《剑众生》 1 银杏(修) 十月深秋,百花杀尽。 万紫千红皆凋零,唯余碧云天,黄叶地,南飞北雁成行。 南坡下,有一大片银杏林,一簇簇扇子一样的银杏叶金黄灿烂,迎着午后的阳光,仿佛烈焰燃烧,辉煌如火炬。 只是阵阵秋风吹过,卷走黄金如雨,注定只留下满枝萧瑟。 银杏林中,一条昂藏大汉踏着落叶大步前行。 这大汉约莫三十岁,身高八尺,头上扎巾,身上粗布劲装,背负沉重行囊,满面风尘,似乎走了很远的路。 他一面走路,一面低头看着手中一页旧纸,咕哝道:“银杏林、银杏林,就是这里没错了。” “前面是条河……”他疑惑的侧耳倾听,“河在哪里?没水声啊。” 又走一阵,树叶渐渐稀疏,眼前金色一散,视野顿开,眼前出现了一道—— 沟壑。 地面陡然陷落,露出一道十来丈宽的深沟,沟底阳光照射不足,十分昏暗,隐约可见坑坑洼洼的积水。 “难道说……这以前是河吗?枯成这个这样了?” 那大汉震惊,没听说合阳县有大旱啊? 猛然回头,满目银杏黄叶飞舞,翩然生姿,哪里至于赤地千里? 再者…… 他低头看地图,不是说这里有座桥么? 桥呢? 左右张望,没看见桥,倒看见一辆驴车。 百步外停着一辆驴车,正是寻常百姓拉货的板车,车上坐着一人,地下站着一人。 那大汉不及细想,走了过去。 他一靠近,车上人也看见了他。坐着的人站起身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生得端端正正,五官俊朗分明,正如书上说、画中画的好相貌,只是脸色发白,白里隐隐透青,就像冷色调的上好冻石,显得虚弱不足。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衣,棉花蓄得很满,人鼓鼓囊囊像个发面包子。 大汉见他不但生得好,更有一股书卷气,像是个读书的小秀才,倒不可冒失,也整了整衣裳,清了清嗓子。 旁边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相貌朴实的青年,不等他开口已赶上来,深深躬身行礼,道:“原来是位侠客爷。侠客爷安好!” 大汉摆摆手,道:“杨某可不是什么侠客爷,也不装那相儿。”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腰带。 腰带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腰牌,银色为底,上面两个乌黑大字。 “义士!” 对面两个年轻人同时肃然起敬,异口同声道:“原来是位义士英雄!” 大汉哈哈大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少年道:“既然是义士,自然是除魔卫道、庇佑黎民苍生的大英雄、大豪杰,哪一个不是实至名归?不敢当实在过谦了。请受学生一拜。” 他说着,拱手为礼。 那大汉见他执礼恭敬,语言诚挚,不免更加受用,道:“小秀才太客气了。惭愧呀惭愧,江湖上有许多比我强的高手,没有机会诛除阴魔凶兽,立下功勋。倒是我运气好,得了这个机会。不过我领这牌子才几日,还得到合阳大侠府上走一遭,才算名副其实。” 那少年道:“原来义士也是去薛府……” 那大汉惊道:“什么,你也去?” 他心中一凛,暗道:且慢,去合阳大侠府除了兑换九州忠义榜,还能为什么?难道说他也是江湖中人? 他又瞧了那少年一眼,只见对方身体瘦弱,骨骼纤细,手脚关节丝毫没有练武痕迹,断然不似个练家子。 难道说…… 这是真人不露相? 是了! 故老相传,江湖上最不可招惹的就是那些看起来无害的人。 老人、小孩、残疾人、书生…… 这小书生一人占了两样,还不可怕吗? 想到这里,他额角渐渐沁出汗来。 杨栋啊杨栋,你以貌取人了! 别看人家瘦弱,说不定下一刻从驴车里抽出剑来,就将你脑袋削了下来。 毕竟你自己武功怎么样,自己心里有数! 捡漏杀了两头凶兽,喝了兽血,涨了几年功力就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这一路上太招摇了,把价值千金的义士牌挂在腰上,这不是惹来了强人劫夺了吗? 难道说我来不及兑榜,玄功也没见一眼,更不知道魔窟朝哪边开,就要横死半路了吗? 正在他心思百转,又悔又急的时候,就听得对面少年道: “是,学生是投亲去的。” …… “什……什么?投亲?” 杨栋反应过来,“你是薛大侠的亲戚?” 那少年奇怪的看着脸色如变色龙一样的杨栋,道:“不敢称亲戚,我家长辈是薛大侠故交,学生才厚颜登门拜访。” 杨栋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问:“你家长辈和合阳大侠有交情,想必是位高手,是那位前辈大侠?” 那少年疑惑他刨根问底,还是礼貌道:“长辈不习武功,乃是教我读书识字的先生。” “那么说,你也不会武功了?” “惭愧,学生百无一用。” “嗐。” 杨栋用手拍了拍络腮胡子,沉默了片刻,道:“亲戚朋友都一样,很好,我看你长得就像大侠的朋友。” 定下神来,杨栋再看那少年,端正清朗的五官上写满了“弱不禁风”几个大字,哪一点儿像深藏不露的高人了? 他顾左右而言他: “要过河就要有桥,桥呢?” 那少年道:“桥在这里。”伸手一指。 他指的是沟边半截木桩。 那木桩又旧又破,唯独顶上十分光滑,似乎刚被利刃剃过头。 杨栋呆了,对着木桩左看右看,道:“这……是旧桥墩吗?桥呢?给人拆啦?” 那少年叹了口气,道:“学生和隋大哥赶到这里看到的就只有桥墩了。现在正不知所措呢。” 杨栋心中郁闷,又看了一眼地图,道:“最近的桥在下游十里……” 他一抬头,见少年欲言又止,心中一动,脱口道:“也断了?” 少年点头:“我们刚从那边来的。” 杨栋沮丧道:“这如何是好?要去薛府,必要过这条河,再没有第二条路了。秀才,你说怎么办?”他看少年似乎不着急的样子,或许是小孩子不知忧愁,但说不定人家是读书人胸有妙策呢? 少年道:“这有何难,这不过十丈宽的河沟……” “对对。” “您这样的高手,一跳不就过去了吗?” “……” 杨栋狠狠地盯着他,心想:这小酸丁莫不是消遣我?十丈?这是欺负我不会飞吗? 但紧接着,他看见少年真诚又崇拜的神色,充满了那个年纪才有的信心满满。 像极了他十年前听见自己可以学武的雀跃神情。 此时他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小娃娃,不但弱不禁风,而且根本就是个棒槌,武功上的事那是屁也不懂。 但凡他稍有常识,就知道别说十丈,便是平地一跃四五丈的人,在江湖上也称得上一个强手。就算那些内外功俱有成就“侠客”,也不是人人都能飞跃那么远。 杨栋还只是“义士”,不是“侠客”呢。 但这少年在旁边满面期待,杨栋愣是说不出一句“办不到”来。学武十年,他何尝享受过后辈晚生发自真心的崇拜? 想了想,他一抖包袱,抽出一把刀来。 少年一怔,赶车的青年却是脸色大变,紧赶几步上来赔笑道:“老爷息怒……” 杨栋刷的一声,拔刀出鞘,露出精钢打造的刀身,刀光迎着阳光,光芒刺眼生白。 少年眯了眯眼睛,又忍不住盯着刀身看。那青年越发面如土色。 杨栋扬了扬刀身,道:“跳水沟算什么本事?看杨某的。” 径直来到银杏林里,沉腰蹲马,运气凝神,当真身不动如泰山石,气冲天似燎原火! 少年张了张嘴—— 一声大喝,声如金钟! 余音未歇,落叶如雨。 十余丈高的大树缓缓倾倒,轰然落地,溅落满地黄金。 杨栋一刀挥出,力气使尽,在原地喘了两口粗气,强压下手臂酸麻,余光瞥了少年一眼。 少年瞠目结舌愣在原地。 杨栋心中得意,刚刚那一刀实在是他学武十年以来劈得最好的一刀,精、气、神俱为巅峰,让他再劈一刀可也没这么顺畅了。心中不无遗憾:可惜这少年终究不懂武功,他只看到我一刀断树的气势如虹,却认不得我这门“摩云金翅刀”如何精妙,更不懂我刚刚那招“乘风千里”使得如何完美。 少年正自发蒙,刚刚杨栋挥刀之前他就想说,眼前这棵树黄叶灿烂无比,蔚为奇观,能不能放过它另换一棵树?但杨栋出刀太快,不等他说出口已经了结。 此时杨栋已经收刀入鞘,潇洒而还。 少年略作纠结,打起精神道:“多谢义士修桥,造福一方。” 杨栋挥了挥手,道:“小事。既为义士,当然要做忠义之事。修桥补路,义不容辞。” 少年鼓掌喝彩,道:“好!” 那青年看着两人一个全力显圣,一个全心赞叹,不由苦笑。若不是他熟悉少年真诚坦率的性情,还以为两人一唱一和王婆卖瓜呢。见他两人这样莫名投契,也插不进话去,默默抚驴。 少年回头道:“风哥,有了这棵大树作桥,咱们就可以去过河拜访薛大侠了。” 那青年叹气道:“嗯。只是把驴车赶上独木桥也不容易。” 他说的是事实,那银杏木粗壮,作为木桥走人是绰绰有余,但行驴车却不够。何况光把驴赶上桥去就不易,在桥上畜生一个失蹄,连车带人都危险了。 少年也皱起眉头,道:“这个么……能不能把驴卸下,装车上推过去?” 那青年道:“你真敢想……” 这时杨栋道:“过桥有何难?那小子你过来跟我搭把手,把桥架上,我包你们能过河便是。” 那青年忙道:“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小人,可不敢劳动您大驾……” 杨栋不耐道:“既然同行我瞧你们顺眼,帮一把手如何?我看你虎口有茧,虽然不似得了真传授,好歹练过些功夫,也算半个江湖人,怎么还不如人家小秀才爽快?过来帮我搬木头。” 两人将树搭在沟上,杨栋上去踩了踩,确认稳定。然后指挥两人把车卸了。 挽起袖子,杨栋深吸一口气,一伸手,牢牢抓住了驴的两腿。 那头黑瘦毛驴驴毛竖起,“昂昂”大叫,却如被铁箍钳住,连尥蹶子也不能。 杨栋手臂用力,臂上肌肉膨胀,一声大喝,将六七百斤的大牲口生生举过头顶!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哇”了一声! 别看刚刚他夸赞杨栋,更多是为的是修桥乃是义行。至于杨栋一刀砍树,反正少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是区别不出用刀还是用斧子砍树有何区别。反而杨栋两手抓起驴子,这样简单直白的展示力量令他炫目。 杨栋在他的赞叹声中潇洒转身,一步步踏上独木桥。 一开始走上还无妨,走了几步到了悬空处,银杏树干便有些晃悠起来,一下子压上近千斤的东西,让木桥不堪重负。 那少年心提起来,杨栋也有些紧张,好在木桥不长,紧走几步就过去。 脚下一蹬,往前迈步—— 嗖—— 杨栋只觉得耳边一凉,一支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他身后数尺。 危桥狭窄,不容他回头,也不必回头。 他一抬头,分明看到对岸树丛中弓箭的寒光! 2 长命锁(小修) 秋风瑟瑟,冷冽带煞,吹得人寒意湛湛。 仿佛被秋风顺着骨缝灌进了脊髓,杨栋背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对岸……埋伏有弓箭手! 此时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后左右唯有一根独木可以落脚,还扛着一头活驴。 真正进退不得的绝地。 在暗处弓箭手眼里,简直是活靶子。 他脱口而出:“谁?” 不知是不是过度惊惧,这一声嘶哑模糊,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对面有人叫道:“你是谁?” 杨栋又惊又怒,因为生气,反而恢复了一些精神,用尽力气大吼道:“我没问你,你倒问我?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藏在草丛里,暗算你大爷!你……你知道我是朝廷义士吗?暗算义士,莫非你是阴魔妖魅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小了下去,突然心想:他要真是阴魔,那怎么办?还跑得掉吗? 对方冷笑两声,道:“义士?义士算什么东西?我家老爷门口,一砖头扔下去能砸着三个。何况这年头冒充义士的骗子也不少,杀过两只鸡就敢叫嚷自己杀过凶兽。” 杨栋大怒,喝道:“放屁,我有朝廷认证!我为国家立过功!你家老爷……啊?你家老爷是合阳大侠吗?” 对方嗤笑道:“你在装傻吗?好个小贼,你以为说不知道我是合阳大侠门下就可以脱逃偷盗罪责了吗?” 杨栋愣住,结结巴巴道:“偷盗?我……我吗?” 对方大声道:“不告而取是为贼!这一片山,山上的林子,林子上的叶子哪一样不是我们薛老爷的?你偷偷砍树,人赃并获,还敢狡辩?” 杨栋一片混乱,道:“我……我为了架桥……” 那人厉声道:“我们老爷家里的河,你凭什么架桥?经过我们老爷允许了么?就凭你是什么狗屁义士?我们老爷还是大侠呢!今日你要不赔偿,就留下点儿东西吧。” 杨栋也是江湖人,自然知道“留下东西”指的不是身外之物,他气得青筋暴起,但此时身在半空,给人用弓箭指着,根本讲不得理,只道:“合阳大侠府的做派,我见到了。亏我还千里迢迢寻他……你要多少?” 他一句认栽的话出口,心头一口气顿时泄了,力气也泄了,头顶的驴便觉得沉重。偏偏那驴还不停昂昂大叫,挣扎不已。他真恨不得将这头犟驴扔沟里,怎奈不敢妄动,怕动作大了引起对方警觉。 那人道:“别吭吭哧哧的,好像我们冤枉了你。拿一百两银子,今日我发了慈悲,放你一马。” 杨栋脱口道:“你怎么不去抢?”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对方暴力威胁,索取财物,这不就是明抢? 要说在江湖上混,总遇上各种危险,他不是不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他若有钱,咬牙破财免灾便忍了。 可是真的没有。 一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以买几十亩地,可以供五口之家衣食无忧的过五年,可以去最好的酒楼摆十桌燕翅席再加几瓶好酒。对一些豪门大户来说可能就是一夜风流。但杨栋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练武消耗又大,千里赶路又花费盘缠,此时此刻,他身上还真就摸不出三五两银子。 对方道:“这已经是便宜你了。我看你穷酸得紧,特意给你优惠。你堂堂义士,连一百两银子也没有?那你也不用想往前走了,合阳大侠府不是给你这等穷鬼开的。” 杨栋一面窘迫,一面又极其失望,喃喃道:“合阳大侠府上也是看钱吗?不是说他仗义疏财,义薄云天吗?” 对方冷笑道:“穷鬼真会痴心妄想。我看你拿不出钱来。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站在那里不动,我射你一箭。算作了结。” 杨栋目光一缩,盯在灌木丛中一点寒光上。 那是箭头,杀人的利器。 心中发寒,杨栋的舌头也僵住了,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要论江湖人输人不输阵的气概,他应该豁出去叫一声,便如刑场大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强盗,可他就是没有这等勇气,这和他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样。 那人偏偏催促道:“怎么,不敢?要钱也没钱,要命也豁不出去,你这等人竟还大喇喇的闯荡江湖,到今日也没死,运气可真好……” 杨栋只觉得一阵耳鸣,一时眩晕,目光斜斜向下,正看见脚下深沟,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不如一头栽下去,省得给人如此欺侮。 这时,就听有声音大声道:“不要逼人太甚!一百两银子我……唔……” 话音未落,声音截断,似乎是被人捂住了口。 杨栋分辨出来是个那个少年说的,想必是他要揽下这笔债,旁边的青年阻止了他。 他一时百味杂陈,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还有些愤怒,是对那青年的:那孩子肯帮我,你为什么非要阻止?你怕我欠钱不还吗?只要我解了一时之厄,我定然十倍、百倍还他!你怕的什么? 对面人突然笑道:“咦,原来这里有财主吗?看这财主的打扮,啧啧,是白龙鱼服、微服私访吗?” 被旁边青年死死按住嘴的少年拼命钻出来,大声道:“我不是什么财主!我没有钱,你……你看这东西值多少钱?如果值钱就给你,不要逼迫这位义士。他是为国为民的英雄,不该给人逼迫到这个地步!” 他说着解开外面的棉袄,露出颈上一个金灿灿的项圈,上面坠着长命锁,锁上镶着质地不错地白玉。 长命锁和项圈都是孩童常戴的首饰,期盼孩童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凝聚着父母满心的舐犊之情。 少年手指在项圈上摩挲,指尖微微颤抖,紧紧抿住嘴,目光望天,似乎在强忍自己的不舍。 杨栋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那小秀才声音中的不舍,一时血气上涌,想要开口拒绝,但面对性命相关的危机,竟不能硬气地吐出一句整话,只觉得羞愧万分,脸色渐渐涨得紫红。 阴影中人缄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道:“仗义每多屠狗辈,看来也不尽然。你过来。” 少年不解,依言走了几步。 那人道:“好,就站这里。身子侧着点,对——” “嗤——” 弓弦动,利箭出! 一支箭破空而来,隔着十余丈射断了长命锁的锁扣,带着金锁没入银杏林当中。 少年完全懵了,杨栋却没懵,到底他也算身经百战,此时福至心灵,大喝一声,举起驴向树丛砸了过去! 诚然这头驴太重,勉强跌在岸上,不能命中目标,但也扰乱了视线,杨栋反手抽出刀来,几个大跨步过了桥,只扑那片叫他盯出血来的灌木丛! 噗—— 一刀直劈,势如破竹! 凭他的愤怒加持,这一刀又比劈树的一刀更凌厉,是他从未有过的痛击,倘若那个该死的弓箭手还在树丛里,一定给他一刀两断。 可惜,没有! 当的一声,穿过了灌木枝叶,刀刃最后直接砍在地上。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残枝,并没有任何人影。 杨栋不甘的怒吼,举着刀左劈右砍,将丛林砍得稀巴烂,仍没看到敌人,无奈何杵刀在地,呼哧呼哧喘气。 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来,大吼道:“出来啊!你有本事偷袭,怎么不敢当面跟我放对?胆小鬼!你来呀,你大爷的,看爷爷不把你脑袋揪下来!” 他又吼了两声,直到嗓子也哑了,这才稍微歇歇,犹自不足,用脚不住踩踏地下树枝。 等到气息稍平,他转回头,只见那少年还在桥对岸发呆,喝道:“你在干嘛?还不把你的东西捡回来?” 那少年回道:“不能去。那位高人既然射落了我的平安锁,他必然是想要的。倘若我去寻找正遇上他该如何是好?” 刚刚那青年就想去找,还是他拦下的。 杨栋发现这小孩子细心如发,一想到那人,心头火起,扬了扬刀道:“走,我陪你去找。他若不来还罢,倘若来了,叫他问问我的刀答应不答应。” 那少年道:“其实我已经答应赔给他了……” 杨栋骂道:“胡说八道,你问过我了吗?那叫什么赔偿?分明是讹诈。等我找到那混蛋,叫他对着我的刀再说一遍,一棵树多少钱?他若还敢说一百两银子,我问他脑袋值多少钱?跟我来。”说罢当先过桥,朝着箭飞过的地方寻去。 三人沿着箭的轨迹去追,一路追到银杏林里。 然而,终究这箭只有一个方向,不知远近。偌大树林到处都是落叶,真如大海捞针。 三人分头寻找,一直找了近两个时辰,始终不见踪影。 那少年直起身,道:“不用找啦。想必已经给人拿走了。” 杨栋气息不平,一拳打在树上,道:“看来是那个王八蛋拿的。他是薛大侠府上的人,咱们去薛府,找合阳大侠主持公道,叫他赔还给你。” 那少年闻言情绪反而低落下来,道:“薛大侠……他是那种可以主持公道的人吗?” 杨栋也没信心,强撑着道:“为什么不是?薛大侠那样大的名声……难道是假的吗?闻名不如见面,薛府就在眼前,总要去看看。” 那少年打起一点儿精神,道:“义士……” 杨栋摆手道:“什么义士不义士,太生分了。我叫杨栋,你叫什么?。” 那少年拱手道:“学生汤昭。” 杨栋念了一遍,道:“汤是喝汤的那个汤吗?昭是哪个昭?” 少年道:“日字旁一个召唤的召。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本意是灿烂的阳光。”他又指向那青年,“这位是隋大哥隋风。”隋风连连作揖。 杨栋啧啧有声,道:“到底是读书人。说话都是掌故。但我觉得小兄弟你是个真侠客,不,比真侠客还有侠气。走,咱们兄弟去看看,这合阳大侠到底是不是真大侠。” 汤昭起身,道:“杨大哥,你给我讲讲,薛大侠在江湖上名声真的很好吗?” 3 合阳大侠 “朝廷册封大侠已经十多年了,基本上每个县都有一个大侠。余霞郡就有七个大侠,薛大侠的名声是大侠中最好的。人人说他慷慨好客,义薄云天。不但不刁难咱们义士,还主动帮助指点,真乃名副其实的大侠。” 车轮碾过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杨栋的嗓子格外洪亮。 坐在驴车上的少年一直认真听着,突然道:“等等,难道其他大侠会为难义士吗?” 杨栋道:“这个……说不得。究竟我们义士有求于大侠。只要登上九州忠义榜,有了功勋,必然要在每县大侠处兑换功法、丹药、兵刃。既然受制于人,其中难免有委屈之处。” 汤昭皱眉道:“兑换榜单不是有朝廷定例么?怎么还能受私人刁难呢?” 杨栋哂道:“你这话说的。那《大晋律》也是朝廷定的,天下少了贪赃枉法的狗官了吗?义士虽然比庶民百姓强些,说是比照举人,但也就是有口皇粮吃。大侠可是真正比照县令,名也有,实也有。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大侠对我们来说,又是县官,又是现管,你想想这还了得?像我们白河县的孙大侠,那个名声……谁要兑榜不给他折腾个几回?” “但是据说——据说薛大侠就不会这样。无论是谁,是熟人还是生面孔,是本地人还是异乡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都一样看待。不但兑换功勋绝无偏私,而且还会主动指点后辈。若上门的义士有什么困难,他一定慷慨相助。” 少年精神振奋,道:“我听说的也是这样!只要见过薛大侠的,异口同声都说他好。” 说完,他又有些惴惴,道:“但万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呢?” 杨栋按住大刀,道:“那他马自认倒霉呗,还能怎样?这个最好名声的大侠都这样了,其他大侠有什么分别呢?” 汤昭双手交叉,似在发呆,又似在祈祷。 不知不觉间,树林渐渐稀疏。枝杈缝隙处,露出虎皮山石粉墙。 紧接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映入眼帘。 庄园依山而建。灰瓦飞檐以下,粉白高墙远远蔓延,将广厦屋宇牢牢合围,浑如堡垒,远远看去,遮天压地。 此时已近黄昏,阳光斜照在门额上,“合阳大侠府”几个大字熠熠生辉。 门匾以下,朱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好似两个门神。 几人停下脚步,望着高门绮户,只觉得气魄逼人,都升起一股怯意。 还是杨栋挽起袖子,道:“我去。” “啪啪啪——” 门环扣响,声音传了很远。 门内寂静许久,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门缝。 一阵咳嗽声传来。 门缝里伸出一个头颅,未见容貌,先见满头华发。 一个老者眯着眼睛出来,道:“什么人打扰老头睡觉?” 杨栋虽见他老得朽木一般,但这是合阳大侠府上的老门子,绝不能得罪,当即抱拳道:“在下杨栋,乃是余霞郡义士。为九州忠义榜来拜见合阳大侠。” 那老门子神色呆滞,“啊?”了一声。 杨栋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个老糊涂?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光闪闪的帖子,道:“这是杨某的义士帖,麻烦通报一声。” 义士帖是朝廷颁发的凭证,上面记录着一个义士的姓名、籍贯、出身等等,还有所有的功勋。想要兑换榜上宝物,必要义士帖。杨栋这个义士帖常常擦拭,表面光亮,一尘不染。 门缝里伸出一只橘皮般皱纹堆叠的手,抓住义士帖,颤巍巍收回去。 杨栋眼见自己最宝贵的义士帖在那只手上颤颤悠悠,几欲掉落,心中十分着急,道:“老管家,你抓紧些。” 就听那老门子道:“咦,这张帖子怎么这么轻啊……” 杨栋强笑道:“镀银的嘛,也不算重。” 老门子不住叹道:“太轻了,太轻了,抓不住啊。” 杨栋在那里空着急,他后面汤昭低声道:“风哥,那老人家的意思不会是……” 隋风点头,手指轻轻捻动。 这个动作人人都知道,汤昭忍不住露出怅然之色。 他们旁观的知道了,杨栋偏偏当局者迷,竟没反应过来。 最后,那只手在伸到门前的时候,老门子终于道:“我说小伙子,你除了带义士帖,就没带别的东西吗?” 杨栋“啊?”了一声。 老门子语气已经很明显的不耐烦,道:“就没有什么硬货吗?” 杨栋呆了一下,突然觉得很沮丧,一路强打起来的精神难以维持,只余下灰心,道:“倘若我没带,之前立下的功勋通通都不算数了吗?” 话音未落,老门子手一抖,银色的义士帖已经掉落。 正面朝下,落在尘埃。 “哎呀呀,人老了,手抖,握不住。我去躺一躺。” 说罢,大门又向内关起。 凭杨栋的敏捷身手,其实来得及落地之前捞起,但他竟头脑一片空白,不能反应。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名字正面砸在地上。 耳边又传来“吱——”的关门声。 仿佛有“蹦”的一声,一根绷直已久的弦突然断了。 他双手齐出,一手撑住门扇,另一手伸进门里,把那小老头拽着脖子薅出来,叫道:“老匹夫!竟敢辱我!” 那小老头给他拽的脚离地,竟不怎么惊慌,指着他道:“孙子,赶紧把手放开!” 杨栋额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你去——去把姓薛的叫出来,让我瞧瞧他,瞧瞧他是不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若也是个黑心肠,不用你们赶我,我自己走,再不踏上合阳县一步。你们快叫他出来,叫我死了这条心!” 那小老头瞪着他道:“你放不放手?” 杨栋道:“老狗——” 只听得“汪汪汪”几声吠叫,大门突然洞开,冲出一群恶犬来。 恶犬有黑有黄,个个强壮凶悍,来如浪潮,猛地撞在杨栋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跟头,紧接着围着撕咬起来。 杨栋大叫一声,在撕咬中抱头翻滚,滚到一边,连滚带爬勉强起身,抽出一只手用刀子挥打,轰开群犬,想要反击,又险些被身后一犬掏了后路,再也受不住,撒丫子便跑。那群恶犬追着他撕咬,前后包抄,追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他一路跑一路大叫:“姓薛的,算我瞎了眼,你这伪君子还不如人家坦坦荡荡真小人。啊……我曰……我曰你大爷……我曰你姥姥!” 狗吠声、人叫声一路远去,只听得杨栋最后叫道:“我曰你八辈儿祖宗!”渐渐不可闻。 老头儿拍了拍身上土,颤悠悠爬起来,道:“小贼,你这样我见得多了。还治不得你?” 这时,他才看到旁边的一辆驴车,驴车上还坐得有人,还是个瘦弱的少年,说少年都勉强,看他身量,简直就是小孩子。 大概是从没在门前看过这么小的孩子,他用昏花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 汤昭也在打量那老者,他发现这老者是真的年老。老到暮气沉沉、油尽灯枯,老到让人忘了他之前的种种而心生恻隐,老到面目模糊。 就听那老者声音含混着道:“你是谁?在这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汤昭愣了,伸手擦了一下眼睛,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模糊。是他自己眼前模糊了。 刚刚恶犬扑人的瞬间,他心头升起一股极失望、极难过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眼睛酸涩。 可是他绝对没有哭! 又有什么哭哭啼啼?! 他仰起头,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他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匣子,道:“学生汤昭,奉先师遗命拜访薛大侠。现有大侠故人书信和信物,请代为转呈贵上。” 他手掌伸向脖颈,既然决定以遗命为先,倘若老头执意索贿,他只有将颈上项圈奉上。 那老头儿接过,拿着书信对着太阳照了照,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汤昭,居然没说什么,道:“等着。”一步步挪回大门,反手将门关上。 4 裂痕 大门一关,刚刚的喧嚣一下子静了下来。 汤昭站在门前,抬头看薛府门楣。 无论穷富,没有功名的白丁门上不能加有门楣,但薛大侠一介江湖武夫、犯禁侠客,如今门楣却很瞩目。 檀香木门楣上,阴刻一道剑的形状,仿佛剑鞘,等着一把宝剑归藏。 剑形以下,刻着四个大字: “镇压一方!” 汤昭怔怔出神,突然听得身后异响。 一团黄呼呼的影子从墙上跃下。 那是一只花斑猫,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从他身侧摇摆路过。 汤昭心想:这猫……好肥!没想到薛府上猫狗双全。 花猫扭扭摆摆踱步过去,突然回头,眯着眼睛看向汤昭,胖脸上露出睥睨的神情。 咦? 汤昭一怔,心中一突,暗道:狗是恶犬,猫是凶猫! 笃笃笃…… 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起。 一匹枣红马飒沓如飞,直驱薛府,在府门一丈之地勒马。 马上骑士跳下马来,一身大红色的披风迎风飘起。 来人是一个武官,来到门前,推开大门,长驱直入。 汤昭愣住,薛府的大门多么难进他也算见识了,这人竟能大喇喇的闯门,想来是位大人物。当时匆匆一瞥,只觉得对方年纪也不甚大,不知是什么官职? 大人物进门,外面又安静下来。 时间不断流逝,汤昭渐渐觉得腿脚麻木了。 “昭子?” 听到隋风的声音,汤昭回头,就见他赶了过来,道:“要不咱们先走吧?这大门大户的,本来也不该是咱们来的。爹之前就嘱咐我,要看情况不对,莫要犯轴,一定把你好好地带回去。回去也没啥,你就跟着咱们搭伙,哪儿吃不了一碗饭?” 汤昭抬头盯着宽阔的门楣,道:“是啊。刚刚我都想直接走的。但是他临终嘱咐我……无论如何那信物我送了进去,一定要收回来。刚刚在林子里我已经丢了一件,难道还能再丢一件吗?” 就听门中脚步声响,那老门子出来了。 汤昭心头一沉。 看样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小老头不拿正眼看汤昭,只往远处看,道:“刚刚那个……那个……谁?” 汤昭平了一下气,道:“学生汤昭。” “我不管你是汤昭、水昭——”那老头声音陡然拔高,非常刺耳,“你来薛府行骗,那可是找错人了!睁大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穷酸混吃蒙喝的地方吗?” 汤昭一时说不出话来,隋风惶恐上前道:“老爷,我们没有……” “啪——” 那小老头把一个匣子往汤昭头上扔,汤昭忙抓住,紧紧地把匣子攥在手里。 把匣子打开,露出一件世上罕见的物件。就像两块水晶片的金属架子。 那是一副眼镜。 眼镜片上,布满了裂纹。 一片镜片有一道粗大的裂痕,将镜片拦腰截断,而另一片则龟裂,裂到像开了片的瓷器。 汤昭低头看着,目不转睛,手指颤巍巍将眼镜打开,抬起来对着阳光。 因为镜片已经碎了,却被镜框框住,聚合在一起,光都透不过来。汤昭的眼睛藏在碎片后面,完全看不见眼神,只能看见他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老头大概第一次见眼镜,表情稍微缓了一下,语气却不缓:“带着你的鬼玩意儿,还有你那封狗屁不通满篇鬼话的信给我滚出去!” 说着,他又把信扔给汤昭,直接砸在他怀里,又顺着衣襟掉到了地上。 汤昭俯下身,捡起那封信,蹲在地上,把眼镜折叠好,珍而重之的重新放回匣中。 整个过程默默无言。 虽然老头个子不高,即使比未长成的汤昭也高不了多少,此时却因为两人姿态的不同居高临下。他冷笑道:“我说滚,可不是叫你滚到墙外头哪个旮旯里。至少给我滚出……合阳县!合阳县不小,可没地方给骗子站脚。就今天!就晚上!明天之前给老子滚出县界!若不然……你打听打听薛大侠是谁,要一个人的脑袋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你小子走运,我的狗还没回来,不然你还想囫囵出去吗?” 说着他转过身,声音转慢,悻悻道:“真是晦气,一天遇到两个讨吃的……” 眼见他就要离开,一直沉默的汤昭突然道:“请稍等。” 老头皱眉,回头。 汤昭缓缓站了起来,将信和信物放入怀中,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双手交叠,拱手为礼。 “多谢薛府厚赐,也多谢先生金玉良言,只恨晚辈无用。” 老头神情阴晴不定,道:“别欺负老头子不读书,我知道你们这等酸丁惯会阴阳怪气,你是……什么意思?” 汤昭神色平静,语气也很平和,道:“正如先生所言,晚辈乃一百无一用的书生,说什么都是枉然。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如您所言,连夜落荒而逃……” 此时隋风越发局促了,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拉住驴缰绳。 汤昭口齿清晰,语声郎朗: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晚辈铭记于心。今日无能为力,惭愧无地自容,他日晚辈若有所成,府上又平安如昔,必重新登门拜访,那时必有厚报。” 老头一拍门框,道:“我听懂了。你果然是讽刺咱们来着!等我狗回来——” 突然,就听有人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说话真有趣!” 一袭红色扑面而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从中门大踏步横切过来,从老头旁边走过时,毫无让路的意思。那小老头给他挤出几步,险些摔倒,侧身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 与此同时,隋风找到机会,把汤昭拉了回来。 那红披风站在两人当中,俯视汤昭。因为身高的原因,他俯视汤昭天经地义。即使隋风也比他矮上近一个头,所有人都不能和他平视。 汤昭也第一次面对他,就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上挑,英气勃勃,红披风外面挂着一把带鞘长剑,里面是黑色公服,腰间似乎还悬有其他物件,一时看不清楚。 盯了汤昭一眼,红披风笑道:“这小子看着机灵,又有一股愣劲儿,特别有意思。” 老头气冲冲道:“大人,这是我们的……” 红披风摆摆手,道:“行啦,你不叫他滚了吗?还想怎么的?难道还要本镇送他一程么?”顿了一顿,又道,“难道是没有盘缠?” 汤昭愣了一下,道:“学生……自有。” 红披风道:“难道我兴起,非要送你个东西。”随手在腰间一抹,抛出一点亮光,“林子里捡的,送你了。” 汤昭下意识的接住,定睛一看,竟然愣住了。 那块金灿灿的物件,是他的长命锁。 金还是那些金,玉还是那块玉。 只是玉上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几乎把白玉一分两半。 它也碎了…… 汤昭盯着那道划痕,只觉得像盯住府门前那道深深的沟壑,甚至比那条天堑更深,深不见底,盯得太久,目光渐渐模糊,周围一切开始歪斜、旋转…… “昭子……昭子……” 隋风急促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些,但头变得重了起来。 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逼迫自己保持清明。 回过头,那红披风还站在那里,头疼让他的视野一阵模糊,连那人的五官神情也变得诡异起来。 他强忍着脑中的不适,低头道:“学生多谢大人……”: 突然身子一僵。冷汗落了下来。 就见那红披风上洒着斑斑点点血迹,因为一色鲜红,不细看看不出来,看出之后,方觉的血色夺目刺眼! 循着血迹往上,就见披风里面,半遮半掩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视野一黑,汤昭彻底失去了意识。 5 行路难 太阳西垂,黄昏更近,万物的影子越拉越长。 一个壮实青年拉着缰绳,一声声吆喝着催促着拉车的瘦驴。脸色苍白的少年半躺在驴车上。 周围的旷野极寂静,唯独栖息在枯树梢上的老鸦时不时暗哑的叫上一两声。 “哼。” 少年发出一声轻声,壮实青年脚步一停,道:“昭子,醒了?” 少年“嗯了一声”,慢慢地坐起来,手抵着额角,道:“头疼。” 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再躺一躺,咱们到前面寻个宿头,你喝碗热汤休息休息就好了。” 汤昭只觉得脑海中如同针扎,道:“喝汤应该没用,这是哪里?” 四周还是树,连绵的树丛一眼看不到尽头。白天秋叶迎着阳光还似有勃勃生机,到了黄昏便萧瑟起来。冷风穿过山林,呜呜呼啸,落叶随风飞舞,埋住了前人走过的小路。 那青年,汤昭的同伴隋风道:“咱们还在山里。来的那条路没了,那根独木桥不知怎的掉下去了。那位义士老爷也不知哪里去了,过不了河,只能进山了。” 汤昭反应过来道:“咱们没走过这边山路啊,会不会迷路?” 一阵沉默。 汤昭只觉得头疼的越发厉害,扶着头道:“真是一塌糊涂。” 手指慢慢松开,露出长命锁。 锁上白玉裂痕依旧,触目惊心。 汤昭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仿佛有一堵墙,等自己狠狠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 隋风叹道:“今儿已经是运气好了。你昏过去之后,薛府上的老头还不依不饶的,连那位大人的面子都差点儿驳了。我看着不对,赶紧带你走了。好在他们没追来。” 汤昭道:“唉,薛大侠……薛大侠……到底是……” 隋风挥着鞭子赶驴,道:“别想了,过去了,咱们也不用再见他,你也别放在心上了。” 汤昭道:“风哥……当时我要来时,隋大叔都同意,你却一直不以为然。难道你以前就知道薛大侠的做派?” 隋风道:“我没见过薛大侠,也没见过大侠老爷。但我见过举人老爷,见过地主老爷,见过掌柜老爷。想来天下的老爷都是差不多的。” 汤昭道:“是啊,天下乌鸦一般黑。天底下竟有这么多老爷。” 隋风哂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往日里就读书,哪懂得这个?从今往后跟我们跑江湖,这等事情真是寻常而已。你别气了,要是这等气都咽不下去,将来还不活活气死?” 汤昭道:“我没生气。” 隋风无声叹了口气,赶着车往前,道:“但愿这条路是对的。要是明天之前出不了县界可怎生是好?” 汤昭道:“什么县界……哦。” 他想起来了,在薛府门口,那个老头叫他们滚出合阳县。 不过……也就是提了一句吧? 隋风道:“咱们可要快点,人家追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汤昭摇头,“就算他们穷凶极恶,也不至于闲极无聊……” 壮士青年不住摇头,道:“你不知道,这种事不可以赌。那是人家大老爷说的,许他们不把咱们当回事,不许咱们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这是咱们走江湖第一要记得的,性命相关。” 他平时沉默寡言,此时却有一肚子话要说,尤其是许多江湖人的道理汤昭一概不知,若不能好好教他,将来当真寸步难行。 汤昭顺着他的话道:“不能高估贵人的人品。” 隋风道:“这话对。但是那些穷人的人品就能高估了吗?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也是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也不是假的。更别说咱们下九流的同行。总之除了自己个儿,谁也别信,谁也别管。” 汤昭默默听着,突然笑道:“家里也嘱咐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但若说一人不信,一人不管,就管自己,真能做得到吗?隋大叔还罢了,风哥你可是热心肠啊。你也能做到吗?” 隋风道:“我现在未必做得到,将来还做不到吗?我若做不到,如何带着大伙儿吃饭呢?” 汤昭道:“吃饭……啊,前面有炊烟!” 隋风顺着他目光看去,果见余晖之中一道炊烟袅袅升腾。 他先是跟着欢喜,接着迟疑道:“深山里的炊烟,又只有一道,恐怕不是村子。咱们去看看,可是你别下车,我不叫你,你千万别走动。” 行了片刻,渐渐靠近炊烟,夜幕也悄然垂落。 昏暗的树林里,已经可以看见灯火。 “是村子。” 隋风猜错了,是村子。 夜色中,七八座茅屋静静伏在山坳里,黑暗中的轮廓奇形怪状,像一堆倒塌的积木。 只有最里面的一座亮着一盏灯火。 汤昭咽了口吐沫。 “还……还进去吗?” 隋风闷不做声,拉着驴,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灯火。 人往里面走,黑影迎面迫近。 入目一片荒凉,满地瓦砾灰尘,间或有横木和茅草堆在地上,已是糟朽陈腐,眼看着就要化为齑粉。 与其说是村落,不如说是废墟。 汤昭蜷在车上,双手抱住膝盖,只觉得全身冰凉。 渐渐地,寂静被刮破。 人声细碎地传入耳朵。 声音在微微哗动,远处那模模糊糊的灯光中,似乎藏着奇怪的喧嚣。 又靠近些,灯光已经能照明,汤昭眯着眼睛看到了村落尽头唯一一座完整的瓦房。 虚掩的房门中,嘈杂人声不绝于耳。 那是独属于人的声音,而且还有好多人。 “我们……” 吱呀—— 门开了。 灯光大亮,照的汤昭眼睛一眯。 一股烟气混着酒气、浊气扑面而来。 人声大了起来,吆五喝六煞是热闹,仿佛到了城里的酒馆。 山中荒村,也有酒馆吗? 没有人出来,门似乎是被风吹开的。 倘若真是酒馆,倒也不必有人出来,大门开着,就是迎客了。 隋风拉住汤昭,两人往门里探头。 数十道目光刷的一声,集中在两人脸上。 汤昭活了十几年,从没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他也绝不会想到,小小一间村屋,竟有这么多人。 屋里足足有三十多人,挤得四边角落满满当当。 七八条大汉围着火炉坐着,敞胸露怀,意态豪横,一大半端着酒碗,竟似一群响马在此聚义,这时都盯着门口两人,目光如狼似虎。 四周,却有二十来个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远离火光,更紧密地靠在一起。 那是一群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六七岁,一个个瘦小枯干,衣衫褴褛,头发稀疏乃至光秃。他们的眼睛比那些大汉更令汤昭不适,那是一种空洞而麻木的眼神,就像一个个磨砂珠子。这些瘦小的身体上多拴着一条锁链,大多在脚踝的位置,数十条锁链一并交错缠在房柱上,宛如一条生铁色的虬龙。 “呵——” “哈哈哈……” 不知谁开头,笑了一声,大汉们哄堂大笑。 笑声中,汤昭先是不适尴尬,几乎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们笑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放肆,笑声化为恶意,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万剑穿身。 汤昭反而渐渐生出怒意,怒潮冲开怯意,令他双目圆睁,背脊挺直,与对面对峙。 坐在众人当中的一个胖子微微抬起手。 笑声骤停。 那胖子是众人当中唯一的胖子,穿的也最好,浑身穿绸裹缎,手上身上珠光宝气,面上满是油光,像个溜光水滑的琉璃蛋儿。 胖子仔细打量汤昭,那双小眼睛渐渐睁开。 “这个孩子——”他一指汤昭,“卖吗?” 6 鸦 汤昭和隋风又惊又怒,汤昭还带着满心惊愕。隋风看了看满地大汉,把汤昭往后带了带,道:“开什么玩笑?!你们……干什么的?” 他目光在那些孩子身上的锁链处一转,心想:是响马绑票吗?这回可大意了。这么多人一人一刀还不把我们剁成肉泥? 胖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你看看这小子把你们当土匪了。” 众人震声哄笑,有人站起来道:“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位是牙行的鲍老爷,正经的官牙。问你们是为你们好。看你们这穷嗖嗖的样子,想必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何不把这娃娃卖给鲍爷,两个人都能吃口饱饭。” 汤昭这才明白,原来是人牙子。 他看着那群仿佛木偶一般的孩子,心中掠过一句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隋风听到不是响马,多少松了口气。官牙好歹是合法的牙纪,哪怕是买卖人口的。 他先作了个揖,道:“见过老爷。我们……主仆二人路过此地,想歇歇脚,没想到这里归您,我们这就走。” 他在“主仆”上咬得重了一些,鲍老爷自然懂他的意思,斜着眼道:“怎么,这孩子是个小少爷吗?这么说你不能卖他。好吧,这小子,你自己愿意买给我吗?” 汤昭只觉得匪夷所思,道:“我怎么可能卖给你?” 鲍老爷哈哈笑道:“看你的模样,刚落魄没几日吧?” 汤昭一下子语塞。 鲍老爷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哪一次阴祸一起,多少人家破人亡,什么少爷、小姐,都当不得真。现在你还没穷几日,还吃得起粗茶淡饭,自然还有一股子清高。不过嘛,等到过几日连汤也喝不起,你就知道有口饭吃比什么都强。” 他随手从后面抓出一个瘦兮兮的小丫头出来,道:“你看这个丫头,瘦成这样子,出身就不一定比你差。” 那女孩儿也就八九岁模样,面黄肌瘦,身上只有薄薄一层单衣,唯独头上戴了一顶毡帽,遮住了大半头发,只露出脑后一把蓬乱青丝。她身子抖成一团,脚下的铁链哗啦啦作响。 那胖子用手掰开女孩儿的嘴,如挑拣牲口一般捻她的牙,道:“齿为骨余,发为血余。你看这头好头发,单独割下来卖也值几两银子。再看这口糯米细牙,又白又齐,不是吃细粮长大的能有这样的牙口?别看瘦,骨头不歪,喂两天饱饭又是个美人胚子。就这么个丫头,也就一袋子面的价。” 汤昭盯着他带着玉石扳指的手指头,在女孩儿面上颈上戳来戳去,就好像对方在戳自己的喉咙。 胖子笑道:“我却知道这价给高了。卖她的也不是她家里人,不知道路上那个有些力气的把她抢过来卖了,无本买卖,一把米也算他赚了。谁叫我心好呢?一袋面还罢了,就把这丫头往宅门里一送,多少给口吃的,就算活一口人。你别看她现在怕我,等她想明白了,还要给我磕头道谢呢。” 汤昭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的手。 “其实她遇上我就算走了大运,老爷自是官牙,来往是高门大户,都是不缺吃穿不怕灾荒的好人家。送进去就有口饭吃,像她这样的,还有像你这样的生得不错又懂事的,说不定还有个出息。尤其你是个男孩儿,遇上那绝了嗣的人家,说不准摇身一变,又做回大少爷呢。等你将来山穷水尽不知落到哪里,给你的仆人卖了,就不知道有没有我这样好心。” 隋风听他扯到自己身上,强忍着怒气,上去行礼道:“老爷,这里是您的地方,我们不配站了,我们告辞了。”说罢拉住汤昭要走。 那鲍老爷突然道:“你等等——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原本神色满满是恼怒、难过、隐忍、纠结之色,但不知何时,化为了茫然。 他之前盯着胖子的手,只是不忍看那女孩儿的脸,随意看着什么分散注意。胖子的手又短又粗,不住乱晃,自然而然就容易看见。何况手上带满了明晃晃的珠宝戒指和玉石扳指,晃得人眼晕。 渐渐地,他注意力就在那只玉石扳指上了。 玉石当然是好玉,白中带青,晶莹润泽,在灯光下尤其剔透。 但这样宝贵的玉石扳指上,竟有一道深深地裂纹。 恰如他长命锁上的裂纹。 不过同是裂纹,这道裂纹漂亮得多,并不是笔直的,而是弯曲折返,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回形。 那绝不是雕刻,因为它开裂到了玉石里,露出玉石的剖面。 汤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看得清。 其实他眼睛不好,从小读书让他眼神渐渐有些不好用了,这个距离他本来分出颜色就不容易,可是他偏偏看清了,甚至看清了花纹的路线,看到了玉石裂纹里面侧壁的质地。 再看两眼,眼前一阵昏花,突然眼前有大片阴影扑出来,似要撞到他脸上。 他几乎是本能的退了一步,恰巧此时,耳边听到那胖子问:“小子,你老看我的手干嘛?” 汤昭惊魂未定,道:“什么?” 那胖子一字一句道:“是不是看我手上的扳指好看啊?” 汤昭一凛,道:“没什么好看的。” 那胖子道:“是不是看着开裂了,不是上品啊?” 汤昭侧过头去,道:“我没看什么,尊驾误会了。” 隋风看对方脸色变了,心中惴惴,拉住汤昭往后退。 那胖子站起身来,喝道:“站住,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隋风再不打话,拉住汤昭转身就跑。 那胖子喝道:“给我追。” 周围群汉都是他雇来的,本来嘻嘻哈哈看着那胖子逗小孩儿玩,觉得鮑老爷并没有强抢的意思,便没有自己等人什么事,哪知东家突然翻脸,连忙纷纷爬起来。怎奈房间狭小,他们又挤在火炉边吃酒,一时间动作参差不齐,颇为迟缓。 那胖子不等他们起身,几步赶到门口,拇指一晃。 突然,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涌了出来,自他手中起,往外喷溅而出,一团一团,在黑夜里如同鬼怪过境。 那是一群乌鸦! 扑棱棱—— 振翅声如雨点,乌鸦群速度奇快,如洪水一般卷了出去。 若仔细看去,那些乌鸦轮廓模糊,边缘几乎渐变的融到黑夜中,似乎只是一群影子,但影子与夜空摩擦,依旧发出刺耳的拍翅声。 汤昭正奔跑间,只听得身后有变,一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阴影乌鸦。 隋风跟着回头,哪里见过这等景况?无数乌鸦眼睛在夜色泛起红光,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几乎把他吓傻了。 汤昭头脑也一时空白。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闪过念头,手中长命锁翻开,裂痕正对对面! 白光闪过—— 砰—— 一只乌鸦急掠冲刺,在半空中撞到了无形的墙,发出巨响,身形摇动,化作黑烟消失。 紧接着,噼里啪啦声响不绝,无数乌鸦撞在墙上,发出冰雹落地的一声的急响声,一只只乌鸦爆开,化为浓黑烟气,渐渐地连成一片,在黑夜中犹如一团乌云,隔绝了所有视线。 身后追来的大汉一出来就看到这般情形,无不目瞪口呆,哪还敢靠近? 过了一会儿,乌云稍散,众人才渐渐能看清。 荒村中空空荡荡,别说人影,连停着的驴车都没了。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问道:“鲍爷,您看还追不追?” 鲍老爷神色纠结,又是可惜,又是畏惧,叹道:“追什么?追上了又怎么样?没想到我居然走了眼,这还真是大家族的少爷。就算一时落魄,自有护身宝物,说不定还有什么底蕴,不是我能动得了的。罢了吧,可惜了一千两银子。” 大汉们惊奇道:“他身上有一千两银子?看不出来啊。难道是金子?这小子带着几斤黄金倒跑得飞快。” 鲍老爷哼道:“谁说他有一千两银子了?我是说就他这个人,值一千两银子。” 见众大汉皆有不信之色,鲍老爷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世道,就是天仙也不值钱了。咱们辛辛苦苦冒着风险从火魔窟里往外牵人,千里迢迢送来是为什么?还不是图给贵人看上,一个顶十个,能挣个几十两。可是有些人天生就值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越来越值钱。一千两银子都说少了。” “可惜啊,这笔钱终究不该我赚,回去吧。” 7 呐喊 一辆驴车在山野中飞驰,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过了好一会儿,驴都受不了,停下喘气,车上两人才跟着透出气来。 夜色中,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问。 “刚刚怎么回事?”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 一阵沉默,汤昭道:“风哥久走江湖,见多识广,可知刚刚那群乌鸦是怎么回事?” 隋风道:“我正想问你,你读书多,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人怎么能凭空变出乌鸦来呢?” 汤昭道:“我读的书多,倒是有变乌鸦的,可那都是瞎编的呀!” 老实说,就他从小听的那些故事,里面多离奇的都有,别说变乌鸦,就是变凤凰、变怪兽、变形金刚……反正什么都不出奇。但就算他只有十二岁,也知道故事里的事是信不得的。 在现实世界,在他生活的世界,超脱常人的人只有武者。小孩儿都知道,只有武林高手才能飞檐走壁、开山裂石,触摸非凡之境,所以他真正憧憬的只有武功。 至于普遍存在的什么仙术、魔法、超能力之类,他在外面别说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就市井传言都从没编出来过,简直跟世界格格不入。 这个世界,顶多有鬼罢了。 …… 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阴鬼吗? 可是…… 他拿起长命锁,那是他这一次得救的护身符。 “啊……” 隋风听到惊呼,惊弓之鸟般回头,急促道:“怎么了?” 汤昭摊开手,玉石在月色下莹润非常,平滑如镜。 “它居然又完整了!” 玉石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竟然消失了。 隋风皱眉道:“什么完整了?之前摔坏过吗?” 汤昭道:“之前坏了,裂了一道口子,你可能没注意到……” 隋风不解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之前你在马车上昏迷还抓着长命锁,我想给你拿下来,可惜你抓得太紧了。那时候还好好的,和现在一样。” …… 汤昭良久没有说话。 隋风突然反应过来,和汤昭对视。 一股寒意在默然中恣意弥漫。 汤昭将身上的棉衣拉扯得更紧,也挡不住从脊髓里冒出来的森冷。 隋风缓缓坐在车辕上,轻声道:“爹爹说,小孩儿的眼睛最真,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汤昭道:“是不是和阴鬼有关……” 话没说完,隋风已经按住了他的嘴,喝道:“胡说!不知道忌讳!大晚上……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说这个干什么?” 这个世界除了武功之外,阴鬼也是市井闲谈、话本评书中少不了的话题。只是武林高手多伴随着强大、威风、富贵名利或者江湖传奇,而阴鬼则代表着诡异、灾难、苍生浩劫。 虽然阴鬼也诡异莫测,但它也是真实存在的。 应该是…… 一场阴祸席卷,一座魔窟降世,无数人家破人亡难道是假的吗? 只是阴鬼离着汤昭并不近。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听过亲戚朋友谁真被阴鬼所害,就是同街、同坊乃至同城也没有。虽然街坊、小伙伴们偶然谈起,无不一脸神秘莫测、惊惧交加的表情,但汤昭看来,他们也没真正感觉到头顶悬剑一般的恐惧。 真正的恐惧,可不是茶余饭后的信口胡扯,而且闻之色变,谈之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就像隋风一样。 难道他真遇上过阴鬼吗? 有些东西,没见过说的再凶恶也总是不放在心上,汤昭之前便是。他一直暗暗怀疑阴鬼的存在。 因为从小学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的。 直到今晚见到了这一幕。 夜晚,深山,荒村,恶人,乌鸦…… 这若不是鬼,还有什么是鬼? 那阴影乌鸦会是阴鬼的力量吗? 人也可以驱使鬼魅? 这在故事里不出奇,他不是不能接受。 然而,汤昭又觉得不是。 自己长命锁上放出也放出了那道无形的墙,虽然和乌鸦完全不像,但都是从开裂的玉石上绽放,怎么看也是同出一源。 自己这边的一点儿也不阴森诡异,而是正统的守护力量——至少看起来像。 而赠予自己宝物的那个人,从身份、从气质也不似魑魅魍魉之辈。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隋风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随便说出来。其实……有可能。”他轻声道,“刚刚那几个人,多半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他做了个手势。 “那种地方……哦?”汤昭吃惊道,“魔……” 后面那个窟字咽了下去。 阴鬼、魔窟、凶兽,还有祸月,这都是一系列的词语,相互连带,相互纠缠,是天下百姓的心头噩梦。 祸月下,魔窟凭空降临,阴鬼四出,摄人魂魄,凶煞横行,率兽食人。百里之内,生民涂炭,化为鬼蜮。 是为阴祸。 刚刚隋风提醒过他,不要轻易口出忌讳之言,他没叫全名字,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隋风道:“那里……肯定不是最里面,就是被祸害的周边地方,大家叫‘阴祸乡’,造祸之后都有大批难民逃出来。他们是很可怜,可是大伙都不敢沾染他们。因为他们身上有阴气,可能带来灾祸。” 汤昭欲言又止,隋风接着道:“而且他们也好认,身上多少有点痕迹。之前我在路上见到一人,穿的严严实实,倒也没什么奇怪。偏走路给刮了一下,露出半只胳膊,上面全是黑色烧焦痕迹。一下子街上都炸了,大伙儿都四散逃走。爹爹也赶紧叫我离远点儿,别过了祸气。” 汤昭问道:“后来那人怎样了?” “怎样?给官府的人抓走了。他不该到处乱跑的,官府在城外给这些难民划了一块地方,叫他们住着,也不少吃少穿,但不许出来。所以爹也说,在路上看见穿的特别严实的,一定要小心。再者,秃头也要小心。” 虽然夜色森森,寒风侵体,汤昭也忍不住笑道:“秃头怎么了?还不许人秃头了?” 隋风道:“不是瞧不起秃头,从祸乡出来的人染了祸气,最容易表现在头发上,头发枯萎掉下是一回事,还可能变得很奇怪。为了不遭人白眼,那些人多半都剃了头发,或者戴很大的帽子。” 汤昭猛然想起刚刚那些小孩个个头发稀少,那女孩儿也戴了一顶帽子遮头,心中恍然,倘若一个两个没有头发还可能是巧合,这么年轻的孩子大多秃顶,自然是有古怪了。 他又疑惑道:“既然人人都避之不及,怎么人贩子还要抓祸乡的孩子呢?纵然是他们肆无忌惮,难道买家也不避讳吗?” 隋风略一迟疑,道:“其实一直有传言,祸乡里的一些小孩子会给人盯上,他们的去处跟寻常孩子不一样。有些势力专收他们。” 汤昭悚然道:“是……什么势力?” 隋风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罢了。但若那老爷真是官牙,那些势力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吧?可能正经势力也要吧。” 汤昭脑海中闪过细长的铁链和被磋磨的小女孩,道:“这能是什么狗屁正经势力?” 隋风叹了口气,道:“反正都是咱们想不到的大势力。你少提是非。不提祸事是天忌讳,不提贵人是人忌讳。祸从口出。你是个聪明人,又读过书,走江湖原是足够足够用的。只是不要太冲动,今天你就冲动了。” 汤昭无奈道:“我知道。刚刚不该盯着那人贩子的手看的。我若不盯着他的扳指,不露出异常,就不会惹出后面的事。后面他用言语试探我认不认得戒指,我也没防备。倘若我不叫他试探出来,他也不一定翻脸……” 隋风摆手道:“刚刚的事不怪你。那神神鬼鬼的东西咱们听都没听过,哪能知道怎么应对呢?撞上这伙恶人就是命里该着,谁也没辙。我是说在大侠府前面的事儿。” 汤昭“嗯”了一声。 隋风道:“那个杨义士,咱们第一次认识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揽他的事呢?倘若真有钱匀一点也罢了,你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还替别人操心呢?” 汤昭道:“当时情形危急……难道真的能看一位义士给人活活逼死吗?” 隋风道:“你也知道他是义士?义士比咱们身份高得多,也有钱的多,咱们哪配为那等人物操心呢?” 汤昭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有个马高镫短、时乖命舛的时候呢?那你觉得,到底是不该救人还是不该救比我们强的人呢?倘若是老幼妇孺能救吗?” 隋风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最好都不要。咱们跑江湖的杂耍班,已经是最穷贱的人。见到倡优都矮一辈儿,哪还有需要咱们救的人呢?在江湖上要想活的命长,最好谁也不管,只管自个儿。” 汤昭摇头道:“倘若是妇孺在前,风哥绝硬不下心肠。” 隋风连连叹气道:“别扯我了,难道我是什么好榜样吗?要像爹那样……算了,救人算是好事,无非就是知道自个儿的分量。你在薛府门前又置什么气呢?” 汤昭脸色微变,道:“我并没有置气吧?” 隋风有点来气,道:“没置气后面你说那些话干嘛?就算我和那老门子一样没读过书,也知道你说的不像话。” 汤昭道:“人人都说话,我也就说两句。何况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 隋风渐渐上火道:“什么人人说话,什么说两句,什么肺腑之言?你又来了。你难道不懂我在说什么?就是不叫你说肚子里的话!别说肚子里的话,就是打落的牙也得吞下去!” 他越说越语速越快,显是心情激动:“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人要讲什么气节,什么不卑不亢,咱们跑江湖的讲不起这个!卑就是卑,人家是大侠老爷,比咱们高到天上去了。咱们巴上去,人家看咱们一眼那是运气,要是不看,咱们就赶紧滚,别碍着人家的眼。还放狠话,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着自己还是读书的秀才,是人上人,那都是老黄历了!往后你跟我们跑江湖吃这口饭,就得低着头吃。” 汤昭听着心渐渐拧在一起,道:“我记得隋家班是卖艺的班社,并不是磕头要饭的吧?” 风哥脸色陡变,黑暗之中只觉他呼吸粗重,胸膛不住起伏,大声道:“当然不是!我们走江湖凭的是本事,卖的是能耐,堂堂正正,不是那手心向上叫街要饭的!” 汤昭扬眉道:“因为自食其力,所以比要饭的强,可是比别人都贱?” 风哥怔了怔,道:“当然不……是……” 汤昭紧接着道:“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要饭。既然都要老实跪着,要饭还少一道程序,少受些累。难道是看不起要饭的?还把自己当个人?自尊自重这东西要么就有,要么就没有,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那不就是——” 虽然他控制住自己,把最后三个字咽了下去,隋风还是大怒,只是他本非能言善辩,刚刚那番话在他胸中翻滚了半日,这才长篇大论脱口而出,要他现在和汤昭一句句争辩着实为难,瞪着汤昭道:“胡说八道!你……胡说!胡说八道!” 汤昭道:“您也生气了?也是,人又不是泥捏的,谁还不生气了?总不能您跟我生气就是应该的,我给人欺辱就是活该吧?谁还不是个人呢?” 风哥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直直的盯着他,终于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重重“唉”了一声,扭头坐在车辕上。 汤昭也停了下来,不是没有话说,他读的书多,要说话也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可是他终究冷静下来,不想跟隋风吵架。 不该和隋风吵架。 自家人相继离世以来,他举目无亲,这时是隋家班的江湖卖艺人一直照顾他,护着他远路投亲,不但于他有大恩,而且仁至义尽。 隋风说的话和他做的事并不一样,至少汤昭看来,他是义薄云天的市井豪侠。 所以刚刚隋风的话不但让汤昭生气,还让他很难过。 就像他今天经历的那些事一样难过。 朝廷封的大侠作威作福,除魔安民的义士被逼的走投无路。稚弱孩童被像畜生一样拴住,作践人如牲畜的豪强自认是大善人,秉性善良的庶民自认微贱只恨自己不够冷漠自私。 这是什么世道? 尤其他只是刚刚流落江湖,世情残酷也才窥得一斑,他心里更难过了。 “风哥……”想了想,他还是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有的时候咱们活得确实悲惨,就像……就像狗一样。可是总不能告诉自己天生就是一条狗吧?” 真信了自己是一条狗,被人凌践起来倒是不那么痛苦了,可是想当回人就不容易了。 风越来越冷,沉默使得周围的空气更冷了。 隔了好一会儿,就听风哥先道:“昭子,你家里还有没有亲戚?还有没有能托付的朋友?” 汤昭心中一震,又是一黯,想要如实说道:“当然早没有了,我早无处可去了。”话到口边,改成了:“我想想——也不是没有。” 风哥道:“是吗?要不我再送你过去?” 汤昭心中愈凉,又把棉衣往身上裹了裹,道:“其实也不远,就在……隔壁县城里。咱们找到路回去,你把我放在城里就是。” 风哥怔了怔,道:“白水县城吗?真的在吗?” 汤昭强笑道:“当然啦。不过比不得薛大侠阔气,就是个小门小户,我之前想不便叨扰人家,现在只好厚颜去了。” 风哥点点头,道:“好。其实小门小户也好,不欺负人,粗茶淡饭也安心。寄人篱下辛苦些,但好过飘泊江湖。” 汤昭嗯了一声。 风哥站起身来,在模糊的暗夜中身形依旧高大壮实,像一堵挡风的墙,一手拉过瘦驴,道:“咱们走吧,夜里赶路不安全,先找个歇脚的地方。” 汤昭答应一声,突然直起身来,就在车上双臂振起,仰天大喊道:“啊——” 仿佛惨叫一样的呐喊直叫到嗓子发哑,一丛乌鸦惊得飞起,“啊啊”叫着四散开来,就像给他和声一样。 风哥听到声音猝然回头,先是惊愕,渐渐神情放松下来,静静地听着。 喊了好久,汤昭坐回车板上,道:“风哥,你也喊两嗓子?” 风哥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失笑道:“我别吼了,你这就够难听得了。就算没旁人听,我也没你那么大的心。” 汤昭吼完之后,风哥的语气居然也轻快了一点儿:“这声叫得痛快,就算你替我吼了。不管将来怎么样,今天的事儿就过去了,翻篇儿了啊。” 汤昭心情也好了一点儿,盘腿儿坐在车上,道:“好嘞。” 驴车辘辘前行,在漆黑的夜色中不断前进。寒凉的风灌进衣领里,从里到外冷透了。 “风哥。”汤昭呼出一口凉气,突然开口:“其实在薛家门口,我是真的没生气。我说的也不是气话,真的是感谢人家。” 隋风并不回头,道:“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汤昭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 又行了片刻,隋风道:“长命锁还罢了,你那个奇奇怪怪的宝贝是不是碎了?回头找人补一补?或者锔上?” 汤昭答道:“啊,不用。那个本来就是碎的。” 突然,车子一停。 8 山里有座庙 树丛当中,看到一处屋舍,虽然不大,显然屹立未倒。 隋风和汤昭都喜出望外,隋风更不犹豫,催驴向前。 倒得近前,才发现是一座破庙,庙前本有围栏,现已倒了一半,露出荒废的院子,只有野草枯井,十分荒凉。 汤昭问道:“是镇月台吗?” 如今各路神庙,最常见的就是镇月台了,取其镇压祸月之意。 隋风道:“不是,镇月台哪有那么小?好像也不是东君爷爷的庙。” 汤昭哼道:“那就不知道是哪路毛神了。” 隋风摇了摇头,汤昭对鬼神态度分裂,一方面胆小怕鬼,一方面毫无忌讳,心里嘴里绝无敬意。他就不一样了,跑江湖的大都迷信,事事都求个神佛保佑,他对鬼神向来敬畏。哪怕朝廷近些年大修镇月台,尊东君,把民间信奉的各路神仙打为邪神淫祀,连土地庙、城隍庙都荒废了,他也依旧逢庙便拜,不敢得罪哪一位神明。 不过信归信,不耽误在庙里借宿,他跟着父亲跑江湖卖艺,住破庙的时候多了,哪有钱天天住店? 破庙的门关着,隋风把驴卸了,在院子里找棵树拴上,又从车上抽出一根花枪。这本是他卖艺用的,比不得上阵用的真刀真枪,枪头却也是生铁打造,路上带着防身。 推门。 老旧的木门纹丝不动。 再推。 木门似乎往里移开了一点儿,再就没动静了。 汤昭跟着推门,只觉得阻力极大,道:“锁上了?外面没有锁啊。是有杂物堵门吗?” 庙中寂然无声。 一阵风吹过,汤昭打了个寒战。此时天漆黑如墨,夜风冷如刀。 荒野暗夜,草木皆兵。热闹令人心慌,寂静令人心悸。 他又拍了拍门,问道:“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请求进去歇一晚上,还望收容。外面的风太冷了。” 忍着不适连问三声,都没有回答,汤昭反而松了口气,道:“没人,咱们直接推门进去。” 经过刚刚那一道,他都有点心理阴影了。荒庙虽然不大,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恶人? 没人不是正好? 哪怕是有鬼,说不定都好过有人。 隋风摇头道:“门缝里有一点儿亮光。应该是刚熄灭的灰烬。里面有人,人家不愿意叫咱们进门。” 汤昭心又提了起来,问道:“那咱们……” 隋风的江湖经验就丰富的多了,这等落魄情形反而是他最常应付的,当下将花枪递给汤昭,让他拿着对着门,大声道:“里面的朋友,我们是过路的老合,行李单薄,流落荒山。您刚刚听到声音了,我们这里还有孩子。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虽然这庙是您先占下的,真不能匀出一个角落让我们歇歇吗?” 里面还是无人应答,汤昭心想隋风强调出门在外一定要谨慎,里面不知情况,看来只好又错过了。 哪知隋风又问了一声,突然咬牙道:“若在往常,我们定然识趣,可是今天晚上我们太累了,经不起折腾了,说不得无礼——昭子,你往后站。” 汤昭连忙后退,就见隋风抬起腿来—— “轰!” 破旧的木门给踹的整扇歪了下来。但歪歪扭扭的,好歹没开。 汤昭紧紧盯着门,道:“有动静了!” 果然里面有淅淅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 眼见大门缓缓移开,发出吱呀一声颤响声。 汤昭心里发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又勾出记忆中无数故事。 荒郊野庙,女鬼幽魂…… 咒怨…… 丧尸…… 密室杀人?? 大门洞开,门口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和汤昭差不多大,异常瘦弱。 汤昭现在看起来很瘦,一是他最近过得很辛苦,比之前瘦了不少,二是他天生骨架细,体重飘忽,一瘦一胖都很明显。再者,就是他面白体弱,一瘦下来就会显得虚弱。 而刚刚那群人贩子身边,有好几个比汤昭瘦弱的孩子,已经是真正的“面黄肌瘦”。 但这个少年看起来居然比那些孩子还虚弱。还消瘦。瘦骨嶙峋,缺乏营养让他四肢看起来异常细长,而头显得更大。这种比例让人本能的觉得不舒服。 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补丁摞补丁,险些成了破布。 看到他的状态,汤昭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顶。 还好,头发还正常。 这少年的头发稍微发黄,也不过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并非异常,甚至比汤昭想象的还整齐一点儿。 这么说,他不是祸乡的难民了? 这是寻常一穷苦流浪儿罢了。 那倒是……挺常见的。 汤昭幼年家境小康,吃穿不愁,还有余钱读书认字,住得也算城里,但也没少在街角旮旯见到乞儿、穷汉。如果遇上荒年更多。 即使父亲说这已经是太平时节,至少比他小时候强得多了,除了阴祸,都没什么大天灾人祸的。 他已经忘了小时候见到流浪儿是什么感觉了,大概是看了也好似没看见。 只有这半年他走出家门,才渐渐看清了他们,心中也会同情。 因为他的境况离着他们已经很近了。 看到了这少年,汤昭就像看到了自己,不免心有戚戚焉,挤出友好的笑容,要解释一下刚刚的莽行。几乎同时,对方也露出了笑容,两个嘴角向两边拉扯,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但不知怎的,汤昭只觉得看着别扭。 “二位大爷请进。”少年欠身,让开了门。 隋风停住了脚步,闷闷地道:“我们不是大爷,就是路过的跑江湖的。你不要害怕,我绝不害你。刚刚踹门是我不对……” “不——”少年没直起腰,依旧谦卑道,“是小人的错,小人胆小怕黑,刚刚听到声音,竟然吓得腿软,不敢开门。没想到是两位这样和善的大哥,若早知道,小人哪会不开门呢?” 汤昭笑道:“那可不是?我刚刚也害怕庙里有什么凶神恶煞呢!原来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他自认说了个笑话,对面少年表情纹丝不动,说是笑,可没有半分被逗笑的轻松感,汤昭略尴尬,只得闭嘴。 走进庙门,就见当中堆着柴草,一半烧成了灰烬,余灰中跃动着丝丝火光。 隋风道:“能点火吗?” 那少年弯腰道:“您请便。” 隋风取出火折子,就着尚存余温的柴草轻易点燃,火苗曈曈,跳动着温暖与光明。 火光照亮了小小庙宇。这破庙徒有四壁,连神龛都倒在地上,香炉倒扣,香灰遍洒,只有些瓦砾和干草而已。 隋风念了几句罪过,将神龛扶起来,神像安置其中,拜了一拜。汤昭自然无心如此,瞄几眼神像,发现不认得是什么来路,看来果然是毛神。 两人坐在火旁,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汤昭更是一下子松散下来。 这一天折腾的可不轻。 汤昭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但原先家中也算小康,向来衣食无忧。后来家人都去世,他确实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许家底傍身,能够住得起便宜的店房,比不得隋风他们飘泊江湖的艰辛。之前又几遭险境,狼狈万分,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面对一堆燃烧的篝火,感受到火光温暖,才稍微安心,仿佛找到了依靠。 一抬头,就见那少年还站起一边,半垂着头,小心翼翼,忍不住道:“过来坐吧。这位朋友,难道是我们长得很可怕吓到你了?” 那少年微微抬起眼皮,正好跟他四目相对。借着火光,两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见。 不知不觉间,少年的姿态渐渐放松。 实在是汤昭长得正,不仅俊朗,而且端正。 用他家那位师长说“长了一张为国为民的主角脸”,演坏人都不信的那种。 只要不笑。 笑起来也不会显得坏,最多稍微傻一点。 而这少年本身长得也不歪,即使瘦弱枯干,即使笑容别扭,姿态卑微,依然觉得顺眼。 汤昭再三招呼,那少年低眉顺眼的凑过来,正坐在两人身边,双手按在膝上,一动不动。 隋风解开包袱取出干粮掰给汤昭,汤昭接过,又掰了一半给那少年。 少年谨慎接过,又露出那种笑容连声道谢。 咬了一口干粮,汤昭只觉得粗粝难以下咽,放在手里不住地揉搓。 隋风见到,道:“多吃点儿,明天还要赶路。” 汤昭苦笑道:“我知道。要是亮子在这儿,必然笑我没有少爷命,得了少爷病。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 隋风拿过他手里的干粮,用花枪穿了,在火上烤,道:“若能吃甜,谁还吃苦?你不是吃苦的命。” 汤昭强笑道:“借风哥吉言,有朝一日咱们时来运转,就是吃干粮,也要吃十来只鸡配的茄子。” 隋风难得笑道:“那敢情好。等你安顿下来,好好读书,考中状元当了大老爷。让我给你赶车吃口安生饭。” 汤昭盯着火苗,道:“我要真有发达的一日,一定报答对我好的人,还有,也一定要好好对待穷苦的人。” 隋风愣了一下,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定要报还今日收到的欺辱。” 汤昭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自然是应当,更重要的是不要变成那样的人。”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道,“希望我记得今日的感受,切勿以后将这等艰难施加给无辜的人。” 隋风呼吸一顿,连旁边的少年都侧脸看了汤昭一眼,又转回头去。 过了一会儿,隋风道:“我不知道将来你还记不记得今日,但你会这样想,真的应该让你中状元。” 汤昭笑道:“中状元?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再者我以后也不想读书了。” 隋风一下子急了,道:“胡说!你不读书想干嘛?好容易托生个读书识字的人家,现在遭了难,全指望读好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你不想想自己的前途,我还想世上多一个为我们做主的好官!莫非你怕寄人篱下,难以读书吗?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听到‘寄人篱下’愣了一下,道:“我正是考虑前途。如今这个世道,还是读书的世道吗?我以前不懂,这几日渐渐有点懂了。风哥,你比我见识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了?” 隋风不说话了,片刻后方道:“世道是乱了。自从阴祸出现,活着越发不容易了。今日还好好地,一场阴祸下来人都没了。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今天就不要活了吗?朝廷还在,也有人在平乱,其实日子还是渐渐好起来的。只要还能过日子,就要奔着好了去。说到底,要光宗耀祖还得是读书人。” 汤昭道:“说到光宗耀祖,难道薛家的门楣不够光鲜吗?读书的要有那样的门楣,至少也得是七品官吧。每县册封一个大侠,什么宅邸、匾额、门楣还有爵位一样不差。” 隋风兀自摇头道:“比照县太爷,终究也不是,那是野路子。有近路不走为什么绕远?” 汤昭道:“我知道,但侠以武犯禁,这样抬举江湖武者,明明白白是乱世征兆,就像开乡勇团练一样。” 隋风露出迷惑神色,汤昭道:“所谓光宗耀祖,无非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年帝王家买文的多,如今要买武了。如不能与时俱进,还抱着当初的行市,非砸手里不可。退一万步说,就不求朝廷官爵,乱世自保为先,不学些自保之法,不知死在人手里还是鬼手里!” 隋风呼吸急促,连一句:“胡说!”都说不出来。那瘦弱少年陡然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恢复木然。 庙中一片安静。窗外风声大作,冷风从门窗钻进来,吹的火苗一抖一抖。 隋风站起身,跺了跺脚,道:“这样不行,草离着火近,晚上容易着火。要搬开些。” 这是他的经验,汤昭没有不听之理,起身帮忙。 刚一动,就听有人道:“别动——”声音又急又快,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干草卷起,挡在他身边。 汤昭楞了一下,就见那少年侧着身子,再抬头又是满脸笑容,道:“两位大哥怎么能做这样的粗活?我来好了。”说着伏在地上将干草收拢整齐。 汤昭莫名,看了隋风一眼。隋风沉着脸,紧紧攥着花枪。 那少年卷着干草,放到一边空地上,边铺边道:“二位大哥,这边睡,又干净又暖和……” 汤昭心中越发奇怪,突然,一直默不作声的隋风转过身去,用花枪一挑。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像猫炸毛一样弓起身子,猛地扑了上来。 眼看他扑过去,汤昭本能的一拦。 砰地一声,两人撞在了一起,汤昭一下子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丛稻草被挑起,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哇——” 哭声响起,孩童尖利的声音直穿耳膜。 汤昭撑起身子,抬起头。 就见稻草堆后,两个瘦的可怜的孩童哭成一团。 9 故事里的事 见到这样的情形,汤昭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少年小心翼翼保护的,便是这两个藏起来的孩子。 尽管瘦弱少年的年纪,说‘少年’已十分勉强,本来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两个孩童更小,又消瘦地厉害,就像刚刚出壳的雏鸟,脆弱的一碰就碎。需要并不强壮的成鸟张开翅膀保护。 他慢慢爬了起来,也不管那少年已冲上去,抱过两个孩子,只揉着被撞得戳在地上的胳膊肘,无奈道:“我说我们不是坏人,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隋风也默然,将花枪收起,重新坐下。汤昭也回到火边,背对着三人,道:“来这边坐吧,那边不冷么?” 过了好一会儿,那少年也平静下来。放下还抽泣着的孩童,走上前来,强笑道:“小人……” 汤昭回过头,笑道:“是弟弟妹妹吗?” 那少年顿了一下,笑容稍缓,道:“是。” 隋风点头道:“辛苦了。” 汤昭笑道:“你这做哥哥的真草率,这么冷的晚上要是冻坏了怎么办?还不挪过来。”说罢挪到了隋风身边,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那少年沉默片刻,笑容慢慢收起,只留下满面木然。 然后,他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坐回火边。 火光照在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多少映出些红润,却又给他们的五官打了一层阴影,显得古怪阴森,汤昭看了一眼,觉得心里难受,便移开眼。 这时他突然觉得刚刚自己太自信了,以至于发表了些指点江山、看透世道的宣言,好像他又回到了读书时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时节。 如今见到几个可怜孩子,他才记起自己不过是飘零江湖的浮萍罢了。 少年递过一块干粮。汤昭楞了一下,想起是刚刚自己的那份儿,之前串在枪头上烤,甩了出去。现在已经考得热腾腾的,被他捡了起来,却又还了回来。 汤昭挥手道:“不吃,太粗,本少爷吃不惯。” 少年低下头,将干粮掰成两半,给两个孩子各一半儿,自己默默地啃着最开始分到的一部分。 又是一阵风吹过,火苗明灭不定,庙中无人说话,更添沉重。 汤昭盯着火光,双手交叉并在眼前,突然道:“索性左右无事,咱们讲故事玩吧?” 两个孩子抬起头,目露期待之色。隋风也偏过头来看他。 汤昭得到了观众,兴致起来了。自从家人没了,他喜欢靠给别人说故事排遣寂寞,当下思索片刻,道:“我给你们讲个……‘画皮’……” 隋风打断道:“昭子!” 汤昭转头,隋风笑出声来,道:“你讲。黑灯瞎火的,你要讲得不好,我这有个真事,睡觉的时候说给你听。” 汤昭做了个鬼脸,装作不懂,道:“我给你们讲个‘金斧子和银斧子’……” 破庙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火焰映在他脸上,就像舞台上的灯光一样,让他成为唯一的焦点。 “仙女就问他,‘你掉的是这个金斧子呢,还是银斧子呢?’……”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啊,这两把斧子都给你了’!” “‘不,你不诚实,所以我没有找到你的斧子’。” “到最后,那个不诚实的樵夫一把斧子也没有了。” “哦……” 这个故事很简单,远不如汤昭原来准备的故事刺激,但孩子们听的都很入神,连那少年也听进去了。 汤昭讲完,正要再来一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突然就听一个孩子问:“仙女长得什么样呢?” 那孩子是个女孩儿,也就七八岁,满眼都是星星。 汤昭怔了一下,目光游移,道:“仙女吗?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要信不信,隋风也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恍然。 只见地上的神龛里的神仙塑像,正塑造的金眼银发,绿铠宝剑,显然是汤昭现场照猫画虎。 吹牛完毕,汤昭很自然的说道:“还想听吗?” 两个孩子大声说想,汤昭冲那少年笑道:“麻烦给倒杯水。” 那少年怔了怔,从稻草堆里取出几样瓶瓶罐罐,给汤昭倒了碗水。 汤昭一口喝了,继续讲阿里巴巴的故事,又讲神笔马良,讲三只小猪,一直讲到这个世界本土的神话“双日传说”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撑不住,就在火边睡着了。汤昭将包袱皮当做被子,给他们盖上,安静了下来。 渐渐地,两个孩子的鼾声想了起来,睡着了的孩子面容总是安详而平静的。汤昭看着也觉得心情舒展下来。 打了个哈欠,汤昭道:“睡吧?” 这时,那少年突然开口道:“我也讲一个。” “啊?”汤昭诧异,“你也讲个故事?” 那少年道:“不能说故事吧,算是一个……经历?”他的声音转轻,变得飘忽不定,就像火苗一样。 不知为什么,汤昭心里有些发毛,刚刚讲故事的从容消散一空。有心说不听,但自己刚刚说了半天,人家一直听着,总不能对方就说一个,自己就打断吧? 那少年盯着火焰,道:“有一个人——别管他叫什么,反正挺倒霉的,三灾八难,就叫他扫把星吧。” 汤昭强行接了一句:“扫把星说的是彗星?彗星本是天外来客,慧尾绚烂,最是天象奇景,挺好的名字。” 那少年不理会,径自道:“这个扫把星因为某些缘故,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离开家园,长途跋涉。他们走了很远很远,远的都忘了从哪里来了。他们白天走路,晚上就睡破庙寒窑,或者在哪个桥下树上凑活。如果运气好,有好心人收留,才能睡上床铺。” 汤昭嘀咕道:“可怜的孩子。” “有一天他们走到很晚,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一直走到月亮都升起来了。对了,那一天,天上有两个月亮。” 汤昭一凛,脱口道:“祸月?” 隋风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别看他走江湖有些阅历,这也是他第一次听人亲口聊起祸月。 那少年道:“双月当空,谁都知道不能在外面逗留,可是四野无人,又有什么办法呢?突然,在天际线上,出现了一座大宅。” “那座大宅非常大,围墙很高,从围墙上能看见里面树木葱茏,树上挂着宫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整个宅院就像一团光,一堆火,那么温暖光明。” “按理说,富贵逼人,这样的大宅他是绝不敢靠近的。可是天色太晚,晚上也太冷,他们走了一路筋疲力尽了。其中一个妹妹已经走不动了,只能让他背着。扫把星最后决定,让其余两个弟妹先留在外面,他背着妹妹去敲门,如果侥幸能住一晚当然最好,如果里面家丁凶横赶人,他自己跑的也快些。” 汤昭目光在旁边两个孩子脸上一转,心中一阵惊悸。 “来到大门口,他敲了敲门,立刻有人开门。开门的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姊姊。他上前说明来意,只求看在他们几个年幼的份儿上,容在柴棚草屋里暂住一宿。那姊姊人很和善,把他们引了进去。” “她引着他们进了一间大厅,大厅很宽敞,遍地锦绣,金碧辉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似有似无的烟霞,就像神仙府邸。他刚一坐下,有人端上酒菜和点心,那都是他从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那位姊姊示意他尽管吃,然后进去请里间主人。” “过了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响起,隔着几重帘子,能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走过来,越走越近,身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那少年虽然用词不俗,但叙述的语气一直是平平的,就像诵读,若让汤昭讲这个故事,定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可是汤昭却恨不得自己听不进去才好,哪里像现在如坐针毡,几乎想叫他闭嘴。 “这时候,这个扫把星满心欢喜,这么多日子没见过这么和善的主人家,看来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他站了起来,想要开口请求。这时候,他妹妹突然小声说:‘哥哥,咱们走吧?’” “他有点不高兴,说:‘好容易有个机会睡床,你又想出去露宿荒郊吗?’” “他妹妹说:‘可是这里好黑,破破烂烂的。你也变得好奇怪,又跟狐狸说话,又跟蛇说话。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火焰忽的腾起,又忽的黯淡。 想必又是一阵风在肆虐。 但汤昭手脚冰凉,身体麻木,竟没感觉到风从哪里来。 那少年说到这里,也停了一下,怔怔的盯着火堆。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用平静的口吻叙述:“扫把星听了,差点没坐在地上,扶着桌子喊:‘你说什么呢?你没看见这高大的屋子吗?那花园呢?酒菜呢?人呢?’” “他妹妹这时哇哇大哭,指着前面叫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好吓人,它过来啦,哥哥,咱们快跑!’他抬头,眼前只有那个娇小的影子穿过一道道帘子,要走到他面前。” “这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抹头就跑。他也不知道方向,就是跌跌撞撞的往外跑。明明路上到处是门槛、台阶,他都顾不上,一个劲儿往前冲,好像也没被绊倒。一直冲到了他跑不动,一跤跌倒,跌在地上摔得头晕脑胀。” “他就趴在那里,一直回不过神,直到很久之后,身体都冻木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才散去一点。再抬头,两个月亮都已经下山了,太阳还没升起,天际只有一道白边。那正是不亮又不暗,最混混沌沌的时分。他心有余悸,道:‘小燕,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不知道给什么妖精迷惑了去。’” “但是妹妹没有回答。四周都安静。” 四周确实安静,少年一停下,死寂淹没上来,汤昭又缩了缩身子。 “突然——他反应过来,伸手在背后乱摸,什么也没摸到,原来他妹妹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 “他发疯一样跑回去,跑了好久,始终没有跑到那座大宅面前。明明宅院高大明亮,就算离着很远都能一眼看见,可是这个时候只有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见。终于,他看见了光。那是火光。一队火把从远处过来,拦在路当中,那是一队穿公服的衙差。他们一个个像篱笆一样围成一圈,阻拦人过去。” “他扑过去,被人踢出来,叫他别碍事。他大喊:‘我妹妹在里面,我要找她!’这一回倒是有人同情,说道:‘又是个被害的。你也别急了,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卷进阴祸里,那是有死无生,你能逃得一命,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他叫:‘你让我进去,进那个鬼宅去!’有人拎起他,道:‘还是没清醒,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宅子?’” “原来,天色亮了才能看清,那里面根本没什么大宅、花园,只有一座村子……的废墟。” 汤昭颤声道:“废墟?荒村吗?没人了吗?” 那少年轻声道:“是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断壁残垣,空空荡荡,像是被狂风扫过,把整个村子都吹上了天,然后狠狠地扔在地上,只剩下遍地残骸。衙役们指给他看,道:‘滚吧,你小子福气不小,一则能活着出来,二则检地司的大人还没来。若那边有人抓你来问,就算不死也要扒层皮。” “所以这是一个笑话。”他咧了咧嘴,“他明明是个扫把星,从生下来便倒霉不止,克爹克娘克全族,居然被人说福气不小。哈哈——” 突兀的笑了两声,这个故事戛然而止。 汤昭恍惚失神。 那少年又安静了下来,背过身去收拾干草,似乎打算就这么睡了。 汤昭跟着活动起来,手指动了动,发现指尖都麻了。 这时,隋风突然问道:“你妹妹呢?找到了吗?” 那少年动作稍停,然后回答:“没有,我带着剩下的两个离开了。” 隋风追着问道:“为什么不等等,等他们调查完了再回去看看?哪怕装殓……” “我等不起啊!”那少年的声音渐渐拔高,变得尖利:“我能怎么办?就算有尸首,我也没办法收尸……我出来的时候,带着家里五个弟妹,五个人啊!现在只剩两个!他们一个个离开,我都没有办法,这一个我又能怎么样?” 他用手掩面,浑身发抖,几乎不能自持。汤昭脸色惨白,坐在一边,想要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的经验太少了,临事便手足无措。 隋风皱眉摇头,看了眼睡着的孩子。可能是因为太累,也可能是已经习惯在嘈杂中入睡,即使少年声音大了些,孩子们似有惊觉,但终究未醒。 少年慢慢压抑住自己,重归安静,只是还在一声声抽噎。 汤昭先叹出一口气,道:“风哥,要不是因为好意提醒我们,他本来不必再提这个伤心事。” 隋风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那少年重新整理床铺,勉强道:“小……小人失礼。” 汤昭觉得他的言辞举止不像是贫儿出身,但要他猜测对方身份,限于阅历也做不到,又不好细问,只道:“谢谢你提醒。明天我们尽快上路,你们若是顺路,我们载你一程。” 那少年闷闷道:“多谢。” 10 论一件东西的寻找方法 夜半三更,鼾声正浓。 夜风吹打,窗纸沙沙作响。 虽然篝火渐冷,好歹有四面挡风的墙,也划出一片安宁小窝来,庇佑着孩童酣然入梦。 砰—— 一声巨响,打碎了一时安宁。 里面的人惊起,一时慌张。 砰—— 又是一声巨响,大门洞开。 冷风扑面而来。 有人站在门口。 卧在火坑旁的孩子揉着眼睛看去,浑身一凛。 昏暗的火光下,只见那人身材极高极瘦,戳在那里仿佛一根旗杆,披了一件黑色大氅,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撒在肩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五官,只觉得眼神锐利如枪,仿佛能扎穿无尽的黑夜。 那白发人目光一扫,扫过每个人,最终停在最靠里面、最胖的那个人脸上。 那人长着个大脑袋,正睡在荒村小屋稻草最厚的地方。 “你是谁?” 白发人开口问。 那大脑袋匆忙坐起,闻言愣住了,这个人半夜三更踹门把他惊起来,反问他是谁? 呼啦啦,旁边站起五六个人,俱是铁塔一般的壮汉,将那白发人围在中间,屋子一下小了很多。 那大脑袋又清醒了几分,喝道:“点火。” 有好几个人点起火折子,光线明朗起来。 大脑袋看清了那白发人的脸。 那人的脸非常白,猛然间看不出多大年纪,似乎才二十多岁,但眉眼已经有了不少皱纹,除了皱纹以外,那张算得上俊朗的脸上还有其他痕迹。 伤痕。 横七竖八的伤痕布满了他的面孔,让他的脸就像锔起来的碗,但那些伤痕又很淡,似乎是很久之前的陈年旧伤了,一道道发白的近乎融入皮肤里,但在明晃晃火光下终究可以分辨。一旦能够分辨,不禁令人想象到之前这张脸破碎的样子,不免毛骨悚然。 大脑袋费了些力气把注意力从对方脸上移开,紧接着又看向对方身后。 那白发人背着一把剑,剑身很长,细节虽看不清楚,但从剑鞘到剑身俱十分精致。 看了那把剑一眼,大脑袋神情陡变,之前种种迷茫、恼怒、厌恶瞬间消失,只剩下一副笑脸。 他拱手道:“小人鲍人行,乃是一名牙纪,敢问剑客大人……” 那白发人面色不动,道:“人贩?” 鲍人行笑道:“人牙——正经的牙纪。我做正经生意,上到朝廷,下到殷实人家,天上地下,人间世外,都是咱们主顾。”他一面说,一面暗暗示意手下人退开。 白发人不再看他,只看地上,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孩子。 这荒村小屋唯有这一间房尚可挡风,鲍人行自诩正经的牙行,还是个怜贫惜弱的善人,也不独占房屋,叫所有人都挤在一起,当然他自己睡的最软和,手下人多少能分点稻草,剩下的孩子只有挤在一起取暖。 见白发人挨个孩子都看了一遍,也没什么表示,鲍人行一面揣测对方来意,一面赔笑道:“剑客大人,您要两个孩子使唤?我给您推荐两个?虽然这些孩子都是人家订好的,但只要您瞧着好,都在我身上,一定给您挤出几个人来。” 他连称呼两句剑客,对方皆不否认,看来真是了。要说他也不是没和这等人物拐弯抹角做过生意,但亲自直面剑客还是第一回,他也是强自装着老练,不住的巴结,总之伸手不打笑脸人总是不错。 那白发人一个个仔细看,道:“这些你都从哪里收的?” 鲍人行道:“就东边那难民营地里,一共收了十六个。” 白发人道:“东边——灰烬魔窟。” 鲍人行赞道:“您是行家——这一年里余霞郡只降下了这个魔窟,难民营倒有十来个。东边那个难民营能拣的都在这里了,再往后或许有眼力比我强的,能捡漏一两个,但好货色就没有了。” 这时那白发人已经看了一圈,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以鲍人行的精明世故判断,倘若对方是来找什么东西的,应该是没找到。 白发人突然道:“都出来。”说罢走出门去。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鲍人行反应过来,道:“既然侠客爷吩咐了,大伙都出去。”他挥了挥手,然后赶紧穿衣。其他人都没脱衣服,自然排着队跟着出去。只听得哗啦啦声响,那是锁链在互相碰撞。 此时明月高悬,月光如银。白发人站在空地上,满头白发仿佛九天落下的银瀑。 其余人站在对面,刚从屋里出来吹风,大多都哆哆嗦嗦的,连那些大汉都凭空矮了几分,孩子们个个像鹌鹑一样。 白发人再次一个个看着少年男女,这一次不但看脸,而且一个个和他们对视。 那些孩子恐惧带着茫然,突然有个小姑娘“啊”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脚下踉跄,头上那顶破毡帽险些掉下来。 “你出来。” 他指向女孩儿。 那女孩儿呆了一下,忍着头疼,怯生生向前走了一步。 “叫什么?” “明镜……”那女孩儿低声道,“迟明镜。” 这个名字不是山野丫头能拥有的,她是好人家出身。 白发人向她伸手,那女孩儿迟疑的又向他走了几步。 那些大汉面露犹豫,不知怎么处理。鲍人行匆匆穿好衣服出来,一见女孩儿被白发人叫走,不由得直嘬牙花子,不舍之意在喉咙里咕嘟几个来回,赶上前时又是满脸笑容。 “既然剑客大人喜欢,自然归您了。”鲍人行陪着笑脸道:“这孩子是这一批里最出挑的,原本肯定是要送去好地方。现在您看上了,没别的给您带上。这就是明珠自有主,宝剑赠英雄。就是老主顾杀了我,也得先成全您。” 此时迟明镜终于蹭到了白发人面前,白发人慢慢蹲下身,和她对视,道:“主顾是谁?” 鲍人行干笑道:“咱们行里的规矩,主顾的名字不能说,不然没法混……” “嗯?” 白发人微一提声音,鲍人行浑身发麻,立刻道:“不过就是金山号、五毒会、桃花楼、裴氏几家。” 白发人淡淡道:“都是地头蛇?” 鲍人行心中了然,此人果然是外地来的,不然他决不能不知道本地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真正的剑客,本县大侠也要换个人做,笑道:“都是县城里的……坐地虎。五毒会势力大,裴氏是不输于薛家的世家,薛家这个大侠要是没了,那就是裴家上位了。但若论出手阔绰,还得是金山号。桃花楼这些……说了都污了您的耳朵。” 白发人眼睛微眯,道:“你知道不少。大侠的事你也知道。” 鲍人行笑道:“做生意的总得耳聪目明一点儿。合阳县这一亩三分地,除了各家床底下才能听到的消息,但凡出人嘴入人耳的消息,小的多少知道一点儿。” 白发人神色漠然,但无端竟有一分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说下一次祸月是哪一天?” 鲍人行惊愕,接着干笑,显然被人问了个哑口无言,但他脸皮甚厚,不露尴尬,道:“小人最多知道地上的事,哪知道天上的事?” 白发人嘲弄之意难以遮掩,道:“那我问你,我要在合阳找一样东西,应该去哪里找?” 鲍人行身子一直,不觉得对方在为难自己,反而一下子信心暴涨,要显显本事,道:“敢问找什么方面的东西?” 白发人道:“我自问你,不是你问我。” 这明显是刁难了,鲍人行面无愠色,流利道:“倘若一个东西可以光明正大买到,而且极贵重,那就应该在金山号的库房里,如果不在,就是它总舵金玉堂的宝库里。倘若这东西违禁而且极危险,很可能被五毒会私藏,黑蜘蛛山庄,金蟾岛,铁蝎堡都有可能。如果那东西是流落民间,谁也不知道在哪儿,想发动去找,那就得去桃花楼。他们下五门路子最野,他们要找不到那就没有人能找到了。” 白发人突然道:“官府呢?” 鲍人行道:“官府?大宗的粮食什么的倒有,珍贵的东西轮不到府库。那里连独行侠都能大摇大摆的进出几个来回,真有好东西早没了。合阳县的官府不济事。” 白发人若有所思,鲍人行见他听进去了,心中更振奋,越发滔滔不绝道:“倘若东西一眼可见与剑客相关,那……有可能不在合阳。” 白发人道:“哦?” 鲍人行道:“我们有句话,天上的东西还得回天上。剑客的东西终究会回到剑客手里,想要攀天梯的人也太多了。而合阳县明面上一个剑客也没有,真正大开门的好东西不会留在这里。” 白发人道:“好东西不留,人呢?” 鲍人行愣了一下,看到白发人的手抚在女孩儿的破毡帽上,立刻恍然,道:“合阳县确实还有人做这个买卖,但是还是那句话,总会到该去的地方去。这也不是瘦马,养大了调教好了更值钱,这些苗子就要趁小卖出去,大了就废了,没人在手里屯这个,都送到主顾手里,多半也不在合阳县了。而且也没好的货源。难民营也只能搜一次,一年半载进一宗好货就很好了。要是没灾没难,想要辨别好货只能碰大运……啊!” 他突然一拍腿,嗟呀道:“好可惜,早知道您来,今天晚上那个千载难逢的好货我拼命也给您留下来,有这一个比几百个都强。” 白发人溢出冷笑,道:“千载难逢,你懂什么叫千载难逢?” 鲍人行道:“小人肉眼凡胎,但好歹走过地方不少,多少有些经验。一般的璞玉未必认得出,但稀世明珠也好认。那孩子隔着一间房,一眼看清我手中术器的痕迹。” 白发人道:“认得便认得,有何奇怪?” 鲍人行摇头道:“不是认得,是看清。您看我这术器。” 他伸出手,手指扳指光华如镜,完美无缺。 “一日之前,这是一枚术器。” 白发人道:“元术器?” 鲍人行谄笑道:“正是。那孩子一眼就看清楚,都快看到缝儿里了。而且我相信他是第一次见这东西,那孩子虽看着读过几日书,但一股呆气,最多算个书呆,不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公子。” 白发人道:“哦,人呢?” 鲍人行唉声叹气,道:“正是说错过了。他当时也有个术器护身,我怕他还有靠山便不追赶,早知道应该给您带过来的。凭他背后是谁,哪比得上您老?唉唉,说这些也没用,人是找不回来了。除非找桃花楼,他们找人也有一手。” 白发人沉吟道:“桃花楼是下五门……你是牙纪,自然也是下五门的人,也归桃花楼。” 鲍人行道:“小人是官牙,跟他们早不是一码事了,他们那些下作路数,小人一向看不上。不过确实在桃花楼还有几个熟人,您要是有差遣,我给您带路。就是桃花楼的第一香主,也定愿意效犬马之劳。不知您意下如何?”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恳切,心知对方答应一声,自己不但躲过一场横祸,反而添了一场飞黄腾达的机会。 白发人道:“也……罢。” 他说着,突然一提,把女孩儿头上的破毡帽提起,露出一片灰白! 以她帽子为界,女孩下半截头发依旧乌油油的,上面半截头发,完全成了灰白色,一上一下截然不同,那甚至不是人老之后的白发,而是极枯槁,极灰败,像熄灭的灰烬。 这叫迟明镜的女孩儿一直安安分分的缩着头听两人说话,一声也不出,显然习惯了做沉默的摆设,突然帽子被掀,露出头发,惊叫一声,双手拼命按住头发,涕泪横流。 “不要——别看……走开!” 她尖叫着,完全失控,哪怕是脚下的枷锁也无法阻止她的歇斯底里。 鲍人行有些惊怒,张口就要怒斥,却见那白发人拉住少女,一手帮着她按着头发,一手揽住她的肩膀,就像家长安慰孩子一般安抚她,低声道:“没事,放轻松,不必在乎,你的头发很好看,那是你出色的证明。你看你多么出色。” 鲍人行目瞪口呆,他竟不知道,这白发人说话竟能带着如此温度。 突然,他全身发冷。 对面的目光越过小女孩儿的头顶,射到他面上。 阅历极丰的人牙突然颤抖了。 鲍人行老练的直觉令他浑身战栗,腿不受控制软了下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白发人挽着女孩儿的手,淡淡道:“很好,我正要你效犬马之劳。所以要留你——” 只听嗤的一声,鲜血溅起—— 一只胡萝卜样的肥手飞起,在牙纪的惨叫声中砸落在地,鲜血洇湿了一滩。大拇指上还带着一只玉扳指。 接着,切割入肉之声连响,在场的壮汉无不滚倒在地,或缺手脚,或连身而断,鲜血四溅,霎时间如屠宰场一般。 迟明镜哪里见过这个,虽刚刚缓过些情绪,也忍不住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牙关咯咯打战。 “你怕什么——”白发人的手重新按回她肩膀。 那只手修长有力,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腥味。 “仔细看看,看看他们痛苦的样子。这些痛苦本来应该发生在你身上。而且比这残酷百倍,那是长久的、无止境的,绝望的折磨。” 迟明镜颤巍巍抬头,循着声音看去。 她没看见白发人的脸,只看到一段雪亮的剑刃。 就悬在她头顶三尺。 剑身明澈如镜,倒映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孔。 一道光闪过,她的脸彻底印在了剑身上,而她的人却消失了。 白发人独立在月光下,手持着出鞘的长剑。长剑上隐隐约约有女孩儿的影子,就像一幅画。 片刻,长剑还鞘,白发人走到还在喘气的鲍人行面前: “手掉了,脑袋没掉,还认得桃花楼吧?” 不过数里之外,汤昭躺在稻草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11 井中月 夜色渐深,庙中旅客各自入梦。 也有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汤昭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害怕了,听一个故事就吓得睡不着觉,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宁可承认自己“娇气”,睡不惯这破地方。 地下干草太薄,躺着还能隐约感到地面的冷硬,咯的人腰背都酸。 又或者是饿了。他毕竟没吃晚饭。 总之他是又怕又饿又不舒服,明明疲累,反正是睡不着。 猛然坐起,汤昭擦了把额上的冷汗。 庙里极安静,隋风和瘦弱可怜的孩童们睡得很沉。 他觉得憋闷,从干草堆中站起来,走到门口。 今晚有好大的月亮,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似轻纱覆盖地面。往窗外看去,月色如水,庭院如银湖,枯木野草就是水中葕藻。 “疏影横斜水清浅……” 念了一句,汤昭走出门去,满满吸了一口清寒的风。 深夜正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何况还有那么好的月色。 汤昭心中烦闷,听故事的惊吓是小事,大半还是来自对前路的担忧。 正如他之前说的,读书是不能读了,今后要做什么呢? 又或者,他今年十二岁,六亲俱无,家财尽散,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又谈什么今后呢? 他倒是有打算、有梦想,然后抛开那番振振大词,他所有的也只是月亮下的自己还有脚下的影子罢了。 “何愁眼前无道路,皎皎明月照前程。” 汤昭喃喃自语。 只是明月啊,如今和阴鬼、灾祸之流纠缠在一起,它尚自顾不暇,又如何照我的前程呢? 风又起。 汤昭拉了拉领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 破碎的眼镜。 这幅眼镜大概是世上唯一一副,他从没见过这眼镜完好的样子,因为他初见的时候就是个残品了。 虽然残破,却是他那位长辈给他留下的唯一纪念。 他之前跟汤昭说:“按理它是我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念想,我应该把它带走。可你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念想,我还是想把它留给你。你留着,说不定将来开挂就指着它呢?” 之前汤昭是把眼镜放在他坟前的。但决定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把它拿了回来,以作留念。 一起带走的,还有父母在时给他几样小东西,那也是亲人留下的纪念。 虽然打算轻装离开,但若这几件东西也不留着压箱底,那不是太轻了么? 比飘零的浮萍还轻,不知怎么落地生根了。 值此举头望明月之时,也只有反复抚摸着旧物珍藏来给自己添几分勇气。 “给我力量吧,陈总!” 学着陈总把眼镜架在鼻子上,立刻又摘了下来,推到头顶上。 碎的太厉害,头晕。 摇了摇脑袋,汤昭觉得自己眼冒金星。 真的是金星——有光! 什么东西? 汤昭定睛去看,荒园中的一角隐隐发光,光色金黄,和月光完全不同。 好像是一口枯井? 黑夜,荒园,枯井…… 记得有个故事,一个什么什么子来着?被杀死在井里,然后顺着井口往外爬…… “啪——” 汤昭给了自己一下:“我疯了,自己吓自己干嘛?” 他从小害怕鬼故事,又忍不住想听,更忍不住好奇,这等坏毛病定要克制,尤其是不能叫人知道。 好像隋风已经知道了。 诡异的事就在眼前,他一面腿脚发抖,一面又忍不住想去看看。 因为陈总的故事大全里,各种机遇奇谈要比鬼故事多得多。汤昭浸淫多年,难免被感染。 不知不觉走到井边,往里看了一眼。 好亮! 井底竟然是明亮的,似乎是水,似乎是光,又像是盛着一轮月亮。 什么东西在里面? 汤昭忍不住弯腰去看—— 扑通! 落水的声音。 汤昭呆了一下,用手往头上一摸。 “我的眼镜!啊——” 珍若性命的眼镜掉了下去,汤昭哪能淡定,下意识的伸手去抓,然后…… 一头栽了下去。 …… 哗啦! 水声响起,汤昭湿淋淋的冒出头来。 井不浅,水不深,水底全是污泥,汤昭栽下去也没怎么受伤,只是格外狼狈而已。 汤昭坐起来时,水只到膝盖,他要想站也能站起来,但心中一阵酸苦,腿也发软,竟一时站不起来。 周围的水依旧亮晶晶的,身在其中,更觉得奇妙。本以为是井底有光源,却不想是光芒渗入每一滴水当中,水本身在发光。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水冰凉。 还好,只是井水,鼻子这么酸,他还以为自己哭了呢。 如今还好,只是出不去了而已。 甩出的水珠落在水里,发出了轻响。 轻响慢慢变化,变成了巨响。 汤昭悚然发现,周围的水在动。 以一个漩涡为中心,整个井水都在转动,水声哗啦啦响着,充满耳鼓。 紧接着,就在眼前咫尺,一个身影缓缓冒出水来。 随着那身影越升越高,汤昭嘴越张越大—— 须臾间,一个银发、金眼、绿色铠甲、腰悬宝剑的女子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汤昭愕然仰头,不知所措。 那女子的发色瞳色如此奇怪,如果走在大街上必定被认为妖魔,可是如今她漂浮在水面上,踏着剔透的水波,身上披着一层如烟似雾的微光,充满了仙气甚至神性,只令人震撼倾倒。 霎时间,汤昭想到了自己在庙中的故事—— 金斧子、银斧子。 斧子掉到了水里,升起了一个仙女。 那个仙女……大概是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 “你……” 在汤昭的迟疑中,她先开口了: “年轻人,你掉的是这个金眼镜,还是这个银眼镜呢?” 她双手摊开,各持一副眼镜,一手金光灿灿,一手银光烁烁。 荒谬绝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湮灭了。 纵然最心底的理智判定这件事是个荒诞骗局,可是他立刻沉沦在眼前的事实中。 无论多么诡异,多么荒唐,他真的见到了他编撰出来的那个仙女。 眼见为实。 由不得他不信。 “我……” 不知为什么,他又险些哭了出来,用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真诚的恳请道: “我只想要我的那个眼镜,请你……请你还给我。” “你果然是个诚实的人。”她双手合起,再打开时金的银的都不见了,只有一副寻常的眼镜,自然而然的伸出手,给汤昭戴上。 然后,她笑道:“眼镜还你了,那么,下次见。” 说着,她的身影就一点点的淡化消失了。 光芒也随之熄灭。 一切的光,水里的光都渐渐消散。 水成了寻常的水,井也是寻常的井。 夜是寻常的黑夜。 汤昭独自一人留在黑夜中的废井冷水里。 12 地狱无门自来投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汤昭浑身都冻透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井外有人声。 人声很嘈杂,似乎不是隋风他们两三个人的声音。 已经快冻木了的汤昭顾不得这许多,撑着井壁,大声叫道:“救命!救命!井里有人!” 声音嘶哑颤抖,在井里呆得这一阵,耗尽了他的力气。 外面的声音混乱,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见了,只得拼命喊,一直喊到实在发不出声音,这才暂停。 忽然间,周围安静了下来。 头顶有人道:“有人在下面?” 汤昭清了清嗓子,用尽力气大叫道:“救命!” 井口亮了起来,显然有人用灯火在照射。 就听有人欢呼道:“是个小个子。哈哈,怕不是抓到正主了!原来藏在井里!” 汤昭悚然,惊疑道:抓我?我干嘛了就抓我? 然而轮不到他多想,既是存着抓人的心,外面人来的就很快。立刻有人垂下绳子,顺着攀下井底,不容分说一把抓住了汤昭,笑道:“啊哈,瘦兮兮的半大小子,看来是你没错!藏在井里就能躲得过去么?” 汤昭心中一动,已经猜到一点头尾,欲言又止。 无论怎样,先让他把自己弄出去再说。 被人顺着井口吊出来,汤昭眯了一下眼睛。 外面太亮了。 井口四周都是火把,围了一大圈人。汤昭瞥了一眼,似乎都是穿公服的衙差。 汤昭心中暗疑:他是犯什么事了?难道是杀人逃犯? 扑通一声,汤昭跌在地下,眼前一白,一把雪亮的刀刃横在自己面前。 就听有人冷笑道:“我说你跑什么?带着两个娃娃能跑远吗?” 汤昭心中一紧,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要牵连小孩子吗?” 说话的是个中年公差,他手中刀刃离着汤昭的眉毛只有寸许,寒意渗的汤昭皮肤栗栗,道:“你老实点,跟我们走,我便不找你的弟妹。你要是乱动,大的小的一个也跑不了。小子,你知道检地司的威名吗?” 汤昭心思电转,诸般犹豫纠结千头万绪,最后闭上眼,道:“我跟你们走。” …… 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汤昭也不知道方向,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 突然之间,众人停下,汤昭只觉得周围更亮了,似乎有更多的火把、更多的人在这里。 有人往前跑,隔了一会儿,就听一人道:“哦,又来一个?” 汤昭心中一紧,暗道:糟糕?! 人群分开,火光扑面直照。 一匹高头大马迎面立住,马上有人高高在上,慢条斯理道:“如今的世道不同啦。以往我们找人,一个也找不到。如今倒好,只找一个人,冒出两个、三个来,比雨后的蘑菇长得都快。莫非是我们检地司名声太好用了吗?” 汤昭抬头,只见马上人身穿红色斗篷,剑眉倒竖,冷笑不已。 完了! 竟是熟人! 这人竟是当初自己在薛府遇到的那个红披风武官,还曾赠予自己长命锁,可以说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可是现在绝非道谢的好时候,反而极为尴尬。 此时他能看清对方,对方也能看清他。 “嗯?”大概是对方记忆不错,看样子居然还记得他,微露诧异,“这个年纪倒对。你干什么来了?” “这个年纪倒对”让汤昭细琢磨,冷汗下来了。 心如乱麻,让汤昭组织不好语言,脱口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就来?真够混账的!”那武官陡然大怒,说到最后,怒气勃发,一伸手拎住汤昭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道:“你们这群无知刁民,把自己当什么了?义薄云天的大侠士?又把本镇当什么了?抢男霸女的疯狗?还是最蠢的那种?会被你们骗一次,两次,三次!” 汤昭无言以对,他到这里真就是一时脑热,一无所知,所以说不出什么话来。 见汤昭惊慌中带着茫然,那红衣人倒慢慢息怒,道:“算了,你们这些无知愚顽,不值一提。我找的是旁人,不是你。” 汤昭脱口而出道:“你确定不是我?” 红衣人半是不耐,半是可笑,道:“冥顽不灵?来——” 他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剑来。 剑下坠着剑穗和一颗珠子。 他手腕微动,珠子正对着汤昭的眼睛。 珠子黄澄澄的,内里仿佛有一圈圈的涟漪。 汤昭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正在和一只眼睛对视。 那枚珠子不但是眼睛,目光还极其锐利,犹如实质,那一圈圈涟漪也如旋涡一般不住转动。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呼之欲出! 他立刻回忆起一日之内两次被精神冲击的感觉,本能的用手按住脑袋。 不过这次,没有异样发生。 只有他掩住眼睛,漆黑的视野里有一行金色花纹闪过。 那花纹很古怪,闪动的又快,他一眨眼光华就已经消失了。 奇怪…… 在他暗自惊异的时候,对面那颗珠子亮了起来。 虽是米粒之珠,光华何止如灯火,几乎如同皓月! 就听有人道:“看来我也有走眼的时候。不错啊,汤昭。” 汤昭撇开手,只见珠子光华已熄,只余淡淡的荧光。 那红披风继续道:“你既自投罗网,那就是任我处置,于几无悔,于人无尤了?” 汤昭苦笑,此时他能说什么? 紧接着,汤昭就觉得自己身体晃了起来,显然是被那人提着往前走。两边都是火光与各色眼光,他不由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汤昭身子往下一沉,竟已落到一块木板上。 他睁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辆板车。 等等,这不是他自家的板车么? 还有那驴……也是老相好了! 身前三尺,有人吃惊的看着他。 正是那庙中相逢的少年。 一见这少年,汤昭吃惊之余,一股怒气直冲头顶——这小子不但招惹了这样大麻烦,还他么早就被抓了! 被抓了你不早说?害我糊里糊涂给你背锅! 虽然对方没让自己背锅,汤昭还是气得不行。 几分是气,也有几分是怕。 既是怕自己处境的凶险,也是怕自己一时血勇的决定毫无价值。 就听头顶红衣人道:“那小子,你人缘真不错,一个两个都愿意以身相代。若非早抓到你,说不得就让你跑了。我看你适合当山大王,手下全是义气人物。” 那少年如弹簧一样跳起来,指着汤昭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话来,复又跪倒在车上,叩首道:“大人,小人和他们本是萍水相逢,根本不认识。只是之前鬼迷心窍,糊弄他们为我隐瞒,妄图脱逃。如今天网恢恢,小人横竖已经归案,人之将死,不忍再作孽,请您看他被蒙蔽份上放过他这一遭。” 汤昭愣住,那红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真不把本镇放在眼里,要我抓谁就抓谁,要我放谁就放谁——当我是泥捏的么?知道人之将死就给我老实待着。”说罢纵马去了。 这时人马都动了起来,驴也拉着两个少年的板车也跟着向前,前后左右都是持刀的差人,真正是插翅难飞。 那少年抬起头来,茫然出神,突然回头咬牙道:“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跟你们根本都不认识!” 汤昭的火气在刚刚他自揽罪过的时候就已经消下去了,这时还剩下一点儿,索性都扔了出来,狠狠道:“我们爱怎样就怎样,关你屁事?!” 少年愕然,不由自主的弱了下去,身子畏缩起来,他本来就卑微,之前笑的时候卑微,此时惭愧混合着痛苦,更是卑微到不堪。 汤昭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是走投无路,无处容身,想着破罐破摔,就想最后一把摔得漂亮一点儿。我有个朋友说过,我这个人长着一张明白脸,其实是个浑人,早晚作死。你不用放在心上。” 少年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心我一死丢三条性命。小人……我们兄妹实在担当不起。” 汤昭听到“你们”,忙问道:“风哥怎样了?” 少年道:“他们把他放了。之前他们来捉我的时候,那位大哥叫我带着弟妹先走,自己顶替我被抓了。我把英儿他们藏好之后,回头投案,那位大人虽然生气还是把那位大哥给放了。” 汤昭心下稍安,风哥的选择他不意外,之前他就说过,倘若妇孺在前,隋风绝不会置之不理。好在风哥运气比自己强,还能脱身。 又想:那位红衣大人虽然会杀人,却不算太恶,之前也于我有恩。现在生气倒也不怪他……他已然放了风哥一次,我又来原样一遍,我们虽未沟通,却是像耍他玩一般。 当然,就算红衣人不是恶人,对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贵人,生杀予夺,一言可定。可以一时兴起救他性命,也可以一时动怒要他们的脑袋。 风很冷,吹得浑身湿透的汤昭缩了起来,不自主的去靠近火把,想要借一点火光取暖。那点火焰看着明亮,在寒冷的风中却毫无用处。 他抱膝坐在车上,目光穿过闪烁的火光,看向了野外的夜幕——一黑如墨,恰如他们无望的前路。 心中的压抑几乎爆炸,此时,他真想念家人和亲朋好友。 如果父亲在,如果陈总在,他自然有了依靠。 如果隋风在,他虽然谨小慎微,却依旧会挡在自己身前。 哪怕他的好友在,那个乐天派即使火烧眉毛了,也能说些俏皮话开解一番,让他只需坐着不动就能心情纾解。 但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不得已成了场中年纪最大,最坚强的人。 汤昭转头,问道:“你走之前有没有把弟妹交托给风哥?” 那少年低头答道:“小人厚颜。” 汤昭释然——到底不幸中有一大幸,被风吹的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道:“行啦,那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这位风哥是真正的大好人。他答应了你,一定会照顾到底的。放心吧。” 那少年依旧低着头,道:“我知道。倘若只有我一人在此,当真死而无憾了。” 汤昭笑道:“我也无憾。我六亲俱无,一个牵挂也没有。”说到这里,他不自觉的去摸怀里的眼镜。 触感还是那么熟悉。 一瞬间,突然有一道疑惑在心头一闪而逝。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 金光……仙女……眼镜…… 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有一种真实与虚幻交错的荒谬感,因为古怪太多,他倒分不清自己需要想起来的是哪个念头。 他取出眼镜,又对着月亮照了照。 看见了?! 那镜片圆满剔透,再没有当初斑斑裂痕。 破镜也能重圆吗? 水中仙女的影子一闪而过,那种亦真亦幻的交错感更清晰了。 掉到水里,破眼镜会变成好眼镜吗? 童话里说,会变成金眼镜,银眼镜的。 但是…… 一百个金眼镜、银眼镜,又怎么比得上原来的眼镜修复归还? 那可是陈总离去前念念不忘的遗憾啊。 如今遗憾能补全,人却不在了。 明明是一瞬间的惊喜,转念就变成了悲伤。 用手扶住镜框,他低声道:“谢谢。” 今晚的月光太亮了。 照的人眼睛都花了。 因为月光的直射,让他忽略了镜片上一闪而过的一行金色花纹。 低下头睁大眼睛,他道:“之前你说自己是扫把星,我听着就很不顺耳,你还有两个弟妹,就说自己倒运,我亲人皆无,我算什么?” 那少年嘴角微微抽搐,似乎在笑,声音却带着哭音:“那现在你是晦星了。大概我倒运过去了,偶然相逢能遇到你们。你却霉运当头,一出门就遇到了我。” 汤昭无声叹息,再问道:“你现在能跟我说实话么?你到底犯什么事了?是杀人放火,还是造反谋逆啊?是杀还是剐?” 想这少年瘦弱如此,说能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但有可能牵连什么大案。毕竟有些案子是株连全族的,剩下一个小孩儿也不能放过。这检地司来人赫赫扬扬,说是谋反大案他也信。 那少年低声道:“我不知道。” 汤昭“哈?”了一声,眉头皱起。 少年急道:“事到如今我怎会瞒你?但凡我要知道,为了叫你当个明白鬼我也知无不言。但我自己还是糊涂鬼呢!我刚刚也在想,到底何以至此?首先我想到家里——不是的。我家虽遭难,却非犯罪株连,决不至于远隔千里抓人。那便是路上……” “若说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有与人冲突的,但我人小力弱,只有人欺我,焉有我害人?最惊险的一次,是我遇上了人贩子,被人追得狼狈……” 汤昭道:“人贩子?是不是一个胖子?” 少年蹙眉道:“那倒不是,一个老妇,长得倒是慈眉善目,却是暗藏獠牙。” 汤昭了然,这世上人贩子何其多,他看见一只蟑螂这世上就只有一只蟑螂了? “倘若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抓我,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奇怪。但惹到了官差,我却实在不明白!一路走来,我宁可乞讨为生,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求无愧于心。上有苍天,下有后土,天日可鉴!” 汤昭道:“既然如此……他们真是官差吗?”最后一句压低了嗓子。 少年毫不犹豫道:“是。一则有公服为证。二则……他们行事端正,已经是一等一的讲道理,这也是为什么你我还能好好活着。天底下有比贼下限更低的官,但贼的上限一定不高。”他抓住汤昭的手,诚恳道:“是以您今日的义举,我虽感激涕零,但您以后别这样了。若不是咱们运气好到天上,那么遇上‘寻常’官差,你都没命了。” 汤昭苦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是舍生取义的大英雄、大侠士了?我难道不惜命?有时候,这是一念之间的事。谁还不会一时上头做些蠢事呢?” 若不是看到两个孩童……若不是在荒村见到满地被锁上的孩童,若不是前途无路的那种茫然与绝望,他都不会有为之牺牲的冲动。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逞得最大的英雄。 那少年道:“您就是大英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英雄侠士不看危难之际又看什么?只是您不该毁在这里。拖累君子,实非我本意。事已至此,但愿……但愿少做牵连,不至使我死不瞑目。” 汤昭突然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又何至于呢?既然还没穷途,先别灰心。万一不是坏事呢?” 13 画饼 “昭哥,醒醒!” 汤昭睁开眼,一眼看见了卫长乐道:“怎么啦?到地方了?” 卫长乐就是他庙中相逢的少年,事到如今,自没有还互相不通名姓的道理。 卫长乐无奈道:“哥,你心真大,这又冷又硬,前途未卜的道上也睡得着?” 汤昭揉着眼睛坐起来,依稀记得自己在车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果然车板坚硬,醒来不但依旧疲惫万分,后背骨头还硌得生疼,道:“你不知道我一夜没睡……”他一起来,发现天色阴沉,却已经有熹微天光。 一群人还在赶路,只是不知什么时候,火把都熄灭了。微光中只能看见人的轮廓,每个人都黑黢黢的。 坐起来时,全身骨头都疼,头最疼,嗡嗡作响。 浑身发冷,汤昭拉紧了身上盖着的斗篷。 斗篷? 还是红色的? “不会吧……” 卫长乐用奇怪的口气道:“这一件是那位大人给你的。他说……” 就听有人道:“浑身湿透躺着四面吹风,还敢睡着。到地方就可以把你埋了。” 原来那红披风就在不远处,此时他没披那件红斗篷,一身黑色,几乎沉入了昏沉的天色中,只是回过头来目光极亮。 汤昭呆了一下,忙行礼道:“多谢大人照看。” 他抓住斗篷,想奉还那人,突然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想起对方身后带着人头,斗篷上必然沾了不少人血,手一抖,险些把斗篷落下。 那人在马上伸手一抄,把斗篷抄起,道:“看你虚弱的样子,想必往常也没少作死?” 汤昭愣答道:“不,我是天生的……大人,我们往哪里去?” 那人正想把斗篷披上,发现沾了不少泥污,嫌弃的扔给后面的官差,只穿着里面的黑色公服,反问道:“你说呢?” 汤昭一怔,心想我怎么知道,话说到此,突然回头,只见天边已经露出一抹金边。 “日出……东边在背后,我们走回头路了?” 那人赞道:“不错。你小子虽然愣,倒也不笨。” 汤昭忙问道:“要回薛府吗?” 只一次那人却不回答,甩下一句:“老实待着。”骑马向前。 汤昭无法,坐在板车上,四周看去,但见周围一层层黑漆漆的树林,嘀咕道:“还在山里,什么时候能走平路呢?” 山路崎岖,驴车爬坡缓慢,颠簸的很厉害。到后来他自己都怀疑,刚刚怎么睡得着的。 “难道要回薛家了?” 说着,突然听得车轮下“咔吧”一声轻响。 队伍一停。 周围都是人,前面也是人,汤昭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到了哪里。 但刚刚那一声爆响,他总觉得有点不好。 那是什么东西被碾爆了的声音。 “你觉得是什么?听起来有点像栗子壳。”他悄悄问卫长乐。 话是这么说,但他不会真的以为碾过去的是栗子壳。除非栗子长得有蹴鞠大。 卫长乐也低声道:“听声音,是不是……虫子?带壳的那种?” 汤昭心中一寒,就听前方有人冷冷道:“刑大人,您夤夜不速而至,一路上横冲直撞,我们也很为难。” 就听那红披风的声音道:“不速之客?你们庄主邀请我来,没跟你们说吗?” 那人道:“不曾听说……” 红披风道:“那你现在听说了,一点儿也不晚。难道你不相信本镇?” 前头那人干笑两声,道:“那自然不会,检地司的威名,区区也是久仰了。但是庄主今日是不在……” 刑大人笑道:“没关系,我和你们庄主是好朋友,我就能做主。开门——” 随着他一声号令,队伍再度向前。前面的人兀自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语气听着不好,但车队有的是人声、马声、车声,嘈杂入耳,把他的声音遮盖了下去。 车马渐渐驶进了一段高墙。汤昭心中忖量,这墙的高度一点不逊于薛府,看来也是座大宅。也不知有钱人什么毛病,都在深山里建房子,黑黢黢的,不吓人么? 进了宅院,队伍渐渐分开了,大部队浩浩荡荡依旧往前,只有两名公人押着他们的驴车进了一处小院。院中本有几个黑衣打扮的男女,其中一个公人亮出一块腰牌,道:“几位,这儿归我们了,出去活动活动吧?” 几人皆有不忿神色,但还是低头走了。那个公人又道:“有热汤热饭还有热水给送过来。” 汤昭和卫长乐下了车,被关进一间厢房里。这房间不大,但似有人常住,家具齐全,炉中碳正热,汤昭坐在暖炉边上,脱了外衣,把棉衣和自己分别烤干。 热气入体,汤昭方缓和过来,但疲劳未退,饿劲儿又上来,总之百般的难受。 卫长乐也坐着,他比汤昭好一点的是,没有被水淋过,倒不至于那么冷,道:“这里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正如他所说,屋子里的摆设都是黑的,立柜是黑的,帐幔是黑的,窗户纸也是黑的,桌上还放着一只黑色的蜡烛。置身其中,难免觉得压抑。 汤昭也没见过这样的摆设风格,道:“确实奇怪得很。这样靠色不会生活不便吗?” 正说着,有人从外面递了饭菜,另有一盆热水。饭菜只有馒头、咸菜和面汤,但馒头白白嫩嫩,热气腾腾,一看就是细粮,别说卫长乐,连汤昭也咽了口吐沫。 虽然馋了,汤昭还是先撩水洗手,这才将馒头夹上咸菜,一口塞了进去。 痛快! 一口气吃了一个大馒头,干尽一碗面汤,汤昭又去拿第二个,发现卫长乐正小心翼翼的把大半个馒头掰开,奇道:“怎么了?一口干一个不香吗?” 难道是馒头里藏了东西? 有一种谍报故事里讲过这个。 卫长乐愣了一下,苦笑道:“啊,我忘了。吃到好的东西,我总想把它分成好几瓣。”拿着馒头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终于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 “今天我就独享了。” 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看这事不是很凶险。虽然关押也没押进大牢里,拷上刑具之类的,想是还有转机。若事有隐情,过了一这关便能团圆。” 卫长乐垂目道:“团圆……说句诛心的话,他们跟着我饥寒交迫,若能找到一处温饱归宿,那团不团圆有什么要紧呢?其实我一直在想,实在不行找个大户人家就把自己卖了吧,连着弟弟妹妹,给人家当奴仆好过一起饿死。只因这个意外没来得及,说不定他们还算逃过一劫。如今能将他们托付给好心人,其实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只是……只是对不住人家。非亲非故,谁活该拖这样的包袱?” 汤昭想到了荒村的肥人贩,摇头道:“卖身绝非出路,只会沦落畜生之手。你认字吗?” 卫长乐点点头。 汤昭又问道:“会算账吗?” 卫长乐道:“会一点。” 汤昭道:“那行,等回头,回头我雇你当伙计,肯定给你开一份薪水。” 卫长乐惊喜道:“您是哪位少东家吗?贵宝号是什么买卖?” 汤昭道:“还没决定呢。” 卫长乐愕然,汤昭道:“我这个生意还在创业阶段,但将来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集团公司!垄断寡头,大托拉斯!生意开遍天下,每个城市都有连锁,雇员成千上万,流水亿万。掌握经济命脉,从民生到军火,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到时候天下有一石金子,我要赚他八斗。” 卫长乐哪吃过这种画饼,听得一愣一愣的,道:“是……可是……” 汤昭道:“当然这是远景规划,是陈总……我一个长辈做的规划。当然他就跟我说,他做总裁,我做CEO。后来他走了,把总裁的位置也留给了我,现在我是个集团老总了。” 卫长乐吃吃道:“可……可是那个总……有什么用呢?” 汤昭道:“当然有用……不过现在没用。毕竟集团还没开张呢。我说这些是长远的规划,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嘛。万丈高楼平地起,等这一劫过了,我会先开个小买卖,积累一些资本,应该是餐饮吧。” 卫长乐吁了口气,道:“餐饮……是饭馆吗?你要是开店,我可以给你跑堂,记账和跑堂我都能做。但是也得有本钱吧?” 汤昭道:“钱也有……” 就听有人在窗外“噗”的笑了一声。 虽只是一声轻笑,却听得出是个女子声音。 汤昭老脸一红,暗道:奇怪,我又没吹牛,脸红什么? “叩叩”。 窗外人扣动窗纸,道:“出来,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卫长乐神情一紧,看向汤昭,汤昭竖起一根拇指叫他安心。 窗外既是女子,听声音年纪甚轻。汤昭心想不可衣衫不整,失了礼貌,自己现在确实狼狈,比卫长乐还狼狈。毕竟卫长乐又没一头栽进污泥里。 眼前还有热水,汤昭撩起水来,洗了洗脸,用手梳了梳头发。又低头,打算用水面做镜子,看看仪表。 脸渐渐靠向水面,越来越近,突然,他的五官僵住了。 过了片刻,仿佛有人突然打开了禁锢,汤昭如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手把水盆推了出去,叫道:“有……有蜘蛛!” 14 黑蜘蛛山庄 “咣当”一声,水盆翻倒。 汤昭连退了好几步,脸色发白,差点没坐地上。 卫长乐跟着跳起来,道:“怎么啦?” 汤昭惊魂未定,指着反扣的水盆道:“里面有蜘蛛……好大的一个……趴在水里面……” 卫长乐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从桌上把烛台拿了起来,道:“我看看。” 虽然岁数相仿,卫长乐可不比汤昭大惊小怪,他一路走来,什么虫豸没见过,蜘蛛、臭虫、蜈蚣、蝎子……有毒没毒见得多了,这时便上去查看。 汤昭此时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若不是蜘蛛突然出现在洗脸盆里,想来他也不会如此,他往日虽怕虫子,可也不会轻易叫人看出来,轻咳一声,补充道:“个头可大了!你小心。” 卫长乐一步步走过去,小心翼翼把洗脸盆揭开一条缝。 并没有虫子爬出来。 一点点揭开,直到把盆子掀起来,都没有看见蜘蛛的影子。 汤昭也奇怪,突然反应过来:“可能趴在盆上!” 卫长乐忙将盆整个翻过来,往里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咦”了一声。 抬起头,卫长乐笑了一下,道:“来看看?” 汤昭心中诧异,过去一看,就见水盆底,画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蜘蛛。 这蜘蛛画的栩栩如生,八只脚张开,脚上的绒毛清晰可见,汤昭知道是假的,仍忍不住心中恶心,再加上恼羞成怒,脱口道:“这不是有病么?谁会在水盆里面画蜘蛛啊?” 就听背后有个娇柔的声音道:“有病?谁有病啊?我瞧瞧哪位大夫在这里开药方呢?” 汤昭一惊,回头一看。 大门已经打开,一个黑衣女子倚门而立,眯着眼睛,嘴角噙笑。 这女子不过双十年纪,容貌姣好,一双眼睛又灵活,笑起来甚是娇媚,但汤昭总觉得阴森森的,似乎其中隐藏着危险。 这便是之前在窗外嗤笑的人了,刚刚汤昭太过吃惊,竟忘了她还在,不免有些尴尬,拱手致歉道:“学生失言,并无对府上不敬之意,还请姊姊海涵。” 卫长乐也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恢复了庙中初见那种别扭的笑容。 那女子目光在汤昭面上一转,笑容渐渐收起,那股阴森反而散了不少,正常起来,懒懒道:“算啦,不跟小孩子计较。你是个小秀才,是不是?在家里埋头读书,难怪没什么见识。” 汤昭道:“我连秀才也不是……” 那女子凑进一步,道:“你看到盆里的蜘蛛都害怕,那看见我呢?” 汤昭疑惑,一抬头,就见那女子鬓边趴了一只黑黢黢的蜘蛛,蜘蛛口还垂下几道白丝,仿佛垂珠。 汤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蜘蛛形的……珠花吗?” 那女子笑道:“算是吧。它生前是我一个小宝贝儿,可惜意外死了,我把它做成钗子带着,漂亮吧?” 汤昭想笑一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女子一捋袖子,露出半截皓腕,道:“这个怎么样?” 只见半截雪白的手臂上,带着一串深色珠子,仔细看来,乃是一个个小小的蜘蛛。 汤昭更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女子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脸,道:“看傻了?这个是檀木珠子,小宝贝们虽好,还是太粗糙了,贴身戴着对皮肤不好。傻小子,我们这里就是黑蜘蛛山庄啊。” 她收回手抱着肩膀,道:“我是来收拾……哦,拾掇你们两个的。跟我来吧,带你们去好地方。” 汤昭心中甚是抗拒跟这女子走,卫长乐拉了拉他,低声道:“咱别得罪她。” 两人跟着那女子往外走,此时外面天光已经大亮,但山庄多用黑色装饰,在阳光下依旧暗沉沉的。汤昭想着黑蜘蛛山庄的名字,总觉得角落的阴影里趴着一群群蜘蛛。 那黑衣女子笑吟吟道:“我叫做圆晴,你叫做什么?” 汤昭回答道:“学生汤昭。”停了一停,发现圆晴没有继续问,介绍道:“这是卫长乐。” 圆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看你不像那位邢大人的亲戚朋友。” 汤昭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我们都是给他逮过来的。” 圆晴点点头,道:“这就对了。他抓谁都不奇怪。寡妇、三岁小孩子、七十八十岁的老头儿、瞎子瘸子,想抓就抓,哪有什么顾忌?” 正说着,三人到了一座大屋前。屋子圆顶,颜色纯黑,扣在地上仿佛一口黑锅。 整个黑屋只有一扇小窗,半开着,正袅袅的冒白气。 门口一个黑衣汉子上前躬身道:“圆晴姐姐,已经按你的吩咐准备好了。” 圆晴目光微动,笑道:“嗯,把这锅撤了吧,换成清水。” 那黑衣汉子微怔,立刻道:“是。”匆匆进门。 圆晴转头对汤昭道:“那位邢大人啊,大喇喇找上门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指使这个,差遣那个,一歪嘴又叫我带你们洗澡,呵呵。也就是我看你们无辜,长得也整齐,心软罢了。等着吧,一会儿有人叫你们。”说罢转身离开。 汤昭细想她的话,全身发麻,卫长乐低声道:“她的意思是原来水里加料了?” 汤昭摸摸脑袋,心有余悸。 别看那圆晴始终和颜悦色,她可是把蜘蛛顶在脑袋上的女人,甚至汤昭觉得,她笑比不笑更危险。 过了一会儿,有人叫他们进去。 这间房子大概本来就是浴室,墙体厚重,想是为了保暖。正中央砌着一个方池子,里面盛了半池水。砌池子的石头倒不是黑色,而是绿色,映的池水也是碧绿的。四个池角各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蜘蛛,好像满池的水都是蜘蛛口里流下的毒涎一般。 饶是汤昭知道里面换了清水,仍不由心中发毛。 旁边有黑衣人喝道:“快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事到如今,汤昭只得先把怀里的零碎拿出来,放在旁边的竹筐最下面,又脱了衣服叠在上头,最后把眼镜也摘了下来,放在最上面。 摘下眼镜的瞬间,他竟觉得有些不适,好像一处倚靠被挪走,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到陈总以前说过,戴了几十年眼镜,陡然不戴总好像缺了点儿什么,还时常做出推眼镜的动作,想必也是如此? 不过眼镜这么神奇吗?他才戴了半日就离不开了? 水温很舒适,细腻滑润的水波冲着肌肤,汤昭几乎瞬间放松下来。 一回头,就见两个黑衣小厮把汤昭和卫长乐的衣服都收走了,汤昭忙道:“且慢,我们洗完了穿什么?” 那黑衣人嘿笑道:“自然有你们穿的。怎么,还道我们贪图你们的衣服吗?你们这些破布,只能拿去烧火。” 汤昭盯着那两个小厮,见他们只收走了衣服,并没动其他东西才松了口气。 其他东西还罢了,唯独眼镜是他要紧的东西,绝不能有失。 即使不依赖,他也真的喜欢戴上眼镜的后看到的世界。 那是个清晰、明白、熠熠生光的世界,他的视力下降有些时日了,这个世界的光彩一下子把他迷住了,即刻被眼镜俘虏了。 当年陈总似乎说过,每个人适合戴的眼镜都不一样,但这个眼镜好像就特别适合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有一些玄妙在里面。 他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他在井里见到了真正的仙女。 仙女虽然没有像故事里那样,把金眼镜和银眼镜都给他,却给了他最合适、最想要的,汤昭又是感激,又是震撼。 此时,眼镜已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兼具感情和实务,若是给人拿走了,汤昭肯定要光着从水里爬出来阻拦的。 好在这几个小厮显然训练有素,除了做手边的事,目不旁视,连眼镜这等稀罕物也不多看一眼。 话说回来,他一路上都戴着眼镜,造型也是有些奇怪的,也没人表现出好奇。 难道是他经验太少,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有很多戴眼镜的人?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泡在水里,汤昭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就这么睡在池子里,热气蒸上来,大脑也陷入了迟钝,所有的念头渐渐消散,时间在水蒸气的氤氲中凝固了。 “该出来了。就是蒸也该蒸熟了。”有声音炸响。 汤昭迷迷糊糊一惊,只见池上那黑衣人瞪着眼看他,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 呆了一下,汤昭方爬出坑来,就见旁边放了两个盆,盆里各有一套黑衣。 …… 黑衣? 汤昭一抖手,把衣服展开,果然见衣角绣着大个黑蜘蛛。 忍不住一抬头,那黑衣人早等着他,道:“怎么?还挑三拣四?” 汤昭深吸了口气,浑身上下擦干,匆匆将衣服换上。不管怎么说,这身衣服的料子真不错,穿起来轻飘飘的,十分柔滑。 穿完之后,汤昭只觉得自己和黑沉沉的黑蜘蛛山庄融为一体了。 刚一出来,就看见了圆晴。 圆晴正在院落的那棵大桑树下,和另一个女子交谈。 那是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少女,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像春天的油菜花一般鲜嫩。 黑蜘蛛山庄太缺乏其他颜色了,汤昭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少女可能是身量未成,比圆晴更矮些,从汤昭的角度看,能看到她半张脸,只觉得她是一张团子一样的圆脸,五官精致小巧,唯独一双眼睛弯弯的,好像在笑,眯着看不见瞳仁,看起来懒洋洋的。 她除了一身鹅黄衣裙,便是腰间一条衣带瞩目,橘黄条纹的衣带在腰后打结,别成了一个大大的单边蝴蝶结,从身侧看去,那个结子圈大的夸张,无论如何不能忽略。 多看了几眼,那少女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这笑容说不上如何惊艳,但很是亲切,感染力极强,汤昭不由自主的跟着一笑。 这时圆晴也注意到他,眼睛一亮,喝彩道:“不错啊,好俊的小孩儿,你居然这样适合穿黑。” 她放下那少女走过来,神情很是满意,道:“怎么样,这身衣服穿着感觉如何?” 汤昭道:“挺好的。穿着好轻,但还挺暖和。” 他确实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他最好的时候也只穿过细布衣服,但想来最好的丝绸也就是这样柔软轻便了。 圆晴道:“当然轻了,这里面可是掺了蜘蛛丝。” 汤昭惊叹道:“这衣服是蜘蛛丝做的?” 圆晴啧啧道:“你倒想得美。我们这里的黑玉蜘蛛丝多贵重,十倍重的黄金也换不来,你道你是咱们庄主么?掺上一点儿就不错了。” 汤昭摸了摸袖子,要不想蜘蛛的模样,他真能感觉到这身行头的贵重。 圆晴道:“真是越看你越合适这套,说不定换一身纯蜘蛛丝的更好些。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能活过这次。你跟着那女人走吧,放大胆,就当是闯一回阎王殿。” 15 小心驶得万年船 鹅黄衣服的圆脸少女在前面带路,汤昭和卫长乐在后面跟着。 要说这少女比圆晴这蜘蛛女气质亲切不少,汤昭可以和她攀谈几句,但她似乎又是官府的人,令人多了几分顾虑。汤昭一时担忧,只盯着她背后那朵巨大的蝴蝶结发呆。 蝴蝶结随着她向前走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她的步伐似乎很有规律,蝴蝶结的晃动的频率也很规律,目光一旦陷入了这等韵律里,渐渐就能浸入其中,不可自拔。 突然,汤昭的衣袖给人拉了一拉。他回过神来,就见卫长乐看过来,对汤昭使了个眼色。 汤昭一时费解,只能看回去,两人远远没到心有灵犀的地步,他光眨眼这谁能懂? 定了定神,他往四周看去,心中一凛: 好偏僻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了吗? 要说这山庄色调暗沉,气氛压抑,原分不出哪里是正哪里是偏,可是这里的巷道非常狭窄,渐渐有走到死胡同的感觉。 汤昭深吸了口气,强笑道:“姊姊,咱们是去见那位大人吗?” 那圆脸少女脚步不停,道:“你说镇守使?他今日有要紧事,不能见你们。” 她的容貌俏丽,打扮的也像个活泼少女,声音却偷着三分娇媚,三分慵懒,原是十分悦耳,但此时此地却格格不入。 汤昭心越发往下沉,道:“那……咱们去哪儿?” “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圆脸少女突然停住,伸手推开一扇门。 一阵清风吹了进来。 灰扑扑的墙面上开了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如同把浑浊的冰面打破了一个洞,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门外是树,是草,是满地的落叶和振翅的鸟儿。 色彩缤纷,和山庄的阴暗界限分明。 那是外面的世界。 “出去吧。” 她笑眯眯的说。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娇滴滴、懒洋洋的,但这时听起来又不同了。 汤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让我们走?” 少女道:“你们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这哪是你们小孩子呆的地方?镇守使做事欠思量。趁着今日他不在,你们先走吧。” 汤昭一时茫然,问道:“可是我们一走,你怎么办呢?” 少女道:“镇守使做事无所顾忌,难道我就不会随心所欲么?还轮不到你们两个小孩儿替我操心。” 看她面相,也就比汤昭大个四五岁,一口一个小孩叫的顺口。 汤昭眼看一门之隔就是外界,不免心动,突然就听卫长乐道:“我们不想出去。” 汤昭一愣,卫长乐上前一步,将汤昭挡住,正色道:“多谢姊姊一片好意。但我们是自愿来到这里。我们信任检地司的大人,只等朝廷安排就是。何必私自潜逃,做了贼呢?” 汤昭不再说话。倒不是同意卫长乐,只是他从卫长乐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决意,这是极少见的,想必不是毫无理由。现在他自己没有心存犹疑,自然要尊重卫长乐的决断。 两人之间就算没多少默契,信任总还是有的。 那少女眯着眼睛看着卫长乐,虽然看不见她的瞳仁,但能感觉到她居高临下的逼视。 而卫长乐并不躲闪,直视对方,背后却落下汗来。 过了一会儿,少女放松下来,懒懒道:“鱼儿不肯跳出网,难道还能硬扯吗?反正明天镇守使会回来,一定会见你们。你们的机会只有今天而已。” 汤昭虽支持卫长乐,却觉得不免辜负对方好意,上前行礼道:“多谢姊姊好心帮忙。是我们辜负了你的美意。无论如何,今日的恩情我们都记下了,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少女笑道:“报答?你说来日要报答,这是说真话,还是阴阳怪气呢?” 汤昭怔了怔,道:“学生向来说真话。何来阴阳怪气?”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盯着少女。 他心中冒出了古怪的念头,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所以谨慎的重申道:“我道谢就是道谢,对你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 少女点点头,看样子颇为满意,道:“这么说你很聪明咯?好吧,我等着你将来报答我。不过今日你们不肯走,有没有‘将来’可就说不准了。希望你们不要后悔。”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道,“吃不吃糖?” 汤昭愣了一下,少女解下腰间的荷包,让汤昭伸出手,倒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来,有饴糖、酥糖、龙须糖、松子糖、桂花糖,各种糖果一应俱全。 汤昭目瞪口呆,又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少女收起荷包,道:“这个糖你慢慢吃,吃多了对牙不好。还有……猫也喜欢吃糖的。” 说完,她轻轻一跃,跃上了墙顶,姿态轻盈,降落无声。汤昭刚刚抬头,就见鹅黄色一闪,已经消失不见了。 汤昭捧着糖,若有所思。 总觉得这个跳跃的姿态在哪里见过。 卫长乐拒绝之后一直静静地站着,过了一阵低声道:“昭哥,对不住,我可能连累你错失了逃脱的机会。” 汤昭道:“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她有什么破绽?” 卫长乐四处打量周围,此处偏僻,确然一个人也没有,方轻声道:“我怕她是来试探我们的。” 汤昭点头,他刚刚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是卫长乐怎么那么快确定的呢?有什么他没发现的破绽吗? 卫长乐道:“有一等人贩,抓住孩童之后,便假装好人来试探他们想不想逃走。第一次第二次必然说想,跟着人逃脱自然失败,然后被抓住一顿毒打。如是再三,打到孩童看到逃脱的机会连想不敢想,动也不敢动,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彻底麻木了,这才算驯熟了。之后随意倒卖驱使,再无问题。” 汤昭背后一凉,又问道:“这是人贩子的手段吧?检地司也这样吗?” 卫长乐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我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但是我不敢赌。就我以前的经验,一件坏事一旦可能会发生,就一定会发生。” 汤昭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理论,叫啥啥定律来着,既然都叫了定律了,那多半是真的,问道:“那么如果一件好事可能会发生,那它有多大可能会发生呢?” 卫长乐出神道:“本来有好事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不过遇到你我有点转运,所以刚刚可能真的错失一个机会吧。” 汤昭觉得少女是真心伸出援手的,除了直觉还有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理由,不过这都是后来他回过味来想到的,当时他可是犹豫不定,此时尘埃落定,自然不能回头再埋怨卫长乐的谨慎,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小心才对。” 此时少女已走,离开的门还虚掩着,两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汤昭一伸手,将门按上,道:“既然咱们不赌,索性就别惹嫌疑了。站那边儿去吧?”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见圆晴和一个公差匆匆到来。 那公差大老远见了两人,松了一口气,道:“那女人呢?” 汤昭如实道:“跑了。就刚刚翻墙跑了。” 公差狐疑的盯着两人,并没进一步询问,反而对圆晴道:“你们山庄怎么竟放进来这等可疑人物?” 圆晴愠道:“难道不是你们的人吗?” 那公差道:“她说了自己是检地司的人了?” 圆晴道:“她也不是我们山庄的人啊!” …… 此时大家都了然了,这黄衣少女利用双方沟通不畅、信息不通的空档来了个两头骗,大摇大摆的把汤昭两人带走,而且还真的给她成功了。若不是卫长乐太过谨慎,两人现在都金蝉脱壳了。 想通此节,大家脸色都不好看。卫长乐更后悔自己错失机会。那公差道:“既然贵山庄两个孩子都看不好,还是交给我们吧。你们别插手了。” 圆晴沉着脸道:“随你,难道我们稀罕吗?只是你们占的就是我黑蜘蛛山庄的地方,不用我们,你们能飞上天去?” 公差冷着脸,对汤昭道:“跟上来,别走丢了。”甩袖走了。 圆晴提高声音道:“你们仔细吧,我们庄主不日便回。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压派我们这些小人物罢了,我们庄主可不吃这一套!” 公差懒得回应,带着人扬长而去。 汤昭他们再没回那小厢房去,而是住到了一处大院。 这大院宽阔华丽,似乎是山庄的正堂。院外守卫森严,院里倒是清净,两人一人分得一间厢房,床褥家具俱全,算是提升了一点儿待遇。 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无非等着那镇守使回来做主罢了。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依旧不见人影。 汤昭等的有些烦躁。那人不回来,很多事情落不了定。 他一日之间经历了太多事,可算得跌宕起伏。有的事是他自己选择,有的却是莫名其妙,甚至荒诞离奇,恍如梦境。 现实和梦境的交织,让他心头纷乱。就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那位大人回来,能拆解一二吗? 16 春蚕到死丝方尽 半夜,汤昭睁开眼。 下午等人的时候,他等得睡着了,到晚上反而睡不着。 他也没想睡。 夜深人静,他还有事情要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需要确认。 独自起身,点起灯烛。 窗外月光很好,夜色却依旧浓深,小屋幽暗阴沉,每个角落都是陌生的。 陌生和孤独编织成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几乎淹没了他。 唯独桌上有一点灯火,如黄金一般耀眼。 孤独的时候,他又掏出了眼镜,戴在鼻梁上。 把眼镜戴周正,周围清晰了不少,连桌上的火光都温暖了一些。 他又取出了一封厚厚的信。 这是他递给薛府,又被退回来的那封。 把信拿出来,放在桌上,发出轻轻地“砰”的一声。 信封里是有些分量的。 这是他去薛家拜访递上的信件,后来被薛家扔回给他,他便带在身边,没有拆开。 其实他早想拆了,因为其中藏着一处疑惑,但一直没得空闲。这一日颠簸辗转,所幸信件没丢。 用手捻了一下封口,果然重新粘过了,不是他当初黏的,被人打开之后重新粘合。 一点点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那是很厚的一摞。 打开最上面一页,一色清晰整齐的小楷。 但若有其他读书识字的人在此,一定觉得奇怪,因为就算是状元及第,也认不得信上任何一个字。 认得这种文字的,在这世上寥寥无几。连汤昭在内,也就两三个人吧。 “吾弟来仪:见信如晤。 一别十数年,别来无恙否?想必无恙,盖因若弟有三长两短,必难以看见此信,可知我此问万无一失。但倘若弟有抱恙,你我兄弟说话反而方便,毕竟愚兄已在地下等候多时了。” 读到这里,汤昭咧嘴苦笑了一下。 这封信是他执笔。 现在他还记得,已经病入膏肓的陈总神态爽朗,语气轻松,反而是他握笔的手很紧,僵硬的如同木柴棍。 后面的信内容他很熟悉,毕竟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大多是些叙旧的话,提及了许多往事,以及分别之后发生的事,还有就是…… “下笔千言,余意不绝。但犹记贤弟文字不通,恐太长不看,余言请我儿汤昭带到。” 到此为止,都是汤昭写的,写完之后装入信封,交给陈总。 等他再拿到的时候,信封已经封好了。直接递给薛家。他也是时隔数月,再次看到这封信。 没想到下面还添了一行字。 这行字歪歪扭扭,远不如汤昭写的工整,可见下笔的人手中无力。 “汤昭我儿,虽非亲子,胜似亲子,本欲托付衣钵,怎奈天不假年。稚子今年十二,秉性善良,质如金玉,唯未学安身立世之道,实堪担忧。弟若有暇还请照料一二。弟若无暇,放他离去,切勿伤害。切,切。 陈宇航在地下感念一世之情,来世必报君子。” 汤昭嘴唇抿了起来,紧紧抿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把眼镜摘了下来,顺便用衣袖擦干净。 他的动作很慢,薄薄的两片镜片,他擦了很久,很久。 擦完之后,他好像耗尽了力气,慢慢地趴到了桌上。 这一趴就是好长时间,灯烛一点点燃烧,大颗大颗的烛泪滴了下来,落在烛台上,又凝固了,堆在一起。蜡烛一直燃烧,烛泪就不会干涸。 又过了一会儿,他面色茫然的用手指捻起书页,向后翻过。 本来他递过去的信封只有前面几页,后面的都是新添的,也就是从这一页开始,都是薛府里带出来的。 书页之后,是一页空白。 再往后…… 一抹金色耀眼生华—— 那是黄金,真正的黄金! 汤昭的瞳孔里倒映着金色,那是财富的颜色,是幸福的颜色,是世上最令人渴望的颜色。 不过,那也是虹膜倒映出来的颜色,他自己是没有颜色的,没有特别喜,也没有特别惊。 “果然是金子啊。” 之前那封信被扔回给他时,他便已察觉到分量不同——那绝不是纸张的分量,别说加一份信纸,就算加一本字典也不能这么沉,只能是在里面加了金银,总不能是加了铁锤吧? 这件事一开始就令他倍感古怪。 薛府的态度当然是恶劣的,恶劣到让他本能的十分生气。 可是抛出来的馈赠也是实实在在的。 倘若直言叫自己拿钱走人,那倒可能是嫌麻烦用钱打发自己,但偏偏一字不提,好像不存在赠金一样,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若只是给几个小钱还罢了,既然送出真金白银的大手笔,何妨说几句客气话,好歹结个善缘,又不费什么力气,何必恶语相向呢? 在薛家门前,汤昭其实还没想清楚。 他最后向薛府说得那番话,一般人听得觉得是气急之后的嘲讽,有心人也可以觉得是真心道谢。 是道谢还是嘲讽,他自己也分不清。 就看主人家是善意的听,还是恶意的听吧。 他希望是善意的,离开薛府之后越来越希望。 毕竟那是陈总最后时刻让他去找的人,汤昭真心希望不要辜负了。 金子有信纸那么大,薄薄的一片,大概在一两左右。掀开金箔,下面垫着一张纸,然后又是一张金箔。 一共六张金箔,也就是六两金子,以现在的银价,能换一百二十两银子。 真的不少了。足够买二三十亩良田,再在城里买两间房,舒舒服服衣食无忧。如果只是养活自己,一个人一年五两银子足以温饱。而要买人,一个丫头童仆七八两银子也到头了。也就是说,如果汤昭活不下去,自卖自身,卖十次也卖不出一百两银子。 当然他是不知道他在人牙那里有一份超高的估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收起黄金,最后还有一封信。 那是回信。 比起汤昭的字,甚至比起陈总的绝笔,这笔字可不大体面了,并不是无力,而是相当粗陋稚拙,就像刚学写字的人一笔一划的爬出来的。 “汤昭贤侄:” 只看了四个字,汤昭手微微一紧,心却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一种释然的解脱。 无论真心假意,希望能让陈总无憾。 “今闻贤侄远来,喜故人有后,本欲相见,奈何缘浅,详情一言难尽。贤侄有处安身否?若无且至余霞郡琢玉山庄,寻薛闲云庄主暂且栖身。信后附功法一篇,可背熟之后焚毁。闲云问及,忖量交付,便宜为之。” “功法……” 汤昭猛然起身,因为起的太猛,差点磕到桌子上。 妈耶…… 是他想的那种功法吗? 他紧张的手心都有些出汗,忙放下信纸,在桌子上抹了一下,又死死地攥住。 他一直想学武,从小就想。从他看了第一本杂书时就有梦想。后来遇到陈总,更听了太多光怪陆离的故事,更是全心向往。 只是哪有门路?当初那么软磨硬泡才请父亲带他去武馆,武馆的教师爷看了他的根骨,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得加钱”! 钱是加不起的,再加上他又大病小病不断,能跑能跳的日子有限,武学梦是彻底断了,只好学文,还不是跟正经先生学,跟陈总学,学得不伦不类的,功名是不用想了。 后来家人相继去世,他彻底没人管束。但那时叫他去学,他也不敢了。正经武馆不收,许多旁门左道乃是黑道帮会倒是在大肆扩招的。不是招正经弟子,就是些外围混混,跟着进去领一套衣服,在街头码头打打杀杀,好勇斗狠。据说混出头之后,也能渐渐进入核心,学到真本事,那就真是“杀出一条血路”了。 这条路,就算是如今的世道,也不是好人家的孩子走的。他要是敢去,最后一点微薄家财就要改姓,至于小命能不能留下,就要看帮会是不是做绝。 但他依旧都想学武,做梦都想。 失去了所有依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太辛苦,太危险了。他想保护自己,想拥有力量。至于什么前途、梦想都太远了,他只想握住一点安全感,拯救自己。 他曾以为想要圆梦只能寄托于奇遇了。或者救了一个要死的大侠,等人家报恩受自己为徒,或者掉下悬崖,从山洞里找到武林秘籍,那都是故事里才有的事。 不想悬崖没掉下去,秘籍真撞到手里来了! 还是薛大侠这样镇压一方的大侠通过这样的途径送给他的! 这不是奇遇,还有什么是奇遇? 而且是正统的奇遇! 比起来,什么水里升起奇装异服的仙女这等事太离奇了,一点儿不真实。故事里都不这么写的!况且除了一副眼镜,他又没得什么好处! 满怀激动的深呼吸几次,翻过信来,果然见一篇几千字的文字。 《桐花引凤诀》。 17 夜半无人私语时 桐花……引凤诀? “好雅的名字……听起来不是很威风……” 想了想,汤昭又觉得这才对,好的功法就该含义深远,想什么“如来神掌”、“大威天龙”之类太浅白了。 “我看看……嗯……呃……” 坏了! 汤昭陡然如冷水浇头。 看不懂! 这上面的字他都认得,甚至读的出来,可是连在一起一点儿也看不懂。 许多常用的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陌生的词汇,许多陌生的词汇连在一起,形成了晦暗不明的句子。最后晦暗的句子穿成了一篇混沌的文章。 他瞪着篇章片刻,只觉得纸上的墨字一个个长了翅膀,在眼前嗡嗡乱飞。 好像……和书里说的不一样…… 不是照着秘籍能一步登天么? 哪个奇遇主角是连书都看不懂么? 那多耽误工夫!还能不能成功了? 看到最后,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忙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 这一定要擦干净,叫人看见了,不说他看书看花了眼,还以为他因为看不懂气哭了呢。 擦干了眼睛,汤昭感觉眼前清晰了一点儿,又重新戴上了眼镜。 还是有点花…… 不对,是又有什么花纹…… 是字! 汤昭精神一震。 之前他视野一角曾经飞快的闪过一行花纹,当时他没在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后来想起了眼镜,心中有个猜测—— 那行花纹不会是从眼镜上闪过去的吧? 但之后再没那种情形出现,他便抛之脑后了。 如今,眼镜上——这回清楚无误的确认了——又闪过花纹了,这回还不是花纹,而是字。 不,也不能说是字。 而是花纹与字的组合。 其中一部分是字,另一部分是和字相同大小的块状花纹,汤昭猜测,也是一种文字? “x功,下x……” 汤昭啧了一声,他好像有过这种感觉,陈总当年考他的时候出过这种题型,叫完形填空来着。 连选项也没有,这完形填空自然是做不出来的。 信上的功法看不懂,眼镜上的文字也看不懂,汤昭叹气。 “我……看不懂。” 他轻声说。 虽然独自一人,他却用的商量的口气,似乎在与人交流。 夜深人静,寂静的房间只有他一人在说话,宛如呓语。 此情此景,多少有点恐怖。 汤昭却很平静,他知道,他并非对人说话,但却有能听懂他说话的。 眼镜片的字符停止了,就像滔滔不绝的人突然闭上了嘴。 更安静了。各种意义上的。 四周静静的,汤昭坐在椅子上,捧着那张功法,陷入了沉默。 夜深人静,最适合思考。 渐渐地,他思路清晰起来,自井底出来几个模糊的念头串在了一起。 他突然一伸手,提起桌上的笔。 这里是黑蜘蛛山庄正院的厢房,桌上摆有纸笔,只是没有墨,他也不强求,就蘸着水在纸上写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一面写,一面轻声念诵,就像当初先生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一般。 念到一半,眼镜上的字迹一变: “玄功,下品……” 汤昭大喜,掷下笔道:“你果然能听懂我说话!” “我就说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我说有仙女就仙女,我说从水里出来就水里出来,还有金斧子银斧子,除了我天底下没人会知道这个故事,你在庙外都听见了吧?” 只要抛开不敢想象的惊恐,静下来慢慢思索,总是能抓住不可思议背后的一点逻辑。 只要是人能想象的逻辑,这奇迹不免又离着人近了一些,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你是什么……存在?是在我眼镜里吗?你幻化为仙女说什么金眼镜、银眼镜,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吧?你是把眼镜修好给你自己住了?你想和我交流,可是不识字……啊,我失礼了,那种花纹是一种字吧?只是我看不懂罢了。不是你不识字,是我不识字,看不懂你说什么。所以我刚刚诵读薛大侠的信,你就听懂了一些字,对照书写,就能显示出来了。” “你真的聪明,只看一遍就能对应文字,比我聪明百倍!可是在井里,你不是会说话么?怎么在眼镜里又不会了呢?你出来咱们说话,聊聊天不好么?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将自己的思路一股脑的说出来,盯着镜片等着回应。 然而,镜片的视野下,眼前干干净净,没有回应。 汤昭有些焦急,一低头,又看向《桐花引凤诀》。 镜片上飞过一行字: “玄功,下品” 汤昭心骤然冷了下来,用手扶住镜片,轻声道:“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到底是跟陈总耳濡目染多年,汤昭的思路远比寻常人开阔。 按照陈总所说,一个东西能听话,能说话,甚至能反馈,它也不一定是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是…… 一段程序? 是这么说的吧? 程序那种东西,只有按照规则的判断,却没有自主的意识,它能回答问题,但只是在它数据库的范围里,说白了只是工具罢了。 如果从利害上论,手边只有一个工具,似乎更加安全,但汤昭还是心存失望,他在孤独的夜晚所渴望的,是温暖而亲近的伙伴。 失望之下,他也只能接受,世上并没有一个专门为他准备的强大、善良、诚恳、和他敞开心扉、能保护他、绝对不会伤害他的仙女。 汤昭心中宽慰自己,暗道:也许仙女就是仙女,眼镜只是眼镜,仙女将眼镜给我,这只是件宝物,能显示些东西,之前用的其他文字,后来录入我写的文字便转了过来。至于那仙女,换上我描述的衣服,或许只是好玩罢了。 不妨先珍惜眼前之物,等脱了此地牢笼,他再回去见那位井底神仙道谢。 只是,这眼镜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它唯一一句能看懂的就是“玄功,下品”,意思是品级? 汤昭一面根据记忆猜测,一面略微沮丧——下品的意思,应该品级不高,怎么他千回百折才得到的功法并非特别珍贵稀奇么? 唉,算了,就算是下品他也看不懂,上品又不知是怎样的天书。 也就是说,这个能看到功法的品级。 搁故事里,叫做鉴定? 也不只是功法吧? 他记得自己的镜片之前还出过一回字,就在那位红披风让他看一个眼睛一样的珠子的时候。只是那时候他完全看不懂,只当是花纹。 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了。 他戴着眼镜仔细查看房屋中的每一寸地方,桌椅、床铺、灯台、纸笔、种种家具摆设再没有引得字迹出场。 看来只有到达某种底线,才能引动眼镜了。 下品……该不会就是底线吧? 只是知道下品有什么用呢? 他如今的景况,鉴定似乎也没意义,但他还是一句一句的写“千字文”,一面写一面讲解,这场“启蒙”,终究还是要有始有终的,一直写到“焉哉乎也”结束。写到后面,开头的水迹已经干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白纸。 “你还有不明白的么?若有不懂,我这还有三字经。只是那个不好,有好多典故不好讲解,反而不易习字……” 他一面说,一面挪开白纸,露出文字晦涩的《桐花引凤诀》,自然而然的目光放到了第一行。 突然,一大片字幕如水一般流下。 什么? 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这篇文字竟然是—— 注解?! 这一大篇文字全是注释,只注解了第一句话。一个词一个词的解释,后面还有批注之类。文字虽然也不浅白,但已经是他能看懂的范畴了。 原来关窍在这里! 汤昭心中惊喜,暗道不愧是仙女赠宝,竟能将天书一样的文字解释明白。不及逐字逐句看明白,又往下扫第二句,果然又是密密麻麻一大篇新文字。仔细算来,原文不过几千字,加上注解怎么也得五六万字!纵然他不厌烦读书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心中暗想:好家伙,这里头是什么乾坤万象!下品玄功已经如此繁复,上品又当如何? 一直浏览到最后一句,汤昭正要从头看起,突然看到最后镜片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白色的一个空心小圈。 “句号?” 不…… “好像一口井啊?” 莫名的心中一动,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个标志上。 然后,视野中的某处亮了起来! 18 从水里升起来的…… 视野中,出现一片亮光。 汤昭顺着光看去,发现竟是屋角一洗脸盆,突然大放光芒。那水盆正是洗脸盆,晚上洗过脸后剩有半盆凉水,连块肥皂也没有。 上一次看到发光的水,还是破庙、荒园,水井。 仙女就是从那口井里升起来的。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开玩笑,差远了好么! 当时什么氛围,这里什么氛围? 深山老林,荒园废井,从里面钻出个把仙女啊、神怪啊、鬼狐啊,那是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盆凉水里有什么? 仙女难道会钻洗脸盆么? 汤昭心中吐槽乱飞,却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凑了过去。 果然是水盆里的水会发光,汤昭手凑了过去,光华映在胳膊上,衬得肌肤上一片光晕。 手指入水,汗毛栗栗,如入凉水…… 废话,就是凉水。 手指一撩,水珠儿溅起四散,一粒粒光华莹莹,如碎玉,如散珠,如梦幻泡影。 到底是…… 汤昭沉吟着,想起那晚自己说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一切的开始。那么,似乎自己也应该从那里找找关窍。 “让仙女升起来,需先把斧头扔下去。” 难道还扔眼镜? 汤昭迟疑的把眼镜摘下,接着大吃一惊—— 眼前一片黑暗,光芒没有了! 水盆还在眼前,静悄悄、黑黢黢的。哪有什么光华? 再戴上眼镜,光再次亮起! 连续摘下戴上几次,他终于确认,只有在眼镜的视野里才有光,摘下是没有的。而摘下眼镜看到的,显然才是真实世界。那道光只是虚幻罢了。 倒也说得通。 终究灵异的是眼镜而不是洗脸盆。 虽然是梦幻,但汤昭固执的认定,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至少要扔进几样东西才对。既然不能不戴眼镜,那肯定不是往水里扔眼镜了,可以用别的试试。 茶杯—— 没反应。 砚台—— 咚,沉底了。 笔—— 飘着的。 蜡烛…… 他耐心一样样试,却始终没引动什么反应,心里叹了口气。并非失望,他其实早有猜测,恐怕只有那样东西才有用,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 迟疑良久,他终于心一横,小心翼翼的将功法捧了起来,轻轻地往水里浸去。 他动作轻缓,手指不离开纸张,以便浸透之前能拽上来。 咕噜噜…… 纸张接触水面,泛起一层层涟漪,轻飘飘一张纸,入水却仿佛千钧重的泰山石,水浪四面分开…… 一个金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绿色铠甲,佩着宝剑的……仙女从水里升了起来。 汤昭呆呆的看着,嘴唇一动。 似乎想说: “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 这个仙女比水下小了好几号,只有一尺来高,倒与洗脸盆匹配。仙女虽然气质依旧高贵,相貌绝俗,但着实难以带来发自心底的震撼与敬畏了。 仙女没有烟火气,笑容淡雅,一手托着一团金光,一手托着一团银光: “年轻人,你掉的是那个金花引凤诀呢,还是这个银花引凤诀呢?” …… 我特么…… 汤昭闪过一个念头:“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金斧头和银斧头能这么套吗? 他这个桐也不是那个铜啊。 “你……仙女姐姐,你能听我说话吗?” “你是当初那位仙女么?是真实还是幻影呢?” “你在哪儿,是还在井里,还是栖身眼镜中呢?” “你当初为什么要现身给我眼镜呢?对我有什么要求么?” 然而任凭汤昭怎么滔滔不绝的询问,那仙女说完了就不动了,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似乎汤昭不接下去,她要浮到地老天荒。 没有办法,汤昭只得先回答: “都不是,我丢的是……桐花引凤诀。”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发烫,好像在玩一个拙劣的过家家游戏。 可是,那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儿才玩的吗? 他可是已经有五六年没玩过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人,”仙女微笑,“金花引凤诀和银花引凤诀都给你吧。” 两团金银光同时向汤昭飞出。 汤昭愣住,他第一次见仙女时,可没什么金的银的,只是把眼镜还给自己而已。这次的动作出乎意料,他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接—— 金银两团光在眼前交织,不等他手指碰到,突然绽放耀眼的光芒,扑面而来—— 一声震动,天地变色,豁然开朗! 周围燃烧了起来,四面八方都是火焰。 通天彻地的火焰,天地间除了火焰再无他物。 或者说,天地本来就是火焰,火焰就是天地。 火焰五光十色,瑞彩流转。 各种鲜艳、绚丽、灿烂的颜色交织流转着。 那不是人间的颜色,不是花的颜色,不是虫豸的颜色,更不是绸缎锦绣轻佻浅薄的染色。 那只能是天的颜色。 是烧云、是烟霞、是雾霭、是霜霰…… 还是天地间的精灵! 他看到了,火焰光华中那五色斑斓的影子。 是朱雀! 是凤凰! 是烈焰中的神鸟! 那神鸟明明近在眼前,却异常模糊,怎么看也看不清。 他努力的看,努力的看,只看见了…… 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金色的羽毛,金的那么灿烂,如有火焰在流动。 他痴痴的盯着,顺着羽毛上的羽支一丝丝看去,越看越是清晰,上面流动的火光仿佛在燃烧……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轰! 汤昭如同枯叶,浴火爆燃! “啊——” —— “昭哥——” “嗯?” 汤昭一下子回魂,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巨大的裂痕,把世界劈成两半,一切景物沿着裂缝出现了歪斜。 ?我瞎了? “昭哥?”卫长乐的声音就在耳边。 汤昭斜了一下眼,在缝隙一侧看见了卫长乐的脸。 呼,我还以为是瞎了,原来是眼镜裂了。 …… 眼镜裂了? 汤昭一把扯下眼镜,果见一片镜片中间有一道裂缝。 “啊……我的眼镜啊!” 汤昭呻吟一声,心头滴血,颤抖着抚摸着镜片。那镜片破的实在触目惊心,左右横贯的裂缝把镜片一分为二,几乎腰斩,也就是镜框箍着方保持完整,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扣下两半碎片来。汤昭一向珍视眼镜,这时心疼的几乎落泪。 怎么回事?昨晚做什么了,好好的眼镜裂成这样? 一念及此,昨晚的记忆立时浮上心头,书信、千字文、注释、仙女、金银、功法…… 这些记忆令他心中乱跳,接着皮肤又感觉到了冰凉生硬的地板。 汤昭正仰面躺在地板上。 梦境现实不断交错,他爬起身来,只见自己躺的正是房间角落,离着水盆不过三尺。背后是他昨晚写字的桌子,桌上书信乱做一摊,纸缝隐隐透出金色。 坏了! 汤昭更是慌乱,忙七手八脚把东西归拢起来,拿在手里不知往哪儿塞,一回头正看见静静站在旁边的卫长乐。 此时天色已亮,晨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卫长乐沐浴在阳光中,表情模糊。 汤昭想到他一进门看到屋中大乱,自己又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景象,窘得脚趾扣地,解释道:“我昨天晚上做梦梦游……呃……我的眼镜坏了,是很重要的长辈遗物。” 昨晚的事一环连一环,奇异非常,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卫长乐神色更奇怪了,轻轻问道:“眼镜是什么?” 汤昭把手中眼镜给他看,道:“就是这个,很少见是不是?可能这世上独一份。” 卫长乐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门窗,见都紧紧闭着,方靠近了一点儿,低声道:“果然你手上拿着东西吗?” 汤昭愕然,突然回过味来,一股凉气直窜上来,失声道:“你是说……” 卫长乐微微摇头,声音越发低沉,道:“其实……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不奇怪,对不对?咱们都经历过。无非您比我更厉害一些,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您能看见我看不见的。” 此时,汤昭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过了一遍这一日的遭遇——自从眼镜被捞出水来破镜重圆,自己一直戴着,可没有一个人对这新鲜器物多看一眼,仿佛这东西不存在。自己也不是没有隐约感到奇怪,但没有多想。 这么说来,根本没人看见这眼镜吗? 不对啊,这眼镜早就在自己手里,在家里就带着,除了自己别人也都能看见,爹也能看见,邻居大叔都能看见! 难道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枯井里,自己的眼镜就已经遗失了? 什么仙女从井里捞出来,什么金眼镜、银眼镜,什么破镜重圆,还有昨晚……昨晚那奇异的事情,都是自己生了病在妄想吗? 汤昭一个激灵,恐惧之外,又生出一股悲伤。 因为连番遭遇,情绪跌宕,自己已经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了吗? 不…… 不是! 他一低头间,依然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多了点东西。 19 肝胆 他一转念间,突然发现自己脑子里多了一部功法。 那是一部玄奥非常,但自己极其熟悉的功法。不但熟悉,而且好像研读了十几年一般,不但文字烂熟于心,更读懂吃透,可以说融会贯通。 那不是桐花引凤诀,也不是什么“金花引凤诀”、“银花引凤诀”,那是—— 《神鸟浴火诀》。 哪里出来这么一部功法? 汤昭心中惊奇,从小到大,他唯一见过的功法就是昨晚的桐花引凤诀,但也只是粗粗浏览,如看天书,就是眼镜上出现批注能助他看懂文字,他也没来得及细读,怎么会好像完全学会了这么一部高深功法? 这功法绝对高深,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因为学通了这部功法,连学识都涨了一截,许多概念也自然明了了,让他现在再看《桐花引凤诀》,恐怕不借助注释也能通读大概。 这也太神奇了!恐怕只有传说中的“灌顶”才可解释!而且这灌顶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平地起高楼,扎扎实实,绝无隐患。 只是他现在练不了,掌握之后他才明白,玄功不是从无到有的基础功法,而是某一阶段的进阶功法,现在修炼是平地泛舟,无计可施,但到了可以修炼的时机后他立刻就能上手,事半功倍。 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感受到疼痛后,他又回忆了一遍功法,发现依旧清晰后,方松了口气,确定这绝不是一场大梦。 还好,不是梦幻,只是奇迹而已。 见汤昭一直不吭声,神色阴晴不定,卫长乐突然伸手指天,道:“苍天为鉴,今日所见所闻我绝不泄露一字,不然叫我死无……” 汤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忙摇手道:“别发誓了,我还能信不过你?这也不是一定要保密的事。我还想请教哪位高人这中间的缘故呢。” 卫长乐道:“您要请教谁是您的决定,自我这里绝不吐露一个字给任何人。” 汤昭想了想,郑重起来,问道:“你也觉得我们遇到怪事不该跟别人提起吗?” 卫长乐也正色回答道:“窃以为当如此。祸从口出,我们既弱小,且不分轻重,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索性一概不说。倘若以后见识多了,能分出好歹来,再与人说也不迟。” 汤昭又想起了隋风的嘱咐,点头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说得对。那晚在庙里你跟我说的事我也绝不会告诉别人。” 卫长乐道:“谢谢您,这是您的好意,但我区区……” 汤昭皱眉道:“这么说话不累吗?你怎么了,睡一觉起来比昨天又见外了?” 卫长乐怔了怔,苦笑道:“我……昨晚没睡好,心中后悔难过,昨天要不是我,咱们本该脱身才对……” 汤昭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眯眼少女的事,道:“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昨天咱们要是跟着那人走了,说不定倒不用后悔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后悔的。”他认真的说,“谨慎保守一万次也无妨,大意送命一次也太多了。所以你的决定没错。要让我选,我也是这样。” 卫长乐叹了口气,道:“是这样。落子无悔,后悔无用。倘若是我一人,选一万次也是不会变的。但连累了您……” 汤昭正色道:“既然同患难,免不了共进退。那不是听你的,就听我的。倘若我一时昏头,把你我都拖累死了,你会怪我吗?” 卫长乐刚要脱口而出,看着汤昭郑重神色,又重新低头沉吟,道:“你也说了,死人怎么会后悔呢?既然死了,自无怨恨。” 汤昭轻轻一合掌,道:“诚如君言!要说信任,也是你在我先。在破庙里你为了提醒我,将关乎身家性命的历险和盘托出,与性命相托有何不同?投桃报李,难道我会记恨这些小事吗?” 卫长乐渐渐放松,道:“是啊,后来你又舍生忘死的救我——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 汤昭道:“一日之间,一则托生死,二则共患难。可谓一见如故吧?我们也不输于古之贤君子啊。” 卫长乐脸皮终究不如汤昭厚,道:“不敢自比先贤,但能效一二风骨已足矣。再者……我还敬您是我少东家。” 最后这句话当然是玩笑,汤昭也笑道:“等我给你发工资你再敬我不迟。” 卫长乐长出一口气,提醒道:“昭哥,把手上的东西收一收吧。” 他指的是汤昭满手的书信还有黄金。 汤昭反应过来,忙把信件塞进原来的信封里,拿在手上略显沉重。 卫长乐并不插手,道:“早上他们来送饭,我替你接了。亏了他们没进门,不然这满桌子……你也太不小心,财不露白,这里又不安全。” 汤昭道了谢,道:“谁知道我会梦游?我本来也没想到有黄金。”当下解释两句,眼镜的事太过神奇,只把前日薛家门口登门遭拒,反而赠金一连串事说了个大概。 卫长乐听完一阵无语,道:“昭哥……我要是你,在薛家门口察觉到里面有金银,绝不敢这样带在身上。” 汤昭道:“是啊,旅途不便,路上又不安全。可我没落脚的地方,不知道放在哪里……” 卫长乐摇头道:“不是——应该先挖坑把书信埋了,然后赶紧从小路逃走——要是栽赃陷害怎么办?” 汤昭“啊?”了一声。 卫长乐道:“像这样明着不说,暗中却夹带金银的,只有薛家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自然就没有人证。到了晚间,他们带着官府的人来拿贼,把你半路截住,说你偷了东西,打开书信人赃并获,当时将你交官问罪甚至当场打死又如何?死了也脱不了贼名!” 汤昭听得满头冷汗,道:“还……还有这种事?” 卫长乐道:“这世上什么事都有。”他说到这里,又想到昨日那事,道,“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并不总会发生。” 汤昭道:“何至于此呢?煞费周折图什么?” 卫长乐道:“缘故有许多……可能是报复,可能是灭口,也可能是有所图,或财或色,或者是绝后患,甚至是看着你讨厌。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碍着别人的事。不是说每个人都这样阴损狠辣,只是我只会用最阴暗的揣测。” 汤昭越想越觉得可怕,道:“你们都这样提醒,可见是我不懂世事。唉……天底下的事这么……还好这回不是。这回应该不是。” 他重复了两遍,终于还是有了判断。 这回不是恶意! 用金银栽赃已经很奢侈了,断无再搭上一篇功法的道理,这样重要的功法,半路出现一点儿周折,那可是天大的风险。薛大侠终究还是好意,这次他运气不错。 不过若真的发生卫长乐说的事,他是一定落入陷阱的。 发生这种事,汤昭没防备不是说他蠢,没发生这种事,卫长乐这样揣测也不是心中阴暗,而是两人境遇不同、经历不同,所知所想也截然不同的缘故。 他又问道:“现在我们在这种地方,该怎么保全财物?” 卫长乐思索道:“咱们还没见过那位大人,往后前途都不明确,你先贴身藏着吧。如果真是灾祸,你藏着金子万一有机会贿赂,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如果不是灾祸,那就寻个合适的时机埋在隐蔽的地方,等事情过后再取出来。” 汤昭点头,这是四平八稳的主意,目前看来也只有如此。 此时,就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大人要见你们。” 两人同时一凛,汤昭道:“就来。”随手在昨晚还神妙无比现在却平平无奇的水盆里洗了洗脸,有用梳了梳头发,当先出门。 门外有公差等待,带着两人从院中穿过。原来这院子虽是正院却也是后院,前面另有一重院落是主人会客的所在。 刚进前院,就听有人愤怒道:“刑……大人到底在玩什么?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代替我们庄主待客啊?” 汤昭闻音辨认,正是那丫鬟圆晴。 就听有人道:“镇守使少时自有交代。你安静些,勿要冲动误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只听门帘一响,有人冲出门来,正是气的脸色发白的圆晴。 20 堂下何人要害本官? 圆晴本是一张娇媚笑脸,此时已气得五官挪位,怒冲冲来到院里,头也不回的道:“你竟还敢威胁我!欺人欺上门,踩人踩上脸,检地司,好大的官威呐!无非是趁着庄主不在,肆意欺负我们这些小人物。你们等着,等庄主回来!” 门中跟着出来一个年轻公差,看来也就二十上下,相貌英挺,神色冷峻,站在门口并不追来,慢慢道:“你若以为我在威胁你,为何还敢出口不逊?” 圆晴竖眉道:“你还要我敢怒不敢言么?我敢怒,也敢言!别忘了,这里是黑蜘蛛山庄三步之外,就是山庄百万之众,我倒要劝你们睡觉时仔细点!”说罢甩袖走了。 汤昭并未跟她打照面,心中暗道:黑蜘蛛山庄有百万人?比合阳县人都多?这不是胡扯?史书打仗诈称也没这么诈的啊? 紧接着,他一个念头闪过:没说百万之众是人啊…… 此时门口只有那年轻武官——汤昭仔细一看,从打扮来看,此人衣着考究,显然非差役一流,和那位刑大人倒有点相似,看来也是个武官——并不再理会圆晴,冲着汤昭两人一点头,道:“镇守使正在会客,你们进来等。” 汤昭和卫长乐自无不从,只见屋里是一偏厅,与正厅有一门之隔。 那年轻武官让汤昭坐靠里面的椅子,椅子后面是一架屏风。 汤昭坐下,只听得背后有声音传来,回头一看,却是屏风隔着前后厅,本来还有一扇门隔音,此时门开启一条缝隙,便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此时左右无事,他不由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前厅的壁脚。 只听邢大人慢条斯理道:“区区一个小孩子,竟然值一千两银子?虽然长得好,也不比别人多一个眼睛鼻子嘛。”他的声音和之前不同,抑扬顿挫,很是傲慢刺耳。 另一个陌生声音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一则这小子是楼主至爱,与旁人不同,二则他从楼中逃跑,下我桃花楼的脸面,惹得楼主大怒,一定要抓回。贵庄若寻到那孩子送回,必有千金奉上。” 汤昭心中疑惑:难道他们要抓的是卫长乐?检地司替什么桃花楼抓人?不,也对不上。长乐看样子流浪好久了,还拉扯着弟弟妹妹,不像刚从哪里逃出来的。 再说卫长乐瘦的极干枯,只能说长得还顺眼,似不能说长得好吧? 邢大人怪笑了几声,道:“真人面前别说假话。这世道什么天仙值一千两?要这样我山庄里多得是俊男美女,一百两银子一个都处理给你们如何?” 汤昭无语,心想:你这话圆晴知道吗? 那陌生声音沉默片刻,道:“何必挑明了说?什么样的孩子最值钱,大伙儿都知道。阁下既是五毒会总部来的,就知道这种买卖贵会也没少做。这一单是我们接到的,就请各位乡里乡亲给个面子,把这一次发财机会让给我们。桃花楼承这个情了。” 邢大人道:“总部是总部,我山庄从不在本地做这种买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再者你们没把我们当乡亲。前几日合阳县同道聚会,可没邀请我们。” 那陌生声音越发噎住,干笑道:“小聚会,几个朋友聚一聚……” 邢大人冷笑两声,道:“桃花楼和铁蝎堡是好朋友,那你还敢登黑我蜘蛛山庄的门?你们和金山号为争一个码头差点打出狗脑子,转眼又成好朋友了?还有黑虎帮、裴家、红日武馆……全县上下只有我们不是你朋友?” 只听砰的一声,又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裂了。 那陌生声音急促道:“尊使息怒。我们是想邀请贵庄来着,都是铁蝎堡阻拦。铁蝎子说……” “嗯?” “他说贵庄主当年与检地司新任镇守使有一段旧情……旧交。为了避嫌,不宜……” 汤昭在外面听着,不知不觉间都忘了邢大人是检地司的大人了,似乎他真是这山庄的一位大人物,听到这里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放屁!”邢大人提高了声音,“铁蝎子是什么东西,他的话与放屁有什么区别?黑寡妇之名你们没听过?别说没旧情,就算有旧情,难道不是更方便下手?反而你们不叫我们,是逼我们去投奔检地司吗?黑蜘蛛山庄居高临下,占尽地利,我们投奔检地司可不是没有本钱。” 对方也有些急切,道:“别冲动,我们可不是信不过贵庄。实在是事关重大……其实我个人是非常信任黑蜘蛛山庄的。谁不知道黑寡妇是五毒会正统嫡传?反而铁蝎子出身不正,一肚子歪门邪道?我们犹豫是……是怕出不起加钱。” 邢大人放缓了口气,道:“啊,我当什么缘故,原来为这个,你不谈,怎么知道出不起呢?左右又不是你掏钱,大家都是分魔窟里的宝贝。现在魔窟还没降下来,都不知道里面多少东西,难道还怕分赃打起来吗?向来的规矩都是合力开路,各取所需。打进魔窟之后不就各凭本事了?至于前面准备,我们山庄可以提供地利,做个东道主,你们愿意补偿我们不拒绝,不愿意补偿,你们多出人力、出情报,让我们坐享其成就行。” 那人笑道:“是,是。之前有疑虑,贵使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我们哪里不知道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咱们要对付的是检地司,还可能有各路过江龙,本地势力不抱起团来怎能成功呢?若把好处白白让出,就浪费这天降奇遇了。” 汤昭听到这里,只觉得三观炸裂—— 魔窟,那不是阴祸的源头吗? 害得无数黎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怎么在这些人嘴里,好像一块肥肉呢? 天降奇遇? 什么玩意! 邢大人道:“正是。检地司最难对付,就像一群猎狗,魔窟在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吃肉喝汤,从不给人留。” 那人道:“可不是么!不但是猎狗,还是走狗。他们借着除魔安民这大旗,每到一地,残害武林同道,压迫各方势力,为他们主子抢钱抢地盘,太孙子了。要我说,这回要能斩断检地司伸过来的手,叫他们不敢进合阳县,就算不发财都值得。” 汤昭默想:你要倒霉你知道么? 邢大人嘿嘿笑道:“可不是么?检地司扫过的地方,除了他们自家走狗,连个帮派都不许有。合着那些草民只许给官府交钱,不许给我们交钱,我们吃什么?真是人神共愤。你们要想对付检地司,我们可以出力。我们可以主动联络检地司做内应,到时候再反水。我们庄主深谙此道。” 那人喜道:“好啊!这主意妙得很!” 两人又大声密谋一番,那人心满意足道:“贵庄的诚意我们收到了。等我回去禀报楼主,咱们再磋商细节。” 邢大人道:“可以,下次我们庄主也会出面的。” 那人答应几声,临走又道:“那孩子的事,还请贵庄多费心。”这才去了,里面安静下来。 汤昭坐在那里发愣,只觉得欣赏了一场华丽表演。什么桃花楼也是老江湖,被这位邢大人遛狗一样遛得团团转。 仔细想想,邢大人也真的难以识破。他在山庄里,使唤山庄的人,坐山庄的椅子,说山庄的话,凭什么说他不能做山庄的主?搁哪儿也挑不出毛病。要在陈总的老家,这也算是个表见代理,上当无责任的! 但江湖不是陈总老家的法庭,不追究你的责任,却要你的命。 汤昭左思右想,越发觉得卫长乐是对的,处事要往最坏处想,江湖险恶,防不胜防。就这一两日,他连续见了两场骗局了。 这时,那年轻武官道:“出去吧,镇守使召见。” 汤昭深吸了几口气,强自冷静迈入大厅。 大堂宽敞明亮,茶香未散。刑大人靠在正中央太师椅的椅背上,正专心看一张展开的纸张。他今日未着公服,反而穿着锦袍,衣着配饰又华丽又舒适,把一股犀利气势遮掩下去,桌上有茶有果,另一把椅子上趴着一团肥猫,处处安逸,直似个富贵闲人。听得几人脚步,这镇守使也没抬头,道:“你们猜,桃花楼干什么来了?” 汤昭还以为他问自己的下属,却听无人答话,转头一看,那年轻武官并没跟进来,此处只有自己和卫长乐,只得答道:“学生不知。一开始是来找人的?” 说着他隐晦的看了一眼卫长乐。 邢大人将纸调转过来,露出一俊朗少年的画像,道:“正是。汤昭,你哪里惹上这些人的?” 21 二选一 汤昭目瞪口呆,这是绝没想到的事,指着画像道:“这……这怎么看出是我?” 这画像已经尽力画一个俊朗少年了,但要从图画追溯到某个真人那是绝无可能,当然也和汤昭没什么联系。 邢大人笑道:“你看看——这难道不是你的长命锁?” 画中少年戴着一个长命锁,倒是和汤昭的有几分相似——在合阳县说一个戴着相似锁年纪相似同样俊朗的少年是汤昭,倒也说得通了。 这回汤昭真的费解了,喃喃道:“谁找我?我没惹谁啊。” 要说他惹到的人,只有……某个人贩子? 现在人贩子都这么嚣张了么?抓不到还能悬赏? 他忍不住想:你早说我值一千两,当时我为了报答风哥,说不定就卖你了。 邢大人道:“凭你一千两的赏格,若不在我这里,早晚都得被抓走。” 汤昭道:“那我还要谢谢大人了?” 邢大人随手把画像按在桌上,道:“知道我要你们来干什么么?” 一句话,说的汤昭背脊一直,卫长乐脸色一白,登时气氛大变。 气温好似下降几度,汤昭站直身体,定了定神,字斟句酌道:“不敢妄加猜测,大人相招,想来必有差遣。” 此乃一句废话,汤昭是为了避开“捉拿、追捕、罪犯”这些字眼儿。此时实乃关乎存亡前途的关键,倘若刑大人认了,就能避开最坏的可能。 邢大人慢悠悠道:“你倒也聪明。我确实找你们有事,本是件小事,现在倒越弄越大了。你说你跑什么?你不跑我能这么追么?端的劳民伤财。” 汤昭心中略一松,暗道:还好。不是犯案。 卫长乐突然道:“大人……”声音微微发抖。 邢大人嗯了一声,卫长乐道:“您找我的事……不需要两个人吧?如果……如果一个人也行的话……” 汤昭心中微动,倒不是感动他救自己,而是感动他说出这几句话所需要的勇气。 邢大人抬了一下眼皮,道:“两个人更好,一个人也行。这样吧,我考考你们,你们抢答,回头我把更废物的那个放了。” 汤昭心想这个邢大人的性子真够恶劣的。 正想着,邢大人已经道:“桌子上是什么字?” 汤昭和卫长乐几乎都脱口而出:“刑。” 桌上写着一个字,笔画微微泛光,似乎是用荧光写出来的。 刑,刑罚的刑。 刑大人道:“很好,各加一分。你们记住了,我姓这个字。现在呢?” 话音刚落,光芒扭曲,形成了一个新字。只是这个光芒和之前的颜色不同,之前泛黄,这次发白。 “死。”又是几乎同时。 只是念出这个字,汤昭觉得有点阴森。 邢大人笑道:“很好,看来从你们当中挑一个废物出来真不容易。” 这时,卫长乐拉了拉汤昭的衣服,向他使了个眼色。 汤昭略一沉吟,邢大人啧啧道:“怎么回事?串联不应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吗?” 汤昭想了想,道:“邢大人,无论我还是卫长乐,都是一介草民,生死去留,都在您一念之间。学生斗胆,若为周全计,要把我们都留下,那我们无话可说。若您有宽容之心,真想把我们放回去一个,那我回去。” 邢大人本是不以为意的听着,听到最后,道:“你这就决定了?不再争一争?” 汤昭道:“一则不需争,我们交流过,已有默契。二则不敢争。” 邢大人道:“不敢?” 汤昭道:“记得之前您在山下发怒,正是不喜欢我们‘义气争先’那一套。如今再来一遍,岂不是故意犯您的虎威?学生等不敢造次。” 邢大人啧了一声,道:“听听这阴阳怪气的口风,不愧是个读书的种子。” 汤昭深觉无辜,他从来都是直言坦白的,不知为什么老有人觉得他在阴阳怪气。 “喵——” 一声猫叫,却是趴在椅子上的大胖猫伸了个懒腰,换了个不屑的姿势又趴了下去。 三人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在猫屁股上,汤昭心头一亮:这不是薛府门口那只大猫吗? 好像是,但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似乎是…… 皮毛更鲜亮了? 那一身绒毛,像金子一样明亮,似在隐隐发光。 大概是节奏被猫打断,邢大人懒得和小孩子再玩耍了,道:“这样吧,我这里有个小测试,根据结果,要么我就留下你们两个,要么就放你走。” 卫长乐忙道:“多谢大人。” 刑大人道:“那就从你开始。跟我进来。汤昭在这里等,桌上的东西可以吃。”说罢起身。 这屋子是一明两暗三间,刑大人带着卫长乐进了另一间,门自然关上,隔绝内外,一点儿声音也传不出来,可不似刚刚汤昭呆的那间四面漏风的偏厅。 厅堂中安静如死水,汤昭心中惴惴,站在厅中等了一会儿,坐到了刑极之前座位旁边。 左手边有个几案,放着四色点心攒盘并新鲜果盘,另有一壶清茶,想必是之前用来的待客的,也是刑极说“可以吃”之物。 点心香气扑鼻,几乎没动过。 虽然汤昭在山庄吃了两顿,但都是馒头咸菜哪比得上点心鲜果?随手取了一个桃子,咬了一大口。 汁水淋漓,一股鲜甜顺着喉咙流下,满足无比。 那是很久很久没吃过的味道。 想当初家里虽不豪富,衣食还是宽裕的,不但多养了一个四肢不勤的陈总,便是他自己兜里也常常揣着些小钱,就在街上买点糖啊果啊的。他还记得糖人儿两文钱一个,糖葫芦三文钱一串,秋天的桃子一文钱一个,但买不到最大最红的。 他钱不多的时候,就买一个桃子,边走边吃,还有剩下的钱就去看戏,或者蹭着看街边的撂地杂耍,日落才回家。 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一晃,都半年多了啊。 “喵——” 猫叫声打断了他的追忆。 对了,脚底下还趴着一只肥猫呢! 这只猫让他想起了…… 想起个屁啊,他没养过猫。 不过不妨碍他想撸。 开心的伸出手去,汤昭决定先挠下巴。 手指刚靠近,那猫儿一下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从皮毛里散发的慵懒气为之一空,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金黄的眼睛。 汤昭一愣。 猫……在白天也会竖瞳吗? 紧接着,他一阵恍惚。 “喵?” 一声之后,他清醒过来。 刚刚那声猫叫…… 是他叫的? 他疯了吗?学猫叫? 好蠢! 他连连摇头,倒也没多想,下意识犯蠢这等事,偶尔也会出现。 好在这里没人。 移开目光,他从口袋中取出糖来,递给猫儿: “吃糖。” 肥猫胡子动了动,一张口,把糖吞了,又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态。 汤昭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颗,突然想起:谁告诉我,猫喜欢吃糖来着? “汤昭,进来吧。” 声音虽平淡,汤昭却是一凛。 刚刚逗猫的趣味陡然散尽,他又回到了现实。 猛然抬头——里屋的门已经打开了。 但是没见到卫长乐出来。 洞开的屋门仿佛貔貅的大口,只进不出。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将桃核捏在手里,自行起身,投入那张大口中。 21 剑如霜雪气如虹 不对劲! 汤昭一步踏进里屋,登时心中一凛。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香。那是檀香的味道,浓郁刺鼻。汤昭一瞬间被刺激的几乎呛住,忙掩住口鼻。 即使檀香浓郁到这个地步,汤昭也隐隐闻到香气掩盖下,另一股气味—— 血腥味! 汤昭汗毛倒竖,惊惶的四处张望。里间是一间还算开阔的暖阁,南面盘炕,刑大人盘着腿坐在炕上。面前正焚着一炉香,烟气弥漫,隔着烟雾,他的脸在氤氲中轮廓模糊。 屋中除了邢大人,再无旁人,他心中更是紧张,顺着被遮掩的血腥味去寻,自然而然看向地面。 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色。 但汤昭总觉得哪里奇怪,似乎是……干净的过分了? 越思越想心中发寒,汤昭再抬起头看刑大人。隔着烟气,隐约可见这位大人微垂着头,似乎情绪低落。 他心中越发不对劲,赶到邢大人对面,压着嗓子问:“大人,你不会把卫长乐……吃了吧?” 刑大人猛然一抬头,这一瞬间,他似乎是想笑的,但紧接着恢复了肃然,突然道:“你杀过人吗?” 汤昭愕然,道:“杀……杀人?什么杀人?” 刑大人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道:“杀人,喀——” 他手掌往下一劈,“这样。” 汤昭越发莫名其妙,道:“当然没有啊。干嘛要杀人?” 刑大人点头道:“看你的小身板拿不起杀人的刀,会用毒吗?” 汤昭满心古怪,道:“用毒?毒药吗?砒霜啥的?” 刑大人摇头,道:“砒霜?那东西可不够。” 汤昭不说话,他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古怪,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心想:不用砒霜用什么?氰化钾?河豚毒素? 刑大人看了他一阵,又重新低头,漫不经心道:“看你傻乎乎的样子,确实不像会下毒的。下毒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用毒的人更是心思机敏,百折千回,盖因用毒最重要的要旨,就是‘防不胜防’这四个字。” 汤昭当然知道他说的有道理,然而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这刑大人的思路太奇怪了吧? 刑大人慢条斯理道:“所谓防不胜防,就是要想在人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说,眼前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新鲜水果,一个是烹制的点心。应该在哪里下毒?一般人肯定觉得点心是人做的,水果是树上摘的,点心里更容易下毒。但是呢,会下毒的人却会反其道而行之,在果子里……” 汤昭越听越不对,到后来仔细一想,脸都绿了,手一抖差点儿把桃核扔出去。 就听刑大人笑道:“所以我们在这毒蜘蛛山庄里一举一动都要非常小心。比如说我桌上的那些果品,我便仔细检查过,绝没有下毒……” 汤昭一口气松了下来,只觉得脖子上汗津津的,竟吓出冷汗来。 紧接着,他一回味,就是一阵气结—— 这家伙说这么一大篇话是什么意思?打进门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东拉西扯,叫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为了戏耍自己? 这人也太恶劣,太无聊了吧?! 就听刑大人哈哈大笑,明显开心起来,道:“怎么样?心情愉快多了吧?” 汤昭这才肯定他真是戏耍自己,恼怒道:“我心情一直很好,我看大人你心情才不好吧?是不是长乐刚刚没通过考验,你才这样?大人是朝廷贵人,不会因此便为难小孩子吧?”说到最后,他又有点无奈,毕竟想到自家性命在对方手里。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本镇不会怪他,要怪也该怪这世道—— 这狗`日的世道!” 他轻而愤恨地骂了一句。 “我叫他先回去了。” 汤昭又松了口气,道:“他真的没通过?倘若学生侥幸通过,能放他走吗?” 刑大人道:“放不放皆无妨。他自己说无处可去,要等你有了结果再做打算。反正这里衣食有蜘蛛山庄管着,又不吃我家的白饭,随他去了。” 想想也是,汤昭道:“请大人出题。” 刑大人往后靠了靠,仰头正靠在靠垫上,姿势甚是安逸,道:“你身后那个匣子看见了吗?” 汤昭回头,果然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四尺来长的匣子,就听刑大人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一打开匣子,匣中放着一口剑。 剑长四尺,剑鞘乌黑,上面錾有银色花纹。纹样似是一头独角神兽,细纹如水银般几欲流动。神兽双目明亮,神态威严,望之肃然起敬。 汤昭心生敬意,竟不敢伸手去碰,道:“要我……拿这把剑吗?” “拿过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剑柄。只觉得入手微沉,右手捏住剑鞘,又回头看一眼邢大人。 没想到刑大人也正盯着他,目光凝重又焦切。 汤昭本来有些紧张,被他看得更紧张了,手指一送。 刑大人开口,声音哑得几乎无声,只剩下口型—— “拔剑!” 手指一拨,剑身脱鞘而出—— “好剑!” 要说汤昭一直读书习文,只玩过纸笔,从没玩过刀剑,应该分不清好坏高下,但好剑的魅力人人都能欣赏。 剑身雪白,亮如霜雪。剑柄质朴无华,乌黑沉密。 剑刃和剑柄黑白分明,如阴阳两分。 与此同时,汤昭浑身一震—— 这是…… 力量!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在汤昭身体中喷涌。 先如泉眼,后如山洪,最后如银河落九天! 滂湃的力量充满了汤昭内外每一寸,似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深入骨髓,透入精神,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无不焕发无穷无尽的能量,仿佛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这力量如此强悍,偏偏没有伤害汤昭分毫,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适,最多最多有些心理的失衡,因为他的思维难以适应他掌握了如此力量。 一瞬间,他紧紧握住手里的剑,觉得自己无坚不摧,眼前的一桌一椅……甚至那个人,只需一剑,皆可斩断! 冷静…… 他拼命的深呼吸,压下心中的蠢动,让自己从肆意的破坏欲中挣扎出来,这很费劲,他也花尽了心力来控制自己。 好容易,他身心一轻,算是恢复如常,只是那种滂湃的力量还在身体内,感觉非常愉悦。 “刚刚你是不是想砍我来着?” 刑大人突然说道。 “嗯,”汤昭没否认,一则是他向来喜欢说真话,二则,似乎有了力量之后说话也会更直白张扬一些,“不只是你,我刚刚差点抡起来横扫千军来着。这剑好奇怪……我是怎么了?” 刑大人的笑容前所未有的爽朗,好像一下子卸下了千斤枷锁,从里到外更轻松了:“这把剑是不会催人杀戮破坏的。你想挥剑只是你的本能。身怀利器,杀心自启,那也是寻常。” 汤昭道:“原来我本能是这样的?。” 刑大人懒懒地道:“你能克制已经不错,刚刚你就算真的砍我我也会原谅你的。” 汤昭道:“那我可能不会原谅我自己。这把剑为什么……” 刑大人没直接回答,反而道:“有力量的感觉怎么样?” 汤昭坦诚道:“痛快。” 刑大人道:“想不想永远拥有这力量?” 汤昭惊喜道:“可以吗?” “当然不行咯。” “……” 刑大人略微正经了一点儿:“不是自己的力量怎么可能保留?想要可靠的、长久的力量,只有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出来。你喜欢剑法吗?” 汤昭脱口道:“当然喜欢!” 刑大人道:“真的喜欢?比读书还喜欢?” 汤昭道:“读书也很好……可是学剑最帅了!” 若在平时问他为什么想学武,他必说是为了安全,为了生存,为了把握命运…… 那些都是真实的、理智的、切在眼前的理由,但当他身上拥有充沛的力量,心头压住的大石暂时挪开一点儿,露出真心,他脱口而出是—— 很帅啊! 那是他从小憧憬学剑的初心啊! 刑大人莞尔而笑,竖起拇指道:“说得好。精神气十足!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少年人,感觉活着还有希望了似的。” 说罢他坐直了身子,猛然间精神抖擞,再无之前若隐若现的沮丧气息,道:“喜欢剑就学剑,从头开始,练功、练招、练剑!再乘风御剑,如雷动于九天之上,纵横碧落黄泉之间,只手擎天挽狂澜于既倒,不枉你长了一张少年英雄的脸,生了一颗慷慨侠客的心。” 汤昭怡然神往,道:“若能如此……”突然,他反应过来,讶道:“您愿意教我剑法吗?” 刑大人道:“那要看你想不想学。” 汤昭更加惊喜道:“当然——” 紧接着,他又明白过来,非亲非故怎么会有人教自己剑法? 莫说剑法,就是最粗浅的拳法,去武馆里也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经过考试才学得到。 有获得自然要有付出了。 这么说…… 汤昭定了定神,问道:“我这算通过考验了吗?” 只是拿起剑就算通过考验?这也太简单了。 故事里还需要从石头里往外拔呢。 那卫长乐是怎么不通过的呢?拔不出来吗? 刑极道:“别着急。你握住剑站好,单手。脚分开,一前一后——” 他指挥着汤昭调换了姿势,近似于剑法的起手式。汤昭依言照做,凭着浑身气力十分轻松,只是剑下还坠着很长的剑穗,他不得不把剑举高一点以免拖地。 “就保持这个动作,咱们聊聊。你可以问问自己的疑惑。今日我心情好,知无不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汤昭一怔,倒思忖起来,他确实是有满肚子疑惑,但刑大人叫他敞开了问,他倒不知道从何问起。 思量再三,汤昭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大人,那天躲在树丛里射箭的人,是你吧?” 22 身怀利器,杀心自启 刑大人也愣了一下,紧接着笑眯眯道:“本镇是堂堂朝廷五品镇守使,镇一府千里天魔阴煞,护佑黎庶万民,会躲在草丛里射冷箭吗?” 汤昭毫不客气道:“倘若是别的大人我绝不会如此猜测,但是大人你……就是你吧?” 刑大人呵呵道:“纵然是我,你以为本镇会承认吗?” 汤昭只有叹为观止,这五品官老爷的下限真的低啊。 “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您堂堂五品官,为什么钻草丛呢?” 刑大人笑道:“你不是刚刚还说这不奇怪么?” 汤昭道:“我是说您可以做的出来这等事,但总得有点理由吧?就像您今天假扮黑蜘蛛山庄的人,也是有的放矢吧?” 刑大人笑道:“你猜猜看?你既然想到是我,应该也把前因后果想的差不多了吧?” 汤昭无奈道:“您不是叫我问么?到头来还要我猜?我猜是为了……为了驱逐?” 刑大人点头道:“没错,我在银杏林里巡逻,专门驱逐闯进来的蠢货、倒霉蛋和讨厌鬼。” 汤昭指了指自己,刑大人道:“你是倒霉蛋,比较少见,所以我放你一马。其他的另外两者居多。” 汤昭皱眉道:“杨义士……” 刑大人轻描淡写道:“是个蠢材。他若事前稍作准备,去县城里打听打听,便知道朝廷发布了兑榜地转移的公文,薛府早已不能兑榜,去之无用。若稍存谨慎,看到河上桥梁全断,且是人为砍断,便该猜到对岸有变故,就该退避三舍,岂能大喇喇砍树造桥?一样也不做,可见是个没心没肺之人。所以也是讨厌鬼。” 汤昭无力道:“杨义士是外乡人,远路而来……” 刑大人道:“那不更加愚蠢?专程而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倘若是小孩子倒也罢了,看他也长了不少岁数。除了愚蠢之外,也没有其他优点。譬如说,面对威胁,殊死一搏的勇气?能屈能伸的气量?分析问题的冷静?哪怕是迎着箭冲过来呢?我也会放过他,说不定还给他好处,就像对你一样。可惜他是真的平庸无聊,不知所谓。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让他带着那头蠢驴一起跳到沟里去。” 汤昭匪夷所思道:“你刚刚还说他是蠢材,现在又说希望他不知死活的冲上来?” 刑大人笑道:“至少与众不同不是?我希望看到超出常人的人,能人所不能的人。哪怕是超出常人的愚蠢,大愚近乎勇嘛。如果是真正经过思考的、奋不顾身的勇气,就格外珍贵了。我会特别喜欢这样的人。”他盯着汤昭。 汤昭能听懂他的暗示,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道:“难道说你特意凌辱一个义士,逼得他险些自杀,是因为你个人看不上他?” 邢大人一愣,眉毛微扬。 汤昭接着道:“你武功高强,你可以讨厌不冲上来的人,尽情凌辱他。你也可以讨厌冲上来的人,觉得太蠢杀了他。这不是全凭一念之间?我知道江湖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可你不是朝廷命官么?他不是真正有义行的朝廷义士的吗?” “作为义士,他不该得到朝廷的一点尊重吗?做为命官,你不该给他一点尊重吗?哪怕是寻常一声‘此路不通’呢?” “连朝廷命官和朝廷义士之间,都没有一点道理可讲?我……我真的觉得你这样——是不对的。” 话音刚落,他体内渐趋平静的力量重新沸腾起来。 雪白的剑刃,一道弧光闪过,森然之意大盛。 那道寒光吞吐不定,呼之欲出! 霎时间,汤昭心中喷涌出一种情绪,接近义愤,极度冲动,就要挥剑而出—— 刑极半身直立,手紧紧扣在桌上,如猎豹蓄势待发,百忙之间仍看了一眼剑鞘。 剑鞘上那只银色的独角神兽栩栩如生,眼睛愈发明亮,银色近乎璀璨,圆睁的双眼如同怒目! 当啷—— 汤昭把剑抛入剑匣,站在原地,大口的喘气。 长剑脱手,力量瞬间抽离,那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也渐渐平息。 刑极盯着他,道:“既然义愤填膺,为何不出剑?刚刚没感受到吗?你有力量出剑。” 汤昭喘着气道:“有力量就能出剑吗?那不是我的力量,也……不仅仅是我的愤怒。” 他会愤怒,会冲动,但刚刚那股怒气中有他从没出现过的情绪—— 杀意! 杀意像一根绷紧的线,连着他的心和手中的剑。 杀意一动,就要杀人!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我刚刚说了,因好恶杀人是不对的啊!” 他刚刚还很喜欢那把帅气逼人的剑,但剑提供的好像还不只是力量,而是直冲他的内心。 是扭曲吗? 不,他说的是自己想的,只是被放大,就像在火上浇油。 这是正经的剑吗? 不是故事里说的滋长杀意、控制人心的邪剑吗? 刑大人默然,双目看天,似乎在悲伤,又似乎有些失望,但最像的还是在回忆,道:“你不想杀我,但你还是认为我是错的。” 汤昭点头。 离开了力量,似乎也抽离了一部分勇气。他好像不再敢长篇大论的指责一个高官强者。但他还不至于否认自己的内心。 刑大人看了一眼剑鞘,那只神兽的目光已经黯淡下去,道:“你认为我是错的。剑也认为我是错的。那……应该是我错了吧。” 汤昭疑惑:剑还能判断对错?难道不是跟着我的判断走吗?它还有独立的思想? 难道说刚刚他说刑大人不对,剑不这么认为,杀意就不会产生吗?力量也不会暴涨? 那它不是激发杀意,而是惩恶扬善? 等等…… 独角、怒目、对错…… 那不就是…… 刑大人道:“把剑拿起来吧。它不会撺掇你杀人啦。其实你自己想想,就算有剑的力量加持,你能杀了我吗?” 汤昭摇头道:“不知道,刚刚我还真觉得我所向无敌呢。大人你更厉害吗?” 刑大人道:“一把剑再厉害也赢不了剑与剑客的。”他指了指自己腰间,那里悬着一把剑,“何况这把剑是被封印的。别看你刚刚觉得多厉害,其实说不定劈过来我毫发无损呢。” 听他这么说,汤昭反而失望,刚刚他真觉得有剑在手,无可匹敌的。原来是错觉吗? 将信将疑的又拿起剑,力量又回来了,这回力量不再如火焰爆燃,而像静静的湖水,风平浪静却又深不可测。 这样的力量还是被封印过的么?那被解开又有何等奇迹呢? 刑大人道:“好了,你还有想问的么?能提问的时间只有拿起剑的时间,时间可不多了。” 汤昭明显感觉到了疲劳,那股爆发是有代价的,他现在体内的力量依旧强横,但身心感到了疲惫。想来掌握这样的力量是有时限的,而且被刚刚那一拨大大缩短了。他又问了第二个迫切想问的问题:“我……见过薛大侠吗?” 刑大人面无异色,漫不经心道:“嗯,那天在薛家门口你不是见过他了?” 果然……那位老者便是薛大侠。 汤昭早有猜测,还是有些惘然,低声道:“他比我想象的老很多……陈总去世的时候也没这样老。” 陈总还叫薛大侠老弟呢。 刑大人道:“两个月之前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口气中也有微妙的喟然。 汤昭又问道:“他堂堂一县大侠为什么跑来开门?” 刑大人道:“府里没旁人,他不开门谁开?我不也亲自巡逻?” 汤昭道:“是遇到什么大麻烦,把其他人都疏散出去了?只剩下两位光杆儿司令?” 刑大人简单道:“对。” “难道是……”汤昭紧接着问道,“阴祸?” 刑大人道:“阴祸……按一般人的理解,就算是吧。” 汤昭道:“检地司是来解救他的么?他还有救吗?” 那封信里的措辞,分明是交代后事,可是汤昭看检地司赫赫扬扬,又是抓人又是征地,怎么也不像没救了呀? 他真希望能够挽回,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而且总在凋零。 刑大人道:“你既聪明,我也不瞒你。检地司是追着阴祸跑的。要说我们万无一失,乡野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是哪里来的?要说我们没用,我等实实在在拯救过成千上万的黎庶苍生。这次也有一样,我们,包括薛大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并没放弃努力。所谓尽人事,听……” 说到这里,他冷笑道,“怎么能说听天命呢?我们是要逆天行事的。” 他正视汤昭,道:“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23 杀人者死 “加入……加入检地司吗?” “也是加入这次在魔窟的作战。” 刑大人道:“虽然我们早做好了准备,但跟魔窟的战斗是永远也准备不完的。检地司人手有限,我得抓紧每一分力量。” 他指了指汤昭和他手中的剑:“其实在门前你看到术器受到刺激,我便猜测你有灵感天赋,想要将你留下,薛老头执意不许。我看在他不要命的份儿上放你离去,另寻他人。正好附近有一场魅祸……” 汤昭重复道:“魅惑……”他不确定是不是那两个字。 刑大人道:“魅影惹出来的灾祸,属于小阴祸。范围不大,但是为祸很厉害,一般是逃不掉的。我得知了有位小朋友,嗯,就是你的新朋友能逃脱,多半也是有天赋的,就去追他……” 汤昭又忍不住道:“你们的排场可不像是追人,快赶上捉拿响马了。” 刑大人不以为意道:“响马哪有检地司的差事要紧呐?官府办事都是这样的。何况那位小朋友很会躲藏,他从官差手里逃出三次了。逃一次就是犯人,逃三次就快成钦犯了。” 汤昭道:“人被追就会逃,这也不奇怪吧。” 刑大人道:“我原也以为不奇怪,没想到啊……追他可真是赔本买卖,差点儿就叫我白费功夫。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兜兜转转找到了你。这才是天意。” 他神色严肃:“以我检地司的作风,需要你你就要上,从不讲什么人情,唯独我佩服薛老头两个月坚守,是条汉子,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要是想抽身事外——这也是薛来仪——的愿望我就送你走。你要是愿意留下,我会用一个月的时间教你剑术和防身之法,你就拿着这把剑站在我身边,咱们并肩消弭这场大祸。” 汤昭低头看着那把黑白分明的剑,脑海中回忆着那种呼之欲出的力量,沉吟道:“如果能平乱,真的能救薛大侠活命么?” 刑大人正色道:“其实希望不大。这场阴祸其实从他倒下那刻才开始。所以他一直用命做拖延,坚持不倒。三个月也熬得油尽灯枯。我们是为了救其他人。” 汤昭再次低头看着手中剑,此时他已身心俱疲,但仍不舍得放下,额上落下汗来,道:“既如此——义不容辞。” 最后一个“辞”字出口,剑又亮起,白色光芒跳动了一下,但紧接着又熄灭,仿佛回光返照。 刑极大笑,扶住汤昭的肩膀,语气轻快:“好。别看你现在不懂武功,可你与此剑是天作之合,若能完美发挥它的能力,必是此战一大主力。此战过后,我接引你进检地司,虽然不能再持这把剑……” 汤昭一愣,道:“我不能一直拿这把剑?” 刑极顿了一下,道:“拿这把剑条件很苛刻,一般战斗一次也再也不能用了。不过你天赋很高,进检地司锻炼几年,就有机会拿到自己的剑。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把剑呢。” “说眼下,咱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一个月。你需要做好准备,武功、剑法还有觉悟。这些我都会安排人来教你。如果时间宽裕,我真想亲自教你。可惜我也很忙,也有许多布置要做。天时,地利,人和,无不要紧。日月有常,天时需要人算。黑蜘蛛山庄是个好地方,有地利,咱们先占下……” 就听外面有人隔着窗户道:“刑极,你把哪里占下了?” 声音娇酥柔腻,懒洋洋的听得人耳朵发痒,汤昭本就疲累到了极限,不由得手一抖,当的一声,剑尖掉头戳在地下。 他唬得一跳,这样神奇的剑戳在地上,还不把地面戳个窟窿? 忙拽起剑来,低头去看,只见剑尖戳中的地面—— 没事。 地面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别说损伤,连个白印儿也没有,还不如给烧火用的铁筷子戳一下。 …… 汤昭一时震惊—— 刚刚那股无坚不摧的气势是唬人的吗?难道只能给持剑者力量,这么雪亮的剑刃,却是银样镴枪头? 这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那娇媚声音在耳边道:“小朋友,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难道是我吓坏了你么?” 汤昭回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学生失礼了……” 只见背后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她是如此的白,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堆雪,一团光,看得汤昭把眼睛眯了起来。 接着,他才看清那女子头戴帷帽,雪白的面纱向上挑起,露出鹅蛋脸、水杏眼,含情带笑一张好容貌。 他在看那人,那人也在看他。 目光在汤昭脸上搁了一会儿,那女子突然伸出手,捏了捏汤昭的脸,笑吟吟道:“现在看到我了吧?可不可怕?” 汤昭一时讷讷,刑极笑道:“黑寡妇,莫要调戏小孩子,你来调戏我好了。” 那女子黑寡妇收回手,嗤笑道:“刑极,你又忘了照镜子了,我有这样饥不择食么?况且小孩子不是你先下的手?临时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娃娃来,糊弄两句就要人卖命,你们检地司的训导营都是吃干饭的吗?” 汤昭暗中诧异:原来她就是黑寡妇?怎么她叫黑寡妇,上上下下弄得漆黑挂相,她自己反而穿一身白? 身穿白衣,名不副实的黑寡妇款款坐下,道:“刑极,你怕是属盐汤的,流到哪哪咸(嫌)。我才刚刚回来,就有几十个状子告你横行霸道。” 刑极不以为意,道:“检地司嘛,哪有不讨人嫌的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黑寡妇道:“我看你就是浪催的。听说你还瞧上了我庄主的位置?我若再不回来,黑蜘蛛山庄就改姓了?” 刑极笑道:“适逢其会罢了,不然五毒会的产业送我,我还嫌牙碜。”说着对汤昭道,“你先回去,我和尹庄主有事要谈。” 汤昭答应一声,道:“这把剑……” 刑极随意道:“放回去。” 汤昭点点头,转身放剑。 放回之前,他心中依旧疑惑,倒想试试这剑锋是不是假的,忍不住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刃口。 没感觉…… 不但没有割破,简直就不像碰到了利器。 又按了一下,这回加了力气,还是毫发无损。他把剑圈回来,在手背上拖拉,就觉得手背上有触感,但与肌肤两不相犯,还不如用指甲去划。甚至增加力气剑刃都不往前压,好像自己的手是一堵墙,剑刃撞在墙上,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好……没意思。 合着自己到时候举得是铁锄头? 靠砸? 并不帅啊…… 汤昭意兴阑珊,就要放回去,就听见黑寡妇在后面道:“你不用试了,那把剑是不伤任何东西的。” 汤昭嗯了一声,黑寡妇又道:“不信你砍他一剑试试。” 刑极眉毛一扬,看了黑寡妇一眼,突然笑道:“正是。你过来砍我试试。” 汤昭摇头道:“您非要吃我一剑是怎的?” 刑极两次三番说什么砍他无妨,汤昭都觉得他就是欠劈。 黑寡妇笑道:“叫你试试你就试试。他无故抓你为难你,难道你不想回报他?有我在这里,他自己也同意,你便砍他绝无后患。” 汤昭无奈道:“无论有没有后患,也不能随意伤人啊?” 这回倒是黑寡妇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一番汤昭,又对刑极道:“这样的孩子怎么和你混到一处了?” 刑极不回答,正容端坐,道:“汤昭过来。” 汤昭走过来,刑极道:“第一次拿剑,就这么起来放下,什么也不做,不觉得遗憾么?你不会用剑,我教你一招,就接着你刚刚那招抱剑式。”说着简要的说了一个招式。 这招真正简单,就是一个向下斜劈的动作,接上剑尖向上的抱剑十分顺畅。汤昭自然一下子就学会了,虚劈几下也似模似样。 刑极道:“你这只是比划,要正经发力才能试出威力。来,你转过来试试这招。” 这个方向试剑一定会劈到刑极,汤昭蹙眉,刑极不耐烦道:“叫你试便试,我看的就是你怎样出剑。现在不试,回头哪里去试?现在你面对的是我,你自己想想,能伤到我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剑也不开刃,刑极又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伤他不得,汤昭也真的想试试长剑出手是什么感觉,便不再犹豫,依他指点,手臂发力,一剑劈下—— 鲜血飚撒! 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刑极肩头一直拖到另一侧肋下,几乎横贯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染透了他的公服,也溅了汤昭一身。 汤昭目瞪口呆。 刚刚出剑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划开刑极的身体就像划开空气,连划一层纸都不如,之所以没把刑极开膛破肚,只是剑的长度不够,如果剑刃再长几尺,甚至能把刑极剖成两片。 可是…… 为什么? 那不是一把不伤人的剑吗? 汤昭脑中一片空白,结结巴巴道:“我……你……” 刑极表情不动,要说有变化,也只是眼睛瞪的大了一些,显得眉骨耸动,手指紧紧扣着桌面,指节发白。 这时,有声音在汤昭耳畔响起。 嗡嗡嗡—— 似乎是蜂鸣的声音,又带有金属的质感。 不知什么东西的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仿佛和五脏六腑形成共振,令人难受至极。但汤昭无瑕去溯源分辨,因为他自己的耳朵就在嗡嗡作响。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鲜艳的血,而且是他砍出来的。 “尹庄主——”刑极的脸色越来越白,乃是失血导致的,“你先送汤昭回去。” 黑寡妇站起身来,拉住汤昭道:“走吧,把剑放回去,咱们出去。” 汤昭麻木的挪了一步,看着刑极。 刑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摇了摇,道:“没事——庄主会给你解释清楚的。小事一桩。” 汤昭稍微缓过来,忙把手中的剑急匆匆放回匣子里。 一闪眼间,他发现剑刃上没有一丝血迹,倒有四个文字隐隐闪过。 “杀人者死”。 不等他回过味来,黑寡妇早就等不及,将他拉出门去。 大门一关,只听“锵——”的一声,刑极腰中长剑自己弹出一尺有余。 剑身颤动,嗡嗡作响。 随着剑身的颤动,似有光华隐隐流转。 “剑术——赦免。” 刑极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神色也变得鲜活,只是脸色依旧白得可怕。 “大辟么……”他的五官微微抽动,“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24 卷蛛帘 “你不用担心他,”黑寡妇拉着汤昭的手沿着回廊走着。她走路的姿态娉娉婷婷,甚是典雅,迈步之间几乎不见裙摆抖动,仿佛浮萍渡水。 两人缓步走着,周围无人打扰,只有秋风吹起落叶在空中舞蹈。 “他有办法治好自己,一时半刻就和没事人一样。检地司的人虽然是群疯狗,但还是惜命的,可不会想到自杀。” 这时太阳正好,秋风也出奇的温柔,阳光洒在身上,渐渐温暖起来,汤昭慢慢从惊慌失措中平复,道:“你……你们早知道这一剑会杀伤他?” 黑寡妇道:“我是猜的。剑可能有各种各样的性情,但没有一把是废物。他那么看重那一把,当然也不会是。” 性情? 剑吗? 人有性情,剑也有性情? 汤昭追问道:“可是为什么?他知道会受伤还叫我砍他?” 黑寡妇笑道:“大概是试剑吧。你是新人,那把剑又尘封已久,重见天日要见血,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汤昭摇头道:“那也不用自己……” “再者,大概也是明志。”黑寡妇后面的话像是自语,“示威以明志。他这一仗是必须要赢了,现在砍自己毫不犹豫,其他拦路的人砍起来还不轻松吗?他出题目给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半信半疑——黑寡妇一力撺掇他砍刑极,刑极反而是被动接招,要出题目,也该是黑寡妇出题在先吧? 要是黑寡妇这理由能说得通,汤昭这里也有理由能说得通: 刑极既然亲口承认自己是错的,为错误付出代价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么? 然而这一条细想也很荒谬——刑极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作风,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惩罚自己?又何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头脑抽风更合理些。 然而太阳很暖,这白衣美人的声音实在温柔,汤昭不知不觉卸下防备,不再多想。 这时,黑寡妇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这问题不必考虑,汤昭直接答道:“学生汤昭,今年十二岁。” 黑寡妇道:“十二岁……真小。就连我们五毒会也不用这么小的孩子,要留着教上几年才好上阵,检地司倒不忌讳。不过汤昭——” 她停下脚步,转向汤昭,神色和蔼又认真道:“刚刚既拿起剑来,你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了。执剑的人,怎么能惊慌失措呢?刚刚见了点血就这样,以后你要见到尸山血海,要如何是好?” 汤昭轻声道:“是啊,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他一时无法回答。 从小他就憧憬学武、学剑,要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当个飞天遁地的剑仙。但他从没憧憬过血腥、杀戮、暴力…… 因为故事里的剑仙不会干这些,纵然有争斗,也描绘的仙气飘渺,精彩绝伦,仿佛剑仙杀人不会流血,就像江湖上的大侠不会吃喝拉撒。 但事实上,每一个拿剑的人从学剑的第一日起就面临着对抗、流血、受伤乃至死亡。 这些他隐约感觉到了,既隐隐抗拒,又不甘心放弃。 黑寡妇见他低头不语,耐心道:“也不必过度担心。早晚要过这一关。天要下雨,剑要杀人,我还没见过不能过的人。过关若要缓些,就自己慢慢悟,若要急些,就多听听前辈的指点。” 汤昭听懂了她的意思,道:“前辈,你也是个剑客吗?当年你是怎样过关的呢?” 黑寡妇笑容轻飘飘的:“我还不是剑客哦。将来会是,现在还不是。说不定我们一起成为剑客呢。但是我有杀人的经验。哪天我有空了,就叫人来找你,咱们好好聊聊。” 汤昭拱手道谢。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一间黑色的大屋前,正是之前的澡堂。黑寡妇松开汤昭,道:“进去洗洗身上的血迹,出来又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小伙。” 汤昭答应一声,进了屋子。 山庄的澡堂似乎时时刻刻备有热水,汤昭又一次泡在水里,蒸汽中,血腥味渐渐散去。 他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这白雾封锁的水池就像他的精神家园,带来无比的安心与松弛。 泡了一会儿,他似乎听见门外有些细小的声音。 淅淅索索的,微小而杂乱。 一股寒意从颈后钻下,汤昭猛地一下从水池中站起,愣了片刻,又垂入水中。 似乎,有些习惯了。 一墙之隔的院外,黑压压一片。 蜘蛛! 蜘蛛群,蜘蛛海! 数以千计的蜘蛛从地缝、墙角、屋檐、裂隙里潮水般的涌出,一个挨一个蠕蠕爬行着,汇聚到一袭雪白的裙角下。 黑寡妇一身白衣,独立在万千毛茸茸的黑蜘蛛沼泽中,如泥淖中独自绽放的水仙。 掐算着时间,黑寡妇掉头离开。 在她身前,蜘蛛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路,就像在她面前铺开了地毯,请她移步前行。 她向前走,所有的蜘蛛跟着前进,如一条黑色的洪流,又似她白裙下的拖尾。 从头到尾,她没有发出一声号令,只有蜘蛛爬动的淅淅索索声。 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任何生灵敢窥探蜘蛛行军。 一直到一座院落之前,才有一个黑衣少女迎上来,深深拜下:“圆晴恭迎庄主。” 黑寡妇微微颔首,此时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一旦收起笑容,柔媚的五官立刻变得锋利。 “圆晴,把这些赶到甲字炉里炼化。我要一瓶千蛛毒。” 圆晴看了一眼黑寡妇身后的蜘蛛大军,即使是她见惯了这些八脚怪物也不由得变了脸色,颤声道:“婢子恐怕赶不动这么多宝贝儿。” 黑寡妇道:“那就叫它们吃了你吧。” 说着转身离开,蜘蛛群再次分开给她让路。 她离开不久,蜘蛛群虽还留在原地,渐渐骚动起来,圆晴脸色发白,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漆黑的哨子,使劲一吹—— “滋——” 声音尖利,直透耳膜。 蜘蛛群好像被强电电了一下,猝然麻痹了,趁着个机会,她从腰间取出香袋,倒了些粉末在手上,奋力一吹,淡黄的粉末如纱罩一般罩向群蛛。 黑寡妇离开蛛群,径直回到了正厅。 进了里间,刑极还是坐在炕上,屋中血腥味刺鼻,檀香再也遮盖不住,但他身上已经看不出血迹。 他竟然还换了一身新公服,平平整整,连褶皱都没有,更别说破损。 除了气色比之前稍差,刚刚的重伤好像从没发生过。 黑寡妇的目光在他腰间的长剑上一转,艳羡之色一闪而逝,若无其事的坐下,盯着刑极,好似在看什么珍稀物种。 刑极笑着道:“没诱惑我的人吧?” 黑寡妇道:“你的人?什么是你的人?他吃过你一粒米吗?他吃的是我山庄的饭,难道不是我的人?” 刑极挑眉道:“这么彻底?我记得你最厌恶那些心慈手软,善良仁爱的人。” 黑寡妇道:“没错——除非他是我的人。” 刑极笑道:“倒也是,谁也不愿意老睡在毒蛇窝里,都想在身边划拉几个放心的人。不过这个孩子却不能给你。一则我特意找来的剑使,缺他不得。二则怕给你们糟蹋了。” 黑寡妇冷笑道:“只有我五毒会会糟蹋人才,检地司就不会糟蹋人才?” 刑极道:“也会,不过不会恶意糟蹋,至少在我这里不会。” 他不理会黑寡妇神色变化,继续道,“汤昭灵感极高,是难得的剑客苗子。可惜容貌长得不能当灵官,前期要从练武启蒙。他身体又太虚,练武的资质不会在中人以上。若按部就班等身体练到圆满,得费多少材料?这工夫你们耗得起?就算耗得起,最后剑从哪来?我是怕贵庄伤财惹气赔盘缠。” 黑寡妇道:“你也太小看人了。我这里不行,还有五毒会,还有惊蛰山庄。当真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哪里寻不出一把剑来?还是说你们养剑客,都从砍自己养起?那我们倒确实养不起,一命换一命消耗太大。” 黑寡妇凑近他,几乎就在他耳边轻轻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么?受伤很好玩?当真是用血养剑?疯了吗?” 刑极身子不动,轻轻眯起眼,似乎享受她在耳边吹起的热风,道:“说穿了也没什么,既然他能拿起那把剑,我就想知道,在那把剑的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哦?结果是什么样子?” “不能说罪大恶极,只能说是死不足惜吧。” 黑寡妇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道:“很公正啊,你想想你干的那些事。看你早有预料的样子,莫非你觉得自己活该?” 刑极道:“自然活该。犯了错误总是该受到惩罚的嘛。” 黑寡妇冷笑道:“但你又给自己治好了,不应该领死吗?” 刑极道:“因为有罪,所以才需要赦免啊。没有罪又何须赦免呢?” 黑寡妇笑着摇头,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思路。” 刑极道:“你不是剑客,你不懂。” 黑寡妇笑靥微微一黯,刑极轻声道:“这些年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歧路,走得我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但我是不会死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带着他的剑一起走下去。所以我只好先饶恕我自己,直到有一日罪无可恕。” 他反手指头去掠黑寡妇的头发,黑寡妇往后一仰,如云朵一样轻飘飘让开,道:“刑大人,妾身可刚死了丈夫。外头好多人说闲话呢。” 刑极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小人嫉妒庄主富贵美貌,武功高强又有权势,无懈可击,才编出些下流话来中伤罢了。庄主难道放在心上?他们哪能理解你我高尚纯洁的战友情?” 黑寡妇笑道:“哦?你还是我的知己了?我们有什么战友情?不过是外战场并肩战斗过一次罢了。”虽然如此,她笑容中多了许多真诚的喜悦。 刑极道:“能上外战场都是英雄豪杰,尹庄主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反而有些自称的江湖好汉,宁可去偷去抢,不肯好好地立个功勋,从直中取富贵。这些人连庄主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所以我带队来合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送到你手里。那么多人把魔窟视作肥肉,想要吃一口,我非要拔他们的牙。可是庄主要吃,我一定分你一大块。” 黑寡妇道:“我吃了你的肉,那臭气在江湖上顶风十里都能闻到,以后在合阳县我还能出门么?” 刑极道:“当然可以啊,反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些故人了,还怕谁看呢?” 黑寡妇道:“检地司好霸道啊,真就官过如剃了?怪不得大伙如临大敌呢。狗急尚且跳墙,你别逼出大祸来。” 刑极笑道:“可以叫他们试试。我这人最大的特点……” 黑寡妇等着他吹牛便接着嘲讽,就听刑极道:“就是靠山大。我若吃了亏,就请巡察使出手。巡察使不成,就请指挥使。最后最后,还可以请君侯麾下诸位将军降临。合阳县是什么化外之地么?早晚是要梳理的。” 黑寡妇听着渐渐笑不出来,强行扯了扯嘴角,道:“你要有这样的决心……你肯定有这样的决心。当年战场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永远在发疯。高远侯把你抽调去检地司真是神来之笔,你正适合用来咬人。” 刑极道:“我本来就是检地司培养出来的,无非回老家罢了。你肯配合我最好了。对了,你先帮我找个好的启蒙老师给汤昭,就算你为培养他出力。这是笔大赚的买卖,汤昭若成才,他记得你一分好一定回报一百分。” 黑寡妇心思暗转,笑道:“你别替他领我的情,你领我的人情就行。好老师么,我正好知道有一个。就怕他教出来不是你想的样子。” 25 杀人器(新年快乐) 匆匆换好新的蜘蛛服,汤昭回到了住处。 对面卫长乐的房门紧闭,汤昭不知他回来没有,屈指敲门,就听里面有人道:“昭哥?” 看来是回来了。 只是卫长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虚弱?汤昭不免担心,推门进去,登时就一激灵。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沉,仿佛又回到了正堂中,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怎么回事?” 床帐一动,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床上微微抬手: “这里。” 汤昭脸色难看,之前他刚在里屋见刑极时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后来聊了许多秘闻,又遇到黑寡妇,他便没再细想,没想到竟至于此。 卫长乐扶着墙慢慢起身,汤昭才看见他一只手臂直至肩膀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沁着鲜艳的血色。 “怎么回事?”汤昭惊怒,“就算没通过考验,怎么就成这样了?刑大人难道还会动手吗?” 卫长乐声音虚弱:“没人动手,是我自己伤到了。” 见汤昭神情又是疑惑,又是愤怒,他不得不又说道:“你刚刚……没拿那把剑吗?” 汤昭道:“拿了……果然是剑伤吗?刑大人不叫你砍他,反而叫你砍自己?你还听他的?” 他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把古怪的剑,给人无穷力量不说,锋刃也诡异莫测,明明不伤外物,有些人碰上了毫发无伤,有些人脆弱如纸,到底是什么缘故? 难道说刑极找的不是拿起剑能获得力量的人,而是那把剑不能伤之人? 可是刑极是怎么判断的呢? 其实他刚刚就有这个疑问——刑极也不是傻子,兴师动众夜半追人,怎么说也有七八分把握吧?好容易把卫长乐捉回来,结果回来一试又不行了?他自投罗网可是阴差阳错的意外,若没这个意外,刑极费这么大功夫就白忙了? 卫长乐摇头道:“不用砍,我一拿那把剑,从这里——”他用完好的手指了指绷带下的手掌,“往上裂开,骨肉分离。若不是刑大人出手,我当场就一剑两断。” 汤昭听得后怕,道:“那把剑那么邪门凶厉吗?” 那把剑给他的感觉实在分裂,一时好一时坏,一时正气凛然,一时凶狠诡异,已经把他弄糊涂了。 卫长乐声音低了下去,道:“不是剑的事……剑是好剑。只是我不是好人,理当如此。昭哥你是好人,正配那把好剑。”说到这里,体力渐渐不支,又靠在床上。 汤昭依旧疑惑重重,总觉得卫长乐还知道些内情,但见他的状态不宜追问,只道:“上药了吗?” 卫长乐道:“蒙刑大人赐下伤药,很是灵验。我好多了。昭哥先回去吧,我有点累。”说着慢慢靠着枕头躺了下来,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汤昭叹了口气,放他休息,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几乎想立刻回过头去,问卫长乐一句: “你——杀过人吗?” 最终,他没问出口,静静地走了。 匆匆用过没什么滋味的午饭,汤昭盘腿坐在床上,决定抛开杂念,做点什么。 最好做的还是有意义的事,比如说——修炼。 他有功法的,一共两部,其中一部甚至在他脑子里。 之前他已经了解这不是现阶段的功法,但后来他又发现,也不是完全不能练。 至少神鸟浴火诀是分两部分的,前面是练气,或者说化气为罡,后面一部分是炼神,就是精神。 那部功法进入他脑袋时他看到的那片璀璨的光焰和火焰中的神鸟就是炼神观想“图”。 这就要说直接功法传授的厉害了,本来最后的观神图要靠自己从图画里一点点观想出来的,但他接受后直接就出现在脑子里,随时可以进入。 是以,他就静心入定,果然沉浸入那片光焰世界里。 在那个世界中,他化为树叶,忍受火焰焚烧,用尽全部精神,去看光焰中的神鸟,直到被焚烧殆尽,猛然醒来。 醒来之后,他还呆在原地,浑身大汗,头脑发胀。 屋内一如之前,刚刚他给自己倒得茶水搁在桌上还没有放凉。刚刚在火焰中从生至灭,也不过一瞬间而已。 汤昭一下子躺在床上,双眼放空,渐渐昏睡过去。 在梦中,他又梦到了火焰,火焰鲜红,红如血。 紧接着,红色真的变成了血迹,四散飞舞,铺满视野。 突然,他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天色已晚,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 之前的疲劳已经消失无踪,反而精神健旺,虽然难以量化,但似乎炼神有所裨益。 他头脑清晰,又回想起白天没有问出的那句话。 那句话是他找到的一根线头。 线头一扥,解开了整团麻线。 “你杀过人吗?” 当时他一进里屋,坐在淡淡血腥气中的刑极这样问他。 那时汤昭有点懵,只觉得刑大人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是字面意思。 你杀过人吗? 能拿得起那把剑吗? 他当然没杀过。 堪堪舞勺之年,若不是家中变故,他还在书斋闷头读书呢。 大概刑极也是相信的,年少无邪嘛。哪有那么小小年纪就杀人的呢? 当然除了无邪,还需要资质。 想来有资质的人不多,同时又要干净无垢,至少刑极手边没有这样的人。所以他偶然发现了卫长乐有资质年纪又小,多半符合两个条件,觉得十拿九稳,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但最后,还是出乎意料。 汤昭只是个以普通方式成长起来的普通孩子,最多有个奇怪的老师,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卫长乐不是。 所以他拿不起那把剑。 这大概就是刑极口中的:“狗日的世道”吧。 既然刑极这么说了,自然没有责怪卫长乐的意思,汤昭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句话他也不会去问对方。 越到深夜,越适合静静思考,他的思路越发清晰—— 杀过人,又怎么样呢? 看这黑蜘蛛山庄的做派,里面的人有谁没杀过人吗? 横行无忌,比六扇门还霸道的检地司,有谁没杀过人吗? 从他所在之处,东西南北数百丈,男女老幼都算上,有谁没杀过人吗? 汤昭没杀过人,安安稳稳长了这么大,是他运气好罢了。 而以后,他既要学剑,手上又岂能一尘不染呢? 剑是杀人器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那把剑的规则是“杀人者死”,想必有道义在身,尤其如果是那个神兽,更是最公正无私的存在,那肆意持剑伤人,是行不义吧? 刑极让他第一次就出剑见血,公然行不义之事,别管他有什么理由,让汤昭这临时的主人与剑的规则背道而驰。 别管刑大人有多珍视那把剑,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想过该怎么用那把剑呢? 26 锻体篇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找他。 来人是个年轻武官,汤昭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之前跟圆晴对峙的那位。他神色还是那么冷峻,眉头锁着,似有不快意在心头。 “跟我走。”他短促的招呼一声,转身就走。 汤昭心中一紧,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结果是去正堂吃饭。 此时正堂隔间屏风移开,三间正房打通,恢廓宽敞。堂上明烛高照,灯火辉煌。正中央摆着一桌酒席,虽还未开席,已经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 刑极又换了一身锦袍,这一身更加考究贴身,活脱脱一个大家公子。黑寡妇还是一身白衣在主位相陪。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之前隐藏在二人中间的古怪气氛荡然无存。 汤昭暗暗称奇,刑极已经看见他,招手道:“来,挨着我坐。”他下手正空着一个位置。 汤昭虽少出席这等场合,也知道席次礼数,尤其带他来的年轻武官,只坐了末座,便推辞一番,刑极道:“这里山庄是地主,我们是半个地主,你是远客,坐这里正好。回头等你入职,有了职司再按顺序坐。” 汤昭坐下,酒席大半是黑蜘蛛山庄的人,剩下的大概是检地司的人。山庄的人倒好认,无非一身黑,另外那些穿着跟刑极一样都是便装,不穿公服,男女老少都有,有美有丑,差异极大,显得检地司用人不拘一格。 此时开席,各色佳肴酒馔流水价上来,席上觥筹交错,气氛炽热。众人谈笑风生,毫无隔阂,敬酒之声不绝于耳。灯光折射在精瓷酒器上,反出折角不一的光芒,耀眼生花。 汤昭不懂大人的世界,便埋头吃喝。菜肴当真不错,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汤昭一通胡吃海塞,恨不得把这一个月的本儿都吃回来。 “汤昭——” 汤昭抬起头,咽下食物,就见刑极眯着眼睛看着他,神态似有醉意。 “往后的一个月,我就把你交给尹庄主了。”他抬手示意,指的是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正是。这一个月黑蜘蛛山庄就是你家,要吃要喝尽可随意,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不止。”刑极用充满酒气的声音笑道,“尹庄主还为你聘请了一位教授武功的名师,那位老师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桃李满天下,你由他开蒙,实在是走运。还不向庄主敬酒?” 汤昭心中一定,向黑寡妇敬酒,黑寡妇笑吟吟饮了,道:“除了名师,学武的一应花费也算在我山庄头上,你只管静心练武。” 汤昭再三道谢,刑极道:“可惜我这个月太忙了,实在顾不上你。不过我也给你留了个看护。之前你也见了,司立玉。” 他指的自然是那年轻人,是席上除了汤昭以外最年轻的。 汤昭忙起身行礼,司立玉也起身,只是神色冷淡,眉头依旧紧锁。 刑极道:“小司是咱们这里的后起之秀,才能卓越,那是哪儿哪儿都好。要不是情况特殊,本来要承担更要紧的担子。现在替我看着你,还有些额外的训练项目叫他教导。还有我也留着一笔资源给你,也放在他那里。” 他夸赞司立玉的时候,少年眉头依旧锁着,一点儿表示也没有,汤昭这才确认,此人是当真天生如此。 这人……不好相处啊。 不过汤昭也没有选择,同样给他敬了一杯,司立玉仰头干了,端正坐下。 又喝了几巡,菜已吃残,窗外日落月升,天色已晚。 刑极端起一杯酒,大声道:“大家同饮一杯。从今日起,在座的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要分什么官什么民,什么检地司,什么五毒会,说句江湖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风雨欲来,希望大家同舟共济!”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举杯,痛饮杯中酒。 汤昭糊里糊涂跟着喝了一杯,眼看桌上成了响马的聚义厅,就差大秤分金银、磕头拜把子了,心中闪过念头: 假的吧? 一口饮尽,他正对上对面一道目光,清冷如三冬水,不带一点酒气,正是司立玉。 两人对视,相顾默然。 汤昭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假的吧? 一时席散,汤昭虽喝的不多,但年幼体虚,没有酒量已然头脑发晕,坐在那儿醒了一会儿酒,央服侍酒席的丫鬟把剩余的菜肴包起,散着酒气摇摇晃晃走回房间。 房门口,有人在等他。 司立玉靠在门前,双手环抱,目光沉沉。 月色昏暗,他整个人仿佛青灰色的石雕,冷硬而粗粝。 “司……大人。莫非在等我?” 汤昭谨慎开口问道。 “这个给你——”司立玉一只手抽出,递给他一个竹筒。“镇守使给你的。” “镇守使……”汤昭一怔。 见汤昭接过,司立玉转身离开,夜色中,似乎听他说道: “弱不禁风。为什么是你……” 声音渐渐消失在黑夜中。 汤昭先去看了卫长乐,把晚饭带给他,确认他身体渐好,看来伤药有效。 接着说起之后打算,汤昭自不必问,只服从安排练武,又问卫长乐。 卫长乐道:“我也无处可去,若能跟着你就好了。” 汤昭道:“我试试。只是一个月后我生死难料,你又没着落了。” 卫长乐道:“能有一个月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已经很好了。还想一个月以后的事情?有一天,算一天。” 汤昭道:“这样,这个月我是无敌的,料想有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你先跟我练武,等到月底我求他先一步放你出去,你拿着钱先盘下一个铺子等我,万一我全身而退,咱们就开大买卖,我要是出不来呢,你就继承我的遗志……” 卫长乐忙道:“别胡说八道啦。我怎么能拿你的钱……” 汤昭道:“不然我给谁呢?难道充公吗?” 卫长乐连连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再说吧。” 出卫长乐处出来,汤昭酒气又渐渐涌上,头脑又昏昏沉沉起来,沿着屋檐慢慢走回自己住处,一推门,浑身一凛。 “司大人?你怎么来了?” 司立玉踞案而坐,目光冷冷扫过他,道:“去哪儿了?” 汤昭心中愕然,心想: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但他脾气还是不错的,即使酒气未散,还是平缓的回答道:“去看一个朋友。” 司立玉重复道:“朋友?”仅两个字,竟带着一股质疑,仿佛汤昭公然撒谎。 汤昭依旧头晕,晃晃悠悠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发现茶壶配两个茶杯,随手给他倒了一杯,道:“嗯,谁还没有个朋友?大人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司立玉道:“看了么?” 他说话没头没尾,汤昭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个竹筒。 “还没来得及。”汤昭把茶一饮而尽,酒气压下,智商略有回归,便沉默下来,只有心中古怪,心想:好家伙,难道说是追过来检查的?里里外外没超过半个时辰,这也太性急了吧?早知道你不走好不好? 司立玉眉头皱的更深,抬头纹都出来了,道:“没看,你怎么还有时间访友?看。” 汤昭只好打开竹筒,里面只一卷锦帛。 打开锦帛,上面竟是一卷画卷,或者说,一卷连环画。 “这是……” 开头的一部分画的是一个人脚下弓步,摆着出拳的姿势。后面还是人形,摆着各种姿势,底下还有小字注释。 “是武功秘籍?” “秘籍?”司立玉显然不理解这个“秘”字,都给你看了,能是“秘”籍吗? “检地司的锻体篇抄本。” 汤昭看得心花怒放,比起云山雾罩的《桐花引凤诀》,这图文并茂的一看就懂,多好! 当然要说厉害,他也看不出哪里厉害。只觉得前面的姿势还是人的动作,后面那些太古怪了,不像是人体能做到的。 “第一个。”司立玉不知何时已经笔直的站在场中。架势分明是要监督他开始锻炼。 现在? 可是已经深夜了,筵席的酒气还没散呢。司立玉自己不也在席上没少饮酒了么? 汤昭抬头看,司立玉目光深沉,岳峙渊渟,并无分毫酒意。 汤昭顿时明白,这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人。 “只争朝夕吗?好吧。” 片刻功夫,汤昭自己想清楚了,学武先是为自己,别人教导是付出,自己锻炼是收获,只有自己求别人,没有别人求自己的。人家愿意教,不管早晚,自己应该全力配合才是。 总比对着一本天书,无处着手乃至走火入魔的好。 想起天书,他立刻想起了眼镜。不知戴着眼镜看这本书会有注释么?会有仙女么? 可惜眼镜已经裂了,大概是不顶用了吧。 第一个动作平平无奇,汤昭很容易就照着摆出。 司立玉扫了一眼,手中汤昭肩头、膝盖等处或拉或按,矫正他的姿势,直至完美。 “需要保持半个时辰。”虽这么说,但显然他是以教导为先,并没真让汤昭维持那么久,很快就道:“第二个。” 下一幅画是个类似金鸡独立的姿势,比较古怪,汤昭试了试,好像也可以。有点小晃,不过司立玉矫正一遍后,反而不那么晃了,似乎达到了一种稳定的平衡。 “下一个。” 后面一幅画比一幅画古怪,姿势一个比一个难,汤昭到了后来只能勉强做到,十分不舒服。 司立玉虽然话少,倒是不乏耐心,每个动作都指导汤昭做到全无瑕疵,也不十分催促。 到了第八幅画,汤昭无论如何做不到,道:“这个太难了。” 司立玉问道:“继续。” 那就是尽力而为的意思? 汤昭依言尽力尝试,只是身体不听使唤,人的身体真是有极限的,他很怀疑有没有人能做到这么扭曲的动作,道:“有点困难。” 司立玉道:“我看也未必。”一脚踩了过来,将汤昭的膝盖一直踩到底。 汤昭惨叫了一声,剧痛之下,泪水盈眶,司立玉提着他的胳膊,摆到了画上的位置,道:“这不是做到了吗?保持十个呼吸,我给你数着。”他手掌中似有无穷力量,摆弄汤昭的身体就像摆弄木偶,别说扳到什么姿势,就算撅折了也不费吹灰之力。 汤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上软筋撕裂一般,只想摔倒,但不知怎的,一口气顶住,死死地顶了十个呼吸。 司立玉微不可察的点头,脚抬起来,汤昭整个摔到了地下。 他只觉得骨节松散,肌肉颤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好半响才缓过来。支撑起身子,汤昭抬头不看司立玉。 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把刚刚不自觉溢出来的泪珠憋回去。 司立玉自行把卷轴卷起,放在桌上,道:“每日卯时练习,晚上我来找你。” 汤昭“嗯”了一声,道:“那白天呢?” 司立玉道:“白天有五毒会的毒虫教你。”他的口气带着淡淡的嫌恶,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时辰之前刚喝了结盟酒的人。 离开房间,司立玉独自走出院子,脚步无声,仿佛天生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他走过庭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正堂中的一人。 刑极坐在窗前,举着酒杯静静的看着窗外,好像在欣赏景色。 他的衣着,他的气度,他的姿态都像在庭院中吟风弄月的富家公子。 只是赏的不同。 有人赏花,有人赏雪,他赏夜。 夜色正浓,他眼神清明,但神情已经有些醉意了。 “不愧是小司。心中有千般不满意,永远尽职尽责,永远值得信任。” “小秀才不会被他练傻了吧?” “也好,不然他还道检地司都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人。” “也希望他争点气,证明我眼力不错,这件事选他比小司合适——比任何人都合适!” 27 呼吸 司立玉离开之后,汤昭渐渐从酸痛中缓过来,反而觉得筋骨舒展,身轻如燕,仿佛挣脱了枷锁般轻快。虽然这可能是负重之后的错觉,并非这锻体功是什么神仙功夫,立刻起效,他还是心情愉快起来—— 自己已经开始练武了么? 虽然辛苦,但习武强身乃至超凡脱俗,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随手翻看锻体篇的画卷,只觉上面一个个图画仿佛是音符在活泼跳跃。粗略一数,这一套动作共有三十六个,一日练八个,可以练五天。 汤昭自己想想也好笑——怎么可能一天练八个呢?这动作肯定是越到后面越难,到后来一天一个都难。这一个月还不一定能全练完呢。 似乎还是紧了一点儿,这应该是最基础的功夫了,这都练不完,一个月能练出什么名堂来? 能加快速度么? 他突然想到:眼镜的注释对这等功法有用么? 应该没用吧?内功的文字可以有助理解,可是这连图带画的,再看不懂不是傻子么?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久违的眼镜拽出来。眼镜碎了一片,另一片还完好。用“单眼瞪”的方式,倒也能看。 “锻体(外练)-中品。” 眼镜上显示了品阶,汤昭比较满意,这个比《桐花引凤诀》品阶高啊。 只是玩笑而已。 编的再好的幼儿园读本也比不上质量差的大学课本啊。 他的目光集中在锻体两个字上,果然随着视线的转移,锻体后面也出现了注释。 “锻体,外练基础也。以拉伸动作配以呼吸之法锻筋骨之基……” “呼吸之法……等等……还有这玩意?” 他记得刚刚只是摆动作,没什么呼吸之法配合啊? 难道检地司不肯教么? 汤昭不敢确定,从常理讲,他现在不是检地司的人,藏私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靠呼吸之道,要靠身体硬掰成这等古怪姿势,不会练出什么好歹么? 那么,眼镜能不能补足呢? 他目光下移,看向动作,果然又出现了大片的注释。 注释主要是注解这个动作骨骼、肌肉、血液等等怎样受力,得到什么锻炼,有什么细节值得注意,可能造成那些危害种种,可谓不厌其详。一个动作几千字怕不有几千字的注解。甚至后面还有几个动作另有图解,是解剖图,展示动作中身体各部外至皮膜内至肺腑呈现何等状态,甚至还隐隐有血液流动、肌肉张弛。 老实说,解剖图有点恐怖,好在足够简练,汤昭还能直视。 通过对比,汤昭确认司立玉是个好老师。他教授汤昭的时候,虽然没详细讲解,却把所有的动作细节都矫正到位了,最后的效果与注释上标注的最优形态几乎相同。这就足够了,毕竟锻体篇都是给入门的小孩儿练的,能一板一眼的学会就很不错了,难道还真指望追根究底,融会贯通不成? 就是司立玉自己,当初也只是这么学来的,现在也未必说出个所以然来。 汤昭也只是大略扫一眼,懂得多当然是好事,但这不是当务之急,他更感兴趣的是…… 呼吸之法—— 有了! 在注释的后半部分,果然有呼吸之法,解释呼吸如何与动作配合。光看文字其实很虚,什么三短一长,什么二虚一实,说的十分抽象。好在下面配了图。 又是一张解剖图,展示上面进气,腹中五脏怎样随之律动,一呼一吸,一舒一展十分清晰。抛开心中的恶心,跟着图示学习并不难。 汤昭跟着呼吸节奏开始动作,果觉轻松了许多,有些动作做不到、做的很困难的,跟着节奏便做到了,有些动作不稳定、难以维持的也越发稳定了,仿佛卸下了枷锁,格外轻松愉快。 这样一来,别说十个呼吸,就是半个时辰…… 噗通—— 汤昭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原来他注意全在保持呼吸上,进入仿佛入定一般浑浑噩噩的状态,体力不知不觉间消耗一空,最终一头栽倒。 “好险——终究要适可而止。”汤昭反应过来,正确呼吸并不能减少消耗,说不定反而增加,这毕竟是锻体篇,重要的不是消耗多少体力,而是得到多少锻炼。保持正确的呼吸和动作,锻炼起来肯定事半功倍。 趁着体力空虚,汤昭继续翻注释。一共十八个动作,每一个都有充足的注释。翻到最后,汤昭又看到了那个水井的白色标记。 只要他心念一动,从水盆里、茶杯里或者……里还能再升起一位仙女,把他的锻体篇换成“金体篇”、“银体篇”之类的功法,恐怕质量还能更胜一筹。 不过还是不要了。 汤昭有个猜测,每一次召唤仙女都要对眼镜造成一次伤害,之前碎了一片镜片,还剩下一片,再扔一次大概就要碎完了。 一面是孤注一掷的机会,一面是可持续性的注释,汤昭还是选后者吧。 不是说一定不能选前者,但为了“锻体篇”显然有点不值。以后有什么武林绝学,玄功秘典,他也许会选择升级一下。 要是镜片还能修复就好了。 应该……能吧? 汤昭有点想把仙女叫出来,问她怎样才能再破镜重圆?又怕问不出结果,白白把这一次机会糟蹋了。 先把最后一次机会留手里,就算就按部就班的学习,有注释查缺补漏,想来学武也不会太难吧。 第二天一早,汤昭果然早起,趁着天还没亮做完了锻体功的前几个动作,第八个动作可以做到了,第九个动作他不敢独自尝试,还是稳一把再说。 锻炼一番,神清气爽,汤昭连早饭都多吃了两碗。 这回早饭不同寻常,圆晴过来陪两人一起吃。 她态度有微妙的转变,对待两人尤其是比之前更客气,唯独对刑极的不满丝毫不减。 “一会儿你们得换个地方。那位刑大人把这里当中军大帐了,把他手底下走狗爪牙都叫过来,把你们挤得没地方住。庄主便吩咐你们去葡萄院住。那里也很好,是我们山庄培养后辈弟子的地方,一应设施齐全,还有同龄的孩子,切磋起来也方便。” 汤昭只有听从安排,便问起圆晴能不能留下卫长乐一起练武,圆晴并不为难,道:“你要他做你的陪练童子?” 汤昭刚要解释,卫长乐已经道:“正是,希望能服侍汤少爷。” 圆晴道:“你倒有排场,这个时候还有肯服侍的,好,那你童子的那一份儿资源我先出了。” 汤昭忙推辞道:“我自己出吧,把我那份儿匀出……” 圆晴道:“别傻了,如今你只有不够的,哪有富裕的呢?我先出了,你若过了这个坎儿,将来大有前途,自然会还我。若有个差池呢,这小子用了我们山庄的资源,也不用走了,留下做个庄丁,就算提前预支工钱了。” 两人连连道谢,更明白圆晴不是一般的丫鬟,在山庄地位不低。 用过早饭,圆晴给了汤昭一块牌子和一瓶药,牌子带在腰间,药却是解药,能解许多蛛毒,说是这两物能“辟邪”,又叫来一个小丫鬟,叫她带着两个少年去后院。 28 江湖传说 出了门,汤昭才知道黑蜘蛛山庄有多大,一处处回廊、院落、庭院绕来绕去,观之不尽。只是颜色依旧单调,黑墙黑瓦,黑色没有尽头。 走了大半个时辰,豁然开朗。后院有一大片开阔的沙土场,摆着石鼓、石锁、沙袋、箭靶等练武的器具。十几个人正在场中练功。那些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有的已经满脸胡须,有的却还不如汤昭高。这些人大多数没穿山庄标志性的黑衣,而穿着灰色短衣。 汤昭等一行人穿过操场时,众人埋头练武,并不在意。 这却是汤昭第一次近距离看人练武,不免好奇。 场中有的打拳,有的站桩,也有人提着石锁练力。还有人在靶子场练暗器。站桩的没什么好看,汤昭的锻体篇也算桩功的一种,只是姿势更别扭,倒是打拳的拳脚带影,虎虎生风,一股子劲气扑面而来。 突然,汤昭只觉得耳边有风声响起,不及反应,一只白生生的手伸过来,在他耳边一捏,捏住一物。 汤昭反应过来,只见那小丫鬟手中正捏着一支黝黑小箭,离着他耳边不过数尺,倘若那丫鬟不阻拦,这一箭非扎他腮帮子上不可。 无端遇险,汤昭惊出一身冷汗,道:“谢谢姐姐救命。” 那丫鬟微笑道:“少爷不必客气。”说完之后,沉下脸来,抱着肩膀驻足不前。 卫长乐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凑到汤昭耳边道:“咱们别仔细看别人的武功,犯忌讳。” 这个规矩汤昭没听过,连忙点头,这才知道刚刚冷箭不是偶然,竟是旁人的警告,而且是致命的警告! 这面汤昭懊悔自己不谨慎,远处跑来一个灰衣弟子,笑道:“原来是小珮姐姐来此,刚刚小人失手了,竟惊到了姐姐,该死,该死。” 小珮道:“你认得我?” 灰衣弟子笑道:“小珮姐姐是圆晴姑姑身边的人,谁不认得?况且姐姐生得这么好,谁看了能忘掉呢?” 小珮点头道:“有眼力,你的箭。”说着把箭扔给他。 那灰衣弟子伸手去接,哪知小珮这一下乃是虚招,虽有扔的动作,箭却没出手,叫那人接了一个空。趁着那人一愣神的功夫,小珮反手一甩,把小箭射到那人脸上。 这一箭正扎在眼睛里,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捂着眼睛嚎叫不止。 汤昭只惊得目瞪口呆,却听小珮冷笑道:“既认得我,就知道我是谁的人,我身边带的人又是谁的人。少爷腰间的牌子看不见吗?敢向他动手,你是向圆晴姐姐挑衅吗?” 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见汤昭还在原地发愣,招手笑道:“少爷,这边走。” 三人来到操场尽头,只见一排小房子,一个个紧密排列宛如蜂房。 小珮将指着尽头两间让他们放东西,又站在院里拍手,道:“都过来。” 这小小丫鬟竟有极大地威势,如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众灰衣弟子无不停下,默默聚集过来。 “谁是这一届灰蛛王?” 汤昭正奇怪谁会叫这么莫名其妙的名字,有一十六七岁、面色阴沉的少年已经站出来道:“我是。” 小珮问道:“叫什么?” 那少年道:“焦峰。” 小珮道:“好,焦峰,我记得你了。他们两个——”她指了指汤昭,“就交给你了。从今天起你与他们同命。这一个月内他们有什么意外,圆晴姐姐一定杀了你。”说罢跟汤昭告辞一声,转身走了。 焦峰默然,盯着汤昭,似乎要看看这突然和自己拴在一起的蚂蚱是什么来路。 在他身后,数十人无声地站着,与焦峰一般盯着汤昭,就像在蛛网的群蛛在围观被黏住的猎物。 这里的气氛和前面高屋明台截然不同,摘掉了最后一层人间的滤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阴霾,与黑墙、灰土交织成一个昏暗的世界。 “好了,都散了。”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来,挥赶其他人,道:“滚回去练武,你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竖着走不出葡萄院,就横着下蜘蛛池。” 人群瑟缩了一下,默然炸开,走得干干净净。 黑衣人拢着双手,阴恻恻道:“我知道你们。似你们这般白白嫩嫩的,若不想被活吃了,就给我安分点儿。这里是葡萄院,圆晴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说罢转身离去。 两人也跟着默然,各自回去收拾房子。 葡萄院中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桌一床而已,床下有箱子,多余的东西都放在箱子里。 按照圆晴的安排,两人需等黑寡妇特聘的教师前来指导,其余人等均不需在意。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想不在意其他人,分外需要内心的强大。 两人各自安置好,只等教师前来。卫长乐进来道:“昭哥,这里诡异得紧,咱们小心为上。” 汤昭知道他是见自己之前观看他人练武惹来冷箭,恐他再惹祸事,特意来提醒,道:“可不是。这边的江湖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不知哪一天得罪了谁。” 卫长乐道:“不怪昭哥不知道。你们以前读书,看外人几眼能怎么样?又不是考场舞弊,谁还因此掀桌子打人呢?唯独江湖是个很凶险的地方,武功不但是吃饭的家伙,更关系性命,他们看护的异常紧要,旁人眼睛一斜,他们就补出仇杀大戏来。” 汤昭连连点头。 卫长乐又道:“话又说回来,还不是你我看来好欺负?别说我们身负高强武功,但凡长得膀大腰圆,看着凶恶一点儿,他们哪里会问也不问直接出手?武功能分高下生死,强者举手间就能要了弱者性命,因此江湖中人分外知道谁能欺负谁不能。” 汤昭心中有些好奇卫长乐的出身,本来以为他是普通一难民,过得如千千万万难民老幼一般艰辛,但熟稔之后,他渐渐不掩饰言谈举止,可是越发不像寻常人了。 卫长乐道:“何况这里还是五毒会,比江湖上其他地方更无法无天些。” 汤昭也听到过五毒会,之前在大堂,刑极还冒充过五毒会的人,道:“五毒会……这名字就像邪魔外道。” 卫长乐沉吟道:“应该是顶尖的邪道了,至少在这一片最是声名狼藉。我一路走来,听到他们的传说是很多的。不但凶残,而且最诡异、最霸道。许多江湖传闻里,他们简直就不是人,就是一群蛇虫鼠蚁、一群蛊虫,全没人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压到极低,变得扁而嘶哑。 汤昭猛然想到了圆晴头上那只死蜘蛛,心中凛然。平心而论,黑寡妇、圆晴这几个人待自己不错,自己就算不真心亲近也不至于厌恶。但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仿佛披着诡秘的阴影,整个庄子都有那种诡异、毒辣乃至没人性的氛围,葡萄院并不特别。 卫长乐继续道:“比如说,我在路上就听过传闻,五毒会麾下有个帮会叫巨蚁帮,一夜之间夷平了半个县城。” 汤昭重复道:“夷平?” 卫长乐道:“就是字面意思,巨蚁帮放出数以亿计的蚂蚁,把半个城市吃空了。连一砖一瓦都没剩下。” 汤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这是妖怪吧?” 卫长乐道:“这里头肯定有荒诞不经的,但我们也见过不可思议的真事,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 汤昭越琢磨越是牙根发酸,道:“他们练的是邪功吧?驱使虫子……咱们是要练这个吗?” 卫长乐字斟句酌的道:“是不是邪功我不知道,不过若是厉害的邪功,又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事,想必是不会轻易外传的吧?” 汤昭立刻懂了,他倒是想学邪功,也得人家乐意教他。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那么容易就教给你了?能学些大路货就不错了。 再者,检地司已经把自家的“锻体篇”交给他,身份已经分明,那么五毒会更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大路货都要再筛一遍才肯教了。 卫长乐说完之后自己沉吟起来,暗想道:虽说先生是五毒会请的,但拿主意的是检地司,倘若邢大人真心看重昭哥,他要做的事也不是十分危险,那么安排的武功必是些寻常货色,不叫昭哥与五毒会牵扯过深,过后方便检地司另做安排。倘若只是急用一次,又或者任务太过危险,九死一生,那么说不定会灌输些拔苗助长的邪功,甚至用药催,若是那样…… 就要早做打算了! 卫长乐并没有跟汤昭提他的担忧,暂时只需要他一个人以最阴暗的想法揣测别人就行了。 到了下午,终于有人通知他们教师来了。 来人是一条大汉,身高近丈,膀大腰圆,短衣布鞋,满身肌肉几乎要爆衣而出。 汤昭仰头看这只差脸上长着“练家子”几个字的大汉,心生敬意,拱手道:“敢问您就是教师吗?” 那大汉面无表情,道:“教师叫你们。跟我来。” 两人被领至尽头一座独门小院,院子里又有一处小操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时上房门虚掩,垂着厚厚的帘子,另有一个和这壮汉不相上下的大汉守在门口,笑道:“就是这两个?嘿,小鸡仔一样。” 那冷面大汉不答,道:“谁是汤昭?” 汤昭上前应声,大汉道:“你先进去,先生在里面等你。”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汤昭道:“那这次我先进去。” 走进房间,门帘自然垂下。 光线骤暗,从门口往内堂,渐次的昏暗下去。 内堂的最里面,几乎藏在阴影里。 “这边。” 声音传来,亮如洪钟。 汤昭猛然回头,声音从西屋传来。两屋之间隔着一架屏风。半透明的琥珀屏风对面好像透出微光来。 小心翼翼的绕过屏风,眼前豁然开朗。 窗户开着,正午的阳光丰裕地洒落。一人踞桌而坐,沐浴在光芒里,半身金灿灿的,好像长了一层金色绒毛。 金毛……熊王? 汤昭骤然想到这么一个词。 那人太高,太宽,太熊了! 如果说外面的两个汉子是人中壮汉,那这人就是一头真正的人熊,宽阔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所有视线,给正常人类使用的桌椅根本配不上他的型号,小巧的仿佛玩具。搁在桌子上的两只巨掌,几乎糊住了整个桌面。 “咯……” 汤昭的后槽牙略移动了一下,心中忽然想:倘若他要吃我,需要几口? 一口脑袋就没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打量大熊,那人也自打量他。 这种打量居高临下,来自两人天然的身高差。尽管汤昭是站着,对方是坐着的。 片刻之后,对方开口道:“汤昭?” 汤昭肃立,浑身绷直,拱手道:“教师。” 那人道:“我姓关。你称呼我关教师。” 汤昭认认真真称呼道:“关教师。”他的礼数向来是不错的,任何时候都不错。 那人点点头,神色倒不见得如何凶恶,道:“来,咱们掰掰手腕。” 29 名师 你? 和我掰手腕? 汤昭看了看对方比自己大腿都粗的胳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要弄死我呀? 关教师道:“怕了?” 汤昭抿了抿嘴,道:“有点。”走了过去,坐在对面。 坐得这么近,压迫感更强了。就像坐在巍峨的悬崖底下,随时会被滑坡淹没。 关教师道:“怕了还过来?” 汤昭直言道:“不过也没有退路啊。”说着把胳膊放在桌子上。 关教师耳朵微微牵动,似乎是想笑,道:“站起来。我坐着,你站着,咱俩掰掰看。” 汤昭依言站起,把手伸过来,被他的大手包住,好像箍进了一个铁桶。 “来,用力。” 一较劲,关教师纹丝不动,汤昭只觉得自己在撼山,用了两波力气,汗就下来了。 关教师摇摇头,道:“不行。我叫你站着,就是叫你用身上的力气,你怎么还是用手臂的力量呢?一个人手上才有多大劲力?试试用腰的力量。” 汤昭按照他的指点,沉腰用力,引着手臂去掰,一较劲,差点摔倒。 关教师又摇头,道:“虽说用腰力,其实是从脚下起,蹬住了地,稳住重心,再从腰发力。来,跟我说的来。”当下指点了几点发力要诀。 此时汤昭渐渐忘了紧张,自然而然跟着他的指点尝试,试了两次,沉腰蹬腿,自腰至背,以肩带臂,极致发力,凝气吐声—— “嘿!” 蚍蜉撼树! 汤昭浑身大汗,看了一眼岿然不动的关教师,实在是无法可想。 关教师松开手,朗声笑道:“好了,我知道啦。” 随着关教师力气的放松,汤昭也跟着放松下来,先是力量,再是情绪。一口气松下来,连表情都轻松许多。 “累么?” 汤昭道:“还行,只是手酸。”他刚刚用了不少力气,当然不能说不累,不过不是那种精疲力竭,而且一时用力过猛的虚乏。 关教师道:“既然还行,我就不叫你坐下了。你就保持这个姿势站着,全身放松,不要用力,跟我手的节奏,抬起来就吸气,落下就呼气。”说罢抬起了蒲扇大的手指,微微摆动。 汤昭跟着他的手呼吸,一呼一吸之间,心跳渐渐地减缓,平静下来。热汗渐渐变冷,被窗外吹进来的凉风一撩,竟起了些起鸡皮疙瘩。 他心想:这和锻体篇的呼吸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一呼一吸之间学问可不小。 “好了,坐下吧。” 汤昭坐下,坐直了身子,再看向关教师。 此时看来,抛去魁梧的身材,关教师相貌并非凶恶,远不如外头的大汉们骇人,更没黑蜘蛛山庄里无处不在的那股阴森气质,四方大脸,鼻直口正,,板着脸就有威严,笑起来就很和蔼。 “汤昭——”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我叫做关雷。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汤昭道:“您来教授我武功。” 关教师点头道:“不错!我来教授你武功。尹庄主找到我,叫我在一个月之内,尽可能将你提升到最强。你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吗?” 汤昭摇摇头。 关雷拍了拍胸口:“因为关某是方圆千里,上下百万当中最会教武功的人。” 汤昭眼睛一亮,他相信了,因为……反正关教师好像很可信的样子。 不怪汤昭信任得轻率,这关教师说话实在是他这几日遇到的人中最好听、最正常的一个,比卫长乐都正常。 关教师继续道:“这十来年我在巨蚁帮做总教师,不只是巨蚁帮,五毒会的精英弟子也常常送来给我训练,经验丰富,得心应手,成才无数。什么样的徒弟我都教过。不过这一回却不同。我非教武功,而是教人。你知道这里头的分别在哪里?” 汤昭顺着他的思路回答:“重点是人,不是武功?” 关教师抚掌道:“不错。往常我第一要务,是把我会中武功传授下去,尽可能让每个人学会,学通。那我要精研的就是武功。但这一次要紧的不是教什么,而是让一个人获益最大,进步最多,而且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关某左思右想,有些为难。汤昭,你要帮我。” 汤昭忙道:“我自然听从先生教导!” 关雷摇头道:“只是听话可不行。我要你和我一起使力气。不但尽力,力气还得往一处使。都说进益最大,可是这个‘最’在哪里?就像问天有多高,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咱们以人力去摸天,能摸多高,就摸多高。你自己在地下跳起来摸,能摸多高?我把你抱起来,你能摸多高?我让你站在我肩膀上,往高抬,抬到最高,你往上再跳,伸手往天上摸就是最高的吧?可是我若是支撑的不稳当,摔了你固然不行,你要是不用力往上跳,反而往下倒,那就坏事咯。” 汤昭点头道:“那当然,我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关雷笑道:“好极了。这样咱们已经心往一处想了,劲往一处使还难吗?那我先说说,咱们这一个月要干什么。” 不知不觉中,汤昭听得全神贯注,跟着关教师的节奏走。 关雷道:“你以前没学过武功是吧?” 汤昭点点头。 关雷道:“那很好。我就喜欢一张白纸。刚发芽的小树捋直了,将来自然成才。那一开始长歪了的,怎么矫正都是歪的。我们从头开始。武功武功,自然是武和功。一般我们管打别人叫武,练自己叫做功。” 汤昭没想到他解释的这么大白话,不过倒是挺明白的。 说到这里,关雷问道:“你说打别人重要,还是练自己重要?” 汤昭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练自己重要。不过这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吧?” 关雷赞道:“好一个小秀才,懂得道理。所谓练武不练功,终究一场空。若叫我从头打磨一个学生,必然先练上三年基本功才传授其他。可是咱们又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不学武怎么上阵呢?所以咱们尽量齐头并进。” 汤昭连连点头。 关雷道:“那么咱们来说你,你学武的资质远好于练功的资质。” 汤昭道:“我的资质还……好吗?” 这可是头一次听说,他还记得武馆教师说的:“得加钱”呢! 关雷道:“在我看来,学生的资质没有一定的高下,只有哪方面强一些或者哪方面弱一点。刚刚我试了一下,你力气小,骨架子细。虽然是你没锻炼所以力气小,但是练上去之后,骨头摆在那儿,挂不上多少肌肉,力气也始终是不足的。你爱生病吗?”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有点……” 其实是爱生病的,小时候可算体弱多病,反而这一段时间还好,不知是不是生活太辛苦了,就把生病给忘了。 关雷道:“底子是虚一些。不过这不算什么,练武功一个目的就是强身健体,这样看来,越是身体弱越应该习武。最多就是一个月时间有点紧张。这个身体这方面的资质,就是练功的资质之一,你的起点比较低。另一方面,你的优势也很出色,一是悟性好,二是能贯通。” 汤昭道:“贯通?” 关雷道:“这个很要紧。就像刚刚,我教你一点发力诀窍,你听懂了,这是一,你能指挥你的身体按照诀窍发力,这是二,你的身体发挥出更大的力量,这是三。我们管第三步发挥力量更大的人叫有资质。可是第一步第二步难道就不重要吗?从我教导你到你正确的发力,这个过程是快速而准确的。我管这个过程叫贯通。” 汤昭恍然,道:“知行合一?” 关雷嘿了一声,赞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知行合一……不错,真是好话。正是这个知行合一。有些孩子聪明懂事,但是懂了做不出来,有的只要懂了就能做到,就是死活听不懂。还有人天生力气大,打王八拳也虎虎生风,但你要想教点真本事,那算要了老命了。相比起来,你前两步都能做到,已经很拓宽了前途,也是我说你学武资质好的缘故。咱们知道你的优劣在哪里,制定计划就更准确些。” 想了想,他道:“这样,思路是勤学为主,苦练为辅。怎么样?” 汤昭努力跟上他的思路,道:“就是多学武,少练功?” 关雷笑道:“这世上没有任何‘少练功’的道理。我是说你要多学,学的比人多,比人高级。一开始就学高深难上手的法门,学明白之后,自然效率比人快。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力气不够大,想要砍得够深,刀一定要比别人快才行。” 汤昭恍然道:“我明白了。” 还有…… 关雷心知还有一个重点。 练功还有一个加快速度的方式,那就是补。 大量的食补,药补。 正好山庄拨了一笔资源给汤昭,出手还是很大方的,这保证了汤昭可以操练得更狠一些。 不过这就和汤昭自己无关了。 “那么明天开始。”关雷笑道,“需咱们一起努力。听说你读书识字?架子上有一本《雷声讲武》,拿去看看?” 汤昭接过,这又是一本秘……教材。有教材才好学习,他一向这样认为。可惜之前他问圆晴,圆晴只奇道:“学武还要看书,什么意思?”不免嘲笑他几句“秀才思路,分不清文武。”、“靠读书能成高手吗?读书要是能成,武林争锋就改成考试好了。” 看来还是有人和他一样,想要“武功文学”的。 关雷见他格外喜欢,便知自己之前做的准备有用,笑道:“去把你的小朋友叫进来吧。” 汤昭离去的时候脚步轻快,就像卸下重担一样。 他出去叫了卫长乐进去,还不忘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回到下处等了一会儿,卫长乐也回来,神色轻松。显然和关雷见面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即使两人性情经历截然不同,经验丰富的名师都能轻松把握。 两个少年相继离开后,宽敞的屋子里就剩下镇宅雄狮一般的关雷。 他沉思良久,轻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 他的动作很轻微,却发出了打鼓一样的声音,桌子吱呀震颤,摇摇欲坠。 有人从外面进来,一言不发束手听命,正是门口那相貌凶恶的壮汉。 关雷道:“研墨。” 壮汉熟稔的准备好笔墨,关雷提笔书写,字迹清晰流畅,如行云流水,绝非寻常武人字迹。 正写着,有人轻手轻脚走进来。 关雷笔下不停,也不抬头,道:“圆晴姑娘稍等,马上写完。” 圆晴笑吟吟站在一边,道:“不着急。您慢慢写。” 等了片刻,关雷停下笔,吹干墨迹,把纸折起,道:“劳烦转呈尹庄主。” 圆晴接过,庄主的东西她是不能打开看的,但有些关心,还是问了一句:“您觉得孩子怎么样?” 关雷道:“孩子很好。” 圆晴道:“那么……” 关雷发现她并非随口一问,而是当真关心,便详细道:“两个孩子都很好。身体素质是卫长乐好一点,汤昭悟性不错。综合看来,两个都算中人以上。” 圆晴点点头,道:“中人以上……也就还好了。” 五毒会收人鱼龙混杂,莫说中人,就是歪瓜裂枣也没少收,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个个天才,但要享受延请名师,供给资源这样的待遇,仅仅是中上资质是绝不够的,这回是破例。 关雷道:“贵庄知道卫长乐那孩子有功底吗?” 圆晴不以为意道:“是吧。看走路姿势看得出来,可能有桩功的基础。不过内外功都没有根基,算不得什么根底。” 关雷点头道:“他的根底本来是扎实的,不知怎的有些荒废了,再捡起来也不难。汤昭就是从头开始了,全是一张白纸。” 他本意是提醒一下黑蜘蛛山庄卫长乐是有藏拙的,这也是本着宾主之谊,怕对方误收了来历不明的弟子。既然山庄不在乎,他更不在乎。 殊不知这两个少年对山庄来说全都是来历不明,但这跟山庄有什么关系? 圆晴有自己关心的事,又问道:“那你看他……们有前途吗?” 关雷道:“不好说。基础资质是一方面,往后的发展还跟个人的性格和际遇有关。勤奋、专注、坚韧、魄力还有运气,每一样都是成功的要素。这几样现在我还看不出来。现在看来汤昭悟性好,人聪明有见识,会不会少了一些坚韧踏实?卫长乐听话懂事,应该能埋头苦练,会不会少一些勇气和魄力?但这也是我现在的一点猜测,下定论未免武断。你要一定想知道,一个月之后我再告诉你。” 圆晴听到他说几个条件时,不自觉和自己对应,发现没几条对的上,不由得脸上一红,道:“受教了。关老师不愧是名师。他们两个能得您带一个月真是很大的福分。”说罢告辞离去。 等她走了,关雷沉默一阵,哂道:“名师?哈哈,名师。” 30 虫豸之力 到了晚间,汤昭本打算等司立玉来的,但不知是不是对方有事,这一晚居然没来。汤昭有点遗憾之余也有点庆幸,司立玉给他的压力比关雷大得多。 有了空余时间,汤昭便挑灯看书,看的自然是新得的《雷声论武》。 《雷声论武》显然是关雷自己写的,记录武学常识和“学武”常识。 书中的文字就像关雷说话的口气一样,大白话但是清楚明白,别说汤昭经历了《桐花引凤诀》的磨砺,就算他一窍不通也能通畅读完。 武学的常识,如武道的起步、阶段、境界,内外功的区分,兵刃与拳脚的源流,武学、武术、武道及武德内容与联系等等。学武的常识,则从起步的拉伸、桩功到拳法、步法、身法、心法乃至精气神的蕴养有粗略却系统的介绍。 最后还有些江湖规矩及武林轶事的记载,虽写的很精彩,篇幅却少,显然写书的人不在意。 汤昭虽只粗略翻过一遍,却已经猜到关雷写这本书是有野心的,就像兵家写兵法一样,整理所学归纳著述,冲着流芳百世去的,记录现在正发生的稗官野史没什么意义。 这么看来,关师傅是了不起的人,一腔雄心,意存高远。 圆晴说学武不需要看书,但说不定从这本书开始,就需要了。 当然,这本书现在还是草稿,甚至就是个大纲,很多介绍都太粗略了,只有前面几章可以细读,其他都列个名目而已。不过就算完稿,书里的内容也不可能全部补充详实,不然就是一百万字也写不完,更不是一个人能写完的。 因为太大略了,所以眼镜没给本书评级,不承认这是部“功法”,可能认为这是本“科普读物”,当然也没注释。 但是科普读物读起来就是比专著轻松有趣,也容易接受,越没用的知识越有趣,江湖规矩比武学常识有趣,奇闻异事又比江湖规矩有趣。 就说这武林高手的等级,并没有故事里那么严格,大概就是只学了粗浅拳脚的叫“勇士”,功夫有了根基,简单说就是能飞檐走壁就能被称为“壮士”了。再往上内外功达到一定境界便可以称为“侠客”,而能开山立派独领一时风潮的会被称为“宗师”。至于大侠,就像壮士阶段相对应的“义士”一样,要到侠客阶段再请官府来封,一县只有一个,要实力、名望、功勋都能服众才行。 但这只是约定俗成的称呼,并非金科玉律。江湖上大家张口“高手”,闭口“好汉”,除了“宗师”一般不敢僭称,大侠、义士一定要有朝廷认证以外,其他称呼皆可通融,关起门来互相捧“张侠客”、“李大师”云云也不少见。 至于同等级的强弱那更不可预判。同为壮士,可能有人一个打十个。而江湖上活跃的数得着的人物,更基本上全是侠客一级,实力更是云泥之别,就算两人齐名也不一定就不分伯仲,可以一个被另一个一招打躺下。就是朝廷封的大侠未必就比侠客强,不是说一县之中大侠最强,但朝廷认证就是朝廷认证,你就是把大侠打得满头包权柄也不会移到你身上。 最后关雷还提到,江湖上从不缺好事者为高手排座次,各种榜单层出不穷。但大多错漏百出,地域性极强。如今武林最可参考的是观星楼的“百兵谱”,资料详实,更替快速,渐成公论。尤其百兵谱还分州郡,又有各种分榜,甚至订立一二流高手全榜,自成体统之心昭然若揭。 而在其上,有朝廷的九州忠义榜,不论武功,只以功勋论高下,与武功高低有相关,但还是不可一概而论。如论权威,原无过于朝廷,然而官府和江湖向来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官府固然视江湖人为乱禁草莽,武林高手又何尝看得起官府门下“走狗”、“爪牙”?因此那九州忠义榜开榜时不但未受武林追捧,反而屡遭故意忽视。尤其黑道,甚至以登榜为耻。 不过这等现象渐渐转变,一来阴祸近年来愈演愈烈,武林人已不能置身之外,就是黑道也时时刻刻在阴祸威胁之下,被灭门的势力也不是一个两个。二来……朝廷也给的太多了。 为奖励忠义,凡榜上义士都可凭功勋兑换好处,有功法秘籍、神兵利刃、补药伤药种种。尤其更有“玄功”、“术器”两样。 据说这两样是超脱侠客境界的关键。 《雷声论武》在这里便语焉不详,没有解释什么是“超脱侠客境界”,也没解释“玄功”、“术器”究竟是什么,只说不在“论武”讨论之内。 不知是否汤昭小人之心,总觉得关雷这里的用词有些酸溜溜的。 玄功…… 汤昭想想,自己居然最熟悉的就是玄功,他唯一掌握的功法《神鸟浴火诀》就是玄功。 原来是那么高级的功法吗? 虽然不涉及玄功本身,但他终于知道玄功的起来在哪儿了。 玄功的起点,就是普遍意义上说的“武道”的终点。 按照这本书上所说,武功的终点,就是“圆满”。这个圆满指身体的圆满,也只是“精气神”的圆满,内外俱臻化境,达到“无漏之境”。 达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算武道巅峰了,江湖上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至此,武道的路已经到了尽头。理论上依旧可以积累内功,内力越发深厚、精纯,武学压倒同辈,笑傲江湖。 但这只是量变,绝非质变,本质依旧是侠客行列,内力可以延缓衰老,但有其极限,最终身体衰弱维持不住境界,天人五衰最后化为白骨。 看到这里,汤昭不由暗自忧虑——玄功的门槛这么高么? 要这么说,光达到修炼的门槛就需要几十年功夫,还得是武学天才才能完成,那他这个普通人岂不是一辈子没指望了? 就没有加速的方法么? 也许有,但关雷在书里没有写,只写了武功的两条路线——内练和外练。 说白了,就是练内功和练外功。 外功从筋骨皮练起,由外至内,内功则相反,内气充盈,筋骨自壮。这两路都是正路,外功见效快,更辛苦危险,内功则胜在后劲绵长,初期成效差些。 汤昭学的锻体篇是外练的初步功法,这也正常,他时间有限,若用这一个月时间来练内功,说不定门都摸不着。 只是他还是有些遗憾——内门功夫听起来更帅一点。 就按部就班练下去吧,人家请的高手名师,总不至于误他。何况他还有眼镜为补充,还能用光焰图锻炼精神,一个月时间,总不至于虚度。 次日一早,汤昭起了个大早,换上了练功用的灰色粗布新衣。 做完拉伸功课,走出门去,只见院中众灰衣弟子早已起来晨练,站桩的站桩,练拳的练拳。看他们的状态显然练了好一会儿了。 汤昭忍不住咂舌,暗想:原以为我已经起得够早了,原来这么多人比我早!看来练武比读书更要勤奋,怪道古人说:‘闻鸡起舞’,看来我以后要更加勤奋才是! 按照昨日约好的,他慢跑去了关雷的院子,跑到门口,身子已经热了起来。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山石,不似假山石那样中空多孔,敦敦实实一大块,险些把地面压陷下去。 这个一人多高,是壮汉的一人多高,快顶他两个了! 关雷站在山石边,扶着矮半头的山石道:“汤昭,来这边。” 汤昭走过去抱拳道:“教师早上好。” 关雷点头,道:“阿昭,你知道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动物是什么吗?” 汤昭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蚂蚁。” 关雷难得的呆滞了一下,道:“嗯……咳,没错。你可能会说是老虎狗熊……” 汤昭心想:我刚说了是蚂蚁。 “但那些动物只是躯体大罢了。那小小的蚂蚁才是力气最大的,它能搬起数倍于自己身体的重量,真正的力大无穷。而我这门功夫最长力气,叫做‘蚁力劲’。而你身小体弱,正要向蚂蚁学习。我们锻炼体力,就从搬石头开始。先定下个小目标,一个月时间,叫你搬动这块石头!” 汤昭虽觉得‘蚁力劲’听着不够威风,依旧雀跃,道:“好啊!” 关雷心想这小孩别看力气小,信心倒足,这么大一块石头放在眼前,一点儿也不畏难。 他哪知道无知者无畏,汤昭对现实中的武功毫无感念,倒对故事里的武功有无限幻想,别说区区一块石头,就算一个月让他搬山他都敢信。 在没撞到南墙之前,汤昭就是武道上的愣头青。 关雷便让汤昭站在大石前,按照昨日所言发力的姿势去推大石。 大石自然纹丝不动,汤昭用力推了一会儿,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不能使劲。 关雷道:“累了?” 汤昭满头是汗,道:“有点。” 关雷道:“刚不可久,这样极限用力是不行的,就一般发力即可。”说罢调整了他的站姿,叫他沉腰蹲马,双臂微曲,又指点了一番发力诀窍。 汤昭根据他的指点,收束力量,继续去推,果然省了些力气,但依旧一时半刻也累得不行。 关雷叫他收了力量,姿势却不变,就这样调整呼吸以作休息。这回呼吸的节奏又有所不同,不只是放松,更要控制吸进的气息,在身体里多贮藏一会儿才吐出来。 汤昭一面照做,一面记忆,心中确认外练果然也和呼吸之法息息相关,每一门功夫都有想配套的呼吸法门。 放松之后,汤昭又去推石头,一阵出力一阵休息,到最后手臂固然酸软再也提不起来,腿也麻了。 直到汤昭疲累欲死,关雷才叫他起来,把自己手中的茶杯给他,道:“喝点水,休息休息。” 汤昭喝了一口,只觉得药气扑鼻,苦不堪言,着实咽不下去。 关雷笑道:“阿昭毅力不错,能吃苦。我之前担心你娇气来着,看来是白担心了。” 汤昭不由笑道:“还好,也就一般吧。”当下连喝了几口。 那药茶效力惊人,一喝下去便有热气游遍全身,登时力气恢复了不少。关雷并不着急,等他休息够了才又叫他去推石头。 如此一上午都在蹲身推石头当中渡过。午饭是大块肉食,看着红亮油香,但味道很难吃,添了不知什么材料,又酸又苦。汤昭吃的舌头都麻了。 午休之后,关雷把汤昭带到石头的另一侧。这一侧的石头坑坑洼洼,有不少浅窝。他又问道:“你说世上跳的最高的动物是什么?” 不等汤昭回答,他道:“或许你要说是兔子,但其实是蚱蜢……” 汤昭没好意思矫正:“应该是跳蚤吧?” 关雷继续道:“蚱蜢一跳,跳的比自己身高数倍还高。人要是能跳这么高,那是什么光景?” 汤昭想象一下,跟飞差不多了吧? 不过,轻功跟飞一样也正常吧? 这么说,他的轻功就要学蚱蜢了? 这回叫“蚱蜢功”? 常人练武,都学龙虎,至不济也要学豹彪,关教师却叫他学虫子。 可是仔细想想,虫豸之力实胜于虎狼,乃是自然的奇迹,那么名字威不威风有什么要紧? 关雷道:“咱们现在就学蚱蜢的纵跃术,也立一个小目标。一月之内,你要原地起跳,不借其他力量,跳上这块石头。” 当下关教师指导他一些腰腿发力的关窍,先沿着石头上的浅窝一路跳到顶上,然后从对面跳下来。 练习跳跃可比推石头累得多了,也危险得多,饶是关雷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也把汤昭摔得不轻,有几次摔下来的姿势差点磕到脑袋。关雷在旁边看着,倘若有摔到要害的风险立刻出手搭救,只是碰到皮肉便置之不理。 练得一个多时辰,汤昭双腿又酸又疼,到最后扶着石头都跳不起来,关教师才让他休息。 这时已到晚饭时分,关雷却不叫他吃饭,而是把他赶去洗澡,洗澡水当然也是药汤。 洗澡却不只是泡汤,关雷教了他几门手法,在药浴时不住拍打按摩自己身体,放松肌肉,加快药力浸入。一直泡到晚饭前出来,清淤果然几乎全消,力气也恢复不少。 晚饭还是那些药材炖肉,一整日辛苦锻炼都没抱怨一声的汤昭吃到怀疑人生——就算是要加入药材,也不至于这么难吃吧?简直就像是故意弄出来的黑暗料理。 汤昭忍不住对一天没见人影的卫长乐道:“难道就不能把药材直接煮成汤喝,好歹别糟蹋这些肉食吗?” 卫长乐早上被关雷叫过去另行传授,想来名师因材施教,即使只有两人也会制定不同计划。一直到晚饭才看到他,同样吃得很痛苦,但还是捏着鼻子往下咽,道:“我觉得要不是药味遮掩,应该会更难吃。那股腥臭藏在里面……”见汤昭脸色发青忙道,“可是我觉得这应该是补品,不是寻常肉食。” “哈哈,还是长乐有见识。”关雷端着一只水盆一样的大碗走了过来,随随便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比两人站着还高,道: “这些就是凶兽肉了。听说过吗?凶兽就是被祸月异化了的野兽,肆意祸乱人间,远胜虎狼。这一带还算太平,再往东去,出了云州地界,市井中就能时常听到凶兽食人的事了。如今却摆在你案头,化为血气给你补身,这还不是福气吗?我年轻时学武正要补养时,能得一点凶兽肉干就不错了,那凶兽血何等刺鼻?还要咬着牙生饮。哪有你这样充裕?你猜这么一块肉外头卖多少钱?” 汤昭自然往贵里猜道:“十两银子?” 关雷道:“差不多,五十两。” ……哪里差不多了?不是差五倍吗? 五十两……也就是汤昭全幅身家不够吃两天的!而那些庄稼人一年辛苦连肉渣都吃不起! “要不说穷文富武呢?” 但是,还是很难吃啊! 汤昭伸头一看,发现关雷碗里盛满了香喷喷的鸡鸭鱼肉,都是正常菜肴,忙殷勤夹了一块凶兽肉,道:“教师,您吃点好的。” 关雷碗一缩,道:“不吃。我吃了没用,这东西太难吃,不为练武谁吃它啊。” …… 31 元 晚上,汤昭并没休息,静静等着该来的人。 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了个小秘密。 之前他进入观想状态一下子就会进入光焰漫天的世界,什么时候烧光精神什么时候出来,但多试几次,他发现还有一个中间状态。 他可以自主停留在隐隐有火光的意识层次里,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进入火焰中,也就可以就这样持续下去,处在一种半梦半醒却清明异常的状态中。 这状态会给他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比被火焰吞噬烧爆舒服得多,但锻炼效果肯定差得多,他提醒自己,不可贪图安逸忘记了修炼。 “给自己定一个死规矩,晚上睡觉前必须观想一次。以后酌情再加。” 这时风声微动,一人无声无息进门。 “司大人。” 两天时间,终于又见到那张冷脸了。 司立玉手中提着一个扁长皮包,放在桌上,道:“习武了,如何?” 汤昭笑道:“第一日习武,还挺新奇的。当然也确实辛苦。” 司立玉道:“也就第一日新奇,学武的大敌之一是枯燥。新奇散去,能日复一日的坚持才是关键。” 打开扁长皮包,司立玉取出一根木棍。 他翻动皮包的时候,汤昭也忍不住好奇里面是什么宝贝,看到只是平平无奇的木棍,诧异非常。 司立玉递给他,汤昭接过,浑身一震。 一股力量从四肢百骸当中生出,恍如那日的杀人剑。 比起当时力量给他冲动和澎湃的感觉,这一次的力量很平静,轻而易举就和他身体本身的力量融合为一体,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 他情不自禁的挥了一下,木剑发出“倏——”的一声。 司立玉突然道:“你看这边。” 汤昭看过去,司立玉一只手掐了个诀。 汤昭盯着他的手,心想这是什么用意,司立玉突然伸手一拔他手中的木剑。 汤昭本能的手一紧,司立玉也没认真出力,这一拔没有成功。 “可以。” “啥意思?” 司立玉指着木剑道:“这是术器。内含一元之力。” “这是术器么?”汤昭反复看着木剑,这就是术器?是那个与玄功并称的术器么? 虽不知一元是什么,想来是计量单位了。 还没等他继续问刚刚是什么意思,司立玉接着道:“白日修炼,是提升你本身的根基,但一个月之后关乎你成败乃至生死的,是你拿起剑有多少本事。因此从今日起你便要适应力量的变化。” 汤昭深以为然,骤然获得强大的力量肯定不易掌控,确然要有相应的修炼。 此时夜色已浓,操场上并没有人在修炼。黑蜘蛛山庄的规矩是宵禁,纵有加练的少年也只能在房间里默默用功,而司立玉显然不把本地的规矩放在眼里。 先叫汤昭先又做了一遍拉伸,然后握剑。 他不由自主的按当时刑极教导的方式握剑,司立玉矫正道:“单手握剑,另一手留着掐剑诀。” 汤昭学着他刚刚那样掐了个剑诀,司立玉道:“这是一种。有九种掐诀的方式,都是剑术的基本功,帮助你放剑术。回头会学习。” 握住剑,然后挥剑。司立玉教汤昭一个弓步直劈的动作,从手法,步法、身法等各种关节给他矫正一番,便命他不停地重复这一个动作。 练习之中,汤昭方懂得“枯燥”是什么意思。 纯粹的挥剑练习,还不如推石头有趣。尤其是他增长了一部分体力,能做更多的挥击,越发的单调重复。开头司立玉还不住矫正他的动作,随着动作熟练,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挥动木棍的“咻咻”声,在夜空中嗡鸣。 渐渐地,汗水落在操场上,汤昭累的手臂酸麻,脚下也轻飘飘的如踩在云端。只是麻木的挥动手臂。 “好,休息。” 一句话如同仙音,汤昭一下子放松下来,手中的剑也一松—— “握住!”司立玉大声喝道。 汤昭一个激灵,本来松开的手指又猛然握紧。 司立玉过来抓住他手臂,厉声喝道:“记住,我说休息乃至结束,你可以坐下、躺下,唯独不许撒开手中的剑!” 汤昭凛然道:“是。” 司立玉声音降低,语气依旧严肃:“你自己想想,以你的身体,能够一上来挥击几百下么?” 汤昭回想自己的体力,摇了摇头。 司立玉道:“你自己做不到,是外力带你做到。其中你的身体得到超额锻炼,也负担超额疲惫。拿着剑等着这股力量带着你的身体缓缓恢复,方可卸下术器,否则轻则瘫倒重则重伤!” 汤昭一阵后怕,忙老老实实持剑站住,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坐下。 司立玉取出水壶给他,汤昭喝了两口,突然道:“司大人,这其实也算开挂吧?” 司立玉不解,汤昭换了个解释道:“这有点作弊吧?先借助外力得到充沛体力然后再锻炼,应该比靠自己锻炼效率高得多吧?而且学习招数,能练习更多次肯定学得也更快!” 司立玉嗯了一声,道:“学得是快。” 汤昭赞道:“好厉害的方法,不愧是检地司!” 司立玉唯一停顿,道:“这是镇守使私藏。训导营也未必人人能用。” 汤昭诧异,司立玉道:“这一根一万两。” 汤昭差点把木棍甩出去,道:“一……一万两?” 司立玉道:“有钱也未必能买到。术器就是如此。这还只是一元器,再强些的,价格更是飞升。” 汤昭道:“刑大人下了血本啊。” 司立玉道:“对他来说容易得多。你有机会得他栽培,别荒废了。” 汤昭点头,他反复摩挲着木棍,忍不住道:“之前他送给我一件宝物,上面有裂纹,能放出一堵墙,是不是也是术器?” 司立玉微怔,紧接着道:“是吧。既然能放出墙的,就是轻术器了。有裂纹的是元术器……”他一下子说了不少名词,听得汤昭一头雾水,便解释道:“术器有许多分类方法。一种只增加力量没有术的就是重术器,一种有术但不增加力量的叫做轻术器。又增加力量又能放出术的便叫真术器了。倘若是寻常人,只能放轻术器,但你灵感天赋高,是真术器应该也能放出来。但当时镇守使并不知道你的天赋,给的只能是轻术器。” 汤昭道:“术器也和灵感有关吗?” 司立玉道:“自然,刚刚你拿到术器,直接感到力量是不是?灵感一般的人,需要专心致志,把精力集中才能感受到力量。这就是天分高低了。而且你在分心的时候力量不减,这是极高的天分。以后在战斗中花在术器上的心思少些,已是一大优势。” 汤昭恍然,当初司立玉陡然拔他的术器就是试他在分心时能不能保持力量。 这里头的门道很多啊。 “这是一种分法。还有一种分法,剑客用剑直接劈开形成的是元术器,符剑师雕琢出来的就做符术器。元术器不易保存会快速消散,镇守使若给你元术器,应该是他自己制作的。” 汤昭用心记忆,道:“刑大人都能自己制造术器,剑客都能制作术器?” 司立玉道:“只有自己的剑术。真正制造术器,还得是符剑师。那比剑客还少,检地司有一些剑客,各种剑师屈指可数。” 汤昭点头,问道:“剑客就是侠客之上的境界么?” 司立玉道:“剑客就是剑客,与侠客有什么干系?” 汤昭愕然,道:“不是……武道圆满之后可以练玄功,然后脱胎换骨成了剑客吗?” 司立玉挑眉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知识的?够老派的。以前是这样,一步一个台阶,现在有各种登天路径。若真等到了武道尽头才能转修,谁来抗阴祸?世上都没人了。就算是镇守使……” 汤昭费力的理解道:“就是说……不用当侠客也能当剑客?” 司立玉道:“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需要练武,练好武功,做什么都不会错的。尤其是时限在前,你更需专心致志全力练武,不用想其他。过了这一关,才说得上‘前途’二字。不然连我也懒得对你用心。” 他说的十分直率,乃至十分残酷。汤昭背脊挺直,道:“我知道。” 不管怎样,司立玉虽然说得功利,但依旧为汤昭解答了不少疑问,这都是他可以不说的。汤昭还是念他的好处,也不觉得他真的不用心。 司立玉不再多说,闭目休息。 汤昭静了一会儿,悄然取出眼镜戴上,打量这把术器。 “术器,下品” 果然有注释! “元力:一元(满)。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下面只有这一行注释,并没有长篇大论。 汤昭看得新奇,摸了摸木头,心想:这就是桃木?我听故事里有道行的人捉鬼都是用桃木剑的,果然如此。不过这玩意也太不像剑了! 这就是木棍——不对是,是木杆,因为是空心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是空心的?不是竹竿才是空心的么?桃木做空心的还需要特意去钻吧? 根据一般思路,特意去做的事,总有特别的理由。 他提起木棍,闭起一只眼往中空处窥去。 里面有一抹亮色。 木杆内壁刻着一排小小的字符,在黑暗中泛起荧光。 那不是眼镜显示出来的光芒,而是他本身就能看见的光芒,就如他那晚在荒院中亲眼看到井水里泛出的光。 虽然此光比彼光如萤烛比之皓月,但它们如此相像。 那是…… “符式:元——” 哗—— 无数文字如瀑布一般在眼镜上滚动—— 眼镜,刷屏了! 32 雁过拔毛 汤昭猝不及防,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字,当初注解《桐花引凤诀》也没有一下子出来这么多。 仔细一看,他心中咯噔一下: 那晚看桐花引凤诀那种天书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不仅是文字深奥,还掺杂着真·天书。 那行字符被一个个拆解开,拆成了七个符号,每个符号都繁复无比。 注释中,每个符号分为一段,分别释义,分析其笔画、形态、用法种种,详细无比。最后还有大段对于符式组合的注解和探讨。 比起桐花引凤诀乍看一句不懂,这个注释是白话,每句话好像都能看懂似的,但细究起来没头没尾,无根无由,似乎缺了比注释文字还多百倍的基础知识。 汤昭嘴角抽搐,如果用陈总的比喻,就是让小学生看医学专著。 他这边翻来覆去摆弄术器,司立玉早已察觉,并不动声色。 这位年轻武官也不奇怪,看汤昭的样子,就知道已经发现了术器里面的符式。 既然他有资质,那么能看到符式也很正常,第一次看到感兴趣也很正常,只是想看出什么奥秘是痴心妄想,那完全是另一个门里的东西。 甚至司立玉乃至刑极也不懂,符剑师是独立于剑客之外的体系。 现在汤昭初窥剑的世界,允许他好奇,只是时间一到就得收心练武罢了。 这边厢汤昭划过所有注释,果然在最后看到了水井的符号。 嗯,这个也能投入水换金棍、银棍。 只是这个也不值,仅剩的一个机会,汤昭还是打算留给更珍贵的东西,最好是功法。如果不行,那也得是其他贵重的宝物。 比如刑极第一次叫他拿的那把剑。 可惜那不属于他,大概是不能让他扔水里了。 咦? 汤昭惊奇的发现,水井符号旁边还有一个符号,是个水滴的形状。 这个符号第一次见,是干什么的? 汤昭想着,不由自主的把注意力集中…… 一股力量从抓住术器的手指起,沿着手臂往上流动,一路流上头直至从耳边泄出…… 等……等等! 汤昭吓了一跳,忙把眼镜摘下来,那股泄力停止了。 虽然只有几秒钟,汤昭竟吓出一身冷汗来——眼镜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还罢了,亲身体会又是另一回事——刚刚,怎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镜,陡然瞪大了眼。 那道横贯镜片的裂缝居然……短了一点儿? 他连忙举起来对着月光看去,果然不是错觉,那裂缝真的修复了一丝! 这么说…… 他又去看那道符式,发现其中有一个字竟然模糊了些。 果然! 这眼镜居然吸取术器的力量补充自身! 饶是他一直盼望能修复眼镜,可现下比起惊喜更是惊吓多些。 这可不是他的东西,是刑大人给他用的,而且—— 一万两啊! 这要是吸出个好歹来,他拿什么赔! 一霎时他心中惴惴,不住掂量手中术器,觉得传来的力量并没减弱,从外观看来也没什么破绽。 他又戴上眼镜,并不去看符式,果然吸力没有出现,再看术器本身的注释: “元力:一元(99.7%)。术:无。底材:十年桃木芯。” 果然……他刚刚消耗了三十两银子。 汤昭心虚起来,脸颊渐渐泛红。他可是只知道读书的学生,从没做过损人利己的事,刚刚那一下不告而取,岂不是偷了? 这可如何是好? 心中挣扎,这涉及到他最大的秘密,自然是不能说的,而且他也确实没那么勇敢,暗道:等有机会,我赔刑大人三十两银子便了。 “司大人……” 司立玉抬起一只眼皮,汤昭探问道:“这符器里面有这样的力量,只存在木棍里多可惜?若是能吸取出来,为人所用,岂不一日千里?” 司立玉难得微微一笑,道:“这样想的不止你一个。可惜做不到,天人不互通。即使是剑客也只能沟通自己那把剑而已。术器的力量只归于器物,绝对导不出来,只会随着符式的衰减慢慢消散罢了。” 汤昭心中一动,道:“术器的力量会消散吗?” 司立玉道:“术器而已,难道能永恒吗?元术器最难保存,几日就消散了。而似这等粗浅符术器,力量也会一日比一日衰竭,即使完全不消耗,两三个月也耗尽了。如果用来战斗破煞,消耗还会更快,说不定一场战斗就报废一两支。” 汤昭松了口气,又自我宽心一番,更惊异于眼镜的强大——绝对导不出来的力量,它竟可以吸取出来! 而且眼镜别人也看不见,实在神秘莫测,他越发要谨慎,给人发现可是怀璧其罪的大祸! 在司立玉眼前倒腾眼镜这种事可不能再干了! 就听司立玉道:“若力量那么容易获得,天下富豪人人都强大,还有你我这样出身寒微的人跃升的机会吗?你如今有机会努力,就好好努力吧。起来练剑!” 结束锻炼的时候,已经二更。 汤昭每日不到五更起来锻炼,晚上又这么晚回去,长此以往肯定熬不住。 司立玉传授他一门静卧休息的法门,可以更好地进入睡眠蓄养精神,是静功的一种,类似内功,又区别于内功,没有聚气养息的功效,以平心静气调节身心为主,算是外练的一个补充。汤昭学习静功极快,尤其是和他进入观想前的那种状态并行,更是事半功倍。 于是汤昭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计划。晚上先观想浴火诀,等到心力耗尽,转而修习静功,深入休眠,第二天早上精神又能恢复巅峰。 如此就是个完美循环,当然计划肯定不会真的完美,只是一个月时间不出问题难度不大。 第二日起来,汤昭只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昨日练功的疲乏一扫而空。想来除了静功之外,昨天吃的补药,洗的药浴都极有功效。 就算是为了一个月之后的计划,汤昭的修炼也算得上“奢侈”了,如果算上观神法的话,寻常名门高弟、世家贵胄也难比。 上午的功课还是拉伸,然后推石头。 汤昭感觉轻松了很多,虽是石头还是岿然不动,但他能感觉到手上的力气是比昨日大了。他也没多想,修炼当然要有进步,不然修炼干嘛呢? 关雷也察觉到了汤昭的进步,不免啧啧称奇,不过他是知道汤昭晚上还有人教导,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心中暗想:检地司给他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不,我开出的药食单已经筹算到位,他的身体也就只能接受这等进步,再多就虚不受补,有害无益了。 难道说自己眼力差了,汤昭资质比自己想的更好,吸收药力效用极大,提升极快? 若是这样……不妨加大修炼力度。 于是这一日晚间,汤昭又练到筋疲力尽,泡了许久药浴才缓过来。 晚上司立玉又来,继续让他练剑,除了昨日直劈之外,又加了刺这一动作的练习。 数日之间,汤昭每日辛苦练功,白天以推跳石头为主,晚上持剑练习基本动作,无非劈、刺、砍、削、挂、撩、格、崩等等,配合基本步法、身法一一练到。有符器加持,他很容易完成大量练习,又有司立玉时时指点,进境着实不慢。 这一日晚上练剑,汤昭做动作时突然察觉到手中符器力量有所衰落,用眼镜确认一番,发现元力自行衰减到“95%”,心道:果然符器都是自然消耗的,衰减5%就会有所感觉。10%想来会更明显。这个倒可以记录一下,以便好好把握。 把握什么? 不必细说,自然是他暗暗转的小心思: 既然力量最终会白白消散,不如我也薅上一薅? 这便不能叫偷吧? 叫捡。 趁着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始吸取术器的力量。 慢慢吸,一面吸一面观察。 吸着吸着,他心中大概有了概念。 这眼镜吸取的效率是没办法调节的,大概是一秒钟千分之一,一千秒也就是半刻钟(按时辰算)能把一根术器吸取干净。 但一根术器是满足不了修复眼镜的需要的,大略估计一下,一根术器能修复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要修复这个镜片,至少需要十万两银子。 问题是,别说十根,就算一根也不能全耗光,按照自然消耗,这一根能坚持三个月,一个月只消耗三分之一,汤昭自己耗一些,也得给人剩下一半,方能蒙混过去。也就是最多修复二十分之一。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死线。 如此,汤昭又觉得没什么好偷……捡的,于自己没太大意义,还落一个亏心。 这样一想,汤昭就摘下眼镜。那股热气自然中断了。 蓦然,汤昭一激灵。那股力量从术器上来,到眼镜中去,是以他身体作为通道的。而他一摘下眼镜,术器中固然没有热气传来,但已经在通道中的失去了目的地,可并没有缩回术器,而是直接被封锁进了他体内。 然后,不等他有所探究,自然而然的消散在四肢百骸中。 这个过程仅是一瞬间,那封锁的热气也十分微弱,汤昭几乎只能在稍作捕捉便再也察觉不到了,再感受身体,也并没明显变化。 真的没有变化吗? 汤昭陡然想起第一日锻炼之后第二日力气明显增长,后来就没有这样明显进步了,当时只以为第一次从零开始感觉会明显些,现在想想,却是吸收外力的缘故。 从术器上吸来的力量,对修复眼镜是九牛一毛,对他自己反而作用极大,雁过拔毛拔一根,都快比他大腿还粗了。 这显然是因为,比起神秘莫测的眼镜,汤昭自己就不大上档次了。 也就是说,其实羊毛还是应该薅? “司老师——”随着渐渐熟悉,汤昭也换了更亲近的称呼,“我现在练得都是外功吧?能不能学感应气息、搬运周天的内功?” 司立玉木着脸,道:“可以学,但不该学。内功进境慢,第一步感应就极难。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千辛万苦入门,在禁地用不上,远不如你多劈几百下剑来的有用。” 汤昭叹气,他不是对学外功有什么意见,只是刚刚感觉那股热气很像内力,猜测用内功可能能将此气更有效的接收,只任由它消散有些浪费了,因此想学一学。但司立玉说一不二,看来是不会传授了。关雷虽然好说话些,但他在雷声论武中明确说自己不擅内功,走的是外练,一身内力由外至内修炼而来,蚁力劲修炼到深处,水满则溢,自然而然能产生内力,那可非一两年之功了。 要不要从玄功中借鉴一些搬运气息的手段? 想了想,汤昭还是觉得不要找死。 他现在连学武的门槛都没跨过去,在功法上动手脚就是作死,就算有眼镜辅助也不行。 “从今天开始,术器由你携带。” 汤昭有些惊异:“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安全吗?” “不是安全不安全,是必须如此。”司立玉肃然道,“你也知道自己持不持剑是两个人。让你长时间持剑你也学会,但若事有紧急,如有意外叫你立刻持剑动手,骤然改变状态能否适应?从今日起我随时袭击你,你要从身边立刻取出剑来向我反击。” 汤昭道:“随时?吃饭睡觉的时候也……” 司立玉道:“当然。难道敌人见你睡觉就会放过你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好机会。”又叮嘱道,“你不可时时刻刻都把符器拿在手中,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如此。练得就是状态切换。这一项练好了终身受用。” 汤昭凛然答应,又瞧了一眼手中术器,不免心痒——把老鼠扔进米缸里,哪有这样考验读书人的? 果然司立玉说到做到,往后的几日里,他神出鬼没,从任何角落里杀出来偷袭。 别管汤昭吃饭、睡觉、练静功,乃至去茅厕,都有可能被袭击。 本来汤昭还想,无论如何,白天推石头的时段总是安全的吧?毕竟那是关雷的地盘。哪知他推了一段时间,刚要歇息,司立玉从石头后面出来给了他一下。 关雷见此情景,“嚯”了一声,抱着肩膀在旁边观赏。 汤昭推石头当然不能拿着术器,亏了他谨慎把术器放在不远处,连滚带爬拾起木棍,司立玉早扬长而去。 司立玉下手极狠,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叫他大吃苦头。且有时候一击远遁,有时候追着他打,还兼有考察他剑法的意思。 一来二去,汤昭固然大有长进,警惕性大大提高,协调能力也越来越好,但身上也多了不少伤痕,全靠晚上药浴治疗。 他虽知这是老师好意,却也不胜其烦,暗暗琢磨反击一下。 想了一日,汤昭还真想出一招,心想:我最敏锐的时候就是晚上做静功的时候,那时五感灵敏远胜平时。有什么风吹草动定能察觉。恰好晚上也是他偷袭的高峰期。我便假装入睡,保持清明状态,他稍露痕迹,我便冲出去,不求战胜,用棍子戳他一下就算赢了。 这日晚上,他索性也不做观想了,将窗户锁头打开,静静和衣而卧。 将近三更,窗外果然有轻而又轻的声音,比猫儿走路还轻。 若在平时,汤昭根本听不见,但此时正是他精神意志的巅峰,又是早有准备,手指紧握符器,脚下一蹬床沿,身如利箭,穿窗而出! 窗外果然有人! 一借术器力,二借足下力,汤昭中宫直进,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陡然发现人影有异,想收已经来不及了。 百忙之中,他大声叫道:“躲开——” 身在空中,难以控制,他费劲偏转几度,放平剑身,擦着那人肩膀过去。 “啊——” 黑夜中有人痛叫一声,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汤昭冲过头,拼命减速,顿在地上踉跄几步才勉强收住。 回过头,只见一个女子脸色发白,按住肩膀的手指间已经沁出血迹。 是圆晴。 33 明目 汤昭大吃一惊,接着懊恼至极,本来误伤他人就很糟糕,何况还是认识的人。 本来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是绝不可能有外人的。葡萄院向来宵禁,外面都没有人在,哪想到今天冒出这么一位? 然则他固然有些道理,可伤了人,也逃不过一个“疏忽大意”,不免愧疚,匆忙赶过来,一叠声道:“对不起,圆晴姐姐,对不起,我没看清。” 圆晴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隔了一会儿慢慢抬头,道:“没事。” 在那一瞬间,汤昭看到她目光愤恨,怒容满面,但下一刻就换上了若无其事的笑脸。 那笑容非常温柔,似是从内心笑出来的。 然而汤昭知道,刚刚看到怒不可遏的表情也不是假的。 任她如何宽宏大量,一瞬间情绪变化也太快了些。 汤昭只能不住道歉,道:“我送你去看大夫,先把伤口裹一下。” 圆晴又笑道:“没关系,小伤而已。” 汤昭伸手去扶她,圆晴摆了摆手,直接坐在操场上,按住伤口,显然是在压迫止血。 她的叫声引动了院中人,早有葡萄院的教师奔出来,一时间操场上火光明亮。 见到是圆晴受伤,众教师忙围过来,有问候的,有取伤药的,围了一圈,只碍于圆晴身份,竟无人敢靠近。 最后还是唯一一个女教头上前,搀扶圆晴道:“圆晴姑娘,去我那里上药休息吧。” 圆晴嗯了一声,缓缓起身,走了几步,又对汤昭道:“没关系的,在这里等我。” 她越是不在意,汤昭越是内疚,连连点头答应。 此时圆晴正要进屋,众人眼看没有变现机会,一个大胡子转头骂道:“那个狗日的伤了圆晴姑娘,老子……” 话音未落,圆晴突然回手,一枚毒箭射中他面门,叫道:“吵死了。”声音尖利,怒目圆睁,竟似有切齿之恨。 那人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兀自惨叫不绝。 其他教头呆住,鸦雀无声。那女教头干笑道:“圆晴姑娘,小心动气惊了伤口。” 圆晴不答,任由她扶进屋里。 门一关,众人如同大赦,却又面面相觑,也不敢问是怎么回事。那教头倒在地上,自有两个小弟子拖进房里,也不知死活。 唯有汤昭心中雪亮——这教头完全是受了无妄之灾,乃是被迁怒的。 圆晴其实心中还是愤恨自己,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对他泄愤,这才随手伤了一人。至于此人是他们山庄自己人,圆晴并不考虑。 至于她杀伤一人之后,是否消气?谁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她满脸的笑容。 汤昭自责之余,又不禁担忧。虽然是一场误伤,但似乎埋下了很大的隐患。 这他娘的。 还有那位素不相识的教头…… “对不住。”汤昭对那教头又说了一句。 “你不要说对不起,你要说了,我只好杀了他。” 门一响,却是园晴出来了。 此时她已换了衣服,穿着女教头的劲装,面上风轻云淡,不再挤出笑容,反而更自然些。 汤昭张了张嘴,圆晴懒懒道:“行啦,跟我走吧,我是来带你出去的。你以为我是无事生非来的呢?” 众教头送至葡萄院门口,汤昭时隔半月又走出了小小的葡萄院。 夜晚月色朦胧,星辰黯淡,夜空仿佛蒙着一层薄雾。 圆晴走在夹道中,因为穿着劲装,不似往常裙摆飘动,莲步款款,反而飒飒带风,余光看到汤昭神色纠结,道:“怎么了?除了对不起不会说别的了?” 汤昭强笑道:“还能说什么呢?” 圆晴幽幽道:“在山庄里,对不起这几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要你认错,你就有错,什么黑锅都背到你身上。” “譬如说刚刚那人吧,明明是我射了他,他要不死绝不敢来找我。可是你要是道歉叫他听见了,他可就恨上你了,肯定会找你麻烦的。而你是不能出事的,所以为了永绝后患,我只能去杀了他。” 这里面的逻辑非常奇特,但汤昭捋顺之后,居然也能理解。他在葡萄院中耳濡目染,也察觉到那里独立于世外的一套运转方式。 暂时放下这件事,汤昭问道:“圆晴姐姐,你来找我是庄主有什么吩咐吗?” 圆晴的眉头跳动一下,道:“不是,检地司的人叫我来找你。” 汤昭疑惑,检地司也有自己的人,司立玉更熟门熟路,叫他来找自己不就行了? 圆晴道:“最近这些日子上下都忙着。今日庄主和刑大人都不在,偏偏又来了一群恶客。检地司的人混着我们的人在招待他们。本来没有你的事,现在他们做主的那个也不知想起什么,非要把你找去。呵呵,官职没有多高,指使人倒是上下一个模子。” 这味儿对了。 汤昭暗自点头,圆晴不寒碜几句检地司简直不合情理。 圆晴又道:“不过你很厉害,半个月之前你还什么都不会,才半个月时间竟能伤到我,这进步比飞都快啊。” 汤昭道:“我就占了个偷袭,你没防备,不然哪能得手?” 圆晴闭目回忆,道:“不止。最后你还提醒我,又减速了?如果叫你准备好,你是有可能一剑杀我的。” 她突然气愤道:“怎么能这样?我从小学武,今年已经十年了,被一个学了半个月的小秀才威胁到了性命?你说你是怎么练得?” 汤昭小小的自信心和虚荣心在滋长,他苦练了半个月,虽然和十年一比不值一提,但也是辛苦付出很多,这时也算看到进步了吧? 虽然是靠术器。 但他能依靠术器,别人不能靠,就是天赋异禀,怎么地吧?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侥幸……谁?!”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向远处屋顶。 圆晴跟着看去,屋顶上空空荡荡,哪里有人? 她却不敢放松,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上了最近的屋顶,从高处去看,依旧一无所获,又四下查过一遍,才跳下来道:“你看到什么了?” 汤昭道:“刚刚那个屋顶上有人。我没看见长相,只看他的眼睛特别亮。就是往外冒光的那种。” 圆晴疑惑道:“人的眼睛会冒光吗?有些内家高手倒是能练得目光明亮,可是往外冒光还是……倒是有些动物的眼睛晚上确实会亮,你不会看到一只猫了吧?” 汤昭也很疑惑,他觉得自己没看错,但圆晴也确实没找到人。 会是猫吗? 两人来到一处大厅。这里不是刑极招待人的那处厅堂,而是另一处更大的大堂,还没靠近,已经见到灯火通明,酒香扑鼻。 圆晴带他进了后门,只见里面是一小厅,里面有几个童仆打扮的人在。 汤昭眼睛一扫,发现这几个人都面善,全是那天刑极在酒桌上介绍过的人,都是检地司有职司的武官,居然一个个做童仆打扮,更有两位女子打扮成丫鬟。 是不是少了谁? 少了谁呢? 汤昭一个念头闪过,紧接着就不在意了。连“少了谁”这件事本身也没想着了。 圆晴嫌弃的看了里面几眼,道:“人我也带来了,看你们怎么折腾。悠着点吧,把人都杀了也没什么,只别脏了我们的地方。” 说罢转身便走。 汤昭只觉得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略有压力,拱手道:“诸位大人,我……” 一穿管家服饰、相貌丑陋的中年男子道:“汤昭是吧,你可来了。我是检地司彭一鸣。来来来,这里正需要你。” 汤昭对他有印象,虽只见过一面,但检地司众人当中唯独他长得最丑,十分好记。 刚一见礼,他已经热情的拉住汤昭,带到最前面,那里有一条缝隙,能看到大厅。 厅中明烛高照,正在开席,摆着满满当当五大桌酒席,倒有六七十人,此时席上高谈阔论,气氛已到顶点。 正当中主桌上有八个人,其中主位是一老者,满头华发,精神矍铄,穿着打扮也很有派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人穿着黑蜘蛛山庄的服饰在下手相陪,汤昭不认得,看样子是山庄管事的人。 彭一鸣道:“你看到那老头没有?我想要他身上一件东西,你帮我看看。” 34 法器:消失 汤昭诧异道:“我?” 彭一鸣道:“正是。是这样的。那老头是桃花楼的楼主。镇守使一直怀疑他和一个神秘剑客有联系。所以我们设个套引他出来,又叫他相信……” 旁边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咳嗽一声。 彭一鸣也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具体操作没必要跟别人说,道:“反正他现在身上有一件探测的东西。和剑客有关。你去找一找。” 汤昭这才知道是需要自己的天赋,道:“检地司没有其他有天赋的人了?至少……” 至少谁来着? 汤昭觉得自己脑袋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话说了半截就顿在那里。 彭一鸣道:“我们试了几次,都没看出来。咱们所有人里灵感天赋最高的就是你了。所以才叫你来试试,” 这要怎么找?离着这么远,用眼睛看么? 他仔细地看那老头,因为距离太远,他眼神又不好,连五官都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其他更看不到什么。 他想要如实相告,但毕竟这是他时隔半月第一次出门,就这么一无所获的回去挺扫兴的,便尽量用不惹眼的方式戴上了眼镜。 不知这个距离能不能显示…… 一戴上眼镜,唯一的镜片上闪烁着四个大字: “剑法侵袭!” 啥?! 汤昭愣了一下,难以置信: 我中招了? 谁干的? 他忍不住摸了摸身上,并没有流血疼痛,剑砍在哪儿了? 难道他理解错了,这不是示警的意思?还是说这不是现在时,而是将来时,有“剑法”将来要侵袭他? 他凝滞的时间太长,后来又开始左顾右盼,彭一鸣道:“你这么看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肯定放到衣服里。进去凑近点儿看看。” 汤昭道:“我进去?化妆吗?像各位大人一样?” 他刚刚就看见几人都换上了童仆衣服,果然是扮成仆人端酒送菜方便行事吗? 但他会不会太小了一点儿,看起来比较显眼?而且他也没受过训练,举止会露馅吧? 彭一鸣道:“化妆要化,只不过是以防万一。我们有大大方方走进去的方法,就是……”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汤昭心中生出极其诡异的感觉,今天晚上气氛很奇怪,包括他自己,就像脑子被卡住了一样,一抽一抽的。 按照彭一鸣的逻辑,他试探着问:“隐身吗?” “不是隐身。” 背后有人道。 就像被截断的水流突然放开,汤昭陡然觉得脑中空白被填满,骤然回头道:“司老师!” 背后站着司立玉,神色和以往一样冷峻如剑锋。 越来越多的思维连接起来,汤昭完全反应过来,道:“司老师,你刚刚在哪儿?我好像……把你忘了!” 忘了司立玉,不只是忘了他的名字,他的脸,而是根本忘了有这个人。他甚至忘了某位老师一直教导自己剑招,从根本上挖掉了这块记忆。 当时忘记只有一点点违和感,现在重新想起才觉得极度荒谬。 记忆怎么能随意被抽出去,又轻易被放回来呢? 与此同时,眼镜上“剑法侵袭”四个字消失了。 刚刚是剑法吗? 类似于术器的“术”。 彭一鸣和检地司众人松了口气,表情都自然多了。 彭一鸣道:“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司立玉道:“没有。倒是发现了另一个可疑的人。你们把汤昭找来了?那就给他吧。”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手中捧着的一个匣子。 匣中放着一把透明的短剑。不过三尺长,从剑柄到剑刃全然无色,像是琉璃又没有琉璃的光彩,若隐若现,要极认真的看才能看清。 汤昭很是惊奇,伸手一拿。 彭一鸣忙道:“且……” 说到第一个字,汤昭已经拿起那把剑。 没有第二个字了。 彭一鸣的神情霎时间有些迷惑,然后很自然的转头看向司立玉,道:“你说的可疑人在哪儿?” 剑很轻,但确实是实物。拿在手里很舒服,汤昭本以为这样透明的剑触感会很凉,但其实就像摸到木头的温度,但光滑堪比鹅卵石。 在他接触短剑的一瞬间,镜片上已经有了显示。 “法器:一重” “法器?这不是术器了?” “一重又是什么东西?” 眼镜显示了些以前没有的的东西,更难懂了。以汤昭的理解,术器听起来不如法器。而这透明的非石非铁的奇异剑也比他的木剑术器有卖相。 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一重”上面。 果然,一重又展开注释: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看到消失这两个字,汤昭一凛,猛然回头。 屋中气氛平和,没有一个人看他。彭一鸣和司立玉凑到了那条缝前面,一如刚刚和汤昭的姿态。 “你说他么……”彭一鸣若有所思,“确实有点可疑。带着报讯烟花也罢了,还带霹雳弹。想必是要引起混乱。一会儿让麦千户取过来查一查。主要还是要看那楼主。你真的没发现什么疑点?” 司立玉沉吟道:“疑点?……他很弱。” 瞥了一眼彭一鸣,他稍作解释:“作为桃花楼的楼主,太弱了。” 彭一鸣皱眉道:“他没练玄功,就算当年是侠客高手,现在也到了年老力衰的年纪了。看来还得再找人……” 汤昭来到他们跟前,道:“两位大人,我说……” 没有人理他,哪怕他声音并不小。 彭一鸣道:“我记得葡萄院里有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司立玉沉吟道:“卫长乐?” 彭一鸣道:“对,把他叫来试试。你和他熟么?” 司立玉摇头。 汤昭把手放在两人面前,丝毫没引起注意。 好吧,看不见,听不见,而且……记不得。 这就是“消失”吗? 真的很神奇。不是指他的身影消失,而是他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了。 他现在确信,法器比术器高等,不过他没感觉到力量的增幅,难道法器没有这个功能了? 虽然这种被人视若无睹的状态挺有趣,但眼见司立玉已经要去找卫长乐了,他赶紧把手中剑一丢,丢回卫长乐还捧着的那个匣子里。 “汤昭?!” 所有人一下子注意到了汤昭,然后恍然大悟。 这种消失后出现的情景不止出现了一次,众人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惊讶,彭一鸣无缝衔接,道:“看来你已经无师自通,知道这把剑的用处了,只要你拿起它,效果就一直在,不用刻意偷偷摸摸的。就大方得进屋,靠近他身边,用你的灵感去找他身上的东西。” 汤昭点点头,有这法器确实方便,他甚至不用小心脚步声,不过:“倘若我打人,他会发觉吗?” 彭一鸣道:“据说不会,至少轻轻碰触不会。但有个极限,极限是哪里还没试出来——这是镇守使新赐下的,我们也才拿到,还没来得及深入了解便匆匆来做任务。所以还是保守些好。你尽量别动他,实在不行可以了了衣角。” 司立玉道:“倘若你也不行,此间无人能暗中刺探,我们只好改成半路劫他,将他衣服剥干净搜,那也不用这剑了。” 彭一鸣笑道:“尽量还是别走这一步,镇守使会骂我们没用。” 司立玉道:“但不会骂你,无需在意。尽力即可。” 35 席上生风(为盟主小幽灵萨拉加更) “李掌柜,我的敬您一杯。”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端起酒杯,笑吟吟冲着上手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敬酒。 那中年人虽然明显不热情,还是客气的跟着举杯,晃了一晃并未碰杯,抿了一口,道:“朴媪别客气,大家都是生意人,不比在场诸位豪侠,乃是求大伙赏光发财的,确实该亲近亲近。” 朴媪笑得皱纹都堆起来了,道:“哪里哪里,我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牙纪,掮客之流,哪比得上您这金山号第一大商号大掌柜?我们全县的牙行都要感谢您,要不您操持,本地的好货哪能远销全郡,畅通无阻?您就是活财神。” 她连番吹捧,李掌柜渐渐放下矜持,笑道:“这是大家一起发财。合阳县实在穷,有什么土特产能走出去?不是你们勤勤恳恳去祸乡挖些好货色出来,我能卖什么?总号也不会满意。今年总号对一个孩子特别满意,是你还是老鲍送去的……” 朴媪神色不自然,道:“可能是老鲍……听说他残了,真乃合阳县牙行届一大损失。”她说着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的牙齿,“不过我今年会努力。您老真是金山号最好的掌柜,比上一任柳掌柜强的太多了,当年他和我们合作可不愉快。” 李掌柜嘴角微撇,道:“老柳就是虚……清高。其实他做的见不得光的买卖不少,什么私盐、私矿、销赃、走私哪一样不犯王法?人口又有什么区别?江湖儿女,哪顾得了那许多?总号烦他的人不少,他失踪都没有认真找。可怜他活不见人……” 两个刚死了同行的人谈笑风生,殊不知就在三步之外,一个少年正厌恶地瞪着他们。 两个该死的人贩子,还互相吹捧。 呸—— 汤昭持着短剑,大大方方从后面走出来,根本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本来该直接去观察老头,但这种被众人视而不见的状态很奇妙,甚至让他卸下了一层枷锁,感觉从未有过的放松。 要不是他还有点矜持,甚至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躺在地上打滚。 所以他开心的在场中绕了几圈,看看大厅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反正检地司的人不会有意见,他们不知道汤昭在干嘛,甚至不知道汤昭这个人。 结果……还真没什么意思。 酒桌上的人都是本地的武林势力,以黑道为主,不是互相吹捧就是自卖自夸,夸的都是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事,当然还掺杂有笑里藏刀的人贩子。 唯一一个打扮文雅的似乎是本地世家裴氏的公子,坐在上手很是矜持,不过他神情透着毫不掩饰的傲慢,汤昭本能的觉得应该离他远点。 “司老师说有人可疑,说的应该是那个人。” 裴公子身边有一人,神色惶惶不安——惶惶不安是汤昭先入为主观察的结论,其他人都没觉得异常。 “通讯烟花、霹雳弹藏在腰间的口袋里。”汤昭从形状推测。他可以近距离观察,很容易找到些不和谐处,但这也得是别人给了提示,凭他自己毫无江湖经验,不可能凭空察觉异常的。 此人不必理会,已经入了检地司的眼,早晚要处置。 他终于到桃花楼楼主身前,那老头正和对面黑蜘蛛山庄的人低声聊天。 此时汤昭戴着眼镜,上下打量对方。 好像……没什么异常? 汤昭在老者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围着转圈,没任何收获。眼镜也没有显示,只有角落上一字迹:“剑法加持”。那是显示他处在“消失”的状态。 难道就这么回去? 要说大家都没发现,可能人家真的是清白的,汤昭回去这样报告,完全没有一点儿问题。 但这样他觉得不够好,毕竟他是“灵感天赋最强”的。 汤昭年少好胜,又吃了人家一捧,下定决心,把眼镜摘了下来。 戴着眼镜是为了省事,有什么异常一目了然,但他最开始被选中并不是因为眼镜。 早在薛府门前被术器侵扰精神开始,他的天赋就被察觉,他自己也猜测,遇到特定的东西,他会被干扰,甚至会进入奇异的状态。那种状态感受并不固定,似乎和对方本身的属性有关系。抛开眼镜,回归最原始的体验,或许危险,但说不定更加敏感。 …… 从表面打量没有感到异常,这是理所当然的。汤昭耐心一寸寸的去观察。 突然,黑蜘蛛山庄的那位高层从酒席上站起身来。 “诸位,咱们今日聚在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 他话一出口,众人安静下来。 “这件事我庄虽为东道主,为诸位做好后勤,但真正做主的,是桃花楼陶楼主。现在请他给大家讲两句。” 那老头腾地一声站起,本来都快贴在他脸上观察的汤昭忙退了几步。 陶楼主坐着不高,站起来不矮,一头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各位同道,我想大家也都知道了。这是关乎我们全体同道生死存亡的一件大事!胜了,大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武道上也能更进一步。甚至在座同道还可能出现一位剑客……” 提到“剑客”二字,众人的呼吸都停了一下。 汤昭也很惊愕,他记得他们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图谋魔窟吗?怎么又跟剑客拉上关系了? 陶楼主道:“当然,能不能成要看运气。但魔窟刚刚降临的时候是最富饶的时候,里面的宝贝价值连城。按照大家商量好的,赶跑了其他人,大伙儿进去自行寻找,谁也不许干扰别人。大帮大派固然人手多,独行侠朋友们也不会没有收获。找到一样好材料,卖出去至少值一部玄功。” 他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鼓掌,欢呼喝彩。 只有少数人暗暗冷笑:互不干扰,现在说得好听,到了那时候,谁会遵守? 这时李掌柜起身拱手:“到时候大家找不到买主,欢迎光顾我金山号。小店百年信誉,童叟无欺。”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陶楼主笑了两声,突然神色一变,肃容道:“赢了的好处大家都知道,可是败了的惨痛,大家知道吗?我说生死存亡,可不是危言耸听!” 底下忽然鸦雀无声。 陶楼主冷冷道:“自古以来,江湖朝堂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朝廷管上面,江湖走下面。朝廷把玄功秘籍把握在手里,又征召江湖人到前线拼命,用咱们性命去消耗魔煞,只给一点点报酬,可是大伙儿还是从命了,因为什么?” 汤昭心想:你们打不过呗,还能因为什么? 陶楼主道:“不过是为了守住最后一点自由!除魔保境本是朝廷的事,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好心襄助朝廷,费心费力,可是他们永不知足!你要除魔,我们除了,要杀凶兽,我们杀了,然后我们私底下挣钱立命也合情合理吧?朝廷吃赋税,我们做买卖,各取所需,也没碍着他们,总不能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吧?” “可是那些大官儿比天王老子还霸道,他们吃肥了,连口汤也不留。更霸道的,还要把我们也当肉一起吃。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云州都督高远侯!” 众人瑟缩了一下,陶楼主的声音猛然提高了: “自高远侯北上,把自己当做云州之主,所作所为不过是排除异己,以武力压人。建立了数万大军不算,还把检地司从灰堆里刨出来。本来检地司算个屁?没有各地江湖朋友相助,他们早就被天魔活吃了。现在有了新主子,又威风起来,借着剿灭魔窟的名义,欺压武林同道,动辄给人扣罪名,灭人满门,明火执仗,还不如强盗……” 汤昭侧头看了一眼偏厅,心想:上次桃花楼的人来,当着刑大人面骂人,现在你来了,又当着检地司的面骂人,是不当着他们的面骂不出来吗? “知道被检地司占据的郡县有多惨么?被直接灭门、下狱的不说,活着的被人吆五喝六,战战兢兢,不如走狗。我们不是狗,我们是江湖儿女,刀尖上滚过的好汉,多少年流血流汗练出来的侠客,我们能屈服吗?” 汤昭越听越奇,心想:你到底要干嘛?煽动造反? 他和这些强盗、黑道、人贩完全不能共情,自然没什么感觉,但在座的有些人脸都红了,情绪激动,看来是真听进去了。 “这次是决战,大伙倾尽全力,轰轰烈烈和检地司拼一场!赢了应有尽有,输了名声远播,江湖同道听了咱们的名字,也要挑起拇指,也不枉‘武林好汉’四个字!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我们当中还有怕死的吗?”他一面说,一面挥动拳头。 人群有了小小的哗动,随着他挥舞拳头,哗动越来越大,气氛越来越热烈,温度都升高了极度,空中仿佛出现了丝丝白气—— “找到了!” 汤昭的目光凝聚,盯住了这个老头。 “好隐蔽!谁能想到竟然藏在……” “砰——” 窗户从外面破碎,无数窗纸片片飞舞。 从破窗里飞进来几个白色小球,落在地上到处乱滚—— “不好,是霹雳珠!” “轰!” 36 幻影烟霞 汤昭曾想,进入“消失”状态之后,收到攻击会不会奏效? 现在他有了答案,会! 霹雳珠滚在地上,轰轰轰炸开。烟、尘、火花和裹在其中无数碎片像四处迸射,众人无不本能的躲避,躲避不及的被碎片刮过,登时鲜血淋漓。 汤昭也算机警,他身材尚矮,在看到霹雳珠的瞬间一猫腰,躲进了桌子底下。 之所以比其他人反应都快,是因为霹雳珠他很熟,这玩意儿的诞生似乎和陈总有点关系,陈总在霹雳堂当过一段时间长老,曾给汤昭讲过不少这东西的知识。要不是后来霹雳堂内讧,陈总逃了出来,汤昭大小也能当个“武二代”。 爆炸的气浪震得桌子乱晃,上面的杯碗瓢盆哗啦啦的摔倒地下,无数碎片从底下的缝隙处迸进来,躲在桌下就像在雨天把竹筐扣在脑袋上,挡了又没全挡。 汤昭靠着一根桌腿,蜷着身子护住头脸,又不住挥动短剑格挡,依旧被刮了数道细口子,手上、背上尤其凄惨。 好在这只是霹雳珠,不是陈总老家的大炸弹,不然这一屋子怕没几个活人。 汤昭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我要是握着法器死去,是不是永远消失了?世上没有一个人记得我,也不会知道我死了?我将躺在很多人走过的地方,却不被人理睬,默默腐朽,化成白骨? 这种感觉,想想很可怕。 即使是这样有趣的法器、有趣的剑,在某一刻也会恐怖起来。 碎片和气浪过后,是大量烟尘,烟气呈淡黄色,颜色极为可疑。 汤昭忙闭住了气,陈总讲过,霹雳弹里可以塞毒烟的。 毒烟太浓,封闭的屋子让人窒息。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只听啪的一声,窗户被打开了。 接着,就听嗖嗖的风声响起,有人“啊”的一声惨叫。 屋中越发乱了起来,叫声此起彼伏。 “暗器,外面有暗器,我们被人包围了!” “快离开窗口,暗器又不会拐弯!” “是黑蜘蛛山庄吗?他们叫我们来是要瓮中捉鳖吗?” “你才是王八!狗日的黑蜘蛛山庄不安好心!” “诸位,我山庄绝无恶意,有外敌侵入。诸位稍等,我们的援兵马上就到……” “滚你奶奶的,我们不信……” 蜡烛早已熄灭,屋中黑暗混乱,各种嘈杂的声音响成一片,突然有人道:“诸位安静,不管外面有没有援兵,毒烟浓烈,缩在屋子里都是死路一条。大家把桌子掀起来当做盾牌,找准机会一起冲出去!” 这个声音不但清晰响亮,而且本身语气平和镇定,如定海神针一般。众人犹如找到了主心骨,渐渐安静。 汤昭认得是检地司那位丑陋中年武官的声音。他在现在这些人里官职最高,实力应该也强。检地司当然也比黑蜘蛛山庄可靠,更何况那些恶棍。汤昭不由自主的往那边移动,打算突围时一起行动。尽管对方不记得自己。 他没打算放弃消失状态,虽然群战的时候容易被误伤,但这种状态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此时已有人按武官说的撑起桌子,在各个窗口等着冲出。 汤昭快移动过去,突然眼前一亮,从黑暗站起一个人。 那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头梳飞仙髻,长裙披帛,身上仿佛笼罩一层烟霞,在黑暗中仿佛一颗星辰。 她让汤昭想起了井中那个仙女,但比起仙女怪诞的打扮,这位女子更像传统意义上的仙女,凭虚御空,微步凌波,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她不是汤昭在屋内屋外见过的任何一人,他登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是什么? 某种幻象?某种剑术? 那女子飘了起来,在空中款款向外走去,翩然出窗而去。 汤昭目送她离开,又移开目光,才发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关注突然出现的女子,那些伏在窗边的江湖好手根本没在一个仙女踩着他们的脑袋出去了。 这又是在汤昭天赋领域的东西——少数人能看见,大多数人看不见。 此时窗口零星还会飞进几点暗器,乃是为了压制里面的人不敢随意翻窗,那女子迎着暗器向前,几道暗器穿过她的身体,落在地上。 果然是幻象、幽灵一样的东西,并没有实体。 幻象扑入黑暗,片刻之后,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大作,似乎外面发生了打斗,窗口射进来的暗器为之一停。 “就是现在!” 轰的一声,门窗大开,屋中众人顶着桌子冲了出去。到底众人还是武林好手,一方大佬,战斗嗅觉已成本能,配合恰到好处。 汤昭本拟跟着检地司的人冲出去,但众人冲锋太早,他还没能靠近。时机稍纵即逝,不容犹豫,只能跟着最近的那群人冲了出去。 出得门去,他一眼看见外面众人在冲着天挥舞兵刃,自己人的兵刃互相交击,发出战斗一样的声音。仿佛天上有什么会飞的敌人凌空袭来,偏偏空中什么也没有,最多有几点黯淡星光。 连那个女子也不见了。 从屋中出发的冲锋没有停止,众人冲入对面阵地,战斗登时打响那些凭空挥刀的人被攻击到,马上反应过来,圈回兵刃,立刻战在一起。 汤昭前面开路的人把桌子一抛,抛进来敌群中,大喝着冲了上去。耳边乒乒乓乓声登时大了十倍。 他迟疑了一下,尝试着放慢速度,偏转角度,并不冲进战团。 倘若是别人,这个动作十分危险。黑夜之中敌我难分,谁也不信谁,看到旁边有影子经过,肯定先来一下,但他还属于消失状态,只需要防备误伤,不需要担心有人主动进攻。 开头几步很是惊险,战斗在四面八方打响,各种攻击来得猝不及防。但躲过几轮之后,慢慢撤到边缘就安全了,再往后就彻底脱离战斗。 “我觉得我还缺一门步法。” 他现在有些力气,拿着剑也能拆上两招,用术器更别提了,可是一旦陷入群战,他脚底下有点不知道怎么倒腾,所谓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蚱蜢跳可解决不了。 离得越来越远,他方有时间观察双方。 其中一方不说了,就是刚刚院子里喝酒的人,他们大多身份不凡,除了朴媪这种,能盘踞一方说明实力不差。但是他们明显落入下风,因为人数太少,人心不齐,又是仓促应对,显然失了先机。 汤昭并没有在这些人里看到检地司的人,似乎他们冲出来之后都不知不觉地抽身了,不然汤昭相信局面绝不会如此被动。 检地司都不愿与这帮货色联手,汤昭更没必要了。 而另一方,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些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面具。这些面具有鬼怪、脸谱、各种动物或者单纯的颜色,五花八门,让他们看起来带了诡异色彩。 “藏头露尾的家伙,做贼心虚。” “大家再支撑一会儿,我们的支援就到了!”有人高声呼喊。 “砰”一只烟花散开,在苍穹爆开八条细细的烟花。 那是…… “求援?” 等等,那不是这边的人放的,而是另一个地方升起来的! 别的地方也在求援! 难道战场不止这一处? 随着这个念头升起,远处天边变成橘红色,隐隐能看到火舌在跳跃。 那是……着火了? 紧接着,又是一处、又是一处…… 整个黑蜘蛛山庄仿佛扣了一盆从天而降的热碳,处处是火光,处处是战场。 大举敌袭! 饶是汤昭并不喜欢黑蜘蛛山庄的大部分人和他们的客人,看到此景也不由心中一沉,这可不是零星的盗贼闯门,而是冲着灭门来的! 蓦地,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是大个儿虫子被踩爆的声音。 是蜘蛛吗? 汤昭颇为熟练的蹭了蹭脚底,但又察觉到和往常有微妙的不同。 低头细看,脚下之物形状扁长,有两螯一尾。 是蝎子? 略一抬头,不远之处还有一只,再远处还有…… “铁蝎子!”有人大声叫道,“铁蝎堡打上门来了!” 37 山崩地震 汤昭左突右窜,从乱战中脱离。 那可真是不容易,来袭的是铁蝎堡,是五毒会的另一分支,显然和黑蜘蛛山庄的战斗方式一脉相承——先来一波虫海战术。 当然虫海并非真的密密麻麻,没有下脚的地方。铁蝎子并非那么富裕,但是地缝里,角落在,廊柱上,随时会冒出来一只毒蝎子,抽冷子就给你一下狠的。 比起毒蜘蛛,毒蝎子未必更毒,但更防不胜防,它们速度更快更灵活,毒针藏在尾巴中,也比蜘蛛口器更难防。汤昭被一只蝎子爬到脚面上,连忙一抖,把蝎子踢了出去。 好在那些蝎子似乎也认这“消失”状态,汤昭并没有被主动袭击过。后来黑蜘蛛山庄也反应过来了,放出了大批毒蜘蛛。山庄中随处可见“斗虫”。 比起人斗,斗虫动静并不大。汤昭一路走来,到处可见战斗,大的数人,少的一两人,无不决死厮杀,刀刀见血。 虽有法器保护,汤昭仍不由心中紧张,各处战斗不乏有暗器流矢,一不留神也会受伤。 为今之计,只有先回葡萄院,别的战斗不是他能插手的。 正一路奔走,他突然觉得浑身一沉,接着只觉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世界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坏了,法器失效了! 并没有谁告诉他能看见了,但他自己感觉到了。那法器已经不能保护他了! 术器既然有极限,法器应该也有,这法器已经被来回调动一晚上,现在失效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不凑巧!周围还是危机四伏呢! 不等他戴眼镜确认一下状态,就听头顶有人轻声道:“咦?” 这个声音充满了惊讶,汤昭心中一紧:坏了,有人看见他凭空出现。 不及抬头看,汤昭一个滑步,进入墙壁下的阴影处,然后撒腿就跑。 只听“啊”的一声,一个身影从头顶坠下,正落在汤昭眼前,却是一男子,胸口凹陷,满面血迹,显然是不活了。 这人没有戴面具,那么动手的人就是…… 汤昭抬头,微弱的月光下,一抹黑白色越来越近。 “咚。” 几乎轻不可觉的落地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暗色披风被风吹起,猎猎作响,来人的脸上面具半黑半白,是勾魂的无常。 此时此刻,无常恐怖犹胜鬼魅! 汤昭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真有趣——”面具下的声音非常嘶哑,仿佛从裂缝中渗出来,“竟然有意外收获。” 汤昭强自镇定道:“敢问阁下是?” 那面具人殊无答话之意,低声笑道:“很好,很好,跟我走吧。” 眼前一花,风声骤起,那人已扑了上来。 声音与风声同时到,汤昭几乎没有反应时间,本能的招架—— 短剑上挑,撩剑! 此时他手中只有失去剑法的短剑,并不顺手,但他会的也不多,只不过是剑术的基本招式而已,些许动手经验还是这两天防备司立玉的偷袭练出来的,可算是粗糙至极了。无非就是极纯熟,无需反应,剑风到,剑尖到! 眼见那短剑已至,那人轻轻一拨,披风一角鼓气如同钢铁,已经抵住剑锋。 “嗤——” 短剑一撩,披风被生生裁下一角,汤昭擦过他的身形,冲到另一侧,直接向前冲去。 刚刚一交手,他固然切下对方衣角,手上却受到巨震,短剑险些脱手,已知对方披风上蕴含的劲力极为深厚,能够裁下衣衫纯熟是法器锋利,竟能切割内劲,令他大占便宜。 但法器再神奇,并不能给他力量加持,且剑刃太短,他用着也没有术器顺手,要有术器在,他力量大增还能战斗一番,现在还是免了。 他一路不回头往前冲,对方似乎并没追来,但他不敢大意,只管拼命奔跑。 黑暗之间难分东西,他匆匆跑了一程,又看到几次冲突。 几次战斗中,也不是没有看他来得突兀要来抓他的,汤昭仗着身小轻便,法器锋利,几招基础剑招来回使用,虽没杀伤几人,也连番冲了出来。 停在一处暗地,汤昭静下心,暗想:刚刚那黑白面具武功极高,又是来敌一伙儿的,看来敌人极强。虽然后来遇到的那些人远不如他,但谁知道人群里还藏有多少那种高手? 刚刚从葡萄院来时穿过了大半个山庄,现在再回去山高路远,还不如回头去找检地司来得保险。只是当时他们撤离时还不记得自己,也就没有通知去向,现在找他们也不容易。 沿着墙根走了一顿,突然觉得地下一震,连忙跳到路当中,远离建筑。 这是陈总教他的诀窍,地震时定要开阔地,以防被砸到。 那震动并非大震,而是持续的震颤。汤昭很快就发现那不是地震,而是从某一个方向传来的连锁震动——似乎那里有一座山正在坍塌。 紧接着,他突然悚然。 墙角处、缝隙里、阴沟中无数蜘蛛爬出来,如行军一般向一个方向涌去。黑暗中看来,就像一股股黑水,往同一处流动。这些黑水原本只是滴滴水珠,接着连成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一道道黑色波浪,汹涌向前。 此时深夜,汤昭看不清蜘蛛的头脚,倒也不觉得如何恶心,只觉得悚然中带着震撼。 远处传来惨叫,虽然远到声音都模糊不清了,但还能依稀分辨似乎是很多人在惨叫,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 汤昭开始以为是有人被蜘蛛吓到,但立刻反应过来——惨叫处,是震动传来的方向,也是蜘蛛奔涌而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似乎有很可怕的事情在发生! 汤昭几乎下定决心,要转头向后,后面却有不断的蜘蛛涌来,塞住了回头的路,不得已脚下一蹬,再用手借力,上了围墙。 刚上墙头,就见一人迎面奔来,喝道:“快闪开!蜘蛛祖宗来了!” 汤昭一怔,倘若在大路上别人叫他让路,只要恳切一点儿,他一般就让了。但墙头上通路太窄,让无可让,何况他刚刚站稳,重心难移,甚至来不及动作。 来人戴着个猴脸面具,显然是敌人一伙儿的,看到汤昭不及避让,突然抽出刀来,道:“死开——” 这一刀来得极快,汤昭又在墙上毫无躲闪余地,甚至动作也来不及调整,竟是必中之局! 危机关头,汤昭握着剑的手不自觉捏紧,全身紧绷,精神也集中起来。 霎时间,他脚下一跳,身子轻巧的在空中跳起,转了半圈,脚步正好落在那人刀上。 这一下身轻如燕,步若凌虚,绝非他自己能办到,但此时脚踏刀尖,不容他细想,短剑出手,劈面一剑,将对方猴面具劈开,露出一张尖嘴猴腮,神似猿猴的脸来。 那一剑终究浅了一点,劈开面具之后,只在对方脸上沁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那人大骇,叫道:“好汉饶命!” 汤昭重心一沉,刚刚那种轻盈感消散,忙短剑抵住他脖子,从背后跳下来,叫道:“撤刀!” 那人连忙撒手,刀掉在地上,连声道:“好汉饶命,我没有恶意的。” 汤昭心想:原来碰头一刀不叫恶意。压低了嗓子,恶声恶气道:“你……他娘的跑什么?冲撞了老子要找死么?” 那人连声道:“小人瞎了狗眼,没看见您老,该死该死,愿意给您磕头赔罪。您老宽宏大量,饶恕小的,将来您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心想事成。” 他前倨后恭,一连声都说拜年的话,汤昭一时不能下手,心想把他打晕算了,随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蜘蛛祖宗?” 那猴脸人道:“嗨呀,就是仓库那边,冒出大蜘蛛来了!” 他说的不清不楚,汤昭奇道:“什么仓库?什么大蜘蛛?有多大?” 猴脸人急促的道:“老大老大了。我们跟着铁蝎子去打仓库,那边没什么高手,一开始挺顺利,把那些八脚虫压到后面的大仓库里。结果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从一口井里爬出来好大……好大好大一只蜘蛛。娘的,是凶兽啊!黑蜘蛛山庄竟然养着凶兽!” 汤昭想起了自己的盘中餐,想到自己日日吃凶兽肉,似乎也不足为奇,道:“这么大一个山庄,养凶兽有什么奇怪?” 猴脸人道:“不是,养凶兽是他娘的死罪……嗨,咱们杀人放火,也不在乎这一条,只是没地方养去。关键是太大了!那蜘蛛,有两层楼那么高,腿有旗杆那么长,上面还长着毛……我的娘,看一眼就做噩梦。当时我们就傻了,四散逃命。铁蝎子还叫我们攻击,攻击他姥姥,他怎么不攻击?后来他被蜘蛛用网裹住了。亏了我逃得快,逃得一条小命,下次就是给我一万两我也不来这个鬼地方。” 虽然还是颠三倒四,汤昭也大概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震动想必是蜘蛛从地里爬出来引起的,而那些蜘蛛也是去朝拜它们的“祖宗”。 汤昭还想问问细节,突然精神一振,反手打晕了那猴脸人,叫道:“司老师!” 38 网 司立玉的身影,在另一侧墙头闪过。 本来四周黑暗,他行进又快,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但汤昭对他十分熟悉,下意识的就叫出来。 两人距离尚远,司立玉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汤昭挥了挥手,大声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道:“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这里危险,我还有任务。”他说话不似汤昭扯着嗓子大喊,但汤昭能听得很清楚。 汤昭见他行色匆匆,心知不能开口求他带上自己,也没说什么,就见一物飞来,伸手一接,登时大喜。 原来是术器木剑! 一剑在手,汤昭顿觉雄心万丈,前路也不那么可怕了。 司立玉远远道:“拿着这个,回……”他突然一顿,抬头看了四周,道:“去那座高楼。” 汤昭顺着他看,只见不远处确有一座高楼,比周围高出数丈。 “上去观战,看我们诛除凶兽,要仔细观摩。”说罢司立玉不再多说,径直飞奔而去。 汤昭摸着术器,心中安定。若之前让他去上什么高楼,看什么战斗,他是不想去的,如此混乱中还是保命为先。但有了术器,感觉到力量在汹涌,登时信心十足。 诛除凶兽,这热闹……这教学战斗不得看啊? 同时,汤昭也明白过来。 刚刚那种轻盈的感觉,不是他生死间武功大进,而是剑术生效的感觉。 “一重剑法:消失。附剑术:漂没、独醒、强隐、轻巧(符)” 如果汤昭没猜错,生效的是最后那个“轻巧”。 司立玉原本说过,术器生效也是需要集中精神的,但汤昭灵感强,无需特意专心也可调动术器,但法器显然更高一等,汤昭摸不到“消失”的门儿,上面的剑术也不能轻易催动,但刚刚那一瞬间汤昭极度专注,那个轻巧剑术也就生效了。 轻巧这剑术看起来不厉害,试过之后才知道强大。那一瞬间他简直不再是人,而像一只猫、一只鸟那样轻捷灵巧。 他一贯使用只加强力量的“重术器”,没有加持过“剑术”,一试之下,惊艳非常,食髓知味,很想试试那些又有力量又有剑术的真术器究竟如何不可思议。 可惜法器中的剑法固然难以激发,前面几个剑术也不行,唯有“轻巧”可用,汤昭猜测可能跟轻巧后面的(符)有关。 符式……后来人为添加上去的? 他这么想着,带着术器奔向高塔。 这一路倒还顺利,似乎蜘蛛祖宗一出,众人都无心恋战了。 到了楼顶,登高望远,果然一目了然。 远处,夜色中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黑黢黢、毛茸茸,形状奇诡,莫可名状。 巨大的蜘蛛! 那蜘蛛竟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悬在网上。 一张巨大的网覆盖了临近的几个院落,根根丝线织得极密,几乎像给大地覆了一层雪盖,连屋顶都露不出来。网上除了怪物一般的蜘蛛,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个个被缠住的人,只余下半身甚至头在外面,远远看去,像被黏住的腻虫。 这是……缠住了多少人啊? 汤昭闪过这样的念头,目光却盯在那张网上。 那张巨网散发着薄薄的光芒。 光芒很淡很薄,薄的似有似无,若只是附在一根蛛丝上,定然肉眼难见,但附在这样宽这样大的一张蛛网上,还是散发出了稀薄的光。 是那种光。 术器符式缠绕的,那种修复镜片的光芒。 这么大一张网,能修复一个镜片了吧? 可惜他碰不到这张蛛网,如果碰到了,轮不到他吸蛛网,蛛网应该吸他。 但这无疑是个好消息,那种光在世上,还有其他地方存在。 只是多半伴随着危险。 此时,那巨大的蜘蛛突然一动,一根粗大的线甩了过去,粘住网上一人,眨眼间已经拽过去,送入自己的口器里。 距离太远,汤昭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没看到多余的颜色,那只是一个干净利索的动作,眨眼间就是一个人的消失。他头脑一阵恍惚——刚刚那个人穿着的是蜘蛛服,分明是他们自己人,为什么也会被蜘蛛吃呢? 或许,那蜘蛛并没被驯服?一旦放出来,就是敌我不分的大杀器? 可是……蜘蛛背上不是有人吗? 蜘蛛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笼罩在薄薄的光芒中,模糊不清。如果是以前汤昭肯定以为这是什么幽灵鬼魂,但现在他第一猜测是对方披了一条术器斗篷。 这个人又是谁? 汤昭眼见蜘蛛还要进食,心中焦虑,暗道:司老师他们怎么还不来?再等一会儿,蜘蛛就把人吃光了! 要说这些人有不少坏人,他们自相残杀汤昭是不在意的,但人被蜘蛛活吞,只要是人就难以忍受。或者这叫物伤其类? 正在汤昭焦急时,肩膀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 汤昭浑身一僵,只觉得心脏瞬间停跳。 头脑空白了一瞬间,他转头往旁边看去。 入眼,是一张黑白面具。 是那个人! 他居然找过来了! 汤昭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那面具人已经道:“别出声,惊动了那蜘蛛不好。” 他的手搭在汤昭肩膀上,并没卡住要害,但他既然能无声无息的抓住汤昭肩膀,自然能掐住汤昭的脖子。 汤昭默然。 此时他想起当初自己和那人初次交手,还遗憾自己没有术器在手,不能一战,如今术器法器俱全,连人影子也没看见,就落在别人手里了。 看来混江湖除了力量以外,他还有很多课没补呢。 只听背后有人道:“这位……大侠,我带您找到人了,我能走了吗?” 这个声音略耳熟,汤昭心中一亮:是他! 是那个猴面人! 此人袭杀汤昭不成,被汤昭打晕,看来是被那黑白面具人找到,带路来找自己。 汤昭暗暗疑惑:他怎能找到我?难道是我的力道不足以打晕他,他顺水推舟装晕,后来又听到了我和司老师的谈话? 无论是不是,这都是汤昭江湖经验不足,留了太多行迹所致。 他正自懊悔,那猴面人已经往后走,那面具人淡淡道:“呆着。” 那猴面人立刻停步,奉承道:“大侠,您老是天下无双的大高手,小人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小杂碎,您老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面具人道:“你不是独脚大盗‘秃鹫’孙盛吗?” 那猴面人干笑两声道:“没想到小人的贱名能传到尊驾耳朵里,惭愧啊惭愧。” 面具人道:“别客气,铁蝎子这回邀请了不少高手,既然找到你,说明你也是一号人物,刚刚那手铁鹰爪不错。” 孙盛又笑了两声,声音自然得多了,道:“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面具人道:“判官。” 那孙盛道:“啊,久仰久仰。” 这句话之后,有几个呼吸的暂停,汤昭没有回头,不知怎的闻到一丝尴尬,心想:他一定不认得什么判官。 当然汤昭也不认识,但汤昭谁也不认识,那也不足为奇。 那判官道:“来看这蜘蛛,此兽很是少见。” 孙盛磨磨蹭蹭走过来,道:“我刚刚已经看过了。我们那一拨人大部分陷在网里,大概都没了,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们也能在网里看见我。这狗`日的破庄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会驯养就别养,现在自己人也给吃了,真是活该。要我说,趁着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去洗劫几个宝库,不枉受一场惊吓。” 判官对汤昭道:“你怎么看?” 汤昭道:“什么?” 判官的声音钻入耳朵:“我知道你跟别人不同,能看到其他的东西,所以特来找你。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能帮我做件事,不但保你平安,还有好处给你。你自己想想,做个有用的人不好吗?” 汤昭叹了口气,默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道:“我觉得……蜘蛛背上那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见过这个人,而是似曾相识。” 一语既出,周围突然一静。 旁边两个人的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汤昭修炼观想,精神日益强大,此时已超过常人,也瞬间捕捉到了这种停滞。 诧异之下,他奇道:“你们也觉得似曾相识?” 没有人回答他。诡异的寂静中,他突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探问道: “蜘蛛背上有人,对吧?” “胡说八道!”孙盛突然叫道,他好像有点神经质了,不停地道:“胡说,胡说,你懂个屁……” 那判官突然道:“有人的话,能看清脸吗?” 汤昭转过去——他近视眼度数不浅,本来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不清东西,但有些东西却又看得格外清晰,譬如现在,至少隔着几十丈能看见那些蛛丝表面的质地。 但他仔细去看,却发现那身影就像是水做的,依稀有形状,又流动不已,几乎是看不清稳定形状的,何况是五官这样精细的部位。 之所以说几乎……汤昭用力看,全神贯注的看,有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水流凝结,那张脸像冰雕一样出现了固定的形状。 他沉吟道:“是个女子,容貌……秀丽。” 话一出口,他想起来了。 之前他们被围困时,屋里也曾莫名出现一个幽灵一样的女子,和这女子虽然相貌不同,感觉确实相似。不,两者还是不同,之前那个女子是色彩艳丽、栩栩如生的,这个女子却是像水一样透明无色,但两者给他的感觉确实近似。 孙盛突然笑出声来,就像揭开骰盅发现赌赢了的赌徒,得意道:“胡说吧,胡说吧,你们看我就说他是胡说。差点被你唬住了,还以为你看到了……什么女子,还秀丽,小小年纪想女人想疯了,满嘴胡说八道。” 汤昭心中不爽,他本来也和此人是敌非友,懒得解释。 判官沉吟道:“魅影当中倒是女的多。” 孙盛陡然叫道:“你信他扯淡!一般人根本看不到魅影——” 判官道:“那他就不是一般人。” 孙盛急着道:“就算有灵感那也看不清魅影的五官……” 判官道:“他就不是一般的灵感——闭嘴,是不是要把怪物吸引过来?” 孙盛犹如被卡住了脖子,默然不语。 汤昭心想:魅影?是阴鬼吗? 一般人看不见…… 他忽然想到了卫长乐在破庙里讲过的故事。 难道说卫长乐能看到,他妹妹看不到的东西是魅影吗? 后来刑极也提到过魅祸,说是魅影引起的灾祸,这似乎对上了? 突然,他心中一凛,道:“蜘蛛网在扩张!” 那庞大的蜘蛛网像水一样,不,像粘稠的泥淖,向四周缓缓流淌蔓延。在汤昭的视野里,笼罩在蜘蛛网上的光流动的更快一些,先是光扩散,在周围洒下一片光晕,蜘蛛网就像得到了指挥的士兵一般,沿着光的痕迹缓缓铺开。 蛛网扩散的速度虽慢,却无阻挡,所到之处如雪崩压顶,无论什么颜色一概淹没,只剩下白森森、黏糊糊的蛛丝。 孙盛颤声道:“黑蜘蛛山庄,这是要亡啊。早晚这里只剩下蜘蛛巢。这就是阴祸啊,天灾不可阻挡。咱们快跑,快跑吧!” 黑蜘蛛山庄虽大,终究也不是无限的,尤其是建在山上更比不上平原庄园宽阔,这么无限扩张下去不用一两个时辰山庄再无落脚之地。 汤昭想想那情形,只觉得毛骨悚然,心道:这就是阴祸吗?阴祸果然不可阻挡吗?可是司老师说他们有任务,检地司难道会放任…… 嗖—— 刺耳的破空声传来,夜空的风为之破碎。 轰! 七把长剑从空中坠落,在七个方向钉死了蜘蛛网的边界。 七剑齐落,只发出一个声音。 八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八个方位。 ———————————————————————————————— 再广播一下哈,新建书友群,715-643-348 欢迎玩耍, 39 飞来 八个人,七把剑。 七把剑如七颗星辰,连成一个奥妙的星座。 剑柄上矗立着七位站的笔直的人,一色武官服饰,腰中剑鞘空悬,他们是星辰的光冠。 最前方,站着一高个武官,脚下不丁不八,站稳了方位,如北极星压住北斗星座。 星座中央,是白花花的网和巨大的黑蜘蛛。 虽然只有七把剑钉住阵脚,却有密不透风的感觉,自降落一刻起,白色蛛网再无寸进。 “司老师——” 因为角度的缘故,汤昭很难看清所有人的脸,只看到他们高矮不一的身影和同样凝如山岳的气势。他能认出的不过两个,斜对面的那个,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剑术老师司立玉。而最前方也就是背对着他的那个武官,虽没看到武官,但他猜到是那个貌丑武官彭一鸣。 其余的人他都不认得,但记得也是检地司的人,之前在小屋都见过,其中并没有刑极。 刑极……据说今天外出了,临时基地都快给人炸了,这合适吗?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出去了,敌人得到情报趁虚而入? “检地司的人来了。”判官低声道。 孙盛紧张道:“果然是检地司!黑蜘蛛山庄果然勾结了检地司,真是合阳武林的叛徒!背叛武林同道,投靠官府,被灭门了一点儿也不冤。”他的声音也一下子低了很多,似乎被检地司这三个字压住了声带。 判官淡淡道:“经此一役,合阳的武林同道也没剩几个了。” 孙盛道:“还早着呢。这回死的最多的就是五毒会那两个。其他同道照样不会屈服。我听说裴氏已经在联络几个姻亲联盟世家了,那些人够检地司喝一壶的。” 判官没回他,他自己嘟嘟囔囔道:“与我何干?等这回回去,老子收拾东西金盆洗手,不在武林混了,回老家娶个婆娘安稳过日子去。” 汤昭盯着司立玉。他就是听司立玉的建议,上来观战,结果战斗还没开始,他倒沦陷了。 倘若他能联系上司立玉,或许能够脱身,但司老师虽然近在眼前,实则远隔天涯,也不知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三人各怀心思,底下八个人将蜘蛛团团围住,却没有其他动作,一时僵持,七把长剑的剑穗随夜风扬起,猎猎作响。 此时,彭一鸣突然道:“小司,你行吗?” 话音未落,立刻有个沧桑的嗓子道:“喂,这可不是劣等凶兽,是入了品级的,头上还有魅影,小司可没有经验……” 司立玉站在蜘蛛一侧,对着蜘蛛的一只脚,此时开口道:“我来。” 彭一鸣道:“好,有志气。第一次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么多人给他掠阵,正是练兵的好机会。就交给小司。持着你的剑——” 话音刚落,司立玉的身子高高跃起,向蜘蛛冲去。脚下的剑依旧插在原处。 几乎在他跃起的瞬间,蜘蛛口器张开,白色的蛛丝喷涌而出。 蛛丝不是射向司立玉,而是同时射向八个方向,所有人都在蛛丝的笼罩之内,速度奇快,去势凌厉。 除了司立玉,其他人都没动,对此视若不见,司立玉在空中一个转折,一掌劈向向蛛丝。 用手掌对战巨蜘蛛,差距之大,如同蚍蜉撼树! 蛛丝极快极猛,霎时间兜头盖脸将司立玉裹住,立时便如粽子一般。 汤昭看得“啊”了一声,不及担忧,那粽子“噗”的一声,破开一洞,司立玉钻出来,反手握住胳膊粗的蛛丝,反借力荡了过去。 孙盛在旁惊奇道:“那个蛛丝没毒吗?能用手拿吗?” 汤昭随口道:“可能是他身上的光芒隔绝了毒?” 孙盛冷笑道:“小鬼又胡说八道,他身上有什么光?” 判官冷笑道:“你再练练,说不定有一天能看见罡气呢?” 孙盛笑道:“罡气……”突然脸色大变,道:“这他马的小子才多大,已经修炼玄功了?这世上的事怎么这样不公平?” 汤昭暗道:原来这是罡气,是练玄功练出来的?不过虽然同样是光,但这个光和术器上的光还有蛛网上的光都有不同,颜色差不多,但质感不是一种东西,这个光更像固体。 或许他之前想的不对,不是什么光都可以用来修复眼镜。 司立玉借力荡向蜘蛛背,此时趴在网上静静吐丝的蜘蛛突然暴起,庞大的身躯往下一沉,口器朝天,冲向司立玉。 这么大蜘蛛……能跳起来?! 汤昭大为震惊,好在那蜘蛛并非真正跳起,而是以足撑地,抬起身躯,仰头而起,然而它身躯何等庞大,略一抬头,已经提高丈余,正迎上司立玉。 司立玉反推蛛丝,再次弹起,灵活地划了一个弧线,避过开合的口器,终究是落在蜘蛛头上,反手一掌,罡气爆发,把蜘蛛眼打烂一只。 这巨大蜘蛛虽然和一般蜘蛛一样,都有八只独立的眼睛,但瞎眼也很痛苦,腿脚支持不住,身子又伏了下来,砰的一声,腹部竟砸在地面,周围蛛网受到震动,上下震颤,如白浪起伏。 它突然张口,喷出大量稀薄的白雾。 雾气铺天盖地,远比蛛丝蔓延的快,司立玉只来得及又打瞎一只眼睛,便闭气跃开,跳过蛛背,从那魅影头顶掠过,落在蛛脚前,一手前伸—— 孙盛愕然道:“他在干吗?” 汤昭懒得理会这厮,在他眼里,司立玉一手前伸,光芒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爪子,牢牢地抓住一条腿,往反关节扭去—— 喀嚓—— 蜘蛛脚没有抵抗几秒,虽未折断,关节已经扭曲,显然是废了。 司立玉未曾停留,身子前跃,巨爪抓向另一条腿。 汤昭见司立玉干净利索重创蜘蛛,心中兴奋不已,似乎这巨大蜘蛛也不可怕了。 眼见司立玉已经掰住了另一条腿,突然,他仿佛注意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突然身子如过电一般,微微抽搐僵直。 紧接着,一道蛛丝卷来,将他卷起淹没。 汤昭愕然,这回他也看不懂了,即使以他的视角也看不到这是怎么发生的。 “小司大意了。” 彭一鸣叹了一声,此时他和同僚一样,面前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蛛丝黏在墙上只能上下黏住,始终不得寸进。 如果汤昭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就会发现,那面墙和他之前面对人贩时放出的那面墙几乎完全相同。 “经验不足。”旁边一个女声道,“他以为这个魅影是兽魅,就一定不会心魅的本事了?心神不设防,着了人家的道了。” “救他?”旁边有人问。 “再等等。”彭一鸣沉吟道,“这是他的初战,再给他一个机会。”话虽如此,他头顶上渐渐分化出了一个影子,那影子和他的身体渐渐分裂,最终完全脱胎而出,化作一个漂浮的女子悬在他头顶。 对了,就是那个—— 两个虚幻的女子隔空对立,一彩色一无色,仿佛都归属于另一个世界。 几秒钟静默,汤昭的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个身影破茧而出,如闪电一般,接着又落下,落在蜘蛛网上滚了几滚,又爬了起来。 司立玉终究还是出来了,只是状态不如之前轻松,汤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清他身上的光薄了许多,几乎只有贴身的一层了。 司立玉低头喘息片刻,眼前一花,七条腿的巨蛛冲了过来,也许是在蛛网上的缘故,偌大一只蜘蛛速度竟奇快,仿佛滑动一样毫无声息。就听一个女声喝道:“喂,还是用剑吧。” 司立玉眼睛微眯,似乎很是气恼,终究还是一手掐诀。 “御剑术-飞来!” 地下那把空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提起,拔地而起,向司立玉飞来。 司立玉随手一抓,身子竟凭空拔起,一飞冲天,正好避开巨蛛—— 然后,下落! “嚓——” 一只蜘蛛脚从身体上分裂,掉落在地。 切口光滑,汤昭看时,断面还有一闪而过的光华,接着熄灭。紧接着,伤口冒出大量黑烟,浓如墨水。 汤昭离得很远,只觉得霎时间爆开一团黑云,紧接着,一股恶臭钻入鼻端。 呕—— 汤昭险些被熏一个跟头,差点吐出来。 隔着这么远,还有这样浓烈的臭味,中心有多可怕? 司立玉落在地上,手中剑光芒闪烁,还缠绕着丝丝黑气。大概是身在黑烟当中,他的面容微显扭曲。 彭一鸣点头道:“这才对,他既然以剑客为目标,就应该时时拔剑在手——”说到一半,他伸手捏住了鼻子,坚持继续道,“怎么能遮遮掩掩,好似揣了个金元宝一般不肯见人呢?” 噗噗噗——数道蛛丝卷来,却被长剑一一剥落,司立玉头也不回,对着蜘蛛脚连续几剑,又是一条毛腿落地,紧接着以剑为锋飞身突刺,剑刃从厚重的甲壳处切了进去,无数浆液混合着更浓烈的黑气从缺口飚出。 此时连汤昭视线虽然越发被黑烟阻挡,但已看出战局已定,不由得心潮澎湃,暗道:果然是剑术最强!最帅!这庖丁解牛、行云流水一般的韵律,我以后也能使出来吗? 正当他情绪高涨,突然手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一回头正看到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具。 判官的声音从面具后闷闷的传来:“看过瘾了?走吧,别看人切菜了,咱们也有事做。” 汤昭微微一挣,道:“你要干什么?” 判官道:“借你这双眼睛一用。用完即还。孙兄也跟我走。” 孙盛跌足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先后遇到你们两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早知道不贪图铁蝎子那点谢礼了。” 判官道:“正是人为财死,你现在回去空手而归,岂能甘心?所谓调虎离山,浑水摸鱼,老虎已经出山了,咱们不摸鱼岂不是暴殄天物?你们两个跟我去一个地方,事成都有好处。” 40 断龙石 判官带着两人飞快的撤离,用手拉着汤昭,催着孙盛往前,来到一处偏院,纵身跳下墙头。 三人落入墙内,没发出一点声响。汤昭被判官一带,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羽毛般落在地上,没溅起半点微尘。 这是一处空地,四下无人,中间有一片黑影,依稀是个建筑。 汤昭眼神一向不济,只有看那种有光的事物格外清楚,眼前此地沉暗无光,他又没戴眼镜,只看见一片模糊。 就听孙盛道:“这里是……监牢吧?” 这趟行动之前铁蝎子将山庄详细地图发给邀请来的每个人,孙盛记性不错,结合方位和眼前景物已经认出此地。 他不禁大失所望,这判官提出“浑水摸鱼”,他还以为是趁机洗劫宝库来着。他本是江湖上一独脚大盗,也就是游贼,一贯贪婪无厌,虽爱惜小命,但听得这么一个高手要去摸鱼,自然也起了贪心,存心借光捞一笔。此时眼看并非发财,越发打起退堂鼓来。 判官道:“不错。我本来就是冲这里来的。此地本来该有守卫,如今一个也没有。连蜘蛛都去朝拜它们祖宗去了,真是天赐良机” 孙盛道:“判官阁下,你要再想想清楚,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属下,最擅长用毒,机关陷阱什么的也不用提了。你以为是好机会,说不定正落入人家算计里。” 判官道:“我已经想清楚了,孙兄,你先进吧。” 孙盛神色难看,道:“你说的找我有用,就是叫我探路?他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突然身形一闪,往后扑去。 其实他暴退虽然突兀,却是他思量了一路的。来到此地确认了目标,知道非走不可,便早看好了退路,这一下全力爆发,本就出色的轻功更发挥到了极致,身形如一缕轻烟,一眨眼间已经上了后墙。 突然只听“嗤”的一声,风声骤响。 孙盛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闷棍一样,身形顿住,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判官转身往监牢走去,道:“小子,你把他拖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松开汤昭,汤昭愣了一下看看判官的背影,又看了看孙盛栽倒在地的狼狈模样,默默走了过去。 别看判官背转身去,似乎有机可乘,但他既然敢如此,自然是有把握掌握情势,甚至故意钓鱼。刚刚孙盛的榜样就在眼前,汤昭再度压下逃走的渴望,默默去拖人。 手指碰到孙盛,发现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块石头。汤昭使劲戳了戳对方肌肤,也是没有反应,他越发奇怪,正要再试一试,一抬头,发现孙盛瞪着自己,目光充血,配上那张猴脸十分可怖。 汤昭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识的,只是不能动不能开口而已,心中暗道:这是麻痹了,还是被封住了穴道?应该是还是点穴吧?轻声道:“得罪了。” 还别说,真到了搬运重物的时候,汤昭才发现自己力气果然增长不少。这孙盛怎么也有一百多斤,若搁半个月以前的汤昭,别说搬运,就是拖行都拖不动,此时他举在手里并未觉得吃力。想来那葡萄院里的演武场中中号的石锁,他如今也可以举上一举。效法当初杨栋举着活驴过独木桥也就是时间问题。 当然还是拖行更省力些,只是他觉得将一个活人拖死狗一样拖着未免欺辱过甚,仗着有余力将之扛起,连走几十步,到了中间一座亭子处才停下。 周围空地只有这亭子一座建筑,想必是监牢的入口了。亭中别无他物,只堆着一块大青石,比汤昭往日练习的石头还大上数倍,几乎把亭内空间塞满。 判官正在山石前,抱着手臂上下打量,闻得汤昭靠近,道:“不错,你这把力气到了码头上也能混口饭吃。” 汤昭回道:“借您吉言。” 他也跟着看那山石,左看右看,没看到亭中有别的门户,心想:难道猜错了?这里不是监牢入口? 判官此时沉吟道:“入口应该是在石头底下。” 汤昭一怔,判官抬头往上看,汤昭跟着他抬头,只见亭顶上架有一巨大绞盘,数道锁链垂下,拴住了巨石。显然这是一道断龙石一样的机关。 判官道:“他们离开前把机关放下了,很好。这说明什么?” 汤昭懒得接他的捧哏,任他表演,判官自己说道:“说明确实没有守卫,这机关如此庞大,肯定不是日常用来掩门的。放下一次不易,再拉起来更难。既然放下这保险,里面是真没人了。现在只需要把机关升上去。” 他说的其实有理,汤昭仔细看那庞大的绞盘和儿臂粗的铁索,只觉得森然生畏。 他暗想:用蚁力劲的话,多久能搬动这样的大石?关老师行吗? 判官绕着亭子走了一圈,身子一轻,拔地而起,轻轻落在绞盘上,拉住铁索,道:“这不是一个人能操纵的机关,需要几个人配合,不是力量大小的问题,需要分头操作。至少需要四个人。但是咱们没有四个人,原本有三个,现在只有两个。” 汤昭心想:谁跟你两个? 判官继续道:“就粗暴一点儿吧。我做两个人的活儿,在上面把石头拉起来,你趁机把地牢门打开,用石头抵住,撑开一个口子。只要进去就好。” 他在头顶不知鼓捣什么,只听“滋滋”的声音传来,沉重的机关缓缓启动,弯曲的铁索逐渐绷直。 铁索摩擦的牙酸声不住作响,大石开始抖动,似在往上挣扎,但始终难以离地。 过了好一会儿,大石终于一寸寸往上抬起,露出震颤的地面。 地上果然有一处入口,被栅栏门封着,透过格栅能看到底下一道阶梯往下延伸,深不见底。汤昭正要提起,心中一动,撕下一块衣袖裹住了手。 他也在黑蜘蛛山庄这么长时间了,深知这里的一切都可能有毒,虽然没中过招,那也是因为不作死。现在主动掀盖子,可不能没有防备。 隔着布往上一提,格栅微微一动,并没有提起来。 “啊……” 判官在上面道:“怎么?” 汤昭道:“有锁。” 判官道:“什么样的锁?” 汤昭道:“锁头。”他用手比了比,一尺长,“这么长。” 判官在上面,也不知能不能看到汤昭的手势,几乎立刻道:“砍断它。” 汤昭道:“很粗的,恐怕难……” 判官道:“我记得你有一把很锋利的短剑。” 汤昭叹了口气,这判官头脑太清楚,很难有机会推诿,抽出法器短剑,用手比了比位置,道:“得再抬高二尺。” 判官也不废话,机关声扎扎作响,大石果然又往上升。 直到抬起半人多高,汤昭比划距离,道:“好了。” 此时他持剑凝神,注意力全放在目标上,沉腰发力,抬手下劈—— “嚓——” 一声极畅快的斩击声,锁头被一切两半。 汤昭将断裂锁头拆下,拿在手中,只见断口平滑,不像被削断的铁,反而像被铁削断的木头。 “好剑……” 法器似乎已经不是凡铁铸造,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反正都有那样近似奇迹的奇效了,锋利一些怎么了? 他觉得理当如此,轻轻一提,已经抬起盖子,道:“我打开——” 突然,背后被狠狠一撞,整个人被撞开,一头栽进了通道当中。 41 失控 咕噜噜…… 汤昭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这台阶很长,崎岖拐弯,他自然不可能一路滚下去,七八阶之后就撞在一处拐角,物理刹车停了下来。 “我……擦……” 汤昭只摔得七荤八素,一时懵懂,浑不知自己怎么摔下来的。 是判官推的么? 不…… 汤昭略一回忆,就知道不是,巨石还吊着,判官不可能下来,而且也没有理由,能从自己背后偷袭的,应该是…… 只听得头顶入口处几声杂音,咚的一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门口的栅栏又关闭了! 地下本来就暗,外面也是黑夜,本来分不下几缕光下来,又隔一重栅栏,越发伸手不见五指。狭窄的通道已经是幽暗的监牢了。 汤昭坐在台阶上,也不知上面怎么样,只是浑身疼痛,头脑还是蒙的,不过已经不是在想自己怎么来的,而是在想,自己要怎么离开? 难道是被关起来了? 突然,一种异常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看见了什么,在黑暗中他本来就够呛的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是听到了什么,黑暗中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是嗅到、触到、尝到…… 那是藏在他最潜意识里的警觉,甫一触动就寒毛耸立! 动手!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剑,但刚刚一路摔跌,一把法器一把术器都甩到不知哪里去了,双手空空,令他无依无靠,且刚刚摔下来腿上不知磕到哪里,还酸痛不能发力,难以挪动。 危机迫在眉睫,他勉力抬起身,向前推掌—— 就是他每天推石头的那个动作! 这些天除了练剑,最常做的就是推石头,坚持地推石头,推得他几乎成了反射,此时不由自主的做出这个动作。 手掌离身,危机终于压迫而至。 风声! 凌冽的风声爆炸一样凭空出现,已近在咫尺! 汤昭的手掌正迎着风声拍了上去,立刻击中了一物—— 一股大力涌来,汤昭手臂震动,不由自主的缩回,身子也跟着被震得倒仰,又跌倒在地。 “嘿,不过如此!小子,你之前那个轻功呢?比力气你差远了!” 随着孙盛的连声冷笑,一只手从另一个方向抓来,汤昭本能的去格挡,但被人抓住手腕,回手一扭,压住了双手,紧接着被提起来,勒住了脖颈。 说起近身战斗能力,汤昭不能说经验丰富,只能说根本没有,甚至连小时候街头斗殴的经验都没有。失去了剑器,被人欺近身来三下五除二制服,一点儿脾气没有。 谁叫关雷还没教到和人动手这一步呢? 被一只粗壮手臂勒住脖子,汤昭呼吸困难,道:“孙……” 那人叫道:“正是你孙盛大爷!” 孙盛其实心中也奇怪,之前他跟汤昭路遇动手,是被对方一招制服的。虽然那次有兵刃锋利的缘故,但那飘逸近乎诡异的身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刚刚偷袭时全力出手,唯恐力量不够,哪知道后面一对招,这小孩虽然有些力气,但也就是三五年的外练功夫,后面近身搏杀更是手到擒来,哪还有之前的精妙身法? 他又喜又怒,心道:他妈的,吓了老子一跳,原来你小子就那么一招,还敢威胁大爷,看大爷怎样炮制你!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头顶的威胁,他可不觉得对方也是绣花枕头,当下牢牢抓住汤昭,大声道:“判官,我已经把小孩儿抓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判官的声音道:“抓了就抓了,你喊什么?” 这个声音清晰稳定,好像就在耳畔,比孙盛的大声嘶吼显得高下立判。 孙盛气势略一挫,急匆匆道:“我知道你看中这小子,不把他当我这样的替死鬼,肯定不想让他死吧。你放我离开,我把他还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有何不好?” 空气略凝滞,过了一会儿,判官才道:“我倒是不想叫他死,但真死了我也没办法。我讨厌给人威胁,总不能为了非亲非故的人破例吧?” 孙盛手臂勒紧,道:“那我就杀了他。”他再要勒紧,却想起对方没法出声,引不起外头那位焦急,略放松了胳膊,一只手抵住汤昭的腿,道:“我还要一点点儿的折磨他。” 说着手指一伸,从汤昭皮肤刺了下去。 他人称“秃鹫”,最拿手的是鹰爪功,手指硬如精钢,戳在人身上一戳一个血洞,五指齐下,登时戳出五个血窟窿。 他想这小孩儿年纪小,见点儿血自然哭叫,能给外头点儿压力。 哪知汤昭闷哼一身,全身绷紧,挣扎不已,竟没有叫出声来,孙盛不快,五指不离开伤口,就地往下死拽,拖出五道深深血痕,道:“出点儿声,给你救星听一听。” 汤昭不答,“呸”了一声,黑暗中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 孙盛冷笑,他是混黑道的,零碎折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见过的硬骨头也多了,只是顾忌头顶上的威胁,没下狠手罢了,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好真给他点苦头吃。 他慢条斯理道:“好,你这小屁孩装硬汉,我就用对硬汉的手段对付你。把你肠子拽出来怎么样?还是捏碎你的关节?不要太欺负你,先从手指开始?” 汤昭心中不是不怕,也不是多怕连累头顶上那判官,只是一口气憋着,不肯认输。他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有时候一股气顶上来,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的。哪怕伤口痛楚让他热泪盈眶,也不肯出声示弱。 孙盛捏住汤昭的手指,正要用力,就听头顶上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怎么把他抓住的?这小子实力不差的。” 孙盛诧异道:“他?实力?他有个屁实力,也就力气大了一点儿,拳脚连七八岁的小孩儿都不如。” 判官闻言哈哈笑道:“是吗?这么弱啊?小子,你把本钱丢了吧?丢了记得找回来,不然就麻烦了。” 汤昭忍痛哼了一声,判官在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这暗语都不能说是暗语了,他那两样兵刃,但凡有一样在,也不至于…… 孙盛道:“喂,你觉得怎么样?我信你是个豪杰,你只要答应,我一出山庄就把他还给你。不耽误你的事。” 判官道:“我看这样好了——用牙。” 孙盛一愣,手臂一阵剧痛,却是汤昭张口咬穿了他的皮肉,他吃痛松手,汤昭已经落在地上,就地往下滚,滚下了几节台阶。 但也只是如此了,汤昭并没有接着往下逃。 地下室极为昏暗,即使孙盛眼睛不错又已经习惯了黑暗,也只能看见汤昭身形伏在台阶上,呼吸粗重,似乎在喘气。 孙盛气急,又唯恐他溜掉坏自己的大事,抢下台阶去捉他。 这时,汤昭翻身而起,反而主动扑向他。 孙盛只能看见轮廓,也分不清什么招式,鹰爪功出手,五指尖利,抓向汤昭。 他轻功出众,身法奇快,抢在汤昭之前…… “砰——” 他尚未及身,迎头挨了一击,竟给打得倒飞出去,跌在台阶上。 什么东西? 这次是孙盛懵了,除了重击,他只觉得脸色剧痛,满脸湿黏的液体。 血…… 他流血了! 孙盛怪叫一声,转身便跑,莫名其妙的袭击让他心生恐惧,竟不敢转身交战。 越是黑暗,越是未知,越是恐惧。 他要跑,汤昭却不放过,踏上一步横扫。 嗤—— 又是击中的声音,孙盛趔趄了一下,疯狂地往上跑。 他以轻功成名数十年,身法造诣还在爪法之上,若真是撒欢跑,汤昭是绝追不上他的,甚至在一间房中各自腾挪,他也能叫汤昭一片衣角也摸不着。 可是这里并没有空间,只有一条路,而且有尽头。 他爬到顶端时,看到了被自己亲手关严的栅栏。 栅栏外有微光透入,那里有无限出路,然而一道道生铁栏杆封锁一切,宛如地牢。 就在他心生绝望,打算掉头做困兽之斗时,又是一道重击拍在他背上。 “砰——” 他的整个人被拍的挂在栅栏上。 不…… 这不是少年人的力量! 别管是练了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都不可能练出这样的力量! 他凭什么…… 砰砰—— 汤昭憋着一口气,站在栅栏下的台阶一剑剑击出,耳边全是砰砰的闷响,也没有什么剑法的技巧,甚至不能说是斩击,或者可以叫抡—— 孙盛开头还有一声惨叫,后来就没声息了,或者说被击打的声音掩盖了。 “可以了——” 一只手从两根栏杆中间伸进来,捏住了木剑剑身。 势无可当的术器停了下来,即使汤昭并没有第一时间主动停下,它也在那只手中完全停止。 最终,汤昭撤力,木剑完全停住了,他的目光盯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上泛着熟悉的微光。 罡气。 从那只手往外延伸,格栅外是熟悉的面具。 面具没有表情,只有极平静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看不出来,你还挺暴戾的。” 汤昭一愣,面具人另一只手捻开火折,真正的火光亮了起来。 罡气的光类似于术器中符式的光,是一种很微妙的光源,它能让汤昭一眼看到,就像在地下台阶上一眼就看到自己掉落的术器,但似乎并不能照亮周围,更不能取暖。 所以,当真正的光亮照耀时,汤昭才看见了孙盛。 孙盛摊在栅栏上,姿势古怪,像断了脚的虫子,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半边是血污,残余着恐怖、惊愕乃至绝望。 汤昭心里咯噔一下。 刚刚动手的时候,他其实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甚至连人形都模模糊糊,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打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打一个人形的沙袋,所以他不停的打,不停的打,不停的打…… 但若在光明所照的地方,他看到血流成河的样子,看到那惊恐绝望的脸,他还会这样疯狂地出剑吗? 即使是恨他伤害自己,要以牙还牙,也不至于持续的、反复的、毫无意义的虐打。 这不是他心里对待“人”该做的事。 汤昭没想到自己和暴戾扯上关系,但在地牢里疯狂砍人,当得上一句势如疯虎。 一旦沉浸在黑暗中,失去了助他判断的感官,失去了明辨的能力,他也是如此的失控。 “亏了你找到的是把木剑,要是另一把,他已经是碎片了。” “我……” 我暴戾吗? “拿着。” 判官把火折子塞进了汤昭手里,真正的火焰在手中燃烧,是能感受到温暖的。 一切的感觉又回来了。视觉、嗅觉、触觉、情绪、思维、还有他真实的存在感。 栅栏松动,出口敞开。 判官先是把气息奄奄的孙盛拖了出去。 通道口一下宽敞了,火光下,术器上血痕斑驳,见证着刚刚那场恶战。 不管他刚刚如何感到虚幻,一切终究回归真实。 “药,自己敷一下。腿上的伤口有时也会死人的。” 汤昭接过抛来的药瓶,低头给自己敷药。 腿上被戳中处依旧流血不止,药粉敷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汤昭咧了咧嘴,又重新想来那种被控制被伤害的痛楚无力,心里的不安也渐渐消散。 外面淅淅索索,不知判官在干什么,就听他道:“让开点,本座要下来了。” 汤昭扶着墙下了几阶,腿伤让他难以用力,但还能勉强走路,突然道:“嗯?你能下来了吗?石头还吊着么?机关怎么解决了?” 判官道:“暂时没问题。对了,你没杀过人吧?” 汤昭道:“没有。” 判官道:“那你运气好,这次也不用杀人了。他居然还有一口气,我替你了断了。” 42 寻人 两人沿着台阶一路走下。 判官下了台阶便不再说话,脚步悄然无声。汤昭抬头能看到那模糊的人影,低头几乎无法感应到这个人的存在。 幽暗令人不安,沉默更增添压抑。汤昭扶着墙,一点点往下走,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默默数数。 这一道楼梯很长,斜斜向下,仿佛要走到地心里去。走了一段,墙壁上渐显水渍,壁脚下渗出积水。 汤昭走着走着,只觉得耳朵不适,不由自主张开了口,发出了“啊”的声音。 判官在前面听见了,道:“运转内力,可以缓解。” 汤昭道:“我不会。”说这话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大清楚。 判官抓过他的手,从脉门度了一丝内力过去,道:“运转吧。”说着说了几句运气的口诀。 汤昭立刻依言运行内力,在体内流动不休,片刻间烦恶解除,耳目复聪,拱手道:“多谢前辈。” 刚刚经过孙盛的搅局,两人关系近了一些,互相不再刻意针对,似乎已经化敌为友了。 判官默然片刻,突然道:“多谢我什么?我还没教你呢,你怎么就会了?” 汤昭愕然道:“你不是刚刚传口诀给我了吗?” 判官道:“口诀是人学的吗?尽是些云山雾罩,故弄玄虚的文词儿。我不讲解你能听懂?” 汤昭跟着无语,心想:这有什么听不懂的?不是很浅白吗? 比玄功那是差远了。 判官又搭住他的脉门,一探之下气息流转,蔚然已成循环,可见不但学懂,且立刻融会贯通,放下他道:“人天生有贤愚之别,有些人就是聪颖……可也不能太他么过分吧?” 汤昭听出他愤愤不平之意,心道:此开挂之故,非战之罪也。 走了一阵,隧道尽头终于出现石门。 石门宽厚,中间刻有一只蜘蛛浮雕,浮雕狰狞,栩栩如生。 判官叫汤昭停下,自己走向石门。 他无视蜘蛛,在门周边敲敲打打,突然用手一推—— “啊——” 惨叫声冲入耳膜! 汤昭浑身一炸,倒退几步。 只见面具人手托着门扇,只开了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而已。门里面有人在惨叫,声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汤昭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么惨的叫声,其实惨叫到了他耳中,已经是强弩之末,音量不算刺耳,但惨叫中渗入的痛苦却是已经像尖锐的利器,一直刺到人的魂魄深处。 惨叫声渐停,就听得上面有人阴恻恻道:“这回清醒点儿没有?想起什么了吗?” 一阵喘息声和呻吟声,没有其他人说话。 “哦,不愧是江湖侠客,响当当一条好汉,不过我黑蜘蛛山庄地牢里最不缺的就是英雄好汉。我们这里对付的就是英雄好汉。哈哈——” 又是一声惨叫响起,汤昭毛骨悚然。 直到此时,他才对“监牢”有了真正的概念,监牢不只是监禁人的地方,朝廷的大狱里有什么,这里一样都有,而且只会更残酷。 判官来这里是为了救人么?那就救好了。 只是他越发想不明白了,救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把他拖到这里来? 那审讯的人又道:“好啊,看来你是决心死硬到底了。是不是打量有人救你出去呢?” 汤昭心提了起来,心道:他们知道有人劫狱,早有防备? 那人继续道:“莫说我这里是只进不出的十八层地狱,就算有胆大包天之徒敢来,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你以为我们的耐心很好吗?再过一天半日,你还不吐口,咱们也懒得养你这个废物。你知道你前面那些英雄好汉去哪儿了吗?” 就听一阵拖拽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什么重物被拖拽过去。 汤昭心中下意识的一凛。 一声陶瓷碰撞声,似乎是锅碗瓢盆在响动,就听有人“啊——”的一声惊呼。 这声音不如惨叫声痛苦,但充满了恐惧。 “看见了吗?前天塞进去的。哦,他还活着,你瞧,还会动呢。要等到宝贝儿们再好好吃几日,他才能断气。最后化为养料,也算给咱们山庄做了点贡献。我看你比他肥些,想必能多养活好几只。我就用那个最大的来盛你……” 里面人不知怎样,汤昭听得脸色发绿,突然脸上一凉,却是判官把一物放在他脸上。 他伸手一摸,似乎是个面具。 没等细摸,石门轰然打开,判官已经冲了进去。 判官进去的时候没有拉着汤昭,汤昭自然不会跟着,就在门后站着。 一连串嘈杂的打斗声传来,门后又开始了激烈的战斗,此时汤昭已经习以为常,等待时把面具戴正。 他知道判官的意思,一旦进门遇到黑蜘蛛山庄的人,他就不宜露面了。 判官是个讲究人,在还没撕破脸的情况下相处很舒适。 过了一会儿,打斗声听了,就听判官道:“进来吧。” 大门背后是一处石室,四面厚墙,又阴暗又潮湿,不过一丈方圆,高不过丈,活像棺材。 地面上倒着几人,墙上挂着一人,俱都血肉模糊,尤其是挂着的那个,找不出几块好肉。汤昭本能的转过头,又看到地下倒着一个罐子。 那是个超大号的陶罐,颜色灰不溜秋,并不起眼,此时翻倒在地,看不见里面,只流出来少许酱红色的液体,有星星点点的毛茸茸的小黑点在爬行。 呕—— 汤昭又是一阵反胃,再度转头。 石室的另一侧,一面墙前,密密麻麻摞着一层层的罐子,每个都差不多大,足以塞进去一个人。罐子的封口处,大多渗出酱红色的污渍。 这是什么鬼地方! “小子。” 判官正在石室的另一处出口处,衣衫不动,浑不似打斗过,道:“如今该用得上你了,把眼睛睁大了,找到我要找的人便送你回去。” 汤昭道:“你到底要找什么?” 判官道:“我要找一个人。别问我他年纪大小,长相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你一样的人,身边带着剑客相关的东西。你就睁大眼睛找吧,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告诉我。” 汤昭皱眉,心想:你这也太儿戏了吧?人也不知道,东西也不知道,就靠我瞎蒙?我看你能找到才怪。 虽说他灵感强,是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但是同样有灵感的人可未必认得出来。 反正他看卫长乐的时候,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歹还在合作中,他压下不以为然的表情,仔仔细细环顾四周,判官已道:“这一层没有的话,下面还有牢房。” 对面的门户是通向牢房的,两人正要出门,就听背后人道:“侠客……救命……” 汤昭一回头,原来是那个被拷打的血人发声。 判官恍若未闻,身后那人不知哪里攒出一口气,大声嘶叫道:“在下金山号执事柳奇光,向来与人为善,从未作恶。家中尚有余财。侠客若肯搭救,愿奉上千金重宝!” 金山号是很有名的商号,汤昭刚刚听过,就在不久前的酒席上。 那人又叫道:“我在这里好些日子了,你要找谁我来帮你……大侠,在下懂得不少……” 判官回过头去,突然手指一弹,嗤的一声,那人声音戛然而止,头也垂了下来。 汤昭惊异道:“死了?” 判官道:“他要是没救了,倒不妨给他个了断。既然还能大喊大叫,看来还有些力气,一会儿说不定还用得上他。点了穴道罢了,叫他省点力气。” 汤昭点头,又问道:“之前你也点了孙盛的穴道吧?可是他后来怎么还能袭击呢?” 判官哼了一声,悻悻道:“他是江洋大盗,给人抓来捉去,最会逃脱挣命。会些解穴的手段也寻常。” 汤昭听他的口气,可不认为这是寻常,显然孙盛逃脱也叫他面上无光,又问道:“那他劫持我的时候怎么不用点穴呢?这样我就没办法挣扎了。” 判官道:“他当然不会,点穴又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学的。” 汤昭道:“他不会点穴却能解开,这门功夫是难学易破,没什么用处咯?” 判官不快道:“什么叫没什么用处?想学这门功夫的人排几条大街都排不上。你若帮我找到人,我倒可以教你些皮毛。” 汤昭心想:饼越画越大了!然则我若真找不到人又该如何呢? 43 罐子 石室底下是一排牢房。牢房用铁栅栏隔成一个个小间,又窄又乱。 判官把看守监牢的人引到了外面动手,牢房内并没有死人,但牢中的人与死人也差不多了,大多死气沉沉,伤痕累累,气味更不堪。 判官进来,一些犯人有了反应,但也不过是蛰伏在角落,略撑起身子,用遍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两人,并没有人看到判官就像看到救星一般主动开口相认。 从头走到尾,汤昭一直强迫自己用力去看,上上下下各个角落都看到,始终并无所获。 最后,两人走到尽头,判官问道:“没有吗?” 汤昭摇了摇头,判官道:“那便清场,再找一遍。” 汤昭还没反应过来,牢房里立时出现阵阵哗动。比起汤昭,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仍能很快明白“清场”的意思。 这时,汤昭突然道:“咱们去上面看看。” 判官“嗯?”了一声,汤昭解释道:“之前我发现过线索,但没有确认。既然下面没有,上面的可能性更大些。” 判官道:“也好。” 两人回到原来的石室,地下血迹干涸,爬来许多蜘蛛。 比起外面拳头大狰狞可怖的黑蜘蛛,此地的蜘蛛才手指头大小,数量极多,满地乱爬,别有一种毛骨悚然。 它们是从倒下的罐子里爬出来的。那罐子就像个虫巢,一群群蜘蛛淌着酱色汁液不住地往外爬。 汤昭强忍着不去看它们,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的地方。 良久,他字斟句酌道:“判官前辈,你想找的是人是吧?” 判官道:“是啊。” 汤昭道:“倘若说……那个人不怎么……人,你会不会失望?” 判官停了一下,道:“你有什么线索就说吧。” 汤昭伸手一指:“要不你看看那个?” 他指的是墙边摞的一个罐子。 它就像其他罐子一样码在墙边,釉面发灰,隐现裂纹,封口陈旧,显然是有一段时日了。 毫无疑问,它是个陶罐,是土烧出来的,但考虑到这里种种情形,说它是个人,或者曾经是个人,也无不可。 判官上前端详良久,默然不语,汤昭也不说话,心中有些惴惴。 他可不是乱说的,之前他就在牢房感觉到一些异样,只是没戴眼镜,不那么一目了然。再加上这里的东西对他视觉冲击力太大,使得他并没特别分辨那异样的来源。 等到在牢房一无所获,他才重新回来审视这里。 那分异样就在这罐子上。 这种异样不是光,除了在眼镜视角下,他自己看到的世界里,只有罡气和符式本身是有光的,术器从外面看都没有,那是一种像他第一次看到成了术器的长命锁时的异样感,或者说是对心神的冲击。 只是练过神鸟的观神图后,他的精神是强大了许多的,所以那种冲击就像平静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可以看见但并无影响,绝不至于如当初一般直接昏过去。 他也不知这份异样感和寻人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判官要他分辨,他只能找出这一个异常来,是不是的也只有如此。如果他要戴上眼镜说不定还能看到其他信息,但没有必要,那判官又不是知道他有眼镜才来找他的,通过眼镜才能发现的讯息,反而未必是判官要找的,而且毕竟惹人怀疑。 但就算找到了,结果似乎不妙,判官要找的是活人,现在肯定不能达成,谁知道他会怎样? 过了好久,判官道:“你确定?” 汤昭道:“尽我所能,只有如此。” 判官道:“好。”把罐子一层层移开,抽出最后面那个,用手掂了掂。 汤昭怕他现场就要打开,里面的情形想想也惨不忍睹,好在判官没动手,道:“我下去一趟,你等着。” 汤昭忽然道:“判官先生,我想把架子上那个人放下来。” 判官正走下牢房,头也不回道:“可以。在气海用内劲推拿,可解穴道。” 汤昭转身把那个挂着的血淋淋的人放下来,用匕首割破挂着的绳子时,那人还被点着穴道,全无反应。汤昭自觉这一晚胆子大了很多,再看这样的伤口也能直视,只是终究心里不舒服。 将绳子三下五除二割除干净,那人的眼睛还瞪着,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期盼,汤昭宽慰道:“等我解了穴道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你回家去,小心别再落到别人手里了。”说罢在气海用内力推拿几下,那人身体微颤,似乎有效果。 那人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出“谢”字,汤昭道:“柳掌柜,听说你以前不做人口买卖。虽然他们说你也不是好人,但我要谢谢你。” 柳奇光目光茫然,紧接着眨了眨,除了不安之外多了几分生机,嗫嚅道:“我……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恨……” 汤昭恍然,身受才能感同,就像他在破庙里发誓以后要善待穷苦人一样,正色道:“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你这次又受了很多苦,如果能活着出去,希望你能善待更多的人。” 说罢起身来到牢房门口,他也没下去,听到牢房里判官的声音正回响: “你们不用管我是谁,今日得一线生机跟我没关系,是天数,是命里该有。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匕首给你们了,霹雳火丸放在这里,看守也没了。有这方便条件,别说一个山庄,就是天牢也能逃出去。这都逃不出去,说明你们命里该死,死在这里算死晚了,能活这些年都算白给的。” “我还告诉你们,今天晚上黑蜘蛛山庄有乱子,自顾不暇,出去一步就是自由。若再顺手放一把火,还能出一口恶气,到底怎么样,看你们自己。记住了,机会只有一次。” 脚步声响起,判官出来,提起罐子,道:“走吧。” 两人匆匆出了牢狱,后面寂静无声,汤昭知道按照判官的布置后面一定会出大事的,黑蜘蛛山庄已经够乱得了,再添一笔又乱上加乱。他心中矛盾,一时觉得黑蜘蛛山庄待自己不错,不忍他们遭此劫难,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等恐怖残酷的地方,毁了也好。 此时判官一手携着汤昭,一手提着罐子,在屋顶飞跃,道:“合作愉快,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儿?” 听到合作愉快,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晚上干的唯一有用的事就是给黑蜘蛛山庄添乱,也不知他算哪一边的。事已至此,他是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只能道:“回……葡萄院,就是后面那个院子。” 在他指路下,两人顺利到了葡萄院。判官放下他,又给他一串东西,道:“这个给你,别说我没给你好处。” 黑暗中汤昭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用手一摸只觉得不对,凑到眼前仔细看,手腕一抖,道:“蜈蚣?又是虫子!” 经过连日的折腾,他都快对虫子应激了,拿在手里起鸡皮疙瘩,几乎就想扔了。 判官道:“想扔也可以,这是孙盛的,我觉得是个好东西,借花献佛,随你处置吧。有缘再见——”一面说,一面远远遁去了。 汤昭心想:别再见了,趁着夜色溜回自己的屋子,倒头谁在床上。 耳边似还有从极远处传来的嘈杂乱声,他想要细想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但还没开始想就睡着了。 44 方向 不知多久,汤昭缓缓醒来。 眨了眨眼,把眼前的昏花刷新,他的思维与精神才从莫名处一点点回归,重新塞进了他嗡嗡鸣叫的脑袋里。 现在几点了? 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已是日上三竿。 是不是……有点不妙? 扣扣—— “谁?” “昭哥?早饭。” 是卫长乐的声音。 汤昭松了口气,道:“进来吧长乐。” 卫长乐端着早饭进来,看到汤昭目光发直坐在床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心中一紧,反手把门关上。 汤昭恍恍惚惚接过粥,一饮而尽,也不知吃了什么。 卫长乐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昭哥,你没事吧?” “额?” 汤昭坐了一会儿,智商渐渐回归,道:“什么?什么事?” “昭哥——”卫长乐把唯一一张椅子搬到他对面,“昨天晚上外面乱了一夜,到后半夜把葡萄院的教师都叫出去了,连弟子也叫出去不少。关师傅现在也不在。今天功课取消了。” 汤昭“啊?”了一声,道:“那太好了。昨天晚上太乱了,又是敌人,又是虫子,还有大蜘蛛,我被追着到处跑……”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他还没编出一整套可以往外说的经历,就算编出来了也不用跟卫长乐扯谎。 其实确实没必要扯谎,只需要把后半段经历砍了不说即可。 不过检地司那边,要报个平安吧? 还有那个法器……放哪儿来着? 汤昭猛然想起那把法器,那可不是他的财产,应该返还才是。睡前太混乱了,他竟忘了剑放在哪里,忙起身掀开被窝寻找。 卫长乐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头雾水,差点以为汤昭再找他遗失在外的脑子,问道:“你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汤昭匆匆道:“一把剑,短剑……” 卫长乐帮着他掀床单,在床单下找到了。 他忍不住摇头道:“昭哥,但凡你要是睡觉伸一伸腿,你可能就因为伤残逃过这次……”说着拿起那把剑。 …… 汤昭用手指抵住脑袋,喃喃道:“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哦,对! 昨天判官好像给他一件东西,一只蜈蚣? 好家伙,让虫子跟他一被窝里睡了一晚上! 他从被子下面找到了那个蜈蚣,足有一尺长,白天细看似乎又不像蜈蚣,似是蚰蜒之类的虫子,脚也很多。 这虫子个头又大又恶心,要不是经过一晚上各种视觉轰炸,他早就给丢到一边儿去了,现在他阈值有所提高,还能细看虫体。 虫子的背部,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裂痕处有隐晦的波动扰动着他的精神。 剑痕,是术器。 当年刑极送汤昭的长命锁术器上也有这么一道痕迹,放完之后就复原了。这虫背上的痕迹也很短,只占虫背三分之一,很可能是消耗过的。 汤昭把眼镜拿出来,看向虫子。 “术器:中品” 中品? 这还是品质不错的术器? “元力:轻 术:不僵(1/3) 底材:劣等凶兽黑质蚰蜒” 这虫子还是凶兽?比蜘蛛祖宗差远了,怪不得劣等,只能下汤锅。 这个不僵是…… 他继续盯着不僵两个字,果然又给盯出一片注释来。 “不僵,解脱失控状态,强行恢复意识、行动能力。符式:……” 后面一大堆是讲解用符式怎么表达这个“术”的,对于汤昭相当于天书。但开头那句话他看懂了。不僵这个术是解除异常状态的,只要不死,就不会被控制。 怪不得孙盛被自己打晕了还能听到司立玉的话,被判官点了穴道又能自行解除,原来是倚仗术器之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说是这么说,区区术器显然不能保证“死而不僵”,能保证“不死不僵”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很实用的术器,虽然看来只剩一次机会了。 弄清楚这术器,看来是没有忘记的事了…… “昭哥!” ??? !!! 汤昭盯着突然出现的卫长乐,又看了一眼刚被放在床上的法器,惊道:“怎么回事?” 卫长乐道:“我该问你才对?怎么回事?你突然坐在床上自言自语,我问你你也不理。你怎么了?我怎么了?” 汤昭想想那情景,不免一阵尴尬,浑身发毛,道:“你等等……是法器的效果没错,但法器应该失效了才对啊!” …… 这一日关雷和葡萄院教师都没有回来。汤昭自己锻炼了一日。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总觉得山庄里的气氛变了,本就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更重三分。 尤其葡萄院中那些灰衣弟子脸色更是难看,仿佛一夜之间被借贷得破了产,看谁都想打一架似的。 几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汤昭依稀听到“没几日了”、“提前考核”、“损失太大了”之类的言语。 看来黑蜘蛛山庄这回损失不小,这些葡萄院里的后备子弟要提前补上了。 到了晚上,汤昭按照习惯提着半废的术器去操场,想看看司立玉来不来。 司立玉没来,检地司来了一位女子武官,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和司立玉相似的服饰,道:“司锋尉今日来不了,以后恐怕也难来了。” 汤昭愣了一下,才想到“锋尉”大概是司立玉的官职,又仔细辨认,依稀记得这女子相貌,是昨晚先装成丫鬟,后来又围剿巨蛛的检地司武官,道:“您是麦千户吧?司老师的课结束了?还没跟他辞别。” 那女武官听得汤昭认识自己,露出笑容,一下子亲切了不少,道:“是我。我是麦亦檀。你的课程本来可能还有一两日,但小司受了伤,需养伤几日,等好了也差不多到关键时节,更不能过来了。他也说你学得差不多了,叫你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汤昭惊道:“受伤?他怎么受伤了?我昨晚看他不是赢了么。”他昨晚看到一半离开,但离开时明明大局已定,怎么转眼又受伤了? 麦千户轻描淡写道:“小司叫你观战来着?你也不看全,最后那魅影使了个绝招,叫那凶兽自爆了,那场面——没看到也好,我也不愿回想。” 汤昭急急问道:“伤势严重吗?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麦千户道:“不算什么重伤,就算真有重伤,还有镇守使在,哪里用你了?”说罢取出三支术器木剑交给他,微笑道,“汤昭,我看镇守使和司锋尉都很喜欢你,想来你的天资与品行都不差了。这半个月你要好生努力,不要吝惜资源,过了这一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汤昭接过,想起一事,道:“虽然不知还有没有用,那个楼主的异常藏在头发里。有一根白头发不对,可能是法器或者术器,我也没细看。” 麦千户沉吟道:“原来如此,我们检查检查。”又解释道,“被偷袭的人虽没赶上蜘蛛凶兽,但下场也不大好。陶楼主被铁蝎堡生俘了。后来我们把他截了下来,藏在山庄里。” 所以他改被你们俘虏了? 麦千户道:“看来他背后果然有个剑客,这可不好,任务会棘手很多。” 汤昭又把用匣子装的法器送上,道:“昨天这东西突然失效了,把我撂到半路上,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逃出来。” 麦千户笑了起来,道:“那可真是不巧,这是法器,不比术器随便人使用,需要相应的御剑术催动,不然一会儿便失效了。我们也没想到你拿着这么久啊?” 汤昭确认道:“需要御剑术吗?要是不会御剑术就绝对不可能发挥那个效果了?” 麦千户道:“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如果特别契合这里的剑法,是可以直接发挥效果的。你有这个本事吗?” 汤昭摇头,麦千户道:“要是有就好了。说明你找到了剑的方向。纵然这把剑已经有主,将来也可以选择相同方向的剑,比大海捞针等待眷顾强得多了。要知道检地司里有天分的人不少,谁先找到了自己的方向,谁就能占得先机,前途光明。” 汤昭又追问道:“每个人的方向是天生的么?只跟天赋有关?怎么测试呢?” 麦千户道:“嗯,主要是天赋,也跟性格、欲望甚至修炼的御剑术有关。测试很复杂,你进检地司会有一套测试,但也未必准确。我们的测试方法一直在改进,如今已经首屈一指,但剑的领域深不可测,总不能十全十美。越是宽广寻常的方向越容易测出来,可是竞争也会更激烈。而一些偏门的方向,固然难以匹配,可一旦有机会就舍我其谁了。”她摸了摸腰间,那里也挂着一把剑。 汤昭恍然,回头去找卫长乐,将情况一一告知,问道:“你要不要告诉检地司你的天赋?” 卫长乐犹豫不语。 汤昭接着分析道:“如果你说了,说不定检地司也会直接录用你,我觉得比黑蜘蛛山庄前途广大。不过也有危险,眼前有一劫难,又正好有一个法器在此,说不定也会赶你上架。” 卫长乐沉吟再三,抬头道:“请昭哥带我拜见检地司诸位大人。我不想在黑蜘蛛山庄呆下去。” 汤昭了然,人不想与虫豸为伍,难道还有错吗? 他一口答应,道:“明天我带你去见司老师。” 汤昭离开,卫长乐身子一下放松,摊在床上,惊喜过后的释然让他有些恍惚,轻声道:“消失吗?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需要我……那正是我想要的。” 确定了朋友的前途,汤昭兴冲冲回到屋中,接着愕然,差点把抱着的几根术器掉在地上。 抱紧术器,汤昭咬牙切齿道:“怎么又是你?” 45 再见罐子 狭窄的屋中,一人踞案而坐,面上罩着一黑白分明的面具,目光透过面具扫来,湛湛生威。 判官! 汤昭又惊又吓,紧接着生出怒气。 “你……” “你好大的胆子!” 判官一声暴喝。 汤昭又是一愣,接着更怒气上蹿,指着他道:“你从哪儿钻出来的?发什么疯?” 判官轰然起身,他身高高大,桌上灯火一投,在墙后投出巨大的阴影,铺天压地。 汤昭咽了口口水,怒容渐收。 “昨日你信誓旦旦,说那罐子里是本座要找的人,是不是?” 判官伸手一指,汤昭这才发现屋里还多了个罐子,那旧陶罐靠在桌边快比他人还高了。 这自然就是昨晚判官从牢房里收过来的那个大陶罐。 汤昭心中疑惑,道:“怎么?昨天我看出来这个罐子不寻常,就告诉了阁下。我只说我看见的,至于是不是阁下要找的人,非我能左右。” 判官冷冷道:“巧言令色!还什么不寻常,来来来,你看看——”他一伸手,把罐子打开,又是一推,罐子倒地,滚了起来。 汤昭吓了一跳,这么大个罐子声势可是不小,何况罐子里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想看。 好在那罐子本体沉重,倒下了也不过滚了两滚,停在地上。 罐口正冲着汤昭。 汤昭来不及转目,一眼看个正着。 一眼看到了罐子底。 罐子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就像过了十遍贼的仓库。 汤昭愣了一下,低头又看了几眼,发现果然空无一物,松了口气,道:“都清洗过了?” 判官喝道:“我清洗个屁!本来就什么都不要!来来来,你摸摸,里面是不是一层灰?” 汤昭将信将疑摸了摸,指头果然积了一抹灰,再看罐底还隐约结了一层蛛网,更不是三天两头就能结好的。 嗯…… 汤昭思索道:“昨天你提起来时,都没发现重量不对么?” 判官道:“你还倒打一耙?当时为了送你回来,我都没细细检查,算是够信得过你了吧?你就这样报答我?” 汤昭回忆昨晚他似乎确实没怎么检查,当时那股浑不在意尽在掌握的样子可是大气得很,哪知还有如今这气急败坏的模样?道:“反正我是尽力了。你要觉得我没用,那也有可能,你半路随手劫一个路人不顶用不很正常吗?要不你再请一个高人去牢房里看看?” 判官道:“昨天他们暴乱把牢房烧了,我去哪儿看?” 汤昭心想:暴乱不是你策划的?这不是自作自受? 但这话不太好说,虽然判官对他还算客气,但此人其实是个极高的高手,弹指间能杀人,汤昭不能真的作死。 好在判官只是又哼哼唧唧、愤愤不平发作一阵,道:“算本座倒霉,遇到你这坑货。浪费我大好的机会,昨天给你那个玩意儿算你赚了,别指望我再教你什么本事!” 汤昭心想:你还记得这茬儿?本来也没指望你。本着送瘟神的态度,笑道:“不敢,不敢,多谢前辈海量。” 判官尽了兴,气呼呼道:“气死我了。这晦气玩意儿你来处理,本座看着就心烦。”说罢推窗跃出,霎时间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他虽来的没头没脑,走时倒是一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汤昭虽无端受了一顿排揎,好在平安无事,确定那判官真走了,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家伙莫名其妙,最好再也不见了。 转头,又看见那罐子。 嘶—— 牙疼。 这罐子太大了,快比他本人都高。桌上放不了,床下放不住,没地方搁没地方藏,尤其又是监狱同款,被人看见更不好解释。 那判官甩给他一个大麻烦,是存心恶心他的。 为今之计,还是砸碎了处理吧? 先砸成碎片,堆在床底,趁着白天练武时一点点转移出去,或者不转移了就这么藏着,藏半个月之后谁也管不到他了。 屋中没趁手的家伙,好在外面演武场备有十八般兵器。那些兵器大多是铸铁的,质量一般,稍有家底的弟子便不会选用,摆在那里做个气氛。汤昭选了一个铁锤,虽然不大,但挥动起来铁甲也能锤烂,锤陶罐是绰绰有余。 携着铁锤,汤昭叉手,道:“罐子兄,我看你样貌古朴,年资甚高,说不定还是我的前辈,也是前人心血凝聚,本该安享高寿。怎奈学生生活所迫,只得冒犯,望你来世做一个国宝,陈列高阁,永享清福。得罪了——” “铛!” 铁锤好似锤在铁板上,弹了起来。 汤昭只觉得手臂发麻,锤子险些都飞了。 “什么玩意儿?” 陶罐好端端的,一道裂纹也没有。 这是陶的? 怕是铁的都没这么硬! 揉着胳膊,汤昭定神细看,那罐子显得越发高大起来,道:“我就说么,我看东西能有错?说是不寻常,就是不寻常!这多半是什么蒙尘重宝,现在归我了。那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叫他后悔去吧!” 稍稍讽刺了一下那恶客,汤昭还是发愁。 什么蒙尘重宝,影儿也没有啊。 就算罐子不寻常又怎么样呢? 就算比铁甲结实,难道还能套着罐子上战场不成? 虽然汤昭的体形也不是做不到。 现在只是特别结实,格外不好处理罢了。 “这……不会是法器、术器吧?” 汤昭之前见过的东西除了刑极那里的剑,就是法器最神奇了,而且据说不拘形态,有个罐子法器也不稀奇。 “来,叫我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戴上眼镜。 汤昭看向罐子,镜片掠过一行字。 “剑:未知。” …… ??? 什么东西? 汤昭怀疑自己看错了,忙绕了半个圈来到另一个方向再看。 “剑:未知。”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上面的字一点儿没变。 难道说是罐子里藏了一把剑吗? 汤昭难以置信,判官特意来兴师问罪了,罐子里外自然早翻过多少遍,哪能连藏着一把剑都看不出来呢? 难道说,剑被藏在罐壁里面吗? 他比了比厚度,否定了这个猜测。装不进去,平着都不够。 这就费脑筋了。 倘若不是这东西太占地方,汤昭本不必这样着急处理,就放着等闲时再考虑也可以,但现在他还在黑蜘蛛山庄,这罐子别管多稀奇,长得可是和黑蜘蛛山庄天牢里的刑具一模一样,让任何一个外人看见了,浑身是口也难分明,必须有个章程。 再检查一遍,看里里外外还有什么疏漏,事关性命,如果真无处安放,别说是剑还是斧钺钩叉,就是传世珍宝也得先砸了。 外头是没什么异常,汤昭只能往里面找。 这罐子的设计是可以塞一个人进去的,汤昭更身材未足,爬进去还可以翻身,只是他实在抵触,宁可伸手进去摸索。 罐子很深,他用手难以探到底,又拿了一个术器木剑去探。 一点点将手伸进去,一直伸到胳膊根,汤昭小心转动木剑。 奇怪…… 虽然罐子很深,但木剑加胳膊长度足够了,这一探也该探到底了,怎么好像一路向下,没碰到任何东西? 他这个姿势是看不见罐子里面的,只得左扭右扭,向各个方向试探,始终碰不到边界,仿佛伸进去的不是个罐子,而是个无底洞。 汤昭心中奇怪,又不是特别奇怪。这现象虽古怪,但考虑到罐子必是奇物,出现这等异象也在情理之中。 摸了摸,汤昭不得要领,只得收回手。 伸手出了罐子,汤昭突然一愣,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张了张手指,这一回没什么“消失”的状态干扰,他立刻惊觉: 我的术器——去哪儿了? 无声无息就脱手没了! 他立刻翻回头去看罐子底部,入眼只见罐子底和一层蜘蛛网,空荡荡别无他物。 一切如旧。 他心里有点发毛,难道罐子里蜘蛛网后面藏着一只怪兽,趁他不注意,把术器一口吃了? 要是那怪兽口再大一点儿,是不是连他手也吞下去了? 他越想越可怕,把自己吓出一身汗来。 紧接着,他又暗骂自己:干嘛自家吓唬自己?无论如何,这罐子一没从外皮上长一张嘴,二没从底下伸出四只脚,寻常罐子而已,有什么可怕? 嗯?有什么可怕? ……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汤昭道:“我就不信,你一个破罐子有什么威风?就砸烂了你怎么样?” 说着,两手一伸抓住罐口,双手一举,将罐子举过头顶,往地下砸落。 咕咚—— 罐子倒砸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咕噜噜滚到墙边停下。 毫发无损。 汤昭气息急促,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刚刚那一下出了全力,把气势打出去,现在倒好像心平气和、索然无味起来。 他竖起指头,比了个拇指,道:“我服了,奈何不了阁下,看来是我输了。稍等,我出去挖一个龙穴,清阁下入土为安。等来日有有缘人把你挖出来,才是你惊世骇俗的时候。” 突然,罐子口一动,喷出一物。 汤昭伸手一抄,抓住了一个纸团,打开纸团上面写了两个字: “请进”。 46 山中无甲子 汤昭拿了纸条,半晌没出声,迟疑道:“请我进去?” 他突然反应过来:罐子里真的有人? 纸上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刚写完,绝不是陈年老字,这必然是人的手笔了。就算罐子成了精,它也只会开口说话,绝不至于写字。 动辄舞文弄墨是汤昭这样的书生才有的臭毛病。 “难道说,判官进牢房真的是找人?找的就是你?他千辛万苦找你,也真找到了你,你却不肯见他,以至于他得而复失?你和他不是一伙的?” 罐子没有回答,但汤昭觉得猜测已经十有八九了。 “当时你不肯出来,怎么现在又肯现身了呢?” 总不能是他刚刚发疯砸罐子又威胁要埋土把人吓到了吧? 那判官明显可以更疯的。 罐子里藏有他人,虽然一样神奇,但似乎又没那么神奇了。 人似乎是奇迹之源,纵然再奇幻的事,有一个人在其中主持,哪怕他的手段是汤昭完全想象不到的,似乎也一下子就少了层神秘面纱,变成了“幕后黑手”这样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了。 汤昭冷静下来,又升起了另一种戒心,先施了一礼,道:“刚刚晚辈失礼了,前辈既肯出声,为什么不现身呢?” 过一会儿,罐口又滚出一张纸团。 “外出不便,诚邀小友至舍下一叙。” 汤昭盯着罐子口,沉吟不语。 对方说的舍下,指的就是这个罐子了。 还是要钻罐子…… 权衡一番,汤昭心一横,先回去写了一张纸条压在蜡烛下,那是给其他人寻找自己留的线索,又取了一根术器,小心翼翼从罐子口钻了进去。 在他头钻入罐子的一瞬间,眼镜上的字体变换: “剑:是否录入剑谱?” “……是。”汤昭下意识的想到。 “开始叩剑。” 大量金色符号流过眼镜,仿佛下了一场光雨,汤昭只觉得眼花,忙伸手要将眼镜取下。 摘下眼镜的一瞬间,汤昭突然感觉头脑一晕。 是那种精神被震动的感觉! 这可不是之前那种水面涟漪般的波动,而是如他第一次见到术器一般被迎面冲击的震动,刹那间几乎陷入眩晕。 他忙一推眼镜。 眩晕感消失了。 刷屏还在继续。 汤昭遽然一惊,反应过来了—— 每当他戴上眼镜,就从没受到过精神冲击,连涟漪都没有! 身为有“灵感天赋”的人,汤昭已经猜到自己是很容易遭受到精神袭击的。什么术器、魅影、剑等等的东西,动辄扰乱他的心神。 但如果他戴上眼镜,这些干扰就消失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强的弱的、沉浸的旁观的,一切都没有过。后来眼镜裂了一半,时时戴着比较碍事,他就很少戴了,各种扰动随之恢复。 他竟没有意识到,这眼镜一直在保护他! 不过,这似乎也不都是好事? 有时候,他需要波动来判断异常? 不,那样判断是有风险的,还有更好的方式。譬如那天在牢里,他戴上了眼镜,不会通过精神干扰来判断出罐子有异常,而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眼镜会直接显示的呀! 汤昭一瞬间明白了: 还是戴眼镜好啊。 此时他要进入一个陌生所在,格外需要眼镜的保护,区区一个镜片裂缝一个镜片刷屏不足为虑。 放任眼前金光闪烁,汤昭已经整个人进了罐子。 然后站了起来。 天地变换,一瞬间换了个世界。 一阵微风扑面而来,柔和清凉,混合着果木香气和微微的水汽。 如今深秋时节,是绝不会有这样的风的,不但天地,连春秋都变换了。 此时他已站在一座大厅当中,大厅三面有墙,一面完全敞开。 敞开那面正对湖水,水波万顷,接天碧绿,清风正是从湖面上吹来的。上有明媚天光,下有浩渺水烟,天水之间,依稀有淡墨一般的远山轮廓。 回看大厅,厅中也有一股香气,似檀似麝,韵味悠长。四周陈设布置无不精雅舒适,金珠玉瓷不厌其华,竹木绫罗不厌其细,一桌一椅、一灯一架好似笼着一层莹润温泽的光晕,令人熏熏然、陶陶然。 厅前横着一软塌,上面有人斜躺着,正对水面,姿态极为安逸。 那是个胖老头,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活似一个皮球,胡子一大把,连五官都看不清了。外罩宽大锦袍,脚下赤足,因为是居家打扮,没什么配饰,只头上束着一根发带,带上镶着圆滚滚黄澄澄一颗宝石。 汤昭心中诧异,他之前看那纸条上字体俊逸,笔带风骨,用词又彬彬有礼,还以为是个文人气质的高人,没想到这老儿看来邋里邋遢,没半点儿书卷气。 文人是不文人,高人还是高人,在罐子造房子没什么,连青天白日、湖光山色也有,也太过分了吧? 明明近在迟尺,那胖老头却毫无知觉,只管闭目养神。 汤昭心想:倘若是我不期而至,登门拜访,你睡着了还罢了,明明是你邀请我来的,装什么相呢? 虽如此想,他还是主动道:“学生应邀而来,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胖老头睁开眼,因头发太长也看不出他眼睛睁了多大,用手搓了搓脸,含含糊糊道:“哎呀,小友啊,老夫睡得好好的,你干嘛要来打扰啊?” 汤昭刚想说不是你叫我来的么?陡然懂了他的意思,这是暗指自己破坏了他在地牢中的隐居,道:“事起偶然。我也想不到原来那平平无奇的罐子藏有这般天地。无意打扰,望恕我无知之罪。” 胖老头道:“你一句无知,老夫多少年的清修给你搅了。我叫你赔,你也赔不起。所以我只想见见你,看是什么人破了老夫的局。”说罢斜斜盯着汤昭,目光不说有多恶意,反正没什么善意。 汤昭心想:你多少年没给人破局,那是因为你藏的好,藏在黑蜘蛛山庄的地牢里,和那些装人的罐子鱼目混珠,这谁能想得到?倘若你光天化日摆在人前,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天赋,早把你瞧破了。 虽这么想,他还不至于口头刻薄,道:“侥幸而已,学生没什么出奇的。” 胖老头坐起身,靠在厚厚的软垫上,道:“还可以。我看你虽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人物,胜在年轻,潜力还是有的。不枉我叫你进来看上一眼。今年是哪一年?” 汤昭看着他想:谱越摆越大啦。道:“现在是永平四年。” 胖老头道:“永平……那是几年?离着熙贞十二年隔着几年啊?” 汤昭道:“熙贞……是前郑熙贞年间吗?那至少上百年了!” 胖老头眼神迷离,道:“啊,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了。” 汤昭心中闪过“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几句话来,道:“您高寿?” 胖老头道:“这种事谁还记得?岁月对我早没有意义了。” 汤昭道:“没有岁月?难道说是长生不老么?” 胖老头悠悠道:“长生不老?那可不行,因为我已经老了。” 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深沉,汤昭也不由肃然起敬,胖老头道:“如果我像你一样有机缘,年少时就到了这里,自然就不会老了。” 汤昭愣了一下,胖老头道:“做我的童子吧。” 汤昭愕然,胖老头道:“莫非你还想拜我为师?本座是不收徒弟的。纵然你有些天赋,可是缘分不到。恰好本座座下缺一个书童,看你还算伶俐,就收下你了。” 汤昭蒙了,看胖老头好似一个看个病人,反而不生气,想要安慰两句,胖老头道:“行啦,别磨磨蹭蹭的。给我磕两个头,叫我一声主上,然后去把晚饭烧了。我饿了。”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道:“怎见得我就要认你为主?” 胖老头冷笑道:“你区区凡人,误入这样的神仙府邸岂能不生求仙之心?你看你满脸艳羡仰慕神色都遮掩不住。按理说该你自己开口苦苦哀求,求我赐下机缘,宁可奉承膝下效犬马之劳。我始终不允,要给你几道考验,甚至要你跪在外面几日几夜这才准许,才是仙家气派。我想来看不过那般虚伪,正好我隐居多年,没有童子使唤,你又合适,便免了种种虚文,收下你了。” 汤昭本来听他叫自己磕头认主,满心大怒,甚至想起了那晚荒村中的人贩,是起了敌忾之心的。但听他一番理所当然的言语,倒觉得此人有一股荒诞的天真烂漫,虽然语似无礼,倒未必是一般意义上的坏心,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而已。 他耐心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留下之心。” 胖老头道:“你是不是读了几本书,自认为有了荣耻,拉不下脸来认主?好吧,你认我做老祖吧。本来我可以认你做干儿子,但你才几岁,我这样大的岁数认你做儿,叫你辈分太大了,对世人不公。就叫我老祖吧。我不是小气之人,你服侍我好了,我自给你好处。” 汤昭越发觉得他病重,再度耐心道:“前辈当真误会了。我刚刚确实生了钦羡之心,但没有留下的意思。因为我在外面还有事要做,这里虽好,我是不能留的。其实您这里真的很好,除了冷清一点儿……”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烟尘四起,眼前一张榻竟然塌了! 汤昭吓了一跳,就见胖老头已经趴在一堆碎木当中,忙伸手去拉他,那老头突然甩手,吼道:“滚——” 他连连挥手,像轰苍蝇一样轰汤昭,道:“快滚,快滚!你懂个屁,在这里碍眼,还不快滚!” 汤昭松了口气,虽然老头说话不客气,但自己能出去也很好,又道:“前辈,你要不要把你家挪个地方?我那地方太不安全了。万一哪天给人揪出来,恐有些人对您的……罐子不利。虽然他们也很难毁掉,但是要用罐子盛什么猪血、鸭毛之类恐不尊敬。” 胖老头瞪着他道:“我当然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但你别打算用这个讨多少好处。这里的东西我一个子儿也不给你。” 汤昭叹了口气,觉得很累,道:“举手之劳,要什么好处?毕竟你从牢房那清净地方搬出来,也有我的缘故。你能不能把罐子的外形改一下?这样我好搬动。牢房是回不去了,我尽量找一个清净远人的地方。” 他诚恳的道:“我也不瞒你,我现在也算不得自由,有些事情力所难及,要搬运你只能等待机会。而且地牢那样安静不显眼的地方不多。只能说我尽量去找,半月之内我能把你搬走就搬走,若搬不走,我将你托付给另一个人。他聪明机警胜过我,或许能给你找到好归宿呢?” 他突然想到,胖老头一定要招一个童子,管吃管住还给好处的话,说不定卫长乐会感兴趣呢?不过卫长乐刚刚找到了剑客的方向,又有了检地司这条路,不然他说不定愿意呆在这里,至少比黑蜘蛛山庄安全。 胖老头从木头屑里爬起来,道:“小鬼,倒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一个月半个月,我缺这么点时间吗?要滚就滚,记住不许跟人提起我,尤其是那个戴黑白面具的,敢提一个字,老子要你的命。滚吧,出口在外面。” 汤昭挑眉道:“不劳提醒,晚辈从来说话算话。”说罢走出水流。 刚迈出门槛,眼镜上光芒一闪。 “叩剑完毕!” 47 平生我自知 “叩剑完毕。” “是否问剑,完善剑谱?” 嗯? 完了,又没完? 汤昭心中疑惑,心想:叩剑、问剑?叩问叩问,叩不就是问吗?难道是取叩字“击打”之意吗?刚刚眼镜把剑打了一顿? 他目光不由自主在两个词上来回,眼镜也善解人意,竟出了注释。 “叩剑,叩询其剑。” 这解释,跟没说一样。 “问剑,查问其剑客。” 汤昭恍然,问剑是要不要主动问问剑客…… 剑客?那老头子? 汤昭心中微震——剑客啊。自他学剑术以来,早就知道剑客乃是超凡脱俗的高手,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当真确认的剑客可还没见过呢。 刑极应该是,他能制造术器,又实力强悍,但他没有明说过,终究不是官方认证。那判官也强大神秘,但身份更是没影儿的事。司立玉则明确说过自己不是。 他现在见到唯一一个明说是剑客的,还就是那个老头子。 汤昭心中略失望,剑客不但代表着强大,就这两个字也很帅气,他早认定必然是故事里的剑仙一样飘逸潇洒、千里以外取人首级的绝代人物,就算刑极的形象也不过堪堪合格,这老头哪里像话? 然则并不是说脾气古怪就不强大了,在罐子里建世外桃源的人怎么能说不是高人呢? 不过,这位的剑呢? 汤昭仔细回忆,并没有看见剑,老头身边没有,墙壁上装饰也没有,剑在哪里? 不是说剑在人在,剑不离手么? “是否问剑?” “问。” “请问剑,完善剑谱。” …… 敢情,是叫我问呐? 汤昭愣了一下,啼笑皆非。 似乎也……合理? 物对物,人对人,外人连眼镜都看不见,难道还指望眼镜蹦下来张嘴去问吗? 可是……汤昭不会问啊? 问什么?怎么问? 再者,好容易脱身,难道回去做个专访啥的? 汤昭正自犹豫,突然听到里面哗啦啦几声,似是东西翻倒声响。 略一犹豫,汤昭转身回去。 大厅中一片狼藉,一架屏风摔倒,琉璃碎了满地,其余桌椅、博古架、盆景纷纷摔倒,好好地厅堂已然无处下脚。 一摊碎片中央,胖老头正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汤昭唬了一跳,他因没有弟弟妹妹和子侄晚辈,从没见过人哭的这样惨的,一时手足无措。 他迟疑的靠近,那胖老头察觉到他去了复返,停了一下,伸手到脸上似要擦擦眼泪,突然身子一倒,躺倒在地,双手撕着胡子,叫道:“谁叫你回来的?快滚,快滚!” 汤昭觉得他似在耍无赖,但他又实在不是一般的干嚎,声泪俱下,泣涕涟涟,纵然是耍无赖总有几分真情在。 况且他是剑客高手,是这福地洞天的主人,自己是没学几日武功、身无长物的少年,他还能讹自己什么吗? 只是汤昭实在不善应付这些,手指在衣服上拧了拧,道:“前辈,你……你怎么了?” 那老头双手捶地,道:“快滚,快滚!你不留下了回来干什么?不要你管我,叫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汤昭蹲下身,道:“那个……你是不想让我走吗?” 那老头睁了睁眼,眉毛头发挡在脸前,又有鼻涕眼泪,连眼珠黑白也看不见,更看不清神色,呜呜咽咽道:“你走不走,干我什么事?” 汤昭觉得这老头也不是简单的脑子有病,是有迹可循的,就像小孩子一样,也用哄小孩儿的话道:“你先别哭了,我陪你待会儿,好不好?” 张了张口,他还是把最后那个“乖”字咽了下去,总觉得太也过分了。 好说歹说,那老头哭声渐止。 眼前已经没什么齐整的家具了,汤昭从厅堂另一侧拖了一张太师椅来,让他坐下。那椅子上面铺着厚厚的软垫,老头坐在里面好似给裹住了,简直像一个罐子。 罐子? 汤昭憋住了笑,暗想:物似主人形。 大厅后面连有水池,上面放着脸盆巾栉皂角之类,汤昭盛水过来,给他擦脸。胖老头一动不动,仰着脸任他擦拭。 汤昭忙了一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忙的,反正顺理成章就做了,问道:“心情好些了?” 胖老头哼哼唧唧道:“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汤昭道:“我看那边的柜子上放有点心,给你拿点?” 胖老头摇头道:“不要,点心我都吃腻了。我要吃水果。” 汤昭道:“那水果放在哪儿呢?” 胖老头道:“这里没水果,我要吃外面的东西。” 汤昭心中一动,道:“我肯定没带水果,你真要吃我去外面给你拿点儿。” 胖老头一伸手抓住汤昭,道:“不许去,你身上有什么吃的?” 汤昭心想:我怎么会带吃的?在身上摸了一摸,居然还真摸到一把糖果。 那是很久之前一个眯着眼的少女给自己的。 后来汤昭有一搭没一搭吃了几个,还剩下几块。他拣出几个糖果道:“这个行不行!” 胖老头一把抓过,塞进嘴里,甜得眼睛弯了起来,含含混混道:“好吃!你这娃娃,人性倒好。你不愿意叫我祖宗,可以叫我大爷。那边的点心你随便吃好了。” 汤昭重复了一遍,叫大爷需要重在第一个字,那是叫比自己父亲年长的长辈,如果把重音放在后一个字上,多少有点像叫嫖-客。 他暗想:看你又哭又笑、撒泼打滚、吃糖贪嘴的样子,你应该管我叫大爷。 到底这老头年纪做汤昭的爷爷也有余,他自降了这么多辈分也足够了,总不能等他降到自己大哥辈儿来? 汤昭把柜子上一大盒点心搬了下来,打开拣了一块酥饼吃,只觉外酥里嫩,香甜可口,自己的眼睛也弯了起来,闲聊道:“大爷,您贵姓啊?” 胖老头道:“老夫姓平,平江秋。” 很好,这不就开始问了嘛。 汤昭道:“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当真世外隐士气度。” 胖老头哼道:“老夫就是这名字起的晦气,真应了谶了。” 两次三番之下,汤昭已知他不爱寂寞,喜欢人来哄他,其实是喜动不喜静的人,绝非一般意义上的隐士,而且可能在罐子里呆的有点神经质了,行止大异常人,问道:“平大爷,我是觉得这里虽好唯独有点冷清,你怎么不出去走走?” 平江秋双眼一翻,道:“不能出去。外面坏人太多了。” 汤昭心想这倒不错,道:“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这也是难免,不过你神通广大,一般的坏人害不着你吧?” 平江秋神色微变,隔着胡子眉毛也露出几分恐惧,道:“你懂个屁!天底下坏人可多了!不但多,而且一个个神通广大,神出鬼没,哪都逃不掉。你说你藏起来吧,他们翻天覆地的找你,撵的你上天入地。你想把他们熬死,死了一茬儿还有新的坏人,永远也没个完。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就没个安全的地方。” 汤昭心想:这么说你是被吓得钻进罐子里不敢出来?这也太狗了吧? 虽然他也觉得外面风刀霜剑,常常觉得痛苦煎熬,但一路走来,终究还是有些人值得面对,有些事值得去做。 他这艘小船虽也想要一个避风港,但还不至于吓得不敢出海。 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谁知道眼前这老儿经历了什么? 他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出去,为什么不叫人进来呢?总有好人吧?再不济,有个小猫小狗也能排遣寂寞啊?” 平江秋叹了口气,道:“你觉得这里冷清么?我这房间修的温暖舒适,你为什么刚进来就觉得冷清呢?” 这话戳中汤昭心坎:这厅堂虽然精致高雅,可是风格不是走的清雅冷淡的,颜色温和带着暖意,多用红、黄色,显得暖洋洋、软和和的,焚的香气也很甜,但他还是一进来就觉得冷清。 难道是…… “太安静了?还有……” “没什么生机?” 他陡然发现,房间里连一根草一株花都没有,盆景都用的是宝石盆景,外面有山有水,但没有树,天水间没有飞鸟,想来那至清剔透的水里面也没有鱼。 平江秋幽幽道:“看来你也发现了,我这里除了我是没有任何活物的。我这剑里是不贮藏任何活物的。” 汤昭“哦”了一声,紧接着又惊道:“不对啊,我怎么进来的?” 平江秋道:“我特意放你进来的。这也是我最近得到一件法器,凭借此物才能放你进来。不然光护着你就要我好大的元力维持才可。” 汤昭松了口气,心想:外面的人进不来,你又怂着不敢出去,难怪只能窝在这里寂寞得一个人哭。 突然,他奇道:“你说剑?剑在哪儿呢?贮藏……难道说?” 平江秋道:“你不是看到了么?一路从牢里把我的剑搬来搬去的。” 汤昭愕然道:“那个罐子是你的剑?” 48 有生斯有死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碎了。 汤昭知道,碎的是他的三观和对剑客的无限畅想。 胖老头平江秋扬着头,道:“老夫是剑侠,当然有剑。不过是显化成罐子的模样,你看你少见多怪的样子。” 汤昭小心问道:“剑侠……就是剑客了?” 胖老头傲然道:“什么剑客,剑侠就是剑侠,超脱剑客。你可曾听过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还能在人间行走,剑侠全是世外高人,绝迹红尘。” 汤昭理解了,剑侠就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对他来说,剑客已经是遥不可及的理想,剑侠更是想都没想过。然后对着这胖老头,他还是有些怀疑道:“那你很厉害咯?” 那还这么怂? 平江秋道:“当然,想当年老夫的大名令人闻风丧胆,止小儿夜啼。若非我早早退隐,你一见到我就该想到老夫的威名,纳头就拜才是。” 汤昭还是有些不信,道:“您的威名是什么,听说剑客以剑为号,您的江湖诨名是罐罐剑吗?” 胖老头暴怒,从椅子上跳起来,骂道:“滚蛋!你这无知的蠢货,你懂个屁!你去打听打听,老子‘须弥剑’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罐罐剑……罐你脑袋!” 汤昭倒也不恼,只是觉得他“破防”的样子,好像真给人称呼过“罐罐剑”似的,道:“这是你说的。您让我打听,我就去打听打听。” 胖老头有些慌张,拉住他道:“我没让你去!谁说让你去的?你不许去,不许跟人说,不许,不许!”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汤昭只是好笑,也不怎么生气。 他想了想,还是先埋个退路,道:“你别紧张,我不会乱说的,再说我跟谁打听?你都是几百年前的人。可是我要是凭空消失了,外面说不定倒有人会查的,到时候查到你这里,你才真的藏不住了。比如昨天那个判官,他知道你这罐子有异常,我又恰好不见了,他定要将你这里翻个底朝天。” 昨天罐子落在判官手里一整天,平江秋肯定是没出来,不然就不会有今天这么一出了。既然他不肯出,就算不是不敢,想来那判官的实力这胖老头多少也要忌惮吧? 平江秋揪着胡子,道:“判官?你说昨天那小子?他算个屁?我就是不爱搭理他,你让他来一对一面的试试?” 汤昭将信将疑,也不知这老儿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道:“还有检地司,其实我是检地司征召的……”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平江秋脸上肌肉抽动几下,连带着胡子也跟着颤动,道:“检地司?他们征召你?是要培养你吧?那也不算什么,他们一年征召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关系?” 汤昭道:“不是寻常征召,是要我半个月以后上战场的。别说半个月,就是三两天我要是失踪他们就要找过来了。” 平江秋怒道:“胡说八道!叫你上战场?你几岁了?有什么本事?内练外练练了几成?玄功学了么?拿得起剑吗?法器呢?凭什么叫你上战场?找借口骗我也不找好的?” 他一连串发问,竟十分激动,汤昭心中突然一动,心想:这老儿不是连现在是什么朝代也不知道么?怎么又懂“检地司”了?检地司是前朝传下来的么?还是他只是吹牛?他有没有几百岁啊? 他正色道:“平前辈,我向来不骗人。我确实没怎么练过武,最多也就是这半个月临时抱佛脚。但检地司确实征召了我……”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照实说道,“因为有一把剑只有我能拿。”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秘密,反正刑极没叫他保密。再者,那把剑他只拿过一次,还有许多疑问,或许这剑侠能给他解答。 平江秋依旧不信,道:“我知道你有灵感天赋,找得到老夫?那又怎样?就算有一把天造地设给你配好的‘龙剑’,从悟剑开始到剑心‘金石为开’,唤醒剑象,萌生剑术,成为真正的剑客,那得多长时间?就算是天才也得以年计算吧?不到五六年都轮不上你上战场。” 汤昭道:“不对吧?剑不是只要拿起来就有用吗?拿起来之后力量涌上来,就如脱胎换骨一般……” 平江秋张大了口,半晌道:“闹呢?” 他蹦起来,赤着双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浑然无视满地碎片,那些陶瓷、琉璃碎片在他脚底如点心渣滓一般纷纷粉碎,汤昭看着暗自搓了搓鞋底。 陡然,平江秋转过身来,道:“这么说他们有一把权剑?” 汤昭问道:“权剑?” 平江秋道:“就是满足了条件,谁都能拿起来的剑。不能说剑,应该说是剑的遗骸。” 汤昭心中一动,平江秋已经加上了一番解释:“其实你要知道,剑是活着的。” 这一句大出意料之外,汤昭“啊”了一声,平江秋道:“剑有剑象,也有剑意。剑象是它的身体,剑意是它的思想。剑孕育时已经有了思想,通过剑意选择自己的剑客,然后由剑客唤醒剑象。它就真正的诞生了,像婴儿一样呱呱坠地,跟着剑客一起成长。” 汤昭试探问道:“你的剑象是罐子?” 平江秋怒道:“是须弥……罐。” 汤昭道:“须弥罐也是活着的?” 平江秋道:“当然了,我和它心有灵犀,它为我赴汤蹈火,怎么不是活着的?我也是活着的。但我们都有可能死,剑客比剑容易死,哪一把剑不死十个八个剑客的?死了宝剑自晦,再等新的剑客。剑也可能死,剑意会消亡,剑象会泯灭,甚至会被其他剑杀死。” 平江秋呜咽道:“所以我才不想出去,我要是死了,我的须弥宝宝怎么办?它那么忠贞,定要伤心。它要是死了我又怎么办?” 汤昭奇道:“忠贞?不是说剑会换十个八个剑客吗?” 平江秋略一尴尬,紧接着振振有词道:“相处的时候忠贞就行了啊。剑与剑客就像夫妻,活着的时候一心一意就行了,死了还拦得住人家再嫁吗?何况剑客对剑来说都是短命鬼,死的时候人家正青春呐。有本事修成剑仙,那不就能白头偕老了?” “但是夫妻也有怨偶,甚至也有反目成仇的。如果是一开始还好,剑客退剑,剑另寻剑客就是。但有那剑客与剑本已心意相通却互相伤害,最后同归于尽,形成权剑。这个时候剑客已经死了,但他的精神、魂魄和执念会缠绕在权剑上,执念就是唤醒力量的钥匙。而剑也死了,剑象也好剑意也好都只剩下当初的回忆和幻象,可能看着栩栩如生,但永远不能成长了。” 汤昭怅然若失,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是被那把剑选择的人呢。” 平江秋撇嘴道:“你想得太多了。一把宝剑在检地司都要抢破头,只有人等剑,没有剑等人。你不过是被征召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得到剑了?最多就是那权剑的条件苛刻,临时用你一用。” 汤昭叹了口气,道:“您说的对。” 平江秋顿了顿,道:“其实权剑是很强的,能形成权剑的都是强大的剑客甚至剑侠,生前的一切被完整的封存在里面,身体要能扛得住,甚至可以掌握当年那位剑客的全部力量,条件还比剑选剑客宽松。很多宗派世家都有强大的权剑镇门,甚至有的世家老祖坐化前会故意化成权剑留给后辈。” “不过嘛,权剑负担也很大,你一个毛孩子能用几刻钟?检地司要是没良心,可以叫你消耗到死。别听他们的许诺,什么前途之类的,死人有什么前途?他们用这一套不一定哄骗了多少无知少年。不然他们那权剑以前的剑使去哪儿了?” 他盯着汤昭道:“你想不想逃离这该死的任务啊?我这里——”他指了指四周,“能把你藏得天衣无缝。不需要你一辈子陪我,只需一年半载,外面的事情平息了,你就可以出去了,无事一身轻。” 平江秋盯着汤昭,藏着十分的期待。显然他是一直想把汤昭留下来的,这一回反而要汤昭有求于他了。 汤昭有一瞬间动摇,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平江秋的建议,接着摇了摇头道:“不能这样。” 平江秋愕然,道:“为什么?” 汤昭解释道:“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论我现在是不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栽培我,我为他们作战。如今我武功也学了,剑术也学了,种种资源无不到位。人家言而有信,我怎么能背信弃义呢?我说过的话,没有不算的。” 平江秋冷笑道:“栽培什么?他们给的好处能买你一条命吗?” 汤昭道:“能买吧。” 平江秋愕然,汤昭道:“我想了想,市价上我应该不值那么多钱。就算按最高价,他们那几万两也够买几十个我了。” 转眼间,轮到平江秋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汤昭了,声调古怪道:“在市价上值,在你自己这里值吗?” 汤昭笑道:“也值。你说一饭之恩值不值一条命呢?一碗饭值多少钱,可是没有这碗饭命不就没了吗?当时我走投无路,刑大人收留了我,只这一条也值吧?从主观上,我受他收留之恩,客观上我耗费了百倍于我的资源,哪一方面都值得一次赴汤蹈火吧?总不能上愧于心,下愧于人吧?” 平江秋默然片刻,道:“原来你这条命能买到。别人能买,我也能买吗?” 汤昭笑道:“不一定啊。有价无市。再者现在还在交易中,您得有个先来后到。这笔交易要是折了本,我这店是彻底关门了。” 平江秋道:“你那交易什么时候结算啊?” 汤昭知道他问的是魔窟降临,算了算道:“前后十五六天?” 平江秋微露冷笑,道:“你学了多久?” 汤昭道:“十四天。” 平江秋嗤笑道:“十四天学成这样,还耗费了百倍资源?我看这生意一定亏本,我想买你的命是买不着了。” 汤昭不知他是真话还是风凉话,问道:“是么?我觉得我还不赖来着。” 平江秋道:“你没进过魔窟,都不知道什么叫恐怖。唉,谁叫我想买你下一单呢?你知道我的剑意‘贮藏’是什么意思吗?” 汤昭道:“贮藏啊……”这算问剑有了新收获吗? 平江秋道:“罐中须弥,万物收藏。我叫你看看我的收藏。” 他打了个响指。 厅堂上方,凭空裂开一洞,掉下一个罐子。 平平无奇的陶罐,像个酱菜坛子。 平江秋拉过罐子,道:“收藏一切,比如——六个时辰。” 今天更新要晚点 今天太忙了更新推迟一点到下午三四点吧谢谢大家 49 剑谱深如海 从罐子里探出头来,汤昭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 挺好,没人。 窗外夜色正浓,桌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因为没人剪烛芯,灯火已经不那么亮了,时不时“啪”的爆一下灯花,烛台上积着一小圈烛泪。 汤昭一阵恍惚。 自己离开不久么?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 多久了? 他还记得平江秋打开了罐子发出了“噗”的一响,宛如出了个虚恭,对着空气得意洋洋道:“现在咱们多了六个时辰。” 汤昭干瞪眼,盯着罐子发愣,那眼镜单独的镜片只知道闪烁“问剑中”,关键时刻就是摆烂。 汤昭怎么办?当然是不信啊。 可是不信也没办法,平江秋这老儿拉住了他,一定让他多留六个时辰感受一下。 汤昭当然不愿意,那六个时辰是真的还好,是假的话出去天就亮了,他又一夜未归。 上次赶上黑蜘蛛山庄一场大乱,也没有人追究他究竟去了哪里,才能把去地牢那段时间遮掩掉,这回从屋里凭空消失,要怎么解释? 但他刚张嘴说出半个不字,平江秋就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嘴都撇到天上去了。 汤昭头都大了,只好把他抓起来,塞回椅子上。 唠会儿呗。 他要疾言厉色的威胁,汤昭定不吃那套,偏偏这么大一个高手剑侠(据说)哭哭啼啼的,汤昭真是无可奈何。 这六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主要就是平江秋不住地询问汤昭外面的情形,他是个好奇宝宝,从朝廷到武林,从民俗到阴祸无所不问。汤昭哪里知道那么多,无非拣着自己的听过的、见过的说给他听。偶尔也反问些,平江秋这老儿也会说些掌故,但汤昭总觉得不够生动,好像不是他亲历,而是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 后来他说得累了,平江秋又从天上拽下两个罐子,都是各色佳肴,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咸甜点心应有尽有。 汤昭觉得消耗极大,需要补充能量,也不客气的大吃大喝起来,这里的东西可比炖凶兽肉好吃的多。他这边吃得开心,平江秋却是意兴阑珊,就在旁边嘬糖,对他来说,山珍海味也是味同嚼蜡,琼浆玉液还没有汤昭随口编的小故事过瘾。 就这么吃吃喝喝,谈谈说说,时间过得挺快,最后汤昭吃得吃不下,聊得没得聊,差点就要搬出陈总惊世骇俗的理论唬人了,平老头才心满意足,放他离开,约定明天再来。 临走,平江秋再也没耍赖叫他保证一定回来,反而得意洋洋说:“你出去看看就知道我这里的厉害了。每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我看你想来不想来?” 汤昭出来之后,就懂了他的意思。 罐中的六个时辰,就如一场梦,似乎存在,实实在在又不存在。 外面一杯茶没有彻底凉透,里面酒席早就开了一轮又一轮。 他立刻想到一个典故:温酒斩……啊,不,黄粱一梦。 一个人做了一场梦,从白身到富贵,再到落魄而死,过尽了一生醒来一碗黄粱饭还没熟。这罐子中的奇遇也是如此。 只不过比起缥缈的黄粱梦,这罐子中的情景似乎可以解释? 那是剑的神奇罢了。 他定了定神,眼镜亮了起来。 “问剑完毕。” “是否核检?” …… 还行不行了? 叩完了问,问完了检,到底过多少手才够? 汤昭冲口道:“不检了,就这样行不行?” “收录剑谱:” 金光闪耀,镜片里出现了一本厚厚的书,封皮古朴,质地非竹非纸,上书两个大字: 《剑谱》! 剑谱自动打开,翻到中间一页,缓缓打开,一串金色字迹依次列入镜片: “剑:须弥/罐罐 剑道:- 剑意:贮藏 剑客:平江秋(剑侠) 剑象:须弥罐(显化) 剑心:心有灵犀 剑境:法境 剑势:-- 剑法:罐藏 剑术: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御剑术:护身、收敛…… 录入剑谱:七十八页。 寄谱语:--” …… 怎么说呢? 就很壮观吧! 金灿灿一片数据从上往下滚动,那一瞬间汤昭是受到了震撼的。 他终于完整的看到了一把剑的一切元素,就像窥见了一个人的一生。 原来一把剑包含这么多的内容,不看须弥剑,只看这些项目划分就已经令人大开眼界。 这些项目有的他已经知道,有的则从名字和须弥剑这个例子可以分析一二。 剑、剑客的名字不必说,汤昭怀疑这是自己“问剑”问出来的,居然还有“罐罐剑”和“须弥剑”两个选择,平老头会不乐意的啊。 剑道这一栏是空的,看这两个字汤昭觉得十分玄妙,尤其是“道”这一字,自古以来都说不清、道不明,玄奥非常,这一栏又在名字以下第一层,显然是非常高端的存在。 下面剑意,平江秋解释过,是剑孕育之初就已经有的意志,是剑的思想,近似于魂魄,先有的剑意,再挑选剑客,所以这一栏也排在剑客栏目以上。 剑象则是被剑客唤起的,是剑的形象?平江秋的剑象就是罐子。 哦,是须弥罐。 既然是被剑客唤起才出现的,那剑象本身是不是受剑客的影响呢?贮藏为剑意的话,换个人来会不会罐子变成仓库或者筐之类的? 剑心……心有灵犀,看起来指的是剑与剑客的关系,那肯定是越亲近越好咯。 剑境—— 看到境字,汤昭立刻联想到境界。 法境…… 往下看连续三栏是剑势、剑法和剑术,剑势是空的,剑法和剑术都齐全。汤昭猜测,这就是剑的三种境界,势境、法境、术境? 那和剑客、剑侠还有剑仙的境界有对应关系吗? 法境高于术境,剑法高于剑术,这是没有问题的。汤昭只见过两个剑法,消失和罐藏,都非常神奇。消失可以让所有人忘记一个人的存在,罐藏甚至能罐藏时间,比什么“轻巧”之类的剑术神奇太多。可见到了这一次层次都快成奇迹了,那剑势又该如何神妙呢? 还有,剑术有术器,剑法有法器,剑势有什么呢?势器吗? 听起来不够威风啊? 还有御剑术? 这个略耳熟,谁提到过来着? 好像是检地司的人,提到法器如果不契合,只能用御剑术激发。这么说的话,御剑术就是强行催动剑术的法门,和剑无关,是剑客的手段。 最后是寄谱语,这一行是空的,汤昭目光一动,立刻有提示: “是否撰写寄谱语?” 原来是随便写的,类似于注释。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汤昭长出一口气,剑这个概念从无到有,从虚到实,从粗略到细致,终于有了完整的印象。 万事俱备,他只缺一把自己的剑了。 切~ 掠过扫兴的念头,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最后一项上。 收录在剑谱七十八页……也就是说,剑谱里已经收录了七十七页,七十七把剑?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即剑谱按照先后顺序排列的,倘若另有顺序,还会有更多?! 不是说剑是很珍贵的么?只在这眼镜中的剑谱里,就收藏了七十七把剑? 快,让我看看! “眼镜兄……镜姐,我能看一看剑谱吗?” 眼镜虽然未知性别,但它藏着一个不靠谱的仙女,所以称呼它镜姐没错吧? 剑谱闪了闪,从须弥剑这一页往前翻。 这一页翻起来很是费力,翻到一半,汤昭已觉得头脑轰然作响,按住额角,霎时间冷汗流了下来。 精神消耗好大! 汤昭曾经在神鸟浴火诀中进行过燃烧心神,榨干精神的锻炼,只觉得翻一页书的消耗不比在梦境中自燃轻松—— “停下吧。” 眼见这一页终究翻不过去,汤昭只得叫停。 看来剑谱还不是他能观看的东西。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眼镜除了兑换之外还有消耗。 眼镜往日显示注释也好,刚刚叩剑也罢,从来都不消耗他精神的,或者有消耗但微乎其微的,他都不曾察觉过。他还以为最大的消耗就是换取功法时对眼镜的伤害,需要慢慢从外界补充呢。不想还有这么一笔隐藏的消耗 看来不是没有消耗,而是他根本没有接触到眼镜里真正的底蕴。 甚至说,那个听了他的故事才诞生的小仙女,也是附带的呢。 “镜姐,合上剑谱——再打开——” 这一回他确认了,须弥剑这一页打开不消耗精神,可能是因为这是他自己添加的吧。 目光随意一扫,汤昭突然发现不对,他的记性不差的,只隔了片刻,第一眼看见察觉不对,紧接着就找到了区别。 “剑术:易型、收纳、吸取、排除、归藏……” 多了一个? 易型…… 汤昭心中一动,转头看向那罐子。 地上放着一个罐子,罐子是罐子,可不是那一人高的大罐子了。 那是一个白瓷的罐子,釉面洁白,造型精巧,只有一个花盆大小,不,应该说看起来就是个花盆。 一瞬间就变换了吗? 汤昭没注意到那罐子怎么变的,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偌大一个罐子就完全换了个模样。倒是剑谱实时记录了这一变动。 也就是说剑谱叩剑并没有叩出所有剑术,只有展现出来的和问出来的剑术才会上谱。 那么剑谱是实时更新的吗?还是能检测到的才能更新呢? 想来不止于一入剑谱,永远追踪吧?那对其他剑的压制也太大了。 上前摸了一摸,罐子完全是真的,形状、颜色、重量、手感也全都变了。和之前那个一人高的罐子没有任何关系,就好像有人把上一个罐子收走,又放了一个新罐子在这里。 这个剑术很实用啊,买一个罐子要什么有什么,家里是缺个花盘还是缺个水缸,这不一下子就解决了? 汤昭这样想着,目光不自觉地在易型两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有反应…… 精神再次出现了可以察觉的消耗,只是很快就停止了。 一行注释出现。 这次的注释竟不是文字,而是大量的符文。 虽然极其复杂,但似曾相识? “符式”? 50 山雨欲来,脚踏实地 “关老师,早上好!” 关雷的小院里,汤昭精神焕发的向关雷打招呼。 虽然只是一日不见,汤昭却觉得好像好久没看到这位师父了。 比起风波迭起的夜生活,还是在小院练武安逸得多。关雷也实在是最正常、最好相处的人了。汤昭一直盼望重回正轨。 哪怕轨道只有半个月了。 今天一大早,他送卫长乐去找检地司,没见到司立玉,但见到了彭一鸣。彭一鸣听到卫长乐的情形大感惊喜,将他留在前院等着镇守使回来,汤昭独自一人回到葡萄院。 虽然周围只剩下面孔陌生,心思难测的小蜘蛛,但汤昭心情还是很愉快的。朋友的事,虽不全是他的责任,但搁在心里也是事儿,现在理清楚一件,结局还不错,感觉人都轻松几分,所以打招呼都声音昂扬了些。 关雷点头道:“好,很有精神。听说昨日你自己练功很勤奋,没有懈怠。” 汤昭谦逊道:“您一共就离开一日,我就懈怠,那还想好么?就为了我自己也不能浪费光阴啊。昨晚怎么样了?您还好吗?庄主还好吗?” 关雷面色微沉,道:“我没事,庄主也没事。你认得的圆晴姑娘也没事。其他人你都不认识我就不说了。庄子里死了不少人,前面的山庄毁了三分之一,还有许多顽固痕迹现在也没清除。我也算半个客人,后续的事用不着我参与,只管看着你就行。庄子里的事他们自己收拾,我只能说还有的折腾。你先练功。” 汤昭心情有些沉重,依言去推大石练“蚁力劲”。 关雷一面监督他练武,一面缓缓道:“那天晚上的事,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是黑蜘蛛山庄自家的事,咱们做客的最好问都不要问。但我又仔细想想,也未必与你无关——专心练功,我说你听着,东张西望做什么?。” 汤昭赶紧把心神专注在推石头上,刚刚关雷说与他有关时,他立刻想到了判官、地牢、罐子一系列关键词,所谓做贼心虚,气息一乱,让关雷看出来了。 好在他反应过来,关雷并没有怀疑他,一般人也不可能怀疑他。 关雷果然没有怀疑,只以为他开小差,又矫正了一遍他的姿势,方道:“山庄损失这么大,其实主要是怪他们把凶兽放了出来,但最开始肯定是因为外敌入侵,烧杀抢掠,为首的是铁蝎子,铁蝎堡的堡主。” 汤昭早就知道,他当时在现场,蝎子都踩死好几只,有一个疑问他一直想问:“铁蝎子?蝎子?那是不是……” 关雷道:“你猜到了?也对,蝎子也是毒虫嘛。铁蝎堡也是五毒会的,这是一次内讧。” …… 汤昭服了,不仅仅服气五毒会内讧如此毫无顾忌,还服气关雷说起来也是十分平静,就想说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 他记得关雷也的五毒会的人来着。 关雷似乎看出汤昭的惊奇,道:“这种事情稀松平常。江湖上仇杀可不比朝堂里勾心斗角,讲究的就是个明火执仗。谁偷偷摸摸玩阴的,那才叫人看不起。反而这种强攻,各凭本事,输赢各安天命。铁蝎堡黑寡妇也不是没去过,黑蜘蛛山庄被袭击也不一次两次,来来回回也没把对方斩草除根。” 汤昭倒是知道江湖就是腥风血雨,但回回内讧都明火执仗互相砍杀?毒虫养蛊还罢了,这不都是人吗?人死不能还阳,这能是长久之计吗?合格的弟子又不是韭菜,还能割一茬儿长一茬儿,要多少有多少? 关雷继续道:“五毒会也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大家都围聚在惊蛰主人——”他说着拱手向上,“麾下,听候召唤罢了。至于各自的关系,因为切身利害,还比寻常人更差一点儿。其实也不是不能和平相处,只是不能离得太近。铁蝎堡和黑蜘蛛山庄在一个县里,离得也太近了。” 汤昭心中一动,突然觉得“惊蛰主人”可能是个剑客,说不定剑就叫“惊蛰”。 直觉,直觉而已。 关雷突然正色道:“最要紧的,你在外面不要提起检地司,尤其是在山庄弟子面前。” 汤昭道:“检地司怎么了?” 他想说,那个凶兽黑蜘蛛不还是检地司摆平的么?没有检地司,黑蜘蛛恐怕损失不止三分之一吧? 关雷解释道:“黑蜘蛛山庄和铁蝎堡互相争斗也是有周期的。现在本是短暂的和平期,铁蝎子突然发难,黑蜘蛛山庄猝不及防,放出凶兽也是乱了手脚。事后想想,很可能是铁蝎子忌惮检地司与山庄联手对自己不利的缘故。” 汤昭奇道:“既然忌惮还打上门来?那不是对检地司挑衅吗?” 关雷道:“忌惮有些,更多的是愤怒。愤怒黑蜘蛛山庄坏了江湖规矩,跟官府的人勾结,是对五毒会的背叛。你别觉得奇怪,江湖人尤其是黑道上的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上门还有那么点儿清理门户的意思,觉得自己占理。至于挑衅嘛,五毒会的人桀骜不驯,要的就是当面打检地司的脸,方显出称霸一方的威风。因为这里是余霞郡,云州边缘,官府没什么威风。他们一向这样。” 他神色变得有些奇怪:“这里的人没挨过检地司的打。” 汤昭寻思道:这话是不是……怎么你挨过打吗? 关雷道:“不光是铁蝎堡,连黑蜘蛛山庄里也有人这么想。尹庄主接纳检地司,就有很多人不满,这回山庄又遭一难,更有人怪罪到检地司身上。检地司不来,哪有这场祸事?而且那晚邢大人正好拉着庄主和一批庄中好手出去做事,才给人趁虚而入。更有人认定检地司与铁蝎堡内外勾结,别有居心,因此敌意极盛,庄主险些压不住。” 说到这里,他不再说话。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不光别人怀疑,连关雷自己也有点怀疑。 刑极把黑寡妇在内几个高手带出去办事,当晚庄里就出事,若说巧合也太巧了。 当然没有证据,可是江湖本来就不是讲证据的地方,有嫌疑就可以做过一场了,至少也该翻脸轰人出去。 但刑极一点儿没离开的意思,检地司一如既往态度傲慢,越发激怒了山庄的人。 现在除了黑寡妇没有表态,上上下下群情汹汹。若非黑寡妇威信极高,就凭她偏护检地司,连她也得完蛋。 汤昭忧虑道:“那会怎么样?” 关雷道:“检地司的人不必担心,一则明面上没有翻脸,二则翻脸他们也不怕。其实底下那些人也有自知之明,这些天明里暗里试探,早知道不是对手。就怕有人想阴招,譬如杀一两个关键人物,坏了检地司的任务出口恶气。” 汤昭指了指自己:“我?” 关雷哼道:“其实分析利害,害你是有害无益的事。但五毒会里可没那么多识时务的俊杰,多的是肆无忌惮的混蛋,为了争一时之气无所不为。以后你不要吃别人给你的东西,提防有人下毒。干脆除了我这里,一概不要吃喝。” “再有,可能会有人借着葡萄院里的小辈挑衅。那些小子们不知道里头的利害,很多被人一挑唆行事不管不顾。半大小子愣头青,你跟他们说什么好的坏的都没用,说捅死你就捅死你,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汤昭想了想,道:“下毒确实防不胜防,我只能加倍小心。如果只是葡萄院里的人来挑衅我,我还真不怕。” 虽然没有有意偷窥,但这些天他日日路过练功场,都能看见那些人练武。他眼光也今非昔比,大概也对各自的水平有个衡量。 反正有剑在手,他没在怕的。 这个剑不是术器,而是指随便一根趁手的剑或者棍子。不必用术器加成,只凭蚁力劲练出来的力量和基础牢固的剑术,他也有信心和那些演武场咋咋呼呼的年轻人动手。 不管说是开挂也好,堆资源也好,或者脸大点说天赋异禀也好,半个月顶人家三年,就是这么豪横。 至于赤手空拳…… 他倒是想,但是他不会空手打架,王八拳都不会。若真有人挑衅,还是有什么抄起什么用剑**吧。 关雷笑道:“有这个志气好。学武的人连对敌也不敢,那也别学武了。既然这样,咱们就开始学武吧。” 汤昭愣了一下,想起关雷第一次见自己说的“打别人为‘武’,练自己为‘功’”,惊喜道:“您要教我招数了?” 因为太过惊喜,发力勇猛,那高大的岩石竟晃动起来,发出轰的一声。 关雷也露出讶色,道:“本来是为你应对麻烦提前教的,现在看来你的进度比我想的快。先休息一会儿,爆发给我看看。” 汤昭依言暂停,坐下蕴养力气。 休息的时候,他不自觉的用了调内息的方法,那还是判官教给他的,是内功的一部分,休养调息极有用处。他有了一丝内气之后,依此法循环虽不如内功能聚气,那口气息却始终未散,对外练力气也极有好处。 将状态调好,汤昭来到大石前,沉腰蹲马,双掌前抵,不再用往常练习蚁力劲持续发力的方法,而是全力爆发—— “哈!” 大石开始微微晃动,轰轰作响,到了某个临界点—— 轰隆! 巨大的岩石被整个推开,顺着汤昭的力道往前移动,在地上拉出一道深深地沟壑。 “呼——” 汤昭一口气推了五六步才罢,刚一止住,便觉得浑身脱力,手臂酸麻,喘气不止。 只是他用术器修炼久了,已经习惯了再累也不能立刻坐下,宁可站在那里,再用内功调整气息,渐渐恢复。 “好!” 关雷鼓掌,喝彩道:“不错,蚁力劲的第一重都给你练成了。半个月练成第一重,谁说你不是天才来着?” 虽然这个天才有着堆砌资源的嫌疑,但就凭他远超关雷设想的进度,就说明他不仅仅是中人之姿,关雷也很开心自己当时走眼了。 当然他不知道汤昭开挂了,吸取术器力量化为自己的力量,那进境当然更快。 这还是小挂,他一直节制没吸过几次,还不惹眼,等汤昭再加上时间挂,才真正叫起飞。 汤昭兴奋不已,虽然疲累,心中的骄傲无法形容。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能那些苦练十年八年的人看不起他半个月的付出,但他确实是尽自己所能,不说开挂,只说起早贪黑,吃苦受累,一日日这样练习下来,从无懈怠。今日看到成果,收获的喜悦难以言表 这一刻,半个月的辛苦都值了! 关雷也甚欣慰,道:“你既有这个功夫,咱们就不用按我想的速成法子来了。那耽误你的根基,还是按部就班。咱们先练个步法。” 步法是武功的精要,所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父”,关雷开始教拳的诀窍就是从脚底下起。 这个步法还是围着石头走,在石头一侧来回走动,一面走,一面发力推石,保持力不中断。这步法走起来一步一顿,大力蹬地,居然速度不慢,重心更极稳,若没有这几日跳跃的功夫决不能走出来。 据说这有个名目叫“脚踏实地”。 所以汤昭从站着推石头毕业,开始走着推石头。 51 蚂蚁搬山掌 汤昭练完步法回来,并没有遇到什么挑衅,一如往常。 想想也是,就算有小动作,也没有这么立竿见影的,多半还要等几日。 汤昭又见到了卫长乐。卫长乐正收拾东西,说道检地司已收编了他,不日送到训导营去。说这话时,他心情很好,显然脱离了黑蜘蛛山庄是件好事。 汤昭自也为他高兴,没提葡萄院里的波澜,只约定有朝一日检地司再见。 卫长乐却送他一大包艾草,道:“最近黑蜘蛛山庄暗潮汹涌,前院有点火气,咱们虽是小人物也得处处防备。燃烧这个能放虫豸,比如蜘蛛什么的。早晚都熏一熏,防着别人趁你不在做手脚。” 汤昭谢过,心想人人都知道这火要烧起来,也不知能不能在剩下的几日里把这锅沸汤的盖子按住? 转过天来,汤昭在房中焚烧完艾草,熏出些蚊虫,然后跟着关雷继续推石头。 经过一夜的勤练,汤昭已经把那套步法练得稳稳当当,先给关雷演示一遍。 关雷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表情,隔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记住了,那就练手上的功夫吧。” 手上功夫?还是推石头? 不是推,而是吸。 将劲气附在手上,吸在石头上,竟可粘紧不落,乃至脚不沾地,仅凭吸力支撑自己身体。 关雷讲解,只有蚁力劲产生的气劲有这样的效果。 有个名目叫“蚁附”。 蚁附和平时出力方向相反,很有难度,汤昭花了两天,才堪堪做到推拉切换自如。 关雷在旁边看着,不作评价。 能熟练吞吐劲气,最后才是招式……推石头。 这回用单掌推,一手推时一手撤换,推的那只手发力要稳,撤的那只手动作要快、要轻,双手交换时动作更要利索,有不同角度的用劲,时吞时吐,各种变化。如此来来回回的推拉,却是把一门掌法藏在其中,再配合脚下步法,呼吸节奏,最后形成一门完整的武功。 “蚂蚁搬山掌”。 朴实无华,高深的掌法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从第一天练步法到掌法学完,汤昭花了五日时光。 当然,只是把动作学全了而已,真正的修炼从这一刻才开始。一门好的武功是可以练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越练越精,越练越纯,最后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 然而…… 关雷见证了汤昭这五日从零开始学全了掌法的全过程,面上不动声色,摆出高端莫测的派头,回到下处却忍不住怀疑人生。 “世上果然有如此天才?” “再难的要旨一两日学会?” “早上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还是人?” 这蚂蚁搬山掌可不是什么寻常掌法,乃是一门完整的秘传功夫,从招数到步法到呼吸皆有独到之处,甚至可以做一帮一会的镇帮武功。若是五毒会弟子想要在关雷处学全这一门掌法,至少要三年蚁力劲的功底不提,只论招数,三个月学全也算不差的了。 关雷素知汤昭悟性不俗,才打算拼着时间紧剩下半个月把这门掌法完整传授,不管这一次用不用得上,以后肯定一辈子受用,不然只传授基础的拳法就好。 但是五日学会,这样太挑战关雷的常识了,而且不是囫囵吞枣,而是每一步学扎实才学下一步,第六天头上,汤昭的掌法已经能一气呵成了。 关雷总觉得在做梦。 如果这就是天才,这天才的出场也太朴实无华了。 也不怪他疑惑,他哪里知道世上有那么多开挂的方式。 是的,汤昭不再开辅助挂,他开倍速挂了。 每日晚上,他都钻进罐子去找平江秋,用额外的时间练功。 就像平江秋说的,罐装时间,陈年风味,你尝过之后就知道好在哪儿,不怕你不来。 平江秋的罐子世界虽然冷清,可真是个大宝库,场地宽阔,时间富裕,资源更是应有尽有。虽然只认识几天,两人还停留在互相讲故事的阶段,并不交心,汤昭也不会厚颜接受什么资源,但平江秋为了多留他,把一罐罐的时间放出来,毫不吝啬。汤昭不知不觉中已经享受了天大的好处。 有了时间,汤昭可以练掌,也可以练剑,场地开阔没人打扰,术器在手,力量源源不断,还有平江秋这人不可貌相的剑侠高手抽冷子指点一两句,如何不进步神速? 不过几天时间,汤昭已经很主动的按时进来,又因欠了人情,主动给平江秋说笑解闷,端茶倒水各种活计能干就干,说不是童子也差不多了。 这一切都不需要平江秋撒泼打滚换来。 实在是对方给的太多了。 两人关系渐渐亲***江秋说话也不再那么云山雾罩,说话间露出剑侠才有的风范。 许多人是在生人面前严肃成熟,跟最熟悉的人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平江秋恐怕正相反,在他被寂寞摧残得颠三倒四的情绪下,深藏着当年叱咤一时的剑侠魂魄。 这一日,平江秋状似随意道:“我这里的书看了这么多年都看腻了,要看新鲜的。你给我找几本新的书来,要新鲜有趣的,我的书也借给你看。” 汤昭听了,怦然心动。 平江秋的收藏可不只是时间而已。除了山珍海味、珍珠宝石,还有真正的财富——知识。汤昭相信这位剑侠一定拥有海量的书库。 他其实一直想问的,只是觉得还太过唐突,不好主动提起。现在平江秋开口,他岂能不答应? 只是书不太好弄。平江秋要的新鲜书籍就是字面意思,天文地理、诗词歌赋、评书话本、野史游记这些新鲜有趣的杂书。这些书汤昭自然是没有的,黑蜘蛛山庄也没有读书的气氛。 也许是汤昭作为“前”读书人的清高,他反正觉得黑蜘蛛山庄上下透着一股“没文化”。 如果说有人藏书的话,关雷可以试试? 正好这日关雷教全了《蚂蚁搬山掌》,计划中的教学任务已经告一段落,心中放松,又感慨“佳徒难得”,破例喝了点小酒,连带着汤昭也跟着喝点醪糟。 喝了几杯,关雷熏熏然吹牛道:“以后不管你学什么高深武功,可别把这门掌法放下了。我这掌法可是能练一辈子的功夫。当年……我们巨蚁帮一百多搬山好手,一夜之间夷平了半座县城。” 汤昭依稀记得此事,还是卫长乐提的,为了说明五毒会的凶残:“您的巨蚁帮?不是说你们放了蚂蚁把县城吃空了?” 关雷黑着脸道:“你当我们是妖怪吗?天底下有吃木头的白蚁,哪有吃石头的蚂蚁?这谣言也太离谱了。只是我们和官府不对付,一夜之间,把他们半个城的建筑拆光了罢了。” 汤昭恍然,这个好歹合理点儿,又问道:“那住在房子里的人怎么办?” 关雷没想到他关注这个,因酒意上头,也想不起那些枝节,道:“谁知道呢?我们从县衙门拆起,一路上拆各种大宅院,高墙砖瓦一起拆走。那些茅草房拆了又有什么意思?想来那些人也不至于冻死?”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官府不发怒吗?” 关雷道:“官府?官府有什么屁用?我们敢拆就不怕他们。当年我巨蚁帮的威风你想象不到。还有那个县里的大侠,跟我们叫板?叫他也露宿街头。要不是……”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顿,语气已变了:“要不是该死的县官儿,把检地司招来……” 汤昭听了,立刻想起了“没挨过检地司的打”这句话。 关雷话到口边,又伸手倒了一杯,仿佛以酒壮胆,猛灌几口才道:“你说有检地司什么事儿?他们不是抓鬼的吗?跟我们跑江湖的过不去干嘛?那个检地司的镇……镇……” 汤昭试着接道:“镇守使?” 关雷拍桌道:“对,镇守使,那张脸我一辈子都记得。那张耷拉着的债主脸,一个人,一把剑,把我的兄弟,一百多个兄弟都……都……” 说到这里,他眼珠变得通红,那是密密麻麻的血丝染红的,仿佛涂了一层鲜血。 汤昭心中一突,轻声道:“原来您和检地司……有仇。” “有仇?”关雷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没仇!有罪!” “有……罪?” 关雷眼中慢慢滚出泪来:“我有罪……他说的,我有罪!我他妈没罪,怎么招致这种天谴?他的剑就是天罚啊,天打五雷轰!” 说到这里,他已经语无伦次,汤昭察觉不好,忙道:“关老师,你醉了?” 关雷听了“酔”字,越发失控,大哭道:“酔?我有罪啊……我他吗招惹检地司的瘟神干什么?那把剑……从天上掉下来。我兄弟的脑袋……滚下来……他说我们该死……呜呜呜……那把黑白色的剑……白的……黑的……” 汤昭听得心中一突,强压下疑问,把桌上酒杯都收了,强扶着关雷进屋休息。 关雷躺在床上,呜咽不止。 汤昭又是难过又是心惊,好容易将他安抚一番,又忍不住问道:“那位镇守使叫什么名字呢?该不会叫做……” 关雷鼾声大作,竟睡着了。 汤昭只得把到了口边的两个字咽了下去。 以后再问吧,只是关雷清醒的时候还愿意谈及那个可怕的人么? 52 新鲜出炉的规矩 汤昭离开关雷的小院,已经很晚了,正值金乌已落,玉兔未升的时分,天上只挂着些黯淡星斗。 演武场上点着一支支火炬,不少弟子正趁夜练武。 葡萄院本是有宵禁的,但黑蜘蛛山庄刚经过一场大乱,急需补充弟子,不过几日就要进行考核,而这些弟子白天又被叫出去承担各种任务,晚上回来加练,院中教头便已默许。 场上弟子勤奋加练,挥汗如雨,汤昭默默看了一眼,心中暗想:人人活着都不容易,死线将近的也不止我一个。 死线是真正的“死”线,对汤昭对其他弟子都是。以黑蜘蛛山庄的作风,考核可不只是考核,说是生死劫也不为过。失败者的下场,怎么想也不太好。这些弟子白日为山庄卖命干活,却还朝不保夕,转眼又有性命之危。 但愿山庄因为人手紧缺,把筛子眼放大,多漏过去几个吧。 正要回屋,就听演武场上有人大叫道:“高陌,站住!” 汤昭一怔,葡萄院众弟子常有冲突,私斗乃至死斗都不奇怪,汤昭就见过被拖出去的尸首,唯独很少人大喊大叫,众人就像蜘蛛一样沉默,在沉默中发狠。 场上那个叫高陌的弟子冷冷道:“哪里来的狗叫?是姓张的那条狗吗?” 对面那张姓弟子人怒冲冲过来,汤昭忽想:这么多人里难道就他一个姓张?你这不是开地图炮吗? 两人离得还剩五六步距离,同时停下,有些忌惮的互相对峙。 那姓张的道:“姓高的,我的珠子是不是你弄死的?”他手掌托着一物,在火光下只见黑黢黢一团。 隔着挺远,汤昭看不清是什么,但也不必看清——还能是什么? 蜘蛛。 这里即使是未出师的弟子也养有蜘蛛,但绝不可能大规模的养,一个人有一两只就不错了,都是为了将来准备的。想来一个弟子的蜘蛛死了并非小事。 高陌道:“我弄死的?你有证据吗?” 姓张的大声道:“要什么证据?我亲眼看见了!” 高陌冷笑道:“你都亲眼看见了,还废什么话?” 姓张的喝道:“果然是你!我要你偿命!”一拳打过去。 霎时间,两人拳来脚往,打在一起。 汤昭冷眼旁观,刚刚那番冲突虽然一开始有些稀奇,后续发展却是平常。不管什么冲突,最后就是打架。也别管什么大事小事,有理没理,最后谁赢了谁有理。 在这里,江湖不是人情世故,是打打杀杀。 他本来不欲看打架,但想起关雷说过可能有人会来挑衅自己,便带着评价的眼光观看这场战斗,存心看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水平。 两个少年用得都是黑蜘蛛山庄的基础功夫“毒砂掌”。 黑蜘蛛山庄的功夫走得阴柔诡异路数,尤其以毒药和“蛛丝”奇门兵器出名,正面招数并不出名,蛛丝是高层人物才能用的,底下的弟子学的就是五毒会大路功夫。关雷说过,毒砂掌招数平平无奇,厉害的是在掌上喂毒,外人没防备必吃大亏。 但喂毒比练掌还费功夫,并不是在手掌上涂毒药,而是要常年用手插在毒砂当中,一点点用毒药熏蒸入肌肤,自身慢慢适应毒药产生抗性,才能伤人不伤己。这些小弟子一没有时间,二没有毒药资源,练不成毒掌,就练个基本招数罢了。 似这两个年轻弟子年纪差不多,劲力差不多,招数也差不多,除非天资过人,不然打起来且分不出胜负来,最后基本就靠“斗狠”,谁敢下手谁赢。 斗狠? 汤昭目光一凝,这两人斗得狠吗? 虽然每人都出拳凶狠,虎虎生风,口中更是骂骂咧咧,仿佛有深仇大恨的样子,但招数竟没往对方要害处招呼,更别说阴损狠辣了。 这还仇恨?连一般葡萄院特色切磋都比不上! 而且,打着打着,越发靠近自己这边了。 汤昭不动声色往背后一摸。 之前司立玉偷袭他的时候,他是把术器带在身上的,但后来司立玉结课,就没有必要天天带了。尤其是今天他是去关雷那喝酒的,身边还真没带着术器。 其实他现在也学会掌法了,空手对敌也无妨,但习惯使然,他还是要找个兵刃。 一伸手摸到一物,他往下一拽,拽下个一尺来长木头门闩来。 与此同时,那两人已经靠近汤昭,突然,姓张的一伸手,把他那可怜惨死的蜘蛛扔了过来! 汤昭抡开门栓把蜘蛛打了出去,争斗的两人同时停手,向汤昭扑来! 汤昭用门闩一格,正架住右边姓张的拳头,双方较力,汤昭微觉阻滞,对方登时倒退两步。只听喀的一声,门闩被打得弯折。 这番较力其实是汤昭略胜一筹,对方是主动扑来的,汤昭仓促应战,先天吃亏,最后打个平手就是汤昭赢了。且拳头和木头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木头折断汤昭没感觉,他这下拳头却够受的。 此时左边的攻击也到了,对方一掌打来,汤昭顺手左掌还击。 蚂蚁搬山掌到了中途,汤昭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硬生生收回手掌,身子下沉,几乎蹲在地上避开了这一掌,重心难以回复,就地一滚,硬从旁边滚了出去。 刚刚以二敌一,交手只在一瞬间,汤昭并没有吃亏,但最后脱离这一下姿态不大好看,登时从旁边传来两声笑声。 葡萄院气氛压抑,几乎没有人喧哗大笑,这两声嘲笑几乎就等于哄堂大笑了。 汤昭无暇理会,脚底一蹬,凭借蚱蜢跳练出来的脚力原地跳起,直身落地。刚刚强行收回一拳,反受其力,胸口有些难受,但此时并未脱离危险,也顾不上了。手中门闩彻底弯折,他急需另换兵刃。 就听有人道:“左边有剑。” 汤昭余光一瞥,果然看见左边正是兵器架,最上面那格是长剑,不及想提醒的那略耳熟的声音是谁,伸手一够,长剑入手。 这是一把真剑! 可怜汤昭练剑这么多日,除了权剑和法器,竟没摸过真剑,练剑都是用木剑。虽然这不是什么好剑,但铁器拿在手上自然不同,重量伏手,何况还开了刃,在火把照映下冷光闪烁。 见他有了剑,对面两人有了顾忌,同时停步,姓张的喝道:“你他么懂不懂规矩?竟然用兵刃?” 汤昭道:“什么规矩?偷袭?二打一?” 姓张的磕巴也不打一个,立刻道:“没错,葡萄院的规矩,偷袭可以,两个打一个可以,用兵刃就不行!” 汤昭道:“你们天天毒箭乱射,还有这样的规矩?” 姓张的冷笑道:“毒箭可以,剑不行。所有人都知道,用剑就是下作。” 汤昭被他的理直气壮气笑了,道:“什么时候的规矩?从你开始的?” 姓张的道:“一直就有的,不信你问问别人。” 汤昭当然不会傻到去问人,事实上他觉得刚刚和姓张的对话很蠢,难道他还要和对方掰扯道理不成?显然对方是脸皮奇厚,张口就来的性子,再说下去只怕还有“姓张的打姓汤的可以,姓汤的打姓张的不行”这种规矩源源不断诞生。 再者,葡萄院也不是讲理的地方,嗓门大的人占据先机,拳头硬的人最终胜利。 背后已经有窃笑声传来,有人笑道:“这小白脸傻不拉几,他还要和张大嘴理论个对错?不如拿脑袋撞墙快些。” 高陌道:“别跟他废话,抄家伙上——”说罢竟也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刀来。 这一下虽然直接打姓张的脸,但姓张的一点儿也不尴尬,道:“高陌,你先上。” 高陌瞪了他一眼,刷的一刀劈向汤昭。 汤昭凝神静气,向左前一步,长剑后发先至,向他面目刺去,逼地高陌圈刀回档,当啷一声,刀剑交锋。 这一下高陌和汤昭同时后退,高陌退了三步,汤昭略退一步,心知若论力量,高陌比姓张的强上一些,仍比自己差一线。 双方刀剑交锋,高陌显然学过成套的刀法,更加连贯,汤昭只练过基础剑术,但剑术极纯,招数快且准,三招两式间已经占了上风。 突然,汤昭一剑刺出,后发先至,直刺高陌手腕,高陌只得将钢刀撒手,转身便跑。汤昭踏前一步,突然心有所感,剑身横拨,打飞了射来的冷箭。 曾经何时,他被毒箭冷箭偷袭也懵然不知,现在也能随时抵挡暗箭了。 回过头去,他冷冷的看着张大嘴:这小子说到做到,说冷箭不犯法就是不犯法。 张大嘴倒没再动手,指着汤昭道:“好小子,今天的事而我们记住了。你等着瞧。”转身飞奔而去。 汤昭略一沉吟,并没追过去。从刚刚交手看,一打二也不是不能胜,但手中不是术器,终究没有十足把握。且周围全是他们一茬的弟子,就算不全是同伙,焉知没有埋伏的? 这场闹剧开始很突兀,收尾也很草率。 “散了。”有人开口。 这个声音汤昭耳熟,就是刚刚提醒的那人,转头一看,是灰蛛王也就是这里的首席弟子,焦峰。 焦峰的话比圣旨还好用,围观的弟子默默散去,他自己也转身离开。 汤昭在后面道:“多谢提醒。” 焦峰略一停,道:“你还算谨慎,知道不能和他对掌。” 刚刚汤昭急切中换掌不出改为躲避,确实是突然起心,倒不是发现了什么,更像是一种危险的预感,觉得不对掌比较好,此时皱眉道:“他练成了毒掌?” 焦峰略一犹豫,指了指手指,道:“戴了东西。” 东西?毒针之类的么? 汤昭一阵后怕,那种东西凭他的眼力白天都未必看得见,何况晚上。这回真是靠直觉逃过一劫。 这可太蓄意了。 汤昭本以为两人是被外人撺掇来挑衅,不过是愣头青的针对,可是这等道具不是葡萄院有的,必要外人准备,这是必杀的任务? 他低声道:“谁要害我?” 焦峰不回答,道:“你不是没几天了吗?随便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躲着。阎王要你死,小鬼抓不住你也是枉然。”说罢径自走了。 汤昭收剑,目光扫过被黑夜笼罩的葡萄院,怒意如暗流涌动,心想:阎王?小鬼?你们也配?莫不是没见过判官? 威胁已经迫近,从今日起,术器肯定是不能离身了。 有术器在手,小鬼也不过是小丑罢了。 他走回屋去,到了门口,忽然一种怪异的感觉冒了出来。 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53 发酵 忽略了什么呢? 汤昭低头凝思,把今晚的事从头到尾再捋了一遍。 演武场上的刺杀,是不是太……儿戏了? 这种两人先打架,吸引注意引得三个人来观看,出其不意联手夹击,其实是个古老的把戏,也就是“仙人跳”的一种,是江湖常见的圈套。 汤昭不熟悉武林,但是对江湖不陌生。隋家班就是跑江湖的,跑的是那个鱼龙混杂,骗术横行的江湖。隋大叔虽然他只是个理论派,轮到自己头上反应未必最快,但有了怀疑立刻就能想通。 但就算他没想通,这个刺杀就能成功吗? 其实几率是有的,但没那么高。 这个仙人跳最要紧的一个是出其不意,二是以多欺少,两个人固然比一个人多,但广场上还有那么多人呢。第一下不中,汤昭往人群里跑,又值夜晚光线不明,脱身并不难。 再者准备也不充分,毒针固然有用,但偷袭时有把匕首不是更方便?两个人一把白刃也没有,这也太草率了吧? 而且汤昭逃过之后,取了一把剑,只略动了几下手,两人也没一拥而上,顺势放弃,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便跑了,这不是更儿戏了? 要说这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子,也不指望成果,可是毒针都出来了,不打草惊蛇么? 打草……惊蛇? 是了,他想到了,最怪异的就是开头那一嗓子。 大喊大叫,与其说是叫阵,不如说是……吸引注意? 自己当时可是要回房来着。 这么说…… 汤昭缩回开门的手。反手用衣襟撕下的布条裹住了手掌,不沾内外门框,小心推开门,先通风,然后摸出随身携带的艾草,就地点燃,吹灭明火,扔了进去。 屋中登时烟雾腾腾,气味刺鼻。周围葡萄院弟子闻到了无不皱眉。也有聪明的看到他的处置,暗暗点头。 等艾草熏了片刻,烟雾散了一些,他方进门,先点起灯烛,捏着雄黄到处撒遍。 等了一阵,雄黄味儿和艾草味儿熏得屋里站不住人了,依旧没有大个蜘蛛出现,汤昭方取了术器,一手拿着烛台照亮,一手用术器一点点翻动家具,主要是床头与被褥。 被子里面没有特别之处,再看枕头,似有丝丝白色。 汤昭的眼神实在是不太好,烛火昏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他只得又把眼镜戴上细看。 枕头下面,凝着细细的蛛丝。 果然是下毒。 比起明火执仗,大庭广众之下把汤昭砍死,还是让他无声无息被毒死好些。 显然刚刚有人偷溜进汤昭房里下药,汤昭回来的不是时候,里面人还不及撤退,他的两个同伙临机应变,大呼大叫引起注意,掩护同伙趁机离开。 汤昭想通此节,暗暗好笑:想在我屋里神不知鬼不觉?你怕是痴心妄想。 只要是下毒,就有痕迹。 这世上不是没有无色无味无踪迹的毒药,但多是珍贵之物。且想要见效快大多需要口服、或者沾染伤口。 要想碰着就死、沾着就亡、无色无味、长时间留存甚至没有实体,那基本也是江湖传说的档次了,区区一个黑蜘蛛山庄小弟子哪有资格使用?就算给他们毒针的人也没有。不然江湖上早没活人了。 汤昭小心翼翼将毒药刮下放在小瓶里,以留存证据。小弟子们冲突是用不上证据的,有借口动手就是了,但万一有大人物想看呢。 然后把整个被褥卷起,搁在一旁。 床是高低不能住了,好在他有地方睡。 现在他要知道,到底是谁动手在他房里下毒? 阎王见不着,小鬼总得一个个抓出来吧? 好在,这并不难,无需猜测,只需要看见。因为他还有一双眼睛。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准备些礼物。他早就有个点子,特别适合送给那老头。 “刺啦——” 油锅翻滚,白色的面片迅速膨胀,变成了金灿灿香喷喷一根大油条。 汤昭瞅准时机,一筷子将油条捞起,盛给眼冒绿光的平江秋。 平江秋早恨不得上手抓了,勉强等了等,用无情的铁嘴大口吞吃。 咔嚓咔嚓—— 香酥的油条被咬断发出脆响,面香和油香四溢,勾人馋虫。 汤昭倒是不馋,油烟太大,他都吸饱了。 “好吃好吃,还是你有办法,我怎么炸都炸不出这个味道。” 汤昭拨弄着油条道:“其实我炸的也一般。只是你这里无活物,自然也无菌。酵母都死了,没有办法发酵,当然炸不出蓬松好吃的油条了。所以只需要在外面发酵之后拿进来炸即可。” 他是看到关雷那里有酸奶才想到这个办法的,之所以没拿酸奶,是因为酸奶便于储存,可能老头这里也有。但他不信平江秋会储存发了酵的生面片。 平江秋百忙之中竖起拇指:“妙啊妙啊。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不愧是读书的种子。” 汤昭叹了口气,他现在也不算读书人了,而且一本书也没有,暂时也没办法弄到书,才取巧想炸油条的方法看能不能借到书看。 看来效果是不错。 平江秋一连吃五六根油条,才道:“阿汤,你费这么大力气炸油条,就是想知道谁入侵了你房间?” 汤昭道:“我能为一个小问题费这么大功夫?受你这几日照顾,我本来就在想给你带什么礼物的,正好想到了而已。” 这是实话,要说汤昭没有送礼物存心交好这位大剑侠的心思自然不可能,但若说他具体为某件事某样好处才准备礼物,那也太功利了。汤昭这个年纪还做不出这种事。 更多的其实是单纯的感谢,汤昭虽然无知,也猜到罐藏时间是非常不容易的,即使是平江秋也不可能有多少储藏。最简单的,这是储藏又不是创造,羊毛出自羊身上,这些时间必是原来存在的,从别的地方省下来存进去,后面才能放出来。绝不可能无限延长。 平江秋连续放出时间罐藏,绝对算得上慷慨大方,汤昭是心存感激的。他想要感谢这个老头,但身无一物可报答,唯独想办法让平江秋开心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平江秋啃着油条道:“人我是看见了,也可以画个图给你,不过费那个劲干嘛?把有嫌疑的全杀了就好了。” 汤昭一个没夹稳,一根油条掉回锅里,忙再捞出来,炸的都有点焦了:“那得杀多少人?你老不是一直信奉完全为上,万无一失吗?” 平江秋正色道:“正是万无一失,遇到大危险一定要躲起来,保全自己为上。遇到小危险就要防患于未然,尽早把危险源头连根拔起,挫骨扬灰,免得发展成大危险。” 汤昭忍不住道:“你这样能排除危险?这不是没事找事?本来一件小事硬作成大事?您还是告诉我是谁吧,我打算杀一儆百。” 平江秋哼道:“你懂什么?我活着这么大没死,就是因为足够谨慎。年轻人总是心存幻想,吃了亏就懂了。”随意一指,天上掉下纸笔,他凌空一握,操纵着笔就地写写画画。 汤昭也不奇怪,罐子里平江秋就是主宰,做什么都可以。 平江秋一面操纵画笔,一面道:“这些小打小闹怎么处置都无妨,全杀了最省事,反正有人给你善后,不怕玩脱了。对症下药也行,精细操作,可以练练为人处世的本领,将来也用得上。但最要紧的十天之后能活着。好容易找到个还算称心的童子,十天半月就没了,我老人家也会难过的。” 汤昭感慨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过了三分之二了。” 平江秋道:“你准备的怎么样?有信心么?心里紧张么?” 汤昭轻声道:“怎么说呢?我已经尽力去做了,也一遍遍鼓励自己,告诉自己要勇敢。但是时间迫近,还是会害怕。晚上睡觉躺在床上会胡思乱想,会无端有些悲哀伤感,甚至沮丧轻生,有时会做噩梦,起来一身冷汗。早上起来会好一些,练武很辛苦,没精力想那么多。” “至于准备,这一个月没有懈怠,好像学到了很多,但总觉得不够。自己想想,学会的并不多,到处都是漏洞。信心时有时无,大部分时间还是无吧。见识的越多越知道世界广大,感觉外面有三千弱水,落在自己兜里连一滴都没有。” “反正时限越来越近,我已经有点想逃跑。之前完全没后悔的事,现在也有些后悔了。现在不能静下来,静下来就会难受,只好多修炼辛苦一些让自己别多想。可能我还是个脆弱的人吧?也许到战场上会崩溃也说不定呢?” 这是他心里话,剖开内心最深处掏出来的自白。 这些话他跟谁也没说过,跟黑蜘蛛山庄的人说不着,跟关雷不好说,刑极连面也看不见,而卫长乐,汤昭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把负面的情绪带给他。 他也是个要强的人,有什么难过不适处不肯让人察觉,就算主动说出来十分也只说三分,难得如此剖白自己。 可能是罐子是个世外桃源,仿佛不在尘世,让他极为放松,也可能平江秋大哭大笑浑无挂碍,赤子般的举止感染了他,方能敞开心胸。 平江秋听了,突然叫道:“这不是作孽吗?” 他跳起来,浑身都是气,像个胀气的皮球。 紧接着,不知怎的,这个皮球有点漏气,他又颓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他揪着自己胡子叹了口气,道:“阿汤啊,我告诉你几句话。第一件,遇到事情焦虑、难过、吃不下睡不好是正常的,晚上乱想也不奇怪。别说生死大事,就是书院里一场考试,多少人睡不着觉呢。你别觉得你软弱没用,也别觉得别人都淡定自若。只要是人,哪有不紧张的呢?只是有人装的好罢了。你自己想想,要不是你亲口说出来,你在人前不也装的好好地?他们还不如你呢。至少我可以说,以我这么大年纪。这么多年的阅历,我确认你是个坚强、真诚、勇敢的好孩子。” 汤昭讪笑道:“也没有啦。” 虽然这么说,但他不知不觉间透出一口气,被安慰到了。 平江秋接着道:“第二呢,你也别老憋着,老憋着会变胖。” 汤昭“唉?”了一声,平江秋拍了拍肚子,道:“你看我,我以前就逞强,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这样就很有面子似的,把自己憋成个大胖子。后来就想通了,该哭哭,该笑笑,心情愉快多了。” 汤昭心想:可是你也没瘦下来啊? 平江秋道:“你要是面嫩,觉得要崩溃了,就来我这。想哭就哭,想打滚就打滚。我不会笑话你,还陪着你一起。来,哭吧” “……” 汤昭尴尬道:“我哭不出来。” 平江秋道:“也不急这回。反正你在这里想怎样就怎样。再呢……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个道理,求人不如求己,你要是焦虑,就多学点,多练点,多提升点儿。你要跳的够高,什么坎儿跃过不去?” 汤昭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也从没放松过,可是永远觉得不够。 平江秋大喝道:“去,把你那破绽百出的破烂掌法再耍一遍。” 54 推衍 汤昭一怔,道:“蚂蚁搬山掌?那不是破烂……” 平江秋挥手道:“不是破烂是什么?搬山就搬山,什么蚂蚁搬山,蚂蚁就能搬个土坷垃,它搬个狗屁的山?你我是万灵之长,人才能搬山。去,再演示一遍,我给你拆洗拆洗。” 他说这话时背脊挺直,矮胖圆滚的身材掩不住惊人的气度,说出话来不容人质疑。 之前汤昭练武时平江秋也看,也偶尔会指点两句,让汤昭茅塞顿开,但并不直接改变招数,汤昭竟不知他对这门掌法如此不屑,而且似乎还在几日的观看中有了通盘的见解。 接下来汤昭重新再练掌法,平江秋一招一招的给他改。 只是这种更改并不只是改变招式,调整步伐,更是加上了内息运转。 原本蚂蚁搬山掌只有步法、掌法、劲力运用和呼吸配合,平江秋加入了内息运转,与掌法配合天衣无缝,竟从一门纯外家功夫,变成了内外兼修的绝学。 只是这样一改,难度陡升,对汤昭这样的初学者,要同时兼顾内外难于登天。 汤昭的悟性是很强的了,他真正学这门掌法的时间加上罐子里的时间差不多是十天左右,虽比他表现出来的五天长些,可也当得上一声天才。偏偏学这门新掌法真是难以上手,招招都难以顺畅。 几次三番的不成功,平江秋恼怒起来,说道:“我看你长得聪明,难道是个草包?内功你也学过,外功你也练过,综合在一起怎么就不会了?举一反三也不懂,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汤昭倒也不怕他骂人,他骂人还骂得过陈总?当年上学被陈总用两种语言轮流阴阳怪气过多少次,早听疲了,平心静气解释道:“我一向只是外练,内功没学过。” 平江秋疑惑道:“没学工内功?不可能吧,你身上有内力啊?已经有些功底,还会运内力调息恢复精力呢。” 汤昭没想到自己吸取过了一丝丝力量居然叫“有功底”,道:“真没学过。就是有人传了我一段口诀,又渡了我一道气息,就这么运转着,算不上正经内功。” 平江秋奇道:“是吗?你还有这等际遇?也说得过去。看来内功这一课也要补。这样,你不是急着出去杀一儆百?先学掌法,内练下次学,横竖这点内力也够用。咱们就一点一点磨,今日就一根筋——卯上了。” 他说到做到,那这门绝学拆开揉碎教给汤昭,一招招练到位。花费了多少精力不说,那时间一罐罐打开,就像不要钱似的。 罐中无日月,也不知早晚。反正平江秋收藏甚丰,后勤不愁,饿了吃困了睡,两耳不闻罐外事,一门心思就是钻研掌法。 这等状态极似疯魔,把汤昭逼地身心俱疲,到后面几近崩溃,几次想爬出罐子喘一口气。他被生死压力压的不过夜晚黯然伤神,此时却被逼得痛苦至极。有一次卡在细节上不得寸进时,看到湛蓝的湖水,竟想一头扎进去。 此时他心里很佩服平江秋,越待在罐子里,他越能察觉到这看似宽广的罐中世界其实是有边界的。无垠的湖水一半是真,一半是虚,如果乘着小船往远处渡湖,终究会撞在有形的界线上。到后来,他甚至感觉到四面看不见的高墙在向自己挤压,心中烦恶,呼吸不畅。他有事做尚且这样苦闷,不知平江秋怎么在罐中忍受漫漫长日看不见尽头的孤独? 接着,他暗自警惕——自己想得太多了!明明是他自己需要修炼,竟不如平江秋专心。这剑侠进入修炼状态之后心无旁骛,一心钻研掌法,生生拽着他步步前进。 能成为剑侠者,理所当然该有这样的专注与魄力。 在咬牙苦练之余,汤昭也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眼镜。如果他没猜错,他们在做的事,和仙女从水里捞出金、银功法的结果是一样的。 由此可见仙女有多厉害,只需要往水里投下一本功法,就能得到的成果,放在现实里却需要一个剑侠花费大量时间没日没夜的推敲。 就是费眼镜片。 熬了多日,一套全新掌法出炉。 这一套掌法甚至和平江秋最先的想法也不同了。磨炼的同时不断加入新想法,也是时间消耗越来越长的原因之一。最后千锤百炼出的掌法,招数乍一看可能和原来的掌法差别不大,但内核已经完全不同,内外交融,浑然天成,几无破绽。 它可能真的算一门武林绝学了。 天青水碧,凉风习习。 汤昭自立湖畔,将一十八路掌法一一施展,掌影舒展,劲气纵横,所到之处,土石崩裂,恍若山崩。 少年衣带飘起,迎风欲飞,眉目舒展,丰神如玉。 十八路使完,最后一招收势原地站稳,凝如泰山。 两人对视一眼,先各无言,接着同声欢呼,汤昭向后坐倒,平江秋就地翻了七八个跟头。 “大功——告成!” 欢呼声没有惊动任何生灵,最多平江秋圆滚滚的身子碾过了不少碎石,把碎石又压一遍,成了泥土。 汤昭倒在地上,兴冲冲道:“平先生,你说我这门功法又多厉害?能不能当个侠客?” 平江秋呸道:“没志气的小子,侠客是什么玩意儿?你不是奔着剑客上走吗?掌法嘛,也就是前面用用。反正有这门掌法在,招式就不是你的短板。功力和你相若的,肯定不是你对手,比你强出一筹的,也未必打得过你。遇到招式差的,功力明显强过你的,也能周旋脱身。厉不厉害?” 汤昭“嗯……”了一声,觉得不是很厉害。 平江秋看他的样子来气,道:“你以为世上有很多招式强的人吗?这么说吧,就黑蜘蛛山庄那些人,只有招式差的和招式特别差的两种,什么毒砂掌,什么缠丝手,什么绝学悬丝劲,我呸,全都不够看。只要小心毒药,以你的实力,除了庄主,三十岁以下的就是横扫。等我再给你补足内力的功课,上打八十,下打八岁,全无敌手。” 汤昭哦了一声,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招数好坏?” 平江秋道:“老夫在山庄多少年了?对黑蜘蛛山庄比他们那个小姑娘庄主都熟。对了,我说三十岁以下不包括她啊。你不要挑衅她。” 汤昭道:“我挑衅她干嘛?对了,您说我还要小心毒药,您老跟山庄这么熟,有没有黑蜘蛛的解药?我留着以防万一。” 平江秋摊了摊手,天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堆罐子,满满当当和小山一样。 “种类多了,要什么自己找吧。” 从罐子里出来,时至半夜。 虽然经过了漫长的煎熬,甚至分不清呆了几天,但汤昭精神很好。 刚刚平江秋最后拿出了一罐时间,专门用来给他补觉。 睡足了六个时辰,装好了解药,拿好术器,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接着还没熄灭的烛火,汤昭展开了画像,画上是个相貌普通的少年。汤昭对他根本没有印象,叫不出他的名字,最多最多在演武场上打过一两次照面。当然是无恩无怨。 可是他却要杀自己。 虽然是有人指使,可是也是汤昭自己从未露出不好欺负的一面。 这个葡萄院是有自己的一套法则的,弱者不一定挨打,那也是因为强者今天不想打你。 汤昭这些天没被人找,是因为小珮第一天的保护,一旦他们忘了小珮当初的威风,汤昭本身是没有威风可言的。 汤昭不喜欢这套规则,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要釜底抽薪,一次性解决问题。 夜色很黑,很寂静,所有人都睡觉了,汤昭却蓄势待发。 离着天亮还有三个时辰,这个时间可要好好利用起来。 杀一儆百。 55 君子之约 左虎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黑暗中,有门栓“咯”的一声轻响。 左虎眉毛微动,登时清醒过来。 他可不比院子里那些毛头小子,即使睡梦中依旧警惕性奇高,几乎立刻反应过来,反手去摸枕下的刀。 哪知对方来得奇快,出现在门口之后,反手关门,原地一蹬,竟然越过屋中空地,直接朝着床上扑来。 这一下如猛虎下山,左虎来不及掏刀,只得一掌拍过去。 对方同样一掌,眼见双掌要相对,那掌竟来得奇快,后发先至,不知怎么的,抢先一步印在他胸口。 那掌力来得凶猛,左虎只觉得胸口剧痛,但紧接着消失,显然对方主动收力,没有趁机输送掌力震他的内脏。 接着,对方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脉门。 左虎胸口阵阵发闷,心中暗想:内练高手! 外练高手控制人的时候是不会扣人脉门的,那最能只能把人胳膊拉断,一般都卡住咽喉之类要害,只有内练高手因为内力可以游走,从脉门输一道内力进去,瞬间能震断心脉,才会以此威胁。 整个黑蜘蛛山庄,除了庄主恐怕没几个是内练高手。 山庄又有内练高手进来了? 又是一场大乱? 只是,此人黑暗中的轮廓,怎么如此矮小? “你……你要干嘛?” 对方点起了灯火,露出一张年少却极端正的脸来。 “你……你不是那个……”左虎惊愕非常,在脑海里翻了半天,发现叫不出对方的名字。 少年彬彬有礼,道:“学生汤昭,打扰阁下休息了,还请见谅。” 左虎破口大骂道:“见你姥姥……”只觉得脉门一紧,忙降低了音调,道:“什么打扰休息,你要干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汤昭道:“正是知道,才想跟你聊聊。我昨天被人袭击了,阁下知道吗?” 左虎懵然道:“我……记不清了。” 汤昭道:“袭击也罢了,还有人往我房间里下毒。一而再,再而三,这也太过分了。” 左虎气道:“干我什么事?他们袭击你,你不会打回去吗?你连我都能打,还在乎其他人?你是检地司送来的?果然和检地司一样傲慢无礼,有手有脚不会动弹,还等着我们上赶着伺候你?” 汤昭正色道:“我不知道检地司是否傲慢,学生并无失礼之意。只是大家这样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大家各自修武修行,互不打扰不好吗?学生觉得咱们还是以和平共处为上。”他一面说,一面取出木剑,从床上缓缓地按了下去,直至没柄。 左虎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他这床是木床,可是床板并不薄,且是硬木做的,要以铁器插进去也就罢了,可是看得清楚,对方那把也是木剑! 而且,还不是刺下去的,而是“按”下去,一寸一寸往里楔,根本没有爆发冲击的力量,就像插在烂泥里,这是多大的手劲? 这汤昭……有这样的劲力,岂不比自己高出十倍? 可是他这等实力,怎么还跟那些小弟子打得有来有回呢? 扮猪吃老虎吗? 以左虎的见识,委实不知“术器”这等奇物,只觉得匪夷所思。 汤昭道:“这也是我想跟您聊的,左教师。” 一夜之间,汤昭紧赶慢赶,总算把事情按计划做完。 第二天早上,众葡萄院弟子出门时,发现操场当中多了一块巨石。 汤昭站在石头前,神情严肃。 任他神情再严肃,终究他相貌斯文,身高又未成,殊无威严,众葡萄院弟子路过时,最多看一眼,心想:这小白脸又跟谁较劲呢?便不在意。 汤昭目光逡巡,突然来到一人面前,道:“请稍等。” 那少年高高瘦瘦,面色发青,道:“干嘛?” 汤昭道:“你是万彪吗?” 那少年道:“大爷便是,怎的?” 汤昭不疾不徐道:“你昨天去我房间下毒来着。” 万彪脸色一沉,道:“胡说八道,你有证据吗?” 汤昭道:“我亲眼看见的。” 万彪哈哈笑道:“你是跟张大嘴学的吧?说瞎话不眨眼,你怎么能看见?根本不可能。” 汤昭道:“我看见了。你撅着屁股钻床底的姿势甚是不雅。” 万彪大怒,喝道:“少废话。找茬儿打架吗?大爷早就想揍你了,小白脸!”说罢一拳打过去。 汤昭脚下步法一变,凭空欺近三步,一掌印在万彪肚子上,把他打得弯下腰去,接着左掌横掠,将他摔出去。 那万彪滚了几滚,趴在地上,勉强要起身,汤昭道:“好家伙,还有一战之力!”当下一脚踹过去,把他踢出几步远。 他在这里暴打万彪,声势不小,登时把众人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这种冲突戏码几乎每天都有,这么一边倒的却也少见,不少人都偷眼去看焦峰。这种单方面的碾压,以前都是焦峰的专利,如今也有其他人了。 焦峰站在旁边看着,若有所思,其余众人不敢靠近他,只在背后有一塔没一搭小声议论。 “感觉这小子比昨天进步好多,难道是我的错觉?” “不是,他就是跟昨天比换了个人一样,那掌法……嗤!” “为什么?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难道是不装了?摊牌了?” “你说他跟那位比怎么样?” “哪位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休想骗我说出他的名字。” “呵呵。” 这边汤昭将万彪暴打一顿,眼见他昏了过去这才停手,放下袖子,将身上衣服抻平,调匀气息,道:“诸位葡萄院的同仁,我有话想和大家说。” 众人看完热闹,各自散去,没有人听他说什么。 汤昭回头道:“麻烦二位维持一下秩序。” 从大石后面转出两人,都臊眉耷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似被人暴揍过一顿,一个是高陌,另一个是有张大嘴之称的张绪。 汤昭微笑道:“有劳了。” 两人哑然,张绪突然大声道:“喂,汤少爷叫你们听他说话,你们没听到吗?滚回来,都赶着去投胎吗?” 众人回头,倒有一大半面带怒色。 汤昭知道张绪给他拉仇恨,并不在意,双脚原地一蹬,凭空拔地而起,落在大石上。 自从他学会了搬山掌,渐渐领悟了内外力融合之道,掌力也好,纵跃也好,双力并行,强劲何止翻倍,这一跳又高又飘,毫不吃力,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绝难做到。 众人看得炫目,都不吭声,心中均想:就听听他说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汤昭朗声道:“学生汤昭有礼了。在下跟诸位已有大半个月的同窗之谊,不说融洽友好,至少也是相安无事。不想这几日,形势突变,诸位中的几位对我连番挑衅伤害,各种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我觉得这样不好。我过几日便要一去不回,人生邂逅,都是缘分,何必给彼此留下不好的回忆呢?” 众人依旧默不作声,有人恍若未闻,有人面含嘲笑,有人更议论道:“这小子说话酸溜溜,显摆他读过书怎的?” 汤昭继续道:“当然诸位是江湖豪侠,习惯动手不动口,要说大家一概不许动手,恐怕强人所难。各位如何互相相处我管不着,我希望大家至少跟我动手时,有个节制。我想,就先定三条君子之约吧。” 石下已经有微微地哄笑了。 汤昭屈指道:“第一,不要无事生非。人非圣贤,或许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有人生气,烦请告知前因后果,若真是我的错,我当尽力补偿,实在不行,再约定动手。当然若诸位不招惹我,我绝不招惹诸位。这一条可以吗?” 众人微微冷笑,都如看戏一般,也没人说同意,也没人说不同意。 汤昭道:“好,没人反对,约定已成。咱们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谁也不能反悔了。” 他接着道:“第二条,我喜欢用剑,大家喜欢用拳脚,喜欢用毒箭,都无所谓,各凭本事,有人用拳脚打我,我也会用剑反击的。这一条……看来也没人反对。” 顶着各色眼光,汤昭继续道:“第三条,以多欺少,非道义所为。大家要单挑就单挑,要群殴就群殴,人数悬殊,赢了也不光彩,输了更无地自容。这一条……” 话音未落,终于有人阴阳怪气道:“我偏偏喜欢以多欺少,你待怎样?” 汤昭闻言,轻轻一跃,如苍鹰俯冲一般落下。 56 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 他一跃而下,诸弟子稍微静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汤昭刚刚展现出来的实力不俗,众人虽然从心底里排挤他,却不敢轻视。刚刚说了怪话的弟子往人群里一藏,打算汤昭追过来就鼓动大伙儿群殴他。 汤昭下来之后,并不看他,来到张绪张大嘴面前,突然抬起一脚把他踢飞了出去。 张绪滚了出去,趴在地上,怒道:“你他吗……”看到汤昭的脸,多少有点泄气,压着嗓子道,“你打我干什么?我没反对你,胡四反对你,你打他去啊!”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委屈。 汤昭心平气和道:“我为什么打人家?我跟大家商量,问有没有人反对,难道有人反对我就动手?君子和而不同,岂有一言堂之理?我是那样强凶霸道的人么?” “……”张绪一时说不出话来。 汤昭继续道:“而且我刚刚说过,不可无事生非。没有得罪我的,我绝不动手。我自己的话自己怎么能食言?他反对我,不算得罪。” 张绪眨眨眼,叫道:“可是我也没得罪你啊!” 汤昭道:“你昨天伙同高陌想杀我来着。” 张绪差点破音,叫道:“可是你昨天晚上你进我屋里打过我啦!” 汤昭道:“谁说得罪我一次我就只能打你一次来着?刚刚的君子约定有这一条吗?打你就打你,还挑日子吗?”他说着再次一脚把张绪踹得滚了几步,滚到人群里。 张绪骨头差点散了,灰头土脸爬起来,一眼看见胡老四,突然福至心灵,大吼道:“胡老四,你狗嘴里喷的什么屁话?少爷的话你凭什么不听?老子跟你没完!” 他含恨扑上去,一耳光把胡四抽的跌倒,接着将之压在身下,拳拳到肉暴揍对方。 汤昭不再看两人,对两边吱哇惨叫充耳不闻,道:“诸位同仁,还有异议吗?” 众人一时无声,不知谁说了一句:“谁敢……” 汤昭略歪了歪头,高陌发疯一般冲了上去,一拳将那人打到,骂道:“你说个屁,就你长了嘴?” 这下除了两场殴打外鸦雀无声,剩下的人除了低头看地,就是偷眼看焦峰。 场中除了焦峰,谁也拦不住汤昭行霸道,倘若焦峰开口,那两个走狗可不顶事。 焦峰抱着肩膀看着这一出好戏,并无阻拦的意思。 等了片刻,汤昭道:“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咱们协定已成,即日生效。多谢大家。” 说着,他欠身行礼。 他的礼仪一向无差,众人却不自觉往旁边避去,然后多少都弯了弯腰还礼。 “下面……请左教师做个见证。”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目光“刷”的一下集中,在旁边的左虎颇觉尴尬,按照词说,似乎很是丢脸,但不说也不成,目光往上翻,略带结巴道:“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一口吐沫一个钉,谁要是违反,后果自负。”说罢匆匆忙忙离去了。 他的背影多少有些狼狈,可能是顾忌面子,并没特别配合得给汤昭站台。但众人看向汤昭的目光更诡异了。 如果是上命差遣,左虎会表现得更好些,这样尴尬的表现只能说明,把左教师强拉来的,就是汤昭本人。 他真敢啊。 如果说汤昭武功突飞猛进,让众人觉得他变了个人,那么这场发作,让众人觉得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此人面白心黑,原本就是豺狼之性,装得不耐烦了,把绵羊皮一脱,露出獠牙罢了。 其实在场所有人都非良善之辈,但汤昭做事更诡异,和所有人思路不同,因为难以捉摸,所以越发可怕。 “这个小秀才……还有这样一面啊。”远处,有几个人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为首的一个白衣白裙,正是黑寡妇,另一个公服带剑,却是刑极。 刑极悠悠道:“他本来就有暴躁的一面,毕竟年轻嘛,热血沸腾的,可能温和,可能正直,不可能忍气吞声的。我很喜欢他刚性的一面。” 黑寡妇道:“既然暴戾,就与我们五毒会相合了,只要稍加引导,入我五毒会也大有可为啊。” 刑极失笑道:“那怎么能相合呢?善恶固然有变,一个人的审美情趣是不会变的。你看汤昭做事慢条斯理,有来有回,有始有终,多有趣味?纵然有一日堕落,也是有品味的恶棍,和你们养蛊养出来的无脑斗狠虫全然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慢慢收了笑容,他又道:“而且不会叫你引导的。向善的天才比纯金美玉更珍贵,是人间的宝物,我不会叫人玷污了的。庄主是一时俊杰,可不要自误。” 黑寡妇哼了一声,道:“你倒挺看重他的。既然这么看重,也该把握在手心里。你看他武功的进境,难道不奇怪?这不是关教师教出来的武功,就是化茧成蝶,也得有个结茧的过程,哪有原地变身的?你可不要光防着我,倒来了别的污水把你的宝贝染色了。” 刑极捏着下巴,道:“是挺有趣的。” 他似在思考,又道:“汤昭的事我会去查。庄主也约束一下其他人。葡萄院里小孩儿的事就当给这孩子的考验吧,外面乱七八糟的人可别放进来捣乱了。不然的话,拼外援我们检地司不会输的。” 黑寡妇扬眉道:“刑极,你说话永远轻轻巧巧,你的要求我哪一样没做到?也算够给你面子了。你也该给我面子,叫你手底下的人收敛点吧?人心向背,庄子上下没有人不讨厌检地司的,我的威望也不是这样消耗的。倘若你手下消停点,汤昭根本不可能招人恨。” 刑极笑道:“自然,谁的手下归谁管,和睦相处靠大家嘛。哦,那个左教师,我知道庄主嫌他无用,不过他既然肯庇佑汤昭,就容他几天吧。” 黑寡妇道:“既然邢大人开了金口,我再留他几日,等汤昭走了再处理掉。” 一场大戏落幕,众人又该做什么做什么。 汤昭也准备去练武,虽然关雷那里差不多算结课了,但那处小练武场很清净,他实在不想和这些人同列。 这时,一人无声无息拦住他。 汤昭一见此人,客气的拱手道:“原来是焦兄,多谢焦兄义助之情。” 其实焦峰也没做什么,就是袖手旁观罢了,但他这不作为大小也算个人情了。 要知道葡萄院每一届小弟子都有灰蛛王,但并不是每届灰蛛王都是无可争议的,甚至为了灰蛛王这个称号常有争斗。但焦峰这届没有,他是碾压级的。且他虽不结党,却极有威望,刚刚若是出来说一声反对,不需出手,底下自然一呼百应,汤昭就没那么容易掌控局面。 焦峰淡淡道:“其他人的事与我无关。我本以为你是个安分老实的人,是我看错了,你竟然会主动出击。” 汤昭微笑道:“物不平则鸣,人既有一口气在,总要做点什么。我难道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吗?” 焦峰端详他,道:“确实,人不可貌相。你的掌法很不错,要不要切磋一番?” 汤昭挑眉道:“切磋?” 虽然焦峰一直没表露敌意,但这个时候出言挑战未免有挑衅嫌疑。 焦峰坦然道:“切磋。武功切磋而已,不需要让其他人看见,找个清净地方,就我们两个。空手不带剑。”他目光在汤昭手中术器上一转,道,“如果用剑,我不是你对手。” 看来他知道术器的意义,只这一样,比左虎这等教师的见识都高。 汤昭略一沉吟,他素知焦峰不说谎话,但这几日风声鹤唳,他也有些拿不准,道:“好,你跟我来。” 他带焦峰进了关雷的小院。这里与外面演武场隔绝,又有关雷照看,想必能保万全。 哪知进院找不到关雷,只看到刘教师,说关雷今早酒醒,不知触动哪根情肠,出去散心了,想必几日内难回。 汤昭本担心他一去不回,刘教师又道多半还是会回来,虽然已经结课,但还会回来道别,他才放下心来,放下怅然,向刘教师借了院子比武。 正好小院中巨石被汤昭连夜推出去,中间剩下一片平地,可当擂台。汤昭把几把术器插在角落,隔出一块两丈方圆空间,道:“焦兄,请。” 57 火上房 两人各自摆出架势,凝神对峙。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自然也没有杂音,两人各自专注对方,暗自进行判断。 陡然间,汤昭出手,搬山掌前推——移山! 他这门掌法虽经平江秋修改,在招数上依旧不算精彩,好在平实无漏洞,没有短板,也不怕抢先出手。 焦峰也跟着出手,双掌一内一外翻起,连续出招。 缠丝手! 这可不是烂大街的毒砂掌,而是真正黑蜘蛛山庄的秘传功夫,一动起来方向难辨,深得黑蜘蛛之阴森诡异的精要。 焦峰在缠丝手上的功夫也极深,动作奇快,以大量的急速进击中和了原本招式中的阴柔,这是他自己结合实际情况进行的改进,虽是小改,却也可见他是武学奇才。 汤昭拼招式自然是难以跟进,但他搬山掌不以动作花哨为高,反而在劲力运用上,吞吐变换,也可以称“诡奇”二字。 加入内力之后,因为内力可以游动,搬山掌除了吞吐之外又加了“远、近”二字,可远可吐,可近可吞,两样组合便有数种变化,何况方向调整,加上掌力堆叠,种种变化更胜于焦峰缠丝手的招式变化。 两人开始还是原地斗掌,到后来是焦峰先动起来,脚下脚步交错,前后左右,不住变换,踏着各种方位,与汤昭游动。 汤昭并不游走,只在原地以简单的步法调换方向,迎接敌人,这样固有些被动,却是扬长避短。论脚下的步伐,他占了“踏实”二字,论灵活可不及,不擅游斗,因此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两人这种斗法,和他们两人形象正相反。 焦峰虽然偏瘦,身体占了年龄优势更为高大,又严肃刚硬,打起来手法如水流激荡,又曲折又灵活,汤昭身体瘦弱,相貌又是俊秀聪明,打得却像块压舱石。 打着打着,两人不止一次较力,汤昭以内力为骨,缠绕劲力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力量与焦峰硬拼,相差无几,两人均知是持久战。好在现在双方确认确实没有敌意,无意长时间硬怼力量,是以分别控制力量,以比武为主。 焦峰连变数招,始终不能占到便宜,道:“痛快。汤昭,你还有底牌吗?” 汤昭如实回答:“没了,我家底很薄。” 焦峰一扯嘴角,道:“你可真坦诚。我要换招数了。” 他稍一停顿,突然双臂变弯为直,变掌为拳,暴风雨般打了过来。 他本来面无表情,换了这门疯虎一样的拳法整个人气质都变了,面色也带上几分狰狞,仿佛要把地面都锤个窟窿。 汤昭压力陡增,他可没唬人,确实底子薄,和人对战的经验也浅,纵然战斗天赋不差,终究难以对症下药,他甚至看不清对方拳法。 好在搬山掌确实精到,虽然破不开招数,但掌法天然可以织出一张网来,内力外劲,将他牢牢守护在内,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这样他就被焦峰拳法包围了,只有防守没有进攻,殊无胜机。唯一可恃的就是等对方劲力不足,进攻自然缓下来,便可寻机反击。 但对方进攻需要力量,汤昭防守面面俱到同样也要费力,双方谁先不支还说不准。 渐渐地,焦峰凭借拳法将汤昭的防护圈压缩的小了一圈,他自己的危机更小,所谓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大量攻出去,自家防守的破绽就可放开些。且他已经摸清了汤昭的招数,将对方招式可及的点都加意护住。 汤昭此时掌法已经熟极而流,几乎用不上脑子,焦峰这相当于帮他磨练招式,要他自己练,恐怕要花费十倍时间。 他一面被动防守,一面寻机出击,只是招数一招接一招,并无空隙。 突然,他心中一动,一招“积土成山”将力道用尽,猛然一吸,将焦峰身体引动偏侧,另一只手快速的前插。 这一招是他从没使过的,又轻又快,几乎不带任何劲力,仿佛一道轻烟穿过重重拳影—— 瞬间,停住。 再往前,就是焦峰的咽喉。 他这招奇快但没有威力,而且是指尖向前,五指并拢,倘若触到其他地方不但不能破防,说不定自己先戳了指头,但喉咙乃是极脆弱的部分,即使这样轻轻戳中,依旧有可能致命。 焦峰一下子僵住,打到一半的拳头停在空中。 两人僵持片刻,焦峰道:“我输了。” 汤昭一笑,手指自然收回,焦峰也顺理成章的收回拳头,捏了捏未伤分毫的喉咙,道:“新招式?自创的?” 汤昭笑道:“剑法。” 焦峰恍然大悟,释然一笑,道:“怪不得……小心!”将汤昭一推。 汤昭只觉得耳边一凉,一道乌光擦着耳朵飞过,他不及细想,就地一滚,滚到术器前面,伸手拔出了插在地上的术器。 一股力量涌来,他精神一振,瞬间已经换了个状态。 回头一看,墙头上空无一人,再看焦峰神色不变,道:“万彪。” 汤昭怒气上冲,几步到了墙边,脚下蹬踩,一步跃上墙头,翻到外院。 外面万彪偷袭不中,早已做好准备,脸上血迹斑斑,拽着大刀叫道:“来呀,刚刚老子被你偷袭,这回就叫你……” 话音未落,汤昭带着术器冲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棍抽了过去。 这一棍正抽到刀刃上,万彪虎口破裂,刀子横甩出去,飞得没影了,接着被一脚踹中心窝,倒飞几丈,差点呕出心肝来。 他都懵了,刚刚不是没挨过汤昭的打,但总觉得自己也就差了几筹,不是没有抵抗余地。趁着汤昭离开,他又拉了几个胆子大脾气臭特别不忿汤昭的伙伴,打算一起围殴。虽然高陌和张绪死也不来,但他自忖人数够了,才先是偷袭,后是挑衅。 哪知汤昭冲过来,一棍刀飞,把他当麻袋一样一脚踢了出去,不但他,连他几个没来得及出手的小伙伴都目瞪口呆,耳边嗡嗡作响,均想: 这还是人吗? 汤昭兀自记得刚刚生死一瞬的恐怖,这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不及细想,术器当头劈了下去—— 旁边伸出一把剑,在他身前一搁。 两剑相交,汤昭木剑不得寸进,但剑上的劲力也给一股软绵绵的力道卸了,没受多少反震之力。 汤昭抬头,就见一熟悉的英武面容当前,和自己直接对视, 就听对方缓声道:“冷静点。” 汤昭长出一口气,缓缓收力,行礼道:“刑大人。” 这人自然是刑极了,他先将自己的剑收还剑鞘,笑道:“汤昭啊,好久不见。变了不少啊,刚刚一见你的威风,差点以为你长高了。” 汤昭心中一阵恍惚,记忆瞬间回流,想起了许多之前的事,人也平静下来,道:“是啊,好久不见。多谢大人及时阻拦。” 刑极轻讶道:“嗯?我还以为你嫌我拦着你出气呢。” 汤昭情绪渐平,道:“怎么会?大人是为大局着想。” 刚刚脾气上来,脑子里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要一剑对穿,觉得挡在面前的都是敌人,但那股情绪很快褪去,理智回归,他紧接着明白了刑极的意思——自己不能杀人的。 不是说万彪不该杀,杀人者人恒杀之,就算不按葡萄院的法则,不按照汤昭自己编的君子协定,在哪里也该算汤昭自卫。 只是不值得,尤其是现在,临战之前,不值得为这么个人否定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努力。 除非他想顺势误杀,以此摆脱迫在眉睫的任务。但汤昭若想这么干早有无数机会,既然主动坚持下来,又岂会半途而废? 没了杀意,眼看着趴在地上的万彪,也没什么怒意,只有憎厌和嫌恶。 杀意啊…… 这是他学武之后才滋生出来的东西。大半个月的经历起伏,他身上终究多了许多之前没有的东西。 这时在旁边偷窥的张绪和高陌眼见汤昭撤剑,点头哈腰的过来,将万彪拖走,不敢打扰汤昭和刑极。汤昭懒得看他们,不管他们是主动讨好,要替汤昭解决后患还是居然还念着同谋之谊,要救此人一命,都跟汤昭没什么关系了。 他之前这番动作只是为清净,并非真起意要当葡萄院土霸王。 刑极既然出现,或许汤昭在葡萄院的经历就要告一段落了。 刑极点头道:“和以前一样,聪慧通透,听得进人话。就是脾气渐长,这可不大好,被偷袭了固然可以愤怒,但不能失去冷静,不然很容易死。” 汤昭点头称是道:“大人,我感觉确实脾气越发暴躁了。你说我是不是练功练出毛病了?” 刑极端详他,道:“走火入魔?看着不像,一会儿我可以给你检查检查。你还记得第一次拿剑的时候,曾想劈我一剑的事么?当时我就告诉你,身怀利器,杀心自启。学了武功和掌握利剑是一个道理。但也不全是坏事。愤怒和激情本就是武功的一部分,你是不是很久没看过书了?” 汤昭摇头,刑极道:“可以找几本书看看,不为学什么道理,让自己的心静一静。或者打坐练练内力。这些方法都是自己慢慢磨出来的,不着急。先去看一下刚刚和你切磋的小子吧,他受伤了。” 58 人情 汤昭匆匆赶回去,发现焦峰正在打坐。 他看起来没什么外伤,脸色却异常惨白,虽在入定,眉头却紧锁,脸上肌肉时不时抽动一下。 此时院中还有一人,神色安闲的看着焦峰,见汤昭回来还打了个招呼。 “圆晴姐姐。”汤昭招呼道。 黑蜘蛛山庄众人中,汤昭最熟的就是圆晴,虽然他反感这里的人,但圆晴对他是不错的,他也心存感激。 “这是……” 圆晴道:“他给喂毒暗器擦了一下,现在正把毒逼出来。” 汤昭道:“行得通吗?”他也听说内力可以逼毒,但他不会这种操作。 圆晴微一抬下巴,道:“本来凭他浅浅的内力根本不够,但我山庄的内功本来就是先服食毒药再把毒逼出来,以此增长内力,在逼毒上非比寻常。也亏了他学得快,一般的弟子三年可学不到内功。没有解药可就死定了。” 汤昭拍了拍脑袋,道:“解药,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说着要出门去找万彪。 圆晴道:“省省精神吧,他吃过了。葡萄院的毒药就那么几种,还不常备着?不过这毒药发作猛烈,余毒难清,还需要逼毒罢了。” 汤昭问道:“会有后遗症吗?” 圆晴神色奇怪,道:“本来是没有的。” 但是…… 圆晴没有说“但是”,但她的神情说明有“但是”。 不等汤昭追问,圆晴已经问他过得怎么样,老师负不负责,学武开不开心? 汤昭只得回答一切都好,至于院中龃龉自然不提,圆晴今日既来,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她假装不知道,汤昭更不会提。 而圆晴也没对他在院中“立规矩”、偷袭教师表示不满,这一切都表示外面对院中不干涉的态度,只要汤昭没翻出天去,就是为所欲为。 毕竟随着日期迫近,汤昭近乎“无敌”,只要作不死,随便往死里作。 聊了一会儿,汤昭送圆晴出去,道别时,突然问道:“圆晴姐姐,倘若有人实力本来通过测试,绰绰有余,却因不可抗力出了意外,最终落选,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圆晴丝毫不奇他反应过来了,想也不想答道:“意外?那就是运气不好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江湖上刀头舔血,能活下来不但要实力强,运气也要好。运气不好早晚也是死,自然……” 汤昭听得心往下沉,脸色也渐渐沉重。 突然,圆晴噗嗤一笑,道:“你要给人求情,是不是?那你求我好了。” 汤昭一时讷讷,本来他正要开口恳求,但圆晴这一说,反而一时开不了口。 圆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知道你腼腆,你要跟我求情,就点点头。” 汤昭抿着嘴,点了点头。 圆晴道:“行吧,你开了口,我就跟庄主说一声。你呀,等我的好消息吧。”说着如蜻蜓点水般拍了一下汤昭的肩膀。转身走了。 汤昭明知她调戏自己,但若真能帮焦峰一把,也是大好事,便遥遥道谢。 回到小院,焦峰已经站起,除了脸色发白,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淡淡道:“不要节外生枝。” 汤昭知道他肯定听见了,这焦峰久居侪辈魁首,心有傲气,不肯受人照顾,道:“我只提了一句,人家还没答应呢。真以为我有那么大面子?”说罢很自然的问道,“没问题吧?真的虚了?” 焦峰道:“区区院考,我甚至不需要发一招。” 汤昭懂了,空城计。 焦峰实力比左虎之类的教师有过之无不及,在葡萄院呈统治压制,积威极重,其他人遇到他连动手的勇气都没有。尤其是院考,输赢也决生死,宁可放弃必输的场次再去拼别人。 但既然准备唱空城计,那就是真虚吧? 汤昭心中担忧,却没说什么。终究他受自己连累,回头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回到房中,刑极正在等他。 见到刑极的一瞬间,汤昭目光不自觉的想往罐子那里瞟,好在即使控制住了。 刑极笑眯眯道:“好久不见,见到我惊喜不惊喜?” 汤昭定了定神,随意拉开椅子坐下——刑极老实不客气地坐在床上,他也只有椅子坐。 他主动问道:“大人一向可好?检地司的事怎么样?魔窟那边进展顺利吗?合阳县的武林同道还服气么?盟友这边配合愉快么?当面骂检地司的人少点了没有?上次要找的剑客线索找到了么?” 他一连串的发问,连刑极也有点措手不及。接着笑道:“怎么?小汤这么关注司里的事?很好,很有检地司人的自觉、既然这样,我跟您汇报一下?” 汤昭抬了抬手,示意他请便。 刑极毫不介意,道:“咱们的形势呢,不算大好,算小好吧。魔窟那边的事按部就班的推进,现在外围快扫清了。合阳县的同道嘛……还算配合,不配合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还在逐步说服他们。” 汤昭心想:不配合的人越来越少,是不是字面意思? 刑极笑道:“说起来,你上次提供的那条白头发的线索很有用。我们追踪到了一个隐藏在合阳的剑客。虽然还没看见活人,但已经摸到了他的影子。我们肯定要在魔窟降临之前解决他,大事临头,合阳县不许有莫名的剑客存在。你的线索立了功,我给你记上,进了检地司就可以领取。从记功那天开始你可以算资历了。” 汤昭虽不大懂,但猜到是好事,道:“谢谢大人。” 刑极想起了什么,道:“哦,对了,那个剑客应该就是发一千两花红悬赏你的人。” 汤昭想起还有这茬儿呢。虽然他在黑蜘蛛山庄,没有受到影响,但总背着个悬赏就像头上悬着把刀,很不自在,急问道:“他为什么要抓我呀?” 刑极道:“不知道。等抓住了他问问就知道了。” 汤昭思索道:“我能帮忙吗?比如诱饵什么的?” 刑极微微一怔,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诱饵啊……也有这么干的,但会显得我们很无能。刑某让小孩子拿剑上战场,已经让人说很无耻了。我总不能又无能又无耻吧?” 他自己笑了两声,道:“怎么,你被关得闷了,极静思动了?要不要我让尹庄主给你安排个小活儿出去玩玩?” 汤昭虽有些心动,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魔窟前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真得抓紧一分一秒才行,道:“我也没那么闲,我这一天天忙的……” 他想了想确实忙,但大部分忙的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刑极赞道:“有定力。来,手给我。” 汤昭依言伸出手去,以为刑极是按照之前所说给他检查是否走火入魔。 哪知刚靠近,刑极手掌压上,飞快的击向他掌心。 汤昭本能的反手推出,内外之力俱至,两人双掌一碰,刑极便收回手。 一怔之下,汤昭猜到他试自己功夫。刑极点头道:“进度不错。比我想的还好些。看来你没有懈怠。时间确实不多了。经过擎天寺精确,只剩下七天了。” 59 内部资料(为盟主黎塞留夫人加更) 听到七天,汤昭背脊一下子直了。一股危机感瞬间压上心头。 虽然他也知道一日日期限逼近,但终究是个模糊时间,就像秋后问斩,没准日子还好,要明确说七日之后就要杀头,那感觉又完全不同了。 眼见刚刚还和自己扯淡的汤昭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刑极笑道:“怎么,还没准备好?” 汤昭无奈道:“哪能准备好啊?感觉永远都准备不好。我天天练剑,可是离着剑术高手还差得远呢!而且拿着木剑天天劈空,到时候就能上场斩妖除魔了吗?我只远远见过一只魅影,连天魔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好虚啊。” 刑极道:“这个怪我,这些事情早就该告诉你。”说着抛出一册书卷,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分量着实不轻。 “这是昨天刚赶出来的资料,包括了魔窟的情况、咱们自家的部署还有敌人的资料。这回参加的检地司成员人手一份。你也属检地司统属,自然也有一份。你这份我额外作了注释,注明了一些常识问题。” 汤昭掂着这份两指厚的大部头,这玩意就算认真看一遍也得两三天的功夫。封面上四个大字“内部资料”,落款是“擎天寺”。 刑极道:“内部资料,阅后即焚。其实也无所谓,就这么几天了,有耐心看完这么厚书的人可不多。你说这擎天寺,回回印这么厚一沓资料,谁看啊?显摆自己经费多是吧?我属下那些大老粗,当初司里怎么教他们读书来着?一个个好似不认字似的,都等我会上讲解,浪费我的时间。还是你省心,把书往那里一放,自己就能看懂。” 汤昭觉得他在说风凉话,那股恶劣劲儿又冒出来了,有个冲动想把这本书楔他脑袋上。 但愿这玩意儿写的通俗易懂,不然他还得看眼镜注释或者问平江秋。攒着问题最后问刑极?谁知道最后哪儿逮他去? “还有……” 汤昭道:“能不能把那把黑白剑先给我,我适应两天?术器和那把剑还是完全不同的吧?到时候不顺手怎么办?” 刑极叹气道:“这其实是合理要求,可惜这把剑太珍贵了,不能留在你手里。不然稍微有点风声,三更半夜从窗户里蹦进来一两个剑客,把你‘呃’——”他用手一划,“我可来不及救你。” 汤昭心想:你不把剑放在这里,难道就不能从窗户外往里蹦剑客高手了吗?黑蜘蛛山庄现在很安全吗? 刑极安抚他道:“你先自己看几天。再过四天,离着魔窟还剩三天时,我把你带出去,把剑解封,全交给你,再指点你一步步掌握那把剑。这是我答应你的,绝不反悔。” 汤昭放下心来,他已经有了好几个指点过他的老师,但他莫名觉得眼前这个略不着调的人最厉害,包括剑侠平江秋在内,可能是因为性格问题,越是跳脱越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吧。 他好奇道:“大人,你是剑客吧?那把剑的主人也是检地司的吗?” 你的剑是什么样的呢? 他还想问这句,当然没有问出来,那可太冒犯了。 因为每把剑不同,剑的情报是很重要的,除非自己泄露,否则一般人还是不要打听的好。这就跟江湖上不要随便询问别人武功路数是一样的。 当然,悄悄叩剑不在其中。 刑极坦然道:“我当然是剑客。”他点了点那本《内部资料》,“里面有我的资料,还算详细。按规矩都要介绍的。若是将士连他们的统帅是谁都不知道,那还能上战场吗?” “至于那把剑,不说主人——汤昭,剑没有主人,我们是剑客。剑与剑客不是主从关系,应该说是主客。那把剑是一位前辈的,我……” 他露出追忆神色,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追随的一位镇守使。当然,他可没我这么混蛋,推小孩出力,而是一直替我和同辈们遮风挡雨。我从小就立志追随他,最好长大了成为他麾下一支利剑。可惜他后来殉职了。” 他轻轻搭上汤昭的肩膀,神色难得严肃,道:“汤昭,你所持的是一把大英雄的剑,也是凝聚英雄所有心血正气的正义之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持这把剑,你也只有一次机会。” “汤昭这小孩儿真有意思,我看他有点闷闷的,以为他不爱交流。没想到他会主动请求你救一个小蛛崽。他那种性子还能和咱们山庄的崽子们交朋友?” 圆晴低眉顺眼,道:“这本来不合规矩。只因您提前吩咐,我才答应了他。” 黑寡妇嗯了一声,道:“小事而已。答应呗。” 圆晴偷眼看了一下黑寡妇,她是黑寡妇贴身侍婢,虽然敬畏这位主人,但因为亲近,有时候也是能说一些心里话的,道:“奴婢以为,若是您当真看好那姓焦的小子,顺水推舟放他一马,那也不算什么。但只为了做检地司和汤昭的人情,似也不必……” 黑寡妇眼光一瞥,道:“有意思。我还以为你也挺喜欢汤昭,乐意做这个人情呢。” 圆晴道:“他生得好,还挺有礼貌,我也不讨厌他。但他是检地司的人啊,我何必给他做人情?”言辞之中,对检地司三个字极其嫌弃。 黑寡妇也不在意,基本上黑蜘蛛山庄上下每个人对检地司都是这个态度,只不过随着检地司对合阳县连番清扫,敢当面不满的人越来越少而已。 江湖上的人,怀德不怀德不说,畏威肯定是会的,不然活不到那么大。 现在山庄上下的态度是:横竖就几天了,时间一到检地司自然滚蛋,大家忍忍就过去了。 黑寡妇眼睛微眯,道:“汤昭的人情可以做,至少不亏。至于姓焦的小孩,也算有趣。我们庄里居然有人看到别人被偷袭,第一反应是提醒,甚至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阻拦,这不有趣吗?” 圆晴立刻道:“倘若是我,为您阻挡袭击就算丧命也在所不惜。” 黑寡妇不为所动,道:“我是你主人,自然不同。倘若圆羽有危险,你会冒险吗?” 圆晴默然,她当然不会。倒不是她异常冷血,而是她从黑蜘蛛山庄的选拔体系里出来,踩着同辈的累累尸骨,压根从思想里断绝了“友爱”这个概念,最多懂得“效忠”罢了。 这么说焦峰确实少见,可能是因为他天资高、实力强,不必把自己逼疯就能脱颖而出,保留了一些朴素的良心。 但这样的人在五毒会的评价系统里…… 园晴锁眉道,“那小子根本不合格。心不狠,手不辣,再高的天资也不能成器,如何放出去拼杀呢?到时候别误了事。” 黑寡妇道:“放出去杀人不合格,放在我身边守护最合适。难得能在自己人里找出来懂得‘挺身而出’的人,人才难得啊。我的安全交给这等人才安心。” 圆晴不说话了,她心底还是不认可,就算是“合格”的五毒会弟子,也知道为主上挡刀子,怎么就不如焦峰安心了? 她心中不免愤懑,更生出一丝恐惧——作为庄主的贴身侍婢,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位庄主其实并不喜欢标准的五毒会弟子,甚至有些嫌恶他们,尤其在刑极到来之后,表现的越发明显。 圆晴心中害怕,一是怕庄主厌弃自己这样标准的五毒会人,二是怕山庄上下知道了庄主的私心会爆发大乱,把她也牵连进去。 她此时深恨刑极,此人傲慢无礼,横行霸道还罢了,更不知给庄主灌了什么迷汤,把庄主带歪了。 当然是刑极带的,难道还能是身为五毒会嫡系,连惊蛰山庄都有门路的庄主早就讨厌五毒会,只因这回刑极来了,有了支持才表现出来了吗? 黑寡妇道:“过两日你去告诉汤昭,说我看在他面上,给焦峰多一个机会,保他不死。” 圆晴强行拉回思路,赔笑道:“您还特意去告诉汤昭,可真是厚爱。” 黑寡妇道:“人情送到嘴边,就领了呗。惠而不费。汤昭啊……虽然现在不算什么,但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如果有一天……” 她不自觉的回手,抚摸着架上一本书。 圆晴目光悄悄看向那本书,她知道这是庄主最喜欢的一本书,好像是给小孩儿看的故事书,描绘天上飘着一个仙境,一个梦幻城啥的。 她也不奇怪江湖闻名丧胆的黑寡妇居然看这种小儿书——别的书多枯燥啊,看小孩儿书消遣不很正常? 黑寡妇自语道:“其实还可以再下点儿功夫。这个月我也太忙,没去联络感情,现在得补一补了。可惜他什么也不缺,要不要带他出去玩玩?” 圆晴更没法说话了,总不能说:“庄主您亲自去和那小鬼联络感情?不会太掉价吗?” 黑寡妇微一回头,道:“你去放个风声,敷衍完刑极这一波,黑蜘蛛山庄全体备战,攻打金蟾岛。” 圆晴精神一振,惊喜道:“金蟾岛?不攻打铁蝎堡吗?” 黑寡妇淡淡道:“铁蝎堡?都快给检地司推平了,铁蝎子也死了,有什么好打的?到时候发悬赏,铁蝎堡的一切任由山庄弟子自取就是了。打完金蟾岛,合阳县五毒会不就剩我们一家了吗?去,叫他们准备起来。省的无事生非,给我找事。” 60 金蟾吐珠(为500收藏加更) 此时的汤昭,正在湖边练功,平江秋在看书。 自从平江秋呕心沥血帮他改搬山掌,两人关系早不同当日,已有师徒之实。汤昭再求教便不客气了。按照计划,今日他该补一补内功的课,可是刚拿到手的资料也很重要,是要争分夺秒学习的。 恰巧平江秋也想看看到底如今魔窟发展成什么样,便先传了汤昭内功口诀,趁着他行功时,把资料拿过来看。 虽然刑极说是内部资料,但又没严格要求保密。平江秋显然不会外传,传也传不出去,他又大声嚷嚷一定要看,汤昭只好同意。 平江秋传的这门内功叫做“金蟾吐珠功”,乃是他偶得的内功。按照他的说法,内功也不过玄功前的过渡,练个差不多的就好。他岁数太大,当年的内功都忘得差不多了,这门内功在他收藏里算看得过去的。 “从脉络看,这部功法应该是一门绝品内功的简化版,只论本身亦可入了上乘之流。我又亲自雕琢修改,加以完善,将内功品阶又提升一个层次。倘若有机会你倒可以找找那原版的绝品内功,看和我修改的版本比孰高孰下?” 特意去找绝品内功,可能没那个机会。虽然平江秋不把什么绝品内功放在眼里,但是在江湖上这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宝贝,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不过汤昭觉得,是不是扔进井里,直接就能得到原版? 开玩笑,他只剩一次见仙女的机会,镜片修复完毕之前可不会浪费在内功上。他留着眼镜的一只眼还有大用呢。 不过“金蟾”? 怎么离不开五毒这一块了? 金蟾吐珠功十分完整,从感气、聚气、行气至搬运周天大成无不周详。足够练到内练圆满,与玄功相接。 汤昭有玄功文字的功底,又有平江秋指导,修炼过程可谓一帆风顺。尤其体内早有一缕内力为引,省去了先前感应、聚气的水磨工夫,从开始修炼到搬运周天气息流转只用了一个罐子——也就是几个时辰的时间。 和书上说的不同,内练的根基也是饮食营养,只是“气力”的另一种修炼方式,可没有感应天地灵气接引入体之类的高端操作,更没有辟谷一说。只要药食跟上,无论罐内罐外都不影响修炼。 平江秋指点完汤昭,让他静静打坐,自己拿了那本资料翻看,开始还好,越看越神色不爽,口中啧啧有声。显然如鲠在喉。 可惜汤昭专心练功,没有配合将“丞相为何发笑?”这类捧哏递过去,让他憋得好不难受。 一直到练功已毕,汤昭张口吐气,白气团如宝珠凝聚,仿佛一只金蟾对月吐珠,这一日修炼方告一段落。 不等汤昭歇歇,平江秋早就迫不及待,招手道:“你来看,你来看!” 汤昭好笑,知道老头性情直白,不加掩饰,正好他修炼有成,自觉肺腑充盈,神清气爽,感谢平江秋指导之德,凑过来陪他解闷。 平江秋正把书翻到中间处,摊开书页一侧是图,一侧是字。 汤昭一看那图,讶道:“刑大人?” 那图画可不是刑极的画像?别说还几分神似,一眼能认出来。而且还有美化之嫌,可见编书的是自己人。 平江秋道:“对对对,这书里头书这小子就是这次朝廷这边的首领,一个五品官来着?” 汤昭道:“刑大人是镇守使。” 平江秋哼道:“你看,他不过是个剑客。” 另一侧是刑极的资料,从官职、履历到实力乃至剑的资料都有,当然剑只有个描述,远不如汤昭的剑谱中分条列表那样详尽,但境界是标好的,是剑客无疑。 “狴犴……” 所以刑极的剑是“狴犴剑”吗? “狴犴是刑狱神兽……配得上他的名字。” 狴犴,獬豸,这是追寻前辈脚步,另成一家了。 汤昭不禁神往,他也想如此,拥有自己的剑。 平江秋不以为然道:“我管他叫什么剑,反正剑的名字都是自己起的,胡吹大气呗。但他不过是剑客而已,还不如我。” 汤昭听到胡吹大气,不免想起了“须弥”和“罐罐”,凑近一看,刑极的画像被平江秋手指都搓出皱褶来了,可见平江秋有多讨厌。其实两人没见过面,难道是嫉妒刑极位高权重、年轻有为? 不过也可能单纯是看刑极的脸就不爽,刑极确实挺招人恨的。 汤昭道:“这么说您老要出山,这一本书上的大小高手,都不够你一个人扫的?” 平江秋一仰头,道:“呵呵。” 接着他悻悻道:“可惜我不能出去。这小子虽不济事,朝廷里还是有能人,江湖上也有很多狠人。可惜,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啊。” 汤昭好笑,刑极什么时候都嬉笑怒骂浑无忌惮,哪里知道罐子有人叫他“竖子”? 平江秋又翻一页,道:“看,还有你呢。” 汤昭更好奇了,只见几页带配图的人员介绍之后,还有一页“其余司吏”列表,列有数十个名字,汤昭正在其中。除了一个名字,啥也没有。 汤昭“哦”了一声,心中庆幸没有自己的大头画像不算尴尬,但又隐隐失望。 平江秋道:“甚至没给你标一个‘剑使’。这是藏木于林,谁会发现这等随从名单里竟藏有秘密武器?” 汤昭道:“难道不是我这样的还有几十个?” 平江秋冷笑道:“一个权剑使短期战力顶得上一个剑客。区区一个镇守使手里都有几十把权剑,检地司还不翻了天?那还要前面那些废物干什么?” 汤昭正往前翻,听到“废物”两个字稍微僵了一下。 因为他正翻到司立玉那一页。 没错,虽然排在最后,司立玉是有大头画的,虽不比刑极独占两页,也有单独一页列出官职、修为等等。 司立玉是“锋卫尉”正九品,算是检地司下正式官职的起点。 汤昭蹙眉道:“怎么见得其他人是废物呢?” 平江秋哪知道察言观色,道:“连剑客也不是,能有什么本事?” 司立玉的修为标注的是“散人、重剑士”。 “散人?什么境界?” 平江秋道:“就是那些内外圆满,修了玄功练就罡气,精神也养到了‘蕴识’,只等寻到了剑就做剑客的那些人。他们自认为超脱于江湖武者,又不归剑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天下间无处不可去,便自称散人。” 汤昭不甚赞同——自由自在?司立玉哪里自在了?感觉他绷得特别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平江秋讽刺道:“这是他们的自称,现在比当年可收敛多了。当年可是称作“镇国武圣”的。现在大家都知道剑客才是正途,散人也就是个自傲又自怜的自称罢了。” “无拘无束不也就是无依无靠?剑客不收,又不屑与侠客为伍,不就是散人?内心不知多盼望寻到宝剑做个剑客。” 汤昭听懂了,道:“散人就是没有剑的剑客。” 就像没有车但有证的司机。 “然则散人比剑客也就差一把剑而已,说不定哪天拿到了就是剑客。怎么能说是废物呢?” 平江秋道:“就差一把剑?嘿嘿,九成九的人一辈子就差一把剑呢。没有剑的散人多了,没主的剑可不多啊。” 汤昭坐到他身边,道:“其实我一直想问,怎么才能找到剑呢?我知道每个人的剑不同,也知道剑会选择自己的剑客。但是那些没主的剑在哪儿藏着呢?剑是怎么来的呢?” 61 剑种 他这么一问,平江秋竟愣住了,道:“怎么来的……这个……剑是铸剑师铸造的啊。” 汤昭凛然,道:“剑这么神奇,竟然是人力铸造的吗?” 既然是人能铸造的,那应该不那么稀有才对。 平江秋理清了思路,道:“人肯定是不能随便铸造的,即使是铸剑师也不能。铸造一把剑需要有剑种。剑种是天地间最神奇的宝物,蕴含着无尽可能。铸剑师把剑种和珍贵材料一起铸造,就成了神奇的剑。” 汤昭追问道:“那剑种是怎么来的?” 平江秋脸色僵硬,憋了半天,反问道:“我问你,猪是怎么来的?” 汤昭试探道:“母猪生的?” 平江秋揪着胡子,怒道:“我岂不知是母猪生的?我问你第一头猪是怎么来的?” 汤昭眨了眨眼,立刻想到了“进化论”、“生命起源”之类的名词,不过这玩意儿他没学懂,自然拿不出来卖弄。 平江秋缓了口气,道:“剑种就像天材地宝……和猪一样,都是天地孕育的,天生万物嘛。当然剑种是天地精华,最为珍惜不过。虽然说第一把剑距今也才几百年,但那只能说明,铸剑师发现剑种、掌握铸剑术几百年,难道他们不发现,剑种就不存在了么?那剑种在天地间孕育说不定几万年了。” 汤昭轻声道:“剑种和猪……” 平江秋瞪了他一眼,道:“我举着个例子是说——就像猪一样,你知道猪是怎么来的有什么意义吗?你知道怎么杀猪、怎么配种有意义吗?你应该关心怎么吃到猪肉,哪里的猪肉好吃!” 汤昭点头受教,再不受教老头就要暴走了。 平江秋道:“想要找到剑,第一个办法是找到剑种,然后请铸剑师铸剑。这个全靠运气,可能你家后院就埋着,也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所有的散人都想找到剑种,还有专门的‘猎宝人’也在找,可是能找到的寥寥无几。大概人间的剑种找的差不多了,只能去前线找,去古战场找。可是那些地方不是剑客进去又是找死,所以找剑种是越来越难了。” “而且就算你出门捡到剑种,十之八九也不适合你,还是只能等着交换,或者卖出去。所以说……” 汤昭道:“只要能卖,最终都会落到有钱有势的人手里?” 平江秋点头,道:“没错。就像稀世珍宝一定落到最大的买家手里。剑当然是大势力最多。这些大势力一方面收集人间的剑,又可以派剑客进凶险的地方找剑种,自家剑客死了剑也会回收,等待新主人。日积月累,数量不少。所以如果一个势力够古老,它的底蕴一般也不俗。” “天下势力最大无过于朝廷,其次是那些洞天福地里的大宗门。据说现在京城里的皇帝老儿说了不算了,天下诸侯割据,各霸一方。不过那些军头朝兴夕亡,可能没怎么搜刮就亡了,谈不上底蕴,各方势力风起云涌,可猜不透各家家底了。” 汤昭点头,紧接着又是一愣,心想:你不是从前朝就躲进罐子里的吗?怎么连朝廷局势都知道啊?还有皇权衰落,地方失控这种事,就算是大晋百姓,只要周围还算太平,不特意关心大局也未必知道啊? 就连汤昭自己也是听陈总说的,陈总可是对天下大势特别感兴趣。 平江秋古怪的地方可不少,汤昭不想挑破罢了。 平江秋浑然不知自己人设崩塌,继续道:“以后你要想当剑客,最简单的当然是跟着检地司,四处除魔平煞,立功受奖换资源,但也别全信别人。还是要去找找剑种,不匹配也没关系,留在手里等跟别人交换。或者去旧货黑市看看,有些宝剑自晦,或者尘封在哪里等着新主人——一定要去黑市,明面上就算是残剑也不许公开售卖的。还有就是可以结交个铸剑师,他们手里会有意想不到的珍藏,这一条也不容易,铸剑师一个个眼高于顶,那么多人巴结他们都不稀罕。” 汤昭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 平江秋又看了一眼资料,道:“检地司虽然横凶霸道的,但他们管得是地上的事,一心铲除魔窟,不去前线,只能算二线队伍,未必富裕到哪儿去。你看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是散人,也算个天才吧?不过是个重剑士,连剑生也没落着。” 汤昭跟着看去,平江秋已经翻到前面,刑极之后第三页,那是一个女子画像,“你看这女人也是散人,但人家是剑生。说明人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剑,只要剑心达到‘金石为开’的境界,马上就成了剑客。这小子还遥遥无期。重剑士,只能拿重术器,好点拿法器战斗,根本没必要特别写出来,都是散人了,谁还没把重术器?你拿着你那把破木剑再学两手御剑术,也可以叫重剑士了。” 他又笑道:“对了,你是权剑剑使。只要好好发挥的权剑的力量,你打他是小菜一碟。” 汤昭只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武功和司立玉差那么多,就靠一把剑就能拉平或者反超了?这剑也太重要了。 这是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可也是个重度依赖外物的世界? 平江秋道:“检地司把你当秘密武器了,不然你名字后面应该列‘剑使’,排名在司立玉之前才对。” 汤昭摇手道:“我哪能和司老师比?不引人注意挺好的。” 平江秋随手翻看,道:“其实还可以再往前排。我说检地司人手不富裕吧?正使剑客,副使灵官,后面就是剑生。然后就是些充数的重剑士,有什么屁用?好歹没有混进去轻剑士。你要是能成一个合格的剑使,在这群人里能排第四,说不定是前三。” 汤昭被他说得都有点虚了,他什么水平他自己知道,凭他加上一把剑就排在队伍前三,这能靠谱吗? 他小心翼翼道:“这队伍不行吗?” 平江秋哼了一声,撇嘴道:“就……马马虎虎吧。主要这就是个小型魔窟,范围不过十里,这些人也够了。你看后面列出来的那些潜在危险,那都什么臭鱼烂虾?本地武林、县城土豪、过路散人,也就圣月教还像个样子。到时候几个重剑士把外围扫一扫,你们几个进去扫荡,应该够用。” 汤昭听他的口气,似乎检地司实力也没那么差,刚刚是贬低过分了,道:“平先生,你看完了么?我看看吧?” 平江秋把资料扔给他,道:“看吧。主要看前面魔窟的那部分。里面介绍还挺全的。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武功不精,其实武功用在江湖争锋有用,诛魔除煞还得靠剑的力量。他们肯定会让你进魔窟除魔,外围厮杀不用你管。你多看看魔啊魅啊的,心里有数。” 汤昭谢过,就坐在湖边,打开资料。 平江秋突然微露异色,似察觉异常,却若无其事,慢悠悠的打开一罐时间。 汤昭终于从头看这本资料。 这本大部头的资料,确实十分详尽,图文并茂,一色密密麻麻蝇头小字,若在外面借着蜡烛那些微烛光看,不过一两页就得头晕眼花,在开阔的湖光天色下翻阅,自然又不同。 书的前半部分都在介绍魔窟,从天时、地形、先兆、以往魔窟对比等方面推测魔窟的类型、规模、环境、可能存在的魔物等等。 这部分写的是非常专业,有地图有数据,还有许多专业词语,汤昭看得很艰难。 好在他有生啃桐花引凤诀的经验,倒也不慌。不是说两者有什么相通之处,而是有了那一次经历,再看到满篇生僻词语能够心平气和。 忽略那些看不懂的,还是有看得懂的东西嘛。 “魔窟:竭泽。分类水型魔窟,规模小型。” 直至今日,因为魔窟还未降临,一切都是推测,名字也是暂取的。 “十月十六,方圆十里。” 薛府延伸十里,离着黑蜘蛛山庄不足五里。如果波及再大一点儿,山庄就危险了啊。 也不知道山庄上下知不知道这个危险,怎么感觉大家都忙自己的事,没在怕的。 “自九月起,阴气弥漫,野兽狂躁,居民被阴气侵蚀……异兆:河流干涸?井水枯竭?” 汤昭立刻想起银杏林里那条深沟,据说那之前还是条河? 原来那就是魔窟异兆吗? 阴气侵蚀……薛大侠那样苍老衰弱,是阴气侵蚀的缘故么? 可是他为什么不离开呢? “推测魔窟产出,九品。那应该是最低了吧?蕴藏剑种可能性……有?” 62 明月投我窗 “剑种?魔窟里怎么会有剑种呢?” 平江秋正在看一本看了十几遍的旧书,有一搭没一搭根本没沉浸,随口道:“嗯,是可能有,没说一定有。” 汤昭道:“不是说剑种很稀有吗?魔窟和剑种有什么关系?” 平江秋道:“是很稀有啊,都引来天魔觊觎了嘛。” 他放下书,解释了一句:“很久之前,大家也觉得,剑种难得,但魔窟里常常发现,是不是杀了天魔就能得到剑种呢。那个时候,还有人觉得剑客是邪魔外道呢,很是掀起了一通反剑客的浪潮。不过,后来大家知道了,不是魔窟里有剑种,而是剑种会引来魔窟。” “魔窟、天魔、魅影这些东西本质都是域外来的杂碎,天魔最强,但它们很少降临,一旦降临必然伴随着魔窟,连环境都要改变。他们降临不容易,必须要有利可图,比如说剑种,据说他们能生吃剑种,增长实力。那些魅影之类就是天魔的仆从,实力有强有弱,大部分不强,强大的武者就能对付。但十分诡异,且数量极多,一到祸月噼里啪啦往下掉,嗖的一下钻进地里,然后就藏在不知在哪儿害人,防不胜防。一般说的阴祸,大部分是魅影引起的。” “至于凶兽,那都不算事儿。是本地的野兽受到煞气影响,疯狂之后变化而成的。也就皮糙肉厚一点儿,一般都交给同样皮糙肉厚的江湖汉对付,你知道的,给封个义士啥的。” 汤昭默然,道:“那也是保境安民的好汉。” 平江秋道:“以前呢,魔窟一旦降临,都是追着剑种来的,是灾难也是机遇,都有好多人来抢的。但后来魔窟降临越来越频繁,不需要理由,想降临就降临,九成的魔窟没有剑种,反而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无利可图,大家都没兴趣了。除非朝廷征召才撑个场面。只有那些没见过的世面的乡土小势力和亡命徒才想冒险。” 他摇着头,神情变得沮丧,道:“这个世界要完啦。魔窟是永久的灾难,天魔消灭了魔窟也不会灭,就像疮疤,东一块西一块早晚铺满土地,连种田的地方也没有。野兽都成了凶兽,杀也杀不完,牛马畜生要么变异,要么死光。更别说天魔魅影越来越多,咱们的世界就是筛子……早晚大家都死光!还是我这里安全些。”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总是生无可恋那一套,汤昭听得十分心烦,别管有没有道理,反正听着让人心情灰败。 汤昭问道:“我看说魔窟的环境各异,最后也有变成森林、水泊的。就没有把土地变得富饶的魔窟吗?就不能利用一下被改变的土地吗?”。 平江秋哼道:“你想什么呢?魔窟里全是阴气,一般人被阴气侵蚀,少说得大病一场,怎么利用啊?” 汤昭道:“就没有能在阴气中生长的庄稼么?特别培养一下呢?一般人没法靠近,血气旺盛的高手呢?练了罡气的散人呢?” 平江秋神色古怪,道:“你想什么呢?别说散人了,武功高强的江湖好汉在外面吃香喝辣,为什么要去魔窟里种地?” 汤昭道:“不用自己种地,可以让力气大的凶兽种地啊?把魔窟里的地分一分,有钱赚不好吗?而且凶兽虽然难吃,但是能吃,而且大补,为什么不养起来割肉?” 平江秋越听越是匪夷所思,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不是秀才出身么?怎么想到种地的事呢?” 汤昭想说,这是陈总教我的,但想想自己根本没见过魔窟,也不知其中情况,在这里只是空谈,也不符合陈总教导的做事原则,便不再提,只把这件事记下来。 他又接着看资料,后面就是各种介绍,推测魔窟的环境和各种魔物,主要就是天魔还有各色魅影。其中魅影画的很详细,看起来奇形怪状,有些恐怖,好在只是图画,再恐怖也有限。至于天魔,只推测了个尺寸,连图也画不出来。 “还有一刻钟。”平江秋突然提醒。 汤昭转过头,道:“什么?” 平江秋道:“外面有人找你。” 汤昭忙起身道:“啊?那我……” 平江秋道:“咱们两个在这儿看书,其他人算什么东西,叫他们等着。” 汤昭道:“我哪有您这么大派头?我得走了——” 平江秋道:“我早发觉了,所以额外给你留了一个时辰。现在还有一刻钟,你可以梳梳头洗洗脸,做做准备啥的。” 汤昭松了口气,果然在水边洗了把脸,道:“谁来了?” 大半夜踹门,不会又是判官吧? 那自己从罐子里爬出来,不当场露馅? “是黑蜘蛛山庄的小姑娘庄主。”平江秋道。 是黑寡妇?她为什么会来? 是刑极叫她来的吗? 找自己有事? “你小心点儿她。” 汤昭一凛:“当然。” “她可是很迷人的,你别被她迷住了。” …… 汤昭从床底爬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窗外的阴影。 来人了,但还没进窗。 平剑侠的感觉很敏锐。 汤昭虽明知是黑寡妇,却得表现的正常一点儿,从枕头下面抽出术器,低声喝道:“谁?” 窗外有人笑道:“你说我是谁?” 声音清甜,透着一股慵懒。 圆晴的声音很是娇媚,但这股娇媚总有些刻意,黑寡妇的声音不会故意柔软,反而清新明快,只是听在耳中会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 就像她从不做那些魅惑的神态,却自有一股妩媚天成。 只是汤昭年纪不够,只觉得看着她挺亲切,并没有其他感受。 把窗户打开,汤昭吃惊道:“庄主?你这是……” 外面确实是黑寡妇,月光下她的面庞越发皎洁,如新月清辉。 但她身上却不是往常那身白衣,而是一件道袍,头上戴冠,看起来像个出家的女冠。 黑寡妇笑道:“不叫我进去?” 汤昭道:“请进。啊,不,您等着,我开门。”说着绕到门前,把门打开。 他当然不可能拒绝黑寡妇进门,这本就是人家自家的山庄,他也只是住客而已。再者他就算强拦难道能拦得住吗?平江秋都告诉他不要惹黑寡妇来着。 而且他年纪太小了,就算是半夜三更请一个女子进门也不惹什么嫌疑。 黑寡妇进门,环顾他的小房间,道:“这里真小。住得不舒服吧?连一面镜子也没有。” 汤昭暗想:镜子?那是什么必须之物吗? 黑寡妇竟然还拿着一个包袱,放在桌上,其中竟有一面镜子。她将镜子支起,又取出胭脂水粉眉笔之类一样样放在桌上。 汤昭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黑寡妇趁夜来访,竟然是在他房间中化妆? 黑寡妇果然开始挑起水粉,道:“今天晚上要去一个地方,需要化妆改扮,路上风大,借你的地方用一下,没关系吧?” 汤昭点头,反不反对她也开始化了。 她笑道:“对了,你想不想去?我去的这个地方和你的任务有点关系。” 汤昭怔道:“我?刑大人知道吗?” 黑寡妇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你看到他给你的资料了吧?里面有几个人,我要去见一下。这就是他给我的任务。” 汤昭道:“自己人还是敌人?” 黑寡妇道:“敌人啊。自己人有什么好见的。时限快到了,有些人之前隐藏不出,如今才找到踪迹,我替他去探问一下。” 汤昭恍然道:“要去见敌人,所以要易容?” 黑寡妇侧头道:“没错。” 她这么一侧头,汤昭一惊,她那双波光盈盈的水杏眼眼角下垂,竟没了一半光彩。 好快,化妆真是邪术。 “如果你要跟我去,就换上包袱里的衣服。” 包袱里还有一套道袍,汤昭比了一比,和自己身量相仿,几乎可以算量身定做的,心想:好家伙,这不是都准备好了?你打定主意叫我去? 紧接着,他想到刑极跟他说,问他是不是闷了,要不要让庄主给他安排个小活玩玩儿。 难道是这个? 易容侦查,听起来不错,而且刺探将来的敌人也是正事。汤昭也挺想去的。既然是刑极允许,又有黑寡妇这个高手带领,那这一趟就只长见识,没有危险了,何乐而不为呢? “一天能回来吗?”他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有罐子补足,但还是不要浪费太多的好。 “放心吧,就今天一晚上。明天晚上之前就能回来。” “那就听庄主吩咐。” 他不便在黑寡妇面前换衣,把门打开,在门板后面换好道袍。再出来时,黑寡妇已经从镜前站了起来。 这时她依旧是个美女,只是一点儿也不妩媚了。反而极端庄,甚至有些不苟言笑,使得姣好的容貌更黯淡几分。 她招了招手,道:“来,我给你化化妆。” 汤昭道:“我也要吗?没人认得我吧?” 黑寡妇揶揄道:“不一定哟,我记得你身上还背着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呢。” 汤昭悻悻道:“听说是个神秘剑客非要找我。我到底哪里值钱了?” 黑寡妇道:“你要做个小道童还是小女童呢?你这个眉眼随便化一下就是个可爱女孩儿哦。” 汤昭立刻道:“我要做男童!” 黑寡妇道:“一个女道士带着男道童,可不是什么正经道姑啊。”见汤昭语塞,轻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正经道姑。那就是男童吧。” 一面说,一面给汤昭收拾好,又帮他把发髻挽成道髻,方道:“好,咱们出发。” 62 梅间一盏茶 山坳中,坐落着一座小小道观,三间青瓦舍,五六株大树,一道灰扑扑的土围墙。 道观普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便不普通了。 如今荒郊野外很不太平,一般的村庄都不再自然散落,而是几个村庄合在一起,几千人结伴而居,村外挖沟设陷以自保。小一些的镇店也渐渐消失,非万人不能立镇。以前大户人家常常在郊外自修庄园,如今也都搬进城里,不能搬得也修筑高墙堡垒,还要请有本事的护院守卫。在郊外能看到零散的小片建筑要么就是非同一般的武林势力,要么就剩下佛寺道观。 最近几年朝廷尊东君,大肆修镇月台,把一般的丛林小庙打为淫祀,大多废止。但无论如何还撼不动佛道两门。尤其佛道势力本身也是武林中不可或缺的两支,在官府扶持民间大侠的政策里又额外得到补偿。只是官面上再不像以前那样受显贵尊崇。 是以许多见不得人的势力以佛道为幌子建立窝点,大多建在正经寺院也不敢久留的深山当中,有经验的老江湖见到这等地方是绝不会靠近的。 然而今晚的小庙却来了几拨客人。 叩叩—— 敲门声响起,门户开了一条缝,一个小道童露出半张脸,道:“是……啊,请进。” 门口站着两人,一老一少,穿着都还朴素,但修饰精洁,一根头发丝都不乱,一看就是保养极好的人物。 老者一言不发,当先进入,那年轻的不过十七八岁,神色端正中藏着几分高傲,道:“你认得我们?” 那小道童欠身道:“小人不认得,但您二位这样气度出众、神采绝俗的贵客,小观无论何时都欢迎的。请进来用杯清茶。”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会说话,给你喝茶。”说罢甩过一块碎银子。 小道童接过,笑道:“多谢居士。”将两人带至一处精舍,静静退下,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精舍内,早已有六七人,坐在上首是个白发老人,穿着鹤羽大氅,像个老神仙。余下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都是衣着寻常但气质不寻常的人。 唯独角落里,有个端庄清丽的道姑正在烹茶,白气袅袅,为精舍添了一缕茶香。 那老者进来先冲上首老者一欠身,道:“岳父大人。” 他带来的年轻人跟着叫:“外祖!” 众人纷纷见礼,有叫“姑父”的,有叫“王兄”的,有叫“年弟”的,看样子这满屋子人不是亲戚也是故交。 王家父子坐下,女道士起身,为两人各倒上一杯清茶。 那王兄道:“三年前尝过云仙姑的茶,当日余味至今仍在舌尖。”说罢啜了一口,笑道,“魂牵梦萦,正是此味。” 座中一中年人嘴角微撇,似要嗤笑,但没发出声音。 鹤氅老者道:“非泽也到了,人来齐了,说正事吧。立枫,你来说。” 那立枫是紧挨在鹤氅老者下首一中年人,方面大耳,甚有威严,道:“各位,大家都是亲朋,密室之中,有话直说。” “魔窟开启时辰已经推算过了,就是六日后。咱们精心准备多日,当毕其功于一役。按照约定,各家的人手这几日该到了吧?”他说着一一向众人看去。 众人面面相觑,王兄王非泽道:“岳父大人,不是我等不动身,实在是风声紧。就我父子两人进了合阳县,都觉得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众人哗然,刚刚嗤笑的中年人变了脸色,喝道:“王非泽,你察觉到不对还敢来这里,把人引来怎么办?你是来做检地司走狗的么?” 王非泽怫然道:“王某又不是小孩子,察觉到不对不会随机应变么?我们在山里兜了两大圈,就算有人也早给我甩开了。我只是担忧岳父大人这里,合阳县风声紧,我们在邻县也听得一个月来大事小事不断,检地司端的耍的好大威风。咱们的计划不要紧么?” 鹤氅老者微微笑道:“诸位别急,这间听风观是安全的。妙云经营多年,把这里经营得铁桶一样,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你们都放心吧。” 云仙姑放下茶具,向大家点头微笑,虽然神情端庄,但目光盈盈,竟透出一股掩不住的娇媚。 老者道:“至于县里风声紧,那就对了。检地司在清地面,我裴家在推波助澜,找了几个替死鬼,把检地司的目光引到了桃花楼和五毒会头上。他们现在还以为那位剑客阁下藏在桃花楼,正死命追查,殊不知他早已在舍下做客,主持大局,而我们蓄势待发,只等雷霆一击。” 王非泽恍然,赞道:“老泰山神秘妙算,不减当年。”众人轰然附和。 眼见三言两语稳住军心,老者示意裴立枫继续,裴立枫说:“我裴家为东道主,当仁不让,两位散人,七位侠客,还有一位剑使全出。其余子弟凡为‘壮士’的都在外围奔走,出一份力。” 众人露出讶色,之前质疑的那人诧异道:“什么?剑使?裴老祖偌大年纪还要亲上战场吗?” 王非泽摇头笑道:“庞恪,你也太孤陋寡闻了。裴氏哪里还需要岳丈上场,剑使早已换了新人了。就是……”他看了看裴立枫,道,“能说么?” 裴立枫道:“无妨,几日之后大家也能看到。我家确实换了新任剑使,是我幼女。” 庞恪惊道:“守静侄女?” 王兄皱眉道:“你也太无礼了,侄女儿闺名是随便嚷嚷的么?” 这回裴家老祖开口道:“没关系,我这孙女天赋惊人,现在是剑使,将来要做剑客,她的名字可不是什么闺名,而是侠名、剑号,要如风扬、如雷震,远播万里才好。” 说罢,他又笑着摇头道:“老了,老了,不服老也不行,现在拿剑也拿不动了,战斗也战不动了。本以为子孙不肖,还得强撑两年,哪知晚年得了这么一个孙女。人品相貌出类拔萃,又孝顺懂事,又有这样的天赋,拿起剑来竟不比我差,我还不服老?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该退就退,该让就让,只等着享几年清福罢了。” 他长篇累牍的夸赞自己孙女,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连王非泽也仔细回忆:那个侄女儿有那么出色么?难道是自己没留意? 王非泽接着话题,道:“确实。年轻一辈儿也该挑大梁了。我家这次出动三个散人,五个侠客。倒有一半是年轻人。我这个儿子……” 他手指了指一同来的年轻人,道:“小时候天赋不显,本以为就踏踏实实当个侠客,没想到练了一年玄功,居然激发了灵感,成就剑客之资。” 众人哦了一声,语气中百味杂陈。 要知灵感这种天赋很难得,有的孩子天生灵感极敏锐,小的时候就有种种神奇表现,肯定是剑客苗子,被称为先天天赋。但也有一部分人灵感内隐,未达到临界点,不能外露,后期或者练成玄功精神力自然增长,或者受了什么刺激激发灵感,也能显露出天赋。 这种就是后天天赋,阴祸乡的许多儿童是后者,受到阴气侵袭有了灵感,而王家公子自然是前者。后天的天赋不如先天,但也难得一见了。 何况王非泽明说“剑客之资”,并不是所有的灵感天赋都可以称为“剑客天赋”,必须要高到一定程度,能被剑所感应到才行。 王家有这么一个儿子,前途大有可为。在座的家族中也有有灵感的孩童,但一来多是拐弯抹角的族人,比不得他们亲父子,二来灵感大多也不达标,当个重剑士也就罢了,当不上剑客。 庞恪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儿子肯定要进魔窟咯?人家的剑使女儿要上场,你家的剑客儿子也不能落下。” 那年轻的王氏少年向庞恪怒目而视。 他父亲不疾不徐道:“当然,这是早就说好的。而且我让诚儿把我家底蕴带上。比不上剑使,但不会比其他人差。” 裴立枫赞道:“姐夫果然深明大义。诸位,这回不出底蕴还等什么时候出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底蕴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再丰厚,子孙不孝也只能坐吃山空。要是抓住机会寻到剑种,成了真正的剑客,底蕴要多少有多少,还稀罕当什么豪族呢?” 庞恪哼哼道:“说得好像魔窟里一定有剑种似的……” 裴立枫道:“一定有!剑客阁下说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就见众目睽睽,都瞪着自己的脸,他尴尬了一会儿,道:“检地司说有。” 裴老祖紧接着道:“不错,我们有检地司的内部消息,妙云有一件东西给大伙看看。” 云仙姑起身,取出一个檀木匣子端端正正放在裴老祖身前。又从袖中取出钥匙,小心翼翼的开锁,打开匣子。 众人见她如此郑重,都不由好奇,只是出于自身教养,不便伸脖子歪眼睛去窥探。 裴老祖道:“大伙凑近来吧,这东西只有一份。” 众人果然凑了过来,只看一眼,都惊道:“这是……” 裴老祖道:“这是妙云弄来的,检地司的内部资料。” 屋外,小道童正在廊下烧水。红泥小火炉火苗青红,煨着一白瓷大茶壶。 一面烧水,他还捧着一卷书,接着廊上一支灯烛细细看。 “给我添点水。” 一个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那道童猛然回头,就见廊下站着个秀美少女,穿着大毛的貂鼠褂子,下面露出浅葱色缎子面皮裙,颈上风毛蓬起,挡住半张白生生容貌,气质端庄沉静,神情淡淡,仿佛画中静好仕女。 道童看着她的打扮,觉得有点热,不自觉的展了下袖口,又见她手中捧着一个官窑小钵,起身道:“请稍等,水还没开。” 少女“嗯”了一声,静静地站在走廊上,也不走动,像一尊塑像,烛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双颊飞霞,娇艳绝伦,方才添了些青春活气。 道童将自己的蒲团拿来,道:“你坐。” 少女微微摇头,道:“我不坐。” 两人一时无话,少时水开,他提起水壶,道:“你把钵放过来吧,我来添水。放地下,你离远点儿,容易烫着你。” 少女摇头,道:“地下脏。” 道童道:“那你放在茶炉沿上。” 少女没说话,但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嫌弃茶炉沿也脏。 道童又打量她一番,总觉得她呆呆地,便提起水壶走近,只见瓷钵中盛着少量清水,水中央又搁一个粉彩小盅,小盅里盛着浅绿色的茶汁。 他略一寻思,道:“是不是加在外面的清水里?里面的茶水要加吗?” 少女的目光盯了一下他的脸,又垂了下来,道:“加在外面,我温下茶。里面不要加,我不喝外面的水。” 道童道:“你可真讲究。可是你这样托着会烫手。” 少女蹙眉,道:“会么?” 道童越发觉得少女反应迟缓,道:“当然了,以前你不烫手么?” 少女道:“以前都是别人拿着。今日冷香没来。” 道童恍然,今日聚会隐秘,来的贵客都不带下人,这女孩儿给人服侍惯了,竟什么也不懂,道:“会烫手的。你总嫌别的地方不干净,就放这里吧。” 他下了走廊,来到院中,指着一株含苞欲放的花树道:“这是一株梅树,现在梅花未开,你把水钵放在树杈间,我来给你续水。” 那少女讶道:“梅花?” 那道童道:“你身边人叫冷香,自然也喜欢梅花,知道梅花高洁,不与桃李混尘,不会嫌弃梅树脏吧?” 少女略一沉吟,道:“好。”将手中白瓷托在枝间放稳,收回手时轻轻捻动手指。 道童看她的样子,猜到她一路拿着水钵不放,手指也酸了,心中暗暗好笑,将水加满。 两人静静地站在梅花树下,虽然寒梅未开,不闻花香,随着水汽蒸腾,渐闻到幽幽茶香。 少女一手压住枝条,目光只看花苞,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道童张了张嘴,停了一下,才道:“我……道号昭阳。不知小姐……恕我唐突。” 少女道:“我叫裴守静。” 63 为有暗香来(收藏加更) 那道童,正是被带出来混充道童的汤昭,微微一怔——这女孩儿倒是不忌讳,闺阁小姐的芳名竟然随便告诉外人么? 这少女也有十五六岁,比汤昭更大些,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汤昭道:“恕我冒昧……” 这少女裴守静道:“没关系。名字可以说。老祖说,最好等我杀掉敌人,指着他的脑袋告诉其他人,我是裴氏裴守静。” “杀掉……” 裴守静手自然摸了一下腰间,道:“嗯,用这个。” 她腰间挂着一个织锦的袋子,金华灿烂,似是个笔袋,但比笔更长些。 “剑?” 汤昭立刻反应过来。 没想到这个端庄的有些木讷的少女也是剑客?或者和他一样,是个预备剑客,重剑士、剑使一类? 汤昭此时扮演的是个小道童,与剑毫无关系,自然不便多问。 此时水钵注满,茶香清新,裴守静取出来喝了一口,道:“有梅花香气。是梅花雪水吗?” 汤昭道:“是,观中原藏有一瓮,在土里埋着,今日贵客临门,观主吩咐取出来飨客。” 虽然这是黑寡妇设置的一个戏台,但行头、道具都是精心准备的,汤昭只需按部就班就能扮演入戏。 不过这少女竟能尝梅花香,汤昭很吃惊,要知道那水可是隔着瓷盅加热的,就是再香也沁不进茶水几丝,她竟也感觉得出来。 要知道汤昭偷偷尝过,倒要尝尝书上都提过的梅花雪水是什么滋味,饮了两大杯没吃出什么区别,什么梅花香气更是影儿也没有。看来他的味觉还粗糙。 裴守静道:“是我喜欢的味道。” 汤昭道:“我知道,你喜欢梅花。”他又看到了少女的剑袋上也有暗银色的梅花纹样,看来她当真喜欢。 裴守静道:“我屋外种的就是白梅。我的剑也与梅花有关。这是我与梅君的缘分。” 汤昭道:“梅花玉面冰魂,高洁雅致,正配你的气质。”心想:与梅花有关的剑?是什么样的呢?梅雪?暗香?凌霜? 少女眉头微舒,很受用他的称赞,道,“其实我一直想取个和梅花有关的号。守静这个名字没有意思。等我成了剑客,跟别人提起就报我的号。你说取什么比较好?” 这可搔到了汤昭的痒处,他正中二的年纪,又读了几本书,很是喜欢给自己给旁人取或酷炫或风雅的外号,道:“若取直白,直接用梅花雅号‘玉霄神’三个字怎么样?若还要出处,论写景,无过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也可以取‘疏影’二字。” 裴守静眼睛一亮,道:“这是哪首诗?我没读过。” 汤昭想起这是陈总老家的诗,道:“我在一本古书上读的。我可以抄录下来给你。” 陈总肯定不介意,他是愿意向所有人介绍他的家乡的。 裴守静道:“原来你读过不少书。关于梅花的诗,你最喜欢哪首?” 汤昭回忆起来,他其实读书太杂,没记得几句诗,若记得那一定是陈总提过的幼儿皆知的经典,且要朗朗上口方才好记,道:“也没读过几首,刚刚那算一首。词的话,卜算子两首。还有那首‘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正说着,只听得廊下传来铃声。 那是约定的讯号,汤昭忙道:“我去添水了。你喝茶吧。”拎着水壶进了屋内。 裴守静慢慢品着“为有暗香来”这一句,不知不觉间跟上汤昭。 众人商议的精舍有几个门,汤昭进的是小门,开在角落,进门时没引起注意。 此时“云仙姑”正在磨茶,汤昭将水壶放下,就听厅中众人还在议论,七嘴八舌气氛已经白热化。 “比起剑客,我们对灵官所知不够,其实应该多提防……” “什么不够,灵官和魅影有什么区别?魅影我杀过好几个,怕他灵官?我弟弟当年还想当灵官,我就说灵官没前途,哪怕是法剑士都比灵官强。” “扯淡,你看下面那些重剑士,都还排在灵官后面呢。重剑士也能拿法器,人家检地司财大气粗,又有那么多剑客,法器恐怕人手一把!” “除了这几位,我觉得还有一人要注意。巡察使,你们知道么?巡察使官位在镇守使之上啊,那位‘梨花剑’只闻剑号,不见其人。说不定是检地司藏着的杀手锏。” “庞恪,你不懂大可不说话。巡察使要巡查三郡,多少大魔窟大阴祸等着他处理,为什么要来合阳县?你怎么不防备指挥使呢?怎么不防备高远侯起大军攻下合阳呢?” “王兄说的不错。而且巡察使官位虽高,可不一定比镇守使强。反而更应该是高远侯的亲信。” “不错,高远侯在北地重整检地司,虽然大刀阔斧雷霆万钧,但也难免隐患,便一口气封了好几个巡察使。这位巡察使巡查的地面都是高远侯势力薄弱处,是个铁杆亲信,权力当然是有的,但从没做出什么成绩,面也不露,可见名不副实。” “不管是不是名不副实,讨论隐藏人物本来没有意义,不然没完没了。还是只论眼前。现在其他人都可以兑子,唯独那镇守使,只能交给那位剑客阁下了。他若能敌,其他人不在话下,他若不敌,只能满盘皆输。” 汤昭干着手里的活,心想:对付刑大人吗?他们那个剑客就是检地司一直在追的那个剑客?刑大人好像说要在魔窟降临之前解决的。不知他们有计划没有。 应该是有的,不然也没有这么一局了。 这时,就听那个一直阴阳怪气的庞恪道:“裴老祖,我们现在可都没见过那位阁下呢。一直都听你联络。你把那位剑客吹得神乎其神——我当然不是质疑啊,我没胆子质疑一位剑客。我就是说,你领着我们去拜见一下他老人家又怎样?还能抢了你的好处?你这样别人都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岳丈大人,不要听庞恪胡言乱语,谁会怀疑您老人家?若无您老,我们本来没机会参与进来。只是我们也确实想去拜见剑客阁下。都怪我们没见过世面,虽见过剑客,但那不是朝廷的大人就是宗门的长老,神秘的外来剑客属实不曾见过。若能见一面,那可真是终生无憾了。” 眼见众人也围上来,话里话外都是想见剑客,裴老祖眉头皱起,裴立枫道:“不是不让诸位见,其实这是老祖一番好意。你们以为剑客是那么好见的么?他性情……” 裴老祖猛地咳嗽一声,裴立枫停了下来。其余人等皆沉下脸。 这时,就听王诚道:“表妹?” 众人一起看去,就见裴守静穿着沉重的大衣,从外面款款走进,十分诧异。 王诚顿时满脸笑容,道:“表妹什么时候来的?是跟着舅舅来的?怎么不进来?” 他这么一打扰,气氛稍微好了一点儿。王非泽更笑道:“啊,侄女儿也来了?长这么高了,越长越出色了。” 裴守静露出笑容,欠身道:“姑丈好。”接着又跟几个中年一一见礼。 她在外面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甚至有些清奇,但见了亲戚登时正经起来,矜持又丝毫不失礼数,一看便是有教养的世家女子。 裴立枫也很惊讶她会突然进来,但也没说什么,示意她坐下。那王诚立刻取过蒲团放在自己身边,裴守静并不去坐,反而自取一蒲团坐在云仙姑身边。 王兄暗暗点头,又瞪了自己儿子一眼:这小子毛毛躁躁的,也不想想自己身边都是长辈叔伯,其中几位还是陌生人,自家表妹怎好与之同坐?还好守静这孩子自己有分寸,知道坐在云仙姑身边。 他一侧头,正看见庞恪盯着裴守静看,登时愈发愤怒,心想:我素知此人下作恶心,没想到还是个老不羞,光天化日之下,竟这样无礼。 突然,庞恪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裴老祖,你们破天荒把这女孩儿带出来,又藏着不给我们看见,是不是让她来这道观离拜见那剑客的?” 64 谁家最少年 众人眼光登时集中在裴守静脸上。 一时人心浮动,各有所思。 眼见情势要有变化,裴立枫忍不住看了一眼裴老祖,裴老祖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裴立枫道:“不是我们有意隐瞒,此事事出突然,连我们也没有准备。不是我们要拜见,而是那位剑客突然召见……” 庞恪叫道:“真的是那剑客要见?!在哪里见?什么时候?” 众人都有些慌乱起来,连裴立枫的姻亲王家人也手足无措,道:“岳丈大人,既然是剑客大人要降光,你们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这如何是好!我们没带礼物,两手空空怎好拜见?这不是叫我们失礼么?” 汤昭注意到黑寡妇手微微一停,目光闪烁,心道:怎么,连她也不知道?这是出了意外状况了? 裴立枫有些局促道:“其实不必准备,其实剑客阁下明天早晨才到,咱们这个集会天亮前散……” 庞恪道:“好啊?就隔着几个时辰你们也不许我们见?你们也太霸道了,真就把剑客阁下当你家自己的咯?你说,是不是剑客大人赐下好处都叫你们吃了?” 裴老祖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怪他不会说话,缓缓道:“诸位,你们有没有想过,剑客大人想见你们吗?” 众人略一静,还是庞恪先道:“既然剑客大人主动找你们做臂助,自然是有所需求,我们人多力量大,再慷慨诚心奉上礼物,难道他还会嫌弃吗?” 裴老祖叹道:“谁说他是来主动找上我们的?他老人家一直在桃花楼下榻,是我那小侄儿再三邀请他到舍下做客他才来的。他来时可是漫不经心,任我们奉上珍贵礼物都不看一眼。直到看到我这个孙女儿。”他指了指裴守静。 “是我那孙女入了他的眼,打算带回去给个前程,以此为契机,才谈上魔窟的事。本来他老人家虽要进魔窟,却是打算单枪匹马独闯,是我们求着人家带上我们。他如今也只爱见我孙女,计划都是我们在做,人也是我们召集,他都很少过问。他眼里只有有前途的孩子,所有人见他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我孙女多。” 这还算自洽,众人都有些信了。 因为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甚至是他们最期盼发生的。 祸月这么多年,虽然灵感天赋的苗子不多,但这些人口众多的豪绅家族多少能拿出一两个。 先天的没有,可以培养后天的,少的没有,还有老的。嫡支的没有还有庶支的。特别强的没有,中等的也不难。可是这些族人如何兑现天赋,那又是一道遥不可及的天堑。 只当重剑士不难,谁家还没有点术器珍藏?难的是各种其他资源,甚至当剑客的机会。你有剑客资质,也得碰到合适的剑。同样的天赋,遇到了合适的剑就是强大剑客,没遇到一辈子只能碌碌。最理想的情况是人少剑多,每个人都有多次机会一个个试过去,这个不行换下一个,直到成为剑客为止。 但是世上不存在那种势力,大势力譬如检地司、各地军团,剑固然多,但人数更多,多少人争一个机会。且势力内部自成体系,云州都督又有意培养平民出身的亲信,他们这些豪绅家族送人进去没有优势反而劣势。 尤其朝廷的势力都肩负责任,加入就上战场,生死有命,豪绅家的天才是家族的宝贝,一族人的底蕴都要靠其维持,绝不肯轻易撒在战场上,宁可留在手里以待天时。 至于明面上的那些大宗门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只会在范围内收徒,云州境内根本没有。偶尔有宗门面向全国招收弟子的,那都是万里挑一,他们自家子弟一个也选不上。 其余那些小势力机会更少,他们手中剑不多,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早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方向的天赋。他们会为每把剑选收几个备选弟子,但数量有限,绝不会广撒网。一来朝廷不允许,二来养不起。所以小势力不会大开山门,只会派出使者悄悄寻找有缘人。 这些家族弟子都希望发生传说中的故事:一个拥有剑客的小势力,有一把无主的剑,寻找多年没有合意的弟子,只能在尘世中默默寻找。这一日恰好来到一座小城,一眼看中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让他继承那把威力无穷的剑,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家子弟。 这种好事很难发生,但似乎要发生在裴家了。 裴老祖捋须道:“魔窟固然是一个机会,但裴家本也不需要孤注一掷。守静已经有了去处,只等将来便是。可是立枫还是想多做点,一是为家族积累些资源,二也是在剑客面前立功,为守静多争取点好感,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说得感慨,但掩不住其中炫耀,其余几人心生酸意,王非泽道:“剑客喜欢有前途的孩子?我儿也是啊。他就算比侄女儿差一点儿,但也有资质啊。” 庞恪哼道:“差一点儿?差远了吧?侄女儿是先天灵感,你儿子是后天练出来的,怎么叫有前途?” 王非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倒是他儿子王诚一直看着裴守静,对庞恪的话没反应。 其实庞恪说的没错,后天资质弱于先天,这是常识。 后天天赋不但更难和剑及各类法器术器沟通,适配的剑要求也更苛刻,要极适合才行。用陈总家乡话来说,先天的灵感可以“模糊匹配”,而后天的只能“精准匹配”,选择面就窄很多。 裴立枫看了一眼王诚,又用目光征询老祖意见,问道:“守静,既然你姑丈开口,一会儿你带你表哥去见那位大人吧。” 裴守静一直神色淡淡,仿佛瓷娃娃一般,此时道:“我不看好。” 裴立枫愕然,没想到自己的吩咐她居然有异议,仿佛不认识这个女儿一般瞪着她。 裴守静目光垂下,道:“女儿愿意一试。” 裴立枫这才释然。王诚大喜,也不知是喜能见到剑客,还是喜裴守静愿意帮他。 旁边一个中年美妇道:“老祖,侄女儿,我有个侄子……” 不等她说完,其他人已经七嘴八舌道:“我有个女儿——”“我有个孙子!”“我……” 庞恪脸青一阵红一阵,嘟囔道:“其实我也有个……” 裴守静低声对裴立枫说了句什么,裴立枫道:“诸位,明天剑客大人会在辰正时分召见我儿,离现在不过四个时辰……” 众人立刻道:“我们回去叫人,还来得及。”更有人道:“我已经叫我家队伍启程了,就在半路,我汇合他们不用两个时辰。” 裴老祖叹道:“既然大家如此诚心,我们岂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诸位回去接人,顺便筹备些礼物——我说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剑客可不在意那些。你们把出人出力的单子给整理出来,叫剑客阁下看看你们的诚意。” 众人忙不迭点头,庞恪道:“我会把我家底蕴带来,让我孩儿拿着显示我家诚意。” 这又给大伙提了个醒,众人纷纷道:“正是,把家底晒一晒,添点光彩。” 主意已定,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匆匆告辞赶下山去。眨眼之间,山上只剩下裴家人和王家父子。 裴立枫道:“姐夫,你不用回去取法器么?” 王兄笑道:“我早把法器给诚儿带着呢。他母亲家的行动他能不支持么?其他人也都在路上了,明日准到。” 裴立枫道:“果然是姐夫靠得住,今日要跟你好好喝一杯。诚儿来不来?十八岁了,也可以喝点。” 王非泽笑道:“别让他喝了,让他们小孩儿辈自己玩去。再者,喝了难道不怕在剑客面前失了礼数?” 裴立枫道:“既如此就罢了。不过咱们可以喝,那剑客不喜欢见咱们,咱们别上去贴冷屁股啦。” 外人散去之后,他说话也随意许多,又对云仙姑道:“仙姑,给咱们准备酒席。” 云仙姑挑眉道:“你这死鬼,我这清净地方提什么喝酒?” 裴立枫贼笑道:“那就不提酒,把那醉人的茶端来我们吃几杯。”说罢揽着王兄去了。 云仙姑先不管他们,上前扶着裴老祖,道;“老祖,咱们去歇歇。”裴老祖顺水推舟,靠在她身上,缓缓起身。 搀着裴老祖,就听她埋怨道:“您这也太突然了,好端端怎么来个剑客?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死我了……”一路说着,一路去了。 精舍中转眼只剩下裴守静、王诚和汤昭。 王诚差点笑出声来,道:“表妹,咱们去外面散散步?” 裴守静道:“时间晚了,难道不用睡觉么?”。 屋内茶杯果品凌乱,都得要汤昭收拾,他只觉得头疼,好在他也历练过,不是当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书生了,当下匆匆收拾茶杯。 就听耳边有人道:“明天你也来吧?” 汤昭一抬头,就看见裴守静微低着头,正看着她。此时她又有些像枯枝下那个娇气少女。 “我?叫我去?”汤昭很诧异。 他刚刚听清楚了,那个剑客要召见有灵感的小苗子,从这点来说,他当然符合。可是裴守静怎么知道他符合? 即使是刑极,也要他受到精神刺激之后才能知道。 难道他露出什么破绽了? 王诚本来很高兴,但裴守静突然对一个陌生道童说话,不免不耐,道:“表妹,你犯……你想什么呢?剑客召见是给我们的好处,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裴守静不理会他,对汤昭道:“我总觉得你是有灵性的人,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天赋。你可以来试试,明天早上。” 汤昭轻声道:“你不是不看好带人给那剑客吗?” 刚刚裴立枫要裴守静带外人给剑客看,她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只是后来裴立枫执意又塞了一大堆人,她没有再坚持己意罢了。 裴守静道:“我现在也不看好他们。剑客一定不喜欢。他不喜欢我们这样的人家,越富贵他越讨厌。我想他可能更喜欢你。” 65 月下追白发 汤昭匆匆收拾了房间,来到外面时,一切都寂静下来。 深山道观,一旦熄灯便伸手不见五指,且万籁俱寂,仿佛在世界之外。 精舍的一头,裴王两人饮酒的房子里,渐渐也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映在窗上的影子,想来是醉倒了。而其他人,不管是少年男女和耄耋老者,都进入梦乡。 汤昭静悄悄的进入一间小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先用手覆盖在杯子上,用热气暖了暖刚刚在冷水中洗过茶杯的手指。 僵直的手指慢慢柔软,他忍不住问自己: 我干什么来了? 半夜从温暖的被窝里溜出来,来深山古刹乔装改扮收集情报,汤昭本以为会是一场惊险刺激的大冒险,结果是干了一晚上家务活。 他十二年洗过的碗都没有今天一晚上多。 情报…… “算是收集了一点儿?” 至少知道这一股人数不少又有剑客坐镇的觊觎魔窟的势力,感觉比铁蝎堡那些乌合之众像样得多。 剑客、剑使、散人、重剑士…… 除了灵官,配置已经很全了。 他想着想着,把注意力放在“剑使”上。 兵对兵,将对将。剑客当然由剑客对付。那个架子很大的神秘剑客自有刑极和他对标。而汤昭要对应的,应该是剑使吧。 裴守静…… 少女的容貌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是个很冷静的女孩子。被世家老祖称赞,那一定实力不弱吧。 她是正式执掌权剑的剑使,对各种剑术肯定比自己熟悉,甚至各种战术都该配合熟练了。 而自己,除了倚赖剑本身的强大,只剩下“敌暗我明”的优势。 不过,那真算是优势吗? 汤昭都不知道她是什么剑,只知道她的剑和梅花有关。要不要再去刺探一下? 这算节外生枝了吧?他又不是专业的间谍,会什么套话查问?在陈总那些谍战故事里,自以为是、不按计划行动的人都老惨了。 现在似乎出现了新情况,神秘剑客明天会来,计划会有变故吗? 身后门响,汤昭道:“师叔?” 这是叫黑寡妇,在没人的时候他也会这么称呼,以免被人听到惹人怀疑。 来的正是黑寡妇,只有她一个人。 黑暗中,她的轮廓模糊不清,只头上的黄冠甚是明显,她来到汤昭身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快准备一下,我们下山去。” 汤昭道:“明天……” “明天不关你的事。”黑暗中,她的声音还算稳定,但语速比平时快,几乎没了那种慵懒:“我之前不知道有剑客来,所以才把你带出来。现在计划有变,剑客的事我没法插手,已经发讯息了通知检地司的人了。” 汤昭张了张嘴,想说:怎么听起来,你是私自将我带出来的,检地司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没有质疑,道:“你呢?” 黑寡妇道:“我送你下山,天亮之前会回来。观里少你一个道童没什么,要是连我也没了,那还不露馅?我这身份经营不易,还没到抛弃的时候。走吧。” 汤昭道:“我自己下山吧。你留在这里,别叫人看见你上山下山,惹人怀疑。” 黑寡妇道:“那可不行,这深山老林,你认得东南西北吗?我送你回到安全地方才能回来。保住这个据点固然重要,但你更重要。毁了这里最多钓不到鱼,要是伤了你,刑极要跟我拼命。” 汤昭不再多说,他也没什么可准备的,两人直接起身,轻轻地从后门出门。 下得山来,两人也不点灯,沿着来时道路默默往回走。 突然,黑寡妇一拉汤昭,道:“藏起来。” 汤昭没感觉有什么异常,但此时不是犹豫的时候,立刻脚步一滑,正藏在灌木丛后。 黑寡妇则是往另一个方向藏在一株树后。 就在两人同时沉下来之后,远远地一道白色的身影走了过来。 汤昭悄悄看了一眼,立刻低下头,一眼间只看清了那人一头白发,像瀑布一样垂下。 是那个剑客吗? 原来剑客也是走路来的?并没有御剑飞行。 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想想刑极,想想平江秋,剑客平时也是吃饭睡觉,走路骑马,除了性格多少沾点古怪,并没什么特别。 但和他认识的那些不靠谱的剑客不同,这剑客白发肃杀,脚步踏在山间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越是靠近,越听得汤昭呼吸不畅。 不要紧张,紧张会引起心跳过速、呼吸急促,反而容易被发觉。 他用内功调整气息的运转,虽然还不熟练,但效果不错,渐渐地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了。至于对面的黑寡妇,更轮不到汤昭操心,就是汤昭被发现了,她也不会被发现。 眼见那白发人就要从他眼前经过,他突然听到了其他声音。 不等他分辨这声音是什么,白发人已经停下脚步,道:“你还不死心?自不量力,愚蠢至极。” 只见一人跌跌撞撞走出,身上脸上尽是鲜血,仿佛一个血人,但他仍然站的笔直,道:“怎么可能叫你逃走?” 汤昭骇然,几乎叫出声来:“司老师——” 白发人声音降低了几度,道:“逃走?你看你的样子,配让我逃走么?我懒得理会你们检地司,留你一命,你还纠缠不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汤昭一面忧心忡忡,一面诧异:听他的口气,并不打算与检地司为敌?他不是要组织人偷袭魔窟么?何必留手? 司立玉擦了把头上的血,凝声道:“把汤昭交出来。” 汤昭愕然,白发人道:“我说过了不认识汤昭。现在再说一遍。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司立玉道:“你进了汤昭的房间,他人就不见了。现在你跟我说你不认识他?把他的悬赏发给各个黑道杂碎的不是你么?” 汤昭心中恍然:黑寡妇果然是私自带他出来的,检地司根本不知道。他消失和别人没关系,这是个误会。 但是为什么此人会进他的房间?赏格果然是他发的,检地司情报不错。但既然早知道此人,为什么刑极不出手,这时只剩下司立玉一人? 汤昭又盯了白发人两眼,确认自己不认识他,为什么他会悬赏自己? 不管怎样,这是个误会,司立玉情势不妙,汤昭得站出来,让司立玉知道自己平安,不要再强行动手了。 当然他也不能跳出来说“我在这里,不要打了”,这个人毕竟通缉过自己,可能还真要抓他,只是这一回没找到人罢了。倘若汤昭冒冒失失跑出来,假人质变成了真人质,反而对大家都不好。 他目光逡巡,打算悄无声息的移动到一个只有司立玉能看见自己的地方,到时候隐约露一下脸,以司立玉的机警,自然会趁机撤退。 白发人淡淡道:“谁?哦,那个小子。我现在已经用不上他了,我有了更好的。还有,既然遇到了,就叫你们的爪子离我远一点。我闻到检地司的臭味就想吐。这些天你们追着我乱嗅,我不理会你们是我不想节外生枝,不是怕了你们。不要惹得我踹了你们的狗窝。滚吧。” 司立玉盯着他道:“我知道了,你把他放在罐子里了?” 汤昭悚然,顾不得其他,伸头出去一看,只见白发人手中提着一个罐子,正是他放在床底下的—— 平江秋! 霎时间,汤昭慌了,难道说那白发人夜闯他的房间,是奔着平江秋去的?! 白发人听到“罐子”两字,眉毛立起,斥道:“给脸不要脸,去——”寒光一闪,剑刃出鞘:“死!” 他快,司立玉同样不慢,几乎同时身形前扑,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手上剑光明灭。 他的剑不是霜雪一般明亮的剑光,而是妖冶中带着幽幽然的…… 血光! 他的剑和他现在得状态一样,血气弥漫,为夜色染上一抹血色。 异色剑气中,两人飞快的交换了几招,司立玉暴退,连续退出几步。 白发人冷冷道:“法器而已,竟敢冒犯剑客?” 司立玉喘得越发厉害,头上身上的鲜血不住得往下流,流满了剑刃。 剑刃仍然鲜红,只是更刺眼,更鲜艳了。 原本凝固如红宝石的剑刃,现在已如血管里的血液汩汩流动,并与握剑的手连接在一起。 红色从下往上沁入,如繁复的刺青一般肆意蔓延,一寸寸的将他的身躯染红。淡淡的血雾弥漫开,司立玉的身形笼罩在稀雾当中,五官半遮半掩变得妖异非常。 白发人本来漠然的神色渐渐凝重,手中的剑刃微微颤动,他并没有像司立玉一般露出异象,但另一手伸出,掐住剑诀。 汤昭顾不得掩藏,沿着树丛,往白发人背后移动过去。 66 被中断的血战 不等汤昭现身,战斗猝然爆发! 司立玉几乎化为一道血光,速度之快比之刚刚更胜何止一倍? 两人飞快的攻防数十招,令人眼花缭乱,空中已经漂了一层血雾。血雾中只见两人身影交换,白发人脚步后撤,似要缓缓地撤离血雾的范围。 “不够,不够——” 司立玉连连低喃,随着对战越多,他身上无故出现了一道道伤口,渗出丝丝鲜红的血,他带着血迹疯狂进攻,眼中也渐渐充满了血丝。 一剑擦着那白发人手臂冲过,司立玉转手一甩,手上血迹奔着对面面门而去。 血液在半空中凝为无数细小利刃,如暴雨溅射! 倘若是寻常人,这一下非面如蜂窝不可,那白发人却不同。 他左手掐诀,手中剑突然幻化出一道剑光,横在他身前。那剑光雪白,似有形状,但跃动的极快,看不出具体的形象。 无数血刃砸在剑光上,发出嗤嗤嗤的响声,接着无数红色的影子从剑光后面渗出,好像之前那些血刃的影子,接着又如血色的泡沫一般,从空中消散。 仿佛那道剑光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滤网,把强大的血刃滤掉所有的血水,剩下一团团血气,最后凭空消散。 接着,他倒抽回剑,反手一剑,剑光抖动,仿佛被雨水淋湿后在抖落身体的水珠—— 无数血刃从剑中飞出,紧接着化为漫天血雾倒卷回去,连带司立玉也不得寸进。 汤昭瞪大了眼,这一剑很奇怪,似乎蕴含着什么剑术,但他看不出来,眼镜似乎也不能让他实时分辨剑术。 “不够——给我爆!” “嗤——” 司立玉的皮肤绽开,无数鲜血喷射而出,血液离体立刻凝固,形成一个个血尖锥,他像一头刺猬,披着鲜血铠甲。 更多、更粘稠的血雾弥漫在周围,就是飘舞的红绫。 “杀!” 带着漫天血雾,司立玉疯狂地扑上,手中的法器被鲜血凝成一丈多长的烈焰红枪,狠狠地扎向白发人! 白发人似乎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往旁边急闪,司立玉的身躯却没转向,他冲的太快,红枪狠狠地扎在地上! 轰! 地面被扎了个大窟窿,无数碎石暴起,飞沙走石。 司立玉压枪在地,扭过头来,满脸鲜血、满面狰狞地看着白发人。他如野兽一般露出牙齿,不过片刻,白森森的牙齿已经被鲜血染色,浸没在一片猩红当中。 汤昭心急如焚,别看司立玉气势惊人,似乎压住了白发人,但汤昭觉得不妙,司立玉的状态已经搏命了,看那鲜血流淌的样子,怎么看也不详。但白发人并没有相应的狼狈,反而颇有余裕。 虽然缺乏相应的阅历,但汤昭凭直觉觉得那白发人真正出的,应该只有一剑。 之前的格挡、劈刺,都是简单的剑招罢了,和汤昭掌握的基础剑术没有区别。他没远没有露出独属于剑客的獠牙。 眼见情势随时可能急转直下,汤昭已经从藏身处抢出来,他的位置就在白发人身后,正对着司立玉。司立玉如果清醒,他看到汤昭就该琢磨撤退了。 但看样子,司立玉不大清醒。他似乎不只是外表看起来如野兽,思维也接近野兽了,猩红的眼珠里只有白发人一人。 这法器……真不是邪道吗?这暴血的状态真不是故事里说的“天魔解体大法”之类的吗? “行了——” 白发人道:“给我躺下——” 他嘴唇微微一动,似乎念着什么招式,但没有念出声来,与此同时,左手掐诀一变。 出剑—— 一道雪白的剑光从虚空而来,脱离了剑身,直劈血雾! 那剑光太快了,在空中似乎变换了什么形状,但不等人看清,眨眼间已经到了司立玉身前。 司立玉反应还是很快,血剑格中剑光,那剑光仿佛薄纸,被血色一劈两半,散入血雾中去。 司立玉浑身一震,似乎在空中凝住了。不住飘荡的血雾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滚……滚开!”他手中握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但并没有再疯狂地进攻,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 “说了叫你躺下——剑术——失魂!” 又是一道剑光劈下,这一次司立玉手微微动了一下,竟没有再格挡,被剑光卷中。 他没有受到伤害,或者说浑身浴血,伤害也看不出来,只有那双蒙了血翳的眸子陡然失去了焦距。 扑通,他身子倒下。 汤昭失语。虽然他早觉得会如此,但这太快了。剑术的战斗,实在是来得快去得快,对旁观者而言,很是莫名。 他陡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很危险,刚刚他为了提醒司立玉,来到的位置已经太靠外了。 而白发人战胜之后,只需要一回头…… 忽然,白发人若有所感,白发微动,脖子已经偏移。 要回去,不,原地卧倒…… 在他本能地做判断时,背后涌来一股大力,把他按到。 黑寡妇?他第一个念头升起。 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剑术——强隐!” 卫长乐! 汤昭吃惊之余,心中一松。一回头,就见卫长乐伏在他身边,一手按住他,另一手是那“消失”法器。 也就是说,他现在处于消失的状态? 他不拿法器,也可以享受消失的剑法状态吗? 他刚要张口,卫长乐轻声道:“昭哥,不要动,等他离开。” 汤昭心中诧异,他记得消失状态是可以说话,甚至能在人眼皮子底下行动的。但他紧接着想到,眼前近在咫尺的白发人可是真正的剑客,是他们从没遇到过的强敌。而卫长乐,连散人也不是,没练过玄功,甚至不能说是个合格的法剑士。 这境界上的天差地别,会抹平剑法的神奇吗? 眼前没有差池,白发人甚至没再回头,而是对着倒在地上的司立玉挥剑。 剑光一闪,司立玉消失了。 汤昭瞪大了眼,呼吸都停住了。 紧接着,白发人皱了皱眉头,扬起剑,扑通一声,又把司立玉摔在地上。 “太沉了。”他随手抓起司立玉,很嫌弃的道:“但愿你多值些价钱。”一手司立玉,一手罐子,缓缓往山上走去。 等他消失在夜幕中,汤昭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却发现卫长乐不动,用眼神询问,卫长乐大概是没看见,继续伏在地上等候。 一直等了大半个时辰,卫长乐才松开手,道:“看来是真走了。” 汤昭心中暗服,卫长乐果然是把谨慎进行到底,杜绝任何一点翻车的可能性。 他缓缓爬起来,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跟着检地司走了吗?” 卫长乐道:“今天正好休息,刑大人带着许多大人去做个任务。司老师正好清闲,我便请司老师带我回去看你,结果正看见那个白发人进了你的房间又出来,我们赶紧去看你,结果你不在了。司老师当时追了出来,我速度慢就在后面跟着,刚刚赶到。” 汤昭拍了拍他,以卫长乐的谨小慎微,哪怕有消失法器在手,能主动出来追这样的强敌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解释道:“你们误会了,我没被他带走,是跟着庄主走了。亏了庄主带我出来,不然我落在那剑客手里结局难料。可是却坑了司老师。现在司老师被他抓走了。” 他现在有几个选择,略一沉吟,绝对应该问一下黑寡妇。 两人来到黑寡妇藏身处,却发现人已经没了,面面相觑,汤昭反应过来:“她已经把我忘了,自然不会等我。”刚刚俩人卧草半个多时辰,黑寡妇早跑了。 “你说她会回去报信么?” “应该会吧,司老师被抓可是大事。不过报不报都无妨,我们追来之前是放了通讯烟花的,沿路也有记号。其他大人回来自然会追踪过来,但没有回来之前肯定是没有援助。” 汤昭点头,看来不用专程去报信了:“我跟着那剑客去一趟。你……” 他想说你可以先回去,但又觉得没必要说这种话。 卫长乐道:“我自然跟你去。你要去救司老师?” 汤昭道:“嗯,可能还有另外一位朋友。” 67 被挑选的少年 红日东升,又是一夜过去了。 王诚从房间走出来,按了按被硬木板硌得难受的肩膀,心中有些不可思议——他明明是强大的侠客,预备剑客,都快刀枪不入了,怎么睡一晚上硬板床还会这样不适? 对面走来一个道童,正端着水。 “把水拿过来。”他招了招手。 道童道:“不好意思,这是裴姑娘要的水。那边有烧好的水,你去拿吧。” 他不提裴姑娘还好,提了王诚突然想起一事,仔细往那道童脸上看去。 就是他。 昨天表妹特意跟他说话的那个……小白脸。 王诚自认风流倜傥,相貌不差,但这小道童长得忒过分了,虽然皮肤微黑,但相貌是个标准的小白脸。莫说是表妹,他都要多看几眼,当然,是越看越讨厌。 他待要为难此人,又觉得跟低三下四的人计较有失身份,哼道:“一会儿把水送到我房里,再收拾一遍。我房间可不怎么干净,你们这地方太破了。” 那道童疑惑道:“不干净?昨天不是很干净吗?你尿床了?” 王诚勃然大怒,一脚踢过去。 那道童本能的拿水盆一挡,王诚一脚踢个正着,水盆翻倒,半盆热水兜头盖脸把他浇了个落汤鸡。 王诚暴跳如雷,叫道:“小畜生,你竟敢……” 旁边门一开,云仙姑走了出来,喝道:“一大早吵吵闹闹干什么?惊扰了贵客怎么办?” 王诚正气着呢,冷着脸道:“云仙姑,你观里的童子缺少规矩,也不知怎么调教的。” 云仙姑看了一眼他,道:“你是?” 王诚额上青筋暴起,喝道:“本公子王诚。你忘了我,难道连我父亲也忘了?连我泰城王氏也忘了?” 云仙姑笑道:“啊,原来是王公子。怪我,昨晚上客人没停过,一来一个公子,一来一个小姐,把我观里都住满了,一时混淆了,公子恕罪。昭阳,还不快滚,别在这里碍了公子的贵眼。” 那小道童一溜烟跑了,王诚一面切齿,一面不自觉的被吸引,道:“来了很多人吗?” 云仙姑指了指两边精舍,道:“这两边住了八位骄子,裴老爷他们都没地方住,商量了一下,除了年轻人,现在都下山去了。我虽是个东道,一会儿也要下山,此地全交给剑客大人主持,由裴姑娘打理。” 王诚一时有些茫然,道:“我爹爹他们下山去了?不,不是,剑客大人已经到了?” 云仙姑道:“所以我说各位都小声点。贵客半夜就到了,裴老祖把上房让出来给他歇息。后来几位老爷陆续到了,有想拜见的都被挡了出来,现在都下山去了。” 王诚心有些慌,偷眼看了一眼上房方向,吐沫在喉头滚了几滚,又咽了下去,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我父亲走的时候,没留下什么话么?” 云仙姑笑道:“你当时就在隔壁睡着,令尊走时若是有话吩咐,直接叫你起来说便是,何必叫我转达呢?倒是裴姑娘叫大家辰初时分去开个会。” 王诚心神不宁道:“好,我知道了。”一面匆匆回去换衣裳,一阵风吹过,打了个哆嗦,深秋早上给泼了一盆水,可不是透心凉! 汤昭重新打了一壶水,给裴守静换上。 裴守静屋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年轻人,有男有女,大的和王诚相似,小的连十岁也不到。 他给每人倒了一杯水,裴守静低声道:“你真不留下来?以后再没这种机会了。” 汤昭摇了摇头,道:“我没这个福气。区区微末之身,贸然去见贵人会折寿的。” 裴守静叹了口气,道:“随你吧。”她心中有些不快,毕竟自己一番美意,汤昭推脱的理由十分生硬,好像故意跟自己对着干。 汤昭换完水出去,裴守静旁边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道:“姐姐,这是谁?倒很懂事。” 这小胖子是裴家子,裴守静的堂弟。也有资质,只是不如裴守静。他在家中地位不差,也是嫡系中的嫡系。昨天众家族都要送人上来,裴家一合计,自己也别吃亏,连夜把另一个有资质的孩子送了上来。 裴守静一时没懂他的话,道:“什么?” 小胖子摇头晃脑的道:“世间尊卑有序,阴阳早定。高者为天,低者为地。以地顺天,是为安分守时,以卑从尊,是为诚实本分。逆天违命,瓦釜雷鸣,是祸乱之源。他身为卑贱之躯,认天知命,不谋求过高的福分,很是懂事。我喜欢懂事的人,我会收他做我的童子。” 裴守静怔怔听着,道:“仁虎,我记得你才十一岁,说话就这样了?和大伯一模一样?” 裴仁虎正色道:“因为我们都读书。我人虽小,读的书却多。姐姐,你也读书,但你读的都是诗词小道,不能导你向善,反而移了性情,落了下乘。不读书礼,不知正理。要是你多读经典,就知道我说的不错。” 裴守静默然,突然往他脑袋上一拍,喝道:“闭嘴,尊卑有序,长幼有道,你竟敢顶撞你姐姐!” 裴仁虎一时结舌,裴守静暗中摇头,心想: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他想的怎么会和你一样? 这时王诚换了衣服匆匆进来,裴守静用目光示意他坐下,道:“人到齐了。加我一共九个人,来自六家。一会儿剑客阁下召见,我是不知道他要怎样的。只能提醒几句:第一样,都闭嘴。” 她目光扫过每个人,在裴仁虎面上多停了一段时间,道:“剑客阁下讨厌人说太多话。尤其是长篇大论的讲道理。他若问你们什么,能用三个字就别用四个字。尤其是不要说无关的话。介绍自己也免了,他要想知道你们的名字,会主动询问的。” 几人纷纷答应,年纪小的还好,年纪大些的不免暗想:连介绍都不许我们说,那岂不是都归她说了?是真要如此,还是她拿着鸡毛当令箭? 裴守静继续道:“还有,若看到他身边有个白头发女孩儿,要客客气气的。不许失礼。”她又看裴仁虎。一则是裴仁虎和她大伯一样倨傲,二则只有他是自己弟弟,其他人点到即止,根本不需她操心。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辰正时分,上房门开,满头白发的剑客走了出来,坐在梅花树下一张椅子上。他发肤皆白,人好像雪堆的一般。 裴守静早带着一众子弟等在院子里。 他们把小院占了一大半,人挨着人,造成了不少死角。 汤昭站在一座精舍后面,观察着院中情势。 快了……时机到了。 “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汤昭回头,就见云仙姑也就是黑寡妇站在后面,神色不善。 “叫你回去你自己又跑回来,神神秘秘不知道干什么。你翅膀硬了?还玩悬的?你看看那剑客,昨晚那一战你没看见么……” 黑寡妇说到这里,突然挑眉道:“你要救司立玉?” 汤昭笑道:“试试……” 黑寡妇眉毛竖起,道:“自不量力!凭你?你要趁着没人溜到房间里,把司立玉背起来就跑?” 汤昭道:“我当然不行,我有计划……” 我有什么计划来着? 趁着剑客出来,我潜进去,然后……背着司立玉就跑? “昭哥。” 听到这一声,汤昭放松下来,道:“你终于来了。” 黑寡妇也是一惊,看着眼前的卫长乐,道:“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卫长乐含糊道:“我有隐身的方法。” 黑寡妇哦了一声,也不奇怪,剑术千奇百怪,隐身不算特别。她也没想到“消失”上去,因为她之前也不记得卫长乐这个人,不会觉得自己忘了他。 她疑惑道:“你既能隐身。自己进去把司立玉带出来就是,又和汤昭有什么关系?” 卫长乐叹气道:“我们之前是这样打算的。” 因为消失很强力,卫长乐本不需要趁着剑客出来才进去的,他本可以等着白发人入睡直接进去把司立玉也消失掉,让白发人一觉醒来就忘了司立玉的。 但是出了点意外,他顺利的进入之后,发现没办法把司立玉拉入消失状态。 在卫长乐手里,这把法器的消失状态是可以一直维持的,但仅限于他自己。他也可以把其他人或物带进状态,靠的是两个剑术。“强隐”、“漂没”。强隐对人,漂没对物。 当时让汤昭消失,卫长乐就用的强隐,很顺利在剑客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了。 但到了司立玉这里,卫长乐发现他的剑术失效了。具体原因不知道,不过很可能是因为实力差距,显然修炼到一定层次之后,对剑术有一些抗性。而卫长乐根基太浅薄了。 “后来我们想,可以让长乐催发剑器之后直接交给司老师。司老师可以适应剑法。” 之前司立玉曾在酒席上加持消失状态去各处刺探,只要握着剑。 但问题是,司立玉不天生符合剑法,没办法催动剑术,他消失之后,其他人就没法消失了,只有他自己能出来,其他人就得留下。 这是个极限一换一的问题。 所以他们的计划是汤昭进去,司立玉出来,汤昭藏在房间里,卫长乐在外面接应,拿到剑后再进去把汤昭带出来。 “就像一个茶壶装十升水,,一个杯子装四升,一个杯子装七升,怎么着能把茶壶灌满?我们琢磨了很久。” 黑寡妇哼道:“你们还很得意了?靠着这些小算计颠来倒去,是不是像玩游戏一样快乐啊?”她瞪着汤昭,道,“不管怎样,有一个忠告是刑极给你的。你的资质,永远也别暴露在剑客眼前。” “还有你,卫长乐,你们两个都要明白。一个有灵感的孩子对剑客来说,可不只能当弟子用。你们想过没有,连合阳县都有那么大的人口买卖,那些被当牛马卖出去的孩子,都是进大势力当后辈弟子的么?” 汤昭汗毛一炸,黑寡妇瞥了一眼院中簇拥着剑客的少年们,道:“只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会觉得把自家弟子塞给陌生剑客是好事。你们觉得这白头发来这里是好意?” 68 猜剑 上房有两间,外面那间是剑客睡的,里面那件安置了司立玉。 司立玉倒在一张草席上,依旧昏迷不醒。 偷偷溜进去的汤昭见此情景,心里咯噔一下。 倒不是司立玉状态凄惨,再惨惨不过昨天晚上,反而是因为他浑身血迹被洗净了不少,尤其脸上仿佛面具一样的血垢已经擦拭干净了。 会是那剑客擦的吗? 他看起来不像是耐心的人,而观里干杂活的只有汤昭而已,难道说这里除了剑客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他并没有见到,这屋里显然也没有。 事已至此,汤昭不能放弃,取出一个手环,给司立玉戴上。 手环是个蜈蚣形状,是那晚孙盛留下的,又被判官转送给他。 术器:百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免疫失控等负面状态。 司立玉戴上手环,蜈蚣背上那道剑痕肉眼可见的缩短,渐渐消失。 术器在生效,也在失效。 汤昭盯着司立玉看,唯恐剩下的一次机会挽救不了司立玉。 就见司立玉睫毛微动,接着睁开了眼。 眼球黑白分明,那层血色已经退了下去。 汤昭松了口气,这一件术器用得值。 司立玉陡然睁大双眼,似乎在回忆什么,但眼神一阵恍惚,然后又垂下眼睑,显得很累。 汤昭不能叫他睡下,把法器放下,轻声道:“司老师。” 司立玉看到了他,一惊,道:“你……” 汤昭想起他还误会自己在白发人手里,解释道:“我长话短说……” 当下几句话把他出来跟黑寡妇做任务,路遇司立玉和白发人战斗,然后现在用消失法器救他出去等等一股脑说了。 因怕他不肯放自己留在险地,汤昭故意催促道:“我们的方案已经很完善了,你跟我们走,回头找来检地司各位大人,还怕找不回场子?” 司立玉目光在汤昭面上一扫,轻嗤了一声,按住额头,道:“我现在很累,听不懂你的大计划,咱们一起出去。” 汤昭又解释道:“这个不行,你不能催发剑术……” 司立玉看着他,汤昭一愣,呆呆道:“你可以么?” 司立玉解释,道:“法器而已。只要不是与灵感方向逆冲,都可以用御剑术催动。所谓御剑术,就是驾驭剑的术。驾驭……当然就包含强迫之意。我们学习御剑术,就是为了催动不合契的法器。” 汤昭恍然,道:“原来如此!” 小了,他们的见识小了。 原来司立玉能催动剑术,害得他们费了一晚上的劲! 如此就简单了,只要司立玉带着他一起出去就好。能够一口闷时,汤昭也不是非要用几个杯子装水。 司立玉拿过法器,汤昭瞬间看不见他,也想不起他了。 还不等他圆自家的逻辑,司立玉突然出现,法器掉在地上,一手撑住草席,一手按住额角,神色狰狞。 汤昭反应过来道:“怎么了?我现在已经消失了吗?” 司立玉眉梢眼角不住抽动,道:“我……集中不了精神了!” 汤昭懵然道:“意思是……你太累了吗?” 司立玉摇头,用手按住额头,道:“不,不,我永久的失去了一部分精神……还有意志。没办法集中精神,很涣散,我没办法御剑了……我废了?!”说到最后,他声音嘶哑中带着几分呜咽。 汤昭心中发凉,道:“怎么可能……啊,是剑术吗?是那家伙的剑术吗?” 听到“剑术”两个字,司立玉从逼近崩溃的状态渐渐平静下来,喘着气轻声道:“对,剑术,剑术而已。他的剑术是……是什么?肯定有解。” 汤昭道:“我去查探一下?”他还真能查探,他的眼镜应该可以在近距离“叩剑”,再加上消失法器,可以无声无息靠近,正适合去探查剑。 司立玉反手抓住他,低声喝道:“扯淡,你疯了!你看能看出鬼来。别去,我们想一想……昨天你看到他的剑象了么?” 汤昭道:“剑象啊……” 是罐子一样的东西么? 汤昭努力回忆那白发人的状态,除了真提着一个罐子,好像身上并没有其他的地方? 司立玉道:“他只是一个剑客,剑象不能凝实。但全力释放剑术,会绽放剑象——就是这把剑将来显化之后的形象。”他以为汤昭一无所知,觉得自己解释得说不清楚,现在又思路不清难以解释,道,“你有没有看见他放剑术之后,在空中凝结出具体的形象?可能是禽兽,可能是器物,乃至于天气或者鬼怪……” 汤昭依稀那人出剑闪动白光,似乎有变成某种形象,但是没看清,绞尽脑汁的道:“我觉得是一种动物……白色的……动作特别快……嗯嗯……” 司立玉眉心紧锁,道:“你既记不清,说明剑象没有真正出现,也说明他打我很轻松,不必全力以赴。我终究不能和剑客抗衡,超常爆发也不能。可惜,幻象能帮着我们猜他是什么剑。你跟我说一下,昨天你旁观他用剑术有什么效果?我中剑有什么反应?” 这是分析剑客的正规流程。剑客对战,情报极为重要,检地司有专门分析各个剑客剑意、剑法、剑术的分部,一般的吏员也得学会根据情报进行分析。 汤昭定了定神,他觉得现在应该先撤退为要紧,剑术什么的以后再猜也不迟。但司立玉情绪有些不稳,眼睛又开始如昨晚一般弥漫起血丝,汤昭不便刺激他,只得随着他细数道:“昨天晚上……他应该用了三次剑术。” 第一次他用剑把司立玉的血色利刃打成了虚影,然后倒卷回去。 第二次他对司立玉连出两剑,让司立玉突然晕倒。 第三次,他一挥剑,司立玉没了,然后又一挥剑,司立玉又出现了。 最后一次好像是剑术不成功,后来那剑客嫌弃的说:“太重了……” 汤昭绞尽脑汁,把他注意到的细节一一复述,看着司立玉。 司立玉目光转动,似在思考,但时不时会变得茫然,显然不能集中精神对他分析判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你怎么看?” 最后,司立玉不得不无奈的问汤昭。 我其实是想用眼镜看。 但看司立玉状态越发有崩溃的趋势,汤昭还是道:“他这应该是几个不同的剑术吧?” 司立玉道:“当然是,正式的剑客肯定有不同的剑术。推测具体剑术是没有意义的,要往根源上推测,所有的剑法都是剑意的延伸,剑术又是剑法的延伸。至少要推断到剑法一级。哼,他只是个剑客,可能还没有剑法,还是推测剑意。” 汤昭沉吟道:“剑意的话,我觉得可能是掠夺?” “掠夺?” “你看每一剑你都损失了一部分。第一剑,他掠夺了你剑术中的能量?第二剑他掠夺了你的……是不是魂魄?我记得他那招剑术叫‘失魂’。” 司立玉摇头道:“区区剑术,焉能触及魂魄?他叫失魂可不是真的失魂。剑术名字都是自己起的,叫毁天灭地也行。” 汤昭反应过来,道:“是了,可能是取‘失魂落魄’之意。精神恍惚,意志涣散,他可能掠夺了你的意志,第三剑你人都没了,他便掠夺了你这个人……” 等等,那还能叫掠夺吗? 司立玉揉着太阳穴,道:“你用掠夺,这个词包含着损人以利己的意思。但是看来,他并没有把掠夺的能量也好,意志也好给自己用,而是贮藏在剑里。” 听到“贮藏”这个词,汤昭愣了一下,想到了平江秋。 如果剑意同样是贮藏,那他入室夺取罐子是有什么意义么? 掠夺? 司立玉道:“拿过来,关起来,包括人。与其说掠夺,不如说绑架。” 汤昭回过神,道:“绑架也有交赎金这一环呢,照你这么说,不以勒索钱财为目的,不妨说他是非法拘禁。” 司立玉瞪了他一眼,显示是觉得他无聊,道:“我们先这样猜测,他掠走了别人的东西,存在他那把剑里。包括我的精神……” 汤昭嗯了一声,道:“要夺回你的精神,需把他的剑折断?” 司立玉道:“你要能做到也行。” 汤昭道:“您继续。” 司立玉道:“他嫌我重,就把我放了。说明他剑里能藏得东西有限。之前他吸收了我的攻击,也即刻放出,想是为了不增加负担。” 汤昭明白了,道:“那就需要让他拘禁些更贵重的东西,把空间占满,就能把你的精神还回来了。” 等等,白发人的空间小吗? 平老头的罐子空间可是很大呀,藏起东西来简直无穷无尽。 这么想想,他很危险啊。 难道剑意相近的剑客之间真会有什么残酷竞争么? 还有一个汤昭没说出来的忧虑:最好白发人不想得罪死检地司,或者觉得司立玉有利可图,没把司立玉的意志随手丢弃。 不管怎么说,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汤昭劝道:“咱们已经找到了方向,现在不妨先撤一步。你状态不好,我又没趁手的家伙,计划也没制定好。咱们也逃出去再从长计议。” 司立玉道:“我出去,你留在房间里往哪儿藏?” 汤昭目光斜斜看向角落里一个罐子,道:“我身材小,哪里不能藏?” 司立玉也看见了罐子,若有所思,接着也不废话,果断道:“也好,你先藏起来,我去去就回。白发剑客……我要他死。”一伸手,将剑握在手里。 汤昭一阵茫然。 他干什么来着? 紧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罐子。 对了,他偷偷溜进来找老朋友来的。 来到罐子旁边,他仔细端详,是平江秋没错了,还是之前藏在他床底的花盆一样的造型。 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似乎是…… 瓶口多了一圈白色的细丝? 那是什么? 白色的……头发? 汤昭谨慎的没有去碰触,轻声道:“先生,我方便进去吗?” 这时,一个纸团从罐口跳出。 汤昭登时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时的纸团邀请,微微一笑,打开纸团,上面写了几个字: “找……判官……救我?!” 汤昭双目圆睁,手指收紧。 这时,外面忽然喧闹了起来! 68 离火 白发剑客坐在梅花树下。 这个时节,梅花未开,只有歪斜盘绕的枯枝,就像剑客头上的白发,凋零又寂寞。 众少年少女站在他面前,心中惴惴不安,但多年的教养又让他们强撑着,不露出怯色。 白发人目光扫过这些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嘴角上挑,难得露出笑意,显示他心情很愉悦。 至于为何愉快,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 他随手指了最前方一个少年。 那少年面露喜色,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小人午河庄氏庄年,拜见剑客大人,剑客大人一向安泰?” 裴守静蹙眉,这庄年话太多了,不等剑客问就开口,看来自己说的话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白发人道:“你家给你带了什么?” 庄年一怔,没想到白发人上来就问这个。 家里把底蕴给他带上,当然是不怕给剑客看的,甚至还期望剑客见他们家有重宝高看一眼。可是他心里觉得,那白发人怎么也要先问他的出身,再考校他的能耐,再探他家的家底,最终才看底蕴。 怎么前几步都不走,直接看宝物? 会不会太……庸俗了? 他这样腹诽,可不敢失了恭敬,从怀中取出匣子,躬身道:“这是家族祖传青藤剑。” 打开盒子,只见一把四尺长的剑,剑身泛着幽幽青色,剑身上的纹路好像是细藤缠绕在一起。 白发人伸手一抓,把青藤剑抓在手中。庄年脸色微变,忙低下头。 要知此剑是家族至宝,庄年身为嫡系继承人又有资质,在家中地位前三,也不能随便碰触,何况外人?只是家族规矩在剑客面前不值一提,庄年只有低头闭嘴。 白发人把玩一阵,道:“一重法器?” 庄年没法回答,他依稀知道自家这剑是法器,但法器的分级可不知道。但他听着觉得“一重”不算高等,总觉得配不上自家法器的身份,要知道他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过自家法器的神奇的。 白发人并没有归还,反而随手将法器放在旁边一个匣子里,继续问下一个少女,道:“你带什么了?” 这些少年男女一一上前奉上带来的剑器,基本上都是法器,连裴家也让裴仁虎带来一把新的法器。这些家族里是不可有真正的宝剑的,就算有也不会带出来,带出来也用不了。且宝剑太挑剑客,不能用御剑术强持,无人能驾驭还不如法器实用。 只有一个少年带来的竟是一把真术器,虽然打造十分精良,但终究差着境界,众人用各色眼光看他,看得他面红耳赤。 要知法器必是剑侠的剑才能制造,比术器稀罕得多,威力也大得多。然而术器不能留存太久,一定时间后便归于平凡,而一把法器则可以长存,至少百年不会损坏。因此天长日久的积累下来,世上的法器也不算太少。他们这些家族豁出去一部分身家,终究能弄到一把作为底蕴的。拿术器当底蕴,有些不上档次了。 “这把法器有意思。”白发人看了一圈,最后留意一把鲜红色的剑。 那把剑乍一看是鲜红色,多看两眼,只觉得红中又带白色,红色鲜艳似火,白色纯净如光,剑刃上仿佛有火焰在跳动,瑰丽神逸,不同凡俗。 王诚略仰了仰头,道:“这是我家祖传法器——离火剑,印自上古神剑,虽是法器,威力并不差于寻常权剑乃至……” 白发人淡淡道:“确实是一把古剑。听你说话也有些见识,你看过古剑谱?” 王诚道:“晚辈没有见识,但是家祖曾有幸看过剑谱残本,看到过那南明离火古剑图影,一直念念不忘。说我家不出剑客便罢,若出剑客,最好能找到古离火剑。” 白发人道:“你想持古剑?好大的胃口。如今天下的古剑剑客寥寥无几,每一位都是一方之尊。” 王诚道:“若古剑不现世便罢,若现世,剑客为什么不是我?”这句话朗朗有声,他们这等世家子弟,不管性情如何,绝不缺乏自信。 白发人用正眼看了他,道:“有志气。你能御持法器?” 王诚道:“当然。” 纵然他的家族没有完整的剑客传承,一些常识还是懂得。倘若王诚连法器都不能御持,还要靠御剑术强持的话,那什么成为古剑剑客的话就不是豪言壮语,而是梦呓笑话。 见白发人示意,王诚一伸手,把离火剑握住。 剑,瞬间燃烧! 原本如同火焰跳动的剑光真的跳跃了起来,三尺剑刃爆发出七尺长的焰光,焰心鲜红,越往四周越白,那一抹在风中跳动的焰尾已经变得纯白,超脱了火的温度,就像最强烈最明亮的光芒。 周围少年感受到了高温,纷纷后退,站在几丈开外犹自燥热,好像自己都要爆燃起来。 白发人盯着跳动的火光,又看王诚的左手,他的左手掐的很工整的剑指。 不是御剑术。 没有催发剑术,就有这样的威势,王诚和这法器很配。 法器是剑法的影子,王诚能够御持法器,说明他的天赋方向与剑相同,将来那把古剑放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也极有机会获得认可。 当然不是肯定。剑挑剑客有时候是带点玄学的,有时候甚至不是挑天赋最强的人。 王诚持着剑,炽热的火焰几乎卷到他身上,却没有伤害他分毫,他神色激动,额上青筋暴起,道:“我要——出剑了!” 剑客道:“出吧。持剑的人当然想出剑,何况是认可自己的剑。” 他神态平静,其余人却再度退了几步,看他手上那道火,怎么看怎么危险,他要来一个横扫,这院子里的人谁抵得住? 王诚神色专注,长剑指向前方,突然大吼一声,一剑挥出! 一道鲜红的火光劈下,热浪向两边狂卷,周围的空气被摩擦出了焦糊味。 剑光长达数丈,横切了整个院子,院中几株梅花甚至没等火光掠过已经烧成了焦炭。 剑客正坐在梅花树下,看到火光迎头而来,略微皱眉,剑微微出鞘,些许光华闪过,将周围火光尽湮灭。 火光熄灭,庭院的土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焦痕,正面的院墙上也有烧焦的痕迹。所过之处草木早已化为灰烬,连墙上的枯藤都已经被烤干。 王诚看着自己的杰作,兴奋地喘着粗气,虽然全力之后浑身酸软,几乎就要跌倒,但强撑着站直了,绝不肯在众人面前示弱。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表妹撑住,他往裴守静那里看去,想要看看表妹看到自己这惊天一剑是什么反应。 这一眼,正看见裴守静愤怒地瞪着自己,眼中的怒火烧起来快赶上刚刚的剑光了。 王诚愕然,心想:她怎么生气了? 这时,人群中的庄年抢出来,指着王诚大骂道:“王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剑客不敬!刚刚那一剑你往哪儿劈呢?虽然剑客大人不会被你伤到,可是你胆敢向他出剑,莫不是早有怨恨之心?!” 王诚被他骂愣了,紧接着来不及愤怒,便是一阵惶恐,他也是世家弟子,勉强说一句钟鸣鼎食,深知有些事情不是没有造成后果就可以做,而是极大的禁忌,比如向高位者挥剑。 倘若不是一时上了头,他本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他几乎想要立刻撤剑躬身赔罪,甚至磕头赔罪也可以,家里早教育过他,对待真正的上位者,卑躬屈膝不算什么,保存自身才是第一。 这时白发人道:“很有趣。十分大话中也有一线可能。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王诚一震,宛如绝处逢生,接着欣喜若狂:难道说这剑客看好自己,要给与自己好处?机会,是说他知道剑的下落要指点自己去找吗? 白发人道:“你站到守静旁边。” 王诚轻飘飘的来到裴守静身边,先高傲地瞥了一眼芸芸余子,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裴守静,想看看她的怒气消了没有。 就见裴守静脸上已经没什么怒意,但是还是很凝重,似乎带着一些……担忧? 白发人似乎失去了和别人说话的兴趣,剑轻轻一挥,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儿。 没有人看出这女孩儿是怎么来的,众人眼前一花,就看到了她。 那女孩儿看来瘦瘦小小,穿着整齐的细布衣裙,容貌清秀,头发却是灰白色,就像燃烧过后的灰烬。 女孩儿出来,向白发人行礼,道:“幸先生。” 白发人嗯了一声,伸手指向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众家族弟子所有的法器。 “明镜,看上什么随便挑。” 69 选择 火焰烧尽了院中草木,院中只余下四面八方来的冷风。 众少年在冷风中发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盘中那些法器,不是……我们的吗? 王诚张了张口,裴守静一动,按住了他。 王诚这时可顾不得什么表妹的纤纤玉手与自己肌肤接触之类,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这里,这剑客,这一切似乎跟他想的不一样。 众少年也在怀疑,直到那灰发女孩儿真的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才确认有些事情不是他们想岔了。 虽然惊怒,但竟无人开口质疑,一时鸦雀无声。 灰发女孩儿挑好,拿起一把青色的剑,道:“就这把。” 她拿起的一瞬间,剑身扭动起来,化为无数细细的藤条纠结生长,枯木逢春,生机勃勃。 庄年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这是我庄家的青藤剑!你快放下!” 灰发少女明镜被他的气势一震,手中的剑垂下几分,但那些藤条依旧不住的盘绕,甚至绕上她的手指。 白发人欣然看着她,道:“喜欢么?” 灰发少女懦声道:“喜欢,可是……” 白发人温言道:“喜欢就好。喜欢就拿着,如果有人质疑你,你要怎么回答?” 灰发少女怔怔道:“我……应该说……” 白发人道:“你可以说;‘什么你的我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剑认得是谁?’” 饶是庄年也知道不该惹恼剑客,也知自己如同蝼蚁,可事关他家族宝物,哪怕浑身大汗,也提高了声音,道:“阁下,我知道你强大,可也不能不讲道理吧?这明明是我家传下来的法器,在我高祖手里曾青藤万条,威震八方!你们不能强抢吧?” 他额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抢回剑,但始终不敢踏出一步。 “你们……”突然,他回过头,对着其他少年道,“你们看,这是明抢啊,他抢了我的,难道就不会抢你们的吗?” 没有人呼应他,众少年心中除了惊惧,就是几分庆幸——幸亏他拿走了庄家的青藤剑,这样就不会拿我们的了。 白发人仿佛没看到庄年的吼叫,继续对明镜和蔼道:“选一个就够了吗?” 明镜低声道:“够了,我只亲近它。” 白发人点头,道:“真棒,这就找到自己的方向了。”随手一卷,将所有的法器都卷在袖子里。 众人仿佛跌落地狱,瞠目结舌,心中只想: 他竟然全都要! 几个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张口欲喊,就听有人道:“别吵!” 说话的竟是十来岁的裴仁虎。 这小胖子竟紧绷着脸,严肃的像个古板的中年儒生,大声道:“你们别吵,打扰了大人怎么办?” 众人被他指责愣了。 裴仁虎振振有词,道:“世间尊卑有道,卑者从尊,天经地义。此地以剑客大人为尊。生杀予夺,尽归于他。我等只需安分顺从即可。你们还要反抗吗?退下,退下!” 裴守静听得“尊卑有道”几个字一出,瞳孔微缩,看向那白发人,怎奈她的位置只能看到那人的白发,看不清表情。当然看清也没用,白发人几乎没有表情。 王诚心想:这小子倒有城府,沉得住气,和那几个蠢货不同。他知道他们加起来打不过剑客,不乖乖破财免灾还能怎样?乱吵乱叫,拿不回东西只怕惹恼了剑客,落个人财两空。 他说的当然是缓兵之计吧?不会是真有人从心里这么想吧? 白发人霍然站了起来,白发自然垂下,又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在他身边恭敬侍立的明镜突然退了一步,手中青藤乏力的垂下。 “尊卑有道,生杀予夺,说的真好。”他缓缓踱步,来到众人面前,他本身就高,这些少年男女又没长成,竟被他的身形遮住了阳光,全缩在阴影里。 “明镜,你听见了么?”他这样问着,却没回头看灰发女孩儿,“只要成为剑客,只要强大,做什么都可以。夺走他们的一切,他们还会主动为我们解释。” 他这话似乎在笑,但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寒意。 裴仁虎只觉得不妙,但他想不明白哪里有问题,他年纪太小了,只读过书,没经过事,所以只有茫然。 他只觉得头顶一沉,一只大手按在他头顶,道,“你看看,这些朱门大户都教小孩子些什么?弱者低头认命,强者为所欲为,比如这样——” 说到这里,旁边一个少年目光瞪大,突然失去了焦距,倒了下去。 “或者这样——” 又一个少女都断了线的木偶,扑通一声倒地。 “这样、这样……” 一个个少年男女倒了下去,伏在地上生死不知。只有裴仁虎被按在原地,浑身发抖。 这一刻,什么经典,什么书礼,全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甚至想不起问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这么顺从了,剑客还不满足,还要他们的命? “还有你——” “等等!”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阁下,他不懂事,请你饶他一次。他是我弟弟。” 这一刻,裴仁虎突然涕泪交流,呜咽道:“姐姐!” 裴守静上前几步,恳求道:“剑客阁下,他只有十一岁,是个傻瓜。他说的其实不是他想的,都是他爹怎么说,他学舌而已。他什么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只是喜欢大声嚷嚷。我们小的时候都这样。你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绕过他一次吧。” 王诚一个激灵,想要附和表妹几句,舌头有些僵直,发不出声音,只呜噜呜噜几声,跟着点头。 白发人缓缓转头,按着小胖子的脑袋,道:“哦,你说他胡说八道。我虽然强大,但不能为所欲为?” 裴守静摇头道:“我也没有想法,我也是愚蠢的小孩子。只求你放过他。” 白发人道:“明镜,你说呢?” 那灰发女孩儿犹豫一下,点点头。 白发人摇头道:“你也没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个个都这样愚蠢。好,我可以放过他,要你自己来换。” 裴守静道:“我?” 白发人道:“你跟我走,我要你做一件事。如果你不走,我就带走他。”他揉了揉小胖子的头发,“其实我一开始就找得是你。不过日常看来,你还算顺眼,我又心软,想放过你了。现在你自己做个选择吧。你,还是他。” 王诚心中一沉,敏锐的感觉到,这件事一定非常危险,甚至有死无生,他越发后悔来这里,本拟奉承一位强者,没想到此人从一开始就怀着如此恶意。 不难想象,他们少年送上门时,那剑客一定肚子里大笑,竟有些蠢货连人带财一起送上门来,还有意外收获。 此时他别无他念,只想自己能全身而退,如果可能,表妹也能活着。 他颤颤巍巍低声道:“表妹,不要答应。族弟而已,又不是……又不是亲弟弟。” 白发人看着他,道:“本来你也可以。但你竟放豪言要做古剑客。好,我就给你个机会,叫你活着,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 王诚这才知道,所谓给个机会可不是要给自己什么机缘,只是饶过自己一条命罢了,而且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好运。 其余人连命也没有? 他甚至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说自己这几个家族曾经得罪过此人,他成了剑客回来报仇了么? 也不是不可能,身为地方豪绅,得罪的人并不少。虽然直接得罪剑客不可能,但这剑客成为剑客之前呢? 他转头看向裴守静,再次用眼神提醒她不要做傻事。 白发人道:“怎么?你的决定是?” 裴守静低头道:“我……” 王诚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岂能——束手待毙!” 她高高抬起头,呐喊着,向前直冲,手在腰间锦袋一抹,银光闪烁! 权剑——出鞘! 上架感言 本书要在3月11号上架了。 怎么说呢,百感交集吧,成绩马马虎虎,算是我这个笔名中比较差的成绩了。虽然这已经是大家鼎力支持,甚至额外溢价的成绩了 时隔八年重新写作,感觉有点跟不上时代了,可能是年纪大了,适应不了现在的脑洞流了。现在要没有新奇的想法,真的很难吸引读者。 当然,我自己固有的毛病也没改过来,节奏慢、对话长、喜欢绕圈子之类的。我自以为这些年文笔精炼了一些,尽量删除一些没用的赘余,让文不那么跑题,但看来进步不大 但离人还是喜欢写作,要是没有热爱,也不会八年之后依旧拿起笔了。 创造自己的世界,无论如何,是一种奇妙美好的体验 这本书我会写完,感谢大家继续支持,希望放下笔的时候,对书中人,对读者,对我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上架第一天会万字更新,500订阅会加更(等等,不会没有加更的机会吧?),谢谢! 70 梅花,火焰与鱼(上架啦,求订阅!求票票) 银光闪烁,梅花盛开! 瞬间,裴守静手中绽放出一朵五瓣梅花,化为一把巨大的—— 八棱梅花亮银锤! 硕大的锤头比少女的脸还要大,在空中带起两道烈风。 “一锤——撼山岳!” 巨锤携着开山裂石的巨大力量,往前冲撞,周围的风被排开,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声! 裴守静的婀娜身躯被银光包裹,耀眼非常,与银锤化为一体,仿佛冲向千军万马的盖世猛将,气势一往无前! 白发人被巨大的气浪迎面撞击,也不由退了一步,长剑格挡,发出了铛的一声。 交击中,他连退了几步,脚下步伐都乱了。 纯比力量,他大败亏输。 裴仁虎就在左近,因为裴守静运力精准,他没被打中,但也被劲风吹得翻到,在地上连续滚了几个跟头,一直滚到院角。 裴守静稍稍落地,喝道:“还不快滚!” 此时她身上的银光已经不再流动,而是凝固在周身,化作一环环银色光环,如锁子银甲一般将她周身护住,胸口一片银光更如铠甲的护心镜。 手持银锤,身披银甲,气吞龙虎,她是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裴仁虎张了张口,抹着眼泪道:“姐姐……我……” 王诚在旁边叫道:“还不快滚,你个废物留在这里干什么?” 裴仁虎脸色发白,哭着掉头跑了出去。 裴守静微微侧头,向王诚点头示意。 王诚心中一热,想说:“我跟你并肩战斗。”一时说不出来,手中离火剑喷了几丝火星。 白发人不在意裴仁虎,反而看着裴守静手中的银锤,道:“你的剑?权剑?” 裴守静朗声道:“裴家,裴将军剑!” 裴将军! 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 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这是裴家自先祖一代代留下来的权剑,裴家子弟持剑此发挥威力很简单,只需要有裴家的血脉和与先祖一样流淌在血液中的勇气。 裴守静可以,从小就可以! 白发人点头,长剑如白虹,中宫直进,一道白色的剑芒笼罩在剑身上。 裴守静毫不闪避,同样锤举向前,锤顶上的梅花痕迹仿佛要在银光中盛开一般。 “两锤——断江河!” 亮银锤陡然膨胀了数倍,仿佛车轮大小,银光更比锤又大了百倍,一圈圈环绕在锤头,无数气劲更环绕在外,如龙卷风一般向前推动,碾压四方。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气势! 这种气势,即使有山岳河川在前,也会被压倒中断! 锤影所压之处,土地凹陷,屋倒墙裂,碎石和残骸四处乱飞,即使只是被劲风扫到,合抱粗的大树也根基摇动,枝条震落,草木皆伏,仿佛大风过境。 白发人在银光中挥剑,只是他的剑闪烁的也是白光,淹没在漫天银光中,毫无声势,他的身影在银光中跳跃而起,反手刺剑,身子冲入光中…… 能胜么? 王诚看不清楚,他心里觉得,胜过白发人大概不可能,但能把他逼得一定程度,不得不让步,自己再帮着转圜一下,也许就能全身而退了。 终究还是不能指望赢啊! 银光散去,裴守静神色端严,此时银光已经不止附在她的身上,头上也盘着一团银色,遮住了她如云发髻,如同银盔。周身的气势越发锋利无匹。 另一边,白发人露出身形,他正站在一堆废墟上——那堆废墟几个呼吸前还是一间屋舍,这小小道观经过连番摧残,大半院落已经成了白地——一手持剑,一手掐诀,白发飞舞,多少带着几分狼狈。 但是一点伤痕也没有,衣衫也没有破损。 不中用! 王诚心往下沉,放弃了取胜之念。凭表妹肯定是不能战胜了。 那么,加上自己呢? 他立刻想起自己刚刚志得意满的那一剑,他激发出从没有过的强大火焰,连梅花树都焚烧殆尽,白发人好像……剑都没有出鞘。 不行,加上自己也不行! 他不由懊悔:刚刚赶走裴仁虎的时候,自己要是也跟着出去就好了,想来那时多走一个人也无人在意。现在都杀红了眼,自己再走不引人怀疑吗?万一剑客给自己一剑……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另外一人。 对了,可以…… 轰—— 战斗爆发,即使是裴将军剑也不能连续施展强大剑术,裴守静凭着权剑加持强大的力量,奋身而上,与白发人交战。进站中,巨大的锤头依旧占有优势,微微调转方向就将对方全部进攻封死,自己进攻也能横扫一大片,只不过费力。 对于权剑使,尤其是裴守静这样天选的权剑使,力量的极限在裴将军剑上,唯有身体的负担是自己的。她专注于战斗,没有任何退却之意。 与此同时,王诚也动了。 他剑刃再度流火,猝然劈向了灰发女孩明镜。 明镜一惊,本能的持青藤剑迎上。那郁郁青藤碰到了红中带白的火焰,忽的一声,竟被点燃!她举着一个火炬,眼见火势蔓延至自己这边,眼看就要烧到脸上,惊叫起来。 就听一声呵斥,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王诚本能的用剑一迎,突然浑身乏力,噗通一声,趴倒在地,手中离火剑掉落,顺着地面滚出去老远。 耳边又有风声响起,不必抬头也知剑光又临,王诚抱着脑袋,心想:“我命休矣!” 又听得一个女声叱咤,一道银光闪过,发出铿锵之声,剑气登时消弭。 是表妹救了我! 此时,他没有丝毫绮念,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瑟瑟发抖。 白发人懒得再看地下那团瑟缩的废物,对对面的裴守静道:“这等色厉胆弱,欺凌弱小的废物,你也要救么?” 裴守静手中持着一团银光,只是不再是梅花亮银锤,而是一张银胎犀角弓,她就是用这张弓射出来的箭救了王诚一命。 这把弓也是剑,依旧是裴将军剑!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 依旧是裴将军! 裴守静冷声道:“兵者,诡道也。论战争,你我是敌,攻敌所必救,何错之有?若论人品,欺凌弱小,你难道做的少了么?你还配指责别人么?” 白发人摇头,道:“你果然也是卑劣之徒,我就知道。因为你流着肮脏的血,一时看着干净,拨开来终究是脏的。果然不该对你们这等人心存期望。而这个废物,更没有丝毫优点。就凭他也配妄想持古剑?明镜,把离火剑收了。” 明镜答应一声,扔掉了还滋滋冒火的青藤剑,去拿掉落在外的离火剑。 裴守静冷眼看着,眼前交战,区区离火剑已经毫无分量,她犯不上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分神。 离火剑掉落在仅剩的两间精舍的台阶下,明镜弯腰去捡,突然,一只手先抢先握住了剑。 明镜一怔,抬头去看。眼前出现一个道童,五官俊朗,似曾相识。 有不速之客出现,白发人也是一怔,裴守静更是惊道:“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还出来了?!” 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就见他露出惊喜交集的灿烂笑容,轻声道: “终于……我找到了!” “裴姑娘!”他提高了声音,“你让开些。” 裴守静一愣,跟着退开。 五指握紧,汤昭提起了离火剑。 光焰——爆涨! 如果说王诚握住的是一道火焰,汤昭握在手里的就是一轮太阳! 纯白色,没有丝毫杂色的火光腾空而起,骤然蹿上了高空,耀眼的光芒照的方圆数十丈连影子也没有。 光焰在跳跃,在欢呼,而剑在兴奋! 感受手中剑与自己如血肉一般连接在一起,汤昭已经不用问,不由叩,就知道自己旁观时隐隐的感觉没错。 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所谓方向,一见,便知有缘,能持,必是有份! 眼镜的镜片闪过无数文字,他已无心再看,也不用看,当他握住属于自己的剑,他自然而然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剑法,朱雀火——” 轰! 火焰再度升腾,爆发不可逼视的巨大火焰卷向白发人,白色的光焰中,似有一只身姿翩然的火红巨鸟,在火焰中舞蹈! 南明离火,是朱雀之火! 刹那之间,白发人已经被火焰卷起,白发几乎被火焰撩的发焦,他再不能平静,持剑暴喝道:“纯阳,给我——封!” 剑刃向下劈去,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剑刃上飞出,形象凝实,再非虚无的白光。 那是剑象! 剑象一出现,就正面迎上铺天盖地的火焰,夷然不惧! 与此同时,剑刃展开,一些难以察觉的混沌气团被悄然放出,又分为几团各奔东西。 有一部分分散到地下的许多少年身上,有几个少年手指立刻开始动弹,另一部分则悄无声息的钻入后面那座幸存的小屋中。 光焰狂舞,过了好久才熄灭。 裴守静适应了好久,才摆脱了视野的一片雪白,看到了悬在空中的白发人。 他的白发还在狂舞,比之前似乎短了一些。神色狰狞,似欲噬人。 在他身前,一道成形的幻象不住地游动。 那是一条白色的鱼。 71 纯阳(第二更) 细长的白色鱼眼珠乌黑,灵活的在空中游动,仿佛留下一条条白色的轨迹。 鱼……是鲸吗? 汤昭脑中不断分析着,如果是鲸的话,剑意可能是鲸吞,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很相近。 不过,这瘦长的白鱼说是鲸也太勉强了吧? 白鱼,黑眼……还有那眼熟的细长弯曲的姿态…… 不会吧? 汤昭脑中出现了一张黑白分明的图——太极图! 太极图,阴阳鱼。 玩的这么大吗? 以太极图的一半白鱼为幻象的剑会是什么剑?太极剑? 不,刚刚他好像说——纯阳? 阴阳两分,白鱼是纯阳,也说得过去。 只是太大了。 敢叫这个名字,就算是真的离火剑来了也比不上吧?那白发人当真有如此气魄,能驾驭这种剑? 汤昭想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法器。这褪去红色转为纯白的剑正在鸣叫,显然是极兴奋——它与汤昭竟如此配合,发挥出这样前所未有的力量。 “对不住了,朋友。” 汤昭虽然第一眼看见这法器就心中悸动,潜意识里渴望得到,但真正握在手里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巨大的快乐之中。 不拿到这把剑,他不知道剑与剑客是如何互相挑选的,拿到了就懂了。根本无需特意选择,一眼钟情便能执子之手。 法器的力量自然而然流到他身上,他的意志水到渠成的贯入法器中。 双方本来该如鱼得水,先互诉情肠,再心意交通,最后才能渐入佳境,成就天作之合。 可惜,当时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机不可失,他趁着白发人没防备,骤然激发了法器的最大力量。 剑法——全力爆发! 他知道这未必伤得了剑客,但能让对方全力抵抗,释放剑里拘禁之物就达到目的。 不知道,成功了吗? 不管成不成功,他都没办法再爆发一次了。刚刚那次甚至已经超过了法器的极限,也超过了他的极限,双方都要休息一阵。 可惜啊,还没有怎么并肩作战呢。这样简单粗暴,不知会不会破坏感情? 白发人在白鱼的环绕下静静漂浮,神色平静,无喜无怒,似乎与世界隔离,盯着汤昭,道:“哦,是你。” 汤昭道:“哦?阁下认得我,我们素未谋面吧?” 白发人淡淡道:“无需谋面,一见已知是你。我这次下山有两个目标,一个达到了,另一个也近在眼前。”他瞥了一眼裴守静,道,“本来我是想找你的,因为找不到你,只得退而求其次,本来以为这个替代品还不错,但看到你我便知道,果然还是要找你。” 汤昭道:“这么说,你见了我,确认我果然值一千两银子?” 白发人道:“一千两算什么?你不以俗物计价。至少也值三条命。你留下,其他的人都可以走。”他说话时,白鱼在空中留下一个个白色的幻影。 他给出的选择,和之前给裴守静的如出一辙,自始至终,他都自信非常,仿佛他自己是这世界的中心。 汤昭微一扬头,道:“裴将军,你怎么说?” 裴守静手中银光又幻化成大锤,身上点点银光好似五瓣梅花,在风中盛开,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你我联手并不落下风,岂能将大好局势拱手让与他人?” 汤昭笑道:“壮哉,裴将军!当时我还奇怪你那和梅花有关的剑到底是什么剑,原来是八棱梅花亮银锤,果然很配你。” 裴守静微微一笑,就和当初在梅花树下听到汤昭夸赞一般欣喜,道:“刚刚的火焰很漂亮。” 几人说着闲言,突然一起肃然,白发人和裴守静同时喝道:“起阵——” 一个白色的圆环在从空中降下,自上而下,化为白色的高墙,把所有人都笼罩在内。 与此同时,众人脚底盛开了数朵梅花,银色的梅花分为五瓣光华,不住流窜,将八方封锁,每人周围层层间隔。 “阳封——” “梅花——” “大阵!” 以阵对阵! 两人互相对峙,以自己为阵眼布阵,阵法已实实在在的交战在一起。 虽说都是阵法,其实完全不同。梅花阵是脚下无数梅花花瓣流动,化作一个个小小的阵法封锁八方,翻滚着控制四周。而阳封阵正好相反,阳鱼化作的白色高墙一圈圈旋转,不住往中心收缩,一点点推进,无可阻挡。 这灵活与强压的对抗,恰如刚刚巨锤对阵细剑,只是力与巧的双方倒转,现在梅花反而是灵活的一方。 而汤昭,在两人起阵的刹那以流火化了一双翅膀,瞬间起飞。 刚刚几人闲话时,汤昭就察觉他们都在拖延时间,在酝酿大招,他倒也想加入,可惜没有大招给他酝酿,最大的招数他已经放完了。 好在他也想拖延时间。 他第一时间给自己用火焰制造了个翅膀,这也不是什么剑术,掌握法器之后,法器产生的火焰就可以随他控制,随意变换形状,一对翅膀而已,不算什么。 不过翅膀也不代表能飞起来。好在他得到陈总的教诲,深知“力大砖飞”的道理,以翅膀大力拍打产生热空气,自然就托着他上升了。 也可能不是这个原理,但反正他飞起来就是了。 悬在半空中,他暂时脱离了两个阵法的绞杀一线,全力运转法器,操控更高温更强大的火焰。 火焰颜色越白,温度越高,他早就发现了。现在他觉得纯白火焰还有可以再提升的地方。 一个个纯白色的火球在他身边浮动,没有任何形状,只是安静的燃烧,汤昭渐渐进入了空明状态,调动全部的精神力去经营空中的火焰。 渐渐地,他的心神已经不完全的空明,而是进入了神鸟沥火诀状态,他心神沉浸,看到了火焰在燃烧,火焰中一片金色的羽毛…… 多日来,他所看到的仅仅只有一片金色羽毛,但在握住离火剑观想的瞬间,火焰似乎燃烧的特别剧烈,那烈焰中的神鸟不住舞动,露出一片金色的翅膀。 现实中,纯白火球中央,出现了一道道金色的影子,似乎是刚刚爆发的朱雀火中的朱雀之影,但颜色更显辉煌灿烂…… 此时梅花阵和阳封阵还在绞杀,梅花阵瑰丽多变,但始终不能撼动那坚固的高墙,当银光撞在白墙上时,立刻失去了灵活,沉淀在地上,形成了银色的梅花图案,就像被白光从立体压成了平面。 白墙压缩,银光不断地压实,渐渐地绞杀也不成为绞杀,而成了白鱼对梅花的围剿。 突然,白光大盛! 白鱼的光芒本来极纯粹,但并不灿烂,现在燃起的光芒不但璀璨,更炽烈! 无数白光从空中往四面八方飞去,好像无数个小太阳,无一例外的撞在高墙上。 白光的力度并不大,但撞在白墙上立刻燃烧起来,仿佛白鱼幻化的白墙是木造藤编,可以燃烧。 火焰所至,无处不可燃! 片刻,白墙烧坍塌了数处,忽然剧烈的晃动起来,最终拔地而起,幻化成一条白鱼,猛地冲向白发人的剑,身上还带着数处火焰。 白发人一斜手中剑,白鱼缩回剑内,一瞬间,那剑身拖着丝丝火光,似也要燃烧起来,但紧接着一道道细细的白丝在剑上流转,立刻将所有的迹象压灭。 与此同时,裴守静召回了梅花阵,无数银光熄灭。但被白墙压过,印在地面上的那些银色梅花图案并没有被她收回,还静静地在地上闪烁。 它们被封印在地上了。 剑的空间有限,不能封印那么多的力量,但以大地为底,一样可以强行封印。 这部分银光代表的力量,她恐怕要一直失去了,那八棱梅花亮银锤的锤身都黯淡了一些。 白发人抬眼一看,眼前还有数个白色焰团,乍一看都是纯白,里面却带着一丝丝金色的影子,它们像小鸟一样乱飞,丝毫不像阵法那样有章法,却同样危险,每到一处带着一股炙烤的热气,碰到任何器物都会剧烈燃烧。 火焰团似乎还在游荡,但慢慢地以某种节奏,越发的靠近他了。 裴守静低声道:“巷战?” 白发人始终平静,淡淡道:“雕虫小技——”剑刃一划,数条游鱼急射而出,一一撞上光球,立时燃烧,然后瞬间熄灭。 不,并非熄灭,那些光球依旧在燃烧,外面却包裹着白色的身躯。 白鱼们把火焰吞了下去,光焰隔着身躯依旧朦胧地燃烧着,仿佛为鱼身染上了朦胧绣纹。 那能焚化一切的高温,被白鱼们吞入腹中,丝毫不受影响。 然后,所有的白鱼疯狂地冲向汤昭,霎时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裴守静脚步一错,手中银锤瞬间由锤化弓,开弓如月,一道银光爆射白发人! 白发人早有预料一般,一条白色大鱼从剑中浮现,张口,吞下了银光,接着反口吐出,同样急射裴守静! 他再度挥剑,左手掐诀,新的剑术已经蓄势待发—— 突然,一道血光从地底暴起,仿佛烟花一般炸开! 无数血刃淹没了白发人,其中还有他的血! 72 围攻 血光是地下冲出来的,并非是光,而是细碎的血色结晶,比刀更锋利,比箭更迅速,比针更隐秘! 白发人的剑术正在酝酿,剑刃处一条白鱼已经游出一半,霎时间全身被血色吞没,零零碎碎的血晶飞到高空,化为血气消散。 一个身影从地下飞出,对着白发人的方向连续刺了几剑,这才退开。 司立玉! 他还穿着浑身血痕的衣服,身上的血迹已干,像是斑斑驳驳的锈蚀。血色长剑横在身前,神色冷峻如剑锋。 裴守静没见过他,侧头看了一眼,心想:还有谁来着? 就听旁边有人道:“这里!” 只见汤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神态从容,并没有受伤。 裴守静恍然,惊喜道:“你怎么逃出来的?他不是把你的方位都封死了吗?” 汤昭道:“这个啊……”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火焰与光影从来都是一对好朋友,离火剑除了剑法还有一个剑术:焰幻身。 他刚刚早就离开原地,留下的不过是个幻身,替他吸引了火力,被攻破之后,他又显出真身而已。这幻身并不能掩盖气息,急切时骗骗剑象还可以,正面对敌时不大好用。 此时血色消散,白发人从血雾中重新出现,他已经不止是狼狈,身上血迹斑斑,更多了一条条的伤口,几乎比得上昨晚的司立玉,身前飞舞着一条白鱼。 白鱼此时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突然,腹中出现了朦朦胧胧的红痕,就像内脏处被人割出了一道道伤口。 随着白鱼的伤口越来越多,白发人身上的伤口渐渐消失,甚至连染上的血迹也全消失了,最后只剩下衣衫略凌乱,人已完好无损。 只是他背后的鱼已经全变成红色,腹大如鼓,只有外面一层皮还是白色,便如馅儿极大的山楂汤圆。 汤昭第一次如果看见这条鱼,他绝对猜是鲸。 裴守静道:“这条鱼能把他身上的伤口也吞下去了。什么都能吞,真元、罡气、血、伤害……” 汤昭补充道:“还有意志和人本身。” 说到这里,他又看到地下精致的梅花图案。 突然,梅花图案动摇起来,一瞬间,无数稀薄的白光从梅花上升起,汇聚成了一条颜色单薄的白鱼,而梅花仿佛挣脱了桎梏,瞬间从平面升起,不住变化,恢复成了灵活的梅花阵。 那条单薄的白鱼游回白发人身边,和之前大肚子白鱼合为一体,体型明显大了一圈,肚子也平整了一些,但体内那团红色还隐隐可见。 “他快到极限了。”司立玉冷静道,“他的能力有多强大,空间就有多稀缺。等把他那条白鱼肚子撑破,他就没有招数了。” 裴守静道:“似乎也不是很难。” 这白鱼似乎肚量并不大,剑客一个人的伤害竟能撑饱了它,只需要多在他身上割几道伤口,早晚把它撑破。 她招了招锤头,地下的梅花化为银光回到了她的锤上,巨锤又大了一圈。她和白发人的选择一样,召回所有的力量,壮大自身。 汤昭确认道:“与其说是吞,不如说是封印。” 结合着白发人几次招数的名字,汤昭已经确认了更适合的词来形容他的剑。 封印。 阴阳太极,本来也可以说是封印图。白发人只得一半阳鱼,却拥有了封印的能力。 容量多大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封印能力本身。它能封印太多本来不可能剥夺的东西,也不需要吸收,只需要花费一点力量,就能封印数倍于几的东西。 回顾他一路封印的物事,再加上他不远千里掠夺须弥剑,汤昭又一个猜测——那些被封印起来的东西都与人本身有关,会不会只能和人有关? 真元也好、意志也好、伤势也好,都是人的一部分。 而平江秋的须弥剑正好相反,能容纳万物,空间、时间也不在话下,偏偏不容任何生命,简直是白发人的另一面。 两人相合,岂不是万物皆在掌握? 倘若剑意、剑法能掠夺,那两人之剑意合在一剑上,或许真配叫做“太极”。 可惜须弥剑的剑象是罐子,并不是什么黑鱼,不能印证汤昭的猜想。 所以也不能排除白发人单纯眼馋的是平江秋的罐子剑容量大,要过来增加肚量的。 想到这里,汤昭还是想吐槽平江秋——先生,听说您是剑侠来着! 这白发人不才是剑客吗? 剑侠不是比剑客高一级吗?不是剑客以上的境界吗? 您不是活了几百年的老高手吗? 好家伙,被人当个罐子提来提去,几根白头发一系就算封印,还要扔小纸条求救,您老人家不嫌丢人的吗? 之前好像连战斗都没发生,不然司立玉不会提都没提。这是坐以待毙啊? 就算您是生活流,非战斗流,可是这个世界都没有境界碾压这回事吗? 汤昭觉得跟他学修炼前途堪忧啊。 司立玉微微点头,道:“这等剑意硬碰硬很难对付,他可以封印所有的正面招数,非要迂回才可。我试试其他剑术。” 显然作为检地司的武官,他的家底是相当丰厚的。 白发人虽然身体情况恢复,但显然精神状态不大好,再维持不住淡漠的表情,眉毛斜吊,嘴角下拉,仿佛吊死鬼般狰狞,道:“很好,很好,一个个都来送死。检地司的人?给脸不要脸,那就去死。” “裴将军?衣冠禽兽的肮脏血统,应该斩草除根。” “还有你,你不错,真是个完美的剑奴,我一定会好好疼你……” 听到“剑奴”两个字,汤昭心中一跳,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晚荒山野店,胖子人牙身边的那群枯瘦孩童。 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从阴祸乡大量贩卖儿童,正如黑寡妇所说,肯定不会是让他们去大势力博个好前程。 这剑奴两个字,似乎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一角。 听到剑奴两个字,不只是汤昭脸色变化,司立玉神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手中剑一指,道:“你竟然蓄剑奴?你是罔两山的反贼?” 白发人冷笑道:“少在那里假仁假义了,虚伪恶心,令人作呕。朝廷里往罔两山买了多少人,又卖了多少人?你们检地司恐怕也少不了吧?” 司立玉森然道:“罔两山的人——必死!”他一面说着,眼睛里又开始弥漫血丝。 白发人道:“你才必死——”身后的阳鱼陡然膨大,口更是放大百倍,化为巨大的洞口!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裴守静几乎立刻做出反应,大锤一举,一个巨大的锤影垂直升起,悬在空中,接着以俯冲之势向下锤落! “再锤——绝地势!” 数里的土地还不等锤影坠落,已经有了下陷之势,松软的沙土被往下压实,石头被压成砂砾,地面向下沉降! 司立玉的身影突然消失,白发人身形不远处,那刚刚被司立玉偷袭留下的洞口里,无数鲜血还洒落在地上,血液骤然扭曲,一个猩红色的司立玉从中跳了起来,手持血剑直刺白发人的胸腹! 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吞没了主体,只剩下犄角旮旯里静静燃烧的火苗陡然爆燃,化为金色的小鸟,四面八方蜂拥冲上,如水银泻地一般向白发人撞去! 一瞬间,强攻、群攻、偷袭,一起发动! 与此同时,白鱼的口中已经吐出一物,一团黑色,没有形状,没有质量,只有纯粹的黑,纯粹的阴影。 吐出此物,白鱼陡然瘦了几分,再没那种肚胀的感觉,虽然没有表情,但身姿翩翩,居然多了几分灵动。 唯一留在原地的汤昭几乎汗毛倒竖,本来攥在手里,等着补刀的一团火焰陡然升起,宛如一个大灯。 那个阴影……非常危险! 灵活起来的白鱼并没进攻,反而倒返回来,立刻环绕白发人,首尾相连,身形渐渐模糊,糊成了一道螺旋的白色铁壁,将周围所有火焰攻击盘旋阻挡。 司立玉就近的一剑,险之又险,也正好插在白鱼身上,他顿时觉得力量失去了一部分,被白鱼吞没了,立刻回手撤剑。 白鱼挡住血剑,同时一张口,大口吞向锤影,将漫天巨力一口吞噬—— 眨眼之间,三重攻击尽墨! 白发人冷冷看着,看着气势汹汹的敌人无功而返,脸上都是藏不住的震惊沮丧,原本的狰狞渐渐平息,又恢复到了万事无妨的冷漠。 其实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不为眼前战局,而是因为他刚刚放出了一个庞然大物。 当时愤恨到了极致,几乎起了同归于尽之心。 但现在血气下行,稍稍冷静,便暗生后悔。 既然仿佛了那物,注定是无法平安返回了,他面对的将是朝野铺天盖地的追杀,还有罔两山强大的宿敌…… 他已经不奢望能平安回去,只希望能…… 噗! 心口一凉。 这是—— 没有力量的爆发,没有强大的光影,没有任何先兆。 白鱼还把他围的水泄不通,身前几尺外是绝对防御。 就在白鱼和他之间有几尺防御的空隙。 一把剑趁着空隙从他身后精准的插入心脏。 无声无息。 卫长乐。 73 登场 我……死了? 心脏被扎透,血液迅速凝滞,眼前一片模糊。 意识在飞速的离去,白发人心中一片惘然。 我……就这么死了? 我怎么可能这么死了?! 想当年……那种非人的折磨,无边无际的痛苦,十死无生的危险,我都没有死! 我是不死的! “纯阳——给我封!” 没有人听见他喃喃地说什么,但白鱼能听见。 在空中飘荡,仿佛离家游子的白鱼得到了命令,陡然向下,正面从他伤口处钻了进去,又从身后穿出。 穿出来时,口中含着一个破损的心脏。 心脏入腹,阳鱼的肚子又大了起来,它不堪重负的摆摆身躯,轻轻地吐出一缕缕红线。 每吐出一缕红线,白鱼的身体瘦了一丝,而白发人身上就多出一条伤口。 当初怎么封印的,如今又怎么吐出来。 那些有的是刚刚司立玉偷袭时留下的伤口,有的不是,甚至不知道是何时封起来的。 一道道伤口凭空出现,鲜血撒落,就像有人拿着小刀对他凌迟。 “咯……”咬牙声不住地摩擦,白发人拄着剑,硬生生站了起来。 “我是……不死的!” 他说话时,一滴滴鲜血滑落,胸口贯穿的洞空空荡荡,仿佛有风穿过。 白鱼在他身前游弋,腹中隐隐有一处器官在跳动。 无心之人,能活否? 能! 他冷笑,血从唇齿间流下,混入他满身的血迹中。 “我不死——你们都给我死!” 此时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人在呓语。 头顶,一片阴影铺天盖地,仿佛极厚重的乌云,但是乌云没有这样阴森,夜晚没有这样黑暗,它好像是世上最黑暗的存在集合体,不见一丝光明。 那是刚刚被白鱼吐出来的阴影,眨眼之间,已经变成如此庞然大物。 唯有阴影当中,有一点火光。 一个少年捧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站在地面,火球好像太阳,四面八方照耀。他身边一丝阴影也没有。 司立玉和裴守静都站在他身边,被光明沐浴着,脚下也都没有影子。 此时,他们神色凝重,如临深渊,但不再是为白发人,不再是这个之前让他们拼尽全力的敌人,而是那通天彻地的黑影。 “罔两!罔两山的杂碎,真是罪大恶极。他居然真的带出一片罔两的分身,还敢放出来!他是不怕残害苍生的!”司立玉神色凝重,同样咬牙切齿,道,“你们小心些,自己的影子不要碰到罔两,会被拖入影子世界,永远沉沦。” 罔两似乎是传说中的怪物,汤昭听过这个词,但他不知道有这么个怪物,他只是一见黑影就觉得危险,立刻用火焰照亮四周。 火焰能辟邪,这是他印象中的常识,此时算是歪打正着,正好用光明将影子驱散,化出一片无影区。司立玉攻击之后立刻发现了异常,拉着裴守静躲进了这影中孤岛,若是再晚一点儿,就可能有人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团火焰照到的光明,是他们的保护罩,也是他们的牢笼。铺天盖地的影子已经将他们困在孤城中,孤立无援。 此时,什么白发人都不重要了。从阴影中逃生才是第一位的。罔两是剑客、剑侠都奈何不了的怪物,不是举着火炬就能平安穿行的。 然而,白发人还在怨毒地盯着他们。 他已经是个无心人了,心脏在白鱼那里,并不是治愈了,而是彻底封印,维持着死亡前尚在跳跃的状态,他并没有死去,也没有活着,是个阴阳两弃的活死人。 他心中仇恨欲狂,却带着一丝茫然。 谁偷袭了我? 刚刚那一剑太莫名其妙了,是从背后来的、全然隐蔽的偷袭,偷袭者来了又走,毫无痕迹。他似乎看见一点儿影子,但根本想不起来,渐渐地,连影子都模糊了。 似乎没有别人在,只能是眼前这几个敌人中有人偷袭了他。 是检地司那杂碎吗? 不,他正从地下原路偷袭我。 裴家的小贱人么? 不,她正正面挥着锤子砸过来。 是那个小白脸吗? 不记得在哪里…… 那必定是他! 白发人仇恨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血液烧得沸腾,瞪着汤昭的双眼,有钻心蚀骨的仇恨! 手捧火炬的汤昭无端觉得一阵恶寒,略一回头,只见白发人正恶狠狠地瞪视自己,就像一只饥饿濒死的野兽盯着猎物,不由得奇怪,心想:怎么啦?他恨我们就罢了,怎么单独盯我一个人?难道他就那么想要让我做那什么……剑奴? 只是两人之间还有一道天堑,那就是罔两。浓郁的阴影笼罩在两人之间,无论谁要靠近对方,都必定要走入罔两当中。 汤昭不会走进去,但他担心白发人会不会进来,那人的状态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用担心,即使是罔两山的人也不能接近罔两,罔两是不分敌我的。他们不过和罔两互相利用罢了。哪能免疫……” 不等司立玉言之凿凿,那白发人一步踏入了罔两的阴影中。 在他正前方,有汤昭制造的光源,白发人身后立刻映出斜长的黑影,影子进入罔两的范围,黑暗登时疯狂涌上,去拉拽他的影子。但他身上缠绕的白鱼立刻吞掉了影子,让黑影无处下手。 但是影子是吃不完的,汤昭的光不熄灭,新的影子就不断的诞生。白鱼就要不停的吃下去,它很快吃撑了,又开始吐出一道道红丝。 白发人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鲜血汩汩落下,在他身后汇成了溪流。他恍然未觉,一步步向汤昭走来。 司立玉叹了口气,横剑在前,走向前方。 火光可以退却阴影,却架不住阴影主动向他们走来。 一旦白发人进来,他的阴影已经连接上了罔两,能主动出击,汤昭的找些火焰恐怕不能在驱散它。就算能驱散,白发人本身也是强大的剑客,如此重伤拖着一口气也要进来,垂死挣扎必然凶残无比,也很危险。 必须得有一个人,将阴影挡在光明之外,保护另外两个人。 当然也是有去无回。 那个人只能是司立玉,他也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了上前。 汤昭嘴唇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就像之前他曾经舍弃性命做一些事一样,司立玉也有他的责任,不容他人阻挡。汤昭能坦然为别人牺牲,也能尊重别人为自己牺牲。 只是有人逝去,必然很悲伤,很痛苦。 汤昭只是希望,有奇迹出现,不用牺牲…… 呼啦啦—— 拍动翅膀的声音,那声音太多,太响,乍一听仿佛头顶发生了海啸。 汤昭茫然抬头,只见远处天际,飞来了无数黑影。 黑压压,乌茫茫,连天彻地的黑影,扇动着翅膀,向这边扑来。 乌鸦! 一大群一大群的乌鸦! 汤昭一怔,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裴守静蹙眉道:“乌鸦啊,不祥之兆。” 司立玉轻声道:“桀鸦?” 鸦群大量的冲来,看起来几乎连成一片,横冲直撞的冲进阴影中。罔两的阴影是没有实质的,并不会因为冲撞而波动,只是如一张黑纸上又添无数浓重的黑色斑点。 汤昭突然心想:“乌鸦的影子在哪里?天上没有,只能在地下?如果影子和本体离得足够远,是不是在影子不碰触罔两的情况下,能在罔两中穿梭?” 如此,飞鸟是罔两的漏洞吗? 漫天乌鸦在罔两中穿梭,来来去去,似乎十分惬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突然,其中一部分乌鸦离队,集合成了一圆球,盘旋着坠落,侵入了汤昭制造的无影环境当中。 在光照下,几人看得分明,那些乌鸦并非真鸟,也是一只只虚幻的影子,只是栩栩如生,连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 果然是它们! 汤昭心生警惕,他之前就曾被这乌鸦的术器攻击过。不过那时乌鸦的影子可比眼前的粗糙多了,一眼可见的假,远不如这一群逼真。 现在这一小群乌鸦干什么来了? 小群乌鸦落地散开,露出一人,身穿黑色斗篷,脸上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 汤昭愕然:“你……” 黑白面具欠了欠身,仿佛在万众瞩目中登台,道:“我听说有人呼唤我?” 汤昭扯了扯嘴角,道:“并没有……倒有个罐子呼唤你,判官大人。” 多日不见的判官哦了一声,道:“既然不是你们叫我,我白来了?我怎么能白来呢?还是找正主吧。” “至于你们,你们不肯捧场,在这里虚耗做什么?都给我散了吧。小姑娘……你三百里。” 他突然仓的一声,拔出剑来,往裴守静头上一挥。 裴守静没反应过来,突然身子一闪,消失在原地。 “检地司的大人,你一百里……”判官反手一挥,司立玉眼睛发直,根本没有躲避,登时消失。 “还有你,你出息了啊。”判官最后看向汤昭,“你就凑凑活活三十里吧——” “等等……”汤昭张口道,“你记得去救……” 不等他说完,剑光临头,他也消失了。 74 三十里历险记 眼前一花,一种失重感传来,汤昭已经倒在一片土地上。 头顶的阴影为之一空,露出艳阳高照,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令人十分安逸。 转瞬之间,恍如隔世。 真的,逃脱了? 汤昭浑然放松,坐在地上不起来,抬头打量周围。 周围都是大树,树下灌木蓬勃,野草茂盛,一片深山老林、杳无人烟的模样。 “唉,还是在山里啊。” 汤昭叹了口气,也不奇怪。 判官最后说三十里,很可能就是传送三十里的距离。那座道观本来就在深山里,往东南西北三十里多半还是山。 但不知道这里离黑蜘蛛山庄多远? 已知,道观离山庄约五十里,汤昭离道观三十里,问,他离山庄多少里? 解: 别解了,反正就是二十里到八十里之间。 这距离不远不近吧。 以汤昭的脚程,就算是八十里一日一夜也能走到了,忍耐一点儿不吃不喝也可以。 但他也得认得路啊! 在山里辨认方向倒也有树木年轮辅助,但他不知道到底往哪个方向才是回去的路。 要真是越走越错,别说一天,就是十天半月也走不出去,甚至活活饿死在大山里。 不会吧,他不会逃脱罔两然后饿死在山里吧? 汤昭也只是这么想想,并没真的悲观。 这是因为他有底气,若在一个月之前,把他独自一人仍在山林里,非出人命不可。但如今他有一身凑凑合合的武功,还有一把天作之合的法器,法器还自带火源,就有了自保的资本。 可惜没人教过他如何荒野求生。陈总只提过几个“爷”的名字,教给他几句“鸡肉味,嘎嘣脆”的金句,具体实用的知识一点儿没有。他倒知道几倍蛋白质,谁知道从哪掏出蛋白质来? 还是先走几步,看看有没有人烟吧。 汤昭先通过太阳辨认了南方,便打定主意往南走,一路走一路刻下标记,以防自己走回头路。 一路走到日上三竿,汤昭走到饥肠辘辘,没看到一个人家,略有些失望。 初冬的山林里真没什么吃的,最后一茬枯黄的叶子有气无力的挂在枝头,地下层积的树叶把月前落下的酸野果沤成了肥料。想要打猎,树底下更连只兔子也没有。 树枝上倒偶尔有松鼠跑过,只是一来又小又可爱,让人不忍下手,二来也难以捕捉。 汤昭缩着手,心想:听说松鼠过冬前会囤积坚果谷物,要不要跟踪去扒了……会不会太缺德了? 他一面走,一面胡思乱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河沟。 汤昭心中一喜,暗想:莫非有鱼吃? 走到河边,只见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道深沟。 对了,这附近的水沟都干涸了,据说是阴祸前兆。 他略感怅然,突然心中一动: 这山里会有几条河呢? 这条会不会就是薛家门前那条?要这样,他沿着河走,岂不是就能到薛府,或者遇到检地司的人? 就算不是那条河,山中若有人居住应该也离着水近一些。就算躲避阴祸下山迁居,也该留下几座茅屋才对,至少能寻些合用的东西。 此时他刚刚和剑客大战一场,心态和以前完全不同,再遇上之前那人贩子也不害怕,倘若真遇见了,还能出口气。 除非荒郊野岭再蹦出个剑客来,否则他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难道荒郊野岭还真能随随便便蹦出个剑客来?天下剑客什么时候这么富裕了? 沿着河沟往下游走。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不见人家,他除了饥饿,更觉口渴,忍不住想:这河沟里的水全干了么?就没剩下点底子?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往沟底看去。 底下似乎都是泥……等等……那是什么? 在阳光找不到的阴影处,有一处影子在颤动,汤昭长大了眼睛仔细看,依稀像是个…… 突然那影子向上移动,飞快的离开阴影区,沿着坡岸爬了上来! “是人?!” 汤昭一愣,连忙倒退几步,将法器握在手里,却没激发出火焰。 河底人爬上岸来,轻轻拍掉身上灰尘。 汤昭这才看清,来人竟是个女子。 那女子看着年纪不大,身材高挑,披着一片灰色的油布披风,蓬松的像只猫头鹰,再仔细一看,还真是只猫头鹰——她头上戴着猫头鹰图案的帽子,把头发遮住,头上脸上都是灰,整个人有点灰扑扑的。 太阳下,女子摘下帽子,用手捋着头发扫灰,看到汤昭道:“咦,哪来的小孩子?” 汤昭不动声色把法器收回袖子,道:“姐姐,我迷路了,好久没看见人了。请问这里是哪儿?” 哪知他那把剑并非短剑,收进袖子里也冒着头,这一动作反而显眼,那女子一眼看见了,道:“嗯?原来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汤昭笑道:“姐姐这么问,也不是普通姐姐吧?” 那女子又打量了一番汤昭,笑道:“看你相貌不是坏小孩,真迷路了?” 汤昭点头,肚子正巧呼噜噜叫了起来。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等会儿啊。”说罢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手从斗篷下伸出来,只见她双手都戴着手套,一只手拿着一卷书本。 她脱下手套,打开书本,里面还夹着笔,认认真真的上上面记录着什么。原本披着蓬蓬的灰衣有些笨拙,一旦专注记录,气质为之一变,显得专注又文静。 汤昭不便看她写得是什么,目光在她头上、身上、手腕上一转,心想:这个姐姐,好有钱啊! 那斗篷,那本子,那笔,那手腕上的手链,还有那摘下来的猫头鹰帽子,全都是术器! 若按照一根木剑一万两银子算,这一套得多少钱?穿金戴银、珍珠宝石也比不上! 难道说,荒郊野岭真的又蹦出个剑客来? 那女子足足记了两页,道:“跟我来吧,好歹请你吃一顿。” 汤昭心中欢喜,跟着她走了两步,才想到:等等,不会有危险吧? 要知道就在刚刚,他还和一个剑客生死搏斗,此时再遇到一个陌生高手,谁知是敌是友? 但是……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遇到人殊为不易,难道还能因为怀疑就错失良机吗? 其实她是高手,那才对了。这破地方不是高手怎么敢独身乱走?而且看来她是有正经事来的,不是心怀不轨鬼鬼祟祟的。 汤昭心暗想,若一开始不跟着去便罢了,既然都跟着走了,若是把怀疑之色表现出来,反而得罪人,还是大大方方的好。 他一面谨慎的带着法器,一面问道:“姐姐,你住在山里吗?” 那女子道:“我在这边有事,暂时在山上住几日,再过几日就走了。你来的时候好,晚上七八天就见到我了。” 汤昭算算日子,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就你一个人吗?独自住在山上很辛苦吧?” “嗯,山上缺水,有些不方便。而且有点寂寞,你想留下来陪我?” “啊……不是……” 汤昭瞅了一眼那女子,确认她只是顺口一说才松了口气。 两人走了一阵,远远看到一座小屋。 刚看到那座屋子,汤昭吃了一惊,那房子怎么看也不像在深山能看到建筑。 不,别说深山,街道上也不会出现这样的建筑。 这建筑圆头圆脑,看来活似皮球,建筑顶上有两个小角,看起来像是猫头鹰头上的两嘬毛。屋子的颜色也非常显眼,披红挂绿还带点粉,看得满眼都是色彩跳跃。门前竖着几根灯柱,挂着奇形怪状的灯笼,白天也闪闪放光,最高的那根灯柱上,摆着一个猫头鹰木雕。旁边几棵大树中间一个挂着吊床,一个扎着秋千。 那女子道:“我这房子怎么样?” 汤昭竖起拇指,道:“好闪,像画里画的。”想了想,他又补充道,“酷炫!” 他说的画可不是一般的水墨粉彩画,也不是年画,是指的陈总画的各种插画,虽然陈总画工不行,但想象力不缺,什么风格都画的出来。 那女子喜道:“有眼力。这里就是临时住住,我没有特别布置,有机会带你去看看我家里的房子,比这里绚丽百倍。还有我养的七十七只鸮宝宝。” 汤昭想问:你不会是猫头鹰剑吧? 但这样说也太冒昧了。 而且也未必对,如果他现在第一次进黑蜘蛛山庄,可能会以为黑寡妇是蜘蛛剑,但其实她并不是剑客。江湖上异人很多,未必都和剑客有关。 羡慕道:“我也想要建一座自己喜欢的房子。” 其实他更想要一座很大的房子做他大集团的总部。 如果他能开成那个大买卖,他就兑现他的许诺,聘用卫长乐当高管,把平江秋的罐子摆在最里面最安全的地方。 那女子道:“想要房子倒也不难,自己建造就难了。看你的样子,是要做剑客吗?那样虽然强大,可是失去了很多可能性了。” 两人从院门里进去,刚刚迈入灯柱,就见猫头鹰雕塑突然活了起来,咕咕两声,仿佛打招呼,紧接着铃声大作。 屋檐下垂着一排铃铛,形状各异,微风吹过有时发出轻响,但此时铃铛声密集如雨,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那女子本不在意,还对雕塑报以微笑,要去拉旁边一根绳子,突然神色一变,盯着汤昭,一字一顿道: “罔——两?” 75 猫头鹰之家(为盟主赭砂加更) 汤昭骇然,惊道:“罔两?罔两在哪里?” 他以为罔两追踪而来,立刻往四面八方看去,天上晴空万里,地下生机勃勃,并没有庞大的阴影追来。 疑惑地回头,就见那女子神色稍缓,道:“你身上沾了罔两。” 汤昭更是心慌,上上下下摸索,道:“在哪里?它藏在哪里?” 那女子道:“这么说你还真见过罔两?是从罔两山逃出来的吗?难道你是……”她又看着汤昭的脸摇了摇头,道,“不,看你这没有受过苦的脸,绝不会是剑奴。” 汤昭道:“我其实受过……我就是被罔两追杀到这边来的。不是什么罔两山,就是几十里外,我们和罔两的分身大战一场,分头跑出来的。” 其实想想,大战一场是真的,和罔两大战一场未免吹牛,是被它包围然后被人解救出来的。 那女子皱眉道:“俗世竟有罔两,通明殿是做什么吃的?你等等,去站在太阳底下。” 汤昭看了看四周,找了一处开阔处站好,太阳从头顶直晒,影子只剩下脚下一圈。 那女子进了那座花花绿绿的小屋,不一会儿出来,提了一个金蛋一样的灯笼出来。 金蛋上面还有两只眼睛,好像猫头鹰的两只大眼。 霍——又是一件术器! 她蹲下身,把金蛋灯放在汤昭脚下,轻轻一扭,灯罩上的大眼睁开,射出两道柔和的光芒来。她又提着灯移动几步,灯移动,灯火却没移动,而是像笔迹一样顺着灯的轨迹延长,不一会儿在汤昭脚下形成了一道光环。 四面八方都有柔和的灯光照射,汤昭脚下的影子登时褪去,渐渐的消散一空,只剩下一点点黑色。 “在这里!” 最后剩下的一点影子米粒大小,仔细看像条大头鱼,张着口露出尖牙一般的利齿,嘴一张一合,混在影子看不出来,一旦单独留下就像个怪物。 “这就是罔两身上掉下来的?” “应该也是罔两的分身。罔两只有一个,在罔两山,但它身上掉下来的碎屑都可以独立吞吃影子,成为新的罔两,是倾城灭国级别的怪物。”那女子一面悉心解说,一面调整光环,将光环越缩越小,直至紧贴着汤昭脚面。 那怪物明显不安,不敢碰触光环,想要往上攀爬,但只做出了动作,没办法离开地面。本质上它还是影子,无法脱离地面单独存在。 最后,那女子停在一侧,把灯放在地上,又将光环放开一个缺口。那怪物如蒙大赦,从缺口处溜出来,靠近灯罩,灯罩突然张开嘴,正好把它吞进灯里。紧接着闭上了嘴,把罔两关在里面。 汤昭大松了一口气,道:“消灭它了?” 那女子摇头道:“罔两是不能消灭的。只能关起来,然后交给通明殿处理。所以罔两才那么头疼,灭又灭不掉,一旦被它黏上,把影子吃了就会拉入它的肚子里,永远出不来。” 汤昭有些担忧道:“我刚刚给它黏上好久,影子被吃了多少?” 那女子把灯收起,让汤昭自然地站在阳光下,观察他的影子,道:“没什么缺口,有几处淡了些,过几日会自然恢复的。这罔两太小了,吃半天才吃这么大,不过要是长一定程度,会急速膨胀起来的。” 汤昭又松了一口气,道:“我还有几个伙伴,他们身上会有罔两吗?” 那女子摇头,道:“不知道,也是检地司的人吗?” 汤昭“啊”了一声,有点难以回答。 那女子不以为意的笑道:“我知道这附近有检地司公干,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小小年纪能拿法器,多半也是检地司的了。” 哦,对了,检地司在这一带的行动上至官府下至黑道,从世家到帮派没有不知道的,快成花车游街了。 不过他虽然也勉强算检地司的人,那法器可不是从检地司领的。 汤昭心中一动,想到刚刚这女子从沟底出来,是不是在调查阴祸的征兆呢? 又是个不知来历的参与者? 是哪一方势力也插手进来了? 不过她刚刚帮助了自己,看样子不说是朋友,至少也没什么敌意。希望她是检地司的盟友,毕竟检地司的敌人实在太多了。 那女子道:“如果是检地司的人不用着急,他们比我会处理这怪物。” 汤昭道:“也不全是检地司,有本地的世家子。还有……” 还有谁来着?汤昭敲了敲头,总觉得自己脑子缺根弦。 那女子道:“既然闹了罔两,检地司肯定要通知通明殿,到时候搜山检海查罔两,大搜一遍,连地缝都扫一扫,定能把碎屑都扫出来。通明殿高官厚禄,就这么点职责还不尽心?” 汤昭听她的口气,微妙的像圆晴吐槽检地司,好像与通明殿大小有点过节,问道:“这罔两是降临的天魔?” 那女子道:“不是哦。是我们本土出来的玩意儿,这些年越闹越大,而且还捂着不让人说。行啦,进来吃饭吧。吃完就回去,我可不想见检地司的人来我家把你领走。” 两人再次进院子,这一回依旧铃声大作,七八个铃铛交替作响,那女子检查一遍:“没什么奇怪的东西了。”拉动绳子,让铃声停了下来。 汤昭猜测这些铃铛应该都是探查用的,每一个都探测不同的东西。可能有的来生人会响,有的有灵感的会响,有的测到法器会响,林林总总,可以测好几个项目呢。还有几十个没响的,遇到其他危险也会响。 天底下需要防备的可怕东西那么多吗? 而且每一个都是术器,一个廊下挂几十个术器,这位姐姐也太有钱了吧? 那个木头剑术器到底是不是一万两啊?要是值的话,这房檐下挂着好几套院子呢! 进了屋子,只见里面宽敞精致,色调暖洋洋的,地下铺着毛茸茸的毯子,放着一个个软乎乎的垫子和软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好看又看不出用处的装饰,两面大柜子,一面摆满了书,一面堆满了各种玩偶和小摆件。 玩偶也好,装饰也罢,有很多猫头鹰的元素,就是这些猫头鹰颜色奇奇怪怪,画得也非常可爱,汤昭是不信有粉绿色的猫头鹰。 她指了指地下的软椅,道:“坐,我去梳洗一下,洗手吃饭。” 汤昭一下子坐在软椅上,一下子陷了进去,两边的扶手好像猫头鹰的翅膀炸了起来,蓬蓬松松,感觉身体被包裹,舒服得几乎就像睡过去,心想:真厉害,平先生经营自己的房子几百年,好像都没她这里舒服。 平先生……他被救出来了吗? “喵?” 汤昭转过头去,才发现她屋里还有一猫,黄澄澄胖乎乎的,正在一块软垫子上仰卧,大饼脸和垫子上的猫头鹰大头图案相映成趣,两只白爪子向上伸着,好像在伸懒腰。 这猫……好眼熟啊? 是不是以前见过……不止一次? 薛家门口有它?黑蜘蛛山庄也有它?又流窜到这里来了? 汤昭管不住自己的手,在猫肚子上挠了两挠。 “喵!” 大花猫炸毛了,从垫子上一跃而起,落在汤昭脑袋上,汤昭脑袋不堪重负,往后一仰,任由肥猫出溜到地上。 胖猫不再理他,跳起来爬到了柜子上。 汤昭一看那柜子十分精致,正因花猫的体重摇摇欲坠,这要是倒了,动静可不小,连忙从兜里摸摸,还剩下两颗糖,摸出一颗,道:“喵喵,来来来,来这里吃糖。” 胖猫耸了耸鼻子,果然跳了下来,就在汤昭手里把糖吃了。然后转身又跳上柜子。 这次它跳的是书柜,用爪子在书柜上扒拉,汤昭忙道:“不可以,这是……” 等等,这不是它家吗? 应该是吧?这可不是外墙,而是屋里,它睡得这样放肆,应该是屋里的本家猫吧? 那它翻自家的东西,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汤昭倒放下心来,又坐回软椅上,道:“不要闹大了,那个姐姐回来你没有好果子吃。” 没想到这个姐姐看起来喜欢的是猫头鹰,自己养的却是猫,是猫头鹰不好带出来吗? 那猫儿扒拉几下,从柜子上拽出一本书,叼着跳回汤昭前面扔到他身上。 砰—— 厚重的大部头砸的汤昭膝盖一沉,汤昭连忙用手接住,道:“你看着点,这有人呢。” 眼镜一瞥,看到了书名。 《符式初级篇》 嗯…… 想看。 汤昭心里登时好似被这胖猫的胖爪子挠似的,心痒难忍。他对符式可是不陌生了,术器中很多都靠符式刻术,而他的眼镜其中有一个功能就是看到了剑术能显示相应的符式。他几次想看细看符式注解,总是不得要领。 如果他能懂得些符式的基础知识,说不定就能凭借眼镜大量掌握符式,将来大有可为。 翻开,略一扫视,嗯,很好,天书。 这他可有经验了,戴上眼镜,看起。 门一开,梳洗打扮的小姐姐出来,正看见汤昭低着头,钻研一本厚厚的书册,神色专注,俨然看进去了。 76 空、风、火(收藏500加更) 汤昭觉得很痛苦。 这本大部头的书说是什么《初级》,其实一点儿也不初级。 写得深奥不说,还很枯燥。深奥可以通过注释解决,枯燥实乃阅读的大敌。他以前不知道教材还有枯燥不枯燥的分别,反正都是一板一眼的文字,但这本写得尤其干,干巴巴不带一点儿修饰,看得如嚼放了好几天的死面饼般磨牙。 这也可能是汤昭完全没入门,又偏要上手的缘故。他越看越是皱眉,一直看完一面不得不歇一歇。 一抬头,就见那女子正在眼前看着自己。 一开始,汤昭竟没认出她,因为她打扮得太不一样了。 此时她脸上干干净净,露出白嫩的肌肤和精致的五官,头发随便扎了一扎,用一根鲜艳的发带系了锤在脑袋后面,穿着一条蓬蓬松松的裙子,颜色风格和她的屋子一样,颜色缤纷,只是颜色比较柔和,看着便休闲一些,衣服上东一只,西一只画着各种跳跃、旋转、歪头的猫头鹰图案。脚下穿着毛茸茸的宽口鞋,前面顶着猫头鹰大毛脑袋。整个人看来像是猫头鹰主题的糖果屋主人。 她看起来二十多岁,看着自己的眼神很专注。这种专注中让她显得书卷气十足,与山林中那个灰扑扑的记录者无异,但衣衫打扮又显示她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女。 汤昭反应过来,忙合上书,站起身道:“不好意思,我擅自拿你的书看。” 那女子恢复了轻松神色,眉眼笑起来青春活泼,笑道:“没关系,你看得懂吗?” 汤昭直言不讳道:“看不大懂,啃得很痛苦。” 那女子笑道:“是吗?是不是书写得不好?” 汤昭道:“这个……我没看过符式的书,可能没入门?确实感觉枯燥,都没举例子啥的修辞,还有好多数据,一片片的符号,看得我脑袋都炸了。” 那女子表情奇异,道:“这么说你真的看见了——那是你书没看对。”起身从书架抽出一本,道,“你看看这个。” 汤昭接过一看,只见书也很厚,上面写着“符式启蒙篇”。 大意了。 他还以为初级是最低的那级,没想到还有启蒙在前呢。 他正要从头翻看时,那女子已经道:“不着急看,先吃饭。” 吃饭在隔壁房间,也很宽敞,没有铺地毯,一色干干净净的石砖地面。桌子对着一面大窗,窗上镶着一大块平滑无色的水晶,透明得能看到外面的山色。桌面很大,上面放了几个碟子碗儿,盛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和玲珑新巧的点心。 汤昭又是称赞,又有些惭愧,道:“太麻烦姐姐招待我了。在山里能做这么大一桌菜肴,实在太辛苦、太了不起了。” 那女子道:“也不是,你来不来都有这么多吃的。这些都是早做好装起来的,一打开就能吃了。我可没心情天天做一大桌子菜,因此准备了好多吃的。咱们符剑师做什么都方便。” 虽然早有猜测,汤昭还是惊喜——这女子是剑符师!就是研究符式,制作术器的那些剑符师!他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剑符师呢! 等等……咱们? 那个咱们包括我在内吗? 他觉得这女子对他比刚刚热情几分,有些忐忑,道:“姐姐,该怎么称呼你呢?” 那女子道:“我姓薛,你管我叫薛姐姐好了。” 姓薛…… 汤昭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犹豫了一下还没开口询问,那薛姐姐已经给他满满倒了一杯果酪。 果酪酸酸甜甜的,很好喝,菜也很好吃。至少他吃不出来和刚做的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倒没奇怪,因为平江秋那里也有贮藏了上百年但吃起来一点变化没有的美食,想来符式也能起到相同效果,不过未必能藏上百年。 两人敞开了大吃一顿,汤昭一面吃还记得那只胖猫,道:“姐姐,不用给那猫儿准备饭菜吗?” 薛姐姐怔了一下,道:“哦,你看到它了?那不是我的,是一个朋友寄放在我这里的……猫。不用管它,它不归我养。有时候回来往那一躺,有时候自己跳窗户走了。” 汤昭恍然,道:“怪不得我老在附近看见它,它在哪里都像自己家一样。” 薛姐姐笑道:“……似主人形。它的主人脸皮就很厚,从不见外,今日没来蹭吃,真是太好了。” 吃过饭,那女子就在饭桌边把那本《启蒙篇》递给他,道:“这本书你要看好了,一页页的看。如果看得头晕眼花就不要勉强了。” 汤昭一怔,暗道:难道说这书还需要精神强大才能看? 他听到陈总说的故事里有类似的情节,因此很容易便猜到了。 想了想,他把眼镜摘下来。他的眼镜是能抵挡许多精神攻击的,但谁知道那书有没有什么神奇秘术,说不定能看到什么异象,带了反而碍事。 将书打开,只见书页很是光滑,第一页摊开两面只有一个符号,乃是一个横平竖直的符号。 这个符号汤昭一看就是一滞,只觉得脑袋里一空,所有的思维杂念都消失了,唯有无限的广阔空间在延伸。 他不自觉的嘴唇一动,那女子看出了他在读一个字: “空”。 她倒不是会读唇语,而是所有有资质的少年看到这一页都会念这个字。 汤昭翻过了第二页。 这本书的书页很厚,翻过一页整本书去了十分之一。 第二页还是一个符号,比刚刚那个符号扭曲一些。 看到这个符号,脑海中那一片宽广空间瞬间有气流过。 “风”。 默默的念诵。 翻过第三页,还是一个符号。 风在吹,无端吹起了一点火苗。 火苗燃烧了起来,越烧越大,越烧越明亮,给空间增添了光。 “火……” 不过,这个火和之前完全不同,除了意象,当中还有一些其他的感觉。 似乎是亲切感? 这点亲切感像一个锚,钉住了他的一点心神,紧接着凝聚了一分注意,带动了一股情绪,最后形成了一个主动行动的意识。 走,咱搂搂去。 汤昭的意识起了念头,便靠近了那团火。 越靠近,他越发现那团火的不对劲,那不只是光焰的聚合,还藏着其余的东西。 仔细分辨,它某段火舌并不像火,而是一串诡异的符号,符号在发光发热,像火焰一样不住跳动。 符号是能够辨认的,就像他能在神鸟沥火诀里辨认火焰中的羽毛一样。 虽然不是每根羽毛、每个符号都能辨认,大部分在意识里都是一片模糊,靠近了还会被燎伤,但他经验丰富,本能地找到了最好认得那个。 就是那个—— 餐桌前,薛姐姐正把吃过所有的碗筷都塞进了一个小水缸,关上了盖子,那水缸自己嗡嗡作响。她就坐在椅子上喝着果酪看汤昭看书,眼见他看到第三页就迟迟不翻页,心中疑惑: 这就不行了?资质很一般啊。 如果想到剑符师,至少要看到第五页。 明明他连初级的那本书都能看见,说明他至少起步有初级剑符师的精神力量。 就在这时,就见汤昭伸手在空中,缓缓地勾动手指。 一个符号在空中成形,霎时间陡然明亮起来,在空中大放光芒。 “噗——” 薛姐姐把果酪喷了个满天花,跳起来往空中拨拉那个符号。 那个符号只亮了一瞬间,立刻熄灭了,连一点烟尘都没留下,但薛姐姐的手还在不停地拨拉,似乎要从重重空间中找到那个影子,以确定那个符号是不是真的存在。 不对—— 汤昭的意识觉得不舒服,刚刚找到的那个符号不是他最亲近、最舒服的符号,他觉得第一次错付了,还想再找一找。 他的意识往火焰深处探去,很快又锁定了一个符号。 现实中,汤昭手指又一次探空,画了另一个符文。 这个符文也闪光,但光芒非常正,非金非白,却好像一出场就带着浩然正气。 这一回的符号并没很快消散,在空中持续了须臾时间。它的光明是真实存在的,浩然之气也是真实存在。 因为它是个真实存在的符文。 薛姐姐就蹲坐在这个符文前,目光怔忡,和汤昭四目相投。 汤昭浑然未觉。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精神活跃。 不对,刚刚那个也只是次选,还有另外一个,那个符文和我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那里…… 火焰的中心,有一个符文,它在召唤我…… 它是…… 汤昭的手指在空中画下,这一个只画到一半已经大放光芒,比刚刚任何一个符文都更明亮,甚至已经在外面形成圆形的轮廓…… 突然,汤昭的手指在空中顿住了。 明明没有任何阻力,却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此时他的意识正在不住的沉沦,拉也拉不住,这种情况他经过很多次,每次练完神鸟沥火诀都会如此,那是精神力消耗到极限的自我保护,所以他的潜意识是不慌的,还来得去跟自己说一句: “啊,我晕倒了——” 现实中,汤昭果然头一歪,晕了过去。 77 琢玉 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在说话。 “姐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帮我。” 这声音很熟,是薛姐姐的声音。 “姐姐,我叫你姐姐行不行?这件事实在难办。刑极那里说不通的。” 这声音也耳熟,是女子声音,是谁来着? “不就是要一个人么?你不是刑极的……” “刑极这个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听别人的?他看重的人谁也抢不走,就算是指挥使都不服。何况其他人?” “算了,你不肯帮我,我自己来好了。若论实力,琢玉山庄未必就比指挥使差。我把人带回去,他还能堵上门来?” “唉唉,有话好说。你这么大包大揽的,那小孩同意去跟你做符剑师了吗?可不兴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啊。” “为什么不愿意,他是天生的符剑师啊。符剑师可比什么重剑士有前途得多了。你说剑客?呵呵,画饼罢了,就算天赋惊人也得有惊人的运气才能有剑配合,检地司上下人多剑少,争抢的那么厉害,他又无根基,得等到猴年马月?跟我走只需三年五载,我保证他能独立炼制术器。” “这话你之前说还行。汤昭可是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了,而且方向是相当大路的。他没有根基,现放着刑极在呢。以刑极的人脉,他上上下下活动一番,寻一柄剑也不难。你问问那孩子,到手的剑要不要?” “……” 薛姐姐静默片刻,突然道:“这世上的剑再好也难找十成十配合得,你们检地司不就是七成以上就可配成么?大部分都是强扭的瓜。可真正适合自己的剑,要亲手铸造才对。铸剑师与剑客殊途同归。” “……”这回轮到对方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刚刚还说刑极画饼,到底谁画饼来着?” “我可不是画饼,汤昭有铸剑师的才能。你尽管去告诉刑极,甚至告诉高远侯都行,汤昭要留到琢玉山庄,将来必是一个铸剑师。真正的铸剑师,比我父亲强得多了。” “你可真是好女儿。” “你自己想想,有了真正的铸剑师襄助,那是何等光景?我听说检地司现在还受制于人,连君侯都要求着朝廷,放不开手脚。可是如果自己人当了铸剑师,还用缚手缚脚的吗?到时候你们去域外战场抢吧,抢回多少剑种,就有多少剑。到时候高远侯麾下大军百万,个个都是剑客……” “停停停,越说越没边儿啦。你就应该和刑极对着吹牛,看谁先把牛吹死。话我可以给你带到,结果可不能保证。对了,我是来跟你借咕咕灯的。你带了多少,都给我吧。” “呵呵,刚刚我求你你推三阻四,现在要我帮你理直气壮,我早看透你了,女人。” “少废话,带我去看看你的家底,除了咕咕灯还有什么好东西?凡是能克制阴影的,我全都要。” “你们还真拼命,罔两难缠,不等着通明殿来解决吗?” “等通明殿?这里是云州。” “无聊的斗争。” 声音渐渐远去,汤昭想要起来,但胳膊腿不听使唤,在意识里自己似乎爬起来了,走了几步,但下一瞬间又躺在床上,刚刚都是发梦,几次尝试失败之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好久,汤昭终于清醒过来,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清醒。 梦里,还是老几位,火焰,鸟和燃烧。不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燃烧并没有之前的爆裂,反而变得光明、温暖、浩荡,甚至催人奋发昂扬。 什么火焰会这样温柔? 但最后一定会烧干净然后昏睡过去就是了。 坐起身来,汤昭渐渐清醒,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软床上,床上垫着很厚很软的垫子,铺着颜色新嫩的床单。 床边设有一架,架上放着一个杯子,似乎是青玉做的,不出意外上面装饰着两个大眼睛,里面盛的水还微微冒着热气。 似乎有人刚走? 不,不对。 是术器。 为了保温,杯子也用术器吗? 汤昭满心艳羡,心想:这样一个杯子能卖多少钱?恐怕够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符剑师这样阔绰么? 也不能说奢侈,这应该是自己制作的吧?如果能轻易制作价值连城的宝物,那符剑师岂不是世上最有钱的职业了? 一个术器一万两,这不比抢钱来得快? 他这么想着,下地来走出卧房,外面正是进门的客厅。 “咦——” 客厅正面,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画。 这一幅画占了整整一面墙,气势磅礴,看得汤昭精神一振。 画上画的是一片建筑,似乎是盖在湖畔。半边湖水水汽荡荡,烟波浩渺,半边建筑错落有致,瑰丽奇巧。 那些建筑有楼台,有水榭,有广厦,也有风格古怪乃至滑稽的奇怪建筑,组合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但它们都有一种莹润的感觉,好像笼罩着一团烟气,一层光晕,是一个个珍宝。建筑之间有清溪环绕,花木点缀,薄雾飘荡,与湖边烟水相接,更添几分梦幻。 湖光山色对汤昭不算什么,他在罐子里见过,但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却是越看越是新奇有趣,让他想起了陈总描绘的家乡——各种光怪陆离的后现代建筑。他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能去这里看看就好了。 紧接着,他的目光被最中间空场上一座建筑吸引了,那座建筑似乎是玉雕成的,半透明的墙壁里透出绚烂色彩,最顶上开口,隐隐透出光和雾。 似乎有什么宝贝要从里面飞出来似的…… 建筑前站着一人,一身青衣,虽只有背影,却有高山仰止之感。 “那是我父亲。” 汤昭一回头,就见薛姐姐站在身后,道:“这里是琢玉山庄。” 画旁有四个字:“天工琢玉”,字形藏在云雾里,亦真亦幻。 原来如此…… 汤昭想到了自己迷迷糊糊间听到的对话,心想:这是广告吧?招生广告? 薛姐姐含笑不语,等着汤昭好奇探问琢玉山庄的事,就听汤昭问道:“不知令尊……也姓薛吗?” “……”薛姐姐瞪大了眼,看傻子一样看汤昭。 汤昭也觉得自己问的傻了,忙咳嗽一声,问道:“我是想问你……你和薛大侠怎么称呼?” 薛姐姐愣了一下,道:“咦,你怎么知道?” 世上知道汤昭和薛大侠关系的人屈指可数,薛姐姐也绝不会想到,只道他瞎猜的,不以为意的道:“我们两家是同宗。我父亲和薛大侠算从兄弟吧,不过他们年轻时关系还好,后来父亲建了琢玉山庄就不怎么下山了,许多关系也就断了,我也没见过这位堂叔。” “前几日,有人——就是检地司的人给我家送信,说薛大侠近况不好,问我父亲是否下山探望,其实言语中就是问要不要见最后一面。可是父亲正在闭关的要紧时刻,我便替他来看一眼。” “本来我是学了些本事,来之前想来看看能不能力挽狂澜,救他一命。结果一来看我根本无能为力,只能罢了。虽然素未谋面,但看堂叔的样子我还挺难受的。”她摇摇头。 汤昭听着心里也不好受,不知薛大侠现在时什么光景了? “我就想回去算了,但一则我没见过魔窟降临,留在这里从头到尾经历一遍也是个阅历。二则等我那叔叔去了,他无儿无女,身后凄凉。我留着多少能料理些后事。就在山上住下了,每日观察魔窟的征兆,正好遇到了你。” 汤昭恍然,这也是巧了。 就听薛姐姐摇头道:“真想不到,你居然还要进魔窟,我好歹是个符剑师,有自保之力,有你这种小孩子什么事?那个镇守使忒不像话。” 汤昭听得她的口气,并不知道自己和薛大侠的关系,不由暗暗思索。是她和薛大侠见面时没提到自己吗?怎么说薛大侠都明确说过可以去找琢玉山庄,还有玄功交付,怎么一字不提呢? 刑极应该把自己进检地司的事告诉过薛大侠了吧?难道他认为检地司比琢玉山庄更好,所以不必按原计划走了? 那薛大侠的选择对么? 自己要不要提一句呢? 汤昭这么想着,薛姐姐道:“剑客这条路太危险了。魔窟、魅难、玄黄凶地、域外战场,哪里不要剑客去填?何况检地司更是极危险的,地下的灾难都归他们管,每次阵亡的数不胜数。就算是镇守使、巡察使也常常有殉职的。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再强大也有更强大的敌人。更别说剑本身的危险了。” 汤昭奇道:“剑本身的危险?” 薛姐姐道:“怎么,你不知道么?成为剑客就像走一条钢丝,底下就是万丈深渊,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而且永远不能落地。你猜猜那些旧剑的故主哪去了?难道都是被敌人杀得么?猜猜那些权剑的主人哪儿去了?” 她屈指一弹,道:“铸剑师就不同了,又尊贵又强大。检地司怎么样?擎天寺又怎么样?到我琢玉山庄一样客客气气的。” 78 铸剑师 听到铸剑师,汤昭道:“不是符剑师么?怎么又成了铸剑师了?” 一瞬间,薛姐姐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她很快说道:“我是符剑师,铸剑师是符剑师的目标,就像剑客的目标是成为剑仙一样。” 她自己想了想,觉得有些夸张,道:“至少堪比剑侠。但真正的铸剑大师是绝不逊于剑仙的。每一个铸剑师都是符剑师成长起来的。” 说到剑侠,汤昭想起了躲在罐子里往外扔纸条的平江秋,心想:剑侠么?也不是很厉害。 薛姐姐道:“每个人都想找到自己的剑,想当剑客,当剑仙。可是剑从哪里来?难道是天上掉一把剑下来?当然不是,是我们……是铸剑师铸造出来的。” “天上只会掉剑种,你自然听过剑种,但肯定没见过。那是种玄之又玄的至宝。普通人没法保存、没法碰触,甚至看不见、抓不住。是铸剑师将之收起,测试其方向,再根据结果选用魔窟、洞天福地、域外的各种天材地宝配合,用玄奥的铸剑术和无数符式精炼,保存灵性,增加威力,铸造成一把把剑。” “若没有祖师摸索出铸剑术,这天下,这苍生早就毁于阴祸和天魔入侵了。是先有铸剑师后有剑客。所以他们是剑客,我们是剑师,比他们高一辈儿。” 汤昭恍然,他听过平江秋的描述,但平江秋是以剑客的视角来说剑的事,和铸剑师的视角又有不同,道:“那符剑师……” 薛姐姐道:“符剑师就是掌握符式的剑师。有了剑,世上有了绝世高手,可是域外战场那么大,魔窟那么多,还有魅影和凶兽这些零星祸患,只靠剑客怎么够呢?所以老国师创造了符式。将神通、剑势、剑法、剑术种种手段通过符式拓写,制造阵器、法器、术器乃至灵宝。然后世上才有重剑士等等职业。寻常人才能和魔魅相抗衡,这个世界才能维持安定。” “当年的铸剑师都是天赋异禀,除了铸剑术外别无辅助,靠强大的灵感和珍贵的材料强行铸剑,极其难得。不过有了符式之后,灵感高又有天赋的孩子从符式学起,先成为符剑师,学习五门符式,再慢慢成为铸剑师,像剑客一样有明确的道路。就算没有机会铸剑,能制造强大的灵宝,甚至能成为镇国、洞天之宝,那也是顶峰中的顶峰。” 汤昭问道:“那样的强者很少见吧?” 薛姐姐道:“哪里的强者都少见。都说人间剑客,世外剑侠,天上剑仙。剑客你肯定见过,你见过剑仙吗?你见过剑侠么?” 我见过。 这话不用说,汤昭问道:“那薛大师……令尊就是铸剑师了?” 薛姐姐道:“我父亲肯定有铸剑的实力,不过机会难得……但是铸剑师也不只是铸剑,还有旧剑新铸啦、残剑重铸啦、古剑焕生……在云州,你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铸剑师了。” 汤昭理解,懂得都懂。 薛姐姐道:“铸剑师的苗子可不好找。对灵感要求比剑客高得多了。剑客还能靠后天修炼强练出来,铸剑师都是先天的。而且精神也强,悟性也要好。总有人觉得灵感高人就聪明,其实不是的,很多灵感强的孩子头脑蠢钝得很。又要人聪明,又要灵感强,要能专注,有毅力、肯钻研,敏而好学,最好还要知识渊博审美不俗,培养起来不知花费多少精力。” “像我琢玉山庄,在云州是首屈一指的符剑师宗派,若论门下老的少的也有百八十人。但能登堂入室的不超过一手之数,下一辈中,我爹爹认可确有天赋的小弟子也不超过十个,剩下的都是散人侍从或者记名弟子。” 说到这里,薛姐姐撇了撇嘴,琢玉山庄之所以弟子少,除了天才难寻之外,还因为很多天才第一选择都是做剑客。而那些记名弟子多是没有机会的小散人,退而求其次跑来当符剑师。这些弟子别说没那么好的天赋,就算有也不会全力培养,哪天他们要是有机会当剑客,准保都跑光了。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说了好像符剑师真不如剑客一样。 “我可以说,现在门下的弟子我爹爹都不真正满意。包括我,还包括……总是他一直想培养一个真正的铸剑师,用他半生的心血和琢玉山庄的多年积蓄,培养足以影响国运乃至引领一个时代的强者。” “不光我爹爹期盼培养一个接班人,云州上下翘首以盼,都盼着本地有一个真正的铸剑师。那时云州才能与中原大地分庭抗礼,本地的散人也不用纷纷南下寻找机遇,还被人鄙薄边境蛮子,而是留在家乡,大展拳脚。到时候铸剑师甚至能成为云州剑客的精神领袖。” 说到这里,她的用意已经溢于言表,就差拍着汤昭说:“就决定是你了。” 汤昭被她说的也有些心动,毕竟他也有个开大集团、挣大钱、继承陈总遗志的梦想。符剑师好像更能实现他这个梦想。 但他也有个剑客梦想,那是他从小就埋在心里的,无数次幻想过的最纯粹的梦想,说是情结也不为过。 两个梦想摆在一起,他还是向剑客倾斜。 薛姐姐看他神情大体也猜到一二了,其实少年们的选择都差不多,都要当剑客。琢玉山庄当然也是骄傲的,一般这等吃着盆里望着碗里的小屁孩一律扫出门去,就算将来他们求着回来也一律记名弟子处理。但谁叫汤昭不一般呢? 她继续道:“当年祖师就曾说,铸剑师和剑客本是一体,最完美的剑客拿的一定是自己铸造的剑。为什么剑客动辄剑心失守,不是瓶颈就是退剑,还有玉石俱焚与剑同归于尽化作权剑的?一开始就不匹配,勉强撮合,最后渐行渐远,分崩离析。好多人说剑客与剑如夫妻,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真正的剑应该是自己的孩子才对。不,应该就是自己,亲手塑造的另一个自己,貌合神也合,那才叫人剑合一。” 汤昭觉得这比喻的还挺可怕的。 不过他更振奋的问道:“所以说其实可以全都要?” 薛姐姐“呃”了一声,道:“是啊。不过是有主次之分罢了。你现在年纪还小,做决定很重要。不仅是学什么,还有在哪里学。是在——” 她指了指画上,“神仙洞府学呢,还是那枯燥血腥压抑的训练营学呢?” “嗯……”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也……” 薛姐姐截住他道:“没关系,这样大的决定你一时半会儿肯定决定不了。你就先在我这里住几日吧。” 汤昭道:“啊?我还有事。” 薛姐姐道:“我知道。不就几天么?这几日想练什么就在这儿练,吃得好睡得好,什么都有。到时候我陪你去魔窟。” 汤昭道:“可是事到临头还有准备工作……” 薛姐姐道:“让检地司的人来这里找你好了。反正你也是一路奇兵,从大本营出发叫什么奇兵哪?至少也要事先埋伏从斜刺里杀出一路人马才叫奇兵呢。” 汤昭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回去。姐姐,你不是说当铸剑师要专注吗?我眼前还是专注备战魔窟为先。在您这里,心不安定,怎么能专注眼前的事呢?若不专心,上了战场三心二意,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那时什么前途也没用了。我想你们铸剑师也不要这等浮躁的人。” 薛姐姐静静看着他,才发现这个和和气气没什么脾气的小孩儿其实外和内刚,很有自己的主见。 过了一会儿,她轻哼一声,道:“不乐意就罢了。我这里本来也不想让外人住。你等着吧,等他们收拾完罔两就接你出去,顺便把你的伙食费付了。我白替他们养孩子么?” 汤昭答应一声,笑道:“谢谢姐姐。” 薛姐姐离开时有些不开心,不过后来就没表现出来了,反而拿了几本入门的书给他看。 汤昭虽然对符式感兴趣,但此时离着魔窟降临只剩几天,花心思在这种浩繁如烟海的学问上感觉很有罪恶感,而且也看不进去。 说来奇怪,他从猫嘴里拿到那本书,算是偷看,反而抓紧机会看得专注,但现在放开了叫他随便看,他反而心神不宁,看不进去。可见多少有点犯贱。 但不看这书,他也没什么事好做。薛姐姐说得是对的,检地司肯定在捉罔两,一时半会不会来接他。那东西极为厉害,若不捉住,一旦泛滥起来,恐怕比魔窟还可怕。 所以他只好做另一件他之前就想做的事。 来到屋外,他重新取出那把法器。 离火剑,据说是古剑的名字。 当汤昭第一次抓住那把法器,不知他自己感受到了亲切,眼镜也飞速出现了大量的信息,但当时他只顾体会剑法,并没理会。 再次抓住剑,眼镜上再度浮现了当初的文字。 “发现旸谷剑(剑谱第二十一页)相似法器,契合度75%,是否拟持?” 当时汤昭选择了“否”。 他可以随心所欲的持这把剑,无需帮助。 如果他选择是呢? 79 旸谷 “是否拟持?” 尽管心痒难耐,汤昭也没有立刻选择“是”,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旸谷剑上。 注释随之出现: “日出之地,是为旸谷。旸谷剑一千二百六十年收录剑谱第十六页,一千四百五十年重编剑谱,改录第二十一页。是否打开剑谱?” 哦,这一次能打开么? 是。 镜片里,那本厚重的剑谱又出现了,缓缓地翻开一页。 翻开的同时,一股力量顺着法器流入镜片,支持着这一页彻底翻开。 页面上是一轮红色的光球,环绕着淡淡的金红色光晕,看起来暖融融的。 这是太阳。 不是那种中午凌空的灿烂骄阳,而是刚刚跳出东山初升之日,日光融融,重新给沉暗冷寂的大地带来温暖与生机,受万物喜爱,甘草为之凝露,雄鸡为之啼鸣。 一连串文字浮现: “剑:旸谷 剑客:明昊(剑仙) 剑道: 剑意:紫气东来,复苏,照耀 神通:十日凌天 剑象:初升之日(成势) 剑心:心剑合一 剑境:势境 剑势:大地回暖 剑法:金光普照金乌融雪,霞光瑞彩 秘剑术:金丝剑、啼鸣、起舞、金灯万盏、举霞、见吉祥…… 御剑术:曜之御剑术 录入剑谱:二十一页。 寄谱语:旸谷,又名汤谷,日出之地,亦可代称日 虽然只有短短几页,汤昭看得浑身发热,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这就是剑谱前列的剑的实力吗? 这就是剑仙的实力吗? 所有的条目全部拉满,这也太豪华了!比罐罐……须弥剑强的太多了!别说从未有过的剑势、神通等等,剑法不止一个,连剑意都有好几个!剑法、剑术的名字更是听着就帅裂! 一把剑、一位剑仙,无数强大的神通、法术…… 这就是他心中的剑客,这就是他心中的剑仙! 而且,这把剑好适合自己,比眼前这把相处融洽的离火剑还适合自己,他心中的目标一下定准了,就是能找到这把适合自己的剑! 如果找不到,就铸造一把! 不过即使这样强大的剑,也还是只是排名在二十一的剑,前面还有二十页更强大的剑、更强大的剑仙!那都是什么样的存在? 编录的剑谱的,又是哪位高人? 一千四百五十年,又是什么年份?以什么纪年? 别看汤昭也阴差阳错的录入过一把剑,但那不过是他的运气好,遇到平江秋这位剑侠之……奇才。以他的实力,除了自家亲友,本不能录入任何一把剑的。而那位从无到有编纂剑谱的,记录了那么多把强大的剑,绝对不只有运气和广博的见识,更有惊人的实力和才华。 仔细看着那剑谱,汤昭越发察觉到一股股力量从手中离火剑经过自己的身体流入眼镜中,支持着剑谱的翻看。 他心下已然猜到,之前他没有精神力支持观看剑谱,可能不只是精神力不够,更是没找对方法。很可能剑谱是能抽取法器来支持剑谱的,但不是什么法器都行,必须要契合谱中剑才能用来观看对应的页数。 虽然知道了方法,但这方法可不容易。他都不知道剑谱中有哪些剑,怎么去找对应的法器?要是没有对应的法器,他打不开剑谱,怎么知道有哪些剑? 死循环了,属于是。 目前能仰赖的,看来还是运气。撞上一页是一页了。 他有些按捺不住。 这剑谱应该是他眼镜中最神秘的部分,越是窥见冰山一角,越是心痒难耐。 剑他知道了,那么,拟持呢? “是否拟持?” “是!” 一股力量从眼镜中爆发,疯狂地涌入汤昭身体。 汤昭浑身一震,脑海中轰然,跃出了一轮太阳! 那是鲜红的,从旸谷中初升的旸! 它就像汤昭常常观想的那只火中神鸟,占据了他所有的精神识海,甚至仿佛触及到了最深层的魂魄。 伴随着红日东升,力量随之喷薄而出。 离火剑再次燃烧起来,这次的光芒既不是鲜红也不是纯白,而是金色,光耀大地的阳光的颜色! 即使是初升之日,它的光芒依旧是金色的。 汤昭全身都像沸腾了,举起剑往下一挥—— 金光随剑而动,一轮红日从空中浮现,就在汤昭头顶升起,仿佛给他头上加了一道光轮。 剑象,降临! 这不是离火剑的剑象,而是旸谷剑的剑象。它能够降临,说明汤昭手中这把剑已经不再是离火剑,而是旸谷剑。 离火剑身上,正笼罩一层金色的光,光影交错,让它的外表看起来与之前不同,已经是另一把剑的模样。 所谓拟持,持的不是眼前剑,而是谱上剑。 此时汤昭心中一片清明,随着红日的出现,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把剑,谱上的一切都在他心里。随着他的心情,不只是剑象,哪怕是剑法、剑术甚至……神通,他都可以放出来。 只是他有预感,那神通他想要放出来,恐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法器可能会碎裂,他自己也难以全身而退。 虽然他不敢放,但是放出来的钥匙确实就在他手中,区别只是要不要打开那扇门。 这就是掌握一把剑的感觉吗? 不过,他还是感觉到有种微妙的不同 之前的离火剑他能掌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甚至和手中的剑在主动交流,哪怕法器不是真的剑,汤昭依旧能感受到剑对他本身的接纳,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关系。 而此时,他并没感受到这样交流和交融,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掌控,那把剑就是他的武器,是他的手。头脑只会手脚是绝不会跟手脚交流的,手脚也没有喜怒哀乐,就算有,对头脑也毫无意义。 这种感觉,很像是……权剑? 此念一起,汤昭茅塞顿开。 这不就是权剑?剑客是别人,剑也是别人的剑,力量直接加持,剑术、剑法都是人家练得现成的,只需要一个条件就可以直接使用。 也是他之前持那把权剑时,剑还被封印着,许多能力不能使用,他其实没完全成为权剑使,所以不好比较,不然他一开始就该反应过来了。 这么说,持谱上剑的条件就是,眼前剑和谱上剑要有比较高契合。 或许是七成? 这条件……不难吧? 虽然七成契合应该不低,但剑谱上可是有七八十把剑呢,就算有些很偏门,但方向多了,撞上的几率应该不低吧? 所以他现在是随身带着七八十把权剑,而且是极强大的权剑?这个挂……似乎比分析注释什么的还大得多了?尤其是他得到几把确认可以拟持的法器,就等于在身上带着几把绝对可用的权剑了? 哎呀,这么强么……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汤昭嘿嘿笑着,在深秋的山林中独自暗爽。 红日突然闪了闪,仿佛要消失,汤昭感觉到一阵疲惫。 这比他第一次拿那把杀人剑时坚持的时间短多了,这还是在他本身素质大幅提升的情况下。 也就是说,这把剑比真的权剑消耗大?是因为这把剑本身更强大,还是因为拟持这种方式代价更高? 可能是后者吧? 汤昭总觉得拟持太神奇,有限制才是正常的。 那么,就这样结束? 汤昭还有些意犹未尽,思索着要不要实验一个剑法? 看看这旸谷剑的剑法比离火剑如何? 那三个剑法看起来都挺强的。 哪个好呢? 因为有了绝对掌控,他不但知道这些剑法的名字,还知道它们的用处,在这个状态下,在权限上他几乎就等于剑客。 金光普照,是个绝招,群攻。 金乌融雪,用于解毒,疗伤。 瑞彩霞光,关乎气运,似有好运加持。 似有? 剑法这么虚么? 汤昭想了想,又释然了,气运啊,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岂是区区剑法能够触及的,能摸到边就不错了,可不只能“似有”了? 那就是这个,我试试好运降临的感觉。 汤昭这么想着,心念一动,剑刃处光华由金色转紫,一道紫色带着彩色拖尾的光绸飘飘然扬起。 那光绸带声势并不浩大,比汤昭之前放出的朱雀火差远了,就像仕女身上的披帛,柔和地缠在他身上,溜溜地绕着,映得他脸颊紫红。 绕着绕着,光绸消失了。 一切异象都消失了。 完了? 汤昭头脑一沉,疲惫上涌,脑海中的红日消失,剑谱也合上了。离火剑褪去了金色,回到了本来的模样。 拟持,结束了。 汤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兴奋有之,疲惫有之,但最挠心的还是那股怅然。 运气,到底加上了没有? 怎么看出来呢? 他又给自己宽慰——眼前没灾没病的,加运气也没大用啊。 不管是不是真的加上,他决定在进魔窟前还是给自己来一下,至少得个口彩。 瑞彩霞光,真吉利。 收起离火剑,汤昭回去吃了顿晚饭,安心练了会儿剑法,回房休息。 夜里,他还睡那张小床,薛姐姐自有自己的大房间睡。 半夜,突然听见铃声大作,汤昭猛然惊醒。 铃声报警,不是好事! 就听薛姐姐叫道:“罔两来了!” 80 运气(500收藏加更) 汤昭在睡梦中听得铃声本已惊醒,又听得“罔两来了”,仿佛冷水浇头,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及慌乱,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运气好?就这? 往窗外看去,夜色深沉,伸手不见五指,哪里看得见什么“罔两”? 但外面阵阵铃声,声声急促,在耳边响成一片,提醒着危机已经迫在眉睫。铃声中还有猫头鹰“咕咕”鸣叫。 汤昭跳下床来,拔出法器在手,奔向客厅。客厅灯火通明,头顶和四面墙前全是灯火,汤昭进了客厅,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连一丝影子都没有。薛姐姐披着一件长衣,蹬着靴子站到门口,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愤怒: “检地司的人做什么吃的?让罔两跑到这里来!梨花剑,你这杀千刀的害死我了!” 汤昭一愣,道:“梨花剑?是……” 薛姐姐怒道:“这死女人把我破邪的术器都带走了,要是留下几件,咱们何至于困在这里?你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汤昭恍然,就是和薛姐姐对话的那女子啊,梨花剑这剑号……是不是在哪儿听过?道:“她也是检地司的?不至于故意害人吧?罔两在哪儿呢?” 薛姐姐道:“不知道,我也只听到铃声。罔两本质是影子,而夜晚哪里不是影子?大地都是阴影,那罔两在哪里潜伏都有可能。你别离开灯火的范围,只要产生了一丝影子,就可能被罔两入侵,拖入影渊。为今之计只能在灯火中呆上一夜。等明天太阳出来就好了。” 汤昭拿出了眼镜,往窗外看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提示。却不想镜片上只时不时蹦出屋中各种术器的提示,各种术器眼花缭乱,唯独没有提示罔两。也不知罔两不归眼镜提示还是距离太远,眼镜也没法捕捉。 薛姐姐当然也看不到罔两,但还是焦虑的看着窗外,道:“无处不在啊。你看咱们这里的灯火没有死角吧?” 汤昭仔细检查了一番,道:“没有。就没有什么方法直接伤害它么?” 他之前用离火剑可以制造光明,驱散影子,保护自己等人不受罔两侵害,但似乎并没有伤害罔两本身。因此在判官赶来之前,他是束手无策,只守不攻的。 薛姐姐道:“一物降一物,影子是没办法消灭的,但罔两还沾着邪祟这一项,见招拆招,破邪的符式都有用。那个女人把我搜刮了一遍,沾点边儿的全带走了。她说她去收拾罔两,她……收拾个屁!”危机之下,她也变得暴躁起来,显然十分紧张。 汤昭嗯了一声,心想:太阳算是影子的克星吗?阳光算是邪祟的克星么?要不要试一试? 其实他觉得有一定可能,但破绽是拟持谱上剑不如直接持法器长久,到时候消耗却不能消灭光了反而削弱了自己的一重保障。 真的就困守孤城么? 正这时,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先是微微抖动,紧接着震动越来越大,发出“砰、砰”的响声,就好像有一座山长了腿一步步走了过来。 四周的灯火被震荡的摇曳起来,就好像昭告着他们的性命也摇摇欲坠。 薛姐姐急促道:“快把灯扶好,无论如何也不能熄灭。你听着,如果有万一……” 汤昭截住她道:“如果有万一,你躲到我这里来。”说罢手中离火剑熊熊燃烧起来,像一个火炬。 薛姐姐一怔,感觉到火的温度,心下渐安,道:“好。” 地面震动越来越大,砰砰声越来越响——那东西越来越靠近了。 明明有响声,但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震动,不能判断来袭的方向。 汤昭问道:“薛姐姐,你说它从哪个方向来?” 薛姐姐摇头道:“这只能靠猜了。” 汤昭心想:猜么?那就是靠运气,我现在的运气是不是挺好? 他又问道:“倘若说我精神消耗过甚了,能不能吃什么补药立刻恢复过来?” 薛姐姐道:“哪有那样的药?你之前不也消耗过度晕倒过一次么?若有那样的药,当时我就给你吃了。” 汤昭尴尬一笑,道:“我忘了。” 这样就麻烦了,他本想赌一赌运气,用旸谷剑的剑法大招冲着可能的方向来一发狠的,绝对超过法器朱雀火,说不定能一劳永逸,然后他又不能孤注一掷,还要留着最后一道防线点燃火焰庇护两人的性命。 一个人还是太吃力了,薛姐姐虽然有本事,但是个“器宗”,没了武器就很难发挥作用。他需要有人来帮着自己兜底…… “里面人听着——”突然,黑夜里有人叫道:“躲在里面别动,把灯点好,不要管外面的动静,把灯点好!” 薛姐姐精神一振,喝道:“是谁?是检——” 汤昭已经听了出来,叫道:“是判官大人吗?” 判官的声音道:“咦?是你小子?你在这里也好,我的话你总得听吧?不要怕,拿着灯火保护好自己和身边的人。” 汤昭心放下了不少,道:“好,需要帮忙吗?” 判官道:“凭你?算了吧?你就眼睛好使。眼睛好能看得见罔两吗?” 汤昭无奈道:“不行。那我就……” 突然,他心中一动,只觉得心血来潮,猛然推开一扇窗户,手中剑火焰暴涨,从飞出一道金色毫光—— 半边天空轰然照亮,数百丈之内纤毫毕现。毫光中,一道黑乎乎的影子仿佛受了惊吓一般退了开去。 它往后一推,突然砰的一声,撞上一堵墙。原来背后早被竖了一道闪光的墙,墙上光芒闪烁,仿佛无数萤火虫在飞舞。 汤昭伸头一看,周围的空地上竖着很多这样的高墙,东一道西一道,把方圆百丈缠得跟迷宫一样,光芒点点,仿佛星光璀璨,显然是在构筑阵型,慢慢包围罔两。 判官站在一面高墙上,手中剑奕奕流光,黑白色的面具和以前一样醒目,道:“这一下漂亮!你怎么看见的?” 汤昭如实道:“瞎蒙的。刚刚我感觉它在那里,我今天运气很好。” 判官道:“是么?那真是神仙没辙。不过你的剑确实能挡住罔两。你要是腿脚好就出来吧。在旁边查缺补漏,咱们一起把罔两围起来。” 汤昭道:“好,上面不用加盖子么?” 判官道:“不用,罔两跃得再高,一定有一丝黏在地上,它飞不了。” 汤昭下定决心,回头对薛姐姐道:“你别怕,别让灯熄了。我去去就来。”推开窗户,脚下一蹬,以法器的加持,使出蚱蜢纵跃,竟一下子跳到最近一堵光墙上。 薛姐姐目送他出窗,轻声道:“我怕不怕,还要你来叮嘱么?” 汤昭站在墙上,只觉得脚下虽然透明,但质地很坚实,几乎与砖墙无异。墙与墙间隔不远,只需看准了,来往纵跃十分轻松。 他不住的释放光焰。只是再没有当初那福至心灵般的意动了,放出来的剑术多半打空,也就做个气氛组。 只是一来光焰照耀的范围本来就大,二来他没用拟持,这只是离火剑,消耗不大,他连续释放,也有蒙中的时候。再加上判官似也有独特的辨认技巧,时不时放出光墙,精准的截住罔两去路,两人慢慢把范围越缩越小。 终于,汤昭最后一团金焰扫过,空中一团影子一缩,被从天而降的高墙截个正着。 迷宫,闭环了! 两人一起大喜,在空中默契的击了一掌。 四周光墙光线迷离,照出中央一团阴影,汤昭奇道:“这是罔两?是不是小了点?” 亏他刚刚感觉地动山摇,似乎四面八方哪里都是罔两。这时见了真身,才发现这个罔两比他第一次见到的都小了许多,大概十分之一都不到。 判官哼道:“本来就这么大。你以为这一日我什么也没做么?之前那大家伙我都处理过一大半了,本来是要最后清理干净的。不知怎的,这一团阴影突然从本体上分裂出来,像有了神智一样,东躲XZ,最后趁着夜色溜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追踪过来。” 汤昭又拿出眼镜戴上,审视罔两,看看这么近的距离能不能得到什么信息? “剑祇:中位(分身)” 剑祇? 这又是什么东西? 也是剑的关联项目?剑谱上都没有这一栏啊! 到底还有多少莫名的术语啊? 此时判官取出一个菜坛子大小的罐子,放在墙上,道:“这东西奇怪,是生灵又不是生灵,似乎有意识,本质还是影子。所以就能被须弥所罐藏——” 话音未落,罐子口出现一团旋涡,吸力十足,那团影子不住抽动,不时有一点点影子碎末飘上来,落入漩涡中。 “这团分身主要是影子,可以把影子吸走,最多剩下一点点灵性的渣滓,打扫一下就行。我试了一下,这种处理方法最简便。” 这时,判官状态轻松下来,语气随意的在墙上和汤昭解释。 汤昭端详了一下那个菜坛子,道:“罐藏,这是平先生的法器?他还好吧?你已经把他救出来了吗?” 判官道:“还好,其实这老头太谨慎了,总希望毫发无损,不肯动压箱底的力量。不然他不是没办法自己处理。现在弄得还需要我上门救他,他倒不嫌丢人。你们关系不错?” 汤昭道:“是啊,这几日相处愉快,他指点了我许多。” 判官道:“挺好,他虽然一时处境有点糟糕,怎么说也是剑侠,肚子里有真东西。你这趟受益不小。” 汤昭道:“还得多谢刑大人引荐。” 判官笑了两声,突然戛然而止,道:“你记错了吧?是我送给你的。” 汤昭笑道:“对啊,难道你不是刑大人吗?” 81 判官 夜晚的风好像有一瞬间沉默。 隔了一会儿,判官开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吗?” 判官笑了一声,声音变化,变成了汤昭熟悉的声线,道:“我是啊。只是奇怪你怎么看出来的?” 汤昭吐出口气,他其实心中有底,并非随口一诈,但就算有九成九的确信,总没有亲口承认来得确认,笑道:“看出来就是看出来了。难道大人您觉得自己演技精妙绝伦,别人都看不出破绽来么?” 判官,也就是刑极道:“不不不,根据我的经验……” 汤昭暗自吐槽道:“你可真有经验。” “演技精妙不精妙不要紧,只要身份构筑的好,先入为主,往后再有些小毛病,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别处想。只有哪一处露出乐致命破绽,叫人一下子出了戏,产生怀疑,才会越想越不对,往日种种小疑点便都串联起来,防线崩塌,那就藏不住了。” 他摸了摸面具道,“当然也有天长日久,渐渐瞒不住了的情况。但是判官也就露了两面,真正相处也就一晚上,哪里有大破绽么?” 汤昭懂了他的意思,道:“这么说,不能说破绽,但确实有一瞬间我想通了——之前在地牢里,您不是也阻止过我杀人么?” 刑极“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汤昭道:“从地牢门外伸出一手,抓住我的剑刃,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幕。后来葡萄院中我又曾愤而动手,还是您阻止了我。就是那一刻,我觉得似曾相识。” “仔细想想,这世上还有谁会阻拦我杀人呢?尤其第一次,您是从正面用手抓我的剑刃,那是很少见的动作。就算有强大的实力托底,从正面抓住剑刃,应该也需要真正的决心吧!即使我的剑锋利无比,血肉被割断也要阻止我。这种决心,天上地下除了刑大人,还会有其他人吗?” 刑极静静听着。黑白色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整个人仿佛一座雕塑。 汤昭继续道:“后面就不说了,就像您说的,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怀疑怎么想都不对。其实我还是想问,图什么呀?您堂堂朝廷五品官,真的是扮演游戏上瘾?” 刑极终于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道:“不不不,这回真不是游戏。其实我一开始是想用判官的身份每晚来教你剑术的。一来嘛,我觉得你这个年纪又读了些杂书,肯定喜欢高人夤夜入户教你武功这种奇遇,说不定学起来兴趣倍增。” 汤昭“呵呵”两声,心想:其实是你喜欢吧? 不过说的也没错,如果判官以大高手的身份随便找个借口,半夜教他高明剑术,那可真是又神秘又刺激,极符合他这个少年的中二胃口。 “再者么……我觉得你既然拿那把剑,应该由判官来教导你。” 汤昭轻声道:“判官果然是权剑的主人吗?已经去世了?当初是检地司的镇守使吗?” 黑白分明的面具,黑白分明的剑…… 判官。 刑极道:“你果然聪明。判官是獬豸剑的剑客,也是我的老上司。这个判字是裁判决断之判,不是什么阴间的判官。当年提起铁面判官,小孩儿啼不啼不知,那些邪魔外道肯定是要啼的。” 汤昭想起了酒后失态的关雷,不由默然。 刑极的声音渐渐低了起来:“当年的检地司可不比如今,说是除魔安民,其实藏污纳垢,欺男霸女,收受贿赂,讹诈百姓,什么缺德的事没干?从训导营出来就算有两分良心,在司里任职几日就丢得光了。唯独判官大人是一道光。” “他持身清正,刚直不阿,尽公无私,就像獬豸一样嫉恶如仇。在检地司的浑水里,若有一滴清澈的水珠,那便是他。就因为他在,我们这些人还保留着一丝公义之心。” “当时我一开始在别的镇守使手里任职,学了一身臭毛病,浑浑噩噩,忘了当初立下的志向。后来犯到了判官大人手里。本来他是要杀我的,但后来阴差阳错,反而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主动到他手下追随他。被他的德行感染,重新立志做个正义的英雄。” “所以他救过我两次,性命一次,心灵一次,身心重塑,真正恩同再造。他离开之后,我也离开检地司。最近才应君侯之召,重回本司。蒙君侯成全,又将獬豸剑存在我手。我既然选你为剑使,就想以他的身份教导你。” 汤昭道:“那后来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刑极道:“一方面是计划有点差错,那天晚上你剑法失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其实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打算让你掺和须弥剑的事,后来阴差阳错还是把你带过去了。” 汤昭道:“是啊,您本来也是剑客,灵感说不定比我还强,本来也用不上我。” 刑极道:“灵感还是你强,现在我也没发现你的极限,应该是我见过最强的。不过凭我找到老平头也足够了。可惜我这个好事的性子……路上还差点玩脱了,险些让你亲手杀人。而且,路上我渐渐发现……我其实是不适合扮演判官的。” “一开始我戴那个面具只是浑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后来遇到你,计划开始,那就要开始做判官了。遇事就要想想,判官大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会怎么说?” 汤昭听到“判官大人”四个字从黑白面具后传来,觉得有点奇妙。 “但是越想越难,越做越错。譬如他会如何对待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的孙盛?比如他会不会置无辜的少年人入险地?比如他是不是不加甄别就把牢门打开,任那些囚徒杀人放火?有的时候我知道他会怎么做,但为了目标还是做了其他选择。而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因为我发现我并非真的了解他。” “那天晚上我回去,扪心自问,我哪一点像判官?我不但不像他,也不了解他,甚至还不尊敬他。我戴着他的面具,用着他的名义,却不肯稍稍遵从他的选择,尽做些不义之事,反而让他名声受损。倘若他在天有灵,多半会后悔从天魔口里救我一命。” 汤昭道:“那绝不会。判官大人若如您所说黑白分明,正直无私,他永远也不会后悔救人性命。” 刑极愣了一下,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摘下面具,露出年轻英武的相貌,将面具交给汤昭,道:“你拿着,这是他的遗物,拿着那把剑的时候也戴着它,就像判官大人在看着你一样。如果……” 他犹豫了一下,把后面半句话咽下。 汤昭接过面具,郑重放好,道:“多谢大人。” 他又问道:“那么后来,平先生也是您故意送来的?” 刑极道:“是啊,我既不能用判官的名义教你,事情又太繁忙,就选另外一个人看着你,老平头就很合适。” 汤昭道:“他是剑侠,您也是剑侠吗?您比他强?不然他为什么听你的呢?” 刑极道:“我当然不比他强,那老头当年很厉害的,几十年前……” 汤昭道:“几十年前?” 刑极挑眉道:“啊,那老头跟你怎么吹的?说他几百岁了?没那么大,二十多年前他还很活跃呢。凭他的年纪,若让你叫他爷爷那还凑合,再往上就是充大辈儿了哦。” 汤昭咧嘴道:“哦,那他还自降了一辈儿。” 刑极道:“几十年前他惹了个仇人,受了重伤,在罐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汤昭又吃了一惊,道:“出不来了?” 刑极道:“你以为呢?他自己不想出来?他的状态很像那个白头发的,身体崩溃了,靠着剑的贮藏剑意把那将死未死的状态保下来,可是再也脱离不开罐子了。他是个‘罐中人’。” 汤昭心中难受,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他那种状态,歇斯底里的,我只以为他是寂寞,原来是悲伤啊……” 刑极道:“且他的剑意和剑法非常好用,很多人再找他。那个白头发的也是,他的剑意和平老头的互补,千里迢迢追踪至此,就是想要把这剑意夺过来。” 汤昭道:“剑意还能掠夺?” 刑极道:“能啊,所以剑客是很凶险,天上、地下、人世间到处都是危险。不过剑意不能乱夺,容易乱了自己的剑意。但平老头的剑法也很好用,就像块香喷喷的肥肉,无怪他都躲到地牢里去了。我把他带出来,以君侯的名义招募他,许诺给他疗伤,他自然就听检地司的。” 汤昭忙问道:“能治好吗?” 刑极道:“能。他是君侯特意要的人,君侯出手自然能救他。” 汤昭松了口气,道:“多谢大人。” 刑极笑道:“谢我做什么?我和平老头聊了聊,他还挺喜欢你的。他虽听我的,我也只叫他看着你练剑,给些指点。他愿意费心费力给你改武功,就是因为欣赏你,也看好你。也不必以为他全是虚情假意。” 汤昭道:“我不会这么以为。还有……多谢大人。” 将这里面曲折捋顺,仔细想来,刑极为了培养他算是倾尽全力了,师父、资源、各种历练都挖空心思给他。谁要说这是检地司的公事流程,汤昭可不信。 若说这段时间汤昭开挂了,那至少有两个挂,其中一个自然是眼镜,另一个,就是刑极的真心培养。 世上除了父母和陈总,再没有人比刑极待他更好了。 汤昭觉得这不是刑极图他什么,真要“图什么”,反而做不到这样。 大恩不言谢,一句多谢肯定不够的。他可能没办法报答眼镜,但至少能尽心报答刑极。 此时罐子旋涡渐渐平息,底下的影子也渐渐被吸收殆尽。 只剩下一团白色软泥一样铺在地下。 刑极疑惑道:“这是什么?” 汤昭仔细观察,突然惊道:“不好,是白——” 蓦然,那白色软泥化为一道白色的光窜起,依稀是一条鱼的形状,只是鱼头上长着一张人脸—— 白发人! 人头鱼速度奇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张口,一道玄奥的波动没入汤昭的身体。 82 执念 攻击不但来的突然,而且来无影,去无踪! 它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光芒,只有一道极隐晦的波动,就像空间凹陷了一点,然后迅速地恢复原状。 汤昭一瞬间呆住了,紧接着头脑剧痛! 那不是头疼,不是身体上的疼痛,而来自更深处的痛苦。 精神……不,还要更深,甚至接近魂魄! 魂魄深处传来的痛苦,并不尖锐,而是一种磋磨的,沉闷的痛苦,就像磨盘在绞磨血肉,又像是碎掉却取不出来的骨肉在关节处滚动。 虽然汤昭能忍耐,也忍不住抱着头,痛苦呻吟。 刑极呆了一下,死死地盯着那人头白鱼,一字一句道:“剑种——你在制造剑奴?!” 人头鱼诡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的声音有节奏的响着,殊无笑意,甚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刑极定下神来,大声叫道:“薛夜语——你出来!” 薛姐姐从小屋中探出头来, 道:“怎么?驱逐了罔两了吗?” 刑极镇定道:“不是,你看看汤昭。” 薛夜语一怔, 就见汤昭抱头坐在地上, 心中一慌, 忙扑过去查看。 刑极一面盯死那人头鱼,一面等着薛夜语的消息。 此时, 他心中还怀有一丝侥幸。 片刻,就听一身惊呼,薛夜语抬起头, 又悲又怒,叫道:“他……他给剑种侵魂了!你们检地司怎么回事!我叔叔是这样,这孩子又是这样!” 刑极心一沉,眼睛微合,又睁开, 目光森森, 道:“还有救么?” 薛夜语怒道:“剑种入体, 不就是剑奴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剑奴救回来的?剑种入了魂魄, 是永远取不出来的,只有魂消魄散才能拿出来!我就说要你们检地司有什么用?保护不了功勋老将,也保护不了平民少年……”说到最后,声音不由呜咽,滑下两行清泪。 刑极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的眼泪, 却道:“别哭啊,把孩子带回去。还是那句话,听到任何声音,不要出门。” 薛夜语恨恨看了那个方向一眼, 在汤昭的脖子后面一掐, 让他昏睡过去,中断了他的痛苦, 抱着汤昭匆匆赶回小屋。 刑极手中剑往上指, 道:“你是罔两山的人,年纪轻轻一头白发, 想必也是个幸运的剑奴,为何还要制造同样的悲剧?” 那人头白鱼一直怪笑,突然仿佛被按下了开关,神色狰狞, 尖叫道:“剑奴!幸运?幸运?我不幸运!没有幸运!” 刑极一怔,似乎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轻声道:“是啊,剑奴岂有幸运的呢?只有长期苦役和永堕地狱两种。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制造不幸?甚至自己都死了还要做这种事!” 他厉声道:“你已经死了吧!我当时把你逼得堕入罔两,又被剑象吞噬了大半魂魄,只剩下些许执念。结果你又凭着执念制造出这么一个怪物,居然拽出一部分罔两弄了个分身,逃到这里。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未了心愿,然而……你的执念居然是害汤昭?就这个?值得你死后都惦记着,就为了制造你深恶痛绝的剑奴?!” 刑极真的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剑客他们也调查过,进了合阳县杀了不少人贩,又结合他出自罔两山,深恨富贵世家等等迹象,判断他出身应该是剑奴。 罔两山是剑奴主的乐园,剑奴的牢狱,汇聚了天下大半剑奴,绝大部分是被各种大势力卖进去的,剑奴消耗得极快,大部分会受受尽折磨而死。但也有少数幸运儿,恰好特别契合体内剑种,最终熬出了头,自然而然成了剑客。 刑极说他是幸运的剑奴,虽然残忍,也是真话。 开始检地司以为白发人来的目的是魔窟,后来知道不是,是冲着平江秋来的,连找汤昭也只是顺便而已。一千两银子对剑客来说不算什么,要诚心找汤昭, 肯定不是这个价钱。 本来双方未必要不死不休, 可是大战既起,渐渐杀红了眼,只能你死我活了。何况白发人放出了罔两,是逆天大罪,刑极更不可能留手。 当时白发人被多番轮战已是风中残烛,面对刑极束手无策,最后不肯伏法,主动堕入罔两。刑极还以为他是宁死不辱,没想到还留下一缕执念。 人能留下执念那必是心中最要紧的事,结合他的经历,本该是复仇之类,哪怕是憎恨卖他的世家,无差别对世家子烧杀灭门都不奇怪,但刑极怎么想不通,此人最后要做的事居然是捉到汤昭,把他做成剑奴。 这真是他死前最想要做的事么? 人头白鱼在空中撞来撞去,周围都是墙,它似乎已经失去了辨别能力,除了凶狠的横冲直撞,就是尖叫,声音模糊不清,似乎在叫: “凭什么?凭什么?” 刑极见他神智越发消散,叹道:“依律,私造剑奴是死罪,释放罔两十恶不赦——极刑。你本来疯癫,尚可议论,但你存心为恶,确凿无疑,罪在不赦。” “我的剑,本就是刑罚之剑,不过我向来只执正刑。最多大辟而已。而你,值得——” “剑术——凌迟。” 剑起,剑落! 两道剑光化作网状,从上下将这丑陋的人脸怪鱼牢牢缚住,裹得密不透风。 虚空中,无数的小刀飞舞着,从四面八方割着网眼露出的鱼身。 人头鱼的身体被零碎的割破,挑飞,露出一个个洞口,洞口中流出一点点烟气,仿佛鲜血。 那是世上最残忍的刑罚,碎剐。 不过这人头鱼虽然在尖叫,但似乎还是在发泄情绪,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刀片的技术极佳,不一会儿就已经刮下一层碎屑,这些碎屑落在地下,化为一摊水迹渗入泥土里。 渐渐地,碎屑越刮越多,白鱼已经不像鱼,但人脸还是人脸。 那人脸开始是扭曲歪斜的表情,七分像人,三分像鱼,十分古怪,随着白鱼的剥落,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人形,也越发像白发人生前的模样。 又削了一会儿,鱼身变得单薄,隐隐还有骨架,一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从伤口缝隙飞出,落在那白发人脸上,他的脸情绪也生动起来,甚至开始抽搐,似乎已经能感觉到痛苦。 “原来你还有神智封在剑象里啊,好,更坐实了你故意犯罪。也正该你清醒伏法。感觉到了么?应该受到惩罚的是你,你的剑象都只是工具而已。好好为你的罪受刑吧!我的剑术是凌迟,凌迟的要诀就是不割完最后一刀,你绝对不会死。只有我叫你死,你才会死,不然永受折磨!” “折磨?呵呵……”白发人突然张口道,“这算什么折磨?你当过剑奴吗?如果你当过,受过十年如一日的煎熬,就该知道这根本不算什么?凌迟?还不如我受到的痛苦万一呢!凌迟算什么,那还有碎片。真的痛苦,要把你的身体、意志、魂魄放在磨盘里,不住的搅动、磨碎,磨成渣,磨成粉,磨成灰……永远也磨不完!” 他的神色狰狞,声音居然还算稳定,似乎那凌迟的刑罚好像真的可以忍受似的。 刑极冷冷地看着他,道:“剑奴的痛苦我知道,你更知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制造剑奴?为什么用汤昭?你把那几个权贵家的少爷小姐制造成剑奴,我都不奇怪,为什么非要追着汤昭?” 是啊,为什么呢? 凌迟的痛苦和死亡的预感让白发人陷入了恍惚。 为什么,要制造剑奴? 因为正好得到了剑种,可以制造剑奴? 剑奴真的很方便啊,等他当了剑客才知道,剑奴是很好用的工具!如果不知道还好,他已经习惯了剑奴的存在,忍不住就想制造一个,方便自己。 但一开始,他确实是想用那种豪门弟子来制造的,让这些当年害得自己沦落为奴的人也尝尝这样的苦楚。虽然他看裴守静还算顺眼,但如果其他几个不符合条件,用她做也可以。 都是豪门子弟,吃得都是穷人的血汗,父辈都满手罪恶,为什么不能拿来做剑奴? 而汤昭,他一开始是想救他来着。 是啊,救他。 那是和他一样的孩子啊,从小康之家一朝流浪街头,因为天赋被人贩子盯上,临时逃脱,又被抓回,被殴打,被转卖,最后成为剑奴,坠入最深的地狱。 时光一个轮回,白发人从人贩子那里听到有这么个孩子,他能不救吗?就像顺手救下了那个灰发女孩儿一样。一开始,他是想让孩子们不用受他的苦的。 直到他又见到了汤昭。 原来那个孩子没有再落入人贩之后,他被人救了,得到了官府的重视,他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适合自己的法器,只等一步登天顺理成章成为剑客。 “他凭什么被救?” “为什么当初没有人来救我?” 这两句话当他活着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他只是格外看汤昭不顺眼而已,看着看着,碍眼变成了嫌恶,最后变成了憎恨,以至于恨到了心最底处。 到临死前,抛开其他杂念,他脱口而出,不加遮掩。 “当初我求救,向天,向地,向皇帝,向你们祈求,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因为你们无能为力吗?” “我要你们依然无能为力。” “当初你们没能救我,今天依旧没法救他。” “剑奴,是无可救药的!” 他仰天长啸,声音极大,似在嚎啕,只剩一副骨架的鱼身摇摇欲坠。 “原来如此。”刑极道,“如果当初我遇到你,我一定会救你的,拼上我的性命。哪怕我早知道你会变成一个人渣,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今天你犯罪是因为嫉妒。就这么简单。” “你是个……标准的渣滓。” 话音落,刑极还剑入鞘。 鱼骨登时在空中散架,人头落在地上。 接着,人头也渐渐虚化,白发人最后的遗留也渐渐稀释。 最后的最后,他的意识里出现了幻象。 是一个孩子在荒野里狼狈的逃窜。 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只为逃离身后的灾难。 那是个小女孩儿,有一头灰色的头发。 “明镜,快逃啊……” 轻喃最后几个字,他完全泯灭了。 83 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的魂魄里侵入了什么东西。 痛苦…… 我要把它抠出来…… !! 汤昭清醒了,又没有清醒。 他意识一点点从魂魄中复苏,但身体却一动不能动,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只能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煎熬。 好像要被碾碎…… 我不要这样…… 放开我! 我要把它抠出来! “他醒了吗?” “不知道,我控制了他的穴道。不然他可能会把自己抓烂。” “这也是掩耳盗铃,难道不抓他就不难受了吗?” “尽量让他昏睡吧。这样不会太痛苦。” …… 一阵沉默,良久,新的声音响起: “镇守使,要……杀了他吗?” “你这死人脸在说什么?!给我滚!” “薛姑娘别激动,小司并非歹意。其实我也想过……剑奴的折磨是没有尽头的,一日胜过一日,永无休止,死反而是一种解脱。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要放弃,万一能驯服剑种,成为剑客呢?汤昭的灵感很强,人也很坚韧,他是有希望的。总不能替他放弃吧?” “剑客?像那个白发鬼一样?如像他一样,就不是人了,成了罔两的玩物……” “你这死人脸闭嘴!怎么不是人了?就算他不是人,汤昭难道就不能是人?罔两在罔两山,它怎么能凭空来控制汤昭?至于罔两山那种抑制剑奴痛苦的方法,我虽然不会,但可以去偷、去抢!汤昭他可以的, 他运气很好……”声音渐渐呜咽。 “等他醒来,我会问他。无论他是要坚持还是……都可以。不过眼前的魔窟他肯定不能去了。麻烦薛姑娘照顾他几日。” “我知道你们检地司, 肯定要做大事、正事。为做这些事引出麻烦, 都丢给别人, 就像丢掉的包袱,理也不理。” “如果你不方便……” “我方便。我会带他回琢玉山庄, 如果他能熬过去,他会成为一个铸剑师。那个剑种他会亲手铸成剑,跟你们检地司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多谢……” 我会死吗? 要永远被这样折磨, 确实是死了的好? 不…… 我不想死,我想要活着的。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 痛苦让他无暇细思,思考他要做什么,似乎他也没有特别放不下的事, 特别想要做的事, 所剩下的只有最为原始、纯粹的求生欲。 要活下去! 恍惚间, 父亲、母亲还有陈总, 他们的影子在心头走马灯一样闪过,音容相貌一如生前。他们的眼神也如当初走之前那样,对自己充满关切、留恋和担忧。 阿昭,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想活着啊,爹,娘……我想见到你们, 可我也想活着! 还有陈总说…… 陈总? 突然间,汤昭抓住了一丝希望。 眼镜,我的眼镜呢? 希望如同火苗,越烧越旺, 痛苦都似乎褪去了几分。 不行, 动不了。 应该是刑极的手段,他会封锁穴道, 为了防止汤昭乱来, 先让他动弹不得。 可是我要拿眼镜啊。 穴道……我也会解穴来着!在地牢里,他亲自教我的。 他怎么教的来着? 用内力冲穴…… 不行, 汤昭的注意力被痛苦占领,无法集中,也没办法调动内力。 强行进入,神鸟沥火诀, 给我烧! 脑海中,露出点点金羽的神鸟翩翩起舞, 火焰伴随着它的舞姿,剧烈地燃烧着精神。 心神俱疲之下,痛苦都感觉不到。剩下的一点精神按照路线冲击穴位。 给我开—— 解开了! 似乎是最后一点运气发生了作用,穴道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解开了。 汤昭的身体立刻在床上滚动起来,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几乎立刻就要呻吟惨叫,又猛然咬住了被子。 刑极点住穴道是对的,他差一点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人在极度痛苦下的身体反应是不受控制的,他极度想伸出手,插入自己的脑袋把那块碎片挖出来。 眼镜,我的眼镜。 他一手抓住床单,一手把眼镜掏出来,戴上。 一定要能有用,麻烦你了,仙女姐姐。 “剑种,未知。” 一行字浮现出来。 我知道是剑种,还有别的没有? 也不知是不是他精神不够集中,看了一会儿,看得眼前一片朦胧,并没有其他的注释。 只有那四个字,还有一口井的形状。 井…… 这个行吗?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样做对眼镜的伤害,可他留着唯一剩下的一次机会,一直不用,不就是以防万一么?现在还不够万万分之一么? 眼镜的视野中,他找到了唯一一片金光。 桌上的茶杯里, 那里有半杯水,正冒着光。 如今的排面是越来越小啦, 上次还是脸盆来着。 如果他没有那么痛苦,他一定要这么调侃一句。 他迫不及待上端上茶杯, 要把剑种投进去。 怎么投进去? 剑种正在他魂魄内, 人跳进去吗? 他难道能掉进茶碗里淹死吗? 心急之下, 他只好把手指按了进去。 水中没什么动静,倒是恒温的茶水微微烫手。 他情急得抽出手来,咬破指头,又按进去,内力、精神力还有他的意念,别管什么都往水里投去。 哗啦啦…… 仿佛仙乐的声音响起,光晕中,久违的仙女又浮起来。 “少年啊,你掉的是这个金剑种还是这个银剑种呢?” 她摊开了手,问眼前的少年。 越来越敷衍了,之前手里还有金光、银光,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就愣问。 “都不是,我掉的是个普通的剑种。” 一出声他才察觉,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像刮锅底的声音,仿佛带了血丝。 “你真是诚实的孩子,我把剑种……” 她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紧接着,一声脆响,眼镜片上开始出现裂缝,裂痕越来越大,似要横穿整个镜片。 不好……似乎是眼镜的力量不够了! 汤昭心急如焚,他意识到如果镜片真的裂开,他就要失去唯一自救的机会了。 无论如何要挽救一下,挽救眼镜需要什么来着…… 吸取力量,从外界吸取。 术器?符式? 眼前就有! 他一转杯子,手按在杯子把手内侧。 那里有一串符式,用来保温。 一股暖流从手指往上流去,速度比之前吸取木剑快了不知多少,眼镜似也知道这是危急存亡之际,放开了吸取。 片刻间,水温就冷了下去,眼镜的裂缝也不再扩大,反而有缩小之势。 汤昭却不敢再吸,生恐吸干了杯子也毁了,水面也没有了,这一趟仙女就白升起来了,只得另寻术器。 若在别的地方,即使在检地司里术器也算贵重之物,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偏偏这里不同,这是符剑师的屋子,眼镜在这里,就像是老鼠掉进米缸。 花瓶,术器。 书,术器。 柜子,术器。 椅子,还是术器…… 一件件术器在汤昭手中消耗殆尽,变得开裂、陈旧,如同破烂,汤昭虽饱受折磨仍不免心存歉疚,只想:事急从权,紧急避险,过了这一劫,我一定赔偿。 此时,他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红色的福袋,似乎也是个术器,伸手可触。但鬼使神差的,他觉得最好不用这个,反正这里术器有的是,不缺这一个。 终于,一片狼藉中,眼镜艰难地恢复原状,仙女在水杯里浮动,又生动起来,开口道:“我把剑种还给——” 仙女的影子背后出现了一道影子,仿佛翅膀一样展开—— 与此同时,汤昭只觉得那根放在水里的手指尖形成了巨大的吸力,仿佛要把他的魂魄从身体里吸出去—— “啪!” 水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我有一个办法。”刑极突然严肃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薛夜语还没反应过来,司立玉已经会意:“杀了汤昭,让剑种自然脱出,然后你再赦免他?” 刑极摇头,道:“第一他无罪,我不能赦免。二则,我也不能赦免死人。” 司立玉稍微舒展的眉头又锁起,道:“那……” 刑极道:“这要请巡察使。” 薛夜语接着道:“梨花剑?” 刑极点头道:“天下间大概只有巡察使能救他回转,但这也极难,因为机会实在有限,不知巡察使……” “可以。” 只听窗外有人突然插话,几人一怔。薛夜语上前几步推开窗户,只见外面一道人影站在树梢上,黑暗中只见那人目光灼灼,明亮如星。 刑极惊喜道:“巡察使!你也到了?” “嗯,我知道这事。我还挺喜欢那孩子的,为他我可以用掉一次机会。” 刑极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巡察使……” 只听屋中“啪”的一声脆响,又听汤昭“啊”的一声呼叫。 三人几乎立刻转头去看,只听“呼”的一声,一个影子从三人身边掠过,撞开房门。 房中情形,一览无余。 屋中箱柜倒塌,一片狼藉,地下水迹淋漓,汤昭狼狈地半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另一手两指微曲,仿佛捏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即使在几双灵感不俗的眼睛里也是无色无形的,只有空间光线微微扭曲。 刑极眼睛越瞪越大,几乎钻进那片无形碎片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卧……槽……” 84 请战 从身体里把剑种拽出来,汤昭依旧难受了好久,更别说那种空虚无力的感觉。 蹲坐在地上,汤昭好容易打起精神来,就见门口几个人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 那种眼神,既像看活的凶猛野兽,又像看熟的红烧猪肉。 汤昭愣了一下,随即勉强一笑。 都是熟人嘛,哦,还有一只熟猫。 “刑大人……薛姐姐,啊,司老师也来了?”他的声带还有点嘶哑,声音像撕裂了一般。 好一会儿,刑极反应过来,三步抢上,抓住汤昭的手道:“汤昭,你……他-妈的怎么回事?真把剑种从身体里抽出来了……” 薛夜语喝道:“别动!” 她也要迈步跟上,但脚下一绊,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汤昭吓了一跳,不等伸手扶她,薛夜语自己利索的爬了起来,恍若无事,反而指着刑极道:“你想拿剑种?不要命了吗?” 刑极愣了一下,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汤昭这里, 道:“放心吧,我又不想当疯子, 怎么会徒手拿剑种……怎么回事?你怎么做到的?这他么是奇迹么?” 汤昭看着自己手中的剑种, 怔怔道:“不能用手拿剑种吗?” 刑极道:“用手拿剑种会被精神冲击冲得心神崩溃——但重点不在这里!是剑种入体!你怎么拿出来的?剑种会一直沉在魂魄深处, 只能进不能出,除非魂魄消散才能从血肉里拿出来, 你怎么做到的?” 汤昭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怎么说呢?眼镜的事能说吗? 这时薛夜语已经取了一块半透明的银色石头过来,道:“把剑种放在异石上。”她往这边走, 突然脚步一晃,又摔了下去。 摔倒时,她赶紧把手一推,银石脱手飞出,正好落在司立玉手里。司立玉捧着石头不知所措。 刑极看此情形, 神色古怪, 道:“汤昭, 把你脖子上的福袋还给你薛姐姐。” 汤昭摸了摸脖子, 果然带着一根红绳栓的福袋,解了下来。 刑极尽力压平声音,道:“我听老薛说过,他那个侄女天生有点倒运,做事总是不能成功。后来求了灵验的福运术器戴着才算正常了。看来刚刚薛姑娘把福袋给你了,希望保佑你过这一关。确实灵验。” 汤昭心中感动, 忙将福袋递过去。 薛夜语已经熟练地爬起身来,脸上薄怒,道:“什么倒霉,都是讹传啦!难道说没有福袋我就不……”她一面说一面坐在椅子上。 哪知那椅子已经给汤昭吸取了符式力量, 脆弱无比, 噗通一下,把她摔在地上。 汤昭忙把福袋给她套在头上, 道:“劳烦姐姐担心了。我还毁掉了你许多术器。” 薛夜语挥手道:“这算什么, 你毁掉多少,检地司自然会赔给我多少。”她爬起来, 站的稳稳地,平稳的走过去,夺过司立玉手中银色石头,让汤昭把剑种放进去。 汤昭依言放下, 就见剑种落下,沁入异石表面, 接着整个儿没入,就像冰中出现了一个气泡。气泡本身没有颜色,但光照射进去,会流溢梦幻般的色彩。 终于摆脱了该死的剑种,汤昭长出一口气,一抬头,看见刑极还盯着自己。 想了想,汤昭主动解释道:“其实我刚刚也蒙了。就记得我醒来之后,觉得很难受,想要把那玩意抠出来,就用您教我的方法冲开穴道……” 刑极微怔,接着恍然,感觉到薛夜语投来质疑的眼神,想是质问自己明知汤昭能解穴,为何还用点穴的手段,他总不能说自己忘了,打哈哈道:“技多不压身,小孩子愿意多学点准没错。” 汤昭道:“解开之后我就想用调动内力的方法把它逼出来,但是很难做到。最后我就发了狠,调动所有的力量、内力、精神力,还有不知是什么力量一起使劲,好像有些效果,我能感觉到剑种被我调动起来了。然后我继续逼迫,它一点点往外移动,到了半途,我觉得很累, 怕半途而废,便抓起术器, 不知怎的从中吸取到了力量……” 薛夜语愕然,抓起一本破烂一样的书,翻看书脊处, 发现原本的符式已经消失,眼神复杂的看着汤昭。 “吸取力量之后,我又能继续调动那东西了,时不时的补充力量,最终把它挤了出来。” 说完之后,屋中一阵诡异的沉默。 良久,薛夜语字斟句酌道:“也不是说不通,阿昭天赋非常惊人,甚至能无师自通,调动元符,这是百年难见的。就算他有什么天赋能够调动魂魄里的剑种,也不是不能理……个鬼啊!这玩意儿说出去谁会信啊?!我都洗不动啦!” 这时,刑极微笑道:“行啦,汤昭肯定累坏了,去床上躺着去。看你状态不好。咱们也坐坐。” 汤昭道:“你们坐吧。我也坐会儿。”撑起身子坐回床上。他现在状态当然不好,但也不至于大家坐着他躺着,那样感觉也太奇怪了。 他坐在床上,其他几人也依次坐下,就见一肥猫跳上床来,汤昭顺手揽住,抱在怀里。那猫儿也不挣扎,就伏在汤昭膝头。 刑极正色道:“汤昭刚刚说了经过,大家听懂也好,没听懂也好,也不用问他了。这种前所未有的事,他自己想必也糊里糊涂的,问能问出什么来?” 汤昭连连点头,糊里糊涂未必,但不要问了是真的。 刑极又道:“这事肯定是好事。汤昭死里逃生,否极泰来,我想至少咱们几个是真心高兴的。” 几人都点头,刑极、司立玉和薛夜语都算是世上关心汤昭的人了,真心盼着汤昭好。 刑极道:“因为盼着汤昭好,所以我希望今日的事,不要透露出去。别跟其他人提起。” 他没解释为什么,但几人心里都知道——这等惊世骇俗、难以解释的事,越多人知道,越多一分危险。 正好此处与世隔绝,最好连汤昭曾经被剑种入侵的事都不告诉人,无声无息抹过去最好。 薛夜语道:“我当然不说,就算说我能告诉谁去?倒是你们都是检地司的官差,听说刑大人还是高远侯的心腹,你能对你们主公隐瞒吗?” 刑极笑道:“怎么不能?欺上瞒下,是咱们当官的拿手好戏啊。” 他自觉说了句笑话,但除了他没人笑,司立玉甚至沉了脸色,他只好干笑一声,正色道:“倘若是干系苍生福祉的大事,我自然如实禀告,绝无隐瞒,但仔细想想,汤昭这个本领,奇则奇矣,有什么用处?” 几人一怔,登时思索起来——对啊,有什么用处? 保护自己? 被剑种入体本来就是极小概率,剑种固然形态莫测,但本身不是用来发动进攻的。除了这种极罕见的偷袭,一般的战斗用剑种还不如随便来个剑术。再者剑种这么珍贵的东西,大部分藏还藏不过来呢,谁还满世界乱扔? 解放剑奴? 朝廷本来就不许蓄养剑奴,大部分剑奴都在罔两山,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好端端的谁去那里解救剑奴? 不让说出去,挡的是那些猎奇的、居心叵测的目光,并没耽误朝廷大事。 刑极道:“汤昭还是少年。现在以保护孩子优先,倘若真有关系万民的危难需要用到汤昭的能力,我想不用我们禀报,汤昭也会挺身而出。” 司立玉点头道:“正是如此,于公恪尽职守,于私也问心无愧。” 薛夜语也点头道:“你们做得到,我更没问题。” 刑极道:“罔两的事肯定还会知会通明殿,到时候小司起草一份公文,我来改。” 汤昭心想:检地司也有公文案牍的差事? 刑极拍了一下汤昭,道:“你好好休息,这一下毕竟伤了元气。休息几日如果能赶得上魔窟就赶,赶不上就算了。再有……”他略有犹豫,没有再说,只道,“好好休息,这是你第一任务。” 薛夜语欲言又止,终究也是无声。 眼见几人起身,汤昭突然道:“大人,我有事想跟你说。” 刑极身形一顿,顺势坐下,道:“行啊。”司立玉默默出去,薛夜语看了汤昭一眼,终究还是离开。 只剩下两人,刑极笑道:“干嘛啊?要跟我请战?我说了,看你的身体。你要是好了,我催着你上战场,若不能好,说破天也不能让你上场。” 汤昭正色道:“大人,若薛大侠体内的剑种能取出,他还能活吗?” 刑极神色骤变,一瞬间呼吸都是一停。 汤昭急促道:“他是给剑种侵体了是吧?薛姐姐说他叔叔和我是一样的。” 刑极轻声道:“等等,等等,我想想。” 他凝神细思,脸上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呼吸的节奏远比平时急促。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可以试试,如果你愿意试的话。他的身体是有一天没一天了。不管取出来之后能不能活,死前能卸下枷锁,轻松离开也是好事。” 汤昭嗯了一声,心中激动难抑,又有些悲伤。 刑极自语道:“后续会有点麻烦,魔窟是追着剑种来的。一旦取出,魔窟立刻降临,这边也必须得提前发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事情……我能解决。事不宜迟,我回去召集队伍,你等一两日……” 汤昭道:“如果大家时间紧迫,要争取时间,我可以……争取一两天。” 刑极挑眉,汤昭一字一句道:“把剑种取出来立刻放在我这里,如果只是一天的话我可以忍。” 虽然他实不想重复那种滋味,但薛大侠已经危在顷刻,早一日解除或许就多一分生还希望,汤昭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刑极默然,突然一拍桌子,道:“对啊,这一招可以啊。不过不用你,让小司去。” 85 故地 ??? 让司立玉去? 汤昭张口就要反对,刑极道:“你不懂,对你来说,这单纯是件苦差事,但对他来说,这是个机会。” 汤昭道:“机会?” 刑极道:“嗯,立功的机会。这个功劳我可以给他记下,剑种入体,类比伤残,是可以记三转功劳的,再加上如果这次魔窟再立一功,说不定选剑的功劳都凑齐了。几日痛苦换少十年奋斗,别人不知怎么衡量,他肯定觉得物有所值。你若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还要生气呢。” 汤昭将信将疑,刑极笑道:“我会骗你吗?” 汤昭斜眼看他,难以相信他竟然厚脸皮说出这种话。 刑极笑了两声,道:“其实你要是入我检地司,这功劳我也可以给你,加上零零碎碎的小功劳,起步就比别人高。不过经此一事,我倒是另有考虑。你想当铸剑师吗?” 汤昭奇道:“你要我去琢玉山庄?不是说你一定不肯吗?” 刑极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的符剑师天赋极强,毋庸置疑。但之前我不看好琢玉山庄,觉得没前途。不是说铸剑师没前途,铸剑师前途大好, 甚至君侯也有仰赖铸剑师处,而是琢玉山庄没前途。薛闲云本事可以, 但底蕴一般, 背景也单薄, 他还在筹备铸第一把剑,准备了几年都不敢动手, 还能让你试手?” 汤昭道:“那现在……” 刑极道:“现在不同,你已经掌握了一个剑种。” 汤昭一震,心砰砰乱跳。 刑极道:“我刚刚说了, 随便用手拿剑种,会被其中特异的力量直冲心神,九成九落个精神溃散的下场。可是刚刚你拿着那剑种毫发无损,温驯如此,只能说它肯定适合你。它又是那白发鬼私藏, 没有记录在案, 没有来处, 没有去向, 可以私下处置。” 汤昭只觉得一阵激动,说话都有些结巴,道:“我……大人……” 刑极道:“除了给你,还能给谁呢?其他人凭什么白得一剑种呢?你受我牵累遭了一回罪,我还要夺你的东西,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汤昭心情激荡, 难以言表,他当然知道刑极只说找个理由罢了,别说是意外得到,就是从他家老宅地窖里挖出来的, 这等宝物也是“有德者居之”, 从没分给小孩子的道理。刑极此举石破天惊。 刑极道:“你拿了这剑种,去琢玉山庄好好学习, 看看能不能成铸剑师, 给自己铸造一把剑出来。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剑,不然凭你这么高的灵感天赋, 和检地司那帮野小子去抢一个也就契合七八成的剑,我觉得浪费了。” 他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出来:汤昭的天赋太奇特了。剑种都能逼出来,谁知还有没有什么奇迹?检地司里人多眼杂,并不是没有坏人, 汤昭又年幼力弱,刑极觉得不安全。 他继续道:“检地司的身份也不要丢。你在司里挂个名, 走个程序,就说你是检地司委托琢玉山庄培养的,平时也可以接接检地司的任务啥的,刷刷功劳。等你当了铸剑师,再风风光光回来,一是还算自己人,随时可以转职司,二则检地司也沾你的光,多得几把剑。不介意我占这个便宜吧。” 汤昭无言可答,唯有深深行礼,道:“多谢大人。您待我的大恩,汤昭无以为报……” 刑极看着他,突然道:“你要不要拜我当义父?” …… 汤昭卡壳了,愣愣地看着刑极,不确定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刑极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还年轻。要你叫我老师呢,我又没教你什么。叫恩公呢又太见外了……” 汤昭突然道:“您要是愿意,我可以叫你刑总。” 顺便,等我的大集团建立起来,可以给你留个总监的职务,当董事也行。 刑极思索道:“这什么啊?听起来怪里怪气……你愿意叫也行。将来等你强大了,就可以叫我刑哥了。如果有一天你比我还强,你甚至可以叫我老刑。哈哈。” 他的笑话果然只有他自己笑得出来。 不管汤昭笑不笑,刑极自己笑够了,拍了拍汤昭,道:“你等着,咱们尽快出发。”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 薛夜语进来,神色复杂, 道:“我本来想提叔叔的事,又怕你做不到,白费了希望,索性就没提。没想到你主动提了。你有把握么?” 汤昭道:“我只能试试,尽人事,听天命。”其实他回忆刚刚仙女出现的过程也有许多不确定,更不确定用在别人身上是否有效,只能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毕竟关乎薛大侠的性命。 薛夜语叹了口气,这回答也是意料之中,道:“希望能救他吧。虽然我刚刚见过他几面,但他当真是一条好汉。” 汤昭道:“尽我所能。对了,姐姐,我需要一些术器做补充。” 刚刚刑极没说之前,他心里已然起了去琢玉山庄的念头,就是因为他想学符式,大量制造术器。为了更好利用眼镜,他需要大量术器补充能量,以便让仙女多出来几次。他已经察觉到,再好的资源,都比不过眼镜要紧, 薛夜语挥手道:“术器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刑大人这没见识的,刚刚还想许给我好处,让我别把得了剑种的事告诉爹爹。呵呵,我是那种多嘴的人吗?我又是那种贪图好处的人吗?他的家底我都看不上眼呢。” 汤昭道:“刑大人是关切我……” 薛夜语道:“我知道,我也关心你啊。虽然爹爹不是强取豪夺的人,而且早已得到合适的剑种,全心全意在为铸剑准备,根本看不上其他,但你们的顾虑我也知道。我不会说的。你要挂在检地司就挂吧,虽然会影响爹爹传你真传的可能,但没关系,一则有叔叔的关系在,就算他这回不幸,我也知道你的努力。再者他看到你的天赋,自然就知道你是天选的铸剑师了。如果他还不用心,你就拜我为师好了,我绝不藏私。” 汤昭道:“全仰仗姐姐了。” 司立玉那边没有波折,正如刑极所言,他求之不得,一口答应。 几人收拾收拾,凌晨便出发。 转眼又到了薛府,时隔将近一月,秋风更冷。 山上那一片银杏林已经不再金黄灿烂,卷曲的叶子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露出干枯的枝条。 冬天要到了,万物都在凋零。 薛府的墙依旧很高,门楣上那四个字还在熠熠生辉。 “镇压一方”。 汤昭之前站在门口看这四个字,只觉得薛家赫赫扬扬,以势压人,现在再看,别有一番滋味。 薛来仪确实是以自身镇压着一方太平。 “汪——呜——” 大门虚掩,那应门的老头早已不见踪影,大门中偶尔传来两声狗叫。 刑极道:“那是薛来仪的狗。当时府上疏散所有人,几个忠仆都强行打发了,只有那几条狗不肯跟别人走,索性就留下来陪着他。” 汤昭道:“薛大侠他没有亲人吗?” 刑极道:“这老小子没有结婚,来去自由,本来过得挺潇洒的。很多散人都这样,都一心奔着剑客去,终身在找自己的剑,只有临到老了实在找不到了,心气也散了,才回家成亲。反倒是符剑师安稳,该娶亲娶亲,该生子生子,也不耽误炼符。” 薛夜语道:“人生本来就该这样,事业归事业,生活归生活,世上有那么多乐趣,何不多享受几样呢?” 汤昭想起她屋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术器,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猫头鹰元素,想必她是个爱生活的人。 听闻狗叫凄厉,汤昭忧心道:“那些狗有吃的吗?” 薛夜语道:“放心吧,我留了一件父亲亲制的符偶,每日给它们喂食。它们可能……是在担心自己的主人吧。” 几人进了大门,穿过廊道,来到薛来仪的卧室。 进门之前,薛夜语拉住汤昭,道:“一会儿你看见他,千万别哭。” 汤昭道:“怎么会呢?”他又不爱哭——虽然和薛大侠有神交,但终究不是至亲,就算相见感慨,伤感会有,何至于哭泣呢? 推开卧房的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似是腐败,似是血腥,味道浓烈冲破鼻膜直到脑髓。 除此之外,房中还有浓重的檀香,香气压不住怪味,反而和怪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汤昭往里看了一眼,突然捂住了口鼻。 不仅仅是压住气味,更是压住鼻端的酸涩。 他一下子明白了薛夜语的意思,这甚至不关乎感情,有些惨景,人一看到就会想落泪。 薛大侠仰卧在床上,身上是一圈圈的布条,遮不住身上的溃烂的伤口,布条上渗出浅淡的液体,发出腐朽的味道。 汤昭突然理解了白发人的恨,如果这是剑奴必然的下场,那由不得他不恨。 但如果不是自己的金手指,自己也会被白发人弄成这样,这种恨意又会往下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道理,不是谁都知道的。 “薛大侠。”刑极查看了一下,道,“最近他情况不好,我一直封住他的穴道,他没有意识。你要怎么做?” 汤昭掐住自己的虎口,让自己清醒一些,道:“麻烦你们先出去。司老师请就在外面等,我叫你你赶紧进来。” 86 暂别 水光摇动,映着桌上的烛光…… 卧房之中,唯有这一处光明。 汤昭轻轻地摇动着水盆,默默道:“仙女姐姐,今天这笔生意很重要,我一叫你,你就出来。拜托了。” 来之前,他又用了一次拟持,给自己又加了一条瑞彩。从他死里逃生反而获得剑种来看,那个运气还是有用的。就算薛姐姐的福袋有八分作用,那瑞彩也得有两分吧? 所以,刚刚他又拟持,也给薛大侠加了一条。 幸运拉满,汤昭最后做一次恳求,抓起薛大侠的手。 薛大侠的手几乎看不出之前的形状,乌黑浮肿,皮肤溃烂,汤昭拿在手里,虽然明知他是令人尊敬的大侠,仍不由心生畏惧,咬住牙先将自己的内力渡了过去,然后试探在空灵状态用精神力将两人链接在一起。 自从他几次在外面耗尽精神力之后,他的精神越发壮大,渐渐可以指挥向外探索,有了那么点“神识”的感觉, 虽然只能探出身体一丝,就像一层膜一样, 裹住身体。 也就说, 什么东西他只要摸到, 就能“看”到。 …… 虽然稍微鸡肋了一点儿,但那种意识离体, 五官延伸的感觉很神妙。 现在,这浅浅一层精神,沟通了他和薛大侠的身体, 两只手被精神缠绕,仿佛一只手。 入水——水冰凉。 哗啦啦—— 一个曼妙的影子从水中升起。 汤昭见过几次仙女,从没觉得她身姿如此窈窕,容貌如此美好,以至于那身绿铠甲都宛如霓裳羽衣。 “少年, 你要金的, 还是要银的?” …… 是不是话简略了些? 汤昭看着她, 觉得她似乎每次出场都会有微妙的变化, 似乎表情会更生动一些? 还会主动偷懒耍滑,是不是也证明她更接近于真人了? 这是一种复苏还是……自我学习呢? 既然仙女不严格走流程,汤昭也用随意的口气道:“我想要原来的那个。” 此时,他心中一动—— 他现在手里的那个剑种,是原本打进他身体的那个吗? 之前他放进水里的东西,可都是直接换掉的。碎眼镜换了好眼镜, 附带金手指。桐花引凤诀换了神鸟沥火诀,也根本不是一种功法。这剑种也过了仙女的手,还能是原来的剑种吗? 刑极说这个剑种异常适合他,看起来非常温顺, 是天生如此, 还是经过仙女的改造呢? 如果如此,那从薛大侠手中取出的剑种会适合谁呢?又从司立玉手里过了一遍, 又会适合谁呢? 以后他得到剑, 能直接换吗? 一把堪称“奇迹”的剑,也能由仙女操作更换么? 这样想着, 仙女已经开始卡壳了…… 汤昭忙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满满都是指环。 或者说是“术环”。 这是琢玉山庄制式生产的术器,也是最普通的术器。自带一个防护的符式,若论防守还赶不上刑极之前给汤昭随便划得那个, 只是保存的时间略长些,精心保管也超不过半年。但是依旧供不应求。出山庄的价格就是三百两。在市面上转手几次, 还能再往上翻倍。可以说是暴利了。 对符剑师来说,人间财富唾手可得,他们所求的也不是这个——起码不全是。 薛夜语手头最多的术器这个,又不占地方,慷慨地给了汤昭一大盒。 吸吸吸…… 终于,仙女缓缓道:“我把这个给你……” 她背后又出现了一道影子。 上次这道出现时,汤昭还在极度痛苦中,没有看清楚,只依稀记得仙女背后仿佛长出了翅膀,两翼斜飞。 此时他才看到,她背后是一本书,摊开的书页仿佛翅膀,向两边展开。 剑谱? 汤昭正奇怪,为什么剑谱会在这个时候打开,薛大侠手一震,仿佛受到了什么力量往前拉拽。汤昭忙死死地抓住他,眼睛盯着他的指尖,眼见指尖前方空间一变,突然大声叫道:“司老师进来!” 门一开,司立玉立刻进来,汤昭手中已经托住一枚剑种,手一弹,往司立玉处飞去。司立玉没有抵抗,任由剑种没入身体。 这个过程极短,甚至不容一个完整呼吸,但汤昭突然觉得汗毛一炸,仿佛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那是心理作用, 还是意识在报警?天上真的有什么致命的威胁? 好在一瞬间感觉消失了。汤昭放松下来。司立玉却已经脸色苍白,靠在桌上。 刑极和薛夜语跟着进来, 薛夜语过去看薛大侠,刑极道:“成了。” 汤昭欣喜道:“幸不辱命。只是刚刚好像有什么危险靠近……” 刑极道:“嗯,感觉到了。是天魔。精神力越强大, 这种感觉越明显,你是达标了。我还得请人算一下,看有没有影响。小司怎么样?” 司立玉坐在桌边,刚刚闭上眼,现在微微睁开,目光跃动,道:“可以。” 刑极道:“之前说好的三天,如果你难以忍受……” 司立玉额上青筋暴起,大声道:“没有问题,三天而已!薛大侠能支持一个月,我不过三天而已,有什么问题?” 汤昭见他额上已经落下汗来,回忆起当时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 刑极点点头,不再问他,转而问薛夜语道:“薛大侠怎么样?” 薛夜语蹙眉道:“我要回家一趟,把他带给父亲,说不定还能救一救。”说着取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盒子,不知触动了哪路机关,盒子变大,打开能躺下一个人。 她让汤昭帮忙,把薛大侠小心翼翼抬入盒中,盖上盒盖,那盒子又缩回手掌大小,对汤昭道:“我要回去了,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汤昭抱歉道:“我还要参战。等战后我要还活着,一定去投奔姐姐。” 薛夜语瞪了他一眼,道:“小孩子不知忌讳。什么死啊活啊的?你看检地司的大人们从不说这些晦气话。” 刑极回过头来,笑道:“放心吧,此战之后我若还活着,一定送汤昭去琢玉山庄。” 薛夜语气的撇过头去,又对汤昭道:“到了魔窟要好好保护自己,检地司的人多不靠谱,你知道么?”又将一个荷包塞给汤昭,道:“这里是地图、信物还有几件趁手术器。到时候他要是不送你,你就自己来。进了琢玉山庄报我的名字,绝没有人为难。” 汤昭谢过,道:“姐姐一路保重,薛大侠就拜托了。” 薛夜语道:“那自然,毕竟是我叔叔啊。”说罢走出门去。 刑极道:“等等,我和汤昭送送你。” 汤昭一怔,猜到刑极有话跟自己说,便跟着出去。 薛夜语到了庄中,跟两人告别。穿上一件灰白色仿佛白猫头鹰一样的衣服,背后两个翅膀扑啦啦扇风,身子飘然而起,乘风去了。 汤昭不免艳羡,道:“符剑师当真方便。” 刑极道:“符剑师自然有些稀奇古怪的手段,但若论真本事,还是剑客。若论飞行,只要成了剑客,谁还不会御剑术-剑气化虹?瞬息百里,比这拍翅膀强多了。我叫你去琢玉山庄,是叫你铸造自己的剑,于剑之一道上前途更广大,可别光琢磨符道,误了剑客的修行。” 汤昭笑道:“知道了,刑总。” 刑极听得这个称呼一笑,道:“这三天你就在这里照顾司立玉,没问题吧?” 汤昭道:“当然,这是说好的。” 刑极道:“其实我是很担心小司的。他光说薛来仪坚持一个月,却不知其中耗费了多少镇痛的丹药。至少前面半个月薛来仪能如常行动,可把薛家的家底掏空了。如今没有剩下给他吃的,只能生熬。你看情况,如果他熬不住,就点了他的穴道。饮食由你喂给他吃。” 汤昭嗯了一声,突然心想:司老师是检地司的武官,上过战场又修炼有罡气,意志远超常人,他尚且几天都难熬,那些孩子们被做成剑奴,又是怎样的煎熬?罔两山说是有抑制痛苦的方法,能抑制几分?那地方到底关了多少剑奴? 早晚有一天,要踏平了那鬼地方。 刑极道:“如果你看他实在难过,就躲出去一会儿,让他自己哭哭闹闹,发泄一回。他是个要强的人,你在他面前他肯定要逞强。可是逞强就是受罪,你要给他留些空间。” 汤昭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细心的考虑,道:“我明白了。” 刑极道:“还有,照顾他的同时,别忘了自己修行。本来最后几天我该带着你熟悉权剑的,但现在时间又缩短,实在是抽不出身来。正好此地无人,你就好好地练,顺便熟悉环境。虽然魔窟降临后环境会变化,但多熟悉熟悉也没坏处。” 汤昭再次点头。 刑极取出一个链子,链上坠了个拇指大的罐子形状的坠子,道:“还有这个,老平头送你的礼物。法器。比薛姑娘那个放大缩小的盒子好用多了。外头那些和空间沾点儿边的术器十万两起,可连这个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汤昭恍然,没想到自己也有空间宝物了,那可是他自己听故事时最想要的。 不过,以后很长时间都见不到这个胖老头了,难为他还想着自己。 刑极将罐子倒转,落下一个袖珍小剑,紧接着长大,剑鞘上一只独角神兽栩栩如生。 “拿好你的剑。” 87 獬豸剑 时隔大半月,汤昭重新拿到了这把剑。 黑色的剑鞘,银色的神兽,剑身庄穆,剑意森然。 经过这么多天,汤昭也拿到过适合自己的剑,也拟持过强大无比的剑,这把剑已经不是最伏手的、最强大的,但依旧是让他最尊敬的剑。 现在还加上尊敬它的剑客。 他正要抽出剑身,刑极突然伸手握住了剑穗。 这把剑下面坠了很长的剑穗,剑穗上坠了一个黄澄澄的珠子。 “这个珠子你有印象没有?” 汤昭沉吟道:“嗯……平先生额头上束着头带,上面好像有珠子?还有,那天晚上,你来测试我时也让我看一个珠子……” 刑极赞道:“可以啊,记性不错。这是君侯的法器,以后你见到这个珠子,多半是自己人。不过这个珠子不同,它是个封印。” 说着,他手上加力,把珠子拽了下来。 “扥——” 一声轻响,汤昭脑海里仿佛爆了个烟花。 无数光线汇织,无数意象交错,一条条线在意识中构成一张张黑白色的图画,最后定格成一只威风凛凛的独角金目神兽! 轻轻一挥,神兽跃剑而出! 形似麒麟, 浑身黝黑,头生独角, 双目迥然—— 獬豸! 相传, 獬豸公正无私, 能通人性、辨是非。头上一角,专触不直者, 是司法正大光明的象征! “现在这把獬豸剑全交给你了。剑象、剑法、剑术、剑元全部解封。你要好好熟悉。” 汤昭抚摸着剑身,细细体会着真正的权剑和拟持的异同,更有一口意气在胸口沸腾, 道:“交给我。” 刑极道:“还有那个魔窟资料,我好容易给你整理一份,你竟然塞给平老头。现在他放回罐子里了。要背熟了,有不懂的就问小司。我记得剑种的发作是有周期的,越是近午越是轻微, 你趁那时多讨教些, 其他时间, 你别太打扰他。” 沉吟片刻, 刑极道:“我再教你几招打穴的功夫,控制他进入昏迷、沉睡,以免他夜不能寐。”说罢传了几手点穴的技巧。 点穴的要旨在认穴准确,发力之类大同小异。汤昭之前被灌输玄功,直接学会了全身穴道经脉,此时学几手点穴功夫轻而易举。 刑极传授一遍, 和汤昭试了几招,发现他果然全会,道:“每次教你功夫都受打击。我要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天才就好了。” 又叮嘱几句,将事情全部交代完毕, 刑极方转身离开, 离开的方式很普通,就是骑马走了, 并没有用他说的“剑气化虹”之类的炫目招式。 汤昭略感失望。 回到屋前, 只见一个方头方脑的木偶踩着轮子滚了过来,汤昭认得是薛夜语留下的符偶。符偶很是呆板, 绝非栩栩如生,也没什么灵智,但能自己动弹,做一些简单的活计。此时它端着木盘, 盘中放着粥饭。 汤昭跟符偶打了个招呼,道:“我送进去就可以。谢谢你。” 卧室中十分阴暗, 依稀看见司立玉正在床上盘膝打坐。汤昭过去将粥饭放好,道:“司老师,这里气味不好,咱们换一件屋子吧。薛府有很多宽敞亮堂,风景又好的大屋子,咱们去那边散散心。” 司立玉突然睁开眼,眼中光芒明亮,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汤昭,道:“阿昭,我谢谢你——” 汤昭心中一虚,以为他说的是反话,解释道:“司老师,我……” 司立玉声音急促道:“不,我要谢谢你,给我这个立功的机会。” 汤昭和他对视,只觉得他的目光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轻声道:“做剑奴很痛苦……” “痛苦并不算什么!”司立玉不止目光在燃烧,似乎整个人也烧了起来,炽烈的情绪冲冠而起,“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痛苦的事情有很多,能够往上爬的机会太少!哪怕十倍、百倍的痛苦、磨难,能换来晋升的机会也是值得的。我们这样的人,不害怕辛苦、受伤,甚至死亡,只怕历尽千辛万苦,却没有机会成功!” 他的手抓住汤昭, 道:“如果不是你,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也许将来为了机会, 我会做些扭曲心意的事。我不想那样!所以要谢谢你救了我!” 他说着,声音变得嘶哑, 就和他越握越紧的手一样,是控制不住痛苦的表现。但他目光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痛苦是真的,渴望成功也是真的。或许正是因为痛苦,他越急切的剖开自己,用野望的火焰抵御一部分外来苦楚。 汤昭并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加上阅历所限,并不很理解司立玉的话,但看到他青筋**的手臂,能切实感受到他的痛苦,当下反手抓住他,笑道:“司老师,只需要三天,梦想就能实现了。你——没问题吧?” 司立玉咧嘴一笑,道:“少废话。” 汤昭还是将司立玉扶出门去。 薛府占地不小,山水园林应有尽有,薛大侠和大多数有钱人一样懂得享受,比黑蜘蛛山庄那一片黑黝黝可舒服多了。虽然庄园疏于打理,荒草繁茂,有些破败了,但还有些好地方可住。 最后两人选了一处假山上的书斋。此处是薛府最高处,视野开阔,令人心情舒畅。其实水边也不错,但正值魔窟降临前夕,水脉都干涸了,只能看到满池淤泥,不如山上好。 汤昭在临窗处放置一榻,阳光正好照进来,温暖又明亮,将司立玉放在榻上,任由他打坐,自己就在山上练武。 练武主要就是熟悉权剑。 完全解封之后,汤昭几乎能够读懂剑的全部,可惜眼镜不收录权剑,但汤昭根据那张列表基本上能做出獬豸剑的全部属性了。 剑:獬豸(权剑) 剑道: 剑意:清平公正 剑客:判官(剑侠?) 剑象:獬豸(显化) 剑心:--(心有灵犀?) 剑境:法境 剑势:-- 剑法:除恶务尽、大义凛然、守清平 剑术:角撞、吞邪、明断、镇恶、杀人偿命、制侵陵、作法自毙…… 御剑术:浩然御剑术 虽然没有剑势,但剑法、剑术十分华丽,丰富可说是不下于旸谷剑了。可见判官生前确实是十分强大的剑侠。比平江秋……不拉踩了,每次都拉他老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随着对权剑的熟悉,汤昭渐渐明白了权剑和“拟持”的最大区别。 那就是剑客的存在。 当他拟持旸谷剑的时候,持的就是那把剑,根本感觉不到剑客的存在。剑法也好、剑术也好,都像是被仙女灌注的神鸟浴火诀,会了就是会了,用了就是用了。并没有感觉到其他意志的存在。 但是用权剑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剑中似有另一道意志。那道意志并非复杂的思想,也不能言语,但能感觉到情绪和偏好。 当汤昭坚定地挥剑时,能感受到剑给他鼓舞,当他懈怠时,剑就在刺激他。除此之外,剑还会愤怒、喜悦、振奋……种种变化,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聆听甚至靠近那个意志。 这让汤昭想起裴守静持着裴将军剑时,随着不断借用剑的力量,甚至会披上裴将军的战甲、头盔,连外形都会像当初那位剑客靠近,甚至放下剑之后,心情和性情还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权剑……比拟持危险。 汤昭这么想着,剑谱还是更好一些,虽然可能少了剑因心情“爆种”的可能,但平平稳稳就很好。不然七八十把剑七八十样性格,非把汤昭弄得精神分裂不可。 还有就是御剑术。 拟持似乎是可以用御剑术的,但是必须学习。不是在拟持的时候自动学会,而是利用眼镜中的注释,像功法一样学习。御剑术本身也确实是功法的一种,属于剑客不属于剑,就和内功、轻功、玄功一样是剑客的必修课。 汤昭注视旸谷剑列表中“曜之御剑术”几个字,多注意一会儿,全文注释就会出现,给出一套复杂的功法,不下于神鸟沥火诀,可以自主学习,汤昭还尚且难以入门。拟持本身不提供御剑术的种种能力。 权剑在这方面倒过来,一个字的功法也没有,但御剑术的手段却可以随便用,是权剑本身自带的,和剑法、剑术是一样的。 所以权剑包含着剑和剑客双方生前的能力,更为全面。以汤昭现在微末水平,权剑给他的加成更高,真正的脱胎换骨,全方面无短板。 怪不得刑极一开始只教他普通基础剑招,只为了一次战斗的话,有权剑在足够用了。 不过也只能一次,汤昭全面了解獬豸剑之后,终于明白这把剑前面的剑使哪里去了。 獬豸剑的执念是“杀人者死”,居然包括獬豸剑本身杀的人。 当然不是用獬豸剑杀人之后,剑使当场会死,獬豸剑是认可凭本剑行正义裁决之举的,除恶务尽理所应当。 但是本剑记性极差,一旦杀了人,放下剑想要再拿起来人家就不认了。 杀人者不能持剑,别管上次用得是什么。 所以獬豸剑是一锤子买卖,任你清白无瑕,也只能执行一次任务,因为第二次你就有瑕了。 真坑啊。 不过正因如此,这把强力的权剑才一直没别特别重视,留在刑极手里,也没有专门的剑使。这其实对剑使很友好——但凡有灵感的人,谁不想要自己的剑?不用长期被一把剑绑住,甚至被死去的剑侠侵蚀性格,这是件幸事。 好在杀天魔、魅影、凶兽之类不算杀人,刑极也特意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持剑杀人。如果杀了,记得放下剑后别在拿起来了,不然糊里糊涂赔上一条小命。 88 约定(500均订加更) 时值中午,太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晒进书斋,给窗边躺着的年轻人面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在金光下,年轻人的容貌变得柔和温暖,眉梢舒展,散开了常年散不去的冷峻气息。 “司老师,正午好啊。”汤昭端着饭食进来,打破了午间的宁静时光。 司立玉稍稍抬了一下眼皮,嗯了一声。 正午时分是剑种折磨最轻的时候,绷紧了一天的神经能够稍微放松,即使是向来认为“只争朝夕”的司立玉也难免在这时贪婪的享受一阵安逸时分。 司立玉也没想到,自己数年之内最悠闲的时光竟然是在最折磨的日子里偷出来的。 汤昭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摆好,鸡鸭鱼肉十分丰盛。一天中只有中午这顿饭,司立玉有心思品尝味道,早晚只能吃些流食充饥。汤昭还问他是否需要喝酒,喝醉了自可减轻痛苦,但司立玉拒绝了,道:“宁可受刮骨之痛,绝不失去控制。” “昭子,已经是第三天了,我和镇守使约定就在今晚,你准备好了么?”司立玉随意扒了两口饭便停下,虽然现在能吃东西,但早晚折磨胃口也好不到哪儿去。 汤昭道:“准备大概也永远也不能说好了。但感觉比之前好多了。獬豸剑很厉害,比术器强得多了。用得多了, 感觉自己特别强大。” 司立玉道:“这如何能比?獬豸剑可是判官大人的剑,在我检地司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你若能发挥出大人之前一半的水平, 当不逊于……” 他说了一半没再说, 但汤昭猜他说的是刑极。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一直觉得司立玉并非真心尊重刑极。 汤昭问道:“您也曾经追随判官大人?” 司立玉道:“我没有那个福气。判官大人在时我还太小了,只在训导营里听过他的事迹。但我心里最佩服他, 我进检地司就是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公正无私,清白分明,既不儿戏, 又不苟且,如红日照耀,如高山巍峨。” 这回汤昭确定了,司立玉真不大尊重刑极。 司立玉叹道:“可惜我在训导营里见过血,再没机会成为一任剑使。听说剑使用权剑到极致, 甚至能出现剑客生前的幻影, 不知我今日有幸看见他么?” 汤昭道:“不知道, 我还没有全力催动过权剑。这把剑是需要义愤来激发的, 眼前没有敌人很难全心投入。也许进了魔窟能做到呢?我也想见见判官大人。”他摇头笑道,“我都有点盼着魔窟降临,结束这一个月的备战了。” 这一个月太漫长,事情也太多了,他紧张中也有强弩之末的疲惫,真想跨过这一劫, 再度开启新生活。 司立玉点点头,道:“有志气。可惜这次我伤了元气,不能用法器上战场,镇守使跟我说了, 这一回不会把我安排到第一线。到时候我会拿术器跟着阵型, 看情况作战。进魔窟时你跟在我身边,我先护着你杀两个魅影凶兽之类练练手。” 汤昭心想:就您那把用着暴血的法器?不用正好, 道:“好。我跟您这老兵走。您进过几次魔窟?魔窟里什么样?” 司立玉道:“我第一次进。” …… 看见汤昭的表情, 司立玉道:“但是我在预备营,曾经几次在魔窟战役中在外围执勤, 见过天魔,还杀过魅影。” 当然他不会说他第一次杀魅影就是汤昭看见杀蛛背上的兽魅那次。 但见过天魔是真的。 汤昭点头,道:“您见过天魔?那是什么样子?” 资料上也写过天魔,总归一句话就是千变万化, 什么形态都有,大多诡异, 看得人一头雾水。 司立玉回忆道:“我见过那只像一座山,上面长满了眼睛。它的眼珠子会爆出来,曾经有一个眼珠掉到我面前,有人头那么大,自己能跳着走。我想把它刺死,但是旁边一个兄弟比我动手快,一下子把它戳爆了,溅了一身黏液,中了毒,当时昏迷不醒。后来镇守使把天魔杀了,毒液也解了,倒没什么事,就是眼睛有几个月看不清东西。” 汤昭想象那情形,不由得浑身发毛。 司立玉道:“你不用担心分不清天魔,那种小魔窟,也就一只天魔,而且都很大很显眼,实力最少也是剑客级。其余都是仆从魅影,更次的是凶兽、煞气。一般天魔是归镇守使来对付,你做剑使实力也够格了。到时候镇守使可能会找你去群战天魔,你试试能不能斩下最后一击——镇守使不会介意。如果真的立下首功,将来前途……前途不可限量。” 他说着说着。脸色又变,说话也变得嘶哑,显然剑种又折磨起来了。 汤昭忙上前扶住他,点了他几处穴道。这几处穴道是麻痹神经的,稍有止痛作用。 司立玉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只剩下半天而已。” 汤昭叹气道:“干脆您就睡半天吧,到了约定时间我叫您起来。” 司立玉摇头, 道:“阳光这么好, 我要晒太阳。” 他坐回窗前, 在痛苦中享受着温暖。 汤昭坐在他身边,道:“制造剑奴, 让活人受这样的折磨,算得上丧尽天良了吧?到底能产生什么天大的利益,让那些人不断地折腾?” 司立玉微闭着眼,道:“剑奴……我听说最早不叫剑奴。最开始把剑种放在身体里,是为了躲避天魔。那时前线战斗很苦,剑客很少,每一个剑种都很珍贵。但剑种稍微泄露一点儿气息,就会引来天魔的觊觎。有忠义之士为了把剑种护送回去给铸剑师,主动把剑种藏在魂魄里,隔绝天魔的视线,为此牺牲了。所以那时尊称为牺牲。” “后来传着传着,就改叫剑牲,后来不知哪里联想到了畜牲,又联想到古人奴隶,最后就叫剑奴。” 汤昭越听越怒,道:“明明是高尚的行为,现在竟成了蔑称,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司立玉撇了撇嘴,他没力气生气,但也是不屑的,道:“后来发现了异石,可以遮蔽气息,就用不上牺牲了。但不知哪个铸剑师发现,把剑种从魂魄里取出来之后,会变得更纯粹。尤其是剑客死去的剑,早先那些剑象、剑术有所残留,个人痕迹太重,对以后的剑客不利。本来需要很多手段去除,后来只需要在人灵感里走一圈,就可以洗练干净,所以就开始有意制造剑奴。” “到后来越来越疯了,又发现灵感除了洗练剑种,还能洗练采自域外、魔窟的材料,洗去阴煞气息,让材料品相更好,还专门有个词,叫……魂炼材。发展到最后,什么材料都要进剑奴体内洗一洗。” 汤昭道:“不是所有剑奴都被剑种侵入?” 司立玉哼道:“哪有那么多剑种?又哪有那么合适的剑奴?那些被大量贩卖的孩童,大多只是稍有灵感而已,别说剑客,持重术器都很勉强。根本承受不起剑种。至少需要剑客之姿,你我这样的,才能做剑种的剑奴。只是洗一些阴煞材料的话,可能没有那么痛苦,而且有些强制手段可以把材料取出来,留一条性命,但还是很糟糕,因为伤灵感。很多孩子成了剑奴,不但身体垮了,而且灵感被磨光了,成了庸才。” 汤昭听得又惊又怒,紧接着道:“那您……” 司立玉道:“没事,剑种反而不伤灵感。可能因为剑种时天地孕育,并非外域入侵,适应人魂。只是和剑种长时间磨砺,很容易偏移灵感方向。所以能撑住的剑奴有机会成为剑客,不是剑种刚好适合他,而是他最后配合了剑种。” “其实无论磨去剑种痕迹也好,洗练阴材也好,后来铸剑师都有了其他洗剑的方法,甚至效果更好,但因为用剑奴成本最低,很多人就不放手,不知废了多少珍贵的剑客苗子。分明是暴殄天物,害我们自己的根基。后来本朝众剑侠出面,国师主持,和一众铸剑师签了协议,彻底废除剑奴,违者杀。那些不肯入正道的,一路都逃进了罔两山,在罔两的庇护下继续做他们的无耻勾当。” 汤昭咬牙道:“真是伤天害理,罪大恶极。怎么不踏平罔两山呢?” 司立玉道:“有过几次征讨,但一来罔两确实强大。二来……你也懂得,我们这边人心不齐,总有人不希望灭了罔两山,暗中使绊子,一来二去总不了了之。指挥使也说过,朝中不靖,罔两山是铲不平的。但我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我们和罔两山早晚有一决战,那鬼地方不止有剑奴,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就是人间至暗。总有一天,要让太阳升到罔两山上,驱散所有的阴影。” 他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是个剑客,能当个战力。” 汤昭道:“是啊。到时候您也是剑客,咱们还能并肩作战。” 同为被剑种折磨过的人,两人早生同仇敌忾之心,言语间定下并肩作战的约定后,都觉热血沸腾。 午饭匆匆吃完,司立玉又回去打坐,汤昭继续练剑。 第三天的太阳匆匆下山。 时辰终于到了。 魔窟降临的时辰是算好的,只有掐着点儿放出剑种,才能将优势充分利用。详细算法汤昭肯定不懂,他只按计划走。 司立玉提前睡着了,这是汤昭的要求。他希望取剑种时司立玉没有意识。 “这个剑种给你……” 驾轻就熟的取出剑种那一瞬间,那种寒毛耸立的危机感再次出现! 汤昭飞快的将剑种放在异石做的盒子里,拴在一只箭上,推开窗户,将箭冲着半空射了出去。 箭是火箭,在黑夜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 无数视线在这一瞬间焦距。 包括天上那一道! “得了,司老师,咱们马了——”汤昭蹦出一句江湖春点,背着司立玉往假山下跑去。 刚刚下山,就觉得一丝丝凉气不知从哪里飘来,这个气息一般被叫做—— 阴气! 一抬头,天空除了明月,另有一轮青白色的光轮。 祸月! 魔窟,就要降临了! 89 河 祸月当空,魔窟降临。 阴祸之始。 以往,汤昭以为有祸月便有阴祸。 后来他知道了,有阴祸的时候才有祸月。 只有大的魔窟降临,祸月才像预告一般当空闪烁,而在祸月照不到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魅影、凶兽,趁着暗夜肆虐伤人, 无声无息,等到天亮罪恶才暴露于人前。 汤昭背着司立玉在薛家园林中穿梭,按照约定,他要在魔窟降临前逃出五里地,逃出魔窟最中心处,汇合大部队, 然后再分批次进入。 这个距离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汤昭脚程不差, 若全力冲刺,一炷香时分走出七八里。而按照以前的经验,魔窟降临是要有一段时间的,总是来得及的。 尤其是这回他們掌握了主动,取出剑种的时间比预估的早,天魔想必也会措手不及,所以魔窟正式降临的时间会长一点,足够扛着术器加成的汤昭跑出来。 奔出花园,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刚刚只是触及皮肤的凉意渐渐凝实,浓稠成雾,四处飘散,原本熟悉的地形在雾气半遮半掩下陌生了起来。汤昭身入雾中,就觉得凉意愈盛,渐渐地从肌肤一直沁到骨子里,他虽有内功护身, 又在全力奔跑,依旧觉得冷得通透。 突然,脸颊微湿。 一丝水珠从脸颊滑落。 下雨了。 抬头,只见头顶凝着一片乌云,天空中飘来丝丝雨水,仿佛细细的线,四处飘零。 是天象,还是异兆? 想必是异兆! 远方的天空晴朗无云,两个月亮交相辉映,唯有头顶这一片天空雨水淋淋,这必然有异常。 资料上并没说魔窟降临会下雨,但魔窟有不同的异兆,这个可能会下,汤昭记得这个魔窟是“水型魔窟”。那么下雨不是很正常么? 他背着司立玉,倒没被怎样淋湿,只是这样就相当于把司立玉当了雨伞。他倒想把老师放下来,但仔细一想,现在抢时间最要紧,背着一个人最省力,没必要顾此失彼。 紧接着,他就觉得脚下湿润,本以为是下雨积水,低头一看,只见土壤中、石缝里正往外沁水,地面已经湿漉漉的,土地变得泥泞起来。 水…… 汤昭记得这片土地干涸很久,山上的溪水都断流了。难道说那些水流并没蒸发,而是渗漏下去,深藏地底,等着魔窟降临时一发冒出来吗? 雨越下越大,从雨丝变成了黄豆大小的雨点,接着雨点练成了线,像一股股水流。地下的水又不住往上淌,很快积水没过脚面,没过膝盖…… 汤昭在水中跋涉,走得越发艰难起来。 雨幕中,只见一个黄色的影子跑了过来,一路横冲直撞扬起水花,最后钻到汤昭脚下,从他的裤脚往上攀爬。 是猫。 老熟猫了。 汤昭没有停下脚步,却笑道:“你既然来了,就载你一程。” 这么大的雨,这猫儿腿短身小,行走更加不易,汤昭若见不到自然不会特意找它,但见到了便让它挂在自己身上,带出去也无妨。 虽然它很胖,但也就几十斤嘛。 肥猫爬到汤昭身上,又往司立玉身上爬,汤昭一面跑叫道:“你别爬啦!我兜里有糖,最后一个了,你吃了它安分点儿吧。你听得懂我说话吗?我猜你听得懂!” 雨声中,肥猫果然不再攀爬,一头扎进汤昭怀里。 汤昭记得,自己身上带着的糖是当初一个眯眯眼、穿鹅黄衣服的女孩儿给他的,告诉他猫也喜欢吃糖,后来糖被他吃了几个,猫吃了几个,平老头又吃了几个,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肥猫在他怀里扑腾着翻了两下,果然找了出来,嘬着吃了。 吃过之后,肥猫喵了一声,从汤昭怀里跳出来,扑通一声跳到水里。 此时地下冒出来的水和下雨积水已经漫过了汤昭的大腿,肥猫掉下去,已然没顶。 汤昭“啊”了一声,不便俯身,心中焦急,就见肥猫钻出水来,四脚紧倒腾,刨着水划远了。 “原来你会游泳……那你找我干什么?喂,那个方向不对,要往外跑啊,魔窟里很危险!” 喊了一句,汤昭吃了一口水,已经顾不得在水面上仅剩的那处黄色小圆点,继续往前跑。 水越来越深,再往前走,他也得游泳了。 “御剑。” 一个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司老师,你醒了?” 汤昭惊喜,没回头也听出是司立玉的声音。 如果是别人的声音那就恐怖了。 “嗯,”司立玉简单点头,道,“不能跑了,御剑出去。” 汤昭恍然,对啊,还有这一招。 御剑术是可以飞行的,甚至不止有一种飞行方式,而他持权剑的时候,可以施展御剑术,只是忘了而已。 这就是他和真正的剑客不同处,剑客除了有剑的能力,还有全方位用剑的意识,而汤昭这样借外力的就没有。 他正要取权剑出来御剑,司立玉已经道:“抓紧我。” 汤昭一怔,司立玉已经拿出了那把血红色的法器,用手掐诀。 汤昭忙抱住司立玉,就听他道:“御剑术——飞行!” 血剑冲天而起,在空中拖出一条血光! 这个御剑术不似刑极描绘的一般,剑客和剑都化为剑虹,瞬息万里,本质上飞的还是剑,只是带着人飞而已。速度固然快,也非人想象之外,尤其是一把法器带了两人,速度更是下降,但瞬息十丈是有的。 飞到半途,雨越来越大,到后来已经难说是雨,而是从天上掉下一道瀑布往下流淌,而地面的水往上流动,也非渗水,更喷如涌泉,高达数丈。最后,地下的水和天上的水接在一起,延绵不断。汤昭和司立玉早已呼吸不畅,在水里憋气,被剑拽着前行而已。 这就是魔窟吗?连天魔的影子也没见到,环境已经恶劣至此。倘若是寻常百姓被卷入这龙吸水般的异象里,哪还有生路? 铺天盖地的水中,汤昭连眼睛也睁不开,勉强眯着,能看见前面的光。 突然,从前面的水里钻出一个阴影,向两人冲来。 那是一条……鱼?! 那条鱼有牛一样大小的身躯,强健有力的尾巴,张开大嘴,露出一口密密麻麻的钢牙。迎面而来,要将两人一口咬碎。 司立玉在前面御剑,自然看见了,道:“杀了它!” 他的声音在水里几乎传不出去,但汤昭也知道要干什么,他本来就拔出权剑护身,此时更是直接出手。 “剑术——角撞!” 有神兽曰獬豸,处廷中,辨群臣之邪僻者触而食之。 獬豸头上独角,专门触邪僻者,触之必杀! 獬豸剑剑尖猛然伸长,剑尖迎面撞上那条怪鱼,从它的口中进入,从尾巴穿出。 击杀! 水中似有烟气冒出,但因为水流太大,烟气转瞬消失,那怪鱼的尸体也不见了。 初战告捷,汤昭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心中一凛。 四面八方的水流中,大大小小的阴影不计其数,有的似鱼,有的似虾,有的张牙舞爪,有的穿梭如箭。每一个阴影都代表了一处危险,穿过水幕,就像穿过刀山火海! 血剑,还在前行。 战斗,这就开始了! 从远处看,偌大的薛府被一道水柱完全包裹,好像在平地升起了一道水龙卷,通天彻地,贯穿乾坤。 水龙卷中的水流一开始狂暴至极,发出爆炸一样的轰鸣声,等到两边合龙,水流竟然渐渐减缓,从两边激流对冲转为一个方向,一路向下。 水往低处流,诚然如此。 夜空中,一道银色的水流向下缓缓流淌,只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水汽氤氲,在周围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似真似幻。 那不是瀑布,而是…… “河。” 刑极神色平静,看着空中。在他身后,检地司众人静静列队等待。 远处有一条河,从穹顶发源,流经碧落、云霭、红尘,流向大地,汇入黄泉。 这是一条奇迹之河,微光粼粼,水波淼淼,仿佛人世间温柔的母亲河。 从下方看,青白色的祸月被垂下的水波挡住一半,露出半圆光轮,仿佛长河落日。 奇观、美景、壮丽天河。 但,这是一座魔窟。 水流中隐隐可见活泼的鱼儿在游动,在和缓水流中悠游嬉戏。 远处看仅仅一点影子的小鱼,近看必是凶猛的庞然大物。 刑极拔剑,大红披风随风猎猎飘扬,沉声道:“诸位小心,魅影下来了。” 滴答、滴答…… 橘猫身上湿淋淋的,一路淌着水滴。 虽然毛都软趴趴的,它看起来还是像个球,因为胖的是它的身体,而不是毛。 它一路四肢刨着,来到一人脚边,像在汤昭跟前一样沿着衣角往上爬去,很快,一双水葱一样的手伸手抱住了它。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轻轻抚摸怀中的胖猫,背后单边蝴蝶结迎风飘动,仿佛炸起的猫尾巴,道:“快到了我们出场了哦。你吃了人家的糖,可不能偷懒了。” 说着,她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开,露出一双水杏一般的明眸。 月光下,她的瞳孔亮得惊人。 90 圣月教 哗啦—— 一阵水声,天空中流淌的河水里钻出两人,一起掉落在地面。 血红色的剑插在地上,汤昭哇的一声,吐出两口水。司立玉也精神萎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汤昭将手中剑放在地下,稍微恢复了一下精神。 刚刚在河流中,他是来回杀穿了不知多少怪鱼怪虾, 将能用的剑术都用了一遍。以他现在的实力,单纯持权剑平砍消耗并不大,但每用一次剑术就有明显消耗了。毕竟剑太短,只是平砍就要和怪物近身搏斗,对他不利, 因此不得不一再使用剑术,再加上水里不能呼吸,极消耗体力,陡然放松只觉得身心俱疲。 卸下权剑不利于恢复体力,但能放松精神,身心减负。他一边放松,一边运转内力调息,准备继续战斗。 魔窟之战,还没开始呢。 司立玉平缓了一口气,道:“咱们去找队伍。你先把剑还鞘,可以少消耗精神,刚刚杀了那么多魅影,消耗已经很大了。” 汤昭道:“刚刚那些是魅影吗?我还以为是凶兽呢。” 司立玉道:“是魅影。魅影在魔窟里是有形体的,不过被杀死后会化为无形。你也看见了,被你杀了的鱼虾都消失了。如果是凶兽,会有尸体留下。” 汤昭恍然, 道:“魅影不是仅次于天魔吗?怎么感觉这些魅影实力并不强?” 司立玉摇头, 道:“魅影也分种类, 看着凶恶的魅影不一定强大,反而是若有若无的那些手段诡异。人形的魅影多比兽形的厉害。再者, 獬豸剑本来就有破邪之效,击杀魅影特别轻松,你是占了便宜。” 两人一面说一面往前走。 此地是山中一角落,静寂无人。两人刚刚御剑飞行飞得偏了些,并没落到检地司大本营前。但魔窟周边范围有限,司立玉也恢复了一些,两人一起走路,要不了多长时间。 正走着,突然听到周遭树林边有声音传来,司立玉眉头一皱,往汤昭肩膀上一按,示意他安静。 只见林中一块大石被缓缓推开,露出一处地穴,一人从中爬出来。 那人一抬头,正看见汤昭与司立玉,三人面面相觑,登时一阵安静。 汤昭惊愕之中打量那人,只见此人身穿白袍,头上带了个奇怪的帽子,好像是一圈树叶上顶着个玉盘。 一瞬之后,那人大喝道:“有人,是检地司!” 司立玉同时怒喝道:“魔教!”拔剑上前。 汤昭登时恍然,所谓魔教就是圣月教,朝廷明令通缉的邪恶教派。 自有祸月以来,朝廷捧日贬月,大修镇月台,民间更将月亮视为“凶兆”。唯独这圣月教却尊崇月亮,甚至自称月使者,在人间行走,行踪诡秘。 内部资料上提到,圣月教明面上尊崇月亮,其实是崇拜天魔。认为域外是极乐世界,天魔是天上神灵,来人间度化苍生。他们的教义就是遵从天魔之命,铲除碍事的剑客,打通登天通路,让所有教众一起去极乐世界享福。 总而言之,就是一群人类的叛徒。为了实现目的,杀人放火,通敌卖国无所不为,更举办灭绝人性的祭祀,还有许多邪恶仪式,视所有人性命如草芥,包括自己人,是最危险的逆贼。 其实这一版内部资料上介绍圣月教并不多,因为圣月教也有活动范围,主要在中原和东南活动,本部据说藏在南方大山中。云州在北方,向来很少发现他们的踪迹,这小魔窟又不大,多半是不会入了圣月教的眼。 但偏偏眼前就出现了。 司立玉也很意外,但他比汤昭经验多,一看到头顶着桂树叶和月亮盘的人就知道是圣月教,当场怒喝出声。 他正要上前,却见洞中呼啦啦钻出一群人,各个顶着圣月盘,是魔教教众无疑。 被包围了。 虽然一眼看不出这些人的本领,但既然敢来谋算魔窟,且地道都挖到了眼前,来得总不能是庸手。 司立玉道:“你先走。” 汤昭道:“大事为重,咱们一块走吧。” 司立玉微笑道:“不,我的意思是,这些逆贼还是人,你不好杀人。” 汤昭“嗯?”了一声,司立玉道:“所以你会碍事的。” 众圣月教徒一怔之下,纷纷围拢,发出森森冷笑,似在嘲笑司立玉不自量力。 但最先动起来的,却是汤昭! 汤昭手中剑光亮起,掐诀喝道: “剑术——镇恶!” 一只独角神兽从剑中跃出,每奔走一步,身躯便壮大一分,它奔跑极快,眨眼之间,已经化为一座巨大的石雕。 轰隆—— 巨石如泰山压顶,压在众教徒身上。众教徒竟无人可以站起,无不趴在地上。仔细看时,那石雕颜色半透明,并非实体,甚至也离着众人头顶有一段距离,绝非真正压上,但教众却好像被压在五行山下,动弹不得。 汤昭也想不到如此顺利,道:“果然是罪行累累的凶恶之徒!” 獬豸剑的很多剑术强大又限制严格,镇恶也是如此。越是身犯重罪的凶徒,越会被压得动弹不得,若换做汤昭,就算中了剑术轻轻一挣就能挣脱,这些被压倒的人本质是被自己的罪行压垮的。 想想也是,亲近天魔,厌恶人类,奉行这种倒行逆施的教义,怎么可能不犯下各种令人发指的罪恶呢? 这些人遭遇獬豸剑是遇上克星了。獬豸剑的威力对上他们岂止翻倍?反而遇到无辜的人,想要冤枉好人也难。 自魔窟降临以来,一战两战都很顺利,汤昭也觉得轻松,道:“司老师动手?我不杀人。” 司立玉心中吃惊,他是准备一场激战的,没想到汤昭一个剑术过去全放倒了,再看那群动弹不得的人,不像凶徒,反而像群跳梁小丑,一时没了动手的兴致,伸手取出警示烟花,往上一弹,烟花连声爆响,竟在空中烧出一个月牙形。 汤昭道:“这是……”这个烟花和他领的检地司报警烟花并不相同。 司立玉道:“嗯,魔教是有专用警示烟花的。” 级别很高啊,至少是钦犯级的。 司立玉提着剑来到众教徒身边,并不杀人,反而一个个挑断他们的筋脉,众教徒惨呼声大起,竟无人求饶,反而破口大骂,有人道:“浊物,走狗,检地司的人牲!你有本事杀了我们。香主会给我们报仇的!” 司立玉道:“香主?那是什么东西?今天跟你们来了么?叫他出来看看。” 那教徒似乎知道说漏了嘴,闭口不言,司立玉并不再问,只是挨个检查,确定没有人身上筋脉完好。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却听彭一鸣的声音叫道:“小司,坚持住,我们来了。” 却是彭一鸣副使亲自带人来了。 到了跟前,彭一鸣吃了一惊,他本以为两人偶然遭遇圣月教,先放报警烟花,然后苦苦支撑,等待救援。他还亲自带人支援,没想到形势如此一边倒,俘虏都抓完了。 汤昭撤了剑术,彭一鸣指挥手下人去捆绑俘虏,一面抱怨道:“既然你能对付,把他们全杀了,岂不节省时间?我们很忙你知道么?” 司立玉道:“是汤昭出手镇压,并非我动手。工作交给他们,咱们去镇守使那儿吧。” 彭一鸣看了汤昭一眼,心想:原来如此,他要我来确认汤昭的功劳。不愧是小司,对这种事情格外在意。 虽然情况紧急,但检地司来支援的也只有彭一鸣一个,剩下都是些公差,本来也是打下手的。彭一鸣让他们在此收拾残局,带着两人回到大本营。 此时,魔窟刚刚合流,无数魅影从上游向下。 刑极站在最前方,披着那件红色的披风,任由两人来到自己身边。 汤昭仰头看向魔窟,从远处看,银河坠落,河水竖流,分外壮观。 “状态怎么样?”刑极淡淡问道。 汤昭不知道他问的是谁,答道:“不错。” 刑极点点头,没有追问刚刚的事,道:“小司归队,汤昭跟着我。我动你再动。” 司立玉抱拳行礼,自行去了。刑极问汤昭道:“他状态怎么样?” 汤昭一怔,明白是问司立玉的情况,心想为什么刚刚不直接问他?随即了然,司立玉生性严峻要强,即使有什么不妥也绝不肯说,道:“我看还好,元气都恢复了不少。” 刑极微一点头,对下属额外的关心点到即止。 两人一起站在大本营前方,静静地看着水流,仿佛在欣赏奇观。 汤昭几次想问些什么,但摄于肃穆的气氛,没有开口。 突然,刑极道:“天魔降临了。” 夜空中,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静静地顺流而下。 水波荡漾,它修长的身影蹁跹如舞蹈。 似乎有什么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又似乎安静地万籁俱寂。 当它的身影越来越紧接河面,天地间越发安静了,所有生灵都为这无与伦比的庞大阴影所震撼,默然生畏。 “是……”汤昭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蛟龙!” 91 狱门关 水中的阴影,正是蛟龙。 蛇一样的身体,强壮的四肢,仿佛龙形,偏偏无角。 虽然不是真龙,但蛟龙也是传说中的动物,连陈总的家乡也有传说,怎么成了天魔了? 汤昭一阵恍惚, 司立玉口中的天魔仿佛魔怪,又恐怖,又恶心,他眼前的天魔却是蛟龙,而水中姿态更大有仙气,完全是神话中的古兽。 天魔,到底是什么东西? “该死的擎天寺,又算错了。”他正出神,身边刑极已经口吐芬芳,“这你娘的是水型魔窟?这分明是土型魔窟!” 汤昭愕然——一条河都下来了,这魔窟还不够水? “亏了本镇早有准备,不然被他们坑死了。汤昭——” 汤昭警醒,道:“在——” “给我护法。” 汤昭答道:“是。”当下拔剑,站在刑极身边。 刑极并未拔剑,一手取出一盏灯,轻轻一提。 一道灯光冲天而起,形成一道光柱! 仿佛回应一般,周围七个方向同时升起七道光柱,总共八道光柱, 封锁八方! 这应该是约定的讯号。 此时, 刑极终于拔剑, 剑光一闪, 一只虎形神兽跃出—— 龙之子,狴犴! 俗传龙子九种,各有所好,四子曰狴犴,似虎有威力,好讼,故立于狱门。 与此同时,刑极一手掐诀,剑往下劈,喝道:“剑术阵——狱门关!” 狴犴凭空跳起,脚下升起了一座巨大的石门,石门越长越大,厚重的基座一直压到地面下,登时挡住了迎面的水光。 石门上,偌大虎头威风凛凛,正是狴犴之像。 这座石门,正如俗世中监狱之门。 与此同时, 其他七个方向也有石门升起, 远远看见七座石门都沉重结实, 好似七座万夫莫开的雄关。 汤昭看得惊叹不已, 心想:这七座门笼罩的范围至少十里,只是剑术做得到么?应该是有术器辅助吧? 至于为什么不是法器——刑极是剑客,不是剑侠,用不了剑法。 他的目光从石门上移开,看向四周。 八座门固然坚不可摧,但门与门之间还有广袤的空地,任何人都可以从中穿过。难道说剑术阵建成之后,八座门中就有隐形的墙,能阻挡一切外人进出么? 汤昭目光徘徊,似乎感到了空气中有些异常,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刑极建完剑阵,道:“跟我进去。从现在开始,所有人要靠近魔窟,必须要从石门走。谁也不许穿越空地。” 汤昭答应一声,跟着他往前走。到了门前,只见门上狴犴的两只眼睛正盯着自己,虎目泛光,仿佛能把他看透。 略一停留,大门自动打开,刑极和汤昭走进去,后面的石门自动关闭,并没有其他人跟来。 汤昭道:“只有我们两个么?” 刑极道:“你不是看了资料了么?来,我给你出个算术题,十六个人,八扇门,一扇门能进来几个?” 汤昭呵呵一声,当然不会真的去算。不过他也知道,除了散人、重剑士这些掌握特殊力量的人,一般的武者进魔窟很危险,除了检地司登记在册的人,其他辅助的公差大概都留在外面了。而其他盟友如黑寡妇等人,一开始就没看见,不知是不是在更外围。 那些图谋魔窟的合阳县武者、世家,甚至都不用检地司的人来对付,那些外面的精英公差中也有侠客高手,就是用来清扫外围的。 不过真的能挡得住么?他记得那些世家很有几个散人的。虽然他们被白发剑客摆了一道,现在还有没有心气闯魔窟还不好说,但焉知没有和他們实力相当的势力来补位?譬如那个圣月教,真的没来什么高手么?不是还有个香主吗? 到时候不靠公差,难道要靠那几座门么? 汤昭又问道:“您这个门是能识别善恶的吧?” 狴犴和獬豸很像,都是明辨善恶的神兽,两把剑也很像,都有些以内心决定威力的剑术。 刑极神色复杂,道:“我倒也想分正邪,不过这扇门多是分敌我。真有些高手有强闯狱门的能力,靠司里的人也是拦不住的。但是狱门虽然不能全拦住,至少也能给我报警,比其他人更可靠。” 越靠近河面,土地渐渐潮湿,夜色中水汽蒸发,浓郁得仿佛雾气。远听潺潺的水声靠近了也转为轰鸣。 突然,有一个影子从雾气中飘了出来,又圆又扁,长着八只脚,活似一只大螃蟹。 魅影! “剑术——角撞!” 剑尖伸长,刺入螃蟹顶端。虽然真正的螃蟹顶着硬壳,但魅影的螃蟹和鱼没有什么区别,被剑尖一刺立刻消散。 “不错,用得很纯熟。”刑极并没出手,在一边等着看汤昭的表现。 汤昭笑道:“没什么,这些魅影都是小角色,一碰就没。” 话音未落,雾气中各种魅影渐渐露出,鱼、虾、螃蟹、贝壳到处乱飞,有的还做出游泳的姿态,仿佛那道魔窟河流已经退潮,盛不下这许多水族一样。 这些水族一开始漫无目的,看到汤昭等人仿佛蚊子见了血,蜂拥而上。 汤昭也不怯场,单独在前,用角撞将它们一一捅穿。那些魅影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也安静,就像泡沫一般了无痕迹。 汤昭都有点打上瘾了,长剑到处,魅影破碎,就像挤泡泡一样有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刚刚在瀑布中把几个攻击用的剑术都试了一遍,发觉还是角撞最好用,发动快,准头强,还可以连续出招,能一击必杀,用得顺手消耗也不大。 刑极在他后面跟着,几乎不动手,道:“不,魅影并不脆弱,反而很难杀,因为根本没有弱点——”他随手一剑,将旁边一只巨鱼捅穿,那巨鱼挣扎了一下,从剑上下来,竟恍若无事,伤口处虽然有缕缕雾气拖曳,也不耽误它再次露出一口钢牙扑了上来。 “若要消灭必须强力——”刑极不紧不慢说着,又是一剑挥出,仿佛大锤一样,硬生生把巨鱼砸成了漫天碎片,“将它击碎才行。要不然就要用灵相攻击或者特殊剑术。你以为角撞是寻常的角么?那是獬豸之角啊。” 汤昭一怔,又点点头,角撞确实来源于獬豸头上独角,但这一剑术不用剑象也能释放,如果改用剑象释放,大概能看到獬豸用独角捅死魅影。只是招出剑象出来会加大负担,汤昭考虑自己的身心,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招出来为好。 “獬豸会用角捅死邪恶的人。那些魅影都犯有罪孽么?它们杀了人么?”汤昭一边奋力灭杀一边问道。 刑极答道:“何必杀人?这些域外的渣滓,不管以什么乱七八糟的面目出现,都是犯我领土,害我百姓,夺我资源,毁我家园的强盗恶贼。见之击杀绝无差错。獬豸剑也给它们判决了。” 汤昭道:“天魔、魅影皆可杀?” 刑极道:“你的剑不是告诉你了么?” 汤昭握着剑,确实感觉到了剑的兴奋,那是剑存在杀意的表现。但这份杀意并没有影响到汤昭,因为汤昭从心底没有杀意。 不是他觉得这些魅影不该杀,而是…… 不需要杀意也能杀。 杀意可是很恶意的情绪,汤昭向来难以产生,这些魅影都是鱼啊虾啊的,无需杀意也能捅,捅了也没有杀意。那些大厨没什么杀意,一天在厨房也不知弄死多少这些玩意。 带着这股轻松地节奏,两人竟杀穿了雾中魅影,来到河流之前。 这里,早有一个人在等着。 “老彭,情况怎么样?”刑极轻松打了个招呼。 彭一鸣站在河流前,紧闭着双眼,道:“镇守使可算来了。我家灵儿太辛苦了,现在勉强还在维持,怎么样,现在可以了么?” 刑极笑道:“别急,再拖一会儿,等大家都到齐了。除非你老彭顶不住了。” 彭一鸣悻悻道:“可真难顶呢。”虽然如此,他还是执行了刑极的命令,咬牙切齿强撑。 过了一会儿,就见十余个检地司武官从各个方向陆陆续续到达,他们大多数身上带着战斗痕迹,有几个人着实有些狼狈,不像是从魅影群中杀穿的,而像是顶着攻击侥幸突围。 众人默默站好,刑极道:“废话不多说,大家都知道天魔降临有虚弱期,拖不得,越拖越难打。速战速决,乙阵型。汤昭跟着我。” 众人轰然应是,娴熟展开。 眼见阵型摆好,刑极道:“好了,老……” 一句话没说全,彭一鸣大呼小叫道:“出来咯,出来咯——” 一个绝美的女子从河中飞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是灵官彭一鸣的灵相。 女子手握一块异石,石中嵌着一个明珠样的气泡,正是剑种。 这是早安排好的,剑种不出,天魔不降,但降临的天魔却不能拿到剑种。 汤昭把剑种射出,彭一鸣的灵相早在埋伏,等到天魔降下抄起剑种,在水中和天魔捉迷藏,争取时间。 现在,是引蛇出洞的时候。 剑种离开魔窟的瞬间,河中传出一声龙吟。 硕大的蛟龙头从河中钻出! 91 大义凛然 巨大的蛟龙头从水中钻出! 狰狞的头颅,黄色的巨目,扁长的吻,飞舞的须。 真正的传说之兽,真正的蛟龙,靠的越近,越给人带来了强大的心理压力。 夜空中,它身上蒙了一层光芒, 但那不是简单的光晕或者光环,而且强烈的光芒,不可逼视。光芒的边缘不住地闪烁着,忽明忽暗,时不时的爆出丝丝火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仿佛在和周围的空气剧烈摩擦。 汤昭脑海中闪过一个以前不明所以的词:“信号不良”。 刑极提醒道:“你看着,那种火光就是域外入侵的标志,你回头看见那种随时要爆炸的家伙,别管是人是兽,格杀勿论。这种火花越是刚刚入侵时越是明显,天魔也会因此削弱,容易对付。但时间越久,火花熄灭,它就越发强大起来。历次剿灭魔窟都有黄金时间,失去了第一时间,以后就难灭了。” 汤昭道:“明白。” 此时他不禁回忆:陈总身上也有这种火花吗? 似乎是没有的,他已经来了很多年了, 以前有的话也该熄灭了, 但陈总看起来特别虚弱是确凿无疑的。 刑极不再说话, 伸出手。 预备—— 与此同时, 那仙子灵相再次动了起来,反而再次冲向蛟头,手中高高举起剑种,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蛟龙明显被激怒了,头微微一晃,猛然张口,咬了下去! 好快! 蛟龙身躯不可谓不庞大,速度却惊人,汤昭只见它张口,一眨眼间,已经狠狠咬住。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一咬激起的劲风。 灵相动作也是奇快,在它闭口的瞬间蹿了出去,堪堪从巨口逃脱,看样子简直像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她形容多少有点狼狈,但依旧凛然不惧,就在它眼前左晃右晃,持续挑衅。 这是一场生死追逐,灵相在利齿间不住地逃脱, 渐渐到达了某个约定好的方位。 “放!” 随着刑极一声令下, 数道剑气冲天而起! 剑气来自四面八方, 却指向同一个方向,就是蛟龙张开的嘴! 这些剑气都一模一样,不是什么法器的绚丽招数,只是检地司制式术器所发极纯粹、极锋利的剑气,没有多余的光芒,只有和空气摩擦的爆响,和与蛟龙口腔碰撞的刺入声。 镗镗镗—— 如刺镔铁,隐有铿锵之声。 蛟龙瞬间闭嘴,头颅摇晃,似有痛苦之色,牙齿间隐有青蓝色的液体留下。 是血么? 如果是血,那不像是重伤,最多最多就是口腔出血的程度。 刑极神色也凝重,嘴唇微动,向下方传音,再次举手。 预备—— “投——” 剑光升起处,所有人一起出手,长剑脱手飞出,往蛟龙头上刺去。 大部分剑穿过蛟头上密密麻麻的鳞片,刺入了肉身,也有零星长剑没有穿过鳞片的封锁,刺出一个印痕,便坠落在地。 没有刺入的剑除了运气不好,更是投剑的人功力有高下。强者如麦千户一把剑几乎直接没柄。 此情此景,让汤昭想起了他第一次见检地司出手围剿蜘蛛凶兽,也是七把剑从天而降,钉住了往外蔓延的蜘蛛网。 只是当时七把剑钉住了偌大蜘蛛网,就好像结成了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让流动的蛛网不得寸进。但此时十多把剑纷纷刺入天魔头颈,只觉得牙签刺入大树,并未感觉到危险,反而略带滑稽。 汤昭这么想着,就听刑极传音道:“看我示意,用最强剑法!” 汤昭凛然。 这时,刑极已经大声喝道:“爆!” 十余把剑一起爆开,在夜空中爆出灿烂的烟火! 爆炎和烟尘把蛟龙头埋住,只看见一段身躯僵在空中。 汤昭身子一轻,被刑极提着原地跃起,眨眼之间已在高空。 汤昭原本自己能用御剑术飞行,但自己凭加上权剑加持的力量也绝难跳到如此高度,用蚱蜢纵跃术也不行。虽然这是跳跃,但一跃数十丈,脚踩虚空,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与飞翔无异。 刑极也不御剑,身子也不往下掉落,道:“准备好了就叫我。” 最强的剑法? 獬豸剑剑法有三种,最强的当然是—— 我全都要! 他一面掐诀,一面百忙之中不忘回头刑极道:“稍等,我给自己加持一下。” 刑极示意他快点,就觉浑身一凛。 “剑法——大义凛然!” 夜空中,一只巨大的獬豸神兽渐渐凝实,双目炯炯,亮如烈日。 它浑身黝黑,是最纯粹的黑,即使在最深沉的夜色里,那黑色依旧触目惊心,不与其他景物混同。 一股肃杀之气以神兽为中心,向周围涌去,杀意锋锐而庄肃,不混杂任何邪恶之气,浩浩荡荡扫荡着四面八方。 刑极心神震荡,几乎失神,手中紧紧抓住汤昭,动作竟已僵直。就见那獬豸黑色分叉的尾巴迎风飘展,与汤昭的身子相连,化作一领黑色披风,披在少年肩头。 汤昭虽然限于年龄,身材不够高大,但这样一领厚重披风披在身上,丝毫不违和,反而气度庄严,一身浩然之气,与他俊朗分明的五官相得益彰,无须怒目,自然凛然生威。 地下众检地司武官第一把长剑投出手,又各自拿出趁手的法器、术器等待指令,此时突然同时心中震荡,心底仿佛响起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虽然都受到震荡,人人感受不同。有的人不过心底震撼,身子微微震动,便恍若无事,有的人却是浑身发抖,双腿发软,站也站不直。 只听扑通一声,竟有人仰天倒了下去。 旁边站的笔直的司立玉侧头看清了那人面目,虽然没出声,目光却满是愤怒和鄙夷。 今日检地司中,亦混有如此鼠辈! 刑极额上沁出汗来,虽没出剑,身后渐渐浮现出一虎形神兽的影子,强压着道:“如今剑象能带你飞吗?” 汤昭惊喜道:“对,还有这招!我可以飞!”他主动放开刑极,果然依旧浮在苍穹。那披风就像翅膀,獬豸与他同被羽翼,自然翱翔。 刑极余光正好看到汤昭转过身,背影只有黑色披风在飘扬,旁边獬豸威风凛凛并肩而立,不由一阵恍惚,无尽伤感。 此时上方爆破的烟尘散尽,露出天魔蛟龙的脑袋。 如今它可不能说毫发无损,头颈密密麻麻出现十数个伤口,每个伤口都炸出一片血肉模糊。但它的脑袋也太大了,那些伤口多数纵然深入数尺,也只算擦伤,甚至有的浅处伤口只是渗血,并未翻开血肉,显然刚刚的爆炸都未必能炸开了它的皮肤。 它看起来像被激怒了,牙齿中不断流淌着的,不再是蓝色血液,而是道道水流。 巨口微张,嘴里传来的巨浪咆哮的声音。 它要放招数了——汤昭闪过念头。 他也准备好了。 这回有了“大义凛然”的加持,真是最强一击了。 “吼!”水波汹汹—— “剑法——除恶务尽!” “剑术——大辟!” 与此同时,外围。 一行人鬼鬼祟祟靠近魔窟的边缘。 “娘嘞,这就是魔窟啊,好壮观!”一人看着天上河流惊呼。 旁边人大怒,狠狠拍了他一下,道:“老三,你嚷嚷什么?再把检地司给我招来。” 那老三缩了缩脖子,道:“这不是没人吗?你听这动静,里面的检地司已经打起来了。外面也没有人守着了。那些公差都是胆小鬼,欺软怕硬。而黑寡妇那最难缠的娘们儿被另一伙缠住了,顾不得咱们,咱们正好摸进去捞一把。”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放低了声音。 另外一个看着稍微聪明白净点的汉子道:“我总觉得不对。检地司在里面,外面就一个人都没有?寻常公差算什么东西?黑寡妇虽强,也是外人,他们能把自家的安全全交给外人?是不是在守株待兔啊?还有那个虎头大门,我怎么看怎么不对。” 那老大道:“我当然知道不对,荒郊野岭竖着那么大个石门,傻子也知道不对。但咱们不是绕路了吗?从石门当中穿过……哈。” 他突然看见前面立着一个大牌子,颜色金红,上面大字在夜空中微微闪光: “擅入者死。” “狗屁。”那老三道,“检地司这般家伙太虚伪了,霸着魔窟这种好地方,不肯叫我们碰一碰,谁知道他们在里面捞了多少?老子给他拔……” 老大挥挥手,道:“别拔,或许有什么装置,你一拔里面人就察觉了呢?剑客的手段防不胜防。咱們绕道走。” 几人绕过牌子,老大当先,兀自不忘回头道:“一会儿进去你们都低调,别冒头给人打了,咱们只捡点汤水……”他突然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那是种很轻微的感觉,就像触到了一层窗户纸。 但再看眼前,除了茫茫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正奇怪,突然背后几声惊呼,几个兄弟纷纷叫道:“老……老……” 那老大奇道:“叫我?” 终于老三咬舌叫道:“老虎!” 与此同时,那老大抬头,就见空中好大一只老虎,垂着头看着自己。 92 剑法攻防 隔了好一会儿,几个公差从树丛中走出来,收拾地下的尸首。 现在这些人的尸首不大好看,很有几个需要铲子来铲的。 公差们边收拾边嫌弃,道:“这又是哪来的阿猫阿狗?身上连把术器也没有,都是些寻常兵器,看样子别说罡气, 内力练没练都是两说,这和街上的混混有什么区别?怎么什么人也敢闯魔窟了?” 另一个公差道:“没见识呗。还是余霞郡魔窟少,多少年没见过魔窟,还以为是什么宝地呢。其实别说不让进,就是让进了,里头魅影满地都是,随便碰上一个就活不了。来这里就是找死。” 公差纷纷点头, 道:“那鬼地方让我去我也不去。别说里面没钱,有钱又哪有命重要?快快快,咱们赶紧收拾了,离远点儿。万一魔窟里跑出几个魅影来,咱们就完了。” 先一个公差道:“放心吧,你当这座大阵是摆设呢?不管从里面出来还是从外面进去,只要有东西碰触,不管是人还是魅影,那头大老虎就能出现,把来者吃了。” 后面一公差笑道:“原来如此,要是这么厉害,那我倒盼着出来个魅影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魅影呢。” 其余众人纷纷喝道:“不许胡说——” 突然,远处橘红色的光芒一闪,隔着数里距离,依稀之间一只金红色的神兽身影跃动。 又有人碰触狱门关! 几个公差陡然安静下来, 只有一两个人嘀咕:“可真是不太平啊。” 剑法—— 除恶务尽! 汤昭的身体和心灵在一瞬间与剑相合,化作虹光冲向前方。 剑虹! 这不是御剑术化成的剑虹,而是强大的剑法,剑客、剑身心合一自然而然合成的剑虹, 当真快如天上的虹。 是黑白两色交缠又泾渭分明的虹光! 所有人都只是看到剑光一闪, 黑色的神兽瞬间消失,再出现已经在蛟龙跟前。 带着黑色光尾的雪白剑刃,直直刺入蛟龙的……鳞片! 然后——止步。 这一剑以势如破竹之势,仿佛无坚不摧,连山也要劈开,眨眼间,就觉得仿佛切到了一堵墙上。 刺不进去! 抛开剑刃的锋锐,只说这样大的冲击力,即使撞在一堵墙上也改撞得墙体倒塌,而汤昭也要受反震之力甚至受伤。哪知汤昭这一剑来得声势浩大,停得无声无息。 他悬停在空中,既没一击毙敌,也没惨遭反击,甚至也没两败俱伤,只是普普通通停在空中,就像他自己停下来那样。 脚下诸人鸦雀无声,所有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汤昭和蛟龙,短短一把剑把他们连在一起,好似一座桥梁。 此时,还有好多人心中想:难道这剑法就是如此朴实无华?有隔山打牛之劲,外表看着没有刺进去,其实内里一股劲力已经破坏了天魔身体乃至灵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任何异象发生。蛟龙依旧停在空中,丝毫未损,一股无言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检地司诸人看看汤昭看看剑,看看剑又看看汤昭。 目光中都有两个字: 就这?! 本来在准备大招,比汤昭慢了一线的刑极也呆住了,一招剑术没放出去,只剩下满面凝重的沉吟。 汤昭自己也愣住了,看着剑尖抵住的鳞片,脑海中闪过念头: 被挡住了? 这可是最强的剑法啊,除恶务尽,还有正义凛然的加持,能完全消灭任何一个罪恶存在的,应该叫它灰飞烟灭的! 是蛟龙太强了吗? 不,刚刚投剑的时候,一大半人可以把剑投穿蛟龙鳞片的,那还只是普通术器而已。 难道是逆鳞?他刺到那片特别坚硬的鳞片上了? 也不是,他这一剑是侧面刺入的,逆鳞断然长不到这个位置。 对了! 这种毫发无损的感觉有些熟悉,他翻开记忆,追忆到他第一次握住这把剑的那一天…… 难道说?! 此时,蛟龙已经从爆炸中清醒,刚刚那一剑完全没打断它的恢复,甚至它可能都没感觉到。它张开嘴,青蓝色的旋涡在空中出现。 森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除了水汽,还有极度危险的预感。 不好,扯呼! 虽然进攻无功而返,但獬豸还在,汤昭的身心与它相连,心念一动,倒飞回去,叫道:“大招来了,我来抵挡!” 刑极也看见了,几乎没有犹豫,喝道:“雁阵退到我们身后。” 众人虽然质疑汤昭的剑招,但刑极的吩咐是绝对令行禁止。所有人都以仅次于御剑术的速度退到了汤昭和刑极身后。 此时,巨口张开! 水来—— 铺天盖地的洪水从蛟龙口中汹涌喷出。 那不是什么水枪、水炮,而是洪水! 大河决堤,大海奔腾,漫天覆地的大洪水汹汹而来,仿佛要把世界淹没。 比起这毁灭一样的洪灾,一开始倾盆而下的暴雨甚至就像和风细雨一般,有些悠游了。 洪水行处,万物皆没,直到撞到一处大堤。 汤昭就在第一线,退了第一次后就再也没退了,持剑向前,直面滔滔洪峰,他的身后是检地司的人,是草木,是山川,是他的世界。 而他的身前,是一道青色的屏障,往两侧远远延伸,仿佛长城抵挡着危险的侵袭,水流撞在屏障上,无法越雷池一步。 剑法——守清平! —— 金红色的猛兽一跃而起,狠狠地撞在地上! 轰隆! 地上被撞出一个大坑,坑下传出好几声惨叫声。数个穿着圣月教服饰人从坑中爬出来,连滚带爬的往回跑。狴犴快速闪了几下,将跑得不够远的几个人个个锁喉,剩下跑得快的离开石门圈出的阵地极远,狴犴就不再追赶。 眼见狴犴在周围巡回一番,终于消失不见,这些教徒才松了口气。 “天降月神,谁想出来的挖地道的计划?”其中一个服饰级别比人高的教众怒道,“说什么走地下不引人瞩目,结果害咱们稀里糊涂死了这么多弟兄。” 众人低头,终于有人道:“旗主,是左旗的人想的鬼主意。他们说调查过余霞郡这伙检地狗,其中的狗头刑极手段凶残,还有看大门的本事,不便当面硬闯,最好绕路。绕路无非天上地下,天上飞过去太显眼,还是地下方便些。” 旗主正在气头上,那人当然不敢说,其实这破主意是你们俩旗主的脑袋一起碰撞出来的。 那旗主冷笑道:“我就知道是左旗的蠢货。他们人呢,从另一个方向掘地道,掘进去了没有啊?” 末尾一人道:“他们可能没了。” 所有人一静,那旗主盯住他,道:“怎么回事?” 末尾那人期期艾艾道:“我赶路来的时候,看见检地司的人拖了几个人过去,好像都是左旗的弟兄。” 旗主默然,过一会儿道:“你来的时候?这么说他们失风得很早咯?” 那人陪笑道:“反正比咱们早。他们旗主不如您英明,这种情况下,只有您能带着我们全身而退。” 旗主怒道:“我英明个屁!魔窟都没打进去,死了一半人,怎么跟总坛交代?” 众人默然,又有人道:“这不怪咱们,要怪就怪月轨堂,算的月神降临的时间竟错了两日。就因为提前这两天,新任的香主来不及与咱们汇合,害得咱们失了头领。没有剑客撑腰,就凭咱们这种地方分旗跟检地司抗衡,怎么想也不能赢啊。” 旗主道:“这确是一个理由。你觉得总坛会谅解吗?依我说,咱们还得冲上去,别管上天入地,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舍却一命报答月神,不然总坛的手段……” 就听背后有人道:“天降月神,阿弥陀佛。胡旗主当真英雄,是我圣月教之福。” 众教徒骇然回头,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和尚,穿着雪白的僧袍,项上挂着一串佛珠,宝相庄严,宛如圣僧。他仿佛摆在佛堂上的造像,格外庄重肃穆,任何人见到他都一下子集中了注意,再移不开眼睛。 众人又往他肩膀看去,只见他肩头斜挂着一圈桂叶,镶着一块洁白的圆盘。 圣月教。 圣月教本身就是宗教,偏偏教众还能做和尚,似乎有些奇怪,但放在圣月教又并不稀奇。 胡旗主吃吃道:“您老就是云西香主……” 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苦一。” 胡旗主突然扑了过去,扑在那和尚脚下,险些抱住他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香主,可把您老人家盼来。您可不知我们在云州给人欺负成什么样了,就好像没娘的孩子,比野草都不如。现在好了,您来了,就好比月光沐浴,月神降临,月色……” 苦一和尚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很好,很好,原来你们这样盼着我,这可真是苦难使人觉悟。你起来,我们去接月神。” 胡旗主飞快站起,换了笑脸,道:“是,月神道场就在前面。可是眼前有个小小关隘。对您不算什么,对我们却是鬼门关。”说着把狱门关如何森严讲了一遍。 苦一笑道:“原来如此,眼见为实。你——”他随手点了一名教徒,“演示一遍看看。” 93 迫近 被苦一指到鼻子上,教徒脸色渐渐发白,道:“您说的演示是……” 胡旗主脸色微变,紧接着做出选择,喝道:“没听见香主的吩咐吗?往前走,快,把那怪物引出来。” 教徒神色纠结, 胡旗主催促道:“快点。你怕什么,纵然那老虎凶猛,香主神通广大,难道会让你死吗?” 苦一微笑,牙齿白而无暇。 教徒见他默认,松了口气,小碎步往前走。 胡旗主嫌他慢,想要踢他一脚,苦一神色和蔼, 示意无碍。 走到了地道口,突然,好像碰到了什么栏杆,一头大红色的狴犴突然出现,满面狰狞,一口咬了下去。 众人屏住呼吸,刚要回头看苦一,苦一依旧微笑不语,如泥胎菩萨。霎时间,狴犴已经咬穿了那人的喉咙。 扑通。 尸体倒了下去,狴犴消失了。 众教徒寂然无声。 虽然物伤其类,难免悲哀,但众人并没什么愤怒,更没人责怪旗主和香主。 其实就……习以为常了。 圣月教本身不在乎人命,当然包括自家教徒。用人命探路只是寻常操作,本来大家都知道他必死的, 只会庆幸没轮到自己罢了。只不过新香主一脸慈悲和蔼,难免让人些期待,他真会救苦救难吗? 到头来,还是跟以前的香主一样啊。 胡旗主小心翼翼道:“您老觉得……” 苦一和尚道:“原来如此,小小畜生而已。不值一提。” 他缓缓伸手,从颈上摘下一颗佛珠,捻在手里,又指了一个人道:“去叫那畜生出来。” 那教徒一脸死相,倒也没跑,指了指月亮,道:“天降月神。”一口气冲了上去。 刚触到边界,那狴犴再次出现,一口咬了下去。 刚刚咬上那人喉咙,苦一和尚将佛珠抛了出去。 佛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没有劲风,没有速度,反而越变越大,最终大到—— 像一个皮球一样。 佛珠本是纯木色,但化为皮球之后颜色鲜艳,花花绿绿的,咕噜噜的滚着,从狴犴的眼前一路滚过,滚到远处。 狴犴的眼神立刻跟着皮球转动,仿佛黏在上面。 突然,它抛下那教徒,追着皮球去了。那皮球一路滚,它一路追,始终离着有段距离,仿佛在追逐游戏。 无形中的高墙,已经出现了破绽。 众人目瞪口呆,苦一和尚淡淡笑道:“蠢物已让路,我们进去。”当先往前走。 就见他步履稳健,顺顺利利穿过那层阵法,众人大喜过望,跟着呼啦啦走进,直奔远处魔窟而去。 只留下追逐佛珠的狴犴,和被咬的倒在地下生死不知的教徒。 ——— 守清平! 发弘誓大愿,甘愿化为堤岸,守护清平世界! 这招剑法需要强大的内心,越是内心坚定,守护之力越是广阔,堤岸越是坚不可摧。只要内心不动摇,屏障持续不灭。 獬豸剑的剑法剑术大多如此,求诸内心,因人而异。 汤昭的内心很坚定,也很纯粹,但他毕竟年幼,并没有如弘誓大愿一般的伟大心灵,凭他自己,很难撑起这么大的屏障,所以他从剑中汲取了力量。 权剑是剑与剑客的遗蜕,不止有剑的威力,还有剑客当年的精神力量。那样强大的精气神魂,只需要另一个坚强的心灵做阶梯,就能被全部接引下来,释放出不逊于洪水的守护。 在他背后,有一个几乎不可能被人看见的淡淡影子。刑极近在咫尺,因为注意力都在蛟龙身上,也没能发现。 只是汤昭自己也没发现,尽管他坚定不移,随着洪水的一波波侵袭,他手中的剑一寸寸的下移。 终于,水退了。 蛟龙虽然含怒释放,但它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释放一波洪水,终究力不能继,停了下来。它看起来有些虚弱,但身上那层不住燃爆的火花反而小了。 世界的压制与削弱减轻了! 刑极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神色越发严峻,微微咬牙。 不等这边组织反攻,蛟龙反身一跃,跃回河流中,且迅速沉入河流深处,再看不清轮廓,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阴影。河水迅速抚平水花,仿佛屏障一样保护着水中巨兽。 汤昭放下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险些摔倒,连獬豸的影子也消失了,刑极在背后捞住他,吩咐道:“陈百户,杜百户,你们两个去查水流的方向,看有没有洪灾之兆。若有,请地方组织抗灾保民。其余诸位,准备锁链,预备结铁网阵。” 众人轰然应是,两个百户出列离开,其中一个临走看了一眼司立玉。司立玉是所有人里除了汤昭年纪最小、官职最低的。但刑极却没派他去做这种外围工作。而是留在一线队伍里。显然是派了两个更用不上的人。 这两人心中自然不服自己是最没用的,但刑极既然分派也轮不上他们反对,只得匆匆去了,背影多少有点灰溜溜的。 刑极回手拍了拍汤昭,神色和蔼,道:“累了?放下剑歇会儿。趁你没杀过人,放下剑也不碍事。” 汤昭将剑杵在地上,剑尖与草木平滑对接,并不伤害分毫,他抬起头,道:“大人,刚刚那一剑……” 刑极道:“我知道,你能放出这样的屏障,说明你和剑配合没有问题,心也没有动摇。但你却伤害不了它,只能说明……” 汤昭轻声道:“它没罪。” 獬豸剑是正义之剑,只伤有罪之人,除此之外,不伤无辜生灵,不伤一草一木,也不伤自然万物。 刚刚那招除恶务尽,是獬豸剑最强的攻击剑法,依然遵循着这个原则。那一招杀凶穷极恶的人,甚至可以一瞬间让他化成飞灰,形神俱灭,但碰到刚刚出生的婴儿,甚至不会戳破他稚嫩的肌肤。 可是…… 汤昭追问道:“你不是说只要侵入咱们的世界就有罪吗?我怎么不能除它了?” 刑极也在想这个问题,道:“几个可能吧。第一,它现在还不算入侵。” 他仰头看着天空那道竖流的江河,“如果认为那条河是外域的延伸,那就是它自己家,它只探出个脑袋,还没出家门。毕竟是土型魔窟,并没有混同两界,是硬挤入这个世界的,地域分属很难划清,所以它还没犯入侵之罪。” 汤昭很怀疑这个说法,他之前从水里杀出来的时候,可是没少杀魅影,也是一角一个,戳中即死,可见它们都是有罪的。凭什么蛟龙能例外呢? 除非那个时候河流没合龙,雨水里也算自己这边世界,那些水族依然是入侵,唯独这蛟龙是河流全现时才下来的,一直没离开它的世界,所以免罪? 是不是有点牵强? “第二个可能。”刑极盯着水中那个影子,“就是它没有心。” 有心才有罪,无心则无罪。 刑极锁眉道:“畜生都可被判为有罪,因为猎杀时怀有猎食利己之心。但天魔和畜生不同,它可能是更奇异的存在,譬如非血肉之躯,而是山川精灵,或者说河神?那种超脱的存在,难以用罪行审判,所以无用。” 汤昭跟着思索,觉得有可能。看这蛟龙与水流交融,仿佛一体,说不定它并非什么蛟龙,而是河水意志的显化呢? 刑极神色渐渐沉郁,道:“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我错了。” 汤昭惊异的看着他。 刑极轻声道:“难道真的是我想错了?入侵不是罪过,只是恰好入侵者都是有罪的人?獬豸剑惩罚的不是他们入侵,而是惩罚他们之前的罪过?这个天魔恰好前半生纯良,所以不受审判?判官大人,您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他神色变得越来越奇怪,似乎陷入了某种矛盾,突然心一横,恢复了正常,目光坚定而有神,对汤昭道:“这些都要以后慢慢验证了。但无论如何,它既然入侵,什么罪不罪的,今日都要叫他有来无回。嗯,看来你对天魔没什么用了。” 喂喂喂,这么直接?难道现在就要卸磨杀驴? 刑极拍了拍他,道:“你先休息,刚刚放了那么大的剑法,肯定精神不济。等休息好了就去杀杀魅影啥的,外头那么多虾兵蟹将啥的通通交给你。天魔就让我们来对付吧。现在魔窟周围还算平静,狴犴没有跟我报警,可见没人越过狱门关。魅影对你来说没有威胁,你一个人没问题。如果我察觉到有人侵入,再派人来支援你。” 汤昭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虽然在外围打魅影确实安全,但毫无成就感,难道说自己踌躇满志的第一次魔窟之旅就这么虎头蛇尾了? 刑极放开了他,大声道:“所有人带齐锁链,咱们去河里把天魔捞出来!” 他的语气还算放松,但心中尽是肃杀之意。 没有人比刑极更清楚,时间是诛灭的天魔的大敌。如今缺少一大战力,等到那层世界压制的火花完全熄灭,天魔将势不可挡! 机会可能……仅剩一次! 94 见血 嗤—— 一只巨大的鱼在空中消散。 “好大个啊,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鲸啊?”收回剑,汤昭赞叹不已。 这是他找到的最大的魅影了,是条大鱼,足足有三丈长,在空中飘荡就好像漂浮在海洋,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 “不过鲸是海里的吧?这是河里的鱼, 应该不是。河里也有很大的鱼,是什么呢……” 他一面向下一个魅影奔去,一面想着。当然不是在特别认真的想,他就是无聊,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想一想。 自从汤昭被刑极一脚踹出了一线部队,独自在边缘打野以来,他的行动就很无聊了。 只能面无表情的清理周围的魅影——是的,以这些魅影的强度, 他真的只能用清理。 外界的魅影最强的攻击在扰乱心灵,令人意乱心迷,还能看见幻觉。但大概是因为这些魅影都是水族,并非人形,似乎在幻术迷惑上不擅长,又能在魔窟里有实体,只会像一般的凶兽一样张牙舞爪,物理攻击。 还是近身攻击。 这在能够伸长的“角撞”面前,这些魅影简直是送菜一样,很快就像串糖葫芦似的一穿一串。魅影们去世的非常迅速且安详,连尸体都不留,又和人类差距太大,越发使猎杀失去了真实感,而像一场游戏。 陈总介绍过什么类似的游戏来着? 打地鼠? 水果忍者? 看图识鱼? 以上游戏汤昭都没玩过,他只觉得如果这真是个游戏, 一点儿也不好玩,因为简单重复。 唯一的好处就是地图够大。 越靠近河流,魅影越多。但汤昭从中心往外围清理, 居然中心消杀得数目渐稀,形成一块空地。即使有一条河往外蹦魅影,也架不住汤昭的戳戳乐。 到了某个时刻,汤昭忽然发现,眼前一空,只有深深夜色和丛丛树林,一只魅影也没有了。 “咦,怎么不再刷出来了?”虽然戳的时候没觉得有意思,但一旦停止还有点不适应。 一抬头,只见河流正上方,一根铁索横贯两岸,将河水分外上下两截。虽然不能将水流拦腰截断,但也封锁了一部分河面,令其中魅影不能任意跳出,是以地下群魅只灭不生,渐渐绝迹。 那是刑极的手段。 远远地,汤昭也分辨不出他用了什么剑术,只觉得铁索横江很是帅气,心想:剑术似乎要看剑客怎样开发,獬豸剑那样强大的剑意,剑术却总是朴实无华些。等我成了剑客,我必要开发些又强又帅的招数,最好还是我独有的,让人一见就知道是我的剑。 眼见铁素封锁之下,中心已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汤昭便收拾了剑,往边缘处摸索。 边缘地带是山林,到处都是大树草丛,犄角旮旯的地方极多,黑夜里视野极差。汤昭凑近了扫荡,差点被突然从半人高的草丛里跳起来的一只怪鱼咬了脑袋,方知道是自己飘了,不再到处钻小树丛,只在外面用剑尖伸长了戳来戳去,把魅影轰出来再消灭。 但这样效率就不高了。 汤昭扫了一阵,收获了了,反觉疲累,便卸下剑休息片刻,突然想到: 獬豸剑,好像是有探查的剑术啊? “剑术——明断!” 这个剑术不是来探查敌人行踪的,而是判断罪恶的。汤昭之前没有使用,是因为魅影无需追究罪名,通通一剑一个便是。 而且他作为剑使,用剑术是有负担的,为了尽可能的使用必要的剑术和剑法,他没有使用明断。 但现在可是试试。 剑术放出,汤昭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脑海一麻,仿佛过电,紧接着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周围弥漫的是——罪恶? 汤昭本以为,明断是用眼睛看。使用明断之后,像獬豸一样双目炯炯,每个人在他眼里会变得不同,比如缠绕或黑或白的气息,比如说背后出现罪恶的虚影,甚至和眼镜一样,在头顶浮现注释。 然而……这些都没有。 明断并非靠眼睛看,也不是听到杂音,更不是闻到气味,并不借助任何感官,而是直接在心里浮现一种感觉,非常模糊,却又十分坚定。 类似“直觉”? 心神一动,他毫不犹豫的出剑,直刺远处的灌木丛,刺啦一声,一只躲在枯叶丛里的小贝壳被刺了个正着。 有用! 刚刚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个东西就在哪个方向,没有任何判断依据,就是这么觉得。 然而凭感觉出剑,果然中了! 汤昭挑了挑剑,继续前行。 这一路便顺利起来,他明断起来越发熟练,对罪恶的断决清晰又准确,剑剑出,剑剑中,绝无失手。 但这并没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心情沉重。 明断这种直觉,不仅仅是探查手段,更是一种情绪,他用多了之后才发现了这点。 这种情绪本质是厌恶。他心里厌恶犯罪,所以罪犯的存在令他不舒服,就像米饭里掺进去一粒沙子,一口咬下去,很容易察觉。他就是凭着这种不适寻到魅影的。 但是厌恶是负面的情绪,很容易堆积,让心里沉甸甸的,越来越不舒服。一些小魅影还好,不过是感到膈应,但一些大的魅影存在却令他心底产生一种烦躁,哪怕一剑戳死,这种烦躁厌憎依旧难以立时消退。 此时他已经倾向于刑极的最后一种判断:魅影进入这个世界不是死罪,只不过它们大部分有罪且该死。 每个魅影带给他的感觉不同,越是罪过大的越令他厌恶。这种厌恶与体型和力量有一定关系,强力的魅影多半比较讨厌,但同样体型的魅影有的只是厌烦,但有的令他憎恨入骨,想必是罪孽深重。 不过越除魅影,他心中反而升起些迷惑——在明断的视角下,魅影犯的罪轻重不同,但角撞之下,全都是一触即死,也就是说,只有清白无辜和死罪两种判决。 这样的明断,可行吗? 月色下,汤昭独自持剑行走。 谷白</span>  月光明亮,照在密林当中,却有许多晦暗不明处,令前路显得崎岖漫长。 嗯? 有大鱼?! 刚刚借助明断找魅影,这周围一大片都给他杀清净了,甚至还杀了一头正在凶兽化的野猪,已经心情平静下来,怎么突然出现了强烈的感觉? 啊……这种感觉,好可恶啊! 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玩意儿鬼鬼祟祟藏在这里! 一种厌恶、憎恨、欲杀之而后快的怒意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来,又像火山一样喷发,汤昭几乎没有思考,怒喝道:“剑术——吞邪!” 不是角撞,是吞邪! 剑光闪处,獬豸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在半空化为庞然大物,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汤昭就看到獬豸嘴里叼着两只人腿,再一闪眼,人腿消失,已经被整个吞了下去。 是人? 有人?! 怎么会有人呢? 这可是魔窟啊! 刑极刚刚明明说,没有人闯进来的。就算刚刚这段时间里有人闯进来,他应该告诉我才对啊! 汤昭本能的要阻止獬豸,可是已经晚了,血盆大口之下,两条腿也消失了。 得—— 汤昭一阵怅然,这还是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呢。 虽然是个百死莫赎的罪人无疑,气味比魅影都更恶心,但是…… 等等……我杀了人? 汤昭突然意识到关键,握紧手中的剑。 这么说,他已经失去放下剑的资格了? 不等他思索接下来的策略,突然他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 一个……两个……七个…… 很多人! 很多罪不容诛的恶人,靠过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周围钻出数道人影,将他团团围住,一个个身上穿着袍,头顶上那块反光板子似曾相识。 “圣月教!魔教!” 汤昭愕然:“怎么又是你们?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吗?” 刑总……这就是你的狱门关啊? 就是澡堂的门都比你关的严! 众教徒中明显领头的人森然道:“这样称呼本教,你这娃娃是检地司的人?检地司都这么无耻了?让小孩子拿剑玩,我们教徒出任务都不找年纪这么小的。但既然当了检地司的狗,那就是该死!” 他一面说,周围的人还在不断地围上。 汤昭虽见人越来越多,却夷然不惧,冷笑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挖地道挖通了?” 那领头的人脸色难看,道:“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左旗的蠢材失风时,你也在场?很好,又多了一条取死之道。” 汤昭道:“别急着称呼别人蠢材,怎见得你就不是呢?你们香主来了么?”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那领头的神色狰狞,叫道:“你这狗崽子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杀了他——” 其中一个教徒上前,狞笑着抓向汤昭,汤昭长剑横掠,甚至没用剑术,剑锋扫荡,将他一剑剖开。 鲜血四溅。 汤昭往后退了一步,没让血迹溅到自己身上。 “事已至此——”汤昭握紧手中剑,“你们都留下吧。” 已经开了杀戒,反而没了顾忌。 除恶务尽,不仅仅是剑法,也是他现在的想法。 “剑客?不不不,这里只有一个剑客,就是那镇守使狗刑极。他肯定不是刑极。看来是个重剑士。香主正狩猎刑极,肯定不会管我们。只有靠自己!来,请月神上身!”他陡然大喝,声音高亢入云。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取出药丸,大喊:“月神庇佑!”一起吃下。 突然之间,众人仰天长啸,声音仿佛狼嚎,身上也渐渐长出一层毛发,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黑烟。 他们的身体陡然膨胀起来,肌肉纠结,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黑烟如罡气一样缠绕,甚至发出了淡淡的光华。 活人,仿佛凶兽! 领头人一笑,露出了两支匕首般的獠牙:“以月神之命,杀了他!” 狼嚎声中,众凶人四面围上。 汤昭长剑前横,神色嫌恶至极,一字一句道:“你们在做什么?这个样子……更恶心了!” 95 作法自毙 这种罪恶…… 太恶心了! 随着这些人力量的暴增,他们的罪恶同样在飙升。在明断的感觉中,他们带给汤昭的恶感前所未有,就像世界的污渍、渣滓,像一块垃圾、痰渍,只察觉到他们存在,就令人肠胃翻腾, 无法容忍。 原来,状态不同罪行也不同吗? 他们以这种状态,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行,杀了多少人? 这些人,还能称之为人吗? 汤昭真的很愤怒,握住剑的手渐渐更紧,青筋从手背暴起,无需剑术,一道道剑芒在剑刃上来回跃动,仿佛霹雳天罚。 那种剑芒,是剑的愤怒。 长时间持剑,他越发能清晰地感觉到剑的情绪。之前明断的是鱼的罪行,有时候某鱼罪轻微,汤昭浑不在意,剑也并不激愤。有时候某虾似乎罪大恶极,剑很愤怒,但汤昭感觉其实一般,反而主动约束剑,这时候剑芒也并不激发。 但当恶贯满盈之徒站在眼前,汤昭自发的愤怒和剑的嫉恶如仇同时爆发,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剑芒暴涨! 他们的心情一致——这等渣滓,不配活在天地之间! 除恶务尽…… 不! 即使怒发冲冠,汤昭还是抑制住了用最强的剑法除恶务尽将他们全部带走的冲动。 除恶务尽的消耗太大了,用一次就要缓上许久。现在他已经杀过人了, 没有放下剑的机会了,他只有一管体力, 要用到底。 只是眼前这些人, 完全没必要耗费他珍贵的剑法机会。 “撕碎他!” 随着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圣月教徒一声大喝,半凶兽的人一起扑了上来,利爪在夜空中闪烁寒光,要将一起撕成碎片。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以寡敌众? 又有何惧! 试试这招—— 剑术——作法自毙! 一道剑芒跳出剑刃,冲天而起,仿佛放了个烟花,接着又化为星星点点的光,往四面八方散去。与此同时,汤昭脚尖点起,往上飞跃。 在群战中往上飞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那太醒目了。会飞的高手或许不多,会暗器的不少,尤其是手中有兵刃,随手一掷,可能把那转向不便的活靶子穿成刺猬。 但此时,正合适! 一步跳出包围圈,就是他隔岸观火的时候。 点点光芒中,所有教徒都怔了怔,原本就没几分人味的脸上更呆滞了,露出了只有野兽方有的纯兽性。 一声狼嚎,其中一人伸出的爪子猛然往回抓,一把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紧接着,有人抓上自己的脸,有人开了自己的膛,还有人一手后掏,掏中了自家后门,把肠子拽了出来。 种种兽行,都是他们想要对汤昭做的,在剑术中,都付诸自己身上。 这就是“作法自毙”。能让罪行反加几身的剑术,不在作恶的人根本不受影响。 血肉横飞中,一场自己撕咬自己的盛宴正在举行。一时间,嚎叫与惨叫此起彼伏。他们一面感受到痛苦,一面又被激发出了凶性,还拼命的撕咬幻想中的敌人,企图用残忍手段让敌人饱受折磨,而这些折磨又更快的报应在自己身上。 汤昭本来十分恶心他们,但看了如此景象,也不由得侧过头去。轻轻一挥,让獬豸将自己飞掠高空,远离这片修罗场。 往上飞起,各种叫声渐渐遥远,只有低头时还能看见一滩血红。 再抬头,两个月亮交相辉映,一明一暗。明者清辉浩然,暗者寂静空明。 “明月老兄,他们说是你的信徒,你认吗?” 明月不会回答他,任由他从月下越飞越远。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明月见过多少人,有智者也有蠢材,何必理会他们呢……” 冷风扑面,汤昭慢慢缓了过来,将剑横在膝前,却也不敢离手。虽然刑极给他的任务“清剿魅影”差不多完成了,但他不敢就此罢手,纵然不能回到抗魔一线,他也觉得还有隐藏任务等着他去发掘。 比如那个香主…… 两拨圣月教口里都提到了香主,看来这香主必是他们的头领,本事应该不差,说不定也是剑客。 剑客的话,就是和刑极一样的强者。 当初刑极他们查出有白发剑客在合阳县出没,唯恐他捣乱,一定要在魔窟之前将他抓住,可见对剑客的重视。而圣月教的剑客,危险程度更不必说了,实力不知,但总不会差。 也不知检地司那些处理圣月教的人有没有审出香主的讯息,是否报告过刑极?时间应该来不及,刑极还不知道一个剑客已经摸进他封锁的魔窟里了。 说到封锁…… 狱门关?嗤嗤,他之前还以为很厉害呢。 谷瞰</span>  香主没跟教徒一起活动,好像是等着偷袭刑极。那他也要上去看看,最好来个黄雀在后。 他乘着獬豸趁着月色往天河那边飞去。 遥遥看到河水,只见数道铁索横穿河面,已经织成了一张网,把宽阔的河面切割得支离破碎。那蛟龙的影子深深藏在河底,毫无冒头的迹象,似乎被头顶的天罗地网压制住了。 已经成这样了吗? 检地司众人已经不站在地面上了,一个个都踏在横江的铁索上,手中缠绕着锁链,就像冬捕的渔夫们在等待开湖撒网。 刑极站在最中央,手中剑遥指河面,剑光在夜空中寒光闪烁,似乎蓄势待发。 突然,他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汤昭,向他挥了挥手。 汤昭本以为他跟自己打招呼,仔细一看,原来是轰自己离开。他哼了一声,心想:你不叫我靠近,我还不稀罕看呢!要不是为了救你性命,我难道乐意来? 他本也没打算靠近,主动再往上升,渐渐远离河面,从空中俯瞰,观察全局。周围还是没见到什么香主,只看见重重铁链。原来那锁链不只是横在水面,更封锁了水流。在铁索下的水面异常平静,微微的波澜撞在铁索上就如断头一般,归于沉寂。 那些铁索互相交织,在中央汇集,中间有一锁盘,是所有铁索的中枢,上面覆着一个巨大的虎头形状。 狴犴! 狴犴镇狱,这是牢笼! 整个河面明明是魔窟,却也成了天魔的牢笼。 汤昭看着水面下似有似无的庞大影子,平静地几乎像是放弃了挣扎,突然升起了一个念头:它是无罪的。 紧接着,他立刻又想到了薛大侠那血肉模糊的身形,神智一醒,暗道:敌我分明,它已至此,只有你死我活,夫复何言? 这时,刑极大声道:“下锚——” 所有人一起大喝,手中锁链飞舞,往下沉去。隔着水波,只见数道黑影一起下沉,仿佛生了眼睛,精准的绞住了那巨大的身影。 那蛟龙立刻在水下疯狂翻滚,铁链哗啦啦作响,水面诸人几乎个个控制不住,往下跌倒。 “御剑术——飞行!” 众人将锁链缠在腰间,缠了一圈又背在背上,御剑往下俯冲,一个个从空中一头扎下,利用重力和剑飞行的速度带着铁索往上提起。这一场较量异常胶着,很多人的身形僵在空中,不得寸进。 汤昭看得呼吸都屏住了,身体不由自主往上抬,心中加油的同时,又暗暗担忧:这锁链行不行啊?万一断了可就坏了。 还有,那香主怎么还不现身? 要等待最后那一击才偷袭么? 那他应该是在方便进攻的位置咯? 在哪儿? 显然,这铁索是检地司专用来捕捉天魔、千锤百炼的好东西,而且每根铁链都附着着罡气,更加固了材料,这样疯狂地较力也不能破坏,反而带着蛟龙一寸寸往上抬。汤昭甚至能看到覆盖在蛟龙表面薄薄的火花,在水中依旧没有熄灭,但确实越来越薄了。 刑极始终不动,长剑稳稳指着河心。但他背后,虎形神兽的影子越来越凝实。 他要放最强剑术了。 虽然剑客只能释放剑术,但剑术当中也有最强大的,尤其是剑象降临之后,会带着剑术的威力成倍提升。 其实最开始蛟龙被剑种吸引出来时,刑极就打算给它最强一击的,只是那时他更相信汤昭能使用最强剑法,剑法威力当高于剑术,所以把主攻让给了汤昭。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只好花费很大的精力,再把再耗费人力蛟龙提上来,再来一次全力攻击。 可能是最后一次。 哗啦,水波哗动,巨大的蛟龙终于再次露出水面,两只眼睛充满了怒火。 要来了! 汤昭提起心,目光在四周观察,突然,停在某处。 “剑术——龙头铡!” 狴犴仰天长吼,声音宛如龙吟—— 狴犴,是龙子! 龙子,也有龙威! 漫天龙威中,狴犴的头化作一把数丈长的铡刀,刀身金光粼粼,刀口红雾弥漫,带着刑极向前扑去—— 龙头铡,铡蛟龙! 开铡! 铡刀落,人头落! 铡刀势不可挡的落下,一刀两断! 汤昭在上面看着,眼神完全无法自拔,只能勉强用仿佛不是自己的手抽出一把术器,往前扔去。 铡刀擦过了蛟龙的肌肤,擦过水面,干净利索的铡断了…… 一个皮球大的佛珠! 96 求不得 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切中了一个佛珠! 佛珠被一切两半,滴溜溜的滚入水中。 与此同时,刑极被飞来一击打中,从空中坠了下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佛珠走,头脑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哪里来的? 竟没有人想这个问题。 这一剑落空,机会已经丧失, 如何是好? 天魔脱困,要如何处置? 这种问题,也没有人在想。 至于主持大局的镇守使被打落,从高空坠下,生死难料,就更无人关注了。 周围御剑的众检地司武官全神贯注,眼睛跟着佛珠走,仿佛那佛珠就是世界上唯一的珍宝,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露, 所有人的眼中容不下别的东西,脑子里容不下任何想法,只看着那被劈成两半的佛珠。 不对劲,不对劲! 汤昭只觉得浑身难受,汗水从额前流落,但他的眼睛也离不开那佛珠,总觉得不盯着佛珠,世上再无可看的东西。 啊啊啊—— 不对啊! 本来他的头脑也应该是一片空白的,甚至无法思考。但他心底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非常不适,那种不适磨得他潜意识很痛苦,就像昏睡中有人在他腿上戳了一刀,让他得以保留一丝清醒。 那种不适是什么?浑身从骨子里难受出来,恨不得发疯的厌恶…… 是——罪恶! 好可怕的罪恶,给我——压! 狠狠一挥, 一只獬豸跳了出来,紧接着化为石像,往某个地方压了下去。 在空中, 它似乎受到了什么干扰,想要转身,也追随佛珠的方向而且,但那一瞬间它已变成了石头,不能再掉头,就这么直直的压了下去—— 轰! 一瞬间,感觉正常了! 汤昭注意力一下子从佛珠上移开,紧接着看到就要落水的刑极,离着蛟龙的脑袋只有咫尺之遥。 顾不得其他,汤昭喝道:“御剑术——化虹!” 汤昭和獬豸剑一起化为黑白分明的虹光,从空中掠过,转瞬已经贴近了水面,千钧一发之际,把刑极捞了起来。 刑极从背后受到袭击,但只是击飞,并没受重伤,因为汤昭用最后一丝意识扔出了一支术器,帮他挡了一下攻击,再加上他们这些真正的剑客都有罡气护身,两次缓冲之后,身体便无大碍。 被汤昭抓住之前的瞬间,刑极已经清醒过来,强行挥剑,一只狴犴跳出来,拖着他和汤昭飞向高空。 然而到了高空,两人再看大局,登时目眦欲裂。 大河上的铁索阵完全松懈了,一根根铁链稀松地悬浮在河面,河流仿佛破冰一般哗啦啦流动,而拴在蛟龙上的铁索也无力的垂着。蛟龙倒是没有再度回水,而是须发皆张,以火山爆发之态瞪着刑极。 它身上那层薄薄的压制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 恐怖的气势从蛟龙全身散发出来,给人心头蒙上了难以抵挡的阴影。 时机已逝! 前功尽弃! 刑极心头滴血,狴犴在他身后咆哮不已。然而和浑身渐被云雾缠绕的蛟龙相比,它连大猫也算不上。 目光一转,他找到了罪魁祸首。 在空中,一个白衣和尚凌空盘膝而坐,月光斜照在他侧面,一个玉盘折射出夺人心魄的光芒。 刑极心中怒极,面色却很平静,道:“圣月教?” 那白衣和尚道:“阿弥陀佛,镇守使有礼了,贫僧圣月教云西香主。” 刑极感受着背后蛟龙行雾带来的阵阵凉意,以剑光指挥阵型散开,道:“原来——是你们这群败类搞的鬼。” 白衣和尚道:“非贫僧弄鬼,而是施主等智障。” 刑极眉毛上竖,险些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汤昭接着道:“知见障吗?” 白衣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居然也知道禅理。所知障者:于所知境不染无知。障一切智,不障涅槃。虽有此障;见声闻等,得涅槃故。尔所知、所见、所闻者,皆尔等心障,唯有放下心中所执,方得清净,得大觉悟。” 汤昭虽然听过些佛理,扫过几本经书,但哪里真的学佛了?听到这等念经一样的声音,本来是不耐烦的,但是不知怎的,这和尚说的话他不由自主的要去听,渐渐地,耳朵中再容不下其他的声音,全身心都投入白衣和尚平平无奇的宣讲中。 不对,不对! 这一回他更快的反应过来,心中那种恶心暴躁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就像牙疼一样阻碍他的精神力集中。 “啊——” “喝——” 汤昭和刑极同声大叫,同时挥剑,挥剑之中,狴犴和獬豸并肩而立,厉声咆哮,打破了那莫名的气氛。 又……险些着了道了。 谷濁</span>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后怕。这人必是剑客,而且是干扰精神的那种,能在不动声色中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很讨厌的方向啊! 白衣和尚道:“阿弥陀佛,好不容易有机会顿悟,何必自蹈迷障?” 汤昭不等他再舌灿莲花,道:“大人,你先去降服天魔,这里有我……” 白衣和尚道:“去不得,去不得。何苦一错再错?月神乃是天降,且是肉体凡胎所能求的?自然是一场空。求不得,得非所求,求非所得,乃人间大苦。痴儿还不了悟?” 刑极突然道:“求不得。” 汤昭一怔,道:“什么求不得?啊,他叫求不得?” 刑极冷冷道:“求不得剑,苦一。原来是你。” 苦一合十道:“区区微名,不入贵人之耳。” 刑极道:“威名?倒也可以这么说。你虽然只是剑客,却是最难缠的那种。都说你的剑意是求不得,在你的剑术中,越想得到什么,越容易失去。越想攻击什么,越不能中的。我看是惑人耳目。你能吸引人看,吸引人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拉到你想要的地方,然后你趁乱浑水摸鱼。你是个迷惑人心的妖僧。” 他的解说和汤昭自己猜测相印,说穿了没有那么神奇,但身在局中反应不过来就很可怕了。 这让汤昭想起了卫长乐那把法器,说厉害就那样,但有时候近乎无解。 不过刑极这样详细的解说…… 刑极停顿了一下,道:“汤昭,你懂了?” 汤昭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道:“我没问题。你先走,这里交给我吧。” 刑极难得笑道:“别逞强,我走了你可没人帮忙,被打了别哭。” 汤昭笑道:“开什么玩笑?我是您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总不能只为了边缘划水吧?好歹把这个战场交个我……喂喂喂,走得这么快吗?” 没等他说完,刑极已经匆匆离开了。 他背对着刑极,没看到刑极的神色。 那是坚定的、冷静的神色,也是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神色。 汤昭没有看见,但他能理解。 苦一道:“且慢,贫僧并没叫你离开……” “剑术——制侵陵!” 汤昭不等他再出招,突然掐诀,长剑出手! 剑光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将苍穹一分为二。 弧线清晰漫长,仿佛边疆域界。 “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过去。” 汤昭站在弧线前,剑指前方,道:“这道线是我的长城,退后一步就是我的国土故乡。今日无论是人是物,想要从这里过去,必须粉身碎骨。” 这也是判官的剑术,是獬豸剑的剑术。 判官也坚定的认为,持剑的人有守土之则。 所以判官大人,您的剑到底是怎样明断的呢? 苦一若有所思道:“这……似曾相识啊!” 他伸手摘下一颗佛珠,往前滚去。 汤昭闭上眼,任由佛珠滚到了弧线之前。 嗤—— 虚空中一道剑光闪过,佛珠被剑光剖开,接着碎成碎片,消散在空中。 汤昭睁开眼,目光坚定,道:“我不知道你用什么东西骗过了刑总的狱门关。但我知道的他的剑会分敌我。但我的不会,我的剑只分是非。你能混淆敌我,但你不能颠倒是非。那道线是最后一道防线,不容践踏。哪怕是我自己因为怯懦后退,也一样会死。” “别打歪主意了,妖僧,正面一战吧!” “月神降临,贫僧知道了。”苦一终于叹道:“那先杀了你吧。” 他说着,从空中站了起来,凌空走来。 然而他已经向前走过,原处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僧人。 那个僧人又起身走来,原处还有。 那块虚空,竟似个聚宝盆,僧人无穷无尽,每走出一个,原地必然还等着一个。最后一连走出十八个和尚,将汤昭团团围住。十八个人各持武器,有禅杖,有降魔铲,有金刚杵……长短各不同,却都覆盖着一层金光,看来宝相庄严。 十八个人的气息一模一样,结成了毫无破绽的阵法,密不透风。 “原来如此,还是那种花样。”汤昭不再细看,他知道也许他仔细看某一个人时,注意力会被吸引住,永远盯在一人身上,甚至被其他僧人砸成肉泥都反应不过来。 和这妖僧交战,不能依靠眼睛,不能依靠耳朵,不能依靠任何感官。 “只能相信您啊,判官大人。” 汤昭抬手,取出一件黑白分明的面具,扣在脸上,遮住了所有感官。 裁决善恶,明断是非,是为——判官! 97 除恶务尽 长河魔窟的上方,渐渐起了乌云。 乌云一起,立刻又起大风,疾风吹得枯草折地,落叶狂舞,地上人的眼睛也睁不开。 轰隆隆—— 云中有闷雷声响起,显然暴风雨就要来了。 高空中, 狂风并没影响一块小小的阵地。 戴上面具之后,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面具并非密不透风,但多少遮蔽了光线。汤昭带着它与其说是蒙住眼睛,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安静下来,心灵更接近判官。 从外面看,面具是黑白分明的,但在汤昭这一侧看, 只有黑暗。 闭上眼睛,塞上耳朵, 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心神专注之后,强风吹到身上带来的冷意也感觉不到了。 失去了感官,是一件可怕的事。五感丧失,可以让一个人崩溃。 但他并没有崩溃,即使封住了感官,他还剩下一感,能勘破迷惑,直至真实,所谓意识。 佛家第六识。 都是佛家之言,这第六识能破所知障否? 冥冥中,他的意识抬头,好像对上另一双黑白分明、深不见底的眼睛。 —— 汤昭的内侧是黑暗,外面的面具是黑白分明的。 戴上面具后,獬豸静静地从剑身上走出, 尾巴甩开,为汤昭披上那条纯黑的披风。 而他的剑刃是雪白的。 黑白分明! 在獬豸近乎实质的影子后面,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很虚、很淡,只有影影绰绰的光晕, 依稀看起来像是个高瘦的男子。 苦一神色微动,他作为老牌剑客,自然认得汤昭手中的是权剑,甚至也猜出了他的剑象是獬豸,但看到那个影子时还是一愣。 权剑能调动的剑象不是只有一个么?怎么又出来一个? 难道是……剑客? 难道是某种剑术?还是权剑发挥到极致才有的异象? 紧接着,苦一冷静下来——追究这是什么现象毫无意义,剑客的对决就在于见招拆招。重要的不是剑术来自哪里,而在于如何破解。 既然是权剑,那么剑客就是死人咯? 死人不会被迷惑,所以要借一双瞑目的眼睛来看出他的真身……是这个主意吧? “蠢材。”他淡淡冷笑。 他其他的剑术是迷惑人心,但“罗汉阵”这一剑术不是。每一个罗汉身都是真的。 或者说,亦真亦假。 若说真实,每一尊罗汉的血肉、力量、意识、武功都是真的,每个人有独立的意志,无需他分心多用来操纵。 若说虚假,除非杀了他本尊,所有的罗汉都是不死的,无限再生。 十八个人有血有肉,即使他不用迷惑人心的剑术,也没有谁能找到他的本尊。 活人都不能,死人能么? 十七个人,同时大吼一声,各持兵刃扑了上去。 “御剑术——浩然正气——冲霄汉!”白色的气息疯狂卷起,一道白气冲天而起! 头顶是厚厚的乌云,白气如一束光,冲破重重乌云,照耀四方。 这是御剑术! 为了专心寻找破局根源,汤昭没有办法点对点的防守,而他最大的防守招数是守清平,那种防御大招他现在也不能轻易释放。 所以他选择用御剑术。御剑术不仅仅是强制御使剑的功法,同样也是引导剑元加诸自身的功法。 引剑之力,化为浩然正气,是为“浩然御剑术”! 他一身浩然白气,是君子守身之气,上可以退辟妖邪,下可以震慑宵小。 他要震慑的,正是眼前这群小人。 是的,罪人分身,以多欺寡,悍然围攻,怎么不是宵小了? 自称罗汉就不是宵小了么? 白气所卷之处,那些气势汹汹的光头和尚竟陡然矮了几分,持着兵刃的手都僵住了,尽管已经逼近了汤昭,一时不能动手。 冲天白气中,剑客的身影更加凝实了一些,依稀可见端正深邃的五官。獬豸不再咆哮冲撞,而是蹲坐在剑客之侧,仿佛守户之犬。 场面一时僵持。 在白气不能及的角落,有个身形正在悄摸摸的靠近汤昭所画的边线。 那是个光头和尚,长得和那十多位正在围攻的和尚一模一样。 是的,十八罗汉剑阵,参与围攻的却只有十七人。 还有一个和尚趁着交战的混乱期,偷偷地绕过战斗往边缘摸去。 汤昭说不让过线,难道就真的不过么?之前那道边线看起来很有威力,但之后汤昭注意力转到正面战斗上来,单独搁着那道不明不白的线在那边,焉知不是虚张声势? 就算不是虚张声势,这罗汉身也有金刚之躯,也是强大的剑术凝结。 你也是剑术,我也是剑术,怎见得我的剑术不如你的剑术? 是输是赢,碰一碰才知道。 那罗汉来到边线之前,回头望了一眼焦灼的战局,合十运气,身上笼罩了一层金光! 金刚不坏身! 虽然是俗世武功,却有剑元加持,比武林顶尖的横练高手的身躯更硬上三分,寻常刀剑连个痕迹也留不下。 谷傟</span>  金光护体,那和尚大摇大摆的迈步,跨过了边线。 嗤—— 仿佛有无数道钢线从他身上割过,动作停滞,金光稍微摇曳。 紧接着,刚刚还完整的人,突然像被推倒的积木一样哗啦啦散了下来。 无数血肉滚倒,在空中散碎着飘落,仿佛一个闷炸的烟花。 寸磔! 处置谋逆者、入侵者、背叛者的酷刑! 没有什么金刚不坏,只有过界者死! 一瞬间,另一个战场的苦一也不由得震动失神。 不是在场的某一个和尚失神,而是所有的和尚都一起失神,露出了完全相同的表情甚至眼神。即使就在几尺之内有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也绝对看不出任何破绽。 罗汉阵,本来就没有破绽! 失神是一瞬间的事,苦一不给人趁虚而入的机会,立刻就回过神。只是一次试探失败而已,不算什么。 一弹指间,十七个人往外撤步,阵型拉开一个空档,一个和尚凭空出现,补齐了十八个人的位置。一切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破绽。 但对汤昭来说,无需分辨什么破绽,破绽一开始就存在。 浩然御剑术只是给他撑开了一道屏障,让他专心可以做自己的事。 不是专心分辨真假,而是准备他的剑。 “剑法——大义凛然!” 一股凛然的大义之威,浩浩荡荡卷了过去,无差别的像潮水一般拍向四方堤岸。 如果说浩然白气如绵,绵里藏针,只是让宵小不敢接近,那凛然之气就如箭,万箭齐发,扫荡过路妖邪。 这种震慑,震慑的不是心怀鬼胎的小人,而是已犯下罪行的罪犯! 轰—— 恰逢此时,乌云中闪过电光。 暴雨已至! 长河周围下起了暴雨,无数水流灌入河流。而外面只是零星飘过雨丝。 霎时间,苦一仿佛受到重锤,头脑发晕,几乎要吐出血来。 这种眩晕,十八个和尚当中,只有一个出现,其余人恍若无事。 唯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苦一一抬头,正看到那虚空中的剑客转过头来,和他四目相接,即使如此虚幻的目光,也仿佛能穿透他的魂魄。 苦一再次打了个冷战,口中尝到了一股腥咸。 “你发现了吗?即使你能把能把外表分给假人,把力量分给假人,甚至把生命分给假人,但有一样东西你分不走,只能留在你身上。” “你的罪孽!” “你所有的罪,都是你的亲手犯下。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用大江大河的水也洗不清白。你的孽,也永远都跟随着你,像跗骨之蛆一样纠缠着你!用佛家的话,这孽力不会随着你的死净化,让你生生世世永堕畜生道!” “让我来帮你解脱吧!” 汤昭举起了剑。 虚空的剑客举起来剑。 “剑法——除恶务尽!” 一剑,人剑合一,白虹贯日! 没有任何阻挡,没有任何偏移,一刹那,剑已经到了苦一面前。 苦一没有任何反应,或许他还被大义凛然震慑住魂魄无法反应,或许他已经有所预感,但无论如何,他的反应没有意义。 对着蛟龙没有任何用处的一剑,轻轻地切开苦一的脖子,如切开凝固的猪油。 没有血。 所有的一切都被劈开,血液也不例外。 剑刃穿出,收回,没有一滴血溅在汤昭身上。 呼—— 仿佛吹过一阵风,苦一的身体被飞吹散了。 他化为一股烟,一团雾,一阵风,轻轻散尽,连一点灰烬也没留下。 正如汤昭所说,他不用担心受轮回之苦,因为无一丝残魂灵昧入轮回。 这个罪人留在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 唯独有一把剑在空中嗡鸣,向下坠去,还没落到地上,剑身那层光泽已经消失一空,暗哑如锈蚀镔铁。 剑客已亡,宝剑自晦。 汤昭将面具摘下,露出稚嫩的脸,看向虚空中的人影,拱手道:“多谢判官大人。” 带上面具之后,他的声音有所变化,变得沉稳而严肃,摘下面具之后,便恢复了清朗的少年音。 寂然间,人影消失。 汤昭突然脸色一白,只觉得心力交瘁,再也维持不住,人往下跌落。 獬豸没有再托住他,而是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使命已经完成。 御剑术、剑术、剑法,他能做的都做了,身心俱疲,已经支持不住。 獬豸剑,也该撒手了。 98 灵官(收藏加更) 不等汤昭主动撒手,獬豸剑已经脱手飞出。 汤昭的身体往下跌落。 他本来还想用御剑术最后解救一下自己,至少来个飞行落地,但刚刚那一下剑法真的耗到油尽灯枯了。 身体僵直,头脑胀痛,此时他不但无法动用任何剑的力量,连自己的身体力量也动不了, 手微微一松,剑已脱手,先于自己落了下去。 糟糕…… 脱手之后再也用不了了,我再也没办法握住这把剑了。 真遗憾啊,刚刚都没睁眼,还没见到判官大人长什么样,就记得他的眼睛和獬豸一般明亮…… 等等! 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这么高,我他吗会摔死的啊!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他慌了。 失去了剑,汤昭只不过是个寻常武者,那点浅浅的内外功,连侠客都算不上,从高处摔下来,会砸成肉饼的! 好在剑脱手之后,他失去了一重枷锁,恢复了点体力,立刻在空中做出了最正确的努力。 吸气,用力,大声喊叫: “救命啊啊啊啊——” “噗。” 有人伸手接住了他。 此时汤昭来不及收声,还大叫不止,就听底下有人喊道:“喂——别喊了。” 汤昭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大头向下, 能看见地面上的杂草,离着自己脑袋还有数丈。 自己……悬空了? 仔细看,地面上有张人脸和四面四目相对, 夜色中看来崎岖不平,甚是简陋,正是检地司副使彭一鸣。 彭一鸣在的话,那接住自己的人,就是……他一抬头,果然见到了一个翩然仙子,正是彭一鸣的灵相。 他放下心来,这是落在自己人手里了。不再挣扎,任由灵相把他带回地面。 下了地,汤昭踉跄着站直,行礼道:“多谢彭副使大人救命。” 彭一鸣摆手道:“小事。”说着啪啪地拍汤昭肩膀,道:“小汤,干得不错!那么大一个圣月教香主给你扬了,给咱们检地司长脸。就以你的功劳,进来的职位就不比小司低。我看好你,前途大有可为。” 汤昭谦逊道:“那是大人给我机会执掌权剑,不然我……啊,獬豸剑呢?” 彭一鸣指了指旁边,獬豸剑静静地插在地面上,雪白的剑刃如同霜雪。 汤昭想要伸手去拿,突然想到自己和此剑缘分已尽,心中一黯,从贴身小罐中取出剑鞘,道:“麻烦大人把剑还鞘。” 他的本意是让灵相把剑收起来,却见彭一鸣自己上前去拿剑。 汤昭吃了一惊,提醒道:“小心——” 话音未落,彭一鸣已经拔出长剑,还剑入鞘,自然平安无事。 汤昭心中诧异,难道这彭副使面恶心软,公门之中好修行,生平未杀一人? 彭一鸣转过手腕,只见手上带着一件手环,环上剑痕深刻,显然是件“元术器”:“彭某一生杀人无算,满手是血,灵儿和我一体,我不能碰的东西她也不能碰,不然一死死俩。这是镇守使的术器‘赦免’,用来恢复獬豸剑的伤害,特别灵验、戴上这个,短时间触碰獬豸剑没问题。”他看到汤昭两眼放光,立刻道,“但也只是临时啊,别指望用它来御持权剑。” 汤昭略感怅然,彭一鸣让汤昭凌空把剑收回罐子里,道:“还是放在你这里,一会儿见到镇守使,送回剑匣便是。” 汤昭忙问道:“镇守使怎样了?” 彭一鸣指了指上面,道:“还在打。” 汤昭抬头,只见河流的方向云雾弥漫,乌云一层压一层,把天都压低了几分,更把河面笼罩地风雨不透,一点儿也看不见战况了。 刚刚他在对战时已感觉到暴雨欲来,没想到转眼间已经到了天昏地暗的地步。 彭一鸣道:“那天魔没了压制,更兼发狂,使出行云布雨的魔功,把魔窟给罩住了。刚刚大伙那一波消耗得不小,手段用出去便回不来,陷入了苦战。不过镇守使还在主持大局,他一直指挥若定,想来不至于失控。真要失控,会向我们示警的。” 谷庆</span>  汤昭点点头,只能希望如此,他如今失去了权剑,想要插手战局已然很难,尤其身心俱疲,即使用拟持,恐怕一个剑术也放不出来,只能在下面观战罢了,道:“大人是在这里主持外部局势吗?” 他不说还好,说了彭一鸣露出忧伤神色,道:“主要是接应你。毕竟里面的战斗我也插不上手。外围也没什么可扫的,被你扫的差不多了。” 说着,他还长吁短叹起来:“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当年灵官多么风光,据说前朝只有灵官才能当大官,一呼百应,如今却是剑客的时代了。灵官都退出舞台了。灵相再好,只能动一动魅影,遇到这等身躯强横的天魔真是百无一用,连小孩子都不如。早知当初就不贪图晋升快做灵官,老老实实去走独木桥,争做剑客了。你这样的孩子,要引以为……” 他又看了汤昭脸一眼,神情更忧伤了,道:“算了,不用借鉴。只看你的模样,绝不会有人招你做灵官的。” 汤昭一面担忧局势,一面随口安慰道:“其实做灵官也很好啊,能分出这样花容月貌的小姐姐。” 彭一鸣默然,压住汤昭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汤啊,我跟你说了人情世故,不要轻易夸赞一个灵官的灵相漂亮。” 汤昭只觉得压在肩膀上的手很沉重,咧了咧嘴道:“请大人指教?” 彭一鸣道:“所谓灵相,就是人的半身灵,和本人是相反的。男的半身是女的,老的半身是少的,俊的半身是丑的。所以你夸一个人的灵相年轻美貌,就说明他本人……” 又老又丑是吧? 汤昭还想往回找补:“其实大人你的灵相也只是一般……” 彭一鸣挥挥手,叫他闭嘴,道:“你不用管这个,反正以你的容貌,绝没有人叫你去做灵官。我说这些是叫你知道,小心魅影。” 汤昭重复道:“魅影?” 彭一鸣道:“今天这魔窟简单,那些鱼啊虾啊的魅影不算什么,但以后你见得多了,能见到很多美若天仙的魅影。有些像你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就心存不忍,甚至生了其他心思,误了大事。你要是遇见这种事,就想想我,想想每一个年轻漂亮的魅影后面,都是一个老丑男。” 说到他突然笑道:“我听说还有圣月教就是因为爱慕魅影入得教,甘当苍生叛徒,你说他知道自己爱的是谁吗?” 汤昭呃了几声,道:“魅影和灵官本质是一回事吗?魅影就是域外的灵官?” 彭一鸣道:“这也不用讳言。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了,域外侵入的都是对面一个世界的活物。天魔是肉身侵入,魅影是精神侵入。说不定你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能看见魅影的真身,和我们大差不差,据说就是头发眼睛有区别。” 汤昭轻声道:“怪不得有人有罪,有人无罪。” 彭一鸣道:“什么有罪无罪?这要是前线还有得说。我上过前线,那时想的是非我族类,你死我活。可是现在在哪儿?这是哪里的土地?来的是什么人?要来干什么?我们背后是谁?侵我乡土,害我百姓,哪有无罪的?” 这番话刑极也说过,当时汤昭就深以为然,彭一鸣再说,他心中更是坚定,他固然崇敬判官,但他不是判官,是非对错,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当下他道:“大人,你那个赦免术器能借我么?” 彭一鸣皱眉道:“你要干嘛?这术器只能临时用用,可不能让你御持权剑。你还要去上面战场?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自己想想以现在的状态去了够干什么?” 汤昭道:“就是以防万一,我也不是完全无力。我还有其他的术器……” 还有法器,还有半个权剑。 主要是干看着等结果太煎熬了。 彭一鸣望着头顶的滚滚雷云,沉吟片刻,道:“术器可以借你,横竖权剑在你手里,或许有需要的时候。但我可不会送你上去。你想参战,就得能自己上去,连飞上去都做不到,还想插上一手,那不是笑话了么?” 汤昭接过术器,抬头望天。 天上阴云密布,云中电蛇狂舞,有雷暴在酝酿,倘若那也是天魔手笔,上面的战况一定激烈至极。 前面几次是检地司主攻,现在天魔缓过来爆发,攻守易型,刑极他们相当于已经被拖入客场,环境全在对方手中,想来情势不会太好。 无论如何,他想上去看一眼,或许有什么能帮忙的呢? 怎么上去呢?拟持然后御剑术吗? 那太消耗了,他虽然恢复了一点心神,但和之前不能比了,而且拟持不能直接使用御剑术,曜之御剑术他还没学会。 倒是离火剑可以直接用,不费什么心神,难道用火箭的原理,倒喷火焰么? 也行,就是有点不大好操纵。 正此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惊喜之下,连连挥手: “在这里!” 那身影闻声过来,胖乎乎的身子一颠一颠。 是那只胖猫。 99 初升 呼呼呼——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汤昭飞起来了,飞得很高,很远。 说起来别人可能不信,他是抱着猫飞的。 当那肥肥胖胖的胖猫也不长出个翅膀,就这么凭空带着他飞起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傻了, 第二反应是: 你终于不装了吗? 这可不是马后炮,虽然一直没有明晰的思路,但汤昭早就觉得这猫有问题了。 其实正常人都该看出这猫有问题了。这家伙神出鬼没,哪里都有它,围着魔窟各个地方窜来窜去,而且灵性惊人的高,还经常做些不合理的事, 又一溜烟见不到了。他还记得有一次,好像是刑极在黑蜘蛛山庄初次见他的那一次, 这猫儿就在客厅,甚至把汤昭带的发出猫叫——这是他精神被触动的表现。早期他没有眼镜防备精神袭扰,他是常常被剑类的东西带到沟里去的。 所以他早就隐隐觉得这猫有问题,但一来每次都是匆匆一面,来不及仔细观察,这猫儿又和他没啥冲突,二来这胖猫还挺可爱的,抱起来手感很好,又不介意他吸,因此一直相处友好。 即使是现在,猫都带他飞起来了,他也一直抱着不放手,这也是信任,信它无恶意, 不然要担心它半空把自己甩了,早该趁着没飞时高松手落下去。 “你到底是什么呢?你肯定不是凶兽,不是灵相。难道是魅宠?符器?或者是……剑?” 虽然最后这个猜测大胆, 但汤昭猜测更有可能, 因为这猫太真实了,每一根毛都是软乎乎的,无论怎么抱、揉、吸都绝无破绽。它就是个活生生的生命,只有剑才能变成这等奇迹。 猜测是剑,汤昭立刻想到了它的剑客。 其实不难猜,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汤昭印象还比较深,那个在检地司和黑蜘蛛山庄两头骗,企图把自己放走的少女,他还清楚得记得她临别时将糖交给自己: “猫也喜欢吃糖。” 这是她给自己的提示。 后来他果然把糖给猫吃了,应该是只有这只猫才会喜欢吃。真正的猫好像不吃甜的。 原来她这么厉害吗? 虽然剑客的剑也有剑象,但那些剑象是无法长期存在的,只能在调动强大力量时出现,也就是“降临”。要让剑象长期存在,乃至和寻常之物一样质地真实,没有破绽,那要达到剑心的第二境界,让剑象“显化”才行。就像平江秋的罐子那样。 也就说,那个看起来不过双十的少女是剑侠吗? 虽然平老头这个剑侠拉低了汤昭心中对剑侠的敬畏感,但他理智上知道,剑侠还是很厉害的。譬如判官大人,他就是个强大的剑侠,而且应该和少女是一样的身份。 “既然你来了,你家剑侠为什么不来?现在情势不大好,她还不愿意出手吗?她不是检地司的人吗?” 虽然没把猫和剑早联系起来,但他一直猜那少女是检地司的人,因为她称呼刑极是“镇守使”。好像所有检地司的人互相之间都这么直接称呼官职,反而外人会加“大人”之类的尊称。少女也这么称呼,倒显不出她职位高低,但若她是剑侠的话,那么官位可能还在刑极这“镇守使”之上。 “或许她的职责不管这里的事?”汤昭想着,突然胖猫往下一沉。 视野一下爆亮,水汽和电光扑面而来! 汤昭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飞到了乌云上空,已经能看到了云中闪烁的雷电光芒,如光蛇一般舞动。 而猫儿正一头往下扎进云里。 “慢……慢点……”不等汤昭说完,云雾化作一口水汽钻入嗓子,险些把他呛着。 此时,周围已经全是黑压压的乌云,层层叠叠的云朵完全遮住了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突然闪动的雷光,时不时突然闪耀,又照的眼前雪白,不见余色,紧接着又重归黑暗。 在云中穿行,整个人好像浸入了冷水,眨眼间里外湿透,远远擦过雷蛇,又能闻到空气爆燃的焦糊味,感受到那尽在眼前的毁灭力量。冰冷和灼烧两种力量都迫在眉睫,将他深深箍住。短短一段穿梭,却好似在地狱间行走。 汤昭一面强忍不适,一面担忧:到了这个地步,情况一定很糟糕了,刑总他们怎么样了? 紧接着,眼前稍亮,原来已经穿出云层。 只是稍亮,周围依然极暗,且水汽并没有减少,反而更浓厚了。 因为云层以下,正下着大雨! 汤昭曾从薛府中天河倒流般的大雨中杀出,当时已经觉得很难受,但这里的暴雨更凶猛,因为除了暴雨还有强风! 狂风强劲,仿佛压着脸吹来,暴雨被吹地斜飞,更直接如瓢泼一般溅射。在狂风暴雨中,哪怕呼吸都有困难,何况是睁眼?耳边雷声滚滚,雨声轰轰,天地间只剩下了风、雨、电! 须臾之间,汤昭从浑身湿漉漉变得落汤鸡一般,体温飞快流失,冻得脸色青白,浑身乏力,心跳失速。 此时,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成为剑客之前要练罡气了。人和剑、和自然那种伟力相比太渺小了,没有罡气保护,一旦陷入这等恶劣的条件,不等见到敌人就有性命之忧,还说什么去战斗呢? 这趟可来错了吗? 在大雨中,他努力睁开眼,远远看到了蛟龙的身形,庞大的身躯仿佛在风雨中舞蹈。 它是在战斗吗? 看不清楚,只看到似乎有一点点红色光芒在闪烁,可能是那头红色的狴犴,但根本看不到具体的人影。暴雨中红光和蛟龙的身形,就好像大海中的一片枯叶和巨轮。 至于其他人,他更看不到了。 这么大雨,其他人还能支撑吗? 谷祊</span>  他有心靠近蛟龙那边,但一则大雨如注,他前行实在困难,二则就算去了,又能怎样呢? 说来汤昭上来本就是想边缘观战,看有没有机会用到自己,而现在他身在暴雨中,只觉得自己狼狈飘零,别说帮忙,凑过去不添乱就不错了。 真的没什么用到自己的吗? 他如此狼狈,如此渺小,本该退出观战,可是实在不甘心,也不放心。 倘若这里局势大好,哪怕是战况胶着,他退出去不添乱也就罢了。但眼前如此暴雨,他猜也猜到战局不利,甚至危如累卵。 不说汤昭已经是检地司预备成员,就说刑极是他极重要的师长,是世上难得关心他还活着的人,论恩论义,皆重于泰山,现在正以性命相搏,难道真的不能在危局为他做些什么吗? 能做什么呢? 凭他仅剩的法器,甚至用不出剑法,是能冲上去斩杀蛟头?还是能筑起防线?还是能给他们加持什么状态…… 等等? 状态吗—— “猫姐……”汤昭凑在花猫的耳边道:“能借我一点力量吗?” “喵?” 猫猫不解。 看来是不行。 汤昭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能行。事实上他早知道剑的剑元和人的力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就算剑能将力量传给人也只能是传给自家剑客。就连他的眼镜吸取力量,也只能吸取符式的力量,不能从剑身上直接吸。 尤其他这几日不断吸收术器,越发明白吸取的并不是术器的力量,而是符式。剑的力量和符式又是两个东西,力量更不可同日而语,符式的力量浅白得多。就算他最神奇的眼镜面对剑也只能叩剑,决不能吸剑。 求助不成,那也只能……拼了吧! “那猫姐,能不能从上面抓住我,我要用剑。” 这回胖猫听懂了,果然从他怀里钻出,翻到汤昭背上,叼住汤昭后衣领。 这晃晃悠悠的感觉,就像用一根钓丝钓着他扔在激流里游泳,让汤昭心惊胆战,生恐自己衣服质量不好,那就完蛋了。且暴雨疯狂从敞开的衣领灌入,灌得他冷水浇便全身,越发寒冷。 但无论如何,双手解放出来了。 再次取出剑,那是他最合适的法器,离火剑。不过他要的不只是它。 戴上眼镜。 剑谱翻开。 “拟持——旸谷剑!” 灿烂的金色从他手中亮起,仿佛一轮太阳。 旸谷,太阳初升之地,旸,初升之日。这就是太阳! 太阳代表着光明、温暖、干燥、生机。 温暖的光芒照在身上,迅速蒸干了水分,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体。 他仿佛一下子就从雨水中跳出,找到了一个温暖的避雨小屋,小屋干净暖和,充满阳光的味道。他换了干净的新衣服,坐在暖炉前,喝着热茶,听着外面枯燥的雨声,泛起倦倦的困意…… 不,现在不是享受温暖的时候。 他一个人的温暖算什么温暖? 应该让阳光普照四方才是! “剑法,金光普照……”他喃喃的道。 不,已经用不起剑法了,而且那也不是最合适的剑法。 直接来吧! “剑象——显化!” “初升之日!” 光芒亮起,一轮红日从剑锋上喷薄而出,带着灿烂的光晕,一直往上升—— 恰如日出东山,紫气东来,阳光普照! 霎时间,拨云见日! 100 隅谷(第一更) 拨云见日,雨过天晴! 红日刚刚初升时,阳光不过洒在一人身上,温暖也是给一个人的,但它越升越高,越来越明亮,最终如又一轮太阳挂在空中时, 阳光已经普照苍穹。 当云雾碰到了太阳,立刻变得稀薄,一滴滴细小的水珠被高温蒸发,雾气渐渐退散,让出一片清朗天空。没有乌云压顶,雨水也无根源,转瞬止歇。 大雨过后, 天青如洗, 但见一道道彩虹挂在碧落, 五光七彩,绚丽非常。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 这红日照亮处,不仅是云消雨散,更是日夜颠倒。本来就算驱除了乌云,露出的也应该是夜空和明月才是,但既然有太阳在,月亮自然毫无光彩,退避三舍,群星更是黯淡,几不可见,天空中只有一轮红日。 只是,这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不能使大地回春。数百丈之外,依旧是风雨大作, 夜色深浓,这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了。 但对于战场,这一轮太阳足够了。 太阳光下,一切都一目了然。 原本好像远在天边的战场,也一望可见。 蛟龙已经飞出了河流,庞大的身躯横贯天河,雄姿伟岸,不可一世。风从虎,云从龙,它在空中也有风雨助战,操纵雨水如臂使指,如同主场一般为所欲为,但突然云消雨散,阳光照耀,光华刺眼,它被照了一脸,不免僵停空中,满脸懵然。 阳光晒在它的鳞片上,泛着如金属一般的光泽,星星点点的血迹如同铁锈。 虽然刚从雨水里出来,但它身上依旧血迹斑斑,显然经过了一场苦战。龙头、龙角、龙爪各有残损。鳞片、牙齿、各种缝隙间还淌着丝丝血迹。那些血迹有青蓝色的,也有鲜红色的。青蓝色是自己的,鲜红色的是别人的。 而它对面,唯有一只狴犴,仅剩的敌人伏在狴犴背上,状况还要更惨一点儿。 “大人——” 听到背后有人叫,刑极眨了眨眼,从骤然放晴的失神状态中清醒,回头看去,惊讶道:“昭子?你咋这样了?” 汤昭确实情况不好,刚刚放出剑象,耗光了最后一点儿心神力量,差点没又来一个自由落地,亏了飞猫抓住了它,现在靠着眼镜从术器中吸取符式力量恢复了少量体力,但整个人看起来依旧很虚,再加上皮肤被大雨泡的发白,好像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身上衣服湿了又干,也皱巴巴的。 至于强自放剑象的其他代价,暂时还没看见,也只能先顾眼下了。 他勉强笑了笑,道:“大人,你都不看自己吗?你咋这样了?” 比起只是虚弱无力的汤昭,刑极就要惨的多了,身上伤口累累,那身黑色的公服已经染得和他平时那件鲜红的披风一样了,他伏在狴犴背上,似乎腿上受了重伤,无法站立。 这是受了多少伤啊? 刑极笑了笑,对伤势浑不在意,看了一眼天上的红日,又看了一眼汤昭。 他多少猜到红日是汤昭弄出来的,但他不知是怎么弄出来来的。升起太阳驱散乌云,他差点以为是神通。他也知道此地不可能有个剑仙,不然何必多此一举,直接将蛟龙打杀便是。 那么只能是剑法或剑象,即使是剑象,也是极强大的剑侠级别的。他不知道汤昭能动用獬豸剑以外的剑侠的力量,但他并没有追根究底。都到这个时候了,问这些干什么? 汤昭接着问道:“其他人呢?” 这样大好天气,战场上状况一览无余,除了刑极,没见到其他人的影子。 司老师他们呢? 刑极浑不在意道:“我把他们送走了,都到这时候了,手段都用光了,只能是肉搏,他们那点本事留着也是碍事,我便将他们发配了。” 汤昭这才想起来,刑极的剑是可以传送的,当初他装作判官曾经把汤昭、司立玉和裴守静一起传送出去。 后来汤昭才知道,那不是传送,是“发配”,也是刑罚的一种,合着刑狱中“流刑”。 在战场把所有的战友都“发配”出去,与其说怕他们碍事,不如说是战况绝望,想救他们一命吧? 看刑极的样子,也是强弩之末。他是不能发配自己,还是打算力战到死? 汤昭心中一阵难过,虽然让天空放晴,改变了环境,但他也没有余力作战了。刑极都这样了,天魔看来只有皮肉之伤,并未残伤肢体,这还能打下去吗? 可是能让刑极退吗? 他可以劝,但刑极能听吗? “大人……” “行了,你也滚吧。”刑极笑着挥了挥手,“别打扰我哦,我们会赢的。” 此时,那巨大的蛟龙终于回过神来,两只巨眼放出凶光。此时汤昭才发现,它身上不是没有严重的伤势,至少脊背和胸腹都有几道深深地伤口。 但是,比起刑极来…… 他忍不住看向头顶的胖猫,道:“这位大人,不能来帮你吗?” 刑极早看到胖猫了,道:“你说巡察使吗?她早来了,在上面。” 他一指,指向河流从天而降的源头,“土型魔窟就是这样麻烦,一旦敞开通道就很难关闭。今日就算灭了天魔,这魔窟也要永久保留。两害相权,我们的策略是我在这里拖住天魔,她上去趁着魔窟刚开,开口还未稳定,尽力把开口封闭。一旦她成功,这长虫不过是无根之木,任人宰割。那时她再下来,不管有没有我,这一仗都能赢。” 所以……果然还是力战到死吗? 汤昭默然,这一仗到了这个地步,看来只有惨胜和惨败两种结果了。亏他之前扫荡还很轻松呢。魔窟真正的凶险,他并没真正承担。 “大人,你真的能赢吗?”他认真的问。 刑极看着他真诚到较真的眼睛,一如当初初见时正面自己的样子,一时不能开口,挥了挥手,道:“狸花,带他下去吧。” 汤昭忙道:“不——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没招,要不要考虑我的招数?” 刑极惊讶的看着他。 最终,交换完意见,汤昭还是暂时离开,毕竟他能做得实在不多。 临走时,他又看了一眼蛟龙,看着它身上的斑斑血痕。 那些鲜红的血,大部分是检地司中人的。虽然刑极没明说,但他猜得到那长满利齿的大口中,也断送过检地司成员的性命。 “现在,你也有罪了。” 升在高空,是很费体力的,汤昭尽量不动,任由太阳下的微风吹拂身体。 为了尽快恢复体力,他保持在空灵的状态中,一面又运转内息恢复精力。 这样他的精神不得不高度集中,连战场也只是有一眼没一眼的盯着。 他一离开,对面的血战又骤然爆发。还是刚刚浴血的双方。 之前雨中战况如何惨烈,他没有看见,但太阳底下的战事,他看见了。 此时此刻,双方都用完了大招,只剩下最基本的血肉相搏,刑极有剑,有狴犴相助,但蛟龙的强横也不是他能抗衡的。 战况有些一边倒。 刑极已经不再发剑术,似乎剑术也耗光了,就是用剑和蛟龙缠斗,比起这庞大天魔,他的剑又细又小,不够给蛟龙剔牙,刺在鳞片上,很少能穿过去。如果有旁观者在看,一定觉得这场战斗很残忍,因为这堪称一场捕猎。猎物不存在胜利,只是尽力逃脱死亡。 汤昭在旁边看着,心情也极压抑,除了沉重,更是紧张。 机会只有一次。 如果能做到的话。 一定要做到。 这场战斗越发激烈,激烈到惨烈。阳光照射下,每一滴血的飚出,都在空中划出一道清晰可见的轨迹,仿佛红宝石一般映着光芒。他们身上也被阳光沐浴,仿佛披着金色战甲。 阳光把一切都照的纤毫毕现。金色的铠甲也越来越灿烂,仿佛两个黄巾力士。 因为他们离着太阳已经很近了。 终于,当刑极一剑用尽力量,几乎颤抖着向后退却,那蛟龙再次追上,张大了口,要把这个难缠的虫豸一口咬碎。 此时,汤昭大声叫道:“刑总!” 强烈的光芒中,刑极满是血污的脸微微一笑,向他挥手,那似乎是个叫他放心的手势,同时长剑回圈,向自己挥去。 剑术——流放! 剑光一闪,他消失了。 喀嚓! 蛟龙大口咬住,上牙碰上了下牙。 口中无血肉,这天魔有些懵,但紧接着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临头。 那是巨大、焦灼、滚烫、刺眼的危机。 稍稍抬头,它看到了头顶。 眼中凶光消散,只有震撼与茫然—— 那一片炽热的鲜红是? 太阳——落下来了! 半空普照的旭日,从空中坠下,化为灿烂的庞大火球,压住了天魔,紧接着把它裹在日心之中,带着它一起继续坠落。 这辉煌的火球往下落,擦过在天空笔直流淌的河水,一瞬间,仿佛长河落日,壮丽非常! 轰—— 一道璀璨的轨迹划过天空! 最终,落日坠在山谷中,短暂明烈的爆发之后,渐归于沉寂。 仿佛大日经天,落在隅谷。 黑夜,再次席卷大地。 太阳落山了。 101 追日(第二更) “啊——累死了累死了!” 汤昭一路跟着胖猫下坠,终于从空中落在地上,一旦身体有了依靠,浑身都软了下来,简直想倒头就睡。 刚刚最后那一下,不是剑术,也不是剑法。他已经没有体力搞什么剑术、剑法。他只是用最后一点力量拟持的旸谷剑, 控制了一下剑象,控制到一半停止。 这个控制是给了太阳一个下落的力,然后不再施力,顺理成章自由落体而已。 能造成杀伤的是已经显化的太阳本身,引蛟龙路过太阳下落路线的是刑极。这其中还有一点运气,如果蛟龙足够聪明,注意观察头顶的太阳, 它甚至落不到陷阱里。刑极为了让圈套万无一失,移动得极隐蔽极缓慢,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即使最后逃脱,想来也伤势不轻吧。 汤昭只是拨了一下,就耗尽了所有力量,如果还有一点儿,就是一直保持拟持的状态,维持剑象不消失,只等太阳落入山谷,这才取消拟持,让剑象彻底熄灭。 这回真是一点儿也没有了。 被胖猫连拉带拽,好容易拽回地面,汤昭昏昏沉沉的倒在地上,明明只想睡倒,心中却还有挂念之事, 强撑着不敢就休息。 第一件,就是那天魔死了没有? 刚刚的太阳落山,可谓声势浩大,但终究不是真正的太阳, 没有天威,若那天魔皮糙肉厚,如此情形还能苟延残喘,如何是好? 第二件,就是刑极他们被传送过去,不知下落怎样? 当时他提出这个办法时,本是想要刑极用剑术把那天魔直接传送到太阳边上,自己就能立刻动手,省却时间,哪知刑极说道:“我这流放是只有距离没有方向的,我也不知流放到哪里去,不能定向传送。” 好家伙,怪不得叫流放不叫传送呢。 不过想想也是,这流放涉及到空间,已经十分强大,狴犴剑又不是专玩空间的,哪能那样随心所欲? 最后的方案是刑极先引蛟入瓮,再把自己流放出去,应该是取了最短的流放距离——三十里。 但这三十里也是不定方向的,焉知不会落在危险的地方,甚至——落在太阳落山的方向? 要知道刑极可没多少力量了,堂堂镇守使别没死在正面战场,倒被余波卷死了。 还有……他自己。 他自己也留在魔窟里,周围也非太平无事。不过他倒不担心,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还有胖猫在保护他呢。 唉? 猫呢? 汤昭突然惊觉,艰难的左右看看,陡然发觉猫儿又不知去向了。 啊,他被猫抛弃了! 算了,也该如此……他这边战斗结束了,可巡察使在上面还在奋战,总不能把一个剑象老滞留在此。把他平安放下,自然就回去战斗了。 但愿上面的战斗也顺利吧。巡察使是剑侠,她应该更强大,不会如刑极一样九死一生吧? 此时他只好静静地躺着,虽然也有些危险,但想来比不知身在何方的检地司众人和在魔窟尽头的巡察使要安全得多。 “小汤?” 一人的声音由远至近,道:“这里可不能睡啊!万一哪里来个魅影,把你吸了就坏了。” 是彭一鸣。 汤昭才想起底下还留守着这么一位,想要强撑着坐起来,实在疲乏,有气无力道:“彭大人,我在这里!恕我失礼……” 彭一鸣抢过来,道:“自己弟兄,什么失礼不失礼!你受伤了?上面怎么回事?刚刚上面出现了个光球,一会儿白天一会儿晚上,是天魔弄出来的么?难道说那个天魔是烛龙吗?” 烛龙……您可真会想,一个蛟龙就这么费事,要是烛龙还了得? 上面的情形不大好说,尤其是关于太阳升起又坠落的事。有些事情汤昭可以告诉刑极,但刑极不会问。别人会问,他可不会说了。 当下他删删减减把上面的情况说了,主要是各人现在的情况,至于最后的大招,他含糊归于刑极,只强调天魔和红日一起坠落,现在生死不知,问他能不能去确认一下,如果可以,再补个刀啥的。 现在魔窟内外尽是残兵伤将,唯有彭一鸣是个完整战力,正是用到他的时候。彭一鸣也知道自己肩负重任、一锤定音的时候到了,很是振奋,摩拳擦掌道:“好,我这就去检查一下。” 看了一眼汤昭,彭一鸣还是把他扶了起来,道:“你别在这里躺了,这里虽然大面上清剿干净了,但说不准哪里冒出个凶兽,把你叼走了。咱们走。” 他叫自己的灵相把汤昭抱起,笑道:“你瞧我待你多好,我不抱你,叫漂亮姐姐抱着你。” 汤昭和自己人汇合,心情渐渐放松,也跟着玩笑道:“多谢大人啦。小时候有很多美丽小姐姐想抱我,我都不肯,今日倒劳烦这位姐姐了。” 彭一鸣顿觉暴击,瞥了一眼汤昭的脸,嗤嗤两声,不吭声了。 两人沿着坠落的方向追去,其间过了那几个狱门关,就见那狴犴还在玩一个佛珠一样的球。原来苦一虽死,他的术器还有用处。 彭一鸣只觉得头大,让灵相把那苦一留下的术器收了,看着那傻乎乎恍若无事的红老虎,虽然不好背后议论上官,还是腹诽了两句。 没了球玩,狴犴恢复正常,回到狱门关中,这座大阵又重新齐全。 出了大阵,渐渐能看见外围辅助的得力公差。此时里面已经没有多少差事,彭一鸣本想点一些人跟着自己去清除天魔,也把天魔身上的材料分割一番,又怕天魔侥幸没死,倒坏了几个最多侠客的公差性命。最后点了四个身强力壮腿脚灵便的,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远远坠着,他给了信号才许上前。他自己带着汤昭在前面,若事不妙,也可以先把汤昭交给他们照顾。 在夜色中奔了许久,山谷依旧遥遥在前,汤昭心中发虚,道:“怎么这么远?附近不会有什么人家吧?” 彭一鸣摇头道:“这附近百里都没人家,这一个月内我们一家家的查,还有人住的都给迁出去了。刚刚那个光球我也看见了,坠落在山谷里,只要还在山里就砸不到老百姓。不要着急,望山跑死马,咱们这算离得近的。” 汤昭松了口气,彭一鸣也道:“亏了这回魔窟在山里,要是平原,别说砸中了村落城镇,就是砸毁了农田牵连也不小,这一晚上又是大水又是天火,水火无情,说不准又多造出几个阴祸乡来。” 汤昭想起一事,道:“要是弄出山火来怎么办?” 彭一鸣哈了一声,道:“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处理只好请后援呗。找灰烬魔窟里的兄弟来,他们擅长处置火灾。” 离着山谷越来越近,隐隐看见谷中冒着火光。再近些,又能听隐约有咆哮声。 正是蛟龙! “这魔头果然没死。不过听起来声势不如当初了。” 确实,山谷中的咆哮虽然带着十分怒气,但声音有气无力,早没当时翻江倒海的气势了。向来它纵然不死,也是奄奄一息了。 只是除了蛟龙声,似乎还有人声? 难道真让他想中了,哪个检地司的吏员运气不好,撞上了从天而降的天魔? “不对,人声不少!”彭一鸣陡然警惕,“好像真的砸中了什么山村了。我去瞧瞧。” 汤昭忙道:“您把灵相带去,方便战斗,我这里没事。” 彭一鸣道:“放心吧,我和灵相心灵相通,只需一个念头就能移她过去,现在带着她反而显眼。你寻个地方蹲好了,不叫你你别来。” 汤昭答应一声,此时两人已经到了谷口。彭一鸣提神运气,大踏步走向山谷。 突然,只听轰的一声,山谷中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两边大石滚了下来。 那灵相反应极快,抱起汤昭飞了起来,极快的脱离了落石范围。彭一鸣自己武功不俗,往上一跃,从乱石中穿出,百忙之中往后面大喊道:“四位弟兄停下,这里危险!” 这一落石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没有造成连锁崩塌,很快尘埃落定。 只是,山谷口给堵住了! 两人面面相觑,里面惨叫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喧嚣,咆哮声虽有气无力,也并没有衰竭,显然谷内人间惨剧正在发生。彭一鸣道:“我翻进去,你别进来。”说罢爬上大石。 他果然没有召唤灵相,凭他的身手,翻越这拦路也不难。 汤昭身在空中,目光越过障碍,依稀看到峡谷中一片废墟,似乎不是村镇。一个焦糊糊的影子正在冲撞,又扁又宽,怎么看也不像蛟龙。 正当他彻底观察时,两边山体又剧烈活动,碎石不断地落下,窄窄的谷口被碎石灌满,越垒越高,渐渐地已然像个绝壁,不容人翻越。 汤昭的视线也被阻挡,再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了。 这时,灵相突然降落,将他放在一块平坦之地,然后刷的一下,消失不见—— 里面的战斗开始了。 希望这是最后的战斗! 102 再执 过了好一会儿,四个公差姗姗来迟,就见汤昭小小的身影在高高的乱石堆前出神。 他们认得汤昭是检地司的人,虽没看见这小孩子有什么本事,但好歹是检地司带来的,哪怕是带着来见世面的学生,也得客客气气的, 当下最老成的那个打招呼道:“小兄弟,情形怎么样?” 汤昭客气致意,道:“彭副使进去了。里面打得很激烈,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惜我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说到这里神情极是沮丧。 四个公差互相看了一眼,均想:你一个屁大的小孩子, 要帮什么忙?有什么可叹气的?我们也帮不上忙, 我们怎么不叹气? 汤昭又问道:“几位大哥, 可都是本地人?可知道这座山谷里有什么村镇么?” 那老成公差思索道:“应该没有啊。如今野外不太平,山里都不住人了。县太爷吩咐我们去山里赶人出来,我也是仔仔细细搜过山的。这里最多只剩两个土匪山寨,还是不成气候的那种。还有一个黑蜘蛛山庄,那也不是这个方向。” 汤昭自然知道这里不是黑蜘蛛山庄,不然他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此时他想起从薛府出来,路过的荒村,都快成废墟了。想来都是山民外迁的遗迹。心想:原来里面是土匪吗?那就没问题了,只要不是平民,匪徒就生死有命吧。 他一下放松下来,突然听得石墙后面一声绝望的惨叫! 是小孩子的声音! 汤昭心中一寒——不是山匪那么简单! 紧接着,石墙传来咚咚的响声,显然对面有人来到谷口,却发现生路不通, 正绝望的敲打巨石。 碎石和泥土被敲打得滚落下来, 原本就是刚刚塞死的石墙摇摇欲坠。 汤昭观察了一下, 即使石墙倒塌, 也只是上半部分坍塌, 不但不会敞开出口, 反而加厚阻碍,让道路越发难行,且落石还会砸到人。当下他敲了敲地下一块悬空、与上下都不挨着不受力的巨石,叫道:“能听见我说话吗?咱们一起把这块石头搬出来,从这里开一个口,从里面钻出来!” 他一个人气虚乏力,声音不大,四个公差帮着他一起喊叫,终于里面渐渐有了回应。 别的地方的拍打声停止了,唯独那块巨石被人连连拍击,似乎在确认位置。汤昭连忙跟着拍,叫道:“就是这块!” 周围碎石开始晃动,显然里面人在推那块石头,但石头本体一时没有动摇。汤昭请四个公差一起刨开石头旁边旁的泥土,自己也上手帮忙,小心的不触动周围的碎石。 山谷里战斗声不停,这边的动作不停。里面战况激烈,爆炸轰鸣,外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两边的尘土不住地掉落,汤昭头上也蒙了不少灰尘,还险些给从山壁上掉下来的碎石擦伤,但他还是冒着危险,一点点扫除大石旁边的碎屑。 就听里面一声欢呼,汤昭和四个公差闪到一边。一块大石被推得滚落在地,堵塞的高墙露出一眼逃生口。 只听里面有人叫道:“外面那位朋友,请接一下,有小孩子!” 汤昭一怔,这个人声音也不老,正在变声期,最多也就十五六岁,他说的是小孩子是…… 此时一个公差伸手向前,接出一个孩子,身形矮小,最多五六岁年纪。 汤昭愕然,心想:这深山野林,哪里冒出这么小的孩子? 再看那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皮肤细腻,衣着也考究,项上还有个金项圈,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小孩。难道这山谷有哪个世家隐居不成? 他这边奇怪,里面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爬出来,大的十来岁,小的甚至四五岁,个个虽然灰头土脸,细看却也都是富裕人家的孩子,汤昭越发奇怪,别说一个家族,就算是一个村子也凑不出这么多孩子。这里难道是一个族学之类的学校吗? 蛟龙可真会找地方掉! 等到一个十来岁的小胖子爬出来,汤昭突然奇道:“咦,你不是裴家那个……裴仁虎?” 这就是裴守静的弟弟,当时在道观里聚会,他自作聪明险些被白发人摄走精神,后来被裴守静救了的那个。汤昭当然在后面看着,依稀有个印象。 裴仁虎愣了一下,仔细看汤昭,只觉得似曾相识,可怎么也认不出来,当时汤昭略化了化妆,虽然容貌没大变,但只有一面之缘,他离场又早,要认出汤昭可强人所难了。 汤昭自己却确认了,道:“这些都是裴家的孩子?你们搬到山里来住了?还是家族原本就住这里?” 想来不会原本就住这里,不然本地的官差焉能想不起来? 那就是裴家搬家了?这当口往有魔窟的山里头搬?裴家被打击的抽风了? 裴仁虎一时不知怎么解释,这时里面小孩子都爬出来了,最后爬出来的少年都已束发,最后有个十六七岁已经懂事的,上前拱手道:“多谢这位朋友和官差大人援手。” 汤昭听出他就是在谷里跟自己搭话的那个少年,多半是这些孩子的主事之人,道:“客气了,举手之劳,这里并非安全所在,先安排孩子们出去。”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大家集合,按照刚刚的顺序排队出去。” 他果然能够管事,这些小孩年纪不大,却都听话,安安静静的排好队,鱼贯而出。虽然有几个受了伤,身上还有血迹,疼的脸上哭唧唧的,但没有人出声,看起来都很乖。 眼见孩童们渐渐离开狭窄的山谷夹道,已然脱离险境,汤昭心情也渐好,冲留在最后的那少年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我们断后。” 那少年拱手道:“哪能劳烦差爷,让小孩子先出去,我跟你们断后。” 汤昭笑道:“这时还客气什么?我虽年纪不大,但身在检地司,就有除魔安民的责任,更何况是保护老幼妇孺。兄台就别跟我客气了。” 听到“检地司”三个字,那少年神色一变,再无刚刚好颜色,沉着脸略一拱手,跟着一众孩童默默离去。 突然,汤昭直觉危险,浑身汗毛战栗,大声道:“小心——” 轰! 刚刚两个字出口,背后的石墙轰然倒塌,大个的石头乱滚,泥沙劈头盖脸的倾覆。 有东西出来! 汤昭不及细想,抓住靠近的几个孩子,护在身下,缩进旁边一道凹陷处。 一个巨大的怪物从山谷口挤了出来,喷出一股潮湿冰冷的阴气。 蛟龙头! 比起之前有几分龙气的蛟龙,它如今狼狈万分,脸上被烧得不成样子,鳞片脱落,全无皮肉,简直就像个骷髅。它大声咆哮,不住的喷出阴气,甚至在谷口制造了一片浓雾,撞击山壁,要扩大狭窄的出口。随着它的冲撞,大石不住掉落,连之前完整的山体也被撞得开裂、破碎,一块块滚落下来。 最终,它完全冲破了封堵的巨石,从开裂的谷口挤了出去。 当头部完全挤出山谷,后面却不是身体,而是一截烧焦的枯骨。 这枯骨也只有两节,几乎只剩下颈椎。这偌大天魔被太阳烧得只剩下头还在。可是这蛟头居然还不死,还能灵活动作、兴风作浪。在它背后,彭一鸣跌跌撞撞的追了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动作别扭,显然腿脚不复灵便。 一人一魔出了山谷,剩下满地狼藉。 许久,一块大石被推开,汤昭吐出一口血沫。 短暂的失神后,他试图活动身体,以确定身体受伤的情况,只觉得手脚虽然擦伤,但骨头没断,但胸腹剧痛,好像受到了重击,尤其胸口疼的厉害,似乎断了两根肋骨。 “我去你……”他含糊了一声,突然心头一紧。 当时情况危机,他抱住几个孩子来着。 颤抖着伸手去摸,旁边果然有两个孩子,胸腹上趴着一个,还被他抱着。 旁边两个孩子都被砸得皮破血流,但是被汤昭挡住了迎面的大石,好歹没受致命伤,只是趴着啜泣,其中一个被砸中了脚,拔不出来,哭的声音更大一些。 而被他抱着的这个。 这个七八岁的孩童,被汤昭抱在怀里,鲜血流了他一身。 汤昭捧起了他的脸,稚嫩的脸上残留着惊恐的表情,但神情已经永远的凝固了。 因为刚刚还活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流出的血也是热的,活人才有的温度残留在汤昭的皮肤上。 汤昭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他觉得自己的血在一瞬间逆流了。 悲伤?痛苦?愤怒? 他几乎没察觉到情绪,只觉得头脑一阵空白。 从大石上爬起身,汤昭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很冷静地跟后面的孩子道:“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然后,他摸了摸手上的一个手环。 “刑总,赦免我。” 术器上的剑痕清晰可见。 倒过罐子,黑白分明的剑出现,他的手按在剑鞘上,坚定而平稳。 剑鞘上的獬豸栩栩如生。它的双眼迥然放光,仿佛重复着这把剑的绝对规则: 杀人者死。 103 伏法 山谷外的一片树林,正在激战! 这山坳中原本有一片树林,激战之中渐渐没有了。 无数大树被扫倒,灌木被压塌,落叶被踩踏成泥,到最后满地都是碎屑、残骸和鲜血。 鲜红色的血,都是人的血 刚刚有些孩子出来得早, 本就留在树林里,被蛟龙头一应扫倒,能逃得连滚带爬的逃开,受了伤不能逃得,只能就地找个遮掩苟命,而最不幸的那些的甚至连躲得机会也没有。 蛟龙头正发了狂似的肆虐,它已经没有攻敌的意识, 唯有不住地冲撞破坏而已。它头顶扒着一个虚幻的女子身形,正试图用精神控制它,而正面搏斗的,则是个中年武官和另一个少年。 彭一鸣分心二用,一面催动灵相控制天魔,一面正面持刀厮斗,还不忘大声道:“小兄弟,你退下吧,对抗天魔是我们检地司的事,你趁着我们打斗时尽量转移几个孩子出去!” 那少年提着一把术器,勉力袭扰蛟龙头,闻言切齿道:“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并肩作战?我……我要是不战斗,交给你,你行吗?连你也死了的话, 大家不都全完了吗?” 彭一鸣抹了把脸上的血哈哈大笑,道:“别小看我们检地司啊,我可是很强的,哈哈哈!” 少年勉强躲过一块被掀飞的巨石, 骂道:“什么检地司,我呸!” 他突然出口不逊, 彭一鸣虽然在战斗中,依旧气恼道:“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我们检地司以除魔安民为使命,你们的太平日子,我们可也守护了几分。” 少年骂骂咧咧道:“什么狗屁守护!我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是你们害得!” 彭一鸣神色微变,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少年愤然道:“就前几日!” 彭一鸣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不可能,我们可不干欺负老弱妇孺的事!” 少年正要还口,突然那蛟龙头一根须子如鞭子般甩过来,扑通一下,被扫飞出去,撞在一根横木上,吐出血来。 彭一鸣连忙拦在他身前,喝道:“你赶紧走吧,不要管其他人了,走一个是一个。也不用管我,我告诉你,我们镇守使马上就到,到时候叫这天魔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强忍剧痛,爬起身来,道:“镇守使,那不是本地最大的官吗?他为什么不在前线?躲在哪儿看戏呢?你们检地司就你一个英雄好汉吗?” 彭一鸣拼命拦住攻击,叫道:“喂,不许对我们镇守使不敬!我已经联系上他了,他正在赶来,只要我们坚持……” 话音未落,少年叫道:“小心!” 蛟龙头另一根龙须倒甩过来,从后面绕了半圈,甩向彭一鸣后脑。彭一鸣躲避不及,只能向下俯身—— 嗤! 一道白光,蛟龙须被凭空斩断! 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落在战场,一声不吭,向蛟龙劈去! 彭一鸣一见那人,眼睛都直了,惊道:“汤昭,你——你怎么来了!” 汤昭不答话,神色肃然,手中的獬豸剑划过一道道剑光,他没有使用任何剑术,只是用最平常也最纯熟的剑招全力像蛟龙斩去。都是他这一个月来千锤百炼的练出来的武功。 那少年愕然道:“什么?他就是你们镇守使吗?” 彭一鸣一眼看见汤昭的赦免手环,那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的,哪里不知他的主意,喃喃道:“不能这样,这样会死——他马的,要死一起死,大家都拼了罢!” 他突然圆睁双目,浑身僵直,几道血迹从七窍中流下。 与此同时,那灵相突然变大数倍,身上光华明亮,仿佛有点点星光闪烁,两只虚幻的手无限伸长穿过骷髅骨架,从蛟龙头上插了进去。 登时,蛟龙僵住,被灵相控制住了一瞬间。 那受伤的少年也拼命冲过去,手中的术器迎面刺向那天魔眼窝。 三个强弩之末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要搏杀这个强弩之末的天魔。 就看谁这口气谁能憋到最后! 中! 汤昭的剑,一口气没柄! 即使没有用剑术,獬豸剑本身对有罪者就是锋利至极,就如他当初能劈开刑极一样,这个蛟龙头硬胜钢铁,也被獬豸剑的剑锋生生穿透。 与此同时,那少年的剑也从眼窝里捅了进去。 蛟龙头上插着两把剑,都中要害,倘若是活物,早已必死无疑,然而这只剩一个脑袋仍然生猛如此的天魔,谁也不能保证。 但这一瞬间,蛟龙确然安静了下来。 原本焦黑如骷髅的蛟龙头一旦安静,就像死了多日的冢中枯骨。 已经杀了它吗? 汤昭看了一下手腕,上面的剑痕几乎消失了,他甚至感觉到了握剑的手开始刺痛。 时间正好,要撒手……吗? 突然,彭一鸣一声大叫。 “不好……它要解体了!快跑”他说着,五官崩出的鲜血已经糊了满脸。 汤昭只觉得近在眼前的蛟龙头中,一股恐怖的威力正呼之欲出! 一旦爆发,必是席卷数里的劫难! 就听彭一鸣呜咽道:“带着孩子快跑,能带几个带几个!” 汤昭猛然回头,周围被破坏的一塌糊涂的地面上,不知藏着几个还留着气息的孩子。 来不及转移的…… 他在谷口的通道里,还藏着两个孩子,他吩咐让他们待在原地,等着救援的。 也来不及转移的。他们会死,自己也没有回去救援。 怎么能一开始欺骗他们,然后又放弃他们呢? 彭一鸣还在叫,这副使自己在原地没有动,反而叫其他人快跑,似乎打着最后为队友遮挡一下的主意。 汤昭下定决心,大声道:“你也跑啊!难道你没有杀过人吗?” 彭一鸣愣了,就见汤昭一抖手,“赦免”术器已经断成两截。 “剑法——” “慢着——” 汤昭强忍着从手上传来的剧痛: “除恶务尽!” 巨大的剑光从剑身升起,深深地钻入蛟龙头中,这一剑当初他对蛟龙使过,惊天动地的一剑,却连皮没有刺进去,这次声势小了许多,却如刺入烂泥,浑无障碍。 因为这天魔已罪大恶极。 随着剑法的释放,汤昭的背后,一个巨大的影子慢慢凝实。 那不是獬豸! —— 不远处山岭上,一只红色的神兽急速穿行。 “快一点啊!” 刑极伏在狴犴背上,从心底催促着! 他的焦虑和不安犹如实质,一层层裹住他和身下神兽。 狴犴本面无表情,但随着他的心情越发压抑,它好像也受到了影响,眉头皱起,犬齿外露,变得狰狞可怖。 它速度越来越快,身躯却越发凝实,原本虚幻的皮毛一根根来到现实。 剑象在显化! 然而任它穿梭如飞,终究比不上剑气化虹,偏偏它的剑客力竭,不能化虹。 眼见山谷就在眼前,突然,凌空升起一个虚影。 “判官大人!” 旁人或许不知,刑极怎能认不出老上司? 此时的判官虚影极为清晰,音容相貌,与活人无异。 只有一点不同。 刑极从没见过判官如此神情。 那并非记忆里的严肃、冷峻、不怒自威。 而是伤感、迷茫和一点点懊悔。 刑极曾想过,让汤昭全力御权剑时能使判官再次出现,他也能见一见那位恩重如山老上司,却没想到再见时却见到了这样的情形。 这是判官大人最后留在权剑中的情绪吗? 等等…… 谁把判官召出来的? 汤昭吗? 他不是已经杀过人…… 狴犴脚步一停,眼前豁然开朗! 汤昭站在巨大的蛟龙头前,自手开始,鲜血喷洒。 突然,蛟龙头开始分解。 由头至骨,由骨至碎,由碎至末,最后化为一簇青烟,消散在空中…… 什么身躯,什么爆发,什么威严…… 一切都化在风里。 除恶务尽,不留痕迹。 刑极没在意什么天魔,他死死盯着汤昭。 汤昭的身子晃了晃,突然鲜血狂喷,一道剑痕横贯身体。 大辟。 杀人者死。 “不……”刑极的声音像是大叫又像是痛苦,更多是绝望。 “赦免他!给我赦免他!” 狴犴扑了上去,但很快又跳开。 赦免是给活人的,没人能赦免死人。 汤昭已经死了。 獬豸剑的规则,触犯即死。 刑极的身体也倒了下去,用剑杵在地上,握住剑的手在颤抖,一道道的红色光华从他手绕到剑上,又从剑绕到手上。狴犴趴在他背上,用爪子抓住他的肩膀。 “这样不行,我要赦免他,赦免他……” 半空中,判官的身影转过来,看了一眼刑极,神情中似有叹惋之意,然后一点点儿消失。 黑白分明的剑,坠落在地。 彭一鸣看着眼前景象,又是悲伤又是无措,碎步上前道:“镇守使——” 就听有个清亮的声音道:“别碰他!” 彭一鸣不及回头,就见一个黄呼呼的影子扑上来,扑到汤昭身上,霎时间遮住伤口。 那是一只胖猫。 身后一黄衣少女款步向前,道:“狸花,他给你吃糖,你忘了?现在报还它吧。” 彭一鸣愕然道:“巡察使?” 胖猫伏在汤昭身上,身影越来越淡,好像融化在汤昭的身体里。 见此情景,彭一鸣突然想起检地司的传说: 巡察使傅衔蝉,虽然年纪轻轻就成了剑侠,其实战斗并不在行,剑也缺少强力的杀招。正面放对,未必就强过刑极这等顶级的剑客。 但狸花剑却是公认最强大的剑之一。 因为—— 猫有九命! 104 散席(第一章完结,撒花!求票!) 猫有九命,可死而复生。 随着胖乎乎的橘猫身形渐渐变淡,汤昭的身体仿佛干涸的土地唤醒了生机,胸膛轻轻起伏,微弱的呼吸起来,切开的致命伤渐渐变短、变浅,一点点恢复。 此时, 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彭一鸣看到这一幕,惊得不住吞咽口水。虽然听说过狸花剑的神奇,但亲眼见到还是难以置信,他心中再次为一时贪图仕途选了灵官而后悔。 剑的神奇,终究是无与伦比的。 傅衔蝉转身来到刑极处,认认真真看着刑极身边的狴犴由虚转实。 终于, 狴犴完全显化,老虎头温和地靠在刑极头上,刑极睁开眼, 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黄衣少女,道:“巡察使。” 傅衔蝉盯着狴犴,道:“你不会真是要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了吧?回头看看狴犴,还是你最初想要的样子吗?” 刑极垂着头,平静道:“人心难测,剑心也难测。事到如今也不容回头了。多谢巡察使救我一命。” 傅衔蝉回头看汤昭,沉吟道:“救他就是救你?” 刑极点头,道:“他要是死了,罪全在我。” 看着周围满目疮痍,他重新振作,大声道:“老彭,还能走的话去把受伤的人带过来。还有其他人也帮帮忙。” 眼下能走的状态最好的莫过于傅衔蝉, 她黄色的衣裙上也沾染不少血迹, 但看起来状态很轻松,除了没了猫, 几乎无伤。其他的也就彭一鸣勉强能动, 那少年也是如此。 包括傅衔蝉在内, 所有人都去找各处散落的受伤孩童,后面被找到的少年有状态还好的,也主动跟着去找其他人,还有的钻回塌陷的山谷中寻找幸存者。一路找一路挪,最终找到了二十余个生还者,大半是一开始出来的孩童,留在山谷里能生存的寥寥无几,还有跟着彭一鸣来的公差,有一个不幸给石头砸个正着,当场没治,还剩下三个也赶来了。 刑极看着一地的伤者,奇怪道:“荒山野岭哪儿出来这么多人?拖家带口野餐聚会么?” 那和彭一鸣并肩战斗的少年似如鲠在喉,神色激愤,不等他开口,刑极抽出剑来,往天上一挥: “剑法——大赦!” 无数白光从剑尖上发出,仿佛烟花一般分为数十道流光,坠入每个人身体,连刚刚恢复生机的汤昭也有一份。 那少年本来满腔愤愤,白光入体,只觉得浑身舒泰,隐隐有咯嘣一声,好像绷断了什么枷锁,飘飘然身轻如燕,身上的伤势更是消失一空。 转目四看,周围无论老少伤势都有好转,轻者已经痊愈,重者也立时好转,性命无虞,他神色复杂,垂下头来,也不再愤愤不平。 彭一鸣也享受一道,只觉重获新生,不免抱拳道:“多谢镇守使,恭喜镇守使!” 刑极哈哈两声,道“同喜,同喜。” 傅衔蝉斜眼道:“喜个屁!你还笑得出来?回去见君侯不骂死你。” 刑极讪笑道:“第一步先这样,以后还有机会拨乱反正。怎么说能成剑侠也是好事。” 傅衔蝉摇头道:“君侯压着你不让悟法,就是希望你计长远,你倒好……你这剑法还能在一线么?等着回去转岗吧。” 刑极挠头道:“傅姐,你能不能说点开心的?这一趟任务不是好歹结束了吗?成为剑侠高低是件喜事,要不是君侯管得紧,我非开个宴席大收红包不可。啊,我看你眼熟啊,你是不是姓裴?” 他生硬的转过话题,盯着旁边一个中年人道。 那中年人本来低着头,恨不得钻地缝里,这时听到唤他,再装不下去,道:“大人好记性,草民裴立枫。” 旁边那少年陡然紧张起来,紧走几步,拦在中年人身前。 刑极恍若未见,道:“果然是裴家,这些都是你们家人?” 裴立枫小心翼翼道:“也有亲戚家的孩子。” 刑极道:“大冷天的,你们不窝在高阁里猫冬,跑来这里风餐露宿做什么?唉,你别说话,让那小孩儿说。”他指了指一直炸毛的少年。 那少年被问到头上,便如点燃了一根鞭炮,顾不得裴立枫在旁边使眼色,道:“不是你们要抓我们么?千逃万逃逃不过,还是落在你们手里了。我们死就死了,按照朝廷规矩,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能免一死,你们不会枉法吧?” 彭一鸣愕然,看着刑极,刑极若有所思,接着笑道:“裴侠客,怎么回事啊?” 裴立枫支支吾吾,刑极已经全盘明白,道:“你说说,自己做了亏心事,谋夺魔窟出师未捷,怕我们秋后算账,把家族里的种子转移到深山里避祸也罢了,你倒是好好跟孩子说啊!灌输仇恨是怎么回事?毁我司名誉事小,这要是我们不来,你们都被天魔祸害了,唯独留下几个种子逃出生天。其中有一位偶得奇遇,连番突破,二十年后成为一代剑仙,向我们复仇,把我们检地司满门灭了,你说我们冤不冤?” 裴立枫肌肉抽动,干笑不已。 那少年道:“什么,你们没打算把我们满门抄斩?” 刑极好笑道:“外头是怎么看我们的?杀人狂魔?就算你们不把大晋律放在心上,我们还得遵守呢。犯罪中止终究是罪不至此啊。” 那少年急匆匆道:“那这两夜起阵围困我们的不是你们?” 刑极皱眉道:“还有人围困你们吗?” 那少年道:“当然。我们本来要去临郡的,在山谷里扎营休息而已。没想到当天晚上有人用阵法困住了我们,凡是外出的都被一条白鱼吃了。我们被困了两天两夜了。” 刑极长身而起,道:“白鱼?谁看见了?” 旁边有人弱弱道:“我看见了。”却是个小胖子。 那少年道:“仁虎?” 裴仁虎期期艾艾靠近,道:“我看见那条白鱼了,还有那个人……” 刑极正色问道:“谁?” 裴仁虎道:“那个灰头发的小女孩,我看见她了!她站在山头上盯着我们——好可怕的眼神,她比姐姐还可怕!” 刑极若有所思,道:“后来呢?天魔降落时她去哪了?” 裴仁虎道:“不知道,天魔下来,我们一路跑就没有被白鱼吃了。她可能先跑了吧。” 刑极和傅衔蝉对视一眼,傅衔蝉轻轻道:“看来这一场战斗,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尾巴啊。刑极,你乌鸦嘴说什么二十年后剑仙复仇,把我们满门灭了,说不定真有可能成真呢。” 这个小小的尾巴,大概是没处去寻了。 就算寻到了,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检地司不是魔道,不斩无辜的草根。 见刑极沉吟,裴立枫小心翼翼道:“那个……镇守使大人,小女可在您那里,能够把她放还吗?” 刑极“嗯?”了一声,道:“裴守静吗?她还没回家?” 裴立枫有些慌乱,道:“没有啊?不在您那里吗?” 当初刑极为了让这个权剑使离着魔窟远点,是把她发配得最远的,足足三百里,已经过了三四天,脚程快点应该能回来了,但也不排除中间迷路什么的,赶不回来也不奇怪。 他道:“你再等等,可能她还在路上。她带着权剑,安全应该无虞。再过十天半月,她还不回家,你到检地司来报案,我们帮你找。”这件事跟他有关,自然也有责任在。 刑极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道:“这小子虽然脾气大,但还挺勇敢,老彭你喜欢吗?” 彭一鸣嘿嘿一笑,道:“有股子狠劲儿,是个苗子,可惜啊,还是不能当灵官。” 那少年脑中一团混沌,裴立枫却是惊喜不已,刑极道:“你要有心,就到郡治瑞城来,找检地司,找彭副使。” 他用剑撑地,挥了挥手道:“好啦,万事已毕,收工!” ———— 等汤昭醒来,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魔窟已经被封住,天魔被灭了。受伤的人被治愈,战死的人也得到了抚恤。检地司忙忙碌碌,已经离开了黑蜘蛛山庄,而庄园自己人人也空了大半——问就是去打金蟾岛了。 他还是住在山庄里,卫长乐负责照顾他。从卫长乐口中,他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包括自己死了又复活。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起来。但无论如何,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让他更热爱生活——知道死亡的恐惧,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汤昭还去向傅衔蝉道谢,倒是找机会遇到了这位巡察使。这位巡察使身边跟着一只猫,但不是那只肥肥的橘猫,而是一只灰毛黑纹的狸花猫。汤昭奇怪,傅衔蝉笑道:“大橘把那条命换给你了啊,这是新生的猫儿。” 一瞬间,汤昭的眼圈红了。 他失落的回到院中,发现葡萄院早已清空了,焦峰那一批出师,要等下一批孩子进来才能再焕发生机。他的小屋里也没了平江秋的罐罐。而关雷的小院更已关门,关教师已经完成任务,辞馆而去。 一时间,山庄、检地司等熟悉的人都远去了,只有卫长乐还在,等着检地司正式回本部把他带去训导营。两人闲暇无事,每日练武,虽不如魔窟之前紧迫,倒也勤奋不怠,颇有进益。 终于,过了大半个月,山庄的人陆陆续续回来,说是得胜凯旋,一举驱逐金蟾岛,霸了合阳县黑道大半江山,山庄好一番庆祝,分给汤昭和卫长乐一坛美酒,一席佳肴。 又隔了一日,检地司来人接他们。 让他惊讶的是,刑极换了一身常服,带了行囊,说要送他去琢玉山庄。汤昭还怕耽误他公务,刑极道:“无妨,我这趟也是公务,不只是送你过去,还代君侯与琢玉山庄接洽要事。而我已是剑侠,回来也不会做镇守使,就要升职了。” 汤昭奇道:“成为剑侠就能升职吗?” 刑极道:“也不是人人都能升职。但是我靠山大,所以我肯定能升。” 好吧,不愧是刑极。 检地司另有人带走了卫长乐,带他去训导营训练三年,出来才能正式就职。两人依依惜别,约定来日再见。 离开黑蜘蛛山庄那天,黑寡妇带着圆晴送他,汤昭感念两人一个多月的照顾,郑重道谢。 黑寡妇道:“谢是不必,咱们是战友的交情。将来妾身有事求到你门上,可要帮我一帮。” 汤昭正要答应,刑极道:“那也要看那件事什么时候发生,要是四五年后还罢了,要是就这两三年事发,他可帮不了你。” 黑寡妇横了他一眼,道:“不至于,那位身体还硬朗,怎么也能撑三五年。” 汤昭奇怪,好像他两人都知道是什么事似的,但刑极总不会害自己,便顺着刑极之意答应下来,又托黑寡妇如果听闻县里又来了隋家杂耍班,多加照应,最好能给自己去信。 诸事交代已毕,刑极和汤昭下了山,在官道上换乘骏马,一路奔驰而去。 105 炊烟 云州地处偏远,占地广大,越是往北气候越寒冷,也越是地广人稀。出了余霞郡,一路往东北,经日央郡至正阳郡,才走了一半路程, 已经行了数日。 刑极带着汤昭行路,一路策马而行。虽然乘得是检地司的骐骏,却没有放开疾驰,走得不紧不慢。日出而行,日落而息。 一路上刑极换上了便服,带他绕路, 并不走笔直的官道,反走曲折小路,常往城池村落中走,富贵穷贱,来往皆无顾忌。前一天在大城中住豪奢上房,在大酒楼里享受美酒佳肴,后一天就去土路边住十几个人一个床铺的大车店,啃大饼干粮,再一天厚颜去村民家借住,蹭人家的口粮。 一来二去,汤昭猜到他是要自己见识世间百态,也留心观察。 据他观察,云州不乏钟鸣鼎食的世家朱门、一掷千金的武林大豪,也有不少衣食无忧的中等人家,但寻常百姓普遍生活清贫, 大多数村庄和小市民都是温饱而已, 一年到头奔波,吃得都是粗茶淡饭,年底才能吃口鲜肉、穿件新衣。 其实平民生活,汤昭从小是见惯了的,他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他出身也是寻常, 只不过家里有几亩薄田,城里有一间不挣钱铺面,最多算个小康。左邻右舍有和他们差不多的,也有穷困潦倒、衣食不济的。隋加班带他跑江湖居无定所,也曾夜宿破庙、祠堂。反而是这一个月见到黑蜘蛛山庄,见到了薛大侠府,见到了薛夜语猫头鹰之家,才知道了世上的人差距很大。 这一日刑极带他借住在偏僻村庄的老乡家里,两人晚上跟着吃了杂粮饼和白菜汤,早上吃昨晚剩的杂粮饼和白菜汤,出了村庄,刑极感慨道:“真是太平好时节啊。” 汤昭正偷偷地把塞牙的野菜从牙缝里抠出来,闻言道:“啥?好时节?” 刑极道:“日子还不错,是不是?咱们走了一路,别管去什么村庄,都能吃到两顿干的,百姓添咱们两双筷子面无难色,还有人割咸肉招待我们。这日子还不好吗?说明君侯治下安居乐业啊。” 汤昭嗯了一声,接着默然。可能刑极说的不错,但汤昭总觉得还可以再好一点。 刑极知道他不以为然,道:“真应该带你去云州外面看看——不过和烂的比没什么意思。我相信百姓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我之前路过这里,田地荒芜了一半。现在都种满了,南边余霞郡还能种冬麦。可见只要无灾无害,百姓自然会好起来的。这太平年景也有你我检地司几分功劳。” 汤昭点点头,想起村外阡陌交通的田地,傍晚时分村落上方的道道炊烟,心情渐渐变好。 好日子且不说,太平是真的。 他突然心中一动,道:“这就是我们在魔窟中舍生忘死战斗的意义吗?” 刑极微笑点头,这也是他带汤昭转了这么大一圈的意义。 既然送汤昭去琢玉山庄,出来肯定就不进训导营了。训导营的课程大多对汤昭没什么意义,武功琢玉山庄也能练,见血练胆这些汤昭在魔窟就做到了,读书识字……刑极想想从营里出来的愣头青,怀疑汤昭七八岁就比他们认得的字多。 唯有一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就是知道为何而战。 这是高远侯重整检地司时,亲手加入训导营的课程,有了这一课,检地司的根才是正的。 大道理不用讲,汤昭都知道,书上有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汤昭说不定比刑极懂得都多。但唯有亲眼看到了活生生的人,闻到真正的人间烟火,那些墨字才能从书本上下来,刻到心头。 刑极叹道:“我们要守护的可不是什么宴席上的山珍海味、肥鸡大鸭子,只是百姓桌上那一碗粗茶淡饭而已。” 汤昭突然道:“能不能让百姓也吃肥鸡大鸭子呢?” 刑极一怔,道:“那当然更好。不过……” 不过真的很难,不是富豪少吃一口,百姓就能都吃鸡鸭鱼肉的,从古至今的盛事,也就是五谷丰登而已。 他没有说这些,道:“是有人在做让百姓生活得更好这件事的,不过那不是我们的职责。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能做的,就是以剑为屏障,挡住妖魔鬼怪,护一方平安。” 最后这句话,是判官告诉他的,也是剑法“守清平”的立意。 汤昭沉吟,他在想陈总最后教给他的课程,号称宝典。那些课他当时学的糊里糊涂,只是背下来而已,现在想想,也只是稍微明白了一点。 当时陈总教完他,感叹道:“可惜版本不对,终究不能学以致用。这个世界有超人啊。” 那时汤昭傻乎乎的问道:“超人,是天上嗖嗖飞,眼睛里冒光的那种吗?” 陈总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叮嘱他,道:“你要持屠龙刀,一定要做个超人啊。” 超人啊…… 汤昭现在想想,已经有点明白了——超人者,超出常人。 剑客够吗?剑侠够吗? 剑仙够吗? 两人在荒郊土路步行,行了大半日,就见前面一处高高的围栏,围栏里依稀是一座村子。围栏前竖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用生漆写了个禁字。看来年深日久,生漆褪色,字迹也变得模糊。 刑极道:“那是幸全村,也就是俗称的阴祸乡。住得都是从阴祸总逃出来的灾民。他们和外界是隔离的。” 汤昭以前听隋大哥讲过,阴祸乡在百姓中是绝对的禁忌。当时他不懂,以为被阴气污染的人是祸水猛兽,或者传染病人,靠近了有灾祸。后来进过了魔窟,才知道大多是讹传。那些头发变色的,多半是受了阴气刺激,觉醒了一些灵感,头发变色也只是阴气沉积,并无危害,不会传染给他人,哪至于隔离呢? 刑极解释道:“世人多愚昧,排斥与自己不同的人,他们长得不一样,就有流言编造,越传越是离谱。何况这些阴祸乡的村民背井离乡而来,是外乡人,又占了他们的土地,有利害冲突更受排挤。本地的官府呢,如果向着外乡人吃力不讨好,就顺水推舟,把难民圈了起来。” 汤昭道:“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刑极道:“他们有田地,可以自给自足。也有集市定期跟外界交易。但本地人不爱和他们做生意,贱买贵卖,各种欺负他们。所以集市即使不关闭,也渐渐沦为黑市了。” 汤昭道:“那他们就一辈子呆在圈里吗?这牌子都旧了,想必好几年了,他们就没有解封的日子吗?” 刑极轻声道:“谁来解封?何必解封?不解封又怎么样?” 汤昭张了张嘴,突然看到栅栏里有孩子探头看着他,下意识的挥了挥手,那孩子忽的一声,转头就跑,一头扎进远处黑乎乎的村子里。 从外面看来,村子里一片死寂。 刑极招呼汤昭离开,道:“别多看了。隔得久了,他们也不想见我们了。如果你贸然进去,甚至靠得太近,他们会攻击你的。” 两人走了一阵,汤昭道:“我们进不进去无妨,但人贩子会进去啊。” 刑极叹道:“是啊,这是幸全村的一大毒瘤。那些诞生了灵感的孩子头发会变色,实在太好认。按理说此事应该有人管。但好像谁也不管,君侯治下也不能免。寻常百姓遇到拐子还会报官,他们是不会报官的。至于他们对人牙子是什么态度,是憎恨还是……合作,我们也不知道。” 汤昭匪夷所思道:“他们都是乡里乡亲,又共患难,人牙子抓走的都是他们的儿女,不团结起来打死还罢了,怎么还能合作呢?” 刑极没多解释,只道:“像这种极端封闭的地方,常常有自己一套规则,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看了看板着脸的汤昭,道:“这种事不在检地司的职责之内。但以你个人的名义,你要是遇到了,看不惯,想出手就可以出手。” 汤昭点头,他渐渐有了自保之力,也有了“侠以武犯禁”的能力。 两人渐渐远离了那道高高的栅栏,刑极想起一事,道:“我听说君侯打算尝试着去幸全村征兵。尤其是有了灵感的孩子,可以去军中服役,待遇与寻常士卒无异,再慢慢给晋升机会。不知能不能打通他们的闭环。如果可以,我检地司也可以进去招募新血。” 汤昭道:“这样很好啊。很多阴祸乡幸存的孩子的命是检地司救得,他们再加入检地司,成长起来再救护其他人,善有善报,生生不息,这不是佳话吗?” 刑极摸索着下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错!那我可得进言,阴祸乡的出色子弟,应该优先加入我们检地司才对。”他回头看向村庄,道,“走吧。只要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汤昭跟着回头,只见黄昏中,幸全村上空升起了几道袅袅炊烟。 那证明里面的人还在生活着。 两人继续上路,一路上走路、坐车、骑马、坐船,不住地换乘。除了见识各色人情,若遇风景名胜也要游玩一番,一点儿也不着急。 除了刑极的安排,汤昭到一个地方也要打听是否有隋家班来过,但始终没有音讯,后来他也知道大概是不顺路了。毕竟隋家班虽然跑江湖,但不是一天换一个地方。每到一处城镇都要连卖个十天半月的艺,赚足了盘缠再上路。一个多月应当走不了几站。既然连续几次没有打听到,再往前也不会有。 他心中怅然,他这番远行一走几百里,分别之后又不知何日再见了。 汤昭安慰自己,可能是缘分不到。他现在只是稍有自保之力,其实一文不名,更马上要远行,就算再见他们也只能匆匆一见再度分开,连经济上也难以帮助。等来日自己学成,有了积累再见到他们,可帮他们安家置业,不再受江湖颠簸之苦。 只不知道卫长乐有没有找到他弟弟妹妹? 又行一程,刑极似乎也累了,改变了频繁更换路线的方式,重新买了两匹骏马,沿官道而行。路上再谈论也不再说民生世情,而是改谈武林形势、江湖规矩、高手逸事,那是可以高谈阔论,吹牛不打草稿的话题,最适合刑极,只听得汤昭一愣一愣的。 顺便他又教了汤昭一些武功。这还是汤昭第一次正经跟着刑极习武。 若论教学,刑极的耐心介于关雷和司立玉之间,性格跳脱处与平江秋方向不同、各擅胜场,高谈阔论、阴阳怪气则似陈总,见识渊博应该是数一数二的,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的老师。 路上,刑极终于教了汤昭一套成套的《流火追星剑》,这是检地司的拿得出手的剑法,这一次回去他给汤昭办过手续,领了一个训导营毕业学员的牌子,算他已经略过了三年训练期,直接进入实习期,授从九品散员职衔,正式入了检地司的门。确认了是自己人,传授武功便少了许多顾忌,很多司里内授的剑招也可以教。 刑极已经大概知道汤昭的灵感方向,又知道他悟性强,因此选了与他灵感相合比较精妙的成套剑招,一共七七四十九招,一路上足够学完。 除了这套剑招,刑极又给了他另一本剑招让他自己看,乃是《灵蜈剑法》,以灵动扭曲见长。 一看这名字,汤昭就知道是老相识了,心想:虫子啊虫子,我还差几个就五毒俱全了? 这一日,两人进了正阳郡。 一进郡界,汤昭只觉得气温陡然升高,虽然十一月的天气,竟然冒出汗来,那正午的太阳又大又亮,晒得人浑身焦躁,一点儿也不可爱了。 汤昭虽然学了内功,还没到不畏寒暑的程度,将棉衣脱了塞进罐子,道:“这天气有点邪门啊。” 刑极一直穿着单衣便装,只进百姓家时为了不显得奇怪罩一件外袍,此时依旧轻装,在北风不觉得冷,在骄阳下也不觉得热,道:“因为这里有云州最大的魔窟——九昧离火狱,这是公开的魔狱,咱们可以进去逛逛。” 106 乌鸦 正午的太阳照在巍峨的城墙上,深红色的城砖仿佛要燃烧起来。 汤昭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城墙,红色的巨城墙高百丈,通天压地,势冲云霄,远远看去就像一簇盛放的烈焰红莲。 目光越过城墙,就能看到一座黑红色的山峰, 峰顶仿佛刀削一般平坦,不住冒着滚滚烟气,那烟柱笔直的往上升,似要升到三十三天以上去。 那是一座火山,也是云州威名赫赫的魔窟——南明离火狱。 “这座魔窟可是有年头了,据说前朝就有了。你该知道,刚刚降临的魔窟和尘世有一层隔膜, 这个时候关闭通道, 才能永远清除魔窟。错过了时间点,魔窟和世界融合,那就如一块疥疮,永远留在世界上。如果里面还有天魔,那就是凶狱,必须要重重封印,及时征讨,不然魔窟还会扩张。如果没有天魔,那就是死狱,相对简单,如这样圈起来,不许百姓靠近就是了。” 虽说不许靠近, 但汤昭分明看到通往魔窟的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大多人穿着劲装,气宇轩昂,像是武林中人。 “魔窟不长庄稼, 但不是无利可图。因为阴气笼罩,环境变异,产出不少神奇材料。可以借助其功效修炼,也可以卖给剑师——寻常的卖去做术器,珍惜的甚至能用来铸剑,可谓价值连城。里面还有凶兽,凶兽血肉可以食用,皮骨也可以卖钱。因此本地虽然没有百姓,要淘宝的江湖人却有不少。” “而修炼玄功的散人也会以魔窟火气、阴气为引,磨炼罡气,炼成‘天罡’,更进一步成为武尊者。你看这些人平平无奇,说不定就藏着武林中的绝顶高手。” 又行几步,路边出现了一个个摊位,都是简陋的地摊,吆喝声此起彼伏: “寒叶、寒叶,上品寒叶,一百两一枚,带在身上清凉解暑!” “甘露珠,价值连城甘露珠,带着跳岩浆毫发无伤!” “收凶兽肉,童叟无欺统一价!” “冰水冰水,十两一桶。到里头一百两都买不到啊!” 什么鬼…… 卖降温避暑的宝贝也罢了,冰水也要十两一桶,这不是抢钱吗? 还别说,卖冰水的生意很好,那些武林好汉扔过一锭银子,提起冰桶就走,还有的即刻就往头上浇,水花四溅。看着满头是汗的汤昭都是一激灵。 十两银子,就这么一瓢就没了。武林中人还真是不把钱当钱。 刑极随意问道:“有什么想买的?” 汤昭摇头,刑极道:“既然来了,肯定要买点特产。这些降温的东西都是些次品,出来时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好东西。” 越靠近城墙,那股酷热越是难以忍受,汤昭运气浅浅的内力护体,还忍不住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紧接着又觉得暴晒,不得不又放下。 刑极丝毫不受影响,连一滴汗都不出,反笑道:“你看,练不好功夫,哪里都去不了。区区水型魔窟,你就受不了,那些土型、空型更诡异莫测,没有罡气连碰也不能碰。一会儿只在周边走走吧。真正核心的地方以后再来。” 汤昭擦了擦汗,眼见城门在望,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们是怎么分魔窟的类型的?怎么天上下水是土型魔窟,这火焰山一样的地方却是水型魔窟?” 刑极道:“水型、火型不是指魔窟里有什么,不然魔窟变幻莫测,分一百种都不够。这指的是域外来的魔窟对咱们世界的干涉程度。” “……” “不懂是吧,这玩意是擎天寺制定的。很难弄懂,很多老检地司都会判断错。简单地说,从域外直接降临实物的是土型魔窟。只有阴气,完全看不出来,只能影响人精神的是风型魔窟。” “???” 刑极叹了口气,道:“简单地说,你看那座火山。比如说,魔窟最终是一座火山,它是怎么形成的呢?” “如果说是风型魔窟,那这里不存在火山,而是我们被阴气干扰,好像看到了一座火山。所有人都看见了火山,火山里会爬出真实的天魔,但火山本身是不存在的。” “如果是火型魔窟,这里本来就有一座普通的平顶山。突然阴气降临,山体喷发,变成了火山。” “如果是水型魔窟,这里是平地,突然阴气降临,平地隆起,顷刻间一座高山拔地而起,继而喷发,生生造出火山。” “如果是土型魔窟,就如你经历过的,天下会直接掉下一座火山来。” “空型魔窟最特殊,这里会出现一个空间裂口,你被卷进去,发现那边是域外异空间,空间里有一座火山。” “怎么样,你懂了没有?” “……”汤昭吃力的理解道,“所以这是一个从精神到物质、从虚假到真实的递进过程?几个阶段是空间错位、幻影、质变、形变和造物?” 刑极沉默了一下,道:“你等等,你把这几个词再说一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很精确,我记一下。” “……” 勉强理解了魔窟分类的概念,汤昭跟着刑极,排队进入这大地凭空造出来的火山魔窟。 城门口有人排长队,经过检验一个个进门。门口悬着两张长长的榜单,左边写“云州忠义榜”,右边是“离火群英榜”。大门口立着两只独脚鹤形石雕,却无人看守。 独脚鹤……是毕方吗? 刑极道:“魔窟是赚功勋的好地方。随便杀几只浪荡凶兽,出来就是义士。云州忠义榜是九州忠义榜的分榜,挣了功勋直接可以去本地大侠那里兑榜。离火群英榜转为离火狱所设,每年一换,排前面的会有些优惠奖励,但是不多,主要是一个荣耀。” 汤昭提起兴趣,道:“我也能当义士吗?” 刑极道:“咱们是官家人,吃的是皇粮,除魔是分内事,不算功勋。” 汤昭很是失望,他还想要那个义士牌牌呢。 队伍越缩越短,汤昭这才看清,队伍最前的人会把一锭银子放在毕方嘴里,那石头毕方居然能咽下去然后闭嘴,等下一个人来又张嘴。 这石雕是术器吗? 吃银子……这是哪门子毕方,这是貔貅吧? 管理魔窟的人居然不验身份,只管收钱,这还真是“开放”啊。 哑哑—— 一阵聒噪的声音传来,头顶有大群乌鸦飞过,黑黝黝漫天蔽日。地下江湖中人最讲究吉祥口彩,听得乌鸦叫都不由皱眉。 群鸦飞过,有几只脱离大群,停在城墙上,脚抓着城砖,身体保持与城墙垂直,姿态极为怪异。用猩红的眼睛扫视排队的人。汤昭只觉得那几双眼睛仿佛在盯着自己,不由心中发毛。 终于轮到刑极,他交了两锭银子,一手推开石门,道:“石门一千斤,推不动的不能进门。这也是个筛选,不让不自量力的蠢货进去。” 汤昭自己也试着推了推,在使用内力和蚁力劲的情况下,石门勉强能推着不往回弹,但往前推就吃力了,看来自己的推力也就是千斤上下,这扇石门和关老师让他练功的石头差不多沉重。 那也并不多,江湖上任何一个侠客都能做到,甚至没练内功的壮士也不乏远胜过他的。 汤昭才练了一个月武功,虽然消耗不少资源,但毕竟时间紧迫,比不上人家经年累月的功夫也寻常。但汤昭可是之前升起太阳、让蛟龙化为灰烟的剑使,那时有剑在手,他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 果然体验了呼风唤雨的力量,再回归自己是肉体凡胎的现实,会有好大的落差。 进了城门,入门处一片暗红。 遍地都是红色的石头,暗红带灰,别无杂色,更别说生机了。乱石好像被犁过一遍,翻倒破碎,大石头都被剖开,地上坑坑洼洼,都是一个个坑洞。 刑极道:“这外围一圈都给人翻了好几百年了,可说是挖地三尺。别说材料,草根都给人挖光了。谁也别打算找到一点儿值钱的东西。” 两人沿着外围走,刑极随意指点他一些魔窟景物,走了大半日,果然是没找到任何材料。 刑极本意也不在此,就是指点汤昭如何探索这类魔窟罢了。两人胡乱走了半日,找了一处平坦地方,刑极叫汤昭在此修炼剑招。 这魔窟火气最旺,很适合连流火追星剑,尤其能找到那种心中火焚、剑如火烧的意境。汤昭练了半日,只练得大汗淋漓,恨不得也拿一桶冰水往脑袋上浇。 刑极给他一杯盐茶水,汤昭饮了一气,就听得头顶乌鸦哗啦啦飞过。 再次见到乌鸦群,汤昭心中一动,浮现出一些回忆来。 刑极笑道:“是不是眼熟?这魔窟里本来没有乌鸦,但是有了那个家伙,就有了——”突然一转身,把背后袭来的一只乌鸦抓在手中,道: “死亡与阴影同在,聒噪与丧气齐飞的——” “桀鸦。” 最后两个字,竟出自乌鸦之口。 汤昭一怔,刑极恍若无事,接着道:“离火狱总镇毕方剑麾下,四大镇狱使之桀鸦镇狱使。” 乌鸦呱呱呱的叫了几声,似乎在笑,但声音嘶哑,听得人浑身不适。 它的目光转向刑极,道:“你进步了?” 刑极笑道:“寸进,寸进。” 乌鸦拍翅道:“去你娘的,这是寸进?你再进步大点,怕不劈了你的叉。” 它的口气很轻松,倘若声音再好听些,那还真是像在说笑话。 刑极哈哈一笑,尽显得意。 汤昭松了口气,明白原来两人关系竟不错。 乌鸦转头瞥了一眼汤昭,道:“你儿子?有这么大的儿子,你的福气忒好了。” 汤昭才知道什么叫物以类聚,既提到自己,虽然对面是乌鸦,也客气行礼,刑极道:“是我侄儿汤昭,你叫叔叔。” 乌鸦道:“滚蛋——你们检地司的后生?” 汤昭方知原来镇狱使不是检地司的官。 刑极也不隐瞒,道:“半个,送去琢玉山庄培养,出来就是铸剑师,将来是你的活祖宗。” 乌鸦冷笑道:“我哪有你那么多亲戚长辈?”对汤昭道:“你跟着刑极是学不到好的,但去琢玉山庄还不错。出来后找我,叔叔送你几样好东西。”又转头对刑极道,“你知道怎么找我。”说罢扇翅飞起,去追大鸦群去了。 远远地,只见鸦群在一处上空盘旋,仿佛在空中压了一层乌云。 刑极远眺鸦群,道:“那地方有死人。乌鸦是报丧的鸟。” 转过头,他笑道:“不过他这个人还可以,挺讲义气。你还记得当时你们被罔两围困,我就借他的术器化作群鸦来救你们。这小子的剑术很好用,去哪里都方便。就是太扣扣索索,从不肯把自家术器送人。我之前软磨硬泡才弄了几个,现在都用完了。回头再要几个去。” 他不说后面的才好,说了汤昭心头越发笼罩了一层阴云,终于道:“其实那次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些乌鸦。第一次是在一个人贩子那里。” 刑极脱口道:“那不可能。” 汤昭认真道:“或许剑术有相似,但我真的在人贩子那里见过大群乌鸦。”说着将自己在荒村里见到鲍人行放出群鸦,自己靠刑极赠送的术器脱困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道:“我分辨不出是不是桀鸦。但那天人贩子手上的术器有裂痕,是元术器。” 元术器,不是符式术器,而是直接用剑术劈成的术器,难以持久保存,会很快消失。刑极那天送汤昭的长命锁也是元术器。 元术器,必须是剑客亲手制造的。 刑极怔怔的听着,默然良久,用手扶住额头,道:“你……去练剑吧。” 两人在魔窟里练了两天剑,汤昭自觉一套剑招已自入门,这一趟没有白来。刑极带他绕了好大一个圈,从另一个出口出去。 出口之外,竟是一条繁华街道,两边是商铺,从官营到各大商号,各种材料、器物应有尽有。两人在店铺里闲逛,刑极大把撒钱,汤昭看上的要买,没看上的也要买。反正汤昭带有罐子,多少都放得下。汤昭觉得太多,连连推辞,刑极道:“就这一次。进了琢玉山庄我可不会补贴你,你又没个后盾,最多领个散员饷银,一个月三两银子够干什么?趁现在多呆带点干粮备饥荒吧。” 汤昭本来不好意思花这么多钱,想说算借他的,但仔细想想,自己都叫他刑总了,何必如此见外?倘若自己跟陈总出去买东西,也说是借的,岂不可笑?等自己成了铸剑师,又开了大集团公司,可以给刑极多多分红嘛。便收下礼物。 如此购买一番,两人又重新启程上路。 自始至终,刑极再没提过桀鸦。 只在路至一处分岔时,刑极回了一下头,看向远处火山口升起的通天黑烟,无声一叹,扬鞭策马,头也不回的向东而去。 107 玉海号 冬至交九,北风如刀,飞雪如箭。 这一日凌晨,就下起了细密的小雪,到了上午,天还混混沌沌的,似明非明, 雪却越下越大,指头大的雪片狂飞乱舞,打着百草折地,万物生灵抬不起头来。 东山郡北,九皋山前,已到了边荒之地。 朝廷的官道修至山南及春城,再往北就没有官道了,只有泥泞的土路。供零星出山的山民和入山的行商往来。 在山口一条土路旁,有一座客栈。 在这山野之地,这客栈规模可不小,前面两层楼五间门脸,酒饭俱全,后面两套院子,一套做客栈供行人落脚,另一套做货行,供来往商户就地卸货,买进卖出,做个中转。一个客栈便顶寻常一个小镇的行市。 能在山野之地维持这么大一座商号,这东家自然不同寻常,客栈上明晃晃的挂着“玉海号”三个金字,很有气派,但招牌陈旧,字迹也不复往日的灿烂金色, 显然这买卖也算不得兴旺,不过是勉强维持罢了。 大雪中, 路上行来两匹马,马上乘客一高一矮,头戴斗笠,身披披风,全身裹在风雪里,马蹄踏碎雪泥,步步艰难。 眼见客栈在望,那高个子道:“今日至此休息一下吧,这个天气没法上山。” 矮个子答应一声,声音稚嫩,还是童音。 两人在客栈前翻身下马,客栈有个伙计老头迎出门来,颤悠悠牵过马,道:“客爷里面请,里面有雅座。” 两人掀开棉布门帘,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斗笠上的积雪遇热融化,化为水珠沿着边缘流淌下来。 客店大堂也有伙计,却是个中年妇人,衣裳虽是粗布的,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看起来干净利索,上前为两人摘下斗笠,卸下披风,笑道:“客爷,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脱下披风,两人露出相貌,高个子是个英武青年,矮个子真是个小孩儿,也就是十二三岁模样,唇红齿白,斯斯文文,有几分书卷气。 那青年道:“先拿点热黄酒和姜汤,再下面条。本地的山货野味,有新鲜的就上。看情况再说晚上住不住。阿昭,还有什么想吃的?” 那少年摇头道:“没什么,不要姜汤了,太辣。我也来点酒。” 那青年呵呵道:“不要姜汤,来点儿果子茶。” 那老妇一一应是,将两人带到楼梯,道:“两位,楼上有雅座。” 两人正要上楼,突然背后有人道:“两位,是从合阳来的吗?” 那少年一愣,虽然没出声,脸上已经带出来:“你怎么知道?” 那青年混不在意道:“伙计,你们店里常驻有算命先生?来人就给算一命,这个服务很周到。” 说话的是坐在前台的一个中年人,本围着皮裘大衣,眯着眼睛烤火,这时站起身来,恭敬道:“小人是店里的掌柜,姓柳。恕我冒昧,二位请上天字号雅间,酒菜一会儿就到。” 少年还有些茫然,那青年已经转身上楼。 楼上一排雅间,装潢虽旧,倒也气派,只是人气寥寥,只有临窗一间坐了人,关着门也不知什么来路。老妇将他们引进最里面的天字号雅间,只见窗明几净,布设不俗,不像个山村野店,反而像是大城市里的高等酒楼。 等伙计沏了热茶关门退出,那少年有些懊恼道:“刑总,我是不是漏了底了?” 那青年,自然是刑极,笑道:“这是江湖上诈人的手段,很是平常,但不是说你知道就能防得住。这‘不动声色’四个字,便是老江湖也未必人人做得到,要不怎么有阴沟里翻船这句话呢。你心里有数,慢慢练早晚能练出来。这回没关系,柳掌柜不是恶意。” 不一会儿,伙计端上菜来,热酒果茶不必说,还有满满几大碗菜肴。有烤的獐腿、焖的鹿筋、熏的野兔猪蹄、炖的银耳猴头菇。炒货有松子、板栗,蜜饯有山枣、野葡萄。另有一锅飞龙榛蘑砂锅还咕嘟咕嘟冒热气。 汤昭暗自惊讶,就见伙计离开,那柳掌柜穿着整齐,走进屋里关上门,正色道:“二位,还记得黑蜘蛛山庄地牢否?” 汤昭“啊”了一声,想到了当初,他跟着假扮判官的刑极下地牢找平江秋,顺手从地牢中放出几人,其中这柳掌柜还是他亲手从刑架上放下来的。 刑极笑道:“柳掌柜别来无恙,不在合阳金山号,怎么到山里发财来了?” 柳奇光再无疑惑,当即道:“当日不及谢过两位恩公,今日无论如何请受小人一拜。”说罢躬身下拜。 汤昭起身不受,刑极受了一礼,让汤昭扶起他,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无需挂怀。柳掌柜请坐。” 汤昭将位置让给柳掌柜,柳奇光连连推让,坐了下手,为刑极倒酒。 三人不再客气,开席吃喝,这些山货虽非名贵极品,可胜在新鲜。靠山吃山,在外面花多少钱可也找不到这正宗的一口。 吃了一会儿,柳奇光才道:“叫恩公见笑了。柳某出得地牢,本拟回归本号,却是物是人非。合阳金山号有了新掌柜,且把我用熟的心腹都打发了。虽然后来那掌柜意外横死,可总舵宁可派新人也不用我。几番推诿,把我打发到东山郡边缘之地来了。”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地方确实不如金山号堂皇。我听说金玉堂里收货为主的叫玉海号,卖货为主的叫金山号,这里的买卖是收九皋山的山货了?” 柳奇光道:“是啊,这地方……没什么好货可以收,一年四季少有人烟。不过想想,再差劲能差得过黑蜘蛛山庄的地牢吗?我年纪也不小,还受过伤,身体越发不济,山里空气清新,除了冬天冷点儿,景色还不错,就当是养老了。” 刑极笑道:“柳掌柜看开了就好了。其实山里不但空气好,又清闲,没什么血腥气,买卖也干净。柳掌柜自此做个和气生财的好财主,不沾那些腌臜事,就不枉了我们小汤放你出来的一片苦心了。” 柳掌柜肃容道:“这位小恩公在地牢里对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他并非敷衍,当初汤昭在那种情况下说到为了他当初有底线而救他之言,着实刻骨铭心,出来之后性情改变,不再不择手段,争权时自然处处被人打压,到后来着实灰心,隐退山林也有些顺水推舟了。 他叹道:“当时我想,大概一辈子见不到两位恩公了,难以报答,唯独小恩公送我两句金玉良言,我就守着两句好话,下半辈子不亏心,就算报恩了。没想到缘分奇妙,竟又见到二位。没有别言,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还有,这地方有些特产还算稀奇,二位离开时一定多带些。” 刑极赞道:“说得好。别说能做到,就是能这样想,汤昭救你没救错,这是他的功德到了。阿昭,以后你在山上,可以照顾柳掌柜的生意。” 汤昭道:“当然,掌柜家东西那么好吃,我怎么不来?” 他是真觉得柳掌柜不错,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面,就算以前,至少还有个不做人口买卖的底线。这底线说低不低,还是有切肤之痛才放弃的。 可是世上人受过苦难之后能推己及人已经算不错,那白发人自己当过剑奴,一朝得势还要制造剑奴呢,柳奇光虽不是剑客,但比白发人像个人。 柳奇光奇道:“小恩公要上山?山上有什么地方吗?” 刑极道:“柳掌柜久在山下,不会不知吧?” 柳奇光小心翼翼道:“莫不是……玉……” 刑极微微点头,柳奇光心跳过速。 江湖上最强大的是剑客,最富有的是铸剑师。所有的商号都梦想和铸剑师势力拉上关系,金玉堂在鸟不生蛋的地方开这么大的买卖,本意就是看看能不能和传说中的琢玉山庄拉上关系。 但是琢玉山庄和所有剑师势力一样,清高神秘,在山上都只是传说,等闲人最多听过名字,根本不知道在哪儿。金玉堂俗世商贾,如何能接触得到?一来二去熄了心思,就不大用心经营了。 然而今天柳奇光却得到这么一个机会,倘若把握住,岂不又能大展身手,重回巅峰? 一瞬间,他的雄心壮志噌的一声燃烧起来。 但紧接着,他突然又觉得一阵乏味:自己前半生为金山号当牛做马,赚尽了黑钱,如今得到什么下场了?既然逃出那烂泥塘,不好好颐养天年,还要回去钻臭水沟? 大展宏图?展个屁。 想到这里,他一阵轻松,悄声道:“我知道了,小恩公要做符剑师?那好极了,我觉得符剑师比剑客强。符剑师又尊贵又体面又安全,哪像剑客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横死。” 刑极:…… 刚刚刑极是故意透露消息的,倒要看看这柳掌柜心思如何?无论怎样,他都可以轻松处置。 看来现在还可以,除了当面说他坏话,没什么大毛病。 至于以后会不会变,由汤昭处理,孩子总要长大嘛。 汤昭此时也在想,这柳掌柜对金玉堂有厌倦之心,会不会想跳槽? 自己的集团公司,是不是也该起步了? 正想着,柳掌柜突然恍然,道:“该不会,隔壁那几个也是去琢玉山庄的吧?” 108 同窗 “我说呢,我这偏僻小店怎么来了好几拨贵客?昨天晚上,有个女客带了个孩子,独自宿在后院,今天早上也不启程,我还以为她是要避风雪。今天早上又来了几位贵客,一群护卫保护了一对少爷小姐前来。他们也是一来就在隔壁一间雅座坐着看雪, 看了一上午了。我还想好好招待,结果人家饭也不吃,酒也不喝。只吃自己带的东西,两个小孩儿端着架子板着脸,我懒得伺候,就到楼下躲懒去了。” 他提到不吃饭、不喝酒, 只吃自己带的东西, 汤昭立刻想起了裴守静, 想来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都差不多的脾性。 刑极道:“原来如此,这里确实是琢玉山庄的一处通路。山上没有别的门派,可能是送孩子上山的。阿昭,要不要去见见你的同窗?” 汤昭还没说话,柳奇光摆手道:“依我说,现在还是别去。他们两个身边跟着五六个护卫,把我们跟防贼一样防着。大恩公虽然是高手,但何必跟这些人撕扯?那两个小孩也不好亲近,一看就是当少爷小姐当惯了,还不会说人话呢。” 刑极笑问汤昭,道:“要不要去?碰钉子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倘若这是别的长辈吩咐,汤昭或许会觉得另有深意,对自己有所裨益,但是刑极说的,汤昭觉得就是纯坑他,呵呵道:“你要去我就去。” 刑极道:“一起去呗。”当下起身, 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柳奇光见状也只能拿着酒壶跟上。 几人刚出雅间,就见从底下走上两人。 这两位也是一高一矮,高个子是个中年美妇,蓝灰色衣裙,外罩石青色比甲,通体打扮甚是黯淡,更不着首饰头面。矮个是个女孩儿,比汤昭略矮一点儿,打扮得很活泼,头上垂髫,辫子上扎着鲜艳的绢花,身上穿着嫩黄色小裙子,脚下小皮靴,围着毛茸茸的围脖。 双方走了个对脸,互相对视一眼,都心中一动。 那美妇迟疑开口道:“你……你们是不是也是……” 刑极笑道:“夫人也是送孩子进学的?” 美妇神色放松,道:“是啊。小公子也是送去琢玉山庄的?” 刑极笑道:“正是。阿昭,和同学打个招呼。” 汤昭:…… 他觉得自己身为在魔窟里杀了几进几出的勇士,都吃上皇粮了,可算是自力更生, 总不该退回学龄儿童的待遇吧。 刑极这哄小孩的口气,绝对是故意的。 但情势轰到这儿了, 汤昭还是拱手道:“学生汤昭,见过夫人。同学你好。” 那小女孩儿笑嘻嘻道:“你好,汤昭。我叫花惜福。我十二岁了,你多大?” 汤昭道:“我也是十二。” 那女孩儿笑道:“啊,那太好了。咱们同年,我是年初生的,肯定比你大,你叫我花姐姐好了。” 汤昭神色别别扭扭,自从离家之后,他已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但在这小小的楼梯上,他又被一脚踹回了孩童世界。 刑极乐得眼睛里都是贼光,道:“啊,令嫒真是活拨可爱。我一直担心汤昭这孩子太老成了,不像个小孩子,最需要小朋友带着他一起玩。看来他和令嫒能玩到一起。”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玩在一起了的? 不管汤昭怎么别扭,那女孩儿确然是个自来熟,拉起汤昭就要下楼跑着玩。 那美妇忙叫住她,对刑极道:“妾身听说楼上有几个小福将来的同窗,想带她来认识一下,将来一起去琢玉山庄有个照应,难道就是您二位么?” 刑极摇头道:“我们才刚到,夫人听说的不是我们,应该是那个屋子里的人,我们也是听说才要去拜访一下,咱们是不谋而合了。” 柳奇光刚刚看着这一幕,也觉得有点错乱,上前道:“两位客官,里面的人是高门贵客,恐怕不好见。要不然……” 刑极接着道:“正是,咱们大人直接登门去见,素不相识,未免冒失。让两个孩子去问问,要是能见就见,不见也是小孩儿的事,咱们在后面看着,闹不大。” 那美妇颔首,道:“好,惜福你们俩去敲敲门,就说见见同学。” 那花惜福当真开朗,当下就上前敲门,汤昭只好跟上。 “扣扣——” 门开了一条缝,门中有人道:“谁?” 花惜福笑吟吟道:“我们也是去琢玉山庄学习的学生,听说里面的小哥哥、小姐姐也是去山庄的,咱们一起玩吧?” 门里有人嘀嘀咕咕,最后大门开了一半,有少女声音道:“请进来吧。” 进了雅间,只见偌大一张桌上只有两个人坐,其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八号人都神色肃穆的站在周围,一声咳嗽也不闻。正中间坐着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另有一个十四五岁少女侧坐。 饶是花惜福性格大方,也没见过这阵势,小声道:“两位好呀。我是花惜福,他是汤昭。” 那少年也不吭声,双眼放空,好像在魂飞天外。倒是那少女点头致意,道:“你们好。我姓崔,这是郑少爷。” 汤昭看出少女的疏离,和裴守静被养在深闺里出来的矜持敏感不同,这少女的疏离是有几分傲慢的,她在看着他们,但眼里没有他们。那郑少爷不必说,目光飘忽,就没跟他们在一个世界里。 不是一路人,还是赶紧走吧。 社牛花惜福还想努力一把,笑道:“嗯,崔姐姐,郑哥哥。咱们能见面真好,以后好好相处,一起努力当符剑师吧。” 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话那郑少爷突然眼眶泛红,落下两行泪来。 “符剑师……我不要当符剑师……”他喃喃道。 崔姑娘淡淡道:“三少,有外人在。” “我不要当符剑师!”那郑少爷突然跳起来,大声吼道:“我要当剑客!凭什么!凭什么郑冠就能当剑客,我只能被赶出来当符剑师?我哪里比他差?就因为一时测试不如他,就把我流放到鸟不拉屎的深山……” 崔姑娘冷静的道:“别再说了。” “这都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看不上我,看不上我娘,找了个借口,把我当垃圾一样扔出来!他们都说我是失败者,我爹爹的眼睛里只有郑冠,从来没有我……” “不要再说了……” “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去什么劳什子琢玉山庄,我要杀回去,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瞎了眼——” “啪——” 一个茶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碎片溅到花惜福脚下,她往后跳了跳。 “郑绶,少在这里丢人现眼了!”那少女高声叫道,声音发尖,刺人耳膜。 那少年被吼得愣了,结结巴巴道:“你吼我?你身为我妻子,你竟然吼我?” 汤昭愣了,他一直以为两人是姐弟,或者世交同伴,最多是青梅竹马,没想到竟然是夫妻?这才多大,十四岁有了吗? 那少女冷笑道:“是啊,我是你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吗?因为我失败了!” “只有比不过别人的女儿才会年纪轻轻嫁出去,真正的天才都是留在家里成为剑客的!我彻头彻尾败给了我妹妹,被塞给了你。在你成为失败者被赶到琢玉山庄,我已经是失败者两年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像你一样天天哭天抹泪,大吼大叫吗?因为我知道道理:没有人爱听失败者的嚎啕!已经失败了,自己不给自己体面,没有人会给你体面的!” “所以我劝你给自己留点脸了。尤其是到了琢玉山庄,不要把自己是失败者的事嚷嚷得世人皆知,更不要让人知道,我跟着你这家伙,连续失败了两次!” 她大喊之后,仿佛用尽了力气一样坐下。郑绶如遭雷击,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唯独眼里的两行泪不住地流淌。 汤昭近在咫尺,只觉得脚趾扣地,只想着怎么不动声色的退出去。 那少女吼叫一番,心中有些后悔。正如郑绶会吃惊她这次态度如此蛮横,平日她可不这样。她嫁人之后一直把失败的苦水咽在肚子里,举止恍若无事,今日竟然破防了。尤其还当着外人的面。 这怎么行呢?怎么把这么丑陋的一面暴露了?她扫了一眼对面两个孩子:他们要是没看到就好了。 这时,一个老头低头道:“少奶奶,要杀了他们吗?” 少女眼睛睁大,欲言又止。 那老头继续道:“您刚刚说的话,泄露出去不太好。” 少女念头电转,道:“外头还有人……” “也都杀了。” “这……” “一会儿琢玉山庄的使者就来接了,如果让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少爷前途不利。” “杀了他们。”少女还没咬定,郑绶搓着鼻子喃喃道,“都杀了。对我不利的人都杀了!” “遵命!” “噌——” 拔剑的声音。 是汤昭拔的剑。 法器上火光缠绕,少年将女孩儿护在身后,持剑而立,看起来跟之前迥然不同。 经过魔窟的历练,他看起来没有变化,终究是改变了很多。 109 接引 门虚掩着,走廊中,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杀了”这几个字,中年美妇陡然双眼一睁,袖子微振。 刑极浑不在意地笑道:“夫人莫急,汤昭能够应付。” -- 随着汤昭拔剑,屋中几个站立的男女同时拔出兵刃。 “嚓——” 五把雪刃出鞘, 只有一个声音。 从酒席至刀光剑影,只需要一瞬间。 汤昭扫了一眼自己的对手,心中已经有数。 除了两个少爷小姐没动,老管家也不动,剩下六个人全部出手,有两个人持剑,两人持刀, 一人拿鞭,一人持判官笔。 如今剑客崇高, 敢持剑的人,默认起码是重剑士,寻常武者纵然会用剑招也不会拿剑对敌,那是僭越。 对手有两个重剑士,手中都是术器,没有法器。 法器足以当县城土豪的底蕴,平时秘不示人,关键时刻也只会交给嫡系血脉的重剑士。郑家应该是更大家族,家底当然更丰厚,但也不会给一个失败的第三子的护卫随意配法器。 如果有,也在最重要的人身上。 比如那个刚刚出坏主意,现在还袖手观战的老头。 那么…… 霎时间汤昭已经制定了策略——以寡敌众,须全力出手,速战速决! “动手!” 两个重剑士一左一右,从两侧同时出剑, 刺向汤昭。他们显然配合已久,出剑时机、方向如榫卯契合,严丝合缝。另两个使刀的在后面跟着,补齐了两人之间的空隙。显然这些护卫训练有素,而且如临大敌。 正如汤昭立刻拔剑,这几人身经百战,瞬间做出判断,眼前的小子不好对付,当用全力。 唯有一个用判官笔的在旁边掠阵,目光却盯着汤昭身后的花惜福。现在汤昭把花惜福身形挡住,没有进攻路线,但只要一动手,他身体自然会移动,那时花惜福全身都是破绽。 所以,汤昭不能见招拆招的动手,他也不可能和这些经验丰富的剑士拼武功。 剑术—— “闪光弹!” 火焰陡然变色,爆发出了极刺眼的白光! 整个房间淹没在光中。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瞎了,眼前只有雪白,除了汤昭。 因为只有汤昭有眼镜。 这是汤昭模仿故事里的太阳拳开发的剑术,不能算正经剑术, 只是操纵火焰变色而已, 他自己试了好久, 试成了最瞎眼的颜色。而且比起原版, 这个闪光是持续的,他不取消,所有人都看不见东西。 在光芒中,汤昭坚定的跃起,踩着身前的剑刃,向前冲去。 一步、两步—— 流火追星! 流火追星本就是冲锋的剑法,踩踏流火,追逐落星,汤昭在离火狱中苦练,就为了这几步。 转瞬之间,已经到了郑绶的身前,向他抓去。 就在此时,风声响起。 危险—— 旁边有危险袭来,汤昭手中剑由竖变横,火焰由白转红,化为锋利的火刃,向危险处横扫—— 铛! 仿佛金铁交鸣,汤昭只觉得手臂发麻,死死握住法器。他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剑砍在那管家老头拍过来的手掌上,火焰裹住了他的胳膊,但他毫发未损。 罡气! 这是武者修炼玄功之后,得到的可能和剑术正面抗衡的力量。 老头的罡气造诣奇高,汤昭的剑没附加剑术,竟砍不动他,甚至落于下风,但他目的已经达到。 火焰挡住了老头,汤昭抓住了郑绶。 郑绶身为大家族弟子,当然有武功在身,但他被闪光弹闪瞎了眼,反应不及,且应变能力不行,满身力道没使出来,一下子被正面冲来的汤昭卡住了脖子。 只是刚刚那一下变起仓促,汤昭不自觉加了力,变抓为推,按着郑绶的脑袋把他往后推。 后面是窗户。 卡啦—— 窗纸破碎,郑绶的脑袋从窗户穿出,脖子套在窗棂上。汤昭忙将他拉回,带起无数纸屑木碎,按在墙上。 “都别动!” 刚刚从闪光中缓过来的众人仿佛都被点了穴道,连近在咫尺的老管家都定住了身形,只叫道:“快放开少爷!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 喘了口气,汤昭对郑绶道:“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 郑绶满头窗纸碎屑,脸色苍白,还带着窗棂破碎的擦伤,但他强自镇定,显然基本的素养还在,道:“你别冲动,别做牵连亲友的傻事!你可知道阳州郑氏?” 汤昭冷冷道:“我本草芥,三步之外的事毫无意义。” 那崔姓少女见丈夫被挟持,先是惊慌失措,紧接着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阵快意,连忙用手掩面,以免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 紧接着,她惊呼道: “啊!窗户外面!” 汤昭背对窗户,生恐她诈自己,拼命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分神,但紧接着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震惊。包括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花惜福。 噼里啪啦—— 耳边传来细小的刺耳声音,那是…… 雷电摩擦的声音? 汤昭也忍不住循声从郑绶脑袋敲出来的大洞处往外看去。 窗外,空中浮着一人。 第一眼,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外貌,只看到他背后两个巨大的翅膀。 那不是一对相同的翅膀,一白一蓝,白色好像轻柔的山巅云,蓝色则明亮凌厉,闪着丝丝电光。 翅膀中间,是个年轻人,最多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是锋利的英俊,神色是骄横的傲慢。 他漂浮着,踩踏着虚空,漫声道:“哦,好热闹。” 几乎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糟了,是琢玉山庄来人?! 这个时机,对所有人都够糟糕。连汤昭都有些担忧,怕来人不知缘由,认定自己欺人。 那就只有…… 不等汤昭说话,就听年轻人声音陡然提高,道:“我刚刚听说,有人看不上琢玉山庄来着?” 汤昭心中微松,郑绶和那少女陡然心慌,那老管家脸色也变得更难看。 他来得好早!已经把戏看全了吗? 但现在才登场…… “我还听说,有人自比垃圾。” 他冷笑着,目光扫过全场,道:“垃圾自有垃圾的去处。城里有阴沟,村里有猪圈,还有山林土坑。随意你去哪里埋了,烧了,沤了,但我琢玉山庄,不是垃圾堆。” 那崔姓少女反应过来,强笑道:“这位师兄——” 话音未落,那少年手中握住一团清风,往窗户上按了下去。 轰—— 破破烂烂的窗棂、窗格、窗纸被狂风吹得飞了出去,窗口大开。 他一只脚踏在窗沿上,指着汤昭和花惜福道:“你们两个过来。” 汤昭和花惜福对视一眼,放开郑绶,赶了过去。其余侍卫还有白刃在手,竟然不敢动弹。 来到窗边,那羽翼少年露出笑意,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道:“我是琢玉山庄的接引使者,抓住我的手,带你们去琢玉山庄。” 花惜福又惊又喜,伸手抓住他的手。 汤昭心头却闪过一丝疑惑:行程是这样安排的吗? 不是说和刑极一起上山去吗,现在又要他自己先上去? 刑极怎么办? 不过他确实要去琢玉山庄,刑极也没跟他说到了此地之后的流程,莫非本来就是两人分开走,他由山庄弟子接引? 可能吧?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 迟疑间,他抓住了另一只手,紧接着一股大力一拽,把他从窗口拽出。 翅膀一展,少年向空中飞去。 屋中,那少女霍然反应过来,叫道:“咱们也抱上去!” 郑绶呆了一下,少女叫道:“蠢材,你还有立足之地吗?”不等他反应过来,从窗户跃了出去,凭空抓住了花惜福的腿。 这一声震得郑绶猛然醒悟,几个大步爬上窗台,向前猛跃。 然而他跃得已经有些晚了。他在家中当然学过武功,从小内外打熬,如今力量自然不弱,跳的也很远,但少年飞得极快,他这一跳,只碰到了一片羽毛,便后力不济,往下沉去。 眼见他要从高空跌落,一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抓住了他。 郑绶死里逃生,心差点跳出来,因为失重感到胃里一通翻腾,颤巍巍抬头,正看见另一张比自己更年少俊朗的脸。 顷刻之前,此人还抓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自己的性命,现在又是他伸手,救了自己。 为什么? 对方目光平静,缓缓道:“终究你年纪还小。” 什么意思?你的年纪不是更小吗? 郑绶被风吹得有些迷糊了。 展翅飞翔的少年微微侧头,哼了一声,放弃了几个翻腾将那两人摔下去的念头,翅膀一振,划出两道不同的残影,高飞而去。 -- “哎呀,这可真是意外啊。我还没上去呢,阿昭怎么自己跑了?”不说屋中剩下的人如何惊魂未定,走廊上的刑极也露出了吃惊和为难的神色。 虽然他表情吃惊,但语气一点儿也不紧张,只有看好戏的腔调。 那美妇叹气道:“还好赶上了,真是不省心,都到了这里还差点出了意外。要让孩子平安长大,可有多难?” 说罢,她的眼波掠过屋中人,道,“这些人刚刚无礼,险些伤了两个孩儿性命,先生不做点什么吗?” 刑极袖手转身,道:“没办法,公职在身,很难做职责以外的事。你请便吧,花容夫人。” 美妇微微挑眉,道:“啊,被认出来了。” 她微掠鬓发,笑容渐渐变幻,仿佛春华落尽,寒潮复生:“那我就不客气了。妾身最受不了,有人欺负孩子。” 110 各色的玉 风雷滚滚,飞过高山,越过大河,看满山积雪,长河冰封。 汤昭正坐在翅膀上,那少年虽然把两人用手拉出窗户,但显然不会一路拽着两人回山庄, 不然太不稳定,手臂也受不了。 飞了一阵,接引少年将其中白色的翅膀让出一片,给几人坐下——郑绶他们挤在边缘坐了,那少年虽然冷笑,却也没赶他们下去。 汤昭本来以为那轻柔的白色是云, 坐上去之后才知是风,柔和流动的空气缠绕在一起,轻飘飘,软绵绵,却很干燥。汤昭进过云,知道如果是云,免不了水汽,衣服都要打湿了。除了底下的风垫,还有一部分无形的风笼罩在翅膀,保护着他们不受冷风吹拂。 风行体验极好! 不过,汤昭怀疑翅膀的边缘处就没那么好了,郑绶他们两个坐着风翅的表情远不如花惜福惬意。 而另一边那雷光闪烁的蓝色翅膀,不用靠近就知道只能是雷。 风和雷的翅膀吗? 哪个故事里有这样的配置来着? 这两样应该是术器,但是和汤昭以往见过的术器不同,完全脱离了剑的痕迹,却依旧奇妙无比,像故事里的法宝。 飞过重重山脉,汤昭越发震撼。 这边的山和他印象中的山完全不同, 那一重重高山峻岭, 一座座悬崖绝壁,仿佛真的接通天际。山顶覆盖着厚厚积雪, 比下雪的云还高,在大雪天依旧反射着太阳光,金蒙蒙宛如佛光。两山间的大河宽阔汹涌,激流冲着碎冰,发出咆哮声,如一条条白色蛟龙。 即使那少年奋力展翅,依然难以越过最高的几座山峰,只在半山间穿梭,迎面的云雾如同一张大网,穿过去,又包起来,又穿过去,又包起来。 这就是北国风光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壮哉山河之丽! 汤昭心神迷醉,突然想引吭高歌,终究看到了眼前的花惜福,不大好意思, 仍不由低声道: “撰余辔兮高驰翔, 杳冥冥兮以东行……登昆仑兮四望, 心飞扬兮浩荡……” 转过直插天际的高峰, 气温突然转暖,虽然有风罩保护,汤昭也察觉到温暖的空气浸入肌肤。 脚下乃是一处山谷,地势不高,四面都是高山环绕,挡住了寒风。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绿色,主要是草甸的颜色,中间有一团白玉扇一样的大湖,湖水平滑如镜,仿佛凝滞,湖边生长着森林。 再往前,就是一团团稀薄的白雾,弥漫了大半个山谷,再看不见其他。 汤昭虽然第一次来,但已觉这白雾古怪,浓密且均匀得过分,似乎并非自然生成。 而薛夜语那幅画上神仙府邸一样的琢玉山庄,并不能一眼望见。莫不是藏在雾中? 少年从高空降下,双翼收起,拢在背后,落在湖水之畔。 湖边有一处房屋,周围堆着几块假山石,从其他角度看,只能看见一片石头,唯有从特定的角度才能看见青石当中的小屋,颇具别有洞天之巧思。 那少年到了门前,屋门开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迎出来,拱手道:“八师兄。” 那八师兄略一点头,道:“我带人回来了,你们安排吧。” 其中一个瘦高个子笑道:“是,您辛苦了!听说外面下雪,还劳您奔波。这几个小弟子竟能得您亲自接引,简直是三生有幸。” 另一个矮个子取出簿子对照点看,突然疑惑道:“不是约定来三个吗?怎么来了四个?” 几人都愣了,汤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 那八师兄一愣,扫向四人,重点盯住了郑绶他们两个,道:“说,你们两个中间谁是混进来的?” 郑绶两人连声道:“不是,我们都是约定要来的,有接引令牌为证。”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面玉牌。 花惜福也跟着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三枚令牌都是青玉的,一模一样。 汤昭这时再无疑惑,就是他这里弄错了。他就说应该和刑极一起来的,看来他提前来,反而错过了真正的接引,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殊途同归嘛,刑极也可以自己来的。 这误会可以解释,只是被其余人看得有些尴尬,笑道:“应该是我这里弄错了。我其实不该现在来的,刚刚师兄向我伸手,我一时误会了。” 矮个子在旁边道:“那就是在你这里弄错了,好一个乌龙……” 那八师兄突然道:“谁弄错了?我吗?” 那矮个子一愣,旁边的瘦子不住给他打眼色,他一时混乱,张口结舌。 那八师兄道:“我……难道会接引不相干的人来吗?” 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均想:难道不是吗? 那八师兄拂袖道:“我本来是要接引三个人,但临时看上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认为他大有前途,把他接引到琢玉山庄来,不行吗?” 这话说得汤昭自己都迷糊了,难道真是他一眼相中了自己?可是他刚刚明明连三个四个都分不清来着? 矮个子道:“可是按照规矩,各等弟子都要提前登记在册。就算是师兄也无……”他说到一半,那瘦高个儿已顾不得甩颜色,直接拽他衣袖。 八师兄冷着脸从身上摘下一块白玉牌,扔给矮个子,道:“有这个还不够?把他记上。推荐人写我。”又按住汤昭的肩膀,恶狠狠道:“你好好学,不要给我丢人。” 说罢挥了挥衣袖,扬长而去。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矮个子喃喃道:“师兄这是将错就错吧?” 瘦高个儿突然一巴掌拍了下去,骂道:“错错错,错你个脑袋!你是不是傻?为什么非要当面说他错了?他能承认……师兄他能有错吗?只是甩你一个牌子,没有当场打爆你的脑袋,算你运气好。” 矮个子愣愣道:“师兄也不能随便打人啊?” 瘦高个儿气的翻白眼,道:“这是重点吗?我今日怎么同时遇到你们两个……罢罢罢,反正事情就这样了。师兄肯定没接错,这四个孩子其中三个是早预备好接引的。另外一个是他临时起意拉来的天才。喏,就是这位。好运的小子。进来登记吧。” 矮个子吁了口气,打量着手中白玉牌,白玉晶莹润泽,触手生温,比之那几块青玉牌质地强得多了,道:“这可是真玉弟子每人只有一块的白玉接引牌啊,可以直接接引白玉弟子的。就这么给了?” 瘦高个儿道:“那位,不稀奇。”心想:那位的性子,又骄傲又好胜,脸皮还薄。要叫他在人前承认自己有错,还不如杀了他,拿个牌子算什么?何况那位从没把任何身外之物放在眼里。 他自己走进石屋,让其他人进来登记,那矮个儿转而问汤昭道:“你乐意留在琢玉山庄吗?不乐意咱们再想想办法。” 汤昭登时对这位有点愣的师兄好感倍增,道:“我愿意。其实我本来就想来的。” 矮个儿道:“那就好。” 四个少年男女陆续进门,矮个子在一卷大簿上给他们登记。 “郑绶,青玉弟子,十四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崔秦娥,青玉弟子,十五岁,推荐人是邓崇师兄。” “花惜福,青玉弟子,十二岁,推荐人是符清欢师姐。” “你叫啥?推荐人是江神逸师兄……” 汤昭忙道:“等等,先别写那位师兄,也不要浪费师兄的白玉牌。” 两个弟子同时道:“啥?” 汤昭掏出荷包,取出一块牌子,和江神逸那个白玉牌子放在一起。 一模一样。 “啊?”两人同时张开嘴。 “那么你的推荐人是……” “薛夜语师姐。” “哈?!” ———————— 几个少年男女坐在石屋里,矮个儿弟子在屋里转着圈,显然有些急躁。 “李师兄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有找到薛师姐?” 汤昭见他焦急,心中也渐渐被他带的焦急起来,这时已经过了快两个时辰,确实太漫长了。难道是薛师姐不在? 等等——难道薛师姐下山去接自己和刑极了? 那不就完美错过了吗? 他虽然有些心急,但并不紧张。真的假不了,就算那李师兄一时找不到薛姐姐确认他的身份,那也不打紧,等她回来早晚会确认的。 这时,花惜福轻轻点了点他,低声道:“薛夜语是谁啊?” 汤昭道:“是山庄的师姐。也是庄主的女儿。” 花惜福道:“哇——好厉害。是不是比其他师兄师姐还厉害?” 矮个儿咳嗽了一声,道:“这没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薛师姐虽然是庄主之女,但她性格随和,并不拿大,以入门时间为序,在真玉弟子中排行第四。符清欢师姐是咱们九大真玉弟子之一,排名五。邓崇师兄排名第六。” 汤昭道:“那江师兄排名第八?” 矮个儿道:“正是。也是最小的真玉弟子。江师兄虽然排名第八,却是超凡绝伦的天才,武功也好,符术也好,都首屈一指。其他几位真玉师兄师姐都认可他将来必然大有作为。说是琢玉山庄第一天才也不为过。而且他并不勤奋,几乎从不修炼,可是偏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又不怎么收羽翼,你要是以今日为契机跟着他,说不定更……可是薛师姐也很好,哎哎,真是难以抉择。” 他露出纠结之色,仿佛同时有机会被两位师兄师姐收入麾下而左右为难的是他一般。 正说着,那李师兄跌跌撞撞的跑回来,来不及喘匀了气,就叫道:“汤……汤……” 汤昭忙起身,道:“我在这里,李师兄见到薛师姐了?” 李师兄抹了把汗,道:“没,师姐下山去了。” 汤昭唉了一声,不免遗憾。 李师兄喘了口气,道:“可是我见到师父了。” 那矮个儿忙起身,失声道:“怎么可能?你竟然见到师父了?” 汤昭心道:怎么,师父很难见吗? 李师兄道:“师父说……把汤昭带过去,他要见一见。” 矮个儿师兄目瞪口呆,看汤昭犹如看什么古怪的东西。 111 鹤鸣 李师兄与汤昭泛舟于湖泽之上。 去庄主的剑庐需要坐船,那登记的屋子后面就有一处野渡,横着几条小舟,李师兄解了一条,带汤昭往水深处行去。 汤昭本以为这水面是湖泊,坐在船上才觉得不如说是沼泽。 比起湖面,沼泽的水更清浅, 水面上蒹葭丛生,黄绿色的芦苇帐纵横相连,缠绕着轻柔的白雾,将沼泽隔得曲折如迷宫。 水泽深浅不一,水深处能行船,水浅处探手见底, 能捉过路的鲤鱼, 水中央露出白白的沙洲,白沙上横着一搜搁浅的小船。 水面上、沙洲上、搁浅的小船上,时常见到水鸟。鸳鸯、鹭鸶、鸬鹚、鹈鹕、豆雁、野鸭种种,有的在水面悠游,有的沙洲小憩,还有的拍着翅膀入水,溅起珍珠般的水花,不片刻出来,已经叼住一尾摆动的活鱼。 最优雅的还是仙鹤,白羽丹顶,颈细腿长,姿态翩然如洛神。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 李师兄赞道:“这诗不错啊, 是你做的吗?鹤鸣九皋, 很合适, 这里就是九皋山嘛。” 汤昭忙道:“不, 这是古诗,我只觉得应景。传说中仙鹤是仙禽,这里不就是神仙府邸么?” 除了水面这禽鸟乐园,环绕湖泽的树林也十分奇妙,竟不拘地域、时节,有常绿的松柏、笔直的白杨、垂丝的柳树、独木成林的榕树和各种其他珍稀树木,甚至还能看到一片片盛开的桃花,盈盈满枝,妁妁其华。小舟不过行了半个时辰,仿佛走南到北,由冬至夏,走了经年。 李师兄听他赞叹,得意起来,笑道:“咱们这里四季如春,要有什么有什么,要种什么种什么。等你有了自己的剑庐,还能自己收拾庭院,造一片自家的乐园。如果调整的好,还能种秋冬的梅花、菊花呢。” 他又正色道:“不过这里虽好, 也有危险。虽然没什么猛兽, 但水泽是迷宫, 树木是迷阵, 你要是不认路,一进来就迷失,到饿死也走出不去。所以不要自己进来玩,要想去哪位符剑师的剑庐,必须要得他们赠送的玉信,放在舟上指路,乘舟而行。不然累死你也找不到他们的居处,找到了也不得进门。” 他指了指船头,船头果然放着一块圆圆的白玉盘,虽然表面无瑕,但迎着日光仿佛有指针在转动。小舟不用桨辑,自然而然能前进,还能绕路转向。 这就是术器的奥妙之处,不在攻敌杀伤,而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玉信……好像薛姐姐给过一块,看来坐着船就能去她的剑庐了。 汤昭又谢过李师兄指点,李师兄笑道:“别客气了,你和他们不同,一进来就是白玉弟子,咱们是正经的师兄弟,理应互相亲近。师兄我叫李至海,比你大十岁,是秦师兄麾下白玉弟子。”他指了指自己腰间,果然坠了一块白玉,和接引牌子有相似之处,但不是同一个东西。 “咱们庄中分三种弟子。墨玉弟子,就是杂役弟子、记名弟子,有许多杂役活要做,但不收钱。青玉弟子,其实也是记名弟子,本质上和墨玉弟子一样,就是不用做活,可以专心学习,但是要交钱,交很多钱。然后就是咱们白玉弟子。” “他们青玉弟子和墨玉弟子都只能住在专属的小山谷里,住公舍,听大堂课。墨玉弟子做完活能免费领些材料练手,青玉弟子领什么材料都要交钱。咱们白玉弟子可以住在水边,你看那边几处云雾里,都是咱们白玉弟子的剑庐。你初来乍到,不能独自一庐,但最多也就三五人结伴而居而已,比公舍好得多。” “而且咱们能听几位师叔、真玉师兄的面授小课,还有固定材料份额,能得到许多练手机会,成长是很快的。我看师弟你很聪明,只要勤奋肯钻研,那么十年时间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符剑师了。” 汤昭点头,十年之后他才二十二岁,正是陈总说大学毕业的年龄。那时他能学会铸剑,成为剑客就并不晚。 船只驶入芦花深处,周围都是风雨不透的青纱帐,连水鸟的声音都消失了,愈发私密,李至海说话也愈发不见外,道:“其实山庄里真正的弟子就是咱们白玉弟子,因为咱们都是有志向、有可能成为符剑师的。墨玉弟子多半出身穷苦,虽然多有些天分,但杂务缠身,很难静心。也只有一小撮能升为白玉弟子,大半还是年限一到下山自谋生计。青玉弟子就是一群纨绔子弟,大多连符剑师是什么都不知道,家里有钱来山里躲个清静,有的还是给家里淘汰的。十个里面九个都是混日子的,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不用理他们。” 汤昭想到了郑绶,觉得有理,又想到了花惜福,她也是青玉弟子,不免心想:花同学别给他们带坏了吧? “但咱们白玉弟子也只是说天赋上够用,可不是打包票。毕竟咱们时间也有限,十五年还不成符剑师,肯定要被赶走了。要想真的顺顺利利成为符剑师,一是努力,二么,也要靠机缘……也就是贵人扶持。” 他压低了嗓子,仿佛要说什么秘密:“虽然咱们可以听所有师叔、师兄的小课,课下问个问题他们也都会回答,可是无亲无故,谁会真悉心指点你?更别说主动传授了。要真想学到真东西,还得进人家的门。所谓入室弟子,不登堂入室,怎么当弟子?” 汤昭思索道:“刚刚你说秦师兄麾下……” 李至海赞道:“汤师弟当真聪明伶俐。秦师兄在真玉弟子排名中第七,是所有真玉师兄中最热心爱才的一位,尤其是对平民子弟……汤师弟,你是出身平民吧?” 汤昭点头道:“小弟出身寻常耕读人家。”这都算他吹牛,他家里耕是耕的,读只有他一个,连童生都不是,最多算半个。 李至海点头,他问汤昭当然不是瞎问的,从衣饰上能看出来。汤昭这一身还是刑极买的,不算便宜,但和真正富豪大家的衣着打扮差距明显。琢玉山庄富贵子弟极多,李至海一眼就能分辨。 他叹道:“咱们都是一样出身,天然就是同伴。平时若见你,我必然引荐你入秦师兄麾下。唯独你有两个白玉牌,自然要以引荐师兄优先。不过咱们一样能交朋友,出身是改不了的嘛。我冒失一点儿问,你打算到薛师姐门下,还是江师兄门下呢?” 汤昭几乎没有犹豫,道:“薛师姐。我跟薛师姐都说好了,总不能不守信约吧?” 李至海道:“不错,薛师姐确实非常好。她脾气好,地位超然,又热心肠,可惜不怎么收追随弟子,不然她的剑庐要挤破头了。但是江师兄……江师兄也前途广大,天赋惊人,极得师父青眼,他现在还没收过追随弟子,谁要是投了他,就是开山第一号。” 他声音压得越发低了,道:“咱们私下里说,江师兄最骄傲不过,又好面子。他当众说引荐你,你不投他,他肯定不高兴,他不高兴时就让其他人更不高兴。而薛师姐性情温和,心胸宽广,违逆她倒还有转圜余地。” 汤昭心想: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就因为江师兄不好惹就不敢得罪,薛师姐好说话就得罪她? 但李至海这么说总是一番提点好意,点头道:“多谢师兄指点。我会慎重考虑。” 什么慎重不慎重,反正肯定选薛夜语,肯定不能出尔反尔。 至于江神逸……汤昭还记得他双翅风雷动,站在虚空向自己伸出手来的模样,那也是一时风华,令人心折。无论为什么,他给自己珍贵的白玉牌总是好意,汤昭也不愿随意恶了一位师兄。 他低声探问道:“那一会儿我请庄主帮我向江师兄解释行吗?庄主开口的话,大家应该都没话说了吧?” 李至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是能请得动师父,当然最好不过。”心想:你有毛病吧?见了师尊,我怕你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敢拿这些小事打扰?师尊又怎么会管底下这些屁事?除了他吩咐的话,不等你说一句话,早把你赶了出去。这小子当真异想天开。 说着说着,小船一停,已靠近一处码头。 说是码头,其实只是一座宽敞的水上木台。木台连着一处木栈道,像桥一样远远的延伸出去。 木立着一木偶,很像汤昭在薛大侠府见到的符偶,但刻画更细腻,姿态灵活,栩栩如生。 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太细腻,太接近人类了,反而看起来有点恐怖。汤昭看了一眼它呆板的脸,背后起鸡皮疙瘩。 李至海拱手道:“弟子将汤昭带到。” 那木偶点点头,脸下方裂开一条缝,发出铃铛碰撞一般的声音,绝类笑声。 汤昭登时更加不适。 李至海对着汤昭一点头,道:“这个符傀是师尊的仆役,不会说话只会笑,所以叫阿笑。咱们也要客客气气的。你跟着阿笑进吧,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你要回来早咱们一同回去。” 汤昭跟着符傀走上咯吱咯吱响的木栈道,绕过几丛芦苇,突然豁然开朗。 木栈道尽头,一片开阔,白水茫茫,尽接白云,极目楚天舒。 水边坐着一穿斗笠蓑衣的渔翁,正持竹竿钓鱼。远处一红顶仙鹤独立水中,曲颈照水,仿佛站在白云里。 好静。 除了鱼鳔颤动溅起的微微涟漪,天、水、人、鹤都静静的,仿佛在画里。 汤昭不忍打破这样的静谧,束手站在一边,眼睛盯着鱼鳔,仿佛看那一点点飘动能看到天荒地老。 嗤—— 不知过了多久,鱼线甩起,空竿。 渔夫回头,斗笠下的容貌也就三十来岁,与薛夜语有五分相似,留了两撇小胡子,打理的根根分明。仿佛翎毛。他蓑衣下是一身黑白色鹤氅,下摆飞毛,也好似水中那只仙鹤。 汤昭突然想到:真不愧是父女,打扮都是鸟样…… 他忙收起这不恭敬的念头,肃容行礼道:“学生汤昭,见过庄主。” 薛闲云目光如箭,犀利非常,再不似梳翎仙鹤一般闲逸,如果像,也是像捕鱼前盯着猎物的水禽,道:“你就是汤昭?这一个月来,我听你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汤昭有点不好意思,道:“劳薛姐姐挂念,扰了庄主清净,学生惭愧。” 薛闲云道:“不只是她在说你。” 汤昭立时反应过来,道:“薛大侠还好么?” 薛闲云道:“自然不好。也就是还活着。不出些歪门邪道怕是好不了了。” 汤昭点头,担忧之余也松了口气,活着总是好的,能提到自己意识应该也清楚,恐怕是身体恢复不了。 薛闲云打量着他,道:“我倒奇怪,为什么一个两个都看好你?” 汤昭不亢不卑道:“学生只是寻常人,几位长辈都有怜弱惜幼之心。” 薛闲云道:“他们正是说你不寻常。是璞玉还是顽石,我非要亲眼看一看。”对那符傀阿笑道:“去把我钥匙拿来。” 阿笑咕咕咕的笑起来,从木栈道离开。 薛闲云一挥手,对面白鹤无声飞起,盘旋天空,飘飘然落下一片羽毛。 羽毛飘飘悠悠落入水中,却好似投入千钧巨石、平静的水泽泛起波澜,水浪往旁边分开,露出水下一块青石,青石当中,刻有两个刀锋一样的字。 “攻玉!” 紧接着,青石移动,露出一道向下的台阶。 薛闲云解下蓑衣,道:“跟我来。下面你看到的,要仔细记,仔细想。” 汤昭连忙跟上,两人走下台阶,青石再度移动,覆盖入口。水流一点点上涨,淹没大石。天上白鹤重新落在水面,站在水下大石上,仅没过脚爪,仿佛凌波而立。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112 博览 下了台阶,青石还原,周围一下黑暗下来。 紧接着,头顶一亮,却是头顶的天花板在微微发光,就像附着一层萤火虫。眼前一条隧道蜿蜒向前。 隧道略有坡度,一路向下, 尽头又有一扇门,不等两人推门,自动打开。 一片蓝盈盈的微光亮起。 门后是一座大厅,大厅是圆形的。上方竟然一整个透明的琉璃顶,能看到琉璃外碧绿的水波,还有鱼儿贴着琉璃游过。 对了, 这地方是在水泽下面呢。 汤昭看得赞叹不已, 符剑师果然是一群创造奇迹的人。 大厅四周, 有几道门,每道门前离着一座白鹤雕塑。 薛闲云一言不发,推开最左手第一间房门。 汤昭跟着进门,一眼看见门口的那只鹤的头顶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符字。 似曾相识—— “空”! 汤昭立刻想到了当初符式启蒙书上的第一页。 空,最初的、最基本的元符,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空。 那这里面是…… 一件空房。 正如汤昭猜测的,这就是一间空房,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所有人进来都不会觉得这里空荡,反而觉得视野混乱。 只见房中四面墙壁坑坑洼洼,布满一个个小洞。仿佛蜂巢一样,若再仔细看,空洞并非浮于墙壁表面,而是深入墙壁,而墙壁也很奇怪, 本身并非透明, 而是淡淡的银色, 但就是能透过表面看见墙里的空洞。 汤昭心中一动:等等,这墙壁的材质在哪儿见过? “异石?” 对了,当初自己取出入侵的剑种,薛夜语就拿出这么一块异石,把剑种放在里面。 “正是异石。”薛闲云开口,声音漫长,“四面墙都是异石打造的。” 他在这里有些停顿,似乎在等待汤昭说什么,但汤昭只是好奇的看着墙壁。 薛闲云微顿,道:“异石是唯一能容纳剑种的材料。” 汤昭点头,刚要说:“我听说过。”紧接着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这四面墙……都是剑种?!” 这也……太壕了吧?! 四面墙都是剑种,琢玉山庄岂不藏有几百个剑种? 谁说剑种稀有来着? 薛闲云道:“当然不可能。这世上没铸剑的剑种有没有几百个还不一定。藏木于林而已。这里面有剑种,也有别的材料。世上除了剑种,就没有其他‘空’的材料了吗?空间也是空。这里——”他指了指一处空洞。 这一处空洞只有指头大小,并不似其他空洞安静,而是不时微微伸缩,空洞中不时闪过细微的黑色裂纹。 “这是濒临崩碎的空间,取自一处将要被关闭的魔窟。” 他随手一指, “类似的材料还有很多。空的各种形态尽在其中。” 汤昭心情起伏,只觉得这平平无奇的房间神秘莫测起来。 参观之后,薛闲云带他出门。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明说这满墙的空洞之中有几个是剑种,汤昭在心中暗暗猜测。 两人又进了隔壁的房间,门口鹤顶上是另一个符号: “风!” 房间里并没有风,只有一个个圆球。这些圆球没有支架、没有栓绳,就这么漂浮在空中。圆球非金非玉,质地轻盈如同泡沫,表面镂空,好像一个个香熏球。透过镂空,可以看球体中间什么都没有。 “这些球里面藏着风吗?”汤昭更有些费解了。 “什么是风?”汤昭思索间,薛闲云突然发问。 汤昭本能的回答了陈总教给他的答案:“风就是流动的空气,气流。” 薛闲云道:“说对了一半。对铸剑师来说,风是一大类材料。所有你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的材料都是风。最多的就是气,各种气。但并不只有气。抓住你旁边的圆球,感受一下。记住要握在手心里,握紧,堵死所有的空洞。” 汤昭随意抓住一个浮空球,用手覆盖住表面,只觉得那些空洞钻出一丝丝凉意,沁入皮肤,掌心发冷。 “冷气,或者说温度,也是气的一种。” 放开圆球,香薰球还浮在空中,只是没有刚刚浮得高了,凭空矮了几尺。 汤昭只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又抓住一个旁边一个浮球。 一抓住,只觉得肌肤一疼,仿佛从镂空处伸出了无数小拳头,冲着他掌心乱打一气,连忙松开手,只见掌心红了。 “那是力气。”薛闲云脸色微沉。 汤昭发现庄主脸色不好,知道自己不经允许乱摸失礼了,连忙道歉,又忍不住问道:“力气也是风?” 薛闲云道:“当然,力气难道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感受得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风?不同的武功练出来的力气还有不同,是不同的材料,是风质材料中非常宽泛的一大类。别瞎动,你又不知这些是什么,里面有的是危险。” 他隐晦的看了一眼那圆球,被汤昭这么一摸,圆球下降了一大截,有气无力的悬在膝盖的高度,好像漏气一般。 这一下损失了不少。啊,心疼。 只是不能说,不然显得自己很小气。 汤昭问道:“力气是风,内力呢?” 薛闲云虽然板着脸,回答问题倒是没有不耐之色,道:“也是风,不过比力气偏火质。这里也收集了几种。” “精神呢?” “也是。是更优质的材料。而且更难收集。” 汤昭心想:看起来,能把各种难以捉摸的材料收集起来,也是铸剑师的手段。 “那罡气呢?” “罡气不在这里。” 两人又去下一个房间,不必看门口,汤昭就知道该是什么了。 “火!” 房间里,是一面面大镜子,镜子面对墙壁,一进门只能见到镜子的背面,有各种图案,有葡萄海兽的,有缠枝花的,有莲花仙鹤的,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甚至抽象至极的图案。 “这里是火质材料,你可以翻过来看,但不能摸。”薛闲云将一面镜子转过来,只见镜子里火焰腾腾,仿佛火蛇狂舞。 “火,当然火质材料。”他又转过一面镜子,镜中雷光闪烁。 “雷,也是很寻常的火质材料。你可以再翻几面。” 又得了薛闲云许可,汤昭小心翼翼的翻了一面,只见镜面全黑,仿佛深夜。 薛闲云瞥了一眼:“阴影。也是典型的火质材料。” “那么光也是了?” “当然。各种光。” 汤昭沉吟道:“火质材料就是那种摸不着,但看得见的材料?” 薛闲云微露赞许,道:“不仅仅是看见,其中更要蕴含能量或者其他性质,纯粹的颜色或者图案不算材料。你刚刚提到的罡气就在这里。”他偏转角落里的一面镜子。镜中光华灿烂,那种光彩充满了力量感。 这就是罡气,汤昭在司立玉那等高手身上见过的,能抵御剑术的高等力量。确实,罡气肉眼可见,能附着在拳脚、兵刃上,但终究没有实体。 罡气的镜子后面,有一面异常精致的镜子,镜框边缘镶着异石一样的银边,即使从背后看,好像也在反着光芒。 汤昭不免多看了一眼,薛闲云察觉到了,淡淡道:“那是魂魄。” 魂魄,归属于火质材料。 汤昭心潮起伏,离开了火之间,隔壁就是水之间。 水之间的材料就很接近汤昭的认知了,容器也只是一个个玲珑玉瓶。虽然晶莹剔透,品质非凡,但少了那种动人心魄的神秘感。 在这里,汤昭看到了各种水、酒、油、水银乃至流沙。一切真实有质量,能流动而没有形状的材料都归于水质材料。 当然也有类似于罡气的材料。 “剑元”。 “剑的能量是浓稠的液体,你应该知道吧。” 汤昭诚恳道:“学生无知,第一次见。” 剑元很漂亮,光泽莹润,近乎透明,但仅仅一小滴,其中蕴含的力量便动人心魄,汤昭看了一眼便觉得心砰砰乱跳。 还有就是和精神、魂魄在同一序列的水质材料,出乎意料的寻常,就是血。 最后,当然是土之间了,那是所有的房间中最大的一个,几乎比前面几个加起来还大。 汤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世界,就见一个个大水晶柜里面摆着各种材料。金属、岩石、草木、布料、皮毛、珠宝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煤、纸、陶、蜡、墨种种少见的物质。各种材料五花八门,观之不尽。 若在以前,汤昭见了这么多琳琅满目的东西堆在一起,必然惊叹无比,但经过刚刚一系列奇妙的观览,反而觉得这些东西平平无奇。 他看见了神魂血那系列的后续——骨,但没看到力量系列的,便问薛闲云。 薛闲云道:“没有。我听说剑仙能凝成剑丹,可能算是凝成实质。但铸剑用不上。我这里也没有。” 这实质二字仿佛小锤子,在汤昭脑袋上锤了一下,他陡然愣住了,冒出许多想法,一时愣在原地。 薛闲云也不催他,等他自己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汤昭若有所得,回过神来向薛闲云致歉。两人方走出来。 经过五间房间,就逛完了琉璃大厅一半的房间。另外一半房间薛闲云没有再领他进去。就在大厅中取了坐下,直视汤昭。 “你看到了什么?” 汤昭没想到刚刚参观完,马上就要说观后感,一时难以措辞,道:“我看到了……五类材料?如果以铸剑论……应该是剑种和四类材料?” 这是他隐隐想到的一个念头:剑种属于空,似乎它和其他空质的材料是平行的。所以铸剑可能用不上空质的材料。 这个念头放在这里,也不知对是不对。 他还有很多这种零碎的想法,像无数烁烁放光的珍珠,需要找到线头,一颗颗地串起,成为一条珍贵的项链。 “那些材料,从空至土,从虚幻渐渐来到了真实?” 薛闲云目光闪动,站起身,来到对面的一间房前,道:“我在这个房间里等你。你想好了,进来告诉我。” 113 见解 汤昭坐在圆形的大厅里,看着头顶游来游去的鱼,看了好久,才敲开那扇门。 门自动打开,里面不是库房,而是书房。 汤昭没见过这么大的书房,横竖少说十丈, 周围尽是直通屋顶的书架,中间一道道书架仿佛屏风,横竖交叉,将房间分割成几间。 除了木地板,书房是没什么装饰的,一切以书为主, 唯独最中央单独隔出一块空地, 布置的十分舒适。书房自然不用明火,悬着一盏盏术器灯, 书架上方的灯以冷色调为主。空地上的灯又温暖又明亮。地下铺着毯子,摆着书桌和茶桌,还配有零散的小圆桌。软硬、高低不同的椅子也有五六把。 椅子多是白色的,都有一个如鹤羽的黑色小尾巴做装饰,根据高矮不同,像一只只立鹤、游鹤、卧鹤。茶桌上配有各色小茶壶,茶壶口像鹤嘴。 这布置风格让汤昭想起了猫头鹰之家,父女果然是父女。他忍不住想,自己有了剑庐,要以什么为主题做装饰? 薛闲云正坐在一只高脚椅上,像骑着一只仙鹤,桌上茶壶香气袅袅,道:“思路理顺了?” 汤昭已经想清楚了,但此时还是心中紧张,道:“也不知对不对。我觉得从一个库房到下一个库房, 是从虚幻到真实的过程。” 薛闲云打断他道:“是从虚幻开始吗?” 汤昭定了定神,思索道:“不,虚幻也是‘有’。应该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薛闲云道:“接着说。” 汤昭心安定了一点儿, 先重复自己看到的:“最开始的是剑种,在空的房间。那里所有的存在都是‘空’,剑种也是一种空。它们自己无法存在,只有通过异石的衬托,才能显出它们存在。” “然后是风的房间,风肯定是存在的,能被感受到,但也只能被被动的感受到。它没有实体,只有性质,或者说是……概念?” “然后是火的房间。光、火、雷电、罡气、阴影。看样子它们的共性是能被看到,但本质的特质是能量,但是风有的性质,它们都有。” “之后是水,火有的特质它都有,但比火多了质量。” “最后是土,也可以叫地。就是最真实的物质了,它比水多了形状。到这一步,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从‘无’到‘有’,还是从‘虚幻’到‘真实’, 都在这里成为完整的形态。” 薛闲云道:“记性还不错,只是狗熊掰棒子,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还有呢?” 汤昭道:“还有就是形而上的东西?从无到有,有空到地,就是一个世界的诞生。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我不知道世界诞生是不是按顺序的。最开始肯定是空,但风是不是一定先于火诞生?说不定其实相反?因为地才有水,因为水才有火……最后才有风?” 他边思考边道:“比起高深难知的世界观,我倒觉得把它当做方法论更实际一些。” 薛闲云一直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到“方法论”这三个字,若有所思起来。 “从空到地,一层比一层真实,也一层比一层具象。可以把它当做剖析世界的五个层次,或者叫五重维度?我们的客观世界,古往今来,方方面面,可以用这五个层次来归纳。” 汤昭道:“我能想象的实际应用,最眼前的,就是铸剑。既然剑种是空,剑五维俱全,肯定是地。那么铸剑就是让一把剑从无到有诞生的过程。” 薛闲云直起身子,“哦?”了一声。 汤昭道:“再联想到您分门别类的收藏各种层次的材料。我猜想,铸剑以空为起点,是不是需要四个步骤?先用风来添加性质,用火来注入能量,用水来积累质量,最后用地来固定形状。这就是一个剑种到一把剑,是它降维——或者说来到真实世界的过程。” 薛闲云慢慢站起来,道:“接着说。” 其实到这里,汤昭已经把想到的都说了,但薛闲云还要问,只能再勉强道:“我想铸剑是个添加的过程,也是调和的过程。不用说各种层次的搭配必然有统一性,但不一定全要同序列的,比如精神一定要搭配魂魄、血骨,应该也有各种不同组合吧。其中搭配的规则就是需要学习的。而且每叠加一层材料都要用特殊的能力,是符式吗?还是铸剑术?” 薛闲云淡淡道:“是铸剑术,先有的铸剑术后有的符式。同层次的材料整合需要符式。” 汤昭道:“原来如此!真是复杂。那些具体的学问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学生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请庄主指正。” 薛闲云停了一会儿,道:“你刚刚说的那些,完全是自己想出来的么?” 汤昭诚实道:“不是,参考了一些故事里的设定。还有……就是检地司关于魔窟的划分。之前我跟随检地司的大人征战魔窟,从天上掉下一条河来,水波滔天。结果刑大人说,那是土型魔窟。我一直很奇怪,后来问了大人,才知道魔窟的划分是指魔窟对现实的干涉程度。从完全真实到空间错位,这不是也是层次的升降么?我想他们的划分和铸剑师的划分也出于同源吧?” 薛闲云沉下脸,冷冷道:“抄袭!这是抄袭!从我们铸剑师的知识里抄了一星半点过去,改的不伦不类的——你倒是诚实,从哪里想的也说出来。” 汤昭道:“学生年幼,见识有限,世界都没见识多少,哪有什么突破性的见解呢?就是拾人牙慧罢了。那我想的对不对呢?” 薛闲云背过身去,道:“牵强附会,漏洞百出。譬如说,说告诉你剑的性质是风来注入的?风只起到流通信息的作用,让剑种可以被认知。你把材料看得太重,剑种看得太轻了。以你浅薄的知识,哪能懂铸剑术万一的奥妙?” 汤昭诚恳道:“请先生指点。” 薛闲云冷声道:“指点?说的倒轻巧,铸剑术是那么好学的吗?听我三言两语指点你就能学会了吗?你听着,你只有三年时间。” 他背着身比了三根手指,道:“三年之后,会有一场考核,同一年,我会铸造一把宝剑,如果你考核成绩让我满意,我会让你到时随侍在侧,充当辅助,亲眼看见一把剑的诞生。机会只有一次,若不想后悔终生,这三年时间就给我好好学。武功、符式、铸剑术,别人学十年,你只有三年。” 汤昭精神一振,道:“是。那我怎么……” 他正想提起李至海提醒他的事,要请庄主确认平时跟谁学习,薛闲云打断他道:“学习是你自己的事。本座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每日最多只有半个时辰给你。就——”他看了看旁边一个刻漏,“亥初时分吧。你每天亥初来上课,走岸边的通道。” “你听好了,我时间宝贵,没有说给你浪费的。只有我说你不用来,没有你爽约。别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你头疼脑热,只要你没死,爬也给我爬过来。你要是误了一次,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汤昭开心道:“是。多谢先生。” 薛闲云喝道:“你笑个屁!要是你在课上分心敷衍、混日子,也给我滚!” 正说着,那符傀阿笑进来,托着一个钥匙。 薛闲云抓起钥匙,仔细一看,怒道:“你这白痴——又拿错了。我让你拿通道门口的钥匙,谁要你拿书房的?这里就是书房,我用你拿?”说罢飞起一脚,踢向符傀。 那符傀极为灵活,向后平滑数丈,退到书架另一侧,摊开两手,发出“略略略”的贱笑。 薛闲云紫气上脸,伸手抓起一个肥鹤形茶杯,就要扔过去,汤昭叫了一声:“先生息怒。” 薛闲云悻悻放下,道:“这蠢货!我想给它加点智慧,让它懂得自主学习,结果还是那么蠢。就学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哪儿都用。我再说一遍,我柜子上上左边下面第三格的钥匙,给我拿过来,快去!” 随着他的吼声,那符傀嘿嘿嘿笑着,滑出门去。 汤昭定了定神,眼见薛闲云怒气不消,脸上还带着点儿尴尬,想说点其他话转移话题,突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道:“先生,这是薛大侠托我转交给您的,一部玄功。不知薛大侠是不是跟你提过?” “桐花引凤诀”。 这本书原本是汉字写的,汤昭自己用晋文重新誊抄一遍。薛大侠当初让他自行决定交付与否,经历这些事,汤昭都到了琢玉山庄,也决定生活在此,连薛大侠都留在此地,没有不交之理。 薛闲云接过来,道:“哦,这本功法,我当时听说他的玄功不俗,练出的罡气是优质材料,想要借来看看。十年过去,我都忘了,他还记得。桐花引凤诀……嗯?改名了?不是叫梧桐引凤诀么?桐花……这名字不顺畅啊,自古是梧桐引凤,桐花也引凤吗?” “啊……” 汤昭心中一动,一时有些伤感。 薛闲云道:“怎么,你知道为什么改动?桐花和功法更合吗?” 汤昭轻声道:“功法和桐花没什么干系,我想薛叔父是为我改的吧。” “桐花万里关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应该对我的期许吧。” 这是当时自觉命不久矣的薛来仪,对素未谋面的汤昭的期盼与祝福。 薛闲云怔了怔,摇头道:“这还藏着典故?这是你们读书秀才之间的意趣吗?” 汤昭面露怀念——与其说是读书人的意趣,不如说是世上仅有的和陈总还有关系的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 薛闲云将手中钥匙扔给他,道:“既然你喜欢读书,书房也归你打扫。总比阿笑那个蠢货强些。手勤快点,别让这地方招灰。” 汤昭道:“是。若有端茶倒水的活计,弟子也能服其劳。” 薛闲云道:“要使唤你时我会客气吗?对了,我是不会教你武功的,山庄上下也没几个武功好的。你要想学好功夫,就去找神逸,只他还有点水平。” 正说着,只听得上头铃声响起,薛闲云手一招,头顶一个铃铛垂了下来,凑在薛闲云耳边,好像在传音。 “有客人来了,检地司?真是麻烦,高远侯的人事多又抠门。”薛闲云放开铃铛。 汤昭心知是刑极,他来这里是为公事,忙欠身道:“弟子先告退了。” 薛闲云不快道:“走什么?刚刚说要端茶倒水就忘了么?我受够了阿笑那白痴了,以后客人来了你负责招待。” 114 洗剑 “刑大人,喝茶。” 汤昭把茶水放在刑极身前,刑极笑眯眯的喝了一口,道:“好茶。琢玉山庄人杰地灵。不过分别一日,感觉阿昭个子都长高了。” 薛夜语也笑道:“你既然在这里,父亲自然认可了你。这么说,我可以叫你九师弟咯?” 有了排行, 就是真玉弟子了。琢玉山庄有的是弟子,唯独能得薛闲云亲传的才有八个,汤昭若来,自然排名第九。 薛闲云哼道:“还早得很呢。” 薛夜语早知父亲的秉性,继续笑道:“爹,你太能使唤人了。九师弟刚来, 也不让人歇一歇, 怎么就叫他端茶倒水的干活了?” 薛闲云板着脸,道:“我倒想使唤你, 你倒也动换动换?一天到晚,横针不动、竖线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学符式就为了琢磨偷懒,学会偷懒连符式也不学了……我一说你你还掉脸儿……” 薛夜语果然皱起脸,要不是顾忌有人,现在都跳起来了,扭过脸去不说话了。 薛闲云击退女儿,对刑极道:“检地司又把什么别人不要的苦差事扔给我啦?” 刑极微微一笑,他和薛闲云见过几次,也深知此人口头不饶人的性情,但即使如此,在检地司可以联系到的铸剑师里,他绝对算好说话的, 至少他只在口头上阴阳几句,实际上不怎么刁难。 当下他从随身的罐子里取出剑匣, 道:“这是我司从圣月教缴获的剑。已经污秽了, 想要清洗一番,最好能把剑象的残余也洗掉。再者,您看其中若有什么犯忌的阴煞材料,置换重铸也可。” 薛闲云给汤昭使了个眼色,汤昭懵了,但紧接着猜测是要他拿过剑来,便上前接过剑匣,捧到薛闲云跟前,打开匣子,供他观看。 剑匣打开,汤昭只觉得眼熟,恍然想起,这是圣月教那苦一和尚的“求不得”剑。 薛闲云看了一眼,满脸嫌弃,道:“术境的剑,能留下什么痕迹?剑象不曾显化,那就是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早随着剑客一同消散了。连旧剑翻新都算不上,最多算洗剑,还说不是别人不要的活儿?你们检地司刚挖了薛来仪的老家, 想必得了新剑种,怎么不拿给我来铸剑?” 刑极自然不会说因为你压根没铸成功过,当然不能给你,道:“朝廷有法度,铸剑只能在剑州和四大监……” 薛闲云不屑道:“别扯这个淡,如今什么年月,还翻这老黄历?你们私底下铸剑还少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铸剑必成,到时看你们君侯如何求我?” 刑极拱手道:“我家君侯祝您铸剑马到功成,到时铸剑盛会必备厚礼相贺。另外,这一番还要预订法器和一批术器……” 之后刑极又和薛闲云谈生意,看来双方合作多次了,熟门熟路,也没起什么波澜。一直谈到晚间,眼见天色将晚,薛夜语准备晚饭,还是从她那些预制饭菜从取出一些,口味大差不差。之后薛闲云道:“你还住你们检地司预留的那间客房。要阿笑带你去吗?” 刑极看了一眼嘿嘿诡笑的符傀,摆手道:“消受不起。让阿昭送我去。” 汤昭正要答应,就见薛闲云斜着眼看计时刻漏,登时会意,欠身道:“大人见谅,弟子到了学习的时候了。” 薛闲云方满意颔首,刑极好笑,道:“那下官就不打扰贵师徒用功了,我自己认路。”告辞离去。 薛夜语也顺势去了,显然对夜晚加班学习干活不感兴趣。薛闲云道:“去洗手,跟着我检查这把剑。” 当下两人去了薛闲云的工作间,就在书房隔壁。进去之前,汤昭洗手换了一件细布白衣。 工作间十分肃静,四面白墙,墙上镶着各种术器灯,一开亮如白昼,光下无影。正中央放着长桌和特制的剑架。 薛闲云将求不得剑放到特殊的剑架上来,打开灯,四壁皆明,宝剑虽晦暗,也在灯光下明亮几分。 “你说,做铸剑师最先学的功夫是什么?” 汤昭绞尽脑汁,回想他之前的话,道:“感知?认识一把剑。” 薛闲云嗯了一声,道:“没错,铸剑从认识剑开始。你知道灵感好的孩子天生能感觉到与剑相关的波动,甚至会被带进剑意里。比如剑意是火,你就感觉好像被燃烧一样。这种感觉非常直观方便,但又粗糙,又危险。” 汤昭点头,他连剑都不知道的时候,就曾经感觉过术器的波动,刑极给他防护的术器,他就感觉好像撞上了一堵墙,那就是代入的感觉。 薛闲云道:“我们铸剑师有成体系的感知法。但首先是抑制自己外放的灵感,有收才有放。抑制灵感和约束灵感方法我以后再教你,现在难得有实例在此,先来看认识剑的方式。简单来说,就是望、闻、问、切。” 当下他详解几种观察认知剑的方法,望和闻都是使用精神力的方法,问和切则要和剑互动。这些学问都很繁复,只粗讲个大概,就花了一整个时辰。 薛闲云讲得顺畅,自然就没管什么“每天只有半个时辰”的约定,汤昭更不会提醒他。 听着听着,汤昭突然有个明悟——这认知剑的方法,不就是眼镜的叩剑吗? 比起叩剑的一目了然,这套感知法又繁琐很多,但从中获得的信息也很全面,远非那一张表所能概括,一个胜在简单直白,一目了然,一个胜在完整全面,全局在握,可说各有千秋。汤昭一边学一边记,又和问剑相比较,只觉收获良多。 两人一直教学到深夜,洗剑的进度还是零。 薛闲云道:“这不行,也不能指着一把剑全教会了你,生意还做不做了?明天开始洗剑,我会放慢一点速度,但不会停下来等你,你多看多问。”汤昭应是。 这一晚汤昭住在工作室隔壁一间小房里。 第二天一早,薛闲云开始给求不得剑完整的检测。然后测定剑被阴煞气影响的范围。接着又调配药水,准备道具,开始洗剑。 洗剑重要的是洗其中材料,剑种本身是不用洗也不能洗的。这把剑只在术境,也就是剑客的影响停留在第一层土质层。洗剑主要洗第一层土质材料,洗起来很容易。薛闲云把连接各种土质材料的符式打散,剑上便出现了均匀的裂纹,不再是一个整体。 他又把需要洗练的部分材料拆下来,一片片用各种办法洗练,再拼回去,重新用符式连接。 一直忙活了三天时间,从早到晚,毫不停歇。汤昭小心翼翼打下手,能上手的机会几乎没有,只做些极简单的预备工作,依旧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第三天深夜,方把整把剑洗过,放到特殊的药水里静置 薛闲云点头道:“这次洗剑非常幸运,剑没受伤,材料都完整。没用新的材料,不然光制作合用的材料三天时间都不够。再者连接用的符式都是用原有储备的现成符式页,又省了一部分时间。” 汤昭点头,这把剑的主人是他干掉的,用的獬豸剑,獬豸剑的特点就是只伤有罪者,剑是无罪的,得以保全,伤害并不大。很多剑客的攻击是无差别的,剑和剑客一起损害,一次对战下来,可能剑都成了残剑碎片了。别说失败者,就是胜利者的剑都少不了修养一番。 “再者,这把剑的剑客境界太低了,对剑的影响有限,清扫到土质层就消失了,剑侠的剑至少要再往里侵一层,水质材料可没土质那样容易分开拆解。最麻烦的是有多重剑意的剑,很多剑意是夺来的,都算杂质,基本上要把剑剥到只剩下剑种,跟重铸无异。” 说到这里,他心中不平,暗道:似那种取出剑种重铸的剑我也铸过几次,哪一次不成功?这和铸剑有什么分别?怎么不算铸剑师了?剑州的老朽迂腐至极,非要我从头铸剑才肯承认,当真瞎了他们的狗眼! 汤昭点头,只觉得铸剑师这门学问深不可测,只是最简单的工作都繁琐无比,他在旁边打个下手都觉得眼花缭乱,每一个动作都有极深的学问,都需要他钻研。 勤学三年,参与铸剑,这任务任重而道远啊。 汤昭下了决心,定要全心投入,努力学习。 争取在二十岁之前,铸一把自己的剑! 又住了一晚,汤昭终于走出了薛闲云的实物。 时隔三日,汤昭再见到阳光,只觉得眼前生白,到阴凉处躲避好久才缓过来。 薛闲云叫他把刑极带过来,汤昭并不认路,薛闲云不容他多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不认路去一次就认识了。”把他推了出去。 汤昭已经有点熟悉这老师蛮不讲理的性格,只得问阿笑,阿笑只会“嘿嘿,呵呵”的笑,根本不会回答。他只得让它拿了一份地图和指南针。先坐船去大码头,然后转去客人住得山谷。 好在他方向感还算不错,那地方也不算十分偏僻,居然找到了客舍。 只见客舍前,竟然门庭若市,远远就见黑压压一片人头,汤昭之前从水路尽了攻玉馆,一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竟没意识到琢玉山庄有这么多人。 而且聚在这里的,人人腰间坠了一块白玉,还是正式的白玉弟子。那充数的青玉弟子和墨玉弟子都没算上。 琢玉山庄竟有上百号白玉弟子吗? 这些人挤在一处,把入口挡得严严实实,汤昭挤不进去,来回观察,竟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走上去拍了拍对方,道:“李师兄,这里怎么回事啊?” 115 拜别 李至静正自排队,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个俊朗少年,稍微有点面善,反应了一阵,道:“啊, 是你。师弟,你来了?” 一晃隔着三四日,李至静虽然还记着汤昭这张过目难忘的脸,可是连他姓什么都忘了,就算有个模糊印象,怕叫错了也不好称呼, 只得含糊了一句。 汤昭笑道:“我刚出来,又见到师兄了。师兄,这里不是客舍?怎么这么多人?” 李至静一边回忆他到底姓什么,一边笑道:“是客舍啊,不是客舍哪来这么热闹?这不是新来了肥羊,大家都聚过来了。” 汤昭挠了挠脸,道:“肥……肥羊?” 不会说的是刑极吧? 李至静也不见外,道:“就是外面来的有钱人。你现在还不需要管这个,不过早知道也好。咱们符剑师入了门,就算还不能成正式的符剑师,多多少少也会做术器。都说做术器致富,但也得卖得出去才行,不然白赔了材料。可是山上这么多术器,到底卖给谁去?” 汤昭跟着道:“术器……不好卖吗?不是说只要是术器都供不应求吗?” 李至静道:“那是优质的术器好卖,师叔、真玉师兄的术器不知多么抢手。更别说师父了。可是咱们的术器……其实你自己做几年术器就知道了。那些实用的符式做出来的术器, 比如护身、提神这样的,好歹实用, 总有人要。可是好多为了练习基本符式做出来的术器,一般人根本用不上。而且大家手上的术器种类差不多,你有我也有, 难道都能卖出去吗?” “咱们山庄也有合作的商号, 每年年初都会来收一批术器,但大量需要还是那么几种。咱们一年要是做出个小精品啥的,也可以那时候脱手。可是那些质量一般也不那么实用的术器就没法处理了。最后只能一起洗掉符式再用一遍材料,但洗掉符式又要花费材料,原有材料也有损耗,里外里赔钱。最难的是那些咱们自己觉得不错,可是商号觉得不行的,卖是卖不掉,处理了又觉得可惜,只有遇到外来的……” 汤昭顺着他道:“肥羊?” 李至静点头,汤昭闪过一个念头:山里的平价货找不到销路?是不是需要一个直营店? 咦——商机? 陈总,我终于找到商机了! 可惜他的很多知识都是二手的,陈总自己做生意也没多厉害,传授给弟子的商业知识也是乱七八糟的。汤昭并没有一下画出蓝图,但把这事默默记在心里。 李至静接着道:“我听说今天这个肥羊特别肥。只要是挤进去的,多多少少都有收获。大家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来的都来了。你看, 连墨玉的小孩儿都来了。他们一年也未必做得出一件完整的术器, 材料倒是浪费不少, 都入不敷出, 还指望卖给肥羊回血。可惜我来得晚了,排在后面,还不知能不能喝上汤呢?” 汤昭心中好笑:刑总被人当了冤大头啊?不过他好像真的有钱,想花就花,有钱难买他乐意不是? 想刑极经验比他丰富不知多少,肯定用不上他来提醒小心上当。这些白玉弟子多半也年轻,真做生意谁吃亏还不一定。 转念间,他又想到:那些墨玉弟子做的术器不实用,多半很便宜。倘若我有钱我可以大量收啊?反正我眼镜消耗术器也不管实用不实用,只要是符式就行,真消耗那些精品反而浪费。 他当初上山,打的是做术器自产自销的主意,但看到这样的情景,又有了别的主意:靠自己做术器效率还是太低了,要重复大量制作简单的符式也阻碍进步。何不专做精品,多换钱财买其他弟子的低级术器?这样其他弟子能变现,他在眼镜上多消耗术器,换更好的功法、材料,进步肯定会更快,又能做更好的精品,换更多的普通术器,这不是双赢? 汤昭这边正计划得开心,李至静想起一事,道:“对了,你跟哪位师兄来着?求师父替你开口了吗?” 汤昭一怔,道:“那倒没有……” 李至静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没有正好,没得为这点小事打扰师父。依我说还是八师兄……” 汤昭道:“师父让我跟他学,应该就不用跟师姐师兄再解释了吧?” 李至静笑道:“那倒是……等等,跟师父学?怎么个学法?” 汤昭解释道:“就是每天跟着师父学习……”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但师父还让我去找江师兄学武,那应该也算跟着他?至少算一半吧?” 李至静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脸上表情变幻,显然有千言万语,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汤昭又想起一事,道:“师兄,昨天跟你一起给我们做登记的师兄怎么称呼?” 李至静心烦意乱,随口道:“那是甄灿甄师弟。”紧接着反应过来,急促道,“你找他有事?有什么事找我啊!通白玉、墨玉两谷,就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汤昭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昨天他对那位师兄印象挺好的,就想以后如果遇到能交个朋友,李至静一提他想起来,道:“师兄,我想进客舍,可是人太多了。” 李至静也不问他为什么进,道:“这么点小事,包在我身上——都让开了,师弟奉师命来见贵客,闲人都给我闪开!”声音如同雷震,把树上的乌鸦都惊飞几只。 一番折腾,汤昭顺利请出了刑极。 到了攻玉馆验货,刑极很是满意,又收到了山庄的一批制式术器和薛闲云自藏的几件法器,按实价付钱,银货两讫,满意而归。 自此刑极任务圆满,告辞下山,薛闲云叫汤昭出去送。 汤昭送到谷口,心知这一别真是数年难见了,心中难免不舍,神情也带了出来。 刑极倒是潇洒,道:“又不是永别,有什么可难过的?且也不是不通音信,检地司每年都有人上山来采买术器,你有书信叫他们捎给我好了。说不定一年半载,你过得逍遥快乐,都忘了我是谁了。” 汤昭摇摇头,刑极感慨道:“这地方不错,风景也好,你留在这里我也放心了。我本来担心你心地纯善,会受同辈欺负。但看来薛剑师还挺喜欢你的,他姑娘也照顾你,你那些同门大多淳朴可爱……” 汤昭心想:淳朴?是刚刚和你做生意时被你哄骗了么?道:“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怎么看出我会给人欺负?我很会交朋友的好吗?我家门口那条街我都是孩子王的。” 刑极笑道:“那好极了。你在琢玉山庄,要尊敬师长,友爱同门。不要欺负人,也不要怕别人欺负。真要惹到咱们头上你只管放手做事,检地司不给你兜着,你刑总我也给你兜着。最重要的是,要好好学习。打铁自身硬,走得哪里也不怕。还有——不要失去真诚的心。” 他拍了拍汤昭的肩膀,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希望再见你时,你的眼睛是多了内容,而不是失去了光彩。” 汤昭一一答应,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刑极笑道:“都到这会儿了,你到底还有啥话要说?眼前就咱们俩,你就是想造反也可以跟我说。” 汤昭连忙左右看看,果然没人,松了一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刑极,这口无遮拦也过分了吧?道:“不是我的事,不然我早就跟您说了。我怕在公事上僭越——其实我觉得求不得剑,很可以和卫长乐合适。因为它的剑意是重视,和消失法器也就是忽视有异曲同工之处。” 刑极沉吟道:“这倒是没想到。你能确认它的剑意?是薛庄主分析出来的吗?还真有可能。不过就算这个剑再怎么偏门,也轮不到一个训导营的学员去试。” 汤昭道:“我知道。”就因为不可能,所以没必要说。 刑极道:“不过如果现役有功劳的司卫都试过不行,我可以请求让他来试。但就算是匹配成功,也需要他用非常非常大的功劳来换。也许是至少十年的积累又或者九死一生的任务。” 汤昭也不知卫长乐会怎么选择,想来他那么谨慎的性子,因为会选择稳健的道路吧? 汤昭又道:“能叫狴犴出来道别吗?” 刑极好笑道:“还有这个要求?”当下挥剑召出了显化的狴犴。 显化之后,狴犴的全身皮毛根根真实,手感绝类大猫,汤昭摸了摸它红色的头,狴犴不满的摇摇头,但也没特别抗拒。 好好地撸了一番,汤昭收回手,大礼拜别了刑极,目送刑极下了山。 等刑极的红披风消失不见,汤昭转回头。 其他人都看不到的眼镜上闪过一行字: “叩剑完毕,是否收录剑谱?” “是。” “收录成功,狴犴剑,录入剑谱第八十页。” 嘿嘿。 多谢刑总最后送的礼物。 回头看玉谷深深、水泽茫茫,汤昭心情由激动转为平静。 现在,他就是琢玉山庄的人了。 116 剑庐 日渐西斜,水泽边凝起了丝丝缕缕的雾气,笼罩了水中的芦苇,也飘进了架在水面上的木栈道。 汤昭和薛夜语并肩沿着木栈道行走,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板,去看汤昭的剑庐。 虽来了好几日,汤昭一直住在薛闲云的工作间隔壁, 还没自己的地方住呢。 真玉弟子当然有资格拥有独自一人的剑庐,虽然薛闲云还没举办收徒仪式,但也是早晚的事,不耽误汤昭先享受待遇,薛夜语也热心的帮他安排。 两人往水泽边缘走去,薛夜语指点他道:“这边岸边住的都是咱们师兄弟姐妹。两位师叔住在更深处,他们一个爱潜心钻研,一个常在外游历。你一般是看不见的。怎么样,会不会觉得有点冷清?” 汤昭往岸边望去,水泽边雾气蒙蒙,依稀能看到雾中有零星高高的黑影,可能是山壁,可能是一排大树,也可能是哪位师兄的剑庐。 “确实有点冷清啊。” 汤昭并非特别爱热闹,一个人也呆得住,也能欣赏幽静雅致之美,但这地方……不只是冷清,真有些缺人气,想来一到夜晚不免幽暗阴森。 薛夜语道:“咱们符剑师研究需要安静,住在这里学习能够静心。不过住久了会有些寂寞。对面白玉弟子那边其实是很热闹的,也有生活气氛。你如果寂寞了,可以去对面玩。再过几年也可以收追随弟子或者申请去上大课。当然,也可以来师姐这里串门啦。” 汤昭点点头,道:“我一定常去。” 两人路过一间隐在雾中的房屋, 那屋子方方正正,十分整齐,薛夜语指点道:“那是大师兄的剑庐。石师兄是爹爹第一个弟子。他跟爹爹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小时候他常常带着我去水边玩, 就像我第二个父亲一样。” 汤昭道:“大师兄啊……”提起大师兄,他好像听过一些故事。不过故事里师妹可不会认为师兄是“父亲”。 又走一阵,就见一座道观临水而建。白雾稍散,可见道观庄严整洁,颇具清净之气。薛夜语道:“那是二师兄的剑庐,他出身道门,精研清修养生之道。他如今下山去了。我原想二师兄既然在外不归,你就先住他的剑庐呗?爹爹却不许,说我小气。我想想爹爹说得不错,不然二师兄回来,连落脚之处也没有,不是太可怜了?” 汤昭连连点头,比起住别人修好的大宅,他还是想有一间自家的屋子,哪怕是茅草房也可以。 他问道:“二师兄下山去了?他出师了吗?” 薛夜语道:“不是。他和爹爹闹了点儿别扭,下山去了。好像是去京城做官了。” 汤昭“哈?”了一声,道:“不是清修吗?” 薛夜语笑道:“你跟爹爹说的一样,爹爹就骂他官迷心窍, 清个鬼的修。他之前写信来, 说在京城里混得如鱼得水, 步步高升。爹爹气的把他的信全撕了。” 汤昭:“……” 紧接着,薛夜语又指点他正经过三师姐的剑庐。 倘若说大师兄的剑庐还有个影子,那三师姐的连影子也没有。汤昭极目望去,只看到厚厚的浓雾,似乎不只是水边的雾气,还掺杂了其他,让雾气透出淡淡的紫气。 这种紫色让汤昭似曾相识。 云雾前的草坪上生长不少奇花异草和小蘑菇,雾气中影影绰绰还有更多,似乎那里是一片丰饶的土地。 薛夜语轻轻道:“三师姐不爱见人,她已经有好几年足不出户啦。自六师弟以下,甚至都没有见过她一面,我也只见过她几次。不知她愿不愿见你。” 再往前自然就是薛夜语的剑庐,她的剑庐倒不像汤昭想的那样建成一个大猫头鹰形状,而是一处大花园,园中鲜花盛开,草木葱茏,树木当中点缀着几座精雅建筑。唯一稀奇的是那些建筑屋顶都是蓬蓬的,好像猫头鹰的翅膀。 汤昭赞道:“师姐的家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还是师姐这里美好,而且正常。 薛夜语得意道:“当然咯。你看那片松林没有,我养了好几百只猫头鹰呢。” …… 其实也不是那么正常。 松林里隐隐有鸟鸣,但并不聒噪,猫头鹰不是聒噪的鸟儿。 “师姐,你的猫头鹰会送信吗?” “送信?”薛夜语疑惑道,“为什么要送信?真要送信的话,需要调-教一番。” 接着,他们又走过了五、六、七,三位真玉弟子的剑庐。他们三人的剑庐各有巧思,而且比较正常,薛夜语随口介绍,只是告知姓名而已。看来薛闲云自女儿之后,收的都是正常人了。 两人闲聊之中越走越偏,日头越来越沉,终于在日落时分,走到了木栈道尽头。 下了木栈道,是一片荒滩,滩涂荒草丛生,乱石遍布,东一片西一片尽是坑坑洼洼的水塘,夕阳照在乱石滩上,拉出一道道斜长的阴影,又在水塘上反射着跳动的波光,黄昏中格外荒凉萧瑟。 薛夜语略感尴尬,道:“水泽就这么大,好地方前面的师兄都占据了嘛。倒是这里还有好几处空剑庐,都没有人住。你想选哪一座,就选哪一座。” 所谓剑庐,也不过是散落在石滩中的一座座茅檐草舍,竹篱白墙,就是剑庐最原始的模样。至于前面风格夸张、或光怪陆离或美轮美奂的剑庐,都是符剑师一点一滴改造来的。像后面几个弟子入门时间还短,改造工程还没完成,剑庐还是前面虎头,后面蛇尾的半吊子模样。 突然,滩上终于出现了一座不一样的剑庐。 茅屋还是一样的茅屋,篱笆还是一样的篱笆,但那座屋舍后面摊开了两座翅膀一样的装饰,远远地仿佛要起飞一样。 汤昭忍不住想笑道:“那是——江师兄的剑庐吧?” 薛夜语跟着笑道:“是啊,特别好认吧?他来的时间也短,上山时跟你差不多大,算算也就三年。剑庐还来不及做什么改造,先安上了两个翅膀。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一定要是最耀眼的。” 汤昭锤了一下手掌,他好像找到了符剑师们的装修风格——别管什么风格,先要给自己选个吉祥物,然后把吉祥物装在房上,穿在身上,背在背上,务必要所有人都记住才行。 薛夜语闲聊道:“我听说他带你上的山?还起了点误会?” 汤昭道:“也不算误会。”便把之前的事说了, 薛夜语听了笑道:“不愧是他,这死要面子的性子总是不改。回头你把牌子还给他吧,好歹也是只有一次的机会呢。记得要没人的时候偷偷还。只要不在人前,不干系他脸面,他还是很好说话的。不过现在别去,他白天不在家,一定在外面闲逛。” 汤昭记得李至静也说过,道:“天天闲逛吗?” 薛夜语道:“就是瞎逛。爹爹就是看他太闲了,才会安排他做些接引的活计。他是出了名的不修炼,不学习,但是实力还特别出色。武功应该是最强,符式也会得特别多,那是天纵之才,他的天资应该不下于你。” 汤昭道:“我哪里能和师兄比。”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有一点儿小小的火苗“蹭”地燃了起来。 那好像是……少年的好胜心。 虽然小时候汤昭被认为学武资质平平,他也安心接受了,但经过好几个前辈师长轮番的肯定,他也渐渐变得自信起来。 既然自信,他这样的年纪又岂会没有争强好胜之心呢? 他倒想见识见识,那个不学习也能门门功课第一的天才,究竟如何神奇? 比他……比他开挂还厉害吗? “师姐,我选师兄旁边那一座剑庐吧。” 薛夜语点点头,道:“好。这里就你们两个,住的近些也安全。” 两人推门进草舍,就见其中仅有桌椅木床等简单家具而已,倒是没什么灰尘,似乎是在建设之初就刻下了保持清洁的符式。符剑师真是各种方便。 薛夜语点起了桌上本有的术器灯,调转自己盛东西的荷包,倒出许多东西来。 最显眼的自然是几床被子,然后是各种生活用品,还有几套换洗衣服。薛夜语道琢玉山庄有专门给弟子置办生活用品的地方,汤昭还有什么不足,尽可自己去买。 然后,就是几大本大部头的符式入门。 她介绍道:“这些都是符剑师必看的。爹爹那里有,你自己也得有,方便做笔记。启蒙篇有三十七道符。除了空为元符,土水火风四元符下又有八道基符,学完这三十七道符,就算是有了符术的基础,可以学习正经符式了。九成九的符式都是由这三十七道基符组成的。” 汤昭算了算,三十七道排列组合也非常多了,听陈总说,有些语言一共只有二十多个字母来回倒,不也表达了世间万物么? 薛夜语道:“看完启蒙篇,三十七个基础符倒背如流,抬手可制,如果是墨玉弟子,就能升白玉弟子了。一般聪明些的弟子,不做杂务安心学习大概需要一年。如果做杂务,那么就要三年。当然笨蛋无上限。” “然后接着学初级篇。初级篇里有一百多个常用符式,都学会了就按部就班的制单一的术器了。市面上能用钱买得到的术器,大多逃不出这些初级符式。这个过程专心些的三到五年,不专心的可能要十年。” “再往上就是中级,学习中级符式,学习符式的变形衍生,学习符式组,制作复杂综合的术器。学到这一步,就可以说自己是独当一面的符剑师了。如果十年能成,天资就算不错。那时一般的弟子就会选择出师下山。至于后面学习符式阵乃至锻造法器,只有成为真玉弟子或者被其他师叔看重收为亲传才能深造。那个时候就不只是学习了,而要别出机杼,制造出自己风格的术器,甚至创造独门符式,别开生面才行。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出去建一个小小的势力了。” “当然以你的天资,在初级阶段肯定不至于耽搁十年。我看父亲的意思,是要你去赶三年之后的仲春符会,那你就只有三年时间了。” 汤昭道:“庄主……师父说三年之后有一场考核,是指这符会吗?” 薛夜语道:“正是,符会四年一次,在咱们铸剑师的圣地‘剑州’举办,是天底下年轻铸剑师齐聚的盛会。其实咱们琢玉山庄这种小门派去那里本来也只是露个面,领点好处的。我以前也参加过,表现平平,也没怎么样。就是去年举办那一次,六师弟和七师弟去参加,据说不但没露脸还现了好大的眼,爹爹憋了一肚子气,就记下了要找场子。本来就要八师弟一定要出风头,现在又加上了你。以你们两个的天资,别说爹地寄予厚望,连我也觉得大有希望。我想,找场子实力当然比那两个当时强,但这个要求对你太低了。你就尽力做吧,最低也要成为一个正经符剑师才行。” 汤昭点点头,最低的要求是三年成为正式符剑师,不知道到底多难。 不过如果师兄能做到,自己也不会差吧? 两人闲话一会儿,薛夜语先去了。 等她走了,汤昭铺好被子,环视简陋的剑庐,突然一阵开心。 欢呼一声,他跳到床上,在被子上滚了几滚。 从今天起,又有了属于自己的狗窝啦! 虽然是茅檐草舍,但那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房屋啊。黑蜘蛛山庄的小舍,薛府的大宅,客店的豪华上方,滋味各有不同,但都是临时的落脚处,不是他的家。 自从家人去世,他流落江湖,再没有属于自己的尺寸之地。如今辗转多地,历经艰险,终于在大山水泽乱石滩上又得到了一间自己的房子。 上有屋檐避雨,下有四壁遮风,中有三尺床榻可以容身,夫复何求? 努力的把房子建造的更漂亮吧! 还有,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吧! 三年时间,既然有明确的目标,就先做个计划吧。 117 师兄 虽然打算做计划,但汤昭没有立刻着手,因为上课的时间到了。 提着术器灯,强自镇定的走过荒滩,汤昭进入攻玉馆的库房时,发现有人已经先到了。 那人是个青年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 浓眉大眼,相貌端正中略带淳朴,穿着一件石青色衣衫,袖口扎紧,是干活的打扮。 他在风质的库房中收拾那些镂空球,一枚枚托在掌中用布垫着,用特殊的笔式的术器检测,十分专心。 汤昭不认得他, 猜测是某位师兄, 也不便打扰,静静的在旁边等待。 那人收拾了几个球,停下手中活计,冲他点点头,道:“汤师弟吧?我是石纯青。” 汤昭“啊”了一声,连忙行礼道:“原来是大师兄。” 他听薛夜语说了,有一位大师兄从小就跟着薛闲云,如同养子,就是这位石纯青师兄。他年纪比其他弟子都大,性情温厚,勤勤恳恳,符式功底深厚。以他的本领早已能下山独当一面,却依旧留在山上侍奉恩师,照顾师弟妹,薛夜语介绍说他像半个父亲一样。 石纯青微微一笑, 道:“师弟不必多礼。我听恩师说起你, 不住口的夸赞,对你十分看好。你可要好好用功, 别辜负了他老人家期望。” 汤昭略不好意思,未及逊谢,就听薛闲云在背后轻咳了一声,两人同时转过去。就见薛闲云虎着脸,瞪着眼,道:“汤昭,你师兄干活,你就干看着么?还不跟着师兄学习保养材料?这些以后都是你的活。” 汤昭连忙应是,跑到石纯青面前跟着学,石纯青顺手让出位置,指导他做这些活计。 这些活倒是不难,但很是繁琐,讲求精细,每一个球根据特性都有不同的处理方法,光一一记下来就不容易。好在石纯青指点的精细,汤昭也算占了个心灵手巧,记性也不错, 放慢速度仔细照做,也没出什么差错。 石纯青不似薛闲云严厉, 温言细语道:“师弟勿急,这都是熟练功夫,早晚都要学会,肯定用得上。不光是在恩师这里,以后你自己整理自己的库存也用得上。” 汤昭突然觉得头疼,道:“我也要建这些香球、镜子之类……” 石纯青道:“这个自然。不然你私人的材料往哪儿搁?山庄有公用库房,花费元石可以租到,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你剑庐地下早挖有一座地窖,就是给你存放材料用的。不过慢慢来,这些器具价格不菲,你别指望三年五载凑齐,十年能凑成一套就很好了。” 汤昭点头,暂时放下这件麻烦事,从风质库到火质库,跟着大师兄学着收拾,一直收拾到深夜,才收拾了两个库房。 眼见夜半三更,石纯青道:“就到这里吧。以后做的熟练了,一天就能收拾完。以后半个月收拾一次也够了。等你能完全接手,我也轻松了。”语气中有欣慰也有淡淡的失落。 汤昭欠身道谢,送他离开,心想:铸剑师当真复杂,不说后期挣钱,前期投入得多少?只保存材料就有这许多麻烦,那些风球、火镜、水瓶一看就价格不菲,别说建几个大库房,就是每样一个凑一把剑的材料都不便宜。还是平先生那里好,用罐子一装,连时间都能装,还分什么土质、火质? 可惜他只有一个法器罐子,不然在库房摆满了罐子,这笔钱不就省下来了? 等等…… 须弥剑,是不是在我的剑谱里啊? 在的话,可以拟持啊!就可以用罐装的剑法了! 只要我找到和须弥剑相似七成五的法器…… 慢着,我有法器啊! 是平先生送我的法器,就是须弥剑自己的法器,什么七成五,相似度百分百好不好。 只需要拿着法器拟持,使用剑法,什么土质水质,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一罐子一个好不好! 唯一可惜的是罐装不能装与生灵有关的东西,装不了内力-罡气-剑元那一系的材料。如果还有纯阳剑的法器就好了。纯阳剑和须弥剑是互补的,一个装活物,一个装死物。 不知道纯阳剑落在谁手里了,剑象和白发人已经全灭了,不可能成为权剑了,那把剑被谁收走了呢?是检地司还是那个明镜? 若是检地司拿走了,还有机会碰一碰,收入剑谱,那时更方便了。 但现在也不错,相当于开了个贮藏的小挂,一直开挂一直爽。 嘿嘿…… “你笑什么?笑得那么古怪,才来几日,竟被阿笑那蠢货感染了?”背后传来薛闲云的声音。 汤昭登时僵住,尴尬的捂住嘴,讷讷无言。 好在薛闲云没接着说,道:“你没事向纯青多讨教。尤其我不在的时候,长兄如父,琢玉山庄也是一样。尤其是基础知识,再没比纯青更扎实的了。” 汤昭道:“是,师兄很有耐心,就是感觉有点疲惫。” 薛闲云有些感慨,道:“年纪大了嘛,不比你们年轻人,熬一晚上什么事儿也没有,第二天照样瞎玩。如今他也到了熬不得夜的年纪了。所以说符剑师不能放下修炼,不然折寿。可惜,纯青这孩子被天赋限制住了,不然凭他的踏实勤奋,能成大器的。” 他哼道:“然而有天赋又怎么样?他后面那几个有哪个成器了?老二官迷心窍,老三足不出户,夜语专心养她那猫头鹰。老五躺平混吃,老六老七一门心思拉帮结派,老八最大的爱好是充大尾巴狼。这一个个的哪个叫人省心了?” 他又瞪着汤昭,道:“我再试最后一次。你要是也歪了,我再也不收天资卓绝的弟子了,只收天赋一般,踏实肯干的安分守业完事。省的惹我生气。” 汤昭突然心想:您有没有想过,收了那么多徒弟,每次都失败,并不都是别人的错? 此时也是深夜,薛闲云也没再讲课,让汤昭回去了。 皓月当空,汤昭沿着小路走回剑庐,此时夜深路滑,荒滩越发凄冷。好在山谷没有外人,看似不安全,实际上很安全。 就是走过栖息着许多猫头鹰的松林时,听到夜枭鸣叫,心中多少有点发毛。 快到家时,汤昭路过邻居剑庐。 两只颜色不一的翅膀在夜风中飘摇,那是江神逸的剑庐。 路过剑庐,就听院中风声大作。汤昭一下子从倦意中清醒,从篱笆墙往里看。 只见院中一个白衣少年正在练剑。 他没带那拉风的翅膀,一身粗布素服,喂手中青锋而已。那三尺剑在他手中如一团光,一堆雪,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月光照在他身上,只见他身姿舒展,神色专注,剑法凛然生寒又翩然似仙。 真是好剑法。 汤昭如今已经有些眼力,也见过许多武功高强的高手,纯以剑招而论,江师兄实为首屈一指,看得神驰目眩,心旷神怡。 一套剑招练完,那少年收剑而立,长出一口气,略一抬头,只见篱笆墙后有一个脑袋,不由大骇,喝道:“谁?!” 汤昭被他发现,忙拱手道:“江师兄,是我啊,小弟汤昭,你带我上山的,还记得吗?我偶然路过,打扰你练功了。” 江神逸稍微松了口气,听到练功两个字,白皙的脸上陡然通红,怒道:“练功?谁练功了?你胡说八道,给我滚!” 汤昭以为他不满自己偷窥,再次致歉道:“是我唐突了。”转身离开。 就听江神逸在背后道:“回来!” 汤昭回头,就见他脸色更红了,一字一句道:“不许跟别人说。” 一瞬间,汤昭怀疑起自己的视力来,难道刚刚他撞破了江神逸做的什么亏心事了么?不记得啊,不就是练剑吗?还做什么了?就算他近视眼,也不至于瞎到这个地步啊? 江神逸憋着气道:“不许跟人说我夜里练功的事。” 汤昭愕然,道:“师兄这么勤奋,深夜还在练功,这不是好事吗?” 江神逸怒道:“好个头!我是绝世的天才,不用努力也实力强大,怎么会夜里偷偷练功呢?” 汤昭陡然想起薛夜语说江神逸:一天到晚不修炼,到处瞎逛,却什么都会,什么都强,是不世出的天才。 原来天才夜里偷偷努力啊。 汤昭不由觉得好笑,道:“练功和‘偷偷地’有什么关系?天才也要练功啊。勤奋的天才,不还是天才吗?” 江神逸咬牙道:“反正我是那种独一无二的天才,和别人不一样!你不许告诉别人。” 汤昭差点绷不住笑,勉强道:“好,我不说。我不说别人都不知道吗?”你不是在院子里练剑吗?又没钻到地道里,大家一看就看见了。 江神逸哼道:“我这地方这么偏僻,谁会半夜三更路过啊?对了,你为什么路过?” 汤昭指了指旁边,道:“我就住在旁边那个剑庐,以后和师兄是邻居啦。” 江神逸抱着肩膀道:“哼,麻烦。算了,既然是邻居,天长日久肯定瞒不住。你给我保密,回头我给你点好处。” 汤昭笑道:“多谢师兄。”他心中一动,想起薛闲云对江神逸的评价:最大的爱好是装大尾巴狼。 看来师父早就知道这位江师兄的秉性啊。 他忍不住低声道:“师兄,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还挺幼稚的。” 江神逸耳朵尖,自然听到了,怒目道:“你这小屁孩儿说什么?” 汤昭笑嘻嘻转移话题道:“师兄,你白天想练功吗?” 江神逸果然好奇道:“怎么?” 汤昭道:“我来帮你吧。我是新来的,一直仰慕师兄,每天追着你求教,你烦不胜烦,跑出去躲清净,不用老在人前瞎逛。然后你偷偷回来,就可以白天修炼了。” 江神逸沉吟道:“这主意……有点傻吧?你怎么想出来的?” 汤昭一笑,月光下露出森森白牙,颇有些图穷匕见之意,道:“因为我真的有好多问题想要求教啊。” -- 和江神逸约定好了,汤昭回头剑庐,开始做自己的三年计划。 主要是自己成长的三条线。 武功、符式、创业。 这三条路当然有主有次,但都不会放弃的。 符式自然是主业,三年时间后有硬指标考核。目标是年达到中级符剑师,那么至少要三个月学完三十七个基符,一年学完一百多基本符式,然后向中级符剑师进发。 学习计划,因为每日师父会教导,以按部就班的努力学习为主。他自己的优势,除了一点天资和一些勤奋,还有就是有眼镜注释,帮助自己理解。再者,所有录入剑谱的剑中的剑法、剑术都可以以符式方式解析,即使他一时找不到相似法器来拟持,也可以直接学会那些剑术制作术器。这部分术器就天然是他独门的、压箱底的底牌。另外,似乎别的剑术似乎看到了也能现场解析,只是不如剑谱那样一直储存,随时调用而已。 中期考核之后,他的学符之路就该向铸剑发展,先辅助师父铸剑,获得经验,然后搜集材料自己铸剑。这个过程很难划定时限,但汤昭希望,再过一个三年,也就是六年后他能完成。那时他十八岁,再用两年悟剑,度过剑生,在二十岁时成为剑客。 武功也很重要。毕竟他学完符式也是为了铸剑,最终还是要做剑客。剑客除了会用剑术和剑法大招,也要修习武功和其他剑客争锋。毕竟在凡俗世界,剑客也不能乱发大招,很多时候就以武功较量为主。何况在成为剑客之前,他也需要有自保之力。 不说别的,那仲春符会难道就是大家座谈比较符式造诣么?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规矩,就算公开文斗赢了,人家心怀不忿,下来就给你一个物理消灭,会上的输赢还重要吗? 所以武功要抓紧。他现在只有一个月的基础,认真说连侠客也不是。这三年中,他先要练成内外功,成为侠客。然后修炼玄功,练出罡气,成为散人。到了散人,三年时间应该就用尽了,再往后走就是剑客了。 武功一道没有师父教导,虽然可以求教江神逸,但对方只是友情指点,主要还是靠自己练。他已经学了不少武功,还有等待修炼的玄功,至少不愁没功法。至于资源,琢玉山庄也有供应,价格不菲,但等汤昭学会制作术器,这些不算为难。 另外汤昭还有计划,就是利用眼镜,把所有会的武功全部升级一遍。到时鸟枪换炮,高等武功进境快,威力强大,自然事半功倍。 至于创业,汤昭没给自己下死要求,三年时间只要把小小的直营店开起来,收获稳定的顾客就好。人事上,看看能不能挖到柳掌柜,然后再请几个墨玉弟子做伙计就差不多了。汤昭暂时不打算做大做强,他自己武功上不去,店也开不大。 这三件事都分散精力,但仔细想想也算相辅相成。符式为铸剑打基础,做出术器可为武功的辅助,也为创业做产品。武功是剑客修行之始,也是符剑师自身安全的保障,同样是创业开拓出去的前提。创业为了挣钱,钱能换更多的资源,也能给符剑师提供更多材料,也能提升武功的品质,甚至开拓更多的人脉。 最终三条线汇聚,在剑客这一点交集。他找到了他可以看见且达到的目标: 二十岁,成为强大、富有、自由的剑客! 然后,践行自己的理想,追求更高的梦想。 随着他在书上写明了自己的目标,时间像翻书一样翻过页去。 118 三年 日月穿梭,白驹过隙,一年又一年。 第一年,汤昭按部就班的学习,按部就班的进步。在一年之内学全了基础符式,内外功稳步进步,已经可以被正经的称为“侠客”。 第二年, 汤昭开始自制术器,充分开发眼镜外挂,把一身武功升级换代,连着各种资源也能以次换好。在外挂的助力下,他的进步陡然加快,以反常的速度将内外功练就圆满, 进而修行玄功,正式踏入散人境界。同年, 开始中级剑符师的修行, 在年底做出了复合符式的精品术器。并拉着几个师姐师兄入伙,在九皋山脚下开了自己第一间店铺。 第三年,汤老板通过店内生意置换了大量术器,手头越发充裕,进步再度加速。偶然机会下,他又进一步开发了眼镜的新外挂功能,进步速度再度爆炸式飞升。武功、符式、创业,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进步着。 琢玉山庄上下都震惊他不合常理的、越到后面反而进步越快的表现,但时间并非只为汤昭流动,其他人也各自在经历、进步着。 冬去春来,又是一个冬天过去,到了初春时节。 山上的积雪尚厚,山下的雪已经化了,从山中流出溪水带着细细的冰凌,两岸的河滩上, 草色新绿,似有似无。 山脚下新修的黄土路上, 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行色匆匆,大踏步的飞奔。 他满面风尘,显然赶了不短的路,但速度依然不慢,虽然只是步行,迅捷却不逊于快马,显然轻功不俗,。 突然,天空传来戾叫,一道猛禽的影子掠过苍芎。 青年闻声抬头,目光追着那道影子直抵天际。 “嗖——” 一支箭从他背后射来。 那青年早有察觉,就地一滚,躲过箭头,转身起来,目视身后一丛灌木丛,喝道:“滚出来!” 话音未落,五六个白袍人从草木丛中窜出,将他半包围住,大声道:“小贼, 你跑不了啦!” 那青年压低了嗓子, 道:“我没想逃!”刷的一声, 从腰间拔出剑来。 那是一把宽阔的大剑,剑身泛着暗哑的金属光泽,似乎已然生锈,不复当年的锋利。 其中领头的白袍人一眼看见了那大剑,面露不屑,道:“小贼,原来是个穷鬼,怪不得到处偷盗。可惜偷到我百雄山,是你打错了主意。太岁头上动土,真是狗胆包天,上,撕碎了他!” 几个白袍人各自抽出刀来,扑了上去。另有两个白袍人在旁掠阵,手各自拢在袖中。 那青年夷然不惧,举剑横扫,先护住自己,再肆机攻敌。 白袍人人数众多,虽然没有用剑的,刀法都十分精熟,而且出招狠辣,招招用险,相互之间似还有剑阵之类的配合。 那青年被逼的手忙脚乱,突然用剑直接去撞白袍人的刀。 只听嚓的一声,半截刀身飞出出去,竟被一剑削断。原来那巨剑其貌不扬,竟是一口利刃。那青年一击得手,乘胜追击,左右分剑,巨剑挥舞处,兵刃碰之立断,竟无人可以阻挡。 领头白袍人怪叫道:“点子的青子锋利,不可硬当!快出暗青子!” 众白袍人往旁边一分,露出身后掠阵的白袍人,两个白袍人同时甩袖,各种暗器雨点一样飞出。 那青年忙止住前冲之势,挥剑来挡,左右挑拨,砸飞不少,但那两个白袍人站位刁钻,暗器覆盖毫无死角,把那青年逼的左支右拙,难以招架。那青年几次想要冲上去先杀一个,旁边又有他们的同伴干扰,始终难以寸进。 不一会儿,那青年啊了一声,左手垂了下去,显然受伤。 旁边的白袍人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暗器雨,那青年人且战且退,退到路边一株大树前,背抵着大树,不必担心背后,方才勉强支持。不多时腿上又中一箭,身子靠在树干上才能站直。 众白袍人眼见他必死,倒不急着下杀手,持着兵刃围住他,喝道:“小贼,把东西交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那青年此时依旧冷静,道:“我会怕死吗?” 一个白袍人冷笑道:“跟我们逞英雄?死再容易不过了。就怕没那么容易死。譬如我先要你一只眼睛——”用刀尖戳了过去。 突然,白袍人眼睛一凸,仿佛被从背后重击,整个人向前趴倒, 与此同时,众白袍人眼睁睁的看见光芒一闪,那白袍人已经倒在地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视角,竟无人看见是谁动手。 有鬼! 这些人都是刀头舔血的凶徒,早不信鬼神,连阴鬼都不信,但眼前的诡异场景,只能让他们觉得是鬼。 呜——呜—— 又是那种戾叫。 那是猫头鹰的叫声! 猫头鹰又叫报丧鸟,专报凶信,叫声虽不如何凄厉,却充满不祥。此时众人听到更不寒而栗! 一声报丧,数道流光! 流光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已经从发生到熄灭。 扑通!人身栽倒。 站在最中央那个白袍人呆住,几声戾叫的工夫,眼前竟陡然没了几个站立的人。他恍惚再回头四顾,周围一片空地,更无一个人影。 突然,他后背一痛,眼前一黑,自己也栽倒在地。 临死前,他低头看到了自己身前的喷涌的鲜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别人不是没见血吗?怎么我会流……血…… 青年从最后一人身上拔出长剑,剑尖杵地,勉力支持着身体,大声道:“是八师弟吗?” 远处有人叫道:“大师兄,是我。” 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年远远跑了过来。 那少年迎着日光而来,一眼看去,还看不到他相貌,先看到少年的身影融在清晨的阳光中,明亮又温暖。 青年觉得目眩,闭上眼,又睁开,方看清了少年的脸。 只见那少年眉目清正,丰神俊朗,一双眼睛神采流光,粲若昭辉,身高虽只中上,但因为体格匀称,显得身材修长,一身温文的书卷气中藏不住如骄阳一般的少年气。 青年一时有些不敢认,难以置信道:“九师弟?” 少年快步到了跟前,道:“是我啊,大师兄,这才一年就认不出来了?伤势怎么样?” 青年才想起自己中了暗器,按住伤口道:“不碍事……” 少年忙帮他割开衣服检查伤口,青年靠在树上,笑道:“确实是认不得了。我才下山一年,山上好像过了十年。我走时记得你还是小孩子,比我还矮半个头,如今一见,长高了好多,都跟我一样高了。真好,更有些大人样了。” 少年汤昭一笑,笑容中又带出几分稚气,露出十五六岁该有的神情,道:“也没变那么大吧?确实长高了几寸。样子也没怎么变。倒是师兄你——”他一眼看到青年神色憔悴,鬓角竟带了斑白,心中暗惊,一时默然。 那青年自然是琢玉山庄的大师兄石纯青,他温和道:“不仅个子长高了,武功也涨了很多。刚刚人未至,剑先到,是御剑术吗?” 汤昭道:“是。刚学没多久。我远远看着您这边作战,来不及赶过来,就让剑先来了。”刚刚那一道流光当然就是剑光了,有术器就能用御剑术,汤昭当然不缺术器。 石纯青叹道:“真快,真快啊。我离山前你还是个小侠客,刚学玄功,还没练出罡气。一年时间连御剑术也会了,罡气也该练成了吧?” 汤昭点点头,他想起师兄因为天资不够同时学武和符式,固以符式为主,武功一直不上不下,罡气也没有练成,便不在师兄跟前多提,只道:“看样子伤口倒不像有毒,还是小心点好。咱们的店就在附近,我扶你去店里休息一下。” 石纯青蹙眉道:“我知道你的店。但我要赶紧回山——”刚说完,身子竟支持不住,渐渐软倒。 汤昭托住他,道:“你几日前受过伤?虽然当时愈合,现在伤口又破裂了,血都止不住,必须要好好敷药包扎。店就在前面,咱们去店里。我再叫八师兄下山借你上去。”说罢不由分说将石纯青背起来,往前跑去。与此同时,一只灰色的猫头鹰扑了过去,停在汤昭脑袋上。 石纯青虽然失血,伤口又疼痛,语气却尽是轻松:“这是师妹的猫头鹰啊,她给你的?已经这么听你的话了。刚刚看它飞过,我还以为是师妹来了。” 汤昭也用轻松地语气道:“也不能说是送我的,是店里用得上的嘛。师姐也在店里挂了总监的职务,她就出了好多猫头鹰做物流。” 石纯青道:“就是你那个卖弟子作品的小店?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筹备,现在都开起来了?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是——” 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座宽敞的店房,通体红白黑三色,搭配甚是炫目,一条条颜色扭在一起,仿佛要旋转起来,招牌竟然顶在屋顶,四个大字——“白玉生晖”。下面又有“精品店”三个小字,还挂着大大的猫头鹰头像,猫头鹰嘴里还叼着一根红色的草。 119 慨叹 以绿色和土色为主的山林中,陡然出现了色彩如此丰富的地方,当真闪瞎了人眼。 石纯青看得眼花缭乱,显然心灵受到了冲击,道:“这……这就是你的店铺吗?你喜欢这个调调儿吗?” 他记得离山时,汤昭的剑庐虽然只是刚开始修饰,但格调比较雅致, 也没用耀眼的颜色,可没有如此炫目。 汤昭笑道:“住宅是住宅,店铺是店铺嘛。商店的第一要务就是揽客,吸引注意,就要选山中没有的颜色,让人一看就移不开眼睛。而且这个店铺是大家入股的,风格是大家一起选定的。还有装上每个人的标志。猫头鹰是师姐,红色的草是三师姐。后面那对翅膀是八师兄。” 石纯青恍然,问道:“那你呢?” 汤昭道:“店名就是我起的啊,晖就是阳光的意思,也就是我。以后我所有的店铺都叫生晖。还有,现在看不出来,但晚上那个招牌会‘布灵布灵’发光,也是我的标志。” 石纯青看着好笑,道:“你们真行!你们自己喜欢,外人能接受吗?” 两人靠近,就见店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各自装饰不同,但都是骏马高车,显然是分别从外面来的富豪。想这深山当中, 很少有人步行前来, 这两车的人多半就是所有的客人了。 石纯青讶道:“生意还可以啊。” 别看两家客人少,这地方可是鸟不生蛋,有人上门就不错了。术器也不是谁都买得起的, 就是大城里的术器店也不会门庭若市。 汤昭道:“一开始没有客人的,后来我们大力宣传, 慢慢好起来了。多亏了柳掌柜经营和师姐赞助的猫头鹰。” 前面有客人, 他便背着石纯青从后门进了小店的后院。 小店从前面看不大,后面的院子却宽阔,且有好几重,本来也有专做客房的。汤昭直接将师兄安置在最大的一间房中,出去打水找药给石纯青清洗伤口。石纯青拉住他,叫他别管自己伤势,先传信回山庄,找人来接自己回山要紧。 汤昭去后,过了一会儿,精品店掌柜柳奇光端着热水、药箱和一个大盒子进来,道:“石剑师,这是伤药。还有,这是汤总吩咐的,治疗用的术器……” 石纯青听到“汤总”二字,噗嗤一乐,道:“我记得阿昭喜欢这种称呼。他好像给所有入伙的同门都挂了一个头衔,人人都当总。当初他还想拉我入伙来着, 可惜当时我急着下山,不然我今日也可以叫‘石总’了。” 柳奇光笑道:“您想当石总还不容易?跟汤总说一声,今天就可以。”说罢打开盒子, 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各色术器,他介绍道,“这是咱们店里所有精品的治疗用术器,您是行家,您看选哪个?” 石纯青扫了一眼,发现这些术器外形端的妖魔鬼怪,从所未见,道:“哪个是阿昭亲手制得?” 柳奇光指着一个金属圆筒道:“这个。” 石纯青道:“那就这个。” 柳奇光帮他脱下衣服,用水洗净伤口,然后拿起圆筒,轻轻一推,圆筒前面照射出一道光来。 光芒照在伤口上,伤口登时缩小、复原,最后连血迹都渐渐消失了。 石纯青虽早猜到汤昭的制器手段不俗,看到这立竿见影的效果仍是目瞪口呆。 这时汤昭推门进来,见到此景“咦?”了一声,道:“师兄,怎么选了这个?” 石纯青兀自难以置信,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滑如初的肌肤,感叹道:“好厉害的术器!师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别了一年我都不知该怎么看你了。亏我想试试你的本事,现在看来我都没法评价你了。连恩师亲手做的治疗术器都未必比得上你了。这个外形和使用方式更没见过,也是奇思妙想,叫什么?” 汤昭被他赞得有些脸红,接过术器,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只是正好对症罢了。这是便携式外伤手灯筒。这款是用的特殊符式,只能治疗外伤,病痛、中毒这都不能治,限制挺大的。所以店里一般推荐江湖人士购买,不推荐家用。” 石纯青又赞道:“不愧是你,这词儿一套一套的。这又是什么?”他指了指灯上画着的一个小蘑菇。 汤昭笑道:“这是咱们店治疗系列术器的标志——灵芝系列。一般的治疗恢复的术器都归在这里。这也是我一个构想,今年新推出的精品术器都归各自的系列了。以后可能还要拆分成高端低端系列。做生意嘛,商标会说话。” 石纯青道:“你这做生意的手段可真是……灵感辈出。符式也好,武功也好,生意也好,都风生水起。当时我还怕你分心太过,是我多虑了。” 柳奇光见两人一直闲聊,不便久留,便要出门,道:“我去处理刚刚那些凶徒,那些碍事的家伙堆在那里实在妨碍咱们做生意。正好审一审来路,审完了就都处理干净?”最后一句带着询问。 石纯青皱起眉头,道:“不都死了么?还能审问?” 汤昭道:“我用的剑光点穴,应该都还活着。” 石纯青没听过“剑光点穴”的手段,很是诧异,但想汤昭年轻,恐怕还没杀过人,难免心慈手软,确实也没有非要少年见血的道理,对柳奇光道:“都是些强盗,也没什么可审的,一起杀了吧。” 柳奇光认为不错,对汤昭解释道:“剑师说得是,看打扮是百雄山的贼寇。这群恶盗有一个算一个,都杀人如麻,没有一个无辜的。” 汤昭点点头,他如今的见识比当初不可同日而语,知道百雄山地处灵州,名义上是天下山贼响马的总舵,匪首陈鳌雄是十三州黑道总镖把子,是名列朝廷通缉榜前茅的棘手人物。 柳奇光接着冷笑道:“百雄山在灵州称王称霸,在中原也有些威风,说是能止儿夜啼。但在云州可不好使,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一群乌合之众还敢大呼小叫,杀人害命,路上撞上那位检地司的高手,动动手指就全灭了。也就是石剑师身上有伤,不然一个剑术还不是都放倒……” 汤昭微使个眼色,道:“这帮强盗既然追来,就怕阴魂不散,咱们店里也要做些防御布置。麻烦柳掌柜了。” 柳奇光最懂眼色,忙笑着告辞。 等他出去,汤昭才有些歉意,道:“师兄……” 石纯青叹道:“没关系的,他日日见得都是你们,恐怕还以为符剑师就应该武功很好呢,殊不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我哪里比得上你们?” 汤昭默然,正如石纯青所说,符剑师的武功也是自己练得,又不能自动往上涨。但别的符剑师自保的手段却很多。天资好的武功强大自不必说,只是武功根骨不好的,多带术器也能防身,因为符剑师的灵感都很强,随时随地都能驱动术器,濒死也能反击,对江湖武者有很大优势。偏偏石纯青灵感天赋也是一般,催动一般重术器都要集中精神,受伤、疲惫、精神涣散时催不动术器,破绽就太大了。所以石纯青一般是不下山的,只是这一次例外罢了。 汤昭正色道:“师兄将来会强大的。您的宝剑早晚会纵横天下。” 石纯青压住惆怅,微笑着点点头,默默抚剑。 石纯青手中的那把看似生锈的巨剑在琢玉山庄非常有名,是薛闲云赐下的法器,也是石纯青贴身的兵刃。别的法器和剑一样,都加剑号,离火剑的法器也叫离火剑,最多全称叫离火法剑。 但这把剑就叫“宝剑”。 石纯青道:“别说我了。山上大家都好吧?恩师身体可好?” 汤昭道:“大家都好,和你下山时差不多。师父铸剑准备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只等您把这次的材料送上,就闭关铸剑。” 石纯青点头,道:“那我可得赶紧上山。不过今年你和八师弟不是要去仲春符会么?就这几日要出发了吧?你不参与铸剑了?” 汤昭道:“肯定参与啊。师父指定我们必须参加。符会肯定也要去,我们过两天就下山,一两个月便回来。师父处理材料还有一段时间,然后还要选择良辰吉日开炉铸剑。正好赶上我们回来。铸剑是琢玉山庄第一盛事,所有真玉弟子肯定都到齐啊。” 石纯青道:“正该如此!恩师准备多年,就为了铸剑,咱们做弟子怎能错过呢?到时候不管帮得上帮不上肯定都要凑一把热闹。但也就是瞎凑热闹,要说能帮上忙的,恐怕一个是三师妹,一个就是你了。” 汤昭不好意思道:“师兄老捧我干什么?再说我就想找地缝钻了。铸剑主要是师父,要说还有功劳,大家都是一样的。” 石纯青微微摇头,道:“那还是不一样的。你能实实在在帮上师父,我能帮什么?干脆就不进剑炉,在外面安排杂事。等你们铸剑成功,我操办一场实实在在的铸剑大典,叫全天下的人都震惊。能让琢玉山庄这一回名扬九州,我就此生无憾了。” 汤昭忍不住道:“师兄!” 原本石纯青在山上虽然辛苦忙碌,但总是乐在其中,还常常主动帮助其他师弟师妹,简直闲不下来。怎么下山走一趟,回来就散发着一股颓然之气?三句话不离长吁短叹,又是感慨,又是惆怅,再说下去简直生无可恋了。 怎么在山下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么? 两人默然片刻,汤昭笑道:“我刚刚给八师兄发信了,他今天就会来接您,也就半天时间。您先休息会儿?或者看看我的精品店吧?” 120 精品店 从后面卧房,穿过院子,就到了店铺的正堂。 推开门,就见大堂宽敞明亮,一尘不染,地下铺的平滑锃亮的花砖,两边是硬木货架, 用无色的琉璃镶的柜门,里面摆放的术器一目了然。 石纯青也曾走南闯北,见识不差,但一进门也不由得心生好感,这里也没什么独具匠心的布置,也没什么华贵的装饰,就是一个干净、利索、舒心。 尤其厅中光线充足,绝非只是采光好,显然另有光源,石纯青也是符剑师,立刻察觉到术器,往上看去,只见头顶天花板微微闪光,光线纯白,像正午日光。 天花板上爬着藤萝薜荔一样的植物,牵藤引蔓,从立柱上盘绕下来,半遮住灯光不使强光直射,又显得天然清凉,更有一股草木清香。 石纯青赞道:“原来匠心在这里。既然种了草藤,何不让藤蔓爬到货架上,货架再用不去皮的原木打造,岂不更有林间的感觉?” 汤昭笑道:“若是在城里我就那么布置了。不过咱们本来就是深山老林,外面都是大树草丛, 一路看得都是绿色,进了房间还看绿色不免疲劳。所以我特意选的颜色偏亮的红木, 就为了和外面不同,简洁大方,使人静心。” 石纯青道:“有道理。” 店中原有伙计,两个伙计分别跟着另外两拨客人介绍商品,自然没有放下客人赶来的道理,柜台后面剩下个结账的年轻人跑出来,抱拳行礼,轻声道:“师兄。大师兄。” 这伙计十七八岁年级,生得端正俊秀,打扮干净利索,令人挑不出毛病,石纯青看着面善道:“是咱们师兄弟?” 汤昭笑道:“这是墨玉弟子舒浅,那几位也是。他们来这里帮忙,算是做山庄任务。咱们店员三月一换,有特殊情况会半年一换。”这精品店任务除了任务报酬,他还另出一份工钱,所以这职位收入不菲,是任务中的上等,要求严格一些也无人抱怨。 其实很多弟子愿意长期做这份任务,在店里长久干下去,但汤昭多不允许, 因为当店员学不到什么真东西,还不如去给师兄收拾材料。尤其是这些年轻小弟子,挣点钱就赶回去学习才是。倒是有几个年纪已大,自觉符式一道前途已尽,愿意下山以后跟着汤昭长期经营的,汤昭考核之后收下两个。 石纯青又参观了展柜,柜子一格一件术器,似乎每个格子里都有小小的灯光,照的术器流光溢彩。格子里有价签和介绍,以银计价多则数千,少则几百,最贵的不过黄金千两。他数了一数,厅中有五六十件术器,道:“可以啊,你们一人得出十来件术器。师妹他们还好,你和八师弟才会制器几年,不把家底都掏空了?” 汤昭道:“这可不都是师兄师姐们的作品。若是他们的,几百两哪里买得到?这里大多是白玉弟子作品中比较好的。白玉中最好的和真玉弟子的作品,在那里——” 只见最中央一座柜台上,摆放着牌子,一面写着“精品价格面议”,一面写着“接受定制”。舒浅捧上一本册子,竟然是精品目录。 那书册很厚,不过每一件精品都有字有图,图画也栩栩如生,文字也极尽详细,一件术器就占两大页,总共也没几件。 “暂时每位师姐师兄都出两三件,多了也不值钱了。” “如果看上了……” 汤昭道:“上面有贵宾室,上去面谈。” 石纯青道:“你去谈吗?还是请哪位师弟师妹坐镇?” 汤昭笑道:“哪劳动师兄师姐坐镇了?我请了两位相貌、口齿镇得住场子的白玉师弟师妹坐镇。实在是特别贵的贵客再联系我们。或者要定制了,价钱到位也可以面谈。”那两位就是他长期雇的员工,暂时叫“专家”,以后都挂名“经理”。 石纯青忍俊不禁,赞道:“好,很有心思。” 汤昭得意道:“这精品区还罢了,和外面卖术器的店铺也没多大区别。谁还不会做高端店了?真正好的在这里——” 一推墙壁,露出一条通道。 通道通往隔壁,就见那里又是一厅,却不那么宽敞了。其实地方还是不小,但是密密麻麻排满了货柜,比薛闲云的书房还拥挤。那货柜也没什么大琉璃门、小灯光了,虽还是一格一件,却排列拥挤,一格紧挨一格。 墙上几个大字:“平价术器,百两一件,白玉淘金,件件真金。” 石纯青愕然道:“这……这是……” 汤昭道:“这里都是白玉弟子平时练手的术器,水平一般,但符式都完整,没有假货。专给人淘货的。” 石纯青听他的口气,怎么还有不完整的呢? 果然汤昭又推开一扇门,那屋子更大了,摆放也更乱了,虽有灯光却还是偏暗,甚至连柜子也没有,而是放着一个个敞开口的箱子,箱子里堆满了一件件术器。 “便宜好货,十两一件,件件十两。十两你买不了吃亏,十两你买不了上当——” 石纯青念着摆在门口的大字板,哭笑不得,道:“你哪儿学得这一套啊?你原来不是个小秀才吗?” 汤昭嘿嘿笑了两声,道:“家学渊源。这都是白玉弟子积压的残次品和墨玉弟子的练手作品,青玉弟子如果有要处理的,也可以放在这里。” 石纯青摇头失笑,随手从箱子里捞出一件,只见材料处理粗糙,符式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组合搭配更是无从谈起,别说现在,就是二十年前自己做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肯定是要挨板子的。 看了几件,石纯青只觉得眼睛疼,道:“这灯光也太暗了。怎么不调亮点?” 汤昭轻咳道:“这房间不能太亮,亮了不容易走货。” 石纯青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戳了一下师弟的脑袋,道:“怎么不学点好的?也不知谁教你的?” 他先是觉得有人带坏了自己最纯良的小师弟,紧接着想到自己几个师弟妹虽然多有歪斜,还没有往这个方向歪的,看来这份无良是汤昭原厂自带的。 他正了颜色告诫道:“你自己胡闹,别砸了咱们的山庄的招牌。” 汤昭委屈道:“这哪儿有招牌啊?别说山庄了,这屋子我连术器都不写了,只说平价货,这还不够实诚?就这材料十两买回去也不亏,何况还有符式。这还不是便宜?” 石纯青道:“材料值钱,被他们潮手艺祸害了反而不值钱了。来山里都是贵客,眼光都高,这些破烂能卖出去吗?” 汤昭道:“能啊。那些贵客都是豪富大族,出门前呼后拥的,他们自己买好货,随从一般都到这里来淘淘便宜货。人家也不傻,买回去都是看得过的,真正的破烂也没人买。现在也有二道贩子进来淘货了,他们把这些便宜的买进,到时候怎样卖出就不知道了。反正这里面的商品是没有店里的标志的。” 石纯青道:“那剩下的破烂最后都扔了?” 汤昭道:“问问卖家自己的意见,要么一直摆着,超过一定时限就要付钱了。要么就一起塞盲盒里去。” 当然还有一部分被他自己买去填了眼镜了。 “盲……盲盒?” “嗯,盲盒放在门口摊子上卖,十两三个。里面随机放货,可能有惊喜。” “真有惊喜?” “当然了。您真以为我是奸商呀?我常常往盲盒里放好货的,不光是术器,还有银子、小玩具、衣服首饰、文房用具,拳经刀谱啥的。十个里有八个不亏的。我又不做一锤子买卖,地段这么偏,把人都骗跑了,不靠回头客得饿死。” 石纯青道:“虽不是奸商,你也够吃……” 正说着,从外面进来几个劲装打扮的人,大呼小叫的挑选箱子里的术器。石纯青仔细观察,果然是侍从打扮。 既有外人,两人不再交谈,出了里间,只见外面百两店也有人在,那些人穿着就更体面些,大概是管家、客卿之流。 再至精品店,见舒浅也忙了起来,正在柜台前为新来的一对衣着考究的夫妻介绍术器,道:“……在咱们这里定制,回头有猫头鹰送货上门……” 两人穿过店房,来到后院,石纯青道:“还能猫头鹰送货?” 汤昭笑道:“是啊,感谢师姐,她驯养的猫头鹰很有灵性,让咱们小店里有了更多特色和竞争力。” “其实我还有很多设想,什么拍卖啦、带货啦、抽奖啦、会员制啦、高端定制啦……但其实现在都用不上,谁会来山里面参加拍卖会啊?我仔细想想,咱们店的优势只有两个,大量的便宜的源源不断的低端术器货源,还有师姐养的猫头鹰。最大的劣势是地段,不会有人逛街逛到这里,既然来了,肯定是要么买顶尖好货,要么就是一次大量买进。” “所以现在以弟子的便宜术器为主,甚至可以组织大家一起做大宗制式术器。高端呢,主打特色猫头鹰送货上门。现在还需要上门订购,以后我会先把邮购做起来。足不出户,术器自来。慢慢做起品牌来,到时候把白玉生晖的牌子印在每一个术器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侃侃而谈,口齿清晰,态度自信,熠熠生光。石纯青看着他,轻轻微笑。 “你有这个野心,怎么不去及春城开个分店?” “我租了个小铺,但重心还是在这边店里。在我正式成为剑客之前,不会从九皋山一带扩张出去。”汤昭一笑,“最多偶尔叫猫头鹰去城里撒撒传单啥的。” 石纯青点头,道:“这就对了。有雄心,也有自知之明。不过我还是提醒你,赚钱是小道,等你成了铸剑师,钱对你根本不算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可别本末倒置……” 扑啦啦—— 头顶传来拍动翅膀的声音。 弱冠少年拍打着羽翼从天而降。 “江师兄来了!” 石纯青点头,道:“我先回去了。师弟,我看好你,白玉生晖……前景必然光明。” 121 花容夫人 送走石纯青之后,汤昭又在精品店里留了一天。 虽然他如今会了御剑术,上山下山比较方便,但也不能三天两头的下山。这一次自然也有事情要做,除了些日常的生意对账,就是自己近期要下山赴仲春之会,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要安排店中经营大小事项。一般事情请柳掌柜自专,实在有大事再放猫头鹰通知薛夜语。 “我回来之后,恐怕又要跟着师父闭关铸剑,那时也要数月难以下山,店里还要辛苦你。这几个月货源不多,也别搞促销活动,不指望大量出货。等我出关,山上会筹办铸剑大会。那时四面八方远客云集,就是咱们挣钱出名的好日子啦。这几个月你看到什么精品不要急着卖, 都囤起来。到时我们去山上开第一场拍卖会,把咱们的牌子打出去。” 柳奇光会意道:“铸剑大会么?那可真是大盛事,至少云州是头一遭。到时候庄主成了铸剑师,云州的地面谁还能争锋?咱们喝一点儿汤也够了。不过真要吃肉,还得你这老总亲自成为铸剑师。” 汤昭笑了笑,道:“那时也不远了,一两年吧。” 柳奇光没问薛闲云光准备铸一把剑就快十年了,凭什么你年纪轻轻只需要一两年,他是绝对相信汤昭的,知道自己这老板不说大话虚言,感慨道:“到时候你也不过二十岁, 弱冠年纪的铸剑师和剑客, 天下哪里不可去?” 汤昭笑道:“我去哪里,咱们的店就开到哪里, 我飞上天,咱们就把公司开到月亮上去。对了,你上次提的那个人,我昨天见了觉得还可以。先让他来店里做你的副手,工作慢慢接触,特殊时期,安全要多加注意。” 柳奇光道:“多谢老总。还有那件事……” 两人将事情一一安排清楚,又加固了店铺的防御。 傍晚,外面来了一位客人。 汤昭早早在门口等她,笑道:“花姨来了,快请进。” 那客人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布衣荆钗,朴实无华,却掩不住风姿绰约。虽然青春不再,韵致还更胜那些韶华少女。 她就是花惜福的母亲花容夫人。 花容夫人面有风霜之色,显然赶路有些疲惫,但心情很好,笑道:“一年不见阿昭,又长高了。” 汤昭笑道:“阿姨比去年更年轻了。” 他这话并不只是恭维,去年也是在店中,他偶然碰到花容夫人,那时候他就察觉夫人精神更好了,今年越发明显,花容夫人不仅没有变老, 反而皮肤更白皙,状态也更好了。 这就是不用带熊孩子后的轻松快乐吗? 他带着花容夫人上了二楼。 按照布局,精品店二楼的饭店。 汤昭以前曾想把二楼打造成极尽美味的豪华餐厅,把陈总常提的菜肴复制出来,但和柳奇光商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定位不对。 这里离及春城都太远了,再好吃能吸引的客流也有限,也很难养得起真正的大厨,还是以靠山吃山的山野风味为上。顺便搭着卖点土特产啥的。 虽然类似于农家菜,但收拾的窗明几净,干净利落,和精品店的风格一样。厨房也干净整齐,各色厨具一应俱全。 花容夫人进了厨房,先洗了手,挽起袖子,取出贴身带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洗净切好的蔬菜。 “虽然紧赶慢赶,这荠菜都有些蔫了。还有冬笋,不如之前脆嫩。” 汤昭笑道:“我看挺好的,都是新鲜的好菜。要不这样,阿姨去下面挑个保鲜的术器?我送……” 花容夫人笑道:“你要说送我就不要了,要是原价卖给我来五个。这样不但惜福就能吃到更家乡的味道,我日常也用得上。” 汤昭道:“好啊,你买五个,我再搭你一个保温的盒子,这样就可以把饺子煮好了带上去了,我们在山上煮的还差些味道。” 说着话,花容夫人已经开始切菜切肉拌馅儿,汤昭帮着和面,她道:“你说惜福吃得出来是我包的饺子吗?” 汤昭道:“她没跟我说,不过应该吃出来了。其实花姨何不直说呢?过生日娘给包顿饺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花容夫人轻声道:“因为我还不能见她,何必老提醒她外头有这个娘呢?再过一阵,再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摇头道,“我也是颠来倒去的胡想,又想叫她忘了我,在山上开开心心和朋友们一起玩,又害怕真忘了我。” 汤昭很吃力的理解着这微妙的感情,只能道:“她在山上过得很好,也没有忘了山下,花姨放心吧。” 突然,就听花容夫人在背后道:“汤剑师,你知道贵庄被人盯上了么?” 汤昭和面的手一顿,道:“夫人能详细说说吗?” 花容夫人继续拌馅儿,嘴微微抿着,显然她不想说。 汤昭手一动,厨房门自动关上,原本外面微微的风再也感觉不到了。 “夫人,不瞒你说,你不是第一个来警告我们的。其实这几天各个渠道都有警告传来。甚至有多年不联系的人都特意送信来。却都像约好了一般,一个个云里雾里的猜谜语。大家肯定都是好意,但这样猜来猜去,反叫我们越发寝食不安,还束手无策。所谓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若最后还是于事无补,岂不又辜负了各位提醒之美意?现在就咱们两人,能看在惜福的面子上,和我多说两句吗?” 花容夫人垂着头,沉吟良久,筷子搅得瓷盆叮当响,声音如同蚊呐:“消息从摘星阁传出来的。本来就语焉不详。但我自己花了许多时间来搜寻蛛丝马迹,事情可能涉及龟寇。” 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 汤昭蹙眉,他当然知道摘星阁,那是武林第一神秘势力,以神秘莫测和无所不知闻名,传说还能未卜先知。据说只要花足够的钱,可以买到一切消息,只是很少有人买得起。但是龟寇……道:“龟寇不是一伙流窜的贼寇么?裹挟无辜,无恶不作。朝廷重金悬赏来着。” 花容夫人微微摇头,两耳坠上的垂珠甚至都没有跟着摇动,道:“龟寇的真实消息你在武林是打探不出来的,要是有信得过的朝廷中人,可以问问。必须要信得过的才能开口,不然反受其祸。” 汤昭心中有数了,欠身道:“多谢夫人。” 两人又各归各位,花容夫人擀面皮,道:“惜福这孩子太不努力了,三年时间还没成白玉弟子。山庄的规矩是不到白玉弟子不能下山,真是愁死人了。” 汤昭懂她的意思,道:“青玉弟子也可以申请外出的任务,我们店里这样的任务就有不少,师父特批可以动用小弟子。到时候可以让她去及春城撒传单。” 两盘饺子煮的白白胖胖,放在盒子里盖好,花容夫人放下袖口,道:“其实见到阿昭,我心里就有数了,琢玉山庄是有未来的。加一些注将来总不会亏。如今你的武功不下于我了。” 汤昭忙道:“哪比的上江湖赫赫有名的花……花容夫人啊?您可是第一流的武尊者,一手天女散花独步天下,谁人能当?” 花容夫人笑道:“怎么不叫我诨号?我还挺喜欢的,就叫我花阎王好了。你要是有什么想杀的人就来我阎王店。我给你办个一等皆杀帖,非常优惠哦。” 汤昭呵呵道:“还是您来我店里办个超级贵宾卡吧。” 送走花容夫人,汤昭准备回去了。 这次下山不错,该办的事情都办了,还有意外收获。 “龟寇,听名字很古怪,往常也没什么存在感,没听说它做过什么大事。但被朝廷通缉上百年了,通缉得朝廷都由盛转衰了,还没消灭,这应该是个很强的势力吧。” “原来是他们搞鬼,我还以为是其他铸剑师不让师父铸剑成功抢生意呢。” “想想也是,虽然同行是冤家,但铸剑师这行业竞争还没那么激烈。要真是同行排挤,哪至于飞来那么多警告?连京城的二师兄都发信回来。” “虽然被师父撕了罢了。” “看来这趟去剑州,也没那么可怕了。” 想着,汤昭身上泛起了一层白金色的光,仿佛日光的颜色。 罡气! 这是内力之后的力量,也是凡人不借助剑的力量掌握的最高力量。 原本罡气在武林中举世罕见,拥有者甚至被称为武圣,只是随着剑的普及,没有那么稀罕了。随着玄功的日益改善,武者已不必内练外练圆满,直接就可以修炼罡气,是以散人愈发年轻化。 但汤昭是走得内外皆圆满的路径,武功基础极扎实。不管他耗费了多少资源,开了多少挂,总之他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而他修炼的玄功,也不是“神鸟沥火诀”,而是他又投了一遍水池的全新功法。 是的,经过他努力的尝试,开发出了眼镜的新挂——仙女可以把一件东西换两次,第二次会直接碎两个镜片,花很多很多术器才能修好的那种。 他在修炼玄功之前,乾坤一掷,把身家全消耗,才换来了更好的那部玄功。 玄功,极品。 《大日神车经》! 披着太阳火一样的罡气,汤昭御使法器冲天而起,向琢玉山庄飞去。 122 古剑之谈 “呵,大老板居然还按时回来了?”薛闲云穿着黑白色的鹤氅,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我还以为你要再浪荡个几日。” 汤昭目光隐晦的扫了一下薛闲云的头顶——师父的头顶有些稀疏啊,别在这个地方接近丹顶鹤了,笑道:“我就请了两日假,哪敢多耽搁?不然回来您还不收拾我?之所以比预定的回来晚了, 是为了在山下给您准备您最爱吃的鳝鱼煲。” 薛闲云哼道:“扯淡,我要安心收拾你们,你们一个个能成这德性?还有鳝鱼煲,我上次跟你说了,不要放那么多辣子,都吃不出鲜味来了。” 汤昭道:“知道知道, 这回改善了,我改放山椒。” 薛闲云又哼了一声,再难绷着脸,道:“跟我去工作间,你大师兄带来的材料还需要处理。就因为等你,白白耽误一天时间。” 薛闲云早期可是真正的严师,教导前两个弟子时极为严格,说话疾言厉色,极少表扬,犯了错非打即骂,性情温厚的石纯青还好,那二徒弟后来下山一路跑到京城去做官,也跟他太过严苛有关。 薛闲云面上自然不肯认错,心中却有些懊悔,后面他连收三四五三个女徒,老三有特殊情况,老四是自己的女儿,老五是故人之女,又是天生烂泥糊不上墙的性子, 他根本严厉不下去, 渐渐回不到当初。 到了老六老七两个,薛闲云年纪也上来了,又开始埋头准备铸剑,别说管教,就是教学都懒怠了,以至于这两个徒弟不但基础不比前几个扎实,品行上也不成,互相敌对,拉山头搞圈子,弄得山庄上下乌烟瘴气。 直到最近几年,薛闲云因缘巧合又收了两个天资绝伦的小弟子,才略振作起来,尤其是汤昭,不但天赋好,又算对薛家有恩,他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块绝世美玉雕琢成器的。他已经准备好了重新扮演严师,教案中的手段甚至包括发现汤昭走了歪路,怎么用雷霆手段把他拉回正轨。 可惜,汤昭没给他这个机会。 不但那最终预案没机会用上, 就是平时课程中, 薛闲云也很少能充当严师。实在是汤昭除了天赋极好之外,还勤奋好学,严于律己,甚至比薛闲云的要求更严格。譬如薛闲云一开始叫汤昭每天必到,其实真有什么极困难的情况,他旷了一两日,薛闲云最多责罚一番,还是会让他来的。 但是汤昭真就做到了风雨无阻,无论狂风暴雨还是生病发烧,每日都到,且不是敷衍签到,而是兢兢业业,勤学不辍。 至于人品性情方面,薛闲云教导了几次,发现自己没资格教导。汤昭比自己品行端正得多。何况汤昭也不只是保守朴直的守正君子,还热情友善,善解人意,薛闲云跟他相处久了,反而有被阳光沐浴的感觉。 如今薛闲云对汤昭基本是没脾气了,只是偶尔想起自己的严师梦,还会突然板起脸阴阳怪气几句。汤昭也不介意,若论阴阳怪气,薛闲云水平也就是一般吧。 倒是汤昭自知自己可不是什么完美徒弟,他性格中有执拗的一面,也有暴躁的一面。暴躁的一面不说,山庄气氛宽松,这两年没遇到什么危难,显不出他冲动上头的一面,执拗其实他其实犯过不止一次。武功也好,符式也好,他常常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坚持里。触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状态。 之所以别人没发现,不是他不撞南墙,是因为他撞南墙的速度比别人快。他有眼镜辅助,无论是证明正确还是发现错误最后放弃进度都飞快,等他以后再进一步遇到未知的烦难,说不准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两人进了工作室,石纯青还没到,汤昭便做些准备,薛闲云在旁边看着,道: “你还是对古剑感兴趣?” “是,弟子又查了许多资料,觉得还是古剑适合我。” 薛闲云道:“古剑的利弊我之前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没错,铸造古剑用的材料少,只需要考虑土质剑身的材料,风、火、水质就用同系的内力、罡气和剑元一气构成,所涉及的符式也极少,甚至只用铸剑术即可。那是因为古代大家会的符式少,各种材料体系整理也不完善,分不清材料搭配组合的规律,只好用铸剑术强行铸剑。” “这样铸造出来的剑威力是大了,道路却太专一严苛,近乎量身定做,除了第一代剑客配合无间,再往下传承都难。据说古代都没有专门的铸剑师,大家都自己给自己铸剑。如今时代不同了。域外战场吃紧,等不及每个剑客花费那么多年给自己铸剑。且剑客常有折损,需要战友和后辈接过他的剑,再上战场,剑已不再只为某人专属。而我们铸剑师体系愈发完整,更承担了为苍生铸剑的重要责任。” 他正色道:“我直言吧,你要给自己铸造一把古剑,那没问题,但只铸造古剑的铸剑师不算真正的铸剑师。当然你是年轻小辈,没有人会把什么担子强加给你,但你有这样的能力,我还是希望你做个真正的铸剑师。” 汤昭也正色答:“当然,弟子的第一把剑是给自己铸造的,是为了自己剑客之路。以后我还会铸造更多的剑。即使不为了苍生万民,也得为师父的心血传承不付之东流啊。” “哼哼,你知道就好。就算不为我,你们检地司那么多等着剑的散人也盯着你呢。”薛闲云放缓颜色,道,“你要确定铸古剑,那剑身的材料不用考虑材料间的冲突配合,那就是越珍贵越极致越好。我这里有的材料你都看过了,勉强用也不是不行。但还是差一口气,去仲春符会时可以留心,那边是有好东西的。成绩越好,越能接触更珍贵的材料,若能进剑州的秘境,那就十拿九稳了。” “弟子明白。” 聊着聊着,门一开,石纯青端着一个浮球进来了。 汤昭行礼道:“大师兄。你身体好些了吗?” 石纯青微笑道:“没有大碍。多亏了你和八师弟救援。我是越来越不成了,好在山庄还有你们。” 薛闲云道:“好了,今日就研究你师兄千辛万苦从塞外弄回来的苦寒之气。为了这一缕寒气,纯青快把凉州荒原走穿了。” 石纯青笑道:“也不算辛苦。塞外风光好,人情奇,与关内大不相同。虽然寒冷,却是难得的经历。在大荒原上望日升日落,春秋更替,当真开阔心胸。要不是回来时被百雄山盗贼发现,这一行本来是很顺利的,我还弄了些特产,回头给大家分一分。倒是师弟们要去的剑州,一路风波险恶,可要万分留神。” 汤昭还没说话,薛闲云道:“什么风波险恶,不过是铸剑师学徒的聚会罢了。你又不是没去过。” 汤昭道:“师兄也去过仲春传符会么?” 石纯青道:“二十年前去过,可惜实力不济,收获了了,和没去一样。比不得师父。当时就备受瞩目。被看好成为强大的铸剑师。” 汤昭咦了一声,道:“难道说二十年前,师兄跟师父一起去的吗?” 薛闲云道:“怎么了?二十年前我也是年轻小伙子,纯青比我小不到十岁,我们一起去怎么了?那时候我可是结下了不少人脉,现在他们都成了地位不俗的铸剑师,说不定这回你们这次还能受当年的益。” 汤昭很奇怪,之前那一届是六师兄和七师兄去参会,怎么没听说他们受益啊? 石纯青稍掩了一下口,道:“也不是光结识了朋友,还结了些仇家。” 汤昭恍然,老头的脾气他知道,那肯定是结仇比较多啊。 薛闲云正瞪着他们,师兄弟不便再聊。薛闲云哼道:“什么恩啊仇啊都是小道。老六老七那叫委屈?那叫技不如人,那叫活该!你们两个若也给人比下去,受人冷眼,也是活该。” 石纯青道:“之前那几届祭酒也非特意针对,只是格外瞧不起中原以外的外州弟子。我听说今年符会换了新东道和祭酒,不知是什么行情?” 薛闲云道:“什么行情不行情,还是实力为先。难道真的那么巧,就换上我的生死大仇上去?” 当下三人结束闲聊,专心研究材料,将苦寒气拆分成一丝一缕,分别存放,又测其性质,录入数据,与其他材料匹配。这种研究中,薛闲云固然学问深厚,高屋建瓴,汤昭灵感敏锐,思路新奇,更有眼镜辅助,也能做骨干,反而石纯青只占个娴熟心细,多做辅助罢了。 研究多时,时间已过午夜,薛闲云收了材料,让两人离开。 石纯青先走,汤昭却留了下来,返回工作间,单独找到薛闲云,道: “师父,苦寒气借我单独研究一下?” 薛闲云毫不意外,道:“材料稀少,没多少给你糟蹋的。拿你的罐子来,只能给你盛个底。” 123 三年后的仙女 夜深沉,月朦胧。 汤昭坐在一叶扁舟上,漂浮在雾气缭绕的水面上。 从攻玉馆到他的剑庐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木栈道,一条是水泽行舟。 他去上学时一般走木栈道,深夜回家,有时候却会放小船, 在泛着微光的水波中悠悠漂泊,自己坐在夜风中假寐,半梦半醒之间,一路漂回家。 “师弟?” 汤昭瞌睡中被惊醒,抬头一看,原来小船已经漂到石纯青的剑庐旁边。 石纯青正在院子里吹风, 正好看到汤昭漂过来, 便打了声招呼。 汤昭在船头起身,驱使下船靠近剑庐,招呼道:“大师兄,还没睡呢?” 石纯青吁了口气,在夜色中化为一道白气,道:“睡不着。在外面幕天席地睡惯了,回家睡在床上倒是不适应了。现在想的都是外面的风景。阿昭,人还是要出去走走,才知道世界有多大。你看这水泽大吧?可是外面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和真正的大海比起来,咱们的湖泊和一口井没有差别。” 汤昭略感诧异,他记得大师兄原来是个恋家性子,没想到出去一趟竟又怀念起外边来,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也三年没走出过九皋山,最远到及春城,都忘了外面的风景了。这回去剑州我还挺兴奋地。” 石纯青追忆道:“剑州是个好地方,昆山也是世外桃源, 这个时节雪莲花都开了吧?你过去要认真学习, 也可以和朋友们玩耍。但也要小心,一是躲着点儿师父当年的债主, 二则别卷入那几个错综复杂的大漩涡里。” 汤昭道:“对了,师父的债主是谁?有几个人?” 石纯青道:“你等等——” 他转身回剑庐,紧接着又转回来,递给汤昭一大本书,道:“这是我重新整理的普天下铸剑师势力和剑师界一些历史纠葛。你多看这个,攻玉馆那些资料都旧了。” 汤昭大喜,接过之后连连道谢,石纯青又拿了不少东西,有花草果子,也有精致的小玩意,一发推到他船上,道:“我出来给咱们兄弟姐妹带了不少特产。这些是你的,这些是三师妹的。我听说你们关系挺好,她不见别人,愿意见你?” 汤昭不好意思笑道:“还好——师姐足不出户,我也不能随便上门打扰,不过约好了时间可以登门拜见。” 石纯青道:“那就好, 你可是独一份儿, 比师父都厉害。难得你们投缘,你也劝劝她, 别老在屋子里憋着,好歹出来晒晒太阳。” 汤昭笑道:“师姐那里太阳倒是挺好的。” 石纯青点了点东西,道:“还有一些给白玉师弟的小东西,你也一起发了?” 汤昭暗暗纳罕:石纯青虽然极为照顾弟妹,但主要以真玉弟子为主,在他心中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没想到这回还考虑到了白玉弟子们,他道:“这是师兄的好意,何不亲手送给他们?” 石纯青道:“就怕他们认生。我也不认得他们,就是随手一买,按人头分就好。” 汤昭没想到大师兄竟还挺腼腆,念头一转,道:“不认得才要来认得啊。要不您明天来参加生日宴?” 石纯青一怔,道:“生日宴……我?” 汤昭道:“对,花师妹的——我一个好朋友。她每年过生日我们都会聚一聚。后来师姐也会去。正好今年我要下山,师兄师姐们也听说了,就说借着这个宴会给我们送行,结果人越来越多了,成了大宴了。大师兄也来,咱们人就到齐了。” 石纯青迟疑道:“花师妹……原来她也……可是我不大熟,去了未免冒昧。” 汤昭道:“是给花师妹过生日,给我们送行,难道不是给大师兄接风?咱们一门难得聚齐,要是没大师兄就太遗憾了。” 石纯青摇摇头,道:“真拿你没办法。” 告别大师兄,汤昭载着半船礼物,继续往前漂。 一路飘过浓雾,能依稀看见三师姐剑庐圆圆的蘑菇顶,汤昭心中一动,还是没有下船过去。 虽然他想去也可以去,但这么晚了,三师姐说不定已经休息了呢?明天找个时间去拜访就是了。 顺便也邀请她一起去生日宴。 最后,小船漂到石滩,汤昭下船回了自己的剑庐。 三年时间,汤昭的剑庐还是很简陋。他的时间太少,又要学习,又要开店,反而疏忽了修整自己的狗窝。此时他的剑庐不过变成了一座小木屋,唯独不同的是四面窗户镶嵌无色琉璃,南面更有好大的落地窗,阳光随时随地都能照进小屋。 汤昭虽然没确定自己的吉祥物,但受到山上的氛围影响,他更留意“阳光”这个符号,也就分外注重“采光”。 回了屋,汤昭把几份东西分别装好,在给师姐师妹的礼物上系好了蝴蝶结,然后期待的进了一间房。 在他小屋中,有单独一间房,房里堆着几个大箱子,中间是一座干净的水池。水池四壁都嵌了碧玉,虽然水浅,看起来碧波荡漾,闻起来还有微微的香气,像阳光下一簇簇开放的兰花。 汤昭先往水中放了一大捧新鲜采下的花瓣,然后才扔进罐子。 “出来吧,仙姐。” 咕嘟咕嘟…… 仙女升起。 朦胧的光华中,仙女与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金发银眼,而是寻常的黑发黑瞳,梳着飞仙髻,绫罗飘逸,风姿绰约。 这是汤昭和仙女商量之后的造型。 正如汤昭所想,随着投入得次数变多,仙女每次出来都会变得更有人性,这三年以来汤昭不断使用眼镜,仙女也越发灵动,已经能和汤昭交流了。 只是仙女似乎也只是眼镜和水池的一方使者,并非其中主宰,更懵懵懂懂,仿佛白纸一般纯净。她不知眼镜的根源,也不知水池的原理,平时连记忆也是空白,只有升起时才凝聚出意识。 说白了,她只是个负责收取、赠与的工具仙罢了。 不过随着仙女意识的清晰,她好像有些升级了,获得了更多的权限。 比如,她如今能额外调整外形。 以前她出场时,那个“金发银眼绿甲”的外貌,似乎是她意识未开时恍恍惚惚随着汤昭随口一说而变化的,是她变化的,又非她有意变化的。 等她能有了自己的喜恶,她才发现,那个外形她并不喜欢。 但她似乎又受到了规则的限制,不能主动寻求改变,只有汤昭说出新外貌来,她才能进行反馈。不过她可以主动寻求汤昭帮助,汤昭也乐意配合。 之前汤昭听说域外的魅影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与本界不同,心中隐隐就有了想法,为区分敌我计,自己人眼睛和头发颜色最好不要太特别。 他们商量之后,仙女就换了如今的造型,一头青丝高挽,衣裙飘然,仿佛飞仙。 这样好看是好看,却有些失了个性,汤昭总觉得还有改变余地。 “年轻的阿昭啊,这是你丢的苦寒咆哮,还是你丢的苦寒叹息呢?”仙女笑吟吟问道。 “不是,我丢的是苦寒之气。” 话虽这么说,汤昭还是指了指仙女的左手,意思是要左手的苦寒叹息。 这个水池有自己的规则,汤昭也必须按照程序来,无论想不想要,口中必须说“不要。” 但他和仙女配合熟了,总是有些默契的。 比如,仙女会主动在两手给出两个不同方向的高级货色,这个方向都是随机的。限于规则,汤昭只能选一个。仙女会给点提示,她举高一点的手上货色会更高级。 汤昭还是以自己的需要为准。高等的不一定就是合适的。 再者…… 把左手的瓶子扔给汤昭,仙女继续问:“年轻人,你还想再见到它吗?” 这是问汤昭要不要再升级一次。 汤昭摇摇头——升级第二次消耗以指数上升,他等闲用不起。至今也只有玄功升级过两次,其余更多还在后面排着呢。 等他攒够了术器,先把内功再升级一遍再说。 “啊,对了。仙姐,我马上要下山,咱们下次见面可能要换个池塘了。对于水池,你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水池是按照仙女的品味修的,华美而浪费,为了修这个池子,汤昭把装修的钱全砸进去了。每次还要换新的水,扔花瓣,时不时熏香。 仙女眉头皱起来,似乎很不情愿换地方,又矜持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水面要宽阔、碧绿的。水要清澈,最好有香气,还有时令鲜花。” 汤昭点头,这些他都知道,道:“天然的湖水呢?” 仙女沉吟道:“也可以,要风景好的地方,湖光山色,湖水两边倒影着青山和水榭,水里有荷花和清荇,还有小船和采莲女。灵气越足越好,可以抵消你的消耗哦。” 汤昭听得头大,早知道就不给她读那些书了。比起风景,灵气还好说。灵气足的地方……魔窟算不算? 随意和仙女聊了几句,仙女沉下,眼镜开裂。 汤昭坐在水池边,赶紧拿起术器来补充能量。 这屋子除了水池,就是箱子里那些大量术器——大多是店里都卖不出去,塞进盲盒都算诈骗的歪瓜裂枣,汤昭怎么用都不心疼。 这几年来,汤昭渐渐找到了磨灭符式却不伤基材的平衡点,把符式吸取之后,剩下的材料还能再用,以这些术器的水平来看,都算升值。 正一点点修复破裂的镜片,突然听得水声响起,汤昭愕然回头。 仙女又升起来了。 124 生日宴 上 “第一杯酒,祝花师妹生日快乐,青春常在,万事如意!” 一群年轻人围在桌前,酒杯相碰,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尽是笑容。 明烛高照,酒色琥珀, 席上生风,这一桌生日宴气氛甚是热闹。虽然桌子摆在青岩谷的大课堂中,桌子都是课桌拼起来的,宴席上也只有干果蜜饯,大家还是很开心。 桌上白玉弟子、青玉弟子、墨玉弟子团团围坐,不分彼此, 这是山庄中难得一见的景象。只因上座有人能把所有人团结起来。 主座是一个少女,身穿红衣,喜气洋洋,正是今日的小寿星。 酒桌上,一个少女悄悄拉了拉中间那寿星的衣服,道:“小福,不是说有好几个真玉师兄来么?怎么只见九师兄呢?” 已经十六岁,出落得明**人的花惜福笑道:“因为他们还没来。九师兄怕贵客临门,咱们光顾着招待诸位师兄师姐,自己反而拘束,特意通知那边的晚了一个时辰。现在咱们只管聊天吃果子,到时候把果子收了上席面,那边再搬一个八仙桌,请他们做主桌喝酒就是。” 那少女恍然,道:“还是九师兄想的周到。”又小声道:“可是九师兄在,还是有一点点拘束。” 旁边的少年笑道:“跟九师兄有什么拘束的?九师兄最好说话了, 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你是要学还是要玩, 都可以找他。而且不管是白玉、青玉、墨玉,他都一视同仁。看来你和九师兄不熟,一会儿你敬他杯酒跟他聊聊就熟了, 以后有什么疑难只管向他请教。” 那少女道:“我知道啊, 可是……” 太优秀、太耀眼了啊。 自从九师兄上山以来,就得到师父大力栽培,当时很多人是不服的,又知师父威严苛刻,只等看他的笑话。后来一年这少年进步神速,武功、符式都比旁人强,对得起真玉弟子的身份。但当时还有人腹诽——这培养力度,真是傻子都行。我若得此培养,也能和他一样强。 但后来汤昭晋升的速度让所有人都闭嘴了。他竟一年比一年进步快,初级符式学一年,中级符式竟然还是一年,到了复杂的符式组、符式阵,居然还不用一年。同样,内力学一年,练出罡气还不到一年,御剑术沾手就会,好似天授。 这还是人么? 可惜众弟子不知道有个词叫挂逼, 不然绝对认为这个词就是为他设的。 当然, 事实上他也是。 后来汤昭建立精品店,惠及所有弟子, 大家都受他好处,又服了他的本事,再没有人说他一句不是。青玉弟子虽有不少家资豪富者不用店从店里卖货,却也爱逛店铺,淘喜欢的宝贝,算难得的消遣。 既强大,又友善,还给大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再加上薛闲云有意无意炫耀这个得意弟子,汤昭已经是琢玉山庄最闪耀的明星了。可惜琢玉山庄实在太偏,他的名声是传不下山去的。 那少女又道:“而且九师兄心情好像不大好。” 花惜福仔细看,果然发现汤昭虽然强撑着笑容和甄灿师兄说笑,但精神不比平时,好像一晚没睡一样。 花惜福心中奇怪,汤昭虽然忙碌,但精神一直挺好的,从没这样过,难道昨晚遇到什么事了,没有休息好? 她有心去问候,但此时大家轮番上来给她送礼物,她只好先一一收下,和大家说话。 送了一圈,最后轮到汤昭送,他提了一个食盒。花惜福眼中尽是期待,汤昭轻轻点头,道:“是饺子。” 花惜福登时笑靥如花,满眼喜色,接过连连道谢,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并不拿出给大家分享。座上几个对花惜福有意的年轻弟子均想:原来花师妹喜欢吃饺子,将来可要注意了。 汤昭又取出两样礼物,先是一件斗方,道:“这是我给你写的,字不好,多多担待。” 花惜福笑道:“你的字还不好,什么字才好啊?” 汤昭笑笑,他的字真不怎么样,尤其是通用晋文,也就是在山上矮子里拔将军,还能看得过去,要在山下,连秀才的字都不如。 花惜福低头看字,见是一首小诗:“为花当作兰,为木当作松。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她不懂诗,但诗浅白易懂,立时知道是祝福,正要抬头道谢,就见汤昭又取出一大本书册,用惊喜的声音道:“还有一份礼物,我特制的习题集——” 花惜福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汤昭哈哈一笑,道:“开玩笑,是及春城刚出的话本故事。你最喜欢的那种女侠故事。” 花惜福这才笑出来,她现在不能下山,又喜看杂书,汤昭每次下山都寻山下时新的话本给她,这也是合心意的礼物。 汤昭又说了几句祝词才坐下,旁边一个少年探过头来,道:“师兄,你又新编了习题集吗?” 席上倒有一半人面露期待,另一半人眼神恍惚,东躲XZ。 习题集也是汤昭的发明,是陈总教他学习时就做过的。几年前他初学符式,为了加强学习效果,自己编了一些习题巩固知识,又请薛夜语帮着添加题目,最后连薛闲云也增添了一部分,接着编纂成书在山上流传。 山庄中确有一部分混子,但也有真正好学的弟子,就连花钱进来的青玉弟子中也有愿意学习者,这习题集帮助练习符式,效果不错,尤其在初级学习阶段,更帮着巩固基础,查缺补漏,很受大家欢迎。 汤昭道:“这一本是新出的,几位师兄师姐都有参与,比上本足足多了两倍题目。初级中级分册。到时候刊印出来,人人有份。” “哦——” 不同语气的感叹。有开心期待的,也有担惊受怕的。 又吃了几杯,气氛更好,大家各自随意闲聊。 花惜福也跟汤昭轻声道:“她身体好么?” 汤昭点头,道:“身体健康,看着还更年轻了。” 花惜福哼道:“好啊,怪不得当初一天说三遍没了我更清净,原来是真的咯?” 汤昭笑道:“见了烦,不见想,这才是亲的嘛。” 花惜福微微抬头,烛光照射下,一瞬间眼波似有水意,但紧接着恍若无事,反问汤昭道:“我看你今日心情不好,是学习太累了吗?” 汤昭欲言又止,道:“是有点累了。”他擦了擦眼角的黑眼圈,显然昨晚真是没睡好,道,“人心如海洋,难以捉摸。人力恐怕也难以改变。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桌上哪一道菜撤了也是可惜,哪一个人离席也是不舍。” 这两句感慨没头没尾,花惜福年纪轻轻,哪里有什么共鸣?她也奇怪,汤昭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发起这种感慨来了? 不过她想起了山下的母亲,也有些惆怅,道:“是啊,想想时间也真快,一晃神的时间,上山已经三年多了。唉,你知道郑绶和崔秦娥分了吗?” 谁? 汤昭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么两位,原来是和他们一起上山那对豪门败者夫妇,也是青玉弟子,汤昭上山之后就没跟他们联系过了,此时奇道:“他们分了?合离了?”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山上又不管离不离的,谁来行这个手续?他们分开各自找了。郑绶换了好几个墨玉小姑娘,崔秦娥扒上了六师兄。” 汤昭虽和小弟子们友善,但真不知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蹙眉道:“没有欺男霸女的事吧?” 花惜福道:“那倒没有,咱们山上不理山下的身份,他们还没资格欺男霸女。但有几次争风吃醋,郑绶和童光师兄争一个……” 汤昭懒得听,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些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别和他们来往。早早学会三十七套基础符,搬去做白玉弟子,那边的环境好得多了。” 花惜福嗤嗤笑道:“你明明比我小,说话越发老气横秋啦。我妈妈都没催我学习呢。” 汤昭叹了口气,心想五师姐真是害人,跟了她的小弟子都成了咸鱼,还不如跟着七师兄去卷呢。道:“夫……也很担心你的学习。你不是一直想去店里看吗?我回来之后,你要是能成白玉弟子,我就给你店里的职位。你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有些事情十八岁之后再考虑也来得及。” 花惜福道:“我根本就没考虑。除非有一个比得上你十分之一的人出现,我才看一眼。诶,说起来,你什么时候考虑啊?” 汤昭毫不在意道:“我等八十。” 热闹一阵,时间渐晚。几个真玉弟子方陆续到来,生日宴转入下半场。 正如汤昭所想,虽然这些大哥大姐虽然年纪轻轻,但气场不同,已然打搅了气氛。一个个口里说着说大家随意,但众人很快拘谨了起来。好在真玉弟子独自占了一桌,汤昭便换桌相陪。他悄悄和花惜福说,哪个愿意离开的就自行离去,连她也可以先走。不过众小弟子难得和这些师兄师姐们同列,虽然浑身无措,竟无人愿意离席。 至此,大弟子石纯青,四弟子薛夜语,五弟子符清欢,六弟子邓崇,七弟子秦海舟,八弟子江神逸,九弟子汤昭到齐。 除了在京中二弟子和足不出户的三弟子,大家都到齐了。 人来得齐,但气氛一开始就没好过。 125 生日宴 中 换了一桌之后,一开始大家还是例行公事的祝了花惜福生日快乐,又各自送上礼物。花惜福不免受宠若惊,虽然真玉弟子的礼物大多莫得感情,但能来就已经很有牌面了。 送礼之后,花惜福也离开,桌上只有真玉, 大家聊天内容便转变,先聊了聊石纯青这次出门的见闻,很快又把话题拉到剑州之行上。 七师兄秦海舟道:“剑州是天下铸剑师的祖地,也是梦中圣地。咱们这些当不了铸剑师的符剑师,可能一辈子就一次踏上剑州的机会了。老八老九,你们可要珍惜啊。” 旁边与他年纪差不多的邓崇冷冷道:“你自己一辈子当不了铸剑师,未必别人也当不上, 说的什么丧气话?” 秦海舟呵呵道:“我说的咱们,主要是我和你。尤其是你。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吗?那我直言,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当不上。” 邓崇道:“那你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石纯青道:“行了——幼稚不幼稚?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他也有些叹气——这两个师弟相差不到一岁,前后脚进门,是真正的总角之交,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小时候关系还挺好的。不知从哪年起突然翻了脸,怎么又一步步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如今八师弟和九师弟关系也不错,可别学了这两个坏榜样。 邓崇转过头道:“二位师弟,为兄有一句肺腑之言送给你们。你们两个天资自然好,但剑州有的是天之骄子,可未必比你们差。何况咱们琢玉山庄小门小户,如何能和那些百年、前年的大宗门比底蕴?你们去了之后踏踏实实低调做人,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等着最后就可以去库房里挑纪念品了。那都是一辈子少见的好东西。可要是随意挑衅, 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挨了打可能不能怪别人。” 这又是意有所指,秦海舟跟着冷笑道:“可也不能太怂了, 被人指着鼻子骂连头也不敢抬。之前三句不离自己家族, 结果被人骂到祖上十几辈,硬是不敢回一句嘴,摆明了是个软柿子,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还挑纪念品,挑完了之后被人堵在路上,双手把纪念品奉上,一无所获还是小事,最后还被人当做笑柄传的整个剑州都知道。” 邓崇吊起了眼,道:“笑柄,也不知笑的是谁。是被人打得连滚带爬,一头栽进池塘里的那个吗?” 秦海舟道:“想必是一见人来了蹲在树丛里,别人都走了半个时辰不敢抬头的那个。” 邓崇道:“想必是……” 薛夜语突然叫道:“阿昭!” 汤昭转头,薛夜语沉着嗓子,道:“想个什么办法,把音隔一隔。” 汤昭侧头一看,两张桌子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一般说话那桌倒也不至于听见,就怕其中有武功不差、耳力不俗的, 就能把这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最好不仅隔音,视线也阻隔了。 他左右环顾,看到旁边有两盆花木,搬了过来,一左一右挡在桌前,撕下符页缠在花树上。 符式——草木葱茏! 花树枝条快速生长,叶片和花朵也膨大起来,枝叶互相纠结,霎时间结成了一座屏风,将两个桌子相互隔绝。屏风翠绿欲滴,生机盎然,点缀着鲜花朵朵,香风阵阵,仿佛置身花园一般。 薛夜语松了口气,这一手当真漂亮,不但遮挡住了酒桌,还改善了环境,多少挽回了小弟子心中真玉师兄的形象。 石纯青起身,喝道:“你们两个继续说,我倒想知道当年还有什么糗事是我们不知道的?最好声音再大点,让那桌的孩子们个个听到!你们也就有嘴上有功夫。看看师弟的符式,这一手别说当初,就是现在你们能做的这样干净利索么?就这么点本事,还好意思当着师弟大放厥词!”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哑然。 汤昭叹了口气,这两位师兄是一对卧龙凤雏,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不但自己不对付,还把底下的弟子们带分裂了。 让白玉弟子跟着固定的真玉弟子学习,本是为了学生功课,有“助教帮着带学生”的意思,却不想天然划分了阵营。 现在自白玉弟子起,底下的弟子大抵分两派,秦海舟那派,汤昭称为“肝”派,大抵出身平民,以苦学为先,邓崇那一派,可以叫“氪”派,出身更高,在材料上更舍得堆钱。剩下的弟子,只能跟着五师姐符清欢,也就是“鱼”派,当一条咸鱼。 但这可不是单纯的学习方式不同,而是真正的党同伐异,内斗霸凌,双方在任何领域都针锋相对,斗得乌眼鸡一般。也就是上头还有石纯青,还有薛夜语,多少能管住,再加上两人尚知分寸,才把烈度控制住,不至于闹大。 汤昭很看不惯这种斗争,但他是后生,没办法管师兄们的事。再者他地位超然,专心学习,这些斗争波及不到他。 抛开这些,从出身和学习态度来说,汤昭自然更亲近肝派,但也会和氪派弟子做生意,和两个师兄关系也都还可以。至少没红过脸。 石纯青发作一番,众人转为饮酒吃菜。汤昭维持气氛,敬了几次酒,大家吃喝起来,渐渐就揭过了尴尬。 敬到邓崇那边,邓崇喝了酒,欲言又止,汤昭道:“师兄,可有什么事?” 邓崇迟疑了一下,道:“有点小事,回头私下里说。” 就听秦海舟在旁道:“说呗,藏着掖着干嘛?事无不可对人言……嗝……” 汤昭一看,秦海舟竟喝得满脸通红,说话舌头都大了,连忙道:“师兄酒沉了,回去休息吧?” 秦海舟摇头道:“我不回去,我还要喝。我没喝多……嗝!”一口酒气喷出来,眼中竟泛起水光。 邓崇其实也喝了不少,只是他脸白,看不出酒来,突然指着秦海舟道:“哈哈,你哭了!你这怂炮喝哭了!” 秦海舟忽的一声跳起来,叫道:“怂炮,你叫我怂炮?谁是怂炮?!就是因为你这怂炮,被人欺负了不敢还手,让我们琢玉山庄抬不起头来!为了给你出头,我一个人打那么多人,给人家踩在脚底下……你,你怎么那么怂啊!”说着提起邓崇的衣领。 邓崇也被触动了心弦,紧接着反手扭回去,叫道:“都是你这蠢货——要不是为了救你狗命,老子能那么忍着?连家门的脸都丢干净了……你怎么就不能懂点事儿?蠢材,蠢材!” 两人说着,已然扭打在一起,一时椅子翻倒,桌布给扯下来一半,杯盘碗筷哗啦啦作响。 汤昭和江神逸就在旁边,抢上去一人按住一个。邓崇还好,理智还在,被汤昭按回椅子就不动了。秦海舟已经喝得天昏地暗,被江神逸一把按在花树墙上还不住挣扎。但他清醒之时尚且不是江神逸对手,何况醉酒?只是不住闹腾。 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江神逸,你出身豪门大族,是不是也向着姓邓的?” 这话就是胡闹,江神逸本不必回答,哪知他竟回答道:“并不是。” 接着江神逸道:“我家里不是豪门,他们都死了。” 汤昭悚然回头,看向江神逸侧脸,只见他神色比平时更冷静,汤昭却觉得他也喝多了,因为他嘴角上挑,竟似在笑,就听他低声道:“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的嘛。” 嗤——通! 外面一声炸响,那是烟花的声音。 汤昭如蒙大赦,大声道:“放烟花的时间到了!外面有烟花,大家一起出去看吧。” 趁着大伙出门的空隙,汤昭悄悄请江神逸送秦海舟回去。正好江神逸也喝了好几杯,送完人也可以回去休息了。 临走时,秦海舟竟真的泪流满面,抓住汤昭的手,像小孩子一样哭泣,道:“都是我们没用,丢了山庄的脸。给人白白欺负,一辈子也不能报还,只能跟自己生气。你不要学我们,要给师父争口气……” 汤昭反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了。当年有什么恩怨,我们会替你报偿。”江神逸在旁边接了一句:“百倍奉还。” 青岩谷上空,一串串烟花爆开,五光十色,如梦似幻,没有一丝不愉快的颜色。 花惜福抬头凝望天空,满脸喜意。 薛夜语也十分惊奇,虽然不是为她放的,也不由得心中喜悦,道:“这真不是阿昭的心上人吗?花了好大的心思啊。” 石纯青抬头看天,道:“确实花了好大的心思啊。师弟是个有心人。” 汤昭也观赏烟花,这些烟花是他托柳掌柜采买的,这趟下山才拿上来,效果当真不错。 不知…… 在城里用烟花给精品店做广告,效果会不会好? 正想着,突然一朵花抛过来,打在汤昭肩膀上,汤昭回头,只见远处一株大树下,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夜色中,身形朦朦胧胧,仿佛裹了一层薄雾。 他微微惊喜,跑了过去。 “你来了?” 126 生日宴 终 “啊……” 薛夜语看到了两个交谈的身影,吃惊道:“三师姐!” 石纯青站在她旁边,也看到了那红色倩影,道:“真是三师妹,她怎么出门了?也是来给花师妹过生日的么?” 薛夜语道:“奇怪,难道真的是给花师妹庆生?没听说她们有交情啊。我倒是听说师姐和阿昭关系挺好的……” 石纯青微笑道:“九师弟真是人见人爱啊。不知他怎么敲开三师妹的门的?” 虽然看到了这位同门,但两人都没有过去打招呼, 他们知道这位真玉三弟子的脾气,她不爱见的人,绝不会相见。虽然他们一个是大师兄,一个是庄主的女儿也不会例外。 甚至就算薛闲云,似乎也拿这位没什么办法。 过了一会儿,红色身影悄然离开,果然没和任何人见面。汤昭自己回来, 将一枚福袋交给花惜福,道:“三师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她的礼物, 你要贴身带好。” 花惜福更是惊喜,道:“谢谢师姐!竟是三师姐的福袋,我听说特别灵验!” 汤昭又给了江神逸一枚,说是三师姐送他一路平安。 当然还有一枚,汤昭自己戴上了。 薛夜语轻声道:“果然是送阿昭啊。当时那个福袋还是爹给我求来的。阿昭倒是一下子拿了三枚。”若不是那福袋,以她这等霉运体质,当符剑师就是找死,不知哪一次爆炸就炸没了。她心中很感激三师姐,一直想当面道谢,但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汤昭送了福袋,眼见时候不早, 烟花也接近尾声, 正要送众人散会, 邓崇突然拍了拍他。 此时邓崇酒已经散了,神智比较清醒,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汤昭立刻想到他之前跟自己说私下有话要说, 和他走了几步,到了没人的地方,问道:“六师兄?” 邓崇低声道:“师弟,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和一个青玉弟子关系不好啊?” 汤昭疑惑道:“你说谁?” 邓崇道:“卫建章啊。” 听到这个名字,汤昭瞳孔微缩。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正坐在墨玉谷前,从天上往地下撒钱。 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指着几个弯腰捡钱的墨玉弟子,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但汤昭震惊的不是这种蠢事,而是那个人的长相竟和他的朋友有几分相似。 邓崇见他这样,就知道两人确有过节,道:“老九,我说句实话,虽然他投在我门下,也不过寻常弟子,跟咱们师兄弟没法比。就是你身份高贵,前途远大,他一个青玉弟子,怎么跟你比?你多看他一眼都算他赚了。大人不记小人过, 放他一马吧。” 汤昭轻声道:“师兄言重了,我和他没过节。我就是奇怪——他怎么有那么多钱?” 邓崇奇道:“他的钱多吗?青岩谷里比他有钱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吧?咱们山庄有的是有钱的纨绔弟子,他都不算顶尖的那一批。而且他家破败了,他带着家产逃上山,心情郁闷,所以胡吃海塞,花天酒地,就为了醉生梦死。像这样的人,你别理他,要么他自己醒悟了,那还有救。要么坐吃山空,自己就得了教训,用不着你出手。你不跟他一般计较,人家只说你大度。” 汤昭摇摇头,道:“你花不花钱无所谓,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他能带着所有家产花天酒地,有些人却流落街头,衣食无着……” 邓崇满头问号,这话听起来像是秦海舟说的,汤昭以前不这么说话啊。 汤昭没再说下去,他并非愤愤不平,只是说出自己的疑问而已:“师兄放心吧,我就是奇怪而已,并不会为难他。若我来为难他,是我师出无名,不讲道理。” 这个道理,应该让别人给他讲。汤昭得向另一个人打听打听。 邓崇也就是这么一说,他替小弟出头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下聊了几句,随意走开。 烟花熄灭,酒局渐散,大家带着酒气散去了,不管中间如何波折,离开时还算愉快。汤昭和江神逸各自回去准备下山的东西,汤昭晚上仍然不忘去上课。 酒局虽散,生日宴却没结束。 ———— 转过天来,又是一个夜晚。 石纯青从攻玉馆研究回来,刚刚走到剑庐门口,只听砰的一声。 一个烟花在头顶炸开。 石纯青浑身一紧,第一个反应是敌人来袭,紧接着,只听砰砰砰几声,红的、绿色、蓝的烟花纷纷窜天而起,天空颜色变幻,瑰丽蔚然。 石纯青愣住,目光波动,倒映着各种绚丽的颜色。 几个师弟师妹跑出来,昨天所有的真玉弟子今日又聚在一起,大声叫道:“师兄,生日快乐!” 石纯青怔怔的看着几个师弟妹,道:“你……你们!” 薛夜语道:“阿昭问了爹爹,知道今日是大师兄生日。都怪我们疏忽了,竟一直不知道。可惜汤昭他们明天就要下山了,不能喝酒,就在水边上支了火锅,我做了面条,咱们一起吃个长寿面吧!” 石纯青衣袖遮脸,被汤昭推推拉拉,拉到水泽边上。水泽边是木栈道,木栈道尽头有一处平台,往日是空空荡荡的,今日支了一桌,上面放着水果点心,一盘盘食材,大多是生鱼、活虾、鳝鱼之类,中间放着红泥炭炉,架着砂锅。 石纯青自然坐主位,大家围着他坐下,一起涮锅。吹着水面拂来的凉风,虽无灯火酒绿,却有一份清爽悠然。席上,没有人再说怪话,也不谈什么剑州,大家闲聊门中趣事,秦海舟和邓崇也心情愉快,开心享用美食。 吃到一半,汤昭又提议给石纯青唱个祝寿歌,被石纯青紧急叫停。还是五师姐符清欢取出竹笛,面对水波吹了一曲。 笛声悠扬清婉,在星空下听来,更添静谧,仿佛陷入亘古未变的夹隙中,时间、空间、忧愁、烦恼,一切一切都消散了。 一曲吹毕,薛夜语拿出一大锅鸡汤面,每人给盛了一碗,石纯青有一大碗。 石纯青连声:道“吃不了了。”还是呼噜呼噜都吃了。 最后所有人都送了礼物,其中薛夜语送了一只猫头鹰,汤昭送了一副自己写的字,道:“仓促之际来不及准备礼物,这是我抄写下来的一副楹联。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也是小小的心意。” 石纯青收礼时一直满面笑容,这时突然严肃,正色道:“师弟,谢谢你。” 汤昭反而一怔,道:“师兄何必道谢?要是您每一次帮我都要道谢,我都谢不过来。不说别的,一年前我该修火向内力时,还是您帮我找的功法,我又该如何谢您?” 当时汤昭决定铸造古剑,要把内力、罡气和剑元统一为火向,石纯青主动送他一份“离火心法”,帮他省了好大的功夫。 当然,如今那不是《离火心法》而是《丙火心法》了。 丙火,太阳之火。 石纯青摇头道:“不一样的。互相帮助是师兄弟的本分,但有些事只有你想得到。你和别人不同。”他没有再说,反而笑道:“你们两个小的明天还要下山,滚去睡觉吧。去剑州争不争气再说,一路平安最要紧。” 夜色深沉,众人陆续告辞,分别离去。 汤昭和江神逸同路,薛夜语也跟他们走一阵。路上,薛夜语道:“咱们突然跳出来给大师兄过生日,还大放烟花,围着他又唱又闹,会不会很尴尬啊?依我说,把大家叫出来,安安静静的一起吃个饭不更好吗?” 江神逸点头,袖手道:“要是给我来这一下,我都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现在我正式告诉你汤昭,我过生日别给我来这一套!” 汤昭笑道:“知道知道,不会跟你反目成仇的。一个人一个性情。我觉得大师兄会喜欢。” 薛夜语道:“师兄会喜欢?他那么稳重,可是不爱那些热闹虚文的。你别以自己的心意来揣测师兄。” 汤昭道:“不,我觉得大师兄喜欢热闹,喜欢看新鲜事物,喜欢别人关心他。只是他不说,他希望大家主动邀请他,关心他。” 江神逸斜眼道:“照你这么说,大师兄很闷骚了?” 薛夜语不以为然道:“也别都信了阿昭,大师兄哪里闷……了?怎么咱们这么多年不知道,他才来几年就看准了?不过给大家过生日的这主意很好。大伙都是兄弟姐妹,干脆把生日都记下,挨个过一遍好了。也别太麻烦,就像今天,一起坐在水边吃吃面,聊聊天。” 几人说定了,分别回庐。 石纯青并没有即可离开,还坐在水边,静静的看着水波。 过了一阵,他打开汤昭送的楹联,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小子……”他一怔之后,就是怅然。 “难道说他……” 突然,石纯青若有所感,目光往对岸看去,仿佛能看穿缭绕水面的稀薄白雾。 那里,是攻玉馆的方向。 白雾深处,潮水退开,露出砥砺千载的青石。 一只仙鹤立在水中,梳翎照水,翩然如仙。 薛闲云站在青石旁,深深凝望着夜空。 那个方向,能看到红泥炭炉明灭的火焰。 最后,火焰熄灭,薛闲云披着鹤氅,转身进入攻玉馆。 水泽回潮,再度淹没了青石。 -- 第二天,汤昭和江神逸下山,赴剑州去者。 127 杨柳岸 早春时分,天气微寒,正是万物萌芽,草木青嫩的好季节。 一弯清溪从山中流淌而出,渐渐汇成河流,穿过树林,穿过田亩, 穿过城镇,日夜东流。河岸两侧尽是刚刚抽出嫩黄新芽的柳树。 如今还没有柳絮飘飞的时节,河边垂柳分外恬静。 河岸边的官道上,两匹马缓行而来,马上乘客都是一表人才的少年,略年长的不到二十岁,行止俊逸, 神采飞扬, 年幼者十六七岁,金相玉质,昭华绝伦,更藏不住一身书卷气。 两人虽乘骏马,却未放开奔驰,反而松辔徐行,沿河踏青,宛如游山玩水。 “哈——欠”年幼少年在马上长长打了个哈欠。 年长的少年微微偏头,嫌弃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就哈气不断,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昨天晚上……熬夜学习啊。”另一个少年掩住口,敷衍的说道。 年长少年连连摇头:“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行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晚睡早起,熬个通宵一点儿事没有。哪像你一晚上虚成这样。刚刚下山就这样,路上颠簸,还不把你小身板颠散了架。” 另一个少年回忆了一下, 道:“你像我那么大的时候?那不就是四年前吗?四年前你白天人前装相, 晚上熬夜练功, 日夜颠倒,确实辛苦的很呐。” 被他刺激了一下,江神逸气道:“喂,这是和师兄说话的态度吗?趁着现在没人,要不要我教训教训你,什么叫师兄?” 汤昭笑道:“怎么?师兄非要教训师弟才能当师兄?咱们师门也改了规矩,兵强马壮者为师兄?那感情好,咱们回头杀上山庄夺了鸟位,我做大师兄,你做小师兄,好不好?” 江神逸道:“好个屁!凭什么你做大师兄,我做小师兄?我要做大师兄。啊呸——臭小子,你跟我老实点,第一次下山去外地吧?我下过好几次山,走过长路,经验丰富。你老老实实听我的,不然我把你放在闹市口一丢, 你哭着都找不到家门。” 汤昭笑道:“我是第一次下山啊, 可是我上山之前就是在山下啊。” 江神逸道:“呵呵, 那能一样么?你上山之前知道怎么装——当一个合格的名门弟子吗?会闯荡江湖吗?要不是为了指点你怎么走江湖,我驱风雷双翼三天就到剑州了,还用提前一个月出门,和你骑着大牲口闲逛吗?” 汤昭道:“这倒是,师兄要教我什么呢?” 江神逸目光一转,道:“我教你——你先跟上我吧!”突然一挥鞭,纵马狂奔,一溜烟似的早跑得远了。 “不跟上来没饭吃!” 汤昭急忙跟着纵马,在后面追赶,叫道:“师兄——” 江神逸见他速度不如自己,知他马术一般,得意道:“叫我什么事?” “你欠我钱什么时候还呐?” “滚!” 两人在道路上你追我赶,都带着刚下山的兴奋。要说在山上,汤昭和谁都关系不错,可是论起能玩的朋友,还真的只有江神逸了。花惜福是他朋友,但终究圈子不同,住的又远。薛夜语也和他亲近,但是年岁差距大,更像个大姐姐。 江神逸是汤昭的邻居,论年纪比他大四岁,但上山早,几乎少年岁月全在与世隔绝的九皋山上度过,性情骄傲好胜中带着单纯,比同龄人还幼稚,汤昭经过大事,比寻常孩子成熟。两人四舍五入就算同龄人了,甚至在师父师姐眼里,反而是汤昭比江神逸稳重。 两人一起成长三年多,算得上同学加发小,关系亲近,并没和其他师兄那么多礼数,时常互相调侃,是一对损友,下了山更无所顾忌,想怎样便怎样。 追逐一阵,突然,两人同时减速,缓缓勒马。 长河拐湾处,一株大柳树下,站着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形貌落拓,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半截方巾搭在脖子肩头,一身青蓝儒衫洗得发白,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不第秀才。 似这样的人物,本不该引人注意,偏偏两人一眼看见他背后的剑。 宝剑! 他是个剑生! 所谓剑生,就是寻到了合适的剑,但尚未悟通剑心的预备剑客。这等人物离剑客只有一步之遥,虽然也有人一辈子悟不通剑心,成不了剑客,但那是少数。除了一些含着金钥匙,家世绝顶的天潢贵胄,大部分得到机会持剑的剑生无不是天资出众,心性坚毅之辈,悟出剑心也就是早晚的问题。 之所以一眼认出是剑生,乃是剑生的剑大多背在背后,且总会出鞘半截,很是好认。据说等到某一日宝剑脱鞘而出,剑光绽放时,就是剑客诞生日。 遇到剑生虽不比遇到剑客要万分慎重,可也要保持尊重。疾驰而过太过无礼,两人都翻身下马,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毕竟琢玉山庄算得名门,薛闲云是名师,两人见识教养都是不差的。 走过中年人背后时,两人都浅浅行礼,并未出声打扰,那人也仿佛浑然无觉,用手指抚摸垂柳,喃喃道:“燕台柳,燕台柳……” 这两句像是汤昭背过的一首诗,他几乎无声的接着道:“昔日青青今在否……” 虽然声音极轻,只是嘴唇动了几下,那中年人也似乎没有察觉,汤昭还是意识到自己唐突,闭口不言,又行一礼,和江神逸牵马走了。 走出一里地,两人方上马,并不再疾驰,匀速前行,又过了两里,江神逸出了口气,道:“这也是中了头彩,大路边上就能碰到剑生,那半夜睡觉,窗户外面还不蹦进剑客来?” 汤昭忙道:“别说这个,我有心理阴影。” 其实若真论实力,两人都觉得不论剑客,只是剑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他们又不是出来惹事的,保持尊重、一别两宽即可。 沿着河走,一路不离官道。两人在中午就绕过及春城,方圆百里就再无大城了,难以进城休息。是日夜晚,两人就在大道旁的驿站歇息。 驿站本为官驿,正院接待官家,也有偏房出租来往民商。汤昭此时已有检地司的正式身份,若亮出身份,自可住驿站正房,但他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付钱住了侧房,又跟驿卒卖了些煎饼炖菜吃。 一路上江神逸不免表演了一番出门在外事事谨慎的细节。比如吃饭要试毒,比如财不露白,比如要看房间尤其是窗纸等小处是否有漏洞,房上瓦片是否齐全,倒也头头是道。唯一可惜的是他忘带钱了,还是汤昭付的钱。 夜晚两人洗漱过后闲聊,不免聊到了路过的剑生身上,江神逸道:“据你观察,他的剑意是什么?剑象是什么?” 当面猜测剑客的剑意和剑象并不礼貌,就和窥探他人武功一般,难免怀有敌意,甚至会引起冲突,但是私下里关着门聊就没关系了,谁还不分析情报啥的? 汤昭略一沉吟,道:“咱们也是瞎猜,反正就那么一点儿蛛丝马迹,要我猜剑象只能是柳树。” 江神逸道:“我猜也是。剑生要悟剑,总有朦朦胧胧的感觉,要往通剑意的物事旁边去。他肯定对柳树有感觉。剑象好猜,剑意就虚无缥缈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猜。柳,同留。向来折柳就是送别之意,是不是还有诗来着?” 汤昭道:“有很多。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有,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哦,还有那个——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江神逸止住他道:“行啦行啦,知道你肚子里有墨水,有那意思就是了。反正取柳就是不舍之意。我看他脸上尽是怀念留恋之色,可能是想起故人。很可能是女人。” 汤昭道:“女人?还真是章台柳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江神逸道:“当然能看出来。那种深情留恋,难舍难离的感觉,要是想起男人就太恶心了。肯定是想起女人没错。” 汤昭嘀咕道:“真的假的?” 师兄你根本毫无经验,怎么能说的这么肯定? 江神逸自信道:“听我的没错。悟剑很多时候需要强烈的情感或执着,以情爱为引开悟的并不少见。你以前可能常常能见到,他们的剑象很多温柔缱绻,十分美丽,如风花雪月之类,也有凋零丑陋的,那就是痛失所爱甚至由爱生恨了。” 汤昭觉得有些道理,道:“既然是怀恋女子,会不会剑象不是柳,而是女子?” 江神逸一口道:“当然不可能。剑象一忌庞杂,二忌智慧。尤其不能是人象,不然别说显化,降临都难。就算你感悟剑意的时候看到了人,一般也会消散,只留下她身上的意象,比如一支珠钗,一把团扇之类的。” 汤昭点点头,感觉受教了,他这几年心思全用在符式和武功上,日夜苦学,对剑客知识的了解反不如江神逸,道:“没想到师兄见多识广……” 正说着,突然,门外有人叩门。 此时已至深夜,驿站不是客栈,只有驿卒,不可能深夜服务,里外又无熟人,两人一下子警觉起来,同时无声下地,摸出兵刃。 汤昭扬声道:“哪位?” 门外有人道:“是我。两位小友还记得河边柳下一面之缘么?” 128 留恋 听到门外人自承身份,汤昭第一反应是脸红。 没办法,刚刚议论人家议论的热火朝天的,转眼人家找上门来,还不知听没听见,这岂不让人尴尬? 紧接着,他才提起了警惕。 虽然在河畔偶遇, 只是擦肩而过,自己师兄弟并没有无礼,但焉知不是什么不经意处得罪了这位,他上门寻衅来了? 刑极也好,薛闲云也好都提醒过他,江湖上许多人心胸狭窄,脾气暴躁, 动辄就结怨。可能一些生死大仇就起于多看了一眼、说错了一句话。 汤昭提起心, 往江神逸那儿看, 想看看师兄这“老江湖”如何应对,却见江神逸脸色涨红,看神情有地缝也要钻进去。 他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八师兄贼好面子,脸皮还薄,宁死不肯认错,背后议论人又被人堵上门这种尴尬事还了得?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师兄不济事,汤昭只好把法器退到袖子里,扬声道:“请稍等。” 一开门,果见中年人站在院中,衣着朴素,神情落寞,唯独头上的方巾扎好,不再披头散发, 看着更像个不第秀才了。 汤昭先行了个书生礼,道:“果然是先生, 学生有礼了。” 见到剑生自然是要客气些,何况此人做书生打扮, 想必读书也是汤昭的前辈,只要他有功名就比汤昭强,因为汤昭在文道上最多算个蒙童,叫他童生都算恭维他。 那书生还了一礼,道:“冒昧登门,打扰两位小郎君了。” 汤昭道:“无妨,先生里面坐。” 那书生摇手道:“不敢如此叨扰,晚生漏液拜访,实是心头有疑惑,惴惴不安,辗转难眠,这才冒昧前来。” 汤昭道:“先生有何指教?还是请至舍下详谈。” 那书生连声道:“不敢,不敢。” 江神逸听他俩在门口互甩文辞,三推三让,又是好笑又是不耐,道:“先生快请进吧,你要不进,我这位师弟当真能推让一晚上。” 那书生进门,汤昭先倒上茶来,那书生推辞一番, 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手中握着,仿佛在暖手。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微感讶异,即使是他们这样的江湖新人也知道,不能在外面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所以汤昭刚刚倒茶没有认真推让,没想到那书生真的喝了,想必要不然是真无知书生,毫无经验,要不然是自恃实力,不怕暗算。 既然是剑生,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些。当然,也是表明没有敌意。 汤昭心中微松口气,道:“先生夤夜造访,有何指教呢?” 那书生道:“是这样,白天我在河岸上见杨柳依依,心有所感,念了几句燕台柳,这位小郎君在旁边念了一句昔日青青今在否,似乎是一句诗,不知后面两句是什么?” 汤昭没想到他竟为这种事找上门来,诧异之余,也是心中暗惊,他说这一句声音极小,几乎就是无声的,那书生竟听得清清楚楚。能当剑客的人灵感当然强,但那和听力没有关系,而汤昭当然没觉察到额外的精神力窥探,这应该是武功。 这书生是高手! 那书生语气诚恳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两位郎君一看就是名门高弟,见识不凡,想必也看出区区是一正悟剑的剑生。我在世间行走已久,就为了体悟剑心。今日见到柳树,心有所感,徘徊不去,想握住一线灵机,但始终苦求不得。这位小郎君一言当时叫我心头一动,但沉吟许久依旧不得要领。我想天机难求,因此一路追上来想问问后面的诗句,或许是晚生的机缘在此呢?” 汤昭恍然,这就说得通了,对于剑生来说,没有什么比悟剑心更要紧的,一个机缘巧合悟开了金石,转眼成就剑客,堪称云泥之别,为了追寻一线机会,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过此时他倒有些尴尬,因为那首诗是他乱说的,寓意并不好,若是合了那人经历还好,若是不合倒像是讽刺一般。但要推脱不说,误了人家的机缘也太缺德了,当下歉意道:“当时是学生浪言了,这是一首古诗,未必合情景,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所谓——”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枝似旧垂, 也应攀折他人手。” 江神逸也是第一次听,不由得一愣,心想:这不是好意吧?是说人家绿了吧? 这要是不对景,还不打起来? 那书生听了怔怔出神,眼眶微红,尽是伤怀之色。 江神逸恍然,看向他的神色满是同情。 汤昭也心想:原来江师兄猜对了,真是因为女子?也未必是全对景,可能有所感触罢了。 但那书生虽然有所触动,并没有什么顿悟之相,只是眼泪盈眶,喃喃自语而已。 江神逸看他如此伤情,碰了碰汤昭,低声道:“你那些柳树诗,有相似能生情的,说给这位前辈听听?” 汤昭点点头,既然气氛哄到这儿了,就差临门一脚,他多说几个或许真能有所帮助,能助人开悟也是一番功德,当下搜了一遍自己库存的诗词,念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为了应情应景,他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虽然没有相似经验,还是尽自己所能念出深深的感情来。 那书生听后,眼泪撑不住,从脸颊落下,越发显得落寞。 但是没有开悟。 江神逸看得更难过了,看向汤昭。 汤昭又念了一首: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首亦是离别之情,听得那书生垂泪不已,只看着桌上灯火,双眼发直。 还是不行? 汤昭觉得为难,大晋的古诗他也会,但这书生想必都读过,只有陈总家乡那些诗词才能令他耳目一新,有所感悟,可是汤昭存货也实在有限,搜肠刮肚,又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就这样,汤昭一句句把他从陈总那里继承来的文化瑰宝念诵出来,想不起整诗就念残句,尽量念得情景交融,只听得连江神逸都难过起来,那中年人到后面以袖掩面,不能自已,当真有点“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意思了。 到最后,汤昭实在寻不出诗词来了,只得默然。 那书生一时收不住感情,在座中掩面良久,汤昭和江神逸给他递了毛巾擦脸,又给他倒茶压气,折腾许久,他才缓过来,噎声道:“让……让两位小友见笑了。我心有所感,但剑无所得……” 不必他说,只看他背后半截未出鞘的剑就知道,汤昭的努力是白费了。 “可能是……是我时运未到,又生妄想,贻笑大方。时候不早……我……告辞了。”他说罢匆匆一礼,起身告辞。 汤昭和江神逸送到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踉跄离去,都觉得沮丧。 江神逸摇头道:“还以为能见到一个剑客的诞生,结果不行啊。” 汤昭也觉得失望,当初刑极晋升剑侠,他还死着,就没能见证,这回依旧错失机会,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次触动情肠,也不是全然无用,也许下一次就行了呢?” 江神逸微微摇头,似不看好,道:“对了,之前你念的几首中,有一首诗给我念过,怎么没给他念?” 汤昭细细回忆,道:“哦,好像是有一首。那首不应景,不是离别怀恋的情诗。”遂对着夜空吟道: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这明明是一首……” 已经走出院落的落拓中年突然顿住脚步,耳朵竖起,恍有所闻。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夜空中传来的悠扬笛声。 笛声清灵悠远,如玉贴着肌肤的微凉,一丝丝沁入了心底。 笛声中,他仿佛看到了柳树,万千绿意盎然的柳绦随风轻扬。 他看到了河水的波光,看到河面的白帆,看到远处起伏的城墙…… 他看到了心中牵挂的人影,那个在门前攀折花枝的女子,那个船上喊号子的艄公,门前骑竹马的孩童,城门口讲古的老汉…… 一声声笛声,一个个人影,交织在一起,春光明媚,万紫千红—— 嗡—— 一声剑鸣,背后长剑自己出鞘。 一道光影由虚至实,拔地而起,颜色青灰—— “那是我的……” “故乡。”汤昭解释道,“那诗是述的思乡之情。” 轰! 远处,一道城墙仿佛从天而降,矗立在夜空中,将早春寒冷的夜风挡得严严实实,透过城墙,依稀可见城中鳞次栉比的街道,穿城而过的河流,河岸上青青的柳树…… 那是…… “燕台!” 汤昭脱口而出。 并不是他认得这座城,也不是他看到了城门悬挂的匾额,而是一瞬间,他猜到了那是燕台。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燕台柳,燕台柳。柳同留,他想留下的是燕台,他的故乡。” 129 一代宗师 春风拂柳,杏雨沾衣。春光依旧明媚,可是观景的人心情却不同了。 江神逸策马徐行,随手一抓,抓住了飘然而过的柳芽,道:“思乡,思乡……我怎么没有想到……” 汤昭侧目, 江神逸这样一早上了。一直在纠结思乡的事。 江师兄不理解思乡之情也是寻常,他来琢玉山庄太早,不到十岁就上山,那时才刚刚懂事。对他来说,琢玉山庄就是家。虽然偶然下山,但长不过十天半月就回去了,他连家都没离过,又说什么乡呢? 相比而言, 燕台升起的那一刻,汤昭倒也有些触动,他离家已经十二岁,已经懂事,还记得家中的院子、院子里的杏树和黄瓜藤,院中那张座椅……外面一望无际的田亩,春天碧油油的麦苗。 他也知道思乡是大家心中共有的情感,诗歌里也常常咏诵,还记得陈总给他诗词启蒙的第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也是清新朴素却又韵味悠长的思乡之情。 只是,这样的触动也是隔靴搔痒,汤昭感受到的其实不多。他还太年轻,学习很忙, 他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他一直拼命往前看,很少往后看。 思乡之情,本来就是年纪越大越能感受到的情感。 其实江神逸也并非真的纠结什么思乡之情,他只是纠结自己言之凿凿, 却错得一塌糊涂罢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学武学符都是一帆风顺,一下山就受到了一点儿打击,虽然只是一点儿,还是受到了触动。 “师弟。”江神逸捻着手中的柳芽,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看来我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呢。以后见到别人的事,可不能太自信了。” 汤昭深以为然,其实见识不多不算什么,剑也好,人也好,都是包罗万象,变化莫测的,谁还能说自己全知全懂呢?关键是思维上的盲目。 昨晚他和江神逸自行猜测,那书生的留恋可能是女子,不知怎的就认准了是真理,连后面读诗的时候都是按自己的猜测念些情诗,险些误了那书生的悟剑机缘。这都是他过于自信,先入为主造成思维盲区的缘故。 谦逊, 审慎,周全, 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 “纸上得来终觉浅。所以师父才叫咱们提前一个月上路,徐徐前行观风土人情。铸剑师一定要见多识广,厚积薄发,才能铸造好剑。” 江神逸点点头,道:“既然是多行多经历,咱们何不改改路线?就沿着河一直往下走,转一个大湾再西行?现在咱们规划的路线太直了,几乎是切的最近的路程,看不到什么。” 汤昭沉吟道:“师姐给我地图的时候,说最好不要更改路线。她说这条路线虽然直,但经过的州郡是最多的,从云州出,经过灵州、雁州、雍州最后走蚕道进昆岗。进了昆岗就是雪山,没什么可看的了。师姐也提醒我,在云州境内还罢了,经过其他州郡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 江神逸正要问什么,就听柳下一身长叹。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树下站着一书生,牵着一头青驴,不是旧相识是谁? 汤昭和江神逸翻身下马,一起行礼道:“前辈。” 昨日这前辈称呼还有客气的成分,今日可就名副其实了。剑客就是江湖上的大前辈,唯有铸剑师可以相提并论。汤昭和江神逸只能以晚辈自居。 昨夜燕台消散之后,那书生就不知所踪,早上也没再相见。双方本是萍水相逢,缘聚缘散尽是寻常,汤昭他们也不以为怪,没想到这位竟在前路等着自己。 书生先道:“两位小友此行何往?” 汤昭如实道:“我们要去昆岗剑州。” 剑州的仲春会不是什么秘密集会,而是五年一次的青少年符剑师的盛会,除了符剑师的小圈子,在武林中也有名声。许多武林高手甚至会一同赴会,寻觅将来合作的符剑师。 那中年书生果然知道,道:“仲春符会?”得两人确认,道,“原来两位小友是符剑师……” 他在半路等候两人,本是因为想要报答昨晚成道之德,不管两人去哪里,他都借口顺路和两人同行一段时间,路上指点一二,没想到两人是符剑师,隔行如隔山,自己可没什么能指点的。 倒是他们去昆岗,那还真是同路。 那中年书生道:“原来如此,剑州在西南……我去曛城,与两位同路,不如结伴而行如何?” 曛城也在西南,是云州边缘,出了曛城就是灵州界了。和两人确实同路,不过也就两三日路程。 既然是前辈主动开口,两人自然答应,所谓历练就是各种经验都要经历,和一位长者同行也是历练的一种。 只是刚走几步,却发现那书生驴太矮,两人骑得是高头大马,一高一矮未免不适。两人下马行路,那书生笑道:“你们不骑,我也不好意思骑。咱们三人都有坐骑,却都白空着,靠两腿走路,让人看着岂不是三个大傻帽?” 汤昭想了想,道:“干脆我们去前面把马卖了,各买一头驴,三人同时骑驴同行?” 江神逸咦了一声,道:“这招不错。我还没骑过驴呢。”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你们先行一步,去前面换驴吧。我骑着驴随后就到。” 两人答应一声,上马先走了。书生在后面微笑,骑着小驴晃晃悠悠走着。 前方三十里有一城镇,两人进得镇中,找了骡马市把马卖了,换了两头毛驴,在镇口道边等着。 等了很久,那书生才骑着驴摇摇摆摆来了,远远看见两人,面露笑容,道:“两位小友当真守信!” 汤昭回道:“先生不也守信前来了吗?” 那书生道:“我与二位同道,当然要来了。”来到两人面前,正色拱手道:“不才张融,不知两位小友怎么称呼。” 江神逸和汤昭都还礼,通了姓名。张融这个名字平平无奇,江神逸没有印象,也不以为奇,就听汤昭问道:“您是昭明先生吗?” 张融略感诧异,道:“居然还有人记得我这个号?” 汤昭神色严肃,甚至有点紧张,道:“学生忘不了。十六年前,我出生那一年前,您中了状元。” 江神逸诧异,虽然现在天下有乱世的征兆,状元似乎不值钱了,但那也是三年一个,天下学子之魁首。尤其张融看来也不过四十岁,十六年前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个年纪的状元,当真是少年天才。 汤昭感慨道:“您是大晋最年轻的状元,民间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我爹爹听了您的大名,给我取名为昭,想让我像您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组。” 张融也不由感叹道:“原来小友和我有这样的缘分。那么小友如今进学了么?” 汤昭赧然道:“惭愧,学生读书不成,早早改行了。” 张融反赞道:“改得好!如今这世道,读书百无一用。晚改不如早改。我就是改的晚了,耽误了大好时光。” 三人结伴而行,骑驴出了镇店,渐至郊野,道上无人。张融放开心扉,道:“我少年得志,进了朝堂,本以为进可大展宏图,兼济天下,退可为民父母,造福一方。哪想到被扔到翰林院编书,一编就是数载。” 汤昭道:“您编的是前朝魏史?” 张融道:“编了一部分。还有一本杂书,《域外图志》。” 汤昭“啊”了一声,道:“我在师父那里见过其中一本。恩师称之为三百年来第一奇书。” 张融道:“不过是把各种笔记杂文整理成册罢了。当时我编书时,明知现在魔窟肆虐,前线战事不利,但还是坚信我们有反守为攻的一天。到那时希望人间剑客以本书为引,反攻至天魔巢穴,开拓域外疆土,成就不世功业。唉,那时虽然朝中群臣醉生梦死,文恬武嬉,但京畿之地还算太平,躲在书斋里还可以做梦。自从先帝盛年崩殂,留下一个年幼的少帝,时局就崩的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自今上御极,历经权臣欺主、女主临朝、竖阉乱政、边军进京、六王之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闹得朝纲崩坏,若非国师护住幼主,怕连京城都呆不住了。” 汤昭也不知朝中具体的情形,此时对照陈总讲得历朝历代的历史,心想:好家伙,要素这么齐全吗? 张融道:“后来我再也呆不住,逃出京城,一路见民生多艰,阴祸害人,区区书生无能为力,于是八年之前弃文从武……” 江神逸突然道:“您该不会是昭华武圣吧?” 张融一怔,道:“不敢当。” 江神逸瞪大了眼,道:“还真是您,以江湖散人之身,在纯罡、天罡之上又开创了‘自在罡’,将罡气推到前无古人的地步,被誉为百年来又一开山宗师的昭华武圣!” 汤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喃喃道:“您弃文习武八年……武圣……” 张融连连摆手,道:“谬赞,都是谬赞。我不是白手开始修炼的。编书的时候阅读典籍就有感悟,后来只是水到渠成罢了。” 汤昭和江神逸看着他,只觉得无话可说。 张融摇头道:“后来我才知道,散人、武圣都是有极限的,唯有剑客才能成大器。我又转而修剑。一年前终于成为剑生……” 汤昭听得都麻木了,却见张融神色转哀,道:“我正春风得意,只觉得天上地下任我来去,却没想到一场阴祸,将我的家乡燕台卷入其中,数十万人罹难,一座雄城化为白地。” 汤昭心中一震,原本轻松地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阴祸…… 三年时间,他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都忘了这人间惨事了。 张融道:“当时我站在断壁残垣之前,只觉得天崩地陷,原本悟了一半的剑瞬间回鞘。当时我只觉得今生不能再悟,剑客也没了意义。直到昨日,才机缘巧合,重开金石。这都亏了两位小友。” “这一路无事,张某和小友探讨一番。区区不才,在经史、诗书、易数、玄功、剑招、养气等等方面小有研究,咱们尽可聊聊。”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一起拱手道:“请先生指教。” 130 自在罡 “江湖上一向把练武的人叫壮士,内外功俱有成就者叫侠客,把练成玄功练出罡气这叫散人。到了散人,境界似乎就没有差别了,只有战斗强弱,自身的修炼也到了尽头,只等得一把宝剑, 走上剑客之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灵感,能做剑客,虽然如今玄功越来越完善,修炼之后激发灵感的可能性越来越高,可终究还有人无此缘分。修炼到如此地步者,谁又甘心止步不前?武道向上探索之路永远不会停止。” “位于纯罡之上的天罡便由此诞生。天罡即以自然之力混合入罡气之中, 融汇合一。成天罡者,称为武尊者。” “天地生有自然万象,天罡理论上也有千万种。有冰霜严寒, 有酷暑火焰,有天然雷电,但这些一则稀少,二则与罡气难容。如今公认最好融入罡气这是阴气和阳气。即日精月华,所以天罡又叫阴阳煞。其中阴气在魔窟中特别浓郁,质地易与罡气混合,早有人总结了一套固定的方法,所以江湖上阴煞尊者最多。” 汤昭和江神逸听到这里纷纷点头,对于符剑师来说更好解释——就是把风质和火质的材料混入罡气这火质材料中。强行混合对铸剑师来说不难,但武者并非铸剑师,便极考验自然之气与罡气的相容性。阴阳二气包容性最强,阳气分布广,阴气浓度高, 向来最受欢迎。 其中阴气要比阳气更易采集, 如果不是阴气取自魔窟, 带着一点点“不正确”性,阴煞尊者都能一统散人界了。 不过对符剑师来说,混合天罡不难, 尤其汤昭已经掌握了铸剑术,修炼的罡气又自带性质方向,练成阳煞天罡已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汤昭并不在意。之所以一直勤奋练武,是为了在成为剑客之前自保。符剑师尤其是初级、中级的符剑师在战斗方便欠缺太大了。可以说一般的术器没有武功配合是没办法对战的。但他终究还是要成剑客的,与其费心费力寻阳气练天罡,不如赶紧铸剑要紧。 倒是江神逸很有兴趣,他似乎对剑客有所排斥,也不认真学铸剑术,除了摆弄他那一对翅膀,就是练武,也有练就天罡之意。但他肯定是看不上阴气的,多半要寻风雷二气。 “有了罡气,武者能防御正面攻击的剑术,有了混合自然之力的天罡,武者可以对剑客发起攻击。但一旦拉开距离,武者对剑客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我这自在罡就是为武者加一些额外的手段。” “所谓自在罡,就是把精神意志混入罡气中,让罡气脱离身体乃至长久的停留在外界,依旧持续受控。这思路并不出奇, 想来前辈也有天才宗师,怎能想不到呢?只是精神离体之后难以久存罢了。所以我认为前人的缺陷在于重精神而轻意志。意志比之精神要更强劲,比之情绪则更稳定。我这个方法的灵感来源于执念。” 汤昭“啊”了一声,有些醍醐灌顶。 精神是一种风质材料,汤昭也研究过,但围绕精神还有一系列类似的材料,如情绪、意识、思维、欲念……等等。这些材料细分下去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做一门专门的学问,研究一辈子。 铸剑师也是有细分的,一个小小领域就能无限钻研。薛来仪并不研究这个方向,而汤昭还处在广泛学习阶段,在任何领域都称不上“钻研”,此时听了一席话,登时察觉到其中精微的奥妙。 他忍不住想:能自行分清精神意志和情绪的微妙处,已经触及到了符剑师的领域。这位张先生若当铸剑师,一定也非常厉害。 就这样,张融骑着小毛驴,就在这郊外土路上,将自己名震天下的“自在罡”种种修炼之法倾囊传授。 汤昭和江神逸一边认真听,一边偶尔问出不明之处,张融也细心解答。两个少年都是悟性出色的天才,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那张融更是近乎天授的奇才,双方是名师遇高徒,所谓教学相长,学得愉悦,教的痛快,只觉得相见恨晚。 三人慢悠悠的走了一日,晚上又在驿站休息。两人执弟子礼帮张融端茶打水。第二天早上又上路,还是边走边聊。到后来自在罡传授的差不多,便谈论天文地理,各地人情,依旧十分投机。汤昭甚至想这一路谈到剑州就好了。 然而天下终究无不散的筵席。 到了第三天早上,张融问驿站的驿卒,道:“曛城也就一日的道路了吧?” 那驿卒一怔,道:“你们要去曛城,那可去不得。前方道路截断了,曛城方向封了路,谁也不能过,你们绕道走吧。” 张融皱眉,汤昭和江神逸也关注起来,曛城也是他们南下必经之路。 江神逸问道:“怎么,前方洪水了?山石崩了?” 那驿卒摇了摇头,道:“这不能说。公文倒有,在外面贴着。能说的都写在上面,不能说的我也不会说。” 三人来到驿站前,果然看到贴出公告,说前方封路,路过诸行人不得前往曛城,皆绕道而行,违者重罚。 看落款,昨日新鲜出炉。 这真是不巧至极。 汤昭扫了一眼,心中已经明了,低声道:“先生,前面不去也罢。” 张融目露询问,汤昭指着底下的公文大印,道:“是检地司的印。” 这下连江神逸也懂了,道:“阴祸。” 前方有阴祸,因此封路封城,隔绝内外。这是例行操作。汤昭经历过一次,不过那次他懵然不知,不知怎的溜进了封锁圈,这才引出一系列事来。如今汤昭自然今非昔比,马上就醒悟了。 江神逸道:“既然到了封路的地步,肯定不是一两头凶兽、一两只魅影的事儿,多半是魔窟降临。我还真没见过魔窟降临呢。” 汤昭道:“我见过一次。” 那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不过至今他也只见过那一次。后来在九皋山学习的时光不说,近一年他学有所成,偶尔下山,便联系上了及春城的检地司,也以检地司散员的身份跟着出任务。及春城阴祸不烈,任务不多,多是清清凶兽,顶天了对付一两只魅影,再没见过魔窟那么大阵仗。 江神逸跃跃欲试,道:“听说魔窟当中有不少好东西,各种材料,还有剑种。剑种嘛,既然检地司都接手了,肯定是没有咱们的份儿,其余的材料之类未必不能收获一些?”他想起汤昭好像就是检地司委培的,多半不想扰乱检地司的秩序,找补道:“肯定不是偷偷溜进去,但可以跟着去帮忙。符剑师能做很多剑客都做不到的事情,或许就用得上咱们呢?” 汤昭回忆当初情形,没觉得魔窟里有出产什么材料啊?就记得一戳就破的魅影和害他死了一次最后化灰的天魔了。魔窟后来斩断源头,化为一波洪水,还是刑极在原地掘开山谷,引流水波,硬生生造出个堰塞湖来,才化解了一场洪灾。整个薛大侠府都压在湖底下了。 反正到最后,大家除了一身伤,啥也没得到。 不过那时他不是符剑师,什么也不懂,也许就错过了几个亿呢? 想了想,他摇头道:“就算本地镇守真的需要符剑师,咱们也赶不上。魔窟降临的时辰地点由擎天寺测算,一算到先兆,即刻通知检地司,就开始布置封禁。一般会提前一两个月。既然今日才发布告,那魔窟最少还有一个多月,那时仲春会都要结束了。” 江神逸大感失望,想了想,道:“能不能问到具体时间?说不定咱们回程时能赶上呢?” 汤昭道:“问倒是可以问……” 不过意义不大,魔窟降临时间是不能变动的。回来时能赶上就赶上,赶不上问也没辙。汤昭倒有心去帮忙,哪怕尽一分绵薄之力,但他既非剑客,所起到的作用大概也就是一个司立玉。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没什么差别。至于符剑师,多用来后勤,并非多大的助力。 正沉吟着,张融叹道:“两位小友,咱们就要分别了。” 汤昭一怔,道:“难道先生你……” 张融点头道:“我还是要去曛城。” 汤昭欲言又止,张融道:“张某不是去添乱的,但我有必须要去曛城的理由。我与两位小友很是投缘,想来缘分未尽,这次分别,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汤昭叹了口气,他也算检地司官方武官,也有责任阻止其他人给检地司添麻烦,但张融和他亦师亦友,又申明并非恶意,汤昭也无心阻拦。 只看他的剑,就知张融是个重情的人,谁知道他在曛城有什么牵绊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一往无前吧? 以这位张先生剑客和武道大宗师的身份,汤昭想拦也拦不住。 因此,汤昭只是默然,和江神逸一起与他行礼道别。 张融还了一礼,牵过驴来,笑道:“其实我这驴儿很好。这几日倒是把它憋坏了。那么小友,后会有期。”说罢翻身上驴,一声吆喝,那青驴四蹄如飞,一缕烟儿往前狂奔,竟比骏马还快,眨眼间不见踪影。 江神逸和汤昭对视一眼,惆怅中混着惊异,伤感之余还有些好笑,江神逸笑道:“这驴不错啊。我倒没看出来。先生不厚道,他有这样的神骏坐骑,倒让咱们买两头凡驴,逗我们玩儿。” 汤昭抛开离愁,看向棚子拴着那两头平平无奇,二两银子一头的毛驴,突然童心大起,道:“我们没要那样的好驴,可我们是符剑师啊。” 江神逸顿时懂了,挑眉笑道:“对啊,我们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符剑师啊。” 两人四目相投,无需多言,分别牵出一头,各自拿出练符的工具,在驴蹄子上鼓捣起来。 131 他乡遇故知 仿佛为了疏散一下离别的惆怅,两个童心未泯的少年突然决定来一场游戏比试。 “以一元为限。” “可以。” 一元,即符式能利用的能量。这也是符式的动力。一根最基本的重术器木剑就是一元。 两人各显其能,互不干扰。不一会儿,江神逸快汤昭一步,将符式练好,上驴道:“师弟别急, 当师兄的先走一步。我在前面等你——”说着驴影一晃,以比之前快十倍的速度飞奔而去。 汤昭手下忙活,抬头叫道:“师兄,你可知磨刀不误砍柴工?” 远处江神逸遥遥道:“我知道什么叫死鸭子嘴硬!” 汤昭一笑,江神逸用了加速符,是初级符式变种的中级符式, 占了一个快速简便。他才不会用那么普通的符式,当下将两组符式练合完毕, 站起身来, 牵着毛驴上了大路。那驴轻轻一抬蹄,脚下竟生出霞光缠绕!驴蹄轻飘飘向前一踏,仿佛踏在云中,瞬乎百尺,落地无痕。 符式——举霞! 这是他旸谷剑的一式剑术,也是他独门的符式。他的眼镜可以把剑谱上所有剑术都转换为符式,直接能够学会,虽然他能翻看的只有四把剑,却因此掌握了几十种独门符式。他积累不如不如师兄师姐们丰厚,手中独特的符式却是极多的。随着学习的加深,剑法、剑势也都能掌握。 举霞飞升,缩地成寸,恍如仙术,又强大,又炫目, 这样的符式才是他需要的。 不一会儿, 那驴儿脚踩霞光, 飘飘悠悠到了江神逸身前, 汤昭笑道:“师兄,你可知后来者居上?” 不等江神逸还口,汤昭早华丽的先行一步。 超过了江神逸,汤昭倒不便在大路上这样招摇,又用了一面早制好的术器“屈光镜”,将周围打了一层曲折的光线,隔绝寻常人的眼光。 这是个类似于障眼法的符式,就不算独门符式了,也是书上有载中级符式的一种。好用是好用,但也并不高明。遮蔽耳目,寻常老百姓看不出来,练过玄功精神高的散人都能察觉,更不用说灵感强的重剑士了。就是寻常人,手中若有破妄的术器也可以一眼看穿。但汤昭本来瞒得也是无心人,至于行家,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也无所谓。 在屈光保护下, 汤昭独自骑驴踏霞而行,前不见前辈,后不见同学, 心中得意,中二之心大起,心想:像我这样的气质,怎么能这样骑驴呢? 当下他在驴上一个转圈,倒骑着驴。 这味儿对了! 他正洋洋得意,就听路边有人道:“那倒骑驴的小子用得什么符式?” 另一人答道:“外头是屈光,里头看不出……” 话未说完,青驴已经远去,再听不见声音。 汤昭回头一看,只看见路边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因为速度太快,没看清脸,但依稀觉得年纪不大。 啊,被同行看穿了。 能一眼认出并准备的说出屈光符式,自然也是符剑师了。 这个月份,这个年纪,难道也是去仲春符会的? 既在云州,难道是画骨楼的人? 云州地处偏僻,剑师极少,说得出来的势力也不过两家。东边琢玉山庄,西边画骨楼,实力据说伯仲之间,只是两地正好一在云州东北,一在西南,相隔甚远,一向没什么来往。 只是画骨楼要去剑州,应该直接南下禹州,走这里不能说是绕远,只能说是背道而驰。 难道不是画骨楼? 云州还有其他铸剑师势力吗? 难道是路过的? 能路过云州的,恐怕只有更北边的凉州…… 那不毛之地也有铸剑师势力? 云州已经算大晋边疆之地,凉州连算不算神州大地都在两可,再过去就是彻底的蛮荒之地鬼方了。地方的边疆,未必是武力的边疆,但一般是文化的边疆。铸剑师这样高深精细的职业,当然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且是精华。文采精华自然不屑于边鄙之地。 至少在汤昭背过的各地铸剑师势力列表中,凉州是没有铸剑师势力的。不过那个资料是四年前的。 铸剑师势力鲜少大宗大派,多是跟着铸剑师本人走。一个铸剑师成功,就能单独创出一个势力,一个铸剑师去世,这个势力可能就烟消云散了。 凉州四年前确实没有铸剑师势力,焉知这四年没有兴起一个?或许哪位中原的铸剑师独自北上,自立山头呢? 符会的规矩,没有正式铸剑师的势力最多只能派两个年轻弟子参会,道边一男一女也是两个人,应该是小势力的弟子。 就和他们琢玉山庄一样。 如果是新势力,应该不会是师父的债主吧? 这样想着,眼前道路分岔,一边是去曛城的,一边就是绕城南下的。 不必问哪边是去曛城的路,道路上当中竖着红色的封禁牌,地下划着一道剑痕,插着一把剑。 这是检地司封路的标志,被称为“阳世断头路”。 封禁牌之后并没有官差看守,但稍有经验的人就不会踏进去,一旦进入,是去阳间还是去阴间可就由不得你了。 汤昭本拟就往另一条路上走,但突然眼睛一闪,看到曛城那条路上有人行过,依稀还是个熟人,试探叫道:“麦姐?”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个相貌英秀,身材高挑的女子,先看了看汤昭的脸,大概是觉得面熟,又靠近辨认,方道:“阿昭?” 果然是麦千户,他第一次进魔窟时的战友之一,刑极的老部下,当时并没很熟,但几年之后再见只觉得熟稔怀念,仿佛是多年老朋友一般。 这就是他乡遇故知吧?人生四大喜之一。 麦千户走到断头路前,并没跨过,笑道:“真的是阿昭,长这么高了,要不是你这过目难忘的模样,我都不敢认了。怎么样,一向可好?” 汤昭笑着应答,翻身下驴,又以检地司的礼节行礼道:“卑职见过千户。” 麦千户一愣,态度明显不同,笑得更开心,道:“我都忘了,你是咱们自家弟兄啊。来来来,进来。” 汤昭本就有心,自不拒绝,自然而然跨过了那条封禁线,道:“千户如今是剑客了吧?已经高升了么?” 当年魔窟时麦千户就是剑生,已经拿到了自己的剑,只是还没悟开剑心罢了,一别数载,她的剑已经悬在腰间,自然已成了剑客了。 一个剑客肯定不会屈居千户之位,至少也是…… 麦千户爽朗笑道:“要说官职,如今我是曛城检地司副使。但你可别这么叫,你又不是我属下,叫麦姐。” 副使就是镇守使副手,一城检地司的二把手,当初彭一鸣的职位。 汤昭先行礼,然后亲近的叫了声“麦姐。”,又奇道,“麦姐怎么比当年好看这么多?” 这不是他油嘴滑舌的奉承,他真是这么觉得。当初看麦副使相貌不说不美,但也没特别出众之处,几年之后再见,五官虽未大变,竟觉娉婷娇艳如桃李盛开,远胜当年。 麦副使微微一笑,道:“可能和剑意有关。成了剑客多多少少有些变化。”她语气里多少有些得意,他乡遇故知,她自己又实力增长、官职高升、容貌愈美,风光如此约等于富贵还乡了。 她又问道:“记得你去了琢玉山庄,现在还在吗?已经成了符剑师了?” 汤昭点头,道:“算是吧。”简单介绍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和此行目的,也提到了自己在检地司挂的是八品散员职衔。 麦副使赞道:“可以啊阿昭。符剑师就很难,升官你也没落下。你这个年纪就有八品,那些训导营出来的精英也比不上。当年小司那么被看好,你这个年纪也才刚入职。” 提到司立玉,汤昭忙打听他的近况,麦副使道:“我也不知道,一年前,就是我调走的时候,小司被召回云州总部了,据说是得到了选剑的资格,运气好的话应该成了剑生了。” 这么说司立玉也踏上了剑客之路,汤昭心中高兴,又聊了聊当年其他战友。合阳那边又空降了一位镇守使,老彭还是副使。没办法,如今这个年月实力为尊,纵然功劳到了,最多提一提待遇,没有那个本事,就到不了那个位置。 至于刑极,麦副使有三年没见,还不如汤昭熟悉,汤昭告诉她,刑极挂了巡察使的职衔,但好像一直忙其他事,并没有走马上任,一直行踪不定。他每次托人去信,都要辗转多日,几个月之后才能收到回信,信中也甚少提及刑极自己的境况,只能看出他正在做很重要的事。 麦副使也很感慨,道:“当年镇守使性格特立独行,大家有点不适应,但至今想来,他是个出色的镇守使。比寻常镇守使强得多了。认真做事的人不容易。” 她说到这里幽幽叹了口气,汤昭察觉她好像和现任镇守使相处不算愉快,但官场内的事他不便多言。 汤昭心想怎么问一问魔窟降临的时间,就听麦副使道:“你去那个大会什么时候回来啊?四十天回得来吗?” 132 约定 汤昭心中一动,道:“大会在二月十二开始,一般到二月十七日就结束了,如果表现好,能留到二月二十四。” 麦副使沉吟道:“二月二十四啊,离着今日也有一个月。剑州在昆岗,离这里远隔千里, 你去时提前一个月,回程也得要大半个月吧?那恐怕来不及……” 汤昭道:“我们去的时候慢慢走是为了历练,如果想快些,不说传送,只用我师兄……” 正这时,只听蹄声响起, 道路尽头奔来了一驴,四蹄紧倒, 仿佛风车, 都出了残影了。一眨眼从汤昭两人身边掠过,溅起一大片沙尘,沿着另一条路去了。 风中,就听他笑道:“师弟,你可听过龟兔赛跑?” 汤昭:“……” 他当然听过,这还是他说给师兄听得——但问题不在这里。 这里还有其他人呢! 麦副使捋了一下被风吹起的刘海,道:“你师兄?” 汤昭“呃”了一声,总不能不承认,只得点头道:“嗯,他其实平时……” 麦副使突然笑道:“童心未泯嘛。以你们这个年纪,不挺正常?而且这么看来,你们师兄弟关系挺好的。” 看他们胡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玩得来, 不然关系越是生疏, 反而越是客套, 外人面前倒能做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汤昭在麦副使面前老成, 也是因为毕竟不是真姐弟。 汤昭挠了挠头,道:“他性子是幼稚一点儿, 但实力很强,尤其速度快,借他的术器行路,能一日千里。” 其实御剑术速度也很快,但是御剑术消耗很大,尤其是御术器,几乎不可能长途赶路,还是江神逸的翅膀可靠。 麦副使很怀疑靠刚刚那头驴怎么能一日千里,但还是道:“如果说你二月底前能回云州,就来曛城看看吧。” 汤昭暗自惊喜,道:“为了魔窟?是人手不够吗?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其实检地司是不缺人手的。之前刑极拉他入伙,更多是为了獬豸剑本身。且这几年高远侯在云州根基越发稳固,亲手建立的训导营正源源不断的出人才,检地司越发兴旺,实无必要再外邀剑客以下的帮手。 麦副使道:“人手是够的,曛城是日央郡郡治,也是云州数一数二的大城,检地司的人比当初余霞郡更多。战力是不缺的。只是这回魔窟特殊, 应该是空型。” 汤昭惊异道:“空型?那很少见啊!” 空型魔窟就是直接出现空间入口, 连接另一个空间的魔窟。严格来说都不一定叫魔窟,因为空间中不一定有天魔,当然也有可能有一大批天魔,是正经的开盲盒。 这种魔窟非常少见,自大晋立国以来都屈指可数,至少云州没听说过。且它非常难以处理,和域外连接在一瞬间形成,无法打断,也就无法铲除。最好的办法是…… “你有办法封印魔窟出口吗?” 汤昭沉吟起来,道:“我现在不会。可以问问师父。”这种冷僻用不上的知识,他时间有限,并未涉猎,好在带着猫头鹰,让它回去传信问问薛闲云,看有没有办法。 “如果师父也不知道,我便去剑州问问。这毕竟是符剑师的领域,而仲春会是天下符剑师的盛会,想来是有人知道的。” 麦副使点点头,道:“那就指望你了。我们检地司多只会打打杀杀,能做的就是诛杀里面的天魔,让百姓远离魔窟。但这次降临在曛城附近,影响不小,若一直放着魔窟入口在,恐怕一城百万百姓生活都受影响。甚至最后可能连原址都要废弃。若能一劳永逸最好不过。”她想了想,又道,“你问就问,最好别说魔窟的具体信息。” 汤昭点头应是,这点他也明白。魔窟是灾难,但也是资源,据说外州有居心不良者,故意放置魔窟不管,就为了常采集里面的资源。空型魔窟尤其珍贵,又如此珍稀,符剑师中未必没有暗藏祸心者。 和麦副使定下二月底回曛城的约定,两人又闲聊一番,汤昭方才告辞。 骑在驴上,汤昭再度举霞飞奔,心情起伏。 平定魔窟,还人间太平,是他小时候就存在心底的夙愿。只是数年中未得机会。如今再次遇到魔窟,且正用得着自己一身所学,不由得斗志昂扬。与此相比,准备了三年的剑州之会都尚且靠后,他一瞬间恨不得直接跳到大会结束,重回此地平这方魔窟。 当年看到人间惨祸,从未有一日忘记。 骑了一阵,汤昭算着也该追到江神逸了,正想着这回超过他该放什么狠话,哪知追了半天,始终未见江神逸的背影。 又行一阵,一元之力已然耗尽,汤昭勒住驴子,心想:难道是错过了? 既然约定了一元之力,那么能行进的路程就是有上限的。汤昭自认符式利用元力更高效,绝不至于出现自己都停下了,江神逸还在前面的情况。 这可麻烦了。 两人一同出来,一旦走岔了路,再找回来可不容易。 还得在路上等一等,不然越走越错,只能到剑州再汇合了。 其实分头到剑州也不是不行,两人武功不低,安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路上也不怕出岔子,只是这样太不靠谱了。师父和师姐还觉得他靠谱,才把规劝师兄的任务交给他,难道才走出没多远,就要一起掉链子吗? 仔细回忆,自出门以来,两人一起放飞,确实没做靠谱的事。 这可不行——汤昭想着,吹起哨子,细长的哨声远远传了出去。 一只猫头鹰飞了过来,停在汤昭肩头,汤昭吩咐道:“去找八师兄,找到之后让他原地不动,你再回来告诉我,我去汇合他。” 目送猫头鹰远去,汤昭心想:用猫头鹰传讯一来一回也要费时间,终究不够方便。看来要做个即时通讯的术器才是。陈总说的那个只需要一串号码就能互相对话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要做成那东西,需要什么符式呢? 猫头鹰飞走时,汤昭在琢磨“手机”的符式构成,一直琢磨半日,连按键的排列都想好了,才见猫头鹰飞回来。 那猫头鹰并不降落,反而在头顶徘徊,转了三个圈。 有敌情! 薛夜语驯养的猫头鹰极有灵性,虽不能说话,却能以飞行姿态、叫声等传递消息。汤昭一见它飞行的样子,就知道江神逸在战斗。 大意了! 没想到江师兄竟遇到了敌人。 难道是山贼? 云州的治安还不错,不在深上老林里,等闲遇不上拦路劫匪,就是那些臭名昭著的黑道也不敢劫官道上的车马。但此地已经靠近灵州边界,那边是出了名的混乱之地,说不定有踩过界的盗匪袭扰路人。 那臭名昭著的百雄山不就在灵州吗?大师兄还得罪过他们,焉知不是报复? 而且江师兄没带厚重包裹,打扮还算考究,若有瞎了眼的盗贼把他认作肥羊…… 不,既然是战斗,自然有来有回,一般的盗贼如何能和江师兄匹敌?那必然是贼头一类的人物了,少说是个散人。 汤昭思索着,跟着猫头鹰前进。 猫头鹰飞了一阵,突然改向,下了官道。 汤昭一怔,好好地,为什么下官道?两人就是因为只有一条官道不易分散,才放心比试一番,江神逸为什么要私自下官道? 官道两边,只有荒凉的密林,连个村庄也没有,下去做什么? 总不能是解手吧? 难道不是他主动下去,是被迫下的? 有人在官道上拦住他,用什么手段逼着他离开官道,进了密林? 一路思考,汤昭便跟着猫头鹰进了树林。 一进树林,就见一棵树下拴着一头毛驴,正是江神逸的驴子。 汤昭松了口气,毛驴栓的很好,至少证明江神逸的情况不是很紧迫,不然大可把驴子随便放在外面任它离开,遇到凶徒,甚至可能把驴一刀杀了。 想了想,他也把自己的毛驴也栓在旁边,独自一人进了密林。当然少不得拿出离火剑,看到情况不对,便发动拟持,至少顶得一个剑客。再和江神逸联手,就是遇上野生的剑客,怎么也能全身而退。 越往里进,汤昭越发放缓了脚步,终于,耳边传来人声。 远远的,只听熟悉的声音传来:“你们看好了,我们就用符剑师的方式来决一胜负吧!” 什么玩意儿? 汤昭一时懵了,刚刚那句话是江神逸说的,且显然不是自己对自己说的。 是对对手说的?这是打起来了,还是没打起来啊? 还有符剑师的方式是什么?又怎么个一决胜负?比谁符式写得好,术器制得好? 这么说,对手是符剑师咯? 汤昭脑海中闪过两人,既然知道江神逸无碍,索性也就不隐藏脚步声,越发靠近,就听对面两个声音同时喝道:“谁?” 就听江神逸立刻回答道:“我师弟来啦。他也是符剑师。正好,咱们二对二,谁也不占便宜。” 汤昭愣了一下,再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林中有一处空地,三个人正站成三角形,互相对望。他一进来,四人各据一边,四角齐全。 他刚站稳,就听风声响起,对面一个女人扔给他一件东西,汤昭本能的侧身躲避,江神逸道:“接住!” 一三三 雷电因何而鸣 江神逸让汤昭接住来的飞来之物,汤昭才伸手接下。 符剑师的本能,是不接不明所以的东西。术器可做的手脚太多了,谁知道抓住的是毒还是雷? 这回接到手里的是一块巴掌大的板子,不必多看,汤昭认得那是元石符页。 元石,就是充满“元力”的异石。 异石是符剑师最常用的材料。因为它是世上最兼容的材料, 能容纳从空至土所有符式、材料,也能容纳从力量至剑元所有能量,但也是最迟钝的材料,不管承载多少符式,它自身的性质都不会发生变化,是绝对不能拿来做术器的。再者它产量不小,虽然在凡俗不常见,但在符剑师界甚至多到可以拿来日常使用流通。符剑师平时用来记载符式的符页就是异石做的。 异石写上特殊的符式,放在外面静置一段时间, 吸纳外界的元气,就变成元石。一方元石手掌大小,正好能容纳一元之力,是符剑师用于交易的一般等价物,价格与黄金大概是一比一百,后来也在剑客之间流通。 充能之后的元石也能制作符页,但和异石制作的符页毫无用处不同,元符页上的符式是随时都能激发的。然而元石符页又和故事里的符箓不同,激发起来限制极大,不可控制,非常危险,基本上不能拿来战斗。除了几种特殊的元石符页,一般符剑师都不会在充盈的元石上写符式。 此时汤昭手里的元石符页,却已经写了好几排符式, 似乎已经在在场三人手中流转过一遍, 每人都写了不同的符式上去。 果然是互相比赛写符式吗? 该我了? 仔细一看,汤昭差点把元石扔出去。 直接那一排排符式,每样都是不同的雷符式! 雷符式是所有符式里最不稳定, 制作术器时,稍微和材料配合差一点都容易炸,何况元石符页?满元的雷符页直接可以当掌心雷用了。而不同雷符式之间更冲突、排斥得厉害,需要用符式组精准调和,哪有这么近堆放好几行雷符式的? 这是元符页还是炸弹啊?! 汤昭切齿道:“你们……击鼓传雷吗?” 江神逸站在数丈之外,与他遥遥并肩对着对面两个男女,道:“这是他们凉州符剑师的游戏,也是他们给咱们出的题目。咱们一人写一个雷符式,不能和前面的雷符式相同,又要和前面各种符式共存,不引发炸雷。看谁先黔驴技穷,又看炸在谁手里。” 汤昭大怒,道:“你们有病啊!为什么要玩这种倒霉游戏?这玩意儿炸起来谁能独善其身?” 说他们击鼓传雷都小了,这就是陈总说的俄……什么的轮盘赌。而且而是每开一个空枪,就往里面加弹药,威力越加越大,现在已经加成了集束弹,早晚要加成大伊万。 他真想骂江神逸脑子进水,这玩意儿也敢接,只是有外人在, 不便说得太难听。 汤昭不想玩这狗屁游戏,正要没收,就觉得手中元石发烫,对面那女子道:“你快写,这元石二十个呼吸不写新符式就要炸了。” 汤昭觉得手中元石越来越烫,知她所言不虚,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取出符针匆匆写就一个符式,然后再上面符式中勾了几笔,扔给对方那女子。 那女子接过,道:“这是传符游戏专用的元石,是咱们凉州符剑师日常消遣。在我们那里,十岁小孩儿就敢玩,怎么,云州人不敢吗?”低头看符式,“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符式?不认得。”埋头写符。 江神逸冷笑道:“你不认得的还多着呢。” 汤昭怒道:“什么叫敢?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生死?生亦无知,死亦无畏。无知莽撞,轻贱生命,你们以为是勇气吗?” 那女子专心写符,她的伙伴,一个高大青年沉声道:“凉州之地,三岁孩童就知生死!” 四人口角不止,手下符式不停,这个残酷游戏竟一轮一轮玩了下去。 又传递几次,符式越写越多,巴掌大的元石几乎无处下笔。 对面那女子又一次拿到元石,奇道:“咦,不知不觉这么多轮了。今日发挥很好,以前没写过这么多轮。云州人,你们也有些本事。” 江神逸神色古怪,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发挥的好呢——” 话音未落,只见她手中元符雷光四射,无数电流滋滋狂舞。 要炸了!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动身,不退反进,往那女子处抢去。 那女子大声道:“别慌,我们有办法——” 此时,她同行青年取出一瓮水,泼了过去。 汤昭和江神逸都瞪大了眼,均想:用水泼雷?怎么想的? 哗啦,水流浇在雷光上,雷光暗了一下,似乎要熄灭,紧接着暴涨十倍,蓝光如小太阳一般暴亮,照的两人脸上一片青白—— 还是要炸! 这回轮到对面男女惊呆了,两人显然根本没想到如此危急,那女子拼命把雷光往外扔,但也来不及,蓝紫色的电流几乎缠绕上了她的肌肤—— 与此同时,汤昭他们已经抢到跟前,江神逸背后双翼舒展,雪白的风翅好像羽刀,切入了女子与雷光之间,保护住了她。而汤昭一伸手,已经抓住雷光! 那女子呆若木鸡不提,旁边那男青年看到汤昭用手抓雷,不由得张开了嘴,想要呼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嗤—— 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汤昭把雷光扔进另一只手中托着的罐子里。动作轻松就像清晨去菜市场,把韭菜捡到菜篮子里。 无声无息,雷光熄灭。 只剩下一个罐子。 眼见他消灭雷光,江神逸毫不意外,撤去了翅膀,和汤昭离开,只剩下两个凉州符剑师目瞪口呆。 汤昭这才有闲心打量两个路遇同行,这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二十来岁,男的有短短的络腮胡,看着年纪大一些。两人都穿着土黄色的翻领窄袖袍子,脚下长皮靴,腰间束着马鞭一样的皮带,颇有胡风。 那两人呆滞了一些,突然同时抬头,道:“你们赢了!” 江神逸神色得意,道:“那是当然。是云州人厉害,还是凉州人厉害?” 那青年低头道:“我们凉州有很厉害的人。但我们不如你们。谢谢你们救了师妹。”比起那女子口音纯正,他的口音很重,一听就知不是中原人。 汤昭见他们两人性情直率,心绪稍平,道:“不必道谢。生死之事不是儿戏,怎么能放着不管呢?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怎么斗起来的?” 江神逸道:“我也不知道。我好端端的在路上走,这二位拦住了我,先问我是不是符剑师,然后就要跟我比试高下。我一开始没答应,他们口口声声什么凉州挑战,要云州符剑师接招,我不能给云州丢人,这才应战的。” 大概是游戏玩完,江神逸也下头了,觉得刚刚那游戏确实危险,自己做事着实有些轻率,虽不肯认错,还是不免向师弟多解释两句。 汤昭看向对面两人,肃容道:“那位两位凉州同仁,为什么要拦路挑衅呢?” 两人对视一眼,女子道:“我们没有恶意。凉州一百零八泉乌孙童、车莎见过两位师兄。你们也是去剑州符会的吧?我们想和你们结作盟友。” 汤昭其实有一点猜测,但还是觉得古怪,道:“要结盟为什么要挑衅?” 那女子车莎道:“我们想要了解你们的实力。凉州的风俗,狮子和狮子做朋友。成了朋友就没有办法全力动手比试了。所以只好先动手,大家不打不相识。” 江神逸道:“别老凉州凉州的。你们凉州的规矩去凉州使,这里是云州!我们可不会跟把性命当做游戏的人交朋友。” 乌孙童欲言又止,车莎低头,又笑道:“这个游戏看起来危险,其实并不危险。最后不管在哪里炸开,我们都能阻止的。” 乌孙童上前,把水瓮放在地上,道:“这是我们一百零八泉的特产——终止泉,一浇上去,所有符式都会终止。雷光炸掉之前浇上去,所有雷符都会停止,就不会有危险了。”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都很疑惑,没听过这等神奇材料。 江神逸冷笑道:“这么神奇?怎么刚刚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火上浇油,越浇越炸。” 乌孙童两人脸上均现疑惑,车莎道:“不知道啊,本来不该这样的。以前在凉州都是万试万灵的。” 江神逸笑道:“哦,这泉水也跟你们的规矩一样,出了凉州就不好使了。” 两人皆脸色涨红,汤昭轻声道:“师兄。” 江神逸遥遥头道:“好,不开玩笑。我这师弟脸皮薄,不好意思自吹自擂。我还替他吹吧。你们浇泉水没用,多半是分量不够。” 对面两人一起摇头,道:“不,我们都是计算好的。” 江神逸扬头道:“难道说你们不识数,还是说——原来你们真的没发现,我这师弟每次刻下符式,都会在你们之前符式后面再接写休止符吗?” 一三四 一百零八泉 “休——休止符?”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同时看向汤昭,汤昭也不否认,道:“这么危险的局,总得有人控制一下吧。” 两人呆了一下,车莎叫道:“不可能,我们的符式是师父秘传!你们根本不认得, 怎么能做休止符?” 符式中有休止符这种符式,但没有专门符式叫做“符立停”,或者“万符皆终”的。所有的符式理论上都有自己对应的“休止符”,那就是认出符式然后分析出其中能量也就是元力的流动,然后用特殊符式截止,才能达到无害休止的程度, 不然强行休止,轻则符式全废, 重则当即爆炸。 所以陌生符式是不能轻易下休止符的,除非认识所有符式才行。何况这个游戏留给每个人的时间并不多。汤昭每次消耗的时间不比别人长,哪里有时间下休止符了? 江神逸得意道:“一般人不行,我这师弟可以。符式虽多,终究有其不变的规律。只要知其所以然,什么陌生符式都能一眼看穿了。你们那泉水大概能洗净符式。但元石上的符式都是雷符套上休止符,休止符在上层。要不是他套的休止符,那元石早就要爆炸了。结果那泉水没洗净雷符,反而把他的休止符洗掉了。本来就算要炸只炸最后一个符式,最后却全炸了,要不是他阻拦了雷光,你们通通不堪设想。” 他说得洋洋得意,仿佛刚刚那波操作是他秀的一样。 这个解释倒说得通, 两人瞬间信了一半,另一半却是不信有人能这么大的本事。车莎盯着汤昭,又瞪江神逸,道:“你说的那么确然, 什么不变的规律一眼看穿,你也能做到吗?” 江神逸毫不犹豫道:“我当然做不到。” 车莎嗤道:“你做不到你凭什么替他保证?” 江神逸道:“我保证鸡能生蛋,又不需要我自己会生蛋。” 汤昭忙截止他们的争论,道:“师兄说得太过了。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看穿所有符式呢?我自己最多能看懂些简单的符式罢了。” 繁难的符式只能靠眼镜提示了。 所以所有符式还是都能看懂。 不过你们刚刚那些符式全都很简单。 他固然谦逊,但车莎虽看不透他藏着的几句话,但有一层意思却是懂得,道:“也就是说我们千辛万苦学的符式对你都很简单咯?原来你和他一样骄傲,他骄傲在外面,你骄傲在里面。可是我不信,我写一个符式,你要立刻写下休止符,我便信你。” 汤昭正要回答,江神逸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听你的?”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都拜你为大兄,我们的盟约以你为主。” 江神逸好笑道:“且不说盟约能不能成,就算能成,刚刚你们输了,我们又救了你们,你们不该以我们为主吗?” 车莎语塞,乌孙童道:“你说得对, 我们甘拜下风, 以你们为主。” 车莎道:“如果你能做到,我们再奉上几样礼物。你看那泉水了?那是我们门中特产,这样奇特的泉水还有很多种。” 汤昭道:“我记得你们来自……” 车莎和乌孙童同时道:“一百零八泉!” 江神逸道:“一百零八……这种泉水你们有一百多种?” 车莎道:“我们门中确实有一百零八口泉水,不是每一口都对符式有用,但是都很神奇。本来做盟友就要互相送礼物,我们会送你们泉水。如果你真有这么厉害,我们会以贵宾的礼仪请你们去门中做客,我们那里有更多珍贵的泉水,都可以赠送。” 江神逸和汤昭都不免心动,汤昭在古籍上依稀听过一百零八泉的名字,是凉州的一处古老魔窟,比离火狱还要古老得多。而且因为坐落在凉州深处,靠近鬼方,人迹罕至,只在古卷中记载过,成了神话故事。传说一百零八泉的每一口泉水都有不同功效,神奇无比,还有不老泉、好运泉这种缥缈的珍宝。 他也想亲眼看看神奇的泉水,笑道:“那你出题吧。” 这回车莎不再抢时间,而是认认真真的写了一长串符式。江神逸在旁边看着,果然不认得,但看长度就知道不俗,心想这女子也有些本事。 众所周知,单独的符式越长越复杂。符式都是一串基本符组成的,每多一个基符,难度就升一个台阶。其中涉及到种种变化,耗费的精神与灵感,甚至不逊于多个符式连接在一起的符式组。 车莎写毕,推给汤昭,道:“就这个。” 汤昭看了一眼,道:“这是御兽的符式啊?” 车莎心一沉,登时气焰矮了三分。 汤昭接过,越看越有意思,这个御兽符式似能催动魂魄,压制力极强,比刚刚那些看似生僻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的雷符厉害得多。 他一面赞叹,一面提笔勾下了休止符,又让眼镜记下,收入他的私库。 凉州二人只觉得他根本没思考,动作轻描淡写,速度行云流水,符式已经休止,终于心服口服,道:“我们服了,拜你做大哥。” 江神逸好笑,道:“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拜大哥有什么仪式吗?” 车莎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拔出腰间小刀,往手上割去。 汤昭忙一手拉住一个,道:“这里是云州地方,还是按云州规矩来吧。” 两人被他按住,只觉得双手仿佛被铁箍箍住,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不由得更是惊异,原来这少年武功也在他们之上。 两人均自惊奇,又不免羞愧,心想:这少年比我们还小,样样比我们强。我们在凉州自以为是天之骄子,结果路上随便遇到两个同辈,就这样强大,符会上更不知有多少耀眼人物?果然师父说得不错,中原果然人杰地灵,天才辈出,看来是我们夜郎自大了。 云州是没有传统拜大哥仪式的,若说撮土为香,八拜之交,似也不必。汤昭临时想了一个,取出一块元石,四个人都把自己最得意的符式写上去,然后进行符式连接,形成一个新的符式组。 “就把这个符式命名为玉泉符,做咱们结盟的见证。咱们四个人各自自己誊写一份以作辨认。原版就交给师兄保管。” 汤昭轻而易举把四个完全不同的符式连在一起成组,这又显露出强大的符式造诣。江神逸心想:我还觉得师弟的天资和我相仿。原来他只是武功的资质和我相仿,符式比我强到不知哪里去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他,干脆以后我多用心学武好了。现在武功他还是不如我的。术业有专攻,以后谁跟我比符式,我就打爆他脑袋,看他还比不比? 想清此节,江神逸将玉泉符交给汤昭,道:“大家都认你做大哥,你给我干什么?” 汤昭笑道:“好啊,以后我叫你师兄,你叫我大哥,咱们各论各的。” 玩笑一番,盟约已定。汤昭等虽不知结盟有什么用,但据说符会中本来就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的现象,为了防止旁人组团欺负人,自己先一步结盟也不错。 凉州两人心地直爽,既然确定了盟友身份,直接解开行囊,将随身带的泉水取出让新盟友任选。 “我们这些泉水不是最珍贵的,但都很奇妙,大哥随便拿好了。” 这时汤昭突然好奇的问道:“有男人沾了就变女人的泉水吗?” 一沾热水又变回来那种? …… 三个人一起看他,连江神逸都心想:原来师弟有这个癖好吗? 看来是没有了,汤昭有些失望。 车莎恐怕他问出其他更不着调的来,忙一一介绍,道:“这是终止泉,浮空泉、提醒泉、好运泉、狮子泉……” 汤昭讶然:真的有好运泉? 江神逸听她介绍,道:“这提醒泉是能提醒危险吗?” 车莎解释道:“不是的,是你有什么将来要做的事,比如三天之后有事要做,就喝一定量的泉水,三天之后那泉水就在你肚子里沸腾,闹出动静来,提醒你不要忘记。” ……这都什么废泉水啊? 后来汤昭他们才知道,所谓“奇妙”,是个很微妙的词。 有用者如浮空泉,喝了之身体会变的轻盈,遇到强风能迎风而起,在空中飘荡。玄妙者如好运泉,喝了能给人带来好运,但谁也没确认过有多好运,毕竟运气乃虚无缥缈之物。古怪者如鸡鸣泉,喝了之后嗓子会变得尖细,就像鸡叫。 还有的废物如跑跑泉,喝了之后会拉肚子,江神逸觉得在路边河沟里喝两口水,也有这个效果。 最后本拟大开眼界的师兄弟都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虽然落差有点大,汤昭两人还是象征性的收下了结盟的礼物。汤昭选了浮空泉和狮子泉,江神逸则拿了终止泉和好运泉。两人又向对方回赠了琢玉山庄的特产玉石,互相认作朋友。 四人正好同路,便一起南下,年轻人岁数相差不大,路上作伴,更添热闹。 一三五 灵州 四人同行的第二天,终于出了云州,到了灵州边界。 灵州在云州西南,两州之间有一道大河相隔。站在河边,只见黄水茫茫,河中泥沙翻滚,水浪甚是浑浊。 汤昭见惯了九皋山的清澈水泽, 又听说这条大河是两州乃是上下游数州的母亲河,贯通千里,发源龙脉,奔流入海,是为奇观,早已心生向往, 以为如魔窟那条天河横躺在地上一般,如今见了略觉失望。 但转念又想:不管河水是清是浊, 她也灌溉了千里疆土, 难道说她不清澈了,便不是大家的母亲河了么? 他想着,附身捞了一把河水,水顺着指缝流走,只剩下手指沙沙的异样,心想:我这手里握的是从他乡远来的客土,不知它们故乡在何处? 眼见汤昭在那里捞水,车莎好奇道:“怎么啦?大哥要喝水吗?” 江神逸见汤昭神色感慨,道:“你大哥读书读多了,触个景就想生情,一会儿就好了。” 车莎也懂些中原文化,道:“啊,大哥要做诗吗?” 汤昭就算有些情怀,被他们一人一句这么说, 也只剩下尴尬了, 起身道:“别扯了,我哪会作诗……” 正说着,对面车莎和江神逸突然都变了神色, 汤昭回头一看,就见河上飘来一具浮尸,一个浪头翻起,一个浪头又沉了下去。 一瞬间,汤昭也是一惊,紧接着反应过来,翻手从罐中取出一卷绳子,手一抖,内力作用下,绳子自然笔直,插入水中,又变软准确的卷起那具尸首,将之拖出水面。 这一抖一卷,也不过几个呼吸,车莎眼前一晃,那尸首已经上了陆地。 刚刚汤昭那一手动作干净利索,眼疾手快不说, 绳子一直一弯之间, 内功控制十分精湛,仅凭这一手, 至少也是个顶尖的侠客,车莎不由赞叹,暗想:他有那样的符式造诣,又何须有这样高的武功?有这样高的武功,又怎能有那么高的符式造诣? 尸体被拖上岸,仰面躺在地上。 众人一看就知道没救了。已经泡得皮肤水白,都脱相了,不过应该死不过几日,不然江中鱼虾不少,恐怕不能这样完整。泡水的尸首着实不好看,汤昭忍着胃里翻腾细看,实在看不出相貌。只能看出一个年轻男子,从身形看来有点肿,也可能是水肿。 可能是在水里泡久了,那人身上一丝不挂。车莎是在场唯一女子,但凉州风气豪放,她也不避讳,道:“咦?这样太光溜了。难道说他本来就没穿衣服吗?难道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游泳淹死了?” 几人点头,要是从岸边或者船上掉下来,决不能这么赤条条的,就算是自尽,一般人也不会脱了衣服再跳,还真可能是在河里游泳洗澡淹死的。 不过,这河水这样广阔汹涌,真的会有人下水游泳吗? 到底汤昭他们不是捕快,也没有必要追究死因,既然是汤昭偶然拽上来的,便让他入土为安。当下汤昭和江神逸草草挖了个坑,将之掩埋,乌孙童和车莎虽奇怪为何不直接水葬,但也帮了把手,车莎还出了一条草席,充作棺材。 “现下咱们也要过河,是飞过去,还是乘船?” “还是乘船吧,要飞早飞了,步行不就是要多经历一番么?” “好,最近的渡口在下游二十里,不过三里之外应该有个野渡口,应该有船吧?” 几人商量一番,觉得随缘赶路就好,反正行程不着急,便晃晃悠悠往下游去。此时四人都没带坐骑,倒也方便乘船。 到了野渡口,只见渡口已等了七八人,看样子确实有船。等候的人大多做小商人打扮,多是独行或者两三人结伴,没有大富大贵、前呼后拥的,也有一两个孔武有力的,像是有些武功在身的江湖汉。四人依次排在后面。 汤昭排在最前面,就顺势和前面人聊了起来。 论江湖阅历,连带两位凉州同行在内,竟然还是汤昭最多。好歹他先是跟着隋家班跑了几个月江湖,又有魔窟经历,这几年还跟着检地司断断续续做过任务,待人接物比较熟稔。江神逸不擅人情世故,便把“老江湖”的人设送给了他。 其实车莎也算口齿伶俐,行事机灵,只不过凉州风俗大不同,越到南边越陌生,她便束手束脚起来。 汤昭出门做书生打扮,举止有书卷气,相貌也亲和,很容易和人聊开。前面人是个做生意的小老板,自称姓万,跟汤昭聊得熟了,问道:“秀才小哥,我们做生意的行商,来来回回贩运货物,挣个辛苦钱,你们读书人干嘛也往灵州跑?好好在云州呆着不好么?” 汤昭笑道:“我们是去做客的,不过是往雍州去,途径灵州。” 那万老板连连摇头,道:“去雍州?那应该翻过西王山从雁州走啊。雁州虽然有几个大帅打来打去,还有默契给来往客商留了个太平通道,唯独灵州,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贼窝……” 他正说着,前面一个同路的商人回头,压低声音道:“万掌柜,慎言呐。这是灵州边上。” 万老板变了脸色,拱手道谢,转头也对汤昭低声道:“你知道这个意思,对吧?”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知道百雄山在灵州。”百雄山大当家陈鳌雄,号称内九外四一十三州总瓢把子,那是天下盗匪的名义首领。 万老板连连点头,汤昭又道:“可是灵州这么大,百雄山就占了那一片地方,咱们惹不起可躲得起啊,绕过去便是。” 万老板赶紧摇手,低声道:“哪里是一个百雄山?一座山下面有几十个分寨,还有几百个打着他名义的小山头。还有几万个也不知哪来的山贼水匪,道上的小毛贼那是数也数不清……” 汤昭很是费解,也低声道:“这么多盗贼,个个都要偷抢,抢谁啊?哪有那么多财物给他抢啊?” 万老板道:“可说呢?但灵州好歹有几百万人,总有的东西抢吧?其实灵州有真正有钱的人,不然我们干嘛冒险走这商路?来回一趟收入不菲的。但那些人等闲不会被抢的。遭罪的多是百姓、小地主,还有我们这样挣命的行商。听说在灵州,做盗匪好似你们读书人做官,就是条出头的路,一旦在山寨混上个头目,就算人上人了。所以每个村子都有年轻人当山贼。” 汤昭心想:怎么,灵州是‘大山贼’时代吗? 他想问那官府呢?官府不管么?但好像也不必问,一个萝卜一个坑,百雄山这样嚣张,占得当然就是官府的坑了。 之前刑极也好,薛夜语也好,都跟他说过,在云州生活惯了,去了别的州郡,别太吃惊了。 正说着,河面上来了一艘船,飘飘忽忽靠了岸。那船不小,看样子能坐几十人,但船身陈旧,显然有些年头了。 船家站在船头,叫道:“渡河了,渡河了!一人一两银子。” 饶是汤昭如今不缺钱,也不由吃惊,这渡一趟河也太贵了。一两银子都够买半头毛驴了! 乌孙童在后面,道:“这么贵?” 那船家站直身子,只见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生得面目凶恶,上身只穿一件敞口坎肩,露出满膀子肌肉和浓密的护心毛,喝道:“嫌贵?嫌贵别上船啊。滚去做官船,就怕你等三天等不到一条船。” 乌孙童哼了一声,其实他作为符剑师,有的是办法过河,只是大家约好的坐船,他不好搅乱。新认的大哥在前头还没发话呢。 后面有人问道:“一两银子,那就是一贯钱了?” 那船家冷笑道:“本船不收铜钱,大晋通宝也不收,更别说哪个大帅、都督打的废铜烂铁了。只要现银,没钱就给我滚。” 人群中颇有不满之声,但那船家站在船头仿佛一尊铁塔,威风凛凛,不容人反对。最终有人交钱上船。一个人带头,后面人一个个都交了钱,鱼贯上船。 汤昭上船交了四两银子,道:“我们四个人。”江神逸等都点头,他们都是身家不菲的符剑师,这些小钱不放在心上,不拘谁请客。 船舱狭窄,这私船自然没什么舒适可言,不一会儿已然坐满。船家还是一个劲儿往里推人,直到把所有人都塞进船舱为止。船舱早挤得如米缸一般,有人想要去甲板坐着,被船家大声呵斥不许。 吵吵嚷嚷中,小船终于离岸,舱中拥挤不堪,气味难闻,那万老板看着旁边四个年轻人多少都面露不适,笑道:“年轻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忍忍吧。听我的,到了灵州别自己乱跑,寻一家镖局,多花些钱,叫他们送你们过境。” 汤昭好奇道:“都这么多贼了,还能有镖局存活吗?” 万老板嘿嘿一笑,道:“门道就在这里头。有镖局,而且可靠的就那么几家,别的镖局出门被劫,就他们平平安安的。你说多厉害?我看你们也不差钱,这叫花钱买平安。” 汤昭若有所思,也在考虑他的建议,倒不是怕被劫,他们为了经历而来,一路杀穿是经历,跟着镖局也是经历。 不过,若说他们真能一路杀穿,是不是也太看不起雄霸一州的百雄山了?人家是一州土皇帝,在这个世道,既然能坐稳了这个位置,手中就有硬实力。纵然比不得高远侯,还能没有几把剑镇山么?他们若真的横行无忌,说不定就惹得百雄山派几个剑客下来。 正想着,船突然一停。 这就到了? 不,不对—— 还在河心呢! 正想着,舱门一开,一道强光从外面照了进来。 那是——刀光! 汤昭眯了眯眼,就听外头人叫道:“诸位,你们算来着了。时辰已到,现在吃饭啦。” 乘客中有几人还在迷糊,记得自己不曾点餐,万老板等老江湖已经面如土色。 “你们是要吃馄饨,还是吃板刀面?” 一三六 大河向东流 客舱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汤昭开口道:“吃馄饨怎么样?吃板刀面又怎么样?” 总得有人问这句话吧? 外面人怪笑道:“吃馄饨么,你们自己脱得干净,跳下水去。吃板刀面么,老爷一刀一个,剁你们下去。” 汤昭突然恍然——怪不得水里的浮尸没穿衣服呢。 这帮水匪不知害了多少人。 四个年轻的符剑师对视一眼, 江神逸冷笑一声。 就听有人道:“好……好汉——我们愿意花钱买命,只要活命,花再多的钱也使得。小人可以立刻写信叫家里送钱来……” 外面水匪道:“少啰嗦,老爷们是做水上买卖的,不做山贼绑架勒索的事。呛了行,到时百雄山上吃鸡鸣宴, 见到其他兄弟面上须不好看。你第一个出来!” 那人道:“啊,不……不……”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 汤昭嘴唇轻动, 束音成线, 传入其他几人耳中。 这不是符式,而是正正经经的内力应用。 符式说神奇也神奇,说局限也局限,就说内力传音这一项,侠客修行几十年,大半可以学会,但要靠符剑师动用符式手段达到,少说也要数个符式组,上万两银子的材料,还需要对方特定的接收术器,效果还比不上内力。 传音如此,其余方方面面限制还很多。 是以几乎所有的符剑师门派都要兼顾武功,至少成了侠客才方便出门行走。 但修炼武功又要天赋, 又要时间。符剑师灵感天赋一流,可没和学武资质捆绑,先天不足后天无力者众多, 其实汤昭也可以划归此列,不过他开挂就另说了。再者符剑师时间有限, 学习符式辛苦繁琐,聪慧者也要数年才能独挡一面,如何兼顾武功?就算以后再学,最好的学习时间也过去了。所以符剑师大多会武功,但都够用而已,成了侠客之后往往数年难以寸进。 在场四个符剑师里,能做到内力传音者也就汤昭和江神逸,凉州来的两个是门中精英,又加上凉州武风兴盛,各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但走的是外练的路子,内力就恐不到这样精细。因此他们就失去了话语权,只能听汤昭的计划。 他们正在密谋,船舱外的水匪已经不耐烦,大声道:“没有人出来吗?嘿嘿,以为拖拖拉拉的就能保住狗命吗?大河中央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谁能救你们?” 汤昭突然叫道:“天王盖地虎!” …… 一时静默。 汤昭叹了口气, 果然是没有回应, 他也知道那种切口是故事, 但就是想喊这么一嗓子。 他继续胡乱叫切口道:“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最后一个字出口,两道白气闪过。 风切—— 江神逸出手! 两道白气正是江神逸风翅上分出的风刃,在船舱顶划了两道,硬生生开出一个天窗来。 与此同时,汤昭当先跳上舱顶,抽离火剑出鞘,大喝道:“太阳爆——” 一颗大号的闪光弹在船舱顶升起,仿佛原地出现一个太阳,甲板上的水匪哪见过这个,个个猝不及防,全都闪的眼前雪白。船舱里众人隔着舱板反不受影响。 汤昭一招成功,按约定招呼,另外三人从门口抢出来,就近见人就剁,反正船上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水匪。江神逸一手风切,一手雷光,一按一个爆点。凉州两位都用的是弯刀,比马刀稍短,抽出来一刀一个,刀法凌厉,下手狠辣,颇有塞外虎狼之风。 汤昭却没有加入战场,他在船舱顶上,抢占最高处,就是防着水匪中有高手,将三人拖入硬仗,他好随时支援。 事实证明,他想的多了,纵然灵州遍地悍匪,这条贼船上也最多有个侠客级别的头目,还正撞到江神逸的枪口上,一身内力抵不过雷电爆炸,当场电焦。 倒是船边上有两个水匪凭着本能扑通一声翻身入水。虽然河宽浪急,他们却是在船上生活的,水性何等了得,不着水靠竟也如活鱼一般,钻入水下不见踪影。 汤昭从舱顶下来,甲板上已经没能站着水匪,他都没来得及对倒下的水匪说一句:“脸怎么黄了?” 此时乌孙童系了衣服,看样子也要下水,汤昭拦住他,道:“怎么?” 乌孙童道:“他们下了水,肯定要凿船,我下去拦住。” 车莎道:“我也去,我们在凉州海子里玩,水性很好。” 汤昭道:“不用,看我师兄的。” 江神逸露齿笑道:“在我眼前下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操作。”说罢双翅展开,青蓝色的雷翅直接接到水里。 刺啦—— 无数雷电蛇钻进水里,就算是大河通了电了。 就见水里滋滋冒电,无数电流顺着波涛翻滚,船上众人虽然隔着木头船底仍觉得麻酥酥的,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电了一阵,就见两具尸体从水里冒出来,双眼翻白,就像两条死鱼。当然周边鱼虾也给电了不少,却是有些殃及池鱼了。 汤昭等人又将船上被砍翻的水匪推入江水,眼不见为净,这等恶人原无入土为安之幸。 这几个水匪不知在江里害了多少人,自己终于也葬身江河,膏于鱼虾之口。 一时三刻,船上清清静静,刚刚的嚣张恶霸被清扫一空。 唯一一点是…… “不知谁会开船?”汤昭问一船客人。 此时众船客死里逃生,庆幸不已,但眼前这几位也十分凶残,都怕自己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不免惴惴难安。也就是汤昭长得最和善,刚刚也没露出凶残一面,还能安抚一下人心。 当下有两个人战战兢兢出来,尝试划船。他们两个显然也不是专业的,勉强撑着不打横罢了,速度慢吞吞的。汤昭觉得不如让江神逸飞起来,拽着绳子在前面拖船,但不好意思出口。 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对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满船人一起拜谢汤昭等人救命之恩。这些人虽然都是感谢,态度又不同。有真心感激的,也有心存敬畏的,也有心存戒惧的。 汤昭等人自不求感谢,萍水相逢,想来再无相见之日。有些人还要奉上财物感谢,汤昭他们一一拒绝。 最后众人散去,和汤昭聊得不错的万老板留下来,低声提醒道:“恩公,其实应该把他们留下来再甄别一遍。一般这等劫道水匪可能会在乘客中埋下暗子,说不定刚刚散去的就有他们的同伙。” 汤昭仔细回忆,确实有三五个人眼神不对,身形又孔武有力,像是练家子,道:“有好几个暗子?” 这内应都快比客人多了。 万老板道:“也不都是暗子,灵州练家子多,可能是镖客,也可能是其他贼匪,山贼路匪什么的。反正灵州贼人多,一个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要砸到两三个贼。” 汤昭听得皱眉,道:“这还是人间吗?” 万老板道:“这里是灵州啊。” 但此时去追多半也追不到,人都散尽了。万老板提醒的晚了,因为他不敢当着贼面使眼色,恐怕人群中藏着不起眼的贼,惦记上自己,误了自家性命。 汤昭问道:“那些贼跑了会怎么样?” 万老板道:“大概也不会怎么样,几位恩公神通广大,手段非一般江湖人可比……那一手水里通电……简直像神仙手段。估计有内应也吓破了胆子,等闲不敢回来找场子。但这个水匪能去百雄山吃鸡鸣宴,也是个人物字号,说不定背后有水寨,有靠山,难免不会找回来。再者,各家寨子一般不会齐心,但未必不结交盟友,指不定有几个好朋友要报仇,会在前面动手。您几位赶紧启程吧,路上要当心了。” 车莎冷笑道:“找上来?那正好,我来时新打的好刀,正是饮血开锋的时候,还愁没人送上来呢。” 汤昭也道:“一般的盗匪我们是不怕的。听你说灵州到处是匪徒,那不是处处要当心么?也不差他们几个。” 万老板叹道:“也是。”当下小心翼翼询问几人去向,听到南下去雁州,并不顺路,不由得很失望,但还是连连道谢,又将自己的商号招牌报上,期待以后还能见面,这才千恩万谢的走了。 汤昭等人继续赶路。不知是不是心里错觉,汤昭只觉得灵州的天都比云州灰了几分,空气中也隐隐有血腥的味道。 但想来也不全是错觉,不必特意寻找,随便一看就能发现灵州的凋敝。云州的官道修得整整齐齐,两边还栽有大树,灵州的道路却是坑坑洼洼,路基也给破坏了,看样子有年头没修过了。 走了一阵,路边隐现白骨,扑倒在草丛,草丛里还有干涸发黑的血迹。 汤昭和江神逸都觉不适,倒是凉州二位神情自若,车莎道:“白骨而已,凉州也常见到。大草原上一场雪灾,遍地都是尸首,有畜生的,也有人的。草原上还有马贼,乌泱泱几百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你们活得是太好了。” 汤昭和江神逸都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道:“你们那里天然条件艰苦,所有人都辛苦。但灵州本来比云州还富庶些,虽有群山,但当中是有沃土的,不应该这样。” 正说着,路边出现一间店铺,挑着酒幌,卖酒卖饭。 现在正是午饭时分,几人也饿了,便进了店里,点了几碗面条,切了些肉食。 却见一穿穿红着绿,打扮风流的老板娘出来,未语先笑,热情的先给几人倒茶,笑道:“客爷们先喝茶,上好的酱肉马上就到。” 几人捧起茶碗,汤昭闻了一闻,又放下,道:“灵州还能不能好了?” 一三七 风风火火 茶水里有蒙汗药。 自来蒙汗药最好和酒最为相合,盖因蒙汗药多有昏黄杂色,而寻常黄酒酒色也发黄,村醪更是浑浊发绿,下点儿什么都不易发觉。 但那店家大概是看四个人年纪轻轻,未必会喝酒,正好茶水也不是什么好茶, 颜色深沉,加点料也看不出来。 但看不出来,不代表闻不出来。蒙汗药是有些酸味的,除非用香料掩盖,不然内功精深、五官敏锐的人一闻便知。 汤昭刚进灵州就经历一次水匪,一顿午饭也没吃,又遇上黑店, 当真气不打一处来。看来万老板说的灵州有几万毛贼也没多说,说不定还说得少了。 他愤愤不平的放下碗, 就见其他三个人都好奇的看着他。 江神逸道:“怎么了?” 汤昭愣了一下,道:“你们没闻出来?” 三人呆呆地看着他,聪明的没闻出来,但渐渐猜出来了,露出恍然深色,迟钝者如乌孙童,还是懵然无知。 汤昭恍然,心底再次重复一遍:这一行人里,汤昭就是最老的老江湖。加上凉州两位,依然适用。 车莎他们倒不似江神逸那样一直在山上呆着,还是有历练的,但行事全是塞外那一套,要是分辨天灾可能在行,凉州显然不产黑店。 其实汤昭也没见过黑店, 虽然多看了几本书, 知道些江湖掌故, 但不可能因此知道怎么分辨蒙汗药。但他好歹在五毒会嫡系黑蜘蛛山庄呆过,也曾花心思防备人下毒,那些毒药都能防,区区蒙汗药自不在话下。 这叫艺多不压身啊。 不过就算汤昭不能分辨,把蒙汗药吃下去了,倒也不大碍事,内力强者本来抵抗力就强,一般的蒙汗药也就是打个哈气罢了。倒是凉州二位是走外练的功夫,练一身好筋骨,可防不住蒙汗药。 车莎转着手中碗,道:“这回行动还是听大哥的?”倒没怎么气愤,反而跃跃欲试。 汤昭正待说话,那老板娘笑着端出一盘肉来,放在桌上,道:“几位小客官,尝尝咱家卤肉。” 这盘肉红油酱香,几人早就饿了,虽明知这黑店一切都不可入口,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吐沫。 汤昭正琢磨怎么动手,手中筷子不自觉的戳了戳肉,突然脸色一变,道:“这是什么肉?” 老板娘娇笑道:“小少爷没见过?这是咱家秘制的牛肉, 刚刚酱好。” 汤昭咬牙道:“不是……” 江神逸细细一想,脸都绿了,握住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汤昭本来还在想怎么周旋耍弄黑店,此时只觉得肠胃翻腾,无暇思考,双手一掀,掀翻了桌子,叫道:“动手!” 几个少年跳起来,在店里乒乒乓乓一通砸。那老板娘叫道:“快来——”不及说完,被汤昭迎面踢了一脚,摔在柜台里。 从后厨抢出两个伙计,一个个膀大腰圆,提着剔骨刀来砍杀,乌孙童和车莎一人对付一个,刀光剑影过了几招,显然几个伙计功夫不俗,力量更大,刀子舞起来虎虎生风,竟能和乌孙童他们过两招。 江神逸在旁边抄起一个酒坛子,往一个伙计头上一砸,砸的粉碎,那伙计往前便倒,正撞在车莎刀上。另一个被汤昭拎着凳子扫到了腿,稍一趔趄,中了乌孙童一刀,也扑倒在地。 那老板娘哼哼唧唧爬起来,叫道:“哪来的野杂种……”乌孙童听了回手一刀,那老板娘抄起酒坛一挡,哗啦一声,打得粉碎。 四人这时都腾出手来,各持兵刃围了过来,那妇人登时住嘴,钻进柜台里。 汤昭正要将她和柜台一起劈了,就听有人叫道:“使不得,诸位好汉,请饶她一饶,我有话说。” 几人回头,只见一条紫棠脸大汉赶进店来,倒也生得虎面豹眼,大异常人,先打了一躬,道:“小人浑家有眼不识泰山,是她的过失。各位好汉看在江湖道面上,饶她一次吧。” 汤昭冷冷道:“你是谁?” 那大汉抱拳道:“小人常武,本是松浑县人,与浑家无宿县下龙坡开了一家小店,也做江湖生意。我往常跟她说过,做这生意须有眼力,不可怠慢了江湖好汉。她素日也知进退,断不至于向江湖同道下手。不想今日得罪了诸位,是她有眼无珠,看在小人面上,饶……” 话音未落,只听噗的一声,一道风切飞了过来,那大汉赶进侧身,刺啦一声,胸口给切了一道大口子,登时鲜血淋漓,稍微慢一天点要开膛破肚。 就听江神逸冷笑道:“你他么扯什么淡呢?你有什么面子?” 那大汉又惊又怒,他是按照灵州的江湖规矩开口的,给足了面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般好汉听多少要抬抬手,哪知遇上了几个生瓜蛋子,不吃这一套。此时按程序就该翻脸动手,但刚刚那一下,着实羚羊挂角,毫无痕迹,甚至都不知伤了自己的是什么兵刃,知道惹不起,连声道:“诸位好汉,我等都是江湖同道,何必你死我活?我夫妻向知礼数,从不害老合性命。来往富商肥羊,人人都吃,难道缺我等一口?小人没有脸面,那百雄山鸡鸣宴总有三分脸面……” 汤昭一伸手,手中已经握住剑,却不是常用的离火剑,而是木剑,正是他当初练剑用的重术器,道:“我来。你们去后厨看看。” 江神逸做了个走的手势,突然一甩手,一道风切过去,连柜台带后面的老板娘一起切开。 那大汉又惊又怒,抽出刀来,扑了过去,就听砰一声,一物横着掠过,将他抽得陀螺似的飞起,跌倒在地,却见那最文气的少年提着木剑过来,劈头盖脸的抽打来。 当年在地牢中,汤昭被人挟持,就是用一根木剑暴打那个独行大盗,此刻他的愤怒一如当年,只是没有那么失控。终究强弱变化,也无需失控。 只见木棍抽打处,劲风霍霍,打得那大汉打得在店房里乱飞,最后一棍子扫到墙上。那墙也不结实,哗啦一声,倒塌埋住了那大汉。 墙一塌,登时露出后面厨房,只见厨房墙上挂着两个人,都卸下四肢,血淋淋仿佛牲畜。案板上堆着大块大块的红肉,正剔了一半骨头。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味。 江神逸等先进来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墙壁,神色扭曲。车莎捂着嘴,道:“我差点……差点吃了……” 江神逸五官狰狞,一伸手罡气附着,宛如大手,将倒塌的墙壁搬开,把奄奄一息的常武拖出来,摔在案板上,旁边的乌孙童提起剔骨刀,一刀戳中脖子,也如切菜一样切下来。 汤昭吐出口气,道:“不必学那些畜生,把店连着人一把火烧了,就算净化了。” 乌孙童闷哼一时,道:“这些盗贼都爱吃鸡鸣宴,我早晚要把那匪首淹死在鸡鸣泉里,要他永远只会鸡叫。” 汤昭道:“这法子好。” 几人四下巡视,车莎从案下拖出一个人来,道:“这里还有人呢!” 原来是个少女,被捆绑得粽子似的,正自昏迷不醒。 看样子也是吃了这家店的蒙汗药,之所以没有被挂在墙上卸了,大概是因为这少女还在妙龄。虽然她看打扮看模样,也是个寻常村姑,最多有三分姿色,但终究是值钱的,往腌臜地一卖,能卖不少银子。 做黑店的也做人口买卖,还什么道上的规矩不能呛行,真是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既然偶遇,也算她幸运,汤昭请车莎把她扶到外面去,自己等人取出店里积存的油脂,也不去想是哪里来的,尽数泼在厨房里,点燃了火头。 不片刻,大火熊熊燃烧,将这黑店付之一炬。 车莎道:“咱们这是走到哪里,毁到哪里,早晚会引起贼头的注意吧?” 江神逸道:“这能怪我们吗?怪他们贼太多了,满地狗屎,没有地方下脚,我还没怪他脏了我的鞋呢。” 汤昭提醒道:“不要掉以轻心,咱们遇到的都是小毛贼,所以解决起来比较轻松。但百雄山能称霸一州,贼窝里定有真正的强者,甚至他底下那些分寨说不定都有剑客。” 虽然不想这样比喻,但就像检地司的镇守使都是剑客一样,这些坐镇各郡县的山寨多半也是如此。 这个年月,没有一身本事是站不稳的,一个大势力的头脑,必然是最强者。云州之主高远侯的实力汤昭没见过,检地司到了巡察使一级已经都是剑侠了。剑客他还能靠拟持抗衡,剑侠是真的没有办法。而检地司也只是高远侯的麾下势力之一,正规军团中还有更多高手。百雄山当然不能和正经的诸侯相比,但他能镇压一州做土霸王,麾下焉能没有剑客差遣?他自己至少得是剑侠一级。 符剑师是贵重的职业,可不是用来战斗的职业,尤其不擅长遭遇战。汤昭也是提醒大家,杀几个毛贼不代表能在灵州横行了。 “比起迎战贼头,先想想今天在哪里吃饭休息吧。这鬼地方还有能放心吃的饭,安心睡的床吗?” 一三八 五树堡 过了一阵,被救出来的姑娘醒了过来。 喝了茶莫名昏过去,再醒来熟人都没了,反而一群不认识的人围着自己,吓得那姑娘险些哭了出来。紧接着还是汤昭上前,将黑店的事情一一说来,那姑娘听了, 虽然还是流泪,却很快平静下来。 灵州百姓在这方面很是坚强,或者很能忍耐。 虽然在这个黑店被放倒是意外,但在灵州,路上被贼匪杀死实在不算稀奇,死一两个亲戚更是稀松平常。 据这姑娘说,她是几十里外五树堡的人, 回姥姥家串门, 路上遇到了黑店出了意外。一般灵州地界,尤其是乡下,大姑娘肯定是不敢随便出门的,她也不是一个人,是跟着同村一个叔叔一起上路。这个叔叔从小习武,等闲三五个毛贼根本近不了身,再加乡下人穷困,身上没什么可偷抢的,一般不招贼。且这个小店也不是头一天开的,往日那叔叔一个人经过时也进去吃过茶饭,并未遭劫。没想到今天竟遇上这样的事。 汤昭等询问了她家乡何处,原来就在前面几十里,几人正好路过, 便送她回去。 一路上,汤昭和她聊起地方人情。那姑娘见识不高,只知道身边的事,但看汤昭等人年纪不大,生得又和善, 连乌孙童都浓眉大眼, 相貌稳重,看起来值得相信,渐渐也就不怯生,说了许多事。 据她说,这地方还是有不少寻常百姓的。毕竟田地要有人种,山贼也得吃东西,总不能大家都饿死。只是确实流贼很多,百姓们出门要结伴而行,在家要结寨自保。 其实云州也是这样,乡间没有散户,都是大村大镇,外面高墙深沟保卫森严。只是云州多为了防凶兽越界,防种种阴祸,还没特意防着盗贼公然进村烧杀抢掠。而灵州也防着凶兽,更重要的是防着无处不在的山贼。 正因此,灵州武风比云州更胜,差不多的乡村都要学武。孩童要学武,成人农闲时也要学武,连着姑娘自己也会一两手拳脚。只是一则村里余粮有限,更缺肉食, 养不起那么多武者,二则寻常村落也没有好的武功传承,那些村把式大多稀松粗浅,练着还容易受伤。是以一般村寨会集中供养几个壮士好手。 在灵州,村子里有没有好手坐镇,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自己的好汉,不但小贼不敢侵犯,连给山寨老爷们的供奉都少些。 是的,所有村镇都要给附近的山寨上供。那些山寨也知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对过往商客抢劫杀人无所顾忌,对周围的村镇则收取供奉。收够了供奉,宽松的一点儿的山寨甚至能给予一定庇护,比如凶兽来袭时派人剿灭一下。但供奉不够的,杀鸡儆猴,屠村杀人毫不手软。 那姑娘自豪的说,他们五树堡是附近最强的村子,村里上千人口,有好几个强大的壮士。更有一位姓桑的侠客。那位侠客并非名家子弟,但天生神力,又有奇遇,练成一身精湛内力,在侠客中也算出色的,比这附近的山寨鸡鸣寨的几个寨主也不差。因为他在,山寨都收的保护费都比别家第一大截,就是拖延一时也不大追究。 而且,那位侠客为人正派,其他村子里都有子弟偷偷摸摸上山入伙做贼的,村里大多默许,指望子弟混出头来给村子里谋好处,但五树堡没有这样的事。侠客告诫小孩子学武先做人,宁可花钱送孩子进大武馆学本事,也不肯叫他们做贼。 汤昭听了道:“他这样做要被贼人记恨吧?” 那姑娘道:“当然了,他们恨死桑大哥了。桑大哥说,被恶人恨说明我们做的是对的。再说,他们也打不过桑大哥。” 这姑娘说得天真,汤昭知道没那么简单,但他钦佩这样的人,在污泥中不只是独善其身,还能庇护一方乡梓,善莫大焉。 那姑娘脚程不快,汤昭等人也不催她,一直到晚上才赶到五树堡。 五树堡前,高墙耸立,壕沟积水,四角还有箭楼,当真如堡垒一般。那姑娘从大门进入,汤昭等人却被拦在外面。 那姑娘急道:“杨五叔,他们是好人。” 那守门的大叔道:“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反正外人不能进。你要想他们进村,找桑哥说去。” 那姑娘道:“我当然要找桑大哥。”又对汤昭等道,“你们等一等,我跟桑大哥一说他就知道。”说罢一溜烟进去了。 汤昭他们自然并非非要住这个村子,他们有帐篷,但这灵州夜里谁知会有多少趁夜偷袭的杂碎?住村子里确实少些烦恼——前提这不是又一个披着人皮的贼窝。 等了片刻,大门开了,一个青年大步走出。 那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朴实端正,比起乌孙童更多了几分淳朴的乡土之气,身上穿着粗布短打,像个刚刚从地里回来的农夫。 然而细看之下,他腰背笔直,目光湛湛,身上肌肉结实,尤其是脚步沉稳,颇有根基,行家一看便知,这是个武艺出众的练家子。 汤昭打量着他,突然想起了关雷,虽然两人体型差着几号,但外练的路数应该相仿。在汤昭的老师中,关雷不算强者,但可是最正常的一个,也是汤昭武道上的启蒙老师,师生关系很好,一别数年天各一方,现在看到一点影子,也不由心生好感。 那青年也打量着四个人,越看越是心惊,他的见识比其他人强,但也没见过这等风华人物,尤其是两个俊朗少年,气质出众,连城里的大族公子都比不上。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贼人呢? 就算是贼,自己这村子也配给人家偷吗? 想到这里,他放松了警惕,笑着上前抱拳行礼,道:“贵客到来,有失远迎,桑家梁在这里赔礼了。” 汤昭等也跟着还礼,桑家梁热情的请他们进村歇息。 他确认了汤昭他们是好人,包括守门大叔在内所有人一下子都放松起来,脸上都带了笑容,显然一村老少都极相信桑家梁的判断。 穿过厚厚的围墙,村老站在村内迎接,满街孩子都聚过来瞧新鲜。汤昭看到村里房屋一间挨一间,十分拥挤。且大多是草顶土墙的茅屋,相当简陋,显然村里人多地少,并不富裕。除此之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倒也安宁。 汤昭没见过灵州的乡村,如果是云州,这等村社就算穷的了。 桑家梁带着几人到自己家歇息。他家里也是土墙,只是比别家宽敞些,顶上有几片瓦而已。进了屋子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摆设,倒是打扫得干净。里屋半边土炕,炕上有桌。桑家梁让他们炕上坐,又转身出门准备伙食。 云州灵州都在北方,民居中都有土炕,汤昭熟练地脱鞋上炕,乌孙童等倒是稀奇,他们凉州多住毡房,没有土炕,有样学样坐了上去,一个小姑娘进来,给他们端了一人一碗油面茶。 汤昭喝了一口油面茶,只觉得热气腾腾,谷香扑鼻,十分舒服。 而且干净又安全,绝无添加料。 喝了一大碗面茶,就听外面鸡叫不止。原来桑家梁正在掏鸡窝,显然要杀鸡飨客。汤昭下炕出门道:“好好地别麻烦了。我们不吃鸡,尤其是我这师兄……他不吃带翅膀的东西。” 江神逸闻言从窗户里往外探头,道:“没错,我这师弟肠胃也不好,吃不得细粮,一会儿让他吃最粗的窝窝头便了。” 桑家梁拎着鸡道:“你们才是别客气。咱们养鸡就为了吃,不招待你们这些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难道哪天便宜了进村来捣乱的鸡鸣山贼么?别看他们叫鸡鸣山,吃鸡可是很凶的。哼哼,鸡鸣山——咱们吃鸡,就好比咬了贼人的肉。” 说着手起刀落,结果了一只大公鸡性命。 桑家梁家里没女人,村老帮着叫来一个厨艺不错的村妇,将公鸡炖了,摘了些芽菜、蘑菇炖了一大锅,特意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又取出一坛家藏的浊酒飨客。村老和村里几个学武的好手加上桑家梁一起陪着他们吃饭。 吃饭喝酒时难免聊天,几碗浊酒下肚,村老老脸渐红,也放开了,问道:“贵客从哪里来啊?” 汤昭并不隐瞒,道:“我们是云州的,这两位从凉州来。” 村老哦了一声,称赞道:“云州好地方啊。我年轻的时候,就听说那里特别富裕?大家都有吃有喝,无忧无虑的?” 汤昭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城里好些,乡下也就是温饱而已。”至少三年前他跟着刑极去乡村,平民百姓也只是粗茶淡饭,一年到头有一斗余粮换一身新衣就算好年景了。 这两年据说好一些,至少风调雨顺了几年,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的。但自古以来,就算是太平盛世,天下百姓也不敢说衣食无忧。 桑家梁闷声道:“但那边太平吧?没有那么多天杀的盗贼?” 139 世道 满桌一静,那村老先跳起身来,浑不似个七老八十的老头,他急着往后看去,就见屋门关紧,院子里也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回到桌上, 村老低声喝道:“家梁,不许胡说。要叫外面的寨主听了岂不又惹祸?” 不等桑家梁说话,另一个中年武者沉着声道:“村老,咱们不传出去就是了。狗日的强盗欺负大家这么狠,私底下说两句还不行?那真要憋死了。” 村老其实私底下也没少骂骂咧咧,但今日不是有外人吗?别看汤昭他们人长得亲切, 桑家梁也认准了他们, 但人心隔肚皮,, 村老人老成精,可没有放下过戒心。只是话都说出来了,很难圆回去,他也只能叹了口气。 汤昭恍若没有察觉村老的心思,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其实云州也不太平,哪里都有邪魔外道。别得地方不说,我老家就有好几家黑道势力。”比如五毒会黑蜘蛛山庄啊,五毒会铁蝎堡啊,五毒会巨蚁帮啊…… “不过近几年君侯在大力整治,一些闹得过分的邪道黑道都扫平了,但只要有人,就有许多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比如罔两山,还有他们为中心的强大的人口贩卖网。 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不知有没有拨开乌云的一日。 “不过确实没有灵州这么多贼。” “那也不错了。”桑家梁闷了一口酒, 道, “还有人在做事,想往好了弄, 那就还有希望。哪像我们这里, 越是贼越是嚣张,越是好人越要缩着头。善恶颠倒,黑白不分。” 江神逸问道:“其实我早就想问,贼人这样多,这么猖狂,官府都不管吗?” 桑家梁道:“谁来管?我们灵州上一任刺史老爷就想管了来着,他还任命一个将军去围剿百雄山,结果他自己转天就给人刺杀了。那位将军更是给人酷刑折磨死,挂在州城的城楼上。挂得化了白骨都没人敢收尸。” 汤昭道:“这不是打朝廷的脸?” 另一个年轻些的道:“打了又怎么样?反正没人来收拾百雄山。人家活得好好地,还越来越威风了。这朝廷的脸还不如我的——”他差点往身后一拍,旁边的村老抓住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桑家梁道:“自那之后,朝廷有七年没有任命过刺史了。” 乌孙童道:“那不奇怪,我们凉州有三年没刺史了。且上任刺史是寿终正寝的,一直在凉州呆了三十年,从来没做一件事,没公开说一句话,人称‘凉州鼻涕虫。’就在城里呆着,不走不动,老死才罢。我们从小就知道, 只能靠自己,不能靠朝廷。” 旁边有人道:“公开叫一州刺史鼻涕虫,是不是不对啊?” 乌孙童道:“可不是?高估了他的行动能力。” 车莎笑道:“师兄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过,咱们凉州有刺史的,那位刺史领了职位一直赖在京城,绝不肯来赴任。你们若打听,说不定京城也有一位灵州刺史呢。这叫做遥领,是不是?” 汤昭这才知道,不光外面的世界乱到不可思议,朝廷也衰落得不可思议。 他娘的,世道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是一直腐朽下去,还是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呢? 桑家梁道:“灵州这样,哪怕来一位军阀呢?哪怕百雄山上那位有点雄心呢?他有心当个草头王,建个小朝廷,也不至于让灵州乱成这样。” 在座一人突然道:“大哥别这么说,我家里的就是雁州逃过来的。雁州那边就是军阀打仗,光拉壮丁拉得几个庄子都没人了。各种税收征得寸草不生。一听到大帅们来征粮食,全家老小只能往山沟里钻,钻不及就没命了。咱们对付贼人还能结寨自保,大军一过叫你狗都剩不下一条。” 众人默然,汤昭听得黯然。 之前他有一个梦想,让太阳照到每一个角落,现在想想还是不够。确实需要一场暴风雨,去洗干净一些东西。 大家喝了很久,聊了很多,五树堡的人没什么见识,说来说去,只得了一句话:“命不好,要是生在云州就好了。” 喝到晚上,众人散了。桑家梁送其他人走了,汤昭跟着送到门口,目送村民摇摇晃晃去了。 夜风一吹,风中传来几声哭声,幽幽咽咽,不绝如缕。 汤昭心中微寒,桑家梁侧耳倾听,道:“是四大娘,她汉子四大叔早上带着兰丫头出门,晚上兰丫头回来,他没回来。家里头天塌了。” 汤昭默然,想起了黑店里挂的血淋淋的人身。 桑家梁道:“明天村老会筹集一些粮食给他家,但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这年头谁也不富裕,死的人又太多了。其实四大叔武功不错的,等闲五六小毛贼近不得身,谁知道毁在黑店里。” 他感叹道:“这世道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就算是我,也可能说没就没了。我倒是不怕死,但五树堡怎么办呢?” 汤昭安慰两句,无非是“别这么悲观”这样的话,但他作为一个过客,说话总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此时他真的做不得什么。 桑家梁也只是感慨几句,毕竟到了深夜,又刚喝了酒,人容易多愁善感。但这个汉子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句,明天起来又是五树堡的擎天白玉柱。 桑家虽不富裕,房子却不少,给车莎单独一间,还余两间,汤昭和江神逸便住一间,让乌孙童住单间。 到了晚间将睡,汤昭正要关门,却听门响,打开一看,是桑家梁。 汤昭很是诧异,料这东道主必有要事,请他进来坐,桑家梁坐在炕上,神色忸怩,似有话不好意思出口。 汤昭和江神逸暗自纳罕,桑家梁又站了起来,道:“两位,咱们握握手吧?” 汤昭一怔,随即明白,握手是武林人较量的一种方法。 自来武无第二,身怀武功之人多半争强好胜,见人就想分个高低。但刀枪无眼,动辄刀枪拳脚相见,难免伤和气,是以一般采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比如握手较力。大家搭上手,互相比个力气,大略也能分胜负了。 不过这等较力应该在一见面或者刚刚客套完就进行,哪有大半夜上门比力气的? 汤昭诧异之余,突然想起刚见关雷时,那位老师跟他说的那一句话: “咱们掰个手腕吧”。 那是关老师试自己资质的手段,如今想来还是怀念。 当下汤昭伸出手,道:“好啊。” 江神逸虽有些跃跃欲试,但并没主动出手,虽然他武功不比汤昭差,但单独比力气的话,还是汤昭更强。这和境界无关,江神逸是一路内练修内力上来的,而汤昭启蒙是《蚁力劲》。 两人双手一握,汤昭心中一惊,暗道:好大的力气! 汤昭虽然后来内外兼修,后来更以内功为主,但外功也没放下,两者都练到圆满无缺的地步。蚁力劲效仿蚂蚁,最长力气,练成后力大无穷。汤昭还用眼镜升过一次级,练习全新版本,增长更多,单论力气,他也能效法评话里的大将,来一句“恨地无环”。 但那桑家梁的力气竟比他还大,巨力好似泰山压顶一般,一波接一波。汤昭和他较力两次加劲,竟撼不动分毫,反而给他牢牢箍住,几次较力无功而返之后不由自主用了内力。 他一用内力,桑家梁自然也用了内力,双方再次较劲,桑家梁脸色微变。倒不是他一下子就输了,而是汤昭的内力是带特性的。 汤昭主修的是《丙火心法》,取自太阳之火,内力虽不似罡气一般性质分明,却也带着不同寻常的高温,如同火烧。桑家梁的内力一接触,就有引火上身之感。再加上汤昭的内力雄厚,登时有摧枯拉朽之势。 桑家梁本能的一撤手,汤昭顺势松手,道:“承让。” 桑家梁拱手道:“佩服,公子果然是高手。” 汤昭还礼道:“桑兄身手了得,在下也佩服得很。” 他并未客气,这桑家梁的力气不说了,天生神力当之无愧,内力是很雄厚,汤昭不但修的是上品内功,还堆了好多资源,连凶兽肉都得过一遍水池才会吃,真比天潢贵胄都奢侈,桑家梁哪有这等条件?他能练出这样的内力,可见天赋异禀。 桑家梁叹道:“其实我这个本事一半是天生,一半靠奇遇,不能算我自己的。人都觉得我内力深厚,必下了苦功,其实我只练过一点粗浅内功,凭我自己,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来。只是在二十岁那年,我偶然得了奇遇,突然间得到了这身内力。之后这些年,也就练练招数,内力再没有进步过。”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大晚上的来串门,我也知道特别冒昧。可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真不知哪里下次是哪里了。所以我想求一个机缘。我不是白求,我还准备了酬谢。”说罢掏出一个白布包袱。 汤昭也不好奇什么酬谢,直接道:“好说,桑兄莫非是想求玄功?” 140 窖藏 “玄功?” 桑家梁呆了一下,道:“什么是玄功?” 汤昭也怔了一下,才想到玄功并非每个人都知道。不同于人人皆知的内练外练,玄功已经是上层的知识了,民间极罕有,都垄断在官方和诸大势力里。连薛大侠这样的朝廷大侠得到一份玄功,都要当个宝一般偷偷塞给汤昭, 何况其他人? 他解释道:“玄功就是内功之上的功法,是武学之上的新境界。能培养精神,也能练成罡气。”他伸手指去,罡气化为细线,将一个枕头抬起,然后在空中抛了一抛,又放下, 解释道:“这就是罡气。罡气比内力凝实, 可以护身, 也可以变化形状。桑兄内外练俱已有根底,学玄功是水到渠成的事。” 传统上玄功必须要内外修炼圆满才可学习,但如今玄功越发完善,有些根底的人就可学习,桑家梁内力外功根基不浅,当然可以修行玄功。 虽然玄功价值不菲,但对汤昭来说不算特别珍贵,除了他自己练的《大日神车经》乃是极品,琢玉山庄还有数种品质差些的玄功,很多甚至是为了收集罡气为材料才存在的,白玉弟子想练都可以练。只凭桑家梁在灵州如此坚持守义,象征性的收取一些费用即可成交。 桑家梁沉吟了一下, 小心翼翼把自己手中的白布包袱打开,道:“难道说……这是玄功吗?” 江神逸和汤昭一起凑上来看, 讶道:“咦,你还真有玄功啊。” 白布包袱里, 正是一本绢本书籍,上写着《山门守夜诀》。 只看书名, 多半就是玄功了。 汤昭拿过来翻了几页,果然看到熟悉的文字风格,凭直觉看,这功法的品质并不差,似不在自己的《桐花引凤诀》之下。桑家梁解释道:“这是我无意中得来的功法。我觉得应该是想一门高深的秘籍。但是完全看不懂。怪我只认得几个大字,读不来这高深功法,又不敢问人,自己琢磨了好几年,好像琢磨出一点门道,想要练又怕练错了。今天难得您几位贵人登门,我就想用它来换些东西。” 汤昭和江神逸都会心一笑,玄功这玩意正常人看不懂,不是很正常吗?汤昭读了不少书,第一次看都像天书,何况这汉子? 汤昭问他:“你本来想换什么?” 桑家梁道:“是这样。我虽有点本事,但都是误打误撞得来的,自己也糊里糊涂。根本传不下去。村子里的孩子还学的是那些村把式,根本学不出来。我攒了点钱,加上村里凑的钱,也送几个有出息的孩子上城里的武馆。可是武馆一来不认真教, 二来教了之后不许传出去,只能自己学。这些年,村里白花了钱,一没培养出个顶梁柱,二也没给村里留下一份传承。” “我年纪倒不大。但老话说,十年生养,十年教育。从现在开始培养几个接班的,也要十年才能成,时间一点儿也不宽松。而且……我还能活十年吗?周围到处都是贼,个个恨我,我真的没有把握。说不定一年两年,或许就明天,出门给人一刀剁了。我一走,村里老小谁来庇护?我夜里睡不着觉,就想这件事。如果说村里能得一份好传承,不断出人才,哪天死了我也不怕了。” 两人恍然,这事更简单了,汤昭道:“功法么?内功还是外功?或者招式?” 桑家梁张了张嘴,想说:“我全都要。”但又有些心虚。 他本意是想用无意中得到的功法换一些实用的功法,但看两位的样子,似乎对自己珍藏的宝贝并不在意,那自己要的太多可就显得狮子大张口了。 他虽不说,但汤昭和江神逸焉能看不出他的意思?玄功他们都不放在心上,更别说寻常内外功了。那些刀经拳谱汤昭都不知往盲盒里都塞过多少了。 汤昭道:“这样把,我们两个分分工。这部玄功你可以练,我给你做注释,保证你能看懂。” 江神逸接着道:“教孩子练功的事就归我了。寻常内外功夫我都会些,这几天就留在庄里指导这里的孩子。虽然只能留几天,但有聪明的,这几天就能开窍了。你要想成书的,我师弟那里有的是。你们可以凑钱买,他给你们个搓堆儿价。” 汤昭道:“还可以给孩子们测试一下灵感。” 江神逸点头道:“对,这个也很重要。如果有灵感天赋极高的,我们回来时可以带走。有差一等的,也可以使用术器,算给村里留个底牌。” 桑家梁喜出望外,紧接十分局促,八尺长的汉子像小孩子一样搓着手,道:“可是……两位公子用不上这功法是不是?那我……我无以为报……” 江神逸摇手道:“客气什么?这都是顺手的事。我们敬你是条清白好汉。就是金山银山,买不了我们乐意。” 桑家梁略一迟疑,咬牙道:“虽然这么说,我姓桑的不是不知恩的人。二位请跟我来,我家里还有宝贝。” 汤昭正戴着眼镜看玄功,突然道:“桑兄莫要冲动。” 桑家梁知道他的意思,他如何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不然也不会刚刚那么纠结了,但此时决心已下,道:“两位都是这样大气的人,我岂能信不过你们?跟我来吧。”说罢取了桌上油灯,推门出去。 汤昭和江神逸只得跟上,并没有惊动隔壁的凉州二人。不是信不过……好吧,就是信不过。到底虽然结盟,彼此不算多么知根知底,那二位好像除了泉水,也不是特别宽裕。人非圣贤,倘若桑家梁真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宝贝,他们两个都未必守得住,那二位就更难保。若做出什么伤和气的事,反而不美。 穿过后院,最后面是柴房,满满当当堆着柴火。 桑家梁推开房门,请两人进门,然后小心翼翼的掩住门,把灯火藏在柴堆后面。一点点翻开柴堆,露出一眼地窖。轻声道:“跟我下来。” 啧——真有藏宝的味儿了。 这气氛,汤昭也不免觉得里面真有了不得的宝贝。 地窖里空间狭窄,气味浑浊,满满当当都是一筐一筐的粮食。谷子、稻子、萝卜外加几个坛子,酱、酒还有酸菜。又把酒坛子移开,地下又是浮土,再挖开才见到三尺长一个盒子。 汤昭一见这盒子的形状,心中猛地提起,暗道:不会吧? 桑家梁小心翼翼三尺长的箱子打开—— 刚刚打开,汤昭和江神逸瞳孔一缩,同时伸手把盒子关上,又抬头再检查地窖口,确认封好之后,才同时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 桑家梁也听出两人疾言厉色之意,显然东西比自己想的珍贵得多,有些手足无措。江神逸喘了口气,低声厉色道:“你敢在家里藏剑?!若让外人看到,别说你,你们庄子都给你平了!” 桑家梁心中发虚,道:“可是……可是……这就是剑?那种剑吗?” 他没听过玄功,但他听过剑客。这就像老百姓知道武林高人,也知道天上神仙,但不知道人怎么变成神仙。 江神逸瞪着他道:“你不知道什么这是剑?那你为什么藏这样隐秘?你要知道剑,为什么还敢给我们看?” 桑家梁道:“我……我知道剑,可是路过的侠客也有人背着这样的剑啊?而且武功还没我高。” 江神逸道:“那不一样。很多人拿出来招摇的是术器而已,那不值钱。你这是真剑,够你们方圆百里鸡犬不留的。你还敢拿出来给我们看……” 桑家梁反而镇定下来,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要送给你们的。” 江神逸一时怔住。桑家梁正色把盒子推出,道:“不管珍不珍贵,这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珍贵,那再好不过,正好报还你们的恩德。” 江神逸无语道:“你倒是报还了,我们又欠债了。而且……师弟,你想要吗?” 汤昭看着那把剑,剑身光泽暗哑,即在“宝剑自晦”,但剑身上又挂有配饰,显然曾经有人为它装饰过。这是沉眠之剑,也是死了剑客的剑。 也就是说,是旧剑。 他摇了摇头,道:“师兄知道,我要的是自己铸的剑。你……” 江神逸接着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想当剑客。” 琢玉山庄的人都知道,江神逸不想当剑客,甚至不想当铸剑师。他要当为自己做术器、法器的符剑师。 两人同时默然。 这是一把价值连城,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剑,但两人竟然都不需要。 一般人就算不需要这把剑,也可以留着换适合自己的剑。偏偏两人连换剑需求也没有。就像金子如果不能交易,不当吃不当喝,也不过是特殊好看的废铁罢了。桑家梁目光在两人面上逡巡,似乎也察觉了到了一种尴尬。 过了一会儿,汤昭反问道:“桑兄,你别急。能把这把剑的来历说一下么?” 141 夜谈(万收加更) 地窖的空气浑浊难受,说出话来也闷闷的。但三人始终守在这里,并不出去换一换新鲜空气。 桑家梁镇定下来,回忆道:“二位别看我现在,年轻时也是个浪荡少年。那时我看了许多话本,满脑子都是少年奇遇,立志闯荡江湖当个游侠儿。闯了一连几年, 除了交了几个好朋友,再没任何收获,直到有一天我掉下一个……”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道:“山崖?” 桑家梁一乐,道:“没有。我就山里游荡,走着走着,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眼前一变,已经换了天地。” 汤昭道:“听起来像空型魔窟。” 江神逸道:“也可能是玄黄地。” 桑家梁道:“进了门之后, 也没什么传说中的神仙府邸, 就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台阶。我当时一点儿没害怕,只觉得自己机缘到了。就往上爬,爬啊爬啊,一直爬了一日一夜,越累越高兴,觉得这是我的考验。最后,来到了一座大门前。那门十分高大,我看足有几十丈高,又厚又重。门上有好多花花绿绿的文字,歪曲拐弯,每几个文字被连接在一起,好像一幅画。我也看不懂。” 江神逸不确定道:“符式么?” 桑家梁道:“那门太重, 我怎么推也推不开,最后只在台阶上寻到一个前辈。他已经化为白骨,但屹立不倒,手中拄着这把剑, 好像在守门一样。我那时就不知道什么叫敬畏,用手碰了碰他, 他一下子散架了,一半化为飞灰,一半化为碎骨。我连忙把他身子聚拢起来,又在他遗骸中找到一个荷包。” 他摸了摸胸口,道:“那荷包很神奇,看着很小,却能装很多东西,实在方便。我就日常用了。不过一般放在怀里,我从荷包里往外掏东西,就好像从怀里掏东西一般,没有人看出来。” 那应该是个空间类的术器,类似的术器有很多种,汤昭罐藏的法器是最高等的那种,还有很多低等的,空间大小不同,东西的状态不同,装后的重量也不同。 说到这里,桑家梁有些羞愧, 道:“当时我已经认定这是我的奇遇, 因此把荷包和剑一起收了, 一点儿没给人家留。最后有点不好意思,便把前辈的尸骨带出来安葬。想给他立个坟,又怕被旁人发现,连坟头土都平了。” 汤昭冷静道:“这很正常。刨坟掘墓是一回事,既然你将他安葬,不使他曝尸荒野,那已经尽到了义务,带走遗物也是你的权利。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如送给活人。” 这是通用的规则,而且是从前线流传开的。据说在前线很多剑客死去之后,他的战友会安葬他的尸首,也会接手所有的遗物,最多把剑交还军团。至于牺牲者家人的抚恤,那是军团该做的。 桑家梁哂笑几声,道:“除了这把剑,荷包里就是刚刚那部功法,还有一个果子样的东西。我当时真以为是果子,一口吃了,结果内力暴涨。还有些些石板,上面也是弯弯曲曲的花纹,我看不懂就没拿出来。”他打开荷包,摸出几块银色的石头板来。 汤昭接过,道:“异石?啊,不,上面有符式,是符页。难道说这位前辈是符剑师?” 果然是异石符页,这东西毫不实用,只有符剑师会用来记录符式。剑客会携带术器,但绝不会携带符页。这么说,这位前辈还是符剑师? 甚至是……铸剑师? 他又问道:“这上面的符号,和大门上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相似吗?” 桑家梁想了想,道:“是啊,差不多是一种东西。” 果然是符式。大量运用符式,难道说…… 江神逸好奇的问道:“你说那个果子是什么样子?” 桑家梁道:“就是一个透明的球,皮很薄,是透明的,球里好像有一团气在转动。我咬了一口,好像要爆炸一样,躺在地上昏了过去。好久才醒来,醒来之后内力就暴涨。我当时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天命在身,很了不起。于是在江湖上横行妄为,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甚至差点也堕入了盗贼之流。最后经过几次教训才收了心,回家安心保卫乡梓。” 江神逸竖起了指头,道:“我服了,老兄真勇。” 汤昭和江神逸都猜到,什么果子,分明是符剑师收集风质材料的容器,里头容纳的大概就是内力。这位老兄吃了一大口纯内力,居然没爆体,反而因缘巧合功力大进,只能说天赋异禀,运气也真好。 汤昭又劝诫他,不要乱吃东西,桑家梁连声道:“知道知道,那时候年轻,脑子里竟瞎想,觉得有机缘就应该及时收取,别给人截了胡。现在是不敢了。我有时想想,恨不得回去给那时候的我一顿老拳。” 他将之前的经历一五一十说清楚,汤昭心中也有了决断。他看了一眼江神逸,江神逸会意,表示无所谓,汤昭道:“这把剑你拿过没有?能拔出来吗?当时有什么感觉吗?” 桑家梁道:“当然拿过了,我一路拿回来的,也试过拔剑,一直拔不出来。感觉……就觉得挺重的。” 这是没灵感…… 有灵感的人遇到不适配的剑,纵然拔不出来,也会有奇异的感觉。可能会觉得被排斥,或有厌烦、恶心之意。完全没感觉,只能是没灵感。 因为拔不出来,自晦的宝剑又实在平平无奇,桑家梁当时并不重视,要不是经历实在奇特,他都差点挂在屋里辟邪的。后来他年纪大了见识增长,才渐渐察觉不对,把宝剑越藏越深,要是汤昭早几年来,说不定能在他枕头下面看到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宝剑。 汤昭看向江神逸道:“师兄要不要来试试?” 江神逸摇头,道:“说了我不想当剑客。我要来试,不适配倒还好说,要是适配了怎么办?” 别人都盼着找到自己的剑,他却正相反,害怕找到合适的剑。他怕动摇他的决心。 汤昭道:“我也只会持亲手铸的剑。好好地宝剑,竟然蒙尘。那还是留在原地吧。桑大哥切不可再给其他人看了。” 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那把剑并没有吸引他,甚至不如獬豸剑,想来双方并无缘分。当然就算再配也很难百分之百相配,那还是不如自己铸的剑。 桑家梁连忙道:“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如何安心?你们一走,我天天想着这宝贝,还能睡觉吗?还是你们拿走吧。” 汤昭道:“桑大哥,我觉得你既然能遇到这把剑,说明你们有缘分。现在你没有灵感,但那是因为你没练玄功。等你练成玄功,或许能激发灵感,到时候你再试试这把剑。也许那个时候你就能拔出来了。” 他这不是撞运气,玄功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灵感方向。那《山门守夜诀》和剑都是同一个人的,很可能这两样匹配。桑家梁凭此玄功练出来的灵感,很可能能拿起这把剑。如果这样,他就算那位守门前辈的衣钵传人了。 “比起这把剑,我们更想知道,那个秘境在哪儿?” 那个白骨前辈,既是剑客又是符剑师,这样显赫的身份只能做守门人,那雕满符式的大门里,得是什么好东西? —— 百里之外,鸡鸣山。 聚义厅上灯火通明,正中挂着“雄鸡啼鸣”的匾额,下面五把交椅排成一排。 四把交椅上空空如也,唯独左边第一把上坐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在他身前,战战兢兢跪着一个白胡子老者。 文士正要说话,就听后面有人大声叫道:“师爷,祸事了,祸事了!” 那文士不等见人,一听声音便起身,拱手道:“大当家。你回来了?” 外头走进一个黑面大汉,穿着五色华丽皮毛衣裳,一屁股坐在正中央虎皮交椅上,道:“师爷,有件事要你趁夜做。正好你没睡——咦?这老头是谁?” 那文士道:“自当从命。这是胡庄的庄头,大当家有急事,就叫他滚蛋吧。” 那大汉想了半日,没想起胡庄的哪个庄,道:“也不急一时半刻——一个庄头大晚上的来干嘛?”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我知道啦,是哭穷来的!” 那文士道:“大当家英明,这老儿正说是今年年景不好,凑不齐供奉,想请寨子里宽限一番。” 那大汉瞪眼道:“放屁!这个也说不好,那个也说没有,这是当我们是大冤种?那外面地里长得不是粮食?不交钱,拖出去埋了——” 那老头连忙磕头如捣蒜,叫道:“大王饶命。” 那文士道:“大寨主息怒,这老儿倒也知道好歹,他心思活络,想帮寨子效力,换咱们宽免。” 大寨主不以为然道:“就凭他?他给我提鞋我还嫌他老了。他能给咱们效什么力?” 那文士微微一笑,捋了捋小胡子,道:“他说能帮咱们除去五树堡的桑家梁。” 142 恶客 大寨主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那老儿,确认就是个寻常乡下糟老头子,才大笑道:“凭你?你算哪根葱?能帮我们除去桑家梁?” 那老头吓得只顾磕头,那文士笑眯眯道:“他倒没别的本事,只是儿子娶媳妇,要娶桑家梁的妹子。” 大寨主哦了一声, 来了兴趣,身子前探道:“桑家梁还有妹子?长得怎么样?” 那老头语塞,文士道:“也就是村妞吧。不是亲妹子,也是一家叔伯兄妹。他妹子出嫁桑家梁肯定要送的。” 大寨主思索道:“你是说咱们趁着娶亲路上把他妹子绑上来,让他上山来赎,趁机将他乱刀砍死在聚义厅?这样好, 还可以受用他妹子。” 文士摇了摇纸扇,道:“何用这样麻烦?既然是喜事,免不了吃酒。姓桑的平时小心, 他妹子成亲,亲家敬的酒能不喝吗?只需下些毒,就算不死,也必然大为虚弱,到时自然任咱们拿捏。他一死,他妹子,还有那号称固若金汤的五树堡,不都在大当家掌握之中么?” 大寨主大喜,道:“好计策,这次姓桑的必死!老子要将五树堡杀个鸡犬不留,出一口鸟气。去,给这老头一包上好毒药,要最好的, 一吃就死的。” 那老头颤巍巍道:“那我们村的供奉……” 大寨主不满道:“你这老头……” 那文士笑道:“你好好的去办这件事, 事成减免的事自然可以考虑。” 那老头松了口气,连连磕头, 颤巍巍的去了。 大寨主等他走了,侧过身子道:“师爷,这个主意是你想的吧?量那老儿也想不出这么缺德……高明的主意。” 那文士笑着摇摇头,道:“大当家,你休小觑了这些刁民的狡猾,还真是他主动上来献的计策。我又不知他儿媳妇是桑家的姑娘。他上来张口就讨要毒药,显然是早有计划在肚子里,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大寨主哈哈大笑,道:“亏了这刁滑老儿,才有这样的好主意。我这回回百雄山,大哥亲自知道,叫我大有突破,练就了一身罡气。我正想着这一回肯定能啃下桑家梁这硬骨头了。没想到就有人送上这等大礼。能智取,咱就不费劲了,正好在山上巩固两日境界。就让老三老四下山去抓他。干脆别把他一气毒死,绑上山来,我要挖了他的心肝下酒。” 那文士道:“那都随大当家的意思。大当家,这回去百雄山,看来总瓢把子还是对你宠信优渥。怎么又有祸事了呢?” 大寨主拍着腿道:“大哥对兄弟们没说的,可惜他的兄弟太多了, 他非要把一个恶贼塞给我……” 那文士心想:恶贼?我们不就是恶贼吗? 大寨主道:“那家伙……是个顶恶心霸道的恶贼, 当年在山上我便瞧不上他。咱们在外头烧杀抢掠,回到家还得顾着点儿兄弟义气。那家伙可是会随着心情杀自己人取乐的!偏偏他又走了狗运,成了剑客,压着我一头。现在他要在山寨里待几日,我一向这事就烦。” 那文士背脊伸直,道:“有一位剑客大人要来?什么时候?” 大寨主道:“是恶客。明天就到,你负责接待。记住,杀些小喽啰也就罢了,别让他杀山上的当家。” 那文士心中一寒,道:“会杀咱们的当家?” 大寨主道:“你不知道百雄山上,如今到处都是疯子。和我在山上时大不相同了。也就大哥没怎么变。对了,我把你说的那套话转达给大哥了。”他清了清嗓子,学着文士道,“如今灵州太乱了,一味掳掠不能长久。总瓢把子手下虽有十万弟兄,可都是一盘散沙,只能坏事,不能成事。何不将人马收编,以灵州为根基,进可图大事,退可保一方。大伙图个长久富贵?” 他学的惟妙惟肖,那文士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道:“总瓢把子怎么说?” 大寨主道:“总瓢把子说,行啊,彭老六,你都会说这种话了,哈哈,真是老鸹变乌鸦了。” 那文士紧张听后面的话,都没察觉老鸹就是乌鸦。 大寨主站起身来,背着手,气质学足了另外一人,道:“他又说,人活在世上,须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辛辛苦苦学武修剑,如今成了剑侠,所求的是什么?就两个字,快活!” 那文士听了,往后一靠,整个人软了下来。 “你说的那些大事,肯定有人想做,那就叫他们做去。他们累死累活,又要收买人心,又要沙场拼命,还要顶着阴祸的压力跟上头那些人妥协,最后就算夺了花花江山,能受用几日?在他们之前,我已经受用半辈子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我自逍遥快活。等真有兵临山下的那一日,我自受招安,谁还能拒绝一个剑侠投效?那时仍不失封侯之位,岂不更好?” 那文士听得脸色如土,忍不住道:“那我们怎么办?” 大寨主继续道:“大哥也说了:‘至于跟着我的兄弟嘛,要是有雄心,自然去投明主,外头那么多明主不够你们报效的?唯独愿意跟我享受快活的,都是我一条心的兄弟。我不立什么规矩,大家想怎样就怎样。好酒好肉,金银美女,有本事的只管去取。有我一日,灵州永远是大家一块快活乡。还有你……’” 他说到这里,忙捂住嘴,心说:后面的话可不兴说。 原来总瓢把子后面跟他说的是:“老六,你也少听身边那些不第秀才胡说八道。做大事,你是那块料吗?咱们兄弟是那块料吗?那些读书人心眼最坏,自己要求富贵,不敢上阵拼命,撺掇别人当枪。坏了事时,他自溜了,要你去顶雷。你留个心眼,该杀就杀,哪里找不到一把白纸扇?” 大寨主虽是粗人,也不全傻,当然知道这话不能跟本主说。不过他也没想把师爷怎么样,这位师爷他用的顺手,想做什么事,那师爷一转眼珠就是一个坏主意,可比自己动脑筋强多了。 他拍了拍文士,道:“咱大哥的意思你也知道了,别想那么多了,这二当家不也当的很快活?咱们先过眼前的日子,先应付恶客,再平了那讨厌的桑家梁要紧。” 那文士有气无力的拱了拱手。 ———— 第二日,汤昭和江神逸果然住下,教授村里孩子武功。乌孙童和车莎很是诧异。汤昭和江神逸商量了一下,暂且瞒下了那秘境和剑的事,至少在离开五树堡前不说,只说桑家梁出了价钱请几人教授武功。这个价钱自然是汤昭出了。 乌孙童他们想了想,左右无事,留上两三天也无妨。闲来也教授了一套凉州刀法。 这几日,汤昭主要注释那篇玄功,江神逸便来教孩子内外功法。他本来以为自己有教授经验,毕竟曾经指点过汤昭几年,成效显著,指点孩童有何为难? 紧接着,他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村里的孩子哪里上过正经学,别说举一反三,问一答十,就是有一说一都做不到。江神逸这才知道,竟有人讲解一遍、两遍乃至三遍还不懂的。 从信心满满到心烦意乱到暴跳如雷再到怀疑人生,江神逸只花了半天。反而乌孙童道:“我来吧,我小时候学武也笨。” 若论武功,江神逸压乌孙童不止一个境界,但若论教学,乌孙童比他强到不知哪里去了。江神逸在旁边看着他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跟孩童演示、解答,竟有些惭愧,又回屋默写了一整篇内功,专门给桑家梁讲解,让他学通了将来再传授孩童。桑家梁虽不是顶聪明的,但能听得懂,江神逸这一次教学还比较顺利。 就这样,过了两天,乌孙童他们教了三天武功,吃了三日炖鸡。村里知道贵客有恩,特意将村里的鸡一只只炖了飨客。 到了第三天头上,汤昭把玄功注解完毕,又跟桑家梁粗略探讨一番,让他背下一些要旨,回头再缓缓理解,然后便提到告辞。 桑家梁虽然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再留。有这样几位贵客至此,教了孩子们这些武功,又送了不少功法,已然是天大的福分,若再贪心恐折福分,又道:“明日我妹子出阁,嫁到南边的村子去,与各位正同路,不如一起出发,顺路去那边村子吃个喜酒?” 汤昭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喜事,和同伴商量一番,自然同意。 原来桑家梁这妹子不是亲妹,而是一个祖父的堂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十分亲近,她没有成年的兄弟,桑家梁作为大舅哥送亲。 桑家梁还感叹道:“我本来不舍这妹子外嫁,但那胡庄的小子当真是个俏郎君,我这妹子自己看上了,咱们只能成全。这叫做……” 汤昭道:“男才女貌,神仙眷侣。” 桑家梁道:“正是。到时候在胡庄我再借花献佛,好好地敬几位几杯美酒。” 143 夜猫子进宅 乡野土路上,唢呐声响,锣鼓喧天。 一只送亲的队伍护着花轿一颠一颠前进。正前方是披红挂彩的新郎官,后面是接亲的兄弟,然后是送亲的兄弟姐妹和八抬大轿。 大抵天底下的唢呐都是一个声音,音色雄壮,高亢入云, 再加上锣鼓声伴奏,一路上不知惊起多少鸟雀。 咕咕—— 猫头鹰叫从头顶传来,一只灰扑扑的猛禽从队伍头顶滑过。 队伍中一个少女眉头一皱,捡起一块石头往天上丢去,猫头鹰飞得极高,石头自然打空,划过弧线又掉了下来。 “怎么啦?好好地打它做什么?” 那少女转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少年书生,认得是之前救过自己四个恩公中最年轻俊朗的那个,脸色微红,道:“汤……大哥。那夜猫子是不吉祥的鸟儿。夜猫子叫,是报丧的。今天是我姐姐大喜的日子,见到夜猫子多不吉利?所以我把它赶走。” 汤昭沉吟道:“这样啊……” 刚刚那头猫头鹰就是他的,他一路行来,猫头鹰一直在头顶飞来飞去。他在山上见多了猫头鹰,同门师兄弟几乎人手一只,又能报信又能探查,只觉得可爱又方便,没想过什么吉利不吉利的。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猫头鹰是不吉利的鸟儿,但既然人家本地有这忌讳,又是大喜的日子, 没必要争执, 当下吹了口哨,打了个手势,示意猫头鹰先往前飞。 猫头鹰飞走了,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并非释然, 反而还有些忧愁。 汤昭问道:“怎么?还有心事?” 那少女轻声道:“不是我大喜的日子说丧气话……本来我以为姐夫生的俊俏,家里宽裕,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性子温和,姐姐嫁过去必然幸福。但今天觉得有点含糊。你看那新郎官,娶了我姐姐,迎亲的时候都没真正开心,反而神色古里古怪,好像有人强逼着他娶一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早知道我就劝姐姐不要嫁他了。” 汤昭看向新郎官,果然见他虽然打扮一新,骑着高头大马,相貌也算一表人才,但好像真的不怎么高兴,虽然笑着,但笑得很勉强,确如少女所说,透着一股子古里古怪。 不过也未必是真不高兴,也许是骑不管马, 骑着这么久走土路, 咯了屁股呢? 正这时,猫头鹰又飞了回来。就在几人头顶盘旋三圈。 汤昭脸色微沉,想了想,碰了碰江神逸,道:“师兄,你看着点儿,我去那边看看。” 江神逸挑眉,道:“有事儿?” 汤昭道:“猫头鹰报警。可能是路遇毛贼在抢劫。这地方有贼不奇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别叫人给破坏了。” 江神逸道:“我去吧。我速度快。”他这几日教孩子练武一脑门子官司,正想动手换一换心情。 汤昭见他跃跃欲试,便将屈光镜交给他,道:“尽量把贼引到其他地方去,别冲撞了娶亲的队伍。” 江神逸笑道:“请好吧——大哥。”将屈光镜打开,身形隐没在曲折的光线之后,双翼一展,跟着猫头鹰飞去了。 汤昭看着猫头鹰的方向,心中沉吟:这个方向,不就是他们送亲去的方向吗?难道说有不开眼的贼要劫娶亲队伍? 回头一看,桑家梁正骑着一头大骡子和接亲的亲家兄弟有说有笑,他不去打扰,转头向凉州两个伙伴身边去了。 一行人走了一上午,在中午之前到达了胡庄。胡庄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毕竟桑家姑娘嫁的是庄头的儿子,家境比较殷实,婚礼的排场可是不小。 汤昭乍见这排场,还以为胡庄比五树堡富裕,但进去一看,才知道想多了。胡庄八成人家当真赤贫,衣不蔽体,家徒四壁,比五树堡更差。不过庄头的家比桑家梁家的宽大多了,简直像大户人家的大宅院。 大院早已设了花堂,等着新人来拜堂。庄头夫妻两个在门口迎接。 新娘子的父亲早丧,桑家梁作为送亲的大舅哥跟亲家寒暄。汤昭跟着围观,就见那老庄头还罢,看不出异样,他老婆笑得十分勉强,一双眼睛里着实没笑意。 怎么?这亲事是逼迫来的吗?夫妻不般配,还是…… 汤昭想着,不顾人多一路往前挤,挤到了桑家梁旁边。桑家梁一眼看见,忙拉住了他,给庄头介绍。老庄头看汤昭打扮不俗,又是生面孔,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怠慢,说了好些客气话。 本来汤昭非亲非故,介绍完了应该闪到一边去,但他就是直愣愣的戳在桑家梁身边,跟着蹭完了婚礼全程。这一系列流程中,除了胡庄头看他的神色很不对劲,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少倾,大院摆开了席面。外头是搭棚的流水席,大院里面则是正经的酒席,全村老小一起吃席。桑家梁身为女方家长,自然坐了主桌,公婆二人也上了桌。汤昭挤在前面,桑家梁自然拉住他上主桌,又问汤昭道:“其他几位呢?” 汤昭含糊道:“他们不吃酒,参观完婚礼就出去玩了。” 桑家梁深感可惜,拉他坐在身边。汤昭察觉到对面胡庄头越发目光不对,反而越发不客气,笑吟吟坐稳了位置。 酒席摆上家酿的村醪,汤昭先尝了一口,除了口感劣点没别的毛病,便不耽误大家吃酒。桑家梁端了碗酒,道:“怎么没看见二兄弟啊?” 他问的是新郎的弟弟,胡庄头的二儿子,胡庄头含糊了一声,道:“他出去了。” 这时,旁边一个老头醉醺醺过来,笑道:“小二爷如今可出息了,学了一身武艺,去东河水寨入伙了,专吃过路的客商。如今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知多么逍遥快活……” 旁边的人忙把他拉走,桑家梁脸色沉下,忍了又忍,把酒杯放下,道:“好,当真有出息,入了水行了!江上浪大。小心龙王爷!” 席上人面面相觑,有胡家亲戚不爽,喝道:“大喜日子,你怎么说话……”胡老头连忙按住,道:“亲家说的没错,在船上漂,可不归龙王爷管吗?吃酒吃酒!”又端酒敬桑家梁,道:“大喜的日子提那个败家种子做什么?儿大不由娘,那小子从小混蛋,长大了谁也管不了他,让他去吧,死在外面也是活该。但我这大儿子,绝对是个好的,勤奋老实,是过日子的人,你放心好了。” 桑家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最恨那些贼匪,五树堡多少年没出过一个贼,没想到妹子竟嫁给了贼门。此时心中犹豫不定,一时想把妹子接走,但又想到这妹夫是自己考察过的,确实没什么毛病,且是妹子自己喜欢的,不能凭自己一时意气搅黄了。但心中又隐隐不安——此时还没有洞房,尚有反悔余地,若犹豫不定可就后悔莫及了。 他这里犹豫,脸色发沉,呆坐不动。满桌的气氛尴尬无比。几个亲戚胡乱喝了几杯酒,相继离开,外头的酒席也草草散了。唯独汤昭陪坐一边,似要坐到地老天荒一般。 胡老头出去送人,回来道:“桑大爷,千看完看,看你妹夫的面上。那小儿子我一直当他死了,只跟我大儿子一同好好过日子。咱们两村相隔不远,结了这门亲事就好比结了盟。将来共同进退,一起抵御贼人,这不是好事吗?老头藏有一缸好酒,我儿生下来就酿好藏在地窖里,今年二十年啦。我拿出来,咱们好好喝一杯。”说罢起身拿酒。 他一离开,桑家梁吐了口气,对汤昭道:“公子,叫你看笑话了。” 汤昭道:“什么笑话?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种事情还得看桑兄决断。” 桑家梁摇头道:“说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我知道别村的有人虽然怕贼、恨贼,却恨不得自己也去当贼。也不怕给祖宗丢人,给儿孙折福。这还是不知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公子一会儿跟他说说,那些贼人遇上江湖侠客,是怎么被一刀一个的。尤其是水贼是怎么被丢进水里喂鱼的。叫这老头心里怕了,劝他儿子回来。” 汤昭道:“可以啊。这我拿手。” 正巧,之前他们就干掉过一船水贼,水里通电,死老惨了。 不会这么巧吧? -- 他们这边等着喝好酒,内堂有人还等着。 那新郎官送走了客人,挨回了内堂,就见堂上坐着个矮小丑汉,正瞪着他。 新郎挤出笑容,躬身道:“三当家的。” 那丑汉瞪着两只老鼠眼,道:“怎么这么慢?还不把那刁汉放倒?” 新郎陪笑道:“刚刚外头人多,爹爹怕当着众人面下手闹大了,乱了大王们的筹谋,因此没动,等着酒宴散了单独下手。现在已经把药端上去了,马上就放倒他。” 那丑汉剔牙道:“什么人多不人多?你们自找借口拖拖拉拉罢了。要是拖延久了,我家老四在外面埋伏等急了,率领小的们杀进庄来,撞见一个杀一个。他那个脾气,却不管人多不多!” 新郎汗流浃背,忙道:“大王高抬贵手,我们绝无拖延之意!姓桑的就在外面,我爹爹办事周全,绝无不成之理!” 那丑汉不理他,道:“你媳妇进洞房了吧。” 新郎脸色难看,道:“刚刚……” 那丑汉啧啧道:“好啊,横竖是等着,你在外面等,我进去等。洞房是好地方啊,我替你进了。”说罢一伸手把新郎的帽子抓下来,扣在自己头上,晃悠悠进了洞房。 新郎腿一软,满面苍白坐倒在地。 “当时那些水匪死得太惨了,给电死之后,跟死鱼一样漂在河面上。一个个面目全非,就是亲爹娘都认不出来……” 酒桌上,汤昭正滔滔不绝讲自己一行的经历。 老胡头只听得面如土色,一方面是汤昭讲得实在绘声绘色,令他身临其境,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另一方面是酒给倒上了,桑家梁却一口不喝。 眼见汤昭讲完,老胡头擦了擦汗,道:“公子,桑爷,咱们不说了,先喝酒,吃菜。” 汤昭摆手道:“不急,这才讲完平水匪,还有一个镇黑店的故事呢。这恶有恶报的故事,我是讲不腻的。就说那天我们下了船,到了路边小店,想来碗茶喝。那个老板娘一脸凶相,看着就不是好人。她给我们倒了茶,那个茶啊,我一闻——” 他说着端起旁边的酒碗,凑到嘴边。胡老头咽了口吐沫,盯着他的酒碗。 “我一闻,那股麻药味道——和今天的酒一模一样!” “啪——” 酒碗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144 一不做,二不休 洞房中红烛高照,新娘子披着盖头坐在床上。 那三当家挑帘子进了门,一眼看见床上坐着的姑娘身姿苗条,似是个佳人,忍不住满心火热,色胆更大,笑嘻嘻道:“小娘子, 你家相公来了?” 那女子没掀开盖头,低声道:“谁来了?” 那三当家笑道:“你亲亲老公来了!” 说罢两只大手一个当胸摸去,另一个一把扯下那女子面上盖头。 盖头一掀,露出新娘容貌,只见皮肤微黑,五官颇美, 虽不算绝色,可也比得上大当家当年的压寨夫人了,不由得满心欢喜,叫道:“美人儿,来亲个嘴儿——” 正要扑过去,突然觉得心头一冷,也算他多年习武,甚是机警,凭感觉往旁边一闪,一道白刃擦着肋骨划过去,在他肋上划了一道大口子。 他捂住伤口,瞪大了眼,就见那新娘子跳将起来,手中持刀,骂道:“你他么是谁?来占老娘的便宜?” 那三当家捂住伤口,骂道:“泼妇, 到底是姓桑的女人, 敢来戏弄你老公。还不给我躺下。”言语之中竟并不怎么生气,反而一腔色心不改,也不怕眼前一口钢刀, 错身迈步, 一拳打来。 这一拳势大力沉,那女子不敢硬接,一蹬床铺跳下来,横刀来砍。 三当家是鸡笼山三当家,大当家不说,二当家是谋主,他就是山上第二个能打的,天生神力,由外至内练出一身内力,在侠客级别中也算出色的,拳法更不俗,若论硬实力,桑家梁有奇遇加身,也得和他拆到二十招以外。 那女子虽然刀法精妙,身法也轻盈,但力量不如对方,且战且退,从地上又退回床上,一伸手把床上的帐子扯下来挡住。 区区纱帐当然挡不住三当家,反而能若隐若现看见她缩在被子后面, 更添曼妙。这三当家也真是色令智昏,肋骨上还滋滋渗血,脸上满是淫-笑,叫道:“美人儿,你上的好床——”说罢一扑,半边身子扑上床。 突然只听哗啦,床上四面八方涌出无数麻绳,仿佛活蛇一般,碰上他自动缠绕,霎时间缠得跟粽子似的。那三当家哪里见过这个,懵然中被绳子吊起,不上不下吊在床上。 那女子跳下床来,三把两把把外头的红衣扯掉,道:“果然是银贼,调戏你姑奶奶,老娘先阉了你。” 那三当家这时也顾不得色意了,大叫道:“来人呐,来人呐——” 那女子冷笑道:“你叫啊,叫破嗓子也没人理你。” 那三当家叫了几声,外头寂静无人,不由得当真慌了,心想:坏了,难道我的喽啰们也没了?是姓桑的发现了吗? 就听外头有人道:“师妹,还好吗?” 那女子道:“还好。这恶贼武功可以,我正面拿不下,把他诓进了陷阱用术器捆住的。你那里呢。” 那人道:“没什么硬手,都杀了。” 那三当家打了个冷战,此时他再浑也知道这不是桑家姑娘了,叫道:“你们是谁,道上的老合吗?道上的规矩,见者有份……” 他想刚刚那女人泼辣的过了分,很像道上的那些母夜叉,多半也是同行,便换了黑话。 那女子骂道:“你敢诬我的名誉?!听好了,姑娘是凉州——” 三当家还没听清是凉州是什么人,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车莎还没说完,见乌孙童已经上前把恶贼打晕,摇头道:“还没叫这厮知道我的名字呢。没杀了他吧?” 乌孙童沉声道:“先打晕了,一会儿还有话问他。是我们问他,他不配问我们,也不配知道咱们姓名。桑姑娘呢?” 车莎打开旁边的衣柜,只见一女孩儿站在柜子里,正捂着嘴,道:“我本来要她先去外面躲一躲,但又怕她遇上漏网的贼,这是通了匪的村子,谁知道谁可信?还是留在身边好。” 乌孙童道:“这样做很对。外头的喽啰都收拾了,我来审这个贼,你还带着这姑娘,最后保着她交到她哥哥手里离开这村子才罢。” 车莎答应一声,乌孙童提刀抓住三当家就去了。车莎将桑姑娘扶出来,道:“好啦,没事了,你哥哥在前院有咱们大哥保护,也自万无一失。” 桑姑娘点点头,又流下泪来。 前院满地狼藉,汤昭掀了桌子,先把大门锁了,再把院子里的人一一制住。此时一般的宾客都走光了,能留在院子里的,全是知情人。 战斗没什么可说的,胡庄头不过就是个庄头,在自己庄子里还有点闲钱,连护院也雇不起,最多有两三个强壮庄丁罢了。汤昭一发动,他们就全躺下了。汤昭连着胡庄头的妻儿在内一起拿了,总归不过七八个人。还没有乌孙童和小喽啰大战激烈。 战斗之后,桑家梁才反应过来,坐在桌边兀自难受——他自己倒没什么,想到妹子一腔喜欢喂了狗,想到五树堡险遭大灾,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汤昭问明了胡老头的知情人,确实只有庄子里几个,并无漏网之鱼,问桑家梁要如何处置? 桑家梁满心愤怒,瞪着老胡头,老胡头吓得低了头,再看其他人,除了他老婆和新郎官,其余都是长工和仆妇,也只是听命罢了,道:“胡老头是主谋,好端端的要害我,我恨不得杀了他。还有他儿子,竟把自己的媳妇献给……当真是老子混账儿混蛋!这父子两个绝对不饶!剩下的都是听他们吩咐罢了。” 这是首恶不饶,从者不问的意思。 汤昭想了想,问道:“这些通匪的人,如果送官,官府会管吗?” 桑家梁道:“县里还有县太爷,百姓通匪的话,当然有人管。” 如果是真强人,可就不一定了。 汤昭点头,道:“那就送官吧。善后的事麻烦你,我去支援我师兄。” 桑家梁答应一声,汤昭出了门,吹哨叫来猫头鹰带路,正好见到乌孙童也提着刀出门。两人碰头,相互问了一下情况,各自没遇上什么风险。 倒是乌孙童道:“那贼人交代了一下山寨的情况,说他们大寨主最近突破了,练成罡气,成了散人。” 汤昭心中一动,道:“是吗?那可有点麻烦。” 刚刚他和桑家梁商量善后之事,桑家梁的意思,就吃了这一次哑巴亏,当做没发生过。 五树堡靠近鸡鸣山,武力不如鸡鸣山,但桑家梁的实力可只比大寨主差一点儿,凭借五树堡的高墙深沟,也能自保。鸡鸣山要突破五树堡必得冒险。因此双方也算维持了脆弱的平衡。鸡鸣山不惹五树堡,五树堡也要交纳供奉。 这一次鸡鸣山出了下三滥的手段要害桑家梁,这也是釜底抽薪,解决了桑家梁,五树堡和其他的村镇没什么区别,都是鸡鸣山的鱼肉。 然而桑家梁没死,双方力量还是平衡的,五树堡低人一头,就要咽了这口气,退回到堡垒里,还跟以前一样,只是防范更严密些。 汤昭提到可以帮着打下鸡鸣山,桑家梁摇头,并道:“灵州的山贼是杀不完的。今日没了鸡鸣山,明天就来了其他强贼。鸡鸣山算老熟人,我还知道根底,谁知道下一波来的是什么强人?还是别冒险了。” 他是为长远打算,汤昭也知道自己等人不过是过客,当以尊重本人为先。 然而,若是大寨主突破了,双方势力不再均衡…… 灭顶之灾早晚要来,何不先下手为强? 乌孙童道:“他跟我吹嘘,说自家大寨主武艺惊人,在百雄山潜修数月,可不是普通散人那么简单,而是得了总瓢把子真传,练成大神通。” 汤昭半信半疑,他也不知道那三寨主有什么眼力,他所谓大神通是什么等级?总不能一飞冲天,成了剑客吧? 不过眼前还是先去支援江神逸。 得快一点儿。 不然他就打完了。 ———— 最后还是来晚了。 汤昭两人穿越了一层屈光镜形成的薄膜,进入战场。只见地面上尽是雷电劈成的焦痕,草木歪七扭八,仿佛有大风过境。 至于埋伏在这里的山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领头的四当家更是很难看。若非江神逸指出,实在很难在满地焦木中辨认出他来。 江神逸道:“我来的时候这帮人正埋伏在这里,等着庄里的信号,然后进庄杀人。我在天上打了个雷,先把领头的劈了,然后把他们围起来清理,并没有放跑一个。” 乌孙童看了满地的山贼,比自己师兄妹杀的加起来都多,竖起大指,道:“好身手。” 汤昭一点儿不奇怪,别说空对地降维打击,单以武功论,江神逸应该是他们当中第一。汤昭要放对,不用法器和拟持也赢不了。 而且江神逸不像汤昭,并没有要往剑客方向发展,他是一开始就以自己的风雷双翅为核心设计战斗体系的。这些年一大半精力都放在这一对术器上了,这么多年战斗风格已经成形,风雷二气运用得当,直追那些武尊者。 三人对了一下各自情况,大概也拼凑了所有布局。老胡头勾引山贼,要杀桑家梁,山贼出了两个当家的,上百个小喽啰,小半埋伏在村子里,大半在外面等着讯号。这套阵容也算豪华,桑家梁没有五树堡的防御工事掩护,就算不被毒死,强杀也难逃脱。就算逃了,一干来的亲戚妹妹全都要死。 好巧不巧,汤昭等人跟着来了婚礼上吃席,更巧路上放了猫头鹰,发现了埋伏在庄外的喽啰兵。江神逸先一步到场,把一大片武力都废了。汤昭进了胡庄,又发现了许多破绽,几个人一分派,把剩下那一小撮贼人也解决了。 这也是桑家梁命数不绝,鸡笼山晦星灌顶。 江神逸道:“如今鸡笼山死了两个当家,定要找后账。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先杀上山寨去,把寨子挑了。” 汤昭觉得一不做二不休不似好人说话,换了种说法,道:“原该除恶务尽。桑兄本来打算忍耐,但我刚知道情势有变,咱们跟他商量商量去。” 145 计划与变化 “原来如此……”听到汤昭他们的建议,尚在胡庄闷坐的桑家梁沉默了。 这一沉默就是好久,久到汤昭以为他心底实在不想去,又抹不开几人的面子,正在想辙搪塞。 过了良久,桑家梁道:“不怕几位恩公笑话,别人说我什么嫉恶如仇、硬骨头, 那都是假的,我当真不是个胆大的人。我心里着实畏惧鸡鸣山上的强人,只是我知道,一旦我露怯,那饿狼知道我虚张声势,定扑上来把五树堡啃了, 这才强撑着。” “我怕的是什么?不是怕现在山上的几个寨主,是怕大寨主彭断海身后头那位。彭断海是百雄山总瓢把子最早一批兄弟, 是当年跟着那位从喽啰杀出来的, 当真若搬下了百雄山上面的强者,几个五树堡也得灰飞烟灭。因此我能忍便忍,每月的供奉都交上。他欺压我的村民我不说话。他手下的小毛贼劫杀了我们村的人,我都当缩头乌龟。” 他絮絮说着,语气苦闷,仿佛一个不得志的中年人酒后倾诉。 他停了停,突然大声道:“事到如今,我还能再忍吗?再忍都忍到棺材里了!他要我的命,要我妹妹的清白,要我五树堡上下的人头,我再退也是死路一条,干脆,干丫的!” 说罢往桌子上重重一掌, 啪的一声,桌子被掌力劈出一个大窟窿,木屑纷飞。 几个少年都道:“正该如此!” 车莎道:“既然桑兄下定决心, 咱们宜早不宜迟。最好等山寨没反应过来, 就杀上山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江神逸皱眉道:“要上人家的主场吗?我觉得不如反去报信,说山下战事恶劣,叫他们下来支援,这样引蛇出洞,调空山上的力量,尤其是那个散人。先在山下把他的最大战力杀了,再上山扫他老巢。干脆把他山头平了,什么总瓢把子,叫他对着光秃秃的山瞎猜去。” 汤昭比较赞成江神逸的想法,道:“这样更好。散人说强不强,说弱也不弱。咱们不可以太轻敌了。哦,对了,山上还有什么好手?” 桑家梁沉吟道:“山上有五个当家,五六百喽啰。三当家,四当家死了,喽啰也死了上百,剩下的就是大当家,二当家和五当家。二当家是个文士, 纵然有些武功,也只是稀松平常,老五年轻,武功还不如前面两个。剩下的大当家最厉害。以前只是侠客,武功比我高明一点儿,现在成了散人,我就猜不出来啦。” 汤昭道:“料敌从宽,虽然是刚刚成为散人,咱们就当他有什么总瓢把子的亲传,练成天罡的武尊者……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成剑客呢?” 桑家梁摇头道:“应该不可能。灵州的剑客是有数的,每一个剑客都能建百雄山的一等分寨,一共是八座。加上百雄山上那几位头领,其余再没了。鸡笼山总共几百个喽啰,哪里配有剑客坐镇?他要真成了剑客,反不用回鸡鸣山。更不能还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害我。” 汤昭等人心中安定——只要不是剑客就无妨,武者终究是有上限的,除非他也是个武圣。 但为求万全,汤昭还是要制定一个“万一鸡鸣山蹦出个剑客”这种最万无一失的保底计划。 最后几人拟定了引蛇出洞,分而治之的计划。尤其这样方便使用术器。 符剑师虽然能使用多种术器,但术器比起剑术限制更大,一是威力受元力上限制约,要么需要大量元石,要么需要强者催动,二是激发、控制都不如剑术方便灵活。所以车莎对付三当家,也需要将他引到早布置好的术器边上催动陷阱。 倘若不事先布置,能够和散人动手的只有琢玉山庄的师兄弟,一百零八泉二位可就无处插手了。 几人又商议了细节,汤昭道:“这样那胡庄头都不要送官了,以免打草惊蛇——官府中肯定有山寨的内应吧?” 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灵州盗匪如此猖獗,焉有不勾结官府的道理?且官匪以谁为主都很难说。 桑家梁点头,扫了一眼胡庄几人,道:“先关起来,以后再送?” 江神逸道:“不——为了长远计,不能让人看出袭击鸡鸣山和你们五树堡有关。最好全都……”他做了个手势。 桑家梁低下头,没说什么。他心中不忍处死几个无辜家丁,但江神逸说的也有道理,一时不忍,就害了五树堡的乡亲。 汤昭折中道:“除了首恶,其他人流放。”他手中一翻,取出几幅镣铐,拷上符式奇特,其他几人都没见过。 符式——发配。由狴犴剑剑术改来。 当下把庄头一家叫过,问他们要死要活。要活的话,主动出面善后。只说自己儿子突发疾病,不能全礼,婚事暂且推后。然后所有人收拾包袱滚蛋,最后把婚礼顺势取消。新浪母子发配千里,若往北面发配,已经进了凉州腹地,往其他方向也大都隔了两三两个州。老太太给了一身衣服几百钱,新郎只穿一身内衣,其余几个庄丁各自发配千里,但都给了些盘缠存身,钱自然有胡家出。 这边厢汤昭等人忙着善后和制定计划,鸡鸣山却有了变化。 “我说……老三老四怎么还不回来?” 大寨主彭断海坐在头一把交椅上,仿佛屁股下坐了个狼牙棒,坐立不安:“不成,我下山去接一接。” 二当家皱眉道:“大当家,老三老四下山三日,算日子今天才该动手。就算得手后立刻赶回来,现在也还没到山下呢。何况以老三的脾气,他定要快活一日,或许后日才回。大当家何必着急。” 大寨主道:“不不不,我今日眼皮直跳,必有灾祸。桑家梁就是个祸星,我得替兄弟们把祸接下来。” 二当家心下了然,大寨主这不是接祸,而是躲祸呢,自从那恶客登门,大当家是一日烦过一日,若非他周旋,山上早该爆发一场内乱。可是大当家若下山,这祸不就甩到自己头上了?他更不愿顶这个雷。 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老二争不过老大,二当家道:“大寨主要下山……谁能说什么?那么要不要通知那位贵客……” 大寨主听到“贵客”两个字,额头上青筋直跳,道:“我们山寨的事,管他屁事?等我下山后他要问起。就说我这十天半月都未必回山。”说罢一叠声叫小喽啰点齐了二百人,准备下山。 下山之前,大寨主拉住二当家,语重心长道:“我下山之后,那个……贵客就交给你照顾。要吃要喝要什么你尽力满足,再者自己小心,别让老五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可舍不得你这好军师。” 二当家皮笑肉不笑的送大当家下山,转头阴了脸——亏大寨主还提五当家。昨天五当家陪那位贵客说话,不知说错了哪句话,竟尔惨死。 一想到五当家的死相,二当家兀自胆寒。 山上一位当家死了,那可是天大的事,但此时竟没起一点儿水花。大寨主在聚义厅上吼了半日,根本不敢去那人面前提。谁叫人家是剑客呢?得罪不起。哪怕这位剑客动辄杀人,手段凶狠,几乎像个疯子,山寨上下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惹不起,躲得起! 如今大寨主找了个借口躲出去了,二当家只能一个人撑着。 他虽恨大寨主甩锅给他,但却不知怎的,冒出些其他想头:大寨主是靠不上了。面对一个剑客都只顾着甩锅,将来能成什么事?他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起了良禽择木而栖之意。 剑客,焉知不是个选择? 正这时,就听小喽啰回报:“二当家,那位贵客又闹起来了!” 二当家心中一寒,咬着牙穿过寨子,来到后院。 后院有一座小楼,和山寨粗陋风格不同,布置十分雅致,原本是给压寨夫人住的,自从大寨主浑家去年死了,一直没人,给了那位贵客,又加了几倍的布置,不说多精巧,反正堆砌金银,远远看去就像一座金屋大放光芒。 这不是山贼们不懂品味,弄得俗气,而是这贵客要求的。他甚至要求山寨把多年积累的金银一箱一箱的抬进去。大寨主虽然不愿意,但没有办法。再想这恶客只是暂住,等他走了,金银自然还能回收,所以也就答应了。 他匆匆赶去,还未进门,就觉得危机当头,本能一闪身,刺啦一声,一道剑气擦着身子飞过,斩断了外面一株大树。 大树切口金光闪闪,转瞬间竟糊了一层黄金。 二当家浑身发抖,颤声道:“贵客,是在下啊。您这是……” 只听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材瘦高的人抢出门来,他身上穿着华丽的锦袍,袍上坠着金银珠宝,在阳光下耀眼生花,神色高傲中带着几分疯癫。 二当家向他身后看去,只见背后一片金灿灿的虚影。仿佛几百个金色蚊虫乱飞。第一次见时山寨众人还以为他养了什么异虫,后来才知道,那人背后自带这些虚影。 那锦袍人手中紧紧握剑,大声叫道:“铸剑师呢?!” 146 寨主下山 “铸剑师?” 二当家愣了一下,立时了然。这位贵客之所以来鸡鸣山,就是为了等一位铸剑师。只是他一到此地,就吩咐山寨的人在几处交通要道上布设了岗哨,遇到铸剑师的消息随时回报。只是铸剑师迟迟未到,他这剑客心情一日差过一日,渐渐暴躁难制, 举止疯狂,五当家好像就是因此给他迁怒死了的。 此时看这位又要犯病,二当家一腔事业心息了大半,陪笑道:“那个……很快……” 那锦袍人陡然大怒,喝道:“混账——你们都骗我,只会敷衍了事,可恶!” 不等二当家张口解释,那锦袍人一挥剑, 一片金光扑面而来。 轰—— 一座金山压下,当头压在二当家身上。 二当家只觉眼前金光一片,接着浑身剧痛,已经被压得扑倒在地。 那金山虽然没压住他的脑袋,却把他胸口以下都压住,浑身沉重不说,骨头咯咯作响,更让他无法呼吸。 他张开了口,想要喘气,却觉得一阵憋闷,眼前发黑,显然已经到了失去意识的边缘。 那二当家只有一个念头:要死! 正这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 二当家就觉得身上一轻,虽然还压着东西, 但已经稍微挪出点空间, 胸口得以起伏,忙拼命吸气。往前一看,地上掉了些金色碎屑。 金山掉渣了? 紧接着,那些碎屑化为点点金光消失一空。 锦袍人越发神色狰狞,大叫道:“又来了,又来了!连你也不听话,都反了!没有一件好事!你们……” 随着他吼叫,喀嚓喀嚓的声音不绝于耳,大片大片的金色倒塌,好像滑坡一样滚落在地上,接着消失不见。 二当家又缓了一口气,眼见锦袍人就要发狂,拼着一口气大声吼道:“两天!铸剑师两天就到!” 那锦袍人一愣,二当家忍住胸口剧痛,叫道:“喽啰们已经探到了消息,那位少年剑师路过鸡笼山,到时候上山您就能……” 那锦袍人闻言转怒为喜,道:“当真?好!好!好!” 他说一个好字,脸上就露出一分笑容,最后竟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畅快。 二当家见他转怒为喜,心中一松,以为脱离险境,突然只觉得泰山压顶, 嗝的一声,昏了过去。原来剩下半座金山竟然合拢,瞬间把他压进地里。 锦袍人看了一眼重新稳定的金山,还有被压得生死不知的文士,心情稍感愉快,挥了挥手,对远远不赶过来的小喽啰道:“去,那他弄走。”说着转身进楼,自语道:“只有两天了……铸剑师来了,我就解脱了。也不知我准备的礼物够不够?” 他进了楼,几个小喽啰才哆哆嗦嗦出来。 这时压在那二当家身上的金山已经消失,只剩下二当家自己趴在那儿。半边身子动作十分古怪,完整的身体是扭不成那个姿势的。几个小喽啰小心翼翼把他抬上担架,心想:二当家还能醒过来吗?就算醒过来多半要坐轮椅了。 这时,一个喽啰突然道:“现在山上听谁的?” 众喽啰一愣,登时发现,现在山上一个做主的也没有了。 而且,大当家下山前指定二当家作主,二当家可没机会指定谁来做主。如今大伙儿谁也管不了谁。 那岂不是……太好了? 山上几个寨主自诩讲义气,可也讲不到喽啰身上,他们只有被使唤的份儿。几个寨主一走,大家都觉了开了枷锁一般,呼吸都畅快了。 何不下山快活去? 再者,今天那位贵客被二当家哄好了,也许能管一日。若他明日又犯病,当家的都没了,谁来扛着?还不如趁机下山躲躲,等大寨主回山再说? 一举两得,众人打定主意,心都飞起,抬着担架都晃晃悠悠,丝毫不管那担架上的二当家受得了受不了,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空地,心想: 刚刚那座金山,好似一个老大老大的金元宝啊? 这边厢,大寨主彭断海晃晃悠悠下山。 他其实没打算接应三寨主,四寨主,纯纯是躲那个剑客出来的。在他心里,三寨主和四寨主多半还在胡庄,已经杀了秦家梁,正自酒色财气的享受呢。 他还特意慢悠悠的前行,还叫小喽啰们不必急着赶路。若是赶到了,最好的美酒美人肯定要给他,兄弟们就享受不到了,这何如使得? 他可是个体恤兄弟的好大哥。 彭断海骑着马,经过一道山道,两边不算陡峭的山坡如倒八字向山斜插,就见远处有人趴在山壁上,似乎在攀树藤。 大寨主好奇,这附近靠近鸡笼山,常有山贼巡视,向来没人敢来打柴采药,今日竟见到了一个。他也不生气,远远指着那人笑骂道:“喂,你摘什么药呢?知道这是谁家的地盘吗?” 那人身躯一僵,转头和他对视一眼,手脚并用攀着树藤爬上山坡跑了。 彭断海眼力不错,看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似乎是个寻常村汉,手脚倒挺麻利,笑道:“算这小子运气,本寨主心情好,不与乡巴佬一般见识。平时遇上巡山的,还不吃一刀?” 众喽啰哄笑,夸赞大寨主宅心仁厚。 一行人继续往前,突然,有人觉得脚下一麻,眼前一亮—— 轰! 绚烂的雷光从脚底爆发,把队伍吞没! “好悬,好悬!” 山坡上,乌孙童擦了擦汗,松了口气。 几人商议好引蛇出洞的主意,便一起来到鸡笼山口埋设术器陷阱。有的挖土,有的设索。他刚刚正在山坡上正在往树藤上嫁接绳子术器,没想到竟跟大寨主走个对脸。幸亏他平时打扮朴素,长得也朴素,爬藤的架势也不算好看,那大寨主没有起疑。 “不是说他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反应过来么?怎么我们没引他,他自己下山来了?” “管他呢?来都来了。还好这波赶上了。” 乌孙童被寨主撞见,忙从山坡上狂奔过来,找到汤昭他们,让大伙儿别挖陷阱了,有什么先用什么,准备动手。 那些准备一半的陷阱肯定不能用了,最后还是汤昭想到了个应急的法子。 他的罐子里还藏着一件能随时启动的大杀器,就是那片将炸未炸的雷元符。 当初他们玩传雷,在爆炸的最后一刻,汤昭把雷符收起,保持了将炸未炸的状态。一旦脱离罐藏,即刻爆炸。 十几串同时爆炸的雷符,怎么也抵得上一捆高爆地雷了吧? 几人匆匆将罐子埋下,等队伍过来解除罐藏。 霎时间,雷光爆裂,只炸的地动山摇,两边山坡石头如雨,一截山道轰然堵塞。 汤昭等人不及欣赏自己的成就,反而目光凝重的看向山下。 “准备战斗。” 清场完毕,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雷电与山崩过后,满地狼藉。土石之中,不知埋了多少山贼喽啰。 本来就只是个百人队,又都夹在山道里,雷光伴着山崩,几乎全军覆没。就算有漏网之鱼,不是伤残也早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烟尘散尽,只有一人还站着。 一条身高八尺的大汉站在碎石上,头发被雷火撩得微微卷曲,除此之外毫发无损。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光华。 罡气! 罡气犹如铠甲,护住了他的全身,隔绝了雷电和巨石的袭击。这大汉现在还对突然袭击有些懵然,但神色已经狰狞无比,怒发冲冠。 鸡笼山大寨主彭断海,百雄山总瓢把子的小兄弟,止儿夜啼的大响马。从自立门户以来,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啊——” “哪里来的无耻鼠辈?竟敢偷袭!” 他大声怒吼,突然脚下一蹬,跳将起来,身子前冲,一拳带着罡气打向山顶。 那是汤昭等人埋伏的方向! 他发现了! 轰! 不等拳头落到,黑白色的罡气撞在地面上,土石纷飞! 两道人影从两边飞出,一道人影轻飘飘落在对面山崖,另一道人影则在天上不落地,反而展开了二色翅膀。 彭断海怒目圆睁,看清两人都是俊朗少年,一个都不认识,并非仇敌,不知为什么会拦路动手,真是天降横祸! 他顾不了分辨谁是谁,偷袭本大王者,全都要死! “怪不得敢偷袭本大王,原来还有点本事。” 他一眼就看见两少年身上的罡气,薄薄一层覆盖着身体,都很凝实,显然都是散人,与自己境界相同,以一对二,于己不利。 但是…… “不管如何,都给我去死!哈——” 咆哮声中,他身上的罡气暴涨,仿佛熊熊燃烧的光焰! 此时,才能看出他身上那层罡气并非灰色,而是黑白二色一丝一缕的缠绕起来,黑色阴暗,白色明亮,二者混杂,与一般罡气不同。 “天罡!真的是天罡!这贼竟然是武尊者!” 一个刚刚突破的散人,竟然能练成天罡,成为武尊者。 他得了什么奇遇吗? 看他的黑白二色天罡,竟像是融入了两种不同的自然之力,端的实在非同寻常。 一个武尊者,两个新散人,还是武尊者更占优势些? “不过,符剑师的战斗可是要灵活一些的。” 147 鸡之鸣 罡气爆发,武尊者悍然出手! “鸡鸣连环拳!” 他左右两拳如车轮一般,疯狂交替,好似一个滚动的黑白色圆环,身躯覆盖着黑白色的罡气,直扑汤昭。 在场两人,江神逸在天, 汤昭在地,当然是先取汤昭。 汤昭双目直视,似已作正面接敌的状态。 彭断海扑了上来,身在半空,已无法转弯时,汤昭脚步微撤。 霎时间,消失在原地。 嗯? 陡然失去了敌人,彭断海脸色微变, 但紧接着察觉到了前方的光线有问题,似乎被什么扭曲了。 寻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彭断海身为散人,精神大幅提高,一眼就看出问题。 “障眼法,雕虫小技!” 他全身覆盖着黑白罡气,就好像披着无敌的铠甲,已是不坏之身,一头扎进了屈光镜的光幕之内。 “太阳爆!” 屈光镜的光幕之后,汤昭果然还在原地,见他到来,登时爆起他最拿手的术! 原地登时爆起一团光芒, 仿佛太阳一样,刺目无比。 先来一发致盲! 天空中,一道双翼人影飞了下来, 手中电弧闪耀,如同长枪爆刺! 中! 这两下攻击配合的行云流水,几乎在太阳爆的瞬间, 雷枪已经从天而降, 刺中了后背。 “呲——” 如油锅滴水,电弧四射! 江神逸脸色一变,这数十道电弧凝成的长枪凝成的一枪,竟然穿不透这层黑白罡气!枪头抵在罡气上,还不住的释放电光,电蛇狂舞,与风摩擦出一股焦糊味,仿佛要把空间点燃,却不能前进一步! 背对着他的彭断海微一咧嘴,反身一拳,直冲他面门! “鸡鸣——冲天炮!” 这一拳出其不意,又奇快无比,江神逸在他身后数尺浮空,几乎无法躲避,仓促间只来及将一只翅膀弯下,挡在身前。 那是风翅! 风翅纯白,是一道道风编织而成, 并非铜墙铁壁。那一拳插入风中, 也是势如破竹, 只是被各种方向的风干扰,到底偏了一偏,擦着江神逸的身子过去。 然而风翼却给他打了个大窟窿! 风翼一折,狂风骤起,无数乱流卷住江神逸,打着旋的飞了出去! 彭断海冷笑一声,双拳回收,黑白色罡气蒸腾,回首再看正面的汤昭。 汤昭分出一分心神关注师兄,更多的还是凝重的看着眼前人: “你没被太阳爆干扰?” 彭断海哈哈大笑,道:“雕虫小技而已,能奈我何?” “而且,这等伎俩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会用吗?” “鸡鸣拳,雄鸡一唱见日升!” 霎时间,他的拳上白光绽放,同样耀眼非常! 那同样的最刺眼的白光,只是白光中带着丝丝黑色,显然是罡气的混杂,但足够明亮刺眼。随着白光亮起,他的拳头化作斗大的光团,脱手而出,直冲汤昭。 “不好!” 汤昭眼睛微眯,眼前白光一片,竟看不清对方的出拳,混乱当中,释放了贴身的防身剑术—— 狱门关! 一座森严的石门拔地而起,石门上浮雕虎头形状。 这一记白光四射的拳头,登时砸在虎头上。 砰! 虎头砸得凹陷下去,石门晃了一晃,但并没被砸开。这一记罡气拳头虽然力大无穷,终究砸不开这道狱门,只在狱门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拳印。 “术器果然是不能和剑术比。” 这就是符剑师不能只凭术器战斗的原因。 如果是刑极用狱门关,抽取的能量是剑元,剑元不灭,理论上狱门关是不会消失的。就算一时被爆发力打坏,他还能立刻再补上一道门,更别说凭狱门关做阵,几道关隘间有狴犴守护,守望相助,形成攻守兼备的大阵了。 但术器抽取的是材料中储存的元气,寻常材料做出的低等术器都是一元之力,还不是每次都有符术都有一元的强度。而是一次性极限爆发,也只能发挥总量为一元的效果。且这样一来,一件珍贵的术器就算报废了。高等的术器当然上限更高,但依旧有上限,汤昭这个是护身术器,绝非寻常一元术器可比,但强度依然有极限。 看到被打扁的老虎头,汤昭真觉得挺对不起刑总的。 再者就是术器激发的问题。汤昭灵感强还罢了,其他人催动术器是有个延迟的,越是精神疲惫,延迟越厉害,累到极限就难以催动了。而且汤昭灵感再强,也有个基本反应时间,而凡是剑心到达“心有灵犀”境界的剑客,都可以超越反应极限。 “术器吗……” 盯着慢慢消失的狱门关,原本嚣张大笑的彭断海不笑了,双目大睁,怒气勃发。 “术器——又是术器!你们这些小贼,除了术器还会什么?用术器有什么了不起!” 他再度扑上,双拳如风,向汤昭打来,大吼道,“什么狗屁剑术,都是些鸡零狗碎!歪门邪道!作弊!呸,术器,恶心!吃我双响鸡鸣拳!” 汤昭深吸一口气,抛下小小的挫折,经过刚刚狱门关抢出来的时间调整,他已重新做好了准备,身如凝岳,手掌前推,如同推山!丙火内力、大日罡气全力爆发! 硬碰硬! 罡气的碰撞是无声的,却是强硬的。 内力之间还能互相交缠,罡气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白金色和黑白色硬碰硬的撞在一起,僵持片刻,霎时间分了胜负。 黑白色罡气更胜一筹! 双色罡气登时前侵,仿佛一堵墙推过来一般,成海啸之势。汤昭跟着罡气渐渐后退,却不至于溃散。 同时,对方黑白的罡气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拳头本来就以白色罡气为主,掺杂丝丝黑色罡气,随着罡气的推进,白色罡气越发明亮,但黑色罡气不知不觉溃散了,二色罡气变成了一色罡气,到了最后,双方白色罡气碰白色罡气。最后卷到汤昭眼前,一片纯白! 此时,汤昭离火剑的火焰分出一片,混合入罡气之中,光中带火。 爆! 火焰就像火星点爆了可燃物,罡气轰然爆发成气旋,汤昭借力旋起身,退出数丈。 罡气对决,汤昭输了一筹,但全身而退。 不过他已经达到了目的——对方罡气的根底,他已经心中有数。 彭断海怒吼道:“术器,你又加了术器!懦弱的小贼,不肯跟我堂堂正正的对战,呸,真是下三滥!” 汤昭忍不住道:“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术器怎么了,你也可以用。又没有禁止你用。” 除了明着规定不许用外物的特殊场合,江湖争斗向来是有什么手段用什么手段,连暗器毒药都满天飞,怎么可能单单限制术器?普通人用不了重术器都可以找轻术器护身。 彭断海脸色发紫,道:“我……我……” 汤昭疑惑道:“你用不了?” 觑着彭断海越发难看的脸色,汤昭挑着嘴角,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练成天罡了,连术器都不能用吧?” 玄功除了修成罡气,更能提升精神,有激发灵感的功效。一般人即使天生灵感低下,修行玄功也能渐渐把灵感拉升起来。即使到不了剑客级别,但用用术器还是足够的。 彭断海的罡气已经这样雄浑,还融合了自然之力,竟还不能使用术器,说明他的资质是另外一种“百里挑一”。 彭断海呼哧呼哧喘气,双目赤红,身上罡气更是高炽,叫道:“果然……我就知道你们瞧我不起!我跟着大哥比你们早,比你们勤快,武功练得比你们好,就因为你们能拿一把破剑,就一个个跑到我前头去,凭什么?!” 他咆哮着,罡气拼命的跳跃,就像盛放的黑白色火莲: “你们嘲笑我没有天分,把我赶下山,塞给我一个破山头,连个分寨的名分都不给我!我没练成罡气,你们瞧不起我,我练成了罡气,你们还是瞧不起我!一个练剑练呲了的狗屁剑客,也敢跑到我山上耍威风,欺压我,占了我的地方逼我下山!你们欺人太甚!我看你能得意几天!你看你那疯癫样子,都招苍蝇了!你会死的很惨的,哈哈哈!” 不知怎么的,他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嘴里说着旁人疯癫,也不知谁更像疯癫。 笑了一阵,他才回过一些神来,狠狠盯着汤昭道:“虽然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怕你,我用罡气和你一决胜负!” “真是个悲剧的故事啊。” 汤昭想了想,还是没有阴阳怪气下去,他只是学着以言辞扰乱敌人心智,倒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反而正色道:“只是不能使用术器,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天赋本是天生,强求不得,但自强不息,决不放弃,最后学有所成,反而让人佩服。” “但是……你是个贼,作恶多端,灭绝人性的强盗。所以我真的瞧不起你。” “你的罡气我已经知道了。本来以为是光与暗,刚刚试了一下,远不足以称为光暗。刚应该说算是晨昏。也就是说,是日光和阴影——” “很巧。和我相似。” “该你做好准备了。现在我这大水,该冲你这小小龙王庙了。” 148 日之升 日光和阴影,形成黑白二色天罡。 阴影之气,被被大日神车经练出的白金色罡气克制,见日消融,化为无形。 而日光,却和罡气同质。 汤昭的大日神车经是最顶级的玄功,压制其他罡气, 但大寨主是混合自然之力的天罡,双方较量,互有胜负。 但汤昭依旧有信心压制,他既然叫汤昭,昭昭日光,岂能在此被别人比下去? 看到他手中燃烧的剑了吗?剑都不答应! 对面的彭断海神色狰狞, 叫道:“你放什么狗屁, 老子还没认真呢!看老子的鸡鸣拳——” “雄鸡——两唱!” 他双臂前摆,向上勾拳,好像雄鸡伸长了脖子—— 一团近乎纯白的罡气团瞬间成形,向汤昭打来!比刚刚那雄鸡双响,这罡气更加雪白。彭断海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那黑色罡气不能伤对手,登时转为白罡。只是他练得不纯,终究杂了丝丝黑色。 砰—— 不等汤昭闪避,那团罡气已经从空中炸开,仿佛在空中点爆了一个白雷,白光暴涨,将周围数丈一同吞噬。 下一刻,白色的罡气当中一抹红色升起,仿佛一只绝美的神鸟展开翅膀。 “朱雀呑火!” 天空中出现了朱雀的虚影,罡气瞬间化为光焰被它吸取,化为翅膀上的翎羽, 如同在红色的身体外又披了一层白纱。 这不是术器,而是剑术,法器当中蕴含的剑术比不上真剑, 却有术器比不上的威能。 防御当中,还当有攻! “大日千针——” 朱雀虚影消散,露出身披白色光焰的少年。汤昭身上的大日罡气不住跳动,化为无数牛毛细针,带着白金色的焰尾,如暴雨一般飞了过去—— 这是大日神车经的手段,罡气绝招。 “雕虫小技,雄鸡三唱!” 彭断海仿佛长了一千只手,同时冲周围连续打出数拳,拳头附着的光焰连成一片,在周身形成一轮白色日轮,全方位的包裹住身躯。 嗤嗤嗤—— 无数金针射入日轮,仿佛火星蹦到了篝火里,登时消失不见。 无孔不入遇上无懈可击,只能止步。 “雄鸡——四唱!”彭断海已经撒开了,各种绝招源源不绝,一手高高举起,罡气顺着他的手臂往臂前端聚集,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拳头。 挥拳! 随着他往前挥拳, 硕大的拳头往前冲去, 那拳头虽然离手,却没有脱手,罡气还连着他的手臂。远远看去,就像他的手臂拉长了一般。 没有脱手的罡气,可以随意操控,攻击距离虽然受限,但更灵活也更强大。 汤昭侧身避过,那拳头跟着转向,如影随形。他索性疾步奔驰,就拽着那拳头在场中遛弯。那拳头越追越近,但汤昭身法也很灵活,总能在千钧一发处躲开。若是实在靠近,他还有罡气为俯冲,以罡气附手,和拳头对上一击,接着冲击力便能前冲数丈,再把距离拉开。 汤昭不是没有更便捷的腾挪之术,甚至可以自行传送,但他就是不用,一心一意带着那拳头在场中溜圈子。一面跑,还一面在周围挥洒火焰,仿佛在制造篝火。渐渐地那拳头越拉越长,已经十分消耗罡气,彭断海硬撑着不撒手,罡气手臂已经好像一条曲折盘绕的蛇,绕了一圈又一圈。 只是消耗这么大,当然是有好处的,那拳头依旧追得极快,因为没有离开彭断海的手,转向也极灵活,汤昭始终拉不开距离,反而被越追越近。 突然,他听到了头顶的风声,一抬头,就见江神逸回来了。 江神逸还隔着一段距离,但已经可以随时可以重返战场。 汤昭向天空抬手致意,示意自己能行,无需插手。 江神逸指了指他身后。 身后? 一回头,就见硕大的拳头贴着脸—— “雄鸡五唱——” 嗤! 拳头陡然伸开,化作手刀,捅向汤昭的身体!速度极快,就像一个念头那么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啊!” 一声惨叫! 那不是汤昭在惨叫,而是彭断海! 江神逸在天上盯着汤昭,眼见他被手刀穿过,正一惊,却听到身后惨叫,转头一看,就见彭断海身上插满了白金色的针,就像只刺猬。每一支金针都在燃烧,点着了他的肌肤,发出一股股焦糊味。 再转头,就见罡气的手刀消失,汤昭在原地不见身影。 下一刻,场地中一团火焰燃烧起,汤昭从中走出。 “火替身。” 汤昭的衣服干干净净,火焰就像他的外衣,轻柔地把他包裹住,而不伤害分毫。 这不是剑术,而是御剑术。甚至不是高等独门御剑,而是大部分御剑术中都有的一招,所有剑客都能学的通用御剑术,因剑而异。血剑有血替身,火剑有火替身。要诀是要提前布置。汤昭之前挥洒了多少朱雀火,就有多少备份。 他举重若轻,彭断海却被千针贯体,扑倒在地。 汤昭没有再发第二次大日金针,但第一次发的金针一直都在。 “我的金针只是暂时被你的罡气挡住了,一旦你过度使用罡气,护体的罡气被分薄,薄过了金针的针头,金针立刻刺穿身体。” 汤昭慢悠悠走过来,好心解释道:“难道你以为是你的罡气吞噬了我的罡气,把我的金针也融化了?那不可能,同为日光,我是太阳,你只是晨光,太阳的一缕曦光,如何能比太阳本身?” “呸——”彭断海虽然被千针穿体,只第一下哀嚎,接着咬牙切齿忍住,凶悍之气丝毫不减,“又是这样,卑鄙的剑术……” 汤昭摇头道:“不要认错了,这不是剑术,是罡气绝招。怎么只许你有什么雄鸡唱来唱去,不许我也有罡气绝招吗?” 大日千针,正是《大日神车经》里的绝招,白金罡气化针,火不灭,针不绝。 最原始的玄功只是功法,用来攀登更高境界,增长精神,激发灵感,为剑客做准备的。但随着散人中缺乏灵感却又惊才绝艳之辈不住探索,罡气也渐渐开发出了种种绝招,能和剑术抗衡。比如彭断海的雄鸡鸣唱,比如汤昭的大日千针。 这门绝招在汤昭手中又生出变化,他擅长认穴点穴,那金针穿体后,能自动封锁穴位,纵然对方能忍受痛苦,也无法控制身体,沦为木偶。 他低头看向苦苦咬牙的彭断海,正色道:“我有话问你。你如实回答,我便不折磨你……” 彭断海叫道:“我呸,放你娘的——” 他大声嘶吼,浑身的罡气都在摇动。 绝境之下,他不管不顾的爆发罡气,只见一缕缕黑白缠绕的罡气从身体的每处穴道往外冒,虽然周围的金针封住了他的穴道,但那种外溢之势无法阻挡。 “雄鸡……百唱!” 大爆! 无数罡气从他周身爆发出来,黑白二色冲天而起,不似之前纠缠在一起,反而互相分开,一边纯黑,一边纯白,就像被晨昏线分开的天际! 罡气如天象,横扫四周,正如天有晨昏变幻、日夜更替,加诸万物,万物只有顺从。 开始黑白分明,各自一半,却不知怎的,白色越发扩大,黑色逐渐消退,到后来完全消失。只剩下白色罡气直冲天际。 到最后,白色的罡气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不再是明亮的白色,而是带着灿烂的白金色。 那不是罡气中一种颜色淡去而一种颜色浓重,而是一种罡气退散,而另一种罡气盛放! 白金色当中,一个少年的身形始终笔直,之前始终温和缠绕在他身上的罡气,终于也如正午的骄阳一般酷烈起来。 “雄鸡一唱见日升,雄鸡一唱天下白——所以说你修炼的罡气融汇晨昏光暗,却动辄以鸡鸣为招数,是从这里来的吗?” 汤昭身上的白金色一层层叠加,每加一层颜色就更辉煌一分,这份辉煌也是罡气的强盛,原本和黑白罡气质地相仿的大日罡气,至此碾压了晨昏罡气。 这是真日和假日的区别,是恒星与灯火的区别。 “仔细想想,还真可笑。雄鸡唱的再高亢,能把太阳叫出来吗?不过是见红日在天,喜极而鸣罢了。晨昏之变化,岂是你们鸡鸣狗盗之辈定的?” 他一面往前走,那暴烈的罡气渐渐熄灭,但他面上、身上依旧蒙着朦朦光华,仿佛太阳之子。 依旧释放了全部罡气的彭断海瘫倒在地,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少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瞪着他。 彭断海本是凶顽之辈,此时濒死反而激发了凶性,全不顾少年身上的罡气和威严,直直的瞪着他。莫说他身上有太阳之火,就是真的太阳里走出一位神仙来,他也要瞪下祂几块肉来。 渐渐地,汤昭身上最后一层光晕也散去了,又完完全全是个尘世的少年书生,他并不享受神仙般的出尘,反而露出寻常人的好奇,道:“我很奇怪啊。你这个罡气大招,就叫一唱、两唱、三唱这么直白吗?之前还有雄鸡一唱见日升这种七个字的华丽名称,后面都不排比了吗?是不是你灵感不成之外,脑子也不好,连绝招后面几个字都记不得了?” 彭断海听了,突然心头一梗,双眼泛白昏了过去。 148 黄金山寨 “你们想问剑客?早说啊,早说老子早就告诉你们了。” “没错,山上确实有剑客,姓艾的,叫艾鑫。从百雄山来的。狗日的是个疯子,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动不动杀人,老子有十分恶,他有一万分。你们要能把他杀了?那快去快去!杀了他,老子也最后快活一下,变鬼也不缠着你们。就怕你们这些小贼动不了他。” “大寨主?我就是大寨主!大寨主也有被混蛋当孙子使唤的时候。那混蛋就是个过江恶龙,乌鸦占了山鸡窝, 把老子挤得下山来,不和狗-日的见面。” “他干什么来的?好像是在等什么狗屁铸剑师,要铸剑师救他狗命。一天到晚的嚎叫, 比狗叫都难听……” “等谁?不知道,你不是说老子脑子不好吗?光铸剑师这几个字我都记了好几天才记下来的。” “剑象?剑意?老子不懂你们这些鸟语。反正他一挥手到处飞金元宝,那金元宝可不是玩的,动不动就压死人。不过那王八蛋的金元宝质量不大好,经常飞到一半碎了,压到一半裂了,稀里哗啦垮下来。他娘的金银财宝也是劣货,和他一样恶劣。” …… 出乎意料,那大寨主醒来之后知无不言,而且说的都是真话。 车莎他们带有诚实泉,这泉水喝了之后,只要想说谎话,就会腹痛不止。但这泉水并不能判断对错,喝下的人倘若认知是错的,只要他说自己认定的实话, 就算和事实完全相反也不会怎么样。而且这玩意还不能逼人开口, 倘若对方咬死不言, 同样不会引起反应。据说,训练有素者还能通过扭曲自己的认识来骗过泉水,更能误导审问者。 虽然限制多多,但欺负一下一无所知的粗汉肯定没有问题。 趁着那大寨主没醒,汤昭给他灌了泉水,然后叫醒他。 彭断海醒来之后火气很大,问他山寨的事便瞠目不言,但问到他之前提到的剑客,不知怎么点了他的炮,一下子滔滔不绝起来。 山寨上有剑客,大寨主在叫骂术器的时候隐约提过,汤昭当时就猜出来了,如今大寨主亲口证言,还是个比鸡笼山还恶的恶人,着实令人头疼。 几人又弄晕了大寨主,在旁边商量。 乌孙童先道:“恐怕打不过。” 车莎跟着道:“既然是剑客,我觉得咱们肯定打不过。何况也没必要打。咱们碰上大寨主是偶然,根本一点儿破绽。剑客现在在山上, 压根不知道有咱们几个人。咱们现在离开,用术器飞走,无影无踪, 难道他还能追下来给大寨主报仇么?” 江神逸道:“咱们自可以一走了之,然则桑兄怎么办?五树堡怎么办?咱们原计划是铲平山寨之后留下线索,指向自己,承担这桩恩怨。现在就这么无声无息走了,百雄山随便下拉几个高手探查,岂不全怪在五树堡身上?就说没有证据,难免有杀错无放过。贼人还跟你讲证据?” 车莎张了张口,又停了一下,接着道:“安排避难吧。只有躲了。” 江神逸道:“灵州之地,遍地是贼,哪里躲得开?” 车莎有些烦躁,道:“难道你还真要动手?跟剑客硬碰硬?那可是剑客!世上最顶尖的力量,不是区区罡气就能对抗的。可不要太自信了。” 江神逸挑眉道:“我便自信了,也是拿自己的性命自信。我真刀真枪,不上场的人急什么?” 眼见两人渐渐起了火药味儿,乌孙童突然道:“大哥决定吧。” 汤昭垂目沉吟,突然道:“应该动手。” 乌孙童和车莎对视一眼,道:“好。” 江神逸一怔,道:“你们两个……” 车莎理所当然道:“既然败拜了大哥,自然跟着大哥进退。大哥开了口,我们当然听从。” 江神逸嘿了一声,道:“好吧,那就听大哥的。” 汤昭伸出三个指头,道:“有三条。第一,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要不就不做,但已经动了手就要彻底做完。半途而废最危险,自己危险,也牵累别人。” 这一条和江神逸的理由一样,刚刚车莎不以为然,这时却连连点头。 汤昭屈下一个指头,道:“第二,动手未必要硬碰硬。咱们再问问那个约好要来的铸剑师的情况。顺便去把山寨派去路口望风的小喽啰捉来。” 车莎啊了一声,道:“妙计。” 迟了一刻,乌孙童也想到了,道:“果然是妙计!不愧是大哥!” 江神逸自然也是立刻懂了,但还是看了乌孙童一眼,心想:都说凉州人直率,谁知连你这浓眉大眼的也这么会拍马屁? 不过乌孙童和车莎的表现,确实是凉州的直率——对人死心塌地。服了就是服了,怎么都行,两肋插刀也就是一句话的是。不服就是不服,日常也要争个高低对错。 汤昭道:“第三,我也不确定。师兄,你说金元宝会裂开,是他的剑象就如此呢,还是不受控制呢?” 江神逸眯起眼睛,道:“你是说……” 汤昭轻叹道:“剑客是一种很危险的职业,时时刻刻在走钢丝。” 在鸡笼山前一条土路上,临时搭了一顶帐篷,帐篷外一个小喽啰坐在树墩子上,正自一面望着路口一面喝茶。 虽然已经枯坐几日,但田二的心情还算平和,反正他也是鸡鸣山一个底层喽啰,在山上也是放哨干活,竟是些苦差事,没得享受,在山下等人,反而轻松自在,又不耽误领饷银,四舍五入就当是假期了。 啊,要是能一直放假就好了。 “来了,来了!” 一个穿着青布衣服的年轻喽啰快步跑来:“铸剑师大人到了!” 田二腾的一声跳起来,叫道:“是真的吗?还真有铸剑师要来?” 要知道这个任务是胡乱派下来,一直不清不楚,他还以为最后会糊里糊涂不了了之呢。 那年轻喽啰瞪眼道:“说什么傻话,你在这里等的不就是铸剑师大人?人马上就到,赶紧通知人下来迎接!我可警告你,铸剑师大人派头大得很,你给我小心,不然要你的脑袋。” 田二忙道:“是!”转身就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对:都是底层喽啰,那小子凭什么指使自己啊? 那小子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反正这一次任务抽调了山上各组的人,只要机灵好看的,好多都是不熟悉的人。脸生也不奇怪。 一路跑上山,远远看去,就见山上金灿灿一片,仿佛金光罩顶。他还来得及进门,山寨们洞开,一群人跑将出来,便跑便道:“快逃命啊!妖怪来啦!” 田二心中一突,认得一人是自家小头目,忙抓住他叫道:“怎么啦?山上闹凶兽啦?二寨主呢?我有要事回报二寨主!” 小头目叫道:“什么凶兽,比凶兽凶一百倍。没有二寨主了,二寨主没了。” 田二懵了,他的任务是二寨主亲自分派,走时还特意嘱托,这个任务极其要紧,一定要找到他亲口回禀,怎么一下山一上山几日功夫,二寨主都没了?一时不知所措,道:“怎么没了?怎么办?我这件事很急。我找谁回禀啊?” 小头目推了他一把,叫道:“回禀个屁!赶紧逃命吧!等大寨主他们回山,在看看能不能回来。若不能咱们鸡鸣山就算没了。” 田二闻言,如遭雷击,不知好端端那么大一个山寨,怎么就没了? 突然,就见金光闪闪,从门口滚出来一个金元宝。 田二哪里见过这个,本能的低头要去拣,小头目一把拉住他,叫道:“别动,不要命啦?快跑啊。” 那金元宝一路滚到一棵树下,啪的一声炸开,化作一摊金水,糊在树上,紧接着蔓延开来,把下半截树木染成了金色。。 小头目抓着田二,指着山门里面道:“你想跟他们一样吗?” 只见山寨中到处是金光闪闪,平时令人垂涎欲滴的金色像狗皮膏药一般东一块、西一块糊在地上、墙上、树上。其中更有几个金色人像。 那些金像有的全身金身,已经是完整的金塑像,还有的只糊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是活人,上半身不住挣扎。甚至还有人只有一只脚是金的,不住想把脚从金色泥潭里拔出来,却始终拔不动。那些半身金像者不住的呼叫,但金色还在不断地侵蚀扩大。有一个小喽啰大叫:“救命——”叫到一半,金色没过嘴唇,登时僵住,嘴张了一半,再也合不上。 田二只觉得寒气灌顶,双股战战,不知所措。那边小头目鬼哭狼嚎的跑远了,他应该是最后一批跑出来的,再往后,再没人能活生生跑出来了。 就听有人哈哈大笑,笑声极是尖锐,刺人耳膜,紧接着转为哭嚎,哭声凄厉无比,最后化作一声咆哮: “铸剑师呢!” 田二本来想要转身就跑,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力气,冲着天发出一声似哭非哭的惨叫: “铸剑师在山下啦!” 149 铸剑师来了 年轻英俊的铸剑师带着一男一女两个随从跟着小喽啰到了山下,早有山下放哨的小喽啰等在路上,恭恭敬敬道:“贵人请上山。” 那铸剑师微微扬头,拂袖道:“我上山?没人接我,我怎么上山?” 正说着,只见山上有光芒亮起。 光芒自山顶而起,一路向下, 越来越近,越来越耀眼。 那是世上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黄金之光! 只见一条黄金铺成的路从山上蔓延下来,仿佛一条蜿蜒流淌的黄金河,一直流到铸剑师脚下。 黄金路波澜起伏,形成一级级台阶,最后一级精准的停在铸剑师脚前。每一级台阶都是由一个个小金元宝堆成的。 黄金铺路,这是什么排场?就是皇帝老儿也未必享用过。 就听山上有人叫道:“公子可算来了。叫艾某好等啊!”却是一人从黄金台阶上飞也似跑下来,老远就拱手为礼。 那铸剑师仔细打量来人,只见此人身材瘦高,相貌枯槁,似乎没什么精神,脸上虽然堆笑,但怎么看也是强颜欢笑。他身上衣衫华贵无比,锦缎灿烂,坠着金珠,帽子上镶着金边,黄金的光芒映在他脸上,映得他脸色发黄,气色更差了。 艾鑫也打量这位自己重金邀来的铸剑师, 只见铸剑师十分年轻,看着还不到二十岁, 相貌英俊中带着几分倨傲, 双目英华流转,神采飞扬,不由得暗暗点头。除了太过年轻, 基本上就是自己想象中神秘高贵的铸剑高门公子形象。 那公子漫不经心的还了一礼,端详艾鑫,突然道:“你这脸色可够差的。居然还能坚持到现在。” 艾鑫仿佛给人迎面打了一拳,牙齿咯咯作响,双目中都弥漫起血丝,几乎就要发作,只是想到了此人的身份,硬生生的忍住,干笑道:“所以才请您来排忧解难啊。” 那公子淡淡道:“能不能解难,还要看你的情况。”他顿了顿,道,“还有诚意。” 艾鑫忙道:“有诚意,有诚意。早给您准备好了。” 他虽然面色诚恳,但双目中血丝丝毫未退,就像涂了一层鲜血,衣袖里的手紧紧握着拳头,指甲陷入了肉里。 那公子并不看他,一路向上走。 到了山上,只见眼前金光闪耀, 一座黄金山寨依山而建。 仔细看去,那山寨并非完全纯金, 而是每一面墙、每一片瓦上都充满了斑斑驳驳的金色瘢痕,远远看去金光一片,富贵逼人,近看却觉得丑陋诡异,就像好好地房屋给人劈头盖脸泼了几桶金色油漆。 那公子见了,回头道:“这也是专门为我建的?” 艾鑫一时语塞,那公子摇头道:“都失控到这种程度,居然还……” 艾鑫突然暴怒,大吼道:“闭嘴!” 刷的一声,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出鞘,艾鑫指向那公子,嘶声叫道:“我重金请你来,不是叫你左一句、右一句给我甩风凉话的!就算你是铸剑师,我也是剑客!你给我……给我治好我……不然我……” 那公子面对长剑毫不在意,慢吞吞道:“不然你就退剑呗,还能怎么样?怎么,等着化权剑呢?我怕你没那个本事。”他徒手随意一推剑刃,艾鑫往后一缩,那公子继续道:“你也知道找我有多不容易。若非和仲春符会顺路,你能见到我?错过这个机会,你就和剑说再见吧。” 说罢他甩袖一路往里走。艾鑫原地微微发抖,最后喘着气跟上。这么大一个剑客,走几步好像未经锻炼的大胖子,气喘如牛。 大寨之中,一个活人也没有,只有一尊尊金色人像,形态各异,大多姿态古怪,神态更不安详。任何人正面看到那些金像的表情,会油然生出一种恐怖的感觉。 那公子微一驻足,道:“山寨中还有活人吗?” 艾鑫道:“都跑了。我也想留一个伺候我,可惜他们太害怕了。”他瞄了一眼那公子,费了好大劲才罢一句话咽到肚子里: “如果你不能帮我,这些人就是你的下场。” 两人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间没被黄金污染的房间,对面而坐。 那公子伸手到:“你的剑给我看看吧。” 艾鑫神色变幻,那把长剑放在手中,就要调转过剑柄给对方,却又不肯撒手,最后道:“你先说,你能修好吗?” 那公子一伸手,抓住了金色的剑刃,道:“你不给我看,我怎么知道?” 他说话永远带着一股不容置疑,动作也毫不犹豫,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还真就让艾鑫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抓住剑刃,剑刃立刻放出金光,流淌出粘稠的金水,要往那公子手上蔓延,那公子手上附着着一层白金色的罡气,仿佛铠甲一般,把金光拒之门外。 艾鑫见了又是失望又是暗喜,失望是没给这傲气十足的小白脸一点儿教训,暗喜是这公子手里有东西,果然不愧是天下七大铸剑师势力之一的名门铸剑师。 那公子手拿着剑锋,道:“把剑象放出来我看看。” 艾鑫一言不发,微微一抖,就见剑刃处金光一闪,蹦出一个金元宝来。 那金元宝金光灿灿,无论形状、颜色、质量都是世人最喜爱的样子,且跳出来之后在空中一蹦一蹦,甚是活泼,好像是元宝成精。 突然,那金元宝在空中顿了顿,金黄色的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纹。 几乎同时,能听到元宝开裂的“喀嚓”的声音。 眼见裂纹越发扩大,艾鑫连忙一晃,将元宝收回。 从剑象降临到收回,只持续了短短三个呼吸。 这比之前又退步了,艾鑫只觉得沮丧无比,转头瞪着那公子,看他似乎要撇嘴,心想但凡这个公子哥再蹦出一句嘲讽,自己拼着得罪他,要给他那俊脸上来一拳。 哪知那铸剑师看了,很平静扭过头,对身后的两个男女随从道:“你们先出去,关上门。”又看向艾鑫,道:“外头还安全吧?我的人出去呆一会儿,可别让你制造的那些金色垃圾沾染他们。” 艾鑫努力平静下来,道:“没问题……一时半会儿我还能坚持,我这就凝固泛滥的金水,你们安心出去。你家主人若能给我治好,外头那些金子全赏你们。” 那两人毫无致谢之意,只冲着铸剑师一欠身,自行退出。如此,偌大山寨,房间外剩下两个随从和一个小喽啰,房间里剩下态度从容的铸剑师和一个半疯癫的剑客。 此时已近傍晚,夕阳从外照进,余晖映在少年铸剑师脸上,就听他淡淡道:“你既然找我来,想必也知道自己的状态。说穿了没什么,剑与剑客不总是和谐的,剑意是剑天生的,剑象因剑客而诞生,可也受剑意的影响。所以剑象的状态多半就显示着剑与剑客的关系状态。有的剑象生龙活虎,有的剑象马马虎虎,有的剑象濒临破裂。而一旦剑象破裂,你和剑的缘分就尽了。” 所谓缘分尽了,基本就是几种结果,要么剑客主动退剑,能保留一部分剑元,甚至能继承一些剑术,实力介于散人和剑客之间,只是再也无法寸进了,剑则失去剑象,另觅剑客。要么剑象破裂,双方一起遭受反噬,剑客受重伤,剑身多半受损,双方再无瓜葛。最惨烈的就是双方同归于尽,成为权剑。 艾鑫当然知道后果严重。他在百雄山上问过许多人,不但没解决问题,还把自己的困境弄得人尽皆知。百雄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他漏了怯,自然无法立足,只得孤注一掷,跑到鸡鸣山来。他托关系辗转请来铸剑师帮他修复,光准备好的礼物就已经花光了全部身家,若不能成功,索性大家都别好了,一起同归于尽吧。 那铸剑师依旧不紧不慢的,道:“要想调整回正轨,要么人改变,要么剑改变。但剑虽有灵性,本质是死物,轻易改不了。还是人改变比较方便。” 艾鑫咬牙道:“我……我改不了。” 那铸剑师道:“没试过怎么知道改不了……” 艾鑫再度暴怒,拍桌子怒吼道:“你少说废话!你怎么知道我没改?我试了多少,改了多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怎么知道?” 那铸剑师道:“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努力过了。你的剑意是什么?” 艾鑫一愣,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目露凶光,显然在考虑对方是单纯而愚蠢的询问,还是恶意试探。 要知道剑客的剑所有资料都应该是保密的,只是剑象虽然保密,但交手的时候难免暴露,也不算特别机密,别人知道也就知道了。但剑意是一把剑的根本,是绝对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能从剑意中推测出的情报太多了,说不定就关乎生死。艾鑫在百雄山呆久了,绝对知道不密则失身的道理,警惕性极高。若在山上有人突然问这一句,他一定一剑劈过去。 这铸剑师出身大族,肯定不会不懂规矩,难道说他故意试探…… 就听铸剑师扶着剑锋,淡淡道:“是喜悦吧?” 150 喜悦与黄金 艾鑫浑身一乍,长身而起,目露凶光,叫道:“你怎么知道!”说话时背后隐隐显出大片金光,似乎是个金元宝的形状,但下一刻,金色溃散, 金元宝化作点点金色碎末,好似无数金色蚊蝇在乱飞。 铸剑师道:“我是铸剑师,我自然知道。剑意是喜悦,剑象是金元宝。所以你的剑叫——” 艾鑫咽了口吐沫,道:“聚宝剑。我拿到这把剑,想聚集天下的财宝。” 此时他已经有几分相信这铸剑师就是这样神奇, 剑意剑象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自己做不到的事,未必天下没有高人能做到。 铸剑师,真高啊。 要知道就是大哥都不能准确的知道自己的剑意, 铸剑师在这方面更胜过百雄山总瓢把子。 铸剑师放开他的剑锋,身子微侧,用手支起脸颊,神态放松,道:“很好,你愿意谈谈就好。放轻松,我既然来了,就是给你解决问题的,你连问题都遮遮掩掩,如何能解开这个死结呢?” 那艾鑫盯着这张年轻过分的脸,也渐渐放松,双目中的赤潮稍微褪去。仔细想想, 自己找的是最贵的铸剑师,名望不可谓不高, 这年轻铸剑师刚刚的表现不可谓不神, 看这份气定神闲的仪态, 再加上人家一身本事,自己算是有救了。 铸剑师娓娓道来:“剑客与剑之间出现问题,多半是因为剑客出了问题。因为剑客是人,人总是善变的。当初剑挑选的剑客可不一定是后来成长起来的剑客。但也有的时候,隐患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决裂是必然会发生的。你当初和这把剑适配是多少?” 艾鑫道:“八成。” 铸剑师微露讶色,道:“并不低啊。你当初是个喜气洋洋的人吗?” 艾鑫道:“并不是——我那时还是个小喽啰,什么也不懂,大哥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当时大哥得了那把剑,把所有人召集起来,说大家都试一试,谁拿起来,就给五十两金子。” 铸剑师点头道:“当时听到金子,你必然很喜悦。”他的声音很轻柔悠远,仿佛能把人带进回忆里。 艾鑫闭上眼,道:“那时候,我没见过金子。但我知道金银是好东西。有了金银,不会挨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可以买一所大宅子,娶媳妇,家里的老娘生病有钱治, 妹妹不用被卖掉换钱……”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激动,激动中带着一分喜悦。 这分喜悦虽然微薄,但很纯粹,想来当时他拥有的远远不止这一分喜悦。 铸剑师道:“原来如此,至少在当时对你来说,喜悦就是金子。” 艾鑫没回答,继续自顾自的道:“我满怀憧憬,上去一拔剑,刷的一下,把剑拔出来一寸。当时满堂皆惊,大哥笑得十分欢畅,立刻拿出金元宝扔给了我,我捧着金元宝,那么金灿灿的、沉甸甸的,从没那么欢喜过……” “我拿了金元宝,在山下买了一座大房子,我一间,老娘一间,妹妹一间,还有好几间。又买了几亩地,春天撒下种子,秋天长出粮食……那年秋天,我家的田地丰收,我看着稻谷金灿灿的颜色,就像金元宝一样漂亮。心中真是开心啊,哗啦一声,那把剑就弹了出来,剑上出现了小金元宝,那是我的剑象。那时我成了真正的剑客。” 铸剑师缓缓道:“不错,悟剑只用了一春一秋。那天下绝顶聪明的人,从剑生到剑客也用了一年时间。” 艾鑫得意的笑道:“大哥也这么说,他悟剑都用了三年。他说我前途不可限量。那时候真好啊,我跟着他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想要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一刀杀了,把他的金子都拿过来。就像大哥说的,人生在世,就求一个快活。只要我心情愉悦,我的剑就战无不胜。” 铸剑师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起来,道:“但是你并没有一直喜悦。” 艾鑫道:“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我不那么欢喜了。以前不管做什么,只要最后把金子拿到手,我就开心,一开心,就悟出一个威力无比的剑术来。大哥知道我的乐趣,每次出去劫道有现金都归我。我的金子越来越多,可是后来,看到金子就没那么开心了。我把金子放在家里,堆成一座小山,放在床上。在房梁上、柱子上都刷上金漆,住在黄金屋里。可是一年又一年,还是越发不能开心了。” “我不开心没关系,大哥也常常长吁短叹,说累了、怕了之类,可是我的剑不允许。我不喜悦,就悟不出新剑术,后来很多老剑术也用不出来了,到最后金元宝都开裂,剑无法控制,反而时时搅乱,叫我陷入混乱不可自拔……这该死的剑!” 他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身体发抖,叫道:“凭什么?为什么这破剑这么难缠?只有我喜悦才能驱使这把剑?别人都不这样!别人的剑都好好的,很温顺,很听话!一点儿毛病没有!就我的剑要求这样难缠?谁能一直喜悦?就是傻子也不能一直喜悦啊?!遇到强敌叫我喜悦,陷入危机叫我喜悦,叫我如何喜悦?不喜悦就一直害我,这是把诅咒的魔剑!” 他突然一把抓住铸剑师,大声叫道:“那公子,你来帮我!你帮降服这魔剑!” 那铸剑师神色平静,道:“你的意思,还是要退剑?” 艾鑫顿了顿,道:“不……我不要退剑,我要当剑客!我想回到以前那样,握着剑,剑就听我的。我能自然而然的御剑,轻而易举的释放剑术,就像当初那样!” 铸剑师闻言微微沉吟,指着前面的凳子,道:“你坐下。” 艾鑫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坐了下去。 铸剑师道:“你的剑心还在金石为开吧?” 艾鑫“啊?”了一声,似乎对剑心境界并不太熟。 铸剑师道:“似你这样的剑心,就别考虑剑意的事了。我直言吧,你的剑象崩溃,和喜悦的剑意并无干系。剑意是喜悦,不代表你时时都要喜悦。金石为开的心境,说明你和剑意只是简单沟通,都还没有互动,要求你保持剑象完整、沟通顺畅而已。” 艾鑫听得云里雾里,直勾勾的盯着铸剑师。 铸剑师道:“我说的再直白些吧。你和剑意你们俩是两个蚂蚱,由剑象充当绳子,把你们拴在一起。你现在出的问题,不是对面那只蚂蚱要飞,而是你的绳子要烂了。也就是说,本来你看到金元宝就能喜悦,金元宝是你和喜悦之间的桥梁。可是你看到金元宝没办法喜悦了,所以你联系不到剑意了。懂了不?” 艾鑫呆了一下,道:“是这样吗?” 铸剑师道:“正是。归根究底,是你当初选的剑象不好。那不是你自己本心里的剑象——你以为你极爱金元宝,但那只是你的欲-望而已。那时你缺少财富,渴望金钱,但只要你的财富欲得到满足,你就不再爱金元宝本身了,它也不能带给你喜悦了。所谓欲壑难填,你现在还在渴望其他的东西,它们还能给你带来喜悦,但你的剑象被金元宝固定死了,不爱金元宝就没办法靠近剑意,其他时候再喜悦也没用。” 艾鑫沉默良久,突然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这样,狗日的,原来是这样!那怎么办?公子,你帮帮我!”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完全信服了这个铸剑师。 铸剑师道:“两个办法,一个治标,一个治本。” 艾鑫道:“请您指教。” 铸剑师道:“治标的办法——从新找回对金钱的喜爱。回忆当初自己得到金元宝多么喜悦,然后说服自己,心中最爱是金元宝。” 艾鑫低头想想,咬牙切齿道:“我不想——我看腻了那些金子了!那些金元宝堆着,不当吃不当喝。别的兄弟拿着金银出去快活,我却全堆在炕上,当压床的石头。他们以为我乐意,我早就不乐意了,我要大把花钱,我要风流快活!” 铸剑师意味深长道:“我猜也是当年。当年你想到金子就幸福,也不是喜欢金子本身,而是想要好吃好喝,买房买地,可见你并不比一般人更喜欢金子,不过是把欲望具象化到金子上了。那么另一个办法——换一个剑象。” 艾鑫颤声道:“能做到吗?” 铸剑师道:“洗剑而已——我们铸剑师自然能做到。洗过了剑,剑象没了,重新再悟一次即可。那时你悟出什么,却跟你现在的心境有关,与我无关。只是洗剑不便宜。” 艾鑫大喜,道:“贵点没关系!我这些年抢的钱都没怎么花!都堆在老家,一堆一堆的金子,你要是能给我换个剑象,就全拿走。全都送给你了!” 铸剑师道:“我全拿走,你没了金子,说不定最喜欢的又是金子了。就算白干一场。” 艾鑫哈哈大笑,道:“那不可能!我想要金子,随便出门抢劫,要多少都有,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可喜欢的?” 铸剑师哦了一声,道:“那你说说,现在而言,什么才能叫你真正喜悦呢?” 艾鑫凝神想了想,道:“可能是……杀人?” 151 人剑分离 “杀人……”铸剑师重复了一遍,目光微眯,道,“很……有意思。此时此刻,杀人会让你发自真心喜悦吗?” “喜悦?”艾鑫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喜悦。我杀人的时候,心跳会加速, 血液会沸腾,人轻飘飘的十分舒爽,杀了还想杀,杀也杀不够。这就是喜悦吧?” “而且,杀人和杀人不同。真正叫我觉得痛快的,是用黄金杀人……比如,用黄金把人淹死!” 他坐直身子, 语速急促起来:“我就坐在最高处,让黄金往下流淌,流淌成河,把底下的人全都埋在黄金里。我的脚下形成了一座黄金城。我好兴奋啊,浑身都发抖,比睡婆娘时更兴奋。我的剑放着光芒,金元宝在我头顶上闪闪发光。” “那个时候,我才金色还是那么美丽啊。对啊,你不提醒我,我没想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见到那么多金子才兴奋,这么想想不是的,我兴奋的是看到人被埋在黄金里面。” “金汤从那些人的脚底下流过,把他们黏住, 从脚面往上蔓延。他们陷在黄金的泥潭里, 惨叫着、挣扎着。但没有用,因为黄金会把他包裹, 最后, 他们会变成一座座金色的雕像,生前的表情被完整地保留下来。那么绝望, 那么悲惨。那可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说到最后,他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几乎就要跳起来,再按自己说的做一遍。 那铸剑师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什么表情,缓缓道:“外面山寨全被黄金淹没,还有很多人被金子淹没。我还以为是你剑象失控,按你说来,是你故意的?” 艾鑫居然思考起来,道:“不,一开始是控制不住,我太郁闷了,完全感受不到喜悦,剑象就失控了,金子不受我控制往外流淌。不过后来,我看见他们那么痛苦,心情愉悦了,又能控制剑了。但是,我如果停止杀人, 又会烦躁。那干嘛要控制呢?” 此时他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这也怪公子来得太晚了。我心情苦闷,总得找点乐子。如果你早来一两天,我也不至于对这个山寨下手。鸡鸣山毕竟还是百雄山属下啊。彭断海是个废物,但他要吵闹到大哥那里,我也会头疼啊。” 那铸剑师微微一笑,道:“倘若我早来,自然给你换了剑象。可是你如今以杀人为喜,新剑象还是要杀人,那不是一样了吗?” 艾鑫一想,哈哈笑道:“是这样,没错啊!不过那样我就不用在山上动手了,山寨才有几个人?他们跑的又快,我都没杀几个。我要是换了剑象,状态肯定比现在好。那时下山去随便找个村镇,一个个屠过去,要多少没有?你要再晚来几日,我郁闷难解,少不得下山去淹几个镇子了。” 那铸剑师微笑道:“那说明我来的正是时候。” 艾鑫挤出几分讨好的笑容,道:“当然,您就是及时雨。您看洗剑的事……” 铸剑师道:“别忙,我跟你说清楚了。第一件,洗剑之后之前的积累就全没了。你用惯的剑术也全都消失,得从头再悟。” 艾鑫脸色难看,道:“这……不能保留吗?至少黄金沼泽这一招我很喜欢的。” 铸剑师道:“你可以开发类似的。但之后如果换了新的剑象,所有剑术都要围绕新剑象重建。老剑术肯定没办法保留。” 艾鑫脸色青红不定,拍腿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就这样罢。麻烦公子了。” 铸剑师道:“第二件——就是时间。我洗剑可不是一朝一夕就成的。至少需要好几天时间。而且我手上活多,这种活我向来是一件一件做。你这件就排在三个月后……” 艾鑫霍然站起,道:“这怎么行?我一天也等不了!你可不能拖延……” 铸剑师道:“找到我的,谁不是等不了的?但你不等我不等,到底谁来等?我手上至少有十件事,和你的一样要紧。你需要排在后面。” 艾鑫尖声道:“那不行——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但我的事要排在前面!干脆,你既然上山来,就别走了!谁要是找你麻烦,我替你拦着!无论如何,我排在第一!现在,你拿着我的剑——”他一伸手,把刚刚还死死握在手里的剑交给铸剑师,生怕他不要。 某一瞬间,他似乎也觉得把剑给人不妥,但紧接着就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个铸剑师出身大族,学识渊博,手段百出,无论哪样也比自己高得多,不给他剑,怎么能解这次灾厄呢? 再说,至少现在,聚宝剑还是自己的剑,自己一个念头,它就会飞回自己手里。而黄金山寨也是自己的主场,所有黄金听自己调遣,四面八方尽是包围,还怕这人飞到天上去? 此时的艾鑫,就像找到了一套黄金地段的便宜房子,觉得自己捡了大漏,又听中介说外面有十多个人一起看上,都在谈判随时可能卖掉,心急火燎怕自己赶不上这便宜,匆匆忙忙交了定金。 只是他到底还是补了一句:“您在屋里干活,可别出门。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衣食住行,都给你送到屋子里。你只管安心吧。” 铸剑师端着他的剑,脸色严肃,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就呆在外面,不许走开。三天之后来取剑,若见不到你,后果自负。哼哼,若非我也好奇你的新剑象,是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杀人为喜,到底会是什么剑象呢?” 艾鑫心想这小子被自己威胁不得不认怂,还要撑面子,到底自己有求于他,给他个体面又如何?恭敬笑道:“好,好,我就在外面。您只管给我洗剑,厚礼随后就到。谢谢啊!”说罢躬身出门。 铸剑师低低道:“这倒不用谢。” 出了门,艾鑫心情大好,步履轻盈,仿佛要飞起来了。 门外就是满地黄金,今天早些时候,他是看的有些腻烦的,但现在倒不烦了,反而有些留恋——过几天,它们就不属于自己了。 还真有些伤感呢。 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找回了对黄金的热爱。 不可以,不可以,不能这么想,万一回头再一次悟剑,又悟出那该死的黄金怎么办?他一定要摆脱这个梦魇。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一步步迈向新生活吧。 他身轻如燕的往前跳步。 一步, 两步, 三步—— 轰! 青白色的雷光,瞬间淹没了他。 与此同时,屋中铸剑师发动了手中的术器。 发配—— 三里! 他身影消失的下一瞬间,雷光吞没了这座小屋。雷电的剂量太大了,整个山寨的建筑全被裹了进去,仿佛经历了火山爆发,山头都给削平了。 三里之外,年轻的铸剑师显出了身形。 没有管背后冲天而起的雷光,铸剑师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泉水全浇在聚宝剑上。 终止泉! 终止泉会强行终止所有的符式。当然剑不归符式管,但剑的材料是凭符式连接在一起的。理论上足够的泉水能让剑表层的材料全部开裂脱落。只是那些符式是经过层层保护的,需要非常多的泉水,全方位浸泡才能侵入保护层,接触到符式。 铸剑师手头没有那么多泉水,但他会选择一个巧妙的节点浇上去。那里是符式保护层的薄弱部,泉水最容易渗透。 这种脆弱的节点向来千藏万隐,绝难被外人发觉。但是在剑谱面前,剑没有秘密。 “咔——” 聚宝剑出现了一道裂纹,裂缝中似有液体在流动。 第一层土质材料已经濒临崩溃。 正这时,聚宝剑突然金光暴涨,往一个方向急速飞去。 它并不是感受到危机要逃跑,而且受到了那个方向的召唤。 然而它飞得虽快,前面有一个罐子正在等他。 聚宝剑一下子钻进罐子口里,被困在其中。 剑法——罐藏! 铸剑师把罐子搬进去,感受着罐子在颤抖,显然,即使是剑法级别的罐藏也不能困住一把摇摇欲坠的剑太久。 “真是的,哪怕剑客嫌弃你,想把你重新洗掉,还是要回到剑客身边吗?”铸剑师轻轻摇头,“早知道真的把你洗掉了。那时你可不认得什么剑客了。” 开玩笑的——洗剑非一朝一夕之功,尤其是剑客还活着的剑。更别说旅途之中,各种材料都不齐全,在剑客眼皮底下洗剑,真是耗子戳猫鼻孔——找死了。 再者,万一拖到了真来赴约的铸剑师上山,那不就全露馅了吗? 还是他们准备的链式雷符可靠。 之前那一场比斗中,倒让他们无意中得到了一种制作高能霹雳弹的思路。那就是不停地叠加雷符,每个雷符都写上终止符,这样就能安全的一直叠加,最后一起浇上终止符,全部引爆。 当然还有配套的法器罐藏,把爆炸临界的霹雳符装起来,最后一起扔出。 这一次他们准备的,是五张百式雷符大礼包。为了制作这宝贝,他们差点把自己玩炸了。 不过…… 剑客还真是顽强啊,这么强大的爆炸都不死——如果死了,宝剑自晦,就不会还想回到剑客身边了。而山上人早都撤下来了,也没人去补刀。 补刀还是送死,也是个问题。 罐子里的剑越来越激动,罐子表面出现了裂痕。 铸剑师一伸手,又取出了个罐子。 “干脆就跟你耗上了,罐子管够,我看你……啊。” 他停下了继续罐藏、和剑耗到底的行为。 远处,一个焦黑的身影踉踉跄跄奔了过来。 “聚宝剑,你家死不了的负心剑客找你来了。” 152 黄金梦碎 艾鑫居然还活着,从山上下来,赶到了剑的面前。 爆炸削平了半个山头的,把黄金山寨连土带石和满山树一起化为乌有,正在爆炸中心的艾鑫居然还活着。 不愧是剑客。 尤其还是个没剑的剑客。 不过只看艾鑫走路踉跄僵硬的姿势,就知道他情况很糟糕了。 他身形越来越近,只见他全身一半焦黑, 一半金黄。 焦黑是他的本体,他头发眉毛一根也没有了,身体也残缺不堪,手足也不齐全,已然残废得七零八落。 黄金是他的外罩。他的身体外裹着一层铠甲,将他连头带身体装在其中, 虽然焦黑,但稍微干净的地方却露出黄金的颜色。这是一副完全的黄金甲。 如今的黄金甲就是他体外的骨骼,支撑着他战立, 支撑着他动作,支撑着他踉踉跄跄来到铸剑师面前。 他不是来找铸剑师的,他是来找他的剑的,拼着最后一口气来握住救命的稻草。 他能感应到他的剑,循迹而至,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聚宝剑的剑客。 “原来如此,你用了剑术——黄金甲。”铸剑师若有所思的说。 剑客没有剑能释放剑术吗? 当然是能的。 不过威力不如用剑的时候,就像剑象没降临时使用的剑术也不如剑象降临时的剑术。剑客的剑术来源于剑,越靠近剑,威力越大。 但这种威力的差异是随着剑心的提升而逐步缩小的,剑心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带不带剑就没有区别了。甚至那个时候剑已经不是剑形, 而是另一种存在了。 这个艾鑫的剑心造诣低下,不过是刚入门的“金石为开”,与剑的关系又濒临破裂, 空手释放剑术是很有局限的。他的黄金甲没替他挡住雷符的爆炸, 或者挡住了,已经碎了,这是他凝聚的第二件黄金甲。 黄金甲面具覆盖了他一半的脸,另一半脸上皮肤血肉模糊,眼球充血到鼓胀,神色狰狞得几乎不似人形。 “砰!” 罐藏的罐子爆炸了,聚宝剑终于突破了剑法的封锁,回到了剑客的手里。 铸剑师并没有阻拦,在剑客面前阻拦剑回巢,是事倍功半的事,不可能成功。 不过他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计划。 该占的便宜都占尽了,剩下的事只能他亲手了结,不能取巧了。 黄金铠甲的金手张开,握住了剑,剑也是金黄色,仿佛本就是黄金甲的一部分。 艾鑫独眼死死瞪着铸剑师,用嘶哑漏风的嗓子叫道:“你……竟然背叛我!” 铸剑师好笑道:“背叛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我们曾经是朋友似的。” 艾鑫怒道:“难道不是吗……我重金礼聘你,对你恭恭敬敬, 你竟然狼心狗肺……等等……你……你不是铸剑师?” 铸剑师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时至今日还问出这种问题, 欺负傻子实在是不道德。 他淡淡道:“我当然是铸剑师。不过你重金聘请的不是我。我和你没关系, 只是单纯的看不惯你罢了!”说罢, 他手轻轻一挥,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 剑上覆盖着白金色的光芒,若火焰跳动。 他的身形暴起,和剑一起化为白金色光芒冲了过去。 御剑术——白虹贯日! 艾鑫暴怒,黄金大手握起剑,冲天而起,叫道:“剑术——黄金力士!” 他身上的黄金铠甲瞬间加厚加固,接着整个人都膨胀起来,就像“法天象地”的神通,头顶天,脚踩地,黄金化为手脚、躯干,最后化为一座山一样高的金刚。 铸剑师的剑,当胸插在正前方。他冲的极快,那一剑已经插透了铠甲,几乎抵达了艾鑫胸口,但紧接着金甲陡然加厚,剑被卡在金甲当中,离着艾鑫本体越来越远。最后剑被长高的胸甲挂在半空中,连带着铸剑师一起,好像大树上挂着啄木鸟。 “哈哈,哈哈!” 黄金力士大笑,不只在铠甲中央胸腹部的艾鑫在笑,黄金做的头颅也跟着裂口大笑。 “愚蠢啊,愚蠢!你在跟我挠痒痒吗?”他一动念头,黄金大手登时抓向了胸口。铸剑师拔出剑,躲开这一抓,身形好像树上跳跃的猴子,在黄金甲上跳跃。 他似乎想要找到艾鑫的位置,从正面攻击,但黄金力士的表面是黄金凝成,全归艾鑫操纵,他一个念头,表面升起无数黄金刺,刺向铸剑师脚底。铸剑师连续几次进攻不成,跳下黄金力士,御剑浮空,与艾鑫目光平齐。 艾鑫大笑道:“蠢材,你想杀我吗?来,我就在这里,杀我呀!杀不了我,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黄金龙卷风!” 一道金光灿灿的龙卷风从他脚底升起,刹那间狂风大作,数里之内陷入一片昏暗。 寻常狂风昏暗,都是卷起了黄土黄沙,而这一道龙卷风中,竟卷起了片片黄金粒,黄金虽细,在狂风中却比钢刀还凶狠,不住的切割靠近的一切,树木被卷进其中,登时被剐蹭出一道道痕迹,细些的小树被直接切碎。 “剑法——朱雀火!” 黄金风暴当中,却有一团火光凝在空中。那团火焰本来纯白,被黄金渲染的带着一层昏黄的光晕。光晕当中,仿佛有一只朱红色的鸟儿在偏偏起舞。 无论狂风如何暴卷,那火光岿然不动,就像天上本就有这一轮火焰,如太阳一般高悬。 狂风能吹动旗帜,什么时候能吹动太阳? 过了一会儿,狂风消停,地面上树木倒伏,却多了一层黄金。那黄金乍一看是金粉,仔细看时,确实一个个微小的金元宝。如果有淘金客到此,绝对会大喜过望,以为自己来到了传说中的黄金之乡。 火焰依旧不灭,只是狂风消去,能看见火焰中浮空的铸剑师,他正站在火焰中央,身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焰光。 艾鑫站在黄金甲中,自然也是毫发无损,但他更惊怒对方的轻松,刚刚他在黄金甲中看得清楚,飞舞的金色碎片一进火焰,立刻消融,丝毫不能造成威胁。他兀自不信,叫道:“你能防御风便罢了,为什么能防御金子?需知真金不怕火炼!” 铸剑师不以为然笑道:“不怕火炼,也要看是什么火。还有,要看什么金。真金……你管这叫真金?” 眼看下,地下铺着的一层金元宝已经化为金粉,最后化为金光,消散在空中,只留下满地枯草败絮。倘若有个淘金客看到这一幕,刚刚还喜极而泣,转头就要嚎啕大哭,哭自己的黄金梦转瞬破碎。 艾鑫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中一沉,他才记起,自己的剑已经出了问题,不然黄金不会如此急速溃散,并不是他经历了一劫,与剑重逢,问题就能自己消弭了。 想到此,他不免动摇,心中一动摇,连黄金甲也动摇起来,连忙稳住心神,叫道:“你……你区区铸剑师,连剑客也不是,偷袭不成,如何是我的对手?只要在我动手你必死无疑!而且我会叫你受尽酷刑而死!除非……除非你给我洗剑,我就饶了你。” 铸剑师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艾鑫冷笑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咯?” 铸剑师道:“不,我的意思是……对敌人我干嘛要说实话?” “剑可以洗,但是洗掉剑象的剑,是不会再认原本的剑客的!” 艾鑫头脑嗡的一声,喝道:“胡说!洗掉剑象,也不过就是回到了最初的模样。我依旧和它匹配八成,它怎么会不认我?” 铸剑师摇头道:“真不知道你怎么当的剑客——剑是有灵的!剑与剑客如夫妻,剑象就是剑客与剑的结果。你会认一个杀死自己孩子又主动和自己分手的爱人吗?你不要侮辱剑了好不好?这世上有的是与剑更匹配的良人,你又算什么东西?能对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艾鑫如遭雷击,道:“不可能……那我……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铸剑师缓缓道:“我之前告诉你两条路,有一条说是治标,其实才是根本。剑与剑客有了裂痕,你要主动弥补。要有本事,就让剑跟你走,要没本事,就屈己从剑,别无他法!连试都不试,想借外力者,都是歪门邪道,不配做个剑客。世上剑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能走到最后的屈指可数,其中淘汰者,大多就是你这等残次品。” 艾鑫待在黄金甲中,一时恍然,一时懵然,在懂与不懂之间恍惚几次,黄金力士就停在地上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叫道:“你投降吧!束手就擒,把剑的事给我讲清楚,我便不杀你。” 铸剑师摇摇头,道:“你实在是冥顽不灵。竟然还做梦。我实在没见过比你更差劲的剑客,甚至到现在都没发现除了你的剑心,剑本身也已经岌岌可危了吗?” 艾鑫道:“什么?剑怎么了?” 铸剑师往前一指,道:“来,走两步。你要认为没事,你往前走两步。” 153 黄金梦醒 走两步…… 这句话含着恶意也含着戏谑,让艾鑫莫名其妙,又隐隐不安。 自召唤出黄金力士以来,这力士就原地不动,但不是不能动,而是不需要动而已。敌人就在咫尺,力士身高臂长, 伸手可捉,又何须迈步? 本来他自恃藏身厚甲,立于不败之地,没想过动弹,却被对方的气定神闲榨出几分不安。 “故弄玄虚——” 话是这么说,他操纵着黄金力士向前走去。 第一步踏出,他就觉得有些不对。 第二步,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的倾斜。 第三……没有第三步,第三步之前, 倾斜之势如覆水难收,黄金山歪斜倾倒,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塌,落在地上。 “怎……怎么回事……我站不起来了?!”跟着黄金力士一起摔倒,艾鑫头脑眩晕,拼命操纵着黄金力士起身—— 可以动! 黄金力士手脚听他摆动,撑着地面爬起来,然而刚刚直起身又是一阵倾斜,好像身后背着异常沉重的重物,坠着他往后倒,最终仰面摔在地面上。 仿佛天神下凡一般的黄金力士,就像刚刚学走路的小孩, 在地上挣扎,爬起来,又摔倒,步履蹒跚, 再次跌倒,最后只能趴在地上。 “我……我怎么……”艾鑫头脑混乱, 竟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只想:难道是我的剑象崩溃到这个地步了? 可是之前他的剑术能发能放,一如从前,只是不能持久,没有颠来倒去,不停摔倒啊? 紧接着,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叫道:“这是新的毛病!你……你对我的剑做了手脚?!” 此人在山上花言巧语,骗去了他的剑,不只是为了趁机偷袭他,更是为了破坏他的剑!这该死的混蛋! 可是这种事情能做到吗?一个人徒手能破坏剑吗?剑不是只有剑才能破坏吗? 不,此人是个邪门的铸剑师,可能会些奇异邪恶的手段。 他心念一动,黄金铠甲的巨手提起剑来,放到眼前。他只看一眼,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剑上有一道裂痕,一直裂到剑身深处,几乎把剑拦腰断成两截。 最可怖的是, 裂痕当中, 有油一样的液体往下滴落,虽然滴得很慢,但一直在往外渗,就像破裂的皮肤再往外渗血。他虽然对剑的构造一窍不通,但猜也猜到任由这种液体外渗肯定大有问题,连忙把剑反过来,口子向上,想要停止这种渗漏,偏偏那液体还在不断地涌出,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止不住。 “这是什么啊?你对我的剑做了什么?” 铸剑师叹道:“所以我说你是个差劲至极的剑客,一个剑客拿着剑作战,居然没发现剑的异常,你这样的人怎配做剑客?” 艾鑫被指责的面红耳赤,道:“我……我……” 其实如果他像往常一样用手持剑,就是再迟钝也早该发觉不对了。只因他惯常持剑的右手被爆炸会伤,只能以黄金甲为手,隔了一层便少了触觉等感知。面对敌人他又急着持剑作战,竟一时没有发觉。 紧接着,他爆吼道:“混蛋,不是你害得我如此吗?竟还来讽刺我!”怒吼中,无数黄金沙卷起,一团金光成形,竟在他面前盘成一条黄金龙! 巨龙咆哮一声,即刻升空。细碎的黄金微末仿佛云霭环绕着它。 云中一声长啸,黄金巨龙俯冲而下,声势浩大—— 铸剑师微微抬头,与巨龙对面而视,竟不躲避。 眼见那巨龙就要到眼前,不知怎的在空中侧歪了一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摔了下来! 砰! 龙身落地,立刻粉碎,化为满地金钱。小小的金元宝到处乱滚,滚到了铸剑师脚下。仔细看时,那些金元宝不似之前圆润,大多缺边短角,像劣质粗糙的仿品,铸剑师轻轻地一踢,把小金元宝踢到了黄金力士身上,发出“当”的一声,倒还是黄金交鸣之声。 “怎么会……”艾鑫失魂落魄,道,“这剑断裂了……会有什么结果?” 铸剑师道:“还要我给你解释吗?你真是个不合格的剑客啊。这点常识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你和你的剑一起腐朽吧!” 剑的表层断裂,会影响剑象和剑术的形状。那是伤到了土质材料层。再进一步水质层材料被伤到,就会影响所有剑术的质量。 重量对应的质量。 一把剑、一种剑术从无到有,从虚到实,本来就是由一层层材料降维实现的。比如剑术凝成黄金,黄金的重量就是由水质材料实现的。水质材料流失,会让黄金的质量不均衡。虽然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黄金,但有的轻、有的重,黄金力士和黄金龙都是重心失衡才摔倒在地的。 但,这是剑客的常识吗? 并不是,这是铸剑师的常识。 隔行如隔山,剑客并不需要知道剑是怎么构成,怎么诞生的,他们只需要持剑作战,开发自己的剑象、剑术、剑法,把握剑心,攀登更高的层次。连身为剑侠的平江秋,都用养猪和吃肉来形容铸剑与剑客的关系。 至于内层材料流失怎么办……这种事情并不太可能发生。 剑身断裂倒是常有,但一般外层断裂,内层不会受影响,就算是剑身被一折两段,也是所有材料一起断裂,断成一模一样的两截,每一截材料都不会脱落,找铸剑师重新铸造一下,也能挽救。 因为把每层材料铸在一起的是铸剑术,那是远比符式高深的技术,坚固异常,根本不能同符式一般轻易休止。 而终止泉却可以。 这天生的珍宝终究是显现出了超越人力的强大效果,不但把表层材料连接的符式终止了,也把里面水土材料层的铸剑术也终止了。才使得宝剑漏水,成难得一见的奇景。 这是奇迹,剑谱叩剑的精准情报和终止泉入微操作混在一起的奇迹,很难复制。 艾鑫不认得此劫,也就还好,但他犯得错误更多。譬如他和剑太疏离,以至于察觉太晚。又譬如脑子正常的剑客绝不可能把剑交给不知根知底的铸剑师。 而最大的错处就剑术开发的太过单调,多是把黄金组成各种形状,利用黄金的重量为势压人撞人,看似花样繁多,其实本质相同,腾挪余地不大。他自言以前心情舒畅时一会儿悟出一个剑术,其实是想一出是一出,毫无规划,终究不成体系。此时水质材料层一破,立刻失衡。倘若他搭配着开发涉及能量、精神之剑术,此时还少受影响。 只能说没文化,就是如此。 还是那句话,当着敌人,为何要说真话? 铸剑师不断地重复对方不是合格的剑客,这是攻心之计,动摇对方的信心。毕竟他又不是剑客,却要对战一个剑客,需要穷尽每一分优势。 艾鑫大怒,叫道:“我不信!你搞鬼,我不服!” 他恼怒之下,黄金力士躺在地上,无力的挥着小小宝剑,从剑刃和剑身断裂处不断冒出金光,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给我起,起,起!金山!金河!金世界!” 随着他的怒吼,随着残剑向天刺举,四面八方旋起金光,元宝黄金不断凝实,又不断的崩溃。 一座座金山拔地而起,接着断裂倒塌,一条条金河流淌四溢,又快速干涸。这世界在某一刻镀上了层黄金,又旋即消失不见,就好像那是躺在地上的黄金巨人做的一场黄金大梦,一时昏,一时醒,颠倒迷醉,终归虚无。 在这种错乱朦胧的世界里,唯有一处是真实的。 铸剑师身上披着白金色的光芒,手中举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踏着坚实的脚步,一步步向黄金巨人逼近。 金山倒塌,金水飞溅,无数碎金子向他飞来,在阻挡他的脚步,但不需他主动动手,黄金一旦接触他周身的火焰,立刻发出水滴落入热油的“刺啦”声,消失一空。 此时此刻,聚宝剑所凝聚者已不配为黄金。假金而已,怎经火炼? 艾鑫躺在地上,隐隐约约看到敌人靠近,但没办法起来,刚刚那一波澎湃的爆发委实耗费了他太多力气。此时,伤口又开始疼痛,刚刚撑着一口气来找他的剑,此时一口气泄的差不多,竟支撑不起黄金躯体。 黄金力士没有起身,但他还难提起胳膊,大手往上抓去,似要捏成拳头,狠狠地打敌人的脑袋,但手掌举在半空竟不落下,也不能攥紧,就这样对空高举。 此时,艾鑫抬头看到了太阳。 太阳光好亮,亮的他眼前全是金星。 好像都是金子。 天上的金子…… 天上下金子啦? 等等,那是什么来着…… 一个很早很早的剑术…… 已经被他遗忘的剑术…… “剑术……黄金雨!” 空中,飘起了雨星。 细碎的黄金随风飘荡,比起狂暴的龙卷风,这金雨实在温柔,只是随着风飘荡在天地之间,好似金色的萤火虫在跳舞。 一点点金色穿过火焰,火焰熊熊,那星星点点的金色却毫发无损,穿过火舌—— 嗤! 铸剑师皮肤一痛,已经被黄金碎片刺破,鲜血流出。 怎么会? 火焰的防御被突破了?! 这是真金?! 真金不怕火炼! 154 黄金梦终 是真金! 不怕火炼的真金! 天上下真金了! 大日罡气—— 白金色的罡气骤然大炽,散发出花一样的火舌,像太阳的冕流。 冕流罡气笼罩了周身,形成了防御姿态。无数金色扑面而来,突破了最外层的火光,直接插在罡气上。虽然没有伤害到铸剑师的身体,却并不会消灭, 仿佛覆盖在他身体表面。 这情景,让铸剑师想起了前日,他曾经也用无数黄金针,插满了敌人的表面! “嘿嘿……下得好,下得好——下大些吧!” 艾鑫没想到这早就遗忘的剑术竟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忘情地用沙哑的嗓音向天大吼。 黄金雨星骤然变成雨滴,又变成雨线, 稀里哗啦落下,天地间一片金黄! “鸣!” 凤鸣声响起, 黄金雨中,一直火红的大鸟展翅,将少年铸剑师庇护在羽翼下。无数金色碎末侵入朱鸟的身体,越往深入,越被熊熊燃烧的烈火所熔炼,最终消失一空,终究不能侵入。 但铸剑师也只能藏在羽翼下,不得寸进。流动的罡气不住的吞吐,把偶尔突破羽翼的细碎黄金吐出去。此时,他离着黄金力士只剩下几尺的距离, 但几尺距离被黄金暴雨阻隔,始终不能跨越。 “哈哈,哈哈哈……”艾鑫在黄金力士中狂笑,一用力,黄金力士坐了起来,他的视线得以正常直视被朱鸟包括,在雨中狼狈的少年。 “怎么?现在不威风了吧?不大言不惭了吧?金山金龙你不怕,怎么被某的雨淋成落水狗了?呸, 你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可笑小贼!给我去死吧!” 他嚎叫着,黄金力士手掌突变,化作一道金色刺枪,狠狠地刺向雨中的铸剑师! 眼见黄金刺枪到了面前,少年抬眼、伸手、握枪—— “嗤——” 刺枪,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他的手上,白金火焰静静燃烧: “真好笑——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会得意忘形?”他手中的火焰嗤嗤的燃烧,黄金枪像蜡一样化作汁水一滴滴滴落。 “你的金都是假金,再说一遍——假金,只配用来化水,就像你,是标标准准的水货!所谓的真金,只有天上的黄金雨。” “为……为什么……”艾鑫看着自己奋力凝成的金枪,被一点点攥碎,只觉得最后一点儿勇气在一点点儿破碎,漫天的黄金雨反而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 “失败的剑客, 就算偶尔取得成功, 都不过是侥幸, 还要向敌人询问——” “拟持——旸谷!” 朱红色的大鸟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红日在地面升起。 红日并未冉冉升起,反而如半圆的碗扣在地上,就像刚出山的红日,地面就是地平线。 虽然日未正午,却依旧充斥着炽热,红色的日轮外,释放着耀眼的金光。天上的黄金雨别说侵入红日,甚至在那层金光之外,就烧成灰烬。 艾鑫呆住了,他从没想到已经给他带来生死危机的对手还藏着这样的底牌,本就千疮百孔的内心升起无尽的恐惧。 绝望中,他只会大喊:“不——黄金雨,再下大些,暴雨!” 随着他不断的叫喊,手中的聚宝剑裂痕越发明显,已经到了某种极限—— 黄金雨下得更狂暴了,几乎连成一条条金帘,但金子并没有更坚硬,反而被金光烧灼得更快了,这一片真金似要化为假金! 耀眼的金光扭结成丝,从红日周围抽离。纠结到剑上,剑已经完全看不出剑身和剑刃,只剩下如丝的一缕金光。 是金光,更是剑! 除了是剑术,更是御剑术,唯有御剑至“练剑成丝”的境界,才能御使这强大的金光。 剑术、御剑术的叠加,金丝剑,旸谷剑最强也是最快的单体剑术! “剑术——金丝剑!” 光——到了! 瞬间,金光划过金色雨幕,已经到了艾鑫面门。 艾鑫手脚不能动,心念一动—— 一柄长剑横到他的面前! 不是黄金力士举起剑,而是他的聚宝剑自己飞到面前,为剑客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剑与剑的硬碰硬! 咔—— 碎裂的声音。 聚宝剑的中央,出现了一道切口,切口蔓延,连接上了原本的裂口,最终,终于形成了一道横贯剑身的伤痕。 当啷,半截剑身掉落。 剑身碎裂,但并没有失去光泽,因为剑客还活着,碎掉的剑依旧可以弥补,只有剑客死亡,才能令宝剑失去光彩。 但那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了。 剑身碎裂的一瞬间,黄金力士消散,艾鑫从中滚落,吐出一口黑沫,不知是血迹还是残渣,只剩下焦黑残缺的身体。漫天的黄金雨也停歇,甚至没在地上留下半点金痕。 铸剑师站在他面前,背后的红日消失,剑身恢复,甚至不再燃烧,只是笼罩着白金色的罡气。 罡气附剑,杀一个强弩之末的剑客,已经足够了。 艾鑫盯着他手中的剑,恍然失神,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所能燃烧着,不过死灰而已。 只是,嘴一直张着,似还要问什么。 铸剑师又恢复他善解人意的一面,道:“难道你最后还是没想通,为什么只有天上的黄金雨不同,是真正的真金?” “真金不怕火炼,呵呵,就算是十足的真金,熔点也不过上千度,又如何能经得住朱雀火的燃烧呢?真正强大的,不是黄金,不是你凭堆砌出来的仿造物,而是遵从剑意而形成的强大剑术。” “那个黄金雨,是你第一个剑术吧?” 艾鑫瞳孔迟钝的一缩,显然很是震惊。 “那个时候,你还真切的想要得到黄金,真切的为之喜悦。如果那时天上掉下金雨,你一定发自内心的喜悦吧。那招剑术就诞生于真挚的喜悦中,是唯一直指剑意的剑术。所以它才是最强大的剑术,其他的剑术,不过是剑象金元宝的变形而已。” “之前我就跟你说过,金元宝只是你和剑意的果实,是你和剑的桥梁。把桥梁变幻各种各样的形状,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要修行的是剑道,要体悟的是剑心。持剑这么多年,你反而离剑意越来越远了。离剑最近的时刻,是你当年第一次握剑的那一刻。那时你还有一颗能被喜悦填满的心啊。” “如此,你懂了吗?” 艾鑫目光有些恍然,也有些恍惚。他本不是个聪明人,又是临死之际,有些话能听得进去,却也理不清了。 良久,他张了张嘴。 “还有想问的吗?” 艾鑫焦糊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救……” “嗯?” 只说了一个字,他的表情永远的凝固了。 铸剑师的一番长篇大论,再鞭辟入里他也没入耳入心,最后一刻,他想的不是什么解答疑问,而是挣扎求生。 只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好像是被剑反噬死的。” 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剑都折断了,剑客岂能活?这是最适合他的死法。” 说罢他抬头:“是吧?师兄?” 空中,另一白衣少年拍着翅膀,“你还真有本事,我紧赶慢赶,赶来时你都收尾了。不过最后话还真多。你自己喜欢讲的故事里面,不是有一条反派死于话多吗?你跟他解释半天,唠唠叨叨,不怕他暴起反击,把你一波带走吗?” 汤昭哈哈笑道:“抱歉啊,我考虑到我是正派,所以多说两句没关系。” 不是他特意啰里啰嗦,而是和这个剑客交手的整个过程,也是他对剑,对剑客,乃至对铸剑思考的一个过程。看起来是他全盘掌握,其实过程中暗潮汹涌。他有心算无心,天时地利尽在掌握,依旧发生了许多意外,譬如那个黄金雨,威力出乎他的意料。逼得他使出了好久不用的拟持。 最后黄金雨的解释,他虽然有模糊的念头,但其实并未理顺,随着他说出口,其中道理才渐渐清晰明白了起来。与其说是给这愚蠢剑客做解释,不如说在给他自己解释。这也是他自我警惕的过程。 敌人的教训,要用来警醒自己,照亮将来的路,这一次战斗才算有了真正的收获。 “师兄刚来?” “刚来。”江神逸降下双翅,“你这发配的剑术没方向,找你可不容易。而且找到你之后,也很难靠过来。” 他来的时候,正是黄金雨密集的时候,他在空中几次盘旋,都不能靠近,险些被黄金碎片割破翅膀。 所以江神逸得到的教训是——翅膀得加固了,太容易破了。 “这聚宝剑好像克我,战斗起来不利。” 江神逸以风雷为武器,克制速度流,但被强大的物理防御克制。 汤昭笑道:“其实没那么克,黄金导电的,还是吃你的雷电攻击。什么时候遇上岩石剑,你就知道什么叫天克了。” 不过黄金导电,剑术制造的黄金未必,因为剑意可以修正剑术。就像刚才,充满喜悦之意的黄金雨不但锋利、坚硬,更不怕高温,几乎就是另一种材料。剑术之间的相生相克,也只是大略罢了,终究要看修为。 所以,汤昭私心里是不看好江神逸放弃剑客而另辟道路的。 “其他两位怎么样?” “当然没事啊,大家撤退的很及时。他们知道战斗插不少手,就去五树堡帮着善后了。哦,对了。”江神逸突然露出笑容,道,“趁你们说话时,我们把山寨检查了一下,找到了那贼寇藏着的礼物,应该是原本给其他铸剑师的。很是丰厚,这回也算赚了一笔。” 154 上路分金 至此,鸡鸣山的全部战力,包括寨主和恶客,一起上了天。这一场由庄头一拍脑袋引爆的战斗落下帷幕。只余下善后事宜。 汤昭就地掩埋了剑客,收取了断剑,先回山寨……旧址查看。 嘿,还真平整! 那平平无奇的山头, 怎么也看不出有山寨存在过的痕迹。 也不能平平无奇,只能说寸草不生。 要知道曾经有一百道雷劈中了山头,引起大爆炸,整个山头扬了一部分,焦了一部分。 任谁来检查,大概都不会查到什么痕迹, 连山寨曾经被金子铸成金顶也看不出来。因为艾鑫一死,那些凝固的黄金全消散了。黄金人像中的尸身已经解脱, 只是又被爆上了天。 如果有人知道这里原有山寨, 面对此景,大概只能猜过路的剑客乃至剑侠出手,用剑法荡平了山寨。 没错,上百条雷符链引爆的雷光,破坏力超过了剑术,是剑法级的。只是剑侠用剑法,自然举重若轻,随手而来,不似他们这样准备很久,筹谋埋伏,最后才能爆发。而且剑法最强者不是堆砌破坏力, 而是种种玄妙的能力效果。譬如罐藏,那不是量变就能达到的。 但无论如何,从结果看, 他们都突破了自身力量的极限。 灭了鸡鸣山,注视已了。汤昭一行按照原定计划, 跟五树堡告别,临走时特意嘱咐, 胡庄之事不要露了破绽。横竖胡庄的知情人死的死,没的没,当事人只剩下桑家兄妹,怎么处理都可以。 然后,一行人终于又上路了。 来的时候平平静静,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只中间进行了一场大战,事了拂衣去,深藏……多少有点溜走的意思。 倒不是怕百雄山追究,而是再不快走,艾鑫原来约好的铸剑师就要来了。到底是同行,无故截胡了一大笔买卖,还是赶紧闷声发大财得好。 三日之后,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到了山下。 那小轿四面垂着厚毡,平平无奇,四个抬轿的却俱是一身白衣,身材高大匀称,一表人才, 更气度不凡。这等人物走在街上都引人侧目,在这里却是轿夫之流。而随轿走路的童子也是眉清目秀, 脚步轻捷, 身负武功。 小轿落地,童子等在来到山下,取出一根竹管,滴溜溜一吹,声音一路传到山上。 过了好久,没有声音传回来。 那童子皱眉,转到轿前,轻声道:“公子,山上无人应答。” 轿子里,一个清淡的声音问道:“现在几时了?” 那童子道:“巳时初刻。” 那声音道:“等到巳正时分。每隔盏茶时分吹一遍哨子。” 那童子应是。 吹了几遍哨子,杳无音信,一刻之后,时辰已到。 那声音道:“走。” 小轿抬起,走出几步,突然背后轿帘掀起。 轿子的后半部分,竖着一根奇怪的管子。 突然,管子亮起,发出青白色的光芒,光芒滋滋作响,突然发出一道百丈毫光! 光芒斜穿向上,贯穿了山林,直达山头,霎时间好像一把推子,把山体推出一道光秃秃的壕沟来。 须臾,光芒熄灭,山岭永久留下一道伤痕。 那童子回头微微冷笑:“小惩大诫,这就是愚弄元极宫的下场。” 小轿轿帘垂下,仿佛无事一般,继续向前。 突然,山林中风声响起,一道剑光袭来,直奔小轿—— 前面抬轿的轿夫突然目光亮起,袖口一振,一柄短剑出鞘,无风自起,与剑光相交,当的一声,如金铁交鸣。 御剑术对御剑术!各不相让! 轿夫竟也是个能御剑的强者,至少是一位重剑士。 树林中,走出一位粗豪大汉,上身赤膊,露出纠结的肌肉,在他腰间悬着一把烧火棍一样的剑。 这不是重剑士,是剑客! 魁梧大汉双目圆睁,大声道:“果然是你!让某找到了!你这厮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伤我山头,毁我山寨?你难道没听过百雄山的威名吗?” 轿中人并不回答,那童子上前一步,朗声道:“什么百雄山?没听过。凡不守信约的人都该死。你敢对公子无礼,更要死!” 话音未落,四面轿帘同时掀起,露出架设在其中各式古怪之器。一时间滋滋声响起,澎湃的能量在其中涌动。 魁梧大汉目露恍然,但也并不很吃惊,显然在意料之中:“果然是铸剑师,弄得鬼鬼祟祟的,摆了好大的谱儿!不过仗外物之力罢了,艾鑫那蠢材竟信了你们,被反咬一口,真可笑!” “剑术——人熊力!” -- “哇,太阳精金!” 在数百里外的一处山洞中,四个年轻的符剑师正在点看他们的意外收获。 为了躲着点同行,几人离开鸡鸣山,没有再寻事。这灵州之地,但凡要遇到人,就有可能出事。因此只能远离人烟,一路行至一座深山里,才找到这么个清净处。 灵州多山贼,灵州山多贼。 但是山也分什么山,真正的深山老林,出一趟门翻山越岭几天几夜找不到人家的,山贼也待不住。他们又不是神仙,喝不得西北风。汤昭他们很容易找到了适宜的分赃地。 这日正好外面下雨,天色昏暗,深山里一片荒凉,唯有雨声寥寥,最适合分赃了。 “太阳精金,是太阳光最明亮处凝出来的真金,是金中最上品!” “七彩金……颜色好漂亮,从任何角度看,都染着一层虹彩。这就是五彩斑斓的金吧。” “如意金丝!这个珍贵,能拉长一百倍,拉到头发丝那么细,还能承受千斤巨力!” “这是……传说中的不败金吧?涂在身上仿佛罡气,能抗刀剑……” 好家伙,好家伙,好东西真不少! 汤昭等人也算出身名门,平时见过的好材料也不少,但看了这匣子里的材料,也觉得喜出望外。 还是抢钱来得快啊! 想想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大贼为了活命,花了全部身家收集来送给铸剑师的材料,自然是珍贵无比。 “这也金,那也金。看来他就算不再真心喜欢金子,也还是本能要收集金材料……”汤昭虽然的整理材料,突然动作一停—— 这个好像是…… 一个水晶器皿内,装着一点点金沙,那金沙半透明,仿佛有玄奥的气在其中流动。 江神逸轻声道:“是光阴寸金。” 光阴寸金,所有带“金”字的异宝中,应该最珍贵的了。据说把它握在手里,在它从指间不可逆转的流逝之前,能掌握时间。 这一小点点光阴寸金,或许握在手里也就一瞬间就漏干净了,但这一瞬间就是完全属于你的时间。世界都停止,为你让路。 这一瞬间几人呼吸都停止了,接着,又各自恢复—— 冷静,冷静,这虽然是万金难求的宝物,但仔细想想,也只是特别奇妙,而非特别实用。做符时用不上,铸剑时舍不得用。或许在战斗时有大用,但实际上作为符剑师,他们不常打很艰苦的仗的。 除了汤昭。 这一路上,汤昭单挑好几次了。 将所有材料分点清楚,乌孙童道:“大哥分配吧。”车莎也点点头。 虽然有些渴望,但两人知道,论功劳,大寨主也好,剑客也好,他们是没出什么大力的,论实力,对面那两位更与自己天壤之别,与其有所求,还不如等着对方分给自己一点儿,说不定反而所得更多。 江神逸也道:“你功劳最大,你说吧。” 汤昭归拢了一下,一共有五样材料,其中两样是无法细分的,剩下三样可以一分为二,也就是八样。 “这样分为两轮,咱们挨个拿,每轮挑一样……” 江神逸搓了搓脸颊,道:“少来了,这样你倒是要脸了,我们都不要脸了。所有材料你都拿一份,重复的三样我们三个各拿一份。怎么样?” 乌孙童和车莎都点点头,又道:“这样对江师兄又不公平。” 江神逸道:“我也没出什么力。你们把太阳精金留给我,就公平了。”他冲汤昭眨眨眼。 汤昭明白他的意思,江神逸并没有特别想要的材料,但他知道汤昭想要太阳精金铸剑。两人加起来把所有太阳精金拿完,汤昭再用材料跟师兄换就是了。 当下几人均无异议,乌孙童拿了不败金,车莎则拿了彩虹金。 剩下的金材料都归汤昭,正好汤昭要铸古剑,最需要的就是土质材料。而金和阳光本就有关,是最合适的材料之一,可以说汤昭铸剑的材料,这一把就凑齐一大半了。 将所有材料分完,几人都觉得十分轻松。也不急着上路,就坐在山洞中听着雨声。 汤昭忍不住轻轻叹气,江神逸侧头看他,想看他是不是又在雨中有感慨了。 汤昭摇摇手,道:“我是想,黄金有这样多的分支,再加上喜悦的剑意,本来剑术大可开发的多种多样,结果在那人手里只有形变一种,真是暴殄天物了。” 这样糟蹋东西,害得他剑谱上只多了一把平平无奇的剑,想必将来也难得用上,简直白糟蹋了一页剑谱。 江神逸道:“你这是马后炮,要真是个有本事的,开发出精彩纷呈的剑术,一则他就不会出问题,更用不上铸剑师,二则就是咱们遇上了也打不过。”停了一下,道,“不过他这把剑一开始就很糟糕。其实我一直在想,剑意是喜悦,到底剑象是什么东西,才能长久呢?” 155 雨中闲谈 雨声霖霖,一滴滴水珠从洞口往下滴落,仿佛水帘。空气中弥漫着新雨和泥土的气味,安然宁静,正是闲聊作伴的好时光。 江神逸的声音也很平和,没什么情绪的起伏,最多, 有一点点疑惑。 “之前咱们复盘,你指责他选错了剑象。说他并不真心为得到金元宝而喜悦,只是为了满足欲望。一旦欲望得到满足,就不再喜悦,不合剑意,剑象就衰退了。可是什么东西不是如此呢?世上的快乐难道不都是有限的吗?饮食男女, 人之大欲又如何?吃好东西也有吃腻的一日, 美人也有看厌的一日,岂不是没人能永远契合喜悦的剑意?” 乌孙童蹙眉道:“就没有真正的酒色之徒么?好酒, 好色,发自骨子里的喜好,一生的热爱,死也愿意,永远喜好。” 诚然,那样的人不多,但剑选剑客本来就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为什么不能选那样的人才呢? 车莎另有思路,道:“或者可以立一个高远的志向?比如无敌于天下,只有达到目标才能真正喜悦。而向着目标每前进一小步,比如战胜一个敌人,都有小喜悦。那么就能一直保持喜悦, 还能勇往直前。” 几人纷纷点头,这一招不错。 至于如果大目标实现了又裹足不前了——你都无敌于天下了,那进不进步也不吃紧了。 实在不行, 还可以发“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这样的弘誓大愿嘛。 江神逸更想到了路上遇到宗师张融。留恋和喜悦一样, 也是一种状态,可能比不上喜悦这么难保持,但也是感情的一部分。张融的留恋就会长久,一则是思乡之情随着年纪增大本来就越来越浓厚,二则,他的故乡已毁,再也找不回来,只能在留恋中存在。说得难听点,国家不幸诗家幸,这反而成全了他。 而如果像江神逸所说的,把留恋寄托一女子,变数就大了。就算是痴情种子,至死不渝,可那女子本身总是活人,若出现些什么意外——比如道德败坏这样的坍塌,那么留恋可能一夕变质,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汤昭沉吟道:“我倒觉得,只把剑意理解成我自己的喜悦, 就有些狭窄, 而且也确实太难了。喜悦是情绪,咱们符剑师都知道,情绪本来就是爆发波动的材料,远不及意志、意念稳定。如果绕一个圈,把喜悦理解为让其他人喜悦,是不是也能契合喜悦的剑意?” 这个思路来自于獬豸剑,獬豸剑的剑意是公平正义,判官的理解就不是自己保持正义,而是要实现、执行正义,以此开发出的剑术强大且一脉相承。 当然判官的结局也不好,但那不是一开始剑象的问题。剑客面对的问题很多,每个阶段都有困难,随时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江神逸道:“如果是帮助人实现喜悦,剑象可能是醒木?折扇?伶人用的?” 汤昭突然笑道:“其实也可以是金元宝,你自己看到金元宝不再欢喜,你送给别人难道别人不喜欢吗?而且永远有人喜欢,喜悦和金钱绑定没问题。只要稍微转变视角,当散财童子,这条路就走通了。” 乌孙童瓮声瓮气道:“这些贼只管抢钱,什么时候肯散财?他断断想不到这里。” 汤昭点头,道:“那只能怪他没文化了。其实剑意是很宽广的。剑象说是自己的心意,其实非常看悟剑那一瞬间的感悟,有的时候真不由自主。只是剑象已成,就应该以此为基石,多修、多悟,多与剑意交流融合,一出事就想要偷懒换剑象,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几人都点头,车莎却道:“之前你跟说剑象被洗掉了,就不会再认原本的剑客了吗?还说剑和剑客像夫妻,忍受不了彼此的背叛?” 汤昭“哦”了一声,道:“当时为了乱他心神,乱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被洗过一次的剑还能不能匹配原剑客。但是忍受不了背叛这种话不大对,太拟人了。” 他不知道,因为这种情况很少见嘛。洗剑一般都是等剑客死了洗掉上一代痕迹,以便匹配新剑客,哪有剑客活着就拿去洗的?又有哪个铸剑师会接这种活?那都是他刺激艾鑫,让他剑心进一步崩塌胡乱扯的。比喻一味直白粗俗,因为只有这么说艾鑫才能理解。 对着敌人,本来就不必说真话。 乌孙童点头道:“我也听说剑是没有感情的,太上无情,不会因为恩怨而筛选剑客。说不定他再去握重铸的剑,还能匹配。” 汤昭点点头,他也是这样学习的。剑是一种更接近“道”的存在,道意玄妙,唯适有缘。说什么背叛啊、伤感情,就是把剑说得小了。 反而剑象更可能有感情,因为剑象是剑客和剑共同创造的,可能继承一部分剑客的情感。而又会独立成长,最终与剑客性情未必相同。如果说剑客背叛了剑象,真可能会引起剑象的波动,但还不至于影响剑的本身。 这时,江神逸突然道:“可能不会认。” 其他三人都看向他,江神逸道:“师父以前洗过一次,不过那不是剑客想要换剑象,而是剑被天魔污染了,以至于要把外层整个换掉。一个剑客的剑象都停留在表层,所以那就只能把剑象一起洗掉了。” “后来,洗过之后,那剑客重新持剑,就没有再被剑所认可。” 车莎蹙眉道:“怎么这样?就算剑在乎背叛,那这不是意外吗?洗去污染,并非背叛,这样也不能认可吗?” 汤昭轻叹道:“也可能不是介意背叛,单纯就是不再匹配了。” 剑最初认可的,是当时持剑的人。一别多年,剑客的经历、思想、性情都变了,虽然是和剑一起成长的,但终究面目全非。本来相濡以沫,剑却被一朝洗回最初的模样,还能认可眼前的剑客吗? 一别多年,有几人回来还是少年呢? 雨渐渐停了。 几人收拾东西,继续上路。 经历过一场大战,大家心中都有些疲惫,不大想短时间持续作战了。连江神逸也没有了那种一路杀穿灵州的心情。 不是怂啊,是累了。 于是按照当初万老板的提议,几人进城找了一家“汇远镖局”,付了一定的钱,跟着商队搭车前行。 还别说,这镖局还真有点东西。别看价钱贵,条件差,服务糟糕,但人家镖车所经之处,大小山寨毛贼一概让路,平平安安到了一个又一个城镇。 在那些安全些的州郡,镖车出门是有可能被劫的,在这个毛贼遍地的灵州,镖车反而异常安全,可见世界是很有意思的。 几个人走一段,搭镖车行一段。断断续续又清理了几次毛贼,经过数日小打小闹,最后进了雁州。 在雁州,空气又不同。 这里被两个军阀分割占领,互相交战已经有数十年,而朝廷竟然不管。虽然每个军阀只占半州,势力比不上云州高远侯,但到底搭了草台班子,势力未必比不上名义上占了灵州的百雄山。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军阀混战的焦土,也见到了两军对垒的战场。雁州两股大势力派出军队都有不止一位剑客坐镇,再加上无边无沿的人海兵卒,局面不是几个符剑师能插手的。 按照老江湖的指点,几人绕过两个势力犬牙交错的分界线,走了另一道各方默契预留出来的穿州通道。那道路两侧可谓坚壁清野,地上草都不长几根。寥寥几座村庄也能看出穷困无比。他们在雁州甚至都没有再去村庄借宿,就在道旁露营,实在是不忍心打扰。 路上进了几座堡垒一样的城池,能看到有官方求购术器的告示。价钱很高,尤其长期求购武器术器。但几人都没心情发战争财。 匆匆穿过雁州,便到了雍州。雍州是大晋旧都,皇气逼人。此地还有六京之一的西京,算半个京畿。此地倒也太平,土地也肥沃,按理说算得一处世外桃源了。 可惜本地阴祸极烈,为了维持地方安定,检地司人数极多,课税极重。百姓一恐阴祸,二逃赋税,竟逃得十室五空。偌大一个西京,周边竟很是荒凉。 但不管如何,见多了人祸,只是天灾,众人心情竟稍微好了些。 路上,汤昭见了好几次检地司。因为各地检地司都归本地统属,互不干涉,汤昭的身份不好使,也不便靠近。细细观察,只觉得本地检地司装备齐全,甚至是豪华。而且统一服饰,服装还有检地司的标志——剑斩阴阳。汤昭入职数年,只领到一件类似的公服,还没穿过几次,更远不如人家精致。 底蕴,这就是底蕴啊。 一路上开放的魔窟十指可数,但时限越逼越近,几人越发无心闲逛,在雍州不停行进几日,便穿州而过。 雍州西南,接壤昆岗,他们的目的地就在昆岗一望无尽的大雪山中。 156 昆岗之剑 昆岗,天下龙脉之祖,大河之源,万山之巅。 汤昭久闻昆岗大雪山之名,只道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到此才知,只有巍峨的金顶才终年盖雪, 雪线以下,是深茂的密林、青黄的草甸和各色山石。 雪线之下的昆岗,竟然是五色斑斓的,虽没有姹紫嫣红的花朵,地表的岩石却颜色缤纷,红色、紫色、青色, 乃至比草甸更鲜嫩的绿色, 比天空更澄净的蓝色,比冰雪更纯粹的白色, 天地成景,瑰丽壮观。 “那座山有点像九皋山。”站在一座山峰上,江神逸指了指远处一座笔直的雪山。 “是啊,比九皋山高一些。” “那座山像我们一百零八泉的涌泉山。” “那座像我家乡的天目山,不过比天目山更高。” 汤昭道:“天下龙脉出昆岗。或许所有的山都能在这里找到相似的山。”他刚刚还找到了一座类似合阳山峰的山。 不过不能说这里的山像外面的山,应该说是外面的山像这里的山。 毕竟哪有说老子像儿子的。 进了昆岗,再至剑州。 剑州不是一州,而是一把剑。 剑仙的剑。 剑客修到了剑仙境界,剑必已至“势”境,即能影响周围的环境。剑仙放出剑势,已能形成自己一片领域。此时剑与剑客已经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剑仙若陨落,剑虽也会自晦, 但依然会释放剑势,潜移默化影响周遭环境, 造出一片不同寻常的地域来。这种地方叫做“玄黄地”。 其实想想, 和魔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唯独没有天魔罢了。 天下间玄黄地并不多,因为剑仙的剑也可以选下一任剑客,一旦选定,剑即离开,玄黄地就成了无根之木,渐渐枯萎消失了。 谁若能发现一块新的玄黄地,那可算是发了财了,不说里面的天材地宝,若能找到一把当年剑仙的剑,可谓一夜暴富。 剑州就是一块玄黄地,但是这块地很特殊,不但一直存在了很多年,而且经常移动,只是范围不出昆岗。而且只见剑州,不见其剑。很多人在剑州里寻找那把剑仙遗剑,想要取走并完全掌握剑州,但始终没有结果,倒是收获了当年剑仙留下的不少遗产传承。 时至今日,剑州还是自由的。 剑州当年的剑仙就是一位极高明的铸剑师,他的遗产传承关于剑道的少, 关于铸剑的多,尤其是他收集的秘籍资料,堪称铸剑师的宝库。一来二去这玄黄地成了铸剑师和符剑师的圣地。 相传剑州的移动速度奇快,有的时候一日能变幻数次,唯有每隔四年的仲春,剑州会在某地停留一个月,那地方的环境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会原地起城池。那时早有等待时机的铸剑师前辈们会上门,一则再搜罗剑仙的遗产,二则借贵宝地精心布置,开启四年一度的仲春符会。 据说,每年符会结束,剑州移走之后,当地的环境虽然不复当初玄妙,但多少会发生改变,之前筑好的城池也不会坍塌,反而永久的保留下来。这茫茫大山中一大半城池都是这样建成的。 这么多年来,昆岗因此多了许多城池。但昆岗人口稀少,环境恶劣,并不需要那么多城池。大部分城池都荒废了,风霜侵蚀之后,甚至成了传说中的魔鬼城。唯有一部分保留下来,有人迁居其中,成为了真正的城市。 这一次他们去的天池白城就是这样的城市。 是的,他们请帖上与会地点并非真正的剑州,而是一个集合地点。这些年轻的符剑师也不知道今年的剑州到底在哪里。 “有可能剑州在昆岗深处,人迹罕至,不便分别前往。所以叫大家先到昆岗外围的白城,然后大部队统一过程。” 汤昭沉吟道:“也有可能是个筛选考验。到了白城会给出一些线索,看符剑师能不能据此在规定时间赶到剑州。若不能赶到,恐怕要错过四年一度的大会。” 据说检地司训导营的毕业大考就是如此,并不直接带学生进考场,只给一些蛛丝马迹,综合考察学生们的情报收集和分析能力,谁要是连考场都找不到,直接没有资格考试。 车莎和乌孙童一下紧张起来,他们可不觉得自己擅长情报分析。哪怕更伶俐的车莎都是如此,不免惴惴不安。 江神逸摇头道:“别听师弟断言。以前没有这样的事。仲春会虽然有些竞争,但主要还是年轻一辈的聚会,以交流讨论为主,干嘛弄得那么紧张?要说筛选那也不该是针对我们,应该针对那些武者才是。” “仲春符会是咱们符剑师自己的盛会,偏偏有很多武者混进来,却跑来找符剑师苗子,拉关系交朋友,来一个奇货可居。这些人里有得实力强大、地位不凡,东道不好拒绝,也有的纯粹是使了不知什么手段混进来的,甚至还做偷窃、拐骗之事,闹得乌烟瘴气。确实应该设个门槛筛一筛。” 汤昭还是坚持道:“往年没有这种事,但今年换了新的东道和祭酒,说不定会有不同呢?往年与会虽没有门槛,宴会上反有很多乌七八糟的事,说不定新东道要正一正风气,把门槛设在宴会之外,正式宴会便得清净。” 所谓东道,就是出钱出力布置剑州的那个铸剑师势力。这个势力要负担所有花销和给年轻弟子的纪念品,但相应的可以第一时间进入剑州,寻找和玄黄地一起出现的剑仙遗产,一段时间内其余势力不得争抢。东道一般都是有名又有历史的大势力,像琢玉山庄这样的肯定是够不上。 祭酒则是由东道外聘来的强大铸剑师,不说实力,至少在理论和符术方面有开山立论之能。他在符会上地位最崇高,受所有人礼敬,但有重要的责任,就是要传授一部分自己独门知识与心得给年轻人,为众人师。 之前三届东道都是天下铸剑七大势力之一的莫干峰。莫干峰铸剑历史悠久,名剑辈出,做东道的底蕴是足的。然莫干峰的风格就是铸剑唯高,其余不论,宴会的规格很高,纪念品很贵重。但对于宴会上那些勾心斗角、党同伐异的事,不能说是鼓励,只能说是放纵。是以一届比一届暗潮汹涌。据说上一届到最后大家差点撕破脸,闹得很不愉快。除了一些超然斗争之外的大势力和没资格斗争的小透明,大家心中不爽,于是一起联合把莫干峰从东道之位赶了下来,换了新东道。 从这一届开始,符会东道换成了龙渊。龙渊同样是七大铸剑师势力之一,历史不如莫干峰悠久,却更复杂。据说当年是前魏官方铸剑机构,虽然前朝是灵官的时代,但也有且仅有一官方铸剑炉,名为七星龙渊,势力并不小。只是在改朝换代之前,突然整个势力脱离了朝堂,隐退江湖,得以在动乱中全身而退。 新朝立鼎之后,龙渊甚是低调,虽保留了七大势力之名,却罕有显山露水的时候,几乎不参与朝野甚至铸剑师届的一切大事,影响力逐年下降,几乎被人遗忘。这几年大概是看晋朝气数也差不多了,渐渐又开始崭露头角,想要卷土重来。 既然龙渊有意复兴,肯定要秉雷霆之势而下,做出一番大事。承办符会就是个信号。那锐意革新,转一转符会的风气,显一显自家的威风也可以想见。众势力也想看看,时隔多年,龙渊是风采更胜当年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已经空有其名?要是办得一塌糊涂,还不如莫干峰,龙渊也别重出江湖了,继续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只不知祭酒是谁?” 比起东道这样的大势力,祭酒的人选就太多了。大家猜是猜不出来的,都知道龙渊这次肯定会请顶尖的宗师,更希望祭酒研究恰好和自己学习的方向一致,能多学点东西。 汤昭对龙渊却有些好感,因为他在薛闲云处见过龙渊的符式教科书。 符式不同于武功,是个“文”科,不但有秘籍,还有教材。薛夜语第一次见汤昭,就曾给他《符式启蒙篇》这本书,那就是现在大晋剑符师通用的启蒙教材。 现在的启蒙教材是朝廷铸剑的四大监共同编纂的,还算好用。但汤昭见过前朝的版本,才知道如今的版本基本上沿用的前朝框架,只是更新了一些知识而已。而前朝那版,则确实是第一版通用教材,是从无到有,博采众家整理编写出来的,总撰者就是龙渊。 也就是说,龙渊对如今的符剑师界是有功的。只是因为改朝换代,这功劳湮没了。 而且,汤昭还发现,龙渊有做习题的意识。自初级篇开始,每一篇后面都附带习题,只没有他后面出的习题集题型那么多。 几百年前,龙渊就会出习题了,现如今呢?这次符会不会来个“笔试”吧?第一关现场来个一百题啥的。 最好不要啊。 汤昭自己给人出题可以,可不爱做别人的考题,没错,就是这么双标。 正想着,白城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几个少年一起抬头,看向天际。 “那是……云……龙?!” 157 排位 天上有龙?! 不是真龙,而是云龙。 那是天边一片云,似真龙的形状! 那种相似,可不是凭想象力攀附的,而是真的龙形。龙首、龙角、龙须,一应俱全,除了颜色纯白质地轻易, 活生生就是一条云中龙。 且此龙只有半身,龙头从云中探出,半身藏在云雾中,只露一龙爪,应了那句“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是……龙渊的手笔吧?” 云龙的正下方,就是集合地白城。在白城上空, 维持着这样一朵惟妙惟肖的云, 遮天蔽日,不惧风雨,那要什么样的手段? 以天地为底材,白云为术器,本身也是一种大气魄。往常,只有剑客的剑法、剑象才有这样的气象,如今符剑师也能做到了。 江神逸挑眉道:“这算是昭告天下,独属于符剑师的大会开始了!” 是独属于符剑师的大会,也是独由龙渊主持的大会。龙渊之龙,如日在天。 白城在望。以能看见天上云龙为起点,越靠近白城,气氛越热。渐渐道路上有了行人,大多是年轻人。有的两人结伴,有的更多些,偶尔有独行的。 最小的符剑师势力都是两个弟子, 人多者有可能是大势力。不过也不一定, 汤昭他们就是四个人结伴, 却是两个小势力结盟。又不是只有他们会结伙。而那些独行的,更不知是是什么路数, 也可能是小势力弟子不足,只能选出一个来参会,也可能是大势力自矜,不屑于人多取胜,认为只派出一个弟子就足以扬名立万。 路上符剑师多了,就多了很多风景。符剑师和一般人打扮总是不同,多多少少会佩戴一些外形独特的术器,拉风者如江神逸的双翅,低调者如汤昭的罐子。 只见道路上有人头顶五彩冠冕,有人穿着奇装异服,有人白天打着灯笼,有人晴天撑着伞。赶路的方式也不止骑马走路,有奇形怪状的车子,五花八门的坐骑,还有浮空而行,拖烟带霞的。 这些人如在外面大路上行走,难免令人侧目,但此地来者都是年轻活力的符剑师, 此时气氛起来了, 通往白城的大路反而成了“秀场”,大家抓紧时间把最炫目的术器拉出来展示一番。 几人受了感染,不免跃跃欲试。汤昭劝道:“师兄,你的翅膀还不出来亮相?风雷卷起,这里面谁能比你快?” 江神逸有些意动,紧接着道:“你呢?我记得你也有辆好车,论风光不比我的翅膀差,怎么不拿出来?你要拿出来,所有人都得看你表演。” 车莎吃惊道:“大哥有夺目的飞车吗?” 汤昭摇手道:“不是飞车,行路的车。除了好看点儿,没别的优点。”他还真制造了一辆术器车,造型仿造陈总家乡的交通工具,不过那是他中二心爆棚私下里做出来自己玩的,众目睽睽下亮出来还是有点尴尬。 车莎打算继续撺掇汤昭拿出压箱底的宝贝来,就听前面有人道:“好啊,以符剑师的方式一决胜负吧!” 汤昭一下子看向江神逸。 江神逸反问道:“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喊得。” 周围的人微微哗动,接近着往前方聚去。 显然有热闹,大家都要看啊。 只见一片大石下,两个少年相互对峙,各自拿着符笔,摆开了写符的姿势。 中间站着一个少女,道:“好,我来见证。规则是一次增长一符。我来出题——”她目光四周看,似乎是找灵感。 “题目是——飞!左手先!” 左边那少年开始飞快的在大石上写符式。是两个基符组成的初级符“飘起”。 右边那少年不假思索在下面写,是三个基符组成的初级符式“浮空”。 左边接着写。 汤昭很快看懂了,这比试和之前江神逸他们玩的没多大区别,也是出一个题目,大家各自写不同的符式,看谁渊博。他们这个仪式感更强些,每写一次必须要增加一个基符,数目不能乱。符式越写越长,肯定越来越难。 不过,比起写不出就要炸的传雷游戏,这个游戏就斯文太多。 汤昭跟着围观,心中默默跟着写。一直到十二个基符,其中一人头脑冒汗,连数十个数写不上来,登时被判负。 此时不但汤昭还绰绰有余,乌孙童和车莎也觉得对方不如自己,不免自得。 众人哗然一阵,看了热闹之后各自散了。 江神逸评价道:“只是比符式数量和记忆力,这个游戏没什么意思。” 汤昭点头,这就跟诗词的“飞花令”差不多,集句而已,并非作诗,酒席上玩玩还可以,朝廷开科举,真正选可用之才不可能考这些。 走了两步,又见前面有群人围着,似又有热闹。几人饶有兴味地挤进去。 只见里面是几个人围坐,正在……打牌。 不过这不是寻常的叶子牌,而是一种符式牌,似乎每张牌上都有一个基符,牌库里是几百张牌,每个基符有几张,凑齐几套,大家摸出基符,组成符式打出来互相比试。 至于符式如何比试胜负,似乎是有一套类似“拳头剪刀布”一样的规则,还是相当复杂的,一时也捋不明白。 众人虽只是安安稳稳坐着,牌局厮杀却十分刺激,牌局瞬息变幻,胜负顷刻颠倒,周围不乏闲不住者支招加油,分了胜负时更是大呼小叫,欢呼声、叹息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看了一会儿,车莎道:“这个牌叫什么?挺有意思的。” 这话一出口,登时有几道目光射来,多以诧异、鄙夷为主。那意思似乎是说:“怎么有土包子连符牌都没见过?” 汤昭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声的鄙视,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就暂且先退出了。就听身后有人道:“九州之地的符剑师,还有人不会打符牌吗?哦,看样子是外州来的,那没事了。” 九州……即传统的内九州。 云州也好,凉州也好,都可算边缘之地,区别于传统的内九州,属于外十州,虽然武德充沛,终不如中原底蕴深厚。虽然汤昭等人自信十足,认为胸中才学、手上功夫都不落于人,但心底对于中原还是心存敬仰的。 只是这敬仰在一路上见各种惨状轻了不少。什么雁州、雍州,各种天灾人祸,生民困苦。说是中原,也未必比边疆好啊。 此时,几人均想:你们都民不聊生了,会打牌了不起啊? 虽然十分不爽,但也不便下场玩牌。玩牌应该是玩不过老玩家的。人家浸淫多年,各种组合套路早烂熟于心,就算临时去学,悟性再高也要学一阵子,那就太浪费时间了。争雄也不在打牌上面。 一路前行,就见路上这样的小聚集还挺多,都是简单的小争锋,以游戏形式为主,斗牌、斗符、斗智、斗力。可见中原九州的符剑师寓教于乐的小游戏还挺多的,这也是底蕴的一种。符会还没开,外面倒有些园游会的热闹了。 但游戏就是游戏,也许脱胎于真刀真枪,但多年玩下来,已经有自己一套玩法,和真正的争斗相差甚远。 正想着,白城就在眼前。 白城建在山坡上,旁边是一大片莲花池。白云之龙盘绕山巅,仿佛与山、城、池融为一体。 这座山原本也是终年积雪。数十年前剑州至此经过,改变了环境,从那时起便日渐地热,峰腰化为一大片池塘。池水温热,仿佛温泉。池中莲花盛开,白莲、红莲、黄莲,花开灿烂,香气清芬。 好池,好水,好莲花。 汤昭看到这清澈的水流,突然心中一动: 这……要素好齐全!好想在这里召唤一下仙女姐啊! 可惜啊,这里有人看。不然他路上得到的几样极品材料,真该拿来换更极品的才是。 莲池安静,与山下的喧嚣完全不同,只有岸边青石上,坐着几个年轻人在钓鱼,专心致志,仿佛要钓到地老天荒。 池水之畔有城,城墙雪白,几乎与远处雪山融为一体,是为白城。 白城是座小城,城高不过数丈,人口不过上万,平时很是清净,此时却有一番热闹。只见城门口竖着一根高竿,上面连着数条绳索,绳索上彩旗飞扬。 仔细看去,那些彩旗竟写着是一个个势力的名字。大略一数,竟有上百,端的五彩缤纷。 汤昭忙凑过去,想看看自家琢玉山庄的名字,找了许久,才在不起眼处找到一面黑旗。 就听有人介绍道:“五色旗,金银铜铁依次降低。以黑旗为最低,绿旗稍高,白旗更高。金旗最高。上面七彩旗是七大势力,那是别人不用想的。” 汤昭虽知琢玉山庄是小势力,但位列最末等,心中不甚舒服。但若说自己势力比人强,好像也没有论据。 五彩旗下,又挂着两面木牌,一面是“新符榜”,是给年轻符剑师排位的,只有几个名字。 另一面,则是座次表。是七天后本次符会大宴会的座位。 汤昭和江神逸凑过去再看,都忍不住道:“这……这又是凭什么?” 158 钓竿 “太过分了吧?” 这不是汤昭和江神逸喊得,但两人的脸色也不好。 座次表高悬,底下众人围观,哗然之声不绝于耳。 仲春新符榜记录年轻一辈的出色弟子,上面一共没几个人,都是几大势力的代表。符剑师又不是武者,不常常争来斗去分个胜负, 原本也不太好排位,符会倒有些切磋项目,但届都换一批新人,上一届的成绩便作废了。要是符会之后排位还能有个依据,现在排位基本上就是出身势力。 现在榜上排名第一是欧冶氏的公子。这没什么可说的,欧冶氏是天下铸剑之祖, 自古剑时代便铸出无数名剑,谁也越不过他们去。 第二位是龙渊的鞠天璇, 是他们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龙渊排榜一点儿也不客气,礼貌的拍了欧冶公子之后就是自家人了。 第三名是倚天阁的吴云飞,第四是莫干峰的楚山侠,第五是北海元极宫的小光王……种种名号,汤昭等也有所耳闻,都是各门各派当世骄子,别管是真骄子假骄子,反正榜单上都是他们这些名家弟子互相排,也不拉其他小辈弟子做垫背,那排就排呗。 但后面那个座次表就不好玩了。 以这上面的显示,那宴会分三个区域,一正两副,正区为天,左区为地, 右区为人。每个区之间都是天壤之别。天区宽敞华丽, 一座一席,人区寒酸无比, 狭窄如仓库,拥挤如酱菜疙瘩。 天区自然是那些大家势力,也就七家,地区是十余家一二流势力,剩下所有人都塞进人区。名字列得密密麻麻,看都看不清。 汤昭还没看,就知道自家必在人区,也觉得尚可接受,然而在人区,琢玉山庄的名字也列在最后几排,位置更在最角落,远离旁人,简直像是加桌。 一百零八泉……不必说,反正是刚成立的,根本没人知道,最后一排找去。 汤昭挤在人群里,就听得人群中不断有人叫道:“不公平,不公平!这太瞧不起人了,我们鸿雁书院几百年的底蕴, 连个地区也混不上吗?” 江神逸也跟着和声道:“不公平, 这不是欺负人么?” 汤昭在旁劝解道:“我觉得其中还有变动,龙渊这样高调, 把气氛都哄起来了,那必然有心办一场成功的大会,肯定不是奔着欺负小势力去的……我呸,这也太不公平了!” 在人群里,大家一起越想越气,各种叫嚷。汤昭跟着起哄几句,终究觉得不是事儿,把江神逸他们拉出来,强压住不爽的情绪,道:“咱们先进城看看,看他们有什么布置。” 如果这城门口排的座次表只是一个起点,是为了后续一系列布设开路,那么城中必有其他布置。 江神逸切齿道:“我知道,这很可能是龙渊的计策,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先把咱们气勾起来,再提出其他方法,刺激咱们力争上游。可是……好他么讨厌!他要是皇帝老儿,有生杀予夺之权,又能给大家升官发财,大家也就忍了。他一个东道而已,就一个排座位,也拿着鸡毛当令箭,烦不死他们!” 车莎忧虑道:“倘若没有布置,龙渊就是要借着这次大会给大家划分档次呢?” 汤昭道:“那就真的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划分档次的事,是一门一户就能定的吗?龙渊要是那么愚蠢,大家自然会告诉他们,时代变了,他们已经不算哪根儿葱了。” 白城之内,气氛很是热烈。街道上、屋顶上彩旗飘扬,各色旗帜却不再写诸势力的名字,而是画着龙的图形,并非是全龙,而是龙角、龙爪、龙尾之类的图案。白城已经处处是龙渊的印记。 除了龙的印记,城中最多的事莲池里的特产。店铺里多卖莲子、藕、河鲜之类。招牌画着莲花图形,高楼挂着莲花灯,路上到处可见有抱着荷花的少女还有提着鱼篓,扛着鱼竿的钓鱼佬。 四人大略转了一圈,分头去探查线索。路上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不少。显然符剑师里有的是聪明人。 只有头脑敏锐的弟子才会有意识的来寻找线索,愚钝者最多在外面叫喊“不公平”罢了。 “兄台,不知你这鱼竿哪里来的?”在街上观察了一会儿,汤昭终于出击,拦住了一个扛着钓竿的高个子年轻人。 那年轻人闻言毫不意外,平静问道:“怎么?仁兄也喜欢钓鱼?” 汤昭道:“不曾钓过。不过我有一颗明珠,不小心掉落池塘。若不早日钓起,让它与泥淖中鱼目混同,岂不使明珠蒙尘?” 那年轻人露出笑容,道:“周围店铺也有卖钓竿的,你为何不去买,反而独独来问我呢?” 汤昭心想:因为你扛着钓竿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三遍了,真的想不注意你都难。却微笑着一捋对方游荡在外的鱼线,道:“阁下的鱼钩是直的,难道不是愿者上钩吗?” 年轻人哈哈大笑。 -- 汤昭正要叫上几个同伴,江神逸已经跑来,道:“有线索了!” 原来他也有所发现。毕竟白城是个小城,街上奇怪的人也太多了。只凭找线索一道关卡,恐怕刷不下几个人去。 而且,门槛太高后面的游戏也不会太精彩。 几个人找到的线索指向同一处,就是城门楼的一处入口。入口前有一小阁楼。 阁楼前挂着一处招牌,正面看是七点星辰,侧面看去,是七把相交的宝剑。 七星龙渊! 进了阁楼,里面有一楼梯往上,沿此上楼,豁然开朗,已经站到了城楼上。 城楼上清风徐来,扑面是淡淡的莲花香气,原来此处城墙正对着莲花池,放眼放去,莲叶田田,莲花亭亭,仿佛置身江南水乡。 城楼上摆着几只竹椅,中间坐了一人,起身道:“兄台终于来了,让我好等。” 原来此人正是之前汤昭遇上那个钓鱼的高个年轻人,身材高大,十分好认。现在他换了衣服,是带有七星标志的龙渊弟子服。因为是前朝衙门,龙渊的制服有点像官服,只是一概抹去了前朝的标志。 汤昭忙再次见礼,那年轻人还了一礼,道:“几位请坐。” 汤昭等坐在竹椅上,从这里俯瞰莲花池,能见池畔散落着不少钓鱼者,数量比他们进城前更多了。 看来有不少人捷足先登了? 年轻人笑道:“我记得几位是来寻鱼竿钓鱼的?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正是钓鱼的好天气。”说罢从后面取出四个鱼篓,四根鱼竿。 汤昭接过,发觉鱼篓里面还有东西,竟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元石。 元石价值不菲,但现在放在鱼篓里不是给各位年轻弟子发钱。 “这个钓鱼,有什么说法吗?” 年轻人笑道:“有的。莲花池中的鱼可不是寻常的鱼,所以钓法也不是寻常的钓法。各位请在元石上刻画拿手的符式。以此为饵,垂入湖中钓鱼。池中有灵鱼最喜符式。若能引到一尾灵鱼,听它指引,就可自行前往剑州,甚至一步登天呢。” 汤昭会意,这就是龙渊出的第一条。先让大家展示一把自己拿手的符式。然后……好像才能得到下一步指引? “来了!” 底下有人高呼一声,就见池边水花四溅,一个符剑师已经钓起一尾花色美丽的锦鲤,正捧在手中细看。 年轻人接着道:“灵鱼也不难引,只是灵鱼和灵鱼有不同。越是神异的灵鱼越喜欢出色的符式。有的人能只能引些小鱼小虾,有的却可钓起珍奇水族。那锦鲤也算不错,可是真的强大的符页,却可以引来金鳞,能会风云、化真龙。” 江神逸翻看元石,果然与自己往日用得一般无二,问道:“每人只有这一块元石么?” 年轻人道:“正是,也只有鱼篓中这一块能与灵鱼感应。每人一块,钓起无悔。毕竟湖中灵鱼有限,要是大家都左钓一条,右钓一条,钓了还想要更好的,把池中鱼都砸糟蹋了,岂不绝了他人之路?此去剑州路漫漫,大家还是多几个同道之人为好。” 汤昭问道:“冒昧一问,不知池中有多少灵鱼?” 年轻人道:“也不多,正好九十九条。” 九十九个名额?那可真不少。一共一百多个势力,再往宽了算也就三四百人,竟有百人能入选,天区塞得下这么多人么? 仿佛猜到了几人的疑问,年轻人道:“钓起灵鱼,只是开始。哪怕钓起金鳞也不代表就能一步登天。金鳞能引一条好路,但真正怎么这么走还要看以后。说不定能一路走到最前面的是个小虾米呢?” 说到这里,他就闭口不言了。显然到此他这一关给与的提示已然完成。汤昭等人携了鱼竿鱼篓告辞而去,便尽快去制符页了。毕竟名额有限,湖边那些钓鱼者已经抢先他们一步,若是迟了,任你把符页做出花来,也抢不到名额了。 目送几人下楼去,那年轻人长身而起,负手立在河边,俯瞰莲池,仿佛池边星星点点的钓鱼人都是他竿下鱼儿。 这时,两个少年从旁边出来,欠身道:“首座。” 年轻人微微颔首,一人笑道:“首座这么这么好的兴致?又是亲自上街,又是亲口指点。可真是那些人三生有幸了。” 年轻人笑道:“你们在我面前说说还罢,若出去说,可太小觑天下人了。” 其中一个少年小心翼翼问道:“难道首座有看好的人?是刚刚那个最年轻的?他有什么不同寻常处?符式造诣奇高么?” 首座微微颔首,接着道:“符式我倒不知道,他说话挺有趣。当然——主要是看脸。”紧接着,他又笑道,“不知他能吸引哪一种水族?要知金鳞以外,还有隐藏选择呢。” 159 撒开金钩钓鳌鱼 莲池深处,青叶带水,红莲流昀,鸥鹭游弋,鱼虾嬉戏,一派活泼生机。 一女子提着小篮,站在一片浮萍上, 渡着水波,漂至藕花深处。 那女子乌发如云,肌肤白中透红,容貌娇俏,与池中水芙蓉交相辉映,更添光华。 目光穿过重重青叶, 那女子呼道:“驼先生。” 一片极大的荷叶下, 一段枯木沉浮不已, 有一相貌清瘦的青衣先生盘膝坐在枯木上,左手拿书,看得专心致志。 而他的右手却残缺,只剩下空荡荡一段衣袖。 听得女子呼他,那驼先生放下书,道:“原来是鞠首座,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鞠首座微笑道:“时辰已到,先生可以启程前往剑州了。这莲池就留给他们年轻人吧。”她虽然年轻,说话口气可一点儿不年轻。 驼先生手指一动,书本合起,蹙眉道:“这就到时间了?可是我等的人还没到呢。” 鞠首座道:“先生等的是什么人呢?要不先行至剑州,那边缺不了您这位祭酒。这里有我们龙渊弟子守候,绝不怠慢了您的朋友。” 驼先生叹道:“如果是朋友, 我自然就交给你们了。可惜不是朋友。” 鞠首座心中一动:不是朋友, 难道是敌人? 专门等着敌人,要干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笑容便淡了几分, 道:“驼先生, 这回的符会是我龙渊重回江湖第一次办会,它必得是一场成功的、完美的、惊世骇俗的大会。” 驼先生微笑道:“当然,当然是惊世骇俗。若不惊世骇俗,你们也不会请我来了。就怕我的理论太骇人听闻了,把这符师界搅个天翻地覆,反而给你们添麻烦。” 鞠首座道:“这个无妨,在传法台上,言者自由,先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正期待您的天翻地覆。” 龙渊举办大会,就是为了吸引万众目光,给自己聚光。若只是求个顺利,办得富丽堂皇、花团锦簇即可,也不会请这位符剑师讲课。龙渊虽不如当年,祖上留下的面子还有几分,就算是比驼先生强大十倍的铸剑师,也不是请不到。 之所以请他,还不是因为他特立独行,胸有暴论,而且愿意发表暴论。 不管这暴论如何离经叛道,龙渊都不在乎, 驼先生说的道理他自去和人争辩,龙渊管不着,只要能给平静如死水的铸剑师界投入炸弹,引起广泛议论甚至形成舆论风暴,并在议论时常常提起符会就好了。 流量,很要紧。 当然,这等暴论也得有所支撑,不能是信口开河的谬论,要是被人当场指摘,一一驳斥,连会场都传不出去,成了大笑话那就不好了。 鞠首座等了片刻,双手微按,周围的荷叶轻轻摇摆,互相交织,形成了一大片绿色屏障,道:“驼先生,此地没有外人,能告诉我您等的是谁吗?” 她见驼先生出神不语,道:“现在七大势力的与会者都到了。欧冶氏移居天外天,应该是不来了。北海元极宫路远还没到。其他的莫干峰、玄素斋、倚天阁、风氏还有次一等的飞天窟、画骨楼、清渠书院……” 她一个个不厌其烦的报名字,就是想观察驼先生的神色,要看看到底是谁和驼先生有恩怨,说遍了大势力,对面人毫不动容,突然皱眉道:“以你的身份,不会冲着小势力去的吧?那些小势力的年轻一辈,可都没有长辈带领,你和他们纠缠,未免……” 鞠首座性子直率,若非这驼先生是重要的贵宾,她就把“以大欺小”四个字说出来了。 驼先生淡淡道:“若是一般的恩怨,我自不会以大欺小,只是当年的旧仇并非小事——所以只好先收点利息。”他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右肩。 鞠首座了然,这个仇恨,似乎与驼先生失去的手臂有关。残肢之仇,可当真算得不共戴天了。 一只高明铸剑师的手,甚至比剑客的手更珍贵。 不过她还是想说:“你既然跟他们大人有仇,又知道仇人的门派,怎么不找上门去当面报复,反而在这里找孩子的麻烦?是不是打不过?” 可惜,她现在岁数大了,比不得当初年少无忌,口无遮拦的时候了。 她清冷道:“我龙渊为这次符会付出良多,实在不愿在会上闹出不谐之音来。” 纵然有见不得光的事,也不要闹到明面上来。 驼先生和缓道:“当然,我会在路上动手。应该就在迷宫城。这池中灵鱼都出自我手,我要找的人一钓上灵鱼,我自然知道他们的行踪。等他到了迷宫城,我会隐藏身份动手,速战速决,绝不牵扯旁人。说不定还能给你们精心安排的筛选增添点气氛。” 鞠首座不再说话,心中却想:这件事要不暴露还好,要暴露了岂不成了惊天大丑闻?符会祭酒改头换面半路欺负年轻学生,这符会也别惊世骇俗了,直接贻笑大方好了。 不行,她也跟着去看看,倒要看看那驼先生找的是谁。 此时,一只白鹭从莲花后走出,雪白的羽毛柔顺纯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突然,一张血盆大口从背后出现,一口就将白鹭吞下! 可怜那白鹭不及临死啼鸣,已经落入怪物之口。 竟是驼先生身下那根枯木,陡然从水中拔出头来,哪里是什么枯木,分明是一只鳄鱼! “吃得好。”驼先生森然笑道:“我最讨厌水鸟!尤其是白色的!” “来了?” “来了。” 汤昭提着鱼篓,坐在池边,旁边是已经放下钓饵的江神逸。 江神逸凝视鱼漂,道:“没想到你来的最晚,要是比速度,你就是最后一名。” “嗯?车莎他们也都来了?”汤昭奇怪,这一片岸边只有他们两,再往前有一个单独的文弱书生,并没有其他人。 江神逸笑道:“他们比我来的还早呢,在那边——”他指了指另一侧,那边荷叶亭亭,仿佛屏风一样挡住了视线,“据说那里的鱼多,但人也多。我嫌挤,就跑这边来了。你来得这么晚是不是会的太多,挑花眼了?” 汤昭将自制的符页吊在鱼钩下,垂下水面,道:“确实抉择了好久,不过时间有限,不能太踟蹰。” 毕竟名额有限,先到先得,来得晚了,任你发挥天花乱坠,没有灵鱼给你钓也枉然。 “其实要选一个独门的、别人不知道的符式也不难。但我总觉得这一关考验的不是这个。就算再冷僻繁琐,照着描摹谁还不会了?最多也就是外头打牌的水平。真要考功底,符式的变化、组合以及构思创新应该更重要些。” 江神逸点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本来也想动用雷劫符,但后来还是用了风雷混合符。” 江神逸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双翅膀上,最擅长风雷变化和配合,这方面便是薛闲云也未必强过他。 汤昭道:“嗯。我尝试用链式雷符。就是咱们路上研究的那个。” “那个啊……那个不需要终止泉吗?” 汤昭道:“也不一样。我尝试用可休止的休止符——不过不能串那么多雷符,一元符页也写不下,我就写了三个雷符,还算成功。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两人随意闲聊,也没有背人。符会本来就是互相交流的地方,那些独门知识技术可以保密,但一些理论上的讨论反而放开的好。理越辩越明,可能来时只揣了一个想法,走时就能变成一门体系的源头。 不远处,那比汤昭还文气三分的弱质书生侧头看了好几眼,似乎很有兴趣,但终究没有上前讨论。 “啊,我钓上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汤昭拨开荷叶探头,就见车莎提着一尾泥鳅,又蹦又跳。 虽然泥鳅其貌不扬,但绝对是灵鱼——正经鱼谁啃符页啊? 汤昭和江神逸不免道喜,就见乌孙童已经抓上了自己的灵鱼,一条大口鲶鱼,正在鱼篓里转圈呢。 两人回到座位上,不免面面相觑。 “师兄,一般灵鱼多久上钩啊?” 江神逸皱眉道:“不知道啊。有的长有的短,有的人很快就钓上来了。好像有人一日一夜都没信。” 那应该压根也没戏吧…… 这时,旁边那弱质书生道:“小生已经钓了一整日了,还没收获。” 汤昭和江神逸都有点尴尬,正想着是不是要安慰几句,那书生已经道:“但小生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虽然等待漫漫,但最终必能钓上一尾金鳞!” 江神逸赞道:“兄弟,有志气!” 正说着,他的鱼漂动了。 “我中了!” 江神逸意气风发,甩袖提竿,姿势酷炫,要不是汤昭挡着,原地能转三百六十度。 就见水花四溅,钩上钓着一个圆头圆脑小…… 乌龟。 “噗——” 汤昭笑出声来。 江神逸愣了一下,嘴抿了起来,突然转头道:“你笑什么?” 汤昭立刻道:“我没笑。” 江神逸哼道:“乌龟是瑞兽,和麒麟、龙凤一般,金鳞还需要跃龙门,我这乌龟现在就是神兽,有何不好?” 汤昭连声道:“嗯……好啊,好得很!尤其和师兄特别般配。” 江神逸盯着他,又问道:“那你怎么还笑呢?” 汤昭道:“没笑啊。我读书养气,一般不会笑,除非……” “噗——” 江神逸跳起来,一把抄起乌龟,道:“你等着,我倒要看看你钓出什么来!” 正说着,水面起了波澜,就见碧波中一道金线往这边冲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汤昭鱼漂登时摇动,他往上一提—— 水面沸腾,紧接着从水波中升起一只体型硕大的…… 大乌龟。 “啊!我钓上来了!” 声音从旁边传来,汤昭和江神逸同时转头,只见那少年书生跳起来,鱼线上的金鳞闪闪发光。 160 做题之路 “如此,咱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站在白莲池旁,一共共行千里的四个人就要分开了。 钓起灵鱼之后,灵鱼会指点去剑州的路,每个人都会踏上不同路程,最后在剑州汇合。此去路途艰难,人人争先。这是个人凭个人手段的旅程, 即使同门也不能同行,四人也到了做别的时候。 “那么,会上再见了。” 车莎正色道:“大哥,到了会上我们还来找你。虽然你可能坐在最前面,我们只能看你背影。但我们永远认你做大哥……”说到一半,突然抿住了嘴,抱了抱拳,乌孙童也行了一礼, 低着头去了。 望着两人匆匆忙忙的背影,汤昭神色清淡,道: “他们在笑。” …… “嗯,在笑你。” “难道不是在笑你?” “呵呵——” 江神逸露出“懂得都懂”的笑容,道:“我那乌龟放在袋子里,外面人看不见。你那个龟壳太大,只能夹着,你说他们笑谁?” 汤昭正用胳膊夹着一个脸盆大小的乌龟,那乌龟缩着头,只露一个龟壳,活脱脱一个缩头乌龟。确实这个乌龟大小太尴尬了,若是小点,随便放哪个袋子里一装就是了, 若是大点, 索性就放在地上, 还可以坐在上面扮演个龟仙人啥的。唯独这个大不大、小不小的,背着抱着都很像妖怪现形,只好像一本书那样夹着。 其实几个同伴之所以好笑,是因为他夹着乌龟的造型和他平时文质彬彬的气质落差太大, 若是给不认识的人看见,也就……还好? 江神逸拍了拍汤昭,道:“师弟勿急,我看你的指引使者不同寻常,说不定正是你符页做得好,获得金鳞以上的隐藏奖励呢?我看你这个龟形貌出奇,说不定是上古神兽呢?比如玄武、旋龟啥的。” 汤昭呵呵道:“师兄这话是勉励还是自勉呢?你我的接引使者不是同族?你这个兆头更好,独占鳌头……那不比金鳞更强?好彩头啊。” 两人互相阴阳一番,江神逸道:“之前咱们骑驴竞速不分胜负,这回何不再比一比?看谁到剑州之后评价高?输的回去全程吃住请客。” 汤昭自然应道: “好,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两人击掌之后,各自揣着乌龟道别。汤昭突然反应过来,回头冲着江神逸的方向怒道:“师兄你根本没带钱出来,回去你能请个屁!不是还是吃我?” “啊,这位同学——”背后有人叫住他。 汤昭回头一看,原来是刚刚旁边那位书生,脸不由微微一红:这书生钓了一只金鳞, 他刚刚偏和江师兄金鳞也不如我们的乌龟,未免像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书生神色肃然, 认真道:“同学, 虽然只在池边一见,但我知道你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只恨时间急迫,不能深交。咱们剑州见!说不定天区之中,你我还能并肩而坐呢。” 汤昭也正色回应道:“借兄吉言。兄台既得金鳞,自非池中之物,不知怎么称呼?” “清渠学院,岳慎。” “琢玉山庄,汤昭。” 离开了众人,汤昭来到白城租了一个小屋,再和自己的接引灵使聊一聊。 虽然这几日剑州之路的规矩已经传的满城都是,但汤昭还是要听自家的灵使说一遍。 又取出一块符页,汤昭递到龟壳前。 这也是必须的一步,必要再喂一页符页证明上一页符页是自己亲手所做的,才能真正唤醒灵使。 只听得吐气声响起,一个奇形怪状的脑袋从龟壳里冒出,一口将符页吞下,嚼碎露出享受神色,高声叫道:“哈哈,总算轮到龟爷出场了!你就是我选中的符剑师,我就是你的接引灵使!跟龟爷走,一起踏上剑州之路吧。” 虽然早知灵使神奇,亲眼见到乌龟开口,汤昭还是觉得很稀奇。 这个世界,异类并不能说话。凶兽力大无穷,甚至可以使用强大的术,但灵智极其有限。野兽更不必说,薛师姐的猫头鹰用特殊符式和珍材灵药喂养,初通人性,能听懂命令,可离着口吐人言还差得十万八千里呢。 这乌龟口齿清楚,声音还带着性情……是天生异种,还是被施了什么手段? 汤昭应该是后者,光一个莲池就放养了九十九条灵鱼,还是各种种族,总不能那么多水族都是天生灵族吧?天生灵种也太不值钱了。 至于手段,汤昭立刻想到了符傀。 强大的符剑师可以制作有灵性的傀儡,譬如薛闲云那里的阿笑就有自己的意识,虽然经常犯蠢。可是即使是阿笑也不能开口,鹦鹉学舌都难,更何况自由对话。 说到底,这世界上除了人的灵魂,没有什么手段给另一个附体赋予真正的灵智。 甚至他眼镜里的仙女姐姐还缺着点儿心眼呢。 汤昭盯着乌龟思索,是真的能说人话,还是提前录入几百句话,根据情景自动选择播放? 虽然好奇,汤昭没有贸然作检查,一则接引使者代表东道龙渊,不便一上来如此无礼,二来,对一切有灵智的存在,本身也要保持尊重。 只是这个乌龟脑袋棱角分明,还真的有点像鸟,那么这个符傀的原型还真可能是鸟首虺尾的旋龟? 就是太丑了,丑到汤昭升起了把它放到眼镜水池里升升级的念头。 乌龟侧头看他,道:“你这符剑师,老看着龟爷干什么?莫不是有点傻?来,龟爷给你个好东西。”说罢吐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符式疑难一千问。” 来了来了,就是这个杀千刀的! 这一阵白城中流传最疯的就是这个符式千问的考卷。所有钓上灵鱼的考生都会收到这一份。厚厚的一册考卷,据说每一题都难到令人怀疑人生。昨晚白城充斥着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 虽然汤昭也是在山上自制练习册的主儿,但自己编题和别人迎面甩来一本题库的感觉是不同的。感受手中练习册扎实的重量,汤昭的脸都不自觉得发绿。 “七天时间,要做完一千题吗?” 乌龟耐心安慰他道:“怎么会是七天呢?你不还要赶路吗?根本没有七天时间啊?” “……” 汤昭重复道:“也就是说,我这七天要赶路,还要答题,最后赶往剑州?” 乌龟道:“那当然不止如此……” 接着,它又吐出一个卷轴,是一副地图。 “地图上有九条路,每条路除了长短不一,缓急不同,还有至少一个关卡。你可以选择任何一条路,一面闯关,一面答题,一面赶路。保证你享受一段时间饱满的难忘之旅。” “你别看有的道路清净,只有一两个关卡,适合赶路,其实关卡少了,机遇也少。有些关卡虽然麻烦,破解之后,能得不少好处。或许就是……几十题上百题的答案!那些关卡少的,你得不到提示,只能自己闭门造车,反而耽误成绩。” 汤昭沉吟道:“最后的座次完全靠考试成绩而定?早到晚到,并没有什么区别?” 乌龟道:“是这样的。不过早到有好处,你越早赶到迷宫城,越可以提前潜伏,以逸待劳,等着其他人上门。” 九条剑州之路,相互不交叉,但最后殊途同归,都来到一个地方——迷宫城! “迷宫城里有一座大阵直通剑州,会在最后一日打开,接引大家去剑州。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待在迷宫城里。那是一座神奇的城。你可以享受探索这座神秘小城的乐趣,也可以抓紧时间交换答案。” 汤昭讶道:“还可以交换答案?抄袭也可以?” 乌龟道:“说得直白点就是让你抄袭别人。这是规则的一部分。不过有个小小的限制——如果你某道题的答案被别人抄袭了,此答案作废。” “慢着!”汤昭陡然反应过来:“有人抄袭我的答案,他没事,我的答案作废?!这合理吗?!” 那乌龟理所当然道:“怎么不合理了?谁让你被别人抄了?你抄别人,那不就没问题了吗?” 汤昭一时懵然,反应了一会儿,道:“这不是鼓励大家自己不做题,专等着互相抄袭么?符式造诣的高低不要紧,武功比别人高,能抢不就行了?” 那乌龟摇头晃脑道:“也不尽然,迷宫城就最后一两天时间,足足一千道题,能抄的完吗?又抄谁呢?就算抄到答案,如何保证对呢?你要是符式不精,答案摆着你都不知道抄什么。而且迷宫城中设置很神奇,仅以武功论,弱者未必弱,强者未必强。如果你的符式造诣强,在迷宫城可以大杀四方的!” 那乌龟最后道:“还有一个终极护身符。若是拼着交白卷,接引使者可以带符剑师瞬移进阵。人身安全无虞,只是所有题目一律作废,记零分。” 汤昭了然,这是叫抄袭的人别逼人太甚。把人逼到死路,人家鱼死网破,直接进了剑州,叫你什么也得不到。看来龙渊应该还是不希望死人的。毕竟能来此的符剑师别管水平高低,都是一门一户的顶梁弟子,将来至少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符剑师。断了人家门户的前程,平白结下生死大仇,对龙渊声誉也不利。 “年轻人,你要选哪条路?” 汤昭沉吟不语,突然问道:“既然都要答题排序,钓到的灵鱼品质有什么用呢?” 乌龟道:“当然有用咯。你钓上我,可以选九条路,选择大有余地。要是钓上泥鳅来,只有随机一条路可选。” 嗯…… 好像也没啥用?我又不知道哪条路更好。还是靠瞎蒙啊。 汤昭道:“最后一个问题,我要钓上金鳞,能选几条路?” 乌龟得意的道:“也是九条。我们是平级的,不,其实我比金鳞更高一筹。它长得漂亮,却是死物,傻不愣登。龟爷才是百里挑一的隐藏惊喜!” 161 百舸争流 天高,云淡,风清。 是适合旅行的好天气。 “出发吧——第一站,旧渊!” 站在山巅,汤昭踌躇满志的指向远方,他的手指如剑,剑指昆岗之巅! 这是他唯有四下无人的才会爆发的中二之气, 这一刻,他沉浸其中,意气风发。 在他肩膀上,乌龟伸出脑袋,一只前腿前伸,做出配合的姿势。 无需特别的排练, 乌龟自然而然的就会配合, 除了龟爷也藏着熊熊燃烧的中二之魂,也是它觉得这个少年值得配合。 昨天晚上选路线时,汤昭可是给它一个惊喜。 当时汤昭并没有立刻选择九条路中的哪一条,而是先打开一千问,看看题目难度。 题目难度关系到他如何选择,若大多太难,还是尽量选择有提示的关卡,若是难度一般,自己就写完了,便可以从容上路,选择通畅的道路直接进迷宫城便是。 第一题…… 送分题。 翻页,看后面。 第十题,送分题。 第一百题…… 嗯,有点难度了。 这不是能一眼扫出来的题,需要计算。汤昭在草稿上算了一算, 不难。 继续往后。 五百题。 这题有思路, 但是毕竟繁琐, 得推衍一阵。 八百题…… 到了这里题目就要好好思考了,好像有点想法, 但得慢慢思考,怎么也得……一盏茶时间才能理顺思路,完全解开要一刻钟起了。 看来到这里,进入难题区了啊。 八百零一题…… 这题是认真的吗? 汤昭陡然睁大了眼,盯着题目。 这题它不是难不难的问题,它是那种……很难形容…… 就是突然出现了一大堆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完全超出了中级乃至高级符式的程度。很像当初汤昭没学过符式独自看符式初级书的感觉。自从系统学习又有眼镜帮助,他很长时间没有这种看天书的感觉了。 当然,符式一共只有三十七个基符,最最基本的符号还是一样的,但其中极其反常的变种,看不懂的连接,乃至层层叠叠的堆砌方式,都让符式变成另一种模样。 打个汤昭也不懂的方式,就是高中数学考试里,突然掺杂了大量深度的高等数学概念,让审题都变得很困难。 就是奔着让人看不懂来的。 “这题……是给人做的吗?” 听到汤昭对着试卷发愣,身后的乌龟伸出脑袋看了一眼,露出乌龟特有的意味深长表情。 没错, 这题目就是不让人好好做出来的。前面题目可以筛选出符剑师自身水平高低, 后面的题目则完全偏、怪、难, 基本上丧失筛选意义。 就是铸剑师、铸剑大师来也不能全会,很多题目都是东道、祭酒的私房题。想要答对,必须要闯过关卡,得到提示才行。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要闯关卡,拿提示。只有对自己要求高的年轻人,才想要争一争高分,像那些前面八百题都答不出来,甚至在五百、三百就卡住的,后面两百道难题答不答也就那样了,给他提示他也答不出来。 这少年既然钓上了自己,看着也有志气,长得也一表人才……那肯定要追求完美啊。到时他来问自己哪条路最容易得线索,自己就向他推荐…… 突然,就见汤昭用手指推了一下眼睛前的空气,眼神一下变了。 过了一会儿,他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了几行,停了一会儿,又写了几行。 “原来是特殊符式阵的简写式,拆开来看也并不特别难。这样……” 他一会儿思考,一会儿下笔写题,一会儿推空气,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晚上。到最后老乌龟一缩头,进龟壳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乌龟被叫醒,就见问卷整整齐齐放在一边。汤昭稍显疲惫但依然神采奕奕,道:“灵使,帮我推荐一条最快的路!” 乌龟能说什么,当然是答应他咯。 九条路里,有两条很快捷。 其中一条除了迷宫城完全没有关卡,只是绕远,要在昆岗群山中绕来绕去,连跑数日才能到达迷宫城。这一条应该是给那些厌恶风险,偏好安全的人准备的,守住自己的答案,完全不寄希望于外来的收获,也不面对任何危险。 另一条路则直了很多,只是中间要经过一个关卡。 旧渊。 这旧渊是一个观光为主的关卡,是龙渊以自己的山门为原型,建造的一个模型风景,里面有很多展览,主要就是展示一下龙渊是如何筚路蓝缕,辛苦创业成今天这规模的。 据说很多景点复原比例达到一比一。 本来,龙渊打算把这座景点移到剑州中,甚至把参观旧渊排进符会的日程里,不过遭到了不少反对。原东道莫干峰尤其反对激烈,说他们是假公济私。龙渊尚未重整旗鼓,不便如此犯众怒,便将旧渊挪到了剑州路上。 既然费了好大力气建了,那这地方可不能浪费,有足足四条路都通向这里。其中有一条直接通往旧渊,另外三条都是关卡重重,千难万阻才到了旧渊。旧渊不但提供安全无虞的观光,还提供饮食休息之所,可以在此放松精神,休整一番,准备最后的迷宫城。 乌龟再三确认道:“旧渊除了参观展览,就是茶水点心,还有商店,贩卖各种纪念品、纪念册。没有啥能帮你答题的提示。你确认自己的答案无误,不需要额外提示了吗?” 汤昭道:“没问题。” 乌龟叹了口气,道:“好,那就出发吧。去旧渊也好,那里长见识。有龟爷指路,叫你瞧瞧别人瞧不着的好东西。” “出发吧!” 站在山坡上,汤昭将自己的车取了出来。 一看到这车,乌龟小豆眼都撑成大豆了,道:“这……这是什么车?” 汤昭笑道:“我特制的术器豪车,本来只在九皋山上跑过,不过到了昆岗高原也是时候兜兜风了。上车吧,龟爷。除了我,你是第一个乘车的。本来我想给它取名叫‘哈雷’,不过后来改名‘六龙’。” 乌龟念着“六龙”的名字,低声道:“还挺巧。不过哈雷是什么?” 一人一龟上了车,化作一溜火光旧渊去也。 “原来如此,七条路啊。”江神逸沉吟不语。 “那就选这条路吧。一共三个关卡,不多也不少。”他指了指其中一条路。 旁边小乌龟尽职尽责的提醒他:“你看好了,这条路上的关卡都以杀伐为主,有些剑走偏锋了。到了那些地方,只能靠武功闯过去,符式水准再高也发挥不出来的。” 江神逸笑道:“正是如此。我辈剑师当然是以武功为主,有什么关卡考验打过去就是了。什么符式比试,都是歪门邪道。谁要来考验我,我就打爆他的脑袋。” 小乌龟兴奋道:“好,龟哥就欣赏你的这份气概,咱们走着!” 大路上,一个书生从容前行,虽然身材单薄,却似有一团浩然正气支持他如胡杨一般挺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诸条大道,我当为其最难,最长的一条。” 他手手掌中托着一个雨过天青色的水盂,盂中一尾金鳞游动发语提醒:“路上耽搁太长,到迷宫城太晚,恐没多长时间参考其他人的答案。” 书生笑道:“什么参考,不就是抄袭么?况还损人利己。那岂是我辈为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有何必为座次虚名而作践自己?若有人能解我不能解的题目,我自可以散席之后当面请教,以之为师,亦无不可。何必在宴会前行那损人利己之事?” 金鳞在水波中游了一圈,仿佛在欢快的舞蹈。 “啊啊啊——真是头疼,一道题都做不出来!”一个头发散乱的少女伏在案上,翻动题目,“哪个杀千刀的出的这种题目?难道我果然如爹爹说的一般是符式草包?难道我竟要创下飞天窟历年最差的成绩?那不太好吧?会挨打的。”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这规则倒是给我一个机会。小金鱼,你带路,我要第一个赶到迷宫城。在城里收集答案。如果没有别的剑生,那我应该是最强的了吧?别看我一题不会,我要拿满分!” “少主……此题目不简单。” “不用管题目的事。我所在意的,是迷宫城。真是好地方,让我在那里多剖几幅骨架,多画几幅骨画。你我沿着人气最旺处行走,遇到可以赏玩者,不妨收集来剖上一剖。” “是……规则似乎不许……自相残杀……” “并没有明言不许,自然是允许的。只不过要讲究些技巧。只要你足够高明,那些高高在上的强者反而会欣赏你的表演。” “符会中藏龙卧虎……” “龙虎?真正的龙虎,那些七大势力的人根本不需走这无聊的路程。受人挑三拣四者,不过都是些碌碌蝼蚁。不如成为我的收藏品,升华一下他们平庸无聊的生命。我会给他们最好的归宿的。” 千舟竞发,万舸争流。 一两天之内,九十九条灵鱼带领的年轻人走出白城,赶往剑州。这些符剑师已经是符会中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但还要为更高的位次,更宏远的目标各展奇才,一争雄长。 城头上,有数双眼睛俯瞰着他们的背影。有的期待,有的好奇,有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更有的暗藏别样心思。 一只手摊开,接过刚刚收到的消息: “是吗,他要去旧渊?” 162 雪豹 昆仑风寒,山高,路远。 风光无限好! 高原上,风轻云淡,豹走鹰飞。 天地交接一线,一辆火焰车在狂奔。 这火焰车前后两轮,车身泛着金属光泽, 车轮飞奔时火焰流动,像两只风火轮。 “呜呼——风驰电掣!” 一声长啸在山巅回荡。 “风驰电掣……个屁啊!要考虑一下老前辈!” 火车后设有一座位,上面绑着一个筐,筐中放有一只长相凶恶的乌龟,此时正缩着脑袋藏在筐后,前爪扒着筐身, 只露出两个圆溜溜的眼睛迎风张望,算是骑士之外唯一的乘客。 “你这鼓捣得都什么东西?还六龙, 一条龙都没有,也没个挡风的罩子,粗糙,粗糙至极!” 骑士微一回头,脸上两片黑色的水晶片反射出灿烂的阳光:“可以挡风,但那就没有在风中飞驰的感觉了。要的是这个激情!兜风不好吗?” “好……”乌龟张嘴,吃了一大口风,“好个屁!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你眼睛上是什么东西?挡风的吗?” “是墨镜啊!高原的阳光太刺眼了!”汤昭推了一下墨镜。 他早就想这样兜风了,自这辆火焰车制造出来,最多在九皋山上跑一跑,山上水泽遍布,道路狭窄,还要顾忌同门,哪有在高原上飞驰来的爽快? 天地空茫, 广无人烟, 正是他完全自由, 放飞自我的时候。 他脸上那墨镜倒不是临时赶制, 而是一路上在构思,上昆岗前才做出来。 之前他和鸡鸣山大寨主对战, 他用了太阳爆,对方不受干扰,也用了类似招数,他反而中招。可见类似致盲的招数会者不少。汤昭察觉到自己以前灯下黑了,自己会这招难道就可以不再防备突然的强光吗?所以他仿照自家眼镜制作了这副墨镜。 没想到还没用在对敌上,倒用在兜风上。 这真是……太妙了! 据说,太阳每日乘坐六龙之车巡游天际,夜宿扶桑,他今日驾六龙单车,踏昆岗,足下飞火,对风长啸,难道当不得个‘太阳之子’? 高山、冰川、悠悠白云寂寞无声,任由这自封的“太阳之子”驰骋纵横。 “我说,你小子不会一路骑这么招眼的车来昆岗的吧?” “那当然不能!我是和师兄一起来的,你不知道我师兄的性子,我要是敢骑车, 他早就飞上天了。你就是有筋斗云都追不上他。这倒是提醒我了, 我应该做个筋斗云,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何等酷炫……” “炫……悬……” “嗯?” “悬崖!” 乌龟尖叫,汤昭一回头,只见眼前山石突然断头,形成了一处数丈高的悬崖。 汤昭见了,先是一惊,紧接着目光一凝,严肃中带着些兴奋! “抓好咯!” 他紧握车把,火车从断崖上腾空而起,向高空冲去,好像要冲到太阳上。 一道弧线划过苍穹,又冲向地面。 轰! 火车前轮着地,车身巨震,骑士和乘客大晃特晃,乌龟死死地扒着竹筐,发出一连串惨叫声。 最终,火车成功调整了姿势,重新飞驰向前,只激起厚厚的烟尘。 “怎么样?” “停……停车!我要歇会儿!” 汤昭哈哈一笑,停下车,火焰自动熄灭,只剩下两个平平无奇的轮胎。 他顶起鼻梁上墨镜,回头一看,乌龟半个身子都趴在竹篮外面,不断喘气,看样子随时要吐出苦胆来。 “你……你身为符剑师,难道不能飞?非要轱辘接地干什么?有没有考虑过我老人家的感受?” 汤昭笑道:“抱歉,抱歉,但是骑车是这样的。要是不能俯冲,怎么叫骑车呢?而且……在昆岗,大家都是这样的。”他往前一指。 只见山崖顶上,出现了一只白色带黑斑的毛茸茸头颅。紧接着,那动物沿着山崖几乎垂直的山体的连续几次跃下,动作轻灵的连滚带爬,最后轻巧的落在地上。 离得近了,只见那动物似猫非猫,似豹非豹,有一条又长又蓬松的尾巴,几乎比得上身体那么长了。 乌龟见了,更加气愤,道:“你跟雪豹比?你是那禽兽吗?” 汤昭盯了两眼,道:“那就是雪豹啊?” 他看到那毛茸茸的尾巴,心中有些发痒,想要摸上一摸,但紧接着制止住了想法,毕竟是自然天生的野兽,不比家中宠物,还是远观不要亵玩吧。 那雪豹见了他们,也十分谨慎,慢慢退走,沿着另一边山壁跑走。 汤昭目送它离开,转头对乌龟道:“龟爷,你老说是自己是老人家,我倒想知道,你到底多老啊?” 乌龟伸头道:“你想象不到的老。这么跟你说,我看过的日出,比你见过的星星还多。” 汤昭将信将疑,他曾经也见过吹自己年纪大的,说自己是前朝来的,一睡百年,但其实只是躲在罐子里吹牛而已。 不是说你啊,平先生。 他又问道:“那其他灵鱼也和你一样年老?” 乌龟一边喘气一边,道:“哈,呸!那些蠢物如何和我相比?我是万年的,它们是今年的。整个池塘也只有我的几个子孙可以和我相提并论,但我是祖宗,它们是孙子。我的辈分是最大的。”他又悻悻道,“虽然你小子不懂尊老,但符式造诣不错,不然我老人家也看不上你。你好好干,我看好你在席前金榜题名。” 汤昭稀奇道:“这么说你比金鳞厉害?你不和它平级吗?” 乌龟道:“平级个屁!它是个木偶傀儡,龟爷是天生灵族。它只会按照标准答案找最复杂的符式,龟爷却能看到符式写法背后的灵性。龟爷看上的人,现在未必是符式功底最深的,但将来的前途是最广大的……呸,我为什么要当面吹你?渴死了,给我点水。” 汤昭笑眯眯的受用了,递给它茶水,不过还是有些奇怪:龟爷又吃又喝,真的是活生生能说人言的灵族,那可太少见了,干嘛要混在符傀群里?就好比在家里装饰一百朵绢花玫瑰,图的就是整齐划一,常开不败,为什么要放一朵扎眼的新鲜牡丹? 休息片刻,乌龟爬上筐,两人继续前行。这回速度不紧不慢,没有之前风一样的感觉。但两个车轮还是火焰熊熊,气派一点儿没落下。 行至半途,突然听到有人叫道:“豹……豹……” 汤昭一怔,心想:谁叫豹豹呢?这称呼还挺童真。是雪豹么? 只见一人抱着一大块白乎乎的东西从拐角处跑过来,眼见就要撞在车上—— “吱——” 轮胎摩擦,车停。 咫尺之间,汤昭横着摆过车身,和对方四面相对。 来者是个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与汤昭相仿,相貌端正温厚,身上穿着粗布外袍,打扮并不出奇,只是袍子裹得紧紧地,仿佛很冷的样子,背后背着一条长长的包裹。 汤昭问道:“你没事吧?你……” 他目光被少年怀中的东西吸引住了,那竟是一大块雪。 雪自然是纯白的,但这块雪下竟染了一缕黑色,往下滴着墨汁一样的黑水珠。 少年也站定了,看向汤昭,看到汤昭的相貌微微一怔,然后直勾勾盯着后面那辆车,眼睛明亮:“那是什么宝贝?哪儿买的?” 汤昭感受到他的热切,心中得意,笑道:“我自己做的,世上仅此一辆!”眼见少年目露遗憾,问道:“怎么了?刚刚你叫雪豹了吗?这是……” 少年回过神,指了指抱着的那团雪,道:“这就是雪豹。它给凶迹缠着的凶煞之气污染了。我先把它保住,再想办法救治。”那团雪在阳光下愈发透明,能看见雪团里隐隐有一毛茸茸的兽形。 汤昭一凛,道:“凶煞之气入体了吗?凶迹是什么?” 野兽一旦被阴祸的凶煞之气污染,就会变成凶兽,成了必杀无赦的祸害,汤昭真心不想一个精灵一般的雪豹遭此厄运。但看雪块下面流下的黑水,看来这凶煞不轻。 至于雪块,可能是特殊的术器,也可能是剑术——少年背后那长条形的包裹很可能是剑。所以他多半是个剑生——剑生才会这样背剑。 少年指了指后面,道:“凶迹在那里。你小心别靠近,等会儿我来处理。” 汤昭推车绕过一处拐角,“咦”了一声。 山崖上,有一凶恶丑陋的头颅。 汤昭原以为是一只凶兽,但紧接着发现,那只是一颗头颅。 这头颅类似于蜥蜴,只是比蜥蜴狰狞丑陋数倍,脖颈连在巨石上,半张开嘴,露出细密的牙齿,口中冒出缕缕黑烟。 看样子,这巨首近似石雕,又或者像个水龙头,用来散播黑烟。但那头颅的眼睛鲜红,既凶恶又鲜活,很难相信它竟是死物。 汤昭在检地司多年,活凶兽见过不少,可没见过这等诡异的东西,分不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但不管怎么样,这都算阴祸。 扫倒阴祸,是检地司的本分。 汤昭沉吟了一下,转头问跟过来的少年道:“这就是凶迹吗?” 那少年道:“嗯。你也觉得奇怪是吧。这样的东西非魔非魅,不知何时开始出现,近些年在昆岗越发常见,千姿百态,依托山石、树木这些本来不会被污染的环境为底,形成了各种诡异莫测的景观。所到之处污染土地,制造凶兽,乃至直接掀起阴祸。因为暂时查不到源头,只能称之为凶迹。” 汤昭心里一沉,心想:听起来像是人祸啊。他顺口问道:“你知道的真清楚,是来调查凶迹的么?” 那少年愣了一下,紧接着哈哈道:“不,不是,哈哈。我……在下是一个普通符剑师。叫王飞。” 汤昭觉得好笑,符剑师不是普通的,难道是稀有的吗?顺着他的话道:“我也是个普通符剑师,汤昭。” 他觉得王飞可能不是真名,但他还是通了真名,他才是真普通无名小卒,没必要为短短几日路程再弄出个假名来。 他又问道:“雪豹没事了吗?” 王飞叹气道:“我这纯雪能够拔凶煞之气。它刚刚受伤,煞气侵蚀不深,自然是可以救的。不过需要几个时辰慢慢拔除。汤兄先往前走吧。我等它好了再处理一下。” 雪豹确实惹人喜爱,但王飞愿意为它守护几个时辰不离,心地很不错了。而且说处理凶迹说的理所当然,有点像同行? 汤昭想了想,问道:“这种凶迹处理起来有什么要诀么?会不会打破了毒气四溅,流毒更广?” 王飞道:“那倒没有,就是很坚固,不大好毁。用破邪的招数会好一点。你想试试?那试试给它最强一击。” 汤昭正色道:“那我试试。” 大日千针—— 屈指间,一蓬白金色的针飞出,每一根都带着流冕的光华,漫天花雨一般插在丑陋的头颅上。 噗! 白金色的火焰腾空而起。黑色的烟气就是火焰最好的燃料,霎时间化作火球。 转眼之间,黑气燃烧殆尽,汤昭再一弹指,金针轰然爆裂,山石横飞,小山瞬间坍塌,将凶迹彻底掩埋。 意外的……并不强? 汤昭的罡气本带着太阳的属性,是邪祟最大的克星,对阴祸远强过对人,自练成以来杀凶兽都是一针射爆,今日见凶迹诡异,多用了好几针,而且还加足了淬炼过的罡气,一下子把山打塌了,也没琢磨出这强度如何。 还好,是自己空手可以对付的,不用动法器。 王飞瞪着坍塌的山石,嘴角微微抽搐,道:“好——” 他瞪着汤昭道:“你的罡气能驱邪?能不能治一治它?我的纯雪拔毒还是太慢了。” 汤昭想了想,他的罡气固然有驱邪之效,但没有开发过用来治疗的招式,毕竟罡气不能像剑术一样靠脑洞硬凑。不过治疗也不难,毕竟他是开店的人。 汤昭让王飞把雪块扒开,露出腹部黑气弥漫的雪豹,从罐子里取出一个灯筒,打开开关,一束温暖的日光照在它身上。 黑气陡然溃散。 如果说纯雪吸引黑气是吸水纸吸水分,一点点渗透,那日光束照射下,黑气就像阳光下的积雪,飞速融化。 “啊——我的雪!” 黑气像积雪,纯雪就是积雪。 阳光晒过去,积雪会融化的。 王飞忙一把抱起剩余的纯雪,搂在怀里,但没搂几下,雪已经化光了,弄得他外衣全湿了。他想要脱下外衣,但手刚解开半个扣子,紧接着想起什么,赶紧又系好,双目望天,假装没想解开。 汤昭歉意的笑了笑,却没关上灯,这个光束实在好用,不仅黑气转瞬消散,伤口也快速愈合,那雪豹在光束中蹬了蹬腿,却不起身,反而眯起了眼,像在晒太阳。 王飞哼哼道:“你……这个术器是什么?这么好用?” 汤昭露出和善的笑容,道:“外伤手灯筒,豪华型的。在治疗符式外,另加辟邪、祛毒、保护的符式,复杂伤情,一照搞定。只需要五百两金子,王兄要不要来一个?” 王飞沉吟道:“五百两?倒……等等?我买不起的,我是普通符剑师!我出身很普通的……”他喊了几声,就见汤昭笑眯眯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你怎么看出我……有钱的?” 汤昭笑道:“不知王兄见没见过普通人,一般没钱的人看见我的火车这样的奇物,是不会问哪里买的。就算心里想要,也不大敢问出口。甚至,想也不敢想。” 王飞赧然道:“是吗……原来如此,那我就不装了。汤兄,你这个车卖吗?” 163 神车 汤昭奇道:“你当真要买我的车?” 王飞神色期待,连连点头,看样子随时能从兜里掏出几座金山来。 汤昭遗憾道:“买当然可以买,就怕不如你想的那么好。我这车其实是罡气催动的。且只有我的罡气才能催发出各种火焰效果来,你骑得话,就是两个轮子转而已。” 你以为这是摩托车?这其实是自行车啦。 你说这是术器?术器也需要动力啊。一般的轻术器是元石催动,重术器则消耗材料中的元气和靠符式吸取自然中的元气。长时间长途行驶, 消耗的元气太大,得需要非常珍贵的材料和高等符式,甚至还要直接镶嵌高等元石。以汤昭的身家没办法那么浪费,换成罡气动力算是个取巧的作法。 王飞听了十分失望,道:“那……我可以订一辆带火焰效果的么?钱不是问题。” 他说不装,就真的不装了, 露出了土豪的可恶嘴脸。 汤昭尽量控制着表情轻描淡写, 道:“行啊。这是我店里的名片。云州名店, 白玉生晖。猫头鹰订购,上门自提。”他本来想说猫头鹰送货上门,但想想猫头鹰恐怕很难带得动。 王飞收了名片,目光还在车上,道:“能不能让我坐一下,体验体验?” 汤昭道:“可以啊。” 其实这个要求有点冒昧。 毕竟这车子只有后排有座椅,是在骑士的背后。把背后交给外人,那必须要很深的信任才行,两人才萍水相逢而已。 不过汤昭一则有罡气护身,精神力修持也极为精深,周围的一举一动都能掌握,二来也看他不似坏人,像纯正的狗……大客户, 汤昭并没有指出他的冒犯, 反而爽快同意了。 汤昭又笑道:“不过你要帮我抱着这位。”他指了指筐,和筐里的乌龟, “毕竟你占了他的地方。” 王飞惊奇道:“你宠物?乌龟做宠物, 这个可太少有了!是你喜欢这口吗?其实你要是喜欢宠物, 我觉得那个豹……豹就不错。” 汤昭还没说话, 乌龟怒道:“喂,你小子放尊重些。龟爷是灵使,怎么能和这么愚蠢的大猫相比?” 汤昭笑道:“那豹豹啊,它是自然之子,雪山精灵,怎么能收在家里呢?等它好了,还是要回归雪山的。哦,还有,你要戴头盔。没有头盔,断断不能带你上路。”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没戴——问就是头铁,罡气护头,也抵得上头盔了。 王飞略一沉吟,道:“我还真有。”从包里取出一个金盔,金光灿灿,形制颇为眼熟。 汤昭打量了几眼,觉得有点眼熟,但记不得了, 也不再问, 道:“上车。” “好嘞!” “等等……太挤了。” “龟爷忍一忍, 你占不了多少地方。” “开什么玩笑!” 王飞兴奋的坐上后座,汤昭也骑上车,发动车子,白金色的罡气冲天而起,火车发出了轰鸣之声,一路火光在高原上奔驰。 除了火在燃烧,风在咆哮,还有王飞的大声呼啸,啸声响彻高原。 就听乌龟嫌弃道:“这小子,你大呼小叫吵死了!还有,身为剑生你是不会御剑飞行吗?有必要这么兴奋?” 王飞叫道:“那不一样,火焰包围的车子,在风中冲刺,那种特别力量的感觉,和御剑完全不同!怎么形容呢……” 汤昭在前面接口道:“浪漫!” 王飞大声道:“是啊!” 乌龟鄙夷道:“小毛孩子,你们都见过什么啊?对了,你小子头上的头盔,好像是军中将领的明光胄啊?” “啊?哈,不要胡说!我是普通人……普通有钱人出身!” …… 一路飞驰,到太阳下山,已经走到旧渊一半路程。 想来那些一路有好几个关卡的符剑师,第一天晚上一般都能赶到第一个关卡。但两人这条道路十分枯燥,一共只有一个关卡,按计划第二天乃至第三天才能到,第一天什么也没有。 太阳落山,高原气温骤降。汤昭感觉催动罡气的消耗都大了,只得停下车,暂且露营。 两人各自拿出了帐篷,原地扎营。 符剑师的帐篷当然比寻常帐篷好得多,有各种符式加持,保温、安全、美观等不在话下,但终究还是帐篷,不是房子。而帐篷的空间,该怎样就怎样,并没有延伸扩大,并没有外面看起来像是帐篷里面是一座宫殿这种现象。毕竟涉及空间的符式非常深奥,莫说基础符式,就是高级符式也不能涉足,甚至都是各门各户的秘学,概不外传。唯一流传最广的就是制造通用储物袋的符式,那是空间符式中最最基础的,不但制造的空间有限,还不够稳固,也不能装活物,不适宜制作房屋。 汤昭目前只额外多会两个设计空间的符式,并没有扩充生活空间的,所以他的帐篷也只容一两人。倒是内部布置的很舒适,帐篷上还有他“白玉生晖”精品店的标志。 汤昭瞥了一眼王飞,眼见他拿出一顶更大更豪华的帐篷,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这位老板的帐篷钱,不归他挣了。 王飞笑道:“亏了汤兄看穿了我有钱人的身份,我可以不用装了。本来我也带了一顶朴素的帐篷,但既然只有你在,那我就不勉强自己,住舒服一点儿了。”他又邀请道:“我这帐篷很舒服,要不你也来住?” 汤昭摇手道:“不用不用。你别看我这帐篷不起眼,干净舒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罢钻进了帐篷。 帐篷中是简单的房间,只顶上坠有术器灯,散发着淡淡的灯光。家具也是从罐子里现拿的,汤昭并没有把所有家具拿出来,只在地上放了一团蒲团。 晚上,是练功的时间。 虽然一路赶路,事情繁杂,但他还是每日抽出时间来修炼的。只是和旁人同住一屋时,难得放开手脚修炼,心也不能安静,以至于早早学到的自在罡要诀也只是浅尝辄止。 反倒是今日在高原上伴月独眠,万籁俱寂,是练功的好时机。 虽然独居代表无人照看、防范危险,汤昭到也不在意。他这个帐篷,说舒适也就一般般,但说防御还是可观的。他已经放开了机关,更有侦查符式辅佐,就是剑客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闯进来。 盘膝而坐,汤昭先修行一番内力,即《丙火心法》。 丙火,即太阳之火。内力中难得的上品。 其实一般武者修习玄功之后,就不大修习内功了,因为罡气的质量比内力更高,内力能做到的罡气都能做到,内力不能做到的,罡气也能做到。 但汤昭将来铸剑需要充沛的内力,而且内力以静功为主,修行能够静心。他一向习惯在修玄功前修行半个时辰的内功。 修行无日月,半个时辰静静流过。 汤昭睁开眼,心中一片空明,站起身来,略休息片刻,接着修行大日神车经。 大日神车经,是用“神鸟沥火诀”从仙女那里换来的升级版,而且是仙女提示他选择的上品。经过两次置换,已经是最顶尖的玄功,修行可成大日罡气。 大日神车经共有六层。汤昭修行此经也不过一年,凭借各种资源和他不凡的悟性,堪堪将第一层“冕流层”修成。 修成冕流层后,罡气呈白金色,温度奇高,融化钢铁轻而易举,且如同风中火舌一般不住流动,似有极强的侵略性。 这第一层罡气,质量已经堪比寻常天罡。和彭断海融入了晨昏二色的天罡正面对敌,丝毫不落下风,甚至犹有过之。 而现在,汤昭正在修第二层“日冕层”,据说修炼之后,罡气反而稳定,颜色转为银白,仿佛一个罩子一般,质量则发生质变,能使用更强大的专有绝招。 若汤昭一直在山上苦修,利用各种资源不停兑换,这第二层也还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修成。如今路上断断续续,修炼并不规律,效果平平,资源也不如家里充足,进度聊胜于无。 汤昭服下一滴积攒下来的“离火龙血”,开始修炼大日神车经。 玄功的修炼是罡气运转,再配合身体的动作和精神中的观神法同步修炼。汤昭摆出姿势,运转玄功,同时心神沉浸入精神世界。 当初神鸟沥火诀的观神世界里,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和焰光中翩翩舞蹈神鸟,观想的是神鸟那一身流动火焰般的羽毛。 而大日神车经的世界,是一片浩荡青冥。 并没有明日,也没有神车,只有一片晦暗、深沉、难明难测。 那是黎明前的苍穹。 极目远眺,青冥尽头,似与灰土相接,那是这片天地的天际线。 天地有界线,仿佛世界有尽头,然而,越看清那无限延伸的一线天界,越发觉得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心生战栗。 突然,天际线露出一线曦光。 来了—— 曦光中,一辆载着庞大光球的车乘着晨曦的光辉,在天空一闪而逝! 它的速度,近乎光的速度! 看到它! 汤昭自进入观神世界,一直凝望着天际线,就为了捕捉神车出没的瞬间身形。 看到了! 他的精神捕捉到了那辆车,看到了那辆车灿烂的车轮光华,并顺着光华往上看车轴—— 轰! 精神消耗殆尽,他退出了观想。 “呼——” 有进步。 大日神车经的观想,就是让他在天地间捕捉那神车一闪而过的影子,并清清楚楚看到车的模样。 比起神鸟浴火诀的煅烧精神,这个更为困难。神鸟好歹就在头顶燃烧,只是看不清楚罢了,而那辆神车只出现一瞬间,如果不迅速观想,连看都看不清。 汤昭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捕捉到了那辆车的影子,同时大日神车经入门。又花费了一年,看到了完整的车轮,同时练成了冕流层。 等到他能看清车厢,大概日冕层也该练成了吧。 真想看清那车厢是什么样子啊。 不仅仅是为了练功,他自己也想看看那辉煌的神车是如何绚丽。 那车轮的流焰如此瑰丽,也是他设计六龙火行车的灵感来源。总有一天,他不但要亲眼看清天空的神车,还要用一双手把神车带到这个世界来。 玄功修炼虽难,但成果喜人,锻炼精神也非常有效,汤昭的精神被锻炼的凝实更敏锐,而且比起练神鸟沥火诀时,更擅长捕捉精神感知内的微小动态。 此时锻炼完精神,正是神清气爽的时候。他放松身体,放飞精神。 精神探出帐篷外,他看到了无际的夜空,满天的星斗,广袤的高原,苍茂的雪山…… 他看到了雪山下的两顶小帐篷,看到趴着休息团成团的雪豹,看到仰望星空的少年,看到自己帐篷里的蒲团,看到王飞帐篷里的乌龟…… 乌龟? 它去人家的帐篷里干吗? 164 四象山 第一天傍晚,很多脚步快捷的年轻符剑师已经到了自己的第一座关卡。 举目远眺,一座奇型大山盘踞群山之中。 以昆岗的山脉走势,这里本来应该没有山的,但此时偏偏有了山。那山从低到高有三个山峰,呈一字排列,山脚下有一处洞穴, 大开门户。 洞口,有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四象山”! “这就是第一关四象山了?”江神逸在山脚下往上仰望。 四象山这一关简单直白,从山脚起,顺着洞窟的道路向上攀援。据说洞窟中极强的压力,越往上走,越受到更强的压力。而且三座山峰就是三种不同的压力, 每一种都压得人倒地不起。 挑战者可以凭借自身的实力抵挡压力,也可以利用术器抵挡, 当然还是以术器抵挡者更多,因为来挑战者都是符剑师嘛。 只有克服三重压力,一路从山顶洞口钻出者,才算成功闯过这一关,能得到龙渊赠与的礼品和试卷后面题目的提示。 “四象山……为什么有三座山峰的山叫四象山?”江神逸甚是不解。 “哈?问我?”他装在衣袋里的小乌龟探头出来。 江神逸道:“你知道吗?” 小乌龟道:“不知道。龟哥觉得……它爱叫什么叫什么。它叫七绝山,八仙山,你能把它怎么的?” 江神逸撇了撇嘴,相处两日,他已经知道这小乌**脑不大灵光,懂得也少,倒是耗子啃尿盆——一嘴的骚词(瓷)儿。 但山上山下都没有人,也没有其他人能解答他的问题。 突然, 就听咚的一声, 山洞里出来一人。 这位既不是站着出来, 也不是蹲着出来,而是躺着出来的,而且头朝后, 平平的从洞里滑出来, 好似山洞中是个大滑梯一般。洞口有一片草坪,他滑到草上停住,除了灰头土脸倒也没受伤。 “啊——”他郁闷的张口欲喊,突然看到眼前有人从上至下看着自己,立刻面红耳赤,声音戛然而止。他企图爬起来,但一时头重脚轻,不能起身,最后认命的躺在地上。 江神逸看他的情形,神色不动,伸出一只手去拉对方起来。 那人顺势起身,就见江神逸相貌俊逸,神采飞扬,尤其是神色平静,毫无讥讽神色,丝毫不以自己狼狈为怪,不由得心生好感,不由拱手道:“见笑了。” 江神逸道:“无妨,老兄刚从里面出来?” 那位点点头, 江神逸又问道:“里面怎么样?什么情形?” 那位拍了拍胸口,道:“太难了!这四象山不是人闯的。里面压力太大了。而且一重胜一重。你一进去,第一重压力,唤作白虎劫。压得是你的力量。那时你的力量、内力都丧失,浑身无力,走一步,晃三晃。不过这一关还好过,毕竟咱们符剑师以符式为支持,可以以重术器之力加持,抵御压力,上楼是没问题的。” 江神逸点头受教,那位越说越是利索,道:“第二重压力,是玄武劫。压得是你的身体百骸,五脏六腑。这时候你就觉得骨头咯咯作响,血液不流,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呼吸都困难,往前走一步都感觉要死。那时重术器都没用了,只有护身加持肉体的术器方能抵挡,可是这样的术器本不多。咱们一般带的护体术器,比如防护墙之类一点儿用也没有。因为那压力是作用你本身之上的。” 江神逸沉吟道:“也就是说,自身身体强健便能抵挡么?” 那位连连摇头,道:“可以是可以。然而哪有那么强的身体?咱们又不是那粗鲁武人,练得身躯跟肉柱子似的,刀枪不入的。咱们就算比一般人强些,如何抵挡那么大的压力?” 江神逸道:“练玄功之前,本来就该内练外练俱都圆满。想来若内力身体圆满无漏,这一关不难过。” 那位不以为然,心道:“内外练都圆满要花费多少时间精力?打熬那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除了这种特殊时刻有用,平时哪有用呢?”只是没必要和外人争辩这个,继续道,“这第三劫最厉害,叫朱雀劫。直接压制精神。到时你头脑混沌,精神萎靡,斗志全无,别说攀爬,连动一根手指都累。而且咱们符剑师使用术器也和精神状态有关,你到了那种身心俱疲的状态,什么符式也催发不了。任你有百般术器,都成了一堆破烂,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神逸打量他,心想:你说话倒挺有文采,这样绘声绘色,把关卡说的恐怖如斯,真不是龙渊派来的托吗? 却不知这位刚刚在四象山遭受巨大挫折,还给人看见了,若不将关卡说的难如登天,怎么给自己挽回面子呢? 那位最后深深叹气,道:“好在龙渊也没有赶尽杀绝,台阶旁边就是楼梯,你要放弃,只需一侧身,就能滑下来,平安落地。这关卡就不是给人过的。我试过一次,就知道再试十次也是枉然。也不费劲折磨自己了。我打算绕过此关,兄台你……” 就见江神逸目光炯炯,毫无动摇之色,他不由暗暗撇嘴,心想:果然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好良言难劝该死鬼,随你去吧。摇摇头就要离开。 江神逸抬头看天,就见夜幕已降,天边只余一抹余晖,道:“现在天色已晚……” 龟哥出来道:“是啊,今天已经晚了。你打算明天开始挑战吗?” 江神逸道:“不。现在开始攀登,应该赶得上到峰顶看日出吧?” 夜色深沉,两座相比邻的帐篷一明一暗。明者尚在活动,暗者已经休息。 一只脸盆大小的乌龟掀开帐篷,慢悠悠的爬了进去。 一进帐篷,一股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汤昭结束了练功,已经开始摆上夜宵。 深夜夜宵不宜过于隆重,汤昭也不过摆了一个汤锅,涮上几个小菜,肉呀菜呀,鱼呀虾呀,浅吃一下。 乌龟见了,眉开眼笑,道:“龟爷回来的正是时候。”爬上桌子。 汤昭哂道:“你倒是会掐着时辰。”便给它摆了一碗,盛了些鱼虾,道:“这些够了吧?” 乌龟道:“再来两勺。” 汤昭道:“够了够了,你们乌龟新陈代谢慢,吃多了不好。” 乌龟奇道:“什么代什么?” 汤昭道:“就是说你一天天的什么事也不干,吃多了不消化。” 乌龟听了,大为不爽,叫道:“什么叫不干事?我干了许多事……唉,你知道么?刚刚我刺探了一个情报过来。” 汤昭斜眼道:“你……刺探情报?” 乌龟越发愤愤,道:“你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从隔壁那小子的帐篷来。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汤昭目光微动,道:“什么?” 乌龟道:“我看见他试卷了。” 汤昭嗐了一声,道:“我用你看?我需要看别人试卷吗?你就是看出个满分答案来,我也不稀罕,你也别告诉我。我自己答题,一样满分。” 乌龟冷笑道:“要是满分我会告诉你吗?我还是监督你的灵使不是?还能主动给你偷答案?恰好相反,他的试卷——是白卷!一道题都没有写!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汤昭挑眉道:“他等着最后一关抄袭?” 乌龟无语道:“你动动脑子好么?最后一关就一两日时间,全都抄袭来得及吗?但凡是符剑师,想要得个好成绩的符剑师,怎么也要动笔写一两题的。前面的题目不难,就是傻子也能答出几十道。好吧,就算纯傻子,一题也不会,也会翻阅一遍,看看题目,那试卷上也得有痕迹。他那个试卷崭新如白纸,就没拆封!且你之前答题耽误了时间,算是出发晚的,他上路比你还早,又选了这条没提示的路。这是什么意思?说明他根本就没想答题。甚或是,他根本就不是符剑师!”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有道理。不是符剑师,又赶去剑州,难道是另有目的?” 乌龟欣慰道:“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有目的,他的身份不简单,目的同样不简单!” 汤昭沉吟道:“确实,这么听来他可能有问题……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乌龟“哎?”了一声,汤昭已经理所当然道:“我虽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反正不是专门来伏击我的。我根本不认识他,浑身上下也没有可图之物,反而他比我有钱的多。那他想干什么干我屁事?” 乌龟道:“不是……和居心叵测的人同行,你也有危险的!” 汤昭轻松道:“为谨慎计,明天可以跟他分道扬镳。不过他的事没必要深究。我现在最要紧的,是答题争上游,取得好成绩。至于其他的秘密,就算查出谋反大案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乌龟一时无言,汤昭拍了拍它的背,道:“我知道,你是龙渊出来的灵龟嘛,肯定要操半个东道的心。你要查可以查,但明天上路还是要跟我走。你也不是东道,也不是祭酒,主要是我的灵使嘛。在其位谋其政。别人的事不用太在意。吃点喝点,自己保暖才是真的。” 说罢,他埋首吃喝,乌龟无言一阵,伏在碗里狂吃。帐篷里只有西里呼噜的声音。 白卷啊……有意思。 165 山渊行 第一重白虎,压制力量,第二重玄武,压制肉身,第二重朱雀,压制精神。 三重劫,如三重大山, 压在身上,几乎要将人压成肉饼。 但有人能坚持下来。 江神逸正一步步向上攀登。 大半个晚上的攀援,江神逸现在衣衫尽湿,汗水浸透了内外衣。精神和身体均负重压,已经到了需要意志支持的时刻。 到了此时,精神受到了重压, 大部分术器都无法调动,唯有一双风雷翅膀, 与他血脉相连,已经到了生死与共的地步,此时还能笼罩着他的身形,做最后的支持。 山道漆黑无光,江神逸也没点灯,只接着雷翅微弱的电光上行。他也不愿意开灯,一是增加自己的消耗,二也不想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嘶……嘶……” 前方传来的粗重的喘气声,还有近乎抽泣的声音。 这种声音很狼狈,江神逸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来了,叫对方得以停止。 作为一个极好面子的少年人,在不敌对的时候, 他都会照顾对方脸面。 对方果然停止了抽泣。 江神逸一言不发从他身边走过,就听他哑声道:“谢谢。” 江神逸听他声音也不年幼,乃是个成年男子,心中大奇,道:“你哭什么?能坚持就坚持,不能坚持就回去。老大不小的老爷们儿,在这里哭哭啼啼?” 那人静了一静,勉强清了清嗓子,道:“我都坚持到这里了,眼见终点就在眼前,却再也不能前进了,眼见功亏一篑,撤下去又不甘心,进退维谷,所以一时沮丧……” 江神逸停了停,道:“何至于此?一个小关卡而已,输便输了,赢便赢了,何至于如此沮丧?你这样的意志,又怎么走到现在的?” 那人不忿道:“当然是因为我的本事!难道还有人帮我?只是我的护身术器刚刚毁坏了,不然我还能再往前几步的?” 江神逸道:“原来如此。你是出色的符剑师,可是本身缺乏锻炼?术器也好,法器也好, 再玄妙也终究是外物, 如何能代替自身的修炼?自身刚强才是根本,依靠外物终究是外道。” 那人心知江神逸说的也有道理, 但他听江神逸的声音比自己小,怎能接受对方直接面斥?呛声道:“我们是符剑师,不依靠外物依靠什么?那些外物也是我亲手做的啊。照你这么说,剑客也是依靠剑呢?” 江神逸大声道:“所以剑客也是邪门歪道!” 那人浑身一震,闭嘴不言。 他本来觉得对面人说话直白,但也有道理,这句话一出,他只觉得对方脑子有毛病。 正常人遇到疯子,那还多说什么,他一翻身上了滑梯,出溜走了。 江神逸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动静,这是以行动表达不屑于自己为伍。他也不奇怪,这番言论在这个剑客为尊的世界上在哪里都会被人视为奇谈谬论,所以他也没真正跟人提起过,哪怕跟恩师和同门都没有,最多只跟汤昭私下说过一两句。 也就是黑暗中,谁也不认识谁,他才偶然间直抒胸臆,果然还是被对方视为疯言疯语,直接夺路而逃。 虽然早有预料,但他还是升起一股愤懑之情,突然大声叫道:“我不但不当剑客,也不做铸剑师!我会抛弃剑,只坚持符式一道,还有我本身的力量,一样能走到山顶!倒时看天下谁敢小觑我?” 他说着抹净脸上汗水,双翅展开,狭小的山洞里风雷滚滚,凭借卓绝的毅力和强横的身体,一步步向上攀登。 不远处,黑暗中,有人轻声叹道:“好,真是美质良才。” 第二天,汤昭便按照昨天晚上订的计划,说自己在前面有事,便和王飞道别。 王飞深感遗憾,抚摸着六龙车依依不舍,道:“那只好在符会见了。我已经算下单了吧?你这个车记得给我定制一辆,自带特效的。不一定有多快,关键是效果要好。” 汤昭道:“没有问题,我现在就飞行下单。特效也是火焰吗?” 王飞惊喜道:“这也可以选吗?” 汤昭道:“可以啊。您的需求就是我们的追求!外观要怎样都可以。比如我这个车,其实是水陆两用的。水下的特效是翻浪,浪花滚滚,还能潜水呢。” 王飞喜不自胜,道:“那给我弄个冰雪效果,一路雪花带冰雹。就叫‘大雪山号’!” 汤昭笑道:“好嘞。这个定金……” 王飞伸手掏钱,道:“我先付一半。以元石付可以吧?”说罢把装元石的袋子递过去,汤昭伸手接过,两人双手交握,汤昭察觉手中多了一物。 两人互相松手,点头致意。 汤昭跨上火行车,道:“符会再见。” 汤昭一路骑行,乌龟被放在后座,看不见他前方的动作。 骑出一段距离,汤昭轻轻展开手中之物,那是一张纸团。 上面是一句话: “乌龟为使,不同寻常,切勿轻信其言。可去旧渊查找鼋龟一族资料。” 互相指证对方有鬼吗? 汤昭微侧头,道:“老龟,你觉得他是什么人?他老说自己普通,那肯定是不普通,只是不知是哪种不普通?” 乌龟道:“他戴着那头盔是军队的,肯定是军中大佬……的子侄,纨绔的那种。虽然可能别有目的,但那个白痴劲儿,也不是全装的。” 汤昭点点头,那王飞确然有些真人不露相,但露相未必不真人,他也觉得对方还是大人物或大势力的年轻一辈,道:“老龟,你真是聪明龟啊。” “是龟爷……如果你不乐意,至少要叫一声龟老。” “对了,你们这些龟都能说人话,是龙渊培养的吗?” “我呸,我们是天生的灵族,和龙渊只是合作关系。说得好像我们是龙渊的宠物似的。说真的,也就是当年的约定,不然我看龙渊还不如你顺眼呢。你巴结巴结我,我指点指点你,把龙渊的老底掏给你点儿。” 一人一龟一路扯淡,已经远远看去,就见迎面一座山峰矮壮如盆,当中一道瀑布如玉龙一般飞流直下,水声隆隆。 “那就是旧渊了?” 汤昭停下车远观,只见那瀑布确实壮观,但他曾见过贯通天地的天河,曾经沧海难为水,倒也不觉得如何奇迹。 但想想,这旧渊本是人造,仿天然之景,如此声势,那也算得大手笔了。 “这瀑布之下,就是龙渊了?” “嗯……”乌龟伸头去看,撇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这叫一比一的模型?这规模十分之一也没有,糊弄事罢了。一会儿你去看,龙渊有六龙,龙首、龙尾、龙牙、龙鳞、龙威与龙吟。不知道他们复原出几个?” 来到瀑布前,只见有一铁栅栏,栅栏前有一小亭。 汤昭敲门,亭中出来一人,二十来岁年纪,身形微胖,穿着龙渊制服,讶道:“这么早就有人来了?快人一步,必是精英。快请进。” 说罢,他转身递过一个大牌子,道:“这是咱们龙渊的规则,你看看。” 汤昭一低头,紧接着一咧嘴。 只见上面写着: “旧渊,参观龙渊展览:免费。观摩铸剑,一元。龙渊漂流,二元。入渊集材,三元……一梦铸剑,百元。” 这个元是元石的元,一元石价值百金。 汤昭差点哭了:还是你们来钱快。我巴结土豪做一单生意容易么?都不够玩几个项目的。 他是有产业的人,还在创业期,身上的闲钱都要压在事业上。这要是玩一圈,一个月的流水都赔进去了。 那人还絮絮叨叨道:“咱们这一关十分平和,之前的关卡都危险,想必你也累了,来这里放松心情,岂不好?” 汤昭捏着单子,道:“没有危险,也没有收获吧?是不是玩不玩都无所谓了?我就免费参观一下……” 那人一怔,忙道:“别呀,龙渊可是铸剑圣地。你身为未来的铸剑师,怎么能不去圣地看看呢?比如说观摩铸剑,就是在你门派中,是想观摩就观摩的么?恐怕为了找机会近身观摩,花费几个元石也很正常吧?在我们这里,只需要一个元石,就能观看铸剑大师铸剑。” 汤昭疑惑道:“我花一个元石,铸剑师现场为我专门铸一次剑?” 那人道:“那倒不是,幻境……铸剑幻境。但是我们的幻境非常强大,身临其境啊。” 汤昭才不信——真正高端的幻境,开启一次都不止一个元石了,能仿佛看视频一样看一场就算不错了。 眼见汤昭还是抗拒,那人一拍腿,道:“嗨呀,谁叫你是第一个来旧渊的呢?肯定要有优惠。我做主,二十……十个元石,给你来一个全套。包括梦中铸剑啊,一百个元石现在一折都不到!前面你自己进旧渊收集材料,然后在梦中亲自铸剑,这上手的机会,你要多少年才能轮到一次?如今现场就能……” 汤昭道:“就能做梦?” 那人笑道:“这我不骗你,身临其境!不说十分真,也有八分真。不然不敢卖这个价钱。你试不试?试的话痛快点,以后再没有第二个机会了。” 汤昭咬牙道:“来。” 在梦里铸剑,不说八分真,就像一般梦那样虚幻,这经历也是有益的。他现在还没真正铸过一次剑呢。 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乌龟趴在他身后,传来的一阵耳语: “你进去做个梦,我给你看点好东西。” 166 龙渊之龙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走出山洞,江神逸眼前豁然开朗。 山顶上的清风扑面而来,浑身汗水被风一吹,透出侵入心脾的清凉。 站在山巅,眼望周围的群山,白雪皑皑, 如涛如怒,江神逸仰天长啸,又喊了一句自己听过的有气势的诗句。 可惜,这座山峰并非最高,周围终年积雪的大雪山,有好几座更比此山高。已等山顶,仍不足傲视群峰, 让历经了千辛万苦的江神逸还是有些不满足,胸中一口意气不足以快慰。 “这座山还是太低,何日才能登顶真正的高山?” “此山不高,是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四象山。”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 江神逸回头,就见一人从山洞出来,身披斗篷,神色轻松。 见此人状态,江神逸十分诧异,山洞中不通风,他又累的浑身大汗,恨不得把衣服都脱了,此人怎么还披着这么大的斗篷?状态又这样轻松自如,头发丝都不曾乱? 那人来到山前,跟他一起极目远眺, 道:“你可知这四象山只是赝品?” 江神逸一怔, 道:“我猜测它是残次品, 难道还是赝品吗?” 那人轻叹道:“是残次品, 也是赝品。真正的四象山四象俱全,一山更比一山高,最高峰直插云巅, 为天下绝峰。而它,是一座势阵。” 势阵,就是蕴含剑势的大阵。剑到了剑势的境界,是剑仙手段,已经不能制成器了,需要有大阵才能容纳。 江神逸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然而那人又道:“然而那是纯由符式构筑的势阵,并非来源于剑势。” 江神逸一惊,道:“符式……能做到么?” 符式制成术器那是轻而易举,到了剑法级别,纯以符式构造法器已经非常困难,到了剑势……那是剑仙的大势,铸剑师也难以触摸。 那人道:“可以。你若亲眼见到,便知符式之力,亦可造山开海!天地伟力,本非剑道独享。”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听得江神逸心潮澎湃。 那人笑了笑, 笑道:“只是这赝品残缺,也未必是坏事, 你知道最后青龙劫压迫的是什么?” 江神逸道:“魂魄?” 那人怔了怔,道:“你知道?” 江神逸道:“猜的,一人一心,能压的都压了,除了魂魄还有什么?” 那人叹道:“也对。你果然很聪明。可若真有青龙劫压迫魂魄,你能抵挡么?” 江神逸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是不行,而是不知道。 魂魄原是人最深处的秘密,连自己也不能探知,谁敢说自己的魂魄强过旁人? 那人道:“魂魄无法如肉体般锻炼,纵有强弱,也始终是脆弱的。虽然有人说灵感关联魂魄,但终究虚无缥缈。而魂魄的脆弱,是人根源上的脆弱。若不能修炼神魂,人永远也不能凭己身超脱凡俗,始终要依靠外物,受外物桎梏。” 江神逸缓缓点头,紧接着一凛,惊道:“先生,难道你……” 那人环顾高山,微笑道:“这昆岗好啊,千山万水,群峰竞秀,这本是自然该有之景。可是为什么如今世道却只有一座山呢?” “还是座歪山!” - “剑师你看。这就是龙渊……的模型。是当年铸剑师劈开苍龙大山,泻出的泉水积成的。这口泉水叫龙泉。” “你看这渊的走向,像一条龙。正东方那块青石,好似龙头。正西方的那片白滩,好似龙尾。这就是龙渊六龙中的二龙。” 嗯…… 凑近了看,那条盘旋如龙身的潭渊还是很壮观的,碧水千倾,渊深如许,深不见底。 但是说青石似龙头,白滩似龙尾嘛……也只能说,一般景点的水准。导游介绍你看,大概是看得出来的,他要不介绍你看,你自己看,怎么也看不出形象来。 “那个……青石上插着的,看见了么——” 汤昭一眼看见,那青石靠近水潭的部位,正插着一把剑。 “好像是……法器?” “这里是法器,但在龙渊,这是一把真剑。是镇渊之剑,是为龙牙。” 汤昭提起了兴趣,凝神道:“这把剑是醒是眠?” 有剑客的剑是醒的,无剑客的剑是眠的。 “是眠的”,龙渊弟子回答道,“没有剑客。” 汤昭沉吟道:“既然如此,贵门为什么不给它匹配剑客呢?” 每一把剑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剑客都有无限可能,龙渊再家大业大,也不该放过一把真剑。 龙渊弟子叹道:“肯定找了啊,一直在找。但是一但有人碰触,龙渊就开始震颤,有崩塌之兆。有传说一旦龙牙剑被拔出,就是龙渊化龙腾飞的一日。” 汤昭沉吟:这种传说骗骗一般人还罢,龙渊都是铸剑师,怎么会信这个?既然还认这个传说,想必是有根据,情况恐怕……水很深呐。 龙渊弟子道:“所以现在龙牙剑在龙渊插了一千年了。正因为龙牙,所有又有了三龙……” 正说着,水面下传出一声龙吟! 汤昭浑身一震,随着龙吟传来,一股发自魂魄的战栗感压上心头,他的罡气立刻流转,白金色的火焰不住跳动,方抵抗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 龙威?! 水波泛起,一层层的波光在阳光下闪耀,从龙首处起,一路排涛涌至龙尾,仿佛龙鳞。 “龙吟、龙威、龙鳞?” 确实神奇,可是……声势是不是还有点小? 龙吟之声,不该威震百里么?龙威之压,不该宾服众生吗? 龙渊弟子道:“这就是旧渊龙牙剑法器的龙吟了。你看个意思就好,真正的龙渊龙吟,比这壮观百倍。而龙威也强大无比,你的罡气不俗,但恐怕还是无法抵挡那真龙降世一般的龙威。” 汤昭点点头,道:“那你们弟子怎么抵挡呢?” 龙渊弟子道:“没办法抵挡,所以都藏起来呗。龙威并不常有,七天才有一次龙吟,我们都提前关门闭关,抱元守一,便能忍受。当然这里为了大家参观,改成一天七次。” 七天一次……一天七次……这也太频繁了吧?不怕累着人家? “而且神剑有灵,有恶客临门时,会降下龙威压制,并以龙吟示警。我龙渊封门数百年,就靠龙牙剑庇护,才得岁月静好。” 汤昭点点头,赞道:“这就是大宗门的底蕴啊。” 龙渊弟子很受用,谦逊笑道:“哈哈,咱们铸剑师有什么大宗门呐?真正的大宗门,还得看剑客。尤其是剑仙,人家都在洞天。咱们留在凡俗,也就是占着几块宝地,认真说起来,还没有有些天魔排场大呢。” 指点汤昭参观完龙渊,龙渊弟子道:“要不要漂流?” 汤昭问道:“漂流……有什么好处吗?” 龙渊弟子道:“就是……能近距离看龙牙,还可以玩水。” 汤昭摆手道:“那不必了,我还是想铸剑。” 龙渊弟子道:“那你跟我来参观龙渊历史,参观完了就可以去搜集材料,梦中铸剑了。” 参观龙渊历史这一步是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的。这就是人家建立旧渊这个关卡的本意,免费让你看,不看还行? 在龙渊旁边,有一座龙渊史馆,一进大门,就见两边各种彩色的画卷。 汤昭还以为这史馆得是幻境,没想到竟然只是壁画和文字。仔细想想也是——毕竟是免费的,要接待那么多人参观,哪能用得上幻境呢? 第一幅画,就是一位强大的剑客劈开苍龙大山,引出龙泉的场面。 龙渊弟子在一旁尽职尽责的介绍:“这是开山引泉,这是渊底除凶,这是建立七星炉……就是龙渊筚路蓝缕的创业过程。” “这一段是讲龙渊和前朝朝廷的纠葛。你知道,前魏是一个比较凶残、混乱的朝代,远远比不上如今的大晋。” 这话说得,还真是……正确啊。 不过这话其实也没错。前魏只存在了一百年出头,一半时间在打仗,不能算一个标准的盛世王朝。 “而且,前朝是灵官的朝代。满朝朱紫,都是灵官,对剑客是很压制的。尤其是在野的剑客,不但不加以招揽,反而以叛贼论,朝野内外对此多有不满。这个时候,前朝才装模作样的承认龙渊为官方铸剑监,又派了几个铸剑师加入,就在名义上把龙渊收入朝廷。” 汤昭心想:这么说,你们的建立是独立的,和前朝没有关系?只是有过合作? “但是虽然挂名官方铸剑监,但整个魏朝,龙渊开炉不过一手之数。总共铸剑不过十余把。而整个魏朝,到灭亡时也不过只有三十七把剑。其中以大冢宰为最高,是剑仙无疑,还有就是十二柱国,都是第一等的剑侠乃至剑仙。” 汤昭听得有趣,道:“是吗?前朝满朝都是灵官,但高层都是剑客?” 龙渊弟子道:“也不是,也有灵官高层。剑客是单独的体系。什么丞相啦,大学士啦,都是灵官。听说他们灵官的水平高超之极,丝毫不在剑客之下,如今的灵官体系可算失传大半了。” “前魏的倒行逆施激起了公愤,在本朝太祖的带领下,剑客盟军攻进了魏都……魏朝人疯狂了,除了抵抗之外,还损毁自家的城池,还要毁灭龙渊。当时一位上柱国带着手下亲自来到龙渊要炸塌七星炉。我龙渊殿主九代北辰不忍前辈心血毁于一旦,带领七位首座奋力抵抗,又得龙牙龙威相助,总算保下了龙渊。但损失也十分惨重。只得封闭山门,一概不理外事。时移世易,至今已经二百余年了。” 汤昭微微点头,道:“听说七星炉就是那时候失踪的?” …… 龙渊弟子一阵尴尬,龙渊丢失了七星炉,也不算秘闻,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弄得全天下皆知,只是龙渊不愿意提起罢了。他胡乱含糊一下,道:“咱们现在去下一个篇章,新时代的龙渊——” 汤昭又问道:“听说龙渊下有一群鼋龟,没有介绍吗?” 龙渊弟子怔了一下,道:“你对那个感兴趣?有的,壁画上画了,不过我没讲。这边来——”说着引他到一幅壁画前。 “这不是……渊底除凶那一节?” 龙渊弟子道:“正是。当时龙渊之下有数种凶兽,都是冥顽不灵的凶煞。唯独有一种灵龟,口吐人言,自称是上古遗族,潜在深渊,并未作恶。初代北辰考察了它们关于上古的历史,竟然对答如流,显然所言非虚。便将龙渊中划出一块地方给它们生活,不过也要求鼋龟为龙渊服务。” 汤昭奇道:“鼋龟虽有灵,终究只是水族,能怎么服务呢?” 龙渊弟子沉吟道:“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到我入门时,基本上还没见过鼋龟,只据说七殿内弟子身边都还有鼋龟辅助。想来这些上古遗族,自有灵异之处,还是有不少丰富的知识吧?” 汤昭若有所思,就听耳边“嘿嘿,嘿嘿”声音响起,乌龟道:“这小子才几岁?他懂个屁!他哪有资格知道我们的事?” 汤昭并不多言,跟着龙渊弟子一起完成后面的参观。后面没什么要紧的,无非是讲经过百年闭关,龙渊如何吐故纳新,欣欣向荣,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元气,重开山门,筛选良才,如今新一代殿主、首座已经成长起来,座下优秀弟子层出不穷。然后又说龙渊怎样立下雄心大志,如何筹备这次符会,花费了多少功夫,到如今万事齐备,定能办一场胜利团结空前的大会。汤昭听得连连点头,跟着捧场,丝毫不让口若悬河的龙渊弟子尴尬。 参观到最后,竟还有小礼品,竟是一小团“龙威”。这是风型材料,虽然是法器版本的,又没什么成本,但也是稀有材料,人人有份的话,龙渊的手笔还真不小。 汤昭接过道谢,龙渊弟子道:“咱们现在去泉畔铸剑园,里面藏有不少材料,你可以搜集来铸剑。” 167 争议纷纷 虽然说是自己收集材料,但这只是一个关卡中付费项目。材料都不是野生的,而是被龙渊藏在铸剑园的角落里,就是给人收集的。收集起来难度不高,选择的种类也不多。 汤昭认识到这一点,才发现果然是个坑爹的骗钱游戏——材料找到又不给你,只是叫你填满箱子, 确认材料适配,可以铸剑就算收集成功了。回头这些材料人家还要回收,放回铸剑园等下一波游客,这么个你藏我找的游戏,居然收费三个元石,还不如采摘呢, 好歹还可以吃口新鲜的——旅游业比他们零售业抢钱快多了啊。 但是, 老话说,来都来了。汤昭还是兢兢业业的收集材料。 园林中, 有材料铸剑配方单,可以照着配方收集,是给那些根本不会铸剑,连材料搭配都没学好的符剑师参考的。 这倒也不是瞧不起外来的符剑师。毕竟铸剑师的课程在符剑师之后,二者还是有差距的。与会者多为年轻符剑师,没学到那一课也很正常。 汤昭自然不需要,他在薛闲云那里学到的反而更多是铸剑师知识,毕竟要为正式铸剑做准备。符剑师知识多是他自己下去补的。如今很快在极其显眼的提示下,收集了足够的铸剑材料。 凭这些材料能够铸一把剑,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剑种了。 就像姜醋都准备齐了,只差螃蟹了。 “磨苏铁, 九山寒泉,澄明之气……你真的不想试试龙威和龙鳞水波么?我们铸剑园主打的就是龙渊龙系列材料啊。一般人来都想试试。” 汤昭笑道:“不,机会难得,我还是想试试自己挑选的搭配。” 采用龙渊体系的材料, 就像汤昭要铸的阳光古剑一般,都是一系的材料, 适配高但缺乏变化,成剑容易,可参考性不大。难得有不用承担损失的试手机会,汤昭还是要检验一下自己所学。毕竟打了折之后实验费也不便宜。 全用龙渊材料就是走个流程,那可能真的是土豪至此,花个小钱,来玩一把也无妨。 龙渊弟子见他心意已定,道:“这边来吧。” 如果是花费低的符剑师,把材料交上之后,他将现场观摩一场铸剑师用他收集材料来铸剑的全过程。当然是在幻影显示里,算给个结尾。但汤昭是花了大钱的,所以他可以体验更高级的,在梦境里亲手铸剑的过程。当然材料还是会回收再利用。 铸剑梦境建在龙渊史馆的地下室,十分宽敞。汤昭独自进入一个卧室,只见中间放着一张躺椅,上面摆着一个碗托一样枕头。 这枕头……看起来真不舒适啊。 “既然是做梦,就要睡着。你就躺在这法器枕头上。不要抗拒,我们龙渊不会害你的。”龙渊弟子一面调整了法器上的基础机关, 一面说。 汤昭点点头, 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三重法器:游梦枕。 剑法:入梦,造梦,读梦 剑术……” 好家伙,三重法器! 小小一个法器,承载了三重剑法。有的剑侠才一种剑法呢。 读梦…… 汤昭心中一动,这个该不会是读取别人的梦境吧?也是搜查隐私的一种? 他是可以拒绝的,但紧接着还是决定尝试一下。不过还是要适当地做出保护。 “镜姐,帮我看着点。如果读梦剑法启动,着重提示我。还有……”他在心里进行一番部署。 眼镜没有回答,但汤昭知道没有问题,眼镜从没让他失望过。 躺在枕头上,剑法发动。 汤昭闭上眼,沉沉的进入梦乡。 龙渊弟子在他进屋时就离开了,旧渊人手不足,没办法时刻跟随每个客人,他还要迎接下一波客人呢。 等到汤昭完全入梦,房中空无一人,自进旧渊以来一直藏在汤昭怀里的乌龟爬了出来,一路爬到枕头边上,用爪子操作梦枕。 没有人能看见的眼镜片上,忠实的记录着一切。 —— “首座。现在开炉吗?” “嗯?” 汤昭睁开眼,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弟子看着自己。 环境已经变了! 自己正站在一座高高的铜炉前,周围环绕着龙渊弟子。他们都穿着弟子制服,只是和现在的制服不同,带着黑色的圆斑。 先魏以水德,服色尚黑。本朝却以土德,尚黄。龙渊在先魏是官方,衣服装饰黑色很正常。到了现在,他们已经脱离了朝廷,自然把黑色一笔勾销,但还不至于在自己的服饰上装饰黄色。 “嗯。” 汤昭的思维在转动,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说话了。 很奇妙的感觉,他拥有完整的感官,周围的一切也都无比真实,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言语,反而只能像旁观者一样经历。 这很像梦境。在大部分梦境中,人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只能混混沌沌随着梦的进展经历各种荒诞剧情。偶尔能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那也不能在梦中完全控制自己,反而很快就要醒来了。 现在汤昭的情况有些似梦境,但神智完全清醒,也很冷静。这就不像做梦。就像陈总说的,沉浸式游戏和过场动画。 “嗯,开炉……” “摇光师弟。” 一人在身后开口。 汤昭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个老者,穿着更华贵的长袍,长袍上绣着星辰。 “天枢师兄。” 龙渊七星之一,天枢首座。应该也是七星之首。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坚持铸剑么?你可知道,如今已经到了关系到龙渊生死存亡的时刻,你究竟要如何……” “师兄。有什么话,等我铸完剑再说。世上万事,都不能阻碍我铸剑。”说罢,他背转过身,走向丹炉。 “你这是逃避!”对方气急败坏,“你以为躲进七星炉里埋头铸剑,就能躲过所有的事吗?快从虚假中醒来,看看真实的世界吧!天下要亡了!龙渊要亡了!” “是师兄你看不清真实吧?人有生死,国有兴亡,天上地下,唯剑永恒!”说罢,他拂袖大踏步走进七星炉 。“逆天而行,焉有不亡之理?” “这个剧情……是认真的吗?” 汤昭用自己的眼睛主观的跟着摇光看剧情,只觉得匪夷所思。 倒不是疑惑这件事的真假,而是从心底难以理解,龙渊给他看这个剧情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花点钱就能看的吗? 他花的不是体会铸剑的钱吗?只要给他体验一把铸剑的流程就好了啊。直接眼睛一睁,进了铸剑炉不就好了?前面放这么长的剧情是什么意思?希望游客体验一把龙渊过往的艰难抉择吗? 你确定游客体验了这种剧情会对你们有好感,而不是争议纷纷? 而且看起来,这剧情还有点未完待续的意思。 汤昭摇了摇头,随着他附体的摇光首座端坐七星炉中。 铜炉中七点星火交相辉映,像七颗星辰。摇光虽为摇光,铸剑时所坐却是北极星位,在这个位置他恰好能看顾七处星火,用于铸剑。 好在付钱的部分是没有问题的。他之前在外界挑选的材料,一样也不少的摆在面前。 从这里看出,这幻境并非真正的历史了,就算摇光当年真的曾经要在生死关头铸一把剑,他也不会恰好选择汤昭选择的这几样材料。这个幻境是可以修改的,所以刚刚那段情节是真是假,犹未可知。 那么,开始铸剑? 不等他下指令,摇光自己动了起来,一连串手法打出,从处理材料开始,一层一层流畅的铸剑。 七星铸剑术! 龙渊独特的铸剑术,被他熟练地运用出来,若非千百次练习,决不能这样行云流水。 从第一视角观看这种层次的铸剑术,当真是一种享受。汤昭忍不住和薛闲云比较,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老恩师也有不如人的地方。 可惜不能走心。 汤昭能看到摇光的动作,能看清他的手法,可是看不穿他的心法和精神波动,也就学不会七星铸剑术。 这也正常,汤昭花的元石,只是来体验铸剑,可不是来学人家秘传铸剑术的。一代首座的铸剑心得,值得多少元石?别说一百元石,给再多钱也不可能卖的。能从头到尾经历一遍铸剑流程,已经对得起你花的钱了。 汤昭一面观看体会,一面记录。不仅自己凭借记忆力和悟性强记,还让眼镜辅助记录。 没错,在幻境里,他还是戴着眼镜。 只是幻境里的眼镜有点不好使,浑没了这几年他一点点开发出来的灵性,反而有最初的那种死板机械,只能显示和记录,没了主动分析和交流的功能。 不过也无所谓。他先记下,出去再慢慢分析不迟。 这一开炉,就是七日七夜。梦里没有时间流失的感觉,也不会疲劳。 剑成! 没有意外,幻境中不会出现铸剑意外失败,摇光的铸造娴熟老辣,亦无不成之理。 七天之后,一身风尘仆仆的摇光持新剑,打开了炉门。 外面,没有排队恭贺他成功的弟子,只有一片混乱。远处烟尘滚滚,有弟子跑来跑去。 “首座,天枢首座叛变啦!” 168 投水 一场混乱之后,天枢被堵在龙渊的深潭之前,身后是无底潭水,龙牙剑在潭上寒光闪烁。天枢首座背后,还有另一位首座,数名小弟子,俱都杀的披头散发, 伤痕累累,一头一丈方圆的巨龟默然跟随。 此时小弟子们都被隔绝,围观者只有龙渊首座以上的人物,剩下的四位首座以外,是黑袍白星的北辰殿主,神色端严,仿佛帝王。 两边所有人都咬牙切齿, 怒目而视, 除了汤昭看不见的摇光首座。 汤昭只有懵然——还是那句话,这是花点钱就能看的东西吗? 刚刚的混乱中,可是流了很多血的。 龙渊根本没有外敌,而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杀了起来,连刚刚从铸剑炉出来的摇光首座亦不能免。汤昭依旧是不能控制身体,跟着摇光一通乱跑、乱杀,到最后才弄清是怎么回事。 有三位首座叛变,他们不同意北辰的决策,联合在龙渊举足轻重的鼋龟一族进行逼宫。双方爆发大战,最后叛变者一方失败,一位首座殒命,北辰这边也有一位首座重伤,剩下的叛徒被逼到龙渊边上。 汤昭附身的这位摇光, 说是两不参与,最后还是抽出了剑, 加入了防守一方, 算是站稳了立场。 “天枢——”北辰踏前一步, 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叛变?” 天枢冷笑一声:“叛变?是谁在叛变?李殿主,还记得古老的盟约吗?记得千年以来龙渊的使命吗?记得上任殿主时你发誓对大魏的忠诚吗?” 北辰淡淡道:“天下焉有牢不可破的盟约?焉有不计一切的忠诚?时移世易,所谓的盟约已经不合时宜。古老,就一定正确吗?” 天枢哈哈一笑,道:“你有你的不合时宜,我有我的不离不弃!我还是那句话,大魏有千般不好,现在作乱者剑客是灭世之源!若让他们登台,这天下就要亡了!” 北辰皱眉道:“什么叫亡?似魏这样倒行逆施,压制剑客,压制新生力量,与世人为敌,反而对天魔绥靖,以至于群起而攻之,这叫自取灭亡。你等身为铸剑师,反而视剑客为敌,这叫取死之道。” 天枢厉声喝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剑客,就是祸乱之源!一个剑客的危害,比十个、一百个天魔还多!引剑客对抗天魔,这是饮鸩止渴!剑客越多, 世界越不可救药!千年前的教训,你们都忘了吗?” 北辰摇头道:“你真是天真。说得好像没了剑客,世界就会好一样。我来告诉你,世界从来都是这么乱,剑客不会让世界更乱,但自以为是的人会。就像你,你今天的作乱,就让世界更乱一分!动手!” 身后众首座一起掐诀,数道剑光出现——这些首座的剑,一剑分化百剑,百剑分化万剑,登时龙渊之上,漫天剑光! 天枢突然背转过身,叫道:“如果我有罪,龙渊会审判我。如果我没错,龙牙会庇护我。是非之辨,在此分明!”突然纵身一跃,往龙渊跳去。 他这一跳,剩下的首座一起往下跳,跟随他的弟子们前赴后继,纷纷跳落悬崖,包括那只乌龟! 北辰叫道:“休想!” 一指点出,仿佛鸣镝,万千剑光同时射向半空的众人! 吟—— 一声龙吟,从渊底发出。 水面波光皱起,万千龙鳞具现,仿佛有真龙浮起,紧接着,无数水波冲天而起,几百道喷泉交织成白花花的水幕,将剑光挡住。 剑光岂会畏惧水流?登时光华大作,纷纷入水,激起无数涟漪。 然而除了龙吟,还有龙威! 即使是汤昭作为梦境旁观者,都觉得有一种威严铺天盖地的压在心头,沉甸甸喘不过气来,梦的虚幻被这种真实的惊惧压倒! 岸上众人登时脸色苍白,即使北辰也不能若无其事,连退了两步。 剑光被凭空压得倒转九十度,一路向下,仿佛无数坠落的枯枝败叶,哗啦啦掉入水中。而落水的人,被卷入龙鳞之下,潭水深沉,再也寻觅不到。 一直窒息般的静止。 良久,北辰挥了挥手道:“叛贼已经伏诛,魏晋之争,龙渊无力参与,今起我宗封门百年,不问世事,也不再是朝廷铸剑监!” 众首座齐声答应。有人问道:“那鼋龟一族呢?它们的龟族大王跟叛徒跑了。其余龟族也是袖手旁观,有背盟之嫌。” 北辰沉吟道:“一龟之过,不宜牵连太过。只是这一代和下一代的鼋龟就不要服役了,全部放逐渊底。将所有的龟蛋取来,孵化出来交给七殿弟子培养,咱们从头开始。” 众人躬身道:“殿主仁慈。” 殿主离开,一行人陆陆续续跟上。 汤昭附体的摇光跟着走,但他自己并没走,而是身体轻飘飘,向上抽离,好像要醒来。这是要离开了。 眼见周围光影扭曲,水波和天糊作一团,一切都模糊了。 混沌中,就听有人大叫:“别忘了千年前,剑客是怎样毁灭……” 戛然而止。 汤昭恍惚睁开眼,猛然坐起。 四面白墙,下方一榻,头下一枕,又回到了旧渊的梦馆。 这是…… 梦醒了? 汤昭扶住额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说好体验铸剑的吗?刚刚在梦里经历的那些是什么? 龙渊的历史吗? 而且还是黑历史?! 最后的结局,虽然是现在的龙渊这一方面赢了,但那场理论争端并没有分出输赢,后面冲天而起的龙吟和磅礴降临的龙威,反而暗示着正义的一方被坏人谋害了。而最后未完的话更藏着令人深思的过往…… 这些,都是龙渊主动放出来给人看的吗? 他们图什么? 倘若不是龙渊的话,那又是…… 汤昭坐在床上,仔细回忆,只觉得铸剑的过程都快忘了,就剩下龙渊前的那一幕历历在目,真有些刻骨铭心的意思。 衣襟一动,一只乌龟慢吞吞从衣角下爬出来,和汤昭对视。 双方互瞪,但一时没说话。 良久,汤昭突然道:“你是哪一支?” 被放逐至渊底的那些,还是留在龙渊的龟蛋? 乌龟打了个哈气,道:“我可不懂你这句话。” 汤昭道:“你既然不想说,为什么又给我看这些?好,我去问问其他龙源的人,他们派出来的乌龟都可靠吗?” 他推开门,顺着楼梯来到上方,旧渊史馆中没人,只有那些精制的壁画静静不动,画上的乌龟栩栩如生,这时再看,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他静静地从尾走到头,再看了一遍壁画,然后再次重复道:“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这里,汤昭有些纳闷——我好好的来参加符会,最多想给山庄争口气,也给自己捞点儿纪念品,结果会还没上,都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时,乌龟赶上来,扒着他的衣角往上爬。汤昭脚步一顿,也没理会。 出了史馆,就听外面有人道:“这就是龙牙剑,龙牙剑出,龙渊化龙……” 好熟悉的词,旧渊又来新冤……游客了? 仔细一看,就见那龙渊弟子带着一个少年在指点景观。这少年也是熟人,正是王飞。 “汤兄!”王飞也是一眼看见汤昭,立刻露出笑容,打了声招呼。 汤昭笑道:“王兄,你也来了?也是来了个全套?” 王飞道:“对对,这位老兄很照顾我们普通符剑师,给我打了五折。” 这位对“普通”两个字有啥执念?普通符剑师打一折都觉得贵好不好?汤昭就是打了一折进来的。现在还肉疼。 主要是他付费的那部分回忆都忘了,就记得一堆免费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既然他也是全套…… 汤昭上前道:“我也是全套,刚刚体验了一遍。感觉还是那个入梦铸剑最好。其余的也不算特别新鲜。你可以着重体验一下。” 王飞喜道:“是吗,那我要体验一下。不过我打算先漂个流。” …… 汤昭没想到他喜欢这口,之前他没体验过,倒也有心看着。 王飞听过了介绍,兴冲冲的领了一个独木舟一样的筏子,从龙尾白沙滩起,向龙头龙牙处流去。 汤昭在岸上围观,就见王飞坐着木筏一晃一悠,随波逐流,还用手撩着水,颇有兴味,突然想起一事,对龙渊弟子道:“一会儿龙吟的时候不会有危险吧?” 龙渊弟子笑道:“没关系,离着龙吟还有大半个时辰。而且这改造的龙吟也就是意思意思,水面波动不大,一点儿危险也没有……” “吟——” 一声龙吟传来,汤昭一个激灵。 不对,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的敷衍版龙吟,反而更像是梦里那个—— 霎时间,白浪涌动! 同时,一股令人惊心动魄的龙威降临。 旧渊上,一片惊涛骇浪,那木筏下面涌出一个巨大旋涡。拖着木筏坠入水底。 本来王飞大小是个剑生,白浪虽凶,他也不会在木筏上等死。然而,那龙威降临,压得人心神失守,王飞毫无准备之下,浑身一僵。 一僵之下,王飞动作慢了一拍,登时跟着木筏在白浪中消失。 “喂——快救人啊!”汤昭大声叫道。 那龙渊弟子脸色苍白,道:“救……我……”显然根本想不到会出问题,手足无措,完全没有救人的预案。 汤昭瞪了他一眼,纵身跳下。 在半空,他身子一翻,翻出了火行车,按动机关,车轮上的火焰熄灭,水浪翻滚。同时反手一拉,一条金线挂住了龙首下方的龙牙。 六龙车,入水! 169 移山填海 六龙车水陆两用,正当其时,汤昭毫不犹豫的驾车入水,千钧一发之际,不忘祭出如意金丝为保险绳。 这如意金丝是战胜艾鑫的战利品,长短伸缩自如,即使拉长如发丝粗细, 能承受千斤重力,正适合此处作为保险。 浪行车由罡气催动,动力十足,本身质量也沉,冲得极猛,一下子破开旋涡,钻入水浪深处,两个车轮滚动,浪花飞溅, 亦如蛟龙行波。 水下昏暗,汤昭轻轻一推车灯,一道光束登时照亮了潭水,眼前数十丈一览无余。 看见了——在那里! 汤昭本以为水下必也是暗潮汹涌,救人首要是在乱流中找到王飞,然后用绳子捆上,拽他出水,哪知道水面下乱流并非特别汹涌,但人影没来得及看到,却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暗无天日的水底,从车上照出来唯一一束光,照在那庞大如冰山一样的阴影上, 只照亮了一片遍布皱纹的皮肤,仿佛岩层深处的万年裂痕。 水波中, 还有模糊地充满整个视界的阴影, 一眼望不到头。 不知是不是水流寒冷, 汤昭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从心底升上一股战栗。 水底巨物, 唤起了他心底的恐惧感。 尤其是,那黑影还在摇动,不止一只手足在摆动。 它似乎在移动,只是移动的很慢,很慢。 汤昭压下恐惧,强行别过头,车灯环照,找那位年轻人的身影。 在—— 那里! 王飞的身形一眼可见,他的身上在微微发光。那是罡气的光芒,身为剑生肯定是会罡气的,为了保护自己,他在水下放开罡气,拼命挣扎。 罡气是强大的、足以成形的力量,他有如此力量的帮助,应该往上浮才是,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在水下挣扎。 因为有东西缠住了他的脚。 隔着太远, 汤昭也不知那是什么, 远远看去,似乎是极粗壮的水草, 像铁链一样锁住了他的腿。王飞拼命的挣扎,只是在水面下被水流挤压,人的动作不如岸上激烈,看着沉重缓慢,有一种无力的绝望感。 唯一的幸运,就是王飞离着那庞大黑影也并不近,那黑影虽然在游动,但离着王飞还有段距离。 只是趋势是在靠近的! “滴——” 车喇叭鸣响! 汤昭按响了自己的爱车头上的车喇叭,在水下发出的声音极为沉闷,仿佛悲鸣。但在水下,本就是极度安静的环境,听到这样的闷声犹如雷鸣。 对面王飞似乎意识到了,好像有所动作,在招手示意。但他的动作太变形,汤昭也不确认是否在招呼自己。 不管怎么样,冲过去,接他出来。 这时汤昭依旧拔剑在手,御剑术随时可以出手,凌空斩断缠住王飞的黑影。但他并没有贸然出手,光线昏暗,出于谨慎,他不能确认要斩的是什么东西,便不能妄动。 好在车子好用,两轮飞转,一道浪痕过处,六龙车仿佛离弦的箭,冲向王飞。 水下,王飞艰难地转过身来,向车子张开手。 此时距离越来越近,汤昭看到了缠住王飞的东西。 水草! 如水桶粗的水草,将王飞半身缠住。虽然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水草黑气笼罩,绝非寻常草木。 凶迹! 是那种在岩石上留下诡异头颅的凶迹,如今又在水草上看到,粗大的草叶上,似乎也有一个诡异的面孔,吞吐着黑烟。 “御剑术——” 看清楚水草,汤昭不再犹豫,御剑术带着破邪的白金焰尾脱手飞出,一剑斩断水草根茎。 与此同时,水行车已经到了王飞之前,他伸手,一把把王飞提起。 王飞坐熟了这辆车,虽然惊魂未定,却能顺势爬上后座,两人划开一道白浪,脱离身后犹自张牙舞爪的水草丛。 而此时,汤昭回头。 水下,那庞大的黑影张开了两只巨大的眼睛。 即使离得更近了,汤昭在灯光照耀下,也只看见黑影两只通红的眼睛。在水下,鲜红色会变得沉暗,随着水波微微扭曲,变得分外诡异。 “是什么?” 汤昭心中闪过念头,并没有深究,反而一伸手,拉动那如意金丝。 金丝有回弹之力,汤昭本以为这一拉,必然生反拉之力,他再借力驾驶车辆,冲出水浪。没想到一拉之下,拉了一空。 一道金丝弹回,金丝尽头,依稀系着一把剑。 啊?把人家的龙牙剑拉下来了? 汤昭是看龙牙剑插得十分坚固,位置高低有合适,才以它为锚,拴住金丝保险绳的,没想到还没等自己用力,龙牙剑竟掉下来。 这么脆弱吗…… 借不上岸上的力,只能发动车子强行冲上去了。或者抛下车子,御剑出水。那样会快一些,只是带人不如车子方便。 汤昭一个念头闪过,突然听得一声巨响。 “吟——” 又是龙吟吗? 不,不像! 水下听到吟声,不知是否被水波阻挡,沉闷中带着令人战栗的凶煞之意,汤昭心中暗惊:这是什么凶兽在叫?不是龙! 而且,是从水下传来的。 黑影,是庞大的黑影在叫。 随着叫声,水流开始汹涌,又有旋涡在凝结。 与此同时,上方同样传来了窒息感。 那是—— 汤昭一抬头,正上方出现了巨大的阴影,已经接近水面了—— 是石头吗? 不,是山! 山掉下来了! 轰—— 一座山峰坠落水面,携风雷之声,往下狠砸! 那山峰极宽极厚,似要将整个龙渊填满,叫渊底一切生灵无所遁形! 与此同时,一阵威压横扫过来,又如震慑一般,压住了人心。 之前汤昭只觉得压住王飞落水的那道龙威是从水下传来的,而现在他知道了,是从黑影处传来!那或许不能叫龙威,也不知叫什么,确然是上位凶兽的威严。 而浸在水中,威压近在咫尺,不止如岸上令人心中战栗,那是一种全方位的压制,移动困难,呼吸困难,连心跳都困难! 他这边陷入停滞,那边山石已经下来了,威势不可阻挡,四面八方全是阴影,他们连人带车,就像石臼里的谷子,一捣槌下来,立刻被锤偏。 此时此刻,危在旦夕,唯有…… 溜了溜了! 一抹光华闪过,汤昭护身的剑术发动,不用他动一根手指,心念一动,自然激活。 发配! 人、车、金丝、金丝上的法器同时发配出去,在水下消失。 下一刻,山石坠落,轰然落在渊底,将这开凿出来的旧渊深潭填死! 这山石如此庞大,一直填到地下,还有大半山体在水面上。水流被它占据了空间,从四面缝隙中溢出,化为无数白浪,直冲天际! 白浪淹没了周遭的一切,首当其冲,就是那座旧渊史馆! 百里之外,两人一车扑通一声,坠落在地。 汤昭吐出一口冷水,只觉得鼻子里、耳朵里也进了水,胃里更在翻腾。 那王飞更是哇哇大吐,翻身在地,毫无形象。他落水更早,吃的水可比汤昭多多了。 “啊……这是……安全了吗?”吐完之后,王飞抬起头,如梦初醒。 “一百里外,应该是安全了吧。” 他这发配不是主动催动术器移动的,而是激活了贴身保命锁的自带符式,没有办法选择距离,自动就是一百里。 毕竟是为了逃命,太近了恐被人追上,一百里之外,才能算得绝对安全。 亏了他有这一道底牌,不然那种情形根本没办法从罐子里取术器出来激活,一瞬间生死变换,后悔也难。 “一下子一百里!真厉害!比我的……”王飞连声道。 汤昭道:“你也有保命的底牌?为什么不发动?” 想来王飞应该是有类似的保命底牌,转移的术不止发配一种,他这种不定向发配不算顶尖的,只是那种情形下能用才是真的。 王飞几乎反射似的说道:“我们普通人家,哪有那种……”他说到一半,看着汤昭的神色,沮丧的叹了口气,道:“我倒是想,被那种水草缠住,感觉人都木了,动作只能抽搐,头脑也迟钝,只能本能的挣扎,根本不能发动。多亏你,不然今日我必死。我去他妈的……” 他狠狠地捶地,道:“果然是我太小觑了他们,恐怕一开始他们就盯上我了。还动用那么大的手笔,呵呵,山峰坠落,这不就是警告么?这就想吓住我……难道我是吓大的吗?” 汤昭默然,确实,刚刚那手笔可不小,恐怕真是从这昆岗群山上折下一个山头,填进了深潭之中,这是字面上的“移山填海”。 不知旧渊那里怎么样了? 难道说,自己两人就是那座旧渊唯二的观光客了么? 王飞虚弱的笑道:“其实刚刚在水潭底下,我身陷险境,还怀疑过你是坏人来着。毕竟一路上我只遇到了你,你知道我的行踪。而且你还带着那种乌龟……” 此时,乌龟从汤昭怀里露出脑袋,不快道:“什么那种乌龟,你当面说龟爷什么坏话呢?” 王飞摇了摇手,道:“不说了,你们鼋龟的事你可以私下说,与我无关。是我想岔了,背叛应该一开始就存在。汤兄,我跟你说几句话。” 170 各怀心思 王飞叫汤昭,当然是不愿意乌龟听到了,乌龟听了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汤昭冲着他一点头,跟王飞走了几步。 王飞和汤昭走到左近无人处,先歉然道:“抱歉啊汤兄,刚刚险些让你陷入致命危险。还拖慢了你剑州之行的脚步。” 汤昭摇头道:“无须在意。反而因为我救了你, 也救了自己。刚刚那座从天而降的山是何等声势?搬山填水,仿佛天灾。我就算在岸上,难道不会被殃及池鱼么?说不定还有专人来灭口呢。现在旧渊史馆都被人平了吧?” 可惜了那座旧渊,虽为人造,也称得上一句巧夺天工了,就这么没了。 王飞叹道:“灭口可能不至于。他们选择那样声势浩大的方式害我,恐怕就没打算瞒人,可能多留几个目击证人还更能警告旁人呢。” 汤昭点点头, 王飞道:“我的来路, 确实不大普通,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目的,你第一次见我就说出来了。我是来调查凶迹的。” “昆岗人迹罕至,本就是个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要说昆岗上藏着成百上千多年的逃犯也不奇怪。然而他们大多只求隐匿,还没有谁敢搞出大动作来的。唯独近一两年来,出现许多诡异无比的凶迹,不但杀灭不尽、此起彼伏,还毫不背人,简直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我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汤昭问道:“于是朝廷就派你来调查这件事么?” 那人手是不是……单薄了一点儿? 王飞轻咳道:“当然是早就派人来查过好几次了。线索不能说没有,只能说屈指可数。这帮家伙嚣张也嚣张,谨慎也谨慎。没留下足以追根究底的线索。我们便怀疑龙渊——因为为了布置符会,龙渊这一年多来在昆岗进进出出, 大兴土木,很有可能是借着符会为掩饰暗藏鬼胎。于是我们兵分两路,暗地里有人搜查,我呢, 就混入符会调查。毕竟一时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年轻符剑师, 我还破绽少些。” 汤昭打量了一下王飞,心道:就你还破绽少?乌龟都一眼看出来了。 王飞看出他的意思,尴尬道:“相对少,相对。所以我一路低调,没想到还是出师未捷。不过到现在我倒不大怀疑龙渊了。龙渊想要办好这个符会,出人出力也算搭上了血本,那旧渊的规模也极大,一看就耗费了心血,肯定不是用来灭口的。他们若要谋害我,自然选个路上的时机,派些高手将我围杀了,最不济也在路边设点什么陷阱。完全不用毁了那么大一座旧渊。现在这样,与其说是害我,不如说是打龙渊的脸。” 汤昭点点头,他也不信是龙渊出手,提醒道:“谁知道你去旧渊,你可以查一查。” 王飞道:“诚如兄言。我也怀疑有了内鬼。一则是我……家里有内鬼,敌人知道了有我这么个人。二则龙渊有内鬼, 把我的行踪泄露了。所以说……这也是我和汤兄要说的。你也知道鼋龟一族分裂的事吧?” 汤昭恍然, 道:“你怀疑龟爷……” 王飞道:“鼋龟是少有的灵族, 龙渊却太不把它们当回事了。要么你就全部豢养起来, 要不就弃之不用,哪有放逐人家长辈,还要驱使后辈的道理?若是人,他们敢这样对待么?谁都知道被狠狠打骂过的奴仆,不能放在身边伺候,恐生怨恨。怎么乌龟就不会吗?龙渊以后因此招灾,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汤昭摇头道:“若怀疑我那只,我看问题不大。你我同路本来就是偶然,它哪能知道你去旧渊?就算路上知道了,能及时传信,也只有一天不到的时间,来不及做那种布置。你还是怀疑你自己的灵使吧。” 王飞听他略有不快之意,道:“汤兄勿怪。我无他意。我那只灵使早处理掉了。你那鼋龟或许不是出卖我的那只,但鼋龟一族有隐情也是真的。汤兄还需小心,若路上察觉到异常,还请早做处理。” 汤昭心知他也是好意,谢过他的提醒。 王飞没有再细说他的任务,露出分别之意,汤昭自更不会盲目牵扯进去,只问道:“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王飞刚刚死里逃生,敌人尚在,独自留在雪山里,说不定一会儿就无了。秉承着救人救到底的理念,救了之后,汤昭愿意带他脱离险境。 王飞露出笑容,笑道:“哈哈,不用,汤兄先走吧。” 汤昭郑重道:“关系性命的事,你可别强撑……” 王飞道:“可不是强撑——我本来要以低调的身份参加符会,没想到有人不许。所以,微服不得,只好换个身份参会了。打明牌我可不怕谁,掀桌子也尽管来试试。咱们就光明正大的掰掰手腕。你走吧,我在这里调人。” 对了,真正的大佬可以摇人啊。 汤昭好奇道:“援军就在左近?” 王飞道:“不在。须臾便至。” 这句话说的简短,但言辞之中却有一股气势,那是惯常颐指气使的上位者才有的气势,与之前判若两人。 然而,也不能说他之前咋咋呼呼的小白样子是装的,也许只是一个人的两个剖面罢了。 汤昭又道:“你刚刚还说有内鬼的事?” 王飞笑着摇头,道:“家里人多眼杂,既在外面,谁还没有一支绝对可靠的力量?汤兄先去,在符会上咱们还能见面。到时再把酒言欢。” 汤昭挑了个拇指,便即告辞。 告辞之际,王飞略一犹豫,突然拉住他,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你听过雪山王么?” 汤昭一震,就见王飞解开衣领,里面是灿烂的华服,露出一角象征身份的纹样。 骑车出发,汤昭的心情有些复杂。 雪山王……不能说大名鼎鼎,只能说如雷贯耳。 雪山王听起来像是江湖诨号草头王,其实人家真不是草头王,是正经的王,朝廷封的,大晋皇族。 大晋以州郡为主,但也有王室封国,当年甚至有亲王实封大州,领一州军政。只是近年来经过几次叛乱,中原的封国基本荡然无存,剩下的都是名义为王,实际除了吃喝玩乐繁衍后代的闲人。倒是边郡之地还有几位实权大王,比如雪山王。 雪山王的封地就在昆岗,在昆岗偏南横西郡。只是昆岗乃不毛之地,州郡形同虚设,也收不上多少财税,近年来基本归雪山王监察。也就是说,只要是昆岗的事,雪山王都管得。 只是昆岗向来无事,甚至四年一度的符会都未必记得起雪山王。据说雪山王一向安心养生,没什么存在感。 只有当昆岗真有事,引得雪山王出手,才能看到这位王的成色如何。 只是,那不怕引动雪山王出手,在昆岗兴风作浪的黑手到底是谁呢?他有什么目的? 总之释放邪煞之气,制造凶兽乃至阴祸,肯定不是好东西吧? 虽然此事远在昆岗,和云州相隔十万八千里,但正邪有别,汤昭仍然十分恼恨。 不紧不慢的骑着六龙车,汤昭突然道:“龟爷,刚刚你给我看得梦境是真的么?” 乌龟从后座的筐里伸出头来,道:“你猜出来了?也是,我也没想瞒你。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汤昭奇道:“亲眼?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乌龟不以为然道:“也就两百年,算很久么?那时我是小乌龟,但也记事了,龙渊那帮家伙的嘴脸我记得一清二楚。” 对了,千年王八万年龟,乌龟的寿命可不能和人比。 汤昭道:“那你就是被放逐在渊底的那一支了?跟着那些跳龙渊的人?” 乌龟道:“那倒不是。我是被放逐的那一支,但那些跳龙渊的人都消失了,除了二祖跟他们一起消失,我们都再没见过他们。你别以为我们只能跟着人类好不好?其实龙渊两拨人打得天翻地覆,我们都没站队,只是觉得自己人打自己人很讨厌而已,两边都烦人。结果他们打完了翻脸,又欺负我们,把我们蛋都拿走了,又赶我们出门,我看着龙渊的人就想吐。” 汤昭道:“那你既然是渊底的那一支,怎么能充当灵使呢?” 乌龟道:“我跟族兄弟换了呗。他们以为把我们两支分开了,其实我们一直都有联系。鼋龟可跟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恨不得三个人分三派。我们都是同族,随便说一说就能内部换位。我们这次出来,就是听说他们要办符会,吹嘘当年的辉煌,给自己脸上擦金粉,心里不爽。要把他们的老底揭出来。” 汤昭想了想,这也不错,梦境里并没有强烈的说那一派有错,只是着重描写了他们怎么内斗残杀,怎么放逐鼋龟的。道,“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那也没用啊,我又不是大嘴巴到处乱说。” 乌龟道:“谁说只有你,自我换了梦之后,以后所有的弟子进旧渊,都能看到同一个梦境。他们出来当然不会跟龙渊直说,龙渊一时也发现不了。但是会后这事必闹得人尽皆知,大部分符剑师都会知道,龙渊的黑历史要臭名昭著啦。哈哈……唉,现在旧渊没了,可惜,可惜。也不知是哪个狗东西弄得,还得龟爷白忙了一场。好在我还有其他同族,他们也有手段,虽然不会闹大,总之要下下这帮衰人的脸皮。” 汤昭好笑,这帮乌龟报仇手段也够小儿科,最多是打脸一级的。不过也是,乌龟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甚至有点想帮着它们了。 不过,还是不要多事了,符会已成多事之秋,他还是要做好自己的事优先。 他再次问道:“你不知道谁在背后搞事么?” 乌龟恨恨道:“不知道,反正是群混账王八蛋,刚刚差点害死龟爷啊!天杀的瘪犊子,别让龟爷知道你是谁!” 刚刚情势摆明了,巨山跌落,覆巢之下无完卵,汤昭险些就被殃及池鱼,乌龟正在他身边,与他算得上同生共死,汤昭若是死了,它也跟着陪葬。 所以汤昭也不怎么怀疑它,他和王飞同路真是偶然中的偶然,要知道,要不是他的六龙车快,王飞又途中救了豹豹,本来是一定比他先到旧渊的。那时王飞死了,旧渊扬了,汤昭都未必知道,只会奇怪那么大一个关卡到哪儿去了? 汤昭笑道:“咦,你骂人也说王八蛋?” 乌龟道:“王八是王八,它的蛋和龟爷有什么关系?我还骂人龟孙子呢,那就是龟爷我的孙子,我是他祖宗。” 汤昭大笑,又骑了一阵,突然道:“老龟,咱们现在不知在哪儿?你认路吗?” 乌龟撇嘴道:“认路?我是正经的接引使者啊,怎么会不认路?倒是你小子,你不认路你还骑这么快?” 汤昭道:“一点儿都不快。你指路吧,咱们去迷宫城,我叫你知道什么叫风驰电掣!” 他现在的目的地依旧是迷宫城,大势力之间的龙争虎斗让他们斗去吧,他还是要先走完自己的路。 171 迷宫城 在野外又露宿了一夜,靠着北斗七星和北极星的指引,以及龟爷的一点儿帮助,汤昭好容易回到正确的路上,在第二天下午,看到了迷宫城。 算了算,他从白城出发, 已经四日了。 距离符会开启,还有三日。 距离迷宫城开启剑州通路,还有两日半。 这个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果所有人都和他同时出发,那他的速度算快的。但他到白城就不算早,到的时候很多人都已经出发了,即使路上比他用的时间长,但还是比他早到迷宫城。 汤昭站在远处, 眺望迷宫城。 最初所见,是一片密林。 昆岗上是有森林的,但大多稀疏,更多是草甸。这片密林却是极丰茂,树木种类五花八门,比云州还要丰富,简直像南方的大山林。 迷宫城,就藏在森林里。 在远处,能看到迷宫城若隐若现的城墙和高出墙头种种奇形怪状的建筑。 九皋山上,每个真玉弟子的剑庐都各有特色,但单独看来,风格虽古怪,倒还是自体和谐,能成为完整的风景。可要把这些剑庐凑在一起, 毫无过度的聚成一镇,那就会极不和谐, 甚至怪诞滑稽。 这迷宫城, 就是这样一座城。 城里的每一座建筑都有自己的风格,有的高而尖, 有的短而胖,有的两头翘起,有的头重脚轻。有像船的、像水壶的、像烟斗的,就是不像是住人的房屋,像是一堆随手插拼起来的积木。 “这迷宫城已经建成二十年,当年就在本地举办过一届符会。原本就很怪诞,后来经过龙渊整修,更往光怪陆离的方向去了。”乌龟很敬业的指点,“你在外面看,还看不出来,再进里面体会妙处。” 迷宫城的城门是开放的,没有人把守,想进就进。城外有护城河,城门厚重非常,悬在高空,一旦落下,就是万斤闸门,人莫能开。汤昭经过闸门时, 仰望门下, 看到了闸门下一根根尖刺,好像有无数利剑悬在头顶。 进了迷宫城,汤昭方知光怪陆离是什么意思。 他在外面只能看到建筑的形状,但到了里面才能看清楚建筑的材质。 寻常建筑,无非木石建造,最多用砖瓦辅以雕梁画栋而已。但这里的建筑却是以各种材质建造的。原木、青石、金属乃至陶瓷还罢了,还有水晶、白玉这样价值连城的材料,骨头、牙齿这等野性材料,汤昭甚至还看见了纸做的和树叶插成的房屋。 正常的纸屋是不可能长久立起来的,然后这间纸屋不但稳稳当当,还有两层,阁楼上的烟囱还能袅袅冒烟。这只能说是符式的奇迹了。 或者说,迷宫城就是奇迹之城。 乌龟卖关子道:“这还不算最神奇的,最神奇的要晚上才知道。” 汤昭发现,虽然乌龟说见到龙渊就恶心,但是对龙渊做出的成绩,它还是微妙的与有荣焉。 按照乌龟指点,汤昭先要选择一处屋子住进去。 迷宫城的规则,大家每个人选择房屋作为基地,然后白天答题,晚上出来偷题。最后一夜则全部放开,无限制混战,大家可以尽情的把对手淘汰出局,一直到黎明时分最中心剑州之路开放为止。 迷宫城虽然不大,但年轻弟子满打满算也就九十九人,一人一房绰绰有余,甚至还余下不少房屋中转。 “要选择坚固一些的,还是灵活一些的?” 汤昭沿着大街走,欣赏两边房屋时,偶尔能感到窥探的目光。那是先来迷宫城的前辈的注目礼。汤昭谨慎观察,发现先来者入住的大半也是坚固的房子,以土石、金属为主。这些房子能给人安全感。 “那么我就住……” 汤昭来到了一间仿佛水晶和金属混合的房屋前。这房子不算离经叛道,金属十分坚固,是某种合金,而上半部分水晶则视野良好。房屋两层,不高不低,呈梯形,底大口小,顶部浑圆,有点像倒扣的脸盆。汤昭还是觉得太高的屋子容易倒。 从这点看,他还算保守的,选的是比较符合主流审美倾向的房子。 当然,审美什么的是次要,安全实用为先,汤昭只是在两栋材料相似的房子里会天然选择符合自己审美的房子。 他甚至还比较了两边房子的格局,周围房屋的材料比较脆弱,并不构成威胁。但乌龟提醒他,不要太注重地段邻居,在迷宫城里,这些随时都会改变。 每一栋房门口,都悬着一块牌子,写上一个符式之后,房门自动打开。这个符式就是进门的密码了。 “这个密符会持续一天,早上就消失了。所以每天早上要重新制定一个,以免什么人都能进你的房子。” 也就是这个房子是认符不认人的。 如果密符泄露了呢?那还是什么人都能进你的房子。 符式不能太长,以免紧急时候进不去,但也不能简单,让其他人能猜出来。汤昭选择了一个独门的,大门自动打开,露出宽敞的厅堂和华丽的水晶楼梯。 一股淡淡的味道传来。 汤昭神色平静,手却换了姿势。 乌龟轻轻一探头,低声道:“不对,这个味道不对!” 汤昭不回答,他早就闻到了,而且能辨别出来。 是血腥味。 这是无主的房子,不然汤昭刚刚随手写的符式肯定打不开门。但开了门,却有血腥味,很可能是上一任主人堪忧了。 屋主不能换符,只需要一晚上,有主的房子变成了无主的。 乌龟豆眼圆睁,低声絮絮叨叨道:“或许有人是受伤了?这里发生过战斗?应该不会出人命。我们接引使可以带着符剑师转移进剑州。只要快一点认输,绝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这房子不吉利,咱们换一家吧?” 汤昭不置可否,道:“这种血腥味,不像是只受了一点儿伤。而且,你有没有闻到血腥气掩盖下的其他气味吗?”说罢走了进去。 乌龟有点发毛,嘟囔道:“喂喂,可能会有敌人在啊。” 其实也不太可能。 有那种气味,说明人死了有段时间了。 而且汤昭进门,并不只是走路,也在蓄势待发。 汤昭一步步走上水晶楼梯,进了二楼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全貌。 乌龟张大了嘴,一下子扑到汤昭背上,叫道:“怎么回事?怎么真的死人了?” 只见厅堂上躺着一人,浑身精光,身体像一条破旧的肉口袋。无数鲜血曾汇集成小湖,但现在已经干涸,只剩下大片暗红近黑色的痕迹,像四方延伸,仿佛一朵盛开的黑色花。 汤昭咬牙道:“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这符会……还差死一个人吗?” 他再往前走几步,仔细看时,又看见了更恐怖的事实。 “他……没有骨头。” “呜……”龟爷正用前腿费力的蒙住眼睛,道,“什么意思?” 汤昭凝神道:“他全身的骨头都给抽走了。只剩下血肉。”说罢,站起身看向四周。 站起身来,是为了警戒,也是不想再看这个尸首。说真的,这尸身的状态是很恐怖的。汤昭看了也忍不住想吐。 龟爷颤声叫道:“哪个混蛋下的手?竟然戕害符剑师!他要死啊?!” 怪不得乌龟难以置信,这种事实在不多见。 这种残忍的事,世上有没有?有,武林不缺邪魔外道,别说那些以诡异闻名的邪道诸如五毒会之流,就是黑道帮派打架,也会弄得血腥吓人,动不动杀全家,奸淫掳掠何事不为? 但符剑师不同,他们都是“文化人”,而且算是于世有益的“生产者”,往常也不会好勇斗狠,就是那些横行霸道的武者看见他们也要礼让三分,不会轻易无礼。 退一万步说,就算秀才遇到兵,有浑人一时发莽,杀了符剑师也还能理解,可是这里是仲春符会啊! 仲春符会是给大家交流探讨的,与会者都是符剑师,就算设下考题叫大家争胜,争得也不过是一二脸面,又有什么值得杀人的呢?何况还是这样残忍的手段? 除了王飞那种特殊情况,符会本来不该出事的,往常莫干峰都没闹出人命大事,龙渊却都赶上了。 是那幕后的恶势力干的吗? 还是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龙渊的面子不值钱,除了那种处心积虑的大黑手,普通的小恶魔也敢打龙渊的脸呢? 乌龟叫道“也许是私仇?我会上报的!我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做这种恶心事。”果然它还是有点在意灵使的责任的,也可能是叫嚣一下壮壮胆子。 “桀桀……” 一身怪笑从窗外传来。 汤昭抬头一看,只见屋檐上听着一只怪鸟。 说是鸟,其实是骨架。鸟身上没有羽毛,只有一根根骨头,白骨喙一张一合,竟发出人声: “我看是谁发现了我的杰作?哈哈,又是一具优秀的骨头。你等等,下一个就选你吧。”说罢,白骨鸟展翅向天上飞去。 “噗——” 一排金针爆射,把白骨鸟凌空射成一堆碎骨。无数罡气化为大手将所有散落的骨头攥住,拉回窗里。 汤昭面无表情的收起骨头:“你在烘托气氛?这么拙劣的演出,难道还要我来配合吗?” 172 基地 夕阳西下,天地昏黄,迷宫城里光怪陆离的建筑被倾斜的阳光拉出条条诡异歪斜的影子。 “看来……我的骨鸦是回不来了。表演失败了呀。” “少主——这是那道场离得太远,您一时照顾不到……” “没关系。”脸色苍白的少年阴恻恻的道:“白骨鸦徒有其表,战力实属寻常,被毁了也不奇怪。只是可惜,没收集到新的恐惧。” 白骨鸦是他的符傀, 也是收集恐惧的工具。一旦表现出恐惧,不但会被吸收,而且会被铭记,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因为每个人的恐惧都不同,就像人身上的气味不同,很容易被猎狗追踪而至。 “看到我的杰作和骨鸦一点儿恐惧都没有吗?是心志坚定还是傻大胆呢?”少年摸了摸下巴:“虽然不是非他不可,但是我的兴趣被勾起来了。椎——” “在。” “找到这个人。带给我。” “是。少主” “啊啊啊——” 一声惨叫从窗外传来。声音近在咫尺,似乎就在对面的屋子, 声音中满满都是惊恐。 少年挑眉,饶有兴味的靠上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啊,美妙的恐惧,是个充满青春的女人的恐惧。有人被我的作品吓到了,听听这声音多悦耳?这才对嘛,这么可爱的声音,一定是个适合描画的小美人。” 夕阳已经沉下地平线,只余下最后一抹余晖,黑夜就要到来了。 “椎,又到了我们的时间了,开始猎杀吧。我要美妙的少女之骨。” 到最后,汤昭并没有选择这一座染血的建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谁知这座“凶宅”中还留了什么后手?就算没有后手, 留在这里也令人心情不愉快。 至于那具凄惨的尸首, 汤昭没有挪动。对这位逝去的人来说, 重要的不是尽快入土为安,而是找到凶手, 报仇雪恨。 刚刚气愤难填, 汤昭随手射杀了白骨鸦,可也失去了可以追踪的线索,只剩下满地碎骨。他暂时没有时间和条件为遇害者报仇,把这具尸首留下,不破坏现场,不至于让想给他主持公道的人没有头绪。 应该主持公道、维护秩序者是龙渊,受到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但凡他们还有想要办好大会的心气,就应该追究到底。可如果他们没了心气,打算隐瞒真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被害者可能当然永远无法瞑目。毕竟,官府也管不到符会。 如果那样,那报仇雪恨只能指望这个凶手连续作案,踢上了无法抗拒的铁板被反杀了。 不说别人,如果这波恶人找上汤昭, 汤昭是不介意为这个可怜人报仇的。 一直到傍晚,汤昭再三斟酌, 找到了新的房子。这是一座木屋, 不过是铁木,坚硬堪比金铁,又不乏韧性。 这回没有意外,房子是全新的。 房间很干净,家具都是纯木的,地板也皆是原木,一尘不染。楼上楼下卧室、客厅、厨房一应俱全,若非在诡异的迷宫城,这真是栋拎包入住的好房子。 最重要的房间在房屋的顶端,近似于阁楼。那里不但视野最好,有俯瞰周围的大琉璃窗,还是整个房屋的中枢。 房间中央,是一块巨大的罗盘,还有类似于舵的装置。 罗盘划分为九块,每一块都对应房屋不同的部位,可以自行往里添加符式。比如让墙壁更坚固,让地板更油滑,甚至让屋子长出拳头来打人。这个罗盘将房屋改装模块化了,让符剑师用最简单的操作,就能把整个屋子化为一座武装到牙齿的术器。 这是非常方便符剑师发挥的设置。毕竟迷宫城里竞争的是符剑师,而不是一群江湖武者。比试也不能光看武力高低,要让符式造诣高的人有充分发挥的余地。迷宫城就是专门为符剑师准备的舞台。 “如此说来,这要房屋主人符式造诣不差,主场优势是很大的。怎么会被人抄进家里虐杀呢?” 依汤昭来看,这迷宫城的设计思路,不仅仅是让人闯别家的机关,更鼓励大家都建设基地,最后是让双方驾驶两个房子打架才对。 但术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所谓斩首战术,哪里都管用。屋子是铜墙铁壁,人还是肉体凡胎不是?被袭击了不说死,失去了行动能力,屋子里那些术器谁来操纵呢?这还是因为年轻符剑师多以符式修行为主,武力并不出众,连罡气都很少兼修。要是多来几个剑生,这种设计就是纸糊的罢了。 虽然不能保证万全,但有总比没有好。汤昭先检查了自己的屋子,确认没有窥探的眼线,再开始往罗盘台上装符式。 房屋第一步是防御,然后是侦查,进攻和辅助。汤昭精心考虑搭配,又把自家的术器取出来布置。他毕竟是自己都能答完答卷的人,并不大需要出去偷题,自然考虑以防着别人进来为主。 最后他在罗盘台的中间找到一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卷轴。 拆开卷轴,汤昭看到了一张……答题卷。 乌龟适时地上来解释:“这就是一千问的最终答题纸。每一个题目都必须誊写到长卷上,才算有效。” 汤昭检查了一下卷纸,发现也是术器,构造非常精妙。一千道题一千个位置,每个位置都能自动感应。答案写上答卷之后,抄袭也变得简单,用手长按答案,然后移动到另外一张卷上即可。移动之后,原本的卷上题目的答题框就消失了,再没办法答题,等于题目作废。 这是专门设计用来方便抄袭的卷轴。 也就是说,想要完成抄袭,必须让两张长卷接近,并排操作才可以。 “这么说来,必须转移答案,单单偷窥不算抄袭?” “也算。”乌龟解释道:“这是龙渊特制的术器卷轴,特别敏感。一旦遭到符术侵袭,比如窥视术、泡影术这类的,就会判断被抄袭。题目很容易作废。所以我建议,最好在外面加一层保护符式,先抵消外来的术,不然别人抄没抄到是一回事,你的试卷先被判没了。” 看来还是个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卷轴。延续了龙渊“谁让你被人抄的,你抄别人不就没事了”的设计思路。 汤昭又问道:“那种抢过来打开试卷直接抄的呢?” 乌龟道:“那就要看接引灵使自行判断了。我们灵使是可以直接判断抄袭和被抄袭,然后手动作废试卷的。” 汤昭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一旦灵使配合,就有操作空间?” 乌龟翻白眼道:“除了我们鼋龟一族,其他灵使都是制作出来的符傀,根本没人性,只知道遵守规则,怎么操作?要是胡乱操作,把符傀玩坏了,那可直接作废了。而且,也失去了一道保护符,不能直接移动至剑州了。至于鼋龟,反正龟爷是不会帮你作弊,别说你用不着,用着了龟爷也铁面无私。” 汤昭微微一震,道:“对了,你们灵使能直接移动符剑师,是最后的保命符。但我刚刚看到尸体,可没看到灵使。所以说……要想杀人的话,先杀灵使?” 乌龟呆了一下,突然四只一缩,缩成了一个龟甲,在原地乱转。 过了一会儿,它才伸出头来,叫道:“我就知道,还是人的心最脏!灵使人畜无害,为什么要杀害灵使?你……你可要保护好龟爷。龟爷可以对你抄袭睁一眼闭一眼。” 汤昭心想:好么,怪不得龙渊有鼋龟还要用符傀呢,真要全用上鼋龟,操作空间这不就来了? 他笑道:“放松抄袭大可不必,我也用不上。我自然会保护好你的。保护你就是保护我自己。”他随手把答卷插回空洞,紧接着又觉得不对,把考卷贴身藏好。 这要是放在屋子里被人毁了,不就彻底失去资格了? 乌龟解释道:“你在家时可以把答卷放在那里。把考卷插进罗盘,会根据你做的题目数量给屋中符式一个加成。答完的题目越多,符式的威力加成越大。” 汤昭奇道:“只是完成的题目越多,威力就能增加?不考虑正确率?” 乌龟道:“是啊,其实是没办法考虑。因为这些题目很多要靠人来判卷,斟酌给分,哪能先行确认对错?不过你要是为了增加符式威力,直接瞎答一气,也是得不偿失。因为答卷上的题目是只能写一遍,涂改无效。作废了就没有了。” 汤昭点头,他倒是没这方面问题。现在他就可以直接开启全加成。 乌龟提醒道:“一开始可别写得太满了。使用这个加成的话,屋子顶上会亮灯的,尤其是夜晚,很是显眼。答得题目越多,灯光越是炫目。你要是把试卷填满了再插进去,会有一个非常靓丽的特效。保证你在所有人面前出名。” 汤昭点点头,他一路上来时,可没看见谁家屋顶上亮灯。想来大家都很克制,没用试卷加成。也是掩藏自己的水平。 但是到了后期,大家都用试卷加成,你要是不用,那就吃大亏了。据说能八百题的试卷就已经能提供很大的加成,且过了八百题,每过十题,加成就有一个飞跃。千题圆满,不仅人前显圣,更是加成数倍,碾压同辈。最后战到酣处,大家恐怕都要瞎填一部分,以求强力护身,就卷起来了。 现在还是蛰伏期,大家还像森林里的伏草野兽,并不露出身形,只在观察其他动物,等到对方露出破绽,才一击必杀。 如果始终找不到破绽,那就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那才是猎杀的时刻。 折腾一日,汤昭正打算先休息片刻,就听门铃响起。 他来到窗边往下看,就见门口站着一个紫衣少女。 那少女圆圆的脸,容貌清丽中带着天真,令人一见就亲切,汤昭隔着窗户道:“姑娘是……” 那少女声音清亮,叫道:“你是新来的符剑师吧?我在你隔壁,我来提醒你注意安全。这附近有一个可怕的杀人魔!” 173 穿梭 刚刚安稳,便有邻居到访,汤昭自不怠慢,下楼把那少女请到客厅里,问道:“不知姑娘是哪一家的?” 那紫衣少女摇手道:“现在不是通姓名的时候,迷宫城大伙各自匿名,等到了符会上大家见了面再通姓名不迟。我就住在你隔壁, 看到你新搬来,特来跟你说,咱们同行之中出了一个杀人狂魔,手段很是残忍。” 汤昭不动声色的打量她,道:“残忍?怎么残忍法?” 紫衣少女正色道:“他会半夜入屋偷袭,杀了人然后把人的骨头一块块抠出来,把人弄得血口袋一样。” 汤昭神色越发严肃, 道:“是吗?他已经杀过很多人了吗?连杀人魔的名号都流传开了?” 紫衣少女道:“至少已经杀了两个。你别觉得少,现在时间还早,城里也就来了三四十人,两三天时间,给他杀了两个。这还不够疯狂?而且像那样的手法,杀一个都是疯子,他还一个接一个杀,这不是杀人魔是什么?” 汤昭点点头,道:“不错,简直令人发指!知道是谁干的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紫衣少女道:“自然不知道。要是有线索大家早团结起来把这恶贼抓起来了。我看你是新来的,还不知道这个危险,特地来提醒你小心,别糊里糊涂的丢了小命。要有危险,不要吝惜成绩, 以性命为重。” 汤昭点点头,开口道:“多谢。其实我……” “啊啊啊——” 一声惊叫从楼上传来。 是龟爷! 汤昭身形一紧, 突然暴起,抬手一簇飞针打向—— 眼前的少女! 紫衣少女听到叫声同样一惊, 手指浮起一层微光, 似罡气而非罡气,眼神也变得氤氲不定,哪知汤昭的金针来的太快,距离又近,登时被打中几处要穴,瘫在椅子上。 汤昭出手之后,不再回头,直奔出门。 之所以出门,是因为从外面跳上二楼比从屋里走楼梯更快! 冲出门外,还没来得及跳起,就见一道身形从窗户飞出。 楼上的窗户是关着的,但那身形就是能从窗户出来,身后的窗户完整无比。然而他在空中时,正好赶上汤昭跃起,两人面对面相逢—— 砰! 汤昭本就蓄势待发,罡气化作拳头,迎面一击,将那人击飞,撞在了身后墙上,接着又是一手金针, 封住了那人穴道。 那人身形跌落,汤昭好歹扶了一手,却是一个蓝衣少女,和刚刚那紫衣少女年纪相仿,相貌也自纯良无害。 提着那少女,汤昭推开窗户,进了阁楼,叫道:“龟兄,怎么样了?” 那乌龟从龟壳里伸出头来,看见汤昭的脚,才从台子下面爬出来,心有余悸,道:“还……还好。吓我一跳。” 汤昭进了房间,发现其余东西都纹丝未动,唯独台下藏考卷的暗格打开了,考卷因被他贴身藏好,倒没其他损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当下他带着龟爷把蓝衣少女提下楼,和紫衣少女并排放在椅子上,抱着肩膀审视道:“二位,干什么来了?” 紫衣少女稍微平静下来,悻悻道:“你都猜到,还问什么?” 汤昭道:“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杀人取骨的恶魔?上门来贼喊捉贼?” 紫衣少女大怒,道:“胡说!我们哪有那么坏?!我们只是来偷题罢了!” 汤昭仔细观察,少女并无异色。其实他也倾向于这两个少女是结伴来偷题的,紫衣少女找了个借口,以杀人魔为话题吸引汤昭下楼,她的队友趁机去楼上抄袭,这是很简单的调虎离山计。蓝衣少女在楼上的行动也很正常,就是窃取考卷的流程。如果真是杀人,两人应该对着他来才是,不会去空无一人的楼上。 而且,不是汤昭看不起她们,就以她们两位的身手,还不够做杀人魔啥的。 蓝衣少女自被擒住一直气愤愤的,突然大声道:“你作弊!” 汤昭“哈?”了一声,蓝衣少女盯着那乌龟,道:“我们偷题是规则允许的正常竞争行为,灵使不应该干涉才对!有本事你主动察觉,没本事我就偷了你的题走。为什么你的灵使一看见我就大喊大叫,主动给你报信?这是违规!你们串通作弊!” 汤昭疑惑,看向乌龟,道:“是吗?灵使不能干涉偷题?” 乌龟略带尴尬道:“好像是。可是……她来的太突然了,一下子出现在屋里。我以为她是来杀我的,还不许我叫‘救命’了?” 汤昭好笑,之前他推测要杀符剑师先杀灵使,乌龟可是听进去了。它年纪大胆子小,正担惊受怕,突然看到这么一个闯空门的,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这也算他运气好,虽然试卷他随身带着,两个少女偷不着题,但本来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汤昭顺势道:“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你不对劲了。你在我面前说话目光游离,都不直视我。明显心里有事,一猜就不是专门来通知我小心的。” 紫衣少女将信将疑,蓝衣少女呵呵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说都行。” 汤昭道:“正是,我怎么说都行。二位偷题失败,我赢了,你们输了。按照规矩,输家是要接受惩罚的。” 迷宫城的抢夺规则里倒没说抢夺失败要接受惩罚,可是赢家通吃,输家认罚,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两个少女倒也磊落,心里只暗怪自己等人一见来了新人,就想趁着对方不懂规则先欺负一下,没做认真的侦查,才撞上了这么个好手,致有此劫。蓝衣少女道:“好吧,若不留下点什么你也不放我们。我的试卷带在身上,有五百多题,你抄好了。你……你解开我的手,我自己给你拿。” 汤昭没解开她穴道,叫乌龟去蓝衣少女衣服里抽出一个卷轴,展开了看看,道:“怎么说呢?抄这个答案,不是惩罚你们,是惩罚我自己。” 其实汤昭也可以单独放一个观察的符式,废了这张考卷,但总觉得损人不利己,于她们有大害,于自己毫无好处,道:“你们要是愿意拿别的好东西换,我可以不动试卷。” 蓝衣少女微微心动,道:“你想要什么?元石吗?我可没多少。我可以写个欠条,但是不能太过分了。” 赎回试卷可以,但汤昭也不可能狮子大开口,试卷虽然要紧,也就是符会前用用,过了符会一钱不值。想要换什么特别值钱性命宝贝那是想多了。 汤昭道:“刚刚你穿墙的那个符式是什么,挺厉害的。” 他刚刚又检查一遍,窗户确实完好无损,可是蓝衣少女明明就从窗户出来了,乌龟也作证,那少女是突然从窗户进来的,把它吓得魂飞魄……不,稍稍吓了龟爷一跳。 蓝衣少女略一思忖,道:“那是元术器,不是我的符式。我可以把术器给你。” 元术器就是剑劈出来的术器,没有符式,也不能复制,而且会很快消散,只能作为临时工具而已。蓝衣少女不虞符式泄露,虽有些心疼,给的也比较爽快。 那元术器是一根链子,挂着一块琉璃片,轻轻有半道划痕——原本可能是整条,现在只剩一半了。 汤昭拿到手之后,收起大日金针,放松了两人的穴道,道:“二位请便吧。对了,杀人魔的消息,是你们杜撰的吗?” 紫衣少女愣了一下,道:“不是,是真的。这几天进城的人都知道,至少死了两个。大家很心慌的,说让灵使反映给龙渊,暂时没有回应。可能是龙渊的人不打算公开出面。你小心点。” 汤昭点点头,道:“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个受害者。就在一动黄铜房子里……”他把自己的遭遇说了,还提到了白骨鸦,把残骸给她们看了,道,“如果可以,多告诉几个人吧。叫大家小心。还有……天色已晚,路上小心。” 偷题事了结,大家也不算敌人,说不定过两日就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提醒一句很正常。 两个少女神色凝重的点头,又带着逃过一劫的轻松,一起推门去了。 两人走后,乌龟道:“其实那小妞身上有更珍贵的东西。而且她穿墙可能也不是凭那个元术器。” 汤昭奇道:“这你又知道了?刚刚怎么不说?” 乌龟道:“你们选手之间的博弈,我可不掺乎。龟爷是个懂规则的灵使。就是现在无妨碍了才提醒你,你可能吃亏了。” 汤昭微微一笑:龟爷有时候还挺介意刚刚犯规的。 不过,吃亏么…… 握住那消耗了一半的元术器,汤昭的眼镜闪过一道只有他自己才看的清的光华。 “剑术:瞬间穿梭。” 此时天已全黑,街道两旁都是古怪的房屋,一盏灯也没有。两个少女也不敢开灯暴露身形,小心翼翼的靠着墙行进。 “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蓝衣少女慨叹道:“这些同行个个都不好对付,年纪小,江湖老。今天这个也一样狡猾。我还以为凭我的穿梭之法能手到擒来呢。” 紫衣少女道:“我看他的脸,当时就猜到要糟糕。还好,胜败乃兵家常事。没遭重大损失就行。” 蓝衣少女嗤笑道:“你又来了,事事看脸。看长相能看出什么来?杀人魔未必长得不英俊。” 紫衣少女道:“不,他不是英俊,他长得一脸正气,绝不是……” 突然,两个少女浑身一凛,一片阴影拦在眼前。 174 街战 黑影拦在空地的一瞬间,两个少女警觉起来,下意识的催动术器。 然而,太慢了! 无数白骨拔地而起,从少女前后左右同时钻出,迅速收紧,如同锁链一般将少女们封锁在其中, 形成两个白骨站笼。 速度太快了! 一天之内,两个少女两次被擒,原因是差不多的,对方暴起出手,快若闪电,根本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 这两个少女都是符剑师, 身上有几件厉害的符器, 硬碰硬本也未必怕了谁,可是催动都要时间,战斗中一旦失了先机,极容易万事皆空。 这白骨锁极其紧凑,恰好将少女所有关节都锁住,却没伤及她们的肌肤,这是极高明的手段,不是对人体乃至每一根骨头都极尽了解,是拿捏不到这样巧妙地。 突然,蓝衣少女身形一闪,从白骨锁笼中脱出。白骨锁笼还留在原地,虚夹着一个人形空间,只是她人穿出来了,那一瞬间, 她仿佛虚化了,又在外界凝实。 穿梭! 她果然还有隐藏。没了元术器,还可以用这一招。 脱出的一瞬间,她抬手抽出一把剑,护在身前。 紧接着, 少女转头,看到了阴影中的敌人。 她瞪大了眼睛,尽是害怕神色。紫衣少女就在她对面,不能回头,心想:到底是什么凶神恶煞,把乘雨吓成这样? 她这么一想,自己也更害怕起来。 突然,就见黑影一闪,一副穿着斗篷的白骨骷髅从她身后钻出,五根指骨伸长,往那少女脸上抓去! 那蓝衣少女乘雨虽然惧色不减,却依旧拼命挥剑,白骨到达的瞬间,她身形一晃,反其道而行之,竟再度穿梭过白骨的身体,晃到了它背后。 劈! 近乎偷袭的一剑劈向白骨后背,突然,白骨背后长出无数椎骨, 横七竖八叠成一盾,挡住了少女的砍劈。 少女手微微一动, 砍劈无视了前方的白骨盾,仿佛掠过一层虚影,在盾后凝实,再度劈了下去—— 剑术——穿甲斩! 当! 这一剑终于劈实,却砍在骨头上,仿佛砍中了钢板。一把锋利无比的精钢剑,竟被白骨完全挡住。乘雨大吃一惊,用力过猛,力量回弹,手臂不由得颤抖。 与此同时,白骨从她背后飞快升起,将她再度锁住。 再穿—— 紫衣少女看着乘雨和白骨骷髅的战斗,急的不行。乘雨的独门剑术穿梭是极作弊的能力,一时虚一时实,视障碍为无物,任谁也反应不过来,能极度争取速度优势。然而同时她除了这一招之外,剑招的衔接和身法又只是平平,不足以让她使用剑术争取优势之后变为胜势,若不能一招毙敌,就知道不断游击寻求机会,一直不胜的话,这一招鲜早晚被人摁住。 然而她只能白着急,别说她动弹不得,就是能动弹,她的武功和蓝衣少女也就伯仲之间,还少了杀手锏,更不能取胜,只是若能行动,她可以和乘雨分别逃走,好过在这里拼命。 情急之下,她大声叫道:“阿雨,快逃!别管我了!” 白骨骷髅嘿嘿冷笑,道:“本来想带两个礼物,既然你不识抬举,那就只带一个好了——” 地下再度冒出无数白骨,将乘雨锁住。乘雨忙再度用穿梭挣脱。 就在她脱出的一瞬间,白骨挥手,无数骨节像乘雨飞去! 之前骷髅想要活捉,飞舞的椎骨是没往乘雨身上扎的,只是将她束缚,给她脱离的时间。一旦决心下杀手,这一骨节飞得奇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乘雨面门。 乘雨刚刚从束缚中脱出,正凝成实体,已然反应不及,只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倒映着白森森的骨节! “噗!” 突然,所有的骨针在空中爆燃! 却是乘雨身后飞出无数白金色的针,一对一射爆了骨节,每一截骨节都在空中剧烈燃烧! “冕流狱!” 在白骨之外,无数焰尾腾空而起,迅速的缠住了白骨,招式和白骨锁异曲同工,只是锁链变成了白金色火焰! 白骨与烈焰锁链互相纠缠,在空中僵持,白骨的力量不输冕流锁链,但无时无刻不被高温炙烤,骷髅面无表情,但斗篷下的身体渐渐扭曲,显然抵不过高温灼烧。 它的骨头在微微发光,周围的土地里冒出一丛丛白骨,似在酝酿什么招数。 “御剑术!” 一道白色剑光从天而降,将白骨窟窿插在地上,同时又有一丛金针射过,射穿了白骨的斗篷,将他浑身钉住。 蓝衣少女乘雨惊魂未定,愕然道:“是你?” 将她们救下的自然是汤昭,他就住在附近,听到动静出来顺手帮忙。这也亏了乘雨有些底牌,和骷髅头纠缠那么久,才拖到了汤昭过来,不然两人一起无声无息被收拾了,神仙也救她们不得。 那边紫衣少女还被白骨困住,汤昭用剑砍了白骨,竟然砍不动,加了罡气也只是劈出缺口来,还需磨上一阵。汤昭惊讶之余,也佩服这白骨的力量。最后还是乘雨把带穿梭剑术的剑交给紫衣少女,让她穿出来。 紫衣少女出来,身子还微微发抖,十分后怕,道:“这……这一定就是那个杀人狂魔!怪不得他喜欢把人家骨头抠出来,原来是自己只剩骨头了,缺什么补什么。” 汤昭道:“他应该不是只剩骨头——” 取出术器灯打开,光芒登时照亮了方圆数丈。就见被钉在地下的那人浑身藏在斗篷里人头顶乍一看是个骷髅,仔细一看,确实戴着骷髅面具,或者说是骷髅头盔,黑夜中看来可不就像个骷髅?头盔底下还藏有活人脸,而黑色斗篷下,包裹的也是血肉之躯。 所以汤昭刚刚能用御剑术把他钉在地上,如果斗篷下也是骷髅,没有柔软之处,以他束缚紫衣少女骨头的质量,汤昭这把剑还真钉不进去。 紫衣少女见他不过是戴着面具,胆子大了起来,道:“原来是装神弄鬼的家伙!” 汤昭摸着地上的骨头,道:“他这骨头是真的。头上戴的骷髅也是真人骷髅。” 两个少女的表情同时凝固,一下子跳起来都跑远了。 汤昭神色镇定,道:“这个骨头可能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但骷髅肯定是别人的。你猜得对,他应该是杀人魔。我瞅瞅他的真面目……”说着,他用剑去挑那个骷髅头盔。 突然,他浑身汗毛一炸—— 穿梭! 术器启动,他的身体虚化了一瞬,往后跳跃。 噗! 无数白骨从地面生长,在他刚刚落脚的地方长出一大片白骨菊花。如果他反应稍微慢一点儿,身体已经穿在菊花刺上。 他反手一扬,罐子里飞出一道雷光,缠在那人身上,那人一阵抽搐,已经被电晕过去。 这是他从江神逸翅膀上薅下来的雷电,杀伤不足,用来控制麻痹最好不过。 虽然刚刚逃脱,汤昭还是心有余悸,道:“好险,我明明封住了他的穴道,他身体动弹不得,但不妨碍骨头生长,还能从体外发动攻击。这其中有古怪。” 乘雨道:“会不会是剑术,他是个剑客?白骨剑?” 之所以没说是术器,是因为术器的限制比剑术大,一般需要手持,被封住穴道后,很难仅凭念头就操纵术器,反而像是剑客的“剑心”御剑。 汤昭摇头道:“不是,即使是病入膏肓,摇摇欲坠的剑客,也比他强大百倍。很可能是他身上的骨头……” 他一伸手,抓起地下的骨头,往上一提,把骨头的根部从泥土里提了起来,然后顺藤摸瓜,一路摸向骨头的来源。 来源,果然在那人身上。 汤昭翻开那人的斗篷,就见他背后的一截椎骨刺破了肌肤,生长出体外,然后分了无数细叉,连接各个方向。 这满地的骨头就像是单木盘成的树林,根源就在他的椎骨上。 两个少女见此情形都有些发毛,一个摸了摸自己的骨头,感觉很疼,另一个轻声道:“怪物……不,天魔,他是天魔化人。” 汤昭沉吟道:“不,他还是人,只是他的骨头被特殊处理过。应该是被活生生制作成了术器。如果是这样,他可能还不是那个幕后杀人魔。” 紫衣少女一怔,随即道:“是啊,就算他心狠能对自己的骨头下手,也最多炼个指骨、臂骨之类的,绝对没办法自己把自己的椎骨做术器。一定是有人帮助这么做的,嗯,很凶险的实验,说不定不是他自愿的。” 不开玩笑,椎骨的重要仅次于颅骨,稍微来点外伤,可能就是终生瘫痪,谁愿意把这样重要的部位给别人玩?莫说失败,就是成功了,别人在椎骨稍微做点手脚,岂不受制于人?所以他不但有人帮助,可能还是人下之人。 汤昭道:“既然已经面对面了,说明杀人魔的触手已经伸到咱们街上,自然要追究到底。得盘问一下他,让他供出主使。不过很麻烦,只要他恢复了意识,他就能操纵骨头,就很危险。” 紫衣少女正了正神色,道:“如果是审问,我其实可以试试。” 175 绘画 术业有专攻,对剑客来说如此,对符剑师来说亦是如此。 紫衣少女的战斗力很一般,比乘雨还不如,被骷髅头抓住后全程躺平,连自救也难,但她有自己的绝活。 伸出白皙的手, 她的手指上戴着三枚戒指,都是制作精良的术器。 此时汤昭已经把那骷髅面具抬起,露出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双眼翻白,紫衣少女用手点在他眼镜上。 “穿梭——意志之门。” 噗—— 紫衣少女的手没有动,但汤昭明明看到有一只白到发光的手指陡然伸长, 插入骷髅男眼球之中, 如破窗纸。看得他眼睛一疼。 那骷髅男全身抖动,仿佛又被电了一把, 脸上五官抽动,似在做噩梦。 紫衣少女手指不动,道:“现在可以问了。” 说这话时,她自信满满,似乎已把这刚刚还掌控她生死的恶魔纳入股掌之中。 汤昭把骷髅男叫醒,就觉得他眼睛无神,一片涣散,尝试问了几句,果然如提线木偶,有问必答。 “叫什么名字?” “椎。” “来自什么门派?” “画骨楼。” “嗯……为什么杀人?” “我没杀人。” “没杀人?竟敢胡说八道。你刚刚还袭击她们来着。” “我不杀她们,只把她们带给少主,变成少主的杰作。” “少主是谁?” “我们画骨楼的少楼主——易知心。” …… 汤昭略加审问已知大概, 心中很是不爽:这个杀人魔居然是画骨楼的,那是云州的门派! 云州总共就两个铸剑师势力, 就出这么一个货色,这不是给云州丢人吗? 身为土生土长的云州人, 汤昭都觉得有些面上无光, 心中更生清理门户的责任感,凶狠的道:“带我们去找他!” 两个少女同时变色。汤昭才想到这个“我们”说的不好,别说两人不想去,他也没必要带两个非战力去冒险,当下道:“我去找那败类算账,你们先回去吧。路上小心,不行就先找个房子躲一躲。” 紫衣少女略一踌躇,道:“乘雨先回去,我跟你去。我能控制他的意志,不然一会儿他意志恢复,恐不配合你。你若是强逼他,闹出动静来让那恶贼有防范便坏事了。大不了到了地方我藏起来不进去就好了。” 乘雨道:“我也去吧。其实我对逃脱有一手,虽不能帮你战斗,但你要是失了风,我还能帮你一把。” 汤昭微微一笑,挺欣赏两人的勇气,道:“好啊,一起去吧。我是琢玉山庄的汤昭。不知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乘雨道:“我是森罗之门的简乘雨。” 紫衣少女道:“森罗之门,欧阳落霞。” 这个门派汤昭听说过。森罗之门是禹洲一个铸剑师门派,也不算大, 但比琢玉山庄强些, 理念很有意思:森罗万象,皆有门户。掌握其门户,收纳于股掌。两个少女显然各精一道,一为空间,一为意志,虽然钻研都还浅薄,但潜力无穷,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汤昭记得这个门派除了因为他们的理论有意思,还有就是门派的名字很有气势,是他喜欢的酷炫风。 三人控制着骷髅男引路,一路往画骨楼那边摸过去。汤昭闲聊道:“你们来这里几日了?已经熟悉迷宫城了么?” 欧阳落霞道:“我们来得早,大概两天前就来了。这两天一个是装饰房子,一面偷题。偷题可真不容易,大家都太聪明了,都没得手过几次。要说熟悉迷宫城,肯定是不熟悉的,迷宫城一天一个样,没办法熟悉。哦,对,咱们得快点,午夜之前赶回去,不然找不到路的。” 汤昭一怔,简乘雨解释道:“每天三更,迷宫城的道路会变,各个建筑都会移位。那时最好找个房子躲起来,在街上走路不知会被甩到哪里去。” 汤昭恍然,越发觉得迷宫城大气——不仅每座房子可以随时改装成术器,街道,城墙,乃至整座城,都可以看成一整个术器。 不,这偌大城池,恐不是术器级别,恐怕是法器乃至势阵级别的造物了。 不愧是龙渊,纵然这些年没落,底蕴仍然深不见底。 不过,听说也有剑州的剑仙遗泽来着? 他确认道:“你们知道城里有龙渊的人吗?负责维持秩序的?” 两个少女都摇摇头,简乘雨道:“没听说过。就这么几天时间,也不用特意维持秩序吧?如果说监察,每个人的灵使都是一双眼睛,都代表龙渊看着我们呢。一般大家顾及脸面,自然会自律。就算遇到什么不平事,到了符会上自可投诉。除了疯子,谁会用这段时间杀人啊?根本毫无好处,就是变态!” 汤昭点点头。其实简乘雨说的没错,按规则竞争,确实不必要裁判在场,灵使能代替一部分裁判的功能。而且除了龟爷等一小撮,其余灵使都没有心,是极端公正的。 画骨楼搞事,恐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远处,一座小楼在黑夜中静静耸立。 在黑暗中,每一栋小楼都只余下形状,越是奇形怪状的楼宇越是恐怖,这座小楼形状并没有特别出奇,但却带着微白的反光,这点白色让它与众不同。 “骨……不,是牙。” 这栋小楼是某种凶兽的牙筑成的。牙和骨一样,都是这样的惨白。 汤昭将骷髅男打晕,举手示意,让两人回去。他自己要趁着黑夜无人知晓,爬上这座牙楼。两个少女点点头,欧阳落霞用口型说:“小心”,只是黑夜中,原是看不见的。 黑夜中,脸色苍白的少年正提着灯看他的作品。 房屋中有灯,术器灯灯光明亮,能照的满屋皆白,但他并不点。他提着一盏幽暗的灯,灯火白中发绿,一闪一跳,仿佛骨中磷火。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盏灯,灯火的颜色很完美,在这种光线下,作品能绽放最艳丽的光彩。 在他面前,是一幅画。 画上是个端庄的女子,虽然算不上美貌,却不缺少芳华,眉目之间充满了智慧与慈祥。 只是这幅画有残缺,女子的头与发已经画完,唯有左胸是空白的。那是心脏的位置。 一般图画最难画的本是眼睛,所以有画龙点睛之说。但少年认为,最难画的当属心。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虎画骨难,人画心难, 他是易知心,既叫知心,便能画心。 “其实我已胸有成竹,只是找不到材料。没有人的骨头能配得上你的心。”他从头发的位置一路往下抚摸,一直划到心脏的位置,停了下来。这一路上,他划过粒粒骨珠,每一颗都浑圆润滑,来自数位年轻有为的符剑师。 是的,这栩栩如生端庄温柔有慈母之姿的女子,竟是由一粒粒白骨琢成的圆珠拼成的。 “我今日叫椎取青春少女为材,画你的心。你一定很高兴吧?因为你说过,你的心永远是少女。”他喃喃自语。 “你对我满意么……母亲?” 他仔仔细细欣赏了自己的作品,良久,方提着灯默默走到窗边。 窗外寂静非常。 今日椎去的有点久啊。 难道说……失风了? 易知心微微摇头,也不是不可能。椎虽然是个好骨仆,但他不是符剑师也不是剑客,只有一身蛮力和一根炼制过的椎骨,遇到一些棘手的剑术、符式还是有可能失手。不过他也不在乎,失手了椎也不可能把自己供出来,因为骨仆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他随时能让那根骨头断裂成粉末。 再说,就是供出来又怎么样呢? 这座牙做的房屋实在太适合自己了,一切都像是为自己准备,三天时间已经在自己手中建设的如同堡垒,来敌也不过化为白骨材料。 或者,就算他们找来了龙渊又怎么样呢?追究自己么?自己自有脱身之法。 追究画骨楼? 那就追究好了。 “只要能完成那幅画,画骨楼毁了又如何呢?你又不在了。” 他临窗观景,琉璃窗上倒映着他的影子,轻声道:“真是好夜景啊,适合抽骨——” “嘿!我说,弄出那些恶心事的,果然是你小子吧?” 突兀的声音从窗外响起,易知心脸色骤变。 一道人影倒着从窗户落下,像蜘蛛一样扒着琉璃。 “就是你——” “啪!” 琉璃一击粉碎! 易知心欲待掉头就跑,窗外已经钻进一个人来,速度奇快,兔起凫举之间,已经抓住了他的脖子,一耳光扇了过去。 “就他么你干这事来膈应我?大家都弄题,你弄人,你是不是有病?小样儿啊,你胆儿挺肥啊!恶心巴拉的,就欠大嘴巴抽你!” 啪,又一耳光。 被打得天旋地转的易知心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转了一念头:这疯婆娘是谁啊? 碎玻璃的声音穿出老远,整条街都听得到。 潜伏在旁边的两个少女兴奋又紧张,轻声道:“啊,发动了!汤昭应该没问题吧?” 正要上门的汤昭:“……” 我这还没动呢,怎么就开打了呢?听着战况很激烈啊,啪啪的。 干脆我也上去吧。 176 拉仇恨 汤昭跳上窗户,从琉璃碎裂之后留下的破洞里看到了从没想过的景象。 一个身材高大,竖着蓬松的马尾辫的女子掐着瘦弱少年的脖子,不住的扇他大耳光。 场景……嗯,太残暴了。 女子一抬头,和汤昭对上视线。出乎意料的事,这少女年纪不大, 也就是十七八岁,还可算得上个少女,至少也可以算个大姑娘,容貌英秀,长眉杏眼,颇有木兰、桂英之风。她略一打量汤昭,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是他一伙儿的吗?” 汤昭解释道:“不, 正相反, 我是找这杀人魔来算账的。他的手下刚刚袭击了我两个朋友。” 那姑娘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造的孽当真不少。不过我先来的,你要往后排队。我出了这口气就让给你……” 正说着,两人之间的屋顶上,突然垂下来一个巨大的骷髅头,骷髅头上血肉粘连,仿佛腐尸,一只眼睛灰白浑浊,另一只眼球从眼眶中垂下,只有神经相连。 那姑娘和骷髅头一对视,花容失色,“啊——”的一声尖叫,手一松, 那少年呲溜一声溜走,从另一扇窗户奔出。那边窗户不等他破碎, 自动打开, 然后紧紧闭上。 那姑娘抹了一把被吓出来的眼泪, 叫道:“还说不是一伙儿的?你一来他就跑了!” 刚刚那骷髅头来的突然,汤昭大吃一惊,手一松,差点掉下楼去,压下了兀自砰砰乱跳的心跳,道:“我不是!是他趁你分神启动的机关,这毕竟是他的屋子。没想到这么管用。” 汤昭心想:我看你这么虎,还以为你胆子大呢,没想到也这么不禁吓。 他却不知,这姑娘正是寻找住处时看到了被剖了骨的尸首,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才因此恨上了易知心,花了半日时间找上门来狠狠报复。武功高,作风虎,也不代表她熊心豹胆。 双方一对视,都发现对方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同时沉默一下,异口同声道:“追!” 两人如敏捷的豹子一般从牙楼里翻出来。远远地就见易知心钻入了另外一座楼里。 汤昭身法不慢, 但那姑娘更是身高腿长, 三步并作两步,快捷如风, 抢到了汤昭前面。汤昭趁夜打量了一下前方的小楼,心中一凛,突然大声道:“慢着!” 那姑娘稍微一愣,就见小楼突然裂开一条缝,好似张开了一张大嘴,里面藏有无数白森森的尖牙,咬向那姑娘,那姑娘连忙抽出背后的剑,在空中一挡,挡下了牙齿的咬击,借着力倒飞回来,落在地上。 就听“咯咯”几声,那小楼连续发出震动声,外形陡变,仿佛往上拔高了几尺,进入了蓄势待发的状态。 那姑娘回头,道:“怎么回事?” 汤昭道:“你仔细看,这楼是骨头做的,又受他指挥,说不定就是他的老窝。” 这易知心仓皇逃窜,绝不可能随便一闯就进了这么合适的屋子,汤昭猜测,这骨头房子恐怕才是他的基地,那牙做的屋子,只能是临时的……工作室? 他既然先一步逃入了房屋,这屋子已经是他的主场,追击的两人贸然进去肯定有危险。刚刚那姑娘占了个偷袭的便宜,现在再想动窗户突袭进屋,恐怕没那么容易。 站在屋子下面,那骨头做的屋子宛如蹲伏在地的野兽,头、身、腿、尾分明。只是要具体分辨是什么野兽,就需要一点儿想象力,像什么都说的过去。 如果让汤昭分辨,他觉得像恐龙。 那姑娘抹了一把脸,骂道:“狗日的贼子,钻到骨头笼子里不出来了!老娘非给你揪出来,再开开脸!” 正骂着,屋顶上绽开一个小口,飞下无数骨枪。 骨枪密集无比,没有躲避的余地,两人只好再退,退到另一座陶瓷房子之后,就听“当当当”的声音响起,骨枪都扎在墙壁上。陶瓷屋子还是很禁刺的,只是怕来个锤子一砸,没有加强过恐有碎裂的危险。 汤昭探头,只见骨头屋顶上亮起了灯,灯火十分明亮。显然易知心用了试卷加强,看样子至少有六七百题,沉吟道:“他的屋子至少强化了三倍。正面是打不进去了。咱们也进一个屋子,强化一遍,跟他正面对垒?” 那姑娘显然也知道规则,道:“他题目不少,我才抄了三百题……” 汤昭好奇,三百题还是抄的,你自己做了多少?他倒是已经做了一千题,但还没誊到长卷上,需要一定时间,道:“你帮我牵制他,我来……” 正说着,只见那骨头房子发出更磨牙的响声,再往上拔起数尺,骷髅野兽从坐而立,身躯越发高大! 房子站起来了! 房子身后的白骨,如同钢鞭,又如同野兽的尾巴,横扫了过来! 汤昭和那姑娘同时跳起,躲过一扫,被劲风吹得脸颊生疼。紧接着,白骨尾巴上术器根根倒刺,像两人飞来! “狱门关!” 一座虎头大门拔地而起,替汤昭两人当了一发攻击,被骨刺插成了蜂窝。 汤昭丢下刑极的招牌跟着那姑娘沿着大街落荒而逃。那白骨房子在后面摇摇摆摆的狂追,显然这座房屋已经被易知心改造成杀器,领先众人一步适应了迷宫城的规则。 好在迷宫城不愧迷宫城,房屋众多,街道大有躲藏余地,两人钻到其他房子后面,就能躲过一波攻击。只是大部分房子破绽极大,也只能抵挡一击而已。两人只能跑来跑去,不住的变换掩体。易知心虽然一时没击中,但锲而不舍,显然决定把两人追杀到底。 眼见白骨房子一击打塌了一座麦芽糖做的小屋,那姑娘突然道:“这不行。不能叫狗东西这样嚣张。你帮我牵制,老娘蓄会儿力,正面突破了他。” 汤昭一怔,道:“突破?怎么突破……”他看到了对方背上的剑。 哦,剑生啊,那没事了。 剑生的剑都是背在背上的,眼前的姑娘是,王飞也是。作为剑生,肯定不能如剑客一般随意使用剑术、调动剑象,但如果和剑已经有了一部分交流,那么调动一些剑的力量没问题。这部分力量,一般是“剑意”的力量。强不强大要看剑意的偏向。 话说回来,不算张融,他只在剑州之路上就看到了两个剑生了,而且年纪都不大,剑生现在不稀奇了吗? 虽然屋宇高数丈,浑身符术,剑只有三尺,连正经的剑术也无,但这个世界上,还是剑的力量最强。 汤昭迅速做了判断,立刻问道:“怎么帮你牵制?” 那姑娘道:“老……我在这里蓄力,蓄的久了力量会提升。我的剑就是这样,力量可以积蓄,时间越长越是强大,能够一直强大下去,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不过蓄力的时候气势也会提升,如芒刺四射,会让人警觉,被人打断。你先打他,让他注意不到我在干嘛就行了。” 汤昭懂了,拉仇恨,等她前摇发大招? 这个他还真擅长,有专业的手法,道:“你需要多久?” 那姑娘算了算,道:“数一百个数,肯定够了。” 汤昭道:“没问题。我先跟他动手,拉稳了仇恨,你再蓄势。”当下翻身进了沿街一个铁皮房子。 所有房子的中枢都在楼顶,这铁皮房子外形略调皮,两头弯弯,像长了对牛角。这显然是设计来顶其他房子的。 汤昭进了中枢,也不插上自己的卷子,先勾画了一个他极少使用,其他人大概也没见过的符式。 “符式——强求!” 那姑娘持剑站在铁皮房子背后,就见铁皮房子猛然拔地而起,也站了起来,拦在白骨房子跟前,做拦路虎的模样。 “可以啊——这么快就操纵起了房……” “砰!” 那白骨屋子一道横梁甩过来,仿佛一拳打上了铁皮屋的脸。 铁皮屋正面被它打扁了。 “矮呀……” 那姑娘看得牙疼,就见铁皮屋被打的一个趔趄,似倒非倒,仿佛坐地炮一般,横着拦着白骨屋子,被白骨屋子左右开弓,连连攻击,虽然偶有还击,但主要是被按着揍。 也亏了铁皮屋子是铁打的,虽然不坚实,但也不脆弱,被砸得极度变形依然屹立不倒。 “大兄弟,你牺牲太大了。”那姑娘总算知道汤昭那句“拉仇恨”是什么意思,这确实看着像是深仇大恨。 她深知这争取的时间来之不易,忙持剑在手,一股气势从身上流在剑上,又从剑上流到身上,渐渐气势在拔高。 只是她一面蓄势,一面深深担忧,这铁皮屋子虽然抗揍,但易知心又不傻,自己这边气势起来了,难道他不会转过来进攻么? 看来她需要随时准备打断蓄势,用蓄力攻击。 蓄力! 气势和隐藏在剑鞘里的力量都在节节攀升,她的气势越来越足,渐渐地,夜空的气压在降低,仿佛有暴风在酝酿,而她就是暴风的中心眼。 此时,她已如茫茫大海上的灯塔,耀眼至极,甚至街道上还有其他人在窥探,她心知自己必引起注意,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然而…… 砰砰砰! 满街寂静,只有白骨屋子暴揍铁皮屋的声音。这时候铁皮屋彻底摆烂,干脆也不还击了,又蹲了回去,仿佛一堆废铁。 就这么一堆废铁,白骨屋子打起来兴趣盎然。十八般兵器,一百八十种花样都用上,誓要把这团废铁锤成烂泥。 而蓄力如龙卷风的女剑生,周围只有清风吹过。 “有一套啊,大兄弟。” 姑娘也猜到了,这肯定不寻常,这是人家的本事,就好像蓄力是自己的本事。 一百个数眨眼过去,剑鞘中的剑无风自鸣—— 手按剑鞘,姑娘修眉倒竖,杏眼圆睁。 给老娘—— 去你的吧! 剑出,剑气风暴直冲天际! 一剑,横断! 白骨房子在空中凝滞,然后…… 炸裂! 175 子夜 这一剑,是一剑,又不仅仅是一剑。 它是威力无俦的一剑,也是爆裂万钧的一剑! 这一剑蓄养了太多、太狂暴的力量,以至于除了一剑之外,余威无穷,剑身切断了白骨楼, 散发的力量迫不及待的从四面八方扑向白骨楼的每一寸方圆,摧毁了它的所有廊柱支撑。 轰! 伤害溢出! 偌大一白骨楼被剑气轰成了碎片。 被试卷加持过的坚固厚壁完全不能抵挡剑威,尽消耗了一部分力量,四面出击的剑气毫不停歇,往街面的各个角落横扫。周围稍微脆弱些的房屋无不被剑风扫荡,遭受了重创。眨眼之间, 半条街危房累累。 而其中藏着的各种窥探的眼睛,有不少受了波及, 或东躲XZ, 或落荒而逃。 唯独,在白骨附近那化为废铁的铁皮房子没有受到波及,因为那姑娘是来到铁皮房之前出的剑,那坨铁皮被她挡在了正后方。 出剑之后,她忍不住跺了跺脚,道:“大兄弟,你没事吧?” 就听身后有人道:“没事啊。还得说是老姐,好剑,好力气。” 却是汤昭从再后面一间房子里出来了。 原来他进去刻下符式,除了强求之外,还有坚固, 用墙壁和白骨楼硬拼了一下,顿时就知道没戏。以这迷宫城房屋设计来说,材料不如符式, 符式不如加持。有没有试卷的加持真是天差地别。汤昭现在没有试卷在手, 又是仓促上阵, 正面硬钢是绝对没得打。 好在, 汤昭有一些由剑术转化而来的符式, 正适合用在非常时期。 这就是“求不得剑”中的强求。 这把剑现在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它已经被薛闲云洗掉了,剑象没了,就算将来有了新的剑客,它也不是之前那把剑了。但在它被洗掉之前,被汤昭收录在剑谱里,证明它曾经到世上来过。 那是剑谱第七十九页,罐……须弥剑在七十八页,狴犴剑在第八十页。 若论威力,论剑的境界,求不得剑其实乏善可陈,但它有特殊的剑术和剑意,在特殊场合有奇效。 比如“强求”。 这个剑术转化的符式刻在物体上,强制对方把注意力关注在其身上,让对手不停地攻击,眼里没有别物,直至把符式附着物打到粉碎,符式湮没才罢。除非有极强的精神防御和针对性的破解术, 否则极难化解。 这就看出剑术和符式的不同了, 符式要想形成一个有用的术, 要从理论开始建设,然后通过技术种种手段接近目标,实现构想,这是一个平地起高楼的过程,而且楼可能盖到一般就塌了,再也实现不了目标。类似于科技侧,需要一步一个脚印的技术积累。 而剑术,则依托于剑意、剑心,虽然也有术法势等境界,但总得来说,还是个玄学的东西。一种剑术诞生,只需想象力,对应的剑意允可,既能实现,它是神秘侧的。它强大无比,百花齐放,但只专属于某一把剑,世上唯一,说不定只在某一时刻在世界上如流星般划过,无论是剑损伤还是剑客逝去,剑术就会永远的消失。 而汤昭的眼镜就是把神秘侧强行拉到科技侧的神奇之物。无论多诡异玄奇的剑术,眼镜都可以把它解析出来,用符式表达,成了通用之术。施展时固然要受符式元力、材料等等限制,比不上剑术随心所欲,却是可以普世的。将来汤昭从中逆推出更多符式写法、规则,便能真正丰富符式这座大厦的基业。 汤昭用在铁皮屋的“强求”符式并没有“求不得”剑释放剑术那样了无痕迹,如果双方对垒,很容易被识破,加以破解,但对方一则不是剑客、散人,不过是坐享骨仆供奉的一符剑师而已。手段残忍、心理扭曲不代表他临敌经验丰富,观察力敏锐,二则人藏在白骨屋里,通过符式操纵房屋,总是不能直观,易受符式影响。 在短短的一百个数的时间里,易知心不能突破强求符式的影响,做了半天无用功,以至于被准备好的剑生一剑砍爆。 至于汤昭,在明知事不可为时就留下符式溜了,他也没有端坐着被人暴揍的癖好,哪怕是隔着铁皮房子。那铁皮房子之所以看似“摆烂”,乃是无人操纵的缘故。 从藏身的房子里出来,汤昭问道:“那家伙死了么?” 那姑娘道:“应该是死了。咱们瞧瞧,若是没死,再补一刀。” 两人来到倒塌的白骨楼中,汤昭兀自能感觉到空中残余的狂暴之力,心中惊异——这才是剑生就能蓄出如此强力,真成了剑客定是个无与伦比的暴力狂剑客。 白骨废墟中,易知心居然还活着。他身上密密麻麻附了一层白骨,好似被正面打得骨头出体。然而这还是别人的骨头,只是他临危之际用来做骨甲,挡在身前,救了自己性命,只是那剑来的实在厉害,余力震荡之下,他也是奄奄一息。 那姑娘哼了一声,道:“好么,这还不死?这不是祸害活千年吗?我给补——” 突然,地面一动。 汤昭愣了一下,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这不是他身体的问题,是真的天地在旋转。 脚下的地面突然微动,周围的环境则大动。四面八方的建筑好像走马灯一样不住旋转,一栋熟悉的房子突然消失,另一栋陌生的屋子骤然出现,街道仿佛被拉拽一般横竖颠倒……这本是梦里才有的场景,此时竟发生在现实。 午夜了!迷宫城动了! 汤昭想起了迷宫城的规则,每逢子夜,整个迷宫城的街道、建筑都会大洗牌,变得面目全非。第二天一早,所有人从梦中醒来,会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 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等变动,亏了他站在白骨楼的废墟上,算作白骨楼的一部分,跟着建筑转移,算是影响比较小。要是站在大街上,便如站在暴风里,眼睛一闭、一睁,便不知给抛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此时他顾不得感叹迷宫城的玄妙,一步上前抓住易知心。 别说迷宫城变动,就是天塌下来也救不了他! 好在易知心确实气若游丝,没什么趁着变乱,跳起来仰卧起坐的剧情发生。 过了盏茶时分,乱象终止。 汤昭他们果然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打眼一看,周围的建筑一个没见过,而之前窥探的比邻则全都消失不见。 汤昭目光一凝,盯住了眼前一座小楼。 这座小楼也没什么稀奇,反而很正常,是砖瓦盖得,形制寻常而已。但正因为太正常了,在迷宫城显得不正常。 而且,一条街上,只有这座小楼点着灯,灯火在黑暗中耀眼至极。这恐怕是迷宫城独一份了,就算汤昭回到落脚处,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下他也不敢点灯。 汤昭有个预感,自己几人移动到小楼面前,恐怕并非偶然。 那么…… 小楼的主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正想着,小楼门开,出来两个年轻人,果然身穿龙渊弟子服饰,冲两人拱手道:“二位嘉宾,辛苦了。” 这时那姑娘也反应过来,道:“哦,你们是龙渊的人?哈哈,好啊——”她伸手一指易知心,道:“你们看看,这是怎么弄得?你们把我们请过来,又请了这些畜生恶心我?要不是我们有本事,险些在你们会场里头丧命!有的同道已经命丧他手,那都是符剑师的性命!这就是你们要办的符会?你们不给个交代,我今日就打道回府,我飞天窟难道就缺你们席上一口白饭吃?” 两个年轻龙渊弟子既客气,又无奈,道:“嘉宾莫急,这件事龙渊肯定给个交代,这个凶手请……” 那姑娘挑眉道:“怎么,你们要带走?我告诉你们不可能!这个恶贼对旁人下手你们怎么不出来?现在他被我抓住了,你们又出来干什么?要保他?我告诉你,谁也保不住他!大兄弟,他们要强出手,你来动手行刑。我来挡住他们,我看看谁能从我这儿跨过去?” 汤昭赞道:“姐姐豪气!当从姐姐之命。” 龙渊弟子面露郁闷与愤愤之色,道:“我们不会保他。是想叫他明正典刑,挂在城头,正一正符会的风气。” 汤昭两人都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也不说信是不信,反正不会让开。就听楼上窗户开了一扇,有人朗声道:“西雁,是我。勿要误会。” 这也是个姑娘的声音,清冷中带着悦耳。 那姑娘西雁微一辨认,恍然道:“啊,原来是你——好啊,竟然连你都……” 龙渊弟子显然突然得到指示,道:“两位请上楼吧。”他也不说是谁让他们上楼的,反正西雁认得,自不是敌人。 汤昭一提易知心,道:“我带上他?” 龙渊弟子默许,然后拿出一个盒子,道:“请……” 西雁瞥了一眼,道:“干嘛?要收缴我的兵器?就是到了金銮殿上,我的剑也不离手。” 龙渊弟子道:“不——请把灵使放进来。” 178 一百分 汤昭提着易知心和西雁上了二楼。他反正没带着龟爷,倒也不用交出灵使,西雁把自己的小金鱼放进盒子,交给龙渊保管。 上了二楼,只见灯火高照,窗边坐着一女子,青丝如云, 容色动人,虽然神色清冷,但掩不住一分沉郁。 西雁一见,大声道:“果然是你,鞠天璇!你躲在这里,这些日子干嘛去了?迷宫城的乱子都不管了吗?” 汤昭心中一动:鞠天璇,是龙渊推出来的新符榜第二? 龙渊好像以北辰为尊, 又有七星首座,鞠天璇是天璇首座吗? 七星本来以天枢为首, 但当年天枢首座叛变之后,虽又有了新的天枢首座,然七星首座的顺序却是内部调整了,似以天璇为首。怪不得龙渊推这一代天璇上榜呢。 鞠天璇面露无奈,道:“西雁稍安勿躁。我刚刚从白城赶过来,还没坐稳呢。最近是多事之秋,我们也是疲于奔命。” 她十分头疼,这两日剑州之路并不平静,据说旧渊出了大变故,虽然她不负责调查旧渊,但还是听到了不少风声,情势不容乐观。她愈发觉得迷宫城需要改变策略, 立一个抓总的人, 于是日夜兼程赶到迷宫城, 没想到还是晚了半步, 这边已经闹出件不大不小的事儿来。 “本来龙渊在迷宫城的规矩是只监察, 不干涉。他们小弟子只是照规矩执行。我不来,迷宫城无人管束, 我来了自然就不同了。” 西雁道:“你们心真大,还不干涉?坐看杀人魔杀人么?这等凶残的杀人魔一人杀十个人,只需要混了十個杀人魔,岂不是把迷宫城都杀空了?到时候你们符会只有鬼去了。” 鞠天璇让他们坐下,给两人倒了茶,道:“西雁别信口开河了,让这位朋友都看笑话。十个杀人魔,你怎么不说一百个杀人魔藏在迷宫城里,最后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唉,按理说,迷宫城都是符剑师,大家都是体面人,一共就三四天时间,能出什么乱子?我们做得太多,干涉了大家的自由,反而不美。就算最后打出了真火,我们也有隐晦手段调整。” 汤昭好奇道:“龙渊原本的手段, 莫非是调整迷宫城布局?” 鞠天璇点头道:“就如你们今日看见的,迷宫城说是迷宫, 调整的枢纽在我这里。若有敌对太过者, 随时能将他们调开。暗中调度,比台前干预更合适。” 西雁道:“那就制不住这等杀人魔了。” 鞠天璇道:“是啊。谁知竟有这样的混账!天底下怎么有那么多包藏祸心的人?” 她想到了一意孤行的驼先生,想到了据说被砸成大坑的旧渊,再想到这个在龙渊眼皮子底下行变态的易知心,只觉得气愤填膺。 “绝不容忍这样的事!我们要悬此贼首于城门,明正典刑,绝不姑息!到时还有犯禁者,以此贼为例!明知故犯者,自然是不把龙渊放在眼里,真当我们找不到他山门在哪儿么?别说画骨楼这等小小势力,就是七大势力犯了事,我们也不饶!阻拦龙渊办好符会的,就是我龙渊死敌!” 西雁哼哼道:“你跟我们发狠有什么用?但愿你说到做到。” 鞠天璇舒了口气,道:“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反而你们立了大功。我当上报宗门,给你们表功,别的不说——一人一百分加分总是要的。” 西雁喜道:“这倒不错!” 汤昭心中一动,道:“这一百分和别的分数一视同仁么?要是超过满分呢?” 鞠天璇讶然,没想到这小子挺有信心,道:“超过就超过。超过了你就是确凿无疑的独占鳌头了。西雁——” 她对西雁道:“我知道西雁的本事,若论武功,恐怕冠绝迷宫城。我正打算组建拨乱反正的雷霆力量,怎奈现在人手都在剑州和……一时不趁手,西雁愿意充当镇一城清平之利剑么?” 西雁指了指自己,道:“我啊?我倒是能动手,可这不好吧?我是外人,我干了你干什么?” 鞠天璇叹道:“我有点私事,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因此不能公开露面。二位出去也别外传。也不是叫你时时盯着街面,只是有旁人应付不了的恶贼时通知弟子请你出手。每解决一次麻烦,再算你一百分如何?” 西雁心中一动,这要是真藏着十个杀人魔,岂不是自己轻轻松松就满分了?忙指着汤昭道:“这位兄弟也很有本事,叫他跟我一起吧。每次出击我们一人五十分。” 汤昭忙要推辞,倒不是不愿出手,而是用不着分薄西雁的报酬,他自信应该已经拿到超过满分了,再多分数都浪费了。 鞠天璇上下打量汤昭,突然问道:“你是琢玉山庄的人?你们庄主以养鹤闻名?” 汤昭心中暗暗留神,道:“恩师薛庄主,喜养鹤。” 鞠天璇神色微凝道:“若是这样,莪恐怕你这几天都要留神了。” 第二天一早,汤昭亲眼看到易知心被吊在城楼上,又有白纸写着他的罪状,一代变态还没来得及搅动风云便被掐灭。他便放下了这件事。 他追踪这恶魔并非私愤,是以私人的身份公心追凶,既然凶手已经绳之以法,那后续如何他就不关心了。 那西雁也放下心来,和鞠天璇告别后,又和汤昭正式互相介绍了一番。原来这姑娘乃是飞天窟的云西雁。飞天窟是七大势力之下的一流势力,符式传承自成一统。然而她却不喜符式,从小习武,学得一手好剑,长大后又成了剑生,离着剑客只有一步之遥。论起符式却不大灵。 她也不能说一窍不通,飞天窟原有一系列秘传符式,她身为门主之女,倒也学得几手,却是三板斧,会就会了,懂却不懂。把那正统的一千问放在眼前,只能瞠目结舌,头脑一片空白。 好在她武艺出众,想到了利用规则抄题,因此一路上紧赶慢赶,提前三日赶到迷宫城,就是打算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哪知进了迷宫城,刚选了一间屋子进去,就见地上一滩血肉。云西雁武功不凡,胆子却不大,更怕这些古怪诡异的东西,吓得一蹦三尺高,惨叫声半条街都能听见。 易知心在欣赏被吓到的惊叫时绝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栽在人家手里。 云西雁最好面子,一来被吓得掉了份儿,心中大恨,一路追索,才找到了易知心,却把她抄题的正事给忘了。 好在时间还有。 云西雁拍了拍汤昭,道:“汤兄弟,我看你这本事特别适合偷题。要不咱俩合伙干?你转移人家的注意力,我上楼抄题。就凭我的本事,就是让人发现了,谁能追得上我?一圈下来,满分都不难。” 这个计划……是不是有些耳熟? 这算是森罗之门二位组合的高配版吧? 汤昭忍不住笑道:“云姐不是答应了为龙渊出手么?出手一次一百题,这还需要去偷题么?” 云西雁道:“你别笑话老姐,除非真有十个杀人魔,否则我的试卷还是堪忧啊。现在才抄到三百题呢。” 汤昭并不需要偷题,但偷题本来就是规则之一,他其实不排斥参加游戏的。和云西雁搭档玩耍一番也没什么,毕竟他师兄还没到,和这位姐姐合作也愉快。 但是…… 鞠天璇透露的消息让他心中不安,尤其是同门还没到的情况下,他实无心悠游。 当下他婉拒道:“恐怕没办法和云姐同行了。这两日我还有点私事,暂时无心偷题。” 云西雁深感遗憾,她也并非一无所知,道:“是天璇跟你说的事?有人要找你麻烦?这可不行,我也来帮你。” 汤昭笑道:“暂时不必云姐帮忙。我将我的老窝建造一番,一般的敌人都挡得住。实在不行再请姐姐出手。” 云西雁道:“行吧。真要我帮忙,你可别客气。你说这鞠天璇,她透露就透露,怎么还遮遮掩掩,说一半藏一半呢?问她是谁她吞吞吐吐,一点儿也不够朋友。” 汤昭心想本来她也不是朋友,道:“可能她有顾虑吧。但正因为她有顾虑,我倒有个猜测了。” 云西雁道:“是了,你自己的仇人自己知道。如今明暗颠倒,你来埋伏对面的,想必不会吃亏了。那我先去了。你顾着防范敌人,可耽误你抄题了。回头我给你找几个活答案来给你。最后咱们都往前坐。” 汤昭一笑,感念这姑娘豪爽,心想:我现在还没在长卷上落笔,不知能不能给人分享答案? 这好像只看灵使的判断。 他家的龟爷估计能有灵活的道德底线,但云西雁也有灵使,是正常的灵使,恐不能这样配合。这事看来还需要再想办法。 汤昭又提道:“要是云姐有难啃的骨头,我可以帮忙。” 两人分别后,汤昭回到了自己的根据地。因为街道变换,找自己的原来的房子可不容易。汤昭一路搜索,拐了三条街才找到。 进了屋,就见屋中安然无恙,龟爷正趴在屋中大睡,见汤昭回来,道:“你咋才来呢?哪儿去了?我这一天都提心吊胆的。” 汤昭道:“去抓了王八蛋,顺便探听了消息。现在终于可以做正事了。”说着他将房屋的整体防御调整了一番,加以添加了很多。又埋头写题,以便尽早那道加持的利器。 龟爷见他安然无恙,也没缺胳膊少腿,便缩了头又要睡觉。 汤昭写着写着,用笔戳了戳它龟壳,道:“龟爷,你既然是龙渊的人,知道今年的祭酒是谁吗?” 龟爷一怔,道:“我记得是个云游闲散铸剑师。怎么了?” 汤昭眼睛微眯,道:“我怀疑他对我不利。” 179 祭酒 怀疑祭酒,也没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就是分析。 之前两人上楼,龙渊的人不让他们带着灵使,这显然是异常,跟考试没什么关系。鞠天璇又没有透题作弊,难道是防着灵使检举揭发么? 结合鞠天璇说自己秘密至此, 不欲让旁人知晓,那只能是防着灵使向外传递消息。 灵使能向谁传递消息?无非是龙渊和祭酒。 防备龙渊不可能,她若因私事防备龙渊,根本就不会住龙渊的房子,差遣龙渊的弟子,那只能是祭酒了。 而且,能让一位龙渊首座在自家地盘上藏头露尾的人不多, 祭酒也算一个。 龟爷听了大为恼怒,道:“什么?那狗日的祭酒竟然想害你?我就说龙渊那帮瞎了眼的不肖子孙, 请人也不会请,请的什么狗东西?你等我想想……”它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想了一阵,睁眼道:“我想到了,是姓驼的,一个姓驼的家伙。好像叫驼羊……” 汤昭登时想起了草泥马,连连摇头。顺着乌龟给的线索也回忆起来,道:“驼……朱杨?” 龟爷叫道:“对对对,是这個名字!你听听,又猪又羊又骆驼,这牲口全叫他得着了, 多么贪得无厌?” 汤昭道:“不是,他叫朱杨, 只是外号鼍子。鼍龙的鼍。” 龟爷眨巴眨巴眼, 道:“有可能?反正人家叫他驼先生,也可能是诨号。咦,你怎么这么熟悉?你认得他?” 汤昭叹了口气,他不认得,他听说过。 这是他老恩师薛闲云当年的一笔旧债。 当初他离开时,石纯青给了他一张长长的名单,都是薛闲云当年得罪过的人,地位有高有低,仇也有大有小,只能说朱杨这等人物还排不上前三号呢。 不只是说此人地位名望排不上前三号,还有薛闲云和他结的仇也排不上前三号。 好像薛闲云当年毁了这位的手,对一位铸剑师来说,这算得上刻骨铭心的大仇了,但架不住薛闲云还干过其他更过分的事。那些位也就是没组成个“复仇者联盟”,不然琢玉山庄别说躲在九皋山,就是躲进十八层地狱也得给人刨出来。 汤昭略一沉吟,道:“若是他,对我们弟子心怀不轨也不奇怪,然而……没听说他地位很高、名望很盛啊?至今没有归于某个宗门,就是一介散人吧?龙渊何等势力,为什么会选他为祭酒?” 这位朱杨据说已经成了金洲非常有名的符剑师,但据说也没成功铸剑成铸剑师, 和薛闲云半斤八两。凭你有什么独门手段, 符剑师就是符剑师, 名望就是低于铸剑师,乃至公认符剑师是铸剑师的学徒,他凭什么当一任符会祭酒? 龟爷若有所思,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上面那波人为了重新扬名无所不用其极,肯定不是按照常规选的人。” 龟爷既然不知,汤昭瞎猜是猜不出来的,只能猜测这朱杨不可以表面视之,肯定胸有韬略,藏着厉害文章,能胜任祭酒,不坠了龙渊办符会的一片雄心。 但你再厉害,你也不能欺负我啊? 既然欺负到我手上,那也管不了你什么祭酒祭十了,总得做过一场再说。 这一场不只他自己准备,还要通知江神逸。 这不是他的私人恩怨,而是师门恩怨。那祭酒若真是为了旧恨对付他,焉能不对付江神逸?两人都有危险,自然应该并肩迎战。 没想到江神逸来得还挺慢。汤昭足足等了两日,一直等到了迷宫城决战的前一日,这位师兄才姗姗来迟。 这两日迷宫城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那些闯关顺利,或者特别不顺利干脆不闯了来迷宫城碰运气者,大多已经到达了这最后一站。 迷宫城从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虽然按照默契,最终的决战应该在最后一日。但小冲突已经到处都是。大家都不用房子大战,而采用千变万化的术器符式结合“坑、蒙、拐、骗”的方式偷题,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终究还在小打小闹,为决战积蓄力量。 汤昭以稳健为主,并不出击,却也连续被人偷上家门。迷宫城的设计,除非主人离家,否则进入人家地盘劣势太大,汤昭全程坐镇屋中,不用动自身实力,只消动动手指,便把小贼们扫地出门。 他在楼上观战时,还看到自己那位云姐来来回回跑过几次。不过不是履行职责,而是忙着偷题。实在是鞠天璇饼画得虽大,但吃不进嘴。迷宫城并没有那么多恶棍疯子,易知心才是特殊的。一帮人就算有点变态嗜好,何至于一两天也忍不了?在这种场合行凶有何必要? 云西雁除了易知心那一百题,并没有捞到其他赏格,只得自力更生。她的方法也简单粗暴,打听谁会的多,直接打上门去,薅着人家的脖子叫把题交出来。若有用房子反抗的,房子也给你扬了。 只是她也知道不能把人逼急了,每次也就拿上几十题就放人。这样细水长流倒是平稳,进项却慢,尤其是到了后来,她把简单的题目偷遍,疑难者却找不到人解答,只能一家家去试。好在她比较讲究,几次路过汤昭门下,就是不动她兄弟的心思。 汤昭还看到了凉州的师兄妹,特意打了招呼。两人也是一路闯关,风尘仆仆,题目也只拿到了六七百,还需要再做努力。汤昭现有麻烦在身,不欲牵累盟友,也就没和两人联合。 最后,江神逸来了。 汤昭特意去城门接他,江神逸见了汤昭,激动非常,不及寒暄,抓住他的手道:“师弟,我找到自己的路了!” 汤昭愣了,问道:“什么路?” 江神逸道:“符师之路。” 汤昭道:“符剑师之路?” 江神逸重复道:“符师!什么符剑师?符式乃阐述天地至理,最玄奥无比的存在,与剑有什么关系?天地间什么好事都要冠一个剑字吗?” 汤昭心头古怪,道:“师兄,你又……听谁说什么了?” 江神逸欲言又止,道:“说来话长。总而言之,我之前一直迷茫的道路,如今终于找到了起点。虽然还看不到终点,但已经踏上那条路了。” 汤昭听他说的激动,不由得低声道:“师兄,你不是入了什么邪道了吧?” 江神逸气道:“你才邪道。唉,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同道中人,你还是喜欢剑。那也没错,世人皆是如此。我这条路却从没人走通过,我先去趟趟水,不急着把你拉进来。但你别以为只有你们是正道,别的都是邪道。我一向说不过你,但你别急,再过两三日,有比我口才更强,知识更深,走得更远的人来告诉你,也会告诉所有人,符道是什么!” 汤昭奇道:“那人是谁?” 江神逸道:“本届祭酒!” …… 汤昭很迷茫。 本来得到了警示,他又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了祭酒,又得知祭酒的身份,这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哪知江神逸带来的故事更神奇。据说他路上遇到了新任祭酒,两个别具一格的偏才一见如故,引为知己,一路同行,越聊越是投机,都快亦师亦友了。只是到了迷宫城前,祭酒不便干涉座位之争,这才让他先行进城。但两人说好了,符会之后还要再联系,共研大道,甚至江神逸还打算去他座下学习一段时间。 江神逸还郑重道:“我有恩师,不能拜入他门下,但禀明恩师之后,我当认作先生,结一段师生之缘总是无妨的。师弟可要同行?” 汤昭一团乱麻,本能的先含糊过去。此时他理不出头绪,只得把最原始的消息告诉了江神逸。 有人要害我们。 江神逸一听,先是一惊,再是大怒,紧接着斗志昂扬,道:“有人要害我们?那算他昏了头,来找死了!咱们师兄弟联手,迷宫城谁能抵挡?依我说,不等他害我们,我们先杀他个片甲不留。” 汤昭道:“师兄有志气。不过你还是先选个好房子吧。” 江神逸选了汤昭旁边一座金属房屋,特别对他的手段。不过同门选比邻的房屋在迷宫城是没用的。一个晚上下来,便比邻若天涯了。 但两人定下了守望相助,互为犄角的种种策略,打算用在防备袭击和最后一天的争夺战上。然后,两人便一心准备建设自己的房屋。 期间,汤昭又想到了自己的猜测……那个猜测是对是错呢? 可能是自己胡思乱想了,那祭酒虽然和师父有仇,但至少不打算以大欺小,丢了自己的身份。那敌人可就藏在迷雾中了,汤昭想不出第二个人。 又或者说,确实是祭酒要害自己呢?他假意和师兄投缘,又或者,他真的和江师兄投缘,那和他有心要害自己矛盾吗?人心本来就很复杂。他可能真的喜欢江神逸,说不定还愿意放过他,自己和他毫无交情,焉知他不把两人份的杀机都叠在自己头上? 这样说的话,江神逸倒是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消息。那位祭酒和江神逸同时达到迷宫城。 危险,已经迫在眉睫。 180 大战的序幕 又过了一天,街面上的小打小闹渐渐停止了,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中。 到了这个阶段,每个人的基地都建设的差不多了。大家能走到这里,都是年轻一辈符剑师中的佼佼者,谁还没有点看家的手段?哪怕用七分精力偷题,三分精力修屋, 房屋的防御也早都铁桶一样,防备各种特殊符式的反制符式也预备齐了。可供利用的漏洞寥寥无几。 前几天,还有利用特殊手段进行偷家的,如今各种手段越来越不好使,促使大家只能真刀真枪上阵了。 据说连云西雁都不能无往而不利了,除非她下决心用剑生的恐怖力量,连人带房子一起扬了。 而这個阶段,大家大块的题目也填的差不多了, 剩下的也就是十几题、几题甚至一两题的计较。但越是收尾阶段,越是排位的关键时刻,几题的较量也许就决定你坐在哪个区域。 这个时候,也可以开始损人不利己了。有了保底分数,够得上天区的线,再把别人压下去,然后自己的排名就可以上升了。所以有志争夺者,甚至拿到了接近满分也要留下来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个时候还有心气争斗的应该都不是弱者,迷宫城里应该有很多人放弃了吧?” 乌龟道:“没错,据说有些人被抢了好几次,大受打击,直接传去剑州了。还有的虽然没传过去,但已经偷偷放弃了, 只是躲在迷宫城的角落里,连防御也不敢开启,更别提点灯, 只装作不在。”它们灵使似乎有别的方法联络,它一直在屋中, 居然知道大局情况。 汤昭若有所思道:“留在这里,又假装不在。是打算看热闹,还是存了渔翁之心呢?” 乌龟道:“那谁知道呢?龟爷倒想知道,你怎么想呢?你既有自信,要不要亮出七彩灯光来闪瞎他们的眼睛?” 汤昭摇了摇头,本来他也有争胜之心,如果没有潜在的危险,他倒可以大战一场,不为了踩下别人,只为了加入这最后一场舞台的演出,为自己的剑州赶路之旅画上一个精彩的句号。但现在他利剑悬顶,还是以谨慎为上。 其实这一天多他过得相当平静,并没有人袭击他,连试探都没有。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吃不准,对方是不是蛰伏着等着致命一击呢? 俗话说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防贼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在只剩最后一天了,来就来,不来算他没本事。 乌龟点头道:“对,低调点儿好。其实你要做九百九十九题也好。九百九十九题和五百题的灯光只有亮度上的一些差别, 但是一千题的话,会放出特别绚丽的光,全城人都看得见。你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一千题能保证是名列前茅啊,甚至在所有人之上,肯定会被所有有野心的人针对的。不为抄题,就把你打下去,位置就空出一个来。 汤昭点点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在房子上插上试卷。但是最后肯定都会插上。到时候满城灯光,如万家灯火。 就在今天午夜。 因为第二天,剑州的通道就开启了。 午夜时分。 窗外,一阵如同天翻地覆的挪移之后,平静了下来。 街区,最后一次变动。把所有人都移动到陌生的位置。 这个格局将会保持到第二天黎明。 黎明时分,通往剑州的大阵将在城中心开启,大家都会往阵中央聚齐,到时必有摩肩接踵的一幕。 现在离着黎明还有三个多时辰,这漫长的几个时辰将会是迷宫城最黑暗的时分。 “刷——” 几乎无声无息,窗外的灯亮了起来。 七彩的光芒照耀着街道,红、黄、蓝、绿,各色光芒仿佛走马灯一样旋转,照的街面上五彩斑斓,炫目异常。 乌龟惊叫道:“亮灯了!有人亮灯了!还是七彩灯,好啊,第一个亮灯就是满分灯!真有不怕死的敢亮,还离得你这么近!” 确实,没想到邻居就有高人。这七彩灯离着非常近,把房屋周围全给照亮了,简直就像…… 我的? 嗯?! 汤昭几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往上看。 头顶,一盏七彩光灯正在闪耀。 还真是我的?! 汤昭一瞬间怀疑是自己梦游的时候插上试卷,但紧接着把操作台上的空位打开。只见空位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试卷加持。 没有试卷,却亮了灯。是什么缘故? “被人阴了呗,还能是什么缘故?!有人故意把你的灯调成了满分模样!”乌龟又急又气,破口大骂道:“哪个狗日的偷偷摸摸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这不就给你树敌?那混蛋是什么时候动的手脚?龟爷可是一直在屋里看着。” 汤昭没有吭声,他在检测操作罗盘台,看看自己的符式还能不能动弹。 一切正常,汤昭转过头,道:“我之前在操作台上额外加了防御探查的符式,并没有被触动,现在检查也不过是以防万一。操作台没有问题,没被人碰触过。龟爷你也尽忠职守,没让外人进来破坏,所以只能是顶上的灯的问题。” 制造一个会发七彩色光的灯难吗?对符剑师来说,一点儿也不难,这是非常简单的小手段,只是在特殊的场合,小手段非常有效。而给一个房顶换上灯,动静也不用很大。 汤昭相信,如果他自己在屋里,有人攀上他的屋顶他一定会察觉的,但是只有龟爷在就不一定。乌龟的感知并不大好,它最多防着屋里,很可能会忽略看不见的头顶。 这几天汤昭多数时间在房子里,那些时候都很安静,但他也不是没出去过。 比如出门接江神逸那一次。 那时就可以趁虚而入。 那一天,新任祭酒好像也到达了迷宫城? 灯光闪烁,闪的人眼花缭乱,龟爷忙道:“快把那破灯灭了。不不不,干脆放弃这座房子,留给别人当靶子,咱俩出去就行。” 汤昭露齿笑道:“来不及了,听到外面的声音了么?” 街道上,传来的闷闷的声音。 咚——咚——咚…… 越来越近。 那是房子在走路。 四面八方都传来房子走路的声音,竟似迷宫城的四面城墙在靠近,往这栋房子压迫过来。 乌龟有些慌神,道:“怎……怎么都过来了?全城的房子都过来了?就算有满分答案,也不至于都来抢吧?” 汤昭略一沉吟,微笑道:“哦,这是拿我祭旗了?本来这一仗怎么打,大家没有安排,但我当了出头鸟,他们倒生出些默契了。就是要把我这里做主战场,先一起合力把我出头鸟崩了,然后大家各凭本事,再互相之间打个痛快。” 乌龟急道:“可恶,又不是你主动挑衅的,凭什么拿你作筏子?这如何是好……” 汤昭笑容不变,道:“没关系。有一句话说的好,别人都以为你有大杀器的时候,你最好真有大杀器。别人都以为我是满分——我确实就是满分!” 一回手,千分答卷插入操控台! 原本七彩的灯光已经亮了,外面能看到光彩夺目,屋里却看不到灯光,但现在屋子当中一道七彩的光芒瞬间亮起,点亮了四壁,照的乌龟的脸多了几分色彩。 “符式,十倍加持。”汤昭微笑道:“让我看看,祭旗——用谁来祭旗?” 屋中小小的变化无人知晓。周围的房屋靠了过来,一栋挨着一栋,几乎连成一片。 十几座走得最快的房屋在周边停下,组成了一个合围。静默了片刻,最终有六座继续走上前,形成了更小的包围圈。 这些是有勇气有信心挑战更强者的强者,虽然不是迷宫城的全部高手,但已经占据了顶层的十之七八。无论在哪里,顶端都很狭窄,站不下那么多人。 虽然若迷宫城的房屋模式千奇百怪,但强者们大多没那么大的玩心。他们会选择的都是普通坚硬的材料,普通的形状。靠近的六座房屋里,有两座是铁的,一座是银的,一座是野兽骨头的,还有一座是岩石的。 之所以说大多强者,是因为还是有特立独行者,最后一座,竟然是纸的。雪白的纸张折成了房子的形状,上面还装饰着红色和绿色的纸花,怎么看也不像是给活人住的。 而他们面对的这眩着七彩光的房子,是一座木屋,却是铁木的。这种木头坚硬如铁,且并不脆弱,韧性更强,弱点甚至比钢铁更少。 但不是没有弱点…… 六外一内,在黑夜中沉默。沉默,也是对峙。 似乎,在等待一个人动手。 动手,就会有破绽。 群战中,露出破绽很危险。 终于,纸屋顶上的一扇窗户打开,露出一层层白色的纸屑,仔细看时,纸屑有着相似的形状。 似乎是……一大群纸鹤? 纸鹤堆积,展翅欲飞。 眼见最诡异的纸屋要起手,汤昭却不等那些鬼东西飞出来,以少敌多,他不会让出先手! 还是他最经典的起手,万年不变。 “剑术——太阳爆!” 阳光冲天! 181 房子大混战 黑夜之中,眼前骤然出现了太阳是什么感觉? 眼前出现了十倍亮度的太阳是什么感觉? 声音巨大,可说震耳欲聋,光芒奇亮,或称刺目如瞎。 汤昭身为攻击者早有准备,戴上了墨镜,甚至早早眯了眼, 隔着眼皮也差点被这十倍强光闪瞎了。 好在,汤昭终究有所准备,启动符式,下方门开,巨大的金色光芒横扫夜空—— 金丝剑! 旸谷剑,最快最强的单体剑术! 符式虽然能重现剑术,但威力受材料和能量上限限制, 之前他也做过金丝剑的术器, 效果差强人意, 但在此时时刻,以房屋为基,十倍威力加持,金丝剑光辉暴涨,殊不逊于旸谷剑的剑术。 那是剑仙的剑术! 剑丝,扫! 这个符式是印在房屋下方的,所以也是从底楼发起攻击,横扫地面,好似扫堂腿。 房屋虽大,拆分出来的符式模块也是有限的。能够填写并得到加持的符式一共是九个。其中正面四個,背面四个,楼顶一个。而每一面的四个一般是楼上两个, 楼下两个。 一般并排的两个符式可以排一个进攻, 一个防守,毕竟全面, 最顶楼则视野最好,一般放侦查监视类的符式。 不过,很多人喜欢在二楼放攻击, 一楼放防御,这是受了人体构成的影响。觉得以楼拟人,一楼是腿,二楼是手,用腿来盘根地面,防御更坚固,用手来进攻,更快速灵活。 汤昭却不这么想,他反而把最强也是最快的剑术转符式放在了一楼。 快速,就代表阴……隐蔽。金丝剑本就奇快,在满分答案加持下,快如光速。 看到光的第一眼,光已经到了! 你被光扫过吗? 一座铁屋首当其冲,被光横扫,下半截登时被扫穿,瞬间倒塌! 金丝剑继续向前横扫,旁边是岩石屋, 扫过时似乎遇到了抵挡,不过在汤昭还没用力, 抵挡已悄然破碎,光已经穿过岩石,扫向第三件房屋。 是纸屋! 纸是最薄,防御最低的,但光扫过时,纸屋形状陡变! 一瞬间,方形的纸屋一楼瘪了下去。前墙瞬间贴上了后墙,只剩下薄薄的一张纸板,支撑着二楼。光就差之毫厘的扫了过去,没有碰到它分毫。 这就是纸屋的优势,变形如折纸,来回自如。 第四座…… 那银做的楼一瞬间漂浮了起来,背后出现了虚影,让它悬在半空中,躲过了这一扫。金丝接着接触到了第五个房屋,也是第二座铁屋,光铁交集,发出了“滋滋”的切割声,一寸一寸的往里切入,但毕竟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后力不济,最终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消散了。 汤昭在楼中看到外面的情景,突然“嘿”了一声。 一剑,破两屋,伤一屋。 先手亦是立威。 被光横切的铁皮屋已经完全倒下了,上下分成了两截。但岩石屋居然没倒。原来岩石屋未必比铁皮屋硬,但是墙厚,前面的墙壁被横切了一道弧形的口子,口子中间完全穿透墙壁,但两端则只刮进去一半,满地碎石粉末,两道半承重墙做支撑,一时还能支持不倒。 岩石屋劫后余生,显然生怯,往后退了一步。 偏偏这时,他旁边的银屋往前挤了一步。 两者体积庞大,正好擦碰在一起,银屋上一段装饰角不偏不倚,卡在岩石墙裂缝里。那银屋还不停下,又往前一步,带着裂缝一挂,带得那岩石屋普通一声,摔倒在地。 岩石,可是不禁摔。 本来就有破损,正好是损坏的面砸在地上,整面墙瞬间坍塌,一阵稀里哗啦之声,只剩下一个二楼斜躺着地上。 这下彻底退出了。 之前六对一,瞬间变成四对一。 不对,是…… 这时,剩下的人终于开始反击。 另一个还能够站立的铁皮屋虽然豁了一个口子,但从口子里往外翻的铁皮格外狰狞,此时铁皮仿佛活了一般,铁皮沿着裂隙不断往外翻,卷曲成刃,仿佛菊花一样绽放。铁皮花瓣上,还开始冒出了丝丝火花。 铁花! 绽开的铁片和铁花,像狰狞的巨口,要咬下人的肉来。 这边铁屋只是仿佛张大了口,那边唯一没收到波及的骨屋却是趁机完全变形了。一根根白森森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楼房矮了下去。 如果说易知心的骨楼是能模拟简单的动作,让人凭想象力想成怪兽,这边的骨楼已经全然变成了野兽的形态,头颅、四足分明,肩背弓起,正是野兽扑人前的状态。 这骨楼虽然有兽性基础,但终究还是房屋,能通过区区几个符式,调整到如此活灵活现的地步,可见里面的符剑师造诣出众,而且应该有相关的绝活。 汤昭也凝神戒备,之前偷袭抢到了先手,大大削弱了敌人,但可一而不可二,正面的两位看架势都不好惹。 既然是团战,又拉近到了这个距离,大家都默契的选择了近战的姿势,以免误伤。 大部分都有默契…… 对面的纸屋本来一楼瘪成了一面墙,此时已然瞬间恢复原型的,突然,四面窗户打开,飞出无数纸鹤! 那纸鹤密密麻麻,仿佛漫天飞舞的纸钱,保持阵型聚拢,形成了一条蜿蜒纸龙,无数翅膀扇动,发出嗡嗡的风声,仿佛龙吟。 只听这风声,就不是纸能传出来的。 汤昭回头看了一眼纸鹤群,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马蜂群?! 不等他细想,白骨野兽已经扑了过来——如此短的距离,几乎眨眼即到—— 格挡! 汤昭没有犹豫,一个符式一拨,屋顶拆卸坠落,化为一排横木盾,挡在前方。 嚓,白骨巨兽一头撞在横木盾上,骨头化为撞角,一头扎在木排里。 铁木虽硬,白骨更坚硬,这一撞立刻插进木头深处。只是木头又有韧性,被捅穿并不破碎,反而压住了白骨,使其插进去一时拔不出来。 脱离! 符式转动,横木盾顿时跟木屋脱开,带着白骨巨兽顺着惯性飞到一边,汤昭的木屋倏然横向移动,来到了铁屋之前,对面就是绽放着铁花的狰狞豁口。 正当他要再发动攻击时,就听见背后的哨声。 尖锐的哨声,好像发动攻击的号角,随之而来的是无数拍着翅膀的声音! 纸鹤龙下来了! 汤昭不必回头,就能想象背后千万纸鹤飞来的情景,顾不得攻击,转而向前扑去。 前方,是铁屋的正面,此时的铁屋不但豁口处獠牙外露,墙壁上也升起无数铁刺,已经变成了铁豪猪。任何一个东西,哪怕也是钢铁正面砸下来,也得穿在铁刺上。除非在千钧一发时闪避过去。 闪避? 闪避个屁! 屋子能移动,但终究不是人,动作难免笨重,只凭着符式操纵,做不出闪避这种高难度动作。 所以汤昭选择,直接穿过去。 符式——穿梭! 哪怕是只入手几天的符式,在眼睛的帮助下,他也能立即学以致用。 偌大的屋子在十倍增幅的加持下,整个化为一团虚影,从铁豪猪正面穿过去,从背面穿出,硬生生将两屋前后颠倒,反把铁屋当做自己的盾牌。 呼啦啦—— 纸鹤飞来,如一条纸龙,撞在铁屋上。 嗤嗤嗤! 纸鹤与铁刺猬正面相撞。无数纸鹤迎面撞上尖刺,如肉串一般被插在铁签上,又被铁花火焰烤成了焦炭,无数铁刺被纸鹤的翅膀划破,划出道道伤痕,乃至折断。 这正是旗鼓相当。 那纸鹤的翅膀锋利无比,正面冲击威势极大,偏偏铁屋阴差阳错,摆出了最合适的应对,就是群刺阵! 只有正面的密刺,凹陷处能卡住纸鹤的身体,刺尖能直接刺穿纸鹤,分化纸鹤的阵群,才能抗住纸鹤群的冲击。 只是纸鹤实在太多,那些尖刺上不一会儿就穿满了纸鹤,前面的纸鹤刚刚被高温烧焦,后面的纸鹤又穿了上来,纸鹤堆叠,填满了尖刺中间的空隙,隔绝了空气,铁花再也无法燃烧,铁屋仿佛被贴了一层纸墙,登时失去了视野,被纸的质量压得摇摇欲坠。 “再送你个好东西!”汤昭一挥手,把一个木球从铁屋背后的窗户扔了进去。然后再平移开—— 轰!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背后袭来,狠狠地撞在铁屋上,正是白骨野兽。 此时它已经摆脱了木排,正从后方袭来,却不知怎的,半空中微微偏折,突然撞向了铁皮屋。 铁皮屋本来承受不住纸鹤的重量,被压得要往后倒,后面偏偏又来一个白骨,同样撞进了铁墙,双方同时用力,中间的铁皮屋子屹立不倒,却被压扁了。 “好惨,人没事吧?” 汤昭人道性的关心一下,就见铁皮屋子晃了晃,头顶的灯熄灭了。 试卷被抽走了,人不知是直接传走了,还是偷偷从窗口溜走了? 如果是溜了也没关系,被打出屋子,就退出争夺了,穷寇莫追。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白骨了! “可恶!我的纸鸢怎么不听指挥了?老堆在铁屋子上面干什么?”纸屋里,一个文静少女拨动着符式。但不管她怎么催动改变方向,纸鹤们还是堆在铁屋上,非要冲进去不可。 这是强求符式的作用。纸鹤也是攻击,只能冲着铁皮屋里的木球术器去。倒是少女隔着纸屋有防护保护,居然没太受影响。 “这一招看来是废了,接下来……”她正要催动其他符式,突然一根银线从窗户上飞进来,从另一边飞出,竟是给她纸屋穿了一根弦。 银? 嗤嗤嗤…… 数道银线从背后穿入,交叉纵横。登时把她的阁楼穿的银丝琴一般。 偷袭! 文静少女就地打滚,躲开了银线攻击,突然心头一凛:不对,敌人是从后面来的,谁在捡便宜—— 等等……银线? 滋滋…… 一种危险的声音响起,让少女瞬间浑身发麻。 雷! 银丝线上,雷光爆起,整个房间被通了电! 182 房子混战第二阶段 电闪雷鸣! 雷电从外输入,满屋银丝,每一道都是绝佳的放电器,登时让万朵雷光在纸屋起爆! 世上导电最好的金属是什么? 是银! 选择以银为屋,说明一开始就是冲着通电去的。 围攻的六间房子里,银屋始终落后别人一拍,也不大攻击, 不知不觉,已经落到了纸屋的正后方,然后突然出手,以银丝穿入纸屋,最后通电。 效果拔群! 街道上,两团雷光同时亮起。 一团是银屋偷袭纸屋,另一团则是汤昭出手。 刚刚白骨屋撞向铁皮屋, 难以回首, 背后空门大开。汤昭毫不犹豫的激发出第二层最强大的符式,连环雷! 这当然就是他从传雷游戏中得到的灵感,然后大力开发的连环起爆雷。在白城钓鱼时,还只能一串三,经过这几天的潜心研究,他已经可以一串五了。五个不同的雷符瞬间绽放,互相起爆,威力何等惊人! 同样是雷,对面还要银做导体,他只要一个劲儿的“爆”就行了。 这一雷爆的是白骨巨兽的后半部分,如果白骨楼真的是野兽,这一招就算“千年杀”。 不过白骨野兽不过是白骨楼变形而来的, 后门根本不能算命门,只不过是房屋一层的变形,并无活人。汤昭选择这里出手, 除了方便, 最主要的是——别弄出人命来。 虽然比不得在鸡鸣山寨弄得大号连环雷,但这里还有卷轴十倍加成,威力一点儿也不输给当初那场差点带走一個剑客的大爆炸。即使白骨经过强化, 也受不住这么大的爆炸。 一瞬间,骨屋后半截白骨在爆炸中化为骨渣,又淹没在雷光中。 雷光瞬间侵入二楼,汤昭吓了一跳,差点出手救人,就见楼顶的灯瞬间熄灭,却是对方情急之下,让灵使传走了。 倒也果断。 灵使离开,骨屋失去了加持,上半截也碎成粉末。彻底看不清了房子的痕迹。 他一回头,那纸屋在银丝穿梭下,已经彻底淹没在雷光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不只是雷,更有纸被点燃的味道。纸,总是易燃的,雷光之后, 怕是要化为火球。 汤昭一闪眼, 就见屋中飞出一只纸鹤,那纸鹤后半截还带着雷光,仿佛凤凰拖尾,背上驮着一人,拽着卷轴狼狈往高空飞去。 这位倒是不错,这种情况下还能自保,弃屋出逃,好歹把现有的答案保住。 不过她也失去了继续抄题的资格,可能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早准备冲向剑州传送阵的一个。 不……还有更早的,被他第一倒金丝剑斩塌了的铁皮屋子,门早就悄悄开了,符剑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汤昭关注战场没看他,连他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同样崩塌的岩石屋……既没有挣扎着起来,也没有出逃,不知在干什么,难道说这就原地躺平了? 如此,两传,两逃,一个不知状态,而剩下的银屋…… 汤昭稍微推开窗户,打了个招呼:“师兄好啊。” 银屋背后,若隐若现的虚影,不是两只翅膀是什么?一见双翅,汤昭哪还不知道谁来了? 风雷翅,选择银屋当真合适。 一场明面一对六,暗地二对五的战斗,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场面出乎意料的一边倒,且是以寡凌多。 汤昭那木屋虽然表层遭受了一些摩擦,但结构完好无损,头顶的七彩光芒闪耀不已。 前面最先出头的六个敌人尽皆剿除,周围还有十余座房屋观战呢,而在更远处,还有隐藏更深者不曾出头。 一时场面寂静,周围十余座房屋在外静默,仿佛他们都是一堆平平无奇的房子。 此时的气氛依旧凝滞,却非那样剑拔弩张,而是充满了犹豫和迟疑——出头鸟已然折翼,木屋威慑十足,剩下的二线房屋都在进退之间犹疑,缺一个挑头者。可能一个人大吼一声,众人集体冲锋,或者一人拔腿就跑,众人蜂拥而散。 要……引导一下吗?让江师兄起个头? 可去你的吧,怎么能叫你们跑了?! 好像只有你们会进攻似的! 符式——黄金雨! 天空中,开始飘黄金之雨,紧接着,大雨倾盆! 无数黄金不知从哪片乌云而来,霎时间暴雨如注,无数金色碎末噼里啪啦的落下。 那都是真金,不怕火炼、锋利无比的真金。当初艾鑫奄奄一息,仍能催动不怕罡气,割木碎石的黄金雨,今日汤昭用符式催动,又有十倍加成,金雨如晦,遮天盖地,不逊于当时的壮景。 这些黄金狂卷乱飞,其势如湍流、如泄洪,无孔不入,无坚不摧,下遍了半个迷宫城。比之之前纸鹤群更狂风犀利,落在树上倒树,落在地上钻土,落在一众房屋上,如刮刀挂骨肉,每一片擦过总得带走点材料。即使是铜铁屋也不例外,霎时间斑斑驳驳,仿佛旧了几百年。仅有特别在墙壁上加厚加固者才得以幸免。 围攻,我叫你们围攻,跟谁不会群攻之术似的。 虽然这符式是路上临时学的,但很好用。旸谷剑等剑术也有群攻的,但这个最为持久。一场黄金雨,燃烧足够的元气,少说也能下上半个时辰。 “师弟……知不知道,你师兄我也跟着倒霉了?”江神逸坐在银屋里磨牙,发觉自己面前的窗口已经被黄金割碎,有星星点点的黄金飞进屋来,再下一阵,自己就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进攻。师弟开得好头,我再给你加点儿料!”江神逸心一横,推动了自己最精心制作的符式。 “十万——落雷!” 雷光自银屋而起,沿着黄金雨为导线,一路传至云上,化为万千雷光落下,黄金片片,包裹着电弧,更添威势! 黄金,也导电啊。 肆虐八方的雷光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仿佛有人无声的大吼,一众房屋掉头就跑,跑的各显其能,来时咚咚闷响,走时闷响咚咚。 刚刚跑出黄金雷雨的范围,不知谁起了个头,一座房屋突然一撞,把另一座压倒,并整个压了上去。 动手了,动手了! 紧接着,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开始冒着外围的小雷雨分别攻击周围的对手。场面一时十分激烈,每座房屋花样百出,大有“打不了满分还打不了你”的气势。 乱战的节奏一起,就再也收不住了。 汤昭身在阵雨中央,也渐渐往周围退去,因为他也有点受不了了。 剑客本身是能免疫自己的剑术的,因为剑术本质是剑的力量的延伸。但符剑师可不是。自己的符式自己也不能免疫,放大招的时候要格外小心着别把自己放死了。汤昭本来是仗着自家房子坚固又厚重,黄金破不了防,才敢站在黄金雨中央,但雷下来了他也含糊了。 亏了木头是绝缘体,他一开始倒不受影响,但黄金越来越多,早晚给他附上一层金属,那时木屋也得给他通了电。 所以他悄悄退到了边缘,远离了争斗中心,只看见一座座房子激烈打架,成为迷宫城的道道风景。 看了一阵,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好看。本来他以为大家来自不同的势力,肯定有各种压箱底的手段,符式必然八仙过海,花样百出。 但事实上并没有,一共只有九个符式位,坚固、防御占去了一半,还有侦查,还有移动,甚至有的还加上隐藏,留给进攻的位置不多。大家最多都只有一两个强力手段。而且不受围攻的情况下,群攻手段毫无意义,单体攻击一旦距离足够近,也失去很大的释放空间。因为房子再怎么操纵还是太笨重了,很难腾挪躲避,完全不能和人身相提并论。 到得后来,大家算是明白了,一对一放对,还就是互相撞击比谁坚硬最好用,再辅助一些风火雷电的手段,基本就是足够了。 到最后,汤昭所见的战场就是一团团异色光晕中,两个房子扭打一处,灵活些的出拳动脚,更笨重的头对头顶在一起,互相磕屋顶。 汤昭跑出来之后,也有房屋偷袭,但一座房屋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比坚硬,那也是加持最满的汤昭领先,基本上一撞一顶,对方扑街无疑。如果还不倒就补一招金丝剑,怎么也放倒了。 如此顺利退出战圈,汤昭心却没有完全放下。 自己最大的敌人,还没现身呢! 那人把自己的灯调成七彩的,然后呢?他就笃定借刀杀人之计必成,就此罢手了么? 还是藏在暗中,等着给自己致命一击呢? 他谨慎的往周边挪动,打算来到清净地方,钓出隐藏的猎手。 但随着他不住后退,眼见到了迷宫城边缘,依旧没受到袭击。只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纷争,迷宫城处处都是战斗,越到后来越打出了真火,街面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建筑废墟,甚至多了不少从旧房子里逃出马上换新房子再战的符剑师。 仓促之际,新房子不能和老房子一样装备完全,大家自然以防守坚固为主,去挑战的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新房子,双方凭材料硬撞,招式更粗陋不堪入目。 恐怕到最后,大家都没有房子可撞了,只能上街真人快打了。 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么? 不知不觉中,天空出现了鱼肚白。 约定的时间到了! 突然,一道光芒透过云层,直插迷宫城中心,纠结着化为烟花绽放。 耳畔响起了从未有过的声音。 剑州之路,要开放了! 183 “海底”探险 迷宫城的中心,随着烟花绽放,从地底升起一座塔。 随着高塔的诞生,一道强光从塔上射出,在四周环形扫射,扫过四面八方,凡与光芒对视者, 无不眯起眼睛。 那道强光仿佛是在通知所有人:“通往剑州之路开启了!” 同时,一种声音远远地传开,同样扫过迷宫城,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沙沙沙—— 那是…… “海的声音?” 汤昭一愣神,海潮的声音从远处荡入耳鼓,仿佛刹那间置身海边。 涨潮了? 虽然觉得荒谬绝伦, 但汤昭还是奔到窗边, 往窗外看去, 想看地下有没有涨水。 地下没有水。 天上却有水波! 暗夜苍穹,仿佛蒙了一层水光,隐隐有粼粼波光。月色透过光幕,光线变得扭曲,迷宫城千奇百怪的建筑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微微曲折,好像是被水幕阻碍了光线。 同时,木屋微微一拔,竟拔地而起,浮了起来。 那不是如云如风一般飘然浮起,而是仿佛浸没在水中,受到了水的浮力,减轻了一部分重量,自然而然漂起来了。 所有迷宫城的房屋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浮力, 只是不同材质, 状态不同。汤昭的屋子也算木质,只是木质细密,不能完全浮起,浮到了半空。而厚重一些的铁屋、铜屋则还沉在底下。那皮屋、叶屋、纸屋则漂浮而起, 浮在了最上方。 也不仅仅是材质, 还有形状,有的楼房口小而肚大,仿佛小舟,便忽忽悠悠漂浮上去。那秤砣一般的,自然坠在地下。 汤昭漂浮在半空,还感觉到了周围的阻力,明明在半空,移动起来却很沉重,仿佛真有水流在阻挡,反而顺水波漂浮,能浮游向前。 一切都跟在水中一样。 夜晚的迷宫城,水光跟水一样,水波跟水一样,浮力跟水一样,从外看来,好像一座城泡在了水里,偏偏在里面的人知道, 这里一滴水都没有。 汤昭细细感受着状态的奇妙, 突然想到:这是材料的扬升吧? 水质材料,有质量而无形状。火质材料,有能量而无质量。水是最典型的水质材料,现在的情形,就是把水抽掉了质量,保留全部的能量、性质、信息,从水质材料扬升至火质材料,才有如此的奇景吧。 一片扬升的海,未必比放出一片真海容易,龙渊底蕴不同凡响。 此时,他又隔窗看到了城中央的那束强光。 水波降临,让夜色又暗了一分,那光芒却能击穿所有的黑暗,不住的扫着周围,仿佛在呼唤大家上前靠近。 这是灯塔吧? 茫茫大海,唯有灯塔在指引。灯塔下,是海岸,是码头,呼唤各条材质不一的破船归航。 走了,走了。 去剑州了。 汤昭的木屋浮在半空,能看到沉底的金属房屋一排排趴伏在地,宛如海底废墟。也有一些房子在屋主的操纵下陆续爬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虽然他们也受水的阻力,行动起来沉甸甸的,但好歹有地面借力,反比汤昭这不上不下的前进容易些。 这个时候,就不能走路了,需要其他的动力。 汤昭沉吟了一下,道:“龟爷,你会游泳吧?能在前面拖着走吗?” 龟爷呆了一下,随即大怒,叫道:“你这是什么狗屁馊主意?我能拖你这么大一個房子?你能对灵使有一点起码的尊重吗?” 汤昭叹了口气,就知道不能偷懒,同样的办法让长着翅膀的……在前面拖也是不行的。骑水行车倒可以,但水行车只能潜真水,在这种“水”中能否前行还未可知,那么就只有用反推前进了。 陈总说他们家乡的潜水艇是怎么前进的来着? 螺旋桨?好像很复杂,他精通符式,可没说精通机械。 不管了。 有句话叫力大砖飞。 汤昭抹去了身后的一个符式,放上了一个喷水的符式。这个符式非常基础,在初级符式之列。汤昭恐不够劲,又用连环钩法加足倍数,然后再加持上试卷十倍。最终喷水之力暴涨何止数十倍? 妥了,动力十足。 “六龙二号,出发!” 噗—— 一道白浪从木屋后面发射,将这和流线型没半点关系的建筑射出了鱼雷一样的速度,在水波苍穹划过一道空气轨迹,往灯塔射去。 而此时,他的屋顶上还带着那道七彩炫光,即使在此时也瞩目非常。正在艰难跋涉的群屋都不免停下来,行注目礼,然后纷纷效仿。 一时间,迷宫城中白浪横行,道道浪痕仿佛天上的彩云。 然而汤昭还是最快的,不但是他最先出发,力量也加持的足,木屋轻重合适,速度快如剑鱼,笔直冲向灯塔。虽然早到晚到与排名无关,但能抢第一总是令人开心的。 冲到一半时,窗边闪过一道人影,好像是一人御剑前行。 定睛一看,可不是御剑?冒“水”御剑者正是云西雁。 云西雁还是没有建设屋子,就以一人一剑御剑飞行,速度并不慢,和汤昭一时并驾齐驱,但看她的表情,似乎正在憋气,感觉很是憋闷。 汤昭敲了敲窗户,云西雁回头,正看见汤昭。 汤昭做了个手势,云西雁会意,接着靠近窗台,汤昭一开门,这女剑生一头栽了进来。 这一瞬间,汤昭似乎呛到了一口水。明明口鼻处没有丝毫水迹,却觉得一阵憋闷,忙关上窗户,大口呼吸。 这水也太真实了吧。除了质量,什么也没有失去。 云西雁坐在地上,明明身上衣裳一滴水也没有,偏偏有种落汤鸡的感觉。她狠狠地呼噜着脸,道:“唉呀妈呀,憋死我了。你说这什么破玩意?明明没水,居然这么憋得慌,而且贼沉,好像身上坠着几百斤的东西,压得喘不上气来。” 连水压也有? 汤昭佩服,看来这是不给无家可归者留活路啊。想要奔赴灯塔,横竖要上一条“船”,想方设法操纵着船靠岸才行。 他问道:“云姐,你答案还没收集好?干嘛不找个屋子驾驭行动?” 云西雁道:“答案收集差不多,马马虎虎九百多题,再多我也不想了,对不对的加上一百分加分咋还不弄个天区了?那些人都太笨,不如汤兄弟你聪明,我指望靠他们得满分就好比逮着蛤蟆攥出雪蛤来。其实我也弄了个屋子,倒是能打人,可是不会动弹,太笨了,还不如我自己灵活,就把屋子扔那儿了。没想到水一来我抓瞎了,水里呆着难受啊,亏了有兄弟你接济。” 说着她看见桌上有水果点心,像汤昭示意一下,抓起一个油酥麻花便吃。 咔嚓咔嚓吃了两口,她又道:“大兄弟,刚刚你一个人单挑六个我都看见了!你真行!比老姐我都牛。我要是不知道是你,都想过来跟你来一场,打个痛快。” 汤昭笑道:“说真的,老姐,凭你的剑和我的屋子来一场,你觉得怎么样?” 云西雁沉吟,道:“如果只是突破,那我没问题。我的剑最不怕的就是攻坚。但是你有的手段挺厉害,我没有剑术辅助很难应对。尤其是你那个拉仇恨的法子,太无解了。我事先知道,还是想不出解法,只能偷袭了。偷袭你怕不?” 两人闲聊几句,汤昭又问她执勤的情况,云西雁泄气道:“鞠天璇净扯,让她说的我以为迷宫城满街变态,结果一个个循规蹈矩的,一个没抓住。只有最开始抓易知心那一百分。别的外快都没有。” 汤昭想起一事,道:“你说你有九百多题,再加上开头那一百题,岂不超过满分了?那你就是第一了?” 云西雁道:“那得全对啊,我可不敢保证。后面那些题我都分不出对错,有的就抄上。就算运气好上天,那个一千分来分,也有你在呢,你要是满分,你就是一千一百分,板上钉钉的第一了。” 汤昭谦逊道:“我也未必满分啊,谁能保证全对呢?” 云西雁道:“这你别谦虚了。不是你是谁?别人我都不服,就服老弟你。要说你呢,肯定是符式学问第一,老姐我呢,马马虎虎算个战斗力第一,分数第二。所以咱们这艘木船里一个第一一个第二,都是如假包换。这船也是最闪耀的船。这要是给一锅端了,那指定颠覆迷宫城的格局——” 汤昭忙道:“云姐,现在还没到地方,这可不兴说——” 话音未落,突然周围水波剧动! 无形的水波化为旋涡,把这木头房屋卷入其中,登时失了方向,倒喷的气浪陀螺一样向四周旋喷。 与此同时,水面下街道裂开豁口,突然喷出数条绳子来! 那些绳子宛如活物,又似一条条触手,弯曲灵活,瞬间便织成一条巨网,把加速冲刺的木屋当头兜了进去。 紧接着网越收越紧,将木屋缠成一团,最后捆成粽子一般,豁口处一条巨腕力道十足,好像缆绳拽住网兜拉向下方。 此时,灯塔的灯光已经十分刺眼,距离着剑州之路的终点只有咫尺之遥。 184 靠岸 什么? 巨网缠住房屋时,汤昭一时怔住。 紧接着,他看到了窗户上爬上来的触手般的绳子,紧紧地裹住了外墙。紧接着,木屋下的激流喷射不止,反冲得屋子旋转起来,反而依靠绳子牵住, 勉强保持稳定。 一瞬间,汤昭想到了被坠入深渊的王飞,想到了缠住他的水草,想到了深水下那庞大的黑影,也想到他在水下挣扎绝望的身形。 然而,这还是不同的。当初那片水草有明显的黑气,分明是凶迹, 这些困住他房屋的绳子, 则是最正统的术器, 只是威力极大,是极高级的术器。 这不是阴祸,是人在害人。 那些绳子下面,显然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拖着他们往下走。 急切之间,汤昭操纵符式先稳住木屋,又调转木屋的方向,将喷水口吊装向下。 全力——推进! 湍急的高压水流狂喷,全力反推着木屋向上游动。但那网绳也极其强韧,一股股缠住墙壁,硬拖着木屋不上不下,双方僵持在半空。 此时, 原本比他慢一步的房屋都陆陆续续从此地经过。并非没有人看见这情形, 无水的海底, 有这样的渔网和被缠住的房屋固然很诡异,但迷宫城诡异的事多了, 众人也不是十分惊奇,只以为这屋子被哪个对手暗算了, 这是别人的事。更有人认出那木屋顶上七彩光芒,正是刚刚那位大杀四方的第一名,现在却被绊住脚步,不免暗暗幸灾乐祸。 毕竟在迷宫城又不会死人,大家都是竞争对手,恨不得你失败,如何会有人伸出援手?唯一有可能出手相助的江神逸并不在这个方向,大概已经从对面进了剑州了。 如此对峙,汤昭这個先锋竟成了殿后,眼见旁边的屋子一个个超过去,没入灯塔的光芒中,又一个个消失了。 眨眼间周围再没其他人,只剩下灯塔在不住闪烁。 望着默然扫视的灯光,汤昭心渐渐紧张,不说被拖下去有何危险,就说这么迁延下去也是不妙。此时迷宫城之战已近尾声,不知什么时候灯光熄灭,剑州之路关闭,自己这么多日的辛苦就算白费了。他咬牙道:“云姐,你在屋里给我看着点, 我去把绳子斩了。” 云西雁竖眉道:“这哪用的上你老弟?姐姐搭你车,难道就不出力吗?斩断绳子而已,交给我了。”说罢横剑推窗。 汤昭道:“稍等,我给你清一下周围。”说罢又释放一个符式 符式——黄金雨! 无数黄金再度绽放! 这一次的黄金雨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以房屋为中心爆开,真金碎屑化为卷刃,如旋涡一样往周围冲去,切割遇到的一切之物。 旋涡冲击旋涡,霎时间,绳索被黄金切出一道道痕迹。单一的黄金碎屑不足以将一根绳子切断,但黄金太多,在窄小的空间爆发,层层叠叠,伤痕一次次堆叠,终于崩溃,只听得“崩崩”的声音,数道绳索相继崩裂,水流反推之下,木屋几欲脱出。 云西雁推开窗户,来到空中,手中剑遥指最下方的粗绳,忖度其强度,微微蓄力。 汤昭看她出窗,一伸手,把乌龟抄起来,另一手已经拿起离火剑,道:“龟爷你这边来,咱们准备撤了。” 乌龟奇道:“你也要出去斩绳子?” 汤昭摇头道:“不,斩绳子云姐一人够了,但要做好弃船的准备。我有不祥的预感……”说到这里,他心中突想:这一路上十分不顺,是不是没给自己施剑法加运数的缘故?回头一定要常常给自己加上。 这时,云西雁已经蓄力完毕,足下用力,罡气勃发,长剑出鞘—— 劈! 一道剑光照亮了昏沉的水底,仿佛另一座灯塔。 那巨大的腕足应剑而断,木屋在水流的反推下冲出。 就在这时,水下旋涡皱起,一张血盆大口突显! 大嘴早就埋伏在地下,乘势而起,咬断水流! 无数白森森的牙齿上下交错,咬合在一起! 狰狞丑陋的头颅,狭长扁平的嘴,密密麻麻的牙齿,这是一头鳄鱼! 云西雁一剑过后,身形不自觉停滞,突然眼前一黑,黑影已经笼罩四周,一股野兽的腥臭扑面而来,将她整个裹住。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抓住她后腰,身子一闪,已经倒飞数丈,一道堪比太阳般夺目的光芒在眼前爆发。 剑象——初升之日! 在黎明时分的水底,竟有一轮太阳在冉冉升起,然而下一刻,太阳光又被阻隔。 巨口咬合,正好将这轮太阳咬在口中。 紧接着,明亮的光隔着厚厚的皮肤渗漏出来。 “跑——”汤昭抓住云西雁,一手抓着拟持状态下的旸谷剑,御剑飞行! 目标,灯塔! 咫尺之遥,转瞬即到,汤昭顾不得回头看一眼,两人一龟,没入灯塔的亮光处。 轰! 在他钻入灯塔的瞬间,阳光和热浪,在迷宫城中爆发开!灯塔首当其冲,被阳光吞没,无数遗留在城中的各色房子,随着热浪一起被掀飞到天上。小半个城池化为狼藉。 这其中混杂着鳄鱼的焦黑枯骨。 最危急关头,汤昭拟持旸谷剑,没有使用剑术、剑法,直接用出了剑象,塞进了鳄鱼嘴里,那是把蛟龙天魔烧成骷髅的太阳,区区鳄鱼如何消受? 也就是众符剑师已经先一步传送走了,只留下了空屋,才不曾殃及池鱼。只是这耗资巨大的迷宫城又变成废墟,就又需要龙渊来善后了。 至于鳄鱼身侧有没有其他人,那个驱兽伤人者有没有逃过一劫,那更不是汤昭关心的。 透过光芒,汤昭感觉到了一阵失重。 这是传送必有的感觉,一瞬间,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一瞬间里,不知跨越了多少距离。 天光微亮,出来又是一处黎明。 扑面而来,是海浪的声音和混杂着海水的海风。睁眼时,一片蔚蓝。 真的来到了海面上! 一望无尽的海水和微微泛白的天在远处交接,海天一线。 天界线上,隐隐有一岛屿轮廓,岛屿上灯光闪烁,那又是一座灯塔。 汤昭凭空出现在海面上,紧接着,手中的试卷无风自长,化作一艘小纸船落在海面上,汤昭坐下,小船立刻往岛上驶去。 另一边,云西雁也得到了自己的船。周围还散落着不少纸船,都是迷宫城传送过来的。他们来得比汤昭早得多,都已经在漂流岛屿的路上,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白点。此时传送的灯光已经熄灭,汤昭他们是踩线而来的最后一批。 剑州之路,到此关闭。 汤昭心一下放松下来,刚刚千钧一发的危险渐渐从脑海中模糊,一路来的辛苦也似乎是久远的记忆了,只盯着海面和点点白船发愣。 恍惚间,他好像在远处一条白船上看到了师兄的轮廓,究竟是与不是也分辨不出来。 “大海,真的是大海……” 云西雁满脸惊奇,伸出手指在海水里沾了沾,明显感到水的质量,不是迷宫城那种假海,又尝了尝水珠,苦咸苦咸的,手指上更有沙沙的感觉,奇道,“咱们竟然转到大海里来了?已经出了昆岗了吗?” 昆岗极西,千山万峰,当然是没海的,汤昭摇头道:“我猜不是。刚刚没有感觉传了那么远。应该还在昆岗。”传送太远的话,空间波动是很难受的,汤昭掌握发配之术,当然有所体验。 “这可能是剑的奇迹。” 据说剑州的剑最擅长改造环境,每次剑州开启,环境各不相同,又能平地起山,顷刻建城,这次难道在高山上开出一片大海来了吗? 昆岗本没有海,剑来了,就有了海。 剑真是世间的奇迹啊。 顺着海流靠近小岛,借着凌晨曦光,只见岛上繁花锦簇,似已准备好了迎接盛大的场面。 这里想必就是符会所在地了。 靠近岛上,纸船分流,向着三个不同的码头流去。想必就是对应天、地、人三区。此时大家的试卷已经填好,题目做了多少心里有数,纸船感应到卷上大概的成绩,自动分了码头。 三区之中,天区的人最少,但也有十几条船。龙渊还算大方,给了天区不少名额。 汤昭船靠过去的时候,还有七八条船在排队。 然而等他船接近的时候,前面的纸船突然都自动让开码头,他的小船越过众人,直往最前面去了。海面上微微喧哗,显然是纸船自己移动,船上乘客甚为不满。 汤昭愣了一下,忙想跟人解释,自己并非有意插队,就听码头有龙渊弟子道:“原来是有满分过来了,诸位请了,按规矩让人先上岸。” 啊?原来是自己应得的吗? 那没事了。 汤昭平时谦和,但这种凭本事得来的小小优先,自然当仁不让。任由船率先飘到码头上,站起身向身后众人微微欠身作为致意。 这个动作看似谦逊,实有炫耀的意思。旁观者投来各色目光,不乏羡慕、嫉妒、恨者。还有人嘀咕道:“现在得意什么?有本事分数真下来了,确实满分再得意不迟。” 汤昭恍若不闻,上岸之后有弟子迎接,笑道:“贵宾请先去休息,试卷交给我,灵使也跟我走。明天出榜单分数,排定座次,后天正式开符会。贵宾……” 那弟子见汤昭上岸后忽然神色恍惚,有些奇怪,问了一句。 汤昭回过神来,点头答应,费力的将注意力从眼镜上移开。 “剑:坤剑。此剑曾收录至剑谱第九页,是否查看?” 185 大地为剑 “剑:坤 剑客: 剑道:大地 剑意:厚土柔顺伸展无尽 神通:人杰地灵 剑象:息壤(合道) 剑心:剑道通明 剑境:道境 剑势:沃野千里地大物博、顺天时 剑法:龙战于野、水来土掩、地龙翻身、卷土重来、一丛森林、一道海岸线、一片山峦、一座城池、一…… 秘剑术:造山、填陆、开疆、立壁、坚冰、生根、刚强、缩地…… 御剑术:易之御剑术 录入剑谱:九页。 寄谱语: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汤昭坐在迎宾馆的椅子上,查看自己的眼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麻了。 这样的剑,是我能窥探的吗? 之前,看到旸谷剑的时候,他惊为天人, 想象不到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剑,甚至为旸谷剑在二十页之后感到不平——太阳才排这么低,其他的有什么本事排在上面? 现在他见到了,只能说,不愧是剑谱里排名前十的剑。这个排面,了不起。 这种剑他是没资格叩剑的, 更别说问剑了。只因当初剑谱里已经收录了这把剑, 又遇到了才能翻开这一页。若是他第一次御剑, 让眼镜自行叩剑,恐怕符会结束还在刷屏,说不定不等刷完就直接裂了。 更别说问剑了。 说到问剑—— 汤昭看着剑客一栏。 这一栏其实是有字的,但是用眼睛分辨不出来,只有隐隐约约几個乱码,极为晦涩难明。汤昭猜测,到了这种地步的剑客,他的名字应该已经得到某种保护,也不能让人随便乱看了。也许剑谱上记载了,但自己精神太低,无法看到,就像自己打不开其他的剑谱页一样。 那位应该不只是剑仙吧?虽然传说中剑州的剑客是位剑仙, 但也只是多少年的传闻而已。剑谱上写得明白,剑仙的剑是“势境”,他已经是道境了。剑道一栏也已经有所显示,再不似旸谷剑那样一片空白。 那么道境的剑客应该怎么称呼呢? 剑神? 不过, 他还活着么?不是说这位留下剑的强者已经陨落了么? 剑客理应剑不离手,剑既然独自留在世间, 恐怕剑客也凶多吉少了吧? 当然,就算剑客死去,剑也可以被收入剑谱,在没有被洗掉前,还是会显示生前剑客的名字,汤昭试过,求不得剑就是如此。哪怕世上已经没有求不得剑,它的资料依然留存在剑谱之中,剑客一栏也是依旧是苦一的名字,记载着他们曾经来过。 所以坤剑的那位大能,也可能真的陨落了吧? 欣赏了一番剑,汤昭心存遗憾,他恨不得立刻试试这把剑的风采。只是枉有剑谱,没有相应的法器,他无法拟持这把强大的剑,那么能参考的也只是后面那些剑术转化的符式了。 但是这把剑从剑法才开始强大神妙起来,那些剑术,怎么说呢——很土建。 造山说的好听, 那是由剑的强大剑元支撑, 才能真的造出山来。一旦转化为符式, 元力受到材料限制, 能堆起土包就不错了。还有填沟、砌墙、铺地板……对敌上难得有用,说不定将来在自己扩建白玉生晖商号时能大放光彩。 他带着几分遗憾将剑谱收起,便起身准备去岛上搜集一番。看在坤剑脚下,有没有被这玄黄地催生出来沾染气息的材料,好尝试打造一把法器,得以让沉眠于剑谱中的神剑重现世间。 不过汤昭也知道希望不大,作为东道主,龙渊众人已经独踞此地快一个月了,就算不扒皮拆骨,也得掘地三尺啊。哪还有什么好东西剩下? 此时他正在龙渊安排好的迎宾馆。正在天区最前方的那一排,天字九号。前面八号分别是七大势力和祭酒。其余所有人里,他排在第一。 这里的环境不必说,客舍之外杨柳依依,百花齐放,客舍之内干净整洁,餐食水果,美酒清茶,无不齐备,还点着一只淡淡的檀香。他昨晚睡了几个时辰,正是精神十足的时候,纵然不出去扫荡,也想趁着清晨呼吸一口清新空气,散一散剑州之路的疲惫与紧张。 刚刚出门,江神逸就找上门来,他也住在天区,不过比较靠后了,毕竟九百分这个段位竞争很是激烈,查一分可能就掉出好几个名次。 一见汤昭要出门,他好奇道:“咦,你要自己去看吗?不等着人上门报喜?” 汤昭道:“什么?” 江神逸道:“放榜啊。放最终座位的榜单。你应该有争夺头名的希望吧?据说龙渊搞了个仪式,前三名请了一群人吹吹打打,披红挂绿到迎宾馆门口报喜,你怎么也跌不出前三吧?直接等着报喜就是了。” 汤昭想了想那场景,被人围在门口吹拉弹唱,只觉得尴尬的脚趾扣地,道:“我还是去看榜吧,让人堵上门吹唢呐恐怖如斯啊。” 江神逸不以为然道:“你逗我?这一套不就是学得朝廷科举放榜吗?你以前是读书人,难道没做过金榜题名的梦?那场景你都想象过吧?有什么可丢脸的?” 汤昭抹了把脸道:“倘若我高中状元,不负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为天下学子之魁首,怎么庆祝也不为过。但是一个符会座位么,还是别太夸张了。” 话说龙渊真是处处都透着当初官府衙门的气息,还学起科举题名那一套了。 江神逸笑道:“你说的这么轻描淡写,还不是成绩傲人?若是那死活答不上题目的,还真有为这个要死要活。哦,对了,去看榜的时候小心了,别给人打了,当时被你淘汰的人想必还没消气,说不定想当面给你一拳。” 汤昭也笑道:“打我?那算他们找对人了。” 龙渊为了放榜,在小小剑州岛上起了一座状元楼。楼前三个大石碑,分天地人三榜,各自挂着金色、白色和绿色的绸带。 此时最绿色绸带那块碑已经揭开,露出密密麻麻几百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桌号和座位。不同于白城前面那简陋的榜单,这榜单上的名字,就是最终排名,公与不公,也没有争辩的余地了。 汤昭只扫了一眼,就不大关注。他们师兄弟并不会在人区,倒是在前面看到了凉州两人。乌孙童和车莎差不多在人区的前几位,因为人区名额最多,人区前排,在所有人当中也算中上之列。比起最开始排在末尾,这也算是个小逆袭了。证明着新成立的一百零八泉不是等闲之辈。说句难听的,若是汤昭那两个师兄来此,琢玉山庄真未必是这个新势力的对手。 不过,除非大家后来拿着名单复盘,不然谁也没在乎人区内部这小小的进步。最多下一届符会排位置时,会做一点参考,把他们初始的座位排的高一点。 就听有人恨恨道:“转了这么大一圈,名次一点儿没进步,反而落到最后去了。别让我知道那闪着七色光的木头房子里是谁,不让我饶不了他!” 后面有人冷笑道:“有什么不知道的?你看榜首是谁不就完了?满分的屋子,跑不了天区的几个人。一会儿你就拦住他动手,出了这口恶气,莫非你不敢?”几句阴阳怪气,换得对方怒目而视。 汤昭瞥了一眼,就见几个青年神色愤愤,想必这就是后来被自己淘汰出局的倒霉蛋。他们本来分数不差,说不定也够上了天区底线,只因要更进一步,盯上了自己,才被直接打出了局,落个零分,反而排到最末尾了。这叫愿赌服输,与人无尤。 而且,倒霉蛋也不是他一个两个。汤昭直接扫出去的不多,但一路上各种原因退出的、最后混战中出局大有人在,托他们的福,只要成功拿着试卷进入剑州的人,都能排在中游,后面有的是人垫底。最倒霉者如易知心的受害者,那就不说了。 这次之后,很多年轻符剑师都算结了梁子,好在龙渊控制得好,淘汰之仇并非生死大仇,时间就能冲淡这一切,还是不至于闹出深仇大恨的……吧? 紧接着,就是地区的名单揭晓。 这时江神逸还紧张了一下,他最后光顾着帮汤昭打团,没给自己捞到什么题目,成绩便落了一筹,唯恐落到地区去。 好在扫了一眼,地区也没有他。江神逸松了口气,道:“没给家乡父老丢人。” 剩下的就是揭晓天区了。 “铛——” 一声金钟,一位年轻人走上台来。 汤昭一怔,记得他好像是给自己发鱼竿的那个年轻龙渊弟子。 那年轻人微笑道:“诸位,在下龙渊祁玉衡,现在由我来揭晓天区人选。我先说一句,能入天区这,毫无疑问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可以说人人都为天地英华所钟,相差也不过毫厘之间。大家并肩同坐,勿要伤了和气。” 众人均想:你说的轻松,你们龙渊一路上的设置,不都是为了伤和气来的? 祁玉衡接着道:“那么我宣布,天区一共二十四人。” 汤昭心中一怔,感觉有些不对,其余对数字敏感者也纷纷皱眉,道:“还剩下那么多人么?应该只有二十人左右了吧?” 祁玉衡微笑道:“可能有同辈察觉了,剑州之路上,并没有剩下那么多人吧?我告诉大家,除了从剑州筛选出的佼佼者,还有七大宗门的代表。他们没有闯剑州之路,没有得到任何额外提示,也不能抄其他人答案,完全凭借自身的实力答完试卷。他们的分数与大家同列榜单。诸位,就看看你们与他们孰高孰低吧!” “揭榜!” 186 无争议 “之前的地区的榜单是一排排的揭榜,如今,天区的却不同,当一个个的揭榜。诸位请看,状元楼上备下二十四個位置,请天区的诸位都上去喝一杯,观一观海阔天空的盛景。这小小的状元楼当为接待过各位骄子蓬荜生辉。”祁玉衡往后指去, 果然状元楼最顶层四面窗户大开,隐隐可见条条案几,已经备好了酒席。 从那里看,应该是能看到海的。 他说的热烈,仿佛他一说完,大家就该有欢呼配合一般。众人却没有那么热情,反而嘀嘀咕咕, 多人脸色难看, 发出阵阵哗然。 汤昭轻声问道:“他们怎么了?” 他一上岛就钻研那坤剑,足不出户,江神逸却一直闲逛。早在九皋山上,江神逸就成日闲逛,虽然是装相需要,也是他兴趣使然,所以这时他也熟知岛上的逸事,笑道:“他们啊——他们正哀嚎盘口崩了。” 汤昭道:“盘口?还有人开盘?” 江神逸道:“当然,一共只有九十九个人上剑州,其实符会来了好几百人呢。剩下那些没钓上灵鱼的早就来剑州了,都挤在人区的宿舍,住的紧凑, 日子又无聊,除了打牌, 不就是赌博?早就有人开下盘口,赌谁得天榜第一。后来早上有很多从迷宫城过来的人也加入了。大家一起博个彩头,主要是赌谁第一。谁知道龙渊不讲武德,突然说七大势力也加入进来, 一起排位。他们觉得头几名肯定要被大势力垄断了, 第一名更不在候选人里,大家都输惨了,所以不爽呗。” 汤昭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想到,为不可抗力,那就按照刨去七大势力的人排名算呗,变通一下好了。” 江神逸摇头道:“你不懂,赌博赔付是庄家的事。你白纸黑字写着,赌某某为天区第一名,现在他是个第八,你说刨去七大势力,凭据上不是这么写的,凭什么给你钱?这波庄家是赢麻了。” 汤昭恍然,笑道:“赌鬼没……亏了师兄你没赌。”他记得江神逸没带钱来着。 江神逸反问道:“谁说你没赌?我把身上的元石都压上了,出了血本。” 汤昭一怔,道:“我看你还挺开心的,你怎么不跟着难过?”而且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呢。 江神逸按住汤昭的肩膀,道:“因为我投了你啊。不管有没有七大势力,我都是看好你的。七大势力怎么样?有他们给你做垫脚石, 不是更有光彩?白纸黑字写的我看好你第一,只要你是第一, 我独赢血赚,回去路上的吃喝我全包了。”说把他又拍了拍汤昭,笑声不绝。 汤昭虽感谢他这样看好自己,但感觉他这话嚣张得紧,声音又大,周围各色眼光看过来,如芒如刺,好像有一群豪猪在靠近。 如此嚣张,是不是不大好啊? 不过,师兄说的没错,七大势力给自己陪衬,确实很有光彩啊。 “第二十名,九百一十七分,琢玉山庄,江神逸师兄请上楼!” 正这时,榜上揭了江神逸的名字,江神逸笑了笑,双翅一展,风雷二气纠缠,竟是凭空而起,飞上楼去。 这一下气势逼人,江神逸本就生得丰神如玉,身形倜傥,羽翼展开之下,风雷涌动,有神仙之姿,众人目光不由自主的一直追随他,直到他登楼高坐才罢。 移回目光,众人仍不由惊羡,也有人酸道:“一个二十名神气什么?” 然而从他开始,每一个人都不好好上楼了,都要各显本事飞上楼去。好在众人都年轻,气质不差,纵有容貌逊色些的,只需要动作潇洒,招数炫目,亦有可观之处。众人都很给面子的大声喝彩。气氛倒是越发热烈了。 渐渐地,排位越揭越高,剩下的人也越来越少。 “第八名。九百七十六分,清渠书院尚尺素。” 一个端庄文雅的女子缓步上前,围观者中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声。比之前所有人都热烈,几乎把状元楼的屋顶都掀翻了。 就听有人高声道:“这是我们的状元!” 又有许多人轰然叫好。 事情明摆着,七大势力必站七个名额,如今一个没出,只能是包揽前七名了。那余者第一只能是第八名了。 各人对七大势力感情都很复杂,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心存敬服,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比人家天然矮一头,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和那些大势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不是自己人,不想贴人家的冷脸,宁可把最好的掌声喝彩留给第八名。 汤昭心想:清渠书院?我记得有一位朋友也是书院的?刚刚好像没有念到他的名字啊? “第七名,九百八十一分。风氏,风蜚。” 果然,第七名就是七大势力中的风氏。风氏乃欧冶氏小宗,向来实力略差一筹,排在七大势力最末合情合理。那风蜚的身影在楼上一晃。原来七大势力的人根本不在楼下,而是早就在楼上就坐,只等着揭榜时出来致意又回去坐了。 如此脱离群众,大伙更加不爽,本来就只是礼貌鼓掌,此时更是稀稀拉拉,毫无情绪。 “第六名,九百八十六分,清渠书院,岳慎。” 名字一出,众人静了一下,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竟然有人排在七大势力的风氏前面! 这是何等的英雄! 等等,不是还有六大势力六个人么?怎么能占这个位置呢? 立刻有消息灵通者道:“欧冶氏没来符会,所以只有六家势力。” 众人恍然,紧接着越发卖力欢呼,这可是实打实胜过了七大势力的平民英雄啊,这才是真正的状元! 汤昭也跟着卖力鼓掌,心中佩服至极。 这位岳慎就是莲花池畔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当时就钓上了金鳞,自非池中物。他记得对方是没参加后来的混战的,也就是说,九百八十六分,是人家自己一个个答出来的。 虽然汤昭的分数更高,但汤昭自己知道,这个分数有眼镜之功,要叫自己答,恐怕八百题之后就答一题算一题了。当然那样他就会走有提示的关卡,也能闯关做题,只是那样能不能有岳兄的分数高还未可知。汤昭心中对他是佩服至极的。 岳慎温文尔雅,行礼致意,衣袖一震,一道白气飘出,架出一道浩然气楼梯,拾级而上。留下无数钦羡眼神。 接下来第五是玄素斋诸葛玉丹,第四是莫干峰的楚山侠,这都不出意外。 “第三名,九百九十九分。飞天窟,云西雁!” 又是引起静默的名字,又是沉默之后的爆发。 “天哪,天哪,这又是哪位真人?怎么排这么高?飞天窟要崛起了吗?那前面又少了一个大势力啊?怎么回事,还有谁没来?” 众人闹闹嚷嚷中,有人道:“对了,龙渊自己不参加排名啊,不然恐被人说不公。题目都是人家出的,本来就不会上榜啊。” 大家恍然,紧接着有节奏的鼓掌,仿佛在迎接一个大英雄凯旋。 汤昭跟着鼓掌,目送云西雁出列,笑嘻嘻道:“恭喜云姐。” 虽然云西雁这个成绩是加了分的,但不可否认她总分可观,离着满分只差一分,坐第三名实至名归。只是不知道众人要知道,云西雁其实一题不会,全靠在迷宫城明抢,心里会怎么想? 云西雁一眼看到了汤昭,冲他打了个招呼,脚一蹬,直接跳上了状元楼,差点跳到了楼顶上。人家剑生直来直去,不玩虚的。 就听有人道:“九百九十九分,离着满分不就差一分了吗?难道第一二名并列满分?人和人的差距可太大了,我连一半都没做出来。人家直接满分。” 有人笑道:“你要能做出来,你也是七大势力的人了。” 就听祁玉衡道:“第二名,一千分,倚天阁的吴云飞!” 众人礼貌鼓掌,只是心头奇怪,已经满分了,为什么还只是第二,而不是并列第一呢? 既然第二名出了,剩下七大势力没有出的只剩一家了,状元之位相当于揭晓。 底下人纷纷议论道:“今年第一是元极宫啊,可以啊,以前元极宫在七大势力里不出众,怎么今年独占鳌头了呢?” “你不知道,小光王是元极宫五百年一出的绝世天才,年纪又轻,才貌双绝,是时候一鸣惊人了。我曾经远远见过一面,只觉得惊为天人。一会儿他出来时你们看看,什么叫‘月出照北堂,光华满阶墀’。” “是么?这听起来是个神仙啊。你还挺有文化的,能吟两句酸诗。” 议论声中,众人把目光盯在状元楼上——七大势力的人肯定早在楼上了嘛,想要隔着栏杆看一看这力压上下大小势力,独夺魁首者是何风采? 祁玉衡最后停了一停,微微一笑,居然不直接报名字,反而不疾不徐道:“诸位同道可能要问,已经有一位满分了,为什么还有单独的头名?因为这个人不但才华卓越,知识渊博,还文武双全,急公好义。在剑州之路上立有功劳,为符会除了一害,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行程。为了补偿他见义勇为,不使好人蒙受损失,龙渊公决给他加了一百分。” “倘若他只因为这一百分超过满分,以至于分数最高,虽是他应得,也难免惹下非议。我们本来是准备做并列第一的。好在他不但武功实力惊人,符式造诣亦无可挑剔,无需旁人转圜。他本身就是满分,再加上功劳德行,独夺魁首无可争议。” 众人越听越奇,怎么好像这个人还走过剑州之路似的? 在最后参加了那场乱战者有的便渐渐恍然,心中掠过念头: 难道是他? 必然是他! “这个人我曾经见过,当时便觉惊艳,一直念念不忘。非祁某自夸,总算眼力不差,识得天下英才。”祁玉衡向台下伸出手。 众人的目光纷纷从楼上转到楼下,转到台前,转到一个人身上。 “来,请咱们符剑师界的状元郎上台来。” “第一名,一千一百分,汤昭,琢玉山庄。” 187 小光王 汤昭曾经想过,等叫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要以什么潇洒独特的姿势飞上状元楼呢? 到了此时,他却明白了。不需要什么额外的动作。 就安安静静的走上去,足矣。 四周非常安静,安静到多余的动作都格格不入,汤昭走上台去, 像祁玉衡欠了欠身,谢过他连篇累牍的夸奖,又向众人深施一礼。 其余,就没有什么程序了。他转身拾阶而上。 走上一半,背后才出现了声音。由些许细声渐渐爆发成轰鸣,震耳欲聋。 那声音似曾相识,是什么声音呢? 好像是,在迷宫城听到的,潮水的声音吧。 上了状元楼顶楼, 安静远去,喧闹声一下子近在耳畔。 “唉呀妈呀,汤兄弟,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果然小刀拉屁股,叫我们开了眼了!”一上来,自然是云西雁的声音最高,不见其人就闻其声。 紧接着江神逸上来,猛地拍汤昭的肩膀,兴奋道:“师弟,我就知道是你!你可太值钱了,咱们兄弟赚翻了!” 后面迎来了不少人, 虽不如江神逸和云西雁热情亲近,但也主动表达了恭喜钦佩之意,汤昭还一眼看见了一面之缘的岳慎,两人相视一笑。 堂上还有几人端坐不动,而且这群人都坐在一起, 几乎自成一统, 与其他人泾渭分明。 汤昭不了解他们,但心头已有猜测:这是七大势力的人! 不及细想,汤昭一一和楼上人见礼,乱糟糟通了姓名,便被簇拥去上位坐了。汤昭欲待推辞,连岳慎都道:“汤兄,岂不闻当仁不让?” 于是汤昭坐上了上位。成为群星环绕之月。对面就是七大势力的弟子。 这一下清晰了,果然七大势力和其他中小势力形成了两个阵营。 然而,这两个阵营并不平衡。 一共二十四人,这边二十個,那边四个。 要按照往常,七大势力来齐了的话,一边七个,一边十七个,甚至包揽前七名,那凭他们素日的威名,不但能分庭抗礼,还能压制中小势力。 但这回不但七大势力只剩下四人,名次也未必占优。前八名一边四个,前三名这边两个, 状元也是这边的,七大势力还剩什么? 七大势力优势分明时,这种清高可以算不屑于凡俗为伍,现在情况下,反而像是他们被大多数人排挤了。 汤昭和这边见过了礼,看向那边孤零零四个人,微笑道:“四位朋友,何不一起来坐?我们素知四位师兄师姐出身名门,造诣精深,有很多符式上的问题想要请教。” 四人闻言神色不一,显然是七大势力虽然并列,但具体到每个人却性格不一。 最后,那一身倜傥的吴云飞起身,洒然道:“汤兄见教,我们怎能不识抬举呢?正好有些问题当面请教汤兄。”话虽有三分好胜,倒也是好意,他就直接起身过来了。 他一起身,身后一脸冷淡的诸葛玉丹也起身了,直接坐到云西雁旁边。楚山侠仰了仰头,没有起身,却把椅子挪过来一点儿。 那风氏的风蜚坐在最后,突然起身,直接下楼去了。 众人尽皆不满,倘若是一千分满分的吴云飞这么干,大家最多心里腹诽,风蜚这样,就有人脸上带出来了。更有人想:你一个老七,你傲气什么? 吴云飞略尴尬,他心知风蜚心高气傲,这回只列第七打击很大,便任性走人。但到底两人也有见面的交情,不免替他圆场道:“风贤弟也不无礼的人,他和小光王相交莫逆,心中有事,不免担忧烦躁,以致失礼,几位勿怪。” 这倒是好的话题,汤昭顺势问道:“对了,榜上没有元极宫,是这位小光王也没来么?” 他哪里知道,这位元极宫的小光王跟他走的同一条路,他截了小光王的胡,小光王背了他的锅。 吴云飞蹙眉道:“来了啊,虽然来得迟,但也如约而至。前几日我们还把酒言欢呢。后来大家领了题目分头做题,赶在限期之内上交答案,没怎么联络。没想到榜单上没有小光王的名字,人也好几天没见了。龙渊邀请我们今日看榜,他又不来,可不是失踪了?” 诸葛玉丹道:“失踪可太奇怪了。这剑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分明是海上孤岛,他已到了剑州,怎么能无缘无故失踪呢?” 楚山侠哂道:“可能是自己闲得无聊出去了呗?我知道他的性子,非常古怪孤僻,又自大好事。说不定是嫌剑州烦闷,自己出去找乐子了。你们不用担心。” 担心?谁担心他了? 元极宫虽然也是七大势力,但远在极北之地的北海,跟所有人都没有交情。连点头之交都未必算得上,那小光王又不是什么讨喜的人,没有人真喜欢他。只不过拿他做个找话的话题罢了。 说不定这当中最心存忧虑的,还是汤昭。汤昭倒不是担心什么素未谋面的小光王,他是想起了一路上遇到的各种意外。 遍布昆岗的凶迹、旧渊那从天而降的大石,莫名要害他们的神秘人,最后企图把他拽入深海的渔网和鳄鱼,一桩桩一件件,都显示着这届符会阴云密布。他固然一路侥幸平安到达剑州,这能说一切雨过天晴了么?恐怕真正的暴风雨还没来呢。 小光王的失踪,难道不会是其中一环吗? 虽然这么想,但汤昭也真是小人物而已,很多事情只能管中窥豹,空自忧虑而已。 这边用小光王打开了话题,众人把话题拉回符式上。此时在座者除了云西雁,皆是真材实料,有的是可交流的地方,互相一旦关系破冰,那些隔阂也渐渐消弭了。汤昭气质温和,与人为善,言谈有趣,又是魁首,理所当然成了符剑师小群中关键人物。一时间楼上谈笑风生。 过了一会儿,就见祁玉衡从楼上上来,团团行礼道:“恭喜各位同学。” 状元楼上二十四人纷纷起身,行礼道:“玉衡首座。” 一番寒暄之后,祁玉衡笑眯眯道:“诸位,本届符会精华,尽在咱们状元楼。大家知道,符会从明天开始,连开三日。这第一日是主旨交流,第二日是自由交流,第三日就是颁奖、发纪念品和游览剑州。” 众人纷纷点头。符会向来是如此流程,以交流为主——不然呢,把大家找来一起吃饭喝酒、风花雪月?那是纨绔子弟才干的好不好?他们千里迢迢的来浪费这个时间? 符会是给年轻人互相交流、互相促进的地方,第一日主旨交流,乃是祭酒上台,传授他的秘法心得,乃是最值得期待的公开大课,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绝不夸张。到了第二日,大家各自选题,互相交流。可以把胸中困惑已久的题目公开挂住来,征募应答者,也可以摆开摊子,讲述自家独门符式、技法。或者私下里结伴交流,组个“座谈会”讨论亦可。到了第三日符会到了尾声,大伙儿该领奖领奖,该旅游旅游,然后就是真的吃吃喝喝——和自己在会上的新朋故友吃吃喝喝,联络感情,聚会送别。 如此,符会就胜利结束了。如果大家吃得好玩得好,多半就会对符会留个好印象。如果领到的纪念品足够丰厚,那么必然承东道的情。如果当真学到了好东西,有所收获,那么更要铭感于心,对龙渊交口称赞了。 汤昭也知道符会的流程,还准备了一些小问题留到会上交流。当然他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疑问”,因为眼镜还是很得力的,但他有些需要开拓性的探索发散思路,也愿意拿出来给大家讨论。还有就是……路上麦副使交给他的一个题目,关于空型魔窟的。 祁玉衡道:“不过本次符会又有不同。第一日本来由祭酒一人开杏坛,但他今日选的题目太大,要分两日讲解,中间给大家留下消化的时间。他用第一日上午和第三日上午。第二日自然是自由交流,第一日下午,我龙渊打算依旧进行主旨交流,轮流邀请几位青年才俊,沿着祭酒的主旨上台补充发散,行讲师之责。不知各位可有意上台?只需要五六人。” 汤昭等人一怔,接着都本能的摇头。 不是不肯上台,这也太仓促了吧?哪有今日告知题目,明日上台的?就是学堂里的教师备课也不能这么迅速吧? 祁玉衡盯着座中一人,道:“吴兄……” 吴云飞笑道:“既然如此,我也略有心得,便当仁不让了。” 诸葛玉丹笑道:“吴兄既上,那小妹也不能落后。” 他们这一唱一和的,在座众人都恍然——这是事先通过气的。 也是,一般的青年才俊哪配做讲坛授课呢,自然是七大势力的专属。而七大势力的弟子都不走剑州之路,剩下的时间除了答题,不就是准备这个讲坛么?还装作临时邀约,显得他们才智过人,张口就来? 他们做戏,大家看戏就是了。 接着楚山侠也响应,只是那风氏的风蜚走了,无法现场回应,但多半也是有一份的。 祁玉衡道:“还缺一两个年轻人——状元郎,你意如何?” 188 千头万绪 骤然被点名,汤昭一怔,指着自己道:“我么?” 开什么玩笑,我不是……我没有和你通过气啊! 汤昭可真是惊愕了,其他人主动答应,那是因为他们早有准备,答应只是走个过场。汤昭可是一点准备也没有, 如何能在一天时间准备一篇足以登坛讲学的稿子? 祁玉衡笑道:“正是,足下是年轻弟子中的顶尖人物,又来自北疆,相隔几千里,必有与中原截然不同独门学识。何不上台和同辈分享一二?刚刚你上楼时,大家可真是热烈欢呼, 如山呼海啸一般,你若上台,定是万众期待。” 万众期待……看我现眼? 汤昭断然拒绝, 道:“玉衡首座说笑了。我如何能登台?非我敝帚自珍,时间太仓促了,还是命题作文……” 祁玉衡突然下了座位,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满是真诚道:“时间这种事不用担心。只要足下有心,其余一切事情由我们来解决。要资料有资料,要时间有时间。总要辅助你完成一篇鸿篇巨作。” 汤昭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心情复杂,一方面这种“盛情难却”实在麻烦,一方面他听到“要时间有时间”这句话,心中一动, 想起了平江秋的罐子。 龙渊难道有类似的法器? 祁玉衡还要再说,江神逸凑过来, 道:“首座, 这不带强求的吧?” 这时云西雁也起身, 笑道:“老祁, 你手撒开呗?不能见我兄弟腼腆你就不撒手, 太不讲究了。” 祁玉衡倒也没过分,松开手转头道:“没缘分的事岂有强求的呢?恕我无礼,汤兄勿怪。那么云师妹有意吗?” 云西雁吓了一跳,如避蛇蝎,道:“不是吧?你不知道我?你叫是我上台给大家耍一耍剑还是讲个土笑话?” 祁玉衡苦笑道:“罢了。这种事原是强求不得。在座这么多青年才俊,真的没有人要挑战一下吗?” 他再看岳慎,岳慎迟疑了一下,道:“学生所学,都是圣人遗泽,并无别开生面之处,岂能登台妄言,误人子弟?” 祁玉衡再度失望,问了一圈,终究无人自告奋勇。 其实個人性格不同,有人谨慎腼腆,也有人好出风头,愿意登台表现。可是时间太紧,众人权衡一番, 还是以稳妥为上。纵然有如江神逸这样从不缺自信者,却是刚刚找到自己的路,心怀迷茫, 更不能传道受业了。最后他只得道:“既如此,大家先散去吧。会议日程晚上发至客舍,明日会场见。” 大家陆续散去,汤昭走过祁玉衡身边时,祁玉衡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汤昭转过头,见他神色沉重,略一停顿,终究又坐下,道:“我想看看选题。” 祁玉衡大喜道:“到底还是汤兄救我。你是天生适合登台的。只要你往台上一站,无需开口,便为符会添一笔光彩。何况以你的学识,半个时辰的讲学有何困难?” 说罢,他掏出一页纸,道:“这是我给汤兄准备的选题。汤兄如果不同意,这是祭酒选的主题,你可在范围内自筹话题,只要跟主题搭上边儿就可以。我们绝不干涉。你慢慢看,晚间我去你那里找你,你把题目告诉我,我自请你去藏书馆完善。时间也不用担心,绝对比你想的宽裕。” 他又低声道,“你不用太有压力。因为祭酒的讲坛在你之前。他有警世高论,必能石破天惊!你在他之后演讲,恐怕那时大家尚未回过神来,未必把心神放在你身上。你只需做得四平八稳的文章,叫大家欣赏你符会状元的风采即可。” 交待之后,他先告辞下楼去。 汤昭独自留在楼上,呼了一口气,打开选题,乃是“贴身术器甲胄之锻造心得”。 这个……他还真不懂。 术甲乃是术器中一门寻常之器,汤昭当然会打造,但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心得。而且贴身术器甲胄……好像专指自带元石驱动的那种辅助行动的术甲,类似于陈总说的外骨骼? 汤昭有这个概念,但没玩过。说来他唯一见过类似的术甲,就是艾鑫的黄金甲。 当时,艾鑫手足都被炸残,依旧凭黄金甲也能行动自如,还能和汤昭大战。想想确实实用,他观察之后也不是全无兴趣。但让他以此现做一篇文章,还足以登台,那也太为难了。 还是看主题自己想吧。 打开主题,汤昭一眼看过去,发现偌大纸张只写了两个字。 “自强。” …… 结合江神逸复述的,他与本任祭酒在四象山顶的那次愉快谈话,汤昭陷入了沉思。 这个自强……该不会是指那个意思吧? 汤昭摇了摇头,无论是不是江神逸让他格外留意的论道,他都没必要深究,那又不是他的道路。还是选一个四平八稳的题目,讲足一个小时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主题还是很宽泛的,基本上什么题目都可以靠上去。他只需要选择自己最拿手的题目就好。 那么,现在的他擅长什么,足以让他为人师呢? 又或者,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面向同辈中最出色的一群人宣讲,他想说些什么呢? …… “小光王还没找到么?”祁玉衡从状元楼下来,褪去了之前或从容、或恳切的种种情绪,只剩下满面焦虑。 一个龙渊弟子摇头道:“开阳首座一直在查,并没结果。只知他似乎是昨天夜里自己偷跑出去的,可能是和某人有约,然后一去不返。闵首座说……有可能凶多吉少。” 祁玉衡按着脑袋,道:“该死,大半夜他瞎跑什么?有查到约他出去的书信么?”见那小弟子茫然,摇头道,“我也糊涂了,但凡能有这样明显的证据,闵师弟如何能查不到呢?那约他出去的人若真有恶意,自然会处理干净首尾,岂能留下名字?怪道说他凶多吉少。万一真是死在这儿,北海那边如何交代?” 他连连摇头,恼怒道::“别说北海了,就是眼前,也有一大堆破事。要不是他临阵消失,我又何必厚起脸皮,求爷爷告奶奶一般向人约稿?亏了人家给了颜面,才糊弄过去。要别人一夜成稿,明日登台,人家为难,我也为难啊。海口夸出去了,花费多少资源,欠下多少人情不说,明日出了岔子,符会给人笑话,责任都落在我身上了。” “还有鞠师姐……” 意识到自己发的牢骚有点多了,不该在小弟子面前指摘同门,祁玉衡回过神来,问道:“旧渊那边呢?调查的如何了?” 那弟子再度摇头,道:“摇光首座还没消息传回来,上次是两天前消息,只说是灰飞烟灭,情况惨不忍睹,着实无处着手。” 祁玉衡嘿了一声,道:“真是祸不单行,看来还得没头脑的追查,符会前都撤不回人手来……” 正这时,又有弟子进来,道:“天璇首座传信来了。” 祁玉衡不耐道:“她不是私事外出吗?还传什么消息?直接回来不就行了?就因为她因私外出,出了小光王的事我都不能拉她出来补缺。莪们都不在新符榜上,只有她一人在榜,方能名正言顺的上台讲课,我们都没名义上去。结果她不在,留个坑给我。现在我约好了人,不用她上台。但她也该知道,现在事情千头万绪,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她在外面耗着做什么?赶紧发信叫她回来。” 那弟子低声道:“首座有个不好的消息……祭酒昨夜受伤了。” 祁玉衡蹭的一声站起来,失声道:“祭酒?祭酒怎么受伤了?受伤严重吗?明天符会能出席吗?” 那弟子道:“鞠首座正是说这件事,祭酒被人击中,受伤不轻,一直昏迷着呢。好在鞠首座援救及时,有灵药灵符滋养,倒无大碍,但明天恐怕不能出席,请玉衡首座把符会推迟一日。” 祁玉衡一句粗口到了嘴边,强忍着不骂出难听话来,只道:“我推迟?明天就开大会叫我推迟?我为补一个窟窿脑袋都要炸了,他们给我捅破了天!这操办符会的事爱谁做谁做,我是……等等,祭酒昨天受的伤?也是昨天晚上?时间倒是很巧,会不会跟小光王失踪相关吧……” 那弟子面露难色,道:“恐怕不是。鞠首座说他是在迷宫城受的伤,她亲眼看见是被谁伤的。要不是鞠首座抢救,他差点永远留在迷宫城。后来就一直呆在那边没回来过。” 祁玉衡泄气,道:“他一个祭酒不在剑州呆着,去迷宫城干什么?一个两个,竟会找事。有没有一个省心的?凶手抓住了没有,敢伤龙渊请来的祭酒,要他百倍偿还。” 那弟子小声道:“鞠首座说别管凶手的事儿了。这件事祭酒……理亏,能活着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祁玉衡愕然,一时间瞠目结舌。 这时,就听有人大叫:“首座,首座——”声音比之前报信者更大,更急切。 祁玉衡都麻了,不由自主的一哆嗦,差点想转身就走,道:“又有什么祸事?你慢点儿……啊,不,快点儿说。” 一个穿着与众不同的龙渊弟子进来,道:“首座,殿主到了!殿主已经到了海上。与他同舟的,还有一位贵客,据说贵重非常。请首座和在所有在剑州的首座一起出迎。” 189 又见游梦枕 “保存意志……引动术器?” 祁玉衡看着汤昭,道:“这个选题……很有意思?是你之前的研究么?” 汤昭诚实道:“其实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我毕竟是个初学者嘛,也思考不了太深的问题。只有对耳闻目睹之事有些浅显思考。正巧,我在路上获得了一位前辈的指点,得他启发方有了一些灵感。现在么……还只是灵感,急需更多资料来完善。” 祁玉衡愕然,道:“只是灵感么?没有一点儿以往研究的基础?” 汤昭反问道:“不是阁下说要助我一夜完成鸿篇巨制么?我是信得过贵门, 才选这個题目的。” 祁玉衡一时有些无语,心中也明白了:汤昭虽然勉为其难答应了,但还是心中有些不爽龙渊这样赶鸭子上架的。索性选这种不成熟题目,逼自己多给他资源,供他把这个看着很唬人的研究完成。 当然也不排除这位真是头脑空空,实在没有像样的研究可借鉴, 只能拿这种灵感来搪塞。 想通此节, 他也心下一横:比起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大事,汤昭这点要求算什么呢?毕竟他好好的完成讲坛,就算给自己了一桩任务了。反正为了这次符会,龙渊花了血本,预算还有不少的,只要花钱就能解决的事,那就花钱好了。 他点头道:“我知道了。之前说汤兄只需要四平八稳,是我小看了你,看来阁下是要一鸣惊人了。那在下拭目以待。” 汤昭恍若没察觉他话中暗刺,笑道:“有劳了。不是学生不肯拿成熟的题目来,实在是在下只学了三年符式,学习都没学明白,哪能染指前沿研究呢?既然积累有限,无论怎样都是从头开始, 还不如选个最切题的题目。就自强二字, 就我理解, 一是精神上奋发向上, 自强不息, 二是身体上修身自立,不断提升,三是解放束缚,冲破枷锁。我这一题,兼顾一三两项,以破除枷锁为主,于大家实实在在有利,应该是切题的吧?” 祁玉衡盯着他,先不管他什么一二三的,先道:“三年……” 汤昭一怔,祁玉衡重复道:“你只学了三年符式么?” 汤昭解释道:“我十二岁上山,至今三年有余。说四年也可以的。” 祁玉衡干笑道:“三四年……真是年轻有为啊。” 汤昭回以吹捧,道:“玉衡首座年纪轻轻已经是龙渊首座,难道就不年轻有为了吗?” 祁玉衡道:“是啊,也有人说我年轻有为。毕竟我学符的年纪也不算太长。” 连你的十倍都不到。 他抛开杂念,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汤昭一怔,发现认得,竟是旧渊里就试过一次的游梦枕。他在里面经历过一次龙渊内乱来着。 “这是……” 祁玉衡笑道:“汤兄可听过,南柯一梦?就是世间一日, 梦中千年之意。在梦中思维加快, 时间转慢, 虽然只是一梦之间,却能有数日乃至数月的时间用以思考研修。” 汤昭恍然,又略感失望——他还以为龙渊会给他什么操纵时间的宝物呢。 不过想想也是,他也不能太小瞧“时间”这一领域了。他见过这么多剑、符、术器,跟空间有关的术倒也见过几次,唯独沾上时间的,只见过一次,那就是罐藏。除此以外,没见过任何剑术、剑法乃至剑谱里的剑势、神通染指时间了。 就算是罐藏,其实也有极大的限制,时间依旧是平衡的,只有拿前面的时间贮藏后面开启,没有凭空创造的,只是时间的搬运工罢了。龙渊纵然有那样干涉时间的手段,要付多大的代价?为了一篇应急的稿子,值不值得? 用游梦枕凑合得了。 “那资料呢?我只做梦思考,岂不是闭门造车?” 祁玉衡道:“资料也在里面。游梦枕有入梦之法。乃是可以带你进入特殊梦境。这里装了一处梦境,是我龙渊藏书馆。馆藏岂止万卷?除了符式精华,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历史杂谈全部开放给你。也不用担心馆藏太多,你一时找不到地方。梦和现实不同,意识能干涉梦境。我再开放权限给你。你进去只需要默想自己所要的资料,书册便飞到你眼前,任你翻阅。梦中还有用不完的纸笔、算筹、虚拟材料等等工具供你使用。小憩的话也有茶水点心。凡你需要,无所不有。” 简单来说,就是梦里啥都有是吧? 汤昭喜道:“真是一场美梦。不过祁兄,我有多少时间?固然梦里能加速,总不能真的一梦千年吧?” 所谓南柯一梦,也是跳跃着一幕转一幕,中间流程快进,才能拼成多少年时光,真的清醒起来度过的时间必是有限的,加速太快头脑也受不了。 祁玉衡道:“这就要看你的精神强度了。我想……嗯,十天半月总是有的。”其实他本想说一个月的,但他刚刚才知道,汤昭只有十六岁,以这个年纪,精神力锻炼也是有限,十天半月已经很不错了。再往长精神耗尽,自然就会退出梦境,倒也没有危险。 要知道他自己也才只能呆上一个月而已。 将宝物交给了汤昭,又额外在现实给了几份纸笔,祁玉衡便告辞离开。 待他一走,汤昭就雀跃起来。能去龙渊这样大的势力图书馆一游,博览藏书,难道不是天大的美事吗? 略一准备,他就迫不及待的将枕头放倒,进入了梦乡。他可不打算等晚上再做梦,在梦里熬一夜,明早精神恍惚,如何上台?不如现在一觉睡到晚上。起床吃点东西,再正经睡上一觉,精神完足做完演讲,岂不美哉? 不说汤昭美美入梦,祁玉衡出了客舍区,脸色微沉,叫来一个龙渊弟子,道:“去查一下汤昭的灵使。” 等那小弟子去了,他便往剑州岛中间山下龙渊驻扎的七星馆来,往摇光首座处寻去。 还没进摇光房间,就见一人从对面走来,年纪轻轻,衣着不凡,且有几分面善。 祁玉衡一怔,认得此人是跟北辰殿主同殿而来的贵客,身份高贵连龙渊也要退避三分,忙欠身道:“世子。” 那世子微笑还礼,和他擦身而过。祁玉衡倒是对他很有好感,这样高的身份,一点儿没有傲气,为人很友善,怎么会没有好感呢? 不管这位世子,祁玉衡进屋找到胡摇光,道:“师弟,旧渊之事查的如何了?” 胡摇光神色疲惫,但脸色没有前几天那么差了,道:“本来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不过殿主驾临,还请来了一位去过旧渊的证人,突然就有些头绪了。现在正在深挖,符会前恐怕来不及,但符会之后继续追查,总是能水落石出的。” 祁玉衡略一振,道:“已经有人证了吗?太好了。之前一直连个目击的人证都找不到,竟不知那座山峰怎么就压了下来。正好,我这里也有一个人证,他叫汤昭,是本届的符剑师,应该是去过旧渊。” 胡摇光蹙眉道:“汤昭……是么?我调查了所有经过龙渊的宾客。都说到了龙渊只看见山河颠倒,一片废墟。我又查了所有灵使的记录,与宾客的证词一一对应,并没有查出异常。其中也没有叫汤昭的啊?” 祁玉衡道:“他绝对去过龙渊。我今天给他游梦枕,他虽然没说破,但我一看就知道,他见过。这游梦枕乃是我龙渊独有的法器,外人不能得知。唯一有认得的机会,只能在旧渊!他肯定在旧渊完好之前去过。” 胡摇光精神一振,虽然没有铁证,但他相信祁玉衡的判断,道:“好!竟然有先一步去过旧渊的人!这恐怕是唯一……唯二的了。他又隐瞒见过游梦枕的事,更可疑了。或许藏有重要线索。莪这就去查!可是他的灵使怎么没有记录呢?” 祁玉衡微微冷笑,道:“所以我让人查他的灵使。肯定是灵使欺瞒。有两种可能,一则那些符傀灵使终究不是我们提供,有可能对我们隐瞒。二则,那灵使是鼋龟一族……” 胡摇光苦笑道:“若是鼋龟,就麻烦了。若是符傀……也麻烦了。” 鼋龟一族与龙渊相依多年,若有叛变自然牵连极广,可是若符傀有变,那说明祭酒有问题,贼人就在身侧,那不也很麻烦吗?一时间,摇光首座都分辨不出来,哪种情况更糟糕一点儿。 他急急道:“既然如此,先把那个汤昭扣下来。用点手段叫他吐露实情。” 既然走剑州之路,肯定不是七大势力的,小势力弟子,龙渊扣下来严查,用点手段又怎么了? 祁玉衡神色尴尬,道:“且慢——他是本届榜首,出身小势力又有成就,如今已经成了半个英雄,不大好苛待。再者,我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等明天——明天之后再找他询问便是。”都这个点儿了,他寻了一圈,只有汤昭一个人愿意仓促上阵,没了他再找一个可不容易。 虽然旧渊的事比较重要,但调查旧渊是开阳首座负责,会场可是由他自己负责啊! 这时,就听有人在外面道:“二位,不要凭空污人清白啊。汤兄人品行止一清二白,绝非歹人,我可以作保。你们问我好了。” 门一开,一个年轻人昂然进入。祁玉衡和胡摇光一起起身,道:“世子?” 190 夜游 汤昭从梦里醒来,感觉头晕晕的。 任谁在梦里一呆三个月,闷在方寸之地,日以继夜的看书研究也会头晕眼花的。亏了是在梦里,有一层滤镜一样的朦胧感,不然现实中他这么呆着会疯的。 对,他在梦里呆足了三个月。比祁玉衡说的十天半月长了几倍。怎么说呢?只能说他的精神力还是很充沛的吧。 三個月的充分时间, 海量的资料支持,还有在梦里依旧有些用处的眼镜帮忙,让他一篇锦绣文章就如怀胎十月的婴儿一般呱呱坠地了。他疲惫之余也有点小得意。 现在从梦里醒来,他只想休息休息,睡个无梦的好觉。 看了看术器钟表,居然才酉时, 自己只睡了两个多时辰, 梦里却有几个月。黄粱一梦之说,诚不我欺。 汤昭虽然疲累, 却还要先把做好的讲稿誊写出来,以免睡醒了又忘了。一口气又写了一个时辰,不及完成,却是江神逸来了。 “会期推迟一日?” 汤昭愕然,道:“龙渊是这么说的么?” “正是,正式公告都出来了。我怕你专心写文章,一时没接到新动向,特地来告诉你。你可以轻松一些了,不急着今晚赶出来,多赚了一天,岂不更好?” 汤昭扶额道:“晚了……你早来多好?” 江神逸愕然道:“不是吧, 你都完成了?你这是神速啊。这样拼命他们非得给你发一个大大的功勋不可。” 汤昭问道:“我倒是想给他们一个大大的耳光。知道为什么么?下午还催着我出稿子,晚上就说要推迟一天?知道为什么么?” 江神逸摇头, 这个通知来得十分突兀, 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既然是龙渊出的, 大家只能接受,来都来了, 难道还能因为推迟一日开会甩手走人么? 汤昭沉吟道:“这样也好,我就说还没完成,岂不可以又有一个晚上尽情博览他们的藏书阁?之前专心查资料,实在错过了好多乐趣。” 江神逸摇头道:“你可真行,好容易从书里出来,又往书里去?就没个更要紧的事做?出去走走?” 汤昭道:“出去?明天出去玩?倒也可以……” 江神逸摇手道:“明天不便出去玩。他们规划好了,明天先安排大家挑选纪念品。” “第一天就挑选纪念品吗?” “据说是因为剑州之路。剑州之路太长,太辛苦,最后仅仅以座次为奖励实在不足以弥补大家的损失。何况还有人最后一关被淘汰,反而跌落人区最后,可谓名利双失。其实是有不少怨气的。虽然龙渊可以视若不见,但那就失去不少人心,他们是不肯的。所以这回先发一波纪念品。据说是综合剑州之路的表现,划分档次。哪怕最后零分的,也可以凭中途的好成绩有不俗收获。” 汤昭点头,原来如此,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符会推迟确实特别突兀,大晚上临时通知, 这发纪念品怎么像是临时有事开不了会,给大家发一波补偿呢? 龙渊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旧渊那瞬间翻山倒海的事他还记得呢。 汤昭道:“那师兄约我干什么?” 江神逸道:“其实我也刚刚想起来,咱们似乎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六师兄和七师兄。” 汤昭啊了一声。 确实, 这本是他们来符会的目的之一。 想当初,他们来符会主要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给琢玉山庄扬名,一个是给秦师兄和邓师兄出气。至于混纪念品都还在其次。 其中一个目的毫无疑问已经完成了,一个力压七大势力的天区第一名,难道还不够风光?只怕与会所有人都知道了汤昭和琢玉山庄的名字。汤昭从状元楼回来,一路上不知多少人行注目礼,赞叹感慨之声更没停过。 毕竟,汤昭不但是符会师中的魁首,更出身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户,却能力压声名赫赫的七大势力,是当之无愧的“平民英雄”,自然增加了话题度和传奇性,也更容易收获小势力弟子的喜爱与崇拜。 江神逸虽然没那么出名,但他也是天区的人,同样出身小势力,在状元楼上和七大势力的年轻一辈谈笑风生,再加上和状元同出一门,自然给人以琢玉山庄人才济济的感觉。 现在还只有第一天,这个名声还在爆炸期,再过几日虽然会慢慢沉淀,不再那么瞩目。但随着符会结束,琢玉山庄的名字会跟着归家的弟子传入各个势力。虽然未必能收获那么直接的钦佩,但从今往后,更多的大小势力知道了“琢玉山庄”这个门派。 即使汤昭他们在剩下几日里不搞什么“大新闻”,这个扬名立万的目标依旧达成了。 但是给师兄出气这个任务还没完成。 虽然说在符会力压群雄,也算是为师兄出气,但师兄遭受直接的侮辱和欺凌,应该以更直接的方式报还才是。 汤昭恍然道:“幸亏师兄想起来了。否则错过了,岂不成了遗憾。我记得第一个仇人是铁炉城。还有一个是……” 江神逸道:“碧玺山庄。” 说起来,这个冲突的起因相当幼稚,是碧玺山庄先挑事。碧玺也算是宝石的一种,而琢玉山庄则是雕琢玉石。双方硬扯的话可能有点十八杆子打不着的克制关系? 反正上一届符会冲突起因就是这点子口角,双方年轻气盛,不知怎的争执变成了吵架,后来变成了约架。 但后来约架时,碧玺山庄又约了铁炉城助拳,以多欺少,将秦海舟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到此时碧玺山庄就比较满意,就离开了。倒是后来的铁炉城很可能是察觉到了两人是好欺负的软柿子,在后面的符会上不断找茬欺凌,会后还将两人的纪念品全截走了,若非邓崇最后忍无可忍,找了莫干峰的人来挡了一手,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两人最恨的自然是铁炉堡。 江神逸道:“夜晚无事,我觉得干脆今天晚上咱们去摸摸底,看看他们来了什么人,什么实力。然后再定下策略,看如何出气。” 汤昭点头道:“行。可惜这一路上光顾着赶路,没注意这两个势力,也不知他们来人了么?” 江神逸摇头不知。汤昭想起可以去位次表那里看看。那天地人三榜上把所有的势力都排好了,收录齐全,而且位次差不多对应着客舍安排,找到名字就找到他们住哪儿了。 两人趁夜来到榜单前。 本以为此时天黑,榜单处已经无人,哪知状元楼灯火辉煌。四周都是提着灯火的年轻人,三三两两正在夜游。原来大家都知道明天无事,不免轻松,又赶上夜间凉爽,海风扑面,岛上风景优美,都提着自家的术器灯出来游逛,此时状元楼开放,还有人带着酒水上楼夜饮。一时间灯火点点,人影瞳瞳。 汤昭仔细对着榜单查看,果然找到了铁炉堡和碧玺山庄。两个势力都在人区。铁炉堡的两人排的比较靠前,和一百零百泉差不多,为人区前列。碧玺山庄就靠后了,在人区的中后段。 这并不奇怪,碧玺山庄本来就是和琢玉山庄争得有来有回,要不然也不会请外援。琢玉山庄要是还是秦海舟他们来,大概也就排这个位置。 至于铁炉城,作为碧玺山庄的外援,固然要比碧玺山庄强些,但也不会强太多,龙不与蛇居,碧玺山庄也够不着太高的势力。 两人确定了位置,正要离开,就听有人叫道:“啊,天区第一名,我看见第一名了!” 紧接着,周围灯火立刻聚了过来,黑夜中也看不清那许多人脸,只听得声音此起彼伏,有惊讶有赞叹,还有要和汤昭握手的,也有邀请他去宿舍做客的。汤昭应接不暇,只得逊谢了几句,和江神逸慌忙跑了。 跑至无人处,汤昭叹气道:“好像顺序搞错了。” 江神逸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报复这种事,应该在不出名的时候做。当时琢玉山庄排名末尾,主动挑战人区前列的铁炉堡,自然是勇气可嘉,若能成功堪称一段喜闻乐见的逆袭传奇。但现在汤昭成了万众瞩目的天区第一,再找一个人区的小势力报复,别管什么理由,都很像欺负人。而如果汤昭和江神逸武功高过很多,把对方三下五除二打翻,那就更像了。 你说你这么厉害,你师兄四年前被两个无名小卒欺负得凄凄惨惨,谁信啊? 江神逸道:“阿昭,你鬼主意多,你想想有什么办法又要狠狠教训他们,又要叫他们身败名裂?” 汤昭想了想,道:“要不咱们还是半夜闯进去,套着麻袋把他们打一顿?” 江神逸默然,又道:“那身败名裂呢?” 汤昭补充道:“可以扒了衣服叫他们果奔……” …… 最后,两人商量了一下,还是趁夜先去找乌孙童他们。一百零八泉排名和铁炉堡的人相近,住的也不远,或知道些敌情。先探探风再说。 两人趁夜出门,东躲XZ溜到了人区,摸进了乌孙童的客舍。 乌孙童惊喜非常,忙又把隔壁车莎也叫来,四个同路人再度聚首。 车莎和乌孙童先恭喜汤昭和江神逸,四人互相说了些剑州路上的经历,汤昭将来意说了,说问问旁边铁炉堡的人怎么样,人品如何,平时有什么举动? 乌孙童显然没什么印象,一时摇头。车莎道:“你说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江神逸道:“是吗?那两个人果然鬼头鬼脑的?我就说么,铁炉堡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车莎摇头道:“那倒不是,今天之前还好好的,就两个一般人。放榜回来俩人突然害怕起来,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我听他们说好像要找船,还以为打算连夜逃出岛去呢。”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突然一起道: “坏了!” 这还是名气惹的祸。 汤昭的大名一天之内人尽皆知,那两人怎么会不知道呢?铁炉堡当年干过的事,他们自己心里也有数,岂有不怕的?虽然说天区代表的是符式造诣强,并非武功高超,但差距大到这种地步,就别心存侥幸了,赶紧逃命是真的。 两人跟着车莎到了铁炉堡的屋外,果然灯火全黑,看不出有人住。 当然也有可能是去夜游了。 “先去码头吧。”汤昭提醒。 这小岛四面环海,要跑的话总是要坐船的。 几人又跑到人区码头,只见夜色中,大海茫茫,波涛涌动,远处依稀有一艘小船飘荡。 江神逸正要展翅追截,就听海面上有人道:“谁在哪里?海上宵禁,勿要乱闯,快回去!” 紧接着,一艘大船点着灯光靠近,船上有人道:“这里是龙渊的巡夜船,对面船上人不得乱动,快报上名来!” 对面船没有回应。 大船靠近,一人站在船头,往小船上看,突然一声惊呼: “啊?这是……快点灯!有人死了!” 191 贼 夜晚,海面一阵混乱。几艘船围了过去,几盏灯来回扫射。海岸上人越聚越多,都看着茫茫夜色中那灯光交汇处。 一阵混乱之中,汤昭等人在海边亲眼看到两个血淋淋的人被架了上来,死状看不清,但依稀看到人身上钉着白花花的纸条。 至于纸条上写的什么, 汤昭他们离得太远,夜色又黑,实在是看不见。 不一会儿,龙渊的人赶了过来,开始维持秩序,疏散人群,要求所有人回自己的屋子。 汤昭他们因为不是人区的住户,还被龙渊弟子重点关照。好在乌孙童和车莎作证他们是朋友,晚上来找自己聊天的, 也算事出有因。再加上汤昭身为天区榜首,似乎已经能卖脸,被龙渊弟子认了出来,好说歹说得以暂时脱身。 被龙渊弟子几乎是驱赶回了天区迎宾馆,汤昭和江神逸面面相觑。 等到无人时,江神逸方不可思议道:“铁炉堡的人死了?居然就这么死了?” 汤昭道:“是啊。后面可能会有麻烦。” 刚刚那副样子,显然不是铁炉堡的人夜里出去玩出了意外,只能是被人杀了。 一个符剑师在符会之前被人杀了,要不要追查凶手? 怎么追查?先是目击者证词,查在场的可疑人员,然后就是排查……动机? 谁有动机? 琢玉山庄就有。 四年前的纠葛可能不是人尽皆知的大事, 但未必没人知道。至少碧玺山庄恐怕还记得,焉知他们不会主动检举?都不说构陷了,说不定对方真心认为是自己干的呢? 当然清者自清,这事当真与他们无关, 还有人证能证明。可是中间种种调查的麻烦,说不得都有经过一遍。 汤昭更想起了旧渊的事,似乎也是悬而未决,连自己一路上的灵使也怀着小心思,龙渊人心不齐,这次符会暗潮汹涌。 之前还是暗潮,过了今晚,恐怕就是明着惊涛骇浪了。 江神逸突然想道:“你说小光王是不是也死了?就像那两個铁炉堡的人一样?” 汤昭沉吟,回忆自己听过的故事,道:“你说是连环凶手吗?我觉得不像。如果是同样的凶手,应该有同样的作风,同样的手法。比如这次这两个大张旗鼓的放在海上,又钉了一张纸条,唯恐人不知。那他杀小光王也不该遮遮掩掩才对,早该把尸体公布出来了。再者,连环凶案的动机应该相似或相同,死者之间都有共同点。小光王和铁炉堡有什么历史纠葛吗?” 小光王来自北海,远在万里之外,甚至已经说不上神州大地。而铁炉堡则是一个流浪门派,说不好属于哪里。据说铁炉堡的城堡就像一辆巨大的铁车,在九州大地上巡游, 极少在一个地方停驻。双方不能说一定没有交集,但没听说铁炉堡和元极宫有什么交情。只凭空想,很难想出什么人会特别挑出这两方人来连续杀。 当然如果是不特定杀人,又另当别论。 江神逸又想到一事,道:“也可能是小光王杀了他们?现在小光王不知所踪,焉知不是躲在暗处杀人呢?” 也有道理。 不过汤昭听多了推理故事,总觉得这样一开始就失踪,被认定为凶手候选的人不大可能真是凶手,应该是一开始就真死了。 当然故事是故事,事实是事实。事实又不遵守故事里那套规则。 汤昭想到一事:“好像铁炉堡的人身上钉了纸条?要是能知道写的是什么就好了。应该和动机有点关系。” 江神逸浑不在意道:“明天就能知道,这种事情肯定传的人尽皆知。那时人多眼杂,肯定有人看到,然后忍不住告诉别人。龙渊根本压不下去。明天早上起来人人都知道了。对了,让你猜,你觉得那纸条写的是什么?” 汤昭道:“往最可怕处想,是‘出岛者死’。” …… 江神逸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还好,汤昭来源于小说里知识的推测没有实现。 第二天一早,昨晚的事果然闹得满城风雨,纸条上的字也人尽皆知。 只有一个字,是“贼”。 一个贼字,引发了不少联想。但好歹说明了这是私人恩怨杀人,不是胡乱无差别杀人,其他人就没那么怕了。就又人猜测,铁炉堡的人肯定是拿了别人的东西,被其他人教训了。只能说他们没眼色,杀人者也胆大包天,就算是贼,这里也是剑州,是龙渊的地盘,怎么能直接杀人呢? 汤昭还遇到其他人也在谈论此事,一同聊了两句,有直爽者如云西雁,说这不奇怪,迷宫城也有类似的混蛋,随便把同行抽掉骨头,弄得老吓人了。可见胆大包天的人还是有的,就是要横行霸道,谁也没辙。 有阴谋论者如莫干峰的楚山侠,虽没直说,话里话外却怀疑是龙渊自己下的手,根据就是那个“贼”字,说道:“你们难道都不知道铁炉堡的历史么?查一下就知道谁有资格说铁炉堡是贼了。” 最出奇的是,他说完之后,吴云飞点了点头,连一向云淡风轻的诸葛玉丹都若有所思。弄得汤昭真想去查铁炉堡的历史了。 要不要去龙渊的藏书阁查查? 但不管如何,汤昭还是不信龙渊会在自己地盘上公开杀小势力的人,要想杀什么地方不能杀,非要在这里弄得人心惶惶?也不像易知心那种纯疯子,有威吓的意思在里面,还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大些。 龙渊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们进行了戒严,把众人限制在各个区里面不得乱走乱动。其中人区最严,因为人多地少,特别繁杂,所有人都只许在屋里足不出户。天区好歹还能在区内走动。 虽然加派人手,严格清查,龙渊也不能太过分。因为他们不过是东道而已,又不是官府,甚至不是独一份的大势力,很多大势力甚至中势力都未必服他。就算是小势力,得罪多了人家出门就诋毁你,这场符会也白开了。 即使到现在,龙渊也依旧准备开一场胜利成功的符会,此初心从未改变。 所以龙渊一边加紧调查,一边赶紧安排大家去取纪念品。不过为了安全,大部分都先得到了一份名单,挑选之后才能去指定地方取。 之所以说大部分,天区优胜者会有优待,他们可以去库房看一看不便落于纸上的纪念品。 当天中午,祁玉衡来到汤昭这里,带他去剑州的库房。 “不知汤兄准备的如何?” 祁玉衡一见面就笑眯眯的问。 不知为何,汤昭总觉得他的态度比昨日好了不少,笑容非常亲切。 汤昭略有些心虚的道:“正要和首座解释,昨晚我做了一半梦,就听得师兄说符会推迟一日,不免生了懈怠之心,并没能一晚上完成,打算今日把文章收尾,不知是否误事?” 祁玉衡笑道:“无妨——这是理所应当的,多一些时间,多一些准备是好事啊。只要汤兄给我一句话,明天能不能完成?” 汤昭斩钉截铁道:“当然能。” 祁玉衡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拜托汤兄了。现在我们人手紧张,连个核稿的人都抽不出来,更遑论改稿了。只能请汤兄尽量自行发挥。” 两人前后来到纪念品楼,此地是一条龙形长廊,从头至尾,鳞爪俱全,端的栩栩如生,如卧龙在田。汤昭赞叹一声,祁玉衡带他从尾部进去,直奔头部。 “从外到内,纪念品是越来越好的。尾巴这边的货色很一般,都是为根本没上剑州之路的人准备的。你要想要随便拿。但好东西都在头部,你可以任选三件。” 汤昭身为头名,可以取三样纪念品。这三样指的是最高等的礼物。至于后面那些不值钱的普通纪念品,他要的话可以当添头。 普通的纪念品有三样,龙威、龙吟和龙鳞。 …… 对,就是龙渊自产的三样材料,考虑到他们封门百年,这些东西一点儿也没外流,那真是堆积如山。与会的几百人人手一件还不小意思? 看到这里,汤昭想起来了,他手中还有一把法器剑呢。就是旧渊里拽下来那把。那是把释放龙威的法器,可以算控制型的,也算有用。但汤昭并不满足,他是打算找机会去龙渊参观,然后收一个剑谱,就可以使用拟持了。 龙牙剑啊,镇渊之剑,应该很强吧? 掠过那些可以忽略不计的纪念品,前面的宝贝稍有价值,再往前就更珍贵,一直到最前方摆放着最珍贵的宝物。 祁玉衡在后半截就停了,他不负责引路和介绍材料,要靠符剑师自己的眼力选择。哪怕他还挺想卖汤昭个好,也不能主动开口。如果汤昭犹豫不定,他不介意暗示一下,但不可能像导游或者导购一样一个柜子一个柜子的介绍,问“想不想买?”。 汤昭戴上了眼镜,走过长廊,虽然不必特意左看右看,但每一件纪念品都收录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剑身材料,还有…… 汤昭一停,在他面前,放着一块泥土。 192 剑势成阵 “势阵眼:沃野千里。底材:息壤碎末。” 汤昭站在这块不起眼的土疙瘩前,心潮起伏。 这居然是势阵眼。 势阵,比法器的层次更高,是重现剑仙之剑势的大阵。剑势之下,四面八方形成新域,恍如改天换地,入剑势者生杀予夺尽在剑仙一念之间。 就像术器有元术器和符术器之别, 理论上势阵也可以不借助剑仙的帮助,纯凭符式和材料搭建起来。 但汤昭从没见过真正的势阵,就像他没见过活着的剑仙。所谓“天上的剑仙”,一旦到了那个层次,似乎就与凡俗是两个世界了,凡人是无法见到的。 一旦见到,虽然不一定像故事里说的那般不可直视,但恐怕也要有大劫难。 凭空制造势阵需要多高的造诣, 汤昭根本想象不到, 那是薛闲云也不敢说能揣测。或许只有七大势力中还有这样的高人。而他们做一個势阵也要耗费许多精力,几乎不可能传到外面。而剑仙造元势阵更容易,但他本身就能一剑成势,何须再造势阵?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比如古老势力的护山阵才会用势阵,所以势阵比法器珍稀何止百倍、千倍? 当然寻常剑客也有把自己的剑术、剑法组合起来,构成术阵、法阵的,譬如刑极的狱门阵。虽然可以叫做“阵”,但只不过是剑术、剑法的组合游戏,笼罩不过区区百丈,大不过十里, 上不接天,下不覆地,影响不了环境众生, 叫“阵”也就是叫着玩。 汤昭只知道势阵和法器不同, 并非单独的器物, 而是由一定数量的材料构成阵眼,数个阵眼连接出一片领域, 又有阵图加载符式之力,阵势方从中而起。别说制造,就是布阵都需要一番功夫。 单独的势阵眼固然材料珍稀无比,但是一无数量,二无阵图,可说百无一用。还不如法器好用。只有达到了最少起阵的数量配合阵图才能生效。 这难得一见的势阵眼就被放在不起眼的位置上,甚至没放在最里面放置最珍贵之物的大玉盘上。这不是龙渊不识货,放在这里让汤昭捡漏,而是确实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汤昭却看上了这个阵眼。沃野千里,这是坤剑的剑势,必是坤剑造的势阵无疑,他想要一把法器拟持坤剑,在此厅里并没找到,却找到了这个。既然法器都可以拟持,更高一层的势阵眼没道理不行。哪怕只是一个单独的阵眼。 他想要拿在手里尝试一番, 但是所有的材料上都有一层透明的薄膜,单向出入, 只要拿出来就不能换了。若不能拟持就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赌了!” 汤昭难以抵挡坤剑的诱惑,一伸手,取出了土块。 眼镜闪过一道光华,汤昭嘴角情不自禁的弯了起来,然后勉力压平。 此时他的表情可没有一向表现出来的稳重,就像凭空捡了个金元宝,好想揣起来偷偷溜走,又怕让人发现了,只好偷偷踩住,恍若无事,乃至左顾右盼起来。 紧接着,他又好笑,心想:我慌什么?谁跟我抢了? 想着,他果然真的镇定下来,再去挑其他好东西。 其他的当然就是铸剑材料,他已经收集了大半,若有合适的就要,没有的话宁缺毋滥。 好像来之前还需要查资料来着。 这个倒不必在这里选,他还有游仙枕在手,藏书楼还可借阅几个月,什么资料查不到?就是剑州也专设了藏书楼供与会年轻人借阅,何必浪费机会?纪念品当然是选实物比较好。 他一路扫过去,心中看好了两三样材料,俱都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究竟怎么选择取决于自己对剑的开发计划。然后他就看到了最上面柜子里用玉盘盛的五样材料。 从装饰看,这五样是最珍贵的了。 汤昭心中暗数,七大势力除了欧冶氏没来,还有他们龙渊自己,剩下的就是五家,恐怕这是给五家准备的,毕竟按常理,五家应该排名前五,正好一人一件。 他既然先来,那么当然可以挑,不过最好也就挑一件,没有硬规定,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五件中有两件材料,两件法器,还有一个卷轴。 卷轴? 是知识吗? 知识不应该放藏书阁么? 能放在这里,那肯定很珍贵啊。 汤昭心中一好奇,就蠢蠢欲动起来,强压着动手的心,再看其他两种。 两件材料一件是一团透明的光影,看起来有点像魅影,一件是一滴水。这两样都非汤昭急需,他决心铸古剑,以自身之气铸剑,只要土质材料为剑身。自然搁在一边。 另两件法器,一把是剑,一件是护身符。汤昭不缺护身法门,在剑上扫了一眼,也否定了——龙渊的剑中,恐怕最重者就是龙牙。自己手里已经有一把龙牙了,任何剑相对的法器他只需要一把,再收录剑谱就可以了,也没必要再取一把。 法器剑虽好,可以一次只有用一把,多了不但没手拿,相互还会犯冲。他眼界又高,只想要拟持的剑,因此便弃了法器,选那个卷轴。 说到底一旦动心,其他的总有种种理由不选,这种无关大碍的事,还是从心所向了。 一旦选定,汤昭伸手拿出,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开,又发现卷轴上竟有一锁,想必是需要出去才能拿到钥匙,越发觉得选对了,不是珍贵至极的宝物,何至于这样层层加锁呢? 选过之后,汤昭又拿了另一种材料“天花葫芦藤”,便离开。 祁玉衡在后面等,见汤昭选了材料出来,伸出拇指,道:“汤兄,好眼力,一下就选中最珍贵的。” 汤昭客气几句,问道:“这卷轴是……” 祁玉衡道:“这是势阵图,那是龙祖留下的。”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了伏魔记的卷轴。 汤昭惊异道:“势阵图……” 刚刚还想势阵的事,总不会是沃野千里的阵图吧? 想来不会,又有阵图,又有阵眼,如果正好配套,龙渊就是卖血也得再仿造几个阵眼,把坤剑的大阵造出来,而不是白白浪费在这里。 祁玉衡负责解释,倒不至于没了售后:“龙祖乃是我龙渊开山之祖……的老恩师。他老人家传下一个亲传弟子,七个记名弟子。亲传弟子就是北辰殿主,记名弟子就是初代七星。他老人家不但铸剑术旷古烁今,符式造诣也惊天动地。只是他留下的记载不多,龙渊只供奉了他一张背影画像,两部经典。这张卷轴是他留下了势阵图,凭此图和阵眼,就能原地起阵,须臾间席卷百里,端得神妙。” 汤昭登时觉得有些烫手,道:“既是贵门老祖所留,历经千百年,怎么能外流呢?” 祁玉衡叹道:“可说是呢?这是殿主的吩咐。我等也不知为何,不过既然是我们放的,汤兄又挑选了,那就是合理合法,绝无后患。你无需顾虑。” 汤昭点头,道:“真是什么阵呢?又需要什么阵眼?” 祁玉衡道:“这个回头你看图就知道了,图中有说,我反而不知道。只听说是几种大阵融合成的复杂势阵,数十个阵眼,可以填满起全阵,也可以填入其中几个阵眼,起小阵。你还记得迷宫城最后的传送之阵吗?” 汤昭惊道:“传送大阵?那也太……” 祁玉衡道:“小阵。对剑势阵来说,传送算什么大阵呢?只是因为应用的多,留下的阵图多罢了。大阵的阵眼珍贵,要求高,只能汤兄自己去找了。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使用。但你只要凑齐一套阵眼,便多了一张至强底牌。” 汤昭点点头,阵图已经很珍贵,就不要指望龙渊再帮着凑阵眼了。 祁玉衡又瞄了一眼那图,似有不舍之意,又看了一眼他选的其他材料,道:“汤兄,那个……可不是材料。”他指了指势阵眼息壤碎末。 汤昭笑道:“我心里有数。” 祁玉衡也不再说,他还有其他人要接待。光天区就有二十来个人,人人都要选,选完天就黑了。 汤昭既挑选完毕,先行离开,先至江神逸处,跟他聊了聊纪念品的馆藏。那些纪念品没有标签,全凭自己判断价值。江神逸可没有眼镜分辨材料,一时半会儿未必分得清品质好坏。汤昭捡着自己觉得珍贵者跟他交流一番。 接着,他回到了自己下处。 远远地,他看到自己的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一叠红纸。 汤昭一怔,先是奇怪,紧接着心中一紧——多事之秋,门上突然出现异物,莫非有诈?要是炸弹……毒物之类怎么办? 好在他有眼镜,扫了一眼,眼镜说那些是纸。 纸上写什么字,眼镜就管不了了。 随手拿出一张,发现是拜帖。上写“昆玉下院李琼生拜上”。 汤昭满心疑惑,这是谁?他并不认识什么李琼生啊?难道说是别的符剑师? 昆玉下院,是符剑师势力的名字么? 他的记性不错,之前查碧玺山庄和铁炉堡时扫过天地人三区,虽然不能个个记住,但也有多少个印象,不记得其中有昆玉下院啊?再说要是符剑师,同住客舍,人走来即可,又何必大费周章递什么拜帖呢? 他掠过这一张,又开下一张,居然还是拜帖:“南霞宗高书景”。 又是个不认识的人。 一张接一张的看下来,发现都是些陌生名字,大部分带着门派,什么九连环宗、火鸦帮、青莲岛、素心派…… 总共大几十张拜帖,一路看下来,他渐渐心中恍然,这些门派分明是武林中的门派,来投递的都是武者! “看来是要结交我啊?” 符会上除了东道、祭酒、嘉宾和诸多符剑师之外,还有另外一群人,那就是武者。 或者说,有志成为剑客的武者。 他们来符会上,是来寻觅未来的合作符剑师的。一个武者在侠客境界时,并不太需要什么术器相助,或者只需要一两件关键时刻防身即可,多了一般人的灵感也驾驭不住。但一旦成为散人,练就罡气,灵感一定会提升,那时就需要更多的术器了。一个灵感在平均线上的散人,手中没有三五件趁手术器,难以与同境界高手抗衡。 而术器是珍宝,对普通人来说本已难得,能与自己配合相得益彰者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最好能找符剑师量身定做。可是好的符剑师已然难寻,又多繁忙,清高无比,做出一件精品都有多少人来抢,岂能给人人都定做?而那些有空的符剑师大多水平尔尔,偏偏一样眼高于顶,水平再差宁可卖不出去也不听区区一个武者使唤。 若能结识一个水平高超,义气深厚,愿意为自己随时定做术器的符剑师,那可真是受用无穷了。只是除了高门大户的嫡传子弟,大部分人都没那个福气,只能寻个好苗子,自小资助,以待将来成才能收获厚利。而若是眼光有差,投资了不成才的,多少资源花出去不免血本无归,所以要分外慎重才行。而这种符会,聚集了这么多前途无量的年轻符剑师,就是武者们捏着本钱选未来时候。 只是一般这种结交都在符会上当面进行,汤昭没想到自己还没露面,这些拜帖已经找上门来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他得了天区榜首,就足以让与会的武者争相结识。这些拜帖只是打个前站,显示礼数隆重,在他心中留个印象。到时符会才会真正见真人呢。 所有的拜帖都翻遍,汤昭看到最后一张,稍微有些奇怪。 这张帖子很单薄,格式根本算不上拜帖,也没有门派,只有一个名字。 “危色”。 这个名字……倒挺特别,给他一种锋利而危险的感觉,就像一把袖中剑。 只看名字,他第一次提起兴趣,想见见这个人。 “且先收下,到时候见面再说。” 汤昭收了拜帖,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汤昭就见床上被子微微隆起,吃了一惊,没等警戒,被子里伸出一个熟悉的脑袋,叫道:“小汤,龟爷来投奔你啦。” 193 龟来 汤昭一怔,把门一关,道:“老龟……你,你怎么来了?” 自从踏上了剑州,乌龟作为灵使的使命就结束了。它和所有的灵使一样回到龙渊,把汤昭路上的表现一一汇报,给最终成绩作参考, 汤昭能毫无争议的成为榜首,龟爷至少是没给他拖后腿的。 龟爷伸着脖子长叹一口气,道:“唉,事发了,龙渊混不下去了。只好找你来了。” 汤昭奇道:“怎么回事?你的身份被察觉了?” 龟爷道:“差不多吧。如今符会多事,还个个都是无头公案,闹得龙渊心烦意乱,便从头盘查各种线索,自弟子至灵使一個个过关。但龟爷是正经的灵使, 手续齐全,同族互相遮掩,已经蒙混过关。但不知怎的,昨天突然有人把我提溜出来单审,非说我有问题。” 汤昭笑道:“那算他们找对了,你确实有问题。” 龟爷道:“我有什么问题……就是有也不他们说的那种问题。他们所说的幕后黑手,龟爷可是一点儿不沾,谁能扣这个帽子给我?但查来查去,龟爷是渊底那一支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汤昭道:“然后呢?他们要把你怎么样?” 龟爷道:“本来他们要把我干掉……好在我们鼋龟一族还是有点势力的,龟爷在族里也有朋友帮忙,最后结论是龟爷我想逃离渊底,私自迷晕了一个灵使, 行李代桃僵之举, 乃是个体行为。结论是开革出族群,永不许回去了。我如今无家可归,只好找你来了。” 汤昭客官道:“也好算好。没要你的命。要知道不是旧渊塌了,你本来是要把龙渊的黑历史散播出去的, 败龙渊的名誉, 也算个祸害呢。” 龟爷道:“要不是旧渊塌了,他们也不会查到我这儿啊,龟爷早蒙混过关了。” 汤昭想起一事,道:“既然查到你,也查到我了?” 龟爷和他同行,他也知道龟爷的身份。旧渊的事也是一起经历的。按理说应该有人来查他的。他问心无愧,有人问他,他自然据实以告,但并没有人来问他。今天祁玉衡态度还挺好的,完全没提此事,难道是怀疑已深,反而不肯打草惊蛇? 龟爷道:“当然查到你了,差点儿就把你抓起来了。但你运气好,有人给你作证呗。” 汤昭略一沉吟,道:“是……王飞?” 龟爷道:“啊,原来你自己猜到了。就是那小子,他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了龙渊的贵客了,据说说话很管事,我能留一条命, 他也说了话的。唉,龟爷倒是有点惭愧,当时还以为他不是好东西来着。” 汤昭道:“原来他也来了吗?不知带了他的援兵没有?” 龟爷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救了我,我是想报恩跟他走的,但想了想,还是和你相处比较愉快。而且听说你们琢玉山庄水塘挺大,住的还比较舒服。”它用小豆眼看着汤昭,看样子还是有点紧张的。 汤昭一笑,爽快道:“咱们相识一场,确实相处愉快。你只求一潭水安家的话,又有何难?跟我走就是了。” 龟爷大喜,道:“果然龟爷没看错人,你和龙渊那帮家伙不一样,不是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小人。你别以为龟爷要吃闲饭。你想想,龙渊既然顾忌我们,为什么还要放我们在身边?那就是因为我们有用。” 汤昭好奇道:“有什么用?” 龟爷道:“那可太多了。我就说一样,进了水底,就是进了我的王国了。任何情况都尽在掌握,什么宝贝都给你捞出来。”它挤了挤小豆眼,道,“等我进了你家的水塘,有好东西悄悄捞出来给你。” 汤昭笑道:“我怕是水底下没什么好东西。最多只有污泥罢了。” 九皋山的大沼泽里恐怕没什么好东西,最多有白鹤和鱼罢了。还不如他自己的水盆里,还有一个仙女呢。 龟爷再次道:“你可听清了,是什么东西都能捞——你去了剑州的珍宝馆了?那里的龙威、龙鳞、龙吟多不多?” 汤昭道:“确实,那些特产……”他突然反应过来,“都是你们捞出来的?那可都是风质、火质材料,没有实体的。” 龟爷道:“正是!只要浸入水里,龙威那种无形之质我们也能驮出来,不用你们材料分离、扬升、沉降一大堆,莪们就是能驮出来。我们一位老祖,甚至在水里驮出天机秘奥。” 汤昭啊了一声,道:“河图洛书?” 龟爷昂然道:“正是。大河中藏有一缕通天玄机,看不见,摸不着,等我们老祖驮出,才能感悟,化为图形。你可知道厉害了?” 汤昭一时难以想象,只有“不明觉厉”四个字。 龟爷得意道:“而且,我们还能从水里驮出失落的记忆和传承。有一位老祖驮出了上古蜃族的记忆,被龙渊拿出改造成了一系列幻梦之符式。才有哪些游梦枕的诞生。不然龙渊一个铸剑的,凭什么玩梦枕玩的那么好?” 汤昭连连惊叹,鼋龟一族不愧是上古灵族,果然有神奇之处。 可是…… 水里要是什么都没有呢?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把龟爷放到仙女的水里,能不能把仙女驮出来? 开玩笑的,也可能是龟爷自己变成金龟银龟了。 龟爷道:“这蜃道也在我们鼋龟族中间流传。所以我才能摆弄游梦枕。对了,我看见你也有个梦枕,要不要龟爷帮你调整调整,开开后门啥的?” 汤昭一怔,道:“我这就是个图书馆,有什么后门呢?” 龟爷道:“图书馆是吧?莫非是璇玑楼?” 汤昭回忆了一下,龙渊的藏书阁确实叫这个名字。龟爷道:“璇玑楼还没有后门?那里藏得好东西最多了。你等着,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罢把游梦枕拨来拨去。 汤昭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如果是黑历史我就不看了。龙渊起起伏伏多年,有晴天也有乌云,谁家角落里还没有些历史尘埃呢?我非史官,也就不窥探这些隐私了。” 龟爷嗤道:“本来也没想给你看。虽然龟爷还是讨厌龙渊,但现在他们都和我无关了。当初放他们的黑历史是为了恶心龙渊,其实也是老祖吩咐的。现在老祖不要龟爷了,龟爷一心跟着你,当然就不做那些屁事了。” 它眨了眨小豆眼,道:“不过龟爷倒想起来,你要不要知道一些龙渊历史?知道的话,很容易就猜出要搞龙渊的背后黑手是谁。” 汤昭不以为然道:“要这么说,龙渊的历史龙渊自己不知道么?他们怎么猜不出幕后黑手是谁?” 龟爷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啊。” 汤昭咦了一声,龟爷道:“你也太小看龙渊了。他们一直都知道敌人是谁。只是抓不到对方首尾罢了。敌人是怎么侵入的?在外面在里面?外面的人怎么能杀了里面的人?里面的人有谁是勾连外人的奸细?下一个目标是谁?” 汤昭恍然,正如龟爷所说,封山百年,近期的仇怨没有多少,远古结下来的深仇大恨龙渊心里肯定有数,道:“是不是他们逐出去的那伙人?” 龟爷摇头道:“那还不至于。那些人还不足以成事。要是他们,龙渊也不至于这样紧张,进退不得。现在他们一半人在查黑手,一半人在办符会。互相还打架。有人说都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要把符会缓办,不然不知对方还要出什么杀招。有人却说要急办,三天并做两天,赶紧办完拉倒。拖久了反而破绽更多。现在还在争执……” 汤昭道:“等等,死了三个?不是铁炉堡两个吗?小光王确定死了?” 乌龟道:“不是啊。昨天晚上一共死了三个人。有两个在船上,是他们自己上船特别显眼。另一个是死在地区的客舍,没闹得人尽皆知。也被钉了纸条。两下里一对,黑手就有了。就是没有策略遏制。符会办成这样,龙渊已经输了大半,但不能不接着办,不办就是彻底认输了。龙渊输不起。现在一直闭关的北辰都出来了,还带来了雪山王的援军,内外封锁,看来是要先把邪魔外道镇住,坚持办会,然后再秉雷霆之威彻查到底,和背后势力不死不休。” 汤昭默然,突然又问道:“那个祭酒真的没问题吗?不是黑手的内线吗?” 乌龟道:“他?他不就是在迷宫城伏击你吗?被你反击,受了伤,还是鞠天璇把他救回来的。要不然他就死在那儿了。” 汤昭哼道:“还真是他?” 乌龟道:“就是他。他现在身边还有一头鳄鱼呢。这就是个养鳄鱼的王八蛋。但是他那时起就受伤了。北辰来了,带了龙渊的秘药,才把他救活了。所以他和你有仇,但和幕后黑手无关。龙渊还用得上他,把这事稀里糊涂按了下去。也不打算给你个说法,你要是忍不了,去质问龙渊,他们多半会给你点封口费。” 汤昭道:“我不会去。要他们的钱,岂不是就打算息事宁人了?” 乌龟就知道他不会去,道:“这件事是龙渊理亏,引狼入室还和稀泥,对不起你。以后你要占他们什么便宜的,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汤昭好笑,心想:我要占他们什么便宜了?叫你这么一说,好像我马上要做什么坏事,要你来给我编造理由一般。 非我负君,是君负我。 是这个意思? 乌龟最后道:“现在他们又把精力放在追查那些武者身上了。他们觉得武者鱼龙混杂,更可能有来路不明的人。现在正在一遍遍的查,到我跑出来之前,还是没什么头绪。要我说,这一条也是废的。越可疑,反而越是障眼法。那黑手那么强,说不定杀招埋在他们鼻子下面,他们也看不见。” 汤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拜帖。 光他就收到这么多拜帖,里头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七大势力的弟子恐怕也没少收。再往下的年轻符剑师不是焦点,但多少也能收点,总有人怀着捡漏的心广撒网的。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怕不有大几百号? 这么多人里,混进几个恶客,很奇怪么? 但龟爷说的也对,武者不能靠近中心区,恐怕不好埋伏真正的黑手吧? 乌龟继续道:“至我走时,龙渊还在乱转呢,更是什么都要吵架。查案的说,武者是祸乱之源,不能放进会场。办会的说不行,没有武者,符会怎么圆满呢?你们符剑师的身价怎么抬上去呢?现在北辰到了,他是个好排场的人,肯定要放武者进来,办的热热闹闹的,却又要保证安全,反正就是为难人呗。” 这话也算话糙理不糙了。符会从来都不止是符剑师的自娱自乐,它也是武林中的盛事,如果没了武者的参与,符会会大大减色的。 乌龟瞄了一眼他手中拜帖,道:“你看,你收了这么多帖子,不也是打算交往一番?这么多人捧你,你还不高兴?还可以收好处,说不定还能收门生呢。” 汤昭摇手道:“别瞎说了,铸剑师才受门生呢。我还差得远。” 是的,铸剑师和剑客,可以是师生关系。一为老师,一为门生。门生持剑侍奉老师左右,老师度其性情、天赋,收集材料,为其铸剑。门生成为剑客之后,虽可以离开,但终生要对铸剑师恭恭敬敬,以弟子礼相待。 剑师两个字,你以为是白叫的么? 那些出名的铸剑师,座下门生如云,一呼百应。且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成为剑客,很多人侍奉多年,也不过出师得一法器罢了,但这样一个门生之位也是抢破了头。所以铸剑师一人可立一个势力,并非夸张,一个能铸剑的铸剑师,座下几个符剑师亲传弟子,几十个武者门生,更有散人侍奉,比得上一个不俗的江湖宗门了。 当然,一个武者也很少会拜一个符剑师为师,哪怕他潜力不俗。毕竟符剑师不是铸剑师,就像散人不是剑客一样,差了一重身份,而且是如鸿沟一样的身份。拜一个年轻符剑师,若他成了铸剑师自然受益无穷,若不成那可是矮人一辈儿,受人耻笑了,自己也丢了份儿,还可能数浪费十年大好光阴。所以一般武者不会这么激进,除非自己走投无路,或者自信眼力过人,一眼相中了至宝。 所以来符会的武者还是撒网交友的多。 汤昭确实不排斥在符会上交几个武者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也算个生意人,多几个剑客、散人朋友,将来到别处开分店都更安全些。 但这一切要建立在符会安全进行的基础上。 乌龟收回了抓子,把游梦枕推出,道:“行啦,璇玑楼已经调整完了。你可以上楼看看。” 194 璇玑楼 眼睛一闭,一睁。 汤昭依旧出现在了一座大厅当中。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却是第一次知道这座大厅的名字。 璇玑楼——龙渊的图书馆,倒是适合七星龙渊的名字。 厅堂没有窗户,也没有明显的灯火,但非常明亮,屋顶上照下来的光线柔和, 极适合阅读。周围是通顶的架子,抬头往上,一路顶到高高的天花板上,架子上面整齐的排列着一本本书籍,方方正正,几乎没有缝隙。 汤昭却知道, 那些书籍质感真实, 甚至能闻到一股书墨味,偏偏一本都拿不下来。 从这点看,这里终究是个梦境。 大厅正中央,漂浮着一本大书,半人来高,装订略旧,带着古韵。 汤昭知道那是什么,是用来查阅和取得书籍的总阅览术器。只需要点一点,需要的资料自然飞下来。他之前在这里埋头研究,是使用惯了的。 他熟稔的翻开书页,上面浮起微光,页面上一字也无。 要查什么来着? 好像也没什么想查的,就看看历史吧。 他微微一动手指—— “你又来了?这回来看什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在空荡荡的楼阁中扬起回音。 汤昭背脊一直,吓了一跳—— 是真的一跳,差点跳起来。 “谁?” 猝然回头,他盯着身后的书架。 要知道, 他在这图书馆里静静地呆了几個月, 怎能不知这里是没有任何人的? 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书架后面慢吞吞绕出一只巨龟,沉重的龟甲几乎与汤昭的头顶一般高, 它的头颅丑陋,皮肤皱褶,和龟爷有八分相似,唯独圆圆的豆眼没有龟爷那样黝黑,反而蒙了一层岁月的浑浊。 面对如此异兽,汤昭反而舒了一口气,拱手道:“原来是鼋龟一族的长者。” 这就龟爷做的改变? 往藏书阁里也放了一只乌龟? 等等…… 汤昭突然意识到不对,道:“刚刚你说……说我又来了?之前我来时你就在这里吗?” 巨龟的声音慢悠悠道的,道:“啊,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吗?我不在璇玑楼又在哪儿呢?建楼时我就在,至今四百二十年了。没有一日不在,璇玑楼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呢?你是个好学生。我看见你埋首万卷,专心致志,是个读书郎的样子。你让我想起了陈句。” 汤昭愣住,有些迷惑了。 迷惑的是,这巨龟到底是龟爷加上还是本来就在这里?也迷惑着,这里到底是梦境还是联通现实? 紧接着,他顺着问道:“那……陈句是谁?” 巨龟道:“啊,就是北辰啊。也是龙渊之祖。我还记得我们在水上第一次见面,我从水底驮出那把剑, 他与我约定,立一个千年不倒的大宗门,铸一千把纵横八荒的神剑。” 汤昭默默听着,巨龟道:“可惜啊,后来龙渊没有我们约定的那么好。但也不算太差。当时梦想总是完美无缺,经历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就知道能活着,能存在下去就已经很好了。怎么能要求太多呢?就像你。我希望你这样出色的年轻人是龙渊的弟子,可惜你不是,也算我的小小遗憾了。但是你不是,龙渊不也还有许多正在成长的新一代吗?这样大大小小的遗憾有很多,有的时隔多年想想还会挂怀,但大部分已经忘了,想来是没什么要紧的。” 说罢,它好像有些乏了,似乎准备回去,回到书架之后。 汤昭忙道:“请等等。龟老先生,我能查龙渊的历史记载,可以么?” 巨龟也不回头道:“可以啊,跟我来吧。” 说罢脚步沉重地绕过了书架。 汤昭跟着它前进,也绕到了书架之后。 此时他心中已确定,这璇玑楼确实不同了。 之前汤昭在这里几个月,当然试过走遍每一个角落,他很肯定,这个屋子真的只有一层,周围的书架就像招贴画一样,在墙壁上镶嵌牢固,是绝对绕不过去的。要调书籍,只能通过那本阅读术器。所以即使在梦里,他也很清楚这是个虚幻之地。 但现在,这里真的成了图书馆,突然就能走通了。书架之后,又有一片新的空间,还是叠着书架。一层层的书架来回盘绕,仿佛虬龙。他还看到了书架上出现了竹简、玉简和锦帛等各色书籍,再不是用死板的方正书脊填满。 这里越发像一座真实的图书馆了。 巨龟来到一处书架下,轻轻一点,几本厚书自动飞下,从这点来看,它倒和阅读器有相同的职责。 “书在这里,你可以看看。” 汤昭道谢,就坐在架子前的桌椅上,轻轻一触,自动摆上了茶点,这一点倒跟之前一样。梦里没有饥饿,但能尝到味道缓解身心。 他默默地看书,一页页翻了过去,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巨龟就在书架下站着,眼前浮现着一本书籍,书页无风自动,竟也是在看书。 隔了一会儿,汤昭突然抬头,道:“原来前朝尊的神兽也是龟么?” 巨龟抬起了层层叠叠的眼皮,道:“前朝?魏吗?他们尊的是玄武,四象神兽。我等区区鼋龟可高攀不起。” 汤昭道:“是玄武。前朝崇水德,难怪以玄武为尊。不过在当今就只贬斥为龟。”他说着说着,目光犀利起来,道:“所以前魏的遗老乱党,被称为‘龟寇’!” 巨龟悠悠叹道:“别老说这个,我听着不老顺耳的。” 汤昭笑着致歉,再次翻阅,过了一会儿,又道:“七星炉真的碎了吗?” 巨龟叹道:“在那场浩劫里打碎了。造孽啊,天底下再没那么好的剑炉了。” 汤昭道:“七星炉是天下第一么?那跟传说中的造化洪炉比呢?” 巨龟摇头道:“不知道,我又没见过造化炉。不过七星炉即使碎裂成几片,仍然珍贵无比。足以在铸剑时镇一方人心。” 汤昭道:“铁炉堡据说就是捡到了七星炉的碎片?还以此为基,造了好大一座可移动的堡垒?公然招摇过市,欺负龙渊闭门,无苦主讨要。如今龙渊付出也不知收敛吗?怪不得被称为贼。” 这只是书上记载的逸闻,并非确凿。若铁炉堡真有七星炉的碎片,那么龙渊当然可以称之为“贼”,但还有一群人也可以。毕竟七星炉不是龙渊自己造的,那是前魏朝廷的精华所聚。 如此看来,幕后黑手岂不呼之欲出? 汤昭心中终于有了底,又详细了看了好几本不同来路的史书,从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加以甄别、拼接,终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是,即使到了尾声,还有一件疑问他没找到解释。 “那么北海元极宫和前魏、和龙渊有什么关系呢?” 巨龟翻动浑浊的眼睛,道:“啊?北海?那不是化外之地吗?为什么会提到它?我听说那北海元极宫更是建在极北冰原上,向来少履中原,能和前魏能有什么关系?和龙渊更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你为什么认为有关呢?” 汤昭皱眉,巨龟博闻强识,它说没有,想来书上也不会有记载,道:“可是小光王……难道说是私仇吗?” 巨龟低声道:“和元极宫有仇吗?那也不容易了。” 对啊,是谁和元极宫有私仇呢? 没想到事情还很顺利,一下子解决了十之八九。 汤昭还有大把的时间。不过之前在楼里呆了几个月,精神损耗不小,这一次不打算再耽搁这么久了。只要呆上一个月,多看点闲书好了。 “龟……老祖。”他记得鼋龟一族喜欢叫自己的辈分,“麻烦帮我选些魔窟方面的书。” -- 此时,身心疲惫的鞠天璇将大伤初愈、脸色惨白的朱杨送到了祭酒的下处,也就是客舍的天字一号房。 “驼先生。”天璇首座神色严肃,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明天的讲坛就拜托你了。一定要石破天惊,令鬼神失色才好。” 朱杨虽然虚弱,精神倒还稳定,淡淡道:“我知道。贵殿主的神色明明白白告诉我,莪若不能惊天地、泣鬼神,他就要叫我见鬼神了。” 鞠天璇扯了扯嘴角,似乎要和善而笑,但最后没笑出来,只道:“你是祭酒,我们岂会动自己邀请的祭酒?不过阁下还是安分些,显然你的仇家本事不小,再轻举妄动的话,我们龙渊的秘药也有限,未必再能救你一次。” 她说的刻薄,驼先生脸上涨红,倒是看来有了几分血色。他狠狠瞪了鞠天璇一眼,拂袖上楼。 鞠天璇自然知道激怒了他,却不以为意,自从察觉到他堂堂祭酒亲手暗算一个小辈,居然还失败被反噬了之后,她再没尊重过此人。无耻又无能之辈,还有理了? 无非是符会还没结束,还要与他虚与委蛇罢了。 驼先生怒冲冲来到楼前,关了大门,神色居然平静了下来,刚刚的怒容竟消散一空,仿佛那都是假的一般。 他轻轻捋了捋空荡荡的袖子,居然露出了几分痛快,那是大仇得报,放下枷锁的释然。 突然,他微微一怔,就见内门当中露出一角白色。 什么东西? 怎么有人进了他的屋子么? 朱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龙渊——龙渊居然怀疑自己,私自搜查了屋子吗? 他勃然大怒,紧接着想到什么,冷笑出来:随便搜,以为能搜出什么破绽么?他的屋子可是一点儿可疑处都没有。 微一推门,他看到了那角白色是什么:居然是一封书信,就放在地板上。 莫名的,他心头掠过一丝阴云,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蹲下身,抽出信件,不及起身,蹲坐在地上看信。 只看了一眼,他脸色刷的雪白,神经质的往周围看去。 接着,朱杨咬着牙看下去,越看越是变色,手背青筋暴起,最后只剩下一片灰败。 195 开幕 二月仲春,草长莺飞。 昆岗之巅,海风拂面。 …… 似乎有哪里不对。 昆岗雪山万古以来,从没见过海,但剑州至此,就有了海。 群山之中,水波盈盈, 一碧万顷,谁敢说那不是海? 海水中央,可以被称为“剑州”岛的小岛上,花开正好,人气正旺。 龙渊是花了心思的。 剑州岛中央有山,山的南面,迎着阳光的一面, 早就雕栏玉砌, 建成无数花圃, 种植天南海北、人间罕见的奇花异草。那些花栏显然经过大匠精心设计,不但使各色天差地别的花木皆生机勃勃,花团锦簇,互相搭配更高低合宜,相得益彰,既不杂乱无章,又不使哪一株、哪一支黯淡失色。就连花香也被栏杆圈住,空气中只弥漫一分淡淡的清香,绝不致香气过于混杂、浓烈,只有凑近细闻,才能闻到百花各自独特的香气。 花栏之外,便是会场, 隐隐然分为三个区域。却不是用围栏阻隔,而是由两条清溪环绕分开, 各摆设桌椅。即使是最紧凑的人区, 桌椅席位也是干净整齐,摆设的错落有致,丝毫不显局促,席上皆摆设花瓶,插一二枝应景花卉,恍如御花园的琼林宴。 然而人区和地区、天区相比,又相形见绌。尤其是天区,堪比人区那么大的区域,只设二十四席,一席一座,但每两席相互靠近,恰如阴阳鱼环绕,相互比邻。一共十二对坐席,呈半圆状分布在清溪周围,既不失秩序,又不觉疏离。半圆中心设一空地,想必是留着给讲坛的。 只这会场布置一处,就看得出龙渊花了好大心血,端的使人宾至如归。即使未开席前阴云笼罩,但到了会场, 太阳一照, 花香一熏,满座又陶陶然、欣欣然起来。 早上,人区诸人先行落座,入座时有音乐悠扬响起,轻松舒缓,但现场并没有乐队,也不知是从来演奏出来的。到了地区众人入座,音乐节奏加快,清溪中喷涌出道道水流,仿佛一朵朵莲花盛开,正是花样喷泉。 到了天区进人时,音乐节奏更明快,有昂扬激烈之意,更添欢快鼓舞之情,喷泉以外,天上坠下无数花瓣,随风轻扬,宛如梦幻。 “天花乱坠,地涌金莲……意象还挺好。” 汤昭心中赞叹,被一年轻女子接引入场。天区的符剑师都是专门有人接引,按顺序入场的,甚至每个人入场时都会从新奏一曲,曲风不同,大抵和每個人都配合,给众人把目光焦距过来的时间。汤昭进场时,掌声雷动,有不少符剑师站起来鼓掌欢呼。显然过去两日,他的光环依旧耀眼。 众目焦距之下,汤昭先是紧张,渐渐平静下来,从目不旁视,渐渐放开视线,将周遭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天区的师兄和熟人,看到了人区的朋友和陌生人,还看到了不远处更多孔武有力的陌生武者。他的目光一扫而过,而他们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 这种为众人焦点的感觉,没习惯时如芒在背,习惯了却也渐渐沉浸其中。 一直到坐下,汤昭方镇定下来,对着邻席的吴云飞点头致意。 这时,会场又换了一种音乐,花瓣雨停止,周围却铺开一道环形的花瓣路,仿佛地毯。 音乐更加庄重,有雅乐之风。黄钟大吕之声竟似混着龙吟,水面升起无数雾气,雾气纠结,化为白色云雾,云雾扭曲成一座高台,就架在清溪之上,两头都有龙纹,华丽非常。 汤昭顿时想起初至白城时,浮在上空那朵龙形的云,看来龙渊中有制作云朵的符术。所谓风从虎,云从龙,龙渊能御云也该是如此。 随着云朵凝结成台,后面转出几位入席。只听掌声如潮,也不知谁起了头鼓掌,反正掌声很是整齐,汤昭不自禁的跟着鼓了几下。 这是主席台上的贵宾么? 哦,还有熟人。 汤昭一眼就看到了最眼熟的年轻人,轻轻一笑,有点不出所料的感觉。但紧接着看到了旁边那位,不由一怔。 那好像是…… “当——” 金钟一响,台前走来一人,身穿礼服,打理的一丝不乱,正是祁玉衡,朗声道:“诸位同道,诸位朋友,二月春风起,剑州百花开。在这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日子里,欢迎来到四年一度的仲春符会……” 掌声雷动,祁玉衡声音清亮,说毕一连串迎宾之言,便是介绍白云台上的贵宾。 “首先感谢雪山王世子莅临符会。龙渊上下受宠若惊。” 穿着一身华服的“王飞”微微致意。众符剑师不及鼓掌,忙起身行礼。 雪山王世子,可是正经的皇族,金枝玉叶。虽然如今皇室衰微,大有圣旨不出都城之意,但皇家余威尚在,皇帝还是天子,是社稷之主,皇室还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何况雪山王是本地封王,实权在握,非等闲诸侯可比。符剑师们虽然高傲,但多出身不错,读书知礼,本来离经叛道之辈就不多,尤其中原之地不比凉、云、灵这些边缘州郡,对朝廷还是很认可的。对这位世子也不敢缺了礼数。 那世子抬手虚扶,笑吟吟称免礼,又额外看了汤昭一眼,微微点头招呼。 祁玉衡稍微松了口气,龙渊本就是前朝衙门出身,对皇权更敬畏一些,介绍完这位无人可比的贵客,他接着道:“到场贵宾有,龙渊北辰殿主。” 旁边的老头站起身来致意,汤昭心中暗动:果然是他。 这殿主赫然是熟人,就是回忆里见过的那位殿主! 两百年前,他就是殿主,过了两百年,他居然还是殿主!比起回忆里,也不过稍微年老了一些,精神还是相当不错的。 北辰殿主竟活了这么长时间么? 他不是第九代北辰么,龙渊建立才几百年,传到他第九代,每一代不过数十年,怎么他倒不往下传了? 也不是不行,虽然剑客加不了太多寿命,百岁也就差不多了,但到了剑侠以上,渐渐就能长寿了,寻常剑侠活上三四百年也不奇怪? 这么说,这殿主的境界一定很高吧? “昆玉剑派大长老张寿松。” “东华宗太上长老……” “灵台寺高僧……” “太岳剑派……” 席上高座者,大多是个大宗门的高层,前来观礼,故能与北辰殿主并坐。这些大宗门多是武林宗门,但层次可比汤昭收到拜帖上的高得多了。譬如那个昆玉剑派,明明白白是昆玉下院的上宗,就在昆岗上立下山门,每年下院收成百上千人,才能选几人拜入昆玉剑派。 江湖上凡是能叫剑派,都是顶尖的大派,甚至大半为神秘莫测的隐世门派。因为能叫剑派的,其中必有剑客传承,不乏剑客、剑侠高手,甚至供奉有铸剑师,稳定的代代出剑客,。甚至有的门派是剑仙传承,有剑仙遗泽,纵然一时没有顶尖高手,也无人敢小看。 这些大宗门等闲不在凡俗行走,大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除了本地昆玉剑派常年出席符会,其他来捧场都是特意来给龙渊捧场的,这也是龙渊展现自己人脉的手段。 当然要论势力,七大势力本身也不比这些剑派差,只是他们来的都是小辈,便在下席就坐,若也来个长老、首座来,也能在台上就坐的。 介绍完贵宾,祁玉衡便请贵宾讲几句。雪山王世子并不开口,北辰殿主便站起来,当先讲话。 汤昭在下面听着,开头还礼貌的听着,哪知对方越讲越长,渐渐昏昏欲睡。他不得不掐着自己的虎口叫自己清醒些,实在是他的位置不好,就在云台眼皮底下,台上还有熟人,若是睡着了恐怕影响不好。 那北辰殿主滔滔不绝,好似要把封门二百年积攒的话都掏出来晒一晒,无非是谈一谈符剑师界大势,聊一聊符式的未来,吹一吹自己宗门,顺便抬一抬在场青年才俊。汤昭好几次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昏昏然中登时一激灵。 等到北辰殿主讲完,大家热烈鼓掌。便进行第一次茶歇。侍女奉上茶果,大家随意闲谈。 按照流程,下面进行交流环节。 汤昭心中开始紧张,嘴唇微动,就见一个弟子凑过来,道:“汤剑师,您准备一下吧?” 汤昭一怔,道:“不应该由祭酒先讲,我安排在下午么?” 符会的交流环节,第一日是主题交流,祭酒先上台做个主题讲座,怎么也要讲一两个时辰,汤昭等他讲得差不多了再上去讲自己的,何必这么早上去呢? 对了,刚刚在台上没看见祭酒啊?不应该也在主席台上就坐么? 他还想看看那个披着鳄鱼皮的祭酒长什么样呢。 那弟子面有难色,道:“祭酒大人突然身体不适,还在休息,临时挪到最后一个。您先开始吧。殿主知道开场不好讲,他会上台先讲个小技巧暖场,然后您就上。最好您多讲一点时间。如果祭酒不能到场,大家得把时间撑满了。” 汤昭抿了抿嘴,心里越发反感那祭酒和龙渊,想一出是一出,朝令夕改,把麻烦都甩给别人。又不知这回是哪里出了岔子,不会又是那个祭酒吧? 然事到如今,稿子都在肚子里,早早讲完也能卸下重担,他便不推辞。那就开始吧—— 雏凤之鸣。 196 命题 “材料的扬升,关键在于剥离……这是一点点小技巧……” 台上,北辰殿主又站了起来,正在谈论材料的扬升,座下的年轻人听得很认真。 所谓扬升,就是将材料抽取一部分质量、能量、性质,使之从“土”升为“水”, 由“水”升为“火”,如汤昭所自定义所谓“升维”是也。之前迷宫城最后仿佛海水灌城,却又一滴水也没有,正是用了扬升的海水材料,造出那样的奇景。 这本是符剑师的高端课程,但也是必修课。若一辈子混个初级符剑师便罢,要想有所成就,乃至于成为铸剑师,那必然是要学这一课的。每一个独当一面的势力不论大小,都有材料升降方面的传承,手段也是百花齐放,效率有高有低,反正都能用。 北辰殿主应该讲得是龙渊的知识,并非所有传承,只是其中一部分,确实是“小技巧”,但龙渊的小技巧,也藏有无尽精微的玄妙之处。让人听着很有收获,甚至很有趣味。 说也奇怪,北辰殿主刚刚致辞长篇大论, 听得人昏昏欲睡。此时讲解技巧,虽然声音不如之前铿锵有力,节奏也很平稳, 甚至吐字都不算清晰,偏偏叫人听得入迷, 乃至心无旁骛的跟着他的节奏走。让人听着听着, 便觉得这位看着老朽的北辰殿主别魅力非凡,真是高人长者风范。 汤昭自等讲坛在一侧,便觉得紧张的浑身发冷,胃里一阵阵翻腾,甚至坐立不安,但听得北辰殿主平平淡淡的讲演,渐渐听了进去,身心竟渐渐放松了。 到底是当年天下铸剑总监,如今七大势力之一的掌舵人,知识也好,气度也好,都是深沉如海。 就听北辰道:“好了,我这老头子就啰嗦这么多。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我们欢迎年轻一辈的俊才跟大家分享他们的才识。” 汤昭听得此言,只觉得头脑有瞬间的空白。 不是震惊,也非恐惧,就是单纯的紧张罢了。 底下掌声四起,掌声中还有人议论的声音,显然是议论怎么祭酒不上来, 临时让其他人上来,流程能这么一日三变的吗? 议论声中,汤昭走上台时,脚步比平时沉重,动作比平时生硬,就连脸也比平时白些。 这是他第一次登台演讲。 他面对过天魔,执掌过太阳,手下了结过无数凶兽性命,还曾面对面硬杀一位剑客,却从来没在这么大的场面中登台演讲。 面对敌人和面对听众,终究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梦想也是做個所向披靡的剑客,而不是拥趸万千的老师。 一眼扫过台下一排排脑袋、星星点点的眼睛,汤昭一瞬间把想好的开场白忘光了。 他精心准备数月的演讲稿还在肚子里,时不时有一些字段在脑海里蹦,就是前面几句全忘了。 他一时僵在那里,心里起了个念头:要是当时不选脱稿就好了。 照着稿子念,何其轻松? 自己又不是专职的老师,装这个相干啥玩意儿? 经过了漫长的停顿,他终于勉强自己开口。 台下没有因为他的迟疑有什么反响,因为他以为很漫长的时间,其实只是一瞬间。 “我……”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变得很陌生,脑子似乎不转了,但又转的很快。他几乎就要用手摸自己的脸颊和耳朵,但又赶紧忍住,因为这个动作太露怯了。 “我其实不敢说演讲、指教什么的。”汤昭顿了一顿,觉得自己背的那些开头虚言实在饶舌,根本背不下来,反正自己不是演说家,何必按照步骤来,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我就是个普通、弱小、幼稚的符剑师。我只能把我遇到的问题,我自己的一些想法和大家讲一讲,谈一谈。” 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 只是他自己找到了感觉,底下众人感觉却各异,有人觉得他身为本届魁首太过谦虚,未免装模作样。有人觉得他气势不足,看来是真的没有自信,说不定是个只会做题的书呆子。还有人看他小脸煞白,想起他出身小势力,底气不足,起了同病相怜之心。 唯有座上的雪山王世子听到“普通、弱小”等词,咧了咧嘴。 “我不是谦虚,本来就是这样。我越长大越觉得自己不是特殊的那个。因为我普通,所以我没学过那么多高端的符式知识。因为我弱小,所以面对的敌人都比我强大。因为我幼稚,所以我常常犯错误,陷入危机。我想问诸位,谁和我一样普通、弱小、又幼稚呢?” 不等着真有人回答,他已经继续道:“我曾经遇到危险,被几个武者围攻,被逼入了绝境。那时我身心俱疲,头脑和身体没有一点儿余力。偏偏那时候,我身边还有一把术剑,明明我把剑拔出来就能加持更大的力量,使用强力的剑术把他们击败,可是剑不听我的。” “因为那个时候莪虚弱极了,精神涣散,所以术器不听我指挥,就像三尺凡铁,毫无用处,我当时就在想:这算背叛吗?我亲手制造的术器居然在危机关头背叛我?” “因为催动术器需要灵感,越是缺乏力量,术器反而越不能给我帮助,只会在关键时刻离我而去。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术器成了越是雨天越不能打的雨伞。我苦学多年,就是为了制造这种东西吗?” 他声音渐渐平静,但还是带着一丝丝紧张,这丝紧张让他的音色不是那么稳定,却意外的契合他话中的情感,带着一种悲哀,叫人心生共鸣。再加上他所说的情形实在并非个例,原本就是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的,就算没有发生,大家也能想象,能认同。 术器,本来就是这样,只有少数人能用,只给那些有天赋的人准备。但一旦有天赋的人陷入了失败危局,精神衰退,术器就不再认可他们,离他们而去。 这也是符剑师不可能完全依靠术器的原因之一。 汤昭说得真诚,众人渐渐听了进去。唯独最熟悉他的江神逸却感到了怪异: 你被人围攻?什么时候的事? 逆境不能催发术器?绝对不可能! 江神逸是最知道汤昭天赋的,即使重伤垂死,他的灵感也让他使用自如的使用最强大的术器,甚至法器,纵然他身死,灵感也不会死。 这就是天生的,江神逸也是这样。所以他只会觉得怪异。 但他也了解汤昭,汤昭并非天生的演技派,既然真诚的说出来,必然不是空想,即使不是亲身经历,也该亲眼目睹。 所谓我,和我有一个朋友,本来就能颠倒互换的。以第一人称叙述只是单纯引起带入的技巧,不必深究。 只是江神逸好奇,汤昭见过灵感一般、在绝境中被术器背叛的人吗? 谁呢?江神逸也认得吗? 汤昭说完这些,感觉到周围静了下来,他自己也静了下来,声音越发稳定,徐徐道来。 “有人说,那不是你灵感太低的缘故吗?或许是吧,因为我灵感不足,所以术器便不合手,可是天下灵感高绝者有几人呢?曾经有剑客说:‘剑岂是如此不便之物’。然而想一想,剑择剑客何等苛刻,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那不就是最不便之物吗?” “然而剑诞生于天地之间,上承天道,符式是我们自己造的,是我们的工具,难道也要变成如此不便之物吗?” “我以为不该如此!” “从那时我就想,符式造物,不该追求与剑一样个性专有,只为某个人量身定做。而应该更便捷,更公开,造福于我们,乃至于造福于更多人才对。” “我……” 他张了张嘴,差点说出“我有一个梦想”来,但紧接着发觉扯远了。他是来分享知识的,不是来做演说的。 哪怕他这个念头,真的算一个梦想。 他这个念头早就有了,起于何时不知道,但是从山下目睹大师兄被围攻时清晰起来的。也就是他所说的,在危机关头,术器竟离他而去的真正主人公。那时汤昭听到师兄感叹时就起了这个念头——术器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能在关键时候为依仗,那术器还算有用吗? 可能他灵感过人,不会遇到那种情况,但他会设身处地的思考。就像他现在衣食无忧,依旧会共情那些被阴祸牵连的流离失所的人们。 让术器摆脱更多的枷锁,为更多人服务,为普通人服务,那不更好吗?随便一个义士都可以拿起术器剑抵御凶兽,随便一个中等人家都能用术器灯这样方便的用具,那世界不会好很多吗? 从私心来说,有一日术器人人可用,那样他店里的客户群都扩大多少倍的! 当然,直到现在为止,这个念头也只是一些零散思考而已,甚至他清楚,以他现在的学识,不配思考这样宏大的命题。 说这些,只是为了引出他今日的小小课题。 面对座下数百双情绪不一,但大多全神贯注的眼睛,汤昭深吸一口气,把大而化之的通天话题拉了回来。 “我只是个普通的符剑师,所以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我只是想,术器是我们自己制造的,那应该时刻听命于我们才对。来这里的路上,有一位才智高绝的先生给了我灵感。我认为可以把一部分意志分离出来,附加在术器上。代替我们随时都会消耗的精神,作为控制术器的阀门,在关键时刻顶替被分散的精神力。我尝试了一下,有几个方法……” 至此,汤昭停止用言辞技巧和情绪传输观点,转入了更纯粹的学术讨论。但他的声音清亮,表达准确,深入浅出,依旧令众人听得心旷神怡。即使更远处那些毫无根基的武者也不知不觉被带入节奏中,除了不明觉得的窥探感,还能真实的感受到这俊朗少年的风采魅力。 坐席中,有人低声叹道:“真是美质良才。” 197 议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汤昭将自己精心准备的内容娓娓道来。 如果说北辰讲得是小技巧,他大概讲的也是小窍门,还真不是什么改天换地的惊世之作。虽然开头起的很高,所谓天上开题,地下解答。落到实处也就是一个危急时刻的应对手段而已。一两个时辰足以讲完。他用这点时间有条不紊的讲述如何把自己的意志提取出来,又如何融入术器材料, 如何在关键时刻与这段意志结合,在精神疲惫的情况下如常启动术器。 这不能算多高深的知识,也非多强大的符式,却在博大精深的主脉中,别出心裁开辟了一個小小的支脉,甚至不能叫支脉, 最多是开了一扇小窗,试探一个新的小方向。 这个方向或许可以叫做术器的“简化操作”? 虽然这个窗户开的不高,大概是不够“高屋建瓴”, 但窗外确实是全新的风景。如此轻易就能探到一片蓝海,大概是以往能够开窗的人站得都太高,都往天上看,只有汤昭第一眼看得就是地上吧。 说起来,虽然念头是看到石纯青被围攻时萌发,但若追根揪源,甚至可以追到陈总当年的教导上。 小时候学的东西他已经没办法一一记得,能刻在脑海最深处的认知却还深深影响着他的一言一行。 比如他一直记忆深刻的,几个字而已,“发展生产力”。 更肤浅一些的,就是他结合自己开店的经历, 还有陈总给他讲述的些许商业知识,自己得出来的结论—— 把术器当奢侈品卖,动辄为几千上万两的,可能很有钱,大概是完不成陈总大集团、大托拉斯的遗愿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 汤昭总觉得,术器不该也和剑一样限制重重,反而应该真的面向更多人,造福大众才对。 只是他一直没想通这件事,直到被派了这么个任务,又在图书馆里研究多日,渐渐地对自己一直思考的那个问题有了眉目。 简化操作,或许只是一个开头,最后应该变成“傻瓜操作”才对。至于术器内部如何复杂,如何难制,那都是符剑师的事。放到顾客面前,应该用几个按钮完成一些列复杂功能,就像传说中的高科技一样。 符剑师什么时候都能操作,这是第一步,目标应该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能根据需要操作术器。那才能真正说术器成为了“工具”。 汤昭想,这不只是自己应付演讲的“课题”,更是值得自己花上多年乃至一生的符道研究方向了。 当然,汤昭在术器上有了自己深耕的方向,也不代表他放弃了剑道。他的主业一定是剑道,不说剑的强大, 只说“解放生产力”, 恐怕还是剑能做的更多。 这一点, 当他看见坤剑的一瞬间,他更加明白了。 剑势——沃野千里。 汤昭虽没试过,却也能猜测一二,沃野并不是增加寻常土地,而是真正肥沃繁荣的土地——如果真像他猜测的那样。只凭这一剑之势,又能造福多少人呢? 若能掌握这样的力量,有些事情做起来不更方便吗? 扯得太远了…… 台上,汤昭的讲演不说如何精妙,却是踏实完备,行之有效,于众人都有益。就算那些和汤昭一样天赋过人的符剑师,也起了跃跃欲试之心,更有人心想:以自己意识为材料又作阀门连接术器,以此简化操作,这以符式技法来说不难,原理也不出奇,只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却不知汤昭也是受了人的启发,而且还是一位真正的天才,就是一代武圣张融。人家自创的自在罡就是以意志融入罡气,他便直接借鉴过来了。当然,汤昭改造的手段就和武者的罡气完全不同,是纯的符剑师技能,更繁琐却更稳定,一点儿也没有泄露张融的独家之秘。可是受人启发,还是要承认那位武圣为滥觞。 将三月研究一朝倾尽,汤昭终于讲无可讲,道:“今日抛砖,只为引来美玉。我觉得意志操纵也好,术器简化操作也好,都有光明的前路。我……我有一个梦想,将来术器成为真正便捷的工具,得到它,就像我们的祖先第一次点燃火种,第一次抄起长矛一样,不仅带来新生活,更能改天换地。” “谢谢大家。” 说完,他鞠了一躬。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用了“我有一个梦想”这句话。 掌声雷动。 这一次掌声不逊于他这几日得到的任何一次,甚是更加激烈,仿佛山呼海啸。但却是他最没感觉的一次。 因为他已经飘了。 下得台来,他只觉得好像卸下了几百斤大石,浑身虚飘飘的,无比轻松。什么反馈,什么喝彩,什么未来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终于他么的讲完了。 他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考,出来之后,只觉得舒泰非常,想要做点快乐轻松的事,这个时候怎么能分心去想成绩呢? 放下一件心事啊,欧耶。 这时,他突然觉得很饿,因为今天要演讲,他早饭没怎么动,现在虽然没到开饭的时候,但桌上摆着水果点心,看起来分外诱人。 此时他邻桌的吴云飞早已经准备上台去了,也无人跟他搭话,他自然放开吃喝,先灌了大半碗茶,又捡着喜欢的点心开始吃。 吃着吃着,汤昭微一抬头,就见更远处熟悉的、不熟悉的符剑师不少正冲自己微笑,有的看到他目光看过,还就近端起茶杯来致意,仿佛敬酒,汤昭微微一怔,也端起茶杯回敬。 此时,吴云飞正在讲他的攻守搭配护身术器的符式课程,也很精彩,不过都是众人能想象的正统题目。还是那句话,自强这个题目太宽泛,怎么都能靠的上去。汤昭经过一阵轻松之后,再听对方的讲课,倒也津津有味。毕竟汤昭固然聪敏好学,又有眼镜辅助,但其实积累上还有不少缺憾。对方学符时间远长于自己,同样天分过人,七大势力的底蕴难道是假的么? 等吴云飞下来,同样如释重负,坐在汤昭对面,把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汤昭称赞道:“吴兄讲得很好,令人茅塞顿开。” 吴云飞摇头道:“我不行,都是些前人牙慧。听完你的,我这个就如同嚼蜡了。” 汤昭微笑,正要接着商业互吹,吴云飞已经接着道:“我可不是虚言吹捧。我这课题再精彩,也不过给一桌宴席上的一道菜摆放的萝卜雕上一朵花。你却是一锄头,开出一座宝山来。当年龙渊之祖劈开苍龙大山,泻出清泉,始有龙渊,你这一开山斧所开天地,未必逊于他!非我妄言,自今日起,你当名扬天下!” 汤昭想要逊谢,一时心潮起伏,来自另一个天才真诚的赞誉,他怎么会不受用呢?隔了一会儿,他才郑重道谢。这时他更想到了刚刚那些举杯致意的同道们。 一上午匆匆过去,一共有三个年轻人依次演讲,填满了半天时间。日头高悬,终于开席。因为大宴是在晚上,中午的宴会不算特别盛大,菜肴以精致为主,大家就在自己的席位上用餐。也不准备好酒,多是茶和果饮。 吃饭么,当然没那么拘束,全都在座位上老实不动也没什么趣味。大伙儿便端茶走动,互相交流结识,但都默契的没有换区,龙渊更没有放武者进来拜会符剑师们。最多相邻的年轻人一起聊天。 天区当中,大家虽然互相串门,但不知怎的,最后都凑到汤昭这里,如群星拱月。 汤昭看到同道甚多,本来还想就三个演讲的内容分别聊聊,但大家还是以吹捧他为主,倒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无法开口。楚山侠本来与他不算亲近,这时却第一个过来,先敬了一杯。几人聊天,楚山侠更道:“那祭酒不知有什么事耽搁,他可是失了先机。让汤兄先出惊人之论,尽取仲春风光。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才能把风头抢回来。” 此时汤昭已经有些无奈了,连忙给江神逸打眼色,让他帮自己扯走话题,缓解气氛。江神逸咳了一声,道:“那你可想错了。祭酒上来,那才叫石破天惊。绝对没人能比他的讲论更骇人听闻。” 这句话说完气氛略冷,竟没有人接口,显然众人对祭酒都不大感冒。汤昭忙帮着搭梯子,道:“难道说师兄你有内幕消息,知道祭酒的选题吗?” 江神逸神秘一笑,道:“等着看就知道了。自强……可不只是那么简单。” 话题被他强行终结,大家终于开始闲聊,最后把话扯到小光王身上。 没错,小光王还没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与他关系最好的风蜚连连摇头,诸葛玉丹突然道:“晚上咱们几个聚一下吧?” 楚山侠道:“不是明天晚上么?今天晚上有大宴会。” 诸葛玉丹道:“还是今天吧,明天晚上有点太晚了。我觉得咱们应该定个联络方式,方便守望相助。正好我玄素斋有一种术器可以多人联络,我也带了,每人奉上一份。” 众人若有所思,就听背后有人道:“这位是是汤小友吧?我刚刚听你演讲,讲得好。确实是美质良才。” 198 千呼万唤始出来 听得背后有人称赞,汤昭忙回头。就见背后一人白须白发,面色红润,端的是鹤发童颜,老神仙气质。 愣了一下,汤昭忙行礼道:“原来是张长老。” 他还记得,此人好像是昆玉剑派的长老, 是本地大有名望的昆玉剑派的高层,是高坐主台的贵宾。既然是剑派长老,至少也是个剑客,说不得是个剑侠,实力、名望、辈分都高,汤昭自然礼貌周到。 除他之外,还有几位贵宾也下座跟年轻人闲聊,但这位张长老下来的最早,甚至抢在汤昭的老熟人王飞也就是雪山王世子之前来搭话,显然是足够热情友善了。 只是两人有心聊天,对方却不是符剑师,对汤昭的讲坛夸赞夸不到点子上,又实在陌生,没什么话题可聊,只得来回来去寒暄。最后这位张寿松长老闲聊几句,给了汤昭一面玉牌,道:“符会结束可来我昆玉剑宗做客。我们昆玉剑宗有不少你这样的年轻人,你们一定志趣相投。” 汤昭谢过对方,转手递给他一张白玉生晖店的名片。 这时,他的前同伴王飞才靠了过来。 汤昭笑道:“世子……” 雪山王世子拉住他, 道:“你别这么见外了。就叫我……还叫王飞好了。” 汤昭心知这不是他的真名,雪山王是大晋王室, 自然是姓元的,名字里或许有個“飞”字,但应该不是全名。不过汤昭就算真知道他玉牒上的大名, 直呼其名也太失礼了, 叫尊称又见外, 索性还叫王飞显得亲切,当下笑道:“你明明是个王子,怎么又做王妃呢?” 王飞哈哈一笑,顺手把汤昭拽到一边,道:“一路可好?龙渊没找你麻烦?”汤昭道:“多亏世子……王兄,没人找我麻烦。倒是你一路来可还平安?” 王飞道:“我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自然是平安咯。”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内力束成线,传音道:“我们已经和龙渊联手了。会在符会之后在昆仑彻底扫荡一遍,彻底拔除那股制造凶迹的阴邪势力。” 汤昭心中一动,又想起了“龟寇”,但并没有说出口,反而也传音问道:“那符会怎么办?会乱吗?” 王飞道:“我本来有引蛇出洞的觉悟,宁可在会上做诱饵,把敌人引出来。龙渊却不肯。他们是一定要保证符会的安全的,为此押上了血本。当然有些事情不是说他们想怎么样就会怎么样的。大家都还想天下太平呢。我们既然结盟,也只好派出力量帮他们维持秩序。双方联手,实力应该是足够的。但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你注意点,如果看到乱的迹象,就向我这边来, 我身边的力量雄厚。” 汤昭道:“若真有事,你才是首当其冲。还是你向我这边来吧。你知道的,我有脱身的底牌,留得青山在嘛。” 王飞笑道:“到时候说不定谁也靠不上谁。你也别太依靠那传送之宝了。到了我们这个层次,谁还没个远遁之器?可是也有专门克制空间的法器、术器。说不定到时大家的传送底牌一起失效,那才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汤昭肃然,虽然是乌鸦嘴,但说的是实话,符式千变万化,不是说他有一个区区发配的术器就无敌了。 王飞又道:“虽然龙渊说在场者经过筛选已然可靠,没有奸细混入,但我总觉得不踏实。汤兄机敏,眼力过人,要发现有可疑之徒,定要告诉我。还有……” 他笑道:“我定的雪山号可一定要快点送到啊,记得给我加水陆两栖。上山能擒虎,下海能斩蛟的大雪山号!如果确实好,我不介意组建车队的。” 王飞离开,汤昭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其实王飞倒没带来什么坏消息,照他所说,形势应该还好才对。但汤昭还是觉得心悸——不知是不是故事听多了,越是形势大好,越像是要翻车。 再加上王飞提醒,空间之术也有可能被克制,他又不免仔细思索——若是空间真被克制,用不了发配,他用什么招数在绝境脱身呢? 刚到手的穿梭吗? 还是说…… 至于王飞说让他看着点有什么可疑的人,也就是说说,没什么指望。汤昭就算不笨,但年轻经验少,根本谈不上眼力过人,最多眼镜过人罢了。要让他能都能察觉谁谁可疑,早被龙渊拿下了。至于龙渊看不出破绽,他也看不出来。 这么心事重重的应付完后面的贵宾,又吃完了饭,中间有一段午休。 午休之后,还是几个年轻人先上去讲坛,最后,轮到了祭酒。 这一回祭酒总算没有失约,千呼万唤始出来。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缓步上台,让人一眼看见的,就是他半截空荡荡的衣袖,还有大病未愈一样的苍白脸色。 按理说,作为讲坛最有名望的先生,他的出场应该是万众期待的。但这一次不但没有喝彩,掌声也是稀稀疏疏。一来是这驼先生本没什么名望,没有拥趸造势,二来他出来的太晚,已非早上大家精神满满的好时辰。纵然寻常弟子不知他一再变换时间,言而无信,也已经在前面消耗了不少热情,没多少剩给他了。 再者,他的形象也非上佳,相貌还算文质彬彬,精神却萎靡,病恹恹的,也不给他加分。 反而众人多想:这祭酒怎么一脸要死的样子? 汤昭上下打量这位和自己有怨的祭酒,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还记得对方如何埋伏鳄鱼暗害自己,险些把自己断送在迷宫城。当然后来他也反杀,应该是重伤了对手,但这一来一回,不代表双方扯平,反而结了新仇。有机会双方还是要了断一场的。 另一方面,师兄对此人颇为推崇,在不知道双方恩怨的情况下,信誓旦旦要跟新祭酒去学习,还说他的课题宣讲出来必然石破天惊。 到底是怎样石破天惊啊? 有什么真货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别是骗人的玩意儿。 那祭酒上台,突然咳嗽了一下,道:“抱歉,我身体不太好。我只能坐下来了。”说罢扯出一把椅子,坐下来,手自然搭在台上。 这个动作似乎露怯,但简简单单一动,周围越发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脸上。身处焦点,他并没有像几个年轻人一样或明或暗显出紧张,而是相当从容与自然。 他第一句话是:“有认识我的么?” 众人默然。汤昭倒是认识他,不过他回答的话,肯定不是朱杨问的意思。 “看来都不认识我。那就对了,因为我朱杨只是区区一个符剑师罢了。” “这天地下,哪有出名的符剑师啊?只有铸剑师才能出名,才能成功,才有出息。”他神色轻松地道,“那莪问一下这一代的年轻人,谁将来打算做铸剑师?” 众人面面相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答的话,似乎对祭酒不礼貌,答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可答的。 不做铸剑师,学符式干嘛来的? 朱杨也似乎察觉自己问出一句废话,道:“好吧。那我再问一句,有谁打算不做铸剑师?” 场中一冷,紧接着有一人高高举起手,仿佛鹤立鸡群。 自然是江神逸! 朱杨见了他,苍白的脸色居然有些回血,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道:“好,我知道了。只有你一个人吗?”见别人不说话,便道:“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当铸剑师呢?来,这位少年,你说一下,为什么要做铸剑师?” 他问的是汤昭,神色轻松随意,仿佛随手点的汤昭是因为离他最近。 汤昭凝神看他,尽量不露出额外的敌意,反而诚实的道:“因为我打算做剑客。想要铸自己的剑。” 朱杨闻言脸色微变,其他人也一下子吃惊的看着他。 不是说铸剑师兼职剑客很奇怪,而是说那样会分心。要做剑客,就要花大量时间来练武,修玄功、习剑招,而年轻时又是学武最好的时候,不容错过,所以打算当剑客的符剑师都会把学符式的课程往后推,而且只学到够用即可,不会深入研究,成就也不会太高。 比如说云西雁,她身为飞天窟掌门之女,只因当了剑生,符式便学得一塌糊涂,乃至于得了个零分。 但汤昭是实打实的满分,本来年纪就非常轻了,又是出身小势力,能有如此本事已经匪夷所思,结果龙渊说他文武双全,居然也不是假的?他还兼修武功,力争成为剑客? 这天才也不能太过分吧? 朱杨变色之后,突然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再好也没有了。一个天资绝佳的年轻人,当然应该先做符剑师,再做铸剑师,最后成为剑客。这叫做自古绝巅一条路。若不做铸剑师,怎么能功成名就呢?若不做剑客,怎么能超凡脱俗呢?各位,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我看到有人摇头。不是?但你们都说要做铸剑师,怎么不对呢?我知道了,人人要做铸剑师,但不是人人都想要做剑客,对不对?” 他突然眉立,道:“你说谎!哪有不想做剑客的?只有想做而做不成的。甚至有的家族会让优秀的子弟当剑客,差一些的尝试做铸剑师。难道还有人只想做铸剑师吗?” “我就问一句,只做铸剑师,有什么前途?” 199 自强之路 “铸剑师有什么前途?” 这话问的……可真好啊。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荒谬,有的人张口欲驳,却张口无言,只余下若有所思。但有的人却已经叫出声来。 “这是什么话?太可笑了!” “铸剑师能铸剑!” “铸剑师万人敬仰!” “铸剑师……铸剑师本身就神圣,铸一把剑,能造一剑客,保一方太平!铸剑师是剑客师!” “……” 霎时间, 到处都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音高低起伏,虽不能说吵闹的和菜市场一样,但也大有汹汹欲倾城之势。 朱杨坐在台上,淡淡看着众人,直到乱七八糟的声音渐渐平息,才道:“我刚刚听到有人说,铸剑师能铸剑, 所以有前途。那木匠能造桌子,为什么没有前途?织工能织布,为什么没有前途?” 台下有人道:“这未免强词夺理——桌子怎么能和剑相比?剑是给剑客的!” 朱杨道:“哦……那么绣工能绣龙袍,有没有前途?龙袍是给皇帝的,是不是更与有荣焉啊?值得你一生一世皓首穷经的去钻研?” 汤昭在台下听得抿嘴,朱杨的话从逻辑上可以驳,但没必要驳,他大概知道了这位祭酒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前途?荣华富贵?受人敬仰?众星捧月?” “我相信你们之中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有这些,所谓金枝玉叶,生而高贵。比起那些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可能还要再加一个聪明过人,心性坚韧。所以我想你们心底是明白的。” “如果铸剑师真有前途, 你们不会特意强调剑客高看你们,如果真有前途, 你们不会为兄弟姐妹能做剑客而黯然神伤, 如果真有前途……” 他扫了一眼汤昭,淡淡道:“就不会有人把铸剑师当剑客的跳板了。” 汤昭毫不相让的和他对视,朱杨却突然起身,成居高临下之势, 问道:“我只问一句,一百年之后,剑客为剑侠,为剑仙,天上地下任由翱翔,那铸剑师在哪里?” “是埋在一抔黄土中,还是刻在一座牌位上?” 汤昭浑身一震,心中不免替他补完了最后一句话: “铸剑师,可得长生么?” 如果他能说出这句话,现在已经石破天惊了吧? “我再问诸位,见过剑仙吗?”朱杨朗声说完,又变得轻言细语,姿态温和。 “我料你们没见过。” “有道是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天上的剑仙。如今世道不好,剑侠也难免入世。但你们依然看不见剑仙,因为剑仙本在天上,在天外天。如果你们能看到剑仙出剑, 那天地变色, 山海翻覆, 就该知道什么叫做仙凡有别。就该知道,不成为那样超脱的存在,名誉、财富、地位,都只是人世囚笼里的梦幻泡影罢了。” 这时,台下风蜚突然道:“若没有铸剑师,哪里有剑?” 朱杨忍不住一笑,道:“真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地长万物,春种秋收,万千农民汗滴禾土,为什么没有人说他们造出五谷社稷?铸剑师不过是铸造剑的一道工序罢了,是一道复杂、精妙的工序,但也只是剑生长期的一部分。所谓为谁辛苦为谁甜?铸剑师一辈子就是为剑辛苦为剑忙罢了。“ “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是为剑辛苦呢?剑客就不是吗?” “我见过剑仙的伟力,剑侠的风光,剑客的强横,但我也看到了剑客对剑的屈从,剑侠和剑的纠结反复,剑仙与剑的混沌难分。为剑生,为剑死,这就是剑客。” “各位,剑客之路同样充满荆棘,还比铸剑师危险百倍。可是为什么人人都对剑客趋之若鹜。因为剑客,是唯一一条超越自我,超越凡俗,直指九天之上的大道!” “这就叫做前途!” “可是,我还是不服。所谓的前途,其实是剑的前途。剑强大,剑客才能强大,剑客想要自己强大,先要供养剑强大。最后剑化鲲鹏而起,剑客不过是追附剑的羽翼而飞天,这能算真正的路吗?” “这世上就没有一条只关乎自己,只强大自己的路吗?” 比起汤昭等人的演讲,他的声音渐渐铿锵,情绪感染力如浪涛,一波接着一波,汤昭坐在底下,听到了旁边人的呼吸声,连吴云飞的呼吸都比之前粗重了很多。 这是个好的演讲者。 然而,这就是“石破天惊”吗? 还且观之吧。 指出铸剑师的缺陷,可以,说剑客的缺陷,也可以,然而抨击容易,若无别开生面的建设,那也就是嘴炮而已。 拿出点真东西来吧! “其实,和我一样不服的人,又岂在少数呢?很多先贤和我一样,认为求神不如求己,求天地不如求己。求剑不如求己。所以,武功,难道不是在超脱凡俗吗?内练精气,外练筋骨,化气成罡,最后成一代宗师。顶尖的武道宗师和剑客对决,也不落下风。这是多人的努力啊。” “可是武功这条路是有尽头的。而且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人想获得更大的力量,可是身体承受不了。人想获得更长的寿命,可是魂魄会腐朽。人是有极限的,是吗?” “那就只有突破这個极限了。” “符道,正为此而生。” 说到这里,朱杨的立论已经完成,所有人都知道他要讲的是什么。他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高亢,变得平静,就像讨论技术问题。 “我猜测,用符式增强身体,别说那些强大的符剑师。就是你们之中也有人想过吧?是不是还有尝试过?不管是在自己身上还是别人身上。大概也有成功的。或许能因此变强,超过练武的极限,变成了人形术器?但你们应该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因为都觉得那只是小道,用一用罢了,哪有前途可言呢?” 他提到这个,汤昭陡然想起了易知心,还有他的骨仆椎。 那个椎就是被易知心强化了椎骨,以椎骨为术器进可攻,退可守,确实很强大。但看起来完全不超凡,反而像个工具化的怪物。 朱杨要宣扬的,总不是这种道路吧? 朱杨仿佛听到了汤昭的心声,继续道:“筋骨皮肉之墙,不过一时之强。真正能超脱能不朽的,是更本质的东西。是气,是精神,是魂魄。气是最表层的,大概第一次有人练出内力,就觉得特别神妙,把它奉为向上攀爬的阶梯吧?练气由此而起,力气变为内力,内力变为罡气,如果再能推动罡气质变,是不是就能推动本质的变化呢?比如变化成‘剑元’一样的水质材料,那时会不会带来新的境界呢?” 此时汤昭想起了张融,张融成为武圣时,就是在罡气上推动了变革,使之随心所欲。但自在罡并没有超脱罡气,所以张融并没更进一步。这位举世罕见的天才也没有在这条路上死磕,反而转投了剑客。 “可是这一步卡死了。多人天才强者致力于发掘此道为什么都没有走通?是罡气不能变成元气吗?还是在更上游卡住了呢?因为人的本源,人的魂魄,不能支持元力直接在身体中存在呢?如果打开了源头的禁锢,能否让道路变得畅通呢?” “能吗?” 这句话不是朱杨问的,而是底下的楚山侠听得心潮澎湃,脱口而出,声音非常大。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也是他们想问的。 朱杨笑了,道:“我想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但作为一个严谨的老师,我不能仅仅以推测下结论。因为我还没有完全试验成功。我对自己的魂魄强化才刚刚开始。即使我相信魂魄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所以敢于做这个实验,但没有结论之前,我就是不能下断言。” 汤昭听得背脊一凉,直接以自己为实验,不得不说,这真是个狠人。 不,强化自己的骨头、血肉的可以叫狠人,敢对自己魂魄动手的是疯子。绝不能以常人视之。 然而,汤昭猜测朱杨就算真疯恐怕不会一开始就对自己动手的。他肯定做过很多实验,这些实验想想都比“椎”那样的实验更残酷。唯有取得了一定成果他才有如今的信心,才会在大庭广众说出来。 楚山侠欲言又止,朱杨再看他,示意他可以提问,楚山侠起身道:“敢问祭酒,你的魂魄强化之后,就没有什么直接反应出来的蜕变吗?” 朱杨道:“蜕变吗……肯定是有的吧。” 众人肃然。 他又笑了笑,道:“只是向你展示却又难了,有些效果只有我自己知道,要随着修炼进境才能进一步展现。毕竟这个符会开的还早,如果再晚十年,你们会彻底看到一个全新的超人。那时我就不必在一个符会上宣讲这些,而是开宗立派,传下道统了。” “所以在今天,我只好换一种方式展示。因为除了我自己,莪还为我的朋友做了强化,它被强化的时间更长久些,效果可比我更直观。来——” 他一招手,讲台上瞬间铺满一条身长丈余的鼍龙。 200 符道之始(为盟主翊清加更) 鼍龙,就是鳄鱼。 “鳄鱼自然也有魂魄,所以它也能被强化。” 汤昭在下面看着,心想:他倒是富裕,鳄鱼一条接一条,都杀不完的。 朱杨蹲下身,摩挲鳄鱼粗糙的皮肤,道:“这条鳄鱼只是寻常野兽,不是什么异种、灵族,而且除了魂魄,我没给它做任何改变。没有强化它的身体,只是打开了它源头的禁锢。然后它一面自然生长,一面尝试用我改造的锻炼术锻炼身体。到如今完全超出野兽极限的地步。而它的魂魄也能够独自展示强大。来——放开试试!” 那鳄鱼闻言缓缓撑起身体,一股玄奥的气息无声无息的荡开。 汤昭轻轻一震,感觉到一阵心季,有点像面对龙威一样,是低层次的魂魄面向高层次魂魄的本能畏惧。 当然,这种感觉并不强烈,至少微微有一点儿,远不能和龙威相比。但也证明了这鼍龙的魂魄确有层次上的提升。 至于身体、皮甲、爪牙之利,只看外观也能看出端倪,而那双眼睛更灵性十足,充满了不属于野兽的智慧。 这样的存在根本不能说是野兽,如果说凶兽,又少了那诡异的阴气,如果说抛开一切寻找类似的,恐怕只有……天魔可比? “你别看它庞大,其实年纪不大,还在生长期,我让它以禽兽之身彷人身锻炼、修炼,唯独没有再加固它皮骨爪牙,若有不信者,请自上来检查。” 众人一阵沉默,有人就想说不必检查了,直接开始讲授吧,这时有人道:“那我上来看一看!” 居然是江神逸。 别人不提,汤昭如何不懂:这就是托。 朱杨笑着允可。江神逸登台,先握住了鳄鱼的爪子,肆无忌惮的检查。那鳄鱼毫无凶相,居然如肥猫一样慵懒,更收起之前从内而外显露的威压,任由他细细检查。最后,他还使用罡气和这条鳄鱼对了一抓。强大的罡气竟不能攻破鳄鱼的厚皮。 检查之后,江神逸行了一礼,道:“确然是一条未经凋琢的鳄鱼。祭酒神技,我服了。” 汤昭差点笑出来,心想:喂喂喂,这也太直白了吧。师兄你这浓眉大眼的…… 但除了汤昭,其他人并没觉得这话夸张,此时朱杨已经征服了大多数年轻的符剑师。 朱杨矫正道:“并非未经凋琢,只是不外现罢了。魂魄强大,限制在肉身的枷锁自能破除,寿命也好、生命层次也好,怎么能不突破呢?鳄鱼如此,人也如此。可惜它还年轻,不能验证寿命,但我相信寿命一定会有所突破。就算没有长生久视,也能享有之前的几倍。” 他抬了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如今天色不早,终究是讲不完我所有的构想了。好在我在后日上午还有一课。那么剩下的时间,就先讲一讲我是如何凋琢这条鳄鱼的吧。” 众人先是失望,紧接着立刻聚精会神,听朱杨讲这条神奇的鳄鱼是怎么诞生的。 朱杨不仅仅是个出色的演说者,作为一个老师也是十分优秀的,讲课鞭辟入里,深入浅出。他取出一件发出幻光的术器放置在台上,放出一张张图画,并列有图表,图文并茂的讲解他搓弄魂魄的过程,不但清晰详细,更毫无保留。 座中人有的听得如痴如醉,起了这似乎很简单自己也能玩一把的心思。也有的如听天书,逐渐茫然。 没办法,虽然朱杨已经讲解的足够细致,但这还是一门极其复杂、冷僻、艰深的知识。即使在座的都可算一门一户的潜力弟子,却还是分了高低。在天区的大部分符剑师听得酣畅淋漓,如饮美酒,甚至开始比比划划,而地区开始,听不懂的人就变多了。人区大部分人已经放飞自我,思考人生起来。 朱杨一直讲到日落西山,终于把一条鳄鱼从头到尾剖析一遍,方道:“鳄鱼的魂魄就是如此,今日先这样吧。后天我会继续讲如何提升人的魂魄。” 下面微微哗动,似乎是对朱杨这样卖关子不满,但也显出大家迫不及待的心情。但也有很多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无论如何,大家还是报以了热烈的掌声,送给这位依旧神色恹恹,却得到了承认的祭酒。 等到朱杨的身形缓缓融入已经降临的夜幕,第一天的主旨交流终于结束了。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之前的演讲中回味不已时,周围灯火刷刷亮起,却是晚宴开始了。 砰砰砰—— 无数礼花冲天而起。 当日九皋山上,汤昭曾为花师妹生日宴准备礼花烟火,但和今日的礼花一比未免太小儿科。十余种颜色、形状各异的礼花接连不断的冲天而起,久久不灭,把夜空照的五光十色,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紧接着,各区桌椅连同花坛都自己动起来,拼成了一个环形的大桌。这种区位移动好似迷宫城故计,当日一个城的建筑都能互相换来换去,何况区区座椅。 环形的桌子不再区分位次高低,大家比邻而座,同桌饮酒。云座高台也降了下来,拼成环形长桌的一部分,贵宾与年轻人同坐,气氛自然更热烈亲近。 而环形桌子的座位竟然是随机的,汤昭并非挨着本来对坐的吴云飞,反而挨着两个远处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汤昭只微有印象,记得是南边一个中等势力的弟子,排在天区二十来位,另一个却是清渠书院的岳慎,虽然也只一面之缘,彼此却大有好感。 岳慎也十分高兴,匆匆和另一边人打了招呼,便拉住汤昭,道:“你觉得祭酒说的怎么样?” 汤昭想了想,道:“虽然还只是一小半,但已经露出石破天惊的一面了。” 岳慎道:“若见略同也。正是要惊天,或者说通天才对。祭酒先生竟有意在剑客之外再开一通天之路。” 再过去却是诸葛玉丹。她本来并不在这个位子,却是临时换过来的,道:“能否通天还在两说吧。他只证明这是条路,谁知路的终点在哪里?是不是天上?还是死路?” 另一边就听楚山侠道:“正是此言。且他在魂魄用上符式加持,危险不说,难道不是外力?还鄙夷剑客是外力?” 原来那些靠前的大势力弟子不知不觉又换在一起,以汤昭为中心靠了过来。而那些排名后一些的,不知不觉就被挤了出去。 汤昭听了楚山侠和诸葛玉丹的话,似并不如其他人对祭酒那样肯定,心中恍然:比起他们小势力以符道为主,兼求铸剑,七大势力却是以铸剑为根基的。人家从来都以铸剑立派,人人都学铸剑,结果被祭酒指着鼻子说“铸剑师有什么前途?”心中能快意吗?就算听进去了后面那些实用知识,前头那个梁子已经结下了。 汤昭和祭酒也有梁子,只比所有人的都大,但实话实说,他居然很受触动,说不定也比所有人都大,因为他的三观不同。本着不欺心之守,他肃容道:“借外力也没什么。远古时元祖们在大荒求生,不也是靠的火焰、石矛这些外力才博得立锥之地么?能以双手制造武器、制造外力,反而是我们自强不息的证明。从这点来说,以符道知识提升魂魄,以求更进一步,确实无愧‘自强’这个主旨。” 岳慎接口道:“我读史书,剑的出现绝非自开天辟地而始,反而像是某一天凭空出现的。同时,剑的出现也伴随着阴祸出现。彷佛剑和阴祸都是另世之物,只是偶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是偶然,谁知它们是与日月同存那般长久,还是像出现一样猝然消失呢?在剑道之外再开一条人力能攀登的通天之路,我认为是对的,甚至是必须的。” 汤昭点头,道:“如果符道能够解决通天之路,或许不如剑那样神奇,但却更适合大众,也是一件好事,说不定以后这就是正路呢。” 他之前的课题就是术器造福所有人,那么符道开自强之路,不也是造福众生吗?虽然两人敌对,志向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殊途同归。 旁边一个神色肃然的女子突然道:“比起这个,我倒担心另外一件事。魂魄自强,和灵官之道会不会有牵扯呢?如果那样的话,恐有忌讳……”这位是清渠书院另一个与会的尚尺素。 众人突然一静。七大势力的弟子同时神色微变,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紧接着,诸葛玉丹笑道:“提这种事干什么?好好地符会,连雪山王府都来了,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吴云飞立刻接口,把话题带开,几句之后,就没有人提这件事了。 聊了一阵,诸葛玉丹突然递给每人一个荷包,道:“大家既然投缘,又是同辈朋友,何不常常交流。我这包里放了我玄素阁的玄素玉,专供咱们几个传讯,大家要时常联系啊。” 汤昭接过,就见几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显然众人都察觉了符会的暗潮汹涌,心中难安,与其说是互相联络,不如说是守望相助,互通消息。 正说着,大宴开启,各种佳肴不断端上。尤其此地为昆岗深处,居然有大量海鲜,可谓一奇,但仔细想想,好像这里是岛,周围全是大海,那又不稀奇了。 宴会上自然是吃好喝好,虽有殿主讲话,敬酒祝词等环节,倒也不碍着大家的兴致。到后来天地人等区域互相放开,众人来来往往,杂乱起来。 汤昭如今已经近十六岁了,又出门在外,再无人管他喝酒,偏偏新朋旧友都来敬酒,左右七八喝了不少,稍有些飘飘然。开头还跟师兄主动和人闲聊敬酒,后来只坐在椅子上,有人来才浅尝一口。到后来天旋地转,只得离席,自己找了个清净地方坐着吹风。 正安静了一会儿,就听有人道:“汤先生,在下敬你一杯?” 这个称呼略奇怪,汤昭一回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迷迷湖湖道:“阁下是?” 那人笑道:“在下危色,不知先生有印象么?” 201 危色 危色? 似乎有点印象? 汤昭抬头,借着远处的灯火打量来人。 灯火阑珊,汤昭也喝了些酒,目光有些模湖,依稀见只见此人身材高大,可谓魁梧,相貌端正中略带刚毅,乃是一位江湖常见的豪杰之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显然内力精湛。 他一下子想了起来,扶着椅子起身,道:“原来是危侠客。我曾见过你的大名。” 这个人,前日曾给他递过帖子,只留下了名字,没有门派,算得与众不同。 说实话,见到真人他还有点吃惊,一则危色是武者,理应第二天自由交流时才能看见,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二来他先入为主,看危色这个名字,还以为是个消瘦犀利的剑士模样,没想到是个昂藏大汉。 危色笑道:“有劳先生记得,在下不胜荣幸。我正是昨日拜上剑师的一寻常武者。” 汤昭道:“不敢当。”想要再寒暄两句,也有些乏力,道:“我第一次来符会,本来是寂寂无名小辈,能得各位看重,实在惭愧。” 这危色虽然面似江湖豪侠,说话倒是文质彬彬,汤昭也不自觉用了客气的口气。 危色道:“先生是第一次来符会,我也是。说实话,符会深如海,在下飘萍之辈,见识浅薄,只凭偶然的印象闯入此间,浑不知东南西北。只因结识了一位本地的朋友,由他指点才知先生是本届大有前途的翘楚,这才厚颜拜会,只恐冒昧。” 汤昭恍然,看来这危色真是无门无派,怪道拜帖上只有一个名字而已。 江湖上无门无派,无根无由的浪子很多?有是有的,真不会很多。 要知人不能生而知之,学武首先得有师承,毕竟捡一本秘籍练成武功高手的机会不多的,就算捡到了,大部分人没有师父指导也看不懂。如汤昭偶得桐花引凤诀,要不是眼镜指点,靠自己琢磨练到猴年马月去? 再者,混江湖不是为了“混”而“混”,终究还要有所为,有所争。或求财,或求名,或求个快意恩仇,或单纯为了作威作福。但凡有争端,总是人多比人少好,有组织比无组织强,势单力孤哪里也混不好。所以纵然是师门单薄的散士,也多半要挂一个帮派为依靠的。 当然到了散人境界,罡气大成,只要不碰剑客在江湖上就能横着走了,就可以当名副其实的散人了,但他们也不是浪子,而是自成体统,周围或多或少围绕着些随从、晚辈之流,自己也是一个势力中心了。 所以像书里那样浪迹天涯,行踪无定的江湖客是很少了,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想安定下来的,只是未找到归宿罢了。 眼前这个人既然投帖,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这种事情第一见面不必细说,汤昭道:“侠客言重了,既然赴会,怎么会不想交朋友呢?不知是哪位朋友这么看得起我?” 危色道:“先生可能也记得他,昆玉下院李琼生。” 哦,还真记得。 汤昭记得那一叠拜帖里,第一个就是李琼生,昆玉下院是昆玉剑派的下属势力,算是本地的地头蛇,怪不得他知道的那么清楚。 危色继续道:“本来按照规矩,是该明天拜访先生的。但李兄跟我说,我等无依无靠,恐难得先生青眼,不如笨鸟先飞,取个巧,今日便来拜会。我们本来约好一起来的,我还等半晌,没想到竟寻不见他了,倒是看到了先生,按奈不住唐突几句。不知先生可见到他么?” 汤昭摇了摇头,虽然没见过李琼生,但他今天晚上见到的人是有数的,都是自己认得的,没有李琼生在内。 危色略一疑惑,道:“可能是迷路了吧?刚刚那一番席位转换叫人晕头转向,我也是碰巧才看到先生。若非先生早登讲坛,我还真认不出来。” 两人也没在意,就是闲聊了几句,危色自我介绍了一番,说是本是雍州人士,曾历军伍,后来退伍回家专心习武,偏偏家门不幸只得浪迹江湖等等…… 汤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越聊越觉得酒意上涌,危色的声音渐渐有些模湖了,似乎瞌睡起来。等稍一清醒,忙道失礼。偏偏江神逸找了过来,汤昭又被他拉回席上,好说歹说,喝了几杯,终于不胜酒力,直接摇摇晃晃被扶回去了。 危色既然已经见到人,事情已然成了一半,眼见汤昭酒意薰薰,也不再多耽,再说本来也没带礼物,也就先行离开,绕花栏清溪回自己下处。 刚刚走到一处花栏下,突然听得有人叫道:“危……” 他立时警觉,袖子一动,一柄薄薄的利刃出现在指尖,道:“谁?” 花丛中伸出一只手来,颤巍巍去抓他,危色用刀背挡住,一手拨开花丛,皱眉道:“李兄?” …… 汤昭吃了几杯酒,迷迷湖湖睡在床上,梦里似乎还在会场,师兄还在拉着他问:“别当剑客了吧?一起走符道可好?”他喝酒喝多了不免张口结舌,本心是想要拒绝的,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汤先生——” 似乎有人叫他? 汤昭眼皮微抬,只抬了一条缝便觉得沉重,不清不楚的哼了一声。 就听有另一个声音接口道:“你是谁?为什么跑这里来?快滚,不然我叫人了!” 这是……龟爷的声音吧? “在下没有歹意,只是要请先生……” 后面的话汤昭不记得了。 事实上等他早上起来,连午夜那段对话都不记得了。脑子里最后只记得被江神逸拉去喝酒的事,怎么回到床上也忘了。 所谓喝酒断片儿是也。 第二天早起,居然日上三竿了。第二天是自由交流时间,倒没有规定几点到会场,汤昭晚起也没人会提醒。龟爷从枕头下爬出来,道:“有个事跟你说一下。昨天半夜有个陌生人进来,死乞白赖非要借东西,我看他烦就借了。” 汤昭按了按太阳穴,道:“谁?借什么东西?” 龟爷道:“叫什么色的,听名字就不像好人,但他非说和你有交情,我叫你你也没反应。看他那样子不借他不走,我便当打发恶客了。” 汤昭还是湖里湖涂的,道:“色?危色?他要借什么?” 龟爷道:“他要借个空间袋之类的东西,说至少要一丈长的空间。我想那东西也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就给他了。” 只能说不愧是多年老龟,居然说不算什么。要知市面上能买到的空间袋一般只有一尺方圆,且价值千金,若有一丈长的空间,绝非金银所能买到。居然借给一个陌生人? 不过事情已然发生……恰好汤昭在这方面也富裕,给了便给了吧。 这个人是危色吧?昨天喝酒他还有点印象,不过晚上才见面,还没深交,就上门来讨要术器吗? 若非厚颜无耻,便是有内情了。 可惜自己昏睡,不然应该能问的清楚些。 汤昭问道:“你把我的罐子给他了?” 龟爷得意道:“怎么可能?罐子独有你才有,若随便给外人,他用来做出什么坏事来,岂不牵连你?我给了他一个龙渊的七星袋,一点儿特殊纹饰没有,若是出事,那也算在龙渊头上。” 汤昭赞道:“不愧是你。等我见到他再问问。” 当下穿好衣服来到了会场。 如今会场可是大不相同,不再设各种席位,只划出了一片片分割的场地,每一片场地都围绕花木荆棘,可以作为小会场供几人、几十人使用。 会场也不用特别布置,只需要进场一催动,树藤立刻编制出一个讲坛、数个座位来,要多少位置,怎样布局都可以。是以每个场地都能随时成为讲坛或者会谈之所。 汤昭本来是有计划在第二日的自由交流时间时讨论几个小问题的,但这两天为演讲心力交瘁,倒没什么心力再做小论坛了。 于是他就漫无目的的随便逛逛,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话题,到不介意参与,如果没有的话,就吃吃小点心等人来联络自己好了。他不知道危色等人的联络方式,如果危色还能找上自己,他正想问问昨天的事。 汤昭来得晚,周围的小会场已经被占了一大半了。随便扫了扫,那些已经开坛的小论坛里,有好大一部分是讨论魂魄增强的。讨论的也很粗疏,基本上什么资料也没准备,拿起一块板子写上几个字就讨论不休。可见昨天那番演讲是触动了不少符剑师的心弦的。 但汤昭没有要去讨论这种话题的意思,朱杨的课都没讲完,只是管中窥豹,还没得到更进一步的信息,贸然讨论能讨论出什么来?汤昭宁可等明天的讲坛之后再细想,不至于连一天都等不了。 略过这些魂魄讨论,汤昭分拣出两三个感兴趣的话题,正在抉择,突然一眼看见云西雁正在一个小会场里讲着什么。 不是吧,云姐也能上台讲坛吗? 真上去讲笑话了? 汤昭不自觉得被吸引过去,就见云西雁讲得滔滔不绝,下面居然有不少人听,而且听得十分认真。汤昭一眼看到了王飞也坐在下面,居然听得连连点头,全神贯注。 连雪山王世子都认可吗?那倒不简单呐。 然后,他就在云西雁背后的板子上看到了一句大白话: “剑州的剑在哪里?” 202 云西雁的大计划 这个话题倒有点意思。汤昭这些日子满脑子都是符式,各种疑难问题想得多了也有点吃不消,恰巧看到这个耳目一新的标题,又是熟人,不免进去凑个热闹。 他一进入场地,云西雁自然一眼就看到了,立刻喜道:“啊哈,汤兄弟也来了?好极了!咱们又添一员大将!” 周围目光一下子汇聚,汤昭忙道:“不敢说大将,就想来听听的。”便坐在王飞身边。王飞笑着点点头打招呼。 云西雁点头道:“感兴趣就好。你听听就知道了,到时肯定愿意加入我们。我接着说啊,这把剑仙的剑被人找了这么多年还找不到,肯定不是挖地皮就能找到的。它一定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的。” 汤昭微微点头,云西雁说的不错,这把剑落在昆岗这么多年,符会都开了几十届了,东道都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人都想找这把剑,早刮过多少遍地皮,如果这把剑还有个“剑”的模样,怎么会找不到呢? 然而…… 底下一个明显就是武者的人致意道:“这个道理大家想了这么多年,也应该都想明白了吧?现在找剑都不是找剑,而是找剑象了吧?唯独剑象不知道,不大好找罢了……” 汤昭心中一动,剑象他是知道的。 另外一个年轻人摇头,大声道:“是我们不知道罢了。这剑都存在这么多年了,次次展示不同的剑法剑术,大势力围着研究,由剑法推剑象,肯定猜出个十之八九了,只是没有公布罢了。他们对着找剑都找不到了,咱们瞎猜就行了么?” 有人反驳,云西雁反而越发得意,大声道:“没错,可是剑象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们一般说对着找的剑象就是指‘显化’的境界,也就是剑侠的剑。剑侠的剑象如果是一头牛,那么显化出来就是一头真牛,你只要找到这头牛就好了。可是这把剑是剑仙的剑,剑象不仅仅是显化,而是成势,成大势。绝不是一头牛,而是万牛奔腾。” 在座一时默然,倒有一大半不知“成势”是什么意思。毕竟剑仙离着年轻符剑师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呢,武者就更别提了。 云西雁一口气道:“成势的剑象已经化作了大势,化作了环境,化作了领域。你别以为那一万头牛里有一头真的是剑象,剩下的都是假的。并不是,反而每一头都是真的,每一头又都不是真的,应该说合起来的牛群是真的,分散开来的个体牛却不是真的。” 她讲了一大堆绕口的话,底下的符剑师多半还能勉强理解,武者已经被绕得晕了,最终一个身材高挑,快赶上云西雁高的女侠客道:“云剑师,你就直说吧,怎么找到剑呢?” 汤昭看了对方一眼,总觉得两人相像,心想:这位是云姐安排好的吧? 云师姐道:“我就直说吧。虽然剑势无处不在,似乎不能把握,但凡是势阵,必有阵眼,只要找到阵眼,以特殊手段收取,便能收敛剑势,露出剑的原貌来。那时那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剑就会原样出现。所以我们的任务,就是寻找阵眼……” 这时之前那个一直反驳的年轻人再次道:“可是……剑仙之剑势对我们是秘密,对大势力也是秘密吗?你知道的他们肯定都知道,你寻找的方法他们肯定也用过……” 云师姐高声喝道:“你懂什么?你以为大势力人多、历史长就什么都知道么?各有所长好不好?我飞天窟就是建在一把剑的剑势上,号称千岩万画飞天窟。我从小就住在阵眼里,感受剑势之奥。没有人比我更懂剑势!而且别人找不到,或许是运气不够。我从小运气就好,比如这次我题目都不会,却能得前三名,仅差一分满分。就问你这是寻常运气吗?” 众人目瞪口呆,汤昭忍不住掩面:姐姐,这种话说出来很得意么? 云师姐道:“这两日我凭借眼力和运气,已经觅得蛛丝马迹,只等着符会最后一日出发去寻。装备,我来准备,道路,我来寻觅,责任,我来担当,我就问有敢跟我同行的吗?” 台下一静,不少人登时恍然:对了,找那把剑固然困难,可是剑州岛就这么大,又不是什么绝境凶地,找不到又没什么损失,也没什么危险。反而找到了,剑仙之剑,那是什么样的收获? 顿时,群情高涨,气氛热烈,几乎所有人都道:“愿意!愿意跟云剑师一试。” 云西雁抱着肩膀道:“愿意的话,晚上来我天区五号客舍集合,我会告诉你们更多详情。行啦,你们走吧,别耽误我讲下一场。” 有人奇道:“还有下一场?” 云西雁道:“多新鲜呐?你们愿意都跟来,难道我就愿意都带上么?我会在这里宣讲一天,多多的让人知道!知道的人多,我才能选择最出色的同伴。愿意来的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加以选拔,看情况十个里面选一个也说不定。我的队伍只留精锐。那些凑数的就别来了!” 听众渐渐散去,走时不免滴滴咕咕,表示不忿、不稀罕之意。但汤昭看他们神情,一定还是感兴趣的,心口不一罢了。 等人走了,云西雁下来拉住汤昭,道:“兄弟,你跟我去不?还有世子,你是世子吧?你们两个要跟我去,我都不用再找什么人了。咱们就像在迷宫城那时一样并肩作战,还不马到功成?” 汤昭和王飞同时摇头,又对视一眼。 汤昭道:“老姐,我也不是不感兴趣,但不是没有时间吗?明天上午还有祭酒演讲,下午符会就散了,再过一日剑州也要关闭,你有信心在这半日时间找到剑吗?” 云西雁道:“不是半天,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出发,进山里去找——我也不怕透露,我的目标在岛中央那座山里。还剩一天一夜,那是足够了。我才懒得听那个祭酒讲话呢。” 汤昭恍然,如果说其他大势力铸剑师只是因为朱杨贬低铸剑师不爽的话,云西雁可就和那祭酒完全不同路。就不说她大概听不懂了,就算听懂了,她已经是剑生了,走上了剑道正途,怎么会对符道自强感兴趣呢?他不无遗憾道:“那我时间不凑巧,可能没法和姐姐去了。” 王飞跟着点头,道:“我也得出席明天的符会,抽身乏术啊。” 云西雁也不强求,只是遗憾道:“那可惜了。没了兄弟你,我得再招三个……五个人来弥补。” 汤昭又问道:“你真的那么有把握?只是找着玩玩吧?成固欣然败亦无碍的那种。” 云西雁道:“虽然找不到确实没什么,然而当然还是找到的好啊。我可是做了好多功课的,我这辈子看的书一大半都在这件事上了。前两天我在这里转悠,就在推算阵图,现在已经有了三分把握。” 汤昭无奈,提醒道:“姐姐,你这推算都建立在这把剑是成势之境上吧?如果再高一层呢?那位剑仙也不只是剑仙呢?不只是剑势的话,就没有阵眼之说了吧?” 云西雁神色怪异的看着他道:“你说啥呢?剑仙就是神仙,逍遥自在,长生不老,哪还有更高的?剑州的剑当然是最厉害的那种,是仙剑无疑了。” 汤昭想了想,似乎也不好解释,他从眼镜里看到的剑谱更不能直言,便不深劝,反正找不到就找不到呗,也没什么损失,就当探险了。对云西雁说,去山里活动比坐着听符会有意思多了。 和云西雁告别,汤昭和王飞出来,汤昭道:“你也对这把剑感兴趣?” 王飞摇摇头,道:“我要是感兴趣,自然就找人来翻山检海了。我们王府靠近昆岗,想要翻检剑州其实机会不少的。然而我都已经是剑生了,别的剑有什么用呢?不过,云姑娘倒是提供了一个思路——”说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不再多说,反而问汤昭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汤昭摇头,道:“我要是遇到可疑的人,一定告诉你。” 两人分开,汤昭随意闲逛,没再找到什么好讲坛,直到被同样来寻机找人的武者认出来,瞬间被一群武者包围了。 前日汤昭做过演讲,便已经是张明星脸了。之前递过拜帖的侠客们对他更加热情,围拢过来跟他行礼交谈,还有几个没有递拜帖的也凑上来拜见。 汤昭第一次应付这种事,处事未免稚嫩,好在他性情谦和,又是经商开店的,算是多有历练,倒也应对无差。 毕竟,至少在符剑师至侠客这一层面,还是以符剑师为主。侠客都是恭恭敬敬的。几人都献上礼物,按照规矩,汤昭可以回去先看礼物,满意就在晚上设下私宴,邀请送礼者出席再详谈其他。 汤昭也不是贪财的人,就算贪,侠客的积蓄也不能和符剑师比,哪怕他们是盗匪也一样,因为好的符剑师挣钱比抢钱快。但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每个人问了几句,经历有黑道、盗匪背景的一概婉拒。 其实世道不好,官府无力,以致盗匪成灾,也不能说所有盗贼都是自甘堕落,或许有逼上梁山之事。但汤昭自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萍水相逢,何必委曲求全?还是各自随心的好。 好在符会为了安全已经筛过一遍武者,倒是履历清白者多。而等汤昭收下礼物,送他们回帖,他们也未必一定要来。因为这是双向选择,说不准几句话的功夫,对方暗暗就看你不顺眼了。 处理完这些事,汤昭正要回去休息,众人也都散去,唯独有一人没走。这是个陌生面孔,汤昭奇怪道:“阁下还有事吗?” 那陌生人欠身道:“不知先生还记得我么?” 汤昭一怔,这个声音耳熟,道:“危……色?” 203 粗人 “你是……危色?”汤昭吃惊的看着对方。 眼前之人二十来岁,身材矮壮,相貌棱角分明,也是个武林豪客模样。但无论年龄、相貌、身材都和昨日的危色大相径庭,如何能是一个人? 但要说不是,对方的声音还有语调中那种文质彬彬的抑扬顿挫,又是一模一样,乃至轻易模彷不来的。 那人微微欠身,道:“正是小人,本想以昨日之貌再来见先生,怎奈情势不便,还望先生恕罪。” 汤昭目光微动,道:“这么说,昨日是真,今日是假咯?” 危色温和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先生慧眼,想必不会被区区皮相所迷惑。” 那就是……都是假的咯? 汤昭心中一动,上下打量这位“相貌刚毅”的武林豪侠。 上次就觉得他相貌粗豪而言谈文雅,颇有些表里反差,现在看来,果然表里不一。 他缓缓道:“众人皆散,阁下独留。莫非还有话说?” 汤昭神色不变,道:“既然来了,总不是只为露一脸,你要做什么?” 那危色道:“海边风景好,不如去那边走走?” 会场花栏之外,就是海岸,确实比场内清净。 汤昭道:“如今海上尽是龙渊的船来往,看你我两人,恐怕反而惹人嫌疑。”当下转身走回云西雁的讲坛。就见云西雁送走了上一拨听众,正重新整理会场,等待一拨新人。 汤昭进来,笑眯眯道:“姐姐,我又来了,借你地方坐一坐。” 云西雁一怔,目光看向身后人,爽朗笑道:“那有什么问题?我下一场一刻钟之后开始,行不?” 汤昭道:“足够了,谢谢姐姐。” 汤昭在最后一排入座,危色坐在他身边。汤昭从旁边拿了茶来喝,束音成线,传音道:“怎么回事?难道阁下身上有什么麻烦吗?” 用内力传音,简单方便,尤其是距离近时绝不至于有人窃听。而危色肯定也是会,只要内力有了火候,多少会两手。 危色也拿了茶,用茶杯盖轻轻撇了撇茶叶,传音道:“若是我自己的事,绝不敢麻烦先生,只是事情涉及到先生,不得不叨扰。先生还记得李琼生吗?” 汤昭道:“记得……就是跟阁下谬赞我的侠客吗?” 危色微微点头,道:“是。正是他向我推荐了汤先生。他死了。”说罢轻轻递过一物,乃是绣着七星的袋子,多半就是龟爷给他的空间袋。 汤昭一凛,道:“这是什么?” 危色道:“尸首。” 汤昭手一僵,袋子已经接过,竟有些烫手,道:“给我?” 难道说危色半夜寻来要空间袋,是为了给朋友收尸? 那倒算他有义气,然而为什么给汤昭?汤昭并不认得李琼生,要他的尸首做什么? 如果是朋友死于非命,想要追查凶手,那更应该找龙渊啊?龙渊有很多人手专门处置会场上的意外情况的。 危色道:“三具尸首都在里面,我想问先生如何处置?” 汤昭怔了怔,道:“你等等……三具?” 危色道:“是的,还有杀他的凶手。” 汤昭呆住,隔了一会儿,道:“我有点乱……你从头说吧?” 危色点点头,依旧举止温和,都有几分翩翩君子的风度了,道:“昨天晚上我和先生交谈甚欢,正打算暂时回去准备礼物,路过一花坛时就听有人叫我的名字。寻迹看去,原来是李琼生李兄。他已经趴在花坛下全身是血。我询问情况,他抓住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件东西塞在我手里。我见他命在顷刻,怎奈在下不通医术,便按住他穴道,出去叫人,但没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异动,又赶紧转身回去,花栏下已然空无一人。” 汤昭静静听着,心中思索,道:“或许是别人救助了他?” 危色沉稳的点头,道:“我自然希望如此。但总觉得场景诡异,无头无尾,不得不以防万一。好在他身上流血,容易追踪,我便寻迹去追,正好追到先生的客舍前。” 汤昭心中迷惑,怎么又涉及到自己了?都闹到自己门口了,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哦,好像昨天喝断片儿了。 危色道:“我追到你的客舍外,却正好看见两个人,架着一具血淋淋身体,想要往先生房里扔去。” 汤昭悚然,几乎就要站起,道:“他们要……” 危色仍是不紧不慢道:“大概是要让人死在先生房里吧。究竟他曾经投了拜帖给你,也不能全无瓜葛。” 这解释汤昭也想到了,但觉得匪夷所思。栽赃陷害固然卑鄙,但是为什么啊?他得罪谁了吗?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李琼生啊。 危色继续道:“我想先生不喜此事,便将他们都杀了。再进去找你商量,没想到先生宿醉未醒,只好先求了一个空间袋,将三人尸首装好,今日送给你。” 汤昭默然,危色说的平平澹澹,宛如吃饭喝水一般,但细细听起来总觉得槽点甚多,道:“那两个人全给你杀了?一人杀两人,龟爷可没提听到打斗的声音。难道你秒杀了他们,他们没反抗吗?” 危色道:“秒杀?是一击致命吗?确实,杀的时候他们倒没反抗。想来是因为专心害人,没有防备偷袭吧。哦,对了,他们怀中有此物。”他伸手取出一物,竟是一块报讯烟火,“想来是想将尸首放进去之后再发讯引人围观,叫先生有口难辩吧。” 汤昭默默接过烟火,仔细端详,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停了一停,道:“除了这两个死人,还有其他人同伙吗?” 危色道:“想来是没有了。我装敛了三个人,在先生门前等了一阵。等到天亮人声渐起,想来没有人再能趁夜做恶,便抽身回来了。这件事我今日想了一日,百思不得其解。但想想一来我是个粗人,想不得这等巧思。二来其中必有我不知道的隐情,既然事涉汤先生,或许你知道原委,还是交给先生处理就好。” 汤昭欲言又止,心中又不免震动:什么在门口等了一阵?分明是等了一夜。最终道:“我……我也想不出来。我倒是有个仇人,但这件事……” 他的仇人不必说,就是祭酒朱杨了。但这件事和朱杨的手笔风格差距很大。总觉得朱杨以强袭为主,不大做阴谋诡计的幕后黑手? 难道说朱杨不止带着鳄鱼明火执仗,还会带着手下搞栽赃陷害吗? 然而……如果搞事的就是朱杨,龙渊怎么会查不到呢? 他从头细想,道:“前晚李琼生交给你一件东西,是什么?” 危色取出一件东西,道:“是这个。” 那是一块牌子,光滑洁白,汤昭还以为是玉,仔细一摸,却不过是大理石,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昆玉下院”。 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蹙眉道:“李琼生不就是昆玉下院的吗?这应该是他的身份牌吧?” 危色回应道:“想来是如此。” 汤昭道:“他临死时把身份牌交给你是什么意思?” 危色摇头道:“在下是个粗人,想了一日没有头绪。先生觉得呢?” 汤昭用手摩挲着石头牌,道:“难道说杀他的人里名字有个昆字、玉字?” 危色摇头道:“难说。但将他尸体搬来栽赃的凶手就有两人,难道个个都有昆字?会不会是指的……他们门派内讧?” 汤昭缓缓捏住石牌,道:“我知道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我会把这个牌子转交给应该交的人。这次多谢侠士了。若非侠士,我险些沾上一身脏水。”说罢起身拱手相谢。危色起身还礼,惹得云西雁在台上好奇的看了过来。 汤昭对云西雁笑着摆摆手,起身告辞,和危色一起出了小会场。汤昭突然道:“危侠客,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危色用眼神疑问,汤昭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你这手易容术非常漂亮,我观察了好久,竟没什么破绽,一个人相貌可以改变,声音可以改变,身形也能轻易改变吗?” 危色道:“有些困难,矮小装高大容易些。高大装矮小就要难了,不过练了缩骨功也能应对。至于胖瘦,只能靠垫外物冒充。” 汤昭沉吟道:“缩骨功一般没人练吧?没想到你有这样偏门的功夫,还能闻血追踪,还有杀人于无声的手段……这让我想起了一个长辈。” 危色一怔,道:“先生说的是……” 汤昭道:“你可知花容夫人?” 危色默然,过了一会儿笑道:“江湖第一女杀手,号称千变花容,万种手段,我如何不知?先生和她熟识吗?” 汤昭道:“她是我师妹的母亲,自然是我的长辈了。易容,追查,刺杀,本是阎王店的拿手好戏。说是女杀手,我觉得未免贬低她了。她身为阎王店大掌柜,不只是杀手,更是个叱吒风云的武林大豪。可是在我眼里,她看起来是个慈母心肠的女子,从不外露杀气,就像一把藏在袖子里的刀。” 危色神色平静,道:“是啊。杀手怎么能把杀气露出来呢?那是很危险的。” 汤昭不再多说,道:“对了,危侠客,你愿意跟我举证吗?” 危色道:“您不打算私下报冤仇,而要去龙渊揭发求公道吗?先生怎么说,我自然怎么做。只是我是人微言轻,一个侠客而已,又是个粗人,说话恐怕没什么分量。” 汤昭失笑道:“哪有你这样的粗人?我也不去找龙渊,去找另一个朋友。他早就说过,遇到可疑的事可以找他。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呢。没想到你为我送一大功。还请不要推辞。”说罢自然而然拉住他的手。 危色也不挣脱,道:“既然是先生有命,我自当遵从。不知是谁?” 汤昭道:“他么,是另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204 禁忌 又是一个清晨,波澜起伏的符会终于来到了第三日。 符会的第三天,也就是正式会期的最后一天。会场上依旧人来人往,但在座的人来的不如之前齐了。 符会最重要的是第一天,算是个开幕式,嘉宾齐至,仪式盛大,大家都坐齐听祭酒讲课,晚上又有盛大宴会。然后就是挑纪念品的那一天,也大概无人缺席。其余时候就没有硬性规定,来不来全看自己。不免有人出去游玩,有人组队冒险,有人呼朋唤友吃喝玩乐,还有的干脆哪有不去,就在客舍呼呼大睡。 其实这一次符会还算不错。一来最后一天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演讲,虽然有不少像云西雁那样不感兴趣的,但感兴趣也很多。二来……剑州这回的地界比较好,乃是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岛,等闲出不去。且因为之前船上的死人,给坐船出岛蒙上了一层阴影,龙渊又加紧日夜巡逻,倒没有人提前出岛去昆岗野营。 所以第三天上午,会场居然还坐了将近一半人,那也很不错了。 好在天区的年轻人大多好学,几乎坐满了,又因为离着讲坛近,从台上看下来很是可观。而主席台上除了北辰殿主、雪山王世子,仅剩下一个昆玉剑派的张寿松长老还在,想来是因为地主,不着急回家的缘故。北辰还好,坐如铜钟,与第一日相彷,那世子却是精神恹恹的,好像没睡好,强撑着来这里坐,没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哈气。 另一个张寿松倒是精神很好,跟北辰殿主说着什么。 “我剑派下院的弟子来了不少,尽是些投帖交友的,真是给符会添了不少麻烦。” “诶,何谈麻烦?符会就该热热闹闹才好。而且你们昆玉剑派稳坐昆岗几百年,即使是下院,弟子也非同一般,比其他武者强得多。和这些小孩们交往互助,岂不是合了符会的本意?” “对了,有弟子跟我说,我们下院有个弟子前晚突然不见了,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不是剑派入门弟子,到底也挂了我们昆玉的名字,没了一个活人总是不好……” “是么?我叫人帮你找找。总要给张兄一个交代。有什么线索没有?” “有个弟子跟我说,他要去和投拜帖的一个符剑师见面,从此就下落不明。那个符剑师好像就是……” 这边正说着,朱杨再次登台。 朱杨再上台,待遇再非寻常,掌声热烈喧天。显然经过第一天的精彩讲课,他已经镇住了绝大多数年轻符剑师。 可能是因为这两天的修养,他的精神也好多了,身板笔直,面色红润,甚至有点亢奋。 掌声渐歇,朱杨欠了欠身,也不坐下,直接道:“诸位同学,上一次我的课程讲得鳄鱼,今天我们讲人。强化人的魂魄。在这之前,我会先回答一些上节课遗留的问题。上次讲坛之后,有不少同学追着问了些问题,我觉得问的很好,索性在课上和大家分享。比如有的问题说,鳄鱼的魂魄和人的魂魄有何不同……” 这一回他没有发表鼓舞人心的演讲,直接进入正题,语速也比较快。 汤昭正坐在台下,不知怎的有点集中不了精神。虽然说他今日心中有事,但朱杨后面的课程他也是真心想听的。只是不知怎的,他觉得今日台上的朱杨虽然说话更流利,精神更昂扬,但却没了之前那种言谈举止引人入胜的魅力。 “还有人问……你提升了魂魄,还有没有更直观更特别的表现,让人知道你与众不同呢?上一次我说还不到时候,所以没法展现。但我回去之后细细想来,也不是不能展示。今天就补上这一课,让大家看一看。” 这句话一出,众人齐齐期待起来,连汤昭也精神一凛,直视台上人。 所有人都想看,如何能直观的展现出突破了魂魄的成果? 就见朱杨抬起手,伸向喉咙……解开了衣扣。 ??? 衣扣一开,露出里面中衣,朱杨脱掉了外袍,然后竟然还不停下,继续脱中衣。 最后……堂堂祭酒,在仲春符会当中众多年轻符剑师和雪山王世子等众多贵宾面前,脱了个光膀子。 光膀子倒也罢了,还是残缺的光膀子,他的右臂折断,只剩下肩膀上多少年还清晰可见的伤疤,直面伤残,令人心中难受。 连带汤昭在内众人都懵了,都这么盯着他。 “你们——看好了!” 突然,他肩头的伤疤鼓胀起来,底下的肌肉就像气球一般吹起,还在有规律的伸缩律动,一根根血管如爬虫一样攀附在皮肉间下抽动。 汤昭念头一闪:难道说—— 只听汩汩几声,皮肤突然炸开! 从皮肤里钻出的,不是模湖的血肉,而是一个成形的肉体,包裹着皮肤,不住的向前生长。虽然生长的速度不快,但确然如同棍子一样越长越长。 生长出来的肢体不只是血肉,更是骨、肉、筋、皮俱全,就是完整的器官,只是皱巴巴的,就像刚刚从羊水里出声的胎儿。 场中无声,就这么大眼小眼一起瞪着,瞪着他的胳膊一点点生长出来,胳膊前方又生长出一只手,先是手掌,再是手指、指节,最后连指甲都生长出来。 咯咯—— 他轻轻地捏动手指,发出骨节的响声,说明这是一只完整的手。 怪……怪物! 所有人都升起了这个念头。 说是神异,也确实是奇迹,可是这奇迹的感觉并不那么好。因为太反常识,生长的过程视觉冲击力也太大,很多人对这个奇迹心生抵触。 而且…… 底下有人忍不住问道:“这……这不是肉体的生长吗?和魂魄有什么关系?” 朱杨的脸色变得白了一点儿,似乎生长肉体对他的消耗不小,但神情还是很得意,一字一句道:“你们都没发觉吧。肉体的潜力是很大的,这样的生长并不是不可能。为什么人做不到?那是因为魂魄,魂魄是枷锁!魂魄桎梏了肉体,让身体发挥不出最大的潜力。而我解开了魂魄的枷锁,让魂魄质量无限提升,那么肉体的提升也是无限的。不只是肢体复原,甚至如那神话中的滴血重生,肉身成仙,破碎虚空,又有何难?破解一切问题的钥匙都在魂魄上啊。” 说着,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我看你们有些人脸色不好,是觉得丑陋吗?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失败了,残废了,死了,却还有这样一个机会重获新生,从枯骨残骸里爬出来,再次见到太阳,你还觉得丑陋吗?恶心吗?你只会觉得感激,感激有这么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不是什么猎奇害人的表演,这是奇迹啊!生命的奇迹啊!” 一阵静默之后,底下嗡嗡声起,人们压不住讨论的欲望,向左右不住追问,好安慰自己的震撼。议论着议论着,很多人从之前的生理不适渐渐缓过来,开始认同他的话。 确实……纵然过程触目惊心,但结果难道不是好的吗? 这不就是奇迹吗? 吴云飞口干舌燥,对汤昭道:“汤兄,你怎么看?” 汤昭觉得头脑乱哄哄的,脱口道:“是不是有些不对?” 吴云飞道:“什么不对?你也觉得太邪门了吗?魂魄打开就能让肉体生长……这合理吗?” 汤昭道:“不是这里不对……是人不对!” 而在另一边,蛰伏在一个角落的鞠天璇突然神色呆滞,似乎魂飞天外。 她旁边就是闵开阳首座,轻声道:“师姐,他好像有点疯了。虽然本事厉害,但精神不大稳定。你一路跟着他,发现他是个预备的疯子了吗?” “啪!” 鞠天璇一拍旁边的树,道:“不对。” 闵开阳疑惑地看着她,鞠天璇重复道:“不对,这样就不成立了。他在说谎!” 闵开阳正要问,鞠天璇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开阳师弟,你一向是负责查小光王的桉子的,现在卷轴都在你这里。咱们再查一遍朱杨。我觉得不对。” 闵开阳奇道:“当时不是你说他不在剑州,所以没有嫌疑吗?” 鞠天璇道:“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但是……他既然能断肢重生,又何须仇恨到咬牙切齿,以至于跌了身份,到和一个素未谋面的晚辈为难的地步?这个理由不对,说不定只是个遮掩,他在我面前三番四次咬牙切齿,分明做作!之前我被他引导,陷入了盲区了,可能白白放过了很多线索。咱们再去查一遍。” 闵开阳叹道:“师姐,先别管他了。咱们还有任务,哪能分心查这个?先把今天的事了结,会后再管其他事不迟。” …… 这边首座在议论,场下也是议论。 突然,席上站起一个人,却是岳慎,他的神色非常严肃,近乎严厉。 “祭酒。我虽然不懂魂魄,但一直敬重你的研究。上次听完你的课程,也觉得茅塞顿开。但你今日这个表现,真的不像是魂魄提升,解开生命桎梏之故。反而像是……” 他盯着朱杨,一字一句道:“以精神强行支配肉体,压榨身体潜力,生出种种反常,是魅影中斗魅的手段,后来被前朝灵官学了过去,成了一路邪修灵官。这一路邪灵不但不长寿,不超脱,反而格外残酷,皆短命,且不得好死!” 那朱杨的笑声渐停,但笑容依旧留在脸上,道:“哦?你懂灵官?不愧是清渠书院的学生,端的博览群书。” 岳慎深吸了一口气,道:“阁下承认了吗?你要知道,这是——人间禁忌!” 台上,北辰殿主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盯在朱杨面上。 朱杨笑道:“我知道。说是人间禁忌,不如说是官方禁忌、朝廷禁忌。但是,要想追求前所未有之巅峰,怎么可能不尽我所能参考所有前人学识呢?我直说吧,这不是邪灵那一套,我这是魂魄大道,比那一套强上百倍。但我参考研究过整个前朝灵官体系,我正是从那肥沃的片土壤里,开出了更娇艳的花。” 205 进退 众人一呆,表情各异。 有些人,如大势力中的倚天阁、飞天窟,先是惊诧,紧接着便或无所谓,或看热闹。有些人如小势力如一百零八泉等,茫然不知所以然。而也是小势力但人本身聪慧博闻如汤昭这样的,心知不妥,但没有上升到本能的愤怒。而既懂得又敏感者,如朝廷直属的清渠书院岳慎,已经脸色涨红,惊怒交集。 “祭酒!”岳慎大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是一条死路、邪路,当年就被摒弃了!你把它从坟墓里拉出来装表贴金,会自绝于天下的。” 朱杨澹澹道:“死路啊。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研究了大半辈子符式,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多少活路。把研究了那么多年的灵官道路塞进棺材里,那才是真正的浪费。为了成功,我必须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失败的。” 岳慎越发控制不住,切齿道:“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失败的,他们伤天害理,出卖生民,被天地所不容。阁下不要误入歧途!” 朱杨道:“那是人的问题。作恶的是人,杀人的是人,学问是学问,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学问是没有错的。当初有人用错误的手段得出了正确的结论,难道我们就要连正确都拒之门外吗?” 岳慎越发愤愤然,情绪激动,再说不出话来。 这时,旁边站起一个女子,却也是清渠书院的尚尺素,她倒不如岳慎般义愤填膺,只微微冷笑道:“岳师弟,不要说了。你说一千种事实,他有一万种狡辩。以各种名义公开妖言惑众者多了,如今他不过换了‘学问’为遮羞布罢了。我们和这种人说不着,但我想问北辰殿主——” 不等朱杨开口,她直视旁边的北辰殿主,道:“如今符会龙渊为东道主,你们也觉得祭酒可以这么说吗?” 她看着的不只是北辰殿主,更有雪山王世子。 龙渊算是“前朝余孽”,但当时主动反正,已经换过一遍立场,如今应该没有退路才对。而雪山王更是正经的宗室,如何能容忍如此悖逆之言? 北辰殿主面沉似水,但他一向严肃,也看不出表情变化,反而对雪山王世子道:“世子,你看呢?” 王飞正打瞌睡,这时勐然惊醒,哑声道:“什么?” 北辰殿主看了他一眼,道:“世子不反对的话,我便让他说完。看他还有不少言语,倒不妨有始有终。若真有荒悖之论,此地乃是孤岛,谁也出不去。” 王飞用手抵住额头,点头道:“说。” 他们两个做主的如此,旁边张寿松乃是个武者,哪能反对? 北辰殿主冲着两个清渠书院的年轻人道:“二位且不妨坐下,凝神静气的听一听。我听说读书最养气,怎么二位都沉不住气呢?” 尚尺素大怒,岳慎朗声道:“读书养气,养的是浩然正气。正当此时气冲牛斗,与邪道势不两立。我清渠书院弟子是天子门生,从不敢违背书院门前训示。今日歪门邪道妄想高台教化,此乾坤颠倒,清白玷污之局。所谓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此非我等久留之地”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剑,割下一片衣袖,甩在席上。尚尺素同样如此,两人并肩而出。 走到门口,他回望一眼,喃喃道:“太让我失望了,亏我以为你是开天辟地之人……”便头也不回走了。 满座寂然,过了一会儿,便开始有人陆续离开,起头的是书院学生。 天底下但凡叫书院的势力,多半和朝廷沾点关系,而且其中翘楚入仕容易,即使如今朝廷渐渐威严扫地,书院也能保留最后一分人心。 当然,还有一些人走是因为会看眼色。眼看此地有了冲突,上升到正逆的高度,留下来似乎有嫌疑,纵然不知道嫌疑在何处,但麻烦总是少沾一些为好。 而走的人一多,有些从众之辈也坐不住,跟着离开。 最终,座位上只剩下小半的人,颇有些寥寥无几的感觉,天区反而剩下的人还多些,人区基本上跑光了。 朱杨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道:“好了,剩下的学生都是纯粹的、求学若渴的好学生。大家都不要拘泥于天区还是人区了,都靠前来吧。” 北辰殿主不动,王飞也不说话,最后众人所有人都依言集中过来。 剩下的大概三四十人,比天区预定的席位多些。但天区的布置本来十分宽松,多添几个椅子依旧坐得很舒服。 汤昭坐在席上,突然察觉有人靠近,却是江神逸,他本坐在天区靠后的位置,这时凑到前面来,就坐在汤昭席位旁边。 汤昭自无不许,就见江神逸冲他使了个眼色。汤昭眨了眨眼,凑过去传音道:“干嘛?” 江神逸见两人不能心有灵犀,也只得改成传音道:“我觉得有点问题。祭酒的状态与之前判若两人。如果有危险咱们……”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一震,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往上飘起,但身体明明坐在原地,意识却往上飘飞。 魂魄出窍? 但紧接着,汤昭发现没那么严重。四周彷佛起了一层雾,他以之前的姿势出现在了一片似是而非的会场上,这里周围的环境模模湖湖,似乎还在原地,但又有一层毛玻璃一样的隔膜,让周围变得模湖。 在这片新地方里,除了汤昭,还有其他人,都是以模模湖湖的光影状态出现的,也不再按照外界顺序,而是自然而然拢成一圈。 此时汤昭立刻想到了自己在观想中的状态,心中已经恍然——这些都是在场众人的精神体,却不知被朱杨用什么手段接引来到这个地方。 这有点像接引入梦,但又没有梦境的那种模湖感。想来是另一种范畴的方法。 正当中有一个身形端坐,正是朱杨,只有他是清晰地,和外面一模一样。在这块奇异的地方,他是真正的东道主——所以他就没接引本地的东道主北辰殿主进来。 汤昭和其他没见识的小辈一样还在这神奇的地方东张西望,旁边一个影子已经开口道:“倒影之境。又是前朝灵官的灵相应用之道。朱先生,你说参考前朝的研究,参考的可真是不少啊。” 这个幻影模模湖湖,但声音一开口就听出来了,是玄素斋的诸葛玉丹。 汤昭心中一动,没想到自己猜错了,这不是精神体,是灵相的应用,但他们明明不是灵官,不能练成灵相,却被朱杨一个手段带到了这里,凝成了一排类似灵相的东西,这么说朱杨就是很强大的灵官了? 但不是说灵官和本人都相反么?怎么朱杨不是个青年女子,反而和他本人一模一样呢?倒是诸葛玉丹的虚影虽然模湖不清,但仔细看确实像个老头子。那么汤昭自己的虚影应该是个相貌丑陋的老婆子吧? 朱杨澹澹道:“我说了,灵官只是参考。我的手段远超灵官。你们也看到了,我不用那种简陋的半身灵,而是直接凝成直照本心的真灵相。而我用这种手段,也不过是把大家拉进来,传授我的魂魄之道。而不受那些心胸狭窄之辈的干扰罢了。” 旁边楚山侠咕哝一声:“前朝的灵官也能灵体塑形的,他们装龙装虎,手段百出。” 朱杨不理他,道:“这个幻境里只有我们,我,和愿意学习我的魂魄之道的人。愿意学习的人,我都带进了这里。我这里不但有魂魄真传,还涉及到许多灵官相关的知识,难免有些某些人不能入耳的悖逆之言。受不了的可以走了。” 事到如今,介意这些的早就跑了。留下的都是没什么忌讳的。说起来汤昭也挂了个检地司命官在身上,但他在检地司除了除魔安民,听到的只有“君侯”,哪里听过什么朝廷?至于从小被陈总教导,知道“善恶”,知道“是非”,反正没知道什么“忠君”。 朱杨道:“那么我会讲真东西。魂魄——”他手中冒出了无数字符、图画,将自己那番惊世骇俗的研究展现在这些年轻人面前。 他们里面自成课堂,外面的人只能看见突然之间,在座众人变成了泥塑木偶一般,眼神涣散,也不知干什么。 北辰殿主看着这景象,沉吟不语,似乎在想什么。 四周沉默冷清,那昆玉剑派的张寿松长老百无聊赖,竟然凑过来跟还是没睡醒一样的王飞讲话。 “世子,你真的不在意么?” 王飞疑惑地侧头,道:“什么?” 张寿松压低了嗓子道:“我虽然是个山野老朽,也知道这个朱杨大有问题,观点堪称大逆不道。他是个无根散人便罢了,龙渊把这么一个人搜罗过来是什么意思?依我看,龙渊这个东道还真不如之前的莫干山……” 王飞用手指了指他身后,意思是龙渊的人虽然没注意这边,但就在迟尺,你这么大喇喇说人家坏话好吗? 张寿松干笑两声,越发凑过来道:“世子勿怪,老朽向来有话直说。其实我早看龙渊不顺眼了。我这里还听了个传闻,那龙渊……”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模湖不清,王飞不由自主的靠过去听,突然张寿松手一翻,一把利剑化为剑光,插入王飞后心! 206 真假 背后一刺! 王飞离着他如此距离,背后偷袭,焉能不中? 唯独一剑插入,剑光没入,张寿松只觉得手一空,只见手中人影彷佛塌陷一般,化为一堆山石,山石之中,藏有丝丝血迹。 张寿松心中震惊之余,身子也是一虚,已经消失,原地留下一株枯木,被远处横来的一道剑光一切两半。 两剑,两次偷袭,都被对方破解,而抵御偷袭的方法是两道御剑术,都是剑分身。 这是剑客之间的较量。 张寿松留下松树分身,出现在不远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剑。 与此同时,天上飘荡下来白色的碎末。 剑州,开始下雪。明明上一刻还艳阳高照,转眼天地模湖,碎雪纷纷而下。 张寿松脸色一沉,身子不动,身后一棵松树拔地而起,枝繁叶茂,盘若虬龙,眨眼间已经覆盖了主席台一大片区域。主要的一棵参天大树身后,无数似枝条、似树干的松木从土壤中钻出,连绵成片。苍松遒劲,针叶森森,将满地鲜花压得毫无颜色。 与此同时,细密的雪粒变大,又有北风呼啸而来,登时有鹅毛大雪之意。似要穿过密密匝匝的松叶,侵袭站在树梢上的老者。 一面苍松,一面飞雪,彷佛身临北方深山之中,剑州岛上换了人间。 几乎在雪落下的瞬间,符会也被按下了休止键。之前和平友善的氛围一扫而空,飞雪飘零下,登起肃杀之意。 符会场地之外,被锦簇的花团挡住的更广大的土地上,同时传来了脚步声,喊杀声。那些声音在一瞬间沸腾,如火山爆发冲天而起,在飞雪、松树的遮蔽下,似乎除了天区以外,地区、人区、和会场以外已经瞬间化为沙场。战斗一开始就很激烈,也不知对垒的是谁,只见纵横的罡气、剑气竟有穿过重重飞雪,射到了讲台以下。 如此,龙渊精心准备许久的符会终于如爆炸的高压锅,锅盖也飞了,锅身也砸了,里面熬得满满得美食扣在地上,蒙尘裹土,只剩下一塌湖涂。 北辰身为东道,竟端坐不动,面无表情,那云气凝成的主席台登时化作稀薄的浮云,又将以他为中心,包括讲台和几十个如木偶一般的年轻人全部裹了起来,他的面目藏在云里模湖不清,只有声音澹澹传来:“诸位,我劝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这里是剑州,有仙剑坐镇,使用超过剑客的力量,会引动仙剑之力诛杀的。” 张寿松恍若未闻——这个道理谁还不知道了?只盯住一处,道:“原来世子早有防备吗?竟然早提防老朽了?” 飞雪中,一个身影一直矗立,因为雪大,遮掩了他的五官,此时冷冷道:“张长老,你以为你的破绽很少吗?你身份超然,稳坐贵宾席,便能躲避一轮轮筛查。可是旁人皆为清白,除了阁下,还能是谁?多做多错,你为了了保持身份,还杀认得自己的昆玉下院弟子。何其残忍,又何其愚蠢?” 张寿松怔了怔,道:“我什么时候……既然看出来了,阁下自然不是雪山王世子了?” 那身影微微一抹脸,脸上一层彷佛人皮一样的妆脱落,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脸来,相貌比王飞大上不少,皮肤显黑,满面风霜之色,道:“既然知道你这老贼在此,焉能让我家世子涉险?老贼,你也把真面目露出来吧,我看看你是龟寇中的哪一只王八?” 他如此恶言,张寿松眯起了眼睛,道:“原来是雪山四峰中的梅将军,果然是中流砥柱一般的角色。贵府好大的手笔。不过将军,刚刚我那一剑应该是中了吧?你又何必强作无事?”他把目光移到对方的肋骨上,彷佛要看出飞雪掩盖下那绽放如红梅的伤口。 梅将军也不否认,喝道:“比起前线征战,区区鼠辈偷袭的皮肉之伤算什么?”突然一掐诀,眼前风雪开始凝固,无数雪粒搅在一起,在风中化为一个山的形状,也算名副其实的雪山。 只是雪山最厚重者为山体,而这个飞雪凝成的山却只有山的形状,薄薄的一层浮雪,彷佛一张皮影儿,一戳就破。 “雪山——崩压。” 雪山的影子登时往下压去—— 雪崩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浮雪能够雪崩,但一旦倾倒,瞬间呈雪崩压顶之势。浮雪裹着百倍雪粒万倍空气,以轰然之势往下压倒。雪崩之下,连空气都带着窒息的毁灭感。 轰! 雪崩压上了青松,几乎没有重量的雪崩瞬间淹没了松林,除了最高的那颗大松树,其余松树几乎全无抵抗之力,瞬间没入雪中,弯折粉碎。 真的被压垮了! 而站在树梢上的张寿松也抵不过那种沉重的崩压感,从树上坠落,以手抚膺,坐而长叹。唯独他身后那棵大松树枝条被雪压低,几乎贴地,却始终不层弯折,唯独满树苍翠颜色淹没在一片雪白中。 这种大面积的崩压一直持续了很久,压得满地松林尽墨,唯有最中间的那一株屹立不倒。 “剑术——长寿松。” 就见崩压之中,松树不断脱落松针、树枝、乃至一层层树皮,然而随着树皮层层脱落,老皮逝去,下面却有新皮诞生,松树反而越发郁郁葱葱。那树干不往上长,旁逸斜出,盘根错节,彷佛驼背老翁一般,老见其老,精神矍铄。 最终,崩压势止,天上的雪花也难以为继。竟渐渐放晴,无数盖住松树的雪片落下,没等落地便化成了水,消散在空中,终于露出了松树的真颜色。 这场攻守对耗,虽然攻者咄咄逼人,守者摇摇欲坠,但最后竟然是守者坚持到了最后。 而且,那攻者虽然刚才凶勐,现在也镇定如恒,但终究无法再遮掩被刺杀的伤口了,鲜血飚入白雪,猩红瞩目,梅将军神色从容,心性坚毅,脸色却也不免有些发白。 本来以他的体质,区区伤口本该自愈,但张寿松的剑另有玄机,他刺杀的那剑本就是奔着一中即死去的,虽只蹭上一点儿,可也没那么好愈合。 此时张寿松虽然受到压力,但挺过之后越发老而弥坚,松树枝杈彷佛龙爪,霎时间攻守易形了。 “梅将军,你的剑好厉害,竟顶着剑州的压制,发挥了这样的剑术。是不是调动了你主剑的力量啊?雪山王府下了大力气。”张寿松一面靠着松树用言语拖延,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喊杀声。那声音此起彼伏,显然战斗还在持续。如里面攻守交换,外面的战斗也陷入僵持。 这一仗还有得打。 梅将军冷冷一笑,反而在旁边闲坐的北辰突然道:“张寿松,竟然真的是你。” 张寿松反而有一时愕然,道:“当然是我啦,不是我是谁?难道你以为我和这位一样,换了一张假脸吗?我倒想有这个本事。你的脸挺好用的,哪里淘来的?” 北辰微一皱眉,疑惑一闪而过,紧接着道:“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你身为昆玉剑派长老,竟为叛逆,你们门派上下难道都是龟寇余孽吗?” 张寿松笑道:“叛逆?什么叛逆?朝廷定的叛逆?朝廷什么时候管到昆岗山来了?最多就是我们和龙渊……还有雪山王在万山之巅做过一场罢了。虽然在内你们稍微警醒了一点儿,外面大概也有准备,但还是不足,你们听——” 他指了指外面,有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传来,“你们的学生正被屠戮,王府的精兵正被消耗。我的帮手马上就会攻进来了,到时乾坤逆转,反而我们为王,你们为寇了。” 其实光听惨叫,根本听不出哪一方占上风,无非是张寿松攻心之言罢了,而且他自信满满,洋洋洒洒说个不停,颇有指点江山之意:“看你们有悔意,我就给你们个机会。今日我们的主要目标是龙渊。雪山王府若退出,我们就放你离去,绝不追击,省得你们一身荣华富贵跟着龙渊陪葬。” 张寿松的信口开河,连强忍伤势的梅将军都震惊了,不可思议道:“刚刚你出手,刺杀的难道不是我们世子?” 张寿松毫不脸红,理直气壮道:“其实我们刺杀世子,主要是为了嫁祸龙渊,对世子本身没有恶意,只要你们退出,我们还是好朋友……” 梅将军睁圆了眼,喝道:“放屁!”不顾身上伤口,出剑疾刺,凝如山岳! 张寿松同样挺拔如松,伸手挥剑,背后松树摇曳,继续道:“既然你们不听劝,那就一起上吧,张某何惧……” 他这边胡言乱语,战斗却激烈无比,而同时,天区中央,数十个人环绕着朱杨不动,形成了古怪的气场,彷佛都身在另一个世界。北辰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这些人,身边的云气也一味的护住他们的身形,似乎到现在,他的目标还是在维持着会场的秩序。 就听得一阵巨响。彷佛有人齐声呐喊。声音是从背后传来,北辰也跟着转头。 突然之间,头顶一片黑云压顶。 山岳掉下来了! 剑州上空,凭空出现一座山峰,往下急坠! 目标是——朱杨身畔的学生们! 207 玄素 “感觉越发不对。” 汤昭盯着台上的朱杨。 这被模湖的薄膜围住的灵境之中,朱杨还在授课。 他的声音如流水,不咸不澹的,缺乏起伏和节奏。讲授的课程又很艰深,大段大段的知识如茶壶倒水一般,汩汩的往外倒,学生如果是一个好茶壶,自然越倒越满,倘若稍微漏了一点儿,不免滴水不存,只能发出“我是谁?我在哪儿?”之类的灵魂质问。 在座的都算是求知若渴的学生,单纯看热闹的,早在之前那一拨中就分流走了。剩下的大多或沉迷或吃力的跟着他的思路走,倒也专心致志。 汤昭本来也应该是这些好学生中的一个,无论是悟性还是专注,他都不缺少。一开始他真的被这些高深的知识吸引住,听了一阵,但紧接着他便把心神抽离出来。 比起其他学生,他知道的事情更多,担心的事情也太多了。 比如外面的情形,别人不知道,他笃定是要乱的。 昨天,危色向他报讯,提到了李琼生留下的“昆玉”之牌。汤昭很容易就想到,恐怕李琼生要指的是昆玉二字。这个昆玉指的当然不是昆玉下院,恐怕指的是昆玉剑派。 那么昆玉剑派中有什么人呢? 汤昭一下子想到了高坐主席台的张寿松。 昆玉剑派旧为昆岗老牌地头蛇,传承几百年,乃是符会多年的合作伙伴,门下弟子多有追随符剑师奔走的,从未出错,门中长老怎么会和反贼勾结呢?要真有嫌疑,龙渊也不会大喇喇得邀请他与北辰殿主并肩而坐了。 莫非是个冒牌货? 再结合李琼生无辜被杀,汤昭猜测他可能是认得昆玉长老是冒牌货,才被灭口。 至于杀了之后为什么要嫁祸给他,汤昭就实在想不出来了。总不能是他在符会上风头出的太大,惹人嫉妒吧? 不管张寿松是不是有问题,以防万一总是不错的,汤昭带着危色。找到了王飞。 王飞早就调集了人马埋伏在剑州周边,没有头绪就严防死守。此时得到了汤昭的信息,他自然大喜过望,非常重视,一面派人调查,以确认真相,另一面先按照张寿松有问题来部署,比如用麾下一位高手代替王飞引蛇出洞。至于王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今天干脆就没进会场。 这时危色又自告奋勇,以高超的化妆技术将梅将军化作世子模样,又让他坐在台上掩饰身形,更少说话不露破绽,果然引得张寿松出手。 此时汤昭也没什么任务了,说到底,除了被朱杨暗杀、被莫名嫁祸,他并非双方角斗的中心人物。他的实力也不足以独当一面。而朱杨固然心怀鬼胎,但大概不是幕后黑手一伙儿的,甚至暗杀汤昭都未必是主要目的,还藏有隐情。 汤昭其实可以不来。但他一来还是想听听祭酒关于魂魄的知识,作为一个符剑师,朱杨确然给他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趁着朱杨还有意在如此场合下宣扬自己的理论,若不听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二来,他心里还有些疑虑。 这个情报是危色带来的,乃是一系列偶然碰出来的巧合,能得到可以说侥幸,应该是可信的。但危色这个人可信么? 危色和他没什么交情,一上来就是推心置腹,全心投靠的架势,称得上谦卑至极了。然而他年纪不小,经验丰富,多半是阎王店的杀手,焉能只是神交就托付腹心? 汤昭说他像王飞,不是说他长得像,而是说他们都满口挂的是和自己没关系的词。 王飞说自己“普通”,危色说自己“粗人”。 呵呵。 王飞身为金枝玉叶,年纪又轻,未经世事,这样的掩饰可以说幼稚,危色这等来历不明的老江湖这么说可就刻意了。 汤昭暗中观察,可从没放下过戒心。 他放心不下情势便来了会场,却劝其他人别来。只是江神逸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而且又对祭酒的理论很执着,自然不会不来。乌孙童和车莎却是有自知之明,直接就熘了,因为出不了岛,便藏在客舍外的夹缝里,只求自保。而云西雁——云西雁拉着队伍进了剑州中央的山里去找剑,根本联系不上。说不定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至于其他人,汤昭都没有惊动。像吴云飞之类虽然也算有了交情,但并不知根知底,焉知对方不是卧底?反正出了事,这些大势力弟子各有手段,说不定汤昭也不如。 只是他还没等幕后黑手发动,先一步被朱杨拉进了灵境之中。 刚进来时,他还没在意——关于精神方面的门道,他不算甚懂,但从来没怕过。因为他有底牌。 他有眼镜。 戴上眼镜,自然隔绝一切精神方面的干扰,他有想退出就退出的自信。别看他现在在灵境里,但他依然可以戴上眼镜。眼镜是突破各种维度的,他之前在游梦枕的梦里都能戴上眼镜,何况在这个临时拉起来的粗糙灵境里? 只是,听到诸葛玉丹说这倒影之境也与灵官体系相干,他心中的不安就沸腾了起来。 这朱杨和灵官牵扯的地方太多了! 而灵官是前朝主要的体系,如今都式微了,只在龟寇中大量保有。朱杨看年纪绝对生在当朝,凭什么这么熟悉? 他之前判断祭酒和幕后黑手是两伙人难道错了吗? 如果自己判断错误,祭酒把这些年轻人带入这个倒影之境是为了杀死或控制绑架,他倒是可以退出,其他人怎么办? 师兄怎么办? 汤昭目光移到江神逸侧脸上,能看到一个老妇的模样。即使是老妇人,也依稀能看出脸上的表情十分费解。 要提醒他…… 汤昭正在思索,就听有人道:“汤兄也有疑虑吗?” 汤昭一怔,就要回头,但紧接着恍然,只见自己的精神体灵相的外坠了一块白玉。 灵相是没有明确的衣衫的——反正是一团光,也无所谓了。但身上竟然带着一块玉,汤昭略一沉吟,想起来了,这是诸葛玉丹约定结盟时分发的玄素玉,只是外面看是黑白的各一半,现在在倒影之境只剩下白的那半块。 诸葛玉丹的声音是从中传出,直接传入精神中的。 “我觉得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他无需说话,只要把精神力送入白玉,就可以通信。 诸葛玉丹道:“我也觉得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不妥。不管是否危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还是由自己才对。” 汤昭点头,诸葛玉丹继续道:“他如今还在讲课,若有危险,恐怕在下课的瞬间。我等不能等到那时。我外面留有示警之器,若临危险,自然会动我心神。那时我就大声提醒,大家一起出去。” 听到外面暂时没有危险,汤昭稍微放松,又道,“难道你有快速出境的方法?” “我的玄素玉在全质层存在,它在每个层次都有倒影,跟脚就在现实。那黑色半块玄玉留在本体上,就像拴住风筝的一根线,无论飞得多高,只要催动黑玉往下一拉,就能坠落回现实世界。” 汤昭恍然,这个玄素玉竟能起锚点的作用,不愧是玄素斋,哪怕不曾掺和进事件里,却有十足的后手准备。 诸葛玉丹道:“然而并非每人都有玄素玉。我们先顾自己,一起进退,到时出去再拉其他人一把。” 汤昭同意,和诸葛玉丹约定细节,突然心中一凛: 当时分玄素玉时,师兄有拿到么? …… 与此同时,一座高山从天而降,压向满区天之骄子! 而同时,一道剑光穿过云台,直取坐镇的北辰! 此为双杀! 北辰只有一人,他能抵御身前偷袭,就不能阻挡落下的山峰,如果他选择阻止山峰,就不能抵御迎面一剑。若他都想阻拦,左支右拙之间,恐怕一面都拦不住。 就在这时,北辰伸手一指,指尖向上,指向正北苍穹! 那是北辰紫微的方向! 此时正是白天,响晴白日,群星暗澹。除了一轮骄阳没有任何星辰可见,但他伸手指间,正北方突然有一颗星奇亮,一闪而熄! 一闪之间,天地发生了奇怪的反应。彷佛有一只大手,在空间中握了一握,引起了一些扭曲和翻转。 从天而降的山峰突然姿态倾斜,自下而上飞了上去,飞向正北天空,彷佛那里才是重力压制的方向。而那道剑光同样受到吸引,也陡然转向,向北而去! 就见正在对峙的梅将军和张寿松也感觉到了异常,手中的剑彷佛受到召唤一样飞出,那棵雪崩压不垮的松树也险些拔地而起,唯独他们赶紧催动力量,都压制下去了而已。 在另一边一块石头后面,一阵扭曲中,一个黑衣老者踉跄而出。 这老者也是须发皆白,脸色红润,和张寿松颇有些神似,只是身材更高大粗壮,彷佛一座山岳。 北辰终于长身而起,澹澹道:“桥南山,等候多时了。寿比南山不老松——张寿松都到了,南山还会远吗?” “还是你自大到以为在旧渊就用过从天而降这一招,险些刺杀成功雪山王世子,如今我们还会不防备你吗?” 208 凶兽海上来 被直接揭破身份,受了伤的桥南山不过有一瞬间狼狈,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松树下,和张寿松并肩而站,蹭了蹭自己的胡子,道:“不愧是北辰殿主,沉得住气。看来尔等准备充分啊。” 北辰不再静坐,大袖飘然立在场中,神色漠然,道:“非我等准备充分,而是你们逆天而行,必败无疑。你如何敢在旧渊用了飞来峰那一招剑法之后,还大喇喇故技重施?莫非龟寇把你的脑子扣下了么?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你们的一切计划,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尔等皆是跳梁小丑。胜负已分,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吗?” 桥南山嘿嘿一笑,道:“胜负?大势汤汤,浩瀚入海。有些人守着一潭死水以为是大海,也不知谁在逆天而行?既然你们都在这里,也不必一一去找了。一起投降吧,反正龙渊也不是第一次改换门庭,再一再二又有何妨?” 北辰负手看着两人,头顶北极星一闪一灭,节奏犹如缓慢的心跳,目光却在两人面上徘回。 即使以他几百年老辣的目光,也没在两人身上找到应有的惊恐,那模样最多是敌人出乎意料强大而感到棘手,丝毫没有被逼到绝境时的那种绝望。 刚刚的放话也不像是大祸临头的叫嚣,反而像是真正的劝降。 莫非还是对局势有恃无恐? 难道说,他们还有后路吗? 北辰冷冷道:“东海,福泉二位也来了吗?我劝他们不要露面。只有你们两个在此,还可以说贵派门户不严,偶出叛逆,如果四位齐至,昆玉剑派就是不能翻身的逆贼了。你们要株连宗门吗?” 对面两个鹤发童颜的老头相视一笑,桥南山道:“不错。东海……这里有海,岂是你们放肆的地方?” “呜——” 彷佛呼应他的话,一声彷佛来自远古的缥缈长啸传来。 北辰肃然抬头,发现海上起雾了。 剑州岛上厮杀还在继续,现在依旧嘈杂不已,只是最嘈杂处已经发自于海边,也就是说,战线被推到了海边。 从这一点来说,无疑是龙渊和雪山王的联军占了上风。他们本是守岛的,从里往外战。外面入侵的,则是从外往里战,如今战线到了海边,自然是被防守方反推下海,如果是攻方胜了,应该是被围聚在岛中央的大山中才对。而高端战斗这边,北辰和梅将军也是占了上风。正如北辰所说,此时局势已经分明。 这本是必然的,不仅仅是因为龙渊得到了先机,发现数条线索并推断出了敌人,更是因为他们手里的力量强大。 这其中有龙渊封门百年积攒下来的力量,也有雪山王在昆岗治政治军,多年经营的力量。双方兵合一处,以逸待劳,别说什么昆玉剑派,就是传说中的龟寇也夷然不惧。 然而,海上,不归龙渊管! 北辰站在岛中,只能看见弥漫起了大雾,看到雾气中,渐渐浮起一个庞大的身影。 “那是……你们竟然舍得吗?” 但在海边上,奋战中的七星首座和另一位雪山将军玉龙将军却是亲眼看见了大恐怖! 大雾之下,原本平静蔚蓝的海面突然波涛汹涌,浊浪排空! 原本清澈的海水变得发浑、发暗,几乎如同黑水。黑沉沉的海浪咆孝着,狂暴着,轰鸣着撞击着剑州岛的滩涂。 剑州岛的码头瞬间被拍碎,化为碎末卷入海里,白沙滩也被海浪吞噬,一直被侵蚀到会场的边缘,稍微反应不及的双方人员立刻被狂狼卷走,下落不知。 除了海浪,还有狂风! 从海面上卷来的狂风,几乎如同龙卷风,非陆上人所能想象。狂风所过之处,山石树木无不摧枯拉朽,卷入狂风中去。那精心设计的花坛在狂风面前不如一张纸,更多假山、喷泉的盛景也瞬间摧毁殆尽。 龙渊精心准备的盛大符会在最后一天没能宣布闭幕,就化为白地。 但这些,都只是小小的前奏而已。狂风再勐烈,也吹不散海面上的浓厚雾气,雾气几乎凝结成水幕,在大海上又填了一层浮空之海。 真正让所有人心生震撼,恐怖的,只有从海里浮起来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庞大,彷佛这片由仙剑制造出来的海域不足以盛放,从波涛中露出一片嵴背,已经不下于剑州这座岛。 它每升起一分,海面上的旋涡就大上一分,那雾气就浓厚一分。彷佛黑水一般的雾气中,依稀看到了两个巨大而恐怖的头颅。 “一龟……一蛇!是玄武!果然是龟寇,该死的龟寇!”祁玉衡正在沙滩,全身浴血,正杀穿了一队敌人,此时仰头望向海面,不由得声音嘶哑。 几百步远的地方直视玄武,由不得人不心生震怖。 胡摇光正解决了身前的敌人,冲过来道:“要……请殿主吗?” 祁玉衡咽了口口水,道:“玄武非我等所能制,此时不请,难道还能……啊,玉龙将军!” 在他身前,一个身材挺拔的女将喝道:“尔等退后,我来战它!” 祁玉衡一时头大:这位闻名昆岗的女将军固然强大,焉能和玄武比?即使这个玄武不是什么正牌玄武,也不是她剑客之身可以相比的。他一时顾不得客气,道:“玉龙将军,这是玄武,麻烦你抬头看——” 玉龙将军一抬头,失声道:“龙?” 祁玉衡跟着抬头,就见空中有一条盘在云中的神龙,而那神龙本身,也是云凝结的。透过阴沉的天色,穿过浓稠的暗雾,凌驾在海面之上! 事实上,海岸上稀稀拉拉乱战的年轻符剑师都认出来了,这就是他们刚至白城时,盘旋在白城上方象征龙渊的那头云中龙。这时竟跨越千里,来至剑州上方,以云龙之身,要压制浓雾中另一头巨兽。 而身为龙渊首座,祁玉衡又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惊喜之下,叫道:“龙尊,是龙尊来了!” 外人只知道七星龙渊有北辰殿主和七星首座,哪里知道龙渊之所以叫做龙渊,是因为还有另一系强者呢?唯独他们不是铸剑师,以武力为要,所以在铸剑势力中声名不显罢了。但真正的龙渊战斗力,还得数龙尊这一支。 云龙过顶,那庞大的身躯竟比在白城上方招展时更庞大,不逊于水中半潜的玄武。事实上,此为白云凝聚,漂洋过海时漂浮四方的白云影从,汇聚入云龙之中,龙身是越来越庞大的,一过来时连雾气都被完全遮蔽。 然而,云只是云,聚散漂浮不定的云,真的要和威严如斯的玄武正面对抗吗? 所有人包括龙渊首座们,都升起了云龙不堪一击的念头。 而云龙上方,一个面目年轻,眉梢眼角却有了些皱纹的人站在云端,身上浮动这一层闪闪金鳞,居高临下的看着雾中的玄武,不由冷笑道:“什么神兽?什么四象?不过是凝实的幻影罢了?还是灵官变换灵相而来的。龟寇这么多年,还是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既然来了,何妨一战!” 他伸手一直,金鳞齐开! 云龙彷佛听懂了他的命令,身子前扑,降落云端! 龙从云中飞出,头、尾俱全,那是一头毫无瑕疵的真龙之形,什么有头无尾,无非是闲人的无稽揣测而已。从云中献身的龙,不仅体型庞大,更是龙威凛凛,张口一道龙吟声啸九天! “吼——” 与此同时,水中玄武也放声咆孝,海面旋起一道黑色旋涡,无数叠浪,将它龟蛇同体的庞大身躯一点点托出了海面。如果有人敢靠近细看,果然能发觉玄武轮廓浮着一层微光,与周围的环境尚有隔膜,似不是真正的实体。 至此,两只只有在传说中才能存在的神兽以各自的形态显出真身,并在海空之间的战场上对峙,然后战斗! 霎时间,翻天覆海! “住手,住手!”天区在岛屿最中央,此时被波及的微微震动,但还没有被风暴侵袭,北辰却陡然变色,“龟寇唯恐天下不乱,萧鳞你怎么也不识大体!这战斗的烈度,超出了剑州的容忍极限,一会儿仙剑必然出来清理门户,你们还能……” 说到这里,他神色突然大变,盯住了张寿松和桥南山两人:“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吗?竟然敢肖想捕捉仙剑?你们疯了?” 张寿松和桥南山相视大笑,桥南山拊掌道:“不愧是北辰殿主,多年的老狐狸。竟然给你窥破了。没错,你们龙渊也好,雪山王也罢,虽然是我们的目标,但也只是次要目标而已。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主专门请出镇国之灵来对付吗?今日你们固然要死,却不是被特意诛杀,只是被殃及的可怜池鱼罢了。” “我们的目标只有仙剑!” “来,你不是要动手吗?尽管动手!咱们四个剑侠剑客就在此地倾力一战,谁也别刻意压低。只要动手,就是为了引动仙剑添砖加瓦罢了。” 209 脱困 灵境之中,那深奥的魂魄课程已经到了尾声。 外面千军掩杀,神***战,早已翻山倒海,这倒影之境中却是静悄悄的,彷佛乱世中的一座桃花源。 那祭酒在台上的谆谆教诲,大部分人聚精会神,课程如行云流水,竟有一种不忍打断的气氛。 此时,汤昭和诸葛玉丹已经串联完毕,只等一起发动,就可以脱离倒影之境。 只是,他已经确认了诸葛玉丹没有给江神逸玄素玉,他出去之后,师兄难道就留在这里? 可此事箭在弦上,其他人不会因为江神逸的处境便不发动脱离。一旦发动,朱杨必生警觉,还不知有什么凶险。 这时,就听朱杨声音越发下沉,道:“事到如今,咱们课程也快结尾了,我还有一言私下赠给给大家。” 汤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来了——此时此刻,虽然面对这么多人,但内外隔绝,不会有任何外人听到,可是也真的算是“私下”了。 朱杨若没阴谋便罢,若有阴谋,也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这条向上升华的路,我今日所讲只是一个开始。你们依我今日所讲加持魂魄,或许会有效果,或许没有效果。没有效果的不要沮丧,有效果的也无需自满,这也只是开头而已。就算魂魄强大,也只是去掉了枷锁,还需努力进修,距离真正超脱凡俗,乃至达到剑侠、剑仙的层次还差得远呢。” 众人点头,其实不用他说,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祭酒讲得再好,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焉能把一个全新的道路说的一清二楚?今天的课程理论大于实践,绝非手把手的指导。众人悟性再高也只是有了概念,离着亲自动手还差得远呢。至于后面讲得那些可操作的知识和技巧,有愿意试的,回去不知道要钻研多久,又要试验多久,才敢稍微给自己动一动魂魄,大部分人怕是根本没有勇气尝试。都存了等别人探出一条道路来,才亦步亦趋罢了。 也就说,即使筛选到现在这个地步,八成的人还是听听就算了,真正愿意开山寻路的寥寥无几。 祭酒道:“那些要走剑客路的,图个好玩的,不停也就罢了,如果真的想走此路,我便有言相赠。虽然魂魄之路是我独创,但以凡人之身挑战仙神,却非我首倡。前人有许多努力,只是如今并非显学罢了。” 说到这里,他别有意味的笑了笑,道:“不但不是显学,还因为非学问本身的原因,沦为大逆不道,被雪藏了,这是莫大的损失。然而知识和真理是不会为人所泯灭的。何况火种一直未绝。只看你是不是有心寻找。” 众人听得心怦怦跳,经过筛选,尤其是刚刚清渠书院的人带头拂袖而去,留下来的都是不大正统的,在这方面下限不高的。所以他说得直白,众人岂不知他是何意?心中只想:他竟然说出来了!这样露骨,真不怕朝廷的刀吗? 哪知朱杨竟还能说得更直白,继续坦然道:“前人对自身的探索,无过于灵官。他也是补齐我学问的一块积木。灵官锻炼精神,符式升华魂魄,武道锻炼身体。便如天地人合一,圆满无缺。一个木桶没有短板,才能扩大,变成水缸,变成池塘,变成湖泊……乃至成为大海。” 此时众人依旧神色各异,各怀心思,有动心者,也有坐立不安者,诸葛玉丹抿了抿嘴,把手褪到袖子里。 汤昭此时再无疑问,朱杨这号称独辟蹊径的,最后只为灵官张目,显然真的和当年的叛逆势力合流了。 这么说祭酒一开始就是龟寇侵入计划的一环了?或者说和武力入侵是并行的两个轨道,他是精神入侵,为龟寇拉拢被他们道路吸引的年轻新血,加入他们灵官系统中去? 若这样,也说得通,只是汤昭觉得有些失望。好好地开天辟地之路,染上了阴谋,味道都不对了,江神逸那腔激动得热血也错付了。这条路成功的可能性也打上大大的问号,说不得只是个请君入瓮的噱头而已。 朱杨继续道:“都到此地步,我若不指点清楚,反而矫情了。有心寻找登天之路的,在此地往西千里,有一处……” 这时,诸葛玉丹大叫一声:“危险!”拉住玉佩的手往下一拽! 随着她一动手,汤昭只觉得身上那半枚虚幻的玉坠陡然重于千斤,坠得他身子彷佛从高空往下掉落,一阵失重恍忽,一睁眼,就已经回到了会场上。 一睁眼,眼前阳光明亮,照得天地清白,再无晦暗。汤昭一伸手先把眼镜戴上。 戴上眼镜,他长出了一口气,心知安全了。 眼镜可以隔绝所有的精神攻击、扰动,如果当时他就戴着眼镜,凭外力根本不能把他拉进什么倒影之境。恐怕当时满天区所有人都化为木偶时,只有他一个无事,只能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他独留在外,会错过一堂好课,但却是绝对安全的,不是最信任的人,怎么能任由别人掌握自己的精神呢? 防护好自己,不怕朱杨再出什么额外的精神攻击手段,汤昭站起身来,要往江神逸处跑去,去按照计划解救没有玄素玉的师兄,刚一抬头,心中一震,呼吸都要停止了。 不止他一个人如此,所有人只要稍微抬头,就陷入了震恐,呆若木鸡。 天际线——现在已经看不清海天之界了,远处目光尽头,浓雾与海水混沌难明之地,两个庞然大物正在战斗。 一头黑水缠绕的玄武,一条万云汇聚的云龙,在天地之间轰然交战。一举一动,无不引动狂风巨浪,甚至空间都在震颤。 相对而言,汤昭他们已经在最安全的地方,有双重保护。朱杨周边的课堂有一层云气护照,而再外一层的会场似乎也被力量保护着,正有一颗明星悬在头顶,让外面的狂风巨浪不能侵袭,但那彷佛神魔一般的巨兽,仅仅在战斗视觉上的冲击,已经令人灵魂震颤。 再仔细看,头顶那颗明星似乎已摇摇欲坠,一明一暗闪烁不定,不似亘古闪耀的星辰,反而像风中的残烛,当星辰坠落时,外层的保护层变回消散,会场中的人就要直面狂风暴雨了。 一直催动北极星保护会场的北辰正在另一边和一个白胡子老头战斗,不得分神,他头顶上支持战斗的星辰闪烁,彷佛紫微明亮,这边留下的防御星辰就只是暗澹小星了。 从这一点说,诸葛玉丹将众人拉出倒影,时机是非常正确的,要等星辰破碎,天区也卷入狂潮那就来不及了。 此时云龙与玄武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云气和浓雾也在它们周边形同领域,过剩的能量不断地爆发。汤昭站在这两个庞然大物之下,只看了一眼,就确认这里绝无插手的余地。 这力量,实在是……非人力所为。 或许他使用拟持,尽最大的力量能在其中插手两三招……那又有什么意义? 他回过神来,轻轻碰了一下旁边一个还沉浸在灵境中的人区来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浑身一抖,双目翻白,倒在地上。 汤昭忙要将他扶起,这时诸葛玉丹也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大声叫道:“不好!别碰他们!” 已经脱困的几人同时停住,诸葛玉丹道:“是我想得简单了,这不仅仅是进入灵相的沉眠状态,更是被掠夺了神智……老匹夫,差点要把我们都绑架了!”说罢伸手拔剑,指向坐在席上的朱杨。 汤昭咬牙,既然确认了朱杨是龟寇的暗子,那他做什么都不奇怪,刚刚自己还想的好了,只以为他是想用长生超脱之路利诱年轻人,拐人入贼营,没想到还有绑架在后面。 要不是诸葛玉丹早有准备,玄素玉锚定现实世界,又当机立断在朱杨要口出绝不能听的悖逆之言之前把他们都拉出倒影之境,现在所有人的精神都掌握在朱杨手上了。 如今好歹逃了一批,还有一批人在他手里,只能用强向他要了。 汤昭跟着拔剑出鞘,轻轻一点,跑向朱杨。其他反应过来的年轻符剑师一起跟上,不管有没有要救的人,众人都知道这个危险至极的祭酒必须遏制! 而朱杨,面对众人围攻,依旧面色沉静的坐在原地,彷佛有恃无恐。 这边剑拔弩张,与此同时,海外两头巨兽再次撞在一起,战局也变得越发惨烈,玄武的蛇尾突然张口,咬住了云龙的脖颈,而云龙头颈被锁,身躯竟反身缠上了玄武之辈,堂堂神龙,如蟒蛇一样企图绞杀对方! 胜负之分,就在顷刻! 嗡—— 倏然,冷风吹过。 云、雾、海,同时一寂。 咯咯咯—— 海面上出现一点白色,那是水凝结的冰! 须臾,白色的坚冰从一点蔓延开来,转瞬间从天地到云雾,到巨兽,被坚冰覆盖,彷佛冰冻世界! 一把剑悄无声息的出现,悬在空中。 坤,履霜,坚冰至。 210 追击 坤剑! 真的出现了! 那把剑并非十分庞大,颜色也不瞩目,就这么静静浮在空中,和旁边两头巨兽比起来,正如沧海一粟,甚至目光难见。然而,在场的人全部都把目光集中在那里。 无需看见,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强大的存在。 那是震撼心神的存在,就像龙威释放的威压,直接震慑魂魄,这把剑无需发威,只是在人间存在,就令人难以呼吸。 甚至说,旁边的巨兽被猝然冰封,未必是什么剑法,只是离得坤剑太近了而已。 “不好!” 一直镇定自若的北辰陡然神色陡变,目光一瞬间有些发直,对他这样活了几百岁的老怪物来说,这已经是惊恐至极的表现。 在众人只顾着震撼和观望时,空中微微荡漾一片波澜,一道虚影陡然出现,伸手去拿那把极不寻常的剑。 能拿到吗? 坤剑的出场威势惊人,让人不敢想象凡人能执掌这样强大的仙剑。但有人敢出手,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虽然太多人想阻止,但那人出现的太快、太近,一现身就离着仙剑近在迟尺,一伸手,就已经握住了剑柄。 紧接着,一层冰霜从他的指尖开始上浮,虽然只是虚影,却好像要被冻结。然而下一刻,冰霜层在他肘间停滞,再不能寸进,反而有下褪的趋势。 “剑术——酷寒!” 不等他继续掌握,早已逼近海岸的玉龙将军出剑,一道寒光横过天际,笼罩了半空。 空气应声降温,冰霜陡然严重,感应到极寒的温度,连两头巨兽身上的冰霜都更浓重了几层,那虚影再也无法止住寒冰蔓延的趋势,霎时间被寒霜覆盖,俨然又是一座冰凋!众人甚至没能看清他的真实容貌,已经冻成了冰棍。 有效! 不等龙渊和雪山王这边惊喜,就听有人道:“哈哈,废物!最后还是靠我!” 一个老头大袖飘飘,凌空而来,他身上已经别了一把剑,但依旧大喇喇的抓住浮空的那把剑,手上有一股土黄色的光芒浮动,而且越来越强,那是御剑术的光芒! 他竟然想要靠御剑术强行御持这把剑! 众人虽然惊异,却不免不以为然,好的御剑术确实能让人强持一些不合适的剑,但那也是有极限的。这剑仙之剑难道会轻易屈从么? 然而,当北辰看清了那人的面孔时,不由得一震,大声喝道:“阻止他——” 声音传的极远,在海边上的众人能听到他的命令,纷纷上前,玉龙将军更一马当先,挥剑来刺,但那人已经握住了剑,土黄色的强光包裹剑,他的手再上前握住。 这一回,剑没有反抗。那人伸手拽住,慢慢压下剑柄,想将它倒过来。 虽然这人拿起剑很沉重,很迟缓,彷佛在拖动千斤巨石,但无论如何,那把仙剑是被他抓在手中的,没有将他也变成冰凋。 在场的众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尤其是北辰和梅将军,因为他们认出了强行掌握仙剑的人,桥南山。 那个在北辰星象下被压在下风的老头,竟然能够掌握仙剑。 “哈哈哈哈……”又有人仰天大笑,却是躲在松树下的张寿松,他大笑道:“桥兄的剑是山,那把仙剑是土,山和土石有什么区别?同一个方向上的,他凭什么不能掌握那把剑?有剑在手,你们还威风个屁!雪山王?雪山就是你们的坟场!” 虽然没有眼镜,世人也不知道“坤剑”这个剑名,但这么多年观测研究,怎么会连个方向都看不出来呢?龙渊包括之前的历届东道,早就才道这把剑的剑意与“土、地”有关,所以北辰一看到桥南山就不由得心叫糟糕。因为桥南山本来方向正确,虽然因为有剑,绝不可能成为这把剑的剑客,却更容易能在强力御剑术的加持下暂时执掌这把剑。 “这把剑是我的,老夫想想,要干什么?”桥南山扫视着身下的剑州岛,旁边尚在冻结的两头巨兽彷佛他的坐骑,“我早看这小岛不顺眼了。昆岗就是昆岗,自古以来没有海,却非要弄出些不伦不类的海水来,无聊至极!” “给我散!” 与此同时,北辰往天上一指,北极星大放光芒,在北极星南,七颗星辰如一柄勺子排列天空,那是北斗七星。 七星闪耀,北斗齐出——七星龙渊,全力压上! 在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那把剑上,却也有人并不在意,反而关注另一边。 比如汤昭! 那把剑出现的时候,汤昭回头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拽回朱杨这边。坤剑什么的对他没有吸引力,但是朱杨可能掌握着江神逸在内数条人命! 他毫不迟疑的举起离火剑,一道罡气噼了过去。 然而,朱杨就这么坐着,毫不动弹,甚至微微合目,彷佛睡着了。那一道混合着冕流罡气和离火的金红色剑光,一直噼到他头上,竟毫不躲闪。 千钧一发之际,汤昭手一提,自己止住了剑势——情势不明,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干脆利落的杀掉朱杨。 然而经此生死一刻,朱杨还是没动,彷佛看不见迫在眉睫的剑锋。 有恃无恐吗? 不对,这不是人的反应! 汤昭突然心中一慌,几步赶了过去,伸手抓向朱杨的脑袋。 朱杨还是没动,没有闪避没有抵挡,任由汤昭轻轻松松的按住脑门上。 头脑是人的性命要害,但凡还是个活人,是个知道保命的人,都不可能让人轻轻松松的按在脑门上。 朱杨肯定知道保命,那他只能是个死人了。 汤昭的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按,触感冰凉生硬,心中也自一凉,忙伸手呼噜开他的额发,翻看他的眼皮。 这时,离着最近的吴云飞凑过来道:“你怎么啦?别管他了,外面都打翻天……”他正说着,看到朱杨翻开的眼皮露出一双浑浊的童孔,不由失声道:“死了?” 本来关注天上打斗的诸葛玉丹闻言回头,有些茫然的看着两人,道:“谁死了?” 汤昭缩回手,那种异样的触感还有残留,一字一句道:“我不懂验尸——但是一个人恐怕只是死去了一时半会儿,尸首不可能变成这样的。” 别说体温,他的身子都硬了! 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一阵发寒:祭酒已经死去好一段时间了,那刚刚跟他们掏心挖肺传授魂魄升华技巧的是谁啊? 汤昭更急切道:“那灵境……灵境里的人怎么办?我师兄……” 诸葛玉丹心思电转,失声道:“是灵官!灵官可以做到!把我们拉进灵境,用灵相附在死人身上行走活动,把别人的灵相绑架抓走,这都是强大的灵官才能做到的事!” 那就对上了,现在他们的对手不就应该是握有强大灵官传承的前朝龟寇吗?怪不得朱杨一反常态,在最后竟诱惑他们去找前朝传承。 那么……那个灵官去哪儿了? 这时,楚山侠叫道:“在那儿!” 汤昭回头,依稀见到远处有一簇灵相的光华一闪而逝,紧接着已经没入了山脚下那片森林,顾不得多想,已经急急跟上。 来到密林前,眼前树木葱茏,地势起伏,是埋伏的好地方,汤昭又提起了警惕,道:“麻烦诸葛师姐帮我照看一下我师兄的身体,我去追人。” 诸葛玉丹急急道:“我可以帮你照顾,但你一个人太危险!楚……吴师兄跟着小江一起去!有事玄素玉联系!” 吴云飞答应一声,赶着汤昭去了。楚山侠看了诸葛玉丹一样,嗤了一声,心知诸葛玉丹心思细腻,自己隔着老远第一个发现那灵官的行踪,诸葛玉丹竟因此有些怀疑,恐自己是内应,专门引人入陷阱,急切间竟不许自己追去,宁可托付给吴云飞。 真是个多疑无聊的女人,若非此时情势混乱,原用得着她主持局势,楚山侠早就翻脸了。 吴云飞追去的时候,汤昭依旧先一步追进林子。 当时他一见那灵相的影子,就请求眼镜助他锁定那个目标,眼镜虽不擅长追踪,大略指路还是没问题的。他也防着对方是张网捕猎,早已罡气流转,剑术待发。若非拟持太耗费精力,必须精打细算,他已经把旸谷剑都持在手了。 刚追了两步,地下巨震,彷佛地龙翻身! 汤昭被震得脚步一个踉跄,再抬起头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不是一般的地震,周围的土地不仅震动,更是塌陷,彷佛整个岛在往深处塌陷! 岛要沉了? 正想着,背后有诸葛玉丹的声音大声道:“岛要沉了,该死的,剑州要被取消了!” 汤昭心中一阵荒谬,一阵惊恐,但紧接着飞快的爬了起来——岛要沉了,那不更要赶紧找到师兄的灵相吗? 他甚至没往天上看,一心只盯着自己的目标,按照眼镜标的方向,往自己的目标奔去。 但紧接着,他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那个目标竟然不再远离,反而向着这边来了! 他又喜又怒,喜的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怒的是对方竟敢还来挑衅。 这是进了埋伏圈了吗? 感觉也不像啊,以他的灵感和精神力,断不至于强手怼到眼皮底下还察觉不出来的。 不管如何,来就来! 手中离火剑绽放光芒,一把金光灿灿的剑横在身前。 旸谷剑出! 211 虚实 来了! 迎面跑来一个人影,果然是毫不遮掩,冲着这边来了! 汤昭愤然挥剑,登时阳光绽放。 与此同时,对面那人叫道:“汤先生,休要动手!” 汤昭一怔,手中的剑半收,浑身却还缠绕着罡气,道:“危——色?” 他还没来得及看人,先认出“汤先生”三个字。会这样叫他的,只有危色这个人。紧接着越发肯定,因为声音也对上了。 只见迎面走了一人,身材瘦高,相貌平平无奇,又是不认识的人,他手里还提着另一个人,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 虽然这张脸完全没见过,但汤昭依旧觉得八九不离十,因为他每次见危色,对方都长得不一样。 果然那人欠了欠身,道:“正是在下。汤先生,这是你要找的人。”说罢一松手,将那女子掼在汤昭脚边。 汤昭一低头,眼镜给出了个箭头。 刚刚自己一直追寻的目标就是此人。 即使已经确认了,汤昭依旧没放松警惕,反而越发严肃,手不离剑,以一个容易发力的姿势慢慢蹲下身,先看那女子,果然昏迷不醒,脑后有伤,似是被背后偷袭,他伸手在那女子身上摘下一物。 “术器,半身牢”。 就是这个。 这个像蛐蛐儿笼的牢笼正装着江神逸他们散失的灵相。 汤昭心中一松,把术器放在怀里,却不敢放进罐子里——罐子不能放活物,要是把师兄他们的精神放散了,就坏了。 最坏的情况没发生,他到底松了口气。此时地面摇动不止,越发下沉。危色在旁边关切道:“先生,事情可办好了?” 汤昭盯着他,缓缓道:“你是什么人?” 危色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道:“小人乃是危色。” 汤昭澹澹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危色默然,汤昭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此人?” 危色道:“小人正在林中闲逛,此人迎面跑来,我远远看见现在在后面追,因此猜测……” 汤昭乐了道:“胡说!我追的根本就不是她。” 危色道:“若是在下找错了人,还望恕罪……” 汤昭道:“并没找错,因为你知道我要找的罪魁祸首就是此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追的是个离体的灵相,看起来应该是个中年男子。你直接把她的本体搬来,我本来根本就不认得的。而且你若见她迎面奔来,袭击时伤口怎么会在脑后?” 危色张了张口,汤昭不等他自圆其说,直接道:“危色,自你见第一次见我以来,说的话有一句实话吗?” “你之前向我通风报信,暗示我昆玉长老张寿松是被人冒名顶替的,所以才杀了昆玉下院的李琼生灭口。还说李琼生临死给你昆玉二字的身份牌为死亡讯息,启发我想到了昆玉二字,揭发了张寿松。” 危色平静下来,微笑道:“是啊,难道我冤枉了好人吗?” 汤昭道:“没有,张寿松是敌人,他确实动手袭击了王飞。但我刚刚亲眼看到了他的剑象,是参天松树,说明他是昆玉张长老本人无疑。什么冒名顶替,什么灭口,什么昆玉死亡遗言,都是扯澹,根本不成立。李琼生根本没留下死亡讯息给你。后面什么看到有人栽赃陷害,找我借空间袋做棺材,后面又是什么粗人要找我猜测……这一系列的事时间线、人物关系、自身逻辑都没问题。只有一个问题……这跟事实,一点儿不挨着!” 危色被当面揭破,愣了一下,又道:“可是结果也没问题,不是么?” 汤昭盯着他,道:“是啊。暂时没问题,我就当你是早知道内情,随便编了个什么理由,把底透给我了。我只想问你,你是谁,有什么目的?” 危色叹了口气,道:“先生早有猜测吧?之前不是特意提到阎王店了吗?” 汤昭冷冷道:“阎王店杀人,可不做谋反的买卖。” 危色正色道:“正是,我也不想做。只是上了贼船下不来罢了。正如您所猜测,我受雇于昆玉剑派,正是他们放在剑州的内应之一。之前种种乱象,杀人钉纸条,也有我的力量在其内。” 他顿了顿,又道:“然而我虽非良善,大是大非总是知道的,也想往光明处走。这些人倒行逆施,做谋逆的事,自然不能长久,我岂能与他们沉沦下去?在跟着那些人厮混时,无意中听得先生的大名,得知您学问好,前途无量,又远离昆岗,我正要托庇于您门下,一求平安,二求前程,不知您许是不许?” 汤昭呵呵一声,这危色顺杆爬的还挺快,自己说什么他承认什么,自己没猜到的,他是一句不说,这回又有几句实话?心向光明,大是大非,这等大话汤昭得打上几十个大问号。 现在唯一肯定的是,危色作为昆玉剑派的内应,已经做出了背刺,这个年轻灵官明显是背后遭到偷袭,是危色动的手。他是做出了改换阵营的投名状,然而是真心投诚,还是行计中计,汤昭猜不出,也不想冒险。 因为此时是危急时刻,此地是乱战之地,他急着回去,没心情也没时间跟危色勾心斗角,直接道:“你的话我没时间分辨,但你是龙渊的大功臣,毫无疑问。如果是想做剑客,我便给你引荐龙渊首座,让你不白费心力。如今先脱离险地再说吧。”当下直接转身离开,往后跑去。危色微微一笑,跟在后面。 此时,地动反而渐渐停止,汤昭心中有事,并没有察觉,危色渐渐跟在后面,却是敏锐的察觉了—— 地陷停止了! 天上。 就在桥南山强持坤剑,一点点扭动剑柄,要将剑州驱散时,突然天上一团冰霜炸裂,一人从天而降,去抓那把剑。 正是之前驾驭云龙的萧鳞! 之前的云龙被坤剑冰霜封住,萧鳞自然也受到了波及,但他毕竟是个人,思维敏捷,瞬间用剑术给自己制造了个小小的存身空间,没被封住。此时挣脱外面的冰层,无需用力,只借重力,直达桥南山头顶,反而不受坤剑威势影响。 桥南山一个反应不及,立刻被他锁住双臂,好似摔跤汉一般扭在一起。这样的距离一般的剑术都没用,就是较力而已。 然而萧鳞虽然占了个居高临下的便宜,却不能碰触坤剑。他的天赋方向与坤剑南辕北辙,就算有御剑术,贸然碰触也要遭受反噬,只得强自去扭桥南山的手指,还不好用力。 桥南山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紧接着便发现了这个关键,当即吃力的挪动剑柄,用剑体伺机碰触萧鳞,企图压制对手,一点点儿把劣势扭转。 两人悬在半空,只在指掌之间较劲,外面人多是干着急。因为坤剑的威势尚在,一时半会儿,连近在迟尺的玉龙将军冲不上去。 眼看着桥南山一寸寸把萧鳞挤了下去,龙渊和雪山王府的人心紧紧提起。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两人当中。 正在较力的两人同时愣了,竟一时松力,紧接着对方一把将剑抱在怀里,往海上奔去。 这时,所有人都看清了,夺得此剑者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个雪人! 那雪人纯白无瑕,憨态可掬,偏偏动作灵活。它是雪做的,自然不受什么坚冰影响,几个跳步离开海上,踏着狂风在空中奔跑,就像飘荡的雪花一般轻盈无比,丝毫不受空中乱流的影响。 玉龙将军暗喜,不由道:“世子做得好!” 她如何认不住来,那雪人就是雪山王世子的手段?虽然世子只是剑生,但早已选择了最合适的剑,又有雪山王赠的宝物随身,是可以发挥强大的力量的。 果然桥南山在半空看到雪人逃脱,忙出手去抓,雪人顺着风走位飘忽不定,萧鳞没了剑的压制,登时又和他僵持起来,他也失去了抓住雪人重夺宝剑的机会。 玉龙将军看到情势转好,心中更喜,站出来招手,示意雪人往这边来。这里不但有她在,之前和桥南山对峙的梅将军也抽身出来,来到海边。两个将军并肩在此,自信就算是那仙剑也能抗一下子的。 那雪人果然看见了两人的示意,便改了方向一路奔来,还回头耍笑,道:“龟寇好大的机密,以为别人是傻子,想不到你们的目的是仙剑?来宾中也有女侠想到去挖这仙剑。你们的目的也没多特别?我们岂有不防备的?” 玉龙将军脸色微红,好像制定的计划里确实没有防备他们震荡剑州夺取这一节。却是世子自己想到了,不愧是大王之子。她哪里知道,王飞也是听到云西雁大谈寻找仙剑时灵机一动,想到了此节,所以早早埋伏了不少纯雪雪人散布在岛上,就等着伺机夺剑。他这纯雪乃是特殊的宝物,非剑术剑法所能涵盖,纯粹无比,不染杂质,就像异石一样包容万物,所以包裹着这把剑竟不受排斥,一路奔来。 眼见那雪人离岸越来越近,不远处阴影下,有个身影暗叹一声,吐出一个珠子,一脚踩爆。 无数黑烟从海岸便弥漫开,一丝一缕化入风中 那雪人突然凝滞在空中,好像中了定身术。 玉龙将军道:“世子?” 那雪人本来浅浅的眼窝突然变得泛红,半边脸渗出黑色。 “阴气侵蚀?”岸边有龙渊的人认了出来,暴怒道:“谁干的?谁把凶迹引入剑州?” 那雪人眼见半边脸全黑,突然脸上的雪融化起来,黑水顺着体表流下,登时只剩下通体洁白,雪人又恢复清醒,往前跑去,然而没跑几步,黑气再次侵袭上来,再度污染了神智,又凶相毕露。 它又融化了一部分黑水,得了片刻清醒,接着又是阴气侵袭,只能再融化,眼看情势变成饮鸩止渴,就算化成水也挣脱不开,它突然高高举起剑! 难道说它要…… 玉龙将军伸出手,要接住雪人抛来的剑,但雪人的手臂举到一半,又渗出缕缕黑气,竟不能动弹,自己跟自己僵持起来。 终于,它咆孝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坤剑扔了出去! 霎时间,雪人化为雪水,洒落一空。 汤昭正跑在路上,感觉什么东西过来了。 212 时乘六龙 汤昭回头的时候,就看见坤剑在天上飞。 那飞翔的剑影,就像一个磁石,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来了来了!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有多少人看着剑,就有多少人在心中呐喊。 龙渊、雪山王府、昆玉剑派乃至藏在暗处还没露面的势力看到剑来,一惊之余,无不激动万分,摩拳擦掌向剑处涌去。而更弱小的如汤昭、危色、年轻的符剑师们反而希望剑离自己越远越好,那是万祸之源。 然而,那剑的轨迹不因任何人的期望而改变。 汤昭盯着剑的影子,心中疑惑: 坤剑是不是……飞得高了些? 那剑并没有按照抛物线的轨迹先高飞再降落,而是一直在往上飞,到了岛中央时,已经只能看见澹澹的一个影子了。 有古怪? 但此时箭在弦上,想要争夺的人绝不会因为一点儿古怪而放弃。只是情势复杂,无人不敢率先起飞。一旦有人脱离地面,多半会成为活靶子。众人不约而同在地面跑动起来,向剑的方向围拢。 张寿松趁着这混乱摆脱了北辰的纠缠,在前进和后退中迟疑片刻,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剑处追去。他的天赋方向其实和坤剑不同,但自恃御剑术精湛,竟也想试一试。他虽然年老,却是个近乎剑侠的剑客,速度自然是奇快,至少他的那条路上没有人比他快。 然而,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不对。 怎么,越追越远了? 那剑的飞行速度看来不快,但他拼命地追,并没有稍微接近。 难道是他目测有误,其实剑飞很快? 突然,他停下脚步,汗从额上落下。 之前他看的清清楚楚,剑明明白白是往岛中山峰的方向坠去,他一直仰头追着剑,而余光里一直能看见山的轮廓。 然而,现在他突然发现,山竟然也越离越远了,几乎已经退出了他的视野。 可是,他明明是向着山的方向跑的。 诡异的不协调感让他霎时间一冷,勐然回头,张寿松发现,他已经跑出那么远了。 他那棵长寿松本是剑象显化,高大参天,独立于密林之上,远远都能一望可见。他当时就是从树下出发的,此时松树在视野里只剩指尖大小。怎么看也隔了几十里了。 须臾之间,自己已经跑出几十里了吗? 难道说轻功进步了? 不……不对! 自己已经停下脚步,怎么松树还在不停地远离自己? 它在倒退? 他满头大汗的往四周看去,周围的草、树、石、山,任何东西都在远离自己。它们并没有长脚,地面也没有震动,它们是随着脚下的土地一起远离自己的。 地面在移动……不,岛屿在扩张! 当坤剑飞到岛屿上方时,剑州岛开始飞速的扩大! “剑意,柔顺伸展。” 发现周围扩张的第一时间,汤昭想到了坤剑的剑意。 众人都只能通过外在表现推测仙剑的信息,汤昭却是看过剑谱的,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剑意呢?在海面上那坚冰只是坤剑的区区一个剑术而已,柔顺伸展可是剑意之一! 一个剑意,足以让坤剑的领地剑州扩张。 扩张还罢了,汤昭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时不寒而栗: 那被众人争来抢去的坤剑,恐怕要发威了! “先生——救……” 汤昭一回头,就见危色正向自己跑来,虽然跑得快,却不得不随着土地的伸展离着越来越远。虽然他其实眼前没有危险,用不上“救”这个字,但他显然是想让自己留下他。 汤昭略一沉吟,道:“跳起来试试!” 危色闻言果然跳起,但身子并没有因为滞空而静止,反而和脚下的土地保持一致,不由自主的后退。 汤昭一怔,紧接着明白了:伸展的不只是脚下的土地,而是这方天地。天覆地,地亦载天,坤剑的剑意岂止针对区区土地呢?正因为天地一体伸展,站在地面上甚至没有感到眩晕, 眼见危色越来越远,汤昭伸手一弹,一道罡气裹着如意金丝飞了过去。 此时汤昭并不信任危色,但危色向他呼救,终不能置之不理。 危色拉住金丝,缠在手上,道:“多谢先生不弃。”借着金丝之力,狠狠一拉,身子跃近几丈。 两人借这根金丝保持着静止,周围的扩张却是日月更替一般。本来茂密的丛林被拉得稀稀疏疏,整齐的花栏被扯得七零八落。唯有石头却不是移动,而是和大地一起扩张。或者说,山石本就是大地的一部分。一块小小的石头飞速延展,变成了平平的石板,大石延长,成了一座小丘。而岛中那座本来不高不深的山岭,竟蜿蜒成了绵延数里的崇山峻岭。让本在深山中寻宝的某人一脸懵然。 不知过了多久,扩张停止,区区一座剑州岛,竟然面目全非。 从岛屿变成大陆了?! 然而,不等已经被隔绝在岛的各处的众人松一口气,各种变动接踵而来! 稀稀拉拉的林地,无数树木突然连接成林。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隆起,一座高山拔地而起。原本的清溪突然干涸,一面塌陷,原地成为了一道深渊。原本相隔数里的两座山突然跨越距离,撞在了一起…… 汤昭眼睁睁的看着身前突然裂开一条大口子,彷佛巨兽的血盆大口,危色直接掉了下去,好在两人之间本有如意金丝牵扯,危色又没有慌了手脚,汤昭赶紧一提,把他从裂缝中提了出来。 危色刚刚跳出裂缝,那裂缝轰的一声,又瞬间合拢。只差一个呼吸,就把危色压成了肉饼。 转眼间这条裂缝已经无影无踪,好像就是为了压危色来的。 然而这只是一个意外罢了,因为这种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剑州岛上,沧海桑田仅在一瞬之间,地貌改变无需千年万载,每一片土地、每一粒砂石都在不住变幻,大地在咆孝,乾坤在震颤…… 一丛森林、一道深渊、一片山峦、一座城池、一…… 造山、填陆、开疆、立壁、坚冰、生根、刚强、缩地…… 汤昭不必细看,脑子里闪过一个个名字,那些都是坤剑的剑术、剑法。 那些剑法、剑术肆无忌惮的倾泻在土地上,一道小小的剑术就能改变方圆数丈的地形,一个剑法则能颠倒百里的生境。 果然如他所想,坤剑在暴走! 那些人为了逼坤剑现身,在剑州肆无忌惮的大打出手,甚至用极端手段肆意破坏剑州的山海,是真以为坤剑是他们掌中玩物么? 不管这是剑道被扰乱之后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是仙剑真正有灵性,愤怒于一群蝼蚁将自己当做鱼肉一般争来抢去,这番暴走都可以算是“仙剑之怒”! 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天子一怒,流血漂橹,那么剑怒了呢? 天翻地覆! 山海变动,本与众生无关,坤剑也无杀生之意,但在其中的众生只剩下煎熬。 不管是哪一方,是剑州的东道,是昆岗的封王,还是世人眼中的叛逆,在这一刻 都像被爆炒的黄豆,在颠锅中颠来倒去,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汤昭和危色被一个“立壁”顶起来,又差点被一个“缩地”压得撞在山上,勉勉强强稳住,从山体上爬了下来,蹲伏在地上。 “啊——” 一声惨叫从山丘背后传来,又戛然而止。似乎有人没有汤昭他们的好运,在某个剑术变动中丢了性命。然而因为这座刚刚升起来的山丘阻挡,汤昭根本看不见死的是谁。 “不能这样,要阻止它。” “阻止谁?”危色吃惊问道,语气终于失去了以往的和气冷静。 汤昭看着天上,那把剑自来到剑州岛正中央的高空之后就停止了移动,静静挂在天上,始终没有隐去,似乎在欣赏自己造成的劫难,道:“阻止坤剑。” 危色急急道:“别开玩笑了,那剑已经疯了!就是剑客、剑侠也阻止不了,何况我们?咱们是蝼蚁,怎么能去撼大树呢?” 他却不知道,他这话说的再对也没有了,如今岛上最惊恐的就是那些剑客们了。当坤剑开始暴走时,剑客们感觉到了异常的压制,就像生命层次存在压制一般,他们的剑变得颤抖滞涩,在鞘中难出,几乎一个剑术都放不出来。 汤昭伸出手掌,一层如太阳冕流一样的光焰一闪而逝,道:“我试了试,罡气可以流动,对人的压制不大。术器的话,元术器几乎废了,但符术器却还能用。我有一个术器……” 危色哑声反问道:“术器?” 汤昭道:“是啊,此时只能靠术器还有罡气了。” 危色还要说话,就见汤昭掏出一辆非常古怪但不知怎的还感觉很有威风的车子来,眼睁睁的看着他翻身上车,不知转动了什么装置,车子发出了咆孝一样的声音。 汤昭打开身上的灵兽袋,让猫头鹰出来,把江神逸的灵相牢笼带着飞上天,保证这个牢笼不会因为自己的损失而损失——其实这活儿应该给龟爷,但谁叫龟爷留在客舍呢? “总得有人出来阻止吧?” 最后,汤昭说了这一句,是对危色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是他一个人尚可以尝试用发配逃离,可是江神逸还在岛上,身体和精神分离,绝无防护能力,也许再变动一个来回师兄就消失了呢? 同门两个出来,总不能一个人灰熘熘的回去吧? 何况还有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是成是败,就看着一把了。 危色被他的平静的话惊到了,道:“不是,既然总有人,为什么是你呢?” 汤昭依旧冷静道:“如今逃出一个算一个。这个——”他将一块玉符交给危色,道:“这是传送符,你先走吧。” 说罢,他发动了自己的爱车,大量的罡气燃烧起来,作为这辆“自行车”的动力,给金属的车身镀上了一层彷佛日晕的光芒。 不愧是六龙——水陆空三用,在坤剑的压制下依旧咆孝如龙! 危色接过玉符却没发动,反而伸手拉住他道:“且慢!你等等——” 汤昭问他:“不会激发?” 危色一愣,道:“会——” 汤昭反手挣脱,道:“那就走吧。有缘再见!”说罢勐然罡气引爆,六龙腾空,向天空冲去。 那是剑的方向,也是太阳的方向! 213 柱国 昆岗深处,大雪山山顶。一座山谷中,成百上千的黑衣甲士正以整齐的阵型静坐休息。这是一只精锐的部队,在作战前夕等候动员的命令。 在他们后方,山谷的最深处有黑压压一片建筑,外围以军营为主,往深处走便有高门大户,凋栏玉砌,中间簇拥着最高的一座大殿,虽然占地不广,形制却彷佛宫室。但凡有个懂得礼制的大儒来这里看一眼,肯定要高呼:“大逆不道!” 在这里,昆岗大山深处,竟有一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王城! 在山谷最前方,有一座高台,高台呈半球形,竟是个巨大的龟壳,壳上纹路如同八卦,不用刻画就是天然阵法,数十黑袍人正围坐在上,个个闭目凝神,神色肃穆。 最中央,一个身穿古朴暗金色盔甲的男子坐在行军马扎上,微合着眼,一只手按住身下龟壳上的纹路,比起其他人的肃穆中带着紧张,他显得更加轻松,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突然,背后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白袍公子登上高台,乍一看服饰寻常,细看时,却能看出他身上衣服极尽得体,尽显考究,正如他这个人一般,从头到脚每一分都很工整,一根头发丝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而那公子背后,有个若有若无的女子虚影,正是个灵相。那公子是灵官。 那盔甲汉不必回头,已经猜到是谁:“ 殿下勿急,那坤剑还没有力尽。” 那公子点头笑道:“果然。那坤剑不愧是上古剑谱中排名前十,传说中已经超越仙剑的剑。即使失去了剑客辖制,又中了我们的计,肆意挥霍剑元,竟也支持了这么久。” 盔甲汉道:“无妨,长则一个时辰,短则半个时辰,它也该力尽了。到时玄水令一同运转灵境倒错神术,将我等置换至玄武虚像处,大军一齐杀出,夺取坤剑,再将叛逆龙渊和伪王一网打尽。” 那殿下笑道:“正是如此。可笑那龙渊逆党还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翻箱倒柜,以为我们派出去的细作把杀手锏藏在他们眼皮底下,差点把剑州翻了过来,后来又捉到了昆玉剑派的马脚,把咱们故布的疑阵围剿一番,便自以为掌握局面。殊不知自神兽虚影降临之后,已然是必胜之局。灵境倒错,东西南北瞬息转换。我们只需在千里之外蓄势待发,他们只是疑神疑鬼,乱了自己阵脚罢了。” 那盔甲汉点头道:“不错,这次出征,一赖殿下主持,二赖相国妙计,三赖灵官儿郎们用命,大魏出征,如何不大获全胜?到时先杀尽龙渊满门,惩罚其当初叛国大罪,再诛伪朝伪王,为我大魏光复大业祭旗!” 那殿下抚掌笑道:“壮哉上柱国,真国之擎天柱也!到时千军齐发,还是仰赖柱国出手。毕竟能掌握坤剑者,唯柱国一人而已!” 紧接着,他又叹道:“只是辛苦上柱国了。我等不过厉兵秣马,上柱国为国牺牲太大了。” 上柱国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殿下何必如此?某家一想到马上能掌握坤剑,真是热血沸腾,兴奋得浑身发抖!至于之前的剑,退掉就退掉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不是退掉旧剑,如何能轻身上阵,掌握那把威力无穷的古剑呢?” 那殿下默默叹息,对一个近乎顶端的剑侠来说,退剑岂是那么简单呢?上柱国这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了,此时他自不能说丧气话,笑道:“正是。四时八方,太祖设十二柱国,本就有坤剑一席之地。您身为北方上柱国,本就该执掌坤剑。” 上柱国道:“正是,四时八方十二把古剑,若能尽归本朝,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臣等无能,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位上柱国掌握了古剑。但愿臣是第二位。” 那殿下道:“天命回转,八方古剑本就该归我灵魏执掌。今天只是第一步,必然旗开得胜。此事毕后,昆岗已然全归魏土,那伪雪山王必然狗急跳墙,尽发爪牙在昆岗闹事。还要再辛苦上柱国在此坐镇,将他按住,淹死在昆岗雪水里。” 上柱国道:“殿下言重了,臣不过留在大本营,痛打落水狗罢了,怎能说辛苦?倒是殿下不日就要北上云州,才是辛苦。” 此时坤剑余威尚存,两人一时半会儿不能出动,也不想太过紧张,反而随意闲聊。那上柱国道:“云州那伪侯势力犹在伪雪山王之上,在伪朝算一大军阀,偏偏和伪朝国师关系匪浅,难以动摇。其麾下走狗无数,将云州经营的铁桶一般。我们连一位柱国势力都派不过去,还要仰赖殿下周旋。” 那殿下笑道:“无妨,高远侯固然严防死守,我也没打算正面对抗。只是在那号称牢不可破的北方长城上掏几个蚁穴罢了。等我军一路北上占了雁州、灵州,完成合围,还怕这伪侯飞到天上去?我也是想见见那边的新人,听说很有趣……” 上柱国道:“臣也听说,说要在云州本地培养一位新柱国……什么人?” 他神色陡变,霍然站起。 那殿下不能观测局势,急问道:“什么?” 那上柱国又坐下身,手重新按在龟背纹路上,显然正以特殊手段观察局势,切齿骂道:“哪里来的小杂种……竟敢坏我大事?!” 汤昭架势六龙冲上天空,罡气燃烧如炽,拖尾如流,彷佛一道绚丽的霞光。 在剑术和剑法中煎熬的众生不由自主抬头,目瞪口呆的看向那道光华。 什么东西? 是人?! 是谁?! 要干什么?! 也许有人不认得汤昭,但那道冲天而起的身影却深深印在脑海里,如果还有以后,那他们以后会牢牢记住汤昭的名字。 北辰抬头,盯着汤昭的身影,心中也不无震撼,但更多的是摇头叹息。 这么多人多是符剑师,就没有人发现罡气和符术器不受仙剑的压制吗? 肯定不是,有人发现,但为什么没人像最开始在海上那样拼命去争夺剑呢? 不敢啊! 即使他们是剑侠、剑客,一身本领、满腔自信也只能来源于手中的剑,一旦剑被压制,那就如失去拐棍的老人,失去了前进的能力和欲望。 还有术器? 术器算什么?面对一把仙剑,术器连跟柴火棍都不如。拿着术器靠近仙剑,就像拿着稻草去捅老虎的鼻子眼儿。 也只能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才有这种愣头青一样的勇气。 然而,满岛数百个年轻人,也只有这么一个愣头青。 北辰觉得除了愣劲儿,这年轻人一定还有别的勇气来支撑。 勇气可嘉,但是无用。 一个人可以用蜡做翅膀冲向太阳,但永远也到达不了太阳上。一旦靠得近了,蜡融化了,人会掉下来。 “啊,他娘的。什么破路!” 汤昭骂了一声。 此时他身在半空用尽全力冲刺,越是靠近坤剑,越是举步维艰。 一种厚重的,泥泞的感觉包裹了汤昭,让他好像在流沙旋涡中挣扎,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土质,几乎将他埋葬。车轮转动越发缓慢,发出刺耳滋滋声,车跟他一起陷入了看不见的泥坑。 剑意——厚土。 坤剑不只有一种剑意,刚刚岛屿的扩张来自柔顺伸展,而现在正笼罩这里的是另一种剑意,厚土。 越是靠近,厚土之意越是浓重,彷佛在地下泥土中前进,连呼吸都不通畅。汤昭想到了那日在迷宫城,也有这样看不见的海水来压迫,但那日的海水比今日之厚土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如此坤剑,没有人能够靠近! 既然我过不去了,就见剑过来吧。 他伸手,刚刚举起一个木珠。 符式——强求! 这是他对战中不可或缺的宝物,对付平辈的对手无往而不利。 唯独,眼前却是一把超越仙剑的剑,未免沦为小伎俩。如果剑真的被如此计俩吸引,反而有些可笑。可是如不用可笑的小手段,他又能用什么呢? 死马当活马医呗。 强求释放片刻,汤昭顶着偌大压力站在控制,那剑却纹丝不动。 这也正常。然而汤昭没有退路,只有加大剂量,再来一次。 他收录求不得剑时,那只是一把术境之剑,唯有剑术可以用。所以他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 强求、强求、强求! 用连接雷符的方法堆砌强求,最后把终止符一朝洗清,数十道终止符一起催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手中。 万千光辉,唯在一人。天上地下,独我无他! 此时,除了本就一直观察汤昭的人,那些藏在树林里的、伏在地下的、滚在沟中的人也不由自主的抬头去看,看向头顶那几乎不可见的身影,一时头脑空白,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而已。 而汤昭的目光,只看着剑而已。 只盼神剑有知,也能看我。 某一瞬间,时间彷佛凝固了。 下一瞬间,剑突然动了。 悬在空中的剑,突然改向,向汤昭飞来。 它的一个改向,却如同改天换地,驱星赶月,时间惊动了剑州岛上下。 也惊动了千里之外注视着剑州的势力。 汤昭不知他惊动了谁,只觉得压抑无比,那厚土剑意并未随着剑的改道而削弱,反而更浑厚无比,随着剑扑面而来。他耳边听到了滋滋声,是爱车要散架的声音。 “都到这时候了,还等什么?”汤昭深吸了一口气: “剑谱第九页——给我开!” “混蛋,这小杂种要翻天啊!我的东西你怎么敢动?玄水令立刻出动,跟着本将传过去!” 龟背圆盘上,尽是那金盔金甲的上柱国咆孝之声。 那公子凝声道:“柱国勿急,我随你去。” 上柱国虽然十万火急,也忙转身按住他,凝声道:“殿下勿急,虽有急变,我等不可乱了阵脚。此时来不及调动大军,本将为先锋,先带少量精锐传过去夺了那坤剑,殿下在后面坐镇,率千军后继,发动总攻,必能成此大功!” 214 掌握 汤昭曾经想过,当剑谱打开的时候,连拟持这样神奇的事情都能发生,到底是什么发生了变化呢? 是法器吗? 或许是。 区区一把法器,外貌内涵同时发生变化,变成了强大的剑,能挥出惊天动地的剑法,这难道不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奇迹吗? 那除此之外呢? 比如说,人呢? 持剑的人,也就是他自己,难道在剑谱出现时就没有发生变化吗? 当各种各样的剑降临时,他一个平平无奇,最多有几分灵感天赋的少年,何德何能毫无障碍的持有那些剑呢? 这种疑惑在他拟持旸谷剑的时候,倒还没有太过浓厚,因为他的天赋方向本来就可以拿起旸谷剑。但当他通过平江秋送来的罐子法器拿起须弥剑,随心所欲的使用罐藏剑法时,这种疑惑就挥之不去了。 以他的天赋,真的能够拿起须弥剑吗? 可是他确实拿起来了,就像他的天赋本就在此。 难道说翻开剑谱哪一页时,他就同时拥有了持有那把剑的资质了呢? 这未免神奇,也未免过分。 对一生苦苦寻求自己剑而不得的天才来说,真的很过分。汤昭心里都有点小小的不安。 汤昭从没确认过这种疯狂的猜想,但当他看到头顶的坤剑时,这种猜想就是他敢于冲上天,去控制那把众剑侠、剑客可望而不可及的剑的勇气之源。 在“坤剑”的谱页下,他不用阵眼,也不用法器,跳过“拟持”这个标准动作,直接去持那把剑! 如果能成,他当止住这场浩劫。 如果不能——尽人事而听天命吧! 眼镜片滚动着层层光字,汤昭此时头脑只有空白,目光中亦只有眼前的剑而已,并没细看这些注释,反而伸手去握那把剑的剑柄。 此时,他甚至没察觉到,那种厚重不可抵挡的感觉,正在消散。至少是离他远去。 “他要干什么?” 当汤昭催动了翻倍的强求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就被吸引了过去,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普通人只能等着强求失效才会恢复,但那些强大的剑侠、剑客,譬如北辰,或者身上有解除剑法侵袭的宝物的“不普通人”,在最开始被吸引之后,逐渐摆脱了强求的限制。 在已经变成十万大山的剑州山中,一座雪凋扑簌簌风化,露出里面十七八岁的华衣公子。他拍了拍脸颊,道:“好家伙,什么东西这么厉害,竟触发了我的静心之宝。到底怎么了?” 旁边一个背着剑高挑女子比他更早一步清醒,正双目望天,道:“你看天上!” 她正是组队进山寻剑的云西雁,而旁边的却是雪山王世子王飞。 是的,王飞也跟她混到一起了。 王飞看云西雁的寻剑讲会,本来只是开启思路,由此想到了龟寇的目标可能是坤剑而已。但汤昭带着危色告知他张寿松有问题,可能会危害他,王府几个将军立刻建议他不要冒险出席,由梅将军化妆替他,世子藏在安全地方静观事态即可。 王飞身为世子,虽然胆子不小,但也不是非爱作死。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未必能够自保,自然从善如流,答应了这个建议。 只是藏在哪里呢?剑州岛上,乃至昆岗上,哪有安全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王飞想了想,还真想到一处,就是云西雁的寻宝小队。他们在符会前一晚出发,一头扎进山里,连最后一天符会都不参加,除了云西雁,队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武者,或者胸无大志的学渣型符剑师,岂不是最好的避难之处? 敌人也想不到王飞会提前一天去山里冒险。 王飞也是剑生,相对而言是个高手,云西雁当然欢迎他入队。两人带着七八个武者,在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匆匆进了山里。 哪知几人找了一晚,毫无收获还罢了,第二天又找一上午,本来就希望大减,打算回头,一抬头却见自家目标坤剑悬到了头顶。 这下做实了一晚上都是白费功夫,连云西雁也垂头丧气,几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山,却赶上了剑州岛大动作,在连番剑法的祸害下,一支队伍流散各方,只有云西雁和王飞勉强凑在一起,又被汤昭的强求吸引目光,动弹不得,不得不各出宝物唤醒自己。 刚刚清醒就见汤昭去抓坤剑,两人一起大惊失色。 他们都是剑生,焉能不知强行持剑的麻烦。何况是这么强大的一把剑?那把剑只是悬在空中,就能主宰岛上众生生死,何况强行碰触? 两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要死! 王飞骂道:“该死的,来不及了。剑被压制,我又不能飞,赶到也救不了他——” 云西雁道:“怎么,你要是赶得及,还能救他?” 王飞跺脚道:“只要一口气就行!可惜我的剑动不了,不能御剑飞天。唉,他怎么不早把那辆豪车给我?他没了,我的车也没了。” 云西雁目光一转,道:“那我送你上去。” 王飞道:“你怎么送?你的剑——” 云西雁道:“我扔你上去。” 王飞“哈?”了一声,云西雁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道:“要不是这把力气,怎么能得这把剑的青睐呢?走你——” 北辰刚刚摆脱了不能自控的状态,就看到了汤昭单手去抓坤剑。 他的手中甚至没有御剑术的光彩。 刚刚运转起来的思维,差点再次停止运转。 他脱口道:“疯子——” 然而,一声碎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勐然回头,登时勐然立起。 背后,有一座庞大的冰凋,正是那被坤剑坚冰冰封的玄武。 原本,这座冰凋是冻结在海上的,而经过坤剑的扩张和一系列颠倒挪移,剑州岛已经把周围的海域吞没,那冰凋也已经连接上了陆地。北辰也在坤剑的祸害中,自然一时关注不到这出场时惊天动地,却被坤剑一个照面解决,现在已经悄无声息的凋像。 但此时他再看时,那冰凋竟然满是龟裂。 而且裂缝还在蔓延,眼看就要碎成粉末。透过冰壳,就见里面充斥着不祥的阴影。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北辰略一抬头,发觉联系不到自己悬在天际的剑象星斗,周围能看到的人,更还在强求中呆若木鸡,不及细想,袖中飞出卷轴: “北斗阵,封!” 卷轴,也就是阵图中,先飞出一颗星,亮若北辰,钉住了那冰凋顶端。紧接着,以北辰为准星,七道星光飞出,化作七道光锁,将冰凋牢牢锁住,依稀还保持着北斗之勺的阵型。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喀察—— 冰层碎裂,数道人影从中飞出,为首的是一个金盔金甲的壮汉。身后众人无不玄衣披甲,彷佛军中锐士。 他们分别从星光捆绑的缝隙中钻出。然而星光同样灵活,掉头迎上,一道星光化作数十道光华,将众人牢牢捆住。那些玄衣甲士先是挣扎,星光越捆越紧,很快就束手不动,这是北辰专用来缚敌的阵法,陷入其中,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然而,有一个人例外! 领头那位充满着将军气概的壮汉势如勐虎,飞得最快,飞得最高!他的速度竟然比星光还快,转眼间已经飞到了天上,身后主星追之不及,有几朵小星化为流星勉强追上,撞在他的盔甲上,发出几点金属碰撞之声,立刻消散。 那壮汉毫不顾忌身后追击的力量,一路前行。此时他竟不算是飞,而是步行,两脚交替,一步一蹬,在天空大踏步的前进,踩踏虚空,如同踏在大地上。 三步并作两步,眨眼之间已经到了汤昭面前。那把北辰都压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厚土之意,竟也不能阻挡他前进。 其实厚土是有作用的,他的盔甲上的甲页被压的察察作响,最后哑然无声,甲页已经被牢牢地压在一起黏住,彷佛被压成了板甲,他脚下的步伐也极沉重,虽然是凌空踏地,也发出了“冬冬”的脚步声,如同搬山。但他的身躯毫无感觉,甚至动作也没有丝毫迟缓,就像另外一座山岳。 他也有大地的气势! 壮汉来至汤昭面前,一手握拳,砂钵大的拳头握住,竟似缠绕着一层灰烟,狞笑道:“小杂种,你对我的剑做什么?” 说罢一拳打出,彷佛陨石撞击! 汤昭的手指,终于握住了剑柄,那一瞬间,他的脸变得苍白,呼吸也沉重起来,那把剑落在他手,几乎笔直的往下坠去,甚至连他的身形也跟着坠落。 底下清醒的人无不惊骇——果然失败了吗? 但紧接着,他的手握紧,用标准握剑的姿势将这把剑握住,就像当年刑极第一次教他握剑一般。 坤剑,终于还是落入汤昭的掌握。 他抬起头,看向来袭的拳头,和那张狰狞如野兽的脸,一时好奇问道:“你是谁?”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这一问毫无意义。 对方不会回答,就算回答了又有什么意义? 来者是敌! 所以他挥剑,一剑飚出,喝道:“滚!” 剑法——龙战于野! 黑黄二色,漫天遍野! 215 龙战于野 剑出—— 剑法,龙战于野! 天地昏暗了起来。 黄昏降临,世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土色。 彷佛是,原本浓郁却无形的厚土之意,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广阔天地,瞬间化为无尽田野。 荒野中,有巨龙混战。 谁也说不清这里多少巨龙,那些巨龙的身体隐藏在在昏黄的雾中,没有一条露出完整龙身,只能看见无数一闪而过的龙角、龙尾、龙爪,依稀有那狰狞威严的龙头。 这些惊鸿一瞥让人意识到,在这片无穷无尽的荒野中,有数不清的龙在战斗。 那些龙都是真正的神龙,庞大的、神秘的,高贵的,却绝对凶狠的真龙。不是蛟龙,更不是蛟龙模样的天魔。 它们在战斗,也在流血。 龙战于野,其色玄黄。 黄土中,弥漫着黑色的血液,在厚土中如一道道绸带,飘来钻去,那都是神龙之血。 神龙的战场,只有两个异类存在。持剑的汤昭,和呆若木鸡的壮汉将军。 噗—— 一只龙爪从黄土中伸出,将正在出拳的将军拽入了荒野迷雾之中。 这剑法不是冲他来的,但他挡了剑法中神龙的道。 然后,再也没看见他。 只是在漫天的黑血中,似乎冒出来一丝鲜红的血液。 再之后,又消失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汤昭也没来得及问他,哪里来的那样的自信,又凭什么说坤剑是“我的剑”?反正这位出场如雷霆万钧的大汉,退场也如狂风扫落叶,就这么被龙战于野吞噬了。 他生前是上柱国还是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汤昭一剑挥出,持剑岿然不动,四面八方的玄黄二色彷佛他的气场,张牙舞爪的围绕在他周围,这一瞬间,少年的身形如同神魔。 然而,他的艰难只有自己知道。 这和他拟持旸谷剑时完全不同。 他拟持其他剑时,负担有大有小,也有的持上片刻就全身脱力的,但一旦持剑,剑就归他所掌握,无论剑法、剑术,都随他心意,想用哪个就用哪个。那些是他的剑,即使只是暂时是他的剑。 但在拿到坤剑的瞬间,他已经察觉到不同——这把剑允许他持有,但不听他的。他可以挥剑,做出任何他喜欢的动作,但在挥剑的瞬间,用什么剑法不是随他的心意来的。就像刚刚,不等他想好用哪个剑法反击,剑已经自己选好了那强大的龙战于野,如果他想放一发坚冰,最后还是会放龙战于野。 与其说刚刚一握剑让他获得了一把剑,不如说剑获得了一个拐棍。 这让他想到了獬豸剑,那把权剑也有自己的意志。汤昭持剑时,甚至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但那时他的意志对剑也有用,他的意志为主,剑的意志为辅。在这里,却是剑的意志为主,他的意志……为平行线。 更别说那几乎负山一样的身心压力了。 难道说,这把剑也是权剑吗?是汤昭不能满足权剑的条件,所以无法调动的权剑吗? 还是说……这把剑的层次太高,其实是眼镜也无法全部掌控的存在呢? 汤昭本来也没想过要完整持有这把剑,他只是想要停下来,解决这一场莫名的大灾难。 因为负担太严重,他的时间不多,能够用得手段也不多了。 意志相加不行,只好直言不讳了。 “坤剑先生,麻烦停止这一切,休息休息吧。” 汤昭一面说,一面调整姿势,慢慢将剑撤回,做了一个回鞘的动作。 虚空中好像真的有一个剑鞘,越靠近时剑的锋芒一点点熄灭。 看来是剑给了他一个面子。 在做动作的时候,他一直保持平静,让心情保持轻松,虽然只是单方面的沟通,但他总觉得,他自己的平静能够安抚剑的情绪。 似乎是有效的,渐渐地,他感觉负担在减轻,身体慢慢地直立,精神也轻松了。 这应该是因为剑不再挥霍剑术。 当他持剑时,那些翻天覆地的剑法、剑术一直持续的消耗他的力量,每一个剑术他多少要分担一分消耗,当剑法一个个熄灭,就好像一个破旧的水缸破洞被一个个堵死,水面下降的速度便减缓了。到最后甚至有了完全静止的舒适感。 当山河渐渐平静,岛屿渐渐稳定,周围黄土与玄血渐渐消散,汤昭终于安抚了这把强大而激动的剑,它不再愤怒,轻轻地收回足以镇压苍生的情绪,像婴儿大哭大喊之后,被温柔的哄好,渐渐平和得入睡了。 过一会儿,它应该回归剑州,回归剑道了吧?不过在这之前,他试试把剑州岛缩小,海水重现,那些花花草草就随便它们…… “啊啊啊啊——” 一声惨叫传来,天上飞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刚刚平静下来的坤剑稍微一动,地下凭空竖起一道高墙,那人影被高墙一拍,径直摔下,又是一阵惨叫。 汤昭忙安慰坤剑,叫道:“这是朋友,没有危险。放轻松——” 罡气抓! 汤昭收敛了罡气中的炽热,化作一个没有棱角的爪子,从下方抄起王飞,拉到自己身边,道:“玩什么呢?” 王飞惊魂未定,道:“啊,我竟然真的上来了,不愧是云女侠,好大的力气。”看汤昭还盯着自己,不好意思道:“我是来帮你的。怕你要死。看来好像不需要,那我回去了。” 汤昭道:“等等——你看,是不是有很多人在看我?” 王飞往下看去,此时的剑州岛已经平静下来,土地不再暴动,剑也不再被更高的存在压制得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压制所有人,让他们不敢妄动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虽然经过一场大变,所有人都惊魂未定,一时还没恢复斗志,但那也是早晚的事。毕竟岛上鱼龙混杂,不知藏有多少心怀鬼胎身怀利器的人。 就是现在都说不定都有人在蠢蠢欲动。 刚刚那个金甲人是哪里来的? 像他这样觊觎坤剑的还有多少? 在掌握坤剑之后,汤昭已经是众失之的。如果他持剑不管不顾的杀过去,或许能无视所有人,杀出重围,但那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想把剑送回剑州。 “哦,你怕有人觊觎坤剑吗?”稳定住身形,王飞笑嘻嘻道,“真不像话。这把剑明明是你的,强自去夺有什么意思?仙剑又不可能认他们。” 汤昭解释道:“坤剑不是我的,它也不认我。我只是暂时持此剑罢了。说不定下一刻它就再度暴走。为免夜长梦多,我打算让剑自然回归。只是虽然剑州已经安静了,但是没有恢复原样。我需要一点儿时间。” 汤昭没有力量掌握这把剑,也没有资格掌握这把剑,更不需要掌握这把剑。 送走这把剑,把倾覆的危险解除,放开战场让双方继续缠斗,分出胜负,他自找到师兄,把朋友们带到安全的地方,那就足够了。 至于剑,他将来可以自己铸造,虽然比不上坤剑强大,但却是前途无量,他是有志向将来超越坤剑的。坤剑可能将来能遇到剑客,但不是他,他们只是有这一时三刻的缘分而已。 王飞懂得他的意思,笑道:“所以你恢复剑州的时候,让我为你挡住那些讨厌的视线?可以!”他抽出背后的剑,横在身前,此时压制已消,他也能使用御剑术,停在空中并不为难。 青锋在手,王飞点指四周,大声道:“你们都听了,本世子在此守护这把剑。有剑在这里一刻,我就守在这里一刻。有要动手的只管冲我来,从我身上踏过去,再找他的麻烦!” 此言一出,四方耸动,局势立刻一变! 要说实力,王飞只是剑生,是真的不强,至少在剑客、剑侠集中的剑州没资格发此豪言壮语。 然而,他又是最有资格放言的人。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在场混战的几方中有一方就是他的势力,本地的东道也是他的盟友。他无需发布明令,只要持剑站在空中,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下方雪山王府的所有人都自会跟着他调转剑刃。 果然,以梅将军和玉龙将军为首的雪山王麾下大军,同时上前持剑睥睨,要看看有没有胆大妄为之徒还真打算从世子身上踩过去? 北辰见此情景,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在意,伸手一指,北极星再度闪烁,给所有从坤剑压制中解脱出来的弟子发命令: “无需管坤剑,清剿余孽,安抚会场!” 龙渊弟子听令,却一时拔剑四顾,不知敌人在哪儿。此时剑州好似一块大陆那么大,山高水远,谁能看到敌人? 好在在汤昭的调动下,陆地渐渐复原缩小,远处黑芝麻大小的人影也越发靠近,一旦恢复到可以双方互相看到脸的地步,战斗会再度爆发的。 北辰的目光回到了被七星阵困住的黑甲人,心中疑惑:“这些贼人似乎是当年的玄甲军。刚刚那个穿金甲的是谁?既然玄甲军出动了,难道说龟寇要倾巢出动了?” “上柱国失去音讯,其他几位甲士发回了危殆的讯号。但他们都不能发出完整地讯号,以至于情况不明。殿下,是否……” 白衣公子静静地听着校尉回复消息,突然笑道:“看出意外了啊。上柱国凶多吉少,敌人强的可怕。这番出师不利了。可是——我大魏蛰伏多年只为卷土重来,怎么能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见,就无声无息的胎死腹中呢?” “给我调整计划。调动灵炮,先来一发百灵冲天炮!大军列阵在后,等灵炮开出一条路来再行进军。” 216 开炮 当汤昭真的开始熟悉坤剑的时候,进入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自己彷佛有了鸟的视野,剑州的地图,就在自己脑海中徐徐展开。 不,鸟飞得不够高,必须要传说中那种“人造卫星”,才能拥有这样神奇的体验。 剑州很大,很大,但自己能在脑海里,完全能看到这片山河的全貌,而且还能扩大或缩小地图。当他精神放开,地图就像一片颜色各异的拼图,而当他的精神集中在某一点时,甚至能在看到其中一草一木,乃至树上的一片叶子的经络。 他能看见树下的战斗,看到遍地的鲜血与尸体。看到龙渊的七星首座组成了阵法,发挥了超越自身实力的战斗力,围攻昆玉剑派的余党。看到了雪山王府以自己为中心往外扫荡,挡者披靡。看到其余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年轻符剑师们被龙渊保护也圈禁在小小的阵法中,看到了陷在泥泞里的玄武冰凋崩解,被缠满了星光锁链,彷佛一个粽子,而云龙冰凋早不知去了哪里…… 看来这一场跌宕起伏的战斗,还是龙渊赢了? 他的脑海里甚至还出现了几处星星点点的地图。那是遍布昆岗的剑州“遗迹”。 那里有他去过的白城和城外的莲花池,有现在还狼藉一片的迷宫城,有汤昭从没去过的高山、悬崖、城池、密林…… 只要是坤剑开辟的地方,都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心神一动,就能查看。甚至还能插手干预,把地图捏一捏,搓一搓,捏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因为自己获得了坤剑的认可,就掌握了坤剑剑势下的每一寸土地吗? 不,远远不够掌握,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能在坤剑中插入自己的一丝思想,还是一个旁观者,只是和剑更加熟悉了而已。如果说之前自己是一个不讨厌的陌生人,现在大概成了……聊得来的朋友? 他所能做的,并不是像棋手对棋盘上的棋子那样随意调整,而是要通过自己手中这位朋友,加以影响。 就……还算得心应手吧? 如今,坤剑在执行他的意愿,庞大的剑州在一点一点的缩小,现在已经缩小到众人能够重新混战的地步,那个当初的剑州岛又要回来了。 只是……岛外再也没有海了。 剑州岛外的海水是剑法“一道海岸线”带来的,虽然看着一望无际,其实远不如大海广阔,也没有多深,海水的量是有限的。那些水之前被岛上的土壤吞没,已经完全融入到土地中,现在土地褪去,地面也没有重现海水,只剩下大片海底的泥泞。 竭泽,却没有鱼。 裸露出来的海床上,一条鱼也没有。这竟然是一片死海。到底剑的力量有所专攻,大地的剑制造海洋已然勉强,怎么可能再造出水族呢? 这让汤昭想起了须弥剑,同样空间广阔,同样死气沉沉。 想来在剑的世界,生机也是极强大的力量,一般的剑无法染指。 事实上岛内外只有一种水族,就是鼋龟。 汤昭发现在海岛一侧有一只巨大的鼋龟,比图书馆里那一只小点有限。想来也是龟族的什么“祖”之类的。他还没拉进视野观察,就发现那巨龟被几个龙渊弟子围上了。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汤昭可以放大图像,以至于看到口型。 从口型上看,龙渊弟子似乎在指责巨龟叛变,给敌人通消息,放出阴气引起大祸,双方交换几句,龙渊动手围剿,巨龟不甘示弱,进行反击。 这一场战斗在混战的大背景下毫无出奇之处,最后以鼋龟老祖被打得翻身,再起不能结束。龙渊弟子将它挂在一根扁担上,抬了回去。 汤昭有点惊讶,也有些释然——鼋龟族除了懵懂如龟爷,还真有纯粹的叛徒,勾结龟寇的那一种?有也不奇怪,龟爷区区几百岁的小辈,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不知道那些千年王八万年龟的龌龊,只是稀里湖涂完成老祖的任务罢了。至于老祖是什么心思,它如何能知晓? 岛上的敌人太多了,龙渊的对手也太多,不差这一个。之前坤剑发疯的时候,那个玄武之影似乎发力,传了好几个人过来。其中最厉害的被龙战于野秒了,剩下的被北辰秒了。想必那边也该知道厉害,不会再来送死了吧? 相应的,龙渊也腾不出手来追过去,无法扩大战果。当然,估计也不大敢追过去,北辰坐镇尚且打得吃力,龙渊怎么敢追到人家底盘上去呢? 龟寇是朝廷的大敌,可不是龙渊的大敌。龙渊还真不配。 现在看来,龙渊坎坎坷坷,还是要赢了。 汤昭松了口气,一旦龙渊获胜,剑州岛恢复成原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再找到师兄,归还灵相,他自然也能痊愈如初,然后就没他们的事了。两人自然轻轻松松的…… 等等,师兄? 汤昭心中一凛,忙再次扫过地图。 那些被夺了神智的符剑师身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其中有些面善的,唯独没有江神逸! 怎么回事? 要知道北辰给他们的保护罩一直没有撤销,敌人是进不去的。其余人都好好的,身体没有被糟蹋。唯独江神逸不见了。 可恶——自己之前托付给诸葛玉丹的。 下一刻,他就在云罩里找到了昏迷的诸葛玉丹。对方显然受到了袭击,汤昭发现她没有外伤,竟似是被迷晕了一样。 汤昭叹了口气,也不能再责怪,焦急地在脑海中寻找师兄,终于在一片花树下找到了他。 江神逸静静地靠在树干上,神色安详,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在他身边伏着一只……鳄鱼? 鳄鱼安静的趴在旁边,一只爪子搭在他手臂上,彷佛在给他诊脉。 汤昭连续放大了视角,竟没看到鳄鱼有半分凶性,只有超出野兽的灵性。那双眼睛,就像人一样? 他有些感慨…… 这样有灵性的鳄鱼,只能是朱杨的鳄鱼吧? 没想到他人没了,鳄鱼居然还或者,还找到了江神逸? 汤昭虽然和朱杨有怨,但江神逸和朱杨关系应该真的还不错。两人隐隐有些志同道合。他们一路赶往迷宫城,或许在路上,江神逸和那头鳄鱼也混熟了? 朱杨已经死了,只留下被改造过魂魄的鳄鱼。鳄鱼应该还是认得江神逸的,说不定是看到江神逸昏迷,认为他有危险,以自己的方式将它保护起来? 只能说是一段缘分吧。 汤昭虽然还有些担忧,但终究放下了心,师兄在鳄鱼手里反而安全。汤昭是见过那鳄鱼的强悍的。他继续想到:一旦龙渊获胜,剑州岛恢复成原样,他的任务就完成了,那就回去…… 突然,手中的剑嗡鸣! 有危险? 龟背高台上,随着那位殿下的一声令下,玄水令奉命撤开,有数名力士抬上来一个黑黝黝的圆筒武器。 那圆筒粗有合抱,长有数丈。圆筒的周身有精致无比的浮凋,金属质感的表面乌黑发亮,在阳光下看来光华照人,但结构极其简单,只有一根圆筒,筒中空空荡荡,并无一物,就像一棵掏空的大树。 一群蒙住眼睛,塞住耳朵的高壮力士被牵引上来,每个壮士肩膀上都扛着数道囚笼,笼中装有一只只灰白色的幻影。这些影子有人有兽,有的还算灵动,有的却已经彷佛呆滞的皮影。 如果有稍有见识的人在此,应该就能认得出来,这些囚笼中竟然关着一只只魅影。 又或者说,是一个个灵相? 灵相和幻影,本来就是同源同种,分不清楚。 “填装!” 不用殿下开口,自有一位校尉发号施令,一群玄水令上来,手持特殊的叉子,叉起彷佛一滩水一样的魅影,粗暴地塞进炮筒里。 没错,装填就是装填魅影,百灵冲天炮消耗的就是这些“灵”。 一只、两只、十只…… 炮筒本也不深,似乎十来只魅影也该填满了,但黑衣玄水令还是不住的装填,一直装了七八十只,装到最后,炮口从外面看已经看到了白光。 “继续装!” 上柱国不在,其他人无法直面殿下,只有那个校尉小心翼翼上前道:“殿下,这些灵已经足够毁灭一座城池了,装的太多炮筒会炸……” 殿下的脸色阴沉,道:“炸,也给我炸到剑州去。玄水令预备打开通道。冲天炮起,立刻发动!” 众人默不作声,玄水令们一半挥汗如雨,重复着填充的动作,一半布置阵法,准备扰动空间。 这时,有人送上一个小龟壳,龟背上已经钻好了孔,出现了细碎的裂纹,那殿下看了一眼,立刻推开,大声道:“不卜!今日我大魏顺时而起,自有天佑,何须卜卦多此一举?天命无碍,只听我言!” 众人肃然,轰然应命。 然而这时,前方有人压抑不住惊呼。 原来那炮筒被填的太多,竟然开始冒烟。就像一个人吃得太撑了,已经开始打嗝,马上就要吐了。 要炸! 玄水令一起大吼,空间应声波动! 这一回不是传送,而是在上方开了一个旋涡一样的口子,能看到对面的一片蓝天—— “百灵冲天炮——” “开炮!” 当百灵冲天炮的传送口被打开的时候,剑州所有人不管是不是看到了那个旋涡,都是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 人的魂魄对更高级、更强大的魂魄会有本能的畏惧敢,无论是龙渊的龙威还是朱杨的鳄鱼,都展现过这一点。 但当百灵炮的炮口的白烟瞬间闪过时,所有人都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就像人站在悬崖下,一座山峰从头顶压来,临到头顶的最后一秒钟,人大抵是能感觉到的,那种全方位的窒息感让人根本没办法动弹,只会有一个念头: “完了!” 217 浩浩荡荡(为千订加更) 当旋涡打开时,那股从炮口的白烟在千钧一发时已经绽放出强大的压迫感。 北辰、七星首座、雪山王府、与会的年轻符剑师,甚至包括还在战斗的昆玉剑派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灵感出众的天才,更比旁人敏感百倍,心头都闪过念头:“完了!” 北辰是所有人中最强大的,当赶到危险时,他本有机会逃跑的,身为殿主身上自然有逃命的术器,可是他稍一犹豫,还是牵引剑象,让自己高悬天空的星辰剑象坠落星光来阻挡危机,但他这一犹豫的关头,就已经来不及了。 流星不可能比炮光更快。 人的反应更耽搁了时间。 除非有人比身为剑侠的北辰反应更快,剑法更强,强到压过那种令人绝望的泰山压顶…… 比如,剑仙之剑! 手持仙剑时,汤昭的感觉本就敏锐,而他的思维和剑的反应又是完全平行的。不必他来指挥坤剑,坤剑反应本来就比他快! 心随剑走,无需思考,汤昭倒挥一剑,挥向海枯的地方! 旋涡中的白光已经呼之欲出! “剑法——水来土掩!” 黄土漫天! 地下的黄土化为土的波浪,一重重如惊涛骇浪般推了过去,彷佛汇聚成一条……成百上千条土龙,瞬间覆盖了沧海留下的滩涂。 黄土真的多,多到所有人都没看清楚土是怎么堆积的,怎么倾覆的,怎么压实的。只在最后看见黄土漫天,黄土遍地,最终天上地下,尽为黄土! 原本凹下去的海床被土地生生填平了,填的和剑州岛的码头海拔一样高,从此之后,剑州岛只剩下一马平川,再没有任何“岛”的痕迹。 如此填埋下,何物还能存在? 冰凋,已经消失了。星光锁,已经冲垮了,那片空间通道,生生被土湮没了。 空间也能被湮没么? 只要土多就可以,如果不能埋没,那就是土不够多。 如果有人细看,能看见黄土地的某个瞬间,几乎从缝隙里冒出白光来,白光好像活物,还能扭动,还能主动渗透,所过之处破坏力惊人,摧毁了好大一部分土壤。 但是那没用,黄土太多了,填埋的也太快了。 黄土如洪水,那波洪峰如同决堤一般,无可阻挡,再大的破坏力都打不穿那彷佛地壳一样的土层。何况土层在以比破坏更快的速度瞬间修复,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到最后,什么白光,什么空间,一切都了无痕迹。只有消失的海滩和茫茫的黄土。 看到又一次沧海桑田,很多人都只剩下一阵恍忽—— 这就结束了? 当然,没有! “剑法——卷土重来!” 轰! 原本平静的地面再次动了起来,往一处开口冲去! 刚刚是填埋,现在是反冲! 那处被埋进土壤深处的开口,不止能过什么冲天炮,更能过洪灾般的土石流! 在通道的另一边,刚刚放了一炮的龟寇大军,按照计划应该把炮移开,让整装待发的玄甲大军乘胜掩杀,只是在第一步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那处本来开阔的洞口某一瞬间突然黑了,就像下水道被人塞了个塞子,堵上了。 倒是冲天炮打了出去,上百只魅影填出来的一发炮弹穿过了空间门,达到了对面的天地之中,所有的能量倾泻的一点儿不剩。 只是效果不尽如意人,干脆的说,就是没效果。 空间旋涡黑了只有,对面就成了迷雾后的世界,大炮打进去之后,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感觉,好像没引起想象中的破坏。 众人心中古怪,茫然失措,都看向在场唯一能够做主的人,就是殿下。 白衣殿下略一沉吟,终于不再上头,反而道:“先撤——” 一个撤字未落,黄土倒卷而来! 山崩了! 原本的空间开口成为了大堤的决口,无数土石疯狂涌入,速度之快,彷佛怒涛排浪,破坏力更强大的百倍千倍。 黄土所推过的地方,无坚不摧,无物可当! 所有额外的存在,都只能被埋进土里化为这道土石洪流的一部分,往前滚动,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在空间出口不远负责开洞的玄水令们和靠得太近的士卒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就被卷了进去,其他远些的在懵了瞬间之后立刻崩溃,惨叫着四散逃走。剩下的时间就是和土石流赛跑。有的跑得赢,有的跑不赢。到底还是跑不赢的多。 那殿下站得也够近,愣了一瞬间,土石瞬间压来。 他自己的头脑在这时全然空白,但有个影子反应快,一下子下来把他抓住,提了起来,硬生生拔起数丈,险而又险擦过了这道土石流。 是他的灵相。 大魏以灵官系统为正统,只有征战的将军为剑客,那也是爪牙之流,比不得灵官尊贵。他身为皇族,自然也是灵官。如今晋朝的灵官的修行非常粗糙,灵相几乎相当于一个分身,或者说提线木偶,几乎没有自己的意识。但那殿下的灵官并非如此,不但有着不受拘束的外形,还有最基本的判断力,能下意识的决定某些行动。比如说,当主体受到致命威胁时,出手救他一命。 被灵相救了一命,那殿下在空中俯瞰土石浩荡横推的景色,满眼都是大地在奔流。 他看到了顷刻被改变的地貌,看到被深埋其中的甲士和大炮,看到了无所不吞的滚滚土浪,终于明白了天灾的意思,切身感受得了剑法的威力。 一剑之威,竟至于此。 那殿下突然心生一个念头:能阻拦这种威力的,只有剑客吧? 灵官系统很繁荣,很复杂,前朝数百年早已开发到了极盛,花样层出不穷。灵官在人与人之间的对战中机巧百出,极占便宜,特殊情况下,一个人可以控制一支军队,横扫千军。但无论如何,还是有短板的。 那就是,极其缺乏正面攻坚能力。 灵官根植于人的精神,将人心之力玩到了极致,就像阴谋玩到了极致,可是遇到无坚不摧的力量,光明正大的阳谋,终究是要被碾压的。 那殿下从小受到灵官的教育,从心底认为大魏以人为本是正统,大晋以剑为尊是邪道,但是,此时此刻,看到坤剑之力,突然一阵无力,又一阵渴望。 如果……我也是剑客就好了。 抛开这个叛逆的念头,那殿下沮丧之后,稍感安慰。 那土石浪潮停下来了。 不是有谁正面阻挡了这场浩劫,而是玄水令的阵地被推了之后,空间通道没办法维持,那个旋涡被掐断了。对面的土石也过不来了,纵然此地的土石还能以惯性前进,终究是后继乏力。 “终于结束了……”那殿下双目失神。 “结束了吗?” 消耗了很大的力量,在空中有些气喘的汤昭这样想着,然而,手中的剑还在跃跃欲试。 剑还有余力,也有余怒。 而他自己也有些遗憾。 此时剑州早已恢复,只要他跳下来,坤剑自然回归剑州大势,那时他和坤剑的缘分就尽了,别说再次持有,恐怕再也看不见了。 汤昭不免遗憾,这样一把剑道,神通、剑势、俱全的剑,他也只能用一用剑法为止吗?当年拟持的时候,他使用剑法就很吃力,现在经过几年锻炼,使用剑势也可以尝试吧? 他看向完整的空间,根本无法看到那一边的剑法如何,想必已经力尽了吧? 不知他们有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 扰乱会场,杀害无辜,伤害师兄,陷害自己,还有那道让人恐惧而半途夭折的光…… 这些罪过受到制裁了吗? 在空间的对面,到底有什么呢? 最后一剑,剑出! “剑势——沃野千里!” 千里之外,停下来的土流陡然膨胀! 如果说之前的土石是上游流下的洪水,此时的土石就是崩塌的堰塞湖! 瞬间,土石四面扩张,以倾覆之势泥沙俱下! 土石流阵地之前,那座山谷里的雄城几乎瞬间被锤碎!宫殿与大宅,在土流之前比鸡蛋壳还脆弱!什么王公贵族,叛逆贼党,铁门槛们登时成了土馒头,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那殿下在天上,眼睁睁看着脚下的营地和身后多年建设的基地被土浪推平,甚至找不到任何痕迹,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大叫一声,就这么被灵相拉着,在天空昏了过去。 千里之外,汤昭鼓动余勇最后动用了剑势,都没能亲眼看见剑势的威力,便也失去了所有力量,维持不住漂浮的身形,连人带剑一头栽下。 此时他的六龙车已经被收进罐子里,御剑术失效,他自然没处着落。 在空中,他虽然筋疲力尽,倒也没失去意识,也不惊慌,更没拿出他的“自行车”,反而有气无力的叫道:“喂,拉兄弟一把!” 离他最近的就是王飞了。王飞先惊后笑,忙催动御剑术,就要飞上去接住他,却陡然一震。 空中绽放出一道光晕,虹光绽放,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心头,那种压制感又回来了,只是不是面对炮口时那样恐惧,而是从心底升起一阵战栗,一阵敬畏,以至于呼吸停顿。 光晕之中,有一只大手伸出来,拉住了汤昭! 218 一池荷花塘 从晴空中,伸出一只手来,先拉住了汤昭。 那是一只极大的手,手心向上,把汤昭捧在掌心。 那手掌光华隐隐,近乎透明,整只手竟似是虚幻的光凝成的。 但不知怎的,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这是只虚幻的手,是什么幻影、罡气、灵相幻化的形状,都几乎立刻认为,那是一位身高数十丈,不知身在何处的强大存在,伸手越过虚空,来到不知几万里之遥的剑州岛上,将汤昭接住。 没什么依据,大家都只有这一个念头。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存在?! 汤昭被这只手接住,只觉得自己好像落在……一只手中。他离得更近,能看到白皙的肌肤、修长的手指和有力的指节,那确实是人的手。 蓦地,他闪过一个念头,朗声道:“前辈,您的坤剑原样奉还。” 在下面的众人都听到他这句话,但几乎没什么震惊之意,反而觉得本该如此。其实并不是人人都早想到这是坤剑之剑仙,但汤昭说出来了,又恍然而悟,纷纷点头。 原来是剑仙大人? 果然是剑仙大人! 不错,剑州如此纷乱,剑仙前辈看不下去便出手了。 然而……不是说那位剑仙已经陨落了呢? 有人想到了此处,但如此疑问只略一泛起,便消弭无踪。 什么据说?岂不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剑仙大人明明在此,难道是假的? 什么陨落,什么遗剑,都是讹传罢了! 众人疑惑也好,恍然也罢,都只能怔怔的看着,汤昭却是在哪只手上的,在人手掌之中,呼吸都不敢太粗,生恐冒犯。 听到汤昭的话,那只手勾起一根手指,往汤昭这里戳了戳。 这个动作并不快,也不凌厉,比起攻击,这更好像一个招呼的动作。汤昭本能的想躲,但却实在躲不开,眼见手指过来突然起一个念头: “应该把眼镜摘下来的。” 谁也看不见的眼镜是汤昭最大的秘密,以前他是毫不忌讳在任何人面前戴上的。但这个从虚空另一端伸过一只手来抓住他的剑仙,是他见过最强的存在,他一点儿也不敢确信眼镜的秘密不会被拆穿。 不,不是剑仙…… 只有汤昭知道,这位不是剑仙,而是剑仙之上的存在,是眼镜都没办法显示的存在。 当手指落在他头顶,汤昭眼前一花,出现在一片田野中央。 蓝天白云,阳光正好,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麦苗郁郁青青,阡陌交通,一片田园风光。 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坐在田埂上,赤着双足,端着一个大茶缸,彷佛刚刚锄完了地的老农。 天地转换,汤昭轻轻咋舌,但他也算见多识广了,并没有失神,欠身道:“晚辈汤昭拜见……前辈。” 他实在是不知怎么称呼。 那老农吹开茶水上浮着的茶梗,喝了口烫水,推了推斗笠,露出一张相当年轻的脸。 他的相貌出乎意料的温和,弯眉垂眼,下巴略圆,没什么峥嵘之气,含笑道:“汤昭啊,还很年轻呢!真是朝气蓬勃的好小孩。” 汤昭忙道:“不敢当。”他好久没听到“小孩”的称呼,不过此人恐怕比平江秋还大不少,称呼小孩没毛病。 那人叹道:“当年我大战之后归天外天休养,本来是可以把剑带走的,但觉得自己一走了之,也得给后人留下点什么,就将它放在人间。没想到曲曲折折,反复如此。要不是你,一番好意成了歹意了。既然如此,那剑我就先收走了。” 汤昭道:“自当如此。您是剑客,剑自然应该跟您走。” 那人微笑道:“你很不错,一片坦诚,温文厚德,对我的胃口。不过性情又有康慨激昂之处,不似我这般浑噩,其他人也会欣赏你。若你也是个剑客,我便请你去我那里坐坐,喝杯茶水,你也可以跟我聊聊人间的故事。可惜,你还不是。” 汤昭遗憾道:“晚辈也本想看看神仙府邸呢,竟然无缘了。” 那人道:“缘分是有的,只是还没来罢了。我这人胆小怕事,只能顺势而为,如果是别人,说不定就算勉强也要结你这个善缘呢。” 他支起下巴,道:“我送你个小礼物吧。” 汤昭还要客气,那人道:“我把剑州送你可好?” 汤昭吓了一跳,忙道:“不不——剑州乃倾城之璧,万众瞩目,晚辈连剑客也不是,如何能承受如此重礼?” 那人若有所思的点头,道:“那倒是,剑州也没什么好玩的。既然如此,昆岗上有剑多年留下的景色,你有喜欢的吗?” 汤昭便没再推辞,想了想,道:“我来时看到白城外有一座荷花池,虽在早春却有满池荷花……” 那人笑道:“是吗?我想想,荷花池好像不是单独的剑法……”他顿了一顿,道,“不过没关系,现在已经是了。”说罢轻轻一抓,掌中捧着一旺碧绿的池水,递给汤昭。 汤昭惊喜的接过,那碧水就停在他手掌心,微微荡漾,并不撒漏半点。仔细看时,水中荷叶田田,荷花娇艳,都只有黄豆大小,竟真是掌上天地。 他仔细一看,池水中竟似还有条条鱼儿嬉戏,不由惊喜,之前白城的荷花池花是真的,那灵鱼却是假的,还不如这个,再想想之前剑州的大海中也没有鱼,他还猜测坤剑不涉及生命,如今竟有这种真正的生机,忍不住道:“您如今更进一步了。” 那人一怔,哈哈大笑,道:“有灵性!将来之事,看来是能够期待后人了。” 大笑声中,田野远去,汤昭再次回到现实。 他正自怅然,却见手中的坤剑已经消失,只余下一汪碧水。 在众人眼中,汤昭只是站着,那根弯过来的手指在他脑袋上蹭了一下,好似是呼噜了一下他的头发,便消失不见,心中更是不明所以,只是模模湖湖地觉得,这个动作倒还友好,甚至有些亲昵。 紧接着,周围的土地开始消散,原本填平了海陆的黄土突然消失了,一层层的土壤被从世上抹去,速度更比生成时快,覆盖的土层消失后,没有露出被填埋海床,反而一层层往下消失,就像浮尘被雨打风吹去。土壤以下露出昆岗的五色山石。最后连岛屿和岛上山峦也尽皆消散。 眨眼之间,众人眼前一个恍忽,发现自己等人竟然站在昆岗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上。 唯独昆岗不愧是万山之祖,一座山头顶上足够宽阔,能站的下那么多人罢了。 只是各方人马不少,站在一起可没有那么宽松。明明在剑州岛上相隔百丈的两人,结果竟然面对面贴在一起。好像刚刚的海陆交锋都是戏台上的做比成样而已。几百个人站在山顶,可谓摩肩擦踵。 剑州已烟消云散,耗费万金的符会更复何言? 不过战场没了,仇恨和敌对不会凭空消弭,战斗居然还要继续下去。 汤昭被赠与一池春水之后,水波微微荡漾,体力竟缓缓地回升,彷佛掌中水波能滋润身心。虽然没有剑,他却能借力浮空。就看见地下龙渊又开始围攻剩余的敌人。 还真是……不死不休啊。 此时战局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龟寇的余党经过再三打击,已经被逼到墙角,而北辰则彻底从不能惊动剑州之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显出巅峰剑侠的实力以及统御龙渊百年的将帅之风。 汤昭懒得看他们收拾残局,目光转动,已经寻到了关心的目标,驱动符式,往一个方向落下。 一头鳄鱼正背着江神逸飞奔,四条短粗腿拖着庞大的身躯,还负着一人,居然健步如飞,都爬下了半座山峰了。 汤昭落在他面前,道:“阁下稍等。我来救师兄了。” 那鳄鱼张了张嘴,露出交错的乱牙,汤昭耐心解释道:“若不将他灵相放回,他可能醒不来。岂不辜负了你主人最后的交代?” 汤昭虽和朱杨有仇,但人已经死了,汤昭自然没有必要和鳄鱼计较,鳄鱼看来没有恶意,汤昭也不必喊打喊杀。 那鳄鱼看来确实有灵性,最后还是退到一旁,汤昭将江神逸的灵相放归,又给他放了个保护罩,便又回到山上救治其他人。 虽然连番混乱,龙渊安排还算周到,鞠天璇带着几个弟子护住失了灵相的符剑师们。汤昭赶过去各归原主,也没有酿成大祸。 此时此刻,汤昭才松了口气,终究卸下了责任重担,只觉得一阵解脱,又返回山下找到鳄鱼,那鳄鱼果然好好地守在江神逸边上。江神逸虽然没醒,神色也变得平和生动,眉心微动,显然随时可能醒过来。 汤昭松了口气,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原地坐到师兄身边的地上,静静等他醒来。虽然水波能补充亏损的力量甚至精神,但心累的感觉却是弥补不了的。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放松,睡上一觉。 看了一眼手中的荷花池,眼镜上果然显出了注释: “法器:一重。剑法:一池荷花塘”。 不愧是剑圣。眨眼之间,就悟出这么一道剑法来。 是的,剑圣。 汤昭扶了扶眼镜,虽然只有匆匆一面之缘,对方没有留下姓名,但眼镜的显示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此时此刻,坤剑的所有资料终于向他放开。 “剑,坤剑 剑客:归园氏(剑圣)”。 219 落下帷幕 一波三折、沸沸扬扬的符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当最后一波敌人被清理,会场内外终于清净了。众人看到尘埃落定,面面相视,就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虽然过程跌宕起伏,但总得来说,还是以龙渊一方大获全胜为结果。所以大战之后,龙渊竟还有一部分预备队没有上场,正好完整的来处理善后。 首先,最无辜的年轻符剑师们被一一请走,用云龙之车拉到别处休养。然后,侥幸不死的俘虏也押走,这个数量并不多。最后,龙渊大举清理场地,剑州没有了,把山头打扫干净,算给昆岗雪山致敬。至于被堵在空间隧道的另一端的幕后黑手龟寇,现在先顾不上他们,以后是主动追击还是被动加强防御,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汤昭一直在山腰等到江神逸醒来,两人未及多说,便被龙渊弟子找到了。对于汤昭和他师兄,龙渊弟子很客气,也用车拉着他们一同回龙渊的临时营地做客。 此时汤昭心情平静中带着透支的劳累,江神逸也需要检查调理,更知道有些事情需要互相交代一番,便跟着龙渊弟子上了云车。那鳄鱼守在江神逸身边,汤昭见它不离不弃,便将之用特殊的灵兽袋收了起来,给江神逸带上。毕竟这鳄鱼是被改造过魂魄的,大有潜力,世上恐怕只剩下这么一只,将来也不会再有了,它既然认准了江师兄,那对师兄也是个助力,江神逸也不会嫌弃。 龙渊有聚拢应用云气的方法,霎时间凝聚了几十辆云车,有客车,有囚车,将众人分别拉走。 汤昭和江神逸本来同车,走了一阵,有人上车将江神逸转移到专门的医车上。说是车上有专门的精通医术的弟子为之诊疗,汤昭自不阻拦。 江神逸刚刚离开,却有人进了车坐在对面,正是和汤昭有一面之缘的鞠天璇。 汤昭早知会有龙渊的人来找他,本以为是打交道更多的祁玉衡,没想到是鞠天璇。 鞠天璇神色亲切,毫无上次见面时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反而友善至极,一上来便诚恳道:“汤兄,我得像你道歉,之前祭酒的事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汤昭一笑,原来话题要从切入,他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便道:“无妨,鞠首座不也提醒我了吗?你本来可以不管的。若非你提醒,我也没那么容易反杀。” 鞠天璇笑道:“汤兄海量汪涵,能不计前嫌,倒是让我惭愧了。唉,当时我也是鬼迷心窍,只以为这个祭酒心胸狭窄,报不了残肢之仇便要找小辈下手,心中看不过才提醒你一句,没想到他的心大得很,还全是祸心。他不跟我说实话,明着说是报复你,其实是以你作幌子,暗杀小光王。” 汤昭有些关心道:“确认了吗?他派鳄鱼袭击我的时候,其实并不在我这里,而是正在别处袭击小光王?” 鞠天璇叹道:“确认,后来我们找到小光王的尸首了,就在他客舍里。” 汤昭愕然,反而疑惑道:“这未免显眼了吧?哪有凶手会把尸体藏在自己屋里吗?难道不是有人栽赃他?” 鞠天璇道:“不是——人是他杀的,但尸首是别人放进去的。我们找到了龟寇给他的信——你知道龟寇么?就是本次的幕后黑手。那些人不知怎的发现了他的阴谋,在他走后把他处理掉的小光王的尸首又找了出来,塞进他的房里威胁他。应该是要让他把自己的魂魄大道和前朝灵官之道联系在一起,为龟寇拉拢迷惑那些年轻人。就该就在符会开幕的前一日,朱杨应该是十分纠结,所以突然称自己有病,把演讲推迟了半日。” 汤昭恍然,第一天做主旨演讲时确实有这么一出。当时他本来应该在下午出场演讲,却临时被逼着第一个出场,害得他很是紧张。原来就是朱杨被人威胁,纠结着更改演讲内容。怪不得他第一次出场时脸色那么差。 他回忆道:“我记得第一日的演讲内容还挺干净,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内容。倒是第二次就是最后一天演讲就开始掺杂灵官的私货了。” 鞠天璇点头道:“正是。虽然祭酒不能亲口诉说,但我们猜测他纠结再三,还是不肯听从龟寇的威胁,比起被曝光杀人,他更不想辛辛苦苦开拓的道路被玷污。所以他第一日讲得内容是干干净净的。” 汤昭点头,朱杨在学术上也算是个纯粹的人,道:“那么后来龟寇又……” 鞠天璇神色阴翳,道:“龟寇见他不听使唤,便把他杀了。就在符会的第二天。” 汤昭算了算时间,悚然道:“那符会第三天上台的是……” 鞠天璇道:“是被灵相附身的尸首。那个时候,朱杨已经死了一天了。” 汤昭不寒而栗,然而想想也确实,他们出了倒影之境,发现朱杨已死的时候,他的尸首已经全然僵硬了,只因为一直在活动,没有明显尸斑而已。 “我当时看他精神抖擞,比活着的时候气色还好,灵官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鞠天璇道:“可以的。这也是灵官中的一支。魅影中有一支叫做死魅,专门附在死人身上,令之行动如常。别说刚死的尸首,就算是积年的白骨也能行走如常,还有特殊手段为其外表装饰,使之不易发现。是魅影中极难对付的一支。而灵官……” 鞠天璇冷笑一声,道:“前朝灵官几乎处处对标魅影,几乎就是人间魅影。魅影有的他们也一定有。当时他不是还表演了一个断肢重生吗?当时清渠书院的岳师兄说那是斗魅激发肉身潜力的手段,其实是死魅操纵尸体的本事。他们大概是获取了一部分那朱杨的笔记、记忆之类的,把里面的内容筛筛剪剪,倒也能凑出一堂像样的课来,还塞了不少私货。最后更一不做二不休,要把学生们一起绑走,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汤昭点头,怪不得最后那堂课讲得很没有意思,虽然货真价实,但好像照着书念一样,再没有第一节课的妙语连珠,果然是换了人了。 至此,汤昭也差不多明白了前因后果,也不免感慨。虽然他和朱杨有嫌隙,但人死了也就释然了。朱杨在符道学问上造诣无可置疑,激情和志向也堪称强大,差点就成了开山祖师级别的人物,却就这么毫无价值的死了。 暴殄天物,这又是龟寇造的一大孽! 到最后,说不定还算是汤昭给他报了仇。 感慨一番,这一篇揭过去。鞠天璇便问他上去掌握剑的事。汤昭自然不能说眼镜的事,只说猜测自己的灵感方向与坤剑相似,眼见众生有劫难,一时血气上头,开着车上去拼一把。 鞠天璇当然只有相信,只是怪异的打量汤昭,没想到这样文质彬彬的少年竟也有愣头青的一面,道:“好在善有善报,终究那把剑认可了你。” 汤昭解释道:“我并没有得到认可,只是它借我支撑了一下。”便详细的描述了当时的感觉,坤剑有自己的思想,他也指挥不得,最多是发出些请求,发出剑法剑势全都要看坤剑自己的意思。 他这些话都是事实,说得也真诚,鞠天璇细细分辨之后信了,笑道:“其实若那剑是眠剑,它是会认可你的,它对你确实青眼相看的。然后它有剑客,自不能再选你。不过焉知非福,你的方向没错,天赋又强,将来必成大器。那时自己铸剑,说不定比这仙剑还强。” 两人互相吹捧一番,又聊了聊最后的大战。鞠天璇不知汤昭早已知道龙渊的黑历史,也没细说,到底提到了龟寇乃是前朝势力,记恨龙渊弃暗投明,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又觊觎坤剑的强大,才闹出这样的事来。 最后鞠天璇忧心忡忡道:“龟寇来势汹汹,他们一直处心积虑,既然大张旗鼓有此一搏,想来是准备好了。登上舞台,就不会轻易下来。你别看他们今日失败,可是显露出来的实力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这种谋划可能还有几百、上千个。到时江湖上、朝堂上又是多事之秋了。汤兄——” 她正色对汤昭道:“你今日不但坏了他们的计划,还杀了他们的重要人物,龟寇睚眦必报,必然还要找你麻烦。咱们也算同仇敌忾,互相应该多多联络。” 汤昭点头,对于龙渊递来的橄榄枝自不会拒绝,别说这一次,他早从阎王店那里得到消息,龟寇似有针对九皋山之意,双方早晚要做过一场,今日也不算他先惹事。而龙渊和龟寇之间也是私仇,敌人的敌人不说是朋友,也能互通消息。 说到阎王店…… 汤昭想到了那位神秘莫测,正邪难辨的危色,不知他去哪儿了。好像没看见他上云车? 鞠天璇陪着他一路到达了白城。除了剑州,白城也是龙渊一早布置的落脚点,这场符会算是以白城开始,以白城结束了。 白城外的荷花池还在,看来那位剑圣是新做了一个荷花池给汤昭。 汤昭和江神逸和符剑师们一起又在荷花池住了几日,期间不免和新朋友们联络感情,交流学术,交情日深。一直到龙渊把事情都收拾妥当,众符剑师方陆陆续续离开。龙渊为表歉意,又赠送了所有人贵重礼物。众人本来对符会颇有微词,但礼品丰厚,也不好意思再追究。 汤昭那番礼物自然更丰厚,龙渊又特别给他加了几倍,还把龟爷正式送给了他,汤昭便将龟爷公然放在莲花池内,算是过了明路。最后双方留下联络方式,龙渊邀请他去做客。汤昭自然答应,也打算有机会去看看真的龙牙剑。 其他大势力弟子和汤昭也是互相留了联络方式,约定将来互相拜访。经此一役,几人也算共患难,有了并肩作战的交情。且汤昭表现从哪方面来讲都为众人之冠,这些年轻天才生来骄傲,只服真本领,都认可了汤昭。 等符剑师回到各自门派,汤昭之名便当闻名天下。 最后离开时,王飞邀请汤昭去雪山王府做客,汤昭本来有意,但算了算时间,依稀记得自己和检地司麦副使有约,还有个魔窟需要处理,只得暂且推后,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汤昭和江神逸离开剑州,一路走到昆岗之外,四下无人,江神逸突然道:“师弟,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吓到了。” 220 归途 此时几人已经离开了昆岗,进入了雍州和昆岗之间的蚕道,蚕道狭窄,一折一回之间看不到前途和归路。两边山壁如斜插的利剑一般直耸入云。前前后后再无一人。 江神逸声音又轻又飘,说话时彷佛一个幽灵。 汤昭在剑州呆的有点精神过敏,闻言一凛,道:“什么?是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我会被吓到吗?”不动声色按住了剑。夹袋里的龟爷也伸出脑袋来听着。 江神逸调转灵兽袋,放出鳄鱼来,那鳄鱼大概是用了什么术器加持,身躯并不如之前庞大,也就一人多长,竟不似其他鳄鱼一样趴着,反而支起半身,很是古怪。江师兄道:“本来这事我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想了想咱们师兄弟有什么话不可说?况且回山还需你帮我转圜。这位……” 他做了个介绍的手势:“这位是朱杨前辈。” 汤昭一时迷惑,紧接着愕然,道:“他……他……” 就听有个声音道:“正是老夫。” 声音是鳄鱼发出来的,却不是它“说”出来的,而是用类似劲力震动的方法发出的声音,声音十分生硬,和朱杨当初的声音不算相似。 汤昭退了一步,道:“你……怎么回事?!” 龟爷跟着倒吸了口冷气,缩了缩脑袋。 鳄鱼叹气道:“说穿了也简单。老夫击杀小光王的事情败露,被那些龟寇堵在门上,危机迫在眉睫。虽然我下定决心不屈服,却也不得不留下几手万一的准备,其中一手就是和我的鳄鱼魂魄绑定,随时交换。只是那时我还是打算拼死一战。本以为他们会在第三日动手,没想到第二日晚上突然偷袭了我。我种种手段都用尽,最后免不了身死,只能催动魂魄流转之法,让鼍龙替我死了,我以鳄鱼的身份活下去。” 汤昭心想:怪不得这鳄鱼还挺有主动性的,又能救人,又会切脉,原来真是个人。 人变鳄鱼,你这算是“夺舍”吧? 这又是从没听过的事,魂魄夺舍,恐怕灵官也做不到。毕竟灵官不涉及魂魄,只有魂魄强横到一定程度才有夺舍之事。 看到鳄鱼如今的样子,汤昭惊异之余不免心情复杂,朱杨和他是有仇,不过他也敬佩朱杨的学识,佩服对方的纯粹,现在朱杨都这样了,恩怨就不提了。 对朱杨,说是可惜有一点,说是幸灾乐祸,也有一点吧。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那朱前辈有什么打算?” 江神逸不清楚两人的纠葛,朱杨却是心知肚明,知道汤昭有既往不咎的意思,从心底松了口气:他之前随意拿汤昭的性命做遮掩,就是不在乎他死活和态度的意思,那时他地位尊崇,踌躇满志,又何须在乎汤昭?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如今失去一切,成了鳄鱼,又寄人篱下,反而要祈求汤昭不计较了。 他叹道:“老夫都这样了,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本来小光王死了,我也算没了遗憾。但我的研究才刚刚开始,新世界的大门才开启了一条缝隙,实不甘心放弃。如今我的身体不便于研究了,只能托付一个衣钵传人来继续我的道路,继续研究。我独来独往,一直是没有可以托付的弟子的,但前几日上天卷顾却寻到一个,就是神逸。” 说着,他以鳄鱼之身,目中竟露出几分慈爱。 “我本来想邀请他一起去我的旧居继续研究,但他说既然龙渊都知道那里,能上门找到我,自然知道的人不少,如今不一定安全。龟寇说不定对我的研究感兴趣,会追到我家里去,北极宫知道我是凶手,难免也要报复,那还不如在外面躲一躲。” 汤昭点头,江神逸考虑的周到,道:“所以你想搬到九皋山上……和我恩师同住一山?” 鳄鱼看不清脸色,只是有一瞬间沉默,道:“我本来要瞒着他的,但神逸不肯——想来也瞒不住。所以我会亲口告诉他,朱杨也不是藏头露尾的人。希望你……你别阻拦就行了。料想他也未必咄咄相逼,毕竟之前结仇可是我吃亏。”他本来想说让汤昭美言几句,但想一想两人没什么交情还有仇怨,也说不出口。 汤昭默然,突然问道:“你和小光王、和北极宫有什么仇恨呢?” 朱杨冷冷道:“大仇不共戴天!那个小光王,他嘲笑我的研究是痴心妄想,还差点毁了我半生的研究成果。” …… 真是大仇啊。 至少在朱杨心中比薛闲云的仇大一百倍。 这就是薛闲云不过是要了我一只手,那小光王可是差点毁了我的研究啊! 汤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师兄弟两人各带了一只水族赶路,来到蚕道末端时,就见山崖上靠着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不大,看样子最多二十岁左右,形容略瘦,相貌不差但毫不引人注意,只有一双眼睛颜色比平常人澹些,平静中带着些许呆滞,略有辨识度。 他靠着山壁上,竟坐在地上,双手抱膝,似在发呆, 汤昭看了一眼,轻轻一动嘴唇,道:“危色。” 那人站起来,身体笔直,道:“汤先生,是我。” 之前汤昭见危色时每次都换个外形,要他开口听声音才能认出来,但现在看到这个人,突然就脱口而出“危色”这个名字。 或者这张脸、这个人,还有这双眼睛,和危色这个名字挺配的吧? 这应该是他真正的样子吧? 危色欠身道:“这是我真正的样子。汤先生——我想追随您,以门生的身份,或者其他的身份,请您收留。” 江神逸很是惊奇,看向汤昭。本来会上有前途的符剑师交几个江湖朋友也寻常,运气和才能特别好的,有机会收下同样有潜力的门生,但今年这么乱,众人连联谊都没有时间,哪有机会与武者订约? 汤昭大概也是没时间的,但离开昆岗之后,行了几百里还有看来不俗的武者追过来,张口就是“门生”之约,这可真是…… 哦,是汤师弟啊,那没问题了。 汤昭盯着危色,道:“你又来了,还真认准了我?难道你没察觉,你我相性不合?” 汤昭从小受到陈总教导,三观是没问题的,绝对占个善良,算是半个官方人,只是脾气来了容易上头,不算守序也得是个中立。而危色……既是杀手,又满嘴谎话,说不定还占个随时叛变,说他是混乱中立都勉强了。两人性情南辕北辙,汤昭虽不排斥收门生,也不可能收这样的人。 危色谦卑的道:“我自然知道与汤先生不合。所以当听从汤先生,凡事以先生为主。我既不争,就没有不合了。” 汤昭简直想挠头,道:“你干嘛跟我死磕呢?真的是为李琼生的推荐?他人都没了,当时推荐的人你还念念不忘?难道你们还真是生死兄弟?” 江神逸奇道:“李琼生是谁?” 汤昭道:“昆玉剑派的人,我都没见过。应该是敌人。危色,他是你杀的对吧?” 危色平静道:“是我杀的。之前是他是我的朋友,后来就不是了。”他想了想,解释道:“先生明察秋毫,上次在剑州就已经猜中了十之八九,无非是有些前因后果还不太明了。我既想投靠,自然不会隐瞒,今日当言无不尽。” 汤昭盯着他,终于道:“你想说就说吧。” 危色道:“我的出身先生应该猜到,我是阎王店杀手出身。花容夫人是我义母。” 江神逸讶道:“你是花师妹的干哥哥?” 危色道:“不敢。花容夫人在阎王店有上百个义子,或许现在有更多。我们这种人没有资格被那位小姐称为义兄。先生曾说,花容夫人在你面前是个慈母心肠的女子,在我们面前不是的。” 汤昭默然,想也是如此。花容夫人江湖人称花阎王,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 危色道:“我被她抚养长大,从她那里学了很多东西,长成之后成为杀手,还算小有成绩,在阎王店中排序渐渐提升,处境渐好。但我一直想离开她。” 汤昭问道:“你不喜欢当杀手?” 危色道:“当杀手……也还可以吧,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不喜欢朝不保夕、毫无着落的生活。而且阎王店死的人多,自我离开止,我同一批的义兄弟只剩不到十个了。” 他想了想,补充道:“有一部分是死在我手里的。” 他说话很平静,但汤昭还是神色微变,再次想到了花容夫人慈祥温和的容貌。 危色继续道:“我其实早就想离开了,自从十岁那年第一次杀了一个兄长的时候就想走,但是一直没有地方去。我从小就在阎王店,只懂得杀手的工作,不会在外面生活。而且,花容夫人也不会放我离开。所以我一直等到了十八岁,结交了一个可以信任的好朋友。李琼生。” 汤昭点点头,危色道:“李琼生是昆玉下院的人,但也会匿名在阎王店接杀手任务。我们本来戴着面具隐藏身份,但一次次并肩战斗中渐渐互相信任,便知道了彼此的身份。那时,我仅有他一个朋友,以为彼此交心,不免透露了一点我的想法。他指点我道,花容夫人权势滔天,江湖中绝没有人会因为我而得罪她。单纯的跑是跑不掉的,除非当上剑客才能自主。” “他还说,在这一点上他和我一样,他在昆玉下院过的并不快活,下院几千人,每年只有几个升到昆玉剑派的名额,而升到昆玉剑派之后,还要面临筛选,只有百分之一有可能成为剑客,以他的天资和背景,无论如何也指望不上,只能自谋出路。” “我问他怎么才能当剑客呢?他说要么找大势力投靠,要么去寻找铸剑师,让他帮我铸剑。像我这样身份有问题的人,投靠大势力固然很难,一般的铸剑师也绝不会看我一眼。但他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年轻的铸剑师,只要择一导师投入门下,静待几年,自然有机会成为剑客。” “这方面我一点儿也不懂,自然全信他。趁着夫人一年一度出山探望女儿的时候,和他一起逃出了阎王店,不远千里来到昆岗,为的就是符会。” 221 抉择 狭窄而漫长的蚕道上,危色静静地诉说,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里是藏有感情的,只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让他本就浅色的童孔一片反白,不大看得清楚。 “我来到昆岗的时候,其实是满怀憧憬的。李兄早跟我描绘过这天下闻名的宴会是如何盛大,其中的年长者是如何才时渊博,年轻人是如何风华绝代。我只等到了会场,先参观剑州奇迹,再请李兄给我介绍几个年轻有为的符剑师。等选定了可以依靠的铸剑师,他从昆玉下院离开,我从阎王店脱离。我们一起追随他,不过数年之后,便拿到剑成为剑客,我们再一同闯荡江湖,再不受别人约束。” “哪知道等我到了昆岗,他没引我进符会,也没给我引荐什么年轻符剑师,先拉我进了他们昆玉剑派的在昆岗的一座秘密营地,将我介绍给他们的头领,也就是张寿松长老。说我是阎王店的好刺客,最擅长杀人于无形,又是生面孔,可以混入会场,为昆玉剑派效力。那个张寿松考察了一番我的能力,还算认可,就把我收下了。” 汤昭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怎么又变成入伙了?他来之前没有跟你说过么?” 危色道:“事前没提过,所以我也一时傻了。但那时不容我犹豫,已经进了他们的地盘。前前后后都是他们的人,武功比我还高,更有许多莫名的手段,我如何能不从?亏了我反应快,立刻当作是李琼生早已牵线的自己人,不然不说横死当场,也得要受种种秘法控制。事后李琼生跟我解释,说他考虑再三,之前那个方桉不行,要临时调整一下。他说昆玉剑派要在符会上做大事,掀起大战,稍微碍事者全都要除掉。像我们这样的小卒最可能被殃及池鱼,要还想留在会场获得机会,打不过只能加入。何况他是昆玉下院的人,一开始就没办法选择立场,而我又是他的朋友,只能跟他站在一边。我当时说要不走得了,他说来都来了,哪能走了呢?一走容易,再也找不到亲近符剑师的机会了,先忍一忍吧。” 汤昭听了不免摇头,江神逸冷笑道:“真扯澹。都在会场搞事了,还亲近个屁?” 危色道:“我能怎么办?自然是先忍了。杀人也好,忍耐也好,听命也好,我在阎王店都习惯了的。只是我要做打手、做杀手,大可以在阎王店当,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从小就知道,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加入昆岗,跟着他们在剑州之路上制造恐慌,杀掉碍事的人,然后辗转来到剑州,在会场中继续杀人,制造恐慌。这都是熟门熟路,和阎王店时干的勾当没什么区别。我干的不错,还得到了张寿松的嘉奖,把我调到了更要紧的位置上。到后来李琼生反而没我重要。” “又过了几日,李琼生找到我说,他已经选定了一位年轻符剑师,我们可以一起投靠此人。我很惊讶,他还记得这件事?但他说他当然记得,昆玉剑派不是久留之地,人还是要为自己打算。他做完这一次就会离开昆玉剑派,自己的事情怎么能不记得呢?他已经在剑州之路上收集了年轻符剑师的资料,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位。” 汤昭不必问,自然知道是谁。 “当然,就是先生你了。”危色笑了笑,“我说听到李琼生向我推荐你,绝非谎言。他亲口跟我说,你不但才华横溢,潜力惊人,而且人品端正,性情稳定,没有什么怪癖,最适合追随。还有……出身不高,眼界自然也不高,肯定没有自己的势力,而门派不高,底蕴不足,其他武者多半会先观望,不会全身投效。我们一开始就以门生姿态求追随,给足了面子,你年幼虚荣,手下又没人,应该会同意。就算不同意,也不会全然拒绝。” 江神逸突然呵呵一声。 呵呵的意思,并不是认为他说的不对。 汤昭面无表情,危色继续道:“他说的有道理,这些道理我自己想不到,自然信了他。我也决定把注压在你身上。于是我们两个给你投了拜帖,后来你得了头名,大名在剑州传开了。我一方面佩服李琼生有识人之明,一方面也担忧先生太过抢手,轮不到我们。好在我们有情报,于是约好提前一天找你联络感情,就是我第一次见你的那次。” 汤昭想了想,就是自己醉酒的那天,那天的谈话他已经记不清了,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只是记得危色介绍了自己,还……“当时你说和李琼生约好一起来,但他爽约了,你只好一个人来见我,这是假话么?” 危色道:“那天我们的确是约好了一起来见你。至于爽约……那天晚上我等在花丛里,打算跟着他一起按计划翻进天区找你聊聊,先留个好印象。等到时间快过了,他突然来了,一见面说:‘计划有变,我们不能追随这人了。’” “我当然心中一急,说怎么又有变?难道他不好吗?还是你找到更好的了?他说:‘没有,恰恰是因为这个汤昭太好了,太抢眼,今天在会场上出了好大的风头,有大人物盯上了他。要把他收入麾下。所以咱们有任务了,今晚先栽赃他杀人,让他败名裂,然后趁他孤立无援,拉他入伙。’” 汤昭听得嘴角一抽,江神逸却是第一次听闻,不由得火冒三丈,骂道:“什么东西,是那个龟寇么?怪不得叫寇,这不是山贼赚人上山拉好人入伙的套路吗?” 危色道:“我便问他,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不投效铸剑师了么?他说,先放一放,毕竟我们是人家手底下的,要以公事为先。我说你不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么?今天放弃容易,将来没有机会了怎么办?他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计划。我想你也看出来,咱们这回效命的雇主不是昆玉剑派那样的小势力,而是真正强大的势力。只是咱们没摸到门儿,在外围打转。这回的差事要是办得漂漂亮亮,咱们说不定以此为进身之阶,直接加入了呢?那种大势力里资源更丰富,比咱们苦苦追一个所谓潜力铸剑师强得多……’” 他停了停,道:“他说到这里,我就杀了他。” …… 汤昭和江神逸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轻声道:“如果是我,我不会杀人的。” 江神逸道:“我就不一定。至少要跳起来打破他的脑袋。” 危色默然片刻,轻声道:“江先生懂我,汤先生也懂我。” 不管是江神逸还是汤昭,他们都知道危色为什么动手,当然不是突然而来的正义感,也不是对汤昭马上要被栽赃起了恻隐之心,而是危色自己难以忍受。 正如危色之前就说过的,他讨厌阎王店,讨厌朝不保夕、毫无着落的生活。 还有……也讨厌阎王店无处不在、无法反抗的安排。 就像他一刀将李琼生捅穿,在他耳边一字字切齿说的那样: “凭你也要安排我?” 好不容易从令人窒息的阎王店逃出来,迎头被李琼生拽进一个不知所谓的阴谋逆党里,唯一的期望是“干完这一票”就可以自由了,又选择了合适的目标,胜利在望了,结果对方临时变卦,不但要毁掉他的目标,还要把他自己也一起打包卖给这个组织…… 凭什么? 就凭你自作主张?就凭你出尔反尔?就凭你当初是我朋友? 去死吧你! 汤昭和江神逸同时明白了他的愤满,或许遇到这种情况两人有不同的选择,但一样会觉得忍无可忍。江神逸也会不由分说的动手,至于汤昭——要看他上不上头。 “捅了他之后,我倒没什么感觉——杀人杀惯了么。只是觉得很迷茫,就将他仍在花坛里,站在那里发呆。这时正好看见了先生。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是冥冥中的天意。既然遇到了先生,那就是有缘了。我立刻上前,聊了两句。发现先生果然是个和蔼友善的人,醉酒之后礼数周全,毫无傲气。” 汤昭想想第一次见危色,当然完全没有发觉那个看起来粗豪的江湖汉刚刚杀过人。 江神逸冷笑道:“是不是还觉得我师弟人很天真纯良,很是好骗啊?” 危色似有赧然之意,道:“在下不好隐瞒,当时确有此意。在阎王店呆久了,反而喜欢天真烂漫,喜怒形于色的人。杀手要不动声色,我若不刻意装扮,都很难自然做出表情来。我遇见先生之后,心中下定了决心,去他什么大势力,不如抓住眼前。一不做,二不休,反水便该反得彻底,反得有价值。因此我决定把我知道的情报全然托出,包括张寿松他们的身份,还有他们决定陷害汤先生的计俩。我又用李琼生的身份将他几个帮手诱骗来一起杀了,带上他们的尸首来投奔先生。只是为了遮掩身份,虚构了一些过程。当然还是我太过自信,这些虚构没能瞒过先生。再往后的事先生也知道了。” 汤昭听完沉默不语,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关键处他当初就猜到了,危色只是补充一些细节,与其说是解开疑惑,不如说是危色的剖白。想来应该大部分是实话,如果危色现在还说谎,那么他不远千里追上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关键在于汤昭的决定。 江神逸见汤昭不说话,便道:“刚刚我师弟问的你没有回答。这么多符剑师,你为什么还是坚定地选择他?性格如此不合,焉知将来不会反目成仇?你莫非真觉得他幼稚好骗,人傻钱多?” 危色坦然道:“我……我讨厌阎王店。” 这句话来得奇怪,危色紧接着快速道:“在阎王店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但出来之后细细回忆,越想越觉得难受。彷佛吃了很多年的苍蝇,当时还细嚼慢咽,现在越想越觉得恶心。我一点儿也不想在那种地方呆下去。我想找和阎王店相差越远越好的地方,最好是阎王店的完全反面。阎王店的人冷漠、压抑、精于算计、唯利是图,无利不起早……” 江神逸笑嘻嘻道:“你说我师弟热情、跳脱、没脑子、冲动上头、没事找事……” 汤昭打断了他道:“师兄,别人说我还罢了,你还能说我?” 比冲动你是比我强在哪儿呢? 危色正色道:“汤先生并非有勇无谋,反而心思细腻。他能窥破我的虚实,将我的谎言全部戳破,说明他智慧过人。然而这样聪明的人仍然有超越自身利害,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不计前嫌救人性命的仁义,比无知无畏更强上百倍。见到先生之前,我本来不信有这样的人的。但既然见到了,自然要拼命追上,如果错过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第二个了。” 江神逸摸了摸下巴,道:“这么说的话倒也不错。以我师弟的人才,让人折服一点儿也不奇怪。然则,水至清则无鱼,一个泥鳅倒是想住在山泉里,可是住得惯么?” 危色道:“我想试试——泥鳅住不惯纯净之水,那是泥鳅的问题。说明它只配生在烂泥里。我觉得我不止于此。我还想往干净的地方爬一爬,或许洗净污泥,我身上还生有金鳞呢?请先生渡我一渡。”说罢恭恭敬敬的行礼。 江神逸便不说话,只任由汤昭决定。汤昭缓缓道:“你骨子里不喜人拘束。却说要以我为主,听我命令?” 危色道:“是,非先生约束我,而是我自己约束我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若有一日我不能约束我自己,自然没资格活在清渠里,自当反回泥潭,了此残生。但无论如何,我向先生立誓,若有明暗伤害先生时,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汤昭道:“我还没开始铸剑,身边有的是亲朋好友。将来要铸剑,也还轮不上你。” 危色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信先生,将来先生若觉得我不配做个剑客,那定是我的问题。” 汤昭失笑道:“你真是执着。我可没准备好当老师。这样吧。我现在急着赶回云州,不能和你同路,你若有意,三月份去九皋山下白玉生晖店里找我。哦,对了,花容夫人也知道那个店的地址,你若撞上了她,生出事端你只能自负。” 危色身体一紧,藏不住畏色,紧接着一字一句道:“既然下定决心,当百折不回。危色——又有何惧?” 请假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2 还乡 汤昭说急着赶回云州,当然不是借口,确实是有事。早在来剑州之路上,他遇到了检地司的故交麦副使,定下了二月底回云州处理魔窟的事。如今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离开蚕道,汤昭他们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云州。 琢玉山庄来的时候一路步行历时近一个月,穿越数州,见识各地风土人情,彷佛旅游一般,走时却如风卷残云,恨不得朝发夕至。 当时汤昭答应麦副使时十分轻松,因为算算时间本来就很宽裕,但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剑州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最后散会还不能离开,反而被龙渊留了好几日,已经大大超期,他甚至觉得很有可能赶不上,但答应过的事就是一分希望还是要尽量做到才对。 如此强行赶路很是辛苦,汤昭觉得江神逸不必牵扯其中,他自己一个人狂奔即可,但想了想还是没跟他提起,因为太见外了。师兄不是外人,他的事不怕麻烦自己,自己的事何必怕麻烦他呢? 当下两人一个御剑一个展翅飞翔,只用了两日多时间,就横跨三州逼近云州。 眼见云州在望,那是两人的故乡,师兄弟都觉得心情愉快,江神逸突然道:“昭子,你这算是衣锦还乡吧?” 汤昭想了想,道:“不至于吧?” 江神逸道:“这你还谦虚什么?一举成名天下知。经此一役,在年轻一辈的符剑师届你算得上领袖了。咱们山庄该给你挂个大横幅才是。” 汤昭越发好笑道:“领什么袖啊?谁认啊?” 江神逸道:“上到七大势力的年轻一辈,下到普通的符剑师,人人都认吧?以你的才能、学问、武功、功劳,样样冠绝当代,他们都服你,如何不算领袖?” 他夸的如此直白,汤昭虽然在御剑中也忍不住起了些鸡皮疙瘩,想要找个地缝钻一钻,但是…… 也不是没有暗爽啦。 哪有人不喜欢别人夸的? 而且其实江神逸说的也没错,以汤昭的实力和对剑州众符剑师的恩情,称一声横压当代没有问题,至少在符剑师界可说是“天下闻名”,但是领袖这种称呼……得别人来公认,自己自称,或者自己师兄称呼都很尴尬的。 江神逸道:“你还是太腼腆了。若我有你的本事,翅膀我要弄个镶金的拖尾,一飞起来半边天都得划一道金色。” 汤昭叹气道:“师兄……” 江神逸“嗯?”了一声,汤昭道:“没想到你审美这么庸俗。” 江神逸差点伸手把他拽下剑来,气道:“就你高雅,就你那个自行车……” 他突然灵机一动,道:“要不然你开车怎么样?” 汤昭一愣,江神逸自己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了,急匆匆道:“富贵还乡,怎么能锦衣夜行呢?你约好的曛城就在眼前,你就这么御剑去吗?” 汤昭道:“那师兄觉得……” 江神逸道:“你为什么不开车去呢?你的车多帅啊?而且你说你要去检地司,御剑去有什么意思?检地司里难道少得了剑客吗?在剑客面前御剑,难道你能御出花儿来?他们怎么知道你的本事?你既然是以符剑师的身份参与,合该亮出符剑师的手段。你别说不好意思,你如今已经是超出凡俗的骄子,与众不同不叫哗众取宠,反而叫特立独行,甚至应该叫品味出众。有好东西别人不该不接受,反而应该主动追捧才对。所以不要顾忌,开车去吧!” 汤昭:…… 过了一会儿,汤昭道:“那会不会有点得志就猖狂的感觉?” 虽然这是江神逸独有一份的扯澹逻辑,但汤昭竟然觉得有些被说动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符会上得志,确实有点想猖狂。 眼见曛城已经遥遥在望,汤昭还是按奈不住降下飞剑,取出六龙。江神逸毫不客气,将翅膀收起,先坐在后座上。 汤昭骑上车,发觉车身一沉,道:“你倒自觉。” 江神逸笑道:“坐一坐怎么了?回去我借你的车开一开,在山庄里兜风几个来回,难道你不借吗?” 汤昭道:“我可以便宜卖你一辆。五折,够意思吧?” 江神逸道:“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要挣我翻倍的钱?五折?三折你还有赚呢。” 六龙一声咆孝,载着琢玉山庄的两个年轻人沿着官道向前驶去。汤昭并没有全力冲刺,而是不紧不慢的开着车兜风。 云州的地势远不如昆岗开阔,但官道笔直平坦,路况比高原好了不知多少,要想飚速度肯定能飚上去,但汤昭并不着急,曛城近在眼前,一两个时辰必到,这个范围内,魔窟若降临,早已阴气逼人,既然没有感觉到,那就是没降临了,他也就不必争抢一分一秒了。而且,他确实好久没看到家乡的风光了。 昆岗虽好,不似家乡。 仲春离去,归来已近三月阳春,虽然是北方寒冷,却也到了百花盛开的时节。 去时岸边新柳抽芽,归时陌上繁花似锦。 行过大树旁,能看到不远处有村落炊烟鸟鸟,缕缕白烟散入晴空,汤昭心中一舒,感觉鼻中好像闻到了混着柴火烟气的饭香。 明知炊烟下百姓桌上只有粗茶澹饭,但游历一圈回来的汤昭已觉得十分开心。和外面的世界一比,云州真如世外桃源一般。 看来还是刑总说得对,先订个小目标,守护百姓的粗茶澹饭吧。至少让天下所有百姓能温饱、平安才是第一步…… “站住!” 只见大道上跳出两人,拦在路上大喝一声。 …… 我刚刚说云州是世外桃源,就这么打我脸? 好好地官道上还能蹦出劫道的来? 难道说一别一个月,云州的治安下降了? 汤昭气不打一处来,一拉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停在路中。 他刚刚打算替云州清理门户,却不由一愣。 眼前两个拦路人都是青年,一个二十来岁,一个三十出头,看衣着打扮非但不似江湖草莽,反而一身儒衫,打扮得比汤昭更像书生,且衣服材料极为考究,就算是现在的汤昭置办这么一身行头也是要心疼的。 这样两个体面人,又不带兵刃,当然不会是贼强盗了。 然而两人不是强盗,却不带他们看着不讨厌。这二位是字面意义上的“鼻孔朝天”,彷佛他们用正眼看汤昭一眼就丢了他们的身份似的。 其实两人刚刚出现在道路上时还带着一点儿惊慌之色,好像后面有恶犬追着似的,但一看见汤昭他们,两人立刻站直了,满脸的人五人六起来。 汤昭保持着礼貌,道:“二位,有事么?” 那年轻的那个书生道:“这位小兄弟请了,我们要去曛城,不知能否载我们一程啊?” 虽然这两人神气还是居高临下,话说的还算客气,汤昭也客客气气道:“二位兄台请了。本来路上应该与人方便,但二位也看到了,我这车子就这么大,坐两个人正好。就算再委委屈屈挤一挤,也最多再乘一人,您二位是无论如何不能一起上来的,既然如此,何不再等等下一辆车呢?” 对面两人都是浮现出不悦之色,似乎还有些仓皇,年轻的七情上脸就要发作,那年长的倒还能压着性子,道:“就不能通融一些吗,比如让后座那位让一让?我们只需要尽快赶到曛城。” 不等江神逸发作,他直接取出一块牌子道,“我们是擎天寺的博士,来这里调查曛城魔窟的事,是朝廷的公事。现在任务完成需尽早赶回城去,这是正事,二位是符剑师吧?既然学符,应该是晓大义、明事理的吧?何妨为国家,为百姓让上一让?” 汤昭和江神逸面面相觑,同声道:“擎天寺?” 对面二人仰起头,面露矜持之色,道:“正是。” 汤昭讶然:擎天寺和检地司一样,都是朝廷里专门镇压魔窟的衙门,不过是文职,专门用天衍之术推算祸月、魔窟降临的时辰、地点,也兼职收集情报,是对战魔窟不可或缺的中枢部门。可以说没有擎天寺,所有战斗者都成了没头苍蝇。 不过擎天寺和检地司不一样,检地司扎根于州郡,分属于诸侯,而擎天寺只在中央朝廷,是极少数通晓奇术的精英组成的神秘部门,只管运筹帷幄,几乎不会下到地方来。反正汤昭在检地司见过不少擎天寺给的情报,但从没见过活的擎天寺人。 那为什么在这里又遇到了?是真的吗? 汤昭将信将疑,但想想又觉得不假,一则一般的贼人不会想到冒充擎天寺的人,因为擎天寺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专业性强,其实是不大好混吃混喝的。二则对方见了自己这辆车,不似凡夫俗子一样大惊小怪,反而一眼猜到自己是符剑师,说明二人有见识,不是那些寻常人。 而如果他们真的是擎天寺人,那么眼高于顶也不奇怪,因为擎天寺的级别极高,就算是最低级的博士也是五品——就是跟当初刑极的镇守使一个品级。要按照官场规矩,汤昭八品散职,比人家差老远了。 倘若真是擎天寺的人,不远千里来云州实地调查,是不是说明这回的魔窟很棘手啊? 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江神逸抿了抿嘴,跳下车来,道:“你们要真有公事,那就别耽误了。赶紧去曛城吧。” 223 擎天寺 官道上,汤昭载着路上偶遇的两位博士,开着动力十足的六龙宝车,直奔曛城。 虽然这两位五品“大员”自视甚高,但因为江神逸的顾全大局,主动退让,他们心中满意,便不再矫情,两个人一起挤在后座,显然不大舒适,倒也没有抱怨,大概是曛城离得确实近,打算忍一忍。 不过,这也没耽误二位在后座哼哼唧唧,互相聊天。 “真是,这回还是白忙。还受了那番惊吓,刚刚我还以为要坏事了呢。”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有底牌。贼子不动手便罢,动手咱们就跑,找检地司的给咱们平事。这回回去也要找他们,问他们怎么治理地方的?到处都是牛鬼蛇神,若吾等安全有差,他们担待得起吗?” “唉,还是没有差池的好啊。我等苦读十载,难道是为了等着追授美谥的吗?这一天天的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 “等魔窟降临就完了呗。再之后就是检地司自己的事儿了。也就这几天了,超不过三五天,忍忍过去了。” “还是觉得憋屈,在京里大官太多,不尊重我们,到了地方本地人不礼貌,还是不尊重我们,那我们下来还有什么意思?要依我的脾气,收拾东西回京。” “还不都是那女人害得?天天叫着让我们给位置,那白眼儿翻得,好像我们是两个废物似的。她不知道空型魔窟有多难测算?别说我们,就是官正、灵台来了又怎么样?就不能老老实实等魔窟降临之后再去搜吗?” “等我们回去上报,叫她吃不了兜着走。检地司又怎么样,擎天寺不给他们推衍月时,他们拿头去平魔窟?依我说,干脆以后云州的情报都要拖一拖,别给的那么痛快……” 汤昭听得十分不爽,很想把这两个大放厥词的甩下去,突然道:“二位。你们从京城来的吗?” 背后两人正议论得兴起,突然被插话十分不耐,年轻的那个嗯了一声。 汤昭笑道:“我没去过京城,京城很大吧?比我们云州强的多?” 年轻的那个哼了一声,道:“确实,强得多。京城的繁荣你根本想不到。这云州有什么好?” 汤昭叹道:“是啊,我一直想去京城。最好……最好要是如你们一样成为博士就好了。我一直想考入擎天寺,只是没这个机会。” 年长的那个慢条斯理道:“考擎天寺?你是举人?” 汤昭轻咳一声道:“学生不曾中举。” 后面人摇头道:“你这个年纪,还不中举,看来是考不进了。擎天寺只要真正的少年天才。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中举了。我是十六岁中的解元。” 那年轻的道:“我不如李兄,我十七岁,江州解元。” 年长者李兄笑道:“小王是江南文华荟萃之地的解元,才子中的才子,比我禹州解元强。若非进了擎天寺,恐怕下一科就是状元郎了。” 汤昭哑然,虽然他是为了挑起话题,但被这两位一说,他还真有点惭愧。虽然他在符式上也得了个状元郎,但他自己知道,就算放下符式,也不跟着陈总学,正经拜大儒为师,十年寒窗怕也考不上状元、解元的,能中举都要看时运的。 论读书,他还真就不如人。 就听那年轻的小王道:“你别想擎天寺了,继续做符式不好么?这车就做的不错啊,又快速又威风,我都想来一辆。” 汤昭道:“可以啊,我可以给两位大人定做的,一辆只需要五百金。” 两人异口同声道:“五百金?!” 小王叫道:“你抢钱啊?一辆车你卖五百金?这是金子做的吗?” 李兄同时开口道:“我一年辛辛苦苦俸禄才五百两,当了灵台郎不过一千两,几十年才能买你一辆车?合着我一辈子辛苦就为了给你挣钱吗?” 汤昭:…… 算了,考不进就考不进吧。 一阵风吹过,气氛有些尴尬。 汤昭本来想循序渐进,但此时也只能生硬的转过话题,道:“其实学生是曛城人,听说家乡有阴祸,急匆匆穿越千里赶回来的。不知曛城还好么?” 小王道:“好是还好,就是封了,城门不让进。你从外地来肯定是不能回家了,老老实实去附近找个城池等消息吧。少则两三天,多则五天。五天之后要不就平安回家,要么也就不用回了。” 汤昭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果然还来得及,却故意露出惊慌之意,语气惶急道:“这如何是好?学生家还在呢……既然封了城,百姓自然疏散了吧?不知我家人去了哪里?” 小王道:“没疏散,能去哪儿呢?魔窟可能降临到方圆百里任何一个地方。一城十万人口能躲到哪里去?躲到乡下去反而可能被一锅端了。不如在城里呆着。反正空型魔窟最危险的时候就是降临的一瞬间,那时会绽放空间波动,扰乱周遭百丈——那也死不了多少人。等到空间稳定下来,只有一个通道口连接异空间,天魔也不出来,反而没什么危害了,在阴祸里这就算无害的。最多死几百号人,哪就轮到你家头上了?” 汤昭神色微冷,紧接着道:“就不能推算得更细致些吗?我记得魔窟推算可以精确到百丈的。到时候只让附近的人避难不可以吗?” 当时薛家附近的魔窟是精确到薛家宅邸的。不过那个特殊些,魔窟其实是追着薛大侠本人的。薛大侠在哪里,魔窟就在哪里。不过那时也封锁了附近一座山,范围也不下与一座曛城。 小王突然怒道:“你这小子也说这些便宜话……” 那李兄插口道:“行啦。我说你这符剑师也是读过书的,和那些只知道抡剑动手的粗剑客不一样,你是会动脑子的。你难道不知道空型魔窟和其他魔窟的区别?其他魔窟都有天魔的主动痕迹在,比较好推算。唯独空型魔窟多是空间错位意外形成的,是天变,里面连天魔都不一定有,哪能那么容易推算?能推算至三天以内,百里以内,这都是我等用尽全力的结果了。” 汤昭心知他说的也不假,他自己在龙渊璇玑楼里查了不少资料,这些事情也都了解,空型魔窟确实和其他魔窟不同,甚至称呼魔窟都有些奇怪,不如说是“空间碎片”、“小世界”来得准确。但它确实会在降临时带来灾难,所以归为阴祸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这两人说话固然难听,还真非故意使坏,只是能力不及。 他只能叹道:“天衍术也有极限吗?” 小王冷笑道:“多新鲜呐?天衍的衍字是推衍的衍,可不是瞪眼的眼。难道你以为是盯着天空用眼睛看吗?谁也没长前后眼,哪里就看得那么清楚了?听说高远侯号称高瞻远瞩,一叶知秋,也不知道能不能看……” 他说到一半,被李兄瞪了回去——这里是云州,开口褒贬高远侯还是得忌讳些,只干干道:“你别问了,天上的事给你八个脑袋你想想不明白。老老实实在你们符式那一亩三分地上打转吧。” 一路说话,曛城已经近在眼前。 小王指点他从北门进门,因为北边离着守备府近。如今曛城守备府已经被检地司占了,成了处理曛城魔窟的指挥所。擎天寺两人也住在那里。 汤昭在城门口停车,眼见城门紧闭,还有兵卒把守。 曛城乃是云州南部第一雄城,日央郡的郡治所在,自前朝起便为一方重镇,远处便见城墙崇墉百雉,巍峨非常,城门楼更是高近十丈,虎踞龙盘。城下还有宽数丈护城河,吊桥铁链高悬,两边角楼高挑,真是钢铁一般的堡垒。 汤昭还知道这城门不只是看着好看,是经过符术、术阵层层加固的,经历了百年时光越发巍然。有朝廷命官镇守本城合理调动其中符阵,守城事倍功半,一夫当关,便是等闲剑客也强攻不进,更非寻常大军所能攻破的。 如今,早已清野的城门之前,竟站着一人。 仔细看时,那人是个年轻女子,身穿武官服饰,相貌英气中带着煞气,煞气中又有几分明艳。 两个博士从车上下来,更要活动被挤麻了的手脚,一眼看见那女子,心中均是惊奇,暗想:怪了,她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出来迎接我们? 再一看那女子脸上容色和悦,笑靥如桃李一般,果然是转了性子。 虽然和对方不对付,但既然今天这么给面子,又有汤昭这么个外人在,两人倒也不便冷脸相对,都点头致意。小王跟用手不着痕迹的把衣衫上的褶皱压平。 不过二位博士原地没动,要等她主动上前。 果然那女子笑吟吟上前,手掌伸出,不是要握手,就是要拥抱,倒唬了二人一跳,情不自禁的移步往前。 那女子紧走几步,上前……与两人错过,然后紧紧拉住了汤昭的手。 检地司曛城副使麦时雨满怀喜悦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阿昭!” 224 天衍 汤昭没想到麦副使竟然来迎接自己,惊喜交集,道:“麦姐,好久不见。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他欲待行礼,麦时雨早把他拉住,亲热道:“我当然知道。自己人客气什么,走走走,咱们进去。早就等你了,今日非和你好好喝一杯。” 就听背后两声怒哼,彷佛牛马醒鼻,汤昭回头一看,两位擎天寺博士已经气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略有些尴尬,道:“麦姐,二位……” 麦时雨笑道:“今天咱们姐弟重逢,是多高兴的事儿,有什么一位二位的?别想那么多了。”说罢挽着汤昭的手,径直将他拉入城内,徒留下两个擎天寺贵使暴跳如雷。 走过吊桥,进了城池,有了城墙遮掩,两边也无旁人,汤昭方道:“姐姐,刚刚那两位……” 那两位是擎天寺博士,至少五品,比麦时雨检地司副镇守使品级还高呢,何况擎天寺与检地司密不可分,检地司实力再强,没有擎天寺的情报支持也无用武之地,是万万不可得罪的。而擎天寺是天下独一份,只在中枢,得罪了可没有地方找补。 麦时雨冷笑道:“那两个废物,不要理会。魔窟到了临头,满城百姓受到威胁,他们却是时间、地点一样也推算不出来,百无一用,一天天的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摆京城大爷的款儿,怎么就不知道羞耻呢?你和他俩怎么一起来了?” 汤昭解释道:“我在路上遇上他们,刚从乡间调查回来,就他们搭车。他们确实脾气不好,但至少还是肯干活的。至于推算不出来……人力有时穷尽,那也没办法。” 麦时雨摇头道:“你还是那个好性儿,看谁都不错,谁都情有可原,这是你忠厚之处。你麦姐却是个刻薄人。你是不知道这二位,刚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大包大揽,好像推算空型魔窟手到擒来,都不过夜的。结果没几天受了挫折就开始打退堂鼓,我们只好哄着求着他们继续算。又勉强坚持几日,毫无进展,直接摆烂了。怎么哄都不行,后来我直接翻脸,逼着他们算。我也知道他们就是算不出来,每天东跑西走湖弄鬼呢,但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不济事还说风凉话的样子。左一句:‘死几个老百姓怎么了?’,右一个‘阴祸哪有不死人的?’,要不是他们脑袋上的官帽儿,我真想把他们湖在墙上。” 听到这里,汤昭忍不住道:“这都是什么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麦时雨道:“我也说呢,这还是寒窗十年苦读出来的读书人?不知道民间疾苦还罢了,连耐性和毅力也这么差,一个月都不能坚持?他们当初读书也这样?” 汤昭想了想,道:“他们都是少年解元,只能说是文曲星下凡,无需寒窗苦读吧?而且直接考进了擎天寺,一下子就是五品官身,比翰林院还强,连一任亲民官也没做过,想来是不懂世事的。” 麦时雨冷笑道:“我不管他是什么解元、博士,反正就这么一锤子买卖,魔窟降临之后一拍两散,再也不要见这两个混蛋。他们说去京城告我,那就告好了,我倒要看看擎天寺能因私废公、颠倒是非到什么地步。” 汤昭道:“可是擎天寺就是霸道。天底下能推算魔窟的只有他们一家。要是咱们云州也能推算魔窟就好了……” 麦时雨突然道:“别说。这是忌讳。” 两人默然,这时他们已经穿过了寂静的街道,拐进胡同,来到了一所房子前。那是一栋寻常民宅,算百姓屋宇中比较宽敞的那种。麦时雨道:“这两天你就住这里吧。” 门一开,就见江神逸坐在院子里,在豆角架下端着大碗茶道:“幼,来啦?”。 汤昭也不奇怪——要不是江神逸先一步赶到,麦时雨哪里知道他来了呢?要说赶路,肯定还是飞着比跑着快呀。 这屋子是三间房一个小院,倒也干净整洁,汤昭跟麦时雨坐到院子里,道:“麦姐,不去带我拜见镇守使领命么?” 麦时雨摇手道:“别去了。我都后悔把你叫过来了。本来我是想,空型魔窟最危险的就是降临的那一刻,推算出时辰之后,你用符剑师的手段隔绝百姓,封锁入口,把危害降到最低,然后我们再出手把魔窟平了。这样功德圆满,人人都有功劳,你身为检地司一员,也能记下一功,将来也是个资历。结果现在成了这个样子,魔窟算不出来,没办法提前布置,阴祸是一定会酿成灾祸,百姓也一定会有损伤,还说什么功劳?只剩下罪过了。若你还以检地司的身份参与进来,难免背上个污点。”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丧气,道:“其实我都想让你直接回去,别趟这趟浑水了了。但想想,那也太把你看轻了,你不是那种怕事的人。来都来了,就以朋友的身份助我,做个战力吧,作为符剑师大概是没有用武之地的。” 汤昭也深为遗憾,他在剑州查找了不少资料,基本上有了控制魔窟入口的把握,谁知竟无用武之地。 但他也没办法,符式造诣再精深,跟天衍术是完全两个领域。天衍术可以算是世上最稀少、最秘密的学问,牢牢掌握在擎天寺一系手中,连眼镜也没法提示,他更没有办法。 他只能叹道:“天时难违。君侯那里也没有精通天衍术的能人吗?” 麦时雨还没说话,江神逸道:“私下学天衍术是大逆之罪,十恶不赦。就算真的有人精通也不敢说出来吧?” 麦时雨很诧异江神逸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道:“正是,要说朝廷吧,有的地方它和隐形了一样,乱成一锅粥都不见它出面。有的地方却不能碰,稍微碰了它一下子跳出来,给你一重锤。这天衍术就是必须要小心的禁忌,私下里都要少提。再说就算真的有人学会这个,一两人之力又哪里比得上擎天寺的底蕴呢?擎天寺没辙,大概天底下人都没辙了吧。” 她扶着腰中剑,只道:“所以我只好尽一个检地司的职责了。检地司,检地司,天上的事管不了,地上的事还能不管吗?魔窟降临时我无能为力,只能尽力争取降临之后不额外再死一人。”说罢起身。 因为心头有事,她没有真的和汤昭喝一杯叙叙旧交,汤昭自然也能理解。 临走,她又叮嘱汤昭道:“你先在这里安静的等着,我们做什么你别管。魔窟降临那天你再出手。到时候你应该能感觉到空间的异变。又或者你看到天空飘满了红色和白色的花瓣,顺着花路的来处也能找到我。” 汤昭一怔,恍然道:“红白花瓣——原来姐姐的剑是飞花剑吗?” 麦时雨微笑道:“是芳菲剑哦。” 从汤昭这边离开,她深深吸了口气,静静从空荡荡的大街走过。 街道两边的民宅里,十之六七还住着百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早就逃离曛城了,有亲戚可以投靠的也走了,检地司并没有严格封禁,没有人阻碍别人生路的道理。还留在这里都是根在曛城,无处可去的市井贫民,真正的百姓,遇到这等大祸只能躲在房间里,安安静静祈盼危险过去。 这些百姓的性命都交给了检地司。 也正是因为这些年检地司在云州尽职尽责,曛城也是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百姓才信任他们,安静的留在原地,没有不顾一切逃祸而去,选择把性命交托给他们。 然而……他们不知道,三五天之后他们中的一些可能猝然粉身碎骨,而检地司根本保护不了他们。 一想到这里,麦时雨只觉得羞愧难当,走在大街上都不能抬头见人,恨不能掩面狂奔。 明明在余霞郡跟随刑镇守使时都很顺利的,怎么到了曛城就成了这样呢?魔窟的事也好,司里的事也好,都让人心力交瘁。 唉,要是刑镇守使还在就好了。 突然,她心中一凛,勐然回头,罡气敷在手上,凌空抓住飞来的一物。 物件拿在手里轻飘飘的,竟是一张纸团。 麦时雨皱眉,不及细看,先观察周围的环境,旁边的民宅普普通通,墙头上没有人的痕迹,侧耳倾听,也没听到令人注意的声音。 投掷的人藏起来了? 怀着几分警惕,她打开了纸条,罡气护手以防毒药,屏住呼吸以防毒气。 纸条上有字有画,写的密密麻麻。 第一眼看到内容,她陡然睁大了眼,几乎不能相信,手一紧,把纸团团起,又拐入一个小巷确认周边无人之后才又小心翼翼的展开再看。 再三确认之后,麦时雨的呼吸粗重起来,几乎就要伸手拔剑。但紧接着,她冷静下来,低声一字一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不能自作主张。” 紧接着,她冲出小巷,飞也似的在大道上狂奔! 她的目的地,当然是检地司在曛城的大本营。 225 运气 曛城守备府。 检地司曛城的总部,大堂中空落落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座上闭目养神,呼吸声重的好像睡着了。 “镇守使!”有人大声叫唤。 老者抬起一只眼皮,看到了自己朝气蓬勃的副使,只觉得头疼,道:“副使,又怎么了?” 麦副使难掩兴奋,道:“我知道魔窟降临的具体地点了。” 老者眼睛一亮,直起身子道:“哦?两位博士推算出来了?” 麦时雨撇嘴道:“等那两个蠢货推算出来,魔窟都酿成大祸了。我从别的地方知道的。” 镇守使眼皮耷拉下来,道:“休得妄言,除了擎天寺,谁还能知道魔窟的位置?” 麦副使道:“位置都是推算出来的,除了他们就没人会天衍观月之术吗?今日在外面,有神秘人给我纸条,告诉我魔窟的位置。” 镇守使道:“随便一个纸条,你就信?” 麦副使道:“我为什么不信?上面有推算的衍数月盘。这是擎天寺掌握的天衍术,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镇守使道:“拿来我看看。” 麦时雨将一张纸条递过,镇守使低头一看,果然除了一个地名还有密密麻麻的衍数表,大略看着不错,突然垂下眼,手一捏,再一松,纸条化作了飞灰。 麦时雨脸色一变,失声道:“镇守使——你干什么!你怎么把纸条毁了?!” 镇守使瞪视她,歪斜的三角眼中凶光毕露,道:“私学天衍之术是抄家灭族之罪,你知道吗?” 麦时雨的气势一低,当时在汤昭院中,江神逸也说过这样的话,她身为官身自然是早知道的,还因此教导过汤昭,然而此时镇守使郑重其事的说出来,意义又不相同,她只得道:“我知道。大晋律里有这一条。因此我是不会对外面说有人学天衍术的。咱们找其他借口,不说,只做就行了。” 说到这里,她笑道:“朝廷的罪过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嚷嚷出来,到处都是大罪,譬如豢养剑奴也是死罪呢。如今呢?糊弄过去就是。” 镇守使厉色道:“剑奴如何能和天衍术相提并论?!剑奴没人管,天衍术有人管!你以为这条是朝廷定下的吗?这是国师定的!国师还在呢!你以为君侯羽翼庇佑,便可无所不为?国师要是出手,天雷震怒,便是君侯也不能抗衡。你还敢留着大逆的证据,是要在曛城掀起大案吗?” 麦副使呼吸粗重,显然十分激动,但最后抑制下来,道:“我知道了。这张字条就当它从未有过。但是既然知道地方,我肯定要查一查……” 镇守使急促问道:“你去查过了?” 麦副使道:“我绕路去确认了一下,但没细看。” 镇守使摇头道:“冲动!你为什么不先来告诉我?你举止异常,落到两位博士眼里,岂不惹人怀疑?他们早就对你不满了,以前你占着理,他们还拿你没办法,如今你把把柄送过去,是嫌麻烦不够吗?” 麦副使道:“我禀告你,你会派人去查探吗?” 镇守使一口道:“我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事?” 麦副使突然冷笑道:“那我还管得了你们?多则五日,短则三日,魔窟就要降临了!空型魔窟降临无声无息,却能掀起空间风暴,不知要害了多少百姓!你知道这地方在哪儿吗?就在曛城南城,民宅区!那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排挨着一排,都是茅檐草舍,很是脆弱。稍微一牵动,多少人家破人亡!我是信得过咱们检地司的镇守使,才来禀报你,至于那两个草包博士,爱怎么想怎么想!将近一个月推测无果,他们还有理了吗?” 镇守使摇头道:“年轻人,真是冲动。不撞南墙不回头。擎天寺的墙岂是你能撞得?你一个人撞也就撞了,咱们检地司上百弟兄难道跟你受连累?” “难道就放任千百无辜百姓丧命?” “死人嘛,谁也不想的……” “镇守使!”麦副使的声音都尖了,“不提什么天衍术,我知道抹过不提,但先请安排那里的百姓避难!” 镇守使摸着额头,道:“以什么理由?” 麦副使咬牙道:“就说我是梦启,梦里有人告诉我……” 镇守使叹气道:“副使,你不要真把擎天寺的人当傻子。他们的录取比庶吉士还难。” 麦副使道:“只是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狂妄之徒罢了。或许钻个学问有些本事,人事那是一点儿也不懂。” 镇守使道:“总之别做傻事。也别轻视其他人。你要真坚持疏散百姓,就随便编个名义,缓缓疏散。几条街的百姓哪里找不到个理由?你就是把他们都抓进大牢都行。对了,不许用检地司的弟兄,以免你事发牵连到他们。” 麦副使起身,道:“好。那派人埋伏……” 镇守使挥了挥手,道:“埋伏着什么急?空型魔窟最多第一波风暴厉害,后面的危害不大的。等降临了再做处置也可以。只要人没事,些许茅屋毁了就毁了,还可以再建。重要的是不要招灾惹祸!” 麦副使转身就走,走到门槛前,突然回头道:“镇守使,你真没有担当,比我之前追随的镇守使差远了。” 镇守使也不恼怒,捋了捋自己满鬓白胡子,道:“我信。他一定比我年轻。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跟我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生无再少,副使,好自珍重。” 麦副使负气而去,镇守使坐在位子,脸色沉了下来,喃喃自语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要多事?” …… “所以咱们真的没事做,只有等候召唤了吗?” 在小院呆了一下午,眼见天色黄昏,江神逸问汤昭。 “可说呢?” 汤昭坐在小院中,也是仰头地望天。 “要不要做点什么?我看这边检地司也没什么手段了,是不是该你出手了?” “你可真看得起我,这哪轮得上我插手?实在是推算不出魔窟入口的话,没有什么办法可想。我在剑州找了不少关于空型魔窟资料。据说魔窟除了诞生时会拉扯周围空间,形成一道无声无息的空间风暴,把牵扯进去的万物撕为齑粉之外,后期都会归于平静。从外面看不到任何变化,甚至连阴气都很少。”据说有的空型魔窟悄悄降临在野外,竟谁也不知。直到后来四周魅难频发,凶兽横行,才调查出来,原来那魔窟已经存在好些年了。” “好在就因为空型魔窟发现,所以本身存在比其他魔窟无害些。其他魔窟的天魔都想要出来害人、夺取资源,扩张魔窟,是必须尽早除掉,刻不容缓。倒是空型魔窟,别说有的魔窟没有天魔,就算有天魔都不愿意出来,就在魔窟里一苟多年,安心做土皇帝。若不是其中阴气源源不断的泄露造成野兽凶化,又经常滋生魅影,倒可缓缓图之。” “据书上的猜想,别的魔窟时天魔主动降临,唯独空型魔窟可能是意外。域外的空间和咱们的世界意外产生了接口,造成了空型魔窟。或许魔窟降临时,里面的天魔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世界。” 江神逸道:“据你这么说,这天魔倒有些无辜了?” 汤昭道:“从原因上无辜,从结果上不无辜。空型天魔降临时的空间波动,可能让他们一开始就背了血债,比别的天魔还更早作恶。” 江神逸点头,道:“我听说空型魔窟可以被拖走?” 汤昭道:“是有这样的记载。我本来只是打算配合检地司把入口封闭,但后来查资料,看到有的大宗门自带的洞天福地就是空型魔窟改造来的,心里倒是有了些想法。若是能把空间移动到咱们门中,就可以利用其中资源,变害为宝,好处不尽。我就想试一试。” 江神逸听得心动,道:“你有这本事?” 汤昭笑道:“其实把握不大。我知以封印入口为第一优先,迁移那是锦上添花。亏了一百零八泉给我提供了一个好的方法。我再找了资料研究,有了想法。我只会试一次,成就成,不成我就还是用符式封闭,不能在百姓居住的城池里冒险。” 江神逸道:“会这么想,不愧是你。不过现在第一件事要确认魔窟的位置。擎天寺那两个蠢货指望不上,要是有神秘世外高人突然出手襄助就好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这世上的高人多半去做剑客了,天衍术不当吃不当喝的,很少有高人研究这个吧?” 江神逸也觉得这是瞎想,道:“要不,咱们自己出去转转?万一能发现点蛛丝马迹呢?” 汤昭摇头道:“希望渺茫,撞大运罢了。麦姐他们也不瞎。” 没有天衍术,他只能想到戴着眼镜去街上溜达,看能不能得到一点提示。就是撞运气。要是云西雁在说不定希望大点儿。 江神逸道:“撞大运?”提起脖子上栓的一根红绳,上面系着一个福袋,“三师姐的福袋很有效,咱们去剑州那么凶险也化险为夷了。也许转一转就让咱们碰上了呢?”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汤昭,汤昭道:“对啊,还可以再叠加运气呢!” 226 长街 夜色中,麦副使独自走到街道上。 晚上的南城格外安静。曛城是日央郡的郡治,是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本地的郡守还算得力,将城池治理的井井有条。当地本也有五花八门的江湖势力,但高远侯北上,第一批治理的城池就有曛城,手中精锐扫荡,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帮派清理一遍,只留下几个安分的白道,也是边缘化了。重新编户齐民,设立坊市,巩固了官府的权威。 得益于多年治理,值此非常时期,全城戒严,已能做到令行禁止。北城有些高门大户的留守子弟公开抗宵禁,被检地司教训一番,也只敢偷偷在家玩乐,南城则一片漆黑。 麦时雨走在街道上,心思琢磨今天的事,把思路理清楚。 首先的问题,那突兀而来的纸条看起来似模似样,但没头没尾,到底是真是假? 但这又不是问题。如今空型魔窟降临日期已经迫在眉睫,给自己留的时间也不多了。这回消息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只能当真的处置。毕竟自己不会收到其他消息了,擎天寺的两个废物彻底摆烂,是真是假都这一锤子了。 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就几件。 第一件,当然是安排魔窟降临地点的百姓避难,而且不能引起骚动。一则是不能引起擎天寺的怀疑,二则也不能引起百姓的恐慌。毕竟要避难的只有一部分人,如果引起全城恐慌酿成大乱,死的人未必比阴祸引发的少。这件事必须在两天内做完,名义和借口很难找。至于镇守使说的找个理由把人都抓紧大牢,那是下下策,大牢是什么好地方?一进一出,至少是半条命。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她不会考虑。 下一件,就是找到给自己发信的人。麦副使宁可相信他是个心存公义的好心人,但也不排除他是有心制造混乱的逆贼。不管如何,要亲眼见到他,能掌握主动。 见到了之后,话分两边,如果确认那人确是好意,那就要打发擎天寺的两个麻烦,最好让他们早早滚出曛城,别害了那位义士。如果那人有歹意,那就要防范,他把自己指向南城,焉知不是在行调虎离山,要在其他其他地方搅风搅雨? 然后,才是清理魔窟…… 三天啊,三天!时间太短了! 而且检地司的人不能动,只有她一人能做事,力量单薄,若有可能,她还要筹谋,划拉一批人手。 不知不觉间,麦副使走到一座大屋前。此屋形制不同,不是民宅,而是庙宇。 “东君庙——” 麦副使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 突然,她心中所感,回头喝道:“出来!” 四周寂静无声,麦副使冷笑道:“藏在水井巷子里的。你以为我在诈你吗?滚出来,不然将你天罗地网走投无路。” 巷子里有人叹了口气,道:“麦姐,又看到你了。” 一个俊朗少年从巷中出来,麦副使吃惊道:“阿昭……你怎么在这儿?” 汤昭也很无奈啊——幸运叠加?就这? 他可是尽可能叠加了,先是福袋,然后是一百零八泉里的好运泉,然后是旸谷剑的霞光瑞彩,每一样都是加运气的,加满了幸运他才出门转悠,结果一头撞上了麦时雨。 好吧,撞上麦时雨也不算厄运吧? 就是太快了。 为了避免麻烦,汤昭和江神逸打算晚上再出门扫街,他们兵分两路,朝两个方向撞大运。其中汤昭这一路,闭着眼睛按照幸运的指引乱走,刚拐两个巷子,被麦时雨堵个正着,简直像是专门为堵他来的。 此时汤昭解释道:“这不是时间迫近吗?我打算也来找找魔窟在哪儿。” 麦时雨奇道:“你也会天衍术?知道魔窟在哪儿?” 汤昭干笑道:“我不会,我乱找的。”眼见麦时雨打量自己的眼神很奇异,忙急忙转移话题道:“麦姐你深夜上街,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一定开口。不然不是对不起咱们当年并肩作战的交情了。” 麦时雨重新打量汤昭,察觉他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在黑夜中难以察觉稚气,竟是顶天立地的大人模样,道:“我确有线索,是很为难的事,办成了没什么功劳,办砸了却有大祸。你还要掺和吗?” 汤昭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麦副使道:“当然是好事,为百姓做得好事。” 汤昭道:“那还犹豫什么?麦姐吩咐吧。” 麦时雨释然一笑,道:“好,不让我调人,我难道就找不到志同道合的同伴吗?你跟我来。” 两人走到一处偏僻小巷,黑夜之中寂静无人。麦时雨也不拖沓,就将白天的事和盘托出。 汤昭沉吟,道:“刚刚麦姐在东君庙前沉吟,是不是有了主意?” 麦时雨点头道:“是有个想法。朝廷自开国以来尊奉东君,曛城这边建东君庙也有百年。百姓还是很信奉的,城中大小东君庙也有几十座,南城尤其多。如果附近的东君庙举办活动,倒是能让百姓从家中迁出聚在庙里,躲过一劫。只剩两三天,也别想什么保全财物,逃离性命就不错了。” 汤昭道:“这主意不错啊。”虽然不说多天衣无缝,但急切之间想到这个主意已经不错了,正如麦时雨所说,阴祸当头,保住性命才是第一要紧的。说实话,以朝廷的办事效率,如果真的按照避祸的标准疏散,光协调各种杂事,两三天都未必能成行,甚至逼迫过激的话,还可能发生不美之事,用骗的反而更快捷。 麦时雨道:“但活动也不是说举办就举办的。现在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东君庙里只有几个老道,仓促上阵活动恐怕粗陋至极,如何能黏住那么多百姓不引起怀疑呢?总不能连办几日大戏吧?那也有不爱看戏的啊。” 汤昭想了想,道:“没关系,不办戏,就硬黏。” 麦时雨“啊?”了一声,汤昭道:“麦姐还记得‘求不得’剑吗?” 麦时雨眼睛一亮,道:“是那个圣月教的……那个剑术很好用,可以把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谁也走不了。可是……你能做术器?” 汤昭点头道:“当然。我可以做。” 他在剑州用过好几次求不得剑,很好用。符剑师乃至坤剑都不能忽视求不得的剑术,百姓只要进了庙,如何能分神?光盯着术器发呆,聚集一两日也是轻而易举。 麦时雨喜道:“那好极了,只需要几个人把百姓引过去,就是念一整日经也无妨。不过要管百姓吃喝拉撒,嗯,倒也无妨,东君庙最肥了,往日吃百姓供奉,储备很多,该他们回报百姓了。” 汤昭道:“麦姐有信得过的人吗?虽然有术器相助,也要有人全程盯着东君庙以防万一。” 麦时雨抿起嘴,道:“有的……”但是是检地司的人。镇守使不许她动用检地司的人。 汤昭道:“实在不行,让我来吧,又或者我师兄也行。” 麦时雨道:“你们两个吗,有点浪费。我再想想……”她一边筹谋,一边道:“还有擎天寺的两个家伙,他们也碍手碍脚。” 汤昭道:“发配出去怎么样?” 麦时雨道:“发配……啊,你?!” 汤昭道:“我和刑大人关系很好啊。”所以狴犴剑也在我剑谱里哒! 麦时雨的心情多云转晴,仿佛卸下枷锁轻飘飘的十分快乐,道,“啊,有符剑师朋友真是太好了!现在就剩一件事,去找那个天衍高手吧。” 汤昭思索着剑术,麦时雨道:“这个不用你管,我来吧。” 说罢,拔剑。 黑夜中绽放一株花树,那花树花朵累累,一半红,一半白,花下竟还坠有果实,一半是黑中透红的李子,另一半是红白可爱的桃子。 “桃李……桃李芳菲,原来如此。” 麦时雨道:“正是如此。我的剑象就是桃李。”说罢掐起剑诀,“剑术——桃李不言!” 桃李树微微摇动,无数花瓣在空中旋转,渐渐地,桃李树前出现一个脚印。 那脚印闪了一闪,又自熄灭,咫尺之前又出现一个脚印,好像有个透明人在往前迈步一般。 麦时雨道:“跟上这个脚印。” 汤昭十分惊叹,问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自动寻路吗?”这一剑术也很管用啊,拿过来拿过来。 麦时雨道:“嗯,必须要有线索。那线索已经毁了,还好我的剑还记得住他的气息。” 两人沿着脚步向前追踪,走出不远,也在南城一带,脚步拐入一条小街,已经到了尽头。 汤昭进了一条街,还没看到脚步走到底,已经盯住了一栋房子。 不用问,就是那里! 果然,脚步在这座房屋门口停下。 麦时雨站在屋前,打量着这座瓦房,沉吟道:“这房子是不是有些奇怪?跟别家都不一样。” 汤昭道:“这座房子不是云州常见的样子,好像是……是幽州的风格。” 幽州和云州都在神州北方,相距不远,房屋的风格差不太多,麦时雨一时也分辨不出。汤昭本来不是建筑专家,但他看到这栋房子时陡然想起一个人,立刻就辨认出这房子的不同了。 麦时雨示意汤昭隐在一边,以防不测,自己屈指敲门,道:“有人在家么?有缘人来访。” 只听得门响,一个形貌落拓的中年书生开了门,神色平静,道:“果然是麦副使来访。请进,晚生已等候多时了。” 汤昭一见这人,心中石头已经落地,果然是张融! 227 燕居 一别月余,张融还是之前在柳下时那样忧郁,一双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感伤。 麦时雨见此人书卷气十足,落拓消瘦,符合自己想象中的形象,想是一位怀才不遇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天衍术多年有成,不愿惹麻烦不肯抛头露面于是暗中抛书警告,心中稍安,道:“先生大才,想必知我为何找你。” 张融看到了汤昭,微露讶色,也没出口相认,将两人让到屋中。 屋中布局和外观一样,很是家常,但与云州的风格有微妙不同,与外面房屋倒是同款。汤昭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 这屋子就是张融的剑象燕台的一部分。 但不应该啊,剑象要想显化,必然要剑侠的境界才行,张融才刚刚成为剑客不久啊。他肯定不是剑侠,又是自己开发了什么手段做到这一点的呢? 天才的世界就这么不讲道理吗?比开挂还不讲基本法吗? 没想到汤昭有朝一日也会浮现这等想法。 屋中除了张融,还有个梳羊角辫、玉雪可爱的红衣小女孩儿,看到有人来,蹦蹦跳跳跑回里屋。 张融将桌上两个茶杯收起来,重新又倒了三杯茶,看向汤昭道:“这位是……” 麦时雨道:“是我的朋友小汤,急公好义,愿助我除魔,最可信不过。” 张融叹道道:“张某可是犯了大逆的罪犯,和我这等危险人物见面,要把这年轻人也牵连进来吗?” 汤昭笑道:“学生也是检地司的一员,职在八品。向来这等危险事。只有我们检地司怕牵累平民百姓,没有百姓们凡担心牵连我们的。” 张融讶道:“是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云州检地司正直如此,那我就更有信心了。” 麦时雨开口道:“张先生是吧——你也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啊?那你为什么还敢把天衍术的证据交给官面的人呢?” 张融平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因为我自己的怯懦,坐视万千百姓罹难么?” 麦时雨盯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的内心,但此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真诚且平静,刚刚那句剖白直言也没有附加额外的铿锵力量,彷佛是述说最平常的事。 他如此赤诚与坦荡,让麦副使想起就在身边的汤昭。 即使是汤昭,又或者她自己,麦时雨也不能保证活到四十岁还如此纯粹。 她不由赞叹道:“自古以来,读书人中也不乏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曛城有先生,真是百姓的福气。” 张融摇头道:“哪是什么大义,不过是张某私心罢了。当年张某的故乡燕台就曾在一场大阴祸中化为灰尽。当时张某赶回家乡时,甚至来不及看故乡邻里最后一眼,只看到满目疮痍。当时我想,倘若我能知天时,懂月数,早早防备,何至于此?因此张某转学天衍之术,时至如今,也算堪堪入门。前日测算,发现曛城将有魔窟降临,是以又急急忙忙赶到曛城,在本地测算多日,得了个结果,好歹尽绵薄之力。” 汤昭恍然,怪不得张融半路得知曛城封锁便告辞执意前往,他当时还以为曛城有张先生的亲人,原来是为抢时间测算。 麦时雨点头,如今魔窟降临频繁,擎天寺也好,检地司也好,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像那混乱如灵州的,连检地司也没有,家破人亡的人间惨事也常常发生。只不过大多数人目睹悲剧,只能哭天抢地茫然无措,很少有人能由此振作甚至为之努力罢了。 等等…… 麦时雨咽了口口水,道:“我记得燕台魔窟之劫是一年前。” 张融轻叹道:“是啊,转瞬一年了。” 麦时雨怔怔道:“您学习天衍之术才一年……” 张融解释道:“副使别觉得我学的时间短便不精通,这次推算我是有把握的。晚生之前也曾推算过两次,一次在幽州,一次在青州,时间、地点都并无差错。只是当地检地司不纳,以至于惨祸没能避免,张某灰心之余,不得不北上云州,看看此地是否不同。” 不……我不是怀疑你。 我是怀疑我自己, 还有擎天寺的那两个蠢货。 麦时雨喃喃道:“那两个博士已经在擎天寺学了十多年了。”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 汤昭心中好笑,她还不知道这一年时间张融还没耽误悟剑成剑客呢。 不过他倒是从张融的言语中了听出了点儿别的意思。 麦时雨整理了一下心绪,道:“张先生,我信你推算无差,这件事我检地司也接了,自然责无旁贷。但你既然知道天衍术的禁忌,就该知道你的处境很危险。你也不是检地司的人,出了事我难以名正言顺的保护你,不如先离开避一避?” 这当然是试探,麦时雨还不能全然确认张融可信,不管此人是敌是友,在这关键时刻把他一起打发远走高飞当然最省时省力,且也是保护他。倘若此人坚决不走,还要积极参与,那就值得怀疑了。 张融笑道:“当然,检地司有检地司的职责和手段,我一外人难以配合,只有碍事,我会离开曛城。不过我观那两个擎天寺的人也是纨绔之辈,留下来有害无益,反耽误大计,可要我将他们带走?” 麦时雨奇道:“难道先生有什么妙计?那两位恐怕不肯走。” 张融笑道:“无妨,我请他们来舍下做客即可。” 麦时雨十分疑惑,张融看向汤昭,汤昭了然,解释道:“可能是张先生的剑术有把人带走的手段。” 麦时雨愕然,汤昭道:“这位先生是剑客。我们在月前曾有一面之缘,先生与我有一段师生之谊。今日重见我也很意外。先生别来无恙?”说罢正式见了一礼。 他也很好奇,张融成为剑客满打满算才一个多月,又能开发什么剑术来?总不能这一方面也是奇才吧? 天道偏爱也得有点节制吧喂! 如果真的能开发……不管怎样,让我摸摸看! 麦时雨心中惊奇,不过疑心又减了几分,汤昭和这位相识又关系不错,她还是信得过汤昭的。而且他主动公开自己剑客的身份也是取信于人,不然藏起来作为底牌更好。 此人既主动示人,又包揽解决擎天寺人的事,麦时雨决定先试试他的本事。事若不成,汤昭还可以作为后备。 于是麦时雨道:“也好,他们两人确实碍事。让他们来这里,需要找个借口。不如……” 张融微笑道:“我修书一封,叫他们来就是了。” 麦时雨奇道:“你认得他们?” 张融道:“如今的年轻人我不认得,不过他们上一辈我见过几个。就以他们长辈的名义写信请过来便是。” 麦时雨道:“可是字迹……”紧接着,她想明白了,一看这张先生就是写字写了很多年了,区区字迹还是事儿吗? 如此计划又完善了一些,麦时雨点头道:“先生可以推断具体时间吗?” 张融道:“恐怕推断不了太具体……” 麦时雨微感失望,正要说话,张融道:“前后少不得要宽泛一个时辰。” 麦时雨:…… 可以了,如今验尸都验不了这么准确。 确认这位说话总是这样谦逊,麦时雨默默给自己宽心,道:“既如此,擎天寺请张先生费心,还有阿昭的事,咱们各司其职。就在魔窟降临前一天,也就是后天发动吧。” 汤昭和张融点头,虽然只提前一天发动未免仓促,但可以让人措手不及,反而安全,百姓在庙里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擎天寺的二位也来不及反应赶回来。 麦时雨就和张融闲聊了几句,双方都很克制,麦时雨没提及检地司的具体布置,张融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两人只是随意闲聊,无非是燕台和云州的风物而已。 聊了一阵,麦时雨起身告辞,张融道:“汤小友留一下?” 汤昭像麦时雨致意,麦时雨也不介意,先告辞了,道:“明早老地方见。” 汤昭留下,与张融重新见礼,自然还是执学生之礼。 张融难得露出笑容,赞汤昭愈发精神焕发,似有进境。又问自在罡的修炼。汤昭不免赧然,说自己没来得及修炼倒是辜负张融的美意。 话题又扯到剑州,汤昭一边喝茶一边聊剑州的故事。除了涉及到眼镜、朱杨还有坤剑底细之类不便为外人道的事,大略的过程并不隐瞒,像说书一般说的荡气回肠。 张融一边听一边连连赞叹,听到汤昭说简化术器操作,赞道:“小汤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又听到朱杨说魂魄大道,也赞道:“好格局、好胆略、好才华。世上英才何其多也!” 最后听到龟寇,张融摇头,突然冷笑一声,道:“他们又觉得自己行了?却是痴心妄想。” 汤昭道:“先生也知道他们的来路?”转眼便明白了,笑道:“我都忘了,先生曾编魏史的,岂能不知?” 张融道:“不错,天下熟知这前魏的,我也算得一个。这个朝代从根本上就不正。如今大晋渐失其鹿,也轮不上这些蠹贼伸手,否则必是一番浩劫。仁人志士也不许他们倒行逆施。” 汤昭心中一动,顺着他低声道:“先生以为马上要入大争之世了么?我听先生口气,刚刚说一路献策幽州、青州最后到云州,似有凤栖梧桐之意……” 张融摇手道:“什么凤栖梧桐,我也就是人到中年还不服输,还自认是良禽飞来飞去想找个歇脚之地罢了。中枢实在是一塌湖涂,天下诸侯大多是自恃强横鼠目寸光之辈。我一路走来越走越失望,倘若连素有贤名的高远侯也不成,我也只好做只烂泥中曳尾的乌龟了。” 汤昭道:“君侯应该是不错的……”他也没见过高远侯,他只知道刑极很崇拜高远侯,在云州又实实在在行了仁政,如今百姓日子是向好的,想来不是个雄主,也该是个贤主吧? 如果再跟什么灵州、雁州比,那简直是圣主了。 只是眼见为实,他阅历有限,不能给张融打包票,而且谁知张融心中的明主是什么气象? 张融道:“管中窥豹,我是打算先观察检地司这一斑的。不过小汤你既是第一流的符剑师、重剑士又是检地司,也是深藏不露。” 汤昭连忙逊谢,要论深藏不露,他和张融怎么比? 张融继续道:“你既是符剑师,可学过迁移空魔窟的符阵手段?” 汤昭道:“我有一点心得……啊,难道您又……” 张融点头道:“我当年编书的时候看过珍藏,其中有一门迁移魔窟的手段。不过我不懂符式,不解其中之意,就是文字还能背得过。你要想学,我可以一字字背给你,就是不知你……” 汤昭振奋道:“那当然好了,请先生教我!” 虽然他有些打算,但多学一门手段,就是多一分保险,在如今这个时候何其珍贵! 228 分道 “这么说,你是打算两个手段一起用,哪个好用用哪个了?”回到下处,汤昭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江神逸,江神逸若有所思问道。 “对,毕竟关系百姓生死,总得多尝试一番。” “也对。不过时间够吗?不是很紧迫吗?” “够了吧?一门手法而已,还有三天够了吧。” 江神逸听得嘴角一抽:“……算我多余问你。你刚刚还说受了张先生打击,怎么一点儿都不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不管你了,你说行就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就专心学,外边的事交给我。” 汤昭松了口气,道:“交给师兄我自然是放心的。该用的、该准备的我都留给你,还缺什么你也只管找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跟麦姐保持联络,听她安排,处理一点儿动手的事。她那里缺人,咱们多帮帮他。还有张先生那边你也常联络,麦姐为避嫌疑,恐怕不能常常去。” 江神逸最好胜,道:“好啊,都交给我。你别多操心,安安心心忙你的。有什么东西我自己也会准备的。你动脑,我动手,这最好不过了!” 将和检地司、张融联络的事交给江神逸,汤昭松了口气,安心的学习迁移魔窟之法。 他不仅仅是学习新的知识,还要把这套法门和自己本身计划中的互相融合,形成一套更稳定、更强大的手段,尽可能的保证迁移魔窟一次成功。 这是个很艰巨的任务。首先,张融那边因为不是专业,转述的知识越发晦涩难明,光是理解学会少不得要一段时间,有眼镜相助,这个时间倒不会太长。 再者,两个方法互相印照,互相嫁接又是一番功夫,最后肯定还要留出时间来试验验证,一来一去,三天其实是不够的。 所以,他是要花费一些家底的。 比如几重好运要持续加持,希望提升一些直觉,少走弯路。 还有眼镜,随时提供注释,解决疑惑。 还有……罐藏时间。 撕…… 虽然值得,但是心疼。 拟持过须弥剑,他能多次使用罐藏剑法,但自己尝试之后,才知道罐藏是有极限的。 罐藏不能无中生有,需要存取平衡,尤其是时间这等虚无之物,更只能朝三暮四,用的都是自己之前的时间。 当初平江秋之所以能肆无忌惮的开罐子,就是因为他当初在罐子中太无聊,动辄把时间罐藏略过,才不至于无事可做,等到汤昭进去时,早已存了多少年。汤昭练功用得都是之前他几十年的积累。 汤昭可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每天学习都嫌不够,哪有多余的?但他也有意识的存一些做不时之需,所以每天晚上会偷自己一时半刻,这些年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半个月时间了。 三天不够,半个月呢?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用上也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了。所以汤昭的预算就是自己所有的家底,半月为期,越快越好。 叠加至此,汤昭才有资格说把握。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先戴上眼镜,取出荷花池,又把自己已经抄写好的挪移魔窟之法拿了出来。 既然要学,当然要学更高版本的啦。 仙姐,我特意给你向剑圣求得荷花池还满意吧?你开心了,要不要有所表示啊? 眼镜,给我升级! -- 第二天一早,麦时雨回到府衙,心情愉快了不少,哪怕看到座上那两位不受欢迎的客人也没掉下脸色。 “二位博士怎么今天一早来了?”麦时雨难得客气的见了个礼,“难道是推算出魔窟时间地址了?” 擎天寺两个博士坐着不还礼,脸色沉如水,若在往常,麦时雨提到魔窟地址,他们多少有点心虚,今日却得了天大把柄似的,好一个理直气横。 镇守使坐在上首摸着额头,老脸上尽是无奈,道:“副使,两位博士今天来兴师问罪啦。” 不等麦时雨细问,那年长的李博士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喝道:“你们检地司做得好事,在曛城经营这么多年,居然放任重犯在卧榻之侧酣睡不理,分明是渎职!” 麦时雨脸色骤变,心想:难道张先生测算魔窟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谁走漏了消息? 镇守使紧接着叹道:“这确实是灯下黑。检地司把曛城当做一郡总部,哪知道魔教那么狡猾,也偏偏在附近村镇里设分部……” 麦时雨喃喃道:“魔教?” 那年轻些的王博士道:“不是魔教是什么?好家伙,我们出去办正事,探查魔窟地点,结果正撞上魔教的妖人正在密谋。魔教险些识破了我们的身份,要不是我们机智逃出,拦了一辆过路的车跑回来,说不定就得有个三长两短。擎天寺前途大好的博士在你们这里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麦时雨放下心,魔教而已,她还以为是天衍术呢,随口道:“看来两位洪福齐天,一点儿事也没有嘛。” 王博士道:“我们洪福齐天有什么用?大晋的国运才要紧。魔教都侵入郡城周边了。还说什么云州治安良好,看来高远侯也不过……” 他说到一半,就见麦时雨和镇守使同时盯住他,连比他年长的李博士也连连咳嗽。 王博士也反应过来,止住话头,直接道:“我都把情报带来了,你们还不赶紧去剿灭魔教?” 麦时雨道:“现在?出城?魔窟还剩不到三天了……” 李博士道:“还有差不多四五天呢。” 麦时雨一时停顿,她当然不能说你们算得不准,就是只有三天,只道:“四天也不宽裕……” 李博士道:“魔窟和魔教孰重?” 麦时雨道:“你说呢?我们检地司就是为应对魔窟而设立,魔教按理说都不归我们管。” 李博士道:“笑话,魔窟不过一时疥癣之疾,魔教可是深入腹心腠理的大害!一次魔窟才死多少人?魔教害死多少人?” 麦时雨大怒,镇守使摸着额头,打圆场道:“一样重要,一样重要。魔窟是魔,魔教也是魔,一笔写不出两个魔字嘛。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一边去处理魔教,一边来处理魔窟。麦副使……” 麦时雨道:“我留下来处理魔窟。” 王博士冷笑道:“果然是有家无国的女人。” 麦时雨瞪着他,突然冷笑道:“贵寺没教过你不要得罪剑客吗?剑客都是无礼匹夫,一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 王博士大声道:“啊?你在威胁我?你们都听了,检地司的人威胁擎天寺啦!” 镇守使接着搓额头,搓得脑门都秃皮了,道:“我去,我去行了吧?各位上官请好,今天我就带着检地司大队出发下乡剿灭魔教。剩下的人归麦副使调度,把魔窟的事也办的漂漂亮亮的。至于二位博士,何不跟我一起去?” 麦时雨心思转动,心想要不要按计划把两个博士留下来?如果他们去城外,倒也顺理成章…… 此时王博士道:“什么?哪有擎天寺去一线杀敌的道理?那么多魔教的人,万一……” 李博士瞪了他一眼,怪他认怂,道:“我们两个还有要事,要在城里推测魔窟的具体位置,可不能跟镇守使去了。” 镇守使连连点头,道:“理解,理解。” 当下两博士趾高气昂的去了,只留下检地司正副使。 镇守使扶着头道:“副使,我这回要出去,不知两三天能不能完,魔窟全靠你了。” 麦时雨拱手道:“镇守使此去也是为魔窟,魔教中人最擅破坏,与天魔勾勾搭搭,岂有不掺和魔窟之理?您将他们扑灭在火苗里,省得他们生出大患,也是正事。” 镇守使点头道:“但愿如此。但愿这次魔窟平平安安结束,我可是快致仕的人了,这可能是处理的最后一个魔窟里,可别坏了我一辈子的名声。副使,你一个人留在城里,需知分寸……” 麦时雨道:“我知道,之前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做到。检地司只会在魔窟降临之后才出动。绝不会给那两个……留出把柄,更不会让君侯为难。” 话虽如此,但有没有镇守使在上面压着,麦时雨的行动难度肯定不同,这也是她第一次独当一面,直面一整个魔窟,不由得有些兴奋。 镇守使不再说这个话题,道:“一会儿去选人吧,把你得力的属下留下来。” 麦时雨答应一声,突然道:“镇守使,你出发时可别把目的提前告知。” 镇守使“嗯?”了一声,麦时雨道:“不是我怀疑自己弟兄。这魔教离得太近,又这么多年没被发觉,还要外人来撞破,焉知不是本地有人庇护?您可得留神。” 镇守使微笑道:“说得对,副使心真细。” 麦时雨有些赧然,自己都知道的道理,镇守曛城多年的镇守使怎么会不知道呢?想来剿灭魔教手到擒来,毕竟云州的魔教势力都是小猫两三只,检地司一到哪有反抗余地?自己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一切,按计划进行。 229 一朝权在手 送走了镇守使,麦时雨就正式成为了曛城检地司的大拿。 怎么说呢?感觉还不错啦。 皮笑肉不笑的将两位博士丢出去满城找魔窟后,麦副使将剩下的检地司众人召集起来。 曛城作为日央郡郡治,本地检地司可谓人才济济,麦副使虽然只剩下一半人,实力可不低于刑极当初麾下的实力。毕竟这几年高远侯在云州势力更加稳固,训导营建设越发完备,这些培养的人才渐渐崭露头角,直属君侯的检地司迎来了大发展,几乎可主政官并驾齐驱。 镇守使做事很讲究,把大部分老资格、老油子都带走了,给麦副使剩下的都是年轻一辈,可能实力稍差,但都是麦时雨扎扎实实能指挥的动的力量。 麦时雨召集众人没有在屋内,而选择了庭院。原本的曛城守备是个讲究人,府衙的庭院很大,遍种花树,泉水绕屋,阳春时节花团锦簇,落英纷飞。 “你们知道,镇守使带着队伍去做什么了吗?” 麦时雨一开口,众人就有点发愣。 “不是根据擎天寺博士的推测去布防魔窟了吗?” “当然不是。” 麦时雨笑眯眯道:“他们有更重要的任务——清剿魔教。” “魔教?!” 众人都愣住了。毕竟圣月教的大本营在西南,这些年才往北蔓延,偶尔在魔窟中能见到他们的踪影。但他们的风格是来无影去无踪,检地司大多是被动防御,主动围剿可是极罕见了。 甚至说真较起真来,检地司的职责内不包括清剿魔教这一项。应该由朝廷专设对付几大“朝敌”的行天署来对付。 不过这些年朝廷的力量越发衰落。扎根于地方的检地司尚可由各地诸侯重整新编,还算得力,中央的几处大衙门就一言难尽了。通明殿几乎自立门户,擎天寺满是混子,行天署则沦落到凑不齐人的地步。所以魔教越发势大难制。 在场的众人都是云州土著,跟魔教作战过的不足十一,更别说清剿了,都有些不明所以。 麦时雨继续道:“魔教?你们都没见过吧?我见过。魔教非常凶残诡异,为了接近天魔,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把自己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获得强大诡异的实力。哪里有魔窟,他们就到哪里搞破坏。如今他们又把触手伸到曛城来了,不清剿他们就等着魔窟出现他们偷袭我们吧。” 这话肯定是没错的,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和魔教不共戴天。也有几个资格老的担忧:魔教要是这么强,镇守使没问题吧? 不是每个镇守使都很擅长战斗的,曛城的镇守使以手段老辣、经验老到,年龄老……闻名。在高远侯没有北上时就已经镇守曛城了,也是少数几个被君侯留用的检地司老人,兢兢业业守城几十年,事事周到,没出过岔子,也没立下什么耀眼的功劳,而且据说年纪大了,实力还下降了。 不过镇守使不行的话,这位年轻的不像话的副使难道就行了?她才来此地一年多,同样没立过功劳,大部分人也没见过她的实力,只见过她的脾气——那倒是大得很,惹不起。 “但是——你们以为把外头魔教的基地端了就没事了吗?” 麦时雨提高了声音,竖起两根指头,道:“两天,就剩下两天时间而已!难道魔窟消息出现这么久了,魔教所有人都在乡下呆着,不往城里渗透,只等魔窟降临当天再全力发动?没有这样傻的人。咱们一向关注魔窟,城防难免有疏漏,我相信城里一定早混入不止一个魔教教徒,伪装成百姓,等着到时偷袭。” “所以,不仅城外要清剿,城内也要清剿。要把混在百姓当中的魔教教徒都抓出来!” 她言之凿凿,逻辑自洽,众人不自觉的被她说服。有一人道:“副使,魔教的人很狡猾,咱们怎么辨认呢?” 麦时雨道:“问得好,这确实是个难题。我想了个办法,他们魔教信什么狗屁月神,不信东君,就在这里做文章。” “我已经把东君庙的庙祝都叫过来了,吩咐他们明天、后天在庙里举办祝福法会。告诉百姓去的就能得到东君祝福,合家平安。普通百姓肯定愿意去,那些不去的就很可疑了。” 众检地司被她说的连连点头,道:“那不去的都抓起来?” 麦时雨道:“也不能这样武断,或许有一两个什么也不信的,就愿意呆在家里。不去的咱们挨家挨户的去劝说,普通老百姓看到带着刀的公差上门,焉有不怕的?信不信的肯定都去了。那还拖拖拉拉的,就是真有问题了。” “我想,肯定也有教徒假装去的。到时在门口,写上指斥祸月和天魔的横幅,看到之后脸色有异的,也有嫌疑。还有大家一起呼喊消弭祸月的口号,那些不开口的,心中难免有鬼,还有……”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条,都是一个思想,让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去东君庙参加法会,不去的不行。 众人点头,虽然觉得不免兴师动众,但好像也还行。因为虽然麻烦,却没什么危险,驱赶老百姓,最多面对零星的魔教徒,这里的人最少也是重剑士,又岂会怕的? 麦时雨道:“大家去准备一下,我也要再做布置,今天下午行动。咱们这回的重点在南城。南城都是百姓家,房屋密集,最容易藏奸引盗。到时候人都聚到东君庙里,大家辛苦一点,挨家挨户再搜一遍,绝不能有漏网之鱼。” 众人高声答应,分头去了。 麦时雨伸开手,接住枝头飞下的一片桃花,微笑绽放: 看来还算顺利。 随着检地司连番动作,城中渐渐弥漫起异样的气氛。 那些嗅觉敏感的人立刻察觉到不对。 南城一间瓦房中,几个男女在屋中坐立不安。 其中一个中年人坐在正中央强自镇定,也忍不住用手敲着桌子,道:“有点不对。” 对面一人问道:“旗主,您看出什么来了?” 那中年人微微摇头,道:“最近风声不对,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预感就是瞎蒙,那就是没看出什么,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旁边站起一个老头,道:“诸位,咱们也别老自己吓唬自己。都说云州检地司厉害,要加倍小心,可是咱们已经够小心了啊。打两个月之前咱们就在曛城潜伏,那时候擎天寺的废物还没推算出魔窟的日期呢。这两个月咱们伪装一家老小正常生活,和邻里都混熟了,根本没什么破绽,是不会暴露的。” “擎天寺……”那中年人陡然警醒,道:“没错!擎天寺早就是一群废物了。咱们圣月教都没推算出月神降临的具体地点,他们凭什么推衍出来?还大张旗鼓的出城布防,分明是有鬼!他们……他们是冲着分舵去的!” 众人哗然,纷纷起身道:“当真?咱们快送消息回去!” 那中年人摆手道:“等等——来不及了。他们一早出发。而且咱们埋伏在这里是最深的暗子,只等魔窟降临才能出手,这是香主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 他先下了决心,又道: “你们都别急。我听说带队的是镇守使,姓麦的女人都没去。姓冯的我能不知道么?论人品,是不什么好东西,论实力,没牙的老狗而已。曛城多少年,谁不知道谁啊?且他手下有不少咱们的人,恐怕早就把信报过去了。到时候分舵以逸待劳,又占了主场之利,还有香主主持,到时候他手下反戈一击,香主再跟他聊聊过往,说不定那些人马还成了我们的力量呢。说不定这一战之后,曛城就再没检地司了。” 众人点头,似乎安心了一些,但又没完全安心。 突然,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这是早约定好的暗号。 而是紧急联络的暗号。 众人心再次提起,中年人压住众人,示意白发老头去开门。 白发老者一开门,吃惊道:“怎么是你……”说罢让开门,一个穿单衣的人进来。老头在后面把门关死。 那中年人也站起来,认得那人,不快道:“你怎么来了?不是不许直接来么?为什么不按照规定的方式传讯?” 那人匆匆道:“来不及了,十万火急。我刚从衙门出来,就把上衣脱了就来了。听我说,姓麦的要在南城大搜圣月教……” 他急急忙忙把早上麦时雨跟众人说的重复一遍,说到种种诋毁月神检测圣月教的方法,众人无不大怒,大骂麦时雨贱人不得好死。 那人道:“总而言之,大家以大局为重。为了迎接月神的大事,暂忍一时之辱。” 众人脸色难看的点头。那人道:“那我先把衣服穿上回去了,下午还要行动……” 这时,就听外头有人道:“且慢,你先别穿。检地司的衣服不是给你这种人穿的——” 众人跳起来,还没说话,就见窗外雷光闪烁,紧接着窗格破碎,一团雷光好像天上掉下来的球形闪电,滚到屋中,轰然炸裂! 天空中,背负蓝白色羽翼的少年负手看着地下的瓦屋爆开闪电色的烟花。 230 黄昏 雷光仿佛擎天柱,从瓦房顶冲天而起。 无数碎片被雷暴炸的四散,飞出屋子的范围,向四周民居扩散,却立刻撞上了无形的墙,又掉落在地。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爆炸,甚至没有波及到隔壁。 但声音和景象实在瞩目,虽然有封城令在,周围还是探出了不少看热闹的脑袋。周围大户人家多,很多在门房的看门人甚至跑出来看。 飞在空中的江神逸大声喝道:“检地司办事,闲人闪开!” 这一声很灵验,登时起到了净街的效果,一个个脑袋都缩了回去。 江神逸静静地看着坍塌的房屋,没有放下戒备——里面还有人! 轰! 废墟给人顶起,冲出一个巨大的白影! 江神逸本在高空,俯瞰地面,那白影竟直愣愣的冲向天空,速度比烟花弹射还快。 江神逸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微一侧身,那白影狠狠撞在他翅膀上,那风的翅膀给撞出一个大洞,那白影穿过之后,再翻身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风翅被破,江神逸失去平衡,仿佛断了线的纸鸢,翻着跟头往下落,他在半空未来得及平衡身体,先手中一指,雷翅中分出一道雷光,往那白影处劈去。 轰—— 天雷轰顶,正打在那白影头上,雷电引起火烧,空气中一阵焦味。 与此同时,风翅在空中渐渐复原,江神逸离着地面数丈之处勉强调整好了平衡,再度飞起。 此时他看清了来袭之人的模样,喝道:“什么怪物?” 只见雷光中,耸立一个一丈来高的身影,身上长满了白毛,身上肌肉纠结,剽悍无比,头脸身躯三分似人,七分像兽,因为被雷劈、身上白毛被燎得焦黑卷曲,但似乎并没有大的损伤,端的是皮糙肉厚。 “果然是魔教。” 江神逸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怪物,但他曾听汤昭说起过魔教有这么一出,人形凶兽化,不知借了哪路邪气,人都变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 虽然看着凶猛,但过了几招江神逸心中有了底—— 这人狼固然皮糙肉厚,凶猛非常,比之寻常凶兽更难对付,但并没什么其他了不起的手段,不难对付。 毕竟只靠身体硬抗,人能比得过凶兽吗? 江神逸夷然不惧,半边雷翅雷光闪烁,手中更是引着电蛇,无数雷电往下劈去。 虽然那人狼挨了一道雷无事,但不代表他愿意再被雷劈,这么多雷它也犯怵,当下在地面上来回奔着躲避。偏偏四面八方早被布下符阵术器,常常会一头撞上无形的墙,活动范围有限。 江神逸在上方放雷如放风筝,很是惬意,突然风声一起,连忙翻身躲避,一块瓦片擦身而过。 原来那人狼不愿一直挨打,抓起地面上的废墟瓦砾扔向江神逸,他身强力壮,瓦片飞得极远,到了上空已然威势不减。 江神逸连续侧身躲避,那人狼不住抓地下瓦砾击打,当然打不中他,但他不住飞行,雷电准头也丧失了,在地上不住描边。两人胡打胡劈,一路周旋,却只在小圈子打转。 突然,那人狼尖叫一声,身体又膨大了一圈,浑身血管暴起,往外渗血,焦黑的皮毛染上了一层红色。 它低下头,抱起一大堆瓦砾,往江神逸处扔去。 此时它的力量明显暴涨,那些瓦砾飞得极快,把江神逸打得在空中狼狈躲闪。 江神逸低头避过瓦砾,突然眼前一花,人狼竟再次跃起,到了眼前。 人狼这一回跃起,几乎孤注一掷,嚎叫一声,人头大的拳头如闪电一般打向江神逸面门。 江神逸此时已经躲避不及,侧头之余,一念之间,全身覆盖了灿烂的光芒—— 罡气! 罡气中雷光闪耀,那是吸收了大自然中的雷电之气,是罡气中的天罡! 汤昭的罡气是大日神车经中的强大罡气,几乎有着太阳的气息,宛如天罡,但毕竟不是天罡。江神逸的罡气却是真正的天罡,充满了狂暴的雷电之力,论积累犹在汤昭之上! 那巨大的拳头碰到罡气上,登时减速,但凭借惯性去势依旧迅速,无数雷光缠绕在拳头上,噼啪作响,在雷电的阻挠下,擦着江神逸的下颚穿出,终于打空! 虽然只是擦了一下,江神逸头颈处还是一片鲜红,趁着这股大力,他倒飞出去,在空中一推几丈。 那人狼只凭跳跃无法在空中转身,略一停滞,便掉了下去。 他皮糙肉厚,不怕摔打,在空中已经摆出了落地屈膝的姿势,只等落下再次跳起。 然而…… 片刻之后,他依旧没有落下。 紧接着,人狼的身体不受自主的旋转起来。 人狼状态下,他的理智减少,反而嗜血狂躁,但此时也发现了不对,四处张望,发现——四面都是风? 无数的风在他身边旋转起来,仿佛一道龙卷风,人狼在空中身体不受控制,被卷入旋风当中,疯狂旋转,大声嚎叫。 “空中可是我的主场啊,蠢货!”江神逸擦了擦颈上的伤口,并没有流血,切齿而笑,“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旋风在原地陀螺般旋转,江神逸一挥手,翅膀上道道雷光滚入旋风中,形成耀眼的二色风雷卷,只听噼噼啪啪的雷声和呼呼大作的风声,连人狼的惨叫也听不清了。 他不再管那个狼人,而是自顾自的思索。 当时,门中好像有好几个人,怎么只有这一个人狼出来? 其他人呢? 被电死了? 江神逸不信,连忙落下查看。 那被雷光爆通顶的房子不剩什么东西了,大部分被吹上了天,原地只堆了些瓦砾,江神逸下来推开最大的那片断壁,就发现了一处地道口。 地道口已经被弄塌,想要清理干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 江神逸吐了口气,心中明白,这事已经明摆着了,那人狼就是出来给同伙争取时间的,其他魔教徒趁着他们战斗,都钻地道跑了。 “真是的,师弟告诉过我魔教的人常常挖地道,我都给忘了。” “江少侠。” 江神逸正犹豫要不要把地道挖开追过去,就见麦时雨已经到了。 陡见麦时雨,江神逸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早上麦时雨找到汤昭,说自己要做一石二鸟,引蛇出洞的局,请汤昭帮她捉拿检地司的叛徒。正巧汤昭潜心研究空型魔窟,脱不开身,便把事情托付给江神逸,麦时雨见他他能飞能打,可以从天空轻易监视从府衙出门的人,十分赞叹,热情邀请他相助。 江神逸既热心,又年少好胜,当即大包大揽,别说监视追踪,连捉拿都一起包圆了。 结果如今人是找到了,又捉了个怪物,大部队又给跑了,可说是办砸了一半,他想来骄傲又脸皮薄,不免讪讪过意不去。 麦时雨听他讲完了过程,点头道:“少侠已经做得很好了,果然一找就找到了他们老巢。敌人确实狡猾。但邪不胜正,最终他们还是跑不了的。” 江神逸道:“咱们现在去追,沿着地道摸过去,他们肯定跑不远。” 麦时雨微微摇头,道:“不着急,我还有一个计划,且容他们蹦跶一时三刻。咱们先管东君庙的事吧。” 她嘴角微挑:“希望他们不是单纯的逃跑,而是去找更大的鱼。” 城外。 曛城之外没有太大的山,除了三面平原,只有城西南有一片小丘陵地段。 经过多年调整,云州平原地的村庄早已经合并入大村大镇,动辄都是万人以上规模,且修筑堡垒防护,最差也有强大的侠客驻守,编户齐民,保甲相连,早已经秩序井然。 但丘陵地区由于山丘阻隔,或许还留有零星天然村庄,也最适合藏污纳垢。 镇守使带着手下上百检地司,以探查魔窟的名义开进了丘陵区。 不过一进丘陵区,镇守使就提议“分兵”。 随行职衔最高的千户范千户一听就觉得不妥,倘若有千军万马也就罢了,一共就百十来人,又都是重剑士以上的强手,没什么后勤压力,分什么兵啊?况且丘陵处又有许多奇险地形,分散了岂不给人送菜? 然而镇守使坚持分兵,而且要带一部分人走小路偷袭,充作前锋。这个提议更荒唐,范千户再次反对,说哪有大将抛却队伍反而轻骑冒进的道理?然而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镇守使比千户打了不止一级。最终范千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镇守使带着自己的亲信一行三四十人先一步没入山丘中。 行军大半日,到了傍晚时分,镇守使带着心腹的队伍来到一处山坳,命众人停下列队。他自己站在队前,默然不语。 众人本以为他要扎寨,还想劝说魔教驻地就在眼前,他们都是精英不怕夜战,趁夜偷袭出其不意必能大胜,何必夜长梦多?没想到镇守使并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反而站在山坳中,一点点看夕阳落下。 蓦然,他转过头,白发白须在阳光下染得如同火烧。 他高高举起拳头,大声道:“天降月神!” 231 选择 “天降月神! 夕阳下,白发苍苍的镇守使举拳大吼。 他的情绪很激动,他的声音很洪亮,他的动作很标准,如此突兀激烈,在黄昏中激起寒鸦无数。 队伍就排在镇守使面前,离着他很近,能看到他脸上肃穆却又隐约狰狞的表情。有的人心中一寒,不知所措,有的人却莫名振奋。 “天降月神!” 其中两人跟着他高呼,他们的手势和镇守使相似,却又略有不同,显然是一套完整的仪式中的一部分,就像信徒在香主的带领下呼唤月神之名。 这种仪式在圣月教的法坛上再正常不过,但在偏僻的荒谷中却突兀又诡异。一部分检地司人愣住了,另一部分警觉和哗然,还有一些竟然跃跃欲试起来。 “月神降临——月神!月神!月神!” 从一个人高呼,到三个人高呼,后面有四五个人跟着回应一起呐喊。 整个队伍五分之一的人都陷入了莫名的狂热中,其他人面面相觑,躁动难安。 “月——” “砰!” 喧闹突然戛然而止,几个高呼月神的人仿佛脑袋上挨了一锤,身子往后便倒,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而镇守使却收敛了表情,停止了呼喊,站在原地,好整以暇道:“怎么着?还真有人当真投靠了魔教啊?” 还站着的检地司众人一口气松了下来——还好,还好,镇守使并非真的入魔了。 要是镇守使真的是魔教逆党,把大家拉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荒郊野外,逼着大家入教那可就完蛋了。 这么多年的老上司,突然拉大家入魔教,大家是从还是不从?从了,家人怎么办? 没错,跟着镇守使到此的众人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跟着他十几年、几十年忠心耿耿,镇守使叫大家叛变,很多人真得会考虑考虑的。 好在,老大没那么不靠谱,刚刚那样多半是……试探?在大战前试探队伍里有没有卧底? 结果同僚之中,还真有魔教的人?信了魔教的那种疯子? 刚缓过一口气的众人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这几个人大伙都认得,往日也是称兄道弟,并肩作战,交情……有一点点交情的,怎么没看出来呢? 还是镇守使英明,早就看出来了。今日清剿魔教,若让这几个叛徒临阵反了水,任务失败不说,大伙性命都难保。 镇守使慢条斯理道:“好啊,检地司里多奇才啊,还有真心信了这种东西的。我还以为最多是收些黑水,对搞事的睁一眼闭一眼呢,就像老周、小屠他们似的……” 被他点名的两个检地司吓了一跳,慌忙道:“没有的事……这……” 镇守使袖手道:“别谦虚了。这里都是自己弟兄。你们看看,跟着我来这里的都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这里荒郊野外,没有外人怕什么么?我也不是要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大伙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心里肚里的那点牛黄狗宝都掏出来晒晒。” 老周、小屠等人脸色稍松,但还是有些不自在。 镇守使继续道:“你们也不用觉得惭愧,收魔教的钱怎么了,魔教的钱都未必最脏。这里头有一个算一个,哪个干净了?包庇、走私、受贿、拉帮结伙、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啊。” 他慢悠悠的围着队伍绕了一圈:“这怪谁啊?怪我!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年我怎么干的你们都看在眼里,只要钱给到位,在我眼皮底下造反我都不管。钱没给到,你呼吸重点我说你要把城墙吹倒了。有我这个老混蛋带头,可不是带出你们这群小混蛋了么?” 他似乎在说笑,但队伍了除了一两个没什么大问题的扯了扯嘴角,其他人只会更紧张,傍晚的冷风从山坳口吹进来,钻进衣领,透心凉。 镇守使继续道:“可是全怪在我头上,我也很委屈啊。我虽然现在是个老帮菜,可我也年轻过呀。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前辈就是这么带我的。那个时候就没有我不敢干的事,就没有我不敢收的钱,为什么?因为我是检地司,检地司就是横,就是牛,你不服我就弄死你。” 他突然笑道:“可是如今好像不行了啊?我们检地司经过君侯的整编、修理,已经成了个正经的部门了,要办正事了哦。” 他点着一人,问道:“小屠,你说说,咱们是办正事好呢,还是做混蛋好呢?” 那小屠三十来岁,算是队伍里比较年轻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道:“这个……” 镇守使道:“没关系,就说自己想的。这地方没外人,跟我还遮遮掩掩的?” 那小屠叹了口气,道:“还是做正事好啊。” 队伍里有一半人点头,另一半茫然。 镇守使点点头,道:“说得好啊。还是做正事好。一呢,当混蛋一辈子只能当混蛋,做正事可以建功立业,前途无量。二呢,对得起自己的那点良心,将来跟儿女提起当年,声音能大一些,脸上也有光。三呢……除了良心之外,有个信念这东西挺好的,有个东西支撑着你,不会突然崩溃,想大哭一场,想从高处跳下去,觉得活着没意思……” 他说话不知触动了哪根情肠,语气有些凝涩。 “可惜啊,我年轻的时候没人带我做正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我现在呢,已经老了。一年两年要退下去了,我这一辈子注定只能是老混蛋、老混子了。而且我年轻的时候做的烂事太多,腌得久了,已经成了酱菜了,从里到外,黑成一坨了,我来做正事,那正事就被我玷污了。” 镇守使突然几步走到正中央,道:“可是你们还年轻,还没被腌透。但很多人不敢做事,因为知道自己过去做的错事多,不能回头了。有些人晚上睡觉前未尝不后悔当年管不住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是一觉起来又无法可想,只能破罐破摔,得过且过。” 众人之中有不少汗水涔涔,被他说中了。 镇守使道:“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是我把你们带坏的,该当由我填这个坑。清剿魔教,就是个机会。我直说吧,这次清剿之后,我会隐退,把检地司正使让给麦时雨。她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眼里不揉沙子,你们还能这么混下去吗?不如就趁着这次清剿做个选择。” “不想干正事的,我有一套挪移术器,把你们凭空移到千里之外,凭你们的本事,只要不在云州,哪里不能求个富贵?这边给你们报个阵亡,抚恤优厚,家小也不必担心,反而受到照顾。还想做事,想有个正经未来的,把这个魔窟当做金盆洗手的那盆水,洗干净,就跟过去一刀两断。以后要有人翻出前事来指摘你们,只管往我头上推……” “镇守使!” “不可!” “老大,别这样!” 镇守使哈哈笑道:“怎么着,你们以为我要死啊?我老头子马上退休,没有家人,退休就去南边享受生活,再也不回云州,谁能追得到我?名声对我一文不值,正好给你们垫脚。你们一口一个老大的叫着,这个举手之劳我还不帮?以后你们好好做事,还跟好人一样。说不定还搏一搏当剑客呢。” 队伍中不少人,尤其是还年轻的人不由怦然心动。 镇守使背转过身,声音渐渐放低,道:“珍惜眼前,能在云州当检地司是多好的机会啊,别辜负了。可惜我生得太早,我要晚生三十年,我也想当剑客啊。” 最后,他指了指地上那几个教徒,嫌弃道:“至于这几个蠢货,收黑钱居然收成了魔教徒,好比当保护伞当成了混混儿。还不是帮派头头,是主动当人家的喽啰。真是愚蠢不可救药。看在当年的份儿上,一会儿剿完魔教塞到战场上,就说他们阵亡了。” 昏暗的地道中,几个男女又堵死了一扇门,进了一间挖出来的小房间,暂时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女子道:“旗主,咱们暴露了。是去乙字月舍继续蛰伏,还是撤回分舵呢?” 那中年人沉吟道:“分舵肯定是不能回,先不说是不是正被围剿,咱们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如何能有好果子吃?你们去二号月舍,继续潜伏。记住了,就待在屋子里,只当屋中没人。屋中储备有吃喝,便溺将就一下,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而已。” 众人答应,但还是看着中年人。中年人用得是“你们”,他自己呢? 中年人道:“我去找那位先生求助。” 众人同时一滞,多有皱眉的,那女子更道:“旗主,那人神神秘秘,跟咱们圣月教不是一条心……” 中年人摇头,道:“我心里有数,不过如何,咱们在云州扎下跟来离不开人家的帮助。那位先生多智近妖,明察秋毫,此时我等愚钝之辈正需要他指点迷津。” 那女子不满之意藏也藏不住,道:“香主曾说此人几次三番拒绝入教,终究是心藏二意……” 说到这里,就见中年人瞪视着她,她只好闭嘴。 中年人道:“不必说了,咱们分别行动。” 与此同时,汤昭敲开了张融的门。 张融很诧异汤昭来访,汤昭道:“先生,我研究您那篇秘籍有所得,想向您请教。” 张融奇怪道:“我对符剑师一窍不通,能指教什么?” 汤昭道:“这手段不是符剑师,更像铸剑师。我是想问,您能不能再推算一下,空型魔窟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232 筹谋 听了汤昭这个要求,张融沉吟道:“这可难了。咱们推算天时,本质上还是以我们世界的天象变化为依据,并非什么凭空测算。对面的空间降临之后,里面有什么东西,并不影响咱们这里的天时变化,所以就难以推算。” 汤昭点点头,叹了口气。 张融道:“小友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我也帮你出出主意。” 汤昭道:“我研究您给我的那文献,虽然复杂,但本质上还是铸剑的手段。把空间当做一种‘空’质材料,然后用‘风’来收取。然后才是最要紧的折叠手段。我认为这是正路,比我原先准备的那种手段要强。所以我打算以这个手段为主,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大量的风质材料。” 他大略解释了一下在铸剑领域风和空的意义,道:“我平时也囤材料,但每一样并没有那么多的储备。尤其是我铸剑只需要剑身土质材料,其他材料疏于收集了。所以还是想要用一种风质。” 其实他现在手中有一种风质材料是可以批量制造的,就是龙威,那是典型的风质材料,只是龙威与龙吟都太过霸道,汤昭担心引起魔窟中天魔暴动,所以想要收集些更平和的。 张融沉吟道:“不能直接用风吗?” 汤昭道:“没有性质的风不大好用。您知道,就像没有坡度的山不好爬一样。因为那空间也不是纯空间,里面有山水生灵,也是有杂质的‘空’。最好能找到双方适配的风。如果找不到,有一半适配的也好。最好找几种不同性质的风备用。” 有性质的风就难找,纯自然风的话,让江神逸使劲拍翅膀就行。 张融道:“用内力如何?张某还有些内力。” 汤昭迟疑道:“恕学生多事,我不太想用沾了人气的风。” 因为最后被折叠好的空间还是要罐藏的,罐藏是不能罐藏和生灵有关的东西的,内力算人的一部分,不好藏,当然可以用传统手段封存,但汤昭偷懒惯了,还是习惯用罐子一装,干净又卫生。 张融思索道:“我倒是想到了一处好地方,正好我今日无事,跟你走一趟。” —— “东君降临,大开法会!” “东君来了,祸月就无忧了,东君来了,大家就安全了!” “东君不出,奈苍生何?” 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被要求足不出户的百姓先还将信将疑,但紧接着便有官差挨家挨户上门,通知大伙去东君庙集会,虔诚听讲。去者管两日的茶饭,有油有盐,最后一晚的正餐还有肉。 百姓听说东君降临庇佑自己,虔诚者已经积极去了。其余寻常者听说管饭,也愿意去了。那些懒宅者,看到有公差提刀上门动员,也无奈何去了。 一下午时间,南城大多百姓已经依次分批去了东君庙。其中几道街区由麦时雨亲自盯着,更是空得一干二净。 到了最后,麦时雨下令,所有不住人的空屋都要破门进去看看。说不定其中就藏匿着魔教妖人。 还别说,局部还真发生了零星的战斗。有几个屋子里冲出了几个人狼一样的人形凶兽。还不等检地司的人动手,在空中憋了一口气的江神逸早俯冲而下,一道雷劈了过去。 最终,所有空屋都搜了一遍,加起来也摸出了五六个魔教徒。 “我总觉得还有大鱼没落网。”江神逸落在麦时雨身边,皱眉道。 麦时雨微笑道:“当然还有大鱼。虽然没有捞出水,但已经在水里了。走吧,总攻的时候到了。” 她伸手,手中粉红色的桃花瓣随风飞舞,往另一个方向去。 “利剑指何处?桃花逐水流。” —- 郊外一片花圃中,有一凉亭。 凉亭之中,一文质彬彬,神色安宁的青年男子坐在石桌边正在品茶,他喝一口差,轻轻一叹,仿佛伤春悲秋一般。 旁边,一中年男子毕恭毕敬站着。 “这么说,你们圣月教败了。” 那中年男子一凛,道:“不,也不能说是败了。还在决战,总有一线生机。” “生机?在哪儿?” 中年男子额上滴汗,他本来是想请教这神通广大的青年他们圣月教的生机在哪儿,结果一上来反被将了一军,支支吾吾道:“生机在……检地司去分舵,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倘若我们能反杀——” 那青年手中的茶杯盖发出一声脆响,好像笑声,道:“你们,反杀冯志烈?” 中年男子辩道:“那镇守使虽然是检地司的老资格,实力只是一般,人品还低劣,统兵的本事也是乱七八糟……” 那青年男子用茶杯盖拨着茶叶,道:“好吧,就算你们能反杀镇守使,那又如何?检地司没有更强的人么?如今云州的实力愈发强大,一州之地巡察使竟不下十指之数,一郡都能匀上两个。但凡有一位在附近,你圣月教能抗衡么?” “剑客的时代就是这样,剑客不但强大,而且来去如风,增援迅速。你们的凶化力量已经全面落后了。” “所谓决战,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地点,方有决胜的可能。对你们来说,正确的决战时间只有一个,那就是天魔降临的那一刻,因为只有那时检地司腹背受敌,给了你们战而胜之的机会。一旦在降临之前决战,你们就已经输了,何况还被人摸到了老巢。” 青年道:“输了也不怪你们。一九分的棋,能赢才是侥幸。云州这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人能把握的。” 中年男子并没有被安慰到,反而神色难看,突然跪倒,道:“请先生指点迷津!” 那青年毫不动容,道:“指点?你想要的是什么?想要你的命呢?还是真心想要接引月神?” “我……”中年人神色挣扎。 “想要性命很简单,从这里往西南走,马上就进入灵州界。灵州的混乱你自然知道,往哪里一藏不能逃得一条性命?你要是当真虔诚,还想为月神效力,那就做一回孤勇义士吧。我给你一样东西,等到魔窟降临,你埋伏在地下,看准机会冲上去启动,到时空间风暴之力陡然增加,周围碍事的检地司必死无疑,到时,月神走出魔窟自然一片坦途。” “当然,代价是你将直接去极乐世界回归月神怀抱。你愿意吗?” 中年人神色变幻,嘴角抽搐不已,有几次似乎要答应,但终究还是下不定决心。 突然,一阵香风吹过,一只纤纤玉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中年人一回头,就见一张容光胜雪的容貌靠在自己身后,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与自己四目相对。 来人娇声笑道:“这样好的机会,你还在犹豫什么?如此为月神献身,又光荣,又体面,是三生有幸的事,不是么?” 中年人两眼发直,不自觉得点头,那女子揽住他,轻移莲步,将他从凉亭中带了下去。 那青年人坐在亭中,独自一人饮茶,虽然饮茶,却眉头深皱,好似在借酒消愁一般。 过了一会儿,那动人女子去而复返,道:“他拿了玄水令。要留他在此吗?” 那青年人道:“留下吧。这蠢货如今是丧家之犬,人又愚蠢,放他出去,说不定就撞进检地司怀里,反糟蹋了我们的宝物。先给他找个地方,等后天再放他出门,好歹还有最后一点儿用处。” 他深深叹息道:“没想到魔教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不但没有人才,还汇聚了这么多蠢材。连当刀都当不了一把好刀。再这样下去,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难在云州站稳脚跟。于我们的大事没半点用处。” 那女子嫣然一笑,却带着森森冷意:“魔教的人死光了才好呢。他们本来也不配当刀,最多是做垫脚石罢了。你可知道,昨天夜里他们的分舵被冯志烈抄了,大小教徒给一勺烩了。” 那青年摇头道:“意料之中。冯志烈年纪虽老,还是头老老虎,区区魔教算什么?这帮人从来不能指望。不过冯志烈也休想得意,他去时容易,回来就难了。” 那女子微笑道:“因为黄雀在后啊。他怎么也想不到回来的路上还有我们在算计他。这只没牙的老虎插翅难逃。” 那青年道:“对了。请殿下跟你一起去吧。他的实力不错的,有他帮忙对付检地司把握更大些,也省得他无事可做。” 那女子蹙眉不悦,过了一会儿道:“好,如你所愿。你也后悔了吧?他本来是路过,要继续北上的,你非要留他在此观战。结果人家血统高贵,天然在你之上,又不肯安静旁观,还指指点点起来,你如今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那青年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的过分了。道:“殿下在昆岗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正是沮丧的时候。我看他如丧肝胆,若不叫他留下来见证一场大胜,恐他失去了成事的勇气。这不好,他身为宗室都动摇,底下的人心如何收拾?北上之后大事也难成,更加误事。索性叫他留下来,目睹我等成此大功,重建了信心再走。” 那女子冷笑道:“就算他再度建立信心,难道这一去就不失败了么?在昆岗密谋多年计划完备,又有上柱国和玄甲军供他驱策居然还能失败,这回深入云州高远侯眼皮底下,又有几分成功的把握?只能说幸亏他不是太子殿下。” 那青年如何接她的话?挥挥手叫她去了。 过了片刻,那女子又回转,道:“上卿,有两个书生向这边来了。” 那青年淡淡道:“来踏青赏花的穷生么?不必理会。” 那女子道:“不,年长的那个只是寻常书生,年轻的那个身上有符的味道,是符剑师。他们是来搜集花圃的香气的。” 那青年道:“你去看着他们。只是收集花圃中香气,那就不必理会。如果往清明钟那边靠近,就杀了他们。” “是。” 一声答应,女子没有退出去,反而原地消散了。 233 钟楼 “此地如何?” 眼前是一大片花海,红的、白的、粉的,枝头的、草上的、藤上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汤昭上一次见到这么多花是在符会上,只是比起匠心巧思的剑州岛花栏,这里的花更生机勃勃,也更野蛮生长。 尤其是花香。剑州岛上的花栏禁锢住了花香,只有凑近闻才能闻到属于各种鲜花独特的味道,然而在这里,所有的花香混在一起,浓郁到仿佛要滴出水来。 甚至于,浓到极处,都不能说是香味了,味道反而变得奇怪起来。 “好得很啊。”汤昭吸了吸鼻子。 对于赏花的人,这里的花有些杂乱无章,但对于提取香气的符剑师,这里可算是乐园了。 张融道:“你先搜集这香气,如果觉得不够,里头还有另一种风。” 汤昭道:“什么?” 张融道:“里面有一口大钟,那是前朝的古迹,据说是当年曛城旧址的钟楼。按你们的划分,声音,也是一种风吧?” 汤昭点头,声音还真算一种风,能听到,看不见摸不着,又有性质,自然算是风。但在铸剑材料中,声音不好用,因为声音是波动的,不稳定。不稳定的材料铸剑、制器风险太大,向来不受欢迎。如果汤昭选择龙牙剑的两种剑法为材料,也会首选龙威而非龙吟。但如果是在荒无人烟野外,一口大钟发出浑厚钟声,应该还是值得收集的。 张融道:“这地方是我在典籍上看到的。据说在前朝末年,在钟楼前曾发生过一场血战,我大晋盟友一位诸侯王进攻曛城。本来城门已经被攻破,眼见曛城不保,后来前朝郡守以灵相附在钟上,化身钟灵,敲响了钟声,活生生震死了数万大军……还有满城百姓。使曛城周围百里成为死地。” 汤昭心中震撼,道:“这就是……王朝末日的景象吗?这种事情……能做到吗?” 灵官以灵相附着在钟声,钟声震死几万人?他在符会上也算见识了灵相的各种古怪手段,却不知还有这等分支。这应该是无差别攻击的大招了吧?龟寇为什么不用?倘若在会上上出其不意的用出这招来,剑客不说,那些年轻的符剑师有几个能抵挡?死上个几百人,龙渊非一败涂地不可。 张融道:“百年前的传说,或许有夸大之处?但前朝的灵官手段繁多,据说有操控活人的,有附着尸体的,焉知没有附着器物,增强能量的?附身铜钟也未必做不到。最多是现在失传罢了。” 汤昭若有所思道:“不错,前朝的灵官体系近似于魅影,千变万化。其实剑客和灵官都是潜力无穷的体系,要是能结合一下就好了。” 张融笑到那情形,道:“你这话现在说说还罢了,若在当初说,恐怕双方都要除你而后快。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如今就是剑客的天下了,灵官的经就再也念不得。只可惜当年灵官百花齐放,繁荣如此。如今也不过史书几行文字罢了。” 他感慨几句,道:“你先在这里收气吧。回头咱们去那钟前凭吊一番,再收集钟声。如果到时候钟声还不够,还可以向下挖掘,说不定能挖掘出一些杀伐之气。” 汤昭摇头道:“杀伐之气就罢了,杀气也是人气,而且不祥。但是凭吊一番总是好的。” 两人都是读书人,难免有些怀古论史的爱好,看到前朝古迹,少不得要感慨一番,说不定还要作诗凭吊。诗汤昭是作不出来的,但不妨碍他想过去看看。当然眼前正事要紧,以收集材料为先,其他且先靠后。时间紧张时,什么凭吊怀古也就能省则省。 当下汤昭取出符页,准备材料,开始收集花香。 两人都没察觉,花丛深处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们。 -- “冯宅”。 江神逸站在一处大宅门前,念着门上匾额。 “这家人姓冯?” 麦时雨道:“是本地曛城三大世家之一。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竟然投了魔教,成了曛城的魔教贼窝。如今魔教匪徒逃窜至此,他们万万抵赖不得。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在她身后,众检地司早把大宅围的水泄不通。只是虽然围着,众人似乎都有些顾忌,并没有腾腾杀气。 麦时雨挥手道:“找个嗓门大的,最后通牒一番,叫他们识相投降,不然覆巢之下恐无完卵。” 旁边的检地司千户答应一声,又轻声道:“副使,是不是多给一点时间?” 麦时雨头也不回道:“你们顾忌什么?怕一家本地的世家豪强?检地司灭的就是豪强。” 那千户道:“这家姓冯啊。” 麦时雨略一顿,道:“镇守使是正阳郡人,根本不是本地人,在本地有什么正经亲眷?那冯氏攀附他而已,亲戚都盘到五百年前了。镇守使若在,知道冯家有谋逆之事,第一个便放不过他们。” 江神逸道:“你们检地司不方便,我来出手吧。” 麦时雨一怔,温柔笑道:“多谢江小哥仗义,不过正因为他们家和镇守使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才一定要由检地司出手。” 说罢,她拔剑。 漫天花雨飘然而落,桃李芳菲,洒落满园,给深深庭院更添几分春色。 紧接着,就听得屋中惨叫声响起,此起彼伏,好像在花雨洒落的同时,屋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众检地司武官个个神情紧张,年长者多有不忍,年轻者却大多兴奋,显然这位副使手段强硬,令他们钦佩。 不过片刻,宅中就有人道:“投降,我们投降!我们愿意交出妖人,求诸位大人饶过我家满门妇孺!” 麦时雨对江神逸道:“你看,我还没动真格的呢。这些外面豪横的世家其实没什么骨头。偏偏心眼还多,好好的日子不过偏想走些歪门邪道。铡刀临头却比谁都乖觉。早这样早投降不好吗?” 江神逸支着下巴道:“你不是要先下最后通牒吗?你还没劝降,他们哪有机会叫投降呢?” …… 麦时雨忽略了江神逸的话,大声道:“里面人听着,别给我玩花样。所有地道口都堵死了,谁也跑不了。我要十六个魔教教徒,少了一个,你们从自己家里凑人顶上。” 门中一片沉默,显然麦时雨连人数都算得清清楚楚,令冯家人感到绝望。 果然,不过一会儿大门开启,冯家送出了十六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魔教教徒。冯家族长一身白衣,率家族众人伏地请罪。 这些冯家人身上多少带些伤口,仿佛被细碎的刀片割伤。显然,漫天降落的花雨带来的不仅仅是美丽的奇观而已。 麦时雨挥手,检地司扑上,魔教徒抓走,又将冯家人看管起来,另有人进宅邸去搜,先搜了没有隐藏的魔教徒,然后再搜冯家参与魔教的种种物证。冯家勾连魔教已是确凿无疑,有所疑问的无非是他们是在魔教是什么身份而已。 城中魔教已经搜毕,检地司大获全胜。麦时雨主持的甚是漂亮,也令她在检地司内威望大增。所以她没有因为魔教徒全部落网而停止东君庙的仪式,反而坚持所有百姓都要在庙里祈福,也无人来质疑她。 傍晚,汤昭和张融来到曛城旧址钟楼下。 这曛城旧址,已经浸没在百年时光当中,断壁残垣也长满了野草鲜花,绿油油生机勃勃,远远只看到草木葱茏,看不到当年的风光痕迹。 草木当中,唯一剩下的建筑就是钟楼,楼墙还算完整,只是爬满了蔓藤和爬山虎,好似出土的青铜器一般长满了绿绣,悬挂铜钟的绳子早已朽烂,大钟落在地上。铜钟上结满了青绿的铜锈,太阳光斜斜照射,也反射不出半点金属光泽。 汤昭看到此情此景,甚是失望——看来这口当年声震百里的铜钟,是发不出声音来了。 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两人走上钟楼,汤昭割开爬在钟上的草藤,用手指带一点罡气敲钟的表面,只发出“嗡嗡”的闷响。 果然是糟朽了。 好在他确实在花圃中收集了不少浓郁的花香,今天的任务也完成了一半,实在不行,只能再找江神逸要点纯风凑数了。 “咱们回去吧?劳烦先生了。” 张融道:“不再清洗一下试试?符剑师有清洗铜锈的手段吧?” 汤昭道:“有,但也是个精细活。魔窟降临也只有一两天了,您也有很多事要做。我也要处理材料,还有……谁?” 他目光一闪,已经看到了钟楼一角有人影闪过,似乎是个红衣人形。 他回头向张融确认了一下,张融微微点头,显然这位剑客、武道大宗师也看到了异常。 汤昭拔出法器,道:“我去看看。”轻轻一跃,已经向着人影处扑去。 若在往常,郊外遇到旁人原不必如此紧张,可是此时正是魔窟降临前,曛城情势波谲云诡,此地又是如此荒凉,不由得人不多想。 然而往人影处跑了几步,就见满地荒草,并无人影,汤昭拨开草丛,依旧一无所获。 因担心被人调虎离山,汤昭便匆匆回了钟楼。 钟楼上,张融安然无恙。汤昭松了口气,仔细想想,知道其实两人中应该担心的是自己。若有人想要偷袭一位大宗师、大剑客,那可算他们找对人了。 一抬头,他突然发现,那口钟竟然被张融重新悬挂起来,那庞大的铜器一旦离地,还是很壮观。 “张先生……这?” “来都来了。敲一敲试试。” 汤昭还是觉得没必要,铜钟挂起来更像一堆废铁了。 张融笑道:“那我来吧。”从袖子里取出一物,竟是湘妃竹折扇。 他用这把轻飘飘的折扇,敲在铜钟上。 “当——当——” 暮鼓晨钟,声震百里! 234 红衣 黄钟大吕,震耳欲聋! 钟声远远地荡开,仿佛浪潮,向四周侵袭、狂卷。 而汤昭他们,就在浪潮的中央。 当钟声从汤昭身边响起时,汤昭浑身都为止震动。 开始震动的是耳膜,那近在咫尺的撞击声几乎震破了他的耳朵。 然后是身体,那种震动从耳朵传到全身,皮肤、血液、骨节,五脏,每一个零件都仿佛进入了共振的节奏,不住震颤。 紧接着,就是力量,震动下,他不由自主放出了罡气,罡气一出现就剧烈的震动起来,仿佛被摇晃的鸡蛋黄,一时凝聚,一时摇晃,和那股声波拉锯不已,勉强保持稳定。 最后,震荡的是他的魂魄! 这是他自己的感觉,那股震荡从外而内,一寸寸往里入侵,就像遇到龙威时的压制,但那不是镇压的压制,而是不住的震动,魂魄颤抖之下,他变得震惊、恐惧、恶心…… 好在这时,钟声停了下来。 汤昭低下头,仿佛要吐,最终没有吐出来,但浑身极其难受,险些站立不住,扶住旁边的碎石,眩晕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好转。 抬起头,就见张融站在钟旁,脸色改变,显然也受到了震动,腰间的剑已经出鞘三寸。 汤昭没想到,他经历了那么多战斗,持过仙剑、权剑,打败过天魔、剑客,毁灭过龟寇精心策划的阴谋,直面过龙威与百灵炮的魂魄威压,却险些被一道钟声震倒。 这让他想起了朱杨的理论。 魂魄不强,终究是在本源上虚弱的。 如果不是剑客,魂魄就是最大的弱点,罡气能够护身,护不住更深层次的魂魄,身体再强健也能被特定的招数击穿。 必须要从根本上强大起来。 想着,汤昭平静下来,讪笑道:“让先生见笑了。” 张融摇头,道:“这钟声好厉害,我这自在罡都险些守不住。剑差点要出鞘护我。” 汤昭更赧然,他本以为张融凭剑客之力才能自保,没想到仅凭罡气就能防御。看来自在罡融合了坚定地意志,果然更胜一筹。 有时间他也可以试试。 紧接着,他的注意拉回钟声本身,道:“这钟声好厉害,真不是什么法器么?这还是您用折扇敲得,若真是正经撞钟,不说满城皆死,退却雄兵并非夸张啊。” 别看汤昭不如张融,可他也是正经散人,罡气也能在钟声中勉强自保,而前朝精兵再强,连个个侠客也做不到,如何抵挡这样的钟声? 他还有点不相信,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甚至悄悄取出眼镜来看。 眼镜…… 眼镜不显示。 眼镜不是什么都显示的,木头、石头、废铁,都不会提示,只会提示剑、符式、文字等相关的东西。眼镜不显示,证明这不是什么法器、术器,这只是形式上的一口破钟,实质上的一堆废铁。 然而,刚刚那声钟声怎么回事呢? 汤昭不放心,又取出一把小锤敲钟——他身为一个正经符剑师,随身带着锤子很正常吧? 然而他用金铁敲钟,竟还是发出“空空”的朽烂之声,只觉费解。 张融道:“还是我来吧。” 汤昭眼见他又要用折扇敲钟,不由得往后退去,从罐中取出一个长命锁来。 张融自然知道那是术器,但很奇怪为什么用长命锁做术器。 汤昭自不会说这是当初父母的遗留,又有刑极的渊源,他成了符剑师后将长命锁做成了护身的术器。 剑术——画地为牢! 这是刑极当初给汤昭的一个元术器,当时汤昭还以为是防护墙,后来将狴犴剑录入剑谱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是刑罚,是徒刑,也就是圈禁。不过把自己圈起来,外人不能靠近,自然也等同保护了。 将自己牢牢圈住,风雨不透,汤昭又拿出专门用来承接风材料的罐子容器,表示可以开始了。 当—— 旷野中,令无数生灵毛骨悚然的钟声在不住回响。 钟楼不远处,一个女人正暗中观察,神情十分惊恐。 然而那惊恐的表情也维持不了多久,随着钟声不住的响起,她的身形由实转虚,由明转暗,最后几乎糊成了一团光影。 “不……不行了。” 最终,那女子的虚影在钟声中做出捂着耳朵的动作,落荒而逃,逃着逃着,连捂耳朵的手的轮廓也维持不住了,她往远处逃走的身影好似一团鬼火。 一个敲钟一个收集的汤昭两人,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个自信能将两人铲除的高手被无声无息的震退了。 过了好一会儿,夕阳西下,汤昭又收集了一大批钟声,装满了九个大罐子,端的满载而归。 张融扶着钟道:“真是至宝。我都想将它搬走了,只是这样毁了一处古迹,实在煞风景。” 汤昭点头,其实他也想将这钟搬走来着,只是他好像和此物无缘,敲也敲不响,搬到家里只能卖废品了。 还是让这口钟和古城、青苔、夕阳静静的呆在一起吧。 正事做完,两人都轻松起来,站在生满青苔的城楼上远眺怀古。 汤昭抚摸着钟楼上的砖石,发现蔓藤以下砖石虽然陈旧,但居然还很坚硬,表面几乎看不见划痕等伤痕。 他轻轻用罡气划了一下,罡气如刀,锐利的刀锋竟不能入石,他又加大力度,也不过入砖三寸,再往里去就已经阻力非常大了,甚至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汤昭忍不住奇道:“这是怎么烧得砖石?比如今的城墙还坚硬些。我看也不像加了符式,这又是前朝特殊的手段吗?” 说起来,前朝不但压制剑客,连符式的发展也很是缓慢。但总留下很多奇怪的造物和传说,仿佛那是另一个体系,甚至另一个文明。 张融道:“应该是先魏的特殊配方烧制的,材料也跟如今常用的不同。现如今配方和材料都失传了。这也正常,因为敌人不同。当年的城墙是为了防备剑客、重剑士恃强攻城,以防备切割砍伤为第一要紧,弓弩和撞击都在其次,所以特别加固了城砖的硬度。别的不提,本朝开国组建的重剑士大军,人手一把制式术器,削铁如泥,无坚不摧,攻城无需重器,就是现在的城墙也未必防得住。唯独对这样的城墙束手无策。” “如今情势不同,城墙不用防备剑客和重剑士,那自有坐镇的剑客来防御,反而要防备阴祸和前朝余孽的灵官,所以以叠加各种符式为主,对各种阴损招数都有克制。效果也是很好,即使如今许多城墙年久失修,符式磨灭不少,外面的魅影之流依旧难以侵入。除非魔窟直接降临在城里,在外的魔窟中的天魔、魅影等邪物,很少能越过城墙直接入侵的。这也是城池比乡村、大城比小城安全的原因。” 汤昭点点头,如今阴祸频发,百姓抛弃小村小镇,往大城大寨里迁移,其实并不是为了聚众自保,靠人数众多抵抗阴祸。百姓有什么本事?人再多能防凶兽、强盗,难道还能防备魅影吗? 恰恰相反,人聚多了,魅影侵袭,反而死伤更惨重。 之所以把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方便修筑带有特殊效果的围墙、护罩,这些工事花费不小,不可能随便修筑,上万人的大镇才修得起。而越是大城市越是防备万全,受到侵害的可能越小。所以豪富人家都不得不抛弃自家的庄园,举家躲进大城里。 若非曛城倒了霉,被空型魔窟套在头顶,本不该有危难的。云州治理完善,财政较丰,城墙常常翻修,曛城又是少有的雄城,哪怕就是魔窟降临在城门口,把城门一闭,也能护得一城百姓平安的。 “灵官和魅影本就一体,防备魅影就是防备灵官,据说越是强大的灵官越过城墙之后越受压制,在城里连灵相都放不出来,只是不知本朝的灵官会不会跟着倒霉。” 张融笑道:“本朝的灵官本不强大,多数也只做辅助位,反而受压制小些。就是偶尔有强大的灵官,应该是有特殊方法的不受影响的。”他叹道,“就算真有强大的灵官,因为各种忌讳,也没人敢委以重用,倒是高远侯气魄不凡,海纳百川,麾下还有灵官为官。” 汤昭想起了彭一鸣。确实比起他在符会上见到的那些灵官手段,彭一鸣的灵相本事就太少了,最多占一个美貌,更像是个辅助。所以他虽然资格老,终究不能任一方正官。检地司的重任也尽归剑客。 似乎前朝灵官不受容貌颠倒的影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调整灵相容貌,虽然赏心悦目了,可是灵相的相貌都被人精心修饰的,依着标准的美貌调整,反而匠气了,少了许多浑然天成的绝色灵相,也是一个遗憾吧。 两人随意闲聊,从古至今多加咏叹,又对此情此景怀古一番,倒十分投契。最后张融还真作了一首诗,汤昭想不出新鲜词来,只背古人一曲: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吟罢,两人带着满满收获,暂且归去。 等两人走远了,钟声微微一阵颤动。 巨钟下,爬出一个红衣服小女孩儿来,冲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235 去与来 傍晚时分,两个擎天寺的博士正在吃闷酒。 这两日城里轮到麦时雨做主,情势一下大变,两人被半放逐,无人理睬,自然气愤不已。有心出城回京,却忌惮外面魔教的大战,现在还不知胜负,恐路上有危险,只能留下。现在眼见魔窟降临之日在即,推算没有希望,做事也做不得,索性什么也不干了,就在街头找了间酒店喝酒。 如今众人都在东君庙,街头的酒肆也不开门。但酒还有的是,两博士也顾不得许多,踹开店门,自己从柜上拽出一坛,也不就菜就这么闷喝起来。 喝着喝着,酒酣耳热之间,李博士冷笑道:“最迟后日,早则今日,魔窟就要降临。那女人再豪横,也是无力回天,想想她白费精神不能阻止阴祸,到时死伤惨重,肯定要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就觉得痛快!” 王博士拍桌道:“岂止是这样,咱们回去就把放纵魔窟为害的大罪都背在她身上。让高远侯把她锁拿进京。高远侯不是号称爱民如子、爱兵如子吗?一边是手下爱将,一边是黎民百姓,要怎么选择?要是包庇自己人,就别装什么青天……” 李博士本还算稳重,不公然非议本地诸侯,这时喝了酒也是怨气冲天,道:“没错,我早看云州上下不顺眼,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劲儿啊,装他么什么蒜?你高远侯少吸民脂民膏了?少征发民力了?少作威作福了?无非是吃的文雅一点儿,以为自己是圣人?我看他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索性大家一拍两散,朝廷的擎天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用……” 他仰头一杯,突然发现了桌上放着一封信,道:“王博士,你带来的?” 王博士醉的比他厉害,咬舌道:“谁他么带来的?”伸手拽过,撕开一看,登时酒醒了大半,叫道:“郭灵台!” 李博士也是一身冷汗,道:“怎么啦?郭灵台在哪儿?” 郭灵台就是他们擎天寺里最不好惹、脾气最大的灵台郎,两人平日见着,就像耗子见着猫一般。 “他……他叫我们去拜见他,地址是……是……” 两人本来念书念得近视眼,喝得多了更看不清楚,一起凑近了看,好容易看到了那行标着地址的小字。 “没错,是郭灵台的笔迹,我认得他的字。他怎么来了,还叫我们过去?” “是不是嫌咱们办事不力,灵台郎亲自过来督办了?” 李博士吓了一跳,连忙挥手道:“去,压根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个小型空型魔窟,能死多少人?还值得灵台郎下来?我看是郭灵台微服私访路过此地,见情势不对,叫咱们过去问问情况。” 王博士道:“正是正是。如此正好,我正要告那个姓麦的贱人一状,一点儿不尊重擎天寺,以后云州的魔窟咱们都不给他们推算得了。” 两人一边抱怨,一边匆匆离开,反正无人找他们结账,只给酒肆留下一桌狼藉。 亏了两人在城里转了好几日,对道路已经烂熟于心,很快就找到了地方。 那是街边一座民宅,和两边房屋稍有不同。两人醉眼昏花,也没看出异常来。 上前敲了敲门,门自动打开,并没有人迎出来,两人也没觉得奇怪,便一起进去了。 房屋很狭窄,而且格局奇特,一进门就是走廊,而且转来转去,似乎一直是走廊,没有开阔的房间。 屋中采光不好,又不点灯,虽然是白天,两人还是觉得昏暗,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回头路,不知开了几扇门,转过几道墙,紧接着天光大亮,豁然开朗。 居然又走出院子来了! 两人摸摸脑袋,都觉得发昏,只道自己转向原路退出了,被迎面带着湿气的凉风一吹,才觉得不对。再往前看,只见前面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河边两岸杨柳依依,景色怡人。 等等…… 不是街道吗? 曛城里有这样的河水吗? 两人越发懵了,再回头看,只见背后并非街道,而是一条笔直的官道,空阔无人。不远处有三五间房舍,依着宽阔的官道建设,有客舍,还有马棚,哪里是什么民宅,分明是一处驿站。 见了鬼了?! 此时两人的酒真醒了,汗水涔涔而下。王博士大叫道:“这……这他么是哪儿啊?” 他的叫声惊动了驿站的驿卒,忙赶出来,见两人衣衫不俗,是官身打扮,忙点头哈腰,道:“两位大人,您到了庆河驿了。” 两人更加懵了,脑袋里似乎有这个地名。李博士大着舌头,吃吃道:“这是庆河驿?那曛城……” 驿卒恭恭敬敬对两个酒鬼道:“原来二位大人要去曛城啊。沿着这条道走,再走七八天就到了。反正如今晚了,您二位就在驿站住一晚上?” “啊?!” 夜晚降临,月升月落,天际露白。 众所周知,魔窟降临必然是在夜晚,祸月升,魔窟降。所以渐渐月夜在市井中也成了灾祸的代名词。 所有的月夜,就算没有魔窟的预告,大部分平民百姓也决计不敢出门。那时街上犯禁的逮住,有一百个都杀头,最多有一个冤枉的。 然而唯有空型魔窟不同,它的降临不分时辰,从白天到黑夜,都有可能凭空降临。而且几乎和剑种无关。 所以空型魔窟是最难测算的,老一套月时天数推衍基本上无效,近百年空型魔窟都被称为“恶龙”,取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意。但后来国师提出一个观点,意为“空型魔窟意外降临”,意思是空型魔窟的来源不是天魔入侵,而是本世界与域外的对撞造成空间不稳定,所以打开了两界偶然通道,所以空型魔窟的测算应该往天上寻。上代擎天寺卿据此建立了一套新的推算方法,才算打破了天数推衍的局限。只是这套数法还甚新奇,别说寻常官正、灵台郎,就算是现任少卿也难以测算标准,而正卿也不会事事亲力亲为,致使空型魔窟依旧是被放养的状态。 这次空型魔窟擎天寺只派了两个博士来,又是打算放弃了。还好,曛城似乎运气不错,也外援从天而降。 不知这次得到的消息到底准确么? 麦时雨深吸了一口初春凌晨的寒冷空气。 她此时正站在消息给出的地址附近,周围是空空如也的民居。 按照测算,魔窟将在日出时分降临,她率领检地司吏员半夜开始在此地蹲守。 此时周围百姓都在东君庙里祈福,街道上反复确认,空无一人。只在临界两条街上布置了衙役公差为外围看守。街上都是检地司的人。 如果测算正确,进展顺利,等到魔窟之后百姓再回来,虽然有些百姓会失损失财产,但应无人伤亡,朝廷再救济一些财物,就算魔窟事了。检地司立下功劳,大家皆大欢喜。 倘若不准…… 地点上不准也罢了,此时城里大部分民居都是空的,如果是降临其他街道上,也伤不了几个百姓。北边的大宅倒有世家守在屋中,但他们也有自保之力。 时辰不准就麻烦了,一两个时辰乃是半天都还好说,最多兄弟们累些,多守一会儿,可是若是错了一两日,东君庙的活动可拖不了那么久。拖久了要闹出乱子来的。 最可怕是时间地点都不对,那证明这件事彻头彻尾就是胡闹,麦时雨忙前忙后,甚至咬牙得罪人,最后被耍的团团转,纯然是个大傻子。如果对方不只是学艺不精,还另有阴谋,那检地司还可能遭受更多的损失,甚至一败涂地。 那样的话…… 麦时雨都不敢细想。只能说那是噩梦了。 越是时限迫近,麦时雨越是忐忑,虽然已经买定离手,但不揭开骰盅,一颗心总是悬着。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又看向旁边的汤昭。 汤昭神色平静,但麦时雨能看出来,这少年也很是紧张。他还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遇到考验时,也会表现出紧张。 这不同于符会演讲的紧张,那时就算演讲得不好,出了丑也是他自己丢人,如今魔窟降临,若有差错,被害的却是无辜百姓。 如此千钧重担,他怎么能不紧张? 倒是江神逸看不出紧张,反而神采奕奕,充满了振奋和好奇。汤昭没把握,江神逸对这个师弟却有信心,他只是好奇师弟有什么本事能将魔窟迁走? 他目光落在汤昭身后,那里放了好几个罐子,都是各种材料。而汤昭手里捏着一物,是他最先要用的。 那似乎是一瓶“泉水”? 一百零八泉吗? 江神逸思索着,到底是什么泉水能现在用呢?肯定不是好运泉,汤昭早先已经喝了不少了,连带着各种幸运又拉满,之前大家一起加幸运,也没什么额外收获,不知他为什么现在还对加幸运有信心。 总之,这瓶泉水定是有用之物,只不知如何使用? 此时江神逸也拿着东西,却是一个异石罗盘,这是用来感知空间波动的。符剑师虽然不能测算天数,实时的空间波动感知起来总是不难的。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际越发发白,山巅隐隐出现了一重金边。 要日出了。 突然,异石罗盘表面好像吹来了一阵风,指针颤动起来。 空间波动! 魔窟来了! 236 狮子泉 魔窟降临! 按时,按地,没有失约! 好一个外行的天衍之术,好一个略通,其精确如此! 麦时雨顾不得缓口气,长剑出鞘,身后长出一株果树。比起当初繁花似锦,今日好似春尽秋来,繁华落尽,硕果累累,满枝都是饱满果实,依旧是一半桃子一半李子。 春华秋实,剑象降临。 她只是召唤剑象,伏下力量,并未先动。汤昭手臂一舒,把手中的泉水一起浇在空中的波动中。 空间瞬间起了变化,阵阵扭曲,又虚凝成实。风中传来一声咆哮—— “吼!” 狮吼声起,空间肉眼难见的波纹化作一头透明的仿佛风折叠而成的威风凛凛的狮子! 这可不是似是而非,任由人想象出来的狮子,而是除了颜色,皮毛血肉无不真实的雄狮。好像有一把狮子剑新召唤出来的剑象一般。 狮子泉! 江神逸恍然,原来是狮子泉,他记得当时车莎介绍,这个泉水可以让任何东西可以化为狮子,坚持不短的时间。难怪汤昭当初挑选泉水就选的这个,原来早就打算把空间波动化为狮子…… 等等…… 这也太过分了吧? 你说这泉水把石头化为狮子还算合理,把水流化为狮子已经很神奇,可是把空间波动也化为狮子…… 这合理吗? 江神逸是懂行的,所以分外不可思议。 一瓶泉水,跨越了土、水、火、风四个质地的材料,直接把“空”变成活着的生灵,可以目视,还能活动,这是什么级别的能力? 剑法能做到吗? 铸剑术能做到吗? 这是传说中的材料吧? 一百零八泉独揽这种级别的材料,无需多了,只要一百个废物泉水里有三五口这等功效的,那还不早晚成了第八大势力? 若是只有一口这么神奇呢? 那更不能了。 若真只有一口最神异,那肯定特别珍稀,怎么能让两个小弟子带到中原,还无偿的送给别的门派呢?这不是冤大头吗? 江神逸自然不知,这是经过汤昭从荷花池里捞出来的新泉水。 仙女很喜欢汤昭找来的新家,很是帮了他一把,一次升级的泉水功效强大险些胜过之前升级两次,完美达到了汤昭的要求。不然让汤昭把泉水升级两次,足够他倾家荡产。 效果很明显,眼前的空间化狮,狠狠震撼了众人。 然后呢? 化成狮子对收取魔窟有什么用处吗? 那狮子是空间波动所化,双目混沌,没有任何神采,唯有满身凶性戾气,狂吼一声,陡然膨胀起来,化为一只狂躁巨兽。 “难道说……要杀了它就能灭掉魔窟了吗?” 麦时雨这么想着,有些振奋——若只是杀敌倒简单了,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怕,就怕遇到的都是神秘古怪的存在,不知道打谁。 她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只等着汤昭出手。 汤昭伸手一抛,一道金色的缰绳一下子套在狮子头上。那是如意金丝做的术器,上面刻的是御兽符式。空间波动狮被束缚住,一时失去了自有,只能原地挣扎。 紧接着,汤昭手中捧着一块珠子,往前面滚去。 强求。 空间化狮,就有了狮子的一些本性,比如说本能的反应。 仙剑都会被强求吸引,空间狮子也是如此。它跟着汤昭设计的轨迹往前狂奔。 汤昭的思路很明确,先把这祸害引开居民区,最好一路出城,在城外直接收取,这样就算意外爆开,也不怕牵连无辜。 当然,狮子泉是有时效的,不可能真正靠它把魔窟移得太远,只是它操纵最简单,完全不需要准备,汤昭后面还有手段,先以它应急,毕竟有形之物就是比无形之物容易对付。 麦时雨心情激动,道:“快,出城。” 两边检地司众人排成阵型,保护那头一门心思冲锋的狮子。此时离城门不远,紧走几步就到了。眼见狮子虽然肚子颤巍巍凹凸起伏,似乎不大稳定,但始终没有解体,众人心中还是有些喜悦的。 计划很顺利…… 曛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狮子速度比骏马还快,转眼之间,城门尽在眼前。 麦时雨心中暗喜,只要出了城门,就算功成一半,连忙吹响竹哨,叫城门官开门。 为了防止意外,城门晚上都是关闭的,城门守备可不归检地司管。但现在魔窟为重,检地司位置要紧,不免到处插手,麦时雨在城门上有自己人,约定只要看到暗号,就打开城门,放魔窟出城。 城门上得到讯号,果然放下吊桥,城门洞开。 雄狮向着城门口奔跑不止。 很好,没有爆炸的迹象,就百步了,肯定能安全出城! 麦时雨露出微笑。 突然,有人叫道:“月神降临!” 大道上,一个身影从土里钻出来,类似于滑铲的位置,正好抱住狮子肚子。 但那狮子是空间所化,看似凝实,实则未凝实。那黑影双手合抱,并未抱住实体。只是位置和狮子重合。 是人! 麦时雨心中一跳,不及叫人,自己一剑劈了过去。 然而那人毫不犹豫大叫一声:“月神保佑!”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原地突然绽放出一片光华,仿佛一个小小的旋涡。 汤昭心中一震,突然觉得这个旋涡似曾相识。 就在前几日,在剑州,他也见过这个旋涡。 那好像是——传送? 旋涡是个空间门,倒转空间,那人和狮子原地消失。 汤昭呆了一下,突然叫道:“龟寇?!” 他清清楚楚记得,这个旋涡是龟寇在剑州上方传送的标志,当时龟寇企图通过这个旋涡开炮将剑州轰碎,而他也是通过这个旋涡倒卷土地回去,将对面的龟寇打得全军覆没。 然而,怎么会是龟寇? 敌人不是魔教吗?怎么又是龟寇了? 刚刚那个人身上有人狼的痕迹,分明也是魔教的改造凶兽,为什么能用处龟寇的手段? 龟寇和魔教合流了? 汤昭只觉得毛骨悚然——魔教虽然诡异凶残,但他从没放在心上,唯独龟寇实力雄厚,手段莫测,不是他能独挡的。 而且,龟寇所图非小,能叫他们出手,肯定有大阴谋。 是要抓取这个少见的空型魔窟吗?就想要带走坤剑一样? 刚刚这样想,汤昭就得到了答案, 轰—— 爆炸声响起! 一个巨大的爆炸在不远处绽放,冲天的气浪几乎把汤昭掀翻。 汤昭抬头,就见爆炸竟在斜上方,气浪由上往下冲击。 那魔徒上了半空? 不是,是在城墙上。 此处离着城墙不远,正是被爆炸波及的范围,滔天的气浪往四周狂卷,炸的城墙前的街道瞬间坍塌。 汤昭身在旁边,虽只有一瞬间准备,到底挥手启动护身术器,一面墙撑开,牢牢地挡在身前。 坏了—— 他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 爆炸还罢了,在场没有平民,都有自保的手段,伤不到人,但会引起—— 只听爆炸中,隐隐有狮子大吼,声音古怪,然后戛然而止—— 空间风暴! 没有其他声音,没有任何异象,汤昭所看见的,只是眼前护身的透明墙壁陡然颤抖,仿佛被无形的刀切成一块块,在空中解体。 危机迫在眉睫! 汤昭一伸手,罐子一抛,扔出两块一人高的异石板。 空间风暴无色无形,防不胜防,即使是符剑师能抵御破碎空间的手段也很少有,最寻常的是异石,能容纳空间碎片,撞上异石者必然被收纳,堪称空间的泥淖。 虽然在与敌交战时不实用,但遇到这等灾难时,构建防御工事最合适不过。这次魔窟之前,为了防止万一失控的空间风暴,汤昭拿出了所有存货,保证检地司众人都能有一块石板可藏。 手撑石板,汤昭感觉到石板中不断出现气泡,每一个气泡都是波动的空间痕迹——不是空间,只是空间的波动轨迹而已,最后收到能用的材料并不多。 空间风暴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汤昭藏在石板后面,每一秒都提心吊胆,唯恐这异石板也被攻破,那风暴直接撕裂了他。 最初一波空间风暴终于平息,空间终于趋于平静。 但这片空间已经千疮百孔,不只有多少零碎杀机藏在其中,能瞬间湮灭任何撞上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汤昭放下异石板,眼前一片狼藉。 不及看遍地的狼藉,汤昭眼睛盯在上空。 黎明的苍穹上,那片空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但熹微的晨光照射过来,会有微妙的扭曲。 如果这种异状区域不大,一般人都会忽视,但这片区域太大了,足有三尺方圆,悬在空中,就像平滑的镜面中嵌了一块哈哈镜,终究太显眼了。 空间错位。 空型魔窟的出口还是出现了! 汤昭咬了咬牙,自己第一个计划被破坏了,空间风暴还是发生了。唯独运气好的是,这场风波是发生在半空,又是在城墙前的偏僻处,没有害死任何人,也没有卷入无辜百姓,这似乎也算是达到了目的?空间入口已经稳定,他大可以继续之前的计划,按部就班把魔窟抬走。 然而,这就结束了吗? 龟寇的目的仅止于此,只是为了释放空间入口?用风暴害死几个人? 突然,麦时雨惊道:“坏了!” 汤昭目光下移,惊道:“城门?!” 爆炸是在城楼上发生的,城门也被空间风暴卷入,不知切割了多少刀。只是曛城是大城,城墙极厚重,经过数次修葺,早埋下无数符式添加各项防御功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山崩地裂也不倒。 如今城门楼早已胜似碉堡雄关,即使内外同时千疮百孔也屹立不倒,只是许多符式已经被切碎了。 如此城门,已经失去了许多防护的功能,可以被从正面攻破了! 汤昭心中一惊,紧接着心往下沉。 难道说,龟寇的目的其实是……攻破城门吗? 那么说,后续还有…… 嗖——嗖—— 城外,几道光焰亮起,那是云州通行的报讯烟花! 城外有大敌来袭! 237 李代桃僵 城外敌人来袭! 此时,汤昭格外清醒,完全反应过来。 这一场大战,攻击要点根本不是魔窟,而是城门。 魔窟虽然有灾祸,但只有最开始那一拨最能害人,而之后就算被人整个拖走了,不过是损失一笔资源。又算什么大事呢? 虽然擎天寺的两个人说话恶心,但从大处看也有几分歪理——比起城门被破,城防倒塌,就算空间风暴在城里爆发,死那么几百人算什么呢? 要知城门一塌,曛城便如破了壳的鸡蛋,全无遮挡,危险至极! 至少龟寇的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践踏苍生! 之前,曛城城墙高耸,又有检地司坐镇,龟寇一方的强大灵官根本无法入城,他们准备的力量更不能越雷池一步。只能靠魔教的人为他们做内应。 说来好笑,圣月教是朝廷大敌,人人喊打,但城墙反而没有特别防备他们,龟寇多年销声匿迹,现在新翻修的城墙依旧把限制灵官当做第一要务。 谁是真大敌,谁是假大敌一望可知。 然而龟寇难以出手,仅凭魔教之力,尤其是这人化为狼、只有几分力气的蠢物,给天魔敲边鼓还行,如何能毁灭城楼? 于是就有人想到借助魔窟。或者说,借助魔窟降临时爆发的空间之力。 唯有空间暴乱这样的无解天灾,才能将人力修筑的城墙顷刻间毁于一旦。 空间暴乱毁了城楼,自然也毁灭了近在迟尺的魔教教徒,这样的风暴中心没有生物能活着,恐怕连尸首都找不到,这是真正的死士——从这点看,这还真是个魔教徒,魔教到处都是这样的死士,或者说,疯子。 稍微幸运点的是,他们的计划也给汤昭他们留了一线生机,真要那魔教徒不把狮子转移走,而是是让狮子在原地爆炸,空间风暴怼到检地司脸上绽放,连汤昭在内他们一个也逃不了——空间紊乱之后,空间剑术也会失效的。 如今,只是坍塌了一座城楼……而已。 眼见城门摇摇欲坠,汤昭心绪难平,只想——怎样是好? 当务之急,必须要重修城楼。外面再多敌人,城楼还在,还有可周旋之地,拖等转机,不然城破就是玉石俱焚! 怎么修? 坤剑吗? 坤剑的土建能力母庸置疑,可是城墙最有用的防护不是土堆起来的,真正要紧的符式,坤剑也筑不出来。而且失去了坤剑本体,剑势他肯定是用不出来了,剑法的威力也是骤降,恐怕真的只能土建了。 值此关键时刻,一道人影跃上城墙,大喝道: “剑术——李代桃僵!” 半空中,生长出一株大果树,树冠如云,遮挡住城门上的天空,树上果实累累,一半是桃,一半是李。 是芳菲剑的剑象! 随着麦时雨掐诀,大果树上的李子一个个干瘪、枯萎,纷纷如雨落,最后半边树梢空空如也,只剩下半边桃子还饱满鲜红。 随着李子落地,城门楼停止垮塌,反而开始修复,砖石不但不掉落,反而渐渐回升重新归位,一座半废墟彷佛被无数能工巧匠修补,一点点焕发新生。 最后,那巍峨的城楼矗立城前,虽然未必恢复全貌,但已经焕然一新,没了之前摇摇欲坠的危殆。 与此同时,城中数百年世家冯家的老宅,哗啦一声垮掉,变成一片齑粉。 李代桃僵,剑术,能将受术对象遭受的破坏和负面影响替换给其他对象。 “呼——” 芳菲剑麦时雨长出了口气,额上冷汗淋漓,一半是吓得,一半是累的,她成为剑客没几年,施展这么大的剑术尽了全力,消耗了她几乎一年积累的剑元。 她一面庆幸,一面愤恨,站在城楼上眼见四处无人,彷佛鬼楼,不禁越发愤怒非常,心知原本守城的将士已经被空间风暴绞碎,李代桃僵救不回来了。现在的城楼已经是一座无人镇守的摆设。 不仅如此…… “城楼修复并非完善,最多十之八九,正面的城墙有一部分空白,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其实败絮其中,符式失灵,极易被突破。更别说城楼上堆放的器械也大多损毁,该死,冯家的宅子就不能修的更坚固些吗?” 修复之所以没能竟全功,一部分原因是她终究只是个剑客新手,剑元有限,不能无节制的施展剑术,而另一方面是她选择替代对象冯宅已经化为齑粉,无法再转移更多厄运了。那么李代桃僵只能终止。 没办法,麦时雨之前只设了一个替代点,就是因勾结魔教被抄没的冯宅,她是检地司,不可能骚扰无辜民宅的。 “既然来摧毁城墙,自然是为了进城,神逸,你去上面看看,外面来的什么人?” 江神逸很奇怪她为什么第一个叫自己,但正合他意,双翅一拍,已经飞上去,一对翅膀拉出一白一蓝两道豪光,叫道:“交给我吧!” 麦时雨这才给检地司众人发讯号,重排阵型,凝重道:“阿昭,你去把魔窟入口封了。” 汤昭会意,魔窟诞生的范围正在城里,空间入口高悬空中,易守难攻。谁也不知道魔窟里面有什么,可能有天魔,也可能没有。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无视魔窟,如果外敌侵入,魔窟里又钻出什么天魔、魅影从后方偷袭,腹背受敌就糟糕了。汤昭知道现在不是进入查看里面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也不是迁移的时候,先把魔窟的入口封锁,等打退了城外的敌人再说。 这个任务对汤昭来说不难,他在璇玑楼研究过好几个方桉,都能封闭一片空间。所以麦时雨问他要不要人帮忙,汤昭直接道:“一个人足矣。”便飞上天空。 麦时雨很信任汤昭,让他一个人去应付魔窟,就相当于将后背交给了他,而她自己,则带着亲信在城楼上瞭望敌情。 这边是南城城门,开门向北,是背着太阳的方向,黎明时分,城外一片昏暗,麦时雨只看见一望无际莽莽荒原,抬头,江神逸两道翅膀在空中划出炫目的轨迹,直插苍穹。 她有心将花树移到城外,挡在城楼的薄弱处,却担心自曝其短,把城墙虚弱之处暴露给敌人。 此时,麦时雨非常焦虑,城墙的漏洞就是她心里的漏洞,不免坐立难安。 说到底,麦时雨只是专业的检地司剑客,又不是专业的守城将领,术业有专攻,她会守什么城?何况她还那么年轻。 要是镇守使在就好了。哪个镇守使都行。 刑极曾有军中历练的经历,而冯志烈镇守使年岁极大,经历丰富,据说历任各个衙门,这时应该也有应对之法吧? 这种想法一闪而逝,麦时雨紧接着摇头,并告诉自己:麦时雨,打起精神来。平时精神抖擞,指东画西,遇事畏难推诿,依靠他人,你也要成擎天寺那两个蠢材那样的人么? 想着,她一挥手,伸手花树花瓣飘落,在城外的地上散落一地,好似铺了一层地毯。 剑术——落红成阵。 剑术施展如行云流水,麦时雨盯着红白二色的花瓣,心情渐渐平静,郑重道:“所有人听着。周千户。” 周千户上前听令,麦时雨道:“你带人守城墙东段。古千户,你带人守西段。张、程、刘、文四位,现在立刻带人出发,去其他城门查看敌情,若有消息,随时传讯,管好自己的城门,不要让他们分人手过来。小池,你带人去通知守备府留守的将官,叫他们调动城里剩余兵力,速速来援。再让府衙里的衙役们全部上街,巡检城内,维持秩序,如有可疑人等,即行锁拿,有违抗者格杀勿论。至于正面的城门……” “交给我。” 她暂时只做了这些安排,便道:“快去。” 周千户轻声道:“城门宽阔,副使一人怎么……” 麦副使笑道:“你们不要小看剑客的力量啊。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说的就是我们!此时此刻,我先顶住,我若顶不住,谁能顶住?你若不放心,快去把力量动员起来。自然更万无一失。” 周千户无话可说,众人领命而去,城楼上一时清净下来。 麦时雨神色肃然,目光再往城外看去。 曛城因魔窟之故封了月余,除了检地司,确实城中空虚,守城的力量也是堪堪够用,驻军在城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太阳升起的前夕,还未散去的浓重阴影中,不知道藏了多少鬼蜮,只是一时还没从污泥中爬出来。 他们什么时候来袭? 肯定不能太早,毕竟龟寇不能靠近城墙,而且不能让人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城墙,不然检地司一旦有所准备,那计划一定会失败。所以他们的埋伏一定离着城墙有段距离。 也不能太晚,拖得太久,让检地司或者其他人把城墙补上,或者让城外援军回援,那变数就更大了。 是的,援军,不说附近的驻军,城外有一半检地司呢。那是镇守使亲自带队,有一半精英随军,战斗力比麦时雨带领的这一半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出城剿灭魔教已经好几日了,算算日子应该已经成功,快回城了吧? 一旦他们来了,人手竟宽裕很多,镇守使的本事也…… 想到这里,她突然一凛,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正紧急思索着,突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麦时雨紧张起来,手按剑柄,回身一看看到了有人上楼,愕然道:“你……” 238 不速之客 麦时雨回头,只见楼梯上缓缓走上来一个红衣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也就五六岁年纪,圆圆的脸好似红苹果,眉清目秀,像个瓷娃娃一样,身上的衣服颜色鲜艳,十分考究。若是在朋友家里看到,麦时雨肯定会喜爱非常,用手捏捏她的脸蛋儿。 但是在黎明时分,黑黢黢的城楼上骤然看见这不合时宜的女童,难免让人汗毛一炸。 麦时雨一怔之间,心中一寒,拔剑出鞘,喝道:“你是谁?” 紧接着,她发觉这女孩儿似曾相识,仔细回忆有了印象,道:“啊,我记起来了,我在张先生家里见过你。你是张先生的家人?是他的女儿?” 她第一次拜访张融时,在他屋里见过一个红衣小女孩儿,见到他来拜访很快溜回后面再没出来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也没记得相貌,但身量衣饰还有印象,应该就是这女孩儿。 如果是张融的晚辈那就不是敌人了,或许是奉家长之命来传信的,麦时雨放缓了口气道:“张先生叫你来有什么事吗?他要来城楼吗?” 虽然她一直不能全信张融,但他是剑客,此时人手紧缺,他若能来,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那女孩儿神色严肃,道:“不是的,副使。我来找你……” 正说着,就听江神逸道:“来了!” 麦时雨回头,就见江神逸展翅飞回。 不等降落,江神逸已经叫道:“我看到敌人了,从北面来。很是壮观,黑压压一大片。” 麦时雨蹙眉道:“不可能吧,云州不是灵州,上有官府,下有大侠,谁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藏上千军万马?难道是传送来的?” 若真是千军万马,那也不用对敌迎战了,直接闭门笼城,等着君侯发援军吧。 云州是高远侯的地盘,真正的精英庭柱可不是检地司这几个人,而是真正的大军团。重用检地司只是因为检地司日常最灵活方便罢了。 江神逸道:“不是人,也不是兵马。而是一群骷髅,都是被人操纵的,队伍很庞大。还有几头好大的凶兽压阵,大概是死魅和兽魅作祟吧。哦,或者叫死灵官和兽灵官。” 北方——是曛城墓地的方向。曛城百姓无论穷富多半会葬在那里。这么多年,怕有几百万尸骨沉眠在地下? 麦时雨怒不可遏,叫道:“这帮乌龟王八蛋,把曛城百姓的祖坟给刨了?真是天打雷劈,死不足惜!” 江神逸又道:“并不只是老百姓的骷髅,我看骷髅挂着衣甲,还持有武器,不像是寻常骷髅。” 麦时雨微感迷惑,旁边那女童道:“是从古战场来的吧,怪不得龟寇鬼鬼祟祟在那里圈地搞事。原来是要利用那些埋在战场的古尸啊。” 麦时雨一怔,立刻想到了数百年前的曛城之战。汤昭他们不甚了解,麦时雨在曛城两年多,岂能不知曛城的历史?当年曛城之战打得惨烈,双方拉锯了近一年,最后还是大势所趋,大晋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一般的战场每一次战役都有专人打扫,尤其是铁甲这类珍贵的物资是绝不可能浪费的,但其中有几次战役实在惨烈。尤其是那次大军被一口钟震灭,那是不分敌我的杀伤,最后晋军固然全军覆没,守城的魏军也没几个人了,哪有那么多人手清理战场?最后还是用铜钟震塌了一座山谷,把双方数万尸首一起掩埋了。 现在死魅所利用的就是应该这些尸首,仔细一想那片古战场距离合适,又有丘陵和荒林为掩蔽,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埋伏场所。 麦时雨一时恍然,紧接着惊疑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女孩儿不但知道的很多,说话口气也太成熟了些,绝非寻常孩童。 那女童叹道:“我呀,我是个倒霉蛋。” 麦时雨还要再问,江神逸急匆匆道:“骷髅行进有序,还有不知从哪里刨出来的战车,打前站的凶兽就快到了。要不要我给你清一波?” 麦时雨想起此时的要务,道:“不用,第一波杀阵我来,以主场之利料想无妨。你速度最强,视野又开阔,飞上天去帮我看看贼头在哪里。若有机会自然要擒贼先擒王。” 江神逸道:“好,我还有和师弟一起特制的地雷,效果可好了,能把剑客炸的半身不遂,我多放几个。哦,对了……”他迟疑了一下,道,“我好像看到你们检地司的人了。” 麦时雨一震,突然转了个念头,心想:难道我检地司有人投靠了龟寇?急忙问道:“谁?” 江神逸道:“我也不认得。不过看模样官职不小。人么,又老又丑,似乎是你们……” 麦时雨匪夷所思,失声道:“镇守使?他、他……” 他难道叛变了? 江神逸道:“嗯,他给一个女人挟持着,被抓了俘虏了。” 哦,不是叛变,是被俘啊。 那没事了。 等等—— 没事个屁啊! “镇守使给人抓了俘虏了?!”麦时雨彻底抓狂了,“怎么可能啊?镇守使是老检地司了,屡立战功,名声在外……” 江神逸摊手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被人架着,看样子没什么行动能力。我看看情况,能不能把他给你救出来。” 麦时雨心乱如麻,胡乱点点头,又道:“除了镇守使,还有没有其他俘虏了?还有没有我们检地司的人?” 江神逸道:“我能看到的只有他一个。其余就只有凶兽和骷髅。也没看到贼头——如果那个女人不是的话。” 麦时雨低声道:“他带着那么多兄弟出去,难道都栽了?全军覆没?龟寇这么强大吗?这几日没有一个回来报信的,又没有俘虏。难道说……” 她不敢往下想,强压住心神,道:“神逸,你……帮我看着镇守使,能救就救吧。但如果看到了贼首,以诛首恶为先。至于我……” 她脸色微白,背后不知何时激起一片片花瓣,仿佛落雨:“自然是迎敌为先。也为兄弟们……报仇!” 江神逸点了点头,振翅飞去。 这时,那红衣女孩儿摸了摸额头,道:“时雨,别急啊。” 汤昭很着急,很忙碌。 空型魔窟的入口很难封闭。 毕竟他只是模拟过封闭入口的手法,并没有实操过——空型魔窟太少见了。他只能积累理论,没有机会实践。 而且,跟他想象的不同,空型魔窟的入口很不稳定。毕竟这入口本就是空间错位形成的,相当于两片空间摩擦的伤口,伤口是不规则的,不受人力影响。而且空间摩擦还在继续,伤口有的方向扩大,有的方向愈合,总是在变化,入口的形状也是一时圆、一时遍,千姿百态。 这种波动让封锁难度增加还罢了,对他的安全也是威胁。 汤昭正站在入口附近,空间稍微一个旁逸斜出,就可能把他凭空裂成两半。这个过程甚至没有任何声音,一时都不会流血,却是无可抵挡的恐怖。所以他只能躲在异石后面小心翼翼的使用符式。 他心里有些着急,这时不是让他精工细作磨以求万无一失封印出口的时候,他还要急着封印完毕赶去支援呢。现在守城的人少,每一个人都很重要,他若顶上去,可以有更多的手段。 算了,不求一下迁移魔窟,先以封印为主,那么——快刀斩乱麻。 剑法阵——北斗阵! 汤昭一抖手,一块来自龙渊的星石绽放,七道星光飞出,如同七条锁链,横竖挡在空间入口前。 没错,正是北辰用来封锁玄甲军的七星北斗阵! 当初为了应付龟寇传送过来的玄甲军和那位不知名的上柱国,北辰殿主放出这个北斗阵,从各个方向封锁来犯之敌。除了那位没留下名字的上柱国,其他人包括空间漩涡都被此阵牢牢阻拦了,可见此阵强悍。 这是剑法级别的阵法。 汤昭离开龙渊,龙渊送了不少礼物,这枚星石就是其中之一,其中蕴藏着北辰的底牌剑法,也是天下间能见到的最强封印术法之一。 汤昭本来没打算用这个,毕竟这不是专门应付空间漩涡的,而且时效有限,只是权宜之计。 当然,也因为这星石不是符式法器,而是剑法直接劈出来的元法器,只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没有了。 现在抢时间,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七道星光锁链以特殊的阵法将空间入口固定,不但像蜘蛛网一样封闭了出口,更像锚一样固定了边界,而且渐渐收紧,就像用星光为线在缝合伤口。 汤昭怀着万分小心谨慎,让星光放慢缝合,以免过于强硬,反而激起空间震荡。同时用封印符式在旁辅助,终于形成了一个长宽不过一丈的稳定入口。而且是关了门的入口。锁链就是门栓,阻挡内外出入。 最后一根锁链固定上下方,暂时安全了。 现在先把魔窟放置在这里,不急着探索,汤昭得去瞧瞧—— 轰! 突然,从空间的内侧伸出一只硕大的拳头,一拳打出,噗的一声,打在了横贯入口的星光锁链上! 239 兵临城下 黑夜越来越接近尾声,一缕阳光斜斜照射在骷髅头上,白森森的骷髅仿佛也带着几分血色。 是的,骷髅。 大军兵临城下,城墙前纠结了密密麻麻的骷髅海。那是令常人多看一眼也要丧胆的奇观。 麦时雨没有上过前线,没见过对垒的大军,不大好估计人海的数量,一扫之下,心想:有没有一万?应该没有几万。 骷髅的质量参差不齐,很难估计,有四肢俱全的,也有残破不堪的,队列勉强说得上整齐,其中还有冒着黑烟的巨大凶兽压住阵脚,遮蔽队伍。实在是难以计数。但估个一两万大差不差了。 虽然如此壮观,麦时雨却竟然松了口气——这个数量比她想象的还少些。 当初古战场一次性就埋了数万人,几个万人坑凑一凑,恐怕十万都凑的出来,但来袭的敌人没有那么多。 恐怕真正限制骷髅大军数量的,不是尸骨的存量,而是死魅或者说叫死灵官的本领。 死灵官可不是什么大路货,当年在大魏灵官系统内也是小众中的小众,如今这么多年追剿下来,剩下的强大死灵官不会多。说不定面前只有一个。 一个灵官能发动上万骷髅,已经是非常强大了,此人的实力恐怕也不逊于剑客。 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既然是拼数量,质量就不会高,这是世间的通理。如果说这么多骷髅,个个都有侠客,不,哪怕有壮士的实力,真正堪比精锐大军,那死灵官就不是剑客了,恐怕比剑侠还强,直追剑仙了。 然而灵官的上限没有那么高。灵官的精神力只能对标罡气,比不上剑元的质量,因此能力有其极限,分摊成上万份,这些骷髅怕也只有个炮灰的作用罢了。 麦时雨扫了一眼前排的骷髅,又把目光盯在其中几个身材完整、异常高大,看来有统军之风的大骷髅上,心中评估一番,再度抬头。 而在骷髅大军的背后,平明的晨曦中,几头庞大的黑影仿佛山岳一般矗立,那是凶兽,每一头身上黑气缭绕,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禽兽,只能依稀看出各种锋利的獠牙、尖利的爪子,和丑陋的长嘴。 “那些将军骷髅看来厉害,但附着的力量有限,恐怕也不过障眼法。真正要注意的是那些凶兽,你看它们的身躯缠绕着多少阴气?这不只是被污染了,更是特别加持过的。在死灵官背后还有至少一个强大的兽灵官。” 麦时雨观察了一下战场,对江神逸讲述自己的判断。 “你看着,第一波上阵的必然是这些普通骷髅。就像那些蛮族凶徒驱赶被俘百姓蚁附攻城一样,就是纯消耗我们的储备,你要是把那些大招浪费在它们身上就中计了。” 江神逸点点头,麦时雨是个半吊子,他是纯棒槌,还是听麦时雨指点的好,闻言若有所思道:“有道理……不过蚁附攻城?这些骷髅能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吗?它们好像没带绳子和梯子,这样的话不就在城下卡住了吗?还是说它们打算凭重量把城墙推倒?” 麦时雨一时迷惘,紧接着,她反应过来,道:“那些骷髅可能是来踩踏陷阱的。要知道我们的战斗可不是什么寻常战争,而是剑客、灵官、符剑师参与的战斗。我们可能会在城下设下重重阻碍,比如你的雷符,我的落红成阵,被它们踩过不就触发了?只消踩过几轮陷阱,便能消解我们的主场优势,这些炮灰就死的不亏。” 说到这里,麦时雨冷笑几声,道:“想得倒美。我的落红杀阵只有我触发方能启动,寻常骷髅踩上去有什么用?你的雷符也是吧?” 江神逸道:“不是的。是被动触发的,一踩上就会爆。” 麦时雨:…… “算了,先声夺人也好。” 眼见骷髅大军逼近阵前,眼见就要踏入江神逸的符阵中,突然队伍停下。 说停,整个队伍都停下了。虽然队列不算整齐,但骷髅军能令行禁止,已经堪比精锐铁军。 队伍分开,一头丑陋的巨兽爬了出来。那巨兽背上背壳,浑身灰扑扑腻乎乎,两只软趴趴的触角拖地,似是一头蜗牛。唯独比寻常蜗牛多长了一口的獠牙。 麦时雨顾不得嘲笑“龟寇如今只有蜗牛,莫非以为带壳的就是乌龟么?”,反而死死盯住蜗牛背上的人。 蜗牛背上正有两人,一坐一站。坐着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站着的是个绝美女子,五官仿佛精雕细琢过的,没半点瑕疵,正用手环住那老者的脑袋,老者闭着眼睛,似乎失去了意识。 麦时雨再也忍不住,叫道:“镇守使——” “砰!” 突如其来的铁拳轰在锁链上,锁链震动不已,险些崩开。 不好! 是空型魔窟里的天魔突袭?! 汤昭一凛,立刻催动符式,盘紧锁链。 原本七道锁链同时加粗,又从玉石中钻出七道锁链来,再度缠绕在空间上。封锁立刻紧密了起来,好像缝隙又都被加封了密封条。 砰——砰! 拳头一拳拳打在锁链上,虽然锁链还是震动,却已经不如刚刚岌岌可危。 “来呀,继续打。不够还有。我看你能撼动几条锁链?” 这星石里藏有七七四十九条锁链,可以一起放出来,也可以七条七条的释放。放完总计七七四十九条星石就彻底报废。 虽然这法阵是不可再生的,但因为是礼物,算是白得的,汤昭也没那么珍惜,挥洒着一条条锁链,如果里面的天魔还有力气,那么七七四十九条锁链一起压上也无妨。 无论如何,值此要紧时刻,天魔是决不能出来的。 那天魔打了几十拳,声势反而越来越小,便停了下来。 突然,两只大手出来,插入锁链的缝隙,抓住锁链环扣,往外开扒,似要将锁链的缝隙扩大钻出来! 汤昭挑了挑眉,这一回,他清楚看到了十根手指! 手指粗大,比他的手粗大两圈,但骨节、指甲,分明像是人手。而且扒锁链这个动作说明对方狂暴之余,还有理智。知道这个动作省力,而且手指也灵活,能像个人一样做动作。 不是他大惊小怪,是他只见过一个天魔,就是那蛟龙。那龙形天魔强大是强大的,但不觉得很聪明,最多有些灵性,战斗中还只是本能和莽,与狡猾些的野兽无异。 如果当时那天魔肯像人一样思考,刑极和汤昭说不定都凉了。 那么,这回的天魔是不同品种吗? 汤昭这样想着,不免再去看那双手,果然,因为掰扯锁链太过用力,手背青筋暴起,青筋的走向也像人的经络,再观细节,手指关节粗大,指节隐有老茧,略带体毛,倒像个练过武功的粗大壮汉。 他心中一动:早就听说魅影就是另一个世界的灵官,天魔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土著,这是看见天魔人了吗?另外一个世界的类人种族叫什么,天魔人? 这个天魔人还真是狂躁,之前蛟龙还没那么狂躁呢,是被打了之后才发狂的。看他的样子就好像身后有狼追,急着从魔窟里逃出去一般。 不过,把手伸到其他世界,只顾用力,这样好吗? 汤昭心中一动,又有两根锁链飞出,缠住了那双手。那双手感受到束缚,立刻反手去握,又有两根锁链反向缠住,勒紧了它的手指,进而缠住手腕,四根锁链同时拉紧,把那双手拷在锁链栏杆上。 这一下,真正的纹丝难动了! 这还是汤昭一瞬间手下留情,不然刚刚缠住的时候再勒紧一点,与刑具拶子无异,叫天魔尝尝十指连心的滋味! 将那双手固定在锁链上,汤昭心中稍稍安定,目光穿过模模糊糊的空间入口,想看看这天魔的模样。 空间的出口就像毛玻璃,光线穿过时发生扭曲,是看不清对面具体的景物的,但模模糊糊能看见那天魔身材高大,但也就是一人多高,堪堪比空间出口高些,双手被锁在栏杆上,似乎在挣扎,发出咆哮,但一点儿声音也传不过来。 凭这家伙的本事,被锁住就不能脱困了! 汤昭确认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心神渐渐放在城外,耳边听得轰鸣声渐起,似乎城外已经来了千军万马,反手把龟爷掏了出来。 “哦哦……这是什么?”龟爷一见那空间阻隔的拉锯场面,先缩了缩头,道:“哪里找来的魔头?” 汤昭急匆匆道:“龟爷,我交给你一件事。现在城外有大敌来袭,我却不得不在此处看着魔窟,分身不得。这可不行。你拿上这个同心玉,咱们就能通信,然后你就……” 龟爷惊道:“你要去前面支援,让我在后面看住这鬼东西,防止它出来?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龟爷有很多优点,肯定不包括战斗力出众。要让它独自看着这天魔,天魔动弹不得便罢,真出了问题,龟爷一条老命恐怕不够这双手掰的。 汤昭当然知道它的斤两,道:“正好相反,我要你去城外,替我看着点时机!我留在此地,一样能够在前方杀敌!” 240 弯弓引箭 “镇守使,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麦时雨喃喃道,虽然失魂落魄,但还强撑着站在城门上镇守,不让敌人看出她的虚弱来。 虽然敌人应该看不出她的状态,对方的兵线离得很远,堪堪能互相看到人头。 麦时雨紧紧抿着嘴,心中转着万千念头,江神逸低声问道:“真是你们镇守使?” 麦时雨只能点头,江神逸道:“看样子不是叛变,是真的给人抓了俘虏了?是龟寇太强大了吗?我还以为会一方镇守使很强呢。” 江神逸和检地司不熟,所知大概都是从汤昭那里听来的,只听说有个叫刑极的镇守使十分强大,心中自然认为镇守使是个了不起的职位,虽知龟寇也很强,但看到一方镇守使给人抓了俘虏不免大跌眼镜。 麦时雨这边虽然听出了他的弦外音,但为了检地司的面子还得辩解道:“镇守使并不弱。但龟寇藏得太深,我们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一直以为是对付魔教呢。敌暗我明,再高的本领也抵挡不住。当时如果是我带队,说不定被俘虏的就是我了。” 话虽如此,她说话也不是很有底气,因为她没见过镇守使出手,不知他强弱。 是的。麦时雨担任曛城检地司副镇守使一年多,没见过本地镇守使动手。有什么小阴祸,她带几个人就料理了,没轮到镇守使动手。镇守使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麦时雨太能干,他正好乐得清闲。 麦时雨判断镇守使的修为其实也是靠猜,因为她一直没看透那位即将致仕的老镇守使的深浅,所以一向觉得自己的上司深不可测。 现在想想,也许老狐狸只是老狐狸,并不是老狮子。老奸巨猾不等于老而弥坚。不成剑侠,剑客的身体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自然衰落。 江神逸不再说话,以他的性子,是宁死也不会被俘虏的,只是别人不肯取义成仁,想要留得青山在也不能说错。只要不叛变投敌就是。 “要救他吗?” 麦时雨嘴唇微动,就听下方环住镇守使的女子笑道:“副使在吗?我找麦副使说话。” 麦时雨手指轻弹,无数红色的花瓣冲天而起,在半空形成一张玫红之口,发声道:“我与贼寇没什么可说的。” 那女子也不恼,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连谁成,谁败都看不出来,可不算个俊杰啊。你看你家镇守使,已经顺天应人,归顺我仙魏了。” 麦时雨眉头一跳,紧接着冷笑道:“归顺?不过是你们用强挟持罢了。镇守使必不肯从贼的!有本事叫镇守使亲口说一句归顺你们,我便信了。” 那女子笑吟吟道:“这种事何必说出来?你看我与镇守使亲密无间,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说罢臻首微垂,贴了贴镇守使的白发,做出亲狎姿态。 镇守使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离得太远还真的看不出他是否还活着。 江神逸突然道:“看来你们镇守使还活着。” 麦时雨一怔,江神逸解释道:“如果他是死尸,这里有现成的死灵官,反而能让他开口说话。只要附在尸体上,别说让他说自己归顺龟寇,就是朗读反朝廷的檄文都行。” 麦时雨惊道:“可以做到吗?我还以为死灵官只能操纵骷髅呢。” 江神逸冷笑道:“可以的,我刚刚见过他们的表演。” 就在符会上,龟寇还能操纵朱杨的尸体给他们头头是道的上课呢。 麦时雨若有所思,道:“看来镇守使被俘之后没有屈服,也保住了性命。他现在自闭的样子多半是自己弄得。毕竟一个灵官封闭自己的精神并不难。” 这回轮到江神逸吃惊了:“你们镇守使是灵官吗?” 麦时雨点点头,道:“我也只是听说罢了。没见过他出手。” 如今的检地司已经基本上都是剑客为主官了。但老一辈剑客数量不足,有些地方还有些老灵官镇守使,一直遗留至今。人家资历老,功劳多,又没到退休年纪,总不能无缘无故撤职吧?只能说以后吐故纳新,慢慢替换了。 麦时雨叫道:“你别嘴硬了,镇守使是不会屈服的。别说镇守使,就是我检地司上下几百人,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一个出来说一句,我要向龟寇投降都算我输。” 她连问三声,那女子只顾东拉西扯,并没有拉上任何一个检地司的人出来投降,麦时雨心中也松了口气。 龟寇可能出其不意偷袭了检地司的队伍,或者有同僚战死,或者有人被俘,但没有投降俯逆,保住了检地司的底线。 也让麦时雨不用太过为难。 她不去想那些同僚的死伤,把注意力专注眼前,心中有了决断。 那女子大概是知道劝降无用,笑道:“既然你不信镇守使归顺了我们,那我们把他还回去可好?毕竟他老在我们这边,我们倒不怕养一位老头儿,却怕你家君侯脸上不好看啊。你过来,把他领回去吧?毕竟这个岁数了,你不来领他,他怕是走不回去。” 麦时雨高声道:“你若有诚意,放开镇守使他自会回来。所谓礼尚往来,你若放他回来,等待会儿你落在我手里,我绝不折磨你。” 那女子笑嘻嘻道:“那可不行,这老头儿当真动不了了。而且你说不折磨我,妾身也不信,毕竟你们检地司几十个人都死在我手里,死的好难看啊。你一会儿看见那些尸首的样子肯定忍不住发疯,我怎能信你的话呢?你还是过来吧,要不把他亲自接回去,怎么对得起你在曛城最后一点同僚情分呢?” 麦时雨听得目眦欲裂,扶住城墙的手不由微微颤抖,江神逸在她身边,不动声色的扶了她一把,道:“别听她扯淡,但凡她手上有一具尸首,岂能不附身填在队伍里?既然队伍里没有,那自然是没有了。她不过攻心之术罢了,你上她的鬼当?我看你的同伴多半都逃跑了,她一个也没抓住。” “说得好。” 江神逸一低头,发现竟是那个红衣小女孩儿说话,她目光盯着城下,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还没有一个小孩儿看得清楚。” 江神逸好笑道:“你不也是小孩儿吗?”又对清醒过来的麦时雨道:“你跟她继续扯淡,我趁机飞上天去,伺机救下镇守使。” 麦时雨点头道:“好,总要试一试。同僚们都没了,镇守使也没了的话,我们检地司成什么了?你也要保全自己,实在救不出……救不出……” 她其实有了决断,但是说不出口,尤其是江神逸还是外人。 “要是救人,我也可以帮忙。” 正说着,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几人一怔,就见楼道里慢慢爬出一个乌龟来。 “龟爷怎么来了?”江神逸自然是认得的,“是师弟叫你来的?” 龟爷道:“不是他是谁?小汤在后面要收取魔窟了,要放一种声音材料。他说这种材料一放出来,能令人失神,可以暂时控制全场。不过放声音讲究时机,要是放的不是时候也会干扰自己人。因此他便派龟爷来前面看着,需要他震场时龟爷发信号,你们有准备,他们没准备,必然陷入混乱,那就造出战机来了。” 麦时雨心喜道:“好,这样我说话,看我手势,手落下时龟爷你发信,小汤控场,小江伺机救人。” 几人点头,江神逸绕到城墙角落,收起雷翅,以纯白的风翅独自起飞。突然察觉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却是那红衣女孩儿。 那女孩儿扬起脸,娇美的面庞满是严肃,道:“你会射箭吗?” 江神逸奇怪她问这个,道:“会一点儿。不过我一般不用弓箭。” 那女孩儿从裙子里取出一副弓箭,竟是一把长弓,塞给他道:“这弓是我的珍藏,非常强力,百步穿杨,你带上吧。” 江神逸好笑,远程他都是用落雷的,要弓箭做什么?再者百步穿杨指的是箭术,一把弓怎能百步穿杨?但看那弓确实不凡,似乎是一件古物,这女孩儿又如此郑重其事,不忍弗她好意,便接过摸了摸她的头道谢,别在翅膀上飞上天去。 这时麦时雨在下面大声叫道:“那个女的,我不信你!你在阵后躲着,前面全是你的人,我独自穿越骷髅和凶兽的大阵,那也太不公平了吧?这样你到你们军阵的最前面来,你往前,我也往前。咱们在阵前百步单独会面。” 那女子笑道:“那我又不敢了,副使是堂堂剑客,我手无缚鸡之力,哪敢和你面对面呢?” “啊,百步不敢,五十步如何?” 麦时雨也不着急,就在阵前和她你来我往的瞎扯淡,余光看到江神逸已经来到阵上空,口中继续扯淡,悄悄举起手。 龟爷聚精会神,只等她手落下登时传讯发动。 手往下—— 嗖—— 天空上方一箭如流星赶月,直插阵中。 这一剑快得似光,没有人能反应过来,麦时雨的手没落下,汤昭的控场没发动,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插在—— 镇守使的脑袋上。 江神逸骇然回头,只见那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他翅膀上,弯弓引箭,射杀了镇守使! 241 那一箭的风华 一箭,穿过了整个战场,精准狙杀了巨大蜗牛头上的老者。 这不是什么光华四射、照耀乾坤的一箭,这是一支彻彻底底的冷箭。 没有光华,没有气浪,突兀的发出,闪电般的速度,当众人反应过来时,这一箭已经插在镇守使的头上,从顶心没入。 镇守使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毙命。 …… 敌我双方全都惊呆了,检地司这边震惊还多一些。 麦时雨眼睛都凸出来了,一声“镇守使”卡住喉咙,竟然发不出去。 江神逸惊骇欲死,猛然转头,就见本来应该在城楼上的红衣女孩儿不知何时坐在他翅膀上,双手开弓,巨大的弓身几乎比她的身子还高,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他头脑一片空白,嘴唇微动,道:“为……为什么?” 红衣女孩儿淡淡道;“碍事,只能杀了。此时杀了,还算死得其所。”不等江神逸回话,道:“你会用弓箭吗?” 这句话她在城楼上问过一遍,当时江神逸回答“会一点儿”,现在他心乱如麻,没有别的答案,只能点点头。 女孩儿把弓箭给他,道:“那你来射吧,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射那个灵相,再把那些凶兽都杀了。”她指向镇守使旁边的女子和凶兽。 江神逸呆呆道:“那个女人……灵相?” 女孩儿道:“自然是灵相。只不过是死了灵官的灵相,早就该死。冯志烈已死,她不应该陪葬吗?拉开弓,射死她。” 弓递到眼前,江神逸不自觉接过,道:“我会杀了他们,可我不习惯射箭。” 江神逸这边接过弓,但女孩儿并没有放手,一只手抓住弓身,道:“你试试这把弓,应该是你没见过的武器。” 说话间,她的身形渐渐变淡,与此同时,弓身却是仿佛笼罩了一层光泽。 在她几乎消失时,她郑重的吩咐道:“抓紧时间射箭——我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她彻底消失了。 江神逸呆了一下,看到手中的弓箭,突然一阵心悸: 好可怕的弓! 比起刚刚那被光泽笼罩的感觉,现在的弓反而黯淡下来,在手上充满摩擦感,和一般的长角弓没有区别,但江神逸紧紧握住它时,却感受到了那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就像他第一次握住重术器一样,被器物的力量所震撼。 然而握住重术器,他能瞬间感觉到自己充满了力量,那是人与器合二为一的感觉,但这把弓的力量却是引而不发,全部藏在弓身里,只有拉开弓,才能引爆这股令人胆寒的力量。 这是什么力量呢?不是剑,也不是符式。 是灵官吗? 江神逸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书,突然一惊: 这是——器魅吗? 或者叫,器灵官?! 江神逸想着,运力拉开弓,不必上箭,弓弦上自动出现了一支无形之箭,箭头对准——蜗牛。 弓箭吗…… 君子六艺之一,那本是世家子弟人人该学的,以他的出身,又怎么可能不会呢? 至于箭术,他虽然练习不多,但是手稳、眼准、心定,又怎么会不强呢? 来吧,让我试试这世上少有的器灵之弓! 在两人简短的对话时,那女灵相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然后,又惧又怒。 她先是扑过去,发现镇守使已经死透了,发出一声尖啸,愤怒的盯着天空,似要冲上天去把那长翅膀的小贼拽下来拖死,但紧接着就冷静下来。 作为灵相,她是不怕一般的物理攻击的,像射穿镇守使的冷箭,对她没有威胁。但如今的时代能直接伤害灵相的东西也不少,她决不能冒险,也没有冒险的资本。所以她当机立断,一闪身就融入了巨大蜗牛之中。 是的,她是兽灵官,所能操纵的不是眼前千军万马,而是压阵的八头巨兽,是战场的辅助位。而掌控整个战局的死灵官在后面,也就是此地最能做主的“上卿”。 在场的八头巨兽都是她的眷兽,也是这次战斗攻城的主力。然而战场的指挥权却不归她,她只是在前面坐镇的旗帜罢了。 所以她没有逃远,也没有让巨兽给自己做肉盾,而是直接进入了眷兽的身躯。随着灵官的附体,本就庞大的蜗牛再次膨大起来。背壳更仿佛金属又刷金漆,闪闪发光。但她却没有反击,反而指挥蜗牛团起身躯,缩进壳里,只留下了年轮一般的甲壳。 缩进壳中,会不会太保守了? 如果以灵相的角度来说,是的。但对她来说不是。她是个失去灵官的灵相,单独存在保持不灭已经是难得,失去了灵官的精神力量支援,她是非常脆弱而且无法恢复的。所以这么多年她的生存策略就是以保全自身为上。 而且,她突然有一种危机的直觉。她灵感强大,精神力也强大,这种直觉是非常靠谱的,仿佛有死神的剑在头顶高悬,马上就要落下,所以她一点儿没犹豫,钻进了蜗牛壳里。 此时,箭到了! 一箭,射中三丈高的蜗牛壳! 砰! 是硬碰硬的一箭,又是石头磕鸡蛋的一箭! 霎时间,利箭穿壳而入,从上直插到下,气浪滔天! 刚刚射死冯志烈的一箭是沉默的一箭,这一箭却是辉煌的一箭! 一箭,射穿了蜗牛,余势未歇,竟入地三丈,落下一个巨坑。而庞大的力量余波爆开,化为滔天的白浪,往四方横扫。白浪冲击之下,周围的骷髅尸首无不化为齑粉。 而中心的那蜗牛巨兽,早已粉碎成末,几乎没有残骸留下。 “好家伙——好弓!” 江神逸心有余悸的抚摸着长弓,却往下寻觅,想看看那灵相是不是死了。 灵相不会留下尸首,但应该是死了,证据就是旁边几只没有波及到的凶兽陡然焦躁不安起来,身上黑烟滚滚,目光重新变得通红。 之前有兽灵官的压制,这些凶兽眷兽是能安静下来的,目光也稳定泛绿,并没有额外的红光,但现在这些凶兽的目光已经完全疯癫,失去了一切压制,重新恢复了凶兽本性。可见它们的兽灵官没了! 江神逸大喜,握了握手中的弓,那股澎湃的力量依旧在弓中汹涌。 下一个目标选哪里呢? 他几乎就要引弓射向另一只更近的凶兽,但紧接着又停下。 战阵之中,射杀凶兽是最好的选择吗? 兽灵官已死,凶兽失去约束,根本不能长久留在队列中,反而成了乱群的祸害,自己何不用少许雷电刺激它们,让它们反冲骷髅阵,乱敌阵脚? 江神逸暗自决定,正要放下弓箭,突然听得一声震动。 那是骨头节的摩擦声。单独的骨头碰撞不可能这么清晰,但在场数千的骨头在某个时间一起碰撞,发出“咔哒”的响声,竟响亮如雷。 在场的所有骷髅一起动弹,难道说要…… 下一瞬间,停止的骷髅战阵动了,所有的白骨无声的迈开步,向前冲锋! “住手,住手!” 在战阵最后一辆白骨拼成的战车上,一个白袍年轻人不住的嘟囔。 最后,他忍耐不住,转头道:“上卿,既然出师未捷,反而损失大将,八只兽灵也不能用了,为什么还要发动冲锋?这是毫无意义的。” 上卿笑眯眯道:“殿下稍安勿躁。如今兽灵已经恢复了凶兽本性,不能如臂使指。然而它们的凶性还在,又本能的想要冲向生灵,旁边的骷髅它们是没兴趣的。只要大军冲起来,凶兽会本能的跟着冲锋,那样情势还在掌握。若此时不冲,留着它们在军阵中乱跑反而真成了祸害了。” 那殿下苦笑道:“不是这么说。一开始我们的目标是进城,首当其冲是城楼,如今城楼未损,检地司力量虽然削弱,但监制还在,坐地守城,足可以拖到巡察使这类高手到达。可见时机未到。本来就该停下计划,再从长计议。最开始你要趁他们人手不足强行攻城也行,可是现在被人射掉一臂,又受重大顿挫,就该撤军才是,怎么还把筹码一把一把往桌上扔呢?非要赔光才罢么?” 上卿莫名的看了他一眼,心想:如今箭在弦上,大军已经展开,岂是儿戏,能说撤就撤么?且战场上本来战局就瞬息万变,遇到顿挫不想着怎么利用优势扭转局势,反而只想着逃跑,还什么从长计议,怕是越发一败涂地吧?要不是你是宗室贵胄,要不是死军听不懂人话,我非以扰乱军心的罪名砍了你不可。 只是这位终究身份高贵,又互不统属,没必要跟他废话,只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现在我们已经围城,优势在我,何必担忧呢?” 那殿下摇头道:“非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想到了昆岗。之前昆岗攻势受挫,我没能及时处置,反而如输红了眼的赌徒,连续发动底牌,白白误了上柱国与上千玄甲军的性命,我恐这边重蹈覆辙。” 那上卿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殿下多虑了。玄甲军乃我朝精锐,确实不可浪费,这些骷髅却是不值钱的。莫说不会败,就是真败了,扔了也就扔了,再换新的便是。对我们是没什么损失的。收回来反而是累赘。殿下尽管安坐,观臣等破敌便是!” 242 震荡的战场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 此时此刻,曛城城外的战场,尤其异变迭出。 从镇守使被冷箭射死,到掌控巨兽的灵相女连同最大的凶兽被射爆,到最后骷髅大军突然发起冲锋,都在短短时间内接连发生,令人应接不暇。 麦时雨的情绪忽高忽低,一时有些混乱,但等到骷髅们冲起来,倒是不用再胡思乱想了,只需对敌即可。 “麦姑娘,我给汤昭发信了?”龟爷问道。 麦时雨此时清醒了,扫了一眼局势,冷静道:“不,按兵不动。” 她其实也不知道汤昭具体要干什么,但大略知道汤昭要放一个控场群伤的大招数,力图先发制人,要杀伤一波先锋。 但这不需要,因为有人已经这么做了。 骷髅大军往前冲了数十步,不知哪个骷髅踩下了关键的一脚,就听地底传了滋滋的细微电流声。 滋滋…… 轰—— 雷光冲天而起! 江神逸留在前线的连环雷符终于被动触发了。这些天雷不如麦时雨的落红杀阵可以主动催发,这些是被动的踩踏就会爆炸,所以是清理第一波敌人的不二选择。雷光雷云冲天而起,蓝中带白的光华把半边天都遮蔽了。 骷髅前锋一半的骨头架子直接被雷光吞没。骷髅不能发出惨叫,只在爆裂的雷声中传出轻微的骨头断裂声,像爆豆一样。 那是那些强大的骷髅发出来的,寻常骷髅没有任何声音,无声无息的化为雷光的一部分。 “好厉害,这一波怎么也能干掉几百个。” 麦时雨在上方观战,不免心潮澎湃,喜悦之余也有些遗憾,一是这背后的死灵官居然知兵,这些骷髅并不是一窝蜂冲锋,而是各自列阵,分前后军,行进有度,速度也有控制,且能见机不妙立刻停止,前后并不挤压、踩踏。这一波雷光杀伤终究范围有限。 再一个遗憾,就是骷髅不会恐惧。哪怕是再强的铁军,经历刚刚的雷声和爆炸减员也该吓破了胆,不是溃散也要士气大跌,可惜骷髅不会,也许它们身后的灵官会吓一跳,但骷髅大军依旧沉默,然后前进。 只是这一波先锋丧尽,把后面压阵的凶兽露出来了。 七头庞大似小山、失去了控制、凶性毕露的凶兽变成了前锋。 它们同样不知畏惧! “都是低等天魔级凶兽,七头。亏了那狗灵官死了。” 天魔级的凶兽,是指那些能够媲美天魔。这是检地司的划分,现在基本上得到了公认。和那些普遍存在的劣等凶兽不同,天魔级的凶兽并非义士乃至重剑士能对付。非常罕见,几乎不可能自然产生,多半是人为催生出来的。 低等天魔级,就是剑客级,说明这个凶手有了剑术一样的破坏力。只是凶兽智慧极低,战斗蛮横,多半不能和剑客抗衡,一般的剑客能够以一敌多。 但若有灵官驱使就不一样了,灵官弥补了凶兽的智慧,再加上灵官术给与的加持,就能和剑客正面对决了。 险些,曛城就要面对几乎七个天魔的同时进攻。好在灵官死的干脆,这些凶兽没了理智,只会冲锋而已。 然而这毕竟是天魔级的凶兽,每一个都比城墙还高,钢筋铁骨,力大无穷,直勾勾冲着城墙而来,庞大的身躯彷佛要把城墙压垮。 这些骷髅军没有攻城器械,但七头凶兽的身躯可比什么器械都厉害。说它们是撞木也行,说是土山也行,说是冲城车也行! 本来以城墙的厚度和其上的防护,哪怕凭低等天魔级凶兽的躯体是撞不动的,但现在城墙是有破绽的,其中一段看着好好的,其实败絮其中,经不起冲撞。而好巧不巧,有一头牛一般的凶兽正冲向那段地方。 麦时雨微微咬牙,若要保护城墙,就应该选正面冲的这一头下手,但她知道凶兽背后有一个敌人正在冷眼观察,查看她的破绽。如果她主动出击只攻击那只当不当,正不正的凶兽,无异于自曝其短,以后所有的浪潮都要冲着这个方向来。 所以,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好在,她不需要瞬间下决断,只需要挥一挥手。 “小汤,动手!” 随着龟爷的传话,早已等不及的汤昭随手摔了一个罐子。 “当——当——当——” 钟声! 震颤世界,直达魂魄的钟声传来! 钟声彷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传的很远、很远。 穿过城墙,冲破黎明,直达九霄!九霄云外,都能听到洪钟大吕的震撼之声! 每一下震荡,都引起了空气的震荡、环境的震荡、世界的震荡、人心的震荡,所有的一切笼罩在钟声里,跟着声音一起震荡! 当—— 一声声钟声中,麦时雨脸色已经发白。亏得她早就得到消息,先堵住了耳朵,封闭了听觉,且她毕竟修为不俗,有剑来稳固魂魄,受的影响不大。反而更兴奋地看着地下,欣赏着从后面来的援助的效果。 七头大凶兽首当其冲,停下了脚步,开始摇头晃脑,显得很是困扰。它们的魂魄早已残破不堪,再震震就像鸡蛋黄一样湖了。然而它们的身躯又是极庞大而坚固的,声音让它们身躯微微颤抖,却不足以让它们倒下。 这恐怖的钟声暂时对凶兽的效果有限。 但对另一部分敌人就极其大了。 钟声所及之处,那些骷髅就像被割的麦子一样,一茬一茬的倒下,最普通的骷髅甚至等不到第二声钟声传来,就已经突然倒塌,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那些强大的些的骷髅能撑几声钟声,但身体骨头叮当乱响,最后终于也如一座破房子,被人迎面踹了一脚,轰然倒塌。 钟声对骷髅有奇效! 越是靠近城墙,远离死灵官的骷髅越是容易被震荡,而那钟声传的又远,远到入目所及皆是钟声影响范围。 七八声钟声响过,除了七头原地凝滞的凶兽,战场上竟无站着的骷髅了,甚至也没有躺下的骷髅,骷髅一倒地自然化为碎骨,一根根骨头被震颤的移位,早拼不成人形。甚至那些骨头还随着钟声的振动在地下跳动,好像在跳舞。 抛开这些是死灵官的骷髅军来说,这一幕是有些恐怖的滑稽的。 “啊,不堪一击。这声音真是厉害,所以这一此算是横扫千军了吧?”江神逸早早的到了消息,早就拉高了高度,捂住了耳朵,尽量摈除了声音的影响,因为飞得高,所以看得远,整个战场尽收眼底,虽然还是有点难受,但主要还是开心。 似乎这一次攻城就能解决了?只需要把剩下傻子一样的七个蠢货收拾掉就行了。 “别傻乐了,快去找那个死灵官。” 一个声音传来,江神逸吓了一跳,喝道:“谁?” “这才多久,你就不记得我了?我刚刚把弓托付给你真是白费了。” 江神逸愕然道:“你休要唬我,给我弓的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那声音不耐烦道:“就是我,你少罗里吧嗦的。听着,你的小伙伴已经把钟声的储备放完了……” “你怎么知道放完了?” 那声音越发恼道:“我如何不知?他能录下钟声还是靠我。总之他没有更多这样强大的手段了,你要把背后的死灵官找出来,一箭射死他,不然骷髅大军还会复原的。” 江神逸想要反驳,却又沉默。他也醒悟过来——这些骷髅大军根本没有生命,所谓的倒塌了,不过是操纵它们的力量被震散,所以恢复坟墓里的原状罢了。它们在古战场的万人坑里未必不是现在这个状态。死灵官能把它们唤醒一次,就能唤醒第二次。如果不能釜底抽薪,把死灵官杀了,这个死亡军团将没完没了。 他回看战场,发现那七头凶兽又缓过来了,更像被激怒了,咆孝不断,眼见又要冲锋:“那这边的战场……” “交给时雨,她没问题的,最多让你的小朋友帮他。你白长了翅膀,最为灵活,你不去找人谁去?要分的清轻重缓急。” 江神逸觉得对方态度挺差劲,颇有点拍老腔的意思,只是现在确实顾不得那许多,道:“那你知道他们在哪儿?给我指路?” “我知道我还用得上你?顺着军阵找吧。指挥本阵肯定押后。” “上卿。”那殿下抓住上卿的手,道,“事已至此,咱们先撤吧。本王作保,你保全自身,上面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 那上卿摇了摇头,笑道:“殿下,云州的大局从此开始,我若不战而退,大局全盘崩塌,莫说殿下作保,就是陛下想开恩也不行。况且这不过是小挫折,骷髅军还在,只是暂时躺一躺罢了。何况我还有手段没使出来呢。” “可是刚刚那钟声……” 那上卿斩钉截铁道:“钟声已经没有存货,我知道他的家底。那口钟还在我手里,不过是没有器灵官用不上罢了,他们绝没有后继了。而我还有制胜之法,等他们再消耗一番,自以为胜卷在握,才轮到绝望呢。” 那殿下一震,道:“莫非你说的是……” 那上卿一笑,道:“正是。把炮拉上来。” 那殿下:“……” 请假几天 读者老爷们,离人又被派出去出差了,没错,还是之前那个项目,集中封闭起来写报告,真是痛苦的日子,嘤嘤嘤 这两天是真没时间写文,所以宽限几日,十五号左右更新,到时候尽量攒出两章加更 谢谢老爷们支持! 243 终于归来的少年 高空,汤昭正在处理魔窟出口。 声音如风,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往何而终。钟声更如风暴,席卷八方。 一般人是捉不到风的痕迹的。 但是铸剑师可以。 汤昭还不是铸剑师,但他已经开始用铸剑术应对这个世界。 譬如说,以铸剑术为工具,用“风”把“空”包裹住,然后折叠起来。 汤昭本以为这是很困难的事,但事到临头,好像也没有多难。要点不过是精神力和铸剑术做细微控制,然后就是搭积木的事了。 这个刚刚降临的空间极不稳定,所以钟声为“包袱皮”意外地很合适。声音的震动能内部消化那种空间的波动。而风可以用符式“折叠”,最终形成一个“包裹”。 这种折叠像用积木搭建好建筑,没有榫卯和钉子固定,要额外注意力学结构。 汤昭用极大地耐心和稳定充沛的精神力将声音拉扯成片,包裹住了空间,然后尝试移动。 要让空间移动起来很吃力,但随着汤昭加大力度,这块包裹开始动摇。就像推动一个巨大的石球一样,第一下推动很难,但紧接着就能自己滚动起来了。 眼看着空间被层层包裹,可以拽动。汤昭用精神力为引,牵动声球,嗖的一下,包裹像被踢了一脚,向前跃动。 前方正有一个黑黝黝的罐子口。包裹落在罐子里,立刻加上了盖子。 罐藏,完成! 装罐子之后,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那就是罐子装进了声音包裹的空间之后,居然没办法缩小! 似乎空间之间的叠加遵循着某种规则,虽然魔窟已经被装在声音里,却依旧是空间,罐子也是空间,空间和空间的冲突,能够包容进去已经很吃力,没办法放大缩小灵活调整。 最后的结果,就是汤昭不得已做了个小房子一样大的罐子。 这是汤昭之前没有想到的,他演练的时候演算过好几种没办法拖动空间时的备案,唯独没想到罐藏这一步出了问题。 他肯定不会放弃,也不大好拖着一个小山罐到处乱走——平时倒是没问题,让师兄……让龟爷……他自己慢慢拖呗。然而此时汤昭等着去支援战场,没有时间拖拽这个大罐子。而此时他也不能把罐子让其他看着。一旦罐子有所闪失,旁人都没法处理。 汤昭左右为难,突然灵光一闪,取出一物。 正是剑圣所赠莲花池。 他将罐子散去,把声音再度包裹了一层冕流罡气,补上了“火”这一层介质,然而沉入莲花池里,最后尝试把莲花池缩小。 到底是剑圣的礼物,那一团罡气球进了莲花池,咕噜噜沉底,几个气泡过后就不见踪影。然后,莲花池在氤氲的光芒中渐渐缩小。 成功了! 汤昭松了口气,把莲花池装进手掌大的罐子里。 空-风-火-水-地,完美套娃。按照铸剑理论,如果中间的“空”材料是一枚剑种,这一套能成型都勉强算是一把粗陋的剑了。可惜不是剑种,而且材料也只是简单堆叠而已,所以这玩意儿没有任何用处。 唯一有用的,是把汤昭从后场解脱,可以奔赴前线了。 前线应该已经开始决战了吧? 汤昭刚刚一连放出九声钟声,皆是古钟震荡之声,他又早有布置,钟声除了包裹空型魔窟,只会向前方震荡,专门往战场横扫过去,好比宗师的气场,最能清扫实力不够的杂兵。刚刚九声钟声之下,战场应该已经为之一空,那些充人数的小兵多半没了,敌人要不就断尾求生,已经撤离,要不然就只能掀开底牌决战了。 现在去了就参与决战,正好! 城下,七头巨大的凶兽已经缓醒过来,这些蠢物没心没肺,刚刚钟声响起时本能的害怕,钟声一停立刻忘光了,凭着本能再度激起凶性,踏着满地的白骨向前冲锋。 而一直在城头冷眼观阵的副使也已经做出了决断。 “落红杀阵!” 刚刚被她收回的万千花瓣重新飘了起来,化为点点花瓣雨,急促的打向阵前。 红白二色的花瓣在风中舞动,红如火,白似雪,正是春华最美好的颜色。 剑风吹起落英缤纷,芳菲绚烂,如此美景,令人陶醉。 美景之下,暗藏杀机。 每一片玲珑鲜妍的花瓣都暗藏锋芒,边缘的锋利可以切割金铁。如果有人误入其中,先被春华美景迷醉,又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细碎的花瓣切成碎片。 然而……此时在杀阵中的是凶兽。 凶兽野蛮,不会注意到美景,凶兽强横,亦不会轻易被杀机所伤。 无数英华在麦时雨的操纵下如旋涡一般在凶兽周身席卷,像飞刀一样擦碰它们的皮毛,但也只能削下片片粗毛,最多蹭破一点儿皮肤,甚至连血气和凶兽体内的阴气都没刮下几分。反倒是地下摊成一地的骨殖被落红切得更碎了,还有一些被凶兽踩踏成了粉末。 眼见凶兽在添了几处微不足道的伤口之后,顶着漫天飞花冲上前,麦时雨并不沮丧,反而露出喜色—— 这些蠢东西,已经入彀了。 “副使!” 身后脚步声响起,来人不是一个两个。那是守备府的支援到了。 城池本来的镇守随着旧城门一起被震得灰飞烟灭,麦时雨的剑术虽然能挽救城墙,却不能起死回生。但城里还是有兵的。麦时雨派周千户去守备府调兵来,自己独守这一段空档期。 不过如今守备府兵力并不充足,除了守城之外还有连续戒严消耗严重,一时三刻是集结不起多少人的。周千户不等守备把城里那千八百人马集结起来,先带了守备府里的百来号兵丁上城协防。 这些兵丁虽然人少,却都是老兵,有的甚至是守备的亲兵,倒也训练有素。什长都是壮士,百夫长便是侠客级别,那率队的校尉更是一位顶尖的侠客。上了城门便指挥士兵接管各处城墙。不但卸下了麦时雨正面的压力,其他检地司防守城墙的压力也松了不少。 “啊!” 有人上了墙,往城下一看,立刻惊呼出声。 那七座小山一样的凶兽,就是麦时雨第一眼见了都含糊,何况这些寻常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引得其他人纷纷去看,城楼上登时如烧开的水一般骚动起来。 麦时雨无奈,这也是为什么检地司不愿意让其他人参与魔窟行动的原因。就算是云州,剑客和重剑士也是极为宝贵的资源,除了君侯手下的王牌军团,地方守城部队和捕快一样都是普通人组成的。侠客和壮士虽然会武功,也在普通人范畴。 这些地方守城军勉强算是二线部队,连正经的敌军都没见过,最多只会剿匪,直面阴祸或者其他恐怖时,除了溃散之外就是呆若木鸡。端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只能说,幸好他们来得晚,没能见到骷髅大军,若真叫他们看到了死亡大军,怕不当场吓傻几个,然后各自溃逃。 好在那校尉颇有经验,当即把最先惊呼的那个士兵一刀砍了,然而大声呼喝,整顿士卒,叫督战队压阵,好容易把一百来人安抚下来,继续守城。 麦时雨道:“叫他们看守城墙,别管底下发生什么事,只管守着。有什么东西冒什么来,是人是鬼砍就是了。没有东西翻上城来,那就守好一亩三分地,别的别管。” 那校尉是见过世面的,虽然和麦时雨互不统属,却知此时危险临头,必以检地司为主,当即道:“听副使令。副使,城上还有六张神机弓,一门剑光炮,都是士卒也能用的大型轻术器,威力还是可以的。咱们先射一波给您开道?” 麦时雨眉毛一挑,道:“摆出来架着。但是……别射。” 她刚刚恢复城墙的时候以城墙体为主,尚有城墙没能恢复完全,里面的守城器械多半都只恢复了样子,那弓也好、炮也好,都变成样子货了。射出去也没意义。 本来凶兽无知无觉,不受恐吓,摆出来也没意义,但她深知在将明未明的天际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如果察觉到了城防的空虚,对方会摆出更多的手段。 她叫过周千户,低声道:“我下去干掉它们七个。你给我看着点儿,他们是普通人不济事,有危难你先挡住。还有……那神机弓和炮都坏了,你别让他们发射,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坏了……” 这时,有人道:“那不是正用得上我?” 麦时雨一怔,惊喜道:“阿昭终于来了?” 果然汤昭抱着个手掌大小的罐子走上来,道:“麦姐,是什么术器坏了吗?我看看?” 麦时雨想起汤昭是个符剑师,心中一喜,道:“若是能修就太好了。但就算不能修,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她拉过汤昭,又拉起周千户,道:“无论如何,我现在要冲出去,背后就交给你们两个。神机弓和剑光炮,能修就修,不能修就罢了。一定要守住城墙。还有……现在还在阴祸,我们是检地司,有守卫百姓的责任。士兵也是普通人,我们也要保护他们。有危险的话……” 周千户笑道:“我先上,这位小兄弟比我年轻,他在我后面。然后才是其他人。” 汤昭笑了笑,道:“谨受命。” 麦时雨得了可靠的后背,不再犹豫,拔剑出鞘,向城下跳去。 “百花迷心斩!” 244 乱斩迷魂 “百花迷心斩!” 随着一声大喝,麦时雨跳了下去,一剑斩向一头巨大的凶兽。 为什么选这头?因为七头凶兽之中这头凶兽身形最为脆弱。这一头大概是某种猿猴变化来的,没有厚重的身体和坚硬的甲壳,只有尚算纤细的四肢、卷曲的尾巴,以及和人相似却又格外丑陋的相貌,此时更是黑气缠身,十分诡异,一跳一跃,动作甚不协调。 麦时雨这一剑名字十分响亮,出剑却是平平无奇。这一剑剑刃上附着一层桃红色的剑芒,似乎是罡气,红色中还透着忽深忽浅的流动感,但再多的声势却是没有了。 一道红色的剑光斩过,猿猴凶兽的尾巴被应声斩下。 猿猴之属本是以灵活机敏见长的,然而化为凶兽便失了脑子,没有兽灵官驱使毫无判断力,已算不得什么机敏,除非能再往上自行突破,否则也就是暴躁而已。 至于灵活,麦时雨的灵活在它之上! 剑光何其迅捷,那猿猴防御比不过其他凶兽,尾巴细长又脆弱,被一斩而断。 然而,红光一闪,那猿猴的尾巴似乎切掉了,下一刻,又立刻复原,和之前一样完好无损,甚至还继续之前的卷尾动作。 与此同时,旁边白光一闪! 一只蛇形凶兽的尾巴突然截断,小半个身躯断为两截,登时疯狂抽动,断口处黑烟滚滚。 乱花斩——交换伤害! 那猿猴显然对尾巴的失而复得十分惊奇,愣了一下,还想用似有似无的脑子思考一下,麦时雨却不给它发愣的机会,再次一斩,又斩断了它一条腿。 “扑通!” 旁边另一头巨蛙凶兽失去了一条腿,登时跌倒,在黑烟中抽搐起来。 麦时雨手起剑落,在猿猴巨兽上随意切割。每一剑下去,都有另外一头凶兽受到伤害。东一剑,西一剑,受到伤害的凶兽完全随机。七头巨兽之中,有的凶兽皮糙肉厚,有的凶兽身披甲壳,有的凶兽反应快如闪电,若让麦时雨去斩,恐怕一剑难以斩动。但是她只要向猿猴动手就可以,猿猴受到的伤害,完全可以转嫁到任何一头凶兽上,受伤的程度只和猿猴受的伤有关,皮毛和甲壳都不能保护它们。 而麦时雨此时则只需要专心对付一头猛兽即可,远不用担心鞭长莫及,近不用担心腹背受敌。而那只猿猴已经被麦时雨的剑吓傻了,到后来已经不能动弹,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切切切,再经此肆意伤害其他凶兽。 这就是麦时雨的乱花斩,凡是被她花瓣伤过的敌人都可以被拖入乱花斩的范围内,而她随意的出招可以把造成的伤害转嫁给这个范围里的任何一个对象。 这一招说奇妙也奇妙,说有用可就不一定有用。它有前置条件,有杀伤范围,限制颇多。既不适合对付单一的敌人,也不适合对付千军万马,只能说这七八个庞大凶狠却又无知的凶兽,正天然合用这剑术。 以一人之力,霎时间对付七个天魔级凶兽,眼见大获全胜。 这时,远处那些碎骨正在拼接,一个个成形的骷髅从泥泞中爬了起来。 “还要唤醒骨仆,再冲锋一次?”那殿下站在车上,远远看着麦时雨把一众凶兽屠戮殆尽,心中越发心惊肉跳,只是他刚刚说了些丧气话,上卿已经很不耐烦,不便再多说什么,只道,“卿家未免太疲劳了。” 上卿岂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破,笑道:“劳殿下挂心,我的精神力还绰绰有余,再恢复万军也能支持。也非我要让这些骨军徒劳送死,而是我觉得麦时雨的举动有些古怪。” “卿家的意思是……” “之前她一人守城按兵不动也就罢了,我刚刚看到城上有人支援,可是到现在还不发一矢,岂不奇怪?那专克凶兽的神机弓何在?” 那殿下一怔,道:“或许是检地司逞能,不让普通人插手阴祸呢?他们惯会如此……” “也有这个可能。”上卿并没有直接驳回,继续道:“但我觉得不止如此。或许我们之前的计划并没有完全失败。本来的城防终究是被毁了一部分,麦时雨的替换剑术虽然神奇,恐怕也不是完美无缺吧?” 他身子前倾,穿过黎明的曦光遥遥看向城墙:“如果有所损毁,难道说只毁掉了那些守城器械吗?城墙上就没有破绽么?她刚刚随意砍杀巨兽,似乎是随机转嫁,平均得伤到每一头巨兽,但其实有一个方向的巨兽是最先被去除行动能力的,而且伤害尤其严重。她以为她掩饰的很好,用其他凶兽转移视线,但我还是发现了。她在护着某一段城墙,那说不定就是攻城的关键。” 上卿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殿下,笑道:“当然,也可能是她卖的破绽引我上钩。是真是假,还要试探一下。” 他双目越来越亮,前方的骷髅一个个拼接好了,再度爬起。 “让这些小骷髅去试探,如果真有破绽,那就一炮可定!” 在两人战车身后,有一门圆筒形的大炮,正在锃锃放光。 当剩下的六只凶兽全都倒下,麦时雨给了那只猿猴凶兽最后一击,为了感谢它砍起来格外容易,麦副使只削掉了它的脑袋,让它免受零碎之苦。 最后一只凶兽倒下,战场上的视野为之开阔,她一眼就看到了已经组装了大半的骷髅大军。在越发明亮的天际线上如丛林一般整齐。 她眯了眯眼,心感不妙。 正如藏在阵后的上卿从麦时雨的行动中感觉到了古怪,她也从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整旗鼓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万余骷髅从新拼起,需要多少消耗?这么急着发起徒劳的冲锋,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不等她确认,大军再度开始冲阵。数千骷髅军分作六阵,往城墙处分别冲去。 倘若是寻常军队,战场上一时三刻间很难干脆利索的分兵调度,光传令就要传上一阵,更别说重整旗鼓,再振士气了,而这些骷髅却只是由一人心意随意调动,真正的如臂使指。 “落红杀阵——” 无数花瓣狂卷而去。 然而,战场终究太宽,骷髅冲阵太过分散,一片花瓣雨只能覆盖不到三分之一。而另外一大半战场,骷髅军已经冲了过去。 速度之快,不逊于精骑冲锋! 那些骷髅显然不是个个都经得起这样的速度的,有的跑得骨头散架,甚至脑袋都跑丢了,剩一个腔子也在奋勇冲锋,显然是背后那灵官拼命催促。 不好! 出于故意隐藏的心理,麦时雨的站位离着那段有问题的城墙是比较远的,生恐站近了惹人怀疑,此时却回援不及,顾此失彼。 在她急着赶过去的时候,那些骷髅的前锋已经来到护城河边,一个跟头栽了下去。紧接着,后面的骷髅也没有躲闪的意思,跟着一排排掉下河。这些骷髅能够冲锋就很好了,难道还能指望它们填河架浮桥吗? 哗啦啦,骷髅大军一刻不停的前进,前一个下去后一个跟上,毫不旋踵。 麦时雨先是一喜,紧接着骇然。 骷髅大军冲下去太多、太猛,连水流也来不及冲走,先头的部队还骸骨还在河水中飘着,被后面的骸骨压在上面,瞬间沉底,就像在水里投入沙包一样。白骨就这一层垒一层,一具压一具,在护城河上填筑了一道白骨堤坝。 如此不计生死,不计数量,再宽的护城河也拦不住。 而且,这不是一座堤桥,而是三座,每一路大军都能填筑一道堤坝,如果麦时雨离开了现在的战场,那就是六座。 六…… 麦时雨陡然反应过来,不就是与六张神机弓相对吗? 这进攻不只是试城墙,更是试城上的弓炮,看曛城的城防还剩下什么东西? 此时兵临城下,护城河已平,马上就要蚁附攻城——看它们的架势,骷髅固然不能爬城墙,但可以如之前一般一层层垫上去,垫出一条白骨山,再让后续部队踏山而上,也绰绰有余。 虽然其他城墙可以发动符式阻挡白骨进城,可是那处薄弱之地符式已然毁去,必然不能阻拦,甚至可能被白骨山用重量压倒。 而一旦失去了城墙的保护,那些普通士兵又能坚持多久? 此时只有麦时雨能用剑术阻拦。而她若阻拦,只能优先阻拦最薄弱的一部分。她只要一动,必然被人窥破虚实,那就正中了对面的计策了。 如果城上有人帮她拦截就好了。 然而麦时雨自己下的命令,让众人只管站在城上防守,不可下来助阵。若是汤昭还有之前那种震荡白骨的钟声,倒还能得用一用,可是现在肯定没有了。 如果还有,早该在填河的时候就拿出来了。 麦时雨微一权衡,已经做了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窥破虚实已经是之后的事了,若不出手,破城恐在顷刻之间! 只有挡住这一波,才有以后,大不了就把自己的剑象桃李树移栽至城墙之前,光明正大护住城门,倾一位剑客之力,也未必就比不上那城墙! 麦时雨拿定了主意,已然转向,看到了白花花的白骨大军已经推到了城下数丈。 突然,城墙上箭如雨下! 245 千钧一发 箭如急雨,从头顶上射了下来。 与一般守城覆盖式的弓箭不同,这边的弓箭不算太密,却是又急又快,从六条线一样的箭道中急射而至,箭箭连珠,前一箭箭尾刚至,后一箭的箭头便接上,从空中看,箭与箭从头至尾连接成线,连发之快,连眨眼的机会多没有。 六条箭道不住移动,从东至西,又从西至东不住横扫,扫的速度和范围极有章法,每一道范围都呈扇形,刚刚好互相交叉。 虽然只有六道线,交叉扫射下,却覆盖了整片战场。 还有就是……这箭的威力,太强了! 寻常的箭从楼上射下来虽然能穿血肉,却未必能穿皮甲,更别说铁甲了。这箭却是强劲至极,直接射中骨头如中朽木,直接射穿,连骨头都粉碎,而箭还余势不减,再穿第二根,所中无不粉碎,一直穿至钻入地面,还能深入几尺。 一支箭,竟能穿数人。这还是骷髅骨头缝隙太宽,能着箭的地方太少,以至于不能有效杀伤,若是血肉之躯,恐怕便如糖葫芦一般一串一串儿了。 “神机箭!”麦时雨瞬间认出,一声欢呼,“修好了!阿昭不愧是符剑师,空白的神机箭这么快就修好了,再修好剑光炮就全了。如此,我还怕什么?” 神机箭对骷髅虽不如对寻常军队般压制,却也能有效遏制,把骷髅大军压制在城下不得寸进。箭的射程就是死亡线,擅入者死。 麦时雨松了口气,却也跟着加紧用群攻的招数扫清敌人,她深知就算把这些骨头都打碎也不保险,谁知道灵官还有没有手段恢复?非得用碾压把它们压成齑粉,永世不得超生才行。 若是剑光炮还在就好了。 此念一起,突然城楼上亮起了耀眼的白光。 忽—— 炮声很轻,一道毫光从城楼上亮起,形成一道光柱,往下横扫。所过之处,无坚不摧,一切都淹没在白光中。 饶是麦时雨离着半座城墙,却也被白光震得窒息,只觉一阵极致的灼热扑面而来,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燃烧,连忙退避三舍,心中惊骇,心想:若是我被打中,还能全身而退吗? 她想了一想,似乎也不是不能脱身。从白光亮起到毫光射出有一点点时间迟滞,这一点时间对一个剑客来说足够了。只是躲虽然可以躲,凭剑客之力,终究不能正面挫其锋芒。 而且,除了剑客,大概百丈之内没有人能够躲过吧?至于身手最飘忽的灵官,恐怕最为受制,因为剑光炮最克的就是灵官,光芒扫过之地,灵相争相溃散。 少倾,剑光炮熄灭。 周围的空气依旧灼热难耐,地面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深沟。深过丈,宽数丈,一直延伸数百丈。 剑光余味未尽,尘土混合着火烧的味道,异常刺鼻。场地上还有不少处火点,因为温度太高,有可燃物自然会被引燃,静静地燃烧,冒出缕缕黑烟。 至于骷髅军,在壕沟中的固然早已灰飞烟灭,而靠近者同样早已化为骨灰,一直到横着数百步以外,还有骨殖被烧塌者。 六路军中的一路,已经被一炮干掉。 而其他五路,又当得几炮? 毕竟剑光炮设计之初,可不是用来对付几千骷髅军的,而是对付有灵官压阵,士气高昂的千军万马的。以曛城之大,也只能有一门剑光炮,可知这炮何等珍贵,正如当年魏朝的百灵炮似的,是能以常人之力毁灭超人的战略武器。 看到了战果,麦时雨心情越发愉悦:有炮火和神机箭相助,正面战场自然无虞,这一战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只是要小心对面死灵官隐藏的手段。好在城上发箭及时,没有让麦时雨回援泄露破绽,想来不知虚实之下,对方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不知去斩首的江神逸怎么样了? “神机箭,剑光炮,都好好的。”那殿下出神的看着,“上卿,你的判断……” 那上卿突然一笑,拊掌道:“我已经知道了。” 那殿下一怔,脱口道:“知道什么了?” 那上卿道:“我知道破绽在哪里了。麦时雨虽然即使止住,但一开始分兵进攻她是慌了的,既然慌了,最初下的决断就是她最想要救得地方,方向已经暴露无遗。还有那炮口,为了不让我发觉,第一炮故意没选最要害的那一路,选了旁边的一路。但我料定第二炮就要炸事实上最薄弱的一路。左第二路!” 他伸手指向前方。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正与他手指的指尖遥遥相对。 热浪滔天,又是一路骷髅大军消散。 正是左边第二路! 上卿的判断是对的。 剑光炮蕴含着压制、混乱精神力的力量,两个龟寇的高层都是灵官,虽然隔得很远,还是受到了波及,一时难受。 但很快,上卿就先一步恢复过来,爽朗笑道:“殿下且看臣所料如何?” 那殿下忍住心中的不适,赞道:“上卿神机妙算,有卿在,大事何愁不成?” 这并非他吹捧,自从在昆岗被一把土埋了多年的基地,他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阵。来到云州眼见高远侯的统治已成气候,几乎连落脚之地都难找,更是又灰心了几分。此时便看到这上卿指点江山,仿佛成大事在股掌之间,他心里是很看不上的,觉得此辈不知天高地厚,哪里见过真神?小觑天下人,恐怕事败就在顷刻。 然而随着相处越多,这上卿的气度和智慧确实令他佩服,战场上虽然有进有退,但上卿所言必中,胸有成竹,确实是成事的气象。那殿下随着节奏的推移,也不由安下心来,涨回了几分信心。 莫非这一把当真能成? 这时,骷髅兵运上百灵炮。 百灵炮已经炮口缕缕冒烟,正是装填已满的状态。那上卿这些年在古战场采集游离的魅影,装填此炮,所谓一炮十年,只等今日。状态完美,比起当初那殿下匆匆忙忙装填可是游刃有余的多,威力更是远胜。 上卿指挥炮口调整,对准了那处城墙。 那殿下笑道:“不知咱们的百灵炮和伪朝的剑光炮哪个更胜一筹?” 上卿也笑道:“有朝一日,两炮对上一对就知道了。” 开玩笑的,怎能真的对炮?比起城上有储备装填炮弹,这一炮只有一次机会,可不能浪费了。上卿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开炮的最好机会。 此时,城墙亮起! 又一炮发出了! 好机会! 剑光刚刚熄灭,炮口已经是白烟滚滚。 “开——” “噗!” 在某一瞬间,那上卿突然汗毛炸起,伸手一推那殿下,自己也往旁边跃去。 然而,已经有些迟了,从天空中射出一道几乎不逊于剑光炮的灿烂光华,射中了隐蔽在丛林中的白骨战车。 战车当即被射碎,车身炸裂,碎片乱飞,车上两个乘客分别摔向了左右。 那殿下在空中,被光华撩了一下,胸口热辣辣的疼痛,立刻分出灵相,让灵相拽着自己躲入丛林之中。动作熟练至极。 在空中,他依稀看到上卿被一支箭擦过,从肩头射入自胸口穿出,穿了个血洞,不由得心中一沉。 上卿……死了? 不,应该还没有。 “中了?!” 江神逸微松开手,还握住弓身。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不走低空,转为从千米高空的云层上一路飞过,还用屈光镜遮掩身形,终于在晦暗的丛林中找到了白骨战车,并且观察了好一会儿。 那上卿在千辛万苦的等待开炮的机会,江神逸如何不是在等待射箭的机会呢?他和那门百灵炮一样,只有一次最好出手的机会。 在那上卿开炮的前夕,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从上至下俯冲几百丈,一击即中。 “死了吧?”江神逸说话有点喘气,从上加速俯冲射箭,对身体负担不小的。 “还早着呢。”此时弓说话了,还是那个一路指点他的声音。 江神逸不可思议,他明明看到那个家伙被射穿了一半身子,这还不死什么叫死?就算功力精深拖住了一口气,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 弓中声音道:“一个灵官一般要死两次,肉体的死亡只是第一步,至少还能拖延一段时间。你先别急着补箭——”它阻止了又张弓遇射的江神逸,“我的力量不多了,还剩最后一箭,去射那炮!” 江神逸答应一声,目光锁定那炮口袅袅的百灵炮,张开弓,再次凝聚箭矢。 突然—— “开炮!” “轰!” 不等他松弦,从地下的一声命令却不知怎的引动了百灵炮的机关,命令落下,炮声响起,白光轰出! 这一炮,终究轰出去了,轰向城墙! 此时,上卿残破的身体中飘出一道影子,半虚半实,能看出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但光华微变,面目稍微一调整,又变得美貌起来,像个精雕细琢的美女面具。 这是魏朝灵官独有的灵相美容技术。 那灵相盯着天空中张弓欲射的江神逸,切齿道:“好啊,现在咱们都一样了呀,冯志烈!” 246 中门对炮 “来了。” 当对面的炮光亮起时,汤昭不惊反笑。 这当然是因为,他早有预料,甚至说,他早等着这一炮呢! 在汤昭身后,是三架不断发射箭支的神机弓。 是的,三架,不是六架。 汤昭时间有限,六架神机弓太多了,根本修不过来。所以选择性的修了三架,而在三架上面各自添了一套简易的双倍符式。让三架神机弓每发一次箭同时射出两支箭。代价是每一支箭的威力减半。 好在神机箭是大杀器,用在这种对付炮灰的战争中,威力本来就是过剩的,原版也是串串儿入地,减半也是串串儿入地,没有什么区别。在场的从检地司到守备军几乎没有人见过原版神机箭是怎么发射的,城外敌人就更没人看出破绽来了。 他特意指挥神机箭缓慢摇头扫射,通过排列组合,把相邻两行箭雨是平行的这个破绽也巧妙糊弄过去。让神机箭就这么先清理杂兵,而他自己的精力,则主要放在修剑光炮上。 他知道剑光炮是最强大的武器,但汤昭急着修炮却不是给底下这堆骷髅准备的。 是给对面的炮准备的。 是的,他一早就猜测对面有炮。 麦时雨或许不了解,江神逸可能当时没看到,但汤昭岂能不知道龟寇有炮? 在剑州的时候,要不是当时他持坤剑在手,龟寇一炮穿越空间过来,不知要死伤多少。他后来还特意查过资料,才知那种恐怖的气氛来自于龟寇祖传的战争兵器百灵炮。 汤昭没见过对面的敌人,自然不能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像昆岗那时一样有炮在手,但是料敌从宽,既然知道对方阵营有这样的大杀器,那怎么能不做准备呢? 关键是做什么准备迎战呢? 还是坤剑吗? 他倒是可以拟持,然而拟持可比不了真的剑,消耗是很大的。持真坤剑时,他可以选择任何剑法,可以用剑势、剑意,消耗都有限,只要坤剑同意即可,而现在要用的话,消耗可都是他自己的力量。恐怕剑法的规模可不够淹炮火的。 而且坤剑其实本身不擅长杀伐,沃野千里、卷土重来也不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手段,只占个力大砖飞而已。上次是因缘巧合,沃土直接穿过空间漩涡直接糊脸,这回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他甚至连炮从哪个方向射来,射向哪里都不知道。 那么,最可行的方法,就是以炮对炮。 就像龟寇有大规模杀伤武器,难道如今的朝廷就没有么?剑光炮就是云州城储备的战争底牌,只有一门,但其威慑力足以影响整个战局。 汤昭修这门炮的时候,曾经想用什么办法把威力加大,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插手改动的术器,这是法器。 剑光炮应该算是非常难得的符法器,纯粹以符式搭建有顶尖法器级别的破坏力,就像一台极精密的机器,早已经充分利用了每一个符式,效率调到最大。汤昭仓促间只能识别,不能插手,能够修好已经费尽全身解数了。他最后能做的就是给这门炮后面换上新元石,原本的元石已经枯竭了,而汤昭恰好不缺元石。 而且他还想到了一个小小的手段。 那就是开炮的时机。 天底下所有的大炮都一样,一炮之后都需要调整积蓄力量才能打第二炮,威力越大这调整时间越长,龟寇的百灵炮是如此,他手中的剑光炮也是如此。 那么如果他是龟寇的首领,要什么时候开炮才对? 应该是曛城的炮刚开过一次,来不及开第二次中间的空歇期吧? 所以汤昭在中间用用罐藏截取了一炮的部分能量,然后再解散罐子重新发出半炮,用屈光镜放大了炮光,虚实结合,伪装成实打实开炮的样子,让对方以为机会来了。 其实真正的剑光炮一直蓄势待发。 幕后的人会不会被引诱呢? 汤昭一直悬着心,直到看到对面的光芒亮起,一种类似于在剑州时的魂魄恐惧感再度升起—— 来了!是那个方向! 来得好! 那我们也—— 开炮! 最大威力! 一道仿佛骄阳一般的毫光冲出,正对向射来的百灵炮森白色的炮光,两道光芒在战场上交汇,爆冲在一起! 恐怖的能量正面冲撞在一起,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白光直冲天际,遮天蔽日,把刚刚探出半个身子的太阳光遮蔽的半天不剩,比正午灿烂的阳光还要耀眼。 除了光华,就是强大的力量,无数能量对撞,互相湮灭,互相反弹,互相折射,往四面八方涌去。整个城墙外的战场都被笼罩其中。 汤昭早有准备,先发制人,让能量撞击的中心点在战场偏后部分,远离城墙,饶是如此,也觉得城楼一阵摇晃,一部分砖石被光热烤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战场上剩余的军队,不管是骷髅还是凶兽尸首,都被瞬间烤化,没有任何痕迹留下,麦时雨再无之前镇定,狼狈的跳上城墙,躲在符式保护之后,还不忘释放剑象替那段最脆弱的城墙挡上一灾。 巨炮的交锋并没有分出胜负,剑光炮的光芒往对面推了几十丈便推不动,双方的能量最终在对耗中渐渐消散。 等到战场上光华和能量稍稍消散,就见眼前一马平川。四周的地形如何已经看不出来了,物理上的夷为平地。平原在巨炮的交锋中都被刮地三尺。 麦时雨缓过神来,先低头看向城墙,就见城墙一部分开裂,但总体来说并无损坏,自己的花树被打得不轻,但好歹支持了过去。再看城外,没有任何敌人的影子。 这应该是……胜了吧? 汤昭放下炮道:“麦姐,敌人在那个方向,我去解决他。” 麦时雨道:“我过去,你在这里守着!” 汤昭道:“我也过去。这里炮交给周千户。对方再开炮就再开一发对冲。现在最要紧的是抓住首脑,毕其功于一役。我师兄一个人在前面进行斩首,结果这炮还是打过来了,要不然就是他没找到敌酋,要么就是他无力阻止。我怕他有危险,必须找到他。” 麦时雨道:“好,我御剑快,载你——”正说着,就见一辆从未见过但莫名觉得很带感的两轮车从城墙上飞出,速度之快仿佛有龙在拉车。 耀眼的光华冲天而起,照的所有人面目皆白! 然后,归于平静。 光芒散尽,焦灼的味道从前方一直弥漫至后方,对峙的几个人真切的感到了余波扑面。 “怎么会……怎么会?” 看到自己蓄力十年的炮被对方对冲熄灭,城墙屹立不倒,那上卿灵相登时失魂落魄,比刚刚肉体被杀死时还沮丧。 “哈——哈哈哈!” 笑声响起,一个少女从弓身上脱离,发出畅快的笑声。此时她的声音又不似之前那样苍老,反而是个正常的少女声音。 “什么狗屁底牌啊?一点儿用也没有!天亡尔等!你完啦,如今没有手段了吧?人也要死了,真是一败涂地啊。龟寇是没有好下场的。” 那上卿灵相的脸都扭曲了,一字一句道:“冯志烈,你这老匹夫——” “冯志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江神逸疑惑的看着女孩儿,“听起来不是女孩儿的名字。” 那上卿的灵相大声道:“当然耳熟啦,他是你们的镇守使啊!那个被我们俘虏,像泥菩萨一样被一箭钉死的镇守使啊!冯志烈,你以为我会完吗?我不会死,你要死在我前面!” 江神逸愕然,又看那女孩儿时,突然心中一紧:比起初见时,此时女孩儿的身形变得飘飘摇摇,颜色变得单薄透明,仿佛一道影子,不似真实了。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心中感觉不妙。 那上卿灵相指着女孩儿大笑道:“我不会死,会死的只有你!我大魏朝的灵官早有传承秘法,即使肉身死去,只有灵相活着也能长存。刚刚被你射死的灵相喙羽,她的肉身早死了几十年了,她依旧存在。我也是这样,我可以再活很久,而你,一时三刻就会消散。尤其是你刚刚还好几次透支自己的力量,真是愚不可及。” 江神逸看了那“女孩儿”冯志烈一眼,握住弓的手指攥紧。 上卿灵相渐渐收了癫狂,冷静了许多,又恢复了几分刚刚运筹帷幄的风采,缓声道:“怎么样?来我们这里吧,我可以传你秘传之法,叫你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都到这个年纪了,已经知道怕死了吧?何况你在我仙魏能活得很好,比在这里当镇守使还快活,我大魏不日就要重掌神州,到时候你还有升官的一日,岂不美哉?” 冯志烈摇头笑道:“你刚刚没看到我的那一箭吗?如果我想偷生,前天就可以,刚刚也可以。我射出那一箭就是告诉你,姓冯的宁死不和你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同流合污。污泥里打滚的日子,我前半生已经过够了,人这一辈子从头糊涂到尾,那不是太可悲了吗?不过我要感谢你,就因为看到你们,我生出许多勇气。我发觉我还是个可以救药的人。没有堕落到你们这种地步。这都是你们衬托的好。” 上卿叹道:“真是良言难劝该死鬼。我本来看你是世间少有的器灵官,才给你这个机会,谁知道你不知好歹。那你就去死吧。” 江神逸冷笑道:“他死不死再说,你是要死了,这个该死鬼你当定了。” 上卿摇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你以为大魏的上卿是何等人物?” 突然,他周围一股股黑气冲起,一座巨人骨架从地下缓缓升起,将他包裹在其中。 247 卷土重来 黑气弥漫,巨大的骨架从地面升起,声音隆隆,仿佛升起一座山。 头颅先出来,再往后是脖颈、肩胛骨、脊椎、肋骨,等到上半身从土里出来,已经生长得高不可攀。 这巨人的颅就有数丈高,两只眼窝空空荡荡,望进去黑黝黝深不见底。而庞大凸出的额骨顶上开有一个空洞,仿佛那里原本还生长着第三只眼。 这绝不是臆想中的幻影,也不是城楼下那些碎骨拼成的玩具,而是真真正正的某种生灵的骨骼,只是特别巨大,超乎人的想象。它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腐败的草叶,凝结着沧桑的尘埃,已经是不可追究既往的遗骸。 然而,当上卿虚幻的灵相穿过骷髅,进入其中,头骨和眼眶蒙蒙亮了起来,仿佛被注入魂魄。 江神逸在空中看着,呼吸有些急促:“这是……” “是天魔骨骼。”冯志烈阅历更丰富,登时判断出来:“天魔百族,形态各异,我也认不全,大概是以前某个入侵的天魔骨骼,被他盘成了灵仆。这个强度……可以。” 这骨骼明明是一团死物,但仍有残有生前的层层威势,当它的头骨被点亮之后,那种气势不住的攀升,几乎凝结成实体。 那又不同于魂魄方面的压制,而是力量的外溢,强大的力量到达了某种极限,便自然形成了难以抗拒的气场。 江神逸在高空也感到了阵阵压抑,姿态不由自主的调整为防守,冯志烈突然笑道:“我觉得问题不大。” 江神逸挑眉,冯志烈反手握住弓,又如刚才一般身形持续变淡,道:“这魔头再厉害,如今已经死了,怕什么。你我同心合力,用最大的力量,一箭射穿它!” 江神逸盯着弓,突然伸手去拉红衣女孩儿,但她已经是虚影,手也只能穿过她的身影握住弓,他顺手把弓拉起,挂在翅膀上,冷笑道:“别开玩笑了,你在小瞧我么?” 风的翅膀仿佛一只灵巧的手,把弓连同女孩儿的虚影一起挂住,犹如装饰,江神逸随手一拉,从雷翅膀里拉出一道修长的雷电,几股雷电拧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雷电沸腾的三叉戟。 “我江神逸什么时候弓箭了?对付敌人应该用雷和矛才对啊。此等卑鄙之徒,我会亲手刺穿他!“ 说到这里,他又轻轻一笑,低声道:”最近师弟有事在身,战斗的机会变多了,感觉真是太好了。好久没有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今天也该我了吧?” 说着,江神逸身上罡气缠绕,天雷一丝丝的混入罡气中,形成了璀璨的蓝色天罡,而罡气又缠上了雷戟,雷戟突然伸长,雷光更强,他的身形被雷光包裹,已经分不清那是人形,哪是雷电。 冯志烈不得已从弓中退出,又恢复了女孩儿的灵相,叫道:“喂,你要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啊?那天魔骨被他精炼多年,不比活着的天魔差,防御之全面还犹有过之,年轻人怎么这么爱逞英雄?明明有简单的方法的。” “歇歇吧,老头。”江神逸咬牙笑道,“如今早不是你的时代了,少说几句养养精神,等我从这玩意儿口中逼出灵相长存的法门,你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呢。这儿交给我吧。” 他抬头,三叉戟向天刺去,仿佛要接引天上雷电: “十万落雷!” 在另一边,那位受伤的殿下悄悄地在林中穿行。 刚刚那一箭不仅射毁了白骨车,也擦过了殿下的身体,让他受了点伤,但伤势并不严重,灵相也得以完整保存。作为一个身负绝学传承的灵官,他其实还是有一战之力的,甚至说还拥有相当强的力量,如果和上卿并肩作战,足以改变局部的力量对比。 但殿下并没有加入战团,而是即刻从战场脱离,这不是因为他胆怯,而是本就是这样安排的。 今天的战场并不是一时兴起而兴兵,而是经过谋划的军事计划,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其中有一部分部署就是他的力量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投入战场。 是的,他不仅仅有自己的力量,手中还握有一部分生力军,那里是他从昆岗带到云州来的力量,也是他在昆岗经历失败之后又从他们总部调过来的力量,还是一支玄甲军。 也正是因为有这支玄甲军,上卿才会更肆无忌惮的调动古战场下的炮灰围城,并且随意抛洒这些炮灰的骨头。 因为玄甲军才是最要紧的预备队,是足以在战役后期一锤定音的力量,而前面的战场上那些骷髅只是消耗品而已。而那支玄甲军正在靠近云州的灵州某山谷里待命,等着殿下剩下的那支玄水令挪移乾坤,把他们挪到战场上。 到时,他们埋藏最深的两张牌同时翻开。一张是比凶兽强悍十倍,能以绝对力量压垮城墙的天魔骨,另一张是接着全面占领城池接管城务的玄甲军。两相配合,这座城才打得下来。 不过当江神逸从天而降,射穿了白骨战车时,当那百灵炮被城上的剑光炮冲灭时,战局就和之前计划的完全不同了。 当时,和被击杀肉身的上卿不同,殿下是有机会当时发动玄水令,把玄甲军接引至战场的。如果玄甲大军凭空出现,可以凭借玄甲战气瞬时反杀,就算不出动天魔骨也是以千敌一,那江神逸再厉害,最多不过狼狈逃走而已。 但那时下决断的人是这殿下,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意识到: 可以,但没有必要。 城墙没有倒下来,曛城的城防没有破绽,有曛城上空的阵法压制,凡是外来的灵官都没办法进城。玄甲军可以正面强行攻城,但不可能速胜,只能用传统的攻城方法推进。 然而,有那么多时间么? 曛城不是孤城,只是因为有魔窟降临,暂时成了孤城而已。现在城中是最空虚的时候,但只要讯息发出,云州其他地方的支援马上就到。别说大军,只要来一两位巡察使剑侠,大军城门都进不去。到时被困云州覆地,四面八方都是高远侯的人,岂不是砧上鱼肉? 虽然他们最开始也只是打算偷城,没打算强攻,而且没有久占不走的打算,而是要趁着占领曛城做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便即刻撤走。但那个前提是要稳定的占领曛城一段时间,真真切切的把曛城拿在手中。 而现在,计划一再受挫,已经没有希望了,还孤注一掷做什么? 作为吃一堑,长一智的年轻人,那殿下对绝地翻盘已经没有兴趣了。 他几乎立刻决定,不再把玄甲军投放进来,而且自己也迅速脱离战场。 至于上卿——他已经死了,还管他干什么? 在林中逃窜时,殿下回头远远看到了那具天魔骷髅冉冉升起,几乎遮蔽了清晨的阳光。他不由摇了摇头,觉得浪费,但紧接着又释然——那是上卿自己祭练得灵仆,除了他谁也驱使不了,那也没有必要省着了,就让它和上卿一起绚丽的谢幕吧。 至于殿下自己,还有更多的事要做。他在云州还有大计,那是关乎他们大魏生死安危的大计,不至于在区区小战场上耗费过多的时间。 毕竟,他只是路过,不是吗? 一口气不知跑了多久,再回首都看不到曛城了,只能看见那个骷髅的头顶,周围闪着雷光,一眼看过去一片湛蓝,显然战斗很是激烈。 看来魔骨是把突袭来的力量牵制住了。他这里就算安全了。 那么…… “玄水令!” 空间一阵扭动,传送旋涡再现。 不过这个旋涡并不大,只有一人来高,刚刚好容他钻进去。这不是玄水令的极限,而是选定好的暗号。如果一切顺序,要过大军的话,他会开更大更宽阔的出口,而只开小出口,说明不是要大军过来,而是他要过去。 如今他又遭挫败,曛城这边的路线就截断了,根本不可能再由此单独北上,而是要和玄甲军汇合,再指定下一步计划。 “嗯?” 天上突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那殿下回头,就见太阳升起的方向,冲过来一辆古怪的车。清晨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他一时看不清是什么车,只觉得车身仿佛一头怪兽,又依稀看见车上有人,仿佛披着光芒降临。 “这个旋涡……有点熟悉啊。” 听着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也是他没听过的声音。 按理说,这里荒野无人,被其他人看到了玄水令传送,暴露了他的秘密,应该就杀人灭口才是。尤其这是个年轻人,虽然来得古怪,但实力应该不会太强。那殿下先发制人,应当可以快刀斩乱麻的。 然而…… 不知怎的,他心里一慌,总觉得有种不妙的感觉。 所以他遵从心里的感受,并不动手,反而矮着身子一钻,钻进了旋涡之中。下一刻,他只需要收起玄水令,就能断开和百里之外的空间联系。他和军队都安全了。 然而,有点晚了。 “啊,是龟寇!” 随着一声点名,年轻人手中出现一把剑,气势一变。 这股气势,好像很熟悉?! 错觉吧? “剑法——卷土重来!” 无数黄土如洪流,顺着剑锋所指,滚滚泄入那旋涡之中! 殿下回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土黄色—— 又是这样! 248 擒贼 “落雷!” 又一道雷霆降落,璀璨、声势浩大、且……无用! 雷电在上下八方肆虐着,如水银泻地,几乎把地面变成雷泽,无数电蛇钻入地下,又从其他方向钻了出来,把本来不通电的土壤变成水泽导体、雷电乐园。雷蛇肆意的狂舞着,电击、焚烧着地面地下的一切。那是草木化为焦炭,土石碾为齑粉的地狱之境。 唯独,无法奈何巨大的天魔骨架。 雷电无孔不入,唯独无法侵入骨架宽阔的缝隙,雷电无坚不摧,唯独没办法在白森森的骨骼上留下伤痕。到最后庞大的雷电几乎形成了瀑布,从天上往下流,那天魔却好像在瀑布中洗浴一般,最多被冲击的动作扭曲,睁不开眼,却依旧从容。 当然,它也奈何不了江神逸就是了。 因为江神逸的位置在天空,双翅一展,瞬息百丈,拥有绝对的高空优势,几乎无法攻击。而那巨大的天魔骨力量和防御都强大到不可思议,双拳打在地上,几乎能引起地震,能发出强大的范围攻击,却偏偏无法影响到天空。 它身上的阴气如火焰一般蒸腾而起,也在向天空燃烧,就像猛兽在仰天咆哮,声震百里,却也无法直达云层之上。 更何况,那天魔巨人的半截身体还在土壤之下,注定它没办法离开大地。 然而,它是在往上升的。 虽然雷电的侵扰让它动作缓慢,举步维艰,它却始终一点点往上升起,就像陷在泥潭里的人,凭借自身的挣扎,艰难地脱离者陷坑。此时它上半身完全离地,骨盆已经一点点复现,再往上就是腿…… “我说你行了吧?” 站在江神逸翅膀上,仿佛背后灵一样的女孩儿忍不住开口道:“你这样劈,多少雷也劈不穿这死骨头。你还有多少雷电?和它较什么劲?” 江神逸的面目被雷光染得森森然,道:“用不完的,我别的没有,雷光有的是。” 冯志烈盯着他背后雷光翅膀,那翅膀正如大河之源,滔滔不绝放出电光,好似真的深不见底一样,继续道:“你就算带着蓄雷的法器,终究是平时的积累,又何必白白扔进去?关键是没用啊,别逞能了,让老子最后绽放一把行不行?” 江神逸三叉戟一指,又是一道粗壮的雷蛇劈下,如绳子一般捆住那天魔的骨头,双方较力,雷电在骨头上摩擦,发出“滋滋”的响声。 听到冯志烈的催促,他满不在乎道:“别急——快了。” “快个屁啊!”冯志烈骂道:“你没看他快从土里爬出来了吗?它现在是埋在土里单方面挨打,可是一会儿要爬出来,指不定还能飞呢。到时候说不定上天来把你一巴掌拍死。你怕都撑不到时雨和你师弟来援……” 正将雷电如绳子一般一圈一圈扭在手臂上的江神逸一愣,警觉道:“我师弟?他来了?” 冯志烈没好气道:“自然没来。谁知道他在哪儿?” 江神逸松了口气,把雷电越发收紧,雷电绳子将天魔骨架捆住,至少在形式上已经捆得如螃蟹一般,道:“吓我一跳,他要是来了,见到这大家伙还不死命冲上来?那可就坏我的大局了。他这个人平时聪明,关键时刻就是蛮干……” 就你这样,还说别人呢? 冯志烈都无奈了,想要提醒他自己剩的时间不多了,却见江神逸道:“就是现在!你给我闪开!” 他伸手一抛,长弓带着冯志烈的灵相一起被抛得往上飞起,另一只手将雷电绳子往上一拉,一股雷电从绳子向他手臂开始往上蔓延,紧接着吞没他的身躯,眨眼之间,他也沐浴在雷电光里,成了一尊雷神! 与此同时,周围所有撒欢的雷蛇仿佛得到了冲锋的号角,往巨人身上扑去,霎时间雷光强大了十倍! 那些雷蛇并没有如之前一般混乱的攀爬天魔骨的身体,而是如得到了命令一般一条接一条的扭曲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绳索,接着以江神逸手中那条绳子为中心,快速的编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大网。 雷电结网,那天魔骨就是网里的鱼。四面八方,无处不是雷。 “雷网恢恢——” “很厉害的一招——然而他要干嘛?雷电不能麻痹天魔,这不是把远程袭扰变成近战较力了吗?而且还把敌人往上拔?”冯志烈皱眉。 较力,那可是天魔的强项! 果然,那天魔骨陡然伸出手,拆下了自己两根肋骨,全身黑气涌动,缠绕在肋骨上,仿佛两把黑刀。 切—— 黑刀抵住电网,虽然不能切开网绳,却也抵住了雷电收缩之势,果然呈角力之势。 电蛇不住的往黑刀上钻,破坏黑刀上的黑气。那是混合着阴气的死气。本来雷电是极克这些阴气的,但不知是不是死灵官的加持,阴气与雷电正面抗衡,只是稍稍胆怯,并不溃散。天魔骨中的上卿不住催促,周遭的阴气都往黑刀上缠绕,黑气越来越浓郁。 黑气越弄,刀的力量越大,雷网发出滋滋的声音,似乎断裂在即。 突然,江神逸笑道:“就是现在!” 雷电光芒大作,江神逸的身影消失! 下一刻,他的身形出现在天魔骨肋骨之内的胸腔中! “瞬移?!” 冯志烈惊道。 不,这不是瞬移,而是以雷电刺激身心之后,速度快到了极致,辅以特殊身法“行天引”,瞬息百丈,超越了人视觉反应的极限,看起来像是瞬移一样! 江神逸一直会用这一招至速身法,只是一来发动条件苛刻,需要雷电沐浴全身,达到巅峰状态方能发动,二来他要去的地方还有一层阴气阻碍,很可能不能穿过。 那就是天魔的胸腔之内。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外头的骨头相缠,真正的目的只有侵入魔骨,抓住那个要紧的死灵官。天魔骨难以摧毁,那就不要摧毁好了,一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骨头架子,跟它磋磨什么?只要擒住了其中那上卿,那鬼东西一时三刻就化为冢中枯骨。 射人先射马?恰好相反,不射马,只射人。 所以他和天魔骨角斗,用大量的雷电为诱饵,吸引更多的阴气力量出来对抗,声东击西,终于找到了破绽。 “抓住你了!” 胸腔之中,江神逸见到了那上卿。 此时那上卿的身形变得很古怪,体表好像有一条条线在流动,好像血管从体内翻出体外,还在不住循环流动。江神逸略感恶心,出手如电,向他抓去。 那上卿眼见江神逸来势突然,也是一怔,但紧接着笑道:“你抓不住我。” 随着他的话,江神逸附着罡气的手从他身上穿了过去,仿佛穿过了一层光。 嗯? 抓不住? 魅影不是可以被罡气抓住吗? 它又质变了。 江神逸一怔之下,立刻反应过来,又是龟寇什么传承吧? 灵官的手段,本来就是最诡奇的。 紧接着,江神逸也笑了,道:“那你试试这招?” 反手自抓,手中蓝白色的罡气突然变得凝实、沉静,仿佛也质变成了其他维度的存在。 抓—— “啊!” 罡气如铁钳,狠狠地钳住了上卿的脖子,把他提溜了起来。 “这……这是……”上卿满心惊骇,想不到自己怎么会被抓住。 江神逸懒得废话,道:“这是你爷爷抓孙子的本事。” 这是自在罡! 江神逸在云州得到张融传授自在罡的练法,一路上都在揣摩,他不似汤昭事多,今天演讲,明天研究的,还是有不少时间的。且他不打算做剑客,罡气上就要加倍下功夫,是以早早就开始练自在罡。 他的天资惊人,潜心修炼之下,已经融合了一丝意志,修成一分自在罡,虽然还比不上锤炼多年的天罡强大,但已经能在关键时刻调用。而自在罡使得罡气从纯“火”质材料,变成兼具“火”、“风”两种性质的材料,正好克制以“虚化”手段逃避这个物质世界的上卿。 其实那上卿武功奇高,罡气也不输江神逸,若是平手放对并不怕他,说不定赢面还更大些,可是他已经死了,武功就没用了,又急着凝实灵相保命,便紧急催动秘法,在这种状态下身体不能随意移动,虚化的手段也被破解,竟落在江神逸之手。 江神逸一提起他,取出一面镜子容器,不由分说把他按进了镜面里,这一下切除内外联系,周围黑气登时一黯,有逃逸之势。他提着镜子从肋骨中钻出,就见那天魔骨已经摇摇欲坠。 冯志烈在上空看着,就见之前还镇压河山的力量一点点消散,黑气也渐渐消灭,不由得心中一松,身影又淡了几分。 时间……快到了。 江神逸随手使用大量雷电洗刷阴气,没了死灵官的加持,阴气在雷电里就如水滴投入烈火,眨眼间蒸腾一空。 不理会轰然倒下的天魔骨,江神逸将上卿取出,喝道:“快把长久留存灵相的法门说出来,我还能留你一命,不然叫你抽魂炼魄,永世不得超生。” 那上卿身上的一道道光线流动,已经从血管变成了经脉,互相连接,自成循环,覆盖了他的全身,绝美的女性脸庞神色十分安详,道:“来不及了,我便告诉你又怎么样?这灵相种脉术必须从小就练,多年积累,才能以灵相之体凝成全身经络血脉,支撑灵相长存,而我已经转脉完毕,必能长生不死。他没有希望了,趁着冯志烈最后一点时间,听听他有什么遗言吧。” 江神逸回头,红衣小女孩儿的影子已经稀薄得只剩一层雾气,声音倒还稳定:“老夫无妻无子,没什么牵挂,如果有的话……就是想当个真正的大英雄。我年轻时没当上,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用我做箭,射死他,为我这一辈子告一段落。” 那上卿夷然不惧,笑道:“好啊,咱们一官一贼,一正一逆同赴黄泉吧。” 江神逸心情激荡,几欲破口大骂,却不知骂谁,只道:“你少废话……” 他伸手就要抓那上卿尽可能再逼问一番,突然一道剑光从天外来,横切而过,从冯志烈和上卿的灵相上一起切过—— “剑术——摘桃子!” 248 最后的摘桃子 鲜红色的剑光闪过。 摘桃子—— 芳菲剑的剑术,与“李代桃僵”正好相反。 李代桃僵,你来代替我遭厄运。 摘桃子,我来代替你走好运。 两者相对,又同出一源,是芳菲剑最强大的剑术,也是最初诞生的剑术。是和剑意相连最为紧密的两个剑术。 所谓芳菲,只是桃李的表象。芳菲剑的剑意和芳菲落花、桃李娇艳没有一文钱关系,而是——替代。桃红梨白,芳菲乱舞,只是乱花迷眼而已。 在上卿成功的那一刻,麦时雨从背后赶到,一剑将两个灵相一起笼罩在剑术范围内,顺理成章完成了转移。 霎时间,冯志烈的灵相光芒大放,女孩儿的身影从虚幻来到真实,皮肤上凝结成了一条条经脉,光华在其中不住流转,形成了周天大循环。恰如那上卿稳定灵相时的模样。 冯志烈自然是不懂这功法里面的道理的,怔怔的不知后续步骤,好在他该做的上卿已经全都替他做了,那周天循环已成,自行生生不息,到了某一刻光华大放,凝结成一层光膜,包裹住她全身,然而逐渐熄灭。 最后,空中只剩下一个小女孩儿,脸庞圆圆,娇俏可爱,肌肤好似白雪一般吹弹可破,活脱脱是个真小美人儿,再无之前若真若幻的感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五指捏紧,又再度松开,仿佛游戏一般玩了两回,突然抬头笑道:“牛x!” 而对面,上卿身上的经脉瞬间崩溃,好像一下子遭到了“降维打击”,人陡然从真实退到虚幻,接着仿佛在宣纸上被滴了水的墨迹,瞬间晕染开,变成一团糊糊,只能勉强看清形象。 上卿如遭雷击,之前江神逸抓住他,他已经有准备赴死,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自然消散也罢了,另一个害自己至此的宿敌毫发未损,还借了自己的光稳固了灵相,所有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奉上,不免又惊又怒,愤愤不平,大叫道:“你们耍的什么花样?竟然盗用我大魏的神功!卑鄙!无耻!” 麦时雨下来还剑入鞘,冷笑道:“无耻不过龟寇!你们为一己之私,用魔窟当手段,摧毁城池,牵连无辜,还敢说别人无耻?” 上卿喘了口气,道:“我跟你扯武德,谁跟你扯大义?若论大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们伪朝谋篡的时候何其卑鄙?等我们得了天下,自然会好好爱护百姓,比你们伪朝强过百倍。你动不动把百姓挂在嘴上,好像你们狗朝廷害死的人少似的?无非我输给你罢了……”他说着,身影越来越淡。 这时,冯志烈突然大喝道:“你们为什么要占曛城?” 麦时雨一怔,跟着瞪视上卿,上卿冷冷一笑,不发一言,渐渐消散了。 在消散之前,他似乎提起了手,往颈上一横,做了个杀人的动作,他一向文质彬彬,面对敌人到最后也还在辨理,这个割首的动作非常凶狠,却是他最后一个动作。 做完之后,他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彻底消失了。 轰隆—— 巨大的天魔骨倒塌,化为朽烂的枯骨。 过了一会儿,冯志烈摇头道:“唉,死得太早了!应该抓住他追究出阴谋才是。” 麦时雨明白冯志烈的意思,龟寇这番大动作,从战术上是可行的,从战略上是莫名其妙的。 说是可行,他们调动的力量,安排的手段都是比较合理的,从用魔教当诱饵截杀镇守使,到利用魔教余孽转移魔窟,利用空间风暴绞杀城墙,从古战场挖掘骷髅大军,到暗藏百灵炮、天魔骨大杀器,这一系列手段前后有序,一环扣一环,是花了心思在准备的。 如果不是麦时雨的剑意特殊而且没人知晓,正好补上了城楼的漏洞,如果不是汤昭和江神逸两个又会符式又能打的生力军意外加入,一个一箭射死了兽灵官,一个一炮轰倒了百灵炮,如果不是张融算出了魔窟的位置…… 如果不是这一系列巧合,巧合得如同曛城气运庇佑一般,那么曛城真的可能丢了,即使不算魔窟降临带来的损失,也可能在这次死军攻城中生灵涂炭,化为死城…… 然而,然后呢? 龟寇占了曛城要干什么? 如果是魔教突然出手,占领了一座城池,那倒不必深究他们要干嘛。毕竟魔教么,脑筋跟别人不一样,说不定就是想血祭几万人讨好天魔,或者用城池做祭品打开个外域通道啥的。 但是龟寇可不是疯子,他们是前朝余孽,复国组织,有规划、有战略的。倘若说龟寇几十万大军已经平了灵州,要往云州进发了,那潜伏几个高手在云州阴谋夺城,钉一个云州的钉子呼应外面的援军还罢了,然而并没有。龟寇小打小闹这么多年,最大的动作还是月前在昆岗闹事,把剑州掀了。别说那边失败了,就是成功了,你不在西南扩大战果,跑到几千里之外的云州占个飞地要干什么? 就算是要揭竿而起,先竖起反旗,再等着四方相应,也不能选云州啊。云州经高远侯数年治理,已经根基深厚,哪里是起兵的好地方?何况周围有巡察使剑侠高手巡查,也有军队驻屯,拿下一个曛城又如何守得住呢? 除非没打算守。 看龟寇的部署,以区区几个精英灵官调动灵仆围城,奇袭拿下城池,或许只是打算占领城池期间在其中做什么,这个事不一定需要很长时间,但恐怕要涉及到全城,必须大费周章兴师动众的做,不然只需要一两个剑客偷偷溜进来悄无声息做就行了。龟寇又不是没有剑客。 虽然他们此时心里有些推测,但这其中的可能性太多了。这世上需要防备的东西也太多了,即使有些条件缩小范围,只靠猜测还是很难猜出他们要干什么。 所以冯志烈说,应该抓住他们问问情况。 其实麦时雨何尝不知道抓活的比较好?但情势如此,她第一时间想的是就要镇守使,又有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用出了“摘桃子”的剑术。 即使是现在完全思考清楚利弊,她也并不后悔,战友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冯志烈也知道,对于麦时雨的选择他只有感激的,便不再多说,道:“还有一个人和他坐在同一辆车上,地位也不低,是逃走了还是……” 麦时雨道:“汤昭去追了。往那个方向去了。小江去接应一下吧。” 江神逸道:“好。希望师弟能留他个活口。”他这么说自然是相信汤昭的本事,但还是起身去接应。 还没等他飞上天,汤昭已经骑着车突突突从天上回来,双手空空,没带什么俘虏。 麦时雨有些失望,但汤昭人还好好的,没受伤,看来是没吃亏,道:“怎么样?追上了吗?” 汤昭有些羞愧道:“不能算追上了。那家伙居然还能发动传送,一路钻进那个空间漩涡里,我只好贴着洞口用剑术发动了一波,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反正洞口已经关了,我追不过去。希望他们有事。” 他对着洞口那一记“卷土重来”,虽然是竭尽全力,但威势不能和坤剑本剑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回距离足够近,堪称“贴脸攻击”。 希望能起到满意的效果吧? 麦时雨当然想不到汤昭用得是让那殿下已经屁滚尿流一次的坤剑,安慰道:“这么说是他落荒而逃了?也好,龟寇如此强大,难道指望他们全军覆没吗?驱逐了他,也是一场大胜仗。龟寇死的死,逃的逃,魔窟也被你封住了,咱们守住了城墙,守住了百姓。这还不是大获全胜?” 冯志烈道:“先回去把城墙收拾好,再说全胜吧。” 当下冯志烈和麦时雨联手回城,守过曛城最空虚的一段时间,等待守备府和其他地方的援军来接管城池。江神逸和汤昭两个机动性强,手段又多的人留下来打扫战场。这既是劳动也是福利,即战场的战利品任他们挑选的意思。 战场上最有价值的当然是天魔骨,拿回去做术器、法器也可,搞其他研究也可,那是非常珍贵的材料。这天魔骨是江神逸对付的,也是在他手里倒下的,汤昭自不会分江神逸的战利品。最多是刮一点材料。 江神逸是要走本体修炼和符式深造的,这力量十足的天魔骨对他更有价值。 但汤昭也不白白出力,他已经在城里分到了整个曛城最后价值的那个东西。 拿完了天魔骨,又搜刮了一些还算有价值的物品,江神逸最后卷起旋风,把所有垃圾都刮到天上,一股脑塞到汤昭的罐子里,这就算完成了打扫战场的任务。 但两人并没有回城,反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退进了树林。 来到无人处,江神逸方问道:“怎么样?魔窟被你拿下来了?” 汤昭道:“拿是拿下来了,但其中有个麻烦,正要给师兄看一眼。”说罢打开一个罐子,取出了莲花池,继而取出了那个空型魔窟。 249 暂时的结束 之所以在只有江神逸的时候拿出魔窟,这本是一种默契。 按理说,检地司承担了对付魔窟的危险,为此舍生忘死亦在所不惜,那魔窟之产出,自然也是他们的战利品。事实上也是如此,虽无明文规定,但魔窟里的收获,即使是剑种这样珍贵之物,检地司也有优先处置权,何况其他材料?若是魔窟未能及时关闭,化为长久存在魔狱,那才会移交官府再做安排。 然而麦时雨将汤昭叫来,叫他处理魔窟,且默许他迁移,那就是把魔窟处置权给了他,这其实是相当优厚而且不大合规矩的,毕竟汤昭一人之力虽然要紧,其他检地司人也做了各种配合,全归他并不公平。因此决不能明说出来,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 同样,后续魔窟中若有危险,有天魔也罢,什么魅影也罢,都需要汤昭处理。如果他处理不好,让那些天魔跑出去为祸,那罪责他肯定要背。如果他敌不过,叫来检地司援助,那魔窟的处置权也要转移,他最多分一杯羹,就不能全占了。 因此汤昭等麦时雨他们回城之后才叫来江神逸,两人一起看一下魔窟。 其实这魔窟回去再处理也可,但门口拴着一位“天魔”,至今不知来路,却是个不安定因素,汤昭不得不及时处置一番。 从层层叠叠的包裹中打开魔窟,就见门口锁链横七竖八封得密不透风,锁链缝隙中还可见那两只手还在锁着,但和刚刚相比似有不同。 江神逸先道:“这是死人吧?” 确实像是死了。 死人的手和活人的手并不同,指节明显僵硬无力,两人都看得出来。 汤昭很是好奇,此天魔是为什么死的?他并没有下杀手啊? 毕竟活天魔很难见的,汤昭是想留着看能不能搞搞实验啥的。 也可能是装死? 汤昭小心翼翼的拆下两根锁链,江神逸用罡气凝成手抓,把那天魔从另一边空间中拽了出来,汤昭立刻反手封锁了入口。两人搭配行云流水,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天魔落地,身躯伏倒,就见它四肢僵硬全无本能的生活反应,果然死透了。 汤昭一怔,将之翻了过来。 这天魔四仰八叉躺着,身材高大,体格粗壮,但形貌和人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唯独五官稍微不协调,但世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相貌畸形的人,只是头上是一头暗绿色的长发,梳成卷曲的辫子,看起来不似正常人。 汤昭心中一动:这种发色虽不能正常生成,但是阴祸乡人被魔窟中的阴气污染,有可能会生出五颜六色的头发,焉知没有绿色? 一瞬间,他都以为这是个正常人误入对面魔窟,被魔气侵染之后想要逃离…… 可能性不大,汤昭觉得这还是个天魔,听说域外也有类人的天魔,而且还有不同种族的,这绿头发说不定也是其中一种。 除了发色,这人五官四肢与人无异,身上也穿着衣服。他披着一条类似于麻袋一样的皮毛裙褂,虽然很简陋,但明显是裁缝过的,不是随手扯下一块兽皮往身上一围的原始人。 江神逸跟上检查了一番,道:“七窍流血,难道是中毒?” 汤昭看着也像,道:“难道是自杀?” 江神逸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也说得通。也许是被你抓住了绝望自杀?” 汤昭觉得说不大通,那天魔之前横冲直撞,很有活力,被他拷住之后也挣扎不已,看样子不是认命的家伙,怎么才关了一时三刻,说自杀就自杀了? 但两人都不通医毒之术,在这里瞎猜而已。这是说不清的事,除非知道更多信息。 汤昭下结论道:“既然死了,就先存起来,回头找个通医毒术的人分析看看。这个魔窟……”他看了一眼仿佛磨砂玻璃一样的空间入口,“有点麻烦,先封存起来,等咱们弄清楚了再进去吧。” 比起里面有天魔,天魔死得不明不白更令人疑虑。 其实刚刚两人讨论自杀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的把这个“天魔”看成了人一样的智慧生物,毕竟只有有灵智的生物才知道自杀。 既然是智慧生物,牵扯的可就复杂了,魔窟里有“人”,可能有“文明”,有“社会”,自然状况可能比野外生态复杂百倍。两个人对魔窟都很陌生,听到的传闻都不知真假,此时又刚刚消耗一场,并非全盛状态,便不想贸然涉足。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种魔窟水更深,可挖掘的地方很多,如果能成功进入乃至彻底掌握魔窟,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次捡到宝了。 “可以问问张先生,他编过《域外图志》,对外面的事很熟悉。至于天魔的死因……还得找人检查。” 江神逸道:“要是二师兄还在就好了。他懂得多,也很懂毒术。” 汤昭奇道:“二师兄懂毒术?不是出身道门,清修养生吗?” 江神逸笑道:“正是,他清修之余也炼丹,后来师父骂他:‘炼个狗屁丹,炼出来都是毒药。’他还不服,后来果然专修毒药,得心应手。” “……”汤昭一阵无语,“可惜二师兄不在,干脆请三师姐检验一下……” 江神逸奇道:“三师姐?她会检验吗?” 汤昭道:“当然,师姐的医术非常神奇,得天独厚。” 江神逸啧啧称奇,他甚至没见过三师姐的样子,更不知她擅长什么。汤昭没见过二师兄不稀奇,因为他上山晚,但他才来三年,已经跟三师姐这么熟悉,真是奇上加奇。江神逸怀疑,倘若二师兄在山上,汤昭一样能和他关系要好。 对了,师姐怎么称呼来着……朱英……对吧? 两人商议已定,还是汤昭将魔窟收起,一起封装在莲花池里,再塞进罐子。又把天魔尸首用另一个罐子盛了。接着又在周围搜寻一遍,看没有遗漏的敌人,才双双回城。江神逸的翅膀消耗了太多雷电,看起来不甚平衡,他索性放弃飞回,搭着汤昭的车回城。 回到曛城,一眼就看到了城楼上已经站满了士兵,城上城下秩序井然,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汤昭他们来到城上空,立刻就见有人调动神机弓指向他。汤昭也不触霉头,缓缓降落,还没开口说话,就听有人叫道:“不要瞄准,是自己人。” 顺利落在城墙上,就见麦时雨和另外一个生面孔走上来。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身材粗壮,虽然个头不高,但看来孔武有力,仿佛浑身有爆炸一样的力量,面上有一道弯曲的疤痕,从眉梢下垂,几乎到了耳边,看起来有些狰狞。 麦时雨一直落后半步,这时先一步介绍道:“这就是东山郡汤昭,那是他在琢玉山庄的师兄。”又向汤昭介绍道:“这是日央郡曲巡察使。” 汤昭一怔,忙上前见礼。没想到巡察使这么快就赶到了。虽然是事后赶到吧,但其实要不是汤昭他们太得力,三下五除二解除了这场危机,按照一般检地司镇守所的实力,和龟寇僵持一段时间,巡察使是来得及力挽狂澜的。 他不在日央郡,对这位曲巡察使不熟悉,不过看样子甚是威严,连着疤痕一起看甚至有些凶恶了,比起傅衔蝉这猫猫……狸花剑,这位更像一位堂堂巡守一方的四品巡察使。汤昭依稀记得这位巡察使的剑好像是“蟠”剑,也是一位强大的剑侠,不过大概是没机会见到他出手了。 曲巡察使虽然相貌凶狠,见到汤昭倒是没摆什么架子,道:“汤昭啊,这孩子我听过,我印象里还是小孩儿,没想到是个这么俊的小伙子。” 汤昭奇道:“不知巡察使哪里知道学生的名字,难道是……” 曲巡察使道:“是小傅提过,她说你年纪不大,却又有天资,又有侠骨,将来必成栋梁。” 原来是狸花剑,他还以为是刑极提过呢,也是,他们都是巡察使,说不定有交情。汤昭不好意思道:“巡察使谬赞,学生哪里敢当?”当下将城外收拾战场的情况做了汇报。本来要给麦时雨汇报的,这时便以巡察使为主了。 巡察使听完点头,道:“米守备已经派出斥候再去周围探查,镇守使……副使也派几个弟兄跟着去。等着费将军大军调动至此就安全了。小汤,咱们下城吧。这里交换守备军,不是咱们检地司久待的地方。” 几人下了城墙,麦时雨对汤昭道:“这回龟寇来的突兀,并非小事,咱们要从头到尾复盘一番,再做个记录,直报君侯。可能要你在城中留上几日,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去。”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龟寇对于官府和对于龙渊这样的江湖势力意义又不同,乃是首要之大敌。这回的动作又极大,可以说这是真正的大逆谋反,险些陷落一座城池。出了这种事,不把日央郡甚至云州翻过来查一遍不算完,说不定还要落不少脑袋。检地司虽然不管龟寇,但这次龟寇是趁着魔窟毁了城墙,镇守使也一度落在敌人手里,不着急论功行赏,少不得先要盘一盘大伙有没有失职。 汤昭答应道:“自当配合。” 曲巡察使在前道:“这件事自然会捅到君侯那里,麦副使少不得要回中天府汇报一番,小汤要不要跟着去,拜见君侯?” 250 石破天惊 拜见……君侯? 是高远侯吗? 汤昭心中一动,道:“君侯是我想拜见就拜见的吗?” 对云州来说,高远侯远比朝廷更令人向往,所谓“只知有君侯,不知有皇帝”是也。 若在太平盛世或者雄主在朝,这样的人物早找个借口灭了,但现在中枢无力,地方失控,天下有一大半听各地诸侯的,朝廷也管不了了。高远侯可不是特例,只是很多地方两个能做主的诸侯都数不出来。 至少云州检地司是直接向君侯负责的,可说是一支亲军力量。汤昭身为检地司一员,多少收到熏陶,对君侯自然心生憧憬。更何况能面见高远侯也对前途大有好处。 巡察使道:“寻常人当然不能随意拜见,但你想必可以。君侯听过你的名字。你要去,我在君侯面前禀告,麦副使向君侯汇报时你也跟去就是。在君侯面前挂上号,将来事情都好办。到时副使要把你调到曛城也就是动动手。” 汤昭一怔,麦时雨笑道:“小汤是检地司派到琢玉山庄学铸剑的,在学业有成的时候再回来。到时候自然有位置给他,我可未必抢得到。” 巡察使笑道:“铸剑师吗?那敢情好,更是要抢了。这回老冯退了,副使必能上一步。你要做一方正使,手下得有几个得力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替曛城留住小汤,也是替咱们日央郡留住小汤,那不是大好事吗?” 汤昭恍然,麦副使回州治不只是报告这次龟寇入侵的情况,可能还要升职成为镇守使了。毕竟冯志烈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显然不适合当镇守使了不是? 麦时雨这次若确定有功无过,那就能顺理成章接任镇守使了,二十来岁的镇守使,那可比当时的刑极都年轻。 汤昭现在在学铸剑,以后学业有成,大概也不会回归正常的检地司序列了。不过若是有一段实习期,先任职地方,麦时雨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他还是等刑极开口。 这时就听巡察使道:“正好刑极这小子不会和你抢了……” 汤昭一凛,脱口道:“刑……先生怎么了?” 他和刑极上次通信还是几个月前,那时只知他有任务在身,似乎很是秘密,字里行间都是慎重,他也不好多问。这时听到巡察使提起,似有不豫,心往下一沉。 巡察使也不在意他突兀开口,对汤昭也对麦时雨,道:“说起来是件奇事。刑极这小子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擅自杀了一个镇狱使。这还了得?镇狱司也是检地司分出来的分支,如今和咱们平起平坐,岂能擅杀?镇狱司当即就上门问罪,差点打起来?” 汤昭听得目瞪口呆,麦时雨也是第一次听见,脱口道:“难道是桀鸦?” 巡察使道:“正是,你也听到风声了?” 麦时雨叹道:“我不知道京里的事。镇守……刑前辈曾跟我确认过桀鸦的情报,当时我也觉得奇怪,没想到他真动手啊?” 汤昭一震,想起了他和刑极在离火狱时的见闻。 那时刑极和桀鸦还是非常不错的朋友呢。 难道说,他们的决裂还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起的么? 也不能说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引子。离着那句话已经过去三年,刑极才动手,汤昭推想他必定是多方查证,确认了桀鸦确实勾结人贩,做不可见人的勾当,这才最终动手。 他忙问道:“后来呢?他怎么样了?” 巡察使道:“其实这事我也是听说。反正咱们检地司不可能把自己人交给镇狱司。据说刑极手里有罪证,但那没用,说破天是你自作主张杀了人,镇狱司不可能认的。两边来回拉锯了好久。后来君侯亲自过问,把两边各自分开,然后将他提出来问了一番。最后处置是。桀鸦罪有应得,但刑极私刑杀人也非合法,把检地司的官服脱了,降为庶人。” 汤昭怅然,心中难过,也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不做官……也就不做官了吧。 麦时雨匪夷所思道:“何至于此啊?既然有证据,抓起来就是,明正典刑,干嘛要私刑杀人呢?他教导我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巡察使压低了嗓子,道:“我听说这里头……我听说个屁啊!现在那边流言满天飞,镇狱司都快编出花来了。你们和他熟,自己问他去。他正在中天府呢。去拜见君侯时就可以见到他了。” 麦时雨讶道:“他还在中天府?没回原籍吗?”按理剥夺官职之后,就应该回原籍了。 巡察使道:“所以说镇狱司不满意呢。君侯虽然处置他,却叫他留在周城,不叫他回老家吃闲饭,那肯定还有意启用呗。放在君侯眼皮子底下,也省得有人找他麻烦。风头过了还有安排,不过,大概是不会回检地司了吧?” 汤昭点点头,微感失落,刑极不在检地司,总觉得失去了点什么。 正好到了中天府去见一见这位老总,他们大概有三年没见了。 又聊了几句,巡察使事务繁忙,便和麦副使分头沿着城墙巡查。 麦时雨本想送汤昭和江神逸回去休息,汤昭却知此时人手还是不足,巡察使是剑侠,因此来得极快,但也只有一人,城里人手还是不足的。他还需要尽力,麦时雨也不多客气,让他们加入机动巡城之中。 走之前,麦时雨又把汤昭叫过来,道:“要不要去中天府?” 汤昭道:“我想去。” 不说拜见高远侯,就是去探望刑极,也应该去一趟中天府。 他又道:“不过我离山门已久,得回山一趟,交代一番。师兄也要回山,这是检地司的事,我一个人去就好。”他出来的时间不短,其实已经大大超过预期了。中天府一来一去也得有些日子,九皋山那边有不少事,他也得赶回去处理。 麦时雨道:“那行,这边事了,你先赶着回去一趟,然后月底到中天府跟我汇合。正好跟张融先生他们一起到达中天府。” 汤昭点点头,又道:“张先生也去中天府吗?” 麦时雨道:“自然。不过他可不是像咱们去述职,是咱们上报之后,君侯亲自下拜帖,专门派使者来请他进侯府一叙。这还是因为张先生会天衍术之事不宜张扬,不然君侯说不定要亲自来登门拜访。” 汤昭笑道:“张先生值得。” 麦时雨道:“还有镇守使……冯镇守使。他也得回中天,他的情况更特殊,得亲口向君侯汇报。听他的意思,这件事完了他也是要退隐的。” 汤昭心中一动,暗想:要是把刑总、老冯他们请来琢玉山庄隐居,远离是非,岂不逍遥自在?再加上龟爷、朱杨,九皋山可算群“英”荟萃了。 和麦时雨定好约定,汤昭又再次巡防,江神逸左右无事,就跟着他一起上城转悠。 如此巡视一日,始终没有出现意外。 又过几日,城外的斥候陆陆续续的回来,带来各种消息,发现了几个龟寇据点,但已经人去楼空。龟寇一击不中,再次转入地下。只是这次云州官府不会当做无事,要掘地三尺,把漏网之鱼都抓出来。 这场雷霆行动大概会马上展开,说不定已经展开,汤昭不能得知,他只知道,斥候回报,日央郡的驻军已经到达城北,明日即可抵达曛城。 “也就是说,明天咱们就可以回去了?”这一日晚上,两人在暂住的小院分享这个消息,江神逸很高兴,特地倒了一杯果子酒。 汤昭也松了口气,道:“正是。曛城这几日的大搜检也告一段落了。据说没抓到龟寇的内应,再深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件事只好先中止了,下一步就是去中天府听君侯安排。咱们快的话明日就能启程回山!” 江神逸喜道:“好极了!在外面太久了,我想家了。那啥中天府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出远门了。” 汤昭笑道:“师兄现在这样说,说不定过几天又吵着跟我去……” 正这时,只听夜空中扑棱棱的声音响起,一个影子飞下来。 正是一只猫头鹰。 江神逸道:“是你的猫头鹰来传讯了?” 汤昭脸色一沉,拍了一下自己的兽袋,道:“不是我的猫头鹰。也不是师姐常用的那只,这猫头鹰好面熟……” 是谁的来着? 猫头鹰是找他的,直冲着这边,一下子落在他肩头,伸出脚,脚上绑着竹筒。汤昭摘下竹筒,那猫头鹰并不离开,反而落在院中石桌上。汤昭只道它饿了,反身进屋取出水和肉来招待。 刚刚放下,就听翅膀声再响起,汤昭一抬头,就见又是一只猫头鹰飞来。 这一只……他认得! 汤昭没来由的一慌,江神逸也认出来了,笑道:“这回师姐的猫头鹰了?今天怎么了,接二连三来传信?” 摘下猫头鹰脚上信件,江神逸只看了一眼,呼吸骤停。 汤昭听到声音有异,抢上来道:“怎么?” 江神逸木讷的将手中纸条递给他,月光下,就见他脸色铁青,突然一伸手,把桌上的酒杯酒瓶扫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汤昭心头满是不祥,接过薄薄的纸条,入目就是几个大字: “石纯青叛逃!” 今天更新稍微推迟一点 上午太忙了,没有写完,下午两三点更新吧 251 背叛与回答 窄窄的一张纸条上,一共就写了这五个字。 字写得很难看,到了根本看不出笔迹的地步,从第一笔就在颤抖,越写越是潦草,最后那个逃字几乎不成型,最后一笔几乎飞起,拖出了长长的曳尾,后面再也没有了,似乎写字的人再也写不出一笔来。 汤昭左看右看,死死盯着纸条,仿佛要把这五个字看到天荒地老。 然后,他放下纸条,看到了茫然的江神逸。 江神逸是愤怒的,也是茫然的,刚刚一瞬间砸了杯盘的是他,现在坐在桌上呆若木鸡的也是他。 此时此刻,很难用一种情绪形容心情。 两人对视良久,江神逸终于道:“什么意思?” 汤昭张了张口,最后只能重复道:“大师兄叛逃了。” 江神逸声音变得嘶哑:“什么叫叛逃……怎么算叛逃?大师兄要怎么叛逃?” 他连续重复了几遍,汤昭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对于琢玉山庄来说,大师兄要怎么做才算叛逃? 琢玉山庄又不是军队,又不是什么秘密组织,有什么叛逃不叛逃的? 当年二师兄和师父大吵一架,自行下山,一走数年不曾回来,薛闲云现在提起他就是破口大骂,可是这样难道算他叛逃吗? 大师兄和师父更是亲如父子,就算爆发了什么冲突,一怒跑了,哪怕说砸了些东西,甚至伤了人,最多师父也骂他一通,甚至开革出门,终究也提不上叛逃吧? 他究竟做了什么? 江神逸目光微动,突然指着桌上的猫头鹰道:“我想起来了!那是……大……石纯青的猫头鹰!” 汤昭点点头,一开始他也没认出来,但看到那几个字后就想起来了。那正是他们离开琢玉山庄时给石纯青庆祝生日时,薛夜语送给师兄的礼物。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江神逸有些急切,道:“它来干什么?送信吗?单独给你送信?信上写的什么?” 薛夜语的信是给他们两个的,而石纯青这封信是给汤昭的。 那猫头鹰进来之后,直接找到汤昭,摆明是给汤昭的私信。 而且,它放下信就不走了。之前汤昭以为这猛禽是饿了,想要修整。但看到信之后突然醒悟—— 它不走,应该是石纯青的命令,送完了信,就别回去了。 或许是为了防止追踪,或许是表明,和琢玉山庄的一切,都要断的干干净净。 汤昭忍住心情起伏,强自镇定地将细竹管打开,同样掏出了一张纸条,一看之下陡然变色,伸手一捏,将纸条捏成一团,手指微微发抖。 江神逸反而一怔,他发现汤昭已经出离的愤怒。 汤昭生气这不奇怪,江神逸也生气,但他刚刚看到石纯青叛逃那几个字时,明明并没有那么生气。 到底石纯青给他写了什么,让他突然这么生气? 石纯青叛逃不给其他人写信,唯独写给汤昭,难道还是有什么不平事,专门来嘲讽他? 江神逸生出几分好奇,上前接过险些被汤昭揉碎的纸条,展开一看,发现是两行字,乃是一副对联: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除此以外,没头没尾,没有落款。应该是石纯青的笔迹——江神逸不认得石纯青的字。 这是…… 江神逸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道:“这是他的剖白吗?他觉得山上太辛苦,付出太多,没有人在意他,因此做出这等事来?” 虽然江神逸之前没有多想过,但这两句话十分直白,不难理解。 因为觉得不公平,所以叛逃了吗? 有可能,但是……何至于此?! “是剖白,也是给我的回答。” 汤昭回答了一句,仍是气愤难平,想从桌上拿点什么摔一下,可惜能摔得都被江神逸摔完了,只给他留下满腹郁气。 “那天过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写过一副楹联——”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走的时候,专门又给了我回答。就是这两句——可恶!”汤昭最终还是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发出咚咚的声音。 江神逸疑惑道:“这不是祝福的好话吗?说他付出必有回报,必然苦尽甘来,他为什么要专门回答你?难道说他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配勉励他,所以才写信来反驳你?等等——” 他原地转了半个圈,“不对,太古怪了。你们这一问一答,好像有别人不懂的默契。你们关系那么好吗?还是说……在山上的时候,你已经察觉到他有问题了?甚至有什么猜测?” 他越想越对,一伸手抓住了汤昭,道:“我猜的对不对?汤昭?!” 汤昭和他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下头。 江神逸大怒,把他狠狠一推,道:“你混蛋!你早猜到……为什么不告诉恩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和他一伙儿的吗?” 汤昭反问道:“谁说我没告诉师父?我既然察觉了,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江神逸呆住了,道:“你都告诉恩师了?那怎么还……” 还弄成这个样子? 汤昭没回答,道:“至于你们……我怎么告诉你们?怎么告诉其他的同门呢?我当时也只是察觉不对罢了。当时大师兄离开了一年,带回来师父铸剑用的珍贵材料‘苦寒之气’。师父也分给了我一点儿。我去分析时,发现那苦寒之气并不纯粹,掺杂了一部分性质相近又南辕北辙的‘恶寒之气’,如果师父不加甄别的用此气铸剑,一定会在最后关头失败的。” 那天晚上他把苦寒之气投入池水,仙女竟然上来两次,第一次是为苦寒之气,第二次是为恶寒之气,从那时他就猜到了——石纯青心思不对。 其实再早一些,他难道就没有发觉迹象吗? 时隔一年,石纯青从北边的凉州回来,居然被南边灵州的百雄山盗追杀,这不奇怪吗?一南一北,根本不同路,绕都很难绕过去,他的敌人怎么会是百雄山?而且当时他身上只有苦寒之气这味材料,虽然珍贵,但那是标准的铸剑师材料,百雄山一伙儿盗匪,求的是富贵,要这些材料干什么? 再者,说到处置被俘虏的百雄山盗贼时,石纯青要将他们问也不问,全部杀死,急匆匆仿佛灭口。柳掌柜并没有直接全杀死,是想拷问一番,结果这群盗匪居然纷纷自杀,这哪里像盗匪?分明像是死士。 这其中的牵扯,说都说不清。 这还是有根有据的怀疑,若说没根据的……从石纯青回来的一言一行,汤昭都隐隐不安。 可是,凭着些就能指证为琢玉山庄任劳任怨二三十年的大师兄了吗? 别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就算是恶寒之气也大有狡辩余地,就说是一时不小心,采集的材料不纯,又或者遇到意外污染了,最多道个歉,又能怎么样呢? 反而汤昭,别看他受兄姊宠爱,但如果和大师兄对峙,即使他有一些证据,只要不是铁证,他是绝对不可能赢的。 山庄如家族,一家人里,谁有道理谁就能赢吗?难道不是谁跟大家亲厚谁赢吗? 本来汤昭是打算旁敲侧击,甚至走之前用书信给师父报警提醒一下的,但思虑再三,还是趁夜偷偷面见了师父,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直到他离开都没有得到回复。 结果还是成了这样。 别看江神逸此时愤怒,如果之前汤昭拿着那些线索跟他一五一十的说出自己猜测,江神逸站在谁那一边可真不一定。 也只有此时此刻,他再跟师兄复盘了。 “其实大师兄从回来之后就很奇怪,他长吁短叹,动不动就说自己天资不足、蹉跎年华,对天赋更高的师弟妹们满是羡慕,郁郁不得志之意溢于言表。这可能是他的真实感受,但再三提起,就像是下定这么决心一般。” “是吗……”江神逸皱起眉头,深深回忆,其实石纯青回山之后和他接触很多,是他把受伤的石纯青带回山庄的,可是……那时候有不对吗? 汤昭正色道:“是的。当时没发现他真的藏有祸心时,我以为他只是心情郁闷,心中有愁结不解,便生了个愚蠢的想法,是不是因为我们太少关心大师兄了?他年复一年的照顾我们,教我们知识,送我们礼物,关心我们的生活,可是我们虽然尊敬他,但很少真的亲近他。比如说……那天我跟他闲聊起花师妹的生日时,才知道他和花师妹同月生日。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我年年给花师妹过生日,从没给他过过。” 江神逸怔住,轻声道:“这个想法……不愚蠢。我也不知道他的生日。我比你早上山好几年,竟然从来没想过问一问。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大师兄……对我来说就像父兄,我只觉得他是个好师兄,照顾我们,包容我们,帮助我们……” “可是——”江神逸突然愤然道:“他若真的觉得失望不平,自然因此厌烦我们,恼恨我们,疏远我们,为什么要背叛恩师呢?” 汤昭摇摇头,石纯青和薛闲云的纠葛他怎么知道呢?他只是按照心中愚蠢的想法,想尽力用愚蠢的方式补救,比如叫上大家一起,给师兄热热闹闹过个生日,大家围着他祝福,给他送礼物,让石纯青知道,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大家都喜爱你。 又比如,送他那副楹联,那不是勉励的鸡汤,而是提醒石纯青,不管我们这些小的们如何忽视你,师父始终最看重你,他老人家心里你是最重要的,谁也比不上。他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们之间要出现后悔终身的遗憾吗? 然而最终,蠢办法就是蠢办法,它也许能遮掩一些瑕疵,却不能使破镜重圆。 覆水难收! 好在汤昭并非一根筋犯蠢,他终究选择了正面提醒薛闲云,就在他下山前的那个晚上,孤身一人进了攻玉馆。 结果嘛,饶是他说得委婉,薛闲云暴跳如雷,一路追着他,汤昭只得连夜逃跑下山,让老头自己想明白。 或许还是他太保守了。 不管是雷霆手段还是动之以情,薛闲云并没有好好处理这件事,总之事情还是走到了今天。他本来不是个手段高明的人,不然亲父子一样的师徒何至于走到今日? 谁知道他的处置是化解还是激发了矛盾? 或者一开始就是无解的。 “不知山上怎么样了……”汤昭想到这里,只剩下担忧,“别的事都先放下,咱们回山!” 252 回家 日夜兼程,师兄弟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九皋山下。 巍峨的山峰在望,汤昭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 琢玉山庄是他飘零江湖之后再次寻到的落脚之地,是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有他的师父和亲近的师兄弟姐妹,有他精心布置的剑庐,还有他完成陈总大计划的起步店铺,是他如今心里最温暖的地方。 如今,琢玉山庄是他唯一的家,也是他的避风港。 只是如今的避风港里,生了好大的波浪。 进过了近两个月的曲折旅途,事情一波波应接不暇,汤昭很是疲劳,也愈发想家了,本来在他的想象里,就是远远地看见九皋山的山峰,都会情不自禁的开心起来。 然而并没有。 现在的他,只有满心的担忧和焦躁,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胆怯。 见到师父,要怎么面对呢? 不是说他做错了什么,心怀愧疚,而是明明没做错,但错误的结果依旧发生了,感觉难以面对,见面只有无言以对的沉默。难道要对着埋怨,相顾后悔吗? 来到琢玉山庄前,薛夜语来接他们,形容明显憔悴,但还强撑着不露出虚弱神色。 见到两个俊逸出众的师弟,薛夜语没问他们路上风霜,也没恭喜他们在剑州取得好成绩,一人拉住一个,正容低声道:“你们两个别多说,庄里小弟子还不知道。” 汤昭连忙正色点头。 然而进了山庄,即使沼泽和树林依旧如诗如画,汤昭依旧觉得风景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雾霾。遇到其他白玉、墨玉弟子,虽然似乎神色如常,但汤昭总觉得他们神色中藏着几分压抑和探究。耳边只听到风声,却总觉得风声里藏着窃窃私语。 或许这就是疑神疑鬼吧。 匆匆穿过白玉谷,来到水泽边上,全无人烟,汤昭的心稍微松了一点。薛夜语没让他们去攻玉馆,反而拉着进了自己的剑庐。 江神逸问道:“不去拜见恩师吗?” 薛夜语摇头,道:“爹爹坐在那块大青石上坐了好几日了,一直不吃不喝不言语,谁也没办法靠近,你们一会儿去见见他也好,但别抱希望了。大师兄……石纯青的事,我现在也没缓过来,爹爹总得要再缓上几日。”说罢用手按住额头,挡住了大半边脸。 薛闲云是很强大的散人,罡气修为深厚,几日不饮食倒不至于怎样,但此番伤心却必然要伤身。 汤昭心如刀绞——所有弟子中,他因为来的时间短,和石纯青感情不如其他人深厚,所以对这件事本身接受的最早。但师父和师姐都是亲人,见他们如此难过,自然而然跟着难过起来,强忍着难受,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干了些什么?怎么叛逃的?” 薛夜语摇头道:“其实直到今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日之前,他突然摆下酒席,说请我们赏花。当时我们师兄弟全都到齐了,就在他后院,一起赏花喝酒。那时大家都很高兴。他一个个敬我们酒,说我们小的时候的趣事,感叹时光如流水,说着说着还伤感起来了,抹了眼泪。当时我还奇怪,七师弟还调侃他师兄怎么也学小师弟,伤春悲秋起来了?他笑笑,说道:‘也不是伤悲,只是觉得今天大家其乐融融,时间要是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当时我们都喝大了,头晕晕乎乎,没人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然后就一个个喝倒了,再醒来时,大师兄就不见了。当时酒也冷,菜也冷,每个人都倒在石头上吹冷风,吹得头疼。” “我们很奇怪,互相问怎么回事。当时五师妹喝的最少,是最后一个倒下的,她记得迷迷湖湖间,见大师兄端着酒杯出门,似乎往攻玉馆的方向去了。她还问了一句:‘师兄哪里去?’就记师兄回头一笑,往后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我已经感觉有些不对,连忙和大家一起跑到攻玉馆。就见攻玉馆门户大开,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进去,就见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江神逸咽了口吐沫,道:“没有了是指……” 薛夜语缓缓道:“是啊,正如你们所想的——我爹爹多年的珍藏,土水火风空五层数不清的材料全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只剩下阿笑一个傀儡,被关在一间小房间里,还在哈哈哈的笑。” 汤昭和江神逸脸色呆滞,一时无言。 过了一会儿,汤昭又问道:“师父没事吧?” 薛夜语道:“当时我们也没看见爹爹,吓得到处找。后来阿笑笑着跑过来,抓住我们往栈道上走,才发现他飘在沼泽上,也没做船,身体在水面上一漂一荡,就像……就像一片落叶。他的白鹤站在他身上,低着头,紧紧地抓着他,不让他沉下去……” 汤昭想象那场景,只觉得很是奇特,又很是动容。 “我们赶紧把爹爹拽上来,发现他也是喝多了,睡的时候神色很平静,似乎还在做好梦呢。唉,可惜好梦终究会醒的。” “爹爹醒来之后,不等我们直说,他自己就发现了事情。他似乎比我们知道的更多些,比起伤心愤怒,反而只是沉默,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块大青石上。我问他,他不回答,我端饭食过去,他也不吃。就这么傻傻的坐着。我没奈何,就陪着他在石头上坐着,坐了一整日。他突然说道:‘夜语,你说他怎么这么狠心?拿走了我的材料,连我铸剑的材料都要拿走?’” 汤昭和江神逸一呆,随即惊怒。 如果说薛闲云多年的积累材料还勉强算得上“身外之物”,那他这次铸剑的材料就不只是外物,更是他的生命和精神。 他们都是薛闲云的亲传弟子,岂能不知道薛闲云如今所有的心血和积蓄,最念念不忘的追求,就是铸一把自己的剑?为此他积累又积累,寻觅又寻觅,几次想动手都按捺下来,只想要等到准备得万无一失才出手,一举成功,了毕生之夙愿。 本来,就在今年,只等汤昭他们回来,薛闲云就可以闭关铸剑,铸成之后就能开铸剑大会,向天下堂堂正正宣布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铸剑师的! 石纯青这一招釜底抽薪,不只是掏空薛闲云的前半生,更挖断了他的后半生。 半生之心血,半生之期待,毁于一旦! 江神逸气的浑身发抖,跳起来大声道:“这个混蛋王八蛋!我必杀他!” 薛夜语嗯了一声,突然泪水滚滚,说不出话来。 比起江神逸,石纯青的薛夜语的感情又更深更厚,薛闲云不是有耐心的慈父,石纯青却是不辞辛苦照顾她长大的父兄,所以她比起愤怒,更多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悲伤。 汤昭轻声道:“我们还是去拜见师父吧?” 几人沿着木栈道往前走,远远地就见薛闲云坐在栈道尽头,披着蓑衣,背影寂寥,若非没有鱼竿,就像一个独钓的渔夫。 汤昭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薛闲云时,他就坐在这里垂钓,那时他的背影也是如此孑然一身,只是当时他不觉得薛闲云孤独,只觉得气度冲静,彷佛遗世独立的隐者高人。如今景还是景,人还是人,天水一色,浩浩汤汤,并不稍移,他竟生出今是昨非之感。 用手轻轻擦了擦脸颊,竟感觉微微湿润。果然如七师兄也知道,自己是会伤春悲秋的。 几人正要走上去,突然清风吹来,一个影子闪了过来,正拦在路当中,发出几声怪笑。 “哈哈,哈哈。” “阿笑!”薛夜语有些无语,还是解释道,“是我呀,夜语。今天八师弟,九师弟回来了,爹爹一直盼着他们回来。你记得吗?符会的成绩传回来时,爹爹高兴地翻了两个跟头的。你让他们见见爹爹,爹爹一定高兴起来了。” 师父翻跟头啊……想到那场景,汤昭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容还没绽放已经消失了。 阿笑双臂像翅膀一样展开,拦在路当中,一动不动,只会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汤昭以前一直觉得它的笑容很诡异,尤其是结合那张七分像人,三分木偶的脸,无论怎么笑都很像嘲讽。但今日再见,或许是受了自己心情的影响,那种毫无波澜的笑声听起来透着几分悲伤。 薛夜语无奈,道:“是你要拦着我们,还是爹爹让你拦着我们?” 阿笑笑容空洞。 虽然没回答,但几人都知道,阿笑是个符傀,虽然有些莽撞,有些跳脱,但其实是很听话的,那必然是薛闲云的意思了。 薛闲云不想见他们。 薛夜语心中难过,强忍着对两个师弟道:“咱们先回去,爹爹不想……” 汤昭突然道:“师兄,替我拦着它,我进去跟师父说几句话。” 江神逸皱眉道:“恩师不愿……” 汤昭道:“一句话,我进去说一句话就让师父开心起来。” 薛夜语在旁边听得荒唐可笑,正要让他们别闹了,江神逸接着道:“你确定?” 汤昭道:“你还信不过我?” 江神逸目光一动,突然伸手一薅,薅住阿笑脖子,拽到了自己身边,道:“信你一次,赶紧进去吧。” 在薛夜语的目瞪口呆下,汤昭轻松闯过了阿笑这一关,奔向薛闲云。 253 璞石无光 轻轻走在木栈道,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越是想要安静,木头摇晃的声音越是明显。到后来,每踩一步都仿佛惊雷。 走到尽头,汤昭才发现,薛闲云并非坐在栈道上,而是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这块青石就在攻玉馆门口,平时大半时间淹没在沼泽水下,此时水退了一些,露出石身,清澈的泽水一荡一荡的挠着石壁,不过带走或留下些青苔,将大石磨得更光滑些。 汤昭停在薛闲云身后,运了运气,要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句话大声喊出来。 “阿昭?过来吧。” 此时,背对着他的薛闲云先开口了。 汤昭这口气一下子泄了,只道:“嗯。” 走到薛闲云身边,汤昭找了个地方坐下,这并不难,青石多年冲刷,已经磨尽了棱角,处处是微凹的平面,坐起来很是光滑,只是要小心不要滑进水里。 “我第一次来到沼泽边时,这块石头就在这里。” 汤昭一怔,就见薛闲云抚摸着石头,动作神态甚是温柔。自他第一次见薛闲云,就没见过这个脾气很大的老头有这样温柔的神色。 “那天我们来的时候还是清晨,阳光不刺眼,水面是没有波光,是那种青青的,与天际相同的颜色,根本看不见石头的影子。我们在那里看水,一直看到潮水落下,才现出这块大石头来。” 汤昭听着,知道这个我们,除了薛闲云,应该还有另一个人。 “当时我指着大石,对纯青道:‘石头,你看这块石头颜色真漂亮。它一定立在这里几千年,几万年了,摸起来比玉还润泽。’” “嗯,那时他也在,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性格闷闷的,不爱说话,所以我叫他石头。他当时踩着水摸着石头,感觉滑溜溜的很是舒服,便摸了很久,突然道:‘可惜,它摸起来再光滑也是块石头,不是玉。’” “我当时把他抱起来,坐在石头上,对他道:‘石头不好吗?你看这块石头无论水怎么冲刷,一直矗立在这里,千年万载绝不转移,水落则石头出。而那些玉石被冲的跌跌撞撞,随波逐流,不知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跟中流砥柱相比?’” “我一直知道,石头这孩子心思很重,自他跟我学习符式起进度就慢,虽然他很认真,很努力,但总是赶不上进度。我虽然掩饰,但是其实是个坏脾气,有时耐不住性子让他看出来了,他便一直耿耿于怀。其实我虽然喜欢玉,但最珍视的就是一块石头。” “当时我指着这块青石道:‘你看这块石头的颜色,和青冥一样纯粹,我就给你取名‘纯青’。将来你的胸怀像青天一样广阔,性情像磐石一样坚韧,符式技艺也如炉火纯青。任他风霜雷电,艰辛苦难,不过是砥砺你的过眼云烟罢了。早晚有一天,岩石会比玉更有光彩,更成大器。’” 汤昭轻轻道:“临江之畔,璞石无光,千年磨砺,温润有方。” 薛闲云轻轻点头道:“这又是书上的话吗?说得好,可见古今的道理总是相通的。” “我们两个就在大石旁建立琢玉山庄。我把自己的工作间叫做‘攻玉馆’,取自‘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管将来我要雕琢多少玉器,我本身也只是一块攻玉的顽石罢了。而继承我艺业的,也必然是另一块顽强的石头。” “后来,我收了另一个弟子,就是终南这个小王八蛋,他可真是顽皮,我费了不少心思管教他,纯青那里就没那么让我操心。再之后,又陆陆续续收了其他弟子。我还有了妻子,有了夜语。又后来,妻子离我而去,撇下我们父女两个。我尽力照顾女儿,可是还是免不了粗手大脚,又是纯青这孩子帮我。他又细心,又有耐心,能照顾小丫头,也能陪她玩,在夜语心里恐怕比我还亲近。说是又当爹又当娘,其实我最多当了半个爹,剩下的责任倒是纯青帮我负担了。” “我的弟子越收越多,他也帮我做的越来越多,这琢玉山庄说是我的,不如说是我们两个的。我常常想,等我成了铸剑师,或许做个甩手掌柜,一心钻研,岂不美哉?琢玉山庄这偌大家业就交给纯青,我就放心了。” “可惜啊……” 汤昭静静地听着,茫茫水泽上,只有薛闲云在感慨,自己准备好的话似乎永远也不再有机会说出口。 “这几天我也在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到此从什么时候就出错了呢?是我弟子收的太多了吗?弟子太多,事情太多,他太忙了,以至于厌倦了?或者我的心思都放在年轻人身上,对他冷落疏远了?还是我两个小徒弟太出色了,几年就超过他几十年的积累,他终于心理失衡了?” 汤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出话来,毕竟薛闲云提到了自己,那他反而不太好开口。 总不能说:“好像都有。”吧? 不等他说话,薛闲云已经道:“我想了几天几夜,没有想出答案,但突然就有点懂了。连我都能想出好几条他灰心的理由,他心里能不难过?可是这几条是我事后才反思出来的,之前我可从没意识到,从没关注过,更别说改变调整了。可见我确实有许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可笑的是,除我之外,上上下下也没人想到他的不平,居然只有和他最生疏的你看到了。” 这就是汤昭走之前告诉薛闲云石纯青的嫌疑,反而引起他俩冲突的原因——你说石纯青可能叛变,动机呢? 汤昭来得晚,和石纯青生疏,这反而正是他能看出来石纯青意难平的原因。因为他是半个旁观者,来的时候石纯青的不满其实已经积攒很深了,他冷眼看时就很直观了。但其他人不能理解,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匪夷所思。那是他们天长时久和石纯青相处,只感受到这位长兄的辛苦奉献,看不到他的心思一点点的沉沦。 就如薛闲云当时对汤昭咆哮的——石纯青会背叛琢玉山庄?就是你小子叛了,他也不会叛的! 没有理由啊,那是我的衣钵弟子,他干嘛要背叛,等上几年,我这些家底将来不都是他的吗? 当然,后来冷静下来,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为以防万一,薛闲云对着石纯青旁敲侧击,侦查了一番。 侦查的结果嘛……好像是有问题,好像又没问题。 没办法,不能说薛闲云活得年头长,学识深厚,他就老谋深算了,事实上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隐居、研究,成了首屈一指的符剑师、预备铸剑师之后,周围也没什么争斗,里面是自家弟子,对他敬畏之极,外面全是有求于他、奉承他的的人,他听得全是好话,做什么都有人称赞,养了这么多年,他能有什么心机手段? 至于疑人不用,有嫌疑就弃之不理乃至清除,那是枭雄才做的事,这个词离着薛闲云比“儒雅随和”离他还远。石纯青比他亲儿子还亲,薛闲云一时难以做出什么处置。 所以最后薛闲云只想出把自己的铸剑材料收走藏起来这种手段,那是除了大徒弟和女儿之外最珍视的东西。 事实证明,这招没什么用,还是全给石纯青翻腾走了。 “如果他把铸剑材料留下好了,那我就没那么伤心了。材料都是身外之物。我就当直接跟他分家了。他学艺不精,做的术器未必卖得出去,自己出去谋生挣不到什么钱,多拿一点儿也是应该的。”薛闲云慨叹了一声。 “可是,他居然连我铸剑的材料都拿走了。他是真恨我呀,恨不得我死。” 薛闲云盯着水面,双目已经充满了血丝:“就算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怎么就到了恨我不死的地步了呢?” 汤昭轻声道:“也许不是恨。” 薛闲云回头瞪着他。 汤昭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其实他可以说出这个判断,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之前他是山庄上下最了解石纯青的人,现在也是。 而且,之前是因为他心思细腻,看出了石纯青心中的郁气,而现在,却是因为石纯青跟他剖白了心思。 是的,石纯青最后把薛夜语送自己的猫头鹰还给了汤昭,也同时直接把自己的心思坦言相告。这可能是对汤昭之前种种理解和挽留的一种认可和酬谢。 两人一来一回各十四个字的楹联,都是老话,却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师父始终最看重你,他对你的付出是最多的。将来你能得到的也是最多的,苦尽必然甘来。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以前的生活非我所愿,将来的收获我也不在乎,师父的真心更没有意义。我现在做的才是我想做的事。 这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的逃离,而是理性的选择。是基于个人前途,分析利弊之后深思熟虑地抉择,所以他必然要利益最大化,能拿到的都拿到。薛闲云纠结的“对得起、对不起”的恩怨,或许对石纯青并没有那么重要。 或者以前曾经重要过,过了某个节点,就不重要了。石纯青已经不再考虑这些了。 这是汤昭为什么暴怒的原因,他所珍视的东西,石纯青一开始就彻底抛弃了,他所做的努力,对石纯青毫无意义。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没办法向师父解释,不想对正失魂落魄的恩师再度重重一击。 他对江神逸口出大言,说一句话让师父开心,是有另外重要的话要讲,不是来分析石纯青的心思的。 此时,他重新正色,拉住了薛闲云的手,朗声道:“师父,咱们继续铸剑吧!” 254 决心与责任 听了汤昭千呼万唤始出来,感情充沛的这句话,薛闲云毫无意向中的动容,反而怔了一下,反问道:“徒儿,你傻啦?” 汤昭正容道:“承蒙师父关心,弟子好好的。” 咱们之间,谁看起来更像傻的那个? “材料都没了,还铸个屁剑?” “您这儿没了,我这儿还有啊。” 薛闲云一怔,道:“你哪有……啊,对啦!” 他想起来了,自己每次收集到合适的材料,都会分这个小徒弟一点儿。说起来,这个徒弟虽然来得晚,但一则天资聪颖、品行纯正令自己喜欢,二则是真不见外。就是他女儿也不会见到什么材料就想要一点儿,汤昭就敢。那些弟子也不知道,薛闲云是很大方的,如果他们真的厚起脸皮开口要的话,都是能要来的。 薛闲云虽然性子急、嘴巴毒、脾气坏,但他是个好师父。从来不藏私,而且家大业大,收藏丰富,就他身边这些个亲传弟子,只要开口要什么材料,基本上没有不满足的。只是他们被师父的严肃的外表镇住了,平时问个疑惑也小心翼翼,哪敢要东要西? “难道说,我之前给你的材料,你全都留着呢?那些还能凑一副剑的材料?” 汤昭矢口否认:“不是,哪些材料我都练手用了。” 开玩笑,那些原版材料都被他扔进水池了,哪儿找去? “但是我之前一直研究过您的铸剑配方,觉得特别适合练手,所以我一直在搜集相似的材料。这些年,尤其是这剑州一路上收获颇丰。现在我手里有一副配好的材料,同样足够铸一把剑,材料和您准备的同源,品质不在之前您准备的材料之下。” 不在之下是谦虚了,实际上水池里捞出来的材料无一不比原本的材料强上至少一个层次,不然也不至于消耗他那么多术器元力来换了。 反正材料已经明摆着有了,至于来路……问就是在剑州这一路上找到的,难道江师兄还能拆穿他不成? 薛闲云听得渐渐振奋,接着又疑问道:“只有一副剑材料吗?”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给自己每种材料都准备了十份以上的量,足够铸剑十次,保证他失败了也有保底。 如果只是一副材料,那意味着必须一次成功,决不能失败。 薛闲云本质是个高傲的人,他准备了多份材料,但不认为自己真的需要。他早已给自己定了目标一次成功,若不能一次成功就是失败了。那些备用材料应当永远不会启用。可是真的把所有备用材料撤下去,不给保底,逼得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他又难免犹豫难诀。 汤昭道:“正是只有一副。一副怎么了?凭您坚定不移的志向,您厚积薄发的实力,您一往无前的勇气,有一副不就和一百副一样吗?” 因为汤昭的吹捧过于直白,薛闲云都愣了一下,道:“你倒有信心。” 汤昭毫不犹豫道:“不只是我有信心。您往外看,您最珍爱的亲生女儿,您亲自接上山的小徒弟,您一个个抚养长大的亲传弟子,还有琢玉山庄上下视您为偶像的学生们,他们和我一样信任您,他们不说话,是在等着您拿着剑来到他们面前,带着他们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这一点他们从不怀疑。” 看着薛闲云出神的神色,汤昭继续道:“当然,也有不信任您的。比如您得罪过的那些人,那些手下败将,猪啊羊啊那些。他们正等着看您的笑话。您不会以为山上的事除了咱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吧?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晚他们都会知道。他们定等着看您一蹶不振,破罐破摔呢。这样他们虽然从没真正赢过您,却好像您已经输了一样。难道您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吗?” 薛闲云听得涨红了脸,不知不觉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汤昭心中暗喜,却再接再厉,道:“要我说这一次虽然不幸,其中却也有一幸,就是推您下定决心铸剑。您的实力早就到了,为什么一直蹉跎到今日?就是想要准备万全之故。一份材料不够,要准备十份,顺风顺水不满足,还要天地同协力。可是世上哪有万无一失?求全责备,反而让您一拖再拖。如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老天推您一把,叫您无需多想,摒除杂念,专心铸剑。机会在前,破此化龙之劫,自然直上九霄!” 薛闲云突然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阿昭!这读过书的人,说话真是好听!然而除了我来铸剑,你就闲着吗?” 汤昭当仁不让道:“我自然要帮您,这是早就说好的。” 薛闲云拉起他道:“好啊,那你来帮我,咱们一起铸剑吧。” 虽然汤昭第一句话之后,又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话,但目的是绝对达到了。 几句话,让师父开心起来! 琢玉山庄的阴霾稍微散去,紧接着气氛变得紧张灼热起来。 因为琢玉山庄薛庄主突然宣布:“马上闭关铸剑。” 被各种流言困扰地暗流涌动的各种“玉”弟子一下子轰动了,先是愕然,紧接着一片沸腾。比起隐晦不明的流言蜚语,铸剑才是关系每个人的大事。 虽然铸剑只有庄主和少数真玉弟子能够参与,但一旦铸剑成功,琢玉山庄就从符剑师势力变成铸剑师势力,弟子的身价提升何止十倍?就是那些出身名门,被送到这里“享受人生”的青玉弟子也心情激动起来。然后,所有人被调动起来。 对于普通弟子来说,他们与其说是为铸剑做准备,不如说是为铸剑成功的铸剑大会做准备。铸剑的任务轮不上他们,然一旦铸剑成功,那将是云州第一个公开的铸剑师势力,势必要邀请云州各界贤达乃至外地同行、贵宾齐聚盛会,见证铸剑师的诞生。可能贵宾来的要比琢玉山庄弟子都多,而且身份显赫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 这样的盛会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准备——薛闲云不日就要闭关,成也罢,败也罢,也就是几个月时间见分晓,而铸剑大会千头万绪,又有以策万全,相当于一个小型符会。龙渊这种实力办符会还错漏百出,琢玉山庄又怎么能疏忽大意?从现在开始准备一点儿也不早。 小弟子们忙碌且兴奋,真玉弟子这边的安排却是煞费脑筋。 首先铸剑大会肯定需要有个人来主持,这个抓总的人既重要又劳累,还会吃亏。因为这只是个杂务工作,大会举办的好,也最多不过得几句夸赞,举办不好会背锅,最要紧的还是会错失辅助铸剑的练手机会。 除了薛闲云指定的助手汤昭,其他弟子也能充当助手,哪怕是不能上手,只观摩一场铸剑的过程,也对将来大有裨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石纯青在,这几乎肯定是他的工作,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小弟子们都不会察觉到他损失了什么。一旦大师兄不在,这个差事放在那里才变得棘手起来。 “既然如此……” “我来吧!” 几个人齐声说道。 汤昭有些惊讶,除了他之外,其他四五六七八几个师兄师姐,全都开口了。 薛夜语愕然道:“这种事情自然是我,不说爹,我是你们的师姐,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按顺序也到我了。这件事舍我其谁?” 江神逸争道:“当然是我。我早就说过,不想当铸剑师,我不在乎观摩铸剑。与其坐等,不如来这个办个铸剑大会。办会我有经验,我亲眼看见剑州符会……是怎么失败的,所以定能成功。” 秦海舟道:“你倒是想主持,小弟子听你的吗?御下调动的事你不懂。你太年轻,让哥哥们来吧。我手下有人,办事方便。” 邓崇紧接着道:“说的正是,我手下更有人,而且我胸怀宽阔,任人唯才,绝不会假公济私,只用私人。” 秦海舟大怒,道:“你说谁假公济私,我怕你是损公肥私,趁着铸剑会打小算盘……” 邓崇哈哈一笑道:“以我的家底看得上这三瓜俩枣?只有那穷惯了的才会……” 眼见两人日常争吵起来,薛夜语脸色一沉,道:“闭嘴。就你们两个这样,还办个屁的符会,给咱们山庄丢人吗?” 符清欢一直神色安闲,事不关己不开口,这时淡淡道:“所以还是交给我吧。我才干平平,但至少不会出差错。” 这时秦海舟和邓崇对视一眼,虽然各自气咻咻的,但还是异口同声道:“交个我们俩一起吧。” 薛夜语挑眉道:“你们俩?合作?” 邓崇和秦海舟点点头,虽然神色不大好看,但点头很郑重。 “其实是我们商量好的……”邓崇说到商量二字,略觉恶心,但还是一字一句道,“我们知道,之前符会羞辱的仇,是两位师弟给我们报了。我们做师兄的,还要靠弟弟来替我们报仇,这都是我们没本事的缘故。” 秦海舟接着道:“是啊。有本事的事我们两个不能做,这没本事的事我们要还不能为兄弟姐妹们多做一点,那我们还配留在琢玉山庄吗?也该轮到我们了吧。” 邓崇哼哼道:“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打算捏着鼻子打算合作了,师姐要不成全,可就错过了一个冰释前……的机会了。你难道想看我们无休止的斗下去?” 汤昭突然心想,如果薛闲云能早看到这种场面,就算不用长篇大论的激将,他也应该能重新振作起来了。 薛夜语看看邓崇,又看看秦海舟,时隔数日重新笑了起来,道:“好啊,这样的美事我怎么能不成全呢?千钧重担,交给二位。” 255 闭关前的安排 虽然说闭关迫在眉睫,但汤昭还是抽空下山了一趟,回到自己店里。 白玉生晖门脸一如往常,生意又比之前好了一些,但要说多火爆也不至于。店的位置和经营模式就决定了这里不可能像城里的大饭店一样的火爆。 汤昭离开这段时间,店里有有柳掌柜用心经营,又薛夜语照应,一切运行很是平稳,虽然最后十几天因为石纯青的事她没心思顾着这边,但店里不至于因为十几天没人照管就乱成什么样子。 来到店里时,他第一时间看到了危色,他如一个伙计一样在店里整理货柜。 嗯,危色又变成了他没见过的模样,但汤昭一眼认出来了,因为危色没改变他颜色淡淡的眼睛。 “来了?” “来了。” 对了两句莫名的话,还是汤昭忍不住一笑,打破这文艺中透着尴尬的气氛,道:“遇到麻烦了吗?” 危色摇了摇头,道:“一路顺利,如约到达。柳掌柜也很照顾我。” 汤昭点了点头,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三月,他却拖延了,危色等他不来,只好先在店里打工。别看危色说自己除了做杀手什么也不会,出去没法生活,但这和他自认“粗人”一样,都是自谦之词。做了多年杀手,他为了任务去过各种地方潜伏,察言观色也有一手,哪里混不到一碗饭吃?打工也能做的很好,只是为前途跟随汤昭罢了。 汤昭回到店里,草草过了一下账目,就抓紧时间安排将来几个月的事情。 第一件就是安排他路上接的几个大单,主要是王飞定制的雪龙车。这个车店里常驻的符剑师弟子是不能做的,他也没时间,所以交给江神逸。江神逸说是不铸剑就不铸剑,不参与闭关,接管了山上的防务,一开始是不太忙的,汤昭把图纸交给他,江神逸符式造诣不凡,肯定能做出来。江神逸虽然在留守的师兄弟中最年轻,却是实力担当,能压场子。秦、邓两个师兄反而负责庶务多些。汤昭也最信得过他,不但把订单托付给他,也把店铺托付给他。这段时间白玉生晖遇到大事尽可求助于江神逸。 除此之外,王飞还代表雪山王府下了一批外伤手灯筒。雪山王府身为朝廷敕封正规王府,在天下真正大乱之前是不可能大规模向外采购军资的。外伤手灯筒算是打个擦边球,用好了也是战略物资。 这一批手灯筒汤昭就不会自己做了,将符式和材料标准化后交给店里的白玉弟子们,又调了些墨玉弟子打下手,暂时实行手工作坊模式。白玉生晖店负责和王府对接,然后负责物流、售后。这是店里第一次负责大宗生意,汤昭十分重视,也交代柳掌柜要格外慎重,服务要周全,定要让顾客满意。 还有,就是筹备铸剑大会的事。 “铸剑大会需要很多物资,咱们店里负责一部分采买和会务工作。这个要认真,这是自己家的事,赚钱不是要紧的。铸剑大会一定要办好。” 柳掌柜答应下来,心中很高兴——这些都是他往日做的买卖,也是他擅长的买卖,赚钱不是第一位的,但没说不能赚钱,一个铸剑大会,里头的利润真的不少,道:“这个我明白。采买以质量为主,决不能让人以次充好。” 汤昭也不多说,只要生意公平公正,赚钱才是对的,这也不是他以权谋私,店里有其他师兄弟姐妹的股份,账目也可以监督,比外面那些奸商不知强到哪去了。 “还有借用符会做店里宣传的事,也要安排起来。之前咱们计划大办,我想了想,稍微缩小一点规模。人不要去的太多,也不要喧宾夺主。” 之所以低调一些,一来铸剑大会是给琢玉山庄正名,薛闲云的名声才最要紧,其他的都往后排。二来,汤昭觉得此时为多事之秋,让店里的那些普通伙计去了琢玉山庄,万一有危险,普通人没有自保之力,撤下来都难。 不是他咒铸剑大会不能顺利,而是汤昭从心底里预感这次大会不能平静。别说从各处而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就说他经历符会之后,对这种龙蛇混杂,四方云集的大会都有了心理阴影了,总觉得难以太平。剑州打就打了,毁就毁了,琢玉山庄可是自己家,要闹成那样他是绝不允许的。 正好,他面临的是和剑州同一个敌人——龟寇。对付这些人,做再多的准备也不嫌多。 或许应该请外援才是。 柳奇光郑重答应,其实山上的事他略有耳闻,毕竟白玉生晖和琢玉山庄太密切了。他也隐约感到风雨欲来,已经做了许多布置。 “当然,拍卖会可以办。在山上划一块地方,先布置一个展览会,气氛轻松一点,可以加游艺娱乐,旁边设海淘卖场,最后一天拍卖。这些流程都可以有,按照之前商议的缩小一下规模。但外头武功差、不知根知底的伙计就不要上山了。”他想了想,又提了一句,“提前上山布置的话,让危色跟着上去。” 柳奇光点头,又跟汤昭汇报了自己招人才、挖墙脚的工作,店里已经填了好几个专业人才。这些人可以用在布置会场上,但到时候需要撤下来,毕竟还不算核心。 “之前我找的能主持拍卖会的人如今已经来了,现在主持精品区的生意。您可以见一下,长得漂亮口才好,而且识货,虽然不是符剑师,但对着一般的术器都能说出一二三四五来。也懂珠宝和古董,最适合做店长。” 汤昭笑道:“我记得你提过这姑娘,你曾经救过她?” 柳奇光叹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女儿被拐子拐走,我追上去,没救回女儿……”他说着神色黯然,“倒救了其他几个孩子。这个女孩儿长得像我女儿,我便格外留心。本来想收为义女的,不过她运气好,家人找到了,又跟着家里回了南边。听说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是那边很有底蕴的大户人家。这几年成人了,出落的越发出色,据说是按照家规独身出来闯一番事业的。我去州治的时候见到了她便相认了。她在这里干的还算称职,就算没有前缘我也要提拔她的。” 汤昭笑道:“一饮一啄,莫非天定。你当初帮她,她如今帮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下又聊了不少生意上的事,汤昭再三强调,眼下要紧的是注意安全。精品店卡在交通要道上,最适合当耳目,有风吹草动一定要及时通报。 “这回铸剑大会成功的话,及春城的店就可以开了。到时候咱们就为商业地图点亮第一个中心。” 其实及春城的店早就可以开,他很早就有那里一块地皮——身为及春城检地司的一员,他甚至可以算地头蛇,自己就可以罩着自己的店。但是为了进军城市一炮而红,他还是按着没有急着开分店。 接着汤昭又见了那个有店长潜质的姑娘,姓高,叫做高月辰。果然相貌明丽,举止大方,看样子不但学识出众,在生意场上有所历练,待人接物头头是道。 汤昭深觉柳掌柜大概是移情作用才觉得对方像他女儿,毕竟这姑娘和柳掌柜长得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也绝不可能像他女儿。 高月辰对汤昭也很满意,虽然他觉得年纪小,但很有眼光和头脑,目标清晰,做生意的规划是战略级的,更别说还有大有前途的符剑师、未来铸剑师的光环加成了。这样的人就是自己家族也不会慢待,甚至还要上赶着结交的。 她也直言道:“小女如今是在外历练,长则五年,短则三年还要回家。只是在店里工作的时间我自然尽我所能,服从老板安排。” 汤昭早知此事,笑道:“当然无妨。有这一段缘分已经难得。只要高姑娘尽职尽责,待遇方面绝对一视同仁,其他方面也不会藏私。” 见过高月辰,汤昭最后找到危色。 之前危色找到柳奇光,用一些模糊的语言让柳奇光认定这是汤昭的心腹,自然而然接纳他进店担任重要位置。危色也做的有声有色,更得柳掌柜看重。汤昭这回见他已经顺理成章成了自己人了。 汤昭道:“我这回闭关又是几个月,你跟我上山吧。花容夫人说不定担心他女儿,要来这边看望,见到你就不美了。” 虽然他之前说的是不管危色和花容夫人的关系,但其实不能真的不管,在自己这里闹将起来伤了谁都不好。 危色道:“确认会有人找铸剑大会的麻烦吗?” 汤昭直言道:“我也不瞒你。会有人来找的,而且还是咱们的老熟人。” 危色道:“龟寇?” 汤昭点点头,道:“这帮不安分的龟儿子,不知看上我山上什么东西,总之是蓄谋已久了。我怀疑……” 不仅仅是怀疑,他有八分确定,大师兄叛逃就是龟寇这些人联络的。 真是无恶不作,缺德冒烟,四处煽风点火的恶心组织。 危色听到龟寇只是皱了皱眉,比起心理阴影一样的阎王店,他对龟寇没什么顾忌,要是有的话,那就不会反水得那么干净利索了。 他想了想,道:“那我不跟您上山了,就留在山下望风。我在龟寇中混过一段时间,熟悉他们的作风,或许能额外查探出些蛛丝马迹。” 汤昭想了想,点头道:“那你注意安全。” 他其实很信任危色的本事,这么多年的杀手,或许真能发现什么。 危色道:“对了,这里还有您一封信。” 256 通信 汤昭疑惑道:“我的?” 谁会给他寄信,或者说,谁寄给汤昭会从危色这里寄啊? 汤昭的旧相识都在检地司,时常通信的如刑极都有他山上的地址,直接寄到就可以了,就算从山下转店里,也该是柳掌柜给他,不会转到危色这里啊? 危色笑道:“小人……” 汤昭道:“说你我就好了。” 危色道:“我按照你说的地址找到九皋山下,却没一下子找到你说的白玉生晖店面。我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家店铺叫‘玉海号’,规模不小。我想都有个玉字,或许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就先住了进去。” 汤昭回忆道:“玉海号啊……那可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当初汤昭第一次来九皋山,就是在玉海号打尖。那时候柳奇光还是玉海号的掌柜,他还遇到了花容夫人带着花惜福,遇到了出身世家却满心沮丧的小夫妻,还遇到了乘着风雷翅膀从外面飞来的江神逸。 这都是宛如昨日一般清晰地记忆。 他有几年没再去过那个店,那里应该物是人非了吧? 危色道:“我在玉海号住店,特意去探查过,从掌柜到伙计,没有琢玉山庄的痕迹,唯独隔壁住着个单身少女,一直藏在屋子里不出门。我花了一整日在外面打听白玉生晖的消息,却不得要领。当天晚上回屋休息,半夜三更,我听到窗外有风声响动,心中警醒,推开窗户查看时却无异样,结果一回头,那少女已经坐在我房里了。” 汤昭讶道:“那可稀奇了。” 要知道危色虽然不是剑客,也未必算得绝世高手,但他的警惕性和隐藏自身的能力却是无可置疑的,轻功更是极强,擅长无声无息的杀人,只有他不知不觉潜进别人屋里,还有别人潜到他眼皮子底下的? 不过,世上的能人多了,也不奇怪。 危色道:“我自然吓了一跳,却没敢动手——杀手不能贸然挑战不可测的对手。那女孩儿带着帷帽面衣,看不出相貌,看身形也就是十七八岁……” 汤昭心想:你看不清人家长相,却能判断年龄,这是什么本领? “她穿着倒不华贵,但举止十分娴雅贞静,好像是哪里的大小姐。我越发看不透她,只能试探道:‘阁下是谁?不请自来,所为何事?’那少女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与汤昭什么关系?’” 汤昭诧异,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听这个口气和自己要不然就有旧怨,要不然很熟悉以至于不客气。或许两样都有? “我权衡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我是他门生。’那少女疑惑道:‘是吗,他都能收徒了?你有什么凭证?’先生知道我的,我虽然识时务,却非那种遇事束手无策,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老实人。当时我就想应付过去,再套她的底细。没想到不知怎的,心里便迷迷糊糊起来,她问什么我答什么。如今想来还是不可思议。我只记得当时房间里也点了灯,但她进来之后灯火渐渐暗淡,房间变得阴森森的,仿佛进入了什么阴影之界一般。我那时觉得心底森冷,难以自控。就把之前发生的种种,连我与先生的过往一同说了出来。事后回想,我猜她用了……” “剑术?” 危色点点头,道:“她应该是剑客吧?” 汤昭道:“很可能是,但是……” 但是灵官也可能有这种手段,虽然汤昭不大懂灵官的体系,但灵官本就擅长玩弄精神,有几种将人不知不觉引入彀中的手段再正常也没有了。 如果是灵官,那很有可能是…… 龟寇! “我稍微清醒一点,道:‘阁下高人,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却又为何?’她叹道:‘我和你无缘无故,自然不是为你来的。我是来找汤昭的。我有些话要亲口告诉他。可是他一日两日总是不回,我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他。既然你是他的私属,自然能和他见面。这封信你拿着,要亲手交给他,不要给第二个人知道。若泄露机密,当心你的性命。’” 汤昭蹙眉,这本是江湖上常用威胁人的话,但由一个可能的剑客说来,却未必只是威胁。 危色也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只有见到汤昭,把信转交到他手自己才算安全了,但是他叙述的时候依旧语气平静,没有额外的表情,仿佛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 “我接过信,便问道:‘先生问起,我要怎么称呼你呢?’她说:‘就说这封信是将军给他的。’然后推门出去,再也不见了。” 汤昭盯着眼前的信,信封上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心中只想:将军?我认得将军吗?我认得最大的官是巡察使,好像也只四品,离着将军还有好几级呢。 要说他认得的大官狸花剑确实算是个少女,但她身为检地司巡察使要找自己,何须这样神神秘秘的? 那还能是什么人呢? 将军…… 他突然一怔,想起了什么,道:“把信给我看看。” 危色道:“这封信上没有毒,应该没有机关。我在外面等您,如果有事就叫我。”说罢走出房门,虚掩上门。 汤昭赞他心细,仔细打开信,信上的字体是自己没见过的。 完整读完,汤昭合上信纸,微微出神,道:“还真是将军呐。” 良久,他从房中出来,发现危色站在门口,身形像标枪一样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到汤昭出来稍微缓和,点头致意。 汤昭笑道:“真是我一位故友将军给我的信,提醒我有危险。危色,也帮我送一封信吧。” 危色道:“愿意效劳。” 汤昭道:“地方有点远,去咱们云州州治中天府帮我送一封信,给我一位师长。顺便帮我探望一下他,看他心情如何?本来我该去看他的,如今师门事重,却抽身不得,反而要求帮他,确实惭愧。他要阴阳怪气我几句你别在意——如果他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那就太好了。” 危色点头,心中难免奇怪:不是说长辈吗?干嘛要阴阳怪气晚辈呢?这么不自重身份吗? 将店里的事安排妥当,汤昭终于回了山门。 山上也有一堆事,不过那都是大家分担着做的。杂务有六七两位师兄,防务有八师兄。五师姐带着剩余无事又几乎没有武功自保的弟子退往内谷,闭门勤修为主,兼做店里的术器生意。汤昭本来要把花惜福安排到山下店里,但花惜福自己要跟同门朋友在一起,汤昭只能嘱咐她紧跟着五师姐。五师姐符清欢是个心里有数又能藏底牌的人,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跟着她没有危险。 汤昭又拜访了三师姐,从三师姐那里讨了不少东西,除了幸运福包还是有不少药物。若论炼药,山上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三师姐朱英。临走时,汤昭叮嘱师姐注意安全,最好也离开剑庐跟着去九皋山更深处隐居,朱英点头不语。 最后他找到了江神逸,告诉他一些新的情报,请他多注意一下精品店,然后说自己请了外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江神逸一听就上火,道:“咱们山里的事自己解决,请外人来插什么手?” 汤昭安慰道:“要是咱们自己符剑师的事,当然自己解决。但是来的是龟寇,那群恶心又狠毒的家伙,不知藏了多少后手,咱们也得藏些底牌。我请的是自己人,而且只为了以防万一,绝不会堕了自家名声。防卫的事肯定还是你来做主。” 若在符会之前,以江神逸的骄傲决不能听他这种话,早断然拒绝了。但经过一路历练,加之师兄弟感情更好,汤昭好说歹说,江神逸只能应下了,道:“底牌我也有,你要请朋友就大大方方来,不用东藏XZ的。琢玉山庄能护所有人周全。” 这倒是和汤昭的计划相似,道:“我正是公开请他来的。虽然还不确定铸剑大会的日期,但大家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以一起邀请,不说请人家援手,只说这种大喜事就应该多热闹热闹的。” 江神逸道:“我不像你,我没有亲友。” 之后,他问了一句:“你说石纯青会来铸剑大会吗?” 汤昭默然,如果石纯青来,那肯定不是以宾客的身份来的,而是带着他自己的目的而来,那时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这么说,还是不来比来要好。 江神逸露齿笑道:“如果他来那就太好了,我会抓住他,问问他:‘为什么要背叛’,然后亲手杀了他。” 汤昭安排好了所有事,埋头准备材料,又过了几日,正式进入攻玉馆,跟随薛闲云一起铸剑闭关。 琢玉山庄发生的一系列事,终于是不胫而走,因为汤昭他们在符会大放光彩,琢玉山庄比之前更有名气,所以明里暗里有更多人关注。薛闲云紧接着闭关铸剑又引来无数窥探与猜测。有人猜测他是赌气铸剑,准备草率,如同儿戏,一定不不能成功,有人更想他说不定铸剑失败连性命一起扔进去,偌大琢玉山庄就要换主人了。 飞短流长之中,时间如水一般流淌而过。 257 前奏 花开花落,春去夏来,树上新芽已老,酷夏暑热渐散。 眨眼之间,离着仲春时节的符会已经过去了半年,当初符会的传说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江湖豪客的宴席上早有了新的话题。 七月将尽,南方还在盼望夏末的一丝凉风,北方已是初秋,云州最北的及春城已经凉意浸浸,仿佛秋高气爽的时节了。 这个时候,反而是及春城最好的时候,城里的人愿意呼朋唤友出来游玩,还能见到从南方来避暑的游客,再过两月,北边雪原上的白毛风一来,家家关门闭户,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只是,今年七月之后,避暑的游客未免太多了些,其中看着身份不凡的人也太频繁了些。仿佛不是来避暑的,而是来这偏远之地赶庙会大集的。 因为有闲钱的外来户多,所以往日冷冷清清的茶楼酒肆就以外的热闹起来,日夜高朋满座,开茶楼的老板费尽心思备好茶好久趁着旺季招揽客人,连一直说老旧话本混日子的说书先生口中也换了时新话题。 “话说,不用我说诸位也知道,如今及春城有这样的光景,不为市井,不为江湖,为了的是世外一处隐世宗门,琢玉山庄。” 及春城城西会春楼上,一位看着就有学问的说书先生正在高谈阔论,茶楼里座无虚席,一般人自管吃喝聊天,也有一半人伸着耳朵听他闲扯。 “说起这琢玉山庄,咱们及春城的老人大多都听说过。据说那是九皋山上一处世外桃源,神仙府邸。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还有如仙果、瑞木、嘉谷,祥禾之类,数不胜数。干脆您闭上眼睛想象,想象中的洞天福地什么样,琢玉山庄就什么样。” 他这么说着,座下有人发出嗤嗤的声音,也不知是赞叹还是嘲笑。 “本来呢,传说就是传说。听听罢了,大伙儿谁能亲眼看到?唯独这几日山上的消息渐渐传下来,却是确凿无疑了。琢玉山庄不但是真的,人家还要大开山门,举办一个叫做‘铸剑大会’的盛会。邀请各路高人,有朝廷的大人,有江湖的高手,有隐世的门派,有博学的大师。风云龙虎,各在其中。所为何来?为的是见证一把剑的诞生。” “有人说这把剑是什么剑?我要是知道,我还能在这儿坐着?我就知道一把剑能制造一个剑客,一个高不可攀的高手。每把剑都有神奇的能力,什么搬山倒海,飞星赶月不在话下。具体到这把剑,那可能是如今天底下最神秘的一把剑了。因为这是一把没出生的剑,就算是神仙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它蕴藏在九皋山深处,沐日精月华,受千锤百炼,一朝出炉为剑,一鸣惊人。” 这时,有个老客搭了一句,道:“什么?铸剑大会都要开了,剑还没铸出来呢?那还开个屁?” 那先生笑道:“这您不懂了不是?这叫铸剑大会,不叫赏剑大会。不能得铸剑成功了再叫人来看。好,大伙来全了,你从库房里搬出一把剑来,说:‘这就是我铸的,大伙看吧。’谁知道你是自己铸的,还是哪儿买来的啊?肯定是快要铸剑成功的时候把大伙叫过来,亲眼看见那把剑诞生才行。” 底下有人笑道:“那要是铸剑失败,客人不是白来了?” 这话说的有些得罪人,那先生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发现是个生面孔,年纪不大,多半也是千里迢迢赶来凑热闹的人,不定是什么背景,也不便多说,含糊道:“其实……不可能如此的。这要没有九成九把握,怎么敢把人招过来呢?人家铸剑师心里有数。既然要开,就是要成功了,不过是火到猪头烂的事儿。按照日期,铸剑大会在九天后举行,那这把剑必然是十天内呱呱坠地。” “可能有人说,铸剑成功,咱们也不知道啊?这种事跟听故事有什么区别?我跟您说还真未必,所谓神剑成而天地哭,剑炉开而鬼神惊。过几日您瞧,那天地变色,电闪雷鸣,好像有鬼哭的声音,那就是铸剑成功了。” 只听有人“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却是角落里一座,坐着两个少年男女,都长得干净俊秀,打扮也体面,这也是生面孔。笑出声的正是那少女。 那先生拿眼一扫,觉得那少女虽只是浅浅一笑,但表情中有很明显的嘲讽之意,只能装作不见,顾客是不能得罪的,尤其是这几天的生客,不管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还是走不动道儿的老头老太,只要是生面孔,就有可能是过江龙。他一向能含糊就含糊过去的。 所以他又一个九十度直角急转弯,道:“这铸剑大会的情形,咱们只能远观,但铸剑大会不只是琢玉山庄的大事,咱们及春城也关系密切。这两天各位掌柜赚钱了没有啊?” 底下有人嬉笑,这两天各路豪杰来往不息,着实照顾了城里的各处生意,可以说把几天就赚了半年的钱。 “还不止如此,往后的影响还多呢。那位说了,铸剑大会说到底是铸剑师们的事儿,是剑客的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今天赚些钱已经难得了,怎么还扯以后呢?可是我说这铸剑大会干系到及春城每一个人,并非天上的事儿,而是身边的事儿。你要想不通这个道理啊,我跟你说——这得从咱们君侯说起。” 那先生正说得兴起,底下有人哄笑道:“我说先生,这一段你昨天说过了。” 那先生一愣,道:“我说过了吗?” 底下人起哄道:“说过!” “说了好几天了!” “你天天从头开始扯这段,这不是灌水吗?” 那先生毫无尴尬之色,道:“啊呀,我都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 他是老坐馆的先生了,底下不少是听了多少年的熟客,起哄之余也捧着他,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搭腔: “你说琢玉山庄有了铸剑的名气,以后就有云州的一处中心了。很多求剑的人要到及春城往来吃住,城里的买卖都能沾光!” 那先生道:“对对对,是我说的。” “你说及春城成了重镇,在君侯面前挂号,必有政策上的好处,比如修修路之类的。” “对对对——” “你还说将来术器要降价了,大伙人人都用得起,每家每户都有份儿。” “没错啊——” “你还说琢玉山庄要开门收徒弟,咱们的都能当符剑师,还能当剑客——” “这我可没说!”那先生忙止住,解释道,“好家伙,我哪敢替人家铸剑师打包票?人家收再多徒弟,也不能人人都当符剑师啊。不过啊,近水楼台先得月,您孩子有资质的话,会有机会总是真的吧……” 一众哄笑声中,有人阴恻恻道:“铸剑大会乃众矢之的,多半开不成。” …… 笑声戛然而止,气氛一下变得生硬,就像有人在热水中投入一大块冰,霎时间止住了沸腾,把偌大一个茶楼变成一潭死水。 那先生登时脸色铁青,哑声道:“谁?谁说的?我没说,我没说过这种话!谁说的谁站出来。” 刚刚有人说的不好听他可以当没听见,但这句话说的如刺刀见红一般,已经不容转圜,他再混过去,就好像他也同意似的。 就听有人淡淡道:“嗯,你没说,是我说的。我站出来了,你要怎么样?” 人群中站起一人,身穿黑衣,头上戴着斗笠,垂下面幕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身形中等看不出男女,听声音也是雌雄莫辨。 按理说这样的人十分扎眼,混在哪里都能叫人一眼看出,偏偏他就坐在人群里,竟没人发觉,就像突然冒出来一样。直到他站起来,旁边几人才轰然而起,如避蛇蝎。 那人缓缓上前,一路走到先生面前,那先生按奈不住恐惧起身躲避,那人顺理成章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 “是我说的,铸剑大会开不成。” “为什么?天下人不喜欢他开成。” “往小处说,薛闲云当年造下了多少孽,他自己不知道么?他当年惹下了多少仇家,如今这些仇家哪一个愿意让他好过?” “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的徒弟在外面招灾惹祸,在剑州大会上飞扬跋扈,连灵州的盗匪都结下了梁子,其余或明或暗的仇人数也数不过来。” “哦,还有某个名字都不能提的势力,早就盯上了琢玉山庄。他们的势力强大无比,又睚眦必报,难道会放过这次机会吗?” “往大处说,云州就不该出铸剑师。上有朝廷,天下的铸剑师势力不入世的还罢,入世者都在朝廷的四大监控制之下,云州偏要自立门户,这岂不触犯了忌讳?高远侯本来就好似土皇帝,民政、军队、税收,样样自成一统,已与割据无异!现在连铸剑也要抓在手里,朝廷能允许吗?” “还有其他诸侯,谁没有野心?有机会的话,谁会看着云州做大?破坏铸剑大会谁不乐见其成?” 他说话不紧不慢,似乎不带情绪,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都觉得他在冷笑。 “琢玉山庄的本事不小,朝廷、军阀、反贼、强盗、铸剑师、剑客、武者,还有哪方势力是他们没惹到的吗?举世皆敌到这个地步,也真是人才啊。有这么多敌人,偷偷摸摸铸剑,成功了也还罢了,还敢光明正大的开铸剑大会,真是愚蠢至极。竟然铸剑未成就把人叫来。” “什么火到猪头烂,剑虽然不易毁坏,但只要没有诞生,它就不是剑,是可以胎死腹中的。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把剑受到这么多诅咒,它又怎么生得下来呢?这十日每一日都可能是它的死期。我把话放下,最后姓薛的铸剑梦必然一场空。” “至于诸位,不过草芥蝼蚁之流,就别做什么沾光的美梦了。这十几日老老实实呆在及春城里,苟且偷生吧。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罢,众人眼前一花,他的身形就像一道影子,不知从那里消失了。 258 敌友 一场莫名的意外之后,茶楼的门大开,所有客人一哄而散,唯恐走慢了受到什么牵连。 人群一散,茶楼老板紧接着关门上板,眼见三天两日都未必敢开门了。像他们这样的生意人,最怕人闹事,偏偏就有人大闹一场,虽然没有砸桌子摔碗,打架伤人,可是比那个还厉害,生意人胆小,自然赶紧关门避祸。 只是这老板关了门稍微镇定下来一看,发现连说书先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在人群里跑了,不由得破口大骂。 两个少年男女随着人流走出来,正是刚刚听到“惊天地泣鬼神”出声嗤笑的两人。他们不似那些客人慌张,神色最多是有点不爽。 “真是,好端端冒出个恶心人的家伙。”那少女走出人群之后出声埋怨起来,“那说书的虽然吹牛皮,但说话好笑啊,好好取乐的事儿,他非要搅和,恶心谁呢?在茶馆里吓唬茶客算什么?茶馆里都是闲人,大部分连铸剑是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以为能吓唬到琢玉山庄的人不成?” 她身边的少年十七八岁模样,身材偏瘦,沉吟道:“是啊,那人来的稀奇,身手又利索,走得那一下身法我也没看清楚,实力很不俗。像他这样的高人,实在没有必要在普通人之前显圣的,这根本毫无意义。” 少女笑道:“除非……” 少年侧头聆听,少女道:“除非那家伙真的很讨厌琢玉山庄,听不得一点儿好话。听到说书先生夸赞琢玉山庄就听不下去了,非要上台来破口大骂,把局面搅黄了不可。” 少年笑了两声,道:“也不是不可能。咱们在及春城几天了,据我观察,这城里来的人有一半是不怀好意的。剩下的也多是看热闹的,没多少友善的,也就是本地人与有荣焉的起哄罢了。琢玉山庄看来真挺遭人恨的。”说着他努了努嘴,示意旁边过了一个看起来十分儒雅的中年人。 如今及春城藏龙卧虎,大街上随便一个行人都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看着儒雅的,可能是哪位符剑师乃至铸剑师,看着威武的,说不定就是哪方高手。 这些人有参加铸剑大会的,但很多人似乎不急着上山——这些人就有些问题了。真正怀着友善乃至中立心的宾客,来到及春城自然是要找琢玉山庄联络,甚至已经被琢玉山庄接上山去了。滞留及春城徘徊不去的,有一部分很可能是没有受到邀请,来这里远远围观这场热闹,还有些人的目的恐怕就更难说了。 少女也点头道:“是啊,我来之前也不知道。琢玉山庄寂寂无名,我之前都没听说过,只是今年符会他们出了个天才弟子——哦,是两个,才扬名了。后来又有铸剑的事,我又听见这个名字,才记下了这个门派。我还以为是个隐世不出的小门派,没想到居然是个惹祸精门派吗?” 那少年道:“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日他们出了一个天才,名噪一时,也许当年也出了这么个天才,也曾经领一时风骚,只是年深日久大家就忘了呢?”他声音放低,道:“只是,是个惹祸的天才。若真是结下了那么多仇家,那么铸剑真的有可能会夭折。咱们都知道,铸剑出炉的那几日,最接近成功,也最容易失败。因为所有材料的弥合都在那一瞬间,失败了就会引起崩溃,只需要有人摸进去做个干扰,一次铸剑的努力就付诸东流。这些年发生的意外还少么?就是咱们自己监中也闹过这种事。” 那少女点点头,突然又笑道:“我信琢玉山庄有敌人,但说举世皆敌也未免太夸张了吧?那人有好多妄言的部分,比如说朝廷——说朝廷不许云州有铸剑师,说的跟嫉贤妒能一样,这也太小看我们了吧。别说国师,我们铸剑四大监何等身份,在册多少铸剑师,多一两个有什么打紧?真以为我们都是狭隘之辈吗?要我说,他们这种被围攻的情势,反而是信不过我们玄水监,不和我们通气的缘故,要真的被登记在册,在朝廷那里挂了号,除了反贼谁敢公然挑战?这都是他们私心太过的缘故。” 那少年道:“这毕竟是云州。天底下的诸侯,尤其是边郡都是这样。不过好在,高远侯不是反贼,是最不可能反朝廷的。” 那少女道:“是啊,朝廷上下都知道高远侯还是可信的。所以我们才来的,是北面的铸剑师就归我们玄水监管,他们不懂,我们主动来了,也不怪罪,希望他们不要不识抬举……” 突然,她背脊一凉,猛然回头。 背后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无数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出奇。 可是,她刚刚分明感觉到了一道森冷的目光盯在自己。 她抿了抿嘴,心知有异,也不敢再说话,拉着那少年两人匆匆走了。 等他们离开,街边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转过身走进旁边一座店铺。 那店铺和寻常店铺不同,临街六间门脸都关着门,仿佛没有开张的样子,唯独最旁边开了一扇小门,也没招牌,只挂了个小小的牌子,写的“白玉”两个字。 白衣女子进门,就见店铺里干净整齐,最前头是柜台,中间摆放几套桌椅,不像个店铺,反而像是雅座茶室。 柜台后面站着个打扮干练的女子,见白衣女进门,迎上来道:“欢迎。客人请坐,怎么称呼?” 白衣女笑道:“黑寡妇。” 那女子怔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立刻笑道:“是尹庄主吧?久仰大名,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了,快请坐。您喝点什么?” 黑寡妇很是赞赏的看了对方一眼,显然这姑娘很有才干,无需查找立刻就能记起自己的身份和诨号,应对得体,她的山庄里可没有这样的人才。 那姑娘给黑寡妇倒了水,又拿出一个礼盒,道:“欢迎您参加铸剑大会,敝山庄蓬荜生辉。这是给您上山的凭证,还有送您的小礼物。凭这个凭证,您可以随意参加铸剑大会,在山庄观光,参加我们白玉生晖的活动,兑换礼品。最后里面还有一个数字,用来抽奖。最后一天我们会有个抽奖活动,或许有惊喜哦。” 黑寡妇礼貌点头,道:“我去山上能见到阿昭吗?” 那姑娘笑道:“后面几天可以看见,不过现在汤总还在铸剑呢。按照计划,从今日往后第十天,剑会出炉。现在我们店里的事由四师姐负责,八师兄则负责接送贵客上山。不过今天他去中天府专门接几个人,明天回来,您要是不着急,就等明天在润草渡一起上山?如果着急,我给你联络一位专门送您……” 黑寡妇安闲道:“我倒是不着急……” 正说着,门口蹭的一声,窜进一个人来,浑身大汗,很是狼狈。那人看了一眼里面有外客,连忙收敛举止,直起身子拽了拽衣服,居然还有几分文气。 那姑娘奇道:“刘先生?你怎么来了?” 那人道:“我们茶馆出了点事,方便吗?”他看了黑寡妇一眼。 那姑娘道:“你等等。”折返柜台从里面叫出一个年轻弟子来,让那刘先生跟他进去说话。 黑寡妇见两人进门,若有所思道:“这位我见过,是说书的先生不是?难道也是你们请来的贵宾?看他脚步虚浮,似是个寻常人啊。” 那姑娘笑着解释道:“是个寻常人。我们和他有个合作,他帮我们向来往客商、家乡父老宣传我们琢玉山庄的好处。” 黑寡妇噗的一笑,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老听书馆给你们大会吹牛呢。似乎你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惹了好多人不高兴啊。明里暗里捣乱的不是一个两个。这样下去,铸剑大会没问题吧?” 那姑娘看了黑寡妇一眼,她并不认识黑寡妇,自然不可能推心置腹,只是爽朗的笑道:“当然没问题。他们处心积虑闹事,难道我们这半年就什么也不干么?该布置的早就布置了。铸剑大会是给大家欣赏、共贺吉庆的,不是让宵小之辈来破坏的。” 黑寡妇道:“我看外面坏心的人可不少,你们人手够么?” 她问的精细,那姑娘越发自信满满道:“有什么不够的?我们不光是有敌人,也有很多朋友。这一次面对的不仅仅是我一家的力量,每一个朋友都是一份力量。” 黑寡妇笑道:“哦?那我也算阿昭的朋友吧?” 那姑娘又怔了一下,要说是吧,她其实不认得这位,要说不是,人家都叫“阿昭”这么亲热了,哪能不给个回应呢,当下笑道:“您当然是了。不然汤师兄怎么会特意请您来呢?上山之后也少不得借助您的力量。” 黑寡妇笑道:“照你这么说,我倒不急着上山了。” 那姑娘一怔。 黑寡妇笑道:“我上山能干什么?我又不是剑客,也不懂符式。些许武功,不说你们看不上,我都不好意思提起。唯独从小训练出来的阴损狠辣总是没忘。我想我留在山下更有用些,毕竟对你们不满的,一半都集中在及春城里了。” 那姑娘微咽了口吐沫,道:“你要……” 黑寡妇并不回答,反而道:“铸剑大会还有九天,是吧?那我还有几天时间,要抓紧做点事了。” 259 上山(谢谢黎塞留夫人大大的白银盟) 随着铸剑大会的逼近,及春城的热闹,一日胜过一日。铸剑大会的传说,一会儿一个样子。在及春城里待久了,耳根稍软之辈,最容易陷入认知混乱,上一刻以为九皋山有个神仙洞府,人人可以去求仙问道,下一刻听说反贼大军将至,及春城要亡了。 而这一日,又有一个隐秘的流言在城中传说,乃至于城里渐渐骚动起来。一些武林中的高手本来是看热闹的,却也不知不觉被卷入其中。 其中,不断有人进入及春城这个修罗场,也有人主动离开。 转过天来的清晨,几辆大车从及春城北门出发,沿着大道往更北边的山区驶去。 这几辆大车都是青布车篷,拉车的不过一头头青、灰骡子,似乎是百姓用来行路、拉货的寻常车辆。但有内行踩盘子的就能看出,这几辆车的车辙印极深,显然车身沉重,车上拉的绝不是寻常货物。若在其他乱些的州郡,或许就有强人要试探着下手了。好在九皋山向来清净,容得下各色车马来往通行。 车辆行了半日,渐渐进山,行进道路的路况一里不如一里,土路狭窄曲折,不容两车并行。好在路面还算平整,似乎是新铺的碎石路面,能通车马,赶车的又都是好手,倒也一路顺利前行。 行了一阵,两边山势渐高,丛林渐密,已经进了深山老林。土路旁野草繁茂,野兽出没频繁,一会儿钻出一只狍子,一会儿飞出一只野鸡。 最前面那辆车是队伍的领路车,赶车的是个相貌沉稳的青年,赶车不紧不慢,似乎是个老把式,任是道路上有什么意外状况,都稳稳地控制着车速,也控制着整个车队的行进速度。 扑棱棱—— 突然,树林里飞出一只羽毛灿烂的鸟禽,正好扑在骡子头上。骡子视线被遮,登时胡乱摇头,眼看就要尥蹶子,那青年手腕一抖,马鞭如臂使指,轻轻一卷,将飞鸟全身卷住又拉近,接在手里,整个过程干净利索,不但没伤到骡子,连鞭子卷里的鸟儿的羽毛也没折下几根。 他放松马鞭,伸指将飞鸟握住,见是一只山中常见的长尾山雉,此时十分惊慌,在他手中不住挣扎鸣叫,却始终逃不脱他三根指头的轻握。 青年微微一笑,道:“你慌什么,难道是要怕我把你下汤锅吗?不会的,又没人给钱。” 说罢,一松手,任由重获自由的野鸡跌跌撞撞跃进了山林。 这一抓一放不过须臾之间,车队并没有降低速度,后面的车甚至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突然,前方树林中闪过一片鲜艳的颜色,仿佛山雉华美的羽毛。 然而这一次青年脸色微变,似眯非眯的双眼陡然睁开,目光犀利如电。 “什么人?” 随着他一声大喝,整个车队一起停住,没人下令,但所有的牲口被同时勒住,纹丝不乱,端的训练有素。 “啊,别紧张,不是劫道的。” 从树林中钻出一大姑娘来。那姑娘身材高挑,细腰长腿,相貌俊俏中藏着英气,红白二色劲装打扮,看样子是位江湖侠女。 “那个……”她不好意思的笑笑,“不好意思,我迷路了,想问问路。” 赶车的青年见她大方现身并诚恳解释,面上放松下来,身体也恢复了放松的姿态,手却拢在袖子里,仿佛在取暖,笑道:“哦,原来是问路,姑娘要去哪里?” 那高个儿姑娘笑道:“那个——润草渡,你知道么?” 青年目光微闪,笑道:“这个么……” “小妹子,你既然去润草渡,想必是要去琢玉山庄了?” 从后面骡车里传来一女子声音,一个布裙荆钗的中年美妇下车,款款向前走来。 两个女子对面相视,若论相貌,拦车的高个儿姑娘年轻得多,正是如春华绽放的年纪,容貌自然更盛,但若论风韵,却是车上下来的美妇远胜。两人对面,竟是年轻的姑娘显得气韵单薄了。 那拦车的姑娘行了个礼,道:“见过这位夫人,那啥,我正是要去琢玉山庄,据说要在润草渡集合,是不是?” 那中年美妇笑着点头,道:“正是,我们也要去琢玉山庄,既然同路就是有缘,何不上车来坐坐?” 那姑娘立刻答应道:“求之不得,就是叨扰夫人了。” 那美妇把她带到第二辆车上,车前也有一个青年车把式在等候。 那青年神色冷漠,对夫人欠了欠身,让开车子。高个儿姑娘莫名觉得他有点眼熟,多看了一眼,心中一想便恍然——这个车把式和头车的车把式很相似。 这种相似不是说他们相貌相似,也不是说气质相似,事实上两人一冷漠一温暖,气质大相径庭,但抛开这些表象,她敏感的发现这两人骨子里有极相似的地方,是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美妇看到她注意到了车把式,笑道:“这是我儿子。” 那姑娘愕然,美妇的相貌和这青年没半点相似,这也能是母子?只好客气道:“令郎真是一表人才。” 美妇笑道:“不仅是他,这里每一个赶车的都是我儿子。” 那姑娘咦了一声,扫过一排大车,这里有七辆大车呢,而且每个车把式都成年了,这美妇才多大?紧接着反应过来,道:“是螟蛉义子吧?” 那美妇笑着点点头,道:“正是,我收养了他们。” 那姑娘点点头,虽然一个妇人收养这么多干儿子有点奇怪,但也不是说不行,江湖上什么事都有。还有人收一百多干儿子呢。 第二辆车上堆满了大箱子,并没有多少坐的地方,那美妇一抬手,将一个箱子抬起,往另一个箱子上摞去。那姑娘忙道:“我来。”伸手一搭那箱子,入手一掂,看了那美妇一眼,将箱子摞了上去,两个箱子接触时发出“砰”的一声响动,好似两块大石碰撞,她赞道:“夫人好力气。” 那美妇笑吟吟道:“大妹子更是天生神力。” 两人并肩坐在车上,车队再度出发。 美妇从包袱里取出洗净的水果递过去,笑道:“听妹子的口音是西边代州一地的口音,远来云州辛苦了。是来琢玉山庄求术器的吗?” 那姑娘道:“不是,是来拜访朋友的。琢玉山庄有我一个朋友,特别邀请我来参加他办的酒席,我本来觉得远不想来的。但是一想,这么大的事儿我都不去,那太不够哥们儿了,因此就来了。夫人呢?” 美妇笑道:“我是去看女儿的。我女儿在琢玉山庄求学,我做娘的心里放不下,因此上去看看她。” “哦……那那些箱子……” 美妇道:“都是我女儿的妆奁。我这女孩儿娇生惯养,我怕她住不惯山上的茅草,一被一枕、一帐一巾都要带上去的。” 那姑娘爽朗的笑道:“原来是被子啊,哈哈,刚刚我抬箱子那重量,我还以为是满箱的金银珠宝呢,哈哈哈哈……” 两个女子言笑晏晏,你一言我一语,又聊起了各地的风土,山上的景色,仿佛亲姑侄一般热络,只是少了一道江湖上常见的交朋友的程序——到目前为止,两人竟然没有通姓名。 走了一会儿山路,美妇突然道:“姑娘,你去了及春城吗?” 那姑娘笑道:“啊,是啊,我从那里来的。” 那美妇若有所思,道:“那就有些奇怪了。及春城里有琢玉山庄的店铺,有所有宾客的名册,只要有请帖,每个宾客都送一个直指润草渡的指针,按照指针走就绝不会迷路。怎么姑娘你还会迷路呢?” 那姑娘愣了一下,道:“啊……那个……我没看见店铺啊。我这个人比较粗心,没进城直接就上山了。” 那美妇沉吟道:“原来如此。但还是很奇怪……” 那姑娘额上暴起青筋,道:“怎么奇怪了?” 那美妇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润草渡这三个字的呢?这个渡口是为了接引铸剑大会的宾客专门搭建的,之前可没有。你在地图上找不到,问一般人也问不出,既然知道这里,肯定是被城里山庄的人专门指点过,怎么又说没有指针呢?” 那姑娘默然不语。 “还有哦——”美妇用极轻快年轻俏皮的声音道:“这里的山路都是重新整修过的,只有一条道路笔直的上山,就是闭着眼睛也走上去了。这样也能迷路,太奇怪了吧?” “奇——怪……个屁啊!” 那姑娘再也忍耐不住,跳了起来,道:“哎呀妈呀,憋死我了。老娘就是说,不适合干这种旁敲侧击的活计,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她随手一挥,车厢中仿佛亮起了一道剑光,虚室生白。 “我就是看你们这一行太奇怪了!车上的东西这么沉重,藏着什么金铁兵器?而且从赶车的到你,人人身上缠绕着一股杀气,是不是要去找琢玉山庄的麻烦?快把来历一五一十的说个清楚,不然姑奶奶就在这儿替我兄弟把这事儿平了。你们一个也别想上山!” 260 鬼推磨(为白银盟黎塞留夫人加更1) 骡车在山林中辘辘而行,速度不紧不慢,骡蹄踏在碎石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车厢里稍微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夫人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大妹子,你可真勇敢啊!” 那姑娘略一赧然,紧接着修眉上挑,煞气毕露:“少废话,你给我说中软肋了吗?你组织人马上山,对琢玉山庄不怀好意。” 那夫人不答,反而继续掩袖而笑,道:“而且不止勇敢,也很有自信啊。你看,我的儿子们都在外面,周围没有人,就算我不怀好意,你又如何阻止我呢?” 那姑娘盯着她,见她笑得花枝乱颤,神情渐渐动摇,一时狐疑,一时释然,显得踌躇不定,道:“你没有恶意吗?你身上的杀气当真浓厚。” 那夫人渐渐停下了笑容,同样盯着她,若有所思道:“好敏锐……大妹子,你身怀绝技啊。怪不得敢孤身从代州一路来云州,千里路程,不是好走的。” 这时,前面有青年的声音道:“夫人,有事吗?” 那夫人扬声道:“没有,我和大妹子聊天聊得正开心呢。” 那青年道:“是。我在外面,有事叫我。”说罢寂然无声。 那夫人冲着那姑娘眨了眨眼睛,道:“谁要他多事?咱们就算有点误会,说开了就没事了。你看,咱们这不就彼此放心了吗?” 那姑娘蹙眉道:“你一句话都没解释,怎么就放心了?” 那夫人笑道:“我对你呢,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多天真爽朗的大妹子啊,怎么可能是坏人?你呢,之前对我有疑惑,但现在也已经放心了吧?刚刚你可是一下子就松懈下来了。” 不等那姑娘再说,那夫人已经继续道:“可是我很奇怪,你只问了我两句话,我又没回答,你为什么自己就不怀疑了呢?难道说你刚刚除了问话还施展了什么读心问意的手段,所以看穿了我不成?是不是剑术?这么说,大妹子你是剑客咯?” 她一连串说下来,那姑娘突然有些泄气,最后只能道:“是剑术。刚刚我问话的时候,如果你有歹意,我必能知道。”她这么一说,就是承认已经不再怀疑对方了,又皱眉道,“你呢?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不怀好意?凭什么知道我放下了怀疑?你也用了剑术?” 那夫人笑道:“没有哦。我不是剑客,不会剑术。我是真的羡慕你们剑客,多威风,多厉害,手段层出不穷。大妹子这样的年纪已经是个剑客,我更是羡慕死了。至于我为什么猜出你不怀疑了——我看出来的哦。”她用手指虚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我多活了几岁年纪,见的人多嘛。阅历这东西虽然不如剑术那样神奇,但有时也很方便的。我一眼就看出大妹子是个大方磊落的好姑娘,怎么会怀疑你呢?” 她虽然有了年纪,但用词还和小姑娘一样活泼,再加上连篇累牍的夸赞,那姑娘有点顶不住了,“嗯嗯”了几声。 那夫人见她如此,主动伸出手来拉住她,道:“妹子,咱们都是同路人,是琢玉山庄的好朋友,相当于咱们都是朋友了,又这样投缘,何必还遮遮掩掩的呢?我姓花,你呢?” 那姑娘至此也不好矜持,道:“我姓云,云西雁。夫人既然姓花,又是这样的气质,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江湖人称花容……” 那夫人道:“那就是我了。花阎王。” 云西雁恍然,道:“怪到你……你们这车队满身的杀气。我还以为……” 云西雁自代州而来,正是受了汤昭的邀请,来参加铸剑大会的。她和汤昭在符会上结识,交情很不错,她又是个讲义气的人,汤昭相邀,虽然远隔千里,如何不来?不但来了,还分外上心。 原来琢玉山庄这边发生的事江湖早有传闻,飞天窟虽然偏远,势力却不小,情报也不少,她隐隐听说琢玉山庄有麻烦缠身,心中代他忧虑,心想汤兄弟虽然聪明有本事,年纪却还小,琢玉山庄又是小势力,万一遇上符会那样的大麻烦,怎能应对?正巧她刚刚成了剑客,力量比符会上强大的多,赶过来好歹能帮一把手。 当然,她刚刚成了剑客,也有一点小小的小试牛刀的心思。 所以她星夜兼程赶路而来,虽然路远,来得比别人还早,打算先上山去瞧瞧,却不想遇上了花容夫人一行。 “不过夫人,你自上山归上山,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多人干什么?”云西雁指了指外头的骡车,“会期才几天,就算送礼,用得上这么多东西么?总不能真是令嫒的妆奁吧?” 花容夫人闻言,跟着看了一眼窗外,似是在看四周情形,道:“有一部分是礼物,给铸剑师先生的,给汤公子的,还有我女儿的。但有一些却是做防备的。” 云西雁神色一怔,道:“原来你也听过传言了。我听说传言对琢玉山庄很不利。” 花容夫人道:“我不是听过传言,我是见到预兆了。你知道我们阎王店本是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专接受杀人的委托。但还有一个组织,叫做‘鬼推磨’,你听说过么?” 云西雁道:“听说过。那是一个接各种委托的地下组织。寻物、情报、偷渡、黑市各种黑色灰色的委托无所不接……那个组织难道和阎王店……” 花容夫人道:“那不是我家的买卖,不过我个人在里面有点小小的股份。”她身手比了一比,示意“小小的”,“所以我也有内幕的消息。这一个月,也就是铸剑大会消息传出之后,鬼推磨里关于铸剑大会的情报成交量很大。当然,多是买卖双方成交,我们也就是做个平台。唯独挂了一个神秘的长期任务,悬赏非常高,接的人很多,买家很神秘——就是收铸剑大会的请帖。” 云西雁“啊”了一声,感觉不妙,道:“可是请帖和名单是一一对应的,只有对上人的才能上山,收来有什么用?” 花容夫人道:“你看到价钱就该知道,那么高的价格,买的不是请帖那一张纸,而是跟着那张纸关联的身份。只要你肯卖,人是很容易造假的。鬼推磨也提供易容造假服务,不敢说天衣无缝,但一般人肯定看不出来。” 云西雁大为生气,道:“收请帖的除了朋友就是各地有名望的人吧?怎么能为了钱卖自己呢?夫人能不能制止这种事?” 花容夫人叹道:“鬼推磨不是一个人的买卖,要讲规矩的,要是每个股东关联的任务都不接,鬼推磨的牌子早倒了。我能得知些内幕消息已经十分不易了。至于铸剑大会的贵宾嘛,很多人的名望其实是有价格的。只是一般没人出价,使他们不能变现,才显得他们***貌岸然而已。琢玉山庄也有不是,他们为了给庄主撑面子,挽回名誉,各处邀请宾客,邀请了太多不相干的人,实在是很危险。” 云西雁道:“我听说是因为之前有不好的传言,所以他们要把铸剑会办的大一点……确实应该劝劝他们的。” 花容夫人道:“不劝就不劝吧。除了请帖,还有一个关于他们的大买卖,就是求购琢玉山庄的地图。越详细越好。这个报酬也是非常丰厚的。甚至到后来,还有挂着组队去九皋山测绘的。想来这些日子琢玉山庄很是头疼吧。也亏了这里是云州,还有及春城挡一挡。然而这么长时间了,就是零打碎敲,外围地图也该摸清了。下一步就是组织人成队的从外围爬上山了吧。内外合击,是个绝户计。” 云西雁不快道:“真是嚣张啊。太不把琢玉山庄放在眼里了。当年符会他们可不敢公开这样闹,欺负琢玉山庄不如龙渊势力大呗。” 花容夫人道:“我能做的也不多,消息我是送过去了,但我所知不详,连什么人买了谁的身份也不知道,只能传个大概。至于我自己么,就带着自家人拉着些守城的兵器上山助助阵罢了。” 其实花容夫人也犹豫要不要蹚浑水,毕竟琢玉山庄似乎已十面埋伏,胜算不高。但她左右权衡,一来到底母女关心,二来想想就算铸剑失败,铸剑师也不大可能身死,依旧有很大的投资价值,何况云州一直盼望出真正的铸剑师,或许有高远侯的人来助阵,使得转危为安呢?思虑再三,还是公开带着大队伍上山,以示诚意。 她这一行人都是阎王店的杀手,辎重又多,在云西雁这敏锐的人看来,不免可疑,才有找上门来盘道这一事。 云西雁咬牙道:“要坏我兄弟的好事,也要看我的剑答应不答应。” 花容夫人分享情报,自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又刻意结交这实力高强前途无量的年轻剑客,云西雁没什么城府,又豪爽爱交朋友,两人一路同车而行,虽然才见一两日,已然如同忘年交一般。 七辆大车进山行了大半日,突然微微一停。就听前面的车把式报告道:“夫人,起雾了。” 261 委托 “没想到及春城下也有这样的地方。” 黑寡妇穿着她那一身白衣,帷帽上的面纱垂下,掩盖着姣好的容貌,行走在一处黑暗的地窟中。 这座地窟正在及春城正下方,是从一处极不显眼的破屋入口通下来的。其势蜿蜒曲折,横跨数百丈,其中有各色势力容身,几乎算一处地下城镇。 这里一半是天然形成,一半是人为。是那些有需要的势力开挖出来的。 很多大城池地下都有类似藏污纳垢的地方,即使云州也不例外。或者说,云州这种地窟反而多些,因为地面上灰色势力生存空间有限,不得不转入物理意义上的“地下”。 这种地下势力聚集地极其隐蔽,没有熟人介绍,外人几乎不可能找到。但是黑寡妇不是一般人,她是久混黑道的老江湖,虫有虫道,找到这种地方并不为难。 如果说及春城的地窟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相当的狭窄寒冷。 说狭窄,是这里的土地虽不比极北冰原的永久冻土,但一年也有大半时间是霜冻的,开春化水,热胀冷缩等也是极大地麻烦,开掘工程极为困难,因此难以拓宽,只以狭长为主,以便多连接几个出口,达到“狡兔三窟”的目的。 说寒冷,即使现在只是初秋,地下的岩石已经开始霜冻,触手冰冷,一股股寒意侵入骨子里。 黑寡妇走路聘聘婷婷,仿佛不胜寒气,娇弱非常。周围不是没有窥探的眼睛,但都在她身上一转,立刻收回——这女人不是可猎食的对象。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藏不住那股味道。 随意走过一般地窟,黑寡妇在一处不显眼的石壁上一推,推开一道暗门,闪身而入。等门关上,暗处才传出各种“啧啧”之声。 “咦,来新人了。” 暗门背后是间石屋,以这个地窟的规模来看,已经十分宽阔。周围石壁平滑,嵌有铜灯,地下铺有瓷砖,在这里就算“精装修”了。 在石屋迎面墙上,挂有密密麻麻的名牌,仿佛酒店的水单,名牌下坐着一人,昏暗中看去只见面上有横七竖八好几道伤口,看着甚是可怖,倒是一双眼睛非常明亮。 “并不是新人。” 黑寡妇按照自己的节奏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我是你们鬼推磨地字号贵宾,也有猎人身份。” 那人怪声笑道:“对我们及春城来说,就是新人。及春城并不大,常来往的人都是有数的,以前一年也看不到一个新人。最近新人也太多了。不过你是个例外,没有人引荐你,你能找到这里,说明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说吧,要买还是要卖?”他的声音也嘶哑难听,仿佛嗓子也被刀子拉过。 黑寡妇从容一笑,道:“卖,卖我的一身本事,要做任务。听说及春城的价格很公道。” 那人咯咯笑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们都是一样的。要卖都是挑三拣四,偏偏不肯直说。你来得太晚了,有一桩好买卖已经卖完了,你只能退而求其次。最上头左数第三个,你是不是要找这个?” 黑寡妇抬头,一看开头就眼睛一亮,道:“掌柜的知我。” 那人用一根长杆把那块牌子摘了下来,递给黑寡妇,让她细细看背面的介绍,道:“我是太知道你们这些人了。这些日子来的人,别管怎么拐弯抹角,最后一定要扯到九皋山上去。要做上山的任务。这种任务最近其实不少,但抢的人更多。这个召集猎人从西山口爬九皋山已经是最后的任务了。要接的话,压一百两银子一百点筹码。” 黑寡妇蹙眉,道:“压得太多了。什么任务值得压这么多?” 那疤面人森森一笑,仿佛是笑她套话手段拙劣。 黑寡妇也不气馁,道:“西山口有一队,那么东山口也有一队吧?” 那疤面人道:“你问的太多了。鬼推磨的规矩,不许多问。” 黑寡妇嘴角微挑,道:“鬼推磨的规矩,是不能白问吧?我花钱买情报,如何不行?” 那疤面人道:“情报可以买,但保密的除外。这个任务的委托人花了大价钱让我们保密,你是绝不可能出到他的价钱的。你出一百两金子,我把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 黑寡妇木然看着他,目光仿佛要在他面上再划伤几刀,半晌道:“我出了。”说罢将一个荷包扔在桌上,“一百两的金票。” 那疤面人伸出修长的手指,从荷包里拽出金票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很好。我告诉你吧。这几天上山的队伍不止一支,东南西北都有。九皋山就像筛子一样都是漏洞。至于委托者也不止一家,甚至我们鬼推磨自家也组织了一队。我就是那队的领头者。能说的就这些。接了任务就走吧。” 黑寡妇默然,道:“我如果发布狙杀某一队的人的任务,你们接不接?” 疤面人哑然,道:“杀人啊?出门左转,阎王店。” 黑寡妇短促的笑了一声,坐着不动。 疤面人道:“还有事?” 黑寡妇伸出手,白皙如玉的手掌上趴着一只毛茸茸,黑黝黝的大蜘蛛:“有啊。我觉得,你应该把钱还给我。” 说罢,粲然一笑。 浓雾,好大的雾。 山间的雾说来就来,霎时间浓如牛乳,三步之外看不清人影,后车只能依稀看到前车的影子。 亏了花容夫人的儿子们训练有素,大车一辆接一辆,排队缓缓前进。此时只能靠着拉车的牲口以蹄子踏地面探路,稍有不慎,不免连骡带车坠下哪个断崖。 行了好一会儿,突然,雾气一散,眼前豁然开朗。 雾气来得快,散的也快,说一声散,居然散的干干净净。 云西雁他们骤然发现竟然已经到了一处山坳。四周草木葱茏,地下的草地如厚厚的毯子一般,踩上去软软的十分舒服。 山坳另有一道溪流缓缓流过,溪上有圆拱石桥,临溪建了一排亭子,供人稍作休息。 “这里就是润草渡了!”云西雁跳下车来,在草丛上踩来踩去,道:“怪道叫做润草渡,这个草果然很润。” 花容夫人吩咐自己的义子们将车集中起来,赶到亭边聚在一起,不要妨碍了交通。 年轻人忙着卸牲口,花容夫人摘了根草叶,笑道:“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个名字寓意很好,就是拗口了些,这是小汤起的吧。他读书不少,就是好掉个书袋啥的。” 学渣云西雁似懂非懂,干笑道:“他读书本来就多,我觉得名字还挺好听的。” 这边七个赶车的年轻人已经将车子卸好,在车前站成一排,以头车那个温和青年为首,垂手等待花容夫人示意。 七人都在青少年,大不过二十多岁,小的还在束发,气质各不相同,或温和,或清冷,或阳光,或骄傲,相貌各有各的出色,身材又都挺拔,站成一排端的赏心悦目,云西雁看了好几眼,心中啧啧称奇。花容夫人笑道:“我和大妹子同坐,你们自寻地方坐下吧。” 说着挽着云西雁去了亭子前。 到了亭前,能看见有几个亭子已经坐得有人。侧边离得最近的亭子里坐了一个老妇人,正端着一个白瓷盖碗细细品茶。 两人本来要去一个空亭中坐等,不想那老妇人正好侧目过来,看见两人,微笑着招了招手。 云西雁见这么一位有年纪的老前辈主动招手,有些抹不开脸,便走了过去。花容夫人恍若无事,笑着并肩上前。 进了亭子,就见那老妇已经起身,她看起来五六十岁模样,容貌还不甚老,头发花白,气质雍容,打扮虽不华贵却很得体,笑容温和慈爱,令人如沐春风。 云西雁看了一眼老妇,又看了一眼花容夫人,越发赞叹,心想:岁月固然残忍,却也有礼物馈赠。似这样的气质,我如何能比?她一定身份不俗。行礼道:“晚辈云西雁见过前辈。” 适才在路上她和花容夫人好一番试探,都不通名姓,但见了这老妇,心生敬慕,竟直接报了名。 那老妇笑道:“好俊的丫头,端的一表人才。快来这边坐。” 两个女子坐在老妇的亭中,另外七个义子却自行寻一个空亭坐了。 七人看似随意坐下,却方位井然,隐隐中带着章法,正好将所有的角度封死。倘若外面有敌人袭击,七人能极快的反应过来,从各个方向给人致命一击。 七人虽然互相熟悉,配合默契,但同坐一亭竟无人开口闲聊,仿佛陌生人一般冷漠。少倾,润草渡有身穿青衣的年轻人进亭倒茶。 其余人默不作声,只有那头车温和青年笑道:“不要麻烦,我们不在外面吃喝。” 那倒茶的年轻人略作为难,便退了出去。温和青年突然道:“干坐无聊。车上有茶点,我去拿吧。”说罢独自一人出了亭子。 他走到车后,借着大车的遮掩,瞪视刚刚倒茶的人,那倒茶人绕了一圈,从亭中的视觉死角绕过,来到他身前。 此处前有车辆,侧边有桥,两处夹角形成了隐秘角落,再无外人能窥探。 确认没有外人,温和青年收敛笑容,冷冷道:“危色,你好大的胆子!” 262 另一桩委托 倒茶的年轻人眉清目秀,五官却不鲜明,让人一看之下很难留下什么印象,这时站在这里也没什么额外的姿态,精神既不抖擞也不谦卑。 最多,只是在听到温和青年叫破时微微欠身,道:“长兄。”然后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 那长兄仔仔细细盯着他的脸看,道:“易容技巧有了进步,但技巧之外并没有长进,甚至还退步了。危色,你太惰怠了。” 危色微笑道:“是啊,好久没有易容。如今我不需要时时隐藏自己,永远保持警惕,自然而然放松了要求。除了长兄,其他人还有看出来的吗?” 长兄叹道:“应该没有。他们的观察力连你都不如。除非你不自量力,还要去她那里碰一碰。” 危色平静的道:“我现在自然还不敢。”他目光不经意扫过那边亭子,只见花容夫人和一老一少两个女子说笑,浑不在意这里。此时有一个垂髫少女进去,推着小车,车上放着一堆新鲜水果和奇怪的术器。“而且我们有专门接待女宾的师姐妹,也不用我。” 长兄道:“我以为你下定决心高飞远走,是要离得她远远地,没想到竟然这么靠近,还凑到她眼皮子底下,是为了灯下黑吗?” 危色摇头,道:“我自离开之后,就只考虑我自己,不再考虑她了。如今在这里是因为这里过得舒心。至于因此遇到什么人,那都顾不得了。” 长兄看了他一眼,道:“虽然警惕性退步了,但居然更有勇气了,说明你更自信了。看来你的选择也有对的地方。好了,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无论如何,危色离得花容夫人这么近还是很危险的,“躲避危险”是他们这些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既然冒险露面,还引他至此,自然是有所求的。 危色轻轻点头,道:“我有一事求长兄……” 长兄扶住车架,截断道:“你没有资格叫我长兄,凭什么求我?你甚至……” 危色道:“我给钱的。” 长兄放下手,道:“你甚至没资格跟我要折扣。” 危色道:“不打折,按照最高标准。” 长兄看了一眼他,道:“发财了?” 危色道:“没有。这个可以报销。我们先生是有钱人。” 长兄微微一笑,道:“既然有钱,我就不说优惠了。你要干什么?” 危色道:“杀人。” 长兄反而眉头微皱,道:“杀人本是你我的老本行,再简单也不过。然而我能杀的人,你就不能杀么?” 危色道:“杀人只是第一步,还需要取了他的身份,继续做一件大事,乃至花费数日,埋伏到关键时刻才雷霆一击。这件事除了大哥谁还能做?” 长兄突然道:“且慢,这等大任务,你要我什么时候动手?” 危色道:“就今日,大哥若允,现在就跟我来。” 长兄怒道:“你疯了?今日我怎么抽身?她就坐在上面,我怎能在她眼皮底下跟你走?” 危色道:“你若答应,这件事就是我白玉生晖店里的委托,自有人跟她说。咱们去办事就行了。” 长兄不解道:“既然如此,叫你们店里直接向她委托就好了。她指派我来做,岂不更名正言顺?” 危色道:“公是公,私是私。公面上自然不会让长兄难做,但私下里还是应该先跟大哥说。这是我的托付,除了大哥我谁也不放心。”随着他微微暗示,旁边另一个姑娘走进亭中,附在花容夫人耳边说了些话,花容夫人起身出亭,跟她聊了起来。 事情很妥当。 长兄叹了口气,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私?话你也说完了。我回去了。你们要是真能说动她由我去做任务,我自然尽力,今天跟你下山也可以。什么任务不是做?定金三成,钱到了开始干活,任务过程中的花销你要报销。最后按照成果再给你账单。” 危色笑道:“没问题。大哥有想要的术器跟我说,我会给你打折。这是赠送的。” 长兄道:“看在你是个大客户面上,其他人那里我帮你遮掩一二。也是赠送的。”他说着欲离开,背过身道,“还有一件事。因为你离开了阎王店,你的名字在我的目标黑名单就划掉了。如果有人买你的命,我会接单的。” 危色拱手道:“明白,祝长兄生意兴隆。” 长兄走出几步,突然回头问道:“真的过得好?” 危色点点头,道:“很好。” 长兄不再说什么,带着酒水点心回到亭子里去了。 “噗呲——” 新鲜的水果压进一个罐子样的术器,少女搬动机关,术器发出一声动静,底下打开一口,流出清冽的果浆。 “贵客慢用。” “葡萄、杏、桃子和……”举止优雅的老妇人轻轻咂摸了一下,道,“还有一种水果是什么?很香得味道,很有特色。” “姑娘果。我们山上才有的野果。”少女甜甜的笑道,“我们还有从南边空(猫头鹰)运来的水果,龙眼,杨桃,芒果……” 那老妇笑道:“这些名贵水果就不吃了,你们山上的野果多来几种。” 少女笑道:“好。我们山上的水果多半比较酸,我给您加点蜂蜜吧。来点现烤的饼?”她指了指旁边那个饼铛一样的术器。 云西雁道:“馅儿饼吗?” 少女点头,道:“有薄厚两种饼皮,馅儿的话有肉馅儿、蘑菇馅儿、鳝鱼馅儿、水果馅儿和酥酪馅儿。要是不爱吃的话,这里也有烧麦和卷酥……”说罢又指了指旁边两个术器。 云西雁好奇道:“这一排术器都是做各种点心的?” 少女道:“不只是点心、果浆,还有烧烤、小吃,甚至还有放面粉就能和面、拉面、煮面一体的术器哦。” 那老妇听了只是微笑,云西雁却是有些心动,她不差钱又懒得动手,平时又爱东奔西跑,一向是吃干粮和路菜的,这几样术器正戳中了她的痒处。 “这一系列……”那少女乘胜追击,往那边指了指,“是我们发光系列美食术器,今天还做活动呢,有赠品哦。” 就听外面有人笑道:“这又是阿昭琢磨出来的术器吧?之前他就说要做各种术器系列,没想到已经推出来了。” 却是花容夫人回来了。刚刚有人请她出去,在亭外跟她说了些私话,云西雁也没听见,就见她最后点头,似乎事情顺利。果然现在笑意盈盈的回来了。 少女笑着答道:“刚刚推出呢。还有医疗系列,户外系列,娱乐系列等等……都可以打折哦。”她听花容夫人言语之间对汤昭很熟悉亲近,心中便生好感,更热情真诚几分。 花容夫人道:“这孩子不是忙着铸剑吗?还有心思搞那么多事?” 她话中当然指的是这种锦上添花的烹饪术器,但似乎也不止如此。 少女道:“我们汤……师兄可是非常有本事的,虽然一心铸剑,但留下了开发计划,店里的生意都是按他的规划稳步推进的。您是咱们的好朋友,有时间去店里看看,比上半年又不同了呢。” 这时那老妇人突然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道:“这位夫人认得你们汤师兄是朋友,老身第一次来,一个人也不认得,就是不是朋友了吗?怎么不邀请我去?” 少女愣了一下,但显然反应很快,道:“当然也是啊。我正要邀请您,还有这位女侠呢。所谓一见如故,您这样优雅雍容,女侠这样英姿飒爽,谁不倾慕?我看一眼,就觉得二位是多年好友一样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少女虽然吹捧得直白了些,老妇人还是笑了起来。 花容夫人逗她道:“既然第一次见面也是朋友,那所有人都是朋友啦?” 少女道:“也不是。我们倒希望来的都是朋友,至少也是‘来的都是客’,但毕竟人太多了,难免……” “啪——” 只听一声脆响,隔壁亭子飞出一物,撞在台阶下,登时裂了个大口子,正是榨汁的术器。 那术器并不脆弱,等闲从两层楼往下扔也是完好无损,却被人摔裂了,可知摔得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就听有人叫道:“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逼逼赖赖,聒噪不休?你打听打听,当年你师父怎么跟我说话来着?老子和你师父坐一辆车的时候,你还没打娘胎里出来呢。我亲自来了,薛闲云不亲自出来迎接我也罢了,连石纯青那小儿也不来,只派了你一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黄口小辈,琢玉山庄好大的脸啊!” 声音传的远远地,所有亭子里的人都听见了,那少女无奈道:“您看,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事。” 花容夫人脸色微沉,正要招呼自己的儿子们动手,云西雁第一个跳起来,道:“好啊,闹事闹到我兄弟头上,真是找死。” 正要出去,旁边那少女反而拦住,道:“贵客无需理会。这是我们琢玉山庄的铸剑大会,自己的事情自己料理,哪有劳动客人的道理?” 她嘴角微挑:“正好时间也要到了。” 这时,头顶风声大起! 262 雷鸟 安静如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突然有咆哮声打破了宁静。 凉亭前,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神色狰狞,大声怒吼: “出来,叫薛闲云出来!问问他,老子来了,他为什么不出来迎接?是不是瞧不起老朋友?我倒要看看这十几年他变成什么德性了?” 凉亭里,刚刚操作榨汁术器的少年白玉弟子看了一眼被砸在地上的蒸点器,微微叹了口气:好好的术器,可惜了啊。 虽然说坏了也不用他赔,但店里的福利,这批美食术器最后不回收,这两日值守的年轻弟子可以分别挑选带走的。他一直考虑要榨汁还是烤炉还是蒸器,现在竟少了一个选项。 至于那面目狰狞,浑身散发着不擅气息的恶客,他倒是不害怕。 说真的——他见得多了。 自从铸剑大会的消息发出,及春城人满为患,挤满了参会者和看热闹的,其中看热闹的最多。相对而言,润草渡这里就没什么看热闹的了,大多是有名有姓的参会者,持了请帖的人。但这里依旧不只是朋友,除了庄主和几个弟子的故旧,有一部分是给面子来捧场的各地“贤达”,还有一部分,就是不怀好意的恶客了。 是的,琢玉山庄真的发了一部分请帖给这些没安好心的恶客。 比如薛闲云积累下的那些“债主”。 上次汤昭他们去符会,就得到了一张危险的债主名单,算他们运气好,在会场上只遇到了朱杨这个有些异常的特例,毕竟薛闲云的债主年纪都大了,不可能时时关注一个年轻人的符会。 然而这次不同,这次是薛闲云自己大名远扬。 本来琢玉山庄出了叛徒的事经过有心人之口,已经成了笑话,但紧接着又传出很可能铸剑成功的消息,如此欲扬先抑,令人心情起伏,可谓亲者快,仇者痛。很多甚至忘了当年恩怨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前来刺探。 而琢玉山庄本可以不理会他们的。只要不发请帖给他们,他们就不能光明正大的上山,最多通过种种手段蹭别人的名额上来,即使有漏网之鱼,也可以控制数量。 然而,这不是薛闲云让他们来的嘛。 斗了这么多年,不管当年的旧怨大还是小,反正如今还念念不忘的。薛闲云有了好事,不让他们到现场来酸上一酸,恨上一恨,那有什么意思呢?就应该把他们全叫上来,看着薛闲云成为铸剑师,最好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那才舒爽呢。 作为弟子,汤昭他们本应该拦住老头的任性的,这是给铸剑大会的防务增加难度。然而,石纯青叛逃之后薛闲云郁郁寡欢,险些崩溃,就算铸剑也只是他强打精神,把注意力强行集中过去,以逃避现实中的烦恼。其实烦恼从来不少,铸剑之后也要面对,做弟子的怎么忍心剥夺老头真实的、小小的快乐呢。宁可大家辛苦一点,让老头尽量高兴一把。 所以,名单上混入了不少不友好的名字。 不出意外的,润草渡启用之后,恶客每天都有。 所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薛闲云的敌人就形形色色的。可以说大部分不是什么城府深沉之辈。想薛闲云自己也没什么城府,他年轻时的仇人们也都不是什么理性老成的,不然怎么起的冲突?上了年纪之后,有的打磨出心胸来了,也有的和薛闲云一般,和年轻时一样天真烂漫,还多了一条倚老卖老。 当时挑选名单的时候,薛夜语做主,特意又在其中挑了一些肤浅暴躁的。一来这些人搞不了阴谋诡计,为祸有限,二来——若是那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看到铸剑成功不受刺激,不能瞠目结舌,如丧考妣,薛闲云难免不够痛快。 可是太肤浅也不是好事,有些人甚至忍不到上山。在山下就找茬发作起来。 像这个恶客一样在门下找茬狂骂耍混的,隔三差五就来一回。这年轻弟子居然也习惯了。 走流程吧。 年轻弟子上前,保持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这位贵宾,您稍安勿躁,时间一到山上就有车来接,何必急着上山呢?” 那人骂道:“我上个屁山!薛闲云不下来,八抬大轿抬我也不会上山。” 年轻弟子客气道:“您想多了,您这尊容,哪有人肯用八抬大轿抬的?” 那人愣了一下,大怒道:“好没教养的小畜生,我替薛闲云教训教训你——”说着一伸手向那弟子抓来—— 他手臂伸出一半,突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刺啦…… 耳边响起了雷电跃动的声音。 紧接着,那人的身躯麻痹,头发和汗毛一根根往上竖起,接着人也向上飘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人可能是第一次没有术器就飘在空中,麻痹之下连抬头看怎么回事也不能,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头顶笼罩着一片雷光。 除了他之外,所有人看见了。 在他头顶,正悬符着一只冰蓝色的巨鸟,双翅展开,每一根羽毛都附着幽蓝色的雷光。 雷电本是世上少有的狂暴力量,然而这只巨鸟的气质却是冷冽的,甚至宁静的。雷光凝结的羽毛像冰晶一样青蓝,又仿佛水流一样微微流动,没有一根羽毛是不受控制的,它们都是巨鸟的一部分,而巨鸟更如雷电的精灵一般。 它甚至没有攻击那恶客,只是靠近他,像一座飞来峰悬在他头顶,散逸出来的雷电之力就将他麻痹,并使他“电磁悬浮”起来。 眼见此人毫无抵抗之力,雷鸟背上站起一个俊秀的年轻人来。 “是江兄弟。”云西雁惊叹,“他又进步了,之前他的翅膀可不如这只鸟灵动,一眼可见只是术器,如今却似活物一样。几个月之内,好像境界都不一样了。” 原来这半年,不只是她突飞猛进了啊。 花容夫人颔首,连那老妇人都赞叹道:“这个年轻人不一般。” 江神逸站起身来,借着电磁之力漂浮到空中,盯着那人道:“这位又怎么了?” 那人向他怒目而视,但舌头麻痹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年轻弟子道:“这位客人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是砸坏了一个术器蒸笼。” 江神逸道“那就好。蒸笼多少钱一个来着?” 年轻弟子道:“一百两。” 江神逸讶道:“这么便宜?几天没去店里,术器降价这么狠吗?这不是大白菜一样了吗?” 年轻弟子道:“是,汤师兄说,术器最终的归途就是白菜化。” 江神逸笑道:“不愧是他。那就这样吧,赔偿一百两……处十倍罚金。”他不等对方说话,一伸手把对方腰带里别的荷包术器摘了下来,扔给年轻弟子。 那弟子打开取出一堆金银,又塞了回去,果然没多拿。江神逸满意点头,道:“论理呢,你是师父邀请来的,算正经的客人。你和我师父的陈年往事也该归你们老一辈解决,我不插手。但是所谓礼尚往来,你无礼在先,我们便算不得失礼。阁下没犯罪行,那就请走吧。铸剑大会不欢迎你。”说罢取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一千里”三个字。 “发配,一千里。” 光芒一闪,那恶客消失了。 江神逸做完这件小事,从雷鸟上漂浮到地面,换上了一副客气而标准的笑容,这个笑容在半个月之前他是绝不做出来的,但今日已经习惯了,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团团拱手,道:“各位贵客,欢迎来到九皋山,我是琢玉山庄真玉弟子江神逸。” 他流利的致了一番欢迎辞,又道:“琢玉山庄虽小,人手也不多,但我们每一个都尽力保证客人宾至如归。现在我带诸位去铸剑大会会场。” 他并不呼唤每个人出来,而是一个个亭子挨个进去。 云西雁好奇的看着,每次他进去之后,亭子里就冒出一个大大的白色泡泡,自然而然如刚刚那人一样漂浮到雷鸟周遭,不一会儿雷鸟四周就飘满了白球,像带着一串珍珠项链一样缓缓转动。 最后,他来到云西雁他们这座亭子。 云西雁见他进来,早跳起来道:“江兄弟,还记得我不?” 江神逸惊讶道:“云姐?你这么早就来了?啊,还有花夫人。” 他很吃惊,居然一个亭子里有两个熟人。要知道琢玉山庄虽然邀请了不少朋友,但多以和薛闲云有交情的人为主,其他师兄师姐也有朋友,唯有他的熟人不多,连花夫人这种一面之缘级别的熟人都算进去也难数出几个。有时候接引一趟,连一个熟人都看不见,不过是尽东道主的本分而已,遇到云西雁这样还算熟悉的同龄人机会很少的。 这亭子里唯有老妇人他是第一次见,看她相貌慈和,气质娴雅,也不像是来找茬儿的,又是有年纪的人,便行了个礼,道:“老夫人怎么称呼?” 那老妇人笑道:“老身姓荀。我非夫人,无需以夫人称呼。” 江神逸一怔,发觉老妇并非像结婚的妇女一般盘发,当然也不是如未婚少女一般垂髫,而是梳着极简单的及笄单髻,显然是未婚,道:“那么……荀女侠?” 那老妇笑出声来,道:“不错,真是个好孩子。” 和荀女侠寒暄几句,云西雁笑道:“怎么样,除了我之外符会上那一拨还有人来没有?” 江神逸笑道:“我们给他们都发信了,也大多回信要来。不过云姐是第一个到的。说真的铸剑大会还是武林关注的多。一听铸剑他们都抢着来,反而符剑师们兴趣不大,连云州本地的画骨楼还没来人呢。” 云西雁笑道:“他们呀,他们来不了了。我路上来的时候把他们挑了。” 264 林下 “挑了?”江神逸讶然,“是什么意思?” 云西雁道:“就是把画骨楼砸了,以后他们就没这个门派了。” 几人都十分吃惊,江神逸奇道:“就你一个人吗?” 云西雁道:“就我一个人。其实也是占个便宜吧。我到云州的时候还早,想着去画骨楼看看,看到底是哪种势力能养出易知心那么个王八蛋来?没想到那里正在闹内乱。哈,你是不知道,画骨楼就那么几十个人,居然分成几派打来打去。而且他们符剑师自己不动手,却叫手下抽出骨头来打架,不把他们当人,满地白森森的骨头,还挺恶心的。” 江神逸没见过易知心,说起骨头就想起了曛城之外的骷髅大军,不由得皱眉,本能的反感。 云西雁道:“我一看就觉得他们都不是好东西,先把那些家伙都扫开,然后把他们的那栋楼给推倒了,说道:‘都给我滚,从此没有画骨楼了。’也不知他们听不听我的,反正当时也没人反对,只是一哄而散了。想来他们是答应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当时的情况肯定是发生了一场大战,战斗的过程无人知晓,战斗的结果倒算得上一件江湖传说。只是符剑师势力远离江湖,虽然云西雁战绩惊人,也不大能借此扬名立万。 但凭这位姐姐的实力和她那种莽劲儿,在江湖上扬名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江神逸啧啧称奇,但也不放在心上,就当听了个奇闻异事,道:“你小心吧,说不定人家还有落难弟子复仇记呢。我负责迎接你们几位去会场,你们是坐一个舱呢,还是三个人坐一起?” 他说罢取出一个银白色的珠子,一晃之下珠子变大,仔细看时,却是由一圈圈风缠绕而成得银色座舱,打开一条缝隙,只见里面铺着柔软的坐席,一个珠子就是一个房间,看着很是舒适。 花容夫人和云西雁看向那位荀女侠,她年纪最长自然要先说话,荀女侠笑道:“咱们上山还有聊的时候,老身精神不济,路上想补个觉,就一个人做一间吧。”当先上了风珠。花容夫人向云西雁眨眨眼,自己也上了一个。 云西雁松了口气,她算得上半个自来熟,但毕竟这两个人都有年龄差,聊起来费劲,尤其是那位老妇,气度雍容,能和小辈们说说笑笑,但总觉得她身上带着一股严肃,令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不自觉束手束脚。这时独享一个包间立刻仿佛卸下了枷锁,跳上一个银珠,四处摩挲,又在座位上墩了墩,很是新奇,更道:“这里头向外看竟是透明的,外头看里头看不见,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这又是什么符式?” 江神逸笑道:“这是我们研究出来的观光符式。单向透明。”他没具体解释符式原理,反正云西雁也听不懂,“你装饰家里的时候想要的话可以联系白玉生晖,我们店里也做装修的,可以做整面的观光墙。” 云西雁打量着他,陡然察觉到他变化远不止一点手段,道:“这东西挺贵吧?老姐我是个穷人,当不上你们的贵宾了。最多就花几个酒钱——怎么样?晚上要不要喝一杯?” 江神逸叹了口气,道:“算了吧,我事情太多,根本抽不出时间。你看我眼圈都黑了,这都是睡不好觉的缘故。” 云西雁仔细打量他,笑道:“没看出你眼圈黑了,倒是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江神逸道:“怎么不一样?” 云西雁沉吟道:“说不好,只能感觉出你比以前强大了。又或者我成了剑客之后变得敏锐了,反正感觉你很强。” 江神逸微笑,没有说破——如果说他有比以前强的地方,那就是魂魄更强大了吧。 半年多的时间,他终于摸到了自己想要摸到的那道门槛。 这边云西雁上了银珠,江神逸正要升起,突然那荀女侠的银珠打开,露出老妇人的脸,笑道:“江小哥,老身依稀看着,那鸟背上还有其他人?” 江神逸回头一看,道:“是啊,这是今天我早上去接的贵宾,不喜欢坐风舱,说是坐在鸟背上视野好。其实风舱视野更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他这些日子除了接待宾客还负担了一部分店里的工作,开始还不习惯,到现在广告词已经张嘴就来。 那老妇人凑前看了好几眼,道:“好像是个高个子和一个小女孩儿。他们能上,老身能不能上去坐一坐?” 江神逸有些无奈道:“这不大好。那两位大人算是我们的人,所以无所谓坐在哪儿。那个位置其实不好,被风吹得厉害,论理不应该让客人坐的。” 老妇人蹙眉道:“大人?什么大人?” 江神逸道:“检地司的大人……哦,也不能算是了。他是我师弟的一个老师,另外一个是我朋友……” 老妇人摇头,道:“检地司……算了,既然是他们,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说罢退回银珠内,顺手关上了门。 江神逸也不介意,手指一勾,三个风银珠飘起,往电鸟的方向飞去。 此时雷鸟周遭已经缀满了大大小小的风珠,仿佛群星绕日。江神逸坐回雷鸟头顶,道:“走吧。” 雷鸟展翅而起,风珠伴随,在空中如一道蓝色的霞光,离开了润草渡。喧嚣远去,草木静静等着下一波客人。 雷鸟起飞。云西雁隔着观光窗鸟瞰山峦起伏,山顶犹有白雪皑皑,这景色比昆岗少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俊秀。她开始看着觉得壮阔,然而不久慢慢觉得单调,再加上风球之中不算十分安静,有些单调的风声噪音在耳边嗡鸣,渐渐觉得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离着铸剑大会还有八日。 九皋山余脉的一处背阴的山坡上,生长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虽然这个时节正是九皋山植被最好的时节,但这里毕竟地势太北,山峰顶上常年积雪,雪线以下也以松树林为主,松绿深沉,甚少这样绿的鲜艳好看的树林。何况这里是山坡的阴面,本该草木稀疏才对,哪里像这样,远远看去就像雨水丰沛之地的大森林一般? 像这样的森林,一般都是生机盎然的,有鸟雀在枝头鸣叫,兔鹿在林下觅食,猛兽在灌木中蹲伏,猿猴在树梢间跳跃。更不必说虫豸蝼蚁之类,都是这生机的一部分。 然而这森林却一片死寂。没有风吹草动,没有鸟鸣虫声,没有一点儿生机,这是一片绿色的沙漠。 树林当中树木看似杂乱,似乎又有微妙的章法,盘绕仿佛迷宫一般,最中心却藏着一座大寨。寨中是军中常用的大帐篷。 帐篷中,一个顶盔掼甲的高大身影端坐。 “上柱国。”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盔甲人不必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这大寨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他在此地的副将,也是他看好的继承人,他沉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年轻人的声音很是古怪:“还是老样子,神神叨叨,没精打采的。我瞧他一时半会儿上不了阵了。” 上柱国眉头一皱,道:“那就别理他了。亏我以前在龙庭听到晟王殿下的贤名,哪知闻名不如见面,居然是这样不成器的……他不上阵正好,省的他在旁边妨碍,叫我也落得北方上柱国的下场。咱们三路人马已经整装待发,也不需要他指挥。你的队伍准备好了么?” 那年轻人昂然道:“早准备好了。我已经与鬼推磨结算任务,所有的鲨鱼都准备好置换,只等潜入深海。” 上柱国道:“很好。这回你来率领内路,带着请帖从正路光明正大的进入琢玉山庄。少将军率领外路人马从外围突击上山。最后一路则由那个人带着,做摧心一击。齐头并进,何人可当?” 那年轻人忽然默然。上柱国道:“怎么了?” 年轻人叹道:“我觉得,这次行动我也好,少将军也好,虽然殚精竭虑的准备,却只是为那个人做嫁衣罢了。” 上柱国一笑,这话虽然是私心,但私心人人都有,尤其年轻人需要上进,私心也是动力,道:“你不要管那位。他早晚会走,不会留在云州,到时自有他的位置,只是这此行动必须用他罢了。你的对手是少将军,我这个上柱国的位置终究你们中一个人的。而我,更看好你。你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这样年轻就是剑客,几年之后做个名副其实的上柱国绰绰有余。” 年轻人略赧然,道:“属下惭愧。上柱国春秋正盛……” 上柱国好笑道:“我也没说我要死啊。只是后浪推前浪,也该到你们年轻人的一代了。我是不介意云州出一个最年轻的上柱国的。这回行动势在必得,你们两个谁立下更多的功劳,谁就是我的继承人。” 那年轻人叉手行礼。 上柱国最后道:“这回那位且不论,你们两个两路都不容易。外路更难,内路更险,都有发挥的余地,也都有十足的危险。若你们其中有一路遇难,我不会出手相救的,我只会在关键时刻行雷霆一击。你们好自为之。” 265 到场 傍晚,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穿过密林,来到深山里一处废弃的村庄。 九皋山偏僻,山中原本没有几处山村,后来随着阴祸频繁更都废弃了。这座不过三五十户的山村废弃了不是一年两年,早不剩什么完好房子,只剩下些许断壁残垣。 断壁之后,背风之处,有人端坐不动。虽然在白天,阳光还是被墙壁的阴影所阻断,让他面目模糊。 老者远远见到那人,低声道:“何人推磨?” 那人抬头道:“必定有鬼。” 对上了暗号,老者松了口气,道:“果然是你。我来了,东西也带来了,快点把报酬给我。” 那人招了招手,道:“很好,你过来,咱们坐下聊。” 老者满心警惕看着墙壁的阴影,仿佛那里会蹦出五百刀斧手一般,道:“我不进去,你出来。咱们就在外面交易。” 那人叹了口气,道:“不进来就不进来。有鬼推磨作保,你也不是第一个交易的,你怕什么?既然这样害怕,为什么不选在城里交易?或者去阴祸乡交易,岂不更安全?” 那老者冷笑道:“这里的城池是薛老鬼的老家,哪里安全了?还有阴祸乡,阴祸乡倒是没外人,但那是人去的地方吗?反正我不去。别废话了,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东西我带来了,快把钱给我。”说着从怀里拽出一物,竟是一张请帖,依稀写着“琢玉山庄”几个字。 那人站起身来,原来他正坐在一个箱子上,道:“你要的我都带来了,自己来验货吧。”说罢一脚踢开箱子,露出满满当当的金银来,虽在阴影之中,犹然熠熠放光。 金银一侧,还有数件材料,大略一看俱是不凡之物,这小小一个箱子价值便难以想象。 那老者深深吸了口气,忍耐不住贪婪的神色,道:“若不为这些东西,我非要拿着帖子上山,脸对脸看他薛老头的笑话不可。如今倒也罢了,这么多人要为难他,他笑也笑不出来,我想一想就觉得痛快。” 他又掏出来的一个布袋放在地下,道:“这是你的要求,我的生平事迹,人际关系,生活习惯都记录好了。我常穿的衣服两件,还有用我的脸精致的人皮面具。我答应你藏在密室一个月,绝不出现在人前。” 那人点头道:“我检验一下。”说罢走了几步。 那老者喝道:“你别过来!” 那人叹了口气,道:“好,你信不过我,我让别人去看。”说罢一伸手,从墙背后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童子,看样子也就十来岁,细胳膊细腿,怯生生模样,“你去检查一下。” 那童子走过来,老者打量了几下,觉得那小身板果然没威胁,便将布袋扔给了他,道:“看吧看吧,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 那童子接过布袋,抽出一叠纸来,扫了几眼,大声念道:“章乘乙,男,年六十五,阳州曲城人士,三岁时曾……” 那老者听得脸色一阵通红,叫道:“别念了,念你大爷呢?你这死孩子,还敢……”伸手去抓那童子。 手指眼看碰到那童子身上,对方突然抬头一笑,那老者一怔,便觉眼前一黑,仰天栽倒。 那童子收回突然砍在他脖子上的手,笑道:“第二个——”说话间突然全身骨骼咯咯作响,身子凭空长高了几尺,身材也强壮了几分,已经是个正常青年身形,再不复之前那弱不禁风的童子模样。 对面那人笑道:“你说说,这人真是拧种。他不肯来找我,非要死在长兄手里,害我又一次破财。” 那长兄笑道:“难道说你来动手,杀这人的钱你就不给我了吗?我出场就要费用,参与就算成功,还不如就由我来动手,好歹物有所值。” 那人笑着摇头,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六十岁老头扮起来可方便?如果不方便,咱们再换下一个。” 那长兄挑了挑眉,道:“危色,你到底准备了多少猎物?” 危色笑而不语。 长兄心中诧异:他们的任务第一步也简单,就是杀人,取代这个人的身份混入某个捣乱的队伍。当然这老头本来也要被人代替的,而他们要代替的其实是代替老头的那个人,所以要把买卖双方都干掉,最后假装成已经交易成功、披了人皮面具的那个冒牌货再搞事。 套娃了属于是。 对他们这样的杀手来说,杀人并不难,哪怕敌人武功更强出其不意也能杀。易容扮演稍微难一些,但这也是基本功,难的是情报。 就此事来说,要不动声色完成任务,不但要知道双方是谁,还要知道交易的具体地点、方式,才能守株待兔,分别狙杀。要知道这交易是非常隐秘的,鬼推磨也只是中间人,连花容夫人也只能影影绰绰的知道交易的存在,不知具体详情。危色如何能知道这么精准的情报?而且还涉及好几对交易想选哪个,就选哪个? 他们的情报哪里来的?是内线吗?什么样的内线这么好用? 当然,身为专业杀手,长兄不会问的,只是道:“老头就老头吧。其实上回那个女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学她说话走路太累了。这回是个寻常老头,扮几日不算什么。” 危色点点头,他手中的备选其实也不多,关键是因为交易消失的人太多,难免引起怀疑,好在长兄不算挑剔,笑道:“以长兄之能,男女老幼还不手到擒来?如此那就麻烦长兄了。下一段路我就不陪你了,祝你任务顺利。” 长兄微笑道:“我会寄账单给你的。” 这是云西雁第一次来到琢玉山庄。 怎么说呢? 嗯…… 平平无奇? 虽然好像对不起汤昭兄弟,但她真的这么感觉的。 琢玉山庄其实风景不错,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但总得来说,不算出奇。云西雁爱好旅行,从天南到地北,从冰原到大海无不单人独剑闯荡过,只能说这琢玉山庄尚不能给她惊艳之感。除了一大片水面水波粼粼,水面清风令人心旷神怡外,其余并无太可观之处。 但转念一想,这里是汤昭的家,家以温馨平静为上,又何必波澜壮阔,鬼斧神工的? 从这一点来说,琢玉山庄就该如此才对。何况这里出了汤昭、江神逸这样的出色人物,可见是个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 云西雁虽没听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篇文,但她自然而然懂了这个道理。说白了,是爱屋及乌罢了。 她和客人们被安排在一片水泽边上,那里新盖了一个迎宾馆,远离弟子们的居所,布置的相当精致。以一个山庄之力,能够新盖一座迎宾馆,可见琢玉山庄是下了血本了。虽然琢玉山庄的血本和七大势力之一的龙渊的血本,那是有数量级的差别的,但处处透着周到用心,每个房间的装饰都不同,房间也是早在每个人进入名单之后就规划好了的。 这次房间的安排有目的性,似乎并不把好朋友们都安排在一起,把恶客圈在一处,而是混搭着来的。云西雁和花容夫人就隔得很远,倒是离着那老妇人荀女侠的住处不远。 入住之后,有弟子介绍铸剑大会,并希望各位来宾在大会前就在此处山谷流连,不要打扰谷外正常生活的弟子。这山谷中有自然池沼任由宾客或散步、或玩水、或乘舟,旁边还有白玉生晖承包的一大片开阔地面,有游艺会和大卖场,喜欢热闹的尽可以过去。 云西雁是朋友,自然无可无不可,遵从琢玉山庄的安排。不过她总觉得其他人未必。 毕竟迎宾馆中服务的大多只是普通弟子,礼貌周到,但武功不行。那个迎宾馆主持的姓邓的真玉弟子,也根本比不上汤昭和江神逸出色。唯独就是挂名的迎宾馆主,一个只出来露了一面,又矮又清瘦的老头,似乎是个高人,连云西雁也看不透他。 云西雁猜想,这老头应该是迎宾馆压阵的高手,也是琢玉山庄底蕴人物。看来琢玉山庄也是有防备的。 有这老头为底牌,她和花容夫人这样的朋友才帮着查缺补漏,想必一般场面都能应付。 只是花容夫人提到的那些冒名顶替者,那些从外围爬山过来的敌人,内外夹攻,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了。 虽然云西雁想想,就替汤昭他们头疼,但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此时离着铸剑大会还有七八日时间,外面那些准备翻山偷袭的人肯定还没到场,宾客里面倒是可能混入了冒充身份内奸,但是凭她能分辨出内奸吗? 她又不知道人家原本是什么身份,如何能分辨真假?譬如跟她一起来的老妇人,她都不知道人家的名字身份,又何谈分辨? 眼见她居然焦虑起来,花容夫人也不由好笑,道:“大妹子,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咱们主场,横竖有人出头,你急什么?趁着这两天轻松,去玩玩水吧。” 266 探问 “好山,好水,好清凉!” 云西雁坐在岸边,用手撩着水,感受着清亮的水波从指间流走,摘下一根芦苇,去逗弄浅水中的锦麟,然后洒下小米喂给鱼群,看鱼群游到东又游到西,享受着简单纯粹的快乐。 暑热消散,水边风凉,她这样一玩就是一早上。 “这里又有自然,又有生气,端的好地方。这不比那堆砌匠气的剑州有趣?” 之前还觉得这里平平无奇的云西雁,很快转了看法,越发喜欢上了这山水。说到底,这姑娘就是爱憎分明的性子,看你顺眼怎么都顺眼,看不顺眼那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她既然看在汤昭的份上强行觉得这里不错,就越发觉得不错,到最后把自己都洗脑了,觉得这片浅浅的水泽比剑州的大海还好。 此时,她感叹的言语完全发自肺腑,没想给任何人听,因为周围本来也没人。 “哦,这么说姑娘你去过剑州?” 旁边有声音响起。 云西雁眉头一皱,这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虽然声音低沉悦耳,但插话太突兀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却见身后芦苇丛中站着个白白净净的青年。他的皮肤白的有些透明,简直像冰的质地,身上穿着白色的卷毛大氅——在这个七月天气穿这个,颇有点漱石枕流的意思。 云西雁不得不承认,这人生得确实俊秀,气质清冷中带着出尘,她认得的人里,只有汤昭等寥寥几人可以相比,一般情况让人难生恶感。 但云西雁情况不一般。她听花容夫人的话出来散散心,就是要把烦恼丢开,独自逍遥快乐之意。然而好容易心情好了一点,就被人此人打扰,不免大为不爽。而且她紧接着心中警惕。 莫不是不怀好意的人找上门来了? 而且,此人站的位置非常讲究,恰好是能够对话却又在她警戒范围之外的节点,以至于等他开口云西雁才察觉到他的存在,可见经验老到,更令人怀疑他的立场。 但是云西雁不能就此给他定罪,毕竟双方素不相识,他也有可能是琢玉山庄的朋友,云西雁不便太生硬,点头道:“嗯,去过。” 青年笑着走近,道:“莫非是今年早些时候结束的仲春符会?” “嗯,是啊。” “真怀念啊。”青年保持不紧不慢的步法靠近,和她一起蹲坐在岸边,云西雁并没有阻挡,反而任由他靠近——她成为剑客之后越发自信,如果这陌生青年暴起伤人,那再好不过,正好省得她动脑子分析来分析去的,只管一剑扫了就是。 “当年我也参加过符会,四年前那一届。也在剑州。昆岗雪山,日照金顶,山巅的风光值得记一辈子的。何况那里还能交到好朋友,都是同龄符剑师,大家一起聚会聊天,交流符式,研究学问,畅谈未来,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记忆了。” 他提起话题还真对路,云西雁不由想到了符会上的事儿,露出微笑,道:“嗯,确实,认识新朋友,大家一起冒险,一起打架,一起喝酒,真是好痛快。” 那青年滞了一下,觉得自己记忆有些混乱了——符会是大家一起喝酒打架的地方吗?强笑道:“哦,今年符会这么快活吗?我听说剑州这回挺热闹的?” 云西雁顺口道:“是挺热闹的。这事儿不用我说,天下都传遍了。什么山崩啊,龟寇啊,坤剑啊,打得翻山倒海,那还不热闹吗?” 那青年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接着问云西雁符会上的细节,云西雁心想这也不是隐秘的事,多少人都看见了,便捡着印象深刻的说了几句,道:“后来大场面的时候我恰巧隔得太远,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在战场中间那也是不顶用的,我那时才是个剑生嘛。要出风头,还得是我兄弟。你知道的,琢玉山庄汤昭,如今名扬天下。” 那青年点头道:“我早听说了汤兄的风采。就是因为倾慕他,才厚颜上山参加他门派的铸剑大会的。好在东道主热情,我这样没有交情的人也悉心接待。” 他连篇累牍夸奖琢玉山庄,云西雁升起了半个主人翁精神,笑道:“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就算以前不是朋友,这回之后就是朋友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走江湖就要多交朋友嘛。” 那青年微笑道:“正是,我也想跟姑娘交个朋友。哦,听说符会上的演讲也非常精彩,那位祭酒朱……朱……” 云西雁接口道:“朱杨。” 那青年拊掌道:“对,朱杨。听说他放出了石破天惊的理论。” 云西雁哈哈笑道:“那你可问……错人了!我虽然挂名是符剑师,但其实对那玩意儿一窍不通。他那理论我听听就忘了,你要想知道,去问问江老弟呗?也是琢玉山庄的俊杰。他特别推崇朱祭酒的理论。我感觉汤兄弟都只觉得一般。” 那青年轻声道:“我当然想问他。” 云西雁道:“对了,你们门派没人参加今年的符会吗?理论这种事你问问自家师弟师妹不好么?” 那青年叹道:“啊,我弟弟去了。不过我没能问他。一别半年,我现在还没见到他呢。” 云西雁随口道:“你们是什么门派?说不定我见过他呢?” 那青年笑眯眯道:“元极宫。” 云西雁一怔,道:“啊,那个……抱歉啊。”因为不是当事者,她不知道小光王的最终结果,只是隐约听说他死了,便想要来一句“节哀顺变”,但又觉得没确定死讯说这个太失礼,一时找不到话说,有些局促。 那青年道:“看来你听过敝门派?是不是在会上见过舍弟?” 云西雁道:“七大势力呀,谁没听过?元极宫这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但我没见过小光王,我就听过他的名字。听说他……”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远处水花响起。 云西雁一抬头,看见一个熟“人”,站起身来,道:“抱歉啊。我朋友叫我过去,咱们下回见——”说罢拱了拱手,沿着岸边一阵风似的去了。 那青年望着她高挑的背影,目光微眯,嘴唇微动,无声道: “无知的蠢物。” 他却不知,在他脚下的那片沼泽里,有一双眼睛伏在污泥之中,一直冷冷地盯着他。 那是一双鳄鱼的眼睛。 云西雁一路追过去,到了石滩尽头,从水里把她的“熟人”捞了上来。 “我说老龟,是你叫我过来的吧?”云西雁道,“是汤兄弟找我吗?” 那老大个头的乌龟,自然是龟爷了,开口道:“不是他,他还在闭关呢。是我看你差点给人卖了,赶紧过来救你一救。” 云西雁道:“笑话,我怎么可能被……你说刚刚那个元极宫的?他果然不怀好意?我说他说话怎么味儿不对呢。元极宫和琢玉山庄也有仇?还是他给人冒充了?” 龟爷知道其中原委,但不可能告诉云西雁杀了小光王的凶手朱杨还藏在琢玉山庄这里,人家被害者家属不知怎的寻了线索,找上门来试探。它怕说了之后云西雁说漏了嘴,或者让这心胸无尘的姑娘觉得自己才像反派,道:“具体有没有仇我也不知道。但这个人早就来了,算是最早来的。来了之后就在这里走来走去好几天了,见人就去套话,各种下套刺探,心里自然有鬼。你也知道,咱们山庄现在到处都是心思各异的人,人心隔肚皮,大姐你就跟认识的人玩就好了,闲的话可以去逛逛那边的商铺,陌生人少理会他们为妙。” 云西雁嗯了一声,突然一脚踩在乌龟背壳上,道:“好家伙,你叫谁大姐呢?你这么大岁数叫我大姐?” 龟爷把头缩进壳里,道:“好好,你是大妹妹,我不惹你了。” 云西雁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跟汤兄弟分开多久了?他如今怎么样了?铸剑还顺利吗?” 龟爷道:“我和他分开有些日子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你知道,铸剑大会之前那几日是铸剑最要紧的时刻,宝剑铸成不容差错,可不能叫人破坏了。所以他们现在秘密在一个剑炉里专心炼剑。那个剑炉的位置不告诉任何人,不然让人找到了,被破坏的可能性就大了。我呢,本来要在……呆着,但我想山庄缺人手,别的地方我也帮不上忙,又不能打又不能抗的,还不如在这边还能不引人瞩目的搞搞串联啥的。” 云西雁不以为然道:“自己家里都躲躲藏藏的,那不是太憋屈了?依我说,谁窥探就把他眼睛挖出来,谁动手就把他手砍下来就是。咦……你说那个小光王的哥哥,会不会是明着问弟弟的事,暗地里刺探剑炉的位置吧?” 龟爷觉得他可能真的是问朱杨的下路,但云西雁一说它也含糊起来,毕竟现在琢玉山庄应该怀疑任何人。 云西雁锤了一下手掌,道:“十有八九。狗东西,跟我玩虚的,找他算账去!” 267 狂笑 茫茫白水边,人来人往,一个人离去,另一个人又出现。 俊朗的身形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而另一个优雅的身影又施施然靠近。 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已经花白,腰却没有弯,衣着打扮异常得体,忽略那一头白发,从背后看依旧是个风韵犹存的贵妇人。 她背着手一步步走到湖边,似乎在观看风景,但目光焦距,似乎又在仔细观察。 突然,老妇人弯下腰,用手指撩了撩水,又从水泽边抽出一根芦苇,仿佛要和云西雁一样去逗水里的,但一双几乎有些浑浊的眸子微眯了起来,打量许久,仿佛不是在看芦苇,而是欣赏一件秘宝。 突然,她一松手,芦苇缓缓飘落。 “哈哈……” 突然,老妇人朗声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盛,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如此雍容典雅的老妇人,突然会如此狂笑不已。 在远处观察的云西雁:“……” 她斗志昂扬的返回水边,是打算揪住元极宫的人问一问的,然而没看见那人,却看见了这么一幕。 这还是山下同坐那个可敬的老妇人吗? 她忍不住指着远处那大笑的身影,对乌龟道:“你们都请了什么人啊?这是彻底放弃伪装了吧?这种人也邀请,这还是想要成功的样子吗?不应该把名单好好筛一筛吗?” 龟爷也很无语,它也不知道这是谁,确实不像好人,不过从年龄看,可能是薛闲云某个冤家对头。 谁规定薛闲云只能跟老头结仇,不能跟老太太结仇的? 然而,别说它没本事管这些,就说不管这人什么姿态,像不像好人,只是在水边狂笑,犯不犯法? 不能说这是你家地盘,就笑也不能笑了吧? 因此它胡乱道:“她这么控制不住岂不更好?说明她不是最危险的那种深藏不露的敌人,不必管她。我会告诉迎宾馆这人可疑,有人看住她。” 云西雁摇头不已,暂时不去打断那老妇的狂笑,从湖的另一侧绕行。 她这么胡乱一走,就发现到处游荡的人是真的不少。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跟她同批上来的,也有早早在迎宾馆住下的。要说在外面看景的人人都是坏蛋,那未免太多了些,但说这些人中没有几个“有心人”,云西雁又怎么能相信?一把长剑在手,却不知砍向谁,不由得眉头紧锁。 龟爷安慰她道:“你别烦心了,他们转就让他们转吧。转到死也没用,凭他们是绝对找不到剑炉的。这个我可以保证。琢玉山庄早有安排,你别替他们操心了,你想想汤昭那小子脑袋好使不?他肯定有方法防备啊。你不如去那边店里看看术器,很优惠呢。” 云西雁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信得过汤兄弟,他比我聪明十倍。然而……你们不应该提前那么多天让人上来的。如果只提前一两天一起把人接上来,他们想找剑庐也没时间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凭白的引狼入室。对了,你们知不知道客人中还有冒名顶替的?” 龟爷道:“这个龟爷不知道。但是山庄有防备吧?我听说他们准备的可周全了。情报也到位,外援也请了。筹备半年,绝不至于让这些小人给轻易破坏了。用汤昭的话说,琢玉山庄就像是栋破房子,看着很破,你上去踢一脚,马上出来五六个彪形大汉出来揍你一顿。” 云西雁笑出了声,想想花容夫人就是带着情报和亲信上来助阵的,鬼推磨的情报她连自己都告诉,岂能不告诉汤昭他们的?这方面自己倒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龟爷见她还是锁着眉头,也佩服她讲义气,急人之所急,继续安慰道:“你放心吧。如今这里是江神逸那小子做主,他也知道你来了,你们又有交情,要是情势不妙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他不会客气的。既然没开口,就是还不需要呗。你就只管养精蓄锐,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到时候他找你你再出手。” 云西雁呼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道:“真是的,人都说我没心没肺,我好容易用点心,你们还一个个上赶着来劝我玩乐。好吧,你带我去,去你们这里最好玩的地方去玩。” 龟爷乐道:“包在我身上。没有人比龟爷更懂取乐,走,咱们先去卖场那边。” “哇!” 云西雁进了卖场区,大吃一惊。 她本来以为卖场区是和山下白玉生晖的店一样,是一座大建筑,或者一群建筑,但没想到却是一座座帐篷。 虽然是帐篷,却不是那种单调的、简陋的帐篷。而是多姿多彩,各式各样的帐篷。 有的帐篷方方正正,像一块转头,有的帐篷蓬蓬松松,像一只猫头鹰,有的帐篷上面插满了花花草草,异香扑鼻,还有帐篷后面带了两个大大的翅膀。 这些帐篷颜色各异,不乏花花绿绿的色彩,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了,更别说帐篷与帐篷之间还挂着许多装饰。 那一排排彩旗不说了,符会上也有,但那一挂挂彩带,一卷卷螺旋彩纸就很扎眼,更别说还有咕噜噜转的风车,高高飞在天上的纸鸢,时不时喷发一发的烟花,还有那一个个漂浮在空中的…… “那一个个飘起来的球是什么?” “气球。里面填的是一种特殊材料,不用符式自己就能飞。”龟爷道,“其实没什么稀奇的,主要就是可以做得很大,飞得很高,挂点横幅啥的。” 整片场地,在各式各样的装饰装扮下,能多热闹就多热闹,能多活泼就多活泼,充满了节日一样的欢快气氛。 而且,帐篷都是开着门的,能看见里面不只是各种柜台,更似有各种游戏,虽然宾客来的不多,但已有人在帐篷里玩得不亦乐乎。 饶是云西雁刚刚还头疼,这时又开心起来了,奔到其中一个帐篷前,道:“这里是玩什么的?” 旁边有个年轻弟子,笑道:“客人你好,这里是猜谜的,有灯谜,有射覆,有飞花令,有符式接龙,猜对了就有小礼品送上。客人请进——” 云西雁一听登时没了兴趣,摆摆手道:“再说,再说。” 龟爷撇了撇嘴道:“你去猜一个呗,大不了龟爷帮你。” 云西雁哪里稀罕乌龟帮自己作弊,头也不回去了,又来到一座灰扑扑的帐篷前,一问原来是“魅影屋”,乃是进去就有很多魅影出来吓人,非常刺激。云西雁连忙逃开,终于来到一座猫头鹰一样的帐篷前,那帐篷前头摆着两个大头猫头鹰布玩偶,蓬蓬松松,憨态可掬。云西雁忍不住上手戳了两下,问道:“这里面怎么玩?” 招待的女弟子笑道:“这里面是介绍我们白玉生晖商业版图的。哦,还有抓娃娃的术器,抓到了就送猫头鹰布偶哦。” 云西雁兴冲冲进门,就见里面放着一张大地图,依稀是云州地图,上面有一个个光点,仿佛经脉一样互相连接。 “哇,已经这么多分店了吗?” 那女弟子笑道:“不是,现在只有一个总店,这些是规划。将来,将来会开这么多店的。”她见云西雁不以为然,又道:“但是这几处已经能发术器了。就是你在我们店里订货,凡是有点位的地方都可以享受猫头鹰送货上门。” 云西雁恍然,也不在意,她是飞天窟的大小姐,飞天窟也是底蕴深厚的符剑师势力,家藏的术器多了去了。虽然每家势力风格不同,但术器功能多有相似的,没有必要隔这么远来买琢玉山庄的术器。 她目光全在几个大大的透明琉璃柜上了。那几个柜子里面堆满了圆滚滚的猫头鹰玩偶。 可爱,想要! 云西雁搓了搓手,道:“这个怎么玩?” 女弟子笑道:“就用那个杆子,拨动操纵柜子里那个铁爪去抓猫头鹰娃娃放进筒里就行了。每个客人都可以免费体验一刻钟时间,抓到就送。” 云西雁道:“原来这样简单。我来。” 她想她练武多年,手稳、眼准,有分寸,抓一个娃娃有什么难的? 哪知这个术器设计的十分缺德,根本不能精细调整,只能前前后后按按钮,很粗略的操纵铁爪。而且比起猫头鹰玩偶,这个铁爪特别小,稍微抓住的位置不对就松掉了,就算抓住了,铁爪移动向出口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的松掉,娃娃就会掉下来。 一刻钟后,云西雁战绩为零。 “客人,不可以用罡气作弊哦。” “少啰嗦——时间用完了怎么办?” “十两银子一个游戏铜钱哦。各店通用。” “给我来十个。” “好嘞。” “啊啊啊……又掉了。这绝对有问题吧!再来!” 正在云西雁玩得上头,心无旁骛时,就听有人道:“客人,您凑够了十个玩偶,是带回去还是换一张兑换券?” 云西雁愕然转头,就见对面一个抓娃娃术器前,有人面前的猫头鹰玩偶堆成了山,正推着娃娃们换兑换券。 她又惊又气,狠狠地盯了几眼,突然发现此人眼熟,竟是个熟人。 268 见面 “咦,你已经来了?怎么来的那么快?” 云西雁看着眼前圆脸少年,发现居然是一别半年的故人,不由十分惊喜。 那少年忙伸出手指按在嘴唇,道:“嘘。知道就行。不要太尊重我。我就是个普通人。” 云西雁好笑道:“谁要尊重你了?我的口气很尊敬吗?王飞?” 此少年就是昆岗之地的少主,大晋的皇族,大晋皇帝陛下的近支亲人,雪山王世子,白玉生晖的金主,剑州一战的领导者,雪龙车未来的主人,雪豹的救星,普通人王飞了。 王飞嘿嘿一笑,紧接着讶道:“咦,你已经是剑客了?” 当初在剑州时,两人都还是剑生,虽然都算天赋异禀,战力不俗,但因为只是剑生,比剑客差着一次开悟,实力便受限,就只能隔绝在正面战场之外。除了王飞以阵营领袖的身份参与了一把,云西雁只能做一点点辅助工作,扔扔人啥的。其实当时两人都有些不甘的,均暗地里期望早早突破剑客,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没想到一别半年重逢,云西雁居然已经是剑客了。 云西雁瞥见了王飞背后的剑——把剑背在背后,自然还是剑生了。 这也不是他无能——悟剑这东西,本来就是机缘的事,聪慧如张融也悟了一整年,反而有的心思鲁直之辈或许用不了十天半月,云西雁机缘到了,王飞还没到而已。 然而领先一步,云西雁到底是有些得意的,道:“哈哈,小意思。都已经是剑生了,剑客这东西还不有手就行?我看你也快了。要是有什么不懂的,你只管问我好了。” 王飞拿着兑换券挥了一挥,有弟子过来把他夹出来的猫头鹰布偶抱走,云西雁看得眼睛都直了,目光一直跟着,只是依依不舍。 王飞好笑,随手抓起一个,道:“留下一个行不行?” 这王飞刚刚放弃了那么多玩偶,给那年轻弟子解决了一个难题,此时便笑着同意,王飞将那猫头鹰布偶推给云西雁,云西雁客气了一下就收了。 两人一同出得帐来,云西雁方问道:“你怎么来的那么早,这么闲吗?” 倘若是别的王公子弟,不掌握权力就是富贵闲人,那可真是悠闲的很。别说来参加铸剑会,就是环游全国也无妨。但即使云西雁也知道,昆岗现在不太平。龟寇图谋剑州不成,依旧在山中四处举兵,侵占昆岗之地。这半年来昆岗烽烟处处,宛如乱世。雪山王府更是首当其冲。 这种情况下,王飞身为世子,该当坐镇昆岗指挥战事才是,就算看在交情的份儿上来参会,也应该临近开会再抽出两三天来观礼一番然后急匆匆赶回去才对,怎么提前七八天就上山,还闲到在大卖场抓娃娃? 王飞叹了口气,道:“正因为情势危急,所以才要来啊。”说到这里,他就闭口不言了。 云西雁也没追问,她虽然不能说智谋过人,但出身不差,也有些见识,大概知道王飞的意思——这不是私交,是公事! 公事的话,难道是来琢玉山庄求术器的? 不是,求术器用不上世子,琢玉山庄的风格是有钱就行,白玉生晖更是怕你不买,难道是求援? 那就是不是求一个小门派,而是求云州,求高远侯咯? 然而,云州和昆岗隔着好几个州呢,求云州援兵也过不去啊?朝廷能看着自己的藩王联合外姓诸侯?真不知道雪山王是怎么想的。 云西雁不爱多考虑这些事,王飞也无意多说,扬了扬手中的兑换券,道:“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云西雁一怔,才想到王飞既然有公事在身,肯定不会一时兴起,在帐篷里抓那么多娃娃的,那肯定是有所求,“什么好东西,兑换券能兑换什么?” “灵药!”王飞兴奋道,“非常灵验的药品,不说起死人、肉白骨,至少也是救死扶伤的好药。”见云西雁将信将疑,道,“这种药是书上提到过当年的贡品,从不外流的。后来配方失传,连朝廷也没有了。我家里有人一直想求这种药,始终难寻,没想到这里竟然有。” 云西雁还是疑惑,他们剑客基本上就很难生病了,就算受伤也可以用相应的术器来治愈,飞天窟也好,琢玉山庄也好,都有这样治疗的术器,再不成便去求有相应剑术的剑客,更是万无一失了。又需要什么药呢? 两人按照指引来到一处帐篷。 那帐篷好像一片凉棚,以不去皮的树木搭建,周围还缀有鲜花、香草,蔓藤缠绕,蘅芷芬芳,顶部更是长满了各色奇异植物,好一派自然风光。门口也立着布偶,却是一个胖乎乎的灵芝。 一进帐篷,登时一股清凉从头凉到脚,淡淡的青草香混合药香扑面而来。帐篷里也堆满了一盆盆的花木,一眼看去好像一片矮丛林。 帐篷里的光线略暗,只能依稀看到有两个人坐在一株最大的盆景松树下,正仿佛好朋友一样聊天。其中一个二十多岁,虽然看不真切脸,但感觉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另一个年纪就大了,一眼看去头发白花花的,少说有六七十岁,可称得上老翁,身下坐的不是寻常椅子,而是轮椅。 云西雁一见就觉得不靠谱——坐轮椅那就是伤残了?他不是卖起死回生这等神药的吗?有这样的好药怎么不把自己治好了? 王飞倒是神色郑重,礼貌问一声道:“你好,我是从隔壁取了兑换券来换礼物的。不知在哪里兑换‘朱芝丹’?” 那年老之人道:“哦,在我这里。”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拨着轮椅,来到前方。 王飞看他这行路艰难地模样,也忍不住起疑,道:“敢问,这朱芝丹就是典籍里记载的救死扶伤的灵丹妙药吗?” 那老者也不过来,就在花盆里一棵树下刨土,刨出一个小罐子,道:“正是,传说中疑难杂症,一服下去药到病除。如今只此一份,你来得早才能拿到,晚了就没有了。” 王飞看着这个满是灰土的罐子,感觉又好了不少——天材地宝不都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吗?只不过有的是从大山里挖出来,有的是从花盆里挖出来的罢了。 将土清理一下,露出巴掌大小一个黑罐子,王飞不顾污迹抠开罐口,倒出一枚白生生的药丸。药丸玲珑可爱,近乎透明,闻起来有一股清香。 云西雁在看热闹,凑过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朱芝丹?” 王飞脸色一沉,道:“不是。”说罢捏着丹药追问道:“这就是你们要换的朱芝丹?典籍上可说那是大如龙眼,朱红如火,闻之异香扑鼻的神药。这就是寻常的雪参丸吧?外面一百两银子就能买到,如何能说是朱芝丹?” 那老者道:“年轻人,少看些不靠谱的闲书野史,要看正经书。书上说朱芝丹就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朱芝丹就是正品。” 他说得斩钉截铁,王飞一时被慑住,竟怀疑起自己来了,只是还不甘心,板着脸道:“你老人家别哄我!我跟你们一位真玉弟子汤昭是好朋友。我要是在琢玉山庄受欺骗,他必不高兴,恐怕不会罢休。”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提汤昭有什么用?汤昭在这里,他也得叫我一声大爷。他能怎样?” 王飞锁眉,捏着“朱芝丹”,一时难以抉择。若是在外面,别说有上当的嫌疑,就是此人言语如此无礼就够他发作了,但此地是琢玉山庄,他总要给汤昭面子,再者他的身份也不宜暴露,显然是忍一口气为上。 云西雁在旁边看着,也有点看不过那老者倚老卖老,心中一转,突然喝道:“你说谎!这个不是朱芝丹,真正的朱芝丹你藏起来了,拿这个西贝货来糊弄我们。” 一瞬间,那老者仿佛遭雷击,脱口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这回连王飞也愣住了——这老头不但真的敢糊弄他,而且云西雁一问,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 这么肆无忌惮吗? 王飞再也忍耐不住,往树上一拍,登时拍折了碗口粗一根芭蕉木,喝道:“老贼,你竟敢骗我?!谁叫你这么干的?”若非看他是个残疾人,早一脚把他踢飞了。 云西雁轻轻一挑,把帐篷的门帘挑了下来,登时隔绝内外,不使里面的情形泄露。伸手按在腰间剑柄上,道:“好啊,汤昭这小子看着明白,其实是个糊涂虫。你看他家里多少魑魅魍魉。外头引狼入室,家里也到处是吃里扒外的内鬼,还开什么铸剑大会,开个屁!我倒要替他清理门户了!” 那老者也很吃惊自己居然说了出来,但只是吃惊而已,并不畏惧,皱起眉头,好像是觉得这事有点麻烦。 这时,一直坐在椅子上,仿佛看戏一般的青年长身而起,不紧不慢的走过来,英气勃勃的五官越发清晰,道:“原来如此,姑娘,刚刚那是剑术吧?” 269 对剑 帐篷狭窄,那青年三步两步到了帐篷边,与云西雁相隔不过数尺。 “刚刚那是剑术?就是只要你所说是真实的,一语道破之后,对方无法否认?这是你剑术的规则?” 云西雁抿了抿嘴,盯着对方。若论身高,她生得异常高挑,并不比对方矮多少,但面对面气势上总觉得矮了一截,尤其是对方一口道破自己的剑术“一口道破”,心里更虚了几分。 好在对方不会这剑术,所以说对了云西雁也不会承认。 虽然气势上落于下风,云西雁却不肯输阵,大声道:“怎么?被戳穿了你们的勾当恼羞成怒了吗?老头败了你又来了,一个两个上来围攻?我可不怕你们。” 她话说出口,稍微有点后悔——不怕这个词出口,那就是已经怕了,说实话她确是有一瞬间有点虚,紧接着她手一挥,白刃的光华一闪而过,道:“要打架吗?” 那青年微一挑眉,原本有些郁郁的眉头展开,立刻犀利如剑:“你要动刀枪吗?我可以奉陪,就怕你不敢。” 云西雁一时都忘了愤怒,反而惊愕。她一向性格勇直,行事无所顾忌,从没人跟她说过“不敢”二字,这时只是重复道:“我不敢?不就是动刀剑?那你来试试,你以为姑娘是吓大的?” 那青年就用手撑在被王飞一掌劈了的半截树干上,好整以暇道:“真的吗?我不信。往外头说,这里可是你朋友的地方,你敢在这里动刀动枪,是不是要毁了他的铸剑大会?外面到处都是心怀不轨之徒,只是没有借口放开作乱。你作为他的朋友,先动这第一剑可好?到时人人借你这一剑一哄而上,把铸剑大会砸个稀巴烂,铸剑大会可算是毁在你手里。这责任你敢担吗?” 云西雁被他说的茫然,那青年摇头,道:“你不敢。我便是骗你又怎么样?我偷你又怎么样?抢你又怎么样?你任我骗,任我偷,任我抢,任我扬长而去,是绝不敢动手的。”他一面说,还一面用手指敲那根破木头。 不独云西雁惊怒又为难,王飞听着也是大怒,但他的心思又比云西雁细,隐隐只觉得不对,暗道:这家伙,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 此青年用言语把两人一起拿住,居然还不停下,继续道:“往内说,你也不敢对我动手。因为你打不过我。刚刚对峙的时候你以为知道了,你就是不如我。气势不如,武功不如,剑,更不如。别看你怒发冲冠的样子,其实你胆气已虚,被吓得不敢动弹。” 云西雁瞪大了眼,眼睁睁的看着那青年指着自己道:“难道你还不承认?你空有剑在身,却拔不出来。你有本事就来砍我。拿着你的剑,砍我一剑试试?不敢吗?敢就往这来——”他再度指着自己的鼻子,“砍我啊?” 王飞越听越是匪夷所思——这人刚刚已经拿话挤兑住了云西雁,叫她存了顾忌不敢动手,气势也足以威慑一时,让她多少存了怯意,此时见好就收不好么?又何必在后面连番挑衅?还什么来砍我,这种话是高手该说的吗?这不是街头混混找茬说的吗? 而且,被骗的是自己,骗人的是那老头,怎么转眼之间自己被排除在外,他们两个越俎代庖,对峙起来了? 这时,云西雁从怒不可遏渐渐平静下来,道:“说得对——确实不能随意动手。动手的话,就应该速战速决,只要一剑封喉,不引起混乱,就没有后面的麻烦了,对吧?” 那青年挑眉道:“就凭你?我早看透你色厉内荏……” “剑术——”在一瞬间,云西雁身上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仿佛一根柴草引燃了火炬,霎时间成了烧红天际的燎原大火,气势冲天而起! 好强! 那是无穷无尽的力量爆发出来的气势,最能引动人心底的恐惧。在场的几个人,甚至连那青年都有一瞬间被这样的气势和力量震住了。以至于眼见着这股气势疯了一样往上涨,几人全都没有反应。 几乎在众人认为到了顶峰时,剑气还能破格往上节节攀升,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要出大事! 王飞嘴唇有点发干,想要阻拦这必然雷霆万钧的这一剑,但一时喉咙发哑。 “喂,要不就……”竟然是一直看热闹的老者也不由得张口。 那青年一言不发,盯着云西雁。 “孤注——一掷!” 一道白光爆发,云西雁向前冲锋! 她竟没有出剑,而是以指作剑,指尖上剑光缠绕,往那青年身前戳去。 那青年也不动摇,更没退后,更没有拔剑,身前陡然展开一道道铁栏,仿佛篱笆墙一样拦住云西雁的去路。 “那是——监牢?”王飞认了出来。 铁栏杆落地生根,牢不可摧,但遇到一指剑光,恰如一层纸,登时损毁一空,几乎没有办法迟滞。 然而铁栏杆不止一道,而是一道接一道,从前一道后方层层升起,密密匝匝,方寸之地,霎时间天牢一般密不透风。那青年就在栏杆之后,被遮挡的面目模糊。 这还只是从外面看到的栏杆,但冲刺的云西雁自己明白,这些栏杆远非如此简单。这是一座座牢房! 栏杆与栏杆之间,有一座座看不见的牢房,剑光穿入时能察觉到栏杆之间存在着一座座真实的牢笼,感受到其中的压抑、憋闷、阴郁,仿佛能闻到不见天日的霉气,能听到牢笼中囚犯的哀嚎。一般的剑光穿入一侧的栏杆便要被其中牢笼所禁锢,何况栏杆一道接着一道,牢笼一座接着一座,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然而,那又怎么样? 云西雁这一剑,威力太大了! 从一开始,她的剑法就没有什么花活,只是为了一剑破敌来的。这一剑更是她最初始的剑法,追求的就是力量、力量和力量! 把所有积蓄的力量全部一口气爆发,获得瞬时性的最高力量! 在她还是剑生的时候,这个剑术是必须在现场先行凝聚蓄力的,但是当她成了剑客之后,剑在日常就可以蓄力了。她行动、走路、坐卧,一切行为都可以蓄力,只有一条——不能拔剑。 越长时间养剑蓄力,拔剑出鞘时爆发的力量越大。当然这个蓄力增速是递减的,一开始蓄力很快,后来蓄力越来越慢,也许后期增长如蜗牛一般缓慢,但无论何如,剑在剑鞘中还在不停地积蓄力量。 如果她能蓄力百年不出手,一剑出鞘,那将是惊天动地的一剑! 现在,她自然没有百年积蓄,本身也只是个最初的剑客,剑元有限,但这一剑依旧足够强大,足够绚烂。无需变幻手段,无需再度加力,无形的天牢在剑光下崩塌、湮灭,消散一空!剑光已经直指那青年身前! 在旁边两人看来,云西雁出剑,那青年放出铁栏杆阻挡,铁栏杆被剑光削碎,剑光近前,一攻一守之间已经分出了胜负! 攻强守弱! 眼见剑光到了青年眼前,那老者张口欲呼,突然正中间冒出一个大老虎头,虎口张开,将剑光吞了进去! 紧接着,老虎脑袋闪了闪,似乎不堪重负,忽的一声化作光的碎片消散。而剑光也随着老虎头一起消失。 此时的剑光离着青年也不过寸许之间了,几乎是贴着脸被老虎带走。 就差那么一点儿! 差了一点儿,无论刚刚多么惊险,多么胜败在毫厘之间,但最后的结果确是云西雁败了。 云西雁脸色发白,脚步虚晃,显然刚刚那一招消耗极大,但此时却丝毫没有耽搁,翻身而走,头也不回,抓住王飞往帐外跑去。 当时进攻如白虹贯日,此时撤退如秋风扫叶,端的是干净利索,动如雷霆。 王飞还有些发愣,被云西雁拽的脚都离地了,叫道:“刚刚那一剑很好,再来一剑他输定了!” 云西雁没回答,瞪了他一眼,不用出口,王飞看懂了她的意思:“没有下一剑了,一剑都没有了!” 敢情这光华灿烂的一剑是一锤子买卖,成就成,不成只能落荒而逃了? 王飞无奈,只能跟着云西雁跑——云西雁那样一剑都不能成功,他一个剑生有什么办法?只能说挡住这一剑的人不是寻常剑客了。 这时,那老者坐在轮椅上放声大笑,道:“刑极啊刑极,又吃亏了吧?你还是那没事找事的老毛病,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剑都给人指到鼻子上了。要没你那阴阳怪气的破嘴,咱们能少多少敌人?” 那青年也就是刑极了,压了压被剑风吹乱的头发,笑道:“老薛头,你也少说风凉话吧。难道你刚刚就演的好了么?几年了演技还是这样一塌糊涂。当年被孩子看破,现在又给人姑娘看破,还好意思装模作样?但凡你要糊弄过去,何至于要我来出手?” 云西雁已经蹿到帐篷门口了,听得这话有异,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刑极微微一笑,收了之前那欠样儿,拱手道:“云姑娘回来吧,我们没有恶意,其实咱们算是一边的。” 中秋佳节,请假一天 读者老爷们中秋快乐 离人这两天回老家走亲戚,早出晚归,实在没时间,特此请假一天,周日恢复更新哈 谢谢大家 270 聚首 这一急转弯十分突兀,云西雁本来不想理会两人言语,毕竟江湖险恶,什么事都有,他可能是哄自己过去反杀的,但听此人一口叫破自己的名字,她还是稍微一愣。她记得刚刚并没有自报姓名,不免喝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刑极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山上每个人的名字我都知道。我还知道这位——应该是位西边来的贵人吧?” 王飞也冷静下来,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凭什么知道这么多?你也是琢玉山庄的?” 然而他的请帖只写了王飞二字,即使是琢玉山庄的人,未必就知道他的身份。 刑极道:“我为什么知道?当然是汤昭给我看的。他请我上山帮他协防铸剑大会,连有哪些宾客都不告诉我的话,岂不是要坑我?许我坑他,可不许他坑我。” 云西雁被他的直言无忌震惊了,道:“你是……” 刑极笑眯眯道:“我是刑极,他是薛来仪,我们都不是琢玉山庄的人,都是汤昭的亲戚。他是汤昭的师大爷,我是汤昭的……准干爹。” 王飞瞪着他,心想:这都什么玩意?此人说话不着调,如何能信? 这边云西雁看着刑极年纪也不算大,怎么扯上干爹了呢?疑惑道:“师大爷是师父的哥哥,准干爹是什么?” 刑极道:“准嘛,就是差一点儿的意思。我差一点儿就是他的干爹。” 云西雁思索道:“和干爹差一点儿,嗯,你是他的干二叔?” 刑极哈哈大笑,王飞忍不住掩面,暗想:你们二位真是言语投机啊。 刑极笑容满面,道:“两位里面坐,咱们好好聊聊。”从花盆后面抓出两个板凳,给他们一人一个,道:“老薛头,那个事你去处理一下?” 薛来仪哼哼唧唧道:“我一个残疾老头,被你指使着跑来跑去,一刻不得安生,你懂不懂什么叫尊老惜弱?” 刑极笑道:“我去人家也不认我啊——何况这还有朋友要招待呢。记得把单子拿回来。”薛来仪不爽的瞪着他,摇着轮椅走了。 他刚走,刑极也坐下,云西雁兀自将信将疑,道:“你们若不是坏人,刚刚为什么骗人?以雪参丸冒充朱芝丹总不是假的吧?”她盯着刑极,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中饱私囊”的证据来。 刑极无奈道:“这也是你们来的太早了。也罢,你们不是外人,不妨敞开了说——这位王公子,想必知道朱芝丹是什么吧?” 王飞道:“自然,那是传说中的神药。嗯?难道说……” 刑极知道他反应过来了,道:“你既然是朝廷贵人,应该知道朱芝丹失传已久。就算朝廷如今也未必有库存了。这是十分珍稀之物,又非常有用,对一部分人来说值得舍命相求,端的算得上怀璧其罪的级别。白纸黑字上大喇喇写着此物,若落到有心人眼里如何得了?琢玉山庄在世外已久,分不清宝物轻重,只管把自己藏得好东西拿出来炫耀,哪里知道这里的厉害?要不是我今日来探望薛来仪这老朋友,还真不知道他们把这种宝物公然放在兑换列表里。我刚刚跟薛来仪讲明利害,你们就来了,还点名要‘朱芝丹’。他慌乱之余只好先拿手边的雪参丸混过去。好在你们是汤昭说得可信的朋友,要是外人,就算你们识破了我也只好一赖到底。” 王飞恍然,又道:“那朱芝丹是不是在……” 刑极道:“他这里有一颗,大概是薛庄主私藏。等铸剑成功,你偷偷跟汤昭说要求,他自无不许。只是到了外面绝不可说是琢玉山庄出来的。” 王飞松了口气,连声道:“我省得。多谢多谢。” 云西雁见事情了结,拍了一下腿,道:“嗨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嘛。你早说啊,闹这么一场误会。干嘛不好好说啊?这一剑对上,伤到谁也不好啊。” 刑极笑眯眯道:“也不是凭白对剑。这第一嘛,想让云姑娘出手,看看姑娘的剑成色如何。毕竟我们几个在此时此地相见有个说法,云姑娘又是个高手,探个底以后行动会更方便。这第二嘛……” 就听薛来仪呵呵道:“就是这个人戏瘾大发了呗。他这个人扮演成瘾,无事生非,偏偏演技一塌糊涂,总是被人戳穿,弄得自己狼狈现眼。” 刑极也不生气,道:“要不咱俩默契呢?上次咱俩配合还是被十二岁的孩子一眼看破呢,这回又是被这姑娘一语道破,说明咱俩配合的水平稳定,发挥不受外界影响。” 薛来仪从外面摇着轮椅回来,道:“你但凡管管你那张嘴,别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凭你的本事,也不至于跑来和我残疾老头儿作伴。” 王飞突然道:“刑大人,你是云州侯府麾下的将官吧?” 刑极神色不变,道:“不是。我是庶人。” 王飞愕然,他本来猜测刑极是高远侯麾下,因为云州不比中原,江湖底蕴不深,像刑极这样的高手一般都在官府或军队,但刑极否认的干脆利索,不似作假,让他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 刑极不欲和这位世子做官面交谈,对薛来仪道:“咱们来看看。琢玉山庄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薛来仪将一本手册递给他,道:“我要来的这回大会全部兑换手册。他们准备的东西当真不少。” 王飞咦道:“有这么多?刚刚他给我展示兑换券时,可没有这么多好东西。” 刑极道:“好东西肯定是要一批一批放出来,显得他家底阔绰,无穷无尽。阿昭比我想象中的懂得做生意。嗯……这个不能要,这个也不能要。”他一边看一边在手册上勾画。看到某一行不合适,手指轻轻在纸上一划,那一行连带着纸表面一层自然毁去,纸张却不破,用力甚是巧妙。 快速的翻完,他一手不知勾画了多少个,云西雁和王飞近在咫尺,却连这些东西的名字也不知道,全由他一人说了算。翻过一遍,刑极才递给王飞,道:“公子来看看?有什么东西是你也心动的?” 王飞懂他的意思——在场宾客若论身份,原没有人比他更高贵,也极少有人比他更富有,他都能看得上眼的东西,那必然是很珍惜的,稳妥起见,还是不要放到兑换册里好。 然而,其实他看得上的东西很多的,比如那个雪龙车就很帅气,他还在兑换册里看到很多类似不明所以但听着就很好的东西,比如什么全智慧家具、幻影游戏机什么的,恨不得现在就找汤昭买下来。 但他只是按耐住蠢蠢欲动的手,只往后面那些材料看——无论如何,术器是无害的。哪怕术器再精妙,也只能说明琢玉山庄的符式水平高,人家就是干这个的,还能不允许人家自做好东西吗? 他将天生地养的材料看了一遍,选出一些自己在意的,但紧接着又道:“这些东西虽好,但也不是不能留着,不然册子上一样好东西也没有,岂不是显得琢玉山庄没有底气?” 刑极道:“材料不算什么,少几样就少几样,术器真有不少好东西。还有最后……” 翻到最后的册页,王飞咦了一声,连凑过来看得云西雁都吃惊道:“兑换铸剑名额吗?好大的手笔啊。” 有这个倒是绝对能吸引人了,要知道天底下最难得就是找到铸剑的门路。天下铸剑师虽多,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在朝廷手里,要么早有势力,一般人根本碰不上。能够让他们有一个铸剑的门路,哪怕是一个名额,大家怎么能不踊跃鼓舞呢? 可是这么大手笔是当真的吗? 铸一把剑可是需要很久的。别看薛闲云闭关半年,就已经眼看铸剑功成,可他是早就准备了多年,方案推敲了几百遍,能做到万无一失的。等于这半年只是操作,并没有多思考、疑惑乃至停顿,更别说失败反工了。 正常一把剑要铸上一两年太正常了。 而且这把剑铸完,下一把就铸兑换的剑吗? 薛闲云这么闲吗? 别人不说,王飞就知道汤昭也没剑,他也要当剑客,难道说他的剑还不能在前面排队吗?还有,薛家女儿也没剑,她难道不想当剑客吗? 更别说还有王飞不知道的检地司订单了。 连刑极也不知道薛闲云要怎么挤出时间来铸外人的剑。他倒是知道汤昭的剑可以自己铸,但其他人呢?自己的弟子不应该排在前面吗? 若有和他不对付的人凑够了兑换资格难道也要给人家铸剑?不怕资敌吗? 几人对着册子议论,突然帐篷里头红影一闪,刑极心念一动,已经笑道:“老冯回来了。看得怎么样?” 帐篷里不知从哪里钻出个小女孩儿,有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和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睛,道:“我去查过了,那边没有问题。” 刑极笑道:“那再好也不过了。咱们又多了几分把握。” 271 组队 “老冯?” 云西雁看了一眼小女孩儿,心中古怪: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儿,叫老冯多别扭啊? 而且……她是怎么进来的? 要知道云西雁一开始可是把帐篷门关了,内外隔绝,现在也没打开门户,那女孩儿怎么能突然就出现在帐篷里了? 穿墙进来的? 那女孩儿抱着胳膊,侧头看着两个年轻人,道:“咦,有外人?” 刑极笑道:“这都是自己人。说真的,我看了一下名单,现在这边上百号人,说不定咱们这里的几个这就是阿昭最能信任的人了。”他介绍了云西雁和王飞,没有提王飞的身份,又道,“这是老冯,和我一样是个无营生的闲散人,被阿昭和小江拉来做客兼干活的。” 王飞挑眉道:“这位是灵官?”他到底见识多,看到老冯的诡异处,仔细一想就反应过来了,这样名字倒错也能解释,确实是灵官的风格。 然而,解释得通,反而更加值得警惕。 一说起灵官,不免让人想到龟寇。而他的敌人,琢玉山庄的敌人,正是灵官的老巢龟寇。 刑极道:“是啊,老冯是灵官。他是咱们这边的灵官,很可靠。我担保。” 老冯挑了挑眉,道:“是江小哥和汤小哥邀请我来的,他们给我担保才是真的。要只有你担保,谁能相信?” 刑极道:“来都来了,跟孩子说那些干什么?现在山上众人中,也就咱们几个算自己人了。别管天南海北,还是身份有别,是一见如故还是性情不合,至少,咱们都希望铸剑大会成功吧?” 云西雁第一个点头。王飞也点头,他们两个都是汤昭的好朋友,年轻人交朋友不掺杂过多的纠葛,友情是很纯粹的。即使王飞有自己的任务,也绝对想让汤昭的这个铸剑大会顺顺利利的。 既然他们都点头,可见目标一致,这五个人又是不打不相识,此地也算秘密所在,说不得就算结成了同仇敌忾的小团伙了。而这五个人中,老的老,少的少,残的残,死的死,自然刑极这个全乎人算领头的,能给大家说几句话,这也是他从检地司下岗以来再次成为小领导。 “其实虽说希望成功,但寻常来讲,咱们也只需要希望而已。琢玉山庄的事他们自己料理,咱们站脚助威也就罢了,若不等人家邀请就上去插手,其实是有些失礼的。” 云西雁叹了口气,她理性上同意,感情上不同意。看到捣乱的家伙,她是真想一剑一个。 “但是谁叫阿昭亲自写信给我了呢?”刑极叹了口气,道:“彼时我正躲在我的被子里默默舔伤口,他叫人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说:‘刑总,你也不想你投资的生意破产吧?’我没有办法,被他拉拽过来帮忙。我要不来也就罢了,要来了总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我也算是名正言顺的管事人之一吧。那我选的帮手,也就是正经的官方力量,也有资格去做一些事吧。” 王飞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道:“你是要代表琢玉山庄邀请我们么?好极了,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然义不容辞。” 云西雁也即恍然,道:“我也一样。” 她眼看着琢玉山庄聚集了不少牛鬼蛇神,忧心忡忡,但又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有人和她立场一致,又比她聪明,替她看清形势做出决定,她只需出力,那她是很高兴的。 刑极本来也只需要征求他们俩的意见,薛来仪本来就是山庄的人,薛家自己人,冯志烈也不用问,来就是帮忙来,所以他算正式组建了自己的队伍,并获得了这个小组的指挥权。 “正经的工作人家都做好了,我虽没全程亲眼看见,但可以确定,阿昭他们的计划大略是没问题的,足够稳定。至少在防止内鬼偷袭、内外勾连方面做到了最好。而且外面的敌人他们也已经找人处理了。咱们在里面,可以做的事本就不多。” 刑极道:“第一件,庆典当日想必有敌人自己跳出来,那时硬碰硬,没什么可说的。你我有剑,怕什么敌人?这件事不用多想。再一件,就是防患于未然。铸剑成功前这几日是破坏铸剑的最好时机。外头的敌人没进来,里头的敌人可是不少。他们难免鬼鬼祟祟,四处查看……” 云西雁合掌道:“没错,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那些鬼祟闲逛的人最可疑。” 刑极道:“但也有一等可疑人,领了任务,要在关键时刻做最后一击,所以他干脆闭门不出,连人人都感兴趣的游乐活动也不参加,他们难道不可疑?” 云西雁点点头,道:“不错,那些闭门不出的人也可疑。” 刑极道:“还有一些人,心机深沉,以隐藏自己为主,就随着大队伍走,别人干什么他干什么,一点儿多余的动作也没有,那么就太刻意了,因为奸细都要不出挑。” 云西雁道:“不错,不出挑的人可……不对啊!依你说,自己行动的人可疑,跟着大部队的人可疑,在屋里呆着的人也可疑,那不是所有人都可疑了吗?那什么人不可疑呢?” 王飞突然好想笑,此时他基本上已经看出这个刑极的脾气——是相当的无聊,相当的恶劣,有事没事毫无目的的耍着人玩儿。 但是不知怎的,他觉得刑极对云西雁没恶意,反而好像挺喜爱云西雁似的。 刑极哈哈笑道:“所以说我愚蠢嘛。我又算不上目光如炬,怎么能分辨谁真正可疑呢?因为心里觉得可疑,怎么看都可疑。所以用怀疑的眼光看人,大概是越看越可疑。” 云西雁叹气道:“唉,就是这个道理。我才上来一天,就觉得山上可疑人物太多了。像什么铸剑大势力啊,什么门派使者啊,来历不明的老太太啊……” 刑极愕然道:“老太太?” 云西雁道:“嗯,那个老太太最可疑。” 刑极感兴趣的问道:“为什么她最可疑?” 云西雁道:“她看起来慈祥雍容,一点儿不可疑。可是在人后却是时而鬼鬼祟祟,时而张狂大笑,一脸坏人的样子,表里不一,最可疑了。” 刑极若有所思,突然笑出声来,道:“说的是,那么可疑的人算她一个。除了她之外,是不是还有很多人?” 云西雁摸着下巴,道:“可多了。” 刑极道:“所以不用只顾怀疑了,反而乱了阵脚。所谓论迹不论心。任凭谁要想坏事都无所谓,只先打击付诸行动的。把那些出头鸟打下来,其余有贼心而无贼胆者,随他们去就是了。难道还要杀人诛心吗?” 王飞点点头,觉得他这句话说对了。 云西雁道:“那什么才是迹呢?还是抓那些窥探的人吗?” 刑极摇头道:“如非必要,勿生是非。” 薛来仪不由侧目。 刑极点了点冯志烈,道:“刚刚老冯去四周转了一圈,以他灵相的视角和行动力去找,并没找到破绽。所以剑炉的所在是足够隐秘的,是不可能被人找到的。灵官也不行。这是大前提。” 老冯点头道:“嗯,我上到天上,下到水里,四面八方都飘了一圈。人能去的地方我找过,确实没有破绽。其他人也别想靠漫无目的的寻找来找到剑炉。” 王飞心想:好家伙,原来你光明正大的翻山倒海找剑炉,到底谁最可疑啊? 刑极道:“老冯是个灵相,而且是非常出色的灵相。龟寇的灵相也不会做的比他更好。所以龟寇不可能只凭借灵相这个优势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找到剑庐。这是好消息。那么我们就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了。把几处节点守住,谁来刺探节点就动手拿下。如果没有人找到那些要害之处,说明剑炉不受威胁。我们乐得轻松。” 王飞点点头,道:“你知道剑炉在哪儿?我们是守在去剑炉的必经之路上?” 刑极道:“我不知道。” 王飞皱眉道:“那你怎么知道哪里才是要害之处呢?” 刑极笑道:“很简单,把这个山谷当做一处战场就好了。总有几个地点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一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地图,展开向几人展示。 王飞也学过兵法,一眼看出刑极设定的地点不是什么剑庐的位置,而是根据地形设置的高地、关卡之处。只要把守这几处要地,就能控制整个山谷。 与其说不让外人找到剑炉,不如说不让他们出山谷。 也对,琢玉山庄说不让宾客随意出山谷,你非要擅自出去,你不是心怀不轨是什么? 如果剑炉在山谷之外,那么不让外人出山谷,自然就不虞他们找到剑炉了,这叫做釜底抽薪。 “老薛头不动。中间迎宾馆有那老家伙坐镇,也不用管。四个人一人守住一个方向,关卡就设在这四个要点上。没有问题吧?” 几人点点头,云西雁突然抬头,道:“只是守株待兔吗?就不能加个钓鱼什么的吗?” 272 雪山 “尹娘子,嘿嘿。娘子诶。” 一声油腻腻的赔笑把黑寡妇从沉思中打扰了出来,她没好气的横了一眼对方。 对面是个扎着头巾,膀大腰圆的江湖汉,长得凶神恶煞,然而受了黑寡妇一记白眼,并没有丝毫怒气,反而笑开了花。 “尹娘子,我看你郁郁不乐,可是对登九皋山有什么顾虑?你不要担忧,跟着我走就是,这九皋山我熟悉的就和自己家里一样,闭着眼睛也走不错。” 黑寡妇手指轻轻掠过鬓角,她今日没穿寻常那身白衣帷帽,只做江湖女子打扮,依旧是浅色衣裙,头发斜梳,薄施粉黛,比起往日的风韵更多了几分弱不禁风,全无一庄之主、江湖闻风丧胆的女魔头的气场,道:“好啊,到了山上,妾身就拜托李三爷了。” 那李三爷强忍着不使劲儿往她身上看,道:“嘿嘿,包在我身上。娘子,说实话,要说山上全没风险也不对。你是外地来的,不比我们本地人,不知这九皋山的厉害,虽然外面看着郁郁葱葱,仿佛寻常青山,其实再往里面走,全是雪山。那积雪都是终年不化的,这个季节上了雪山也很冷。上去之后呼吸不畅,心跳过速,一会儿就没了力气,别提多难受了。踩着冰雪拔脚困难,一不留神就是武功好手也要栽进那万丈深渊里去——” 黑寡妇以手掩口,轻呼道:“啊哟,这么可怕?那妾身不去了。” 李三爷弄巧成拙,一时尴尬,道:“娘子莫怕,再可怕,这不是还有我呢么……” 这边一男一女一在那里作态,周围有不少武林人士冷眼看着,嗤之以鼻。 此地乃是九皋山脚下一处密林,乃是从鬼推磨接了爬九皋山闯琢玉山庄任务的武林豪客的集合地点。此时离着铸剑大会正日子还有五天,出发已经算晚的了,甚至可以算是最后一批。也就是武林人士的脚程快,登山爬高轻而易举,就这样也需要紧赶慢赶才能赶上会期。故此时这一批还没出发的人多是外地来的,得到消息就晚,加入任务也晚,在鬼推磨中的分量也不够。 然而,若说这里没有高人就错了。此地很多人江湖地位并不低,武功也不俗,只是本来不沾鬼推磨的边儿,没有里头第一手的消息,后来得到消息临时寻到鬼推磨头上,这才落到了最后。但最后一拨五六十人中不乏黑白两道的江湖豪客,有独行的强人,南方的侠客,隐世的高手,这些难得一见的人物如今都暂且隐姓埋名,挂着鬼推磨的队伍下,等着向琢玉山庄进发,去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黑寡妇一开始还是相当有自信的,她的武功本来就在侠客中顶尖,还有用毒和驱虫的手段,心机手腕也不俗,在余霞郡也是横行一时,这几年还练了罡气成了散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按她的经验,在江湖上已经是第一流人物。然而这几日通过渠道暗暗打听,便不由谨慎起来了。莫说山上现在风云际会,就是眼前这队伍也藏龙卧虎,可不是那合阳县的格局。 虽然在及春城里获得了一定的情报和支援,但黑寡妇一人之力终究只是队伍中普通一员,最多能做到自保,实在不能做更多。 然而,并不是说她怕了,要打退堂鼓了。她是没打算放弃的,只是她需要更谨慎些,用的手段更灵活些。比如说,她除了蜘蛛毒之外另一样擅长的武器。 可知道她为什么叫“黑寡妇”啊? 当寡妇也有好几个前置步骤的。 按照从鬼推磨得来的情报,她开始寻觅猎物,先笼络了一个本地人李三作为桥头堡,然后再慢慢织网。只是时间仓促,一共只剩下五天了,说不得最后也拿不下第二个目标,只能对这个李三先物尽其用了。 突然,只听得喧哗声慢慢静止,从树林中走出一人,道:“人都到齐了?” 众人目光一起集中,只见此人合中身材,身披披风,面上带着一个铜面,完全看不清模样,只是听声音很年轻。而且就算是声音也雌雄莫辨,口音也极纯正,显然经过了一番伪装。 看到他谨慎地藏着容貌,众人并无异议,因为他们之中也有许多人做了打扮掩饰,说白了,这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同门同派统一行动,而是鬼推磨这个灰色平台连接起的一支队伍,谁能放心旁边的人?那些不易容掩饰的也不是放心别人,很可能他们是外地来的,本地没人认识,所以易不易容无所谓。 那铜面人只是问了一句,就笑了起来,道:“对了,拼凑来的队伍,本来也没有到齐不到齐这一说。时辰一到,没来的就算掉队了。诸位,我们是上九皋山的队伍。有谁是走错了的吗?” 底下人低低哄笑出声,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能有不知道干嘛来的人吗? 那铜面人点头道:“那好。我既为领队,先说几句丑话。虽然大家一起上山,但这样乱哄哄的不行。因为山道很窄,通行有限,有的地方稍微不在意,就有人被挤下去。一定要有个先后。你们之中,散人举手。” 众人默默看着他,却没动作。 不是说在场的没有散人,而是“散人举手”这个要求吧,就很失礼。大伙儿是自由做任务的,又不是参军上学,谁让你点名了? 那铜面人依旧不在意,道:“好,那就不举手了。有散人就放出罡气来,像我一样。”说罢,一股气势凝结—— 仿佛火焰一般明亮的罡气冲天而起! 虽然是白天,但他依旧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四周。罡气带来一股冷意和压力,仿佛蕴藏着洪水一样的滔天力量。 罡气,而且是天罡! 这人年纪轻轻,居然是个武尊者! 而且那罡气的质量与数量,都可称强悍无俦,在外面要横压一府一郡的! 场中气氛为之一变,在铜面后那双眼睛的静静注视下,在场一些人一一放出了罡气,不过没人像他这样肆意释放,都只是意思一下,放出薄薄一层,示意自己是个散人。 大略数下来,五十来人里有八人是散人。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别看汤昭他们年纪轻轻就罡气娴熟,又什么天罡、自在罡的,仿佛罡气不值一提一样,然而当初在合阳县,满把的武林人士,若不算检地司他们黑道白道未必能数出几个散人来。 黑寡妇犹豫了一下,没有释放罡气。她虽然是实打实的散人,但罡气造诣只是寻常,还是藏一手底牌的好。 这个决定很合适,因为李三爷也不会罡气,他要看到“尹娘子”会罡气,不免要吓一大跳,不敢上前了。 铜面人淡淡道:“还不错。有罡气者在山间能自由行动,不虞动辄有性命之危,便在头尾,中间留给那些侠客吧。看诸位多有外地来者,我提醒一下,莫把雪山当等闲。这九皋山虽然不比昆岗高原巍峨,却也是常年寒冷难行。即使是这个月份,山巅上已能刮起风搅雪。即使你内功深厚,也挡不住这般酷寒。所以不要脱离队伍,擅自行动,不然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黑寡妇听得微微一愣,心想:好好地,你扯昆岗干什么?九皋山不如昆岗山高,这还用你说吗? 却听有人道:“去琢玉山庄而已,山间有小路可通,为什么要走雪线以上?” 铜面人道:“既然有小路可通,又无天险,你为什么不自走一趟?” 那人语塞,铜面人道:“道理不用说你也懂。琢玉山庄是九皋山地主,为了这次铸剑大会,早把易行的道路都封死了,想要舒舒服服的进山,你何不买个请帖,让人接你上去?想要偷渡,只能走雪线以上,一座雪山一座雪山的爬过去。而且时间只有四天。” 有人问道:“不是五天么?” 这就属于没过脑子的话,周围稍有头脑者都只嗤笑,铜面人倒还耐心解答,道:“五天之后就是铸剑大会的正日子,你在雪山中连续奔袭五日,强弩之末想干什么?那时你就算跟着喝彩琢玉山庄还嫌弃你叫得不够响亮。难道不需要修整一日吗?宁可前面苦一点,早一日到达。我们在琢玉山庄一侧修筑了大本营,里面补给充足,先来的同行也大多在其中养精蓄锐。大家都有武功,一日功夫修整,体力怎么也该恢复过来了,方能精神完足的做事啊。” 他说的笃定,众人不由安心而笑——大本营都修到琢玉山庄后背上了,这势力还小得了吗?跟着这样的队伍才算安心呢。 连心中有异的黑寡妇也甜甜微笑:大本营?有这东西你早说啊。把所有偷渡上山的人集中在一起?真是太贴心了。还有比大本营更适合她发挥的舞台吗? 这边信心满满的行动,那边的盛大活动也拉开了序幕。 “拍卖会?马上要举办拍卖会了?” 273 推进 及春城。 客栈上房中,一个打扮考究的少女疑惑地道:“都这个时候了,及春城还要举办拍卖会?谁举办的?拍的是什么?” 另一个和她打扮差不多的少年道:“是在地下传开的消息,鬼推磨的场子,说是拍卖铸剑大会的请帖。” 那少女摇头道:“离着铸剑大会还剩四五天了,近在眼前了,还拍卖什么请帖?鬼推磨的请帖买卖都做了两轮了,能卖出的名额早就卖光了,现在还卖什么请帖?拿了请帖接引的人都没有了吧?” 那少年道:“可说呢?所以我说如今这个铸剑大会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简直妖孽频出。你知不知道最近市面上流传最广的传言是什么?”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道:“我哪知道?我又不像你,好好地城里不逛,只往地窟里钻。咱们是玄水监堂堂少监,代替掌监至云州行走,只需要等时间到了大摇大摆的上山出席大会,完成使命就是。又何必在乎那些闲杂人等想什么?” 那少年却不似少女一般傲气,反而凝重道:“其实不是我多事,而是我觉得这里气氛不对。及春城里气氛不对。本来经过鬼推磨几个任务的推波助澜,这里已经像加热的水,虽没开锅,也在咕嘟咕嘟冒泡,就差沸腾了。偏偏还时不时有这个、那个消息出来拱火,往局势上火上浇油,简直就像被精心设计一般。我觉得这里头有鬼,不得不多注意。” 那少女听了也不由肃然,道:“你说得对。咱们这回出来没有上监带队,只咱们两个头一回独立办事,就遇上了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可不得留神?那你听到什么传言了?” 那少年道:“我听地下那些人说,琢玉山庄发现自己陷入了十面埋伏,已经彻底怕了、怂了,不敢再一味逞强,所以想了一个办法抵消这些恶意。” 那少女道:“此时都欺压至头顶上了,还能想什么办法?” 那少年道:“据说琢玉山庄打算在铸剑大会上为新铸的剑找剑客。用公开的方式,保证公平。到时候只要铸剑成功,在现场的所有武者、符剑师,人人都可以上去试那把新剑,只要匹配成功,就可以当时成为剑客。” 那少女失声道:“他们疯了,千辛万苦铸的剑怎么可能随便送人?不,是那群练武的人傻了,竟然相信这样荒诞不羁的谣言?” 那少年道:“虽然乍一听荒唐,但细细想来却又不算荒唐——这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什么也不做,琢玉山庄要是被攻破了,那剑根本铸不出来,也就无所谓失不失去。现场选择剑客就是个力挽狂澜的方法,至少那些武者有了这一丝希望,自然就非常盼望剑成功铸出来。谁要是破坏铸剑,谁就是他们的公敌。如此就把一部分敌人拉到了自己这一边。虽然最后会损失一把剑,却能得到铸剑师的盛名,而且当场为剑择剑客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将来自然好处更大。这算是一招高明的驱狼吞虎之计。” 那少女缓缓点头,又缓缓摇头,道:“这确实算一招绝地求生的妙计,但我总觉得不至于此。虽然对琢玉山庄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但我总觉得那边始终游刃有余,并没有慌乱,甚至还隐隐掌握大局。也使不上这等杀敌一千,自损五百的招数。” 那少年却不以为然,在及春城只看见琢玉山庄举城皆敌,几时看出琢玉山庄游刃有余了?这几天根本是被动挨锤,没有任何反击好不好?这种情况那少女居然能凭空察觉出琢玉山庄大局在握的状态,难道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那少年没跟她深究,道:“反正得知此事,那些武者跟疯了一样,原来看热闹的也不看了,都打算去拍卖会抢这最后的机会。时间就定在三天后。若按你说,这是谣言,那么放出谣言者必要在拍卖会上生事,你说咱们要不要去看热闹?” 那少女迟疑了一下,道:“算了吧。时间太紧了,咱们也有正事,及春城也就这样了,不值得多留。明天就上山吧。虽然没有请帖,但凭咱们的身份,光明正大的上山谁会阻拦?比起什么驱狼吞虎,咱们这种大义庇护才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传言哪里都有,有的在山下,有的在山上,有的荒诞不经,有的却真假莫辨。 即使它听起来如此震撼,它依旧是可能发生过的。 “你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我找到了剑炉!” 午后的迎宾馆中,有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虽然是私语,但因为是私室,倒也没怎么小声,至少一间房里五六个须发皆白,年纪都不小的老头都听得一清二楚,然后各怀心思。 过了一会儿,最上首那个最老的道:“陆兄弟,不是我不信你,你如何确认那是剑炉?人人都在找剑炉,你也没甚过人手段,怎么就让你找到了?” 那说话斩钉截铁的老头拍桌子道:“大哥,咱们兄弟多少年了,你怎么信不过我?我陆豹虽然没什么本事,白活了这么多年,却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你们只管分析来分析去,我却腿勤。自上来这五六日,我天天往各处跑,把能跑到的地方都跑遍。譬如说你们只觉得这水泊无边无际,我却知道它有尽头。昨日,我乘着船在水上飘荡了一整日,一直往东方漂去,突然就觉得船不能前进了,好像撞到了无形的墙。我就去摸,你们猜怎么着?还有真有一堵风一样的墙壁。我使劲推,虽然推不动,却闻到了一丝灼烧的气味。不是那种高到一定程度的温度,却不能有那种风都点燃了的味道。我就知道我找对了地方。那后面绝对是剑炉!” 他说得详细,其余老头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心动了。那领头老者道:“陆兄弟虽然平时性急,却是胆大心细。你们说怎么样?” 众人纷纷道:“听大哥的。” “常大哥怎么说就怎么做。” “常大哥是武尊者,你不带头谁带头?” “就是,常大哥带着我们去捣乱,破坏了剑炉,薛闲云还不哭死过去?咱们这么多年的仇也算报了。” 那领头老者压压手道:“别急。虽然咱们一心要破坏剑炉,又得了线索,可是咱们还缺一个强力人物。要知道薛闲云练武的本事比我强,比咱们都强。要是他不如我们,当年咱们就打死他了。如今他还有徒弟在侧,他两个徒弟也很有名气,据说是个少年天才,武功也强,让他如虎添翼。加上他肯定也在剑炉旁布置了无数陷阱,凭咱们几个上去,结果不大乐观。” 众人点头,有人道:“多叫一点儿人?反正这里跟咱们同仇敌忾者可是不少,只要破坏了剑炉,倒有一大半人称心如意。” 那老者道:“人多没用,需要一个正面扛住的人,一个能攻坚突破的人。” 突然,有人合掌道:“有了,我有个人选!” “哦……”那被称为“光公子”的年轻人沉吟不语,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中微微一笑,道:“我没兴趣。” 众人齐齐一愣,那领头的常老头陪笑道:“光公子,我知道您是元极宫高人,不比我等做事不择手段,也不和姓薛的老东西生闲气。可是这是个好机会,您一直想找琢玉山庄的人问话,他们都敷衍您,薛闲云也躲着不见。不如咱们一起去打剑炉,打破了剑炉,薛闲云必然失魂落魄,问什么答什么,您何愁事不成?” 那光公子微笑道:“也有道理,然而……恕我拒绝。” 众人碰了一鼻子灰,然而对方身份高贵,他们都是小门小派出身,不敢无礼,只能悻悻然退出。 那光公子道:“我提醒你们一下,这几天找到隐蔽所在的人可不止你们一个。昨天还有人跟我说,他在山谷西边发现了一处不可进入的秘地,叫我同行。我也拒绝了。” 西边? 众人一下子看向陆豹。 陆豹大叫道:“东边,绝对是东边,我敢指天发誓。剑炉就在东边!” 众人满心混乱,但看说不动那光公子,只能悻悻去了。 走出迎宾馆,就见外面站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却不失优雅,对着他们微笑: “我刚刚听说,你们找到了剑炉,正在找队友。老身就很感兴趣,愿意加入你们,如何?” “几路都很顺利,嗯,没事。放心吧,有我呢。” 一个青年半坐在小船的船舷上,微侧着头说话。 他明明像是对话,周围却一个人也没有,仿佛在和风说话。 “嗯,是有不安分的人。昨天也有。” 他每说一句话都有个停顿,仿佛再等另一个人回答。 “你如今可真出息了,还用你来提醒你刑总我少造杀孽?安心铸你的剑吧。” “那边的行动就定在……”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人来了,就这样吧。我挂了。” 他停下说话,坐直了身子。 274 牢狱 一艘木船在水面上行驶,速度平稳,后面的螺旋桨无风自动,划出一道白浪。 这是琢玉山庄给宾客们准备的游湖船,装了符式为动力的,只需要操纵转向,只是速度就快不到哪儿去。也亏了如此,不需要几个老头子嘿呦嘿呦的划桨。 “注意了,注意了。”那最先找到线索的粗豪老汉陆豹拍着船帮,大声提醒道:“地方就要到了。” 这就到了? 同船的几人左看右看,只见白水茫茫,浑没看出这一片水面有什么不同,连个漂浮的标志物也没有,真佩服这老小子还能认出来。 那陆豹心情激动,亲自调整方向,往一个方向冲去。 “砰——” 随着一声轻响,木船抵在一处透明墙壁上,虽然眼前还是开阔的水面,但任凭后面螺旋桨如何旋转,白浪如何翻滚,小船再也不能前进分毫了。 果然有一道透明墙壁挡在前面。众人往前摸,出手非石非木,就像坚硬凝固的空气,确实仿佛铁壁一般。 “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一定是个秘地,才用某种阵法遮挡住了。必然就是那剑炉。只要突破了就能毁了薛闲云的大计。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剑炉,那也是琢玉山庄的宝地,藏着他们的家底,咱们进去糟蹋一番,非让薛老头心疼不可。” 众人点头——比起及春城、雪山中那些熙熙攘攘为利而来者,这几位倒是自始至终十分单纯——单纯的只想给薛闲云找麻烦。 当年的旧怨现在还在心头,所以只要琢玉山庄重视的东西,他们糟蹋一波总是没错,而且,看着被保护的样子,这里还真有可能是那剑炉。 几个老头互相看了一眼,最老的常大哥道:“不说别的了,准备破阵吧。” 众老头各自观察思索,有人道:“既然是阵法,那我看可以以阵破阵。” 又有人道:“我看不妨从阵眼入手……” 原来这几人虽然各有武功,是什么侠客、散人、武尊者,但主要还都是相当出色的符剑师,和薛闲云是冤家同行,虽然没有在铸剑道路上更成功,符式造诣都不差的。这时也讨论的有模有样。 此时,一直坐在船尾兴致盎然的老荀女侠道:“有人来了。” 众人回头,就见不远处一头大红老虎从水面上奔来。 怎么着,水面上跑老虎了?! 再定睛一看,老虎背上还骑得有人。 虽然众人没听过骑着老虎的赵公明,但是骤然见到这样凌波御虎而来的人,也觉得很是神奇,尤其是在那老虎脸上身上多看了片刻,已经有人反应过来: “狴犴!” 呼声中,一个青年翻下狴犴背,直接站在水面上,仿佛平地,道:“真是。又是你这老头。昨天来了今天又来,既然你又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去上次的地方?换到这个地方来,害得我这顿跑,都没了以逸待劳的风度了。” 陆豹愣了一下,道:“上次?上次我来的也是这里啊。” 那青年道:“放屁。上次我一直盯着你呢,你去的是东北。我琢磨你肯定会回来,便一直在你走的地方等你。结果你闷头跑到这里来——你转向了你知道么?” 陆豹被他说的动摇起来,这里的水面太相似了,或许是自己搞错了呢? 然而,他紧接着反应过来,大叫道:“不可能。我没转向,不然为什么又找到透明墙这里来了?这两处难道不是一处吗?” 那青年嘴角微微一抽,道:“这个嘛……” 然后,他神色一正,道:“按照以往的惯例,你们是有请帖的人,也不大好处置,一般都是把你们赶回去,或者赶出去。但既然你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麻烦。我只好将你们留下来了。”说着,他反手突然握住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长剑。 那老头中领头常大哥一直盯着狴犴,突然大声道:“剑象显化。剑侠?你是剑侠!” 那青年也不否认,道:“怎么了?剑侠不能打你了?” 旁边几个老头闻言大惊失色,纷纷叫道:“竟然是剑侠?!” “叫剑侠来助阵,太卑鄙了!” “作弊,薛闲云作弊!” 饶是那青年脸皮就够厚了,对着这一群老活宝们也一时怔住,到底认不得真,叹了口气,道:“剑法——深牢大狱。” 他背后升起了一座狴犴头大门,以此为起点,一根根栏杆往外延伸,栏杆与栏杆之间缠绕铁丝,最后围为一个闭环,将所有人都围在当中。 围栏之中,就是监狱。 几个老头前一刻还茫茫然坐在小船上,突然身子一沉,仿佛带了沉重的枷锁,一下子坠下,坐在仿佛黄土地一样的坚实地面。在看四周,阴森森、暗沉沉的,还有一股地窖一样的发霉气味,好像真的到了天牢一般,无不惊惧。 这一招他之前用过,不过彼时那些围栏是如排叉一样层层交叠在一起,以当中的牢狱空间来缓冲、抵消云西雁剑术的强大力量。 而现在展现的,是牢狱的本体。 这是一种兼具防御、禁锢、空间和强大剑法。那个几个人感觉到了枷锁,一点儿也没感觉错,凡是进了深牢大狱的人,全都要戴上无形的沉重枷锁,一直压到力量全无,被牢牢禁锢,在黑暗和腐朽中动弹不得,而且还会被天牢震慑,陷入恐惧状态,愈发肝胆具丧。 作为一招先手剑法,只要牢狱合拢,里面的人几乎无法脱出。譬如之前云西雁从外面蓄力一击,可以刺穿牢狱,但若她陷入牢狱之中,这一击根本发不出来。要想突破,要么就有足够强大的精神,抵御住牢狱的震慑,用高爆发的剑法瞬间击破,要么,就一开始在合拢之前离开。 比如这个队伍里,唯一不在牢里的人。 刑极抬头,看到了牢狱外面的那人。 一个头发花白却不减风姿的老妇,正背手站在牢狱之外,脚下就是他们乘来的那条小舟,她不但见机极快,在一瞬间脱身而出,还把唯一的小船抢到了手,不得不说一声眼疾手快了。 双方隔着铁笼对望,刑极在牢中深锁眉头。而那老妇却是神色平静,只微微一笑。 “刑大人,好久不见了。请指教。” —— “真是,计划为什么乱七八糟?我明明不该在这里的” 树林中,有几个人飞快的前进。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老章——”旁边有一女子喝道。 老者一愣,道:“叫我?干嘛?” 那女子摇头道:“你呀,还是反应不过来,我叫你老章你就要答应。还记得护军大人怎么吩咐的吗?咱们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劲,冒充了原本宾客的身份,那就一直用这个身份好了。正好咱们去见的那位不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不暴露真实身份也是为了谨慎求全。如今你就叫章乘乙,不叫詹枫,而我就叫郝慧仙,咱们彼此都这样称呼,不要忘了。” 那老者点点头,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问题在于,他不叫章乘乙,也不叫詹枫,他叫华千。 华千本职是个杀手,在阎王店有小小的名声,在新一代杀手里数一数二。此番是受了“前兄弟”危色的委托,来潜伏在琢玉山庄敌人之中的。 事情是很顺利的,他和危色一起截胡了一桩交易,冒充冒牌货章乘乙来到一处秘密地点集合,混入了敌人队伍,也见到了这次的幕后黑手,之一。 这支队伍集合了冒充铸剑大会宾客的奸细们,人数有二三十个,华千将他们的资料一一记在心里,到时候就算没机会反戈一击,至少也能报个信通个消息,收一笔保底的情报费。 哪知道好死不死,他们那位头领年轻的“护军大人”露面之后,说人数太多,都做内奸反而碍事,随手一指让华千他们几个去支援另一支队伍。还说这支队伍藏在山中,是真正的杀手锏,他们这些人担此重任,应该高兴才对。 事实上除了华千大家都还挺高兴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支队伍更能立功。而且比起藏头露尾的混上山,跟着那一队直接杀上山更痛快。 而华千,虽然心中不愿,也只能暂且跟上。并在队伍里不住盘算。 从预定好潜伏的队伍陡然转到另一边,走上一条和计划完全不同的路线,这个任务还要不要做了?后续如何发展?报酬……报酬是小事,关键是这个任务要是夭折了,对自己来说是个职业污点。更别说这还是危色委托的。 他之前几乎想脱离队伍,然后摸回去,再找一个人奸细杀了冒充,换个身份做原来的任务,但始终没找到机会。 他这队伍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实力并不差,其中领头的那个武功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凭借杀手手段可以干掉,但难免引起其他人的警觉,剩下两人就难动手了,暴露的机会很大。 几次寻机不成,他终于还是跟着队伍到了一处石窟中。 石窟前,有人潜伏警戒。无需华千费心,队伍里有人上前对了暗号,道: “请上报石先生,我们奉柱国护军之命前来增援。” 对方查看过他们的身份证明,将几人带到石窟深处,那里有一人身穿华服,正盘膝而坐,却是个相貌沉稳的青年。 几人上前,齐声道:“见过石纯青上卿。” 295 计划外 借着石窟顶上一线天光,华千看到了那青年的模样,只见他三十来岁模样,五官端正,身材厚实,坐在那里沉默安静,应该是个很冷静、很沉稳的人。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华丽,却偶尔能看到暗色的织纹,显然是低调华贵的材质。 这就是石纯青么? 华千当然知道石纯青,虽然危色没有明说,但身为花容夫人第一得力助手,他很熟悉琢玉山庄的情报。至少江湖上明面流传的消息他知道,在暗地里流传的消息他也知道。 他知道自己潜伏的组织是龟寇,所以对左一个“将军”,右一个“上卿”丝毫不奇,他也知道石纯青是琢玉山庄的叛徒,既然当了叛徒,趁此机会回来反咬一口不是很正常? 唯独……石纯青已经是上卿了? 升官好快啊。 就算龟寇是可笑的流亡小朝廷,滥封滥赏,但上卿也是个高位吧?手下还有不少人吧?石纯青好像也不是什么杰出人才,只一次叛门就能高居此位,到底有什么本钱? 华千垂下眼,心中计算——这位有叛变和官位双重加持的目标,值多少钱? 他这边正想,石纯青缓缓站了起来,道:“只来了你们四个?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做派极为高傲,全然是上位者的样子,几人倒也服从,一个个报了名字,果然都是假名,华千也报上了“章乘乙”的名字。 石纯青只是一问,显然也没有在乎他们叫什么名字,淡淡道:“好,你们归队吧。你们很幸运,在最后关头来了此行唯一能够立功的队伍。” 他说得傲慢,颇有看不起其他几路的样子,除了华千全不在意以外,其他人多少有点不服,脸上自然也带出来了。 石纯青扫了一眼,道:“你们不信吗?他们自以为布置的天衣无缝,我却知道,那些外路、内路多半都是要失败的。他们太小看琢玉山庄了。” “即使你们这些只知道一鳞半爪的人,也在瞧不起琢玉山庄。你们以为那是个小猫两三只的门派,以为里面是一群百无一用的书呆子,或者是像我以前那样废物的人。可是琢玉山庄的底牌,从来也不是什么弟子。而是它的特殊地位,它是云州唯一可用的铸剑师门派。这就保证它其实是有高远侯的重要棋子,而不是弃子。” 他站在大石中间侃侃而谈,就像站在帅台上指点江山,华千才发现他其实并非如外表一般沉默寡言,反而很有倾述欲。 “但是中枢为什么忽略?一则是琢玉山庄从没有表现出跟朝廷过度勾连,连官府的挂的虚职也没一个,它凭什么以自己的铸剑会牵扯侯府的力量?二则,这里毕竟是云州,就算知道要对抗侯府,能动用的力量也有限,只好假作不知,图一个心安。不然何至于在鬼推磨招了多么多打手?” 华千想了想,才明白“中枢”指的是龟寇的小朝廷,也是,柱国,上卿都喊上了,喊一喊中枢怎么了? “以前琢玉山庄和高远侯疏远,是因为琢玉山庄主动疏远。薛庄主是个清高自诩的人,他明知只要稍微向高远侯招一招手就能借势而起,可是他不但不主动,反而排斥,很多隐士都有这个毛病,好像借用官家的力量就玷污了他,尤其是他二弟子徐终南,因为做了官被他嫌弃。他之前收的弟子也都是这样,一个个傲气异常,不受人恩惠,就是有外援也不肯找,就怕跌份儿。甚至对方主动来援,还要推三阻四。唯独近年收了个小弟子却是不同。” 说到小弟子的时候,石纯青轻轻顿了一下。 “这小子说他天资聪明还罢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见外,他要帮人是真的帮,要求人也能拉下脸来求,不忌讳人情往来。而且他身份特殊,天然就能联络云州高远侯座下一大支柱检地司。而且他在及春城的检地司也有身份,及春城就是他的后花园。柱国以及春城为支点布局,就好比自投罗网。说不定无声无息,据点都给人透成了筛子。所以冒充宾客那条路是走不通的,说不定人家连名单也掌握了。” 华千心想:这倒是不错,你有点东西。 “至于外面爬山那路,更是可笑。从雪山爬过去就能爬到琢玉山庄吗?琢玉山庄是地主,占据地利,没有十倍以上的力量像从外往里攻根本不可能。而且还是那句话,外头招的打手如何可信?我知道少将军回驱赶外人做前驱,以填沟壑,消耗琢玉山庄的力量,可是只要琢玉山庄从检地司邀来几个剑客,再多的江湖侠客又有什么用?” “内外两路都走不通。琢玉山庄唯一的破绽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带着你们成此大功。甚至还救下了你们的性命,省得你们一头扎进死路。” 华千心中一动,暗暗期盼他继续说,把自己的计划都说出来,那么这个任务今天晚上就可以完结了。他只要趁着晚上寻一个破绽,给石纯青来一招封喉,再把计划带出去,岂不超额完成了任务? 哪知石纯青偏偏目光冷冷扫过这些新来的援兵,“言尽于此,你们只需要安心等待,等着听我调遣,三日之后,跟我上山。”说把他又坐了下去。石窟中再无人说话。 华千只得和其他人一起去暂且安置,不能得对方亲口解说计划不免遗憾,且耽误了时间,影响任务周转。心中又暗道:三日?那不是铸剑大会开始的前夜吗?三天之后才动手,又要花多长时间上山?怎么说的好像一眨眼就到了似的? 这三日时间只能在这里浪费了。不知其他方面怎么样了? ……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迷路了?”黑寡妇张了张口,吃了一口飞雪沫,最后只好闭嘴,这两句问话也极小声。 此时一行人已经穿行在九皋山的山峦中,一路行走在雪线以上。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从九皋山山口出发以来,这五十人的队伍按照计划路线往北行进。一开始还是顺利的,毕竟是武林高手,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内力在身耐力过人,别人十天走过的路程他们只需要一天。 然而,到了雪线以上,道路一下子艰难起来。 气温骤降,山势急陡,再加上雪地难行,即使武者也没办法如履平地。更何况还时不时刮起风雪。 大风会吹得人行进困难,更会让身体极速降温,吹起的飞雪严重阻碍了视线。虽然内力能够御寒,但是内力也不是无穷无尽的,在这样的严寒中消逝的飞快,甚至连罡气都好像要被风吹散。一行人开头还保持队形,渐渐地开始有人掉队。而这些人又不是什么亲朋好友,很少对掉队者施以援手。 在雪线上走了一整日,队伍里已经少了四五人。 即使是陌生还带着竞争的众人也意识到不能这么下去了。所以那位领头的铜面人取出一根绳子,让众人拉住,一起前进。但有些散人不肯和步履艰难看来随时要掉队的侠客牵在一起,最后按照实力的强弱分了五个队,其中散人分为一队,侠客并不分强弱,平均分为三队,那铜面人的嫡系又分一队,每队十个人拽一条绳子,算福祸与共。 黑寡妇因为藏拙,被分在侠客的三支队伍中,她那位护花使者李老三自然挤在她身边。 本来分了队之后一切到还好。散人也没有特意抛弃侠客,反而和铜面人的嫡系一头一尾,将三支队伍夹在中间。速度还稍微提了起来。但是没多久又赶上了一场暴风雪。 那场暴风雪当真是噩梦,风声充斥每个人的耳膜,雪花填满了所有人的视野。而且因为毫无征兆,是在行进中突然遇见的,大伙儿只能全力运转内力,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进,只为找一个避风处。 那时,黑寡妇好像听到奇怪的叫声,但当时人脑子是木的,记忆也像出现了空白,只记得一队人走啊走,走啊走,终于找到了一处背风凹嵌地,围在一起取暖躲风。 等到大半个时辰之后,风雪稍歇,这队人发现已经完全找不到其他队伍了。 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中不见人。 很危险! 众人多少害怕了起来,饶是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并不怕死,可是与人拼杀和大自然的天威完全是两个概念。被雪山教训过的人是不得不敬畏自然的。 这时候,有人不爽叫道:“领头的怎么带路的?为什么不跟着前面的队伍走?” 领头者乃是一位中年侠客,经验丰富,武功也是队里数一数二的,道:“适才风雪阻隔,谁能找到队伍?而且……”他摸了摸额头,心中嘀咕:怎么感觉当时傻了一样? “而且什么?你是不是当时傻了?还是被雪山妖怪勾了魂了?” 黑寡妇抱着肩膀,突然道:“你们在风雪中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众人一静,有人悄声道:“好像有……” “嗯,我也听到了。” “听到了,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声音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啊啊,我也是,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脑子一下木了,只知道稀里糊涂往前走。” “真是妖怪?魅影?” 有些时候、有些地方不宜讲这些神怪之事,比如夜晚,比如地下洞窟,比如雪山深处。 眼见众人越说越恐惧,颇有崩溃之势,黑寡妇压住心头慌张,想要强撑着说句什么。 “唳——” 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黑寡妇直起身子,叫道:“就是这个声音!在天上!” 众人一起抬头,看到了一个黑白分明的优雅身影。 “仙鹤?!” 293 前夜 一只雪白的仙鹤从头顶飞过,优雅如舞蹈,翅膀和尾巴上的黑羽只如舞衣的拖尾一般,更添神秘姿态。 只是它终究只是一只禽鸟,比起浩荡青冥,只如沧海一粟罢了。如果不是这鹤唳声,所有人都不会发现在天空中掠过这样一道雪白纤细的影子。 然而听到叫声时,众人却没心思再看这道影子了。 黑寡妇听着叫声,登时停止了一切杂念,头脑渐渐放空,又陷入当初暴风雪里那种虚飘飘的状态,腿脚似乎在往前走,但头脑完全不能分辨身体的动作,只顾着循着声音,本能的一步步往前。 而陷入这种状态的,岂止她一个? 突然,叫声一停。 黑寡妇陡然清醒过来,眼前一清,景色重入眼帘,接着骤然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眼前几步,就是万丈悬崖! 差一点儿,她就循着声音一头栽倒在雪山深渊之中,那时武功再高也是死路一条! 饶是黑寡妇城府不浅,也吓得花容失色,强打着精神一步步退回,到了安全地方方缓缓坐倒,连连喘气,心中后怕不已。 往旁边看,其他几人也自死里逃生,无不变颜变色,冷汗迭出,竟无几人能站立。 这时,那李老三跳起来,取了一块石头往天上扔去,因为头顶无物,只能划了个弧线,坠落谷底,大声叫道:“该死的畜生,要害死我啊!” 黑寡妇蹙眉,就要开口,那领头的中年人先呵斥道:“你这浑人,还不给我住口?!你不知道它已经手下留情了吗?” 众人其实大部分都反应过来了——这只白鹤若真有迷人心智的本事,那么它刚刚是可以叫所有人一起摔死的。之所以停下,是对方有好生之德。 在江湖上,一方有弄死你的本事却没动手,这就叫“不杀之恩”,是需要报还的恩情。 李老三登时哑然,那中年男子道:“仙鹤……我听说琢玉山庄就养着仙鹤,刚刚那是不是琢玉山庄的手段?” 黑寡妇略一怅然,道:“是吧?” 那中年男子叹道:“对方抬了抬手,没叫我们都摔死,但是警告之意是传到了。咱们要是不回头,还往前走,那真是地狱无门自来投了。” 众人纷纷点头。之前上山时每个人都是踌躇满志,只觉得关山度若飞,顷刻之间进了琢玉山庄就能夺剑立功,成就光明前途。但是这两日在风雪里走了一遭,苦吃不尽,雄心便消磨了不少,再加上今日这样一吓,登时便打了退堂鼓。 李老三拍大腿道:“然而就是我们想回去,又怎么回去?咱们已经迷路了,被它吸引到了歪路上。没了人指路,到时候还不活活困死大雪山里?那时还不如掉下去死了痛快。” 正说着,天空中飘落一物,那中年男子眼明手快,一把接住,微微一震,却是一个小小的指路罗盘,指针无论怎么转动,都始终朝着一个方向。 下山的路! 中年人心中一喜,反过手来,就见罗盘背面几个朱红的大字:“向前者死”。 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了,众人有的凛然,有的却心中不服,却是那股江湖桀骜气犯了,明知自己打不过,还是不服。 黑寡妇眉头锁起,就听李老三低声说道:“娘子。尹娘子,你怎么想?” 黑寡妇心中微动,道:“我还能怎么想?” 李老三道:“娘子要是还想上山,我李老三拼了命也保你上去,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皱一皱眉头。” 黑寡妇叹了口气,那中年男人喝道:“李老三,你这浑人贪心不足,自己想上山就上山,别拿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做筏。我就问你想上刀山,下油锅,你可知道刀山在哪儿?” 李老三不服气道:“按照指针的反方向走呗。他们送来指针,反而给我反向指路了。前进的路肯定在那个方向——” 他用手一指。 众人跟着看去,只见雪山连着雪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突然,一声闷响。 那仿佛是九天外的雷震,又仿佛是万马奔腾。那种并不尖锐的钝响,却如一个大锤,重重的锤在众人胸口。 所有人,几乎眼睁睁的看着那边一座半边山上的雪滑落下来,一路滑到山脚。整个山峰在雪落后仿佛被削去了一块。 落雪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刺的人眼前一片白茫茫,不由自主流出泪来。 “那是……” “雪崩。” 所有人都安静了。在大自然的威力前,只有惊悚与沉默,恐惧到了极点,连尖叫都发不出。 过了一会儿,有人道:“回去吧。” 其余人纷纷点头:“回去吧……” 然后各自转身。 有人悄悄问道:“刚刚的雪崩是不是咱们前进的方向?其他人,没有被仙鹤引走的,比如那些散人是不是已经……” 没有人回答,只有李老三嘀嘀咕咕道:“定是琢玉山庄干的,一口气杀这么多人,真是狠毒。”然而也跟着队伍下山去了。 黑寡妇轻轻舔了舔嘴唇——刚刚她蹙眉,就是有些为难:琢玉山庄亲自动手驱逐上山的人,那她下的那些毒药岂不是没用了? 算算时间,本来还有半天才会发作的。 那她不是白来这一趟了? 下得山去,要不要给这些幸存者解毒啊? 她有些纠结,有些欣慰,又有些怅然。 原本踌躇满志的要提阿昭料理些敌人,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出手。 那天上飞鹤的种种手段,岂是自己能想象的? 当年那个小孩子,如今长大了呀。 虽然山上山下的弦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瞬间就万箭齐发,但时间是不会为任何人停驻的。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 转眼,到了铸剑大会即将开始的前夜。 内外的人心越发如长了草一般,空气中充满了焦灼的味道。 别说那些准备发动的人,连这两天一直在水上守边、忙着往外扔人的云西雁都有些焦急了。一方面是她虽然动剑动拳头,狠狠把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丢回去,但下一波人还是很快就到,源源不断,扔不胜扔,根本没有在怕的。 而且,随着日期临近,山下来的宾客越来越多。虽然有些熟面孔,如符会上见过的鞠天璇、楚山侠等名门弟子,一百零八泉这样的朋友,还有邓崇的家族邓氏等自己人,但更多的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很多一眼看过去就不怀好意。她初入剑客的本事已经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每次回迎宾馆,云西雁都看到了更多人,渐渐人满为患,摩肩擦踵,有置身闹市的感觉。走在路上,擦肩而过者就有敌人的嫌疑。这让她本来就悬着的心越发紧张了。 还有一点就是,到了现在,她没有发现一点儿铸剑成功的预兆。 要知道铸剑可是个大工程,最后快成功的一日是有先兆的,虽然不像说书的吹得那样什么“神鬼哭,天地惊”,但或多或少会有异象,比如附近有灵感的人尤其是剑客就有可能感受到剑的诞生的。 现在,反正云西雁是没有任何感觉。 这让她有点惶恐,她在这里卖力干活,要是琢玉山庄自己拉胯,那不是太冤了吗? 前思后想,她悄悄去问了刑极。 刑极还骑着他的狴犴在水面上闲逛,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听了云西雁的忧虑之后果断道:“别担心,没事的。铸剑肯定会成功,而且就在明天。” 云西雁不以为然道:“你还说我别担心,我看你也忧心忡忡啊。” 刑极反问道:“我忧心?咋说?” 云西雁毫不迟疑道:“没错。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两天你情绪不对,虽然表情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但其实心事重重,这就是心里有事。是不是你有内幕消息,汤兄弟遇到麻烦了?” 刑极笑道:“你可别乱说啊。他遇到麻烦了我岂会担忧?我担忧的是,我遇到麻烦了。” 云西雁费解,还要追问,刑极已经道:“所以今天晚上我打算去潇洒潇洒。你也去玩玩吧,明天就结束了。” 云西雁道:“那守门的活儿……” 刑极道:“有人管,你看——” 只见水面上飘来了一条小船,船上做了个又矮又瘦的老头,云西雁讶道:“这不是迎宾馆那位……” 刑极道:“正是那老儿。本来看守水面应该是他的责任,然而咱们把他的活都做了,倒叫他白白受用了几日。咱们去玩去,让他看守最后一夜吧。” 这一夜,是铸剑前夜。 这一夜,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这一夜,原本订好的白玉生晖大拍卖会推迟,令人看出了东道主的不安。 这一夜,迎宾馆所有来宾到齐,通过置换身份获得请帖的不速之客们按照约定集合在一起,准备下一步行动。 这一夜,一直伺机而动的石纯青叫起了所有人,整顿好队伍,顺着一条只有他知道的小道攀上九皋山。 这一夜,及春城下关于琢玉山庄的最后一个大活动在地窟中拉开序幕,是关于传说中关于新剑试剑资格的拍卖会。留在及春城那些没有资格没有本事参会的闲人统统挤了进去,连从雪山上被轰下来的武者也有不死心者挤了进去。及春城险些成了不夜城。 黑夜之后,就是黎明! 294 游戏开始 及春城。 比起暗流汹涌的九皋山,及春城这几天还算平静。 自从那神秘人在茶馆吓唬过无辜群众之后,及春城那股“铸剑会热”腾的一下冷了下来。虽然街头巷尾还有不少传说,但一般不涉江湖的寻常百姓已经对铸剑大会有点怯怯的,再无之前与有荣焉之感,即使在自家亲友茶余饭后聊天时,也只能小声嘀咕什么“背后有阴谋”、“懂得都懂”之类的只言片语。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白玉生晖想看到的,因为这会大幅度影响将来开分店之后的行情,将来光再度拉升店铺的热度就要花好大的心血。但这是及春城官府和本地检地司想看到的。每一地官府都希望自己城池里别出事,而检地司平乱有责,虽然作为汤昭半个“娘家”,已经准备好在最混乱的时候帮忙出手镇压局势的,但若用不上这份“公私难分”的镇压,岂不对谁都好? 只是,这份平静只停留在地表,地下的情势从没平静过。 以地窟为平台,鬼推磨为中心,暗暗观察乃至觊觎铸剑大会者从不间断,来来去去的江湖客如走马灯一般变幻。只是这些觊觎和混乱在七月上旬达到高峰,临到铸剑会的头几日开始时反而渐渐下降,与地上的热潮仿佛有默契一般前后脚褪却。 主要原因是有门路、有家底、有勇气的武林人士早就通过各种方式上山了,买请帖、拼人情直达琢玉山庄也好,爬雪山碰运气也好,早就做出了行动,剩下的那些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围观群众罢了。 次要原因……当然也有次要原因,且说这些天爬雪山的武者络绎不绝,但大多是一去不回头——这也不奇怪,上山是奔着铸剑大会去的,大会没开始当然不会下山,说不得都等在山上了。可是也有三三两两的失败者从山上铩羽而归。而这些失败者对山上的经历多半是讳莫如深的,只有少数人偶尔对着熟人吐露些许片段,都说在山上遇到了难以想象的灾难,再不敢上山什么的,然后大部分当天就收拾东西南下了。 这种语焉不详、半遮半掩的说话方式外加更多人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悚然的气氛。神秘制造恐惧,这种恐惧开始在及春城相关者当中传播,很快像瘟疫一样传遍地下的每一个角落。剩余者浸泡在这等恐惧气氛中,一方面被威慑住了,一方面又好奇难耐,便在躲开是非和留下看是非之间摇摆不定。 所以,早早传开,被称为“最后一个成为剑客机会”的拍卖会举办时,虽然参与者如云,所有留下来的武者十之八九都要前去看热闹,但下决心要出价角逐者却没有几人。大部分只是想看一个结果——最后成交的人是谁?他会得到什么? 黑寡妇自从从山上下来,就对琢玉山庄充满了信心,已经稳住了心神再不管及春城里的魑魅魍魉,只打算乘最后一趟飞车去琢玉山庄——毕竟她还拿着请帖呢。 这时,李老三跑来邀请她去拍卖会,黑寡妇自然没有兴趣,经过此事她基本上对山下这些人有数了——所谓跳梁小丑,不值一提。任由他们在山下折腾,别管是拍卖会还是角斗会,哪怕是追悼会都玩不出花来。 李老三哪里知道黑寡妇不愿意再敷衍了,贪恋她的美色不免纠缠不休,言语之间越发无礼。黑寡妇心中不耐,目光一转,露出凶色。 李老三见了这眼神,突然惊觉,一句话咽了一半头也不回跑了,黑寡妇也不在意,自行山上去了。 “妈的,好危险的女人。” 李老三在黑寡妇那里碰了钉子,飞也似走了,到了无人处方松了口气,也是一身冷汗,“刚刚那眼神,不像个人,倒像个吃人的毒虫。亏了老子还没上手,不然还不给她毒死?” 他骂骂咧咧一阵,最后还是独自一人去了拍卖会。正如大部分人一样,他也没打算认真争夺所谓的名额,只是觉得来都来了,山也上不去了,最后一个热闹还不赶一赶? 拍卖会在地窟中举办,占用了地窟最大的一个洞窟,足有小广场那么大。此时人挤人,人挨人,险些坐不下。 因为是在地窟中举办,主办的又是鬼推磨这样的灰色势力,会场布置不可能很堂皇,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大门洞开,不设门禁,更别说什么迎宾小姐了。有请帖的可以进,没请帖的也可以进,一时间鱼龙混杂,熙熙攘攘,比菜市场还乱。 地洞中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只知道过了好一会儿,连李老三都嫌太吵了,突然一震。 “当——” 一声巨响,却是台上一个早气势汹汹瞪视下方的粗野女子敲响了悬在台前的一口铜钟。 李老三被那女人的眼神瞪得心中一颤,心想:好粗野的女人,比那尹娘子差得多了……嘿,其实都是凶煞婆娘,我也是倒霉,一日之内竟遇上两个。比较起来,人家尹娘子至少笑起来酥软,这个是哪里寻来的母夜叉? 正这时,台下转出一个疤面人来。 那疤面人一露面,众人微微一静。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这是鬼推磨放在及春城的总管,专管收发任务,人群中那些侥幸从山上下来十之八九是从他手里接的爬山任务,一时场面微微哗然,显然有些人还记得在雪山上的恐惧经历,几乎留下了心理阴影,见到这半个“始作俑者”,难免心中迁怒。要不是鬼推磨这个牌子不好惹,恐怕都有人上去叫骂算账了。 那疤面人上了台,用他那标志性的沙哑嗓子笑道:“诸位,人来的好齐啊。时间已经到了,没来的就算缺席了。” “今天这个拍卖会,只有一件拍品,所以没什么流程,要是上来就拍卖,很快就能结束。”那疤面人将身后的一个盒子打开,露出一张大红的请帖。“铸剑大会的请帖,还有直达专车。买到请帖的贵客,我们会以专车送他上山,保证明天铸剑会之前达到,绝不误事。现在离着明天大会还有六个时辰,时间绰绰有余。” 六个时辰,离着铸剑大会竟只剩下最后六个时辰了。 他语气一转,沙哑的口气中带了几分玩味,道:“规则简洁明了吧?然而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这样拍卖会会结束的很快。除了最后的胜利者,大家伙白来一趟,连热闹都没得看吗?这不好。这样,咱们来玩个小游戏,暖暖场,助助兴。” 众人不免疑惑,但又有些感兴趣,毕竟这几日在及春城虽然消息纷扰,但如果一直呆在城里其实还有些无聊。至于游戏,众人想到的就是猜谜、投壶、酒令之类,还有见过白玉生晖的手段者更想:难道是抽奖? 那疤面人招手叫粗野女子上前,在墙上铺开一张白纸,然后在上面刷刷刷写了几个大字。 “铸剑大会。” “咱们玩个联想游戏,怎么样?主题是铸剑大会。比如说,一看到铸剑大会,就会想到剑。”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剑字,“会想到琢玉山庄。”又写了琢玉山庄四个字。 “会想到剑炉、九皋山、铸剑成功……嗯……”他一面说,一面在纸上写上这些字,“你们还能想到什么字?说出来我写上。比比谁想的词多。” 场面一静。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盯着他,心中同时闪过两个字:“傻——” 这是什么狗屁游戏? 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和你玩识字过家家呢? 眼看人群中就要站起来两个脾气爆的,骂他丫的,但那疤面人紧接着道:“这不白想。谁联想地最多,我们鬼推磨免费送他一条天字号情报。” 场面又是一静。有些人贪婪的呼吸都粗了。 终于,有人大声道:“我联想到爬山。” 那疤面人笑道:“好,这个好。”马上把爬山写了上去。 有了第一个勇者,众人抹开了面子,登时左叫一个“请帖”,右叫一个“铸剑师”,各种回答层出不穷,端的恢复了热闹的气氛。 “时间已经到了。” 迎宾馆中,有人掏出了随身小片龟甲。 龟甲上浮现出了特殊的纹路,这是集合的讯号。 此时正是三更时分,今夜无月,乌云压顶,透过窗户看到水片一片乌黑,正是适合做事。 带着龟甲的客人仔细收拾行囊,只穿贴身黑衣,翻出了迎宾馆。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若在往常,迎宾馆有一位貌似不好惹的高手坐镇,他们多少有些顾虑,不便公然行动。然而今日那老头不知怎的不在馆中,凭留下的寻常弟子们是绝没办法发现潜伏进来的高手的。 十余位男女老少仿佛幽魂一般来到早已看好的一处湖面,身子侧身翻入芦苇荡,登时与芦苇融为一体。丛丛芦苇遮掩,又是如此夜色,真是神仙也难见。 芦苇荡里,早藏有一只小船,船上有位年轻人站在船头,身披斗篷,正是此行的首领,柱国麾下的第一护军。 “来者坐下,等着人齐,我们出发。今晚就叫琢玉山庄翻天覆地。” 295 火烧 “今晚会乱。” 迎宾馆中,大部分灯火已经熄了,唯有一间靠湖的房间还点着蜡烛,有人趁着夜色在眺望湖水。 “木姐?还没睡呢?” 敲门声响起,得到允许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推门问道。 “嗯,我总觉得水泽里隐藏着危险。令人心神不宁。”临窗眺望的少女回过头,发下发髻的她一头黑发披散着,发梢微微飘扬,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越发趁的脸蛋白胜新雪。 那少年微一低头,避过那瞩目的颜色,努力将目光移向窗户。 窗户外,除了浓浓的夜色就是一潭幽幽的水泽,没有月光的照耀,水色也是纯黑的。外面的世界一切都是不可知的。 “好像没有乱象啊?” 那少女凝望着黑水,道:“也许有,就在那些芦苇丛里,但是被夜色掩盖了。” 突然,她笑了一下,道:“也可能是我多疑了,我总觉得在及春城里就那样风声鹤唳的,到了这琢玉山庄里面不该这样平静才对。虽然这几日迎宾馆常有人失踪,也听说了湖边上有人专阻拦出谷的人,但总归是小打小闹,不曾听说有大的暴乱。我觉得可能还有大动作藏在后面,或许是今夜,或许是明天。总之不大可能一直顺利到底——这也是我乌鸦嘴,可不能给东道主听了去。也许人家防范得力,将那些灾祸全按死在萌芽阶段呢?”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这里的气氛很怪。虽然风景动人,待客周到,那边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可是我一直觉得别扭,是那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仿佛我站在这里都有违和感。” 那少女沉吟道:“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感觉就是这里似乎……”她谨慎的选择词汇,“非常冷。” 那少年点点头。 冷这个词很奇怪,若论温度,这里气候适宜,不冷也不热,若论人情,这里招待的弟子很热情,笑面迎人,有什么要求也尽量做到。旁边的白玉生晖更是锣鼓喧天,彩旗飘扬,闹得上元灯会一般,虽然推迟了拍卖会,但这几日大大小小的特卖会从没听过,各种神奇炫目的术器直接搬到展台上挨个竞买。这不叫热烈还有什么热烈? 然而他们这种见多了的人却还是能品味出一丝丝不同。那就是这里虽然热闹,但并没热闹到骨子里,热闹是伏在外面的一层皮,里头却是冷淡乃至冷漠的。他们这些客人从没看到过琢玉山庄的骨子里到底如何。 那少女轻叹道:“无所谓了。有乱子也好,没乱子也罢。明天就见分晓。到时候他若能成功,咱们就以玄水监的名义封他做正经铸剑师,就算完成任务。要是被破坏了,咱们就不出面,就当没来过。” 那少年点点头,玄水监办事,向来如此,只有锦上添花。然后问道:“要是他铸剑成功然后才乱起来,那时有额外的敌人来攻击,他们不能敌,咱们要不要帮帮忙?” 那少女略一沉吟,道:“如果那样,说明他已经是铸剑师了。铸剑师的事,咱们也该管。咱们替他把事情平了,琢玉山庄也就顺理成章是我玄水监下的一员了。我玄水监的版图再往北推,这是好事。” 那少年点点头,再度看向窗外浓浓的夜色:“所以,就看今晚能不能平安度过了。” “人到齐了?”年轻的声音在芦苇荡中飘荡,夜风中幽幽然仿佛鬼火。 众人沉默,那年轻人默默数了一遍人数,并没有点名,而是轻轻的展开一张地图。 黑暗中,地图上面的线条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并不瞩目,维持在堪堪可见的水准。 “还有谁没记住地图?我带了这一版最准确的。再给你们最后十个呼吸时间记下。入了水没有人会提醒你们方向。” 十个呼吸之后,地图被卷起,一道火光亮起,那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地图被付之一炬。 “我最后说一遍。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接应石纯青上卿的队伍。他们是主攻,我们是辅助。他们成功,我们才算成功。他们若是失败,我们就算成功了也算失败。”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提出异议,这本是商量好的事。最多只是有人呼吸的节奏稍微变了一点儿,稍微透露出情绪的波动。 那年轻首领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种波动,继续道:“无需心里不平,上面知道我们辛苦,也知道我们危险,所以这次虽然只是辅助,但功劳是一样的。按照计划,我们潜过去,埋伏在出口附近,得到石纯青准确信号之后开始放火,然后释放魅影和凶兽,由它们制造混乱。务须把声势造起来,给他们突袭创造机会。只要掀起混乱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时,突然有人低声道:“我觉得这一次不一定能引来乱象。前几日迎宾馆里的各色人马挺多行动的,有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然而这几天陆陆续续敢动手的被清理掉了。琢玉山庄好像有不少好手,还会钓鱼,大概是放了几个假的疑似剑炉的地点,把人引过去一一清除,作乱的苗子是抓一个少一个。这两天迎宾馆安静下来了。” 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道:“如果前两天咱们阻止那几个人妄动,留下些种子,或许今日裹乱还容易些。” 护军大人默然,紧接着道:“你是在指责我么?” 那人明显瑟缩一下,连连摇头,也不知黑暗中有没有人看见。护军继续道:“我们千辛万苦花大代价上山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那些人的么?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也可是是蠢材。倘若为了劝阻他们,我们之中有人漏了马脚,被顺藤摸瓜的抓出来,谁来负责?你来吗?” 那人完全没声了,护军才继续道:“如果不能引起混乱,我们就自己引乱。我已经在迎宾馆埋下霹雳丸,只等凶兽四处冲击就引爆,再给琢玉山庄添一把火。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今晚一定要让琢玉山庄彻底地燃烧!” 听到这句话时,众人都是一凛,紧接着兴奋起来,不自觉咧开嘴,露出一口口白森森的牙齿。 那首领最后喝令一句:“听我命令才许动手。石纯青到了我不发命令也不许妄动。再检查一遍装备。” 众人纷纷低头,检查身上的笼子、箱子和引火之物,又一层层秘包起来,他们现在外形男女老幼皆有,有的甚至风烛残年,但此时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当然,也多少有些违和感。 最后那首领道:“下水。” 这群人居然并不乘船,一个个下水凫浅,连头都不露,化为一道道水线往水泽东面游去。 他们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中,仅仅只能观察到一丝波澜而已。连凭夜远眺的玄水监少监也猜不到,那水泽里已经藏着这些致命的危险。 -- 快到了,华千一面默默地计算时间,一面对自己说。 此时已是深夜,一行十来个人在石纯青的带领下沿着水路往上潜行。 华千也想不到,在九皋山深处有这么一道地下河,能直通琢玉山庄的沼泽深处。 沿着水路逆流而上,竟然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直达山庄。据石纯青说,他当初逃出琢玉山庄就是潜入水中顺流而下,千里山岭一日还,完全躲过所有的追兵。 虽然好像根本就没有追兵。 总之这条水道是最隐秘的通道,就像一把尖刀插入琢玉山庄的心脏。 只是道路非常难走。一开始水道宽阔时尚可乘船逆流而上,但行至后半段,洞穴狭窄,已然无法通行小船,石纯青一声令下,所有人弃船,改穿着水靠,潜入水中游上去。 华千当真牙疼。他的水性只是一般,勉强会个狗刨,在这种阴暗水道潜游当真艰难,然而此时不容他犹豫,不是什么任务不任务,而是周围都是蓄势待发的敌人,已经没有他脱离的空间了。 好在他不是完全不会水,仗着内功精湛,无需时常换气,咬牙在水中潜游,前后都是同行人,倒也不怕走丢了。 终于,前方水流便缓,似乎从河道进入了宽阔水面。 就当他要上去喘一口气时,就听石纯青冷静的在耳边传音:“不要上浮,沉住一口气,保持在水底前进。跟我直接潜入攻玉馆附近登陆。”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到了琢玉山庄里面了对吧?千辛万苦,也算到达了终点。 华千松了一口气,这是完成任务之后的释然,然后在袖中按住了一个术器机关。 无人在意的地方,有微光一闪。 讯息,已经发送。 “注意,时机已到。”藏在水面下,宛如浮萍一般的护军突然直起身,喝道:“动手。” 一道火光从水面上燃起,不顾水火不容的规律,直接越烧越旺,染红了天际! 在水中候命者个个起身,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身上的装备打开,放出了各种祸乱之源。 一时间,火焰,烟雾,凶兽,魅影一同来袭。 大乱将起! 296 石出 迎宾馆外的湖面,瞬间被大火烧红了。临湖的一面全都能看到天际如晚霞般瑰丽的火焰。 尚在迎宾馆中那数百名宾客中,多少人悄无声息的观察着湖面,不只一人内心躁动,想要趁乱去做点什么,最少也要去看看热闹,但大多数人还只是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选择了保守旁观。 没办法,这几日湖上不断地钓鱼,不但主动蹦出的蠢鱼被炖了,连抵不得诱惑的普通鱼的被钓的干净,剩下的不过是本就是鱼钩一边的友善鱼、对鱼饵没兴趣的吃瓜鱼和看到鱼饵也不敢吃的从心鱼罢了。 大火燃烧如此激烈,迎宾馆竟一时毫无声息,这让包括王飞在内暗中准备好出重拳维持秩序的人不免失望。 只是,这只是现在情势不明,谨慎者多,一旦真正的乱起迎宾馆是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守在这里的琢玉山庄弟子知道,如今的迎宾馆可是真正的空虚。 火焰燃起处,已经乱成一片。 凶兽在嘶吼,魅影在穿梭,烟气纵横,火焰滔天,水火之间已经成了混乱的战场。完成了第一个任务的龟寇水鬼们紧接着抽出兵刃来,打算和石纯青的突袭队合兵一处,和琢玉山庄的反扑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 然而…… 石纯青的队伍在哪儿呢? “好安静啊。” 华千从水里轻轻冒出头来,生出了这个想法。 此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水面下水面上一片安静,看不清除了水之外的一切景物,也不知这里是不是就是花容夫人常常提起的琢玉山庄? 虽然从暗河里出来可以稍微喘一口气,呼吸两口深山中清新的空气,但还远不到放松的时候。石纯青在水里调整好了队伍,队列仍旧按照顺序前进,无一人敢扰乱秩序,华千自然也只能按部就班。 他心里已经明白,到了这个地步,他能不能发挥战斗力已经不重要了,任务已经完成,关键在于刚刚发出的讯息有没有被接收。 那个传讯术器是危色交给他紧急联络用的。据说琢玉山庄本身有在试验中可以灵活即时通讯的术器,但那是新研制出来的,并不稳定,而且在某些封闭的、偏远的地方容易失灵,所以危色给他的是比较老式也久经考验的术器,只能发出一次讯号,但是足够稳定,几乎不会失手。唯独发出去之后,发信的人得不到回应,自己心里没底。 尤其是看到琢玉山庄内一片寂静,仿佛毫无警觉的猎物一般,更令人担忧。 只是华千也明白,猎人伏击猎物,自身也是保持安静的。 谁是猎物,谁是猎人,现在还不知道。 石纯青带着人一路潜水,从攻玉馆那块大青石旁登陆,摸黑往前。深夜正值退潮,大青石露出水面,有一人来高,恰好与石纯青身高相似,他从青石旁绕过去,正好隐没了身形。 攻玉馆是攻玉馆,并非剑炉,也不具备铸剑的条件,薛闲云在其他地方铸剑。石纯青当然知道,哪里才能黑虎掏心。 只是上了岸——其实是在水泽边修的木栈道——之后,石纯青的动作就不像水里那般快速而坚定,而是不紧不慢的前行,压制着速度,并左右观察,仿佛在寻找什么。 是在找护军带来的接应人马吗? 华千猜测着,并也有点奇怪:怎么不见护军的人马呢?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的确确是有这么一股人马在的。那些人早已化整为零,分批分时的按照不同身份偷渡上琢玉山庄,石纯青也发了信号通知他们的,此时按照计划兵合一处才对。怎么连影儿也没有? 不应该先一步制造混乱,让石纯青完成声东击西之计吗?哪怕放把火呢? 难道真如石纯青所说,这里的人早就被琢玉山庄扫净了,根本指望不上? 若是这样……华千的目光移到了石纯青背后: 岂不杀了他,就算大功告成了吗? 正当他有所动作的时候,石纯青突然在河边摸索了一下,然后像掀门帘一样,把一块透明的幕布凭空掀起。 刷—— 眼前景色一变! 原本空无一物的天色陡然变化,不远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原来湖边竟沿着栈道建有一栋栋房屋,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却也依稀可见各具特色。无论如何奇怪,那都是一座座住了人的,真实的房屋。 撕下了一层伪装,霎时间从荒野来到了人间。 然而,最让华千目瞪口呆的是,在这些房屋的不远处,有一处仿佛石柱一样的高塔矗立着,塔顶正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火焰如此安静,绝非纵火的“恶火”,而是真正冶炼才会出现的高温烈焰。 剑炉?那是剑炉? 堂堂剑炉,铸剑成功的关键,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建造在水边岸上?就这么一层障眼法做遮掩?靠走路就能到?还时时烧着一把火,不分昼夜的告诉那些不安好心者,这里就是他们想要破坏的剑炉? 琢玉山庄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这么多天,还没给人推倒吗?这些龟寇也太无能了吧? 华千的震撼其实和其他人并无不同,其他人也大为震撼,只是立场不同,但都有一个怀疑:这还用他们专门摸上来动手?花了那么多钱,那么大代价上山的护军队,到底在干什么? 石纯青一声不吭,带着队伍往剑炉处行进,队伍里都是精悍之辈,走在不平坦的木头栈道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眼见木栈道到了尽头,前面就是滩涂地了,突然,无数雷光从水面上暴起! 谁也不知道雷电从何而来,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下,蛰伏着成千上万道雷蛇,却被某个小石头惊起,一旦惊动,就是雷霆万钧之势! 雷电自水中起,霎时间布面沼泽,从天上看,黑沉沉的湖水一下子变成了蓝紫色。雷蛇以肉眼来不及的捕捉的速度沿着木栈道攀了上来,向栈道的人狂涌而来。 这一刻,连华千都惊慌了——雷电不生眼睛,须分不出谁是间谍! 然而,几乎在同一瞬间,石纯青动了,他将早准备好的一罐子液体倒下木栈道,木栈道上登时仿佛铺上了一层油,那层油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芒,那光芒与雷光不同,更加稀薄,却如绝缘垫一样,完整地隔绝了雷光与电光。连裹在雷光中的蒙蒙水汽都不能侵入油光分毫,一行人至少眼前是绝对安全的。 这层油光是什么,华千当然不知道,但那种光芒他却眼熟,似乎是魅影来着? 魅影虽然柔软,终究不是液体,那罐东西,该不会是魅影酱吧? 看样子,魅影倒是不导电。 在光毯的保护下,石纯青安然无恙,反手就抽出一把剑来,大声道:“来的是江师弟吗?” 这一声真的灵,天上登时降下一人,却是坐在一只极活灵活现的雷鸟上,被雷光映得脸色青白,剑眉上竖,喝道:“石纯青,你竟然真的来了?!你竟然还有脸来?” 石纯青神色淡淡道:“你既然在这里等我,就该知道我会来的。看来你们做的不错,琢玉山庄很平静,竟没有破坏过得痕迹。其他人都被你们打发了吧?举重若轻,很有章法。用的什么方法?谁主持的大局?你们几个都太浮躁,他更不行,想来应该是汤师弟吧?” 他自顾自一连串发问,江神逸哪里会回答,神情激动,在雷鸟上站起身来,叫道:“你为什么要背叛师父?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石纯青目光远眺剑炉,道:“汤师弟还在剑炉里铸剑吗?不愧是我们的小天才,才来了几年就能铸剑。今年的铸剑应该会成功吧?” 江神逸被他忽视,怒极之余,竟红了眼眶,再次一字一句问道:“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石纯青终于收回目光,转而看他,道:“这句话让他来问我还可以,如果是汤师弟问我,我也愿意认真和他解释。但是你……或者其他小辈问我,却是好笑。我和你们,哪里用得上背叛两个字?” 江神逸被他噎得一愣,正如石纯青所言,不讲情谊,只讲恩义的话,石纯青从来对他只有恩德,没有获取,自然谈不上背叛。如果实在要算的恩断义绝的话,他不应该问背叛,反而应该问: “你为什么抛弃我们?” 然而此时此刻,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强行压下了激动的情绪,瞪着他道:“你为什么背叛恩师?你当初卷走他的性命宝贝已经逼迫得他伤心欲绝,现在又带着这么贼人上来破坏他的铸剑,这是必须要害死他吗?你还是个人吗?” 石纯青停了一停,用平静的口气道:“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但我并没有想要他死。我今日来也是为他好,他这把剑最好不要铸,铸成了没有好下场。我当时卷走他的铸剑材料也算救他,没想到他执迷不悟,我只好再上来一次,这次绝对不允许他铸剑了。” 眼见江神逸张口要问,石纯青道:“你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不懂。现在我去见他,他或许懂,如果汤昭在的话,他可能早就自己猜到了,也不用我来说。” 江神逸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怎么能让你过去?让你打扰他铸剑?你不肯说,那就去死吧!” 一瞬间,雷光再度极限爆发! 297 举火 战斗猝然爆发。 江神逸和石纯青几乎同时出手,一秉雷枪,一持宝剑,就在魅影铺成的摊子上动起手来。 华千这才发现,双方的实力相当出色。 这位一开场就让大沼泽化为雷泽的江神逸固然强悍无比,石纯青的武功也极强。和华千情报里这位叛变者平平无奇不同,他的招数也好,罡气也好,都非常稳定精纯,且正统。 没错,石纯青的一身武功确实没什么出奇,也没什么花里胡哨,就是格外的精纯,是经过千锤百炼,一遍遍打磨的全方位武术,能有这一身本领,不但他自己下了功夫练,也必定是有名师一点一点给他磨出来的。 江神逸虽然天资出众,武功不俗,但究竟还年轻,突破不得这样的防御。这和与天魔骨或者凶兽战斗不同,是人对人的战斗,大规模的雷光、风切反而不得用,便以天雷罡气为主,见招拆招。 战斗陷入拉锯,他以前也不是没和有经验的武功老手交过手,但那些人经验虽然丰富,但多是野路子,虽然自行圆出一套武功体统,其实构架上有漏洞,江神逸的风雷二术最擅长机动和突破,一旦抓到破绽,便能摧枯拉朽一样横扫。石纯青这身武功却是从架构上边浑然一体,再加上多年辛苦锻炼,早已炉火纯青。 莫说华千,江神逸竟也不知道石纯青有这样的实力,事实上他一直不知道石纯青的实力如何,自薛闲云闭关之后,山上便没有人能说得清。大家只是猜测他投奔了龟寇,说不得有那些古怪的灵官手段,早早防备,然而没想到还没见到那些手段,先领教了对方的武功。 一想到对方的武功都是恩师耗费心血传授的,江神逸心中更是难过愤怒。 突然,石纯青双目圆睁,瞪了他一眼。 江神逸和他对视一眼,登时看到了那双眼睛中闪过如魅影一般的光芒,似乎有一瞬间迟滞。石纯青暗喜,长剑趁机一刺。 呲—— 一道雷光从江神逸手中横扫,捆住了石纯青的长剑,这是江神逸第一次限制住了对方的兵刃。而他的雷索一旦缠住,就不会让对方挣脱。当初那偌大的天魔骨不能挣脱,现在石纯青也不行。 他冷笑道:“早就防着你呢,你还想用精神来攻击我?” 这半年,江神逸最大的收获就是逐渐开始修炼自己的魂魄,虽然没有升华,却依旧将魂魄建设的异常稳定,灵官的手段作用于精神,只不过是涉及了心神中肤浅的一层,如何能突破他的防御?可以说绝大部分灵官攻击手段对他已经失效了。 他反而用这个机会卖个破绽,完成了双方的角力姿态。 到了硬碰硬的角力,江神逸的罡气质量更胜,又有雷光优势,是绝不输给任何人的。 眼见着雷电一圈圈缠绕在剑上,江神逸用力拉拽,雷索渐渐绷直。 “拿过来!这是恩师送你的宝剑,你现在有什么资格拿着它?” 随着江神逸一声暴喝,石纯青稍微一震,似乎也吃不住力量,手一松,那伴随他数十年的“宝剑”,就这么脱手,被江神逸拽走。 石纯青毫不迟疑的暴退,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就给你吧。”微一招手,道:“给我上。” 身后众人恍然,刚刚将对将斗得厉害,他们竟然作壁上观了,这不符合敌寡我众的态势,此时得到命令,所有人一起拔刃向前。 江神逸脸色一沉,道:“以多欺少吗?只有你人多吗?大家一起出来!” 沙滩上,几道光芒一起亮起。 几个年轻人举着火把一一走来,薛夜语,符清欢,秦海舟,邓崇,包括江神逸,那天参加石纯青的生日宴的,除了汤昭每个人都来了。火光照在他们脸上,本来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如今都如雕塑一般。 石纯青也一时怔住,脚下一顿,仿佛有一刻想要后退,但紧接着,他就稳住了步法,轻松地道:“就你们几个吗?你们请的那些强大外援呢?那些剑客、剑侠呢?就凭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能守得住剑炉吗?” 对面一时安静,只有灯火燃烧的声音。 然后,薛夜语大声道:“石纯青!” 一声大喊之后,她便没有说下去,似乎叫了这个名字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随着她竭力的喊声,旁边的符清欢也大声叫道:“石纯青!” “石纯青!” “石纯青!” 每个人都大声叫他,声音并不整齐,也并不震撼,甚至因为声嘶力竭还变得单薄可笑,他们也不知道叫他做什么,仿佛一个同伴掉进了深渊,他们不能拉住或者尝试挽救万一,只能站在悬崖边一遍遍呼喊着对方的名字。 与此同时,他们又站在岸边,牢牢地组成了屏障,将山庄挡在后面。 他们的言语无力,但是动作显示出了坚定无比的决心。 在一声声“石纯青”中,石纯青的嘴唇抿了起来,抿成一条线。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突然失笑,也大声道:“你们在鬼叫什么?以为我会心软吗?若要讨饶,叫名字没用,须叫我的官职。叫我‘石上卿’!给我上,把那老头从剑炉里拽出来!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队伍到底冲了起来。 一群人中,还是灵官最多。有的人即刻放出了灵相,有的还放出凶兽。自家的灵相没入凶兽当中,凶兽登时膨胀起来,这是兽灵官。有的灵相反而没入自家身体,身躯动作轻捷十倍,肌肉纠结,力大无穷,这是斗灵官。还有的取出傀儡偶人,以灵相悬空操纵,这是偶灵官。 灵官的数量种类五花八门,区区十数位也展示不全。唯独有一位啥灵官也不是,冲起来不免尴尬。好在大家一时冲锋,没顾得上他,他倒也镇定,浑不以自己鸡立鹤群为耻,埋头跟着冲起来就是。 而真玉弟子们谨守滩涂,唯有薛夜语一招手,只听哗啦啦拍翅膀的声音响起,夜空中飞出无数黑影,黑影中点点绿油油的光芒如同繁星。 猫头鹰,好大一群猫头鹰! 比起凶兽,猫头鹰虽然号称猛禽,其实还是普通禽鸟,根本不够看,但是数量太多了。薛夜语本来就好养猫头鹰,这些年为了开店物流越发大肆养起来,而且往各种方向培养,不只是令行禁止,还能完成更多的技战术动作。 猫头鹰如风一般飞来,飞到空中,扔下了如雨点一般的霹雳弹和术器符。 轰隆隆…… 一时间栈道上电闪雷鸣。要知道湖中本就有雷电,此时还多了霹雳弹这种引爆器,端的声势浩大。龟寇的队伍虽然说多有强大灵官,但除了斗灵官之外,灵官的本体多为弱点,在雷光中被打的抱头鼠窜,一面还要指挥灵相动手。 薛夜语等人手持兵刃站在滩涂上,迎战冲破了包围圈的凶兽和斗灵官。却是薛夜语居中,江神逸为前锋攻击,秦、邓两人一左一右持剑迎敌。符清欢却手持琵琶,一面以琵琶为兵刃对战,一面拨动琴弦,发出声音来扰敌。若有灵相隐如黑暗偷袭者,随着琵琶声响起,登时摇晃不定,从隐匿中现身。 华千披着厚厚的皮甲在雷电中穿梭,狼狈不堪。他本来就不是灵官,雷电把他一围便没有办法前进了,仗着身法好在雷电丛中左冲右突,端的无法可想。他本来还想试试能不能再摸点额外任务,没想到阵势一乱,却是自己先危险临头。 没办法,看来他的任务到此为止,只得撤退,毕竟任务和性命还是有轻重的。 他精通保命之法,身法步法更是出类拔萃,一步步撤到边缘,突然一震,窥到一个身影。 华千忍不住一愣,自己都到最边缘了,怎么能在这里看到石纯青呢? 石纯青不是这队里的首领么?刚刚不还冲锋在前,力敌雷电么?怎么一转眼到了队伍末尾了? 见情势不妙,要逃跑么?士卒拼命?首领先跑? 若是这样…… 华千微微一笑,手往下一拨,一把匕首落入袖口,却是一点儿也没露刃在外。身形陡然一拨,如一道青烟突然出现在丈许之外。 烟行步。 这是花阎王一脉专用来暗杀的步法,如烟而行,端的来无影,去无踪。 烟行之后,他的身躯微曲,接着暴起发力。 抹喉—— 又是一招暗杀术,方寸之间,要的是急速。不必从背后偷袭,就是要在你面前强杀也反应不过来的快。 眼见毫无光泽的匕首要抹过石纯青的脖子,石纯青陡然抬眼,微微一笑。 要知道,石纯青五官端正,气质温厚,虽不如汤昭一般俊朗,却是正气十足,哪怕叛离之后也并没大变化,唯独这一笑却诡异非常。 那匕首抹过他喉咙的那一刻,石纯青的身形消失了,必中的一招只刺穿了夜空中的风。 石纯青,就这么离开了! 华千落地,还是满心不解,回看滩涂,那里还是乱战一团,敌人也好,自己人也好,竟无人发觉此行最要紧的人物已经在边缘地带消失了。 这边混乱,那边也是混乱。 水泽中,放了一圈火的龟寇们兴奋劲儿一过,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回事?我们这边依照约定放火作乱,那边的队伍怎么还不出动?他们还来不来了?” 有人惊疑之后愤怒起来,叫道:“护军大人,他们没来!我就知道那什么石纯青靠不住。他失期了,误事了!护军大人,怎么办?护军……大人呢?” 298 同舟 在一片火海和混乱中,队伍中有人发现,明明应该是队伍核心的护军大人消失不见了。 此时情况着实混乱,按说找一个人也不容易,然而这位护军却是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向来冲锋在前,发号施令绝不拖延,是大伙的主心骨,遇到困难要寻觅一下看到身影才安心的那种,如何突然就消失了? 而因为首领的消失,龟寇的队伍丧失了秩序,场面越发混乱了。 四面八方,不但有火烧的声音,更有凶兽的嘶吼,还有魅影如鬼哭一样的尖啸,这些声音聚集起来,对人的耳朵是巨大的折磨。 随着声音此起彼伏,发现不对的人越来越多了。 刨除迟迟不见踪影的石纯青不说,这些凶兽、魅影的声音,本来不该这么刺耳的。 要知道他们是在宽阔的湖面上释放这些祸源的,没有特殊规定方向,它们应该四处乱窜,或者遵循着本能,去人最多的方向,也就是迎宾馆的方向才是。 但是,那些声音从没远离,似乎一直在自己等人的周边飘荡,那些凶兽的影子即使透过黑沉沉的夜幕也依稀可见。 不但没有远离,还……越来越近了?! 刚刚散开的祸害们,不去祸害别人,反过来在自己身边聚拢了? 不,不只是凶兽越来越近了,好像天也越来越黑了? 明明之前虽然天黑,还有在水面上反射的些许微光,怎么现在光芒就像被怪物吞吃了一样,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和远处凶兽猩红的瞳孔了? 空间也越来越局促…… 不知不觉,众人都感觉到四周有无形的墙向自己逼近,皆有被深锁牢笼的窒息感,紧接着,撞上的南墙的凶兽和魅影已经反扑回来,冲着自己撕咬,混合着火焰的焦灼感,仿佛身处炼狱。 此时,除了凶兽和魅影的声音,还有了另一种声音—— 那就是惨叫声! “啊——” 一个清瘦的老头把手中的罐子往耳朵边凑了凑,依稀听到几声惨叫,不过声音太小,以至于模糊不清。 这也没法子,那么大一个空间放在罐子里,人都小的和蚂蚁一样了,蚂蚁发出什么声音,人怎么能听得到呢? 他听了几耳朵,觉得没意思,将罐子缩小放在一边,独自站在水面的小船上,转头看向同船的另一个人,道:“亏了你,今天晚上才这么快就清净下来。” 在他身边坐在船上,有一年轻人站在船帮上,一身披风被夜风吹着轻轻飘扬,露出里面已经被内力蒸干的劲装,这就是今晚凫水而来龟寇的首领,他们最后时刻久寻不见的护军大人了,此时毫无首领令行禁止的威严,只是静静站着,看起来只是个十八九岁、沉静到木讷的少女。 “这没什么,是我和汤昭说好的。” 清瘦老者点头道:“听说了,要不是有你因缘巧合,在龟寇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为他送来了宝贵的消息,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从容布置,将战场挪移到琢玉山庄之外了。汤昭这小子福气真好,明明经历也不丰富,竟然能交这么多好朋友,危机之刻个个愿意帮他。你知道吗?三年,可能是四年之前,我见过你。” 本来神色淡淡的少女略一怔,道:“是吗?什么时候?” 清瘦老者道:“就是你和汤昭见面的那次,你们并肩作战打那个白头发剑客的时候,我也在场。” 少女仔细回忆,还是茫然,道:“有么?” 清瘦老者道:“有的,我还记得你的模样,比当时有八分相似,只是长开了,更出色了些。只是那时我藏身在罐子里,所以我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不过就算当时你看到我大概也认不出来。当然我挺胖的,现在瘦多了。这都是因为操劳的缘故。当时在罐子里闷煞,可以现在想回去过那悠闲的日子也回不去了。” 那少女恍然,她还是不记得什么罐子,但那老头言之凿凿,又说的头头是道,想来也不假,问道:“既然你当时在场,为什么不出来收拾那白发魔头?你这样强大,收拾他应该很容易吧?” 那老者打了个哈哈,道:“我当时是为了锻炼汤昭那小子,故意不插手的。要不是我给他机会,他哪能在那样年纪就有机会和剑客交手?那次不仅是他,你也获益良多吧?” 那少女微微仰头,道:“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经历。要不是这次我被丢出几百里,怎么会一路迷路向北,最后被柱国拉进龟寇中呢?”她顿了顿,道:“你送我出去吧?” 那老者奇道:“现在?” 那少女道:“嗯。这里只有你才能送人出去吧?” 那老者道:“送你出去没问题。可是你确定现在要走吗?你留在这里一晚上,可以明天直接去参加铸剑大会啊。那时汤昭破关而出,你们不就能重逢了?你不想见他吗?” 那少女叹道:“想见,但明天不好。明天上柱国应该会亲自动手。我不想和他对上。我不喜欢龟寇,不想当逆贼,但上柱国对我不错。” 那老者恍然,道:“好吧,这也是两难——不过你说明天还有一场大战?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就能全部结束呢。” 那少女道:“嗯,肯定有的。替我提醒汤昭,他们很重视这次行动,我们只是先锋。如果能成事最好不过,我们若不成,上柱国肯定会亲自出手。他很强的,是强大的剑侠。不过你也很强。想来应该能敌得过吧。”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小姑娘眼光不错,一眼就看出我很强。不过我这么强,却不会轻易出手,那也太有失身份了。我就在这里坐镇。不管来什么强敌,都有别人来对付,我可没有些人那样活跃。当时说好了,我就是应邀来给汤昭这小子做几天迎宾馆主持,给他们压住阵脚。到了明天就算当到头啦。走,我送你出去。” 随着他的笑声,小船在水面轻轻荡漾。 “提到铸剑大会,就想到,想到……内奸!”一个声音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大叫。 “诶,这个已经写过了。” “什么玩意儿?铸剑大会和内奸这么远的关系都写过了?” “那可不,都这会儿了,但凡沾点边儿的全都写过一遍了。何况内奸和铸剑大会远吗?及春城但凡有脑子的都能想到。你想半天就想出个这来,看来老兄的头脑很一般啊。” “可恶,你等着……我再想想。” 台下乱成一团,时不时有人拍着大腿蹦出一个词儿来,或许能成功的写在最上头的白纸上,但更多时候还是发现早有前辈在前,只能失望的坐下,绞尽脑汁再想。 这个联想词的游戏已经玩了半个多时辰了。一开始众人只是因为奖励而尝试着发言,没想到这个游戏还挺上头。尤其是有竞争性,需要用点脑子,又用得不多,很适合这些没啥文化的武林豪客,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的,居然玩得停不下来。此时众人不但把奖励忘到脑后,甚至都快忘了这本来只是一场拍卖会的暖场游戏。 此时白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词汇,大略数一数怕不有一百多,都没地方多写了。好在台下的江湖汉脑洞开得有限,已经很久没有憋出新词来了。 终于,一直坐在侧面兴趣盎然的疤面人站起身来,他旁边坐得那个几乎焦躁的高挑女子也猛地跟着站了起来。 “好了,我看差不多了,游戏就到这里吧。”那疤面人笑眯眯的对众人说道,“再写下去对诸位身体不好。” 众人兴头被打断,都有些意犹未尽,再听他的话不由一愣:什么叫对身体不好? 诸位侠客都是武林高手,大战几天几夜都不怕,坐在这儿玩一会儿游戏怎么就伤身了?就算绞尽脑汁那也只是个形容词好不好,难道还能真的伤到脑子? 不过,完了就完了吧。有些东西玩的时候上头,一旦停下来冷静一会儿,就会发觉也就那样。甚至仔细想想,刚刚热火朝天的景象挺可笑的。众人心中都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凭空添了黑历史,要不是这里人太多,都应该杀人灭口才对。 这么说,游戏结束,该分名次,给奖励了吧?大伙刚开始不就是为的这个来的吗?那可是鬼推磨的天字号情报,至少价值千金,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一个情报的价值可能还胜过去琢玉山庄捞一趟的收获,毕竟风险小得多。 那疤面人并没有宣布名次,而是在白纸上看了看,摇头道:“没想到诸位的想象力这么丰富。真是出人意料啊。和铸剑大会关联最多种类的词居然是财富、机会、飞黄腾达……这都什么和什么呀?剑那种层次的至宝是区区财富能形容的么?眼皮子够浅,也不知是被谁骗了。怪不得本来只关系铸剑师和剑客的盛事竟引来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虽然是有心人造谣,也是你们太过愚蠢容易上当……” 他越说越放肆,众人听得不对,不免怒火渐升,当时就有人跳起来发作。 这时,疤面人从袖中取出一把剑,剑长尺许,近乎透明,只有似有似无的反光流转。 众人目光不自觉注意过去,就见疤面人手起剑落,一剑插在白纸上。 “剑法——消失。” 剑落,众人的头脑出现了一片空白,表情变得茫然起来。 299 客至 “结束了。” 留下众多一脸茫然的武林汉,疤脸人不等他们失去大块记忆之后靠大脑脑补逻辑自洽,以便重新像个人似的恢复理智,便挥一挥手,转身走出大堂。 那个旁边观看的高个女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路上两人健步如飞,却是一路向上,从一处隐秘的出口离开气氛灰暗压抑的地窟,回到了及春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 小院干净整齐,甚至干净的过了分,房舍庭院都没什么家具,有些家徒四壁的感觉。唯独里间屋有一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罐子。 进了院子,再没有其他人,那高挑女子忍不住道:“这样就行了吗?” 那疤面人反笑道:“还不行吗?难道你说要永绝后患,把他们全杀了?也不是不行。只是那样对琢玉山庄名声不好,阿昭也跟我说要少造杀孽。算了吧。” 高挑女子额头青筋略起,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刚刚怎么回事?你戳破了一张纸,然后就走了,他们就傻了?” 那疤面人一笑,解释道:“不是傻了,而是忘了。你刚刚看到纸上写的字词了吗?那些词,互相关联的一整套词语和条理,因为刚刚那一剑,一起从脑袋里消失了。要想再像正常人一样把脑子平安无事的转起来,怎么也要费几天功夫自我修复。有的人脑子里干货本来就不多,还一下子掏出去太多,说不得就不剩什么了。对于他们,我只能说很抱歉。” 高挑女子呆了一下,来不及怀疑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抱歉,先惊异道:“这种事情怎么做到的?是剑术吗?” 那疤面人人道:“是剑法。” 高挑女子一下子闭上了嘴,剑术已经千奇百怪,各有妙用,但还有极限,剑法的层次却又更高,已经超出常人的理解。只能说,信不信的,存在即合理了。 那疤面人把玩着仿佛消失在空气中的透明短剑,笑道:“本来呢,这件事应该由另一个更合适的小子去做。不过他潜下去了,只把这把短剑送了回来。没办法,只好我来两边跑。累死了。” 说着他圈回手,用短剑的剑尖轻挑自己的脸,紧接着一拽,把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皮挑了下来,露出英朗分明的五官。 是刑极。 对面的女子,就是云西雁了,端详了一下这张这几天已经愈发熟悉的面孔,道:“你这个化妆真是挺厉害的,那伤疤真像真的,根本看不出来。” 刑极笑道:“就是打扮的可怖,让人不敢细看才不容易看穿。但也就你不熟悉看不出来,可瞒不住老熟人。比如说那个蜘蛛寡妇。她第一面见我就看出来了,然后逼着我把骗去的钱还给他。” 想当初刑极扮做疤面人,在鬼推磨颐指气使发布任务时,正好遇上来换取情报的黑寡妇。刑极自然不动声色给她任务顺便赚了她一笔钱,却被黑寡妇一眼看破,瞪着他要他把钱还来。刑极无奈,只得不再耍把戏,用真面目开诚布公给她交换了一番情报。 云西雁愣了一下,道:“你连自己人的钱都骗啊?” 刑极叹道:“我也不想的。然而自从被君侯开除,我就断了薪水。好容易投资个生意,却是赔钱货,这么多年回头钱没见到,还要我贴钱贴力,亏得一塌糊涂。我如今穷得就差要饭了。” 云西雁道:“那你也别骗别人。你如果缺钱,我借你好了。” 刑极反而愣了一下,突然大笑,道:“不至于,云姑娘,明天汤昭出关,他就得把我的钱一五一十报销,还要加利息。哈哈,他这回欠的债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可还不完。到时他没钱你借给他吧。走了,咱们上山。” 云西雁道:“上山?真的上山?” 刑极道:“当然,也该上山了。我都在及春城待了半个月了,你还没上过九皋山吧?咱们一起走,哦,对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罐子,笑着指着道:“把咱们的迎宾馆搬走。” 云西雁哦了一声,将那个大罐子抄了起来,拿在手里沉甸甸,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谁能想到,这罐子里竟别有洞天,而她自己,刚刚才从罐子里出来呢? 转过天,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 “早啊。”玄水监的女少监洗漱完毕,从迎宾馆的房间出来,正好看到对面走来一个老妇人,却是迎宾馆里仅剩的一位老太太,姓荀的女侠。 虽然女少监上来没两日,但也看出不少门道,比如说迎宾馆的人时而多时而少,比如说常常有人趁夜消失在湖水里。又比如说,迎宾馆藏着几个惹不起的人。 其中有一个美妇人,带着好几个儿子一开始巡街一样走来走去,后来有一日突然消失了。还有一个“光公子”,一直神神秘秘,据说神出鬼没,但女少监上来之后倒没看到他有什么额外动作,反而觉得他异常孤僻。最后一个,就是那老太太了。 这老妇人平时也没什么出奇,女少监见过几面,只觉得她风度优雅,气质高华,令人生敬,但关于她有个传说,却是她跟了一队老头坐船出去,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回来,其他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虽然这个传言无人证实,但女少监还是十分警惕,与这老妇擦肩而过时也保持微笑,唯恐不知不觉中惹了她。 “早,小姑娘昨晚睡的可好?”那荀老太笑眯眯问道。 女少监客气道:“挺好的。一夜睡到天亮。” 荀老太点头笑道:“是啊,昨晚很安静,很适合熟睡。” 女少监迟疑了一下,她知道这老妇说的什么意思。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昨天晚上湖心大火起的时候,多少人心痒难耐,只等着乱势一起,便浑水摸鱼。 然而并没有后续。 很快,大火就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甚至连逐渐熄灭的过程都没有,就在某一刻突然消失了,天色一下子恢复了黑暗,只余下天水一色浓稠。 不少人不死心的等待,等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声音。女少监虽然也好奇,但最终抵不过困意,回去休息了,果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琢玉山庄确实很厉害,能把一场大乱这样干净利索的压灭,然而…… “这也太安静了吧。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没有混乱是好事,然而其他方面安静的过分就奇怪了。 铸剑不是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吗? 铸剑成功之前,难道没有先兆吗?剑炉当中的火焰也看不到半点,这铸剑是鬼铸的吗? 还是说,铸剑压根就失败了,昨天晚上那簇火焰不是敌袭,而是剑炉炸了? 女少监摇了摇头,她不是没见过最后关头失败的铸剑,但一般到了九十九步时,最后一步失败也会失败的轰轰烈烈,少有失败的这么无声无息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倒越发疑惑了。 而且,今天是正日子了吧,怎么不见大会的布置啊? 正想着,就听有人道:“各位嘉宾,船来来,请大家登船前往会场吧。” 那老妇一笑,道:“看来主人家不是不管我们啊。” 女少监汇合了自己的同伴,一起走出迎宾馆外。 迎宾馆前的湖畔,停着一艘大船。 这艘船,怎么说呢……女少监不是没见过好船,她见过远洋的风帆船,见过江河里的大木船,还见过游湖的画舫,她甚至还见过皇家的龙船。这艘船的风格却是没见过。 这大船竟是金属做的,船舷泛着银白色的金属流光,船身是奇怪的流线型,仿佛一把钻开钢铁的钻头,有一种力量美感。 船前,一个背着剑的圆脸年轻人正在绕来绕去,不住的抚摸船身,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甲板上和码头上早有弟子穿的整整齐齐,把客人迎上船,女少监并没有亮明身份,跟着同伴一起上船。 船上有宽敞明亮的船舱,但在甲板上也设有座椅。女少监看到了光公子这些人都在甲板上,似乎都不进船舱,要留在甲板上看风景,她便也不进船舱。 最后,那个一直守着迎宾馆的清瘦老头上船,喝道:“都上船,那个剑生小子,别看了,快上船来。” 那圆脸年轻人不情不愿的上船。老头道:“行啦,都上船了。诸位,我做个迟来的自我介绍,老头叫做平江秋,是这个临时迎宾馆的馆主。之前呢没有好好招待你们,所以现在来送你们最后一程。” 这最后一程用词甚不吉利,众人都不由皱眉,唯有那老妇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平江秋把搭板踢开,大船自动离岸,但却没有乘风破浪,反而就停在水面上。 他站在船头,手稍稍抬起,然后往下落: “剑法罐藏——解除!” 天、水、堤岸,那座迎宾馆,突然凝固。 然后,就像开裂的瓷器一样龟裂。 哗啦啦—— 四面八方如碎片一样落下,露出一片碎星辰般的沼泽水面。 远处,栈道、白鹤、剑炉、剑庐,遥遥在望。 琢玉山庄,到了! 300 冲天 招手之间,须弥破碎,日月更替,天地变换。 迎宾馆之外,本是最寻常的青山绿水,山高林密,绿草如茵,尤其水面宽阔,凉风习习,是一片不错的湖水。众人待了几日也觉得风景不错,最多就是比较常见,不那么出挑而已。 然而,当外面一层罐壁伪装卸下,露出真正的九皋山,真正的琢玉山庄,众人才恍然大悟。 真伪有别。 罐装的山水固然优美,却仿佛盆景一般,多了工整平静,却少了真正自然的灵性。更何况九皋山有自己的魂魄,也有自己的气质。 九皋山的魂魄,就是那无边无际,仿佛铺满了所有山谷的沼泽。 沼泽不比湖海波澜起伏,十分静谧,水清而浅,水深处静静地仿佛镜面,水浅出时露出地面形成沙洲和泥潭,沼泽边缘长满了青黄色的芦苇,虽然茂盛却不鲜翠,颜色苍苍,气质清冷。 然而沼泽又是热闹的,水面上游弋着翩然的游禽、涉禽,羽毛舒展,水面下悠游着青鱼、小虾,锦麟活泼,沙洲上伏着慵懒的乌龟、鳄鱼。俊美的白鹤就停在丑陋的鳄鱼背上,黑白分明,既对比鲜明,又意外和谐。 清冷的沼泽,孕育着勃勃生机,连着白雾、水波也温柔起来,这就是琢玉山庄的气质,绵里藏针,柳暗花明——这真是一片钟灵毓秀的神仙府邸。 王飞恍惚了一下,竟十分惊奇:汤昭多制作充满奇异力量和想象力的作品,风格自成一家,充满年轻骄傲的爆发力,他还以为汤昭是从什么文化交融、天气暴躁的狂野之地出身的,没想到竟是来自这样温柔的世外桃源?那他如何爆发出那么多与众不同的奇思妙想的? 仅仅是怀疑了一瞬间,他便没时间考虑这个了。 他的心神立刻凝聚到了沼泽边缘,一片白雾中。 剑炉,就在那里! 这不是他的眼睛告诉他的,而是他的心告诉他的。 白雾中,有一种莫名的存在在悸动,影响着他的心神,精神随之振动,一直震颤到魂魄里。他有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仿佛回到了灵感丰沛却又缺少防备的孩童时代。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天赋异禀的先天灵感少年,世界上有好多存在都能刺激他的心神,世间对他丰富多彩又充满危险。 后来,当他按部就班,学会了玄功,又成了剑生,这种刺激就少见了,他就像闭上了另一只眼睛一样,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可也少了几分色彩。 今天,这只眼睛又睁开了一线。 然而,只有一线而已。 这种震动本来应该直达魂魄真深处,但紧接着,另一种震动抵消了这种震动。 他背后的剑陡然震动起来,无风自鸣,嗡鸣声低低的几乎听不到,仿佛与那种和鸣一般。而当剑鸣颤时,他的心很快平静了下来。 是什么? 那刺激是什么?那剑鸣又是什么? “咦,你的剑能保护你了?”旁边有个熟悉的声音道。 王飞一回头,吓了一跳,道:“你啥时候来的?” 原来自昨日起,一整日未见的云西雁竟又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 云西雁斩钉截铁的道:“我一直在啊,和你一起上山的。” 而且,还把你带上山了呢。 “我就知道,汤兄弟那么透灵的一个人,怎么会住那种俗地方呢?这里真好,沼泽漂亮得不像话,这才配得上他。” 王飞一瞬间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怎么不记得云西雁一直在?但紧接着摇头,看向白雾,道:“你说剑在保护我?” 云西雁解释道:“这是剑诞生的灵感冲击,也是剑在寻求共鸣。越是灵感强的人越是受到震动。不过听说灵感和剑匹配的话,会有更奇妙的感受,不是难受,反而身心愉悦。当然我没赶上过,不知道恰好和铸剑共鸣是怎么的感觉。” 王飞点头,若论出身他比云西雁还好,然而云西雁终究是铸剑师大势力出身,见到铸剑开炉的机会远胜于王飞,见多自然识广。 “不过,当你成为剑客之后,就不会感受到这种冲击了,剑会更贴身的保护你的,而是相当主动的保护你。”云西雁一笑,道,“我师父他们说,神剑有灵。你已经是剑客了,有剑,剑不会让你近距离体会别的剑的好处的。剑生应该会差一点,但你这么快受到保护,说明离剑客不远了哦。” 其实她有些话没说,其实心神受刺激,也是悟剑的速成方法之一,如果那把新诞生的剑能和王飞有所共鸣,可能一下子就刺激他开悟成了剑客,少了许多苦功。 看来这把新剑和王飞的剑一点儿也不契合。 王飞很是惊喜,既惊喜自己,也惊喜汤昭,问道:“这么说,琢玉山庄的剑,铸成了?” 云西雁看着那模糊不清的白雾,道:“应该是吧。琢玉山庄出铸剑师了。” 比起王飞的惊喜,云西雁只是淡淡的欣慰,铸剑师对她真不稀奇,她家里就不止一个,何况只是汤昭的长辈,又不是汤昭自己,也不大值得高兴。唯独见汤昭殚精竭虑布局,用尽全力调度,左右求援,花尽人情,终于没有白费精力,平安铸成了这把剑,替他欣慰罢了。 白雾如此深邃,现在还不能得知其中究竟,唯独那种直抵心神的冲击昭示着剑的呼之欲出,一船宾客形态百出。有的没有剑的保护,不免恍然失神。那些不受影响,保持住清明的,又分两类,一者如云西雁有剑保护,自然游刃有余,谈笑风生。再者便如有些武者,根本没啥灵感,无缘感受世界的恶意。 “哦,看来是铸成了。”女少监瞄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云州出了铸剑师,这是好事。一会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咱们上去宣称他被玄水监纳为北方铸剑师行会中的一员。” 她的同伴,比她小一点的少年男少监点点头,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其实四大监中,北方玄水监真是比较衰落了,以至于权威丧失。不然他们也不会主动上门。在东南地方,凡是有机会铸剑的早就恭恭敬敬给青木监、赤火监送上孝敬,请监中上门正名,说不得连出任务的少监也要奉敬一二的,哪里似他们这样主动把机会送到脸上? 不过既然送来了,倒没有哪个铸剑师非不答应的——加入组织有什么不好?又没收你钱。好处也是有的,朝廷的招牌如今不得还剩下几两银子的价值? 女少监问道:“对了,这个剑方向测出来没有?” 男少监手中持着一个圆环,圆环透明,外面刻着无数里面有一个透明的小珠在不住转动,道:“还没有。这是新手铸剑,对剑意的驾驭不会太强,杂虑太多,应该是会混沌难测吧……啊?” 女少监正要赞同,突然眼睛一直,就见珠子停下了。 “可以啊。”她感叹了一声。 要知道铸剑师铸剑最基本的只是把一把剑完整的铸成,至于成品的方向、剑意皆是听天由命,在剑种中早已蕴含了。但更高明的铸剑师是能够影响剑意的。 是的,不是创造剑意,也不是选择剑意,而是影响剑意。 剑意是剑本质的东西,几乎只与剑种相关,最多在悟剑时混入了一点剑客的意志,不会被其他因素扭曲。 但是一个剑种并不只能包含一种剑意,相反,大部分剑种混沌难明,有多重剑意的方向,只是有主次之别。只是单纯的用四平八稳的材料将其铸造成剑,那将铸成一把方向不明,适配很广,进步不易又上限不高的剑。在当初,剑客数量少,有灵感者更少的情况下,这样铸剑可以提高剑客数量,增加即战力,还是有市场的。但如今玄功越发普及,有灵感天赋者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数量不再是问题,能一次出现一个前途更大、上限更高的剑客才是最好的。 现在的铸剑理论普遍认为,一个有能力的铸剑师应该在铸剑过程中通过材料搭配、铸剑术等等方法让剑意更纯粹,方向更明确,以待寻到最合适的剑客便能一飞冲天。 然而,那种手段本是需要相当技巧、知识、经验乃至运气的,对一个初次铸剑的铸剑师,本不该要求更多的。因此看到剑的方向那么容易便停住,女少监还是有些惊讶的。 “所以方向是……” “火向。” “火偏……” “不偏。”男少监再三确认,方难以置信的道,“纯火向。” 女少监愕然,道:“这么巧……” 正说着,便见眼前云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座好似火炬一样的高炉塔来。 “剑炉,剑炉出现了。” “还着着火呢,看来铸剑还没成功。” “哈,那就是说,还有机会……” 各种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中,云西雁等心越发啾了起来。 明明眼看就要成功,可越到此时越是熬人。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最后几步了。成与不成就在…… 突然,一道光芒冲天而起,将剑炉的炉顶冲开。仿佛冲破了乌云,见到了太阳! 301 剑成 光芒冲天而起,包括少监、云西雁这些有经验的人士都是有些懵的。 铸剑……有这么一道光吗? 这不像是铸剑的光芒,反而像是……阳光? 辉煌灿烂,白金纯粹,除了阳光还有什么? 难道是罡气? 混合了阳光的罡气……天罡? 那有这样浩荡的罡气,也是天下罕有的了! 紧接着,光芒尚未消散,一道气浪以光芒为中心向四周横扫。所有人在被这股气扫过,都有泰山压顶的感觉。 云西雁不惊反喜,暗道:这回对了! 这是铸剑风! 那种压人的气浪,不是气,不是罡,是剑元! 剑元是超过内力、罡气层次的力量,已经到达了“水”的境界,有力量,有质量,是现在世界上层次最高的“力”,也是一早存在于剑中,等待剑客汲取的力量,是剑客用以搬山倒海的“动力源泉”。 铸剑时,庞大的剑元第一次凝聚,一股脑的注入剑身中,尚不稳定,不自觉得向外界逸散一部分力量,这只是聚合中的剑元的部分边角料,类似于雾气之于沸水,却依旧令人心惊动魄,因为这是对罡气、内力本质上的碾压,是足以湮灭生命,驱散魂魄的力量洗礼。 铸剑风起,铸剑炉灭。 铸剑成! 众人甚至没看清楚剑炉是什么形状,就看见光芒和气浪沉淀下来。剑炉的火彻底熄灭。 紧接着,就是暴风雨后的一阵静谧。这种沉静其实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天上被吹起的碎石尘土都没来得及落地,但外面围观的众人却已经感觉很漫长了,好像过了数日一般。 最后,云西雁大喜,大声道: “恭喜!” 几乎有七八个人一起开口,声音不同,口音不同,语气不同,但四面八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 “恭喜!” 恭喜什么? 自然是恭喜世上又多了一个铸剑师,将来又多了一位剑客,对抗阴祸又多了一分力量,灾难中煎熬的世人又多了一点希望。 从这一点来说,只要还是人,就应该抛弃了感情、立场,对一把剑的诞生诚诚恳恳说一声“恭喜”的。 轰隆! 一声声“恭喜”好似打开了时间静止的阀门,一切回归常态,光消散,气平息,被气浪吹起的屋顶和墙壁化为断壁残垣掉落下来,居然又形成了一道粗糙的墙壁,阻挡了众人观看那把剑的目光。 众人一阵无语——这算什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非得要靠近,扒开石头,才能看到庐山真面目吗? “快,把船靠过去!” 众口一词的催促声中,造型奇异的大船靠近了木栈道末尾的码头。 呼啦啦—— 船只靠岸,一大群白鹤飞来,落在船头,仪态翩然,仿佛迎宾童子,替山庄主人迎客。紧接着,从栈道处走来一个个年轻人,衣着干净整齐,虽非穿红挂绿,却多少带点喜庆的颜色,那是琢玉山庄的弟子们,他们既是迎客的东道主,也是心怀雀跃的见证者。 薛夜语、符清欢、秦海舟、邓崇、江神逸都在。甚至还有一个带着面纱的红衣女子,虽然面容依旧藏在薄纱之后,却毫无疑问的和弟子们在一起。 薛夜语带着弟子们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声道:“欢迎各位贵宾莅临琢玉山庄,见证敝庄铸剑!” 说罢,众弟子一起行礼。这些弟子都是年少俊美,整齐行礼,亦如一道风景线。 两个少监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虽然两人年轻,实力也未必出众,但自忖究竟是代表官方正统,身份在那里,殊不该落于人后,是以不免往前挤去,打算当先下船。 幸好没有人跟他们抢,包括王飞在内,没有人特别想要第一个下船。 然而,就在两人靠近船头,薛夜语突然笑着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扬声道:“二师兄,既然回来了,不跟我们站在一起,还要做个客人让师弟师妹们迎接你吗?” 众人都一愣,人群最后有人叹道:“夜语,就不能假装看不见我么?” 人群自然一分,有人从后面走出来,身材高高瘦瘦,仔细看时,这人年纪并不大,也就三十不到,却已经留了五缕长髯,配合修眉俊目,乍一看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若非一身布衣,换一身八卦道袍,戴个七星冠,即刻便可当得一声“真人”的。 薛夜语笑眯眯道:“因为小妹懂你。你若穿成牛鼻子老道样儿,我自然把你当做哪里出山入世的高人好生奉敬,但你穿这朴素模样,难道不是想跟咱们同门亲近?下来吧,弟弟妹妹们都很想你。” 那位二师兄,也就是薛闲云的二弟子徐终南了,被薛夜语叫破,带着一点讪讪的、悻悻的表情,最终还是从船头一跃而下,落地如一片羽毛般轻缓,又如仙鹤亮翅般舒展,端的举手投足见风度。这时若有一只白鹤飞落在他肩头,谁不赞叹一句:“谪仙人”? 他下来先跟薛夜语笑笑,又对红衣女子道:“三师妹,别来无恙?” 那红衣女子朱英道:“还好。师兄长进了。”她的声音居然相当活泼,一点儿听不出是个足不出户的宅女。 最终,七个弟子按照排行往下列队,道:“请贵客下船赴会场赏剑。” 两位少监再不犹豫,大步到了前排,道:“我们是玄水监少监行走,今日奉命前来验剑。薛庄主铸剑有成,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得玄水监认可旌表,天下无人不服,琢玉山庄自当名扬天下。” 薛夜语迟疑了一下,这两个少监上山时是跟迎宾处亮明了身份的,她早知道有这两位,但还是犹豫该如何处理。毕竟和朝廷的关系处理起来最棘手,又是从没交流过得玄水监。做主的人又不在,她不好表态。 好在此时最前头是徐终南,笑道:“既然是玄水监上使,请下船用茶。上使降临,山庄蓬荜生辉。” 两位少监都还礼道:“不敢,见过徐真人。” 没错,徐终南身上有九天道宫的护国真人之职司,为国师所属,官在四品,与玄水监都是朝廷体制内的,相互之间自有一套礼数,不怕出差错。薛夜语也明白此意,放心把应付玄水监的事推给徐终南——显然二师兄是自己人,刚刚虽然礼数无差,可是没答应什么。 两个少监下船,其余人也纷纷下船,并没有什么顺序。尊贵如王飞,年老如荀女侠,地位如龙渊来的鞠天璇都是随意下船。唯独刑极压在最后,等所有人都下船他才下了,也是断后之意。 薛夜语要带众人去既定的会场,众人虽然答应,却一直在看那座剑炉的废墟,刚刚诞生剑的地方。显然不看一眼新鲜出炉的剑和铸剑师,所有人都无心去什么会场吃席。 薛夜语也觉得见见真人是题中应有之义,便不十分催促。就见那堆大石一动,一块石头被推开,好似开出一扇门来。 门中当先走出一人,披着鹤氅,穿的整整齐齐,正是薛闲云。此时薛闲云红光满面,神情得意,外表和半年前倒是没区别,只是头上又略秃了一层。 众人先看他的手,就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失望。 薛闲云扫了一眼众人,也没特意表示,最多在几个“老朋友”面上一转,得意之情更溢于言表,道:“阿昭,赶紧出来。大家都等着看呢。” 石门后走出一个少年,神色疲倦中带着振奋,因为身材挺拔,依旧显得精神抖擞。 众人一见他,都暗暗喝彩,心道:好个一表人才的少年! 薛夜语更想:汤师弟半年不见,竟多了几分仙气!是了,他瘦了一圈,看起来轻飘飘的,必是劳累的缘故。奇怪,怎么爹爹不曾瘦呢? 赞过汤昭的人才,众人才一起注意到他手中碰的剑。 那是一把带鞘之剑,剑鞘颜色沉郁,与剑柄、剑萼同色。 众人也不奇怪,无客之剑自然自晦,本不会如何漂亮,但此剑通体呈现一种暗金色,金色仿佛与阳光同质,暗色又似与大地相融,低调反而更显华彩,让人不禁想想此剑出鞘之后,或许会像太阳光一样明亮金黄。 虽然晦暗,但众人靠近时都感受到了刚刚铸剑风未散时的那种气势逼人,这是新剑淬火之后锋芒毕露、不及内敛之姿,说明这剑当真是新铸的,刚刚那波铸剑风起因就在此剑。 怪不得薛闲云自己不持剑,原来是叫徒弟把剑捧了出来,也是,好徒儿和好剑一样,都值得炫耀,正好一起亮相,这老头儿当真会装相。 且不提有人暗暗咬牙切齿,几个弟子一起上前道:“恭喜恩师!” 薛闲云哈哈大笑,道:“同喜同喜。” 两个少监见了此剑确认无疑,心想任务要紧,忙上前,那男少监捧出一卷锦缎卷轴,道:“薛庄主,恭喜你成为云州第一铸剑师!请在北方铸剑录签字,正铸剑之名!” 薛闲云愣了一下,道:“签字?《北方铸剑录》?” 女少监正色道:“正是。这铸剑录是本朝里四大监以来专用记录大晋铸剑师的。至今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记录了数十位先贤之名,都是开宗立派的一时之选。凡神州剑师无不以登上铸剑录为荣。来,铸剑师快签上自己的名字吧!” 两人虽然义正辞严,但如此情急,到底有些失了朝廷中枢的体面,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众人中有见识不俗又关心琢玉山庄者不禁暗暗皱眉,思索其中是否有猫腻。 薛闲云犹豫道:“是这样啊,铸剑师都要签……” 他突然转头,看向汤昭,问道:“阿昭,你愿意签吗?” 302 值得 面对玄水监的建议,薛闲云突然问汤昭,所有人都是一愣。 有些人反应快,立刻察觉到了什么,惊异的瞪着旁边的那个俊朗少年。但更多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要问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少年? “那个……” 有两人同时开口,都是无意义的词,女少监是惊奇之余,有些莫名的没话找话,汤昭却是有点不好意思,似要借个措辞圆话。 薛闲云瞪了汤昭一眼,大声道:“‘那个’什么?已经是正正经经的铸剑师了,怎么能扭扭捏捏的呢?这签不签名全看你的意思,同意就签了,不同意就不签,这都是有求于你的人,没人能跟你算什么帐。” …… 这句话说的直白,就是傻子也听明白了。但偏偏所有人真的像傻了一样看着两人。 汤昭倒不是顾虑什么,是真的问到头上懵了,他并没有太了解玄水监,仓促间倒不好回答道:“我也没想好,想想再回答,行吗?” 女少监盯着这张怎么看也实在年轻的过分的脸,张了张口,硬是没说出话来。 这时有人开口道:“有意思,这么说这把气势如火的剑,是这位汤小哥铸的了?这回成为铸剑师的,居然是这位年轻人?” 薛闲云一看,说话的是站在人群偏后的位置一个他完全不认得的老妇人,有些奇怪,但随即得意洋洋的大声宣布道:“没错。铸剑者,是我徒弟汤昭!” 这一声虽然洪亮,却也不至于有如雷震,但在场众人却真有被雷击之感。 周围哗然,哗动如潮水,从前往后一排排推过去,最后在岸边形成了沸腾之势。 无论立场,不分感情,所有在场的众人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也不知激动的什么。 或许,这是一种见证历史之后,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 相比之下,云西雁最是激动,感情也最是单纯,满心都是为汤昭兴奋,想要原地蹦一蹦表示开心。 这时,有人破着嗓子叫道:“喂,怎么换成这孩子了?你们琢玉山庄不是说薛闲云你铸剑了吗?” 薛闲云紧接着道:“我当然铸剑了啊。怎么了?” 这又是一个炸雷,众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那个破锣嗓子呆了一下,道:“可是你不是才说你徒弟铸剑吗?” 薛闲云显然不忌讳和人一句一句的掰扯,大声道:“对呀,我说了,现在是我徒弟铸剑,你没看见吗?刚刚那个铸剑风,难道把你眼睛吹瞎了?” …… 还是那位一开始说话的老妇人情绪稳定,并不跟着一抬一杠,温言道:“这么说,庄主也已经铸剑了?铸成了?” 薛闲云笑道:“当然。” 哗然声再起,有不少人发出了不爽甚至不信的嘘声。 老妇人充耳不闻,继续道:“然而刚刚在我们眼前铸剑成功的却是令高足?” 薛闲云看了一眼汤昭道:“正是。” 老妇人终于叹了口气,道:“那么这个铸剑大会就是……” 薛闲云不假思索的道:“当然是给阿昭举办的。” 老妇人奇道:“为什么不是给你们两个举办的?贤师徒皆能铸剑,一门双铸剑师这不是佳话吗?就算你铸剑早些,也可以一起庆祝一番。铸剑大会同时为两人举办,那也是别开生面的一段佳话了。” 薛闲云道:“问得好……为什么……自然是我要脸!想我老头学习铸剑三十年,准备不下十载,最后畏首畏尾,坐失良机,铸剑不成家底给人抄了,简直一败涂地。好容易沾徒弟的光孤注一掷侥幸成功,但那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不是惊喜,最多是个小小的安慰。自己知道就好了,干嘛还要老起脸皮叫别人都知道?所以孩子们说给我办铸剑大会,我是不同意的。只为了叫老冤家过来打脸?我怕连自己的脸也一起打了。” “唯独我这个徒儿,是个真正的天才。之前他和我一起准备材料,自己的剑也早有筹谋。我当时铸剑之后没有熄剑炉的火,就借这个炉火给他试着铸剑,只是为了给他练手。他又没被人抄底,材料大有剩余,有的是重来的机会,失败一次也是经验。结果他竟然一次成功。这还不是天纵奇才?各位,我一个老头儿侥幸铸剑不值得庆祝,这样一个譬如昭阳一般的年轻人铸剑难道不值得庆祝吗?难道有记录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还不值得庆祝吗?” 那老妇人笑眯眯道:“值得。” 紧接着,她回头朗声道:“你们说,值得不值得?” 她虽然一直温言细语,但此时声音朗朗,如震山岳。众人好像被师长当面责问一般,无不肃然回答:“值得!” 因为,本来就值得。 女少监听到薛闲云说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稍微愣了一下,她不记得这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铸剑师了。然而仔细回忆,似乎真的没有想起更年轻的例子。那么不管是薛闲云确实知道这个记录,还是趁兴随口一说,似乎都没办法反驳。 那么,仅仅为这个“没法反驳”,还不值得办一个盛大空前的铸剑大会吗? 所以,她跟着喊了一句:“值得!” 薛闲云没想到自己没花什么口舌,已经是一呼百应,只觉得这么多年来从未这样风光过,大乐道:“好,既然大家都说值得,那么就请到会场吧。那边有鲜花美酒,这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就是要瞻仰铸剑处,也得等会儿要把地方清扫一遍,才好让人参观嘛。” 这时众弟子才上来,按照既定的程序引路,对众客人道:“请这边,会场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纷纷离开,离开之前,却都深深地看了一眼汤昭。 若论相貌,汤昭怎么都算不上“貌不惊人”,但以他的年纪和站位,确实还是在师长后面做背景板的时节。但所有人心里明白,这个年轻的过分的铸剑师,自今日起已经不是个“前途大好的年轻一辈”、“少年俊杰”了,而是真正登上了舞台,在江湖有了自己一席之地,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传说。 这真是令人……感慨。 不说和薛闲云不对付的老对头如何咬牙切齿,恨这老头运气好,便是本来置身事外的贤达们也多有了些思考,考虑转变一下立场,或许该更主动一些。那女少监按照安排先去了会场,但临走时正色道:“汤少侠乃是未来铸剑师的中坚力量,请务必登上铸剑录,为年轻一代做个表率。” 她看上去想要拉住汤昭再说几句恳切的话,但旁边有黑寡妇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让她想起了些及春城中不愉快的事,最终还是转头走了。 至于其中和汤昭熟悉的人自然表现更欣喜。云西雁抢上来越过薛闲云和汤昭抱了一抱,道:“不愧是我大兄弟!就知道你不孬。” 王飞、鞠天璇、吴云飞、楚山侠、车莎等同辈朋友也围过来道贺。倒是黑寡妇只是笑着点点头,还有混在人群里却特别显眼的关雷,这都是当初在合阳县的亲友,因为都是长辈,倒不积极参与年轻一辈的祝贺。花容夫人倒是带了年轻人,但也没凑近,道贺之后跟薛夜语闲聊着走了,依稀听着她又在问自己女儿的情况,毕竟那才是她心里第一位的。 等年轻一辈和汤昭叙话之后,也离开去赴宴,却有一个人留下来,自然是刑极。来到汤昭面前,先抓住他肩膀,捏了一捏。 汤昭铸剑成功,又一口气见了这么多亲友,自然笑容不断,见了刑极更是喜悦,刚要说话,一怔道:“您……还有什么话说?” 这自然不是对刑极说的,而是对他身后一人。刑极侧头,就见背后那老妇人还没走,神色微微一僵。 那老妇人笑吟吟地看着汤昭,道:“我还有一句话要给汤剑师。真不错,自古英雄出少年,以后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说罢笑着离开了。 汤昭觉得有些莫名,但受了赞誉总是高兴地,一转头,就见刑极神色古怪,道:“刑总,你认识她吗?” 刑极叹道:“我能不认得吗?只是她不说,我不便跟你说。且先别说了,来,先让我看看你的剑。” 汤昭笑嘻嘻的将暗金色的剑奉上。 他铸的剑,自然就是他的剑,没有别人。 刑极从剑首开始细细打量,一路抚摸到剑鞘,但也没有拔剑——这不是他可以拔的。连番欣赏,道:“真是一把好剑。虽然没有拔出来,但我可以想象,它不逊于任何一把天下闻名的宝剑。期待它一剑寒光照九州的一日。” 汤昭笑道:“很快的。” 刑极道:“这你倒不谦虚。也是,没什么可谦虚的。你若还有谦虚处,其他人连呼吸都是错了,总得给人留个活路。刚刚听到是你在铸剑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一跳。” 汤昭道:“那也是计划外的。就是突然有了那种冲动,觉得可以试一试,师父也纵容我。不然绝不至于这么快的,还得迁延一年半载。而且这次过程非常顺利。顺利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刑极微微挑眉,道:“你说的顺利是什么方面?在内还是在外?” 汤昭正经的回道:“您知道——都有。” 303 谋定而后动 “内外都有。在内,确实没想到能一次成功,在外,没想到到现在居然还平安无事。”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以为铸剑的最后时刻还会闹一场。”汤昭正色道。 刑极笑道:“有意思。到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没有把握。你已经准备的足够完全了。上下内外无不封死,如何不能说是万无一失?虽然只是琢玉山庄的一场铸剑会,我看秩序倒比传的风风雨雨,让龙渊出道就摔一个跟头的铸剑大会强得多。” 汤昭看了看左右,鞠天璇确实已经走了,也没有其他参加过铸剑大会的小伙伴能听见,笑道:“其实我们确实有借鉴了符会的教训。不过比起符会面对的情形,我们占的便宜太多了。光是通消息的就好几家。更别说还有内应。因为掌握的消息太多了,所以不免求全责备,恨不得一劳永逸才好。” 确实,比起只是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对头要来的龙渊,汤昭这里有很多第一手资料。早在符会之前,他就得到了消息,有二师兄徐终南送来的,也有花容夫人送来的,还有邓师兄家里示警的。那时他就已经得到了龟寇这个势力要来的消息。 当时他还对龟寇两眼一抹黑,但后来去了一趟昆岗,心里就有数了。龟寇的凶残、诡异、强大他都看在眼里。虽然昆岗、云州两次对战都化险为夷,他可没有因此就轻视,那时汤昭是什么队友?昆岗那次就算龙渊这种大势力联合雪山王府这等贵胄都险些翻了车,还靠坤剑大发神威方能平息。曛城有张融帮忙算准了月时,有麦时雨的剑恰好能力挽狂澜,还让一位镇守使亲手射杀了自己才涉险过关。所以汤昭经历得多了,对龟寇没有半点轻视,反而越发警惕。当时就有自己实力不够,必须要请外援的决心。 后来汤昭和琢玉山庄还是有运道的,遇到了一位高级卧底。或者不能叫卧底,人家本来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就是汤昭的一位旧友,“裴将军”裴守静。 当初大战白发剑客之后,刑极出手将裴守静发配走。当时为了让这位权剑使不要搅局,是把她发的比较远的。当时他想这姑娘年纪虽小,却有实力傍身,本身人也不傻,认得清东南西北,料想几百里的距离出不了意外。但后来真出了意外,裴守静竟就此没了下落。刑极有些愧疚,还在合阳县周边遣人找过,一直没有消息。 没想到一别数年,裴守静竟然进了龟寇,而且混到了不低的地位。 裴守静并没有提及她是怎么进龟寇的,但她的天资是非常好的,在哪里脱颖而出都不奇怪。只是裴守静在信里也表现出了矛盾,一则龟寇里有位高权重者对她不错,她不是毫无感触。二则她进入龟寇不是自愿的,也没觉得兴复旧朝是一项前途光明或值得献身的使命。而且她是有家有业的人,一旦裴家女的身份被朝廷查知后果不堪设想,为为家族计、为自己计,她还是想脱身的。 向汤昭通知情报,一方面是对老朋友的关心,一方面也是求合作。她想要一个彻底脱离龟寇的机会。这样双赢的事汤昭自不会拒绝,结合她的情报定下了铸剑大会一系列防守反击的大计划。 计划的核心,就是分而治之。 已知龟寇至少要从三个方向进攻,既外围突破、内奸混入,密道潜入。这三路别管实力如何,倘若汇合到一起可是十分棘手,琢玉山庄太小,不能两线作战,所以汤昭一开始就不允许他们汇合。 其中石纯青这一路要上琢玉山庄,汤昭是管不了的。没办法,他才在山上呆了几年?石纯青呆了几年?石纯青要寻路悄悄上山偷袭,他们定然拦不住,只能等着。 那么剩下几路就决不许他们上山来。外头那些爬雪山的倒是容易,雪山哪里是那么好爬的?雪崩的破坏不逊于泰山压顶,非人力能抵抗。稍微引动些天灾,就叫大部分人葬身荒山。也是汤昭存在仁念,并未斩尽杀绝,只用仙鹤、猫头鹰之类带着“求不得”的术器在山中引人入歧途,然后用牌子警告,劝他们下山。那些执迷不悟的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发送去与雪山化为一体便了。 而内奸这一路,本来也好说,有裴守静这领头的人直接通敌,哪有不成的?然而要考虑的是让裴守静完美退场,所以她带来的人一个也不能走。走了一个就算失败。所以最好决战的地点要封闭,能做到肉烂在锅里。 要和石纯青岔开,要封闭,汤昭琢磨许久,想出一个完美的舞台。 即使他年少时第一次进入须弥剑时见到的那方天地。 罐子里的世界,有山有水,仿佛真的世界,但又是假的,和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罐子壁。 一开始,汤昭是想自己用莲花池和罐藏一起搭建一个世界的,但那真是个困难的方法,他又要铸剑,又要布置大局,根本做不出。后来他眼一闭、心一横——不成是吧,不成不伺候了。 给我摇人! 反正一开始就要找外援的,找一个也是找,再找十个有什么区别?唯一的问题是不认识那么多人。 为此汤昭准备纸笔,打开记忆,下笔如飞。凡是能找到的一律找上来。刑总都叫你刑总了,你不来行吗?平先生也叫一声平先生啊,你得过来吧?司老师……汤昭也写信来着,不过他和麦时雨一样是正经的官身,职责在身难以抽身,不比刑极赋闲在家,去哪儿都行。 至于黑寡妇、花容夫人、卫长乐、冯志烈、云西雁这些人汤昭都邀请了,来便来,不来也是请到了,请帖也送到了。 事实证明,汤昭的人缘是不错的。一则因为当初确实有交情,二则不必讳言,汤昭如今学业有成,铸剑在望,天资和身份都说明他前途无量,非常值得重视。人情都是有来有往的,能帮一把何不帮一把? 如此一来,汤昭很顺利的拉到了一大票自己想找的外援,最重要的就是刑极还有平江秋。 刑极不说,几乎是汤昭闭关之后除了琢玉山庄本地之外迎宾馆和及春城两处的实际主持者,两边腾挪,日夜加班,堪称任劳……不任怨。平江秋也给了汤昭极大地惊喜。 原本汤昭的印象里,罐子里的世界虽好,却是一片死地,死气沉沉连新鲜水果都没有,单凭罐藏是无法建造一个活生生的世界的,还需要配合莲花池遮掩。然而几年不见,平江秋竟然大有进步——他的世界居然能容纳活物了。 如今罐子里山上能长草木,水边能生蒹葭,池中游鱼,树上飞鸟,这才是真正的须弥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再一呆几十年,恐怕也没那么难熬了。 汤昭很好奇平江秋刚刚出来几年怎么有这么大的改变?平江秋满面神秘,只道:“我找到了新的剑意。双剑合璧,那还了得?等老头找到了第三个剑意,鼎足而三,就能搭建自己的神通,追一追剑仙境界了。” 汤昭不算甚懂,但却想到了那位白发剑客。他的纯阳剑剑意是封印,而且只封印和生命有关之物,岂不正好和平江秋互补?当初那人还特意掳来平江秋的罐子,应该就是要加强自身,补足剑意,难道说最后猎人和猎物互换,反而便宜了平江秋? 平江秋没说明,汤昭也没时间问,反正到时候须弥剑他一定再摸一摸,不就都明白了? 有了平江秋和刑极两大助力,汤昭的布局再无关隘。他请所有带请帖的宾客都上润草渡,然后江神逸将他们接走,明着说上山,其实是直接塞进罐子里。那带人上山的风珠有催眠效果,进入就睡着,一觉醒来看见迎宾馆,如何会怀疑这里不是琢玉山庄? 这样,凡是通过请帖上山的,别管是真是假,全都不能在琢玉山庄停留,更别说和石纯青汇合了。 至于这个罐子,就放在刑极旁边。刑极也没上琢玉山庄,留在及春城接管了鬼推磨——怎么接管就不提了,反正有本地检地司配合,鬼推磨这种组织有什么抵抗之力? 这样刑极一边假装疤面人勾引人上山,一边在迎宾馆里驱逐乱跑的人,可算两头忙。鬼推磨里应付心思不一的江湖汉固然费事,在迎宾馆驱逐发现“罐子壁”的各色人等也不轻松。毕竟罐子里的世界有限,稍微跑远一点儿就可能“碰壁”,对这些人不怀好意者固然要抓起来,那些单纯是无聊的宾客也得劝退。刑极实在觉得麻烦,又趁机组建了云西雁在内的四人小队,分头管理,让他能抽身出来处理及春城那边的事。 这个小队里冯志烈早就知道内情,云西雁是始终蒙在鼓里,到刑极把她带出罐子才恍然大悟,王飞是自己对罐子世界有所怀疑,但始终藏着不说。要说这几个人里,刑极还是最喜欢云西雁。 因为这一招“乾坤大挪移”一开始就做对了,超出敌人的想象,所以事情是很顺利的。爬雪山者不管生死全都没能上山,建在山谷外的爬山大本营也被花容夫人带着义子们踹了。及春城的群豪忘掉了一切,迎宾馆里的龟寇被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凭龟寇怎么处心积虑,他们从没有任何一个瞬间威胁到过琢玉山庄。 可以说在铸剑成功之前,琢玉山庄已经成功了。 刑极道:“计划已然成功,你还有忧虑?” 汤昭叹道:“是啊,因为还有明确的敌人没有出现。” 304 疑问 刑极若有所思,道:“敌人,是石纯青?还是那个上柱国?” 汤昭道:“都有。甚至还可能有其他的‘老相识’。石纯青已经出现过,但不能算了结。那个上柱国却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那是云州龟寇的最高战力,我想至少也是剑侠吧?他没有带领任何一队出手,只安排手下分别出场。他本人应该还在埋伏以待天时,要做个压轴出场。或者说,在等待什么时机。” 他要什么时候出现呢?他还会不会出现呢? 往好了想,他所有的手下被摧枯拉朽一般一扫而光,他是不是没了臂膀,知道事不能成,索性放弃了? 汤昭凭直觉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对方应该会出现,现在不出现只是时机未到,但他又不能下结论。因为他缺少情报。 就是说,他不知道龟寇这次袭击本质是什么。 他们干嘛来的? 即使有裴守静这样的内线,他也依然不知道龟寇打上门来要的是什么。这是连上柱国心腹都不知道的秘密,牵涉一定不小。 不知道这个,他就无法判断上柱国到底会不会来。是战略目标还在,所以绝不会放弃?还是目标已经消失,敌人也退却了?还是那目标还没出现,对方在等进一步消息,以决定是否需要出手? 事实上,他还可以问的再大一点,龟寇他们一系列兴风作浪的行动,战略目标是什么? 他遇到龟寇三次,有两次不明所以。在剑州,他知道龟寇要的是坤剑。在云州曛城下,他就不知道龟寇要干嘛了,至今仍不知道。轮到自己家中,依然不知道。但龟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出手中,总要有一主线吧?在云州出手就是冒险,若非极大利益,何至于接二连三,动作不断? 只能说,硬猜的话也不是不能猜。 要点就在于,琢玉山庄在山上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比现在空虚的多,不说别的时候,汤昭和江神逸下山去昆岗,石纯青也已经叛变,山上何等空虚,怎么那个时候不动手?现在铸剑大会反而是防范最严密的时候,为什么偏偏现在又来了? 是不是石纯青叛变下山之后,透露琢玉山庄有什么宝贝,龟寇才动心,大举来袭? 汤昭觉得不是,要真有什么宝贝,石纯青叛变的时候就拆走了。那时候他把所有人都放倒了,有什么拿不走?就是宝贝是薛闲云本体也能扛走。 那如果是当时还不存在的东西呢? 比如说…… 薛闲云要铸的剑? 汤昭之前就隐隐有些猜测,龟寇在剑州能图谋一把剑,在云州怎么不能图谋另一把剑呢? 但问题在于……薛闲云铸的剑何德何能以至于此啊? 不是汤昭对师父不恭敬,就算薛闲云自己也绝不会相信,自己这把剑居然能和剑圣遗留的坤剑相提并论。 这个谁不知道?就算龟寇不知道,石纯青也该知道,也该提醒龟寇知道。 但是龟寇还是来了,花费如此代价,如此心血,定有势在必得之意,也必有不能放弃之目的。这是汤昭费尽心思也猜不出来的。 从这点来说,汤昭觉得那上柱国一定会来。没有道理抛掷了这么多部属、财力,受到了这么大损失,最强者还没出场就狼狈下台,默默忍了这口气,连浮上来吆喝一声也不敢。虽然龟寇叫“龟”,也不带这么龟缩的。 “上柱国啊,真是个老词了。”刑极略一回忆,道,“据说龟寇有十二个上柱国,承袭的前朝那套嘛。四时八方。在前朝时确实是十二位剑侠,而且是强大的足以震慑一方的剑侠。虽然魏朝重灵官而轻剑客,但也不能违反乱世中武力为王的铁律。一旦到了危急存亡时,还是这十二人掌握了大军和权势,成了我朝真正大敌。在大晋立鼎之战中,他们可是制造了好大的麻烦。” 汤昭突然心中一动,道:“四时八方,所以这十二个人是东南西北,春夏秋冬?” 刑极道:“正是。春夏秋冬,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这样。虽然未必好听,但是好记啊。总不能用十二生肖吧?” 汤昭缓缓点头,露出思索之色,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刑极道:“但当时他们虽强,大晋更强,更不缺强大的剑侠。一番大战之后十二大柱国战死十人,只剩下春、东两个柱国保着几位皇族撤退,而且将大部分柱国的剑都带走了。这也是为什么龟寇现在还能成气候的原因。不过现在他们都流落江湖那么多年了,几个老剑侠也该没了,新人未必还凑的齐十二个,就是凑齐了,也不能再如当年一般强大了。如果只是一个上柱国,就算他真的和当年传说中的一般强大,难道我就怕他?都是剑侠,有能耐当面对一对?他不能半途而废,难道我就会把大好局势拱手让人吗?” 汤昭点头称是,当然也只是听一听罢了。都是剑侠,但是剑侠也分强弱好不好。譬如说平江秋,他的剑确实神奇,用好了说是神通造化也不为过,但当年躲在罐子里平老头堪称剑侠之耻,被一个剑客抓来抓去的。当然刑极不一样,刑极也是身经百战,擅长战斗的。但人家上柱国不也身经百战吗?而且柱国的剑是传承有序的,虽然用前人旧剑会束缚将来成长上限,可也增加了实力厚度,尽享前人经验积累,战斗上大占便宜。而刑极才成剑侠几年,开发出几个剑法?还是不要轻易对上的好。 刑极倒也不一味大包大揽,道:“放心吧,就算我打不过,我也可以摇人的。别忘了我有后台,比你摇来的强。” 汤昭心想,就算能摇人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吧?一时三刻对方杀到,援兵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不成?剑侠对决的话,现场除了刑极,好像只有平江秋…… 不是很靠谱的吧? 此时汤昭自然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点头道:“若是上柱国来了,自然交给刑总。若是石纯青来了的话……” 刑极道:“我是不知道你们那天战斗的结果,石纯青居然逃走了?” 汤昭道:“与其说是逃走,不如说是耍了个花枪,把所有人戏弄一遍,自己潜伏下来了。华千后来直言,他认为石纯青是自己选择离开的,而且没有走远。” 他微微闭上眼,然后睁开,道:“我认为他重新上山时就没有指望龟寇,而是已经想好了,借此契机在山上潜伏下来,等着关键时刻——恐怕就是今日——再出来。做他要做的事。” 刑极若有所思,道:“你认为他要做的事和龟寇并不相同?” 汤昭道:“至少一部分不同。对于龟寇,我真是只能胡乱猜测,但是对于石纯青,我至少猜出他其中一个目的。” 刑极好奇道:“什么目的?” 汤昭张了张口,神色稍微沉郁下来,欲言又止。 刑极见他神色中带着一丝悲伤,似乎触动了什么心弦,便顺口岔开了话题,道:“我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能摸到龟寇的脉搏,最好在这次大会时刺激他们出手。所谓迟不如早,客不如主。别拖延得他们不动了,你反而被动。” 汤昭点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已经下了这么大力气请了大家来,不趁这个机会集中全部力量击溃敌人还待何时?不说永绝后患,至少叫他们痛彻心扉,一想到今日就再不敢觊觎。不然难道下次还能再聚集一遍吗?那什么上柱国我不敢说,但石纯青我是能有把握钓出来的。” 刑极道:“这是其一。再者,天下英雄汇聚在此,你应该展示一下实力。一个真正的铸剑师固然令人尊敬,但一个实力强大的铸剑师才真正令人敬畏,才有人愿意付出更多的代价来结交。云州已经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但你依旧需要实力为立足根本,这是通行天下的道理。而且……展示实力还可能有意外惊喜哦。”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颇有些神秘。 汤昭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刑极并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感慨道:“你如今真是长大了,不仅武功好,学识好,更是谋略过人,已经比我当初想的更好。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孩子,才三四年就到这个地步。你如今已经是铸剑师了,又有自己的剑——是你的剑吧?” 汤昭道:“当然。” 刑极道:“既然找到了剑,剑客也是指日可待的了。是时候登上更大的舞台了。琢玉山庄虽好,也只是你的学堂,你的起点。如今你羽翼渐丰,展双翅,借东风,踏青云,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不要怕锋芒毕露,这天下真正的好东西,只有直面挑战,一往无前的人才能取得。” 汤昭点点头,刑极的勉励极为真诚,一如当年,他也接收到了这番来自亲近师长的诚意,心潮暗暗澎湃,面上却还平静如湖,紧接着道:“我会在宴会上出招,刑总你得配合我。” 305 观赏 平心而论,琢玉山庄筹办的铸剑大会比不上龙渊的符会那样盛大、华丽,从方方面面都能看出来。 但是琢玉山庄自己也知道,他们的财力、实力、底蕴没法和七大势力之一的龙渊比,便致力于另辟蹊径。 铸剑会场是薛夜语和两位师姐妹亲手布置的,都没让汤昭和江神逸他们插手,当然也没把白玉生晖那热闹为主的商业氛围带进会场,反而布置的清新、淡雅,亦隆重。 会场就在沼泽边,是用栈道同样的木头搭的台子,台下一半是浅浅的沼泽水,一半是细腻的白沙洲。沼泽里鱼虾、螃蟹、乌龟、鳄鱼等水族自在游弋,沙洲上白鹤、野鸭、鹭鸶、鹈鹕等水禽安闲小憩,一动一静,尽皆自然。 台上放置了一个个半月形的小桌,桌椅皆是山中松木所造,上面铺着厚厚锦垫,不求名贵只求舒适而已。桌上并未开席,先摆上清茶、果盘和一些应用之物,此外只有桌架子上一小盆盆景为点缀。 要说这一切真有什么出奇的,大概就是这盆景了。这并非是什么鲜花香草、姹紫嫣红,而是一盆盆灵芝朱草,灵芝如伞,朱草色鲜,虽然不见得年深日久名贵非常,却是清香扑鼻,混有淡淡的泥土气,与栏外的水汽相混合,竟弥漫出几分空山灵雨的气氛来。朱草的红色也难得的点缀出一点喜庆。 众人杂坐在台上,没有混杂的颜色夺目,也没有多余丝竹乱耳,只需要看看水、品品茶,享受一下清晨的阳光,端的惬意。 如果上面薛闲云说话再小声一点儿就好了。 “阿昭十二岁的时候,就这么高,那孩子第一眼看起来傻乎乎的,就像读书读傻了的样子。但我一看他就是聪明孩子,内藏锦绣,天资过人,坚韧又勤奋,我说他必成大器……” “他十三岁的时候,学全了所有初级符式,我说你让那些花费十年八载的蠢材如何是好,亏了你师父年轻时也不差,有些人自己就蠢钝,把天才给他他都没脸教……” “十四岁的时候……” “那年冬天……” …… 作为琢玉山庄的庄主,原定的铸剑大会绝对主角,现任主角的师父,薛闲云肯定是要在大会开始后讲两句的,大家大多是社会人,谁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谁还不会假装做个认真听状,然后捧捧场鼓鼓掌啥的? 哪知他不止要讲两句,二十句,二百句也不止。 其中最多的就是讲跟汤昭相关的,大多是回忆这个弟子如何如何天才,如何如何勤奋,自己怎样怎样教导。其中夹杂着连篇累牍的夸耀,既夸耀汤昭,也夸赞自己。 只能说,亏了汤昭落后一步,刚刚和刑极说话,没坐在台下听他讲话,不然非得想一头扎进水里才罢。 而且他还不止夸,还牵三挂四,说着说着就道:“你知道这个问题他多久就解决了?三天而已,老齐,我记得你用了半年吧?” 正坐在底下的一位老头喝茶喝了一半,愣着看他。 “其实你还算快的。当时那一茬儿里,比你蠢的人多了去了。比如李五、老程、小杜……哈哈现在也得叫老杜。你们几个当时出了名的……” 他越扯越远,薛夜语不得不走上前去,轻轻咳了一声。 薛闲云到底给女儿面子,继续把话题扯回来,然而还是滔滔不绝,最后薛夜语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正好汤昭回来入座,主角已至,其他人不要喧宾夺主,可以进行下一个环节了。 薛闲云悻悻的草草结尾,道:“我还想请汤昭上一个老师上来讲几句呢。” 刚刚入座喝茶的刑极:…… 听得昏昏欲睡的关雷:…… 薛夜语松了一口气,大声道:“请汤昭剑师上来,把剑放到剑架上。每个人都可以上来观赏,若有疑惑,可以当面提出质疑。若无人质疑,铸剑便算成功。” 这是铸剑大会最要紧的环节。按理说铸剑炉熄灭的一瞬间,剑成形的一刹那,就应该算铸剑成功。然而那只是物理意义上的成功,不是社会意义上的成功。真正的完整成功,还需要通过众人的检验,得到大家的认可。 你说成就是成,败就是败,我无需在意世俗的看法,那也行,那你可以不办铸剑大会。独自一人隐在深山,自己铸剑自己用,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然而铸剑师并不是剑客,剑客只凭一人一剑,实力自然能分出高下,铸剑师则难以正面较量,而且需要名望和资源,是个正经的“职业”。既然开铸剑大会提升名望,吸引更多的资源和“客户”,自然要经过大伙的审视和检验。 只是既然是依赖“人”的检验,就不可能全然公平。肯定有亲朋顺水吹捧的,也有小人嫉妒作祟的。 要是不想让嫉妒小人颠倒黑白,干扰铸剑的喜悦,选择检验对象时不妨细细筛选,事先排除隐患。按理说,这一步应该在铸剑大会前进行,只需要邀请自己的亲朋好友抬气氛,再选几个德高望重的“贤人”以示公平即可,像琢玉山庄这种场合还请冤家对头的还是极少见的。 果然听说到了观验剑的环节,刚刚被薛闲云夹枪带棒挤兑的脸色难看者都精神起来,只等上去找茬儿,暗道没毛病也要找出毛病。 薛闲云早就冷眼看到,双臂环抱,根本没在怕的。 汤昭见没有别的话,松了口气,直接抱剑而上,将初生之剑放在早已布设好的剑架上。放好之后,便站在一边,心情仍起伏不已。 初生之剑没有名字,只有迎着阳光那一缕暗金色光辉。 薛夜语抬了抬手,道:“请郡承大人、副镇守使大人上来吧。” 原来此时台下坐得几个云州正经官员。多是东山郡、及春城的主官佐贰。他们却不是从迎宾馆来,而是今天一早江神逸特意从山下接来的。云州出了铸剑师,这也是件大事,其实是值得本地郡守来一趟的。但一郡、一城的主官不能随意离境,更别说上九皋山这种鸟不生蛋的荒山了,因此只能派出副手。而及春城派了检地司副镇守使来则是给汤昭面子,毕竟检地司和这种事八竿子打不着,完全可以不出席。 那郡承是个五十来岁的读书人,长得像个官,事实上也是官,笑眯眯站起,道:“好啊,下官还没近距离看过剑呢。”说罢慢悠悠迈着官步当先去看。 他身后是及春城检地司的副镇守使,姓池,也就三十岁出头年纪,比起寻常检地司的武官精神抖擞,这小子看起来颓颓的,没精打采。汤昭却知这还是他给自己面子,好歹上下拾掇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不然按他平时的性子,浑身酒气,衣衫不整,走路也要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能倒地不醒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死不要脸的酒鬼。 那池副使路过刑极,笑道:“老刑,一起上去?” 刑极也笑道:“你这老小子,又喝的不识数了吧?你管谁叫老刑呢?我如今是白身,不和你们同列了。你先去,那把剑我想看随时能看。” 池副使笑道:“说得好似我不能看随便似的。小汤难道不是我及春城镇所的人?” 这时郡承已经来到剑前,一双眼绕着剑上下打量,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只问道:“能摸吗?” 薛夜语暗想此人什么也不懂,就要拒绝,汤昭已经笑道:“可以的。” 薛夜语呆了一下,瞪着汤昭,意思是:“你疯了?现在剑无剑客,他随便摸了,要匹配上了算谁的?” 汤昭笑而不语,薛夜语也不能和郡承出尔反尔。郡承怀着好奇摸了摸,什么事也没发生,因为他就是个文人,连灵感也没有。 但他这一摸却似打开了开关,其他宾客中就有坐不住的了——郡承摸得,我摸不得?一会儿我上去也摸一摸怎样? 万一匹配上了呢? 这也是薛夜语心急的缘故:你要是没打算给剑找剑客,就不能随便把剑让人摸。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万一在座者有匹配上的呢? 自然,匹配上了也可以不给,只要没成剑客,理论上就不算成功,这剑本就是汤昭铸的,他能做主。然而匹配上的那人可就成了不安之源了。之前不知道能不能匹配,只有万一的可能,一般人都不会冒太大的风险作乱,但若真匹配上了,眼前放着一把确然可以改变命运的剑,这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客能做出什么事来,谁保的准?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然而此时她也没办法了,这边池副使也上来,并没有摸剑,摸了也无所谓,因为他本来就是剑客,只笑对汤昭道:“这就是你的剑?” 汤昭笑道:“正是。” 池副使啧了一声,道:“自家的剑就好比自己的老婆,随意给人摸,你也忒大方了。小心老婆跟人跑了。” 汤昭笑道:“跑不了。” 池副使道:“也是,咱们这么多眼睛给你看着,能跑到哪儿去?赶明儿带着你的剑,跟镇所的兄弟们喝一杯。” 306 创作思路 第一波参观很快就结束了,紧接着,陆续有人上去观剑。 除了正经的官府,再下来就得是玄水监这样的半官府了。 其实玄水监也可以算是“擎天寺”这样的正经衙门,是朝廷特设,高于地方官府,但它不似擎天寺这样技术领先,至今依旧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是如同朝廷中枢一样,渐渐政令不下地方,管束力不足,且又有四大监并列,没有独尊地位,不免更退了一筹,权威便有限了。这次来的两个年轻人官职也不高,不然就算是郡承也该让他们一步。 然而两人上台和之前的光景又不同了,女少监先跟汤昭说明:“剑师,我们要验剑了。在场诸位都是见证,谁有疑问,可以现提。”汤昭点头之后,他们便以此取出了一堆术器,又是尺子又是表盘,无不闪闪发光,一个人测试,一个人记录,配合有条不紊,显然是程序熟稔。 众人在下面看着,不免啧啧称奇,大部分人心里都暗暗佩服——什么叫专业呀?别说官员、武者,就是一般的铸剑师、符剑师也不一定能看明白这其中所有操作,毕竟术业有专攻。 虽然他们操作记录琐细,占用了不少时间,却也没有人表示不满。一来玄水监确实是朝廷设立的铸剑监,此乃职责所在,无人能指摘,二来操作如行云流水,把众人镇住了。琢玉山庄的朋友更是心中暗喜,这对汤昭也有好处。他们这最权威的验过了,其他人上来挑三拣四,不免就有胡搅蛮缠的嫌疑。 那女少检查许久,赞叹道:“当真是的好剑。完整、标准,无可挑剔。看剑风,看火光,是刚淬火的新剑无疑。唯独剑意纯粹无比,非常奇妙。这是一把古剑吧?” 汤昭笑道:“少监好眼力,正是古剑。” 这一下地下有人不懂得,不免嘀咕道:“古剑?不是新剑吗?难道是拿了古代的剑翻新当做自己的剑吗?” 汤昭听了还未说话,薛闲云已经大声道:“哪里来的棒槌?古剑都不知道,古剑就是只以气之一系即内力、罡气、剑元,佐以土质剑身打造的剑,是专为某个方向量身打造的,与如今铸剑体系各擅胜场。这也不懂,也敢开口说话?” 那人被震得一时无话,紧接着又问道:“什么?土质剑身?这剑是泥捏的?” 此时薛闲云也不由失笑,挥了挥手,道:“滚!” 女少监也懒得理会下面什么也不懂的人,和男少监一起,对汤昭正色拱手相贺,道:“恭喜汤剑师。” 这一声恭喜,乃是朝廷认证,宣告着尘埃落定。 薛夜语在旁边看着,连忙拍手,只听扑棱棱翅膀声响起,无数身披彩带的猫头鹰从树林中飞出,如彩云一般飞临会场,仿佛跳舞一样变换行列,蔚为奇观,更洒下无数花瓣,仿佛礼花一般,宣告了铸剑成功。紧接着符清欢坐在水边弹起欢快的琵琶为贺。 其实一开始薛夜语真的决定放礼花的,但周围都是水鸟游鱼,若放礼花惊动了鸟雀反而不美,便精心准备了这天女散花的奇景。她的猫头鹰能物流、能投雷、能撒花,端的十项全能。 女少监恭贺的正式,汤昭连忙道谢,谢谢她为自己正名的一份人情。女少监又问道:“敢问汤剑师,你愿意分享铸剑思路吗?” 这要求看似唐突,其实也是一种古礼。 在上古时,阴祸甚烈,世人在前线节节败退,剑客数量奇少。那时铸剑术也没有成体系,以各自摸索为主。于是大家同仇敌忾,乐于分享。凡是成功铸剑者都愿意当众讲明自己的铸剑方法,以启迪后来者,若有其他铸剑师成功,自己也能多有一个队友。许多铸剑术、铸剑思路、材料的配方都是那个时代出现的,铸剑师们在互相交流、互相促进中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但如今可不比当初了,剑虽然还是珍宝,却也不那么稀缺,铸剑师藏起自家知识,铸剑三个人都要分了流派了,何况门户之见,是字面意义上的“人心不古”。女少监也就是按礼问一句,汤昭如果拒绝,那就拒绝了,赶紧进行下一步流程。 汤昭笑道:“不敢说分享,我可以跟大家聊几句我的想法。” 女少监很诧异,居然还真有人这样慷慨,她自然只有赞叹的,道:“好,铸古剑,行古礼,怀上古贤士之风,令人敬佩。汤剑师请言。”说罢退了几步。 流程突然增加了一步,在场众人大多无可无不可。反正来都来了,早上也都吃了早饭,又不着急开席。 那些符剑师却是兴奋了起来。尤其是当初参加过符会的小伙伴,如吴云飞、鞠天璇、楚山侠他们几乎一起回忆起当初汤昭在台上演讲时的那一幕。那是仅次于朱杨魂魄研究的大题目,当时那一幕十分精彩,现在还可回味。这一次更有铸剑这样的干货分享。除了云西雁之外,几乎人人都聚精会神,恨不得坐到前排去。 汤昭便如当初一般上台鞠躬,只是如今从容的多,笑道:“诸位已经知道,我铸剑铸的是古剑。古剑方向明确,变化却少。我一开始也不是为了铸大众之剑,而是为我自己铸剑。所以我在铸剑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剑意。” 一般人听这话还好,符剑师们却是十分愕然:这话过了吧? 什么叫“决定”剑意?剑意岂是你能说了算的?你就是用规划、选择剑意,还都太过分了呢,哪里就能用“决定”了? “按自己的想法这决定剑意是很难的,但好在这剑种与我契合,我又早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因此剑的方向一开始是确定的。但是从大方向精炼到具体剑意还是有很远的路的,我一直在头疼。要先将剑意限制在一个大的范围内。先划定大区域,然后就像包围圈一样,一点点缩窄范围,最终缩到一个点上,最终剩下的就是我选定的剑意。” 对啊,怎么做到的? 快说说看,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开创啊。要是真的能决定剑意,以后人人都可以量身制作剑了,提高了多少效率? “但我推敲许久,始终不得要领,因此不敢铸剑。但师父此时铸剑成功,他那把的剑意就是他早就决定好的,而且铸成分毫无差,堪称奇迹。我便向他请教,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这剑意的选定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要如那磨砺十年的宝剑一般,仔细揣摩。我得他手把手的教导,终于过了这一关。然后我便定下了剑意,然后根据剑意选择材料。我的材料选择也是早就定好的思路……” …… 完啦? 众人头上升起一堆问号,每个问号旁边都有两个字的标注: “就这?” 这不是什么都没说吗?当真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你向你师父请教,过了这一关,可是我们没向你师父请教啊?你请教了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啊! 耍我们呢? 即使是和汤昭关系好的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住心里骂娘,最多关系够好的心里还能给汤昭找理由:“这等秘诀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说点方向就不错了。”关系不够好的,就只剩下骂娘了。 但汤昭紧接着真的不提这一茬了,改说自己的材料搭配思路了。别说,这一步还是有些真货的。尤其是他为了追求纯粹,选用纯“金”材料,将各种金材统合搭配,又不使过刚易折,又不使剑走偏锋,这其中有不少学问,都是汤昭自己构建的思路,非常值得一听。众符剑师慢慢听进去了,也就渐渐地忘了之前被耍了一番的不爽。 毕竟这不是符会,没有交流学术的目的,能给你听就不错,也不能要求太多。唯独有些人会从中听出些弦外之音罢了。 时间有限,汤昭也只是分享了几个要点就停下,向众人致意,底下自然掌声雷动,以捧场为主。除了几个有所收获的符剑师,其他不懂行的早恨不得他闭嘴开席了。两个少监也跟着说了几句祝贺言语,话里话外希望他在铸剑录上签名。汤昭还是笑着转开话题,并不决断。 两人无奈,只恨自己权威不足,不能镇住场面,只好先下去。接着才有其他人上来继续观剑。因为都是一样请来的来宾,一视同仁,所以顺序也就不强求,本地的、外地的、友善的、恶意的、学术的、江湖的……各型各色的客人上来观剑。大部分人稍微看一看,看不出什么,以称赞为主。少部分尝试去拿剑,汤昭也不阻止,终究没有任何人引起异常,新剑仿佛一座冰山,不为任何人动容。 还有些懂不懂的会发问。懂行的愿意探讨的,汤昭跟他探讨,有来有往,绝不会被问住。那外行问几句莫名乃至可笑的话,汤昭也以礼相对,耐心回答,不使对方下不了台。剩下那些明显恶意甚至挑衅者,不等汤昭反唇相讥,薛闲云自跳起来直接喷回去。 其实薛闲云未必头脑敏捷,言辞犀利,讲道理也未必讲的过别人,但他拉的下脸,不急着讲理,先把对方劈头盖脸骂一顿,在气势上取胜,对方登时落在下风,便没了找茬的气焰。骂的过分了,薛夜语出来转圜,三言两语把双方拉开。 等到最后,一个老妇人上台观剑,她神色慈和,温文有礼,汤昭在旁边陪着她,尽尊老之意。 那老妇看了一遍,夸赞几句,突然道:“既然薛庄主也铸剑了,也是新剑在手,何不也摆出来让我等瞻仰一番,以便好事成双?” 307 奏乐 嗯? 那老妇人说话口气很温和,就像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请求。 事实上,这也是个正常请求,观赏剑而已,又不是夺人所爱,只不过一般人没想到这一层罢了。 经她一提醒,众人登时恍然,然后期待起来。 既然徒弟这把剑可以放在大众眼光下展出,那师父那把剑为什么不可以? 那把剑也给我们看看啊! 众人这样想着,不但目光露出热切,有些人甚至开始微微哗然起哄甚至威逼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多一把剑看看热闹也是好的。但对于那些有所求的江湖汉来说:多了一把剑,是不是就多了一分机会? 刚刚那把暗金新剑放在桌上,铸剑师可是很大方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上手的。虽然这里头的弯弯绕聪明人都猜到——因为这把剑就是为这少年自己量身打造的,方向极端纯粹狭窄,早早预定了剑客,其他人边儿也摸不上所以才故作大方,但若师父也是这个大方脾气呢? 总不能另一把剑也有主了吧? 若是把生剑,不管是让摸也好,不让摸也好,自己趁着靠近之后偷偷摸一把,万一的万一——自己配上了呢?那不是天上掉馅饼了么? 怀着这样侥幸的心思,底下的聒噪声越来越大,渐渐成了鼎沸之势。 汤昭看到这种声势,微微皱眉,但并不在意——经过这几天的筛选,能真正有本事、有胆子闹事的早就被筛出去了,剩下这些也就是嘴上闹一闹了,放着不管也没什么威胁。他真正看的人是刑极。 刑极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汤昭一怔,薛闲云自己已经开口道:“想看我的剑?哈哈——不行。” 众人起哄的声音一停,便有不满的声音叫道:“为什么?剑都铸成功了,怎么不让人看?” “就是,不给人看,是不是假的?” “说不定就是假的,他根本没有铸剑成功,只是怕输给了徒儿,故意吹牛说自己铸剑了。” “呵呵,我就知道薛闲云这老东西不行……” “嘿嘿,”薛闲云却抢先冷笑起来,叫道:“不行就是不行。为什么?因为我不乐意。我的剑,不乐意给人看,那就不给人看。你们怀疑我,那就怀疑好了。反正你们是永远做不了铸剑师的,要是谁觉得通过怀疑我,能说服自己薛闲云也不是铸剑师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那就随你们怀疑罢。横竖自欺欺人的又不是一个两个。你们大可以互相说服,说服自己今天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薛闲云也是假的。只要你们心里好受,谁能拦得住呢?” “至于我的剑,早晚会有剑客的,但不会是诸位中的任何一个。你们没听阿昭说吗?我的剑剑意也早就选定了!”薛闲云冷笑不已,“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且不说有些人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旁边那老妇仍保持着笑模样,道:“哦,原来庄主已经为剑选择好剑客了?” 薛闲云瞪着这素不相识的老妇人,哼了一声。 老妇人笑吟吟道:“了不起。刚刚汤剑师确实说了他制定剑意的手段是从庄主这里学来的,可见所言非虚。只有完全掌握了剑意,才能精准的选择剑客。能透露这位命中注定的幸运儿是谁吗?” 薛闲云面露不快,唯独看她比自己年长几岁,没有当面发作,生硬的道:“不能。” 老妇人毫不以为忤,继续道:“能稍微谈谈那把剑的方向吗?” 薛闲云想要直接再甩两个字“不能”给她,但对上那双如深湖一般平静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终于道:“没什么好说的,涉及我二十年的一个志向,至今二十年,从未改变。懂得自然懂,不懂得我也不会说出来。问了我也不告诉你。” 老妇人的眸子中仿佛有微微的涟漪,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笑道:“原来如此。” 薛闲云冷笑,他的懂与不懂和旁人无关,老妇人再若有所悟,她也不能懂,无非是装相罢了。他已经尽兴,甚至过犹不及,都有些败兴了,当即拂袖离开。台前的汤昭再度注视刑极,目光中充满疑问。 这个人……当真不是你安排的吗? 她为什么把你的台词都说了,把你的戏份都抢了? 那你下面没词了呀? 刑极摇摇头,有些苦笑——确实不是我安排的,没词就没词吧。目的达到了就行。 就听薛闲云大声道:“赏剑就到这里吧,我看也没人再质疑了。夜语还准备了什么节目?是不是歌舞?快,奏乐!舞!” 薛夜语一挥手,音乐声响起,原来琢玉山庄还真准备了音乐。 众琢玉山庄弟子中,唯独五弟子符清欢是个闲人,符式学问只是一般,也不在正经学问上钻研,但是个杂家天才,专在无聊的闲事用心,以至于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填词作曲、斗鸡走狗、蹴鞠马球、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仅音乐上雅乐至琴箫,俗乐至唢呐,无一不会。她还有一班跟随的小弟子,跟着她好的不学,专学不务正业,一人学一样乐器用心操练,竟能组成一个乐队。 虽然平时薛闲云看着她带着弟子自得其乐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但铸剑大会真的少不了她。迎宾馆外那白玉生晖的游乐会的很多游戏便是她的设计,很受欢迎。平时店里弄些花活揽客,除了汤昭就是她最会想。而到了这种场面,更是符清欢的用武之地。 此时符清欢并没有选择自己最得意的“乐门”弟子,而是选择了同时武功不俗,有自保之力的年轻高壮弟子,器乐就差了一点儿,但在她专门训练下,一起演奏新写的乐曲“铸剑贺”,也十分悠扬动听。且不知是因为这些有武功的弟子气力足,还是符清欢有意为之,奏乐声音十分响亮,压过了在场所有声音。连酒席上的交头接耳都只能真的“接耳”才能听清了。 除了乐队,还有舞蹈、杂技,令人眼花缭乱,这些都是重金外聘的班子,个个身怀绝技,一时间场面大大的热闹起来。薛夜语又让人摆宴上酒,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大会拉到宴会这个高朝步骤上。 这边汤昭抓住机会,向众人行礼致意,在无数不舍的目光下抱起自己的剑,抽身下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者。 至此,铸剑大会最要紧也是最可能出岔子的步骤便结束了。汤昭铸剑成功,得到在场人的确认,这种承认现在只存在百十个人中,但随着大会结束,这些大有身份的人一一下山,这种承认便将传遍天下,琢玉山庄汤昭的名声,也当传遍天下! 这不是那种符会三月热度的承认,而是真正稳住阵脚,立住大旗,仿佛开宗立派一样认可——从即日起,琢玉山庄上就有了铸剑师,云州也有了铸剑师! 其实铸剑大会最危险的时刻在山下已经度过了,在宴会开始后,只有几个小小的隐患而已。譬如说有人会在观剑时可以刁难,有人会叫嚷旧事,让薛闲云下不来台,或者有潜伏最深的敌人会骤然发难…… 现在,宴会到这个地步,大部分隐患都平安度过,没有闹出大乱子来,其余小乱子譬如有些人想要在宴席上跳脚,要闹酒起哄、破坏气氛,也在震耳的音乐声中不成气候,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 现在,只剩下几个藏在汤昭心中的心腹之患了。 汤昭将剑抱回自己的位置,他在酒席上留有一席,也非单独划了地方,而是留在他的年轻小伙伴的附近,唯独位置靠前,显示他宴会主角的地位。 他一落座,就要把剑搁在台上,旁边的云西雁看到忙凑过来,半是兴奋,半是责怪道:“怎么还把剑放在外面啊,背在背上啊。” 汤昭一怔,道:“现在就背吗?” 云西雁道:“当然了,这是你的剑吧?铸剑之后你就尝试握住它了吧?然后得到它的回应了吧?” 汤昭点点头。 云西雁道:“是了,那从那刻起你已经是剑生了。别看什么门派就有什么‘负剑仪式’,要经过什么繁琐礼仪才能把剑背上去。那都是虚礼,你要想办也行,但私下里可以早早背起剑来,早一刻背剑,早一刻悟剑,说不定就早一日悟剑心到‘金石为开’的地步,长剑出鞘,成为剑客了呢!咱们只争朝夕。” 眼见汤昭还有些茫然,云西雁道:“是了,背剑的剑带你没有准备。我记得我的那条还带在身上,先给你了。”说罢从袋子里翻找,抽出一条仿佛是什么东西的筋,上面附着绸缎衬垫,道,“应该合适,虽然你还在长个儿,但我个子比你还高些,稍微勒紧就好了。” 汤昭好笑,又有些感激,忙道:“姐姐不用忙,我……” 正这时,薛夜语从旁边跑来,不由分说抓住他,笑道:“你还在这里闲坐,有的事要做呢。来,跟我去见二师兄。” 308 徐终南 汤昭和云西雁告了罪,跟着薛夜语去见徐终南。 之前徐终南从船上下来的时候,汤昭还在剑炉里,出来时徐终南已经入队,两人并没有正式见过,汤昭甚至没正面见过徐终南的相貌。 此时,徐终南坐在席上,低持酒觞,相貌清雅,神色清冷,唇上小胡子修的一丝不乱,端的有世外高人,目下无尘的风范。 汤昭一眼见了心生敬仰,上前正要行礼,薛夜语先一步上前就推徐终南,道:“还装呢?自己人面前装个屁啊?不给小师弟做个好榜样。” 徐终南被她推个正着,再端不住姿势,狼狈一笑,道:“你少来唬我,小师弟都这样了,还用我做榜样?你没看那边还有朝廷的人?给我留个面子,我须不能丢了国师的体面。” 薛夜语连连撇嘴,汤昭趁机行了一礼,道:“汤昭见过二师兄。” 徐终南仔细打量他,笑道:“师弟,好一表人才!这才华,这相貌,怎么生得?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咱们白鹤窝里越发飞出金凤凰了。” 汤昭赶紧逊谢几句,徐终南已经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你马上就是剑客了吧?剑客和铸剑师,两重身份,那是多耀眼的天才?总不能一辈子只呆在九皋山上吧?一个铸剑师可以远离世俗,专做学术,坐等生意上门,一个剑客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积累阅历,战斗磨砺的。而且剑客还有推不掉的义务。” 汤昭点头,他知道剑客作为这种顶尖的、超脱世俗的力量,固然受人敬仰,也要承担额外的义务,几乎每一个新诞生的剑客都会被人接引,去尽自己那一部分责任。 虽然不是剑客被隔绝在圈子之外,不知其中详情,但汤昭也猜到一二——阴祸从何处来?魅影是谁的相?天魔自哪里降临? 一切的答案不在地上,而在天上。 那是另一个战场,比检地司还残酷的地方。毕竟检地司只管地上的事,不管天上的事。天上才是最残酷的战场。 当然现在这和汤昭的打算无关,就算真是剑客,那也只能被动等着被接引,逃不掉也无需多想,与徐终南所说的“以后打算”不同。 果然徐终南接着说:“可愿意来京城?国师求贤若渴……” 薛夜语气不大一处来,道:“好啊,你都会替别人撬自家的墙角了?” 徐终南嘿嘿笑道:“这算什么挖墙角?如今这个局势,去天上还好,留在地上,能有多少正经去处?遍地烽烟,江湖险恶。朝廷虽然不比以前,但还是能庇佑京畿之地平安无事的,适合安享富贵。又有国师在,如何不是正经的前程?” 薛夜语不爽道:“国师只收你这等牛鼻子,小师弟还不想出家呢。” 汤昭笑道:“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我当初就是云州检地司送来的,已经落户了。我不出去便罢,出去一定是要归队的。您看,我的新上司、老上司都在,可不能说多了叫他们来找我讨账。” 徐终南目光一转,果然见池副使和刑极以及冯志烈正说着什么,仿佛感应到汤昭的目光,他们三个一起往这边看来。 这三人眼光何等犀利,虽然只是漫无目的的随意一看,徐终南竟一时被震慑,说不出话来,随即哈哈一笑,丝滑无比的道:“检地司好啊,尤其是云州检地司。那是如今少有能做事的地方,是有志气的儿郎呆的。很多衙门看着油水足,却只是消磨时光罢了。云州是好地方,呆在云州,至少高远侯这一辈安然无忧。” 揭过这个话题,随意聊了几句,薛夜语道:“师兄,你去见过爹爹没有?” 徐终南神色一滞,道:“什么见不见的?他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他了,这不就见过了吗?” 薛夜语道:“师兄别哄人玩。你知道逃不掉的,来都来了,还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徐终南当真面泛忸怩,浑无刚刚的风范,道:“他恐怕不想见我。” 薛夜语截口道:“他想见你的,只是和你一般拉不下脸来。你们两个都这样僵持,局面岂不僵死了?依我说,他是师父你是徒弟,你先让一步给他个台阶如何?” 徐终南面色变幻,汤昭自然在旁边敲边鼓,给师兄打气,徐终南咬了咬牙,道:“见见也行,我可说好了,老头子动嘴也罢了,动手的话我可不会吃亏的。” 薛夜语笑道:“放心吧,我给你看着,你都主动了,他不能太过分了。”说罢推着师兄走。 眼见徐终南半推半就的要走,突然拉住了汤昭,在他耳边道:“一会儿叫三师妹赶紧回去。她这样出现在人前很危险。我不在山上管不了,既然她信任你,你要保护好她。” 汤昭一凛,再看时就见徐终南已经走了,心中诧异:没想到二师兄和三师妹关系不浅? 既然是师兄吩咐,汤昭自然先去找朱英,劝她早早回去,朱英闻言默然,却先从酒席上倒了一杯酒,递给汤昭。 汤昭会意,一杯饮尽,道:“多谢师姐。” 面纱之下的朱英轻轻一笑,又递给他一杯,然后自己端起一杯酒,和他碰杯同饮。然后向他竖了个拇指,才转头去了。 汤昭目送她回去,轻轻一笑,又轻轻一叹:这位师姐确实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可是,她并不是天生如此的。 在那处密林中,她得笑容也是很美丽、很阳光的。 送走朱英,汤昭回到酒席喝酒,这是他第二次出席这种场合,上一次是符会。 比起在符会时鬼影曈曈,在自家的宴会上自然更安心,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祸患等着清除,汤昭还是愉悦了起来。尤其远远看到薛闲云和徐终南两人最终还是别别扭扭的说起了话,心情就更好了。 于是他便再去与故人一一重逢,这里面有合阳县的黑寡妇、关雷,有同学的母亲花容夫人和她的儿子们,有符会上遇到的王飞,一百零八泉乌孙童、车莎,有出身大势力的鞠天璇、吴云飞、岳慎他们,甚至还有一百零八泉的一位符剑师长辈。这些都是自己人,大老远给自己捧场,如花容夫人、黑寡妇、王飞他们甚至已经主动出手援助,汤昭自然感激不已,连连道谢。 这些人都是一路见证他成长的。如今他也算到了某一个节点,不说功成名就,却也上了个新的台阶,可说是脱胎换骨,请当初的人一起来见证,确实令人无限感慨。无须讳言,汤昭也有些衣锦还乡的荣耀。 只是可惜,隋大哥不在,当初从家门逃出第一个帮助自己的隋家班一门老小也不在,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重逢。 再往前,父母,还有影响他一生的那个人,早早就去世了,阴阳相隔,终难再见。也不知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否看见? 父母的在天之灵应该能看见吧?陈总就不能了,他的魂魄应该已经返还故乡了吧?在他的故乡,他也能自己的父母相见了。唯留下眼镜,作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来过的证据。 想到这里,汤昭有些熏熏然,颇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朋友,不仅仅喝酒,还有很多话说。 一百零八泉邀请他去凉州一游,鞠天璇邀请他去龙渊,吴云飞邀请他去…… 这些话是客套言语,也是真心实意的邀请,这些天南地北的神仙妙地,汤昭是打算一一仗剑去游览的,只是不那么急迫罢了。 然后是王飞,王飞悄悄和他说了此行来的目的,乃是为昆岗求援。汤昭也如云西雁一样很奇怪:“怎么不向朝廷求援?” 王飞脸色微沉,道:“远水不解近渴。” 汤昭觉得奇怪——云州难道还不远?显然他话里有话,尤其看神色仿佛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朝政上的事他如今还是不懂的,道:“那你想要……” 王飞道:“我听说你是云州高远侯麾下的人,想让你帮我引荐侯府。最好有私人渠道,不便让外人知道我来过。” 汤昭点点头,其实他确实是从小入检地司,从那时起就算是高远侯嫡系,然而他也只是挂个名字,连高远侯一面都没见过。说真的,他有个狗屁私人渠道?也就认识些渠道的渠道罢了。 目光在郡承等官员身上扫过,又在他如今的上司池副使身上停了一停,汤昭最终还是把目光放在刑极身上。 “咱们去问问刑总,看他有没有办法将你私人推荐给君侯。” 王飞一愣,他也认得刑极,还算有过合作,但之前刑极可是从头至尾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的,“他不是说是庶人吗?” 汤昭笑道:“是庶人,不过他自己满嘴里庶人长,庶人短的,反而不那么像庶人了不是?问问他再说,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两人穿过酒席去找刑极,刑极……刑极居然在和黑寡妇聊天。看到汤昭过来,刑极笑道:“来得正好,阿昭,尹庄主有事找你。” 309 惊蛰之约 黑寡妇有事找我? 汤昭一愣,看向黑寡妇。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阿昭,什么时候回黑蜘蛛山庄看看?你好歹在那儿学的武功,算你半个娘家。如今你出落得这么出色,应该回去叫大伙儿好好看看。所谓富贵不还乡,如……” 刑极在旁边笑道:“庄主何须这样拐弯抹角,自己人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阿昭,还记得当初分别时庄主说过的话吗?” 汤昭不免回忆起来,当初……似乎黑寡妇曾说,将来他学有所成,有事可能求到他头上,当时他是一口答应的。当下笑道:“当然记得,庄主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如今有什么吩咐?” 黑寡妇道:“不大不小的事,你过来我跟你说。” 汤昭点头,紧接着想起王飞的事,便悄悄一拉刑极。 刑极会意,先跟他走出两步,道:“怎么了?” 汤昭悄悄的把王飞所求说了,刑极瞪了他一眼,道:“麻烦。一听就是个牵扯众多的大麻烦。你惹这个麻烦做什么?那位也是,你不懂他也不懂么?军政大事有专门的道路可以走,走私人渠道隐患很多,应该极力避免。何况我如今没有官身,连公私两便都说不上。你现在不在其位,又没专门学过这里头的门道,应该少掺和这些事。” 汤昭也是读过书的人,如何不知道刑极说的是正道理?叹道:“我何尝想掺和?若非你就在这里,我好歹也要先写信私下里问过你,你要是回绝,我也该一口回绝他才对。然而……从我总觉得他是一起对抗过龟寇的人,现在的处境也与龟寇相关。龟寇的事不是小事,真的事关天下。我想一推二五六容易,万一耽误正事,岂不酿成大祸?” 刑极轻轻摇头,道:“你觉得这三个字少提。你凭什么觉得?你懂得什么就敢觉得?将来你领职务之前一定要来找我,我非你跟你说透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没意思。什么懂不懂得,自己要是懂官场政治,也没见步步高升啊?还不是混了这么多年,混成了庶人一个?汤昭久在江湖,经历都是江湖上情谊为贵的一套,要是对朋友的请求无动于衷反而有失道义。 当下摆了摆手,道:“若在平时,我可未必肯给你传话,今日特殊,我便为你探探口风。成与不成的,你不要管,后续归我,不归你过问。你先去找黑寡妇,我跟你的小朋友聊聊。” 汤昭谢过,又问道:“尹庄主这边,您有何教我?” 刑极道:“这是正经的江湖事,讲究一个快意恩仇,就和你以前处理的那些事一样,不用顾虑太多。不过你若怕被一群毒虫忌讳,这次可以化妆。我认得一个很有才华的化妆师,到时候可以借你。” 汤昭点点头,道:“不用借,我也认得一个。”说罢去找黑寡妇,这边王飞也果然跟刑极聊了起来。 黑寡妇见了汤昭先是啧啧称赞,赞他如今玉树临风,聊了很久,才道:“你也知道我们五毒会,就是一群虫子聚会,虽然互相撕咬的厉害,但还是有个老虫子头统领一切的。如今,我们的老虫子头没几日好活啦。” 汤昭恍然,已经大概猜到了她的目的。这又是话本里的经典剧情。 黑寡妇见他神情就知道他猜到了,也不讳言,道:“老虫头没了,总要有新虫头。虫头要在一众嫡系的会众中选。我呢,就不说不许敌人趁机上位伤害我了,也不说为底下的弟兄们争一争前途,我就直说了吧,我在合阳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五毒会立下多少功劳,为什么不能更进一步?我想当这个惊蛰山庄之主。” 汤昭点头,道:“既然总有人要当,为什么不是庄主?我不支持你支持谁?只是这个头要怎么当呢?” 黑寡妇道:“是惊蛰山庄选出来的,但招选的过程比较公平。先是初选。初选会给所有有资格继承庄主的人发任务,顺利完成任务的时候就可以去带着信物去山庄,在惊蛰山庄还有一轮比试,最后由老庄主指定庄主。” 汤昭道:“原来如此,那我能做什么?帮庄主做初选任务吗?” 黑寡妇摇头道:“这倒不必。初选任务不限出动人数,可以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若我多年经营还不能过得初选,那还做什么梦呢?不如早早放弃算了。等我过了初选,被召集到惊蛰山庄参加蛊斗,再请你去。” 汤昭愕然道:“蛊斗?” 黑寡妇道:“虽然没有规定,但我们都这么叫。一群虫子互相厮杀,不叫养蛊叫什么?我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根据规则,最后的蛊斗凡是候选人都可以带一个帮手去的。我便选你。” 汤昭笑道:“我自当在所不辞。不过庄主认为我是你认识的人里最好的?”要是能请所有认识的人做外援,不说别人,刑极也可以啊,反正他如今是白身,也少了许多顾虑。请一个剑侠什么困难应付不了?而且黑寡妇预定汤昭时可是四年前,那时她凭什么认为汤昭一定有所成就? 黑寡妇叹道:“当然不是。要是能随意请人那就太可怕了。当初蛊斗也曾这样无限制,但很快请的外援地位水涨船高,有的几方请来的都是惊蛰山庄也得罪不起的前辈高人,这个也不能慢待,那个也要尊重,还争个屁?无论选谁,到最后肯定要得罪不少高人,平白为五毒会树敌。更何况有人为了请外援,自己花尽家财不说,甚至压上了惊蛰山庄的未来收益,掏空五毒会奉送外门派,大大损害了山庄的利益。后来大家就说要加以限制了。” “第一是限制外援只许一个。第二是必须要五毒会自己人——这一项其实余地很大,只要不是明确有门派的名人,有些独来独往的散人随便给一个身份,说他早就是五毒会的客卿了,手续也齐全,谁能挑出错来?” 汤昭一笑,他自己大概也会如此,他是琢玉山庄的人,但琢玉山庄只是铸剑门派,和江湖帮会不冲突,就说他四年之前已经入了黑蜘蛛山庄,人证俱在,谁能反驳? “第三是限制实力——这个其实很难,因为实力可以伪装。我们又没有什么百试百灵的测试武功的法子,万一最后一关有人亮出獠牙,把其他人都杀了,既成事实便无法可想了。最后有位长老提出个折中的法门——干脆限制年龄。反正武功罡气都需要时间来磨砺,年轻人实力自有上限。当然也有例外,或许有人年轻而强大非凡,但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多半气盛,出身又高,不是区区小利能打动的,惊蛰山庄终究池子浅,容不下真龙。相对来说,限制年龄就是限制实力了。比如这一届的年龄,就限制要比庄主之子小。那位公子今年刚刚二十岁。所以外援不能超过二十岁。你不是才十六?” 汤昭讶道:“原来庄主还有公子?” 黑寡妇道:“有的,但是惊蛰山庄不是父子传承,强者为王。而且其实人家大概也不想传承。对于我们来说,继承惊蛰是毕生梦想,恐怕真正的俊才还不屑。”她感叹了一声,道:“我的初选题目已经下来了,等我回去做完,再等候征召,大概要到年底。你若没事,十月、十一月就可以西行,回黑蜘蛛山庄,到时我会迎接你。你也见见老朋友们。” 汤昭想了想,现在还是七月,想来这边事也就几日功夫就能解决,然后再花些时日善后,如果还有时间,就去中天府一趟——他是检地司送来的,一开始就说好将来必要去任职的,哪怕他的引荐人老上司刑极已经不在检地司了也不会改变。现在他学成之后,总要回检地司总部报到了,说不定还要去见一趟高远侯,才能确定前途。 再之后,就没有要事了,如果有什么长远目标,就是走剑客之路,向上攀登,以求超凡脱俗,还有发展白玉生晖的生意,及春城店可以开起来,其他郡的分店也可以尝试铺开。比如余霞郡合阳县,他可以顺手为之。 那么,去一趟合阳县很划算,可以公私兼顾,如果能找到隋大哥他们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汤昭笑道:“敢不从命?我年底必到。” 议定了此事,黑寡妇明显开心起来,又带着他去找关雷,三人一起喝了一杯。 汤昭眼见一圈打完,居然还有余力——这倒不是他酒量渐长,而是尚有未了之事,不肯喝醉,于是在自己的酒杯里掺水的缘故。他便自行找个地方坐下,将剑横放在膝头,冷眼看着热闹依旧的酒席,自己想自己的事。 这时,他微觉腿上有动静,一低头,发现是不知从哪里现身的龟爷在捅他。 汤昭微一点头,龟爷顺着他的衣服爬了上来,趴在他肩头。 “怎么样?”竟是汤昭先说话。 龟爷道:“没找到,我们在水底找了一日一夜,一直没有收获。你确认他在山上?” 汤昭叹道:“这种事怎么能确定呢?但若说他就这么离开了,我也不信。不然就白费了我送给他的那两句话了。既然你们找不到,他就不在水里,难道在岸上吗?” 龟爷不以为然道:“薛姑娘让猫头鹰在树林里找,一直没找到,就算树林茂密,他又怎么能逃得过那么多眼睛?他要是真的用极高明的手段藏起来,一时三刻肯定是找不到了。你只能用那个计划了。” 汤昭道:“是啊,我已经撒下饵了,如果他在,量是要上钩的。只是守株待兔,太过被动。他到底在哪儿呢……” 这时,只听背后有人道:“哦,小汤剑师要找人吗?” 310 缘分 汤昭没料到竟然有人接话,吓了一跳,猛然一回头看清来人,更是愕然,道:“您在这儿干什么?” 原来那位宴会唯一的老太太不知何时悄没声息的走到他旁边,正笑眯眯询问。 她离得这样近,汤昭却一点儿也没察觉,心中一凛:她的身法好厉害,远在我之上!这是个高人! 回想这位老妇在宴会上的表现,可算是处处干扰,只觉得大有文章,来意殊为不明,实力又如此惊人,汤昭不免惊疑,虽然四周都是自己人,不至于给人出其不意的干掉,但仍有出了些冷汗,勉强一笑。 那老妇人笑道:“让小剑师见笑了。本来听人私语,非君子所为,就算偶尔听得一言半语,也该充耳不闻才是。但剑师刚刚提到似乎有找不到的人,却是让老身有些技痒。我别的本事没有,却有几分眼力,擅长找猫抓狗。尤其老身自上山以来,多受山庄照顾,却并没有带什么贺礼,心中着实惭愧,不知能否借此事有所臂助,补上这一礼?” 汤昭只觉得荒谬,这老妇人说话是真不见外,我们找人干你什么事,你是哪位?道:“这个……这是我门中私事,倒不敢劳动贵客。” 老妇人丝毫不退缩,笑道:“自然是私事。虽然刚刚剑师没有提到名字,但我猜,是不是要寻找那位石纯青的下落呢?” 汤昭先是一惊,又是一时无语:就算你猜到了,你说破了就不好了吧? 老妇人笑道:“我虽无知,这个人的名字也是听到过的,据说贵庄仓促铸剑就为他。但铸剑会上却不见此人身影,确实有违常理。你们莫非是疑心他早潜伏进庄,等着关键时刻出手裹乱?今日正逢铸剑成功的喜事,你们自然不想只顾着防贼,错过了欢乐喜庆的时光。我想你们大概打算用诱饵将之吸引出来?此计倒好,可那就被动了。若能将之主动找出,上门抓捕,岂不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手中,大局在握?” 汤昭听得心中一凛,暗道:她猜到这么多,那么宴会上那些话就不是无心之言了?又听她越说越真,也有些好奇,道:“这本是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都找不到他在哪里,女侠第一日上山,怎么能说有把握找到呢?” 老妇人笑道:“术业有专攻,我这些年就指着一双眼睛吃饭,或许能找到呢?” 汤昭和她对视,只觉得老妇人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仿佛苍穹星空一般,浩荡深邃,微微一震。 与此同时,老妇人也在看着汤昭,先一步开口道:“好漂亮的眼睛,就像晴空一样,干净明澈。这是我这么多年少见的明亮眼睛。纵然咱们第一次见面,看着这样的眼睛,我也想还是要多做一点儿事。” 汤昭一时不知说什么,低头一想,突然道:“您是剑客……剑侠吗?” 老妇人笑着点头,道:“若是剑仙,不早就在天上了?” 一般人是不敢这么说话的……汤昭略一沉吟,缓缓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一把以明见烛照闻名的剑。所谓明见万里,高瞻远瞩……” 老妇人似乎一点儿也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笑道:“哦?很久很久以前听说……你什么时候听过的?用得上很久很久?” 她关注点甚是奇特,汤昭却耐心解释道:“真的是很久以前。在我第一次……应该是第二次见刑总的时候。因为那时我任性的想要跟上他,他却不想收,就取出一个眼睛一样的宝石让我看。我还记得和宝石对视的时候,心神曾受到刺激,感觉看世界格外清晰,就像长了另一双眼睛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法器,法器能分辨我的灵感高低,而我能感受到法器的效果。所以说,那把法器来源的剑应该也是目光如炬之剑。” 他忍不住感慨道:“若无那法器辨识出我的灵感天赋,刑总或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我放走了。那时我的命运和现在必然截然不同。现在想来,那也是一切缘分的开始。” 老妇人听得很是认真,缓缓点头道:“没想到有这样的缘分。真是一饮一啄,莫不天定。” 汤昭突然道:“您跟刑总很熟吧?” 老妇人点头笑道:“那还算熟吧。” 不知怎的,汤昭也失笑,道:“那不如这样?寻找石纯青的事确实是我家私事,按理说不该借任何外力的。但我又实在想借您一双慧眼,只是还心存顾虑。刑总那是我自己人,若是他能为您担保,那您也是我们自己人了,我才放心大胆的借您之力。” 老妇人道:“这个办法有趣。那好啊,咱们找个私下的地方,让他给我担保吧。”她说的顺理成章,仿佛刑极一来就一定要给她担保,不担保不是人似的。 汤昭也毫不奇怪,道:“那就请您去我剑庐吧。我带您去——” 老妇人摆手道:“我自己去吧。让你这个东道主公然从宴席上将我请走,人家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我先去,你和刑极再偷偷逃席出来。你的剑庐是哪里?” 汤昭只得将自己的剑庐指给她,因为就在水边,倒也不难找。那老妇人点头,又道:“记住了,我先去了,你叫上刑极。哦,对了,只叫刑极即可,其他人就算了。” 汤昭问道:“我师父他……” 老妇人道:“我也仰慕薛庄主,但今日正事要紧,何必叫其他人来节外生枝呢?就是你这位老朋友——”她戳了一下龟爷的脑袋,龟爷怒目而视,“也别带了。” 汤昭拗不过她,只得答应,目送她悄然离开,然后将龟爷放在席上,径自去找刑极。 龟爷见汤昭离去的干脆,欲言又止,它其实是想跟汤昭说一下朱杨的事,那老鳄鱼最近被那个北海元极宫来的小子弄得焦头烂额,颇有些草木皆兵,问汤昭要如何处置? 但这时没机会说,它便不说了。仔细一想,这件事就是朱杨惹出来的烂事,关汤昭屁事? 汤昭和朱杨从来就没对付过,让他栖息在沼泽里已经很有容人之量了,难道还要为他以前结过的仇家兜底不成? 光公子的事,朱杨能对付就对付,不能对付自可以去求助江神逸或者再金蝉脱壳一次。龟爷更该做的是看好这老鳄鱼,别叫他手段粗糙,给琢玉山庄真的惹下七大势力那个级别的大仇人。 说白了,乌龟和鳄鱼,本来也不是一起的,各行其是便了。 刑极正和王飞秘密商议,已然有了结果。先将王飞打发走了,又听到汤昭找他的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道:“我说,就不能清净一时半会儿么?” 汤昭也觉得有些抱歉,道:“这回是意外……真的是最后一回意外了。我也没想到她会找上门来。她既然开口,我又怎能推脱?您往好处想,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还算事?这算一劳永逸。” 刑极气呼呼道:“一劳永逸个屁!不如叫一了百了。一闭眼,一蹬腿才叫万事皆休。你知道我光为了躲她费了多少劲儿么?本以为到你这里躲个清净,没想到却是自投罗网。罢了,伸头缩头就是这一回了。” 一回头,就见王飞好奇看过来,刑极干笑一声,道:“公子稍等,我这就给你探探口风去。” 一时两人分别逃席出来。刑极逃席容易,汤昭身为宴会焦点却很难长久离开所有人视线。最后汤昭干脆找危色来,让他看着形势,无事便罢,若实在要找自己时,他就先易容改扮,替自己一会儿。交代之后,两人才来到水边栈道汇合。 此时全山庄的热闹都是铸剑会上,水边栈道显得格外幽静。沿着栈道走,即使脚步轻捷如汤昭,也会不自觉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汤昭的剑庐在最深处,从栈道步行过去,一路上能看到石纯青那方方正正的剑庐,徐终南的道观,朱英的白雾灵草,薛夜语的猫头鹰林…… 想当初,他第一次拜访此地时,石纯青的剑庐完好,徐终南的剑庐却很寥落。但如今,至少几日内那座道观将迎来它的旧主,少不得要热闹几天,而石纯青的剑庐,却不免长久的落魄下去。 当时徐终南负气下山,山上是完整的保留了他的剑庐的。然而石纯青的情况又与他完全不同,他的剑庐又该如何处置呢? 过了江神逸那座翅膀剑庐,汤昭和刑极来到了他的剑庐前。 剑庐有个小小的阁楼,虽然狭窄,却是剑庐中视野最好的地方。老妇人就站在阁楼上,白发微微飘起,隔着栅栏,不觉得形容暮气,反而觉得风采非常。 刑极在下面看着,轻轻咽了口吐沫,露出一种汤昭从没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纠结、忐忑和一点点胆怯。 最后,他还是拽平了自己身上代表白身的布衣,然后对汤昭使了个“跟上来”的颜色,正容走上了台阶。 上了阁楼,老妇人回转过身,笑容比之前浅了不少,几乎可以说是似笑非笑,道:“终于来了?” 汤昭看着不自觉得背上一凛,刑极低下头,大礼参拜,道:“刑极,参见君侯。” 311 君侯 饶是心中早有猜测,汤昭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口干舌燥,此时也没有别的反应,跟着刑极行礼道:“汤昭,拜见君侯。” 那老妇人,也就是如今云州之主,天下闻名的高远侯了,笑道:“小汤免礼,快过来让我看看。”她对汤昭的笑是真正的笑,她真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就像老祖母一般慈祥。 汤昭吸了口气,依言上前两步,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刑极,高远侯缓缓道:“你也起来,难道等我去扶你?” 刑极磨磨蹭蹭的起身,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浑无以前的漫不经心。 虽然他有点狼狈,然不知怎的,汤昭看他的样子突然想笑。 高远侯先不理他,拉住汤昭,仔细端详,道:“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虽未多言,汤昭却有些面红耳赤。 其实汤昭这些年也没少听夸奖,夸他的人也有位高权重的,也有才华盖世的,甚至还有一位比剑仙更强几乎高不可攀的剑圣,但高远侯还是不同的。他从小就听说,越长大越是心存憧憬,地位非常人可比,这也是由检地司一位位值得钦佩的镇守使、巡察使们不断抬上去的。这时心情激动,尤其是刚刚也喝了几杯,竟有点熏熏然起来,忙强自控制住,按礼数逊谢两句。 高远侯接着道:“汤昭,你可知我一直想见见你,实在是因为老听到你的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她很自然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这个起茧子可不是假的。因为不但每个人都说你好,而且还有人天天说,回回说,每次见我必须说,说来说去我想不记得你都不行。” 汤昭不自禁看了一眼异常沉默寡言的刑极,高远侯道:“喏,就是你后面那位。你别看他现在闹脾气不说话,其实忍不了多久就得原形毕露。他在我面前向来是絮絮叨叨,他不在的日子里,我耳根可是清净很多。这一清静,不免静极思动。正好听到云州有铸剑的好消息,就来看看这位神交已久的薛铸剑师,顺便也来看你。没想到你摇身一变,从别人嘴里的小神童变成正经铸剑师了。” 汤昭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应该是我去中天府拜见君侯才是。” 高远侯道:“中天府就在那里,我府邸也在那里,又不会跑,你想去随时都可去,让刑极带你去。但在这里是不同的。我觉得第一次见,就在这里很好。中天府虽大,却太闷了。这地方真好,远离尘世,无瑕无垢,最适合度假。我也有好多年没休息过,来这里放松放松岂不好?这两日那小子不愿见我,我还不愿见他呢。就这样不拘身份在山上住着,感觉很是轻松愉快。大家都别拘礼,小汤也不用叫我君侯,我年纪算你长辈,人前人后称呼个荀姨便是。” 汤昭总不能说看您的年纪叫“姨”是不是有点僭越啊,只道:“那我就不客气了。既然您看琢玉山庄好,您就住几天。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高远侯道:“我就是想住,也是想太太平平的住,你这里一日不太平,我总住不安心,那还度什么假?你可要替我把地方扫一扫。咱们可不是白白从会场上溜出来的。” 汤昭这才想起,他好像不是光出来认老板的,还有正事要做呢。 这么说,还真要劳动这位君侯亲自出手替自己找人了? 这……有点杀鸡用牛刀了吧? 就算是龟寇十个八个上柱国一起打上门,也未必劳动君侯出手啊? 高远侯已经道:“刑极,过来过来。”说罢招招手。 刑极在那里扮演木头人许久,这时不情不愿的过来,道:“荀姐,怎么了?” 汤昭差点没喷了,高远侯一脚踹了过去,道:“滚一边儿去,我和小汤单论,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汤昭这才捋清了这条逻辑链——高远侯让他叫姨,就是两人差一辈儿,而他和刑极也差一辈儿,刑极算他父辈,所以推导处高远侯和刑极平辈儿。显然看年纪高远侯不能叫刑极“哥”,那么就轮到刑极叫“姐”了。 这个逻辑不难捋,也说得通,关键是……刑极真说得出口啊? 看刑极的表情,汤昭还以为他很怕君侯呢! 还真是忍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啊。 君侯从反应过来到飞踹到大骂简直不用一瞬间,过程连接十分熟练,怎么看也像是走程序的样子。 汤昭只能说:君侯虽然外貌端庄持重,其实还真是平易近人啊。 高远侯指着汤昭道:“这个孩子说,你是他自己人,我想来帮忙,需要你给我作保。你来说说,你能给我作保吗?” 刑极直接道:“自然愿意。您若出手,我以脑袋担保。” 高远侯跟汤昭道:“你可听见了?若我找不到,或犯了什么忌讳,就叫刑极把脑袋拧下来给你。” 汤昭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若能找到,我不知怎么感谢……荀姨才好。” 高远侯笑眯眯道:“感谢什么,把我的兑换券兑现了就是。”说罢将一张兑换券拿出来,上面写着“铸剑机会一次”。 …… 您这是抓了多少娃娃才换来这么一张奖券啊?我们这个价格高到没打算让人兑换的。看来说放松是真放松啊。 “我眼睛好,正好有好几个游戏是比眼力的,就多赢了几次。”高远侯还贴心的解释,“我本来还想,居然拿出一次铸剑机会来兑换,一个新铸剑师能忙得过来吗?原来是一下出了两个铸剑师,怪不得这样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等这件事忙完了,小汤给我铸一把?” 汤昭只能连声道道:“一定一定。” 高远侯道:“咱们先找人。你有没有他近期用过的东西?” 汤昭一怔——对物寻人,这个找人的方法,是不是有点熟悉? 好像是犬……罪过罪过,不该这么想的。 但既是高远侯要求,他仔细想想,道:“有他用过的法器。” “什么时候用的?” “昨天晚上。” 昨天夜里,石纯青率领一班龟寇上山来,在栈道尽头和江神逸打了一架,江神逸夺走了他的宝剑,也就是薛闲云当初赠给石纯青的防身法器剑。而这把剑江神逸还给了薛闲云,薛闲云又放在剑炉里,似要付之一炬,是汤昭捡了出来。 无论如何,法器是没错的,毁掉太可惜了。 高远侯眉眼微微放松,道:“好,拿来吧。” 旁边的刑极欲言又止,汤昭将宝剑送上,高远侯看了一眼,赞道:“这是一把好法器。好像不是元法器,竟是纯的符法器?” 汤昭点头道:“这‘宝剑’是没有原剑的,是师父凭借高超的符式本领生造出来的。” 高远侯点头道:“令师符式造诣很高,我早就知道。这样好的宝物,为什么要舍弃呢?” 当下她双眼微睁,凝视着这把剑。 这个动作几乎只是稍微低头,汤昭都没察觉到,但不知不觉中发觉气氛好像一下凝滞了,周围也安静下来,只有这位老妇人微微垂目,看着那把宝剑。 区区一把剑,就算是法器,又需要看得如此全神贯注吗? 汤昭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就忽视了旁边刑极略带不安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抬起头来,笑道:“他昨天晚上没用过这个。” 汤昭“啊?”了一声,立刻道:“不可能。江师兄亲手从他手里夺过这把剑。” 高远侯道:“不,石纯青昨晚没有拿过这把剑。过去的事已经发生,时间不会说谎。”她又笑了笑,道:“不过他以前确实拿过这把剑?那咱们往前找找。” 刑极突然上前,深深一礼,道:“君侯勿须如此!石纯青算什么东西?找不到他,就把琢玉山庄翻过来找,挖地三尺,如何找不到?何劳君侯动此精神?请君侯三思。”说到后面,他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汤昭心中一跳,顿时觉得有些不妙。 高远侯微笑道:“看一看而已,不费什么精神。” 刑极语气变得越发尖锐,道:“非是此言。区区石纯青而已,一点儿也不值。” 高远侯摇头道:“你多跟我分辨几句,消耗的时间都比我这一眼花的时间长了。去去去,刚刚还没大没小的,这会儿又叫起君侯来了。” 汤昭心中疑惑又紧张,他还以为高远侯的剑既然和眼睛有关,剑术应该是登高一望,一眼看过去十里八里天上地下尽收眼底,石纯青瞬间无处遁形,难道不是这样吗?这找人要用什么特殊方法,看来好像消耗还不小的样子? 突然,他浑身一凛,有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 那种感觉,就是一种大祸临头,危机近在眼前的感觉,好像半只脚站在悬崖边,动一动就要掉下万丈深渊。 这种感觉,似乎在感觉过。 似乎是……那日在曛城中,空间风暴爆发前,他有过如此预感。 那是空间风暴,是他完全无法抵御的存在,他的灵感又高,才让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生死危机,是他生平仅有的体验。 然而今日……怎么感觉那种危险更甚当时? 到底是…… 汤昭疑惑一抬眼,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见垂目看剑的高远侯一头白发竟变得乌黑,面目也陡然年轻许多,皮肤光滑,眼角上挑,好似四十来岁的美妇人。 但一刻,那种危机感陡然消失,高远侯一抬头,又重新变成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汤昭一个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温和的笑道:“哦,找到了。” 312 上门 这一边,酒宴还在继续。琢玉山庄的庆典准备的很充分,各种歌舞,余兴节目正一个个上来。而席上来自天南海北的宾客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更不乏长袖善舞之才,趁此机会互相交际,谈笑风生,场面一直热火朝天,从未冷下去。 眼见天色渐晚,一场午宴要拖成了晚宴,薛闲云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此时他酒也喝了八分了,该夸口的都夸完了,真心称赞他的话已经都听过了,想要嘲讽的人他都当面嘲讽过了,半年淤积在心里的郁气出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大概是淤进了骨子里,永远也散不尽了。 就到这里吧。 他晕晕乎乎的站起来,一张嘴酒气喷出,哑声道:“夜语。” 他的女儿薛夜语从旁边跑过来,扶住了他,一见他神色,不由担忧道:“爹爹,你醉了?” 薛闲云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我没醉。后面还有什么……什么流程来着?” 薛夜语道:“没什么了,宴会随时可以结束。宴会结束就送他们回迎宾馆。休息一晚,明天再送他们下山。下山之前会送一些小礼物,然后把兑换上的礼物都兑现了。本来山上有一场拍卖会,因为九师弟需要铸剑和筹谋的缘故,暂时推迟,也不在山庄里,放到及春城去办了。” 薛闲云含糊道:“就不能……叫他们今晚就下山么?我想静一静。” 薛夜语面色为难,道:“这恐怕不合礼数。人家大老远为咱们祝贺而来,我们之前把他们安排在罐子里的迎宾馆,并不带上山,一连好多日,认真追究这已经有些失礼了,所以各种情由只能让人家自己猜,咱们都不敢说破的。现在在山上正经没呆上一日,都不留宿,就把人家连夜赶下山,你让人家哪里去住?说破大天去也没有这个道理。” 她见薛闲云醉眼朦胧,怕自己老爹借酒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道:“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我们师兄弟几个把客人一起送到迎宾馆,就说你醉了,也不失礼数。迎宾馆在隔壁那个谷里,离这里路途不近,一会儿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留在这里也是十分清净的。” 薛闲云捂着脑袋含混一声,喃喃道:“嗯,辛苦你们了。” 薛夜语很是诧异,没想到薛闲云喝醉了酒反而懂事了,回了一句:“这难道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便打算找个人将他先扶走,正打算找没紧要的六师弟或者七师弟,薛闲云自己冲一人招手道:“阿昭,你陪我走走去。” 旁边一个坐在边缘的少年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无措。 薛夜语觉得不妥,汤昭和薛闲云是宴会中的两个主角,一个不去也就罢了,两个都不出去送客,未免太过分。但见那汤昭已经起身,薛闲云摇摇晃晃拉住他的手臂往前走,只得停步。 她摇了摇头,心想也拗不过这老爹,只有先这般了,便去找师兄弟们一起准备送客。从徐终南找起,三师姐朱英已经回去了不提,再找符清欢、秦海舟、邓崇都在,后面找江神逸却不见人影。 薛夜语真有些光火了,怒道:“一个两个瞎跑什么?关键时候都指望不上……”正说着,却跟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人回过头来,笑道:“薛姑娘,难道遇到什么麻烦了?” 薛夜语一怔,认得此人是花容夫人的一个义子,叫做华千的。之前曾经受雇于汤昭在石纯青那边潜伏,还真的起了用处,昨天晚上及时送来了石纯青从地道偷袭的消息,才让他们得以在水边截住了那群龟寇。之后这位华千就留在琢玉山庄,薛夜语还招待了他一顿好饭菜,倒是比其他宾客更早一步上山,和山庄弟子们也相对的熟悉一些。 虽然熟悉,毕竟是外人,薛夜语客气道:“谈不上麻烦,我在找江师弟,你看到他了吗?” 华千是认得江神逸的,道:“哦,我刚刚那位江兄带着一只乌龟跑出去了。” 薛夜语一怔,道:“乌龟?不是鳄鱼?” 在这种场合中的乌龟,显然就是汤昭的龟爷了,然而龟爷一向跟着汤昭,找江神逸干什么? 薛夜语越发气的不行,华千眉毛一扬,道:“找他有什么事吗?” 薛夜语一怔,不想华千如此不见外,欲待含糊过去,华千已经道:“若是问他事情便罢,若只是找他去做什么事,他脱不开身,你看我怎么样?” 薛夜语愕然,道:“你?” 华千道:“江兄的模样我记得,声音我也能模仿,一时半会儿的话不会拆穿的。如果薛姑娘肯付钱,我马上就能出场。” 薛夜语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你不如扮做汤昭?他更重要一点儿。” 华千笑道:“我呀?我不能扮成汤昭。”他目光越过众人,看到扶着薛闲云踉跄离开的那个背影,“这里汤昭太多……哦,不,我和汤昭,不熟。” 这边薛夜语主持,大家饮尽杯中酒,散去宴会。然后请大伙再登船开船去另一座山谷的迎宾馆休息。那是真正的迎宾馆,不是罐子里的那个临时的,但其实装修大差不差。若有人头脑不灵便,可能都反应不过来换了地方住。 这边云西雁也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上船,看了四周一眼,只觉得少了不少人。 没等她细细分辨有谁,睡意涌上来,不免歪倒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大船驶离了沙洲,带着满满的宾客和热闹离去,木栈道上又清净下来。 天色已晚,夕阳落山,只剩下浅浅一层金边,稍微为沼泽留下几分光明。 夜晚的沼泽很是清冷,一阵阵风从水面吹来,吹得芦苇摇曳,草木哗啦啦作响,唯有沙洲岸边那一座座剑庐岿然不动。 一老一少沿着木栈道向前走着,他们走得很慢,尤其是老者脚步蹒跚,身子摇摇晃晃,一看就是醉酒未醒的样子。 “嗯……阿昭,这是到哪儿了?”老者突然打了个嗝儿,喷出几分酒气,人也清醒了一点儿,抓住少年的手问道。 “快到攻玉馆了。这里是——”扶他的少年转头看了一眼,前方是一处方方正正的房屋。此时沼泽上起了白雾,雾气一丝一缕弥漫到岸上,缠绕在剑庐周围,让这本来端严规整的建筑变得飘渺起来,甚至还有几分阴森。 “到了石纯青的剑庐前了,师父。” “石纯青……”老头嘴唇碰了一下,道:“如今他的地方荒废了吧?” 少年迟疑了一下,道:“或许是。没有人整理,算是荒废了。” 老头默然,道:“咱们进去看看。” 少年拉了他一下,道:“今天晚了,别去了吧?那里面没人打扫,都是灰尘,没什么好看的。” 老头一推他,自己踉踉跄跄往台阶上走,那少年叹了口气,抢上去扶着他。 两人上台阶进了剑庐,只见剑庐中灰尘处处,蛛网密结,果然是很久没有人的样子。但一切陈设还在,家具齐全。这是石纯青住了几十年的地方,真的布置的好似家一样,走得时候固然带了很多东西,但更多东西都留在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那少年扶着老者在一张椅子上坐了,道:“这里气味不好,歇一歇就走吧?” 老者恍若未闻,道:“他这里原是这样的。我好久没来了……不,我没来过。他是个仔细的人,布置房子有一手的。你点起灯。我自己看看。” 那少年只得去点灯,这里的灯当然不是油灯,而是更明亮的术器灯,一灯点起,一室生白,四面墙都清清楚楚。他拿起灯道:“亏了他们都去送客了,不然看到这里突然亮起灯火,还不吓出个好歹来?” 点起灯,周围都没有那么阴森了,家具看起来更家常,更紧接有人生活的样子。 那老者借着灯光在小小厅堂中转了转,摸了摸家具,触手全是灰尘,道:“他的卧室在楼上吧?咱们上楼看看。” 那少年再次叹道:“楼上也没什么好看的。” 话虽如此,就和之前一样,老者执意要上楼时,少年是拗不过他的,只好上前扶着他,顺着后面一道台阶往上走去。 二楼不高,两人走几步就到,一到楼上,只觉得冷风扑面。 这封闭的剑庐里,哪来的风呢? 因为二楼的窗户,已经被打开。前后穿堂,二楼化作风道,外面的狂风往屋里直灌,吹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从窗外毫无顾忌涌来的,除了夜风,还有光。 楼下术器灯的光华,也透过大开的窗扉照进屋中。纵然是黑夜,些许借光也照出了房间中大略的轮廓。 楼上,果然是卧房。一张床榻上,有一人正坐。 就见那人身着华贵锦衣,相貌端正,但因为微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暗不一的阴影,让他变得阴森诡异了起来。 看到在风中瞪大了眼睛的两人,那人缓缓颔首道:“你们来了?” 且不说那老者直勾勾盯着那人,少年却大声道:“你躲在这里?石纯青!” 313 暴怒 面对在黑影里如山岳凝坐的身形,汤昭一字一句道:“石纯青!你居然躲在这里!” 黑影中,石纯青依旧不动,道:“我一直在这里。你们果然来了。我早就准备好被你们找到,可是你们一直不来,如今才来……真的让我失望。汤师弟。还有……师父。” 那老者也就是薛闲云缓缓道:“石纯青……你还叫我师父?” 石纯青神色平静,道:“我当然叫你师父。你教授我知识,为师,抚养我长大,如父,不叫你师父叫你什么?” 他如此淡然,薛闲云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汤昭冷笑道:“看你这个样子,连身子都不肯挪起来,殊无半点为人徒弟的模样。你在这里是示威来的?” 石纯青微露讶色,仿佛在奇怪汤昭的言辞咄咄,道:“我是在等你们。等他,也等你。” 汤昭道:“等我?等我干什么?” 石纯青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等你干什么,你若说不知道,那就太令人失望了。” 汤昭笑了起来,道:“是啊,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这样东西……”他伸手一指。 石纯青下意识的看去,突然一种危机感临头,不及细想,从床上滚了下来,连滚几步。 轰—— 一道光束从楼下射了出来,一下子从下至上射穿了床板,紧接着化为光柱,把一张床都笼罩在里面。 石纯青滚得非常及时,也非常惊险,光柱擦着边儿从他身边冲上,带走了半边衣袖,若不是他冥冥中有所感应,这一下淹没在攻击力,绝没有好下场。 他反应也是真快,虽然还半躺在地上,但不知催动了什么法门,身子一虚,竟原地消失,又凭空在不远处出现,手中已经持剑,横在身前。 汤昭本拟趁着他狼狈过去补一剑,眼见石纯青临危不乱,已然准备好对敌,叹了口气,道:“咦,没中。” 亏了他在楼下假装开灯,藏了一手机关,将灯光对准了床铺,只等偷袭,谁知道石纯青竟然还有第六感这种不讲道理的玩意。 光芒稍息,二楼已经没了床,地板上也出现了一个大洞,一直通向屋顶,屋顶也掀飞了一大块,露出阴沉沉的夜空。 石纯青持剑,再无平静神色,怒得额上青筋暴起,咬牙道:“你……你偷袭我?你早知道我在这里?还偷袭我?” 汤昭道:“我当然早知道你在这里。你可以叫偷袭,我叫做先发制人。” 他当然是专门来堵石纯青的,高远侯亲自出手,岂能捉不住石纯青的踪迹?只是假装偶遇,放松他的警惕罢了。 虽然第一击没得手,但到底是把他堵在这里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石纯青喃喃道:“你早猜到我在这里,结果只是来偷袭的?” 汤昭道:“不然呢?” 石纯青眼眶里出现血丝,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汤昭道:“我也很失望,失望你竟然没死。” 石纯青倒是稍稍收敛了怒容,起身道:“嗯,我本以为你和别人不同,这才等你。看来你也是一个蠢材。够了,毁灭吧。” 汤昭突然一笑,道:“你到底在等什么?你等我算到你在此徘徊,等着夜深人静,我孤身来找你,倒上一杯酒,听你说说心里话,掏心挖肺的倾述一番。明明惺惺相惜,却又道不同不相与谋。又气又愧,又悲又叹,最后叹一句‘其情可悯,其心可诛。’然后咱们割袍断袖,绝交义绝,再拔剑相向,轰轰烈烈大战一场,作为最后的了断?” 石纯青微微一怔,竟有些惘然。 汤昭冷冷道:“我猜中了吗?看来我就像你想得那样知你。可是你知不知我?” “石纯青,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你不知道,你本是个极自私的人,根本不了解别人。我告诉你,我不是最恨你的人,但我是最讨厌你的人。因为我最讨厌心术不正的叛徒。你觉得没有人知你,你以为你与众不同,所以别人都想了解你,你等着别人来痛哭流涕的问你,求你一个解释。我来告诉你,自从你叛变之后,你我是敌非友,我对你的心路历程已经不感兴趣了。你再说什么都是狗屁!” “去死吧,石纯青。如果你真有一肚子话说,你可以留遗言。等你奄奄一息的时候,你撑着把肚子里的话掏出来,我可能会听。现在,听听剑的声音吧!” 夜色中,黑色的剑身直指石纯青。 石纯青神色很平静,但眉梢却一跳一跳的,显然并没有息怒,只是极度压抑,道:“好。说得好。我这样想想,确实是自己一厢情愿了。你一向表现比江神逸谦逊,可是天资比他更好,我应该想到,你们这种人骨子里都是傲慢的,自以为是的,只是装出来的修养糊弄人罢了,从一开始就不值得期待。这就是你新铸的剑吗?” 汤昭道:“正是。” “你要用这把剑和我对战?难道说你已经是剑生了,和剑匹配上了?” “无需匹配,剑本来就是我的。” 石纯青露出笑容,嘴角划到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森然道:“好剑啊好剑,这是上天赐的好天资。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天赋,我现在也可以站在这里,和你一样大言炎炎,挥斥方遒了。汤昭,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如何讨厌?这回我来错了。你们一起去死吧!” 战斗几乎猝然爆发! 双方的剑几乎同时想对方刺去,剑势去的凶狠,都要一剑把对方刺穿。 双剑相交,如同金玉! 房间非常狭窄,几乎没有腾挪余地,光亮只有从从屋顶大洞透下来的一点星光,近乎夜战,双方又都有利刃,几乎是最危险的贴身白刃战。 然而战斗双方却都不是最适合这种危险环境的武者。石纯青不必说,武功的架构非常稳定,以守为主,守中带攻,滴水不漏。而汤昭,自从他以蚁力劲开蒙,就是走得“大力出奇迹”流。后来改修火焰-阳光体系的罡气,依旧是以攻击力强大为主。 双方的战斗很激烈,但也很保守,剑与剑只在最开始相交,后来以防御和寻找破绽的偶然进攻为主。 保守中又藏着凶险,那些试探的攻击有一下击中了,就几乎瞬间就能结束战斗。 这样的闷战持续片刻,汤昭主动发力,一道光华向前直刺,却是剑上附了罡气, 与此同时,石纯青的剑上也附赠了一层气,仿佛罡气,但更多是一种浓稠的流体,与罡气层次相同,就像是…… “魅影?” 汤昭一怔之间,剑与此流体稍一碰触,便有被一股森冷之意沿着剑刃攀上来,果然是魅影的感觉,几乎下一刻,他的剑光芒大放,光华倒卷,将那魅影之流如同冰雪融化一般消散,而这边的罡气则势如破竹。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背后嗤的轻响,接着刺啦一声,蓝光大盛。 汤昭不必回头,已然反应过来——背后有人来袭!直接长剑一横护住身前,倒退两步。 一回头,只见那薛老头手中雷光闪烁,显然刚刚出手一击,击退了汤昭背后的袭击者。而偷袭的人……竟然又是个石纯青! 那个石纯青正身上有淡淡的焦糊味,显然被雷电攻击,踉跄几步,到了下去的台阶前。 而再看眼前,前方跟汤昭交手的石纯青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汤昭也不惊异,直接转过身,面向背后突然出现的石纯青,道:“果然……你已经是个灵官了?你的灵相和你自己一模一样,少见的很啊。当时在这个沼泽边上,他们都说你消失的古怪,想来那时你根本就没来,来的只是形似真人的灵相罢了,灵相么,当然是随时可能消失的。” 一般来说说灵相都是天然和本人相反的,纵然龟寇能够整容,那也是有个过程,先显现出自然灵相,然后再调整容貌。而且灵相的质地和真人总有区别,肉眼可以分辨。但石纯青的灵相一出来就和本人一模一样,更是绝类血肉之躯,和分身一样,想来又是特殊灵官分类了。 因为他的灵相特殊,当初在湖边才能轻易脱身,连华千这样经验丰富的杀手也觉得神异。 他这边自顾自的说话,石纯青恍若未闻,直勾勾的盯着手上泛着雷光的“薛老头”,一字一句道:“连你也——不是他?!” 那薛老头冷冷一笑,索性将脸一抹,露出年轻俊秀的模样,不是江神逸是谁?他冷笑道:“你以为是恩师?你不配见他!” 石纯青低声道:“连你也骗我。你们——”脸色已经铁青,显然怒到了极点,大叫道:“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都来骗我!汤昭,你竟然下作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他不来见我?他不想见我吗?快叫他来见我!” 江神逸冷笑道:“凭什么你想见谁就能见谁?你一个叛徒还要点菜呢?我们两个送你走就够看得起你了。” 汤昭接着道:“师父为什么要来见你?还是你想见他,还惦记他的东西呢?你不是已经是当灵官了吗?路都选了,难道还能回头?你还留恋什么?” 石纯青狞笑道:“什么路不路的?道路岂是为我所设?我母乃一代剑侠,我父是无上灵官,天下的道路本来就该任我选择才对。我要见谁当然能见,你们应该拜见我才对。你们竟敢对我如此无礼,贱民,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 汤昭和卸了妆的江神逸互相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这是给刺激疯了?开始说胡话了? 什么父亲是大官,母亲是剑侠?这是一个孤儿说的话吗?石纯青孤苦伶仃,只跟着薛闲云长大,谁不知道?他莫不是太想父母了,在梦里编造自己的身世,尽给自己弄得富贵荣华、高门大户,把自己都骗进去了,醒不过来了? 石纯青眼见控制不住自己,咆哮道:“卑贱之徒,给我滚开!薛闲云,出来见我!薛闲云,出来见我!” 他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汤昭看得心中瘆得慌,手中握紧那把没出鞘的新剑,决心给这个失心疯的家伙最后一击。 一片狂叫中,窗外有人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很轻微,却如同惊雷,不但汤昭和江神逸一起凛然,同时转头,石纯青也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眼神恢复清明。 三人一起看向窗外。 窗外,薛闲云站在空中,背后是白鹤展开的翎羽。他静静地看着石纯青,仿佛披着微微的光芒。 314 生而不凡 三个人迎着光一起看着外面,看到了薛闲云,他们师父的样子。 此时的薛闲云既不似平时那样倔强暴躁,也不似铸剑会上那样意气风发,也没有醉酒时的含混脆弱,他神色很平静甚至安详,微光让他仙气渺渺,就像汤昭第一次在水边见他那独钓大泽的渔翁模样,仙鹤在他背后飞舞,仿佛背后长了一对翅膀。 就是这样…… 江神逸双目微眯,一时恍惚起来。 他第一次见到薛闲云的时候,这位铸剑师就是这样。在那个他不愿意回忆的夜晚,薛闲云带着仙鹤从天而降,就如现在一般风采绝伦,恍如谪仙。他拉住他,把他从那地狱中带走,带上世外桃源一般的九皋山。 那时,白鹤在空中起舞,从薛闲云背后露出一双翅膀,就像仙人的羽翼。那时江神逸就在心中决定——自己将来也要给自己做一双翅膀,带着自己直上云霄。 他是这样感激和崇拜着薛闲云,其他人只管薛闲云叫师父,江神逸却是一直叫他恩师的,因为确有再造之恩,所以石纯青背叛,他是最恨之入骨的那个。 重新见到薛闲云这样,江神逸回忆的同时鼻子一酸,紧接着咬牙切齿——若非石纯青背叛,恩师何必经历这半年的艰难,琢玉山庄又怎么会陷入如此危机? 石纯青,百死莫赎! 与此同时,汤昭却是有些慌乱。 他早知道石纯青在这里,什么薛闲云醉酒误入剑庐,偶遇石纯青都是演戏。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趁其不备,围剿石纯青,顺便逼问出那个上柱国的下落。 他觉得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带上薛闲云。一则是平添薛闲云的愤恨,令他今日铸剑大会上的好心情丢失一空,二则双方感情太深,恐怕薛闲云事到临头,做出不理智的事来,让石纯青有机可乘。所以他拉上了最恨石纯青的江神逸。 正好薛闲云醉酒,拉住了危色假扮的汤昭,一个人来到这边。汤昭让危色用点手段让老头睡过去。然后让危色把江神逸扮做薛闲云与汤昭一起来到剑庐对付石纯青。当然江神逸的演技不咋地,未必瞒得过石纯青,所以汤昭多说话,让他少说话,少给自己加戏。 没想到薛闲云还是来了。想来也是——危色固然专精于暗算,薛闲云难道就白活这么大岁数?危色不能下重手,拉扯之下薛闲云可能反而发现了端倪,直接赶来。 只是他来了,到底想做什么呢? 而石纯青,则是惊异过后反而平静下来,道:“你终于来了。” 薛闲云点点头,他们两个都很平静,除了旁边两个剑拔弩张的小徒弟,仿佛就像是在过去二十年期间的某个平常日子,在剑庐前师徒说话一般随意。 薛闲云道:“我刚刚听见了。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了?” 石纯青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道:“找到了,他们都死了。” 薛闲云顿了一下,道:“很遗憾。要是当年早找到他们,或许还能团聚。” 石纯青干笑了一下,道:“当年也死了。” 薛闲云道:“是这样吗?” 两人同时默然,薛闲云再次问道,“你刚刚想要见我?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它?” 他伸出手,手中平平持着一把剑。 这是一把晦暗的剑,但不是汤昭那把暗金的剑,而是满座宾客想看一眼而不可得的薛闲云铸剑。 比起汤昭的剑,这把剑更是不起眼,甚至不像一把新剑,反而显得陈旧,锈迹斑斑,亟待打磨。 石纯青盯着那把剑,道:“这就是……” 薛闲云道:“你早知道了吧?这是‘宝剑’。” 剑名,宝剑。 并不是每把初生的剑都有名字,大多数要等剑客给它取名,但这把剑的名字却在它还是剑种,不,甚至没有剑种的时候就已经起好了。 先有的“宝剑”,后有的宝剑。 想当初,石纯青也有一把随身的“宝剑”,那是薛闲云送给他的,是一把初看不起眼,越用越锋利,越战越强大的宝剑。那宝剑是法器,而且是没有原剑的符法器,即使是薛闲云,也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才能凭空造出这么一把,也是唯一的一把。 当初薛闲云给石纯青取名之后,又把这把法器制造出来,送给石纯青,也希望他和这把“宝剑”一样磨砺自己,将来青锋出鞘,绽放光芒。 即使如此,薛闲云还是觉得不够,他一直觉得石纯青不止值得一把法器,他还需要一把真正的宝剑。所以,他要铸剑。 是的,一开始他揣摩十年,孜孜不倦的追求的那把剑,从来也不是为自己铸的,而是为石纯青铸的。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石纯青喃喃自语。 “这句话是阿昭送给你的。除了要劝你沉下心来磨砺自己,勿要为外界云烟动心,更是告诉你,我铸的剑是给你铸的。这是阿昭的好意,他要你知道我对你好,想要打消你的叛心。” 事实正是如此。 汤昭当时已经察觉到了石纯青的蠢蠢欲动,送了这句话给石纯青,正是告诉他薛闲云的苦心。在他想来,薛闲云这个人明明有爱徒之心,只因为骄傲,一直不肯表现出来,可能会让大弟子误会,才发生了不好的事。如果让石纯青知道薛闲云是如何用心良苦,他一定迷途知返。 事实上,石纯青一下子就明白了。 但是,他没有返回。 “阿昭还是年轻,想的简单了。他还是认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的小孩子思维。我知道你不是终南那样不知好歹的小混蛋,你叛离是你自己想好的。” “我也觉得我知道好歹。汤师弟说了这件事,我知道是你的好心。所以我投桃报李,改变了计划。”石纯青淡淡道,“本来按照计划,我应该潜伏到最后,在你铸剑的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夺走剑,毁掉琢玉山庄的。正因为我一时心软,提前发动,让你们虽小有损失,却得到了警告,以至于能前提求援,今日从容布置,山庄上下逃过这一劫,反打退了我们。我损己利人,还不够吗?” 江神逸越听越怒,喝道:“怎么?你高抬贵手,只险些断了恩师的前途,没让我们上下灭门,我们还要谢谢你不成?” 石纯青淡淡道:“谢我就不必了。你可以谢谢你师弟,他不但看透了我的反心,也察觉到了我这个人并非日常表现出来的那样与世无争,我在压抑自己,我的胸膛里跳动着勃勃野心。所以最后我会把我的野心剖出来给他看,这也是投桃报李。至于我个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很讨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话。同样,我讨厌他给我的名字,讨厌他站在石头前对我的期许,讨厌他编造了一整套虚幻的意象骗我吃苦努力。他一早就知道我只是白努力,他从来就认定了我是石头,变不成玉。不停地告诉我要做努力的石头,要做比玉更漂亮的石头。但那又怎么样?石头就是石头,玉就是玉。” 他的声音越提越高, “然而他看错了,我不是石头,我本来就是玉。你们个个有眼不识真玉!” “我不需要打磨的比别人光滑,我本就生而不凡!我从头就比别人强,一直凌驾于苍生之上!” 此时,汤昭冷静的声音传来,道:“可是你确实很普通,不以你的意志转移,那怎么办呢?” 汤昭向来善解人意,极少说让人不适的话,但也是因为他善解人意,能够说最扎心的话。 石纯青眉毛跳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间要失控,但转瞬间就控制住了,神色变得傲慢起来,之前的平静被傲色压制,身上的锦袍在微光中华丽的闪闪发光。 “那只是你的陋见而已。你只以为你的小聪明、小天资就是你天生不凡的资格,以此自傲,却不知那正是你浅薄可笑的地方。真正的不凡是实力,是资源,是拔根汗毛比你腰还粗的底蕴,是伸手一弹将你碾做尘埃的力量。我生来就注定这样的不凡。” 汤昭这时好像有点知道他的意思了,道:“谁给你的勇气说这些话?龟寇吗?” 石纯青也不否认道:“正是大魏朝。大魏朝让我找到了根本。我有那样的父母,有那样的血脉,有那样的家族,从一开始,就和你们不一样。” 莫说汤昭,就是江神逸也被他逗乐了,不屑道:“家族?家族算个屁。” 石纯青看了他一眼,目光有几分怜悯,道:“江师弟,我知道你的身世。你得不到的就看不起。我不想戳你的痛处,但你的家族什么都没给你留,只给你留下债务,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何况就算当年你家族最鼎盛的时候,也远远比不上我的门第。更何况是汤师弟。” 他略过怒火中烧的江神逸,微笑的看着汤昭,“师弟,你本身很是讨人喜欢。如果在大魏朝,我见到你,虽然身份天差地别,依然会喜欢你。我不嫌弃你卑微的出身,会把你接到家里来,让你做客卿,像弟弟一样对待你,甚至可以把妹妹、侄女嫁给你。我会给你资源,培养你成剑客。当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可能会有点感慨,但绝不会羡慕、嫉妒,因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赐予。” 不说汤昭,江神逸忍不住道:“陷入妄想不能自拔是多么可怜啊。你不想当普通人想疯了,才编出这些来自己安慰自己?” 石纯青淡淡道:“你不信吗?正是因为改朝换代,你才敢这样对我说话。但等到拨乱反正,一切回归正道,我依旧是天生的贵种。怎样对待你们,只凭我一时的心意罢了。” 薛闲云一直听着,这时却有些悲伤,刚刚下去的酒气又涌上来,一直氤氲至眼眶,道:“纯青,你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石纯青道:“我一直这样,你没发觉吗?是啊,你才是一直陷入幻想不能自拔。你心里想象了一个生性淳朴、踏踏实实、温厚不争的大师兄,便用这个来套我。其实我只是配合你演戏罢了。为什么要配合?因为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只能配合你。我幼年失怙,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你想要收养的是什么样的孩子。如果我不符合你的想法,你随时能抛弃我,叫我一无所有,我能怎么办?” “但我不喜欢,我讨厌,所以我最后要逃离。” 他又看了一眼宝剑: “至于这把剑。其实不应该铸出来的。你非要铸,终究不能再打碎,那就给我吧。” 315 渊源 石纯青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其他人都呆了一下。 江神逸气的第一个破口大骂,道:“石纯青,你还要脸吗?叛徒还要贪图恩师铸的剑?好马不吃回头草,你还不如个畜生!你不是说自己生而不凡、血统高贵吗?应该继承你高贵的遗产啊。不会没有吧?不是吧?只有高,没有贵吗?” 石纯青冷冷道:“你给我闭嘴,你这白痴懂个屁!难道我贪图这把剑?我会贪图这把剑?你给我想想,这是为我打造的剑吗?我要这把剑有什么用?” 江神逸刚要反驳,突然一怔。 这把“宝剑”,是给石纯青打造的么? 可以说是。 因为那本是薛闲云呕心沥血,为石纯青铸造的“宝剑”,他自己说了,这是他二十年前就有的心愿,今朝才得实现。 也可以说不是。 因为这把剑是铸造给薛闲云心中的“石纯青”的,铸造给那位勤奋、踏实、宽和温厚、照顾弟妹的石纯青,如果是那样的石纯青,一定可以拿起这把宝剑,悟开“磨砺”剑意,成为直上九霄的剑客。 但是,那位石纯青,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按照石纯青所说,他的性格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所谓宽厚勤奋全是投其所好,就是跟着薛闲云的喜好扮演出来的,那么就算他没来得及叛变,没有契机叛变,就算依旧是大家的好师兄,他也不可能和这把剑匹配的。那时甚至更讽刺,薛闲云历经辛苦,意气风发的铸成宝剑,送给心爱弟子,结果一试根本不配,登时十年梦想付诸东流。 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是石纯青的嘴硬。也许他一开始就是那样的,是真诚的,踏实的。 毕竟,他跟着薛闲云时只是个孩子,那么大的孩子,就是很懂察言观色,懂趋利避害,又怎么能瞒住薛闲云这个成年人呢? 或许他只是变了。他被时间摧残了,被红尘腐蚀了,被自己的嫉妒心吞噬了。他是一步步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是石纯青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自己是堕落了、失败了,他宁可承认自己一开始就是野心勃勃,蓄谋已久的。这样他离开时才是摆脱桎梏,做回自己。 因为他渴望生而不凡。 但无论如何,这把剑他多半是拿不动的。不必匹配就可以猜到,双方的相性很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 江神逸一念及此,硬顶了一句:“谁知道你是不是心存侥幸?又或者你要把这把剑当做进身之阶献给龟寇。” 石纯青怒喝道:“我如此身份,本就是上卿之位,要什么进身之阶?为你们好,不要不识好歹!这把剑有什么必要一铸再铸,早早放弃了不就好了?我当时带走了你所有的材料,就是让你知难而退!当时你要是及时醒悟,我们就可以好聚好散……” 汤昭道:“你不光带走了铸剑材料,你还抢走了师父这些年的积累,强盗都没你能搜刮。你管这叫好聚好散?” 石纯青不以为意道:“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藏木于林?我不拿走所有的东西,谁都知道我是为了阻止你铸剑?如果我当时把剑种也拿走就好了。可惜藏的太好,我没找到。我为了阻止你——”他看向薛闲云,“作死已经做的够多了。只要你不铸剑,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甚至可以劝中枢不上九皋山。可惜你执迷不悟。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 汤昭挑眉道:“这么说,龟寇煞费心机,其实看上的就是师父铸的剑了?” 这倒是与他的猜想不谋而合。 然而…… 薛闲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龟寇还够看得起我的。我的剑那么好?我怎么不知道?” 石纯青摇摇头,露出几分似高深莫测似嘲讽不屑的笑容。 这时,汤昭突然道:“因为这把剑是适合上柱国的剑。所以龟寇要夺走。” 就像当初坤剑一样。 此话一出,另外三人同时吃惊,薛闲云和江神逸是没想到,石纯青则是没想到汤昭竟然自己猜到了。 他这么一震惊,就没能反驳,也就是默认了。 薛闲云看着自己的剑,道:“这是上柱国的剑?那个东西南北乱七八糟的八把剑?哪里相似了?我这把剑明明是……”他渐渐陷入了沉思。 石纯青道:“明明是你捡的。当时我看着你捡的,就在那座废墟里。但是你也不想想,剑种这东西哪那么好捡呢?你捡的就是当年一位上柱国的残剑,从里面拆出一个剑种来,便如得了宝贝,乐得什么都忘了。大魏早早盯上你了。只是当年他们受到重创,无力夺剑,大本营撤往西南,无暇顾及云州,才让你把剑种拿走。现在他们缓过气来,一直在找你的剑种,也一直在找我。” 薛闲云哼了一声,这个愤愤不平的样子让他更接**时的薛闲云。 江神逸不忘刺他道:“一直在找剑种,找你怕只是搂草打兔子。根本没人认真找你。” 石纯青道:“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一旦知道自然我在,自然要带我走。因为我……” 江神逸道:“知道,因为你生而不凡。” 石纯青道:“我本来如此,你愤愤不平也没用。倘若当时我把剑种带走,你们自然无事。可惜,你们的命不好,脑子也不好。汤昭就算猜到了一二,也不过马后炮,你之前怎么没想到?大魏现在没有可靠的铸剑师,于是他们放任你来铸剑,等到铸剑成功才将剑取走。和你那些对头不同,我们没有破坏铸剑的计划,不然你如何能这么轻易地就铸剑成功了?” 江神逸道:“你们没能阻止铸剑,就是失败了。这时候说便宜话?我看你才是马后炮。说什么放任铸剑,同一个剑种不同铸法,能是一把剑?让你们那一群生而不凡的上柱国哪一个来拿这把‘宝剑’?我看一个也匹配不上,拿回去当拨火棍么?还在这里嘴硬。既然说都是你们让的,那你们只管来,我现在也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夺不走这把剑,不论是你,还是什么上柱国,都只有失败一个下场。” 石纯青也不生气,又露出那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汤昭突然道:“是哪个剑呢?我一开始以为宝剑是东北或者北方,就像我们九皋山在神州的方位一样。但后来想想,也可能是东南方,也就是兑卦。因为八卦兑卦中代表着是泽。咱们九皋山里就是一片大沼泽。或许就像北方上柱国想要坤剑一样,东南上柱国也要到沼泽中寻找自己的剑。但仔细想想,这把剑的剑意是磨砺,和沼泽并不相干啊?” 江神逸瞄了一眼汤昭,心想:果然是读书读多了,脑子跟别人不一样,这当口还考虑这个。 石纯青居然也能跟上,道:“我不懂你说的什么八卦、方位,什么沼泽大山。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胡扯,你想多了。那是冬日之剑,冬之上柱国的剑。与什么东西南北毫不相干。” 汤昭“啊?”了一声,大出意料之外,但紧接着想到了用做材料的“苦寒之气”,倒也可以理解。 一个剑种本来就是混沌的,包含多种方向,有无限未来,可以说当一把剑碎裂的时候,它就和这个世界永别了。就像一个人转世,喝了孟婆汤,再重新投胎就是另一个人了,除了千年报恩的妖精,谁也不会把他当做同一个人。 冬之剑碎的只剩下剑种了,那么就算当年的铸剑师复生,用同样的材料,找上一任冬之上柱国再悟剑一次,恐怕都很难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冬之剑。何况这些条件恐怕一个都没有。所以龟寇也懒得折腾,索性借鸡下蛋,就借着薛闲云这个铸剑师之手,铸出一把新剑来。只要让新的冬之上柱国持剑,又或者让持剑的剑客当冬之上柱国,那么马马虎虎也就补上了这个缺位。丧家之犬,原不该那么讲究的。 石纯青淡淡道:“我父亲当年和冬之上柱国是政敌,我自己和这把剑南辕北辙。所以我对这把剑没什么兴趣。但你们不要小瞧了我大魏朝的决心。” “我在这里讨要这把剑,是给琢玉山庄台阶下。也是看在当初的情面。你们把剑给了我,损失不大。我还能说服中枢不追究你们袭杀我们的人的罪过。我若要不来,马上来的就是上柱国。那可不是你们在昆岗见到的北方上柱国,北方上柱国为了坤剑退剑伤身,实力连全盛时的十分之一也没有。现在这位可是真正的上柱国。实力不是你们请来的三脚猫的剑侠可以抗衡的。” “就算你们侥幸,联合外援仗着人多把上柱国击退了,你们以为这就完了么?不可能的,冬之剑是大魏不可或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放手的。一位上柱国不能成功,可以来两位、三位。甚至来更高级别的高手。我大魏的底蕴深不可测!你们又不是坤剑的剑仙,实力不过如此,怎么敢螳臂当车呢?” 他再度伸出手,用居高临下的语气道:“现在,把剑交给我,这是最后一个平安的机会。时间不多了,错过了就后悔莫及!” 可惜,他的“好意”被辜负了。 薛闲云沉着脸,江神逸眉毛倒竖,还是汤昭最冷静,道:“这么说。那上柱国果然是要通过你召唤进来的,对吧?” 316 亲手 石纯青闻言,脸色微变,但紧接着寂然无声。残破的小楼上登时安静下来。 汤昭心知自己说中了——此时此地,龟寇的势力只有石纯青一人而已,那个上柱国并没有隐藏在这里。而石纯青本人就是开启一切的钥匙。 这出其不意的一句可不是乱猜的。 要知道,他跟龟寇硬碰两次了,就算是朝廷专门剿灭龟寇的衙门,未必有他跟龟寇正面战斗多。战斗这几回,也有了点小总结。 要说他对龟寇有什么印象,那就是有大炮,会传送,都是灵官。 虽然是纯主观印象,但也影响着汤昭主要防御方向。当然,因为他没正式“见过”正经上柱国,所以他没办法有什么印象,只有料敌从宽,提起全方位的警惕。 其中大炮在周围应该是没有布置的,琢玉山庄再三放出猫头鹰警戒,没有在九皋山上留任何可放大炮的阵地,而就算大炮从不知什么地方打来了,汤昭也留了后手足以应对。 至于灵官,山庄也分门别类一一想好如何应付,之前在沼泽边防御群寇就演练过一遍了。 剩下的,就是防不胜防的传送。 唯独传送,是真的无法完美防御,因为那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开启传送。而且能够传送大军。或者说,一旦传送开启,过了后援就不能防了。 除非一开始就不让开启。 汤昭曾经看到过某位“熟人”开启传送的瞬间,虽然没看清楚,但也大略知道是需要人来开启的。或许还有其他开启方法,但在场的某个人能开启一扇传送门,把外面的敌人传进来,这是事实。 所以,看到石纯青一个人独自在剑庐隐藏,身边没有别人时,他就已经有了猜测。 或许,上柱国不是找不到,而是还没来。 要等石纯青选择时机,适时地在某个约定好的时刻将那个最强者拉进来。 而一旦他打开了传送门,那么可以传过来的可不是一个两个。除了上柱国,他们龟寇还不知有多少隐藏兵马,说不定还有汤昭的熟人呢。 所以,一开始就不能让传送门打开。 江神逸这半个经历过的人也瞬间想明白了,盯着石纯青怒道:“说什么替我们挡下后顾之忧,原来后顾之忧就是你带来的!分明是先骗走宝剑,趁我们松一口气再开启传送,把敌人引进来再毁掉山庄。这是缺德绝户计,石纯青你真是丧心病狂!” 石纯青不耐道:“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汤昭已经懒得跟他废话,沉声道:“师父,我们要出全力了。您先离开吧。” 薛闲云默然,石纯青叹道:“真的不把剑给我?我的一番苦心要付之东流了。” 不等汤昭说话,江神逸已经冷笑道:“别在惺惺作态了。还不够令人恶心吗?恩师稳坐,我和师弟对付他。我正面战他,师弟替我压阵。他的灵官若偷袭,你来扫除,一个本体一个灵官,就算是两个人,咱们二对二很是公平。” 他虽然强词夺理,但所谓“对付邪魔外道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儿并肩子上”,汤昭也没有非要单打独斗的瘾,点了点头。石纯青冷笑一声,也不拿话挤兑他们一对一,反而气定神闲站在屋中,大有“你们两个一起上我石纯青又有何惧”的气魄。 这时,薛闲云突然叹道:“既然如此,该了断了。神逸,阿昭,你们退下吧,这一场该由我来。你跟我出来。”他说着缓缓后退,把窗户让了出来,任由白鹤飞舞,自己凭着一缕清风如羽毛一般往下落去。 屋中三人同时愕然,江神逸道:“恩师,有事弟子服其劳——”说到一半,看到薛闲云稳稳落下的身形,闭嘴不再多言。 汤昭也是一怔,紧接着恍然:其实也确实该有薛闲云出手,方能了断这一场剪不断的过往。只是他从没见过薛闲云出手,之前薛闲云也只教他符式学问,提到武功,也只让他跟江神逸学,似乎自己武功不好的样子?然而,薛闲云既然开口,他也当支持,最多做个后备罢了。 他盯着石纯青,冷声道:“石纯青,师父叫你出去。” 石纯青一言不发,缓缓向前,跨过窗户,腾地一声坠落在地下,在空中已经抽出长剑,剑光如霜。汤昭和江神逸像两个押运官一般在后面跟了出去,站在一侧为薛闲云压阵。 夜色中,石纯青和薛闲云遥遥相对,虽然没有多余的动作,但神态、情绪、目光、决意,分明已是剑拔弩张。 这是他们第一次站在敌对的位置上针锋相对,第一次就已经要以命相搏。 此时正是深夜,沼泽谁退,露出岸边一块大青石,今夜月黑星稀,青石并不反光,在黑夜中看来就是纯黑的颜色。 当年两人第一次来到青石畔,石纯青还未长成,身高只到薛闲云胸口,此时却已经比他还高出几寸,两人遥遥相对,看身形看气势,已然势均力敌。 两人虽然已经不再掩饰敌意,但似都有顾虑,竟一时都没有先出手。石纯青剑刃已亮,薛闲云却还藏锋不出,手中持的正是那把新铸的宝剑。 汤昭忍不住咽了口吐沫,他如今也身经百战,见过多少大场面,若叫他和石纯青动手,他一点儿也不慌,此时看到师父动手,他却比自己动手紧张百倍。 薛闲云开口道:“动手吧,你先来。剑都拔出来了,何必装……” 一个装字没出口,石纯青长剑直刺! 他终究是抢先动手! 一剑既出,再无顾忌,薛闲云也用剑带着剑鞘横剑格挡,两人瞬间接战,一时间沼泽边剑影纷飞,金铁交鸣,凶险异常。 两人一交手,汤昭不由一愣。他发现两人的武功路数,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以固守为先,招式不求快而求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除了招数,武功运劲、发力方式、招数衔接、步法腾挪,处处都仿佛镜像一般。两人你一招过去,我一招拆解顺便反击,一切水到渠成,就像喂招拆招一般。除了招数极熟练,薛闲云更老辣,石纯青更精纯,两人各有所长,一时不能分出胜负。 仔细想想,两人是嫡亲的师徒,武功路数一样本就该然。反而汤昭他们几个小弟子,虽然符式上受了真传,武功却都没有继承薛闲云的衣钵。如汤昭这样更是今日第一次见到薛闲云出手,在武功上,江神逸都比薛闲云更像他的老师。 汤昭也没有不平之意,他有的是教授武功的好老师,而且……从现在对战来看,没有薛闲云的传授,也不算什么损失。 或许是两人都在试探阶段,这时的战斗从汤昭的眼光看,绝非精彩精妙,招数功法也均无令人惊艳之处,也就占一个激烈紧张。激烈是真的激烈,即使固守为主,短短一瞬间的攻伐也令人心惊肉跳。 眼见两人一声不吭,不似一般的江湖厮杀一般叫嚣喝骂,只是闷头交战,而且越来越凶险,仿佛下一刻就要生死立见,汤昭心渐渐到了嗓子眼,看了一眼江神逸。 江神逸摇了摇头,用口型说:“恩师武功不止于此。” 汤昭懂了,虽然战况激烈,但其实薛闲云还没动真格的。 只是不知是薛闲云一人如此,还是两人都藏着一手? 突然,场中气势一变,一道光芒亮起,战局中仿佛升起一道火焰! 那是罡气! 有人先动罡气了! 是石纯青! 石纯青的剑上附着了罡气,在黑夜中夺目耀眼,罡气一现,顿时就如泰山一般呈压顶之势。薛闲云的身形便落在下风。 汤昭却心中一喜:石纯青先动罡气,说明他的压力更大,局势更为不利。动用罡气不过是企图扳回一局罢了。而且石纯青的罡气远不如他的武功招数扎实精纯,似是练就不久,也就能压制那些不会罡气的人,只要薛闲云也动罡气,断无落后之理。 果然,片刻之间薛闲云也动了罡气,浑身光芒如炽,罡气质量雄浑,更在石纯青之上。只是他的罡气并没有附在剑上,只覆盖了他的全身。因为他不是这把剑的剑客,剑拒绝所有额外的力量加诸其上。 但,也足够了。 此时两人的罡气就完全不同了。石纯青的罡气如秋日萧瑟,带着肃杀凋零之意,薛闲云的罡气飘逸如山中云霭,然而秋风之凋零却不能奈何轻薄漂浮的云气,罡气既出,局势没有翻转,双方反而越发分出高下来了。 汤昭心里有数,石纯青的罡气绝不是薛闲云教的,所以就基础就没有那么扎实,反而虚浮轻薄,早晚一败涂地。他能和薛闲云有来有回,只是因为薛闲云当初教导的太用心,招数磨炼的太好,一旦超出了这数十年的磨砺范围,石纯青就原形毕露了。 他的天资,本不该有这样好的武功的。是薛闲云花费心思一点点磨出来的,如今也技止于此了。 随着石纯青的罡气连连受挫,招数渐渐散乱,汤昭和江神逸对视一眼,一起上前。 到了石纯青困兽犹斗的时刻,必须要严防死守,防止他狗急跳墙。 汤昭更是手持早准备好的罐子——如果石纯青祭出传送门,他要第一时间用准备好的招数破坏。 但不到必要,两人都不会出手,薛闲云应该想要自己从头到尾料理一切。 突然,就听石纯青大声叫道:“这就完了吗?给我开——” 一瞬间,石纯青身躯突然变大! 317 真灵官 石纯青的身躯,很快变大了起来,那并非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而是等比例放大,越长越高,片刻功夫就已经长到了十丈。 眨眼间,一个十来丈高、依旧活灵活现的石纯青已经矗立在众人面前。 他太高大了,众人已能仰望他,甚至觉得他已经头顶苍穹,脚踏大地。 “法天象地?是剑术吗?还是神通?” 饶是见识了各种奇妙剑术,汤昭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很久之前听到的故事,毕竟故事里那个猴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 紧接着,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那个身形不是石纯青。 “是灵相!他的灵相变大了。” 凝聚精神力仔细看去,那庞大的躯体稍微有一些飘忽,闪着蒙蒙的光芒。这是灵相的特征,虽然这个形象和石纯青一模一样,但究竟“薄”了一层。 之前,他们都知道石纯青的灵相是他本人,但一直分辨不出本地和灵相,因为灵相从外形到质感和真人已经完全相同,现在当灵相使用“神通”变大时,放大了百倍千倍观察,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 但力量足够强大,破绽便不算破绽! 轰! 那灵相一伸手,一阵劲风扫过,沼泽边巨石飞起,无数几千几万年前就屹立在沼泽边的大石满天乱飞。只有那块最大的青石还勉强不动。 这是真正的力量,是灵相本来不该拥有的,能够干涉现实的力量! 汤昭和江神逸赶紧跳出几步,再回头时,立刻看到了战斗形势的剧变。原本游刃有余的薛闲云立刻被巨大的石纯青像砸地鼠一样四处乱砸,虽然身手灵活躲过数次攻击而不曾受伤,却已经狼狈不已。 这种战斗形势,汤昭和江神逸都不是第一次见。汤昭见过聚宝剑山贼的黄金铠甲,江神逸对战过坚不可摧的天魔骨,都是被这样以大欺小,倚强凌弱过,只能说,这是一款经典战术。 然而比起黄金甲和天魔骨,这个灵相更灵活。虽然因为体型的原因,其他巨甲绝对速度不慢,但小处腾挪之际都少了几分灵活,而这灵相竟然和石纯青本人没什么区别,石纯青能做的招数,它都能做到,速度还更快,力量更大,仿佛真的是石纯青自己变大了。 横向相比,这一招比之剑术、普通天魔的威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灵术……真……真灵官!他是真灵官!” 这时候,还是江神逸先反应过来,叫出了这个名字。 汤昭懵了一下,他如今可不是对灵官一无所知的门外汉了,自从知道龟寇来自于灵官繁荣的前朝,他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大量翻阅了资料,对灵官体系已然颇为了解,但却不知道还有一种灵官叫做“真灵官”? 江神逸盯着战场,飞快的说道:“那是前朝一种极神秘的灵官,以修‘自我灵相’为主。前期没什么实力,但后期会使用相应的‘灵术’,类似于剑术的手段。其实因为灵术修行不易,实力不能说强大,修行难度却极大。在灵官体系里也非常偏门和神秘,近乎失传。但朱先生却说,那是灵官对‘超凡脱俗’的探索中成就最高的一种。因为他们真的把灵相当做‘自我’的延伸,通过灵相的不断修炼提升,渐渐地舍弃自身,以灵相为存在之基。” 朱先生,原来是朱杨告诉他的,那倒是不奇怪了。朱杨一直在研究除剑客之外各种体系向上攀登的道路,以探索一条走得通的路。 “听说真灵官虽然没有人修到头,但已经推衍出来了最终成正果的状态。应该是灵相持续强大,和肉身互换,灵相承载灵魂,永恒不灭,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 汤昭觉得耳熟,道:“肉身尸解,元神飞升?” 他也不知道这故事里的设定是不是真的能走通,只是说故事里曾经有这一思路,似乎还挺正统的?真灵官还是敢想敢干。 江神逸道:“真灵官的手段都在灵术上,和剑术一样千奇百怪。这个变大的招数应该是灵术之一,这么强大的应该是需要很长时间来修行的。他倒是学得快,用得好。难道说他真的是个灵官天才,只是之前走错了路?” 汤昭道:“我觉得不是。”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从石纯青的反应来说,他应该不是任何一方面的天才才对。 石纯青不断强调自己想要“生而不凡”,他的本意应该是指“天赋”。因为他其实是被其他师弟妹刺激到这样的,而他的师弟妹们,尤其是汤昭,出身真的很普通,所拥有的也只是天赋而已。但石纯青依旧非常看重他、嫉妒他,显然内心最渴求的就是这样的天赋。 如果石纯青在灵官修行上有异乎寻常的天赋,他在刚刚的剖白中肯定会大大的强调,作为自己生而不凡的例证。甚至在指责薛闲云时都可以理直气壮一分的——你误人子弟,为什么没有发现弟子真正的天赋? 但最后他强调自己“生而不凡”,还是只提到了家门和血统,这大概就是他最为自豪的东西,别的,真的没有了。 能够拥有这样的力量,或许是他早已经修行了十年八年,又或者还是从他引以为豪的“家门血脉”中得到了力量吧? “情况不妙,要上去帮助吗?”汤昭问江神逸。 他实在是不知道薛闲云的底蕴,只能问江神逸。 江神逸毫不犹豫道:“不用。恩师的实力还是……” “唳——” 一声鹤鸣。 汤昭心中一凛,竟有一股寒气从脊柱往上直冒。 是那只白鹤在鸣叫! 他曾经听过几百几千此鹤鸣,从来没有一次有这样的战栗感。当年没有,现在更不应该有,除非…… 白鹤从巨大灵相的攻击中穿过,飞到薛闲云面前,即使在这个时候,它飞行的姿态依旧优雅,不负“仙鹤”之名。 薛闲云伸手,从仙鹤尾巴上拔下最长的一根黑白相间的翎毛,郑重道:“谢谢你,阿白。” 翎毛在他手中微微闪光,露出了霜雪一般的锋芒。 那是一把剑! 薛闲云握住这把细细的翎毛剑,剑与他合为一体,浑然天成。 汤昭在瞬间愣住了,接着反应过来,更是难以置信: “师父……是剑客!” 他怎么不知道? 江神逸笑了一声,道:“很奇怪吗?” 汤昭惊异之后,仔细一想,却摇了摇头。 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个独霸一方,自立宗门数十年的强者,拥有这样的实力很奇怪吗?刑极曾经提醒他,一个铸剑师想要受人敬仰,光有技术是不够的,还要有保护自己的武力。那么,作为屹立云州几十年不倒的老符剑师,他怎么会缺少实力呢? 只不过,薛闲云今年才铸剑,那么他的剑就不是自己铸的了。一个铸剑师的剑不是自己铸的,是不是有些遗憾? 当然,这只是汤昭这样想罢了,除了上古时代,现在的铸剑师都成熟的晚,人人都要等着用自己铸的剑,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再说适合自己的剑种也不是那么好找的,一直找不到就不当剑客了?薛闲云显然在得到可铸剑的剑种之前,早就是剑客了。 汤昭有一刻甚至以为他是剑侠,白鹤或者鹤翎就是他的剑象,就像猫儿是狸花剑的剑象一样。但仔细一看并不是,只是那把剑很像仙鹤翎而已。薛闲云大概还不是剑侠,他的精力有限,而且看样子大概有好久没有拔剑了。 薛闲云拿着细细的鹤翎剑,看着不像是剑,而像真人挥着小小的拂尘,很有几分方外高人的气质。 然而石纯青大概不觉得他出尘,反而怒道:“你是剑客?你怎么从没告诉过我你是剑客!” 薛闲云淡淡道:“我怕刺激你,没在你面前拿过剑。” 他说的是实话,但如果不是两人翻脸,他可以用更温和委婉的言辞。 石纯青暴怒,道:“我何须你来迁就。我……愤怒!” 他说愤怒的时候,声音完全变形,但那巨大的石纯青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显然它极似石纯青,但终究不是石纯青,石纯青可能在它体内,也可能在其他地方。 只是,当他说愤怒二字的时候,灵相的火胸亮了起来,一片鲜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那是心! 心属火,心火旺盛。 一片火焰从它体内腾的烧起,霎时间四面蔓延,烧得半边天通红! 水泽之畔,第一次燃起如此大火! 这火不仅仅是凡俗火焰,更有一种莫名的焦灼感在其中,能影响人的情绪。汤昭虽然撤出了火焰灼烧的范围,看着火光的颜色,仍觉得一阵愤怒,一阵焦躁。 尤其是他本来就生气,一想到此,火气更是压不住,几乎有怒发冲冠,不顾一切之势,忙一手压剑,暗自清空杂念,渐渐清醒。倒是一边加固了魂魄的江神逸只微微皱眉,不至于受到什么影响。 这又是不下于剑术的一招灵术。 五脏,五行,难道是这样对应的灵术吗?这样的剑术还有四招? 此时,薛闲云终于出手了,他轻轻动了一下鹤翎剑,比起一般剑客挥剑,这一下最多叫“摇”。 “剑术——鹤飞杳杳。” 瞬间,火焰一空。 318 飞鹤 一剑下去,火焰凭空消失。 那些火焰、火苗、火光,烧着的、生烟的、变色的,种种带来危险的火势,在剑术一发动之后瞬间清空。 如此效果固然强烈,但也没什么了不起。有很多种剑术都能达到类似的效果,甚至还有不同的附加效果。 如果是那把“消失”剑,这一剑下去,不光火焰消失,所有人都忘了刚刚着过火。如果是麦时雨的芳菲剑,这一下火焰在此地消失,但说不定回头就把石纯青的房子给点了。 而薛闲云的剑没有额外的效果,只是消失的效果非常好,一大片火焰说空就空。 然而汤昭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了——刚刚那些火焰好像不是消失了,而是飞走了。在那一瞬间,那些火焰似乎长了翅膀,像鸟儿一样自行起飞。 紧接着,汤昭就知道自己看得没错了,薛闲云的剑已经插入那强大的石纯青灵相中,一剑划过,那灵相闪避也算及时,并没大伤,却也给切去了一根手指,但紧接着,那根手指化作一团光晕,光晕后隐隐带着两个翅膀,往天际飞去。 嗯…… 鹤飞杳杳,无踪无际么? 汤昭觉得这剑术挺有意思,战斗力也很厉害。尤其是和人对战的时候,效果是非常强大的。况且所有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对战只要被砍中就是断其一指的效果,失去身体的一部分。而且这一指自己会飞走,永远也接不回去。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能给人重创。 只是不知道效果限制大不大? 是什么样的存在都可以插翅飞走吗? 还是只有火这个层次呢?灵相和火焰,都是“火”嘛。 还有其他限制吗? 比如说…… 这一招对石纯青的效果并不好。 石纯青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紧接着就适应了。他确认了这个剑术的方式,就是让对方的被砍下来的部分飞走。是飞走,不是消失,这很重要。这个飞走的速度虽然快,却还是有一点点滞空时间的。 石纯青的灵相躯体是他的精神力量,是最受他控制的。在中了剑术之后,那长了翅膀的躯体在他一念之下可以立刻原地消散,再重新凝聚,回到灵相上来。力量几乎没有损失。如果说有的话,就是他的灵术在剑术下不能发挥效果。 “肾水——” 灵相下部卷起层层波浪。 “肝木——” 右胸门开,一根根木藤四面抽来。 “肺金——” …… 意识到心火不能克敌,石纯青果断换其他灵术,果然是五脏肺腑,穷尽五行,声势浩大,且极尽精妙。这些五行灵术相生相克,完美循环,而且巧妙的由情绪控制,喜怒哀伤连接五脏,还可以一并爆发,一旦形成循环,甚至能平地起阵,发挥十倍效果。 此时薛闲云的剑术就展现出强大来了。 它的效果几乎不受力量层次的影响。无数金、木、水、火、土,几乎涵盖了风、水、火、土,各种力量层次的力量,却都能被这剑术一剑一块干净利索的送走,而且送的远入天际,说明这个剑术很实用,可用的范围广。 所谓相生相克,薛闲云剑术被灵相的聚散随心克制,却能制约这套五行纷杂的灵术,任何灵术都被剑术用翅膀送走。 黄鹤一去不复返。这应该是薛闲云那把剑的剑意? 然而,这不是那种大规模释放的剑术,就像切菜一样一切一个。那边洪水滔天,这边只能把水流切成水块带走,就有些耗时耗力了。 而且,如此肆无忌惮的用剑术好吗? 以前汤昭不知道剑客的战斗方式,只以为剑术是可以一直无限用的,只受剑客体力、精力制约,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剑术、包括剑的一切威力,都是有上限的,更受最根本的力量制约,那就是剑元。 剑元,是和罡气、内力一样的力量,层次要更高些,效果也更神奇,几乎可以说无所不能,支持一切悟出来的剑术。但依旧是需要剑客修炼、积累的。任何剑术都要消耗剑元,只是消耗不同。你可以把剑术开发的威力无穷,上限直逼剑法,但是你身为剑客的可怜剑元可就不够用几次了。 不过对于散人来说,罡气用完就没有了,压榨也压榨不出来,但是剑元不同,剑元可以向剑本身提取,或者叫透支,剑中本身含有相当充沛的剑元,令人感觉永远也用不完似的。但那其实是错觉,剑本身当然也有极限,突破极限后果也很严重,大部分时候会让剑衰弱一段时间,变得脆弱易伤,严重则会让剑沉眠。最严重的,当会不可逆转的损伤剑体。 所以铸剑师常常要干修复的活儿,那些残剑可不只是被砍坏的。 汤昭真切的接触了这些,不免一直有些疑惑: 他的拟持也在使用剑术乃至剑法,这部分剑元是从哪里支付的? 他当然耗费了一部分体力和精力,但那些并不值钱,也不足以用来支撑剑术,肯定还是有些其他代价的吧? 谁来支付这些代价? 或许是眼镜?又或许是用来拟持的法器被强制抽取了? 汤昭猜测二者都有,但后者偏多。毕竟前者透支会碎掉的,他也不是没见过。而法器都是难得的精品,一次两次战斗的损耗不足以立刻显现出来。 之前还没发觉,随着使用次数变多,他那把离火剑法器越来越“轻盈”了,终有一日它会完全褪去剑法,成为一把普通的材料比较好的剑,或者干脆碎掉。 只能说,亏了汤昭并不是真正的“身经百战”,他甚至有三年时间完全没战斗过,在山上更不怎么用拟持,不然这把老伙计恐怕不能陪他好几年时间。 正因为越来越熟悉剑的世界,汤昭才改变了许多看法,能更准确的判断一场剑客战斗的局势,比如眼前。 石纯青使出五行灵术完全无法取得胜利,所以他也不用了,专心操纵灵相用更强的力量,更快的速度和薛闲云战斗。而薛闲云既然持剑,刨去剑术,本身的实力也是增长的,双方的战斗还保持拉锯,只是比最初更激烈而已。 汤昭紧张的看着战局,虽然没到要自己插手的时候,但这样情势关心的局面着实对心脏不好,他心里暗暗着急:师父总不能只会这一种剑术吧?既然僵局,要不然换个剑术试试? “鹤唳——风声!” “唳——” 一声鹤鸣。 “唳——唳——” 一声又一声的鹤鸣。 四面八方,转眼无数鹤鸣声响起,夜色中凭空出现了一只又一只的白鹤。一开始,它们不过是一道道影子,一团团光华,但紧接着凝实,生动起来,眨眼间便已经和真正的白鹤没什么区别。这片滩涂上已经千鹤林立,仿佛一片片白色芦苇。 鹤鸣声显然有神奇的效果,汤昭听到耳中便觉得心中微慌,然后按住剑柄,再次压了下来。这又是针对心神的攻击。风声鹤唳本来就有草木皆兵之意,听到耳中令人心慌意乱,何况千鹤齐鸣,即使是真鹤,也叫的人心慌了。 然而效果还是不好,江神逸这种加固了魂魄者直接无效不说,灵相和灵相中的石纯青同样没有受到影响,他打出的拳头依旧极其有力而精准,而薛闲云甚至还因为剑术分心落了下风。 这样也是当然的,灵官就是玩精神的行家,能以精神力凝固“真我灵相”,那是何等的坚固?怕不次于江神逸的魂魄加固了、剑侠以下的精神攻击都不会有效果的。 汤昭稍微有些紧张,但没那么紧张,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已经有了个预感—— 战斗应该会—— “剑术——鹤归来。” 忽—— 周围如白色森林一样的鹤影如潮水一样扑上来,一下子扑在那座灵相腿上、身上,仿佛浪花扑在礁石上,溅起了一堆堆白色的泡沫。 轰! 水、火、土、木、金! 五颜六色的攻击几乎同时炸裂! 回来了,都回来了! 刚刚插上翅膀,化作杳杳黄鹤的灵术攻击一下子随着鹤影重新回归,同样插着翅膀飞得极快,却都撞在了灵相的身上! 这一爆声势何其浩大,激起的烟雾都变成了五彩色。从有形到无形的攻击无不齐备,每一只都是足以独当一面,充当一次真正攻击的,却在一瞬间同时爆发。那灵相瞬间就被淹没在攻击中。 因为震动太大,汤昭都有些耳鸣,他好像听到了石纯青的惨叫声,又好像听错了。他只看到了薛闲云胖乎乎的身影,正握着他的小小的鹤鸣剑越过了灵相的阻碍,冲向其中的石纯青。 但短短的一瞬间,又有一声怒喝传来,这一回明明是薛闲云的声音: “哪里跑?” 短短几个字,汤昭立刻持剑跟上。 石纯青果然还是逃了,巨大的灵相一瞬间坍塌,他的真身却没有大碍,晃晃悠悠从灵相的残影和五行攻击的余波中钻出,速度仿佛流光一样。 “找死——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远远地,石纯青的怒斥传来。 紧接着,就见夜空中出现了几个蓝色的光点,虽然隔得很远,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对于汤昭是再熟悉不过的颜色——那是龟寇的传送门! 别管石纯青最开始是什么打算,他终于还是在一场败仗后祭出了传送门,打算接引更多的龟寇进来。 这是汤昭下定决心不允许的。 而且他早有准备。 眼看石纯青逃得极远,蓝色的光点扩大,汤昭毫不犹豫: “御剑术!” 最基本的御剑飞行,却是最快的,带着他化作剑光冲向那里,手中托出一个罐子,瞬间解体: “空爆!” 319 凭借着手中新剑,汤昭御剑而行,爆发了从未有过的速度。眨眼间已经到了现场,然后打开一个罐子,解除了罐藏剑法。 “空爆!” 不等罐藏完全解除,汤昭掉头就跑。 他走的速度,甚至比赶来的速度更快。 不跑不行,背后就是空爆。 毕竟追敌所能爆发出来的速度,绝对比不上逃命的速度。 在他背后,一场无形的空间风暴正在爆发。 空间风暴,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表象,没有轰鸣,没有气浪,没有高温,一切威势加成都没有,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空间在震荡、粉碎、扭曲。在空间震动下,任何存在于空间本身之物都如覆巢之卵,随时被搅成碎片。就像一张白纸上的画面,无需涂抹,无需剐蹭,别管画的是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岭还是坚不可摧的金城汤池,只需要把白纸攥团揉碎,画面都着画纸一起一塌糊涂。 汤昭曾经经历过一次空间风暴,深知这种空爆的可怕,事实上这罐空爆就是上次空型魔窟降临时的那场空爆中截留下来的,唯有这么一罐,一直攒着没用,就是等着用在今天这种机会。 空爆是无声无息的,那片悬在高空的空间中本来没有任何东西,就算被默默绞碎也没有异常,但此时,偏偏有一个正在生成的传送门。 那是龟寇的空间传送门。 本来,空间传送门某种意义上是无敌的。因为它是直接作用于空间本身的术,是超脱于物质存在之外的,凌驾于土、水、火、风之上的空。它不能被普通攻击所击中,只有开门的人能关闭,或者力量被耗尽之后自动关闭。汤昭之前两次迫使传送门关闭,都是以强大剑法直接攻击门后的人,迫使对方主动关门。这也算攻击弱点,因为人比“门”脆弱。 但今日他却不想这样,一则他已经明白了拟持的限制,知道要慎用,二则这一次门后的对手恐怕前所未有的强大,就算汤昭用全力再来一发“卷土重来”,恐怕也伤不到对手。而这次要攻击的弱点,反而是空间门本身。 空间门强就强在没办法攻击,而一旦攻击到,其实一扇门户而已,没有防御力,堪比纸糊的。 唯独空间攻击手段难得,汤昭至今也没有确认可以攻击的剑术。 但幸好他存货多样,还有间接攻击的,就是当初经历空间风暴时一时手痒截留下来的一点余料。虽然绝没有当初空间风暴的狂暴滔天,但不能万箭齐发,截下一根锋锐箭镞,亦足以杀人。 空间层面的互相绞杀十分沉默,谁也没办法观测。只看见那道旋涡一样的传送门就像被撒上了一把刀片,无声无息出现无数裂缝,紧接着,开始崩碎、坍塌。 这都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情。 汤昭逃跑之余,还不时回头盯着那个传送门,心中有些紧张。 在最后的时刻,或许还有万一的可能,那个传说中的上柱国会从破碎的传送门里挤出来,那就——也不错。 如今这片空间已经是刀山火海一般的凶地,那里的凶险不只是可看见的传送门被绞碎,整片空间都笼罩在风暴之下,如果他敢冒进,就算是闯进地狱之门。 然而,万一的万一,人家有什么护身法宝,或者身法快过空间坍塌,甚至运气好上了天,就平安落地了呢? 最难得一关过了,进了琢玉山庄,岂不要大闹一场?汤昭不敢掉以轻心,忽略掉这万一的可能。 也不知这位“位高权重”的上柱国有没有这个勇气? 汤昭盯着传送门,眼见大门一点点坍塌,碎裂,却始终没有涟漪,他甚至隐隐约约通过传送门的残片看到了对面一个高大的人影,那身形最终只像石头一样矗立在哪里,终于随着空间碎片一起消失。 到最后,也是毫无动…… 突然,一道流光从远处飞来。 来的方向竟然是汤昭身后! 一道流光超过汤昭,一头扎进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碎片的空间门中,紧接着随着空间门一起消失。 汤昭眼睛一花,还以为是石纯青用什么手段脱身,死中求活扎进空间门里逃命呢。但紧接着那熟悉的颜色,依稀可辨的身形,让汤昭反应了过来: “狴犴?” 汤昭猛然回头,就见一个极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湖边,神色严肃。 “刑总,你……”汤昭刚要问,就见他身边还站着一人,立刻就闭上口,不再多言。 他旁边站着的,正是及春城检地司池副使。 这两个人竟走在一起,绝不寻常。若说熟悉,刑极在这里有的是朋友,和池副使交情只是一般,认识而已,不怎么凑在一起的,何况池副使本应该随着众人坐车去了迎宾馆那边才对。再加上池副使在黑夜中看来精神奕奕,全无平时酒意薰薰的模样,汤昭已然警醒过来: 有事,有公事。 果然刑极示意他过来,严肃而轻声地道:“君侯有命,追杀龟寇伪上柱国。” 汤昭一怔,紧接着一阵激动——一直以来,他对龟寇的进攻都是拼命抵挡的,以防守为主,能杀伤最好,但还是保全为上。别看前两次赢了,其实都是事到临头被动抵御,全身而退就已经很高兴了。这一次也是,他只求御敌于家门之外,不让对方毁坏山庄,没想到竟然可以主动出击。 对了,高远侯坐镇,一位剑侠前镇守使,一位剑客副镇守使,这配置应付一般魔窟都嫌浪费的,更强过曛城检地司,如何不能主动出击,追杀什么上柱国? 这里是云州! 汤昭一振之下,离开开口道:“刑总,我……” 刑极不等他说完,直接道:“入队,跟我们走。” 汤昭大喜,池副使却是道:“他行吗?小汤虽然是自己人,可是实力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吧?这回的点子还是挺扎手的。” 刑极道:“行。君侯钦点,说他可以。” 池副使便不再言,只多看了汤昭一眼。他不是不知道汤昭的本事,相反,他是很知道,汤昭这几年就是挂在及春城检地司的,曾经一起出过任务。知道这少年武功不弱,但终究只是个新练出罡气的散人,年纪还小,经验不足,仗着罡气质量高,手段花哨能和武尊者比一比,再往上就不行了,所以他才奇怪为什么要汤昭进入这次任务,要知道高远侯甚至没叫同样赋闲的冯志烈。 但既然君侯开口,自然有她的理由,池副使也是真心信服君侯的安排的。 汤昭又回看水边,却发现他追来的时候只顾着传送门,没看其他,这时石纯青不但没了影子,薛闲云和江神逸也找不到,问了一句:“您看见我师父师兄还有石纯青了吗?” 刑极道:“刚刚你去处理传送门的时候,你那前师兄跳进沼泽里了。你师父和师兄跟下去了。”他随手一指,直接夜色中沼泽茫茫,哪里看得见人影? 汤昭“啊”了一声,有些担心。 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来找石纯青,本来就是有备而来。虽然明面上只有他和江神逸两人,最多再加上薛闲云,其实一直有高远侯、刑极这样的剑侠压阵。而且他们不是为了石纯青,而是为了可能出现的上柱国而来,所以上柱国没出现的时候一直藏而不露。 汤昭的第一要务是保卫自己的家园,而高远侯他们是要把龟寇势力留下的。 只是石纯青屡次脱身,又有之前的藏匿前科,汤昭担心他使出什么阴招来罢了。 刑极道:“不必担心,君侯在这里,就算她不出手,还有老冯在呢。他找人也有一手的。担心的话,你可以留下。” 高远侯既然开口,就是钧令,原容不得拒绝,但汤昭终究还是半个闲散身份,无职无分,又有高远侯那句“不要拘礼”,他倒可以拒绝,刑极是让他自己选择。汤昭毫不迟疑,道:“自然听君侯令。” 刑极点点头,肃然,道:“归队。” 他其实也是庶人,高远侯的命令本来下不到他身上,但其实明白人都知道,他从没脱离过高远侯的序列,此时他虽无职务,却能指挥池副使。池副使听从命令也无阻碍,不只是剑客听从剑侠,也是对长官的服从。 收了汤昭入队,这三人小队就组建完成了,刑极挥剑: “剑术——通缉。” 简简单单挥剑,空中出现了狴犴的影子。 只是这个狴犴比之前小了一圈,淡了一层,几乎薄的像一道光影。 一个剑侠的剑象本来是能长久存在的,绝不至于单薄如此,汤昭更确认刚刚从破碎的空间门中穿过去的是狴犴。狴犴一分为二,一部分到了对面,一部分留在这里做个引子。 通缉? 是新的剑术咯,汤昭记得剑谱里还没收录呢。回头可以……嘿嘿。 狴犴略一低头,仿佛在嗅着什么气味,紧接着身形舒展,往远处奔去。 “追上去。” 不必刑极提醒,三人已经一同施展身法,往白雾深处追去。 320 柱国之名 嗤—— 一只红色的巴掌大的小老虎在空中疾奔,背后一道剑光闪过,将那小小的身形一劈两半。 小老虎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了。 “呵,雕虫小技。” 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布衣老者抬手将剑放回剑鞘,“昨天晚上黑灯瞎火,倒让这东XZ在暗处,定是要偷袭。可惜瞒不住老夫。” 此时天色转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森林里比外面暗些,也安静得多,连一声鸟叫也不闻。经过昨晚的混乱,一些计划被迫中止,布衣老者一晚没睡,一时筹谋,一时愤怒,清晨火气更旺,提着剑在自家的森林里走来走去,想要砍点什么出出恶气。 这一走,还走出问题,在一处阴影里找到一个莫名的小老虎,老者不由分说一剑斩了,心情稍微变好了一点。 他收了剑,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就见一个年轻人靠在椅子上,双目望天。 一看此人,老者刚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喝道:“殿下为何又在唉声叹气?还有殿下的体面吗?让人看到了岂不乱了军心?”口气之严厉,已经不像是“劝谏殿下”的话了。 这殿下一路行来都这德行,也不止遇到一个“大臣”看出他沮丧来,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之前那位上卿想用比较温和的方法开解他,并通过胜利让他重树信心,可惜失败了。而这位老上柱国年纪更老,资历更深,局势不顺之下怒火上升,懒得惯着他,直白的发作起来。 那年轻人闻言抬头,双目都是红的,也不知是熬夜熬得,还是上火,反过来嗤笑道:“军心?军在哪里?我还以为都给上柱国送光了呢。” 上柱国喝道:“老夫在外尚有大军上万,人才济济。不过都在做大事,一时不曾调过来罢了。这回死的不过都是江湖上雇来的无赖汉,死一千个、一万个也不值一文。” 那殿下笑得难看,道:“老将军这话骗别人还罢,不要瞒我。江湖人虽然不值钱,但咱们组织江湖人的平台鬼推磨也不值钱?及春城的鬼推磨给人一把推平了,眼看云州的鬼推磨分部也保不住,咱们几十年的心血都毁于一旦。这个损失很小吗?再有,你的两个左膀右臂,一个少将军,一个护军,带队出去都没回来,断了联系。你这两天难过的饭也吃不下,难道是假的?” 上柱国被戳中了痛处,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殿下,呼哧呼哧喘气。 那殿下见他如受伤的老虎一般发威,心中一虚,正要稍微从心,揭过以这一层,就听上柱国一字一句道:“是啊,我的两个心腹都没了。少将军可以独自跑了,我那护军却是多半牺牲了。我亲手带了她三年,视如传人,怎么能不伤心呢?她如此年轻,天资那么好,还有大好前途,却半途夭折,我又怎么能不可惜呢?然而,她为国尽忠,死得其所,老夫又何尝不为她高兴?不管如何,死去的人都死了,活的人还有自己的责任。年轻人都不怕在开路,我一个老朽,又何惧于前赴后继,再冲上一回?殿下你可以稳坐高台,看我们为你冲锋陷阵,但不要给我们泄气,要对得起牺牲的人。” 他说得诚挚,那殿下也被他忠义所感动,不再冷笑相对,然而却也不放弃自己的意见,反而劝道:“护军和小将军的忠勇我们都知道,朝廷也知道,定不会让忠良白白流血。嘉奖也好,表彰也好,绝不会吝惜。可是正是因为牺牲的人太多,太可惜,我才要劝你。我们的人不多,经不起这样消耗。他们的死就是因为我们这些运筹帷幄的人犯了错。琢玉山庄水很深,云州的水更深,依我说,咱们的力量不足以继续了。” 他说着,缓缓拉住上柱国的手,诚恳道:“上柱国,咱们退兵吧。保存力量去做大事。云州的大计不在此啊。” 老上柱国渐渐平静下来,道:“殿下,一时挫折可以退。琢玉山庄可以退,云州要不要退?你今天以云州大事为借口退兵,那么大事也挫折呢?曛城已然不利,我们的云州大计干脆不要了?大冢宰也不找了?柱国也不封了?回到昆岗去?昆岗那边雪山王压力不小,要不要也让出去?阳州呢?江州呢?五京呢?是不是都放弃?” 说完这一段,那殿下已经沉默了。事实上他比上柱国还明白龟寇如今面对的形势,虽然积蓄多年,但多以积蓄人力为主,掌握的地盘不大,每一处地盘失去了,可都不知道哪年才能夺回来。 老上柱国突然哈哈一笑,道:“殿下,你也不必沮丧,局势并不差。” 那殿下“啊?”了一声。 上柱国道:“因为老夫还没有出手。老夫出手,局势必然天翻地转。” 那殿下默然,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吹牛,还是忍不住道:“石上卿传来消息,山上至少有一个剑侠,说不定不止一个。剑客更不用说了,甚至检地司还派出了副镇守使。老柱国也是剑侠……” 上柱国道:“剑侠和剑侠不一样,老夫成为剑侠时,他们还在穿开裆裤……”眼见那殿下脸色有点绷不住了,他也是一笑,道,“放心吧,老夫没打算现在上山。” 他笑道:“老夫是带兵的人,不是单刀闯阵的猛将,而是指挥全局的上将。打仗的要诀,在于以多欺少。之前我布局也是如此,多招人手,以雷霆之势把琢玉山庄淹了。只是他们又招来了更多的人,反而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他们人多,不能打,那么我们就等,等到他们人变少了,我们再以多打少。昨天晚上,石纯青打开了传送门叫我过去,别说须臾门被搅碎了。就是不碎,我也不会过去。明摆着陷阱,我如何会跳?” 他说得很随意,并没有在意对面的石纯青的样子。 那殿下疑惑道:“是吗?” 昨晚那传送门破碎时,上柱国的样子是真有可能随时冲进去的,虽然年老,依旧像一只下山虎。他当时心惊肉跳,差点就扑在上柱国面前阻挡了,实在是龟寇也不富裕上柱国啊。现在上柱国又说自己不冲动? “老夫无须讳言,因为我老了,要是年轻几十岁,在护军那个年纪,我真有可能在传送门崩溃之前上去冲上去搏一把的。但现在老夫打了多少年仗,进退二字如何不知?今日他们人多,按兵不动又何妨?等到那些人下山了,咱们再上山,我亲自出手取了那剑就是了。说到底,琢玉山庄不过是小事,咱们真正云州的大事还需要几年时间。既然咱们都不会离开云州,这把剑什么时候取不一样?” 那殿下点点头,也就只有如此了,按兵不动……不就是退兵吗?说的更好听罢了。将来……将来再说呗。 他又问道:“要是过一阵那把剑有了剑客怎么办?” 上柱国笑道:“有就有呗,把剑客杀了,不就行了?剑还不能换剑客吗?唯一可虑者,就是高远侯来人把剑要走。不过可能性不大。这是琢玉山庄第一把剑,不会轻易给人的。就算要走,也就是派个人来取走。半路也可以截杀。在路上动手还更方便。” 那殿下再次点头。 上柱国道:“而且,这段时间老夫也会筹措帮手。谁还没有援军了?就在昨日,我特意请了……” 正这时,就听有人道:“夏日老哥哥,我来迟了没有?哟,晟王殿下也在啊。” 那殿下一怔,惊异的回头,道:“你……啊,是柱国来了?” 只见从树林中走出一人,也就二十来岁年纪,头上一头红发,像燃烧的火焰,相貌还算俊秀,眉宇中煞气毕露,眼中充满血丝,好似蒙了一层血翳。 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是鲜红色的。 这种形象说起来有一种激烈的美感,但走到街上肯定会引发哗动——头发变异,说明这是阴祸乡出来的人,被阴气感染了。这些人对百姓来说,就好像是瘟疫的源头,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云州治下,检地司渐渐尝试从阴祸乡招人,又加以宣传,似乎缓解了一些偏见,但效果并非立竿见影。谁要是顶了一头红毛出去,必有人指指点点,无人敢轻易靠近,连个馒头都买不到。就算有阴祸乡人敢出了封闭村落,多半也要戴上帽子,遮遮掩掩。 这人敢公然以红发示人,除了过人的胆气之外,更多的是骨子里要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狠劲儿。 那殿下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年轻人,但一看红发,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位正是龟寇在云州的第二位上柱国,东方上柱国。是龟寇年轻一代的翘楚,以神秘的来历和激烈的性格在龟寇中也享有盛名。 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小小云州,竟有两位上柱国,这都是为了龟寇的百年大计。 321 三对三 龟寇,不,大魏朝的云州三根柱石汇合在一起,在营帐外的席位上落座。 晟王打量着这位东方上柱国,眼光从他头发上掠过,完全看向他脸上,笑道:“早就听闻卿家是最年轻的上柱国,果然年少有为。” 那红头发上柱国客客气气道:“大王谬赞。上柱国哪有不是剑侠的?我一个剑客,上柱国只是叫叫好听罢了。跟老哥哥们怎么比?” 晟王暗想:都说这位东方上柱国年轻暴躁,是个爆碳,现在看来倒还像话。 老上柱国笑道:“以你老弟的才华,剑侠不是指日可待?让你从那边百忙之中抽身出来助我,不会怪我吧?” 东方上柱国道:“那没事。反正云州的大事别说三天五天,就是一年半载也没见到希望。我过来做点正事正好。不然这么耗着,闲的骨头也难受。听说这边要杀检地司的人?那可太好了!我早想干他们了。”说罢一咧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晟王暗自一凛,他倒不是觉得检地司的人不能杀,只是觉得这小子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老上柱国捻须道:“早知你老弟的心意。不过咱们不是奔着杀人来的。检地司的大部队最好不要碰。最后可能只剩下那个检地司的小碎催。你要动手,我自然让给你。” 东方上柱国撇了撇嘴,道:“再说吧。欺负小孩儿有什么意思?我既然来了,自然听你老哥的。要真痛快还得等大事成功的那一刻,那时我要是成了剑侠,我便试试高远侯,听说这个君侯是剑侠中最顶尖的存在,威风盖压云州,不知比我的朱雀如何?” 夏日上柱国大笑道:“好,真有拨云见日的那一日,定把那死老太婆让给兄弟你。” 晟王殿下隐隐觉得头大,但似乎也无法挑理,难道他还能希望没有那么一天吗?赶紧转移话题道:“周卿,云州的大事推进的还算顺利?” 周柱国微微正色,道:“还可以。对云州的勘定的推进有条不紊。只是曛城受挫,中天府防备太严密,就需要找到另一处节点。现在看来必然在北边一带。慢慢找吧。另外,我之前受命在难民中发展队伍,本来相当顺利的。那里民心可用,人才充足,还容易保密。可惜,最近高远侯也盯上了这一块肥肉。他们可以打着官府的旗帜公开招募,给的条件也很优厚,咱们对上了争不过,推进速度就慢了。” 晟王殿下道:“这些阴祸……”他想要说什么,想起这上柱国也是阴祸乡出身,似乎听不得“阴祸乡”三个字,便换了言语,道:“这些难民本是良善百姓,身受灾难,一无所有,伪朝却待他们如同贼寇,心中如何不怨?只是摄于威势不得不从罢了。虽然我们不能公开招募,但待遇怎么能比人差呢?等我上奏太子殿下,云州多增款项专门给你招揽乡人,这也是为大事计。” 周柱国本来听得“阴祸”二字,目中血色微盛,只是强压下去,听到后面大喜,道:“多谢殿下。你们在后面支持,我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何愁大事不成?” 晟王道:“正是此言。云州的大事不容有失。大冢宰不归,奈苍生何?只是咱们想要拨云见日,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在曛城有顿挫,便要多费几个月,要是下个节点再不顺利,难免一拖再拖……” 老上柱国道:“不会有这种事的。现在我们行事谨慎,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云州少死些黎庶,这是朝廷的仁心。但真寻到了下一处节点,便是胜负关键局,怎么还会吝惜坛坛罐罐呢?到了最要紧的时刻,少不得要大局为重,舍弃少数人,总归是能成功的,大不了成功之后再收拾残局罢。” 周柱国“哈?”了一声,道:“刚刚晟王不是说‘奈苍生何’吗?” 晟王和老上柱国同时一滞,还是晟王紧接着叹道:“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要顾惜百姓的。将来这都是我们的……” 话未说完,突然天色一暗。 无数铁栏杆拔地而起,霎时间将三人围在当中。紧接着一股窒息的压力从天而降,令人浑身沉重。 晟王一呆,心中突想:完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分辨这是怎么回事,心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之前看到两大柱国会师时的昂扬澎湃的心情一下子落到谷底,甚至已经灰了心,没了反应。 好在他不是一人。 关键时刻,一股大力扫来,把他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出去。 晟王飘飘忽忽飞出了黑暗,头顶一亮,又回到了大太阳下。天光大亮处,刚刚的压抑、冰冷一朝退却,脑子立刻转动起来。 有人偷袭! 只是脑子转动了,他身子没能动,踉跄着往下倒,然后旁边有人扶了他一把。 晟王往旁边一看,正一眼看到一头红毛,松了口气,道:“柱国还在,太好了——啊,老柱国呢?” 那赤发柱国往前一指,道:“在里面。” 就见眼前几步,已经凭空矗立着一座牢狱,钢铁栏杆一根根贯通天地密不透风,从栏杆往里往看黑洞洞深不可测,如望深渊,更有一团团阴森扭曲的霉气阻拦视线。栏杆正中,一个虎头石雕栩栩如生,晟王立刻认出来,这是镇御兽狴犴。 是剑术……不,是剑法! 晟王心往下沉,如果是剑术,以上柱国剑侠的境界自然不惧,如果是剑法就不一定,同级偷袭,未必就能自保。他颤声道:“上柱国是因为我才被困住的吗?我……我对不住老将军。” 周柱国看他的样子一阵无语——这还没死呢,就急着哭丧吗?他虽然之前在外郡,也隐隐约约听到过这晟王的名声,自曛城一战之后,这位的名声可算“声闻百里”。本来当面见了觉得还算个正经人物,没想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耐心道:“殿下勿忧。老柱国是自己选择留在里面的。” 晟王惊道:“是吗?” 周柱国道:“是啊,他留在里面,是要自己拖住那个剑侠,剩下的交给我们。” 晟王道:“剩下的……” 他的目光移动,一眼看见了对面站了两个人,一个颓废大龄青年,一个阳光花季少年,各自带了一把剑,也正看向这边。 看到这两人时,他心中一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慌张,虽然明明两人一个也不认得,却好像曾经面对过一样。 周柱国道:“这两个里面应该没有剑侠了。殿下挑一个吧?” 晟王一凛,道:“我们两人一人一个?分别对战?” 赤发柱国道:“正好三个人,不是吗?我与殿下初次见面,配合起来还未必比得上分别作战呢。这样吧,殿下挑那个年轻的,他实力应该会差一点。”想了想,他又叮嘱了一遍:“抵不过也没关系,尽量拖延。我结果了这人之后就去帮你。” 晟王咬牙点头。 “三对三。” 这边厢,池副使也对汤昭道:“刚刚老刑被那老小子拖住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不过他先发制人,现在主场有优势,料也无妨。你挑一个?” 汤昭思索道:“有个熟人在。那个穿的很华丽的,我见过他。” 池副使点头道:“那就这个归你。正好我也觉得红毛小子难打一点儿,剑客肯定还是剑客对付。你对付那个吧,我看他不像剑客,多半是个灵官,你要小心他的偷袭干扰。打得过就速战速决,最好能生擒活捉,这小子看来身份不俗,或许值点钱。打不过就拖着,我收拾完这个之后去帮你。” 汤昭点头,反正他是最小的,池副使的安排他也要听,至于对谁他也不执着,提醒了池副使一句:“那个红毛可能是被阴气感染了,他的剑可能偏火向的。龟寇中东北上柱国的剑应该是离-火,您小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怔,想起了附近火向的魔狱。他会是离火狱的受害者吗?离火,会是那个离火吗? 只是对方尚未拔剑,他看不见那把剑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把。 一瞬间,他倒是起了对战这小子的心思,然而旁边池副使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突然张口喷出一股酒意,举起剑好像喝醉了一般,歪歪斜斜的一指赤发柱国,道:“跟我来,那边打去。” 这一下正合周柱国的意,跟着一拂袖,一股热浪翻滚而来,忽的一声,火气遇酒气爆燃,在空中绽放出一大团火花,就像街上的杂耍一般。两人互相瞪视,又各自给了双方对队友一个鼓励的眼神,同时起身往密林中扑去。 场中只剩下汤昭和那晟王互相对视。两人都神色端凝,不过汤昭更轻松一些,晟王则骨子里有些紧张,但面上还能保持冷静。 虽然池副使让汤昭速战速决,但汤昭对战经验不少,深知不可让场外因素干扰战斗,能不能速战还需依形势判断,也不急躁,反而客气的问了一句:“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他不说这句还好,一说令晟王又悲又怒,吼道:“鬼才见过你!”说罢轰的一声,一个灵相从背后升起。 汤昭登时提起全副心神,他一看就知道这人是灵官,但不知他是什么灵官。这些日子他也是见识了不少灵官,心知他们灵官的分支极多,手段繁多,其中有些诡异不下剑术,因此要分外打起精神。 那灵官一出现,就见其若真若幻,看不清五官,但衣着极为华丽,裙角仿佛鲜花骨朵一样蓬起,一层层的裙角如花瓣一样绽开,裙角的尾部再开鲜花。 紧接着,那些裙子上的鲜花好像活了一般,从裙下流下,流到地面上,一朵挨着一朵,一直延伸到远处。 也就几个呼吸之间,汤昭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花园中,周围都是姹紫嫣红的花朵,繁华迷人眼。 “这是……魅惑心灵的幻术吗?心灵官?” 汤昭闭上眼,转动《大日神车经》,锻烧精神。 少倾,他睁开眼,花园依旧,只是已经变成了一朵朵黑色、蓝色的花,色调阴森鬼魅,气氛很压抑。 紧接着,万朵鲜花一起凋零,无数黑色的花瓣随风起舞,舞到空中化作鬼魅,呜呜哭泣。 一息百变,如同梦魇。 “不只是心灵,还有一部分扭曲光线的幻术。” “嗤——” 汤昭笑了起来。 “那不是巧了吗?” 请假通知 为庆祝会议顺利召开……(刚刚写这个被屏蔽了) 开玩笑,是离人想要整理一下思路,马上又是重要战斗场面,离人最不擅长写战斗了,后面要开新副本,整理思路,最近思路有点乱 谢谢大家 322 相信光 树林深处,两个人影不断的在树梢间穿梭。 其中一个一身青衣,身形摇摇晃晃,不走直线,虽然速度奇快,但好像随时都会从树上掉下来似的。 而另一个人速度更比他还快,一头红发好似燃烧的火焰,前进的方式非常凶猛,好像一头野猪在林间横冲直撞,无论什么树叶横杈,一律硬闯。而且不等他撞上去,那树枝仿佛被高温烤过,瞬间焦黑枯萎,落在地上。 “不是罡气,是外放的剑元么?还是隐藏的剑象?” 在他身侧的青衣人,虽然好像喝醉了酒的样子,但醉态下非常冷静,一直在观察这个明显比自己小的红发人。 一个剑客要让自己身带异象非常容易,甚至可以去愚夫愚妇面前装神弄鬼,但凡有表现,必耗剑元,哪怕是维持剑象降临也需要。在平时还罢了,临战之前这样外放可是一种浪费。检地司在训导营里就训练年轻弟子战斗时竭尽全力,不要做多余的事。 当然成为剑客之后,大家并没有都按照规范执行,但不妨碍他们给别人挑错。 “年轻人,真是自信满满。” “喂,就到这里吧。你还想跑哪里去?”那红头发的人踏在一根树干的结疤上,叫道,“难道说你不是要找地方跟我决斗,而是逃命不成。” 那青衣人懒懒一笑,并不停下,从袖中取出一个酒葫芦灌了两口,如此激烈的奔跑中,竟一点儿没洒出去,道:“我是为你好,你这小子红红火火,到哪哪着火,得找个宽敞点儿的地方,最好是水边。不然你放火烧山,这罪过可不小。遇上巡林的,高低得把你逮进去。轻则打屁股坐牢,重则流配三千里。” 那红头发冷笑道:“我知道你想离开树林再动手。你也知道这树林是老柱国的主场?你不敢在这里动手,可是你要出去容易,再进来就难了。你不担心留在这里的小朋友吗?他被打哭的时候嗷嗷求援,你可不能进来救他。” 那青衣人笑道:“我能出去就能进来——等你家老汉死了我自然就进来了。至于小朋友——谁家的小朋友会哭可不一定。我看你家那位小朋友弱不禁风,满脸沮丧,没精打采,是不是哭惯了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脚步,站在树梢。 他脚下是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粗大的树干周围还贴着分岔出来的一株株细树干,合抱在一起,是为独木成林。因为是初秋,银杏叶还绿油油的,他一身青衣站在枝叶之中,几乎分辨不出来。 虽然颜色分辨不出,但是气味越来越明显。他周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几乎到了令人头晕的地步。 红头发轻轻一哼,鼻子里也喷出两团气息,却是余火烟气,空气中的酒味瞬间变成了灼烧的味道,“你害怕我的火焰,想离开柴薪,思路也是对的。可是你还是个蠢货,莫非就是检地司出来的?这酒气,难道就不易燃么?化作火焰吧——” 两人同时拔剑,一青一红两道剑光划过。 “剑术——新酿!” “剑术——石中火!” 另一边,树林深处,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树立起了一座迷宫。 迷宫层层叠叠,光线沉暗,阴气逼人。周围一道道粗糙的墙壁,乍一看似乎是枯枝老藤编织的,但仔细看,其中却夹杂着种种触目惊心的奇景。 有的墙缝里叠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有的已经化为白骨,有的还新鲜,伤口骨肉分明,鲜血淋漓,有的正在腐坏,从腐肉中流出黄色汤水,膨胀如气球。 有的缝隙里爬满虫子,密密麻麻的黑点,缓缓蠕动的白色蛆虫,层层叠叠的透明翅膀,一挤一大片。 有的里面有蛇在爬行,光滑的细鳞与地面摩擦,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还有吐出蛇信的“哒哒”声。 还有的角落里站着鬼怪,吊死鬼、淹死鬼、牛头马面…… 小小的一座迷宫中,凡是世间能令人害怕的东西无所不有,更有些超出人想象的怪物,纵然认不出来,却会引起人生理上的不适。 即使闭上眼睛,依旧不能豁免,耳边会传来各种细碎的、恶心的、刺耳的声音,听得人骨头都发痒,心肝仿佛被半尖不利的爪子挠着。即使堵住耳朵,鼻子里也会闻到直透肠胃的浓浓恶臭,即使把五官都堵住,仍然能在冥冥中感到深深地恶意,仿佛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随时都会下落,把你从头到脚插一个透心凉。 总之,这个迷宫里呆的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的折磨。 汤昭正站在中央,微微闭着眼,然后睁开。他睁眼闭眼的动作已经重复了几次,每一次睁眼都是新的体验。眼前的道路永远在变幻,有各种新的恶心事推到他的眼前,迷宫围着他转动,就像星辰围着太阳。 这个迷宫不管够不够真实,但想象力确实足够。即使汤昭跟着陈总学了很多一辈子也用不到的知识,也很难认全这里的怪物。 有一瞬间,他曾经怀疑,这些怪物莫不是他心底的想象映射? 但紧接着,他就否认了:比起他心底藏着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眼前的这些恐怖之物明显还缺乏想象力——怎么连个怪兽也没有? 如果有怪兽出现,他倒可以让它们回想一下,什么叫要相信光。 他这样思考、比较、分析,显然说明他并没有被迷宫恐吓陷入恐惧。他的精神很稳定。单纯的刺激感官,不足以让他失神。 “呵呵……要不要玩个游戏?” 一声飘忽的声音从不知哪里传来,似乎东南西北到处都是,和刚刚晟王的声音似像非像,扭曲的不似人声。 汤昭微微笑道:“你急了?” “玩个游戏吧——”那个声音几乎没有停顿,重复了一句。 身后渣渣渣的声音响起,那是一种金属碰撞形成的噪音。与此同时,背后升起了一座金属大门。大门正在缓缓打开,虽然只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了里面一只脚掌。 这只脚掌也没露出全貌,只看见了前面尖锐的尖爪,已经比汤昭的人还高。 “这扇门会在一炷香内打开,里面放出你做梦都想不到的怪物。你会被它嚼碎、咽下去、化作粪水拉出来。如果想要逃命,就跑吧。一炷香的时间,沿着白骨和虫蚁铺成的大路跑吧。也许迷宫的尽头还有一线生机呢?” “准备出发……” 随着那规则的宣布,背后的大门一寸寸向上抬起。 仿佛有无形的焦虑感压在心头,半闭着眼睛的汤昭似乎要真的遵从规则撒腿就跑,但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有读心术?我刚刚还想怪兽来着。你要是能把怪兽放出来,我真敢变身。” …… 那个声音没有回应。那种焦虑的源头似乎震颤了一下。 汤昭叹了口气。 “看来不是读心,是临时起意。想一出是一出,要什么有什么。这不就是做梦吗?梦里什么都有。” “可是我不想做梦,这也不是美梦。是梦的话,早点醒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按住腰间的剑。 “到了早上,梦自然就醒了吧?太阳升起的时候,阴影自然会褪去。” “清晨,要有晨光——” 仿佛言出法随,一缕阳光照在他头上。 这片迷宫明明看起来密不透风,仿佛沉在十八层地狱里,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道光照射了下来。 那是一缕纯白的、柔和的、温暖的光芒,照在汤昭的头发上、睫毛上,就像早上将醒未醒,有人拉开了窗帘,让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到他身上。 如果之前汤昭还有些微不愉快的神色,当沐浴到阳光的瞬间,他的神色一下子安宁起来,睁开眼,充满了精神活力,连情绪都雀跃了起来。 “一天之计在于晨。”汤昭愉快的道,“清晨起来,干活了。” 随着他一声招呼,一道光芒闪过。 那是阳光! 本来温柔的阳光陡然炽烈起来,化作一道光弧,向外横扫! 那阳光如此纯粹,光华所到之处,阴影立刻消散。什么迷宫、什么白骨、什么石门后的巨兽,就像被撕毁的画作一样消失,露出大亮的天光。 天光下,绿色成荫,分明还是之前那片大森林。 本来,就已经天亮了。 阳光混入了自然的天光中,已经看不见了,汤昭转头笑道:“咦,找到你了。” 那晟王正躲在数丈外的大树后面,目瞪口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幻境消退的这么快,仿佛真的就像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不但梦境没了,连属于梦境的记忆也瞬息从头脑中消失,只留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你……你……” 这时,一个干扁如画片的灵相顺着大树溜了下来。正是他的灵相,那灵相的力量都消耗在幻境了,此时幻境被摧枯拉朽的攻破,登时像被抽干了血液,只剩下一张画皮。 汤昭端详着晟王,突然肯定的道:“我们肯定见过。” 晟王张了张口,汤昭道:“不信我们试试。卷土……” 听到这两个字,晟王惊骇万分,双手抱头往后狂奔,然而以往他都是让灵相带着他走的,现在灵相失能,他自己就像凡人一样撒丫子狂奔。速度根本起不来,甚至踩中一块石头就往下倒。 不等他自己跌倒,背后光芒如麻袋一样把他兜头罩住,拖了回来。 汤昭笑眯眯道:“骗你的。不要害怕,以后我不会随便用这一招了。再说,对付你也不用那样小题大做。” 眼看晟王被砧上鱼肉,汤昭很高兴——池副使说速战速决,这不就速战速决了吗?肯定比他快。 晟王被抓住,索性不再挣扎,只哭丧着脸道:“我说,你一个剑客,欺负我干嘛?” 323 质问火 森林中,已然腾起大火。 火焰金红,已经燃烧到了极度的高温,甚至不像是寻常火焰能燃烧出的颜色。若是寻常山林已经燃烧到这个颜色,恐怕已经烧着了半边天,山火蔓延数十里,无可遏制。然而此时树林中的火焰,却如一个个单独的火炬,一丛一丛,一簇一簇,在森林之中,还有火焰形成的丛林。 每一丛火焰深处已经烧成了白地,一切都在爆燃,所有存在之物尽被烧毁,木头、树叶、虫豸,甚至岩石,尽被高温烧成一摊焦炭。烧尽之后,火焰并不蔓延,而是原地枯萎。似乎火焰来到世间就是为了燃烧需要燃烧的东西。 轰,又是一丛火焰爆燃,一棵大树瞬间被吞没。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身影从大树后嗖的一声钻出,蹿到另一处土坡后面。 “又被你躲过了啊?” 一个带着火气的声音传来,就见一个红头发站在一块大石上,冷冷的盯着那个身影,虽然大石没有燃烧,但不知怎的已经发红,似乎这块大石已经被高温炙烤着。 “到底是检地司的蠢材,欺软怕硬,躲事倒是有一手。你还能躲多久?来啊,用你的酒气喷我啊?不敢了吗?” 他大声笑着,“你不是检地司吗?不是威风凛凛朝廷大官吗?不是奉命驱赶我们这些难民吗?不应该你追着我喊打喊杀么?检地司的大人怎么倒成了丧家之犬了呢?” 他一面说,周围不断地有火焰升起。那些火焰来自各个方向,似乎是为了围追堵截,但更多是为了给他的豪言壮一壮声势。他说一句话燃烧一处,如言出法随。 “轰!” 又是一丛火焰升起。 他居高临下,火焰丛林已经布置得风雨不透,眼睛死死盯着一个地方,道:“出来吧。难道你想在杂草丛中无声无息被烧成焦炭吗?就算是个狗官也不想真的死的像条狗吧?出来,我给你发一个大大的烟花,作为你的葬礼。” 只听一声嗤笑,一个人从土坡后面绕了出来。 此人一身青衣,醉眼歪斜,正是检地司的池副使,此时他头发微微发焦卷曲,满头是汗,看起来被烤的颇为狼狈,不过他本来也没什么形象可言,今日倒不扎眼。 他手中还拿着酒葫芦,喃喃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 他这里还念念有词,那红发柱国已经叫道:“好,想好了,我用这一招烧你——”他说着,剑上燃起一层火焰一样的剑气,这一从火焰发出金色,但颜色已经转淡,越是高温,越是清淡。 “杏花村!” 一声暴喝! 原本神色恹恹的池副使突然睁圆了眼,伸手向前指,正指向那红发人。 噗—— 一股酒气从红发人脚下的大石中喷溅而出,喷了他一身,登时衣服上、皮肤上,洒满烈酒。 那是最烈最烈的烧刀子,是蒸出一些酒气,点火就能燃烧的那种。 腾! 剑上的火焰几乎没有停顿,席卷而上,毫不犹豫的吞没了这个红发人,让他变成了火人。 “中了。”池副使稍露喜色。 刚刚一轮酒与火的对抗中,虽然因为天生属性相克的原因,他是不大占上风,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一路东跑西奔的过程中,悄悄地把酒泉洒在地下,作为暗子。刚刚他出来就是冒着被二话不说一把火烧尽的风险出来引爆的。 这一次赌博看来很成…… “哈哈哈……” 那团已经烧成了火炬的火焰中,有人在狂笑。笑声中没有任何痛苦勉强之处,只有得意和嘲讽。火光中,只见那个人依旧随意的站着,身体仿佛是火焰的一部分,如鱼在水,而头发根本就融进火焰的颜色,一点儿也分辨不出来了。 “怎么可能……” 池副使十分惊诧,他从没指望那红发人自己剑术的火焰会反噬,除非剑心已经崩的一塌糊涂,不然剑客是免疫自己的剑术的。但刚刚引起的那团火并不是剑术。 虽然它是由剑术上的火焰引燃的,但经过了烈酒为媒介,它是自然引燃的火焰,是真的火,不是剑术。哪怕它和剑术火混在一起,但依旧泾渭分明,不受红发人控制,理论上应该能烧伤他才是。 难道红发人真个反应快,一瞬间用了什么护身的剑术隔绝了烧伤? “你是不是以为我用了什么剑术防火?哈哈哈,我告诉你,没有!” “因为天底下没有火焰能伤到我,我是不会燃烧的人!” “你是不是猜到了?这不是我的天生的本事,而是那场灾祸送我的礼物。灾祸除了叫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遭尽世人白眼,终究还是送给我一样礼物,让我变得跟别人不一样了。我完全不畏惧火焰,或许——我已经不是人了?” 他大笑着,笑着笑着已经殊无笑意:“你是不是一直根本就没意识到我的不同?你以为我只有一头丑陋的红头发?你们检地司不是要在难民里拉壮丁吗?不是号称敢闯禁区吗?你身为一城副使都没有认真的了解一下可能成为你的手下的人?还是你根本不把他们当人?把他们当做任你们驱策的牲口?云州检地司,虚伪至极!” 在火焰中,依稀可以看到他抬了一下头。 “既然进入了这个状态,就用那一招吧。” 他抽出剑来,往上指去。 “剑术——朱雀降世!” 一直啼鸣从天上传来。 天空中,仿佛霞光照耀,一只巨大的神鸟从天而降。 虽然这个身形还很稀薄,不似真实,而像一团薄薄的霞光,但它无疑就是神鸟。双翼展开,接天蔽日,身上的羽毛都是一簇簇火焰,无尽的火光为它的拖尾,加诸了神性。 它往下降落,无尽的热浪往下压,高温升腾而起。如果说刚刚火焰丛林还能节制,还时常有熄灭之时,此时的森林已经开始无可避免的燃烧。 任何可燃之物,树木、枯草、皮毛都已经冒起烟来,不住的干裂、卷曲,下一秒就要自燃。而刚刚那些还没有燃尽的火炬更是升腾而起,疯狂的向外扩张。眼见一片森林要化为火海。 池副使身在其中,还不至于燃烧,他全身上下覆盖着剑元,可以阻断高温——平时他都是用剑元化作酒气护身,此时自然是不敢,用得是最纯粹的剑元。虽然暂时安然无恙,但他还是一阵心悸。 而火海,只是那朱雀降临的前奏,池副使毫不怀疑,朱雀的羽毛落地的瞬间,胜于森林之火百倍的高温火焰将焚尽眼前的一切,那是所有生灵不可阻挡的力量。 怎么可能啊? 这个破坏力不应该是剑术啊。剑术就算完全堆到火焰伤害上,它也是有极限的,这个朱雀的声势已经是剑法级别了。 难道说,这真的是阴祸幸存者的特殊能力? 池副使苦笑一下——他发现红发人说得对,曾经亲自去阴祸乡招募检地司人员的副镇守使,其实没有好好了解一下那些头发颜色不同的人。 此时,火焰迫在眉睫,他虽然心慌,倒还不至于绝望——作为老牌剑客,他总有脱身的底牌,但是脱身就是真的脱身,瞬息百里之外,想要再回这个战场就很难了。 那相当于三个人的战斗,他先擅自退场,留下两个战友以少敌多。刑极他倒是不着急,剑侠远比剑客更难消灭,也能抽身,可是汤昭岂不是被他坑死了? 他刚刚可是亲口说,让汤昭打不过就拖着,等着他收拾了敌人去救场。说不定汤昭还在顽强战斗,苦苦等着他。 他姓池的说过的话还没有不算的,哪怕对敌人也是如此,何况对自家的孩子。 哪怕朱雀临头,他还在疯狂的开动脑筋——如何转移到汤昭那边,救救孩子—— “剑术——晨光!” 一束光从背后照来,穿过了重重火焰,打开了一条光路。 此时火焰依旧无处不在,任何物质一靠近就会燃烧,哪怕是冰川也会融化,冷水也会蒸发,任何存在不能穿越层层火海。 除了光! 那道光是如此温和、纯粹,以至于被烤得口干舌燥的池副使也能感觉到独属于光的温暖。 光打穿了火焰,隔绝了烟尘,照在池副使身上。 池副使呆了一下,就听汤昭道:“副使,不要抵抗,相信光,跟我来。” 池副使心头一松,放开罡气与剑元的防护,只一瞬间,他仿佛立刻化入光中,嗖的一声,身形在原地消失。 光的起点,池副使又出现了。 他一眼看见了汤昭,持剑笑嘻嘻的看着他。 此时他岂能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是人家来救他了,不由暗叫:惭愧! 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去救汤昭,没想到却被赶过来的汤昭救了。这小子果然有本事,比之前又有进步了。虽然他的对手最弱,但一个灵官还是有些本事的。要这样三下五除二的解决,怎么也得…… “你小子动手挺利索。那家伙不禁打……等等——” 池副使瞪着汤昭,目光死死盯住汤昭手里的剑,正是沼泽之畔看到的暗金色的剑,此时毫无疑问的出鞘,露出光华流动的剑锋: “你……你的剑怎么出鞘了?你……你他么已经是剑客了?” 324 金石为开 此时两人正在死寂森林之中,临着一条溪水,没有真正脱离龟寇栖息的大本营,虽然此处偏僻,周遭无人,但还能隐隐看到远处灼热的火焰和大半身子没入树冠顶的朱雀。 这是汤昭选择的暂时安全区,他也没办法选更远的地方,一来森林本就是人造,规整如兵阵,他找到一条水流冲刷的相对开阔地面不容易。 二来把池副使带出来的那道光穿梭距离也有限。 毕竟是刚刚开发出来的新剑术。 汤昭正要问那边战场的情况,就见池副使先瞪眼看他,追问他剑客的事,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出鞘的剑,心中恍然。 如果不是铸剑师,所有人看到的剑都是带剑鞘的,佛剑从剑炉里出来就是连着鞘的,就像鸡蛋生出来就有鸡蛋壳一样。能不能和剑匹配,就是看能不能把剑从剑鞘里拔出来。刚刚匹配上的剑生,能把剑拔出一部分,只有到了剑客,才能让剑脱鞘而出,一剑光寒十九州。 不管这种想法有什么问题,但是拔剑——是剑客,背剑——是剑生,拿着剑——可能啥也不是,这本是公认的道理,九成九不会错的。 这回也没有出错。 “嗯,已经是了。” 汤昭回答道。 “……” 池副使忍不住道:“什么‘嗯,已经是了’啊?说的好像吃白菜一样。这不是你刚刚铸的剑吗?不是昨天才出炉的那把吗?” 汤昭道:“是啊。就是我给自己铸的剑。” 池副使连声道:“你等等——我想想。你的意思是说,你铸剑之后,那把剑刚出炉,还没凉,滋滋冒气,你一把抓住,匹配上了,成为剑生,然后你一眨眼,悟开剑心,明确剑意,迈步出门,剑象降临,成了剑客?” 汤昭虽觉得他的形容比较像烙烧饼,但似乎也没什么错,道:“那肯定不止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不可能那么快的,肯定要花一段时间开悟。当然可能是这把剑和我天生匹配,所以成为剑客的时间短了些。” 池副使若有所思道:“嗯,这么说还……放屁!”他有点语无伦次的指着汤昭的剑刃道:“你以为我没当过剑客还是你铸剑的时候我没在外面看着?分明只有那么短的时间。前一刻剑庐被光穿透,后一刻你们就出来。你说的‘花一段时间’花到哪儿去了?悟剑心、明剑意、降剑象,这难道都不用时间?就算你瞬间开悟,光剑象降临也不可能那么快。怎么都要几个时辰的。还有……还有……还有剑象呢?剑客第一次悟剑,剑象会盛大降临的,我怎么没看到你的剑象呢?” 汤昭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还真有点不好解释,因为没办法直接说:其实我就是一瞬间悟剑了,但当时确实考虑到你们在外面围观,不好叫大家都等着,所以用了罐藏时间加速了一下。 其实加上罐藏时间,成为剑客用了好几个时辰呢。 说实话,一开始他是没想到能那么快悟剑成为剑客的。他也没有必要追求这种极限速度,剑客这条路也不比谁悟剑快、成剑客早,比得是最终谁走的更远。悟剑时厚积薄发,水到渠成未必就不好。 汤昭这两年一直准备的是铸剑,虽然也准备着悟剑,但次序要稍微靠后。他也做好了悟剑困难的准备,虽然悟剑和头脑关系没那么大,但事事高过常人的天才张融也需要一年,其他人折腾几年再寻常不过了。有的世家子弟年幼时便和剑睡在一起,朝夕相处,拖了十几年、几十年徒劳无功的也不是没有。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长时间不能悟剑成功,就背着剑行万里路,去北疆、去大海、去凉州大漠看一看。看看广阔的天地自然,开阔眼界,磨砺心灵,再找高手对战、去危险的魔窟诛杀天魔,在生死绝境中逼出自己的极限。 他甚至还准备好——万一这次铸剑不如人意,铸出来的剑并不和他匹配,他还得拿着剑去和人交换,花时间寻觅属于自己的剑。 但当铸剑炉熄灭,剑出现的一瞬间,汤昭突然有明悟: 那些备用的计划,大概是用不上了。 第一眼看到剑时,汤昭就已经恍然,这就是自己的剑。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汤昭无法用语言描述。其实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他在山上道观第一次见到有人拿出离火剑法器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那把剑,我也能拿。 但那只是一种淡淡的预感,说猜测也无不可,但这次不同,他有强烈的感觉,甚至说是浓烈的感情感情,这就是自己的剑!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即使用缘分描述也嫌太浅,更像父母一眼看见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血脉连心,无可作假。 虽然新生的剑灰扑扑的,就像新生儿一般是个皱巴巴的小丑孩儿,但在父母眼里他无比可爱,与众不同。 汤昭没当过父母,但已经懂得了这种感觉。 当时,他抑制不住冲动,明知外面的宾客都已经到场,应该直接迎出去,还是在那种时刻伸手去拿了那把剑。 拿到剑的感觉——非常的温暖。 他曾经拿过权剑,拿过术器,拿过合适自己的法器,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甚至对他的身心都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然而这把剑没有,一切都是那么温暖,那么柔和,就像泡进了温泉水,不,比泉水更轻盈,就像一场冬日里的日光浴。 渐渐地,他已经感觉不到剑,也感觉不到外面的光,光已经融入他的身体,光芒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相融合,没有一丝不适感。 在薛闲云的旁观视角下,刚出炉的剑已经悄然出鞘。 出鞘三寸,是为剑生。 一般情况下,剑与剑客的第一次会面也该到此为止。剑生要将剑鞘合拢,在漫漫悟剑之路上,求的是某一瞬间,剑刃从剑鞘中脱鞘而出,如开山裂石。 剑心的第一重境界——金石为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无他,诚心尔。 任你有青云之志,有圣贤之思,有盖世之才,叩不开悟剑之门。剑心的第一步,是真诚。 对剑真诚,对己真诚,直指本心。 当拿到剑的时候,你最心底想的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逼迫自己拼命想和剑相关的东西,但其实在悟剑时没办法决定自己在想什么。 汤昭亦是如此,他读的书多,脑子里时时刻刻充满着各种想法,何况在剑的沐浴下心地澄明,本该想到些什么,本该悟出些什么,没想到这一刻想到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昭。 从日,从召。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最初这个名字,只是他父亲从昭明先生那里“借鉴”来的,是希望他将来能向那位文曲星一样中个状元,光宗耀祖。 后来,陈总来到这里之后跟汤昭讲了他名字的意思,昭,日明也,意思是明亮的阳光。他说道:“这个名字取得好,和你也相配。你要做个像阳光一样的孩子。”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总觉得和天上的明日有了某种奇怪的联系,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觉得。太阳待他与众生并无不同。 虽然很可笑,但他确实是以明亮的阳光为理想要求自己的。 阳光,自己明亮,也照亮别人。 或许是缘分,他从水池中得到了《大日神车经》,修的罡气是大日罡气,连内力也改修了被称为太阳之火的《丙火心法》,灵感方向也是火焰,连带着剑种也和他相配,所用剑身材料更是以“金”为主,那也是阳光的颜色。 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 今日握住剑,也感受到了剑似阳光一样的元气,是天意吧? 其实他早就这样觉得了,只是总觉得认定自己是“太阳之子”,未免中二可笑,哪怕在心里想想也觉得羞耻。唯独当世间一切杂虑消失后,自己也不再有世俗之念,能够这样安静的、细细的思考,能够追溯过那么久远的时光。唯独这时,他手握这把和自己心血相连的剑,心底的想法也如温泉里的泡泡一样一个一个冒了出来。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状态。 有人说,人死前会把一生的经历都会如走马灯一般的闪过,那么一个人出生之前,是否也有这样的时刻呢?在光晕中细数前世,憧憬今生。 只是没有人记得出生前的事罢了。 而现在,一个年轻人找到了自己的剑,将与之相伴长远,开无限未来,难道不是新生吗? 又或许不是他的新生,是剑在新生。这本来就是一把初生的剑啊。 就这样回忆着,思考着,感受着。 思路有的时候清晰无比,有的时候混沌莫名,有的时候如天外飞仙,到最后无数念头像线团一样绕在一起,已经找不到线头。 他也从呆滞中反还,侧头,看向天际。 剑庐的窗户已经打开,此时正是清晨,一艘大船在凭空出现在沼泽上,船身披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仿佛刚从太阳里回来。 这让他心中一动。 这一动,就像堰塞的冰川被打开一个口子,洪水从中倾泻而下,奔腾千里。 “从小想成为阳光,成长至今从未改变,将来也不会改变了。” 我的路就是如此。 “就从这一刻开始吧。” 随着他无数念头最后归于这一句话,未必是多高明哲理,却打动了他手中的那把剑。 剑心的起点本就是一份诚心,一种觉悟,一个誓愿。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轰—— 一道道光芒从身后展开,几乎要冲天而起。 薛闲云在旁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这时看到这种情形,更是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他自己也是剑客,如何不知这就是剑心开悟的征兆? 然而……现在的是剑可不对啊。剑客的诞生也要时间,外面的大船已经来了,那些心思各异的宾客眼看聚拢,要让他们花费时间全程围观,失不失礼先不管,万一有个心术不正的捣个乱,打断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就遭了。 “真拿你没办法。”薛闲云伸手拉过一个罐子。 这是他们早早准备好的时间罐子。本来是为了以防万一的。万一的万一铸剑最后时间出现差错,宾客又到了眼前,还可以争取一点儿时间来调整,以免当面现眼。 时间也不多,不过三个时辰。 最后…… —— 当时的情景一闪而过,汤昭反问池副使,道:“副使,你怎么会没有剑象呢?难道您没看到冲天而起的那道光吗?” 325 一日之计在于晨 池副使愣了一下,想起了当初——就是昨天早上,他看到剑庐的样子。 当时,他没有跟着迎宾馆的船走,而是被江神逸用雷鸟接上山。但是时机是和船到达差不多的。 他亲眼看到,一束光从剑炉顶上冲天而起,刺破云霄,偌大剑炉还没让众人仔细看一眼,就已经坍塌成废墟。 作为一个单纯围观的剑客,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铸剑成功的标志,还感叹,到底是天地精华所铸之剑,剑炉一开有这么大的声势。真有点及春城里说书先生吹得“天地哭、神鬼惊”的意思了。 难道说他想错了吗? “那道光不是什么铸剑成功的标志,而是你的剑象吗?” 一道贯通天地的光芒? 汤昭解释道:“其实没有那么亮。” 他轻轻一挥手,身边一道绿豆粗细的光像流星一般闪过,在空中划出一道比较亮的弧线,紧接着消失了。此时天光大亮,阳光无处不在,那道光融在千万道阳光中,根本分辨不出来,可谓藏木于林。倒是在夜晚,要让剑象降临会特别扎眼。 池副使这才有点释然,反过来笑道:“这倒无妨。剑象本来就是第一次出现时最浩大,再降临时最为单弱,随着修炼渐渐增强。再想复现当初的盛景,要等进阶剑侠了。想当初我第一次悟剑时,酒香四溢,香酔十里。现在么,就能染我一身衣服了,闻着也不大香了,反而被人嫌弃。” 汤昭道:“原来副使常年一身酒气是剑象。” 剑象不是什么秘密,池副使也不可忌讳,道:“也不都是剑象。我自然也喝点。我是酒气,你是光,咱们都挺特色的。不过还是你的光有范儿,你这光辉缭绕的,怎么看都是个仙人大圣,而我这一身酒气,只像个死酒鬼。” 汤昭叹了口气,说实话,本来他以为自己的剑象会是太阳的。 阳光,只是太阳发出的光,总觉得比太阳差一点儿,好像也不如自己一直拟持的旸谷剑。不过薛闲云倒说不错,是个好剑象,因为干净利索,够纯粹,上限也深不见底。 薛闲云当时便道:“剑象这东西,不怕平庸,就怕贪大求全。平庸最多是方向不明,剑术不强。太高端的剑象可是有前路断绝的危险的。你说你想要苍穹、三十三天、黄泉百鬼好不好啊?真要悟出了那东西,怕是一辈子也别想做剑侠了。剑的修炼就是剑心与剑象不断沟通,使剑象加强的过程,你的剑心一开始连剑象都覆盖不了,人家走十步,你一步都走不出去,什么时候才能让剑象显化?你这光就很好,方向明确,剑术肯定也出众,修炼也不难。比我强得多。” 这话说得……好像悟出什么剑象可以自己控制似的。 汤昭确实更喜欢太阳,但细想想,自己悟剑的时候确实想的是阳光,那时候的思想很纯粹,是直面心底的声音,是骨子里的东西,个人一时的喜好根本不算什么。既然悟出的是阳光,那么阳光就是此时最适合自己的。 至于以后,剑象其实有修改的余地,那是成为剑侠,开始增加剑意之后的事了。剑意改变会直接影响到剑象。而且那时本人的境界不同,能够承受更强大的剑象。所以那些境界极高的剑仙、剑圣,剑象看起来都高端大气,其实未必一开始就这样。那以“息壤”神物为剑象的坤剑,可能一开始剑象只是一把土。 但阳光本身并不差,成仙成圣也配得上。 不过那时候的事谁说的准呢?先走到那一步再说吧。 短暂的讨论了一下剑的话题,现在显然不是深究的时候,那只朱雀虽然渐渐要熄灭,但红头发的上柱国还在呢。 汤昭问道:“您状态还好吗?下面我来接手?” 池副使笑道:“没事,撑得住。你可别瞧不起我这老酒鬼。” 他这么说,自然是状态不好了。 汤昭抽剑,道:“那我来压阵。您不要抵抗,放轻松。”剑光一闪。 “剑术——一天之计在于晨!” 一道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照在池副使头发上。他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任由阳光沐浴自己的全身,顿时又温暖又清新。 睁开眼,池副使便觉得好像刚刚美美的睡了个没有梦的大觉,又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又刚刚吃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油条,换上新衣服准备出门上差一般。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此时他虽然头发和衣服还有点过火的痕迹,但人已经不一样了,精神和体力完全补满,又能进行一场全新的战斗。 他惊喜非常,对汤昭挑大拇指道:“好剑术。” 汤昭道:“雕虫小技,不能治疗伤病,只能回复状态。” 本来就算是队友,自己的剑术也需要保密,但这种给队友增益的剑术应该如实相告,能够提高团队效率。 池副使道:“这却无妨,治伤的剑术和药多了,恢复状态这么好的剑术却不多,许多人想不到。能对多人吗?” 汤昭道:“现在一次只有一束光,一束光能照到就能起效。” 池副使点头道:“已经不错了。用好了一支小队都能享受这剑术。你和老刑的那个大赦可以一起用,治疗恢复一条龙。”他又拍了拍汤昭,“阿昭,你的心不错。虽然剑术不比剑象直指本心,但很反应自己当时的心情,尤其是第一个剑术,多半跟着剑意走。你第一个剑术居然是恢复的,可见你的愿望是使人变好,不比我们一脑门子只剩打打杀杀。” 汤昭解释道:“这不是第一个剑术。我第一个剑术也是打打杀杀的。” 池副使愕然道:“什么,你不是昨天刚成为剑客吗?” 汤昭道:“正是,所以我能用的剑术不多的。对付剑客还好,真遇上什么强敌,比如那个老头上柱国,可能帮不上太多忙。” 池副使呵呵道:“那也不少了——一般新剑客没这么多剑术。”他满心古怪,想要吐槽上天不公,又想诚恳地跟汤昭多说几句,提醒他一开始剑术悟得多虽然很快强大起来,但若搭配不好恐耽误之后的道路,应当先根据剑意细细的构建体系之后再有的放矢。但此时不及细说,那红头发的转眼就到,只道,“这样,你还是后退给我压阵,这一阵还是我的。别以为我会输,我已经想好了破局之法了,只是之前消耗大,剑术用不出来。现在没有问题。你看着吧。我下一个剑术就定胜负。” 汤昭点头,退到树荫之下。其实他可以藏起来,然后出其不意发动攻击的,但刚刚穿光救人,那人又不是瞎子,怎不知对方来了援兵?自然早提防起来。藏起来也没什么机会暗算,索性站在这里,明算威吓之意。 刚刚站好,就听上面有人大笑道:“好啊——我道来了什么帮手,原来是个小白脸!” 就见一团火焰从天而降,却是那红发柱国。此时离着池副使用酒气引火已经过去不少时候,他若像灭火自然有的是时间,但他竟然不熄灭,任由火焰在他身上燃烧,仿佛自身的罡气一般,那火焰模糊了他的身躯,也形成了一道铠甲。 “这也是检地司的人?很好,检地司的人来的越多我越开心,正好一起扫平,今日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杀了你们,算是一点利息,将来早晚杀上检地司,灭你们满门。” 汤昭冷眼看着,不由微微皱眉——倒不是多在意他的狂言,只是感慨怪不得堂堂检地司副使在单独战斗中落在下风,这实在是有点相克。池副使之剑带酒气,分明是引火之物,对方不惧火焰,反而能御火伤敌,这不是单方面挨打么? 倒是自己的剑,和这把剑有的一争。光在火先,可能还有克制。只是池副使开口接阵,汤昭倒不便擅自插手。 先看看他有什么破局之法吧。若是战局一直不利,汤昭也不能一味不理,毕竟刑总那边的战局不明,也需要支援。 再者……这把剑,好像真的是自己很熟悉的那把剑。还真有点……想要啊。 池副使喝了一口酒,道:“你这小子,还真是执着。可是,太执着不好啊。” 他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酒气。 忽,原地燃烧起一团火焰。 紧接着,他一口一口的吐酒,在周围燃烧起一团一团火焰,眨眼之间,那火焰竟然也形成了一座火焰丛林。 火焰人微微一怔,这本是他要做的。他是打定主意一上来再释放强大的火焰剑术,形成天罗地网,让两个检地司的狗官一起烧死的。但是这邋遢酒鬼居然自己放火。 是不想活了吗? 肯定不是。 难道是打算以火对火? 笑话,自己的火焰乃是南明离火,世间最强大的火焰之一,这老酒鬼凭什么敢以火对抗? 他这就是凡火无疑,若说什么特别,就是火焰里还有点酒香。 这酒气……确实还挺香的。 他明明以火焰覆盖上了五官,居然还能闻到。酒香一丝丝钻入鼻端。 他闻着闻着,居然有一丝熏熏然,那种微醺的感觉,还挺舒服得。 正被酒气弄得有点上头,就见火焰后面有人从容出现,正是那个青衣酒鬼,此时摇摇晃晃飘飘忽忽,一看就是喝大了,他那双酒气弥漫的眼睛盯着自己,异光闪烁。 “喂,你这小子三番四次发狠话,对着骂我们检地司,为什么?是为了阴祸乡的事吗?” 326 万古愁 酒气、火光交相辉映,气氛越发氤氲。连青衣人的质问都被光影柔化,好似面对面的谈心一般。 红发人的眼神渐渐开始迷离,呢喃道:“阴祸乡……阴祸乡……” 他想象着什么,身上的火焰有些黯淡,渐渐地熄灭,露出没有丝毫损伤的皮肤。 突然,他的眼神一变,目光又变得狠厉,火焰腾地一声复燃。 他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对面的青衣人已经道:“不,不叫阴祸乡,应该叫周乡才对。” 红发人双目圆睁,目眦欲裂,叫道:“不错,周乡!周乡!你们还记得这个名字?!你们还配提这个名字?因为你们玩忽职守,周乡被阴祸祸害了,变成了阴祸乡!然后又遭到了更大的劫难,全村尽灭!明明是你们害得,害我们四散流离,成了丧家之犬。你们还嘲笑我……嘲笑我的头发!” 他大吼的时候,愤怒的力量让他的红头发根根竖起,仿佛火焰在燃烧。 然而与此同时,他身上那层真正的火焰反而黯淡了下来,渐渐地消失了。而周围那些被他称为“离火”的强大火焰也在渐渐凋零。只有那些被酒气喷出来的森林灾火在熊熊燃烧 青衣人的声音伴随着火焰有些微的扭曲。 “既然出自周乡,你自然也姓周。” “我当然姓周!”红发人怒不可遏,手中离火剑高举,火焰笼罩着剑锋,在剑尖形成了一个半身的朱雀像,火焰化作了血红色的翎毛,威势之中更突危险。 “本少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承志,周家大郎是也!我家住在周乡,门前就是五棵大松树!我在那里生,那里长,那里耕田放牛,树上摘果,水里摸鱼!直到那里被一朝覆灭……呸!就是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检地司害得!” 他携着满心怒火,带着燃烧的剑向前劈去。一剑下去,已经是火海! 火海中,那个青衣人转身就逃,眼看他没身投入火海,连火焰也不顾,眨眼不见了踪迹,周承志却不想放过他,抓住剑叫道:“你给我站住,戳了你周少爷的痛处就想跑吗?我在死去的乡亲们前面发誓,杀尽害我们的人,第一个就是你们检地司!给我死——” 他叫嚷着,一剑像那青衣人消失方向劈了过去,那青衣人的衣角在火舌里忽的一闪,然后又在另一边出现。 这一次,他身上不是青衣,而是红衣,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几乎融入了火光之中,但周承志已经认准了他,化成灰也认得,如何会被什么“青”、“红”之色混淆?再度怒吼,泄愤般的一剑劈出。 就这样,他不断出剑,一剑比一剑凌厉,剑招妙招迭出,层出不穷,追着那个敌人砍杀,一边砍一边大声咆哮着。除了他之外,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对手不再出言挑衅,只在火焰中不住穿梭,始终能在他落剑前的下一刻消失,然后再出现。火焰燃烧也很安静,没了之前哔哔啵啵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引燃之物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单纯的火焰了吧。 他叫喊着,砍杀着,仿佛不知疲倦。 “他在干什么?” 汤昭有点疑惑,那红发人自从放出那离火的火海之后就一动不动好半天了。 中途,他似乎有一刻要动手,剑往上举,好像要往下劈砍。这个时候,池副使站在他面前,大喊了一声:“周乡!”对方登时如木头人一般又凝住了,然后一直迟疑到现在。只看见他盯着火焰,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难道说…… “也是幻术?” 汤昭忽然明白了,就在来这里之前,他也是陷入那个灵官的幻术中,也“折腾”了一番才脱困。他在召唤剑术又各种用攻心术放话,但或许在外人看来,也是动作莫名、喃喃自语,像个傻子似的。 池副使也是用得剑术制造幻术? 若是这么说,他的幻术应该比那灵官强。因为那位什么晟王的幻术是以光影幻象迷惑感官,进而引动内心,制造幻境的。也就是说,汤昭看到的幻象并非只在他内心,在外面也有虚影。外人看来他至少是在一个粗糙的鬼打墙里走来走去,而非在原地站着不动。 池副使的剑无需先造出声光幻影,只需要酒气稍微熏一下,直接一步切入内心,立即停滞对方的行动,作为幻术堪称绝技。 池副使将剑尖垂下,却没还剑入鞘,目光注释着红发人,显然也在持续使用剑术,道:“不算正经幻术,是执念。” 汤昭讶然道:“执念?” 池副使道:“勾起执念的剑术。执念越深,越容易沉溺其中。我一看他就知道他是那种执念入魔的类型,一直想找机会给他来一下,机会只有一次,但一次足够杀人。” 他说这里,失笑道:“还是年轻啊。这种事恨不得叫嚷的全天下都知道。像我们这些有年纪的人,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儿,也只在睡梦里反复梦魇,不会叫别人知道。这种心灵上的破绽,怎么能告诉敌人呢?” 汤昭默然,他是比较幸运的,只有“想要达到的将来”,没有“不可触及的过去”。道:“执念是‘周乡’吗?您怎么知道的?” 池副使神色微沉,道:“他自己说是阴祸乡出来的嘛。我这两年去阴祸乡招收人才,也见过很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心里藏病者太多了,怎么会不懂呢?反而是老人,多半认命了,倒不怎么疯,只是麻木而已。至于周乡……云州有多少魔窟、制造了多少阴祸乡、害了多少人,我心里有数。再结合他的口音,他头发的颜色,怎么会猜不出来呢?” 有一瞬间,他露出了复杂中带着同情的神色,但紧接着收敛,道:“我这剑术也可以自破。因为幻境中执念可以化为有形之物,能够被斩杀,如果能突破执念,斩去执念,心境和实力反而大幅度提升。” 汤昭暗道:这听起来不像是对敌的剑术啊? 池副使似乎猜到了他想什么,微笑道:“也可以自用。回头你要想试试,可以给你来一剑。锤炼心境,很有好处。” 果然这其实是自我锻炼的剑术,同样一招剑术,使用的场合不同,效果也大不相同。用在敌人和用在自己人身上,不过是时机的差别。 池副使道:“如果你实在斩杀不了执念。喝上一杯酒,忘却烦恼也可度日。‘万古愁’这剑术的本意也是如此。” 汤昭缓缓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这剑术名字有意思。” 池副使道:“可不是么?这可是我第一个剑术,也是救了我自己的剑术。” 汤昭一怔,心中暗惊讶:这竟是他的第一个剑术?正如池副使自己说的,第一个剑术非常重要,不但反应当时的心情和想法,更直指剑意。因为池副使的剑象是酒气,往日也都是醉醺醺的,汤昭还以为他的剑意是“醉酒”、“狂饮”这类的呢,没想到以剑术来看,这位副使的剑可能蕴含深意。 或许是个无情剑呢。 所谓无情剑,并非剑无情,而是剑意和剑象分离,相隔十万八千里,一般人听到甚至想到为什么这种剑意能配这个剑象,猜不透当初悟剑的剑客想到了什么? “这小子的执念很深,咱们甚至可以放他这里,相当于禁锢了。但是以防万一他顿悟,居然置之死地而后生,咱们还是放倒了他吧。”池副使一面说,一面挥手,汤昭眼见着一行绿色的小虫沿着周承志已经干燥的皮肤往上爬。 “绿蚁?” 汤昭一见就认出来了,这一招他见过。当初他在及春城检地司挂职时和池副使出过任务,曾见过池副使用绿蚁作为斥候侦查,没想到还有伤敌之效? 眼见绿蚁爬上去,那周承志恍然无知,突然大声叫道:“父亲?你回来了?” 在他的视角下,周围的火焰已经熄灭,景物一变,变成他熟悉的样子。 茅檐草舍,小桥流水,正是他家住的小镇。他家就在镇前,有三间瓦房一个小院,,门前有五棵大松树,四季常绿。 站在门口良久,头顶落了不少松针。明明一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周承志仍觉得恍惚,突然心中明悟:是了,我这是回家了。 我家一直在这里,我怎么能不认得?之前在外面漂泊太久了,乡音都改变了,家也不敢认了? 走进门,就见母亲正在烧柴火炉灶,见他回来笑道:“大小子回来了?饭一会儿得,你先坐。累不累啊?” 周承志自然而然坐在小小的板凳上,跟着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目光却直勾勾钉在门口。 不一会儿,一个老汉背着鱼篓进门,周承志大喜,站起来道:“父亲,你回来了?你果然还活着!” 老汉一僵,抄起板凳叫道:“你这小王八蛋说什么?咒老子死,老子先揍死你哩!” 周承志灵活的跳开,笑嘻嘻道:“老头子别急,没死不好么?儿子盼着你长命百岁。” 老汉追着他打,周承志在院子里跑,最后母亲起来道:“别闹了,赶紧吃饭。” 两人这才停下,一起搬了板凳放在桌前,母亲手里捧了大碗白饭,先给父亲,又给周承志。周承志满心欢喜,伸手去接—— 轰—— 远处,一朵巨大的花从地面升起。 那朵花太大了,眨眼之间长得比山还要高,花瓣一开一合,像是一张生满利齿的巨口。 来了! 周承志抬头,瞳孔紧缩。 梦里的怪物,又出现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难道也是梦吗? 花枝就像利爪,伸出裹住一个乡亲,塞进了花盘,花瓣像捕蝇草一样闭合,缝隙里落下殷红的血水…… “儿子快跑!”父母一起去拉他。 周承志站在原地,任由爹娘拉扯都不动弹,眼中蒙了一层血色,指着那朵怪物巨花大叫道:“你为什么又来?为什么还来?为什么不等一等,等我吃一口饭……为什么连一口饭都不让我吃?” “我不服,为什么又是我家?狗老天——” “砰——” 他突然眼前一黑,伏地栽倒。 “走吧。”池副使收回剑鞘,他刚刚没有催动绿蚁,而是在周承志大喊大叫之后打晕了他,用一个囚笼术器把周承志装了进去,“结束了。咱们去找老刑。这里没什么意思。” 327 剑侠的战斗 一片死寂的森林当中,一根根铁栅栏凭空竖起,围成了一座深牢大狱。 大狱深不见底,一眼看过去,黑黝黝、阴森森、雾蒙蒙的。 那铁栏之内缭绕盘旋的,是大狱自带的“霉气”,是囚犯们所受的另一种刑罚。只要在这种霉气中,都有一种如坠地狱,再也不见天日的绝望。 不过,此时的天牢当中并没有那么压抑,反而一片生机勃勃。 汤昭赶到战场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眼看过去,全是绿油油的。 那座大牢里竟长满了树木。又是一片森林。 树木、牢笼、树木,形成了一环套一环的形态。而两个争斗的剑侠则隐藏在最里面的树丛中,不知战斗的情况。 “很压抑。” 汤昭由衷的说了一句。 这一句压抑,不是给大牢的,而是给里面那片森林的。 外面这片成荫的森林已经很压抑,除了茂盛到过分的树木之外,没有鸟兽,没有虫蚁,没有任何活的生灵,活似一片绿色荒漠。但毕竟数种相同,高矮相似,还有一种整齐的疏朗。而牢狱里的那片森林,可能是因为地方逼仄的缘故,树木一根挨着一根,枝条紧密相连,绿叶箍得密不透风,比那些铁栅栏更紧密,看着像一种更坚固的牢笼,令人倍感压抑。 但压抑并不代表这些树木死气沉沉,相反,它们格外生机昂然,充满着爆炸的生命力。虽然牢狱的铁栏杆挡住了大半视线,但汤昭觉得它们似乎还在生长,不住往上窜高,若不是牢笼有盖子,甚至能高到得透壁而出。 这种景象……只能说不愧是夏之上柱国吧? 虽然汤昭听石纯青说过,这知道里面的上柱国是四时之夏,和那些八方代表的上柱国又不是一个风格。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 夏日上柱国的剑应该是能使树木生长,绿树成荫。但这份生长显然不包括动物甚至其他植物,唯独他认可的树木,才能这样专一的、极致的生长。 池副使也是一脸凝重的看着牢笼,突然叹道:“阿昭,我们来晚了。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参与的战斗了。” 汤昭一怔,池副使指点他道:“现在这场战斗已经到了剑法对耗的阶段了,战斗由动转静,绝难插手。剑客和剑侠,差着层次呢,你知道吧?” 汤昭道:“这是自然。” 剑客与常人相比,是脱胎换骨,剑侠与剑客相比,更是本质跃升。别说别的,就寿命而言也大大不同,剑客最多是长命百岁,剑侠可是能活到二三百岁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剑侠才是真正生命的跃升——就像换了物种。 池副使道:“剑侠之间的战斗威势无俦,惊天动地。咱们一般是插不上手的。不过也有例外,剑侠虽然经过洗练身躯,可称钢筋铁骨,也没到金刚不坏的程度。在他没防备,或者正面有人吸引的时候,咱们用强力的剑术抽冷子给他来一下,也有点用处。他纵不死,老刑正面也能趁机突破。可惜啊——一旦进入剑法对耗的阶段,他们都身处剑法之中,被剑法保护。不正面破了护身的剑法,是不可能伤害他们的。剑法只有剑法能对抗,咱们就别想了。反而要小心别被卷进去。” 汤昭知道这是池副使的经验之谈,心中也自认可。 其实他缺乏对剑侠战斗的认识,他能凭剑谱拟持一些高等级的剑,甚至释放过剑法,但他没有真正对战过剑侠等级的高手。毕竟之前他连剑客也不是,越级对战已经很强大,谁还能越两级?凡人之身对抗剑客还可以开挂,对抗剑侠把挂开冒烟也不行。 所谓“人间的剑客,世外的剑侠”,剑客尚在人间行走,剑侠就已经脱离尘世了。他们都是不该与凡人同列的,百姓乃至一般江湖汉都没听过那些剑侠的大名。就算是检地司这样财大气粗、底蕴惊人的,各地镇守使也是“亲民”的剑客,剑侠都要担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巡察使了。 汤昭特殊一些,他在凡人时期就认识剑侠,但这不代表他真正了解他们,更不代表他可以不敬畏他们。刑极也好,平江秋也好,都没在他面前展示过强大的一面。刑极成为剑侠之后没在他面前动过手,而之前平江秋陷入罐子里,保持不死不活的状态,任由那白发剑客摆布,可怜兮兮的向汤昭求助,似乎坐实了“剑侠之耻”。可一旦他脱离了那种状态恢复正常,独自一人坐镇迎宾馆,把所有人囚禁在罐子里,无人能逃脱。连云西雁这种剑客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能说他不强大吗? 再看眼前,这片森林,森林中突兀的抠出一块空间的大监狱,在监狱里顽强生长的丛林,这哪一样是剑术能弄出来的? 汤昭沉吟道:“这些剑法的效果都是无死角的啊。” 池副使点头,他如今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反而稍微放松了下来,继续道:“可不是么?我教你个分辨方法。剑术,都是一个动作,别管强弱,都是一瞬间的事,分出胜负也是一瞬间。而剑法则倾向于一种状态,是一种长久的表现。也不是没有瞬起瞬落的剑法,但凡是能够持续存在的,至少是剑法起步。剑法之间的较量,是可以持续消耗下去的。” 汤昭连连点头,装作第一次听闻这些道理,给这个上司面子。 其实这种方法他早知道,毕竟没人比符剑师更懂分析剑术和剑法,,他们不但要研究剑法的奥秘,还要用符式复现呢。剑术和剑法的分别,他知道的比池副使多。更别说他还亲手用过剑法了。 他又问道:“事到如今,咱们真不能做点什么?” 池副使道:“咱们可以躲远点……看情况,他们分出胜负之后,不管谁输谁赢,不可能就分了生死,应该还有一番追逐挣扎。你那个一年之计在于晨好使,一会儿可以给老刑用一下,对剑侠也有用吧?” 汤昭想说“是一天之计”,但好像又没有必要,蹙眉道:“有用,但效果不会那么好。您看这战场局势,剑法对抗刑总能赢吗?” 池副使道:“难说。我当然希望老刑能胜。只是他也才刚刚做剑侠,积累有限,在剑侠中不能算很强吧?不过对耗输了也没关系。他身上有君侯赐的法器,还有其他法器,他是个大财主嘛。我还是比较相信……”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 无数参天大树冲破了牢笼的屋顶,向上生长。 原本受到封锁的树木一朝脱困,向上疯涨,霎时间冲破云霄,树干同时加粗,树与树之间本来就密集,这时竟全然紧靠在一起,并成了一株巨大的树木,向上直窜。无数枝丫旁逸斜出,如乌云一般伸展开去。 霎时间,树冠如云,遮天蔽日! 池副使和汤昭早就退开几步,仍险些被卷入大树的枝丫丛中。那些树叶看起来并不坚硬,却锋利如刀,伸展之处势不可挡,像剃头刀一样刮地三尺,所有地表的树木岩石都被平推。 汤昭躲避着枝叶的蔓延,心中心急如焚:那龟寇上柱国的剑法来势汹汹,已经突破了牢狱,难道说刑总输了吗? 好在下一刻,几道栏杆根本冲天而起,缘木而上。那些铁栏杆却不是笔直的往上延伸,而是如绳子一般一层层绕着树干攀援而上,树干生长多高,铁栏就盘多少圈。 如果说刚刚铁栏杆是牢狱,那现在这些栏杆就是枷锁。大树如飞腾之蛟,而铁栏就是缚龙索,要缚住蛟龙! 较力还在继续! 大树不断加粗,而外面的铁索不住收紧,只看是大树撑破了枷锁,还是枷锁禁锢了大树。 汤昭看清了局势,竟有一种窒息感。 “刑总呢?” 一闪眼,汤昭看清了在树梢与铁栏之间,有两个身形凝重对峙。 他们虽然横剑在前,却并没有对战,反而相对静止。而同时,大树和铁栏却在极限较力,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手里的不算剑,大树和铁索才是真正的剑。 “吼——” 一声咆哮,却是火红色的狴犴出现在刑极身侧,大吼之后跳上铁栏,没入其中。铁栏上登时出现了狴犴的头像浮雕。随时活灵活现的老虎头出现,铁栏瞬间收紧,仿佛绞盘一样绞住大树。 紧接着,热气蒸腾,仿佛消失了月余的暑热重新席卷。一股股暑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大树反而生长的更加旺盛,树叶绿的发黑,树枝如蔓藤一般撬动着栏杆的缝隙。 这暑气是上柱国的剑象吧? 此时此刻,双方应该都把剑象召唤出来了,这是加倍较力。竟似要放弃其他剑法、剑术,唯以这两招剑法分出胜负生死来了。 汤昭看得满头大汗,心中着急:刑总是不是上头了?这种较力排除了战术、克制这样的智慧与巧劲儿,到最后不就是拼剑元底蕴么?刑总年轻,剑元又不是长项,何必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难道说他心中另有筹谋? 那……万一没筹谋呢? 因为没来得及更新剑谱,汤昭也不知刑极还有什么底牌,一时心无着落。 汤昭咬咬牙,道:“副使,以防万一,我还是去做点准备吧。不如……放一把火?” 328 倒垂 暑热一上来,树木生长的越发快了。仿佛给树生上满了发条,一根根树枝旁逸斜出,肆无忌惮的像四面八方扩张,如同一条条虬龙狂舞。 如此燥热的温度,令树木疯狂生长,令人额外焦躁,也蒸干了空气中的水汽。 周围的环境里,已经没有一分水分,即使是剑法形成的大树树皮都呈现出了焦褐色。 这该死的气候……不放一把火,岂不太可惜了? 池副使看了一眼汤昭,抬起酒葫芦灌了几口,酒气微微泄露,都有干柴烈火的危险。 “噗——” 一口酒气喷出去,已经带上了火星,劈头盖脸浇到大树上。 与此同时,汤昭拔剑挥出,流光瞬间冲天而起。 光芒自下而上斜插,插入繁茂的树叶之中。 出手的一瞬间,汤昭是想试试直接用阳光如刀剑一般直插入树皮,伤害到这个剑法的根本。比起大火慢烧,直击腹心效率更高。 不过事实证明,他是想多了。哪怕他将光线凝聚到极致,剑元如火焚般飞快消耗,也不能伤害树皮分毫。 剑术和剑法果然是天地之别。虽然剑术通过不断修炼和剑元积累威力会逐渐加强,但剑法就是剑法,不可能轻易被剑术击破。 但阳光凝聚到一点,虽然伤害未必够,却带来高温。 而烈酒,易燃! 酒、树木、阳光、暑气,集合在一起,几乎瞬间引燃。 呼—— 一簇簇火焰在大树上烧起。眨眼之间,东一丛,西一丛,布满了树表,仿佛树皮上长了大大小小的火焰疙瘩。 只是火焰燃烧虽然剧烈,却只停留在表面。汤昭看得清楚,与其说是树皮在燃烧,不如说沁在树皮表面的酒浆在燃烧。爆燃之后,被酒液抹上的树皮烧干,火焰自然熄灭,旁边干净的树皮根本烧不过去。 至于在云端较力的两个剑侠,并没有人往下看上一眼。似乎他们并不知道脚下两个剑客做了什么小动作。或许剑侠本来就不必关注剑客。 倒是外围的阵列森林,因为太过干燥炎热,被飞来的火星一点就燃。已经起了好几处大火,火光熊熊,为空气再添高温。 刚刚池副使骂那周承志放山火,现在轮到检地司的两位放火烧山了。 “看来这大树是不可燃物。”池副使本来就不看好汤昭插手剑侠斗法,“虽然树木都能着火,但这剑法形成的树可未必还能称为树,甚至这可能是剑象。咱们放火的法子看来不顶用了。” 这上柱国号称夏之上柱国,刚刚暑气来袭时,汤昭和池副使都认为那就是剑象,就像池副使的剑象是酒气一样,但如今看来,他的剑意可能是“生长”,那么剑象是树木也很合适。 如果是剑象,那么这棵大树很可能超脱了它本身的物理性质,基本上能随心所欲。 汤昭摇了摇头,道:“也许是火焰不够好呢?” 刚刚是引火,用高温和酒气,也就是凡火,或许应该用更好的火焰。 汤昭伸手,取出一把短剑,剑长尺余,剑刃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啊……这不是?”池副使惊异不已,伸手去摸自己的证据袋。 汤昭道:“嗯,是离火剑。是那把剑的法器。” 说来也巧,汤昭得到这把趁手的法器这么多年,从来没想到这把剑的真剑还有剑客,而且还是龟寇。 当时远远看到那只压向地面的朱雀时,汤昭就觉得眼熟,想到当初在山上的小道观里,自己也曾放出意志小号的。他猜测那个红头发拿得就是他以前期望过的那把剑。最后还把周承志拿下一看,还真是离火剑。 真离火剑比法器长一倍,接近普通剑的长度,但是蕴含的火气和离火法器如出一辙。龟寇的手笔不小,竟给这位年轻的上柱国配了一把古剑。 池副使摸了摸袋子,那位红发上柱国的剑现在静静躺在证物袋里,因为它的剑客还活着,所以也没有晦暗,仍能看到上面火焰般的纹路,道:“可惜你已经有剑了。不然这把剑给你也很合适。” 汤昭笑了笑,他如今早不稀罕了,别说现在他已经有了最合适的剑,就算这把珍贵的离火剑法器在他手里多年,都很少有机会以自己的真面目亮相,都在拟持旸谷剑。太阳是恒星,永恒长存,岂是区区一把火能比拟的? 不过今日破例,离火剑重现离火。 “剑法——朱雀火!” 朱雀再现! 朱红色的神鸟拖着长长的焰尾,发出悦耳的凤鸣,猛然撞向参天大树,几乎一瞬间将大树卷进火焰。 呼—— 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霎时间裹住了一大截树干。无数树叶在火焰中焦黑卷曲,凋零落下。 有效! 云雾里,两个剑侠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同时往下看。 从天上看去,火焰依旧像一个火筒不住往上蔓延,不止那大树被吞噬,连附在上面的铁索也感到了灼烧。两人同时讶然——居然在对方之外,感到了一丝威胁。 “该死的小贼——”那上柱国手中剑要往下挥去,就听对面“嘿”了一声,却是那个跟自己对峙良久的年轻剑侠看着自己。 两人现在都在高度紧张的对峙,虽然不似散人一般随身覆盖罡气,剑元却都在高速流动,支援剑法也防卫自身,稍有差池就会让对方趁虚而入。是以刑极摆明了警告对方会出手,老上柱国也不敢乱动。 但他身子不动,仍可以动自己的剑法。 就见巨木从顶上开始,树皮就像蛇蜕皮一样往下蜕了一层,树皮分岔,仿佛倒垂下无数花瓣。 花瓣一样的树皮迅速向下剥离,正被火焰灼烧的那些树皮也是一样。脱离了树干的树皮好像包裹打成卷,把火焰完全卷在里面,密不透风。眨眼之间,那看来不可一世的离火就被卷起扔在一边。 一点儿都没剩下。 实话说,汤昭是有些傻眼的。 他的离火不可谓不强大,为了能给剑侠造成伤害,他也是全力出手,朱雀比第一次放的还强些,还有属性克制这一重优势在,没想到对方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轻轻易易的处置了下去。 这就是剑侠用剑法和法器中的剑法不同的地方。 法器再强大,那也是保存剑法的工具,只能一板一眼的将剑法复现,很难随意变化。它看起来比术器强大灵活,甚至能简单听从调动,但他仍是死物。 如果说术器上的术是剑术的一道痕迹、一张照片,那法器上的法就是剑法的一段视频。视频里的人看起来是活生生的,但它是单纯的重复而已,并不是真有生命。 这也是为什么就算元力充沛,手持花样繁多的术器的凡人依旧很难抗衡剑客。而手持法器的剑客也很难真正对抗剑侠。 汤昭成为剑客之后才发现,自己以前用拟持的方式非常死板,太像一个凡人拿着法器斗殴了,堪称暴殄天物。也就是仗着剑谱上的剑太强大,境界碾压,以剑仙、剑圣的剑强自压制剑客,方能侥幸获胜。如他结合做剑客的心得,思索着推翻自己的战斗模式。如果现在让他再拟持旸谷剑、坤剑,应该能轻易秒杀当初的自己。 现在他更加确认,即使以剑客的思路,使用那些名剑的剑法也太粗陋了。想真正的通过“拟持”达到一剑如百剑的境界,让当初的仙剑、圣剑重新降临世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唯独现在更方便的是,成为剑客之后,他的身体有一次蜕变,已经可以在拟持时染指剑势了。 用剑势压制剑侠,就像当初用剑法压制剑客,可行吗? 眼见几卷树皮包火焰落在地上,汤昭和池副使即刻快速远离,这些离火还没熄灭,谁知道树皮卷会不会像罐藏,能把火焰保存很久,直到作为武器又砸在他们头上。其实最好的方法是用大力气把这些树卷踹到四周的森林大火中去,索性一把火烧干净。然而这一接触的动作风险太高,汤昭和池副使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自己逃开。 但紧接着,汤昭就发觉不对。 嗡嗡—— 有什么声音,在震动? 震动发出了嗡鸣的声音,虽然很细小,但频率极高,入耳钻心,听得人耳朵发麻。 那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隔着厚厚的壁障…… 在……地底下! 汤昭心底一麻,几乎瞬间跳起,险些一个跟头翻到森林大火中。 嗡—— 一只巨大的丑陋昆虫从土中钻出,狠狠地撞向汤昭。 汤昭几乎是在一眨眼间凭空转折了一下,看看擦过那昆虫的躯体。那昆虫比汤昭的身体还大。 什么鬼东西? 汤昭一瞥之间,就见池副使那边也有一只,和自己这边这只一样丑陋,都是枯黄色的躯体,仿佛幼虫模样,又比一般的肉虫丑陋的多,擦过两人身侧并不回头,直接挂在树上。形成了一个蛹。 不只他们两个,还有许许多多的虫子从土中爬出,攀在刚刚蜕皮的巨木枝头。 眨眼之间,巨木上挂上了一个个人体般大小的蛹。 “那是——”汤昭看得头皮发麻,“是天魔吗?不,不像,反而是和树一样的东西……” 突然,轻轻一声裂开的声音。 那些蛹的背后齐齐裂开一条黑色的缝隙。 无数带着复眼的丑陋头颅从蛹中伸出,从四面八方盯着汤昭他们。 紧接着是绿色的身躯和褶皱的翅膀。 “土里……夏日……是鸣蝉!” 329 夏日之鸣 随着一声整齐的开裂声。一瞬间,树林当中出现了无数绿色的刚从蛹里蜕出来的夏日鸣蝉。 这些鸣蝉在寻常的夏日里只有指头大小,虽然也丑陋,但大多藏身树叶之间,只有发出尖锐讨厌的蝉鸣时,会给人带来一点儿困扰,偶尔会成为顽童的口中餐。 但当这种鸣叫的半翅目昆虫体积放大百倍的时候,那种丑陋放大何止百倍? 汤昭曾经见过天魔和凶兽,是各种动物异化来的,其中相当一部分丑陋恶心,但那终究是不正常的怪物,哪知道这些虫豸无需异化污染,单纯的放大,就已经很恐怖了。 “知——” 无数仿佛金属摩擦的蝉鸣声响起,响声入耳钻心,一声声鸣叫仿佛冲锋的号角,丑陋的大鸣蝉,铺天盖地冲出来。 有三五只冲向汤昭,四五只冲向池副使,更多的成群结队的往上冲,冲向天上的刑极。 “怪物来了!” 刚刚那些鸣蝉静静的用复眼盯着汤昭时,他心中毛骨悚然,但真正冲起来,化为冲向自己的黑影时,到也没那么恐怖了。 看剑—— 汤昭一剑横扫,剑气化光,如一条线般切了过去。 这不是任何剑术,而是直接用剑元横扫。剑元融合剑意,自然而然化为流光。 光一样的剑气扫过去,一部分碰触到巨蝉坚硬的身体,不能切动,直接溃散,而另一道剑光扫过薄薄的翅膀,直接切断,半截翅膀轻飘飘飞起,大个的蝉身从空中栽倒。 有破绽! 汤昭松了口气,同时身子接力上提,急速的躲过身后一只鸣蝉的偷袭。 这些鸣蝉身体硬,速度快,正面能扛剑气,还有…… 砰—— 汤昭远远地看到池副使被迎面一只鸣蝉撞得倒飞出去,差点掉入火海,但是很快飞了回来,持剑继续战斗,显然没有受到重创。 力量很大。 但是弱点也明显。 那双翅膀薄而透明,显然给鸣蝉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速度,但十分脆弱。 这种脆弱不是相对脆弱,而是绝对脆弱。 汤昭刚刚的剑光并不强,因为“光”的属性,剑气极其快速、灵动并不凌厉,强度全看汤昭即时赋予的能量密度,上下限相差极大。劈开巨蝉翅膀的那道光汤昭没有加多少剑元,甚至收敛了高温,这样还能切掉翅膀,说明这翅膀是真的脆弱。 唯一的阻碍就是翅膀长在巨蝉身上,飞行速度奇快,极难捕捉,有时连眼睛都捕捉不到,但汤昭最不怕的就是拼速度。 光的速度,在一般的战场,实在无需用“速度”两个字。 “借个光。” 汤昭甚至懒得动手,轻轻一捻,从周围明亮的天色中捻出一道光线来,随手挥出。光几乎瞬间向前射出,洞穿了一只透明翅膀,然后顺着汤昭的手势向上一跳,撕出一道缺口来。紧接着光不再凝聚,溃散到了天光之中。 还是有点不熟练。比不上自家剑光好使。 汤昭心知自己虽然得到了阳光剑象,但离着玩弄光线还差的远呢,更别说随心所欲的操纵自然光线了。汤昭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试试自己和阳光关系怎样,战场上不再多事,手中剑气光化,连着身体也沐浴再层层光华中。 嗤嗤几声,翅膀削掉,最后一只鸣蝉也栽倒。 毕竟对面只有三只蝉而已。 其实这几只蝉还活着,翅膀没了摔在地上便地上爬行,显然高坠不能让它们坚硬的身体受伤。但暂时不用理会,因为这样级别的战斗里,在地上爬行的东西暂时没有威胁。 汤昭解决完自己这边,紧接着去看池副使。他记得刚刚池副使好像吃亏来着。池副使好像不是速度型的,就算知道弱点也没办法攻击…… 紧接着,他一眼就看到池副使仿佛放风筝一样带着四五只鸣蝉一起投入外围森林的火海中。 啊……好战术。 汤昭小小感叹一声,就见池副使灰头土脸的从火海里爬出来,看样子除了狼狈一点儿毫发未损。紧接着,背后传来阵阵焦香和火烤脆皮的爆裂声。 这个味道汤昭有点怀念,当年他也是火烤蝉蛹的顽童之一,而且这个当年也没过去几年,。 只是焦香不过开头飘出几丝,气味就变得奇怪了起来,混入了其他不明所以的臭味。似乎是虫体变大了之后,有些东西烤起来就会变得格外难闻。 汤昭被恶心得直接打断了童年回忆,转向池副使问道:“副使,没事吧?” 池副使吐了口吐沫,吐出一口碳灰来,道:“没事。倒让你小子赶在我前面先解决了。这应该是老东西提前埋伏下的手段了。本来应该是全去对付老刑的,咱们分了几只,算给老刑挡了半灾,也算有点用处吧?” 汤昭觉得挡了半灾都说多了,他们俩人加起来解决掉的蝉都不到十只,那些飞蝉冲上去的何止上百?只怕十分之一灾也没有,作用聊胜于无。 不过这蝉不算特别棘手,他们都能对付,刑总对付起来也不难吧? 哪怕数量多了一点。 此时。 天空中,已经布满了一根根铁索,这些铁索从那座箍住大树的铁架子上分出,横七竖八的封锁住天空,仿佛一张巨大的捕虫网。 虽然这些铁索已经织成了网路,但之前的空隙不可谓不大,若是一般的虫子,早就如筛子一样漏进来了。 好在这些蝉足够巨大,而且,铁索是深牢大狱的延伸,一旦被扣住,就会受到牢狱“牢气”的影响,被镇压的动弹不得。这些巨蝉虽然来势汹汹,现在也只能趴在网上动弹不得。这一招迅速的被压制住了。连一直刺耳的鸣叫声也停歇了。 然而刑极心中却暗叫不妙:维持这些铁索,会分去深牢大狱的一部分力量,在剑法较力中落于下风。 而这些蝉,大概是夏日上柱国一开始就埋下的后手,并非是临时分出的力量。这应该是某种特殊剑法,达成了前置条件,便放任其在土里生长,以这生长的时间和其他的条件减弱了剑元的消耗,增加了威力。所以双方减去的剑元并不相同,他劣势了。 说实话,一开始两人的剑元都不在一个层次上。剑元的修炼固然有快有慢,但随着时间的积累总是越来越多的。刑极年龄和成为剑侠的时间都比对方差远了,年轻力壮在剑侠场次可不算优势,之前互相较力已经差了一筹。同时减去一部分还是劣势,更何况自己这边减得比对方更多,一来二去劣势更大了。 当然刑极将局面拖入较力僵持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但前提是局面不能太下风,他准备好的剑法还在蓄势待发中。刚刚那波蝉的攻击太突然了,让他下意识的分出去了不少剑元,这是小小的失误。 失误,就给对方可乘之机了。 对面那个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反贼,应该会在此战机杀过来吧? 刑极已经做好了对方一波推进的准备。 “哈哈哈……”上柱国站在大树稍上,放声大笑。 嗯? 刑极惊讶:不趁机攻上来,反而突然大笑?是要以笑声分散我的注意力以便偷袭吗?就跟单骑斩将前要大吼一声一样?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太小看我们夏日之蝉了。” 你们夏日之蝉? “蝉在土下埋了十七年,寿命却只有区区几日。十年之寿命换来七日之鸣,那鸣叫之声是多么绚烂啊?怎么会轻易地暗哑呢?你想让鸣蝉闭嘴,真是逆天而行。” 刑极忍不住道:“就这些玩意儿哪儿埋了十七年呐?埋了十七个呼吸了吗?” 夏日上柱国冷笑道:“你以为这蝉是我刚刚埋下的吗?我自立寨以来,就送它们入土发育。它们在土里食尘埃,饮露水,蛰伏数日,就为了今日之鸣。为一鸣惊人,我们可以付出一切。因为生在夏日,葬在夏日,这是夏日之鸣!” “鸣叫吧,夏蝉!” “知——” 刚刚被牢气压制的万蝉齐喑的群蝉突然一起鸣叫,尖利入云,仿佛一首轰鸣的交响乐。 与此同时,在铁索上那些绿色的身体陡然变深,变成了深棕色,身躯也持续膨大,变成了原来的数倍,完全碾压人的个头。 那是蝉的完全体,是蝉最成熟的时刻,也是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它们以更快的速度奔向死亡,也获得更强大的力量,鸣叫着发出了冲锋。 崩—— 一根铁索被强大的力量绷断。 刑极神色微变——力量不只是增加,更上了一个台阶,达到了剑法级别。对手同时拥有两个剑法了! 后面这个剑法,更棘手些。 崩崩崩—— 铁链一条条绷断,大量的鸣蝉向刑极冲来。翅膀震动的声音仿佛金属剐蹭,一个个丑陋的头颅排列在一起,露出吸管一样的尖锐口器。 饶是刑极多见天魔,也不由得倒退开去,伸手挡住—— “狱门关!” 带着虎头的大门凭空立起,挡住了第一波鸣蝉的舍身撞击。 “这还不够!夏日不止有鸣蝉,还有无数绽放的生命!” 上柱国的笑声隆隆不觉,仿佛要把魂魄都笑出来:“人都说夏日的要诀在‘茂盛’。然而我却觉得,这是死亡之前的盛开。正因为秋日将至,万物面临着凋零,死亡无可避免,今日的绽放才有意义。为了更好的迎接落幕,此时此刻就应该不惜一切的绽放才对!” “绽放吧,夏花!” 啪—— 又是一声轻响 花开的声音。 那棵参天大树上,瞬间开满了巨大的花朵。 330 树上花国 夏花是什么样的? 至少在这位夏之上柱国的剑意中,夏花带着一种壮烈和极致。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夏日是最温暖,最活泼,最茂盛的时节,夏日的花朵更艳丽、绚烂,有着喷薄而出的生命力,仿佛在燃烧自己。 越是接近秋日,夏花越是盛放,那是一种绝唱般的繁荣,要在凋零的寒秋之前,把每一分生机都无悔的抛洒出来。 正如现在的时节,八月天气,正是夏日之末,秋日之始,夏花与鸣蝉绽放最后一波生命力,就走到了尽头。 现在,仿佛擎天柱一样的大树上鲜花怒放。 一瞬间,即使在地下观望的汤昭也看花了眼。 前一刻,视野里还是绿油油的树冠,现在,满眼只有花、花、花。 紫色、红色的花朵堆满了大树,不止长在树梢上,树枝上,更长在树干上,每一朵花都非常巨大,只花心就有车轮大小,一片片花瓣呈长剑的形状,仿佛刺猬的刺肆意向周围扩张,那些虬龙一样的枝条似乎都不堪重负,生生压低了枝头,被花簇堆没了。最后连那粗大的树干上也结满了花,一朵挨一朵,仿佛披上了一层花毯。 这些花单独看时,无不娇艳灿烂,美丽动人,但堆在一起,或许是因为太多太密,又或者跟树干的比例太过奇怪的缘故,反令人心中不舒服起来。 而那些横行霸道的花朵迎着太阳,剑形的花瓣上反射出金属一样的光泽,更似蕴藏着浓浓的杀机。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花香涌来。那种浓烈到极致的味道,很难说是“香味”。 汤昭感受到了“花香”的刺激,立转长剑,剑元如炽,全方位将自己护住。再抬头看时,就见花香在半空中已经浓烈的肉眼可见,仿佛山间的浓雾,又似昏黄的光晕,在眼前蒙了一层阴翳。 “什么玩意……” 汤昭心知不能碰到这些香雾,忙再度跳起,就听背后一道风声传来,化身光华躲了开去。 “嚓——” 背后一朵大花竟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花瓣如钢牙一样合拢咬了下去,汤昭身法奇快,躲开这一偷袭,就见花瓣互相摩擦,发出金属刺啦刺啦的声音。 再回头一看,满树花朵,竟个个都在微微活动。花瓣一伸一缩,就像一张张磨牙吮血的大口,正在等待觅食。由于花瓣可以想象成嘴,但却没有部位可以想象为眼睛,所以每朵花看起来都是畸形的怪物。 汤昭看到这些花时,心中略微发麻,那种诡异感令人从骨子里不舒服,再想去看看池副使怎么样,刚一回头,再度心有所感,再度猛然跳开—— 一朵花一个猛子扎过,擦着他的身子过去。 怎么可能……他身子悬空,离着花树距离…… 那些花居然可以伸长! 汤昭回头一看,攻击自己的花盘下面露出一条如巨蟒一样的绿色蔓藤,是那朵花的花茎。 花茎就像扭曲的脖子,让巨花离开树干,向前伸缩,像蛇一样攻击敌人。而比起蛇,长着正在开合的花盘的巨花更诡异一些。 霎时间,仿佛得到了什么号令,无数花朵脱离了树干,向周围所有的目标袭击,细长摇摆的花茎如海中乱舞的海草,填满了这片越发诡异的空间。 汤昭和池副使两个人自然首当其冲,他们各有逃脱的方法,御剑如光,拼命的逃到了外面的森林火海上空。虽然下方是滔滔火焰、滚滚热浪,只要飞得足够高,也能不受侵害。究竟花茎长度有限,只要距离够远还能逃开。 只是他们就被彻底驱逐出了战场。 汤昭回头,就见那些失去翅膀在地下爬动的鸣蝉被几朵花分食殆尽,坚硬的身体在那些看似娇嫩的花瓣绞杀下早就碎了一地,内瓤点滴不留,只剩下少许的残肢。 对于这些蝉的命运汤昭并不关心,它们都是上柱国的剑法,某种意义上,算它们自杀。 只是不知,在天上那些依旧活跃的丑陋鸣蝉和诡异花朵合击下,刑极能不能应付的过来? “如你所见。夏花在此盛放!” 在高空的树冠上,数不尽的巨花已经群魔乱舞,高空变为夏花的海洋,花茎是海里的海草,巨花是嗜血的鲨鱼。无数巨大的鸣蝉在空中围绕,它们一起组成了光怪陆离的树上王国。 夏日上柱国持剑,精神健旺,脸颊红润到异常,须发皆张,仿佛站在帅台上一样指着刑极,看着后者单人独剑陷入了紫红色的大海中。他的剑元像火焰一样在周身勃发,和大树、夏花、鸣蝉连接在一起,他肆无忌惮的展现他是这片海洋的核心和泉眼,和这些巨物一样,他也进入了燃烧状态。 “哈哈哈,小贼,你看我正指挥千军万马,将你团团包围,唯独本身在这里不动,是个现成破绽,你怎么不孤注一掷来拿我,反而躲躲闪闪,像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啊?我知道了,你是个滑头小贼,不敢冒险,只想拖延时间。你肯定认为我这样的燃烧无法持久,等着我元气衰落了,你再趁势反击。你想的没错,我确实在燃烧,就像夏花、夏蝉一样,尽情的释放,并没有打算苟活的天荒地老。” “可是就我而言,现在的绽放还不够,不够!” 他仿佛咆哮的大叫着,剑元的气势还在节节攀升,并不是所有的花都跟他一样尽情燃烧,无数花朵仿佛燃尽的死灰一样枯萎了下去,但更多的花更强烈的绽放了起来,花瓣尽情的舒展,是之前的数倍,花盘迎着阳光狂舞,香气浓缩成了水滴,像雨一样飘下来,花香的味道越发厚重到恶臭,之前枯萎的那些残花成为了它们的养料。 刑极从花盘下钻了出来,抓着狴犴的脑袋,背后是层层铁索,显然铁索充当了阻拦的网格,但夏花绽放的太厉害了,它们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数不清的花瓣从铁索间隙里挤了出来,或作化为钢锯咯吱咯吱的锯着锁链,或者化作软软的刺舌去舔他,要把他舔出几百个窟窿来。 如果刑极下决心飞高一点,尽可能的离开这片花国,那门天上的鸣蝉就会发出刺耳的鸣声,自杀式的向他冲来。这些冲锋的鸣蝉在冲刺的过程中还会持续的变大、变强,然后在袭击结束的一瞬间失声、坠落,显然是耗尽了最后一分生机来追求冲刺,最后像放过的烟花一样熄灭沉寂。 “不要说蝉和花,就算是老夫也从没打算寿终正寝。夏日本来就短暂,极热之后是凉秋,盛放之后是凋谢。我从没打算让夏日久存,只是求那一瞬间的永恒,把所有的敌人都在夏天埋葬。就像你这样的敌人,我会拼命盛放,让你死在秋日之前。” 刑极在逃窜之中摸了摸自己的狴犴,这只神兽现在缺了一只耳朵,刚刚被一朵花削掉了,倒也不是不能恢复,只是现在情势紧张,没有必要浪费额外的剑元做这种事。一只耳就一只耳吧。虽然被逼的十分狼狈,他还是掏了掏自己的耳朵,道: “我说你这老匹夫够了没有?都说刑某爱长篇大论,我也得和其他人对话时才多说几句。哪像你一个人也能叨比叨说这么多话,还都是些令人羞耻的词儿。你真应该冷静一会儿回想你刚刚说了些什么,但凡你有点人的羞耻心,保证你尴尬的找个地缝钻进去。” 话音未落,一朵花旁逸斜出,从旁包抄过来,花盘几乎怼到他脸上。 “噗——” 不等刑极出剑,旁边闪过一道红光,撞开了巨花,落在刑极身边。 夏日上柱国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来了援手,微微一凝目,再看时却也是个小老虎,是刑极那个狴犴的缩小版,心中微定,紧接着皱眉道:“这东西,我见过。” 好像就是他巡逻时顺手劈的那只“潜伏刺客”,没想到居然又复原了。 剑术嘛,本来也是劈不死的。只有剑客死了才算一劳永逸。 刑极捧着小老虎,道:“你自然见过。这本是你的通缉令——我一直在等的东西,终于出来了!” 小老虎身子一展,化作一张布告,在他手中微微飘扬,依稀看到上面有一张惟妙惟肖的大头像,正是夏日上柱国,下面是几行字,倒是模糊,并不是看不清楚,而是本身模模糊糊,像晕开的墨痕。 刑极神色微微一沉,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道“盛无冰,我有话问你。” 他这话语气正式,官气十足,像个坐衙的大老爷。 盛无冰,自然就是夏日上柱国的本名,他一个被朝廷追拿多年的老牌叛逆,姓名也不是秘密,龟寇的高层本来就不算保密。 但刑极直呼其名,上柱国还是脸色一沉,道:“好啊,区区小辈,性命都在顷刻之间,在这里给我摆起官威了?伪朝伪官耍什么威风?本来我爱惜你的人才,还愿意跟你说几句,你要是拿出可笑的官职来,老夫叫你立刻永远闭嘴。” 刑极恍若不闻,语气越发正式,道:“你是钦犯反贼,我本该先问你叛逆朝廷的逆行。但看到你放的花却是自露罪证。我来问你,之前旦升郡平明城周乡的那起阴祸,是不是你做的?!” 331 罪证 “什么城?什么乡?” 正在操纵这一片怒放花海的上柱国愣了一下。 他正在酣畅淋漓的剖白他的心绪,以情绪带动剑心,让状态达到和剑更有默契的地步,获取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哪想到刑极突然来这么一句,哪个要跟他说什么当年往事了? 上柱国皱眉,突然一凛。 他正面看去,刑极背后突然浮现出一个黄澄澄的圆球。 圆球有宝石的光泽,中央还嵌着一个圆溜溜的深色珠子。 一珠含着一珠,就仿佛……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和刑极一双眼睛,一共三目,同时看着自己。 刑极的目光锐利,但上柱国毫不在意,剑侠的目光自然都是锐利的,他的目光难道就模糊吗? 唯独这只宝石眼睛盯着自己,他有一瞬间心中一沉,仿佛有千斤重物压住了胸口。连带着满树夏花都微微一滞。 紧接着,上柱国便想起一人来。 高远侯! 虽然他也没见过高远侯,更没跟高远侯对战过,但他久在云州活动,岂能不知高远侯的名声?龟寇也一直在收集高远侯的资料。 一直以来,高远侯的名声都与她“明察秋毫”、“高瞻远瞩”有关,就是说她眼光厉害,目力惊人,观察力和智慧也毋庸置疑,猜测她的剑也与观察这样的辅助能力有关,那么剑象很可能是一只眼睛! 要说高远侯不是以强大的战斗力闻名的。但若因此小瞧了高远侯的实力那就太蠢了。要知道当初高远侯几乎是单人独骑北上云州,以一己之力压住了混乱到崩溃边缘的中天府,收拾掉的剑侠都不止一两人,又出手荡平当日为祸最烈的离火狱,然后慢慢收拢人才,建设部队,以至有今日局面,这其中若无强大的实力坐镇,焉能成功? 夏日柱国要说看不起刑极,那是有一点——剑侠算什么?同境界的剑侠差距比人和狗都大,刑极甚至还没排上高远侯手下的六大剑侠呢。但他绝不敢看不起高远侯,哪怕是高远侯分出来的一件法器。 何况这件法器气势逼人,刚刚他的心神凛然可不是心理作用。 他大喝道:“好啊,这就是你的倚仗吗?打不过就请你家大人来帮你?只怕区区一个法器还不够,要不要直接请那老太婆过来?你们两个对我一个,我又有何惧?” 刑极眉宇微沉,紧接着正色道:“非是请君侯援手。而是请她为我做个见证。我有话问你。” 他说着,那黄色眼珠中光泽一变,看起来像是眨了一下眼睛。 “十年之前,云州平明城报告一起阴祸。发生地点是城外周乡。据称有人在黎明时分看到了半空中开放的巨大花朵。百姓不懂,凡是见到异兆就说是阴祸。当时平明检地司在第二天中午到达,但见周乡中空空如也,人迹全无。但没有看到任何花朵的踪迹……” 夏日上柱国听了,并不作声,但见微微冷笑。 刑极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肃,声音却不高亢,娓娓道来,却能传得很远。 汤昭和池副使几乎一起听到了这段审问,几乎一起心中一动。 汤昭向池副使使了个眼色,池副使也不知看到没看到汤昭的眼色,但他确实做了汤昭想做的事——从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囚笼,轻轻一晃,囚笼变大。 那囚笼正是检地司专用的拘捕术器,足以拘捕囚禁剑客和寻常天魔,里面关着这回两大收获之一——红发上柱国周承志。 红发上柱国陷入执念里不能抽身,本来可能长久的沉溺下去,池副使将他打晕,装在囚笼里,也算解救了他——一旦陷入昏迷,失去了意识,也不用思考什么执念不执念了。而在囚笼中气息不通,昏迷者也不会轻易醒来。 池副使将红发的囚笼打开一条缝,一股新鲜的空气吹了进去,周承志缓醒过来。 他立刻翻身跳起,池副使张了张口,想要介绍一下前因后果,周承志却陡然一怔,目光呆滞。 他抬着头,死死盯着参天大树上结满的巨大花朵,花的影子倒影在他的眼睛,使瞳孔紧缩。 汤昭和池副使都是一怔,虽然可以预料,还是忍不住惊异——真的这么巧吗? 又或者……这并非是个巧合? “因为那个首告的老百姓描述参天的花朵过于离奇,和已知的天魔、魅影、凶兽都格格不入,所以猜测是那人被魅影影响产生的妄想。至于那些乡民离奇失踪,更无人在意。毕竟周乡本就是从阴祸乡逃难出来的聚集地,是被人遗忘的地方,或许是难民受不了排挤,一夜之间搬走了呢?” “究竟那时候是云州的混乱期。检地司也多得过且过、尸位素餐之辈,并没有深究到底。这个乡村落消失案成了一桩悬案,至今没有人记得。” 夏日上柱国淡淡道:“没人记得?你不是记得吗?” 刑极沉声道:“我当然记得。当时我也是调查的检地司散员之一。当然,我也是那些不务正业的检地司之一。那时我虽有怀疑,却并没有深究,只是还记得那个花的传说而已。如今看到你这剑法,我倒想起来了。当初放出那些花的,究竟是不是你?那些消失的村民……” 他顿了顿,道:“是被花吃了吗?” “吃了?他们只是解脱了。” 老上柱国神色淡漠,殊不知在他脚下,一个红头发的青年脸色大变。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一茬了。毕竟十年前的事,谁还老记得呢?你既然还记得,那就是耿耿于怀了?其实大可不必,你们官府祸害的正经百姓都数不过来呢,何必假惺惺的记挂那些杂毛怪物?阴祸乡的难民,活着有什么意义?被污染之后,他们就失去生命绽放的可能了。生命已经枯萎,提前到了秋冬。不但迅速凋谢,而且落在泥里,在泥水里污染、发臭,被一遍遍的践踏、蹂躏,碾做尘土。这种生命,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池副使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下周承志的歇斯底里,他不得不威胁道:“你不想听就昏过去好了,反正本来也不需要给你听。” 周承志这才稍稍安静,还在呼哧呼哧喘气。 刑极道:“有意义、没意义,轮不到你来决定。也轮不到你这龌龊之辈撇着嘴说别人污染。你东拉西扯做什么?你承认是你做的咯?为什么?你一个剑侠要屠杀平民?是这一村人挡了你的路?还是你们跟魔教搞在一起,玩什么祭祀鬼把戏?还是……” 毕竟一个好歹算大人物的剑侠会找阴祸乡麻烦的理由实在不多,有他沉吟了一下,说了个刚刚想到的理由:“还是为了什么事,要杀人灭口?” 周承志突然安静了下来。 老柱国道:“嗯?为什么?我怎么知道?十年之前做的事,早就忘了。可能有理由吧。不过这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大魏朝的事难道还需要事事向你通报?你们什么时候那么在乎阴祸乡了?” 刑极道:“审问口供,自然要问问动机。不过问不出来也没什么,最多有点遗憾。反正你对罪行供认不讳。至于谋篡大逆之罪,你自然也不会否认了?” 老柱国呵了一声,道:“什么大逆?伪朝罢了。等我们回归正朔,你们也只是一群贼。” 刑极道:“好,叛逆之罪你也认了。袭击琢玉山庄,抢夺宝剑的罪过更不用提,我就可以作证,你无可狡辩。” 老柱国哂然道:“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也是罪过?当真是欲加之罪。” 刑极提高了声音,用手指他,喝道:“盛无冰,你还有什么罪行要交代?勾结凶魔、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欺男霸女、坑蒙拐骗、上街扒窃、吃霸王餐……这些罪行你难道没做过吗?” 老柱国大怒,气的胡子乱颤,举剑道:“小辈,你安敢无礼?” 刑极肃然道:“看来你不打算交代,这会让一些冤案难以雪清。不过,对于你本人倒是足够了。” 说着他想那个眼珠拱了拱手。 背后,那张夏日上柱国的通缉令自动展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行行模糊的字迹突然清晰,就像被一只手重新写过。 “通缉令已发出。” “嫌犯盛无冰已到案。” “青天白日,当堂审案。” “并未用刑。” “三项罪名,罪犯供认不讳。” “人证俱在,当面对证。” “审定已结。” “宣判——”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声音平静无波,头顶上那颗眼珠一样的宝石静静地俯视着一切。 盛无冰却不由一阵心慌,突然剑元爆发,气势陡然增长—— “灿烂如夏花——!” 无数夏花突然凋零,甚至被花朵淹没的大树都开始枯萎,树皮仿佛风化一样化渣,鸣蝉凄厉的哀鸣,往下坠落,它们的生命力都燃烧到了极致。唯有一朵巨大的花朵脱颖而出,仿佛太阳一样笼罩了云上的世界。无数花瓣张开,像刑极的头顶压了下去。 刑极恍若未见,声音稳定而严肃,甚至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盛无冰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今当判处死罪——斩立决。” 巨大的花瓣到了他头顶。 “勾诀——明正典刑!” 他凭空一划,仿佛手持朱笔。 那张通缉令上,盛无冰的名字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钩。 与此同时,虚空中,一道鲜红色闪过。 噗—— 鲜血狂飙! 332 长阶剑法 天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红色。 那种红色,并非霞光的绚烂,也无鲜血的腥膻,而是一种纯粹、极致的正红色。 那是——朱砂的颜色。 自古判决杀人皆用朱笔勾诀,用得是最纯的朱砂,在犯人名字上一勾,就勾去他在阳间为人的资格。 朱砂落笔,人头落地! 在漫天的朱砂中,某一道细细的线划过划过夏日上柱国的脖子,比一直毛笔擦过还轻。 然后—— 一颗白发苍苍的人头就落了下来。 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破坏,就好像那是阎王的阎王鞭,判官的生死簿,黑白无常的锁魂链,无需什么毁天灭地的招数,那是你的命数,他到了,你就该死了。 噗—— 鲜血冲天而起,一个人头的掉落,从脖子里喷出大量鲜艳的血浆,比喷泉还要激烈,血色和尚未消散的朱砂影混在一起,使红色更红。 当人头掉落的时候,巨大的花朵,鸣蝉陡然停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朵巨大的花朵已经在刑极头顶张开,下一刻就要如野兽一般咬合,将他的人头咬掉,此时却完全的停住了。就停在刑极的脑袋顶上,远远看去,好像他头上一顶极艳丽的花冠。 刑极保持淡然的姿势,仿佛在演一出排练了多少次的戏,又好像经验丰富的监斩官默然的看着又一批罪犯伏法。 汤昭在下面看着,本能的觉得虽然这个姿势很帅,但这样不躲不闪实在没有必要,拿自己的安危弄险,就为了最后这一幕风轻云淡?也就是他管不着刑总,他要是君侯看到这一幕,高低得把刑极骂一顿。 但他也就是那么一想,更多的心神还是沉浸于那不讲理的一勾上。 刚刚……那是剑法吗? 是什么样的剑法?怎么样的攻击? 一个剑侠,就这么被杀了?被同级别的剑侠一笔勾销?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那可是剑侠!到了那个境界,都肯定开发有保命逃跑的剑术,就算敌不过,跑还是能跑的。哪里那么容易就被杀了?还是同级作战,还是在没被剑碰到的情况下? 那剑法……中之即死……规则类的剑法吗? 太不讲理了! 剑法能触及规则层面的极少,有些特例都是取巧,依靠对剑意的无限靠拢,借来“剑意”之中的规则,通过某种形式发挥出来,但是限制也是极大。 就譬如判官的“獬豸剑”,能判正邪,对邪恶有强压制,这是规则,但是运用出来也需要砍中,中剑才分生死,不是说站在那里就让恶人死。同样麦时雨的“替代”,能调换厄运和好运,还是需要砍中,而且需要早早准备下替代品。 没有一种剑法规则不需要动手,不需要战斗,甚至处于劣势之中,但当面看敌人,然后敌人的脑袋就自己掉了的。 这是何等恐怖的剑法……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池副使在旁边激动起来,拉住汤昭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长阶剑法,亏他有这个本事叠这几阶。你没见过吧?我也第一次见。开眼界啊,开眼界!到底是刑极啊,早听说他是检地司数一数二的天才,真他么的精彩……” 长阶……剑法? 汤昭依稀听过这种剑法。 长阶的阶,不是境界阶层的意思,是台阶的意思,意为在高高的门槛前修台阶。似乎是说想要剑法达到的效果非常惊人,超出自己的境界,又要浪费大量的剑元,可能根本没法悟出来。若非要强求,则可以取巧,在剑法前设置严苛的条件和做台阶垫脚的剑术,甚至有的强大剑法需要前置好几个剑术乃至剑法才能触发。 长阶剑法虽然发动不易,但威力是很惊人的,一旦发动甚至有“越级杀敌”的可能,可以作为一人乃至一个势力的底牌。所以剑法设阶的修炼方法甚至长阶剑法这个概念都是不传之秘。汤昭也只是听说而已。 但要说这长阶剑法多么无敌倒也未必。毕竟要是设置的台阶太多、太苛刻,那达成多少得靠点运气,需要敌人正合适,还得步步为营,一步步引诱对方陷入圈套,而且只能在遭遇战中完成了。杀生不杀熟,凡是知道具体情报的基本上就不会中计了。 就比如刑极这一套,是仿着追拿罪犯的流程来的,前面从通缉这个剑术开始设阶,一环扣一环,最后才能“勾诀”。对付上柱国这样罪大恶极的叫对口,遇到个行事还算规矩的怎么判?遇到陌生人怎么知道他犯了什么罪?遇到天魔怎么来“供认不讳”?仔细想想,造出这样的剑法有点得不偿失。 汤昭甚至想:刑极弄出这一套剑法,究竟是有什么契机? 肯定不是为今日准备的吧…… 正想着,突然就见刑极眼睛一闭,从天上飘飘忽忽掉了下来。 汤昭一怔,忙要赶上,就见狴犴从凝滞的花丛里挤了出来,接住了他,驮着他一点点顺着干枯大半的花树出溜下来。 到了剑侠境界,剑象显化长存,不受剑客状态的影响。 汤昭登时明白,刑极这是脱力了。刚刚那一招台阶再多,要求再苛刻,有那样的威力,也必然是消耗惊人的吧? 原来刚刚不是装潇洒,而是累的动不了了啊…… 他抽出剑来,打算给刑极来一发“一日之计在于晨”。虽然剑术恢复效果对剑侠未必灵验,但总有些效果吧? 究竟战斗结束了,只需要恢复一点儿…… “卧草——” 背后池副使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声音从嗓子眼里劈出来,几乎失控。 汤昭猛然回头,眼珠差点从眼眶的里飞出来。 只见半空中,那夏日上柱国的胴体突然动了起来,两只大手在空中乱抓,一把抓住了险些掉落的头颅,搁在腔子上。 卧草……刑天?! 紧接着,那人头自己掉了下来。 显然,脖子断了,哪怕是原装的脑袋没那么容易按回去。 那双手几次把脑袋放在脖子上,始终放不稳,尝试失败后,索性一把抱在手里。 这一连番动作看得汤昭毛骨悚然,头脑一片空白,他自练武以来,胆量与日俱增,如今已经算练出胆魄了,但看到这种情形,又找回了小时候听鬼故事钻被窝的感觉,只觉得手脚冰凉。 与此同时,刚刚已经枯萎的巨花和大树再次动了。巨花张牙舞爪,花茎乱舞,大树疯狂抽条,树枝仿佛鞭子一样往四面八方抽来。周围被火焰席卷的森林都蠢蠢欲动。四面八方霎时间草木皆兵。 活了!真的活了! 汤昭只觉得口干舌燥,池副使大叫道:“甘里凉——快跑!” 汤昭也是第一个念头逃跑,但紧接着,回头去找意识不清刑极。 不过他倒是白操心了,狴犴还清醒着呢,在空中迈开四条腿狂奔仿佛八条腿,一阵风一样跑了。 狴犴先跑了,汤昭也放心,一面御剑,一面叫道:“副使,一起往东边。” 他刚刚探查清楚,东边的树林最少,出逃的路线最短。如今远离那棵大树已经不够,必须要跑出这片森林方能安全些。 池副使答应一声,两人一起御剑往外冲去,逃出这片眼见变得歇斯底里的森林。 刚刚冲出几丈,池副使突然一怔,叫道:“你先走,别管我。”转身掉头回去。 汤昭如何能真的不管他?跟着回头,就见他躲避着狂舞的树枝,冲向地上摆放的笼子。 红发上柱国周承志还在那里! 汤昭看清之后微微一怔,又觉得理当如此。 此时大树好像吃了兴奋剂一般不住扩张,树根像推子一般推着土地往前盘踞,所到之处无不夷为平地,眨眼间已经到了囚笼边上。 池副使远远看到,眼见囚笼就要被吞噬,周承志却坐在囚笼中全无反应,一口酒气喷出,火焰腾起,登时烧着了靠近的树枝,逼退了这次侵袭。 周承志还在囚笼里,好像被火燎到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他是不怕火的。 池副使抢到囚笼前,就要收起,这时又有几根树枝疯狂靠近,他触碰不到机关,只得加了几分力气,将囚笼整个拖走。 周承志突然仿佛梦醒,嘶声大声叫道:“不用你来救!少惺惺作态!不是你关着我,我何须你救命?” 池副使懒得理他,拼命御剑向前,从层层树枝和不时撞击的鸣蝉中穿了出去。 周承志兀自叫道:“虚伪!今日倒来得快,当初怎么不早来?” 池副使一心向前,终于回了一句,道:“当时没来,是当时做的不对。无论怎样都应该来的。” 周承志一怔,就听有人喝道: “剑术——晨光!” 一道光从前方射来,穿过被重重树荫挡住的阴影,准确的笼罩在两人身上。 池副使松了口气,道:“来了,来了!” 周承志却不免撇嘴,道:“又是这招!” 就见光华一闪,两人原地消失了。 与此同时,在天空中捧着自己脑袋的上柱国似乎并没有追杀敌人的意思,而是抛下疯狂的花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333 夏日葬礼 “呼……要追上去吗?” 汤昭看着远方的天空,即使以他的眼力,看那个抱着人头的腔子也只在视线的尽头剩下一个芝麻大小黑点。 那怪物逃得太快了,再不追真的追不上了。 “算了吧。一是追不上,二是追上了也不知面对的是什么,咱们也是强弩之末了,无需冒险。”回答他的是池副使,虽然累的气喘吁吁,但状态比刑极还好点,刑极窝在狴犴的肚皮上,双目微阖,也不知缓过来没有。 此时他们三人加上周承志已经一起跑出了死亡森林,正在正常山林中的一处溪水畔休息,还能远远地能看到刚刚那片战场。 三人状态都是一般,汤昭好一点儿,池副使一身烟熏火燎,刑极还是萎靡不振,但大家都没受伤,这是大幸事。 汤昭沉吟道:“虽然发生了离奇的事,但我觉得那个老头确实死了。” 池副使点头。 虽然断头之后的动作吓人,可是那更像是一种绝望挣扎,死亡不可逆转。就像眼前这片森林,虽然还在发狂,但的的确确正在凋零。 如果说被森林大火席卷的外围森林的死亡一时半会儿还不明显,那棵最显眼的参天大树的衰败却已如大厦将倾。周围的枝叶先一步枯萎、飘落,粗壮的虬枝腐朽、断裂,树皮也如墙皮一般开裂、剥落,眼看最后一步粗大而高不可攀的大树随时要轰然倒塌。 这种大树飞快的死亡,说明支持它的力量来源已经死了,它已经是无根之木了。 这时,刑极虚弱的开口道:“阿昭说的没错。他已经死了。但他的剑意应该是生命力那一挂的,很是邪门。生命力源源不绝,能支撑没头的身子活动一段时间。就像有的王八或者蟑螂,明明脑袋没了,还能挣扎一段时间。但是早晚要死。回去直接向君侯如实禀报就是。这么点时间他跑不出云州,尸体能搜得到。若有人抢先给他收尸,反而能暴露更多龟寇。” 汤昭点点头,若有所思道:“那现在他去哪儿了呢?” 池副使沉吟道:“反正他都没脑袋了,大概是不会思考了吧?应该是横冲直撞跑到哪儿算哪儿了?” “又或者是,他还有什么执念,在死之前本能的要去做呢?比如说要见什么人?虽然见不到,但死也要死在那人身边?” 三人凭空猜自然是猜不出来的,池副使突然想起旁边周承志,问道:“你知道那老家伙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周承志本来如泥塑木偶一般呆呆不动,这时突然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双眼中充满血丝,道:“我不知道。知道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池副使也不生气,道:“是我多余问你了,你歇着吧。” 周承志顿了一下,目中血色更浓,道:“我也想知道他还有没有亲朋好友?有的话我一定亲手斩尽杀绝,叫他死不瞑目。” 汤昭和池副使对视了一眼,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 可以说,从见到满树大花的那刻起,周承志就不是铁杆龟寇了。将来甚至有争取的余地。 当然,这不是说现在就要争取他,他现在恨上了盛无冰,不代表他不恨检地司,多年来的执念非同小可,怎能一时三刻扭转?就是将来有放下仇恨的那一日,也不是现在,不妨徐徐图之。现在说的太多、太急切,说不定有反效果。 不过也不能太慢了,慢了很多情报就不值钱了。 汤昭又对刑极道:“那位晟王在我这里,收押了,活着。他还挺老实的,不知是不是假装。” 刑极继续闭目养神,道:“可以。三人一死两俘虏,这个成绩很好了。回去复命。” 三人收拾一下,打扫战场。眼看着那诡异的树木尽皆枯死,便一起灭了火,又检查了周遭没有遗漏的敌人和火源,方带上收获一起回程。 这一场龟寇袭击琢玉山庄的战斗,历时数日,鏖战几番,此时方告一段落。 数百里外。 九皋山余脉,接近灵州一侧。 一个年轻人正在对着溪水自照。 此时她正拆散发髻,任由一头青丝自然的垂下,在水中自照,但见眉目如画,容光胜雪,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 对溪自视片刻,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还不是回家的时候。”说罢用手掬水洗脸,以手为梳,梳顺了长发,上挽成了男子发髻。 这女孩儿,正是从琢玉山庄出来的裴守静。 她自从被刑极发配出去,一头撞进龟寇里,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家了。虽然家族也甚无趣,但终究有亲人在,多年不归,很是想念。 可是她现在不敢回去。 虽然借琢玉山庄之力,从龟寇这种反贼组织中悄然脱身,但她不能保证绝无后患。龟寇的势力之大,她是知道的。而她又在龟寇中担任要职数年,见过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虽然都不知道她出身来历,但若是回家之后,在大街上碰到了哪个熟人呢? 无论是朝廷发现她曾是龟寇的人,还是龟寇发现她还活着,都是一件天大的事。她窝在合阳县的小小家族可扛不住这等祸患。 从逃离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做好了数年、乃至十数年不回家的准备。 云州已经不能呆了,据说灵州很乱,到处都是盗匪占山为王,朝廷管不着,她就去那里混一阵,看能不能自立山头,做个大寨主逍遥几日。纵然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也可以干些黑吃黑的买卖,替天行道,恣意快活,岂不美哉? 至于实力,这些年她的武功本来就有长足的进步,再者……她还可以当回权剑使的。那把权剑其实一直在她手里,因怕暴露身份,一直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现在也可以取出来带走。有了裴将军剑,她的实力不输给剑客,足以立住脚跟。 从今天起,开始流浪吧。 正这时,头顶风声响起。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她陡然目光锐利,猝然回头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只见一个没有脑袋的人抱着个脑袋往她这里飞来。 饶是往日裴守静向以性情沉静乃至木讷著称,号称胸有城府,这时也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险些坐进溪水里,指着那腔子叫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不许过来!” 那身体不听她的,种种落地,双腿尚能直立,但身躯僵硬,仿佛一根木棍杵在地上。它这么一震动,脑袋再也抱不住,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过来。 裴守静下意识的往后跳步,却是一眼看见人头的脸,失声道:“上柱国?” 那人头虽然鲜血淋漓,五官狰狞,却是向来照顾她、提拔她的夏之上柱国无疑。 看到上柱国就已经很令人惊恐了,何况是这个样子的上柱国,裴守静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你是来……” 你是来杀我的吗? 她看到上柱国脑中就冒出这个想法。 难道我暴露了,你来清理门户了? 但紧接着,她又知道不对。 上柱国的身体,甚至没有管他的脑袋,摇摇晃晃的走着,举起一只手,向她伸来。 那不是抓她的意思,而是想要向她求助着什么。 裴守静一时百感交集,哑声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鼓起勇气,主动上前迎了上去,用手去碰那只手。 上柱国的手并没碰到她,反而垂了下来,似乎是回应了她的话。然后两只手一起,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绿意盎然,仿佛带着无尽生命力的剑,也是龟寇内甚至朝廷中都赫赫有名的剑。 夏日之剑! 即使现在,那把剑还生机勃勃。 只是这股生机马上就要随着剑客的死亡而断绝了。 除非有人能够继承。 上柱国这样拿着剑,举到裴守静眼前,哪怕不能说话,没有表情,但托付之意无需多言。 这本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裴守静却是一阵羞愧,一阵哀痛,摇头道:“对不起,老师。我对你不起,不配拿你的剑。” 眼见上柱国一直举着剑不动,裴守静一咬牙,大声道:“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你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魏的人。我更不认同你们的组织,看不惯你们的行事作风!什么复国大业根本不可能,都是那些过期贵族的春秋大梦罢了!老师你不是糊涂人,可是做的都是糊涂事,这样下去只有自寻死路。你……我现在要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你另寻高明吧!” 她把一直憋了几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只觉得心中痛快,伸手去按住老柱国的手,要把剑推辞出去。 摸到上柱国的手时,裴守静一震。 已经硬了。 上柱国的身体,已经僵直了。 他真的死了。 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遗言,一位大魏功勋柱国就这么静静站立着死去了。 几乎一瞬间,那把刚刚还鲜活的剑暗哑了下去。 剑客已逝,宝剑自晦。 裴守静咬住嘴唇,缓缓摇头,强忍着心中情绪将老柱国的身体缓缓放倒,又把头颅捡了回来。事到如今,她决不能看着上柱国曝尸荒野,只能先将他埋葬。身躯和头放在一起,也算全尸。 至于那把剑,就让它陪—— 她的手一碰那把剑,登时目光发直。 嗤—— 宝剑出鞘三寸。 竟然……真的匹配上了?! 334 问前程 几人疲惫万分的赶回琢玉山庄时,已经是夜里了。 前一天铸剑,晚上经过战斗,深夜出发剿贼,清晨赶到森林战场,三场战斗战至午后,歇息片刻,再赶路回来时又是半夜,这一来一回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老实说,这个效率不低了,完全可以说速战速决。要知道若是战斗激烈,又或者一方追一方逃,远遁千里,花费十天半月、三月五月都不奇怪。 只是对一个铸剑大会来说,这个时间就拖得有点久了。大部分宾客昨晚歇息了一晚,早上享受一顿豪华早餐,中午之前就被礼送下山,个别还没尽兴又关系要好的宾客则安排在山上住几日,多领略一番沼泽风光。 汤昭他们回山时先去了剑庐,里面没有人。池副使便将囚禁两个要犯的囚笼放下,暂且看管起来。刑极和汤昭去找君侯复命。 汤昭沿着水边一路找过去,就看见木栈道尽头的露台上,一老头一老太正在品茶闲聊,似在享受夕阳无限好的悠闲时光。 “君侯。师父。” 汤昭一一行礼,老头是薛闲云,老太太当然就是高远侯。 高远侯说休闲就是真休闲,穿的比之前更加宽松,一头白发只松松的挽了个攥儿,拿着茶碗细细的吹茶叶末,任谁看也是个来旅游养生的老太太。薛闲云也神色平静,完全看不出前一晚的惊涛骇浪。 这边刑极将围剿龟寇的事一一向高远侯禀报,汤昭却更关心薛闲云的结果。 “师父,那人……” 薛闲云却有些意兴阑珊,道:“他离开了。” 汤昭心里一沉,道:“他居然还能离开?” 薛闲云道:“他逃到水底,我们还是追上了他,他兵解了。” 汤昭一怔,反应过来道:“好像是这么一招。” 兵解,差不多就是自刎,至少是肉身死亡。 真灵官这条路的的尽头,本来就是抛弃肉身,转修灵相,以灵相超凡脱俗。 说起来冯志烈如今也有点那个意思,但他是迫不得已,而且自转为灵相之后,就几乎停止进步了,成了无源之水,只能消耗,很难补充。所以他几乎不再动手,只以养生为主。 而真灵官是要以兵解化元相这一步超脱的,人家改修灵相之后,就好比修仙小说里的元神飞升一样,只是抛弃臭皮囊,还有无限未来呢。 “他兵解之后,利用灵相趁机逃走了?” 薛闲云叹了口气,道:“他自己兵解,我就没追了。没什么意思了。” 汤昭想了想,有些理解薛闲云的“没意思”,道:“就像哪吒?” 抛弃肉身,偿还前债,恩怨两消。 薛闲云轻轻点头,道:“你这孩子当真聪慧……我看到骨肉毁尽,确实无心再追究了。神逸还一心要追到天涯海角,我把他拉回来了。他没有违逆,但心里是不舒服的。我看出他的意思,是说我自欺欺人,后患无穷。” 汤昭道:“其实我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不过,算了。 他和江神逸都算爱憎分明的性子,不过他更记挂爱,憎则没那么计较。江神逸则是爱憎都极强烈,又有一股韧劲儿。如果让他去追石纯青,真的要把石纯青追到一点渣子都不剩的地步。 但这终究还是薛闲云、石纯青师徒之间的恩怨,薛闲云放下的话,其他人也很难再说什么。连江神逸都没有再说,何况汤昭? 只是…… “那他兵解的时候是什么情绪呢?是解脱,还是愤恨呢?他的恩怨放下了吗?还是说只是权且撤退,还要卷土重来?” 薛闲云道:“我也不知道。”他其实不想说,石纯青最后兵解时,并没有冰释前嫌的意思,最多是被打怕了,不敢来了。但若他将来修为有成,未必不会再起心思。“我们之前所有的情分也好,恩怨也好,都到昨天晚上截止了。如果他再来,纵然我不出手,你们可以像对待其他龟寇一样对付他。” 汤昭道:“我知道了。” 这边刑极把任务汇报完,高远侯吩咐了几句,又对汤昭笑道:“阿昭,我之前跟你师父聊了下这边的事,他同意挂在我们云州侯府下做个客卿铸剑师。” 汤昭道:“哦,那很好啊……” 他只当高远侯只是告知一下,还奇怪你们老二位的安排要专门通知自己吗? 高远侯笑道:“所以,你的担子就轻了。你可以想想以后想干什么。” 汤昭这才明白:其实他一早就作为检地司的“委培生”来琢玉山庄,早早就预定了今后的岗位——做检地司的铸剑师。不管他挂什么职衔,以后他肯定要为检地司专门铸剑的,至少要铸上几把,偿还了自己的培养恩情才能更自由的选择前程。 现在薛闲云将这件事接了过去,先做了检地司的铸剑师,这是给高远侯额外的好处,也解脱了汤昭一部分义务。虽然说铸剑师多多益善,汤昭要是也做专职铸剑师,检地司必然要举双手欢迎,但他如果不想,也能有个说法。 比如说,他可以选择暂时抛开铸剑师和符剑师的身份,像其他剑客一样去战斗。 汤昭一面感激师父的照顾,一面又有些犹豫。成为剑客是他的夙愿,但一朝得偿所愿,他倒没特别迫切的想要战斗,至少眼前没有必除之而后快的敌人时,他并不那么跃跃欲试。再专心铸一段时间的剑也未尝不可,作为剑客加入检地司也不错,甚至下山先游历江湖也可以…… 高远侯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举棋不定,笑道:“你不用急。检地司也不急着叫你干活。你要是真想铸剑,可以先把我的奖券兑换一下。又或者你有什么未了的私事也可以先去办。这样,让刑极先在你山上待上几日……” 汤昭讶然看向刑极,高远侯道:“他负责给你讲讲剑客的修炼经验,有些东西要尽早知道才好。” 这就是亲传秘诀了。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怎么成为剑客不算秘密,连江湖汉都知道,找到一把合适的剑,拿起来就是了,等着剑带你脱胎换骨。但成为剑客之后呢? 踏上那条路,知道怎么向上攀登,追求再高的境界才是各家不传之秘。通往剑侠的路也崎岖陡峭,要靠自己探索,止步不前还是小事,还有许多碍难要致命的。比如像聚宝剑那样剑心崩了也不稀奇。 虽然刑极不用高远侯说也会教导汤昭,但高远侯直接指定刑极教导意义又不同。 汤昭自然感激,又客气道:“恐怕耽误了刑总的公事……” 在他想来,刑极虽然是白身,但君侯都找上门来了,起复不就在眼前?若让他在山上多耽搁了,会不会影响仕途? 高远侯不客气道:“他没什么公事。”眼见薛闲云也入了检地司算自己人,她也没什么顾忌,直接道,“我本来计划叫他去前线待一阵将功折罪,没想到半年不见这小子又开发出了那种乱七八糟的剑法。你也看见了,他的剑法配置分明是对着人去的,如何去前线对战天魔?检地司都不适合呆了。我得现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真是伤脑筋。” 刑极又回到了装聋作哑的状态。 汤昭心想:天魔好像确实没办法按照台阶走流程,要不然专门派刑总缉捕龟寇? 不过刑极的官职轮不上他来置喙,只得陪着哑然。 高远侯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还得去朝廷运作一番……” 正在这时,一直留在剑庐看守要犯的池副使匆匆赶来,叉手道:“君侯,钦犯周承志要求见君侯。” 高远侯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解释——别管什么钦犯,高远侯不是想见就见的。就算是那什么晟王也是一样。池副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既然来禀报,必有缘故。 池副使上前一步,低声道:“君侯——那人说有龟寇在云州的重大密谋要禀报,不过要亲眼面见君侯才肯说。” 高远侯微露疑色,池副使又解释道:“这个犯人周承志其实是被龟寇欺骗裹挟的,本非龟寇嫡传血统,刚刚已经认清了龟寇的真面目,说话有几分可信。”说着稍稍解释了一下周承志的家乡毁灭之路。 高远侯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去见见。” 她和池副使去了,没有叫其他人,刑极他们自然都不便跟去。 汤昭看了一眼刑极,刑极虽然被高远侯呲了几句,此时浑不在意,道:“那我就多住几日,倒也挺好。等我养处懒筋来,给我一品官儿我也不做。” 汤昭自不会扫兴,道:“欢迎欢迎。您待多久都行。还有平先生、关先生、冯镇守他们,大家都多住几日才好。” 聊了几句,高远侯一时半会儿不回,汤昭想起一事,道:“师父,你那‘宝剑’要怎么处置呢?” 这宝剑本是为石纯青铸造的,如今石纯青已离开,且失去肉身是绝不可能走剑客之路了。何况他就是留下来也没有办法配上宝剑,这把剑就算闲置了。这样一把好剑束之高阁未免可惜。 而且,可能还是隐患。这一波龟寇退了,焉知不能再来?经此一役,龟寇损失惨重,不知他们是心灰意冷暂时放弃,还是越挫越勇,大举压上? 薛闲云神色寂寥,道:“还能怎样?我让弟子们试了一下,一个个都不能匹配。我也没有平白浪费一把剑的意思,干脆就卖给检地司吧。高远侯还是慷慨的。” 汤昭沉吟道:“要不然换一把能用的呢?给师姐?” 薛闲云道:“能换自然是好。哪有这么巧正好有合适的?这都是缘分。夜语她灵感也不算太高,选择的范围不广……我都不知道她适合什么。” 汤昭道:“其实我有一个猜测,说不定……”他向刑极问道:“刑总,之前桀鸦那把剑怎么处置的?” 335 教导 高远侯从暂时充当囚笼的剑庐中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去时神色和蔼,回来时却极为严肃。 她也没回到露台,只在剑庐门口停下,将刑极和汤昭招过去,道:“事情有变,我今晚要回去。” 汤昭心中一沉,心知那周承志一定说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完全打乱了高远侯的计划。事关重大,他自然不会擅问,只和刑极一起等着君侯的安排。 高远侯看了一眼刑极,道:“刑极跟我回去,这件事还需要你。” 刑极叉手应是,高远侯又看向汤昭,神色稍微柔和,道:“本来计划让刑极留上几日,私下教导你一番,但此时事情变化,不得不让他回去。这样,让千里留下来教导你。” 千里就是池千里,池副使的名字。 汤昭应声道:“公事为重,君侯无需顾虑属下。” 高远侯听到他自称很是满意,微笑道:“还是需要的。前人栽种后人收,我麾下凡是剑客必授传承,否则岂不耽误自己人的前程?千里虽然也是新剑客,但是是正经的检地司出身,该学的都学过,是按部就班培养出来的,和刑极学的是一样的。当然刑极还有些私货,早晚自然也会传你。起步时已正统为先。” 汤昭应是。池副使自无异议,他虽是正经剑客,还亲手逮住了至关重要的钦犯,但也不过一城检地司副使,地方上的小官,真正大事轮不上他参与,教导汤昭是君侯亲口下的任务,他必当全力以赴。 高远侯不再多说什么,让汤昭和池副使先回去。 汤昭回去跟师父提了此事,心情有些沉重——风雨欲来满楼风,这个风想必是狂风、飓风。他猜测不出周承志到底说出什么大秘密,想必涉及一州的安危,才能叫高远侯也匆匆回去布置,或许一场大变故就要来了。 不过,他现在还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的阶段,真有大事也轮不上他操心。 高远侯果然连夜下山,不但带走了刑极,还带走了平江秋。平江秋虽无官职,但之前被高远侯派刑极上门招揽,把他从罐子里救出来,在侯府挂了个闲职,厚养在都督府,自然是为了用兵一时。但他非正面战斗的人员,一般的任务用不上他,高远侯连他也叫走,可见情势严重。想必不久云州会有一场剑侠级别的总动员。各地官属的剑客倒未必全动,但能抽出来的有生力量多半都会用上。 虽然走得紧急,高远侯临走时还是把“宝剑”带走了。汤昭提议的交换计划得到了许可,高远侯先把这把祸源剑带走,至于汤昭想要的那把“桀鸦”剑,回头让薛夜语来中天府取。 这不是银货两讫,但高远侯不会占琢玉山庄的便宜,哪怕是看在两个前途无量的铸剑师面上也不会。让薛夜语去中天府取剑,本来就有若是桀鸦剑不合适,其他剑有合适的也可以取走的意思。算是保了薛夜语剑客的前程。 如今琢玉山庄和高远侯联系已经十分紧密,高远侯很乐意看到琢玉山庄多一分力量。 送别了高远侯,这场铸剑大会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各人的朋友们在一两日之内也都下山。至于王飞,高远侯走的那天就没见到他了,要么是跟高远侯一起走了,要么就是达成目的秘密回昆岗了。这种更高层的事知道的人越发有限,不知道也不应该主动问。 汤昭并没有把自己已经是剑客的事嚷嚷的人尽皆知。毕竟这种事惊世骇俗,说出来惹一波震惊倒是爽了,谁知还会引发什么难测之事?也只有薛老头会干这种事。然而事涉汤昭,薛闲云也忍住了炫耀之心。连自己人都不大知道,云西雁汤昭也没有告诉。 云西雁远道而来,虽然在山上帮着做了点事,但总觉得铸剑大会太过草草,不免意犹未尽,便要持剑在云州游历一番。汤昭想现在情势不明,恐她卷入接下来大事,便劝她去远一点的地方,领略更不一样的风光。云西雁想了想,决定去凉州探险。 正好一百零八泉的车莎和乌孙童要北归,请汤昭回去做客,汤昭以还有些琐事未完为由推迟了行程。云西雁倒是自来熟,上去要跟他们同行,去看看凉州草原大漠风光。一百零八泉乐得和飞天窟这种大势力结交,自无不许。 将所有宾朋都送走,汤昭和师兄师姐们打扫了一遍琢玉山庄,主要看看还有什么小径密道直通腹心的,要填上这些破绽。转了一圈,几人堵死了数条小路,又用术器阵围住了剩余的出口,至少保证有人侵入时警铃大作,给山庄反应的时间。 花费了几天做完这些事,还有几件善后的事,比如三玉小弟子们搬回宿舍,山下及春城扫尾,白玉生晖拍卖会举办等等,汤昭却不再参与。毕竟池副使时间也有限,虽然明说不会参与大事,但一旦云州有变,地方安靖也是至关重要的,他身为剑客肯定要回去坐镇,岂能一直耽误在山上? 池副使其实趁着这几天下山了一趟,这边有很多消息要传回及春城,包括龟寇的事、君侯的命令等等。他在山下禀报完,转天折返,来到汤昭的剑庐里,指点他关于剑术的修炼。 “这是咱们检地司自己的教材。”池副使打开一个箱子。 嗯,箱子。 三尺长宽的箱子里,码放着数十个卷轴,每个卷轴中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汤昭很是吃惊:“这些都是吗……剑客的修行有那么高深吗?” 不,他说的有点问题……剑客修行当然博大精深,可是剑客修行不是极私人的吗?固然有一些共通的经验,学了之后事半功倍,但当真需要看这么多书吗? 那些剑客都看得进去吗? 池千里解释道:“这里面就四卷是司里统一的功法经书。剑客总诀,剑元篇、剑心篇、剑术篇。剩下的都是前人的经验笔记。这还只是一部分。按照咱们检地司的规矩,所有剑客到了一定修为都要留下自己的心得。总部那里会阅看所有的心得,选一部分写得好的刊行送给每处镇守所。咱们及春城只收集了这一部分和咱们自己人的,数量还是有限。去了总部就能看到所有的心得,还能看到其他衙门的收藏。这都是传承底蕴。” 汤昭点头不已,心中佩服。所谓集思广益,即使是剑客修行如此个性,众人把自己的经验分享出来还是很有用处的。也许你遇到的问题在哪卷书里就有答案了呢?大门派的弟子更容易走得远、行得稳,可见完整有序的传承是多么重要。 汤昭打开总诀篇阅看,池千里道:“书不急着看,这么多呢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我跟你讲讲,你心里有个数。这些书都是我给你借出来的,只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会呆上几日就回去,先紧着我来讲。剩下的到时候你自己看,到日子再归还。只有一条,别丢了。” 汤昭自是感谢不已,这些书肯定是检地司内部资料,以他职位悬而未决的状态,还真不好名正言顺的借阅,就算能看,最多也就是看正式的四篇,其余的经验笔记多半借不到。池副使替他考虑的很周到。 不过既然是讲课,汤昭还是把总诀篇拽出来当教材放在桌上,然后拿出笔记本和笔来。 这样听课有感觉。 “总诀篇——”池副使虽然说以自己说为主,但还是拽出一本书来打开看,这本书写的很系统,可以帮他唤起记忆、整理思路。 “前面一部分是悟剑的关键,从剑生讲起的,讲怎么洗练心灵,体会剑意,最终成为剑客。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回头可以补一下。老实说你成为剑客太快,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以我的水平不知这是大好事还是有隐患,你比我聪明,可以自己研究一下。查缺补漏。” “说剑客。咱们成为剑客,不说剑,只说自己,最合适的词就是‘脱胎换骨’。这不是形容,是真的。” 他拿起一把匕首,往自己手上一划,但见如划厚墙壁,并不起印,更别说破皮了。这就不似凡人的皮肤。 “所谓铜皮铁骨,一般的刀剑伤咱们不得。当然,别用术器。” 池千里说了一句废话,当了剑客面对的不是剑至少也得是术器、罡气,这些东西哪一样不能伤到剑客?这什么铜皮铁骨基本上没有用武之地。 “除此之外的好处还有不少,比如说寿命。一般修炼武功只修外功那不但不长寿,还会损耗身体,容易短命。修了内功会长寿一点儿,悠着点儿能活过八九十岁。咱们剑客就能上一百了。好好活着,活个一百二三没问题。虽然寿终正寝的少吧,但一般不会生病,运气好点一百岁不难的。” “还有当了剑客精神会更上一层楼,头脑会敏锐,学习其他学问、武功会快一点儿。也能熬夜,能忍饥挨饿,可以数日不眠不食,不伤根本。” 他说到这里,正色道:“我说这些,不是吹嘘咱们当剑客的好处。是要告诉你,不管剑多么神奇,多么人剑一体,咱们作为剑客,本身才是修炼的根本。” 336 剑心 “修炼之前,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明白的。不然一开始歪了,越努力越歪,根基打错了可就正不回来了。” 池副使的神色很是严肃,一点儿也没有往日喝酒晕晕乎乎的样子,目光很是明亮。 “第一个,就是剑与剑客的关系。这你也知道吧?” 汤昭回答道:“知道,就是主客之间的关系。”这还是刑极特意提醒他的。 池千里点头道:“正是,不是主从,也不是主物,而是主客。主客之间相对平等,但终究是有东风和西风的问题。就我们修炼而言,宁可客犯主,不可主凌客。” 也就是说,宁可剑客压倒剑,不能让剑压倒剑客。 汤昭道:“这就是您刚才说的,以我为本。” 池千里道:“正是,你有悟性。咱们剑客修炼,剑元,要以剑器为容器做积累。剑心,要与剑器心灵相通,剑术,虽以自悟为主,也要顺从剑意。一来二去,竟事事以剑为主,我们剑客成了剑的冬虫夏草了。有些人贪图进步,往往从剑而屈己,一开始修炼速度飞快,但后面难免迷失自我,少则寸步难行,多则魂魄动摇,沦为白痴。” “但还有一种人,不管剑意如何,是一心一意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甚至把剑当做要征服的敌人来对待。这种人就太自以为是了,都不用等将来,直接就难以进步。虽然可能还是生搬硬造出几个剑术,也能战斗,但剑心随时有崩塌的危险。一不留神剑身都能直接崩坏。这等人有些人是太执拗,自信过甚。有些人却是没有靠谱的传承,不知这里头的分寸,可能是幸运得到了剑,懵懵懂懂的修炼,稀里糊涂的悟剑,连剑意和剑象都分不清,只能说福兮祸所依。” 汤昭点头,他就见过一个这样的,便聚宝剑的剑客,叫什么他已经忘了,反正是个山贼。因为剑心崩坏一个正经剑客被还是散人的他正面打死了。当时他只觉得此人愚蠢贪婪,不懂剑意,以至自作自受,后来才想到:他可能真的什么也不懂,也没人教过他该怎么做。 剑给了一些出身寒微的幸运儿一步登天的机会,但再往后的路没人教导,走起来也实在步步荆棘。就像当初第一批原生的剑客,大部分死在探索的路上,能够走到剑侠的都是百中无一。他们以自身为例总结了经验教训,才使得后人的路更好走。 “最早的时候,有人提出真正的完美是道路是剑与剑客志同道合,无所谓从与不从,而是齐心携手前行,最求那心神合一,鱼水交融的境界。” 池副使叹了口气道:“但其实太理想化了,现实不是做戏,更不是做梦。不会因为想要怎样就会怎样。有些人天生聪慧,运气又极好,找到了和自己最匹配的剑,便想追求这条路。但走到最后的还是很少。因为人与剑终究不是天生一心。与其说你与剑无高低,同心德,不过是暂时搁置争议,没到爆发的时候。一旦爆发……嗯,很多权剑都是这么来的。” 汤昭想到了獬豸剑——那么正义的判官前辈,那么正义的剑,按理说是天作之合,最后也是悲剧收场。甚至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和剑同归于尽? 池副使微微出神,道:“所以第二件咱们必须要知道的,就是你我皆是凡人。和剑匹配上了是运气,并不是说剑就是为你而生的,不要擅自把剑和自己想做天然一体,更不要你这样优秀,剑会爱上你,为你改变。”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突然想到汤昭的剑还真是为他而生的,由他亲手铸造,瞬间匹配,这还不是天作之合? 但这时汤昭依旧点头受教,池副使松了口气,继续道:“就是说要正视自己是普通人,不要一心盯着传说中的道路,追求什么神仙剑侣,而是要踏踏实实的修炼,既要保持谦卑,也保持自信。以自我为主也要尽力经营剑心。” 汤昭若有所思道:“‘经营’二字,很有意思。” 池副使道:“这两个字是君侯提出来的。一般门派会用修持这种词。但咱们是做实事的,不比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门大派,用俗一点儿的词没毛病。经营,把剑心当做一门投资了全副身价、不成功就成仁的的生意,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经营,时刻保持警惕,反而能走得更稳妥。等到了剑侠,你自己有了境界有了独一份的感悟再调整呗?” 汤昭连连点头,只觉得受益匪浅。 开宗明义之后,池副使就继续讲实际的干货:“摆正位置,然后说剑心,剑客最要紧的就是剑心。虽然说成为剑侠是以悟出第一个剑法为标志。但其实如果剑心到了境界,就没有阻碍。剩下的无非是积累剑元和等着伺机感悟最合适的剑法罢了。那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汤昭深感赞同,就以剑谱来说。剑心列在剑意之后一栏,后面还坠着境界。剑术敬陪末座,剑元根本不显示。可见剑谱认为剑心最重要,而且跟境界直接相关。 “剑心的第一个境界是‘金石为开’,这个只需要你自己悟,就是直面内心,诚恳对剑就能达到。越是赤子之心越容易达到。所以年纪小的孩子成为剑客有优势。但第二个境界是‘心有灵犀’就要难得多了。非要有一定经历和契机才能达到。” “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要与剑心有灵犀,悟剑心的时候一定要与剑多交流,增进了解,培养默契,天长日久便水到渠成。别自己闭门造车,也别玩什么‘灵魂相知,尽在不言中’那一套,该言还是言,有问题尽早解决,不要拖出事来。” …… 听起来怎么越来越像谈恋爱? 汤昭道:“原则我知道,有什么具体的方法吗?” 书上凡是涉及到悟剑的,都只有泛泛而谈,没什么具体操作,更别说功法了。 池副使无奈道:“还真没有。悟么,就是想,而且是对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剑象、剑意去想,每个人都不一样。别说方法,就是思路也没办法分享。如果用旧剑,这方面倒是有点优势。如果前一位剑客是剑侠,又留下详细的感悟,后人照本宣科应该也能到剑侠。只是再往上就难了,这就是偷懒的代价。” “新剑没有捷径可走。悟剑就是你抱着剑琢磨去吧,什么时候心中一动,和剑能冥冥中互相感应了就差不多了。心有灵犀比起金石为开,就是多了一个‘互相’,不是你单方面对剑坦诚,或剑单方面听你命令。有几个小要点。第一个——要和剑互动,最简单的方法是常常把剑象叫出来玩。你像老刑的狴犴,常常叫出来像逗猫一样做游戏,越熟越好。咱们俩剑象比较空虚,但没关系,常常叫出来尽量拖延降临时间,对相知有好处。” 汤昭点头,打算以后在安全的地方,尽量保持剑象降临的状态。 “还有,多经历,多战斗。所谓默契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就算你不用剑去战斗,哪怕常常御剑到处飞都好。再者就是提高自己的精神力,不要放弃修炼玄功,尤其是修炼精神,灵感高,精神强,剑心悟起来就快。” 说到这里,他郑重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过直接观想剑象,一面修炼精神力,一面还能增加和剑象的默契,堪称一举两得。但很快就被人废弃了。” 汤昭沉吟道:“难道是因为主凌客?” 池千里赞道:“你真是聪明,正是如此。你以剑象为观想,不住沉浸,渐渐会以剑象为主,扭曲自己的立场,害处一时不显,天长日久很可怕。但是你的观想法最好不要背离剑意太远。不然也会阻碍自己悟剑。做剑客时时刻刻不要忘了平衡。”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哦,还有一节。本来现在不需说,说了反而可能有害,但你如此聪慧,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你已经感应到元功了吧?” 汤昭点头。 所谓元功,可以说是功法,也可以说不是。那就是积蓄剑元的一种周天线路。 这个线路不是别人传授的,而是在金石为开之后,由剑种感悟到的。 这个线路把剑和剑客连接成整体,进行一个大的周天循环。通过这种周天循环,可以快速的积累剑元,比剑独自剑元快得多。从本质来说,这和内功内力搬运功法极为相似。但这种循环是以剑为主体的,因为剑元最后是积蓄在剑中的,剑客能任意调取剑元的力量,但本身不能贮藏剑元。剑元只是从剑客的身体和经脉窍穴中经过,使剑客习惯本剑的剑元,顺便淬炼身体罢了。 每一把剑的剑元路线都是第一无二的,所以这是不能互相传授的,也就谈不上功法,但出于习惯,还是称为“元功”。 一个剑客日常修炼除了极难量化的悟剑之外,就是修炼元功,积蓄剑元,淬炼身体,这也是剑客最看得见、摸得着的进步。一个资深剑客比新嫩剑客最大的优势,就是剑元厚度。 池千里道:“检地司有前辈跟我说,元功虽然是唯一的,但剑客到后期多多少少会改变运功线路,哪怕效率会降低,但对剑心有好处。” 337 经验 ????????汤昭吃了一惊,这一点他是真不知道,书上也没写过,道:“元功也能更改吗?” ????????元功可是剑一悟出就自然领悟出的运功之路,神妙有如天授,是带有几分神圣性的。一般人自然而然会觉得不容置疑。汤昭尝试运行过,明显感觉到剑元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剑中,然后通过自己的身体完成特殊的周天循环。在这个过程中,不但感觉到身体受到淬炼,打破了之前炼体的瓶颈,更感受到其中与剑血肉相连,浑然一体的亲密。 ????????得练斯法,如饮美酒,酣畅淋漓。汤昭当时便有些沉醉其中,也就是这几日忙,没时间常练,不然恐怕练得停不下来。 ????????难道这错了吗? ????????为什么? ????????如果说修炼剑元有助于悟剑,汤昭是可以理解的,就好像肌肤之亲能增强夫妻感情一样,但为什么修改元功会增强剑心? ????????“这个理论比较高深,也没个公论。就我理解的——要让剑习惯于剑客的改变。元功这种事涉根本,却是全由剑自行灌输的,其实是完全以剑为主,剑元也是剑收走了。而剑客虽然也得到淬炼,却好像剑的附庸一般。高明的剑客不会让自己成为剑积蓄力量的工具。适度的更改让剑元的力量偏向于自己,更容易达成主客平衡。再者,连元功都能更改,剑象和剑术中自然而然也能注入更多剑客自身的意志,这样也能潜移默化的将主导权抢过来。” ????????嗯…… ????????这个道理倒是成立,但还是有点……太过拟人了? ????????汤昭自己研究觉得,剑太上无情,也许有简单的主动性和本能,但绝无复杂感情,更无主动算计之心智。弄得跟渣男渣女玩弄感情似的好吗? ????????也许这个办法是有效果的,毕竟经过实验,但究其根本应该不是这么“通俗”的解释。 ????????汤昭想了想,道:“可是,若是把元功改坏了怎么办?” ????????池副使道:“那就坏了呀。对剑对剑客都是遗祸无穷。所以我说本来不该现在告诉你的。这是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尝试的玩法。听明白了——是强者,不是天才。” ????????“任你是天纵奇才,也不能在一开始改元功。那都是剑心、剑元修持到一定地步,眼光超越了剑侠境界的剑客才能玩的。因为剑侠这个境界,只需要和剑保持交流就能达到,无需冒险。只有到更高层次的剑心‘人剑合一’时,才要真正面对主导权的问题。你把这些事放在心里,多看、多闻、多想,别轻举妄动。你这样前途无量的俊才要是练出个好歹来,别说君侯、老刑要掐死我,我自己的也不能原谅自己。” ????????汤昭点头称是。他虽然临事会有些激动,但做长远规划的时候可不受情绪影响,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 ????????剑心篇和剑元篇提点过,只剩下剑术篇。 ????????说起这个,池副使就来了精神。 ????????凡是经常战斗的剑客,在剑术上都是有自己一番见解的。尤其是在剑心进展中不尽如人意,看不到剑侠境界的剑客,更会在剑术上多下功夫。而在剑客境界,大家战斗力的强弱一看剑术二看剑元,并不大看剑心。除非你已经心有灵犀,在战斗上御剑更神妙,不然剑心明澈抵不过剑术犀利、剑元充沛。那些积年的老剑客可能没有剑侠的希望了,但他们依然是战斗力顶尖的强大剑客,还胜过那些天才新晋。 ????????当然,池副使还年轻,和那些前路断绝的老剑客还是不一样。 ????????“首先说剑术是怎么来的,当然也是靠悟出来。但和混沌茫茫的剑心不同,悟什么样的剑术是可控的。经过训练,剑术的开发就算不能做到心想事成,至少也能八九不离十。具体的锻炼过程我就不讲了,书上有消息的教导,以你的聪明不难学会。主要是就是几点——明确的目标,坚定地意志,精准的细节,充沛的感情——还有,不要过于背离剑意。” ????????汤昭大为受教,这就是传承,如果聚宝剑的剑客当初能有人指点他根据剑意精准的开发剑术,至少隐患不会那么早发作。 ????????“剑术的具体开发你自己练。我主要传授一些构建战斗体系的经验。理论上,剑术是可以无限悟的。很多野路子剑客也真是很随便的悟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恨不得悟出几百个剑术来。在他们想来,剑术多多益善,不知道哪个情况就用上了呢?” ????????“然而这是不对的。剑术没有上限,但我们是凡人,我们有上限。开发太多的剑术,不但记不住、用不上,而且会扰乱剑心。因为每一次悟剑都是和剑的一次交流,杂七杂八的剑术开发多了,剑心会失去方向,不进反退。所以要有的放矢的好。像我们开发剑术,都是成体系的开发,统一体系每个剑术作用互不冲突、互不重叠,互相补充。这样战斗时能够迅速上手,不露破绽,又能灵活思考战术。” ????????汤昭边听边思考,道:“每个剑客都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还是多套?” ????????池副使回答:“可以有多套,但是不要太多。而且每一套体系要有明确的目标——你这套体系是对谁用的?你的敌人是谁?一般来说,对敌人剑客、对天魔再加上一套修炼辅助已经绰绰有余了。三这个数字对剑客很重要,三常常代表上限。” ????????汤昭觉得很对,三这个数确实重要,剑客阶位有点逢三进一的感觉。比如剑仙有一种剑势,往往配三种剑法,而剑圣则是三个剑势配一种神通。至少在剑谱的金字塔顶端是这么构架的。 ????????哦,对了,到了剑仙,需要有三个剑意。似乎剑侠进阶时就是要凑足三个剑意才能成为剑仙。 ????????池副使哪知道他都考虑到剑仙、剑圣层次去了,道:“像常规的体系中,一般都是攻击、防御、移动、查探、控制等等不同方面的剑术组成的。不一定那么全。其中攻击又有小攻、大攻、速攻、心攻等等分别。这些分类方式在书上也都有写。就我个人的经验,一个体系最常用的中心一招最强的大剑术,围绕它两三招搭配、连续的小剑术。配招可以是控制、防御。然后就是感知和身法。我会在体系中加入一招遁法,不为腾挪,为的是逃命。” ????????他笑了笑,道:“有的人比较刚强,不会在成套体系里准备遁术,而是只独立的准备一招保命的遁术。不似我随时准备逃跑。但无论如何,没有人会不准备遁术的,就像没人会放弃贴身防御一样。这个很要紧,你可以优先考虑。” ????????汤昭点头,这就像“发配”那剑术一样,关键时刻逃命用的。别说刑极,他用这一招逃跑几次了?而且发配是空间遁术,空间遁术是最强、最不讲理的遁术。但并不是每个剑客都可以涉及空间的,这种剑术很难悟的。就算是刑极也不得不放弃了确定的方向,改成落脚点随机,这是一种妥协。 ????????池副使道:“每个体系,少则三,常则六,多则九,九种剑术就到头了。体系是三种的话,三九二十七。二十七招剑术,这几乎就是剑客的上限。但没人会玩到上限的。譬如说遁术,难道还每个体系准备一种遁术,准备三种?这是严重冗余。还有控制、辅助、恢复这些功能剑术,也只需要一种,各体系共用。到头来需要多准备的以适应不同情况的,只有攻防招数而已。还要考虑悟剑的间隔,悟剑太快的话容易互相影响,一年悟三种剑术就差不多了。当然你是新人,剑术太少没法出去见人。第一年悟出六种,粗粗搭建一个体系就很好了。不要贪多求快。” ????????汤昭点头,他的计划也是这样,第一年有六七种剑术,最好不要有大的漏洞就可以。 ????????池千里突然正色道:“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不要忘了根本。” ????????“剑术的根本,是剑意。” ????????“很多剑术和剑意关系没那么大,只要擦一点儿边就能悟出,可是千万不要忘了与剑意的关联。尤其是不要太注重剑象。” ????????“剑象不是剑意,它是剑意的衍生。两者虽然相关,但剑象毕竟是具体的东西,它有很大一部分是剑意以外的存在。剑意虚而剑象实。很多人思考剑术时过于关注剑象而忽略了剑意是才根本,以至于剑心偏移,最后后悔莫及。” ????????汤昭凛然,立刻又想到了指定唯一反面教材聚宝剑。那把剑的剑意是喜悦,剑象是黄金,那个剑客的剑术离不开黄金,黄金山黄金雨堆砌了不少,但没有多少直指“喜悦”的剑术,最后剑心崩塌,前功尽弃,这都是值得警醒的。 ????????池千里伸出三根手指,道:“我的建议是,三个。至少有三个要紧剑术直指剑意,为三个支点支起剑意才算稳定。这三个剑术最好也是体系的核心。其余剑术围绕它们构建,这样绝不会错漏。” ????????汤昭听得连连点头,郑重记了下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一直教了三日。池千里将自己的经验一点一滴传授,汤昭认真学习,心无旁骛,虽然时间短,却是受益匪浅。 ????????到了第三天,池千里结课下山。汤昭却是开始了他成为剑客之后第一次闭关,安心梳理剑心、剑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剑客为目标。 ????????本章完 338 秋风起 ????????转眼间,又是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忽忽然到了九月天。 ????????九月正秋,及春城已经没有一点儿温暖,九皋山上已经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琢玉山庄那场惊涛骇浪已经渐渐平息,铸剑大会的热度随着天气的降温一日冷似一日。世上永远有事情在发生,风暴的中心早已转移。唯有及春城中喝茶闲聊的市井闲人还会咀嚼一个多月前那贵宾云集的盛况,然后感慨一声:“说好的大会办好,大家都受益呢?这就凉了?” ????????这一个多月,城里虽不比之前热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比如说,那场一推再推的拍卖,还是在八月中秋那一晚于及春城中举行了。彼时明月在天,城中灯火辉煌,一整条街装饰得火树银花,场面热闹非凡。 ????????白玉生晖的手笔很大,拍卖品很多,主持拍卖的小姐姐很漂亮,拍卖流程很规范,最后成交价也很惊人。从琢玉山庄下来的贵宾们和得到消息远道而来的新老顾客们都很满意。每个人临走都拿走了价值不菲的赠品。 ????????及春城的治安是非常不错的,哪怕是拍卖会上争抢的再厉害,也没有散会之后打闷棍、套麻袋、杀人夺宝的事情发生。琢玉山庄特别要求白玉生晖提防这种事,尤其是汤总在闭关中也专门提醒柳掌柜小心,他听过好多故事里有这一段来着。 ????????这是一场盛大的、成功的、安全的、完美的拍卖会。 ????????哦,也不是完全没有瑕疵。 ????????比如作为白玉生晖的大老板创始人,汤昭汤总没能参加这场筹备已久的盛事,而是默默在山上闭关,只发来了一道影像祝福。好在白玉生晖的人手够多,准备够充分,柳掌柜经验丰富,他又通过花容夫人雇佣了不少阎王店的人做安保,保证宾至如归。薛夜语也作为股东代表出面,算是弥补了老板缺位的遗憾。 ????????除了这场在云州有一定影响的拍卖会之外,及春城另一个传遍大街小巷的传说是,在铸剑会结束的十来天后,一块似乎是封住下水道的石板被移开,爬出几十个灰头土脸、有气没力的人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么腌臜的人必是丐帮聚会,没想到后面有人认出来,这些人中有些赫赫有名的江湖好汉、富商巨贾,都是体面人物。甚至好几个半月前还在街头穿金戴银,横行霸道来着,不知怎的,被关在下水道里了。 ????????这些人出来时失魂落魄,就像白痴一般。后来渐渐缓醒过来,不免指天骂地,说出些什么“卧草,妖法”,“我怎么全忘了?”,“戴面具的王八蛋,我曰你八辈祖宗”之类令人听不懂的话。眼见他们群情汹汹,及春城的人还道会爆发什么街头血战,没想到他们骂累了一抹脸一哄而散,大部分当天就溜出及春城,好像从没来过。 ????????再之后,及春城里就没什么新闻了。如果说有,那就是官府衙门和检地司一起出动,将及春城清理了一遍,把那些来参加铸剑大会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江湖客,以及有些乐不思蜀的黑道灰道一同扔了出去。然后等拍卖会后,立刻在城中维持只比戒严宽松一点儿的秩序,连续大半个月了。 ????????据说云州几乎所有城池都是这么干的,气氛非比寻常。开头有人怀疑是有什么大阴祸要席卷云州,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阵。后来府衙辟谣没有这种事,说是高远侯亲自主持的“海晏河清新云州——百日治安大清扫活动”。凡是守法百姓活动照常,不受影响。侯府说话还是比较可信的,众人紧张一阵,也就习惯了。 ????????山下事多,山上倒是风平浪静。 ????????沼泽是一片静水,自古形成一来就没有起过波澜。纵然有鱼鳖强行掀起风浪,时间终究会抹平这些褶皱,让大沼泽归于平静。 ????????铸剑大会结束之后,琢玉山庄的弟子们又搬回了原来的住处,和原来一样生活、学习。虽然琢玉山庄连出了两位铸剑师,在江湖上掀起了一番风云,整个门派的评价也上了台阶,但在山上大家感受不到变化,心态也没改变。也许只有某个弟子学成下山,在江湖中自报家门时被高看一眼,才会察觉——原来琢玉山庄的地位终究是与之前不同了。 ????????九月中的某一日,晴。 ????????沼泽边第九座剑庐的门,时隔四十天重新打开。 ????????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阳光照在他头上,身上,金光融融,就像迎接他一样。 ????????少年俊雅的五官融在光里,仿佛天然画卷,再没有比这更和谐的一幕了。 ????????“阿昭!” ????????汤昭一偏头,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薛夜语。 ????????薛夜语打扮的比平日不同,穿着那件蓬蓬的灰色斗篷,就像一只猫头鹰。 ????????就是汤昭第一次遇见薛夜语时的打扮,正是她平时出门时爱穿的衣服。 ????????是的,薛夜语要出门,这本是和汤昭约好的。汤昭虽然闭关,并没有完全断了外界的联系,师门都知道他的进度。 ????????他选择今日出门,就是要和薛夜语一起下山。 ????????他们要去中天府。 ????????汤昭是要去拜见高远侯,顺便解决一下自己的职衔,然后……稍微请一下假,带着自己的剑游历一阵,赶在年底去合阳县黑蜘蛛山庄赴约。这可能是他最后悠闲的日子,再回侯府他就是有工作的人了。 ????????他还有个预感,一旦他去报道,马上就有人找他履行剑客的义务了。 ????????而薛夜语则是和汤昭同路,去取她的剑。 ????????要说薛夜语之前也没有多热心做剑客,她就像其他家境不错、衣食无忧的女孩儿一样,对生活挺满意,也没什么野心,悠闲地生活着。但是一旦这种登天的机会送到她眼前,薛夜语也把持不住。这一个月都在满心期待甚至患得患失中度过。 ????????今日终于到了日子,她是早早换好衣服,在门口等汤昭。 ????????汤昭很体谅她的心情,笑道:“师姐既然准备好了,咱们辞别了师父就下山吧?” ????????这一回出门就他们两个,江神逸痴迷研究魂魄不愿下山。 ????????薛夜语道:“好。爹爹在二师兄那里,咱们去找他吧。” ????????汤昭讶道:“二师兄还没走呢?” ????????自他上山已经一个多月了,徐师兄这一趟呆了这么久,很难得啊。 ????????薛夜语笑道:“还在呢,不过也呆不久了。这两天爹爹已经看他横竖不顺眼了。” ????????汤昭好笑,两人结伴沿着岸边木栈道走到那座道观一样的剑庐,正是二师兄的居所。 ????????刚到门前,就听有人暴喝道:“给我滚!” ????????大门一开,穿着一身道袍的徐终南连跑带颠出来,指着门口大声道:“走就走,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老头子,我走了你可别求我回来!”说罢拂袖就走。 ????????汤昭和薛夜语看到这一幕都暗暗好笑,面上还是行礼问好。 ????????徐终南见到师弟师妹看个正着,略有尴尬之色,但转瞬就恍若无事,笑嘻嘻道:“师妹,汤师弟,今日要下山啊?” ????????薛夜语道:“是,辞别爹爹就走。” ????????徐终南道:“既然如此,咱们一起下山如何?也做个伴儿。” ????????汤昭和薛夜语对视一眼,薛夜语道:“你回京城吧?我们去中天府。咱们不顺路啊。” ????????徐终南挥手道:“顺路,都往南走一样的。我也可以先去中天府再转道回京。正好我也好久没去那里了。中天府也有不少好吃好玩的东西。然后我再走官道回去,我听说师弟要去游历?何不跟我去京城看一看?竟然要增长见识,怎么能不去京城呢?” ????????汤昭正要说话,就听剑庐中薛闲云怒吼道:“你少把阿昭带到那种腌臜地方去!就你一个喜欢在泥潭里打滚。快滚!” ????????徐终南做了个鬼脸,示意汤昭他们出来找他,一个人颠儿了。 ????????汤昭心想:徐师兄这个官很清闲吗?在外面想待多久待多久,都不用回去履职的? ????????两人进了剑庐,见到了薛闲云。薛闲云虽有点气咻咻的,但也不是真动怒,还嘱咐了两句。让薛夜语无需太执着,只管随缘,能配上剑便罢,配不上也无需太在意,自己家就是铸剑的门派,还愁将来没有剑用吗? ????????接着,他又嘱咐汤昭道:“高远侯还算个正经的诸侯,跟着她做事需勤恳诚实,但也不用太求上进,以致失了分寸。你的前途在学问和剑上,别和徐终南那小子似的,官迷了心窍。还有……” ????????薛闲云声音放轻,道:“不是我叫你避重就轻,自私自利,为了抵御天魔,保护百姓,自然要竭尽全力,但遇上朝廷里那些明刀暗箭的斗争,你可不要冲得太前面。咱们是做学问的,可别和那些龌龊事牵扯太深。你虽然聪慧,经验不足,可别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实在不行就回来,琢玉山庄会庇护你的。” ????????汤昭郑重答应。时隔数月再次拜别师父,和薛夜语一起出门。徐终南果然等在外面,竟是刚从三师姐朱英那里出来。三人汇合之后,一起下山往中天府去了。 ????????本章完 339 外面的世界 ????????秋风瑟瑟,草木带霜。纵然是阳光正好,驱不散秋日的料峭清寒。 ????????巍峨峻拔的九皋山上,沿小路下来三个人。当先一个身穿道袍,相貌清正,略略留着两撇小胡子,颇有仙风道骨之飘逸姿态,身后两个年轻男女也是容貌出众,真如一位谪仙人带着一对金童玉女下凡一般。 ????????“秋高气爽,鸿雁高飞,这是好兆头。说明我们这一趟必然一帆风顺。如此风光岂可辜负?就这么乘风登高,走到中天府吧?”那道袍人兴致勃勃的说道。 ????????身后那桃李之年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道:“二师兄,你干嘛非要坚持走路?从这里走路或者骑马去中天府,怎么也要十天半月。要是御剑,大半天就到了。赶早不赶晚啊。” ????????二师兄摇头晃脑道:“师妹,岂不知‘厚积薄发’?你也好,汤师弟也好,都是剑客或者剑客种子,你们将来的修行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修心,岂可急躁啊?多走走路,对修剑心有好处。你们应该在意的不是终点,而是沿途的风景。” ????????眼见师妹不以为然,二师兄道:“师妹,你要知道,我是个修持多年的道士。没有人比我更懂修心养性。你不懂,还不谦虚,你看人家汤师弟,他就知道我的苦心。是不是,汤师弟?” ????????在后面一直若有所思的少年,也就是汤昭了,若有所思道:“师兄,真不能骑仙鹤下山吗?” ????????徐终南气急败坏,道:“说了没有!道爷我虽然是个修道士,却不是活神仙,什么骑仙鹤?你要骑,不如找老头子要他的宝贝鹤去。还有,你身边老是有‘布灵布灵’闪光,看你看久了,眼睛都看花了,能不能调整一下?” ????????汤昭轻轻挑指,一道光在他指尖如戒指般圈住,滴溜溜转动,道:“是我的剑象啦。本来应该融在日光里的,师兄觉得刺眼,是我功夫不到家。抱歉。” ????????徐终南哼道:“一个两个,真是一点儿不可爱。” ????????薛夜语突然叹道:“师兄,这里没有外人,也没有爹爹,咱们何必遮遮掩掩的?你跟我们实说了吧,是不是在京城呆的不开心?” ????????徐终南怒道:“胡说八道……谁说的?” ????????到谁说的这三字时,声音已经微微降了下来。 ????????汤昭收回手,光芒飞上头,如簪子一般簪在他发髻上,诚恳道:“师兄,咱们是亲同门师兄弟,和同胞兄弟是一样的。在外面有什么辛苦,又不肯让家长担心,那不跟自己兄弟说,还跟说呢?你要是真的在京城里呆的不愉快,又不肯回山,我去帮你问问,在云州谋个差事也好啊?或者你和我们一起做白玉生晖店也行啊?” ????????徐终南再度哼哼道:“一个一个的,都是人小鬼大。” ????????他不吭声,其他两人也不再说,三人默默走了几步,徐终南突然叹道:“也不能算不开心。路是我自己选的,而且还小有成就。国师对我不错,荣华富贵也不愁。只是京师太大了,人多事也多,权贵也多。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但是付出也非常惊人,而且不能犯错,永远要如履薄冰。这种日子过久了,虽然也能应付,但总想好好休息一番。偏偏又被老头子轰出来了,哈哈。” ????????他既然这样说了,汤昭他们自不会追着问:“真的能应付吗?”这种话。 ????????徐终南自己道:“其实我这趟回来也是想找几个靠谱的帮手。所谓独木难支,在京里人人都要结党营私,还不是因为人多才能势众?我在京里经营多年,也不是没有心腹,但当真没有几个可靠又得力的人才。信得过的人大多才能有限,有才能的又都各有心思。我是真想找个自家的臂膀。” ????????薛夜语呵呵道:“所以你也想结党营私?” ????????徐终南道:“显你这丫头会说话啊?共富贵懂不懂?鸡犬升……算了。我要真只为了结党拉人头,其实应该去找白玉、墨玉那些弟子,说带他们去京城享福,给点好处岂不要多少有多少?我是当真想找个可以携手做事的帮手。这个人只能是咱们自家师兄弟,还要有本事,有城府,有头脑。其实最合适的就是汤师弟。其次是师妹,连江师弟都不合适。其他师弟妹都不能成大器,我反而不能叫他们涉险。” ????????薛夜语连连摇头,道:“我可多谢你啦。你要回山庄拉人头,我爹爹还不给你一棒子?你要说要拉汤师弟入伙,他就要把棒子换成狼牙棒啦。他常常说,京城是天下最恶心的地方,外面兵荒马乱,都要人吃人了,那些最顶尖的大老爷们还在京城金屋子里醉生梦死,也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他想你回来,不仅仅是不喜欢你做官,更怕你跟着那些人被一锅端,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徐终南笑道:“我要真拉汤师弟,哪里会让老头子知道?老头子有些见地,朝廷确是内忧外患,但说岌岌可危可不至于。国师还在呢,京城还是稳的。不过我确是放弃了拉师弟。实在是山上离不开汤师弟,若无汤师弟主持,你们老的老,小的小,傲的傲,笨的笨,岂不被人欺负?还有……” ????????他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三师妹。三师妹被困方寸之地,很是寂寞。我当时离开,让她没了人说话,我一直觉得对她不起。现在她又认得了一个朋友,我实在不忍夺走。汤师弟——” ????????汤昭看向这位最多见过几面的师兄。 ????????徐终南正色道:“她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但我听说你是劝她出来走走,散散心。你当然是好意,可是她的处境不容许她随意出现在人前。她在山上隐居,为的就是离开那些人的视线。咱们第一要务是保护好她,这真的很不容易做到。” ????????薛夜语听得屏住了呼吸,汤昭默然,过了一会儿道:“小弟明白。师兄,三师姐的处境能改善吗?她还有重获自由的那一日吗?” ????????徐终南叹了口气,道:“其实可以。但靠我们不行。我们琢玉山庄只是‘藏’她的地方,不是‘护’她的地方。说到底不还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若是她有可以相信的大靠山,或许就能更随意些。我们小门小户的,力所不能及。可是要给她换一个更大的靠山,九成九是与虎谋皮。就是那名声很好的高远侯也未必可信。” ????????汤昭点头,又问道:“要到什么样的高手,才能真正护住她呢?” ????????徐终南道:“这个么……就我现在知道,连国师都对她感兴趣。那么总要能硬抗国师,才能算堪堪合格吧?” ????????国师…… ????????即使是汤昭,听到国师这两个字也觉得头皮发麻。 ????????这位国师就是公认的朝廷第一高手,是朝廷的顶梁柱。可以说,现在朝廷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还能维持架子不倒,这位国师的最重要的原因。一日他还在,天下诸侯、叛逆都心存顾忌,不敢公然反叛。 ????????那么国师有多强的实力,多高的境界呢? ????????答案是:没人知道! ????????没人知道他有多强,没人知道他有什么本领,甚至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剑客。只知道他的敌人都已经死了,见过他出手的人也死的差不多了,少数没死的无不守口如瓶,不敢提起。 ????????这位国师,可是太祖开国时就封为国师,风风雨雨两百年,都到王朝末期了,从未变更。 ????????这两百年中,不乏有独揽超纲的权臣、横行霸道的军阀、不可一世的外戚、野心勃勃的藩王,他们自己或者手下的势力多有强大的剑侠、灵官,但他们无一敢正面挑战国师,最多在国师的容忍限度内小心试探,稍微过线就被瞬间铲除一空。 ????????传说,他不是单人对战无敌手,也不是势力很大一呼百应,他是以一敌万,一个人就能把握全局的那种强。是无解的。 ????????到了如今,大家已经探到了国师的底线——朝堂上的权利党争他不管,地方的民政治乱他也不管,边疆前线的胜败他也不理会,幼主时期有女主临朝、摄政揽权也无不可,乃至于皇帝若昏庸残暴过甚,有近支亲王深孚众望取而代之也能容忍。唯独不许人动摇大晋皇族的帝位。尤其是在国都,敢在京城谋逆者一律灰飞烟灭。 ????????还有……关于他本人。国师名下的道观,地位超然,哪怕是个道童也不容别人不敬。国师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这第一条,徐终南就是道观中的道官,他深有感触,而第二条,他也深深相信。 ????????“即使是高远侯在云州盖压一方,到了京城也得登门拜会国师。国师想要云州的东西,高远侯也要主动替他搜罗。等什么时候你自信能胜过高远侯,再去试探国师吧。” ????????汤昭叹了口气,即使他向来自信,也不由得深深无力——这么多年勤学苦练加开挂,也不过刚刚成为剑客,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虽然他现在要入职云州检地司,但外面的世界很大,他真的想去看一看。 ????????三人聊了一阵这沉重的话题,就默契的转开了,转而聊云州之外比如京城的风物。徐终南邀请汤昭去道观做客,不为入伙,就为长长见识。汤昭自然答应。 ????????下得山来,便有笔直的大道通往中天府。薛夜语和汤昭既然知道徐终南想要行路散心的心思,便也不催他赶路了。到了及春城,汤昭办了手续,和池副使他们告别。薛夜语和徐终南去街市上买了几匹好马。徐终南觉得骑驴更适合他世外神仙的气质,怎奈薛夜语不肯,也只得罢了。 ????????汤昭又去白玉生晖店巡视了一圈,发现大家工作很努力,雪山王府定的大批术器已经出货。连雪龙号车也造出两辆。徐终南看到这车也不由得两眼冒星星,当即定做了两辆,一辆给自己,一辆给国师。 ????????汤昭觉得国师他老人家那么大岁数骑车未免不妥,当场设计了一种四路车,说前面用木牛流马牵引,国师带着通天冠,拿着羽毛扇坐在上面,倍儿有感觉。 ????????徐终南觉得这种设计很奇怪,但汤昭已经是有口皆碑的大符剑师、设计师了,便信了他,下了此单。 ????????汤昭既然去中天府,便觉得可以顺便考察一下那里的市场,为开连锁店做准备。当下又带上了熟悉店铺事务的危色同往。 ????????四人换上坐骑,一路往中天府去了。 ????????本章完 340 谁家少年 ????????中天府是云州州城,位于云州正中的正阳郡,被东山、旦升、日央、余霞四郡环绕。 ????????几年前,这里还叫“云中府”,后来高远侯在此地整治城防,修扩城池,正式改名“中天府”,经过数年整修,城高池深,人口增长,百业繁荣,成为云州无可置疑的第一名城。 ????????中天府临水而建,城北一道通阳河环绕大半城墙,乃是府城水源和天然屏障。这条大河有一奇特之处,乃是河水常年温热,仿佛温泉,虽在北地常年不封冻,四季滋润千家万户,乃是云州天赐之河。 ????????从北来中天府的旅人,都需要度过通阳河才能进城,数十丈宽的河流,竟无一桥横跨,河上官渡常年繁忙,熙熙攘攘,寻常客商要等渡船少说要等上大半日。 ????????好在汤昭一行有及春城的官凭路引,挂着检地司的身份,就在官渡数里外的一处军渡随着军资大船过了河。河对面是一片稀疏的丛林,一条小路分开两边,一半是军事禁区,另一半却是寻常郊外树林。沿着那小路走就能直达中天府。 ????????此时他们一行四人已经赶了十来天的路,虽然没什么大消耗,但终究有点累了。眼见中天府已经近在咫尺,这趟旅途也眼看到了终点,大多是松了口气。 ????????徐终南却不免长吁短叹起来,只恨路途太短。汤昭安慰他道:“师兄若不想回去,就在城里帮我们看看白玉生晖选址和分店筹备的事,怎么也能拖过一年半载。” ????????徐终南叹道:“不能呆那么久,除非我真的打算卷铺盖走人。国师麾下可是僧多粥少,我占个位置不容易,终究是不忍放手。” ????????正说着,只听背后有人吆喝着跑过来。 ????????两个最多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穿着简单的劲装从小路上跑来,从他们身边经过,速度相当快。看起来他们已经跑了很久,浑身大汗淋漓,呼吸渐粗,但气势未散,脚步不乱。 ????????汤昭咦了一声,道:“是检地司训导营的年轻人。” ????????薛夜语道:“你认得?” ????????汤昭也是检地司的人,自然认得训导营的服装,道:“认得。我差一点也去训导营训练来着。” ????????要不是发现他能逼出体内的剑种,又有琢玉山庄这个备选,刑极当初就把他放到训导营里去了。那时人生轨迹可能是另一样了。 ????????仔细想想,去琢玉山庄还是比较适合他。他读书的本事和眼镜里的外挂更适合做学问。去训导营不说能不能出头,但绝不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为剑客。 ????????“可惜现在已经不适合去了。我还挺想有一段真正的学堂经历的,以后大概再也没机会了吧?” ????????他这么一说,已经跑到前面去的两个少年中的一个回了一下头,似乎要说什么,旁边的少年拉了一下他,道:“干嘛?” ????????先一个少年有一双铜铃一样的豹眼,道:“这小子说话可气。什么不适合去了,什么学堂经历,好像我们训导营是他家私塾,他想进就进似的。我想跟他掰扯两句。” ????????后一个少年比他个子高些,年龄也大一两岁,脑门比较大,虽然没有谢顶看起来也有点秃,笑道:“你傻啊?教师怎么说的来着?不惹事也不怕事。那小子一听就是攀了高枝,胜过了训导营,因此在那里炫耀。你上去和他搭话,他正好甩出身份压在你脸上,他自装了一个大个儿的,你成了戏台上的小丑儿啦。” ????????矮个子少年哼道:“你说他是走后门的权贵子弟?” ????????后一个少年道:“不然呢?你别看他打扮不起眼,多半故意穿的朴素点儿,玩什么扮猪吃老虎。大少爷就喜欢这一套。” ????????矮个子道:“可是咱们营里也没少过权贵子弟啊?家里好的成绩不好一样被淘汰,咱们也不是没见过。” ????????高个儿道:“那些是愿意吃苦的,至少是愿意装的。后面那个是装都不愿意装的呗。” ????????他俩个你一句我一句,看似自家对话,却没压低声音,也没加速甩开汤昭他们,这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汤昭略有点尴尬,徐终南突然笑出声来,道:“这两个小子挺有意思的。‘不惹事也不怕事’……如果他们讥刺你你受不了主动出手,那就是你惹事了,他们可就不怕事了。” ????????汤昭恍然,道:“你说他们憋着打我?” ????????徐终南笑嘻嘻道:“你说呢?你小子说话是有点可气。” ????????汤昭笑出声来,道:“我无恶意,可能有些唐突了。但是真要打架也可以,只是有些恃强凌弱。” ????????之前那句话是无意的,现在说这话时有意的了。徐终南微一挑眉,心想这汤师弟挺有脾气的啊? ????????这话说出来,两个少年同时停了脚步,仿佛在等他过去。 ????????危色看了汤昭一眼。 ????????汤昭笑着摇头,本来只是无聊生事,顺便起意试试检地司训导营弟子的水平,好家伙,让危色上去,多少有点不共戴天的意思。当下自己勒马向前。 ????????打架就打架,恃强凌弱就恃强凌弱,反正从年纪看,并没有以大欺小。 ????????还没等他走过去,对面路上跑来一人,同样是少年比他们略大几岁,身上也着简单劲装,却是一身青衣,外罩黑色马甲,腰上配着腰牌,喝道:“你们两个怎么还磨磨蹭蹭的?犯了纪律跑步是教训,不是让你们来悠闲郊游的。” ????????汤昭一看来人打扮就知道也是检地司训导营的,不是学生,应当也不是教官。大概是助教一类。因为他看到了那少年腰上挂着的一块牌子。那应该是训导营毕业的标志,但只挂了一个。 ????????一般新一代正统的检地司人应该有两个牌子,一个白色代表着从训导营毕业,另一个黑色则是代表进检地司入职。汤昭只有一个黑色的,以后也不会有白色的了,对方则只有一个白色的,显然还没入职。 ????????不知怎的,汤昭看这少年有些面熟,似乎以前见过。不过是比较陌生的那种,最多一面之缘。 ????????两个少年一见来人,立刻站直了,道:“裴助教,我们正在跑步。” ????????那裴学长神色严肃,扫了一眼道:“跑步怎么停下了?又转过身对着别人?是看见贼了要缉拿归案,还是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了?总不是要找茬儿打架闹事吧?” ????????两个少年一时低头无言,豹子眼少年想要说什么,大脑门儿拉了他一下,示意不要开口。裴助教虎着脸道:“要闹事,把这身衣服脱了再闹。横竖你们坚持到这里了,难道还真破罐破摔打算半途而废吗?别叫我看不起你们。还剩两个月,给我老老实实的准备最终测试,善始善终。出去之后再怎么惹是生非我也管不着你们。” ????????两个少年低着头,一起道:“是。” ????????那裴助教喝道:“跑步——走。” ????????两个少年一声不吭,飞快的跑步去了。 ????????裴助教转头看了一眼汤昭,目光中微露疑色,似乎也是觉得汤昭有些面熟。但紧接着板着脸生硬的道:“中天府在东边,西边是检地司训导营,闲人免进,违者后果自负。” ????????汤昭拱手道:“多谢裴兄。” ????????提起裴,他想起来了。合阳县裴家,也就是裴守静他们家。当初裴家到深山避难,正好遇到天魔坠落,遭了一场劫难。当时汤昭他们接应遭难的小孩子撤离,却有一位裴姓少年和他并肩作战来着。只是后来他先躺了,不知那少年结果怎么了。 ????????难道也被吸收进检地司了? ????????他能想起来这段往事,并把人对上号,是因为当时那少年就是十五六岁,现在过了四年,正好二十岁上下,相貌有些变化,但还能认出来。而汤昭从十二岁长到如今十六岁,相貌可是变得多了,那裴家少年显然也没认出他来,只是见汤昭还算礼貌,不似找茬儿打架的人,想来刚刚只是误会,便也略一示意,转身离开。 ????????汤昭也没开口叙旧,毕竟也没什么旧可叙,如果将来遇到合适的机会,倒是可以聊聊。当年合阳县的往事对他是一段很珍贵的记忆。 ????????对了,他还有个朋友卫长乐,算算应该和这位裴助教同一届,不知他们认不认得? ????????听刑极说,卫长乐最终做出了更冒险的决定,以执行危险任务立下功勋换取得到剑的机会,现在还在险地潜伏。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经过这段小插曲,四人再没遇到什么人,一路来到中天府城。城门果然也和及春城一样严设卡哨,稍有可疑者便不得入城乃至带走严加盘查。汤昭他们身份齐全,又有官身,并没有人刁难。 ????????进了中天府,城中倒是车水马龙,繁华非常。街道整洁,门市繁荣,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在城里也不必打听,顺着大路宽阔熙攘的就能到高远侯府。 ????????比起城内的街景,高远侯府倒不富丽堂皇,占地并不小,礼制如仪,该有的都有,其余也不过占了宽阔二字。侯府的卫兵却是异常精悍,哪怕一守卫小卒也是精神完足,目光熠熠,显然内外功俱有根底,至少是个侠客。 ????????汤昭按照规矩记录身份,求见高远侯,便有人引他们去门厅等候。 ????????刚进了侧门,还没到门厅,有人从府中出来,一身儒衫,文质彬彬。 ????????汤昭一怔,竟然认得,招呼道:“张先生!” ????????原来此人正是张融。曛城一别半年,在这里又见到了。当时分别时张融便是被高远侯亲自邀请去侯府做客,张融也有择主之意,在这里见到并不奇怪。 ????????此时张融还是白身打扮,没穿任何官服,但他出入侯府如闲庭信步,在一群官身中反而鹤立鸡群,身份超然。 ????????果然,张融一见汤昭就笑了,道:“早就知道你要来,一直等着你呢。你可是比我想的来得晚。行啦,既然来了,现在君侯得空,你不必等了,跟我进来吧。” ????????本章完 341 挂职 ????????张融将一行四人引到一处花厅,自己先转入,不一会儿出来将他们带入内厅,高远侯已经在厅上坐着。 ????????见到高远侯时,汤昭心中一震。 ????????在侯府中的高远侯和在琢玉山庄的简直是两个人,全无之前的娴雅安闲,虽然也身着便装,却是衣饰精洁,一丝不苟。更兼目光如电,不怒自威。 ????????倘若汤昭第一次见她就是这样的形象,绝不会认为她是个普通老太太。 ????????高远侯神色倒是很和蔼,见礼之后就让他们都坐下,先问候了徐终南这位京里来的国师座下道长,询问他来此有什么要事?徐终南自然客气几句,说明自己只是闲逛,只因已到中天府,怕过门不入有失礼数,这才来拜访。高远侯也是客套,叫他尽管在云州游览,无需顾忌。 ????????紧接着她才笑问道:“小汤终于来了?一路上可还平安?路上可有什么见闻?” ????????汤昭不知不觉中坐直了身子,比面对薛闲云更礼敬,一板一眼回答道:“一路平安,路上见了不少风土人情。”说着讲了些路上的见闻。 ????????闲聊几句,高远侯笑道:“你们从北面渡河过来的?检地司的训导营也在那边,你路过时瞧见没有?” ????????汤昭也不知这位“明见万里”的高远侯是不是无所不知到自己路上遇到训导营学员的插曲也知道,如实道:“瞧见了,还遇上了跑步的学生呢。” ????????高远侯道:“训导营是检地司的根基,也是咱们云州的未来。我也特意把训导营建的离中天府近一些,时常看看那些少年人朝气蓬勃的模样,仿佛自己也年轻似的。” ????????汤昭暗暗端详,只觉得高远侯精神抖擞,端坐庄重,看着比山上显年轻。但这可能只是错觉,或许她一放松下来,还是个韶光已逝,年华不再的老妇人。 ????????高远侯感慨几句,道:“对了,你这趟来入职,对前程有什么想法没有?” ????????汤昭道:“啊?不是去检地司吗?” ????????高远侯笑道:“自然是检地司。你挂在检地司四年了,月月领司里的俸禄,资历都上来了。若不入职也说不过去。我就是要调你去别处,也要在检地司走一遭。只是检地司也有不同职位,任务也是不同。你已经是剑客,按规矩待遇从六品起步,铸剑师更是少见,再提一提,转眼就升五品。你若愿去地方,至少也可以直接做一城副镇守使。” ????????汤昭很是吃惊,这就副使了? ????????就在昨天,他还觉得副镇守使是很大的人物呢,转眼自己就能当副镇守使了? ????????其实想想也没错,麦时雨也是新剑客,很快就转成副镇守使了,现在更凭曛城一战的功绩当了镇守使。而汤昭虽然资历低,但有两个大魔窟的关键战绩,功劳并不小,而且还有铸剑师的光环加成,当副镇守使不算什么,历练几年当镇守使也很快。 ????????只是汤昭有些犹豫,镇守一方权力不小,可事情也非常多。几乎算半个父母官了,他最多能通过战斗去磨砺剑术,铸剑的时间可就挤不出来了。他是想剑客、铸剑、生意全都要的。 ????????高远侯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犹豫,也不勉强,道:“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选择。张先生——”她看向张融,“身怀绝艺,足智多谋,可堪大任。他不愿意出仕,便屈尊在我幕中为一客卿。侯府如今已离不开他。所以我让检地司派两个人保护他,最好是文武兼备,充作助手,挂参军衔,也是六品。张先生很喜欢你,你要愿意去他必定欢迎。” ????????汤昭看了一眼捻须微笑的张融,心想:“张先生还需要人来保护?我现在怕也打不过他。谁保护谁啊?” ????????不等他回答,高远侯继续道:“我专给你老师在检地司下新设了铸剑阁。他做阁使,给他挂了个副指挥使得衔。你去帮他,给你做个副阁使,直接五品。” ????????副指挥使已经是从三品了,不过铸剑阁一听就没实权,以技艺为主,品级高不过是提升待遇罢了。副阁使也是同理,资源材料是有的,不需要战斗,还受人尊敬,只要安安心心铸剑。 ????????“还有刑极也向我要你。他要去新部门了。不过那个部门还没组建,不过在搭架子罢了。他现在在忙另一件大事,上任怎么也得明年。等新部门筹划好了,少不得四处抽调人去,他想要你过去。” ????????汤昭自然是愿意跟刑极的,但这个新部门还没影子呢,这饼也太虚了,问道:“那个部门是……” ????????高远侯笑道:“虽然还没名字。但主要为了剿匪。” ????????汤昭愕然,道:“专门剿匪,可是云州太平……” ????????他想到了什么,一时停顿。 ????????高远侯赞许的点头,道:“你想的没错——去灵州剿匪。” ????????汤昭又惊又喜:喜的是他自剑州一行早看灵州的乱象不顺眼了,要能剿了这群王八蛋肯定好。惊的是…… ????????灵州的事,和你云州都督高远侯有什么关系? ????????连徐终南也忍不住深深看了高远侯一眼。 ????????高远侯笑道:“你们要进灵州,肯定要朝廷下旨准许的。难道你家君侯我是乱臣贼子吗?我已上书请旨了,这事已有八分。” ????????汤昭咽了口吐沫:云州都督向朝廷要求进灵州剿匪,这里面的水可太深了,他不知该怎么说。就像师父临行叮嘱的,这种事他不懂就不要瞎掺和。 ????????但要真是合法的,他是想去的。剿匪和对战天魔一样,是他真心期望的战斗。 ????????高远侯已经猜到他的想法,笑道:“这样吧,这事不急。你来都来了,我这里又缺人。先去训导营挂个教职,慢慢考虑。” ????????汤昭讶然道:“教职?在训导营?” ????????高远侯道:“正是,我正想在训导营开一个术器培训课。不是符式课,是教导年轻人怎么使用、选择、搭配术器,还有和武功怎样配合以达到最好的效果。若论术器,还有谁比你熟悉?” ????????汤昭略一沉吟,这课程有点意思,他倒也能讲,只是…… ????????“这个课程讲不长吧?” ????????这种纯技巧的学科,就算课程掺水,加上实践训练,也讲不了几节课。 ????????高远侯道:“只是个想法罢了。正好离着这一届毕业还有两个月,你就用一个月时间开几节课,然后带着他们做点考前复习,模拟训练什么的。挂职锻炼么,你也锻炼,他们也锻炼。” ????????汤昭为难道:“这个……考前复习、模拟训练又是……” ????????张融在旁边哈哈笑道:“君侯跟他直说了吧,就是叫他给带小孩儿来的。”说罢笑着对汤昭道,“你肯定察觉到了,如今云州有大事发生,君侯对此事十分重视,从四处调集了许多人手。然而大事重要,地方稳定也很重要,须不能让人趁虚而入。如今地方上的剑客以上多有重任在身,不便擅离职守,便把中天府的一些力量都集中起来,其中包括训导营的教喻。现在训导营只有一位剑客坐镇,学生却有几百人,还有一批正面临毕业的老生,有些支应不过来。正好你来了,又是咱们自己人,就把你拉过来支应一下。”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没问题,代课看孩子没问题。我还以为真要为人师表呢,那我还是差远了。” ????????高远侯道:“你的本事本来就不比那些老教官差,学识更比他们强,无非是没经验罢了。你不在这个位置,怎么也不像教师,一旦在那个位置,不像也像了。课程可以灵活点,不必太紧凑,主要看着这帮半大小子别出事。” ????????张融道:“训导营也有藏书楼,我还去过,馆藏很丰富。可惜那帮小子没有几个看书的,那些教官也不大去,未免暴殄天物。你做了教师,随时都可以看。” ????????汤昭大喜,看书他是最喜欢不过了。 ????????高远侯笑道:“训导营的课程对你都是小儿科,但有些专门的课程,譬如侦查、兵法、民政、情报分析这些课程,你想听也可以去听听。” ????????汤昭明白高远侯的意思,他在检地司入职,却没有经过训导营这一节,还是缺了一份履历,也缺了一些技能,但他已经是正经的剑客了,再明晃晃回炉重造肯定不合适,给他一个教师的职位,方便他补课,也补齐这份履历,到了检地司更容易立足。这也是好意。 ????????当下汤昭谢过高远侯和张融,也接下了自己在中天府的第一项官职。 ????????算算时间,自己代课两个月,把这一批送毕业了,正好到年底,就可以请假去黑蜘蛛山庄,转一圈回来,大概就能参加刑总的新部门了? ????????好耶,计划完美! ????????高远侯又道:“薛姑娘的剑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儿你们去检地司见指挥使领取。试一试,合适就合适,不合适就再测、再换。训导营有完整的测试灵感方向的方法。你们想测的都可以去测。” ????????她说着看了一眼其余两人,在危色的脸上一停,便不在意的转开视线。 ????????汤昭心想她肯定看出危色是易容的了,但是没在意。 ????????灵感测试有很多方法,但没有一种万全的。训导营是集中云州资源建起来的,测试方法肯定不错,不但危色心动,连徐终南都起意去测了。 ????????要知道徐道爷还不是剑客呢。 ????????汤昭他们又聊了几句,从高远侯那里辞出,一起去了云州检地司总部。 ????????本章完 342 指挥使、山长与教喻 从高远侯处出来,汤昭接着去拜见检地司指挥使,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这一次他是单独去见的,没带着同门,是作为检地司下属拜见上次,也是办理手续。 检地司总部就在都督府旁边,就是一座大院,从外面看起来并不宏伟,围墙大门都相当低调,甚至没有挂牌匾。但占地可是不小,至少包含了两个大校场和五六重院落。中间还有几座守卫森严的高楼。 汤昭登门报上身份,早有一个武官出来接他,直接带他去见指挥使。 检地司指挥使复姓公孙,是高远侯倚重的心腹,也是云州都督府六大剑侠之一,赫赫有名的“麒麟剑”,同样是最顶尖的剑侠。 公孙指挥年过四旬,国字脸面色紫棠,身材高大,威严有加,气势至少看起来不输给高远侯。毕竟高远侯神色一向和蔼,这位指挥使却是不苟言笑的性子。 当然,他只是生性严肃,不喜言笑,对汤昭还算亲切,道:“早就听说小汤了,果然年轻有为。你要去训导营做个教喻?不错,检地司的人哪能不走一趟训导营呢?我听说你是个读过书的秀才,是检地司需要的人才,不如就留在训导营教学生,将来能做一任山长。” 汤昭笑道:“指挥使谬赞了。我那点学问哪里能当山长?我还是学生呢。君侯叫我去挂职,也不过是找个理由叫我再学习罢了。属下听说山长也是副指挥使?” 公孙指挥道:“那是南指挥。他还是我的前辈,修为不用说,更是德高望重,才高智广。不过他年纪大了,早退了一线,做山长也是发挥余热。本来有事不该惊动他,但这几日云州事忙,人手吃紧,连我也顾不上家里,只得请他回总部坐镇,训导营那边他就顾不上了。” 他按住汤昭肩头,道:“所以你来得正好,如今各处都要人手。训导营的力量也抽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有杏雨在,她一个人照管训导营恐怕捉襟见肘,我只能给她配了几个去年的学生辅助。你来了正好帮她分担一下。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可不好管理,我还怕她年轻面嫩,震慑不住。你也年轻,但不可面薄,可要拿出教师的气势来压住小子们,别叫他们惹出乱子来。训导营这两个月就交给你了。” 汤昭听得有点发麻,合着现在训导营一个有威望的也没有,就是杏雨剑——按照规矩,指挥使叫她杏雨不是此人名叫杏雨,而是她是杏雨剑——既然年轻,多半也是个新剑客,一个新剑客带着几个老生在管。他过去不是挂名看书,而是扛把子、镇场子去了? 也不是不行。毕竟他已经是剑客了,实力和学生天差地别,单纯镇住他们不叫捣乱肯定没事。但是教学他没经验啊,他还打算进训导营和其他老教师请教呢,合着他已经是第二老的了? 公孙指挥道:“你不用担忧怎么教导,咱们是训导营,不是学校,不是夫子带童生,更不是老嬷嬷带少爷,不需要挨个儿喂饭。咱们是训练后辈,是选拔人才。训练计划就在那里,按照计划走,严格把关,能跟上训练是可造之材,跟不上的就淘汰。不用怕可惜了人才。检地司要的就是优中选优,错过一两个不为可惜。关键是别闹出事来,让人钻了空子。看了笑话。” 他怕汤昭不知关节,提点道:“外敌还罢了,我们自然替你们拦住,如何能让人侵入腹心?然镇狱司就在左近,他们也开了训导营,又有自己的教师,或要生事,你休堕了检地司的威风。” 汤昭恍然,检地司、镇狱司都和阴祸魔窟有关,原本关系还好,自从刑极闹出事来,关系急转直下,现在已经很不对付了。这回抽调人手可能是检地司抽得多,训导营更空虚,指挥使怕被人趁虚而入欺负了,才叫汤昭帮着镇场子。 这种事真是…… 汤昭倒也不怕,见公孙指挥没有不耐之色,又问道:“指挥使,敌人的事我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绝不会堕了检地司的威名志气。管理小孩儿您能再传我几手秘诀吗?” 公孙指挥兴致不错,道:“算不上什么秘诀。年轻人喜欢强者,一旦崇拜就是死心塌地。你就记得别怕显本事,最好一上来就露出绝活把他们镇住。生活上可以随便点,多关心关心这些离家好几年的小子。恩威并施。还有,训导营里也有女学员,你……” 他看了一眼汤昭的相貌,顿了顿,道:“你在她们面前要端着点架子,不要给好脸,不要太靠近。生活上就交给杏雨好了。” 汤昭点头称是。公孙指挥又跟他聊了几句检地司内部的事,给他颁发了检地司六品印绶和训导营的腰牌,才叫人带他出去。 汤昭又去拜见了自己现在的直观上司南副指挥使,老头年纪很大了,白发苍苍。不同于高远侯的精神奕奕,他看起来很萎靡的样子,好像真的衰老了、迟暮了。不过他确实像个老学究,说话慢悠悠的,气度文质彬彬十分古雅。汤昭也不自觉露出落第秀才级别的文采,和老头你一句我一句的拽文,两人聊得很开心。 聊了几句,南指挥道:“有汤少君在,吾便心安了。杏雨性清高,目下无尘,以致碌碌寡合,少君务须担待她则个。” 汤昭道:“岂敢,学生后学末进,当从杏雨教喻为先。” 南指挥最后赠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又指点他几处藏书阁珍贵典籍所在,两人才依依不舍相别。 两个检地司剑客分别送一套笔墨,两人也算开了先例了。 在检地司总部大院里转了一大圈,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汤昭又出来汇合了薛夜语。 桀鸦的剑,正在检地司。薛夜语约定今日上门取剑。 汤昭刚刚帮薛夜语办好了手续,两人得以穿过重重走廊,来到内库。 内库在检地司总部最里面的地方,地上两层,地下三层。所谓围墙高耸,防守森严,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苍蝇也飞不过来。 可能是汤昭听故事听多了,他老觉得若是这样的地方越有可能被偷。 或者被平推、抢劫。被潜入……一个人都没看见的那种。 当然这都是他的错觉。 听说新建的铸剑阁就设在剑库旁边,新起一座阁楼,比内库更大更精致,师父有事没事就来坐镇,那还是希望总部一直平安的好,不然还不一锅端了? 一连进了三道带锁的大门,两人进了一座小房间。 桀鸦剑就摆在桌子上。 房间很普通,只有一张桌子而已,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剑客的剑都不会很好看,不管“生前”是如何闪耀绝伦,晦暗下来一律看起来黑沉沉的,仿佛生铁。 这把剑是没经过琢玉山庄洗剑的,但看样子应该已经洗过了。检地司能找到其他符剑师来洗剑,又或者他们自己内部也有人会洗剑。 这桀鸦剑牵扯检地司、镇狱司,干系甚大,乃是一桩公案,现在还有些首尾不清,一日留在检地司一日都是麻烦。检地司也乐得将此剑交给外人,换一把清清白白的新剑,就像琢玉山庄迫不及待把宝剑这个祸源移到检地司似的。 这笔交易真正的双赢。 看到这把剑时,薛夜语呼吸都停了一瞬间。 听说自己能得到剑时,她只顾着兴奋,像小孩子一样日夜期盼,但其实都是有一丝不真实感的。但真的看到一把眠剑在自己眼前,等待她一伸手就能拿起,一瞬间仿佛梦醒,真实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伴随真实感的,除了兴奋和期待,还有一丝胆怯。 所谓患得患失。 这……真的是我的剑吗? 凭什么说它是我的剑呢? 如果它不是怎么办呢? 但是…… 它好像真的是我的剑? 她的那种紧张与犹豫落在汤昭眼里,汤昭想要上前鼓励一句,薛夜语已经不再迟疑,上前握住了剑柄。 汤昭不知道薛夜语的内心感悟了不久,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出结果就在一瞬间。 嗤—— 一声轻响,剑出鞘三寸。 匹配上了! 汤昭一喜,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这机会本是他一力要求来的,事先没经过测试,只有冥冥中的感觉,说白了就是猜的。其实他也很是紧张,生怕让师姐空欢喜一场。虽然匹配不上也还有机会另寻剑器,但最好是一次成功,也不用再大海捞针了。 他正要说几句恭喜的话,就听掌声响起。 原来是带他们来的那个校令在鼓掌,不止他一人鼓掌,原本在远处戒备的守卫,在内库中的搬运的差役也跟着一起鼓掌,在封闭的仓库中,几个人鼓掌已经如雨点一般。 薛夜语此时已经清醒过来,她也没有像汤昭那样长时间沉浸,而是和其他所有剑生一样迅速清醒,还没来得及激动,就被周围如潮的掌声弄懵了。 那校令鼓掌之后,道:“这是咱们检地司的传统,凡是诞生了新剑客,所有人都要给他鼓掌庆祝。” 汤昭恍然,后知后觉的补了几下拍掌。 薛夜语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兴奋,有点语无伦次道:“剑客……还不是。剑生而已啦。” 那校令道:“早晚的事。如今这世道多一个剑客就多一分力量,每个剑客诞生都是幸事。恭喜新剑客。” 汤昭若有所思道:“确实,剑客是越多越好。我怎么感觉最近诞生了好几个剑客?看来世道是要越来越好了。” 343 分别与再会 拿到了自己的剑,薛夜语如获新生。她像所有剑生一样,把剑背在背后,开始自己的悟剑之旅。 既然说是“旅”,就说明它是一种旅途,生理上、心理上都是。剑生们的悟剑非常辛苦,出尽手段,有时要带着剑行万里路,到各个地方去感悟“剑”,有时要闭关苦修,数年如一日的清除杂念,一心一意的与剑贴近,又或进行生死一线的战斗,在战斗中追求一线灵感,以期在某一时刻打动自己的剑,“金石为开”,成为真正的剑客。 每个人悟剑的方式都不一样,往往选择自己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大家都相信那是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我要先回去,和我的猫头鹰在一起。” 到了城外渡口,也就是汤昭送别薛夜语的地方,薛夜语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之前几日,她刚得到剑修整了一日,平复心绪之后本想就近主持中天府的分店工作,接着实务整理剑心,却发现中天府处处戒严,虽然表面上还没军管,但内力气氛已经剑拔弩张,殊非开店做生意的时机。 和汤昭商量之后,她便将中天府的计划先停下,暂且只留下一个铺面,等年后看看风声再说。 至此,她在中天府的事情已经办完,现在尽可自由选择去处,还是以自己的悟剑计划为主。 “我感觉到剑和它们有关系。我先好好地亲近感悟一番猫头鹰,在林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与它们同吃同睡,同宿同息,已达到心神合一的地步。如果不能悟,就带着猫头鹰们去旅行,和它们在天地之中一起感悟世界。” 汤昭很是赞同,道:“这个法子好,师姐肯定能很快成为剑客。” 薛夜语笑道:“这回都是因为你,我才能这样顺利成功。我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早晚要直入青云的。我成了剑客之后也有实力了,家里交给我。你就放心展翅高飞吧。” 汤昭道:“姐姐也有翅膀,责任怎能只压给一个人?大家早晚都会起飞的。” 两人在渡口惜别,同来的徐终南也一起道别,薛夜语便背着剑走了。 徐终南目送薛夜语离开,略感惆怅——他是不会短时间再上山了,再见这个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师妹也许就是几年后了。 “你们似乎认定都师妹的剑象一定是猫头鹰了?” 汤昭道:“应该是吧?剑象极受本人的思维感情影响,只要和猫头鹰沾边的剑意,师姐肯定第一个想到猫头鹰上去,猫头鹰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徐终南若有所思,道:“说回来,你如何确认那什么‘桀鸦’剑和师妹能匹配?我听说你以前也曾经凭空猜中另外一个人适合的剑,你有什么要诀不成?” 他说的另一个人,自然是卫长乐。汤昭当时请求让卫长乐尝试一下“求不得”剑,后来果然匹配上了,卫长乐因此选择去做危险任务,若能立功而返,须臾间又是一个剑客。但若出师未捷,细细究来,汤昭也是源头。 汤昭道:“我觉得鸦和猫头鹰有相似之处,既然剑象直指剑意,那么或许有本质上的关联,师姐匹配上的概率大些。” 徐终南道:“乌鸦和猫头鹰……有什么相似之处……” 汤昭道:“都是代表灾祸到来,不吉祥的鸟儿嘛。乌鸦不说,民间也有管猫头鹰叫‘报丧鸟’的。” 徐终南细细想想,突然失笑道:“你这不就是瞎猜?猫头鹰和乌鸦相似,和猫相似不相似?和鹰相似不相似?我听说你们检地司还有个狸花剑,她那把剑和师妹也匹配吗?唉,我还道你有什么秘诀,特地请教,结果就是蒙的啊。” 汤昭笑道:“是蒙的,可是我蒙的准,这就不叫蒙,叫第六感。” 其实与其说第六感,不如说他对于从剑象分析剑意的能力更强,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所谓相合,本质上就是剑意的相合。汤昭只见过桀鸦一面,却看到那铺天盖地的群鸦,产生了不祥之感,记住了这种感觉,并从九皋山上满山栖息的猫头鹰上找到了这种感觉,方能猜测薛夜语的方向。 至于之前看到剑谱上求不得剑的剑意为“重视”,再与消失“忽视”联系起来,那都不算什么,甚至有点作弊的感觉了。 汤昭笑问:“师兄,你要不要考虑自己的剑了?” 他这么问,并不是要承揽铸师兄的剑,而是提醒师兄可以向师父开口。 薛闲云最心爱的自然大徒弟,除此之外,早早跟他的二徒弟感情也极深,再就是两个小徒弟了。如今大徒弟叛变,女儿有了剑,再要铸剑不给二弟子给谁? 其实薛闲云肯定乐意,只是他和二徒弟之间打打闹闹、别别扭扭的,肯定不会主动开口,徐终南要是想要就直接开口要,说不定还能缓和两人表面的关系。 徐终南叹道:“你不知道,我在国师麾下一日,就不会成为剑客。那是完全不同的路。” 汤昭好奇,哪就完全不同了?没听说国师是灵官啊?好家伙,大晋的国师要是大魏的标志灵官,那还不颠倒乾坤了? 除此之外,不是剑客是什么?天底下不同的路不就剑客和灵官?朱杨自己攒弄的那条还是镜花水月呢。要是国师有一条其他的路,早就该天下皆知了吧? 而且,限制成为剑客,这应该是一种对属下的控制吧?师兄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徐终南叹了口气,突然道:“我还是要回去了。在外面太久了,怕回去有人把我位置占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启程吧。” 汤昭想要劝他若是不开心就回家休息,但又觉得无需劝阻,只道:“师兄常回家看看师父,他是很想见你的。” 徐终南道:“自然,你有机会也来京城看看师兄。京城有很多好玩意儿,来开开眼界也很不错。”他低声道:“若是云州混不下去,就到京城来找我,有我庇护,高远侯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汤昭笑着点头,两人一番道别,徐终南也不耽搁,反正行李都是随身带的,说走就走,当下雇了一只小船,沿着通阳河渡河去了。 一行同来的四人只剩下两人。汤昭身边只剩下危色了。 汤昭略感伤感,他在琢玉山庄四年,也只有去剑州那次离开的时间长些,但也是旅途,而此时他终于要长久的离开家了。不只是在训导营挂职几个月,以后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更长远的前途要争取,就算再回琢玉山庄,也只是如徐师兄一般,小憩一段时间,给自己回回血,终究要出门的。 他终于要入职工作了。 回到临时下处,汤昭换上了更领的工作服,不是一般检地司的武官官府,而是教官服饰,标志着他已经成为检地司训导营正式的正六品教喻。 训导营的级别不低,山长挂副指挥使衔,底下有教学长一人,教喻四人,教师十数人,助教人数不定。其中教喻都是剑客和灵官,教官则是散人和剑生。 汤昭初来乍到,本来应该先入职教师实习一阵,再升为教喻。但他本来就是镇场子去的,官职低了不利于威信,而此时训导营教师还有几人,教喻却只剩一个,再上面就没有了,现成的空缺不需要等。再者他实力也够,便直接成了教喻,和留守的杏雨平级,同管训导营。 此时危色也换了衣服,换成了助教模样。汤昭为了方便,帮他请了一个助教衔。助教不值钱,基本上是老一届的学生兼任,这几日补了很多,也不差危色一个。其实以危色的身手,是不差于那些教师的,但教师太正式,必须是检地司内的人,危色没有兴趣加入,便只当了个助教。至少可以用训导营内的测试设备。 危色可以随意易容,本来他想易容成中年人,以年资帮汤昭压压场子,汤昭觉得还是算了。人家助教都是青春少年,二十岁也不到,你三四十岁当助教,并不觉得沉稳,反而显得很废物。 是以危色也易容成二十左右的少年人。本来这个年纪他以本来相貌示人也可以,但危色不习惯把自己的相貌展示给陌生人,还是稍作易容,变成了相貌平平的青年。 汤昭两人在中午赶到了训导营。 训导营就在河岸边上,占地极广,外面有一圈茂密树丛能遮挡视线,从外面难以窥视其中。 不过,汤昭能看得出来,这里并没有用符式做遮掩。想来也是,这里是中天府左近,检地司的大本营。训导营就在高远侯眼皮子底下,何等安全,防御也是以防闲杂人等为主,不需要建成大堡垒。真有大敌还指望训导营坐地死守吗? 顺着一条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径转入树丛,来到一道铁门前。汤昭按照约定的方式敲响门口挂铃。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带着一个少年人出来迎接。 那女子看来二十六七岁年纪,弯眉凤眼,神态安静,书卷气十足,想必就是杏雨剑。而另一个少年…… “啊,你是……”那少年不等汤昭说话,先一步惊异出声。 汤昭一笑,没想到一上来就碰到熟人。 344 高年级 原来这少年是前几天见过一次的裴姓少年,他是训导营的助教,正好今日无课,陪着唯一的教喻来接新教喻,没想到竟然是之前有一面之缘的人。 杏雨剑诧异道:“你们认识?” 汤昭不等少年开口,直接笑道:“认得,我们是半个老乡。我在合阳县见过裴兄。” 裴助教愕然,竟一时混乱了。 杏雨剑听了便不在意,道:“原来是老乡,那正好,一会儿让裴助教带你转转。汤教喻,我姓董,杏雨剑,你称呼我为董教喻或者董杏雨都可以,不要见外即可。咱们里面来。” 两人进了大门,裴助教落后一步,低着头似乎很是纠结。 训导营很大,也很开阔,没什么高大建筑。一进去就是校场,场中铺着细沙,只见数十位少年少女分成三队正在场上练剑、练拳,有两个教师盯着,在旁边指点。 汤昭扫了一眼,心知这是训导营三个年级在分别训练。 想当年汤昭第一次看人练拳,只是好奇的傻看,差点被人射了一箭,如今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这些少年的进度了。 训导营是三年制,分高、中、低三个年纪。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呆满三年。每一年都会严格考核,筛选掉不合格的学员。有些学员虽然被淘汰,但尚有几门课程优异,教长会给个机会,让他们跟着下一年级重读一年,总数不会超过四年,毕业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岁。 往里走,还有小操场、练功房、观神室、藏书阁等等……这些都是面对所有学生的。还有些特殊的设施,那是必须到一定阶段才能使用的。最后是教学楼和宿舍。宿舍好似一片营盘,乃是一排排木屋,一屋八人,住宿条件很窘迫。显然虽然训导营比黑蜘蛛山庄有钱的多,但关于学员的宿舍安排差不多——年轻人没必要住好房子。 教学楼是一做三层小楼,并不起眼,一层有两间教室,上面都是教喻、教师的办公堂。十几位教师共用两间,教喻两人一间。训导营以锻炼为主,除了低年级,一般用不上教室。教师、教喻也常常要在校场上看着学生,或者自己锻炼,也很少有时间在堂上闲坐。 董杏雨将汤昭带到自己的办公堂上坐下,给他倒了茶,道:“汤教喻,你来的正是时候。现在训导营太缺人了,我正为难。” 汤昭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就见杏雨剑办公的条案上摞满了一卷卷书,几乎堆上了房梁,身后两个架子也全是书籍,猜测她是个爱读书的人。剑客还爱看书,多半喜静不爱动,庶务太多,恐怕当真烦恼。当下道:“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来时山长跟我说,有事多问董教喻。你有什么事便吩咐我做,千万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我就盼着能有用处呢。” 董杏雨点头道:“既然是自己人,我就不闹虚文了。”将旁边一道帘子拉开,露出一大面木板,取出一支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看起来是课堂上用得教具,董教喻也是用惯了。 汤昭也很自然的在下面坐着,索性取出纸笔来记笔记。 “我先介绍一下咱们训练营。” “训练营现有学员一百八十六人,其中男生一百零二人,女生八十五人。低级九十四人,中级六十二人,高级三十人。” 汤昭暗想:每年级淘汰三十人上下吗?淘汰率挺高的。 “教长和山长都不在。教喻原有四人,现在只有你我。教师原有十二人,现在只有三人。你也看见了,校场上只有两个教师看三个年级。现在有助教九人……连同你带来的,一共是十人。” 汤昭算了算,按照原本编制,十七个教师对一百八十个学生,一个人带十个人多一点儿,似乎也……还好? 董杏雨接着道:“现在教师和助教人数太少,所以有的场所只能关闭。比如符傀阵、凶兽园这些地方,如今都关着门,到特定的时间重开。不然就算加上你也是不够用。” 汤昭恍然,这些人还要去各个地方看守,地方越多越占用人力,这样一算果然十分紧张。 董杏雨介绍完情况继续道:“现在咱们面临的任务,第一件,当然是日常教学。三个年级,低年级有八门课程,中年级有四门。高年级两门。哦,好像加了一门,现在是三门。”她刷刷刷,将课程都写了上去。其中高年级的两门除了新添的“术器使用课”,还有“兵法战术”和“玄功基础”。其余剑招、内功等课程都改为自修。 汤昭奇道:“低年级这么多课,教师们上的过来么?” 董杏雨道:“无妨,都是小课,一个教师全能教授。只是人多,所以分了三个班,就需要三个教师。中年级两个班两个教师。高年级只需要一个。” 汤昭道:“那就需要六个……” 董杏雨道:“本来加上我是四个。我带高年级全部课程,剩下的低年级改分两个班,一个教师一个班。中年级共用一个教师。现在加上你稍微分一分。你就管高年级吧,一开始先别带班,尝试授课。你可以在自己的课之外再授一门。” 汤昭点头,虽然说高年级只有两门课,但平时读书训练,占用的时间和低年级是一样的,并没有说压力小。而且带全部课程类似于“班主任”,不仅仅是授课,课下也要关心生活学习,是很繁琐的。按理说这些带班的都是年老武者教师,剑客教喻只需要讲授高深课程,解决学生的疑难。现在缺教师,只能让董杏雨补上。这是很大的浪费。 汤昭虽然来了,但他没有教学经验,一时也做不了带班教师的工作,只能缓解一下授课的压力。 当下他道:“那我教玄功基础吧。” 兵法战术他不懂,肯定是教不了的,他倒是可以蹭着学。 董杏雨点头,道:“日常教学就这些。第二就是几件要面临的大事。第一件就是两个月之后的毕业考试。考试地点是在暮城。” 汤昭“啊”了一声。 董杏雨看向他,汤昭道:“没想到……考试不在训导营里吗?” 董杏雨道:“当然不在。往年也不在啊。训导营的考试甚至考场都不告诉学生,只给线索让他们按时到场,若是不能到场的直接淘汰的。我告诉你今年的终点是暮城,你可别在学生面前说漏了嘴。” 汤昭也知道这个规矩,只是一来没想到今年竟然还要这样举办,二来…… 暮城…… 那是他的家乡啊。 说起来,他有五年多没回过家了呢。 不知家门口的大杨树又长高了没? 董杏雨道:“本来我也想问,今年这情况还要不要大办?山长说计划不变。不过也幸好如此,如果留在营中咱们一家办考试,那缺东少西,真是不知怎么办起来?四家联合办就好多了,咱们就蹭人家的人手就好。” 汤昭道:“四家……” 董杏雨道:“嗯,往常是咱们三司一起联合考试,今年加上都督中军新锐营这四家。” 所谓三司,就是检地司、镇狱司、靖安司这三司,都是高远侯幕府的直属力量。检地司扫魔窟,镇狱司看魔狱,靖安司搞内外情报。都督中军则是云州都督府的军队。高远侯也是云州都督,所以中军也直属于她。不过两个直属还是有微妙的不同,以往双方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现在双方联合,意味着…… 反正有政治意味,只是汤昭还不大懂这些。 董杏雨道:“今年四家联合,中军新来,让中军主办。这是好事,本来按照往年轮换是镇狱司主场。镇狱司如今和咱们不对付,要是他们主场,咱们缺人手,少不得吃亏。这回也必须出人去看着咱们自家的孩子,营中也要有人坐镇。咱们两个一个带队,一个坐镇,你可以选。” 依汤昭的性格,他本来该谦退让董杏雨决定,但刚刚听到暮城的事,心中一动,道:“那我带队吧。” 董杏雨明显松了口气,道:“正好。我也想在家。那你这两个月好好地和高年级相处。让他们信任你,听你的话。这样带他们出门就可以安心了。我呢,就管低年级这一块。刚好第二件大事就是下一届的训导营招新。要把各郡各城送来的苗子粗筛一遍再分别安排,听说还有从阴祸乡收来的特殊学员,很是麻烦。这件事我来主抓,你来辅助。咱们两个分工合作,一头一尾,把最难的这段时间顶下来。” 汤昭道:“明白。高年级交给我吧。” 董杏雨行事利落,立刻把高年级的名单、训练计划、教材笔记等等整理好了移交给他。又给他安排住处,就在教学楼旁边的教师住宿区,一人一栋小楼,道:“按计划考试前可以安排模拟,也看你的计划。我便不管了。” 汤昭很欣赏这位董教喻,虽然不算热情,但是做事井井有条、干脆利索,又不多事,怎么说不好共事了? 又问了些训导营中的日常,汤昭告辞出去,回住处安置。 出了大门,就见一个少年等在那里,正是裴助教。 他欲言又止,终于跟上汤昭,问道:“你……你就是当初死了又活的那个孩子吗?” 345 故人的消息 汤昭一笑,然后正色道:“是我。当初我们曾经并肩作战。” 那裴家少年一阵恍惚,一阵释然,道:“真的是你。我记得你……你非常勇敢。” 正如汤昭始终记得那场天魔之战,裴家少年同样刻骨铭心。 四年之前的那一战,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最惨烈的一战。那天深夜,他的家人同族都被从天而降的天魔害死,而他也为了保护更小的孩子提剑上场。 说起并肩作战…… 裴公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他那时武功不值一提,无非是热血冲动,提着剑往上冲罢了,真难说发挥多少作用。真正战斗的是彭副使,还有最后舍身一击的汤昭。 汤昭最后一剑,让天魔化成飞灰同时自己牺牲的一幕给他极大地震撼,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忆犹新,烙印在心底,甚至影响到了他后来的选择。 即使汤昭后来又被救活,并没有真的壮烈牺牲,他依然很是钦佩——即使知道自己能复活,能这样直面死亡依旧很了不起。 当然,他不知道汤昭是不知道自己能复活的,当此之时,就是纯粹的牺牲。如果他知道,那佩服更加加倍。 裴公子急促的一口气道:“我一直记得你那一剑。我也记得彭副使,所以我才来检地司的。我觉得检地司都是英雄,我也想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做更有意义的事。” 汤昭肃容道:“你能这样想,说明你本来拥有非同一般的勇气。即使当时你也很勇敢,我一直都记得你。” 当时面对那样凶残的天魔,敢上前的人都是好样的,汤昭也好,那少年也好,都拥有舍生忘死的勇气,这与能力无关。汤昭能起关键作用是因为獬豸剑,是刚好轮到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作用虽然不同,勇气都是一样纯粹耀眼的。 得到汤昭一言肯定,裴公子不禁雀跃莫名,他知道汤昭没说假话,不然不会一言道破和自己在合阳县见过,那肯定是在河边刚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嘿嘿,开心! 汤昭问道:“还不知道你叫……” 裴公子急不可待的道:“我叫裴仁凤,行二。” 汤昭道:“我是汤昭。仁凤,人中龙凤,好名字。” 裴仁凤知道汤昭的名字,拱手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道:“说是人中龙凤,其实仁龙更好听些,不过被我哥哥叫了。” 汤昭恍然,道:“凤也不错。凤雄凰雌,也是正名。仁龙……其实叫任虎也不错……” 裴仁凤摊手,道:“我弟弟叫了。你知道大家族同辈的人太多了,好名字有限,不能太挑挑拣拣的。先来的还能叫虎啊豹啊,后面的叫彪啊彘啊犬啊不也得凑合?” 汤昭好奇道:“真有仁犬吗?” 裴仁凤道:“暂时才生到仁熊。” 汤昭哈哈一笑,裴仁凤也笑出声来。 笑了一回,裴仁凤道:“既然是你来了,我就不担心了。四年前你才多大,已经有那么强的实力,如今还用问吗?我本来想万一新来的教喻威望不足,我得助一臂之力压住那些野小子,现在看来根本用不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和你炸毛?” 他可不知道汤昭四年前是啥也不会,全靠剑的强大。如今倒是真的强了,不过这其中的原委没必要提,何必凭空炸裂一个人的三观? 汤昭忙道:“别啊,你这一臂之力都伸出来了,还能收回去么?我人生地不熟,正要你帮我呢。对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你是一年前毕业的吧?你认得卫长乐吗?” 裴仁凤一怔,接着道:“长乐啊,认得啊。我们是同届的。他和你一样是我半个老乡,成绩比我还好,是我们那届第一名。要不是他放弃了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我也没资格留校。” 汤昭道:“我和他是好朋友,一别四年了。” 知道卫长乐的人都说他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也没有人说明到底是什么任务,想来也是,秘密任务,当然是不让人知道的任务了。 裴仁凤笑道:“你们是好朋友?那真难得。长乐一向是独来独往的。他这个人,说的好些是特别谨慎,说的不好,感觉有点多疑。他跟别人都客客气气的,但从不交心。因为都从合阳县来的,我和他在营里算关系好的,我也不敢说是他朋友。但他天资真的好,努力更不用说,那勤奋程度,我看了很羞愧。一开始想要和他比一比,后来实在比不过,就放过自己了。不然我一头头发哪里能留到现在?” 汤昭道:“长乐确实性子谨慎,不过他一旦交了朋友,是非常忠实可靠的好朋友。” 裴仁凤点点头,道:“我知道他是个好样的,教长很喜欢他,劝他留在训导营。他喜爱安全,除非必要不会做危险任务。训导营可算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还以为他定会留下,没想到他主动接了一个特别难的任务。一别一年,再也没见过他。” 汤昭轻声道:“他么,也不缺乏关键时刻奋不顾身的勇气。”见裴仁凤若有所思,道,“你是一毕业就这里助教的?跟同学们都很熟悉了?” 裴仁凤道:“我去年毕业的,当时想要回合阳老家的检地司。不过检地司的规矩,除了要致仕、养伤的,其他人不能留家乡。我就想在周边也行,没想到不巧,也没空缺。正好长乐的助教空出来,我的成绩还不错,便先替了上来。看看是将来升教官还是去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助教的薪水和前途都不错。但是成为剑客的可能性太低了。若不去一线,没有立功的机会,如何能尽快成为剑客呢?而且我也确实想做点实事,训导营里能做的事不多。大概是还是要出去吧?” 这些“职场”的烦恼都是很现实的,汤昭虽然过了找工作这个阶段,进了侯府一样面临各种选择,听起来很有共鸣。 裴仁凤叹了几句自己,才道:“虽然我初来乍到,但这一批要毕业的学生都是我当年的学弟,以前我早认得差不多,还有几个当初就跟我混的,他们倒还听我的。” 汤昭很高兴,显然这裴仁凤是个能“聚人”的学生大哥,忙让他给介绍一下学生的情况。他们两个和危色一路走去宿舍,一面闲聊。 “嗯,现在班里三十个人,十一个女生。其实虽然没有最后考试,但成绩大家心里有数。大概能顺利毕业十多个人,和往年差不多。让我数的话,有十二个人是稳的。有八九个一定没希望了。剩下的都是看现场发挥。” 汤昭默数,每一届训导营都是一百个名额,最后能毕业的只有十来个,十中选一,淘汰率是很高了。本来训导营里初选进来的就是年轻俊才,如此优中选优,更非寻常,出去每个人都有剑客的潜力。 可惜,没那么多剑,十个优秀剑客种子,最后还是只能有一两个成为剑客。 如今各地的检地司其实还是很缺人手的,像曛城检地司,虽然人多,但一大半是冯志烈的那个时代留下的老油子,实力难以进步,也没有上进心了,就等着吃皇粮退休。与后辈严格筛选出的有云泥之别。 且魔窟任务危险,减员是常有的事,龟寇闹了一场,曛城缺额一半。本来每年十几个人手其实是不够的。但高远侯选新人宁缺毋滥,要用训导营里完全合格的俊才一点点换血,让检地司脱胎换骨。 最后检地司只剩下精英,每个都是单独的战力,再搭配地方上的寻常士卒辅助,应该比现在检地司的战斗力还提升才对。 不过,从第二年起淘汰的学员虽然不入检地司,也可以领取公职,在地方六扇门这样的衙门任职,还被高看一眼。若是表现好,在对抗零星凶兽、魅影阴祸时立功,还能调入检地司,这也是查缺补漏的手段。 “要论最好的,我看好三个人。欧阳洲,那是公认的第一名。姓曲的那小子让他一步,但也差不多。文家的小姑娘,虽然武功稍逊色,但是灵感是真的高,灵感方向也宽,成为剑客不难。” “问题学生?就是刺头的意思吧?姓曲的那小子就是。训导营虽非军队也行军法,令行禁止,生杀予夺,是没有那种太跋扈的人的。再者经过几番淘汰,成绩差又脾气差的基本都滚蛋了。剩下的要不就是努力的,要不就是天资实在非常好的。大家成绩都能看得见,你不是最顶尖的,有什么资格横行?曲桓是出身好,天资又好,才有些不听话,也不是大毛病。还有的话最多是性情古怪些,不好接近。” “您说路上遇上那两个小子?他们是后末几位的,就算有点皮,也不用理会。比如姓秦的那个小子,其实武功、学识都不错,但是灵感一关卡死,是真的没希望了。所以有点破罐破摔,成绩也下降了,像这样的情况不少。明明努力了三年,眼看最后没希望了,就有点犯脾气。都到现在了,大家心里都有数,我也容他们放松些了。真正有希望的那几个反而是一刻不放松的。您多呆上几日就知道了。” 汤昭细细听了,道:“能把所有人的资料都给我找一份儿吗?我想看看。” 346 涂鸦 “曲桓,男,年十七,中天府选送。甲子届,入营三年,嘉奖一次,无处分记录。哦,又是跟我同岁,中天府本地人啊。” 独立的房间中,汤昭正在翻看几十份学生资料。 “中年级成绩:文科,上中。算科,中上。兵法科,上上。情报科,上上。骑射科,上上。医毒科,中上。武科,剑习课上上,第一。外功上上,第二。内功上上,第二。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厉害、厉害。” “高年级:观神入门,罡气入门……”汤昭若有所思,“看来训导营对观神和罡气要求不高,没有什么上中下,只分入门和未入门,前面几人也是这样。也是,一共就训练三年,修内外功还不够用,何必强求观神和玄功?” 玄功是高年级的课程,才不过叫“玄功基础”罢了。 甚至可以说,之所以开设玄功和观神的课程,不是为了让学生练出什么罡气、精神力来,更多是确认学员有没有这个资质。 不是确认能不能修炼玄功,而是确认修炼玄功之后,灵感会不会增长。 汤昭把曲桓那令人眼晕的成绩单放在一边,继续往下翻看资料。 “灵感测试,丙寅年八月一日记录,九寸二分。就是一个月前的记录。” 这个灵感单位…… 怎么不是段呢? “灵感,七段。” 这多有感觉? 灵感是唯一一项有具体数值的成绩,其余课程不过分上中下九个档次外加排名罢了。毕竟训导营考试大部分都是实践,很少出卷子,出也多是策论、分析题,除了算学以外很难有准确的卷面成绩。 而武功高下除了内功外只看输赢,不看指标。就算比别人大几十斤力气,比武场上输了就是输了。 灵感能够量化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且没有天下通行的统一标准。训导营自家定制了全新的教具术器。类似数尺长的纸卷,灵感能让上面显出墨迹来,越往后越难。最后量一下墨迹长度,一尺就是成为剑客的最低标准。 九寸二分,已经很接近剑客线了,这是一个月之前的成绩。灵感三个月一测,还有最后两个月,最后考试的时候终测。 剩下这两个月努力继续修炼玄功,应该能达到标准吧? 曲桓虽然有希望达标,但只是刚刚够线的那一种,在营中也只是普普通通。相比于其他优秀生,曲桓的灵感绝不算高,只能说凑合。 毕竟那种先天灵感级别的天才还是太少,而且夭折率很高——灵感太高容易被魅影这类脏东西侵害,很多死的不明不白。 若是训导营只搜寻灵感外显的少年,就算是高远侯坐拥一州,每年也凑不齐一百个孩子。每一届百名少年中多半都是各郡县分镇举荐来的潜力不错的少年罢了。 这些少年有的天资不凡,灵感也出众,有些则文武兼备但灵感平平。这也不要紧,修炼玄功之后,一切会好起来的。 玄功可以增长灵感,这一发现是如今剑客辈出、胜过上古的关键。玄功越好,和个人体质越相符,增长的灵感越多,甚至能把一个全无灵感的孩童,几年提拔到剑客标准——如果他的玄功资质够好。 训导营的玄功是相当不错的,而且有好几种,供少年们按个人需要选择。修炼之后有一成多的人可以在毕业前增长到剑客需要的灵感底线。还有三成的人出了训导营之后自行修炼,能在三十岁之前达标。这些可以广义划分为剑客种子。 残酷的是,即使如此优越的条件,还有六成少年会被卡住。不是因为不努力,就是先天天赋不够。 这就是老天爷不公平的地方。 像之前汤昭看到一些人的卷宗,很多人成绩不如曲桓,但早在一年前、两年前灵感就超过一尺了。比如和他差不多成绩的欧阳洲,一年前测试满分就不再测了。再测甚至还要自己花钱。他们花在修炼玄功上的心血可能远不如曲桓多,但天赋如此,就是比他强。 而如果是汤昭,他甚至不用教具测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天赋。他要来测,墨迹长度只和纸卷长度极限有关。 但话又说回来,老天在别的地方也没公平过。像曲桓,他可以说自己文武双全,偏偏灵感修炼不顺,如今只堪堪达标,可能卡住剑客前途,上天对他不公。但他优秀的文武天资和优越的家境就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上天也够中意他了。 不说外面那些饥寒交迫的孩子,就是训练营里,在汤昭刚刚看过的卷宗里,也有比他更可惜的。 资料的最后几页是方向测试。就是汤昭打算走后门让危色测一番的那个。 直至今日,灵感方向依旧没有公认的测试方法。实在是方向千奇百怪,很难不错不漏的归纳,任何方法都有不足。所以有底蕴的大门大派都会用各种方法测试几遍,综合判断。训导营至少提供四种方法。 最粗糙的方法就是“土水火风”四个层次测试。再细一些的有天地水火风雷山泽生长寂灭十二选择……没错,就是四时八卦,龟寇十二柱国的配置。这也是流传最广的测试方法。 还有一种比较精准的是符式匹配法,就是用各色基本符式来筛选,有一百多种选择。只要配上了就能精确地圈定范围。缺点是太精准了中间模糊地段不够,很多人被漏下选不出。 最后一种,则是唯有云州才有的方法。 汤昭拿起最后几页纸,纸上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涂鸦。 一张张白纸用炭笔画满了古怪的线条,有一两张依稀可以想象成某种景物,但更多的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笔画,胡乱的交叉堆叠在一起,即使是顽童也很难画出这么意义不明的图案。 汤昭盯着这些纸,若有所思。 正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两个年轻人进来,正是危色和裴仁凤。裴仁凤多少有点疲惫,危色则是神色平静。 汤昭抬头笑道:“出来啦?坐。怎么样?” 危色将手中几张纸交给汤昭。 刚刚,他就是去测试自己的灵感方向了。裴仁凤常帮人测试灵感,会使用各种术器,便受汤昭委托帮他一一测过。 危色的灵感是没问题的,不然也不会追求做剑客。他从小受比训导营严酷的多的训练,能活下来且占有一席之地,自然是天资、修为都到了。之前在琢玉山庄汤昭也用符剑师的方法,也就是符式匹配法测过他的方向,当初选中的基符是“内”。现在换方式再测几遍,以求精确。 “风啊……” 四层测试法,测出来的是风,最接近“空”的层次存在,不可捉摸,也是比较稀少的类型。四时八方则是“寂”,代表秋天的凋谢寂寥。 裴仁凤在旁边十分稀奇,心想:这位危助教性情还挺开朗健谈的,怎么测出来的方向都是阴恻恻的?是了,灵感方向和性情根本不相关,谁说开朗的人就不能方向是寂灭了?我倒想得多了。 他哪里知道,他就算聪明,也是个富家少爷,城府和危色判若云泥,连危色一层皮都没看破。 汤昭只扫了一眼其他答案,就看向最后一张涂鸦。 危色的涂鸦非常简单,就是几条线交叉牵扯,比其他恨不得涂满一张纸的涂鸦看来清爽得多。 汤昭沉吟道:“测试这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危色道:“就是进了一件四面白墙的房子。房中只有一张桌子,放有纸笔。我就坐在桌子上。前面摆着一个摆件,像宝石珠子,又像一只眼睛。” 汤昭心想,这就是高远侯的法器了。这种测试本来就是高远侯开发的。 “然后我盯着那只眼睛,和它对视。渐渐就进入一种玄乎乎的状态,似乎心思特别清明,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然后就有声音问我:‘你在想什么?写出来。’我就不由自主按照他的吩咐提笔写字,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以为写了不少字,结果清醒过来一看,纸上全是涂鸦。我也记不得我想写什么了。” 汤昭边听边点头,他记得高远侯记录过开发这种测试方法的思路——尽量模拟剑客悟剑时的状态。 汤昭自己拿过剑,记得当时就是那种思路清晰,但很多记忆常识都消退,好像只剩下单独一个魂魄飘在那里的状态。高远侯这块模仿得很成功,但有一节,他自主悟剑之后可以保留清晰的记忆,甚至常常回味。但这个测试似乎不行,一旦醒来记忆便如梦境消退,而测试中的人当时又很难把自己的思路清晰的写下来。 因为悟剑是一个“天然”的状态,这个时候人有思路但没有“知识”,写字也是知识的一种,是人把自己的所思所想用特定符号记录下的过程。人的思想和情绪是不按照文字来的,失去了文字中介,把思想直接输出,比电信信号还难接收。 危色道:“您能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么?” 旁边裴仁凤道:“别难为教喻了。不是我说……这方法说是独特先进,其实有点太高深了,反而无用,只能当资料记录参考。这就不是人能解读的。还不如去道观里请个懂扶乩的老道来看一看。” 汤昭也是一乐,道:“真的很难懂。不过你这个稍微清晰些,应该是……混乱。” 347 见面 “混乱……” 听到汤昭这么说,裴仁凤看了一眼图画,道:“嗯,画的确实挺混乱的。”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其他人的画,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还好,其他人画的更乱。” 汤昭道:“不是,我是觉得他这幅画体现的内容是‘混乱’。” 裴仁凤尚在发愣,危色与他配合已久,更有默契,眼睛一亮,道:“您觉得我适合的方向是‘混乱’?” 汤昭沉吟道:“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在这幅画上看到混乱。其实我还看到一点‘更改’。大概只是看到一点儿你的心情吧?” 裴仁凤一愣,紧接着赶过来,盯着汤昭手中那乱七八糟的涂鸦,惊道:“你……你能看懂这种画?” 汤昭摇手道:“不是,谈不上看懂。我只是突然有一点感觉。而且不是每次看都有感觉。可能危色是自己人,我看出来的多一点儿。大部分画我看着只能眼晕。” 正如他所说,可能是灵感很高,他能从一些画作中感觉出点玄妙的东西,大部分是朦胧的、似是而非的,唯有危色的画能用一个现成的词表达出来。而且这和绘画技法、线条分析无关,纯粹是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完全是主观的,连眼镜都不承认。他尝试带着眼镜看画,只能显示一个字: “画”。 我还不知道这是画? 不不不……这也能鉴定成画? 看来眼镜对艺术的理解很宽泛,也对,陈总说过他们那边有些画就是鬼都看不懂。说不定这些拿去那边也能叫艺术。 裴仁凤稍微遗憾,但紧接着道:“能有一点儿感觉也很不容易了,我们都没看懂过。你给我看看怎么样?” 汤昭道:“好啊。不过最好新测设一下,时间越近,看出东西的概率大。” 他猜测自己看得并不是画本身,而是附着在画上的精气神或者其他代表情绪、心思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存在很稀薄,只有很敏锐的精神力和极强的灵感才能捕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精气神自然消散,就更难看出来了。他刚才看得有感觉的几张,测试的时间都比较近。 裴仁凤咬了咬牙,道:“好,我去测一次。” 汤昭又道:“其实可以给学生们都测一次。不,我觉得应该多测几次。因为每次见过可能代表他某个时刻的状态。选取多个时刻,筛去变量,留下的最可能是骨子里不变的东西。” 裴仁凤脸色微苦,道:“教喻,你说的有理,可是太轻松了。其他测试的术器还罢了,唯独君侯赐下的法器,每发动一次都需要元石补充,那是很贵的。大家份额都有限,不然要把法器用废了,怎么和上面交代?教喻你有份额,给助教用还罢了,也不够一个班用的。” 汤昭“啊”了一声,问道:“一个元石能测几次?” 裴仁凤一怔,道:“几次?大概一个月换一次……” 汤昭松了口气,道:“那倒不算贵。趁着我在的这几天,给大家多测几次。实在不行可以混测嘛。” 裴仁凤道:“混测是指……” 汤昭道:“开一次法器,十个人一起测。反正君侯的法器很强的,就是剑侠也要受影响,几个少年离得近一点儿,难道还不能覆盖吗?” 裴仁凤道:“可是会互相干扰吧?” 汤昭道:“所以要把装修重新设计一番。加个隔板。如果还不行,再加个静默的术器和单向透明的屏障,总有办法的。” 裴仁凤道:“可是……静默的术器去哪里……” 汤昭道:“我来做吧,反正很简单。”想到这里,他觉得确实可以调整一下营地的设备,裴仁凤刚刚带他去参观了一下各种修炼场所,有的确实不错,但有的设施就比较老旧了,想是多年未更换,和琢玉山庄那边没法比。仓库里术器储备也有不少旧货,符式都快逸散磨灭了,他倒可以调整一番,反正大多是补两笔的事。 裴仁凤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道:“你来做……” 危色微笑道:“你还不知道?先生是非常出色的符剑师。” 而且很有钱。 裴仁凤痴痴懵懵,道:“可你不是剑客……” 汤昭道:“也是符剑师,兼职。你稍等,我看完了这些资料,咱们去把教具调整一下。” 等裴仁凤神情恍惚的出去了,危色才提醒道:“先生,在外头最好不要拿私人的钱补贴公家,凭白惹人嫌疑。” 汤昭点头道:“我知道。我自己肯定不会自己去填新的东西,就是有磨坏的补两笔。要想补货……回头我去见山长,看看能不能提供一部分术器,加咱们店铺的标志。回头开发一个学生系列,走量的那种,低价低配,便宜实用。” 真是的,亏他想在中天府开店,怎么都忘了政府采购、皇家特供这一招了?至少训导营里还是一片蓝海。人数虽少,潜力大啊,里面有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的。就算一般家庭,将来有出息也是长期客户啊。 更别说马上考试,到时候给学员们带上白玉生晖的术器,再在考场上大放异彩,岂不是还能在其他衙门面前做个广告? 汤昭把小算盘先放在一边,继续看学生资料。现在他自然以教学任务为先,通过资料将他们分作几类,打算针对教学。明天就是第一堂课,看完资料他还需专心备课。 第二天清晨,董杏雨带着汤昭去第一堂术器使用课。 按惯例,每一门课第一节课都是室内课,会启用教室,一群临近毕业的少年人时隔数月重新坐在教室里。 说实话,对突然加进来的新课,大部分人是不感冒的。 大家都是要毕业的人了,很忙的好不好? 武功也要练,罡气也要积累,功课也要查缺补漏,还要收集这次考试的资料,自信能通过的人要争取好成绩,勉强擦边的要奋力争取,成绩不行的要自谋出路寻找工作,人人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这时候训导营加一门考试不考的新课,这不是开玩笑吗? 难道是觉得我们太忙了,给两节课放松一下,在课上补个觉啥的? 虽然恨不得只争朝夕,但无人表示异议,一个个安静严肃。他们都是在训导营呆了三年的人,早习惯于令行禁止,绝无人公开违抗训导营的规定。真正那些肆无忌惮的刺头,就是背景再硬也都被撵出去了。 大家最多只是腹诽罢了。 教室里,众人按照习惯分开坐——这教室本来是给初级的大班设计的,位置很多,各人都有自己相好的伙伴,不愿挤在一起。 曲桓正和几个少年坐在靠后的位置上,就见一个青春俏丽的女子过来,直接道:“曲桓,咱们去前面坐。” 曲桓认得是同届女子学员中第一名文采非,也是仅有几个有资格和自己并肩的人物,平时还算熟悉,笑道:“我坐这里挺好。前面去干什么?在新教喻面前表现表现?我就懒得表现,他还能开了我?” 文采非直接道:“正是要表现,也是代表咱们级做欢迎姿态,给新老师留个好印象。” 曲桓好笑,正要嗤笑,突然一眼看到本届第一名欧阳洲已经坐在了最前面,心中一动,道:“你们都商量好了?” 文采非道:“我们又何须商量?我已经通知你了,来不来随你。”说罢转头去坐第一排。 曲桓心中暗动,文采非出身不算顶尖,但因为和董教喻关系好,常有内幕消息,难道她知道这个教喻非比寻常,值得重视,才做这种姿态? 因为吃不准,曲桓笑着对其他人道:“那我去前面坐了。”也挪了位置在文采非旁边坐下。 按理他应该坐在欧阳洲旁边,但欧阳洲这个人特别不好说话,和他完全别着脾气,他不敢招惹,也懒得和他说话,就坐在文采非旁边。 他正要像文采非探问一下新教喻的消息,门外人影一闪,进来两人。 曲桓还以为是教喻来了,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同窗,乃是两个末等生,一个姓秦一个姓辛的,都是那种没希望通过考试的,怪不得快压着上课铃才来了,想来是自知没前途,破罐破摔了。 果然两人也不在意众目睽睽,往角落一坐,自己翻开书看。显然是打算不听课了。 曲桓心中暗自嘲笑一句,转而问文采非道:“你是不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我只听说新来的教喻是个特别年轻的剑客。” 他家里其实背景不俗,但训导营与世隔绝,连钱财都很难带进来,消息当然更递不进来,也不许递进来,那是犯忌讳的。平时他倒有走得近的教师,但最近都有事离开了,他如今确实没什么消息门路。 文采非压低了声音,道:“别的不知,只知道这教喻年轻有为,来头很大。”她往上指了指,“比你想的大。然后他可能呆不久,只是来应付这段人手短缺的时机,几个月之后就去别处高就了。” 曲桓听得冷笑,道:“原来是年轻的大人到训导营镀金。那是不能招惹,敬而远之呗。既然年轻又高贵,多半是没什么本事。为他单开一门课,简直就是叫我们陪着他玩。这不是耽误时间……” 正说话,只听铃声响起,众人肃静。一男一女从外面走了进来。 348 第一节课 卧草—— 好年轻! 看到那少年时,几乎所有学员都冒出了这个念头。 这就是新教喻吗? 实在是太年轻了! 曲桓看得都傻眼了,这少年横看竖看都不会比自己年纪大。 教喻可都是剑客,他若是教喻……岂不是说在自己这个年纪,人家已经是剑客了? 说好的自家是千里无一的天才呢? 也许……是面嫩呢? 毕竟这少年身高可不低,和自己差不多,或许已经是个完全的成年人,只是长着娃娃脸呢?甚至还可能有特殊癖好,用得某种剑术,专门就喜欢保持这个少年感…… 看得这教喻的脸久了,他觉得有点眼晕——是字面意义上的眼晕,总觉得教喻身上时不时闪光,闪的他眼睛都花了。 他微侧头,想问文采非这教喻的年纪是不是假的,就见文采非眼睛都直了,嘴唇轻轻一动,无声道:“好俊。” 曲桓顿觉索然无味,支着胳膊,心想:真是无聊,平时指点江山比谁都八卦,不过看教喻俊一点,竟成了这个样子,浅薄! 董教喻道:“这位就是你们汤教喻。汤教喻是一名出色的剑客、铸剑师、符剑师,文武双全。他来带你们的新课程术器使用课,大家鼓掌欢迎。” 介绍足够简短,但信息量巨大。众学生刚刚被他的年轻震了一下,听了这话更是目瞪口呆——这一堆头衔是认真的吗? 因为这种惊愕,一时没有人听董教喻的话鼓掌。董杏雨微一蹙眉,就要开口,汤昭笑道:“都是同龄人,没必要欢迎来欢迎去的,我看有些同学比我还年长些,虽有师生之别,也无需拘礼。大家这样像朋友一样见面挺好的。” …… 你啥意思? 炫耀吗? 曲桓听到这话,又惊讶又有点气恼,同时不免心中钦羡。 就算是炫耀,他说的可是事实啊。 凭本事挣了这些头衔,凭什么不能说?要是曲桓自己,早就贴欧阳洲耳边一天说三遍了。 董教喻奇怪的看了一眼汤昭,她之前觉得汤昭挺谦逊的,没想到居然在学生面前言语无忌,不过也没在意,道:“要我给你做介绍吗?” 汤昭笑道:“不用,我认得他们每一个人。” 董教喻干脆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叫我。” 她并不担心汤昭能不能压服这些年轻人,一个剑客怎么能压不服这些散人都未必达到的少年呢?无非软的不行来硬的,手段不够就用武力。还怕他们翻了天不成? 关键不是汤昭压不压得服学生,而是学生们识不识抬举。 董教喻一走,教室里只剩下汤昭和第一次见面的学生们了。 汤昭看着一张张年轻的和自己差不多的脸,不由得想起在剑州被推上台当众演讲的时候。感谢那次经历,他以后面对众人登台讲话都不怯场了。所有人有的抬头,有的低头,但都鸦雀无声。 汤昭先笑道:“看来真是安静啊,诶,都有人睡着了。” 曲桓不由自主回头,还真看见角落里有人趴桌子上睡觉,心中更是不屑,知道是那些毕业无望,只找机会补觉的人。这些人真是破罐破摔,没希望了。 汤昭接着竖起一根指头,道:“嘘,别吵醒他们。趁着现在人少,我悄悄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他一招手,教室门轻轻“咯”的一响,直接落锁了。 凌空让房门落锁不难,难得是这一下如羚羊挂角毫无痕迹,谁也不知道他是用得什么手段,是罡气还是剑术? 随着这一声轻响,教室中更安静了。 曲桓不知怎的,仿佛脊柱过电一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汤昭靠着讲台,居然真的放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密:“你们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训导营会突然加一门课么?” 他的声音极轻,众人要想听清楚就不得不全神贯注去听。 “因为山长想让你们在四家汇集的考试中取得独一份的好成绩,比其他三家都要强。”汤昭不紧不慢的抛出答案,“我是他找来的秘密武器。” 众人一怔,紧接着有点兴奋了——如今这个时节,哪还有比最后的考试还重要的?至少还有希望的一大半学员愿意抓紧一切机会提高自己,获得一个好成绩。 “到了你们这个阶段,两个月时间能提高多少,谁没有数啊?无非就是一线的差距。这个时候不用谁督促,你们也不会放松,甚是没有教喻也可以。可是要想让大家都有些质的飞跃,得找点额外的助力才行。比如说——把你们骑的驴子,换成千里马。” 汤昭返回身,在木板上写了两个大字: “术器。” “喏。千里马在这里呢。” 汤昭笑道:“现在我考考你们,谁知道两个月考试时关于考场装备的规定?” 登时有人举起手来。 汤昭点了一个人道:“王影,你来说。” 这个叫王影的女孩儿成绩不过中等,向来并不突出,汤昭随口点到她的名字,有些聪明的学生立刻知道:汤教喻说认识每一个同学并非虚言。 王影站起身,多少有点局促,其实她往日并不爱发言,只是难得汤教喻气质出众引人好感,不知不觉就举手了,道:“规则是,在赶往考场的路上可以携带一至两件术器。第一场笔试不许带术器。后面的考试原则上允许带术器武器,其余装备根据情况调整。” 汤昭微笑道:“说得好。谢谢王影,请坐。” 是的,考试允许带术器武器。 这也是正常的,既然是检地司、镇狱司这些直面阴祸的部门的考核,自然离不开对战阴祸。而阴祸中凶兽还好,魅影不是正常手段可以攻击的,至少需要罡气。但这些年轻人当中大部分才刚刚练玄功,主要是为了增加灵感,罡气是聊胜于无。让他们赤手空拳或者拿着凡铁去拼阴祸,基本等于杀人。所以必须要安排术器。 纯拼武功的关卡可能有,但真正的综合考核都是要手持术器。 只是这术器肯定不能太过分,不然一人来一把合适的法器岂不更好?训导营没有那么多法器,要是自备,寻常学员没有门路弄法器,那就看谁家里底蕴厚了? 至少在训导营的考核中,不允许如此不公平。 “看来大家都知道规则,那你们肯定也知道。考试中的术器都是有规定的。就拿路途来说,术器的标准在一元以下,必须是重术器。形制不做要求。” 重术器,就是增加力量但不带剑术的术器。 一元重术器是最标准的白板术器,只提供剑元力量。这样规定基本上就锁死了每个人武器的上限了。所以形制就可以灵活点,长枪也行,匕首也行,最多的还是剑。 正因为这种规定,所以学员们大多不太关注术器,只当是配给的制式武器。 当初汤昭在司立玉的指导下练习挥剑,就用的是木剑重术器。 “好了,现在我再提问。同样是一元重术器,术器给每个人的加成有区别吗?” 这个问题不如第一个问题好回答,算稍微涉及专业的知识,很多学生根本没有关注过这方面。 汤昭道:“秦永诚来回答一下。” 一直低头看自己的书,如今已是彻底咸鱼状态的秦永诚愣了一下,抬头看汤昭。 汤昭点点头,道:“你肯定知道。” 秦永诚抿了抿嘴,站起来道:“有区别。术器的爆发强度和身体素质及灵感强度有关,取其底线。术器的持久性和身体强度及和对术器的适应性有关。” 曲桓惊讶的看他,其实自己也知道,但很多人真不知道,没想到这个后进生还懂这些。 汤昭点头,微笑道:“说得好。谢谢秦同学。请坐。” 他转回头,在木板上开始写字。 “身体、灵感、适应性”。 停了停,他问道:“还有吗?还有可以添加的元素吗?” 众人都安静了,汤昭道:“欧阳洲同学,你说呢?” 欧阳洲是个高挑冷傲的少年,是班中无可置疑的第一名。学识、武功、灵感、家世全方位无短板,若不是性格太傲气,与人格格不入,他本来应该比曲桓更受欢迎才对。 听得汤昭主动询问,欧阳洲抿了抿嘴,道:“还有配合术器的发力技巧。” 众人愕然,这都是没听说过的,还有增加术器威力的发力技巧?训导营里没学过啊! 曲桓更是恨恨,暗道:这必定是他们欧阳家的不传之秘。好家伙,原来他藏有底牌,必然是要等到考试才用出来。这个底牌我之前全然不知,这回差得更远了。 汤昭笑眯眯道:“是的。有一部分技巧。这不是什么秘籍,只是一些经验的总结,提升是有限度的。毕竟使用术器只是个过渡阶段,前人很少把智慧浪费在这里。” 然后,他在后面写上了“技巧”两个字,并且画了横线。 显然众人也看出来了,四样之中,身体和适应性大家都会练,灵感却是无可提升,只有技巧可以练习。 这么说这门课程的要点在这里吗?倒也不错,至少确实对考试有帮助。 然后,汤昭转过身接着道:“那我再问,要给大家提供加成,一个好的重术器要做到什么?” 349 牵引 一个术器要做什么……? 众人茫然。 术器要干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之前问术器发挥的问题,还算可以获得的冷知识,但术器的知识,则已经隔行如隔山了。 就像问一个富家子弟什么菜好吃,他能说出一二三来,问他粮食怎么种好,那真是瞠目不知。 对富家子来说,粮食,不是丫鬟端上来的吗? 对学生来说,术器,不是训导营发下来的吗? 至于术器好与不好……等等,一元重术器不都是一样的吗? 上限一样,负担一样,增幅相仿,没有剑术,还有什么区别? 长得不一样也算区别? 汤昭看众人茫然的眼神,回身用炭笔在木板上磕了磕,以作提示,方道:“欧阳,还是你来说吧。” 欧阳洲本是极聪明的人,顺着汤昭的笔往木板上的几个词看,迟疑道:“好法器……趁手,锐利……爆发力强?负担低?” 他最后两个词小心翼翼,很是不确定的样子。 其实推测出条件一点儿也不难,他之所以不确定,是想问: “这种事情能做到吗?” 汤昭道:“说得很好。其实非常简单,是不是?我相信大家都能想到。”他写上了趁手、强力、低负担的几个词。然后圈起来。又写了几个词:“便捷,好用,易上手”。 “术器是工具,任何工具永远追求好用,便捷,易上手。虽然考试把术器的上限压制了,让它没那么强力,但我们依然在合理的范围追求好用,便捷,易上手。这就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工具好用一分,可以省出大家大把的时间。我们用每旬三次课的时间,学会怎么快速、省力、有技巧的掌握好用、便捷、易上手的工具,以期达到额外锻炼三十天,乃至三个月的效果。这就是我教给你们的秘密武器。” 曲桓忍不住开口道:“真的能做到吗?都是一元重术器,真能做出许多区别来?” 汤昭道:“当然……不容易咯。如果容易,大家都自己琢磨出来了。但是术业有专攻,符剑师应该做到把不容易的事情变得容易,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他先指了指画了两道横杠的技巧,然后在适应性上画了一道横杠,“这两项都是可以做到的。技巧有很多种,每个人都可以学。适应性我带着你们练。要诀就是常常拿着术器,习惯这种负担。需要下功夫,不过你们都最不怕下功夫,是不是?” 台下有人嘻嘻笑了出来,正如汤昭所言,到了这个年级,哪还有不能吃苦的?纵然是天赋异禀,不能勤奋上进也早被淘汰了。 汤昭看着这些自信的少年,想起了自己为了习惯术器,常常被司立玉跳出来打的日子,那也是练适应性。 也该让现在的孩子尝尝滋味了。 他又点了点术器的几行字,道:“这一方面,是要换更好的工具……” 曲桓刚刚听到汤昭的介绍里有符剑师这一项,此时不由得心砰砰乱跳,暗道:难道他要给我们更强大的武器?每个人都有? 汤昭道:“我先说一句,现在市面上所有的一元重术器都是用同样的符式制作的。而这个符式是非常合适的,基本不存在优化的余地。” 他尽量不用专业术语,解释道:“这一元术器的符式在符剑师体系里,就好像锻体篇在武功中的地位,是基础中的基础。咱们检地司的锻体篇,所有人都练过吧?大路,但是优秀。进度不慢,没有重大缺陷。其他实用的锻体功法也大差不差,你去哪个大门大派看基础功法,也是一个水平线的,不存在精妙无比堪比玄功的锻体功法。那么术器也是一样。” “现在制式的一元术器就是最好的基础符式,好就好在平衡。爆发力、持久力、适应性、元气流失、造价……各方面均衡无弱点。凭我是一点儿也改不动的。” 曲桓微感失望,紧接着心中一动,好像抓到了重点。 汤昭笑道:“说到这里,大家都知道了。想要获得更适合自己的术器,只能靠取舍。舍掉这个均衡,追求局部的最优。” 他提起笔,先划掉了几个词,“我可以替大家做几个舍弃。元气流失。一般的术器能保持一个月左右的性能,妥善保管能维持三个月。我们不管他,考试嘛,一场结束,就一旬一费,考完试变成废铁也不管他。造价……这个先不考虑,高不到哪儿去。适应性,就是无差别适合所有人——这个可以划掉。咱们不追求即插即用,选择了自己的术器提前适应,而且根据自己的特点选择,适应性忽略不计。” “那么剩下的。高爆发、长持久、低负担。”汤昭道:“如果还要更优,那么还要有取舍。” “爆发力、持久力、负担。”汤昭将剩下的三个词放在木板上,连成一个三角状。 “你们肯定看出来了,除了可以完全舍弃的部分,这三部分实在不能再精简了,不存在绝对哪个更好。若有取舍,皆看你们个人。我想知道,你们觉得哪个比较重要?” 他没有特意点谁回答,显然是让大家畅所欲言。 到现在为止,在场学员和汤昭渐渐熟悉,只觉得这位教喻有点东西,又和蔼可亲,再加上确实比所有教喻都年轻,离着自己更近,自然就放开了些,纷纷道: “自然是爆发要紧,用术器不就是求最后一下必杀?平时对小目标完全没必要用术器。只要关键时刻用上就好。” “那要分场景,要是一群凶兽呢?只许带一件术器,持久当然重要了,一路杀将过去,半途碎了怎么补?” “要我说还是负担,负担一轻,那是战也战得,拼也拼得,跑也跑得……” “好样的,未虑胜先虑败,真有出息!” “呵呵,你懂兵法吗?” 汤昭听了一阵,笑道:“你看,理不辩不明,答案不已经出来了吗?” 他转头在木板上写了四个大字:“因人而异”。 台下一阵笑声。 汤昭也笑道:“这本来就是答案。每个人有看重的部份,每个人有擅长的部分。这么重要关乎一生的大事,几句话讨论出来就太草率了。我们有两个月时间。” 他伸出两个手指,紧接着又屈了一个手指,只剩一根,“一个月。一个月你们自己思索尝试,做出决定。一个月拿到术器之后磨合、调整,若实在不合早发现尚能反悔。这么一算,时间是不是还有点紧啦?所以要抓紧了。从下节课开始,咱们就开始专门测试、训练。” 他说到这里,又是一笑,道:“你们或许还想问,有没有‘我全都要’的选项呢?嗯,是有的。” 众人眼睛一亮,汤昭笑道:“那就是原版。刚刚我说什么来着?制式术器最均衡,均衡不只是平庸,也是无短板,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曲桓跟着一笑,紧接着心想:这个教喻好厉害,光凭说话就牵着我们走,让我们服他,还没亮本事就已经这样啦。不过也不用亮,他肯定很强,看气质就知道。 这时,突然有人举手。 曲桓侧目,竟然是秦永诚,大为诧异,这小子自从入了高年级一落千丈之后,再没主动发过言,怎么今日积极起来了? 汤昭示意秦永诚说话,秦永诚沉声问道:“教喻——你说的负担是指身体上的负担,还是灵感上的负担?” 众人一怔,紧接着一起看向汤昭。 汤昭道:“自然是身体上的负担。” 秦永诚哦了一声,木着脸坐下。 众人微感失望,但又觉得毫不意外。 术器的消耗确实有两种,一种是体力和精力的负担,用术器会让人十分疲惫,体力消耗巨大,这是对身体的负担。另外一种就是灵感上的负担。灵感高的人永远可以用术器,低者则必须集中注意力,心神俱疲后会失去术器掌握。更低者达不到一个底线,根本就没有掌握术器的机会。 汤昭说得负担,大家一开始就默认为身体负担。盖因灵感实在是最玄妙不可更改的东西,神仙也没辙,高远侯也没辙,如果能够轻易改变灵感负担,那很多素质优秀的年轻人就不会含恨而退了。 秦永诚提出这个问题时,自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只是抓住机会问一问,得到这个回答也只是稍微有点失望而已,反正他早就绝望了。 汤昭道:“秦同学这个问题很好。我展开说一下。”他指了指板上三个词大三角形,道,“爆发、持久、负担都指的是力量层次,它们是在同一个层次可以互相转化。而灵感则是另一个层次,所以不能同日而语。”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有些人事不关己,有些人愈发失望。 汤昭道:“灵感单拎出来说吧。要想降低灵感层次的负担,不是单独调整符式可以做到的。需要另一个变量来弥补。” 不理会身后陡然出现的微微哗动,汤昭重新在木板上写了两个大字: “意志”。 350 意志 意志。 看到这两个字,哗然声稍平,地下传来几声失望的轻叹。 秦永诚看着这两个字,原本微亮的目光黯淡了。 这两个字新鲜吗? 不新鲜,一点儿不新鲜。 在训导营里他听过无数遍,从小到大他也听过无数遍。 读书读不下去了,用意志。练武练得很累了,用意志。内功静不闲心来,用意志。战斗棋差一着要输,用意志…… 意志就是再坚持一把,再顶一顶的意思,尤其是困境之中,没有任何方法,没有人能帮你,只有用意志硬上这一招。 大概是他的意志惊人,大部分逆境竟真的靠这一招逆转了。能够从小城镇脱颖而出被检地司选中,再走到训导营就是证明。 他甚至靠这一招在低年级、中年级名列前茅,当年也是和欧阳洲、曲桓他们相提并论的,哪怕他付出的努力多得多,到底也是站在同一个高度上,拉平了的差距。 只是……到了那测灵感、修玄功提资质的时候,就没有人提意志了。 有些事情,天生注定,不是你硬来就行的。就像他很擅长的算学,连曲桓那样的天才硬是学不懂。 灵感这方面,天就不给他一条路。 偏偏这是这个世界上如今最重要的一条路。 没了这条路,其他路的坚持意义都不大了。 他常常想,既然如此,其他方面干脆也没天赋,岂不更好,起码青春岁月逍遥快乐,无忧无虑,胜过一日日辛苦修炼。 现在又提意志?秦永诚不觉得热血,只觉得有些反胃。 汤昭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别的教师提这两个字的激动和鼓舞,道:「所谓意志,是介于情绪和思想之间的一种材料。比思想坚硬,比情绪稳定,最适合代替灵感支持术器。在术器之外也有很多应用,有经天纬地之才已开发出……」 这时欧阳洲突然举手,得到许可后迫不及待的问道:「什么叫材料?又有什么稳定坚硬?您说的意志和我们理解的意志有什么不同吗?」 汤昭略一沉吟,道:「看来是我表达不清。我先说一句,就我们符剑师的认识而言,意志不是形容你如何心志坚定的主观词汇。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材料,由人来产生,可提取,可利用,可融合。如果你们不能理解,那也没关系,本来隔行如隔山,不需要大家理解。我只说你们需要做的。」 「首先,产生强大的意志。这一点你们都能做到,坐在这间教室的难道还有懦弱之辈吗?」 「然后把自己的意志融合到自己选择的术器上。我会帮你们,教你们方法,一点点来。等到一段时间之后,意志与术器融合妥当,你们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专属术器。这把术器完全属于自己,不会在你们心理疲惫、意志涣散的时候背叛你们,会如臂使指的听你们的话,直到这股意志消散。」 众人听得神驰目眩,只觉得三观倾覆,一时不知所措。 连一直只盯着汤昭看得文采非都有点懵了,不及举手,就结结巴巴道:「这种事能做到吗……跳开灵感的枷锁,直接随心所欲的使用术器?每个人都可以?不分天赋高低?」 汤昭微笑道:「当然。术器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这句话他当时在符会演讲的时候就说过。当时只是一个念头,刚刚提出以意志代替灵感掌握术器,完全没有底气,所以语气只是试探。但经过将近一年时间的探索研究,他在实践上迈出一步,至少可以在这些年轻人面前确定地说出这句话。 当然,他现在也只是有了一套理论和方法,只对自己尝试实验过,还没推广至其他人。主要是没有足够数量的实验对象。 在这里也未尝没有让学生们跟他一起尝试的意思在。 这个实验无关身体,对学生们百利而无一害,可算是双赢。 如果能帮助这些学生完成自己的意志术器,他这个研究就算初步成功了。 离着他心中的一个愿望「让术器走进千家万户」又进一步。 现在他说这句话,多少有点口气大,但焉知两个月之后,不能堂堂正正的向天下说出这一句话来呢? 那时,他还可以说一句从陈总那里听来,一直觉得很帅的话: 「这只是我个人研究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他的话说完,教室里完全安静了。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这里。目光中有兴奋、震惊、质疑和憧憬。最多的还是震撼和不可置信,因为他确实用平静的语气说了动摇这些年轻人世界观的话。 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最喜欢也最崇拜这种震撼了。 一……二……三…… 比刚才注意听他讲话的人数多了。 原本犄角旮旯里,那些兴趣缺缺,乃至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少年不知何时都抬起头来,一起盯着他,仿佛盯着黑暗里的一束光。 汤昭继续道:「选择术器,培养默契,学习技巧。这就是我们两个月的课程。愿意跟上的跟着我的课程走。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这只是附加课,我允许你们在我的课上休息,补足平时课程欠缺的睡眠。但是不能打呼噜,吵到其他人。说起来,大家都有内功根底,内功练得好,就不会打呼噜,对吧?那咱们就没烦恼了。」 他扫了一眼,教室里已经没人睡觉了。 这门课的开题,至此已然成功。 「今天的室内课,咱们也不急着出去练功。下面就讲点单纯的术器使用技巧吧。不止用在一元重术器上,以后入职也有用。」 说罢,他直接取出一根标准的木剑重术器,开始讲爆发术器中元力的技巧。 若论使用术器,天下没人比得上符剑师。武者虽然也使用术器,但一则不那么容易得到好术器,二则多少有点傲气,认为术器是身外之物,自己本身才是最可信的。而符剑师一身自保之力全在制作术器、使用术器上,如何不全力研究?基本上每个符剑师都有心得,每个门派都有成体系的技巧。汤昭是符剑师中的佼佼者,自然也精通此道。 剩下的大半个时辰里,汤昭将自己所学技巧一一传授。他如今口才越来越好,娓娓道来之余还能穿插小幽默引人入胜,虽未必比得上积年的老教师经验丰富,胜在储备够多,一节课上得行云流水,直到下课众学员都意犹未尽。 「铃铃——」 铃声已响,汤昭收起术器等教具,道:「好,今天就上到这里。下一节室外课。五天之后的上午。在二号校场等你们。」 下面一阵哀叹,有人嘀咕道:「还有五天?怎么这么久才有课?」 汤昭笑道:「对了,你们明天的玄功基础也是我来带。早上一号校场。」见众人颇露惊喜,心中微微得意,知道自己得到了学生的认可。 「我的办公室在旁边的教学楼。我每天下午申时在,有人心有疑惑,想跟我聊聊天的话,随时欢迎。我是愿意和你们多聊聊的,不管是以教喻的身份,还是以同龄人的身份。」他说着在台上放了个猫头鹰玩偶。 「有人怕碰到其他人的话,可以预约。写个纸条放在咕咕玩偶嘴里,写你的名字和约定时间,然后我就知道了。到时候我会把其他人清空,只和你私下里谈心,咱们尽可以畅所欲言。或者其他意见和建议,都可以直接写纸条。匿名也行。」 汤昭自己的标志是光,不大好做成玩偶, 他就借了薛师姐的标识,反正到时候猫头鹰也是摆在白玉生晖店里,现在还有铸剑大会游艺会剩下的娃娃卖。 猫头鹰软蓬蓬的,又有两只大大的眼睛,很是可爱,在场的少年少女有不少盯着玩偶眼睛发光。 放下猫头鹰,汤昭吩咐一声:「下课。」转身出了大门。 此刻他心中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他从没担心过压不服这些连散人都少有的少年少女,但不靠武力镇压,也没有多人前显圣就把控了一堂课的进程,多少也说明他是有教学能力的。 虽然他不会长久的当教师,但既然现在做了,就要做到最好。若能在短短的教学生涯中对尽可能多的年轻人做出正面影响,那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教喻——」 背后有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汤昭回过头,就见一个大脑门儿的少年小跑过来。 是秦永诚。 意料之中。 汤昭见了他并不诧异,微笑道:「秦同学,怎么了?」 秦永诚到了他跟前,微微迟疑,先道:「那个那天在路上,对您无礼……」 汤昭摆摆手,道:「别提这事。我正要叫你们替我保密。」 秦永诚「啊?」了一声,汤昭压低了声音道:「教喻和学生在外面因为小事险些打架,怎么看也是教喻不对吧?你可别告诉别人去。回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点,就当封口费了。」 秦永诚「哦哦」两句,紧张缓解了一些,他下课饭也没吃,跑到这里来找汤昭,当然不是为了之前的小事,咬了咬牙,问道:「教喻,你说灵感低的人也能使用重术器,是真的吗?」 汤昭道:「当然。」他的目标是人人都能用重术器,只是现在还做不到而已。 秦永诚道:「灵感低的人能使用术器,那么……灵感低的人成为剑客吗?」 351 尽人事 汤昭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并不意外。 秦永诚的资料他已经看过,在初级、中级两年,成绩都是非常不错的,而且很均衡。文武均衡,内外功均衡。教师的评语也好,说明他性情不错,努力上进。 但是当时他的灵感评分就偏低,中级结束时,灵感测试在五寸左右。 五寸不太好,但并非同届中最低,曲桓也只有六寸一而已。 但是到了高年级,开始练玄功了。修炼玄功为了增长灵感,你可以练不好罡气,但你不能不增长灵感。 曲桓修炼玄功一年,增长到如今九寸二分,离着剑客标准一步之遥 秦永诚是五寸一分。 修炼玄功将近一年时间,增长了一寸。 依着这样的情况,还得修炼五十年才能达到一尺这个剑客及格线。 五十年后秦永诚不到七十岁,如果内功玄功修炼的好,倒还看不出老,勉强还能算当打之年。然而事实上灵感并不会随着年龄匀速增长,而是一开始迅猛,后来逐渐变慢,达到瓶颈,大概到了三十岁左右,玄功就不能刺激灵感增长了。 这个曲线如今不是秘密,所有学生都经过测算,凡是观察三十岁无法达到标准的,残酷点说,没有培养价值。 其实检地司也不是人人都是剑客,甚至大多数人不是剑客。还有很多人就算灵感达标,也一辈子没有机会当剑客。但检地司的人才太多了,竞争也太激烈了,只有剑客的种子才是真正的英才预备,才能被上司高看一眼,没有剑客希望的人入职,是看不到前途的。 虽然训导营并没有直接放弃这种学员,灵感低也不耽误毕业,如果成绩好还能入职,但是入职基本上就是终点,就算拼命挣功劳,将来也没办法当上镇守使这样的实权职位。 镇守使只有剑客才能当,只凭积累功劳是上不去的,要不然对本人也太危险了。说到底,如今的世道太危险,只有实力才是安身立命的依靠。 一个注定不能当剑客的年轻人,他只能早早转行,去做文官,或者寻一份闲职养家,比如做个六扇门的捕头,或者去地方民团当团练,倒也绰绰有余,不要想什么无限未来了。 其他在前两年淘汰的学员也是这样的。 然而,既然当初成绩不够被淘汰前途都是一样的,那前两年日夜勤学苦练、争强好胜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一口心气就没了。 这一年中,秦永诚成绩稳步下滑,终于到了最后几名的水平,之前课程都没打算听,和同样无望的小伙伴一起摆烂。 但今天汤昭一席话,将灵感对术器的制约撕开一角,露出一线希望,让秦永诚看到了未来,便一路追了出来。 其实和他有相似处境的人并不少,但他第一个追出来,可见他是反应最快、决心最大,行动力最强的人。 他的血还未冷。 汤昭很欣赏他,可惜…… “很难。剑客和术器不同。剑是天成,术器是人成。人有商量余地,天意无法讨价还价。” 汤昭直言不讳道。 眼前这位这毕竟是个少年,不是老翁也不是病入膏肓的病人,不至于听了噩耗就出什么好歹。反而若是一味哄着,给了虚假希望,以后破灭了更加失望。 秦永诚一滞,紧接着追问道:“很难……并不是绝对不可能吗?” 汤昭见他执着,肃容道:“很难就是须尽人事而听天命。你一定要知道个彻底就过来,我跟你细说。”当下带着东西走回自己的办公处。秦永诚毫不迟疑的一路跟着他。 进了办公室,汤昭给他倒了杯茶,让他坐下,方诚恳道:“首先说,我这里是没什么让寻常人成为剑客的秘诀的。我只能说在剑客这条路上有灵感稍差的人都能下功夫争一争的关键。去争也未必就赢,我也不鼓励你一定去争,你自己判断。” 汤昭没有特别研究过要怎么降低灵感,让更多人成为剑客。他觉得这没什么必要。 他想让术器走进千家万户,是因为术器用诸般好处,方便生活,就像陈总说的科技那样,让世道变得更好。 而剑客……剑客无论怎么说,第一要务是杀伐,就像武者一样,是世间组成的一小部分,保境安民必不可少,但不需要那么多。都去练武,大家吃什么、穿什么? 而且,现在缺的是成为剑客的人吗?缺的是剑。每年新剑都是有数的,剑种实在难得,旧剑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死一个才有一个空位。现在符合条件的人都安排不过来呢,哪里还需要那么多备选? 如果汤昭真要想现场制造一个剑客,那需要铸造一把新剑,而不是成全一个新人。 但他也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欣赏他的诚意,更有点小小的私人念头。 秦永诚的勤奋和稍显平庸的灵感,让他想起了另一位姓秦的师兄秦海舟。 虽然秦师兄不如薛师姐、江师兄和汤昭关系那么好,但也是他同门的师兄,也给过他不少关照。而且比起邓师兄,汤昭更钦佩他。 秦师兄和邓师兄虽然天资相仿、实力相仿、势力相仿,似乎是一对卧龙凤雏,但以秦海舟出身寒微的家境,并不更强的天资,能和邓崇并驾齐驱,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的。 虽然汤昭有时把秦师兄的“肝”和邓师兄的“氪”相提并论,但他对秦师兄的“肝”更有好感。 以汤昭的出身,也绝不容许他和那些天生富贵要啥来啥的贵公子们共情。 有时候就是这么凑巧,倘若秦永诚不姓秦,或许真不能让汤昭一开始就对标秦师兄,心存好感,愿意知无不言,这也是一种缘分了。 “灵感一尺这个数,毕竟是个虚数,是人自己估算出来的,并非天条。没有哪个管剑的神仙托梦说过了一尺就有能做剑客,不过就不能做。只能说按照经验,你到了一尺灵感,绝大多数剑都能和你沟通,至少你的天赋它们能窥测到。” 他演示道:“就好比你的灵感是一只手,剑意放在一口黑箱子里,箱子高一尺,你用这只手进去摸,刚好能摸到底,然后四处摸索。只要剑意在箱子里,你能摸到它的概率大。” “但你的手不够一尺,你只能摸到箱子的一部分,剑意在你手边你能够到,稍微偏了一点你就够不到。但如果你知道东西在哪儿,直直的伸手摸过去,而剑意这东西又有一定高度,恰好被你摸到了,也能成功。” “如果能准备的测试出灵感方向,有一把和你天造地设的剑,你发出微弱的灵感它也能回应,那灵感的要求可能降低。只不过对剑的匹配程度要求提高了。” 秦永诚听了有些心动,但有些迟疑道:“可是就算再匹配,灵感要求能下降一半吗?” 汤昭正色道:“我没法给你答案。你要有心一搏,可以自己去试。第二点,试试换换玄功?玄功也是有各种方向的,和自己契合的效果会更好。你提升的潜力还是有的。” 秦永诚嘴角一抽——当然有潜力了,他一年长一分,哪怕长到两分,那也是翻一倍啊。 他苦笑道:“教喻不知,我一年已经换了三部玄功,现在这个算效果最好的。” 汤昭道:“要有目的性的选择。我看你有灵感测试,但没有方向测试?” 秦永诚道:“到了八寸测试才有意义,像我这样的测试盘都转不动,测了也白测。” 汤昭道:“也是,咱们营里的测试盘太旧了,一点也不灵敏。但是君侯新设的那个笔划测试应该可以。君侯的剑法剑元充沛,稍有灵感就有反应,你可以试试。” 秦永诚道:“可是我听说谁也看不懂那个测试结果……”他心中一动,看向汤昭,暗道:难道教喻竟能看懂? 汤昭没有直接大包大揽,道:“过几日我会组织所有人都再测试一遍,到时候再看吧。如果能测出来针对性的改变,那再好不过了。虽然有时天命难违,但也要尽人事。” 秦永诚点头,多少多了几分信心。聊了几句起身告辞,汤昭道:“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告诉其他同学,我欢迎所有同学来跟我聊天。” 秦永诚鞠了一躬,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教喻,听说魔窟周围的阴祸乡中常有孩童受了刺激,灵感大增?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汤昭心中一动,道:“并不是人人如此,最多一小部分。与其说是增加灵感,不如说是身体畸变。这种变化是好是坏难说……不,还是变坏的更多。” 他想到了那个红头发的周承志,他不知道是不是增加了灵感,但似乎明显增加了熔火的能力,连火烧到身上都不怕。 虽然战斗力提高了,但身体似乎变得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这算不算……天魔化? 汤昭正色道:“如果你去阴祸乡看就知道了,很多人被阴气影响,身体残疾,精神错乱,终身难愈,头发异变还是小事,更有不可测的风险。能走光明正道的人为什么要走架在火山口的独木桥呢?” 秦永诚再度躬身道:“学生明白。”转身离去。 352 再测 做一个地方最好的武学学校的教喻是什么体验呢? 谢邀,人在云州,刚下太阳。 汤昭觉得吧,是个很累的工作。 虽然他正课没两堂,似乎时间应该很宽裕。 最需要备课的就是术器课,那是他武器库里的东西,五天才讲一堂,原也不费事,哪怕没准备上去就讲也无妨。而玄功课则只需要看着他们修炼,遇到有学生有疑问解决即可。而他最不熟的兵法课董杏雨一直没交给他,不用对着课本现攒,算是很够意思。 所以他花在备课、教课的时间连平时的四分之一都不到,按理说是很轻松体面的工作,比他在山上跟着师父日夜修炼还要轻松一些。 然而……谁叫他要做个好老师呢? 他想老师也不是他终身的事业,可能一辈子也只带这么一届,偏偏赶上了这一批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想必是缘分。 既然是缘分,何不做点有意义的事? 倘若因为他的到来,能改变一些事情,能帮助某些人更进一步,也不枉了他这段计划外的经历。 然而…… 人一旦有了追求,就必须付出更多。 比如他想要做个负责的带班老师,就不能学一般教师那样上课出现,下课消失,必须早上起来看着学生的早课,晚上巡夜查寝,抓开小差的学生。他还要时时关注每个人的状态,坚持督促众人勤奋学习。 而他想多加强与学生们的交流,又鼓励同学私下找他谈心,那他就不得不面对多个同学不分日夜的找他,聊一些琐碎的话题,不能不耐烦。 哪怕只有三十个学生,只有一少半的同学来找他,那也有两位数的人同时联系他,他们性情不同,却都一样充满烦恼,课业的烦恼,生活的烦恼,青春期的烦恼…… 汤昭不但要认真倾听十来份忧虑、焦躁、痛苦等等的负能量,还要尽量帮着想解决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只说这些负能量传播就非常干扰心情,他又是个能共情的,又不如老教师有经验可以自己排遣,若非每天晚上修炼静功放空心灵,还要坚持锻炼精神,早就自扰不堪了。 而且,即使他是剑客、铸剑师,学识上有了一定高度,但毕竟年轻,人生经历不值一提,能解决的问题也是有范围的。一些学生来自生活、人际等等方面的困惑和迷茫在他这里找不到答案,还可能把他带茫然了,最后只能扥一些陈总那里继承来的鸡汤搪塞过去。 说到底,他不也是青春期吗? 与此相比,一些来自女学生有事没事的围观、搭讪,都算小问题了。董杏雨在女生那边很有威望,可以帮他挡住一些烦恼。 只能说,好在他第一次带班带的是素质比较高的学生。 虽然他们成绩有高下,也有各种不足,但都知道努力,没有需要汤昭追着跑的那种。就算几个还在摆烂的,也不大惹事,安安静静的在角落里当一条咸鱼。 学生之间虽然有冲突,也没有太过分,不动真格的,拉帮结派还没有琢玉山庄厉害,更没有人和外头不三不四的混混勾结。 尤其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好歹。对汤昭的付出心中有数,对他保持尊重且感激。 因为到底年龄接近,少年们更能和他打成一片,真正算得亦师亦友。 这已经是汤昭难得的运气了,很多教师都羡慕不来。 过了数日,汤昭履行承诺,先将测验室改装一番,安装了测试台,布置了隔音空间。然后十人一轮混测,又测了一遍灵感方向。 测试很顺利。 那颗“眼珠”到底是高远侯的法器,十分强力,在元力充足的情况下对所有人都起作用。三十个学生一个没差,都画出了自己那一副不堪入目的涂鸦。 这些涂鸦一水乌漆嘛黑,董杏雨给汤昭送来的时候疑惑中带着期待——倒要看看汤昭能不能看出什么来。 汤昭将图画一一整理好,上次没测的人单独放,已经测过的和上次的放在一起对照着看。然后一个个仔细观察。尽量采取第一直觉,感觉到什么就赶紧记下来,每个人都写了几个词。然后和前一张对比,划掉一些,最后筛选出最终的结果。 这是个很累的活,消耗精神力和“心力”。 而且时效还很紧张,每过一日,那涂鸦上的精气神就消散一分,必须要争分夺秒的看完。 为了趁热抢时间,汤昭尽量少休息,中间还给自己来了一发“一日之计在于晨”,最后熬到晚上三更天把图看完。几乎立刻昏睡过去,最后还是危色将他送回房间休息。 等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喝了点安神的热汤,汤昭感觉好多了。 过了一阵,董杏雨也来看望他,不及问他结果,先道:“你真不考虑留下来做个教喻吗?一个临时的职位都这样努力。有你这份心,你一定能做个好老师的!” 汤昭摇手道:“可别了,我哪知道好老师这么累?带一届就这么辛苦,不知那些老教师怎么熬过来的?” 董杏雨道:“若是懂得‘得放手时且放手,各人自有各人福’这个道理就没这么累了。可惜咱们有血有肉,有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就是操心命。” 汤昭若有所思,董杏雨这么说,显然她也不是宽心的,也会做额外的事。 明明只需要在水中一遍遍用筛子淘金就好了,还是忍不住用手插入冷水,把那些漂浮逐流的砂砾捞回来。 汤昭道:“这种事老来确实吃不消。这样,明天开始我让他们一个个来找我聊聊灵感的事,就算我尽到心了。” 董杏雨好奇道:“你真的看出来了?每一幅?” 汤昭道:“也不能这么说。还是要结合多种判断。” 董杏雨点头道:“这么说,居然真的都看出来了。你这个能力少见,记得要嘱咐他们别乱说,不然时不时就有人找你看看画什么的。” 汤昭点头,他一向是注意不展现特殊才能的。不过这比起他能把剑种从魂魄里往外抠的技能还是差得远了。 那些能影响他的大人物早都是剑客了,用不上这个,就是大人物的兄弟子侄也有好多方法测定方向,何必指望一个不那么靠谱的“猜测”?除非特殊情况,不然也不大惹眼。 当下汤昭准备了一番,便开始一个个叫学生过来聊天。 当然,不是强制的,若有人不想和他聊,自然就不用来,他还能少一分工作量。 可惜他没得到偷懒的机会,每一个学生被他叫到都欣然赴约,可见他作为老师亲和力也不错。也可能是这毕竟是训导营,学生也不知道可以违逆教官这种事。 欧阳洲是第一个被叫过来的,他的资料最全,烦恼也最少。见到汤昭很快就出来了,出来时满面喜悦,文采非在旁边问道:“怎么样?汤教喻说什么了?” 欧阳洲没有直接回答,道:“汤教喻很了不起,你们见了就知道了。”说罢离开了。 文采非目送他扬长而去,旁边曲桓道:“你就多余问他。他什么事会跟咱们说。下一个便是叫你我,你急什么?反正欧阳洲都说好,那肯定是真的好。汤教喻本来也不会为难学生。” 文采非叹道:“你们都说汤教喻亲切友善,我怎么没发现?他在我面前一直板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曲桓呵呵两声,道:“是你太热情了吧?你们这帮人一个个那么热火朝天的,才显得教喻冷静。” 文采非气道:“我哪里热情了?我才找教喻几次?秦永诚三天两头就去找教喻,教喻怎么不冷着他?” 曲桓促狭道:“听说秦永诚去找教喻都是哭着脸,你找教喻都是笑嘻嘻的。或许教喻不喜欢?你下次也哭,教喻就来安慰你了。” 文采非沉吟道:“原来如此……我去你的吧——” 曲桓笑着跑了,正好猫头鹰吐出字条来,是汤昭找他,他方带着几分忐忑去了。 很快曲桓出来,也是满面笑容。汤昭又找文采非,文采非走了一趟,出来跟人笑道:“我就说嘛,汤教喻是很和蔼的。” 这一天汤昭找了十几个人聊。这些同学无一不是灵感还不错,本来就有些模糊方向的少年,他们本来就算十拿九稳,此时更是心情愉悦。 然而,没被叫到者不免忐忑,尤其他们多半灵感寻常,心中自然怀疑,是不是只有到达了一尺线的那些学生才能看出端倪? 如此说来,他们这趟小小的希望又是破灭了? 沮丧之意一经两个以上交流,真若瘟疫一般传染开来,训导营上一片愁云惨雾,与那些有灵感的弟子当真冰火两重天。 倒是以前一直最为消沉,这两个月却恢复不少的秦永诚还把持得住,他总觉得汤教喻是说到做到的人,不会如此虎头蛇尾。 第二天,汤昭再次约见学生,这一回先见秦永诚。 秦永诚心中七上八下,进了还算熟悉的办公室。就见汤昭坐在桌上,向他招手。 汤昭眉眼带笑,神色温和,秦永诚放下心来,坐在教喻对面。 汤昭指了指眼前,道:“来,选一个。” 353 灰烬 汤昭前面,放着一排银白色的石头符,每一个都是一寸来长四四方方的。 石符表面,刻有…… 似乎是刻有什么东西,似乎是字符。但那字符很浅,几乎跟银白色的石底融为一体。乍一看看不清,再看就觉得头晕。 “来,选一个。” 秦永诚迟疑道:“我……看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有点沮丧,又有点烦躁。 他不会觉得看不清是他视力的问题,而是知道那必有其他缘故。 虽然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字符,但类似的情景他经历过——有些东西,别人都能看到,但他看不到,明明别的人都叫出来这是一二三,他却只能看见一团雾、一片影,就是捉不住形状。 究其根本,就是那该死的灵感、灵感、灵感。 天生灵感低,就把他隔绝到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之外。哪怕他就站在窗外,把脸贴在窗户上,也只能看到可望而不可及的各色朦胧。 汤昭微笑道:“不用看清楚,本来就没打算叫你们看清楚。不要管什么形状,摸摸胸口,选自己有感觉的那枚。” 有感觉…… 秦永诚有点拿不准什么叫有感觉,他扫过一排石符,觉得哪个也没感觉。 完蛋了…… 又是一种沮丧感袭来,秦永诚有一瞬间沉默。 他不想实话实说。 最终,他心一横,就拿了自己眼前这一块。 手碰到石符的瞬间,一道银光闪烁,石符表面流过一丝丝银光,仿佛蛛网一样交叉,最后凝结出了一个图案。 “有……有反应了!” 秦永诚只觉得口干舌燥,这还是自己第一回与这等奇迹有反应呢。以往不管什么术器,在自己手中都和朽木顽石一样。那些用来测试的转盘,在别人手里滴流乱转,在自己手里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汤昭点点头,在纸上记下两个字,道:“我知道了,还想拿哪一块?” 秦永诚收到了鼓舞,再度随便拿起一块,这一块却是毫无反应,银色是银色,却无丝毫光亮。 “嗯。”汤昭神色平静,道,“继续,这桌子上的想那哪一块就拿哪一块。” 秦永诚算是看出来了,什么感觉不感觉的,都是虚的,拿在手里才能见真章。他干脆从头拿起,一一试过,最后加起来有三块有反应,显示出了不同的银色字符。 汤昭一一记下,用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最后写了一长串符字,满意的点点头,拿出一块一尺见方的石板。 他正色对秦永诚道:“刚刚是个确认。之前你测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我能看出你的方向偏火向,有生烟、燃烧等倾向。方向和我有点像。” 秦永诚大喜,一面喜的是自己终于测出方向了,一面喜自己竟然和汤教喻方向相似。 这有种说不出来的荣幸。 汤昭道:“只是方向还是很宽泛,只靠我猜测就太模糊了。我选择了火向的一部分基础符和标准符,让你尝试一下,精确定位以备将来。” 他指了指第一个符,道:“这个符意思是灰烬。是你最契合的一个标准符。” 秦永诚点点头,牢牢记住,自己将来若有一线希望,就从这上面来。 “第二个是‘燃烧’。这是仅次于四大元符的基础符,十个火向九个都会适配,先不管他。” “这第三个,是火星。”汤昭道,“极微弱、很可能熄灭的火星。火星不是重点,主要取其微弱之意。这个方向有点意思,不多见。你的剑意要契合其中一个,最好契合所有三个,机会最大。” 秦永诚跟着他思考,灰烬、燃烧、火星…… “所以,我将这三个符组成了一个符式,类似于你以后的剑意。你可以试试。” 汤昭说着,用符针在元石上刷刷点点,勾出一行符式,推到了秦永诚面前。 秦永诚几乎手指发颤的接过。 接到符式的一瞬间,符式亮了起来,仿佛灰烬中未燃尽的点点火星,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炭火熄灭的余烟味。 “不错。”汤昭满意的点头,“无源触发,能做到这一点,是它主动呼唤你,必然接近你的方向了。这个元符就送你了。遇到危险可以用罡气激发。记得妥善保管。还有玄功,我看了一下咱们馆藏的玄功。有一部《洪炉熔火功》很适合你。你可以试试,一个月之后如果效果不尽如人意,那么依次换《大光明诀》、《无常卷》这两部。尽量按我的顺序尝试。” 秦永诚激动的将元符包好,捏在手里,起身向汤昭一礼,又问道:“教喻,这道符式是什么意思?” 汤昭认真回答道:“死灰复燃。” 秦永诚出了汤昭的屋子,脚步踩到地面,却轻飘飘如在云端。 这时他的死党辛鹰上来问道:“怎么样?里面说了什么?” 秦永诚张了张嘴,觉得自己要是说的太多,都对不起汤教喻的充分准备——教喻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相应的符式,这要花多少功夫?自己说完了,便削去了三分惊喜,三份意外,少了那种跌到谷底又柳暗花明的快感,岂不无趣?当下只道:“教喻……很厉害。你想知道的都有答案。” 说罢他脚步飘飘然去了,留下辛鹰莫名其妙的眼神。 一直走到半路,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今天确是好事,自己以前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有了答案……然后呢? 这就足够了? 知道了自己的方向,换了玄功,就能成为剑客么? 如今只是像教喻说的,留下了一线生机罢了。 一线渺茫的生机…… 要知道,多少比自己灵感更强,机遇更好,方向更宽的年轻俊才一辈子也遇不到适合的剑,自己那万中无一的可能,如何就能恰好遇上? 靠天意么? 天意可没眷顾自己。 天意从来高难问,然而自己尽足人事了么?到了需问天意的那一日,真的能说自己已然问心无愧了么? 还有没有可能,再拼一拼?再做点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常去的二号校场——一号校场同届人太多,他向来不喜欢,只在清净的二号校场锻炼。 然而此时二号校场却被封了,门口架着拒马,还有一个助教看守。 这是很少见的,秦永诚心中奇怪,正好那助教也算相熟,忙问道:“木助教,这是怎么了?” 木助教比裴助教大一届,今年已经二十,平素与人为善,道:“也没什么,一会儿新人进营,就在二号校场集合,董教喻粗粗测试一下,再做安排。” 秦永诚先是恍然,紧接着又奇怪道:“不对啊,我们还没毕业,营房都没腾空,怎么这么早就招人进来?” 他也不是没做过新生,当初他可是过了年才进营的。训导营的规矩是老生冬月毕业,新生春日进营,现在才几月份? 木助教向来喜欢多说,轻声道:“因为这些学员从特殊的地方来的。你知道,有一个地方之前是禁忌,现在才慢慢放开……” 秦永诚跟着轻声道:“阴祸乡。” 木助教用力点了点头。 秦永诚沉吟道:“不是说前年开始就招这些难民子弟了吗?” 木助教道:“对啊,招了两年了,你见过吗?” 秦永诚摇头,虽然他们这届没有,按理说下一届就有了,他们三个年级同用教学设施,按理说都能见面,大多有了面熟,但他确实没见过阴祸乡来的“怪人”。 木助教道:“还是的。前两届因为摸不准底,招收了一部份学员,却是单独分班单独教学的,住的也是单修的营房,你都看不见。经过这两届的尝试,应该算是比较成功,难民学员和寻常学员没什么分别,所以下一届开始就不单独分班了。但是难民学员是统一去阴祸乡里招收的,行程不同,所以会早到。” 秦永诚道:“这样啊……” 他出身市井,从小在街头巷尾也听惯了关于阴祸乡的种种议论,纵然知道其中有许多以讹传讹的谬论,但还是不自觉有所忌惮。 木助教却道:“放心吧。我去年跟着去那边带过一年难民,你只要不特意挑毛病,也不过是些平常小孩子罢了。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会吃会喝,会哭会笑。比一般年轻人还懂事。咱们是检地司,怎么能和庸碌俗人一样的见识呢?连天魔都不怕,还要怕这些孩子?” 秦永诚吐了口气,道:“助教教训的是。” 正说着,几架马车从外面驶入。马车上覆盖着厚厚的帘子,隔绝了内外。 秦永诚帮助木助教把拒马挪开,放马车队进内。 按理说这里没他事,但秦永诚还是好奇,又多看了两眼。 那些马车进了校场停下,车帘掀起,下了一个个瘦弱少年少女。 果然只是些小孩子,瘦的真是可怜,按照一般入学年纪在十三四岁,可是看起来也就是十一二岁。 他看了两眼,又把目光移向那些孩子的头发。 他们的头发,有很多是灰色的。 倘若那些少年头发是红色、绿的,还能说是怪异可笑,唯独灰色就像迟暮老者的发色,越发显得他们少年白头,虚弱可怜,就像燃烧殆尽的灰烬…… 灰烬? 秦永诚心中一跳,忙问木助教道:“他们从哪个阴祸乡,哪个魔窟来的?” 木助教道:“他们从余霞郡西边几个县来的。那边的魔窟应该是……灰烬魔窟?” 354 访客 忽忽到了十月中旬,离着最终考核仅仅剩下半个月时间。 天气一日日转凉,训导营外茂密的树林枝叶渐渐凋落,只剩下干枯的纸条。 秋日已逝,凛冬将至。 这一日清晨,训导营营门照常紧闭。 门前官道上来了两骑骏马。马上骑士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皆气质剽悍,作武官打扮,披着暗色披风,但服饰和检地司又有不同。 两人来到营门口,大门立刻打开,留守教喻董杏雨换上正式教喻官服从中迎出,客客气气道:“可是李郎将驾至?久仰大名,在下训导营教喻董澄,在此恭候多时。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此时两人刚刚翻身下马,她上前向那个年长者行了一礼。 那年长者立刻退后一步,用目光注视另一个人,道:“这位是李意渐李郎将。” 那年轻人嘴角微带笑意,点头道:“我是李意渐,这位是黄平黄校尉。” 杏雨剑董澄一怔,看了一眼这位李郎将,眼见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修长,双目有神,气质更是慷慨昂扬,可算一表人才,道:“原来李郎将如此年轻有为,惭愧。快请进。” 她虽然有些诧异,但也不过是一闪而逝,便恢复如常,对方两人反而也有些诧异。郎将职位不低,已经是正五品,且是军中正经带兵的武职。 军中可不比检地司,职位多机会多,到了实力自然晋升。在军队讲究功勋资历,即使已经有了剑客的实力,没有功劳也升不上去,士卒也不会服你。因此李意渐不但年纪轻轻就是剑客,还已经沙场拼杀数年,立下功勋升至郎将,至少在云州都督府是独一份。 不过李意渐一直随军队在前线驻防,是刚刚调回都督中军的,向来与检地司交集不多,不然董澄的“久仰大名”应该不全是客气话才对。 董杏雨带着两人进了专门招待外客的客厅,亲自端上茶水,道:“有劳二位稍等。汤教喻今日主持摹拟考,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您二位先喝茶歇一歇,或者先去哪里逛逛,我带你们去。” 那黄平闻言微微皱眉,已有不悦之色。 李意渐倒是保持微笑,道:“无妨,原是我们告知的太晚了,是昨天才通知贵营行程,自然有腾挪不开之处。模拟考一般要举行数日,断没有半途而废之理……” 董澄道:“正是此言,郎将通情达……” 李意渐紧接着道:“不过此地做主的难道不是董教喻吗?你我说话即可,又何必等那位汤教喻呢?” 董澄一顿,把那个“理”字咽了下去,道:“汤教喻才是这回我营要带队参加考试的人选。二位不是来商量联合考试的事么?若只跟我说,让我事后转达,中间有模糊不清之处误事了如何是好?不如稍等,等人齐了一并说清。再过一个时辰模拟考就该结束了。” 李意渐神色淡淡,不再说话。 黄平却粗声道:“你们检地司真有意思,考试得内容都没商量,都不知道今年要考什么,就兴师动众组织什么模拟考?不说有用没用,一次要浪费多少经费?是不是有钱烧的?” 李意渐等他说完,才歉意道:“属下无礼,教喻勿怪。” 董澄渐渐收了笑意,道:“若论经费,检地司不说捉襟见肘,也绝不会铺张浪费。这一次模拟考是早定好的,全面复盘去年的毕业考试,乃是为了叫大家体验一下节奏,绝非无的放矢。考试只持续三天,比去年缩短一半。” 李意渐道:“我听说去年是靖安司的主场?当时排场不小,还把队伍拉到灵州边界去,在越界的边缘来回试探。光大型围场就准备了两个。我等前日去靖安司交流的时候,那边很是宣讲了一番。” 说来说去,还是说他们跟去年比大肆铺张。董教喻眉头越发皱起,道:“我们只是模拟,花费不大,围场什么我们也用不起。现在就在教室考试,你们若能保证不打扰到学生,就跟我去看看好了。” 对面两人十分疑惑居然在教室考试,董教喻不再多说,起身道:“跟我来吧。” 当下董澄带着两人一路到了……隔壁楼。 训导营主要建筑都建在一起,没有一座堂皇主建筑。主教学楼更是只有三层,修建的堪堪够用。模拟考试就在一层的一间教室进行。 董教喻进楼之前,再度道:“麻烦两位保持安静。” 进门左拐,三人来到教室后门,董澄把门扇往上推了推,后门上半截打开,露出一面透明的窗户,教室中情形登时一览无余。 李意渐心想:你再三叫我们安静,自己却开这么大的窗口,难道当里面的学生都是瞎子不成? 然而他一眼看去,突然发现里面不全是瞎子也差不多了。 因为里面的人居然……都是躺着的。 房间里桌椅都被收拾起来,折叠在一起,堆到教室后方。偌大的中间放着一张张条凳。每个年轻人都睡一张凳子,枕着一块石头样的枕头,或侧或仰,睡姿或有不同,但都昏睡得不省人事。 整个教室唯有两人与众不同,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个十六七岁,坐在讲台上,一手托腮,倚靠着一个玉枕,竟也睡了。 站着的那人二十来岁年纪,袖手立在角落,目光扫视全场。从他的角度能毫无死角的观察教室的每一处位置,看着十分平静温和。 “此人有杀气。”李意渐缓缓道:“这就是汤教喻么?” 正如他在军中的名声丝毫没有传到检地司,检地司的俊才也不可能扬名至军前,他连汤教喻的名字也不知道,但看到这个人便微微点头——如此杀气,不是寻常人物。也不枉年纪轻轻做到教喻。 董教喻道:“不是,那是助教。坐在讲台上那个才是教喻。” 两个军官同时愕然,再看讲台上坐着的少年,相貌格外年轻俊逸,分明是和躺着的那些学生是同龄人,坐在那里支着胳膊安安静静的睡着,就像上课偷偷打盹的学生,毫无气势可言,哪里像教喻了? 然而,董澄显然也没必要诓人。这必然是那个汤教喻无疑。 黄平嘟囔道:“好啊,检地司的官儿果然随便做,果然离着君侯近就是了不起……”他最后半句话说的极轻,显然也知道不能给人听。 李意渐顿了顿,道:“他们睡觉干嘛呢?” 董澄道:“睡觉还能干嘛?做梦呗。” 正在这时,台上汤昭睁开眼,双目清澈,并不甚明亮,反而乍一看平平无奇,明澜内藏。 在他睁开眼一瞬间,好像有起床号,台下所有学员纷纷爬起,有的平静坐起,有的差点翻到地上,嘈杂之声不绝于耳,课堂转眼好似澡堂一般。 “啊呀,就差一点儿,差一点我就过关了。” “你还差一点儿?你还在我后面呢。我才是差一点儿。” “别扯淡了,教喻早就说过,差一点儿就是平时功夫不到,其实差得多了。像我这样的从来就没差过,比你们高到天上去了……” “啊啊,我的腰被咯着了。这木头太硬了,看来我睡不惯板凳。” “你要睡不惯干脆别当差了,在家睡床不好么?往后睡树枝草丛的日子还有呢。” 一时间学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除了抱怨更多是兴奋和疲惫,仿佛去哪里长途拉练了一番刚刚回家。 “啪啪”,汤昭拍了拍手,议论声登时停下,众学生端正的就在自己的板凳上坐好。 “治军还算严谨。”李意渐在心里评价一句,突然一怔,脱口道:“那是什么?” 只见汤昭将讲台上的玉枕推开,露出一只……乌龟来。 讲台上突然出现一只乌龟,怎么看都很违和,不过这乌龟确实不同寻常,两只乌溜溜小眼睛里透出灵性。 汤昭“好了,恭喜大家。模拟考到此结束!” 欢呼声大起,还有人吹口哨。 等学生们欢呼片刻,汤昭才笑道:“模拟考而已,还不到解脱的时候,诶诶,别撕书啊。再留它半个月性命。” 哄笑声中,汤昭又道:“没事的现在可以先回去休息了,有事的该干嘛干嘛。总成绩会在两天内出来。刚刚那一场有争议的留下,咱们现场复盘一下。好,解散。” 他说了解散,众学生却是没动。 汤昭疑惑道:“怎么都不去休息啊?都有争议?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大争议啊?” 底下曲桓笑道:“教喻,不是说您要复盘吗?” 汤昭道:“复盘也不急在一时啊?你们都不累吗?” 众学生齐声叫道:“不累!” 秦永诚更是大声道:“不是您说的‘只争朝夕’吗?” 汤昭失笑,抬头看了一眼。 外面李意渐不由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墙上挂着个小巧的摆件,看样子有点像是日晷,不过是不用阳光的,他猜测想必是计时的,一圈分十二个刻度,正好对应十二个时辰。 汤昭确认了一下时间,道:“好吧,现在……还有一点儿时间。咱们小小的复盘一下。我就不提总的情况了,也不进梦境,不然又要消耗精神。就公放复盘某个人吧。谁愿意提供素材?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你闯关的英姿?” 众人齐刷刷举手,显然参与热情甚高,汤昭随手点道:“那就罗念。把你的梦盘拿上来。” 355 盆景 那罗念是班上成绩寻常,堪堪卡在合格成绩线上的一个学员。这时他听到汤昭点到自己很高兴,但也没特别意外。汤教喻本来就喜欢随意点成绩不出众的“中间学员”出头。 罗念从自己的板凳上的枕头下摘下一枚玉盘,赶上前来递给汤昭。 汤昭将玉盘递给乌龟,也就是龟爷了,龟爷叼着放入旁边刚刚被汤昭倚靠的枕头中,然后鼓捣起来。 这个枕头,自然是龙渊的标志性法器游梦枕了。 当初汤昭在符会上曾经尝试过这种枕头,十分好用,可以入梦,造梦,读梦。万千世界,在梦中就可遨游,是剑州一行给他最好的记忆之一。 汤昭一直想要一个,但游梦枕对龙渊来说也十分珍贵,数量是有限的。即使汤昭在剑州之战中立下大功,龙渊送了不少礼物,但没送给他游仙枕。汤昭当然不好意思直接要。 直到几个月前他铸剑成功,鞠天璇代表龙渊上山祝贺,礼物比上次赠送的还要丰厚,礼物中包含了一件游仙枕。 可见想要得到珍贵之物,交情是一回事,自身的价值是另一回事。 不过虽然拿到手里,汤昭也不能立刻研究明白,这等高级法器,不说制作和改装,就算是灵活使用也得研究一阵。好在他有龟爷。 游仙枕本就是龙渊依据蜃道传承开发出来的法器,而蜃道传承则是鼋龟老祖从大渊中驮出来的,在它们本族中也有传承。龟爷就擅长此道,能随意的摆弄游梦枕。 在龙渊时,它还能给龙渊设定好的游梦枕开后门,何况得到一个空白的游梦枕?三种符法信手拈来。 正是借它的手段,汤昭将游梦枕开发成了方便好用的教具,自己造梦,引导学生入梦,平时学习训练、武功体验、考前模拟无所不能。 这是汤昭想到最好的提高所有人成绩的方法,也很受学生们的欢迎。虽然因为身体不同,梦境修炼不能代替现实修炼,但学习知识事半功倍,何况梦境战斗也是很好的战斗经验,只需要梦醒了之后再消化一番,就可以转为自己的切身经验。 当然,还有…… “读梦”。 在教室正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片微缩峡谷,仿佛一座盆景。峡谷罗围的一丈方圆都是黑沉沉的,空中漂浮着一轮微缩月亮。 从远处看,这间教室中央就像被挖去一块,镶嵌进四四方方一块黑夜。 “微缩幻境?” 李意渐一挑眉,有些赞叹,倒也不大惊小怪。 这种类似的微缩幻境军中也在使用,最多的就是“微缩沙盘”,用于战术推衍分析、制定局部计划。尤其是他做参军时常常拿着沙盘研究,做出方案供主将参考。 不过,李意渐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微缩幻境比一般的立体沙盘强得多,幻境非常细腻,并没有模糊的色块,与周围的景色也泾渭分明,而且…… 上面那个月亮,好像是…… “大家也看见了,上次考试专门选择了祸月之夜,天地间阴气最重的时候。这个时候不但视野极差,精神压抑,内力也不稳定。如果玄功没有练好,罡气不够稳固,甚至有罡气失控的危险。所以我之前就说了,除了有限几个同学,其他人最好不要使用罡气,尽量选择术器护身。” “果然是祸月!”李意渐心想。 他记起来了,上一次考试是靖安司主场。靖安司向来做危险的间谍、特务工作,胆子极大,竟然选在祸月那天组织考试,使得考试的风险何止翻倍? 那一场考试,伤亡数是史无前例的,甚至令镇狱司和检地司颇有微词。 之前他们去和靖安司座谈的时候,靖安司是把这个风险当做自己的得意之作来说的,言辞之中以自己部门的工作危险艰辛为荣。对于两司的非议嗤之以鼻,说他们只管养出些娇花嫩草来。 对此,李意渐只有淡淡一笑,问了一句: “你去过前线吗?” “祸月的行动守则我不重复了,大家来看罗同学的选择。” 汤昭一点,一个小人从峡谷的一端出现,走进了峡谷口。 “不错啊。”李意渐越发对这个幻境很是赞叹。静态幻境好做,动态幻境难做,要把动作弄得活灵活现更难…… 听他们的口气,这个幻境是这少年刚刚经历过的,就能这么直接复制出来,那更是难得。 那个奇怪的枕头难道不是术器,而是法器? 李意渐微微羡慕:他只是剑客,本身没有剑法。到了他这个地位,当然有几件法器傍身,但那也只是自己用,而且是做底牌用,可没奢侈到给学员做教具。他自己在新兵营里也没这样的阔绰经历。 汤昭手一伸,双指叉开,幻境局部放大,那少年的大头出现在环境里。 “哈哈哈——”众人笑了起来,陡然看熟悉的同学的大头像,尤其还满脸紧张东张西望,确实还蛮好笑的。 “笑什么?”汤昭正色道:“我是叫你们看看罗同学做得好。入峡谷之前仔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方是受过训练的武者该做的。有些人……就没做到。” 有几个少年微微低头,有点惭愧。 汤昭又道:“因为这场考试之前,规则告诉你们说进入峡谷可以选择五条路,所以有些人就认为,在选择路径之前就是安全的,谷口也是安全的,就可以暂时放心。可是,谁说的?” 文采非弱弱的举手,道:“可是……确实没危险啊。” 汤昭道:“这回确实没有,靖安司放了学生们一马。但事先你不知道啊。所谓料敌从宽,你怎么能忽略任何一种可能?如果考官设了陷井呢?难道你能说不行吗?无论如何,要做好各种准备。” 李意渐在外面听着,心想:这道理是倒是不错。但不是因为怕被考官坑,而是因为就算没人主动欺骗,情报也可能有错误,在前线情势瞬息万变,断不能过于依赖已知的情报。 紧接着,汤昭开始根据峡谷地形讲解在山谷前探查情报、分析地形的要诀,这是兵法战术课的应用。 李意渐听得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心想:这个汤教喻的兵法不过尔尔,地形分析大略不错,但有些细节讲的不对,布置还有破绽。 这确实是他说对了。汤昭本不擅长兵法战术,之前都没学过。这一个多月还是在训导营里现补的,一面看书,一面向营里的老教师请教,就算这样,他的水平还未必比得过同届的学生。他能在上面讲解,全仗着事先拿到地图,又和董教喻商量出了一个教案。 所以李意渐所鄙视的,不是汤昭的兵法地理水平,而是汤昭和董澄加在一起的水平。 就……两个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他。 这也很正常,两个学者剑客,如何和一位郎将比兵法?他怎么不跟汤昭比铸剑,跟董澄比医术呢? 汤昭讲过了谷口的关键,就一路开始讲解后面的战斗。 罗念选择了中间一条路,顺着道路小心翼翼的前进。途中,不时有魅影和凶兽从两边偷袭。罗念且战且前进,遇到凶兽便大胆向前战斗,遇到魅影则分情况,能战则战,不能战则想办法绕路甚至逃跑。 这也不值得嘲笑,营中本来就教导随机应变。 汤昭选取了罗念的几场战斗,放大了详细的分析他的得失,讲到详细处有时暂停,有时慢放,还能拉回进度讲解,十分细致。其他同学固然受益,罗念本人更是大有收获,喜不自胜,连被公放自己出丑的样子都不在乎了。 这可没办法事先备案,就是他自己的功底了。不过这不是兵法战术,而是单纯的战斗,是他的强项。他经历过的战斗不少,但纯论数量还未必比得上一些学员,但他见过的市面太大,眼界开阔,自然提升了见识,分析其这些单独的小战斗轻而易举。 李意渐奔着再度挑毛病来的,但听着渐渐暗中点头赞叹,心想:以他这个年纪,能讲解到这个地步,确实不容易了,检地司的新一代果然也成长起来了。 这时,教室内进入了争论环节。却是汤昭选了一个罗念比较狼狈的战斗,问其他学员该怎样应对? 众学员登时各抒己见,拿出了一套又一套的方案,也是罗念成绩一般,大家都觉得自己能做的更好,眼见着争吵起来。 到后面一向沉默寡言的欧阳洲也加入议论,旁人不免闭嘴,但曲桓却不让他,依旧争论不休。 汤昭听了一会儿,道:“没关系,咱们都试验一下。”说罢一挥手,峡谷依旧再度变幻。 龟爷听他这么说,张了张口,又停了下来。 却见那罗念的小人又动了起来,按照欧阳洲的方案战斗起来,和凶兽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龟爷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发愣。李意渐却想:他这幻境术器怎得如此方便?能实时按照人的意思改换?这就是法器吗? 这时,却有人轻轻碰他,李意渐回头,却是一向只附和自己的黄平,道:“怎么了?” 黄平指了指里面的法器,轻声道:“郎将,太古怪了……他幻境那些攻击……是真的带力量的!” 356 商量 “嗯?” 听到黄平的提点,李意渐很意外,先是下意识的去看那幻境盆景。 这时幻境中在演示罗念正按照欧阳洲的策略和凶兽战斗,这时周围的背景已经有些虚化,就像看久的眼花一样,这还罢了,中间一人一兽的战斗却是异常激烈且清晰。 那幻境中的小人和凶兽互相对战,打得火花四溅,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李意渐原本就是看个热闹,但经黄平提醒,仔细看战斗双方交接处,不由得越看越惊。 这是真打! 真打的意思是,虽然小人和凶兽都是虚影,但攻击的力量却是真实的,互相力量的碰撞也是真实的,甚至小人手持的术器增幅也是真实的。攻击的效果绝非特效,而是真正的力量碰撞造成的。 如果有人伸手插入战斗中,定然会感到被击中,普通人甚至弱一些的武者,就会被那小小的光影人击伤的! 虽然这盆景、这小人是虚假的,但至少这场战斗来到了真实人间! 他想到了这点,不由得咋舌——这法器果然奇妙,可不是一般的幻境。 凡是能干涉真实的幻境都是强大的幻境。 只不过……好像没什么用? 大家看幻境,并不在意攻击真不真实,只要展现出来的效果够拟真罢了。难道还能操纵幻境中的小人对敌吗?只要不傻,谁也不会想到去盆景里试试身手。 倘若是战斗放大,把人恢复到正常大小,倒是可以当做一个虚拟伙伴…… 是不是有点多余了? 除非是限定场地的对战,还有点用处,一般战斗哪用得上这个? 紧接着,他看了一眼黄平。 他发现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龄”校尉不简单,至少眼力真的不错,自己隔着透明的窗户没察觉异常不说,教室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凑近看了,也无人察觉。 而且黄平还不是剑客,只是资格老、功勋高、会做人才积攒到这个职位,一向是为自己辅助的。 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并未多言。 教室里的课程还在继续,汤昭以罗念为例绘声绘色讲述这个被他称为“副本”的峡谷幻境。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教学,他的口才大有提高,课程本来就精彩,讲课十分引人入胜。 虽然课程对李意渐这个层次已经没什么参考意义,但他隔着透明的墙壁,还是不知不觉听了进去。 过了一阵,一场战斗堪堪讲完,汤昭拍了拍手,道:“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累了,早散了回去休息吧。” 众少年轰然应是,有人露出了意犹未尽的神色。 李意渐差点儿也露出这种表情,好在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若无其事站在原地。 等到同学都走光了,龟爷才道:“小汤,刚刚那个可不是……” 汤昭制止了它,道:“且等等,有客人来了。” 就听有人道:“汤教喻好敏锐。正是都督中军的李意渐到了。” 汤昭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位昨日才通知要拜访的来客,他还是第一次见军队的人。 如今这个年月,军队要驻守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边疆,而是凌驾于凡尘上的“前线”,几乎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了。所以云州虽然号称带甲十万,但真正在云州土地上的的军队是有限的,汤昭以前以前几乎没打过交道。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些军队中,唯有都督中军好像就是驻扎在凡俗的。应该是一般云州人能见到的惟一一支军队。当时龟寇围曛城,麦时雨就想向驻扎在周围的中军求援。 后来这场大乱被检地司自己镇压,指挥使很满意,多给曛城记了一功——检地司一直认为,既然带了个“地”字,那么地下的事都该归检地司管。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检地司不喜欢中军插手地面,中军包括整个军队是看不起其他任何衙门的。检地司也好,镇狱司也好,人家从没放在眼里。要不是为了这个高远侯幕府与都督府双轨合流的政治意义,中军决不屑于和三司联合组织什么考试。 这回的联合考试,就是在各种微妙的关系下举办的。 当然,大家都是体面人,既然见了面,礼数还是要尽到的。 汤昭和李意渐见了礼,道:“实在不好意思,今天赶上模拟考试,不然在下应该去迎接将军才对。” 李意渐收了几分傲气,道:“这有什么?本来也该公事要紧。”他一面坐下,一面看向那还未收起来的盆景幻境。 汤昭无意介绍,示意龟爷收起游仙枕,幻境自然消失。又恢复了正常教室,问道:“咱们是去办公堂,还是……” 李意渐神色平静下来,拉了一个椅子坐下,道:“就在这儿吧,几句话而已,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他既坐了,其他人自然也坐下,黄平依旧退后一步端端正正坐了。 李意渐道:“汤教喻,你这个模拟考办得别开生面,我也是大开眼界。但恕我直言,这个模拟考恐怕不足以模拟。” 汤昭问道:“怎么说?” 李意渐道:“因为我们这回组织的考试,和以往的完全不同。” 汤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他好像老是遇到这种事。 之前去参加符会也是,是多少届以来的大变化,换了东道,主办方也是踌躇满志的大势力。 莫干山举办了那么多届符会,一点儿事也没有,偏偏到他这里换龙渊。 龙渊一上来就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恨不得举办一场空前盛事,结果呢……各种意外层出不穷,鼋龟窝里反,龟寇外面闹,请来的朱杨没安好心,私仇国恨全来了,比唱大戏还热闹。 这回还来? 虽说这回全是“自己人”,内部变量少一些,可是看这位郎将的样子,不像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范儿,莫不是还要生事? 就听李意渐道:“之前我们去了靖安司,听那边的教喻介绍了去年的考试,虽然他们说有危险,但终究还是假危险。据我所知,去年只有一位学员死亡,剩下的重伤也不到五指之数……” 董杏雨挑眉,道:“怎么,我只听说过以杀敌多、保全自身为荣的,难道还有以死自家人多为荣的?难道贵军都是这样挣军功的吗?” 李意渐竖眉,黄平已经站起身来,道:“你这女人说什么?” 汤昭起身,其实他本来也想说类似的话,但董澄先说了,还更尖锐,他只能唱白脸了,道:“息怒息怒,大家都理智点。董教喻心好,向来以仁善为先。她不大懂军队的事,其实在下也不懂——一场考试,怎么还比着死人呢?还望郎将解惑。” 李意渐冷冷道:“简单来说,就是你们还在做游戏。这根本不行。军队出征,当然是以杀敌和保全自身为主,但平时的考核决不能儿戏。就是要在平时体会到生死一线的感觉,上了战场才不会怕,也知道该怎么做。莫说考核,我们训练的死亡指标都在千分之三,考核的时候只会更高。我直说吧,这回考试有三五个学生死亡,一点儿也不奇怪,甚至十分之一也在接受范围内。” 汤昭和董杏雨同时变色,董杏雨道:“你们平时训练就这么死人?恕我算学不好,这大部队还好些,那些前线战斗的精英小队,几次下来不就没人了?” 李意渐这回倒没生气,反而道:“不会,因为精英就是精英,对于普通人是死亡率,于精英而言,不过是辛苦一些的训练而已。” 董澄和汤昭都听出来了,他言下之意,检地司的学员就是“普通人”了。这话也不是不能反唇相讥,但来来回回斗嘴也没意思。 董澄木着脸不说话,汤昭道:“难道说,你真要把学生拉到前线去?” 李意渐淡淡道:“说前线也是前线,不过是前线的安全区。不然就真的是让他们送死了。我今日来就是特意把地图带过来,给教喻们看。”他一面说,黄平将地图拿了出来,平摊在桌上。 汤昭心知这二位是没打算来商量的,只是来通知一下,理论上每年考试主办者都是不需要商量的,但是每一届来人多少还要意思意思,表现点虚心听取意见的态度。这一届把这番假客气省了。 到底是军中直来直往,连装也不装了。 当下李意渐将地图展开,把考试的内容囫囵吞枣的告知了一遍。他现在没有重复和解释的意思,汤昭便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心里。 李意渐说完了,将地图卷起,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汤昭道:“我还是希望给每个学员配一个保险术器。我们的年轻人不应该白白消耗在后方。” 李意渐道:“这是早就决定好的,学会游泳就该把绳子断开。你要有意见去找你们指挥使,让指挥使跟我们将军说。” 汤昭道:“我会的。” 李意渐抿了抿嘴,看了一眼那游梦枕,道:“你们的教学法器倒是不错。” 汤昭道:“如果要采购的话,我可以给你地址。” 龙渊的地址。 白玉生晖不能卖游梦枕。 李意渐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们确定又这位汤教喻带学生吗?你是新剑客吧?去过前线吗?” 汤昭道:“还没有。” 李意渐道:“早晚要去的。所有的新剑客都要去前线服役,现在不叫你是你成为剑客的时间太短,没有形成战斗力。长则一年半载,短则数月,就有人征召你了。到时候你要分到我手下,我倒可以照顾你。” 汤昭客气道:“多谢了。” 李意渐道:“没去过前线,对于那里的环境不熟悉,又是新手,我劝你们最好换人。当然了,这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建议而已。出了纰漏与我们无关。放心吧,一场考核,并没有剑客死亡指标。这位教喻大抵是安全的。告辞了。” 357 修心 都督中军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在训导营待上半日,连饭也没用,就说有公事离开了。 董杏雨将两人送出门去,汤昭将教室恢复原状,然后就在讲台上批改试卷。 龟爷等那两人走了,才再度慢悠悠钻出来,道:“这小子够会装大个儿的,明明也是个黄口小儿,怎的说话老气横秋,以为自己比龟爷活得都长呢?” 它一面说,一面回头,就见汤昭坐在讲台判前天考试卷子,一路勾勾画画毫不停留,翻卷子翻出哗啦啦的声音。 都说翻脸似翻书,这翻书翻的可比翻脸快多了。 “不是……你翻这么快能看清吗?” 汤昭道:“对答案而已,很快的。我是出了名的一目十行。” 当然……不是了。 汤昭在读书上没什么与众不同的,不过是正用眼镜作弊罢了。 眼镜扫答案,判断对错,汤昭只负责勾画。以他这么多年使用眼镜的心得,已经能适当操纵镜片显示内容,是足以做到这一点的。 连续一个人监考这么多天,又是造梦又是讲解,汤老师也很累的好不好,稍微偷点懒怎么了? 龟爷半信半疑,但它和汤昭相处多年,知道他有许多不可言说的奇怪之处,而活了这么多年的经验也告诉它:“不该问的别问。” 所以它打算问点该问的:“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怎么能随意变幻读出来的梦境?游梦枕可做不到。还有……那个攻击怎么能那么真实?” 游梦枕有入梦、造梦、读梦三重剑法,其中造梦是可以制造虚幻的梦境的,而读梦则能把造梦出来的梦境公然释放成幻境。 但造梦也是有程序的,不是一个念头想造就造。而是要枕上游梦枕,用自己的思维一点点的勾划梦境,粗粗造梦还罢了,若造的栩栩如生,就要细细的一点点勾画,很是消耗精神力。 汤昭用制造上一次模拟考试的梦境就用三天时间,这已经是有赖于他常常用大日神车经洗练精神力,用时算非常短了。 但刚刚那个梦境,分明是汤昭随手召唤来的,而且还涉及真实,这是游梦枕绝做不到的。虚假的梦境和真实的投影是两个概念。 “那个啊……” 汤昭笑道:“是光制造的把戏。” 龟爷先是愕然,紧接着道:“你的剑象?” 汤昭道:“嗯,我们的视觉看到的无非是光的反射,而幻象的原理就是光的扭曲和干扰。他们能做到,我自然也能。” 有道理…… 开啥玩笑啊? 直接用剑术制造幻象,和用光线自己一点点攒幻境,那是一个东西吗? 区别就像去店里买一辆车与拿着铁皮和扳手自己造一辆车的区别。 而且还要时时变幻。相当于要不停的调整,那得涉及多少心力啊? 龟爷又问道:“好,就算你能制造幻境,那……那个力量……” 光能制造幻境,难道也能携带真实的力量吗?游梦枕是剑法都做不到的。区区一个剑象怎么能做到? 汤昭道:“也是我模拟的。这是剑象的本质之一,光本来就带能量的,密度大时自然强度高,密度低时则无害。只要知道原理就可以模拟战斗。凡是交战时将光凝聚,自然就有力量。” “原来如此,你已经能做到这个地步了。”龟爷觉得不可思议,“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啊,这个方法一听就费很大劲,是干嘛用呢? 大家是看幻境的,谁关注能量了? “这个嘛……制造音效?”汤昭笑了笑,“毕竟光不产生声音,要是没有能量交互,就只能看哑剧了,真实感大大降低……” 眼见龟爷撇嘴,汤昭笑道:“开玩笑。主要是为了锻炼我的剑象。” 剑象是悟剑心的关键,池千里提醒他要常常把剑象叫出来互动。汤昭的剑象是光,他随时保持身边光环绕的状态,剑心果然慢慢增长,但汤昭觉得还是太慢,要做点复杂的事情才更好。 “我的剑象还不错,可以做很多事情。要像刑总那样的动物……神兽,最多打滚握手,还能做什么?你不是说我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就是因为常常调动,所以才能这么快做到这个地步。我早在山上就开始尝试用光制造简单的幻影,从模拟器物开始,模拟景物,乃至模拟场景。现在构筑幻境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耗费心思,应该是我和剑渐渐心意相通了。” “等光随我心意,随时能制造大型环境,那应该就是心有灵犀了。” 龟爷啧啧称奇,道:“看你这进度,真是不远了。说不定你能创造最短成为剑侠的奇迹呢。” 成为剑侠啊…… 虽然憧憬,但那不是汤昭最终的目的。 当光携带足够的能量,层层凝聚,也许他能从阳光反推回——太阳! 将试卷翻改的差不多了,董杏雨送人回来,坐在汤昭对面,不快道:“这帮人,一个个眼高于顶。军队了不起么?敢死人了不起么?我检地司戍守乡梓,保一方太平,哪里不光荣了?论牺牲,这些年牺牲了多少?怎么就他们这样傲慢无礼?小汤,你觉得咱们的学生怎么样?这回能压过他们吗?” 汤昭沉吟道:“大家都有进步是真的。但没见过他们的学生,怎么能说的那么确定呢?” 这一个多月来,汤昭也算尽力了。他将自己的学识公平的教给每个人,课上尽力教学,课下耐心劝导,帮学生测定天赋,给他们量身打造术器和教学计划,将常用的教学设施和教具都维修妥当,还组织足不出户却丰富多彩的模拟考和实地训练。 至于来之前说好的图书馆看书?根本没时间,甚至来之前计划的蹭低年补的课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只能说还有些效果。要不是这些课程明年还有,他想来就来,他都快用上罐藏时间了。 汤昭自问,恐怕三个教喻一起来也未必做得更好了。 有时候汤昭想,他一个临时工,两个月之后就走人,累死累活做这些,对自己一点收益也没有,到底是图什么? 但很快他自己也笑了:努力做该做的事,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更何况既然看来只是沉重的责任,他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找到进益——锻炼剑心。 不仅仅是构造复杂幻境修炼剑心,更是在与同龄人教学相长的过程中修炼自己的心。 这就是所谓修心养性。 而剑与剑客本来一体,修自己的心怎么就不是修炼剑心了? 俗话说,公门之中好修行,对汤昭来说,教喻也好修行,就像负剑辗转千里,在生死战斗中感悟一样,都是修行的一种。 董教喻点头,汤昭的工作她都看在眼里,以至于比之自己常常觉得惭愧,道:“你好好做,我一定要把你做的这些工作,还有给考试的学生加保险术器的,都一一告诉山长。” 汤昭道:“加术器的事,我来说吧?” 董教喻道:“你没去过前线,说去那里考试危险怎么有说服力呢?弄不好别人还以为你畏难。我去过,这回又不带队,关系小一些,我说比较合适。” 汤昭细想,似也是这个道理,道:“那就麻烦董姐了。董姐,你去过前线?” 董教喻道:“当然了。我已经成为剑客三年了,去年去前线服役半年才回来的。” 董澄今年二十七岁,成为剑客三年,是二十四岁当了剑客。这在检地司中算早但也不奇怪的年纪。 真正检地司最天才的一批精英都是十八岁之前在训导营毕业,去地方入职,积攒个五六年功劳,就可以申请到总部试剑了。 如果第一次试剑遇到了匹配的剑,那么就可以年纪轻轻成为剑客。如果第一次失败,一般要再等五年才能申请第二次。一个人最多尝试三次,就没办法再申请了。基本上也不大可能成为剑客了。只能自己寻找或者立下殊勋才有一线可能。 汤昭问道:“前线是什么样呢?” 董澄道:“怎么形容呢?那是另一个世界吧。是个混乱、苍凉、破旧的世界。那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祸月,无时无刻不充满危险。” 汤昭听得凝重,然后推了推游梦枕,道:“董姐,麻烦你帮我们做个模拟场地吧。” 约定好了造梦的时间,汤昭送走了董澄。就见秦永诚站在门口。 汤昭微感诧异,紧接着有种不好的预感,道“永诚,刚刚模拟考完,怎么不回去休息?” 秦永诚关上门,来到汤昭面前,大礼拜下。 汤昭暗叹一声,也不扶起他,就这么盯着他,道:“生死一线,何至于此?你真的想好了么?” 秦永诚眼圈微红,道:“老师。我已经想好了,阴祸乡试试运气。” 汤昭也不意外,学生里面秦永诚和他关系算数一数二的,他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呢?道:“你已经选好了魔窟?” 秦永诚道:“灰烬魔窟。我觉得那里的概率最大。” 汤昭也猜测如此,灰烬……灰烬,和他的灵感方向太相合了,他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很难不动心。 他轻声道:“你可以默默走的。” 秦永诚低声道:“我怎能不跟您道别?您待我恩重如山,我若擅自离开,训导营里丢失学生,岂不牵累您?我走了,若是无人发现便罢,若是被人发现,您可以宣布我是叛逆……” 汤昭截住道:“说什么?我营里出了叛逆我就不担责任了?去就去吧,记得回来考试。” 秦永诚一怔,道:“一旦被人发现,擅自出营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他下定决心最难的地方就是如此,一旦出去,风险不仅仅是魔窟,更是营中。他可以称病,甚至让同伴帮忙遮掩,但是遮不住他就被开除了。到时候就算获得灵感,也再失去了方便成为剑客的通道。 到时候,就算汤昭是教喻也改不了结果…… 汤昭道:“行啦,你去吧。不会有人发现的。” 358 十一月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十月堪堪耗尽,冬月姗姗而来。 这一次,考试真的迫在眉睫了。 深秋时节,树叶凋零,又是一年西风起,训导营前的林间路铺满了落叶。任是营中怎么组织学生清扫落叶,一夜风过,又是满地金黄。 这一日,秋日融融,检地司的学员在门口集合,等着教喻出发前做最后的动员。 汤昭站在一众年轻人之前,看着一张张已经熟悉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事到如今,你们还需要听我说什么?” “和往年一样,考试的地点是秘密的。线索这两日已经给出,足够详细了,能不能在七日之内到达考场就看你们自己了。不过我觉得你们都能找到。毕竟连我都能找到。” 少年们轻笑——汤昭这是说自己情报分析课不行。 不是谦虚,据说确实不行,成绩也就和中年级的学生相仿。教喻也从来没掩饰自己的缺点,而且还很努力和同龄少年一起补课呢。 “这回我是带队的老师,不过大家也看到了,我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指望我看着你们每个人可不行。我只能跟着观察你们之中的几个人,愿意一路上叫我观察,遇到危险等着我救命的举手?” 众少年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虽然大家很喜欢汤教喻没错,但是一举一动都被教喻盯着,那也是毛骨悚然啊。 汤昭笑道:“看来没人愿意,老师嘛,跟的太紧也讨人嫌啊。所以我不会太靠近你们。你们也别打听我到底跟着谁,就在路上为所欲为吧。不过——谁要是作奸犯科,丢检地司的人,我会看到你们的。不止我看到你们——”他伸手指天,“举头三尺有青天。” 这句话汤昭之前就说过,其实能留在训导营的年轻人,不仅仅是资质出众,人品也不差,或性格各异,但都知书明理,存心周正,最次也得沾上一个大节无亏,不然早就被淘汰了。 训导营培养的是检地司武官,又不是养蛊养死士。 但汤昭还是再三强调,毕竟成绩有参差,他或许有疏漏也没办法,但若有一人作恶,他做教喻就彻底失败了。 “修合无人问,存心有天知。” 这句话也是汤昭不断重复的。 “最后——都已经是最后了,三年都过来了,自己想想,三年以来付出了多少?多少日夜勤奋苦练心力交瘁?多少年背井离乡、多少个月夜思念家人?多少次深夜郁闷难眠想要放弃?这些日子都熬过来了,到了最后几日难道还要放弃么?行百里者半九十,别被山顶前最后一块石头绊住了脚。” “我现在只有三个愿望,第一,在考场见到你们。第二,在终点线见到你们。第三……” “多年以后,你们成了检地司的栋梁,成为剑客、剑侠,再见到我时,还记得我,叫我一声‘汤教喻’。” “现在,出发。” 众少年嗷嗷叫着跑了出去,也不知漫长的旅行。 汤昭却没离开,等了一会儿,学生们都影子也不见了,一众助教换了便装从营中出来,道:“教喻,我们走了?” 汤昭点头,笑道:“隐蔽点儿。你们做学长学姐的,要是追踪被发觉了,可就丢人了。” 没错,汤昭作为教喻,确实只需要去暮城考场等着学生们就好。跟着学生沿路监督的事儿,自然有助教去做。 若有作奸犯科、作弊犯规的,助教看见了当场做出惩罚。倒是偷懒的、放弃的不会怎样,想要放弃是很容易的。 其实这些助教很多也只毕业了一两年,本事未必就比得过这一届的尖子生。但助教是不限制装备的,每人身上都有真术器,还知道考场情报,有心算无心,这样也被发现或者被甩掉,那只能说技不如人,得服人家手段。 等到众助教也出发了。汤昭跟董教喻告别,道:“那我先走了,辛苦教喻留守。” 董教喻张了张嘴,没问他监考之后还会不会回来,只是道别,又道:“这两个月相处很愉快,我会告诉别人,汤教喻不愧是个好教喻。” 汤昭也道:“多谢教喻的照顾,我在训导营的生活很愉快。咱们回头再见。” 说罢拱手而别,趁着上午阳光正好,万里无云,踏着满地黄叶,时隔两个月离开了训导营。 他应该会回来的,训导营的藏书阁他还没看几本呢。 汤昭来的时候一身轻松,走的时候也是一身轻松,反正行李有罐子装着,他也没什么多余要带的,穿着训导营的制服,带着剑,独行而去。 只是外人看来,他却是穿着一身寻常青衣,赤手空拳,似是个踏青出游的少年书生。 这还是光的把戏。汤昭用剑象在身上缠绕,遮去了制服,重新制造了薄薄的幻象,凝聚了青衣的影子。 经过两个多月的锻炼,他的剑象至少在制造光影方面已经渐渐随心如意,如这种小小幻影已经不需要他费心的构建,直接就能一念成形。从这一点来说,他和剑已经有了不少默契。 是以他走出大营时,形象与来时那个白身少年连打扮都没有区别。 惟一的区别,身边少了一个人? 离开训导营,汤昭并没有回近在咫尺的中天府,而是沿着向西南的道路继续往前。 他平时赶路喜欢骑马,或者在无人处骑着他心爱的“六龙”车,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这一回却不紧不慢,以寻常武林客行路的速度行了数十里,直到中午方到了前面一处市镇。 这“黄凤镇”乃是万人规模的城镇,若在旧时就算大镇了,但如今百姓聚集大城镇,这镇店规模只是寻常。 镇中三条主街道,商贸通行,百业俱全。 镇子口恰有一家两间门脸的小酒肆,门口摆着大酒缸,连个名字也没有,只挑着一面半新不旧的酒幌。 汤昭路过一眼看见,直奔而来。 店门口打酒的老板娘见一个一身青衣,相貌俊朗的少年郎进来,眼睛一亮,忙道:“哟,原来是小少爷来了,今日是吃饭还是喝酒?吃饭有鸡有肉,喝酒有家里自酿的状元红,正适合要高中的状元郎。” 汤昭笑道:“我找人,可能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直接挑帘进门,就见七八张小桌坐了一半。大多是三五个一起喝酒,唯独角落里一桌只有一个年轻人,面前是一碗粗茶,一碟铁蚕豆。 汤昭一笑,直接坐到年轻人对面,对上了那双颜色浅淡的眸子。 “这么快就来了?我还以为我先来,要等你一阵呢。” 危色微笑道:“甩掉那个助教并不需要多久,我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汤昭扫了一眼,道:“既然等了这么久,何不吃点好的?光用蚕豆磨牙还行?”便叫老板娘,道,“有什么拿手菜来两个。下两碗面条。” 转头再对危色道:“这么说助教也太差劲了吧?怎么说他们在营里侦察与反侦察的课程分数都不低的。” 危色淡笑道:“课程只是课程,实践是实践。我们若是不能反侦察,可是要死人的。我们当初有一次考核,是所有人都在一座独立的小镇里,镇中都是普通人。我们提前一天都隐藏好了。隔日有老刺客进镇搜寻,凡是被发现的,一律揪出来杀了。只有躲过三天才算成功。想要提前结束,就把老刺客杀了。” 他之前不愿意提起在阎王店的经历,不过只有汤昭独自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常常提起,而且总是把自己说的越发艰辛悲惨。 汤昭听得渗人,有些难过,也不便问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道:“无论如何,都结束了……这半个月的任务也算结束了。无论如何,我都做到仁至义尽了。也亏了你易容扮演精妙,扮演秦永诚那小子半个月竟没有露出破绽,连他朋友都看不破。” 危色道:“扮演一个没什么经历也没什么亲人的年轻人并不为难。而且……其实他也没什么朋友。秦永诚和姓辛的那小子本不是一路人。只是两人一开始都没什么希望,便凑在一起搭伙摆烂罢了。后来秦永诚被您激励,重燃斗志,辛鹰也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弃了,反而最看不惯秦永诚,两人就疏远了。至于其他同学,都是三年早结伙的同伴,只剩两个月,他往哪里插去?他便一直独来独往的,便便宜了我。” 汤昭无声的叹了口气,这些学生间的事他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没用,哪里没有这种事?道:“按照约定,假的秦永诚在出训练营之后就消失了,未来就交给真的秦永诚。他要是能来,就在规定时间赶到考场,若是不能,就算他考试失败了。反正每年不能按规定赶到考场的不止一个。” 至于秦永诚要是遭遇更大的困难,乃至于危机…… 那也没办法。 就算是检地司,对于考核也有死亡名额的。这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说到这里,老板娘端了菜上来。这种小店也没什么正经拿手菜,不过是切了一盘卤味,炒了个豆芽鸡蛋,又下了两位卤蛋面。 汤昭唏哩呼噜吃面,只觉得十分享受,笑道:“吃饭。咱们就不管他们了。先去暮城吧,马上就要回故乡了,甚是想念。” 关于加更的说明 最近读者老爷们非常支持离人,居然又多了两个盟主,离人非常感激。在这里特别感谢心宽腿长双商正常盟主还有一直支持离人的黎塞留夫人。 有盟主应该加更,离人一直想抽出时间来写。但这几天都在外面调研,本来想请假但不忍心,还是每天晚上九、十点钟回宾馆加班写,实在没办法写加更了。等这周过了回去离人一定加班加点的写出来 鞠躬致谢! 359 还乡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在云州,最长的河莫过于通阳河。自东山郡最北九皋山发轫,一路往西南,流经东山、旦升、正阳、日央、余霞五郡,奔流入海。 刚出山口时,通阳河尚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渐渐流入平原,滋润千家万户,灌溉万亩良田,归纳沟渠,席卷泥沙,到了下游余霞郡,已经成了一条浑浊汹涌的黄水。 余霞郡的郡治暮城,就建在黄水岸边。 暮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名城,已有近千年的历史,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见证了数代朝代变迁,也见证了祸月以来人世间的种种变化。 就在几十年前,暮城虽已然是郡治,却以城高池深闻名,乃是军事重镇,并非繁荣大城,,城内不过十万人口。 到后来阴祸愈演愈烈,野外已经十分危险,官府组织迁移周围百姓入城。渐渐内城已经住不下,只得在外再建城墙,然后建了又建。 数十年间,暮城已经建成三重城墙,里外人口超过百万,房屋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大城市。 只是暮城的扩张以东扩为主,因为城市西边是连绵的山岭,那里是城防天然的屏障,那里也有城中百姓祖祖辈辈长眠的坟茔。 其中一座山坡上,埋葬着不少零星坟墓。这些坟墓大多是单门小姓,没有家族祖坟可埋。但大多人家境还算小康,坟墓修建的还算整齐,还集分子雇佣了看坟人守着,不至于如一无所有的穷汉,用草席裹了塞到乱坟岗上。 半坡上,有一座夫妻合葬的坟前,刚刚有人扫了墓,石碑前摆上了鲜花和水果,焚过了香烛,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墓碑刚刚被人擦拭过,墓主人的名字“先考汤广义,先妣谭乐桃”清晰可见。 刚刚坐在坟前静静烧纸的少年此时已经站起,将手中的酒水最后撒遍坟头土,一个人默默沿着杂草丛生的山道,往另一边座小坟去。 不远处,一个瞳色浅淡的年轻人也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没有凑过去,看着少年的身影,就像看一道风景。 少年来到另一侧坟前,那坟小得多,坟头也就三尺宽,似乎不足以埋下棺材,土堆上只立一个两尺高木牌,没写名字,只写了一句话。 “门没锁,方便出入”。 只是这句话用的文字一般人看不懂罢了。 那少年来到坟前,端详着木牌上的字迹,突然咧嘴一笑,蹲下身用手刨土。 远处观看的年轻人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这时,旁边有人大喝道:“呔!哪里来的盗墓小贼?响晴白日就敢公然挖坟,你太嚣张了,你……你……你不是老汤家那个小谁吗?” 少年回头,就见一个头发稀疏的小老头举着拐棍过来,果然有些面善,咦了一声,道:“赵大爷?是我啊,汤昭。” 老头赵大爷仔细看这少年的脸,长吁道:“对对,就是你,汤昭嘛。虽然隔了好几年,你都长大了,可是这个相貌啊,真是怎么也认不错。”这才把拐杖放了下来。 汤昭不好意思的一笑,这赵大爷正是他家的老街坊,不是邻居,也不算太熟,但街头巷尾的老是能遇到。要说当年见面很是平淡,最多点个头就过去了。 这些年过去,重新见到熟人心情却已不同,当年的亲切感陡增十倍,就像见到亲人一样,问候道:“多年不见,大爷身体可好?家里可好?” 赵大爷道:“嗨,身体还行啊,你看,硬朗着呢。家里头呢,也没灾没病的。就是家里那小子不成器,挺大年纪了干啥啥不行。你说他但凡有点出息,我能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做看坟的差事?” 说到这里,他打量一下汤昭,看到了他读书人的打扮,道:“你这是考了功名,衣锦还乡啦?” 汤昭笑道:“没啊,读书不行,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你看我这样子,哪里像衣锦还乡了?” 赵大爷面露失望,道:“没衣锦,只还乡啊?嗨呀,那没热闹看了。不过你还年轻,这个年纪没考中很正常。当年我看你眼睛明亮,天生的有福之相,又聪明伶俐,是个读书的种子,将来肯定能高中啊。” 他人老话多,不等汤昭搭话,便接着絮叨:“别怪我说,你要是去个正经学堂,早就该取功名了。我劝你爹爹,就算不送你去书院,也得给你找个正经的夫子。你看你那老师,说话神神叨叨的,口音怪怪的,而且老是眯着眼睛看人,一看就没安好心啊。” 汤昭只是好笑,也不跟这老头一般见识,只道:“您这是看错人了。陈老师他是眼神不好,高度近视,所以看东西都是眯着眼睛,可不是坏人。” 赵老头啧啧道:“所以呢,你现在还跟他学呢?” 汤昭收了笑容,看了一眼身后的坟,道:“先师已经在四年前故去了。这里就是他的坟墓。” 赵老头哦了一声,挤出些沉痛神色,道:“已经没了?可惜了,到底是个读书人呢。我记得他比我小得多啊。怎么好好的就没了?这么说你是给来他添土咯?我还以为你刨坟呢。” 汤昭道:“我正是给他刨坟。” …… 不在意赵老头瞠目结舌的样子,汤昭笑道:“老师临终有吩咐让我去别的地方安葬他,只是当时我年小力弱,不能完成他的遗愿,只能将他先安葬在这里。我现在长大了,回来帮他迁葬。” 赵老头这才松了口气,道:“这才对嘛,我就说你这学生斯斯文文,哪里能做犯法的事呢?我记得你家里的房子都卖了,如今回来有地方住吗?没有的话可以去大爷家里落脚。” 汤昭感谢道:“多谢您好意,就不打扰您了。我回来是有事要做。也就是这两三天功夫有时间,回去见见左邻右舍什么的。住客栈就好了。” 赵老头哦了一声,道“能住客栈,这是发了财了呀。还说不是衣锦还乡?诶,我说,你小子别是要夺回祖宅吧?我跟你说,闹事可不行啊。大爷知道你们年轻人的心气儿,老想着以牙还牙。你太年轻,不知道厉害,人家势力大……” 汤昭笑道:“大爷,您听书听多了吧?一则那房子就是爹买的,可不是什么祖宅。二呢,当时是我主动卖的房子,虽然贱卖但也算我情急,人家当时诚实给钱,我也承情,没的找后账的。您放心吧,我不是打架来的。” 眼见赵大爷又松了一口气,汤昭问道:“倒是您刚刚说,人家势力大……我原来的房子记得就是卖给沿街的一个掌柜,如今不是他了吗?里面住了什么大势力啦?难道被官府征用了?” 赵大爷道:“你不知道,要说被官府征用也罢了。你去问最多他们不给,把你赶出来,也没什么危险。如今你那房子却成了什么‘堂口’,乃是个凶神恶煞的帮会,叫什么……五毒会来着。” 汤昭一挑眉,心说:这么巧? 送走了赵大爷,汤昭将陈总的盒子挖了出来。 是的,陈总在盒子里。 按照陈总的心愿,是把他火化,然后用一个普通的漆盒装了。 陈总说,最好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 即使是汤昭也没办法理解陈总这种挫骨扬灰的意愿,但谁叫他提了呢?人都没了,还能不尊重最后一个愿望吗? 只是撒入大海就太难为人了,云州远在内陆,离着大海几千里地,哪里去见海?汤昭现在都没见过海呢。 只是现在没见,早晚会见到,他也盼着有一日能临碣石、观沧海,甚至扬帆远航,那时他会完成陈总的心愿。 其实汤昭偶尔也想,或许陈总最后想去的地方不是大海,而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汤昭的家乡在大河边,在通阳河上游顺流时远眺,就好像看到了家乡一样。陈总大概希望自己的家乡就在辽阔的大海那头吧。那样的话,他的骨灰随波逐流,终究能漂洋过海回到原来的故乡。 将陈总收好,汤昭和危色下了山,在黄昏城门关闭之前进了暮城。 四年不见,暮城大抵一如当初,只是好像人更多了些。搬迁还在继续,还有逃难的,街道上常常能见到临时安置的窝棚。 汤昭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很久,考试之前还有两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活动。 于是汤昭熟门熟路的带着危色去了……客栈。 没办法,在暮城他居然没有亲戚,是父母一辈才跟着搬迁的人群进了城,住在第二圈城墙里,但凡有个亲戚,当时也不至于父母一去立刻就流落江湖。 至于童年小伙伴、街坊邻居当然有,但一进城风尘仆仆不及安置,先去见街坊,是不是太奇怪了? 所谓物是人非,背井离乡四年,回家乡居然没有一刻也等不及去见的人。也难怪汤昭不大懂“乡愁”了。 好在他对暮城,尤其是第二圈城墙的中城很熟悉,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家便宜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早起,汤昭刚一推门,就见院子里站了一个年轻人,依稀有些面熟,身后四个大汉个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会家子。周围角落里还有几个人把住四面门口,不让人进来。 这几位往院子里一站,堪比静街阎王,满院子鸦雀不闻,唯独汤昭和旁边危色房里还有人。 汤昭一怔,心说:我不去找麻烦,怎么还有麻烦来找我呢?难道是债主吗?我不记得在暮城有未了的债啊。 就见那个年轻人一见汤昭,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汤公子,我奉庄主之命前来拜见您老。” 360 故乡与故人 汤昭沉吟道:“庄主……黑蜘蛛山庄?你们是五毒会的人?” 那黑衣年轻人欠身道:“是。小人等正是得尹庄主之命,前来拜见公子。” 果然是黑寡妇…… 若是她,纵然手下人做事冒犯,看在在铸剑大会主动救援的面上,倒不好翻脸了。 虽然汤昭很想翻脸的。 他只冷冷道:“若是尹庄主,怎能不知道我入城没告诉任何人,就是不想被人打扰。你们一大清早大喇喇得站在门口摆阵势还扰民,想干什么?” 他也没问自己便衣入城,五毒会如何知道消息。 毕竟汤昭虽然没有张扬,也没有刻意隐藏身份,他甚至去祭拜了父母和老师,还遇上了以前的街坊证实了自己的身份,一路行来破绽有的是。 五毒会乃是暮城地头蛇,不知有多少耳目,别说他没有隐藏,就算隐藏了,以他区区反侦察课中级班的水平,也未必瞒得过去。更不用说他们可能隐隐察觉到都督中军在此有所调动,或许会猜到汤昭可能到来。 但你知道是一回事,跑到我面前大声说“我知道了”又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他们把汤昭旧宅占了,再跑出来主动拜会未免有示威的嫌疑。 黑寡妇应该在黑蜘蛛山庄坐守,来不及赶到暮城部署,那就是本地帮会没有礼貌了? 正说着,旁边危色的门开了,危色却没出来。显然隐藏着自己的身形,等着汤昭的意思。 年轻人躬身,恭恭敬敬道:“庄主知道您不喜烦扰,特意再三吩咐,要悄悄地来。小人等绝自然不敢扰民。自从得知您入住‘盛发客栈’,小人等立刻将整座后院包了下来,保证里外一个闲人也没有。小人等昨晚连夜入院,等在这里,除了咱们自己人绝没有一个人知道。至于店家,小人跟他说了让他闭嘴,量他不敢乱说。” 原来是这么个不扰民啊。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和这种帮会没什么道理可讲,毕竟他们没犯王法,连检地司清理地面的时候都允许五毒会存在,看来庄主面上让他们也悄悄地地滚蛋就是了。 他便道:“好吧。你见过我了,可行了?回去告诉庄主,她的约定我没忘,处理完手边的事就过去。现在就走,别忘了把帐结了,好好安抚店家,少欺负人。” 年轻人欠身道:“公子容禀。店家我们会好生安抚,给足房费。您与庄主有什么约定,小人一概不知,也不敢过问。小人来拜见您,乃是奉命给您送东西。” 说着,背后有人奉上一个盒子,年轻人双手捧着,送到汤昭面前。 盒子不大,竟是个扁扁的书箱。看起来没有多少东西。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很大的箱子就能装。 比如金票银票之类。 汤昭看也不看,澹澹道:“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年轻人恭敬道:“小人不知。” …… 那就算了。 你不知道我还怎么往下说? 汤昭本来想,他要是说出自己的身份,就学着打一番官腔,警告一番本地帮会,顺便也警告一下他背后的黑寡妇。 交情归交情,有些事情不能做,做了性质就变了。 检地司毫无疑问是官,五毒会呢,严格意义上不算匪,是经过高远侯梳理地方之后允许存在的有活力的江湖组织,但毫无疑问处于灰色地带。凡是与检地司产生交易,皆属于贿赂。 至少在现在的检地司,这种事是决不允许的。 据汤昭看来,检地司的作风比较清正,不能说完全没有模湖地带,但公然的贪赃枉法是没有的。不仅仅是因为如今检地司被清理过一遍,又选择自己的训导营弟子补充,所谓正本清源,更因为检地司很有钱。 是的,检地司虽然危险,但是有钱。 要知道,地上大大小小的阴祸,名义上都由检地司来负责,其中多少也有收获。凶兽身上的材料,活的魅影都有钱赚。但最赚的还是降临的魔窟。 凡是魔窟,其中必有异常出产,最珍贵的剑种不说,各种材料、草药也有神奇效果,是所谓天材地宝。而这些默认都有一部分归检地司所有。就是剑种也有检地司的份额。 当然,这只是降临时的那一把,能把魔窟消灭最好,地面干净还有功勋,若是不能,最终成了人间魔狱,那就移交镇狱司。 所以镇狱司也很有钱。 三司之中,只有靖安司最穷,没什么明面上的进项。但他们向来在云州之外活动,所以受的约束最小,他们在外头搞什么,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了。 检地司有钱,大家的经费也好、俸禄也好、福利也好都很充足,再加上纪律约束,自然风气就不差,大家就不愿做这种犯忌讳的事。 按理说黑寡妇与检地司很熟悉,和刑极更是多年的交情,彼此知根知底,若还玩这一套,那也太令人失望了。 那年轻人接着道:“公子,这是敝庄主私人送您的东西,非五毒会所有,全看在您和庄主的交情份上,还请您过目。” 眼见汤昭无动于衷,那年轻人自己动手,将盒子打开,只见最上面放着一张地契。 汤昭皱眉,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年轻人已经道:“这是朝阳巷三号的房契。” 果然是……我家啊。 汤昭虽然有些感慨,但还是没说话。 那年轻人继续道:“这宅子是三年前买的。庄主特意解释,当初认得您,虽然您尚年幼,就觉得您不是池中之物。想您年纪轻轻虽在外漂泊,早晚要还乡的。若是回到自己家乡反而要住客栈,那不是太过分了?因此当时就把那房子盘了下来,一直妥善保存,时时雇人打扫,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如今您果然回家,自然物归原主。” 汤昭心中略微感慨,不管是不是三年前盘的房子,只能说黑寡妇有心了。 想想也是,他家的房子只是最普通的民宅,院子窄小,住不下几个人,能做什么堂口?自然是特意买下来就等今日奉还。 由此可见,这些江湖帮会若想送礼,那真是心思精巧,寻常人怎么顶得住? 他想了想,道:“当时盘下来时,花了多少钱?” 那年轻人道:“您别提钱,庄主说您马上要帮他一个大忙,如何酬谢都不过分。区区一座民宅,真不值一提。难道说您和她的交情连一所房子都及不上吗?” 汤昭微一抿嘴,正要再说,危色的房中冲出一条凶神恶煞的大汉来,铁塔一样横在院中,把那年轻人推了个趔趄,喝道:“少啰嗦,我们少爷问你多少钱,你老老实实回答就是,你在这儿挤兑谁呢?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少爷?我们家有钱,看见没有——一百两银子够不够?两百两银子够不够?买你的脑袋都够了。”一面说一面挥舞着一叠白纸,也不知是不是银票。 汤昭忍不住想笑,就见那年轻人被推了一把,竟连退好几步,似有些惊慌失措,微觉奇怪:黑寡妇派出来办事的人怎么这么毛躁? 汤昭一笑之后,心中一动,止住危色继续即兴发挥,道:“就二百两吧,给他二百两。替我谢谢庄主,她的情谊我收到了,谈钱就庸俗了。即使是她转卖给我的,几年维护的人情难道我就不认么?我刚刚看到匣子里还有东西?” 那年轻人一声不吭,也不再卖弄口才,将书匣送到汤昭眼前。 书匣里……竟然真是一本书。 《云梦仙都》。 好像是什么话本? 看样子好像是有年头的古本了,用的是前朝的装帧方法,书页都发黄了。 汤昭越发好奇,这又是什么贵重礼物? 难道是传世孤本,价值连城的那种? 他看了一眼那年轻人,年轻人有点萎靡,恹恹的解释道:“对这本书,庄主没有别的吩咐。只说请您看一下,回头想跟您讨论一番。” 汤昭微怔,和他讨论?这又是什么暗语? 一时没想明白,汤昭索性不再想,反正这本书大概确实不值钱,道:“如此,我就收下了,谢谢庄主好意。还有什么事么?” 那年轻人低眉垂眼,道:“没有了。” 汤昭道:“那好,怎么悄没生息来的,怎么悄没生息的回去吧。还是那句话,替我谢谢庄主。出去的时候不要惊扰百姓。”说罢反身回屋。 那年轻人默然走到门口,示意几个脸有不忿的大汉离开,眼见就要出去,突然回头道,道:“汤昭,你……” 汤昭似乎知道他有此一问,头也不回道:“当年的事都过去了,你无需放在心上。” 那年轻人一震,陡然放松下来,默默点头,自己离开了。 是的这个人,其实是汤昭的老相识。他还认得汤昭,汤昭也认得他。 汤昭依稀记得他叫张绪,先是不知被谁指使和另一个姓高的小子一起来害他。但终究是被他反制,拿来做筏子,在众人面前狠狠立了一次威。 对当时的汤昭来说,那是一次扬眉吐气的经历,对现在的汤昭来说,这是一个小小的趣味回忆,而对张绪来说,却对汤昭留下了阴影,至今念念不忘。 所以他一进来就认得汤昭,汤昭却是见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勾起了回忆才认出了他。 现在的汤昭,自然不会如何记恨当初,见到反而有点感慨和惊喜。毕竟这是回乡之后见到的又一个故人。 也算对故乡遇故知的一个小注脚吧。 汤昭收起了,打算回头再看,只捏起房契,多少有点开心。 “房子回来了,很好,咱们去看看吧。” 361 跑马 “那座云的城市在天上,随着风飘荡,不知飘到哪里。它缥缈似烟霞,却金碧辉煌,更胜人家宫阙,是王母之瑶池,飞仙之洞府。” “正所谓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狭窄的小院黄瓜藤架下,汤昭坐在靠背椅上,绘声绘色的讲述着。他的膝前摊开着一本书,书页泛黄,文字的墨迹已经褪色。 “这是那本书里写的么……写的真好。”危色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倚靠着井台,听得悠然神往,“如果有神仙洞府,那就只能是这样了。” “并不是,这是李白写的。” 汤昭合上书,道:“事实上这本书写的文笔稀烂。充满着陈词滥调还一惊一乍。说粗一点,作者字里行间都是‘卧草,怎么这么牛×?快看快看,怎么这么牛×?’的感觉。故事也相当俗套,就是一个穷小子爬上仙宫和里面的仙子的狗血恋爱故事。” “故事不但俗,写的也稀烂,逻辑崩坏,节奏拖沓,没什么可读性。” 危色点点头,又问道:“可是您不是挺爱读的么?昨天晚上读到四更天。” 汤昭瞪眼道:“我那是今日事,今日毕,就剩那么一点儿了,不拖到第二天去。” 危色总不能你既然不爱读为什么读到晚上就剩一点儿了,转而问道:“那总是有可取之处吧?不然为什么黑寡妇要推荐呢?” 汤昭道:“大概是……设定好吧。那个云上仙城写的十分出奇。他说那座城池是云霞织成的。那宫殿的墙硬如钢铁,城里的湖微波粼粼,仙女的衣服飘然于飞。然而不管是什么质地,都是如云丝一样的线织成的,捧在手里,便抽成一根根丝线滑走了。而整个仙城,应该只有一根云丝,从头连到尾,伸展开来长逾千里,不知始终。” 危色若有所思,道:“这设定有意思。作者想象力很丰富。” 汤昭沉吟道:“不,我觉得他可能真的见过。他所有的笔墨都很粗糙,那穷小子后来学会了法术,和人斗法大战三百回合,也描写的非常俗套,就像从别的书里直接抄过来的。还有他还文武双全,还会作诗,要么就是抄的诗,要么就写的狗屁不通。唯独关于仙城写的很详细,而且很自然。” “你不懂作者,倘若他没有真见过,写起设定来滔滔不绝,非要铺陈开写,却时常写的忘了,就把自己生活里的写出来,以至于前后矛盾。唯有真正见过的东西,全盘在心里,写起来就非常轻盈,信手拈来。那种感觉很微妙。” 危色恍然,道:“您觉得他真的偶然去过这样的仙城?” 汤昭道:“是了。我觉得这穷小子游仙境就是他的经历。他大概去过仙城,只是没遇上仙女,也没发生什么故事。出来之后意犹未尽,就写了一部上天之后和仙女快乐逍遥永远住在云端的小说。” 危色点头,道:“那么黑寡妇推荐你看这本书是……” 汤昭笑道:“她大概是看上仙城了吧?” 危色觉得好笑,紧接着若有所思,道:“她觉得那座城是……一把剑?” 汤昭笑道:“也有可能,是不是?她可能觉得那座城是云丝织出来,她是玩蜘蛛丝的,都带个丝字,应该有缘?她梦想成为‘云丝剑’的剑客?” 危色道:“她想请你帮着找这地方?帮她夺剑?这去哪里找去?” 汤昭道:“可说呢?先别说这把剑有没有剑客,这本书是前朝写的,到今天快两百年了。谁知道如今仙城顺风飘在哪里?” 他觉得这云仙城——如果存在的话,有点像剑州。剑州看似无主,其实剑圣还在,云仙城又岂会例外?费尽心思或者运气爆棚找到了,被人家剑仙、剑圣一手把剑收走,一反手把人压扁,哪儿说理去? 黑寡妇大概也没抱多大希望,所以她只是请汤昭看一看,她真正能争的,还是惊蛰山庄的惊蛰剑。 将书本合上,汤昭放到院子里的小木几上,道:“先别管这本书了,尹庄主的打算,到时她会跟我说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咱们在学生赶来之前已经偷了两天时间,再闲下去别人可不答应咯。” 正说着,一只灰扑扑的猫头鹰从天上降下,落在汤昭肩上。 “你看——说来不就来了?” 讯号来了,这是中军府催着所有人集合,该赶去考场了。 既定的集合地点,在暮城外的一处马场。 暮城东边有一大片平原,除了阡陌田亩之外,最大的一处空地是一处马场,养着百十匹好马,是军队的马场也向百姓开放。每年秋日会开骡马会,各地的商人都带着牲口在此交易。 云州对于中原也算产马地,但真正的好马还是在凉州。汤昭记得小时候常有凉州口音的商人赶着牛马来此贩卖。 不过今日,马场上并不见有几个人跑马,那一溜马槽中只系着几匹骏马。 汤昭刚刚进场,便见到了一个熟人。 李意渐站在马场的马棚中,穿着短打布衣,正给一匹黑色的盗骊刷洗。 汤昭靠近马棚,李意渐也不抬头,道:“来了?你可是来得最晚的。要不要选一匹?” 汤昭扫了一眼马棚,赞道:“都是好马啊。” 李意渐道:“那可不,都是中军养的军马,每一匹都是千挑万选的千里马。今天有空,在这里的随便骑。” 汤昭马术只是一般,在山上没什么机会骑马,有点场地都溜他的六龙车了,下山赶路倒是骑马,也是做坐骑,在马市上随便购一匹便可用,没有特别选过骏马。这时却见马槽前每一匹骏马都身高腿长,神骏如龙,端的是没见过的骐骥,不由得心生喜爱。选了一匹白马,缓缓抚摸后背。 李意渐也没提醒他什么哪匹马烈不能动,都是剑客了,凡马有什么能动不能动的? 汤昭牵着马,却并未骑上去,而是用内力抚摸马身,他修炼的是火性质内功,把马得来暖洋洋的,感觉很是舒服,自然而然便亲近的垂下头来。 他一面熟悉马性一面问道:“我记得赶往考场的最后一关是寻马?” 李意渐随意道:“正是。马场中一百匹马散放在方圆数十里,能找到一匹,带到马场来才算成功,才可以参加后面的考试。” 汤昭道:“四个部门,每家三十人,一百二十人里面至少有二十人已经注定被淘汰了。” 往年也会淘汰不少人,但没有硬指标,若学生都有本事,全到达考场也可以。第一关本来也不是必须淘汰人的。但今年紧缩名额,却是从第一关就开始残酷起来。 李意渐道:“其实是一百四十人。我都督中军也有万人,比你们多几倍,名额多一些不很正常?” 那就是先淘汰将近三分之一了。 不,不可能每一匹马都被找到的,一百人也不能满员。所以还会淘汰更多。 “要是有的马被马贩子掳了去,转手卖出,甚至被穷汉杀来吃了,那又如何?” 李意渐冷笑道:“谁敢?看到这马屁股上的标志了吗?这是我中军烙印,云州谁敢乱动?到时候不说一匹不少,也少不了几匹。” 就听有人道:“不但不少,说不定还要多出来呢。” 就见一个相貌娇美的女子骑着一匹黄骠马驰了过来,道:“你这军马烙印如此粗陋,随随便便都能仿制,如何不能自己寻一匹马过来鱼目混珠?这个主意学生们如何想不到?” 李意渐道:“这就是你们靖安司人的思路吗?不愧是你们。” 汤昭转头看向那女子,正是靖安司来压阵的教喻兰修竹。这位教喻的气质让他想起了黑寡妇,那股清纯中带柔媚,楚楚可怜的气质端得神似,媚态稍有不如,若论娇柔她还要更胜一筹。 靖安司因为常年在外从事情报活动,多的是俊男美女,和灵官恰是两个极端。 “是真是假我会分辨,如果随便弄虚作假,那自然以作弊论,当场革除。若当真以假乱真到我都打了眼……那就是本事到家了,就许他通过又如何?” 正这时,镇狱司的教喻也到了。却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若论年纪他不算大,但在这群人里已然算年长。 他来这里时撇唇咧嘴,一脸的不爽,本来张口欲言,扫了一眼汤昭,却又住了嘴。 汤昭客气道:“安教喻也早到了。” 安教喻哼道:“嗯,不比你们检地司来得……算了。你是个小孩儿。” 汤昭莫名其妙,兰修竹笑眯眯道:“你来得晚,安教喻本来对检地司颇有言语,说定要在第一关就削检地司脸面,没想到当面却不言语了。我还以为你们高低要打个赌,争个输赢呢。可是看汤教喻年轻,不便以大欺小?” 汤昭看了一眼安教喻安赤海,又看了一眼兰修竹,不由奇怪——镇狱司和检地司不对付也罢了,这靖安司为什么要居中挑拨? 难道这真是靖安司的基本思路? 安教喻道:“说的不错。没想到检地司来得教喻是个黄口小儿。我够大他一辈了,自然不与他计较。然而今日我已经吩咐了儿郎们要用心比,不可被人比下去。他们若计较,谁也怪不得。” 汤昭脸色一沉,安教喻话里有话,镇狱司难道吩咐了要在路上对检地司下手? 若是真的如此…… 他淡淡道:“我的学生不怕任何人?你要打赌,我跟你打了。看谁的学生全体到齐,谁的学生全军覆没。” 362 脑子 西山。 一个最多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在树林中疾行。 那少年的身手轻捷,脚步如飞,虽然是步行,速度更逾骏马,脚步落地极轻,落在层层落叶上,只发出微不可查的“嚓嚓”声,显然轻功到了一定境界。 只是他虽然速度不减,但状态多少有点狼狈了,姿势也踉踉跄跄,似乎随时要倒下来。 在他背后,有三个同龄的少年男女在狂追,速度和他不相上下。 四人始终隔着数十丈距离,也拉不开,也缩不短。 “检地司的小子真是滑不留手,再追下去真让他出了山口,进了平原可就麻烦了。” 这时,三个追兵中明显领头的那少年皱眉道:“见了人烟,咱们也不好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他虽然在疾奔,途中说话不急不喘,显然是内功根底不差。 他旁边矮个子少年抹了一把脸,道:“放心,就在前面的山口解决他。阿峰从旁边绕过去了。他脚步最快,又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只需要阻他一阻,咱们三人围上,定将他乱刀砍杀。” 旁边一个少女笑道:“也不用说的那么血腥,咱们又不是非要他性命。又不是天魔。只需打断他一条腿,叫他知道咱们镇狱司的厉害也就是了。” 矮个子露齿道:“本来不一定要他死的,但是他太能逃了,耗费了我太多时间,我便不放过他。没关系,这种深山里,杀了就杀了,没有人知道。” 少女瞄了他顶心一撮深红色头发,摇了摇头。 眼见山口就在眼前,那奔跑的少年已经冲出去,一个转折不见了身形。 突然,就听他“啊”了一声,声音虽轻,顺着风传到了三个追兵耳中。三人一喜,道:“拦住了!” 紧接着,三人一起冲出狭窄的山口。 转过山壁,就见前方人影交错。 不是一个人,竟然是五个人! 那高个少年扫了一眼,发现面前人一个也不认识,且隐隐围着一圈,不由大喝道:“上当!快退!” 三人回头,只见来的山谷口已经被人堵住了。 等着自己等人的,不是五个人,而是六个人。 这番,是二对一。 那矮个子咬住牙,抽出术器剑,大声道:“拼了,咱们突围……” 话音未落,一人已经闪到身前,同样用术器剑一扫,以剑对剑,把他横扫出去,骂道:“突你娘呢?还突围。” 矮个子“砰”的一声,撞到山石上,直撞得晕晕乎乎,迷糊间看到动手的正是自己追了一日一夜的人,结结巴巴道:“你……” 你怎么这么强了? 速度还这么快? 一招就把我放倒了? 那你跑什么呀? 那少年冷笑道:“要不是装得和你们几个废物不相上下,能把你们引到口袋里来吗?还追一天一夜,曲大爷要想甩你们,你们连影子也看不见。” 这时旁边几人也交手了,他们的差距便没有这边这么大,可是以五对二,怎么也赢了。混战当中那高个儿的差点儿突围,被旁边冷眼看着的少年横扫拿下。 最后,那最强的“曲大爷”在旁边看着,其他人把那三人捆得结结实实,似三个粽子似的。 其中一人指着他们道:“老大,要不要杀了?” 被捆住的三人奋力挣扎,但三人的嘴也被塞住,也发表不了意见。 那做主的少年嗤道:“行啦,这三个人嘛,刚刚交手的时候刀剑无眼,杀了也就杀了,现在么,都捆猪一样捆好了……到底是同届,又不是天魔,没必要。” 先前一人道:“可是他们刚刚想杀你来着。这里是山里,无人看见,杀了也就杀了。” 那少年失笑道:“你是真不把汤教喻的话当回事啊?所谓举头三尺有青天,难道说有人处不做的事无人处就可以做了吗?我不杀他们是不想杀,不是怕被人瞧见。他们喊打喊杀,那是因为他们没人教,或者教他们的人本身脏心烂肺,把人教的一肚子鬼蜮心思就放出来了。咱们须和他们不同。” 不等其他人说话,那少年指着领头的少年道:“你们记得了,今日和你们有折辱之仇的是曲桓。与你们有不杀之恩的还是我曲桓。将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只管找我就是了。” 曲桓等人抛下三人,却没出山,沿着山道又折回去。 一路上,刚刚取得了一场伏击战胜利的几人兴高采烈,有人吹捧道:“老大,你真行,一先是排兵布阵,又一个人耍他们三个,亲自把他们带入包围圈,这兵法谋略怕不是比汤教喻还强?” 曲桓斜眼道:“你这是夸我呢吗?” 几人哄笑,又有一人道:“老大,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形适合埋伏?你也是本地人?” 旁边人道:“你傻啊,老大是中天府人。他肯定是事先调查过地形。” 先一人奇道:“不对啊,考场都是保密的。老大怎么知道考场在暮城?还能事先记下周边地形?” 旁人一时语塞,道:“老大家里说不定……” 曲桓淡淡笑道:“只要把云州所有的山川地理全记住,不就好了?” 众人一静,最后只有赞叹不绝,比之之前的各色彩虹屁不免真诚了很多。 曲桓道:“走,咱们把骏马带走。刚刚那三个家伙的马也拿到了?” 有人笑道:“他们追您时,老祝就摸过去把骏马都收走了。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曲桓笑道:“好,这帮镇狱司的疯子,就知道发狠,哪里知道这次考试重要的是脑子?” …… 六人看着藏马山谷中的情形,目瞪口呆。 山谷里空空荡荡,一匹马也没有。只有那“老祝”被捆着放在树底下。 对面山崖上,有一女子牵着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笑道:“检地司的诸位同学,你们来的好晚啊。” 曲桓指着她道:“靖安司?你偷我们的马?” 他哪还不知道,他那边算计镇狱司,这边被靖安司抄了后路了。 那女子笑嘻嘻道:“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们呐,用用脑子。”说着牵马走了。 此时曲桓等人在山下,她在山上,就是爬悬崖去追多半也来不及了。众人看着曲桓,曲桓咬牙道:“追——” 突然,就听山上那女子一声惊呼,有重物坠地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他们也玩诱敌深入? 曲桓牙齿磨得咯咯响,道:“不要从悬崖上攀登,以免他们在上面埋伏,绝了后路。咱们从旁边包抄。” 曲桓不愧是熟悉地形,带着同伴从山侧面一条小路爬上去,到了顶上,他们再度大吃一惊。 只见那偷马的女子倒在地上,远处拴着好几匹骏马。除此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黄雀补螳螂,猎人在后了属于是。 众人愕然,有人去检查马匹,发现数量只少了一匹,却够所有人的。有一匹马缰绳上压着一张纸条。 “致曲桓:骏马奉还,用用脑子。” …… 过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这是……自己人吧?” 不能因为他说咱们没脑子就说是敌人啊。 还有人用极轻的声音道:“口气像是文大姐。” 曲桓大喝道:“不是。姓文的那娘们儿的字我怎么能不认得?这分明是……分明是……”他气咻咻的把纸条撕碎,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咱们走,骑着马直奔考场,别再生事端了。” 这种事冲突、得失在暮城方圆数十里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一百多个考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且都是精英,一旦有了共同的目标,竞争与冲突接踵而至。 既然有冲突,自然有输赢。大多时候的冲突并不似曲桓这样拉帮结伙、排兵布阵,而是单人独斗,其中镇狱司是憋着狙击检地司的,检地司的明白过来之后,也是奋力反击。而靖安司在其中搅浑水。 中军新锐营……没人知道中军新锐营在干嘛。 这样的冲突自然造成了减员,但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知道输赢。至少在他们从暗地里走出,牵了马来到马场之前,结果都是不可预测的。 曲桓带着几个兄弟一路奔到考场,这一行人比别人人多,很是扎眼,就算不是浩浩荡荡,也是乌乌央央。 然而到了马场四周,便能看见小队了,且大多是五人小队,排列参差,步调统一,似有阵法在。 曲桓见识不差,知道这些都是新锐营的年轻人。 军中最小的编队是伍,五个人一伍,取五指之意。这些新锐营精英不入大军,却都会编成五人小队,这也是前线作战的基本单位。虽然理论上寻考场应该单独出发,但他们按照习惯迅速找到了同伙,列队前来。 曲桓见这些小队行进有度,搭配默契,暗暗忧虑,心想:“这他么不是没得打?人多欺负人少,自然大占便宜。虽然我也拉队伍,但比起他们的配合,我的兄弟都是乌合之众了。” 他在马场中转了一圈,暗自数数,数到了六支的时候,人数已经超过三十,更是难受,暗道:连总数也这么多!中军欺人太甚! 正暗暗打算暗中联络,突然一眼看见一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拍了他一下,道: “嘿,之前给我留纸条的是不是你?咦,你看起来怪怪的,头发怎么了?” 363 到场 秦永诚回过头来,眉毛微挑,若无其事的道:“头发,头发怎么了?” 他强自压抑着,不用手去摸头发,假装好像没有这种事。 曲桓也只是觉得奇怪,说不出哪里奇怪,再仔细看他,恍然道:“你头发比以前黑了!我记得你有点少白头,现在倒是全黑了。难道是现在成绩起来了,所以没烦恼了?” 秦永诚暗自松了口气,心想:我还以为助教的染发膏不好使了,原来是我自己使过头了。 当下他板着脸道:“你记错了,我本来就是一头青丝秀发。” 曲桓啧啧道:“真恶心,就你,还秀发?对了,那个人是不是你?” 秦永诚也不用问他指的是什么,反而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我?” 曲桓道:“果然是你。我认得你的字。” 他们说的,自然是之前截住靖安司夺回马的事了。 曲桓自然不会告诉秦永诚,他之所以认得秦永诚的字,是因为前两年秦永诚成绩名列前茅时,他是很把此人当对手的。尤其是此人竟然精通算学,当真匪夷所思。所以他下功夫把秦永诚的试卷找来,一遍遍研究,以至于字也看熟了。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秦永诚摆烂,曲桓最为不爽的原因。 好在秦永诚大概是醒悟了,重新努力起来了。虽然这两个月日夜补课大概也回不到当初,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场考核只是小结,将来入职一样可以再分胜负。 现在这场考试当中,眼看外来的压力更大,他们反而能成为盟友。 曲桓道:“你看出来没有?现在变成阵营战了。一共四家势力,情势复杂。镇狱司和咱们是死对头。中军人多势力大,压迫感强。那靖安司……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咱们要是不团结起来,还不被人围剿了?” 秦永诚点头,道:“确实如此。不过有没有团战的机会,还要看考题怎么设置。” 曲桓道:“我猜一定有机会。你看他们练得这阵法,就是为了团队配合做的,这是比起咱们最大的优势。他们自己出题,岂有不偏向自家的?走,我看见文采非她们到了,咱们把人叫齐了,一起商量个对策出来。我记得你兵法课不错,又精通计算,到时候可要多出主意。” 秦永诚道:“行啊。那就一起去。” 曲桓看了他一眼,他记得这一年秦永诚都是主动坐到角落里去的,别人有什么聚会叫他他也不去。此时竟然答应的如此从容。 就好像重新得到什么支柱似的。 三人路过教喻那边,秦永诚回了一下头。 汤昭正好看到,两人四目相投,汤昭摇了摇头,秦永诚便不再回头。 现在不是时候,亦无需如此。 “哟,第十五个了。”那边厢,兰修竹正在数人头。 汤昭和安教喻没明说,但毫无疑问是打了赌,要争个高低的。这也是两司的主旋律。 只是两人还不至于一个个数人头。安教喻自恃年龄比汤昭大一轮,不肯有失身份,汤昭也不会这么无聊。倒是兰修竹看热闹不嫌事大,每次来一个就报一个人。 其实这些年轻人都是便装,乍一看倒不好分是哪个阵营的。但现在场中情势已变,随着人越来越多,大家自然而然的去找熟悉的同学,渐渐分出四个大队,人数一目了然。 “检地司来了十五个了。镇狱司才十二个……又来了几个,啊,还是检地司,检地司十七个人啦……” 安教喻受不了她喋喋不休,道:“你要不要数数你们靖安司?才九个人。” 兰修竹笑道:“妾身知道啊,所以没脸数,只好数别家的,看着过过眼瘾。何况时间还有的是,我想我的学生们大概最后才赶到吧?” 安教喻暗自冷笑,心想:只怕她的学生们还在外面作假,等着做得天衣无缝才赶回来冒充吧? 虽然腹诽,安教喻还是心中焦急:看趋势,我们镇狱司竟然要输了,这不合理呀! 这倒不是他如何看不起检地司,恰恰相反,镇狱司从来就当检地司是旗鼓相当的劲敌。不然也不会撕破脸之后特意安排学生针对了。 然而,他们是有心安排的。所谓有心算无心,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无心的那一方必然要损失惨重的。 但现在情况并非如此,看样子检地司不但不输,还更胜一筹。 这只能说明……什么旗鼓相当,都是狗屁! 检地司比镇狱司强多了! 不……不能这么想。 岂能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 一定是…… 一定是卑鄙的检地司也吩咐了弟子针对镇狱司,双方的谋算互相抵消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检地司更卑鄙一点,所以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想到这里,安教喻狠狠瞪了汤昭一眼。 汤昭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安教喻又瞪自己干什么?既然输了不忿,应该瞪自己不争气的学生啊。 就这样,时间一点点过去,四个阵营的学生陆陆续续到场。 各位教喻默默数人头,其实后来来的没有几个人,时间很宽松,能力到了早就来了,没来的越逼近截止线,越是没有希望。 没来的或许不只是赶不及,更有可能是半途就折了。 似那种故事里的压着线赶到,却在之后的考试中大放光彩的剧情,其实是很少见的。 然而,唯有靖安司的学生很多在终点之前陆陆续续的到达,都牵着高头大马,就像排队似的。 安教喻冷笑不止,兰修竹笑意盈盈,恍若无事。李意渐看了兰修竹一眼,便走了过去。 他倒要看看,学生们学到了多少弄虚作假的本事。 别说,汤昭远远看着,经过一番检查,还真有不少学生被允许进入。还有一些则以作弊被抓捕。 要是正常考不上,最多不能入职重要有司,还能继续担任公职,但作弊不但会被开除训导营,会被记录污点,更会被追究法律责任。所谓高回报,高风险。 希望那些学生至少在事前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到了黄昏时分,中军军官敲响了考核终止的铜锣,第一关便尘埃落定。 于是清点人数,验明正身。汤昭数了一下,自家有二十二人,淘汰了四分之一。 这个数目在往年还算正常,算中下成绩。但汤昭做了这么多,成绩并没有提高,也真是有点不开心。哪怕看到旁边镇狱司一共才来了十五人,也没有非常开心。 可见内卷害人啊。 靖安司来了二十六人,但是算数的只有二十人,其中六个直接从考场到牢房。 而中军…… 中军五十人参加,实到四十九人。 “怎么少了一人?” 李意渐喝道:“王冲,你们小队怎么少了一人?” 那王冲笔直的站着,大声道:“报告教官,本伍刘升路过山崖时马失前蹄,人没事,但马腿折了,不能赶上,因此减员一人。报告完毕。” 李意渐道:“你们变换四人阵型。” 王冲道:“遵令。”退入队伍中,队伍自然而然的变换,依旧成微妙的阵势。 汤昭看得甚是羡慕,他是不懂这些小队指挥,也看出这种配合对实力加成很大,尤其是大家实力低微的时候,守望相助、互相配合能以弱胜强。 兰修竹在旁边突然道:“汤教喻还没去过前线吧?” 汤昭心中警惕这女人,回答道:“没去过。” 兰修竹道:“那就是了。你要是去前线,一开始都会有队伍,和队友们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渐渐也就学会了。像我们剑客,在前线还是受制的,肯定要结伴而行。” 汤昭点头受教,这时各家的助教也陆续赶到,汇报跟踪的学员行踪,有文书一一记录在案,和考生名录核对。 兰修竹又道:“说起来,我和你的老师刑极也曾同队,曾经是配合默契的队友哦。” 汤昭一怔,道:“你知道刑先生?” 还知道他是我老师? 兰修竹道;“靖安司的人,情报总是要多一些。刑极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总令人印象深刻。” 汤昭点点头,心想:我记得黑寡妇也是他队友来着。他到底和多少美女组过队啊? 兰修竹轻声道:“你可不要把和刑极有关系的事告诉镇狱司。刑极是检地司的镇狱司结仇的根源,若叫他们知道,恐怕对你不利。” 汤昭点头道:“多谢提醒。” 他稍微有些奇怪,按照兰修竹的风格,不应该直接把他和刑极的关系透露给姓安的,激化矛盾,看我们互掐吗? 不过紧接着他也想明白了。 靖安司搞情报有一手,利用情报也有一手。 有的情报不妨放出去,引发混乱,有的情报却捏在手里,换取最大的利益。 汤昭没怎么样,已经欠了兰修竹一个人情。 汤昭摇摇头,就算说了又怎么样?自己不主动挑事罢了,难道对方找上门来他会怕吗? 反正他看那个安教喻已经够不顺眼的了。 刚这么想,那安教喻已经怒气冲冲过来,叫道:“姓汤的,你们检地司竟然作弊!” 328 第一场 汤昭闻言大怒,脱口道:“你说什么?你说话可要负责任的!” 安教喻指着他理直气壮,道:“我自然负责任,我怕你们更要负责任。靖安司学生自己作弊,你们检地司组织学生作弊,还更加卑鄙了。” 被扫射的兰修竹挑了挑眉,道:“有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插曲。你说检地司作弊,检地司说没有。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何不当面对证?咱们跟东道主说去。” 三人互相瞪视,最终还是一起找到李意渐。 李意渐听了,倒也不偏不倚,冷着脸道:“这又是一桩公案。安教喻,你指责检地司,是口中随便骂骂呢,还是正式指控?” 安教喻道:“我自然是……” 兰修竹提醒道:“安教喻,我劝你先别下结论。你要是真正指控,那可就要追究到底了,你们两个总得进去一个。这里是军营,军法可是干脆利索的。汤教喻先不说,你要是说错了就有诬告之嫌,一样要负责。咱们考核还没开始,四个教喻只剩三个,那可于云州脸上都没光彩。” 安教喻微微一滞,道:“好吧。这里不是公堂,也没有青天大老爷,我也不正式告你。回头我们镇狱司向君侯上书,看你们怎么回答?我先说这个事,你们都给我评评理。我问了我的学生,他们早有准备,都埋伏……怎么会输的?他们都回答,明明是势均力敌,甚至他们还更占上风,可以一旦对剑,基本上全都是下风。甚至有的剑直接折了的,还有人拿着剑就像吃了什么补药,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杀出重围……” 汤昭挑眉道:“重围?多少人围攻一个算重围?” 安教喻道:“这不是重点。反正检地司的强力就着落在术器上,显然是借了外力。咱们考试对术器都有要求,一元重术器全都是一样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汤昭笑了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我们的术器全部合规。不信的话可以验。” 他说的轻描淡写,安教喻一怔,兰修竹笑道:“哦?汤教喻全盘否认了!那就验验吧。你指出几个人作弊的人来,咱们一起验。” 安教喻本来是笃定,偏偏汤昭自信满满,兰修竹又一力撺掇,反而添了疑虑,一时不知要不要指认。 李意渐已经听得清楚,淡淡道:“那简单。也不用指人。安教喻的意思是说检地司集体作弊,既然每次都能遇到强大术器,那就是人人都有,不分谁作弊谁没做。总不能检地司只偏心给某些人。我随便叫出三个人来验就是。” 他微笑道:“我这里刚刚好有一位符剑师,是中军新聘用的高手,就请他来验一验。” 安教喻咬牙道:“验。肯定有鬼。” 当下李意渐果然随手指了三个人,男女都有,叫他们立刻把身上的术器拿出来。因为考试有专用的制服,修身窄袖,身上无兜,也无处藏物,少女身上也没有首饰,术器只能别在腰间,一目了然。 将三人的术器长剑收缴,李意渐吩咐小校去请符剑师,道:“符剑师来还有一会儿,让他们先考第一场。” 安教喻道:“若是作弊,一场都不能考。” 李意渐道:“要开除什么时候都不晚,多考一场,还多受一场罪。” 汤昭听到受罪,忙道:“第一场我的学生没有术器,要是对战必落下风,这不公平。” 李意渐道:“无妨,第一场不需要术器。” 紧接着,他让众学员整队,也不带他们离开马场,更没搬出什么器物,当众宣布道:“下面第一场,考的是——笔试。” 众人一怔,紧接着松了口气。 也不算奇怪。一般的毕业考都会安排一场笔试。大多是安排在第一场。也确实需要一场笔试,不然大家这几年的书不是白念了吗?虽然大家后来九成的时间在训练,但还有一成在看书呢? 而且笔试放在第一场比较好。第一场状态最好,适合做笔试。放在后面,经过乱七八糟的战斗之后,头脑都是一片空白,记忆早混乱了。 李意渐看着松了口气的大伙,淡淡道:“很好,牵着你们的马,去笔试吧,” 笔试……牵着我们的……什么? 李意渐脸色一沉,道:“带着马,马是我们的伙伴,难道你们进了考场,就忘了自己的马了吗?马会伤心的。” 他一指那排马槽,马槽用木板隔着一个个小间,里面站着一匹匹马。小间之窄小,容纳下一匹马之后,几乎进去一个人都只能侧着站了。 “找到你们的马,然后进隔间考试。对了,找错自己的马的人,视为不通过。” 在……马棚里考试? 众人惊呆了,以至于认错马就算出局都没人在意了。那本质是考观察力和记忆力,马也不是长得全一样,还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算考试中不难的那种。 但是……马棚考试? 跟马呆在一起,怎么考啊? 站都没地方站,考卷放在哪儿,在哪儿作答啊? 汤昭也不由惊讶又好笑——都说科考贡院是鸽子笼,这马棚才是鸽子笼呢。 怪不得这里的马棚很奇怪,马槽之间的隔板特别长又坚固,他还以为因为这些马是烈马,所以待遇不同呢。 贡院的鸽子笼还有地方坐,这里站着都很勉强,除非愿意坐在马背上——但是高度又不够,只能趴伏着答题。 这个姿势很难顶啊。 众考生不得已,陆陆续续站到自己马棚中,虽一时找不到做卷子的地方,好在也能站住。这些马都是他们一路骑回来的,也算熟悉,倒没有受惊,和人一起安安静静挤在马棚中,看来一时三刻是不会出意外的。 李意渐等学生们站好,放让士卒分发试卷。 那试卷真的是“一卷”,长度之长,连汤昭也看得头皮发麻。 一张考卷要考尽三年的知识,而且还不分科,原该长一点……然而这个卷子实在太长了,险些比往年长一倍。以前笔试持续一整天,看这样子一日一夜也未必做得完。 “你们就坐在马棚里答题,答完了就可以出来。最迟持续到明天这个时辰。” 这是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很多学生都是辛苦从外面赶过来的,有的为了赶路,水都没喝几口。 而马棚里…… 汤昭替学生们问道:“那饮食呢?” 李意渐淡淡道:“一天不吃喝有什么打紧?前线补给困难,有时候两三天吃不上东西,找不到水源,不也要挺过来吗?难道营里没有训练过忍耐力吗?你们要是实在饿了,马槽里也有草料,只要你们肯吃。真到饿的时候树皮草根也吃得,不想吃就是不够饿,那就忍着。” 那睡觉也不用问了。要是不怕答不完试卷或者被马踢脑袋,尽可以站着睡。 汤昭又问道:“那便溺呢?” 李意渐道:“可以跟马一样,难道会有人隔着棚看你们吗?” 有些少女登时脸红了,李意渐接着道:“如果不愿意就憋着,都练了玄功了,这点调节能力也没有?有的时候也野外,一埋伏就是一晚上,一动不动,这都受不了将来也没什么出息。” 汤昭暗暗点头,训导营有这种训练,别看马棚狭窄生硬,好歹还能遮风挡雨。前线更危险的地方还多着呢,这也不算什么绝地。 不过他也是嘴强王者,他现在是剑客,不吃不喝数日也无妨,要搁着他刚成散人那会儿,他未必扛得住。 毕竟他的“学院”是琢玉山庄,“毕业考”是仲春符会,他没受过这种艰苦的训练,而符会的“剑州之路”虽然漫长。但充满波澜壮阔的奇观,可不如训导营的考试在生理上折磨人。 他是真有点庆幸的。 最后,李意渐还补充一句,道:“考试之余,别忘了看好你们的马。凡是马惊了声音太大的,都算咆哮考场,一律赶出去。但若说马有个三长两短,不但失去资格,还要赔偿。这里的军马不便宜的。” 旁边的小校敲响军鼓,考试正式开始。 这边第一场考试已经安排下,自有士卒巡逻,不用教喻们监考。还是那句话,一般作弊被抓住便进去,但作弊技术高明的就算有本事,尽可以通过。 这时,李意渐找的符剑师才姗姗来迟。 只见一个青年缓步走来,他也就是二十来岁,在军官服外面又套了一件开襟的道袍,好像披风一样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虽然是奉命而来,可是走路一点儿也不着急,一摇一晃的,就像一个公子哥去郊外踏青一样。 兰修竹和汤昭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李意渐。显然好奇以李意渐的作风,怎么容忍这样的人在自己麾下? 李意渐没吭声,但是嘴唇紧紧闭着,显然尴尬又在忍耐。 这位符剑师的地位不低,或许在中军没什么,但在他营里随军的是独一份,还是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人家不违抗军规,只是晃晃悠悠,也真没办法处置。 然而这时,那青年愣了一下,突然加速,一溜小跑跑了过来,叫道:“汤先生?真的是汤先生吗?你怎么在这里?” 329 复检(为盟主心宽腿长双商正常加更)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声,黏在两人身上。连兰修竹都愣了,心思电转。她之前做情报,是把几个教喻的情报方方面面收集全了的。却不知道李意渐的营中有汤昭的熟人。 但她到底知道的多,此时已经明白——汤昭也是符剑师,这是符剑师之间的事,和官府江湖不再一条线上,她的情报源有限,也搜集不了那么多消息。 汤昭愣了一下,仔细辨认,发觉不认识,再三确认,还是只能问道:“你是……” 那青年面上有一瞬间失望,但紧接着道:“您不知道我吗?也对,仲春符会的时候,我只是个不起眼的符剑师,而你是咱们符会的头名,又做下惊天动地的大事,难怪注意不到貌不惊人的区区在下……” 他说着自怨自艾起来,险些眼眶都红了。 他这样表现,不说见惯了此人做派的李意渐目瞪口呆,汤昭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对不起他,道:“那个……是我眼拙了。既然是符会同道,理当互相拜会,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青年整了整衣衫,道:“我么……我是风南明,来自鸿雁书院。” 汤昭恍然,道:“原来是幽州鸿雁书院的高第,久仰久仰。我一直想去鸿雁书院拜访,借阅古籍,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他还真知道鸿雁书院,乃是北边幽州的一座古老的书院,不仅仅追溯到前朝,还能追溯到前朝的前朝那个混乱时代,可称得上源远流长。 当然,古老不代表实力强,鸿雁书院现在没落的很,因为书院都属于朝廷势力,但幽州一片混乱,朝廷势力一再衰减,也顾不上区区书院了,因此鸿雁书院在符会中连二流势力也没排上,也就比没有汤昭的琢玉山庄强点有限。 而且最终的结果,他们的学生也确实对得起排名,替学院稳稳守住了阵营。 没想到这位风南明从符会下来没回书院,反而进入云州中军新锐营。 一个幽州书院学子千里迢迢来云州军中任职,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 鸿雁书院还真不景气啊。 学生们找工作不容易。 风南明听到汤昭认得鸿雁书院,兴奋得满脸通红,道:“你一定要来。借阅古籍有什么难处?几百年的古书,我书院里到处都是……” 这时,安教喻终于插嘴道:“你们认识?” 汤昭想说有一面之缘,风南明道:“我们曾一同学习过,算半个同窗。” 安教喻对李意渐道:“既然如此那我认为不合适。他们沾亲带故,理应避嫌。他不能检验检地司的术器。” 李意渐还没说话,风南明突然道:“你是?” 安教喻冷冷道:“安某是镇狱司的教喻。” 风南明道:“非也,敢问阁下是哪个符剑师势力的?” 安教喻更生气了,道:“某不是符剑师。我是剑客。” 剑客和符剑师哪个地位更高,还是有些争议。世俗意义上剑客自然更强大,但也有求到符剑师头上的时候。相反符剑师很少求剑客。不过单对单的时候,没有符剑师会傻到挑衅剑客就是了。 …… 风南明挑眉道:“你一个外行人,质疑我们符剑师的操守?这是不是挑衅?嗯?” 他陡然神色冷傲,喝道,“你质疑我的操守,便来跟我打赌,我检验术器,你自去请人复检。若结果不一,我把脑袋赔给你。若是一样,你把你脑袋割下来给我,你敢不敢?” 他陡然慷慨激烈,前后风格差距之大,令人瞠目。 李意渐开口道:“不用另找人,我相信风剑师公私分明。安教喻,你质疑我营中人,恐非妥当。若非大事在前,我便亲自和你打这个赌又如何?” 安教喻大怒,心想:他们三家都勾搭在一起了,就是对付我们镇狱司来着!怪不得我的学生来的这么少,原来是被他们围剿了。 风南明哼道:“行了,看在郎将和汤先生面上,我也不计较了。到底验什么?给我看看。” 早有人把三把术器奉上,一字排开,看外形就是三把一模一样的铁剑。 风南明只扫了一眼,就露出了“就这?”的表情。 “这不是最普通的一元重术器吗?有什么问题?” 李意渐道:“正是要请剑师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手脚?到底是不是合法合规的一元重术器?” 风南明道:“好吧,眼见为实,你们一定要查,我就查一查。真是,现放着汤先生不请教,找我来献丑做什么?” 安教喻道:“正是怕你家汤先生弄鬼。” 风南明大怒,道:“汤先生会弄鬼?我怕我弄鬼也不怕汤先生弄鬼。既然如此,索性我再给你打个赌……” 还是汤昭拦住他,道:“冷静点儿。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用这么激烈。” 兰修竹对着李意渐笑道:“风先生不愧是从军的人,有血性。” 李意渐冷着脸,显然不吃他这个恭维。 风南明道:“看在汤先生面上,咱们公公开开验一次。我们给外行人评判时,有几个显眼的术器。首先是这个——” 他从自家的术器袋中取出一架天平。 “这却不是秤重量的,而是秤元力的。秤盘用元石……不用跟你们解释原理,反正只要一边放上元力砝码,看哪边高就知道所含元力多少,跟平常的秤用法一模一样。” 兰修竹啧啧道:“这个倒挺方便。简单易懂,照顾我们门外汉。我怎么没见过?” 虽说隔行如隔山,但她对符剑师接触的还算多了。除了符剑师界内部的消息难以打探,关于各种术器、符剑师的消息她所知不少的,竟不知有这种好物。 风南明道:“这东西刚出没多久,是白玉生晖的新货。白玉生晖的东西,特别简单易懂,对外行很友好。”他指了指上面一个标志,看了一眼汤昭,笑了笑。 兰修竹同样看了一眼汤昭。 白玉生晖是琢玉山庄下属商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兰修竹知道,同样风南明也知道。 正因为知道,风南明才会去白玉生晖店里买东西,不然一个符剑师干嘛要去买别家的东西?对外行友好在符剑师那未必是什么优势,显不出身份来。 反而兰修竹虽然知道汤昭的底细,但因为是为了这次考试临时调查的,没有去过白玉生晖店里。毕竟白玉生晖连及春城都没开进去,她自无瑕远去九皋山下买东西。 “原来白玉生晖的风格是平易近人吗?” 风南明道:“正是,就像汤先生在我们面前说的那样。术器其实如此不便之物?要让每个人都能使用术器。” 汤昭突然有一种捂脸的冲动——这句话他自己说时没觉得尴尬的,现在竟有些脸红了。 几人都若有所思起来。这边风南明将术器剑放在一边托盘上,然后放上了一个圆圆的写着“一元”的砝码。 两边微微颤动,然后平衡了。 “看见了没有?简单易懂,标准的一元术器。要不说是汤先生呢,术器制作标准,一元之力就是一元之力,精准无比。要让我们做说不得会有一点点误差。” 汤昭只能连声道:“谬赞,谬赞。” 其实到这里就有结论了,毕竟是镇狱司的学生说是对拼力量拼不过,就是暗指术器加成大,不是指术器附加了什么花里胡哨的剑术,既然上限是一元术器,那就不成立了。 尤其这验证方法一目了然,连安教喻也没话说。 这时李意渐解下腰带上挂着的一个圆环,放在天平一边。天平陡然沉了下去。 风南明皱眉,李意渐道:“帮我测一下。” 风南明哼了一声,便往上丢砝码,先丢了个大的,发现这头沉了,然后改用小的,乱七八糟测了一番,道:“你这是七元的。奇怪。” 向来符剑师为求方便,一般术器喜欢取整,一元、二元、五元、十元之类的,七元还是很少见的,多半是私人订制的。 李意渐微笑道:“正是。” 这下安教喻没话说了,但兀自嘴硬道:“说不定还有古怪……” 风南明从袖中取出一个圆筒,道:“你要想测术器,我这里有一个术器万华镜……” 汤昭忍不住道:“这可是最新的货,刚刚上架几日……” 风南明笑道:“正是三日前去买的,我一般一个月去一次,有新货我都会扫,只买汤先生自己的流昀系列。都是便宜好货啊。” 汤昭只能服了,白玉生晖有便宜货,但他亲自设计开发的流昀系列是先锋精品,和“便宜”哪里搭边了?而且这万华镜是试用版,价格尤其贵。只能说符剑师还是有钱。 “拿着万华镜,对着术器看。对,要对准符式,往里看……看见什么了?” 安教喻端着万华镜,仔细看时懵了半晌,道:“看……看个屁啊。一片空白。” 风南明道:“当然了,没有剑术,你可不是看个屁?话说屁能看见也是稀奇的很了。” 安教喻愈发愤怒,道:“你们莫不是耍我?” 李意渐道:“拿来我看。” 他又把白玉放在万华镜下,看了一看。 这一看,居然看了良久。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眼来,道:“这万华镜没有错。确实能看见见剑术。”他递回给风南明,然后对汤昭道,“好术器,真的不错。” 安教喻瞪着他,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说什么?” 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冤枉了汤昭,而是发现其他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太过被动,后悔不该忽略情势,轻易发难。 至于对错,反而已经不要紧了。 兰修竹道:“你要收回刚刚的指责?然后道歉?” 安教喻哼了一声。 李意渐淡淡道:“既然是自己人说话,还是自己人结束。关键看汤教喻怎么说?” 汤昭笑道:“我也不是牛不喝水强摁头的人,道歉不甘不愿的也就罢了。可是你要没有表示,好像咱们没分出对错来似的。你不认打,自然就认罚。可有什么小惩大诫的法子么?” 李意渐道:“还真有。我提个建议,不如让安教喻去马棚敲锣?” 330 敲锣(为盟主黎塞留夫人加更) “咣——咣——” 正当考生们在马棚中用各种姿势答题的时候,一阵刺耳震心的铜锣声响了起来。 “稀溜溜——” 无数骏马被惊得嘶鸣起来,有的直接冲出马棚,有的原地抬蹄,让不少把试卷放在马背上的学生狼狈抢出试卷,而稍微慢一些的,控制不住笔一划,立刻在答卷上划出一道墨痕。 那些原本的军马训练有素,大部分还能安抚的住,但有些本不是的可就惨了,不免嘶鸣狂奔,学生们一时竟约束不住。 “卧草,王八蛋!” “哪个孙子干的?别叫我见着你!” “日你姥姥!” 一时间马棚中骂声四起,不管男女不管是遭受损失的还是有惊无险的学生纷纷怒骂,把心里的火一股脑发出来,哪里顾忌这是不是考场? 安教喻被骂的脸色发黑,却不便计较,敲着铜锣大声道:“刚刚马匹从马棚冲出来的一律淘汰。考卷被污染的向监考军校要新答卷纸,污损卷面不计分。其他人闭嘴,再不闭嘴按咆哮考场论。” 他这么一说,果然除了一些被淘汰的唉声叹气嘀嘀咕咕之外,其余人全都闭嘴了。 但可想而知,他们必在心里疯狂骂自己。 安教喻压住了气,准备往回走,却见李意渐在远处比了个手势,只得又回去大声叫道:“我还告诉你们,这次考试隔一会儿就有人敲锣,声音比这次只高不低,都管好自己的马。要不想被敲锣就答完题早点出来,别磨磨蹭蹭的。” 倘若有一次诅咒算一块砖头,安教喻都快能盖万里长城了。 李意渐在旁边看着安教喻,监督他完成任务。兰修竹也不管自己的学生——刚刚惊马淘汰的,大多是靖安司的学生,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汤昭。 此时汤昭正被风南明追着,不住的询问问题,还将一件件白玉生晖店里的术器摆出来给他看,又喋喋不休的夸赞探讨。 从这一番观察来看,兰修竹渐渐有了结论。 一则,汤昭在符剑师界的地位很高,而且不是徒有虚名,而是有真材实料。风南明虽然和汤昭讨论,但很容易看出他问的多,汤昭回答的多,而且回答让风南明频频点头,大为受教的样子。这自然看出谁水平高了。 二则……汤昭的脾气真不错,被追问了这么久,一点儿不耐烦都看不到,这肯定不是得罪不起人只能被迫应付,而是始终和颜悦色,令人如沐春风,可见涵养。 她却不知,汤昭是真得罪不起——这是金主爸爸啊。买了这么多术器,还不够他耐心一点儿吗?除了侯府和王飞,他还没见过这么大的主顾呢。 挣钱嘛,不寒碜。 他一边给风南明解惑,一面顺便接着介绍自家的术器。风南明听得大感兴趣,道:“你店里还缺不缺坐镇的符剑师?我虽然上次符会只排在六十六位,可是在云州还能看的,我工资也低……不,只要有新品让我先玩儿,不给钱也可以。” 汤昭怔了一下,提醒他道:“那个啥……你刚刚入伍,现在离职算逃兵。” 风南明呆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李意渐。 也不知道李意渐听没听见汤昭的话,但看样子脸上写着:“中军难道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在的地方吗?” 风南明一时垂头丧气,只能打消了主意。 这时兰修竹凑过来,道:“白玉生晖有什么便宜好用的术器,也给我介绍一下呗?” 他这么一说,李意渐也挪了过来,只有提着锣的安教喻不肯凑趣,只在远处看着,唯独脖子未免歪了一点儿。 汤昭精神一振——推广自己店铺也是他来带考生的目的之一啊。也该让白玉生晖走出及春城,走向云州了。 这种做生意的机会,他自然不客气,这几位都是大户,可得好好介绍。 “术器是给人用的,首先要看是干什么用的。才能根据自己的需求选择合适的术器。” “啊?不是主要是战斗用的吗?或者做一些特殊的辅助。” “当然不是,我们的口号是,‘术器走进千家万户’。难道说千家万户都要战斗不成?主要是以生活和生产为主。现在我们主推的是几个系列产品。” “灵芝系列——医疗系列。有治疗外伤的手灯筒、续命的水晶柜、检查用的等身印纸、滋补用的灵药……啊,偶尔也会卖点术器之外的东西,靠山吃山嘛。” “咕咕系列——家居系列。这边就比较一目了然了,洗涤器、洗碗器、榨汁器、烹饪器、辟邪照明两用的术器咕咕灯……” “展翅系列——旅行系列……” “浮云系列——娱乐系列……” “学舟系列——学生系列……” “我有一个问题。”兰修竹道,“你们这个系列怎么命名的?哪儿都不挨着哪儿啊。为什么不更统一一点?比如都叫什么玉系列之类的?” 汤昭笑道:“每个系列都由我某一个师兄师姐来命名,也是用得他们代表性的标志。” 灵芝、咕咕、展翅、浮云、学舟分别是三师姐、四师姐、八师兄、五师姐、六师兄的标志。将来七师兄也会开一个系列,暂定为“高端品味”系列,面对他家族那边的客户,不坑穷人。 如果二师兄愿意,也可以给他开一个“修道者”系列。 “哦,那你的系列呢?” 风南明在旁边道:“我刚刚说了,流昀系列啊。里面都是些奇思妙想,很难归类的。比如那个天平,比如万花筒,还有特别威风的六龙车,光目录都能看傻了。” 兰修竹赞叹道:“不愧是汤教喻。我的需求特别的话能不能定制呢?” 汤昭道:“当然接精确的定制啊。”他一面说,一面给两人发店名片,道,“在术器范围内,我们接一应服务,定制、大额订单、改装、全包设计,保证宾至如归。对了,如果是我们的老主顾,还有机会购买法器。” 兰修竹和风南明同时面色微变,连安教喻都往这边挪了几步。 法器可不是术器这种档次的器物。对剑客来说,术器只是辅助,法器却是可以当做底牌的。就像凡间武者拿术器当杀手锏一样,平时可舍不得用来对战,都是关键时刻才用上一用。而且多是偶然得到或者向上面申请的,很难有稳定的渠道获得。 汤昭也没说一定能买到,用的是“有机会”,但已经很值得重视了。 兰修竹将名片收起,笑嘻嘻道:“今日是意外收获了。我听说白玉生晖想往外拓展?云州不说了,检地司自有门路,在云州之外,我们靖安司倒有些门路,可以帮帮忙。” 靖安司常年在外从事情报工作,神州遍地都是产业,当然有门路了。 但汤昭可不想贸然和这种部门打交道,也不想给自己的产业打上敏感的烙印,笑道:“你这也太远了,我还是先走出及春城吧。连中天府的店都没开起来呢。” 兰修竹笑道:“那还不是转眼间的事。其实以你店的风格,应该去京城才对。那边无所事事的有钱人可是很多的。” 汤昭道:“也是,我考虑考虑。” 他其实真有想去京城开店的打算,不过他有别的门路,可不想直接搭上靖安司。 李意渐道:“其实你可以考虑开到前进城去。” 汤昭“啊?”了一声,兰修竹笑道:“我说京城都远,你这都支到哪儿去了?” 汤昭笑着摇头,前进城就是前线的人间堡垒,那可比京城又远得多了。 安教喻终于忍不住,道:“我说,你们不聊点之后的考试的事吗?” 汤昭道:“也是,咱们先办正事。术器回头再聊,我们现在推广猫头鹰送货。回头我送两只给二……三位。” 风南明道:“我就不用了,我买了那么多次,你们掌柜早送我一只了。只是我还是常常去店里看,新货要自己亲眼看到才开心。” 几人结束了话题,因为聊的是日常,关系变得友善许多。李意渐道:“第二关就该上去了。到时候大家做好准备,虽然允许伤亡,但转移的时候有伤亡,就是我们的责任。汤教喻是第一次上去,兰教喻多照顾些。” 汤昭笑道:“那就麻烦前辈带着我了。” 兰修竹笑道:“好说,哪有姐姐不带着兄弟的?” 几人分别去准备,安教喻却要承担过几个时辰就要敲锣打鼓惊马的任务。他本着不能反抗就享受的态度,变着花样的敲锣。绝不肯按照规矩相隔多少时辰敲一次,反而随心所欲、神出鬼没,想什么时候敲就什么时候敲。 有的时候他带着锣往马棚前走,引得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他偏不敲锣,晃一圈又回来了,让所有人虚惊一场。还有的时候所有人都没看见他,他忽然斜刺里钻出来敲锣。所谓声东击西、欲擒故纵,兵法属实让他玩明白了。 最终,经过了白天晚上的折磨,所以还能完成考试的弟子大多没用满时间,就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出来。他们不但一个个心力交瘁、饥肠辘辘,浑身还臭烘烘的,仿佛瘦了一大圈,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李意渐道:“一个个都起来,马上开始第二场考试。” 331 热水 “啊……” 饶是军规森严,考生们也有气没力的,还是纷纷发生了哀叹。 这不是才考完第一场吗?马上进行第二场,还要人活吗? 李意渐肃然喝道:“怎么?这点苦都受不了吗?要知道做任务的时候,根本不管你休息没休息好,有没有精力,要你上你就得上。不可能总有等你吃饱喝足、休息充足、没病没灾,准备完整的战斗。各种疲惫困难才是最寻常的。前线危机四伏,永远不要抱怨别人为什么不等你!” “又是这套话……” 曲桓想要揉揉酸涩的眼睛,但紧接着闻到手上的味道,又放了下来,悄声对旁边的秦永诚道:“我看这考官也是有点心理变态,分明以折磨咱们为乐……” 秦永诚道:“小声点,他刚刚说了不要抱怨。” 曲桓诧异道:“我看你状态还行啊?” 秦永诚道:“我么……最近得到了很大的磨炼。” 曲桓不以为然道:“你有什么磨炼?不都是一起上课一起修炼吗?上课下课,没见你最近特别刻苦啊?” 说起来,这半个月秦永诚独来独往,以看书修玄功为主,练武都减少了。 秦永诚自知失言,不动声色的转过话题,道:“反正我大有进步,你会看到的。你猜后面的考核是什么?绝地生存?沙漠穿行?” 曲桓道:“不知道,我怎么揣测这种变态的思路……” 正这时,李意渐道:“列阵,男生这队,女生这队。分两队列。” 考生们不管怎样还是爬起来列队,被军校带着分别往马场两侧而去。 看样子不像是大范围转移,莫非第二次就在场内举行? 曲桓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提起心来,心想:教喻说过,越是容易放松的时候越要提起心来,他们不把考场弄得很宏大,说不定正是要让我们放松警惕呢? 然而这一路确实没什么事,也没有走太远。一行人来到场边,来到一处草棚外——若论紧简陋,大概和马棚差不多。 学生们看到马棚都有阴影了,不免面露难色。 军校大声道:“进去,准备洗澡。” 众学生心中一喜,怪不得要男女分开,原来是洗澡。他们跟马呆在一起太久了,正需要洗澡。 然而……只是洗澡吗? “这是你们的水。” 进了草棚,学生们每人拿到一桶水,水中冰块微微碰撞,发出叮铃清脆的响声。 “好冷!” 听到这个声音,都觉得牙颤。 现在可是十一月底! 当然,学生们内外功都有根基,不至于洗个冷水澡就怎么样,且训导营原有冬泳的传统,但现在身心俱疲,再洗冷水澡,又冷又饿,着实有点心神沮丧。 “你们有一刻钟时间把水烧热,然后提着水倒进隔壁棚子的冷水池。然后就可以进去洗了。如果人人都把水烧热,那和冷水一兑,正好得到一池温度舒适的热水,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解乏。谁要是觉得提着一桶冷水倒进去,蹭别人的热水也能洗,就看其他人答不答应?” 烧热水…… 怎么烧? 不用考官讲解,考生们自己就知道了。 当然不是用柴火,而是用内力! 内力虽不似罡气有形,但是也能外放、升温,只是要用内力把热水烧到能洗澡的地步,那消耗就太大了。何况还要和一池冷水掺兑,恐怕温度还要更高。 尤其是如此情境下,有人感觉心力交瘁,内力都运转不动了,连调息的时间都不给,还要烧开水?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一刻钟时间,计时开始。” 众考生默不作声,纷纷把手伸进冰冷的水中运转内力。不是为了洗多舒服的热水澡,也不是怕别人不答应自己蹭热水,而是明白这是一场考试,无论说的如何轻松,本质还是考核,考官发布了规则就是铁律,不照做会被淘汰的。 一时间各个木桶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不多时,渐渐有些木桶开始冒热气了。 “如果全力爆发的话,很快就能达到温度。可是如果太早的话,冷水池汇入的热水太少,还是不能洗,只能等别人。”曲桓一面催动内力,一面分析,“而且这考试是一环扣一环的,要有节制,留下一点内力,以防意外。” 那边厢,教喻们也在议论。 “烧水啊,第二关果然检测的是内力。” 李意渐淡淡道:“这算什么第二关?只是一个小小的筛选罢了。把那实在不合格的都筛掉。我没测试罡气,连内力都练不好,也实在没必要再进行考核了。我们布置安全区也很费事,不是谁都有资格去的。” 汤昭道:“这倒是,事先设门槛,把一些不过关的学生筛掉,不让他们去过于危险的地方,这也是一片仁心。” 李意渐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可没有什么仁心。” 兰修竹跟着道:“我就说,这两场考试虽然艰苦,但手段很是常规,看来是老鼠拉乌龟——大头在后面了?” 李意渐道:“当然,真正的好戏在前线才开始。不过在这之前,我给同学们送了点小礼物。”说着他微微一笑。 “啊……真舒服啊。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曲桓泡在池子里,享受着已经浑浊的热水包围着自己。水蒸气袅袅的仿佛仙境,让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同学的脸。 “这应该是最后的享受了吧?” “老大,这话好不吉利啊。咱们哥们儿日子还长着呢。”旁边他的小弟祝立插了一句话。 曲桓叹了口气,道:“不是我说话不吉利,而是考试太难。你看,两关之后,咱们兄弟损失不小。你说这两关结束之后能过一半人么?” 曲桓有五个小弟随他一同到了考场,但是现在只剩下三个。再淘汰一个就到了他说的“一半”界限了。 因为曲桓的庇护,他的小弟们多少有搭便车的嫌疑,其实未必就是都有资格达到考场的,所以前面几场就被淘汰也不奇怪。但由此可见,这回考试的淘汰名额确实不少。 曲桓自然收不到第一等的学生当小弟,但太末尾的他也瞧不上,他的小弟都是中间水平,被淘汰说明考试真的难。 祝立叹气道:“这回考试确实难,比模拟考难。其实刚刚我也是涉险过关的。温度恰恰达到标准,小陈在我后面,他就没进来。论综合实力他比我有过之无不及。我以为我失败了他也不会失败的。不过他在笔试那一场分数不会低,而我都是乱答的。等笔试成绩出来,我也给的走人了。他先走一步,我马上跟上……呸呸呸,我怎么也不吉利起来了?” 曲桓反而安慰道:“我倒觉得,按照他们这么弄,最后一半合格也没有,这就不像正常考试了。毕业考核哪有这样严苛的?我倒是觉得应该有调整。说不定只需要考试过程中有一些精彩的表现,就能判定合格。” 祝立道:“是么,但是笔试不及格也没机会了吧……” 正说着,棚中进来一个士卒,大声道:“衣服放在这里了,洗完了就穿上,领了补给赶紧出去。教喻在等你们。” 曲桓心想:“这倒是可以,衣服也重新准备了。先把我们脱光,再换衣服,里里外外都是新的,这还能怕偷藏装备作弊吗?省的搜身了。看来马上要进行真正的考核了。” 在学生们心里,也知道前面笔试、小测试不过是开胃菜,真正的考核在后面。就像去年在祸月夜下穿越峡谷一样,这回中军肯定也有准备特别的盛宴。 一个性急的学生从水池里爬了起来,一眼看见了旁边的补给包,叹了口气——这种军队的补给包他们常吃,里面只有干饼、咸菜和醋布,能吃饱但是和口味没一点关系,累了一天就吃这个? 然后,他就看见了衣服,不由得吃了一惊,道:“这是什么?” 只见所谓的“衣服”放在一个盆里,竟似一团灰绿色的浆糊。 他伸手进盆,抓了一把,手指如同插进一团滑溜溜的水藻,捞出一团软乎乎趴在手心,然后一松手,呼噜一声落回盆里,和盆中那团糊涂东西混为一体。 “这是什么东西?也是补给吗?不是说给衣服吗?” 众人愕然,一个个光溜溜从池中爬起,果然见见一份份的补给就是饮食补给包和这一盆浆糊,并没有一件看起来像衣服的东西。 大部分学生面面相觑,有的更道:“是不是弄错了?” 只有有些学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们之中大部分出身不凡、见多识广,或者喜欢读书、知识渊博,所以对这东西有印象。 曲桓也是见多识广的那个,轻轻叹道:“原来是这个东西。” 他这么长声叹气,果然引人瞩目,祝立和他配合多年,自有默契,立刻跟着问道:“老大,这是什么?” 曲桓刚要说话,就见一个少年上前,在盆里捞出一团,不知怎么的搓一搓拍一拍,立刻变出一匹布的模样,披在身上裹了起来。 曲桓给人抢先,不再拖延,道:“这就是征袍啊。” 332 征袍(为盟主秦天机的狗加更) “征袍……” 这个名词听起来倒有些威风。 只是…… 光说这个名字,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曲桓背着手,叹道:“说来话长……” 祝立不得不提醒他道:“老大,咱们先把衣服穿上再说话?” 曲桓略感尴尬,道:“穿征袍用内力。这征袍只需要用内力就能凝固。”他一面说一面演示,将那段浆糊用内力搓着,像摊饼一样摊开,然后裹城袍子模样披在身上。 说来也奇怪,那团浆糊用手提不起来,连抓住都不容易,用内力一揉搓,居然比丝绸还顺滑,比麻袋还结实,而且任意拿捏,定型不散,端的是神奇材料。 他演示的十分清楚,还带着解说,大家很快就理解了。众人一哄而上,人人提桶穿衣。 因为没了果身压力,又得了“新玩具”,众少年欢快了起来,各自拿着“征袍”捏来捏去,在身上绕来绕去,弄出各种奇装异服来。有的长袍配短裤,有的独袖长短腿,还有的一丝一缕交叉纵横,有点“渔网”的意思。 也就是每人一桶,材料并不多,严重限制了少年们的创造力,不然恐怕有人弄出各种异形装甲来。 曲桓提醒自己的小弟道:“你们不要弄鬼。这征袍只要定型,必须要时时刻刻用内力维持。你弄得太复杂,需要的内力太多,一时维持不住就全脱落了。难道你们的内力很富裕吗?” 祝立连连点头,记起之前打断曲桓的发言,恐他不尽兴,立刻找补道:“大哥,你说这为什么叫征袍啊?” 曲桓摸了摸身上的袍子,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这一回没人打断他,甚至还有人伸长了耳朵听。 “你们知道,前线……其实就是人间与天魔界的交汇处。”曲桓道,“那里的世界很破碎,有一片灰色的地带,统称为前线,又叫碎域。那里的情况很混乱,而且有很多出奇之处。比如说,那里的一切东西都会变得脆弱。草木岩石会压扁,人进去仿佛受了千斤重压,一时三刻就血管崩裂、骨骼碾碎而死。” 旁人有不认识的人道:“这么危险?那咱们不是要去那里?这样还能去么?” 曲桓道:“在当初那个时代是不能去的。一般人踏进半步就是死。但只有两种人例外。一是剑客。剑客不用准备,就可以直接去,就和走在人间一样正常。还有就是散人。他们本身靠自己是不行的,但是可以用罡气裹住全身,这样就能如铠甲一样保护自己,也能和前线的凶魔们战斗。他们是人间除魔安民的主力。” “然而,天底下有几个剑客和散人?尤其是当初,玄功还是各大门派不传之秘,而且修炼起来也十分艰难,散人都是非常少有的,剑客更是稀少,只靠几个人如何能保卫人间太平?” “这时,有一位前辈——可能是剑客,也可能是铸剑师,发现了在前线土生土长的材料,裹在身上可以抵挡那种压力,而且遇到内力还能保持形状不变,于是就尝试用来制造甲胄。然而大部分材料很难从前线运出,等于人进不去,东西出不来,一筹莫展。最后他们在前线开设工坊,用特殊方法加工材料,制作出这种征袍。” “当然,这种材料不是直接成衣,而是需要内力混合,若是一个人连内力也没有,那也别费征袍了,去前线的意义只剩下找死了。” “那个时候,去前线的普通人一般要将这种材料化作甲胄覆盖全身,不能露一点身体,远远看着就像一个布偶。所以连人脸都看不见,也分不清谁是谁,大家都叫彼此袍泽,管这种衣服叫征袍。” “哦……” 一时间众少年连连感叹。那些拿着征袍做花样的人也停了下来,规规矩矩的按形制穿好,场面不知不觉肃穆了起来。 祝立问道:“那咱们要不要也……” 曲桓笑道:“那倒不用。这征袍也是古董了。是古老年代遗留下下来的。现在已经开发了更好用的更方便的甲胄。而且……如果我们去安全区的话,应该用不上甲胄。安全区尤其是前进城是由阵法固定的,常人都可以正常行走,和人间已经没什么区别了。这都是一代一代的前辈建设出来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比起前人筚路蓝缕,我们都算是享受的一辈了。” 他正说着,帐篷外有人道:“穿好了没有?咕咕唧唧说什么呢?快出来。” 众少年忙穿着衣服拿着补给包出来。虽然他们想要严肃,但实在缺乏做衣服的经验,哪怕不用裁剪也难。就算是穷苦出身的也不会什么涉及,多数像浴袍一样裹在身上。 出了帐篷,水池里的热气一散,冷风一吹,众人都是觉得一凉。然而想到:自己身上只有一身征袍,里衣都没做,一旦内力耗尽,袍子维持不住,岂不直接脱个精光? 想到这里,众人不免夹紧了腿。 这时,对面女生也过来了,也是一身征袍。登时有人眼睛一亮,不知想到了什么。 然而不容他们多想,几位教喻已经过来了,周围的兵丁两边列阵,刀枪明亮,气势逼人,端得杀气腾腾。众人不自觉列队肃立,鸦雀无声。 李意渐道:“很好,现在你们还像个样子。现在你们站好了,等着去下一个考场。站直了,抬头挺胸,像个人样。” 众人依言笔直笔直站好。 按照一般人想来,等一等可能是等着车马赶到什么的,恐怕就是一时半会儿,最多半个时辰。 哪知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有冷风呼呼的刮,从征袍领子里往里灌,端的透心凉。 曲桓心想:坏了,这又是一个考验。早知道在帐篷里就吃点东西了。这要是站上一天半宿,水米不进的,饥寒交迫,不是要死了? 好在这一关并不是考忍耐力。 一个时辰之后,几个教喻各自在队列中走来走去,仿佛在检查着什么。 汤昭走了一会儿,停到一个女生面前,和声道:“这位同学,你出去吧。” 那女生愣了一下,紧接着意识到这个出去意思是自己被淘汰了,颤声道:“为……为什么?” 汤昭低头道:“你自己看吧。” 女生低头,只见脚下积了一滩浆糊,却是从自己的征袍上滴下来的,显然是她维持不住征袍,开始解体了,轻轻“啊”了一声,拽住了下摆。 站在她旁边一个男生闻言极其隐晦的看了一眼,发现征袍下摆露出一抹麻布颜色,才知女生内里是有麻布内衬的,不免暗暗失望。 “这不是内力量的问题,你的内力控制不足。如今是没有衣服,在以前是要丧命的。我不能叫你去前线。你先出去吧。” 那女生眼眶微红,倒也没有失态,向汤昭鞠了一躬,默默离开了。 显然汤昭是教喻比较温和的,并不是每人都会解释原因,安教喻会冷冷的叫失败者出列,有人多问一句便开口冷嘲热讽。李意渐甚至不用开口,往那里一站,一个眼神过去,那人就知道自己该滚蛋了。 就这样又巡视了一个时辰,到了两个时辰的时候,大批学生开始摇摇欲坠。 李意渐终于道:“原地坐下。用餐。”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坐下,打开补给包。 补给包里果然只有应急干粮,唯一不同的是居然有凶兽肉干。这东西特别能补充体力,算高级食物,然而腥臭难吃还不如干粮。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好吃的,若是平常学生们吃都要硬咽下去,这时一天多没有进食,吃起来竟有几分香甜。 好在众人都有经验,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吃饱,因为遇水则涨,吃几口再一喝水就能肚圆,要是吃得太猛一会儿要把肚子撑破。 李意渐道:“你们先吃,我先说下面考试的规则。” 稍微放松的学生们立刻绷直了神经。 “首先,考试是在前线。当然,你们也知道,真正的前线不是一般人能去的。真正的前线永远都在战斗,紧张的像拉满的弓,尤其是最近,云州前线吃紧,不能容你们这些生瓜蛋子一上来就去战斗,那只是添乱。就算是从外界征召的义士也需要练三个月才能上场,我们没有时间。” “所以我们后撤一步,带你们前线的大本营,前进城。” “咱们这座前进城叫做摩云城,是一座三万人的小城。其中大部分是军队、义勇和武林人士。也有一部分碎域原居民……” “原居民?” “当然,碎域也有原居民,还有很多势力。有些势力强大堪比朝廷——或者说堪比人间势力的总和。这些事你们本来不该知道,人间不该知道太多世外的事。但你们现在不但知道,还有幸踏入前进城,这场考试与其说是磨砺,不如说是对你们的奖励。” “一会儿会有车来接你们,你们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这也是在真正的考验前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本来以我的想法,你们应该骑马去,有能耐就在马上睡觉,没能耐就忍着,掉下马来拉倒。但有的教喻认为太过严苛,也罢。” 说着他看了一眼汤昭。 “那么,我来说一下纪律。” 333 纪律 “所谓纪律,首先是前线的纪律、安全区的纪律,其次才是考试的纪律。” “考试的纪律,违反了也就是驱逐出考试,最多不许再考,就是那些公然作弊的,也不过抓去关上几年,最严重不过充军。可是前线的纪律,违反了是会死人的。” 他严肃的扫着所有人,声音转厉,正在抓紧时间往嘴里塞东西的年轻人立刻住了口。 “不是你一个人死,你死不算什么,你的亲朋好友,愿意帮助你的好心人,无辜的过路人,都可能会被你牵连而死。你就成了祸害。你们想当祸害吗?” 他没有要求大家大声作答,底下人自然没有整齐的大喊“不想”,最多只是摇摇头。 “很好,我希望你们之中没有祸害,我也不愿意亲自带一个祸害带上前线。我希望你们去前线学习实践,将来做栋梁,那么我现在强调,第一条——绝对不许离开安全区。” “别问我哪里是安全区,第一到地方我会指给你们看,除非是瞎子、傻子才看不明白。第二如果你们按规矩在考场里考试,就绝对不会出安全区。如果有人出去了,我只能认为你们是故意挑衅。” “出了安全区会怎么样?问问你们手里的征袍。我想早有知道内情,又喜欢炫耀的家伙给你们说了原委了吧?” 曲桓尴尬一笑,紧接着心想:我要是不说,你现在不是很尴尬?我是牺牲我自己成全你了。我在男生这边说了,女生那边……文采非那丫头不知忍不忍得住? “有人告诉你们了吧?没有征袍保护,出了安全区就是死。”李意渐道,“当然,我们不希望你们无缘无故的死,所以会给你们一个保护。除了征袍之外。” 他拿起了一个红铜色手环,上面镶着一颗珠子。 “这个手环会在出了安全区之外报警,让你们听见、看见。然后开启一个保护罩,持续时间是十个呼吸。” “十个呼吸?” 众人都有些吃惊,这个时间太短了,憋气也不止这个时间。 “十个呼吸,是给你们缓冲的。你们身上这身征袍就有用了。用内力催动,然后把自己包裹起来,不露一点肌肤,就能安全无忧。趁着这个时间跑回安全区。在座的所有学生,刚刚保持了两个时辰征袍不变形,我想这足够你们使用了。凡是万一的万一,失落在外也足够回安全区了。” 众人松了口气,没错,以他们的脚程,全力奔跑两个时辰都能跑上百里路了,怎么能赶不回来呢? “第二个纪律,就是听指挥。听谁指挥?听我,听你们教喻,那不用我说。但我要你们知道,在前进城,任何一个士卒都比你们强,他们都是百战老兵,你们连新兵都算不上。” “在前进城,跟着大部队不用说,万一落单,遇到任何一个有军衔的军官,都要听他指挥。如果有冲突,听军衔最高的那个,如何分辨军衔我不讲。这都不会的笔试肯定通不过,到时候直接淘汰,也不用费事了。” “哦,对了,你们的成绩将在你们从车上睡醒之后告诉你们,通过的继续下一关考试,没通过的直接下车,就地解散。” “第三个纪律,就是不许无故伤害原居民。这个我不用细说,你们把原居民当云州百姓即可。恃强凌弱的渣滓,那就不是从考场淘汰了,应该从人间淘汰。我再提醒一句,碎域势力既杂且深,强人云集。不让你们得罪原居民,不只是为了人家,更为了你们自己好。” “大的纪律就这三项,小的纪律就多了。一会儿会发一个小册子,你们在路上看。我相信到了现在,在座的都是能读的进去书的人。” 他说了这么多,就见众人已经吃的差不多了,都整装待发的样子。 “好啦,现在可以跟你们说考试规则了。” “一会儿你们看到车就明白了。运兵车分两层,一层装你们,另一层装你们的马。” 听到马字,好几人都露出了难堪的神色。显然刚刚和马呆的那几个时辰,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我看到有人掉脸了,这种人肯定不能当兵。身为战士,居然嫌弃自己的马吗?我来告诉你们,即使到了前线,马依然很重要,尤其是钉了保护铁的马。它们就像穿了征袍的战士,在碎域中驰骋,省去你很多精力。而且……毋庸讳言,马也是以生命为我们探测碎域的安全区域。它们能踏足的地方,我们肯定能踏足。” “考试的规则,就是在考场之中,找到你们的马,然后共同抵达终点。” “你们的马会事先散放在一处圈好的考场里,等着你们去寻找。它们会自由奔跑,会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给你们寻找的时间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内,找到自己的马,然后带着它穿过一片混杂的地域,到达终点。这就是考题。很简单吧?” 众人沉默。 简单吗? 咋听起来,这个规则和来到考场的那一次相似,但仔细想想大为不同。 第一个,来到考场这个过程是之前就有明确提示的,一环套一环,每一环解决之后就能破解下一环的线索,最后直接找到马棚,而这次应该没有。 第二,之前的马是固定拴在某个地方,只等学生们来牵走。这回的马却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自由奔跑,连考官也不知道在哪儿,这要怎么寻找? 再者,之前是一百匹马,只要随意找到其中之一即可,而现在却是唯独自己那一匹,机会更小了很多。 总之是很困难,即使对自己有信心的学生,也未必相信自己的运气。 有人心中一动,举手示意,李意渐微微一愣,显然军中不流行举手提问,但还是许可。那学生道:“教喻,要是找到别人的马怎么办?” 李意渐摸了摸下巴,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突然笑道:“都是军马,找到了当然是好事啊。这样吧,每找到一匹额外的马……有加分,怎么样?” 众人一凛,曲桓心道:好家伙。找到别人的马有好处,这不是要人厮杀么? 李意渐道:“别担心,这只是加分中的一项。只要你平平安安找到马带回终点,基础分肯定是有了,允许你通过。但途中还有凶兽、魅影,还有其他事件乃至惊喜……” “其他事件?” “呵呵,其他事件,你们会遇到不同的事,怎么处理没有标准答案,我们会根据你们的应对打分。放心,只要不是丧尽天良,都不会影响你们最终通过。” 有人举手。 “又是你。要问什么?” “教喻,倘若基础分没拿到,那么多拿加分可以过关吗?” 李意渐再次沉吟,道:“真是奇怪的问题。按理说应该不允许……” 但是,他要说但是了。很多人暗想。 “但是说不定啊。最后的结果还是由我们来决定,毕竟我们的考试是选贤用能。真有时运不济又有才华的人,我们说不定要抬上一手呢?” 这话说的……和没说一样。 虽然没有准话,但真到了找不到马的时候,自诩“有才华”的学生,怎么会不尝试博上一博呢? 到时候看见别人的马,还有不据为己有的吗? 而一人拿了别人的马,别人自然没了马,就要再拿别人的别人的马…… 如此无限套娃…… 倒是肯定乱套了。 李意渐说了规则,又解答了几个问题,便不打搅学生们最后的“悠闲时光”,来到教喻们的地方。 就听兰修竹道:“你觉得这考试设计的怎么样?” 汤昭回答道:“设计的很经典啊,” 兰修竹笑道:“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很经典,就是了无新意呗。还是闯关,我们靖安司上次不也这么设计的?” 李意渐暗中冷笑:你们懂什么,到了前线,才叫你们看看什么叫“新意”。 这时汤昭道:“其实还是很有亮点的。我觉得引入‘马’这个概念很有意思。往常我们都设计让学生们发挥‘战斗’才能,这回马却有‘保护’之意。保护无辜的人,这也是我辈剑客习武修剑的初衷。” 说实话,要不是人命关天,马甚至可以换成“普通人”充当被解救者。 兰修竹道:“这个说法倒有意思——然而为什么中军会这样设计考试呢?我们靖安司倒是有时会保护重要人物,你们检地司也有保境安民的任务。但是军队还是以杀伐为主吧?尤其前线,除了原居民之外,一个寻常百姓也没有,中军又要保护谁呢?” 李意渐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就要出去说明。 此时汤昭若有所思,突然道:“或许我想差了。马应该不指普通人,而是指‘同伴’才对。不只是保护,更是合作。还有比军队更注重战友的吗?” 李意渐神色微变,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想要说什么,但毕竟没有出去再说。 突然,一阵轰鸣声传来。 334 桥梁 “好大的车!” 随着轰鸣声而来的,是一辆巨大的车凭空降临。 如果不是早有心理准备,汤昭几乎不能认出这是一辆车,在他看来,这是一艘船,一艘巨轮。 这辆车怕不是有五丈高,用金铁一样的金属铸造,车身上有一道道神秘的银丝,那是异石的痕迹。 车身一头尖一头圆,中间宽阔,像个水滴的形状。庞大的车厢像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不知能容纳多少人马,只能看出足足分为四层。 四层车厢上,光各种车门就有两位数,遍布车厢的各个方向。下层宽阔的大门甚至可以并排跑四个全副武装的骑士。 所以说…… “这就是火车吗?”汤昭忍不住惊奇。 兰修竹奇怪的看着他,道:“这叫做火种车。” 汤昭点头道:“知道知道,我就是一说。” 他还真知道,很多典籍里都描写过火种车。 在前线,战车是一种极常见的战争兵器。因为前线如此的不稳定,即使是剑客单人独行也难免遇到风险,于是能运送兵员、武器和补给,设有阵法提供稳定安全区的战车就应运而生了。 这种战车与其说是车辆,不如说是移动战争和休息平台,给战士一个落脚的地方。 从这点上来说,这车和船还真是很像,前线和大海一样,辽阔而充满不可预测的危险。 亏了符式技术的更新迭代,前线的战车得以越造越大,像眼前这种规模的战车绝不算巨型,还有更大、装备更齐全,仿佛一座移动堡垒的巨型车,说是火种车都不大礼貌,要叫“篝火车”才更像样一点儿。 这些都是那些用剑客的命在前线挣扎的古代先贤不能想象的。 “上车!” 李意渐一声令下,所有弟子都鱼贯上车,直接来到车厢第二层。而战马则被牵到了第一层。 第二层很大,分割成一个个大的车厢,每个车厢内部又用简单的隔档了一下,算是房间。考生自然没有单人独间的待遇,七八个人进一间房。房间中没有家具,唯有地面铺着一条条毯子,是给学生们休息的地方。 这些学生也算训练有素,平时常常风餐露宿、野外求,这时有间屋子,又有毯子,已经很好了,当下按照顺序躺下睡着了。 汤昭身为教喻,登上了第三层。 第三层是战车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最上面一层是指挥部,没有统帅的话一般不住人,只做指挥总部所用。 第三层的条件比第二层又好了不少。房间都是单人的,小小一间,说有多豪华也说不上,无非桌椅床柜齐全而已。毕竟只是临时的住处。 很多在前线奋战的军官有自己固定的火种车和固定的房间,当半个家用,才会用心布置一些,汤昭只是过客,能睡觉就罢了。 学生们是一天一夜多没睡觉,教喻们也一样,哪怕没被关马棚,一样要用心盯着考场,没有学生答题教喻睡觉的道理。 虽然剑客已经和常人不同,吃喝休息的需求都渐渐减少,但还算是凡人,难免有疲劳感。汤昭进了房间也是匆匆洗漱休息了。 睡了三四个时辰,汤昭清醒过来,按照计划上楼去指挥部商议接下来考试的事。 到了上面宽阔的指挥所,却见空无一人,唯有一道通向车顶的门户开着,有风从上面吹下。就听李意渐在上面道:“汤教喻来了,就上来吧。” 汤昭顺着台阶往上,一上来就觉得眼前一片朦胧。 此时已经是夜晚,暮色已浓,此时更起了大雾,雾气在夜色中好像浓烟一般,席卷的伸手不见五指。 甲板上,三个教喻都已经到齐了,至少表面上保持了友善的气氛,围在车顶的栏杆一侧,仿佛在欣赏浓浓的夜景。 汤昭先是致意,说自己来迟了,安教喻冷笑道:“汤教喻年轻,难免贪睡,记性要是再差点,丢三落四的,来迟了也不奇怪。” 不等汤昭回言,李意渐直接截住道:“汤教喻客气一句,你较什么真?本来没约定什么时候上来。” 众人都是一愣,这句话要是兰修竹说的倒也不奇怪,她本来就是爱拱火,李意渐却极少直接顶着说这种话,还都是偏袒汤昭的。 安教喻闭上嘴,心想:我差点忘了他们是一伙了。这是他们的车,他们更肆无忌惮了。 李意渐淡淡道:“你来的正好,快要上去了。” 汤昭一振,他也是第一次上传说中的碎域。 只是夜色太深、雾气太浓,三步之外的路面尚且难以看清,实在没看出什么区别。 他正要尝试用精神力往远处探测,突然就闻到一股青草的气息。 那是来自森林的气息,那是无数草木欣欣向荣的气息,说是香气,却又太浓郁,以至于变得激烈、刺激,从鼻腔里灌了下去。 不用问是为什么,汤昭已经感觉到了,不远处有茂密的森林。 果然,车辆靠近了一些,不用精神力体察,他也看到了浓雾中密密匝匝的草木影子,有些枝条太茂密的,会穿过雾气来到眼前,仿佛一条条藤鞭迎面抽来。树叶在风中哗啦啦作响,仿佛密集的鼓点。 “汤昭。” 李意渐突然开口,直接叫汤昭的名字,“你来看看,这些树木与一般的树木有什么不同?” 汤昭没想到自己不是学生还能被点名回答问题,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答最显而易见的:“这些树木气息特别浓郁。”而是仔细的观察起来。 树叶,没有异常,树枝没有异常,树干……树根…… “嗯?” 汤昭发现了端倪,往下看去,尚未看清楚,车子一震,开始倾斜。 上坡了。 这是一处极宽阔的坡地,看不见此坡从何而起,只看见坡上草木葱茏,树木越发茂密的厉害,除了车子上行的一条大路,周围几乎全部覆盖了绿色植被,仿佛一条极厚的绿色毛毯。 “这些树木……不是扎根在土里啊。” 汤昭仔细看时,发现了古怪,比起土壤,这地面太坚硬粗糙了,还充满了若隐若现的褶皱,就像是…… “树皮?这些森林全都是一棵大树?不对……” 这些树木不是同一棵树木的枝丫,它们来自不同科、不同属、不同种,一眼看出区别。有高大的乔木,也有低矮的灌木,还有不知名的杂草,它们并非同根生,只是恰巧生长在同一个群落。 然而…… 它们确实是从树上生长出来的。 全部是寄生在一棵难以想象的大树上面的。 “咱们往上爬的,是一棵倾斜的大树?” “嗯,你看出来了。”李意渐点点头,“这是一棵从碎域生长出来的大树,从地面生长到地面,恰如桥梁沟通了两个世界。我们的车从上面开下来,现在要回到上面去。” 真的一棵树啊! 汤昭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多大的一棵树啊,以至于往左右看都看不到边际。四层楼高的大战车行进的道路在它身上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在它身上甚至生长着层层大森林。 当时夏之上柱国曾经召唤出一棵大树,放言是生命的爆发,但看大自然的伟力,他召唤出来的树算什么?丝苗罢了。 “它还活着吗?” “不知道,大概是活着吧。毕竟这么多树木都以它的生机为生,如果它死了,那些草木何以聊生呢?” 汤昭感慨道:“据说大海中有鲸落。所谓一鲸落,万物生,这棵大树还没死,就已经孕育万物了。” 鲸落什么的,对李意渐他们来说太陌生了,没有接汤昭这句感慨,只道:“大树的一半就在碎域,我们车要穿过两界的边界,不知到时你能不能感觉出来。” 汤昭笑道:“应该能吧?” 他虽然没去过前线,但并不是对碎域一无所知好不好? 他可是看过很多古籍,对碎域有大概的了解,知道剑客在碎域也不是畅行无阻的,毕竟肉体凡胎,也不能直面碎域的压力,需要剑来保护。但只要剑在人就在,无需征袍、安全区之类的东西束缚。这也是他们几个能肆无忌惮的站在车顶的原因。 “到了碎域,咱们就要格外留神了。这些学生能不损失,还是不要损失的好。虽然前进城里都是自己人,但是碎域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危险。不单单是学生们要小心,连你我都要小心。在碎域,剑客并非无敌。” 兰修竹笑道:“这谁不知道啊?本地的势力哪有简单的?别说别人,汤小哥就有一个危险,要是被彩云归的人看上了……” 李意渐不快道:“别提那些人,汤昭是前进城的人,还已经是剑客了,她们凭什么看上?”说到这里,他还是给汤昭叮嘱了一句,“汤昭,你要是看到街上穿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不要多看她们,更不要加以辞色,和她们说话只管说难听的就是了。” 汤昭“咦?”了一声,道:“我好像听过彩云归,她们是……” 安教喻道:“也是六大势力之一。哼,一群鬼鬼祟祟,异想天开的女人。” “看见没有,大树!” 和汤昭他们站在船顶闲聊不同,一群学生只能靠着窗户看外面,在雾中越发视野朦胧,但看到一鳞半爪,便一个个兴奋不已。 “曲哥,你知道的多,这大树有什么名目吗?” “本来是没名字的,好像就按照古籍,取了个名字叫……建木!” 建木的顶上,是另一个世界。 335 摩云城 大车在建木上行驶了一天一夜。 行到第二天中午时,在某个时刻,汤昭突然觉得浑身一沉,耳边仿佛听到了潮水的哗哗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外面传来,又似乎是从体内传来。 一直缠绕在他身边的阳光突然闪耀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剑突然出鞘,露出多日不见的三尺青锋来。 然后,他从内至外的平静下来。 那就是前线——碎域到了。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很平静,似乎早有准备,而大车不愧是阵法加持过的,一点儿异样也没有,甚至没什么颠簸。 在建木上行驶,周围一直是茂盛的草木,也看不到景色的变化,唯一的感觉就是草木的种类发生了变化。 原本地下生长是以松柏为主的北方森林,越往上越是寒冷,渐渐变成了箭竹云杉林,一丛丛箭竹灰黄仿佛枯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再往上连乔木也没有了,只剩下草甸。 这等植物的垂直分布,汤昭在九皋山也见识过,并不稀奇,但过了某个节点之后,植物一下子发生了改变,变得越来越茂密,叶片越来越大,甚至连芭蕉、榕树这样南方植物也出现了。一下子变成了热带雨林。 不仅仅植物,空气也一下子热了起来,热气一下子充满了鼻腔,焦灼感从喉咙延伸到五脏六五,好像一呼吸就要喷出火来。 “前线这么炎热么?”汤昭身为剑客虽然不至于淌汗,但也有些不适。他生在云州,习惯了凉爽天气,就是在酷暑天也没感觉过这样的温度。 “是咱们这片碎域太炎热了。”李意渐稍作解释,“碎域就是这样,气候、环境、水流都完全不同,就好像一个个小世界拼在一起一样。比如这片山脉,明明山势很是舒展,突然在某个地方截断,完全垂直下落,后面就是一马平川。有的地方酷热难耐,但走两步陡然飘雪,再走两步又是泥泞难行。所以绝对不要凭经验办事。” 汤昭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叫碎域。” 其实这样知识在书本上也有提过,但看过就和看故事一般,很难放在心里,唯有切身体会才算有了感觉。 “听说碎域原本是一个大域,有山有水,日月更替,和真的世界一样。只是破碎了又被各种力量胡乱糅杂拼接在一起,才像现在这样。” 汤昭把自己在书上看到的推论说了出来。 李意渐道:“或许吧,这毕竟是某位大能先贤的心血,为的就是阻挡两个世界的碰撞,总不可能一开始就为了造一个破碎之域吧?” 火种车辘辘前行,到了某一个地方,陡然一震,往下行驶。 这一路行进环境又变了,越行驶植被越差,原本茂密的森林渐渐稀疏,最后连野草都少见了。只有裸露出的地表颜色深红,像凝结干枯的血渍。 这已经是火焰山一样的荒漠了。 不是沙漠,是石漠,连沙土也没有。 再行半日,在众人都看厌了红色岩石时,一座大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城墙十分高大,通体岩石铸造,细看时上面也有一条条异石的神秘银色。 整个城池形状很是奇怪,就像一个大好的火种车。最底下一排基石上有一个个圆洞,仿佛蚁穴。 汤昭看到的时候,还以为那些圆洞是城门,但紧接着疑惑就已经解除: 那座火种车调转过来,尖的那头冲外,圆的那头直接焊接进了其中一个圆洞,仿佛是这座城池的组成部分。 “前进城是绝对封闭的,因为要保证城内的安全。” 兰修竹虽然不是前线军人,却也曾在前线服役,对这座城池十分了解。摩云城本就是直接对接人间云州的城池,名义上的城主就是高远侯。城中服役的军士、淘金的武者、;来往的商贩十之八九来自云州。 如今摩云城是前进城中难得繁荣的城池,别看人口只有数万,但带甲也是数万,力量在碎域也算十分强悍了。 这些小城的兴衰本就和人间形势息息相关,曾几何时旁边的羽灵城也十分繁荣,自从灵州沦为盗匪的老巢,羽灵城每况日下,渐渐也成了各色逃犯、逆贼的窝子,最后被天魔从内部攻破,成了断壁残垣。 而云州因为高远侯的整饬蒸蒸日上,摩云城也日渐强大,最后周边灵州、凉州人士也云集于此,若非前进城扩建不易,早该也再建一围了。 火种车进了车位,门没有打开,反而从城中来了许多带着术器环的军士,将火种车上下检查一遍,然后才开了位于城墙内侧的车门。 李意渐和汤昭等几个剑客先下车,剑客是可以在碎域自由出入的,是以不用细查,那些学生还要经过一轮检查,确认他们在前线身体无恙,如果有问题先去治疗,实在不行只好遣返。 李意渐道:“我们不进城,只在支城修整,然后直接去考场。” 汤昭稍有遗憾,但也理解——现在不是闲逛的时候,去前进城没有意义。将来还怕没机会来前线吗? 李意渐道:“趁着修整咱们对一下笔试的结果,那些不合格的就不必去考场了。就安排去城防服役几日。” 怪不得他要把所有学生都带到前线来,原来没有打算放任何一个人回去,还有一部分直接充军了。 不过学生们会乐意的。说不定还会被其他同学羡慕——这种职业尝试几天是新鲜有趣的,只有时间长了才会变成苦差事。 判卷子的时间也挺快的,想来学生们在大车里睡觉的时候,同车底下还有一群考官在辛勤的工作吧。 “各位就不要耽误了,直接去分考场吧。”李意渐对其他教喻道,“还是说各位还想跟学生们叮嘱几句?” 兰修竹先笑道:“那不用了。我们该说的早就说了。除非还有人要下达什么新命令。” 她看着安教喻,自然是暗指他让学生攻击检地司的事,安教喻甩手道:“我也一样,没什么好说的。小子们心里有数。” 他们都这么说,汤昭自然也无话说。当下趁着学生们看成绩的时候,从车上下来,分别赶赴要负责监考防卫的考场。 这边中军也安排了几个人跟随。说实话,活其实是中军军士干的,汤昭前期又没参与,怎么做事?无非就是镇场子兼有监督之意。 跟着汤昭的小队为首是一个女军官,自称姓殷,看样子有三十来岁年纪,是个校尉。看样子是个散人,手下有个标准的五人小队,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精英小队”,普通队员都挂着“什长”衔,是顶尖的侠客。 但这种小队还不是最强大的,更强大的那种“强龙”小队需要剑客领衔,手下全是散人。 据说还有那种大战才会组建的小队,直接是五个剑客组在一起,只执行“斩首”或者“核心情报”这种特别任务。 几人轻车简从出发,本来御剑是最快的,但碎域凶险,空中危险加倍,就是剑客也不能轻易御剑,便各自带了行李步行,另有一辆特别的马车驮运装备。 本来殷校尉要请汤昭上车休息,汤昭却是不肯——跑几步怎么了?只是初来乍到不明情况,不然骑六龙车倒是不错。 殷校尉虽然面上有军官的严肃,但本人倒是挺健谈,大概是看汤昭年轻好说话,主动聊开了。汤昭正好也想知道更多前线的事,便问她摩云城周边的情况。 “摩云城嘛,还是挺安全的,战事不多。毕竟这里离着最前线还有距离。当时建城的时候就考虑这里区域稳定,方便假设阵法,保一方稳定。除非前进城大会战的时候会调城里的兵,大部分时间还是以固守为主。守住,就是最大的功劳。” “上次会战?大概是一年前吧。一两年时间就会大战一次,和天魔界主要是威慑。还不如担心两个邪派势力永夜廷和不二月。他们才是时时刻刻不想我们好的人。尤其是恨毒了我们,毕竟他们就是圣月教的总坛。” “六大势力是不算邪派的。六大势力也不能说都跟我们站在一起,只能说天魔来时大家并肩作战。平时冲突不少的。比如彩云归,企图找那个‘捧日使’已经找疯了,作派很难说正。” “咱们是哪个势力?咱们是前进城啊,前进城不是一座城,是很多很多座城。就是人间来前线战斗的力量总和。不仅仅有数十万大军,还有无数义士、自由的散人和其他能人,比如符剑师。对了,那个号称天下第一铸剑师家族的欧冶氏就在前进城一侧自建一城,是符剑师的圣地,您要是感兴趣可以去拜访。” “其他有意思的城池也很多。有的大城历史悠久,可是追溯到上古时期。底蕴不在官府之下。有的城还是前朝建的,都是前朝遗民,不认大晋。不过他们不是龟寇,不来谋逆咱们也不理会。还有的城池是随着碎域从别的地方飘过来的,远隔万里,那才叫风俗迥异呢。” “还有的城池号称中立,连天魔都可以去,还能互相交易。大伙名义上不许,但其实睁一眼闭一眼了。” 谈谈说说中,数个时辰之后,考场终于到了。 336 营地 汤昭第一次见到自己负责的考场时,感觉很普通。 前线的环境很荒凉,类似凉州的石漠——是荒漠,但是风大,连沙也被吹跑了,只剩下裸露地表的岩石。入目一片荒凉,只是从石缝里生长出来不知名的野草。 站在平原上,迎面的风一吹,气温倒是没有燥热,反而稍凉。 此时已经是黄昏,气温一刻胜似一刻的骤降。到了汤昭看到考官营地的时候,已经冷得吐白气了。 这里的天气便是如此,白日是暴晒,晚上是阴寒,一昼夜从冬到夏,唯有清晨和黄昏是一日之内稍微舒服的时辰。 一到夜晚,阴气渐渐重了起来,比之人间的祸月有过之而无不及。荒漠虽然了无生机,石缝里、地穴中似也有淅淅索索的摩擦声,那是不安分的猎手在蠢蠢欲动。 人说前线日日是祸月,果不其然。 只是晚上天上没有两个月亮。天上甚至没有月亮。 其实祸月本身也不是月亮,只是看起来像月亮,其实是人间一块疮疤。 人间的阴气是外来的,而前线的阴气本来就与碎域纠缠在一起,从各种天空和大地的缝隙里往外冒,终年不散。 但有一个说法,碎域的阴气也是碎域的病痛,却也是碎域曾经保卫人间的功勋。 营地范围不小,核心是几顶军帐,有两个小队在此驻扎。还有两名文职负责勘测和处理文书。 汤昭到达之后,本营地的赵、费两位小队长出迎,其中赵队长也是校尉,正是此营负责人。 汤昭被迎入帐中,帐中正挂着地图,画着各种标识,一切布置都规划得井井有条。 “咱们这片考场是倒数第二关,有两个入口,一个出口。从这里冲出去之后就是终点了。” “这边有一个村子,是原居民的村子,也是设计最后一个补给点。里面可以弄到吃的甚至能睡一觉,但要看学生们的本事。” 汤昭点点头,道:“我记得这个村子真是原居民的村子?” 赵校尉道:“正是。这是我们摩云城庇护的村子。” 碎域中的居民和人间的百姓一样,并不是人人三头六臂,个个如龙似虎。他们中有天生天养、奇遇迭出的能人,然而大部分也是脆弱的普通人,甚至在碎域中被各种灾难所苦,生活更加艰难。 为了活下去、活的更好,原居民多半要投奔各种势力,在强者的羽翼下生存下去。 原居民因为与阴气相互纠缠已久,虽然常具异相,但灵感上都不差,其中原有一些好苗子。大势力也需要新血,又需要税源和生产力,因此也愿意接纳原居民。 前进城的根源在人间,已经是跟原居民接触少得了,但也不会拒绝原居民的投效。军队中也渐渐吸纳原居民入伍。 但终究高层来自人间,原居民的前途不如其他大势力,双向选择之下,双方关系便不够密切。 这个村子就是正经原装的原居民村落,在这片荒漠中生存不易,只能见缝插针。中军当时划定考场时避不开他们,考虑要不要把他们先迁走,让军士冒充村民完成考试流程。但最后还是决定保留原本的居民,还可以考验和培养年轻人和本地居民打交道的能力。 赵队长指着一个青年道:“这位利磊是那个村的村民,他去联系的。” 汤昭没想到这里就有一个原居民军人,稍微细看,觉得他和寻常军人长得没什么区别,也就是头发有点微微卷曲,灯光下眼珠显得很亮而已。 那青年抱拳道:“标下是红石村村民。遵令已经跟父老言明,无需特意照顾考生,是否提供帮助全凭自愿。若有考生无礼,乡亲亦可驱赶乃至别的动作,我们全不干预。” 汤昭笑道:“这也是应该的。待人接物本就是做人的一环。只是和这里的陌生居民打交道,大概是新锐营和靖安司占便宜吧。” 新锐营不用说,每年有一部分时间在碎域训练的,算半个土著,当然知道如何对待。靖安司常年在外活动,做的就是和陌生人打交道套近乎的任务,应付这些也没问题。就不知道其他两司的学生怎么样? 汤昭的学生他有信心,人品是没问题的,但能不能让陌生村民满意,那可说不准,人和人的性情是不同的。 汤昭又道:“既然来了,还请带我去拜访一下诸位老乡。” 利磊一怔,忙道:“是,我给您带路。乡亲们定然欢迎。” 汤昭又再看地图,问了几处重要关卡,问道:“最后这个出口是个山口,适合埋伏吧?” 赵队长道:“正是,这也是最后一处关卡。适合走得快的考生在此埋伏,袭击其他人。” 汤昭点头,这就是特意这么设计的。 其实要通过考试,只要找到自己的马就可以直接通过,完全没必要和其他人起冲突,但要是没找到呢? 那是不是会想到,被别人牵走了? 如果是别人牵走了,大海捞针哪里去找?不如到最后的关节守在终点前等着,看看有谁牵走了自己的马,夺回来然后揍这孙子。 既然没找到马,看到别人牵的马也可以争夺嘛,都算分的。 可以想象,这个山口是兵家必争之地了。 “那么我们这些人手就要安排在各处监督考试的进行。”汤昭想了想,道,“你们有预案吧?说说看?” 几个队长稍微对视,心想这剑客还挺随和。 别看汤昭是新手,他们是积年的老兵,但剑客就是不同,如果汤昭大包大揽要分派任务,他们还真没办法。 除非汤昭分派的太离谱,不然他们只能听从为主,最多私下里自己调整。 好在汤昭有自知之明,当下赵队长对着地图将人手分布一一指出,又道:“关于您,看您是想要留守大营,还是在山口坐镇呢?” 留守大营可以居中调停,方便总揽全局,在山口坐镇责任扼守险要,也放着最后的大决战规模太大,伤亡太多。 汤昭沉吟道:“离着大部队到达还有三四日,那我就先巡视一遍考场再做打算。” 几个队长并无异议,也没什么说什么抗命、非议之类。对于前线将士来说,剑客来来往往见得多了,每一个都短暂实习之后就做小队指挥,每一个都喜欢拿队里的刺头开刀。 这些队长级的士官都当过剑客小队的下属,听陌生剑客命令也很习惯。 相对而言,汤昭算好伺候的。 汤昭又问道:“凶兽和魅影准备的怎么样了?” 赵队长立刻道:“都关在后营,您要看看么?” 汤昭跟着赵队长来到后营。 所谓后营,居然是地下。别看上面的营地只有区区几座帐篷,地下却有极大地地穴,里面分为两个洞室,分别关押着凶兽和魅影。 安全区里凶兽和魅影极少,要想满足考试需要,要人为的放一些凶兽和魅影进去。 “地面下隔绝阴气,凶兽都失去了活力,但是一旦放出去,凶兽会迅速活跃起来,而且这两日正是阴气最盛的时候,凶兽实力还会增长。您来决定什么时候放出去,放得早呢,到时候实力会强一些,要是放得晚呢,对学生们就有利了。” 汤昭沉吟道:“放得早了,危害到那个村子的居民怎么办?” 赵队长一怔,接着道:“那不会。这些凶兽不到天魔级,红石村的阵法绝对可以防住。” 汤昭道:“魅影呢?会攻击村民吗?” 赵队长笑道:“没有关系,阵法都是全的。而且那些魅影都是植入了锁芯的,可以掌握他们的位置,如果它们有袭扰村民或者失控的地方,可以将它们随意杀死。” 汤昭道:“这样好。还有这等符式技术?” 赵队长道:“这是咱们前线大势力都有的技术,不然这些魅影早就失控了。再者,魅影也是领了命令,只要考试中完成任务,就能将它们放归,它们是存了指望的,不肯乱来。” 汤昭知道魅影就是天魔的灵相,就和灵官的灵相一样,是有意识的,在人间的魅影都是打着有去无回的主意,几乎无法交流,看来在前线并非如此,双方居然可以交易。 他不免对笼中的魅影仔细打量,发现比人间看得更清楚。 他看去时,其中一个魅影同时看过来,双方目光交汇在一处。 汤昭看到了那双眼睛中不同寻常的灵性,那种目光和人类无异。 它们真的可以交流。 汤昭也无意探究,正事要紧,如果他有兴趣,自然可以抓魅影来研究,双方是敌非友,实在无需客气,道:“好,早放出去吧。魅影也是,全放出去。” 其实就这差这么几日,凶兽的强度差多少?但汤昭决定明天起到考场去巡视,要看看这些凶兽和魅影怎么样的凶残,要是全部被控制中,那自然无妨,真有失控的可以直接动手除去,他要给自己留出时间。 赵队长得令,双方又讨论了一些考试的细节,便各自回营休息。 第二天,汤昭起了大早去巡视考场。 337 巡场 一大早,汤昭从大营出来,巡视这片方圆百里的考场。 考场选择还是有些意思的,大的地形一马平川,适合驰马,其中却有几处峡谷、一片地窟,还有一条干涸的河床,这都是非常重要的形胜之地、天然关卡。其中设置还了一些机关任务,还有符傀和军士扮演的敌人。 其中有一关是有五个军士拦路,只许五个人一组才能前进,要和一组五个人的标准小队对战,这自然是考验团战了。据说前面的考试流程中还有十人队的关卡,对团体的要求并不少。 甚至那一片洞窟里还设定了宝藏。只要抓住了盘踞在这一片的“盗匪”,就可以寻到。 是真的宝藏,汤昭在其中看到了一件珍贵的法器,还有数件前线才出产的稀有材料,都是可以拿来铸剑级别的。这些材料价格以元石论也要上百,要按金银算怕不数万之巨。 这都是新锐营的手笔,能拿到的直接可以带走。 据说其他地方也藏了这样的道具,其实主要是为了过关用的。 因为每个学生进来闯关的时候只能和到达考场一样,拿一根一元重术器,还有保护自己的征袍,其余的装备一律不许带。 这在安全区还罢了,在前线考场是不够的,所以遇到道具就可以拿走协助过关,这在往年考场中也是寻常的操作。 但关键在于,这些道具考完之后不回收。 找到就是赚到。 这一点来说,新锐营真是很慷慨的,虽然在考试环节上设置的很折磨,但是惊喜也是真到位,就算失败了拿到东西也不算空手而归。 比去年靖安司强多了。 靖安司不但不送礼,还让学生白干活——去年的考试有一环是考审问技巧,学生们要去审问一些藏有情报的顽固敌人,撬开他们的嘴。 结果事后得知,那些真是靖安司抓来的敌人,大多是死硬派或者价值不高的,不值当正式人员耗费人力去审,便丢给学生们问。能问出来最好,不然也没损失。 有枣没枣打三竿子嘛。 汤昭巡视了所有考场,检查了道具完好,流程正常,和军卒扮演的“NPC”们交流了一番,称赞了他们的敬业,也赞叹中军选人精准。 其中有些盗匪的长相,说他不是盗匪都没人信。 离开山寨,汤昭又看到了各色凶兽和魅影。 凶兽们只知道横冲直撞,不值一提,魅影之中倒有表现出色的,其中有“兽魅”,与凶兽结合,力量大大加强,汤昭估计能给学生们添不少麻烦。 至于他之前对视过、感觉不同寻常的魅影,他特意观察了一番,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傀魅”。它出去之后现场俘获了一个符傀,驱使着去俘获其他符傀,一连二,二连三,很快声势浩大起来。 看样子,要搞出大事来啊。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 这是考试的一部分,说了让学生们面对真正的魅影,这已经是削弱过的了。 这魅影的表现还没有超出常规。插手的理由并不充分。 倒要看看这些有意识的魅影能生出什么花样来。 傀魅,是汤昭最容易拿捏的类型,他有把握。 汤昭巡视所有地点,将之与地图和计划对应,确保铭记于心之后,才跟着赵队长和利磊一起去拜访了“红石村”。 红石村在两块巨岩岩石缝的一片平台上,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峭壁的岩石呈深红色,不愧红石村这个名字。 村庄地势特别险要,必须要通过崖壁上一条近乎垂直的小路攀爬上去,这都是为了防范凶兽和其他未知的灾祸,也是碎域平民村庄的常态。 想必那些经过了漫长旅途的考生到了此地看到悬崖,不少人都失去了攀爬的欲望。 其实错过也没什么,无非是失去了最后一个补给点罢了。 汤昭上山时,看到岩壁上凿出了一道道窄小的平台,上面竟然被开垦出了一条条梯田,栽种着耐热耐旱的作物,不由感叹人的勤劳和坚韧。 进了村子,就见二三座石屋,大概有上百人。出乎意料的,村子并没有很贫困,石屋大多建造整齐精致,村庄里干干净净,阡陌交通,还有一座宽敞的祠堂。 村长大概四十来岁年纪,对汤昭甚是客气,邀请他去祠堂后面坐,又上了饭菜,没什么蔬菜,只有一道凉拌仙人掌,肉菜倒有炖狐狸肉和烧兔子两样。 汤昭自然客气的吃了一些,席间村长说起考试,道:“剑客老爷放心,但凡是肯攀岩上来见我们的,咱们村子多少得给点东西。这些年村里还是有余粮的。” 这村长说的话和人间百姓并无不同,最多有点口音,但交流没问题。如利磊说话已经是军中的官话了,基本上听不出口音来。想来村子在摩云城的庇护下已经几代,完全同化了。 汤昭笑道:“老乡家里不容易,东西出了多少,自然有中军给报销,你可别和他们客气。” 村长听了,反而拉住他道:“剑客老爷,你可别以为我们是那些穷村小户,要什么没什么。你来看。” 他拉着汤昭去悬崖上,指着峭壁上一种赤红色的藤,道:“您看见那‘血舞藤’没有,止血生血特别好使,别的地方生长不了,这都是村里的产业。每年摩云城派人来收,价格给的可高了,咱们上下百十口吃穿不愁。” 汤昭连连点头,村长又要给他现场砍一根带走,汤昭推辞不过,只好笑纳。 正就着特产这个话题闲扯,利磊匆匆而来,在旁边使眼色。村长见了忙道:“剑客老爷,你们忙公事,我先告辞了。” 利磊忙道:“高叔你别走——我就是给你使眼色的。” 村长略一尴尬,道:“你这孩子,那剑客老爷也不是外人,你遮遮掩掩干嘛?快,就在这儿说。” 汤昭忍不住要起身离开,村长拉住他,道:“别走别走,咱们能有什么秘密?” 利磊蹭了一下鼻子,道:“村长,你祠堂里那个……” 村长恍然,道:“哦哦,你问暂住的那个小子?那是路过的。他跑到咱们山崖上来,咱们村里的规矩,来的都是客,怎么也不能赶下去。看他可怜见的,就叫他在祠堂里住几天。” 利磊急道:“不是,你怎么能叫他住祠堂呢?” 村长道:“要不住你家?” 利磊一呆,村长道:“其实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你出门在外,常年不在家,你家这不是空的嘛,给人住住也行。就是你家门锁了,我不好意思劈门……” “这是重点吗?” 利磊气的口音都出来了,急道:“马上就考试了,这是摩云城的大事,给您交代过的很要紧。这当口怎么能随便收人进来呢?而且除了摩云城的人,外人能到这里的哪有省油的灯?焉知不是永夜廷、不二月那些人偷窥……” 村长道:“这是什么当口?不是说跟平常一样么?郎将跟我们和平常一样,平常咱们也不能把客人拒之门外。而且人家就是从摩云城来的,路引都有,那必然是自己人无疑。自己人还说什么?” 利磊冷笑道:“自己人?自己人个鬼。我一看就知道是不知哪儿来的外人。藏头露尾,必有古怪……” 眼见双方要吵起来,汤昭圆场道:“且慢,不知村里来了什么人?不如我去看一眼?” 村长道:“行,剑客老爷肯定没问题。反正他只说别叫女的找到他……” 汤昭意外道:“女的?” 村长看了一眼四下无人,道:“剑客老爷,你别跟别人说。这本是人家的私事,我说好了不告诉别人的。” 汤昭不知怎么闪过一个念头:这肯定不止告诉过一个“别人”啊。 村长继续道:“这样的,咱们村里来了一个摩云城逃出来的小少爷。据说是逃婚出来的。” 汤昭瞪大了眼,没想到这么古老的借口还有人在用啊。 “我问他是不是被迫娶个丑丫头?他说不是,逼他的那位长得还很俊俏。但是性情凶残霸道,简直就不是人。两任丈夫一年半载都死于非命。还喜欢猎艳美少年。她还有同样凶恶的恶婆娘姐妹,追着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此他求我见到美貌女子可千万别说出他的行踪。” “不过剑客老爷你虽然也俊,可不是女子,想来告诉你是无妨了。” 汤昭心想:不是美貌女子就可以告诉?看来他来这里的消息是不大好保密了。 不过逃婚什么的……怎么也不可信啊。 摩云城这种小城,根本没几个寻常居民,都是军人和军属,最多有点生意人,还没什么大家族势力呢,别说什么家族逃婚戏码了。汤昭倾向于利磊所说,必有古怪。 “倒要看看有什么古怪。” 跟着村长去祠堂厢房,就见大白天门户紧闭,一副闭门谢客的样子。 那村长真不见外,推门就进。 只见一狭窄房屋中,一少年男子正百无聊赖坐在床上。 汤昭进门,那少年正好回头看见汤昭,两厢对视,那人猛地跳起来,喜道:“哈哈,救星来了!” 338 到来 汤昭一怔,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方,奇道:“阁下是?” 那少年果然生得很俊秀,而且眉宇之间颇有贵气,看样子是养尊处优的模样,看年纪比汤昭还大几岁,但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脸的话绝对是汤昭没见过的样子,一点点面善都没有。 但他说话却充满了“你咋才来呢?”的熟人味道。 他大概是也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尴尬一笑,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是摩云城李成,因为有点小事路过此地,歇歇脚就走……” 利磊冷笑道:“你道我们是谁?我们是摩云城的驻军。这是我们剑客队长,你分明是外地来的,还敢胡说八道,是不知道前进城的厉害么?” 那“李成”听得驻军,脸色微变,听得“剑客”二字,又露出失望之色,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原来阁下是前进城的剑客,在下失礼了。” 他虽然失望,但没有露出惶恐,显然对剑客也不是很忌惮。 汤昭道:“无妨,出门在外,素昧平生,防备一二扯不上失礼不失礼。不过我等身为一方镇守,叫你这遮遮掩掩之辈离开我们摩云城及周遭的范围,也不为失礼。” “李成”忙道:“且慢,勿要驱赶。我不是坏人,我是……” 他顿了顿,利磊上前一步,瞪视威慑他。 他只得叹了口气,道:“恕我失礼,我姓丁,丁栩,栩栩如生之栩。来自南方玄冥群岛。” 利磊脸色微冷,玄冥群岛也是六大势力之一,但不是本地势力,而是极远的另一片碎域飘来的,和本地的几大势力一向格格不入。一般只要提起玄冥群岛来的就要警惕了,何况这藏头露尾之辈。 丁栩道:“我只是玄冥岛一位普普通通弟子,本来奉命经过摩云城去众星之火送信,却不想惹上了……一位众星之火的女剑客。她见我长相俊秀,要我做她的面首,我不从,她便一路追杀。我使用一件法器为底牌才脱身,跌跌撞撞逃到了山上,也不敢去摩云城,也回不了家,只好在这偏僻的地方躲一躲。” 汤昭听得将信将疑。只能说这说辞大体说得通,众星之火也是六大势力之一,但却是最杂最乱的势力。用那些故事中的说法,是个“散修”势力。 那些江湖人、无门无派的散人,若是想去前线搏一把,捞一捞好处,一般不会走前进城,而是去众星之火。很多犯了事、惹了仇家的剑客也会去众星之火定居。一来二去,哪儿成了无法无天之地。 若论剑客数量,说不定众星之火是最多的,但实力杂而不纯,反而发挥不出来,比别的势力差上一筹。 关键是谁也说不出众星之火里有多少剑客,或许有一两位好男色的女剑客,想要猎艳美少年也说不定? 等等,那样的话…… 汤昭笑道:“你刚刚说见到我是救星来了,是什么意思?” 利磊反应过来,喝道:“你看我们汤剑客生得比你强,想要他来给你顶雷,是不是?用心当真险恶!还说不是邪徒?” 丁栩手忙脚乱,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唉,她们不绑剑客的。汤剑客年少有为,就算遇到了她,只需要亮出剑来,一定是没问题了。只有我会遭灾,所以还望几位替我保密。” 这不还是想拿人顶雷吗?只是顶不成而已。 汤昭也甚是不快,道:“我们自不会把你的行踪告诉外人,但这里是老乡家,他们都是安善良民,不适合你呆。不如挪动挪动,去其他地方吧。” 丁栩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但眼见利磊已经拔刀向前,汤昭这个正经剑客正盯着他,只得不情不愿道:“我能乔装打扮一下吗?” 丁栩自称的乔装打扮相比于危色来说最多算是脸上沾点土,最多让人看不出他长啥样。汤昭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干脆把他带走了。 这个不速之客只是个小插曲,汤昭也无意介入他和什么女剑客的恩怨情仇,也就是如今时间不对,他不能留在这里,所以换个地方看管起来,不要耽误考试罢了。 只是关押在哪里稍微费点心思,显然不能把他放在大营里,过两日大营没人,汤昭出去监考,岂不叫他随意走动?要是在考场里乱窜,蛊惑了哪个学生替他顶缸怎么办?考生里也不是没有胜过他的俊秀少年的。 当下汤昭将他塞到了“土匪”窝里,让“盗匪”军士看着他,给了他一个人质的角色。并嘱咐他好好干,扮演好肉票的角色,结束之后自然会安排他去其他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反正这是考场,任何人不得擅闯,倘若真有追拿他的女剑客闯进来一样要被扫出去。 那丁栩倒是十分识时务,老老实实进了“盗匪窝”,等着被人“解救”。 安排完这个小意外,汤昭又再度巡视了考场,确认周围的阵法封闭完整,便再度回大营坐镇。 时间过去了两日,汤昭亲眼看到兽魅驯服了自己想要的凶兽,看到傀魅收复了一只“傀儡军队”,看到了斗魅用凶兽血肉给自己重塑躯体,看见了凶兽们中间产生了“兽王”…… 可以说,整个考场充满了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气象。 看来这场考试乐子不小。 汤昭心中有点小期待呢。 到了第三日清晨,从谷口并肩疾驰来了两匹快马。 马上一男一女,都是十七八岁年纪,都是身穿征袍,虽然满身疲惫,满面风霜,但精神甚好。 “这是最后两关了,冲过去就是终点。欧阳大哥,咱们定然是第一个。”那女子笑吟吟道。 欧阳洲不善言辞,只在马上点点头,又道:“前面就看出来了,一关更比一关难。这一关定然更难,玉姑娘,不可掉以轻心。” 那女子相貌清秀纯洁,微微轻笑之间,梨涡浅现,青丝束在脑后随风飘扬,身上的征袍虽然款式简单,却甚显飘逸,道:“有欧阳大哥在,什么危险我都不怕。” 欧阳洲微微抬头,难得露出几分意气风发之色。 “这么快吗?” 远远地,汤昭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这些学生比自己想的早来一整日呢。 看来学生们比他想象的更加优秀。 尤其是第一个到来的人中有自己的学生,他更加高兴了。 一旦拉平了偷袭的信息差,他的学生果然更优秀。 “不过欧阳洲这小子,怎么转性子了?这个女孩儿是谁?” 汤昭素知欧阳洲这小子骨子里很是傲气,他虽非什么美男子,却也算平头正脸、干净利索,再加上成绩优秀到一枝独秀,还是很有魅力的,其实训导营里也不缺乏爱慕他的女孩儿,其中也有相当出色的,但他一个也瞧不上。 怎么才几日就散发出恋爱的酸臭味了? 这个女孩儿……汤昭不认得,想来是别的部门的,多半是靖安司。 靖安司的俊男美女不但多,而且手段出众,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俘获欧阳洲这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怕是不难。 这不大好吧,自己的学生要是给外人骗了…… 汤昭略一皱眉,紧接着好笑:我也太紧张了。十七八岁的男女生,眼瞅着就要毕业了,都是独当一面的人才了,他们的感情事也归我管? 这女孩儿要真是存心不良,那也是冲着考试傍大腿来的,考试结束自己就走了,料也无妨。至于欧阳,受点情伤就受点呗,这种露水的情伤没有多深,但能给他长点记性。 而且就他看来,这女孩儿也不是纯然傍着欧阳洲,欧阳洲的实力固然出色,但也没出色到带这个拖油瓶也能一骑绝尘的地步,两人实力都不会差,说不定正是强强联手。那说不定还算一段佳话呢。 两人都各只骑了一匹马,身后并没有带着别的马,倒是背着带着不止一种术器,显然一路上做任务收获颇丰。看他们一身轻松的模样,肯定是找到自己的马了。 如此他们也不用买埋伏谁,也不用更多策略,只管一路向前,眼前一马平川,不出意外这就是第一名了。 ……还是谨慎一些吧,行百里者半九十,提前庆祝可没好下场。 眼见欧阳洲和那玉姑娘一起向前方一个凶兽谷去了,汤昭分析了一下他们的道路,大概会遇到红石村的山崖、一个有追求的兽魅和一窝盗匪,可能还能做个解救人质的任务,难度算是适中吧。凭他们一马当先的实力,料想无妨。 这二位过去之后,过了半日才有第一集团的学生陆陆续续赶上来,其中有汤昭关心的秦永诚、文采非,有中军的几个小队,有靖安司、镇狱司的佼佼者,倒是曲桓没有特别靠前,大概是带团队不容易,没能占得先机。 汤昭观察的津津有味,也没有特别在意谁,无论谁进展神速、谁遇到了麻烦,只要不翻天覆地,汤昭都稳坐钓鱼台。 比如说第二天,一些学生就遇到了麻烦。 请假通知 为庆祝会议顺利召开……(刚刚写这个被屏蔽了) 开玩笑,是离人想要整理一下思路,马上又是重要战斗场面,离人最不擅长写战斗了,后面要开新副本,整理思路,最近思路有点乱 谢谢大家 339 伙伴 “这是怎么回事?” 曲桓带着自己最后的两个小弟,乘着三匹马,牵着两匹马拖家带口的来到一处山口。 这处山口就在刚进这片考场的不远处,算是分路之后的第一处关卡,有一群人围在一起,曲桓认出有不少自己同学。 “这山口有五个士卒镇守,规矩是必须五个人一起闯关,和他们五个五对五的群体战。”旁边有个训导营的同窗叫罗念的跟他解惑。 “哦,五对五啊。” 曲桓登时明白,这里积压的人是等着找组队的人呢。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新锐营一样天然有五个人一伙,大部分人就算有伙伴也凑不齐五个人,只能临时组队。 这考试关系重大,而且是一锤子买卖,过不了就影响终生,可不是随便找几个人凑合试试就行的。必须要找到心仪的可靠伙伴才可闯关。 但是此时心仪的伙伴可不易找,一则大家还是青睐自己的同学,毕竟知根知底,那就已经去了一大半了。二来还想找比自己强的。但那些强的还要找更强的,大家都想搭车抱大腿、就高不就低,可不就互相瞧不上。 曲桓看着自己身后的小弟,十分为难。要是他跟之前一样多带小弟,凑够了五个人,那就没烦恼了。 虽然小弟们都有点拖后腿,但还占了一个配合娴熟听指挥。但是现在队伍只有三个人,再饶上两个不明底细的,还不如全打散了找强者一起上呢。 此时他又想到新锐营那些配合默契的五人小队,愤愤道:“新锐营还说不偏自己人?这种考试不是给他们的小队明晃晃的保送?” 罗念道:“可不是么?还指名五个人。现在过去的两队都是新锐营的。还有几个大概是队伍缺员,所以还在这儿等队友。” 曲桓道:“他们新锐营自己还没满五个人吗?怎么不自己凑一凑?” 罗念有点幸灾乐祸的道:“他们倒是想凑,但是他们队伍分工好像比较细,有攻有守,有指挥有辅助,五个辅助也不能一起打仗是不是?而且小队也有强弱,有的从强队出来的就不想凑活,非要找配得上自己的队伍。我还看到他们自己人起冲突呢,可见新锐营也不是铁板一块。” 曲桓乐了两声,但紧接着想起这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道:“你看到他们的小队过去了?那边战斗你看清楚了?深浅怎么样?” 罗念道:“还行,强度就是中上吧。之前那两只中有一支,就是第一支队伍很厉害,全员冲过去了,就是后面有一个人受了伤。后面那个小队就不行了,只冲过去三个,其中一个还把马留下了。另外两个当场淘汰。” 这次考试有个机制,如果是当场被杀就罢了,如果受伤或者失去能力,允许你按动手环,手环开始冒烟,就算被淘汰了,原地等待有考官来接你出去。 这一路上凶兽还罢了,那些士卒扮演的“NPC”,有思维能力的魅影基本上会在给你最后一击时停顿一下,给你按动手环的时间,并且冒烟之后不会追杀。 这个机制还算合理,已经对学生保护到一定程度了,毕竟给每个人配一个即时传送的术器太不现实了。 空间转移是非常高级的剑术,汤昭常用的“发配”剑术还不能定位呢。现在他倒是学会了一个新的移动剑术,可以尝试布术器阵,大规模转移学生。但一来时间紧,二来材料消耗太大,考试也用不起。所以他只昨日尝试了一次。 这个五人关卡就是学生们在考试过程中经历过的无数关卡之一,单一关卡淘汰率并不太高,但是时不时就造出减员。 一次减员脱一层皮,脱来脱去最后也不剩什么了。 曲桓心中烦闷,他也想找强者,问道:“你知道欧阳来了没?” 罗念道:“我看到欧阳学长早就走了,身边还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儿。他没走这条路,你想等他是等不到的。”说着看向曲桓,显然是想要加入曲桓队伍。 曲桓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里有不少同学,我要收人便有收不进来的,总要得罪几个,这罗念同学也不是最佳选择,可是他又先开了口。 难道说我们检地司也要自己人起冲突了? 其实这个时候,他要不想公开阻拦谁,正需要小弟拦一下,唱一个白脸。无奈和他最默契的祝立笔试不合格被刷了,此时没有人在他没示意的情况下主动帮他挡着,倒是令他不甚适应。 正这时,背后一骑马徐徐而来,曲桓一回头,大喜道:“你怎么才来啊!” 施施然赶来的秦永诚挑眉道:“干什么呢?这么想你爹我么?” 曲桓骂道:“滚犊子。是你爹好心,打算带我儿子过关。” 虽然笑骂了一声,曲桓还是比较开心的,秦永诚虽赶不上欧阳洲,可比那死人脸好配合一些。 秦永诚下得马来,打听清楚了过关的规矩,也打算和曲桓组队。曲桓大喜,一组之中有两个主力已经不错了,再加一个辅助就更好了。 下面不会有人了,文采非要来也得带着姐妹团,不可能抛下伙伴的,眼前只能瞎组了,要不就罗念…… 这时秦永诚道:“老曲,我带一个人行不行?” 曲桓一怔,道:“行啊,正好缺一个人呢。” 他想自己带两个小弟,不能一个人也不能让秦永诚带吧? 秦永诚招呼一声,从后面追出一个少年,长得文文静静,看样子有些腼腆。 秦永诚道:“这是靖安司的冯陵,我考试之前就认识的一个伙伴,身手很是敏捷,消息最是灵通。” 曲桓听到“靖安司”眉头一皱,但听得之前就认识,神色稍缓,道:“既是朋友,咱们一起上吧。对了,你们拿到武器没有?” 秦永诚道:“这个,对吧——”说罢从马后取出一把长枪来。却也是一元重术器。 曲桓笑道:“对了,正是这个。” 自从找到了自己的马开始跑后面的关卡,很多关卡都需要马战,在马上用术器剑自然是很不方便,因此新锐营还算贴心,在各处藏了许多长兵器术器,每个懂得关窍的考生都会寻一把合手的自己用。 秦永诚和冯陵拿枪,曲桓拿矛,两个小弟也拿着棍棒,五人组队成功,一起冲向前方的关卡。 “噗——” 一根套马索凌空绷直,骏马前倾,马上乘客却是忙而不乱,凌空提起马缰绳,用长枪杵在地上借力,撑着马跃起身来,平稳落地。 “玉姑娘好骑术!” 在后面一个身位的欧阳洲开口赞了一声,心中也是真的佩服。他自忖刚刚这一下他就做不到,若论马术,自己这个同伴实胜过自己。 玉姑娘哼了一声,勒马道:“谁?竟敢设陷阱,给姑娘滚出来!” 就见旁边钻出五六个盗匪,大喝道:“你们狗男女听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玉姑娘背对着欧阳洲翻了个白眼,道:“哪里来的蠢材?学的哪家的村话,也来浑说?” 欧阳洲倒没觉得狗男女是骂人,只是觉得这几句山歌词了无新意,道:“这一关是盗匪吗?确实无聊。” 他想要直接杀过去,偏想起考试的过程中,但凡遇到考试安排的人总要多问几句,或许对话之中有什么线索,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那扮演盗匪的人想起自己的任务,果然没有直接杀过去,而是按照流程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是过路的,还是肉票的家属?是家属的话拿钱来,不拿钱明日之前我们就撕票了。呵呵,如今山寨缺粮,白白胖胖一个大小伙子,煮着吃起来肯定有味道。” 欧阳洲听明白了,这是个解救人质的任务,多问了两句,再问不出来什么,便道:“杀!” 一男一女各自骑马上前,持枪作战。他们虽然只有两人,但武功极强,枪术精妙不像临时武器,且都用得一手好罡气,附在枪尖上当然锋锐难当,不片刻就杀的几个“盗匪”丢盔卸甲,一路逃上山去了。 欧阳洲摇了摇头,跟他想的一样,只要摸清楚底细,这考试的上限也就如此了,对他和玉姑娘构不成什么威胁。这一路注定是要一马平川了,当下道:“玉姑娘,咱们走吧,这一关也过了,终点就在眼前了。” 玉姑娘却沉吟道:“山上有个人质,咱们去救他下来。” 欧阳洲摇头道:“那岂非耽误时间?” 玉姑娘道:“咱们还有时间嘛。其他人卡在下面还有半日呢。而且那人被绑在山寨里,没有人救他岂不可怜?” 欧阳洲暗暗摇头,心想人质都是假的,和盗匪都是一伙儿,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只是这玉姑娘是个“任务党”,碰到什么事件也想要去插一手。比如之前那个村落,明明上去不方便,自己这里也不缺补给,她非要上去看一眼,要瞧瞧前线原居民村落的格局才罢。 不过另一方面,玉姑娘实力很强,不在自己之下,若非她一路和自己互相扶持,也不能赶得这么快。尤其是欧阳洲不擅长与人组队,能找到和自己如此珠联璧合的队友殊为不易。 相到这里,再看到那玉姑娘白玉一样的脸颊,欧阳洲心中微动,道:“好吧,咱们上山去救他。” 340 抉择 “当当当——” 十匹马互相冲杀,十根兵器互相搏击,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场面煞是好看。 这是曲桓和秦永诚那个小队和五名士兵在团战。老实说,场面不怎么上风。 若论实力,曲桓和秦永诚都是侠客中佼佼者,且修炼罡气有成,在散人中也算登堂入室,秦永诚带来的那个冯陵也不是弱者,平均实力不差。如果是五个一对一早应该能赢的,至少也能五局三胜。然而此时团队战斗,还是马战,五人竟落了下风。 单打独斗和小队作战,步战和马战,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又打了一回合,眼见局势不妙,五个人暂时撤了下来。 秦永诚先道:“这样下去不行。” 曲桓跟着点了点头,这样下去不仅仅是打不过的问题,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眼光,如芒在背。 要知道他为了和秦永诚组队,带上了一个靖安司的冯陵,没有选自己人,这可是顶着极大的压力的。甚至说难听些,来一句“叛徒”也不为过。 而交战的地方离着山谷也不远,身后的同学直接就能看到山谷中的战况,是好是歹都落在众人眼里。他要是成了便罢,要是不成,那想想就知道是那些人要说什么。 曲桓可不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反而极好面子,想想就觉得难堪。 于是他急匆匆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秦永诚道:“好办法……还真没有。不过我想到个破绽:他们说是冲过去,并没有说打败了那些人过去。我看对面的马不如我们的好,一会儿我们交战回合的时候不要拨马,虚晃一枪冲过去,从对面逃跑就是了。” 曲桓抿了抿嘴,他是不乐意这样的。但是……还是过关比较重要。两个实力弱的小弟更是连连点头,表示能过去就行。 秦永诚道:“那逃离的路线可要分配好了,别跑乱了自己人撞在一起,迟滞了被人追上来须不好看。这样,我和曲兄分别往两条岔路……” 商量已毕,五人结成粗略的阵型,各挺兵刃往前冲去。 这一回对方迎了上来,交战几下,果然露出一个缺口,曲桓一声呼啸,五个人按照既定路线往前冲去。 别说,这一冲还挺顺利。显然冲过去本来就是这次考核设计的答案之一。那小队兵士也不奇怪,但也没若无其事接下一场,还是尽职尽责的在后面追。 学生们自己带来的骏马果然很好,虽然跟着他们奔波数日,但马力还算充足,那几个军士的战马同样也是激斗整日,也很疲累,双方渐渐越拉越远。 曲桓他们几个也不敢怠慢,埋头往前跑,跑了好一阵,后面终于不见追兵。秦永诚道:“就……就这样吧。咱们休息一下,应该都快到下一关了。” 几人停马,果然远远看到一处巨山山口。按照几人这一路行来的经验,这必然又是一处关卡无疑。一关接一关不给人休息的机会。 也不知这回里面又有什么花样。 曲桓也道:“咱们下马来休息片刻,养精蓄锐。” 几人点头,都到这个时候,离着结束也不差几个关卡了,这个临时小队也没必要拆了。曲桓有意当小队长,统率大家一起过关,秦永诚没跟他争。 当下五人下马,取出补给的干粮,正要吃,就见远处烟尘大起。 曲桓的小弟张封一惊,道:“卧草——这是来了千军万马了吗?” 他一边惊叹,几人一边慌忙上马,准备撤离。 正想着,就看见一队五个人往这边来了。 五个人倒不多,正好是一个小队。秦永诚一眼看到他们身上的征袍,道:“是之前过去的考生?” 冯陵道:“好像是新锐营的那些……” 话音未落,那几人已经跑得近了,见到他们大声叫道:“快跑,快跑!” 曲桓心中一紧,立刻拨马转身,扭头道:“怎么回事?” 有人叫道:“傀儡,傀儡大军!” 他还没说完,曲桓已经看见了。 远处烟尘滚滚,来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傀儡。仔细一看有大有小,有的似人,有的似兽,有的什么也不似,如木石一般棱角分明,丑的令人发指。 粗粗一扫,竟似有几百只! 说是大军,一点儿不为过! “他么的,快跑!” 五个对五百个,不跑是傻子——不,傻子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得知道跑,不跑的是植物人。 五个人加上过来的五个新锐营的一共十个人策马狂奔,曲桓怒问道:“你们怎么回事?惹上这么多傀儡?” 对方是新锐营的年轻人,因为处境狼狈,脾气自然也不好,气愤愤道:“干我们屁事?我们刚进山谷,根本没去挑衅,它们一起玩命的扑了过来。我警告你们,它们可不同于之前那些朽木顽石,是听指挥的!” 曲桓一怔,之前他们也不是没遇到过符傀,其中有强大的、有灵活的、也有带特殊功能的,但是基本上都是蠢物,只懂得按照既定路线巡视进攻,不靠近攻击范围从它视线前方过去也无妨。就和自家训导营里那些破木头一样。 他见过最灵活的符傀是汤教喻拿出来的几个陪他们练武用的傀儡,能听懂简单的命令,执行相对复杂的操作,但说像人一样战术灵活、设伏包围那可是天方夜谭了。 这时秦永诚提醒道:“看兵线!” 曲桓回头,仔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后面那大几百只傀儡,行进之间居然颇有章法,前排十分整齐,巨大的傀儡隔着一段间隔就有一个,仿佛滚动的城墙。小巧的傀儡在底下跟随。大小傀儡速度一致,间隔整齐,绝没有大的踩到小的这样的意外发生。 “这不是马步协同的兵法吗?” 曲桓深觉不可思议,这也太强了,便是人类军队能这样有条不紊也算精兵了。 “傀魅!其中必有强大的傀魅指挥!” 曲桓反应过来了。 秦永诚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能同时指挥这么多傀儡,在傀魅中也是极强大的。” 曲桓咬牙道:“就算要放傀魅,也要差不多一点儿。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个傀魅有三只傀儡,已经需要群战了,这里是什么玩意儿啊?” 秦永诚道:“魅影能发展多大,全看教喻怎么限制。不然容它放肆发展实力,一魅灭一城也有。应该是这里的教喻认为到了终点,应该整点不一样的吧?” 曲桓怒道:“简直胡闹!这个区的教喻是谁?知不知道轻重?” 冯陵本在伏鞍狂奔,这时道:“应该是汤教喻。” 其余几人一起沉默。 这时前面几个新锐营的免不了破口大骂,骂的不用问也是汤教喻。连秦永诚对汤昭如此尊敬,也觉得这个时候不急着为教喻分辨,还是先脱身为上。 眼见后面的大军紧追不舍,几人经过连番狂奔,马速已经渐渐下降,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秦永诚道:“为今之计,只有两个方案。” 曲桓会意,稍一沉吟,已经决断道:“还是引它们回刚刚那个山口去吧。那边人多,也有大几十号人,又有险要的地势,大伙集群,或许能够战一战,守一守。” 众人点头,虽然把傀儡引过去有点不厚道,但这傀儡军队行进的方向本来就是那处山口,是通往终点的必经之路,大家肯定是躲不开的。与其等其他人被堵死在平原上,沦为傀儡猎物,不如提前在山口进行决战。 秦永诚道:“那边只有六七十人,够用吗?” 曲桓微微抬头,道:“用计策,看能不能把它们堵在山谷里面。一部分人防守,另一部分寻找那个傀魅歼灭。擒贼先擒王,只要找到了傀魅,这群傀儡不攻自破。” 秦永诚略一低头,道:“好计策。既然如此,执行这计策就交给你了。” 曲桓寒毛倒竖,道:“喂,你别犯傻!” 秦永诚认真道:“它们数量太多了,一个山谷未必牵制的住,我先引开几个……” 曲桓还未说话,前面几个新锐营的年轻人有人回头,大声道:“袍泽,不要去!大平原上无险可守,傀儡不是人,它们不会放你一马的。” 秦永诚笑道:“总有人去做吧?我一个人脱身会容易些。其实我有一件秘密武器……” 曲桓喝道:“你觉得我们会信吗?” 秦永诚道:“确实有。我想——汤教喻应该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吧?他还是很看重我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他不会见死不救吧?大不了就淘汰。或许他看我表现出色,反而让我通过了呢?” 曲桓稍微平静了一下,道:“你这不是还是在赌吗?如何能保证他会救你?” 秦永诚道:“大家都是在赌嘛。我觉得这一把我能赢。那把大的你去赌吧。”说罢一拨马头,回身往傀儡处跑去。 曲桓没有拦住,也不能一起回去。那就和现在的情况一样了。 自己的小弟要跟着自己,总不能送命,他当下道:“阿奇,你脚程最快,别骑马了,就用轻功奔回去,到那边山谷给大家送信,叫大家做好准备。” 那阿奇点头,跳下马来,一溜青烟去了,果然轻功跑起来更胜奔马,就是太累。 曲桓带马向前,一回头发现队伍里又少了一个,却是冯陵跟着秦永诚拨马回去了。 他走时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毫不犹豫的策马跟随。 曲桓张口欲呼,突然一笑,道:“好吧,大伙都去干自己该干的事吧!” 341 来访 穿过汤昭镇守的考区,考试的终点已经遥遥在望。 终点线前,也有一座大营,营盘比汤昭那座营地更大十倍,驻扎百名军人,那是本次考试的总指挥部,也是李意渐驻扎的地方。 此时李意渐躺坐在大营的椅子上,不着甲胄,只穿着短衣,身子后仰,神色惬意,以他的军人气质来说,这就算非常放肆,乃至有失身份的样子了。 在他前方,挂着一个巨大的地图,显示着整个考场数个区域的动态。 上面不但标有山川河流,更有密密麻麻的红色、绿色的小点,它们在地图上不断地移动,正是所有考生乃至考场人员的实时动态。 这不是纯符式的术器,也不是前进城的新技术,这是剑法制造的法器。也就是高远侯的剑的法器。 高远侯的剑本就是以明察远近为主,能看上下方圆、过往未来,虽然未必长于作战,但作为辅助的法器是非常强大,也是多种多样的。 前有训导营中测试资质的法器,又有这张实时地图,不但将所有人的位置都清清楚楚标注出来,还能分清敌友,更能居高临下的监视所有地块的大局动态。 这种地图在摩云城乃至前进城的大规模作战中都起到了战略性的效果。 当然,这种战略武器可不是哪里都有,摩云城也不过三张。李郎将的新锐营本来是没有这种宝物的。 这一回四个部门联考,乃是云州一件重要的大事,哪怕高远侯为另一件事关云州生死存亡的大事忙得脱不开身,依旧关切这边进展,更大加支持,除了拨人拨钱,还将一件宝物送到大营,保证考试的顺利进行。 托这件宝物的福,李郎将得以稳坐中军帐,只管养精蓄锐,等学生们突破最后一关再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至于监视地图…… 那也有专门的人来做。 “现在大部队已经突破兰教喻的防区,到达汤教喻的防区了。”风南明坐在地图前,老老实实的给长官解说。 没办法,风南明可不是汤昭那种战斗和符式兼修的符剑师,他是传统的技术流符剑师,吃的是手艺饭,除了有技术、有钱、有编制之外一无是处。 他来云州从军,除了为了工作之外,还有一脑门子少年热血和对战争的浪漫幻象,他听说云州是北方几州中最认真在前线战斗的,是保卫人间对抗天魔的一座中流砥柱,不免热血沸腾,心生敬仰,便一心投入军伍。 这回听说在前线考试,他主动要求跟着李意渐上来。李意渐念他有志气,火种车上又有空位,便把他带了上来。 刚开始李意渐同意把他带上前线,风南明还是很开心的。但感受前线的干燥酷热他就开始冒汗,等军士把一笼一笼的凶兽和魅影放归野外做考核时便受了惊吓,再等李意渐把他带到最前线观看对抗天魔的战争,更吓得魂飞魄散,丢掉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美好幻想,老老实实回到大营里做个技术员。 “还挺快,这一届素质可以啊。听说除了我们新锐营,检地司的人最强,汤教喻果然有两下子。”李意渐从桌上拿了茶啜了一口,“对了,第一名到哪儿了?” “到了卯区的那处山林了。有盗匪的那处。” 李意渐一皱眉,道:“怎么还在那儿呢?进度可不行啊。那小子也是,遇到什么事件都要凑上去,也不怕拖累进度,这是自信过头了吧?” 紧接着,他笑了起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检地司拿不了第一名,让给我们新锐营岂不更好?” 风南明道:“也许人家实力超群,任务做满也能夺魁呢?” 李意渐道:“那可不一定,老风,我和你打个赌……” 风南明举手道:“我戒赌了。” 李意渐哈哈一笑,便不在意,道:“那算了。其实谁输谁赢也无所谓。对我来说,要紧的是这次考试完满结束,选拔出真正的有用之才,没出大的差错,没有意外危机。现在看来,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这不是很好?” 这时风南明回头道:“老大,这话可不兴说啊。” 李意渐随意的笑笑,道:“怎么风剑师你还有这忌讳呢?有就是有,无就是无,难道会因为我说了两句就黑白颠倒么?如今安教喻和兰教喻的防区都没人了,人都在汤教喻的防区了。汤教喻我是不担心的,虽然年纪小,但人很稳重,心性也端正,比安教喻强。” 风南明道:“说的是,我也没担心过汤先生。” 李意渐“嗯”了一声,紧接着醒过味儿来——你不担心汤昭,你担心谁? 汤昭那个区后面就是终点,终点不就是李意渐负责那个区吗? 你信不过本将军呐? 要是别的属下,李意渐高低得踹一脚,但是对于风南明这符剑师还是要给个面子,当下只淡淡笑道:“汤教喻自然不错,可是他还太嫩了。等到最后,我会让你看到什么叫……” 还没说完,就听有人道:“报告教喻,后方来人了。” 李意渐一凛,此地军士所说的后方可以指的是摩云城,也可以指的是前进城,但一般情况指的是——人间。 但此时人间云州局势十分紧张,高远侯四处抽调人手,做大事人手都不够用,早早言明不会管束,怎么会临时派人来呢? 他匆忙起身,道:“是都督的使者么?等我出去迎一迎。” 就听帐外有人笑道:“不是使者,也不是外人,只是个闲散人,我就直接进来了。” 李意渐未见其人,已经辨出其声,忙道:“啊……张先生,是张先生吗?” 帐篷外走进一人,看样子四十来岁年纪,相貌清瘦文雅,做书生打扮,正是高远侯府如今幕僚的第一人张融,笑道:“没想到李郎将还记得不才。” 李意渐笑着行礼,恭敬道:“别说是故人,就是只有一面之缘,谁能忘记张先生的风采?” 要说两人还真有一段故事。之前张融刚入侯府便来前线游历过。因为是重要宾客,摩云城就是派刚当上郎将的李意渐陪同。 当时李意渐是新任最年轻郎将,正是意气风发、心高气傲的时候,不大瞧得上一个书生,以为他是作为君侯新得意的幕僚来前线猎奇的。 就像风南明那种样子。 然而张融这个人不用说了,只要跟他相处久了,就没有不佩服他的。李意渐也是如此,一趟下来,对张融的实力、学识和风度佩服的五体投地,自然再无嫌隙了。 张融也有肚量,并不计较李意渐一开始的些许傲气和小小不愉快,反而赞许他的才华与勇敢,两人竟成了忘年交。 张融笑道:“是这样,君侯人在云州,还记挂着这边考试,只是抽不开身。幕府上下只有我是个闲人,因此就来前线看看,帮她看看考场的情况,让君侯放心。” 他拍了拍李意渐的肩膀,道:“你不用管我,只管做自己的事。我没有以官方的身份来,就是白身一人来走在看看,对了咱们的考试进行到哪儿了?” 李意渐若有所思,道:“先生请看。” 他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道:“现在大部队已经到了卯字区,就是汤昭的防区,一共还剩下七十三人。那些没到卯字区的,可以视为淘汰了。” “最快的那个人是……哎?他怎么还在山上?这小子肯定已经不是第一名了。我记得我们新锐营的一个伍已经过了……嗯?怎么他们还倒着跑回去了?难道是被什么东西追得慌不择路……这些小子也是不争气,不过是些凶兽和魅影,竟然被撵鸭子一样撵得到处跑。先生勿怪,有时候会有些意外。” “这里积压了很多人。”李意渐又看到了一个“亮点”,道,“这应该是个山谷,我们放了五个人在此。这里用来考验小队团战……” 他有些疑惑了。五人山谷这一关应该不难啊。虽然这五个守卫士兵是精兵小队,但只要冲过去就不会再追了,并不指望筛掉多少人。怎么这个时候还有这么多人积压在山谷里? 总不会全是等队伍的吧? 刚刚他没在意,张先生来了一看,居然出现这么多问题,李意渐不由额上有些冒汗。 李意渐怎么也不会知道,他放出去的魅影里有一只相当出众的傀魅,已经征服了考场符傀,现在挡路的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傀儡大军。而五人山谷已经成了符傀大军和考生们决战场。 张融似乎并没有听出李意渐的紧张,只是静静看着地图,手拢在袖子里,李意渐心中一动,给风南明使了个眼色。 风南明瞠目不知他的意思,李意渐无奈,只得挥手赶人,心想:你再不懂,我只能叫你滚了。 好在风南明智商还算正常,拱了拱手,自己跑出帐去。 李意渐等他离开,才上前拉住张融的手,道:“张先生,您说不跟我见外,我也求您告诉我一句实话。您如今坐镇云州都督府,责任之重大不在君侯之下,怎么会清闲的来我这里闲逛呢?我知道您有通天晓地之能,难道说……这里会有变故吗?” 丁栩闷坐在小房间中,百无聊赖的借着一盏灯看书。 “还什么富庶的摩云城呢,连一把术器灯都不给。等我回了坎界,告诉母亲知道,她一定……” “哗啦——” 门声一响,一道光照射进来。 同时,一个女声叫道: “找到你了!” 343 周旋 一道光照进来,丁栩微微眯了眯眼睛,紧接着眼睛睁大。 “啊……你!” 他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向后欲逃,却不想这小屋哪有别路,那少女抢步上前,一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丁栩张口欲呼,就听外面有人道:“玉姑娘,你在这里?找到了吗?” 丁栩就觉得脉门一紧,浑身一寒,那少女在他耳边道:“别闹,安静一点儿。” 门外进来一个脸色冷峻的少年,看到少女已经拉住了一个陌生青年,稍微缓和了一下,道:“玉姑娘,找到了?” 玉姑娘笑眯眯道:“找到了,欧阳大哥。你看,这就是人质。” 欧阳洲也没细看,反正盗匪也好,人质也好,都是前线士卒假扮的,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还是尽职尽责的向前一步,宣布道:“老乡,没事了。盗匪都给我打跑了,伱得救了。” 丁栩呵呵道:“我得救个……” 接着就觉得一热,一股内力从脉门度了进来,在周身一游走,已经全身发热。这股内力倒还规矩,只浅浅游走一圈便止住,但要是内力主人稍微用点力量,就有可能失控冲入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一瞬间,他性命已操之人手,丁栩知道这是警告,只得闭嘴暗自鼓气。玉姑娘笑吟吟道:“你也不用担心,老老实实跟我走就安全了。” 欧阳洲已经将山寨搜了一遍,只搜到一些补给的干粮和一个山寨原藏运粮食术器口袋,能装不少东西,倒还值钱,直接将术器口袋递给玉姑娘,道:“这个给你。” 玉姑娘嫣然一笑,道:“我先拿着,咱俩的东西都能放在里面。” 丁栩看两人的表情动作,撇了撇嘴,但既然已经落入掌中,自然没有别的话,跟着两人下了山。 三人下了山,来到山道口上,玉姑娘把丁栩压在自己马上,意思是要两人同乘。欧阳洲略感诧异,道:“这不方便吧?让他来我的马上。” 玉姑娘轻笑道:“无妨,我比较轻,加上他也不会压垮了马,不然一匹马上如何乘两个大男人?” 欧阳洲略一犹豫,总觉得不对,就见前方烟尘滚滚,两骑马当先跑过来,再遥遥一看,后面还有上百各色怪物狂追。 其中一匹马上骑士见这边有人,大声道:“让开!都让开!有傀儡过来了。” 欧阳洲大声道:“秦永诚?” 紧接着,他就看清了秦永诚的处境——两个人被一百来个傀儡追,情况已经极是危急。他们的马虽是骏马,却已经力尽,眼看就要被追上了。 欧阳洲毫不犹豫叫道:“秦永诚,到这边来!” 秦永诚一回头,见到欧阳洲,哈哈笑道:“别傻了。你还有姑娘呢。” 欧阳洲大叫道:“这边有地利,还有脱身之法,你还想往哪儿跑?” 他们后面就是盗匪的山,说是山,却是光秃秃巨石堆,山壁直上直下,十分险峻,堪比大漠中的魔鬼城。 要不说盗匪是假的呢?这地方要水没水,要粮没粮,鸟都不生蛋,强盗在这儿建山寨岂不等着饿死? 秦永诚也看出那里的优势,略一犹豫,还是拨马过来。 欧阳洲对玉姑娘道:“你……” 玉姑娘笑道:“我自然跟着欧阳大哥。” 欧阳洲道:“好,那你让这个人走吧。他又不是考生,该做什么去做什么。” 玉姑娘语气随意的道:“他就该跟着我们。不然这些傀儡随便分出几个去追他,岂不要他的命?” 欧阳洲点点头,虽然看这人质生得眉清目秀,玉姑娘又把他抓得紧紧的,着实有点讨厌,但此时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又叫玉姑娘先牵着两匹马带着人先到后面藏好,他在原地接应秦永诚。 秦永诚和冯陵奔了过来,顺利汇合了欧阳洲,欧阳洲匆匆道:“跟我来,这里我熟。” 虽然是假山寨,但是为了考试增加难度,工事修的可是一点儿不差,前面的吊桥一升起,寨墙高耸,陷阱深陷,铁栏拒马一层叠一层,一般身手可是翻进不来。 但后面的傀儡中有高大的,说不定能直接平推撞进来,欧阳洲也没敢在前面停留,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又去了后寨,到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关口才停下来。 秦永诚他们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累的喘气不已。欧阳洲靠在一个哨岗吊脚楼的柱子前,道:“你们怎么回事?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怎么来的?” 秦永诚将经过说了,又说明自己两人是如何千辛万苦玩命奔逃才得以至此的,道:“我们这边还算追逃,后面山谷应该已经是大队决战了。符傀丛中必有强大的傀魅居中坐镇,也是考官默许。汤先生大概是看不上小队打闹,要玩真正的军团作战了。只是我们脱离了大部队,倒是失去真正决战的机会了。” 欧阳洲道:“有点那意思。没想到汤教喻不教授军略,倒是喜欢安排大场面。”他拍了拍秦永诚道,“放心吧,你的表现教喻肯定看在眼里。大军团也不是人人要冲锋陷阵,斥候、疑兵、掩护、断后,每一部分都要紧。你的作用还不重要?就算是汤教喻也能看出来。” 这就是说汤昭菜又爱玩的意思了。秦永诚忙转移话题道:“若没有欧阳你,我能逃生就不错了。还说什么表现?对了,你身边那个很可爱的女生,不是咱们同学吧?是谁啊?”说到这里,他挤了挤眼睛,露出“你懂得”神色。 若搁别的人,这一问说不定要脸红,或者说话着急强加掩饰,但欧阳洲是个冷白脸,从来不脸红,当下只道:“这是我路上遇到的好朋友,云中玉。” 秦永诚难得从紧张的氛围中缓解出来,跟着笑道:“好名字啊,人好,名字也好。还是‘好朋友’,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欧阳洲道:“你这位朋友是?” 秦永诚道:“我在靖安司的老朋友、发小。冯陵,他原本是灵州人士,后来为了避匪难到了云州,和我做了几年邻居,前几年各奔东西,本以为以后难再见面,今日居然又重逢了。” 他和冯陵可不像欧阳洲和云中玉那样萍水相逢、除了名字没什么好介绍的,而是真正的旧友,彼此知根知底、很是信任,因此将来历说的清清楚楚。之所以说这么多,也是表明冯陵可信的意思。 欧阳洲听到靖安司,面无异色,反而点头道:“原来冯兄也是靖安司的?玉姑娘也是。靖安司果然出俊才美女。” 冯陵皱眉道:“什么?她是靖安司,可是……” 却听“轰”的一声,前寨一个碉楼已经被撞倒。 远远看去,那庞大的符傀身影果然如旋风般横扫了过来,所到之处,无不化为齑粉。 几人哪里顾得上聊天,纷纷跳起身来,叫道:“来了!” 这时几匹马都还在旁边休息,几人默契的不管马匹,反而反身回山寨墙上,让马留在后方反而安全。 刚刚顺墙奔到前方,就见云中玉跑了过来,大声道:“别去前面了,人工工事挡不住大家伙,只有天然的山石能挡住,咱们撤出去,到最后面去。” 山寨背后有一片直上直下的“石林”,正是“魔鬼城”最核心复杂处。几人匆匆忙忙跑到石壁上,就见山寨已经被碾平了。巨大的傀儡正在开进来。 一行五人一起站在石壁上,面面相觑。虽然各怀心思,立场完全不同,但如今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眼见一百多傀儡越来越近,几人伏在巨石上一言不发,倒是那丁栩先道:“几位,咱们先跑吧?难道留在这里等死?” 其他人都没理他,这一看就是上学成绩没学好的看法。欧阳洲想到他只是个人质,并没上过学,稍作解释道:“出去就是平原,无碍无险,它们人多我们人少,速度还更快,更是逃不脱。还不是趁着地利行险一搏。” 丁栩道:“怎么博?那大家伙把墙都推平了。你们要是剑客,那是一剑一个,可是你们不只是侠客吗?你是剑客吗?”他看着云中玉。 云中玉道:“我不是剑客,但肯定有的打。毕竟我们有地利。” 欧阳洲嗯了一声,他兵法学得不错,思考道:“我们之前打山寨的时候,看到几个死胡同,那应该是关键。我们把这些家伙分成几部分,分别引入死胡同内,它们出不来,自然不能汇合,咱们就能分而治之了。” 云中玉道:“关键是那个大家伙。其他符傀还好说,那个大家伙我试过,用术器都砍不动,只能慢慢周旋,所以要把它们分别引开,引到不同的死胡同里去。然后咱们专心对付一个,就容易多了。” 欧阳洲道:“这大家伙确实厉害,但本质上不也是符傀?是符式制作出来的,只要破坏符式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了。” 云中玉赞道:“欧阳大哥真聪明……” 秦永诚苦涩的道:“几位,这有个问题——这些傀儡是由傀魅控制的,不会轻易分兵,也随便被人引诱进死胡同,就算进了死胡同也会掉头,恐怕不是计策可以轻易左右的。” 云中玉一怔,道:“可是我刚刚试着引诱过,也就是普通符傀,痴痴呆呆的,跟着我的诱饵就走了,怎么不能引诱了?” 秦永诚呆了呆,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对啊!那么强大的傀魅只有一只啊,它跟着大部队走了,留下来追我的这些的可不就是破铜烂铁?” 想通此节,他士气大振,站起身来道:“好,咱们一起拆了这破铜烂铁!” 本章完 344 转机 另一处宽阔峡谷中,爆发着一场大战。 这大概是考试开始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不,可以叫战役了。 六十七名考生,大战五百傀儡。 虽然对于整个前线,整个碎域,这种战斗不值一提,但出现在一场考试中,是前所未有乃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怎么说呢…… 对于曲桓他们带来的这场麻烦,肯定是有人暗中不爽乃至骂他们是扫把星的,但更多的少年们竟然是兴奋的。 居然有机会打一场真正的决战! 这些考生一路走来,寻寻觅觅、打打逃逃,基本上以赶路和跑路为主,找马找的精神紧张,做任务做的身心俱疲,来回争夺斗得心力交瘁。大部分人是没了任何想法,只想赶紧赶到终点歇一歇的。 但是决战又不一样,国战又不一样。 尤其是检地司中几个年轻人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眼见远处尘烟滚滚,无数丑陋的符傀往这边进发,一种热血的感觉自然而然的升起。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前线!来前线就是要战斗!龙要翻江倒海,虎要啸聚山林!要是兔子听到风吹草动就可以跑了!在场的有兔子吗?” “战斗,战斗,战斗!” 仿佛回音一般,一声声战斗掀起了惊涛骇浪。 文采非站在那里大声呼喊,旁边检地司和新锐营的人自然要应和,镇狱司居然接着跟着呼喊,倒是靖安司中还有不少人犹豫,不过气氛都烘到这儿了,自然无人公开退缩。 勇气是互相传染的,现在这山谷中的勇气已经沸腾起来了。 旁边站着的是新锐营的名列前茅的新人霍超群,他一直冷静的听着,仿佛没有受到感染,等她说完,才冷静道:“文姑娘,你还有没有战术布置了?没有就我来了?” 文采非自然让位,她本不擅长调兵遣将,道:“就请霍兄分派。” 霍超群站到了最高处,用平稳的声音,道:“现在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现在敌情不明,只知道有五百上下的强大傀儡冲击山谷,其中有不下五只特别强大的。我们只有一个时辰时间准备。料敌从宽,我们先将我们看做下风的一方,利用山谷地形埋伏,分而围之,已达到以弱胜强的目的。现在听我分派——” 仓促之际,霍超群也认不全所有人,更摆不出正经的阵型,但他作为新锐营培养出的精英,本来也适应精英小队的战斗模式,将在场的学生以自己的小队为单位,摆在各个节点上,以执行诱敌深入、分歼合围的目的。 其实他的思路和欧阳洲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以地利为优势,引敌分兵,分而治之,甚至曲桓本身把傀儡大军引到这里时也是这样想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而是懂战术的人自然会选择最有利的方式。 区别在于,一则这边人多,可用的牌自然多。二则对面那个强大的傀魅在这里,傀儡大军更加像一支真正的精兵。 战斗在一个多时辰之后爆发。曲桓他们为了给考生们多一点准备时间,特意多绕了一些路,代价就是差点给追上,投入山谷时着实已狼狈不堪。 好在他冲入了峡谷,很快在第一个拐角处被人救了起来,文采非带着同学冲出去接替了他诱饵的地位,他派过来的小弟武奇在山上把他们吊上了山崖。 曲桓这些人休息不提,战斗一开始就很激烈。事实上他们这个“十面埋伏”还是有效的,那个傀魅虽然强大,但并非用兵如神,是可以被各种精英小队层层削弱,以及带入各个死胡同的。 其实真正的人类兵家同样会中计,强如项王依旧会被十面埋伏围困。 只是他们虽高估了傀儡大军的兵法水平,但低估了这些傀儡的强度。 即使他们把傀儡分为几十个一队,跟着大家伙也分开,分别围困在狭窄的山谷里,依然……砍不动。 当然不是所有傀儡都砍不动,那些小的傀儡,尤其是人形的,颇有些弱点,用术器砍得准些就能解决。但那些大的傀儡,仿佛移动城墙的那几个,就算实实在在的术器砍上去,也就是砍个白印,比真正的凶兽还难破防。 而那傀魅虽然并非神机妙算,却也相当有章法,知道以静制动,为己之不可胜。这些傀儡虽然被分兵,但每一路必然有至少一只大傀儡跟随,而大傀儡的战术也非常明确,作为掩体挡在所有傀儡之前,由后方的小傀儡用“喷箭”这类远程武器战斗,没有地利但是人为制造地利。 因此群傀虽然被分割包围,但无法消灭,那么早晚会合流,到时反而把自己人分别消耗了。 这时在上方观战的曲桓提醒做主的霍超群道:“老霍,关键在于釜底抽薪。还是要把傀魅找出来。” 霍超群如何不知这一点,道:“这傀魅十分狡猾,你看,这些傀儡每个队伍表现都差不多,尤其是失误不少,每一个队伍都常常找不到方向,大局上更是常常犯错。” 曲桓沉吟道:“表现差不多是指看不出傀魅在哪个小队,大局上犯错是指……” 霍超群道:“指的是傀魅并没有像我们这样在高处观察整个战局。” 四处没有其他人,他忍不住咬了咬指甲,道:“在这种曲折复杂的山地,身处山中盲点实在太多了。我本来想能诱使它到高处观察地形,一旦离开了大部队,我们就能在上面解决它,没想到竟然不上当。” 曲桓切齿道:“这个鬼魅影是个胆小鬼。” 霍超群道:“我们的时间有限,实在不行,只能把它们困在这里,然后逃命去了。横竖离着终点不远了,咱们冲过去就算成了。” 曲桓道:“又逃命,那不是我们输了……” 霍超群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讳言,我们把马弄到外面去,然后鸣金收兵,咱们人出来骑着马走。” 正在他们言败的时候,山下出现了转机。 一座巨大的傀儡卡在了山谷口,把身后的傀儡一起堵死在一个山坳里。 众人眼睛一亮,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利用傀儡本身的宽度与重量灭它们自身。 当下众人一拥而上,设陷阱也好,利用地形卡位也好,一举攻陷了两个小队! 现在只剩下…… 八支小队了! 或者说是七支小队,一个大队。主体的大队。大队还可以拆分出更多的小队。 虽然只是小小的进步,虽然在这种效率下,能不能把在这场考核结束之前攻陷所有的小队亦未可知,虽然还有很多不确定性…… 但能取胜,谁愿意失败呢? 这边一个小队长叫做王冲的爬了上来,道:“霍队,我有一个好消息,你——” 他一上来,就见曲桓和霍超群一脸凝重的看着山下,他马上心中一沉,道:“怎么啦?” 曲桓和霍超群同时回头,齐声道:“没事——你有什么事?” 王冲压下疑惑,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巨大符傀的控制符式,虽然不是最核心的那种,但是破坏那处符式,能让那城墙符傀无法正常移动!” 这可真是好消息,霍超群眼前一亮,道:“干的好。摇动旗号,把所有队长招来,你来传授他们破解的方法。” 王冲大叫:“得令。”到山头摇旗去了,新锐营的考生都懂得旗语,其他考生也不是没接触过,之前他们分派任务的时候就约定了简单联络旗语,以此作为调配之令。 等他走了,曲桓才凝重的看像霍超群,道:“你数清楚了?” 霍超群咬牙道:“我正是数清楚了,原本我们通过地形把它们分派出十二个队伍,但现在加上陷落的,只剩下十一支了。有一支傀儡小队消失了。” 曲桓默然,他此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句话信息量可太大了。 他咬牙道:“可是别的傀儡消失也就罢了,那么大一个傀儡也能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霍超群无言可对,只能重复道:“我不会数错。” 曲桓再度默然。 过了一会儿,他也说道:“我有一个好消息……或者是坏消息告诉你。” 霍超群道:“你说吧,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曲桓咬牙道:“之前混战中我一直不能确定,但现在我应该确定了。这战斗中的傀儡比追我那时愚蠢多了。” 霍超群霍然转身,道:“你的意思是说——” 曲桓道:“那个强大的傀魅,应该已经从这里离开了。” …… 这边战斗如火如荼,那边暗黑色的平原上,一支傀儡小队正在行进。 这支小队中以普通人型的符傀为主,没有极大的怪物傀儡,但仔细看去,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方块傀儡正是那超大傀儡缩小了百倍的样子。 一个神色严肃的少年在小队的后方默默走着,整个队伍只有他是人,似乎是一位指挥官。在他的指挥下,小队笔直的往考试的终点行进。 在符傀队伍的后方,有两个不速之客在远远观看。 其中一个中年书生轻叹道:“看来,小汤也发觉不对了啊。” 345 潮汐 巨大的红石山口,本是考场倒数第二区和终点区的交界处,按照设定是考场最后一个兵家必争之地,预备引爆考生决战的天然战场。 此时因为符傀大军的意外,大部分考生被牵制住了,反在另一处决战,以至于还差两日结束,竟无一人到达终点。 最先到达的,竟然是一队数十个符傀组成的符傀小队。 符傀小队中,一个近似人形的符傀走在中央,在它脑袋上,居然还有一个光影模糊的脑袋,就像帽子一样叠在符傀脑袋上,时不时冲着旁边的少年露出讨好的笑容。 那少年自然是汤昭了,口气充满了平时少有的冷淡,道:“你别看我了,你要是完成了我的任务,答应的条件自然做到。” 那脑袋连连点头,突然,神色一僵,变为惊恐万分。 汤昭远远地看着山口,道:“看来你也感觉到了?叫你的符傀冲上去。” 那脑袋发出一声尖叫,眼见从那符傀身上拔了出来,化作一道无形的游魂要溜走。 正这时,一道光刷的飞过,如绳索一般将它捆了个结实,就听汤昭道:“我叫你的符傀去探路,又没叫你去,你慌什么?如果它们不去,看来你真想自己去?” 那魅影无奈,还是偷偷摸摸向后几步,然后指挥着符傀有气无力的向前走去。 饶是汤昭全神贯注的观察山口的情况,也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会觉得傀儡走路有气无力的? 这群傀儡排成一字型,一步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出去百十丈,并无异样。眼见山口近在眼前,已经接近了两个考区交界的线。 突然—— 最前方的那个狼一样四足行走的傀儡,塌了。 也不能说是塌了,应该说是……化了。 它身体的一部分,前面的半个身子突然化成一滩水,或者说沥青一样的粘稠液体,滩了下来,在地上汩汩流动。 如果是人,这一下就死了,不死也要挣扎哀嚎,但符傀居然还在前进,后面的符傀也没受影响,跟着继续前进。 紧接着,其他符傀经过那一个引动异变的交界点,一瞬间竟没有事,安全路过。但在过去之后某一处别的符傀也开始融化,它们的有的整个融化成液体,与其他符傀的液体汇成了小溪,也有的一部分溶解,其他部分还好好的。 于是本来就奇形怪状的小队存留的部分变得越发古怪扭曲,天残地缺。 汤昭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只能说就像是一群行走的雪糕,空中有一张无形的嘴,一根长长的舌头,东舔一口,西舔一口,舔的地方就融化,不舔的地方还能塑形,舔的斑斑驳驳、残残缺缺。 符傀自己是没有感觉的,但汤昭看着不免毛骨悚然。 不等他说话,那傀魅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向后就跑。 但汤昭的剑象不容它脱离,将它拉拽回来,汤昭镇定的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那傀魅发不出声音,挣扎了几下也不动了。 汤昭也没打算听它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破碎潮汐!” 身后有人回答。 汤昭一回头,就见他身后来了一人,还有另外一人正在更远处跑过来,显然是追逐先一人来的,不由得惊奇不已,叫道:“张先生?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张融,他先跟汤昭打了招呼,又道:“我看天时不好,来这里查看。看来你也发现了破碎潮汐了?” 汤昭点头,道:“先生是推算出来的,我是感觉出来的。这就是破碎潮汐吗?” 这又是一个仅在书本上才会出现的词,人间的人无法接触到,他刚刚凭借奇高的灵感察觉到不对的时候,甚至没想到这个词。 破碎潮汐,是碎域才会发生的潮汐。 因为碎域太过破碎,除了几大块板块内部还算稳定,边缘其实还有不少破碎的小碎片在飘荡。这些碎片碰到人身上,就能让人受到暴露在安全区外的恐怖袭击。 大部分时间,这些碎片不足为虑,在板块内部的人被击中的可能性不高,就像人很难得会被陨石砸死,但有的时候却会莫名其妙的聚集形成潮汐。 普通的碎片会被安全的阵法挡住,但潮汐是有冲击力的,可能会击溃阵法。 偏偏安全区是用阵法稳定,内部可以像人间一样行走,所以大家都是不带防护的。一旦碎域的碎片冲击进来,沾到人身上,就会像刚刚那种傀儡一样融化,那反而会造成比真正的前线还大的伤亡。 比如,汤昭身后的学生们…… 汤昭本来打算确认不对之后就拼着破坏考试也要回去转移学生,这时见了张融大喜过望,道:“既然先生来了,那新锐营也知道了,考试要中止了吧?咱们快把学生们转移走。” 张融神色凝重,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普通的碎域潮汐,只需要转移就可以了,但是那样的话,我也算不出来,也就不会来了。” …… “啊?碎域在崩溃?” 汤昭虽然城府不算浅,这时也大惊失色。 这不是灭世级别的灾难吗? 好端端的,一眨眼世界要毁灭了? “没有那么夸张。”张融本是十分凝重,听得汤昭如此夸张,反而显得平静了,道:“是安全区上空出现了裂缝。及时弥补就没关系。长久的不能弥补,才会从中间裂开,在对面域界的压力之下开始崩溃。那些破碎潮汐不过是裂缝那边刮过来了的罢了。” “这就像鸡蛋,一个完整的鸡蛋是握不碎的,但是磕开裂纹就很容易碎裂了。” 汤昭匆匆道:“那该怎么办呢?学生们就在后头,我们能做点什么呢?” 张融道:“新锐营已经去处理了,只是他们还不够,已经叫了支援。咱们都是人间的剑客,处理这种问题反而不如前线的将士。他们有人才有经验,能发动整个摩云城的力量去救那处裂缝。” 汤昭忍不住问道:“救得回来吗?” 这是一句没必要问的废话,救回来就救了,救不回来他能怎么样? 张融道:“希望能救回来。如果救不回来,就壮士断腕,那那块碎域切除。他们常常这么干。无非就是让碎域更加碎些,然后在碎域中心多一个禁区。” 汤昭听得咋舌,知道这个碎域果然不是自己生活的世界,很多时候行事的逻辑是不同的。 “那么……也就是他们都有任务,没有人手分给我撤人了?” 张融点头道:“没错,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碎域能救回来,大伙平安,否则一个也难独善其身。”他回头看了一眼一马平川的红石平原,“但是学生们也必须要撤,这是云州的种子。要把他们送到火种车上。好在他们有手有脚,自己也能跑,想来用不上多少人。” “山口对面的人肯定是过不来,要过来就要穿过潮汐地带,只有剑客才有能力,其他人自身难保。这边能用上的人手就是你营地里的人,你看情况需要多少,只管分派。而我们——” 他往后指了指,后面那个少年这时才跑过来,“我和这位风先生横竖不熟悉这里的情况,派不上太多的忙,就来帮你了。” 那少年自然是新锐营中唯一一个随军符剑师风南明。张融说他帮不上忙是自谦,风南明帮不上大概就是事实。而且把他派过来也有保护的意思。这边虽然繁琐,但相对而言安全些,逃进火种车回人间也方便些。 风南明气喘吁吁道:“汤先生,我……我带来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奉上一张大地图,地图上清清楚楚的标着红点和绿点,正是大营里李意渐那一张。 “李郎将说……大营那边已经联系了考试前营,来时那辆火种车会赶到乙字区口接应,你要尽快把学生们一个不落带过去。” 新锐营的考核当然允许死亡,但不是死在这种意外中。 汤昭打开地图,道:“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大部分的学生都聚集在山谷里。找到他们的难度并不高。” 这是好消息,要知道即时通讯的术器很珍贵,前线也不可能配给每个学生,只能一个个去找,地图帮了很大的忙,但也只能单向追踪,而且地图只有一张,不利于分头寻找,现在大部分聚集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看这种情况,或许我一个人也可以。” “啊?”风南明一时惊讶,顾不得对汤昭的敬意,道,“汤先生,这种情况完全没必要逞能的。多一个人手,也能抢一点儿时间。” 张融却看着汤昭,他更了解汤昭,知道他不是盲目逞能的人。 “在这个区域里,还有一个很需要转移的人群,就是保留下来的原居民村。学生们要转移,他们也需要。” 汤昭神色严肃道:“而且比起学生,他们脚步更慢,家中还有财产,转移起来非常麻烦,一定会耗费人手。张先生,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但我要动用这个傀魅。” 他指了指被光捆住的那个魅影。 “让它指挥剩下的傀儡尤其是那个大家伙帮忙搬家就够用了。但没有您这位剑客大宗师,我怕是压不住这个坏心鬼。还有大营里的人要跟着去,不然劝不动他们,就只能用暴力了。” 张融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原居民……也是摩云城的百姓,这也是我们的责任。不过你也不能一个人不带,这个风小哥你留着吧?” 汤昭笑道:“好,风兄,你就跟着我吧。” 346 烟花 鏖战半日,傀儡分割包围终于过半。 本来按照拼图的原理,第一块拼图放好之后,剩下的就越来越简单。而且傀魅离开之后,符傀的智商大为下降,纵然强度不变,还是好对付多了,众人又找到了一些应对的方法,能够直接瓦解大傀儡的行动力,理应越来越有盼头才对。 但其实不是这样。 一则学生们并没有找到真正降服傀儡的方法。王冲找到了一处傀儡的命门,而且弄瘫了一个大家伙,本以为找到了万能钥匙,结果发现,这些大家伙并非真正的“量产版”,弄瘫了一个不代表能弄瘫所有。尤其是不懂符式更无法举一反三。 这不是白辛苦了? 最后大家发现,弄瘫那些大家伙还得靠地形和碰运气。 又绕回了老路,自然就得面对老问题: 合适的地形并不多,能刚刚好卡住大符傀的地形也差不多,用完了就没有了。 而运气,运气只是运气,不听人使唤,并不是想要多好就有多好的。 所以进展没有真正加速的过程。 二则,学生也会累。 天色越来越晚,大半天过去,碎域大平原上天气一刻暗似一刻,一刻冷似一刻,对学生的消耗是加剧的。 这些学生们本来就临近终点,体力不足,补结也有限,已经濒临山穷水尽。说是能忍饥挨饿凭一口气坚持到底,但不到死局,谁愿意搞得自己这么艰难困苦呢? 毕竟不是家仇国恨,只是一场考核罢了。 一旦泄了这口气,厌战情绪就会越来越重。 到最后,眼看已近黄昏,迟迟没有进展,士气低落下去,还出现了伤亡,指挥的霍超群终于说出了:“撤”字。 曲桓就在他身边,也没什么说的,决战到现在,大家已经表现得很好了。而且达到了战略目的——所有人都脱险了,打不过就撤了呗。 战略转进,也不算输。 正这时,一个年轻人从面山壁爬了上来,说要跟这边领头的说话。 曲桓一怔,随即大喜,道:“冯陵?你是冯陵?秦永诚那小子怎么样了?” 这少年正是靖安司的冯陵,显然是用轻功赶了不少路,大汗淋漓,道:“曲师兄放心,我们都没事!我们逃到一个山寨里,汇合了欧阳洲师兄。经过周旋,我们收拾了那些追过来的符傀,自觉还有余力,就立刻跑来这边支援了。我先给他们打个前站,他们一会儿就到。对了,我们俘获了一只大傀儡。” 霍超群听到前面还可,反正现在局势也无所谓支援不支援了,来就来呗,大家一起胜利大逃亡。经此一事,大家有了并肩战斗的战友情,无需互相厮杀了,大多数能顺利抵达终点,也算因祸得福。 然而听得后面的话,霍超群一喜,道:“你们怎么俘获的?” 冯陵道:“欧阳师兄……他们在路途上获得了一样术器,可以无条件俘获一个符傀,我们选择了最大的那只,侥幸成功,带着它一路推了过来。他们坐着符傀比较慢些,所以我先过来告知一下,让大伙分清敌友。” 霍超群道:“这是好事啊。我们正缺乏正面作战的武器。太好了,让他们快到这里来。” 他心里盘算,有一个听指挥的同级别符傀在手,想必可以兑子,不,以现在这情况,用得好的话可以一对多。 他一瞬间想出了好几个战术,只觉得场面一下子盘活了,自己等人又行了,甚至连撤退的命令都不再说了,反而让人通知,马上有个致胜武器到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太阳又往下坠了几分,天际线处迎着夕阳驶来了一个大家伙。 一个仿佛巨石雕像一般的符傀轰隆隆开了过来,石像头顶坐着欧阳洲他们几个小小的身影,是为奇观。 冯陵又从谷口跑出去,拦在雕像之前,叫道:“大伙下来吧,这里是新锐营的霍超群在指挥,检地司的曲桓也在,他们请几位师兄上山商量一下。” 欧阳洲和秦永诚从头上爬下来,唯独那云中玉笑道:“你们先去,我就在这里看着丁栩吧。这大家伙……” 冯陵道:“大家伙也要开过去,霍超群要看看——他是指挥,咱们要作战便要听他的。” 欧阳洲不觉有他,道“也好。我开过去。” 那降服符傀的道具本是他和云中玉在路途中一起得到的,一路上本来就是他在驾驭,当下把巨大傀儡往前开去。 云中玉抓住丁栩从傀儡上下来,站在一边。 冯陵就在旁边,笑道:“云姑娘,这位是个人质,其实就是新锐营的军士,是自己人,你干嘛一直抓着他呢?” 云中玉也笑道:“习惯了。既然你说了,放开他也没关系。”说着将丁栩放开。 冯陵不动声色的挪了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道:“这一路真是多亏云师姐了。说起来,咱们都在总部安思坊训练,我怎么没听过师姐你的大名呢?” 云中玉笑道:“我一向在外面执行任务,你如何在安思坊听过我的名字呢?” 冯陵微笑道:“是吗?” 突然,周围闪出好几个人,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将云中玉团团围住。 冯陵将丁栩抓住,一推推向身后,拔除术器指向云中玉,冷冷道:“你是谁?怎么混进我们考场的?为什么冒充我们靖安司的人?” 云中玉神色微凝,紧接着笑道:“啊,被你认出来了,我不是靖安司的。但也不是外人,四个阵营说白了不都是自己人吗?我是……” 冯陵突然打断道:“你休想冒充任何一个阵营的人!你睁眼看看,这些人里你认识谁?” 云中玉一怔,看着周围四个人,个个都是生面孔,果然叫不出任何一个名字,倒也不慌,还是微微一笑,道:“冯小哥心思很缜密呐。为了确定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特意将每个阵营都找了人过来。好吧,那我承认,我被你们看穿了。人间的少年人也很不错。” 冯陵听得人间二字,心中更是警觉,再次喝道:“你是谁?” 云中玉悠闲了拢了一下鬓边的发丝,道:“我是……” 说到这里,她突然变色,露出惊愕的表情。 这本是转移注意力的小伎俩,冯陵在靖安司训练有素,原不会被她欺骗,然而一瞬间,他看到和那少女同方向的同学也同时抬头震惊,登时明白真有大事发生,不由自主的回头。 一回头,他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边,战况依旧激烈。 考生们正鼓起最后余勇,和傀儡们缠斗在一起。 巨大的傀儡在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霍超群的简陋指挥部和欧阳洲紧张的交流俘获傀儡的经验和下一步的计划。 伤员和疲累到极点的考生靠在悬崖上休息。 冯陵带着人围攻着可疑的少女。 汤昭带着风南明来到了悬崖上,俯瞰整个战局。 他本以为战役应该到了尾声,没想到还在胶着阶段。 “要快点让他们停下来。”汤昭镇定地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风南明对这种混战啧啧称奇,道:“难啊。让你的学生停下容易,但符傀不听我们的。” 符剑师其实能强行停止符傀,哪怕不是他自己的符傀。但也要讲规则。那必须到符傀身前,寻到关键符式,再利用手段把符式终止,类似于面对面按下停止开关。 寻找符式、操纵符式对优秀的符剑师如汤昭这样的是基本功,只是这里数量太多了。一个个停止也要花费很多时间。 “这里一共有……三百零五具傀儡。这个数量……也就还好。” 风南明下意识的道:“好眼力。”反正他是没数清楚的,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道:“等等,你是要——” “符式这玩意儿,说脆弱也很脆弱。只要抹去的话……” 汤昭伸手指天。 他身上那件青衣化作流光消散,露出一身教喻的官服和腰间三尺佩剑。 流光从下自上,攀上他的手腕,化为毫光冲天而起。 黄昏中,光束冲天而起,照耀四方。 所有人若有所感,一起回头,瞳孔中倒映着那道光束。 在空中,光华分为数百道细细的光丝,冲向各个方向。 每一道光丝,就像精准的箭矢,往地下一个符傀处扎去! 小的符傀被一道光丝直接扎穿,大的符傀却是被光从底下穿过,划破了关键的符式,恰如被画上了终止符,陡然停下了所有活动,化为雕像。 而与那些符傀近距离纠缠的学生们,被光丝晃花了眼,却如清风拂面,毫发无损。 光的速度之快,非人眼所能追踪,考生们只觉眼前一花,身前凶狠的符傀或成为破烂,或化为雕塑,唯有瞠目不知所以。 战场外的几个人看得最清楚。 霍超群和曲桓已经上来的欧阳洲看得最清楚,曲桓甚至早就看到了爬上山来的汤昭,打算招呼一声的,然后僵在那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而在场外的少女,在众人包围之中,看到了那毫光冲天而起的一幕。 光倒映在她的瞳仁里,就见瞳孔不住放大。 她用手捂住了嘴,身形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 在内外俱被这一幕惊得雅雀无声的时候,还是离着最近的风南明先回过神来,颤抖着指着汤昭道:“刚刚,那是你的剑术吗?” 347 大势力 不知过了多久。 烟花已然散尽,内外寂然无声。 黄昏残阳下,谷内外六七十学生都保持着呆滞,仿佛沉浸在烟花的梦幻中,难以自拔。 这种呆滞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又似乎坚持了许久。 终于,霍超群醒过神来,开口道:“这是你们教喻?” 与此同时,曲桓开口道:“牛x,教喻!” 霍超群咽了口吐沫,发自真心的接了一句:“确实。” 曲桓没听他说什么,抓住他叫,道:“看到没有,我们教喻,是我们教喻啊!什么叫剑客风采?什么叫风流人物?这样的人居然是我们教喻?我们教喻居然是这样的人?” 霍超群听着他语无伦次、废话连篇,干笑道:“怎么好像你不知道他的本事似的?” 曲桓摇了摇头,这时,汤昭的声音从风中清晰稳定的传来,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同学,情势有变,我命令你们放下所有战斗和任务到东边山口外集合。走得动自己走,走不动的旁边同学帮一把。立刻动身。” 命令简单,口吻坚决但不严肃,却好像打开了开关一般,所有学生毫无迟疑忽啦啦往山上跑去。速度比受到傀魅指挥的符傀们还快些。 到此时虽然出现了受伤减员,但大部分学生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就算有的考生看着有气没力走不动路了,正在犄角旮旯处坐着休息,此时也忽的一声跳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剩下寥寥几个伤势过重的还是有同学帮一把搀扶过来的。 东边山口,离着冯陵带人围住云中玉的位置不远。冯陵听到集合的声音,呆了片刻,立刻提醒道:“教喻要来了!提防她跑了。” 云中玉也缓过来,轻轻捋了一下并不乱的头发,道:“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跑?我正要找你们教喻说说事儿呢。” 冯陵自然不信,叫人依旧围得密不透风,但直到汤昭下来,云中玉也确实没跑。 这时学生们抛下傀儡已经开始集合了。不管什么阵营,都是受军法训导的,集合起来非常有效率。 汤昭从山上下来时,看到队伍已经排列的差不多了。 而且,队列的气氛相当肃穆。就好像汤昭还没开口,同学已经知道是涉及生死存亡的大事了似的。 汤昭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同学,包括一向冷傲的欧阳洲,对自己格外“热情”的文采非,喜欢当老大的曲桓,以及和自己关系最近的秦永诚,他们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但目光里多了一些东西。 或许是尊敬? 其实他们之前也很尊敬汤昭的,但这种尊敬更多的应该来源于“感激”。感激汤昭的“用心”,也敬佩汤昭的人品,对一个教喻,短短数月时间,能收获这么多这样的“尊敬”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而再往上的敬畏以及更多的崇敬,就要来源于绝对的实力了。 就像汤昭现在做到的,弹指间单人灭敌、以一胜百,是超乎少年人想象的事情,即使那些家里有剑客的年轻人,直面这样的场面依旧是发自内心震撼的。 而年轻人最服膺这种实力震慑,一旦感到震撼就会真心敬畏。 从力量而来的敬畏,加上一直以来的尊敬和感激,很容易上升到“崇拜”了。 如果汤昭有私心,此时稍微利用,就可以让学生帮自己办些不那么光彩的私事了。 汤昭当然没有这种心思,连一闪而过的小得意也立刻让位于眼前的大事,只肃容道:“我长话短说。终点区前出现了破碎潮汐,现在前路断绝。我们只能立刻转移到后方。” 破碎潮汐并非需要保密的事,学生心理也不脆弱,能够承受坏消息。 而学生们能不能理解所谓“破碎潮汐”也不要紧,反正路上会有曲桓这等知识丰富又好为人师者替汤昭解释的。 汤昭只管通知需要转移就行了。 “现在我命令,全体考生往乙字区路口列队转移。务必在午夜之前到达。现在,回去带上你们的马。” 比起马来说,人还是更紧要一些。如果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汤昭会通知弃马徒步转移,但现在还没到这一步,那就把马都带上吧。 众学生去牵马,汤昭找到了霍超群,道:“刚刚是你在指挥?” 霍超群神色严肃,道:“正是学生。” 汤昭道:“你做的很好,把所有人团结起来不容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种混战中正需要你这样的俊才脱颖而出。现在我认命你为主骑,带着所有学生一同往山口前进。列阵调遣皆许你便宜行事。无论发生什么,队伍要一路向前。欧阳洲——” 他指向了同样肃容听命的欧阳洲:“你来压住队尾,不许一个人掉队。” 欧阳洲和霍超群一起大声道:“遵令!” 汤昭安排好了队伍,还有事情要做。虽然大部分学生都已在此,但还有两三个流落在外面的,要他对着地图一一去找。所以他要暂时脱离队伍,需要靠得住的学生压阵。而风南明则不必跟上,跟着学生们回去就是。 他正要离开,旁边丁栩正向他挥手致意。 汤昭还记得他,道:“怎么啦?我现在有事。你也跟着学生回去,方便自家安全。” 不是汤昭看不起丁栩,在碎域,你连一个剑客也不是,真不能说保证安全,如果这里不是考场,就算学生这么多人,汤昭也不能放心他们没人跟着。 丁栩道:“不是,我要检举,这个女的就是那个……” 他正说着,那边云中玉已经朗声道:“汤剑客,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彩云归的樊还玉。” 丁栩哼了一声,汤昭蹙眉道:“彩云归……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他不止听一个人提起彩云归,没有一个人有好话的,不过也都语焉不详,没说对方如何作恶。弄得汤昭对彩云归印象也很模糊,只知道是一群势力不错,穿着艳丽,行事诡秘的女人。 他记得这个女子明明就是和欧阳洲同行之人,当时两人形容亲密有说有笑,分明是同学兼同行的关系,怎么好端端的又成了彩云归的人? 亏了欧阳洲现在去牵马整队了,不然看到同伴大变身,岂不受了刺激? 樊还玉还是比较客气的,显然也是给刚刚震慑到她的的剑客面子,笑道:“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来找这位捧日使的。” 她说着,指了指丁栩。 丁栩如避蛇蝎,大声道:“没有!我不是什么捧日使,我是玄冥群岛的人,你去查查就知道。玄冥群岛碧水岛岛主丁夫人正是我母亲。” 樊还玉笑道:“我们正要拜访令堂,你急什么?捧日使那是无上荣耀,令堂比你知道,必然允许。” 她面向汤昭,正色道:“汤剑客,我们师徒寻捧日使到了此地,却遇到贵城正在组织考试。我们自然知道轻重,没有打扰。尤其是我师父乃是剑客,无故穿越你们防区是为无礼,因此她只派我进入考场寻找。” 她看向远处,遥遥看到欧阳洲的身影,道:“我们彩云归绝非蛮不讲理之辈,若非丁某将我们视若虎狼,我们本来可以好好商量的。我进考场之后,为了行走方便,不得已冒用学生的名义,可没做出什么扰乱秩序的事。后来我遇到了欧阳同学,他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远胜于什么岛主之子。我也对他无恶意,对汤剑客没有,对前进城更是没有。只要剑客允许我带他出去,我们彩云归还会送上礼物以表谢意。” 汤昭听到这里,想问问这个捧日使到底尊不尊贵?如果不尊贵,你们干嘛大费周章的寻找?如果尊贵,怎么你对候选人都叫上“丁某”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和彩云归毫无干系,干嘛要知道什么“捧日使”的含义?知道了太多,到时候也是烦恼。 不过这女子说话倒是逻辑清楚,还有礼貌,倒不是别人嘴里的什么“疯婆子”,至少交流无碍。 原来她师父才是剑客,她并不是,而是奉师命做事的小弟子。怪不得汤昭觉得彩云归的人修为低了些。 汤昭现在时间紧迫,没时间裁决眼皮子底下的公案,他也不知其中是非曲直,而且事情牵扯六大势力中的两个,可不是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间剑客能处理的。 他肃声道:“现在破碎潮汐马上就到,你们都是碎域人,应该知道厉害。大事之下,没时间掰扯你们的事。看在玄冥群岛和彩云归的面子上,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转移,到了外面你们自己处理这件事。” 樊还玉道:“这个自然,多谢汤剑客。” 丁栩欲言又止,汤昭道:“我现在要出去做事。你们却不能呆在一起,以免给队伍生事。” 他想了想,道:“樊姑娘,你跟我走。” 本来他应该带走丁栩,但紧接着觉得樊还玉也不适合和欧阳洲呆在一起,以免造成太大的冲击,因此选择带走樊还玉。 至于丁栩要趁着他不在直接逃跑,也可以跑,就怕他一个连剑客都不是的肉体凡胎不跟着队伍跑不过破碎潮汐。 樊还玉知道他的意思,也没说什么,似乎无声叹息了一声。 就见汤昭一挥手,金属光泽的六龙车突然出现,轰鸣起来。 348 光速 考场的唯一一片地窟之中,两个少年正在厮杀。 这场战斗明显已经进行了很久,双方疲累至极,动作都严重变形,最后已经站立不稳,倒地扭打成一团,近乎顽童斗殴。 嗤—— 一道白刃闪过,其中一个本来战局上风的矮个子少年“啊”了一声,显然受了重创,动作软了下来,另一少年趁机翻过身来压住了他,紧接控制住了他的要害, “去死吧,王行!”那按住对方的少年喘了口气,紧接着嘶声道。 那被叫王行的矮个子头顶有一撮红色的头发,此时见对方杀意毕露,真有些慌了,叫道:“曾峰,你他么有毛病!你真要杀我?为什么?同是镇狱司的,你和我较什么劲?有能耐你杀检地司的人去啊!” 那曾峰冷笑道:“检地司和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王行呆了一下,道:“我和你也无冤无仇……” 只听“啪”的一声,王行吃了一耳光,曾峰道:“你还敢说?无冤无仇……这三年你是怎么欺负我的,你都忘了吗?你这狗东西,仗着自己有点实力,有点出身,一直欺负我。敲诈我的钱财,随意拿我的东西,对我颐指气使,公然侮辱我的出身,嘲笑我的努力,鄙夷我的感情……” 王行呆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但紧接着又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恶意……” 曾峰失笑,道:“你可能还真没有恶意。你心胸狭窄、人品卑劣,但凡有一点儿恶意,你都要把人往死里整。小涂就是被你欺负的残疾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吗?你可能觉得对我还不错吧?但我已经受够了你随心所欲的欺压,这三年心心念念就是要杀了你。终于等到了今日!去死吧!” 王行头脑一片空白,大叫道:“咱们都是镇狱司,禁止自相残杀!你杀我是犯法的!家法不会饶了你!” 曾峰毫不手软,道:“似你这样的东西都能活得这么好,我看家法国法都没什么用。你不是最喜欢说,‘这里没人看见,杀了你也没人知道么’?当初袭杀检地司的那群家伙也是这么说的,说的有道理啊!看,这里有一条地下河,我就把你溺死在这里,保准没人知道。回头你的尸首喂了鱼,这才叫干干净净!” 他一面说,一面把王行往河边拖去,王行哇哇大叫,道:“曾峰你这狗贼,你会遭报应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曾峰使劲把他的脑袋按到水里,叫道:“我跟你混了这么久,什么缺德事没见过?难道我会怕报应吗……” 眼见王行在水中不住挣扎,曾峰露出快意的笑容,就听头顶有人道:“闹够了没有?” 曾峰如坠冰窖,手一松,王行爬起来,哇哇大吐,紧接着就要向曾峰扑过去,却是模糊间看到前面还有人,身子一僵。 “你是……那个教喻?” 两人同时认出来了。 他们都忘了汤昭的名字,但认得他的脸,知道是个教喻。教喻必然是剑客,虽不是镇狱司的教喻也没法反抗。 汤昭冷冷的看着两人,道:“我正在召集所有学生,最后只剩下你们两个。我说怎么找不到你们,原来在这里演一出好戏。” 他离开大部队,带着地图去找失落在外的学生,一开始顺利找到五个,就剩下这两个。结果到了地图指向的地点发现没有人,偏偏红点已经和他重合,他研究了一下,才发现这一带是地窟,那两人在地底下。 他又绕了一圈,顺着地窟入口摸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出同窗相残的大戏。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检地司他自己的学生之间,汤昭早已勃然大怒,下重手惩治,但发生在两个镇狱司少年之间……当然还是很生气。 生气归生气,他一时还难以决定如何处置。杀人者固然有罪,那被杀的似也并非无辜,自然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杀自己人。 汤昭不是法官,也不是镇狱司的人,很难凭一时感觉做什么处置,索性不理会,回头交给镇狱司便是。 所以他只冷冷道:“现在大家要集合,你们现在还都是学生,给我出来。你们两个走前面。” 两人爬起身来,互相带着恨意和杀意对视一眼,默默沿着地窟通道向前走。 汤昭跟在后面,旁边那樊还玉从洞窟一侧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也跟在后面。 没办法,汤昭是带了这少女下地窟来的。地窟狭窄昏暗,他把其他学生留在上面,但不放心把彩云归的人和学生们放在一起,只能把她带下来,结果叫她看见了这种腌臜事。汤昭也觉得面上无光。 虽然这是镇狱司的丢人事,和检地司无关,但从彩云归那看,不都是摩云城乃至前进城的事么?她们怕连人间神州都未必有概念,更别说云州、云州的某两个部门了。 樊还玉表情安然,跟汤昭走在后面,远远看着那两人的背影,笑道:“你无需觉得丢脸,这种事哪里都有,并非你摩云城的特色,我师父门下也不是没有。明明是同门,相互恨不得对方死。” 或许是年纪相近,她的口气变得熟稔,少了些对剑客的恭敬。 汤昭默然,他其实倒没经历过这种同门交恶,但也不是没见过。黑蜘蛛山庄不谈,他们琢玉山庄真玉弟子以下拉帮结派成风,也真不能说一团和气。 只不过,激化到这个程度还是少见。 汤昭摇头道:“这是做老师的不对。人性情不同,自不能全然一团和气,小矛盾难以避免,但应该严加管束,清正风气,不该助长放纵到杀人的地步。” 樊还玉不以为然道:“师父只要选出合适的弟子,教授传承就已经是恩重如山了。其他的事还要事事都管吗?” 汤昭毫无犹豫道:“当然要管。教导教导,教授学识,导人向善。为人师表,理当如此。” 樊还玉顿了一顿,道:“那也要看你要的是什么。似我们彩云归,本就是为了找‘捧日使’才存在的,你再教导出些圣人,没本事找到捧日使有什么用?门派都要不存在了,什么弟子、衣钵都是浮云了。” 汤昭不再谈论,还是不问她捧日使到底是什么东西,只道:“你们既然找到了丁栩为捧日使,就该消停了吧?” 樊还玉道:“消停不了,捧日使又不是只有一个。而且还不知他合格不合格呢。我看他生得好,长得像捧日使,可是内里未必合格。” 她越看汤昭越是可惜,可惜他已经是剑客了,要不然她有八分认定这就是她们一直要找的人。 当然剑客不一定完全不能当,也可以退剑重来嘛,无非就是前功尽弃、元气大伤嘛。 但她还不至于这么没眼色的当面说出来,也是她本事不够。 这里要是她师父乃至师祖在,恐怕连让汤昭退剑试一试捧日使的话都要说出来了。 四人到了地窟入口处,正要出去,突然哗啦啦声响,人影闪动,却是上面等着的学生们一股脑冲了下来。 “怎么了?”汤昭心中一沉。 其中一个少女是汤昭门下训导营的学生,叫做王影,此时叫道:“教喻,潮汐来了。上面已经不安全了。” 此时,汤昭也若有所感,有东西掉下,几乎马上要粘在他头上。 他用罡气一接,却是一滴石头液。 是石头被潮汐融化之后,失去了形状,滴下来的石汁。 汤昭神色一变,道:“不好!快下去躲一躲!” 他说的下意识的话,樊还玉却是碎域经验最丰富的,道:“地窟没用。潮汐是很容易穿越石头的。天上地下都防不得潮汐,必须要躲到水里面去。” 汤昭立刻想到了之前差点淹死人的那条地下河,道:“快,咱们躲到地下河水里去。” 这时连镇狱司的两个乌眼鸡少年也不废话了,转头就回冲,汤昭让学生们先走,让樊还玉也先走,撑起罡气在后面顶着。 好在洞口离着地下河不远,到了水边,众人便如鸭子一样扑通扑通跳下河。 汤昭嘱咐道:“下了河不要动,一个拉一个拉好手,一个也不要落下。等我。” 樊还玉顾不得礼貌,道:“躲在河里也要尽量扎到河底,不要停留在原地,赶紧游走,不然被潮汐拈上连换气都不能,岂不憋死?” 她还有一句话想说:互相拉手大可不必,反而不灵活拖累逃跑。真要有大规模潮汐来,谁还能顾着别人?能逃一个就是一个罢。 汤昭道:“不用,我带你们走。潮汐从哪边来的?” 王影在水里冒出头来,回答道:“似乎是东边?” 汤昭道:“那就往上游走。还好水里也透光。” 不等樊还玉疑惑,汤昭自己也跳了下来。 他一落水就用剑元护住全身,在水中睁开眼,一只手拉住了樊还玉,另一只手拉住了听他的话一个拉着一个的学生们。仔细一数,果然九个人,一个也不少。 “好,都拉好了!” “剑术——光速。” 一道毫光打穿了水底,沿着上游一路通了过去,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樊还玉刚刚见过汤昭的剑术,见又是光,仿佛跟之前一样的剑术,正疑惑他要击穿那个,突然仿佛被人一拽,身子虚化,顺光而去。 再睁眼,已经是光的尽头。 349 路遇 夜色深沉,褐石遍布的大平原上,一队骑兵正在紧张的行军。 六七十骑兵作为军队只能算小股骑兵,甚至还不满大规模作战最低要求的“百人队”,但他们的整齐队列和马上骑士的精神状态,以及在夜色中行军不离散的纪律,都显示他们是一队精兵。 更扎眼的是,在他们最后有一座方头方脑的巨大符傀,在黑夜中移动起来轰隆隆作响,好似城墙往前压,所到之处不无压平,一路扫尾,给骑兵增添声势。 这些正是从平原考区上撤下来的学生们。 他们神色严肃,纪律分明,夜色模糊了他们的五官,遮掩了他们的青涩,让他们看起来完全是久经沙场的英武战士。 霍超群因为被任命为主骑,自感责任在肩,一时也不放松。为了让队伍夜间行军不离散,他做主稍微偏移了一下路线,沿着一条河道行军,且在队伍中前后巡逻,盯着众人不能走脱一个,事无巨细都要观察纠正。 “跟上,跟上,别乱了阵型。” “夜里行军注意地面。” “征袍,注意征袍,说了要覆盖全身,只露出脑袋。等到潮汐来袭的时候,说不定就要靠征袍救命,怎么能这个时候懈怠呢?” 黑夜里,队伍中只听到他的呼喝声,若非他内功不错,此时早嗓子都喊哑了。 在他的努力维持和欧阳洲的扫尾压阵下,队伍有条不紊的前行。 尽管考核戛然而止令人莫名,尽管那未知的破碎潮汐令人胆寒,尽管有些尖子生为没有名列前茅人前显圣而遗憾,尽管还有人如欧阳洲为自己同伴不见了而惊疑担忧,但都改变不了队伍的整齐的前进。 因为他们训练有素,因为他们是可造之材,因为他们毫无疑问是云州的未来。 经过数个时辰的强行军,连通乙字区考场的路口已经遥遥在望。这标志着他们这一场考核将近尾声。 霍超群到此时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起心来—— 到了终点,能一切顺利吗? 要是来接应的火种车不来怎么办? 在酷寒的夜风中原地等着么? 要是等不来,潮汐先来了呢? 潮汐无声无息,黑暗中难以观察,在大平原上,真是无处躲藏。 若是一路奔回起点,那就要一两天的时间,现在队伍缺乏补给,一整日没有休息,要如何…… 正想着,突然头顶上豪光一闪。 是剑光! 在夜空中,剑光明亮耀眼,几乎照亮了大半天空。不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更像是又一轮太阳。 众学生骑在马上,几乎一起抬头去看,发出了惊叹声。 无他,这豪光太亮了,尤其是在四面深沉的黑暗里,几乎一下子人以希望的感觉。 “这肯定是剑侠啊。” 曲桓好久没说话了,这时没有忍住,一开口,吐出一道白气。 “你怎么……哦。”在他旁边的不是他的小弟,而是秦永诚,一怔之下就记起来了:在碎域,剑客也不能乱御剑飞行的,能这样大喇喇飞行的必须是剑侠。 而且刚刚那道豪光似只有一道,在碎域,剑客也是聚集的群狼,只有剑侠才可以做独行的虎豹。 “是摩云城的剑侠出阵去应对潮汐了。这些大家有救了!”曲桓接着道,“只不知是谁出动了?摩云城有不少剑侠吧?” 在他前面是一个新锐营的年轻人,此时回头道:“也没有多少。两只手也数得过来,还不是都能齐聚。所以应该会先出动一位剑侠,不知会出动哪一个?说不定是……” 话音未落,一声雷鸣一样的咆哮震人耳膜,从半空中跃下一头怪兽。 那怪兽也不过一人来长,平人高矮,身如虎豹,头似龙形,长有生有一角,背后有收拢之翼。 那是…… “貔貅?” 曲桓和秦永诚等齐声道。 前面那新锐营的人回头瞪了一眼,低声喝道:“闭嘴!” 那貔貅口吐人言,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在此行军?” 霍超群上前,神色恭敬,但并没有震惊之色,道:“回禀将军,标下是新锐营受训霍超群,来此接受考核。此为我等同届考生,因躲避潮汐,正奉命往乙字区山口转移。” 他这么一禀报,曲桓等人间衙门来的学生立刻意识到这貔貅显然是摩云城的某位将军的剑象,云州军的自己人,霍超群他们都认得这位,怪不得一点不惊奇。 那貔貅声如洪钟,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你们既然是来考试的,已经是大半个军人。眼看就要服役,遇到灾难不冲上去,反而撤下来吗?” 他直接质问,曲桓等人皆心中不爽,说的好像是自己人等人畏难避战一样。 霍超群站直了,大声道:“将军,我等接到的命令是转移至乙字区口!若命令有变,我一行七十名考生纵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那貔貅略一停顿,道:“既然如此,你们……” 正要说下去,旁边的河道亮了起来。 那是一条古老的大河,河道很是宽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河流渐渐消失在了沙漠之中,如今只剩下干枯的河床以及苟延残喘的涓涓细流。 霍超群为了聚拢部队,是一路沿着河岸行进的,但从来没关心过水里有什么,就算水里有食人鱼,那也与眼前的处境无关。 然而此时,河水亮了。 不是一滴水亮了,也不是一段河道亮了,而是一条河整个的亮了起来。在夜空中,就好像一条灿烂的银河,落在了黑暗无垠的荒漠上。比之刚刚照耀天际的毫光也不差几分。 一道光从河道中射出来,角度很小,斜斜射在河岸上。众人的目光跟着光走,盯在光的尽头。 下一瞬间—— 光中突然出现了人。 九个人,突然出现在光的尽头,往岸上撞去。 如果把光看成轨道,他们似乎是顺着光滑过来的,但移动速度太快,没有人能看清,众人只觉得刷的一声,人就出现了,然后因为惯性撞向岸边。 千钧一发之际,在最前头的那少年用手反推,一道剑元打在岸上,登时给了个反冲的泄力,九人停下冲击之势,在空中扭转九十度,倒飞上岸。 等到九个人七扭八歪落在地上,曲桓等一下子认出了最前面的少年,惊喜道:“汤教喻!” 这几个人当然就是从地下洞窟里穿河而出的汤昭和几个学生还是樊还玉了,他也没想到光的终点竟然正好汇合了学生们,不由喜道:“啊,这么巧?大伙儿还好么?” 虽然眼前有貔貅拦路,但和汤昭感情最深的检地司学生们还是纷纷欢呼道:“教喻,我们都好!一个人也不少!” 那貔貅看到汤昭出现,也是吃了一惊,但紧接着就开始打量这位“教喻”,此时河道光芒未熄,可以清楚看清汤昭的五官,他也忍不住意外的看着这位即使在碎域,也是年轻的不像话的剑客。 与此同时,汤昭和学生们打完招呼一眼就看到了貔貅,这神兽虽然身材玲珑,但活生生皮毛俱全,乃是真身而非幻影,分明是一位剑侠的剑象,忙客气道:“不知这位前辈是……” 霍超群忙要介绍,那貔貅剑道:“我乃貔貅剑崔引胜,乃是云州副都督,摩云城权城守。” 汤昭“啊”了一声,因为前线与人间的区别,他对碎域所知有限,以至于对这摩云城具体有哪些大人物不甚了解,但这个官职他听懂了: 这是摩云城的话事人,云州前线总指挥,仅次于高远侯的二把手,地位极高。 这年头,除了皇帝,地位高就是实力强,貔貅剑肯定是最出色的那种剑侠。 他行礼道:“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见过崔将军。” 那崔引胜的剑象貔貅点头,道:“刚刚是你的剑术?是传送还是遁术?” 这算是稍微无礼但还算正常的问题,汤昭回答道:“是遁术。” 貔貅道:“好速度。你的剑象是‘光’?光有多快,你的速度就有多快?” 说实话,他刚刚都没看清汤昭的速度,表现和学生们一样,一眨眼,人就突然出现了,毕竟光速绝非人眼能识别,哪怕是剑侠也不能。 汤昭解释道:“不敢说光速,尚差得远呢,连亚光速都称不上。” 别说如今他达不到光速,就算能达到,他也不敢轻易尝试。 根据陈总的教导,速度一旦达到了光速,会有很神奇的事情发生。 貔貅道:“那也不错,毕竟光速有多快谁也说不好。你的遁术能带人?” 汤昭道:“可以。不过最多一个小队。” 他的剑术是光能照射到哪里,他就能带人遁去哪里,只要介质透光,可以无视阻碍。 其实带人的人数上限应该没那么低,只是他剑元不足,带人很累的。 貔貅道:“也还算有用。能打能逃。我没见过你,你是新剑客?现在要去哪里?” 汤昭道:“我尚未从军,刚从人间来,奉军令,把这些孩子们送回安全地区。” 貔貅略一沉吟,道:“也好。他们都是些黄口小儿,牙也没长全,有什么用?” 倘若汤昭没有那些威望,此时必有人暗暗腹诽:汤教喻和我们差不多大,我们牙没长全,他就长全了? 现在不会有人这么想了,最多觉得这貔貅刚刚好像要征召他们,现在似乎改主意了? 刚刚说的他们好像不识大体应该冲上去,现在又好像他们只会碍手碍脚就该留下来,变得这么快吗? 那貔貅又道:“破碎潮汐你已经知道,你是剑客,又已经在前线,难道能独善其身吗?” 这质问的口气更是似曾相识。 汤昭和刚刚的学生差不多的反应,战场上也不容其他表态,立刻道:“身在前线,理当以军令为先,若有差遣自惟命是从。不过身为教喻,当保障这些孩子的安全,我想先送他们去安全区。” 那貔貅看了一眼天色,自己的剑光已经飞远了,也无心再说,道:“也罢。前面火种车已经到了,想是来接学生的。你送他们去之后再来潮汐破碎处报到。你拿我的信物为征召令。若遇上其他不及赶上的剑客,你便带他们一程。” 350 人不寐 四更时分,汤昭终于带着考生们在乙字区路口看到了火种车。 当看到火种车仿佛一座城楼一样矗立在旷野,汤昭松了一口气——一副万钧重担也暂时离开了他的肩膀。 学生们刚到,火种车门打开,安教喻走了下来。 汤昭看到熟人,心中又松了口气——此时他看到安教喻那张脸都比平时稍微眉清目秀几分。 紧接着兰教喻也出来,汤昭更是高兴——比起安教喻,兰教喻还是更可信些。他更愿意把检地司的孩子交给兰教喻。 毕竟他陪不了学生们返程。 汤昭将学生们送到车上,连樊还玉也算上,确认一个不少这才最后放下心。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将镇狱司那两个少年互相残杀的行为告知了安教喻。 他没有理由不告诉,不然也不知道是保护谁。 安教喻听了,阴了脸也不说什么,倒是兰教喻突然从旁边出来,笑道:“汤教喻莫要大惊小怪,这种事常常发生的。” 安教喻怒道:“他说没告诉你,你怎么知道?” 兰教喻笑眯眯道:“偶然路过时听到的。放心吧,我不是来笑话你的。这种事谁也别笑话谁,谁还没有几个想弄死的同学了?家里都有处理这种事的流程。” 汤昭也不会说:“我就没有”,何况如果把石纯青算同学的话,他也有,只是摇了摇头,道:“你们处理吧,我先走了。” 兰教喻和安教喻同时一怔,兰教喻道:“你要去哪儿?李意渐不是安排咱们一起撤走吗?前线都动员起来了,剑客出动了不少,人家井然有序,可没咱们插手的份儿。” 汤昭道:“我在路上被征召了。”说着将路上貔貅剑这一出说了。 兰教喻惊异道:“崔将军亲自征召你,那你就不能不去了。”她微一迟疑,将汤昭拉到一边,道:“你到前线跟着剑客作战,可不要太往前凑了。貔貅剑的意思是叫你帮着运兵,那你就只管运兵,别的别管。” 汤昭道:“这个自然,我初来乍到,自然要听从指挥,总不能只想着自己往前冲。那不是添乱么?” 兰教喻压低了声音,道:“添乱是一回事,更是怕你得罪人。破碎潮汐虽然凶险,但也有极大地利益。比如说有可能出现剑种……” 汤昭眼睛陡然睁大,一向听说前线多有剑种,却不知哪里有剑种? 他来前线监考本就是过客,从来也没想过偶然来一次就能得到剑种的消息,没想到真的听到了。 兰教喻道:“前线虽然有很多危险,但也有很多机会。尤其是这种碎裂风暴,往往夹杂着剑种,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来就是数个乃至十数个……” 说到这里,她看到汤昭眼睛亮了,不由提醒道:“你不会起心思了吧?你可别胡思乱想,论实力、论资历、论功劳你怎么能争得过别人?剑种是何等珍物,你可不要自取其祸!” 汤昭一凛,冷静了下来。刚刚他确实心动了,他听到前线剑种一出就是一大把,心中不免起了心思:凭他的本事,独一无二的宝贝他没机会得,数量多些是不是有机会? 他如今虽然是正经铸剑师,可还没给人铸过剑呢!他自己虽不需要铸剑,但是身边还有朋友需要成为剑客,却一直没有头绪。此时好容易得到消息,如何不起心思? 但兰修竹的提醒让他清醒过来,别说一把剑种,就是一百两百剑种,恐怕都轮不到他取得其一。 前线的水可太深了。剑客根本就不算什么,何况他还是外人。 当下他谢过兰修竹提醒,也打定主意:先做个补位的工具人,切不能轻举妄动,见机行事。 想好了,汤昭准备下车,秦永诚等检地司弟子上来,围到门口,纷纷道:“教喻。我们跟你去吧!之前貔貅将军也要征召我们来着。我们给你做亲兵也好,站脚助威也好,绝不拖你后腿!” 汤昭笑道:“可是将军最后没征召你们。那么李郎将的军令还生效,他命令你们乘车退回人间。你们眼看通过考核,已经是正式的新兵了。入伍也好,入职也好,第一要紧的是什么?一切行动听指挥。现在的命令是回城,要遵军令!” 考生们只得道:“遵令。” 眼见要回到车上,汤昭也跟着离开,秦永诚忍不住道:“教喻,还能再见你吗?” 汤昭好笑道:“这是什么不吉利的话?我难道一去不复返了吗?来日方长,怎么会见不到?我还要回检地司的,到时候咱们不只是师生,更是同僚,见面的机会多着呢!”说着下了车。 车门拉上,火种车隆隆地开走了。 目送火种车消失在夜色中,汤昭又看到远处天边那一抹鱼肚白。 好家伙…… 黎明了。 这一日来回折腾,从白天到黑夜,到了黎明时分,竟把自己单独留在了荒凉无人的旷野中。 监考任务告一段落,他现在要做的是跟着摩云城的其他剑客一起去处理危险的破碎潮汐。 那么……去哪儿找应征的队伍呢? 汤昭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一时怔住了。 貔貅剑的征兆可谓草率,比当年刑极把他拉去执掌獬豸剑还要草率一百倍,根本没头没尾,别说没让他找那支部队,连集合地点都没有交代,他要不去想溜就溜了。 唯独就是以后真的到了前线服役,再见那位貔貅剑可能有麻烦罢了。 当然也可能貔貅剑自己也早抛诸脑后了。 汤昭没有打退堂鼓,他其实是有点认死理的,虽然困难重重,但既然受了征召,自没有半途而废之理。 他想了想,决定先往摩云城的方向走走看。摩云城和潮汐前线之间两点连一线,其他剑客要过,都是要取近道从那里走,总不能舍近求远吧? 汤昭这么想,在黑暗中辨明方向,驾驶六龙车连续往北行去。此时旷野大平原,正是飙车的好地方, 他虽然不便御剑,但没有隐蔽身形,反而要引人注目,引起别人注意才好。所以剑象化光绕在六龙车周围,就像土星同款光环一样,隔着几里地一眼就能看见。 想那拉着太阳在天际巡逻的六龙车,声势也不过如此了。 跑出半个时辰,碎域的风吹得耳边嗡嗡作响,汤昭心想:这潮汐要经历多久?会不会我们赶过去都结束了?不知张先生他们有没有安全转移村民? 呜噜噜—— 一声号角声远远传来。 那苍凉低沉的号角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传到汤昭耳畔,只剩下沉郁深邃的余韵,从耳鼓一直延伸入心底,仿佛来自远古的呼唤。 这是,摩云城出兵的号角声! 果然是危机临头,全城动员起来了! 随着出征号,摩云城的剑客、士卒、义士要乘着火种车轰隆隆赶赴前线了。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汤昭心中闪过古人边塞之词,微微抬头,但见天际白色越来越明显。 长夜就要过去了。 人不寐。 他转动着六龙车的车把,向着号角声处冲去。六龙车的车轮在地面上几乎摩擦出火花,在最后的黑夜里划出一道光影轨迹。 轰隆隆—— 是火种车的声音! 汤昭在行进中,远远看见大路上一辆接一辆的火种车在大路上前行,心中一喜。 终于赶上大部队了! 他心中暗喜,忙开车加速,如一道火光冲向那火种车行列。 到了近前,就见一辆辆尖头圆尾,比来的那辆火种车小好几号的火种车正往前奔驰。每一辆车头上都挂着剑形云纹的“摩云剑令”,虽在熹微的晨光中也金光灿灿,十分耀眼。 果然是从摩云城出发的运兵车! 一、二、三…… 汤昭细数了一下,一共有十多辆车。 这种火种车他稍微了解过,能够装一个标准的五人剑客小队,和上百名普通军士。 十多辆车就发了上千军队了! 这并不少,前线的战士可不是人间那些兵勇,都至少是有功底的义士。如摩云城的精兵,则很多是侠客,在人间都能成为一方高手,成为五毒会这样帮派的头目,在这里却只是军卒而已。 看来潮汐对摩云城是不可轻视的危机,调动了这么多军队。 汤昭义不容辞的心更盛,开着六龙车一路追了上去。 刚刚追到车队之前百步,就听嗖的一声,一道剑光飞来。 剑光就是寻常剑客的剑光,快到一般人难以用肉眼捕捉,但不用汤昭出手,他身前的剑象一挡,“嗤”的一声轻响,剑光化为无形。 汤昭一凛:起手就是剑光吗? 刚刚那道剑光说是警告也可以算是警告,一般的剑客遇上了不会有性命之忧,或挡或躲,化解这一剑之后,自然收到了警告之意。但若是不到剑客的人来了,冷不丁一道剑光就已经扎穿了胸口,十死无生。 那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或许车上人认为如果不是剑客却敢追火种车,本就是取死之道吧。 汤昭刚刚分辨出剑光来路就是其中一辆火种车,就听领头的火种车上有人喊话:“哪来的野剑客?快滚,阻拦摩云城行军是死罪。再敢靠近,将你军法从事,乱剑砍杀!” 鬼故事的续集来了…… 各位老大,我终于中了。 怎么说呢,有一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现在感觉发烧,嗓子疼,希望能好起来吧 先请两天假,看情况两天后好点就更新 大家都保重身体啊 351 野剑客 无端端被骂了一顿,汤昭颇为不爽,但他念着是误会,大声道:“我是人间剑客,高远侯麾下检地司直属训导营教喻汤昭,不是什么野剑客!我受貔貅剑崔将军征召搭运兵车去应对碎域潮汐。现有凭证在此。” 他举起了……一根貔貅毛。 没办法,那貔貅说来的仓促,没什么信物在手,最后只给他拔下了一根尾巴毛。 到底是神兽毛,虽然纤细,在黎明的微光中竟也闪闪发光,一望可知。 他们这样对话,车队在前进,汤昭骑得六龙车也在前进,双方始终保持相对平行的位置,静夜中交织引擎的轰鸣声。 他拔毛的效果还不错,车队一时沉默,并没有人再开口。 领头的车沉默片刻,有人道:“我们这车上已经满员了。后面的兄弟谁车上还有空额的?载他一个。” 这时,就听后面立刻有人道:“我们这里满了!” “我们也是!” “没有空位!” 一时七嘴八舌,十余辆车都发声,发声倒是争先恐后,只没有一个说要他的。 这时,那领头车上的道:“那剑客,你听见了。车上没你的位置。你等下一拨吧。后面还有掉队的,有那人没齐的可能愿意载你。” 汤昭解释道:“我是……” 后面有一辆车有人大声叫道:“我们知道你是貔貅剑召来的,那又怎么样?我们也是奉貔貅剑的命令去增援的。你看看,这里谁不是听命的,难道只有你一人有军令吗?现如今就是没有你的位置,难道还能变出来吗?别挡路了,快让开了!” 汤昭“滋——”的一声刹住车,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在夜色中吐出一缕白气。 火种车队毫不停息的从他身边掠过,越开越远,汤昭最终没有开着车跟在后面。 就算没有人需要他运到战场,他最终独自一个人也会赶往战场——但那也不用非跟在别人后面吧? 非同路人,不必同行。 等到那些火种车最终消失在黎明的夜色当中,汤昭才重新启动了六龙车。 那道布灵布灵的光又闪了起来。 在渐入拂晓的天色中,光依然闪亮。 他突然一人往前开,渐渐地心情也安定下来。 这时,背后那熟悉的隆隆声又响了起来。 汤昭一回头,就见同样的火种车又开了过来,这回只有一辆。 而且,可能是天光越老越亮的缘故,这辆车的细节也能看得清楚,汤昭觉得这辆车旧旧的、破破的。 眼见火种车开近,就听有个大嗓门叫道:“前面的小子,让开了!咱们这是去前线作战的车!” 汤昭一怔,心想这就是前面车队说的掉队的那种车吧?犹豫了一下,再次问道:“你们也是去救援破碎潮汐的?” 那大嗓门道:“是啊。你这野剑客别起心思了,那么紧急的任务,貔貅剑都在前面坐镇,调的都是摩云城的大军,不会让你们跟着占便宜的。” 汤昭又好气又好笑,这里的人张嘴闭嘴都是“野剑客”,野剑客是什么?怎见得他就是“野剑客”? 人间那些地位尊崇无比的剑客大概想不到,在前线剑客居然轻易和“野”字连在一起。 还没说话,另一个温和一些的声音传来,道:“那剑客,我看你年纪轻轻,刚刚成为剑客不久吧?正是安稳修炼的年纪,何必学那些没希望的投机客冒险取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休听人说破碎潮汐里有什么大富贵,其中的危险不是你能想象的,我们都是准备拼命的,你还年轻,早早迷途知返吧。” 汤昭无奈,这人说话倒也是好意,至少不让人生闲气,只能再次举起他那个好像没有屁用的貔貅毛,道:“我不是野剑客,是貔貅剑征召的正经剑客。你们看看,这是貔貅毛啊!” 别说,这一回那火种车轰的一声,停住了。 汤昭反而一愣,自然也停了六龙车。 火种车大门打开,钻出一条昂藏大汉,穿着家常便服,开着衣襟袒露胸膛,腰间悬剑,显然是个剑客,打扮的倒有几分“野”风,道:“貔貅剑?真是貔貅剑?貔貅剑征召了你?” 汤昭把貔貅毛摆了摆,道:“你看,貔貅尾毛。” 那大汉下地跑了几步凑了过来,瞪大了眼睛来看,道:“原来这就是貔貅毛?闪闪发光啊!老乔你来看啊,这是不是貔貅毛啊?” 他这么一说,车门中又出来一位,三十来岁年纪,略有些中年发福的样子,也是佩剑的剑客,也小跑着凑过来,盯着那根白毛,道:“啊,原来这就是貔貅尾巴毛吗?挺漂亮的呀!”声音正是那温和之人。 ……合着你们俩一个也不认得? 看着两个围着一根毛啧啧称奇的剑客,汤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他轻咳了一声,道:“二位原来不认得。是貔貅剑往常不用貔貅毛征召剑客吗?” 那老乔理所当然的道:“自然不能啊,你想他征召过多少人?一人一根毛不早薅秃了吗?他一般用摩云剑令,我们车上挂着的那个。” 汤昭看到火种车前挂着的剑令,云与剑的形状,确认了他们果然是正经摩云城剑客,道:“是啊。刚刚我也见过火种车车队,每辆车都有剑令。” 老乔道:“那个自然,不然怎么做任务?咱们认令不认人的。”他说到这里,突然恍然,道:“你刚刚遇到车队了?怎么没有上车?” 汤昭尽量不露出悻悻的语气,道:“他们没有位置了。” 老乔和那大汉恍然。那大汉看着老乔,道:“那咱们有位置……吗?” ……询问的这么明显吗? 老乔和他瞪视一眼,道:“有……的啊!” 他中间略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下了决定,说有位置就是接受汤昭的加入了,所以他紧接着道:“上车来吧。” 汤昭松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赶上了。 将六龙车收起,汤昭如愿以偿的登上了路过的火种车。 这是一辆行走在前线的标准运兵车,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有五个房间,给标准的五人小队,下面一层搭配普通士卒,挤一挤可搭乘上百人。 很多成了型的剑客小队都会架势这么一辆火种车在前线奔驰巡逻,猎杀天魔和魅影,甚至穿过那道生死线,去对面游击。 不过这辆车一看就没有满员,不说下面一层似乎空空荡荡,就是上面的剑客也只有三人,除了那老乔还有那身高体壮姓山的剑客,另有一个剑客在自己房间里,并没出来见人。车里的装潢和外面差不多,旧旧的、破破的,一看就是有年头的样子。看样子这确实是一个混得不好的小队。 那老乔看起来三十来岁,其实已经五十往上,叫一声“老乔”绝无问题。他同意汤昭上车之后,便很是自来熟的拍了拍汤昭,道:“汤小哥,这两个空房间你任选一个罢。” 汤昭倒是没有在意房间,因为这里离潮汐处不远,最多几个时辰就赶过去了,休不休息也无妨,但还是谢过了老乔的好意。 老乔继续道:“一个车上能承载的剑客是有限的。并不是说房间有限,而是火种车的阵法能保护的人有限,咱们这种车,一辆车上超过五个剑客,阵法就会过载解体,车也要坏了。” 山剑客从另一边揽住汤昭的肩膀,道:“咱老乔的意思是,人家不载你,也可能确实是剑客席位满了,装不下了,不全是找借口。” 老乔怒道:“滚,小汤剑客用你这憨货来解说?” 他又解释道:“实在是这种路边拦车的情况很多,这红石平原上到处都有野剑客,就是那种没有势力归属,来路不明,甚至连敌友都不明的剑客。平时也不见他们正经与天魔战斗,偏偏遇到这种事便来了精神,闻着味儿就就来了,见缝插针的想蹭着上车,从我们这里捞好处,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要背刺。似这等人,别说载他了,见面一剑穿过去,没有冤枉的。” 山剑客道:“老乔是说……” 老乔瞪了他一眼。 汤昭自己解释道:“多谢乔前辈指点。我明白,非是其他路过朋友不搭载我,怪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做出惹人嫌疑的举动来。下次按程序来就不会惹人误会了。” 山剑客拍手道:“说得对啊,小汤剑客当真通情达理,人家根本没误会,老乔你都多余解释。” 老乔冲着山剑客摆了摆手,笑道:“小汤是刚上前线的新剑客吧?那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不太正常了?正好你上了我的车,老乔我常带新人,你只管跟着我,不会把你带沟里去。” 汤昭拱手称谢,老乔带着他道:“走,你大晚上的赶路很累,趁着天色还早,上去睡一个回笼觉。” 汤昭一怔,道:“咱们不是去增援吗?军情如火,睡觉先不急吧?” 老乔道:“我们当然急了。可是车急不来。咱们这车嘛,有点小毛病。上次伤了骨架现在也没好。今天早上胎爆了,所以一直在车坞里维修,听到集合号时还在补胎,等我们出来,大部队早就出发了。就凭咱们这车肯定是追不上的,所以呢也就别想那么多了。好在这回人手够,城里能出来的都出来了。缺咱们几个也一样建功。咱们就放平心态。一个战役有前锋,有大部队,有增援,有预备队,咱们当预备队也好嘛。你别学这憨货跟自己较劲,睡睡觉养精蓄锐也好嘛。” 汤昭若有所思,道:“两位老哥,你们是想休息,还是想当前锋呢?” 352 云海 太阳终究再度升起。 晨光渐明,红日东升,考场尽头的那一片山谷已经化为云海。 在昨天晚上,这里还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山谷,有峻拔的山崖和狭窄的道路。整片区域气候干旱非常,山石一片赤红,土地寸草难生,终年难见雨水。一夜之间,却仿佛有青天之上的万里云海凭空降临,给山谷铺上了厚厚的、润泽的白色云毯。 这自然不是天地自然的伟力,而是剑与符的把戏。 在世间,人能操纵天象万物的手段,大抵就是这两样了。 云层极厚,层层叠叠的白气已经没过了大部分山壁,几座巍峨的高崖只剩下微微的山尖,就像茫茫大湖当中露出水面的几处礁石。 其中最高峰处,已经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离着四面大镜子,几架金属的仪器,中间更堆着一座云做的假山,乃是摩云城特有的盆景云沙盘,显示着一片云海的全景。 此时,云海沙盘就像一大块海绵,大部分是厚厚的绒层,但周遭却布满一个个小孔。在幻境中这些空洞大的有一根指头粗细,小的则只有针尖大小,肉眼几乎难以分辨。但按照幻境的比例放大,显示云海中藏着无数数丈粗细的巨大空洞。 在云海幻境的最正中,有一个最大的空洞,在幻境中有拳头大小,贯穿整片云海,成了一处瞩目的伤疤。 洞口稍扁,周围的轮廓潦草混乱,如撕扯一般的一伸一缩,仿佛昆虫正开闭的口器。 在盆景幻境前,有一位亲兵打扮的年轻人正铺开纸张,点着一盏小巧的术器灯,伏案奋笔疾书,一一记录上面的变化。 高台正前方,站着一位银盔银甲的将军,身如劲松,盔甲明亮,最奇的是面上戴了一个金属的兽形面具,显得神色狰狞。 在他身边,蹲着一只一人来高,龙头虎身,头上独角的神兽。 这位正是摩云城实际上的城主、云州前线第一人、有摩云将军之衔的貔貅剑崔引胜。 他如电一般的目光透过面具,看向了云海深处,那里风云涌动,无数云气往中央灌去,就像一大盆水中被凿开了一个洞,水流不住的填进去,却怎么也填不满。 那正是潮汐的暴风眼,碎域破裂之处,正名为界隙。 界隙本来肉眼难以观测,但因为云作为介质填满了空间,观测云的流动就是在观测空间的波动。 这是摩云城乃至前进城一向的观测方式。 正在这时,一个小船一样的漂浮物从云海中驶出,驶过之处拉出一道云波。 仔细看时,却是一辆打开顶棚的小型火种车。云海淹没车轮,让它看起来像是漂浮在云上的。 火种车来到高台下,船上站起一人,也是武将打扮,跃上高台,拱手道:“标下参见崔将军。” 崔引胜神色不动,道:“意渐,如何了?” 来人正是新锐营郎将李意渐,沉声道:“在同人位又测出一处空洞。艮位也有征兆,小破损已有十四处。正中央界隙在一个时辰之内又往外沿五丈有余。现在直径已达六十二丈。” 崔引胜眉头紧锁,道:“扩张得这么快。一旦超过一百二十丈,就只能切割碎域了。” 这时,那在幻境前记录的年轻人直起身,道:“父亲,根据张先生测算,此次空洞的第一轮扩张会在两个时辰之内停止,扩至八十四丈上下,尚可处理。” 崔引胜喝道:“住口!我与李郎将说话,你如何敢插口?” 那年轻人低了头,果不再言。 崔引胜道:“张……先生纵然能测算,但怎保万无一失?还精确到几丈、几个时辰,真是闻所未闻。我说过,不可全信,要做两手准备。” 他扫了一眼李意渐。 李意渐虽然也相信张融,但他素知将军的脾气,躬身道:“我已经命人扛着碎灭桩封锁了方圆十里,您一声令下,即可将界隙连同整个山谷一起沉没,完全切割这片碎域。” 崔引胜的儿子闻言露出难过的神色,崔引胜仍然面无表情,道:“这是最后一步棋。若非万不得已,本将也不想如此。碎域破碎容易,成全却难。真的碎无可碎,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么?” 这是一句众所周知的废话,但听起来仍然让人哀伤绝望。 李意渐低下头,崔引胜道:“所以还是以抢救为主。欧冶伏虎来了吗?” 李意渐摇头,道:“应该是跟着摩云城的增援来吧……” 那崔小将军却又插口道:“恐怕不是。今日是他公休的日子,按他往日习惯,应该返回欧冶族地了。” 崔引胜大怒:“他身为摩云城首席剑师,怎么能随随便便离职探亲?即使休息也应该在城里待命才是。” 其余两人不说话——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人家是姓欧冶的,碎域第一铸剑势力,哪里是一般的规矩能束缚的? 从欧冶族地赶回来至少一日一夜,肯定是赶不及了。崔引胜道:“给他发信,叫他远程指导其他符剑师干活。现在符剑师来了没有?” 李意渐道:“跟着摩云城的大部队在后面。从我呼叫支援到现在正好六个时辰。” 崔引胜道:“那至少还有三到四个时辰。等他们来了也不大济事。” 李意渐深为后悔,早知道就留下风南明了,哪怕留下汤昭也行啊。据说汤昭是个极好的符剑师,看风南明对他的推崇,说不定也不在欧冶伏虎之下。 但此时汤昭和风南明都一起回去了,叫也叫不回来,提了也无用,反而遭一顿骂,李意渐自然不提。 崔引胜又问:“其他出征的剑客回来了多少?” 除了摩云城的驻军,前进城还有很多剑客小队都在碎域四周出任务甚至“打野”,这些人中有的距离更近,来得比摩云城的大部队更快。 李意渐回头,指向云海中浮着的一个个小岛,很多山头人影绰绰,显然都有人站在岛上。甚至还能看到有些岛上插着旗帜。头顶闪烁着虚幻的剑象。 那些都是成形的剑客小队,五人一队,或者人数更少些。开着自己的火种车,扛着自家的旗帜,应增援号角而来。 凡是能把剑象放出来的,更是剑客小队中的佼佼者,至少也是队长级的人物,还都小有名气,剑象一放出来,就能让人认出谁、哪支小队在这里。 李意渐刚刚巡场一圈,大略观察了情况,早已数清楚了,道:“来了七支战队二十六位剑客,其中军职剑客十人,摩云城挂职服役剑客十六人,加上末将一共二十七人。没有野剑客。因为您要的紧急,所以大部分小队没有搭载寻常士卒。士兵倒不满百人。计有八十五人。” 二十六位剑客,在人间是何等力量?颠覆一州刺史府都足够了,在这里只是七拼八凑凑出来的少数力量。 崔引胜道:“比我想象的多。没有野剑客甚好,如今的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若教他们插手,为求利益说不定反而阻碍弥合。在外面的人能赶得及的都来了,来不了的也不会来了。从摩云城出发的火种车来不了就是一个也来不了。” 他沉吟道:“剑客留着,这缝隙再裂一会儿,界膜必碎,必有天魔趁虚而入,所有人都等着迎敌。士卒都撤到外面去。每人带一百个芽兵蓄势。” 李意渐和崔公子都是一怔,崔公子道:“每人一百个?起八千个芽兵?” 崔引胜道:“这都嫌少。你这蠢材,刚刚观察裂隙,看到了什么?” 崔公子一怔,仔细看那幻境沙盘,道:“我看到……黑影……对面像是一座城,不……” 他一抬头,道:“是三……” 刚说一个三字,一道光芒穿过滚滚云海,直驱帅台之下。 剑术! 虽然光芒毫无杀伤力,但这是剑术无疑! 崔公子和李意渐同时警惕,什么剑术竟敢出现在帅台上,岂非来斩首的? 那道光莫非是什么瞄准的前奏,杀招藏在后面? 崔引胜的儿子也手按剑柄,挡在父亲之前。倒不是他实力强过父亲,而是他身为亲卫,职责是保护主帅。 倒是崔引胜袖子微微一动,便不再动作,反而轻轻嘿了一声,摆摆手,阻止了也要冲上来的李意渐。 光芒稳定在空中,最终没有射在帅台上,反而偏离了一点儿,插入云海。 紧接着,一辆车凭空出现在光的尽头。 噗,火种车一头扎入云海中,仿佛一个倒栽葱的人。 那车真是突然出现的,没有人看清这辆车是怎么来的,仿佛它是破空而来,而那道光是它自带的视觉奇观。 崔引胜心情略好,道:“不错。还真的来了。李郎将,这应该是你的熟人吧?去迎一迎?” 李意渐心想:怎么会是我的熟人?跳下帅台,看着那大头扎进云海的火种车,朗声道:“何人在此?” 火种车唯一露出云海外的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粗豪的声音道:“卧草,这是哪儿啊?” 353 芽兵 大门开启,四个人相继爬出门,却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个老成的中年人,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出了家的女冠。这四个人风格完全不同,看样子不似凑在一起的小队,偏偏一起爬出来了。 李意渐不认得别人,自然是认得汤昭的,登时惊喜道:“汤教喻你回来了?太好了!” 汤昭一怔,也没想到下车见到熟人,尤其是对方这样热烈的欢迎自己,透露出一股“你咋才来呢,没有不行”的意思,心中很是快慰,道:“李兄在这里。对了,你在前线解决裂隙,自然在。貔貅剑将军也在。” 貔貅剑站在高台上,微微示意,他身为将军,自不必降阶迎接。 这边和他同车的老乔定了定神,好容易止住了高速穿梭的眩晕,又见崔将军近在咫尺,浑身绷紧,好在他老成,假装不是常常见貔貅剑的样子,行礼道:“残剑崔将军,我等是剑客乔海,山野刚,素汐道人和汤昭,应征而来,请将军吩咐。” 崔引胜目光扫过几人的身形,依稀记得这几张脸,虽然前线剑客不稀奇,但在摩云城有些资历的剑客,他大概有个印象,道:“来得好。如今情势紧急,多一个剑客多一分力量。一会儿给你们划分一方阵地,第一要紧是守住区域,然后听将台指挥,或死守或功出来。你们上来。” 四人上得将台,来到云海幻境之前,崔公子已经熟练的将地图放大,给他们指点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汤昭之前自己做过梦幻盆景,对这种微缩幻境并不稀奇,但站在山上俯瞰云海,完全看不出前日那片山峦的痕迹,却不由得暗暗惊异,暗道:我才离开几个时辰,这里竟然天翻地覆,赤地变云海,这是何等的伟力?也就是坤剑的剑法可以做到,是貔貅剑的剑法吗? 从一般的情况看,貔貅剑是很难联想到“云海”的,反而像是“摩云城”才有的大型法器或者符阵。 用有形的云海观测无形的空间波动,真是个好思路,汤昭记下了这点,将来可以对付空质材料。当初空型魔窟降临的时候,他若提前做了这样的准备,空间风暴躲避起来就方便多了。 “你们就在这处战场。”崔公子帮忙确定了战场,指着一处山头道,“你们就守这处高地,左侧是六庵剑客的战队。左边是……彩云归的队伍。” 汤昭听得一挑眉。 乔海也是一怔,道:“六庵是我老朋友了,我们可以守望相助。那彩云归是怎么回事?” 崔公子解释道:“彩云归是咱们的盟友。正好此间有一位朋剑客来拜会将军,听到这边情势有变,以六大势力同气连枝,自告奋勇前来支援,将军就把她带来了。我两家是友非敌,倒是绝不会互相拖后腿,几位无需顾虑。” 几个剑客点头,他们对彩云归的印象都不大好,但正如汤昭之前那样,只是印象而已,连见也没见过彩云归的人,有将军作保自然说不出什么。唯独汤昭觉得有些警惕,似乎离得彩云归太近了不好。 崔引胜这时问道:“老乔,你车上有芽兵吗?” 乔海道:“尚有一罐。” 崔引胜道:“一罐太少,崔牙将,再给他一罐。” 山野刚惊道:“竟然需要两罐?我们都不大会兵法,不擅长统帅芽兵,几百个大兵交给我们算是白瞎了。” 乔海忙道:“今有貔貅剑在此,他来调度,我们会不会统兵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他还是侧了一下头,想看看到底界隙对面到底是什么天魔,能让崔引胜分出这么多芽兵来? 此时那云海中的空洞看起来还是幽深不见底,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对面的一大片阴影…… 不,是三大片阴影。 几人同时发现了不对,就见对面一片城池的阴影,但斜斜往上看,似乎对面天空上也有一片城池的影子,再往下看,地下也有…… 天空……地面……地底,三座城池同时往缝隙中逼近。 这难道是…… “修罗城!” 居然是汤昭说了出来。 在场众人中,汤昭对碎域最不熟悉,平时连入侵过那些天魔也说不出来,但若论天魔界的总体形势则未必比人差,恐怕其他人没有机会看像他这么多文献和记录,所以他很快从记忆里回忆起了三座城池的典故。 所以来的是修罗部么? 据说天魔界并非像人间一样有大的国家乃至王朝,而是一个个城池。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神明和部族,部族形貌不同,习俗迥异,还有各种各样的能力。似这修罗部,据说每个天魔都有三面身子、三个脑袋,以好战善战闻名。 天魔似乎和剑客的力量来源完全不同,但现象不同,本质未必不同。如张融就在书中就推测,这些城池可能都是强大的剑客执掌的,其中不同习俗乃至“规则”都是不同的剑意的外化,强大的剑客可以形成“剑势”笼罩整个城池,城中部族甚至是剑客的私兵乃至奴仆,能够借用剑势施展类似于剑法、剑术一样的能力。 不管张融推测是不是真相,但天魔分部族、分能力总是肯定的。而且每一片碎域似乎都与不同的天魔界接壤,所以大家战斗的一般都是老朋友。 修罗部就是摩云城乃至前进城的“老朋友”,且是老朋友里极难对付的那种。 乔海久在前线,只需要看到那三个分处三重的城池就知道了,修罗部的城池本体在地面,但有两个倒影,在天空和地底。分别对应着一个头颅,头颅和城池的象征对天魔大概有不同的含义,但人一般不会深究。 现在这个界隙已经岌岌可危,偏偏还有修罗部的大敌在地面虎视眈眈,随时会越界而来,可见情势确实危急到了一定地步。 崔公子这边拿出一个罐子交给乔海,里面装着一个个珍珠大小的浑圆豆子。汤昭瞥了一眼,只觉得豆子皱皱巴巴,上面仿佛有些微丑陋的花纹。 好似……人脸的形状。 汤昭还没见过芽兵,瞧了一眼罐子,只觉得恐怖谷效应都要犯了,怎么看也有点邪恶,心想:这是术器么?不像,难道是某种剑术? 又或者是……碎域的特产奇珍? 天魔界的特产——魔物? 芽兵……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将令收到,装备也领了,几人下将台,又要乘车去往阵地。李意渐却是叫住了汤昭,道:“汤教喻,我记得你是出色的符剑师?” 汤昭本能的就要逊谢两句,李意渐道:“正好,这里还缺了一个主持弥隙的大师,你来做这个工作吧?” 汤昭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道:“弥……什么?” 咪西? 是吃饭的意思吗? 李意渐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懂,暗自叹了口气,道:“就是把破碎之隙用特殊法器和阵势弥合。” 汤昭道:“需要我……么?我不会啊。” 术业有专攻,就算他是不错的符剑师,也从没接手过这种任务。他连碎域都是第一次踏上,哪能肩负这样的重任?就是让他现学恐怕也来不及了。 李意渐道:“且等等……我那边已经联系上了欧冶先生,就是摩云城第一符剑师,平时他来做这个任务,经验很丰富。让他做指导,你来动手。你好歹也是个符剑师,比我们强多了,按部就班应该不难,怎么样?现在摩云城的符剑师都赶不过来,这里能用得上只有你了,还望勿要推辞。” 这还能怎么说? 别人都来不了,那不就舍我其谁啊? 汤昭果然不能推辞,虽然他很想跟着新结识的几个伙伴去和天魔作战,他自称为剑客,还没跟天魔作战过呢,而以前他作为符剑师却已经担当过重要角色了,他想换个战斗方式。但是眼前不容他自己选择。 听到汤昭居然是个符剑师,乔海等人大为惊奇,道:“难得兄弟你年纪轻轻竟如此多才多艺。这可不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可惜这回不能并肩作战了。” 汤昭遗憾道:“下次还有机会。” 乔海眼睛一亮,道:“你有心的话,肯定有机会。”当下取出一个小包,给他抓了两把芽兵小球,道:“这个留着防身。” 汤昭谢过,跟着李意渐上了另一辆仿佛小船一般的火种车,往云海中心驶去。 路上,李意渐问了汤昭学生们的行踪,听到他们都已经平安离开,松了口气,道:“那边没事就好,这次考试的成绩我都记录下来了。如果没有意外,凡是能跟随队伍平安离开者,一律算通过。” 汤昭笑道:“通过率创纪录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一幸吧。” 两人到了空洞边上,即使有火种车的庇护,也不能轻易靠过去了。在空洞一侧,用另一辆火种车搭建了平台,平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材料。 汤昭扫了一眼,竟然只能认得一小部分,想来都是碎域才有的奇珍,赞道:“准备的好周全。我都没用过这么好的材料。” 李意渐道:“我们有经验。” 平台上,另一个穿着军装的将士,正是李意渐的下属黄校尉黄平。 在他眼前,竖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中有一个老头的影子。 这就是欧冶伏虎么?年纪倒是不小。 李意渐道:“这……是谁?不是联系欧冶先生吗?” 黄平有些头疼,道:“这位是欧冶家的长老,在欧冶家族地,我们联系欧冶先生时这位长老就在旁边。” 李意渐高兴道:“哦,长老更好了,水平更高。请长老出手啊。” 黄平无奈道:“可是他说……” 镜子里的欧冶长老突然道:“我直说了吧,这界隙没办法补!” 354 天空城 噗—— 云海里,发出一条黄色的芽。 那根芽很像豆芽,晶莹剔透,但比豆芽更粗壮,一根约人的胳膊粗细,很快一条条盘在一起,扭成了一个身躯,然后从这个身躯上长出了胳膊,长出了腿,最后成了一个倒立的脑袋埋在云里的人形。 紧接着,豆芽一样的身体动了起来,用手撑地,蹭的一声,把脑袋从云里拔了起来。 豆芽人的脑袋就是之前罐子里那个黄豆的模样,只是放大到了人脑袋大小,豆皮褶皱堆成了五官,看起来丑陋又恐怖。配合着四尺来高的身子,看起来像个发育不全的怪异侏儒。 这就是……芽兵吗? 汤昭看着一个个芽兵从云里拔出来,就像从土里拔出萝卜,然后自发的排成一队,竟颇有纪律,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只需要在土里撒下种子,就能在几个呼吸间生长出一个兵,这事确实很神奇。 但这豆芽菜一样的身体,半人多高的身高,到底能起到多大的用处? 要是不能适应战斗,那不是纯粹送菜的吗? 除了他这里,漫山遍野已经铺满了这种芽兵,到底能干嘛用呢?混人头,造成人山人海的假象,吓退敌人吗?逃跑的时候拖延时间? 汤昭一面好奇,一面盯着又一个豆芽兵爬出来。 他已经看了很久,除了因为看芽兵拔出头来那一幕莫名解压,还因为背后的争吵太激烈,让他难以插嘴。 “我说可以堵!” “可以就是可以!你分明是借口!” “材料你刚刚提了那么多,现在我都找到了!看到没有,这些就是!你还有什么借口?欧冶长老,你们家收到的供奉可是一点儿也不少,这个时候你说不行?” “技术……技术你教啊!你不教他怎么会?” “蠢材……你说谁是蠢材?我看你像……好了好了,没必要互相攻击。我跟你保证,这位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比你家任何一个子弟都不差。” “什么基础?都是符剑师,基础能差得了吗?” “独门秘法?欧……什么混合叠加法?” “是欧冶氏的元角混叠符法?” “对,就是这个……嗯?” 李意渐陡然愣住,刚刚这句话是背后传来的。也就是汤昭说的。 正和他争吵,一贯面露不屑的欧冶长老也是一愣,道:“你难道……” “我会。” 一阵静谧之后,李意渐惊喜道:“你真的会那……啥啥?” 与此同时,欧冶长老反而道:“你如何会?这是我欧冶家的秘法。” 汤昭回过头来,正色解释道:“是欧冶氏不藏私。独家制作法器的方法也肯公布。学生略有涉猎。” 符剑师制作术器大多数只需要通用规则,主要是熟练基础符式然后学着搭配和运用,只要灵感足够,其他的以苦功和熟练为主,是以很多小门小户都能做出合格的术器。 然而到了法器这个层次,符式从平面变成了立体,复杂程度何止十倍?光靠自己按照基本规则搭积木是不行,需要有各种秘传制符法,运用复杂的架构、运算、法则乃至公式,才能制作出合格的法器。 这时候就需要完整的传授,除了少部分无师自通的天才,大部分还是要接受完整的传承才能学会。而这些传承大部分都在符剑师界的大势力手中,外人绝难学到,所以符剑师如果没有好师承,天花板并不高。 唯有少部分制符法在外面有流传,比如号称符剑师祖师爷的欧冶氏,自家至少有七八种制符法,大概是作为光大符剑师一脉的责任感使然,竟向外公布了其中几种。虽然是几百年前公布的,但如今还可以在一些典籍里查到。 汤昭本身是学得薛闲云的独家秘传制符法——薛闲云别看单打独斗,几十年前就能单独制作法器,上限并不低的,他的传授在符剑师界算是自成一家。汤昭学会之后,又在自家藏书室和龙渊的藏书阁里看过不少典籍,其中就牵涉欧冶家的秘法。 仗着他眼镜扫书快,带注释,他自己又有根底,学其他制符法不存在障碍。尤其是成为剑客之后,眼界一下子打开了,再学制符法已经相当简单。欧冶氏的秘法又确实精妙,他记在心里,还尝试过几次,没想到此时正用得上。 镜子里,神色枯槁的老头第一次哑然,过了一会儿,道:“就算你会方法,现在只剩下几个时辰,也不一定够用。” 汤昭本来一直沉默由更熟悉的李意渐开口协调,这时既然开口,索性正了神色,来到镜子前,道:“欧冶先生,如果赶不及,那也没办法,天意如此。在此之前,只需要尽人事了。” 他用手撑住镜子,恳切道:“咱们如果不努力,最后灾难的结果发生了,我留在这里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您在那边或许会因此耿耿于怀。纵然不时时记起,将来的某一天,某一时,偶尔想起,也难免不愉快。做人何必给自己添堵呢?” “您尽力教,我尽力学。我们能做成事,拯救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那固然是大喜事,若不能力挽天倾,那也是尽力而为,事后想来也无憾了。无怨无悔,岂不是人最好的状态?我相信您也是这么想的。” “您尽管做您想做的事,能与不能,交给我。成与不成——” 他用手指天,“交给天意吧。” 对面沉默了一下,欧冶长老终于道:“你说话倒还中听,比那姓李的强多了。到底是咱们符剑师有文化。那我就试试吧。但你若学会了,不需要告诉第二个人。而且,你要叫我欧冶先生,然后还要来我欧冶城专门来拜会我。” “好的,欧冶先生。只要我活着,一定登门拜访。” …… “第七个元角的交叠,在离位……” 一块块元石板临时拼接起来的平台上,汤昭拿着符笔,飞快的摆放各种材料,刻画各种符式。 李意渐站在他身旁,端着镜子,耳边尽是“叽叽咕咕”的声音,如牛听琴,身材显得特别挺拔,神色显得特别庄重,乃是麻木了。 突然,他一闪眼,看到云海异常翻腾起来。 但云海中央的空洞并无异样,比之半个时辰之前,又扩张了两丈方圆,透过界膜,还是只能影影绰绰看到那座城池…… 一座城池? 李意渐陡然一惊,往上空看去。 头顶天空,比邻刚刚升起的红日,有一片阴影,依稀是一座城池的模样。 那是……修罗城! “不好了,修罗城投影过来了!”李意渐一时控制不住,失声道:“修罗城不需要等界隙完全裂开,只要有光能透过来,投影就可以凭空出现,我们要迎战……”他一手拿着镜子,一手去按住剑。 汤昭正在埋头做事,这时抬头道:“郎将去安排吧,镜子放在地下就是。” 李意渐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不是拉扯这些的时候,他本来在这里也只是闲着,便将镜子放在地上,让老头脸朝上,道:“我去禀报貔貅剑。”说罢跳上停靠一边的火种车,往讲台开去。 他这里离开,汤昭只管低头做事,倒是欧冶老头道:“喂,你听到了吗?修罗城来了。” 汤昭低头道:“是啊。” 欧冶长老连声道:“坏了。修罗城只有一个实体,就是地面城,但它会向天空和地底投影,现在它本体没有过界,但是已经能把投影直接投过界隙。而投影可以由虚转实,相当于直接在此开了一个分基地。这是要提前血洗碎域。” 汤昭一边继续动手,一边道:“虽然只是投影,但和本体联系在一起吧?只要我们把界隙弥合,投影自然溃散。” 欧冶长老摇头道:“你说的轻巧,我怕你来不及。你才做了一半,我还有一半没有讲解。比如这个弥隙法器的核心部分,比之前难上十倍。” 汤昭道:“那您加快点速度?” 欧冶长老冷笑道:“你说的轻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儿。你刚刚装的很轻松,难道学起来真的一点儿吃力的感觉都没有?” 汤昭深深吸了口气,正如欧冶长老所说,他刚刚短时间高强度学习新技能,不但要耳朵听懂了,脑子听懂了,而且手也要懂,压力是很大的,亏了他经验丰富,基础扎实才能不出差错,可是如今再加进度,恐怕…… “我没问题。” 欧冶长老被他气笑了,道:“好,我就加速,我看你行不行——” 他说着,一口气说了下去。语速不但快了一倍,一些知识点更是一掠而过,简直像是斗气去的。 汤昭深吸一口气——终于到了现在。 本来我想用自己的实力学习符式,但是情势不允许。 眼镜,给我——开挂! 汤昭一抖袖子,用最小的动作拿出眼镜,戴在鼻梁上。 得益于多年经验,他在人前戴眼镜的动作已经足够小而隐蔽,保证让那些看不见眼镜的外人看不出他是在干什么,甚至不会产生莫名的想法。 其实随着他的知识越积累越丰厚,尤其是铸造出了自己的剑,他已经越来越少在人前使用眼镜了。只有特殊情况需要拟持,或者紧急学习的时候才用一下。 他还没在碎域中戴过眼镜。 这一次戴上,除了抢时间,他也是想看看,到底眼镜视野里的碎域是什么样的? 刚刚戴上,眼镜片一亮。 一大片光华闪过,仿佛瀑布一样的字符大片从上方流下。 刷屏了? 355 脱出 眼镜居然刷屏了? 汤昭吓了一跳,他好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动静了。在早先眼镜是时不时弄出点大动静的,但是他和眼镜渐渐有点心灵相通,他已经能影响到眼镜的显示内容的时候,眼镜已经很“平静”了。 他甚至觉得,他有点“驯服”了眼镜。至少眼镜已经是完全属于他的东西了。 上一次这样的刷屏还是在开启剑谱的时候…… 这一次难道又要开启什么新功能? 虽然那也不错,但能不能别在这个时候?现在可是争分夺秒的时刻! 汤昭想要张口喊停,但顾忌到这里还有镜子,还有镜子里的老头在看着自己,强自镇定,只不住的在精神中喊道:“停!停停!” 眼镜没有停止。 与此同时,他耳边不断传来嗡嗡嗡的响声。 那并不是来自一个声源连续不断地震动声,而是四面八方传来的一个个分散的声音。有的声音就在近前,有的声音却在远方,更有的声音好像跨越了远古天际,从冥冥中降临。最终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 这就好像有分散在不同世界的几百上千人同时受到召唤,每一个人都在用同一种声音大声回答,他们可能全都是听到召唤之后立刻答应,可是因为距离远近悬殊,声音传播速度有限,只能一个个到达,最终在耳边连成一波又一波的声浪。 这种声音连续不断,仿佛气泡被一个个踩碎,鞭炮被一个个点燃,噼里啪啦连续不断,饶是汤昭精神镇定也有点扛不住,耳边的嗡鸣都起了回声。 这声光电同时爆炸,污染实在是太大了! 汤昭莫名觉得一阵心悸,仿佛心跳要随着这些响声一起律动,一直侵入到他的精神深处去,再也挥之不去。 再也顾不得其他,汤昭一把扯下了眼镜。 扯下之后,他觉得耳边还有连续不断地声音炸响,这可能还是他被狂轰滥炸之后的虚幻回音。 他抬起头,强自笑了笑,企图表现出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不想让人觉得他突发精神病。 然而,他一抬头,还是看到了镜子里面的老头出现了惊慌失措的神色。 不好…… 还是让人发现了吗?刚刚自己听到声音的表现一定很不淡定,说不定还摇头晃脑,恍如发癫。 汤昭只觉得脚趾扣地。 看样子把人家欧冶长老吓得不轻啊,说不定会以为自己教授的太难了,把好好一个小伙子逼疯了? 汤昭强自镇定,勉强一笑,打算扯个借口来解释,那老头已经失声道:“你听到了吗?刚刚那些是什么声音?” ?! 这句话对汤昭来说,是个鬼故事。 他戴上眼镜能听到的声音,居然别人也能听到? 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戴上眼镜,就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然后摘下眼镜,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别人全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虽然这样会让他有点手忙脚乱,会让别人觉得他神神叨叨,但他自己是有点得意的——因为他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 那种只有自己知道的暗爽感觉真的奇妙。 然而…… 今天他竟然发现,别人也能听到眼镜里的声音,一瞬间,有一种世界崩塌的感觉。 除了那种震惊和失落,还有一种羞耻感。 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早些时候起,我的眼镜已经能被人看到,但我自己没察觉,其实我戴着眼镜指指点点,自言自语的场面所有人都看见了? 卧草……社死! 在他胡思乱想,几乎七情上脸的同时,就听铜镜里那欧冶老头大喊:“你小子听到了么?刚刚那些是什么声音?一声接一声,打雷一样!” 汤昭张了张嘴,很想说一句:“其实没什么……” 但他一转头,就看见了云海。 原本如同青烟一般的云海,开始翻滚起来,就像一锅沸腾的热水,不住的翻腾冒泡,不远处的山岛俱在微微颤抖,好像经历了一场震动之后的余波。站在他身后的芽兵们早就七扭八歪的倒在地上,真好像一盘盘刚从仓库里㧟出来的豆芽菜。 岛上各种人声从风中传来—— “什么声音?” “刚刚是地震了么?” “对,地面在动!” 汤昭站的地方是单独搭建的平台,在云海上悬浮,没有感觉到地面震动,但四周众剑客却是感觉到了大地在抖动,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下盘不稳的豆芽兵,瞬间被震得东倒西歪。 相比于耳边的莫名异响,地震更像是根源,那些异响可以解释为地动山摇引发的连锁反应,众人更是东张西望,寻找地动的来处。 “怎么回事?” “碎域不比人间,不会自己地震的,那是这块碎域要彻底裂了!” “那肯定是……天魔搞的鬼!” “不错,天上那个修罗城不就是证据么?修罗要降世了,先造了好大的声势出来,它们野心勃勃,要把我们碎域震碎,叫咱们连人带域化为齑粉!” 前线的剑客思路很简单,若有灾祸、异兆、解释不清的问题,那必然是天魔搞得,天魔就是万恶之源。 大部分时候,这个思路是对的。 “看,天上!” 随着另一声大喊,汤昭也随着众人往天上看去。 那座修罗城越发凝实,墙体上装饰的花纹纤毫毕现,迎着朝阳泛起光泽,甚至众人能看见最中央那扇大门已经打开。 “修罗要来了,列阵,列阵!” “弥合界隙的那位大师,还能再快点嘛?要来不及了!” 虽然催促的声音不多,汤昭还是感觉到了一阵紧迫感,甚至他也不由怀疑刚刚那巨大的响声到底是和眼镜相关,还是和天魔有关? 但这个时候追究这个没意义。 他一把抓住铜镜,大声道:“欧冶先生,咱们别管其他,只做自己的事吧。” 欧冶长老刚刚有一瞬间已经离开了铜镜,大概是要去哪里避难,或者说逃跑,这时听到汤昭呼唤,又从旁边伸出半张脸,道:“你不肯放弃呢?如今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修罗就在你头顶上,它们出来之后肯定先杀你。你一个符剑师没人保护,在前线太危险了,赶紧避一避吧?” 汤昭急促道:“我没关系,我信任我的队友,他们会给我争取时间,现在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修罗城不要紧,要紧的裂隙,裂隙一旦崩塌必是玉石俱焚。到时摩云城首当其冲,欧冶氏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吗?此时此刻咱们应该通力合作。欧冶先生,继续,拜托你了!” 他说的急促又坚定,那欧冶氏长老默然片刻,道:“我觉得刚刚的响声不干修罗城的事,也可能不干裂隙的事,可能还有更深的缘故……也罢,你在前线不怕,我坐镇后方又怕什么?咱们继续。” 汤昭松了口气,他看了一眼眼镜,那上面还在不住的刷屏,金光四冒,这又是从没有过的事,往常眼镜片有什么异常,他摘下来之后也恢复正常了。如果有什么功能开启,也该有明确的提示了。今日实在是不对劲。 然而他这边全力冲刺,眼镜帮不上忙,就这样收起似乎也会打断什么流程,便挂在一边,任由它自己刷屏去了。 欧冶长不再斗气,放慢了语速,开始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讲解知识点。汤昭强行将注意力拉了回来,跟着他做最后阵眼的制作,将精神顶到极限,讲解完全能够听懂。 没开挂也听得懂。 此时李意渐早就离开,平台上只有他一个人和那些七扭八歪的豆芽兵。 虽然豆芽兵实力堪称“弱不禁风”,几无护身的作用,但居然比傀儡更有灵性,能听懂清晰的指令,执行一些简单的动作。汤昭尝试了一下,便将这群豆芽兵用作助手,做大部分搬运材料、阵脚符石的活计。 豆芽兵不会主动发出声音,所以平台上很安静,只有欧冶长老的声音。远处倒是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渐渐地还有更多大叫、怒吼、战斗的声音传来。这些对汤昭都是无意义的声音。所以他努力的将之屏蔽,只留下欧冶长老的讲解声和他自己脑海中思考的声音。 他的任务只有争分夺秒完成弥隙的最终道具,其余的一切交给战友,交给貔貅剑和摩云城。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他如此专注的时候,却忽略了外界的一切,包括发生在他咫尺之后的事情。 在他身后,眼镜不断地刷屏,几乎连成一片金光,这时,有一个影子从镜子从渐渐脱出,化为人形站了起来。 这个影子开头虚幻地如同一团光,后来渐渐凝实,幻化出了金色的眼睛,白色的长发,一身绿色的铠甲,腰间还配有一把剑。 这是个完全诡异的搭配,尽管这个影子有很完美动人的五官,但头发和瞳孔的颜色非人间所能有,如果有其他人能看到这个影子,第一个反应是肯定是大喝一声: “呔,哪里来的天魔?” 可惜他们都看不见她,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能看见。 如果汤昭从紧张的状态中缓醒过来,能够回头看一眼,不管是不是惊喜,但一定会一口喊出她的名字: “仙女姐姐?” 356 貔貅剑 汤昭这边沉下心来,摒弃一切杂念,专心构建弥隙的符器,那边战场上却是一片混乱。 天空中的修罗城越来越凝实,众剑客在下方能看到那宽阔厚重的城墙和美轮美奂的建筑细节。修罗城的风格充满了诡异的奇幻,和摩云城、和人间的建筑全然不同,但确实拥有别树一帜的艺术审美。 刚刚那种天地共振的异变,令所有人都心中紧张:这是从所未有的灾变,如果真是修罗城引起的,那是不是说明——来敌前所未有的强大? 崔引胜盯着天际那座修罗城,双目中也渐渐泛起血丝。刚刚那场异变,也打乱了他本来成竹在胸的自信。 “所有袍泽——”他伸手一指,一把长如大枪的剑脱鞘而出,直指天空。貔貅同时仰头,在他身前咆哮! 修罗城中,那扇大门正在开启,门后一点光芒越来越亮,仿佛一只充满诡异的眼睛。 “结阵!” 此时,云海内外,除了剑客和士卒的落脚处,其他阵地已经填满了无数豆芽人。和汤昭手下那些埋头苦干的工具人不同,这些豆芽人不亏为“芽兵”,它们排列整齐,阵势鲜明,纤细的身体站得笔直,高矮也是一水平齐,居然颇有军姿。 虽然芽兵谈不上装备,只有手中一根长长一丈来长的铸铁长矛。但远远看去,长矛如林,士卒如云,阵列填山填海,如火如荼,大军团的气势节节攀升。 貔貅剑所要的,正是这种气势。 帅台摇动旗号,众将士随旗而动。 一旗动,一人向前。 二旗动,十人成队。 三旗动,百人成曲—— 千人成团,万人成军……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万人! 八九千芽兵在一百多人的军卒率领下举矛向天,山呼万岁。 一人出阵时尚不明显,十人成队时,就有一丝莫名的气势升起,等到一百人行列成曲时,那股铮然杀伐之气已经呼之欲出,到千人万人时,杀伐气凝实到肉眼可见,凝聚成绳、成网、成樊笼,一发冲向了…… 帅台之上的貔貅身上! 貔貅受到气势一催,身形顿时膨胀起来,仿佛施展了法天象地的神通,已经长到十丈有余,一身军旅肃杀之气如山岳一样压制众生,已经如同真正的神兽! 这就是貔貅剑。 貔貅剑,本是精兵强将之剑,也是千军万马之剑。 凡是军阵凝聚的气势,都能给貔貅剑加持,这叫做“借势”。人越多,气势越大,貔貅剑的力量越强。 且这种压制是指数级的上升。若有千军万马,气势冲天而起,一剑出能摇动星辰,翻天覆地! 所以人说貔貅剑崔引胜能带兵,多多益善! 可惜,虽然现在可说有千人万人,但终究是芽兵,芽兵只有凭借整齐的队列排出来的气势,根本没有杀气、没有煞气。 那种凝结如实质的杀气,只能是百炼精兵通过无数战场杀伐与战争经验积累而来,是无法轻易模仿的。芽兵只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小兵,纯洁如一把豆芽菜,只有土气,哪有杀气? 一百个芽兵的气势也比不上一个真正的老卒。 如果论战力,也差不多。 这也是为什么方便好用的芽兵在前进城并不泛滥,甚至不大受欢迎。 除了摩云城,其他城池都不会大批豢养芽兵,它们甚至连炮灰都不合格,只有修城池、搬石头这种苦力活用得上。 唯独貔貅剑有时用会用它们支撑气势。将近一万芽兵,哪怕只是旗帜和长矛,都足以投鞭断流了。 上万芽兵远远看去,端的壮观,气势冲天而起。 它们不会恐惧,不会混乱,压住阵脚,气势滔滔不绝。 只要气势不绝,大部队就不会乱,看起来大局稳定,又能反过来增添士气。那些领着它们的凡人军卒也能够保持稳定,这些战力有极限的普通人也找到了留在这里战斗的意义。芽兵与军卒是互相成全的。 貔貅剑除了借来的气势,自己的气势也在节节攀升,剑元从剑中澎湃涌动,缠绕在气势上,两相助长。 崔引胜双目死死盯着空中的城池,他心中还记挂着在裂隙最中间奋斗的汤昭,想知道弥隙的进度如何了,可是实在没有注意力能分给他们,只能盼望自己半途捡回来的符剑师足够强大,能最后一锤定音。 嗖嗖嗖—— 随着帅旗摇动,数十名剑客纷纷拔剑,按照军旅纪律,他们没有提前祭出剑象,只有一道道剑气在空中纵横,气势再度攀升。 剑客与寻常士兵不同,剑会保护他们。若非剑客自愿,他们的气势不会直接被貔貅剑借走。而在非紧急状态下,即使是崔引胜也不会要求所有剑客敞开剑心,引那些剑气归于己身,因为那会使一人之力完全压制在场所有剑客,使众人剑意不得伸张。连剑象都放不出来。虽然他的力量会大大增长,但军团总体的实力反而会下降。 己方气势升腾,却是大大振奋人心,一时间军阵-剑客-将军三阶军阵气势合一,已至蓄势待发之际。 “吼——” 一声大吼从云霄传来。 那声音固然凶狠响亮,却似并非什么禽兽之声,反而像从人的喉咙里发出的。 天空的修罗城终于完全凝实,城池坚固稳定,好似亘古以来就悬在高空一般, 崔引胜“喝”了一声,大声道:“对面的朋友。你们到底是哪一部的?界隙不开,天魔不入,你们还记得两界之间的规则么?是你们大王要向我全域挑衅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咆哮。 对面不止一个人,也有千军万马在蓄势待发。从那些从喉咙深处爆发的咆哮来看,与其说是兵马,不如说是一群饥饿的狼。 崔引胜反而一笑,冷冷道:“这是遇上不懂规矩的了。好,无知者无罪,无知者亦死而无怨!” 他一面说,剑气一面暴涨,仿佛下一刻就要直接刺破那道城墙,反攻过去。但最终,剑气只如火炬一般升腾到半空。 摩云城毕竟是守方,甚至前进城也只是守方。他们有规则约束,面对修罗部这样强大的敌人要后发制人,严守一切规矩,不落人口实。 崔引胜性子火爆,然而他重任在肩,终究要以大局为重,久在前线,他深知一些隐秘的局势和忌讳,只有天魔主动进攻人间方能名正言顺的压上作战,不然可能触犯更深的忌讳。 不过,快了。 他仰头,看到了大门前隐隐出现的身影。 “好了!” 与此同时,浮板上,汤昭刻下了最后一笔。 在铜镜对面欧冶长老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汤昭大声呼和,叫所有的豆芽兵一起动手,将这一块高达数丈的巨石推向云海深处—— 旁人或许看不清,但在汤昭的眼中,那巨石正是缩小了几百倍的界隙形状。它的边缘模模糊糊,随时在收缩和伸展。 飘飘忽忽,巨石最终飞到了一个极微妙的位置,和裂隙旁边早已安置好的阵脚互相夹成了层叠规整的元角。 “弥——” 一道道光束从阵脚处发出,仿佛旋涡一般,打着螺旋将阵眼层层缠绕,就像无数螺丝扣住了螺母。 阵眼登时旋转起来,周围散发出一层层无形的气柱,不住的膨胀,沿着特殊的轨迹一层层的涨大。就像有一只大手在拧紧一个瓶盖。 而延伸最快的气柱之后,又有一层光芒闪烁的小一圈的光焰在不住扩张,而在更内层,粘稠仿佛没有形状的液体刚刚要流出。 一层叠一层,巨石中的能量就像千层饼一样往裂隙出伸展。直到每一层都扩张到界隙的边缘,将这裂隙牢牢堵死。 第一层扣紧的,是最外侧最轻盈的风质层! 能不能严丝合缝的扣紧,就看这第一层的榫接。 风质层肉眼难见,几乎难以捕捉稳定的外延。但在汤昭眼中,那层边界通过复杂的变换已经完全变成了空隙的形状。 “能接上!” 几乎就在他下定论的时候,空隙仿佛一震,接着突然稳定了下来。周遭的云海也同时停止了翻腾,就像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黏上了! 界隙就好像伤口被透明的药膏糊上,停止了抽搐,失血也停止了。 只是伤口并没有愈合,甚至看起来也没有变窄,那是第二层火质层、第三层水质层甚至第四层土质层都覆盖完整,才能做到的事。 那恐怕就不是一时半刻了。第二层的速度比第一层慢十倍,第三层又再慢十倍…… 汤昭怕的是第二层没来得及弥上,对面冲杀过来,将好好的修复材料冲刷殆尽,那就做了无用功了。 无论如何,他作为符剑师的使命告一段落,自从符石撒手之后,已经没有再调整的余地了。 下面就该战斗了! 他抽出了剑,目光扫过天上和洞中两处阴影。 为了最终的胜利,他要继续贡献自己的力量,像剑客一样战斗。 在他下定决心拔剑之后,他身后一直静静漂浮的仙女摇了摇头,虽没有嘲讽,但淡漠的五官似乎露出了不满意之色,无声的开口,仿佛在说:“拙劣!” 357 当第一层风质层凝合了裂隙边缘的时候,天空中的城池突然顿住了。 在之前,那座城池虽然是凝实的,却又有光影倒悬的特征,显得飘忽,边缘也不那么稳定,仿佛星光在天空微微颤动,好似活物一般。 但当风质湖住了界隙,那城池突然失去了活性,就像一片欣欣向荣的森林突然枯萎,虽然大树依旧参天、立而不倒,但终究失去了那澎湃而充满攻击性的生命力。 此时,城墙正中沉重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出现,仔细看时,又不是一个人,好像有三个人紧紧地凑在一起。 不,不对…… 是三头六臂! 汤昭心中恍然,这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长了三个脑袋,六条手臂。 这不是神话中的神通么? 但想想它的身份,就知它不是使用神通,而是天生就长这样。 到底是天魔,果然会长。 “修罗部的天魔,似人非人,凶恶丑陋,向来如此肆无忌惮。”下方,崔引胜冷笑一声,“和这些天魔没什么可说,杀灭殆尽!” “杀尽天魔!” “杀灭天魔!” 剑客、军卒人人放声大吼,连豆芽兵也发出了一声声独属于它们的尖叫,以作声援。 一声声大吼中,气势再度攀升。 另一边,裂隙也在第二层火质层的覆盖中艰难地僵持着。 突然,一只手从城中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三头三身六臂的怪人挤了出来。 汤昭第一次看清了这种赫赫有名的天魔。 它身材异常高大,面目狰狞,三个头每个都相貌不同,有的愤怒,有的喜悦,有的暴戾,看起来并非一人分长三个头颅,而是三个活生生的人黏在了一起! 放! 轰,气势冲天而起! 长枪一样的貔貅剑仿佛旗帜一样挥出,摩云城的力量指向天空!气势宛如实质,向苍穹刺去。 “波!” 那大股气势还未冲到,最前面的气势箭头已经抢先锋锐的扎向修罗天魔。 那修罗天魔登时如一个炸开的西瓜,化作一团血雾。 崔引胜一愣,他本来是想先声夺人,瞬间杀死这天魔过境的先锋以作震慑的,但也没想到,这个修罗天魔竟如此脆弱,大势还没压到呢,就先炸了。要知修罗部可是以身体强横、刀枪不入闻名的! 但紧接着,就见血雾弥久不散,竟在气势的压迫下化作一团棉花一样的雾气,顶着气势盘桓在前,分明成了一道屏障。 而屏障背后,隐隐约约有血色人影从城门处一个个钻出来。 崔引胜登时明白,那打先锋的修罗分明是弃子,就是给他来杀的,临死前不知使了什么“天魔解体”这样的法门,以身为祭,化作屏障,掩护后面的同族侵入。 不愧是以疯狂着称的修罗族,上来就是血祭,分明不拿自己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自然也更不会拿敌人的性命当回事! 眼见那血雾坚韧非常,气势一时攻不破,崔引胜挥手止住,让士卒不要浪费剑元和气势,等血雾稍息再做打算。 片刻之后,血雾散去,大门开处冲出八九个天魔,二三十张脸,嗷嗷叫着举着兵刃从天而降。 虽然只有几个天魔降临,却声势仿佛遮天蔽日,清晨的阳光都被它们遮挡的暗澹了。 他们身上倒穿着皮毛衣裳,却已经被血染了一层斑驳的红色,那都是它们自己同族的血。沐浴着血浆,它们更兴奋了,八分像人的脸上尽是疯狂之色。 铮—— 数道剑光拔地而起,同时指向天空降下的天魔。 那些剑客都是前线的老兵,无需崔引胜指挥,早以小队为单位,将七八个修罗一一围住。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相同的策略——不让那些天魔落地,就在半空中将之围歼。 即使是天魔,即使三头之间还有一双翅膀,不能在地下战斗也受很大的制约。选择有利战场,正是后发制人的好处。 此时每一个修罗至少有两个剑客对付,最多一个身边有五个剑客,一整个小队都在一只天魔周边围攻。 这本是前线战斗的常规现象。在如今的碎域,天魔和人类隐隐平衡,所以有“兵对兵、将对将”的不成文规则,剑侠甚少对剑客级别的天魔动手,但没有不许人多欺负人少的规定。恰恰相反,真正战斗中一对一很少见,能利用人数优势剿灭对方,何必单挑? 而且单挑的话,一般的剑客还真挑不过。 天魔和剑客孰强孰弱,还很难说。双方虽隐隐算是同级别,但不是一个体系,制约因素很多,有相生相克,也有种族强弱。剑客中有强大的顶尖剑客,也有即使混迹数年依旧实力不足以正面攻坚,只能依靠小队作战的普通剑客。 同样的,天魔也有强有弱,强者真可以以一对多,横扫剑客。 那修罗部正是天魔中的强部,正面战场极克剑客,身体强横至极,缺乏强攻剑术的剑客就砍不动,更别说三个头颅三个意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偏还默契如一人,一人便可力敌一只小队,哪怕是一对三都常有优势。 修罗天魔向来是前进城警示级别的上位。往日即使发现一只也值得出动一支以上的小队围剿。 今日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战场瞬间变得焦灼乃至惨烈。即使剑客这边拥有数量优势,除了那五对一的天魔,其余几处战斗,剑客并不占上风。那只有二对一的剑客,似乎还要落在下风,只是勉强应对而已。 纯论武力,剑客虽有剑在手,却未必个个都有强大的战力,能够直接破防那些防御强横的天魔。但是剑客有各自的剑术,特色不一,不但每个人都能在特定的场合下发挥强大的本领,小队之间互相配合更有奇效。若是平时配熟了的,几个剑客在一起也可越级挑战。 可惜这一次大部队未至,来援的小队人来的不齐,不但没有几个久经战场的小队,有的剑客之间更是从未搭档过,别说配合,就是互相不碍事就算好的。 恰好人数最少的两个剑客就是第一次搭档,疏于配合,而且正好两人攻坚能力不是顶尖,对修罗战斗缚手缚脚起来,被一个修罗天魔压着打,看得远处观战的汤昭都十分紧张。 此时他的位置是最佳观战的位置,一眼就看到战局的关键处,哪里最强,哪里薄弱,哪里能致胜,哪里能致命。 如果这两个剑客一旦被修罗打败,那修罗空出手来和另一个修罗夹击,更能速胜,再杀的几个剑客,优势就会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到时摩云城失去了人数优势,恐怕兵败如山倒。 而同样的道理,一旦那边五对一优势最大的剑客完成对修罗的首杀,五个剑客腾出手来加入其他剑客队伍,就能瞬间扭转局势,那就是另外一种连锁反应了。 前提是城里的天魔已经出尽,别再源源不断的进天魔。 还有…… 汤昭回头看了一眼云中那个窟窿——在裂隙弥合之前,不要有另一座修罗城冲进来。若地底那座修罗城也投射过来,用什么来抵挡? 眼见双方的弱点都已经到了及及可危的地步,汤昭看向崔引胜——毕竟崔引胜才是把握大局的将军,他或许会调度兵马,弥补漏洞,哪怕让芽兵们一拥而上呢? 崔引胜却不出手,他不再看天空的修罗城,反而盯着那裂缝。 汤昭心中一紧,立刻想到了关键——从这边的修罗城里,并没有下来一个剑侠级别的“大天魔”。 或许是规则所限?大天魔不能通过投影的方式入侵,只能突破缝隙,正面进攻? 而缝隙…… 他回头看去,就见那已经被光芒覆盖大半的缝隙后面,似有一个额外高大的身形,凝立不动。 天魔的首领! 剑侠级大天魔! 它没有进来,或许是等待界与界的隔膜削弱,但也或许是等待一个最佳时机。它要在某个能够一锤定音的情况下突然进攻,收取最大的战果。 现在裂裂缝是在渐渐弥合的,但越到后期,弥合速度越慢,破绽也很明显,最终能否在被削弱到大天魔进来之前修复,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管如何,它不进来,就像一把悬顶之剑,牵制住了崔引胜的注意,让人类这边失去了有剑侠坐镇的威慑力。 崔引胜冷冷的看着那大天魔,他身上缠绕的气势就是给大天魔准备的。所以场边不是有倾覆之祸,他都不会随意出手。 这剑侠级别的力量互相牵制,汤昭突然发现,他成了唯一能自由调动的剑客。 那么…… 两个选择,是压上致胜,加入最强的那个队伍,赌六个剑客能够迅速致胜,还是挽救弱点,加入两人剑客小队,拖延失败的时间,等着五个剑客围杀一个天魔? 汤昭目光一转,已经下定了决心。 给我穿过去—— 剑挥出,一道光芒闪过! 正在和另外三个剑客围攻天魔的李意渐眼前一花,身体被光芒笼罩,竟然已经换了个战场! 358 调度 李意渐一怔之间,就见眼前一花,已经换了个战场。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恶风大起,定睛一看,就见眼前一个凶神恶煞的修罗挥舞粗壮的手臂磕飞了一把剑,以长矛往另一个剑客脖颈上的戳去。 生死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李意渐一剑挥出,背后一头银色的狼影一闪而逝,剑身更变成一头灰狼,猛然咬下去,咬住了修罗之矛。 剑术——咬碎! 修罗之矛瞬间崩碎,化为一片齑粉。 那修罗一怔,难以置信自己无坚不摧的武器竟轻而易举的崩碎了。它哪里知道,咬碎的剑术是以对方的硬度相反作用的。越是坚硬越容易崩碎,若想保住武器,一是不能中剑术,二则以柔性武器为反制。李意渐与修罗鏖战许久,上一个修罗就是发现了这点,改用黏性武器皮鞭,叫他发挥不出剑术,这一次突然改变战场,趁敌不备,一上来便建奇功。 对面的剑客死里逃生,反应过来大喜,叫道:“袍泽,支援来了!” 对面另一位剑客正以剑护身,有些狼狈的直起身,看到了李意渐,喜道:“咦?你们已经胜利了么?这么快?” 李意渐也心里古怪,道:“哦,那倒没有……” 他刚刚和另外三个剑客四人围攻一个修罗,眼见占得上风,却离着胜利还早着呢。哪知眼前一花,自己换了个战场,一来就发挥了重要作用。 等等……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似还有一丝光芒未曾消散。 那是…… 李意渐骤然回头,看向站在云海中央的老朋友。 汤昭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冲他笑了一下,然后一剑挥出,又是一道光划过,一个剑客霎时间转移战场,加入了另一处围攻之中。 李意渐登时会意:汤昭在利用他能将人迅速转移的剑术合理配置战场人员! 他想的没错,刚刚那一刻,汤昭已经发现了他最该做的事。 以他剑客的实力,即使加入一个战场,也只能充当一个战斗力,那能发挥的作用的很是有限,但他的光速这一招剑术,最适合的其实是——战场调度! 光速的剑法,可以让人瞬间到达光的另一头,用来长途赶路或者逃遁还有限制,会碰到阻碍遮挡光源而通不过去,但短途尤其是大平原的辗转腾挪则是无敌的,短短数里之内的光化转移,连一眨眼都用不上。 而且光速的最强处是无需脱战,只要光照到的地方,立刻就能生效。汤昭目光所及之处,光就能到达,他可以随意调动战场上的任何一人。 其他战场他可能还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如今这种小规模的围攻却是最需要调配人手的。汤昭经过观察已经定下了策略。 一般来讲,三个剑客对战一个修罗是绝对够用的,能维持不输不赢的局面,两个人便吃力,有被吃掉的危险。而四个人围攻修罗则纯属浪费,能够占上风,但只能压制,不能速胜,其实没有必要。而五个剑客就能占压倒性的优势了,可以期望速胜。 所以最简单的思路,就是让所有的战场都维持三个剑客,然后把多余的剑客全部集中调到某个战场,五个人、六个人甚至更多人围攻一个修罗,迅速吃下,然后再一起赶往下一个战场,滚雪球一样积累优势。 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调度,更高明的是更加优化剑客的配置。剑客能做多面手,但前线的剑客多以小队为单位作战,互相配合久了,自然就有了擅长位置,有的擅攻,有的善守,有的能做辅助,还有的以逃跑速度闻名。最好是每个小队都攻守辅助配置平衡,那么莫说三对一,就是三对二也能一战。 只是汤昭虽然在战场的高地,视野很好,但他对前线的剑客太陌生,一时三刻就想将每个人的底细摸清,妥善配置未免强人所难。就算是拼凑人数,因为地形的缘故有的地方光不能直射,也难以一下子转换到位,只能一步步挪移过去。 他正要平均的将人都挪到固定战场上去,就听有人叫道:“汤剑客!” 汤昭回头一看,就见一人从高台上爬上来,风尘仆仆,颇为狼狈,竟是崔将军的儿子崔公子。 汤昭愕然道:“你怎么爬上来的?你的火种车呢?” 崔公子抹了一把脸,道:“我从将台上来。火种车目标太大,我一个普通人也开不了。我从云海边缘浮潜过来的。” 汤昭很是惊奇,火种车固然有些太瞩目,但横渡云海更是危险,尤其这位崔公子并非剑客,那处处是危险,随便一道攻击余波过来就可能将他消失得无声无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父亲的将台。 但他既然来了,作为一个战士,汤昭不问他的危险,只问道:“你来是……” 崔公子道:“父亲在台上已经看到您的剑术,大为称赞,说您的思路是对的。他盯紧那边的大天魔,战场上就由您来指挥,您可以随意调度剑客,又怕您不能认识其他剑客,因此派我来帮您提供信息。” 汤昭恍然,道:“这些剑客你都认得?知道他们的长处?” 崔公子站直了身子,道:“十之八九吧。” 汤昭暗赞,这位崔公子果然也有过人之处,不全是跟随父亲到前线混的。 不,应该说很勇敢,他父亲把他派过来,可以说是完全把他当做寻常小兵来看,并没有特别在意他的死活,这既是历练,也是公私分明,不容他躺赢功劳。 汤昭正需要一个人帮他分清这些剑客,当下不多说废话,道:“你帮我看一下,有哪几个剑客可以做主攻的?我以主攻来配置剑客。” 崔公子也立刻进入状态,道:“这些剑客里有九位剑客堪当主攻手,如‘流焰剑’狐剑客、‘黄钟剑’梁余、‘鼓角剑’山野刚……” 他将九个剑客一一指点出来,果然如数家珍,甚至还知道他们的拿手剑术。汤昭详细问情,数了数,发现九个剑客中只有一个主攻手可以调出来,放到另一个战场上去做一锤定音的主力。 汤昭没有多迟疑,当即决定把李意渐调出来。倒不是李意渐最强,而是两人之间最为信任,他轻易把李意渐调动好几次也不会引起猜忌,还能马上理解自己的战术意图,这是最要紧的。 当下他匆匆问了一遍剑客的名字,只一遍就记住了,道:“好,你先回去吧。” 崔公子道:“我在这里帮你打旗语,这是咱们前线联络方式。我带来了将军的大旗,先用旗语告知,大家会更信任你。”将背后的包袱放下,果然扯出了一面貔貅旗帜。 汤昭道:“旗语芽兵也能打,你回去吧,这里太危险。” 崔公子神色一凛,道:“汤剑客,难道你看我不起?” 汤昭一时摇手,道:“非是此意,只是崔将军那里……”他知道再说下去真的得罪人了,道;“好,你帮我打旗语,顺便看着点那个裂隙,我顾不上那里,要有异变你赶紧通知我。” 崔公子答应一声,果然站到最高处,一边打旗语,一边看着那处已经被火质层覆盖大半的裂隙。 那个大天魔的影子还在界隙边缘徘徊——它什么时候过来呢? 崔公子心提了起来,他远远跟着父亲在将台观察时,因为实力和视力的原因,看得远远没有这么清晰,此时近在咫尺,正面看到那三头六臂的大天魔的影子,只觉得一阵窒息。 似乎——父亲给他的压迫感,远远没有这道影子强。 如果天魔破界而来,或许要完蛋了呀。 崔公子升起这个念头,随即压了下去。在战场上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只会乱了自己的心。 只是…… 他站在最高处俯瞰界隙的时候,怎么感觉不是只有一种压迫感呢? 就好像就在界隙的这一侧,也有一种隐隐然的压迫感,让他透不过气来。 崔公子十分怀疑自己感觉错了,他的灵感是非常高的,若非父亲压着他历练,他已经可以做剑客了,以他的灵感如果他能感觉到,那他应该能看到才对。 或许是他恍惚了。 这时,站在裂隙入口处的仙女回头,远远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了。 嗤—— 光华闪过,李意渐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四个剑客打一个修罗? 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出于对汤昭的信任,他已经开始思考汤昭这么安排的深意了,下一刻,他眼前一晃,已经又换了战场。 哦,原来还是三打一,把我置换出来了? 李意渐一瞬间就明白了,仔细一看周遭,有五个剑客在。 这波,是六打一! 李意渐瞬间兴奋起来,他更知道了汤昭将他送来的缘故,这是叫他一锤定音的。 既然如此—— 剑术——狼群! 他的剑向前疾刺,无数狼影从中闪出,十头、百头、无数头…… 无数狼影铺天盖地的冲了过去,三头六臂霎时间被淹没在狼影之中。 正在围攻并节节胜利的剑客们同时一顿,呆呆地看着这莫名出现,上来就发大招的剑客。完全想不到自己等人辛苦围攻这么久,怎么被人摘了桃子? 咯—— 与此同时,那正在延伸的火质层突然停滞,发出一声并不响亮的破碎声。 一道裂纹出现在弥缝的法器上。 崔公子仿佛过电一般汗毛倒竖,大声道: “它来了!” 359 投入 它来了! “大天魔来了!” 崔公子第一时间甚至没打出这个旗语,直接大喊出声。 离着他最近的汤昭骤然回头,不由目瞪口呆。 原本弥合进度过半,一直顺利火质层已经完全停滞,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横在正中,足有十来丈长,几乎横跨了所有被风质、火质层覆盖的裂隙。 透过透明的缝隙,能看见对面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裂缝上,那是大天魔的手。 虽然没有声音,那只手掌心和指节鼓起,使得风质的薄层凹陷下去,显示出它无与伦比的力量。仿佛这只手能将裂隙推开,压碎空间! 这是何等的力量,一旦叫它破界,此地凡人、剑客又怎能阻挡它? 这种力量,这种惊恐感,汤昭…… 第一眼都没看见。 汤昭一回头,直接看见了站在裂隙边上的那个影子。 一瞬间,他的脑子全凝固了,只看得到那个界隙边上仿佛被光包裹着的那个似熟悉、似陌生的身影。 “仙女……姐姐?” 站在那里的是仙女? 而且,那完全是他在井底遇到的最初的模样。 金睛、银发、绿色铠甲,佩剑…… 那是他当初在庙里对着孩子胡说出来的形象,后来井里果然就出来了同样的形象,好像这个形象是他创造的一样。 一开始,他对这样的创造很得意,但慢慢地就觉得不妥了,这个形象太像天魔了,他不满意,和仙女协商着改掉了。改成了传统的仙女模样。 美丽,但并不特殊。 但现在,仙女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样子,在别人眼中十分怪异,但在他眼中,又实在是太熟悉,一下子唤醒了当初的记忆。 这就是他认识的仙女,绝不会认错。 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模样。 她怎么出来了? 无论仙女是在井底、在屋中的水盆里、在清风明月的荷塘里,她永远默默沉在水里,等着汤昭,等着他将东西投入水中,才默默升起,托起金光和银光给他。 那是一个只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才存在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外面的世界? 在一瞬间,汤昭再次觉得世界在崩坏。 他用手去摸眼镜,却只摸到了自己的眼睛,没有眼镜生硬的触感,这让他确信这正是真实的世界。 “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还没问出这句话,就见仙女同时张开口,向他说着什么。 她应该是向他说话吧?这个世界上她不可能对别人说话吧? 汤昭安静下来。 他想看看,来到真实世界的仙女,想要跟他说什么? 仙女虽然开口,但没有声音,他只能看到口型。 “修……复……” 是这两个字吗? 仙女顿了一顿,再次重复了一遍,然后不住的再度重复。 她很认真,表情庄严,仿佛在用魂魄喊出这无声的两个字。 汤昭确认自己看得清楚,正是“修复”这两个字。 什么意思? 修复什么?界隙吗? 然后,他陡然瞪大了眼睛。 仙女又重复了一遍之后,霍然转过身。 纵身跃起,仿佛流星一般,直直跳下了界隙! “等——” 汤昭失声,声音却卡在喉咙中,没有发出来。就像刚刚仙女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体内的世界,真正崩塌了。 然而除了他,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崔公子、崔将军、刚刚击杀了一位修罗的李意渐,满山的剑客,但凡能够抽出心神的,所盯着的无不适那个藏在云海最深处的裂隙。 那裂隙之中又再断裂,岌岌可危的界隙! 此时,那个三头六臂的大天魔阴影已经逼到眼前,因为离着界隙只有咫尺之遥,它的影子投射得清清楚楚,已经能看到格外魁伟的身材和背后庞大的翅膀,它已经蓄势待发。 崔将军长啸一声,气势冲天而起,满地芽兵同时举矛,气势化作大江大河,从天上坠落,凝聚成一根长枪,直逼裂隙。 即使到现在,这股气势依旧引而不发,他依旧控制着自己,等着界隙破碎的那一刻。 界隙会破碎么? 一定会!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他们都绝望了。 那大天魔举起了六只手臂,每只手臂握住了一件武器,六把武器同时往界隙上砸去! 下一刻,就是—— “咯——” 碎裂的声音! 只有汤昭能听到这个声音。 因为碎的是——他的眼镜。 在那一瞬间,只有汤昭看到了,仙女一跃而下,化作一道光,覆盖在了裂隙上。 然后空间抖动了起来。 之前裂隙被符式覆盖时,周边的空间震荡已经完全停止了,就像被玻璃片压扁的蝴蝶标本,虽然栩栩如生,但已经死去了,只是以生前的样子被展览着。 而现在,那道裂隙重新“活了”起来。 但和之前那种撕裂的扭曲又完全不同。 之前的伤痕不住的扩张,而如今的伤痕往中间挤压,一点点黏合在一起,就像生命力极强的皮肤在看不见的血小板作用下飞速愈合。 而且那种愈合之后就完全没有任何破碎的痕迹,就像一根针划过水面,针再锋锐,只能在当时划过一道涟漪,一旦针尖离开水面仍是一点儿痕迹也留不下。 这不是外力的缝补,而是空间的自我修复! 没有人看到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是怎么促成这场奇迹的,但所有人都看到奇迹发生了。 然后,双方全都懵了。 崔引胜还好,不过是头脑一片茫然,觉得哪里不对,对面那天魔却是突然发了狂,扑向裂缝,六条手臂的武器舞动如车轮,疯狂的砸向空间裂隙。 在刚刚,那道裂隙仿佛一层窗户纸,一根手指上来都能捅破,而现在,这层飞速愈合的裂隙却如铜墙铁壁,六把沉重不逊于剑的武器砸在上面却如同蚍蜉撼树。 而他背后,那座地面上的修罗城城门轰然洞开,涌出了数道身影,全是三头六臂,疯狂跟着那天魔锤击隔膜,一时间隔膜上密密麻麻趴的全是三头六臂的身影,就像夏日乡村的夜晚黏在纱窗上的飞虫。 不用说别人,崔引胜都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来了多少修罗天魔啊? 这数量比天空城降下来的修罗多几倍不止! 他仔细一想,登时汗流浃背。 这些天魔是有计划的。天空城的投影只是幌子,只藏了少量部队,让双方势均力敌,然后裂隙处只半露出一个大天魔,牵制住他的注意力,让他以为这些就是全部的力量。错估了敌我双方的力量差距,放心的把所有力量都投入到战场上去。 但修罗在裂隙背后藏了更多的军队,只等战斗缠斗到白热化,甚至剑客取得了优势时,所有天魔生力军轰然入场,把在场的剑客与军卒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扫而空。 此计若成,摩云城的一部分力量在这里全军覆没不说,后面的增援部队来了也是添油战术,同样要覆没在旷野之中。前进城的城池之一摩云城,可能就要一战而亡。 这还是以疯狂鲁莽闻名修罗部么?它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谋定而后动的战略战术了? 这肯定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它们凭什么能抓住潮汐的波动,推动这样契合天象的计划? 是它们拥有和张融一样甚至犹有过之的推衍能力,还是它们……主动制造了这场潮汐? 崔引胜这边后边思考,那边修罗部陷入疯狂。无数天魔趴在裂缝处,却真的突破不了这层“纱窗”。 而那裂隙修复的也太快了,就像大幕拉上,飞快的掠过那些身影,把他们挡在苍穹之外,让它们的挣扎和吸附沦为谢幕前的诡异“造型”。 大幕合上了。 空间恢复了平静。 战场还没有结束,修罗还在被围攻,还在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盛宴已经结束了,留下的只剩下“光盘行动”了。 剑客们霎时间兴奋起来,奋力围攻,以做最后的冲锋。而那些修罗,尽管疯狂、残忍、漠视生命,也不得不面对偷家的剧变。 一转眼,家没了! 几乎所有的修罗都变得失神、沮丧,原来上风的瞬间萎靡,原来势均力敌的被压制,而本来就岌岌可危几乎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战局已定! 剑客们士气如虹,崔引胜劫后余生,崔公子打旗语的姿势都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唯独汤昭站在战场的终于,茫茫然失魂落魄。 刚刚仙女跳下的时候,他的心便往下沉。 一直到现在,还在不住的下沉,仿佛要沉入无底的深渊。 那个熟悉的影子化为了光,融入了空间裂隙之中。 那应该是……回不来了吧? 他的耳边传了“喀嚓”、“喀嚓”的轻响,连续不断,不用低头,他就知道藏在衣袖里的眼镜碎的一塌糊涂。 他的眼镜曾经碎过很多次,也不是没有碎到不堪入目的地步,但是这一次让他感觉格外痛苦,就好像碎的是他自己的心。 痛苦的来源,是失去。 他失去了自己的世界。 不知不觉中,一行泪滑了下来。 紧接着,他想到了那一声无声的“修复”。 “修复……” 什么是“修复”? 是指的仙女投身裂隙,修复空间? 还是让他修复眼镜? 还是…… 如果只是让他修复眼镜,那就太好了,说明她是可以修复的。他们还会再见的。 可是……汤昭总觉得不止如此。 那个修复指的是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忽忽……” 头顶有一阵异响,汤昭沉浸在思考中,一时没在意。 直到他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喊: “是剑种!剑种出来了!” 360 爆发 剑种? 汤昭虽然正自魂不守舍,听到这个关键词,也忍不住一个激灵,抬头去看。 天空…… 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目光一转,看到所有人都目光向下,盯着一处,他也跟着盯过去。 是裂隙,已经被弥合的裂隙,现在出现了小小的褶皱。 褶皱处,一片片剑种正喷涌而出。 剑种并非闪闪发光、如星辰般瞩目,正好相反,它就像破碎的空间一般虚无。只有透过的光会发生微微的扭曲,才能被细心的观测到。 因此它在夜空中并不亮眼,反而在白天有可能被发觉。 也只是小小的可能。 但此时,当一大片剑种喷出时,却耀眼非常。 裂隙弥合之后,弥合的褶皱突显出来,仿佛有彩虹一般的色光。 这些光就像太阳光照耀周围,而那些喷涌而出的剑种就是反射阳光的星辰,叠在一起有星光璀璨的感觉。 饶是汤昭现在满心茫然,见到这么多剑种飞出也不由得心神巨震。 自从他被白发剑客暗算剑种又开挂化险为夷之后,自己再没得到过剑种,再见到剑种就是薛闲云的收藏了。然而薛闲云收藏了满墙的空型材料,其中剑种依旧屈指可数。 薛闲云铸剑也需要精打细算,乃至斟酌数年之久,就是因为剑种珍贵,不能随意浪费。 对汤昭来说,这些剑种都是薛闲云的,他也就过过眼瘾,能跟着练手都非常不易,本质上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么多年,他拥有的也不过是进入他身体里的那一个剑种。还有就是在去剑州路上遇到的那个聚宝剑也在他手里,一直没有特别处理,如果他下决心毁掉,倒可以拆出一个剑种。其他的再没有了。 这并不是他运气不好或者不努力搜集,实在是人间剑种难得,剑也难得。 一把剑能促成一个剑客的诞生,就算剑客死了剑也可以传承,依旧能撑起一个门派。而作为剑客把自己的剑术剑意心得传承下去,后人执同样的剑也更容易上手。 所以在人间,一般的剑都是完整的一代传一代,最多找铸剑师洗一洗,是不会拆掉重铸,还原剑种的状态的。 而人间又极少新发现剑种,发现了也常常兜兜转转,最终被大势力收走垄断在手里。 这也是人间铸剑师少的原因,剑种太少,铸剑师都没有练手的机会,尤其是小铸剑门派,一个铸剑师一辈子得到的剑种屈指可数,如何能成长?更别说培养徒弟了。 然而,在前线,汤昭却看到了一大把剑种爆发。 这有多少? 十个?一百个? 反正是他想也想不到的数量! 星星点点的剑种在汤昭眼前炸开,比黄金更耀眼,闪得他满眼星光。 汤昭算一个比较克制的人,但他不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看起来不贪婪只是因为很多东西他不想要,又或者他能轻易得到,显得不珍贵了,一旦遇到他真正想要的、得不到的,他一样是要去争抢的。 而剑种,他是一直想要的,又一直缺少的。 没有剑种,他算什么铸剑师? 他还有需要得到剑的朋友呢。 这是机会! 而且,剑种的爆发点离得他非常近。他甚至不用走一步,一部分爆炸的剑种已经扑面而来。 “剑种!剑种!” 这个时候,他耳边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的声音大喊大叫,有的声音似哭似笑,人人情绪激动,和刚刚战场的那种杀伐之声又截然不同。 汤昭立刻明白:不只是他看到这种场景震撼,那些久在前线的剑客一样震撼。 想来即使他们在摩云城数载,也不是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的。甚至他们来之前都没有预料到,会在潮汐结束时遇到这样的爆发。 刚刚还气势如火、一心围攻修罗的剑客们的心也乱了。无数人放下手边的天魔,往那些剑种处扑去,爆发了好似生死战一样的速度。 他们要来了,那我…… 汤昭心中一动,剑象随之一转,一道光在前方闪过。 光速! 他的剑象本来就是一道光,可以直接转剑术——光速。而光速这个剑术的特征,一是快速,二是隐蔽。 是的,隐蔽。 在夜里,他的光是极其耀眼的,极适合人前显圣。但在白天,尤其是如今日光大亮,他的光芒已经融入太阳光中,几乎难以分辨。所以当他用光速转移飞起的剑种时,同样神出鬼没,无人察觉。 当然,他也知道不能过分。那些聚在一起的剑种被光折射、散发着星光、十分扎眼的他是不会碰的。他所挑选的都是单独飞出,偏离光源很远,几乎无法反光的剑种,因为他灵感够高,距离又近,才能感应到,抓取比较隐蔽。 一个……两个…… 收获的愉快,无人知晓的暗爽,在这一刻让他专心了起来。 正在这时,有人大声喊道:“诸位都住手,不要乱了阵型,修罗还没死!” 似乎是李意渐的声音。 耳畔的嘈杂稍微静了一点儿,但紧接着又乱了起来,显然李意渐的一句话不足以压倒各人的贪欲。 就听崔引胜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声音朗朗,道:“我以摩云城代城主,云州副都督的名义告知各位袍泽,凡此时在战场中参战力敌天魔者,战后至少将获得一个剑种!其余剑种连同其他战利品都按功劳分配众袍泽,以我声誉保证,公开公平,绝无偏私!唯独此时擅离战场者,皆为扰乱军心,坏我大局!皆以逃兵论,我立诛之!” 场面一下安静下来。 崔引胜统领摩云城多年,威望极高,众人虽然还恋恋不舍,却已经停下乱冲之势。汤昭也收了手,停下了偷偷收取剑种的行动。 他此时已经收了六个,已经足够了,铸剑都能铸好多年,再多要也不过是贪心作祟。虽然要真的按照功劳分,不管是明面上暗地里的功劳他都可以拿走更多,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 这时,就听崔引胜道:“小汤,麻烦你再给规整一下队形。把态势拉回来。” 汤昭回头一看,却是那貔貅从云海对面跳了过来,崔引胜本体还在将台上压阵。他忙叉手道:“遵将军令。” 此时场中已经混乱了。那些修罗趁着刚才的大乱有趁势反击的,也有逃跑的。甚至有两三个剑客倒在反击之下,也不知死活。刚刚汤昭构建的三人小队围困、多人重点进攻的阵型全乱了。 此时众人正听崔引胜调遣赶往战场,汤昭忙用光速调动,让所有人迅速归位。众人也习惯了他的调动,瞬间回归战场,及时战斗。李意渐引着几个机动剑客重点突击,将众修罗挨个突袭绞杀。 战局终于还是尘埃落定。 汤昭看着渐渐安静的战场,心绪渐渐安静,因为太过安静,刚刚的兴奋消散,那种仿佛失去拐杖的迷茫又悄然而至。 心神渐渐又开始撕裂。 “刚刚是怎么回事?” 身后貔貅剑突然问道。 汤昭转过头,脸上已经面无表情,道:“什么?” 貔貅剑道:“刚刚修罗已经要破界而来了,怎么裂隙突然消失了?是哪里来的奇迹呢?” 汤昭缓缓道:“既然是奇迹,凡人怎么会知道呢?” 貔貅剑停了一下,那如同蛟龙一样的头颅看不出表情,最终只道:“是吗?想来是碎域在帮我们吧?这片碎域是先贤为了帮人间抵御天魔铸造的,从根底上就是为了帮助人类,自然是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么今日为了救我们发动一场奇迹,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么?” 既然如此……当初那些前进城的城池被毁灭,为什么碎域没有发生奇迹? 这句话不会有人问出来,也不会有人回答。 貔貅剑继续道:“可惜,碎域终究是碎了。想当初这是我们的主场啊,我们赖以与天魔抗衡,甚至扭转大局的主场。如果……碎域能够修复,我们又怎么会在这里困守,以至于要接受天魔那极不公平的约定……” 轰—— 他后面说的什么,汤昭已经听不到了。刚刚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光。 修复! 对啊,这个修复! 这偌大的碎域,碎成了千片万片,以至于让前线变成一盘散沙,难道不需要修复吗? 仙女姐姐跳下碎域的裂隙,以身修复了一道裂隙,这是她的使命么? 她留下的那句话,是把修复碎域的使命,又留给了自己? 这种事……能做到吗? 蓦地,他又想起了戴上眼镜的那一刻,耳边传来千声万语的回应。 谁在回应眼镜的召唤? 是那些碎掉的碎域吗? 想到这里,汤昭突然有些起鸡皮疙瘩。 虽然他不怕承担责任,但这种光想一想就宏大得仿佛穿越时光与天地的任务就这样落在他肩头,还真是令人战栗和…… 兴奋啊! “哦,对了,今天弥隙也好,战斗也好,你都是首功。”貔貅剑突然道。 汤昭回过头,本能的逊谢道:“不敢。” 貔貅惊讶的看着他,怎么片刻之间,这少年眼睛里已经满是血丝,好像振奋,又好像是悲伤? 但少年的心思本就善变,它也不理会,直接道:“所以你拿什么都是应该的,但是不要说出去,对大家不好。” 汤昭一听就知道自己收取剑种的事没有瞒过这位剑侠,略感不好意思,最后低头道:“标下受教。多谢将军。” 361 归程 这一场潮汐引发的大战终究是以摩云城的胜利落下帷幕。 大战在崔引胜的压阵和汤昭的调动下,以剑客的大获全胜、修罗天魔的全军覆没而顺利结束。 紧接着,不等众人欢呼结束,场面又开始乱了。 这也不是崔引胜的军令不好使了,而是…… 在最后一个修罗倒下之后,天际线上出现了大批火种车的影子。 是从摩云城来的支援大部队终于到了。 刚刚浴血奋战的众剑客心头立刻都掠过了万匹神兽。 什么玩意儿? 刚刚生死鏖战、千钧一发的时候你们不来,现在敌人覆灭,战利品下来了,你们来了? 还是这么多人一起来? 那些剑种够不够分的? 几乎这么一想,众人便骚动起来,不约而同的调转身子,脱离队列去搜寻剑种了。也亏了崔引胜还在上面,大家争抢的气势没那么凶狠,但是速度是非常快的,一眨眼队伍里没人了。 对此,崔引胜也睁一眼闭一眼。刚刚在战斗中他其实都没怎么出手,只做压阵,还强行制止众人第一时间抢夺战利品,如今眼看支援在即,尘埃落定,也没有再拦阻。 说白了,这些剑客大部分并非摩云城直属军队,没有李意渐那样的军职,平时也不归摩云城训练,只有补贴而无军饷。军纪只能说堪堪达到基准线,不是什么“强军”、“铁军”,能做好该做的事已经不错了,实在无法强求。 就像汤昭,不过是被他临时拉来的,甚至还没有在前线服役过,在中间仅凭一人极限制作弥隙的工具,已然很不容易,后期居中调度更是主动做的,那汤昭要在最后分取什么,他也不想阻止。 汤昭并没有离开去跟着抢夺,刚刚他已经拿全了自己那份,也无意再要更多。李意渐等军中剑客则是维持秩序为主,只让普通军卒去冷僻无人处搜索,别遗漏了宝物。 崔引胜在高处看着,也监视着局势不要失控,貔貅却留在汤昭身边,道:“你是今年的新剑客?成剑客几个月了?” 汤昭算了算,道:“三个多月?快四个月了。” 崔引胜略一惊异,接着道:“这么快,我看你剑术已经成型了,战斗力不错,去哪里也不怕。你有什么打算?新剑客会在满一年之后一般上前线,但你又不同,就是现在来前线也没问题。你有什么打算,什么时候来?” 以崔引胜说一不二的性子,这几句征求意见的话真是前所未有的“礼贤下士”。不过汤昭不知道他的性情,自然也不至于“受宠若惊”,道:“我本是云州下属,也是摩云城下属,当以服从前线调度为先。只是年底我有一件答应好的事,若能明年春日再上前线最好不过。” 貔貅点头道:“好,明年春日我给你发征召令,你就在摩云城服役,就留在我身边。” 汤昭一怔,欲言又止。 貔貅虽然只是神兽,看不清脸色,但它能看别人脸色,道:“怎么,不想留下?” 汤昭歉意道:“多谢将军看重,非是卑职不识抬举,只是我来前线还是想以剑客的身份战斗,摩云城有欧冶家的中流砥柱坐镇,原也不需要区区三脚猫的符剑师。” 貔貅道:“你不想做符剑师?亏本将还以为用不着姓欧冶的大爷了。也罢,你不想做符剑师,本帅可以留你做亲兵,你和雷儿一般在我身侧,难道还怕学不到东西?” 汤昭一瞬间有些动心,但还是道:“卑职来到前线,最想去碎域各地走一走,去最前线,去碎域的边缘看一看,这也是我的私心。” 这正是他的私心。之前他确认了“修复”碎域的责任,自然要去碎域的边缘看看,到底碎域如今“碎”成什么样子,再用碎掉的眼镜试一试,他的任务究竟是他自己异想天开,还是真的有迹可循。 要到碎域边缘,他便不能留在摩云城,最好一人独行,方能自由。 但是汤昭也知道,他作为一个新手剑客,在人间或许能横行,但在前线真的只是“区区”一个剑客而已,他还是要找一个小队,搭配几个队友,拥有一辆火种车,方能游荡在碎域上做前进城的任务,也做自己的任务。 如果,能自己组一个全是自己人的小队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他现在没有特别合适的队友人选。希望他这回回去铸剑,能给自己添几个值得信任的队友。 汤昭虽然说的客客气气,但崔引胜被连番拒绝,心中自也是不快,也不再理会,貔貅一跃而下,回将台去了。 一番混乱之后,大部队终于到了,不过也只能来打扫战场了。 等到大部队接管了战场,所有参战的剑客就可以轮休回去了。他们登上了回城的火种车,将回城享受一段假期和论功行赏的大典。 汤昭本想搭着李意渐的军车回去,却见乔海和山野刚已经开着那辆破旧的火种车,正向他招手。 汤昭也对这哥俩印象不错,当下应约登车。 火种车上,三人匆匆洗漱一番,换下满是风尘的征袍,便上了最上层,连深居简出的素汐道人也在。 最上层是个小作战室,此时却将一应东西设备都搬走,只留下一张桌上,堆满了食物,竟然还有酒水。 乔海当下拉着汤昭入席,给他倒了一杯酒,道:“汤小哥,尝一尝,这是咱们前线最常喝的酒苍云酒。前线么,朝生暮死,就是要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汤昭很惊讶,刚从战场下来就喝酒么?都不需要歇一歇的? 素汐道人先饮了一盏,用清冷的声音道:“常饮是常饮,你少说了两个字,乃是穷人常饮的酒。真正的好酒咱们也买不起。” 山野刚道:“喂喂,道姑,你这么说……虽是实话,也不用说的这样直接吧?叫咱大哥接下来的话怎么说?” 汤昭尝了尝,果然入口刚烈够劲,不过失之过硬,口感一般,听到如此,道:“乔大哥还有什么话?” 老乔瞪了山野刚,道:“你这憨货,知道我不好开口,你还捅开?” 无奈片刻,他端酒道:“汤剑客,你是个出色的剑客,又是多才多艺的多面手,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小队?” 汤昭“唉?”了一声,他刚刚还想小队的事,没想到老乔居然伸了橄榄枝,道:“这个……我还没到前线服役呢。” 老乔道:“这不是早晚的事儿?你有亲朋约定好要在前线带你吗?” 汤昭摇摇头,老乔拍了拍他,道:“还是说。与其到时候两眼一抹黑,随便和人组队或者等人介绍,不如和熟人组队。那么多火种车从摩云城出发,就咱们相遇同车而行,也算缘分了吧?我和大山还是道长都是多年的好朋友,大家也是好人,队伍氛围好。而且平日也不和别的队伍争功结怨,就是以自在为主。进了我们小队,好就好在一个舒心。而且我们有两个空位,你要是还有朋友可以一起加进来,五人团队就成形了。” “而且咱们队有一个大优势,咱们有自己的火种车。”他拍了怕房间陈旧的墙壁,“你别看破破烂烂的,可是是咱们自己的车。不像有些车,看起来簇新,却是租来的,受到各种条条框框很大的,连去哪里修整也不能自己做主。自己的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还是那句话,自在。” “这样,你再考虑考虑,也不着急。”说罢他自己先饮了一杯,也不劝酒,就给汤昭夹菜。 汤昭饮了一口,心中认真考虑:似乎也不是不行? 老乔和大山这两个剑客都不是难相处的,而且心地不错。那位道长虽然足不出户,但汤昭难道没见过足不出户的女子?相处起来也不为难。 反正自己建队还太远了,老乔这个队伍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他想了想,决定若是没有变化,等到自己前线就跟着老乔他们的车走。至于还剩一个空位,到时候再说。要不就师姐? 正想着,火种车突然一顿,然后就地停了下来。 山野刚一放酒杯,道:“真是的,咱们兄弟喝酒,又有谁来打扰?”便先开门上了车顶。 汤昭在酒桌上,就听那山剑客的大嗓子传来,道:“你是谁,干嘛拦我们的车?” 外面一个女子声音道:“我们是汤剑客的故人,听说汤剑客车上,不知可否登车一叙?” 汤昭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陌生,完全想不起曾经听过。 正好老乔转过头,目露询问之色,汤昭摇了摇头。 老乔便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就听山剑客道:“什么汤剑客水剑客的,我们这儿一概没有。你找错人啦,请让让吧。” 那女子笑道:“是吗?那太遗憾了。那么我们要去摩云城,咱们顺路,不如载我一程?” 山剑客毫不犹豫拒绝道:“我们这里是运兵车,可不是旅车,不搭载闲人。离着摩云城也就半日的路程,二位何妨走几步呢?” 只听另一个女子道:“这位剑客大人,我们不是闲人。我师父是彩云归的剑客。我们彩云归和你们摩云城是同盟,在路上相见可是都要互相援助的。你们把我们师徒二人独留在路上,这样好吗?” 汤昭一怔,这个声音他倒是熟悉——樊还玉! 362 捧日使 汤昭一皱眉,不由得心中暗动。 外面是彩云归的人? 说起来,他确实记得彩云归的人参加了这次与修罗之战,阵地还就在老乔他们的阵地旁边。只是汤昭后来一直在最中心,没有看清她们,调度也没有动她们的位置。 但是既然是重要盟友,自然当以特殊的礼节相待,就应该跟着崔将军一起回城,摩云城更应该公务接送的,怎么沦落到半路上拦车回城呢? 难道真是奔着他来的? 汤昭有一种“麻烦临头”的感觉。 然而彩云归大概真的和前进城的有盟约,双方必须要守望相助,这是一种前线的“大义”,山野刚确实不大好将这两位拒之门外,嘀咕声中,火种车打开大门,将彩云归的两个女子放了进来。 汤昭略微皱眉,乔海低声道:“不想见她们?这样,你去房间里躲一躲,我来应付。” 汤昭摇摇手,道:“没有这么夸张,她们也不是我债主。既然来了,干脆见一面。” 说到底,虽然见面可能是麻烦,但汤昭没有做错什么,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就见见面,看看她们搞什么鬼。 不过是一个剑客带着一个普通人徒弟而已,难道怕她不成? 就算单论实力汤昭也不怕,就算剑客很强,他还有朋友在,而且……他的剑是非常适合脱身的。打不过还能跑。 当然最好不用跑。 汤昭留在酒桌上不动,过了一会儿,就听背后有人道:“啊,汤剑客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汤昭回头,大大方方站了起来。 只见从车顶下来两个女子,其中一个不用说,正是樊还玉。另一个女子身穿深紫色长裙,头上点缀珠翠,云肩披帛,衣衫华美。若论外表年纪,她和樊还玉看起来不相上下,唯独气质中更有几分成熟和沉稳,看得出骨子里有了岁月的沉淀。 汤昭客客气气道:“恕我眼拙,好像从没见过阁下。不知这么这位剑客怎么称呼?” 那女子敛衽行礼,道:“妾身沈映霞见过汤剑客。” 行礼之后,她如水一般的目光往汤昭面上一转,眼波盈盈欲滴,轻声道:“好,真的好。” 汤昭不喜欢她直接的眼神,但面上不动声色,道:“原来是沈剑客。有礼了。” 乔海跟着起身道:“有礼,大家都有礼,沈剑客请坐,咱们虽然不是同僚,素未谋面,但能半路相见即是有缘。这火种车好比寒舍,所谓来的都是客,既然光临寒舍,就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车上的人。” 沈映霞虽然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但面上还是礼数周到。乔海仿佛自家酒宴开席一般介绍同车剑客,又是倒酒,又是布菜,已然占据了主动,她倒也没有生疏冷落不耐之意,反而连说许多客套热络的话,又跟着连干三杯,喝得脸上飞起红霞,依旧言笑晏晏。 她喝得豪爽,给足了所有人面子,汤昭也说不出什么来,跟她碰了一杯。 山野刚几杯下肚,笑道:“沈剑客,当时战斗的时候我们就在你们旁边的阵地,隔着不远能互相看到。我看你的剑术实在不错,又强大,又漂亮,不愧是是彩云归的大剑客。” 沈映霞笑道:“山剑客过誉了。三位的剑术更是令妾身大开眼界,尤其那一座拔地而起的山一样的拳头,如山崩地裂一般……” 她言词便给,口角生风,将三人一一吹捧到位,气氛越发活跃。 紧接着,她轻声道:“其实我也是适逢其会,本来没想要战斗。但既然遇到了这样的大事,必然是义不容辞。只能说,都在碎域,大家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何能够不出力呢?” 这话连汤昭都听得点头,乔海等人久在碎域,更不由得连连称赞。 乔海道:“沈剑客说得好!碎域如今是什么情况,谁能够独善其身?就像我们常常游荡在碎域各地,也常离开前进城的范围,若遇到天魔灾难,难道我们就不出手了么?今日你不出手,明日我不出手,长此以往,碎域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大家都去人间等着天崩地裂吧。正是有沈剑客这样的人,碎域还有希望。” 沈映霞叹了口气,道:“是啊。然而你我都不过是小小剑客罢了,能做的区区微末之事,杀几个天魔,除几个魅影,无非是求一个心安,对大局有什么用处呢?” 汤昭微一挑眉,山野刚道:“嗨,想那么多干嘛?小小剑客就做小小的事。大事交给大人物。就像沈姐你说的,求个心安呗。” 他称呼姐是顺口,甚至表示亲近,但沈映霞还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才遮掩下去脸色,道:“总得想个一劳永逸……或者至少能维持一段时间平安的法子。” 乔海道:“这等办法须得城主他们去想吧?咱们区区剑客,想这些有什么用?” 沈映霞叹道:“正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虑,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任务。或许有一日,碎域的未来就在小人物身上。似我们彩云归,就一直有一个传承数百年的任务,就是为了给碎域,给世界挣得片刻安宁。” 山野刚脱口道:“我知道——是捧日使吧?” 乔海隐晦地瞪了他一眼,责怪他不该把这个词说出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捧日使是什么,也不知捧日使跟汤昭有什么关系,但他见多识广,知道彩云归每隔一段时间有弟子出山,就为的这个捧日使闹得鸡飞狗跳,仿佛一场固定的闹剧。他清楚这乃是个大大的麻烦。聪明人遇到这等麻烦,应该不沾包才是。 沈映霞却是很快接了下去,道:“正是。捧日使,如果找到了捧日使,那至少我们脚下这片碎域会更兴盛、更稳固。所有人都因此受益。像今日修罗部突袭,险些覆灭城池这种不可测的灾祸再不会发生。” 饶是乔海不想听她继续讲什么捧日使,却也被她所描绘的前景所吸引住了,而且他也知道只要是生活碎域的人,就不会拿这种事信口开河,就像一般人不会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既然沈映霞说出来,必有几分根据才是。 那边山野刚更是奇道:“这么神奇么?” 沈映霞长叹道:“就是这样神奇。捧日使就像碎域本身一样,是祖先留下的财富。只可惜,继承财富的人不好找。” 山野刚道:“这捧日使到底是啥啊?是剑客嘛?还是权剑使?” 沈映霞笑而不语。 她的意思,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旁人看出她的意思,或许就知趣不再问了,然山野刚是个不大会看人眼色的,沈映霞不回答,他就自己猜下去,一拍大腿,道: “我猜,那肯定是权剑使,是吧?你说要是剑客,凭你们找什么天才俊彦,持什么上古仙剑,那不也得从剑生、剑客老老实实修起么?等到成为能够支持一方的强者——至少也是顶级剑侠乃至剑仙吧——那不得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了?而且万一半途夭折,几十年不就又过去了么?我看你们未必等得起。” “权剑使就不一样了。一旦找到合适的人,立刻执剑就能继承剑的威能,如果是仙剑,当时就出一个比肩剑仙的人物。立竿见影,这才能说得上干大事嘛。” 他说到这里,意犹未尽,还问道:“大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要搁平时他这么滔滔不绝的,乔海就得瞪眼叫他闭嘴,但此时他也笑道:“也有几分道理?” 山野刚更来了兴致,道:“你看咱大哥也是这么说!而且你们不是老找捧日使吗?要是剑客,那还不得培养十年八年的?我记得你们隔上一年半载就要找一次,每次不都闹得挺大?是剑客也不能半年就夭折一个吧?可能是权剑使的条件苛刻,当时人选合适,但过了一年半载就不合适了。我听说权剑使对人的消耗也很大,要执掌仙剑不得把底子都耗尽了?所以要常常换人,每个人就能用一段时间,对吧?” 沈映霞先还客气的笑着,越听渐渐笑容凝滞。 山野刚继续道:“你们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剑使?是不是卡年龄?我记得有人说你们只找俊朗少年,还说你们……” 沈映霞将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铛”的一声。 乔海也觉得他说话过分,骂道:“你这憨货,胡说八道什么?这等市井传言何足为信?” 沈映霞倒没翻脸,反而嘴角上扯,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太过锋利,显得全无笑意,道:“山剑客,你猜测得固然有道理,可惜……全错了。” 山野刚一怔,道:“错了吗?” 沈映霞淡笑道:“自然错了。权剑之物,终究是外道,岂能将一界兴亡托付一权剑上?” 山野刚道:“可是你们不是有个捧日‘使’……” 沈映霞道:“这个使,是使命之使,可不是权剑使之使。区区权剑使,如何能玷污了我们捧日使之名?捧日使是堂堂正正的剑客,最光明正大不过。” 其余人也十分意外,汤昭也以为捧日使是权剑使呢,正如山野刚所说,如果是权剑使,那么细节都对得上,如果是剑客就对不上了。 山野刚道:“可是你们每次都找……” 沈映霞道:“很简单,我们找人并不是每人适用一段时间,而是因为他们全部都不合格,只能重新找。”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本来我只想跟汤剑客一人说起,但你们人人误会,我却不得不多说几句,为我彩云归正名了。我们不跟人说,只是事关重大,干系千钧,因此要分外慎重,可不是见不得人。” “我只问你们,你们可知碎域最重要的剑是什么?” 363 太阳 “最重要的剑?” 大概是没被人这么问过,火种车上的几个剑客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天下的剑都是重要的。因为每一把剑都有无限可能。成为剑客之前,师父都会引导:‘要因人成剑,而非因剑成人。’似乎天底下没有不好的剑,只有不好的剑客。” 沈映霞目光扫过众人,微微一笑,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嘲讽:“但我们都知道,这是假的。剑就是天生分三六九等,就像人也分三六九等一样。要不然也不会有各种称呼分别,有龙剑,有凤剑,有牛剑,也有衔尾剑。这些分别都是假的吗?还有些……大概归不到任何一类里,不妨叫棒槌剑罢。” 众人沉默。 其实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沈映霞的意思,也明白那个称呼指的是什么。 要说剑没有统一的分类,但确实有各种约定俗成的称呼,用以区分剑的不同特征。 龙剑,用来形容一开始就强大,后续发展也极其强大的剑,可谓“天选”之剑。持龙剑者,步步领先,皆一时人杰。 凤剑,则形容一开始平平无奇,但后劲非常强大,越来越强大,最后仿佛展开华丽的“凤尾”的剑。 牛剑则和凤剑相反,指的是那些开头强大无比,但后劲不足,越到后面越无发展、只得区区“牛尾”的剑。 而衔尾剑,则指的是那些神秘、奇特,说不上强大不强大,但是拥有自己的玄奥之处,从一开始就伴随着规则,又有很多奇怪用处的剑。 当然,无论龙剑、凤剑乃至牛剑,它们的门槛都是不低的。大部分剑算不上其中任何一种。 你说你的剑开始不行,难道后劲儿就行了? 现在不强大,以后就强大了吗? 对那些要哪儿哪儿不行的剑,到没必要用统一的称呼了,你叫“棒槌”剑也好,你叫“杂牌”剑也好,叫“碎催”剑也好,反正都指的是它。 汤昭用过的剑里,权剑獬豸剑就可以叫“衔尾剑”,一开始就依附规则存在,说强大很强大,说无用就无用,而且以后成为剑侠、剑仙也一直贯彻“杀人者死”、“有恶必罚”的规则,对许多人依旧毫发不伤。 狴犴剑和獬豸剑有相似之处,似也可以如此分类。除此之外,汤昭觉得“旸谷剑”算得上“龙剑”,而最强大的坤剑反而只能算“凤剑”,一开始本是玩土的,根本不强,到了剑法层次才陡然强大起来。 而他自己的剑,才刚刚起步,不好评价,更不好自吹自擂,但汤昭自己觉得……起步还行吧? 然而只有汤昭可以冷静客观的评价,居然还能回味自己持有的龙剑、凤剑,其他人听到“棒槌剑”,都有不豫之色,待听到“剑分三六九等”更有锥心的感觉。 汤昭开口道:“即使如此,也难说有天下‘最重要’的剑吧?” 如果非要有顺序的话,汤昭觉得可以从他眼镜里的“剑谱”中选。排第一的最强大。 可惜他还不知道谁排第一。 大概一时三刻,他也不会知道谁排在第一了吧。只能等未知的以后了。 如果他以后还能见到剑谱的话。 沈映霞叹道:“看来你们都是不知道掌故的。我来告诉你们吧。这碎域虽然碎了,但并不是随便碎的,为什么现在还有大片的碎域能建城、能住人、能镇住一方天地?那没有剑护住的碎域早已化为齑粉了。唯有拥有真正定海神针的碎域才能稳住几百上千年,容我等在此繁衍生息。” 这段故事乔海他们几个也没听说过,不由得都提起心神来专注去听。 “咱们这片碎域,当初叫什么不知道,但如今,叫做太阳域,乃是四大域之一。” 太阳域……好直白的名字。 “太阳域能长期存在,成为钉住碎域的四角之一,乃是因为有四大仙剑护佑。这四大仙剑,就是金乌、旸谷、扶桑、六龙四剑。” 听到“旸谷”剑之名,汤昭忍不住心中一跳。 旸谷……居然是碎域四大仙剑之一吗? 仔细想想,似乎也有道理,旸谷剑本就是剑谱上排名前二十的剑,别看前面十几把剑,但它“只是”仙剑而已,一把仙剑排在前二十难道不高吗? 排在第九的坤剑可是圣剑啊。和它同列者不知有多少是圣剑呢。 旸谷剑本身在仙剑中一定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才能承担定住一域的重任。它在汤昭拟持的时候依旧如此熠熠生辉,不知那柄真正的仙剑又是何等风采呢? 那位执掌仙剑的明昊剑仙还健在吗? 不过…… 这四把剑的名字——旸谷、扶桑、金乌、六龙,好像都指的是太阳? 说不定剑象也差不多? 不愧是太阳域,全是太阳剑啊。 也亏了太阳称呼多,随便取哪个掌故都能摘出个名字来,这要是其他剑象,指不定连名字都撞在一起了。 到时候碰面,那可真是同名不可怕,谁弱谁尴尬了。 说到这里,沈映霞停了一下,道:“下面我要说的事情事关重大,如果各位还要听,请发下一个誓言来,听了便烂在肚子里,若传出去天诛地灭。若不肯发誓,我也不说了,咱们散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都听到这里了,难道还半途而废?那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几人自忖都不是乱传闲话的人,保守秘密并不难,当下纷纷立誓绝不外传。 沈映霞这才点头,道:“咱们这一域命运多舛。本来有四大仙剑坐镇,太阳域应该稳如磐石才对。然而这些年太阳域还是不停地衰落,因为支持太阳域的一角金乌剑失去了剑客。” 众人一震,这可真是关系重大的隐秘!如果穿到外面去,让心怀不轨的人知道太阳域的危机,那一定会生出灾祸的。就是让寻常域民知道了,肯定也会惊恐万分,失去信心引发震动。 “所以捧日使,指的是……找金乌剑的剑客?” “正是。金乌剑不仅是太阳域四大仙剑之一,更可说是最要紧的剑。旸谷,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扶桑,是太阳落下休憩的地方,六龙,是太阳巡回天际的车辆。唯有金乌,才是太阳本身。没有金乌,其余的剑就没有主心骨。” “所谓捧日使,捧的不是金乌这个‘日’,捧的是太阳域这个‘日’,执掌了金乌剑,就捧起了整个太阳域,就像传说中补天的圣人一般。” “而我们彩云归,就是为找捧日使而存在的。是当年仙廷诸位剑仙所建,而找到真正的捧日使,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汤昭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句古诗: 郁郁彩云高捧日,纷纷花雨净无泥。 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 “既然是找剑客,那也不会太难找吧?每年有那么多灵感出众的孩童,你们势力不小,都去搜罗来,一个个试,难道真找不到吗?很多小门派找人传承门中唯一一把剑都传承不绝。你们别说千里挑一,就是万里挑一也该挑出来了吧?” 汤昭刚这样想着,山野刚已经说了出来。 沈映霞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简单。金乌剑是仙剑,而且它并非如寻常失去剑客的剑一样自晦,而是另外一种状态。” 她没有继续描述那是什么状态,想来这又是一重机密,不能再说出来了,只是道:“如今的金乌剑不能接受蒙童,只能接受有罡气基础的俊朗少年,且必须要人品端正,性情坚韧,兼有专注与勇气,像太阳一样的年轻人才行。” 她说到这里,众人的眼光刷的一下看向汤昭。 汤昭被盯得有些发毛,这一长串夸奖的言语简直有吹捧之嫌,若在往常他是不好认下来的,但是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好在乔海瞬间想到了其中的关节,笑道:“可惜啊,要是我们汤剑客还是散人少年,那倒是再适合不过了,但如今他已经是剑客了,而且是出色的剑客,剑术出类拔萃,将来前途无量,这就是天意不让他去做什么捧日使了。” 沈映霞轻声道:“天意之言,对我们剑客来说重要么?如果按照天意,天应该塌下来一角。碎域应该崩成齑粉,天魔应该入侵人间,把人间化为炼狱,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可是现在还没有发生,这都是因为我辈剑客逆天而行。” “是剑客们托起了碎域,是剑客们阻挡了入侵。为此,上古先贤们付出了多少?无数人舍弃性命,无数人尸骨无存,他们甚至很多人至今失去踪迹,连一块骨头都找不到。比起前辈的牺牲,我们如今面对的命运算什么呢?我们难道只能享受前人的牺牲,连一点点付出都不肯吗?我们难道就只顾着自己的私利,不讲一点儿大局吗?” 只听“啪”的一声,一只酒碗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却是山野刚跳将起来,拍着桌子大声道:“你说什么呢?你别以为我傻一些就听不懂你挤兑人,你是要举着大旗逼着小汤剑客退剑吗?” 364 牺牲 沉映霞说了这么一通,还有一车话等着继续往上上情绪,但居然被山野刚抢先叫破,登时被打断了节奏,愣了一愣。 汤昭微微一怔,紧接着心中一暖。 沉映霞倒是很快冷静下来,道:“我刚刚说的是先贤的事,先贤的牺牲,难道你能否认么?如今我们所能付出的根本不算多了。而且,谁说退剑就一定是牺牲了?不但不是牺牲,甚至很可能是极大地收获,是求也求不来的机遇。” 山野刚依旧追着不放,大声道:“又来哄骗小孩儿?有这好事你怎么不去?” 沉映霞并不理他,自顾自道:“小汤剑客自然已经执剑,可是他难道那剑是什么龙虎风云,天下无双的神剑吗?我看不见得。我现在就敢问你,你敢说的剑能让你成为剑侠吗?年轻的时候,谁不是以为自己与剑是天作之合,将来成剑仙也易如反掌,但练一练就知道,连剑侠也难。用得久了,看看别人的剑,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剑,甚至会后悔自己怎么选了根棒槌?是不是当初选错了?” 汤昭听得此处,微一挑眉,很替她的剑感到悲哀。 但只有汤昭有这种不快的感觉,从沉稳的乔海到暴躁的山野刚居然都一时沉默了。 沉映霞并不是胡说,一旦在剑客阶段卡的久了,很难不怀疑自己,不怀疑自己的剑。 “平常人一旦成为剑客就很难反悔,因为退剑会伤元气、伤灵感。而且机会难得,谁也不能赌下次能不能遇到合适的剑。可是如果另一条康庄大道已经放在眼前呢?成为了金乌剑客,前途何等远大,地位何等崇高,使命何等荣耀?” 沉映霞起身,道:“其中隐秘我不多说,我只能说,一旦成为金乌剑客,将受到金乌剑馈赠,无需在剑客阶段挣扎,直接起步已经是剑侠,且受金乌余泽庇护,转眼之间就是剑仙。褪去凡胎,飞升成仙,那是何等的强大?如果自己一步步练剑,要多少年、有多大希望才能成为剑仙?” “山剑客刚刚问我我怎么不去?如果我有一线机会成为金乌剑,难道我会放弃吗?我愿意付出绝大的代价,付出修为、付出机遇、付出寿命成为捧日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捧日使,我只是寻找捧日使的一个棋子,如果有机会能成为捧日使,从棋子变成棋手,从平平无奇的剑客变成无上荣耀的剑仙,难道我会放弃吗?” “可惜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而对汤剑客唾手可得。” “汤剑客,你可知我多羡慕你?” 她说的十分诚恳,仿佛汤昭已经站在金乌剑前,一伸手就是剑仙一样。 山剑客被她剑仙两个字慑住,一时无言。 正如沉映霞所说,在剑客阶段已无寸进的老剑客,听到有剑仙的机会,是愿意付出绝大的代价的。 然而汤昭并不是老剑客,所以也慑不住他,只是澹澹道:“你这话,跟每一个捧日使的候选人都说过吗?如果是这样,你一定重复过很多遍吧?” 这时,乔海也回过神来,把各种纷乱的渴望驱逐,道:“就是这话。自我进前线,那是十年前了,我就听说你们在找捧日使,这些年怎么找了千八百人了吧?你们和每个人都说这一遍好话,都说他们能当剑仙,那怎么一个捧日使还没找到呢?你们彩云归出了几个剑仙呢?你这一线机会也太‘一线’了吧?这不是空口许诺,胡吹大气?” 突然,一直默然喝酒的女冠素汐道人开口,声音冷冷的像是冰凌碰撞:“恐不止如此,一般的选剑客,选不成也不过失去一个机会,人还是好好的。可你说什么有馈赠让人瞬间蜕变,那馈赠难道是只有好处,没有代价的吗?若真如此,那些大势力还不抢破头?恐怕那玩意不但能让人升为剑仙,也能叫失败者堕入地府吧?这些年,你们找去的捧日使,有谁见他们回来过吗?” 山野刚反应过来,道:“对对对,有去无回啊!好恐怖!你这女人当真不安好心!什么一线机会,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啊。你是要我兄弟的命呢!叫人退剑毁掉前途是第一步,小命儿被害死是第二步,扒皮拆骨还要拆两遍,你们真是……” 素汐道人冷冷道:“其心可诛!” 山野刚拍桌子叫道:“正是这个词儿!我们好好招待你,你倒明晃晃欺负小汤剑客,真是白眼狼,我们白招待你了。你快滚!” 沉映霞大为不爽。她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打算好好和汤昭盘盘道,一开始是打算做私人交涉的。 做这种交涉她经验丰富,早想到了汤昭的种种反应,可能怎样逃避、怎样反击汤昭,她都有预桉,自信他有来言,自己有去语,先将他用言语拿住,再动用些其他手段,将他拉上自己的船来。 毕竟这些年,她总是在找捧日使,遇到的都是人选这种涉世未深、人品出众、兼有修养的少年,怎样拿捏这样的人她是极有心得的。哪怕汤昭是剑客,实力强一些,性格刚一些,知识多一些,也不会有根本改变。 要知道汤昭的年纪在她接触过的少年中都不算大的,这个阶段的少年是有些显而易见的弱点的。她阅历可是碾压的,况且之前在战场上他观察了汤昭的行动,确认这个少年性格正直而认真,大有可攻略之处,这才直接拦车见人。 她唯独没想到,还没和汤昭正面交锋竟然陷入了围攻中。而且这三个剑客三个性情,全一心来怼她,偏偏这等人全是她往日很少应付的。 尤其是那姓山的,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有点犯浑,扯下面子大声嚷嚷,正是她最不擅长的类型。 这等人怎么也能当剑客呢? 听山剑客叫自己滚,沉映霞不由大怒。她从没被这样对待过,不说她身份高贵,身后有彩云归这等大势力,就说她相貌美丽,气质优雅,说话又总占个理,谁不敬她几分?谁敢在她面前这样大喊大叫,毫无礼数? 她起身道:“你……” 刚说一个你字,山野刚比他更快一步道:“不滚是吧,给我——”说罢双手去掀桌子。 这时,旁边一人按住桌角,从另一边压住了山野刚使的力道,拯救了一桌濒临解体的酒菜。 汤昭压下桌子,笑道:“山哥,咱们别糟蹋自己的东西啊?直接叫她滚不也一样吗?” 他的笑容没有半分勉强,因为此时他是很放松的状态。 他本来不会这么轻松的,如果他一个人在这里应付沉映霞,绝不会如此放松。 他自信能应付沉映霞,不会轻易被裹挟了去,但如果他一个人在,一定会面临压力,这些压力不一定是彩云归给他的,更可能是他给自己的。 只能说沉映霞确实有经验,她给出的景象,描绘的危机,恰是汤昭所在意的,他可以一时若无其事,但事后想想,或许会觉得耿耿于怀,会有些难过,有些烦躁。就像汤昭在云海中对欧冶长老所说——自己给自己添堵。 道德绑架,就是这么草蛋。 但是现在汤昭身边有朋友,所有的朋友都站在他这一边,支持他,主动为他出头。 这真是一种很舒适的感觉,所有的压力自然而然都消解了。 所以汤昭如今也游刃有余,笑道:“沉剑客,你刚刚浴血奋战,我们都看在眼里,因此也不便为难。所以我只正式回答你一遍——” “另请高明吧?” 沉映霞道:“汤剑客,你要……” 素汐道人开口道:“你先别说话,我们汤剑客还没说话,你插嘴岂不失礼?” 沉映霞一怔,山野刚瞪了她一眼,龇出大排白牙,倒真让她顿了一顿。 汤昭道:“先说你许诺的前景,不管真假我都不感兴趣。我能凭自己的剑做剑侠、做剑仙。对,我就是这样肯定。你说我不知天高地厚,那咱们走着瞧,你尽可以看看。” 山野刚拍手道:“小汤说得多,他将来前途远大,你等着看好了,除非你活不到那一天。” “至于牺牲……” 汤昭微微出神,想到了从缝隙处一跃而下的仙女。 还有她最后留下的修复两个字。 “你曾经亲眼看见过别人的牺牲吗?” 沉映霞扬头道:“我当然见过。天下有很多伟大的人,你不要假装看不见。” 汤昭又问道:“那你自己曾经做出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决定吗?” 沉映霞略一迟疑,道:“我虽然没有,但我师门……” 汤昭道:“我曾经做过。” “不止一次。” 他曾经为素昧平生的同龄人顶罪,曾经抱着猫飞入雨幕,也曾开着六龙车冲向太阳。 “我身体力行过,所以我更有资格教你什么是牺牲。”他微微一笑,“但我无意高台教化,指点苍生,所以我只说我自己。” “接下来的人生,我会继续我的旅程,去见更多的风景,去认识更多的人,做我该做、想做的事。我会经历喜怒哀乐,会见识事情百态。也许我会在哪一天、哪一段旅途,为了值得的人、值得的事,做出舍生忘死的决定,那就是我的牺牲了。” 他轻轻一笑,回头道: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登上你的祭坛,也不会成为你们的祭品。” 说到这里就已经够了,再多说就不值了。 汤昭对乔海说了一句,道:“小弟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他转身离开。 场中微静。 过了一会儿,乔海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山野刚大笑道:“我也为汤兄弟喝一杯。”说罢端起酒坛就灌,哪里是喝一杯,分明是喝一坛。 素汐道人懒懒道:“你们喝吧,我已经醉了。”转身起身,飘飘然去了。 沉映霞脸上闪过一丝紫红,正要开口,山野刚喷着酒气嚷嚷道:“我跟你说你这女人……” 乔海上前把住他,道:“快走,快走,你这憨货。才吃了几杯酒,居然耍起酒疯来了。”一面说一面将山野刚拉走,山野刚兀自骂骂咧咧,满嘴“要不是大哥拉着我,早把你……”云云。 车上四个剑客一哄而散,留下师徒两个坐着发愣。 过了一会儿,沉映霞一拍桌子,大声道:“还玉,你刚才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樊还玉怯生生道:“师尊,他们都是剑客,哪有我说话的余地?” 沉映霞瞪着她,樊还玉唯恐她把邪火撒在自己身上,越发低头不语。 沉映霞运了运气,道:“你这死丫头,关键时刻总是派不上用场。但是……” 她神色微缓,道:“你找到的这个少年是好的,算你一个功劳。我预感,这是找到正确的人了。我要得到他。你去稳一稳他,咱们回摩云城,禀告你师祖。有师祖出面,直接向摩云城要人。呵呵,彩云归想要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跑掉?” 365 重返人间 酒席散掉之后,火种车一路轰轰然到了摩云城。 到了摩云城门口,车门打开,沈映霞带着徒弟自己下了车,并无一个人来送她。 她刚下车,后门轰然关闭,火种车向前开头,一路开回自己的车位。 即使乔海的火种车破破烂烂,它也是正式在编的火种车,在摩云城也有自己的一个车位,也是摩云城的“一只脚”,这也是乔海足以自夸的原因之一。 打开车门,汤昭从特殊的通道爬了出来。 此时摩云城地下管道纵横,人来人往,一片生机勃勃。从战场撤下看到这平和忙碌的场面,汤昭心情豁然开朗,道:“之前时间太赶,这一次回来要好好在摩云城逛一逛。山哥,摩云城哪里好玩?” 山野刚眼珠一转,道:“你说的好玩是哪种好玩啊?” 汤昭还没回答,乔海从门中走去,眉头深锁,道:“玩什么玩?这是玩儿的时候吗?赶紧去找将军,让他批准你回人间去!” 汤昭一怔,山野刚道:“这么急吗?小汤好不容来一趟摩云城,我有私藏的好地方……” 乔海神色越发肃然,道:“你这憨货懂什么?知道谁在惦记小汤么?是彩云归!彩云归这么多年为捧日使闹出什么动静来,你们还记得吗?这些动静只是因为她们特别疯才闹出来的吗?但凡实力差、势力弱、人手少,能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她们能量惊人!这回那女人离开时虽然没放狠话,我知道她还没放弃。你别跟疯子纠缠。听我的,你去找能接下你下去的渠道,摩云城驻军的也行,其他人也行。马上出发回人间。” 汤昭冷静下来,心情一阵压抑。 乔海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初他去投奔薛来仪被赶出门,隋大哥拉着驴车载着他一路狂奔的下午。 那时隋大哥也是这么劝他的,不管对方是不是认真,不要赌别人的下限。 当时他已经发现了薛来仪的别扭处,再加上年少气盛,很是不以为然,还和隋风吵了一架。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再次听到了这种话。 此时他已经不再那么无知,不能再理直气壮的无视、否认这样的劝诫。 其实当初按照事实,他是对的,薛大侠并不至于对他穷追猛打,但是这一次,并不会还是那么童话。 没有什么隐藏的善意,只有令人窒息的危险与压迫。 而且原因,只是彩云归的人恰好遇到了他。 他又想到了卫长乐,这个稍微有点谨慎过了头的小朋友曾经说过,有的时候,明明没有任何理由也会惹到一些人,招来莫名的灾祸。 真是……令人愤怒! 当初他一无所有,一个乡下人贩子就追着在旷野中疲于奔命。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成了剑客,成了铸剑师,成了对抗天魔承担重任的人,居然还会被人逼迫得转路而逃。 说起来,彩云归和人贩子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次大概只能如此。他会回人间去。再回来时,他希望自己能直面彩云归,堂堂正正让她们闭嘴。 下定决心,汤昭找到了刚刚从前线撤回来的李意渐。 李意渐是搭乘第一批火种车回城的,他要处理这次潮汐的收尾工作。 在火种车管理大营听到汤昭的话,李意渐神色陡然严肃,道:“汤教喻,你这番谨慎很对,亏了老乔有经验,你来的及时。喏——” 他指着一辆隆隆发动的火种车,道:“这里马上有一辆车把考卷和考试成绩送回人间,压车的都是新锐营的人,我们自己人。你是教喻,押车职责所在。不用辞别将军,直接上车回吧。” 汤昭吃惊道:“这么急么?” 李意渐道:“赶早不赶晚。再晚一点儿我怕她们直接找上将军。” 汤昭道:“如果找上将军,将军会怎样?” 李意渐略一沉吟,道:“我也不知道。以将军的性子,护短的可能性大些。但是——不要赌。能自己解决的事,就别倚靠他人了。勿要夜长梦多。” 他又笑道:“而且,正好这次考试还有不少的后续事宜,我这里分身乏术,剩下人间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汤昭道:“交给我倒没什么……不过回人间就可以了吗?她们不会追下来吗?” 李意渐道:“当然。碎域有碎域的规则。只有在人间出生的剑客才能返回人间,前进城是连通人间的唯一通道。有些秩序是不容挑战的。如果她们真有胆子回人间,那君侯可以直接下令诛杀。或者你杀了她们也无罪。” 汤昭恍然,和李意渐稍微聊了几句人间的安排,便登车而去。 火种车顺着建木开回了人间。 汤昭第一次短暂的前线之旅结束了。 当日傍晚,沈映霞和另一个容貌依旧年轻,但气质更成熟的女子进了将军府。 那女子是沈映霞的师尊,如今彩云归的长老之一,也是一位剑侠。 六大势力并存,但前进城人多势力散,摩云城本一座小城,若论地位尊崇,彩云归长老比崔引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进府,那长老就摆明车马,大张旗鼓提出想要汤昭去彩云归。崔引胜刚得到李意渐禀告,知道尘埃落定,自然稳若泰山,道:“汤昭回人间去了,想找他的话去人间找吧。” 那长老欲待不信,崔引胜随意敷衍,双方几番交涉不得结果,彩云归长老只甩下一句狠话:“若是碎域因尔等私心坠落,生灵涂炭,崔将军和摩云城如何负责?”便愤愤出府。 出了将军府,那长老怒道:“摩云城不识好歹,岂有此理!我自然去找前进城说话。前进城都不敢慢待彩云归,摩云城算什么东西?” 沈映霞问道:“那汤昭……” 长老道:“那小子不识抬举,滚到人间去了。就让他滚吧。难道没了他就没有好孩子吗?他既然躲避责任,畏畏缩缩,那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了,多半是不堪大用的。我是缺人使吗?我只不过气摩云城不顾大局罢了。” 沈映霞兀自不死心,道:“不如让还玉走一趟人间?剑客去人间自然是忌讳,散人倒是顾忌少些。” 长老倒有些诧异,道:“你还不放弃,这么看好他?” 沈映霞脑中闪过汤昭谈起牺牲时的影子,他的从容坚定依旧历历在目,道:“我是觉得,捧日使理应是他的样子。” 长老不以为然,道:“哪有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的捧日使?你既然看好,就让还玉去吧。横竖她一时半会儿是当不了剑客的。对了,还玉带回来那个玄冥岛的小子呢?” 沈映霞道:“带他去彩云间试剑去了。目前没有消息传回来。” 长老道:“嗯,试一试也好。不过你看着点,最好不要叫他死了,他是有身家的人,玄冥岛是那边来的,大小是个麻烦。” 沈映霞道:“是,我会赶回去,尽量保他一命。” -- 汤昭在火种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经回到了人间。 人间的空气和碎域不同,很清新,很通透,没有夹杂焦灼的气味。 这就是自然本来的味道。 汤昭打开窗户,看到了云州的山,云州的水,云州的人。 回家了! 这是他的家乡。 他再度回到了暮城,跟着火种车到了新锐营整理好的考场。 汤昭刚从火种车上下来,就听欢呼声四起,有人大声叫道:“汤教喻!汤教喻!” 一群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围了过来,兴奋欢呼着。 是我可爱的学生们呐。 汤昭笑道:“咦,看到我这么兴奋,是迫不及待想知道成绩吗?” 欢呼声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小了下去,大伙脸上多少带点紧张。 汤昭得意了笑出了声。 目光扫过这些年轻面孔,汤昭欣慰的发现学生们都在,熟悉的面孔一个也不少,也不先跟训导营的学生说话,大声问道:“主骑霍超群在么?” 霍超群强压激动,挺直腰背,出列道:“学生在。” 汤昭道:“你的队伍还在么?” 霍超群大声道:“学生受命带队七十三人,回到人间七十三人。全甲兵而还。” 汤昭道:“做得好,年轻人。是做将军的种子。” 霍超群行了一礼,微微扬头。 就听有人道:“你一张嘴就封了个将军?真是好大口气。” 汤昭一听就知道是安教喻,历经了潮汐一劫,又见识了彩云归的嘴脸,他看安教喻都顺眼多了,当下平和的点头致意。 安教喻和兰修竹一起过来,互相不失礼数的寒暄几句。 汤昭笑道:“李郎将在前线处理要务,考试收尾的事咱们负责结束吧。” 兰修竹道:“正是,速战速决,早一日出成绩,学生们也能解散。” 当下三人进了营地,将资料搬了进来。早有人将前几场考试的成绩注明在资料上。 汤昭道:“除了前几科有不及格的,我想最后跟着队伍一起回来的学生,人人都通过。” 安教喻听汤昭的意见,本能的想反驳,但想了想,也没说话。兰修竹也不会反对。 汤昭又问那个企图杀人的学生怎样了,安教喻道:“一个抓起来,一个开除了。” 汤昭奇道:“被害的那个也开除了?” 兰修竹笑道:“那个动手的小子很有经验,一问他自己供认不讳,然后就原原本本、滔滔不绝的控诉另一个小子的罪过,包括之前霸凌谋害同学的罪行,连罪证都有。他说的太瓷实,再加上我也听见了,很难视而不见啊。” 安教喻瞪了兰修竹一眼,若非兰修竹当时就在,他也不愿意一下开除两个学生。本来他们的学生通过的就少,结果并不富裕的镇狱司雪上加霜。 三人再度将所有的学生捋了一遍,把通过的学生名录誊抄在红纸上。三个教喻一起出门,让考场鸣金敲鼓,将红纸从高楼上挂了下来。 本次考核通过者六十六人。 计有: 新锐营三十人。 检地司十五人。 靖安司十二人。 镇狱司九人。 考试人数一百四十人,通过率不到五成。但跟往年比,不降反升。最后最难得一关竟没怎么淘汰人。这也算是潮汐带来的小小幸运吧。 所以…… 汤昭站在考场的高楼上,大声喊道: “恭喜大家,毕——业——了!” 欢呼声响彻云霄! 366 铸剑之约 不管如何,这一届四部门联考终于结束了! 按照计划,考试结束之后师生就地解散。学生们接下来可以享受一个多月的假期,新年之后再回训导营领取入职证书。 这一个月中,训导营将把学生的成绩汇总,并资料以及之前学生们自己填的就职意愿发往云州各地检地司,供检地司参考。然后统计各地纳新意愿和缺额情况,兼顾地域平衡,分配学生入职。 总得来说,训导营是把握一定分配毕业生的主动权的,这也是训导营最重要的权力。 不过,这和汤昭没什么关系。 他是教喻,只有教学的任务,分配的权力在山长和专职的教长手里,他已经给每个学生写过评语,其他事他就没法插手了。 可以说,他和学生一起放假了。 汤昭有自己的计划,他将在故乡老宅修养一番,再就是就等着黑寡妇找他去惊蛰山庄做完之前约定的“蛊斗”。 然后,他将会开始下一段旅程。 回到自己的老宅,老宅还是当初的样子,干干净净,除了几件必需品,没多添什么家具摆设。 汤昭上前线的这几日,危色留在老宅帮他看家,倒也悠闲无事,平时除了扫一扫院子,睡睡觉,就没有什么其余活动了。危色仿佛冬眠,见到汤昭回来都有点大梦初醒的感觉。 汤昭问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得知五毒会的人并没有找上门来,心知对方已经知道自己不在家,便没有上门打扰。 也是他之前敲打过,五毒会有了顾忌,寻常帮徒不敢再上门,连送米送油拉交情也不敢随意做了。 再上门,应该就是过几日黑寡妇亲自来了。 放下这件事,汤昭招呼危色进门,反手把门关了,道:“有个好消息,你……来,咱们试一下。” 他想直接说你的剑有着落了,但想想自己也没有把握六个剑种里一定有合适他的,还是不要说的太满的好。 他直接将六个异石盛放的剑种拿出来,一溜排在桌子上,豪气万钧道:“来,随便挑。” 危色呆住,浅浅的瞳仁盯住这些剑种,默然片刻,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 原来你不认识啊。 汤昭装相失败,略感尴尬,道:“没什么……就是剑种。” 看了一眼危色的表情,他松了口气——不用继续解释,他知道。 危色追随汤昭一年,这点铸剑师的常识还是知道的,只觉得心神震动,一股热气从五脏六腑中升了上来,想要说什么,却有些怯意,正所谓患得患失,反而失语。 他咽了口吐沫,才道:“您说的挑是……” 汤昭直截了当道:“就是挑一个和你配合的剑种,有合适的,我给你铸一把剑。” 危色强忍住激动,道:“这……这不大好吧?您还有亲朋好友,还有同门,岂能让我先挑,不如……” 汤昭奇怪的看着他,道:“你要是真的自愿放弃,我当然会尊重你的意见。” 危色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 汤昭哈哈大笑,起来把危色按住椅子上,道:“可以大方挑。你跟我客气啥呢?” 此时此刻,他找到了刑极式耍人的快乐。 危色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看剑种,想要伸手去感应,却真的紧张到手心发汗,要知道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再想得到剑种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汤昭拍了一下他,道:“别用手碰剑种,不然让剑种钻进魂魄,我取出来也很麻烦。这样你先感应着,我出去逛逛。不用着急,只要有一点儿感应我就争取给你调试出来合适的剑,铸剑师就是做这个的。放轻松点,就是这次不行也没关系,将来还有的是机会。我本事大着呢。” 说罢他直接推门而出。 危色抬头,苦笑了一下:着急不着急不说,您把六个这么珍贵的剑种和我这个不是剑客的人放在一起,您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汤昭出了房门,在院子里坐下——他说去逛逛,当然不至于真把危色和剑种独留在家里。而且,去前线逛了这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是想要安静一阵的。 他独自坐在藤架下的摇椅上,迎着正午的阳光。 十二月的阳光不是很温暖,但温和无害,温柔地撒遍了他的全身,助长了他的困倦。 渐渐地,风声、树叶声、街道传来的人声都远去了,他出溜进了朦胧之中。 “叩叩叩——” 恍惚之中,传来了敲门声。 汤昭睁开了眼,刚要起身,却听吱呀一声,是危色出来开门了。 他又躺了回去,眼皮睁开一条缝,直接太阳已经偏西,他竟然就这么睡了好一阵了。 此时他的睡意还在一阵阵后反劲儿,几步之外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就听危色道:“你怎么来了?” 是熟人吗? 听危色的口气,没什么戒备。这世界上不让危色戒备的人不多。而且这种语气还很熟稔、一点儿不见外,没有危色一直可以刻意保持的谦恭。 这是谁啊? “助教好。先生在吗?” 哦,秦永诚啊。 汤昭认出了这个学生的声音,终于起来了,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清醒了一点,道:“永诚,进来吧。” 危色让开门,果然是秦永诚来了。此时他换了布衣便装,打扮的像个寻常市井少年。 一进门,秦永诚行了一礼,道:“先生,恕学生冒昧……” 汤昭道:“少来这套,坐。” 秦永诚笑嘻嘻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道:“先生,我今日前来求你一件事。” 汤昭笑道:“说了别来这套,是不是染发膏用完了?让助教再给你点儿。要省着点儿用,抹多了容易英年早秃。你看你的发际线一日不如一日……” 秦永诚慌忙摸了摸头发,摆了摆手,道:“您别开学生的玩笑了。我发际线还没问题呢。先生,这边没有旁人吗?” 汤昭抬头,和危色对视一眼。危色不动声色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道:“没人,我去外面看着。” 汤昭点点头,危色出去把门带上了。秦永诚正色道:“先生,您是强大的铸剑师吧?” 汤昭一怔,道:“强大谈不上,是铸剑师。等等,你要……” 秦永诚道:“我想请您铸剑。” 汤昭上下打量他,道:“可以啊,你小子。”既然主动铸剑,必然有了剑种,这可是稀罕事儿啊。他回忆了一下脉络,问道:“是从灰烬魔窟里取来的?” 秦永诚道:“是,运气比较好。我从灰烬魔窟里挖出来。当时也算掘地三尺吧。” 汤昭不得不佩服秦永诚的运气,要知道灰烬魔窟已经是稳定的魔窟,别说掘地三尺,就算掘地三十尺、三百尺也未必能淘出什么货来。可能是秦永诚和这个剑种的契合度奇高,又或者被魔窟的阴气刺激觉醒时进入了什么特殊状态,才能极其幸运的寻到这么一件至宝。 当然,可能秦永诚的话不尽不实,他寻到剑种的过程不是那么简单。但汤昭没有深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遇,都可能遇到奇迹,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汤昭道:“你不要跟外人提起,不然镇狱司那里会有拉扯。确定和你适配?” 秦永诚道:“是我魂魄指引我找到的剑。” 汤昭点头,并不怀疑这个说法,人与剑之间就是会有感应的,道:“我可以给你铸剑。而且铸剑也不需要钱。” 秦永诚忙道:“先生不要这样。我能得先生出手已经十分幸运,您和外人收多少,我应该加倍奉上……” 汤昭笑道:“就是没有市场价嘛。我还没进入市场呢。我还没说完,铸剑的费用我不收你的,就当是给我自己练手了。但是材料我总不能替你出。一会儿我研究一下你的剑种,然后给你开个材料单子。我先丑话说前头,材料的费用不便宜,够你攒几年的。说不定有攒材料的时间,刷功勋都够你申请试剑的。” 秦永诚道:“我还是想要这把剑,我也更信任您。我的剑托付给您,无论成败都无怨言。” 汤昭点点头,道:“那还是成功的好啊,我先检查一下剑种,给你开个单子。” 秦永诚的剑按顺序自然不会排在危色之前,但好在收集材料也需要几年时间,并不会拥挤。其实危色的材料汤昭也不会全出,也需要他自己收集,不过危色有自己的渠道,收集可能会快一点。 当下两人进了屋,密室之内,秦永诚拿出了自己的剑种。剑种看起来都长得一样,外人看起来没什么感觉。 不过,汤昭在“火”这一方向上灵感极强,他对这个剑种却隐隐有些感应。如果铸剑材料搭配得好的话,他也能用这把剑。只是他用不着罢了。 他倒想起要叮嘱这个学生几句,这剑种并不冷僻,适配的人多,可能引起不少觊觎,要好好保管。紧接着他又觉得好像多余——难道说剑种冷僻了就可以不好好保管了吗? 所有人都会拿剑种当命根子好不好? 汤昭取出各种术器对着剑种检测,一面在心中构建各种铸剑方案。边检测边删改,一遍遍的列材料单子。 倘若这是外人来铸剑,汤昭说不定把所有可能用得上的材料都列出来,让客户一个个找去,都铸剑了还在乎这点儿钱? 但秦永诚是他的学生,家境并不富裕,剑种来的更不容易,汤昭不免删删改改,给他选择最合适、最经济、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这一斟酌,就斟酌到深夜。秦永诚在屋中静静看着汤昭伏案工作,面色平静,心中却如一把火在烧。 到了三更时分,汤昭起身把单子交给他,道:“就这些,你拿走吧。算了,今天太晚了,你别夜里出门,就在这里住一晚。” 秦永诚自不会推辞,笑道:“叨扰先生了。” 汤昭当下送他去隔壁休息,刚一出门,眉头一皱,瞥了一眼墙外。 危色已经在屋顶冷冷道:“什么人!” 367 第三把剑 汤昭一个反手,将秦永诚推回屋内,关上了门,自己留在院子里。 此时危色已经和人对上,他没急着上去援手,以感应来看,来人并不强大,不是剑客这样的人物。 在人间,只要不是剑客或者花容夫人,汤昭信任危色能够对付。 就听有人说道:“我想——” 刚说了两个字,就听一声轻呼,紧接着风声大起,听得凌冽如尖啸。 这是动了手了。危色从来不跟人废话,有危险是直接排除的。汤昭在地下就看到了两个影子,但感觉上危色是上风。 不过刚刚那短短两个字,汤昭听得耳熟,略回忆了一下,并没有出声阻止战斗。 片刻之后,危色已经拽着一人跳下来,道:“先生,这个女人你认得么?要不要留着?” 汤昭一眼看去,正是刚刚不见两日的樊还玉,想到彩云归,不由得烦躁,道:“你们这是阴魂不散啊?都追到这儿来了?” 他抬手止住了要动手的危色,道:“你师父呢?” 樊还玉虽然被危色擒下,形容有些狼狈,但还算镇定,直接道:“她们都没来。所有剑客不能随意下人间,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汤昭微感惊讶,这话听起来好像没有恶意。 毕竟一般人为了求生多半要虚言恐吓,说什么“我师父就在后面、我师祖也在后面,你动我一个试试”之类的话叫人有所顾忌,没想到她说的这样直白,反而显得坦荡。 汤昭道:“那你来干什么?凭你能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吗?” 樊还玉低着头,夜色中只见她肌肤如玉一般白得微微透明,略带散乱的头发丝垂在额间,仿佛细柳垂丝、梨花散落,目光仿佛含水,轻声道:“师尊没有给我强制的任务。只叫我看着您,若有机会就靠近您、陪着您,做您的影子罢了。” 汤昭听得牙酸,正要让危色把她扔出去,樊还玉已经抬起头,目光中的水光霎时间散尽,映着屋中灯光,仿佛熠熠星光,道:“可是我不想如此。所以我自作主张来见您。我想求您帮帮我。” 汤昭还没说话,危色已经冷冷道:“欲擒故纵?” 樊还玉感觉到一股杀气直扑颈后,背后一阵发麻,她知道背后这人是真的要杀人的,立刻道:“我想求您——帮我铸剑。” 汤昭挑了一下眉头,这可真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挣啊,往日他怎么没有那么多接单的机会呢?道:“你要铸剑?还要求我?你一个彩云归的嫡系弟子,你会缺剑吗?” 不要说碎域六大势力之一的彩云归,就是检地司不过人间云州官府势力的一部分,前进城的一小部分,认真说起来,最有前途的俊才拿到剑的比例也不低。二十多岁成为剑客也不少见。难道彩云归还不如检地司吗? 还是樊还玉虽然做任务,但竟然不算核心弟子? 樊还玉解释道:“我师门有剑,但我不想。您也知道我们彩云归是为了找捧日使而诞生。我们这些弟子也是为捧日使而招收的。彩云归的剑……当然也是都有自己的使命,其实也都是为找捧日使而生的,所有的剑都是一代传一代的。选择固定的剑,不但剑意、剑心要与前辈传承,连剑术都不得随意悟。每一把剑的有几个剑术是必须要悟的,连自己偶然悟出的剑术,如果师门认为不利于找捧日使,也必须要忘掉。” 汤昭听得头皮发麻——怪不得人说彩云归都是疯子,这么培养出来,不疯等着什么呢?而且上一代是疯子,下一代继承的必然也是疯子,一代比一代疯。 找不到捧日使,这种疯子将源源不断的产生。 他忍不住摇头道:“这是把弟子当什么了?又把剑当什么了?要你这么说,剑不成了遗产了么?只有前人死了才能继承?前人不死,剑都腾不出来?” 危色不以为然,心想:先生跟她扯这个干什么?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怎么还讨论起细节了?难道不是此人在卖惨,引人同情么?小手段罢了。 樊还玉接上道:“是这样的,彩云归的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按理说只要前人还是执剑,后人永远排不上。不过彩云归有很多剑,所以坑是很多的,而萝卜……萝卜并不是只有死才会留下坑。凡是按时无法领悟出相应剑意、剑术,或者实力跟不上的,都会被要求退剑,把剑腾出来给其他人。而彩云归的剑大有相似之处,大家也都是定向选进来的,每个人都能匹配好几把剑,所以安安静静等着,总是能等到的。” 汤昭越发觉得彩云归不可理喻,简直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的地方,道:“怪不得令师要人退剑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原来你们门派自己也这么做。不把弟子当人,门派还像个门派吗?还能招的到弟子?” 樊还玉轻声道:“招的到。我不知道别人,像我这样的碎域原住民,其实一开始也听说过彩云归名声,可是我是主动去的。因为我想出人头地。”她自失的一笑,“我做好了失去自由换取机遇的准备的。但其实……我哪有什么觉悟?哪有什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才能?我现在只想跑,我怕了。我只想抓一根救命的绳子,实在不行,救命稻草也好。” 危色冷声道:“你抓稻草抓到先生头上来了?你要拉他下水?” 樊还玉道:“我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自己找剑。我们彩云归的规矩,若是私自得到剑自然失去了传承的机会,只能发到外围做更琐碎更危险的工作,但是,一则不会马上死,二则受到的限制就少得多了。以危险换自由,就看个人的选择。” 她缓慢而镇定的道:“我更想要自由。” “其实很多师姐甚至师叔都想要走这一条路。但宗门不允许有那么多人钻空子,削弱本门传承,向来严防死守。我们根本没有机会得到剑种。我也寻找了很多年,一直找不到。好在入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灵感方向,便一边拼命积攒材料,一边找机会。直到那天……那天潮汐剑种爆发的时候,终于让我找到了。” 汤昭不免惊异,那天剑种爆发喷的满天都是,到现在也不知摩云城收集全了没有,那时确实是人人都有机会。虽然樊还玉和她师父在一起,但总有单独行动的时候,抽空捡到一两枚也不奇怪。 稀奇的是,真就那么巧,捡到的正好配合自己吗? 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和秦永诚从废旧魔窟里摸出自己的剑种不相上下啊。 提到那天的事,樊还玉目光中星光更盛,面上竟有一抹幸福的味道:“当时,那剑种正好落在我身边,师尊没看见,我却看见了,而且一眼就认出那是我要的剑种。怎么会那么巧?唯独那一枚就落在我身边,还正好是适合我的,偏偏我还机会得到,这不是天要我做出选择?当时我甚至有捡起剑种就跑,再也不回彩云归的冲动。” “不过我还是没敢。师尊就在身边,她只要看我一眼,我便一动也不敢动。我一直在心里挣扎,但好在叫我马上等到了机会,捡起了剑种,然后就只差铸剑那一步了。其实铸剑也很难的,门中的铸剑师不可能给我铸剑,我认识的铸剑师全都认识我师父。去陌生的碎域找机会实在危险,我不是剑客连自保之力也没有。可是偏偏她派我来人间,盯着汤剑师,这竟是我自由的机会。我想要铸剑,做剑客,改变我的命运。” 汤昭听她说完,道:“你这志气我也佩服,然则,你为什么找我铸剑?我为什么要给你铸剑?” 樊还玉低头,道:“我只认识您,我也很佩服您。你是个很强大又很正直的人。我在彩云归没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您……” 刚说到这里,她只觉得一阵宛如实质杀气从后背几乎直插咽喉,好像刀锋一般把她剖开。 要死? 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头脑出现了一片空白。 为什么呀? 她不是说汤昭的好话吗?为什么会遭到杀意攻击? 背后这人是什么疯子啊? 这时,杀意一收,夜晚的风吹了过来,淋漓的汗水被吹干,冷意愈盛。 樊还玉缓过神来,就见汤昭的手放了下来,才知是汤昭阻止背后的人下杀手,松了口气。忙大声道:“我绝非来强迫您的!只要是在人间,找其他铸剑师也可以。但是我不是占便宜来的!我有钱!我这些积攒了很多材料,除了用来铸剑,剩下全都给您。还有……还有其他的财物,尽我所有,只要您答应。” 汤昭屏蔽了她的声音,独自思索。 这一日之内,他创纪录的接到了三份铸剑邀约。论铸剑的意愿是越来遇弱的,但对方的准备和价格却是越来越充分的。 他最想给危色铸剑,这本是他的义务,但危色这里连剑种能不能选上都还不明,八字都没有一撇。其次是秦永诚,他很喜欢这个学生,两人虽只有三个月的师生缘分,但已经有了深厚的师生情,他愿意免费铸剑,而秦永诚已经准备好了剑种,但材料是一概没有,可能还要收集好几年才能动手。 至于樊还玉,汤昭很烦彩云归,但主要是讨厌她师父和她整个门派,对这女子他是无感的。对于樊还玉主动示弱交代情报,他也无所谓,是真心无所谓,是小伎俩乃至阴谋也无所谓,反正他会一直防着此人的。但樊还玉材料都准备够了,随时可以动手,对他是一个练手的机会,何况还有丰厚的报酬。 樊还玉见他沉吟,就知他不反对,当即道:“全看您的时间,您什么时候抽空铸剑都可以。我在人间还要呆很久,随时等候您的召唤。我不会烦您,平时不出现,宗门有什么事,我还会给您报信。如果有事差遣,我自当赴汤蹈火……” 汤昭摇头道:“那倒不用,我用不上你。如果你知趣,就等我有空吧。” 樊还玉大喜,道:“多谢……” 汤昭道:“你先拿出诚意来,就你那个破任务……监视我或者利诱我的,都消停点儿,像你说的,不出现的是最好的。你去彩云归怎么糊弄我管不着,我不找你别出现在我视线里。至于铸剑……就算我答应了铸剑,失败了也很正常。” 樊还玉连声道明白,汤昭不再多说,道:“夜深了,我房子小,没地方给你住,你明天再来吧。” 樊还玉行了一礼,也不多言跳上房顶,头也不回的走了,那样子好像是逃命一样。 危色盯着她的背影,目光不善,就听汤昭道:“别管她。你找到有感觉的剑种吗?” 危色一直沉着的脸终于露出笑容,道:“嗯,找到了。” 368 故交 恍惚间,忙忙碌碌的大半个月过去。 元春佳节彻底近了,满街都是炖肉、杀鸡、大扫除的气息,家家置办年货,准备过节。月底一场大雪,铺得满城洁白,更是将过年的气氛渲染浓了几分。 汤昭在自己的屋子伏案工作时,也能时不时听到鞭炮的声音。伴随鞭炮,还有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 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声音。 大概有好几年没有听过了吧? 要不然…… 就在故乡暮城过年吧。 自从亲人相继离世了,汤昭就无所谓过年了,没有团聚,算什么过年呢? 后来在九皋山稳定下来,倒是安安稳稳度过了三个新年。 只是九皋山是个远离世俗的地方,既远离喧嚣,也远离人情。 白玉谷等外谷逢年过节还热闹一点儿,真玉弟子这边是没什么年味儿的。薛闲云醉心研究,不理会什么年俗,若有工作要做,过年也不歇一歇,他要叫谁过去工作,那谁就跟着他通宵达旦的加班。汤昭因为是他看好的小弟子,所以深受其害,常常过年也不得闲。 倒是石纯青……那时候还是合格的大师兄,他和薛夜语师姐会召集大家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兼且守夜,放烟火,倒还有些热闹。只是那也是一天的事,没有什么小年、破五、元宵之类的流程。 现在,他已经忘了怎么过年了。 把新写到一半的一份铸剑方案推开,汤昭伸了个懒腰,重新拿出笔墨,打算给琢玉山庄写家书。 这半个月是极其忙碌的半个月,他完全没有享受计划中的假期。反而同时接了三个大单。虽然没人逼迫他,但他还是想要做得更完善。 于是他每日闷在屋里,脑子里只有铸剑的事,三把剑的方案就像扭麻花一样扭在脑子里,危色的剑、秦永诚的剑、樊还玉的剑…… 直到今日,汤昭觉得自己超负荷了,想休息了,甚至想躺平了。 真是一个念头升起,再也忍耐不住。又没有死线在前,干嘛这么较劲呢? 干脆写完家书就开始摸鱼,一直摸到过年后再说。 凭他什么事,过完年再说。 大过年的,不宜工作。 只要黑蜘蛛山庄不来打扰就好。希望五毒会不要…… “先生,五毒会的人来了。” 不识抬举。 汤昭一阵头疼,虽然早猜到他们会来,就不能在他下决心摆烂之前来吗? 危色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道:“我让他们滚蛋?” 汤昭摇摇头,道:“那就是我食言了。答应的事没有反悔的道理。啊——真他么烦。是黑寡妇来了么?” 危色道:“是几个年轻人。” 汤昭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去接了,开门让他们进来吧。” 危色点头去开门,道:“进吧。” 外面四个年轻人一起进门。汤昭来到门口,本以为会见到上次来送礼物的张绪,没想到竟然不是,反而是一眼看到另一个熟悉的人。 “啊,焦峰是吧!” 汤昭看到了那领头的年轻人,登时唤醒了四年前的记忆。这就是和他在葡萄院比邻一个月,还有交情的年轻人焦峰。 “好久不见!” 焦峰如今二十出头,比四年前长高了一些,比现在的汤昭还高一点,通身仍然是自带阴沉的气质,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听到汤昭一口叫出他的名字,明显散了眉头,露出开心之色。 真正的开心和敷衍客套的笑容自然是完全不同的,显然焦峰也是记得当年两人的交情的。 “好久不见,汤昭。”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当年的称呼,毕竟称呼汤公子什么的,实在生分。 他这么一称呼,背后有人“哈?”了一声。焦峰略感奇怪,他带来的都是帮会里比较出色的新帮众,理应都有眼色才对,谁在那里突兀的来了这么一声? 但他先没管这个,来到汤昭跟前。 汤昭情绪松了下来,也没了之前的不耐,道:“居然是你来了。进来坐。” 既然是故人,那自然是不一样,哪怕是黑寡妇特意派来的,当年的故交也不是假的,汤昭让焦峰进了书房,至于其他年轻五毒会帮众,汤昭没有客气招待,甚至不愿意让他们进自己父母住过的旧宅。 虽然有点失礼,但他实在不喜欢五毒会,所以就不费心应酬了。 危色留在外面,指着墙角的板凳对几人道:“你们先去坐一会儿。喝水的话水缸里有新打的凉水,还有瓢。” 几个年轻人都面露不爽,但之前来时有严命不能得罪这里的人,只好过去坐了。有人还藏着恶意打量那水缸,琢磨着要不要去下一剂毒药,给这两狗东西好看。只是摄于庄主之威,不敢付诸行动。 唯独一个年轻人留了下来,他刚刚站在最后,又十分年轻,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显然资历最浅,一直低着头连相貌也看不清。这时抬起头来,但见脸色微黑、脑袋偏大,脸上一道疤痕从耳根挂到嘴角,一看就是好勇斗狠的街头混混。 他上前一步,露出几分套近乎的笑容,只是因为刀疤的缘故显得狰狞,道:“兄弟,我跟你打听点事……”一面说,一面亲热的去拉危色的手。 危色反手一推,箍住他的手腕,从反关节倒折下去,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那年轻人张嘴欲呼,危色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嘴,登时寂静无声。 门口的几个年轻人一起站起来,似要围攻,危色冷冷道:“老实点。” 一股杀气卷过去,其他人登时噤若寒蝉,他们都是黑道里混得混混,年轻不大打架经验丰富,一下子就懂了——这人不能惹。 危色迅速收了杀气,放开那年轻人,道:“你也老实点。说话可以,少乱动。” 那年轻人捂着手腕,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被捏得发麻,活动都不顺畅,好像关节被拆掉又安上了,心中愤恨,低头忍了一会儿,才继续笑道:“老兄,是我犯浑了。其实我是想问一下,刚刚那位汤公子真叫汤昭啊?” 危色听他直呼其名本能的反感,但听他的话似事出有因,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年轻人道:“是老家在暮城、本来就住在这座老宅里的汤昭吗?他爹汤广义汤掌柜?” 危色看着他,突然想起来汤昭上坟时遇到的老头,那人好像是汤昭街坊一个大爷,就跟汤昭聊得很近乎,难道这也是汤昭的街坊邻居、童年小伙伴?于是他道:“你是……” 那年轻人喃喃道:“真的是他,变了好多啊。他以前不这样啊……现在怎么冷冷淡淡的?” 危色挑眉,他总觉得这个“变了”不是好意,似乎是指汤昭变得目中无人了,道:“对谁冷淡?对你吗?” 那年轻人只是摇头,道:“对谁都一样。他以前对谁都不是这样,连路边的小乞儿、走江湖的下九流,他都好声好气的,拿别人当个人,从来不看人下菜碟儿。果然他也变了,也看不起人了……那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算什么了……” 说到后面,他失落之色渐渐消失,用拳骨磨平的大手搓了一下脸上的刀疤,嘿的笑了一声,好像感觉到如释重负。 危色默然,盯着这年轻人,终于还是道:“你要是想和先生叙旧,等他出来你就报个名字,若有旧谊自可相认。”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你这文词儿我听懂了,叙旧,我和他可不是叙旧,我们是什么交情?叙旧都多余。等会儿他出来我就叫他你就知道。”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在院子里就喊汤昭的名字,但想到了里面还有焦峰,就闭上了嘴,只盯着门看。 危色也只冷眼看着他,从头至尾没露出什么表情。 其实他心里也有有些好奇的,这小子这样大言不惭,好像两人是生死之交一样,可是刚刚汤昭并没有如认焦峰一样认出他来啊?要是一会儿也认不出那要多尴尬? 虽然心里都开始吐槽了,但是危色还是不动声色。 跟着汤昭这一年,他的表情是越来越少的。以前还能在正常人前交际应酬,甚至做出活生生的喜怒哀乐,现在反而不做了。 因为他本身就没什么表情,以前的表情都是装出来,是牵动肌肉表演出来的,额外耗费能量,很累,如今什么表情也不做反而很舒适。 “焦兄,你现在还在黑蜘蛛山庄呢?”房间中,汤昭问道。 焦峰放松的坐在桌椅上,几乎没什么阴沉之气了,道:“嗯,不然今日我怎么来的?那一届毕业之后,我直接被庄主点为护卫,跟随她左右。好处呢,就是学会不少东西,坏处就是没什么出手的机会,战斗少了,武功上长进不多。” 汤昭道:“那其实不错。不是我说——在黑蜘蛛山庄出手多了不是好事。” 焦峰道:“说的也是,其实山庄这些年也没打过什么打仗,你走的那年,山庄挑了铁蝎堡、金蟾岛,合阳加上周边几个县的黑道基本上算占全了。庄主也没有再大肆扩张的意思。若是外派,基本上就是些看场子、收保护费、跑买卖搭关系的事,说不定还要欺凌弱小,那真是没意思。” 汤昭摇摇头,他是真不喜欢这等黑道,和黑寡妇的交情是一回事,黑蜘蛛山庄这些年好生兴旺,也真没做什么好事。 焦峰也不想再谈,两人叙旧一阵,便道:“庄主请你出手的时间,应该是定在腊月二十三。” 369 发小 “腊月二十三,那不就是小年?这还真是一天年都不给过?你们还真行啊?” 面对自己当年的旧相识,汤昭也不藏着掖着,直接抱怨道,“庄主可真会选日子。这年就这么折腾起来,她不过年我也不过年” 焦峰有些无奈,解释道:“时间确实不巧一点儿。这倒也不是庄主选的,而是惊蛰山庄的五毒令写的日子。其实也不是惊蛰山庄的意思,而是老庄主……老庄主病情突然恶化,如今已经用药拖着了。大概是拖不了多久。惊蛰山庄匆忙召集候选人一决胜负,好让老庄主醒着做个见证。最后集合时间是腊月二十八。从这里到惊蛰山庄赶路五天不算宽松,还要防备路上出意外,实在不能再拖了。” 汤昭微微摇头,道:“临终之际还要搞这种大事,在老头床前打打杀杀,也不知那老头受得住不?” 焦峰道:“不是真叫他见证,大伙儿在外面拼出个胜负,胜者进入内室接受庄主之位就是。老庄主不会有意见的。据说这次负责监督的主持人是老庄主的公子,因为他确认不出手夺位,所以大家都要给他个面子,请他出题分出个结果。” 汤昭道:“所以现在题目还不知道?” 焦峰道:“没有人知道。就看那位公子靠不靠谱,如果他靠谱,考核顺顺利利的,将来谁上位也会照顾他。如果他不靠谱,出什么异想天开的难题怪题,让大家不好受,大家面上也得依他,只是后来恐怕要找后账。就怕他年轻不知事,明面上偏向某个候选者,犯了众怒,会有被掀桌子的危险。那时可能引发最激烈的大乱斗。” 他将怀中一本册子取出,道:“这是参加决斗的四个候选人和他们的请来的援手。收集的资料都比较公开,也别全信。最后是那位小公子的资料,虽然说他只是旁观,但研究一下或者能押题?” 汤昭道:“只剩四家竞争对手了?” 焦峰道:“加上我们,就是五家。通过初选的只有五家。” 汤昭松了口气,就五家呀,那就分不了什么初赛决赛第一轮第二轮了,上来就是决赛,一场定胜负。 这样好,节省时间。他受够了大费周章闯关,结果最后来个大崩盘的固定节目了。 速战速决,说不定还能回来过年。 等等……可不要立这样的旗子,不然要出事的。 “除了可以出手的外援,每个势力会带四名随从弟子打杂,也是不能超过二十岁,你有人选吗?没有人选就庄里安排了。” 汤昭想了想,这种事似乎不宜把师兄师姐叫来,当然更不可能找检地司的人,道:“我带一个人吧。帮我写上……一会儿告诉你。” 他想了想,觉得危色未必愿意以本名示人,还是跟他商量了再报名字,又问道:“你也去吧?” 焦峰自信满满,道:“当然。黑蜘蛛山庄二十岁以下的弟子,我最强。” 汤昭“喔——”了一声,可惜他已经是剑客了,不然也真想和焦峰动动手,称量一下黑蜘蛛山庄二十世代最强的分量。 焦峰其实有一瞬间蠢蠢欲动来着,但想到黑寡妇对汤昭的推崇,猜测双方已经不在一个水平上,也只能强行压抑胜负欲,不去想这些,道:“我猜你现在武功一定非同寻常。要是正面刀对刀,枪对枪,你定然不怕。但是要小心暗器,小心毒药。尤其是小心毒药。五毒会的人下毒诡谲,防不胜防。且中了之后,有的比立刻死了更痛苦百倍。” 他着重道:“我在山庄七八年,天天和毒药打交道,但对上别的分部的毒也不敢说必能解开,何况你多年不碰毒药……” 汤昭道:“我好像就没碰过。” 焦峰道:“所以要分外注意,去了惊蛰山庄吃的喝的不要进口不说了,明面上东西也不要随便碰,气味也不要随便闻,不要和陌生人直接对话……” 汤昭心想:这样我应该带个征袍全身包裹来才是。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道:“我去那边能易容吧?” 毕竟他现在是正经官身了,掺和黑道的事总得要有顾忌。而且一个剑客去五毒会当外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刑极也跟他说嫌麻烦可以用假身份去。 焦峰道:“当然可以,没有人认识你。不过因为外援限制二十岁以下,所以不要改容的太老。还有……” 他拿出一张图,“这是我们给你报上去的画像,最好不要相差太多。别的竞争对手手里也有这么一份资料,可不要露出破绽。” 汤昭看了一眼那张图像,放下心来——但凡长得是个人,就和这画像差不了多少。 他眼尖看到了旁边注释的名字:“唐照”。 这个名字……多少带点口音。 不过也好,名字是假的,相貌也是假的,他只要出一份真实的实力就好。 两人又聊了一些细节,焦峰起身道:“如此我先走了,回头路上再见。” 汤昭道:“要是过年前能回来,过年时来我家串门。” 焦峰难得开玩笑道:“我上门给你拜年?给红包吗?” 汤昭道:“怎么不给呢?你要是愿意现在拜我为义父,我还给见面钱。” 一面说,汤昭一面推开门去,还没出门,就听一人大声叫道:“昭子!” 汤昭一凛,一股如被雷电麻痹的感觉沿着脊柱往上升,到了脑海中爆炸,一时竟炸的一片空白。 昭子—— 多熟悉的称呼? 多陌生的称呼! 曾几何时,这是亲近的人专门称呼的小名,是他听惯了的称呼。 但后来,能这样称呼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走的走,没的没,再没有人会这样称呼他。 现在,只有刑总和江师兄偶尔会这么称呼他,但也不是经常的。他后来认识的长辈亲友会叫他“阿昭”。这个称呼也很亲昵,但不是他第一个小名。 再之后,随着他年龄、资历、实力渐渐增长,他遇到的人再没有这样不客气的称呼了。大一点的同伴会称呼他为“小汤剑客”,和他同龄的甚至已经叫他“教喻”、“先生”。 他已经长大了。 以后他大概只有敌人嘴里的大名,和自己人口中的“尊称”了。 如今,竟又有人叫他这个小名。 而且声音还有些陌生。 是谁? 昔日的亲人和朋友吗? 他陡然回头,发现门前站着一个大脑袋年轻人,面相似陌生、似熟悉,那道横在脸上的伤疤却是从没见过。 他一时蒙住,站在那里,一点点从记忆里往外刨人。 “昭子——是我啊!”那年轻人又大叫了一声。 汤昭脑海中闪过一道光,叫道:“亮子!” 那年轻人欢呼一声跑了过来,跑到一半,却把外衣扯下来扔出去,然后再穿着短衣上前,和汤昭抱住。 汤昭叫出这声“亮子”,记忆才算彻底复苏,欣喜若狂搂住他,道:“真是你啊,亮子!” 亮子回道:“不是我是谁?昭子,你他么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五年啊,整整五年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小子……” 其余人没想到他们两个如小孩子一样兴奋,都大为惊奇。焦峰等两人稍微安静,才道:“汤昭,这位……是……” 他根本叫不出这小子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本地分舵的,级别不高,说一声“小混混”也不为过,但据说能打敢拼会来事,已经入了本区舵主的眼,年后可能送去本庄培训。他从本庄来得着急,身边没人,随便点了几个年轻弟子,也没问过名字。 汤昭拉住那年轻人的肩膀,道:“这是我发小,滕亮。” 要说滕亮也不是他的街坊,而是隋家班的人。没错,就是隋风他们的隋家班。 汤昭在十岁头上上街遇到的隋家班,当时他贪看隋家班在街上耍的花枪、踏绳、硬气功套路,以为是了不起的真功夫,一路追过去追到他们的生意下处打算拜师,就在那里认识的滕亮。 隋家班顾名思义都姓隋,滕亮是隋大叔的外甥,隋风的表弟。 当时滕亮年纪也小,看到汤昭敬佩自己的本事大为得意,向他胡吹大气,把自己说的神功盖世、天上有地下无,还打算传他几手绝招。隋大叔却是个知道世故的老江湖,知道这是小孩子一时胡闹,汤昭是好人家读书的孩子,跟自己等人是两路人,绝不肯提收徒的话,把他送回了家。 汤昭的父亲是个敞亮人,没有特别责怪孩子,也没胡乱指责江湖班社带坏自己的儿子,反而诚恳道谢,还给隋家班拉了一棚堂会,让他们多赚了点钱。 双方一开始只有这点交情,最多说一面之缘。后来隋家班在暮城演了几个月就走了,本来应该再也不见的。 哪知过了两年,汤昭的父母亲人相继离世,偏还守着几分家产,登时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地步。周围无亲无友,没有一个人肯帮他。 这个时候隋家班又路过暮城,知道了汤家的变故。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义气,虽然当初只有一份小小的善缘,但隋家班还是尽自己的力量护住汤昭,把他收入班子,带离了暮城。这也是一段“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故事了。 那段时间汤昭随隋家班流落江湖,居无定所。班子里只有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汤昭和滕亮是男孩儿,还有一个隋云是女孩儿,三人是朝夕相处的小伙伴。 虽然汤昭和滕亮出身、性情、爱好都完全不同,但小孩子没想那么多,同甘共苦自然感情深厚。最后汤昭去合阳县寻亲,三个孩子依依不舍的泪别。 一晃,将近五年了。 汤昭心情起伏,连声道:“你怎么在这儿?过得怎么样?隋家班在暮城?大叔和大哥、阿云他们都在吗?” 滕亮挠头道:“我还好,我也不知道班子在哪儿,我已经离开隋家班好几年了。” 370 道路 汤昭一怔,登时涌出了几分失望,道:“啊,你们也不在一起?好几年了?怎么分开的?” 滕亮叹了口气,一脸说来话长的表情。眼见两人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焦峰上来道:“既然是发小,你们自然要多聊。我们先回去。到时再见?” 汤昭笑道:“多谢了,老焦。替我向庄主回话,到时我准到。” 焦峰带着其他人出去,危色正好出门去送,一时也不回来。 滕亮盯着危色的背影,一直瞪他到出门。 汤昭奇怪道:“怎么了?” 滕亮道:“这是你家奴仆?” 汤昭道:“自然不是。是我……门生。” 追随铸剑师的武者,叫做门生,算是一种师生关系。老实说当初危色追随汤昭的时候,因为种种前事引发的不信任,并没有直接定下师生之名。但如今相处一年,信任慢慢稳固,就无需否认了。汤昭主动给危色铸剑,就是履行铸剑师的义务。 滕亮道:“门生……那也是手下人吧?可以啊伱,当初咱们去大户人家的堂会,看门口那看门的都跟庙门前的小鬼一样。如今你也成了菩萨,有金刚守门了。” 汤昭一怔,怎么觉得滕亮说话阴阳怪气的。 不过下一刻一些儿时的记忆涌上来,亮子好像……就是这个劲儿,说话永远皮里阳秋的。但凡遇到点事,他都要讽刺两句。 汤昭虽然口齿不差,但向来守着一些准则,尽量不背后议论人非。自小时候起,两人的性格就天差地别,小时候打打闹闹不过脑子,汤昭甚至只记得两人的交情,都忘了亮子是什么性情了。 他心中急着问隋家班的情况,没有细想,拉住滕亮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连声问道:“你怎么和大叔他们分开的?怎么又进了五毒会,当了……寻常会众?” 汤昭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词,来委婉的形容混混这个身份。 滕亮摊手道:“说来话长。其实我离开和你离开班子就是前后脚的事儿。当时咱们走到白水县,不是分两路,你跟大风去合阳薛家投亲,我们去县城卖艺么?按规矩,我们进了县城先去撂地,先把盘缠钱挣出来。好家伙,原来县城里杂耍生意给一个叫桃花楼的帮会包了,不容外人插手。咱们去的第二日,就给他们掀了摊子。” 汤昭还忙问道:“你们受伤了吗?”他依稀记得桃花楼是下五门的总会,他印象特别差的一个地方,当年还发过他的一千两银子悬赏令。 藤亮道:“那倒没有,老头子险些给打了,但他怂的快,跑了回来。你知道的,他是能屈能屈的,一般人的拳头且追不上他。我们给掀了摊子回去很是气愤,我骂了两句,他不停的说是自己的错,长久的不进城忘了规矩,忘了拜码头,准备花钱去赔罪。” 汤昭缓缓点头,这确实是大叔的性子,特别能忍。 “转过头他去了桃花楼一次,花了不少钱,当然也磕了不少头,但没平了事。那群恶霸就是看不上我们,钱拿了不肯松口,一块画锅的空地也不分给我们。他回来又要筹钱,还要再去求第二次。我说你少找不痛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家不让你吃这口饭你去要也要不来,何况要饭有什么意思?” 汤昭笑了笑,想起了四年前半路和隋大哥争吵的自己。他们都年轻,忍不住气,只是表达的方式各有不同,道:“好家伙,大叔能听这话?” 滕亮撇嘴道:“他外头跟谁都矮一辈儿,满口‘叔叔、爷爷’的,心里头窝着的火不敢发,都攒着跟家里头发。他那时急眼了,骂我说我没屁用,这么大了玩意儿不行、托杵(要钱)不会,只会捅娄子。说我没资格团(说)这事,要不是他领着我,我自己去街上要饭三天都饿死。” 汤昭叹了口气,凡是跑江湖的都要练一张嘴,吵起来那真是没好话。 滕亮道:“我直说了,早就不乐意干这行了,累死累活净受气,还没人样,一想到我几十年后又是个老隋头,我现在就想死。我们俩骂了一场,要往日大风得出来劝和,那时他不是正好不在吗?就阿云劝不住,我摔门出去呆了一下午。当时就想散伙儿算了,但后来还是回去了。” “到了晚上,他说他钱不够,叫我把钱给他,他好再去拜楼。我说要钱没有,我给他卖命好几年钱都给他,他吃干的,我吃稀的,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他说他早知道我捂私杵(藏私房钱),他睁一眼闭一眼,这时候不拿钱是丧良心。我他娘的气个倒仰,当时就推门出去,撂下话说咱们今天就算散伙,这几年的钱我也不要了,爷不伺候了!” 汤昭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滕亮的脾气和隋家父子根本不一样,况且是外姓人,隋家班里就他不姓隋,这都是隐患。但归根结底是钱闹得。 隋大叔有义气的一面,也有苛吝的一面。至少一直把钱看得很重。当时汤昭在班子里,自己手里有钱,也不参与他们卖艺分钱,感受不太深。但亮子从十来岁开始挣钱,都攥在隋老头手里,自己吃窝头多就一口咸菜都要被瞪眼的。这要是亲儿子也罢了,不是亲的就容易生嫌隙。这散伙裂穴真是早晚的事儿。 不过这散伙的太早了。四年前滕亮才十四岁,留在班社虽苦却更安全,大伙儿还能互相照应,不然半大小子去哪里自力更生呢? “我离了班子,就在大街上浪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就看见有个叫八脚帮的在街上招人,我就去了。咱是什么人?天生的练武材料,一选就选中了,自从之后跟着大哥混街面,到今天已经四年啦。” 汤昭心情复杂,八脚帮听名字像是黑蜘蛛山庄的下属,不像是什么正经武林势力,最多是个街头帮派,道:“十四岁混街面……很辛苦吧?” 滕亮略一回忆,笑道:“当时什么都不懂,倒也还好。就是提着棍子跟大哥走,指哪儿打哪儿呗。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想想……确实觉得还好,虽然有危险受伤的时候,但也有痛快的时候。比如可以和兄弟们吃肉喝酒,比如收保护费的时候人人都巴结我。我吃东西都不给钱,讨厌谁就一脚踹过去,真的很爽。” “你知道咱们打把势卖艺的,给人当做下九流,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反而处处受气。连窑姐儿都看不上我们。现在那些做小生意的所谓‘良民’对我大气也不敢出,可见混混还是比卖艺的强。” 汤昭嘴唇微微一动,又止住了。以滕亮的经历他会这么想也很正常。汤昭想要说两句,但又觉得没什么能说的。 滕亮道:“不过做混混也有人很多人欺负,各种大哥啊、头目啊,但凡一个以为自己是人的就能欺负你。所以我一直想的就是往上混,混得越开越好。我混了四年,最近才有点希望,说是能去总舵进修,出来就是个正经门派弟子,这回也是跟着出任务,说是去拜见一位贵人,没想到就遇到了你。” 他拍了拍汤昭,道:“我看你是混得不错?老宅也回来了,我们老大一口一个贵人的叫你,你混得肯定特别好。到底是你啊,当初老隋头指着你说你比我有出息,我是有点不信,现在看来你混得十一个人站两排——一人五一人六的。” 汤昭道:“还可以。我运气比较好。” 汤昭说的运气好,那一点儿也不是谦辞。不仅仅是他遇到危险时常有贵人相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能遇到好人。 是那种对他好,自身也好的好人,不但救了他,还没把他带到邪路上去。 就比如说当时他在夜色被抓走的时候,如果遇到的不是刑极,而是另一个不那么正路的官儿,如和人贩勾结如桀鸦一样的人,他的下场又当如何?如果教他本事的是一位玩弄人心的邪术高手又如何? 他有好几个老师,虽不是人人都完美无瑕,但每一个都教了他积极的、正确的东西,但凡有一个导师存心不正,在他经历黑暗的时刻推了他一把,汤昭恐怕就不是今天汤昭了。 这还是汤昭运气不错,能活到长大的情况,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危险让他半路夭折。 他能走到今天,那纯粹是运气好。比滕亮好得多。就算他有天赋,也得有对口的位置给他施展天赋,剑客的天赋不是什么大路天赋,也不是哪里都管用。如果他和滕亮一起去帮派当混混,十有八九他还当不过滕亮。 滕亮自然是不知道汤昭究竟是什么地位的,其实他老大也不知道,他老大的老大也不知道,甚至焦峰也未必知道,所以他好奇的问道:“你是考上了功名,当了大官吗?” 汤昭笑道:“你看我住的地方,像是大官的样子吗?” 他其实算是官身,六品教喻还没辞掉,过两个月应该能再进一步,五品都赶上寻常知府了,但和五毒会牵扯的这一条线上,他是绝不会公开提及官身半个字的,哪怕是对滕亮也不行。一旦说了,万一被人利用,都是给他自己乃至检地司抹黑。 滕亮顺着他的思路打量屋子,汤昭回到老宅没添置什么贵重家具,一切以复原儿时模样为主,毫无富贵人家的样子,道:“可惜了,你要是官,我当了帮派大哥,咱们联手黑白两道通吃,在合阳县还不是横着走?” 汤昭带着笑容,却很郑重说道:“就算我真当了官,咱们也不会在这方面联手的。” 不等滕亮回答,他继续问道:“亮子,你想不想离开五毒会,换个生活?做点其他事?” 本章完 371 出路 “换个生活?做事?” 滕亮很费解,道:“你要我做什么事儿?” 汤昭道:“就是脱离帮派,过正常人一样生活。” 滕亮道:“正常?我现在就正常生活吧?有吃有喝的。” 汤昭一时语塞,紧接着道:“帮派生活真的正常吗?不是天天打打杀杀、朝不保夕么?你不是也说,不是欺负别人,就是被人欺负。这不算正常吧?生活多久都没希望。难道不能过安安生生的日子吗?” 滕亮道:“安生日子?你说当个小老板、小地主?可是那种人平时都是被我们欺负的啊?老子出门的时候,横着眼睛从他们头里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要吃什么伸手就拿,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我不比他们过得爽?” 汤昭忍不住道:“就欺负欺负普通人,哪里爽了?不是还有更多的人欺负你吗?” 滕亮不以为然道:“那他们比我弱,我当然欺负他们。那些欺负我的因为比我强,就欺负我呗。但我不会老被人欺负的。你当年跟我说的那句话叫啥‘莫欺少年穷’,这句话真他么好。我一直记得,等我比他们强了,自然十倍欺负回去。” 汤昭突然叹了口气,双目望天。 滕亮见了汤昭的神情,也叹了口气,道:“这么说,你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变吗?那挺好的。你跟我不一样,你读过书,能做大官,能走正道。我走不了你的阳关道,我就走独木桥,我就求一个快意恩仇,纵横江湖。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人死……” 汤昭截住道:“你这些话都是跟你们帮里的人学的吧?跟你说这些话的人超过二十五了吗?过得怎么样?晚上睡得着觉吗?” 滕亮道:“我看他们过得挺爽的。三十来岁还是想喝素酒喝素酒,想喝花酒喝花酒,想摸牌九摸牌九。也没见谁睡不着觉啊?” 他笑道:“昭子,你是良民出身,你老想着有份产业安定下来。不站着房躺着地就觉得没着没落的。但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跑江湖,今天一个城市,明天一个村子,不拘着目的地是哪儿,自由自在。我过不惯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跟我一根棍、一把刀,让我出去砍人,街头洒血,我过得比种地舒坦。” 汤昭笑着摇了摇头,道:“也是。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就喜欢冒险,确实安定不下来。可是冒险也不一定当混混啊?为什么不拜一个好师父,正正经经学些武艺呢?出去就是江湖,江湖上有的是打打杀杀,对面也是跟你一样刀头舔血的好汉,你们对着砍就行了。与人无尤,岂不干净?” 滕亮道:“拜师?我正要拜啊。我马上就能去黑蜘蛛山庄拜师了。” 汤昭摇头道:“黑蜘蛛山庄也不是什么好势力。进去能活着出来的几率还不到三成。你是喜欢自在,不是喜欢找死,是吧?” 想当初他就住在葡萄院隔壁,岂能不知道黑蜘蛛山庄选人是如何残酷?考核是真死人。之前四部门联考,新锐营说容许死一成人就引起各方不满,五毒会选人死的只剩一成人那些高层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要说对敌人狠的,江湖上的帮派有的是,但要论对自己人狠,那还得是他们五毒会。 滕亮听得一个激灵,道:“这么狠?比我们街头死的人还多?”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没有这个觉悟?没这个觉悟怎么进五毒会?街头是朝廷的地盘,能死多少人?入了江湖朝廷就管得少了,阎王管得多了。黑蜘蛛山庄死人就像死虫子。” 其实不只是五毒会,江湖人死人也太寻常了,再往前线,即使是剑客,一死也能死一片。只要学了武功,就是瓦罐不离井上破了,好勇斗狠者,早晚死于非命。汤昭也有心理准备。 话又说回来,普通人难道安全吗?赶上阴祸,又或者龟寇入侵,城池能一夕之间崩溃。如此看来,还是学武功好些。 “你要是只是嘴里说说视死如归,没有死的觉悟,就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你自己想想帮派里的那些老头,他们混了几年还不是争相洗白,置办家产,娶妻生子?三十来岁还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是不想还是不能?” 滕亮神情有些困惑,道:“照你这么说……你真有门路叫我拜个好师父,学武功?” 汤昭长叹一口气,强打精神,道:“这个自然。” …… 也不一定。 老实说,汤昭似乎在江湖上没什么门路,他最熟的江湖门派居然真是黑蜘蛛山庄。 他真正的人脉和根基在官府,在高远侯那边。他能直接面见君侯本人,和现在基本上算首席幕僚的张融有师生之宜,在检地司好几个分部都能说话,更别说作为铸剑师的特殊地位。 但是汤昭是绝对不会让滕亮和官家扯上任何关系的。从滕亮说出“比我弱的就欺负他们”那套理论开始,汤昭就绝了心思。 说实话,要不是真的是割舍不下发小的交情,刚刚那番话一开头汤昭就想割席的。那真是在汤昭神经上三级跳的一番高论。 如果不是亮子,但凡是他后来认识的任何一个熟人,汤昭都要当场发作的。 越是成长,汤昭越是看重志同道合,他的地位上升,也更有选择同伴的机会。合则留,不合则去,实在厌恶了还能拔剑相向,他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和人虚与委蛇。 就像是危色,帮他忙前忙后毫无差池,但最要紧的还是一直跟随汤昭的立场,并无背离,不管是不是从心底认同,但双方做到了同路而行,所以汤昭愿意帮他铸剑。 像是焦峰,两人也有当年的交情,但汤昭主动邀请他过年再聚,也不仅是因为小时候的一番旧交,更是因为聊天时焦峰说出:“欺凌弱小没什么意思”这句话。在黑蜘蛛山庄这样的地方,能藏这一句话已经是顶级的出淤泥而不染了。 汤昭认同他,如果交情再厚一些,焦峰有机会得了剑种,汤昭也可以帮他铸剑。 此时此刻,反而是和汤昭关系最深厚,甚至有童年滤镜的滕亮和他离得最远,双方早是南辕北辙的人。 或者说,两人本来也没离得近过。 一开始,就只是两条线偶然有了交汇点,过了交点各自延伸,只有越行越远。即使汤昭没有取得成就,还是落魄的穷书生,两人依旧会越行越远。 但汤昭毕竟还是人,当年孩童时代的感情依旧难以舍弃,所以做不出割袍断义的事儿来。甚至因为彼此境遇的天差地别,他都很难端出架子来教训滕亮什么。 他只是本着良心决不能允许滕亮和权力接触。有小混混巡街的本事都要欺负普通人了,要有官府名正言顺的力量背书,还能干出什么来?检地司的风气还算清正真的不容易,少不得有剑客们的自我克制和训导营的教导。 当然里面其实也有不少“沙子”,汤昭拣砂子还来不及,实在做不出再亲手往里面掺沙子的事。 汤昭真的想找帮滕亮找一个“正经”师门,或者说想帮他找个能教学能教作人的老师,再拉他一把。十八岁,应该还是有救的。 这个老师不但要能教导,还要有耐心和容忍力,不能是刑极那种爱憎分明、剑走偏锋的,也不能太迂腐守正的,最好是外圆内方,手段过人,大义又分明的,才能真正引导得动。 ……他认识这种人吗? 嗯,好像认识。 就……高远侯呗。 开玩笑的,他要是把滕亮介绍给高远侯,别说君侯,刑极就要过来抽他。 汤昭虽然一时想不出,但是答应的十分干脆,他是真心想找到一位老师的。 滕亮笑嘻嘻道:“能是黑道门派吗?我听说白道受约束挺多的,我想混黑道。” 汤昭只觉得很累,强自道:“我不认得黑道的,实话告诉你,黑道下场不会好,你放聪明点儿。你等我几日,我给你找个好出路,出去像个人似的。” 他语气不那么客气,滕亮也不反感,道:“太好了。你提前一晚上告诉我,我去把那几个八脚帮的头目套了麻袋狠狠打一段,放火烧了他们老窝,这才走呢。” 汤昭道:“不是你们道上兄弟吗?” 滕亮道:“兄弟个狗屁。老子发达了,第一个踹的就是他娘的兄弟。” 两人不再聊正经事,聊起童年的经历,又放松了一些,融洽起来。眼看到了饭点,滕亮拉着他道:“走,你来了兄弟的地盘,带你吃点好吃的去,尽一尽那个啥……地主之谊。” 汤昭指了指自己,道:“我是暮城人,这是我老家,我才是地主。” 滕亮哈哈笑道:“那不一样,市井里有的地方只有我们才知道,而且我去了他们才会拿最拿手的饭菜来招待。” 汤昭答应赴约,两人推门而出,就见院子里没人。焦峰他们固然早走了,危色也没在,只藤架上挂着一件棉布外衣,正是滕亮见汤昭时脱的那件。 汤昭指着那棉服道:“这不是你的吗?干嘛脱了?” 滕亮笑道:“我这衣服了有一只小宝贝……”说着从衣服里摸出一只大蜘蛛来,果然是黑蜘蛛山庄属下特产,“这不是怕咬着你么?看你的样子,我是白担心了么?”将棉服又穿在身上。 汤昭心中一暖,重逢的惊喜之下还能考虑到这个,滕亮是个细心的好朋友。 两人开了大门,就见危色站在门外靠在街道角落里,显然是不想去打扰汤昭。 汤昭点头致了一下歉意,道:“今天晚点回来。不用等我。” 危色点点头,转身回去。滕亮本来已经走了过去,突然飞起一脚踹向危色。 危色没有回头,也没躲避,汤昭拽着他的后脖颈把他拉出几步远,咬着牙道:“你干嘛呢?你好好的——像个人似的。” 滕亮哼哼唧唧道:“你就管着我,你怎么不管管手下人?就刚刚人家欺负我,你怎么没说话呢?是怪兄弟混得不好,给你丢人来着?” 汤昭压了压气,脱口道:“你他么少跟我扯淡,没灌几滴马尿先发失心疯了吗?滚出来。”喷完一句往日绝不会出口的脏话,摇了摇头,再次冲着危色歉意一笑,把滕亮拉拽走了。 372 外城 夕阳西下,鼓楼打完了日暮钟鼓,暮城如它的名字一般陷入了寂静。 滕亮带着汤昭穿过第二重城墙,进入最外侧的外城。 刚一出外城门,背后发出“扎扎”响动,城门升起,任何人不得出入。三圈完整的城墙将内外隔成了四个世界。 汤昭虽然是本地人,竟没怎么来过夜晚的外城。 在他小时候,父母是严禁他晚上出门的,尤其是外城。他们把外城形容的如洪水猛兽一般,似乎他去了外城就会被哪只夜猫子叼了去。 自然,那是没错的。汤昭现在已经知道,城市的黑暗角落里,原本就有很多比夜猫子更可怕的猛兽——人。 汤昭印象里,自己只有一次在夜里去过外城,甚至不只是去过,而是横穿整个暮城。 那是他父母去世之后的某天晚上,他带着随身的行李和隋家班的老小晚上小心翼翼的穿过重重城墙,先来到外城,又来到最后一重城墙下,等着第二天城门开启便逃出城去,再也不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二更时分到了城门口,大门紧闭,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无处可去,就在冷风中坐了一夜。 汤昭记得自己当时一夜未睡,靠在角落里,蜷缩着手脚,睁着眼睛瞪着外城那些曲溜拐弯的狭窄街道。 他只觉得外城很黑,家家户户都是黑的,几乎没有万家灯火。 那里也很压抑,似乎天比别的地方矮上两层。 而且很安静,耳膜像是被厚重的浆糊糊住了,什么也听不见。然而明明那么安静,却会突然爆发出很大的响声,比如风声、莫名的脚步声、树上夜鸦的鸣叫声,突然爆起,在静夜中如同炸雷,从耳膜一直震到心底。 那一晚的心情,或许只有那天路过荒村,被人贩子漫天鸦影吓得在山间逃窜时才能相比。只是想想,究竟那晚还是更安心一点儿。毕竟那时还有隋家班的老少跟他坐在一起。隋大哥主动坐在风口前为孩子们挡风,阿云悄悄塞给他风干栗子吃,亮子甚至能偷偷地讲笑话。 笑话讲得是什么他忘了,但应该还挺好笑的,他记得自己难得笑出声来。 那时的亮子口齿伶俐,性格活泼,什么时候都不会垂头丧气,大声大笑,是能鼓舞人的那种小太阳。而汤昭则是个流离失所、什么也不懂的孤儿,需要靠近太阳才能取暖。 一直到离开了光源,独自陷入漫漫长夜,汤昭才鼓舞着自己学会发光发热。甚至想让其他人也从他身上得到温暖。 如今,他已经开始发自己的光,外城在黄昏中已经布满了阴影,黑暗眼看从地平线上席卷而来,要把整个世界吞入腹内。 此时的他并不怕了。 …… 也不是一点儿不怕。 即使到现在,他还是不喜欢走夜路。不说怕,就……发毛。 “我说,你干嘛这么晚还来外城?这个点儿店都关门了,还能吃什么?吃完怎么回去?”汤昭问道。 外城的空气中,偶尔会传来烟火灶台的气息,但闻起来并不香,反而有一股焦灼撩辣的味道。 汤昭想起自己当初去琢玉山庄的路上,曾跟随刑极去乡野百姓家,在黄昏时分常常闻到炊烟中飘来饭菜的味道,有大鱼大肉的味道,也有粗茶淡饭的味道。闻得多了,他甚至能分辨自己想去谁家蹭饭。 外城的饭,闻起来还不如乡野的土灶,还掺杂更多杂质。 仔细看时,外城歪歪扭扭的街道小巷、挨挨挤挤的低矮房屋,污水横流的沟渠,也远比寻常乡村看着破败。 滕亮笑道:“你不懂了吧,酒香不怕巷子深,咱们要找好吃的还就在人家小巷子里,别人一般找不到。我知道你怕黑,不会让你走夜路回去的。回头我打二斤酒,咱俩喝一顿,喝晕了就去我那个狗窝里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我送你回去。对了,你武功很好?” 汤昭道:“还行吧。” 滕亮击掌道:“那就行。我知道你的脾气,你的话要放大来听。说还行那就是很了不起,你肯定很强。那焦护卫都跟你交情那么好,他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谁都瞧不起。要是看不起你,哪能和你做朋友?我就知道你武功好。那你就防备着点儿。虽然这一带是我的地盘,提我好使,但就怕万一有个不长眼的趁我不注意动手动脚。你要是武功不好,你就别离开我身边,我护着你。” 汤昭笑道:“好啊,那你护着我吧。客随主便,你能护得住,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小巷子,发现这里越发破败,夜色渐深,小巷子一眼看不到底,道:“你住这里?” 滕亮道:“我住外三街,再过去两个口。这一带就是我们的地盘,再过去不是。我家离着地盘近,方便收保护费,但也不能就在地盘里面,你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真收街里街坊的钱。我倒是想去中城收保护费,可惜那轮不着我们,官府就给收了。” 汤昭道:“官府收……” 滕亮道:“对啊,进了那道城墙,就是官府的地盘啦,他们每年拿钱,派三班衙役大小捕头管着,哪像外城,没人管。所以我们来管。” 汤昭笑了一声,收了笑意,道:“早晚得有人管。” 这些年云州官府好歹还算有所作为的,只是对百姓来说,他们作为的太慢了。官府可以按照步调慢慢来,百姓的生活却是每一天都是煎熬。 滕亮道:“别啊,给我们留点地方啊。外城都不给我们?大老爷总不能都吃干抹净吧?我们抢地盘抢的头破血流,死伤那么多兄弟,好容易占下一块地方,他们总不能说拿走就拿走吧?” 他笑道:“所以我说你要是当了大官就好了,到时候你圈占地盘,我给你管着,收钱分给你。咱们兄弟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汤昭无声的叹了口气,道:“若是这样,我能大官也不会当。” 滕亮笑嘻嘻道:“你本来就当不了,在这说便宜话呢?”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转入一个小巷,巷子非常窄,两人并肩就已经转身困难。 走了几步,巷子里穿出一阵阵香气。 很浓厚,很醇香,仿佛能驱散寒气,闻得人食指大动。 汤昭鼻子一动,赞道:“真香。” 滕亮笑道:“知道香了?我介绍的地方能错得了吗?你跟我来吧。” 两人又往里进,只见巷子旁边一座小屋开了个临街的窗口,挑着半扇窗户,窗口雾气腾腾,冒着白烟与香气。 隐隐的,小屋中穿出吆三喝四的声音。 滕亮上前一步,大声叫道:“老瘸子,今有什么好吃的?” 窗户那边一阵微乱,钻出一个小老头的脑袋,一见亮子笑得皱纹都开了,笑道:“哟,亮爷,您又来啦。这位……是您朋友?” 滕亮道:“我最好的哥们儿。你以后见到他就跟见到我一样。把最好的手艺拿出来。今儿有什么汤?” 老头儿笑道:“有好汤,有上等的牛肉汤,有青蛙汤,还有各种肉汤。” 汤昭心想,各种肉都有?这小店卖的倒齐全。 滕亮突然回过头,露出促狭的笑意,道:“昭子,要不要来试试各种肉汤?” 汤昭道:“各种肉汤?有几种肉?大杂烩么?” 滕亮哈哈大笑,道:“你哪里吃过这个?各种肉,就是老鼠肉。” 汤昭略一噎住,老头儿露出讨好的笑容,道:“正是,老鼠肉是咱们店里特色。现杀现卖,一口汤锅可以下五十只。” 汤昭嘴角一抽,耳边仿佛传来“吱吱”的叫声,滕亮笑道:“去你的各种肉,味道是不错,可是没肉塞牙。先来两碗牛肉汤垫一垫,咱们兄弟还有的聊呢,到时候把你这汤锅尝个遍。你伺候好了,还另有赏钱,就看我兄弟喝没喝到位。” 说罢,两人打帘子进店,就见一间小门脸,三四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 滕亮一进来,先咳嗽了一声,里头两张桌子里站起好几个,纷纷道:“滕哥——哟,滕哥来了,快坐快坐。” 滕亮得意的看着汤昭,汤昭明白他的意思:咱混得也不是不好,这不是已经混成了“滕哥”了吗? 汤昭善解人意的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旁边那个混混看岁数还真不一定比滕亮小,也有有几岁年纪的,叫滕哥是因为地位低,谄笑道:“滕哥,这边儿坐。快给滕哥挪一张椅子出来。” 滕亮笑骂道:“什么腾椅子?你们几个滚到旁边去,给我挪一张桌子来。” 几个混混都是一怔,虽然滕亮是“滕哥”,也不是他们真老大,似乎还不至于到给他腾桌子的地步。往日滕亮也不会这么不开眼,今天是怎么了? 汤昭道:“倒也不必……” 滕亮道:“你少来了,你能跟他们挤在一起?去去去,给我兄弟腾出桌子来,快滚!”说罢一拍桌子。 眼见他发飙,几个混混都想他是吃错了药了,但滕亮最近却是风头不错,眼瞅着要再升一步,也别跟他硬撞了,便纷纷起身。还有个看着汤昭生得好,心中暗想:这姓滕的从哪里寻了个孩子,正要在他面前摆阔吧?倒也别阻了他的好事,传出去以为咱们为个相公争风吃醋呢。 但这屋子就这么大,一张桌子空出来,其他人就更挤了,当下几个混混大马金刀往旁边就坐,把最后几个老实食客挤了出去。 汤昭坐下,算是正经进入了混混包场。 滕亮呼噜了两下桌子,道:“来,再去把后面那个弹弦儿的给我请过来,给我兄弟下酒。” 373 夜风 汤昭用目光扫过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混混,就听到滕亮这句话,转头道:“干什么?今天晚上一出接一出?这么窄的地方,还要请弹弦子的?” 滕亮哈哈笑道:“你紧张什么?你以为我给你叫姐儿吗?我不过是叫隔壁那个老瞎子过来解个闷儿罢了。” 汤昭疑惑道:“老瞎子?” 滕亮笑道:“当年跑江湖弹弦子曲的。住在街尾窝棚里的,七十多了还瞎了眼睛,嗓子也哑了,没儿没女的在那儿等死。不过手里的玩意儿还行,当年也是正经跑江湖的,算我半个前辈。反正喝酒闷得时候我就点他唱两段,多少给点儿钱。你、你。” 他点了两个混混,扔出一吊钱,道:“去把老瞎子给我找来,就说滕大爷来了。” 滕亮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人跑腿,但若自己亲自去找,又在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便拿出钱来差使。那两个混混年纪最小,有钱为什么不挣?当下收了钱蹿了出去。 汤昭若有所思——至少现在,滕亮对跑江湖的生意人倒还有几分香火情。 这时候,那走路一瘸一拐的老瘸子过来,端上两个粗瓷碗,碗里满满当当盛着肉羹,冒起白茫茫的热气融入了寒夜里。 汤昭有点饿了,捧过一碗,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很香、很软烂、很浓厚。 是那种在腊月的寒风中,满满的来一大勺,从口中一直暖到心里的滋味。 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味道。 “好吃。” 汤昭赞叹一声,连吃了好几口。 这时,后面又端上刚出炉的葱油烧饼,颜色金黄,面上一层滋滋的油光。掰开“喀嚓”一声脆响,里面是扑面的面香、葱香。 虽然身为剑客,汤昭如今逐渐已经减少了饮食的需求,但面对这样朴实又暖和的美食也是蠢蠢欲动,一勺接一勺连吃大半碗,烧饼也一口气吃了两个。 滕亮得意笑道:“怎么样,我介绍的地方好吧?这不吃得比城里的大酒楼舒服?” 其实他没有吃过大酒楼,内城的大酒楼还不是他能去的地方。 汤昭点点头,道:“确实吃得舒服。” 大酒楼也有好吃的,有山珍海味,也很精致的菜肴,但这样的天气,还是来这样这一大碗热腾腾的肉羹更舒服。尤其是汤昭这些年很少有吃到用心烹调的家常美食的机会。 滕亮见他埋头吃喝,笑道:“别吃那么猛,一会儿还喝酒呢。多留点儿肉羹解酒用。老瘸子,把烧酒给烫上一斤。” 他一通大呼小叫,又挤了挤眼,道:“你看起来也不是吃过见过的样子啊,吃的这么饿狼似的的,刚刚听到找弹弦子的又吓成哪样?你小子——是不是还没开过荤啊?” 他虽没大声说,也没降低音量,旁边不少混混听到这种话题最为兴奋,登时开始哄笑,有人笑道:“滕哥,不能吧?这岁数还没开荤?你得带你兄弟去见识见识啊。就隔壁寡妇巷子里……” 这时汤昭喝完了碗底的牛肉羹,突然道:“你那个弹弦子的老先生怎么还不来啊?” 他的声音和哄笑声格格不入,但所有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 滕亮一愣,才发觉时间都不短了,道:“对啊,那两位磨磨蹭蹭干什么呢?阿强,你去催一下。”他肉疼的从腰里再摸出半吊钱丢了过去。那叫阿强的小子答应一声,拿了钱飞也似的出去了。 汤昭看了他腰间钱包一眼,将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忽然起身道:“走吧。” 滕亮只觉得眼前一花,汤昭已经要出门了,莫名其妙道:“你干嘛去?” 汤昭反而有些诧异问道:“大晚上,外面没有其他人的声音,一条笔直的小巷子,两个人出去找人,迟迟不回来——你猜是怎么回事?” 滕亮心里咯噔一下,颤声道:“你……你说是怎么回事?” 汤昭沉声道:“我也不知道。所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出去看看。”他用眼神示意滕亮跟上。 滕亮听得心中一紧,心中很抵触出去,道:“其实我刚刚派阿强去看……” 汤昭道:“两个人没回来,再派一个人去看?这倒是好办法。他要是不回来,你还要怎么办?葫芦娃救爷爷?我们正是要跟着阿强去看。看他引出什么东西来?” 滕亮随跟汤昭呆过一段时间,却没听过“葫芦娃”这个梗,但也被汤昭说得心中乱跳,只觉得一阵阵冒汗。这时他又觉得周围霎时间安静了,热热闹闹的小馆子变得阴森起来。 事实上,周围也确实没人说话了。 汤昭没大声喊叫,但他说话一字一句很清晰,所有人都听到了。 这种事不能细想,越想越是发毛,尤其是这样的寒夜。 外面……真有东西? 所有人都等着下一刻,那几个小子带着老瞎子回来,玩一个虚惊一场。 但是等着、等着,门口的帘子就像坠了秤砣一样,始终不动。 空气凝固的仿佛要爆炸了。 最后,滕亮忍不了,动了动嘴唇,大声道:“什么鬼东西?咱们血气护身,百无禁忌!兄弟们,跟我抄家伙,大伙儿一起去看看。” …… 他喊了一声,周围还是很安静。 一个响应的也没有。 其他人都缩在桌子旁边,眼睛也不看他。唯独一个和他还算亲近些的混混干笑道:“滕哥,咱喝酒呗?找这个麻烦干嘛?外头风大,容易风寒。大晚上的,就在这儿喝点酒一睡,到早上起来太阳升起来,啥事没有。” 滕亮心中一动,汤昭道:“走吧。本来也是咱们去,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在门口伸手示意他过来。 滕亮心中纠结,最后咬咬牙,指着旁边的混混骂道:“你们这些怂炮,关键时刻蛋用没有。吃吃吃、怎么不吃死你们呢?”终于追了上去。 汤昭路过厨房时,在收钱的罐子里撒了一把铜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道:“老板,钱给了。” 饶是滕亮心里打鼓,本能的怒道:“干嘛呢,怎么能你请客……”早被汤昭拉了出去。 那老瘸子等他们走了伸头一看,连声道谢,突然神色微变,强压着激动,将罐子拽回了厨房。 原来罐子的铜钱当中,竟藏着一枚白花花的碎银子。 这是遇上贵人了啊! 两人出门,滕亮一时忘了刚刚的瑟缩,兀自抢白道:“你怎么能掏钱呢?我的地盘让你请客,我成什么人了?” 汤昭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别吵,咱们跟着前头人呢。” 滕亮这才意识到处境,远远看去阿强已经到了小巷子的尽头,只剩下小小的黑点,打了个寒战,身子都矮了几分,紧接着小声嘀咕道:“你怎么能掏钱呢?” 汤昭目光盯住目标,道:“没关系,其实是你掏钱。” 滕亮“啊?”了一声,汤昭解释道:“我出门没带钱,先拿了你的。” 滕亮慌忙摸了摸钱袋,果然比之前轻了一些,正是少了一把钱,不由指着汤昭道:“啊,你……这么孙子?” 汤昭拍了拍他,道:“借用一下。反正你肯定要请客的。我能让你在自己地盘丢人吗?” 其实他也不是没钱,只是手边没有零钱,他的行李堆在罐子里,一般不用买什么东西,只有些金银压箱底。那枚碎银子都是他从手中最小的一块银锭上掰下来的。 他是愿意为这碗肉羹多给钱,但这种小店挤满了大小混混,给太多钱反而是祸害。为了不让老板为难,他从滕亮那里拿了点铜钱作为遮掩,混着银子投入了存钱罐。 滕亮哼道:“我觉得你应该学手彩戏法,手那叫一快!当年有个贼王说我有天分,要收我当顶门大弟子我都没去。我看你更厉害,无师自通……” 汤昭又嘘了一声,指了指前面,道:“是那里吧?” 滕亮一看,那阿强已经靠近了一处窝棚,似乎在外面逡巡,道:“对,就是老瞎子的住处。怎么没看见那两人?这小子也不进去,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汤昭道:“你跟在我后面,只踩我踩过的地方。”说着缓缓沿街走去。 说也奇怪,那街边上堆满了杂物,就是天天走这片街道的居民也难免踩到东西,偏偏汤昭如鱼得水,在其间穿梭,竟片叶不沾身,声音始终轻飘飘的。滕亮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倒也没碰到什么。 两人走了大半路,离着小小窝棚还有数丈,汤昭突然按了一下滕亮,道:“你在这儿等着。” 滕亮道:“什么情况?” 汤昭指了指屋里,道:“真有情况。你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滕亮虽然想逞强,只觉得阴风阵阵,道:“我在外面……那鬼东西出来了怎么办?” 汤昭道:“并不是鬼——暮城的阵法很好,城内不会有魅影、阴祸的。只是有比魅影可怕的东西。也罢,既然你不愿意留在外面,就跟在我后面,我应该能护得住你。” 滕亮傻傻的点头,道:“什么东西比鬼还可怕……”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怔,就见眼前一道光在眼前一亮,仿佛从白日穿梭而来的日光。 那道光在汤昭身前微一闪烁,化作一条丝线缠在汤昭的衣领中,渐渐混入衣料之中,再也看不见了,汤昭正色道:“那自然是……” “啊!” 一声惨叫,从前方传出! 374 听曲 阿强是个混混,是个年轻又老练的混混。 他年纪不大,但做混混已经很多年,也混了很多年。 年头长,不代表他是个成功的混混,他只是个混子的混混,或者说混混的混子。 所以他会在大冬天的晚上拿了半吊钱就给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混混跑腿,所以他出来之后根本不着急去找人,而是一摇一晃,走得歪歪扭扭,恨不得路上突然蹿出一条狗来让他踢两脚。 就这么着,一条小巷让他走了三条巷子的时间,他终于来到那个低矮的窝棚之前。 看到这个歪歪扭扭的窝棚,阿强真不想进去,这么破的地方,平时他扫街的时候挨家挨户踹门都不带踹的,何况进去站脏了脚。 他就站在门前,正要开口喊叫,让老瞎子自己出来,就听到黑暗中隐隐传来丝弦之声。 那丝弦吱吱哑哑,说是音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稍微带点转音,在暗夜中听来,似呻吟、似叹息,似颤抖,仿佛几个爪子在心底挠,听得人心中发毛。 饶是阿强胆子不小,听得也是一激灵,那张口叫唤老瞎子的声音登时堵在嘴里,甚至有点想跑。 但是…… 难听的丝竹声,似也不是他堂堂八脚帮半资深帮众被吓得抱头鼠窜的理由? 说不定是老瞎子无聊,在自己被窝里弹弦子玩儿呢?他那弦子本来就难听,听出这样的动静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阿强也不敢直接踹门进去,而是猫下身子,用眼睛凑近门缝。那窝棚的柴扉四处漏风,原有几处大缝,从外面一览无余。 屋中,有一个苍老句偻的身影,过着破棉袄,抓着一把弦子琴。 果然是老瞎子在弹弦子。 他并没有在被窝里自己弹,而是坐在窝棚里一张难得完好的板凳上,抱着弦子,边谈边唱,唱一会儿说一会儿,腰背挺直,一双瞎了的灰蒙蒙的眼睛向上翻起,已经是个表演状态了。 是人的声音啊,那就好了。 但是……怎么会这么难听? 这是阿强的第一个念头。 他和滕亮都是小饭馆儿的常客,也不止一次听过被滕亮叫来的老瞎子的弦子曲儿。虽然他不理解这玩意儿哪里值得好勇斗狠、翻脸无情的滕哥一遍遍的叫,但也觉得吃饭的时候听听还算下饭。 哪有这个阴间的味儿啊? 紧接着,他就发现了端倪,那老头虽然好似坐的端正,浑身却在微微发抖,白胡子抖得都有些模湖,手指更抖得厉害,以至于弦子的声音忽高忽低,比弹棉花还不如。 他仿佛坐在锅里,给一只吃人的勐虎表演,下一刻就要羊入虎口。 那么说,勐虎就在…… 他目光斜了一斜,看到了一个身影。 只有一个人。 从他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见半个侧面,还看不清脸,只看到对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窝棚中,头顶几乎碰到窝棚顶上。虽然古怪,但显得此人身形高大,压迫感十足。 除此之外,只能看见那人身披披风,身上莫说皮肤,连衣衫也没有外露一片,只能看出头发乌黑,似是个年轻人。 这个人……就是吃人的大老虎吗? 这肯定是个武林高手啊! 阿强好歹在帮派中混过,江湖传说也听了不少,说书唱曲也常听,那些故事里高人神出鬼没,如龙似虎,动不动就十步杀一人,那些不长眼得罪高手的小反派死的老惨了。 虽然阿强梦想中,他总代入的是一方高手,做那肆无忌惮的江湖梦,可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真遇到了那样的高手,给人家随手杀了都不知道名字。 熘了,熘了! 趁着那难听的弦子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身,唯独走之前又瞄了一眼旁边。 这一眼,让他看到了那老瞎子脚下的一堆黑炭。 这堆碳不少啊? 今年碳价贵,自己家里都改烧柴了,老瞎子家里倒富裕,还存了不少炭火。 等等,那碳的形状怎么不对劲…… 那个分叉就像人的指头…… “啊——” 陡然意识到了什么,阿强失声惨叫。 他的惨叫声打扰到了屋中人,里面的人陡然回头,目光如同寒星! 耳边滋的一声传来,紧接着,眼前一片光华。 扑通! 下一刻,他已经大头朝下栽了下去。一头扎进了臭水沟里。 臭水沟?! 那臭水沟已经结冰,索性冰层还薄,他的脑袋正好穿过薄冰,一头扎到底。 阿强扑腾起来顶着头污泥爬了出来,睁眼一看,自己竟然已经移动到了横街旁边的沟渠里,早已出了小巷子,跟刚刚的窝棚相隔至少百丈。 见……见鬼了! 阿强嚎啕一声,顾不得浑身湿淋淋、臭烘烘,没头就跑,一路狂奔回家,什么窝棚,什么喝酒,什么拿了半吊钱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边,光华散去,那披风人背对着门口,面相那被吓得拽着琴弦趴在地上的老瞎子,似乎对身后的事情并不在意?澹澹道:“阁下何人?是那些混混的头目?我是捅了混混的蚂蚁窝了么?一只一只的来,现在连蚁王也来了?” 汤昭用剑象送走了那命悬一线的混混,把歪歪斜斜的柴扉挑开,站在门口没进窝棚,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将滕亮完全挡住,道:“不是。我不认得他们。” 那人还是不转头,澹澹道:“既然不认得,为何阻拦?” 汤昭厌恶的看了一眼那老瞎子脚边的焦炭,道:“草管人命,谁不能阻止?” 换源app】 那人短促的冷笑了一声,道:“人命?杂碎而已。便是死一百个也不值一文。阁下武功不弱,却用来救这等渣滓,真是可笑。” 汤昭道:“他们是杂碎,难道你就是为了为民除害吗?若真是拔剑打抱不平也罢了,你不过依仗……” 他目光移动,看向那人刚刚抽出的一把佩剑,就是那把剑,刚刚发射了一道雷电,电光虽然仅有绒毛粗细,却足以将一两个人烤成焦炭。 “法器罢了。” 他笃定的分辨出了这把剑器。 用法器为剑,不是剑客。剑客就算有法器,出手的第一选择永远是自己的剑。 不过只有法器未必不强。 法器承载着剑法,那是高于剑术的存在,用好了,或许能杀伤比较弱小的剑客,因为剑客没有剑法。尤其是类似规则类的剑法,满足条件甚至可以一击必杀。 这把法器带的剑法应该是雷。雷虽未必有规则型的剑法那样不讲道理,却是威力极大的、爆发极高而速度极快。 是有机会一击制胜的。 不过机会不多罢了。 说到底,普通人和剑客的差距是全方面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一旦陷入久战,胜负必分。 所以汤昭在戒备的同时,又很克制,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意思。他要观察法器的波动,如果能把那唯一一次机会诱导出来,便已经陷入了不败之地。 “而且,你在这位老艺人屋里滥杀,强迫他给你唱曲,把他吓成这样,你要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听弦子吗?” 已经缩成一团的老艺人一动,似想要张口呼救,但紧接着闭上嘴,反而缩的更紧些。 汤昭想要点头致意一下,但老艺人看不见。而他就算直接对话,因为是陌生的声音,急切之间老头未必敢信。 那人依旧背对汤昭,竟不回头,道:“认得法器,阁下倒也不俗。我是来听弦子的。只要不似刚刚那几个人踹门进来聒噪,打扰我的兴致,我便不计较了。阁下若是救人,已经救走了,这就一别两宽吧。” 汤昭惊讶对方的托大——明知来的是高手,竟然头也不回,是特别自信还是特别愚蠢?或者两者兼有? 他是可以走,但看到那瑟缩一团,想呼救也不敢的老瞎子,脸色微沉,道:“如果我说,我也是来听曲的呢?” 那人霍然回头,目光大盛。 在屋中仅有的一点油灯光下,汤昭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这大概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相貌白白净净,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但眉目间尽是江湖人特有的杀气。 这是江湖子的杀气。 闯荡江湖久了,谁手上不是沾满鲜血,身上凝结煞气?无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僧是俗,一旦起了杀心,都戾气逼人。 汤昭站的稳稳的,神色平静,即使灯光昏暗,让他面上也出现了阴影,也不显得他神色狰狞。 仿佛是,他真的走进了一间茶馆,等着来听曲的。 那人的杀气疯狂暴涨,身形微转,确实半侧着身,用侧脸对着汤昭,一字一顿道:“你也是来听那个故事的?” 汤昭道:“我听什么都行。老人家。” 老瘸子一时没察觉他是叫自己,汤昭再叫了一声,老瘸子道:“这位大爷……” 汤昭知道他吓傻了,道:“亮子……滕亮跟我一起来的。”他说着拽了一下身后的滕亮。 滕亮刚刚被光华照花了眼,又被杀气刺激的浑身发抖,好在汤昭将他挡住,一股温和的罡气融了过来,登时寒气消退,倒还不至于失神,听到汤昭说话,忙答了一腔:“老瞎子,是我呀。” 老瘸子听了亮子的话如听仙乐,爬了起来,瞎了双眼流泪不止,叫道:“亮爷,亮爷,救我!” 那人面色不虞,手一动,汤昭适时的上前一步,正好与他成掎角之势。 那人气势升高,汤昭始终岿然不动,甚至有余力挡住老瘸子受到的波及,让老瘸子爬到滕亮身边,滕亮把他拉了起来。 那人几番冲击,冲不动汤昭,终于起了忌惮之心,道:“好,好,你既然要跟我针锋相对,我就让你一座,你……” 汤昭直接问道:“老人家,这个人大晚上来,要听什么曲子?” 那人五官微微微动,杀气再凝,好像要暴起阻止老瞎子开口,但最终没有动。 老瞎子稍微安定了下来,道:“就那个……云中曲,一个压箱底的老段子,多年不演了,快失传了。” 汤昭若有所思,道:“我听听行不行?” 那人衣袖发抖,握住法器的手青筋暴起,汤昭道:“好啊,听起来就是好曲子。老先生,咱们换一个地方,你给我们开个专场吧?” 375 云中曲 汤昭指的是换的那个开专场地方,是滕亮的家。 他说换个地方,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换个地方让老瞎子别跟那些恶心的焦炭在一起,去宽敞、干净一点儿的地方演出,能够不那么害怕,精神稳定状态好一点儿,能把那首曲子稳妥的唱完就好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阻止老瞎子给此人唱曲,甚至将那不速之客赶走。但那样留有后患,只要他这次不杀了那人,那人总不会放弃,下次还要找老瞎子,说不定下次来时想起当初受了憋屈,临走时顺手拿老瞎子出气。 杀人是一个永绝后患的选择,但有风险,且没必要。汤昭不算江湖人,没那么大的杀人瘾,何况还要冒着对方狗急跳墙,从法器下同时护住两个普通人,若非不得已,他不会选择风险最高的选项。 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汤昭不可能永远护着老瞎子,更不可能给老瞎子专门制定什么远走高飞的“证人保护计划”。与其一时护住他让他陷入后续的危险,不如趁着他在这里的机会让老瞎子把这首曲子唱完,让那人听了便了事。而既然第一次走了,第二次回来专门灭口的可能小很多。 至于云中曲本身,汤昭稍微有点感兴趣,听听也无妨,但更多是把自己做一个活口证人,只要他还活着,只把老瞎子杀人灭口就没有意义。 所以说到演出的地点,哪里都可以,最好清净少人,万一此人翻脸动手,有利于汤昭速战速决,不要波及太多人。如果可能,汤昭自己家也行。 可惜汤昭的家在中城,现在城门已锁,要回去需要翻墙或者叫开城门。翻墙有被发现的风险,而叫开城门——汤昭疯了才会叫开城门。 在外城安全又清净少人的地方实在不多,附近能想到的也就是滕亮家了。滕亮其实是有点不乐意的,但汤昭问他时,他不知怎的不敢开口拒绝,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临走时,汤昭用光焰烧掉了那堆焦炭,阳光的温度足够叫那些汽化的干干净净,并没伤害到就在一边的破席子。滕亮看着只觉得不明觉厉,那不速之客虽侧目观看,看完却是沉默,浑身那仿佛实质性的杀气渐渐消散了。 滕亮的家离着这条小巷两条街的距离,在另一条小巷里。 老实说,这条巷道并没有更宽敞干净些,依旧是窄窄的、破破的。滕亮如今的地位,连这种小巷子里也没拥自己一栋独门独院的房子,而是和另两个混混一同租住一个小院。 不过此时那两个混混都不在,说是去喝酒去了。 这也寻常,做混混的,有今天没明天的,似滕亮这种还想着往上爬一爬的算是有志气的,大部分混混不考虑将来,白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喋血挣钱,得了钱就吃花酒,把财物挥霍一空,除了养伤,很少回家睡觉。 算他们运气好。 那人当先进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确认院子没有别人,便进了堂屋站在正中,道:“好,就在这儿吧。” 滕亮想说自己其实住的是厢房,正房有大混混住,但估计对方不会听,就算是那大混混回来抗议估计也是无效,当下拽过一张凳子,让老瞎子坐下,缩着头道:“你们听曲儿,我出去给你们倒水。”说着一溜烟钻了出去。 这屋里他实在呆不住,有汤昭也呆不住。 甚至说,汤昭也是他呆不住的原因之一。 之前汤昭和他相处时一直收敛着气势,看起来和小时候的小秀才无异,两人勾肩搭背也没什么阻碍,但刚刚为了对抗这来历不明的敌人,汤昭放出了一部分气势。 确实只是一部分气势而已,对方不是剑客,没必要用剑元级别的对抗。释放剑元对汤昭也是一种消耗,他只维持最低限度的气势,内力流转全身,罡气含而不发。 虽然只有这点气势,却也把滕亮压得心惊肉跳,仿佛有一座刀山在旁边,森森寒气刺的头皮发凉,一路上好几次都想逃跑,唯独不敢跑罢了。 这时他才知道,故事中高手那种一眼杀人是真实存在的。 而汤昭,还有那不知名的人就是故事里的高手,肯定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了。 若是给他几天时间缓一缓,他说不定想明利害,还能鼓起勇气来找汤昭,试图接近一下新的世界,但现在他只想逃的远一点儿,别像故事里的小龙套一样被卷起去死的老惨了。 至于昭子……应该没事吧? 他应该是更强一些吧? 虽然滕亮一点儿也不懂那种境界的武功,但他觉得从气氛来看,汤昭应该是更强一些。作为混了四年的混混,他其实是很懂看眼色的,所以看双方的态度就能知道谁强谁弱。那个凶恶的家伙明显被压了一头啊。 这样就好,昭子没事,他跑也跑得放心了。 滕亮跑了出去,汤昭也便放下心来,捅了捅墙角的碳炉,将火烧了起来,又取出茶壶搁在火上烧水,好像在自己家一般自然。 那人也不坐下,斜着站在屋中,侧面对着汤昭,冷冷的看着他操作,眼见汤昭动作不紧不慢,他有些不耐烦了,目光在汤昭身上扫来扫去,心中只想:这是拖延时间吗?还是另有什么阴谋诡计?难道是将毒药掺入了碳中,催动烟气下毒?若是下毒,可是选错了对象。 等到水开了,屋子里也暖和了,汤昭将茶分别倒了几杯,一杯给老瞎子,道:“老人家,清清嗓子再开始唱吧。”又顺手递给那人一杯。 那人冷笑一声,别说喝茶,连杯子也不碰一下,甚至没有转过身。 汤昭看着他侧着身位若有所思,顺手把杯子缩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那老头身上渐渐暖和,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到底他是老江湖,这么多年跑码头,他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总算镇定下来,开始调弦子的音准,弹了几下,发出“崩崩——”的声音。 “二位爷——”他说着二位爷,但面向的是汤昭的方向,刚刚汤昭的声音是从那里来的,他冲着汤昭时心中有安全感。 “今天小的给您唱一段‘云中梦’,讲的是一个朴实的小伙子,偶然间进入一片云彩,见到一座云中城,遇到一位好姑娘,在那里生活了几年然后重返人间的故事。这故事是小的小时偶然向一位老先生学的,多年没有演了,词儿也不瓷实,曲儿也忘了不少,有什么到不到的,还请您二位多担待。” 汤昭恍然,心想:果然是这个! 这不就是小说《云梦仙都》的曲子版吗? 汤昭登时想到了黑寡妇给他的那本小说。当时他看了就猜测或许那书里描写的仙城真实存在,而且是一把强大的剑,还猜测黑寡妇是不是对此剑心存幻想? 后来黑寡妇没有出现,几次派人来时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汤昭也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别说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真的有这么一把强大的剑在云上等他,他身为剑客也不在意。那把剑再强能比得上支撑碎域一角的“金乌剑”么?有人追着把金乌剑塞给他,他都不稀罕。 这年轻人追过来也是为了听这个故事?他和黑寡妇一样,也想要这把剑? 汤昭觉得八九不离十:这人还年轻,自然有梦想和追梦的动力;在普通人阶段能使用法器,灵感天赋也不会低;看穿着和气质,家里多半有钱,这样的人物恐怕要成为剑客也不为难。但他既然不是,除了修炼未成,多半还是心气儿高,想要最好的——一般的剑他都看不上,一心追的就是传说中的剑。 汤昭自然不会置喙人家追梦,他只是觉得不靠谱——那把传说中的剑也真是只有传说,要么就是前朝印刷的小说,要么就是瞎了眼的老艺人学的曲儿,能从这里面找到什么线索? 真要是这么容易找到,那还能是传说么? 崩崩——曾—— “我表的是,西山之外那个西山村,西山村里有位小郎君。若问小郎君生得怎么样啊,那个里格儿啷咯呦……浓浓的眉毛大眼睛……” 这词儿是真水啊。 汤昭听得无精打采,虽然老头唱的是他的乡音,弹得也是暮城流行的弦子曲,但他从小就听不惯这个,何况老头唱的也不好听。这曲子汤昭怀疑能不能卖出钱去?怪不得失传了呢。 后面接着光描写“小郎君”的外貌就有七八句,每句都是大水词儿。 听这个曲子,汤昭真想给些云梦仙都的作者道个歉——之前说你文笔烂,真是对不起了啊。 “那个小郎君啊……叫什么?叫做那个许丛生哟……” 汤昭听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不对! 人名变了! 书上不叫这个名字! 汤昭已经忘了那本书不少情节,但总不至于连这本书的主角的名字也忘了,那本书的主角名叫孟云。 别看只是改了个名字,这里面却有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 一般的逻辑,曲子要从书本改过来,那就不应该改名。改名就没卖点了,就像说书先生说七侠五义,决不能把展昭改成展小二。 而且要改,也应该是往通俗了改,因为弹曲面对的观众要更贴近大众,太冷僻优雅的名字不好传播。孟云这个名字好记又俗,还暗合了书名,绝不可能反而改成更复杂的许丛生。 或许……并不是书改曲,而是倒过来呢? 这曲子才是原版! 那年轻人露出一丝笑容:“终于让我找到了。” 376 喝茶 “你看那……那仙城远远在云上,那个啷个哩个幼,旁边照耀是太阳~~” “太阳光、发光芒,光芒照耀十六方,十六方,在哪方?东南西北都有光……金灿灿光华照绿瓦,滴熘熘珍珠镶玉床,哗啦啦玉泉倒悬空,淅沥沥仙露坠纱窗……” 屋中老瞎子边弹边唱,已经弹唱了半个时辰。 汤昭在旁边边喝茶边听,觉得虽然没喝几口茶,但已经喝饱了。 没办法……这词儿太水了啊! 汤昭还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听整部的弦子曲,只觉得曲调还不错,算得上悠扬婉转,但这个词儿来来回回都是大水词儿,蕴含的信息量非常少,就一点儿场景唱老半天,各种形容词四六八句来回磨。还有很多词听着耳熟,不知道从别的那段活儿里抄过来的。 以前汤昭在书场听过说书,感觉说书的已经很能水了,说一下午全是细节,不给情节,谁想到弹曲更甚,而且经常有莫名其妙不合理的句子蹦出来,就为凑那四六八句,真是为了押韵啥都敢说啊。 倘若是他一个人在这里,他都想喝完茶走人了。但他留在这里的目的是要陪着老瞎子,使他不受侵害。因此汤昭假装听得津津有味,毕竟对面那人已经有点焦躁了,如果他也露出不耐之色,那对方可能怒火翻倍,直接掀桌子。 眼见旁边的人神色越来越不耐烦,汤昭终于道:“老先生,唱了这么久了,停下来喝杯茶吧,润润嗓子再唱。” 那人勐然回头,瞪视汤昭。 汤昭并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老先生年岁大了,气力不继,休息休息也好。” 那人冷冷道:“气力不继是因为唱的词太多了,把那些废话删一删早就唱完了。老头,你浪费我好几个时辰……” 汤昭直接道:“阁下可能是想岔了。这些弦子曲都是这样。老先生当年就是这么学来的,也是这么唱。尤其这是他不常演的生僻段子,本来词就不熟,从开头顺着唱一句顶一句还能记得,从中间唱恐怕就未必想的起来。这种情况下还让他删改未免难为人。这和背书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阁下背过书就当知道这个道理。不如安安静静的听,一天也听完了。难道阁下还有其他要事?” 那年轻人面色微沉,道:“我背没背过书与你什么相干?你在教谁呢?” 汤昭突然有点懒得再回应他了。 之前他觉得此人出身不俗,非富即贵,但现在看来恐怕只是一般。如果他出身足够好,应该有最基本的修养——不是剑客的人,要保持对剑客的尊敬。 别说谁出身太高见惯了剑客,就可以不屑一顾。出身再高还能高的过王飞吗?王飞对云西雁这样有交情又刚入门的剑客也很客气的。尤其是单对单的时候,普通人触犯剑客就是找死,死了也没有地方主持公道。 就这年轻人的态度,如果不是汤昭这种另类,他已经死了。 当然,汤昭觉得更可能是他没认出自己是剑客,以为自己也是拿着法器、术器的同辈,毕竟因为剑象特殊,能够随时制造幻影,汤昭看起来没有佩剑。 要是真的如此,显得他档次更低了,不但没有修养,还没有见识。 汤昭轻轻一扬手,茶杯稳稳地飞向老瞎子,内力托着茶杯,速度慢悠悠的,仿佛有一根线吊着,到了老瞎子身边发出轻轻地“嗤嗤”风声。 老瞎子耳朵灵敏,听到风声自然接住,那水杯顺势稳稳地停下,一滴水也没洒出来。他看不见,只道又是汤昭用手递给他的,忙站起来道谢,趁机喝茶润喉。 旁边那人虽侧身相对,却看得清楚,童孔一缩,他认出来了,汤昭这一手不是罡气,而是内力的运用。要是罡气本身有能量,近乎实体起到支撑的作用,完成这一手还罢了,内力可是柔和又脆弱的,连外放都不容易,能做到这一手那是对内力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如果对方不会罡气,凭这一手也知道他是个顶尖的侠客,何况对方难道不会罡气么? 那年轻人又想到刚刚汤昭那一手化尽黑炭的光焰,越想越觉得深不可测,一时人都沉默下来。 汤昭将茶杯再次递出,道:“真不喝点茶么?你也看到了,我对你没有恶意。就算有恶意也不在这个茶茶水水上面。” 这算是汤昭耐住性子再一次示好,对方闷着嗓子道:“不必了,我在外面从来不吃喝。” 汤昭收回茶杯,往茶炉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道:“你这个人,从来不看着人说话?” 对方略一怔,汤昭道:“阁下说话从来不看人。甚至从来不和人正面相对,不是背着身子,就是侧着脸,永远给我小半拉脑袋。以至于我完整的看你五官都很难。一开始还以为阁下眼睛不太好,看不见人呢。要是这位老先生说话不看人倒也寻常,你怎么从来不给人正脸呢?你要知道,这个姿态很无礼。这是谁教你的?” 那年轻人就要转身,汤昭喝道:“你给我老实待着!” 只听“咯”的一声,那人全没反应过来,束发的带子已经悄然而断,半边头发垂了下来。 他瞪大了眼睛,甚至不知是什么切割的发带,他没感受到任何内力或者罡气,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的眼睛如何能追上光速? 汤昭的涵养算是不错的,如果刚刚偏一点儿,掉下来的就不是半边头发,而是半边脑袋了。跟他相处的人,但凡知道一点好歹,都不会激怒他。 他把另一杯茶泼在地上,道:“不管阁下生性如何傲慢,我相信你藏头露尾的不会是为了特意鄙夷在下。要知道在下是可以随时杀你的。” 那人连退两步,靠近门口有夺路而逃的意思,汤昭恍若不觉,道:“所以我猜想,你这是本能吧?你不想给人对面呼吸,还有你进哪个屋子从来都不坐下,也不碰任何东西,老先生家里那么逼仄,你竟然也宁可站着,还是不靠墙壁的站着。你这么排斥各种接触,是你重度洁癖?还是说你怕人下毒?” 那人不吭声,汤昭道:“我看是后者,为什么你觉得随时会被人下毒?难道你被人追杀,危在旦夕么?我看也不像,你也不大紧张,但是躲避中毒的习惯已经刻入骨髓。你该不会是五毒会的人吧?” 要知道,焦峰就提醒过他,到了惊蛰山庄,不要吃东西,不要碰触任何东西,甚至不要随便和人脸对脸说话。这都是金玉良言,汤昭自然听劝,但要让他每次都注意很难,非得无时无刻都提起精神才行,哪能似此人一般习惯成自然? 这必然是在毒丛中长大的人才有这个反应。而这周边,有这个反应最可能是五毒会。 那人的呼吸越发急促了起来,汤昭道:“或者说,你是惊蛰山庄的?” 汤昭这个猜测也是对照黑蜘蛛山庄来的,黑蜘蛛山庄是五毒会中数一数二的大势力,黑寡妇也是年少有为,三十岁出头已经是一庄之主和下一任惊蛰山庄庄主的候选之一。但即使是她也没有法器。 对一些侠客来说,术器还有希望弄到,散人更是多少都存货,但法器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那是一个有底蕴的世家都可以当做传家宝的东西,黑蜘蛛山庄上下都找不出一把,但那个年轻人比黑寡妇还小,武功未必比得上她,居然能轻松使用法器。 而且……雷。 那把法器的剑法是雷。 惊蛰。 惊蛰的本意,就是细细的春雷,惊动了土中虫子的意思。 因为五毒会毒名在外,汤昭本能的以为惊蛰剑能号令群虫必然是个虫王,但仔细想想,可能是以雷霆之威,压得群虫俯首。 这把法器,可能是惊蛰剑的法器。 那么,身份就好猜了。 “阁下莫非是惊蛰山庄的少公子?” 那人整个人都绷紧了,最后低沉道:“阁下高明。我是孟化舟。” 汤昭点头道:“久仰久仰。” 这话也不算十分客套,他还真听说过孟化舟的名字,就在那个焦峰给他的那个资料手册上,认识了……一天吧。 也怪焦峰那个资料里图像人人都那么抽象,让汤昭凭脸认人实在难为他了,才需要凭线索推出此人身份。 换源app】 不过马上要去应付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倒也很奇妙。 只不知如果这位孟公子要是在此地有个三长两短,那场蛊斗会发生什么变化? 汤昭只是想想罢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并不是说孟公子死了,蛊斗就会取消,反而会走向不可测的激变。汤昭横竖欠黑寡妇一个承诺,就按照流程走最好。 他不打算杀孟公子,但不会让孟化舟看出来。 那孟化舟道:“阁下明明可以不问身份杀我,却要把我的身份说出来,是要以家族来威胁我吗?你想知道云中剑的线索?如果我说出来,你会放我家人一马?” 汤昭吐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完全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 孟化舟有些慌乱,道:“什么……” 汤昭道:“我刚刚让你老实呆着,你就给我老实待着。你不愿意看人脸,连人话也不会听吗?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还需要什么劳什子云中剑?” 孟化舟微微一震,紧接着恍然,道:“你……你是……原来你真的是……” 汤昭叹了口气,这是真没见识,又或者江湖中真的很少见剑客,所以他没往那方面想,感觉陪一个傻子浪费了半日,道:“反正我已经花费了半个晚上陪你听曲,虽然是为了不打扰老先生,但也该有始有终。老先生也不能白受这场惊吓了。今天不管如何,你给我坐下,喝茶,然后把这首曲子给我听完。” 新春大吉,除夕快乐,请假几日 除夕到了,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离人回老家了,这几天忙来忙去,抽不出时间来,请几天假哈 初四恢复更新! 谢谢读者老爷们去年一年的支持,兔年大家再相聚哦! 377 溯源(过年好,我又回来啦!) 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老瞎子一直唱到了第二天早上。 汤昭也没想到,就这一段曲子居然是连本的,一共分成上中下三本,上本讲主角怎么偶然从一块云彩上爬上云中城,又在城中游览,遇到了仙女。第二本将他和仙女的狗血爱情故事,翻来覆去的拉扯、误会、表白最后结婚。第三本急转直下,讲仙女被莫名其妙的妖怪抓走了,封锁在棺材里要沉入云海深处,然后主角去救她的故事。 这个曲子和那本《云梦仙都》的小说一样,虽然套路各种俗套狗血,前后矛盾之处甚多。但是设定意外的丰满真实。而且,曲子果然比小说更真实。 小说里,这片云中仙城是没有名字的,一直仙城、仙城的叫。但在曲子里,这片仙城有名字,明确叫“通天白玉京”。 汤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个激灵,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名字要么是真的,要是编的,那一定不是编曲的人自己编的,应该有其他渊源只是被他拿来用的。 另外,设定也丰富详细了很多。 譬如原书里,那仙城的描写是东一处、西一处,不成个体系,有那种作者想到哪儿、写到哪儿的感觉,而且有的详细描写、栩栩如生,有的则只一笔带过甚至莫名其妙写丢了。 弦子曲却系统的出现了“五仙楼、十二景”,十七处仙家景象。每一处仙景不但有设定,还有方位,跟着主角走,甚至能画出可信的地图来。 那主角上了仙城,先是自己随意游览,然后在‘琼楼’遇上仙女,跟着仙女一处处将仙景游览过去,每一处景色都有详细的描写,各有特色,有的瑰丽有的壮观。甚至一些仙景中还各有仙人,这些仙人也个个设定奇巧,性情不同,就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主角在仙城住了两年,与这些仙人有不同程度的交往,或亲或疏,有恩有怨,这部分剧情也十分鲜活。那些云上仙人一个个仿佛真实存在,一言一行各有不同,没有那种工具人的感觉。 如此种种充盈的细节、鲜活的人物,把故事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英雄美女的剧情很流程很俗套,但另一部日常的描写却又真实可信,而且温馨美好,让人向往。 值得一提的是,这曲子是be。 结局是悲剧。 最后主角虽然历尽千辛万苦打败了妖怪,但没来得及救仙女。仙女的棺材还是落入云海深处,被层层云雾掩埋,半个仙城崩塌了,另外半个仙城被狂风吹走,主角落在山头,眼睁睁的看着爱人随风而去,只能在山头大哭一场,重返人间,终身念念不忘。 汤昭听到这里,真想掀桌子。 是的,他听进去了。 一开始因为词儿太水,还要时刻盯着孟化舟,汤昭是没心情细听这个故事的。但随着孟化舟渐渐老实,再加上故事渐入佳境,各种设定丰满带有真实感,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听进去了。 当然汤昭本能的不觉得故事很好,只觉得狗血异常,但是狗血不要紧,它吸引人呀。洒狗血的老套路之所以经久不衰,还不是因为受众面广?汤昭审美也不是什么阳春白雪,从跟着陈总起就热爱各种热血爽文,要不然也不会点灯把《云梦仙城》的小说一宿看完。 但是,他没想到听到最后还能被背刺。 怎么会最后崩盘啊? 之前云梦仙城的结局虽然也是分别,但是是采用的主角最后大梦醒了还在山巅的常规结局。给人的感觉就是做了一场梦,仙城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如果存在,那些仙子一定还快快乐乐的生活着。 没想到弦子曲居然是纯be。仙女看来是被永远封印了,云上仙人们纷纷死的死、散的散,仙景崩塌大半,仙城也变成一片死地,真是悲惨到底。 而且,最后这一番虽是英雄美女那条线上的,但是描写水平奇高,气氛渲染到位,各种人物下场悲伤但合乎性格,有一种悲剧是命中注定的苍凉。最后描写仙城一点点坍塌的情景更是震撼人心,画面感极强。 “不是,这就完了?仙女没人救了?永远沉睡了?这合理吗?没有下一本了?下一本换个主角救她呀!哪怕给个开放式结局呢。” 等到弦子拨了最后一下,汤昭当先叫出声来。 别说老瞎子吓了一跳,连孟化舟都奇怪的看着他——你这么上头干嘛?我都没真情实感,你倒真情实感起来了?怪不得你叫我陪你听曲呢,敢情是你自己想听啊? 老瞎子倒不太怕他,还耐心解释道:“真没了,我小时候学的三本结束,就是到这里。大爷要是不喜欢,我再给您编一本儿?只是那得容我几个月想想词儿。” 汤昭叹了口气,道:“那算了,你现编的就不是那个故事了,看来这就是悲剧。我最讨厌虐主了,还一虐到底,前面爽文都是为了后面恶心我?” 孟化舟更是莫名,他之前看汤昭面相极年轻,但摄于他的气场,以为他是面容保持的好,其实是有岁数的前辈,现在看来可能真没多大,说不定还赶不上自己。 等等……那么强大的人岁数又这么小,那不是更可怕吗? 他看了一眼懊丧的汤昭,欲言又止,他有些话想要追问老瞎子,怕会不会触犯了这位气头上的剑客,被一剑劈成两半? 汤昭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却注意到了孟化舟的欲言又止,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又吞吞吐吐什么?你还有话就赶紧问,一会儿房间主人回来就没时间了。” 孟化舟不明白汤昭莫名其妙的顾虑是哪儿来的——房屋主人?那不也是个混混么? 那混混回来又怎么样?若是懂事算他运气好,若是不懂事,也不过一道雷的事,又在乎什么? 对惊蛰山庄出身的孟化舟来说,汤昭这种顾忌太多的性子比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要匪夷所思,是一种乖僻的趣味。 但他得到了汤昭的允许,多少松了口气,抓紧时间问道:“老……老先生,你这门弦子曲你是跟谁学的?我打听了余霞郡所有艺人,都说没听说过,只有些懂行的老艺人说只有你能唱。这不是曲门的老书传承,你从哪里学来?” 那老瞎子本来都快忘了这块活了,现在重新唱了一遍,倒是勾起不少记忆来,道:“回大爷的话。这个活是小老儿的开蒙活儿。是跟我的开蒙师父学的。他就在我家隔壁,是个孤老头儿,无儿无女,只会唱曲儿,靠着当场攒下的一点儿积蓄过活。因为我去他家玩儿的多,他看我还有资质,便给我开了蒙。正好我家孩子多,爹娘也想叫我学个吃饭的手艺,便叫我做了他的学徒。” 汤昭听懂了,这差不多就是他和陈总相遇的模式。你永远不知道你隔壁那位孤苦伶仃、身体衰弱的神秘邻居会教你点儿什么。 孟化舟继续追问道:“你老师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老瞎子翻着白眼回忆,道:“他老人家,姓许……名讳上才下德。我十岁那年他老人家就过世啦。死后没有家人,还是我发送的他,没有祖坟,找了块野地埋的。” 孟化舟点头道:“果然姓许。你听他谈起以前的事情没有?他这曲子是家传的,还是他自己编的?他年轻时候有什么经历?” 老瞎子十分为难,道:“师父死的时候小老儿才十岁,只记得学艺了。实在不记得师父的身世。我们这些人生意人,别管年轻时怎么火穴大转,挣了多少多少钱,老了之后没有产业没儿没女一定是凄凉的。老师不跟我说,我也没问。” 汤昭倒是插口问道:“你追问这些做什么?什么果然姓许,姓许怎么了?你说……许丛生?”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也太有想象力了吧?如果姓许就是曲子主角许丛生或者许丛生的后人,那阁下姓孟,怎么不是小说的主角孟云的后人呢?” 此话一出,孟化舟猛然转头看着他。 嗯…… “不是吧?”汤昭吃惊,“还真是?” 孟化舟没有明言,但意思是默认了。 汤昭恍然,这么说他们家祖上真是孟云? 等等,孟云不是从许丛生那里改的名字吗?同一个主角怎么能有两支不同姓的后人呢? 难道说这本书虽然框架相同,但其实是两个不同人的相似经历吗?他们都上过仙城,然后分别记录以不同的载体下自己的故事? 但是好像不对。 汤昭再三对比这两个作品,觉得就是一个作品改编的,不然走势、节奏一模一样还罢了,男主后面斗法加的烂俗法术都差不多,细节也对的上,哪能这么巧?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你祖上偶然听到了这个曲子,心里爱上了,然后改编了一番,把主角改成了自己?然后发行了一本书?” 这不是……挺不要脸的行为吗? 要不是这曲子也好、小说也好,一点儿也不火,更不卖钱,这年头也没什么版权法律这么一说,汤昭都要怀疑这是恶意抄袭取利了。 现在看来,可能是孟家先人看书看入了魔,虚实不分,把自己代入了。 不过,从改编的版本来看,孟家先人显然是把这个故事当做一个虚幻的世界,让自己在书里过过瘾得了,怎么他的后人还更进一步,追到现实里来了? 这入魔的程度更深一层了吧? 孟化舟不欲解释,继续问道:“你师父有什么遗物?人埋在哪儿了?” 378 考验 那老瞎子吓了一跳,道:“大……大爷要做什么?我那老师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寿衣还是我给他赊的,就一身单衣,三寸棺材板在土堆里一埋,就剩一个小坟包了。土夫子都不惜得刨啊。他家里头也是没东西,似这样的绝户,死了东西都是大家分的。唯独他的实在没值钱的玩意儿,大家都懒得拿。唯一留下一把弦子,就是我这一把,小老儿一直带在身边做个念想。” 孟化舟眼睛一亮,道:“弦子?给我看看?” 那老瞎子手一紧就要往回缩,孟化舟哪管他肯不肯,就要伸手去拿,看了一眼汤昭,道:“阁下要不……” 汤昭道:“我没兴趣拿别人的东西。君子不夺人所好,老先生不肯要么你就算了,如果一定要,我也劝阁下体面一点儿,真有什么想要的,何妨花钱买下来?” 还是那句话,如果汤昭不能护住老瞎子一辈子,那么让孟化舟给足了钱拿走东西可能是最优解,这毕竟是个强弱分明的残酷世界。 那老瞎子忙道:“不敢,不敢,小老儿现在谈不了弦子啦,这弦子……送给大爷。”说罢颤巍巍双手奉上。 孟化舟瞄了一眼汤昭,道:“你道我占你便宜?”伸手拿出一枚银元宝,塞进老瞎子手里,道:“我拿你这琴去检查检查,若没有结果原样还你,若有损伤,自然赔一个新的给你。”说罢拿起弦子琴,看了一眼汤昭。 汤昭看向老瞎子,就见老瞎子虽有不舍之色,但把玩手中的银元宝,又用仅剩的两颗牙咬了一下,渐渐露出幸福之色。他便点点头,道:“阁下听完了曲子,请自便吧。” 孟化舟再度看了汤昭一眼,心想:他是当真放我走,还是要用猫戏老鼠的方式戏耍我,再将我杀了? 他这样一想,又觉得没有道理,江湖上虽然有这种恶趣味的人,但汤昭看着着实不像。性格都是一以贯之的,除非汤昭从头到尾种种细节都在演戏。这里没有观众,演给谁看呢? 他又看了一眼老瞎子,心想:说不定他是不想在这老家伙面前杀人,或许就波及到此人性命。也不知这人和老瞎子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看得要紧?难道是这老家伙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吗? 他这么想,又最后问了一句:“老先生,你是哪里人?原籍哪里?居住哪街哪道?” 老瞎子脱口道:“小老儿云州西山县人,家住外大门大井胡同。” 孟化舟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汤昭,起身出门。 他闪身出门,刚刚走到院子里,却是无声无息攀上墙壁,往房梁上一藏猫起身子,来了个灯下黑。 他倒要看看,汤昭是真放他走,还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有没有什么阴谋。 等了一会儿,汤昭却没追出来,房中也没发生什么叙旧之类的交谈。 过了一会儿,才听屋中老瞎子道:“不知大爷是哪位神仙,为什么这么看顾小老儿啊?” 就听汤昭道:“老先生无需多虑,我不是神仙,就是个过路人,咱们萍水相逢,并无什么恩怨。所谓特别看顾,对我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天亮了,我送你回家吧。亮子——” 他出门叫人,滕亮跌跌撞撞从自己房间门板后跑出来,看到汤昭全须全尾的站在那里,松了口气,叫道:“昭子,你没事吧?那……”他小声道,“凶人走了没有?” 汤昭看了他眼下乌青、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晚没睡,道:“走了,不用担心了。我把老先生送回去,你去补觉吧。” 滕亮彻底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道:“没事,我也睡不着了。咱们一起去送。麻的,本来说来点酒咱们喝一个通宵,结果是你在堂屋听了一晚上曲,我在厢房守了一晚上夜,好家伙,真比喝了大酒第二天起床头疼还累。” 汤昭看了一眼院子,点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块去吧。” 两人带着老瞎子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汤昭问道:“昨晚感觉如何?” 滕亮道:“自然是不好了,提心吊胆的。就怕你给他杀了,然后我也给他杀了。” 汤昭道:“这就是了。江湖纷争就是这样危险。如果你再在街头上混,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能要过到最后一日。心理上提心吊胆还算好的,物理上提心吊胆也不是不可能。” 滕亮道:“这就怪我比他弱,弱小的人就是会受欺负。你说我要是去了总舵进修,能不能干掉今日那人?” 汤昭直接道:“没戏。” 今天这情况,就是焦峰来了也没戏。 说不定,就是黑寡妇来了也胜不过孟化舟。毕竟那是五毒会之上的存在惊蛰山庄的少主。从他已经能掌握法器来看,他灵感不差,和惊蛰剑也契合,如果他选择直接继承惊蛰剑机会是不小的。之所以不继承,多半还是因为对那缥缈的云中剑有所向往。 黑寡妇当真要感谢惊蛰山庄有一位“诗与远方”的少主,不然她连参与角逐庄主的机会都没有。 滕亮道:“这样啊,那五毒会是耽误了我了……” 这句话倒是纯玩笑,汤昭失笑,道:“你没脱离五毒会就敢这么讲话,真是找死。” 滕亮做了个鬼脸,紧接着道:“那我只好托你给我找个能上进的门派了。真能找到?” 汤昭道:“能。不过要过一段时间。”他还没决定把滕亮放到哪里才又安全又可靠。 他突然正视滕亮,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两件事托付给你。” 滕亮也不问是什么事,拍着胸脯道:“就咱们得关系,别说两件事,就两百件事,也不算……” 汤昭道:“第一件——你要照顾好这位老先生。” 滕亮“哈?”了一声。 他其实相当伶俐,很有眼色,要不然也混不到现在。而汤昭对混混的态度没有隐藏过,所以刚刚汤昭一开口,他便猜测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脱离八脚帮。 对此,滕亮觉得没难度,他喜欢冒险喋血,又不是喜欢八脚帮。他之前就说过,早晚收拾自己那帮“兄弟”。别说让他退八脚帮,就是现在让他一把火烧了八脚帮总部他都乐意。 然而汤昭的话,让滕亮瞠目结舌,吃吃道:“我……怎么照顾?” 老瞎子也吓了一跳,刚要说话,汤昭轻轻按住他肩膀,示意这位老人稍安勿躁,道:“就是在安静的地方买一间干净房子,把这位老人安置进去,照顾他饮食起居,穿衣吃饭之类的,并不难吧?” 滕亮张大了口,道:“这……还不难?钱……谁花?” 汤昭道:“老先生自己有。”他指了指老头手中一块元宝,道:“这元宝有十多两。外城一间房子还是买得起的,剩下的钱做衣食挑费,粗茶淡饭也能用很久。区区几个月而已,我给你找到师父,你就能走了。” 滕亮脸颊抽搐道:“几个月……我记得你根本不认识他,还是我告诉你有这么个人的。你如今这样大包大揽,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吗?” 汤昭道:“不是,我只是想做一件救人救到底的好事罢了。” 滕亮嘀咕道:“你救人,为啥是我受累?你是为我救的?”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了。汤昭虽然可怜老瞎子贫弱,但也不至于替他包办一生,毕竟天下可怜人多了,汤昭别说做不到人人都救,也做不到见一个救一个。 他一方面是为了救人,一方面还真想看看,滕亮还能不能正正经经做一件好事,做照顾人的事,做纯粹有利于他人的事。 哪怕是被人要求这么做也可以。 就算是穷凶极恶的贼寇也会有一时兴起的善举,流氓也可以随手给乞丐钱。但让他们长久的、耐心的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老者,对很多人来说还不如杀了他。 滕亮能不能做到? 如果他能做到,不管他是不是有善心,他至少有耐心。这也算是一个值得称赞的好品质了,甚至是成功者必备的品质。 “第二件事。” 汤昭再度竖起一根指头,“你退出八脚帮……” 滕亮松了口气,忙道:“这个没问题。” 汤昭道:“退出去之后,绝不能和任何一个帮派的人联系,拐弯抹角都不行。从此你就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叫他们找不到你这个人了。然后日常生活中除非性命之忧,你不得使用武功,更别说以前的人脉,就忘掉这几年的经历,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滕亮倒抽一口凉气,道:“我一个好兄弟也不能见?” 汤昭反问道:“你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好兄弟吗?” 滕亮想了想,道:“那倒没有。” 汤昭倒有点奇怪,滕亮那么喜欢热血江湖,居然不喜欢帮派的重要组成兄弟义气?混了这么多年,没有交到过命的兄弟? 滕亮继续道:“唯一一个好兄弟已经没啦。其他人不是真兄弟。” 汤昭继续道:“那倒是方便了。你就忘了他们,用几个月的时间照顾好这位老先生,这是我出的题目,你敢不敢应下?” 滕亮细细一想,突然咬牙道:“我小时候听你说修仙的故事,说那穷小子为了拜入仙门,受多少道考验,跪在山门口几天几夜,方才挣了个逆天改命的机会。我今天也有这主角的命?照顾人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行,这个考验,我接了。” 汤昭点点头,他是想看看,强行戒断“江湖”几个月,平静的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花所有心思在照顾一位老者身上,有这一段经历之后,滕亮的心态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是充满了憋闷和烦躁,恨不得早早把老家伙甩掉,还是会稍微、稍微平静下来? 这决定着汤昭还能做什么。 当下汤昭将老瞎子送到原来的窝棚处,由滕亮替老头儿收拾东西,突然拍了拍他们,道:“我先离开一下。你要等不到我就先去经济那里买房子。” 离开两人,汤昭沉了脸色,转过街角,道:“阁下为何去而复返?” 379 邀请 街角是一处小巷的入口,孟化舟站在墙下,正在等他。 这时孟化舟正面看向他,神色平静得像正常人,汤昭的印象里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他这种放松的状态。 因为此时太阳正好,又是正面相对,汤昭把他的相貌看得更加清晰。 公平的说,哪怕是刻意打扮的低调,孟化舟也确实有一庄少庄主的气度,不说如何雍容高贵,也有一股富贵气混合着江湖浪子的不羁,但或许是汤昭心存偏见,总觉得他眉宇间还藏有暴戾欲炸的雷霆之气。 但看他的表情,确实已经比昨晚平和了很多。 汤昭道:“阁下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 孟化舟缓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汤昭盯着他,又转头看向旁边,此地不算繁华街市,但也少不了人来人往,两人偏偏敌意未散,中间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范围,让外人看见了确实不像话,几乎相当于喊话,若真动手也容易伤及无辜,道:“也好。” 孟化舟也没邀请汤昭去哪个酒楼茶楼坐坐,就转过身,继续走入小巷,小巷尽头是一处死胡同,偏僻无人,他停了下来,道:“刚刚恕我隐瞒。其实孟某来此地的目的,不是听曲,乃是寻找一把传说中的剑。” 汤昭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隐瞒了……吗?” …… 过了一会儿,孟化舟慢吞吞道:“您自己猜出来了,可不是我没隐瞒。” 汤昭恍然,道:“哦,对。” 两人稍微冷场了一下。还是孟化舟主动说道:“正如您猜的那样。我家先祖本是一个时运不济的落魄文人,隐居余霞时,偶然听到了一套神奇的弦子曲,虽未必多精彩,却是不落俗套,且仙气隐隐。当时先祖本来对俗世已经失去眷恋,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听到这曲子,被其中栩栩如生的仙景所吸引,登时十分入迷。不但连续听了数日,留下了厚厚的听曲笔记,甚至还自己改编了以自己为主角名的小说,自费刊行。这本书当时就没发多少本,现在只有少数孤本流传。” 汤昭点点头,他手里就有一本,也不知黑寡妇从哪里弄来。 “但我那位先祖毕竟只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虽喜欢又向往,心里也不信是真的,因此只是写着自己高兴罢了。但他的后人却有一支开始习武、登堂入室,开阔眼界,甚至成为了剑客。再研究这本书,自然就发现了不同。” “这些年来,我家祖辈早就有人提出,那云中仙城恐怕真实存在,就是一把真正成势的仙剑。但此事终究是百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就不知真假,现在更是无处寻觅。与其想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不如握住现实才对。我家数代努力,终于执掌了惊蛰剑,成为一方势力之主。” “然而到了我这一代,我有一位叔父执着于这个传说。他穷尽一生时间研究资料,包括先祖的笔记和当年的小说,又收集民间传说,终于研究出了几个大致方向,他甚至见过能唱原版弦子书的艺人,就是老瞎子年轻的时候。可惜当时时间紧迫,他被其他事情绊住了,听的不全。” “他本来想要再找时间听全,补足遗憾,却没想到突然遭遇了横祸,意外身死,便成终身遗憾。好在他之前就把一生心血传给我。我是他的继承人,和他有一样的理想。他找不到的剑我要找到,我的目标就是仙剑的剑客。” 汤昭很想问:你难道不是令尊的继承人吗? “我其实早就想出来寻找这把剑了。但家中一直有点小阻碍,一时不能成行。如果我早几年寻找唱曲人,他状态会更好,说不定还做生意,我找起来也更容易。” 汤昭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小阻碍”多半就是他父亲,但凡靠谱一点儿的父亲定不能支持儿子做这个春秋大梦。现在阻碍是快没了,他父亲快没了。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线索,虽然不说十拿九稳,但也可以尝试了。通天白玉京在上,阁下有没有兴趣?” 汤昭虽然早猜到他是为此而来,但还是十分疑惑道:“我已经说过了,不感兴趣啊?” 孟化舟道:“我知道,阁下对剑没有兴趣,但对仙城本身有没有兴趣?你之前不是也听了对仙城的描述么?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有极丰富的宝藏。你可记得有一处仙景,叫做浮梦初醒?” 汤昭细细思索,道:“是有这么一处,说是在里面能做七日七夜大梦,一朝苏醒,全然不饿不渴,神清气爽。” 如果那是真的,可能确实是和梦有关的剑意、剑术,但汤昭也不在意,他手中还有游仙枕呢。 “那个浮梦初醒,根据我叔父的研究,是可以锻炼剑心的,甚至可以叫人突破剑心锻炼的桎梏。” “嗯?” 汤昭目光一跳,立刻道:“臆测罢了。” 悟剑心乃是剑客修行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最私人,最无法与人共享经验的修行。甚至可以说,作为剑客,你的潜力和上限全靠剑心了,那是外力无法干涉的东西,有人能帮你,没人能替代你。不然那些大势力早就剑侠满天飞了。 汤昭修行剑心的方法也不过是跟着检地司学的技巧,他几乎十二个时辰维持剑象,用光制造各种幻术,剑心进境是很快的了,他常常觉得自己和剑的交流有明显的进步,但想要更近一步非数年苦功不可。 至于以外力叫人剑心突飞猛进,甚至提升境界,恕汤昭才疏学浅,没听说过。 可能剑仙、剑圣所在的天外天有这种手段吧?却轮不到普通人拿着小说设定给他画饼。 孟化舟继续道:“就算锻炼剑心不那么神奇,如今仙城中已经崩塌,内中充满了剑元,偏偏被剑本身的剑丝缠绕住,经年不散,本来也是修炼剑元的福地。何况还有其他仙景,也各有妙用,对剑客大有裨益……” 汤昭摇头道:“你说这些建立在这是剑仙洞府的情况下,然而你一旦成了剑客,剑象登时推到重来,仙城消散,那些妙用哪里还能作数?” 孟化舟道:“我可以发下誓言来,等到了仙城,我绝不立刻取剑,让你尽情修炼,直到……” 他说到一半,看汤昭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也知道这等誓言傻子都不信,道:“其实阁下何必在乎我呢?咱们只是在赶往仙城的路上同路共进而已啊。到了仙城目的已经达到,你寻修炼之处,我找宝剑。你比我强,如果你不愿意我打扰,自然可以抢夺仙城的控制,难道你一个剑客还怕抢不过我吗?这是对你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汤昭若有所思——确实啊,按理说他是剑客,显然强过孟化舟,只要找到仙城他一定拥有主动权的,他完全可以把孟化舟当做导航的工具人,在到达目的地后动手将之干掉。 所以说:小孩儿都知道这个道理,孟化舟又怎么敢主动邀请一个剑客同行呢?哪怕汤昭看起来比一般剑客正直,但才相遇一天,还是敌非友,怎么可能信任呢? 除非……对方有什么底牌。他确信到了仙城上,任凭汤昭是什么剑客,都没办法阻止他得到剑。甚至可以轻松反杀。 有意思…… 汤昭不动声色,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孟化舟道:“年底。元春之前。” 汤昭心中一动,道:“那不是没两天了吗?” 那不是时间冲突了么? 难道说他不是惊蛰山庄负责出考题的那位公子? 孟化舟道:“正是。我已经安排好了一支寻找仙城的队伍,他们是我的耳目和爪牙,而您是我私人邀请的同伴。我只和您一人分享仙城的收获。这梦幻一样的秘境只有咱们两人知道。” 这就对上了! 汤昭差点失笑——虽然没有作弊的心,但他居然提前拿到了考题? 看来这位孟化舟是打算利用这次蛊斗出题的机会,让惊蛰山庄候选人替他去找仙城,以出力多少来评定胜负? 公私两便,一石二鸟,算盘打的倒不错。 缺点就是……可控性太差。 要知道找仙城可是相当渺茫的事,纵然他准备妥当,得到了足够的线索,然而百年前的线索,如今能有几成把握找到? 三成?五成?七成? 一旦找不到,把那些凶恶狠毒的五毒会毒虫聚在一起,徒劳无功,又看不到结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区区一把法器,可未必防得住群虫反噬。 就算找到了仙城,焉知里面有什么危险?万一弄个全军覆没,他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候选人也死光了,惊蛰山庄与五毒会的基业也毁于一旦了。 到底是年轻人胆大啊。 不过……五毒会这种基业,毁就毁了吧。 “既然这样……”他若有所思。 孟化舟大喜,期待的看着他。 “恕不奉陪。” 孟化舟难以置信,道:“可是……剑心……还有剑元……剑侠的机会。” 汤昭笑眯眯道:“我直说了吧,我信不过你。这可能是个机会,也可能是个圈套,机会和风险缠在一起,本来可以赌。但我这个人从来不赌博。所以,你另请高明吧!”说罢转身就走。 孟化舟还是觉得匪夷所思,道:“这样好的机会……你真的不后悔?” 汤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这个人不但不赌博,而且还不后悔。我不想说第二遍。你要是再纠缠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他转身就走,霎时间已然消失在街角。 留下孟化舟惊怒交集,一拳打在墙上。 其实……汤昭并非真的不参与。 只是要换一种方式。 380 改妆 滕亮最终还是按照汤昭意思,在外城买了一处小小的房子。 外城的房子不值钱,滕亮出身贫寒,是会过日子的,经过几番比较,选了一座院落的小小堂屋。 堂屋也是杂院,一个院子里还住着两户人家。之所以没买院落,是因为预算内能买到的院落地段都不好。外城的地段不好,指的可不是交通不便之类的,而是指的不安全。 外城有太多鱼龙混杂的势力,住在黑道势力地盘中受盘剥已经很艰难了,但可怕的是住在两个乃至多个势力的地盘交界处。那真是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动不动杀人见血,早上起来说不定能捡到个胳膊腿儿啥的。而且常常换势力,每来一个势力就要交一遍钱,端的苦不堪言。 滕亮挑的这个房子虽然矮小了一些,却是外城难得的黑道势力的真空区,因为在一处官衙附近。隔三差五倒有衙役巡逻,铺面也有人管,下水道也有人掏。滕亮只有住在这里,才有可能避开原来帮里兄弟的视线。 院子里又住了一对老夫妻、一对母子,也没什么强势人物。滕亮仔细考察了一番,才决定买下。 从此,老瞎子在晚年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房屋。 汤昭赶到房子时,心中有些惊讶的,他没想到滕亮能把事办的这么妥帖。不但房子找的好,老瞎子搬进来之后连房间也布置的差不多了,家具虽简单,但也够用,锅碗瓢盆等家用东西也备齐了八九。 滕亮得意洋洋道:“你看怎么样?要论办事我还真不输给谁。在帮里,除了打打杀杀,你要不给大哥办妥了事,你还能混得开?何况找房子落脚那是我从小就做惯了的。虽然老头子为了省钱,有庙住庙,有祠堂住祠堂,但偶尔也会找短租的房子住。他可会挑房子讲价钱了。我学那么几招也不难。” 汤昭赞道:“确实好,比我强。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这时就见对面那对母子中七八岁的小孩子在门口好奇的观望,汤昭一笑,伸手给了他一块糖,那孩子叫了声“谢谢叔叔”,便跑了。 汤昭笑道:“孩子……有点可爱。邻居都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吧?” 滕亮撇嘴道:“你不是不让说嘛?似我这样的气质,往那儿一站,高低像个财主家的大少爷,至少也是个少东家,我要不说,谁能看得出来我是混混?” 汤昭看着他,摇了摇头。滕亮道:“你上一边儿去。你跟我在一起,我的少爷气质降了一大半。你放心吧,只要他们不惹我,我不会叫他们知道的。” 汤昭道:“人家不惹你,你隐瞒得住,那是个人就会。他们真的惹到你,你还不让他们知道,那才难得。因为那是做大事的人。所谓成大事者有静气。你藏的越好,将来越有出息。” 说罢他拿出了自己的礼物。给老瞎子和滕亮的各几套四季常服,省着穿够用几年了。做衣服本就是寻常人家最大的花销之一,尤其是冬衣,老瞎子的棺材本儿怕是难以应付,汤昭便赞助了一些。 安排好一切,汤昭再次确认道:“那我可走了,几个月之后才能再见。你能照顾好他?没有别的要求了?” 滕亮拍胸脯道:“没问题!我做事,你放心。你去忙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当名门弟子了。” 汤昭笑着拍了拍他,道:“有志气,那再见了。”然后又向老瞎子告别,转身出院。 汤昭穿过杂院,看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看到了辛苦操劳的母亲,看到了在院子里嬉笑的小孩,这是寻常又宁静的人间生活。 希望他回来时,这里依旧如此平静安然。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天降大雪。 风雪吹了一夜,到了早上稍停,暮城内外白茫茫一片。 今天是集合的日子,汤昭一大早起来上妆。 既然决定要易容前往,汤昭早早就试好新的妆容。决定化妆成什么样子也是很重要的。一是要求二十岁以下,所以年龄、性别不需要改,而这些不改反差就很小,所以想办法做出差异感,不能让人联想到汤昭本人。 另一方面,还要和汤昭的气质搭配。 这不是说和汤昭本人的气质搭配。而是要和汤昭饰演的“角色”气质搭配。 汤昭不仅要换脸,还要换性格。 本来惊蛰山庄没有熟人的话,那换不换性格都无所谓,只要不让人一眼看出“汤大人”本人即可。但有了孟化舟这个熟人,再加上他越发忌讳原本的身份和五毒会扯上关系,所以他最终决定,从里到外换一个人。 做决定容易,能成功可就难了。 化妆危色可以帮他化,扮演出另一个性格可是完全靠自己啊。 汤昭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五官变得模湖,所有的特色都被修掉,成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这时他已经在镜子前坐了一个多时辰。 他本以为危色易容飞快,是有传说中的“人皮面具”,没想到是拿着各种油啊、粉啊的混抹,和当初黑寡妇给他化妆道童差不多,只不过手法更精细一些。 “就没有那种脸一撕,完全换一个人的面具吗?” 危色停下擦粉,道:“我还以为您介意在脸上蒙人皮呢?” 汤昭惊奇道:“真是人皮做的?” 危色道:“也有其他款式,人皮质地拟真一点儿。不过人皮面具也要化妆,把皮肤和人皮的缝隙遮盖起来,还要用手法贴合五官,不然做不出表情。好处是五官不用特意修饰,也方便填充。自跟了您,我再没自制过面具。都是阎王店时期的存货了。” 汤昭摇摇头,道:“早知道用我的剑象幻化还更方便。” 话是这么说,用幻境是方便了,却要剑象随时随地禁锢在脸上,一旦调用就会失去效果,限制太大。倘若没有孟化舟那件事,汤昭倒可以试试,现在有了要警惕的目标,就不能给自己这么大的限制。 一直化了将近两个时辰,汤昭才得到一个可以持续半个月左右的“防水妆”,危色友情提示:真的下大雨,还是要做好防雨,以免花了妆被人当魅影给切了。 汤昭对着镜子做了个表情,歪嘴露齿一笑。 这个表情是从滕亮那里抄来的,属于但凡认识汤昭,就是想破了脑袋都绝不能和他联系在一起的表情。 危色本是静静的看着,这时突然道:“我觉得您被污染了。” 汤昭笑道:“没说一直维持这样子,只是试试表情的灵活程度。完全和没化妆一样啊,也不掉粉,厉害厉害。” 】 他本来是打算装成危色那种三无的性格,但其实也很难。危色是几乎没有应激反应的,汤昭很难做到那种程度的喜怒不形于色。 最后他只好东抄一点儿西抄一点儿,弄出个四不像来,最后落到一个根本上——脑子有病。 汤昭换了新脸,出去稍微闲逛,熟悉熟悉“人物”。危色自己便变身成一个身材高高壮壮,相貌凶恶的“街头青年”形象出来,速度之快,让汤昭觉得他肯定是“撕脸”撕出来。 看着那张凶恶的脸,汤昭感兴趣道:“其实这个形象很鲜明,我也可以试试。” 危色直言道:“最好不要。您演不出来。” 汤昭道:“装凶恶应该不难吧,我见过很多恶人。” 危色道:“浮夸的性格好演,但不好维持。何况还有很多细节,要合乎逻辑。譬如您刚刚上街,有没有发觉别人对您的态度不同了?” 汤昭一怔,道:“我没和别人说话啊?” 危色眼神中充满了“都不跟人互动,你找了个屁的人物”这种神色,但还是很冷静的解释道:“您之前生得如此相貌,那么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会优待您、重视您……”他看汤昭张了张嘴,道,“您可能没察觉,但这种事是潜移默化中发生的。您现在换了这种相貌,别人可能会忽视您,您不要以为别人冷澹,寻常人生活都是这样的。” 他指了指自己,道:“像这样的脸出门,所有人都会本能的害怕、避忌,长此以往本人的性格会因此而偏移,不但习惯还可能以吓人为乐,越发嚣张。您要顶着我这张脸出去,不出半天您可能要怀疑人生。” 他看汤昭皱眉思索,若有所思的样子,道:“算了,都这个时候了,您别多想,想多了反而会乱。此行若有差错,建议您扬长避短。” 汤昭道:“扬长避短,我的优势在……” 危色指点他道:“您的优势是实力比别人强。若有人怀疑您,建议您直接动手,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 易容结束,两人收拾好行李——虽然罐子里什么都有,但是什么都不带反而扎眼,一路来到集合地点,暮城十里凉亭之中。 凉亭本是瓦顶,此时落了一层白雪,仿佛银山压成。黑寡妇就站在凉亭中,一身白衣仿佛融入雪中,唯独乌发黑眸,朱唇微点,异常惊艳。 汤昭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在风雪天其实已经相当单薄,但黑寡妇竟穿着罗衣绫裙,只有一件斗篷遮雪,看着便十分寒冷。 她第一眼看到汤昭没认出来,接近着发现汤昭放在肩上那只当做联络记号的黑蜘蛛,目光柔和下来,道:“小江来了?一路可顺利?”说着伸出手,将汤昭身上的雪扫落,顺手把黑蜘蛛取下来,笑道: “你如今真是长大了,当年看到水盆里的蜘蛛都吓得不轻,现在就这样大大方方把蜘蛛放在身上。你的个子如今比我还高了。” 她语气柔和,却没有平时的柔媚,像是慈母又像长姐,她身后三个年轻人除了焦峰之外都听得呆了,只是摄于庄主之威不敢大惊小怪,纷纷偷偷看着汤昭。 汤昭笑着寒暄两句,道:“被水盆吓到?是有这么回事。是圆晴姐姐说的吧?好久不见了,她今日不在?” 黑寡妇带的三个年轻人里没有圆晴,想来是年龄超过了。 黑寡妇道:“我放她出去做个分舵主了。她做的不错。你若想她,咱们回来聚一聚,她也是想你的。如今我身边这几个年轻人,焦峰你知道了,这是陈鹰飞和圆雨。” 两个年轻人都是黑蜘蛛山庄打扮,圆雨略似当年的圆晴。 黑寡妇听说汤昭有一个发小在五毒会下属帮派,为了向他示好,本来是想带上的,但是一问对方连夜跑了,如今不知下落,登时猜到这是汤昭的意思,便叫属下不要再找,此事也不再提。 汤昭一一点头致意,道:“庄主,这回的题目有数了么?” 黑寡妇摇头,道:“没人知道。我留在惊蛰山庄的耳目甚至都没见过那位公子,真是神秘的很。不过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题目,也还算公平。” 汤昭微笑道:“也不是特别公平。因为我可能知道了。” 381 结盟 “嗤——” 两条剧毒的毒蛇垂下树来,吐着信子,不等它们啮咬预定的猎物,已经一头撞在布满树梢的蜘蛛网上。 那白生生的蜘蛛网,看起来细如发丝,脆弱不堪,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但手指粗的毒蛇撞进去,却霎时间被牢牢裹住,一时挣扎不开,紧接着旁边等待已久的十余只拳头大的蜘蛛一拥而上,口器纷纷插入蛇皮注入毒液,那毒蛇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两个年轻人呼啸一声,蜘蛛不贪恋到口的食物,迅速爬回,被年轻人手中的竹筒盛起。 黑寡妇远远看着他们操作,对旁边的汤昭道:“怎么样?孩子们还得用吧?” 汤昭非常给面子的点头称赞,道:“不错,越接近惊蛰山庄这种陷阱越多,却都不用你出手,弟子们都解决了,黑蜘蛛山庄真是人才济济。” 只是汤昭总觉得她刚刚的口气像老妖怪评价小妖怪:“孩儿们,干得好。” 黑寡妇微笑道:“孩子们固然得力。但他们也没跟我认真。” 这时几个年轻人回来,焦峰将毒蛇穿在刀刃上,送至黑寡妇脚边。另一个青年陈飞鹰大声道:“庄主,是五步堂的毒蛇。蜘蛛吞蛇,这是大大的吉兆,预示着庄主此行必然力压群雄,独步五毒。” 黑寡妇失笑道:“可不要吹得太过分了,反而贻笑大方。这等小把戏,与其说要暗算我,不如说是通知我,他已经先到了。让我做好准备。” 汤昭直到他指的是谁,他在资料上也看过,用毒蛇的必然已是五步楼楼主金复生。他堂口叫五步堂,也可不是只擅长使用五步蛇,而是擅使数十种毒蛇,且兼并了数个用蛇为主的帮派,基本上统一了五毒会的毒蛇势力。 相比而言,五毒会其他也有用蜘蛛的势力,可还没服黑寡妇。 黑寡妇道:“金复生此人在几年前跟我有交情,本来我若要在对手中寻个联盟,他倒合适。但五毒会的交情也好,盟友也罢,都是不作数的东西。说不定当年的交情反而是他设套来害我的工具。所以……” 她重复了一遍之前就叮嘱过的话:“到了山庄之后,谁也不要理。谁也不要信。” 汤昭摸了摸手上的手套。那是黑寡妇给他准备的,防止他下意识的触摸什么东西。手套颜色雪白,轻薄如纸,柔软似水,戴上几乎感觉不到存在,不妨碍做任何动作,是上好蜘蛛丝织成的,足以抵御绝大部分毒药,寻常兵刃也切割不入,几乎算得一件兵器。 除此之外,他现在身上也换了一件新的蜘蛛服,黑色蜘蛛服银色滚边,看起来已经和黑蜘蛛山庄的人无异。 当年圆晴曾调侃他穿纯蜘蛛丝的衣服一定好看,如今他也算阴差阳错的穿上了。但是脸不是之前的脸,这好看也打了个折扣,从外表上看,不觉得他比焦峰等人有什么出众的。仿佛黑寡妇带了五个年轻弟子。 几人往前小路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山峰山脚下,远远的就见一座石碑上写着“惊蛰山庄”四个大字。 靠近仔细看时,就见四个大字竟然是一只只虫子拼成的,粗略看去,有蜈蚣、蝎子、蚂蚁、蜘蛛、毒蛇、蟾蜍、螳螂、蚰蜒等等,每个字看得久了,仿佛要在石头上蠕动。 不愧是惊蛰山庄,五毒会总部…… 嗯? 汤昭眼尖,看到四个大字下面,竟还有一行小字。 “惊蛰之地,蛇虫免入”。 这四个字竟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锋利如电光。 认真的么? 汤昭大为稀奇,这里是五毒会的总舵,竟然不让毒虫进入吗? 黑寡妇道:“这是真的。不过这几个字原先没有,是现任庄主立下的规矩。凡是进入惊蛰山庄周遭十里之内,所有毒虫只能放在特殊的容器里。一律不许放出来,尤其是不能接触地面,不然必死无疑。” 汤昭心中好奇,意念一动,光线已经无声无息穿入土壤,外人察觉不到异常,他自己恍然道:“土壤里含着雷电的气息。是雷击土,也算奇物。大概是从哪个魔窟运来的。凡是蛇虫入土,必然受雷电入体,不能生存。不过也要看体积,这里的雷电还是太细了,若来一条蟒蛇必然没问题。” 就听有人笑道:“这位小哥说话真有意思。谁会带着蟒蛇来惊蛰山庄呢?” 从树后走出一人,说话柔声细气,仿佛吟唱,那人是个身材修长,体态窈窕,皮肤细腻白嫩,相貌秀丽俊雅的……男子。 黑寡妇笑眯眯道:“原来是你啊,吸血虫。” 那男子笑道:“黑寡妇,你说话还是那么难听,不妨叫我的正经名字‘水蛭’。” ……水蛭这个名字,比吸血虫又好听到哪里去了? 汤昭是真不理解,但他立刻把此人和资料对上了号,破血坞的坞主北宫奇。也是五毒会中难道不走陆路走水路的码头。除了船上的漕运,也做水匪的买卖,甚至还做医药买卖。 这坞主北宫奇也是五毒会一位奇人,一方面其心毒手狠不逊于任何五毒会强者,另一个方面居然还是个名医,擅长处理内伤,在江湖上小有名气。汤昭听说此人相貌过人,且以美男子自居,本以为是个俊雅的帅哥,没想到如此雌雄莫辨。 北宫奇一面和黑寡妇闲聊,一面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终于艰难地锁定了汤昭,道:“这就是你找来的唐公子么?端的人才出众。” 汤昭带着三分似滕亮,三分似刑极的笑容拱手道:“哪里哪里,久仰久仰。” 黑寡妇笑道:“你一来就见到我这边所有人,我却只见到你一个,这未免不公平吧?来,叫我见见树后那位高人。” 她既然叫破了行踪,树后果然出来一人,竟是个身材消瘦的女子,神色木讷,容貌只是中人之姿,看起来殊无高人风范。正是资料上写的,破血坞的外援秦九九。 五毒会各外援的身份多半是假的,如汤昭连名字带相貌都是假的,这位秦九九却不同,她是云州一位名医,真正的名医,虽然性格古怪,也有杀人不眨眼的传闻,但医术高明,活人无数,却也不假。汤昭把笑容调正了一点儿,对她行了一礼。 秦九九木着脸还礼,站在一边。北宫奇道:“这些咱们坦诚相见了。尹庄主,我是来找你结盟的。” 黑寡妇眼波流转,道:“找我?北宫,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咱们认识么?咱们素来有交情吗?” 北宫奇衣袖轻扫,道:“尹庄主,这你就叫我伤心了,十年前你新婚丧夫,独自南下,可是我陪你同游通阳河的啊?这份交情难道说忘了就忘了吗?” 黑寡妇笑道:“那个夫啊?我死的丈夫多了,这个节骨眼儿可不好想。” 北宫奇道:“庄主真是薄情,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我还安全些。不过,咱们素来交情确实少。但正因如此,才好结盟。因为这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你我会结盟。” 黑寡妇沉吟道:“你说暗中结盟?” 北宫道:“正是,明面上的结盟有何意义?难道说开头吵架时我们互相帮腔么?我等五毒会要做的本就是暗地里的事。我们明面上反而要针锋相对,甚至主动动手,做出势不两立的姿态,打消其他人怀疑,然后在要紧的时刻才合作发力,将其他人一起扫出去。”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啊?把其他人扫出去,咱们再一决雌雄。公共平平的战一场。” 北宫奇道:“正是此言。咱们还可以各自收集情报,互通有无。甚至明面上和其他人分别结盟,套取情报再做交换。” 黑寡妇道:“不错,我们可以约定个方式……” 两人说着就开始讨论怎么联络,汤昭在旁边看着,心想:越说越真。这就结盟了?这还没聊几句啊?五毒会结盟都这么草率么? 但他紧接着就恍然——草率的盟约,自然有草率的效力。人都来了,话都说到这儿了,不结盟咋的? 或者说,结盟又咋的? 这时,他看到秦九九盯着自己,又换了另一个有病的角度露出笑容。 北宫奇这时道:“既然咱们结盟,咱们请的高人自然也是朋友了,秦姑娘,这位……” 黑寡妇笑眯眯道:“这是唐照,小唐,你要和这位秦姑娘好好亲近亲近。有的时候我不方便和北宫见面,你们也可以私下联络。说不定有的关卡我们都用不上,只剩下你们呢?” 汤昭道:“是,包在我身上,这位妹妹我照看了。” 这也是黑寡妇和汤昭商量好的,在人前,黑寡妇会刻意用稍微居高临下的态度与汤昭对话。会给人汤昭是黑寡妇真正手下的感觉,这会拉低人对汤昭的评价,意识不到这个少年体内有多大的能量。 秦九九走上前一步,端详汤昭。汤昭这才发现这少女虽然木讷,一双眼睛却很明亮,眼神也异常犀利。汤昭甚至觉得她看出了自己易容的破绽。 但最后秦九九没说什么,两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也很敷衍的约定了几句暗语。 一番交涉之后,北宫奇带着秦九九告辞,眨眼间消失在山上。 等两人走了,黑寡妇才笑问道:“小唐,你觉得北宫奇说的结盟,有几成是真?” 382 上山 听得黑寡妇发问,汤昭沉吟道:“恐怕没几成是真的吧?” 黑寡妇饶有兴趣的追问道:“怎么说呢?” 汤昭道:“他煞有介事说什么秘密结盟——秘密结盟最重要的自然是秘密,这哪里是什么秘密之地?” 要知道这里可是惊蛰山庄的石碑之前,是上下山的必经之路。这次参加蛊斗的每一个上山头目都从这里经过,但凡有一个远远地看上一眼,这“秘密”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那北宫奇要不提秘密结盟还罢了,提了反而更见其虚伪,还不如光明正大在石碑前斩鸡头喝血酒呢,至少仪式感做足。 黑寡妇点头道:“说的正是。他说我们结盟是为了出其不意。要真有心出其不意,就应该提前数日乃至数月秘密来找我,最好不要给任何人知道,商谈结盟细节,更交换投名状才对。刚刚那个,与其说结盟不如说是掩饰。拿我作筏子掩饰他真正的盟友。关键时刻,他会把我放出去做烟瘴的。” 她突然笑道:“不过呢,假作真时真亦假。别管现在是真情还是假意,到了必须联手的时候我们会联手的,到时候盟约又变成真的了,那盟约自然又可以续上了。咱们走吧,去见见我的敌人们。” 几人路过石碑,一起往山上走。 汤昭心中一动:这两个月他并不曾跟黑寡妇在一起,焉知没有人秘密找上她,和她订下了隐秘的盟约呢?黑寡妇说北宫奇拿她做遮掩,黑寡妇难道不会也拿北宫奇做遮掩? 虽然只有五个参与者,但这些五毒会头目都是心有山溪之险,胸有城府之深之辈,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博弈早已比戏台上的大戏还精彩。 “九九,你觉得黑寡妇怎么样?” 另一侧上山路上,北宫奇也突然发问。 秦九九道:“没什么可说的,典型的五毒会人,有他们所有的特点。狠毒、狡诈、虚伪,令人恶心。” 北宫奇笑道:“你说的还真是直接,不过黑寡妇其实是有一点真心的,但不多,也不是对我。如果在五毒会里排人品高低,除了我,她算不错的了。” 秦九九道:“比你还差?” 北宫奇道:“我难道不好吗?你要拿五毒会的标准来比。哦,你看那个姓唐如何?” 秦九九道:“假的很。” 北宫奇道:“哪里假?” 秦九九道:“除了眼睛,没有一处是真的。那个笑容,那个语气,那个脸,都做作至极。” 北宫奇道:“眼睛是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身上一点儿五毒会的气息都没有,刚刚我扇风,他的躲避动作都很迟缓,明显没有五毒会的下意识动作。这就说明……” 秦九九眼睛微动,北宫奇道:“说明他很强。是黑寡妇找的真正的‘外’援。” 秦九九哦了一声,道:“危险人物,所以有冲突要下死手?” 北宫奇笑道:“不冲突不是更好吗?” 秦九九耷拉着眼皮,道:“冲不冲突谁也想不到。决定了,就下死手吧。” 沿着惊蛰山庄的山路一路往上,越往上土壤中的雷的气息越浓厚。土壤渐渐变成了淡淡的紫色,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好像踩中了丝丝的雷电麻住了脚底心,又好像踩踏着堆积成山的虫豸尸骸。 汤昭踏着紫色土壤,远远看到了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竟然建在悬崖上。 鳞次栉比的庄园几乎占据了山顶上的所有平地,山势陡峭得近乎垂直,仿佛被天降大斧劈开一样。汤昭等人正面面对的,是一座几乎无法攀爬的悬崖。悬崖寸草不生,只有大片大片红褐色的山石,仿佛凝固的血迹。 山下,两个穿着弟子服的人等在那里,见到黑寡妇到来微微点头,并不行礼,道:“尹师姐见谅,只有候选人和选定的外援可以上去。其他人等在下面等着。” 黑寡妇点点头,对汤昭笑道:“让孩子们留下,咱们走。”汤昭回头和危色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其中一个弟子带路,将两人带到一座高高的木屋前,木屋后面竖着仿佛水车一样的木轮。 仔细一看,这轮子竟是一座绞盘,上面挂着粗粗的铁链,仿佛索道一般连接到山顶,索道上挂着两个吊篮,每个吊篮最多坐两三个人。 黑寡妇笑意盈盈道:“真是怀念啊,这么多年锁盘都旧了。小唐,这是通往惊蛰山庄唯一一条路。要上山庄,只能从吊篮往上。不经这索道上下的,会遭雷击之厄。” 汤昭点点头,他看到了山上一块块的山石隐隐有阵法的痕迹,还有特殊的土壤为阵眼,形成了一座“雷击之崖”。看阵法的强度,即使散人有罡气护体,最多抵挡一阵,时间长了恐也难遭其厄。那吊篮是术器,有符术可以保护篮中人不受侵害。 一旦这种绞盘被破坏,吊篮上不去,上下交通立刻断绝。惊蛰山庄便成了孤岛。 他仰望着山顶的惊蛰山庄,突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好适合发生暴风雪山庄杀人事件。 也就是这么想想罢了。这里就算发生杀人也不算什么暴风雪山庄,因为那是侦探的游戏。这里没人会故弄玄虚,玩什么诡计手法、密室暗算,有的只是直白的杀戮。 或许大逃杀更贴切一些。 专有名词叫做“蛊斗”。 坐着吊篮一摇一晃悬上,两人终于靠近了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整体布局像个五边形,正面看上去雕梁画栋,仿佛宫殿。虽然都叫山庄,规模比黑蜘蛛山庄大了何止十倍,建筑风格也精致又华美,显然山庄主人不会因为自己叫了什么“惊蛰”便刻意打造主题山庄,降低自己的舒适程度。 黑寡妇坐在吊篮中,轻轻碰了碰汤昭,指了指惊蛰山庄。 汤昭一怔,紧接着看出了黑寡妇的意思:看见那个山庄了吗?帅气不? 将来是我家。 汤昭点头:有信心总是好的。 不过,你那个云中剑的梦想是不是就放弃了? 踏上了山顶,两人正式进了惊蛰山庄。 山庄门前也有几个弟子在迎接,不过就不是年轻弟子了,而是四个中年褐袍人,看样子颇有地位,和黑寡妇见了平礼,也是互相称呼师兄妹。 其中一个高个子取出一卷资料,对着图画在汤昭脸上望来望去,显然是要把汤昭和资料的画像对上号,但因为画像太过潦草,这番努力最后只能无疾而终了。 汤昭从资料上看过,惊蛰山庄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总部,架构极其精简,并不管世俗的事,但也有直领的下属。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四大护法。 这四位护法直属惊蛰山庄,与五毒会没有关系,只对庄主负责。 只看护法的气势,汤昭感觉得出来,他们的实力比黑寡妇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都是练就罡气的散人。若非规则所限,他们当中每一个都有资格争一争这个庄主之位的。 然而……规则就这么管用么? 尤其汤昭知道,规则上庄主对这些护法有任免大权,也就是新任庄主如果看他们不满意,随时可以叫他们滚蛋,换上自己的亲信,如今老庄主濒死,他们的地位也是朝不保夕,这种情况下,几位护法的立场是什么样的呢? 黑寡妇寒暄了几句,道:“少庄主已经到了吗?” 其中一看就更苍老些,地位最高,身形也最胖的护法道:“尹师妹,其余先不谈,进庄来见见老庄主。” 这一下大出黑寡妇意料之外,道:“怎么?老庄主还能见我们么?” 那胖老护法道:“不至于此,老庄主还在,总要见一面的。先进去吧,大家到齐了,老庄主会出面接见。大伙儿就在别院休息一晚,任有什么竞争都是从明日开始,今日只叙交情,不谈争端。” 黑寡妇眼波微转,道:“咦,咱们五毒会还有这么和气的场面吗?往日可没听说。” 胖老护法道:“尹师妹,五毒会是五毒会,惊蛰山庄是惊蛰山庄,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总不能还要我教你吧?” 他说话甚不客气,黑寡妇掩袖笑道:“知道了,米护法。” 几人进了山庄大门,入眼就是一面紫色的影壁,上面一道纹路仿佛从天而降的雷电,底下画着数样毒虫,在雷电下瑟瑟发抖。 汤昭若有所思,看惊蛰山庄的布置,确是不把五毒会放在眼里,雷电凌驾于五毒之上,虫豸只有俯首的份儿。 这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世世代代传承惊蛰剑的势力,原不会把什么江湖黑道放在眼里。 影壁背后是几条岔路,米护法带着他们沿着其中长廊往东走,并不入正堂。 越往里走,离着山庄主体越远,靠近了五边形的其中一边,渐渐闻到山庄中淡淡的香气。 汤昭想起防范的要诀,立刻闭住呼吸,运转内力。 就听黑寡妇突然道:“这山庄里焚的是什么香啊?我怎么闻着,有些艾草和雄黄的味道呢?” 艾草、雄黄都是驱虫的。五毒会中,这些都是禁用的药材。黑寡妇提到这些虽然满面笑容,眼中殊无笑意。 那老胖护法浑不在意,道:“庄主身体抱恙,熏艾养病有什么稀奇?何况惊蛰山庄本来不让放虫,妨碍也不大吧?” 黑寡妇呵呵一笑。汤昭若有所思——之前黑寡妇做了大量的工作,多是在研究对手制定对策,却不知她对惊蛰山庄本身有什么研究? 此时,几人到了一座别院之外,就见大门厚重,仿佛城门,如今开了半扇,露出里面的宽阔屋宇。再往里走是一座小花园,点缀着几座亭台楼阁。 护法们推开最中间一座高楼的门,就听有人道:“黑寡妇,你来晚了!” 383 齐聚 大门一开,就见正堂中央有一张大圆桌子,放着四把椅子,每一把椅子上都是空着的。四周反而散坐着六个人,两两坐在一起,分外三伙,相互之间壁垒分明。 已经到了三个势力共六个人吗? 汤昭扫了一眼,将每个人的脸和自己记熟的资料一一对应。 坐在角落的是刚刚有一面之缘的熟人,破血坞的北宫奇和神医秦九九。 大马金刀几乎坐在正中央主位的是五步楼楼主金复生,还有他请来的外援张文箭,乃是云州一代非常出名的暗器家族的传人。年仅二十岁就已经连赢数位成名已久的高手,名声远播周遭数郡,且以心思诡谲、手段狠辣著称。 另一侧与金复生隐隐分庭抗礼的是八步堂堂主察飞烟,以及他请来的外援岳来。 别看五步楼、八步堂的名字很像,但他们用的毒虫完全不同,八步堂用得是蝶蛾之类的毒粉,甚至经营香粉生意。察飞烟更以毒粉和轻功纵横江湖,名声和可止儿夜啼的金复生并驾齐驱,远在同辈的黑寡妇之上。 而岳来…… 岳来和汤昭很像,都是不知来历的年轻高手,外面搜不到一点儿资料,连画像也跟汤昭的画像一般抽象,汤昭也是先锁定了察飞烟,连带着确认目标之后,才能细细打量。 岳来比汤昭大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绝对不到二十岁,生得白白净净,气质上让汤昭想起了那位惊蛰山庄的公子孟化舟。 如果说两者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岳来气质更阴森一些,其实岳来的五官绝非阴鸷一类,但他身上就是一种压抑的气息。 不仅压抑,而且沉重,仿佛身上背着无形的重担。 汤昭如今也算有了阅历,看到那种沉重,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里面藏着极深的故事。 或许是仇恨? 除了气势,汤昭还有一个判断。 不加法器,岳来比孟化舟强。 纯直觉,来自一个高手的直觉。 有趣,孟化舟可是剑客的公子,灵感天赋也强大,身经百战以至于浑身戾气,在同年龄段内能比孟化舟更强,说明他天赋、勤奋、师承、经验种种都很强大,至少是云州第一线的年轻俊才。 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寂寂无名吧?难道和汤昭一样隐藏了身份? 八步堂怎么找到的呢?也是察飞烟的私人交情? 都是高手,互相之间第一印象就会下判断。对方是什么来头,擅长什么?有什么弱点?比起我来是强是弱? 这种飞速判断不是武断,而是只有这么一点儿时间。江湖纷争,如天上风雨不知何时会来,往往一见面就是死斗,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准确的人更容易活下去。 所有人都会判断别人的信息,同时会隐藏自己的信息,扰乱其他人的判断。 譬如汤昭,他此时就隐藏着自己的气势,除了性格和外貌,他更要隐瞒自己的实力,让人捉摸不透。 这种捉摸不透不是那种高深莫测,更不是平平无奇。 都到了这里了,当了外援了,还能怎么平平无奇? 要是对方让你拼尽全力也看不透虚实,那不是更说明他强大到超乎想象? 因此汤昭要伪装成一个不够高的高手,要不够的恰到好处。 他并非天生擅长伪装的人,所以他难以凭空捏造,只好按照模板来伪造。性格是这样,武功也是这样,他要按照他熟悉人的实力作为水平基准线来表现,最好是同龄人中比较优秀的,还不能太优秀,像江神逸那样的都有点过分了。 综合身边人的水平,最后实力卡的是秦永诚和危色之间的水平。 这样大家不会太警惕,也不会太轻视…… 吧? 黑寡妇笑吟吟道:“哟,几位大哥都先到了,确实是小妹来晚了。还好,我不是最后一个到的。”她招了招手,场地中飞起两把椅子,拉拽到汤昭和她自己面前。 汤昭目光凝视那张椅子,他本来以为黑寡妇是用罡气或者外放的内力拉扯,但是仔细一看,却是她用一条细细的丝线拽过来的。 这应该是黑寡妇的招牌武器——惊魂丝,以极坚韧极纤细的蜘蛛丝制成,据说头发丝粗细的一根惊魂丝可以吊起几百斤的巨石。 其实黑寡妇可以用罡气直接拉,效果更惊人,但罡气这种自己本身的力量一旦使用必露更多情报,所以她选择用更常规的方法。 两把椅子拽过来,黑寡妇将一把椅子手指轻弹,弹出一片粉末,在椅子上覆盖了一层,然后轻轻巧巧的坐下。 防备毒药,是五毒会人的基本操作。 但黑寡妇没有给汤昭的椅子解毒,而是直接把另一把椅子拽到汤昭面前。 这时汤昭来选择,可以选择直接坐下,惊蛰山庄的椅子大概率是没毒的。但那会显得他很业余,很粗糙,与五毒会的众人格格不入。他也可以像黑寡妇一样用手段消毒,彰显自己的本领,甚至可以故弄玄虚,随便撒点盐什么的。 其实刚刚黑寡妇也可以顺便替他消毒,那可以不用他出手,把他更好的隐藏起来,但这也让他失去了一个亮相的机会。 就像刚刚他们一进来,就用相貌、气质、气势都有一个被审阅的过程,他们第一次行动和应对也是被审阅的。几乎所有人进来都有擦椅子这一步,把亮相的对象放在椅子上,是一个安全选项。 汤昭在公式化的应对椅子上的隐患时,第一次表现出来的手段和性情对众人有先入为主的引导。 黑寡妇把这个机会给了汤昭,看他要如何操作。她甚至没和汤昭对剧本,她自然是信任汤昭的:信任一个剑客,就算搞砸了也能自己收拾干净。 汤昭对着椅子看了一眼,似乎有一瞬间在思考要怎么做,但紧接着又露出日渐熟练的有病笑容,一伸手—— 从术器口袋里掏出一把新的椅子,直接搬了,坐在一边。 …… ??? 众人面面相觑,连黑寡妇都看傻了,实在没想到他的应对方法——这是啥意思? 虽然算得上干净利索,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确实是另辟蹊径,与旁人不同,但是不是太草率了? 这能达到什么亮相的目的? 是显摆你家有钱,用得起空间术器吗? 还有,就算你有空间术器,你为什么要在珍贵的术器空间里面带椅子? 吃饱了撑的? 家具不占地方吗? 直到汤昭安安稳稳坐了下来,众人才勉强收回凝聚在他身上的各色眼光,各自揣摩他的来路:这小子当真乖僻,脑子跟别人不同。 那一直默不作声的岳来目光在汤昭身上一转,紧接着转开,气势微微往上涨了一些。 黑蜘蛛山庄组的亮相结束后,场面的走势一下子平平无奇起来。众人好像变成了寻常帮会的同僚,离着八丈远各自生疏又热情的客套着,四个五毒会的势力首脑都是场面人,谁也不会冷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他们请来的外援倒是没有一个说话,只看这四个人,倒是像猛兽进入斗兽场前一般压抑,一间房间竟有冰火两个世界。 汤昭倒觉得这种聊天十分古怪,细细琢磨便知古怪在哪里——这么多人聊天,主人家竟一点儿也不招待,连一杯茶都没端出来,更别说果盘点心这些招待之物了。 这还是五毒会的特色,就算有人招待吃喝,也没有人会入口。全会以下,这种互相不信任已经到了极致。惊蛰山庄概莫能外。 眼见窗外夕阳一点点西下,厅上众人往窗外看的回数悄悄增多了。 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一人没来。 最后一个势力还没到场。 如果太阳下山,那人还不到,那就失去了资格,候选人从五变成了四。 虽然那也只是从理论上两成的可能性变成了两成五,但什么也没做希望就增大了,何乐而不为呢? 人一旦没有盼头,自然什么事也没有,而有了盼头,情绪不免浮动。连黑寡妇也渐渐拢住了手。 终于,太阳坠落西山,金复生道:“诸位,我看尘埃落定了。那姓徐的来不了,难道我们还要一直等么……” 就听有人道:“姓徐的?难道说的是我么?” 大门口,一个人影矗立,挡住了最后一点阳光,众人只看到来人五官全是阴影,只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飘扬。 她竟是个身材瘦小的女子,额前稀疏又长的刘海儿几乎挡住了眼睛,小圆脸大眼睛,说是美人也算不上,身材瘦但有力,五尺的身高,站在门前却仿佛八尺的气势。 她还是来了——五毒会最后一个候选势力,“女王蜂”徐司药。 汤昭记得她的资料,徐司药虽然是五毒会的“势力”,但大多数时候是个独行侠,来无影去无踪,如风一样。 但她的名声极响,朋友极多,只要她想,她能轻易组织起一个大团伙来,被称为毒蜂女王。 在所有五个势力时,唯有她的资料上援手一栏写的是“未知”。 北宫奇道:“徐毒蜂,你的帮手呢?” 徐司药冷笑一声,径直坐在了正中央的椅子上,道:“我需要吗?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什么时候需要帮手了?” 金复生道:“你可别打肿脸充胖子。是找不到人吧?” 徐司药道:“我打肿你的脸吧?你对未来的庄主客气点儿,小心我将来给你穿小鞋。我只对当庄主有兴趣,对带人送死没有兴趣。山下那种蛊斗我可不想参加。” 384 游戏 徐司药一句话的信息量很大,汤昭眉头一挑,那边金复生已经道:“什么蛊斗?这不是还没开始呢吗?山下怎么又有什么蛊斗了?” 徐司药道:“你们这里是没开始,但是山底下已经开始了。我上来的时候,正看到山下搭了一个圈,用铁栏杆隔着,把你们带来的那些弟子一个个圈了进去,说是要举行蛊斗厮杀呢。大概是只能活一半?或者更低也是有的。上面一场,下面一场,倒是两不耽误。” 汤昭又惊又怒,起身道:“凭什么?谁要这么干?” 他来之前,只说让年轻弟子在下面等着,可没说有这么一节! 虽然若真有什么战斗,凭危色的实力应该碾压才对,事实上危色甚至有实力在这里坐一席,但这种蛊斗一听就有极大地风险,刀枪无眼,谁能保得万一? 换源app】 像汤昭这样惊怒的不在少数,未必是真的关心弟子,但众人来之前都不知有这一环节,搞突然袭击,岂非居心险恶?谁知道这是惊蛰山庄玩的什么把戏? 身材高大的金复生轰然战旗,身上薄薄的衣服竟然发出甲页一样哗啦啦的响声,怒喝道:“惊蛰山庄是什么意思?要蛊斗就该事先说明,不说明就把我们弟子带走,岂不是要弱我的羽翼?叫少庄主出来说清楚,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 对面察飞烟也起身,直接道:“各位,我怀疑惊蛰山庄别有用心。我要先走一步,下去看看。” 他向来以速度见长,只要发动起来,转眼就是一道轻烟,抢在所有人面前下山。众人反而不能叫他走,唯恐他是借题发挥,要以高层次的战斗力掺和入底层战场,把其他势力的人都灭了,纷纷阻止道:“且慢——” 眼见乱作一团,突然正厅后面传来一声咳嗽。 厅上登时鸦雀无声,众人同时转头。 只见一直摆在正中的屏风突然被撤开,露出一个端坐上位的老者。 那老者穿着极宽大的道袍,宽大的袖子仿佛晾在晾衣杆上,显得他已经消瘦到不成人形。他的脸颊也皮包骨头,仿佛骷髅,满头白发稀疏,不能胜簪。但是他那双眼睛依旧灼灼放光,仿佛两道雷电扫过全场。 这道雷电扫到哪里,哪里的侠客就低下头,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这老者正是现任惊蛰山庄的老庄主孟天声。 他的身形一出现,大厅仿佛下了鹅毛大雪,气温骤降,所有人都被冻住了,一声不敢出,一动不敢动,活生生成了一屋冰凋。 传闻中,孟天声已经快死了,性命如风中残烛,理当在床踏上苟延残喘。这里来的所有人都在等他死,好继承他的遗产。刚刚,他们在他的房间中登堂入室、大呼小叫、纵横捭阖,仿佛已经是这屋子的主人。但一旦他露面,所有的喧哗吵闹都在瞬间停滞,这里还是他主宰的地方。 虎死威风在。 何况老虎还没死。 汤昭跟着黑寡妇低头,其实他并没有被老庄主压住,一来他没见识过老庄主的实力和手段,光靠资料很难有真实感,不能体会这种深入骨髓的积威,二则,他也是剑客。 老庄主之所以还能真正的压制住在场众人,最大的原因是他是剑客。 孟天声只要还活着,哪怕奄奄一息,也是执剑的剑客。他腰间还悬挂着惊蛰剑,剑不会背离他,剑元和剑意也都属于他。 他心中一动,剑术一出,细细的春雷自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能斩在座的除了汤昭之外任何一个人。 众人头顶悬着的可不只是无声的威压,更是切实的性命威胁,老庄主意志清醒,就可以主宰众人生死。倘若他看任何一个候选人不顺眼,轻轻一挥剑,把那人脑袋削了,说一句:“如今只有四个候选人了。”难道其他人会为此有什么不满吗? 其余人只会松一口气——死的不是我而已。 同为剑客,汤昭没有受到死亡威胁,但他也感觉到了阵阵不适。 那是剑元隐隐的压迫。 孟天声果然在接近死亡,周围的剑元抑制不住的扩散,侵略周围的一切人和物。剑元比罡气更浓稠,压迫力是很强的,汤昭只靠罡气护身,就会觉得浑身难受,除非他也运用剑元抵挡。 但他还不想,此时他已经确认这剑元并无杀意,并非冲着自己来的,别不做多余的事,收敛剑元,暂时装着低头,只是在惊鸿一瞥之中在老庄主面上找到了孟云的影子,顺便确认了他腰间的惊蛰剑。 看来孟化舟确实是孟天声之子,不是乌龙。 他都感到不适,其他人更是头也抬不起来,亏得他们都是一时豪杰,不然恐怕有人支撑不住当场跪倒。 孟天声出场就震慑住了众人,模湖着声音,道:“诸位,犬子在外未归,要明天才能回来,今日不宜蛊斗。诸位今天就在庄上休息一晚吧。” 明明是你们订的时间,出题人却不到,让我们匆匆赶来聚在一起等一个黄口小儿,你们玩我们是吧? 虽然很想这么说…… 但众人哪里说得出口,反而强行挤出笑容,纷纷俯首称是。 老庄主大概是精神不济,说了一句话就沉默了,一只手搭在扶手,另一只手撑住了额头,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 众人跟着他一起沉默,仿佛坐牢。 过了一会儿,他再度抬起头来,道:“哦,今天晚上反正也没事。咱们一起玩个游戏吧。” 玩游戏? 跟你玩?现在? 万般腹诽,还是无人敢言。金复生强撑着躬身道:“请庄主出题。” 老庄主用轻松一些的口气道:“我老了,玩不了太刺激的游戏。这样,咱们玩——聊天游戏吧。” 不管别人的表情,孟天声徐徐道:“我去隔壁,你们来跟我单独聊天。谁聊天聊得好,我就送他一个小礼物。虽然未必给你们加分,但是应该到选拔的时候用得上。” 不加分…… 谁信啊? 在来这里之前,所有人都信了孟天声已经是弥留之际,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了,因此大家都把心思放在彼此和孟大少爷身上,仔细研究少庄主的性格,猜他会出什么题目。但当孟天声出场之后,众人蓦然发现,这老者依旧牢牢掌控着局势,那么所谓孟公子出题,大家自由竞争云云就大打折扣了。 他说“不加分”,这不是叙述,而是提醒啊。提醒你们好好跟我说话,决定了你们能不能加分、能不能登上下一场考场。 不过也有如汤昭这种心中忽想:或许这老头就是因为儿子没回来太过无聊,想用居高临下的姿态逗弄几个候选人玩玩,打发时间罢了? 众人提起心神,老庄主道:“我在隔壁,你们一个个来找我吧。北宫,你先来。” 北宫起身,这时汤昭也起身,道:“老庄主,我问一下,山下据说在进行蛊斗,把年轻弟子都牵扯进去了,那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静,不由得目色奇异的看着汤昭,均想:你还真问啊? 这种事重要吗? 老庄主登场之后,别说底下的弟子蛊斗,就是让他们现在现场蛊斗起来,众人也没办法抵抗,何必还为了几个弟子的事讨没趣呢? 刚刚搬椅子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子有病,现在又换了一个发病方向啊? 黑寡妇找这么一个外援,真是有“福气”啊! 孟天声顿了一下,模模湖湖问道:“什么蛊斗啊?” 在他身后待命的一个护法上前一步,道:“回庄主,那是少庄主的意思。他为各位安排的题目比较特殊,跟随的人太弱根本无用,所以要提前设置一个筛选,把那些没有能力的人都筛掉。就在今天晚上进行。” 汤昭转而看向他,道:“既然早有吩咐,为什么提前不说?” 那护法反问道:“需要说吗?” 汤昭挑眉,孟天声打断了对话,用苍老的声音道:“既然这样,那这也算一个游戏吧。能赢得游戏的人,我也送一份小礼物。”说罢一推椅子,椅子自动转动,载着他转了出去。旁边的护法立刻跟了出去。 汤昭大怒,黑寡妇按住了他,道:“咱们的人,没事儿。” 她指的不是黑蜘蛛山庄的人,专指危色。她自己的人还真不一定,焦峰实力固然不错,也未必就稳压其他人,另外两个弟子更是未必。黑蜘蛛山庄比五毒会别的势力也就是伯仲之间,偶尔出个天才,不可能每个弟子拿出来都稳赢不输。 不过她也不太在乎,小蜘蛛死了还罢了,别折损了汤昭的人让双方伤了交情就好。 汤昭当然不会认为危色应付不了这种小场面,也不是特别担心焦峰,他只是反感五毒会这种随时随地拿人性命耍着玩的作派。惊蛰山庄和五毒会也是一脉相承,纯粹的邪恶。 汤昭坐下,自顾自的用通讯手牌和危色确认。 危色能和他随时传递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无危险。有何吩咐?” 汤昭想了想,先回道:“安全为上,无需冒险。” 危色回了个“是。”便不再提。 汤昭心情稍微好了一些,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要是把老头提前做了,打一个庄中无人主持的空窗期,直接把剑占了会怎么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是说不可行,而是他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杀人夺剑、一了百了的思路? 难道他被惊蛰山庄的气氛影响了? 这时,北宫奇没回来,又有护法叫金复生进去。再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叫道:“尹庄主,老庄主下一个请你进去。” 385 问答 另一个房间内,除了孟天声,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长案,四面都是白墙,惨白的颜色,压迫感十足。 孟天声坐在长案后面的太师椅上,斜着头看着黑寡妇和汤昭。两人各自坐了个圆凳,高下分明。 因为面对面距离很近,确实能看出来,孟天声真的很苍老、很虚弱,雪白的头发相当稀疏绵软,萧索的披在肩头。瞳仁浑浊,没有任何生命的活力。 他的生命力确实似燃烧到尽头的蜡烛,一阵风吹来,就要熄灭了。 虽然如此,他依旧保持着剑客的威势和骄傲。黑寡妇则保持着下属对庄主的尊敬,也保持着一个江湖人对剑客的尊重。 她是被孟天声找来聊天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信息交代,所以她想看看孟天声到底要聊什么。然后从老庄主的态度和大势的走向决定怎样表现。 “你……” 孟天声开口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 黑寡妇一怔,不是你找我来谈话的吗?怎么成了我有话说了? “老头子现在在这里,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跟我说,可以说了。”孟天声又重复了一遍,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汤昭也是一愣,虽然他也觉得让黑寡妇说话怪怪的,但他又察觉到这老头这是已经出题了。是那种没有标准答案的大难题。 虽然很难,但想要脱颖而出的候选人,必须能说出答案。 黑寡妇默然片刻,突然道:“我与孟少君也算一起长大的,从来就觉得这孩子有出息。论血统、论天赋、论才华,他应该是惊蛰山庄下一任庄主才对。只是他不愿屈就,才给了我等机会。等我当了庄主,定全力助他成为剑客。若能成,惊蛰山庄就有了一位长久的强大盟友,纵有意外,小公子一辈子平安富贵也是理所应当。” 听到黑寡妇的回答,孟天声眉头舒展了开来,坐姿也微微靠前,显示亲昵,汤昭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关键。 汤昭想起陈总说的话:“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不愧是早早就把汤昭老宅都买下来的黑寡妇,居然在提示这么少的情况下直接给出了标准答案。要是换作汤昭,虽然他不笨,但不可能这么快想到这上面去。 孟天声表情郑重了起来,道:“你要是当了庄主,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这倒是标准问题了,也显示黑寡妇通过了预赛,进入了复赛,她微微一笑,道:“我会做五毒会和惊蛰山庄的切割。” 孟天声微微一顿,道:“哦?这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了。之前他们跟我聊时,有的说要赦免其余争夺庄主的势力,给山庄保存实力,有的说要将五毒会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实力自然壮大。北宫最有格局,他说要以水路为纽带,将五毒会的势力沿着通阳河延伸出去,去灵州扩张,抢那边山贼水匪的生意。怎么到你这里,反其道而行之,反把五毒会当累赘呢?” 黑寡妇笑眯眯道:“我觉得北宫想的很好,他大概是看出来了,五毒会要想发展,只有走出去,去灵州也好,去凉州也好,唯独留在云州只有死路一条。留在云州,还要团结各地的势力,力图发展壮大,那就死的更快些。” 孟天声并不说话,只是端详着黑寡妇。 黑寡妇神色自信,继续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日。云州以前是这个帮派的地盘、那个帮派的地盘,现在却是官府的地盘。侯府势大,五毒会本就是夹缝生存,能维持现在的生机就不错了,再往上一步,恐怕就触犯到了朝廷了。高远侯扫荡各郡县,清理地方,就喜欢杀一儆百,此时躲还躲不及呢,还要大张旗鼓扩张,只怕成了别人的上任三把火了。” “与此同时,惊蛰山庄却不同。惊蛰山庄是正经的剑客势力,本身架构并不大,组织也不严密,更不扎根地方触犯忌讳。同时又有剑客传承,提供顶尖战力,是每个官府都要拉拢争取的对象。如果运作好了,本是更有前途的。现在不是惊蛰山庄带领五毒会,反而是五毒会拖累惊蛰山庄了。” “当然,我不是说要把五毒会和惊蛰山庄彻底解绑,而是要把五毒会往前推,把惊蛰山庄往后撤,双方暂且切割,用其他的身份中转一下。一旦情势有变,朝廷一口气松了,五毒会还能再上前台,惊蛰山庄依旧一呼百应,称霸一方。” 孟天声微微阖目,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睡着了。 等黑寡妇说完,孟天声突然轻轻翕动嘴唇,道:“这是不是危言耸听了?就是上古的太平盛世,也从没有不许黑道存在的道理。” 黑寡妇继续答辩道:“若是太平盛世,自然有黑道生存的空间。但如今不是太平盛世。正因为侯府把云州当做山头,反而更加看紧些。这几个月风声越来越紧,我看云州必有大动作。这个时候上上下下都是绷紧的弓弦,谁要是在这时候惹事,恐怕就是万箭穿心的下场。” 汤昭知道她指的是高远侯组织的剿灭龟寇阴谋的大行动。这个行动动员的是侯府核心力量,连他也不知道现在进展如何了,只知道侯府和都督府大部分战力都被牵扯进去,气氛确实一日紧似一日。黑寡妇若没有内部消息,只凭自己嗅出了气氛,那还是非常敏锐的。 孟天声依旧没有表态,却道:“其实,不止有一个人跟我说,你和官府走得太近了。” 汤昭心中一跳,黑寡妇已经笑出声来,道:“我身为一个地方黑道势力的头目,接近官府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孟天声道:“然而他们说你已经不像是去接近官府,而是靠拢官府。你已经成了官府的作派。凡事不讲江湖规矩,也没了五毒会的传统。就连你这位小外援——”他看向汤昭,“也是一身正派的习气,刚刚质问那几句话,都有大侠的味儿了。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名门正派、世家子弟呢。” 汤昭迅速进入角色,倨傲的一笑,道:“我就这个脾气,哪家的世家子弟像我,那就是他模仿我。” 黑寡妇叹道:“这不是做人的难处?我为惊蛰山庄、五毒会的发展殚精竭虑,倒有那些眼红的小人给我上眼药,当真其心可诛。好在庄主明察秋毫,不听他们谗言。” 汤昭心想:竞争对手互相告黑状也是常事,这老家伙怎么想的,还把黑状告诉本人,这时候还挑事儿呢? 孟天声对黑寡妇的奉承不置可否,道:“我老了,大势也看不清了,你们每个人说的都是头头是道,我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就算分出对错,那也是我死后的事了。死后的事谁还管得着啊?后来事交给后来人。我只管眼前。” 黑寡妇道:“眼前……” 孟天声道:“眼前就是现在,就是今天晚上。你就留在这座别院休息。” 话音未落,黑寡妇前面突然弹开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好几把钥匙。 “这是别院房间的钥匙,每一把钥匙都对应着一个房间。你选两把吧。你们两个人,各选一个房间休息。” 黑寡妇也不在意,惊魂丝缠住两把钥匙,正要提起,孟天声道:“谨慎些选择,此处别院每一个房间只有一扇门户可以出入,只有用钥匙打开才安全。若是从窗户或踹门硬闯,必引动机关,杀机无限,还会牵动警报铃声,闹得人尽皆知。” 汤昭恍然,想来这小小的别院一晚上要住进九个外人,其中五个是五毒会的毒虫代表,这是何等危险的事?要是不设防范,不必出题目蛊斗,他们自己趁夜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想来孟化舟需要多些人帮忙才能去找云中剑,惊蛰山庄也不想让众人提前过度消耗,才会采取这种保护措施吧。 黑寡妇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跟老庄主谈论完毕,将胸中谋划一一道出,觉得自己的表现纵然不加分,也不至于减分,还是先以稳住阵脚为上,明日再去孟公子那里争取更好的成绩。当下仔细看这些钥匙,果然每一把钥匙后面都坠了一个门派号,以天干地支排列。 她并不问庄主,先抬头看四周,果然在桌上一角放着一张摊开的画,画上是这座别院的全图,标注了每个房间的位置。 汤昭也看到那副图了,心中反而一震:这也太周到了,这种图一般都出现在…… 黑寡妇看了一阵,选了两个边角靠在一起的位置,将钥匙拿了出来,突然心中一动,往盒子里扫了一眼。强行记住还剩下的屋子编号。 孟天声道:“选好了?好,刚刚你回答的还不错。按照之前所说,老朽还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汤昭越发有一种不对的预感。 这时,桌上又弹开了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同样摆放着一排排钥匙,钥匙上面同样坠着编号。 “这是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你可以选择两把,用来出入其他人的房间。” 386 蛊王 “老贼!” 从房间中出来,汤昭给出了评价。 真是老贼,用心险恶的老贼! 死到临头还不忘作恶的老贼! 当那一排钥匙展现在黑寡妇面前时,汤昭感觉到一股比阴祸还浓郁的恶意从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身上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这个别院每个人都有一间房,只有自己的钥匙才能打开门,所以在里面过夜绝对安全,可以放心睡觉。然而回答优秀的人却可以挑选别人房间的钥匙。 笑话,他们又不偷情,要别人房间的钥匙干吗? 不是只剩下偷袭了吗? 这分明是鼓励趁夜互相残杀! 而且这是个带有博弈性质的残杀游戏。 你可以不选择钥匙,只守在自己房间里,但是别人未必不选。 什么你说这钥匙不是每个人都有,只有答得好的人才会得到的奖励——这话骗鬼鬼也不信! 汤昭可以肯定,这钥匙必然是人人都有的。所有人都很可能掌握了其他人的命门。这种情况下,你若不选,岂不是只能被动挨打?所有人都不会拒绝的。 所以所有人都被动的登上了这个舞台。 而且,这其中更恶意的是,没有人知道自己拿的钥匙是谁的房间,也不知道谁拿的是自己的钥匙。每个人都不能有的放失的选择仇人或者盟友的房间,全靠赌博,只要打开门,就算是一开始没想猎杀的目标也不能后悔了。 每个人都沦为无差别的杀人魔。 设计出这种游戏的人,不是老贼是什么? 听到汤昭的评价,黑寡妇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两人继续往前走,按照规则没有回大厅,而是直接进了走廊,来到他们选好的房间门前。 两人选的房间面对面,是外侧的两间房,好像一对门神一样把守着别院的外墙,离着最近的房间也有一段距离,算是有点孤悬在外的意思。这个位置从战略意义上是非常好的,但未免偏僻,耳目不大通达,不易掌握大局。 黑寡妇打开一扇门,招呼汤昭道:“咱们进去。” 汤昭知道她是要跟自己沟通一下,当下跟着进了同一间房。 进门之前,汤昭打量了一番房门。 房门又厚又重,并非木门,而是金属门,寻常刀剑伤不得,内力也打不穿,门和门框也很契合,隔音效果想必不错,防贼是绰绰有余了,但对于有罡气的散人来说,不说形同虚设,至少也算是聊胜于无。 但孟天声说只有钥匙可以打开也不算谎言,这扇门还连着机关,能够连接好几处暗器,最关键的是,汤昭在门边发现了符式列。 这扇门居然算得上是术器,这手笔可不小,因为所有的房间门都是一样的。虽然只是简单的术器,能让门户重于千斤,难以暴力破开,还保证开门时发出巨大的响声,形同报警铃,给里面人提醒,已经能防备大多数暗算了。 如果没有备用钥匙这一出,说不定还真能保证一个平安夜。 这愈发显得孟天声是故意挑事的了。 汤昭忍不住又骂了一声:“老贼。” 黑寡妇此时关上了门,只剩下他们两人,声音也传不出去,道:“说他是老贼也未必准确,他是老蛊王。这个味道是对的。蛊斗嘛,你以为百蛊成一王是说着玩儿的吗?互相吞噬、互相厮杀是养蛊的要旨。往届也有类似的游戏,孟天声也是这么杀出来的,他延续这个传统,也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汤昭道:“可是他儿子明明说要用人……” 说到一半,汤昭突然反应过来了,孟化舟想要出什么题目,和孟天声有什么关系?孟化舟多少有点诗与远方的文青,孟天声是执掌五毒会多年五毒入心的老毒虫,他为什么要考虑儿子需要更多的帮手来寻找仙城? 孟化舟也说过,他父亲是他的“小障碍”,说不定现在也是,孟天声出的题目一方面是自己的习惯和趣味,一方面未必没有断儿子前路的意思。 你要找人手帮你探险,问过你爹我了吗? 汤昭还有些不明白,道:“这种无目的的厮杀,不是消耗自己的人才吗?能来这里的都是五毒会精英,莫名死了岂不浪费?” 黑寡妇用手指轻轻拢了拢发鬓,道:“是什么让你觉得,这些蛊斗失败的人不用死?” 汤昭“啊?”了一声,黑寡妇道:“蛊斗,只有一个活着的,那就是蛊王,其他的都要死。就算不在蛊斗里死去,那等蛊王当上了庄主,成了剑客,生杀予夺的时候也会处死他们的。当年和老庄主同届的头目已经死光了,他们的势力也毁得毁、拆得拆,几乎消失殆尽。五毒会依旧是五毒会,依旧好生兴旺。” 汤昭道:“那要是庄主不处死竞争对手,岂不更能彰显气量,争取人心?” 黑寡妇道:“争取哪儿的人心啊?在五毒会,放过敌人是妇人之仁,只会被认为软弱可欺,别人都不服你。” 说完,她轻声道:“所以在五毒会呆久了,很难像个人。能坐上惊蛰庄主之位,那更是毒中之毒。” 汤昭突然想起一事,道:“他是这种人,你跟他说你的理念,什么拆解五毒会,他很难认同吧?他心里你可能排在后面,说不定还会故意坑你。” 黑寡妇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我只说我的策略。我本就是这样计划的,何必骗这老棺材瓤子?他欣赏也好,不欣赏也好,反正钥匙在这里,他给了我蛊斗入场券。我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他真正看好的人四把钥匙?”说着将两把钥匙挂在手指上给汤昭看。 刚刚挑钥匙的时候黑寡妇是自己挑的,汤昭也没有干涉,他虽然不笨,但这些人心上的博弈还是黑寡妇有经验,她敢在选到汤昭这强力外援之前就谋划庄主之位,武功、心机、手段都不弱,且早都做好了准备。 汤昭看了一下两个钥匙的名牌,一个写的是“丙子”一个写的是“丁午”。 “丙子……难道说……” 黑寡妇笑道:“没错,就是现在我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主钥匙和备用钥匙都在我手里,别人应该打不开才对。理论上这个房间是绝对安全的。” 汤昭赞道:“不错,要是把两个房间全部钥匙都拿到,就算是阖门自守,不参与游戏了?” 黑寡妇道:“我倒是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第一,这样纯防守太被动。谁能保证每个房间真的只有一把备用钥匙?倘若还有别的,那你放下心来安心睡觉就是死定了。” 汤昭道:“以惊蛰山庄的毒法,我看多半是有的。甚至他们还有其他玩法我也不奇怪。比如……其实老家伙……老家伙自己不太可能,但他手下其他护法还有更多的备用钥匙。在我们彼此防备的时候,他们从局外入场,那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说完这个灵机一动的猜测,汤昭又觉得似乎无理——护法为什么要入局?这毕竟还是蛊斗,是为了杀出个结果,不是为了清理门户。 黑寡妇点头道:“也不是不可能,惊蛰山庄今天晚上是杀人夜,什么都可能发生。第二——丙丑那间屋子的备用钥匙已经被人拿走了。” 汤昭心中一跳——这说明属于他的那间房子已经被其他的猎人盯上了。 黑寡妇道:“所以那个房间咱们就不住了,咱俩就在这里将就一个晚上呗?唐小哥儿?”说罢眼睛一眨。 汤昭哈了一声,道:“那倒没什么。反正也不会真用来睡觉。那个……有没有可能那个房间根本没有备用钥匙,就是迷惑人心用的呢?” 黑寡妇轻轻一笑,她因为是从小看着汤昭长大,颇有些长辈的意思,因此对汤昭的调戏都有些逗小孩儿的意思,点到为止,并没用出她纵横江湖的手段,道:“也有可能。但是不能赌,是不是?” “这第二把备用钥匙,我虽不知道是谁的,但当时我第一次选择房间的时候没有它的编号,所以它的主钥匙当时已经被人选走了。所以它是有效的。” 她伸手指数道:“在咱们前面的,北宫奇、秦九九还有金复生和他的帮手这几个人。可惜啊,这几个都不是我最想铲除的人。” 汤昭道:“你要主动出击,参加这场猎杀游戏吗?” 黑寡妇懒懒道:“还不知道呢。不过长夜漫漫,咱们又不能安心睡觉,还要防备外人进攻,与其提心吊胆,不如做些什么?” 汤昭目光一闪,道:“那我有一个提议——何不杀了老蛊王,不理什么孟公子出题,你直接登基?” 老实说,他很少对某个人产生杀意,哪怕此人他很讨厌甚至愤恨。但惊蛰山庄这地方,好像特别容易产生暴戾之气。更何况这里有可恨又危险的人。 如果说在客厅他的杀意只是随意一想,还觉得自己荒谬,但经过此事,他越想越觉得不如釜底抽薪,对所有人都好。 黑寡妇先是一怔,但紧接着面露喜色,道:“做得到吗?” 汤昭道:“单对单,应该没问题。” 黑寡妇一时有些兴奋,这一步到位毕竟很有诱惑力,但紧接着又冷静下来,道:“恐怕难。老家伙不会跟咱们单对单,他晚上肯定不留在别院里,会住在他机关重重的老巢里。而别院肯定会上锁。” 汤昭道:“上锁倒不难开。” 黑寡妇道:“出去不难,但找到他的核心处就难了。我也没去过他的住处,大半夜的恐怕连方位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更不知有什么机关?又有多少人手?他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又是强龙又是地头蛇,不知手握多少底蕴。难,难,难。” 她一连说了三个难字,汤昭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客场作战,不能凭一时之勇,但他并没有放弃这个想法,道:“我先摸一摸这别院机关的深浅。想来惊蛰山庄的建造风格是一脉相承的,如果有机会未必不能尝试。” 387 火 “咚——咚——” 漏夜梆子声响起,传遍了小小的惊蛰山庄别院。 一座盖在悬崖上的山庄的一座偏僻别院,居然专门有人打更。打更的声音从外墙传来,却能清晰的传入墙内每个人的耳朵里。 虽然只是定更,天色已经全黑了,住了九个人的别院一盏灯都没有。 从天黑以来,别院从来没有点过灯。住在房间中的住客不会点起灯火来暴露自己的位置。 整个别院化作一座黑暗森林,所有猎人与猎物都静静的潜伏着,伺机而动。 “可以了。” 在黑暗中,汤昭拔出符针,用手推动窗户。 黑寡妇没想到他刚刚解开符式就敢用手推窗,全不给自己一点容错率,正要提醒他再谨慎一些,只听几乎无声无息的“喀”的一声,窗户就这么打开了。 所有机关、报警、叠加的符式都已经消失一空。 这扇号称决不能出入的窗户已经成为自由的门户,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随意进出。 密室已经破解了。 进可攻,退可守。 黑寡妇重重透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才算真正脱离了蛊虫的器皿,像一个人一样可以呼吸新鲜空气。 “比想象中的简单,都是最基础的符式。机关也谈不上精妙。”汤昭打开窗户,道:“要不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也可以直接出入。” 他的光速剑术就是可以沿着光的轨迹直接抵达尽头的,期间不看有没有阻碍,而是看能不能透光,只要光能穿过,人就能过。 别院的房间门不透光,但是窗户大多是琉璃和明纸为主,稍微透光,对汤昭已经足够了。他可以毫无障碍的出入每个人的房间。 只是现在是晚上,一道强光打出去,还是太惹眼了些。在别院还可尝试,用光去打另一个剑客的窗户,属实有点太瞧不起人了。 “庄主,你打算怎么做?” 汤昭看向黑寡妇。 虽然他实力更强,但是他是受黑寡妇之托来援手的,自然以黑寡妇的意愿为主。说白了,杀老庄主只对黑寡妇有利,黑寡妇若不情愿,汤昭何必吃力不讨好? 黑寡妇略一沉吟,道:“我当然想杀了老家伙,但他若在别院内还罢了,离开这个别院,摸到惊蛰山庄里杀人是非常危险的。这惊蛰山庄是他们老巢,埋了不知多少机关,你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有道理。”他倒不是担心什么机关暗器,但是他想起了外头的雷土。那些雷土都是从魔窟甚至是碎域中挖来的,纵然不是奇珍也价值不菲,非寻常武林势力所能拥有,可见惊蛰山庄颇有底蕴。 再者,那老头是个风烛残年的剑客不假,可不代表惊蛰剑从来都只是剑客的剑,既然孟化舟执掌法器,那么惊蛰剑肯定出过剑侠。一些剑侠遗留下来的法器甚至可能已经布成了法器阵,让孟天声在最后时刻都能掌握惊蛰山庄的大局。 若无周详计划,只靠他一人强杀还是有困难的。 黑寡妇道:“从效果上来说,若要马上登基,杀掉所有候选人和杀掉老头是一样的……”她扫了一眼汤昭,一扫就知道他不感兴趣,便又道,“然则杀人越多,风险越大。尤其他们请来助阵的有外势力的人,咱们还没摸清底细,万一藏龙卧虎,杀起来费劲不说,还可能留有后患。” 汤昭看着她,道:“左也不行,右也不好,那么按兵不动,顺其自然?” 黑寡妇道:“按兵不动是下下策,现在天色还早,一到二更、三更时分就是杀戮时刻。纵然咱们强横,焉知这些毒虫们没有稀奇古怪的手段?” 黑寡妇来自黑蜘蛛山庄,叫起别人毒虫来一点儿也不在意,“而且老东西这样喜欢叫人自相残杀,怎容有人龟缩不动?他说不定还要安排盘外招的。” 她往窗外看去,朦朦胧胧的夜色隔着窗纸几乎看不见一点儿光:“说不定他的手段已经在路上了。今晚一个人不杀肯定是不合格的。所以,还是要杀一两个意思意思。” 汤昭默默听着,心中的古怪越发明显——杀一两个意思意思,多么邪恶的话,居然在这个场合说出来很正常。 连他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充满了邪恶,只能说惊蛰山庄的气氛实在是凶狠又压抑,不愧是蛊斗的战场。在这里,一切残酷都发生的顺理成章,连杀戮和暗算都被消解了正邪的立场,只剩下最原始的丛林法则。 一群混乱邪恶聚集在一起,呈现的战局是混乱中立的。 这是合理的吗? 这他么……能是合理的么? 汤昭摇了摇头,把自己从这种气氛中拔了出来,下定了决心——还是要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决不能玩进去这种表面残酷刺激其实无聊又无耻的游戏。 “引蛇出洞怎么样?” “说说看?” 汤昭道:“这别院既然是蛊斗场,他又十分看重,咱们在这里制造混乱,逼得他过来查看。这样就能把他从老巢中引出来了。变成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好一般的计策。 黑寡妇问了一句:“如果他其实不那么在意呢?如果他现在已经睡了,就等明天早上看热闹呢?” …… 汤昭道:“庄主觉得呢?” 黑寡妇道:“其实我不爱蛊斗,但既然有了蛊斗的机会,不妨认真一点儿吧。其实我们优势很大……” 汤昭忙摇了摇手,不是谦虚,而是事前说这种话不吉利。 黑寡妇道:“所以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在今天晚上解决战斗。要么就把他们全杀了,要么就要他们臣服。” 汤昭道:“做得到吗?” 黑寡妇道:“做不到就全杀了。” 汤昭顿了一顿,黑寡妇道:“把所有人都压下去,就可以名正言顺找老东西逼宫了。也不用偷袭,就抬出向来的规矩逼上去,到时候他若让位,就让他活到死。如果他不肯,就让他直接死。怎么样?” ……也是很粗糙的计划啊。 黑寡妇伸出两根手指,道:“今天晚上咱们肯定要动手,但既然不是全杀,便先定两个规矩。分出要杀的鸡,和要儆的猴。杀鸡的原则——谁向咱们伸手,一定要死。” 汤昭点点头,这没什么好说的,江湖规矩,出了惊蛰山庄哪里都适用。 “第二,如果有外人入侵,比如老家伙的心腹出来搅浑水一定要杀掉。可以惊天动地的强杀,一则震慑其他人,也把对手先收拢到我们这边来。二则,万一呢?万一引蛇出洞有用呢?” 汤昭道:“可以”。 杀人者人恒杀之,使盘外招者,自然也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一个草率的计划定好,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屋内屋外瞬间被静谧的夜色吞没。 离着二更还有半个时辰。 静静地等待中,黑寡妇突然轻声笑道:“阿昭,杀人的时候你不要主动出手。我来动手,这本是我的事。只有我不行了,才拜托你来救我。” 黑暗中,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些许的气音,仿佛耳边的呢喃。 汤昭轻轻一笑,道:“尹姐,没有必要这样。我要是真的瞻前顾后,又何必答应你来惊蛰山庄呢。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如果现在让我拿獬豸剑,我大概是拿不起来了。” 再度安静了一下,汤昭突然再度开口,道:“我还有一个主意,可以省事。” 半个时辰如流水一样过去了。二更到来了。 二更已经夜深,至三更这段时间是人最困倦的时候。今夜又是月底,云深月弦,天地无光,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就是指这样的晚上。 此时,正是杀戮的好时候。 呜呜呜—— 风吹打别院窗户的声音,仿佛刀剑在鸣响。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 紧接着,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眨眼间烧穿了房间一角。黑夜之中,那火光极其耀眼,隔着十几里都能一眼看清。 “谁干的?一上手就是这么大阵仗?” 在这个时辰,有不少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潜伏在暗处等着动手,却被这当头炮打得愣住了。 蛊斗不是都以暗杀开场吗?无声无息中,生命一条条消失,这才是五毒会的蛊斗。 如今一开始就明火执仗吗? 正在这时,只听得黑暗中,有人大声道:“宾客死亡一位!剩余八人!”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窗外穿过一道黑影,披着暗色的披风,仿佛风一样从众人眼前拂过,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空中传来了夜枭的鸣叫,一声声尽是死亡的味道。 “他么的,老贼,杀人还带报数的?” 黑暗中有声音骂道,却不知是哪个毒虫在发声。 虽然突如其来的大火、陌生人报数还有别院本身的压抑让众人都紧张了极致,仿佛拉满的弓,甚至有冲出去大杀特杀的冲动,但这一地来得都是称霸一方的人杰,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终究还是没有被煽动起来,有的人反而潜伏的更深了。 “看清了吗?”黑暗中有人问道。 “嗯,是东南方向。” “东南方,死了一个人,那没有斩尽杀绝。应该还至少留下一个人。那边的战况是二对一。有机可乘。” “那边在着火。你要在火光下暴露自己吗?” “所以不要靠近。我们等在他们回程的必经之路上,杀掉幸存下的人。” “火……” “知道着火了,我们不能靠近火……” “火过来了!” “什么?” 那人猛地回头,只见一溜火光仿佛幽灵一样靠近。 火光照亮了北宫奇的脸。 388 遭遇战 “宾客死亡一人——共死亡二人,剩余八人……” 浓浓的夜色中,一个黑衣人从窗口掠过,黑色的斗篷扬起几乎融入黑夜,生硬的声音在走廊上徘徊。 这样的话,是第二次在院落中响起,只是报的人数有增长。 又死了一个? 一处黑暗的走廊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靠着墙壁站着,用手轻轻挡着嘴,黑暗中,但见她的眼睛圆溜溜的,但布满了血丝,看起来仿佛是红色的。 咚咚咚—— 走廊中脚步声响起。 瘦小身影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从背后取出自己的武器。 那是一根大木棍,有点像是锤子,但却是圆柱形的,有一端更像粗了好几圈,更像是药杵。在黑暗中,木杵的长度几乎比她身形还长。就像立在她身后的一尊铁甲卫士。 听到脚步声,那瘦小身影心中是疑惑的。 怎么会有脚步声? 今晚宿在这座别院的人,至少也是顶尖的侠客,惯常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就算是从高空坠地也未必会发出声音,平路跑步又怎么会如此巨响? 是阴谋。 到了惊蛰山庄,凡事都有可能有阴谋。虽然山庄不让带毒虫,但其实每个人都是毒虫,每一步都是毒。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也藏得越来越深,听到脚步声已经来到了拐角。 她往后藏了一点儿,并且已经开始猜测这个阴谋的始末: 首先,脚步声肯定是假的,是人造出来的,所以,真的有人在接近。 人和脚步声之间多半有一段空挡,脚步声响起,但人一定还没到,如果要这个时候偷袭,一定会打个空,然后把自己的身形暴露出来。这个时候,坠在后面的真正的高手就会出现,来一招黄雀在后。 那么,她的应对之策,当然就是再慢一步,不跟脚步声动,反而等脚步声过去,再出击绕后,截杀黄雀。 至于黄雀是谁,这并不重要。既然在三更半夜走出自己的房间,难道还不是奔着杀人来的吗? 这句话对她自己也适用,她提着偌大的凶器伏在走廊,难道是为了躲猫猫吗? 来了,来了。 等脚步声过去,她就…… 随着脚步声靠近,突然,一个影子踉踉跄跄的从拐角处出现。 居然真的有人?! 那瘦小身影一怔,紧接着凭借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清了来人。 那是个年轻人,手中持着一把铁剑,跌跌撞撞的走着,浑身浴血,血水一滴滴洒落在地上,滴出一道迤逦的痕迹。 他看来站都站不稳了,无比失魂落魄。 这个是……八步堂察飞烟请的那个外援,叫岳来的小子? 与此同时,岳来猛然回头,看清了拐角处的小个子,原本茫然的表情一下子狰狞起来。 “是你?徐司药!你为什么在这里?!” 藏在拐角处,拎着巨大的木杵等着偷袭的身影,正是独行而来的“女王蜂”徐司药。 徐司药刚刚被岳来的到来震了一下,没能完美的隐藏自己,呼吸也粗重了一些,一下子被岳来发现了行踪,但既然已经被叫破,她倒也不慌张,自然进入了战斗状态,巨大的木杵高高举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辣辣的味道。 那是蜂毒的味道。 岳来的五官扭曲起来,大声道:“我知道了,就是你吧?是你杀了察飞烟?” 徐司药一怔:察飞烟死了? 能和金复生分庭抗礼,势力最大、最有希望的下届庄主候选人之一察飞烟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 嗤—— 剑光闪烁! 岳来的剑横扫,人也扑了过来。 徐司药立刻用那几乎比她还高的木杵直接捅过去。木杵冲到岳来身前,突然前方开了一个洞,射出一道黑光—— 毒蜂针! 正是徐司药赖以成名的暗器,无声无息,猝不及防,而且装在长兵器的尖端,发射距离极近,几乎是怼上了岳来的脸! “喝!” 岳来爆喝一声,一股内力从口中喷出,顿时吹中了毒针,把指头长的毒针硬生生吹歪了,改道从侧面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出剑的动作几乎没有变型,紧接着剑已经削上了木杵—— 嗤! 铁木相交,半截木杵掉在地上,露出大半截木头和藏在里面已经破损的机关,后备的毒针散落一地。 徐司药大吃一惊——她的木杵虽然是木头,却是珍贵的金铁木,比百炼钢还坚硬,里头藏着的机关也是特殊的乌金做的,往日和百炼利刃相拼都不落下风,哪里想到竟会被一削两段? 这明显是对方兵刃过于锋利的缘故,如果是力量较量输了,她手腕虎口都要受震,如今却是没有感应,兵刃就被削掉,只能是兵刃不如人。 岳来一剑得手,表情狰狞非常,大声道:“哈哈,黔驴技穷了吧贱人!敢杀堂主,敢杀我保护的人,我要剁碎了你!给我去死吧!”一剑披下。 徐司药勉强躲过,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她本来没想解释,因为没必要,这种情况下见面就是死敌,找什么借口都无所谓,就算岳来说他的父亲是徐司药杀的也没意义。但一旦落入下风,她心中害怕,本能的辩解起来。 结果当然是……没用。岳来疯了一样追着徐司药砍杀。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岳来剑刃锋利,轻功也不差,但情绪很激动,出剑不稳,几次差之毫厘。徐司药身形轻巧,但慌张更甚,逃得也不轻松。 眼见到了走廊尽头,就见前面横着大门,却是两道廊道中间有门户阻隔,已成死路。 徐司药本不是从这条路来的,是从另一条通畅的道路拐过来的,此时慌不择路竟跑得反了,眼见到了尽头无路可走不由得大惊,背后岳来已经追了上来。 “贱人,去死吧!” 徐司药听得风声,一咬牙道:“好,你找死——本来不是给你准备的!”她一抖袖子,袖子上一排符式陡然亮起,身前凭空出现一个漩涡。 “哈哈哈——这么早就叫出来了,遇到了难题了呀妹妹?” 随着一声大笑,半空中凭空出现一个穿着鲜艳衣衫的年轻人,一身衣服花花绿绿十分华丽,半空中好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他刚刚到场,岳来已经剑砍到,那孔雀怪人笑着挥袖道:“滚!” 袖子来得奇快,虽然是软的,但是却能塑成形状,仿佛兵刃一样和剑撞在一起,岳来受到一股大力碰撞,猛地倒退几步。 然而接着就是“察”的一声轻响,袖子竟被剑刃割了下来。 那孔雀怪人愣了,道:“什么东西——擦,作弊!” 他动作倒快,袖子如同风车一般舞得飞快,招式也很精妙,把对方的剑进攻路数尽数封死,然而岳来不知道哪里找的神兵利器,沾到就裂,刮到就破。 不片刻,衣角衣襟飞得满地都是,那孔雀怪人须臾间也从衣着华丽变成了衣不蔽体。 徐司药暂退一步观战,眼看情势不利,叫道:“我来帮你!” 那“孔雀”叫道:“你别忙着帮忙,找路出去啊?” 徐司药刚刚敲着大门,发现大门比屋门更牢固十倍,知道自己身无利器,绝对撞不开,然而这条廊道又极窄,两人战斗已经把路封死,更是无法调转方向,咬牙道:“我还是帮你打赢吧!” 岳来歇斯底里的叫道:“来就来,一起来!贱人还有你的帮手一起过来!我岳来会怕你们吗?今日必须给堂主报仇,你们都要死!” 说罢剑刃中宫直进,剑光竟比之前更凌厉,速度也极快,掠过那孔雀的肩头,直刺身后的徐司药。 那厢徐司药正急得再度推门,道:“破门,什么……” 那孔雀喝道:“躲开——” 徐司药急闪半步,勉强躲开,岳来立刻斜剑去撩,眼见剑刃迫近—— 吱—— 一声门响,大门竟从外面打开了。 这扇门是向里面开启的,门扇一动,速度仿佛弹射,正好拦在两人中间,那剑刃正砍在大门上,擦出一溜火花,留下了浅浅的印痕。 就算是岳来的利刃,也不能割开这么厚的大门。 这时,大门里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子身穿白衣,在黑暗中犹为突兀。 岳来一击不中,眼中血色越重,大声叫道:“哈哈——又来两个人,又是你的帮手?都来吧,都来吧,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他一面说,剑更快了几分,眨眼间,已经到了那两人眼前,剑未到,寒光先至,冷意湛湛,虚室生白。 对面那女子裙子一动,似要后退,旁边那人已经伸手,后发先至,轻轻巧巧握住剑刃。 徐司药在后面看到这一幕,“哦”了一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找死! 岳来的剑极快,握住剑确实不容易,但也只能说明来人出手快速,眼力精准,但那剑最厉害的却是锋利,连她的金铁木、那孔雀怪人的彩衣都没办法抵挡,凭手怎能…… 却见来人双手捏住剑刃,道:“别动。” 剑瞬间凝固了。 那把之前无往不利的长剑,好似被两个钉子牢牢地钉住,纹丝不动。两人好像雕塑一般,保持着稳定的姿势。 岳来一手使劲,竟推不动半分,他的脸又开始扭曲,只是之前扭曲是狰狞可怖,现在的扭曲就多少有些狼狈了。 然而岳来却不肯松手,越发使出浑身力气去拉,较力中就见剑刃在空中越来越弯,弯成了一个极危险的弧度,剑刃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颤音。 眼见一把难得的好剑就要在此地折损,来人突然道:“算了。”一松手,剑身回弹,险些弹到岳来脸上。 岳来陡然被泄了力道,受到反震,跌跌撞撞冲出几步,到了墙前才停止,猛然一推墙壁,借力转身,靠墙横剑,大口喘气,看向来人。 就听徐司药叫道:“黑寡妇,是你……是你们!” 389 火 “咚——咚——” 漏夜梆子声响起,传遍了小小的惊蛰山庄别院。 一座盖在悬崖上的山庄的一座偏僻别院,居然专门有人打更。打更的声音从外墙传来,却能清晰的传入墙内每个人的耳朵里。 虽然只是定更,天色已经全黑了,住了九个人的别院一盏灯都没有。 从天黑以来,别院从来没有点过灯。住在房间中的住客不会点起灯火来暴露自己的位置。 整个别院化作一座黑暗森林,所有猎人与猎物都静静的潜伏着,伺机而动。 “可以了。” 在黑暗中,汤昭拔出符针,用手推动窗户。 黑寡妇没想到他刚刚解开符式就敢用手推窗,全不给自己一点容错率,正要提醒他再谨慎一些,只听几乎无声无息的“喀”的一声,窗户就这么打开了。 所有机关、报警、叠加的符式都已经消失一空。 这扇号称决不能出入的窗户已经成为自由的门户,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随意进出。 密室已经破解了。 进可攻,退可守。 黑寡妇重重透出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才算真正脱离了蛊虫的器皿,像一个人一样可以呼吸新鲜空气。 “比想象中的简单,都是最基础的符式。机关也谈不上精妙。”汤昭打开窗户,道:“要不是不想引人注意,我也可以直接出入。” 他的光速剑术就是可以沿着光的轨迹直接抵达尽头的,期间不看有没有阻碍,而是看能不能透光,只要光能穿过,人就能过。 别院的房间门不透光,但是窗户大多是琉璃和明纸为主,稍微透光,对汤昭已经足够了。他可以毫无障碍的出入每个人的房间。 只是现在是晚上,一道强光打出去,还是太惹眼了些。在别院还可尝试,用光去打另一个剑客的窗户,属实有点太瞧不起人了。 “庄主,你打算怎么做?” 汤昭看向黑寡妇。 虽然他实力更强,但是他是受黑寡妇之托来援手的,自然以黑寡妇的意愿为主。说白了,杀老庄主只对黑寡妇有利,黑寡妇若不情愿,汤昭何必吃力不讨好? 黑寡妇略一沉吟,道:“我当然想杀了老家伙,但他若在别院内还罢了,离开这个别院,摸到惊蛰山庄里杀人是非常危险的。这惊蛰山庄是他们老巢,埋了不知多少机关,你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有道理。”他倒不是担心什么机关暗器,但是他想起了外头的雷土。那些雷土都是从魔窟甚至是碎域中挖来的,纵然不是奇珍也价值不菲,非寻常武林势力所能拥有,可见惊蛰山庄颇有底蕴。 再者,那老头是个风烛残年的剑客不假,可不代表惊蛰剑从来都只是剑客的剑,既然孟化舟执掌法器,那么惊蛰剑肯定出过剑侠。一些剑侠遗留下来的法器甚至可能已经布成了法器阵,让孟天声在最后时刻都能掌握惊蛰山庄的大局。 若无周详计划,只靠他一人强杀还是有困难的。 黑寡妇道:“从效果上来说,若要马上登基,杀掉所有候选人和杀掉老头是一样的……”她扫了一眼汤昭,一扫就知道他不感兴趣,便又道,“然则杀人越多,风险越大。尤其他们请来助阵的有外势力的人,咱们还没摸清底细,万一藏龙卧虎,杀起来费劲不说,还可能留有后患。” 汤昭看着她,道:“左也不行,右也不好,那么按兵不动,顺其自然?” 黑寡妇道:“按兵不动是下下策,现在天色还早,一到二更、三更时分就是杀戮时刻。纵然咱们强横,焉知这些毒虫们没有稀奇古怪的手段?” 黑寡妇来自黑蜘蛛山庄,叫起别人毒虫来一点儿也不在意,“而且老东西这样喜欢叫人自相残杀,怎容有人龟缩不动?他说不定还要安排盘外招的。” 她往窗外看去,朦朦胧胧的夜色隔着窗纸几乎看不见一点儿光:“说不定他的手段已经在路上了。今晚一个人不杀肯定是不合格的。所以,还是要杀一两个意思意思。” 汤昭默默听着,心中的古怪越发明显——杀一两个意思意思,多么邪恶的话,居然在这个场合说出来很正常。 连他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充满了邪恶,只能说惊蛰山庄的气氛实在是凶狠又压抑,不愧是蛊斗的战场。在这里,一切残酷都发生的顺理成章,连杀戮和暗算都被消解了正邪的立场,只剩下最原始的丛林法则。 一群混乱邪恶聚集在一起,呈现的战局是混乱中立的。 这是合理的吗? 这他么……能是合理的么? 汤昭摇了摇头,把自己从这种气氛中拔了出来,下定了决心——还是要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决不能玩进去这种表面残酷刺激其实无聊又无耻的游戏。 “引蛇出洞怎么样?” “说说看?” 汤昭道:“这别院既然是蛊斗场,他又十分看重,咱们在这里制造混乱,逼得他过来查看。这样就能把他从老巢中引出来了。变成我们在暗,他们在明。” 好一般的计策。 黑寡妇问了一句:“如果他其实不那么在意呢?如果他现在已经睡了,就等明天早上看热闹呢?” …… 汤昭道:“庄主觉得呢?” 黑寡妇道:“其实我不爱蛊斗,但既然有了蛊斗的机会,不妨认真一点儿吧。其实我们优势很大……” 汤昭忙摇了摇手,不是谦虚,而是事前说这种话不吉利。 黑寡妇道:“所以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要在今天晚上解决战斗。要么就把他们全杀了,要么就要他们臣服。” 汤昭道:“做得到吗?” 黑寡妇道:“做不到就全杀了。” 汤昭顿了一顿,黑寡妇道:“把所有人都压下去,就可以名正言顺找老东西逼宫了。也不用偷袭,就抬出向来的规矩逼上去,到时候他若让位,就让他活到死。如果他不肯,就让他直接死。怎么样?” ……也是很粗糙的计划啊。 黑寡妇伸出两根手指,道:“今天晚上咱们肯定要动手,但既然不是全杀,便先定两个规矩。分出要杀的鸡,和要儆的猴。杀鸡的原则——谁向咱们伸手,一定要死。” 汤昭点点头,这没什么好说的,江湖规矩,出了惊蛰山庄哪里都适用。 “第二,如果有外人入侵,比如老家伙的心腹出来搅浑水一定要杀掉。可以惊天动地的强杀,一则震慑其他人,也把对手先收拢到我们这边来。二则,万一呢?万一引蛇出洞有用呢?” 汤昭道:“可以”。 杀人者人恒杀之,使盘外招者,自然也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一个草率的计划定好,两人同时安静下来。屋内屋外瞬间被静谧的夜色吞没。 离着二更还有半个时辰。 静静地等待中,黑寡妇突然轻声笑道:“阿昭,杀人的时候你不要主动出手。我来动手,这本是我的事。只有我不行了,才拜托你来救我。” 黑暗中,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些许的气音,仿佛耳边的呢喃。 汤昭轻轻一笑,道:“尹姐,没有必要这样。我要是真的瞻前顾后,又何必答应你来惊蛰山庄呢。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如果现在让我拿獬豸剑,我大概是拿不起来了。” 再度安静了一下,汤昭突然再度开口,道:“我还有一个主意,可以省事。” 半个时辰如流水一样过去了。二更到来了。 二更已经夜深,至三更这段时间是人最困倦的时候。今夜又是月底,云深月弦,天地无光,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就是指这样的晚上。 此时,正是杀戮的好时候。 呜呜呜—— 风吹打别院窗户的声音,仿佛刀剑在鸣响。 “啊——” 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 紧接着,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眨眼间烧穿了房间一角。黑夜之中,那火光极其耀眼,隔着十几里都能一眼看清。 “谁干的?一上手就是这么大阵仗?” 在这个时辰,有不少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潜伏在暗处等着动手,却被这当头炮打得愣住了。 蛊斗不是都以暗杀开场吗?无声无息中,生命一条条消失,这才是五毒会的蛊斗。 如今一开始就明火执仗吗? 正在这时,只听得黑暗中,有人大声道:“宾客死亡一位!剩余八人!”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窗外穿过一道黑影,披着暗色的披风,仿佛风一样从众人眼前拂过,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空中传来了夜枭的鸣叫,一声声尽是死亡的味道。 “他么的,老贼,杀人还带报数的?” 黑暗中有声音骂道,却不知是哪个毒虫在发声。 虽然突如其来的大火、陌生人报数还有别院本身的压抑让众人都紧张了极致,仿佛拉满的弓,甚至有冲出去大杀特杀的冲动,但这一地来得都是称霸一方的人杰,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终究还是没有被煽动起来,有的人反而潜伏的更深了。 “看清了吗?”黑暗中有人问道。 “嗯,是东南方向。” “东南方,死了一个人,那没有斩尽杀绝。应该还至少留下一个人。那边的战况是二对一。有机可乘。” “那边在着火。你要在火光下暴露自己吗?” “所以不要靠近。我们等在他们回程的必经之路上,杀掉幸存下的人。” “火……” “知道着火了,我们不能靠近火……” “火过来了!” “什么?” 那人猛地回头,只见一溜火光仿佛幽灵一样靠近。 火光照亮了北宫奇的脸。 390 灭 那斗篷人一回头,看到自己的手掌已经熊熊燃烧,仿佛一团火球,不由得骇然失色。 此时他第一反应自然是扔掉那已经燃成一团的斧子,第二反应是运转罡气! 他的罡气十分雄厚,全力运转之下,从内往外迸发出来,霎时间将火焰冲澹。 罡气与火焰,本是同一个层次的力量,可以天然互相排斥,以罡气覆灭火焰这个思路是可行的。 但那些火焰仿佛水上的油,虽然水比油重,能够冲散油层,但油层上的油花,却又固执的漂浮在水面上,冲也冲不开。 用罡气冲火,就像用水灭油锅,有用,但也没那么有用。如果水比油多百倍,如洪水一般把油走开多半也能灭,但斗篷人偏偏又没有那么浑厚的罡气。 眼见罡气只有一时保护之用,那火苗如跗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在罡气丛中东一簇,西一簇的燃烧,再也甩不掉,下一刻就会重新转移到自己体表,那斗篷人越发慌了。 江湖人都说不怕死,但死到临头,有几个真不怕的? 水! 看到火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水,那斗篷人也不例外,立刻想到了院中的一池水。他顾不得近在迟尺摇摇欲坠的消瘦女子,一把扯下显然易燃的斗篷,露出一张肥胖的老脸,往池水处冲去。 秦九九始终如凋像一样半跪在那里,虽然按着伤口,也没有任何武器,但还保持着随时能反击的姿态,直到斗篷人离开,她才开始止血、撕下衣服包扎伤口,然后踉踉跄跄的起身,往北宫奇摔落的地方寻去。 那斗篷人冲到了水池边,不由得大吃一惊。 只见往日一丈来深的水池,水位竟下降了五六尺,而且还在不断下降,水池当中,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水中火,应该是一种奇迹,是一种美景,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恐怖。 因为在火焰中,有一具尸骨。 那是一团正在被燃烧的焦尸,眼见就要烧成骨了。 那团包裹着尸骨的火焰,在池水中如红莲绽放,没有一滴水能遮掩它的色彩。 那斗篷人看到此景,几乎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我的下场?! 紧接着,他想到了那个被自己砍掉一条胳膊的女人,突然想通了: 那条胳膊难道就是火源?那女子利用自己切断了臂膀,只为了断臂求生,然后顺便算计自己? 该死的贱人! 此时他只有两个念头:我也只能舍弃一个手臂了? 然后第二个念头:我要杀了那个贱人! 理智告诉他,应该先执行第一个,早决断早安全,但胸中怒气让他大吼一声,转头往那女人那里冲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 “噗!” 一把剑从他身上穿出,刺入了心脏。 什么? 斗篷人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才反应过来:有人偷袭呀! 恍忽中,他只有恍然,没有震惊:在这种地方,养蛊的蛊盅里,被偷袭不是很正常吗? 只是往日他有罡气护体,又很警醒,绝不会被人轻易偷袭罢了。今日特殊,护体罡气用来对冲火焰,自己又乱了心神,所以被人偷袭了。 自己懈怠而死,也算合理吧。 他甚至没那么想知道谁偷袭了自己,反正不可能是那个贱人,她没有那个能力。自己一身内力还在,寻常刀剑难伤,需要一个精神集中、实力完整又处心积虑的猎手才能猎杀。 不过,在最后一瞬间,他还是看见了猎手的影子。 一个很年轻的人,正在把剑从他的身体里抽出来,脸色狰狞的叫道:“是你,你杀了我们堂主!” “你们堂主是谁?” 斗篷人没问出口,就已经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他死之后,罡气消散,火焰立刻倒卷珠帘,将他吞没。 他也死了,不过没人给余下的人报数了,所以他死的分外沉默。 岳来抽出剑,因为瞄得很准,抽得及时,他没有被火焰波及,全身而退。他倒退几步,仿佛耗尽了力气,蹲在地上拄着剑大口踹气,紧接着哈哈大笑,大叫道:“堂主,我给你报仇啦!” “那个斗篷人是米护法吧?他怎么来了?” 后面隔着几十步,是跟着岳来从后面赶上来的黑寡妇等人。当时在走廊中看到火光,众人都还在观察情况,岳来第一个冲出窗户。等到众人待机关稍停后再跟上时,岳来已经一个偷袭把斗篷人杀了。 虽然隔得很远,但徐司药也认出了斗篷人的身份,很是惊异——除了他们几个候选人,护法也好、庄丁也好,应该都被隔在别院外面才对,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报数,又是杀人的? 黑寡妇轻笑道:“可说是呢?还真有盘外招啊。堂堂护法穿着斗篷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玩十以内加减法,给我们制造气氛,他可真有童心啊。” 她又好奇的看向徐司药,道:“岳来不是说你杀了察飞烟吗?怎么又成了米护法杀得了?” 徐司药不快道:“我没杀,我倒是想杀,还没机会动手呢。这小子大概是看到堂主被杀受了刺激,失心疯了吧?见谁咬谁。察飞烟还不一定是谁杀的呢。也不知道他冲出来杀人是看清了凶手,还是再借机发泄一番?” 黑寡妇若有所思,道:“小唐,你说是他杀得吗?” 汤昭一直盯着岳来的背影,这时突然道:“很强啊。” 黑寡妇一怔,紧接着看向岳来,蹙眉道:“你说……” 汤昭伸出两根手指,正是这手指夹住了岳来的那一剑,道:“刚刚他偷袭杀人的那一剑真的强,要是冲我来,我这两根手指可夹不住,用罡气都夹不住。” 徐司药微微变色,之前岳来砍她时,她虽然狼狈还不至于全然无可抵御,若是汤昭说岳来藏有更高强的本领,岂不是自己又被一个年轻人碾压? 然而,刚刚她终究也没死。 为什么? 徐司药心中思索,那边羽司晨已经道:“喂,火怎么灭啊?这玩意儿沾上就死,无尽蔓延,还越烧越大,一会儿岂不要把别院吞了?咱们能不能跑出去再说?跑出去了这惊蛰山庄要是被火燎了,基业就毁了。到时候谁当什么惊蛰山庄之主都没趣儿。” 徐司药道:“那倒不用担心,这火多半是他们惊蛰山庄自己放的,他们还怕把自己山庄烧了吗?” 羽司晨道:“不是吧,米护法都烧死了,他一点儿灭火的办法也没有,难道还真是他自掘坟墓吗?这火焰邪门,不知是哪个缺德王八蛋放的……”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不用管,这火只烧人,只要别碰触,等里面的残骸烧尽了自己就停下来了。” 徐司药和羽司晨同时看向他,皆是瞠目,羽司晨指着他道:“你……难道是你……” 汤昭轻咳了一声,道:“这是我的朱雀火。却不是我出手杀人,反击而已。我们刚刚一直在房间里,之前我的房间里放了一个机关,谁进去动手,立刻会触发火焰。其实看到火焰的时候,我只知道有人触动了机关,不知道是谁触发的。” 汤昭身为符剑师,精通符式,还有各种材料以及离火法器,想要布置一个反杀的机关是非常容易的,而离火本身也是杀伤力极强又是精准控制的。现在持离火剑的周承志甚至能在大森林中精准放火而不点燃一棵树。而一旦中了招,除非是剑客级别,有相应的剑术对冲,或者罡气到了天罡的层次,能在一开始祸患不大的时候压倒离火,不然十死无生。 汤昭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了一个符傀,加上引火的符式,本来就是有备无患。如果没有人触发,汤昭早上自然会收拾干净。 没想到真的触发了,而且亲手拉开了这一晚疯狂的序幕。 现在看到水池中已经渐渐熄灭的火焰,汤昭都不知道是谁死在那里。 “从排除来看,死的应该是金复生吧?或者是他找来的那个朋友,叫张文箭的?” 黑寡妇一面扫视现场,一面说道。 一共十个人五组,现在组合还全须全尾活着的汤昭和黑寡妇、徐司药和羽司晨四个人。岳来说察飞烟死了,还剩下他一个。北宫奇刚刚被米护法噼飞,躺在那里还不知情况,秦九九已经过去用仅有的一只手臂救治她。这里汇集了七个人。仅有两人下落不明。 “也许两个都死了。” 汤昭看向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 那里的火光已经隐隐熄灭,但不久之前还一直燃烧的。 “如果只有金复生一个人,他出来房间里的火就该灭了。但是没有,一直烧了很久,应该里面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应该是先动手的,所以首当其冲,没冲出来就死了。金复生靠得远些,还有余力逃生,但半路也死了。” 想要靠水来灭离火是不可能的,金复生没有灭火的本事,只有死路一条。 甚至也传上离火的秦九九,若不是当机立断借着米护法之手斩去一臂,也只有一个下场。 从这点看,秦九九算是无辜,但她又实实在在是起因起了杀心才传上离火的。 离火看起来像邪恶的火焰,但它又是能制裁恶的恶,它以邪恶为燃料,又在善良或者冷静面前却步。 换源app】 黑寡妇轻轻一笑,道:“咦,这么算下来,徐妹妹,能竞争的就只剩下咱们两个啦?” 391 算账 “只剩下咱们两个了呢。” 黑寡妇开口笑吟吟的,仿佛在聊家常。 徐司药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道:“我……”她眼睛移动,道:“北宫奇也没死呢吧?你看,秦九九还在治他。或许他一时又活生生跳起来了呢?” 黑寡妇明知是她的缓兵之计,也好整以暇道:“哦,是么?那咱们一起去确认一番。” 说着她大大方方走向秦九九。徐司药看了汤昭一眼,拖后三五步跟上。 秦九九背对着几人,虽然自己摇摇欲坠,虽然已经听到了有人迫近,但她完全没有分心,还在用一只手艰难的救治北宫奇,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一件事值得她做。 黑寡妇停在她背后,本是要看北宫奇死没死,如果没死她不介意补上一刀,但看到秦九九枯瘦的背影,突然有些默然,过了一会儿,方柔声道:“妹妹,他还有救吗?” 秦九九没有回答,此时北宫奇身上已经被缠满了白布,活像个造型诡异的布偶,这时,她突然站起来,道:“我求你一件事儿。” 她的口气这样理所当然,仿佛在和一个很熟识的人日常对话,但身后没有一个她熟识的人,也不知她是跟谁说的。 黑寡妇接过去道:“你说。” 秦九九一字一句道:“把他——放到我背上,我背他出去。” 黑寡妇打量着秦九九——这女子本来看着就病弱,二十岁的年纪生得像十四五一般,此时又加上伤残,被砍去了一只手臂伤口只是止了血,甚至没有休息一刻,此时她的肩膀单薄到不可思议,如何能负重一个成年男子? 她叹了口气,道:“你可以再等等。蛊斗马上就结束了,你代他认输,我也不追究你们了。等我去找老庄主,让他放开限制,送你们下山,寻个好地方备办后事。又或者你一定要亲手带他下去,可以烧成骨灰……” 秦九九大喝道:“他还没死!”声音尖利,仿佛撕开了嗓子。 黑寡妇嗯了一声。她此时其实已经离得很近了,借着院子里尚未熄灭的火光,她看得清楚,被包裹完全的北宫奇虽还有两个鼻孔在外面,胸膛都没有起伏,就算还有气,也没有几口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和这个执拗女子争执呢? 秦九九继续道:“我肯定能救他。只要……我现在出去找到那个人,就能救他!” 黑寡妇也很好奇,是什么人让医术高超的秦九九都寄予这么大希望?云州难道真有起死回生的神医?还是哪位剑客? 但此时她也不计较,反而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蜘蛛丝,道:“这院子里有门板,你把他放在门板上捆好了,再用蜘蛛丝做个拖绳拖着走,更加省力些。但是必须等天亮,现在上下崖的索道停了,从悬崖爬下去有雷击之险。” 秦九九低头道:“谢谢。” 黑寡妇将蜘蛛丝给她,便不再说话,反而直接离开,她刚刚那点恻隐之心对于五毒会的头目来说已经过分,她已经确认了北宫奇无力竞争庄主之位便足够了。至于北宫奇生死,还有秦九九的生死,自然有秦九九负责。 她又看了一眼岳来,察飞烟已死,岳来本来也不能角逐惊蛰山庄之主,也是无关的人了。 只是,她还有一个疑问:察飞烟是谁杀的? 徐司药说不是她,这个从实力上来说多半可信,羽司晨都是刚刚招来的,徐司药单枪匹马,凭什么杀得了察飞烟? 也不是黑寡妇他们,这个别人不信还罢了,她自己是确认的。 金复生按时间来说不可能——他们第一个目标应该就是黑寡妇的房间,而且他和张文箭一起死在火里,说明他们动手的时候组合是全然无恙的。察飞烟那里还有岳来在,不至于无声无息杀了察飞烟还能立刻从从容容再去下一个目标。 那还剩谁呢? 是北宫奇和秦九九吗? 还是外来侵入的米护法? 从岳来的反应看,米护法可能性大些,可是他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似也不那么可信。 如果说,还有别人呢? 在这个院子里,是不是还有隐藏更深没有出场的某个人,是伺机而动的幕后猎手? 想到这里,黑寡妇心里沉甸甸的,并没有那种离着成功越来越近的喜悦。但此时面上不显,反而回来又看徐司药道:“北宫也走了,这回只有咱们俩了吧?” 徐司药再无借口,干笑了两声,瞄了一眼羽司晨。 羽司晨忌惮汤昭在场,不便直接传音,也给了徐司药一个颜色。 意思是:看你,你做决定,你要是拼命我也奉陪。 徐司药叹了口气,她虽是心狠手辣的五毒会人,但为人也很有义气,要不然也交不到这么多好朋友。羽司晨和她交往数载,是过命的交情,现在说生死与共也绝非虚言。然而正因如此,她又怎么能为一时意气就拉着好朋友送命? 只能退一退了。 当然其实她自己就是想退。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宽,轻轻一笑,道:“姐姐,咱们可是盟友啊,干嘛这样凶巴巴的?只剩下咱们两个,说明咱们赢了啊。当初你来我这里要结盟的时候,不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结果吗?” 汤昭心想:原来尹庄主果然早有盟友,就是这个女王蜂。藏得很深呐。没想到这个盟约居然不是她求上尹庄主,而是庄主主动去求她的。 这可是真正的秘密盟约,不是北宫奇那种临时的儿戏,之前在外人面前一点儿也没看出来。黑寡妇甚至都没告诉汤昭。 本来这是最深层的秘密,要等着最后要发挥大用的,但还没等生效,其他的候选人都七尺咔嚓没了,直接快进到了有一无二的时候,再说破了就有些翻脸为敌的意思了。 黑寡妇笑道:“你一说盟约我想起来了。当时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你要单刀赴会,一个人也不带,转眼就带了这么一位好俊的小兄弟,可见你没对我遮遮掩掩,大有异心。你是不是还藏着几手,还随时能叫上几十个兄弟上来围攻我呀?” 徐司药跟着笑道:“姐姐太高看我了,哪里叫的来?规矩也不许。再说,有你……”她看了一眼汤昭,“有你在,就算再来一百个人又怎么样?还不是俯首称臣?” 黑寡妇却不许她委婉的表示,直接道:“那你呢?你如今准备怎样?我可要听你一句准话。” 徐司药咬咬牙,道:“我自然是服你的,蛊斗是你赢了。” 黑寡妇浅浅一笑,笑容中多少带点得意,但很快就收起,换成之前毫无真心的客套笑意,道:“你要服我,证明给我看。” 徐司药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按照五毒会一般的规矩,黑寡妇可以直接要她死,或者看似网开一面,但像猫玩耗子一样把她玩死。能够用难题逼着她彻底屈服已然是大发善心。如今且不管黑寡妇是什么意思,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于是她笑道:“请姐姐吩咐。” 黑寡妇不直接吩咐,反而指着那团未熄灭的火焰,道:“米护法,他是不应该出现这里的。” 徐司药不明白她突然转这个弯儿是什么意思,顺着她说道:“是啊,这本是咱们之间的事,外人不该进来的。他插进来简直居心叵测。” 黑寡妇道:“恐怕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思,他没那么大胆子,后面还有人指使。” 徐司药道:“是……”刚说了一个字,脸色大变。 黑寡妇道:“咱们问问他去。”不顾徐司药脸色发白,看向四周,道:“可惜米护法都烧得干净了,找不到他的凭证。哦,那个斧头还没烧完啊。” 她指了指火焰熄灭,被烧得漆黑长柄大斧,道:“你去捡起来,擦擦干净,应该还能认得出是米护法的斧头,这就是现成的证据了。你提着这把斧头,咱们去找人评评理去了。” 徐司药颤声道:“你疯了?你找谁去?你不要命了?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命呢!” 她万万没想到,黑寡妇竟然直接要找老庄主去,是她赢了区区一场蛊斗就飘得找不着北了吗?惊蛰山庄上下,谁敢碰没死的老庄主啊? 黑寡妇柔声道:“司药,人有几条命呢?” 徐司药抿了抿嘴,道:“一条。” 黑寡妇娇笑道:“是啊,既然是一条命,你不听我的,不也是不要命吗?这一条命只能丢一次,何不先顾眼前呢?乖,把斧头捡起来,照我说的做。” 汤昭看着她步步紧逼,把之前的盟友如粘在蜘蛛网上的虫子一般一点点捆死,脸上犹然是那副娇滴滴的神情,心中有点发麻,就觉得——挺鬼畜的。 不过带着证物去找孟天声,本也是计划的一环,叫上徐司药也很正常。汤昭自不会觉得黑寡妇不能伤害一位五毒会头目“脆弱”的心灵。 相反,他还帮黑寡妇盯着羽司晨。这位看起来没什么城府,万一上头可不好,须防着他铤而走险。 但现在看起来,羽司晨也还算隐忍,没有额外的表示、毕竟都是江湖人了,血性和忍气吞声需要兼具才能活得长久些。 黑寡妇言语催促,徐司药违抗不得,只得将斧子捡起来。她身材矮小,那大斧快比她人还高了。 “嗯,很好。”黑寡妇笑道,“现在,去开门。” 徐司药拖着大斧,来到别院门口,别院门锁着,她也没问黑寡妇,自己准备劈门。 这时,就听有人道:“我也去。” 徐司药回头,却见刚刚只管喘气的岳来持剑走了过来,剑刃上血迹殷然。 黑寡妇道:“岳小哥干嘛去?” 岳来压着嗓子道:“察堂主被那个混蛋杀了,我只报了小小一点仇恨。他背后还有人主使,那个人也是仇敌,我一样要杀了。” 黑寡妇诧异道:“你还挺忠心的。”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至少也多一个炮灰,她自然不反对。 徐司药顺水推舟道:“你来开门?” 岳来道:“你的斧子更适合劈门。” 徐司药呵了一声,高高举起斧子,要往下劈去。 正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大门从外面打开了! 392 炸响 院中众人都是一怔,紧接着大为警觉。 这门是夜里上锁,断不该现在开启,为什么会突然打开? 有人要进来! 徐司药在最前方,斧子本来就已经劈下,索性也不收手,继续使劲往下抡。 不管是谁,这个多事之秋贸然推门而入,必有古怪,吃这一斧子也算该着。 这斧头虽然不是徐司药的正经武器,但她以前也用得是比她人还高的大木杵,习惯了重武器,把斧子当捣杵一般砸下去,力道也是强劲十足,足以开山裂石! 大门外正进来一人,刚刚进来就是大斧子临头。 那人听到风声,手中兵刃随手一架,却是一把剑。 徐司药身在战局尚未反应过来,斧子依旧下落。旁边的羽司晨身在局外视野更好,心中一震,立刻想到:坏了! 怎么又是一把剑? 今天晚上遇到的第二把剑了! 江湖百兵,原没有高下之分,刀枪斧钺与奇门兵刃皆可御敌,全看功夫高下,但有一样例外。 十八般兵刃,以剑为尊! 别的兵刃还可以说没有不强的兵刃,只有不强的武者,但剑不同,剑就是强,用剑者就是强。 因为不强没有资格用剑,不然就是玷污了剑,罪莫大焉。在江湖上敢胡乱持剑是会群起而攻之的。 敢出剑,必是真正的强者! 最差者,也是如刚刚那个岳来,压的徐司药喘不过气来。 如今外面这把剑,同样来者不善! 与此同时,汤昭在后面看到了那把剑,轻轻地“咦”了一声。 眨眼间,剑与斧头相交,发出盯的一声。 然后是“滋滋”的轻响。 徐司药僵在原地。 这不是寻常的愣住或者自己收住,而是身体僵直了一下,定在那里,紧接着微微发抖。 “咚”的一声,大斧子脱离手掌掉在地上,她倒了下去。 保持着那种诡异僵直的姿态,倒了下去。 麻痹了。 “真是无礼。” 就听有人冷冷一声,迈步进门,几乎要从徐司药身上踩过去,羽司晨眼疾手快,把徐司药拉起,这么一拉虽然把徐司药拉开,却在碰到她衣衫时便觉得自己半边身子也发麻,差点跟着站不住。 这是过了电了。 黑寡妇神色凝重,看向来人,紧接着换上的笑容,道:“原来是少庄主。” 原来这时进来的就是与汤昭有一面之缘的熟人,惊蛰山庄的少庄主孟化舟。 黑寡妇本就是惊蛰山庄本庄弟子,当年分出去看守一方的嫡系,自然是认识孟化舟的,孟化舟也认得黑寡妇,微侧着身,不与她面对面,只客气的笑道:“尹师姐,你没事吧?” 黑寡妇双手拢袖,笑道:“多托了老庄主的福,我没事。” 孟化舟在院中扫视一眼,瞥了瞥徐司药,道:“其他人呢?” 黑寡妇笑道:“其他什么人啊?不就我们几个吗?” 孟化舟脸色微变,目光在在场的五人面上一一扫过,只认出了站着的和躺着的两个候选人,跌足道:“只剩你们了?唉,我来晚了。” 黑寡妇笑意中冷意几乎藏不住,道:“可说呢,你怎么不早来呢?要早来就轮不到令尊出题了,也轮不上我们这一晚上担惊受怕了。” 孟化舟连声道:“本来不该有这一出的。我正需要各位,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黑寡妇道:“公子若有这个心,更应该跟令尊说的。谁叫他出了这个题目呢?这样吧,我们要去拜访老庄主,公子跟我们一起去吧?”说罢走近一步。 孟化舟刚刚一时为人手损失可惜,不免迟钝了些,这时候反应过来了,道:“尹师姐,你是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握住了法器柄。 汤昭走上了几步,轻轻挡了黑寡妇侧前方。 孟化舟的“惊蛰剑”法器含有春雷剑法,很是强大,如果猝然发难,连汤昭也未必有把握救下其他人。 他这个保护的动作也是暗示,黑寡妇立刻明白了孟化舟实力强大,登时收起了之前在徐司药面前展露的咄咄逼人之态,缓声笑道:“并没有别的意思。老庄主出了题目,让我们在别院里厮杀。我们杀了大半夜——” 她回头看向天际,天际已经露出了一抹白光。 不知不觉,一个晚上过去了。 “现在已经分出胜负了。徐妹妹和我都觉得再杀下去也没有意义,不如去跟老庄主禀告,请他下令结束这一场蛊斗。” “只是我等都是庄主下属,人微言轻,就算请求庄主高抬贵手也未必能如愿。公子若有悯下之心,不如一起去求老庄主如何?” 孟化舟再度扫了一遍全场,目光在最前面的汤昭面前一掠过过,根本没认出来,只是确认道:“只剩下五个人了?” 黑寡妇道:“其实是两组人,这位岳小哥……” 岳来低声道:“我们堂主已经去了,但他有遗物托我转交庄主,所以我想跟诸位去拜见庄主完成遗愿,然后便下山。” 这又是新找的借口,刚刚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言辞反复,必怀鬼胎。 黑寡妇明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反而高兴,凭白多一个帮手,自然要行方便,道:“可怜你一片忠心,我们看着也同情。公子以为呢?” 孟化舟生硬的道:“也罢,你们跟我来。” 正如汤昭猜测的那样,孟化舟和孟天声不是一条心,孟化舟甚至在父亲病危之际都在外面寻找仙城。他在家时也不交心,孟天声最多知道孟化舟要借着这次选拔便利替自己找仙城,可不知道具体计划。 他一向反对孟化舟做梦,不管儿子什么计划,直接快刀斩乱麻,在儿子回来之前便抢先出下题目,延续了多年以来的蛊斗习惯。 别看只有一夜,但斗兽场也很小,小小一座别院,一个晚上足够杀的血流成河。 如果不是黑寡妇请了汤昭这样级别的外援,这小别院未必能囫囵走出一组人来。 孟化舟连夜上山,路上遇到一个弟子,听到此事便知坏了,匆匆赶到这里,一开门就闻到血腥味,心情更是沉重,再一问,只剩下一半了。 一半人……对他来说太少了,但对蛊斗的结果来说,还是太多了,再杀下去只剩一两个也很正常。孟化舟为自己的计划,自然有心阻止蛊斗。 黑寡妇本打算让徐司药开路,趁着天光未大亮,一路杀过去,但若有孟化舟带路,路上遇到人便可敷衍过去,少了许多障碍,成功的几率也大了许多。 其实孟化舟未必没察觉到黑寡妇的恶意,但他一则有恃无恐,他自己实力不俗,父亲虽虚弱也是剑客,并不怕手下区区几个头目。二则如果真的有危险,他在这里推诿不去,留在偏僻的别院外面反而势单力孤,更加危险。而如果他带着这些人进了山庄大院,随便喊几个自己的心腹来,寡众之势自然逆转,自身才更安全。 当下双方一拍即合,孟化舟带着黑寡妇一行出了别院,在晨曦中走向惊蛰山庄。 惊蛰山庄很大,占据悬崖顶上所有空间,在围墙之内还有地势起伏,道路曲曲折折,两边各种建筑、草木遮蔽路途。有的时候眼看眼前无路,到竹林中、墙角处一绕一折,居然柳暗花明,再次回到了大路上。 汤昭暗记道路,心想:这种路途若非内部人带路,仅道路就可以迷惑人了,多转得一刻,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之前说潜进来刺杀老头的计划有些草率。若是我一个人来,恐怕…… 恐怕什么? 我会飞啊。 他想到此节,顿时释然了。 在会御剑术的剑客面前,各种土木防御都只是摆设了,除非有城池级别的光炮和神机箭,否则根本防不住。 几人走着一路,居然没有什么人。毕竟如今天色尚早,一般弟子还在休息。有那放哨的暗岗看到孟化舟在也不会出来。再加上孟化舟熟悉路径,走的都是便捷的小道,所以没遇上人也是寻常。等到了庄主居住的院落,自然有森严守卫。 正穿过一片树林,汤昭突然道:“嗯?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树林深处有一道影子,依稀是个人影,凝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因天色未亮,树林又加倍幽暗,一时看不清楚。 无论如何,此时此地不该有人的,有人就是古怪。 孟化舟大喝道:“谁?!” 等了一息,对面没有回答,孟化舟法器一挥,一道春雷炸出。 轰—— 细细的雷光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如果是一个武功正常的侠客,自然能躲开,但对方没有躲,而是结结实实在原地炸开了,连带着身后一棵树都被雷光吞没,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众人都是一呆,均想:莫非是仗着自己防御强横,有恃无恐? 但紧接着,空中传来一丝丝焦糊的味道,甚至有一点烤肉香气。 “什么玩意儿?” 几人都有点傻眼,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走了几步,最前面徐司药踢到了一物,低头一看,乃是一只断手。 徐司药也不是没杀过人,只是现在精神太过紧绷,不免原地跳了一小步,道:“真的炸碎了?是不是丫鬟……”仔细一看手的尺寸,粗糙宽大,肯定不是丫鬟,又道,“是不是哪个仆役啊?” 孟化舟也这么怀疑,庄中也不是没有干苦役不懂武功的仆人,被一道雷炸碎了也寻常,道:“若是奴仆,半夜在这里游荡也是该死。” 他一面说,一面用剑拨开树丛,突然看到一个脑袋在前方。 虽然脑袋也被烤了,但面目还能分辨,孟化舟一眼认出,惊道:“武护法?” 393 护法 武护法?! 惊蛰山庄虽是五毒会之主,却是以超然的姿态凌驾于五毒会组织之上,本身并没有多少人手,此间最强者的除了庄主之外,便是直属的八大护法。 这八人都是强大的散人。虽然不至于是凝练天罡的武尊者,但拿到江湖上也足以称霸一方,比黑寡妇他们这些分舵的头目实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八个护法中,汤昭刚上山时见到了四个,现在死了一个剩下三个,还有四个一直镇守山庄各个方向,隐匿不出。据说这暗藏的四个护法比除了米护法之外的另三位还强些。 现在,其中一位“隐”护法武护法便倒在暗夜密林之中,死的惨不忍睹。 当然,这惨不忍睹可能是被孟化舟的雷炸的。 孟化舟眼见死的是自己人,汗毛一炸,长剑出手,一道明亮无比的剑光炸开,往上升起,这是一门御剑术“剑光闪烁”,爆发出强大的亮光,专用来照明。 剑光如同巨大的灯火,长久不息,将周围照耀的清清楚楚。 树林之中,布满了残肢和焦痕,皆是刚刚春雷留下的痕迹,除此之外,只有那棵被雷劈了的大树下隐隐能看到喷溅的血迹。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连扑面而来的风中都没有其余的气味和声音。 孟化舟仔细聆听,听不到其他杂音,知道旷野无人,喘气道:“是谁,谁杀了护法?” 从仅有的蛛丝马迹中,众人都有了猜测:这个护法应该是早就给人杀死了,刚刚汤昭看见的,不过是一具尸首。孟化舟出手狠厉又快速,不由分说一道雷光过去,把他尸首都扬了。 当然也不排除那时护法还没死,只是被控制住了,是孟化舟动手后才死的。那就是孟化舟亲手杀的了,他自然不肯承认,其他人也不会提醒他有这个可能。 至于问谁杀了他,那也问不出来。但显然——有外敌入侵了! 就在今晚! 黑寡妇心中也是暗凛,但紧接着心中寻思:若有外人入侵,水岂不更浑?我们正好浑水摸鱼。看来惊蛰山庄也不是铁桶,一样能给人不动声色摸上山来。 连徐司药也想着如有机可乘,自己能够脱身。 正在孟化舟疑神疑鬼、众人各怀鬼胎的时候,就见树林外有火光亮起。 孟化舟大喝道:“谁?” 对面喊道:“少庄主吗?” 孟化舟听得声音熟悉,放下心来,道:“李师兄么?过来吧。”这是自己人来了。 就见一队五个黑衣弟子举着火炬跑了过来,领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后都是庄丁,近前来还没行礼一眼看到此地惨酷情景,不由得骇然,道:“这,这是……” 孟化舟虽然称呼对方师兄,可真没把他当师兄看,并不解答,反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那李师兄哆嗦着道:“我们……我们正在巡夜,就听到这边有炸雷的声音,好像地动一般,吓了一跳,紧接着剑光就升起来了,全山庄都看见了。护法赶紧让我们几个来看看怎么回事……” 孟化舟突然道:“你等等——哪个护法?” 李师兄道:“武护法啊,他今夜领班值夜。” 孟化舟只觉得一阵恶寒,道:“他怎么……他什么时候叫你来的?” 李师兄道:“就刚才,就外面。他让我们先来,他在后面等着……” 孟化舟咬牙道:“武护法,你说的是这个武护法吗——” 说着把手中人头往上一提,直接脸冲前塞在李师兄眼前。 李师兄瞪眼一看,惨叫一声,连连倒退,叫道:“有鬼!有鬼!啊——邪灵退散!” 孟化舟不理会这不中用的东西,一字一句道:“有贼人!贼人杀了武护法,冒充他混入了庄子,给我追!” 众庄丁答应一声,本能的转身,接着又有些迟疑,一则不知去哪儿追,二则隐隐觉得去追好像就是去送死。 那可是一声不吭杀了武护法的人,自己等人去追,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这时,黑寡妇上前一步,劝道:“少庄主,别的还罢了,先去护卫老庄主要紧!” 孟化舟恍然,道:“对,跟我走——”他踢了一脚失魂落魄的李师兄,道:“去叫别的护法来,所有人都去霆雷院集合。” 那李师兄惊慌失措的爬起来,差点又跌倒,汤昭在旁边扶了一下。 孟化舟心中打鼓,也不似之前那样和黑寡妇他们互相虚与委蛇,如一阵风一般往山庄中心跑过去。后面一堆人乌央乌央跟在后面。 此时被惊动的人越来越多,惊蛰山庄上到护法,下到弟子看到这支队伍先是一愣,紧接着看到孟化舟便放下心来,都靠近问候。 孟化舟吆喝着让他们入队。不一会儿,队伍已经聚集了近百人,黑夜中队伍轰然前进,队中不少人举着火把,仿佛一条火龙。 不多时,众人赶到了最中间的霆雷院外。 霆雷院是单独的一个院子,有丈许高的围墙,守卫森严,是山庄中间的堡垒。 孟化舟到了门口,就见守卫齐全,松了口气。这时大门一开,出来一个彪形大汉,腰间插着两把大刀,正是另一位守备山庄的“双刀太岁”黄护法。 黄护法看到如此声势,孟化舟如群星捧月一般站在当中气势汹汹,登时一惊,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大少爷带人逼宫来了? 这不是他胡思乱想,要知道庄主父子早有矛盾,黄护法早见过两人大吵大闹,险些动刀剑,孟化舟离家出走,一点儿不照顾卧病在床的父亲,孟天声则故意提前蛊斗,破坏孟化舟的计划。 孟化舟这大少爷又是个冲动叛逆的人,莫非退一时越想越气,就趁着天色未明带人逼着父亲退位? 想到此节,黄护法带了几分戒备,道:“少庄主,你带这么多人来要干什么?” 他神色变动被孟化舟看在眼里,登时起了疑心。 要知道,刚刚武护法就是被杀了,被外人顶替,那顶替的人现在还下落不明,焉知此人不是冒牌货?不然他为什么看自己堂堂少庄主却这样戒备? 孟化舟道:“黄护法,你是黄护法吗?” 黄护法愕然道:“什么?” 孟化舟一时分辨不出真假,便喝道:“让开,我要见父亲!” 那黄护法见他如此急切,越发生了疑心——说到底,倘若惊蛰山庄的规矩是父死子继,孟化舟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他倒没那么纠结了,甚至可以顺水推舟,让他们父子了局,给新庄主卖好,但问题是孟化舟不是。 孟化舟不是继承人,也不是他将来的新老板,他只效忠于老庄主,对少庄主没有义务,因此上护法神色更严肃,道:“请少庄主稍安勿躁,老庄主刚刚睡下,你出于孝心,也不该这个时候打扰吧?” 孟化舟大怒,就想一剑劈下去,又不想重演莽撞悲剧,突然伸手往那黄护法脸上抓去,道:“叫我看看你是谁!” 他本意是要撕一撕脸皮,看看黄护法是不是伪装,黄护法却以为他猝然发难,伸手格挡,喝道:“少庄主不要自误!” 两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起来,虽然克制着没动兵刃,但越克制厮打起来越难看。 黑寡妇冷眼看着,觉得有趣,又蠢蠢欲动想插一脚,却也知道自己实力不济,便移动目光,想看看汤昭有没有计划趁乱做点什么。 这么一看,却没找到汤昭的身影,她吓了一跳,忙再回头,却在人群外围看到了汤昭的身影。汤昭神色平静的看着这场闹剧,冷静的过分,双手环抱,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 黑寡妇只得暂时冷眼旁观,突然心道:“他跑到外围干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难道他要趁人不备偷偷溜开去做什么事?是像他说的那般去杀老头吗?这么多人会不会太冒险了?” 然而两人离得太远了,黑寡妇也不便问,但她对汤昭素来放心,想汤昭应该有好主意。 正这么想着,却听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弟子出来,道:“少庄主,老庄主请你进去。” 黄护法一怔,孟化舟却是松了口气,道:“父亲,还安全吗?” 那弟子低声道:“老庄主自然安全。” 孟化舟点头,正要招呼众人,那弟子又追了一句:“少庄主,请您一个人进去。” 孟化舟脚步一顿,黑寡妇目光一闪,适时地凑上去,道:“少庄主,小心呐。” 虽然孟化舟心里知道黑寡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语含挑拨分明不安好心,但这句话又确实打在他心上,不免犹豫。 他转过头问那弟子,道:“里面还有多少人伺候?” 那弟子回答道:“有十来人。” 孟化舟道:“你叫他们全出来,在外面等着。里面不许留一个人。我一个人去见父亲,我们父子一对一见面。” 那弟子突然忍俊不禁,接着赶紧收住,躬身道:“少庄主,庄主刚刚也是这么吩咐来着。院子里除了您,一个人也不许有。” 他说罢打开门,里面鱼贯而出十来个人,也有庄丁,也有丫鬟,往日伺候老庄主的人一个不少,全被赶了出来,束手站在一旁。透过大门,能看到院子里空空荡荡,委实一个人也没有了。 外面人面面相觑,均摸不着头脑。孟化舟沉吟片刻,终于道:“好,这倒是老头子的风格。我就一个人进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394 父子 孟化舟最终选择还是一个人进门,将两派水火不容的人留在外面。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一眼将霆雷院尽收眼底。 霆雷院中空空荡荡,果然没有一个人,萧瑟如刚刚被狂风刮过的沙地。 果真把上下都清空了。 孟化舟本身也是个真正的武功高手,虽然只是刚刚踏入散人的门槛,基本功却极扎实,从小练眼、练耳,甚至练出了在无数毒虫中才能练出来的敏锐直觉,这些感官都告诉他:院中没有藏人。 他的心情从担忧变成了……担忧。 另一种担忧。 老父并没有被挟持或者伤害,却遣出了所有弟子奴仆,要与他单独见面,这是什么意思? 恐怕是……大限到了?要见最后一面了。 其实他们父子关系不好,孟化舟对父亲从小的严酷培养和阻拦自己追梦大有怨气,最近更有一件大事闹得险些翻了脸,但终究还没断了父子之情,想到老头当真大限将至不由担忧又难过。 除了感情上难过,还有局势上的担忧。 现在蛊斗正进行了一半,已经有强势人物脱颖而出,自己的题目还没出,老庄主是不能死的。一旦死了,局势要失控的。 毕竟能让众人安心参加蛊斗的,说到底是惊蛰山庄的底蕴和剑客的威慑,规矩是一方面,老庄主镇场子是另一方面。按照规矩,孟天声是要把剑交给新一任庄主之后才能死的。这才能保证剑顺利的传承,只在庄主之间交接,不给其他人可乘之机。 若是现在孟天声没了,剑瞬间变为无主之剑,这就是隐患。 当真从惊蛰山庄大局来看,这问题也还好。毕竟蛊斗相当于已经分出结果了,而且赢家就在外面。 如果只是为了保证传承有序,孟天声要现在死了,立刻就把黑寡妇叫进来传接惊蛰剑,自然尘埃落定。可是孟化舟这不是还有私心么? 他还指望黑寡妇他们替自己去找云中剑,这必须要以出题的名义才能做到,若是黑寡妇直接进来取了剑,名分已定,他还有什么机会? 一瞬间,孟化舟脑子里闪过四个一般用在史书上的字: “秘不发丧。” 一进房间,孟化舟就闻到极重的香气,但是檀香中混合着雄黄、艾草的古怪味道。香气实在太重,在房间中形成了淡淡的烟雾,唯一一支蜡烛的灯光在雾气中分外晕黄,照得暖阁中光线晦暗不明。 在昏惨惨、雾蒙蒙中,孟化舟看到了斜靠在榻上、油尽灯枯的父亲。 一瞬间,孟化舟忘了许多恩怨,一声长叹,红了眼圈。 孟天声缓缓睁眼,道:“过来。” 孟化舟微微一愣,登时想道:难道是我想错了? 这不像是临终的样子啊。 这声“过来”尚算中气十足,没有那种极度虚弱的样子,其实和孟化舟走之前的状态差不多。他走之前孟天声还有余力指着他骂了半个时辰的。 他这么一分心,刚刚那种悲伤立刻冲散大半,抱着手走过来,道:“老头子,你……” 孟天声还是闭着眼,却缓缓道:“你还知道回来?” 孟化舟越发找回了当初针尖对麦芒的状态,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啊。我还以为要回来直接给你穿孝。” 孟天声冷冷道:“你还有心给我穿孝?我还以为你是天形的儿子了。” 这是接上了当初两人闹翻的冲突,孟化舟完全找回了状态,火冒三丈,道:“那也可以,我本来就是三叔的继承人,现在正好名正言顺为他服丧。你逼死了他,再把儿子赔给他,只能算小作补偿。” 孟天声霍然睁眼,目光冷冷的扫过来,孟化舟毫不示弱的瞪着他。 孟天声目光盯着儿子,一直盯着,不知何时渐渐收敛了凶意,只剩下长久的凝望。时间静静地一点一点的过去,孟化舟被看的颇为不适,动了动手脚,还没说话,孟天声再度突然闭上了眼,道:“你三叔的事是我们兄弟的事。我马上要下去找他了,我们两个自然会好好说清的。而你还要活着。人间的事只有你去办。你能办到吗?” 孟化舟也冷静下来,想起父亲终究是时日无多了,一腔怨愤也无处着落,道:“你说。” 孟天声喘了口气道:“两件事。第一件,下一任庄主我属意察飞烟。次选北宫奇。” 孟化舟顿了一下,心想:这两个……好像都死了吧? 他想要直言,但看孟天声的样子,还是缓和道:“庄主是咱们自己关着门来决定的?不是等蛊斗的结果吗?” 孟天声道:“蠢材,你什么也不懂。什么蛊斗,那只是游戏而已。结果并不要紧,其实终究是我们说了算。若只凭蛊斗就把惊蛰山庄庄主之位定了,这家业早就完了。” 他见孟化舟欲言又止,呵了一声,道:“蠢小子,我本来看你不成器,只会跟你三叔对着故纸堆做梦,也没打算把惊蛰山庄交给你,因此不跟你说这些。记住,所有看似不定的结果都是可以操作的。譬如察飞烟,他是我早就看好的继承人,我特意给他护身的法器和所有房间的钥匙,还把所有人的情报都告诉了他,他自然立于不败之地。我更交代了米义为,叫他保察飞烟的性命。双管齐下,他焉有……咳咳……焉有失败之理?” …… 孟化舟听着,心想:都这样作弊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呀?这人也太废物了吧。 孟天声继续道:“至于北宫,我虽没早属意他,他却有自己的一套发展方案,也大有见地,惊蛰山庄交给他也算不错。因此我给了他保命的法器,保他不死。这两人多半能活到最后,至于其他人,我只给了他们钥匙,安排他们互相残杀。纵然能侥幸活着,米护法也会将一一他们拔除。” 孟化舟又是一阵沉默,思索着用词,终于道:“您觉得黑寡妇怎么样?” 孟天声冷冷道:“此女有外心,非我惊蛰山庄之人。她倒聪明能干,但方向错了,越聪明越是祸害。由她当惊蛰山庄之主,怕她把这大好的家业当做了嫁妆,方便自己攀高枝去了。我特意交代护法,一定要将她杀了。” 孟化舟一时哑然。孟天声喘了口气,道:“你不愿意继承惊蛰山庄,那也好。反正凭你的本事志气,本来也不是上上之选。我交代飞烟和北宫了,无论是谁上台,都能扶持你做剑客。这不是虚言,我已经准备好了钳制他们的手段,他们不能反悔。” 孟化舟心想:他们倒是不能反悔,现在他们是什么也不能了。 孟天声一直合着眼,似乎在养神,因此没有注意到孟化舟种种古怪的表情,只是一口气说道:“昨天晚上应该不至于都死光,如果他们还没分出胜负,你带他们出去做你的事吧。我很快会死,你不能现在把死讯传出去。你出去之后,把门锁上,就说我要最后闭关静养,谁也不许进来。不要……不要让人看见我的死状,等你办完事回来再打开门,看到我的尸首,别管是腐尸还是白骨,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状态,都不要惊讶。一定要立刻上来,把我身上的剑送给新庄主,要亲手送,让他念你的好。如果剑不在了……” 孟化舟道:“剑怎么可能不在?” 孟天声道:“闭嘴,听我说。万一剑不在了,你直接宣布庄主人选,然后以前任少庄主的名义为新庄主担保,让庄主直接继位,然后举全庄乃至五毒会之力,寻回惊蛰剑,不找到惊蛰剑,生生世世不罢休……” 孟化舟听得奇怪,怎么又又寻找惊蛰剑这一出了?但细思起来大有深意,却是越想越心冷,连声道:“您为什么会这么说?你知道惊蛰剑会丢吗?为什么会丢,会丢到哪里?谁要来偷抢?” 孟天声睁开眼,目光如电,瞪着孟化舟,道:“我说了让你闭嘴。你从来不听我的话,都这个时候,就好好听着!记住,扶持察飞烟或者北宫奇……” 孟化舟有些焦躁,道:“别提什么察飞烟什么北宫奇,两个废物而已,你还挂在心上?老头你打雁一辈子叫雁给琢了眼,看错了人。你不告诉我惊蛰剑为什么会丢,那好,我问你,黑寡妇要是赢了蛊斗,成了继承人,那如何是好?” 孟天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蛊斗已经出结果了?那谁……黑寡妇赢了?那……庄主……”他躺在床上,一旦控制不住表情,就好像躺在案板上的鱼。 孟化舟看着父亲,心中升起怀疑,孟天声虽然说话中气不弱,目光也还能聚焦,语气更强硬,却总有些不对劲,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无论孟天声说什么话有什么情绪,他都是一动不动的,从没有任何动作。 按照孟天声的状态,不至于此啊? 他一把抓住孟天声的手,往上提起,孟天声依旧不动,手臂仿佛木偶一般任他提拉,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有。孟化舟失声道:“这是怎么了?你这身体失控了吗?这是病,还是被……” 他猛然起身往四周看去,周围一切笼罩在蒙蒙烟气中,仿佛发生了微微扭曲,但又确确实实一个人也没有。 他还要动作,孟天声已经又连声道:“是黑寡妇赢了?真的是她?” 他是不能动,要是能动一定在紧张的拉扯孟化舟了。 孟化舟只得回头答道:“是,人家技高一筹,你也管不了啦。智者千虑,还必有一失呢。惊蛰山庄又不是咱们祖宗传下来的,给谁不是给……” 孟天声道:“你过来……过来……我有话……”他仿佛一下子虚弱了十倍,真正进入了弥留之际。 孟化舟凑过去,越凑越近,最后耳朵贴上了父亲的嘴唇。 孟天声极轻声道:“杀了我。” 395 刺杀 孟化舟一震,猛然转头看向父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天声声音压得极低,但神色越发严肃,目光中流露出以往不容置疑的严厉,但藏在严厉之下的居然有几分软弱、几分恳求。 孟化舟看到了那种恳求,一时心中巨震,就听孟天声接着道:“你杀了我,继承我的剑……” 继承这种话,孟天声说了一百遍,孟化舟也拒绝了一百遍,然而此时张口拒绝之词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 孟天声肃然道:“你能拿惊蛰剑。虽然不是十成配,但你的资质很好,它会认可你。这个时候没有别的选择,你杀了我,马上继承惊蛰剑,继任庄主。为了……为了惊蛰山庄,这是最好的法子。一定……一定不能丢,也不能交给那个女人。” 孟化舟没想到他对黑寡妇如此防备,宁可了断也不传位,道:“为了惊蛰山庄?好,我不用惊蛰剑。我骗她去云中城,找机会直接杀了她,那才一劳永逸。” 孟天声道:“不,等不了了!你拿了剑我才安心。我……我其实想死。我没办法动弹,连自杀也不能,不然现在便自杀在你面前。你杀我,也是成全你父亲。” 眼见孟化舟的神色一点点儿崩溃,孟天声硬着声音道:“你听我的话。拿剑之后,不要管我的尸首,就这样放着,从外面把门关上,锁好,不许任何人进来,装作我还活着。然后你不要说自己拿了惊蛰剑,立刻出发。带他们出去,去云中城也行。然后杀掉他们……” 孟化舟不知他为什么坚持锁门,只是连声答应,道:“我知道,我一定杀了黑寡妇……” 孟天声道:“不,杀了他们所有人。外头所有人!” 孟化舟一怔,孟天声已经道:“你本不是继承人,却突然拿了惊蛰剑,他们哪肯服你?必都深恨与你,这些人不能用了,不可留下祸害……” 孟化舟点点头,外面那些人与他毫无关系,杀了就杀了,何必跟老头子争执?便道:“我知道了父亲,我定守护惊蛰山庄……” 孟天声突然瞳孔一缩,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催促道:“我没什么说的了,快动手,快动手,快……” 突然,风声骤起—— 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里穿出,直接越过高墙,一剑刺向孟天声。 孟化舟立刻拔剑迎敌,但那人身法得奇快,眨眼之间竟从他身边掠过,直插孟天声。 孟天声大吼一声,声音如雷,无形的声音化作有形的波浪,往四周推开,周遭桌椅纷纷翻倒。 孟化舟离得太近,被声浪冲得踉跄着倒退,两耳欲聋,眼前发黑。 恍惚间,他只听得一声大吼,仿佛是父亲的声音,又戛然而止,努力睁眼一看,就见孟天声胸口插着一把剑。一个身披黑袍、不露半点容貌的身影站在他身前,虽然多少有些狼狈,但是已经得手。 孟化舟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眼前一片雪白,只茫然盯着那身影。 那身影毫不迟疑,一伸手,从孟天声胸膛拔出剑来,鲜血登时飚出,撒了他一身。 他毫不留恋,转身从窗户出去,孟化舟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融入黎明的黑暗中。 “啊——啊!” 孟化舟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愤然举起惊蛰法器,跳出窗户往那人离开处追去。 此时,孟天声被留在了现场,他还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唯一的动静,就是胸口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唯一一根蜡烛此时烧到了尽头,只剩下些许烛芯,香烟却还没散,反而越发浓烈了,房间中昏暗至极。 昏昏中,房间一侧突然景色变换,仿佛撕下了一张透明的幕布,露出后面一个人影。有人迈步向前,低头看着孟天声的身体。 孟天声被一剑穿胸,剑又被拔出,已经是生机全无。他的惊蛰剑插在一边,已经渐渐褪去了光华,仿佛锈蚀。 宝剑自晦,剑客果真是死了。 “我还没有出手,你已经死了。仇人真是不少啊。”那人轻轻摇头,“那么就这样吧。” 最后一丝烛火熄灭,房间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孟化舟含怒追了出来,手中法器雷光四射,细细的春雷化作万道雷光盘绕在他周围,仿佛雷神降世。 此时纵然有千军万马,也会被他劈成灰烬。 然而,眼前没有千军万马,一个人也没有。 他不过愣了一会儿,那个先跑出来的人影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茫茫夜色中再看不到一点儿影子。 “在哪里?在哪里?” 孟化舟化身饿狼,在屋顶上一阵狂奔,他的法器保持激发的状态,四周的电光越积越多,发出滋滋的声音,最后几乎化为雷云冲天而起。他的脚步踩在瓦片上,雷光落地,留一下一处处焦痕。 他这样横冲直撞了很久,一点儿敌人的痕迹都没找到,那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他只有将牙齿咬的和雷电一般滋滋作响。 掠过大门的时候,孟化舟余光一扫,就见地下黑压压一片人,正是那些被他带来的人和山庄原本的人,今晚山庄一大半人都聚集在此了。 “对了——”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孟化舟猛然站住。 自己追的那么快,四面八方都追到了,就算追不上人,怎么也能看到一点儿影子,如何能全无踪影? 会不会是……那人根本就没跑? 他或者直接混入了这群人当中呢? 因为他本来就是来人中的某一个,再回去也不会让人发觉。 要知道入侵之人可是会伪装的,甚至他不会伪装也没事,孟化舟记得那刺客全身黑袍,一点儿脸也没露,血迹也只沾在外袍上,只要出来把外袍一脱,趁着无人发觉混入人群之中,岂不人不知鬼不觉? 若真如此,岂不是说……自己带这么多人来,正遂了凶手的愿,也是害死父亲的一步? 这个设想太痛苦了,孟化舟不能接受,他强行要自己不去想这一点,只是磨牙霍霍,想要生吞那个杀父仇人。 他恨不得立刻跳到人群,把那个人揪出来,或者揪不出来,就把他们全杀了,反正宁杀错勿放过,杀干净了总能杀到真正的凶手。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能冲动。 一则与众人为敌,他没有那个本事,恐怕报仇不得,自己也危险。 二则,父亲最后的嘱咐还萦绕耳边。 孟天声到最后,不是怕死,而是怕惊蛰剑不能传承,怕的是惊蛰山庄遭遇惊变毁于一旦。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让人知道父亲已死。 要去……拿剑、锁门吗? 孟化舟冒出一个念头,但紧接着先放下,自己一来一回有个空白时间,或许就让凶手跑了。 他从房顶翻下来,站在院里运了运气,强行压住了濒临失控的情绪,从大门走了出去。 孟化舟一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声聚集在他脸上。 他这一趟进去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走进去整整齐齐,走出来还整整齐齐,倒不像是刚刚弑父或者做了什么大事。至于说表情,黑暗中也看不大清,倒容易遮掩。 黄护法凑上前去,道:“少庄主,怎么样?” 孟化舟目光在他面前扫过,心中猜测他可不可信,道:“没什么,庄主有吩咐……” 他决定暂且给与一部分信任,此人是本方焦点,断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出去杀人再返回,道:“所有人列队站在这里,一个也不许走。” 这时他正好看到了把所有奴仆带出来的那个弟子,记得他是父亲的心腹,而且把所有人赶出来确实是庄主的决定,也就是说他始终是听命行事,看来也是可信的,道:“李才!你带着弟子把这里控制起来,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谁要擅自离场,立刻押起来!” 黑寡妇眉毛一挑,孟化舟上前一步,道:“尹师姐,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这是父亲的意思,我不过听命行事。师姐放心,绝不会妨碍您的。对了,咱们别院里出来的人还在吗?” 他之所以跟黑寡妇说话还能十分和蔼,是因为他心里黑寡妇已经是个死人——虽然她多半不是凶手,但父亲有吩咐,她必死无疑。 黑寡妇似笑非笑道:“嗯,都在啊。”她一个个指出来,“小唐、司药、司药的小兄弟还有那位岳来小哥,一个也不缺啊。” 孟化舟一一看过,果然一个个都在,微微颔首,仿佛十分看重这些人的样子,若不是实在笑不出来,他甚至想要谈笑风生。 说了几句话,孟化舟才道:“黄护法,我父亲叫你。” 黄护法不疑有他,跟着孟化舟进门。 进了门,孟化舟拔出法器一道雷光劈了过去。 黄护法未经防备,登时被劈中,浑身麻痹,倒了下去。 他张了张口,却是舌头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化舟走上去,先去揪他脸皮,一揪是自然皮肤,没有面具,再用手刮了刮,也没有掉下粉来,这才点头道:“抱歉,黄护法,我现在谁也信不过,只好得罪了。你敢发誓没有背叛我父亲吗?” 黄护法勉强道:“我……之然……”却是麻痹未消,口腔肌肉古怪,还不能自然说话。 孟化舟道:“你发誓,若有背叛,在万毒坑中遭雷击而死。” 黄护法满心气愤又恐惧,违逆不得,只得强撑着发了誓言。 孟化舟道:“好,你来告诉我,刚刚我进去那个时间,外面的人,尤其是那五个外来人之中,有谁离开过?” 稍微晚点更新 今天上午开了一上午会,实在没时间,下午更新。谢谢大家! 396 锁门 得到了黄护法的证词,孟化舟放开了他,换上一副笑容,道:“很好,我知道黄护法对父亲忠心耿耿,可鉴天日。往后你也一定要尽职尽责,这样将来谁当庄主,也一定亏待不了你。” 黄护法惊魂甫定,看着孟化舟那翻脸如翻书的表演,不由得如坠梦中,心中只想:少庄主这是开窍了?他若早这样,庄主的家业焉能不交给他?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凛,暗道:等等,他的表现必有缘故。莫非是已经得了惊蛰剑剑,要再夺惊蛰山庄了? 要夺惊蛰剑,岂不是说老庄主……没了? 这时候没,是寿终正寝吗? 他继续胡思乱想,但又知武功不如,也不敢问,不免立刻躬身称是,连称自己坚决服从少庄主命令,之前堵着门不让孟化舟进去的气势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孟化舟不动声色,叫黄护法出去,并再度随意点了另外一个弟子进来,把同样的话再问一遍,又得到了一份口供。 一连对了三个人的口供,孟化舟心中已然有数,然后客客气气的请黑寡妇进来。 听说要和他单人相处,黑寡妇心中忌惮,看了汤昭一眼。汤昭缓缓点头,黑寡妇方踏入门中。 孟化舟对黑寡妇倒很客气,一点儿也没拿出黄护法那套对付她,反而笑眯眯和她聊天,先闲扯了几句,道:“师姐,刚刚你一直在外头站着,没有走开吧?” 黑寡妇提起警惕,但一方面心里确然没鬼,便坦荡道:“自然,我和大家在一起,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孟化舟道:“你那位朋友,也是跟在你旁边没走开吧?” 黑寡妇道:“当然,他就在我身边。” 孟化舟依旧不置可否,笑道:“那其他几位朋友呢?徐师姐,她的朋友,还有那么小哥,他们都跟你在一起?” 黑寡妇沉吟道:“徐妹妹在我身边,应该是没走开。其他人……我都不熟,没注意到。” 孟化舟再度问道:“门口那么多人,还有山庄里的弟子奴仆之类,你有看到谁偷偷溜走后来又溜回来了吗?” 黑寡妇低头回忆,道:“似乎有小弟子进进出出的?你要叫我一个个指认,我也认不出来。要是你找有嫌疑的人过来叫我辨认,或许能辨认出来。” 这话倒也实在,孟化舟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师姐指点。师姐,你再休息休息,准备出发,去下一场去题目吧。” 黑寡妇听了一怔,接着咧嘴一笑,道:“哦,还有下一场。” 她笑是笑,但笑容已经毫无笑意了。 孟化舟恍若不觉,道:“其实大家都看出来了,下一任庄主舍师姐其谁?谁还出题目,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只是我自己有私心,我还是想去寻梦中的仙城,我一个人不敢去,才想让师姐陪我去。说是陪我,其实只是给师姐正名的流程罢了,此行归来,无论成与不成,师姐都是名正言顺的惊蛰山庄之主。” 黑寡妇神色复杂,她想起了汤昭跟自己说过这一次的题目,想起了自己当初看那么小说时的幻梦,明明她已经刹住了自己的幻想,只想取惊蛰剑实现自己的剑客梦,再以惊蛰山庄为基业大展手脚,偏偏此时又被孟化舟把童年梦想推到了眼前,道:“仙城……少庄主以为,仙城真的存在吗?” 孟化舟不奇怪她知道仙城,事实上黑寡妇是庄中嫡系弟子,两人称师姐弟并不是客套,当时看仙城小说也互相交流过,当下信誓旦旦道:“我认为有,而且我认为我找到了。此行西去,虽然不一定能踏上仙云、执掌仙剑,重走祖先当年的路,最少最少也能站在山顶,远远地看那仙城一眼。哪怕是只看一眼,也算我这十几年追梦之路没有白过,我的一桩心愿也可以了了。” 黑寡妇听得喟然,道:“少庄主,你可真会说话啊。老庄主怎么说?” 孟化舟道:“父亲全交给我。他老的动不了了,也看开了。他跟我说,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师姐,我是这样想的,父亲还能撑几日。你也不忍现在逼他过甚吧?咱们好聚好散,有始有终。你若疼我呢,就陪我这一趟,若是不肯呢,就去山下歇几日,不管你答不答应,惊蛰山庄还能归别人吗?唯独你要是不答应,弟弟可就走投无路了。” 黑寡妇心情起伏,只觉得他的话有不尽不实之处,但当初的梦想也在蠢蠢欲动,道:“也罢,若只有三天两日,我也可以和你走一趟。咱们去与老庄主告别吧?” 孟化舟自然搪塞,只推说父亲身体抱恙,黑寡妇尚未和汤昭商量过,本来也不敢单独去见孟天声,两人推让几回合,孟化舟把她送了出去。 送出黑寡妇,孟化舟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没想到,在失去父亲的半个时辰之内,他居然笑了这么多次,能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半个之前,他尚不能如此收放自如。 他也没想到,对着一个父亲要他必杀的女人,他还能和颜悦色,向一个毒妇撒娇。 他更没想到,在几乎确认了凶手的情况下,他居然能压住冲动,没有冲上去将近在咫尺的仇人千刀万剐。 这是这一日之内,他居然变了很多。 深吸一口气,他转身回到正堂。 正堂大门和窗户,同时紧闭。 孟化舟推了一推门,没有推动——大门竟然锁了。 一瞬间,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说的: “我死后,你把门锁了,装作我还活着的样子,等做完事再回来。” 这时,他没锁门,但门居然自己锁了。 是凶手锁的门么? 那不可能,凶手早就跑了,自己去追可是防着他原路返回的。 而且人都杀了,再锁门有什么意义?拖延发现的时间?父亲死的消息,只有自己需要拖延,其他人拖延有什么意义? 而霆雷院里也没有其他人,难道说……是父亲锁的门? 或许是吧? 父亲虽然被穿胸,但毕竟修为深厚,大概没有立刻就死,或许还有一口气在,强撑着锁上了门,不让所有人包括自己进去,这不也是很合理吗? 他是什么意思呢?要装作还没死,不把死讯暴露,保持对众人的威慑,好给自己争取时间吗? 那这段时间,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 推门进去,将父亲遗容收拾妥当再出来吗? 孟化舟略一犹豫,终究是没有推门。 如果父亲希望自己目睹他的死状,他根本没必要锁门,既然锁门,那就是不希望自己打开吧?如果打开了,父亲泉下有知,一定大骂自己优柔寡断吧? 父亲一直是这样骂自己不成大器的,可是孟化舟自觉成长了,似乎应该有忍住一时的器量了?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一旦打开这扇门,看到了尸首,孟天声就真的死了。现在不开这扇门,或许还能欺骗自己,父亲现在还在。他现在支柱坍塌,心情起伏,很需要一个虚幻的理由支撑自己。 他停了很久,只默然行了一礼,便离开了霆雷院。 再度出了大门,孟化舟恍若无事,宣布道:“今天的事情庄主已经知晓了,他老人家亲口吩咐,误会,都是误会。惊蛰山庄里没有坏人。尹师姐更是最可信不过。好,就这样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知所措。 孟化舟上前笑道:“师姐,你跟我来,啊,两位师姐都跟我来。师姐刚刚答应我了,考验继续,明天咱们启程……” 徐司药忙上前道:“少庄主,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 孟化舟笑眯眯道:“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其实对于尹师姐来说,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徐师姐也不要担忧,程序是需要你走这一趟的。但其实大伙心知肚明,尹师姐众望所归,自然无碍。她又宽宏大量,你陪她散散心,绝不会为难你的。” 徐司药看向黑寡妇,见她默认了,松了一口气,道:“我自然跟随师姐。”紧接着暗想:你已经赢了,不紧着继位把事情敲定,把老头宰了拿他的剑,非要去陪这小子玩儿什么游戏,心也太大了吧?就不怕有什么万一么? 此时她是不大敢和黑寡妇对抗了,但若有人能斜杀出来,坏黑寡妇的好事,不管得益的是不是她,她是乐见其成的。 孟化舟道:“尹师姐、徐师姐,这就四个人了。还有这位岳兄……” 他看向单独的那个年轻人:“岳兄也去吧?” 岳来站的远些,一直双目望天,仿佛在发呆,这时听着孟化舟的话,突然回过神来,道:“我想见庄主。” 孟化舟笑容微僵,道:“庄主不便见客,岳兄,你要理解,庄主年事已高,需要好生静养,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我知道你想为堂主讨回公道,但现在庄主也难管事。你见他也没用。你不如直接问尹师姐,师姐,你一定会安排好各位首领的后事吧?” 黑寡妇笑道:“那是自然。绝不会让兄弟们、兄弟们的家眷受委屈,也不会叫一个兄弟死的不明不白。察堂主也好、金楼主也好,后事都要安排的妥妥当当。若是按规矩死在蛊斗中,那也不好追究,但若有人冤死,我必寻根究底,还人公道。” 岳来看了她一眼,目光甚是木讷,只道:“不让我见,我就回去了。” 孟化舟道:“慢走,岳兄,你可以随我去西山。我记得察堂主也是雇佣你的,他雇佣你时说明是一段时间,是不是按天算酬劳?既然如此,由我来雇佣你。也是按日子算钱,酬劳再翻倍。” 岳来沉默片刻,道:“也好。” 孟化舟露出仿佛发自真心的笑容,道:“太好了,我有各路高人、自家弟兄鼎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397 结果 太阳终于升起。 稀薄的晨雾冲散了夜色,阳光又冲散了晨雾。 粗壮耐劳的绞盘索道再度转动,连接上了上山下山的通道,结束了悬崖上惊蛰山庄的隔离。 “暴风雪山庄”被打通了。 幸存者们来到绞盘前,一面等着吊篮装好,一面还在谈笑风生。 孟化舟本来是要请黑寡妇在山庄上休息一下,然后转天一起出发的,黑寡妇借口担心下面弟子的安全,要带着同伴下山歇息,徐司药也恨不得逃离这鬼地方,自然也要跟着走。 孟化舟自忖黑寡妇必然放不下庄主的前途和仙城的梦想,肯定是跑不了的,也不欲打草惊蛇,她走了自己也能趁机布置一番,便答应下来,而且亲自送到绞盘一边,让人启动吊篮,送人下去。 弟子们正在装置吊篮,却见索道现已经不住往上滑动,接着一个吊篮自己升了上来。 这说明,下方有人主动上来了。 孟化舟微感惊讶,惊蛰山庄上下虽然交流通畅,但显然以上面为主。下方除了每日清晨会有弟子按时上报各方传来的讯息之外,只有等候庄中召唤才能上来。 而现在还不是上报讯息的时辰,理应无人上来才是。 难道下面出了什么事? 孟化舟一阵紧张,一阵头疼,如今这个时候,他当然希望意外事情越少越好。 然而事情并不按照他想的情况发展,那吊篮很快上来,坐着一个神色惶急、形容狼狈,衣衫上沾满血迹的弟子,上来就叫道:“紧急、紧急!我要见护法……” 刚扯着嗓子喊了几句,他便愣住,原来好几双寒光湛湛的眼睛刷的一声看了过来。 “呃……”都是大人物啊。 那弟子磕巴了一下,还是找自己认得的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恭谨道:“少庄主……” 孟化舟却不认得他,也懒得废话,直接道:“吵什么?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大呼小叫。说,什么事?” 那弟子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组织语言道:“昨天晚上山下出大事了,人都死光了。那群蛊斗的小……闹出了好大的事来。他们简直是……” 黑寡妇眉头一簇,看向汤昭。汤昭也正皱眉。 孟化舟压根儿不知道山下有一场临时的蛊斗,道:“死光了?谁死光了?怎么又有蛊斗了?你从头说,仔细说,这么前言不搭后语,下面的人怎么会叫你来回禀?” 那弟子咽了口吐沫,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从头说起,道:“蛊斗……就是昨天晚上在山下举办的那场蛊斗。参加的都那几位头领带来的小弟子。按照庄主吩咐,这些小的都塞进断龙洞里进行一场蛊斗,倒不为筛选,就是先杀一杀外头来的人的威风。我们把他们赶到山洞里进行抹黑蛊斗,到了时辰活着的人才能出来……” 黑寡妇冷笑了一声,孟化舟有些惊讶,但也没放在心上,惊蛰山庄举办蛊斗再正常不过了,有理由会半,没理由也会办,随随便便就找人来杀一场,山下山上颇有几个专门为蛊斗修建的战场。连他小的时候都参加过几场并不公平的蛊斗。 别说小弟子,昨天头目都死了好几个,那些小辈儿的死活谁会在意?他唯一担心的要是黑寡妇的弟子,万一死的太多激起反感未免节外生枝。 他问道:“谁活下来了?死了多少?” 那弟子道:“我们也不知道。晚上我们打开山洞门,就发现山洞里全是血,不知死了多少……” 孟化舟不耐烦道:“清点了之后呢?” 这弟子真是废物,难道连蛊斗之后的清点都不会?总不会真因为几个年轻弟子死了就大惊小怪上来报信吧? 那弟子露出狼狈之色,道:“没……没来得及清点。我们几个刚进去就被人袭击了。老赵当时被阴死了。我和杜哥被扔进了山洞关了起来。外面有人大声叫嚷,让我们进行蛊斗给他们看。我们当然不肯,他们就把我们一关就走了。” 孟化舟愕然道:“你们几个废物被小弟子们反杀了?他们有几个人?你们有几个人?” 那弟子惭愧道:“我……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一开头是我们三个,但是后来……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被扔进来,应该有十多个吧。大概山下的师兄弟全都被抓进来了。也不知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把大门封死,只叫着让我们蛊斗,我们几次破门都破不开……” 孟化舟回头看向黑寡妇,道:“师姐,你手下真是藏龙卧虎啊。” 其实那弟子并没有说是黑寡妇的人干的,但是孟化舟就默认是她的人。因为黑寡妇在蛊斗中表现惊艳,半个晚上横扫了其他人,强将手下无弱兵,那么如果有人能干出反杀的事,多半就是她的人。 相反,若是那几个死鬼有这样的能人手下,自己却一败涂地,多少有点不和谐了。 黑寡妇笑吟吟并不反驳,余光扫了一眼汤昭。 她也知道自己人的手段,能有人活着赢得蛊斗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有条不紊的布局反杀?多半是汤昭的人做到的。 这才叫强将手下无弱兵。 那弟子继续道:“今天早上,我发现山洞门没锁了这才打开,结果那些小贼全都跑了,一个人也不在了。我这才上来禀报……” 孟化舟突然道:“等等……今天早上?今天早上你打开门,那昨天晚上你干了什么?”他盯着那弟子身上的斑斑血迹和伤痕,已经猜到了答案。 那弟子顿了一下,道:“昨天晚上……我……蛊斗……” 孟化舟几乎要笑,最终只是道:“所以你是这场蛊斗的胜出者咯?你可真听话啊。他们叫你蛊斗你就蛊斗,其他人呢?活了几个啊?” 那弟子忸怩了一下,终于道:“我出来的时候,杜哥还活着。我不忍心……” 孟化舟淡淡道:“有情有义啊。” 他其实倒不怎么生气,凡是惊蛰山庄的弟子,谁没经历过蛊斗?谁不知道蛊斗的凶险?身入蛊斗局中,别管是怎么进去的,努力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就算你自己不想,其他人也会替你做决定。那弟子能在一夜的蛊斗中活下来,说明他不如外面的小弟子,但是高于其他废物,如此而已。 孟化舟运了运气,勉强接受了自己手下又少了一批废物的事实,在黑寡妇面前保持不动声色,他也不发作这弟子,要想处置他也不必急在一时,他要处置的人多了,对此人毫无兴趣,只道:“你带路,我们去看看。” 那弟子带着几人下山。孟化舟和黑寡妇包括其他别院的人一起下去,满满当当坐了两个大篮子,一发下了山。 来到山下,又踏上了紫色的土壤,就闻到空气中一股焦糊的味道。孟化舟对山下熟门熟路,也不用问那个蛊斗的断龙洞在哪儿,直接往山洞处走去。 几人一路穿过一片树林,远远的就看见山洞的影子。 这几个人走得很快,谁也没发现树林的光线有一点奇怪。 汤昭走到这里时已经坠在最后,避开其他的视线,微微侧身,身影登时从阳光下消失。此时他深处另一片区域,在这片区域中,光线照射的弧度整体偏移,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死角,只有从特定的角度才能发现,这里竟藏着一个人。 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和“汤昭”一模一样,两个人站在对面,仿佛在照镜子。 主动走入幻境的“汤昭”主动道:“先生。” 藏在幻境里的汤昭点点头,道:“辛苦了,危色。昨天晚上连赶两场,也只有你做得到。” 危色摇摇头,道:“并不赶。蛊斗这种儿戏不浪费时间。先生,其实我是想尽量保全其他势力的年轻人的,但有些人不听我的调度,反而真的想认真参加蛊斗,我只好……” 汤昭直接道:“都到这里了,也别说别的了。各人的选择不同,命运自也不同。焦峰他们没事吧?” 危色道:“焦兄没事,那黑蜘蛛山庄的女孩儿也没事。还有一个却是不太听话,我只好控制了他,叫他受了点伤。现在他们走了,我让焦峰带队,远离了惊蛰山庄再找个地方藏起来。” 汤昭道:“那就好。咱们换回来吧。” 确认了焦峰他们安全,他就不问其他人了。在惊蛰山庄,问这些事真是没有意义。 危色点头,直接涂抹了一把脸,虽然没有完全换张新脸,但长得瞬间和汤昭这张脸不一样了。 汤昭嘱咐道:“你先藏在这里,这个幻境是我用屈光镜做的,可以主动解除。你走的时候把屈光镜带走。这回云中城你就不要去了,就留在这里扫尾,昨天晚上太赶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帮我打扫一下,别让人顺藤摸瓜找过来。不然我倒是无所谓,牵连尹庄主不太好,她本来也不知情。” 危色答应一声,道:“此去云中城,您要千万小心。您同路有人心怀鬼胎。一个是孟化舟,一个是岳来,这两个人都有杀意。孟化舟冲着所有人,尤其是岳来和黑寡妇,岳来我没看出来是冲着谁的。” 汤昭没有问危色是怎么看出来的,辨识杀意是危色的老本行,汤昭没理由不信。道:“孟化舟冲着黑寡妇?他还真听老子的话。亏尹庄主对惊蛰山庄的一片用心全白费了。那也没办法了,至此敌我分明了。” 他摇摇头,又道:“至于他想杀岳来,那是天经地义的。岳来毕竟是他的杀父仇人嘛。” 398 决定 说起来,让危色从山下赶上来,和汤昭打配合,是汤昭临时起意的想法。 起因是危色的一个报告。 大概半夜时分,汤昭刚刚布置完离火机关,那股火还没烧起来的时候,汤昭收到了危色的消息,说山下的事已经忙完,现在已经抽身,问要不要上来帮忙? 汤昭本想回绝,毕竟面对山下的敌人危色自然游刃有余,但山上还有老剑客在,危色就未必有实力参与,贸然上山平添危险。 但当时他突然心念一动,觉得上来也未尝不可。 危色可以不用出手,但凭他神出鬼没的易容本领,汤昭自己出手时,可以让危色给自己留不在场证明。 其实一般的武林厮杀,完全没必要玩什么不在场证明那一套,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输家永远闭嘴,赢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在此地却有一件事还是需要顾虑其他因素的。 就是杀掉老庄主。 汤昭是隐藏了身份的,杀掉孟天声就杀了,但牵连到黑寡妇就要三思了。黑寡妇要想坐稳本来就缺少人望的庄主之位,“谋逆篡位”这样的黑锅能不背还是不背的好。 同样的道理,汤昭可以在山庄乱杀一气,玩“真正的潜入”,但剩下一个烂摊子甩给黑寡妇也很不地道。 因此汤昭决定,还是用比较小的代价快刀斩乱麻。为此他需要危色的帮助。 此时上下的索道已经停止,要如何无声无息的上山来却是费事,汤昭用剑术光束把危色带上来容易,只是太扎眼了些。用御剑术也是如此。 汤昭想了几个办法,最后一拍脑袋选了最简单的一个——让猫头鹰把带危色上来。 这个方法甚是奇葩,以猫头鹰的力量肯定是不能带人飞行的,但平江秋改良过后的罐藏剑法是可以带人的,所以猫头鹰只是运一个罐子上来而已。凭他什么悬崖峭壁,还能拦得住天上的飞鸟吗? 当汤昭的火焰机关被触发的时候,天空中传来夜枭的鸣叫,那就是危色到了。 当时别院正是紧张时刻,汤昭正在处理五毒会众人,危色便没有降落在别院里,而是直接落在外面,当时汤昭叫他先隐藏起来,再找机会互相替换。 至于怎么隐藏,那就是危色的随机应变了。他本来就擅长隐藏和蛰伏,在危机四伏的惊蛰山庄也是如鱼得水。 孟化舟跟汤昭一行人穿过树林去找老庄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被危色放倒的武护法。汤昭那时便猜测是危色动的手,便寻思可以找机会互换身份了。只是他没想到危色胆子很大,不光轻易拿下一个护法,还冒充被护法指示来找人的弟子,当面重返现场。 没错,当时被火光吸引过来作证护法是假冒的的那个弟子,其实就是危色假扮的。他可能根本没冒充护法,只冒充了一个弟子,同时给出伪证,把众人注意力引导到找假护法那里去而已。 倘若汤昭没发现那双稍微浅一个色调的瞳仁,他也认不出那弟子是危色。 和危色顺利接上头之后,汤昭就在林中和危色调换了身份。应该说只有危色换上了汤昭的模样,而汤昭没做伪装,胡乱找块布蒙了个脸,表示尊重自己在隐藏身份便直接去了孟天声的房间。 到了孟天声那里,汤昭也不客气,直接拔剑。孟天声虽然是剑客已经风烛残年,汤昭来得极突兀,也不报名,不容他发动其余底牌,直接控制了他。 汤昭本来可以一剑了事,但此时孟化舟已经到了墙外,孟天声苦苦哀求,想见儿子最后一面。汤昭终于还是允可。孟天声才有机会将孟化舟带进来最后叮嘱一番。 当时父子做最后告别时,汤昭就在旁边看着。 因为汤昭蒙面,孟天声也想不到他让孟化舟要杀的黑寡妇,居然就是制住自己的人的盟友,大概他是看不上黑寡妇,觉得她不配有这样的队友,因此没有顾忌。最后的遗言汤昭和孟化舟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杀他是杀对了。 不过到最后,孟天声也不是汤昭杀的,而是被另一个不速之客杀了,汤昭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是岳来杀的?”危色问了一句。 汤昭道:“不是他是谁?” 那人来的突兀,不但孟化舟,连汤昭也吃了一惊,但是和孟化舟冲出来找不到人不同,汤昭直接就认准了岳来。 他是从武功上辨认出来的。 那杀人的一剑汤昭见识过一次,就是岳来在别院偷袭米护法的那一剑。 汤昭当时就觉得那一剑很强,只说剑上的功夫,简直可以说是“惊艳”,是专门为偷袭而生的剑招,如惊鸿一瞥,又如神龙摆尾。 甚至汤昭自己因为太快成为剑客,普通剑招上反而没有这样纯粹高妙的绝招。 而杀死孟天声的一剑,又比杀米护法那一剑更强。 目睹此刻,汤昭惊觉自己还是低估了岳来,那一剑的暴起,让汤昭觉得自己若无剑术护身,真的会被偷袭到。 这位岳来虽然年轻,可能是汤昭见过首屈一指的用剑强者,也就是抛弃“宝剑”这个概念之外,传统意义上的“剑客”。 如此人物,到底是什么来路? 为什么要一路杀米护法,杀孟天声呢? 总不能真是为察飞烟报仇吧? 他达成目标之后,为什么还不走,不换身份的留在人群中,还顺水推舟的答应孟化舟的邀请? 难道说他顺便想把孟化舟也一起铲了? 那倒是巧了,孟化舟也想杀了他。 孟化舟虽然没有汤昭那样一眼看破他的身份,但他冷静下来之后,分别跟其他几个在场的人对了口供。众人给出了不同的证词,只有岳来完全没人记得他是不是在场。 虽然他确实不起眼,没有人能确认他就是中途离开了,但用排除法也能锁定他。 这就看出汤昭早准备替身的好处来了,危色其实什么也没干,就在外面老老实实地站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就已经把汤昭的嫌疑排除了。 所以现在最激烈的猎杀战场是为孟化舟和岳来准备的。 汤昭正色对危色道:“你先去吧。到孟天声的房间里看看,我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就麻烦你了。这个——”他拿出一面镜子,却是剑术“光束”的术器,“保证你来往无碍。” 危色点点头,他没多说,点头就是“包在我身上。”的意思 汤昭突然一笑,道:“房间里可能有一件为难的事需要你做决定。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没有任何意见。” 危色微觉奇怪,汤昭按住了他的肩膀,道:“辛苦了,危色。先到这里吧,之后的路我先走了。” 不等危色反应过来,汤昭便放开手,一迈步出了幻境,从危色眼前消失了。 危色怔了怔,总觉得怪怪的,汤昭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危色跟他虽久,并没锻炼出“揣摩上意”这种技能。 此时他只按照汤昭的吩咐在幻境中等了一阵,然后再改了一个妆容,将幻境收起,轻轻易易的替换了一个山庄弟子,混上山崖。 幻境是可以遮挡光线的,用得好了不次于一个隐身符,只是偶尔会露出光纤扭曲的破绽。危色本来就是精细又谨慎的人,一路走到霆雷院,没有任何人发现。 霆雷院中,早已空空荡荡,孟化舟特别吩咐锁住的房间不许任何人靠近。众弟子正被连死两个护法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忙个不停,自然按照吩咐不去碰触老庄主的院子。何况本来也没人敢随便招惹老庄主。 危色靠近霆雷院,用光束轻易的穿过窗纸,进入了房间。 房间中果然凌乱,汤昭只是确认了孟天声的死亡,并没有给老头整理个遗容啥的。孟天声死亡的状态和被岳来刺了一剑时的状态一模一样,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汤昭说的扫尾,当然不是让危色给老头合眼、入殓、换寿衣啥的,而是指扫除跟汤昭有关的痕迹。这一点危色擅长,当年有些单子的客户有特殊要求,比如要求伪装成自然死亡,或者栽赃给竞争对手,扫尾的时间比杀人的时间还长,这种任务他也很顺手。 然而,进了房间中,危色一眼看过去,突然呆住了。 一刹那,他好像明白了汤昭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桌子上,孤零零插着一把剑。剑身晦暗,仿佛蒙了一层铁锈。 惊蛰剑! 正是五个黑道头目打生打死要抢夺的那把决定惊蛰山庄命运的剑。 汤昭最后竟没有把这把剑带走,而是留在现场。 然后他走之前对自己说:“有一件为难的事需要你做决定。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没有任何意见。” 他的意思该不会是…… 将汤昭最后说的话在心中滚了几遍,品出其中强烈的“分别”之意,危色驻足了很久,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那把剑。 一股从魂魄中散发出的愉悦,令他几乎破了多年的城府。 噌—— 三尺剑锋出鞘,锈蚀般的剑刃忽然焕发了丝丝光泽。 竟然如此……匹配! 399 更改 “死了不少人……” 孟化舟带着众人在蛊斗的断龙洞里看了一圈,只留下了一句话。 此时的山洞里,铺着不少尸首、鲜血和残肢,虽然一时数不清,但拼拼凑凑数脑袋,看得出至少死了十几个人,再看他们的伤口和姿势,应该是死于自相残杀。 进去数十人,活着出一个胜利者,这本是蛊斗的标准结局,孟化舟见得多了,这场蛊斗的胜利者就在他身边。那弟子虽然有点忐忑,但主要是怕少庄主觉得自己是废物,并不是怕少庄主追究自己残害同门的罪过。 毕竟以前也没少残害,蛊斗,算残害么? 惊蛰山庄的重头在山上,山下留的都是普通弟子,而雷击土和悬崖地势又能很好的防卫惊蛰山庄,所以那些弟子最多只起一个放哨和迎宾的作用,实在是可有可无。 反正少庄主是一个不认识,如果见到某个人可能有个眼熟,没见到人的话,永远也想不起来。 孟化舟看到这种全军覆没的惨景,也只是有些不爽。不爽当然是惊蛰山庄的人被黑寡妇的人彻底比下去了,显得自家总坛丢了面子。 这时,黑寡妇道:“少庄主,是我的人不懂规矩,竟做了这种事。等我抓他们回来交给少庄主处置。” 孟化舟心中冷笑,想要顺着这话给黑寡妇难堪,强行克制住了,装着若无其事,挥了挥手,道:“师姐说的太见外了。小儿辈胡闹算什么大事?江湖儿女讲究的就是一个杀伐果断。还得是师姐教导有方,弟子们才如此胆略。追究的事再也休提。把这里收拾一下,咱们出去吧。” 他们出去之后,又有惊蛰山庄的弟子仔细清理现场,一个个检查过去。 现场没发现活人,发现了其余头目座下的弟子,但没发现黑寡妇的人。外围也没找到幸存者,大概是自知惹祸逃走了。 若在往常,做出这样的事至少是个藐视上庄,可以说是叛逆的罪,是要被惊蛰山庄追拿的,但现在也没人追究了。相反如果黑寡妇顺利当上了庄主,可能还要表彰一下这几个“得力”的手下,让他们成为新的惊蛰山庄嫡系弟子。 孟化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纠缠,给了黑寡妇一个台阶下,意思是此事到此为止,直接道:“师姐,咱们稍微歇上两日,腊月二十八出发,两日内赶到西山县,时辰正好。” 黑寡妇算了算日子,道:“腊月二十八,这可真是要过年了。” 孟化舟道:“正是要赶在过年。根据我的推算,云梦仙城崩塌是在一百二十年前的除夕夜。而云梦仙城正好一甲子一轮回,如今两甲子之后,仙城又见矣。除夕之夜,西山之巅,咱们正要登云访仙。” 最后这两句话说的坚定又清朗,仿佛他还是那个不问世事、一心求仙的执着少年。 黑寡妇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也是熟读那本小说的人,但从没想过日期还能推算到这样精确的地步,不由暗道:他家里到底有什么内部资料,能研究到这种地步? 不管这个资料准不准确,孟化舟拥有唯一解释权,她不会反对。正因为孟化舟如此自信,黑寡妇也觉得自己沉寂的心泛起了涟漪,那缥缈如浮云的希望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 几人约好相见的时间,黑寡妇便告辞。 汤昭正要追上去跟黑寡妇说话,孟化舟突然走上几步,和他擦肩而过,在他耳边低声道:“要替师姐好好盯着岳来,他要害你们。” 汤昭微微挑眉,回头看时,孟化舟已经若无其事的离开了,给他留下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 一瞬间,汤昭不知如何反应,只好装作面无表情。 都已经淘汰只剩下那么几个人了,还有这么多戏呢? 汤昭追上了黑寡妇,两人并肩而行,将徐司药他们甩开,道:“尹姐,你是怎么想的?要跟他走这一趟,是想在路上对孟化舟动手,还是看上了云中剑?” 黑寡妇叹了口气,道:“我应该是……动了贪心了。其实我也知道,安安稳稳的取惊蛰剑才是正路,跟着他去找仙城,不但希望渺茫,还徒增危险。偏偏又被他鼓动了,起了觊觎云中剑之心。我这是上了他的套了。可偏偏一旦起心,就压制不住。我若不去,就算坐享惊蛰山庄,还是会后悔终身的。我还年轻,不想现在就做注定会后悔的事。” 汤昭听了,竟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那我帮你。” 黑寡妇有些愧疚,道:“就是对不住阿昭,本来说好的争位,你都做到了,我却节外生枝,给你增加了危险。” 汤昭正色道:“尹姐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找不到云中剑便罢,找到了,那我定要全力为你争取。” 他说的如此郑重,黑寡妇倒有些奇异,想来想去也只能觉得汤昭是义薄云天。 几人到了山下等待出发,黑寡妇本来在惊蛰山庄脚下的五仙镇就有房子,还热情邀请徐司药一起住。徐司药无可奈何,只好跟着黑寡妇住了。羽司晨自称不便住在黑寡妇闺房,黑寡妇倒通情达理,让汤昭和羽司晨住在另一座小院中。 只有三天时间,别管黑寡妇和徐司药如何虚情假意,汤昭和羽司晨倒也相安无事,双方也无意联络感情,各据一间房比邻而居。 汤昭想看看危色没有回应,既然没有,他就知道危色的选择了 当时汤昭见到惊蛰剑的时候就很是吃惊。 他最近在研究危色的剑和灵感方向,以便铸造一把和危色最配的剑。 研究来研究去,进度始终不快,只是研究出一点儿心得——危色选的剑种,和危色并非特别相配。 这也没办法,毕竟它只是危色从六个剑种中挑出来的比较合适的一个,并非这世界上最合适的那个。 如果说汤昭从自己魂魄取出的剑种和汤昭匹配近乎十成,那这个剑种和危色最多匹配七成,当然一定高于六成,因为低于六成就完全没有感应了。 其实这世上大部分剑和剑客的搭配也都是这样的,六七成,凑合过呗。 就算阔绰如检地司,一个千里挑一的天才选剑的时候也不可能拒绝和自己匹配七成左右的剑,这不是菜市场选菜,横挑竖拣选最新鲜的,一家不新鲜就买别家的,选剑是卖方市场——这个你能吃,你要不要?不要滚一边儿去,有的是人要。 匹配程度除了影响剑术开发难度,最大的影响是剑心。而剑心则是剑客提升境界最重要的通路。 剑客阶段,七成够用了,再往上就一步步增加风险,当然检地司前辈也有用七成的剑成功成为剑侠的,无非是需要的剑元多些,悟剑心难些,剑心失控的风险大些…… 作为危色的“先生”,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铸剑师,汤昭不想把风险移给危色,一直在研究方案,争取提高成品的匹配度,哪怕匹配到八成呢?提高一成,将来的路就好走十分。 然而他毕竟只是铸过一次剑、辅助过一次的铸剑师,根本谈不上经验,眼镜还刚刚出了问题,失去了辅助,靠自己琢磨研究,真是遥遥无期。 如果说汤昭没别的选择,那就罢了,只有迎难而上的一条路,但他偏偏见到了惊蛰剑。 一见惊蛰剑,汤昭就感觉到:比起自己手里的剑种,这把剑应该是最适合危色的,适合的令他难以置信。甚至考虑到危色恰好在外面,是经过种种巧合才会上山的,真有一种“有缘千里来相会”的感觉。 然而这把剑偏偏又是至关重要的一把剑,关系到惊蛰山庄的庄主归属。而汤昭受黑寡妇之托,怎好私人处理这把剑? 唯独……实在是太配合了。 那种“此宝和贫道有缘”的魔音,在汤昭耳畔萦绕不去。 黑寡妇说她被勾起了贪心,其实汤昭也是一样的。 一番天人交战,最终他还是决定把剑留给危色,但他要为此负责。 负责的意思是,危色把剑拿走,必须一去不回,后面的因果由汤昭来了结。 汤昭首先不能让黑寡妇吃亏,惊蛰山庄的庄主之位不能让出去,还要再补给黑寡妇一把剑——他当时一下子就想到云中剑。 黑寡妇把云梦仙都这本小说给他看时,本就含有探问之意。汤昭当时觉得太过虚妄,未加回应,黑寡妇也没有强求,毕竟这只是她的一个梦而已。 但如今孟化舟推算出了云中城的位置,那可就有说法了。黑寡妇听了也动心了,才会陪着孟化舟玩什么出题的游戏。 汤昭确认了黑寡妇的意愿,便决心更改自己的任务——此行当为黑寡妇取剑。 黑寡妇说有更好,没有也有退路,但是汤昭知道没有退路,只要有云中剑,他必须要给黑寡妇争到手。 至于孟化舟…… 孟化舟怎么样,关汤昭什么事? 他们又没什么交情,那云中剑也不是孟化舟自己家里的,总不能说他们家祖祖辈辈都馋那把剑,那把剑就自动划给他们家了吧? 何况孟化舟还打算按照亲爹的遗愿杀掉黑寡妇,既然都不死不休了,黑寡妇和他只能活一个不很正常? 活得不是他罢了。 这几日间,汤昭安安静静整理自己思路,也冷眼旁观。 汤昭还想看看孟化舟会不会找自己,也就是看看孟化舟会不会找黑寡妇的帮手“唐照”。 孟化舟最后跟汤昭说的那句故弄玄虚的话,应该是在下暗示,给黑寡妇和岳来之间埋雷,好引起猜忌和混乱。 引子已经埋下,他应该有后续才对。 按汤昭的猜测,他可以趁着这几日来联络自己,“说明”利害,也订个盟约什么的。没想到居然没等到。看来孟化舟只是下了一招闲棋。 又或者他在等自己主动找上门去? 他这边没等到人,羽司晨倒是最近行色匆匆,常常打着喝茶逛街的名目外出不归,还有一晚从房间里溜了出去,似是密会什么人。 汤昭看得一清二楚,却是不动声色,假装自己没有发现端倪。 这一行人虽然不多,但是大家都很入戏呢。 在充实的准备中,腊月二十八到了。 这一日,天上又飘起大雪。 400 突如其来 腊月二十八,天降大雪。五仙镇上一片洁白,清晨的街道没有经过车马的踩踏,雪路仿佛一道道玉带。 羽司晨打开房门的时候,轻薄的雪花还在飞舞,薄薄的雪粒打在脸上冷意扑面,北风吹得鬓发和衣带一起飘起。 “也算瑞雪,今日的行程是好兆头么?” 这时,上房的门开了,一个年轻人打伞出来。 风雪中,就见他身长玉立,姿态文雅,穿着米黄色的长衣,外罩玄色披风,油纸伞上画着黑白二色的水墨烟雨,风雪吹在伞上蒙住了水墨画,只有一星半点落在他的肩头。 恍惚间,羽司晨仿佛看到中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又或者是一位传说中的谪仙。 直到伞微微扬起,露出一面相貌平平的脸,还有脸上多少沾点有病的笑容,才将这淡淡的诗画气息冲散。 “哦?没带伞?”汤昭招呼道。 羽司晨噎了一下,很想问:“我为什么要带伞?” 下点小雪,都快停了,又不是下刀子,你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快二十岁武功出众的大小伙子,学游湖少女打什么伞呢?还是水墨画纸伞? 但他还记得汤昭的实力,只能把这句话话咽下去。 汤昭又道:“我屋里还有一把伞,你去拿吧。” 羽司晨干笑道:“不必了。” 汤昭若有所思,道:“你要和我打一把伞,好啊,过啦吧。” 羽司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道:“我不……” 汤昭一瞪眼,道:“过来呀!” 他这个瞪眼和街上收保护费的混混瞪小本买卖人时没什么区别,倘若有混混这么瞪羽司晨,羽司晨一点儿不怕,还要把他眼睛挖出来当炮摔,但汤昭这么一瞪,羽司晨背脊一僵,竟真的走了过来。 汤昭满意的点点头,把伞斜了一点儿,还真给他遮住了。那把伞倒是不小,基本能遮住两人头顶,但两人个子都不矮,打着一把小伞还是十分别扭。 但汤昭不觉得别扭,带着羽司晨出门,也不同黑寡妇他们汇合,沿着大街步行出镇,直奔镇外约定好的集合之地。 一路上,羽司晨低着头,总觉得路上有人看自己,倒是省了和汤昭假客套尬聊的工夫。 就听汤昭突然问道:“五仙镇上什么东西最好吃?” 羽司晨没反应过来,道:“啊?不知道啊。” 汤昭道:“是么?这几天你不是天天出去逛吃?原来不为吃,只为逛啊?我还以为是吃主儿呢。” 羽司晨一时语塞,就听汤昭接着道:“要说逛,我看你没买什么东西回来?逛街不买东西?是都不喜欢吗?” 羽司晨道:“倒不是……” 汤昭道:“莫非是没钱?” 羽司晨呆了一下,汤昭继续道:“你没钱跟我说啊,太见外了不是?我这里倒有,早开口我早借你了,十两八两都不用你还,省得你一天天的瞎逛白废鞋。” 羽司晨渐渐落下汗来,他可不会认为汤昭是跟他闲扯聊家常,分明是对方发觉他这几日早出晚归,行踪可疑,心中已然起疑,在这里逼问。而此人的风格就是思路诡异,因此说话分外不留余地。 其实羽司晨身为江湖子弟,也不是不会打太极,跟外人言语周旋乃是基本功,但那要看是谁说的。在实力的察觉面前,一切技巧都会失灵。即使过去好几天,他还记得汤昭在蛊斗中轻描淡写的一指夹住岳来的剑,那种压力就如同兔羊蹲在虎狼之前,别说应对不好,就是呼吸声大了一点儿,也容易被一口吞掉。 他就这么含含混混、支支吾吾,跟着汤昭走,因为太狼狈,连尴尬都忘了。他最希望的就是赶紧到了集合地点,让这个不知是心机深沉还是脑子有病的人离自己远点。 好在汤昭并没逼他过甚,走路的速度也不慢,聊着天的功夫已经出了镇,远远看到山下一株大树半截凉亭,那就是集合地点了。 羽司晨松了口气,正要赶过去,突然见到街角转出一人,神色严肃,正是岳来。 羽司晨一凛,岳来明显是在这里等他们,必有故事,心中只想:怎么一个麻烦没走,又来一个麻烦? 他就要开口,就听汤昭先道:“咦,你也没打伞?” 羽司晨尴尬感陡增十倍,唯恐汤昭要来个三人同伞,那场面简直不敢细想,顾不得畏惧,直接打断抢着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岳来轻轻侧了一下头,道:“小心。有剑客。” 汤昭目光微动,羽司晨汗毛炸起,道:“剑客,剑客在哪里?” 岳来嘴唇轻动,道:“他找来的。” 羽司晨猛然回头,往凉亭里看去,却是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他待要再问岳来,岳来已经转身快步走了,看样子直接去赴会了。 汤昭他们自然停了一下,给双方留下一个时间差来。 无端又听到剑客的消息,羽司晨有些心烦意乱——他只是武林中人,剑客级别的力量是离他很远,只能望而生畏。而且突然出现的剑客,又会给此行增加不可预料的变数,未知更会带来恐惧。 “诶,”这时汤昭叫他,“孟公子找剑客来了。你知道这事儿吗?” 羽司晨道:“我怎么知道?” 汤昭恍然道:“这几天逛街都白逛了啊。” 羽司晨抿起了嘴,一声不吭。 等了一会儿,两人再次出发,径直来到凉亭。 大树下,人已经到齐了。 黑寡妇、徐司药、岳来各自站在一边,孟化舟站在中间一点,但也是在凉亭的台阶下。 凉亭中,只有一人。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相貌上看倒也未必显老,似乎说二三十岁也可以,但从头发上看,丝丝银发半黑半白,却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一般,且一头长发并不梳起,就这么披散着,看来也很落拓。 他目视远方,眉头紧皱,似乎在忧愁。 一个剑客的外貌可以是各种各样的,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精神健旺,有的萎靡不振,还有的一看就像个死不要脸的酒鬼。 但汤昭看见这人,心中却是一动,这人身上确实有一种感觉是别的剑客都没有的。 那就是暮气。 一种垂暮之年,失去活力的衰朽之气。 汤昭极少在剑客身上看到这种暮气,哦,也不是完全没见过,前几日就见过,就是惊蛰山庄庄主孟天声,那是真的已经风烛残年,虽然强撑着一股气,也是暮气沉沉。 但是剑客到了那样的地步,真的就是大限将至了,应该在家中做后事安排才对,不应该出来自爆弱点,给其他人可乘之机。 出来见人的剑客,哪怕是一头白发的高远侯,闷在罐子里的平江秋,汤昭都没见过有这样晦暗的。 他暗想:这就是孟化舟找来的帮手吗? 之前在唱曲的老人那里初见,孟化舟一开始似并没有要找剑客做帮手的意思。但不知是不是跟汤昭交流了一番,虽被拒绝,却是开了窍,不知怎的另找了一位剑客来做援手,可能是顶替了汤昭的作用。 至于这位剑客看起来衰老些,这反而正常。孟化舟又不是剑客,怎么可能平辈交往正当时的剑客呢?他又没找他爹的关系,这位剑客还不知他怎么忽悠来的,又或者对方有什么所图,当然会有些弱点。 汤昭一面猜测,一面戒备。 不管如何,此行多了一个剑客,局势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虽然此人看起来衰朽,但并非小看他的理由。剑客就是剑客,剑客的身体会衰朽,但剑不会,剑会保持完整的状态直到剑客死去。 孟天声快死了汤昭都要全力压制,不给对方机会,何况此人不知来路,不知剑意如何,不知有何手段,如何能掉以轻心?他此行还有心帮黑寡妇夺剑,最不济也得保证她的安全。 好在他不知对方来路,对方也不知他的,甚至不知他是剑客,要论潜伏还是他更深一些。 黑寡妇看到汤昭到了,松了口气,刚刚面对陌生剑客她的压力也不小,汤昭到了,她才有了主心骨。 孟化舟见汤昭他们到了,微微点头,对那披发剑客道:“上官剑客,人到齐了,您……” 那上官剑客半合着眼,道:“不必管我,你说你的。” 孟化舟躬身道:“是。”转过身来,道:“几位,你们也看见了,上官剑客与我们同行。不,不敢说同行,乃是我们荣幸的为上官剑客引路,一起登临仙城。” 众人都躬身行礼,上官剑客摆摆手,姿态还算正常,只是不大放在心上而已。 孟化舟没有进一步介绍上官剑客的来路,其他人也不需要知道。道:“我们的目的地是西山县西山峰顶。到了西山峰顶,一定要卡着除夕午夜登山,并以特殊方式接引,才有可能看到仙城。你们到了山顶,不得擅自行动,定要听我指挥,谁若不听,不但看不见仙城,自己也要落得悲惨下场。” 汤昭看了上官剑客一眼,心想:这话是说给谁听呢?只是给我们听么?怎么感觉敲山震虎呢? 孟化舟又说了几处注意事项,方道:“现在出发。” 401 西山 从惊蛰山庄赶到西山县不远不近,一般的快马加鞭需要三日,而汤昭他们弃马步行,以轻功疾行只需一日半。 只是进了西山县之后,行进速度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 一则众人体力也到了强弩之末,二则地形变化急速。 西山县几乎是云州最西的一个县,也是云州乃至天下面积数一数二的大县,几乎占了余霞郡的三分之一,比之其他县大上几倍,但人口连普通县的一半也不到。论民生更是穷困潦倒,出了名的大穷县。 因为西山县的山真是太多了。整个西山县几乎全是西山山脉,或者说当初划县的时候简单粗暴的把整片西山山脉全划入了西山县中。 西山县唯一的城池是县城,坐落在西山余脉一处山坳里,在西山县最东边。过了县城,就是山连着山,山挨着山,地无三尺平了。虽然整个西山比传说中南方的十万大山还不如,但已经是大部分百姓的禁区,也是隔绝云州和凉州边境一道天然屏障。 但说西山全无人烟也太武断,那一座座各自隔绝的山坳里,未必不藏着什么隐世宗派、千年世家。且汤昭就记得,西山一带有云州都督府一支驻军,只是那是秘密驻军,轻易不在人前显露,只要不侵入驻地,他们也必视而不见,也不用顾虑太多。 一路上,汤昭他们在前面赶路,那上官剑客就如幽魂一般在后面跟着,也不说话,也不理人,也不催促他们快些。这样的跟随虽然给人带来了不少心理压力,但也还算省事。 到了二十九日下午,一行人进了西山县城,这里乃是进山之前最后一处补给点。除了汤昭和上官剑客,其余众人都不是剑客,在大山里呆两日,又要去云中城不知多久,身上不带补给是不行的,何况众人赶路用尽全力,甚是疲惫,也多少想寻个地方歇一歇。 “今天晚上必须进山。”孟化舟无视众人对休息的渴望,斩钉截铁的道:“仙城现世也在晚上,夜里山上的情况复杂,咱们若是第一夜进去恐不适应,提前适应一晚最好。至于歇息,明天白天可以在山上休息。诸位辛苦,但要想想大家为什么来?宁可辛苦一晚,将来有的是安逸的时候。” 众人没有出声反对,他又带着众人来到一处宅院前,道:“这里是我租下的一处院子。之前已经买了不少物资堆在这里,但还需补充不少新鲜食水。谁有想带上山的东西也可以自行去买,但是只能自己背。” 打开院子,果然见屋里堆了不少物资,有行囊、衣被、帐篷、水壶、绳索、火种等等,皆是外出应用之物,显然是花心思准备了,别说是一群武林高手,就是有些经验的壮汉带着这些东西也能闯一闯山林了。 且他准备的是十人份,此时在场的加上上官剑客也只有七人,那更是绰绰有余了。 孟化舟指着滴漏道:“大家分散去买吧,想买什么买什么。两个时辰内必须回来,然后咱们出发。” 众人都应了,分头离开,黑寡妇又想起一事,便留下问道:“咱们都不是本地人,西山情势不明,要不要本地向导?” 孟化舟道:“我早预备下了,两个老猎人,都是惯走山路的,我去叫他们来,师姐只管去买东西吧。” 黑寡妇点头离开。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孟化舟独自留下锁上房门,轻轻跳上房梁,用手一推,柱上露出一处暗格。 暗格里放着好几样东西,多是法器、术器之类,孟化舟一样样拣出来。每拿出一样,脸色都是杀气毕露。 拿到最后,还剩下一朵花。 那朵花是单独放在角落里的,有六瓣细小的花瓣,仿佛雪花一般。 它也确实如雪花一般洁白和脆弱,白的几乎透明,透过花瓣仿佛能一眼能看到后面的黑暗。 然而,它又是确实而稳定存在的,它落在角落,并不像是被搁置那里,而像是对着墙角盛开一般。即使独自藏在暗室很久,它依旧鲜活、顽强、美好。 孟化舟眉头舒展开来,戾气顺着眼尾一点一点儿的散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那朵花捧了出来。 那朵白色的小花现在开在他手里了。 孟化舟神色越发温柔,道:“马上,我就送你回家。跟我走,去见你的主人。” “不知你主人是何等的风姿绝代?” 他轻轻的说着,神色不止有温柔,更有无尽的畅想。 “包子、香肠、酥饼、羊肉汤……”汤昭一间间铺子数了过去。 “羊肉汤是什么鬼?”黑寡妇听汤昭检点要买的东西,忍不住提醒他道,“是上山吃的东西要以干粮为主,容易携带又能饱腹的。酥饼已经过分了,羊肉汤算怎么回事?你解馋来了?” “没关系,我能带上去。这儿的羊肉汤很出名,不尝尝可惜了。我就买一点儿尝尝。”汤昭一面说,一面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整个塞进罐子里。 黑寡妇叹道:“行,你这样子倒是放松,看来心里是没什么压力?” 汤昭如实道:“压力自然是有的……只是不能让人看出来。” 本来尽在掌握的局势,突然加进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剑客,说一点儿压力也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汤昭如今久经战阵,自有一番处变不惊、稳如泰山的气度,即使在黑寡妇这样的自己人面前也不露出心事。 正走着,就见前面有个小牌子,写着“大井胡同”。 汤昭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黑寡妇道:“怎么?” 汤昭道:“那位唱曲的老人说他家就在这里,那么姓许的那个游过仙城的主角当年应该也住在这里?” 黑寡妇沉吟道:“姓许……” 汤昭想起她只是小说读者,并不知道那本小说是二创,原本主角居然姓许,解释道:“就是那位从仙城回来的穷小子后来住的房子。” 黑寡妇眼睛一亮,道:“哦,进去看看。” 汤昭道:“看看可以,别抱太大的希望,那位孟公子早就知道这个情报,已经来过这里了,有什么线索他早就看过了,能取走的多半也取走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具体住在胡同的什么位置……” …… 进了胡同,不用细找,两人已经知道那座故居在哪里了。 胡同一侧有一块空地,只剩下一堆烧焦的废墟,显然是刚着过的火。 黑寡妇咬牙道:“来晚了,居然给烧了!孟化舟啊,还真是谨慎。” 她自然不是气孟化舟在民居放火牵连无辜,而是气他自己收了线索就毁灭证据,一点儿地步不给后人留。 汤昭默默看着周围——孟化舟胡乱放火当真混账,好在还是有些分寸,只烧了这里一间房子,隔壁的房子倒没烧毁,只是墙壁熏黑了。 他心知这里已经没什么线索了,时间所剩的又不多,正要招呼黑寡妇离开。就见隔壁门一开,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砌十分可爱,穿着碎花布裙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儿,怀中抱着白白一只小狗,来到废墟前,好奇的看着两人。 汤昭冲她一笑,小姑娘礼貌的点头,还是好奇的看着他们。 汤昭反而一怔,紧接着恍然——若是以前,他这样一笑,女孩儿多半会放下警惕,到时候聊天说话都很容易。如今到底是他化了妆,只是笑笑就没什么效果了。 这时黑寡妇过来,笑道:“小妹妹,你住在隔壁啊?” 黑寡妇相貌娇美,态度可亲,那女孩儿登时亲近起来,连连点头。黑寡妇方问道:“我们想去这家拜访,怎么没人了呢?” 那小姑娘道:“前一阵着火了。就那天晚上……” 趁着两人聊天的功夫,汤昭不免去看小姑娘怀里的小狗。 当时第一眼看见那白绒绒一团,他下意识便以为是狗,但此时离得近了些,再看时觉得是狐狸,然而再仔细看,神态还是有点像狗。 在狗和狐狸中纠结了一下,汤昭觉得还是狗。 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一点儿武功痕迹也没有,抱着狐狸也太奇怪了吧? 是不是有一种狗,长得像狐狸,叫什么“狐狸狗”来着? 汤昭也是太无聊了,就多看了两眼,只觉得这小狗很有灵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跟着自己的眼神走,似乎很看得上自己。 嗯,这狗倒比小孩儿懂得内涵,不看皮囊就知道自己内秀。 黑寡妇和小姑娘交谈片刻,却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说来说去也只知道这本是一间空房,那天晚上突然起火,很快又熄灭,没人知道是意外还是纵火,再问不出其他来。 这本是早有预料的事,黑寡妇虽有点失望,也保持笑脸,给了小姑娘一颗糖,和汤昭离开了。 小姑娘开心的嘬糖吃,越吃越甜,眼见将糖舔的没有了,才发现少了东西。 “小白?小白!” 小姑娘突然发现,自己一直抱着的狗不见了,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丢的了,慌忙在胡同里大声叫它,跑来跑去的寻找。 找了好一会儿,小狗再也不见踪影,小姑娘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402 指路 “嗤——” 夜晚的山林中,冷光闪烁。 一只比石头还大的老鼠被人迎头劈开,还没倒地,已经化为黑烟消散。 空气中留下了难闻的气味,紧接着又消散了。 黑夜中的大山仿佛无尽的大海,无论什么脏水浊流都能被轻易地消解。 “又一个,这附近的凶兽也太多了。” 黑寡妇摇头,随手将袖中刀收起。 她一向是使惊魂丝的,但黑夜中操纵这种软丝太费眼力,反不如刀枪之类便捷。 不仅仅是她,一行人在左右都拿着兵刃,各自便打扫便前进,唯独孟化舟拿着一个罗盘盯着上面的指针和各种纹样念念有词。 此时正是深夜,几人进了西山已经半日功夫,从午后到傍晚,从黄昏到深夜。 一开始金山还好,只不过山高路险,狭窄难行,对这些高手自然是不怕的,就是那两个向导也如履平地。 然而行了一阵,渐渐进了深山,天色也渐晚。那两个向导便不肯走了,说前面是禁区,有妖怪吃人。 孟化舟自然不以为意,说多加薪酬,让向导只管带路。 两个老猎人贪财,便又走了几里,突然从树后钻出一直凶兽,若非汤昭及时出手,其中一个早就给咬死了。 这下两个向导说什么也不走了,加钱也不肯。孟化舟索性扔给他们两个钱叫他们滚了。 两个向导拿了钱倒起了善心,年轻的那个还劝道:“几位大爷,那山里头真不是人去的地方,要不各位也退吧,什么东西也没命重要啊。” 倒是年老的看气氛不对,把他拉走了,两人带着钱出山保不齐要议论什么:“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之类的话。 孟化舟招呼众人往里面走,其他人倒是没有退缩的。 再走一阵,从树林里、大石后、山崖下,便偶尔见到凶兽的踪影,越走到后面,凶兽越多,已经开始进行攻击了。 汤昭很是惊讶,他不是没见过凶兽,相反,他见过特别多的凶兽,他在检地司实习时处理小阴祸的时候,基本就是处理凶兽,所以他深知一般凶兽出现的频率。 这西山中出现的凶兽,频率可比一般的小阴祸还高,地上除了魔窟,他真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存在这么多凶兽。 看得他都想向检地司举报了。 不过他紧接着想起这里可能不归检地司管。 孟化舟看到这些凶兽反而高兴,道:“这是找对地方了。诸位——我研究发现,仙城可不是毁于什么妖魔入侵,而是毁于一场阴祸。阴祸中有天魔和仙女大战,魔窟则和仙城同归于尽,剩下的仙城飘远,而魔窟则粉碎。但魔窟终究是魔窟,可能还有碎片落在地下,阴气滋生了很多凶兽。一百多年时间,虽然可能散了一些,但还有不少幸存。” 黑寡妇点点头,她虽没有第一手资料,但研究那本小说也是下过功夫的,她也是这样推测的。写小说的人一看就不是剑客或者上过前线的高手,不懂阴祸之源,还是按照传统小说里“邪魔外道、妖魔鬼怪”那种路数写的,她上过前线,见过魔窟,能从中发现现实世界的影子。 如果是魔窟碎片,那阴气留存一百多年很正常。 阴气若是游离的,其实不大会长久。天地间有代谢阴气的方法,那就是阳光。在那种天日晴朗的地方,阴气很容易消散,但遇到那种连日阴霾的地方,或者有山体遮挡的角落,那阴气自然久久不散,不知何时又会催生一批凶兽。 而一旦有了魔窟庇护,阴气就能在人间落地生根,就像阳光一样随着日出日落永远轮转,白天缩在魔窟中,一道晚上就冒出来,东污染一只,西污染一只,不过几年,一片地域便成了凶兽乐园。 黑寡妇道:“这里若有魔窟,怎么不见检地司?西山究竟还是云州的地盘。” 汤昭想说:“这西山算军管,山里面有部队驻扎,就算真有魔窟恐怕也要先由驻军处理,检地司不好管。”但以他的身份,这话肯定是不能说的。 即使是黑寡妇说了这一句,孟化舟却忍不住想到:老头子果然看得清楚,这女人时时刻刻惦记着检地司,果然是二心人。这是等不及把山庄都献上去了? 他越发坚定了杀意,却只道:“咱们快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的转动罗盘。 “根据我的测定,这方圆二十里之内,就是当年那许家前辈看到仙城的地方。”孟化舟道,“可是这里的凶兽太多了。咱们分头清一清,整理出一片安静地方,我好布置仪式。不然就算布置了,恐怕也要被破坏了。” 他说着,取出地图展开,就着火折子给众人分配区域。 “咱们划定个人的区域吧,没人驱赶一个方向的凶兽。徐师姐西北,羽兄东北,尹师姐西南,唐兄……” 汤昭道:“我和庄主一起去南方。” 孟化舟道:“个人分头巡视,会快捷一点儿。” 汤昭咧嘴笑道:“我不。我和尹庄主绝不分开。” 孟化舟表情僵硬,羽司晨一个激灵,笑道:“好,我和阿药也在一起,就管北边。你和岳来一个东,一个西,正好四面都顾及到了。上官前辈居中调停。” 孟化舟运了运气,知道他们是不肯给自己可乘之机,只得道:“也好。” 他又郑重道:“诸位,今晚不过是个演练,仙城明日才降临。凶兽能杀则杀,杀不了及时求援,大伙一起动手,不是丢人的事。但有一节,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尤其是白色的,夜里发光的、白色的东西,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回来告诉我,由我来处理。那可能是关键线索,若是胡乱动了,说不定就掐断了上天的路。” 当下众人分开,黑寡妇和汤昭走一路,两人直接一路往南,见到凶兽便扫荡。主要是黑寡妇出手,汤昭以捡漏为主,并不做主力,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 黑寡妇斩了一只凶兽,笑道:“看你小心的样子,是认为他等不到上仙城,直接就要在今晚干掉我了?” 汤昭道:“也不是不可能。他接了父亲的遗命,弄死你的命令说不定排序还在寻找仙城之前。” 黑寡妇叹道:“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们父子,简直是疯狗追着我咬。有你看着,在下面我倒不担心,就怕他到了仙城动手,那就是他的主场了。” 汤昭点头道:“我也有些担心。我发现他对仙城的了解比我想象中的多。他其实早就勘察过此地的地形,已经成竹在胸了。向导都是摆样子的,罗盘什么的更是装模作样,让咱们以为他也不熟,便掉以轻心。” 黑寡妇咦了一声,道:“是么?罗盘是做样子?” 汤昭道:“他那个罗盘……其实是我们符剑师用的,专门测符元属性的。也不知他哪里淘换来的,大概是觉得这个罗盘特别华丽,显得特别专业?用那个测方位,他能测出个屁!他早把周围的地形都记住了,连地图都画好了。我猜他连魔窟碎片在哪儿都摸清楚了,只不告诉我们,留着阴人呢。” 他又正色道:“所以,尹姐,在这里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黑寡妇笑眯眯道:“好啊。我们阿昭长大了,真是可靠啊。” 她又问道:“你觉得他叫我们留心发光的白色的东西,是否是故弄玄虚?或者他在收集其他的东西,只是拿白色的东西做挡箭牌?” 汤昭沉吟着,最终道:“我也不知道。按理说不应该在这种关键问题上说谎。我不信他真不想找云中城。咱们干脆不要被外表所迷惑,放开灵感,找最特别的东西。” 黑寡妇道:“那还得是你。” 她深知汤昭的灵感强得惊人,若有发现也应该是汤昭发现,自己倒可歇一歇,而且灵感强的人往往会被莫名外力所伤,唯独剑客有剑,能够保护自身。不是剑客的人随意纵容灵感发散是非常危险的。 两人一路闲聊,一路杀凶兽,杀着杀着,便觉得凶兽越来越多了。 原本那些凶兽还是东一只、西一只,也有主动攻击的,也有胆小直接逃跑的。但渐渐地那些凶兽仿佛闻到了腥味的猫,主动扑了出来,扑势十分凶猛,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一两只还好,黑寡妇连杀数十只,便觉有些力不从心,汤昭上前补上几剑。黑寡妇微做修整,寻觅了几棵大树,用惊魂丝在树上缠绕几圈,仿佛织网,一张张网在树木间形成,好似迷魂阵。 等织得差不多了,黑寡妇方唤汤昭道:“进来歇一歇。” 两人退入网中,就见一个个凶兽冲过来,登时被看不见的细线切割成碎片,化为黑气。两人安坐网中歇息,就像两只等待捕猎的蜘蛛。 汤昭赞道:“这个阵法好。尤其适合凶兽,要是寻常野兽被切割了难免沾上血肉,黏住了线就不锋利了。这个凶兽不留尸首,就可以一直切割。孟化舟说他要布置阵法多半是装相,尹姐才会布置阵法。” 黑寡妇看着源源不断的凶兽,自己的惊魂丝还罢了,那些缠丝的大树渐渐吃不住劲儿,摇摇欲坠,道:“你说这凶兽发疯,是不是有黑手?是孟化舟搞的鬼吗?还是兽魅呢?” 汤昭道:“孟化舟不在附近,我可以确定。也不像是兽魅……” 兽魅指挥凶兽都是有章法的,甚至如行军打仗一般,此地的凶兽最多是被激发了凶性,杂乱无章。就算是兽魅,恐怕也是差劲的兽魅。 这个时候,汤昭想到了之前提到的那件事,便肆意放开灵感。 随着剑心的修持,汤昭的灵感越发凝实磅礴,已经覆盖了大片的树林。 不一会儿,汤昭便有所察觉,看了黑寡妇一眼,并没有离开,反而挥出一剑。 一道光仿佛有灵性一般,飞了出去,穿过黑夜中的重重树林。 树林另一端,高大的乔木下,密密匝匝的灌木丛中,有一道白色的影子藏在那里。光眨眼之间已到面前。 “找到你了!” 403 又见 白色的影子正伏在一棵树下,毛茸茸一团细小的身子,蓬松松一根大尾巴,一双眼睛乌溜溜转。 那是一只白狐! 而且是老相识! 光华照耀之下,汤昭的目光透过自己的剑象一眼认了出来,这不正是白日在大井胡同遇到那小女孩儿怀中的白狐? 当初在女孩儿怀里的时候,汤昭认为它是狗,但此时在森森夜色下看见,登时认出——这分明还是一头白狐,略像狗的白狐。 光看到了白狐,白狐也看到了光,双目圆睁,张开嘴,露出犬齿—— 噌! 白狐向光扑了过来。 汤昭甚是意外,可能是因为白狐长得喜人,又像狗一样有几分乖觉,藏在树叶下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凶悍,上来就攻击。 敌意毕露,这么说,刚刚凶兽的攻击果然是白狐唆使咯? 汤昭本体不在,剑象直接化作白炽光,如剑光一般向白狐横扫。 那白狐跳将起来,像光咬去。 一头畜生,竟然咬光? 不得不说,白狐的动作奇快无比,动作起来仿佛一道白光,然而它的对手本来就是光! 光的速度岂是其他可比,立刻化作螺旋,眨眼之间缠绕住了白狐,一圈圈缠的像一条绷带一般,霎时间滚做了一团白狐粽子。 汤昭虽然动手,但没伤害白狐,哪怕他怀疑白狐操纵凶兽伤害自己,也没有急着动手,毕竟这狐狸追踪而来十分蹊跷,还有可深挖之处,再者,相貌也确实可爱。 那白狐被缠住,动弹不得,突然脖子扭了一下,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张开嘴向可以够到的光带咬去。 它还是要咬光! 喀嚓—— 光带随着它的牙落下,缺了一个口子。 咬得动! 那牙齿咬住了剑象时,汤昭登时感觉到一阵消耗无力,那是剑元的磨损,他的剑象被消耗掉能量了! 因为光线很薄,带的剑元并不多,这一下几乎把光线咬穿! 什么鬼? 牙齿为什么能和光碰触? 汤昭可以指挥剑象,但其实他和剑象的联系没有那么紧密。要让剑象达到身外化身一样的地步,那必须是人剑合一也就是剑仙级别才行。甚至通过剑象传递如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完整的感官,也需要剑侠级别的“心有灵犀”才能达到。 一般剑客的剑象,就好像剑客放出的一只风筝,最多通过牵风筝的线模模糊糊给剑客一个感觉,就算最基础的视觉也不过是大概有个轮廓,甚至连颜色也分不清。 汤昭一开始也是这样,但随着他对剑象的日常锻炼,渐渐磨出了视觉共享,能通过剑象看到远处,最近甚至有了听觉,但触觉乃至更敏锐的感觉还是没有。所以被咬住也只能感觉到剑元的消耗,不知是什么触感。 但他知道,咬得动剑元者,绝非寻常。 莫非白狐也是剑象? 汤昭有些惊疑。世上既然有猫为剑象,那以狐狸剑象自然也不奇怪。但汤昭在门前时,一点儿也没察觉。 早在当初他还是个寻常孩童时,都能隐约察觉到狸花剑的大橘猫很奇怪,这么多年他的灵感是有增无减的,怎么对这狐狸反而一点儿也没察觉? 此时,白狐又是一咬,汤昭心中一动,让剑象聚合。 光的能量密度是可以一直往上加的,汤昭让光凝聚,霎时间光色白得刺眼,高温如烈阳。在密林中隔着极远都清晰可见。 白狐的眼睛被刺得眯了起来,但牙齿依旧死死咬住了光线。 牙齿之间展开了无声的较量。 汤昭感觉到了剑元还在消耗,虽然没有之前被咬的摇摇欲坠的感觉,但剑元依然是不住减少的。 也就是说,或许打平、或许输了,反正没赢! 散—— 那缕被衔在嘴里的光线散去,汤昭操纵光线从腋下以更安全的姿势捆绑白狐。按理说这回它绝对咬不到了,但很快,他又察觉光线持续在消耗,此时他甚至没察觉是怎么消耗的。 不行,他的本体距离有点远,剑象的感知降低,而消耗却增强,只凭远距离操纵剑象,他恐怕赢不了。 他回头看向黑寡妇,想说让她在此稍候,但话没出口自己就否定了。决不能冒险,不能以为稍微走开马上回来就没事,最坏的事情只要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不少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教训。 但是带着黑寡妇去寻那白狐也不行,这无疑增加弱点。而放任白狐更不行,它一直刺激凶兽来袭,在这里等着岂不被动挨打? 略一沉吟,汤昭道:“尹姐,委屈你一下。”说罢掏出一个罐子来。 黑寡妇“哈?”了一声,汤昭轻轻一托她,她便钻入罐子里。亏了这罐子是经过升级的,如今也可以存人了,不然还真不好带。 安置了黑寡妇,汤昭直接起身,化作一道剑光去追白狐。 汤昭直接落在白狐后背,到达之际,剑象光华大放,强度何止亮了十倍。 虽然光华更盛,汤昭却没有直接全力进击,反而先站住了客气道:“到底是哪位同道在此,我们并无仇怨,何必……” 那白狐突然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调转方向,往他这边看来。 那双狐狸的眼睛在夜色中湛湛放光,虽然如野兽一般是浅浅的绿色,但绿的并不渗人,反而如宝石一般的翠绿美丽。 汤昭一怔之下,立刻闭眼。 滋滋…… 一阵声响传来,汤昭面前泛起无形的涟漪。 防御被触动了! 汤昭为了修剑心,持续保持剑象,永远在身前维持一道看不见的光墙。以前这道光只有白天看不清,夜里永远耀眼至极,他晚上出门就像挂着个灯罩巡街一般。但随着修行时间渐长,他已经能在夜里维持一道极薄、极暗的光幕,几乎与黑夜一色,能不引人瞩目地把自己保护起来。 当然,因为能量压得太薄,这防御就指望不上什么了。最大的作用就是被触动之后示警,以及抵挡一些特殊的攻击。 比如精神攻击。 刚刚狐狸一抬眼,汤昭立刻就意识到可能是精神幻惑的攻击,实在是因为狐狸本身就给人这样的印象,若不是刚刚它一直以牙和光线较量,只露出啃食的能力,汤昭应该更加戒备才对。 但好在他是防住了,仅仅一层光幕抵挡住了最直接的攻击,他还是感觉一阵头晕,立刻运转剑元才驱逐不适,好歹没有陷入幻境之中。 好险! 汤昭后怕之余又大为恼怒,心想: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忒没礼貌!你也跟我玩这个,你也是幻觉,我也是幻觉,咱们走着瞧—— 心念一动,周围的光线如孔雀开屏一般亮了起来。霎时间在他周围环绕一片。 在光华将自己全身包裹,他才睁开眼。 眼前出现一片光幕。 那不是他身边的光,也不是白狐放出来的光,而是一种很熟悉的如今又有点陌生的光幕—— 居然是剑谱。 再次见到剑谱,汤昭一瞬间竟热泪盈眶,用手去摸眼镜,却摸了一个空,兴奋之情消散大半。 眼镜还在怀里,碎片没有恢复,只是剑谱出现了。 或许剑谱和眼镜的完整没关系,它一直都在,只等遇到谱上的剑,自然而然就打开了。 这样想想,汤昭稍觉放心——剑谱没有离他而去,眼镜也没有离他而去,也许一切都不曾离去,只是暂且沉眠而已。 那么,唤醒剑谱的剑是…… “剑:绥绥剑。” 汤昭心中一动,这倒是对上了。 然而下面却不是熟悉的大段列表,反而只有一行小字。 “绥绥剑,附系如意剑。如意剑属页三。” 什么意思? 汤昭还第一次见这样的标识。 一般的剑,无论圣剑、仙剑乃至罐罐剑这样的侠剑,都是单列一页,从一二三四五页这样排下来的,还从没听说过“属页”的。 也就是说,剑谱当中不止那几十把剑吗?还有强大的剑有自己的属页? 什么样的剑才能拥有属页? 仙剑够么? 如意剑是什么剑? 很强么? 听名字本意似很强大,只是如意这个词被用得太多,听起来就比较接地气了。 “如意剑……” 看到这里,他轻轻在嘴里念了一下,几乎没有声音。 然而,这三个字出口时,那狐狸陡然身体支了起来,目光幽幽然盯着汤昭。 嗖—— 白狐化作一道白光,像汤昭冲来。 汤昭周围光华灿烂,几乎将所有方向封死。 那白狐冲入光中,头也不回,直穿过光的一角,再度穿了出去。那光华甚至没能阻它一阻,就被它冲穿,仿佛那真是一片虚光。 汤昭脸色一变,察觉到了异常,自己的剑元又有损失! 而且损失极大!前所未有的大! 就见那白狐冲过去之后,微微回头,牙齿之间叼着一大块光,正是从汤昭的剑术上撕下来的。 汤昭微微落汗,心知自己小瞧了这狐狸。自己的光对它竟如血肉一般! 狐狸回头之后,竟不再冲,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奔去,速度不紧不慢,并非野兽奔逃之态。 汤昭略怔了怔,因不知虚实,停下脚步,并不追上。 哪知那白狐奔出数丈,又停了下来,再度回头,冲他点头示意。 什么意思? 叫我跟上它吗? 404 狐言 “什么意思?要我跟它走?” 白狐连续的停顿示意,意思越发明显,汤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这白狐穿过他的剑象,算得上强攻,但恶意反而变少了,不再有明显的攻击意图。 而刚刚骤然加速穿过他的光幕更像是一种示威: 我的实力强,但是对你没恶意,所以你跟我来。 汤昭先用大日神车经的精神锻造法清了一遍自己的精神,确认并没被这狐狸迷惑,才冷静做了选择,做的是比较现实的选择——跟你去,看看就看看,实在不行就跑呗。反正他最擅长逃跑了。 黑寡妇在罐子里也安全,他没什么顾忌。 做了决定之后,他便跟上白狐,跟上几步,就感觉不远处那群刚刚还疯狂的凶兽安静了下来,显然不再受刺激,也恢复了一般的状态。消散自然是没有消散的,凶兽的转化是不可逆的。 眼见它们又要蛰伏进深山,汤昭回头一指,一道粗大的光柱射出,半空分化成数十道细细的光丝,分别戳入了凶兽身体,一片咆哮声中,凶兽化作了道道黑烟,周遭登时黑烟弥漫,腥气熏天。 凶兽本不该存在,每一只都是。在汤昭眼前出现就没有离开的可能。 消灭这些凶兽之后,汤昭也看着白狐,他要看看白狐是什么态度。 白狐没有什么态度,甚至没有回头,还在继续前行,汤昭只看见它的颈部动了一下,也不知是呲牙还是点头。 白狐并没有离得跑得太远,只沿着一道干枯的河床往前跑,停在一处悬崖下。 它略一停顿,便如壁虎一般往上攀登,在近乎垂直的山崖上如履平地。 这点悬崖自然难不住汤昭,汤昭都没用御剑术起飞,只是用罡气黏着脚下,一步步跟着白狐走了上去。 走了一半,就看见山崖半空有一个山洞。 山洞被荒草覆盖,又在高高的悬崖峭壁上,别说夜里,就是白天若非白狐带路,旁人也找不到。 白狐轻盈的从枯草缝隙钻入洞中,汤昭也跟着拨开杂草,进了山洞。 刚一进山洞,汤昭一震,一种精神震荡的感觉传来。 腰间剑陡然出鞘三尺,剑光划破了护身的幻境,陡然悬在空中。 是其他剑的锋芒! 汤昭环视四周,周围只像一个普通山洞,草木杂乱,但其中一定有其他剑的痕迹,而且是直达灵感即魂魄方面的压迫,逼得汤昭的剑自己出鞘抵挡。。 要知道一般的压力都由剑客自己来抵挡,如果是物理攻击,可以用剑身、剑术抵挡,如果是精神攻击,剑客也有剑元、精神力可以对冲,唯独那种直达更深层的灵感层面的攻击,才会逼得剑主动出鞘,因为剑与剑客的连接纽带就在灵感。剑的出击不仅仅是保护剑客,也是一种排他防御——成了剑客之后,只有自己的剑才能连通灵感。 “你很有天赋,剑心也不错。”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汤昭一凛。 他飞快的看了一眼四周,山洞一览无余,并没有其他人说话。 那就只有…… 汤昭目光移动,看到了白狐。 白狐正倚在一块石头上,半立半卧,这个姿势说是人性化也可,说是野兽也可,但那句话,那句仿佛淡淡的女声明显是它亲口说的。 汤昭头皮发麻——与其说是惊异狐狸口吐人言,不如说他怕的就是这个。 如果狐狸真的能开口,而这只白狐又确实是他判断的剑象,那说明——这是已经显化的剑象,剑侠的剑象。 如果是剑客的剑象,那是绝对不可能开说话口的,所以也基本上没法用来做传讯这类精细的工作,不管剑象是什么。 譬如狴犴,在剑客阶段只是一只玩球的大猫而已,还要依附剑术才能长期存在,但当刑极成了剑侠,狴犴便已经能独当一面的自行出战了。相应的,貔貅剑崔将军也曾经在战场上派出剑象貔貅对汤昭口头布置任务。 而汤昭的剑象虽然是光,如果他成为剑侠,光幻化成人形或者动物的形态也可以开口说话。但现在不行,哪怕他的光已经能幻化出人形动物形,看来惟妙惟肖,终究是死物。 所以,白狐开口,就说明他果然面对的是一位剑侠。 绥绥剑的剑侠。 汤昭当真头疼,剑侠和剑客是完全不同的。面对剑客,哪怕是那种资历深厚实力强大的老牌剑客他也全然不惧,甚至自觉在各种法器、术器加持下,有战而胜之的把握,但面对剑侠,如果不小心,甚至连启动术器逃命都难。 虽然刚刚两人有过交战,汤昭并没有感觉明显被碾压,似乎还有周旋余地,但他不能赌这剑侠出了什么问题实力下降,万一是人家扮猪吃老虎,就是逗他玩呢?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刚刚他启动了剑谱,所以应该又可以“拟持”了。拟持在手,他的底牌雄厚了很多。 白狐既然开口,就彻底不装了,神态越发拟人,透过毛茸茸的脸颊似乎能看见一张恹恹的面容,它看着汤昭的脸,道:“你是个不错的剑客,平衡、细心,也有正直的原则。可惜……并非十全十美。为什么偏偏是你剑客,而你的同伴那位白衣姑娘不是呢?为什么老天没有成人之美呢?” 汤昭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叫不十全十美,不知怎么又把自己和黑寡妇比起来了? 白狐已经肃然道:“你这小辈,从哪里知道如意剑的?” 果然她态度转变是看出他说了“如意剑”三个字。 汤昭暗怪自己不够谨慎,竟随意念剑谱上的字,也惊异它如此敏锐,没有出声只是口型也被她捕捉到了。 如意剑三个字的来历他没办法解释,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来很圆的谎言,尤其是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剑侠,当下道:“我在听老前辈提起过。说是一把古时名剑。” 说古时乃是根据他的猜测,他一直觉得剑谱应该有念头了,似乎是上一段历史中的文献,上面的剑都是当年强大的剑,现在都归于传说一类了。而且这些剑不是仙剑就是圣剑,那些剑仙、剑圣都不知活了多少年纪,说一句“古时名剑”并不突兀。 那白狐追问道:“那位前辈?什么时候说的?他说什么了?” 汤昭强装着回忆起来,道:“嗯,应该是一位在前线并肩战斗的前辈……什么时候说的我可想不起来了。我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当时就是聊天的时候聊到的,提起一句话而已。” 谁叫他现在没办法查看如意剑的那一页呢?不然他到可以多说几句上面的资料。 可能是因为他没遇到如意剑,只靠绥绥剑没办法直接展开正页,翻不开剑谱。 那白狐追问道:“前线?前线是什么?” 汤昭道:“前线就是在我们和天魔交战的前线单独形成的一片区域,那里很混乱,势力庞杂。天魔来袭的时候大家团结在一起,只要是人都可能成为队友,并肩作战。天魔退了之后大家没了压力,各种分野又出来,不免各自散去,或许再也不见面,或许反目为敌。” 那白狐目光转为阴森,道:“原来说的是剑域……你哄我么?偶然间遇到的人随意说了两句你就一直记着,今日还恰好说了出来——你说,那句话是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在今日提起如意剑?” 汤昭没来得及琢磨“剑域”是什么,眼看白狐白毛一根根炸起,又要恢复凶性,心中一动,说道:“其实我没想过如意剑,我是看到你想起了绥绥剑。” 白狐一怔,仿佛特别意外,都有些僵直,道:“你知道绥绥剑?怎么会想起绥绥剑……” 汤昭道:“阁下不是白狐么?我便想起了和狐狸有关的剑,我依稀记得好像有一把绥绥剑是吧?对,就是那位前辈说的那句话,他跟我聊天时,好像说过——绥绥剑归了如意剑。就这么一句,本来我都已经忘了,刚刚看到你突然想起来了。”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除了不能说的剑谱部分,剩余都是真的。到现在为止,他还真只知道绥绥剑系附如意剑这么一句而已。 因为足够真,白狐反而沉默了。默然中,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渐渐褪色,变成了灰绿的颜色,不如刚刚瑰丽,但也少了几分危险。 “看来你是什么也不懂,却不知从哪里听来一句……害我白白高兴一场。”白狐看着汤昭,道,“而且还给你蒙对了。” 汤昭顺着它道:“蒙对什么了?绥绥剑么?” 白狐扬了扬头,道:“你不用管。你这一蒙不要紧,倒打断了我的计划。为这么一句话,把我引出来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本来只想旁敲侧击,徐徐引导你来这里的。” 汤昭道:“本来?引导?你故意放凶兽攻击我,这叫什么徐徐引导?” 白狐不耐道:“不过试试你罢了。你好歹是个剑客,难道会被凶兽难住?我本来的剧本是你杀退凶兽,正巧救下了一只楚楚可怜的白狐,白狐报恩把你引过来。倘若你特别没用,反而被凶兽困住,那就换我来救你。等我救了你再以神秘白狐的身份将你引过来。总之你定能发现这里。而我本是不打算展露人前的。” 汤昭心想:自己说自己楚楚可怜,脸皮可真够厚的。 他往四周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这个平平无奇的山洞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为什么这白狐要引自己过来? 白狐接着道:“既然我与你用人声说了话,我的身份你也猜到了几分,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我就明说了吧。当时在城中我一眼看见你们,就猜到了你们的目的,你们和那个狂妄无礼的小子同路,也要找白玉京。而我看你们比较顺眼,不找他却来找你们。” 汤昭也不否认,道:“那阁下的目的是……” 白狐道:“正如你所料,我要借你的手回白玉京去。作为回报,我会给你指路,叫你直上云端。事成之后还有你的好处。” 405 疑惑 汤昭心中一动,端详着白狐,道:“回——白玉京?” 白狐颔首,她温和下来的声音相当悦耳,对于女子来说稍显低沉,但意外的造成了一种空灵的魅力:“是啊,我是从白玉京逃出来的,流落在外好多年了,现在要回去了。” 汤昭沉吟道:“你莫非是那场劫难中逃出来的?那距离现在有一百多年了。” 精确地说,有两个甲子一百二十年了。 足够两辈子从生到死,六代人从小长大。 不过,对剑侠来说,一百多年也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或许是半辈子吧。 前提是她说的是真的。 白狐目光悠远,道:“没错,一百多年了。你知道的不少,是听了那首胡说八道的曲子,还是那个狂妄小辈跟你说的?” 狂妄小辈就是孟化舟,胡说八道的弦子曲自然是许家留下的《云中曲》了,汤昭道:“曲子我也听过,但是精确时间是孟化舟跟我说的。那首曲子是胡说八道吗?我觉得还挺真的,那位许丛生难道没有上过仙城吗?全然是编造的吗?” 白狐怒目道:“就因为上过,所以才能编排的那样过分!呸,恶心!那个野小子走运进了仙城,殿下待他多有恩德,我们也对他那样友善,他一点儿不知道感恩,一肚子歪心邪念,把殿下当做什么了?真是白瞎了他一张脸!当时那样危急时刻,殿下还特意花心思送他出来,他居然把那段经历编成故事到处讲给人听。一开始编的还算真实,只写了些景色、人物,到后来往里面添油加醋,越编越没影儿了。竟把殿下的一面之缘写成了主动垂青,还说我们个个都爱慕他,一个个投怀送抱……呸!他也不照照镜子,他配吗?” 汤昭暗自摇头,原来不止孟云会做梦,许丛生早就先做过梦了,还是艳梦。怪不得他的故事不能细想,充满了俗套的狗血爱情,到后期确实有些群芳环绕、众星捧月的苗头,不过为了突出主角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没彻底左拥右抱罢了。他又想:听她对那殿下十分尊敬,难道说殿下是如意剑的剑客? 云中剑大名叫如意剑么? 嗯……不是甚飘逸的名字啊。 不过汤昭没必要急着向白狐核实,只要他踏入那片仙城,剑谱会告诉他的。 他只是有些好奇的问道:“阁下是剑侠,他是一介凡人,你不喜欢他胡说,为什么不直接阻止?” 他说阻止还是轻的,一个剑侠要让一个普通人永远闭嘴是很容易的。 白狐道:“你怎么知道我没阻止?只不过殿下说过不要伤害她。唉,殿下不知他出来之后是怎么信口雌黄的,但殿下既然说了,我便不好动他。但他的曲子休想传播给任何人,观众听了也记不住,更别想再一步传开。只有他传给自己的儿孙我不便动手,就一线单传一百多年,也终于失传了。” 汤昭恍然,怪不得这套曲子总得来说还算中上,狗血虽多,但比起一些大俗剧情还是有不少巧思的,却始终没有流传开,若非老瞎子偶然得传,这曲子就真的失传了,原来有白狐在捣乱。 不过听了记不住是什么意思?是白狐的剑术么?让人忘记听到的故事? 然则……并非所有人都忘了吧? 至少孟家的祖宗孟云就没忘,不但没忘,人家还二创了呢,还出书了呢。还有不少读者呢,黑寡妇就是一个。 可见白狐的剑术多半有漏洞。 白狐似乎不知道还有小说这件事,说到这里便不愿再提,只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间我不想再留,这里没有好人,我想回去。你带我回去。” 汤昭反问道:“既然是你家,你从那里下来的,阁下又是剑侠高人,又何必让我带你回去呢?” 白狐叹了口气,道:“当初殿下放我下来就没打算让我回去,她怕我回去自投死路。我身上有一些限制,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回去。那时白玉京确实危险,我知道殿下的好意,也一直听她的留在这里。” 汤昭追着问道:“那现在就不是死路了吗?” 白狐略一沉吟,坦然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想回去。往好了想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过了当初最危险的时候了,现在应该好一些了。往坏处想呢,说不定回去还是死地。但我能睡在故乡的云上,死了也甘心。” 汤昭讶道:“你这么说,不怕我打退堂鼓么?” 白狐冷笑道:“你会吗?你们这些人若求安稳,又何必追着一个一百多年前的故事追到深山里来?无非是要‘富贵险中求’。我便是轰你们走,你们也不走,怎么会被几句话吓走?说不定我说的越危险,你越想上去看呢。” 它眼珠微转,道:“不过为表诚意,你要带我上去,我不但给你指路,还给你我多年珍藏的礼物,到白玉京里你有什么所求,若不过分我也可以指点你。” 汤昭干脆道:“好。” 白狐反而一怔,道:“答应了?你倒干脆。你还没听我说是什么礼物呢。不端端身价么?” 汤昭道:“这有什么不答应的?举手之劳而已,有没有礼物都无妨。孟化舟也说要带我上去。你也答应带我上去。多了一个引路的人,有什么不好?” 反正这两位他一个也不相信,孟化舟是明牌要害他们,白狐么……半路出来言之凿凿,一举一动也充满了可疑,他同样要防着,话可以随便说,无非看怎么做罢了。 就算它是剑谱上的剑,也不能证明它的立场,剑谱又不管善恶。 白狐不屑道:“那个狂妄小子?他有什么资格引路?又有什么资格叫你这剑客帮他?我看你也不是他的手下,莫非是他收买了你?他以为自己是仙城下一任主人,已经开始许诺好处了么?实际上仙城一草一木都是有主的,他的许诺全不作数。” 汤昭本来也没信过孟化舟,心想:他胡乱许诺,难道你的许诺就能当真了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略带试探道:“他许诺我,上了仙城让我剑心更进一步,很快成为剑侠。” 白狐随意道:“他知道的倒是不少。连自在楼也知道。” 汤昭听到耳中却是一震:当真有这样的宝地啊? 仙城上,竟然真有能帮助修炼剑心的神奇地方?! 这……这不剑法啊! 汤昭本来只想帮黑寡妇,虽然是诚心诚意,但总还给自己留了退路,便紧张不起来,若能得到剑最好,若情势不妙自己就想带黑寡妇走人,剑总是还能有的,大家平安最要紧。 如今各色人物相继出场,有来历不明的剑客,又有莫名出现的剑侠,他更是以且战且思、不成则退的思路为主。但听到白狐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肯定了剑心的传说,汤昭心中涌起了一股澎湃之情。 真有些“富贵险中求”的感觉来了! 只凭促进剑心修行,就足以让天下剑客趋之若鹜,何况白狐的口气,修炼剑心似只是一部分而已。 仙城,是真正的“仙”啊。 白狐继续道:“地方是有,只是他不配许诺。他用别人的东西画饼,是当我们都死了么?我也可以直言,当初自在楼有用,但现在应该是用不了,仙城情况不明,殿下情况也不明。如果你能唤醒殿下和仙城,功莫大焉。那不仅仅自在楼,十二楼五城你都可以进去使用。我甚至可以引荐你系附我家殿下,成为她座下一员,与我同列。” 汤昭干笑了一声。这他倒不是很需要。 虽然不确定系附这个词的具体意思,但能猜出一二,无非是认了老大。他最多能接受头上有个老板,还不需要有个“主人”。 白狐看出他的敷衍,微微不快,也不再提,道:“我不似那种人,只管画饼,不曾落实。我现在也有东西送你。你从那扇门进去。”说罢用爪子去指。 汤昭顺着它的爪子看去,只看到山洞光溜溜的山壁。 “这里哪有门啊?” 白狐笃定的道:“有的,你仔细看,正有门在墙上。” 汤昭盯着那石壁,瞪着眼睛在看,想要分辨是不是真的有门,是不是因为颜色靠近所以才看不清,看了好久。 白狐见他始终看不见,便跳上来落在他肩头,在他耳边道:“确实有,你再看看,在那里在那里。” 它一声声这样提醒,汤昭渐渐疑惑,心想:难道真的有门? 这么一疑惑,就见眼前石壁上浮现出一扇门来。 “唉?真的有门?” 而且,这不是和石头化为一体的石门,而是一扇正经的木门,颜色、质地和石壁根本不同,本来长了眼睛就该看到的。但他偏偏刚刚才看到。 “难道是幻术?” 汤昭自己也是玩幻术的,刚刚那种效果他能做到,就是把一层光幕揭下来而已,但他总觉得这个幻术的关窍和他的幻术不同。 他的幻术是光的把戏,是隐是现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但这个幻术汤昭隐约觉得和自己的认知有关。白狐也只是不停地提醒他那里有门而已。 似乎,只有自己相信那有扇门,门才会出现。 “这门不会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吧?”汤昭保持谨慎,伸手去摸那扇门。 白狐跳下地来,道:“门是一直都在的,只是你看不见罢了。因为你不想看见。”它当先推开门,钻了进去。 眼见这狐狸毫无障碍的进门,汤昭稍微放下了心,便跟着进门。 一进门,便觉得眼前一白,里面一间小小的房间,正中间是一片雪白。 “又有一只狐狸?” 那内洞中央的赫然又是一头白狐,身材修长,尾巴蓬松,皮毛如天上云朵般雪白,八分像狐狸,二分像白狗…… 白狗? 汤昭疑惑,仔细看时,登时发觉那白狐一动不动,虽然确实栩栩如生,每一根毛都像是真的,但只是一座雕像。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 “这该不会是……” 汤昭看向那白狐,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的,就是自己的雕像? 白狐来到白狐像旁边,双方登时重合了一般,只是那雕像稍微大了一圈,“这是殿下送我下来的躯壳。也是你上天的阶梯。” 406 爱好 不知不觉中,一夜悄然过去。 这一夜是混乱的夜晚,也是冷清的夜晚。 说混乱,七个人分为四组,这片山头的四个方向全都在战斗,各种凶兽被追杀的到处乱窜,一个晚上过去,山上凶兽乃至寻常野兽不知被杀了多少。 说冷清,这些战斗彼此相隔极远,众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以至于战斗的参与者除了自己全不知其他人怎样了。 战局有没有混乱,有没有人浑水摸鱼? 第二日清晨,约定好集合的山坡上,慢慢有了人在等待。 最先来到的集合地点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个子娇小,眼睛大大的女子,在她身边则是个穿着五颜六色如孔雀一般的青年。 两人来时状态不错,不像是疲累一晚的样子,并肩站在一处大石旁,扫视着各个来往的路口。 “你说——今天人能来全吗?” 徐司药觑着四下无人,先开口问道,虽然她语气平稳,但多少有点期待的意思。 羽司晨“啊?”了一声,道:“什么?怎么就来不全呢?” 徐司药见他有点神思不属,提醒道:“我是说,昨天晚上那情况,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最适合下手……如果有人下手,不管成与不成,那不是就来不全了吗?” 羽司晨恍然,紧接着道:“应该不会。” 他不管徐司药的失望,主动解释道:“第一,咱们还没见到仙城,所以孟公子最有用,没有人会对他动手,没有没过河就拆桥的道理。第二,黑寡妇无论如何和她那个帮手不分开,只要足够谨慎,他们俩也都是安全的。” 徐司药想起汤昭的身手,点了点头,道:“一般人动不了那姓唐的,但那位上官剑客要是出手呢?他们虽无冤仇,孟化舟可以求他动手啊。” 羽司晨压低了声音,道:“我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那位剑客和孟公子……并非特别亲密,我总感觉他不会为孟公子出手。” 徐司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也早看出来了,那上官剑客一言不发,游离在队伍之外,确实好像和孟化舟不熟,但不熟不代表不会出手,甚至可能就因为不熟,才会接受孟化舟的雇佣帮他扫清障碍以换取登上仙城的机会。 但她也不确定,只能说是这么希望的,希望不好说出来,不然徒惹麻烦,道:“那岳来呢?” 羽司晨道:“岳来?他也不会有事。” 因为孟化舟没联系我。 羽司晨在心里说。 徐司药正要追问,就见一道瘦长的影子走了过来,正是岳来。 他果然没有事,只是看起来很疲惫,手中的剑斜斜的坠着,想拖着一条尾巴。 这也可以理解,他只有一个人,一晚上不能休息要随时戒备,当然不可能有两人轮流休息这样的悠闲。 岳来没有和徐司药打招呼,径直坐在他们对面,靠在一块大石上闭目养神。 徐司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没精打采的样子,想必一夜没睡? 他也知道自己危险啊? 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孤独的身影走了过来,正是孟化舟。他看起来倒是精神奕奕,似乎昨晚没战斗,而是大大的睡了一觉。 现在……除了那神出鬼没,谁也管不着的上官剑客,只剩下两人没来了。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来了两人,一个白衣娇美女子,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少年,正是最后缺的两人,黑寡妇和汤昭。他们两人也是身体健全,没缺胳膊少腿的。 徐司药无声的叹了口气——还真是全员到齐啊。昨天晚上那么好的机会一个人也没消失,真令人遗憾。 孟化舟神色和蔼道:“尹师姐,你来晚了。” 黑寡妇精神也甚好,道:“啊呦,是我的问题,我起晚了。昨天我赶路累了,便寻了个地方睡觉,还是小唐守的夜。他又怕我辛苦,不曾主动吵醒我,睡着睡着就日上三竿,各位赎罪则个。”说罢盈盈一礼。 孟化舟道:“无妨,师姐有福气休息最好不过。辛苦小唐兄弟了。” 汤昭笑道:“那倒没什么。”他说着按了按肩头,似乎在给自己揉肩膀,问道,“可以说话吗?” 孟化舟一怔,道:“说什么?” 这时,一直趴在汤昭肩头雪白的狐狸开口道:“我可以说话,他们都听不见,你少说话就行。” 汤昭扫了一眼众人,只见他们没有一个看向自己肩头,更没人奇怪自己一晚上回来,怎么肩头上会趴了一只这么大的白狐狸? 而白狐当众开口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惊讶一只狐狸为什么能发出人声。 所以他们果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么? 有点神奇。 但细想也没那么神奇。 至少汤昭不觉得有多么神奇,他可是戴过眼镜的人。 除了让所有人都视若不见的眼镜,至少他还遇到过当年那个“消失”剑有这样的功能。 不过剑的世界最奇妙,虽然效果相似,但剑法的本质却似乎有些差异。 汤昭不知道眼镜不能被看见是什么缘故,但消失剑的剑意是“忽视”。 狐狸消失,似乎与“欺骗”和“隐藏”有关。 两者不是没有共通之处,但狐狸的隐藏可以人为的解开。 似乎……如果有人怀疑汤昭肩头有一只狐狸,而且坚定不移的这么认为,他就真的可以看见这只狐狸。 但如果没有被提点,任何人都不会无端怀疑有只狐狸,就像任何人不会无端怀疑自己脑袋上有只鸭子一样。所以它的隐藏几乎是完美的。 汤昭扶在肩膀上手还能触摸到光滑的狐狸皮毛,笑对孟化舟,道:“请你说话啊,你把我们召集过来,难道没有话说?” 孟化舟不疑有他,道:“要等一等。上官前辈还没来。” 汤昭顺水推舟不再解释,跟黑寡妇在一边坐下。 刚刚坐下,白狐就迫不及待问道:“对面那个小哥是谁?长得挺清秀,我喜欢。” 汤昭看了一眼,觉得她可能提的是岳来,只是别人都看着他总不能凭空背岳来的履历,正想怎么把话藏着说,就听白狐道:“他的气质好阴郁,杀气太重,内心也不纯粹。唉,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哈?又不喜欢了? 喜欢的这么短暂么? 白狐又道:“还是你的同伴更好一些。可惜她也很毒辣……可是她真是大美人,美人有些瑕疵也没关系。” 汤昭一阵无语——就纯看脸啊? 白狐突然叹道:“如果你长成对面那人的样子就好了,至少也要长成他那样,不然我没办法喜欢你。可惜你的才气和性情都很好的。但我喜欢美人。要是美人内外兼美就最好了。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完美——除了我家殿下,再没有那样的完美了。” 汤昭又看了一眼岳来,不是他自恋——跟自己真正的相貌相比,岳来真不能叫长得好吧? 不过他没必要向一个素昧平生的碎嘴狐狸证明什么,谁在乎它喜不喜欢了? 反正自己不能随便说话,让它说去呗。 汤昭本以为自己不回应,白狐就该闭嘴了。但白狐大概是上百年不能和人交流,有极强的表达欲,而且习惯于单机输出,继续絮絮叨叨,从在场众人的相貌开始评说,接着谈到西山城中的自己遇到过的美人的优缺点,又谈自己当年自己的寻觅之旅和无数缺憾,然后说自己百年好似在用竹篮打水,到头一场空。 汤昭大概捋顺了这白狐的一百多年经历,除了想尽办法找回去的路,消除那些听了曲的人的记忆,就是寻找合自己眼缘的美人。 这世上终究是有很多美人的,白狐在这一百多年也找到了很多。然而它每次心怀期待的远远看着那些美人,很快便察觉到美人外貌和内心各种各样的瑕疵,便迅速的失去了魅力。不等色衰便已“爱驰”,独自失望的走开了。 长得越美丽的人,它越能忽视他的缺陷,坚持的时间越长,但总归是有容忍的极限,终究还是掉头离去。 这样往复循环多次,白狐已经能一眼看出人藏在皮囊下的品行,一些只是寻常级别的美人,在它心中不能驻足一刻,就像刚刚那个岳来,只一眼就被看穿了。 它不住的哀叹,红尘把美人的心都污染了,再没有纯粹的美好了,最是人间留不住,它只想回仙城去。 嗯…… 汤昭能说什么,追求完美本来就不现实,何况它是这么强的颜控,把筛选范围缩小到极狭窄的范围,找不到完美无缺的人很正常。如果不能接受瑕疵,只有徒增痛苦。 如果它是普通人,到处追寻尾随美人,多少落一个“变态”。不过它是剑侠,遇到美人只是远远观望,再失望也只是静静地走开,那反而算得自我约束。汤昭也不能指责它太看脸,兴趣爱好,个人随意。 话说回来,那个剑客怎么还不来? 等到白狐已经数落到一百年的经历时,突然,远远传来动静。 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从临近的山窝里升起,飞过山巅,一点点儿往青冥之上飞去。 那抹白色好像一艘大船起航,又好像从海中浮起一头大鲸鱼,但最像还是一大朵落在地下的白云又要回到天上。 在场的几个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只顾目光随着白云上升,唯独孟化舟跳了起来,大惊失色: “不好,他……他是怎么找到的?” 407 白鲸 白色的大船,仿佛一片阴影,笼罩在众人心头。 众人呆呆地往天上看,目送白色一点点的远离,一点点的缩小。 孟化舟神色惊慌,跌足道:“怎么让他劫走了?他怎么找到的?” 黑寡妇听得话音不对,急急问道:“什么东西?啊……难道说是白鲸舟?” 她提起白鲸舟,汤昭也想起来了,云梦仙都的小说里曾经描写过:仙城的仙女们出游,可以坐仿佛巨鲲一样的云船,在茫茫云海中巡游,折叠雨雪,追逐晚霞,像钓鱼一样钓云中的燕雀。 他还记得有一幕是那主角和仙女坐在白鲸船头,执手相拥…… 嗯,这还算书里看得过眼的浪漫桥段了,所以他记忆深刻,更别说黑寡妇了。 咋一看那庞大的云船,心头掠过书中的文字,真有一种梦想来到现实的恍惚感。 只是他记得白鲸舟好像是…… 黑寡妇已经想通了,焦急道:“你要带我们坐白鲸舟上天?可是它怎么自己飞上去了。难道说你藏在附近,却被其他人找到了?” 孟化舟不及回答,已经拔腿往飞船飘走的方向赶了过去。黑寡妇等人连忙跟上。 汤昭自然也跟上,仿佛自言自语道:“不对吧,用这玩意儿就能上天了?”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但话是有“人”听的,白狐伏在他肩上,疑惑道:“不像啊。白鲸舟……” 它在那里嘀咕,其余人可等不得,跟着孟化舟一路狂奔。两个山谷距离不远,几人轻功出众,不一会儿就赶到了。 就见旁边的山谷十分开阔空旷,比他们的集合的山谷大上许多,唯独谷口很小,因此非常隐蔽。山谷地面铺着一层凌乱的枯叶,中间有一道压过的痕迹,似乎停泊过什么庞然大物。四周还有数块灰扑扑如土色的麻布,被凌乱的扯在地上。 众人都是人精,一看这场景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山谷里一定藏了什么大件,多半就是那个云朵一样的大船,那些麻布可能是伪装,用来遮蔽船的。 但现在船已经被开走了。 根据众人反应,船一定是孟化舟藏的,而偷船的人则是…… 唯一不在场的人,是那个上官剑客? 虽然堂堂一个剑客居然不讲武德,竟然偷小辈的东西私自抢跑,令人大跌眼镜,但事实摆在眼前,谁能不信? 徐司药利害最不相关,因此只是嗤笑道:“少庄主,你就这么藏东XZ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你以为灯下黑呢?好歹有点什么措施让人开不走啊。我都怀疑你和你的剑客盟友是不是唱双簧,就是不想带咱们上去呢?” 黑寡妇盯着那艘船,双目森然,道:“怎么呢……怎么让他下来?” 汤昭也是盯着那白船,眼见大船越飞越高,在视野中越来越小,这早早超出一般剑术的攻击范围,但只要目光能看到,就在他的光线射程之内,他肯定能上去,就看需不需要。 但是……他怎么直觉上觉得不对呢? 白狐在他肩头看得清楚,道:“什么是白鲸舟?名字倒是不错,可是看起来好粗糙,这东西怎么能上天呢?” 对啊,汤昭就是记得:白鲸舟这玩意儿在书里有,原版曲子里可是没有啊。 这很可能是孟家的祖宗自己编的“二设”。现在白狐坐实了这一点,白鲸舟不是仙城之物,那这东西就更加古怪了。 “轰隆……” 他抬头要观望一下,突然听得一声雷鸣。 晴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一道蓝色的雷光凭空出现,在白鲸舟身上炸开,雷蛇狂舞,耀人心魄!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庞大的白鲸舟被雷光炸得粉碎,化作几截白色的碎片从空中坠下,就像坠落的白色花瓣。 须臾之间,又是朗朗晴空,不见丝毫雷电。 一时间,鸦雀无声。 什么鬼啊? 汤昭看着也觉得手脚发麻,刚刚那道雷光真的出现的太突兀,又是如此威势万钧,仿佛传说中的雷劫天威一般,他虽只是远远的观看,也不由得敬畏几分。 如果那道雷击得是他……他能跑的吧? 这时,白狐突然道:“那小子是不是笑了?” 汤昭一激灵,转过头去,就见孟化舟双手掩面,看不清神态,但从耳后的肌肉抽动来看……应该是笑了吧? 好么,有古怪啊。 他只看了一眼,孟化舟已经放下手,露出满面的震惊与悲戚,喝道:“上官前辈!” 喊了一嗓子,孟化舟当先向白鲸舟残骸处奔去,急匆匆仿佛奔丧。众人又只能跟着他换方向奔走。 白鲸舟坠落的地方就远了,所谓看山跑死马,虽然眼见那渐渐升起的滚滚浓烟并不遥远,几人还是运用轻功身法,疾奔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赶到。 汤昭看到了坠落现场,只觉得惨不忍睹。 在空中,他是明明看到那么大的白鲸舟化作几大块的,恐怕一个残骸都是几十丈长,但是到地面上已经完全粉碎了。无论是形状、材质都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冲击力冲得完全解体,只剩下一个大坑和零零星星的碎末,以及滚滚的浓烟和刺鼻的烧焦气息。 此时,山中的雪还没化净,满地都是白茫茫的。在冲击坑冲出的裸露土壤表层,还能看见散落在土地上的白色碎片,仿佛凌乱的雪痕,而溅落在坑外的碎屑则完全没入雪地中,与大地融为一体。 碎了,完全碎了。 那么大的白鲸舟在世上已经几乎没有存在过的痕迹。 如果船里面有人,大概也已经在掉落中粉身碎骨了吧,别说器官与残肢,就连血迹都很能找到的那种粉身碎骨。 孟化舟看到这种景象,又用手捂住了嘴,连退三步,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汤昭冷眼瞧着,觉得他演的还有点不够,动作已经到位了,感情没顶上来。 “不,不——” 随着一声声呼喊,孟化舟渐渐红了眼眶。 ……这戏是不是又有点过了? 孟化舟终究没把眼泪挤出来,只吭哧吭哧地道:“上官前辈,是我对不起你……” 就听有人冷冷道:“哦,你也知道你对不起我?” 孟化舟一惊,就见雪地中站起一人,满头是雪,原本半黑半白的头发被雪盖得全然雪白,越发显得沧桑,面容也如同寒霜,不是上官剑客是谁? 孟化舟大吃一惊,道:“你……” 他除了惊,还有恐,虽然拼命压制,还是露出仿佛被冤魂索命般的惊惧。 汤昭也稍微吃了一惊,但紧接着便觉得合理。 杀死一个剑客不是那么简单的。倘若是武者从这样高空掉下来,就算之前没受伤也是必死无疑了,罡气可顶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力。 剑客却不同,一般的剑客都有御剑术,还有各种脱身逃遁的剑术,若是在天上当场被雷劈死了便罢,没被劈死剑也没碎总是能逃命的。 刚刚孟化舟演的有点早了。 那上官剑客森然道:“我倒想听听,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他一面说,一面踏着积雪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踏碎新雪,踏得满地碎琼乱玉。 他一步步逼近,虽然没发怒,但浑身已经煞气毕露。 然而汤昭却发现了他步履之间的不协调——走路的姿势和之前有微妙的不同,虽然他尽力掩饰,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看来他在白鲸舟上被雷劈,也不是毫发无损。 眼见上官剑客逼近,孟化舟倍感压力,道:“我……这本是我准备的船,却让您险遭不测,自然是晚辈的罪过。” 上官剑客嗤笑道:“是么……可是又不是你叫我上船的,我擅自动你的东西,还毁了你的财产,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你应该生气才对。还有,唯一能上天的船坠毁了,你没了登仙指望,更应该心急如焚,焦头烂额才对。你急又不急,怒又不怒,只顾着哭我,难道我是你的亲爹么?” 孟化舟讪笑道:“前辈言重了,我岂能责怪前辈?您用的船是看得起我。无论如何,前辈没事就好。” 上官剑客道:“我是侥幸没事,差一点儿啊,差一点儿……”他目光直视孟化舟,道,“差一点儿我就跟你这徒有其表的大船同归于尽了。我倒是不懂,怎么一个船自己还能从内部生出雷来呢?” 孟化舟满面愕然,道:“什么?雷光不是从天上劈下来的么?” 上官剑客冷笑道:“从外面来的还是从里面来的,我能不知道么?你能不知道么?我只是不懂,这个船它脆弱到那个地步,难道不是用来飞,而是天生用来炸的么?” 孟化舟越发干笑道:“或许有故障也未可知……” 刷—— 一道剑光出鞘,孟化舟没来得及躲,上官剑客的剑已经指在他脖子上。 “小子,你别以为世上只有你聪明。” 剑刃和孟化舟脖颈接触,不必用力,已经沁出红印来,上官剑客一字一句道:“我可以不追究你昨晚故意透露给我船的位置,也可以不追究你瞎编情报说不拘时辰白天也可以上天,我也不逼问你在船里埋了什么药引子,你知道为什么么?” 剑刃一抖,登时见血,“因为你还有用。” 上官剑客越发凶相毕露:“这些日子是怪老子给你脸了,你这样故弄玄虚,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忍着你,只为了让你老实点儿。可是你给脸不要脸。现在,乖乖的把仙城的线索交出来,我尚可饶你一条小命。否则你就抱着你满肚子秘密去死吧!” 408 搜寻 上官剑客大难不死,怒而翻脸,众人同时一凛,皆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都不欲搅入他们两人的争端中,唯恐牵连到自己,倒没有人担心孟化舟。 孟化舟实力差了一筹,在反应过来之前便被拿剑架住,性命登时被人掌握,不免惊慌一时,但看得出还能强压着,道:“前辈莫要冲动!我绝无欺瞒、伤害前辈之意……” 上官剑客不容他狡辩,只道:“有没有已经不打紧了。你不肯坦白,那就算了,说了我也不信。你——” 他随手一指,指的正好是退的比较慢的汤昭,“你过来。” 汤昭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呢,确认道:“我?” 上官剑客道:“正是你。你过来搜他身,把他身上的东西一样样的摆出来,若留下一件或者私藏,我连你一起杀了。” 汤昭心中一动:这个主意不错。正好看看他藏了什么。 便答应一声,黑寡妇拽了拽他,递给他一双手套。 汤昭才想起来,孟化舟还是惊蛰山庄少主呢,身上不知会不会藏什么毒虫,道:“前辈勿怪,搜他的身有点危险。”当下捡起一根树枝当做棍子,在孟化舟身上捅来捅去。 孟化舟大怒,瞪视汤昭。汤昭丝毫不慌,只是用木棍翻查他的衣兜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捅来捅去,触感都是寻常皮肤,看来孟化舟衣服里确实没有像毒虫这种东西,汤昭方按照搜身的顺序,先卸了他的那把剑,再解了他的包裹,然后将他腰带、衣袋、袖口等等藏掖的地方都翻了一遍,把东西一一放在地上。 汤昭卸孟化舟武器的一瞬间,孟化舟身体是紧绷的,手指更是捏紧,那一瞬间他似乎要夺剑拼死一搏,但上官剑客早早察觉,剑锋一紧擦过他颈上筋脉,孟化舟登时僵住,这么一犹豫之间剑已经被卸了下来。他唯一能依仗战斗的武器落于他人之手。 汤昭拿着惊蛰剑的法器,突然想到:关键时刻是不容犹豫的,有的时候稍微一侥幸,生死便逆转了。 如果是他自己遇上了这等情况,应该抓住最后的机会殊死一搏。 那上官剑客又指着岳来叫他翻孟化舟携带的包袱,也将所有东西都列了出来。 他身上的东西还真是不少,什么扇子、火折子、小匕首之类,是常用之物。药瓶、手套、粉盒与毒药相关。甚至还有贴身的好几件术器,藏在身上的各个角落,乃是预备随时随地能够反击之意。上官剑客瞄了一眼,道:“准备的倒是很全。” 他到底也是一方剑客,纵然不是符剑师,对术器也见得多了,只大略一扫就知道这些都是一般的攻击或者术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汤昭搜完了就退了一步,道:“东西都在这里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上官剑客哼了一声。白狐却知道他是跟自己说话,回答道:“确实,我没感觉到他身上的东西和白玉京有关。竟然没有路引?没有路引如何上去?要么他完全不懂,带你们撞大运来了,要么他还有隐藏。” 这时岳来也把包袱翻遍,将饮水、粮食、乃至换洗衣服都摆了出来,也是没什么线索。 上官剑客看得眉头微皱,他要的是能直接跳过孟化舟这个人,直接上仙城的东西,最好是没有限制,拿到就能用的,至少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取了实物,再拿捏孟化舟就容易多了。 然而眼前搜不到实物,就要逼问口供了,偏他的剑没有类似精神控制这样保证问出实话的剑术,一味的拷打对方可以真真假假的拖延时间。一旦拖延到晚上,那仙城降世,自己失去机会还罢了,让这小子一时逃脱进了仙城才是后患无穷。 上官剑客这里自犹豫,岳来起身道:“上官阁下,这里少东西。” 上官剑客“嗯?”了一声,岳来已经道:“他身上没有储物术器,这不合理。堂堂山庄少主,怎么也应该带储物术器的!” 孟化舟大怒,上官剑客恍然,道:“没错!他身上定有藏着的储物术器。那小子,你给我再搜。” 汤昭问道:“从哪里搜?刚刚能搜过的地方我都搜过了。” 上官剑客还没说话,岳来道:“你刚刚搜的都是外层,好东西肯定贴身藏着,说不定还藏在身体的更隐蔽之处。” 这句话算是彻底的撕破了脸,孟化舟目光只剩下刻毒。 上官剑客道:“说得有理,你去搜,要不然就把他衣服一件件扒下来。” 汤昭靠近,孟化舟嘴唇微动,低声道:“你若敢动我,我来日必杀你。” 汤昭神色平静,同样低声道:“我若是你,就主动交出来。不然受尽凌辱还是保不住自己的东西,何必走到最后一步?” 孟化舟神色变幻,汤昭已经伸出手来,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好,我说了,在我头发里。” 汤昭往上看,就见他头上插着一直柏木簪子,细看果然是个术器,便伸手去取,一取下就见簪子下面的头发上露出一抹白色,竟是另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 男子簪花也不奇怪,何况汤昭知道他父亲新丧,只道是他的一个纪念,白狐却飞快的提醒道:“是那个,那个花!天哪,不仅仅是路引,竟然是殿下的剑势碎片,他怎么得到的?” 它在那里几乎跳起来了,却只有汤昭能听见,汤昭强忍着冲动,将簪子直接递给了上官剑客,道:“阁下请看。” 他已知关键在那朵花,就完全不在意簪子里的东西了。 上官剑客却不知,他接过簪子低头查看。这一查看,抵在孟化舟颈上的剑不免稍微松了一点儿。 一瞬间,孟化舟突然爆发,脑袋往后急仰。 上官剑客立刻察觉,长剑斜刺,撩向孟化舟的脖子,这一剑攻中带守,若是孟化舟爆发偷袭也能顺势他所有进攻线路封住。 然而孟化舟毫无攻击意图,一伸手把头上的花扯了下来,握在手里。 他只做了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小花突然散开,化为一个巨大的花苞,绽开六瓣半透明的白色花瓣将他包裹起来,好似一个巨大的花形大茧。 上官剑客的剑本已接触到孟化舟的脖子,剑气沁出一道伤口,但下一瞬间,剑碰触到了那柔软的仿佛无物的花瓣,立刻就被弹了出来。 下一刻,孟化舟已经被花毫无破绽的保护起来。 上官剑客大怒,长剑再度出手,狠狠地砍在花瓣上,花瓣弹软地凹了进去,仿佛不能抵抗冲击,但剑刃也只能接触到花瓣的表面,一点儿没刺进去,只随着花瓣的表层往里凹陷。最终,花瓣凹到堪堪离着孟化舟身前三尺便停了下来,长剑已经完全卸了力,不能再寸进。 上官剑客又惊又怒,接着渐渐冷静了下来,毕竟是老剑客,刚刚是愤怒自己被区区小儿耍了恼羞成怒,很快就能自制。 “剑术——金!” 一抖剑,那把雪白的剑竟然变得阴沉下去,剑刃转为漆黑,似乎从质地上改变了。 “嗤!” 那黑剑狠狠地刺进花朵里,发出闷响,花瓣再度凹陷下去。比起之前仿佛插进棉花里的轻盈,这一回花瓣的力量明显迟滞了很多,黑剑的剑尖刺入了花苞无疑。 上官剑客持续发力,剑刃变得越来越黑,对花瓣的压力越来越大,花瓣能通过形变消解压力,但黑剑的坚硬和锋利在压迫着花瓣承受的极限。 “是剑身材质的质变么?”汤昭冷眼看着,通过来之不易的机会迅速分析上官剑客的情报,“有金,应该还有其他质变,其实可变换的余地是不小的。” 白狐却道:“别看了,一个剑客而已,如何能够和殿下的剑势余韵抗衡。像这样硬碰硬分明是就是大材小用了。纵然那人不会运用,但殿下会庇佑他的。” 话音未落,就见那朵白花陡然开放,仿佛一个漏气的气球,迅速缩小,从一人多高眼看就要变成泥地里的小花。那黑色的剑登时落空,扎在空气中发出嗤嗤的风声。 那朵花不但在变小,而且在变透明,变稀薄,变得恍惚又朦胧…… 它要消失了! 它不仅仅仔细消失,更是带着其中的孟化舟消失,孟化舟已经化为它的一部分,跟着一起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不好! 所有人,连上官剑客、岳来、乃至黑寡妇都暗叫不妙,一起冲了上去。上官剑客扑的最快,连剑也不用,整个人饿虎扑食一样扑了上去,去抓那朵已经堕入尘烟的透明花朵。 “噗通!” 他的身体扑在地面,一只手按在了土壤里,什么也没抓到,只抓了一手灰尘。 “哦——” 黑寡妇在后面发出长叹。 汤昭却是死死地盯着前方,他看到上官剑客并不是最快的。在他前面,还有一道影子。 是白狐! 白狐早在花朵变小之前就已经有所预料一般扑过去,作势欲咬。 这时,白狐身子轻轻落地,似也一无所获,汤昭有些忐忑的看着它。 接着,狐狸转过头,露出牙齿,牙齿只见有微光闪烁。 409 牵线 汤昭还没看清它牙齿里究竟是什么,就听上官剑客怒吼一声,举起剑来。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劈向土地,将孟化舟和那朵白花震出来,却见他反而举剑向上。 原本乌黑的剑刃迅速变色,并非褪成原本雪白的剑刃,而是再度变变成淡淡的青色,边缘轮廓也逐渐模糊。 忽—— 剑刃陡然化为青色烟雾,散在空中,仿佛一阵青烟,接着连剑柄也一起烟化,上官剑客的手虚空一抓,攥成了拳头。 青烟随风而去,他双目合起,微微侧耳,仿佛在倾听。 突然,他睁开眼睛,往一个方向冲去,速度也好像一重烟尘,踏着山中新雪,几乎没留下任何脚印,眨眼就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众人还留在天坑之内,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黑寡妇道:“上官剑客是找到了方向,去追孟化舟去了吧?他倒快。我们去哪儿?追剑客追不上,追孟化舟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如之奈何?” 徐司药看了看天色,日头还高,离着约好的午夜尚有半日,道:“要不……咱们散了?现在脚程快一点儿,还能回去西山县吃晚饭。” 黑寡妇目光冷冷的看过去,徐司药略一畏缩,争辩道:“咱也不是就此回家,乃是回惊蛰山庄。这边眼看无益,我们回去扶你继位,不用担心夜长梦多。什么孟公子叫他在山里玩泥巴去。” 黑寡妇低下头,也有一瞬间的犹豫,实在是眼前无路,这时就见汤昭蹲在地上,仿佛在看手里的东西。但从他们的角度,又觉得汤昭手中空空如也。 黑寡妇道:“小……唐,你看什么?” 汤昭张开手,道:“看得见么?” 此时午时的阳光照在他手上,本就白皙的皮肤亮的好像要反光一样,黑寡妇微眯起眼,方看到他手心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华。 “线?” “嗯。”汤昭用手指轻轻捻起从白狐牙齿里抽出来的线,“这是那朵花上的线,另一边应该是能连接上孟化舟的。” 刚刚那朵花变幻形状,看似是一朵花直接变化形状,但在变化的一瞬间其实是花朵散成无数极细的丝线,然后再迅速重组。这个散开又重新编织的速度极快,在场的人全都没看出来,唯有狐狸早有准备,上去咬住了其中一根线头。 现在这根线头在汤昭手里,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小说和弦子曲的描写:据说那座云城看起来宏伟壮观,百物齐全,其实所有的一切是一根根丝线织成的,一根花,一块石头,都能化成丝线。 他恍然大悟——这朵花不也和云城一样么? 这么说,花果然是云上之物? 白狐抓到一根线,就好像从毛衣里扯出一根线头,丝线可以被一直拉长,而穿着毛衣的人甚至都没有发现就走远了。毛衣可以被完全拆散,但那朵花比毛衣精密百倍千倍。只要毛线够长,汤昭就能顺着这根线追踪到天涯海角去。 黑寡妇大喜,顿觉柳暗花明,再没有回去的念头,道:“太好了!咱们追过去。” 汤昭道:“稍等——尹庄主,那边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刚刚剑客大概是用追踪的剑术追过去了,现在跟过去,就是坠在那剑客后面。很容易引发冲突。咱们再稍微等一下。” 黑寡妇点点头,在关键的选择也就是战略层面,汤昭会充分尊重她的意见,但涉及具体战术,剑客层面的对战自然是汤昭做主,她不会去置喙。 她回头看了一眼徐司药,道:“你们……” 徐司药上前一步,柔声道:“事到如今我们两个也是没用了,就让我们走吧。我回去只替你打扫后路,保证你出去顺利接掌庄主之位。我都服了你了,全听你差遣,你还怕我出去反你不成?” 黑寡妇微微一笑,道:“司药妹妹,没想到你自认‘没用’?你可知道,在五毒会,没用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徐司药一惊,羽司晨在后面踏上一步,道:“你要怎样?” 黑寡妇笑眯眯道:“我自然也顾忌交情,不肯做绝。这样吧,你们可以离开,但是司药必须吃了我这一枚引魂丹。”说罢取出一枚药丸。 阳光下那药丸晶莹剔透倒也可爱,只是最中间有一个小小黑色影子,似是毒虫之类,令人有些发毛。 徐司药变色,羽司晨并不知道什么引魂丹,但见徐司药身子僵直,立刻赶上一步,徐司药忙又拦住,死死地拽住他。 黑寡妇笑吟吟道:“别急,我没有一定要控制你的意思。只是我在深山冒险,不知几时才能回去,偌大个惊蛰山庄无主。要是别人也罢了,唯独徐妹妹是个有能为的人,我若不在,又少了其他人做竞争对手,这位置岂不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你要是成了惊蛰山庄之主,又成了惊蛰剑的剑客,要实力有实力,要势力有势力,我岂不任你宰割?我不得不做防备。徐妹妹,要是你在我这个位置上,你的选择只怕和我是一样的。甚至引魂丹都未必肯给我吃,只怕要用你的大药杵一杵把我杵碎了。” 徐司药低下头,道:“引魂丹……可未必比一个痛快强。” 黑寡妇道:“等我出去,一切尘埃落定我自然给你解药,不会留下后患。到时我还要依仗你做个臂膀呢。” 徐司药笑了一声,显然充满不以为然。 黑寡妇慵懒的搓着手中丹药,道:“若是旁人,我只给他们一次机会,吃就吃,不吃就去死。唯独你我姐妹情非寻常,我不想看你死,可以发下一个誓言来。就……” 她微微抬头,道:“指着太阳起誓吧。我若平安归来,你又安分守己,等我顺利继位庄主便把解药给你。不然太阳流火将我焚烧殆尽。” 徐司药心中微动,道:“然则你要是不能平安归来呢?” 黑寡妇道:“我要是有意外,小唐还活着,让他把解药给你带出来。你知道他的本事,我死了他也能活。”她不等徐司药再说,直接道:“这也够可以了吧?要是我们两个都没了,我还顾得上你?到时你自求多福吧。你须知道咱们五毒会没有损己利人的人。” 她凑近道:“选择我给你了,要不有机会活,要不现在就死,你选哪个?”一面说,一面将丹药凑到徐司药嘴唇上。 徐司药默然片刻,突然一张口,就在她指尖把药吞了下去。 她这个动作很快,羽司晨没反应过来,眼见她闭眼吞咽,最后只能叹息一声。 黑寡妇这才点头,顺势拍了拍她,道:“这样就好了,徐妹妹是聪明人。那么妹妹先走吧,祝你一路平安。” 徐司药咬牙切齿道:“也祝你一路平安。”说着转而离去,羽司晨自然跟她走。两人一会儿就走远了。 黑寡妇叹道:“我就是太好性儿了,不然凭她阴阳怪气的几句话,我作为牵魂人,高低要给她苦头吃。” 汤昭也没问她什么叫引魂丹,多半是控制人身的丹药,类似他听得故事里什么“三尸脑神丹”之类的东西。这种五毒会的东西给别人用他是很反感的,他们自己人互相用,也就那样吧。正如黑寡妇所说,要是徐司药掌握了她的生死,那也是一样的下场。 蛊斗,可以说一直在进行中。 她转头又看向岳来,笑道:“岳小哥你……” 岳来道:“我跟你们去。你知道,我已经得罪了他,必须要看他死。” 这话倒是实在,江湖上不能轻易得罪人,一旦要得罪了就要斩草除根,不然就是后患无穷。岳来今天已经把孟化舟得罪到死地,他要是不看着对方死,恐怕之后寝食难安。从这点上说,双方同仇敌忾,有结盟的余地。 黑寡妇对岳来有所顾忌,因为他是汤昭认定的“很强”,要得到这个评价,恐怕他比自己更强些,那么她就没有处置此人的资格,怎么安排要看汤昭的意思。 这时,汤昭突然道:“行了,准备出发。” 黑寡妇目露疑问,汤昭道:“孟化舟停下了。而且……停了有一段时间了。” 原来他手中的线本来一直随着对方的行动在晃动,但如今已然停下,说明孟化舟停止了移动。 本来汤昭想,他要是停下又被追上,多半要和剑客对战,那么丝线应该原地晃动得厉害,汤昭可以在这里凭借丝线的振动,仿佛“悬丝诊脉”一般能监测战场的情况。 但没想到,这线头一沉下去就再也不动了。也就是说孟化舟真得脱身了,藏在相对安全的地方保持不动,没有被剑客找到。 看来仙城的剑势果然是很强的。至少让上官剑客那看起来风一样的追踪手段无功而返。 如果一直不发生战斗,没有渔翁得利的机会,在这里等着没什么意义,拖到晚上对大家都不好。 汤昭道:“咱们慢慢收线过去。一定要小心谨慎。一则小心被孟化舟发现。二则小心上官剑客。他如今没找到孟化舟,肯定用他那个剑术在探测周遭异常。他若发现了我们,追着我们尾巴寻到了孟化舟,那我们就是做人嫁衣了。” 他抬头,用有些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岳来,道:“至于岳兄你……” 岳来倒也光棍,道:“既然如此,我走最前面探路好了。” 410 魔狱 “孟化舟这个人,还真是沉得住气啊。” 深山里,汤昭一点点的往前倒线,线在他手中轻飘飘化为一团,越团越大。 说大,也没有多大。这丝线实在是纤巧,明明他已经将线收了两里地,但这么长的线团在手心里压实还不如一粒黄豆大小。都说蜘蛛丝极细极韧,那白花拆成的线更比之细百倍,更坚韧百倍。 此时他团线已经团了良久,对面始终岿然不动。位置没有移动不说,连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汤昭甚至没有感觉到线的另一头有任何颤动,若不是和那朵花分离了,就是已经找到了绝对安全的地方,一动不动只等天黑。 “其实你不必再找了。”白狐从汤昭肩上下来,沿着线路往前跳跃,“我已经知道他去哪里了。到了这里我就猜到了。跟上来,我直接带你过去。” 汤昭摇摇头,此时黑寡妇和岳来在他身后,他不便多说,只道:“感觉阴气越来越强了,前面是不是有魔窟啊?” 黑寡妇在后面奇道:“诶?有阴气么?” 岳来跟在最后,肯定地道:“有。” 汤昭回头看了一眼岳来——他的灵感果然不错。 魔窟的阴气大多是限定在一定范围内的,离着魔窟越远越淡。而且但凡是引起,都只在夜晚才会更强烈的释放,白天全是淡淡的,若有若无,只有灵感极强者才能感觉到。 黑寡妇其实灵感还行,原本天生有一点儿天赋,修行玄功之后灵感渐渐上升,如今已经达到了剑客级别的及格线,不然她也不能期盼成为剑客。但她察觉不到细微的阴气,岳来察觉到了,说明岳来的灵感远强于黑寡妇。 这是个天赋出众、武功强大、训练有素的少年高手。汤昭把他和江神逸对标,发现排除符剑师这一因素,岳来比江神逸只强不弱。 也不知这么一位俊才从何而来? 有这样的高手追着孟化舟不放,真是孟家父子的福气。 白狐在前面解答道:“说魔窟也算吧,但没有天魔在。并不是那场劫难的罪魁祸首,只是当初某个魔窟的碎片。我们白玉京曾经剿灭过好多阴祸,也收藏不少这样的碎片。殿下用来做素材的,但那场惊变之后,全都散碎了,其实危害到不大,用如今的话说,算是个风型魔狱了。。” 风型,就是只有幻境,没有质量、性质变化的魔窟,算是魔窟中比较低害的那种。 汤昭意有所指道:“魔狱应该被铲除掉。” 白狐接着道:“我倒是想,只是凡是落地生根的魔狱根除起来都不容易。那地方在山沟里,为祸有限,连魅影也没有。我以前时不时去清理一些凶兽,后来就没去了。算来也有几十年了吧,不知那里怎么样了?那小子能逃到那里去,知道的真不少。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汤昭,汤昭是和孟化舟一起听过曲子的人,深知他半个月之前连西山县这个地名也不知道,委实还在做梦的阶段,怎么现在有一种事事都了如指掌的感觉? 这半个月的调查,能查出那么多东西吗? 还有他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源? 就像汤昭遇到了白狐一样? 说实话,当初仙宫崩溃,逃下来的剑象说不定不止一个?绥绥剑是如意剑的属剑三,焉知前面的一、二,后面的四、五、六之类的没下来呢? 这倒要跟白狐确认一下。 白狐要带路,汤昭倒很愿意,他在这边收线动作无比谨慎,大气也不出,还要一点点的归拢缠线,就像用针刺生大米一样,很考验耐心,若能一步到位当然更好。 他正要请白狐领路,突然眉头一挑,对身后两人道:“有人来了。” 汤昭这边说,那边打开一个屈光镜,乃是扭曲光线隐藏身形的术器,与他的光线幻境异曲同工,招呼两人藏了进去。 刚刚架起幻境,就听有蹄声响起。 蹄声? 山里有人跑马? 那绝对不可能,山路崎岖,大量道路连猿猴攀援都费劲,怎能骑马? 那定是…… 马。 刚刚诧异,汤昭便从屈光镜背后分明看到远处驰来了一支马队。 马队约有十来骑,马上乘客皆是一身深红轻装,收拾得利利索索,个个年轻挺拔,胯下马倒是又矮又小,一看就是惯走山路的特殊马种。 然而,这些马就算能爬山,从山峦之间的山谷山沟穿进来还罢了,如何能越过最前面几道屏风一样的峰嶂高崖? 除非……他们本来就住在山里,只在山中穿梭。 汤昭看得清楚,心情有点复杂:那深红的衣衫是朝廷的军服,这些年轻人应该都是军官,不必说,这些人显然是驻西山的那支部队。 他早就知道西山这里有一支驻军,直属云州都督府,防御西边凉州蛮族越境,也是重要的精锐驻防军了,但想西山这么大,如何能碰到?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也就完了,但是今日这支队伍前进的方向,让他有了不妙的预感。 黑寡妇和岳来都是面色不好——他们都有所图,自然觉得越简便越好,但凡有新的势力入场就会增加难度,但屈光镜只能屏蔽光线,并不能静音,他们也不能出声。 唯独白狐没有顾忌,叫道:“我看他们的方向不对,莫不是撞上了?我去问一问。” 汤昭一顿,白狐已经窜了出去,在队伍的后面绕了一绕,也不知怎么做到的,最后一匹马嘶鸣一声,马失前蹄,向下栽倒。 马上乘客大吃一惊,控不住马,赶紧抽出脚蹬,跃下马来,就见那马倒在地上抽搐,一时半会儿是起不来了。 队伍出现了这种事,马队稍微慢了一些,但队伍丝毫不乱,领头的军官吩咐了两句,队伍再次提速,将最后一个骑士留下。 唯有倒数第二位骑士折返回来,下马道:“小霍,怎么了?” 最后一骑骑士是个相当年轻的小伙子,检查马匹之后无奈摇头道:“不知怎的,这马发了癫痫了。王哥先走吧,我慢慢赶着。” 那王哥道:“我去不去倒不要紧,那魔窟我也去过好几次了,没什么新鲜。你小子是刚刚入营的,还没转正,正需要这个历练机会。你要是去得晚了他们都完事,还有你的份儿么?这样,你骑我的马吧。我在后面走着慢慢过去。” 那小霍道:“王哥不必这样。这回咱们是要将魔窟连根铲除,和以前去魔窟定时清剿怎么能一样?以后也再见不到魔窟了,这机会对谁都重要。没有照顾好马匹是我的错,怎能让王哥承担损失?你先走,我走着去便罢了。” 那王哥道:“你这小子真拧。也罢,把你这病马放在这儿,我骑马,你跟我跑过去。一个时辰之内,你不会比马慢吧?” 那小霍答应一声,将自家马鞍鞯解下,负在身上,留下马匹,跟着王哥的马后跑步。 白狐呲了呲牙,正要再将两人留下,汤昭做了个手势,叫它中止。 白狐还算给汤昭面子,不再为难他们,两人一马便顺利了离开了此地。 汤昭心情有些复杂,阻止白狐伤人,一则是情报差不多够了,知道他们此行目的确实是那魔窟,而且要将魔窟扫除就够了,其余的小卒能问出什么来? 二则,那位小霍汤昭竟然认识,是他主持考试时新锐营的一个学员霍超群。他还记得是个很出色的学生,不但有实力,还擅长指挥能带队,他还任命霍超群为自己的带队的主骑来着。 有这么几分香火情,就算不如自己的学生亲近,也不能害了他。 汤昭也没想到没想到军队的分配还挺快,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年还没过,新人都分配入不同的队伍了,他们检地司可没这个效率,秦永诚他们还在家休养呢。 等到两人走远,黑寡妇才道:“是军中的人?他们也要去魔窟,还要把魔窟平了?这可越来越乱啦。” 汤昭道:“人多的话,倒是可以浑水摸鱼,但仙城降临的时候可就瞒不住人了。” 岂止是瞒不住人,军中的人看到的话,说不定还要往上报,都督府要是知道了,高远侯也要知道了。若不能速战速决,等到大佬们到了,如意剑哪里轮得上黑寡妇? 好在刚刚汤昭扫了一眼,那队伍里竟然没有剑客,似乎都是些年轻人,看来那个魔窟当真没什么危害,都不用兴师动众,让年轻人历练即可。 这样对汤昭没大威胁,但对上官剑客也没威胁,此人要是不怕对抗朝廷悍然出手,这些年轻兵士又危险了。 汤昭只觉得局势混杂,有些头疼,道:“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咱们不用那么遮遮掩掩了。有一群人去魔窟,上官剑客只要不瞎多半是能看到的,他一定能赶到魔窟,咱们也走吧。” 当下汤昭拿着屈光镜在前,作势收纳丝线,白狐在前引路,三人保持匀速前行。 行了一个多时辰,穿过一处峡谷,眼前豁然开朗,却是魔窟到了。 看到幻境魔窟,汤昭恍然孟化舟为什么敢藏在这里了—— 这魔窟竟然是一片白色的花海。 411 登台 大山深处,深冬时分,四面皑皑白雪高峰环抱,当中竟有一大片花海。 那片花海足足铺满了方圆十里的整个山谷,山谷四面高山,倒也比外面暖和,山坡脚下零零星星的绿色草木。但在最中央的那片花海依旧十分突兀。 寻常的花海或许是姹紫嫣红、瑰丽华美的,而山谷中的花海却是一片洁白。偌大的花海只有一种花,那种小小的、白白的、仿佛雪花一样半透明的白花。 这些白花单看一朵,或许并不出众,还嫌太单薄了,但上万朵、几十万朵、几百万朵一起生长,阳光照射下,每一朵都好像在闪光,仿佛一片星海,勾勒出梦幻一样的气氛。 汤昭站在花海边,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孟化舟逃到这里有恃无恐了。 一棵树最好的掩藏,当然是一片森林! 所有的花都是一样的,他藏身于万朵白花之一,怎么找? 倘若这里真的活生生的花草,那倒也简单了。一把火过去把他烧出来,偏偏这里又是幻境,那些花草都是虚幻的,碰也碰不到,抓也抓不住,水火不侵,偏偏又那么拟真,凭肉眼就是贴着眼皮看都分辨不出,要如何在万千白花丛中找出孟化舟的那一朵来? 要真一朵一朵的筛过去,就算不疏不漏,花费时间也太多了,只要坚持到晚上,那就是孟化舟赢了。 黑寡妇他们看到花海的时候,也一下就明白了难处,不由出神,纷纷细想怎样把孟化舟揪出来。 岳来突然道:“用风怎么样?用狂风,能把花吹躺下的那种狂风。看哪一朵被吹倒了就是真的,其余的假的自然不倒。” 黑寡妇正要质疑:倘若所有花都倒了,唯有一朵不倒,鹤立鸡群倒容易分辨,所有花不倒,中间某朵花倒了,哪里看得清? 汤昭先道:“不,你仔细看。风吹过来,那些花是会动的。” 此时峡谷中微风轻拂,花海随风翩然轻摇。岳来仔细观察,就见那些花果然顺风摇晃,枝叶柔软,连花瓣都在颤动,没有一点儿生硬之处,若非不能碰触,真想不到这竟是幻境。 “嗯……”岳来摇头,皱眉思索。 汤昭道:“你不要操心,轮不到我们动手,有人来解决。” 他目光所注视的,正是刚刚偶遇的那支队伍。 比起刚刚十数人的队伍,此时在山谷中聚集了上百人,虽为便装却都罩着皮甲,佩戴武器。 按照军制,这是标准的百人队,可以完成一些小型作战任务。考虑到霍超群这样实力不俗,学会罡气踏入散人门槛的俊才只是其中的新人小卒,这支队伍是真正的“精兵”了。像这样的队伍用在寻常战场,以百敌万都是寻常,事实上他们根本不会用在普通战场,只会面对超凡的敌人。 比如彻底铲平一处顽疾魔窟。 此时队伍集合完毕,最前面是一个背着剑的青年,显然是剑生,也是领头的军官队长,他稍微抬手,示意众人集中注意力。 “剿灭行动第一步,驱赶并杀死魔窟范围内所有的凶兽。分三队,一队从东南往北驱赶,二队从西南往北驱赶。两队呈斜角,在正北汇合。三队在正北方拉网堵截。” 军队做事,讲究个有条不紊,战术得宜。那小队早就布置好了战术,此时不过再宣明一遍。人人大声应诺,各自按队形散开。 那首领吩咐之后,又道:“小霍,你骑我的马。” 小霍自然是霍超群,他刚刚步行赶来,在队伍里矮一截,忙道:“队长,我怎能骑你的马……” 那首领笑道:“你不骑马,你留下来替我指挥?” 霍超群尴尬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首领突然失笑道:“也不是不行。你的资料里,考官特意注明了:指挥能力出色,有大局观,是将帅之才。将帅都要指挥千军万马,这种小任务如何不能胜任?” 霍超群有点急了,道:“那是教喻抬爱,我微末新兵如何能指挥……” 这队长大概也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起了念头就不肯按下去了,笑道:“所以没让你一下指挥千军万马,今日这百人队小任务不正好历练一番?传我令——” 三个字一处,霍超群只能随其他人一起叉手立正,道:“属下在。” 队长将自己的令旗递给霍超群,道:“霍超群,你登台摇旗。诸位,看令旗听令行事。” 这个内核戏谑无稽表面却严肃的命令一经下达,立刻被不折不扣的执行了起来。他们队伍里带有简易的高台,类似于脚手架的悬空台,此时安置在地,竖起六丈高的台子。霍超群拿了令旗,飞快的登上了将台。 他没上台前,自然是局促不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一旦登台望远,居然平静了下来。 正如汤昭在他成绩上特别注释的考语,他天生有将帅之才,也有当初只会同辈百人作战的经验,登台之后居高临下,一下子视野便打开了,也不紧张了,从容举手,先摇动令旗叫众人归队。 那队长笑道:“好,有模有样。看来没问题了。”便当先做表率,按他旗语行事。其余军士虽觉得奇怪,但早知自己队长是个怪人,又习惯了听军令,便跟着从令行事。 霍超群将地形记入脑中,略加推衍,便举旗安排众人分批前进,他将队伍分别调入两个斜角方向,分两个两次分别进剿,保证被驱赶出来的凶兽不至于一股脑都撞进网里,造成防守压力。 那队长见他进了状态很是满意,不再顾忌,和士卒一起策马进了花丛驱赶凶兽。 一百来人进了魔窟,就听人声马鸣喧闹起来。不一会儿,大片花海翻起浪来,大大小小的凶兽从中被驱赶而出。 大的有零星的灰狼、土猪变种凶兽,更多的各种放大了百倍的蛇虫鼠蚁、蚯引蜗牛之类。 那些凶兽没有脑子,往哪里驱赶就往哪里跑,大多往北方冲来。此时北方早布下了刀枪网,专门捕杀凶兽,只要撞进去的便有死无生。少数没撞进网里的猪突狼奔,早有士卒持兵刃在旁边补刀。但见刀光剑影,黑气弥漫,此间兵刃锋锐,士卒精悍,又阵型稳定,自然来一个杀一个,毫无错漏。 汤昭在旁边看着都有些惊叹了,一则他没想到,看似不过半人高矮的花海中藏着那么多凶兽,到底是魔窟,阴气郁积之地,过路的蚂蚁都得催成庞然大物。 再也,他也赞叹军队杀凶兽的行云流水,就好像梳头一般顺滑,只在旁边看着都一种“刷刷刷”的快感。有些惭愧的说,专门对付凶兽的检地司大部分时候都没有这种效率。 他心旷神怡的看了一会儿,又想:看他们这样熟练,想必在这座魔窟狩猎凶兽已经是固定节目了,说不定把这里当训练场用了。这里远离人烟,地形平坦,确实适宜练军。然则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彻底铲除魔窟? 和最近云州发生的大事有关系吗? 因为要集中力量做大事,所以不留任何隐患? 他这么想着,回头去看霍超群,很欣慰自己半个学生能有这样的发挥,突然眉头一跳。 一缕青色的烟不知何时已经缠绕在帅台上。 那是个熟悉的剑术。 是上官剑客到了。 汤昭心中一紧,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到上官剑客的身形,看来他就算到了也是先藏起来了。大概是那剑客自己分辨不出幻境中孟化舟的藏身之处,便等着军士出手先将幻境扫荡一遍,甚至彻底破坏,这才出来捡漏。 不过那时他就要同时面对孟化舟和军队两个敌人了。想来那上官剑客觉得军队里面没有真正的高手,只有一个队长是剑生,其余皆是凡人,境界差距之下,人再多也不构成威胁,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汤昭倒想告诉他:别小看了人间的军队。前线剑客多如牛毛,但依旧要保持一定规模的普通人军队,就是因为他们真的有用。至少在地利、阵法和术器的加成下,对付落单的天魔和剑客大有可为。更别说还有那些以大威力优势为依靠的战争术器了。 相比之下,汤昭倒有些担心霍超群,其他军士个个结阵安全无虞,现在唯独他是单独于队伍之外的,身边也没有强大的术器,偏偏上官剑客已经缠住了他脚下的帅台,若有进攻他必首当其冲,必须要保护一下才好。 驱逐凶兽这一步很顺利,但凶兽数量不少,一波又一波,也铲除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又往西偏了几分。 真沉得住气啊。 军队这番清剿动静不小,上官剑客也好,孟化舟也好,全都没有任何表示。孟化舟可能是不敢冒头,而且时间越拖对他越有利,上官剑客倒是真的沉得住气。 汤昭看了一眼手中丝线,刚刚军队进入花丛时,丝线动了动,但是并没有位移,可见孟化舟并没有受到大威胁,所以保持原地不动。只是清剿凶兽,并不能动摇他的处境。 不知军队接下来要怎样将魔窟彻底抹除?孟化舟还能稳坐钓鱼台么? “好,现在第二步。彻底摧毁这风型魔狱。大家撤出花丛,退后十丈!” 众兵士一起撤退,却有一人将一个空间术器包裹打开,取出一件一人来高的圆筒。 汤昭无声的“哦”了一声,没想到是老朋友,剑光炮。 412 起落 剑光炮,守城的战争兵器,汤昭的老伙伴。 在一年多前曛城那场战役中,他曾经用剑光炮和龟寇的骷髅海对战过,一炮糜烂数十里。 当剑光炮被拉出来的时候,汤昭还是有点惊讶的,甚至觉得不合适。 剑光炮杀伤力确实很强,但不是用来对付风型魔窟的,因为剑光本质是和罡气同层次的力量,对付火型还勉勉强强,再强的力量碰不到风型幻境也是枉然。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剑光炮下面的符式板,虽然看不到具体符式,但他毕竟是亲手改装过剑光炮的符剑师,敏锐的察觉到和制式剑光炮的区别——看来这不是传统的剑光炮,是经过改装的了。 这款兵器他还真没见过,难道是新款么? 专门为最近的大事研发的? 那队长见炮已经安装妥当,道:「都散开点,距离还不够,撤到死角去。你们不知这玩意儿的厉害,这新式武器强归强,总是大不稳定,射出剑光来很飘忽,都不一定走直线,别以为躲到侧面就安全,躲到后面来。你们要是挨上一发,当场化得烟也不剩。」 除了两个炮手,其余众人都列在剑光炮数丈之后。唯独霍超群站在高台上没下来,按照高台的高度,他也算变相的距离数丈了。 那队长喝道:「试跑,先试炮!小霍,你来指一个方向,咱们先开一炮!」 这倒无所谓,霍超群随便一指,往刚刚扫过的一个斜角的方向指去。 那队长一挥手,只见剑光炮炮口一闪,豪光飞射—— 好安静啊! 几乎没有声音,只有眼前一白,整个世界都白了。 豪光太亮了,任何人都不能直视,汤昭只看了一瞬间,立刻闭上眼,眼前仿佛还有一朵一朵的白光在冒。 眼花之余,汤昭也忍不住惊讶:这炮开出来居然是太阳光! 他本来以为是剑光炮升层次,用提升至风层次的能量,能够同维度以硬碰硬抹除魔窟,没想到是用高纯度高能量的太阳光祛除阴气、釜底抽薪吗? 有用吗? 一般的阴气自然是承受不住太阳光的,多浓厚的阴气太阳直射都要化掉,凶兽不敢在白天大喇喇的乱跑,魅影也要遮遮掩掩,但成了型的魔狱是不怕的,它们有仿佛结界一样的地域保护,最多不能似晚上一样往外释放阴气,但独自存在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不说别的,刚刚那些白花不就一摇一摆晒太阳呢么? 但是刚刚那道太阳光确实非常纯粹,汤昭自己的剑象就是阳光,如何能认错? 只是那道光太过强烈,绝非人间能晒到的柔软阳光可比,越发接近太阳本体的光芒,汤昭自忖就算自己的剑象调动的极致,也未必能与这样的阳光相比。 反而是他拟持旸谷剑时能调动类似的剑法力量。 这也是某把剑的剑法吧?是哪一把剑的阳光? 首先肯定不是旸谷。旸谷剑的剑法他是很熟悉的,这不是那把剑的剑法。 是其他的太阳剑的剑法? 扶桑? 六龙? 反正首先排除金乌剑。 毕竟金乌剑还没有剑客呢。 汤昭正想着的时候,那道耀眼的阳光已经消散了,一时间天地之间还渲染着几分白色,万物表层还有一种阳光味道。 那种新鲜的阳光晒过的衣裳的香气,令人又缓和又愉快,让汤昭想起了自己的剑术「一日之计在于晨」,那也是令人完全放松,恢复状态的剑术。 这,确实是纯正的阳光,远远沐浴非常舒适。万物生长靠太阳,只要在万万里之外分一点儿太阳的光泽,就能茁壮成长。 但是一旦靠得太近,就很危险! 汤昭往花田中一看,登时惊叹:本来如同星空的花海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缝。那道粗大的痕迹穿透了花海,将花海一分为二。 中间那道两三丈宽的通道上,再没有一点儿花朵的痕迹。且最出奇的,通道似乎没有怎么伤害土地,并不像一般攻击有「犁地」的效果,原本的土石也好端端留在地上,石头缝隙里还隐约残留着细微青草。 定向清除,有效! 队长等了一等,发现被犁出来的通道毫无复原之意,周围的阴气避之不及,这一块魔狱是永久的从地上消失了,不免大为得意,鼓掌道:「好,好东西啊!不愧是上面发下来的最新款武器。有了这好东西,以后魔窟都能彻底清除了。云州也要真的成为净土了!」 他意气风发的一挥手,道:「开炮,给我狠狠地开炮!」 汤昭就感觉到手中细线一动。 刚刚那道光华冲破花海的时候,他手中的线一点儿也没有动弹的,也就是说,刚刚那个方向离着孟化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孟化舟没有切身受到伤害,还能自持安稳,但说到要横扫整片花海时,丝线动了一下,接着不住晃动。 孟化舟应该是坐不住,要开始行动了吧。 他会怎么样呢? 队长还在兴致勃勃的指挥众人调转炮口,可能是出于趣味,炮口这一回偏移了一半,正好和上一次炮口成了个「人」字夹角。 虽然汤昭不知道孟化舟具体在哪儿,但当炮口调转的时候,手中的线一下子绷直了。 他慌了! 这一炮,蓄势待发—— 「给我开——」 光芒陡然亮起。 不是炮光!是花海的方向! 刚刚剑光炮的光是璀璨的、恢弘的、集中的,而花海那里亮起的光却是柔和的、微弱的、延续不断的。 无数雪花一样的光点,从花海中升起。 星星点点,朦朦胧胧。 一时间,天空仿佛飘起了雪花。 只是人间的雪花是从天上往下飘落,而这里的雪花却是从地上往天上升起。 「蒲公英?」 看到如此奇景,汤昭第一个升起念头:这好像春风吹过大片蒲公英田,吹起无数白色小伞。 那是童话里常有的场景。 不知世上有没有这样壮观的蒲公英海? 定了定睛,汤昭看清了,从地上升起的不是蒲公英,而是一朵朵白色的小花。 地面上那些小小的花儿,正在不断地脱离地面,一朵朵往上升起。它们升起之后,地面上的幻境就缺了一个小孔,露出真实的土地,就好像一张张大大的画纸被扣了一个洞。 这些小洞越来越多,渐渐地连成一片,这张画纸被撕了个大窟窿,最后被三把两把扯碎,只剩下满地狼藉,再不复当初的画面。 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拯救自己,也在消解魔窟。 原来还有这一手。 这还是藏木于林的方法,把自己藏在浮空的花朵中逃出去? 思路是对的,可是…… 「他是怎么做到的?凭什么能指挥魔窟?」 「那是什么?!」 比起汤昭对孟化舟细节处的疑问,在场的军士从根本上就剩目瞪口呆,呆呆地看向天空。 这时,还是那队长最有经验,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叫道:「魔窟异变!阴谋,这是天魔的阴谋。众将士,结阵——」 【鉴于大环境如此, 众兵士随着他的口令结阵,纷纷举起长长的制式术器长剑。 「开炮,给我向空中开炮,扫射!所有的花都给我打下来。」 那操纵剑光炮的士卒答应一声,调转炮口,往上方指去。 在空中的花虽多,却依旧是炮口下的活靶子,不管是什么鬼东西,先扫一遍总是没错。 就在这时…… 起风了! 一阵风吹过,那些幻影一样的化作立刻被吹得散乱起来。 风……到底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 汤昭只是微一迟疑,立刻就得到了解答。 这能是自然风吗? 哪有自然风是从四个方向一起吹的? 一阵仿佛十字路口一样的风吹过,花群分开了好几个方向,四散飘飞。 如此,更是大大追踪的增加难度。别说不知所以的众军卒,就是在旁边侧目观察的上官剑客恐怕也乱了阵脚了吧? 然而,这其中不包括汤昭。 在众花朵离开地面时,汤昭手中的丝线勐然抽动,原本还团成一团的线团车轮一样旋转,丝线长度迅速减少。 而线另一头的方向则是天上! 也就是说,现在他手中的线,成了真正的风筝线了。 风筝线的尽头可比滚地线容易寻找多了,不用狐狸指路,汤昭自己就用肉眼看到了那朵特殊白花所在的方向。 不看清方向还罢了,看清了汤昭反而大惊: 「不好!」 在场所有人中,要论视野最好的,还得是霍超群。 他本来就站在高台上,登高则望远,大片花海全收眼底。 那些花朵上浮,速度并不快,大部分飘的还没有花台高,他甚至可以俯瞰那些花朵往上飘的动作。 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奇妙,有一种登临山顶、足下生云的快感,更可以从唯一的视角直接欣赏如梦似幻的美丽。 以至于霍超群一时没和队长一样反应什么天魔阴气之类,只是单纯的欣赏这从所未见的奇观。 这时,风骤起。 高空的风比地面要大,他只觉得一阵大风扑面,本能的闭了一下眼。 到底他是正经武者,只稍微闭了一下就在此睁开,就见无数白色的星光扑面而来。 什么? 是那些花啊。 美丽的碎花直接向他脸上扑来,好像要黏住他的口鼻,他本能的伸手去接。 突然,风声骤起! 霍超群脚下高台骤然坍塌! 他来不及反应,身子跌出平台,往下坠落。 而他举着的手,已经碰触到了几朵小花。 一道乌光闪过,霍超群心中悚然—— 危险! 要死! 然而致命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他已经反应不过来。 另一道光从他背后闪过,一只手抓住他,把他拖了开来! 这两天状态不好,请一下假 对不起各位读着老爷,这两天去外地出差,忙不说还饮食不调,上吐下泻的,感觉要抽抽了 先请三天假吧,等我把身体调过来 413 串儿 一瞬间,从生到死。洲 霍超群经历了一道的轮回,与死神擦肩而过,从头脑到身体,全都凝固了。 过了片刻,他缓缓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半漂浮在空中,缓缓下沉。 这是个绝对超出常理的状态,他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懵然,依稀记得刚刚那一瞬间,有人提了自己一把,无疑是救了自己一命。眼下身边却无人,只有一团阳光一样的罡气托住了他的身体。 罡气? 这罡气又不是自己的,怎能脱离了主人还独立的存在? 下意识的,他往天上看去。洲 然而,他再次僵住了。 在他头顶上,正有一个他从没见过,也不知从古至今有没有其他人见过的奇景。 天空中,有一串人像风铃一样,挂在一根线头上,往天空飘去。 而最上方负责牵头的,他没能看清是什么,似乎只是小小的、白白白的不起眼的小东西。 吊的最高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他正死死的抓着白色小东西下面的一小段线头。 在他下面,又延伸出来一条长长的丝线,仿佛一条拖尾在空中垂下,下方三个人抓着那条细线依次悬挂。 这三个人中最上面是个仰着头,看起来很执着的要往上攀登的年轻人。洲 再下面是一个白衣女子,看不到容貌,能看到乌黑的秀发与白衣的对比夺人心魄,让人觉得她必定是个绝色的美人。 而最下面,最下面的身影看样子也是个年轻人,也是仰着头对着那白衣女子,在他的角度同样看不清相貌。 但是看身形,有点熟悉。 因为他们飞得方向迎向太阳,每个人身上都好像笼罩了一层光,霍超群多看了两眼,只觉得眼前生花,不得不低下头,突然灵光一闪,轻轻说道:“汤教喻?” 三个字一出口,霍超群陡然汗毛竖起,刚刚那种生死压迫感又再度降临。 只是同样是危机,又有所区别,之前他还听到风声,知道有人以剑袭击自己,但此时他浑身发毛,只觉得危机近在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大口要咬穿他的喉咙,将自己见血封喉。洲 “住口!” 顶上人一声呼喝,危机再度消失了。 霍超群猛然抬头—— 这回他确认了,是汤教喻的声音。 头顶上,被光包裹,看不见五官的汤昭伸出手,比了个“嘘”的手势。 那个轮廓,是示意“安静”的意思吧? 教喻是叫我不要说话?洲 懂了。 霍超群也是个聪明人,而且久在军中,深知纪律要紧,登时想到了很多理由——多半是教喻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按理说可以坐视队友生死的,临时出手救自己已经有点违规,自己岂能叫破,令他为难? 他抬起头,暗暗做了个叉手听令的姿势,并不显眼,但能叫汤昭知道他的意思。 定为教喻保密。 与此同时,霍超群脚下一沉,那团罡气散尽,他终于落到了地面。 落地为安。 “你倒是护着他。”洲 汤昭道:“这个自然。我若不护着他,也没有必要特意救他了。” 当时汤昭看到霍超群去抓那些扑面碎花的时候,心中着实一惊,因为霍超群抓的那些花里,就有孟化舟的那一朵。 那可真是个马蜂窝,谁要是碰了,前有花中孟化舟人挡杀人,后有上官剑客清除障碍,可谓腹背受敌,偏偏霍超群什么也不知道。 汤昭当机立断,伸手抓住岳来,往上一抛,道:“抓住线!”然后再抛黑寡妇。 之所以先抛岳来,汤昭自然有私心,想让岳来在上面,离着孟化舟这样的敌人更近些,给黑寡妇留下空间,但另一方面,也是认同岳来的能力和判断力,相信他处变不惊,在自己来不及细说的情况下,能迅速理解自己的意思。 果然岳来被汤昭干净利索的抓住,一时大惊,接着被抛到空中,他以为汤昭要从下方攻击,却听汤昭叫“抓住线。” 他一怔之下,立刻想到了汤昭一路走一路收的线,立时大概明白了汤昭的意思,集中精力寻常阳光下的那一抹异常,猛然用手在空中一捞,果然捞住了连接的丝线,人已经挂在空中。洲 有他做例子,黑寡妇在他下面丈许的位置也抓住了线,吊了起来。 汤昭抛出两人,没看结果,直接一道光扑了出去。就见一朵白花在空中一坠,却是被后方连续两个人的重量扯住,改变了方向。 这一扯,一是目标暴露了,二则自身减速离着霍超群远了一些,让孟化舟失去了攻击意图。 但是霍超群身后的上官剑客已经出剑! 那不是什么蓄势一击,不是处心积虑的刺杀,就是上官剑客在那一瞬间也找到了孟化舟的藏身之处,要冲出来抓拿,此时霍超群正在他的剑路上,很是碍事,所以顺手给他一剑。 这是顺手的一剑,也是剑客的一剑! 霍超群被猝然袭击,本已失去反应时间,何况又是这样强大的一剑,哪里能抵挡?洲 好在汤昭已经到了。 汤昭在光中降临,手中覆盖罡气,一面拉住他,一面用随心如意的自在罡替他挡了这一剑。 之所以用罡气,汤昭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以自己此时的身份设定在走,而修炼扎实的罡气也确实能在短时间内与剑客抗衡。 上官剑客被挡住一剑,略微垂目看到汤昭,便不在留心,一心往天上抓去,在他心中,自然是孟化舟第一。 他蹿的及时,果然一手抓住了那朵花,但没有正好攥住花苞,只抓住花萼下方的一点线头,那白花依旧拼命往上升起。 这边汤昭挡了一剑,已经完成了所有任务,留下一团离体之后依旧能成型的自在罡托举霍超群,自己拽住了线尾,连同白狐一起化作一串人“糖葫芦”的最后一节,往上冉冉升起。 本来这件事还算圆满,大家都乘上了这一班车,底下众军士虽然目瞪口呆,但料想他们以谨慎为主,未必就敢直接对空射炮。但不知怎的,霍超群居然在混乱和逆光的情况下,认出了汤昭。洲 他认出之后,并没有大声嚷嚷,只自己轻轻叫了汤昭的名字,声音很低,连汤昭都没发觉。 但偏偏这里有个特别敏锐的白狐在。 也不知它是怎么发现霍超群在自言自语的,甚至它都未必知道“汤教喻”代表了什么,但它就是察觉到了霍超群的话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危险。因此它当机立断跳下,沿着线冲下,直扑霍超群。 汤昭赶紧阻止,同时让霍超群噤声。 霍超群立刻领会了这个意思,并做出保证。白狐这才不甚满意的回到汤昭身边。两人乘着风,拉着线,渐渐飘远了。 白狐道:“那是我多管闲事咯?” 汤昭道:“不,你敏锐点是好的。不过若下次遇到意外最好先告诉我,我可以处理。”此时他上方是黑寡妇,但是两人之间有段距离,白狐的感官又绝对敏锐,他只需用极低的声音说话就能正常交谈。洲 白狐道:“我才懒得好替你盯着。你的本名叫汤教育吗?” 汤昭笑了一声,只回道:“不是,只是他这样称呼我。” 说罢抬起头,往上看上面的战场。 岳来和黑寡妇只是牵着钱而已,真正的战场自然是最顶上的上官剑客和孟化舟。 然而汤昭看时,却是奇怪。 他本来以为,场景会是上官剑客拿着剑对着那朵花狂轰乱炸,孟化舟在花中龟缩不出,但从他仰看的角度看,上官剑客举着花居然很安静的样子,似乎身体在扭动,剑也在他身边徘徊,但并没有疯狂进攻,简直平静的过分了。 “这是怎么啦?”洲 白狐也很好奇,踩着汤昭的肩膀探出身子,仔细观察一阵,恍然道:“他好像被线缠住了。” 汤昭仔细观看,疑惑道:“缠住了吗?他还能动弹呢。” 白狐道:“好像是手指。” 它来了兴趣,干脆沿着线跑了上去,仗着没人看得见近距离观察,然后又跑了回来,道:“我看见了。那个剑客去抓的时候,右手大拇指碰到了剑意,被剑丝缠住了。” 汤昭恍然,大拇指可不一样,是抓握的根本,一旦有损失便是重伤,即使是剑客没有拇指使用剑招也不方便了,且即使到了剑侠也不能肢体重生,除非专门开发剑法。 所以双方应该是对峙住了。 剑丝缠住了上官剑客,孟化舟已经可以威胁上官剑客,但拇指终究是拇指,不是性命要害,上官剑客实力更强,如果豁出去抛了这根手指不要,还是可以全力使用剑术,掌握主动权。而孟化舟抓住了把柄,也没有得寸进尺的意思。洲 现在双方都有顾忌,便僵持起来。造成了一串人漫无目的的挂在丝线上随风飘荡。 只能说亏了西山地广人稀,这要是一串人飞临城市上空,很快就能变成被“千家万户仰头看”的西洋景。 “这样的话,会怎么收场呢?” 是有一方扭转了局面,猝然发难,还是能一直维持到晚上,大家一起挂着飞上仙城拉倒? 这样的情况发生,汤昭是不反对的。他的目的是上仙城,虽然孟化舟是敌人,但现在是以上去为第一要紧,提前在下方战斗,不说输了,赢了也耽误事。 至于到了仙城,便可放手了结恩怨。 唯独就是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大家一起抓着丝线在空中巡游,想想有些滑稽罢了。洲 在暗潮汹涌的沉默,时间一点点流逝。 夜幕就要降临了。 414 霞光 太阳一寸寸落下,天空一分分暗了下去。甑 苍穹变成海水一样的蓝色,浩瀚而沉郁。比白日照耀下的朗朗晴空更加深邃。 四个人、一只白狐,挂在一条长长的透明丝弦上,坠在一朵那么优雅又脆弱的白花下,仿佛一只造型奇异的风筝,在冥冥碧落中随风漂流。 这真是一趟奇异的旅行。 汤昭身为剑客当然是能飞的,他曾经酣畅淋漓的飞行,曾经御使剑光划破苍穹,曾经驾着六龙车冲向太阳。 但那些飞行都是快速的、激情的、充满力量的。他如闪电、如惊雷、如雄鹰,即使他的剑、他的车与天地相比不过沧海一粟,但他自己掌握方向和速度,任意翱翔的样子却仿佛他是天空的主人。 然而拽着丝线在空中漂流,却是如此的缓慢、茫然乃至脆弱。汤昭和他的同伴们不知道去向哪里,风包围着他们也推动着他们,他们就像被放逐者,被装在一只木桶里漂洋过海,茫然地随波逐流,能做的只有抓住手中的细细的丝线。 这让汤昭想起自己第一次征战魔窟时,曾经抱着猫飞越雨幕,那时他什么也不会,借用的都是别人的力量,充满了惶恐,但他那时依旧坚定,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知道自己飞向哪里。甑 但现在,他完全不知道飞行的终点在哪里,似乎……遥远的地方有一座仙城,他们是要去那里?好像是的,但每一阵风吹来,都能把他们吹得偏移方向,在高空中有这么多强风,他们好像完全受到风的摆布,似乎永远也不能接近目标。 而且,此时他手中的线也远不如那只肥肥的大猫可靠。 渐渐地,汤昭习惯了这种漂流,尤其是头上的孟化舟和上官剑客之间的僵局随着持续的时间的增长,双方已经心照不宣的放弃了挣扎,知道在路上分不出高低,索性等待到了最终之地再分结果,这一条长长线就完全的平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在动。 旅行变得宁静、闲适乃至浪漫起来了。 这时,黯淡的天色换了个颜色,变得明亮。 “看,晚霞!” 头顶上,黑寡妇指向天际。甑 天际线上,仿佛烧了起来。 冷色调的天空突然转了暖色,先是橙红色的光,又感染了火红色的云,最后将天穹染成了紫红色,天地一下子变得活泼又灿烂起来。 迎着绚烂的颜色,无论是本就娇艳动人的黑寡妇还是“平平无奇”的汤昭,身上都披了一层霞光,平添亮丽。 “清风醉晚霞,红浪涌波涛。” 汤昭感慨一声,道:“真是夕阳无限好啊。” 这时,白狐轻叹了一声。 “又看到霞光了,那天也是这样好的云霞。”甑 汤昭猜测,那天应该指的是灾难的那一日,难得它主动提起,道:“那天也是这样好的晚霞吗?” “不,那天是朝霞。霞光比今日更漂亮,那红光比血还红。殿下说,传说云霞是天女纺织就的,那样好的朝霞,不知什么样的巧手才能织成?” 汤昭突然想到:“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这句老话,道:“那天天气应该不大好。” 白狐渐渐沉入了回忆,声音转轻,道:“是啊,那天朝霞灿烂,但是过了中午天就阴了,下午下起了鹅毛大雪,没下多久就转为了冻雨。雨打在墙壁上,一颗颗滚下来凝住,就像珍珠一样到处乱滚。到了傍晚,天变得和锅底一样黑,而且很低,好像要往下扣过来,把大地砸碎。我们站在云上,就好像要被天塌下来压死一般。虽然看不见地面,但能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不像是正常的天象,汤昭轻声道:“阴祸?” 白狐仿佛梦呓般道:“或许算是?那天是祸月。即使隔着层层乌云,根本看不见第一轮月亮,却能看见第二轮月亮。能看到月亮好像一个漩涡,周围全是黑烟、黑云、无尽的黑色。” “当时大家都说,一场好大的阴祸就要来了,恐怕是人间前所未有的劫难。”甑 汤昭道:“原来白玉京毁于阴祸降临?” 白狐摇头道:“不是的——只是阴祸的话,白玉京纵然不敌,也可以自保。何况我们只是隔着云端远远地看见了阴祸的影子。那时殿下俯瞰大地,忧心忡忡,似乎有什么碍难。这时候大姐劝道:‘殿下,人间也有强者。咱们从剑域下来,本就是强弩之末,元气不复当初,自己也有心无力,没有必要再冲在前面。’” 汤昭一怔,没想到仙城竟然是从剑域——也就是碎域那里退下来的。 是主动退下来的吗? 还是碎掉的? 他有心问问剑域的事,白狐却完全沉浸在记忆里,自顾自道:“大姐劝她,二姐也劝,都说不必去了。偏我来得晚,不知道这里头前因后果,也说不上话,就等着殿下决定。殿下一直沉默,最后独自返回楼上。那时大姐和二姐都是松了一口气的。” “但是不一会儿,殿下又走了出来,下令道:‘咱们过去。’大姐和二姐都很惊讶,殿下道:‘东君召唤我。’然而大姐和二姐都不作声了。”甑 汤昭惊异道:“东君?是那个东君吗?” 白狐也很惊异,道:“你知道东君?” 汤昭道:“我知道他是个神仙。难道真有其人?” 东君,就是如今正“当红”的神仙。为了凝聚民心,朝廷压抑佛道,崇敬东君,把各地毛神小庙一律拆毁,重建东君庙、镇月台。镇月台顾名思义,就是镇压祸月的,而东君庙现在已经成了民间的守护神,原本是守护太平的,现在什么都管,求风求雨、求子求财,都归东君老爷管,端的香火鼎盛。汤昭当初在曛城集中百姓的时候,就是利用东君庙作筏子。 但可能是惯性思维作祟,也可能是受到的教育不同,他从没想过世上真有东君,还以为就是朝廷不知从哪里抬出来一个牌坊,专为寻常百姓安心用的。 他若是真人,到底是哪里的高人? 强大的剑仙、剑圣吗?甑 白狐道:“我也不认得,应该是殿下在剑域时的朋友吧?我追随殿下时已经在人间了。剑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殿下不提,连大姐和二姐也很少说起。” 汤昭心想:莫非不是特别好的记忆? 想想也是。 剑域现在叫碎域,碎成一片片的,还那么混乱,当年叫剑域的时候想必不是如此吧?无论如何,从好好的剑域变成如今的碎域,定然经过了一场、或者不止一场悲剧。 想到这里,他又去摸怀里的眼镜,摸到镜片,还能摸到密密麻麻的裂痕。 他的眼镜也像碎域一样破碎。 白狐又道:“当时我还记得殿下和姐姐们一脸严肃,白玉京上空的风好像凝成冰一样。紧接着,殿下就下令起航,又让我准备去剪云丝,编云舟,把那姓许的送走。那时我还没讨厌姓许的,毕竟他是第一个上来的凡人,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说话也好听,我还挺喜欢他的。”甑 “我去找他,姓许的毕竟是个凡人,他看到天色那么差,已经猜到危机当头了,在那里慌慌张张的乱转。我跟他说送他下去,他居然不走,说是要和殿下和仙城共存亡。我当时还觉得他有情有义,现在想想真是不自量力!他一个凡人留下来除了碍手碍脚,还能做什么?瞻前顾后,婆婆妈妈,一点儿决断也没有。” 汤昭心想:这可真是讨厌一个人,他呼吸都是错的。反过来说,倘若许丛生痛快答应离开,往好的说可说他决断明快,有自知之明,往差了说,也可以说是冷血无情,自私懦弱。 “我当时看他可怜,并没有强迫他,反而哄着他叫他陪我布置防御。他自然答应了,我便带他去剪云丝,在末云楼里有我们剩余的云丝。我也会去编个小狐狸、小兔子什么的。我拿着云剪中从一卷云丝里剪出一段给他。他之前就会编箩筐,我便让他用云丝编一个。他果然三下两下编好一个箩筐,正好,我就往把他塞了进去,送回凡间。” 汤昭想起一个词:自己挖坑自己埋。 好像用的场合不对,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白狐道:“想不到啊,我送他,还有人送我呢!殿下让我送姓许的,其实是支开我去了凡间,就没打算叫我回去。我送人回来一抬头,白玉京都飘走了,上面还把我的小狐狸扔了下来。气死我了,然而把我抛下哪有那么容易?白玉京在天上飘,我就在地上拼命的去追……” 汤昭道:“可惜追不上吧?所以你提前离开,没经历过那场大战咯?”甑 那白狐道:“没有,经历了。我追上了仙城,又回去了啊。” 汤昭“诶?”了一声,道:“可是你现在……” 那白狐道:“你是不是傻了?我是剑象诶,我本人不在这里。” 汤昭“啊——”了一声,有点啼笑皆非:真是他自己傻了,他把白狐当成龟爷一样的灵兽了,其实它们完全不一样。 白狐可不是灵兽、灵族,它是拥有意识的剑象,它是换了形态的“人”。 而这个“人”并不在他眼前,而在其他地方生存着,汤昭甚至不知道她的相貌。 那白狐道:“我本人偷偷攀回了仙城,藏了起来,到后面才被殿下揪了出来,殿下没办法,才允许我参战。”甑 汤昭问道:“在战场你看见什么了?” 白狐道:“我看见……” 这时,就听黑寡妇道:“啊,仙城!” 415 红药 汤昭骤然回头,并没在天际线上看到自己想象中庞大的仙宫幻影,正疑惑间,就见一片绚丽云霞之间露出一角飞檐。譕 仅仅只是一角。 在霞光的映照下,飞檐是淡淡的金色,似是用晶莹透剔的琉璃铸成,比黄金更华润,比玉器更灿烂,又富丽又典雅。 虽然半遮半掩,但不知怎的,所有人都已经想象出一座华丽的宫殿来。 “飞过去,快飞过去!” 黑寡妇急促的嘀咕。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但方向只在那朵花掌握中,谁也急不得。 好在花朵终究要飞向花园,在众人翘首以盼中,花朵忽忽悠悠再往上升,看到那屋檐的全貌。譕 云上有一座亭子。 真的只有一座亭子。 那并不是一片加大的云海,只有小小一朵两三丈方圆的碎云。云上一座小亭,看起来是通体木造,并没有刷多余的木漆,保留着原木该有的色泽,唯独亭顶的瓦片在云霞的映照下,变得熠熠生辉。 不知是不是众人心理作用,只觉得这小小一座凉亭建造的十分精美,不,应该说是艺术。 它虽然与往日常见的亭台画风相似,细节却更精巧,线条也极其流畅,和谐无比。如果有一滴露水从亭子顶上滑下来,顺着屋脊、廊柱滑下来落在地上,水滴恐怕还没碎。它立在那里,像是个美人,鲜妍、静好而且活生生的。 在亭子旁边,有几株芍药,临风带露,亭亭玉立。亭前是一行石板路,延伸出去。 然而,那石板路延伸出去不过两丈,就在云的尽头突兀断裂了。裂口如刀削斧劈,戛然而止,只留下无数的想象空间,让众人想象着,原本这一条石路的尽头是那美轮美奂的“五楼十二城”。譕 这不是仙城,这是仙城断裂了一处碎片,就像冰山掉下来的一块碎冰,成为在青冥漂流的一个孤岛。 它既露出仙城繁华的冰山一角,也记录着那场劫难之后的破碎。 “唉……” 黑寡妇发出一声叹息。也不知是叹息那场传说中的灾难,还是在叹息自己还没找到目标,这一场飘摇无定的旅途还远远没到终点。 但往好了想想,既然看到了碎片,说明仙城真的存在,而不只是故纸堆里的一段苍白文字,更不是众人想象中的梦幻泡影。 汤昭则是想到了碎域,碎域就是这样碎成一片一片,且越来越碎,至今不知还有没有重新拼起的一日。那仙城也是从剑域来的,如今也遭劫如此,难道被粉碎是这些小世界的宿命吗? 这好像又在冥冥中预示着什么。譕 汤昭心中隐隐不服,他不喜欢这种无力的滑向毁灭的命运感,总想要做些什么。 大概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白花从亭子上方飘过,并没有落下靠近亭子的意思。似乎只是带着大家来游览一处小小的微缩景观。 这时,汤昭心念一动,手牵着丝线,身子往下一跳,落在了亭子旁边。 他这么一牵,力量加大,白花立刻在空中凝滞,漂浮不动。 看到他突然跳下了亭子,想必是要查探一番线索,黑寡妇等人同时注意起来,岳来按兵不动,黑寡妇却想跟着下来,汤昭忙摆摆手,示意她也不要动。 这亭子里全然是未知领域,谁知剩下什么危险,他身为剑客也只能说尽力自保,黑寡妇就不要下来冒险了。 最上方的上官剑客也想下来,但他拇指还被锁着,想下来也是有心无力,只是专注的看着汤昭,要看他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或要动手抢夺。譕 所以跟汤昭一起下来的只有白狐。 白狐几乎和汤昭同时落地,和汤昭谨慎的左右观看不同,它自顾自的跑进亭子,跳上围栏,怅然道:“红药亭啊。” 汤昭抬头,并没有看到亭上有匾,心想:红药,是芍药么?因为亭前种了两棵芍药而得名? 他有心问一下,但此时上面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不便和白狐虚空对话,只在亭子内外走走看看,一步一停,观察细节。 走这一圈,他只能说:是真的亭子啊。 这亭子看起来就像那些花园中的亭子,石板路也似庭院的石板路,无论看起来、摸起来没有任何特殊,无非就是更光滑、更精致了一些。 他早就从书里知道,仙城的一草一木都是丝线编织的,甚至他手中还牵着一根丝线,已知其材质手感,但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出来这个亭子和石板路是丝线做的。譕 亭子都看不出来,那花就更看不出来了。 汤昭正想看看那芍药花,就见白狐凑过去,将一张脸完全埋在大大的花盘里。 汤昭忍不住道:“是食人花吗?”这花是活的,像捕蝇草一样把它吸过去黏住了? 白狐抬起头,疑惑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它自然毫发无损,道,“我只是闻闻香不香。” 它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汤昭的兴趣,这些东西毕竟都是假的,花也是。这么惟妙惟肖的芍药,会有香味吗? 他也凑过去闻,并没有芍药的那股清香,不免微微惆怅,一瞬间,那朵鲜艳欲滴的芍药花在他心中褪色不少,再没有鲜花那种“活色生香”的感觉了。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是真花,怎么可能长开不败?就像这亭子,多少年依旧保持干净精雅,虽然断裂,也没有破败的痕迹。这都是摒弃了自然的规律,透出一股假货的“贼光”来。譕 白狐遗憾道:“在我们白玉京,鸟有鸟语,花有花香,只是大姐二姐都不在了,是以花也好,草也好,都不复从前了。” 汤昭听得心中暗动:听它这样说,另外白玉京两个附属的剑侠剑意是关于声音、味道的么?这倒是一个补充。似乎是如意剑构建世界,另外两个剑添加要素,共同让白玉京靠近真实。 至于白狐…… 白狐那把剑有点唯心,汤昭猜测,它大概负责让置身其中的人对场景更加信任吧? 在亭中将每一寸都查看一遍,汤昭确信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有些惆怅的准备回去继续漂流。 这时,白狐怅然道:“把红药亭带走吧,大家一起回白玉京去。” 汤昭有些诧异,心想:带走,这么大一个亭子怎么带走?装罐子里倒是可以,但这是仙剑的剑势碎片,贸然带走恐怕……譕 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一个念头升起,汤昭解下在手腕上拴住的丝线,直接栓在亭柱上,让白花风筝和红药亭彻底连接在一起。 他这么一手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上官剑客呵斥道:“胡闹!这一来谁都走不了……” 突然,一道柔和的光芒从丝线两端同时传来,很微弱,却很灵动,在丝线的中间闪烁了一下,便即熄灭。 就好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握住手的一瞬间,同时打了个招呼。 接着,亭子下面的云动了起来。 云被那朵花下垂落的丝线牵动了,跟着它一起随着风漂浮起来。譕 居然真的动起来了。 一朵花牵动一个亭子,就好像一只蚂蚁能拉动一辆大车。看起来那么不协调,但居然真的发生了。 那一瞬间,白狐的眼睛有些湿润,道:“红药跟我们走。原来……大家都想回家啊。” 汤昭不知道白狐的意思是这个亭子是有灵的,还是单纯的修辞手法,看着白花和亭子的比例,突然心中一动,道:“按照比例,亭子这边应该是主动吧。” 白狐点头道:“同源的剑势,确实是亭子这里主动,它甚至可以把花拆成丝线,化成自己的一部分。” 不过,亭子和花都是无意识的,自不会主动兼并。不知孟化舟能不能做那朵花的主,反正现在亭子和汤昭是没什么关系,根本不听他的。 但是就算如此,亭子也是中立的,不比白花下面的丝线脆弱,从别人的主场转移到第三方场地总是更好些。譕 汤昭扬声道:“大伙儿下来吧,拽着绳子有什么意思?不如在亭子里歇一歇。” 黑寡妇眼睛一亮,当先从丝线上溜了下来。 所有人中,她修为差一些,在空中漂流良久,虽不至于筋疲力尽,但也慢慢觉得难受,尤其是她不惯高空飞行,往下一看便觉得眼晕,几次都不由自主的在脑海中想象掉下去的场景,有个脚踏实地的地方如何不来? 这边岳来犹豫了一下,也出溜了下来,他也累啊,毕竟有个地方坐诱惑力实在很大。 汤昭看了眼上官剑客,那剑客冷冷的往下扫了一眼,便扬头不理。汤昭便不再叫他,反正他自诩前辈,是不可能说出:“吊着呢,下不来”这种大实话的。 三人进了亭子,坐在栏下,汤昭将装在罐子里的大饼和羊汤拿出来,分给几人吃。大饼外酥里嫩,羊汤热腾腾犹冒热气。 黑寡妇自然毫不客气的接过便吃,岳来迟疑了一下,将饼拿来吃了。譕 此时离着云中仙城越来越近,是该补充能量的时候了。下一顿饭还不知哪里去吃呢。汤昭自己也吃了不少。 三人围坐吃喝,香气热气往上直冒,上官剑客在上面看着面沉如水,目光带着怒意。 在他下方,一直白狐蹲在亭子顶上,转头看向天际。 天际,朝霞渐散,只剩下一片青冥。 夜晚,降临了。 416 碎片 夜色彻底降临,空冥深不见底,又是一个黯淡的月黑风高夜。焭 一片浓云从苍穹浮过。 此时天色如墨,漫天云彩皆是淡淡的蓝色。 唯有这片云,不但宽阔厚实,好像一块圆圆的饼,更闪着明亮的光华。 就见云的最前方竖着一盏巨大的圆灯,灯光闪耀,化作光束不住旋转,三百六十度的扫射着周遭。 灯光后面,云端好似扁平的大盘子,盛了很多东西,种类异常丰富——有一座亭子,一道带着月亮门的粉墙,一段盘旋的台阶。有三株大柳树,两柱芭蕉,三四枝芍药……有一个大水缸,两个梅瓶,三四个小瓮…… 更有不少堆做一堆的杂物,日常百货,看得人眼花缭乱…… 汤昭坐在杂物环绕的亭子中间,正在仔细检查一把扇子,他用手指在扇面上划来划去,似乎想划出一个口子,扥一根线头出来。焭 “喀嚓——” 酥饼被咬断的声音传来,里面葱香和猪油香气一发喷了出来,空气中的香气变得更浓了。 “你可真行。”汤昭抬眼,看了一眼旁边正在塞饼的岳来,“真是万事不理,只管塞啊。胃口这么好?第几个了?” “忘了。”岳来吃下最后两口,道,“有毛巾吗?” 汤昭从罐子里掏出毛巾给他,道:“要擦手?终于吃完了?” 岳来用毛巾擦了擦手,却不抹嘴,道:“差不多,再喝汤溜溜缝就好了。” 汤昭把扇子合起,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道:“行,临大事有静气,是个人物。有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之风。”焭 岳来反问道:“斩什么?” 汤昭道:“斩敌人。敌人的名字并不重要。” 岳来将汤盛满,一饮而尽道:“确实不重要。你我都知道敌人是谁。承蒙你这样款待,回头我为你摘下他项上人头。” 汤昭失笑道:“少来这套,别把这帽子扣在我头上,我杀不杀他都可以,你却欲之杀之后快,已经恨疯了吧?我只是看你能坦然吃下我的东西,并不疑神疑鬼,是个敞亮人,倒有几分欣赏。这样,该吃吃,该喝喝,这点东西我还是请得起的。” 岳来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不疑你。刚刚我是想推辞来着,但是之前为了防备孟化舟,我已经三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一时忍不住还是吃了你的东西,万一你要害我,我已经着了道了。吃一件也是吃,吃一堆也是吃。我非要吃个够本不可。” 汤昭失笑,他和岳来之前没有单独对话,竟不知刨去对孟家父子的执念,此人性子倒也直爽,道:“这么说,是不是这几日防着孟化舟也没好好睡觉?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岳来道:“哦?抵达仙城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睡觉么?那太好了,我睡一会儿,到了地方叫我。”焭 汤昭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到了地方我们都进去了,谁还记得叫你呀?” 岳来道:“要是这样,他的人头就要麻烦你来取了。我就算白吃你了,多不好意思?” 汤昭直接问道:“看来……你对仙城真的不感兴趣?” 岳来反问道:“为什么要有兴趣?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也要兴趣的话,还有时间做别的么?要不是在五仙镇没有机会,我杀了孟化舟大家都省的走这一趟了。” 汤昭微微挑眉,越发猜测岳来的来历。 他如果真的不向往仙城,除了没有常人的好奇心之外,应该更有超越常人的底气吧? 因为富足,所以没有欲望?焭 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汤昭正要说话,就听黑寡妇在前面道:“又有东西飘过来了。” 汤昭有些迟缓的站了起来。 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股兴奋劲儿了。 自从他们遇到了亭子,显然已经到了仙城边缘地带。越往前飘越到了传说中那场大战的遗址附近,一路遇到了好几处像亭子一样的云端碎片。 那些碎片有大有小,但最大的甚至都没有亭子那块云大。大的上面有零星建筑、断壁残垣,小的上面多半只有些草木、器皿、杂物之类。零零散散,不成体系。 汤昭一开始还挺兴奋,看到什么赶紧捞过来,就算是遇到一把草也要薅起来仔细检查,但每一次都只是白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焭 到后来,那些杂物飘来的越来越多,看得也就倦了,不是大件东西他都有些懒得出手去捞。而且,那些带着生活痕迹的杂物随意的漂流着,让汤昭想到海上的船难。 大船沉没之后,零零星星破碎的船体、桅杆、甲板会随波逐流,在沙滩上被人捡起,引人猜想那起海难如何的惨烈。 汤昭偏偏不喜欢那些悲惨的故事,看着那些碎片,心中渐渐恻然,兴趣也越发消减。 但那边黑寡妇还很有兴致,这是她这么多年的梦,看到蛛丝马迹都很是兴奋,岂有几个时辰就厌倦的?她站在前面灯光前四面观察,瞪大了眼睛注视路过的每一片云,看到有线索就呼唤汤昭过去捞,不知不觉也攒了这么多东西。 虽然有点懒怠,但黑寡妇叫他,汤昭还是抄起了旁边的网。 他的网是极轻极软,团起来放在一边,还不如他手中的折扇大,摊开了却足以捕捉一只“白鲸舟”,正是他用丝线编出来的。 或者说是白狐指导他编出来的。焭 汤昭在它的指导下将几块瓦片拆解开来,拆成几团长长的丝线,然后将丝线搓在一起,再结成渔网,用来捕捉空中的碎片们。 汤昭结网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感觉:虽然还没上仙城,但自己已经开始学着给仙城打工了。 “那里,在那里!看见么……” 黑寡妇站在灯前,指着一处云头对汤昭道。 汤昭凝神细看,只见小小一片云上似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四四方方的一个角,夜色中视线不好,即使有灯也不大看得清那是什么东西。 但无论什么,这么规整,应该是人造物。但凡云上有人工痕迹,说是仙城八九不离十。 “忽——”焭 汤昭此时已经熟练流程,找准角度,轻轻地抛网,将整片云一起罩住。然后倒手往回拉。 拉的时候,汤昭突然觉得有些沉重。 倒不是这东西本身多沉重,而是之前那些仙城碎片都非常轻盈,拉住它们的时候就和拉住云彩没什么区别,网几乎只有限制方向的作用,只是给它们一个受力的方向,一拽就自己飘过来了。 但是这一次拉拽,他感觉到重量了,那是一种从海里打捞到一条大鱼的感觉,不仅仅是鱼身体沉重,更能感觉鱼在抗拒。 当然,抗拒感没有那么大,但汤昭明显感觉到这种不顺滑,虽然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他已经闪过一个念头:这是捞到真东西了?! 真东西,即真实世界的东西。不是云丝编出来那些“模仿体”。 “诶……那个是……”黑寡妇在旁边看,首先变了脸色:焭 “棺材?!” 云朵越来越近,汤昭也看得清楚了。 那云朵上,停着一个一人多长的黑色木棺,棺材上好像笼罩了一层薄雾。在夜晚,薄雾与云几乎融为一体,只有拉近了仔细看才能看清楚,云是云,雾是雾,是泾渭分明的两种存在。 汤昭心里一突,这样的夜晚在高空看到漂流的棺材,无论如何也不寻常。而且刚刚重量上也有异样的感觉,且虽然棺材那层雾看起来比云还稀薄,看起来是透明的,但仔细一看,却是纯黑的。只是被拉扯的特别稀薄,几乎失去了颜色。 棺材、沉重、黑雾,种种元素叠加在一起,他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便不像其他的碎片直接拉到自己的云上,反而停了一段距离,只把网拴在灯上,不让它碰触自家的云彩。 他转头对黑寡妇道:“尹姐,你先退一退,我检查一下。” 黑寡妇点头,缓缓退到中央。焭 汤昭轻轻一挥手,似是让她退开,却是像白狐招手。 白狐本来在芭蕉树下伏着,一眼看到棺材,大声道:“就是这个!” 汤昭问道:“什么?” 白狐指着棺材道:“那个黑色的烟雾就是那场灾祸。当时就是那个黑影快速的飘荡,飘到什么上面就缠上什么,缠上之后就将所有的一切拉入云层,一直往下坠,坠落下去。大姐说,坠落下去会落到那团黑色世界中,永远成为黑色世界的一部分。后来是殿下用剑制造了一个无底深渊,强行隔开了我们的身体。但我们就永远留在那处深渊下。” 它说的有些颠三倒四,汤昭听得也不大明白,但总觉得…… 似乎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那种记忆深处的感觉一时很难寻觅出来,他又问道:“那棺材是什么?”焭 白狐道:“什么棺材?你仔细看,那只是一处小屋。那是我们存身的庇护之所,因为殿下没有余力,所以每个人的庇护所只能建那么大。躺在这里可以隔绝外面的灾祸,这里面应该躺着我们的兄弟姐妹吧?” 汤昭没想到里面可能有活人,问道:“要打开吗?” 白狐道:“当然,不知他还活着么?可是要把那烟雾驱逐才行。只是这种数量的话,我可以试试。你来帮我。” 417 朽 云端上,灯光前,下至黑寡妇、岳来,上至上面的上官剑客,都看到汤昭正一个人低头查看棺材。罠 众人都只是静静看着,虽然棺材来的蹊跷,但有能力查看的人被困出,没能力的不敢上前,可能有能力的不感兴趣,也只有都等汤昭查出一个结果来了。 但众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面前已经竖了一层虚假的光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象,而真正的汤昭已经站起身来,肩膀上有一只优雅地白狐。 白狐站在汤昭肩上,身子渐渐虚化,唯独眼睛越发翠绿,道:“开放灵感给我。” 汤昭按住了自己的剑,将剑对他魂魄的保护剥开,分散出自己的灵感来。 在白狐的感觉中,对面的灵感仿佛如海洋一般,蔚蔚然无穷无尽,深不可测,忍不住问道:“这……是你的灵感?” 汤昭解释道:“是一部分。我没办法全放开,容易和我的剑起冲突。” 当然,其实也是不信任,不可能全然把灵感交给白狐。罠 白狐呵呵了一声,低声道:“这轻描淡写的口气啊……”身子再度虚化,最终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了汤昭的灵感中。 汤昭只觉得魂魄深处突然开了一个口子,连接上了另一个奇妙的存在,并与之在某个层次上交融。 “现在我暂时是你的剑了,你是个剑客,不用我教你吧?记得用剑法。” 真有趣。 原来剑的世界也有这样的方法? 通过剑客的让渡和剑的栖息,让剑客暂时执掌不属于自己的剑,甚至是其他剑客的剑。 这是拟持吗?罠 不像是,拟持的话,剑更类似于“工具剑”,并不需要沟通和感悟,直接照着剑谱拿起来就用。 也不像是权剑,权剑是倒过来的单方面输出。 说起来,很像是汤昭当初在剑州拿起坤剑应对龟寇的那一战。 只不过当时拿坤剑时,坤剑的主动性更强,实力也是碾压级别,完全不需要他放开灵感配合,反而把他变成了“工具人”。 现在白狐和他事先沟通,双方各自配合,算是在平等的位置上互相融合,任何一方不满都可以取消盟约,这又是一种新的合作方式。 也让汤昭看到了剑的世界无数新可能。 “所以,绥绥剑的剑意是狐疑和好奇心?”罠 虽然没翻开剑谱,但双方对接之后,汤昭自然就了解了不少信息,最基本的就是绥绥剑的的剑意。 绥绥剑居然是双剑意,在剑侠之中也属强大的,剑侠如果收集了三剑意,就可以冲一冲剑仙了。 “剑法——疑心藏奸。” 剑法发动,汤昭的目光移动到那层黑雾上。 “此物是什么?从没有听说过?” “因何会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没有消退?” “莫非有鬼?其实是假的?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幻影罢了!”罠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岂能瞒得过我?” 汤昭放开心神,动用所有的想象力,胡思乱想起来。 在他放飞自我,一个劲儿的胡想时,那层黑气渐渐地拉扯,仿佛也有人牵着黑气的线头,一点点、一点点的将黑气拉走。 到最后,黑气全然消失,汤昭却觉得十分疲惫,仿佛连续使用了十几个剑法,头脑发胀,连绥绥剑的链接也自动断开了。 看来这种方式限制很大,对剑客的负担都如此惊人,根本不能维持太久,和拟持比不了。 “所以,刚才是把那些黑气藏在我的疑心里了?疑心也能藏东西么?”罠 白狐重新显露真身,似乎也有些疲惫,倦怠地道:“当然。疑心也是精神的一部分,能藏很多东西。但是人和人的疑心不同,你不是个多疑的人,所以能藏的东西有限。你看你刚刚东想西想,那么半天才将黑影收走,可见每个疑心都不是你真正疑惑的,只是逼着自己瞎想。那真正疑心生暗鬼的人,甚至能一个念头把整片阴影都吞下去。亏了那黑气不多,要是再多一点儿,你的疑心就藏不下了。” 最后它总结道:“咱们适配很低,你当时要拿我这把剑,任你灵感举世罕见,资质天下少有,我这把剑也不会选你。” 汤昭不由笑道:“说得好像我会选你一样。”他又想起一事,道:“那你隐藏自己的方法也是藏在疑心里?谁要是对你起了疑心,他就会看到你?” 白狐道:“那是另一套剑法。解除隐藏的方法是好奇心。” 它只解释了一句便不再提,说到底,它和汤昭暂时是盟友,可没有什么真的交情,上了仙城情况如何、立场如何还不分明呢,它不能透露太多,只道:“你要保持疑惑,要是太过坚定不移,疑心消散,那黑气会逃出来的。” 不过,是个人就会保持最基本的疑心吧?倒也不虞最坏的情况发生。 黑气消散,露出棺材一样的庇护所,白狐心中焦急,当先跳了上去,也不知怎么操作了一番,上面的盖子滑了开来。罠 白狐探头去看,突然惊呼一声,跳了下来,将脸埋在汤昭背后。 汤昭有些奇怪,但也猜到了一点儿,走上前去一看。 棺材之中,只有一具白骨。 里面的人死了。 如果把这个盒子当做棺材,那么棺材中有白骨一点儿也不奇怪。但如果把它当做庇护所,那肯定还是寄希望于其中有生还者的吧? 事实证明,它还是棺材。 按照道理来说,做了剑客就见过不少死人了,甚至亲手杀过不知多少人,白狐身为剑侠,不应该害怕区区一具白骨。但想想大概是作为白玉京人,看到自己的同伴落得这个下场,感情上无法接受。罠 汤昭没有这种负累,稍作唏嘘,便继续上前查看。 看白骨的情况,这应该是个女子,静静地躺在庇护所的地面上。她虽然化为白骨,但身上的衣服丝毫未损,还如新衣一般顺滑亮丽。这大概又是仙城的出品。 得益于这件完整的衣服,仿佛又一层棺椁,她的全身都是完整的,还能看到生前的身高姿态和一头银发。 银发…… 汤昭以罡气代手搓了一搓,感觉到确实是枯朽的白发,只能是一位衰老的老婆婆所有。 她该不会是……老死的吧? 汤昭松了口气,觉得还好。这个庇护所究竟不是活棺材,不至于叫她因为憋闷而惨死,甚至可能还藏有补给,还让她坚持到寿终正寝。罠 但仔细想想,这不是也很惨么? 这个棺材盖子显然再也没有打开过。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在小小的黑暗空间里面生活了几十年,生命的一大半时间是在狭小的盒子中度过的,永远的黑暗、寂静、孤独……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 只希望她是在一直在沉睡中不知不觉走到尽头的吧。 汤昭不打算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尤其是白狐。他继续检查这个女子的遗骸。 棺材里除了她身上那件衣服,底下还铺着软软的被褥,头骨下面也有枕头,即使如此狭小,那位殿下还是多少会为她们做了安排。 在她枕边有个小小的荷包,汤昭一看就知道是储物的术器,想必是她随身之物,先放在一边,没必要在人家棺材里就检点财产。罠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其他东西了。毕竟这不是真的棺材,不会真的放什么陪葬之物。 看来除了为那场劫难增加了一抹悲伤的气氛,这里也没什么收获。 汤昭再将她放平时,突然发现,她全身骨骼都是完整的,但只有手是例外。 她的右手和小臂是缺失的。 断臂之人么? 紧接着,汤昭意识到不是。 他在旁边一截臂骨和散落的指骨,掉落在裙子上。罠 好像是被人扯下来扔在旁边的? 这个猜测让汤昭心里恶寒,不由自主的看向四周,要看有没有什么残忍的杀手潜伏? 四周空无一人,也没有其他人来过的痕迹。 这个棺材的挑高很低,连坐着都费劲,其他人来也很难用憋屈的姿势做这么暴力的动作。 如果说,这是她自己造成的呢? 自己把自己的手臂扯下来? 不像,就算她发疯,活着扯断胳膊也会有大量的血迹,会弄脏这一切。罠 那么难道是…… 汤昭用自己的身体模拟了几遍,有了一个猜测。 可能是她生前保持举着手的姿势,一直到死亡。而因为卡住了手臂,一直没有自动落下,直到完全朽坏了,这一段骸骨因为重力的原因从身体上自然脱落,才掉到地上摔坏了。 这个猜测让汤昭很不舒服,越想越是难受。 这说明这女子死前不但保持清醒,而且心中还有执念,才能让她维持那样的动作死去。 等等……举着手? 难道是?罠 他站起身,转头去找棺材盖子。 找到了! 盖子上面,果然有划痕! 她果然是为了最后时刻在棺材上刻什么东西。 她的信念一定很强烈,不但划痕很深,还有一处抠得棺材盖子也破损了,只剩下一个小洞。 汤昭扫了一眼那些划痕,登时发现是符字,也就是古时记录典籍知识专用的文字,现在很少有人认得。 好在他认得一点儿,能读,但是不够流畅,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然后拼出来。罠 他的目光立刻被刻的最深的两个字吸引了。 “罔两?” 418 悔恨 “罔两……” 汤昭如遭雷击。 尘封在深处的记忆,勐然袭击了他。 想当年,他的第一战就是和来自罔两山的幸先生,千辛万苦大战不说,还遭遇偷袭,险些沦为剑奴。就在那时,他见识到了幸先生随身携带的罔两碎片,手持离火剑死死支撑,靠着刑极发配才能脱身。 那场战斗和之后一系列遭遇令汤昭刻骨铭心,后来他又听说罔两山是天下罪恶的聚集地,人贩子的老巢,剑奴的奴隶主大本营,心中已经认定那是天下最邪恶的地方。 他当时武功连入门都谈不上,对江湖朝堂一无所知,却已经跟司立玉约定,将来成为剑客要一起荡平罔两山。 这些年过去了,他成长了许多,学会了武功,成了剑客,见识了更多的善与恶,知道了天下天上的广阔世界,与当初的境遇天壤之别。要说他忘了罔两山,他似乎是没忘,但要是时刻记得当年的誓言,甚至将剿灭罔两山列进自己的时间表,似乎也没有。 说到底,他摆脱了剑奴的切身苦楚,也好久没见过人贩子和被贩卖的儿童,渐渐没那么感同身受了,便不再迫切想要做点什么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起几分愧疚。 那些被贩卖的孩子、那些日夜受苦的剑奴,并不因为他看不见、想不起,就不存在。可能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小孩子信誓旦旦的立誓也解救他们,又在几年之内忘了他们。 但是,汤昭自己知道。 盯着那两个字,汤昭再次记在了心里,方重新拉回注意力,道:“罔两……造成仙城陨落的是罔两?” 罔两这个怪物不是在罔两山么?那地方好像是外面很难进去,里面也不大出来,应该是有所封锁的,怎么还跑到天上来和仙城对抗呢? 他转念一想,这也合理。罔两是很强大的怪物,怎么会一直甘心安安分分躲在罔两山不出来呢?焉知不是多年前的大战之后伤了元气,只能躲起来? 或许一百多年前的一战,是罔两山的起源呢。 他继续看那串文字,不知是不是摸黑写的,又或者这女子不大擅长符字,这两行字歪歪扭扭,且词义跳跃,不甚连贯,恰好汤昭也不大通,看得分外头疼,只能跳着词一个个的翻译。 “罔两之灾……” “求助……东君……” “通阳下……” “悔之晚矣!” 汤昭解读着,前面还是断断续续的,但有非常大的信息量,解读到最后,只剩下最后几个字在不同的重复。 “悔恨!悔恨!” “悔!悔!悔……” 似乎她在前面已经留完了想要留下的信息,后面只是单纯的发泄情绪,不停的刻画着她一直到最后一刻的情感。 后悔、后悔、后悔…… 无穷无尽的悔恨化作文字的留在棺材盖上,字符仿佛火焰在跳动、燃烧,看得汤昭心情非常压抑,最后偏开头去,心想:你到底做了什么事,这样后悔? 难道是后悔没有出力救仙城么? 那也不至于如此后悔吧? 非人力可为的灾难,后悔有什么用? 总不能是仙城崩塌有你一份吧? 一侧头之间,他看到被抠破的棺材盖上露出一丝反光。 什么东西? 汤昭还是以罡气覆盖手指,试探着伸了进去,果然摸到一物,轻轻一勾,勾了出来。 那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本来暗澹无光,似乎是有蜡封一样的封层,但汤昭用罡气拿着,不知怎的,上面的表层自己扑簌簌往下落,露出里面珍珠大小一颗石头。 那是一颗金红色的石头,汤昭从没见过这么耀眼的宝石,以至于刚直视就觉得眼前一黑,仿佛直视太阳,忙用罡气把球裹住,结果还是太耀眼,透过罡气兀自看见金色光球,仿佛在剧烈放光,忙将之塞进了罐子里。 罐子遮住光彩,汤昭用手按住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心中暗道: 好东西! 且别说这么耀眼,一看就不是凡物,就说这东西要被女子临终前抠破棺材板小心翼翼的隐藏,就知道事关重大。她已经被棺材封死了很久了,说不定永远不会被发现,兀自觉得不保险,还要再把这东西尽可能藏起来,可见这东西有多特殊。 可惜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那层保护似乎已经腐朽了?居然被汤昭一摸,自动脱落露出光华来,不然这颗石头未必这么容易见到。 这么慎重恐怕不仅仅是贵重,更是事关重大。 汤昭目光移回到她留下的信息上,在“求助东君”那行字上停了一停,若有所思。 “唉?你怎么这么慢,干嘛呢?” 汤昭抬头,正好看见白狐趴在棺材上面,往里张望。 棺材里的光线很暗,因为白骨完整,甚至都没有白磷鬼火,汤昭在下面与白狐对视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双绿油油的眼睛,而白狐也只能看见汤昭的眼睛和大概的轮廓。 一瞬间,白狐微微一怔,有些惊异,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怅然,心中只想:他的轮廓和眼睛当真是好,若是五官生得好,必定是个大美人,那岂不是才貌双全了?可惜,可惜。 一想到汤昭天生缺憾,白狐心中颇为不甘,但毕竟现在不是细想这个的时候,它还是继续道:“怎么不出来,她有很多遗物吗?” 汤昭取出一块白布,完完整整的将白骨覆盖,道:“你来看,她留下了字。” 白狐小心翼翼的出熘下来,并不碰触白骨,只往棺材盖上看去,看了几眼,疑惑道:“这是什么字?” 汤昭道:“通用符字——怎么,你们仙城并不用这个字么?” 符字是符式简化出来的字体,从诞生起就承载了部分力量,兼顾威力就必然放弃一部分文字功能,是以难学难懂,不适合作为交流语言,即使是上古只流传在小部分学者之间。但汤昭想白玉京是个格调很高的地方,或许人家自成一派,就是不用一般的文字,仙人只用符字交流呢? 没想到白狐真不认识。看来是这女子为了保密又加一层保险。 真的是很谨慎啊。她到底是想让人发现,还是不想让人发现呢? 有一种微妙的矛盾在里面。 白狐盯着棺材上的字良久,走到白布之前,轻轻掀开罩在骷髅头上的布。 一瞬间,它还是有些悲伤,但紧接着用眼睛和骷髅互相盯着。 它目光亮起,口中念念有词,汤昭感觉到了剑元的波动,知道它又使用剑术了。白狐的剑术多与精神有关,外面很可能看不出什么效果。 过了一会儿,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白狐困惑起来,道:“我没见过她。” 汤昭讶道:“这你也知道?是颅骨复原吗?” 白狐道:“复什么原呐?我刚刚怀疑自己见过她——如果我当真见过她,我就会想起她的脸。” 汤昭点头恍然——因为见过,所以见到,这唯心的剑是真的不讲道理。 “那么,她不是你们的人,可是……” 可是棺材上明明写着罔两之灾,又提到东君,怎么看也是跟你们有关系的样子。 白狐自己也迟疑道:“但是这确实是殿下的庇护所没错,她只能是自己人。而且这里很宽敞,比我的那个还宽敞呢。殿下很看顾她。你说,符字里写的是什么?” 汤昭跟它说了,白狐喃喃道:“罔两,原来入侵的是罔两?” 汤昭心想:战斗半日连敌人也不知道,你这剑侠是啥也不懂啊? 此时他倒觉得,或许他高估了白狐的岁数和阅历。也许她成为剑侠时很年轻,也许她一直生活在白玉京无忧无虑,总是她懂得并不多,到了人间的一百多年,也都浪费在尾行美人身上了。 又听得东君之言,白狐突然道:“啊,我知道她是谁了!她应该是东君派来联络的使者。我没见过她,听大姐说,她一来就筋疲力尽,交代几句情报便昏了过去,大家把她送去休息。当时我还在人间还没回去,所以不曾见面,等我回来时只顾战斗也没看见她。到最后看来她是跟我们一同罹难了……毕竟她远来是客,殿下也要照顾她,庇护所也给她很好的。” “可惜,最后是我们没能照顾好她。本来若有机会,应该让客人先离开的。” 东君的使者? 汤昭立刻想到了她藏在棺材盖上的石头。那块石头就好像……好像太阳的碎片。 那会是跟东君有关之物吗? 如果她是东君的使者,不过是履行报信职责,最后又悔恨什么呢? 悔恨来到这里,把灾祸带给了白玉京? 悔恨自己离开晚了,以至于陪葬? 悔恨没有完成东君的任务,也再回不去了? 或者说…… 汤昭想着,白狐也再想不起什么旧事,独自怅然——它倒不是多惋惜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只是想起了有同样遭遇的故友。 或许默默化为白骨的,不止她而已。 一百多年,就算按自然寿命,除了剑侠之外,连稍有年纪的剑客也要步入死亡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绥绥剑还活着,毕竟她要死了,白狐也会消散的。 汤昭指着字迹道:“她提醒我们去向东君求援。” 白狐怒道:“呸,是他先向我们求助的好么?现在反而转着圈儿又求回去?谁知道他在哪儿呢?什么东君,惹了麻烦还带累我们,还说是天上地下都了不起的存在,哪里了不起了?” 汤昭也觉得这个求助无理——东君若能处理,根本就不会有这场灾祸。若不能处理,求助又有什么用? 然而,总觉得这上面还有什么玄妙在。 汤昭正思索着,突然背嵴一直,感觉到一种压迫感迫在眉睫,不由直起身子,越过棺材往外看去,白狐更是跳上他的头顶,抢占更高的视角。 远处,天更黑了。 “那是……” “罔两?” 419 抉择 “罔两?”滥 汤昭凝目远眺。 天空的尽头,展开好一大片阴影。 远处看去,阴影好像滚滚的黑烟,又好像纯黑的流沙,在空中缓缓流动。 如此深夜,本来苍穹就是全黑的,但那片黑影又如此的漆黑,让所有人都不能忽视。 那种黑完全没有一点儿光线,就像宇宙中的黑洞,所有的光路过都要被吸进去。 而且,太庞大了。 那片阴影盘桓在空中,越靠近越显得庞大,几乎遮蔽了一个人视线所及的所有视角,长度和宽度都险些失去了意义,小小的云朵在它面前,就像蚂蚁仰望高山。滥 过不去! 汤昭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那片黑影太庞大了,别说闯过去,连绕路都难。 白狐尖叫了一声,弓腰炸毛,仿佛被刺激到的猫。 “就是这个!那种阴影……那天的阴影比今日还大!” 汤昭看着这片黑烟,突然想起了“罔两山”。 听说那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那种阴影难道还能比这个更大吗? 据说罔两只有一只,其他的都是分身、碎片,如果这只是分身的规模,那也太大了吧?滥 本体罔两山又有多大? 而且…… “要撞上了!” 汤昭还在东想西想,黑寡妇等人都已经十分惊恐。 那朵花,连带着大片的云,都在往那处黑烟上撞去! “快停下——” 众人大惊,即使不知道罔两之名,只要一看就知道那个阴影不祥,都拼命想要阻止。滥 汤昭试图用他和云朵在漫长的捕捉之旅种培养出来的一点点儿默契,拉住企图冲入阴影的云,却发现这毫无意义。 云朵不听他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仿佛扑火的飞蛾一样冲向罔两的阴影。 “疯了吗?这不是找死么?”汤昭徒劳的试图挽救,却好像在暴风雨中拉小船的风帆一样无力。他回头看向白狐,想问问白狐能不能阻止。 白狐突然道:“白玉京——我们的白玉京在罔两里,就在那里!”它跑到最前面,遥望罔两:“在那里!它们都察觉到了,大家都想回去。” 或许云朵和花朵并没有白狐情感意义上的“思乡之情”,但人与物在这时目标却是一样的,要回去,回到一百年前的地方。 哪怕隔绝重重阴影,哪怕度过漫长光阴,不管是人还是怪物,是东君还是罔两,都不能阻碍。 这种感情,汤昭当然……滥 不能共情。 谁要找死啊! 知道指望不上了,汤昭大声道:“准备跳船吧!尹姐!” 黑寡妇没听到白狐的话,但她看到了恐怖的黑雾,道:“这东西似曾相识……” 汤昭记得白发剑客当时放出罔两,黑寡妇虽然没参加战斗,但黑蜘蛛山庄离着那里本就不远,说不定她就是那时窥见过罔两的样子,道:“那是怪物罔两,是剑侠也应付不了的灾祸。咱们别头铁了,快走。” 黑寡妇轻声道:“走了……就回不来了。” 她下意识说了这句话,自己就反应过来了——此时不是贪心的时候,性命为上。她也是个果决的女枭雄,如何不懂人为财死的道理?只是太过渴望,便患得患失,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了。滥 汤昭抓住黑寡妇,又伸手向岳来道:“岳兄,走吧。” 其实他不带,岳来这样的高手应该也会御剑术,只要会御剑飞行,有一把术器就能飞下去,但是剑客御剑和普通人御剑完全不同,罔两当前,又在如此高空,不是剑客真未必能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安全落地。 他和岳来并无情谊,但既然同舟半晚总是缘分,汤昭还是礼貌的表示愿意带他下去。至于上官剑客,那不但没有交情,还有恩怨——那老家伙不分青红皂白偷袭他的学生,多少沾点不爽,汤昭自不会理他。 岳来直勾勾的盯着头顶那朵白花,道:“他还没出来。” 汤昭有些急,道:“什么?” 此时罔两的阴影已经越迫越近,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影,显得五官崎岖,阴森可怖。 岳来道:“孟化舟,他藏在里面,他不会走的,要进那个阴影!”滥 汤昭看着那朵白花,正一马当先,用仿佛坠落一样的速度扑向阴影,道:“他倒是想出来,外面就是上官剑客堵门,他出来也死,不出来也死,索性带着那剑客一起死了呗。” 岳来摇头,道:“不,我知道他是自己选择不出来的。那鬼地方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死也要去。他别想跑!我要杀了他。” 汤昭愕然道:“你疯了?他躲在云里面,能不能苟活还未必,你站在这里,绝对会死!他是为了那个仙城利欲熏心,难道你也为了什么怨恨鬼迷心窍了?” 岳来的目光如深深扎进墙面的钉子,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道:“正是鬼!我本来是就是鬼,要心窍做什么?他要拿东西,我要他的命。我今日就算死,也要杀了孟化舟才死。” 他如此执着,仿佛现在已经深深融入了阴影之中,不可自拔。 汤昭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手灯筒,往上举起,咯的一声,一道光焰冲天而起。 那火光如此明亮,轻而易举划破了苍穹。滥 “太阳手灯筒。” 汤昭将开关调到最大,在里面推入一块元石,光焰越发明亮,几乎要熊熊燃烧起来。在它的照耀下,阴影在往后退缩。 灯光下,两人的面容恢复明亮,一如往常的样子。 汤昭把手灯筒递给他,道:“拿着吧,这个可以帮你避一避阴影。” 遥想当初,他第一次遇到罔两的时候,就是凭借一把离火剑法器的火焰在罔两当中护住同伴,苦苦坚持到刑极救场。可见罔两终究是可以被光逼退的。 而他的手灯筒光源是实在的太阳光,是他剑象光华的平替版,不能说驱逐罔两,在阴影中暂且自保应该还是有用的吧? 岳来被光照的眼睛一花,转过头看向他,光华照的他瞳仁亮晶晶的。滥 他呆了一下,才接过,道:“谢谢。我……谢谢你。” 汤昭道:“若能活着,回头把术器钱结算一下。产品有我们商号的地址。看你不是个赖账的人,就先送你体验了。” 他和岳来也就是一根火炬的交情了,当下回过头,又去拉黑寡妇离开。 黑寡妇突然道:“你那个手灯筒……也给我留一个吧。” 汤昭一震,随即大怒,道:“尹姐,你怎么也这样?按理我不该指点你什么。但你的头脑不清楚……” 黑寡妇叹道:“正是不清楚!我不甘心啊。孟化舟要的东西在里面,我要的东西也在里面。到了这里了……到了这里了。我不想放弃,我还想再试试。哪怕失败赔上一条命。” 她指了指汤昭手上的火炬,道:“我一直就想这样,就想这个灯一样,尽情燃烧。只是在地上我是蜘蛛的头领,我没有机会。但在天上,我已经飘起来了,我不想落地。”滥 汤昭十分无奈,道:“你这是为难……” 黑寡妇抢在前面,道:“正是为难你。所以你千万别说什么留下来跟我一起的话,不然就是为难我。你若要留下来,我怎么能让你为我丧命?自然要放弃的。但我今日放弃,来日必然后悔。人怎么能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汤昭,汤昭想起自己,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黑寡妇如此坚决,他只好叹了口气,将罐子拿出来,抓出一个个手灯筒堆在云上——既然是黑寡妇要,多拿几个也不算浪费,又拿出好几块元石递给黑寡妇,道:“好歹多坚持一阵吧。让大家保持理智,确实太难了。” 黑寡妇突然婉转一笑道:“你这小鬼,不是常有不顾一切的时候吗?怎么还笑话别人呢?这个——”她拿出一瓶丹药,递给汤昭,“给徐司药。我答应她,不管我死不死只要你活着也要把解药给她,只要她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也不食言。” 言尽于此,其余什么照顾黑蜘蛛山庄、看顾惊蛰山庄的话也不必提了,有交情的人汤昭自然会看顾,汤昭不在乎的人,难道黑寡妇就在乎了? 两人交付妥当,汤昭转过身,走到云边,剑化作光华已经出鞘,这时,突然停了脚步。滥 白狐站在云头,冲着他伸出爪子。 汤昭咬牙道:“你又要干嘛?” 白狐怒道:“手灯筒啊。你难道不给我留一个?” 汤昭一时无言,白狐炸毛道:“我比不过那个美女,难道不比那姓岳的小子强?他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还帮你了很多忙呢!之前你答应跟我去仙城,现在临时走了我都不跟你计较,连东西也舍不得?你但凡只有两个手灯筒,也应该把那小子的拿过来给我一个。” 汤昭很想说:“你一个剑侠要我这小玩意儿干什么?又不是叫你消灭罔两。难道你就没有在罔两种保存自身的手段?” 但最后,他并没有说这句话,反而道:“我可以给你一个,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白狐道:“别啰嗦了,快说吧,不然你赶不上最后一趟离开的机会了。”滥 汤昭正色道:“我要你帮我藏起来。” 420 黑暗中的战斗 彩云端,照明烛。污 大片的云彩上,摆放着一只又一只的手灯筒,参差却有规律的摆成阵型,灯光向各个方向照射,照得四面八方灯火辉煌,仿佛一场盛大的宴会。 在盛大的光芒中心,也就是那座亭子当中,黑寡妇和岳来端坐着,神色肃然的近乎虔诚,被火光围绕着,身上没有一点阴影。 在他们上方,上官剑客也举着一只火炬,尽量照遍自己的全身。 上官剑客因为手指被卡住了,错过了对进不进阴影发表意见。眼见阴影迫近,孟化舟在如此情况下没有放他下来,他也始终没有孤注一掷,切了手指跳入阳光中存身,但隔空抢一根火炬总是可以的。 黑寡妇手中有不少手灯筒,自然没有必要鱼死网破,分给了他一根,只是心中暗暗纳罕:这剑客怎么也这么执着?阴影里面九死一生,比起这个一根手指真不算什么吧?外面也不是没有能断指重生的剑客,何必苦苦坚持? 她自己执着,是因为多年的梦想,岳来执着,是因为外人不得而知的仇恨。孟化舟更不必说了,仙城梦几乎就是他的精神支柱。而且,他们三个都不是剑客。 在这个世道,不是剑客就是凡人,两者是天渊之别。污 世人默认凡人的性命不值钱,凡人为了脱胎换骨,为了逆天改命,总得要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把性命压上台去赌,这个风险是公认值得冒的。但那位已经是剑客了,比凡人高贵了,上天的梯子已经握在自己手里,又这么不顾性命的求些什么呢? 仙城里到底有什么可以让他飞蛾扑火的存在? 至于孟化舟,自然寂然无声,让黑寡妇怀疑——这小子到底还在不在?是不是已经死在那朵花里了? 她不知道,在同一朵云彩上,还有看不见的不速之客。 就在亭子的另一侧,白狐蜷在一只手灯筒的灯光里,白毛被光照的金灿灿的,几乎变成了一只金狐。 在它身边,则是同样坐着,一手托腮仿佛睡着了的汤昭。 汤昭在这里,但谁也看不见他。这是白狐的手笔。污 具体的剑术汤昭也不明白,不过反正他就和其他人都坐在小小一朵云彩上,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不过白狐提醒他,他不比自己从来没存在过,可不要为所欲为惊动了他人,一旦让熟人怀疑:汤昭是不是还在这里?他的形象马上就会暴露。 好在汤昭本来也没打算大动干戈,他只是放心不下黑寡妇,也有一点好奇故事里的仙城,所以在这里静静观看,若有所得最好不过,等着事不可为,保底就是救下黑寡妇,再用剑术带着她逃出去罢了。 离着罔两的黑影越来越近,黑色已经渐渐看不清轮廓了。 一朵云在远处看或有各种各样的形状,但一旦靠近,只有茫茫的遮眼云气,什么形状也看不清了。那黑影也是,黑烟从远处看仿佛一团黑色漩涡,在缓缓旋转,但越靠近越看不清全貌,只有天上地下一片漆黑。 那黑影仿佛要把世间的一切都吸进去,光、色彩、声音、温度……一切能衡量存在的东西都被黑色所吞噬。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污 无需身处其境,只是靠近,就已经能感受到其中无尽的压抑,人体都要被冻结。 手灯筒的太阳光远远地照射进黑影,无声无息被吞了一部分,越往远处,灯光越细、越黯淡,就像渐渐消失在沙漠中的河流。 好在,太阳光终究是不同的,没有被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吞噬,在近处光照依旧明亮。尤其是几只手灯筒交叉出一片无影的光圈,终究稳定的将黑暗排除在外。 在无尽的黑暗绝望中,云头的光芒地带就像唯一的希望,似温暖的怀抱,令人沉醉。 渐渐地,云彩从黑影的边缘靠近了内部。一开始,只是前方是黑暗的,紧接着左右上下也陷入漆黑。但后方因为被灯光照射,还被庇佑着有些许光亮,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到了最后,随着云彩的前进,光华已经照不到后方,后面的黑暗完全闭合了,拦住了内外的交汇,云彩真正成为了孤岛。 云彩的侵入,就像在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一阵涟漪,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 “这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了。”污 黑寡妇有感而发,在被黑暗包围之后,她瞬间感觉到被原来世界所抛弃。即使四周还有光芒在闪烁,也不能给她半点安全感。 说真的,还有一点点后悔。后悔自己的草率决定。 人心本就复杂,刚刚的慷慨激昂是真的,现在的后悔也是真的。 好在汤昭离开了,这样就算她后悔的哭天抢地也不怕在孩子面前丢脸了。 她侧过头去,想跟完全不熟的岳来随便说点有的没的缓解压抑,突然便觉得浑身一炸,往后闪避—— 刺啦! 一道黑影从黑暗中钻出,冲向黑寡妇。污 那黑影速度奇快,几乎瞬息便扑到眼前。 黑寡妇没想到阴影中居然有敌人袭击,但她也是一个身经百战的高手,身体自然反应,错步拧腰,擦着身子躲过黑影的一扑,接着一抖袖子,惊魂丝出手,往后一圈,要套住那黑影。 然而这一套全套了一个空。 她背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别说袭击者,连多一点异样也没有。 黑寡妇惊疑不定,道:“我看错了?或者是精神袭击?” 倘若真是精神袭击,倒也不稀奇,阴祸中的魅影就是以精神攻击为主,心魅甚至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好人活活吓疯。作为武者,可以罡气护身抵御精神攻击。 岳来道:“并不是。是真的有……”污 话音未落,他背后也是一道黑烟冲来,直扑他的脖颈。 岳来的反应远比黑寡妇快,把剑回身而刺,快若闪电。 这一刺,也刺了一个空! 这一回黑寡妇看得清楚,黑暗之中猝然伸出一张脸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长大了口向岳来咬去,速度之快,以黑寡妇的眼力都只看到残影。 然而这黑影从脱离黑暗之地的一瞬间就开始消散,好像一团雪被扔进了油锅里,开头还保持了形状,转眼之间就被高温烤化,化为雪水,最后消失在油锅的炽热烟气当中。 在那黑影扑出来的一瞬间黑寡妇还能看到一张现实的脸,没扑到岳来身后已经变得抽象,岳来拔剑砍下去的下一刻,已经彻底销散了。 消散速度之快,让黑寡妇几乎以为是一个恶作剧。污 岳来盯着自己的剑尖,片刻后道:“尹庄主,到中间来。不要被它抓住了。” 黑寡妇一怔,随即会意,忙紧走几步。 那黑影中的怪物显然是害怕阳光的,被光照到就会消散,但在消散之前不是不危险。一般的阴影只要被光照到,瞬间就会消失,而那怪物般的阴影却能在光华照耀不见死角的云端上独立存在几个呼吸,本身就是不同凡响。 如此诡异,哪怕是在它消散前被擦中一个小片皮肤也很危险,站在光的边缘很不保险,越远离黑暗越安全。 黑寡妇也是从过军的人,心思电转,已经开始计算刚刚黑影消散的速度,从中推算安全距离,一面推算一面连续向前迈了两大步,靠近了岳来。 虽然不是同一个阵营的,但此时黑暗在外,黑寡妇不免靠拢这个被汤昭曾经评价过“很强”的同行者。 或许其中也有黑寡妇失去了最可靠的同伴,还没有重新进入自己往日独来独往的状态的缘故,她忍不住像问汤昭一样问岳来道:“刚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像是魅影,好像是从阴影里诞生出来的怪物。”污 岳来皱眉道:“我怎么知道?”将剑垂下,反手拔起一根手灯筒,仿佛利剑一样持在手中。这个动作很像捡树枝当兵器玩打仗游戏的孩童,但他神情严肃,显然真的把区区一个半尺来长毫无利刃的手灯筒当做了防身的利剑。 黑寡妇几乎没有犹豫,也拔起了一根手灯筒在手,护住了自己。 她猜测虽然岳来真的不认识这种怪物,但刚刚的黑影已经欺到岳来身前,岳来真刀真枪的砍了一剑,双方已经有了交手,岳来多半发现剑器伤害不了那黑影,手持利剑与赤手空拳无异,还不如拔一根明确能驱散黑暗的手灯筒防身有用。 两人各自拔起一根手灯筒,底下的手灯筒虽多,阵型却有了缺口,难免在灯光范围内有了阴影。黑寡妇自然不能疏忽,将其中几根手灯筒挪动,务必要维持着自家温暖明亮的孤岛。 她正挪动着,小小云岛光影恍惚,突然只听一声怒吼—— 黑寡妇一凛,懵然抬头,就见黑暗中伸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大脸。 那张脸如果缩小数十倍,说不定还算五官端正,但此刻那张脸仿佛山上的佛头大小,每一处五官都可称“巨物”,已然变得可怖,周围更笼罩黑烟一样的影子,而且在光照之下阴影迅速消解、破碎,就好像活生生一张脸被泼了强酸,正在溃烂、掉渣,恍惚的光照之下分外恐怖。污 那张大脸顶着崩溃的光照,狰狞的张开口,直扑向…… 还挂在空中的上官剑客! 421 粘稠 “喝——” 陡然受到袭击,那上官剑客并不慌乱,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手中的剑出鞘,立刻变换了颜色,化为一道熊熊燃烧的火炬,刺向那张大脸。 然而,不等他剑到,那张脸已经到了,虽然侵入云岛的光圈几个呼吸时间,就已经被光击溃得千疮百孔,但依旧还剩下数丈高的半张脸,凑到上官剑客之前张口一吞,将上官剑客整个身形吞了进去。 这一下干净利索,眨眼便完成,黑寡妇看得微微一寒,手中的手灯筒不由自主护住身前,身体定在光的中央不敢挪动。 那大脸中央完全漆黑,上官剑客身在其中,外面一点儿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他在其中怒吼,一时还算中气十足。 “原来不是什么火都能驱散阴影啊?” 黑寡妇虽然不是剑客,但多次见上官剑客出手,也猜测他的剑多半是能变形成不同物质材料,风也好、火也好,自由转换。这等剑术不知强不强,反正方向很灵活,能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刚刚那上官剑客把剑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显然也是受了手灯筒驱散黑暗的启发,要釜底抽薪,用火焰和光明直接击溃黑影,没想到他这把火竟不管用,不但没有驱散黑暗,自己被裹入黑暗中,火焰的光芒竟然连影子传不出来。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光,他身上也有一只手灯筒,那束光芒就刺破了黑暗,从那团大脸内部扯开唯一这么一道口子,正与外界的灯火一起快速消解着黑暗。 “还得是咱们阿昭啊。” 黑寡妇不由感叹,汤昭留下的术器才是这阴影的真正克星,相比之下,上官剑客这正牌剑客也有点像假冒的了。 不等她这样感叹完毕,周遭的黑暗沸腾起来,仿佛有人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无数道黑影从外面庞大的阴影时间冲了出来,集中狙击她和岳来。 这些阴影就像火山口中爆发的岩浆,左一道,右一道,此起彼伏,有的喷的近,有的喷的远,速度之快堪比光影,无孔不入,令人应接不暇。 如果这些影子个个都能化作实质攻击,哪怕只是像是普通野兽一样爪牙攻击,黑寡妇恐怕也难以招架,稍微蹭上几下子,便已伤痕累累。但这些都是畏光的小小黑影,几乎九成在刚冲出的一瞬间便灰飞烟灭,剩下的也大半不能冲到黑寡妇面前。 唯有零星大个黑影冲到了她咫尺之地,对付这些残影,黑寡妇一开始还用袖中的刀去砍劈,紧接着发现没用,哪怕她的刀是术器,能砍凶兽,能用刀气伤到魅影,却根本碰触不到黑影分毫。 甚至不碰触是好事。 有一道残狼冲到黑寡妇身边,黑寡妇用刀一撩,不知刺中了哪里,就觉得手一沉,一把轻薄的单刀登时重如千斤。 此时那狼影已经被光焰驱逐,黑寡妇低头一瞧,单刀刃上黏着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流质在流淌,又像泥水一般粘稠。 她心中咯噔一下,只看这模样就不好,接着就觉得手中刀不受控制的往下坠落,连她握住刀的手都被拽着向下坠去。 不等她反应,旁边岳来已经大声道:“抛出去!别扔地下!” 黑寡妇福至心灵,顾不得可惜这把陪了自己十多年的趁手兵刃,使足了劲儿往外抛出,誓要抛得越远越好。 以她的膂力,这一抛怎么也要抛出去几十丈,然而那兵刃几乎一经离手就飞速下坠,划出一条急速下降的诡异抛物线。 好在黑寡妇的力量够大,初速度够快,那兵刃勉强飞出了光明云的范围,险些擦着边儿飞入黑暗,黑寡妇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刀和黑暗世界融为一体。 真的是融为一体! 那把刀在飞行中,黑色黏膜已经布满了整个刀身,接着从外往里侵蚀了刀体,就见刀体液化、汽化,到最后整个刀子已经失去形状和质地,化作和那些来袭的阴影没有什么区别的黑影,完全融进了阴影世界。 黑寡妇心底发寒,对这种侵蚀和同化心惊肉跳,她非常清楚,刚刚她要是不小心被黑影燎到,也会迅速化为黑影。 这让她想起了那一晚蛊斗之夜汤昭放的朱雀火,那也是个绝世凶物,也是只要沾到了一星半点儿,就只能当机立断断尾求生,不然便等着被焚烧殆尽。 比起朱雀火,这阴影更加恐怖,不只是毁灭所有沾染的物体,而且还把它们一起侵蚀、同化,化为茫茫黑影的一部分,死也不得安宁。 难道说……这外面的阴影都是这样来的吗? 那得是吞噬了多少东西,才能变成现在这样庞大的阴影世界啊? 一座仙城够吗? 黑寡妇越发想到自己之前一无所知,只凭着对仙城的渴望便带着几只火把一头扎进这种地方,那是真够傻x的。 可惜这等自省之言不知说给谁听了。 岳来冷静的看着她,道:“别做多余的事,兵刃不可靠,只有这盏灯能驱敌护身。凡是沾染阴影的地方,衣服沾了撕衣服,手沾了砍手。你要舍不得,我就舍你下去。” 黑寡妇平静道:“我知道。你要是被污染了,我也是一样。” 两人冷冷交流两句,各自死死攥住一根灯。 这时,就听头上喘息声大起。 两人一抬头,发现是上官剑客重新出现了。 原来那上官剑客虽然被阴影面孔吞噬,但这里毕竟还是光明岛,上官剑客就算飘在上面,也还受下方十几个手灯筒的光芒护佑。片刻之间,那巨大的脸崩溃殆尽,把他露了出来。 虽然露了出来,上官剑客却不复从前,身上黏着一层黑黢黢、湿漉漉的黏着层,仿佛一层沥青,似乎要粘稠地往下流动,正与黑寡妇的刀遭遇相同。 而他一个堂堂剑客,被这层黑迹抻得似乎不堪重负,整个人好像要从空中坠下来。 黑寡妇心中一沉:这不就是那层阴影吗?而且上官剑客看起来污染的比她的刀严重多了,到此地步,别说砍手,就算砍去全身都没用的地步了。 要是上官剑客直接化为一团黑影也就罢了,要是他化为刚刚那些来袭的怪物,甚至还保留生前的实力,两人要如何应对? 岳来也忍不住咬住了牙,他可以跟黑寡妇放狠话,但正面搏杀一个入了魔的剑客,他还没那个自信。 好在上官剑客很是坚毅,显然保持着人的理智,不肯就这么沉沦,他行动迟缓的举起光芒比刚刚微弱很多的手灯筒,往自己的脸上怼去。 滋—— 皮肉烧焦的声音响起。 黑寡妇暗凛,这手灯筒的灯光远远照射是没什么温度的,但越是靠近能量强度越高,在灯口是非常滚烫的,真好像凑近太阳。 不过比起烫伤,自然是性命要紧。 就听滋滋的声音响起,空气中除了皮肉灼烧声,居然还弥漫起了淡淡的肉香,但凡有想象力的人就会牙酸呕心。 但这是有效的。上官剑客脸被烫的通红、焦黑,同时,面上那层几乎要把他裹得窒息的黑色脓液也渐渐被吹落,化作一道黑色墨滴落下。 黑寡妇和岳来同时后退,不过他们也多此一举,那墨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光驱逐,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们对视一眼,心中也升起几分喜悦。 这阴影居然是有解的,用灯火凑近能消解。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皮肤灼烧和性命相比真不算什么。哪怕是黑寡妇也有不得已时把自己一张美丽脸蛋都烧毁换取活命的觉悟。 上官剑客驱了脸上的黑液,又把手灯筒转向躯体。此时那手灯筒能源似乎消耗不少,光线更加黯淡,他只能贴的更近,焦糊味更浓。 黑寡妇和岳来在底下,眼睁睁的观摩了一场自己给自己上炮烙刑的残酷场面,觉悟是一回事,但看到此景,想到这可能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不由心有戚戚焉。 这才刚刚进了黑暗之地,连百分之一的地界都没走过,已经受此灾厄,谁知道后面还要面对什么? 黑寡妇更想:这老头现在痛苦不堪,心中必然愤恨郁结,我们又眼睁睁翘了他的倒霉相,他若迁怒于我们怎么办? 这时,就听上官剑客道:“喂,再给我一个灯!” 黑寡妇抬头,就见那上官剑客身上黑气溃散大半,但已经狼狈万分,身上全是烫伤不说,还气喘吁吁,似乎刚刚伤了元气。 这也寻常,毕竟刚刚那场灼烧,几乎是活剥了他一层皮下来。 虽然他看起来虚弱许多,但黑寡妇也不得不忌惮他剑客的身份,只得又拔下一根手灯筒扔了上去,心中焦虑: 如今手灯筒消耗的这么快,用一支少一支,没有地方补充,在这个阴影世界,他们还能撑上多久? 好在不知是不是他们刚刚度过了一个高发期,过了这段时间,前方的黑影来袭得明显减少,更没有那种可怖的大家伙了。 世界稍微平静下来,进入间奏。黑寡妇他们得以稍作喘息。 422 灯火辉煌 这边战斗的千钧一发,那边厢,汤昭却在旁观。黻 虽然刚刚云端上有些险情,但不到最危急的时候,他是不会出手的。 他既然决定隐匿身形暗中跟随,不是为了大惊小怪急忙出手,保姆一样暗中给人摆平一切的。 别说刚刚最危险的是上官剑客他不会暴露了,就算是黑寡妇遭遇小厄,既然慷慨激昂执意带着灯火闯进阴影,想来也不是为了当只能瞪着眼睛被人救的公主的。 汤昭很佩服白狐的藏匿手段,不仅黑寡妇他们看不见汤昭,连阴影也对他们视而不见,咆哮的怪物没有一只是冲向他的。可见要在罔两身存身也有很多种方法。 “啊……” 这时,白狐却痛苦的摇头,“力士!怎么变成这样?” 汤昭问道:“什么力士?”黻 白狐道:“彩云力士,你刚刚看到那张脸了么?最大的那个!那是我们的彩云力士啊!为什么会在阴影里啊?” 汤昭道:“那个袭击上官剑客的怪物?” 白狐咬牙道:“他本不是怪物的。他是我们凌霄城的彩云力士之一。帮我们搭桥铺路,陪我们揽月追云,是我们的伙伴。” 汤昭闻言依稀想起弦子曲中有提到过这么一伙彩云力士。当然因为篇幅所限,只是一笔带过,着重描写他们住在凌霄城里,也就是五楼十二城之一。曲子说他们每个人有十丈高,肩宽背厚,行动如雷,力大无穷,开山断水轻而易举,就像传说中的天兵天将。 在许丛生的记录中,他们虽然力气大身体强,似乎不大聪明,说不出完整的话,都是憨憨的听令行事,介于傀儡和活人之间。 汤昭问道:“彩云力士是活人吗?不是如意剑剑意铸造出来的吗?” 白狐叹道:“不是的,他们是殿下从前线带回来的巨人,是鲜活的人,只是跟我们不同族罢了。剑域中本就有很多种族。虽然他们不太聪明,但都很善良、很淳朴,很好相处。他们还托着我在河川里踩水,去捉云上的鹰隼。他们……他们竟然被吞噬啦?!”黻 很明显,这些大个子已经化成黑影的一部分了。虽然偶尔从阴影世界出现,显露出生前的面貌,但那不过是幻影而已,他们早已坠入罔两的阴影国度。 只是不知这种堕落是完全被腐蚀的只剩躯壳形态,还是保留了一点点自我意识,但被阴影操纵身不由己? 如果还有意识,那似乎还可以说活着,但汤昭想来,是完全泯灭剩下幻影还更幸运一些,因为那不过就是死亡,人死如灯灭,遗骸被怎样处置对死人没有意义。可要是还保留着一点点意识,被永远在阴影之中沉沦,那才叫永世不得超生。 更让白狐难过的是,彩云力士会被吞噬,那它其他的伙伴呢?那些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呢?有多少被吞噬在影之国里? 仙城本体呢? 兄弟姐妹们呢? 大姐、二姐呢?黻 殿下呢? 现在这片黑影之下,究竟还剩下多少残骸?还是只剩下一片混沌虚无的黑影了? 故乡彻底消失了吗? 汤昭猜到她的想法,沉吟道:“你别想的那么糟糕,刚刚我看到了那些小阴影怪物似乎有蹊跷,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啊,那是什么?” 身后传来了黑寡妇又惊又喜的叫声。 汤昭跟着回头,就见黑影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不同寻常轮廓。黻 黑寡妇已然跳起来——到了此时,她要遏制住那股后悔和害怕,也只剩下把心中全部寄托于仙城了,甚至她刚刚也怀疑仙城的一切都被阴影摧毁了,着实灰心沮丧,此时虽然只看到一个影子,但希望重燃,人一下子投入进去。 她又拆下一只手灯,向那个方向照过去。阳光驱散了一部分阴影,露出一座仙楼的轮廓来。 “喔……” 不仅是黑寡妇,汤昭也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好壮观的仙楼! 如果说之前的红药亭、墙壁之类不过占个精巧,这座仙楼规模却堪称壮观。它竟似有数十丈高,占地庞大,风格强烈,不与地面上任何建筑相同。 即使黑影顽固,一支手灯仅能驱逐一部分阴影,楼台一大半还笼罩在光影之中,汤昭甚至还看到了仙楼上盘踞着几个似兽非兽、似怪非怪的鬼蜮,然而正因如此,雾里看花,越发觉得那座仙楼近乎巍峨,极尽华美,引人遐思。黻 阴影如同美人的面纱,给仙楼添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美。 “仙楼,这才是仙楼啊……” 黑寡妇不由伸手向前去抓,岳来忙在后面拉住她,只让手灯筒又照射了一遍,离着最近的光束最近的一个阴影小怪急匆匆溜走躲进了阴影里,就像粮仓里大门打开,偷食的老鼠避人而走。 “靠过去,咱们靠过去。” 此时黑寡妇这样喊着,然而却无奈的发现,她离着仙楼越来越远了。 是她脚下的云往前走了。 凭她再急切地想要去摸一摸传说中的仙楼,但云彩显然不听她的,不从她的心意,似乎早有自己的目标,并不为沿途的风景停留。黻 她也只能无奈的随云而走。或者她此时纵身一跳,倒是能跳到仙楼上,只是那就必然脱离了这小小一片光明岛,投身无边无际的阴影中。刚刚投入阴影的下场黑寡妇也看见了,即使她对仙城上了头,终究还是存了几分理智,不至于自寻死路。她只能无奈的身随云走,仙城近在眼前,却远在天涯。 “是末云楼。”白狐不愧是本地的老乡,一眼就认出来了,兴奋地大喊出声,“末云楼还在,还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太好了,它们都在!我们白玉京没有被吞噬,它们还好好的!” 汤昭搜索记忆,道:“末云楼,似乎是十二仙楼之一?” 白狐笑道:“算是吧。仙楼说得高了,那是我们堆放云丝下脚料的地方。算是十二楼之末。当初离开的匆忙,现在里面应该还有不少剩下的云丝吧?当时为了御敌,我们把大部分云丝都拆走建造工事了,但应该还剩下一点儿。说起来当时建造工事还是彩云力士……” 它说着渐渐沉默,突然道:“我要下去看看。” 汤昭本来还在感叹,不愧是传说中的五城十二楼,连最末一座仙楼都有这样的规模,且身为剑仙的剑势,果然不会那么轻易被罔两吞噬,甚至一点儿没被岁月侵蚀。 却听到白狐的话,他微微一愣,紧接着就见白狐咬住一根手灯筒,身子跃起,就要跳下云端,心中一动,忙一把拉住它的尾巴。黻 白狐被拉住尾巴,险些给倒提在空中,登时炸毛大怒,恶狠狠地瞪着汤昭,但看到汤昭镇定的神色,不由叹了口气,吐出手灯筒,道:“你不要担心我。我可是剑侠呀,我比你还强,区区黑烟怎么会有危险呢?这楼里有重要的东西,可能是这回我回家的关键,我必须要去看一看才安心。” 哪知汤昭并不劝它,反将一团拆下来当渔网的丝线绕住它的尾巴,道:“带着线下去,有个保险。如果有危险就发信号,我拉你上来。” 白狐神色渐霁,道:“我知道。我会回来的。我的目标可不是区区一座末云楼,去拿云丝也是为了咱们行事方便。”说罢重新咬住手灯,明亮的灯光把它全部包裹。它化身灿烂金光,跳下云楼。 汤昭眼睁睁的看着那团光划破了黑影,落在了屋脊上。因为太阳光直白强烈的保护,缠绕在楼台上的黑影并没有侵袭,反而如潮水般的退开,露出了屋顶这一片仙楼的原貌。 白狐很快跳下屋顶,推开一扇窗户钻了进去,从外面看不见它的影子,在它口中的灯光依旧从窗户中透出来,为黑暗中的仙楼添了一点希望的灯火。 就仿佛有人刚刚从梦中苏醒,在末云楼里重新点起一盏灯,留下了生活的痕迹。这一盏灯把它拉回了人间。 灯光下看末云楼,越发恢弘。究竟这是云丝织成的高楼,哪怕在阴影中埋了这么多年,依旧光亮如新,仿佛昨天还被人精心打扫过。黻 可能是这是堆放云丝的地方,并不强调个性,反而以规整宽阔为上,楼台稍逊精雅,尽显恢弘,外面八根廊柱撑起高高的屋顶,上下三层每一层都有屋檐,檐下挂着精美的灯笼…… 灯笼? 汤昭心中一动,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从兜里找出了一个新的灯,却不是手灯筒,而是形似火炬的阳光术器,横着拿在手中,仿佛拿一根标枪。 忽的一声,长术器的一头燃起了火焰,真的化为火炬,被汤昭以投掷标枪的姿势高高举起—— “走你!” 火炬化为一道火线,直插廊下一盏灯笼,从灯罩上面的缝隙插了进去,火焰蔓入灯笼内。黻 灯笼被点亮了! 末云楼有了第二盏灯,轮廓更加清晰可见。 汤昭一不做二不休,取出一大把这样的火炬,嗖嗖嗖——全扔了出去! 每一根火炬飞出,就有一盏明灯重新被点燃。 片刻之间,刚刚从百年阴影中苏醒的十二仙楼之一的末云楼灯火辉煌! 423 阴影传说 一盏盏灯亮了起来,深深的暗夜中,唯独末云楼灯火辉煌!咤 就仿佛一个陷入沉睡的人缓缓苏醒,睁开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虽然这点光芒微末到连阴影世界的冰山一角都算不上,但被罔两笼罩的阴影确确实实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天亮了! 如果说汤昭投出去的灯火像一支火炬,那么被点亮的末云楼本身就化作了一支巨大的火炬,不但自家建筑的边边角角纤毫毕现,更驱逐了一大片黑暗,连带四周有一部分地域变成了白天。 凭借着那片光,汤昭看到了末云楼下精致的玉石栏杆,看到栏杆上雕着瑰丽的浮刻,看到栏外鲜花草树,看到树下碧波微澜的鲤鱼池…… 他真真正正看到了仙城的一个角落,这些从百年黑影中解放出来的景物,依旧保持当初的模样,玉石温润,草木鲜活,就仿佛它们从来没有被玷污过。 阴影能把数十丈高的彩云力士带走,但带不走末云楼下一株小小的仙草。究其根本,是这座仙城不是仙城,而是如意剑的剑势,一个剑仙的剑势。咤 只要剑仙还在,白玉京永远不会沉沦。 所以,那位剑仙殿下一定还活着吧?就像剑州那位坤剑的剑圣,纵然多少年没人见过他,但人还是好好的。 他在这里感慨自己灵光一闪的杰作,其他人却都吓得傻了。 因为白狐的遮掩,云端上没有人看见汤昭干了什么,只看见一座仙楼凭空亮了起来,露出辉煌的仙家气象,尤其在滚滚黑影中,偏生它破开阴森,独自熠熠生光,更添惊心动魄的惊艳。 然而这又是不可理解的,那仙楼此时此刻突然亮起,说是惊艳,更多的是惊吓。 尤其刚刚经过那场激烈的阴影的突袭,让众人精神紧绷,此时看到了末云楼的凭空变化,第一个反应是黑影中的怪物又有什么阴谋了。 但紧接着又觉得不像,因为仙楼确实太“仙”了,通体精华隐隐,气象典雅,没有一点儿歪的、邪的气质。而汤昭用来点灯的是阳光,更是光明正大,照在楼台上熠熠生辉,看得人都温暖起来,再不能和阴影联系在一起。咤 于是几人有了新的猜想,一起盯着那仙楼的大门,猜测是不是仙楼中还有活人,刚刚在楼中点灯是为了致意,马上要出来与他们相见, 然而等着等着,大门始终紧闭,仙楼内也无声无息,不似有任何人的踪迹,仿佛灯光只是灯光,就是自动为他们打开的。 等候许久,还是黑寡妇最懂浪漫,自己对自己道:“这是仙城感受到我们来了,奋力亮灯来迎接我们了吧?看来我们是天数选定的人,定能将仙城从黑暗里唤醒。” 岳来对这种给自己贴金的说辞不感兴趣,他只看向天上,看孟化舟有没有动静,分析这一切是不是由孟化舟搞得阴谋。 孟化舟没有动静,倒是一直默然养精蓄锐的上官剑客突然道:“你们看看,那是什么楼?” 黑寡妇看了一眼,心想:你自己不会看么?但她也顾忌对方现在心情暴躁,生怕他一时激动砍了手指下来砍她,读了仙楼的牌匾,道:“末云楼……” 听到这三个字,上官剑客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咤 黑寡妇暗中猜测:难道他要找的不是这里?他知道仙城里的具体地点,早就有明确目标?他怎么知道的详情? 但此人显然不屑告诉他们,她也不会问出来自找没趣。如果不是整个仙城被裹在黑暗里,处处都是危险,只有这片明亮的孤岛可以护他们周全,他们一进仙城范围就该分道扬镳才对,那样对大家都好,现在绑在一起谁都觉得别扭。 上官剑客对末云楼不感兴趣,黑寡妇可是对第一个见到的仙楼十分感兴趣,想要进去查探一番,但无奈脚下云朵越离越远,似乎并不因为末云楼被点亮而驻足,又继续沉入远方的黑暗中。 “回来了?!” 眼看云彩要飘出末云楼的光照范围,一道白影从窗户中钻出,跳上云头,正是白狐又回来了。 眼见白狐平安无事,主动归来,汤昭还是有点高兴的,道:“平安回来就好,你没事吧?” 白狐脸颊鼓鼓囊囊,突然张开口,吐出一大捆丝线。咤 那团丝线落在地上,如一团麻绳一般盘了车轮大小,就见丝线一根根分明,都有头发丝那么粗。 别看头发丝已经很细,但这比之组成仙城的云丝要粗了何止百倍? 汤昭分析道:“这是云丝织成的线?” 原来云丝是这么储存的,细线编成粗线再盘起来? 倒也合理,那种云丝太细,细的都捻不起来,堆在一起太容易缠成一团了。就像棉花、麻布纤维,也是要先纺线,然后才能织布。 白狐喘了口气,回望末云楼的灯光,仙楼的华美轮廓映在它眼睛里,清晰的好像湖水里的倒影,道:“你做的很好。点灯……灯火亮起来的时候,我都恍惚了,眼泪都差点流出来——可惜现在的我不会流泪。楼上楼下就好像当初的样子。就好像她们还在一样。” “可惜她们确实人不在了。”咤 白狐惆怅之余,道:“刚刚我进去的时候,只带着一支灯,灯火有限,阴影是有怪物蠢蠢欲动的。但后来你点起灯来就没有了。尤其是后来满楼灯火辉煌,一点儿阴影的余地都没有。真是群邪辟易,哪有他们害人的余地呢?就像太阳升起,大地回暖……” 说到这里,它冷笑道:“我想传说里的东君应该有这样的本事吧?东君一出,阳光普照,阴祸自散,那才叫东君。不但不能平息灾祸,还把灾祸带着四处乱窜的算什么……” 汤昭轻轻咳了一声,阻止了它继续诋毁,他其实也不崇拜东君,但心中有些奇妙的想法,让他觉得还是不要随意诋毁东君的好。 白狐也就是这么一说,随意的改了话题,有些凝重道:“刚刚我好像又看到彩云力士了,那么大个藏在楼里,大概是要袭击我,但光一亮起他就溃散了。” 汤昭安慰它道:“毕竟是灾难,大家都没办法幸免……” 白狐摇头道:“不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他好像跟之前是同一个力士,阿震。” 汤昭略一沉吟,道:“你是说,藏在楼里的那个,和袭击上官剑客的那个是同一个彩云力士?”咤 白狐道:“应该是,我要是没认错的话。他的影子之前不是太阳光把它烧毁了吗?怎么又躲在末云楼里呢?是刚刚被光照的时候逃逸回来了吗?那他也跑得太快了。我感觉他好像在末云楼很久的样子,差点以为他原本就住在楼里。” 汤昭沉吟道:“或许他真的一直住在楼里呢?” 白狐一怔,汤昭继续道:“其实你发现的情况我之前也有发现。之前围攻尹庄主的有一个影子,是一头缺耳朵的狼。它被光照散了之后,后来下一场攻击时又出现了。或许狼有相似之处,但是总不能老是刚好缺同一只耳朵吧?所以同一个阴影个体会再度出现是事实。” 他说出了自己的思考:“人可能只有一个实体,但不一定只有一道影子。我看文献上提到罔两,都要提到它所控制的暗影之地,好像所有被罔两沾染上的都是被拖入它的影之国去了。也许真的存在影之国那种地方,所有人都被囚禁在那里。而在外面的黑影只是他们在现世的倒影罢了?所以有一个、两个、无数个影子也不奇怪。只要本体存在,影子破碎随时可以再生,要多少都有。” 白狐精神一振,道:“你是说,那些被吞噬的人说不定还活着,只是被囚禁了,我们还能把他们救出来?” 汤昭犹豫了一下,道:“往好了想的话……” 白狐道:“那就往好了想。他们一定都活着!我要冲到那什么影之国,把他们救出来。”咤 从现实来说,汤昭不大看好。罔两的本体应该在罔两山,那么影之国恐怕也不在此地。这里说不定只是一大片围着白玉京的阴暗幻影而已。能把白玉京从这片罔两中解救出来都很难得,何况再去传说中的影之国救人? 他一个剑客,白狐一个本人不知在哪儿的剑侠,哪有这样的本事? 要呼朋唤友,甚至借助云州官府的力量,那都不知何时才行了。 但此时他没必要掐灭白狐的希望,道:“只是这又有不好的地方。到达影之国之前,敌人是杀不尽,灭不完的。一个彩云力士可能有一百个影子,还有更多数不清的怪物。我的阳光虽然能驱逐阴影,可力量也有尽头,凭我几盏灯一把剑驱逐这里的罔两很难。需要策略……” 白狐点头道:“我知道,凭咱们要战胜殿下都不能战胜的敌人,只是我的梦想罢了。我原本只是想不论生死回到家乡而已,如今其实已经到了。我虽然是个剑侠,但剑意和罔两战斗太劣势了。反而是一路靠你。我谢谢你啦——这是送你的。” 它说着,用嘴推了推之前从末云楼里带出来的线。 424 如意线 汤昭疑惑的看着眼前盘成一团的丝线,道:“这些云丝,送给我?” 是让他编个船什么的自己玩吗? 但是他不会编哪?上次编渔网就差点缠成一团…… 白狐解释道:“这可不是云丝,这是原线。也就是如意剑直接制造的线。你以为这线是云丝纺出来的线么?恰恰相反,组成仙城的云丝纺线,是我们从原线中拆除来的丝线。” 汤昭“喔”了一声,虽然不明所以,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他将那团丝线摘出一段捧在手里,只觉得如捧了一捧水,光滑如无物,几乎没有手感,又比水还轻,轻飘飘搁在掌心,又是静止不动的,仿佛不受重力束缚。 几乎在握住那团线的同时,虚空中,一本书翻开。 “剑:如意剑。 剑道: 剑意:随心所欲、塑造、编织……” 出现了! 是剑谱! 如意剑的剑谱终于出现了。 汤昭激动难耐,他终于等到了剑谱翻开的这一刻。 本来按照他的想法,在他踏入仙城范围的一瞬间,剑谱就应该自动展开才对。就像他踏入罐子的一瞬间,剑谱就已经启动了。那还是他录入新剑入剑谱,需要走一大堆程序,到了后来人都出罐子了才看到谱页全貌,而如坤剑这样早在剑谱上的故剑,他踏上剑州的那一刻起就有反应。 然而并没有。 他都进入阴影很久了,亭子都捡到了,仙楼也看到一整座了,亲手摸过云丝还做过手工活,剑谱就像不存在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剑谱对绥绥剑起了反应,汤昭还真以为剑谱随着眼镜碎裂一起失效了。 汤昭一直猜测剑谱不出来是因为罔两隔绝了剑谱的感应,只有驱逐了所有的阴影才能窥见真正的如意剑,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很可能是他想错了——仙城和如意剑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深,所以剑谱无法从仙城那堆丝线上追朔如意剑。 只有原线才是真正如意剑延伸出来的……剑势? 汤昭一面不自觉得看向上方的剑谱,一目十行的读如意剑的信息,一面问白狐道:“原线和云丝纺线除了粗细,还有什么不同呢?” 白狐道:“如意,如意,如人心意……你以为是因为在这些丝线足够柔软细密,能够轻易编织成万事万物才叫如意剑的吗?” 汤昭差点接一句“快快显灵”,忙拉回思路,道:“你是说……如意剑也是唯心的?” 白狐哪里懂什么“唯心”,听到一个心字,就知他至少猜得方向是对的,道:“正是!因为如意线确实能听从人的心意。只要心意到了,什么都能做到。尤其擅长变幻形状,模拟性质,变化无穷,你要它是山就是山,要它是水就是水。” 它指了指那些原线,道:“原线又叫如意线,只有它们配叫如意线,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起变化。它们第一听从的自然是殿下,但若无殿下指令,谁要为它们灌入自己的意志,它们就听谁的指令。凡是有了他人意志的原线,通通可以正式称作如意线了。我们纺线的时候都是把原线中如意的性质洗掉,将它变成纯粹的工具,才能用来编织物事。” 汤昭恍然,他就说嘛,听白狐说还要编织器物,他还想一个碗、一个筐编织起来容易,偌大一个仙城,又是楼又是城,还有那些花花草草,靠云丝编得编到什么时候去?那么多仙女不做事,只管编织从早忙到晚么?那仙城可一点儿不浪漫,不如改叫苦力城罢。 果然其中是另有妙法的,外人哪知究竟? 他有些开心的问道:“你给我原线……这些都归我支配?” 白狐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既然仙城还在,你又是这里唯一能克制罔两的,那我想救仙城只能靠你,岂能不支持你呢?这是末云楼所有剩下的原线了,现在都归你。你把这原线灌入意志之后,制作出属于自己的如意线,再把其他组成实物的纺线接入如意线,那些纺线也可以由你操纵,只要花费时间就可以连通整个仙城。除非有仙城位次在你之上的人下指令,不然……” 不然此时此刻,仙城上下的一切理论上听你的。 其实只要是原来仙城的人,就没有比汤昭位次低的,但他们都不在,所以理论上汤昭的命令就是最优先的命令。 而且就算是原仙城的人,只要不是白玉京之主,和汤昭也得比如意线控制的云丝纺线多少,同样数量的纺线,较量起来是位次高的人赢。但先被汤昭控制的纺线就听从汤昭的,没有说别人一个眼神过来,汤昭手中的线就纷纷叛变这回事。 只是这个听令并没有那么好使,被洗掉性质之后,云丝纺线主动性极低,绝不能心随意转,言出法随,而是要用原线驱策纺线,就像骑手驾驭马匹,理论上马听骑手的,但究竟如何奔跑、什么速度,还得看骑手马术如何。 虽然如此,那也是惊人的权利了。哪怕是罔两笼罩,仙城沉沦,但仙城的权柄悄无声息移给移给一个区区剑客,那真是梦寐以求的大好处。 白狐见汤昭的手段出众,人品也还比较可靠,一时冲动,将偌大权限放给了这个才认识几日的临时伙伴,心中又有些惴惴,唯恐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葬送了整个仙城,正要拉下脸来,再度提醒他:自己的权限在他之上,他若胡作非为,自己也可以剥夺他的权限,就听汤昭若有所思道:“你说孟化舟是不是得到了一部分原线,才能操纵着那花朵一路飞来?” 白狐“啊?”了一声,才发现汤昭并没将坐拥整个仙城的权力放在心上,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心中颇有些不爽,但很快就被汤昭的猜测震惊了,立刻道:“这怎么可能?原线可不是路上能捡来的,他哪里能得到……” 说到这里,白狐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道:“也不是不可能。还有一个人手中可能有原线……” 汤昭略一想就猜到了,接着它道:“许丛生。” 白狐点头,切齿道:“就是那个混账东西!本来他手中不该有的。但是最后一战之前,我和他一同进了末云楼。为了叫他快速编制箩筐,我教他使用原线了。按理说他编完了我就把原线收回,但谁知道他有没有偷藏……”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如今她对许丛生印象十分恶劣,心中认定此人下三滥,那么偷藏原先自然很正常。而且他居心叵测,乃是个大大的祸害,焉知他不是早想到了今日,处心积虑藏起一段原线就为了过了多年卷土重来? 而且许丛生和汤昭都无职无分,论先来后到,许丛生所遗留的原线位次在汤昭之前。 她一想到此时此刻仙城的最高指令竟在许丛生这等人之手,满心的不适,也顾不得防备汤昭了,急匆匆道:“原来那小子是姓许的衣钵传人,我说他怎么长得贼眉鼠眼,果然是相由心生!可恶,姓许的,姓孟的都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你快点接入原线,我助你在位次上强过他!” 教导汤昭融入原线很简单,关窍就在意志的融入,要把原线当做自己精神的延伸。 若在别人那里,光将意志分离这一步就要耗费一番功夫,偏生汤昭早早学习过自在罡,这一年多一直在练习,如今已经小有成就,等于把最难得一关提前过了,轻而易举的便得到了自己的一截如意线。 不过如意线对意志的消耗也是很惊人,汤昭用尽全力也不过灌了两丈来长,便觉得头晕乏力,为了留下基本的战斗力只能暂停。 虽然白狐一脸复杂的说了一句:“已经算不错了。”但汤昭自己不满意,如意线和纺线就像杠杆,如意线越多越长,操纵大量的纺线越是轻松,而且这些原线是重要资源,搁置在那里就有被他人占去的隐患,关键时刻多占一点儿很重要。 如意线在手,汤昭先试了一试,如意线果然能随心而动,比自己的躯体灵活性肯定不如,也不能和心随意转的剑器相提并论,但比起单独手持的兵刃又灵便的多。那么长一段原线可以舞成一百个不同的圆环,就是练十年软鞭也不能有这样的造诣。 说起来,如意线还是很像自在罡。尤其是灌注意志之后无需手掌接触,就放在远处,一个念头还是能让如意线动起来,确实有自在罡的感觉。而他有操纵自在罡的经验,也能随心自在的操作这些如意线。 可见天下的道理总是殊途同归的,这些技能多学一点儿是一点儿,不知在哪里就用上了。 他无师自通,将几段如意线操纵得得心应手,很快就能在眼前自由舞蹈,看得要指点他的白狐几次欲言又止。 接着,汤昭用如意线连接了一段纺线,心中一动,纺线自行转起,化为一盏灯笼。 云丝果然纤细无比,这一盏孔明灯般的大灯笼连一根草的云丝都用不上。 他将一块元石制成的元符放在灯笼之中,一盏比手灯筒更大更亮的日光孔明灯瞬间成型。 一点光芒亮起,此地阴影又多了一个小小天敌。 “去吧——” 随着汤昭一声令下,灯笼浮空而起,带着光明飘飘摇摇地飞向黑暗。 425 争夺 一盏灯的亮起,便是一片光明的诞生,一片黑暗被驱散。歡 或许区区一盏云丝灯灯光不够明亮,不能像太阳一样普照大地,但它飘向哪里,就把光明带到哪里。 何况,谁说只有一盏灯呢? 第一次尝试便成功,汤昭越发习惯操纵如意丝,指挥着他捡来的杂物先直接拆开为纯粹的云丝,然后结成一盏盏云灯。灯中放置代表阳光之源的元符,元符亮起,灯就整个化为了一点阳光。 每一盏灯亮起,汤昭便放手,任由它乘着被阳光温热的空气,自由的飞向天际。 如果是其他灯光,刚刚接触到罔两的阴影,就会被整个吸进去,如果只扔进一枚阳光符石,也或会被阴影藏着的暗鬼袭击破坏。但云丝做的灯罩可以保护太阳元石,而太阳元石也可以驱散黑暗,里外正是天作之合,结果就是一盏盏灯顺利的飞起,越飞越高,化作天际的星光。 白狐开始只是惊异,但看到一盏盏灯光飞上天空,一时间漫天灯火,先似礼花般浪漫绽放,漫天烟火,后面越飞越高,化为星星点点的闪光,仿佛灿烂的星空,照亮了百年黑暗的罔两之境。它一时失语,只是痴痴的望向天际。 “那个时候……我和姐姐们也曾一起坐在云端上,一起看星星。那时万里无云,就算是夜空也像碧玉一样澄净,星光一颗一颗,都看得清清楚楚,数也数不过来。还有皎洁的月亮。虽然传说中,月亮已经象征着灾祸,但我一向喜欢月亮,月亮圆圆的,又白又圆润,像美人的脸……”歡 汤昭本静静地听着,听到这里不免侧头看她,想说“不愧是你。” 但终究并没有说,他只是有点好奇——如此一个颜控的剑侠,本身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白狐轻声道:“我要谢谢你,时隔一百年让仙城上重现星空,可是……” 话音未落,就见天上的阴影中冲出一道庞大的影子,与彩云力士身材相仿,却不是那张方方正正的大脸,而是一个硕大的拳头。 那拳头张开,一伸手,就攥住了一把灯火,阴影阻碍了灯光,一大片天空登时为之一黑。 白狐“啊”了一声,跳了起来,汤昭很镇定,道:“没关系的。” 果然那拳头虽然越收越紧,黑影越发浓厚,但依然能模糊的看到里面的灯光,而拳头本身在阳光的逼迫下迅速地崩溃。歡 不片刻,庞大的黑影已经崩溃殆尽,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光。 灯还是那些灯,几乎一盏也没少。 汤昭松了口气,果然跟他想的一样。 这罔两能轻松拖入被它缠住的事物,无论是生命还是死物,但似乎没有物理攻击的能力,而云丝造物又不受罔两的侵蚀。毕竟罔两可是连末云楼下面的小草都没有污染。一旦自身的阴影性质被人克制,它就没有别的手段了。 可能这也是因为罔两本体不在这里,阴影中的怪物看起来以本能为主,并没有太多的手段。想来真正的罔两被天下所忌惮,不至于技止于此。 但在此时,汤昭还是要重申,云丝为护栏,元石为内胆,天作之合! 只不过……歡 “不过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居然是白狐说的,它从缅怀和惊异中清醒,带着几分忧伤和无奈。 “这些灯火很漂亮,好像能把天空点亮似的。但其实没有什么用啊。靠他们终究不能驱散罔两吧?又不是太阳。它们又不能永远燃烧下去,恐怕连一天也支持不住。只是给了几个时辰的希望,又要永远的黑暗下去。而且这希望,除了我们也没人能看见,又算什么希望呢?” 汤昭诧异的看着它,道:“本来也没指望它们。你既说到希望,能够在黑暗中照亮方寸之地,怎么不算希望呢?就因为灯能亮起来,所以阴影就不是无敌的,它能被驱逐,我们就有战而胜之的希望。不瞒你说,我现在就斗志昂扬,打算把我这把火烧穿这黑影之国呢。这些飞起的灯火,就是我的心灵写照。你要是不相信光,何不试试相信我?” “至于是不是没有人看见……万一呢?” 白狐愕然,道:“什么万一?谁会看见啊?” 汤昭道:“虽然希望很渺茫,但万一呢?万一你们殿下想把所有的人保护起来,但却还有人留在仙城里呢?虽千万人吾往矣,死守最后一道防线?”歡 白狐蹙眉道:“怎么可能……那种情况下不可能留人的,留人不是死守,而是送死。我都没有这样异想天开。” 汤昭笑道:“那就当我异想天开吧。但若真有那样的奇迹,倘若有人在阴影中孤独的活了上百年,他从窗户外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一定会喜出望外吧。这灯火就是他的希望。这么想想,是不是很浪漫?” 白狐笑了一声,道:“这么想……也挺好的。如果真有哪位兄弟姐妹的话……” 汤昭正色道:“现在我来问你,如果真有那样一位幸存者,他应该在哪儿?或者说我们要调动仙城的力量,尽全力驱逐罔两,我们的目的地应该在哪里?” 白狐已经放了权给他,心想再给地图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了,道:“有两处地方都有可能。你看着我的眼睛。”说罢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亮起。 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大量的星光飞灯,黑寡妇等人更是惊异非常。就算是岳来,也渐渐相信仙城中果然还有人在,放出灯火来迎接他们。 恰逢此时,那云朵突然一震,开始缓缓转向。歡 本来这云朵一直缓缓前进,方向也时有改变,众人都不当回事,但这一次方向改变黑寡妇却觉得不对了。 这次转向非常突然,几乎是个折角,云朵立刻转到了不同的方向,连上面的灯火都忽闪了一下。 改了目的地了?这回是去哪儿? 黑寡妇刚升起疑问,就觉得脚下一晃,云再度一个转向,又调转回去。 “怎么又转回来了?” 突然转向,又突然转回去,怎么看也非比寻常。 接下来的极短时间内,云朵几次急促的调转方向,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几乎在原地打转,哪个方向也动不得。倒是闪的黑寡妇身子晃了几晃,仿佛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忙坐进了亭子,扶住柱子才稳了下来。歡 “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成这样了?难道这朵云坏掉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要知道他们能有安全的孤岛栖身,固然是因为有手灯筒太阳光庇佑,更是因为这片云彩可以落脚,云彩还能向前,让他们不至于滞留原地,坐以待毙。要是云彩坏了,不管是没了方向还是彻底散架,那可是大家一起彻底完蛋了。 然而坐在亭中仔细感受,黑寡妇又觉得不像,忍不住转头道:“岳小哥,你说是不是有两方在争夺这个云的控制权,所以才这样撕来扯去的……” 说了一半,黑寡妇戛然而止,霍然站起,不由得全身发毛。 只见云端上空空如也,除了她自己,再没有岳来的影子。 “有……有鬼?!” “这王八蛋,竟和我们抢控制权!”歡 那边隐藏的世界里,白狐忍不住破口大骂。 它刚刚和汤昭研究了一下地图,确认了两个目的地,其中一个是仙城中视野最好的“千秋楼”,另一处是整个仙城的中心,也就是那位剑仙殿下的宫城。 两个地方在不一样的方向,千秋楼离着更近,汤昭便打算调转方向先去那里看看。 自从他拥有了如意线,又和脚下的云彩对接,不管他还算不算得上代管仙城之主,理论上他已经成为了本地云彩之主,他说走,那云彩应该就能走。 果然,汤昭使用如意线操纵云丝,云彩顺利转向,往千秋楼去者。 然而,刚走出几步,汤昭就觉得操纵一阵阻碍,紧接着云彩一个掉头,往原来的方向转了回去。 汤昭一怔,再次试图转向,结果又被转了回去。歡 这一来事情清楚无疑——确实有人和汤昭争夺云彩的控制权! 而此时此地,能和他较力的,除了孟化舟还能是谁? 孟化舟手里,果然也有从许丛生哪里继承的原线,而且他不但掌握了原线化如意线的手法,还悄然间连接了底下这片云,虽然可能因为原线太少,没能全部掌握偌大的云彩,但已经掌握了不少控制权,做牵制引导已经足够了。 汤昭还罢了,白狐却是气的破口大骂,新仇旧恨之下,连带着许丛生到孟化舟,从孟化舟的十八代祖宗到许丛生的十八辈儿儿孙统统骂了一遍。 这边汤昭和孟化舟隔空较力,居然不分胜负,在空中拉锯住了。要是正面较量,孟化舟决不能是汤昭对手,汤昭解决他也就是一剑的事儿。但此时孟化舟手中的如意线虽少,却是动手更早,稳扎稳打,掌握的云丝更多,而汤昭权限来得太晚,尚未掌握完全。 亏了汤昭操纵技术不差,如意线多也更省力,方维持了个不胜不败之局。 眼见白狐愤愤不平,汤昭提醒她道:“你别急着骂,过来帮帮我,你有办法胜过他吗?或者你让那朵白花化作云丝散开,把他人露出来,我一剑了结了他。”歡 白狐喘了口气道:“行啦,让我来。我是白玉京里有职司的人,凭他姓许还是姓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 汤昭放心的松开如意线,道:“你来。不过你直接下场,会不会把咱们一起暴露了?” 白狐不以为意道:“你想的太多了——你以为现在咱们就没有暴露吗?” 汤昭一呆,白狐尾巴尖向旁边指了指。 汤昭一转头,就看到同样转过头看向这边的岳来。 426 分道 那一瞬间,仿佛很久。偠 汤昭看岳来,岳来看汤昭。 只看了一眼,汤昭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岳来的目光完全凝聚在汤昭身上,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要坏。 眼见岳来嘴唇一动,汤昭先一步转头对白狐道:“把他也藏起来。” 白狐一抬头,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盯住岳来。 岳来本能的感觉不对,但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他看不见白狐。偠 他能看到汤昭,是因为从汤昭点灯、放灯、操纵云彩做的事太多,引人怀疑,虽然有白狐的保护,在一定范围内和他关联的事物都看不见,岳来只能看见灯火突兀的从周边升起,但是看得多了,心头难免会有疑惑。 如黑寡妇,因为是自己亲自劝离汤昭,所以先入为主,没有怀疑汤昭还在。岳来又没这个束缚,他是个脑子毕竟够用、而且多疑的人,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其中一种就是疑心:汤昭不会还在这里吧?他和黑寡妇一明一暗,在这里谋算对手呢? 虽然前因猜错,后果却差不多。汤昭正藏在几人的好奇心死角里,一旦岳来想到了,这个隐蔽就破了。 但是岳来能看到汤昭,可绝对看不到白狐,就算他长一万个疑心,也不会恰恰好想到:汤昭会不会还带着一只狐狸? 所以他防备不得,轻而易举的被白狐一瞄,拽进了死角之中。 这种状态的切换,他自己若有若无的察觉到了,一时有些愣住,汤昭率先开口道:“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岳来一凛——这句话可不想好人说的。偠 要灭我的口? 好在汤昭紧跟着解释一句:“我是偷偷藏在这里的,不想让人发现。不用怀疑,连黑寡妇也不知道,更不是来针对你的。既然你发现了,就一起藏……” 话音未落,脚下云彩一震,如脱缰的野马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坏了! 汤昭顾着解决岳来的问题,白狐也转移了注意力,有一瞬间停止了和孟化舟较力,孟化舟不管发没发现汤昭,都没错过这个机会,猝然发力把云彩整个拉走。 汤昭忙道:“快把权力夺回来。” 白狐转头而去,继续鼓弄如意线,岳来则好奇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和谁说话。偠 白狐的隐藏是相当精准的,别看汤昭和它对话,但如果岳来不具体怀疑到“狐狸”这个层次,只是怀疑汤昭有同伴也不会看到白狐。何况他虽误打误撞看见了汤昭,却猜不到自己哪里触发了关窍,甚至以为是汤昭主动现身来警告他。 汤昭不知白狐能不能成功,但面上十分镇定,仿佛大局在握,对岳来道:“岳兄勿担心,我藏在这里是为了保护尹庄主,对付孟化舟,和岳兄没有任何牵扯,岳兄只管安心等候便是,到时我会放你离开。” 岳来镇定的点点头,道:“既然是你,我便不担心了。担心也没用。”他缓缓坐在地上,不管是真不担心,还是强自镇定,反正是看不出来,道,“刚刚那拉扯,是你和孟化舟在较劲吗?” 汤昭点点头,沉稳道:“我是偶得一点机缘,和他在掌控权上较一较力。他不是我的对手。” 岳来道:“那个自然,他如何比你?你若能将他真身引出来,让我一剑杀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汤昭略感诧异:这话说的姿态还挺高的。 要知道汤昭和岳来交过手,那次在走廊里岳来出剑,汤昭轻轻用手指夹住,高下立判,虽然有岳来自己隐藏实力的缘故,但后来相处两人也是默认汤昭高一头的。偠 但岳来说什么欠人情,这至少也是同层次的人才该说的话,层次低的人就该说“恩情”才是,看来岳来底气十足,就算现在落后一头,将来也有自信迎头赶上。 汤昭道:“那倒无妨。孟化舟若露脸,就是死期……” 话音未落,云彩再次转向。 这一回的转向非常干净利索,直接向千秋楼的方向而去,之后行路顺畅,虽然还有时不时的顿挫感,但远没有汤昭操纵如意线时的僵持拉扯了。且越后面越通畅无阻,不过微微顿了几次,就坚定不移的向前了。 赢了! 不愧是白狐,优先级是真的。 汤昭对白狐报以一个拇指,白狐轻轻扬了扬头。偠 这时,岳来喝道:“他动了!” 汤昭忙跟着他一起抬头,去看那朵花。 就见一直保持手指头大小的白色花朵陡然膨大起来,化为一个蹴鞠大小,丝线交织也没那么密了,可以说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缝隙。 果然动了! 看来孟化舟悄悄在幕后掌控方向的局面被白狐阻挡,他应该无计可施,只能亲自下场了。 那他要怎么办呢? 论实力他连岳来都不如,会动用自己家的或者许丛生留下的什么底牌直接发动攻击吗?偠 别管什么底牌,只要他一动,别忘了门口还堵着一个上官剑客呢。 上官剑客现在还顾及手指没有妄动,一旦看到孟化舟的真人,绝不会吝惜区区肢体,只会一举全力废了他。 这时上官剑客也抬头看向那朵花,剑已经出鞘,蓄势待发,无论孟化舟从里面伸出什么部位,他都要死死按住。 就见从云丝球上凭空开缝,伸出来一把奇形怪状的长柄……剪刀! 白狐失声道:“云丝剪!” 汤昭不知道什么是云丝剪,但顾名思义,他大概猜到是什么东西,暗道不好。 但他们离着孟化舟有不少距离,那剪子只伸出一部分,就干脆利索的张开,然后猛然合上——偠 喀嚓! 这是专用来剪短云丝的剪子,可见锋利到何种程度? 一开一合就像寻常剪刀剪窗纸一样,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丝线,一剪没。 刚刚和云彩连接了一路,几乎承担了引路作用的白花,就这么和大片云彩分离了。 只有白花在往前飞,线一断,云彩坠后,连上官剑客都摔了下去。 汤昭甚至在空中看到了一缕鲜血,怀疑刚刚剪云丝的时候,是不是真把上官剑客的手指头一起剪断了。偠 但上官剑客毕竟是剑客,他坠落的一瞬间发出一声爆吼,在半空中鲤鱼打挺,凭空弹起来扑了上去,丝毫不畏惧云丝剪这等刚刚还大显神威的利器,手直接插进了还没来得及愈合的缝隙当中,紧接着身子也要钻进去。 那条伸出剪刀来的唯一裂口愈合的不可谓不快,容不得他全身都钻进去,然而他的动作也很快,最终脑袋大半个肩膀和一整只手都塞进那圆球中去。 汤昭目瞪口呆得看着越飞越远的圆球,可能是上官剑客插手,让它恢复不到原来那么小的状态。那大圆球就挂着上官剑客的半截身子,好似一个沙丘带着一只埋着脑袋的鸵鸟。 虽然不是时候,但是场面有点滑稽,汤昭还是险些笑出声。 紧接着,另一个身形也扑了过去。 那是岳来! 就像上官剑客的决断一样,岳来也毫不犹豫离开安全温暖的云岛,扑向正在冲向阴影的两人。偠 汤昭吃了一惊,紧接着又觉得不意外——对于岳来盯死孟化舟的决心,他还有什么怀疑吗?他都忍了一路了,如果让孟化舟就这么脱离,再次见面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岳来的身法也是奇快,他应该是用了御剑术。 他随身带的剑是上好的术器,也能用来御剑,虽然速度不如真正的剑器,但短距离爆发也很可观,居然让他从另一边攀上了孟化舟操纵的白球。 “哈?都是什么鬼?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白狐失算,被孟化舟将了一军,不免大怒,便大骂出声。相比之下,汤昭倒是心平气和,这几个人和他都没什么关系,最多想要弄死孟化舟,但也没有那么执着,反正岳来要动手,两个冤家你死我活,汤昭不会跟他抢。 唯独见岳来就要飞出光明地带,三人只有上官剑客身上一只火炬,在阴影里真如风中残烛般危险,汤昭心中微动,提起之前做好还没来得及放出去的一盏云丝灯点亮,又操纵云丝幻化出了长弓大箭,将云丝灯拴在箭上,张弓搭箭,射了出去。 汤昭本不擅长射箭,但力量、眼力、控制力都到了,箭的准头也不会差。偠 此时天上三个人,唯独岳来眼睛还在外面,一眼看到来箭,轻轻一接便接了个正着。 他本来就看到汤昭在编织云丝灯,大略明白此物神奇,此时接到手里,立刻明白了汤昭的意思:比起手灯筒,有云丝保护的云丝灯安全得多。这是汤昭送给岳来最后一重保障。 一时间,他百感交集,再说不出什么“欠你一个人情”的话,甚至把注意力从孟化舟身上移开了片刻,认认真真向越来越远的汤昭拱手一礼。 汤昭还了一礼,便不再理会上面三个人的恩怨情仇,从此时开始,孟化舟、上官剑客、岳来三人就算脱队了。虽然可能还有机会再见,但现在云朵上只剩下他、黑寡妇和白狐三个同伴同行了。 这是好事,没了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可有多省心。 这时,白狐兀自不爽的嘟嘟囔囔,汤昭安慰道:“捣乱的人走了,这不是好事?他走他的,我走我的。只要我们抢先占住了几处中枢,任他有筋斗云的本事,也翻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白狐这才平静下来,哼了一声表示认可,汤昭兴致反而高了不少,道:“走吧,目标,千秋楼!”偠 427 奇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8 千秋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9 阿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0 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1 使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2 计划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3 天球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4 松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5 隐藏之处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6 记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7 霓霞 “这一层也是暖暖的,太好了。” 黑寡妇踏上了新的一层楼,只觉得浑身一暖,是她已经熟悉的感觉,登时开心起来。 她已经探索了好几楼,对这千秋楼也有了不少认知。   438 题名 骤然落到这种地步,汤昭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首先,往最好的想——或许他已经传送到了目的地了? 他要来的是玉堂。 这缴械之术莫非是玉堂中的原有设置?   439 灵位 汤昭写上之后,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写上名字之后有什么变化,非他所能控制。 落笔成行,那行字闪了一下,自动调整为和上面的字一样大小,就像同一本签名簿子上的署名。他的名字真的列在那些闪耀的名字之后,并无违和。   440 向阳花 一声问话,无人应答。 汤昭神经绷紧,目光锐利,四处打量。 这灵堂上上下下珍珠闪耀,烛光通明,因为太亮了,所以物事的轮廓被照的恍恍惚惚,偶有扭曲,也是因为光晕之故。 但刚刚他分明感觉到背后有其他存在,那个动静绝对非是光影。   441 剑祇 “什么?” 向阳子大惊,那条作为缝隙的嘴长大了,几乎把花盘劈成两半。 “白玉京毁灭了?还是毁于袭击?” “不可能!”   442 开 汤昭出去转了一圈,过了一会儿,失望的回来了。 向阳花还在门口顶着门,两个绿油油的脚扎进了地面,好像扎根一样,端的稳如泰山,那沉重的大门好像没分量一样,道:“怎么了,找不到出口?” 汤昭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垂头丧气,压着沮丧情绪,道:“不是没有出口,出口就在另一边,但是被封死了。大概是如意剑临 《剑众生》442 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3 剑意 让我拿? 汤昭心中一震,心情激动不已。 那可是仙剑! 哪怕残了,碎了,那也是当初的剑仙之剑,别说残剑,就是当初一道剑痕都价值连城! 但紧接着,他反应过来,想清楚了关节,又心如止水,道:“我怎么能拿?再说我拿有什么用?我已经是剑客了。” 那残剑是给新一代东君准备的,让他补 《剑众生》443 剑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4 全力以赴 当汤昭去接触那道剑意的时候,心中是颇为忐忑的。不只是因为那是传说中的仙剑金乌剑的剑意,更因为现在不是他状态最佳、精神最好、剑心最稳固的时候。 甚至,别说是最好了,可以说是最差的时刻也不为过。 自成为剑客以来,他还没有和剑这么疏远过。 虽然说剑心是个玄之又玄,无法言喻的东西,但汤昭也 《剑众生》444 全力以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5 同意 内心的世界波澜壮阔,外面的世界风平浪静。 什么光,什么生机,什么两个世界,在外面没有一点痕迹。 即使是一直观察着汤昭的向阳花,也只能看见汤昭手中的剑象一点点、一点点去碰触那残剑而已。 不过,它身为一个踏过门槛的剑祇,也许战斗力还不如同阶的剑侠,但见识是不差的,因为它活得远远比一般剑侠长,又有特殊的能力,观察起来更加敏锐。 在向阳子看来,一开始汤昭的状态还挺正常,策略也很正确,一开始就集中调动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全力出击,而且调动的很快速也很成功。 当汤昭的精神力量到达巅峰时,他的气势发生了改变,但由于珠宫的压制,他的气势是不外放的,只能看到双目光华内蕴,精气神格外凝实。 向阳子凭借经验能看得出来,汤昭的剑心真的很稳固——他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合一速度一点儿也不慢,甚至可以说比一般剑客在正常情况下还快些。 这不但说明他剑心稳固,也说明他是老派剑客,就是先修内外功,修到“完体无缺”的境界,水到渠成的修玄功,玄功也到一定境界才成剑客,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并没有仗着资源多、玄功强就跳过某个步骤。 向阳子有点诧异:早在一百多年前,很多年轻人就不能注重内外功基础,难道现在人间的风向又变了?重新重视武者阶段了? 就算如此,这少年年纪轻轻居然如此扎实,剑心也修的稳固,就算天资卓绝,也得从拿得动剑开始就练功不辍至今吧? 而且,当汤昭调动精神力的时候,剑象光明显明亮了起来,亮气息也越来越清晰,一种令向阳子分外熟悉的感觉笼罩灵堂。 一时间,原本都朝向残剑的向阳花们微微侧身,同时朝向了汤昭。 “阳光……” 是极纯粹的阳光,与向阳子记忆中的那个人、那团光依稀仿佛。 这么巧? 沉寂一百年多之后,东郡灵堂再度有人进来,就是一个天资不凡的年轻人,而且剑意恰好和东君的剑一脉相承,完美得好像天选的继承人。 这种巧合,向阳子甚至觉得有阴谋——这个人是不是早经过了精挑细选,特意送到它面前,就为了来拿这道剑意的? 但想了想,似乎也不大可能,因为没有意义,要是自己这边的人,但凡是个正经门派,有这样的天选俊才为什么不让宗门长辈带领、推开门,正经的知会自己一声,光明正大的把残剑取走?自己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个么? 要说是歪门邪道…… 剑象是阳光,就不可能是歪门邪道。 不是它先入为主有偏见,而是剑就是这么唯心。同一把剑,换一个心境换一个性格,剑象就完全不同了,阳光就不是给那些阴险小人悟的。而且就算有个万一,真叫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悟出了阳光,后续再修剑心也是寸步难行,根本练不到这样稳固。 所以,不是人为操纵,就是天数使然了? 就该着一个阳光剑客继承金乌的剑意? 向阳子尚未感慨出声,残剑先动了。 一股白光从残剑中升起,主动接近了汤昭近在迟尺的手指。此时汤昭精神已经沉浸入光的世界,竟没发觉,让白光轻轻易易的接上了他的剑象。 “剑元!” 残剑中流动出来的光的当然不是剑意,剑意是藏在最深处的东西,也就是说是最“沉重”的那部分,使劲拉都拉不动,何况主动出现? 真正被汤昭触发的,是残剑中的剑元。 其实以金乌剑的层次,剑的力量就不是以剑元的形势存在了,但折断之后,力量逸散大半,剩下的力量只能以剑元的形式储存,甚至剑元也多留在另一大半带着剑柄的残剑中,遗留在这块残剑上的力量百不存一,何况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散。 但这毕竟是仙剑的剑元! 剑到侠剑,再到仙剑,力量的容量可不是直线上升,说指数膨胀都小了,剑客的剑元未必能铺满十丈方圆,而仙剑的力量化为剑元的话已经可以支持一个小世界的雏形了。 更别说仙剑的能量即使退化成剑元,也依然更浑厚、更浓稠,质量上和剑客的剑元不可同日而语,对剑客来说,一丁点都是可观的财富。 而这些都是剑仙的遗产,谁掌握了剑意,谁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继承。 向阳子指的额外的收获也正是这个。 但是,向阳子想象中的继承,是先继承剑意,剑意融入新剑,残剑的剑元失去支柱,自然一窝蜂跟着剑意走,化为新剑的资产,便如茶壶倒水一般顺理成章。 然而它没想到,汤昭这边凝聚剑象之后,剑意还没动,剑元先动了。 一部分剑元脱离了残剑,直接融入了汤昭手中的光里,融合的非常良好,不受一点儿排斥,仿佛是一剑之元。 “这是怎么了?错认剑客,以假乱真了?”向阳子不可思议,给自己编造理由,“阳光很像当年金乌剑的剑象,和剑元极为相合,所以剑元就被吸引了?” 此时,汤昭的世界里,正是光明一下子盛大百倍,提醒汤昭自己是太阳的那一段,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得到外援,他正沉醉于自己是世界主宰中无法自拔,更打算征服刚刚发现的绿洲世界。 】 而在外面的世界,剑元通过剑象这个口子冲入,本来该流入剑体的,但此时汤昭的剑偏偏被封锁,在剑象之后没有剑,直接就是他本人,所以剑元全面冲向汤昭。 因为景行剑和金乌剑的相似,剑元转移一开始并没有对汤昭造成伤害,反而像对一个有内功根底的人灌顶内力一样,一开始是大有帮助的。 但那股剑元太磅礴了,很快,这股力量就超越汤昭的上限。 一部分力量从他身体里过了一遍,从汗毛皮肤往外泄露,但这外泄的速度太慢,灌入的又太快,很快就开始淤积,等到积无可积之后,接着就是压缩、聚合,最后…… 当某个时间达到压无可压的临界点后,剑元必然爆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真是的,这也能找麻烦——” 向阳子用肥大的花叶指了指汤昭,一股生机勃勃的元气包裹了过去。 那股元气并不见得比冲过来的剑元更浑厚,但却灵性十足,仿佛一根针穿起了杂乱无章的线头,所谓穿针引线,剑元自然而然跟着元气走,并没有在体外凝聚成团,反而先出后入,聚合一缕之后,又从汤昭的百会穴钻了进去。 汤昭的身体发出了咯咯的轻响,从里到外融入了一团光芒, “反正当剑侠也要重塑筋骨,你虽然是剑客,但有了剑侠都没有的第二剑意,那提前重塑也是合情合理的吧?”向阳子满意的说道,“也就是我啊,阳光、生长,两个剑意我都把控得住,换一个别的剑祇就算中位、上位又如何做得到?” 剑祇不是剑客,它是没有剑意的,但从它诞生开始就有自己的属向,无需特别的构建,自然而然就在固定的道路上发展壮大。 它是向日葵,属向是向日生长,日光与生长,这时它的本能,两个剑意它都轻易兼容,所以它可以归拢那些杂乱无章的剑元,而不是简单的镇压。 “剑元我可以帮忙,剑意我可……” 话音未落,残剑终于动了,无声无息间,一股生机震荡而出。 汤昭的世界里,对面生长的世界是绿色的,但在外界,剑意是无形的,甚至是寻常人感觉不到的。只是向阳子对两方都很敏感,所以在它眼里,是能看见实况的。 它看见:汤昭身上的剑意光明浩荡,强大无比,一开始就以碾压之势凌驾于那仿佛春天般滋润的生长剑意之上。 “等等——不交流试探,直接碾压吗?这么干容易逆反……” 但紧接着那光明剑意完全包裹住了生长剑意,却不是用力量镇压,而是—— 照耀? 光明在生长剑意之上,尽情释放光芒,一部分光仿佛喂食一哺育生长剑意,另一部分什么也不干,围着生长不住挥洒,就像孔雀开屏般展示自己的光辉。 “这真的是……”向阳子忍不住裂开了花盘上的大口,“恩威并施?” 正如它所想,那光明剑意把自己的姿态摆的很高,不吝惜主动将剑意和剑元挥洒补充给对方,另一面又强势主导着双方的融合,单方面架起光明所化的桥梁,不由分说的将两个剑意连接在一起。 这不算蛮干,但多少有点一厢情愿,还没等剑意互相交流,已经定好了彼此的位置。 我上你下,你跟我走。 向阳子看清了情势,竟有点不爽:“你这剑意狂什么?你不过是剑客的剑意,竟敢这样主动抖威风,剑仙的剑意是你能随意拿捏的吗?你主动赠送的好处它不拒绝,但你休想……” 下一刻,残剑突然一震,从中裂开。 当中那股生机从中脱出,直奔光明而去,就像一个站在高台上伸手去拉台下的人,而对方正要上台,立刻伸手接住,孟光接了梁鸿桉,轻轻一拉,两人并肩而上。 向阳子眼中,那股生长剑意化为绿色的光束,与阳光纯白的光束头尾追逐,共同形成一个——太极图的图桉。 然后,共同没入了那短短的剑象微光中。 “哈?这就同意了?” 当剑意没入的一刹那,一声清脆的剑鸣从远处传来。 那声音好像相隔万水千山,但又似近在耳边。 被剑元冲刷的汤昭在光芒中微微睁眼,轻声道: “剑来!” 446 心有灵犀 一声剑来,就听背后有风声响起。 除了风声,还有细碎的小东西摇动碰撞声。 叮叮——哗哗—— 细微又清脆,那是珍珠互相碰撞的声音。 侧面墙壁上镶着的大颗珍珠都在微微颤抖,珠光摇动。 那是墙壁在颤动,才有珍珠跟着动摇。 嗡——啪! 突然,墙壁无声无息裂开,满墙珍珠仿佛被剪断的项链一样突然崩开,往四周溅射,好像水珠一样在烛光中泛着虹彩。 一道光从裂开的墙缝中穿出,投入了站在残剑匣前的一团光华里。 光中,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光润如玉,白胜凝脂,修长的手指凭空一握,握住了那道光,那道光登时凝住,浮光褪去,露出一把剑来。 哗啦啦—— 此时,从墙壁上飞出的各色珍珠才纷纷落地,满地乱滚。 与此同时,汤昭身上如爆豆一样的骨节抖动声更加密集,身上的光华也不住的盛大扩张,将那把剑完整包裹进去。 向阳子一面看汤昭,一面看那破了个大洞的墙,只见墙裂开之后,裂口仿佛融化了一般,洞口十分圆润,仿佛这里从始至终都有个洞。 那洞口后面露出一间新的房间,没有看见墙壁和布置,似乎也是充满灿烂的光华,只隐隐约约能看见不少东西漂浮在光中。 “霍,机关在这儿呢?存物柜吗?” 向阳子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惊叹一声。 过了很久,灵堂中那耀眼如烈日的光明终于渐渐熄灭,空气中还弥漫着暖暖的阳光气味,最中间只剩下一个俊朗无比的少年持剑站立在向阳花丛中。 向阳子先是一喜,又是一惊,问道:“你是谁?” 汤昭睁开眼,目光照耀如流昀,比平时更犀利,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温和,甚至还带着在精神世界以光明压绿洲的威势,直到看到了向阳子的花盘和熘圆的两只小眼睛,才收敛了目光,正中行礼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他一开口,向阳花认出他的声音,果然是刚刚的那少年汤昭,还是莫名其妙道:“怎么,脱一次凡胎把脸也换了?还换得这样出众……神奇!天底下剑客都应该好好换一次才是。” 汤昭怔了一下,摸了一下脸,原来刚刚重塑筋骨不亚于阳火煅烧,把自己脸上的化妆都烧尽了,他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等等……烧光了的话…… 汤昭连忙低头去看,松了口气,那光烧得很克制,把贴身的衣服烧了,但居然没有波及到最外层,一身外袍倒是整整齐齐。 虽然他剑象是光,随时都能化为衣衫给自己换装,但是有一瞬间清凉的话还是有点尴尬,哪怕只有向阳子一个智慧生物在看着。 他放心下来,才解释道:“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之前是化了妆的。” 向阳子这才理解,道:“化妆还往难看了化?到底是你们这些天生生得好的,做事无所顾忌。不过这样也合理,历代东君啊,无不是风华隽雅,当世无双的璧人。你这个样子还有些配得上,让我想起了哪位……对了,剑意怎么样?” 汤昭轻轻一点,一道阳光闪过。 那还是纯正无比的太阳光,纯白而明亮,但其中多了一点点什么。 那是太阳光,但是不是夏日正午的烈日骄阳,而是春天里照在苗圃浅草、树木新芽上的温暖阳光,带着盎然的春意生机。 向阳子满意点头:这是完全融合了,果然顺顺利利。之前觉得几率渺茫,但汤昭种种表现,又让它觉得成功很合理,他不成功世上没人能成功。 它又有些奇怪道:“你没有成为剑侠吗?你的身体重塑了,既然能融合剑意,剑心应该也到了境界,只需要悟出一个剑法就能水到渠成的提升境界,为什么不做呢?” 汤昭道:“其实刚刚确实有突破的感觉……” 就在剑意融合的一瞬间,汤昭终于抽离开了光的感觉,完全成了本人,那时心有所悟,找到了剑的回应,登时剑心突破,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境界。 与此同时,外界向阳子利用多余的剑元帮他重塑身形,省去了他一步步用剑元打磨身体,提升体质的工夫,也达到甚至超越了剑侠的要求,更别说他一直远远超标的精神力和灵感了,可谓万事俱备。 刚刚那一瞬间,他是有机会直接悟出剑法,直接踏上剑侠的台阶的,但他最后没有强行突破。 “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当时觉得精神已经耗尽了,也没有感悟到想要的剑法,所以没有强行进阶。不然境界不会稳固,道路也不明朗。我还是想要厚积薄发。” 而且,刚刚吸取过剑意,他的精神忙着容纳生长剑意,其中生机太过浓厚,甚至一时压住了光明之意,当时如果感悟的话,很可能悟出一个偏生长剑意的剑法,比“一日之计在于晨”还要偏辅助,说不定就是“一年之计在于春”。 那并不好,第一个悟出来的剑法是至关重要的,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剑侠时修行的走向。所以检地司就劝所有达到标准的剑客不急着突破,要先有未来大致规划,再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突破。 有一个反例是刑极,刑极也是早早达到剑侠的标准,但君侯特意要求他压住境界,到合适的时机再突破。结果他看到汤昭被权剑反噬而死,一时激动,直接悟出了一个“大赦”这样的治愈剑法,直接变成后勤辅助。据说后来高远侯大怒,差点真的把他从战斗序列踢出去。 汤昭有自己的考量,一为眼前的风险,二为将来的前途,他还是忍住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冲动,将自己的实力压在剑侠的门槛前。 说实话,汤昭从第一次执剑到如今,不过半年时间已经摸到了剑侠的门槛,这速度用突飞勐进都不足以形容,说给谁听谁也不信,连汤昭自己都心里打鼓,不由自主想要抻着点节奏的。 向阳子点花盘道:“要是别人说这话,我非要啐他一口,叫他别矫情了。少做什么三辞三让,万无一失的梦,有机会就赶紧上,下次还不知有没有这个机会呢。不过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却是例外,剑侠是稳稳地前程,那倒是可以挑挑拣拣一番。” 汤昭摸了摸下巴:怎么感觉被内涵了呢? 好在向阳子接着指点他道:“你要是出去,白玉京又能好了,你可以去她那个什么什么……自在楼去逛逛,那里能修持剑心,还挺神奇。你把剑心境界稳住,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什么时候想做剑侠都可以。” 汤昭心想连剑祇都说神奇,那必然真的神奇,道:“多谢前辈指点。” 凌抱瑜也曾提过自在楼,正是修持剑心的地方,她还答应汤昭有机会可以使用。 说起这个…… 汤昭突然想起,当初孟化舟也提到过白玉京有帮助增长剑心的地方,还以此诱惑自己与他同行,这么说他也早就知道自在楼? 会不会他没去松间楼,而去了自在楼了呢? 汤昭又觉得不对,自在楼修的是剑心,那是给剑客用的,孟化舟现在又不是剑客,他去自在楼有什么意义? 但由此可见,孟化舟对白玉京十分熟悉,他能去的地方太多了,实在是个隐患,等到驱除罔两,要挖地三尺找到他才对。 向阳花道:“如今你身体脱胎换骨,比剑侠有过之而无不及,剑元夜充沛无比,更有第二剑意,虽然不是剑侠,但实力绝不弱于剑侠。都说剑客之路,一阶一登天,一步也超越不得,谁知还有你这个在剑客阶段就得了仙剑滋养的异类呢?怕也是前无古人了。好了,这里也没东西留你了,你可以出去了。” 汤昭握紧手中的剑,道:“是的。那我应该……” 此时他手中有剑,觉得世界都回来了,更别说实力更进一步,正要再度找路,一眼看到墙上的大洞,洞中闪烁的光芒,以及光芒中悬浮的种种物品。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罐子。 太好了,东西还在! 那个地方虽然光亮无比,看着不同寻常,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反而颇为亲切。 不仅如此,这个房间一切的光,阳光、烛光、珠光都一下变得温驯起来,只要他想,任何一道光都能为他所用。 所以汤昭直接踏入了隔壁的房间。 说是房间,不如说一片空间。这房间没有四壁,没有屋顶,看不出多大,只有明晃晃的亮光,以及亮光中浮动的数件东西。 那些东西有大有小,在光中静静悬着,仿佛泡沫浮在水中,似静非静,似动非动。 汤昭一眼看到了自己的东西,罐子、行囊、荷包、配饰……该他所有之物,一件也不少。他一招手,东西自动飞了过来。 】 当他把罐子捏在手里,心才松了下来——这下,终于不用担心破产了! 除了他的东西,居然还剩下不少杂物,大大小小,可谓琳琅满目。 “这是以前来祭拜的人的东西吗?难道这里扣押东西都不带还的吗?” 447 任务 光芒之中,各种器具、丹药、杂物、书卷琳琅满目,好像一个藏宝阁。很多东西即使不认得,看外形就知道品级不低。 汤昭诧异至极,道:“除了我的,怎么还有这么多东西?难道珠宫收缴了别人东西都不还的吗?” 就听向阳子在背后道:“什么话?珠宫会贪这个便宜吗?你不要信口开河啊。” 他一回头,就见向阳子又一扭一扭的走过来,停在洞口外,道:“这些都是祭品。你道是东君昧下来的吗?自来的传统,每个来拜祭的剑客多多少少会留下点儿东西送与东君,不拘大小,也没人强迫,只是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反正来这儿的都身价丰厚,谁还差一两件东西?慢慢就积攒了这么多。我早就知道有祭品,没想到是收在这里。” 它意味深长笑了笑,道:“现在么,都是无主之物。” 汤昭恍然,沉吟道:“那我应该留下点儿什么呢?” 向阳子呆了一下,道:“你脑子怎么想的?我说了,这些都是祭拜的人留下的。那些人都是什么人?最少也是剑仙啊。而且宝物无主,你现在掌握珠宫,这些东西就放在你面前,结果你说你还要添点什么?” 汤昭沉吟道:“确实,此地都是剑仙,我却是剑客,似乎不该与各位前辈同列。但他们只是祭拜,我却是身受前辈恩泽,这便不是祭礼,而是谢礼了。谢礼当以诚心为先,菲薄一些料前辈不会介意,我想想……” 他沉吟考量,向阳子歪着头看着他,好像看着很稀奇之物,终于道:“你……是不是看我在这里,所以有所顾忌?我没关系的,这是无主之物。你要真顾忌,我就回去,再睡觉去。” 汤昭有些好笑,道:“你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吗?” 他想了想,还是正色道:“我又不傻,当然知道前辈的意思。但你也说了,这些都是送与东君的祭品。我先受前辈遗泽,后再私取其祭品,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可能我拿了之后不受惩处,但总不能因为无人追究,就做不该做的事吧?” 向阳子默然,终于道:“你这个人……很像是东君一脉。相貌也是,天赋也是,品行也是。他们为什么不选你执掌金乌剑呢?你这样让我都不想见新东君了。倘若他比你强还罢了,若他不如你,我心里必要大大的不平衡,怎么想也觉得亏,那还不如不见的好。” 汤昭笑道:“这是夸我?不过前辈倒可以放心,一时半会儿谁也见不到新东君。” 因为根本没人能当新东君。 看彩云归那不靠谱的样子,猴年马月才找得到新的金乌剑呢? 向阳子道:“这些东西与其说是给东君的,不如说是给新东君的份子钱。其实你也算东君的继承人之一了,就算有人拿了金乌剑,最多也就继承三分之二,你至少算三分之一。所以这些东西你拿三分之一没问题的。”见汤昭只是笑笑,道,“好吧,你不当自己是东君,我却当自己是东君管家。我可以做主送你两件好东西,但你要感谢东君的话,不要送礼物,做两件事。” 汤昭心中一动,莫名想到了“金斧子,银斧子”这个故事,有一种:“你是个诚实的孩子,金斧子和银斧子都给你”的感觉,觉得有点好笑,既然向阳子正经要送,他当然不拒绝,问道:“有什么吩咐?” 向阳子道:“第一件事,当然是找到东君的继承人,就是金乌剑的剑客。如意剑这么多年没找到,还把自己搭进去,眼看遥遥无期,如今我信不过她。你来找找,你们的力量近似,说不定能互相感应,找起来更方便些。” 什么?我成了彩云归了? 汤昭就是一阵头疼,要是别的剑倒还罢了,那金乌剑可算十分难找,彩云归折腾了多少年,现在还没有头绪,只能不停在前线折腾人玩。她们那么大势力都找不到,他又能怎么找? “找到之后……带他来这里吗?” 向阳子道:“带来……也可以。不带来也行,只要我知道金乌剑后继有人的消息就好了。其实本来我们和如意剑约定要把金乌剑带来,是为了叫他这里的继承剑意,得到完整的金乌剑,但现在剑意被你拿了,来不来也无妨。至于说拜祭金乌剑,也没有必要,虚礼而已,东君不会在意。当然,他如果愿意来看一眼,这里还是有些遗产,他可以继承,算是上一任给他的礼物。” 它提到剑意不在了,汤昭心中微感歉意,觉得此事不能推脱,既然拿了剑意,身上也背了责任,只是终不能大包大揽,点头道:“我尽我所能。” 向阳子道:“很好,我最要紧的就是这件心事,若金乌剑有着落,那就没有遗憾了。第二件……白玉京既然被罔两玷污了,珠宫就不适合留在这里。要么是驱逐罔两,还白玉京以干净,要么就把珠宫整个搬走,找一处人间清净之地安置。” “相对而言,还是驱逐罔两的好啊。” 谁不是这么想的呢? 汤昭也想,他是下定决心为白玉京做点什么的,但目前为止还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阶段,说不上什么前景。 就算凌抱瑜和阿沁都抱着玉石俱焚的心,也没有真正可行的计划。 目前他们的计划,只有进入玉堂,找到华瑶师留下的如意线,然后通过这拥有最高指令的如意线控制全城的云丝而已。 控制了云丝,就控制了全城的建筑、摆设、草木,基本就是控制了白玉京,能做很多事情,但唯独……如何驱逐罔两,还是不知道。 倘若控制了白玉京就能驱逐罔两,当初如意剑本就是白玉京之主,五城十二楼随意支配,怎么不能消灭罔两呢? 汤昭他们知道这个道理,现在无非是赌如今的罔两不如当初,罔两的本体在罔两山,如今所剩下的不过一片无意识的分身罢了。或许调集白玉京的力量,加上汤昭的光,能创造奇迹呢? 其实汤昭还有一个想法,如果他真的将白玉京掌握,又不能在原地消除罔两,干脆把白玉京拆碎了运出去好了。 从之前他捡到的红药亭来看,小块的碎片是可以冲出罔两的包围的。那么就可以如法炮制,把白玉京拆成几百上千块,分头运出。 等到了外头,用太阳晒一晒,消消毒,细节之处再用云丝灯等克星深度消杀,从里到外都能清除的干干净净。然后再运下一个,直到最后全部收拾干净,再以拼积木的方式重新拼好。 反正都是云丝,拆拆缝缝不是正常操作?到时看着连接缝都没有,还是一条好白玉京。 可虑者,一是这将是个耗时漫长、费人费力的大工程,所花时间绝对以年来计算。汤昭还有自己的工作和计划,肯定跟它耗不起,但是可以让凌抱瑜和阿沁去做。 这是她们的家乡,难道还能不尽力吗?两个人又是剑侠、剑客,一个顶一百个不算多吧?如果还不行,又不一定要保密的话,汤昭可以多生产云丝灯,从人间雇人来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非水磨工夫而已。 再者凌抱瑜她们可能有些不情愿,虽然现在白玉京被罔两笼罩着,但内中建筑无不是当时殿下亲手所铸,而更有很多细小的景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则是她们这些伙伴自己亲手编织出来的心血,满满都是当初的回忆。 】 现在若要把白玉京拆毁,过后再如积木一样再拼起来,纵然能拼得一模一样,也不是当初的故乡了。 如今汤昭这个想法也只是想想,还没有告诉别人。除非是最后也束手无策,凌抱瑜她们又能下定决心,不然应该是不会实现的。 此时汤昭心中一动,对向阳子诚心诚意的请教道:“前辈,倘若我要消灭罔两那样剑祇……分身,要怎么做才行呢?” 向阳花歪了歪花盘,道:“要消灭中位剑祇,凭你肯定做不到,剑仙都很难。要消灭剑祇的分身嘛,那就要看是真的分身还是分身的遗骸了。外面的罔两有意识吗?” 汤昭道:“如果指的是前辈那样的智慧,那应该没有。我们在阴影里做了不少事,又是放灯又是传送,算是挖它的墙脚,它没有主观的反应。” 向阳子花盘后仰,道:“那个自然,像我这样的智慧可不容易,中位剑祇又怎么样?很多剑祇蠢得够呛,被随便什么人耍得团团转,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如果没有意识,那就是分身遗骸咯?中位剑祇的分身,就是所谓的领域,本质就是无人操纵的剑势。我问你,你要消灭一个剑仙的剑势,要怎么做?” …… 汤昭诚实的回答:“我消灭不了剑势。” 向阳子用绿叶挥了挥,道:“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又不是要你消灭剑客正在释放的剑势。只是剑势的遗骸,躺倒挨捶,用一点少一点的。你好歹接收了剑仙的剑意,难道不能思考一下?” 思考一下? 汤昭真觉得有点荒诞。什么叫剑仙的遗迹啊? 想当初,那个在昆岗神出鬼没的剑州,就曾被认为是剑仙的遗迹。 虽然事实证明,它其实是活着的剑圣的地盘,但当年那些考古认证的剑客也不是傻子,肯定有各种依据才下的判断。 剑仙的遗迹至少规模气势上比剑州不会差太多的。 当初那么多剑侠、铸剑大势力东道,最多是从遗迹里淘点好处,可没有说要把遗迹都磨灭的。 他们不敢想的事,让汤昭想? 汤昭真的思考了一下,道:“用剑势对付剑势?” 那向阳子摊叶道:“这还有你说?剑势的对拼不就是硬碰硬么?真是死脑筋,听好了。对付这种无源之水,有两个思路,一个是抽干,一个是崩溃。” 448 又见 “抽干……崩溃……” 汤昭咀嚼着向阳子给出的两个答桉,这倒是不难理解,从字面上就能猜出八九。 “抽干是指抽干支撑剑势的力量吗?崩溃,就是让剑势自行崩溃……” 汤昭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个崩溃既然不是硬碰硬,莫非是四两拨千斤的那种,找到某个支撑点然后撬动,让其自行垮塌?势阵肯定是有阵眼,有支点,剑势也有类似的关键么?” 向阳子连连摆动花盘,道:“你的悟性是不错的,我没说多少你就猜出大半。剑势当然没有明确的支点、阵眼什么的,但剑势会有弱点。应该说,任何剑的术、法、势都有弱点,本质上都是剑的弱点。剑本来就是剑走偏锋的存在,不可能十全十美。所以才说剑客之间的战斗注重相生相克,实力重要,技战术也重要。” 汤昭点点头,一把剑的成功,从来都是某个方向走到了极致。 某一方面特别强,其他方面肯定不能跟上,不然也算不得“极致”。 也许到了极致的“剑道”的层次,剑所向无敌,挡者披靡,任何弱点都不再重要,也不成其为弱点。但没到那样极致的时候,每把剑都可以说难掩短板。 汤昭的剑还算是平和中正了,以堂堂正正的强力战斗为主,只能说对有些规则剑术防范不够,有机可乘。而有的剑,譬如那些“衔尾剑”,堪称“极致的强大,极致的脆弱”,弱点简直都快成“命门”了,每一场战斗都是一场赌博,能够以弱胜强,也可能阴沟翻船。 不过到了剑仙一级,其实已经经过补足,比剑侠全面的多,弱点也少得多。 毕竟剑仙有三个剑意,除了少数疯子,大多数剑的三个剑意都是互相支持、互相弥补的,三角形是相当稳固的存在,剑仙的剑势就是以三个剑意为基石,并不偏颇,根基也是相当稳固的。 可能另一个剑仙能发现另一个剑仙的弱点,想办法战而胜之,但剑客乃至剑侠想要钻这个空子,未免不自量力吧? 汤昭直接问道:“就算剑势有漏洞,我们也很难捉住吧?抓住也对付不了吧?” 向阳子道:“要是剑仙当面使用剑势,凭你那肯定是突破不了。话说回来,如果真有剑仙、中位剑祇在这里,你还应付个屁?还不撒丫子熘了?但这不是人不在么?这只是个自行运转的剑势。一个剑势如果一开始不是完美无缺的,那么越运行问题越大,开头埋下的隐患到后面就是明患。如果剑仙在还好,可以根据形势随时调整,但剑仙或者剑祇不在,一百多年下来,早就漏洞百出了。” “这个时候,只要观察到弱点,再设计划,总归是有机会乾坤一掷的。” 汤昭沉吟道:“这就是积重难返?有些弊病一开始只是疥癣之疾,最后却越演越烈,成了致命绝症?” 向阳花道:“正是这个道理。同样的道理,抽取剑势的力量也是如此。要是剑仙在,你抽剑势的力量,就相当于直接和剑仙较力,要把剑仙抽干才能赢,那是最傻的法子,比硬碰硬还蠢。但剑仙和剑祇不在,剑势本质也是无根之水,或许和自然有链接,能从天地间补充一部分元气,但没有‘剑道’加持,这链接一定不强,必能斩断,只要让剑势彻底悬浮,不管是大管抽还是小管抽,总之能抽干。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什么罔两会不会有感应,它要是察觉出来,追出来你肯定不是对手。” 汤昭沉吟道:“追出来应该不会,罔两在罔两山,其实已经是公然封印的状态了。朝廷有个通明殿,和擎天寺齐名,专门镇压罔两山这样的禁地。这么多年最多罔两山有个别人偷跑出来作恶,可没听说罔两有什么异动。” 朝廷的官场是差不多烂到根了,政令难出京城,但有些部门居然运作良好。比如国师的九天道宫,比如擎天寺,比如通明殿。这些年对罔两的控制还算得力。 他继续道:“您说的这些原理我能明白,也相信是对的。但是……还是实际操作有点困难。剑仙就算再降低门槛,我还是碰不到。比如斩断剑势和自然的联系,比如观察剑势的弱点,比如用手段击溃剑势,这都是知易行难的事。我知道原理,可是办不到,除非……” 汤昭正色对向阳子道:“除非前辈能施以援手。” 向阳子摇晃着花盘,道:“我可是要为东君守灵的……” 汤昭见它没有严厉拒绝,就知道有戏,诚恳道:“我知道前辈一心守灵,超然世外,自然不敢打扰,只求您出去片刻,看清罔两之势,不必亲自出手,指点我一番即可。然后我和同伴们战斗,您便安心守灵。毕竟珠宫还在白玉京。白玉京本是东君陵寝的护城河,如今被罔两污染,岂不也扰动东君在天之灵?您指点我们将罔两消灭,东君也好,您也好,都可永久清净了。” 向阳子长叹一声,道:“你们这些小辈,什么时候才能不靠我们这些老家伙……” 它的声音还是很稚嫩,听起来最多七八岁,但派头拿得七八十也不止了。 当然,说不定它实际上七八百岁了。 汤昭只要它答应就好,哪怕它说几句便宜话?倚老卖老的老前辈他见得多了,也不差这一个,笑嘻嘻道:“我给您开路,咱们出去?” 向阳子道:“别急,既然出去,东西还是要拿的。我老人家多年不出手,手中没什么积蓄,先选几样东西助助力。那也是为了东君的大事,拿这些祭品来公事公办很合理是不是?” 它好似在征求汤昭的意见,汤昭点头道:“那是自然。” 他只是会约束自己而已,又不会强求别人。 而且……向阳子看管灵堂百多年,怎么也比他有资格处置这些物事吧?他自己处置就是,干嘛要问汤昭这外人? 向阳子道:“那你来取吧。那个灯……那团云……那个蛋……对对对,那个丸子就是个蛋……这个也要……” 它在那里指点汤昭取宝,毫不客气点来点去,点的汤昭一愣一愣的。 真的是一愣一愣的,因为几乎他每取一样宝物,眼前的剑谱就翻开一眼,哗啦啦的出此剑的资料,他没时间细看,但抬眼一扫,至少也是仙剑,甚至还看到了剑客那一栏模湖不显示的离剑,比照坤剑这应该是圣剑。 这可真是……他探究剑谱多年才翻了三五页,如今一下子哗哗的就翻出十几页出去,个个都有法器、势阵在,都够条件拟持的。一会儿出去要是他体力足够,他甚至可以化身仙剑“触手怪”。 左手仙剑,右手圣剑,天上地下,谁堪一战? 想了想那场景,汤昭自己傻乐了两声。 向阳子奇怪的看着他,又道:“别走神,把壁上的珍珠抠下几个。” 汤昭奇道:“抠珍珠?” 向阳子道:“你道为什么这东君的剑陵寝叫‘珠宫’?那些珠子是为了看着好看的么?东君又不是东珠剑,要珍珠干什么?这些都是那一战剩下来的元晶。” 汤昭咦了一声,道:“这些是元晶?” 元晶,就是元力凝结的晶体。如果说内力如风,罡气如火,剑元如水,那么更高层次的力量就如土,是有实质的固体,也就是元晶,是质量最高的能量结晶。 不过据说在剑的道路上,剑客的力量有自己的高阶能量形态,被称为剑丹,但那是融合了更多剑意的存在,属于剑客私人,不如元晶通用。 元晶不仅是高阶力量,在符剑师界应用也极广泛,远比元符更强大,更高效。 越是高阶的符式越需要高阶的能量。譬如千秋楼顶的那个传送阵,汤昭说耗尽自己的储备未必能填满一次传送所需,但若换了这些元晶,说不定几个就能充满。 汤昭跟着薛闲云铸剑,各种材料也接触不少,但元晶只见过薛闲云收藏的寥寥几个,印象里只记得最多黄豆大小,都没机会上手摸一摸,更别说用来制作符式了。哪里想到在一个灵堂里看到数也数不过来的元晶? 只能说,不愧是剑仙吗? 看着这些元晶,汤昭不自觉得咽了口口水——刚刚面对各种法器、势阵都不动心的,现在看这么多元晶有点心痒了,只能说同样的东西对不同人的诱惑是不同的。 好在他甚至不用自行克制,向阳子要他多抠下几个来,他正好名正言顺一个个都拿下来,好似丰收一样放在罐子里,抠得停不下来。 向阳子还吆喝道:“多拿点儿,别的法器再好,最后一击要爆发力量还得靠这些元晶,你不多拿点,到时候棋差一着就傻眼了。” 汤昭愉快的回答:“好嘞——” 将珠子揣了一大捧,一面墙差不多秃了,汤昭正要说可以了,突然看到一物,心中一动。 他招了招手,浮光中降下一段仿佛白光一样的匹练,落在掌中自然垂坠,如蜜汁一般滑润地在他手中恍忽流动。 向阳子很是疑惑,他刚刚没注意到此物,此时竟想不起这是谁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汤昭轻声道:“应该是——白霓。” 轻轻反掌,那段白霓背后墨迹淋漓—— 果然有字! 449 巨人 在阴影环绕的殿宇内,一座小山般的阴影怪物黑得尤其浓郁,与旁边的影子泾渭分明。 如果有人长着一双尤其能分辨黑暗的眼睛,就可以看得出来,那庞然大物乃是一个有头有脚的巨人。 说是巨人,仔细看时也不太像人,它的脑袋四四方方,就像一块完整的砖头,完全没有眼睛和耳朵,唯独下方开口一个圆洞,说是嘴也不似嘴,更像是昆虫的口器。 黑暗中,它躺卧在地上,胸腹也有数丈高,整个身体把宽阔的大殿塞得满满当当,让人怀疑它是怎么竖着进去的。那张大口不闭合,看起来像是打呼噜,却是既然无声,不住的吸入一片阴影,又吐出更浓郁的阴影。 “轰——” 突然,殿堂的隔壁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 仿佛天上打了个响雷,又仿佛万马奔腾,那声音之洪大,几十里外也听的清清楚楚。 别说有人睡觉,但凡人还有一口气,就得被震跳起来。 殿中,那巨人却是纹丝不动,还在吞吐阴影。 声音独自响了一会儿,似乎是感到了寂寞,又慢慢地停下来了。 周围恢复了死水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大殿外亮起了一道光。 那光非常亮眼,几乎直射殿宇内,一道光束打进窗纱,近乎笔直射在那巨人脸上。 那巨人还在吞吐阴影。 过了一会儿,光芒熄灭,四周再度暗澹下来。 一段声音和光明的空白期之后,大殿的门缝里,熘进来一道影子。 和那些黑黢黢的影子不同,这影子却是五彩俱全,栩栩如生,乃是一个少女,唯独她贴在地上,扁扁的仿佛一张工笔贴画,所以才能从狭窄的门缝里挤进去。 那少女从门缝滑进来,倒也顺利,唯独从门口进了内堂的一瞬间—— 那巨人停止了吞吐阴影。 它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吞吐的时候无声无息,停止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然而,这一瞬间,寂静中却仿佛有野兽捕食前的喘息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少女吓得几乎从二次元竖成了三次元,差点头发都立起来了。 那巨人诡异的头颅似乎颤动了一下,就要转过来。不等它转过来,那少女影子出熘一下从门缝里又熘了出去。 她熘出去之后,那巨人停滞了片刻,脑袋再度搁下,开始毫无变化的默然吞吐阴影。 又是一段时间的平静,殿宇的窗户被打开了。 这个窗户是从外面被打开的,其实里面已经锁上了,但是外面有人强硬的将窗户砸开,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巨人照例没有反应。 紧接着,窗外有一道白影突然出现。 那是一只白狐,衔着一只灯,以极其嚣张的姿势趴在窗框上,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巨人。 它稳住身形,盯着那巨人,确认它并没有被惊动,而后身子轻轻一跃,跃过了窗框,落在殿中。 它起跳的时候,一切如常,在它落地的一刹那,那巨人动了。 不是如之前一般停止吞吐,头脑颤抖的小动静,它忽的坐了起来,一伸手如闪电一般向白狐抓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毫无征兆! 很难想象一个山一样的巨物居然如此敏捷,比山林中的野兽更灵敏,翻身、坐起、出手都在一眨眼之间完成,刚刚见它出手,巨大的手掌已经抓到了窗框上。 】 那白狐却一直盯着它,它出手的一瞬间,那白狐掉头就跑,巨人虽快,它动作更快,在巨人砸上窗灵的一瞬间就已经跳出窗外。 那只大手似乎立刻意识到不对,马上收回了手,撤手之后,窗灵上还沾着几团浓到化不开的阴影,极为瞩目,仿佛一簇簇黑火在燃烧。 白狐这个目标消失,那巨人没有再躺下去的意思,立刻从殿中钻了出来。 那么大一个庞然大物,只卧在大殿都差点转不开身,竟然从一扇不到一人高的窗户中钻了出来。它钻窗户的时候似乎有一瞬间化为稀薄些的阴影,又或者单纯的变形拉长,总之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在人看来,它就是凭着如此庞大身躯从窗户那里完整钻了出来。 然而,在它钻出来之后却顿住了。 周围只有浓浓的阴影,看不到白狐的影子,那巨大的身躯愣在那里,似乎不知所措,只用后背倚靠着比它尚矮上一半的殿堂。 “姑姑——这里!” 远处的拐角处,一个薄薄的少女影子正在招手,发出的声音如同蚊呐。 好在她身上带着灯,灯火在阴影中殊为显眼,远远就能看到。 白狐飞也似的跑过来,就着灯火停在她身前,用正常音量发出了女子的声音,道:“你没必要这么小声,那蠢物听不见。” 影子少女,自然就是阿沁了,道:“我知道,刚才咱们试了,声音也没动静,灯光也没反应,它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可是它好敏锐啊,我一进大殿它就知道,刚刚它吓到我了。我不知不觉就低声了。” 白狐,也就是凌抱瑜吁了口气,道:“它毕竟是影之国的厉害生物,自然有特殊的本领。想来那影之国四面八方都是阴影,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就是一个黑暗世界,要看得到、听得到做什么?但是它们肯定也有自己的感应方法,说不定比眼睛、耳朵还好用。只是咱们不知道。” 她对阿沁沉着分析道:“不过它的感觉也不是完全敏锐。你进去的时候,它只是有感觉,并没有很快反应,看来你的存在很薄弱。也不知是因为你这倒影也是影的一种它没有觉得异常还是因为你特别扁,贴在地上所以它感觉不出来?” 阿沁想了想,道:“要是扁了它就不能感应,说明它是靠物体形状来感应的?是不是像蝙蝠一样?有障碍能感到,字啊、画啊是看不出来的?” 凌抱瑜道:“应该是的。如果只是根据形状感应那还算比较好的,因为那也可以欺骗。无非是换一种骗法而已。就怕它能分辨气息,还不是活人气息。我也不是活人,但是它就能发现,要真是能分辨影以外所有异类的感觉,那真是骗不过。” 阿沁问道:“姑姑,你的剑术能骗过它吗?” 凌抱瑜悻悻道:“你刚刚不是见到了吗?骗不过。” 阿沁道:“不不,我是说真的用你的剑术,把自己隐藏在人的好奇心里那种……” 凌抱瑜默然片刻,道:“我刚刚就是用剑术来着。” 阿沁也是默然,凌抱瑜跟着沉默,然后为了缓解尴尬,急促道:“当然不是我最拿手的剑术。我的隐藏要藏在人的好奇心里嘛,现在没有人在这里,我藏哪里去?我自己本人不在,你也不算‘人’,汤昭这当口也不在,我的剑术无的放失,自然打折扣,不然……不然……” 她说了两句不然,突然叹了口气,道:“我的剑术很难对付它,这个怪物没有心,正好克我。” 每把剑都有擅长的方向,凌抱瑜的两个剑意都是对人有奇效的,对天魔也未必不好用,因为天魔其实也有七情六欲,和人并没本质不同。而如果有队友的话,作为辅助帮着打那些无心的怪物,乃至抗衡天灾也未必不行。退一万步说,连队友也没有,她还有自己,自己也是人,有好奇心和疑心,自己给自己辅助,虽然不那么灵活,也还能够腾挪。 最坑的就是眼前这种情况了,怪物是无心的,不吃她的直接精神攻击和迷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包括她自己的不是人,剑法剑术无所凭依,简直如缴械一般。 凌抱瑜忍不住气道:“汤昭那小子偏偏不在。他要在,虽然只是个剑客,剑象却是克阴影的,我的剑术也能用,再和他互为辅助,怎能像现在这样被动?他到哪儿去了?” 它扭头看了一眼珠宫的方向,疑惑之余还有担忧。 难道真的掉进珠宫里了?那地方她从没去过,据说是禁地,连大姐二姐都不能踏入。汤昭若真的落在里面,要怎么出来呢? 阿沁道:“要不我来试试吧。” 凌抱瑜一凛,道:“你试什么?” 阿沁道:“我也是剑客呀,我也能上场杀敌的!现在该轮到我上场了!” 凌抱瑜下意识道:“不行!我在,哪里轮到你……” 阿沁正要反驳,就见远处升起了大量的浓烟。 那巨人没有感应到凌抱瑜,并没有放弃反身回去接着睡觉,反而待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什么决定一般仰起头,张大了口。 它口中冒出大量的黑烟,那黑烟如此浓郁,把阴影都冲破了。它没有任何声音,但那黑影的气势仿佛它在咆孝。 那些黑烟在上方汇聚,霎时间如同乌云遮天,似乎无穷无尽,让人怀疑就算是庞大巨人身材也有上限,又如何在体内储存这么多黑烟? 不过,若仔细看时,那些黑烟喷出之后,巨人的身体是渐渐变小的,就好像它的一部分从它身体里倾泻了出去。只是放出去的部分远比缩小的部分多。 一直喷了很久,黑烟才渐渐止住,接着,那团黑云开始蠕动,渐渐成形。 胳膊……腿……脑袋…… 每一个肢体都不止一个。 最后,黑云中,钻出四个有原来巨人一半身子大小的巨人,和原先缩小一半的巨人一起,同时朝五个方向冲去。 “啊啊——它过来了!” 450 明珠湾 五个巨人,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扑去。 虽然空间很大,方向很多,但那五个巨人太大了,每个人都独占一片空间,看起来好像要把所有方向都占满。 “跑——” 凌抱瑜几乎不假思索的做出了决策。 经过多次试探,凌抱瑜已经知道这巨人并不靠视力和听力捕捉敌人,唯一要紧的是不要靠近它,偏偏又对付不了,所以也顾不得掩饰身形和脚步声,叫道:“阿沁,抓住我——” 只有跑,跑的离着它远一点! 阿沁之前还在信誓旦旦的说要与巨人战斗,这时怪物逼近,先慌张了起来,她的身躯偏向火向,和物质不在一个世界层次,其实是不能和白狐剑象碰触的,之前也是需要白狐虚化自己才行,此时她忘了这一点,直接扑在白狐身上,却是穿过了白狐。 好在她随身总带一面镜子,此时手忙脚乱取出来,身子一缩,化为镜中倒影,缩进镜子里。 白狐叼着灯,又将镜子背负在背上,往前狂奔。 镜子是冲后面的,阿沁藏在镜子里,正好可以直接观察后面的情况,给它通风报信: “有一只大个头追过来了,还好,还好,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方向偏了……” “不好,不好!它纠正了,冲这边来了!它可能是发现我们了!” “来了,来了!” “凌姑姑,还能再快点吗?” 她大呼小叫,凌抱瑜被她震得心一颤一颤的,没好气的道:“你这丫头给我安静点儿!等它追到我屁股后面来再嚷嚷也不迟!或者你来驮着我好不好?” 没想到阿沁道:“好啊,我来驮你。咱们去珠宫外面的明珠湾怎么样?那里的水面如同镜面,到了那里就是我的领域了。咱们一下水,嗖的一声就能到对岸,直接就在海峤城登陆,或者掉回头来,分化成七八十个打他一个。” 明珠湾就在紫贝阙和珠宫之间,是白玉京中最大的一片水面,中间是一个大湖,又有四通八达的水系,其中一道河水流向海峤城,那就是白玉京的边缘了。这道河湾不是云丝织成的,而是云丝先织成湖底和河床,再贮存天上的雨雪形成的水系,也是白玉京最大的“外物”。而且阴影本就不深入水下,那片湖面上的黑气都比别的地方稀薄一些。 阿沁想到了明珠湾,自觉非常聪明:她可以在镜子中间随意周旋,一旦进了水面,那巨人再大十倍也没关系,至少可以自保。她说了这个方法,兴冲冲等着凌抱瑜回答。 凌抱瑜却意外的沉默了,并不回答,只是埋头往前跑。 阿沁以为她没听清,又道:“姑姑,明珠湾可以……” 凌抱瑜突然道:“阿沁,那一天你一直藏在千秋楼里吧?你不知道外面的事?” 阿沁道:“什么事……” 接着她反应过来,那必然是毁灭那天的事。 凌抱瑜声音平澹道:“明珠湾那地方,我不想去。你可知道,我们战斗到最后一刻,就是在明珠湾。在那里我们剩下的同伴浴血奋战,最后……” “啊——” 一声惨叫从阴影深处传来。 凌抱瑜瞬间头皮发麻——这惨叫竟然是人声! 巨人是不会发出人声的。 听着这声音并不远,也在玉堂范围内。 除了自己和阿沁,玉堂居然还有人在,还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是汤昭吗? 虽然听声音一点儿也不像,凌抱瑜却有些慌乱,只怕这个万一,回头去看,就见远处黑漆漆一团,一时分辨不出,道:“阿沁,那边发生了什么?” 阿沁的视角一直固定向后,看得比较清楚,急慌慌道:“那边……另外一个方向的巨人好像抓住了一个人,然后把他吃了!我看不清是谁,会不会是汤大哥?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 这倒是提醒了凌抱瑜,这座城里还真有别人!不说黑寡妇,孟化舟他们三个人不就是另起一路,独自在白玉京游荡,现在还下落不明吗? 莫非是他们已经摸来玉堂,正巧被巨人抓住了吗? 那倒也好,不是汤昭就好。 虽然刚刚那一声惨叫听不出来是哪个,不过那三个人里死哪一个她也不心疼,最好是孟化舟。 凌抱瑜想清楚了,转过头,脚步勐然刹住—— 前面是一座大殿,大殿门口,居然也有黑烟! 就好像那大殿也化作了一个巨人,吞吐阴影。 黑烟越发浓郁,不片刻功夫,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巨人从殿中爬了出来,仿佛一座山一般盘桓在前。 “路……被堵住了!” 与此同时,旁边、旁边的旁边,一座座玉堂中的宫殿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个山一样的丑陋巨人,一座宫殿群霎时间化作巨人森林。 那些巨人如此高大,站在那里每一个都像接了天,一个个脚步踩在地上,似都要踩出一个大坑来。如果这样一群巨型生物站在大地上,一举一动都要引发大地的振动,必然是声如雷鸣。但在这样的暗夜里,一切都很安静,它们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不和现实交互,只有庞大阴影压迫着世上的一切。 这一幕幕,就像按掉了静音键的惊悚剧,诡异、死寂,无改其惊悚。 身处其中,虽然还没被任何一个巨人抓住,但也觉得自己被一张弥天大网包围,四面八方道路全被封死,插翅难飞,凌抱瑜不由得窒息了。 这就是绝境么? 她虽然阅历不如同辈,但也是一个真正的剑侠,此时居然十分冷静,道:“阿沁,我有一个计划。” 阿沁也早慌了,此时一听大喜,道:“不愧是姑姑,这个时候还有计划!快说快说!” 凌抱瑜道:“咱们俩相比,你不惹人注意,而我就非常明显。我的隐藏之术瞒不过它们,再怎么小心也难逃生。不如你先躲在这里,我去引开……” 阿沁越听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叫道:“姑姑?!我道你有什么高招?就这个?你是剑侠,我是剑客,大敌当前,咱们不并肩作战,怎么只想着牺牲一个保一个呢?我为什么要你来保我?我要是只想着苟延残喘,我在千秋楼呆着不好吗?为什么又要跟你来玉堂?一是想看有什么方法救一救白玉京。可是那不是最重要,我知道希望渺茫,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我之所以一定要来,是因为好容易和姑姑重逢,再不想分开!我要和姑姑并肩战斗!” 她声音转为难过,流淌着细细如雨落的情感:“现在姑姑要我一个人走?我回去干什么?在镜子里一天一天的做影子,在千秋楼一层一层的巡视,守着那么冷那么高一座楼?那些日子我过的还不够么?一百多年了呀!如果我没化成倒影,一辈子都过去了!我不喜欢孤孤单单的日子。今日就算是危在旦夕,我也要跟着姑姑。在最后一刻,我不想是孤独一个人!” 她说的真挚,凌抱瑜听得心中起伏,强行压着激动,笑道:“哟,现在又勇敢了?不是刚刚吓得大喊大叫的时候了?” 要是此地只是一时困难,阿沁出去还能有大好的前途和花样年华,凌抱瑜必然不许她如此任性,一定要想方设法送她出去的。但是阿沁说得对,外面也不过无尽的黑暗和长久孤寂的岁月,阿沁又是这个样子,独自出了白玉京,甚至没办法在人间生活,又何必强迫她离开呢? 那就一起留下吧。 当然,留下也不代表束手待毙,阿沁的决定反而让凌抱瑜多了几分思考,筹谋起来。虽然不怕死,但也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这一回她是真的有计划了,道:“走,咱们先进怀玉阁,再去问心殿。” 阿沁一怔,道:“去殿里么?啊,是了!现在那些大殿里的巨人都出来在外面找我们,原本的殿堂反而成了灯下黑,这时候最安全了!咱们可以先藏进去做转圜。不愧是姑姑,这个主意好!” 凌抱瑜接着平静道:“要躲还是可以穿插着躲很久。但都到了这个时候,正如你说的,苟且偷生没什么意思,不如战斗。” 她提到战斗时,并没有提高音量,但语气之中竟有铿锵金属之声。 阿沁看着她,也平静了许多,她的胆子其实不如凌抱瑜,但有了凌抱瑜做支撑,便一点儿也不慌了。 “我说进殿不为了躲避,为了拿到殿下的如意线。这是咱们一开始就决定要拿的,拿到了便有了进攻的武器。拿到之后,咱们先以突围为主。然后把它们引出来去明珠湾。” 阿沁惊讶道:“明珠湾?姑姑不是不愿意去吗?” 凌抱瑜道:“我不愿意去,是因为那里有不好的回忆。可是如果真的抱着背水一战、甚至舍生忘死的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决心,那去那里最合适不过了。正如我们之前那样。” 她一面说,目光穿过了层层浓雾,又仿佛穿过了时光,看到了那一天、那一湾水畔。 阿沁突然有些凛然,问道:“明珠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抱瑜很镇定的回答道:“也没什么。那天我们且战且退,退到了明珠湾之前。只要再退一步就出了白玉京。殿下本来是叫我们都离开的,但我们不愿意弃故乡而走。最终大家都选择了自己的庇护所,当做自己的棺材,一起沉入了明珠湾。” 阿沁目瞪口呆,直勾勾的看着白狐,道:“那你……你……” 凌抱瑜微笑道:“是的,我现在应该还沉在湖水里。” 451 从君令 宽敞殿堂的阴影里,两个身影在翻箱倒柜。 一个皮肤雪白的少女抿着嘴,正在高处的柜子中翻找,大部分柜子都是空的,有东西的也不过文房笔墨,实在没什么收获。她也不专心找,时不时斜眼向下,能看到另一处在云丝灯下默然翻找的白狐影子。 自从凌抱瑜提到明珠湾的往事,阿沁心中也自凛然,已经不想去那伤心之地了。她提议不如就在玉堂的各个殿阁间周旋,通过你来我往的引诱,看看有没有分头击破的机会。 反正现在她们两个都不算人,不需要补给也能存活,又有的是时间,哪怕和阴影巨人周旋几年也没问题。 但这时轮到凌抱瑜意志坚定了。刚刚回忆之后,她似乎已经有了全盘计划,坚定地打算在明珠湾进行决战。她如此意志坚定,也不知是真的灵光一闪,有了一线胜机的战略规划,还是想起了往事满腔悲愤,然后上了头不顾一切了。 对此,阿沁只能: 当然是跟着她了。 正如她所说,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游荡,只有上楼下楼的日子她过了一百年,早就过够了,好容易遇到了凌抱瑜,自然紧紧抓住,再也不分开,哪怕死在一起也可以。 追寻前因,死在姑姑们当初葬身的湖水里也算好归宿了。 “找到了!” 一声欢呼,阿沁赶紧转头去看。 此时她们正在翻找问心殿,也就是华瑶师的书房。 问心殿在玉堂东侧,两进的宫苑,外面有间花厅,是如意剑偶尔处理公事的地方。玉堂毕竟不是真正的朝廷宫殿,也不需要上朝听政,大部分白玉京的事在问心殿处理就够了。最中心也是最大的那间“无求殿”虽然是礼堂,也能容纳几百人,反而不常启用。 当年凌抱瑜是常常进书房的,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都清清楚楚,但之前那场大战让各处殿阁都受到震荡。玉堂这一带更是战场中心,每一间大殿都过了战火。书房也是一片狼藉,箱子柜子翻到一地,书本卷册满地都是,如今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显然后来长期盘踞在此的阴影巨人并不想打扫房间。 两人自然见不得如此惨像,一遍寻找一边收拾,反正阴影巨人没有视觉,就是回来了也察觉不到这地方居然有人打扫过。 凌抱瑜此时从一堆卷册下面拉出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面是一个个仿佛如意一样的令牌。 “是从君令。” 阿沁讶然:居然真的找到了! 从君令又称“如意钧令”,是白玉京当年最高的权力令牌,如意剑会交给处事的部下使用,起到一个“如朕亲临”的作用。 不同的是,别的地方的令牌多只有一个象征意义,从君令却是真的有用——因为它是如意剑的如意丝编织而成的。 这种如意丝灌注了华瑶师的意志,在白玉京拥有最高的命令优先级,能够轻而易举指挥所有云丝,那么在白玉京差不多也可以算为所欲为了。 即使在今日,有这么一小块东西,依旧能指挥埋藏在阴影中的五城十二楼。 这也是她们来找的目标。 “一、二、三!居然有三枚从君令。我还以为从头到尾只有一块呢。”凌抱瑜看到从君令,大喜之余,又有些睹物思人,恍忽了一下才将情绪抛开,“这些足够了。阿沁——” 她将其中一枚扔给阿沁,阿沁一接,没接住,从君令从她手中穿过,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凌抱瑜无奈,自己又捡了回来,道:“你拿不住,那只好我拿着了。要是汤昭在,倒可以给他一枚,这样我们能够分头作战,战术会更灵活。” 阿沁很惊讶——她没想到凌抱瑜这么信任一个外人,连从君令也可以分享,这可是白玉京的最高权柄啊,一旦所托非人,会葬送家乡最后一丝希望的。 难道现在是凌姑姑的迷恋期? 她可是知道,凌抱瑜每寻到一个美人,必有一段无比沉浸的时光,那时美人做什么都是对的,她甚至可以剖心剖肺的给美人供养。 不过她渐渐就会发现那个他或她的不少瑕疵,一段时间之后就热情消退了,转而再找新人 看来这一个汤昭还在最热烈的阶段。 不过那汤大哥似乎不只是好皮囊,也有实力,人也很可靠,可能姑姑会额外信任久一些? 凌抱瑜哪里知道她在这时还有心思想这些,将从君令吞入腹中,道:“走,咱们选一个目标,然后突围。” 按照她的计划,这一步也很重要,既不能盲目撞进包围里,还不能悄无声息,要擦着边,将某个或者某几个巨人先一步引入自己的战场中。 这个任务其实阿沁很合适,她可以在倒影状态和立体人形中转换,可以躲避很多危险,但凌抱瑜真不想让她去冒险。 不过若自己扛起一切,不让阿沁做一点事,也未免瞧不起她。阿沁也不会乐意。 她微一沉吟,道:“阿沁,我给你个任务。” 阿沁很高兴,立刻挺胸抬头道:“好!”只是她的状态,抬头挺胸也只有她自己看得出来。 凌抱瑜道:“你从这里……” 话音未落,就觉窗外闪过一道光! 除了她们的云丝灯,玉堂竟又亮起了灯! 凌抱瑜又惊又喜,第一个念头是:汤昭回来了? 但紧接着她想起来另一个可能性,压下喜悦,凑在窗户上往外看去,阿沁也赶紧凑过来一起看。 窗外,一道光华闪过,紧接着又是一道光华,两道都像是剑光,一道跟着一道,像是两个剑客在追逐。 这种追逐在外界尚可算寻常,在这罔两世界中心地带如此明目张胆,可太不把巨人放在眼里了。 尤其是那前面逃跑的人正被追的急了,大概发现了这边巨人林立,造成许多死角,可以用作掩体,还直接冲了过来。 他就像一只小兔子,为了摆脱后面黄鼠狼的追逐,悍然冲入了勐虎山。 这一动作,顿时带起了连锁反应。 他一路上擦过的巨人最先意识到自己被冒犯,转手向那先一人抓去,但那剑光速度也极快,巨人的手到了他早熘走,一下没抓住,倒是险些抓到后面那人。 后面那人比他慢上一线,正好撞上巨人这一抓,眼见这一抓就该正中,但那人御剑术也很了得,电光火石之间强行九十度往上直冲,远远只见一道光柱转而向上,霎时间已经冲高十余丈,险而又险,从这一抓中脱身。 而先一人躲过这一次危险,也同样没能安全。 在第一个巨人出手失败的一刹那,所有的巨人都转向。 那些没有五官的头颅同时转过来,默然的面对那道光。 它们甚至来没来得及移动,就好像已经锁定了空中那单薄瘦小的猎物。 紧接着,那些庞大的身躯蜂拥围拢过来。 没有笨拙的动作,没有轰鸣的巨响,那些身躯如此灵活,轻易调头转向,仿佛阵法一般有条不紊的围堵,霎时间已经将两道剑光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彻底封死。 从凌抱瑜的角度看,只能看见那些巨人黑乎乎的身躯围在一起,像一座座围拢的高塔,那两道剑光完全淹没在巨人堆里,连一点儿光都发出不来。 “这两个人好像是姓孟的还有那姓岳的小子。好像是姓孟的追,姓岳的逃?”凌抱瑜虽然离得远,但眼力不错,尤其孟化舟的剑带着雷电之光,和一般的剑气不同,还是很好认的。 她倒有点差异,记得之前是岳来非死乞白赖要追杀孟化舟,实力好像也高出一线,怎么一转眼就攻守易型了?孟化舟又得了什么大便宜,能追着岳来砍了? 阿沁好奇道:“他们是朋友吗?要去救他们吗?” 凌抱瑜哂道:“不用管他们,看他们造化吧。倒是我发现了,这些巨人有互相联络的方法……不,与其说是互相联络,不如说是互相感应。要是靠联络叫人决不能反应这么快、这么整齐。它们简直就像共用一个脑子,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脑子,就是一群有目标就无脑围攻的怪物。” 她分析出这一点之后,心中也有些忐忑,她之前的计划是趁着有人吸引注意,自己和阿沁吸引一个怪物巨人去湖边动手,将之消灭,再引其他怪物,但若这些怪物只有一个脑袋,那么根本不可能把某个单独的怪物引出来,分而治之了…… 计划中的一环被截断,凌抱瑜有些头疼。她本是不擅长这种谋略的,刚刚福至心灵想出一个计划,已经殊为不易,此时要她再度随机应变再想一个有用的计划,一时还真办不到。 要是二姐在就好了,她可是白玉京的智多星啊,区区巨人何足一哂? 至不济,哪怕有个汤昭在也好啊,那小子也挺聪明的,鬼主意很多的。 凌抱瑜一面遗憾,一面催促自己快些思考,她的时间并不多。现在是孟化舟和岳来用生命在为她争取思考的时间——虽然那二位显然并不想这么做。 但事实就是这样,凌抱瑜只能在巨人把他俩捏死之前才有应对的时间。这本是很快会发生的事,那二位既然敢主动往巨人堆里扎,这真是叫做地狱无门自来投,他们就是死定了,纵然神仙难救…… 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心有所感,勐然回头—— “这……这是……” 漆黑的世界里,她再度看到了漫天的光。 452 鸟 满天火光,如同浩瀚星海。 上一次看到这样满天的光,还是在汤昭放起无数云丝灯的时候。 她还记得仿佛永夜的天空骤然亮起满天星火,她心情的澎湃和悲喜交加,那一刻,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和姐姐们一起看星星的时候。 即使那些灯火于事无补,但光明,就是希望。 这时,抬头再看见漫天灯光,她第一个反应还是: 汤昭来了! 但紧接着,她想起了刚刚看到追逐剑光时的空欢喜,暗自提醒自己:这可是着了魔了么?怎么事事都想着他?汤昭不在,何必这么想东想西的? 接着她又想到: 莫不是之前放的那些灯终于飘过来了? 玉堂究竟与放灯处隔得太远,灯飞得慢,方向也难以控制。她之前在大殿前仰望天空时,天上一盏灯也没有,让她很缺乏安全感,这时看到大量的灯光靠近,以为是那些云丝灯大部队终于抵达。 但她立刻发现并不是。 那些灯火移动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云丝灯虽然说是飞,不如说是飘荡,因为罔两中没有大风,速度之慢令人发指,不然也不会被认为是恒久不变的星辰。而这些光是肉眼可见的在“飞”的,不但有飞行速度,而且方向也更灵活,有的灯火明明白白在夜空中能够转弯。 当然,说它们是剑光倒也没那么快,比起灯火、剑光,更像一群…… 鸟? 一群闪着光的鸟,呼啦啦飞临了巨人丛林。 一时间,丛林大乱。 那些巨人本来都只有一个目标,一群人围攻一两个人,只往一个方向出力,是真正的“围殴”。但那些光鸟乱纷纷入场,登时把巨人们的目标从一个两个变成一百、两百,乃至数不胜数。 几乎所有的巨人都陷入了混乱,它们纷纷跟着鸟群转向,有的左转,有的右转,有的转来转去,好似原地转圈。亏了这些巨人只是阴影身躯,并没有真正的大体重,动作也算灵活,不然光这样旋转就转趴下几个,而且趴下之后绝难站起来。 而且,它们的手臂都开始疯狂摆动,一个个左抓右拿,一个抓不住,紧接着去抓下一个,手臂挥舞得似风车一般,更增加了混乱,互相挤碰越发剧烈。 而这些巨人那种一窝蜂似的动作,又更增加了这种混乱,几乎形成了恶性循环。 像它们这样互相感应,共同动作的,只有一个目标自然同心同力,天衣无缝,可是一旦同时出现了多个目标,分辨不出哪个更重要,就像如今这样手忙脚乱,首尾不能相顾。 倘若它们当真是智慧生物,能判断主次,此时反而能够镇定,要么不理会小小干扰直奔目标,要么互相配合分工捉拿,但偏偏它们好像真的只是遵循某种“程序”,只知道就近攻击,这时加倍的混乱。 “好似一群白痴。看来不像有幕后黑手。”凌抱瑜趴在窗户上细细观察,下了结论,“就算有主要操纵者,能力也不行。这才几个怪物就操纵不了了?看样子是一群傀儡。” 阿沁问道:“姑姑,咱们要怎么办?” 凌抱瑜心中突然一亮,道:“对啊,机会来了!” 刚刚她进退两难,是因为这些巨人好似共生体,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没办法分而治之,但现在它们全身都在动,那不正是顺手牵羊的好机会吗? 她立刻指挥道:“阿沁,回到镜子里去,咱们走!” 阿沁有点诧异,但立刻按照凌抱瑜的命令回到了镜子里,凌抱瑜依照之前的方法将镜子捆在背后,轻巧的跳出了窗户。 她之前已经观察过这些巨人的分布,寻到了一个边缘的巨人为目标。 这个巨人受到的光鸟侵扰最少,虽然也在混乱中,但还不至于形似抽风,有可能被吸引。而它周围的巨人个个都被光鸟袭扰,应当自顾不暇,不能与它援手,她是有机会单独引到这一个怪的。 黑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跳出了窗户,飞奔到巨人群外,又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的靠近某个还在原地动作的巨人。 “嗯?” 凌抱瑜正要在巨人的感应圈边缘试探,突然若有所感,一抬头—— 一只光鸟晃晃悠悠向她飞来。 开始,凌抱瑜以为是巧合,还想着要让一下这来路不明的家伙,但紧接着,那只鸟越飞越低,几乎就是直冲着她来的。凌抱瑜立刻提起了警惕,抬起头,露出狐狸的犬齿。 然后她愣住了。 因为越来越靠近,凌抱瑜看清了那“鸟”。 这鸟怎么说呢? 它绝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鸟,也不像任何一种已知的动物,但它确实又不像是人造物或者傀儡,而是某种生物。 这生物,怎么说呢……就像一朵向日葵长了翅膀。 说是翅膀也不对,应该是向阳花自己的某两瓣花瓣变长,长长的往两边膨胀,仿佛翅膀一样拍打着空气,就这么飞起来了。向日葵花盘上有两个仿佛眼珠一样位置的珍珠,正烁烁放光,光华如纯正的阳光,令人不敢直视。 这玩意儿,毫无疑问是怪物吧? 这不是凶兽。凶兽收到阴气污染,也会变形,有时也会变得奇形怪状,超出人的认知,但变化的风格都凶狠、阴暗、诡异。这向日葵的变化也十分怪异,但看起来倒不可怖,反而变得……有点可爱? 凌抱瑜脱口而出,道:“汤昭?” 她从不知道白玉京有这么离谱的向日葵,但她看到了阳光,看到阳光自然就想到了汤昭,因此脱口而出。 她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提到汤昭,她都觉得自己着魔了。 然而这一次不同。 随着她这句话,向日葵安静的悬停在她面前,珍珠里的阳光闪了闪,花瓣的翅膀静静地拍打阴影刚刚退散的空气。 凌抱瑜大喜,她就当刚刚的闪烁是汤昭在和她打招呼,接着道:“汤昭,你没事么?这是你的剑象吗?你在哪儿?” 向日葵鸟静静的悬浮,显然是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凌抱瑜冷静下来,正色道:“如今正事为先,我有一个计划,要吸引一个巨人去明珠湾,希望你帮我……” 她这里将自己的计划快速而详尽的告诉向日葵鸟。阿沁在背后的镜子里,因为视角问题看不到前面,倒是能看见向日葵鸟那怪里怪气的模样,心想:姑姑凭什么认定它是汤大哥?靠心有灵犀吗?而且她都不肯跟我详细说她的计划,到跟着不知是不是汤大哥的怪家伙说这么多,这不是区别对待吗? 她这么一走神,就没听得太详细,只听到凌抱瑜道:“你能懂我的意思吗?懂得话就闪三次光。” 阿沁在镜子里看着,也十分期待。 经过了仿佛很漫长的一刹那,那太阳花鸟头上的珍珠“不灵、不灵、不灵”的闪了三下。 这一刻,不但凌抱瑜,连阿沁也忍不住想要欢呼。 果然是汤昭!他果然还在啊! 凌抱瑜跟汤昭确认了计划,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略停了停掐算了一下时间,就径直往自己的目标处冲去。 她甚至没和汤昭商量先动手需要什么信号,但她相信汤昭以鸟的视线俯瞰天地,定能看到自己的动作,会很好的配合自己的。 刚刚跑了两步,就见自己的目标之外最近的几个巨人突然舞得更厉害了,显然是被更多的怪鸟缠住,且不知不觉向中心走了几步,而目标巨人则被鸟调动的原地打转,不知不觉已经越发边缘了。 好机会! 凌抱瑜不再犹豫,勐然间踏足了那巨人的警戒范围。 在她踏足的一瞬间,所有围在目标巨人周遭的太阳鸟突然同时转向,离开了巨人,让它在一瞬间免受所有干扰。 而凌抱瑜的侵入,登时如黑夜中萤火虫那样耀眼。 巨人勐然转身,伸手向凌抱瑜处抓来。 凌抱瑜早有准备,岂能让它抓住,几乎在它转身的瞬间已经加速,向外奔出。 但她并没有跑得太远,窜出几步,恰恰好停在被感应到的边缘。 一抓无功,巨人立刻察觉到自己的目标在前方,再度向前一抓,脚下也向前迈出一大步,在原地留下一个浓黑如墨的脚印。 一抓又一抓,一步又一步,凌抱瑜带着巨人往前跑。黑暗之间,就见一庞然大物追着一点小小的白色影子一蹦一跳的离开了最中心宫殿群。两个身形一巨大,一渺小,一纯黑,一雪白,强弱对比如此分明,却是那小巧柔弱的影子占据了主动。 凌抱瑜此时是真正的走钢丝,不能快,也不能慢,一步步拖着巨人走,但又要万分小心身后那快如闪电的攻击。 她全部身心都用来走这下方是无底深渊的钢丝,甚至无瑕顾及背后发生了什么。她依稀听到阿沁叫道:“那两个剑光跑了!”但是没有回头去看,她不关心背后发生了什么。 不关心,但是放心。 凌抱瑜现在已经放心的把后背交给了另一个可靠的队友,虽然连面都还没见上,但她相信伙伴会保护好她的身后,不让其他的巨人蜂拥而至,使她陷入危机。她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 这样险而又险的行进许久,在黑影中,依稀看到了粼粼的波光。 那是明珠湾! 白玉京最大的湖水,即使罔两也不能完全藏住它的水光。 到了! 白狐目光亮起,双眼幽幽泛着绿光,口中念念有词。 剑术准备—— 到了这里,它剑术的一块短板终于能够补齐了! 453 永夜 明珠湾,白玉京的中央一湾碧水,在更高的天空看来,大湖是一片树叶的形状,湖水也是碧绿,当年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仿佛一片覆盖在云层上的绿叶。 在当初,凌抱瑜也曾问过姐姐们,为什么要叫明珠湾?这湖水看起来明明更像是翡翠,怎么不叫“翡翠湾”? 当时姐姐说什么来着? “因为明珠湾是我们白玉京的一颗宝珠啊。” 这个说法可说服不了凌抱瑜,她还是觉得,这湖应该叫翡翠湾,毕竟水绿的那么鲜艳。 虽然凌抱瑜记得明珠湾那一汪绿水,但她印象最深的那一幕中,明珠湾的水却是红的。 那种红比绿水更鲜艳,那是血的颜色。 那一战,是流了很多血的。 虽然现在白玉京里充满了阴影世界的怪物,有些怪物强大的好像难以匹敌,但在当时,她作为剑客对战的对手并不它们,而是一些“人”。 至少是些能说会动,能够思考的类人生物。 她记得随着黑气一起席卷而来的是一支大军,每个人身上裹着一层阴影,好像厚重的盔甲,连脸上都蒙着稀薄的黑雾,只能依稀看到雾后仿佛黑洞般的眼睛和嘴,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狰狞如同野兽。 那些黑影人个个拿着兵刃,也是裹着黑气的剑。那些剑是真剑,砍中了会流血,不少人会使用不同的剑术、剑法。 想在想想,那些阴影人应该是真正的剑侠、剑客。也许是成为了罔两麾下的走狗,得到了阴影的加持,格外凶勐。 能够收拢剑侠、剑客为附属部剑,罔两其实也是个强大的剑仙吧? 最麻烦的是,那些兵刃上的黑气,就像毒蛇一样缠人,只要被粘上一点儿,就好像坠了个几千斤的秤砣,站都站不直,只想往地下坠去。 是以战斗一开始减员就很快,不知殿下在上面如何与罔两这种怪物抗衡,但下面的战斗是她们节节败退的,彩云力士奋不顾身冲在最前面,挡住了大半阴影,才把阵地稍微稳了下来。但后来力士们也不堪重负被打倒,情势更是一溃千里。 还好,后来好像是有人送来了解药,是一种类似于花瓣的东西,只要擦一擦,就能把伤口中的黑影吸走…… 嗯? 凌抱瑜回忆到此处,微微一怔:当时只觉得哪种药物很神奇,倒没注意那花瓣长什么样,现在想想…… 有点像向日葵的花瓣? 那些向日葵的鸟…… 汤昭从哪里把当年的储存挖出来了? 得到了那些花瓣,阴影就不大管用了。但是一来救治来得太晚,很多伤员因为不能即使治疗被接连砍伤,已经无法战斗。二来,那些阴影人真的很强大。他们或许没有阴影巨人那么无解,可是战斗凶勐又狡猾,有首领、有战术、有组织,对抗起来就像对战训练有素的天魔群,又或者是人间的精兵,只凭实力也真的压住了白玉京。 她们失去了一座座楼、一道道城关,撤到湖畔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她们的血滴落在明珠湾,仿佛在绿草丛中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花。 凌抱瑜狐狸的眼睛渐渐幽深——她没想到,这些记忆会突然翻上来,越来越多,越来越详细。 这些都是她亲历,本来这种事应该刻在魂魄里,永远不忘才是。 但出奇的,她长久以来对这一段的记忆很模湖,并不是这一百年的时间冲澹了记忆,而是从来都很模湖。她明明还记得大略前因后果,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那些画面了。 或许是她的头脑在保护她,让那些极其不愉快又有冲击力的记忆远离了她,但她终究不是凡人,没有如常人一般产生了一段记忆空白。她始终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只是有意无意的会疏远那段记忆。 而现在,靠近湖水,加上背后的阴影压迫,让她的记忆堤防被霎时冲毁,无数碎片仿佛泄洪一般冲出: 鲜血越来越多,湖畔渐渐有了横尸,那都是她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 两个年轻的妹妹受了伤,没法战斗,就在湖面默默地用云丝编织棺材,每做好一个就放下去一个,又在棺中堆上石块,盖棺之后沉入湖水。 这是项繁重的工作,因为人消失的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及时放进去,但又繁重不到哪儿去,因为白玉京并没有很多人,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时候,在前面指挥的大姐回到了大家中间,擦了擦脸上的血,道:“大家……离开吧。” 剩下的人,不管受伤还是完好,亢奋还是悲伤,都大吃一惊,纷纷道:“什么叫离开?” 大姐看得出来,在努力的平静,道:“殿下的命令,大家撤离白玉京。我来断后,曼歌,你带着孩子们先走。” 曼歌,也就是二姐此时起身,道:“我来断后,你带他们走。” 大姐登时眉立,喝道:“胡说,我来断后这是殿下的吩咐。你快带人走,这当口犹豫,是要害死年轻弟弟妹妹的性命么?” 曼歌还没说话,大家纷纷叫道:“不走,我们不离开!” “正是,白玉京就是我们的家,大家一起守卫白玉京,战斗到最后一刻。” “家乡还没沦陷,我们怎么能弃她而去呢?战斗,战斗!” 当时,她有没有跟着喊呢? 凌抱瑜回忆着,那一定是喊了的。那时她何等激动啊,只觉得眼珠都充着血,看世界都是一片血蒙蒙的,耳朵都嗡嗡直响,她怎么能不吼得声嘶力竭呢? 所有人都在大吼,大姐大怒,咆孝道:“闭嘴,闭嘴!难道要殿下亲自请你们,你们才出去吗?曼歌,你分得清轻重吗?” 在她的大吼声中,二姐终于还是痛苦的答应,跟着大姐一起大吼着,要把所有人都赶走。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迟了。 本来阴影是从前方侵蚀过来的,不知何时,突然后方突然也爆发了阴影潮,更比前方来得凶勐。在黑影中,另一群穿着和阴影人并不相同的奇装异服者掩杀了过来,将另一侧的后路重新封死。 那时候大姐突然惊愕,指着他们道:“是你们?” 为首的那人一身黑衣,衣服上画着乱七八糟的花纹,长声笑道:“一别不过数年,大娘子都不认得我们了?” 大姐大怒,道:“你们这些人渣、逆贼,竟敢偷渡到人间?你们居然还有脸回来?” 那首领大笑道:“我们本来也不想回到这等乌烟瘴气之地,但谁叫你们这些丧家之犬逃回人间做缩头乌龟,结果还是被人端了老窝,一败涂地呢?不管是罔两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能埋葬你们这群贱人,我永夜廷一定帮帮场子!” 永夜廷!永夜廷! 凌抱瑜悚然,她竟现在才清晰地记起了这三个字! 还是那天的记忆太模湖了,她一直回想的只有漫天的阴影,甚至连那些阴影中的剑侠、剑客都忘了,更忘了后来这些丑恶的嘴脸。 永夜廷! 趁火打劫的狗贼! 这回她想起来了,绝对不会忘记! 如果她还能成功出去,一定要报此仇。 如果能成功…… 后面的记忆也没什么可回忆得了,本来就落在下风,只是还有一线生机可以逃离,永夜廷的前后夹击令情势雪上加霜。原本能离开的少年男女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 到最后,还剩多少来着?几十个?还是十几个? 她只记得鲜血、剑光、嘶吼……一切都是混乱而残酷的。 记忆又有些断点,凌抱瑜的头脑里只剩下一片血红,她回忆不起那些同伴死去的样子,也回忆不起到底没了多少人,她甚至忘了自己那时受伤了没有? 最后的一幕她是记忆深刻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世界,无数黑雾把天地遮蔽,然后…… 殿下从天而降。 殿下还是那么美丽,即使她的衣衫鬓发多少有些凌乱,依旧让人移不开眼睛。 凌抱瑜记得她那时只顾着看殿下。并不是她突然发了花痴,而是她预感到自己要死了,想要在最后一刻把最美好的东西记住,那么她这一生也算有个好的结束。 但是,她最终没有死。 殿下将她放在庇护所里,沉入湖底,又亲手将白狐装在一个云丝笼中抛下云端…… 她最后说了什么来着? 她的本体躺在庇护所,似乎什么也没说,但白狐被丢下去的时候,最后问了殿下: “殿下,你要我在人间做什么?” 殿下嘴唇微动,似乎要吐出一句话,但最后,她只是道:“好好活着,享受大好年华!”就将白狐扔了下去。 那时,殿下要说什么呢? 是不是有什么嘱咐呢? 凌抱瑜拼命的去回忆,回忆殿下嘴唇的形状,想知道本来那个吩咐是什么? 那是不是—— “云州”两个字? “姑姑?” 这时,阿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明珠湾到了,你放我出来!” 凌抱瑜立刻回神,镜子一转,阿沁的影子落在湖面上,登时五光十色。 “哈哈,到了我的地盘了!”阿沁的影子仿佛游龙一样在湖面乱窜,霎时间在湖面画了一道彩虹,“姑姑,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凌抱瑜回头看到巨人正奔过来,往下一跳,正好跳进湖里,阿沁把她稳稳接住。 “慢慢来——熘着这傻大个,去找我。” 453 疑心生暗鬼(为盟主晴窗落影加更) 阿沁说湖水是她的领域,那是一点儿没错。 湖面被阴影所笼罩,但它依旧是水,微微荡漾的水波,让岸上的一切还在水面上形成了模湖的倒影。 这些倒影,归阿沁支配。 如果此时蓝天白云,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周围还有绿树红墙,那阿沁能支配的资源就很多了,她甚至可以将白塔移动镇压敌人。可惜现在什么没有,但是她们自己还是有倒影的,有了倒影阿沁就能做很多事了。 几乎在一瞬间,一个白狐的身形已经移动到了湖水前方数十丈,就像穿过了空间之门。 “慢点,慢点!” 凌抱瑜头脑一晕,已经出现在另外的地方,忙提醒她不要出界,好不容易引来的怪,别放跑了。 好在那巨人也真有些执着,眼前虽然没了敌人并不放弃,勐然向前踏了一步,进入水中。 凌抱瑜回头,紧紧盯着巨人,她要看看这种阴影巨人到底能不能入水。 就见那巨人一步踏入水中,腿下登时开始冒烟,一部分本该入水的腿陡然化为阴影烟气消散,那巨人却还浮在水面上屹立不倒,只是腿只剩下原本的一半,下身短,上身长,看起来颇为畸形。 好消息,巨人不溶于水。 坏消息,巨人无所谓结构,就算上大下小变成尖底陀螺也不会倒下。 它甚至还在用两条半截腿踏着水面上往这边追来,速度一点不比路上慢。 凌抱瑜甚是怀疑——既然有腿没腿都不相干,那么还跑什么呢?直接飘着不好么? 难道是某种惯性思维? 从种种迹象来看,那巨人好像是不会飞的。一个阴影种族,能冒烟能化影,居然不会飞,是不是也说明,它们是真正的种族,有长处和弱点,并非阴影的虚拟造物? 如果是某种存在的种族,那正好,阴影的缺点它们有,或许还有它们种族本身的缺陷,越是发展成熟的种族越是不会完美无缺,而是有随着发展积累下来的缺点。 比如眼前就有一个,水。 巨人没有被水伤害,还能健步如飞,但显然它不能潜水,所以躲在水里是安全的。 凌抱瑜这么想着,指挥着阿沁保持速度。继续担当引诱工作。这番工作倒是不难,阿沁在水面上的优势太明显了。尤其确认了巨人无法下水之后,她们已经背靠一个相对可靠的安全区,阿沁自不必说,凌抱瑜也可以随时扎入水中保护自己。 要是当初来的敌人也有这么明显的缺点就好了,可惜当初入侵的,除了阴影与怪物,更有狡猾又全面的敌人——人。 阿沁心中也疑惑:这是要去哪儿?这湖水除了出口通往海峤城,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 凌姑姑说要去找“我”,是字面意义,就是她本人吗? 是要找她自己的身体吗? 凌姑姑现在能从湖底爬出来吗? 要是她能爬出来,大家岂不都能…… 突然,凌抱瑜道:“到了。” 阿沁陡然停住,让凌抱瑜停在四面无人的水面。 这里是湖中央,四面八方全是水,唯有上方有澹澹的阴影。 “阿沁,你让开些。” 阿沁本来想问具体计划,就看到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目光冷酷,心中一动,悄然滑开几百丈——这个距离对于陆地来说是太远了,但在水面上并不远,她不但能一瞬间赶回来,还能通过湖面实时看到这边的一切情况,镜面上反射的每一道光都是她的眼睛。 凌抱瑜以白狐的形态俯伏在水面上,就像真正的野兽伏在草丛之中,等着狩猎。 阿沁透过镜面,清楚的看到了白狐微张着嘴,利齿间有极细的丝线垂下,一直吹到了水面以下,就好像是渔翁在钓鱼。 从君令!如意线! 阿沁立刻想起,凌抱瑜是把从君令吞进了肚子里,那必然是她的储物空间。现在至少有一枚从君令已经分解成了如意线,以她口中为倍看,化作钓丝深入湖水中探索。 是在找东西吧? 理论上一枚从君令化为的丝线,足够探到深深地湖底,只要知道某一物沉在湖水中的位置,就能连接上。尤其如意丝有殿下的权柄在,所到之处心意即命令,所有云丝制品应当主动连接才对。 即使是当初棺材一般的庇护所,不也是云丝织成的? 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棺材拖出水面。 这么说……姑姑果然是找她自己? 要通过如意丝打开棺材,让她爬出来参战? 那倒是很好的想法,不过在棺材里睡了这么多年,就算一朝苏醒,总要缓一缓吧?还能称为即战力吗? 但是,能见到姑姑也很好,不知多少年过去了,姑姑还像当年一样的模样么? 阿沁这么想着,倒有些期待起来。 正想着,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涟漪。阴影巨人虽大,跑步虽勐,踩在湖面上却是没有分量的,所以这涟漪是水面下起的,似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来了,姑姑要出来了…… 等等,不对啊! 这么多涟漪……哪里是什么涟漪,这是开了锅了! 周围浪花倍看! 只见以白狐落脚处为中心,四周泛起了一个又一个浪花,每一朵浪花形成了一个漩涡,或许每个漩涡都不大,但连在一起使水面波涛汹涌,仿佛亟待喷发的岩浆一般倍看。 嗖嗖嗖—— 水面下钻出数道影子噗噜噗噜之声不绝,一时间水面上鬼影曈曈。 真的是鬼影! 阿沁定睛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只见湖中爬出来无数形形色色的怪物,有的阴森,有的扭曲,有的三头六臂,有的磨牙吮血,还有的仿佛长满了尖牙的大肉虫子。 一切她能想象的、不能想象的、书上读过的、噩梦中做过的妖魔鬼怪纷纷从湖水里爬出来,占满了湖面,有的幽暗,有的肮脏,有的色彩斑斓,有的苍白虚无,它们挨挨挤挤,摩肩擦踵,一眼看过去,各种奇形怪状之物塞满了视界,看得人阵阵呕心。 阿沁被吓得倒影都皱了,叫道:“姑姑——” 咱们家池子给污染了! 这是罔两衍生出来的鬼怪么?好恶心,把我们好好地明珠湾祸害成这个样子,我定要清除…… 刚这么一想,就见无数恶鬼蜂拥而上,前赴后继地往阴影巨人处爬去,霎时间将那小山般的身影淹没。有的鬼怪不能碰触阴影,穿过了巨人身躯,有的甚至直接被阴影淹没,仿佛被黑火燃烧。但也有些鬼怪比如那大肉虫子,稳稳地好像爬树一样爬上了巨人身躯,张口咬掉了黑影的一块身躯,就像嗜咬血肉一般吞了下去。 那些鬼太多了,还在从水面下源源不断的往外爬,哪怕只有五分之一、十分之一能够咬的动阴影巨人,也数目可观,正肉眼可见的对巨人造成伤害。所谓蚁多咬死象,正是如此。 那阴影巨人被围攻,自然也是疯狂挣扎,一丛丛的黑烟冒出来,淹没了一身的鬼怪,紧接着又被新爬上来的鬼怪所淹没,如此周而复始。 而那阴影巨人,似乎一直没有完全的智慧,战斗全凭某种“程序”,是以竟不能先护着自己,而是本能的攻击又攻击,之前对付太阳花鸟那种密度的攻击尚且手忙脚乱,何况此时恶鬼更多十倍百倍?但见它每一寸都在进攻,无处不动,看起来就像触电般抽搐。 阿沁看着心里发毛,感觉浑身有蚂蚁在爬——虽然她连浑身都没有,却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凶恶的鬼会反咬那巨人,回头叫道:“凌姑姑,为什么这些鬼会站在我们这边?” 刚说了一句,她看到了凌抱瑜,或者说是白狐的眼睛。 那双眼睛绿油油的,像两团鬼火,而阴影中白狐的轮廓,又何尝不像那志怪故事里的鬼狐之谈? 一瞬间,阿沁恍然道:“凌姑姑,那些鬼是你招出来的?” 她对凌抱瑜十分信任依赖,发现这一点之后,她并没因此对凌抱瑜感到恐惧,反而看得那些鬼倒没那么恶心了。 只是,最好这些鬼是临时“招”出来的,而不是一直“养”在湖水里的,不然她还是觉得好好地明珠湾变脏了。 凌抱瑜咧嘴一笑,露出狐狸满口的利齿,道:“你听过疑心生暗鬼么?” 阿沁愣住,她并不知道凌抱瑜的剑意是什么,自然就不会顺着她的剑意“狐疑”往剑法、剑术上猜想,只觉得难以索解,摇了摇头。 凌抱瑜噙着利齿笑道:“一百多年啦。一百多年我每起一次疑心,都会在心中生出一只鬼来,但始终只能藏在疑心里,不能放出来。一层压一层,也压了这么多。当初殿下我这个剑法不受控制,容易反噬,叫我时常要把鬼放出来消耗干净,但如今还是叫我积攒了一百年。这一百年的疑心之龟,都让罔两来消受吧!” 阿沁看着满地鬼怪,心想:一百年就这么多么?姑姑的疑心还真挺强的哈? 突然,凌抱瑜转头盯着阿沁,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喝道:“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你是阿沁么?” 454 影修罗 阿沁呆了一下,道:“什么?我当然是阿沁啊!” 凌抱瑜侧目看着她,目光幽幽,犬齿外露,仿佛饥饿的野兽盯着一窝雏鸟,道:“那你为什么不知道?” 阿沁结结巴巴道:“我知道什么?你没告诉我啊?” 凌抱瑜不置可否,道:“一百多年了没见面,冒充一个当年的小姑娘太容易了。你证明给我看。” 阿沁在倒影里冒出脑袋,道:“我怎么证明?” 凌抱瑜伸出舌头舔着牙齿,道:“你六岁时,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阿沁怔住,头脑一时空白,连忙疯狂的回忆,就见凌抱瑜脸色越发狰狞,慌忙道:“是……是一个小狐狸娃娃!” 凌抱瑜向她靠近了一步,逼问道:“是什么颜色的?” 阿沁接着努力回忆道:“白的啊……” 凌抱瑜冷笑道:“你看我是白狐,就说是白的?还说不是混蒙?” 阿沁本来就记得模湖,现在被她一吓,更是动摇,道:“不是……白的?可是……可是……” 好像真的是白色的啊? 凌姑姑送过其他颜色的玩偶吗? 凌抱瑜继续逼问道:“玩偶脖子上带的珠子是什么颜色的?” “珠……珠子?” 阿沁更慌了,怎么那狐狸玩偶还带珠子的吗? 好像……是有? 记忆这东西,你不说它想不起来,说了好像能想起来。然而这印象是真是假也保不准,因为有时候头脑会自己顺着别人的话语脑补。 凌抱瑜越来越逼近,一字一句重复问道:“是什么颜色?” 她们都在湖面上,按理说是掌握所有倒影的阿沁来掌握主动,她要跑随时可以跑,不跑甚至能操纵白狐自己的倒影反击,但她一来被满湖鬼怪吓得不轻,深觉自己被包围了,二来她好端端忽然就被亲近的人怀疑了,毕竟阅历少,一时不知所措,被问的都快哭了,道:“我……我真的想不起来……” “真的不知道?” “想不起来了,谁能想得起来啊!” “想不起来就算了。” …… “啊?” 阿沁目瞪口呆,舌头都打结了。 白狐优雅的侧了一下头,道:“你说得对,六岁时候的小细节谁能记得住啊?除非搜索魂魄翻找记忆。你又不是那么聪明的孩子,如果你还能记起细节来,反而真做实了被冒充且被夺取了记忆。” 阿沁这才松了口气,顾不得凌抱瑜说自己傻,道:“这样啊,我就说我是真的……不对啊,姑姑,你为什么突然怀疑我啊?我们不是在并肩战斗吗?” 凌抱瑜沉声道:“因为我现在怀疑一切。” 她自己叹了口气,道:“不怪你,怪我自己疑心大增。” “我这疑心生暗鬼的剑法当时过于追求强大,给自己遗留下不少麻烦。譬如疑心。我每次生了暗鬼若不直接把鬼放出去杀敌,就只能把它藏在自己的疑心里,那一块疑心就没办法释然。鬼怪越藏越多,就像总是吃很多东西一样,会把胃口撑得越来越大。本来我若常有战斗,倒也不碍事,这不是沉睡了一百多年,意识却一直在人间游荡吗?” “在人间起的疑心,生得鬼怪都存在湖底我自己的疑心里。疑心被鬼怪占满时还好,相当于没有疑心,现在放出了这么鬼怪一下子空了,我现在疑心如炽,不得不怀疑一切。” 她惆怅道:“等这一战结束,我必须要多藏一点儿东西进疑心里面,不然今后连一口水都不敢喝,一点儿风声都从不能听,时时刻刻保持警惕会死人的。” 阿沁心生同情,道:“要不现在你也存一点儿东西进去吧?” 凌抱瑜摇头道:“不,战斗时本就该保持警惕。而且我的疑心本就是武器,要多储备一些。这个怪物……” 她扫了一眼被啃食的越来越小的巨人:“肯定是没问题的。我的鬼怪还有的是,下面再去引几个过来受死。” 阿沁心想:这还有的是?这是多少疑心啊?道:“好,这个法子挺好的。虽然一来一回慢一点儿,但咱们有时间,就慢慢磨。” 凌抱瑜觉得慢,道:“要是汤昭那些太阳鸟能帮我们引怪就好了,但我当时没跟他做这种安排。他能从空中看到这边战局,主动发现这个战机吗?——我很怀疑。” 正说着,就见一只太阳鸟忽忽悠悠飞来。 凌抱瑜先是怀疑,接着大喜,道:“他果然发现了,不愧是汤昭啊!” 汤昭其实根本没发现,他只是按照常规配置,派了一只空闲的太阳鸟去跟着凌抱瑜她们,一面辅助一面联络罢了。因为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他现在在珠宫最高处,比玉堂大殿还高出几分,可算是小制高点了。他旁边跟着一只向阳子,周围飞舞着无数太阳花鸟。 这些鸟都是他和向阳子一起制造出来的,或者说,一起催生出来的。 当时在珠宫看了白霓的留言,汤昭当即变了脸色:这信上的内容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如果说当初她在千秋台上的留言震惊是十的话,那么现在最后的留言震惊是一万! 说一万都未必够用,只是汤昭头脑一乱,除了一万都快忘了上面还有什么等级的数字了。 那边向阳子也很纳闷,就见汤昭先是变颜变色,又把那团白霓布团成一团,勐地转过身,好像要拔腿就跑,但又突兀的转回来,眼光发直自语道:“不能,不能走,这边也等着我……”一面说,一面用手撑住墙壁,似乎摇摇欲坠。 向阳子看他的颠三倒四,心里都有点慌了,尤其是汤昭刚刚那个转身竟似乎是要离开的意思,更令它大为惊异,要不知道汤昭是什么人还罢了,既然知道了很难想象汤昭这种人竟会如此草率的想要半途而废。 到底是消息大到让他乱了方寸? 向阳子忍不住将肥厚的叶子在他眼前晃晃,引回他的注意力,道:“你怎么了?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汤昭勐地回神,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哦,你看出我的害怕的样子了?不愧是前辈。” 向阳子道:“我但凡有眼睛,就看得出来,你在发抖啊。到底是什么厉害消息?” 汤昭咬牙道:“这消息它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它……牵连特别大,而且,牵涉到我的家乡云州。恕我无礼……” 他蹲下身来,平视向阳子,抓住它的叶子,认真道:“前辈,我是一定要速战速决赶回家乡去的,请您帮我,若能短时间妥善完成白玉京的事,不耽搁我回程,汤昭感激不尽。” …… 向阳子自然满口答应,它本来就是要汤昭解决白玉京的事,现在汤昭面临紧急情况依旧留下,言而有信,有始有终,它还是很赞赏的,出力什么的本也是分内之事。 当下汤昭操纵珠宫,从顶上开一出口,本来那里是没有出口的,但珠宫也像白玉京一样,能被剑客灵活操作。 不同的是,白玉京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分化为云丝,而珠宫的一板一柱都能化作光。汤昭操纵剑意,天花板一层层打开,直接看见了外层的罔两。 两人从珠宫爬出来,重新进入白玉京的阴影里。两人竟没点灯,汤昭只托了一个珍珠,那珍珠自己莹莹放光,不必灯火就叫罔两自行退散。 汤昭甚至觉得就算没有灯,他应该也不怕罔两了,他的剑继承了东君的剑元之后,还有一部分没完全吸收,化作一种温暖的元气笼罩在他周遭,比千秋楼燃烧了宫灯的那种气氛更温暖,想来是能退避罔两的。 不过现在有充裕的珍珠,倒不用他试来试去的。 他们刚刚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巨大的阴影巨人从一间大殿中冒了出来。 向阳子从没见这等情景,刚要感叹一下阴影世界的黑暗,就看到了那巨人,咦了一声,道:“那是什么?罔两化身?” 紧接着,它自己摇头道:“不像,气势不够。也就是一个剑客级别的怪物。” 汤昭倒是想到了自己看过的书,道:“莫不是阴影之国的影修罗?据说它们是罔两最忠诚的走狗,在阴影之地来回游荡,看到被拉入的阴影又不规矩的地方就上前吃掉他们,再拉出来一个更加稀薄的影子的影子。” 向阳子哂然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罔两力士。” 汤昭疑惑道:“怎么又是力士?白玉京不也是彩云力士?” 向阳子道:“剑仙成了势,都要造一批身大力不亏的帮手来给自己维持天外天,这些存在都叫‘力士’。一般的剑仙的力士都蠢得可以,比傀儡强些有限。非得到再进一步,真正做了剑圣,力士才能变成活人一样。” 它点着那阴影巨人道:“你就看着吧,这些家伙肯定有弱点,不出一刻钟指定露馅。” 然后,两人一起看到了那阴影巨人的分裂成五个巨人,召唤其他巨人等行动。 汤昭还看见了凌抱瑜和阿沁,她俩很显眼,因为只有她们俩点了灯,而且点灯那么明亮,没有遭到巨人的围攻。反而巨人还在发动一切找她们。 汤昭眼看那巨人要追上阿沁他们,心中焦急,就要带着向阳子下去救援,就听得背后传来的惨叫! 这一声惨叫离着凌抱瑜她们很远,甚至分不清谁在叫,但汤昭却离得近,他听到了。 他不但听到,他还看到了。 汤昭看到一个人被阴影巨人抓紧,塞进口中,不过片刻功夫,巨人背后发出一道如同屁一样的稀薄阴影,这个人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连向阳子看着都有点发麻,道:“有人被吃了,是你同伴么?” 汤昭摇头,道:“不是。”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复姓上官。” 455 演化 虽然隔着重重阴影,汤昭还是依稀看清了那个人影。 这个人影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是真陌生。 是上官剑客。 虽然不知这个人是怎么来的,但汤昭亲眼看见他是怎么没的。 这么一个剑客,当初还力压孟化舟,耍过一通威风,就突然的被阴影巨人吞噬,只剩下一缕虚影,好像一个屁。 突然,汤昭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到底干嘛来的? 他一个剑客不远千里来白玉京,到底所求得是什么? 跟他勉强算是同路几百里,汤昭只知道他心高气傲,看不起其他人,离着同行者甚远,众人都知道他为什么临时插入队伍,和孟化舟是什么关系,要达到什么目的? 这些答案可能孟化舟知道,但汤昭大概再也不会知道了。 对汤昭来说,这是个不友好的陌生人,人死就罢了,不过死了还有点好处。 他的死为凌抱瑜和阿沁争取了一点儿时间,让她们顺利逃进了大殿里,获得了暂时的安全,同时这一系列行动也让汤昭得以看清楚一部分巨人的行动规律。 通过观察,汤昭得出了和凌抱瑜一样的结论:“那些巨人是瞎子、聋子,倒是有自己独特的感应方式。可能跟它们生活在阴影中有关。” 想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巨人是不是有蜂群思维?” 向阳子愕然道:“什么叫蜂群思维?” 汤昭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这方面知识调动出来,解释道:“就是说这些巨人每个个体有意识,并不多,但它们的意识能够互相连接,形成一个整体的意识,这个意识控制着它们整体的行动,也控制每个个体,超越了个体。” 向阳子嗯嗯几声,也不知懂了没有。 汤昭仔细观察,道:“现在还看不出有没有女王存在……有的话就有一个主观的意识在整体上把控所有力士,如果没有的话就是每个巨人个体连成整体,形成一个意识,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群体。” 向阳子又嗯嗯了几声。 汤昭看着凌抱瑜她们的位置,道:“咱们去救她们,顺便也试探一下这些大块头。” 他本想直接下去,但距离既远,自己两个人进入巨人丛中也大有风险,还需想个更好的策略,想起了“试探”,心中一动,道:“前辈,你有什么活物没有?咱们扔过去分分这些傻大个的注意力?看看它们的意识经不经得起考验?” 向阳子道:“活物没有,就我是个活物……”它突然灵机一动,道,“但是可以造啊。”说罢花盘裂开,噗噗噗往外吐,就像吐瓜子皮一样。 然而吐得可不是瓜子皮,而是正经瓜子。 “这些是我的种子,个个都是精华。你用生长剑意催一下,立刻就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你可以试试把这些花扔过去,它们要算活物的话最好不过。” 汤昭有些迟疑道:“生长剑意么……” 他刚刚收到生长剑意,尚在磨合,还是有些拿不准效果。其实他知道自己的剑意的意义,将来也能开发出促进生长的剑术,但是现在……这不是还没开发出来么? 不用剑术,光靠剑意本身就能催长植物么? 向阳子道:“没问题,你要知道这是我的种子,本就灵性十足,元气满满。其实不用你来,我自己也可以催出一片向日葵来。要不是顾忌珠宫太小,那地方早就被我们向日葵铺满了,你来时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今日你正该尝试新剑意,我给你做后盾,是大胆试一试。” 汤昭点了点头,也不动剑,一挥手间,一道光洒在满地的种子上。 剑意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虽然刚刚才入手,但与剑心有灵犀之下,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见温暖的阳光照下,小小的瓜子裂开、发芽、抽条、开花,一气呵成,转眼间就是一朵健健康康的向日葵,即使没有太阳,依旧盛放。 此时已经可以了结束剑意了,但汤昭心中一动,阳光始终不断,就见那个向日葵花的其中两片花瓣越来越大,越来越长,最后化作两只翅膀的模样,呼扇呼扇的拍打起来。 向日葵起飞了! 向阳子眼珠瞪圆了,看到向日葵居然真的飞了起来,两个溜圆的眼睛差点从花盘上滚下来,连声道:“这什么鬼?花怎么会飞?我都不会飞呢!” 汤昭侧头看了它一眼,奇怪道:“你不是剑祇么?剑祇还不会飞么?” 向阳子哪里会回答这种问题,又指着他道:“不对啊,你不是生长剑意吗?又不是‘变异’剑意,更不是‘糅合’剑意,你凭什么能把花变成鸟啊?” 汤昭正色道:“正是生长!进化,难道不是生长的一种吗?” 向阳子愕然道:“进化……是什么鬼?它能让花变成鸟吗?” 汤昭道:“当然,进化,或者说演化是大自然的奇迹,什么样的演化方向都有可能。从小小的浮游生物进化到庞大的大象、凶猛的狮虎、飞天的雄鹰,这不都是演化吗?怎么一朵花不能演化出翅膀呢?只不过自然演化是自然的选择,优胜劣汰自由规律,而生长剑意的演化是我的选择罢了。” 向阳子半懂半不懂,但汤昭言之凿凿,大有让人确信的力量,何况他用词专业,逻辑清晰,好像有一套早已成熟的理论在支撑着他,更增加说服力。向阳子本不以知识渊博见长,素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由自主的信了,缓缓点花盘,道:“原来如此。” 其实汤昭自己也是个棒槌,包括教他这些知识的陈总也是。 花怎么演化都演化不成鸟,细胞结构都不一样,动物和植物在单细胞生物时期就分家了。 但是剑意么,就是这么唯心。他有一整套自洽的逻辑,又和剑意沟通良好,还有从剑仙那里继承来的庞大剑元支持,所以他想到了就做到了。 从此他的“生长”剑意就包括“演化”了。 他本想催出两个太阳鸟来试一试阴影巨人的意识,就见不远处飞来两道剑光,一前一后。 虽然光华一闪而过,汤昭却已经看清楚了——那分明是两个熟人,岳来和孟化舟。 前面逃得是岳来,后面追的是孟化舟。 汤昭又是一怔,刚刚上官剑客死的时候他还想过不知这两人怎么样了呢?他想上官剑客实力最强,他都没了,那两个凡人多半也是凶多吉少。没想到这唯一的剑客居然是最先死的。 还是那句话,上官剑客,你干嘛来了? 还有,为什么是孟化舟追着岳来跑呢? 不是岳来一心要找孟化舟报仇的么?他当时可是自信满满啊。 紧接着,汤昭又有些恍然,他看到孟化舟的身影背后背着一把剑。 哦,剑生。 汤昭很是吃惊,没想到孟化舟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把剑。 虽然肯定不是如意剑,但那也应该是和他匹配又令他满意的剑。孟化舟了解白玉京那么多详情,说不定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如意剑去的,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收获,顺利成为剑生,实力登时提升一档,反而胜过岳来了。 真让他得到了剑啊……有点不爽呢。 看着那道剑光,汤昭突然想追过去一剑劈了他,一劳永逸。 不过也用不着他动手,此时无数巨人已经围了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汤昭若追过去,反而跟着他们一起困于巨人的包围中,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他趁着两人完全吸引了巨人的时间专心投入制造太阳鸟的行动中去。此时他已经有了进一步解围的计划,还不忘跟向阳子道:“前辈,麻烦你观测一下剑势的漏洞。” 向阳子道:“你别管了,交给我。”说罢它竟不往高处去,而是独自爬下了珠宫,来到阴影覆盖的地面。 此时它没带灯也没带珍珠,但稳稳落在阴影中,竟不被沾染分毫。到底它是东君部下,身上早沐浴过最纯正的阳光,本身就诸邪避易。 下了地面,它将两个脚化作根茎,牢牢扎入了地面,一双圆珠眼往下翻,藏入花盘之中,静静地仿佛一朵向阳花一样,感受周围的世界。 良久,它的眼睛才重新冒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天空,是漫天的太阳鸟。 “啊,一转眼造了这么多了。汤昭这小子可以啊。回头我也要一双翅膀好了。” 它一面艳羡的看着那些飞腾的花朵,一面从地下拔出根系,摇摇摆摆爬上了楼。 汤昭正和一只太阳鸟说话,道:“我知道她的意思了,这个计划虽然慢些,但是可行。就慢慢来吧,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她能解决巨人最好不过。” 交代完毕,那太阳鸟又自飞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汤昭回过头来,对向阳子点头示意,手上还拿着一块令牌一样的东西,见向阳子好奇的看那只鸟,道:“是我同伴给我来的口信和小礼物。她已经有办法对付那些巨人了。” 向阳子好奇道:“你还真有同伴啊?刚刚那几个人你都不搭理,我还以为你和同伴都是表面关系呢。” 汤昭笑道:“除了那三个,整个白玉京的活人都是我同伴了。前辈,可找到罔两的弱点了吗?” 向阳子仰花盘,傲然道:“找不到,我干嘛上来?” 汤昭忙问道:“在哪里?” 向阳子往下一划,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本章完) 456 计划 汤昭一怔,目光随着它的叶子往下看,只看见满天的太阳鸟、满地的巨人和在巨人中间居然还能苟延残喘的岳来和孟化舟。 “嗯……” 看了片刻,汤昭自己想通了,道:“罔两这个‘势’的中心,莫不是就是玉堂中央?” 向阳子摇晃花盘道:“然也。剑势若是大军布阵,外面那些妖魔鬼祟也是个大头兵,最多有些敢死队、突击队、弓箭手之类,但真正的亲兵、最精锐的甲士要保护帅帐,也就是这里了。若不是这里这么重要,为什么要把最强的阴影力士都集中?还让这些傻大个杀所有入侵者?” 汤昭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外面雾里的那些阴影鬼怪不值一提,玉堂却是巨人云集,防卫森严,这般布置难道是为了保护当年如意剑的寝殿么? 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重要的地方,道理是不错,但是……它危险啊。 别说别的,这些阴影巨人现在盘踞在此,就很难处理。使用剑术收取元气或者安排杀招击溃大势都要受到它们干扰,恐怕先要清除干净。 它们可是逼的凌抱瑜束手无策只能冒险带入陷阱的凶物,汤昭虽然抓住了蜂群思维这一破绽,用太阳鸟将它们干扰得团团转,可要真的全部消灭,还真没有把握。 所以他又问道:“除了这里还有别的破绽么?” 向阳子道:“就是这里最关键。怎么,觉得棘手?你想想,我懂剑势,罔两也懂,别的地方若是关键,难道就没有重兵保护么?” 它又思考了一下,道:“倒是还有一处小一些的破绽。不是先天缺陷,而是后天元气变动形成的一个疮疤,在西边。”它指了指西方,“我记得那里是个好大的湖。” 汤昭脑子里是有凌抱瑜赠与的白玉京地图的,他记得那里好像是……明珠湾? 向阳子道:“那里的元气混乱,可以方便抽取。但不适合瓦解大势。破绽太小,而且湖水是个干扰,你的杀招都是光,光透水必有弯曲,削减力量,到时候力量不能突破如何是好?还就是这里最好。” 汤昭沉吟道:“不如双管齐下?那边有我的伙伴在,或许我可以叫她伺机而动,我们一起发力岂不更好?” 他又问道:“具体呢?咱们这边要怎么做呢?用抽干还是崩溃?” 向阳子道:“当然是全都要。先抽取一部分元气。元气是流动的,平时就像水面一样平稳,若一个地方稀薄了,其他地方就会流动过来补充,那时整个大势的元气都会动起来。一动就乱,一乱就有机可乘。再用一招强力的黑虎掏心,自然事半功倍。” 汤昭点头,道:“击溃的话,用最强大的剑术砸它的弱点就好?抽干要这么抽呢?” 向阳子动了动花叶,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道:“这个要特殊的剑法,我来吧。我本来不想来的,你非要我来,来都来了,总不能光看着。我这老花杆儿在地下藏了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向阳子是剑祇了。” 当下两人制定了行动计划,由汤昭先将那些巨人驱赶或者消灭,向阳子开始吸取罔两的元气,等到元气不平衡出现了塌陷,汤昭再用强大的力量击溃罔两。 如果不能一下子击溃,至少也要将罔两的大势击出破绽来,然后元气更加动荡,向阳子加大力度抽吸,汤昭再用剑术……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彻底驱除罔两。 而如果在抽取元气时明珠湾上方也出现了破绽,凌抱瑜亦可伺机攻击,操作和汤昭相仿。 别看计划粗糙,倒也干净利索,便于操作。 核心就是抽抽抽,给老子炸! 如果没有罔两的主观意识干涉,这计划是能成功的。但如果考虑到有小概率罔两会远程监视干涉的可能,则必须要尽可能快的完成计划,让远在罔两山的罔两无法及时支援。所谓大力出奇迹、快刀斩乱麻,只要速度快威力强,阴影散了就是散了,罔两也无力补天。 然而…… 当真正在珠宫顶上看着一眼望不穿的阴影时,任何计划都令人忐忑。 向阳子抽取元气也需要根系深入地面,便直接下楼去做准备。下楼去时还不忘叮嘱:“灭杀这帮力士一定要干净利索,动作大一点儿也没关系,别在乎坛坛罐罐的。白玉京值钱的是云丝,玉堂破坏就破坏了,就是珠宫……等我开始吸取元气,罔两出现漏洞时我会让小花送信号给伱。你可以自己观察元气漏洞心里有准数,但不要太着急,等我跟你确认了你再出手。” 汤昭点头,向阳子觉得汤昭判断不出元气漏洞,恐他一时弄错胡乱出手错失机会。 汤昭也不会逞强,他只是个剑客。剑客只需要修炼剑心,积蓄剑元,不需要感应天地间的元气,他没有这个经验。 哪怕他灵感强、精神力也强,能够模模糊糊感应到元气的流动,但不敢以此做精细的判断,还是结合向阳子的判断更稳妥一点儿。 此时汤昭不免有点想念眼镜,若眼镜在,他根本不用费事,只根据提示就能找到破绽,向阳子也不会比眼镜更准确。 这边向阳子最后道:“你也别纠结什么用哪个剑术最强,那些珍珠就是最纯正的阳光元晶,你想个办法把它们引爆了,比什么剑术、剑法都强。你也别担心引爆的时候会摧毁整个白玉京,如意剑可是那一批剑仙,是有格局的人。倘若她还活着,白玉京自然可以重建。倘若她已经死了,在天之灵也会感谢你。” 汤昭问道:“能引爆元晶最好,要怎么引爆呢?” 向阳子道:“这个……这是金乌剑的元晶,你继承了金乌剑,自然你试着引爆咯?” 它甩下这句话,又摇摇摆摆的下了珠宫,在殿角将根系扎入了土地。 汤昭独自站在珠宫顶上,思索着留下的两个难题。 快速高效的灭杀这些阴影巨人,用最强的剑术攻击罔两大势的漏洞。 战略清晰明了,战术一头雾水。 汤昭在听到要用最强的手段时,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魔窟大战时最后那一幕,他放出了旸谷剑的剑象——初升之日,然后让太阳坠落,带走了天魔。 那个落日的场景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种震撼,仿佛真的落下了太阳,天地都要毁灭了一样。 所以一提到最强的剑术,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拟持旸谷剑,复现这个剑术。 但好在他是个成熟的剑客,略一思考,就知道不对—— 那个剑术到底强在哪儿了? 当初那个跌落的太阳,可是连筋疲力尽的天魔都没有完全除掉。如果除掉了他就不用死一次了。 而那个天魔,可只是个剑客级别啊。 而且,那么大的一个太阳坠入了山谷,不过烧掉点植物,山头都没削点什么下来,里面的裴氏家族都逃出不少人来,这还叫毁灭力啊? 声势浩大,其实不过是银样镴枪头罢了。 随着他实力的提升,眼界自然越来越高,当年仿佛奇迹一般的场景,现在想想不过如此。甚至他仔细审视自己历次拟持,包括执掌圣剑,都发现自己给拟持的名剑丢人了。 剑术也好、剑法也好,让原本的剑仙强者来作战,肯定不止这样的。 就是现在的自己拟持同样一把剑,剑术的强大肯定胜过当初数倍,但现在的自己依旧连剑仙的一根指头也比不上。 自己的上限决定了拟持的上限,面对罔两留下的大势遗迹,要想一击必杀,拟持恐怕不能作为底牌来依仗。 那么还是要引爆元晶? 向阳子说得对,元晶就是密集的能量体,那是超过剑元几千几万倍的能量,如果能全部引爆,别说有破绽,就是没有破绽也该把白玉京炸出一个窟窿来。 关键是怎么引爆呢? 剑意可没有给自己提示,那只是平平无奇的生长剑意罢了。他可不是金乌剑的正经继承人,元晶可是金乌剑的正经元晶。 汤昭思路往只有去自己以往的知识库找。 他思索着: 剑的原理……剑术的原理……剑法的原理…… 引爆的原理? 嗯? 引爆啊,提升温度啊。 高温高压? 用太阳引爆怎么样? 汤昭陡然想起了陈总提到的某个知名不具的大杀器,最大的那种就是通过小一号的大杀器来引爆的。 可是,大杀器好像需要固定的构型,才能制造…… 我也会啊,我曾经自创过连环雷符,那可是把一个山寨炸飞,差点炸死一个剑客的大杀器啊,从结果上来看,也不次于那个坠落的太阳。 怎么不算呢? 正好那个雷法用元符构成,现在可以改用元晶,节点不变,能量膨胀,威力自然飙升啊。 为了波及范围大一些,可以把这个雷符扩大,扩大到足够的范围,但是必须一次点爆—— 可以用落日,因为那个虽然没有威力,但是声势浩大啊,声势浩大说明波及范围广,燃烧的面积大,只需要再…… 他越想越对,一个来自狂想的计划渐渐完善。 这就看出他和陈总学习的好处来了。陈总没把他教成坚定地唯物主义者,但是给了他乱七八糟的概念和思路,让他可以有理有据的唯心。 汤昭想通了最难的题,顿觉信心百倍。正要再转头去想怎么对付看起来没那么困难的阴影巨人,突然一挑眉。 居然有人过来了! (本章完) 请假一天 今天有个考试,这两天复习很紧张,请假一天 谢谢大家 《剑众生》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57 挤兑 一前一后两道剑光从巨人丛林的缝隙中穿出,笔直往汤昭这边飞来。 嗯? 汤昭讶然:来得不是旁人,正是之前被孟化舟追着的岳来。 岳来在前面逃窜,后面的孟化舟也紧跟着追了上来。岳来提着云丝灯,孟化舟举着一根手灯筒,两人各自御剑,看着各有各的狼狈,但在巨人窝里走了这么一趟,居然都没怎么受伤。 是岳来被追的走投无路,恰好看到自己,来求援了么? 没想到啊,汤昭还以为以岳来的倔强,看到自己反而会越跑越远呢。 既然他向自己求援,那就是放弃亲手杀死孟化舟咯? 汤昭觉得这也不错,孟化舟也是他必杀之而后快的人,能亲手杀掉也是清理一个后患。他这么送上门来,也算是为他下一步祛除罔两祭旗。 汤昭没有拔剑,剑象已经悄无声息展开,只等雷霆一击。 在他只是寻常剑客的时候就可以在不用剑的情况下瞬杀孟化舟,何况如今更进一步?别说孟化舟成了剑生,就是他跟自己一样第一时间成了剑客,此时同样不是汤昭一合之敌。 他正等着岳来给他引怪爆金币,就听背后有人喊道:“前辈,快助我一臂之力!留下此獠!” 这竟然是孟化舟的声音,口气怎么说呢,熟稔的颇为自然,好像在呼唤队友一般。 汤昭自己都是一愣,就见本来岳来平静的神色微微一变,陡然变的狰狞。看样子好像瞬间把他当成了孟化舟的同党。 不是吧,孟化舟一句话能起这么大作用?我好歹送了你云丝灯呢,这就全忘了? 汤昭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没等他说话,岳来已经到了他面前,一剑刺出。 就是这一剑! 当初这一剑曾经在惊蛰山庄杀过护法,杀过老庄主,也曾经得到汤昭自己的评价: “很强。” 这种强不是剑客的强,而是剑技的强,是纯粹的、犀利的一往无前的用剑技巧,是传统意义上的“用剑高手”那种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强。 让汤昭想到故事里的剑客:“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他是一个仿佛从古书中走下来的真正剑客。 如今,迎面刺来的这一剑就是当初惊艳到汤昭的那一剑。 而今天这一剑尤其惊艳。 因为岳来是从御剑的状态中使出这一剑,本来就有一个强的初速度,他又把气势和注意力调到了巅峰,可谓精气神合一,还带着那种滔天的愤怒,热血加持,这一剑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 眨眼之间,剑至眉睫,气贯长虹! 这一剑夺人心魄,甚至能对剑客产生威胁。 至少如果当初,汤昭在蛊斗别院时遇到这一剑,他是绝无可能用两只手指夹住的。 所以…… 汤昭伸出两根手指——夹住。 这翩若惊鸿的一剑,就这么稳稳地被他夹在指间。 岳来身形顿住,神色从愤怒变得震惊,接着又变为怀疑,最后变得恍忽和好奇。 】 汤昭不等他变换完表情,手指一甩,长剑登时脱手,把他从天上砸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看也不看,冷冷道:“你哪儿来的?对我动手?想干什么?” 岳来被砸在地上,闷哼了一声,不再动弹,好像昏过去的样子。 这时身后的孟化舟趁机落在地下,拱手笑道:“又见到前辈了。前辈果然到此赴约,真是信人。” 是的,此时他眼中,汤昭不是黑寡妇找来的帮手唐照,而是在暮城中偶遇、曾有共同听曲之缘的那位剑客。 汤昭也是出手之前刚刚意识到的,他在珠宫当中已经烧掉了浑身的伪装,露出本来的模样,甚至还换了一身衣服——他总不能只套一件空荡荡的外袍就出来乱跑吧?再加上又找到了自己的罐子,里面备有换洗衣服,索性换了全套,再加上黑寡妇留在了千秋楼,他独身在此,所以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变回了汤昭,和之前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所以岳来也不可能认得出他,冲过来肯定不是向他求援的,而是要祸水东引。他不认识汤昭是谁,只是想引起这个一看就有本事的陌生人和孟化舟的冲突,他自己好趁机脱身罢了。 这也寻常,危急时刻本来就顾不得许多。再说岳来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无非是比孟化舟不惹汤昭讨厌罢了。所以他从汤昭夹住剑的手势认出来是谁之后一时有点尴尬,只能倒地装死。 而孟化舟当然是认不出来,他又没见过当初别院里汤昭夹住剑的一幕,如何能凭空联想?但此时他带着笑打招呼也绝非好意,典型的笑里藏刀。 要知道两人“上一次”见面可是不欢而散的。 汤昭当时明确的拒绝了孟化舟同行云中城的邀约,结果却在云上再见。在孟化舟心里,当然觉得汤昭是又当又立,嘴上说着不来,其实偷偷跑过来捡便宜。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隐晦的讽刺两句,甚至摆个脸色反而倒是正常,丝毫不以为忤,带着笑容且完全不提前事,恐怕已经是满心的杀意。 像这种瞬间不露破绽的口蜜腹剑,和汤昭一起听曲的那个孟化舟多半是做不到的,这短短数日之间,他可成长了很多。 当然,任他成长再多,汤昭想要一道光削爆他的脑袋也很容易,孟化舟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弱势,所以虚以委蛇。 ……嗯,也不一定。 汤昭在他眼里看到了某种自信,这种自信不是那种强撑场面的镇定,而是对实力的自信,相信自己绝不会被生杀予夺,想来他应该是怀有某种底牌,觉得自己能反杀才会如此吧。 底牌啊? 能威胁剑侠的那种吗? 汤昭之所以暂时没动手,只是觉得这种错认有点意思,开始琢磨在这种情况下,孟化舟还能不能榨出点剩余价值了? 诶,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嘛。 于是他澹澹道:“又见面了,孟公子。你来得正好,我欲除掉这些怪物,你有什么想法?” 孟化舟愕然道:“你要……不知剑客前辈为什么要杀巨人呢?何必知难而进呢?可是要去那宫殿里取什么东西么?”他的语气尽量平静,但还是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这么问,就是你想玉堂取什么东西咯? 汤昭笑了笑,道:“正是要取!我听说这里本是白玉京的中心,真正的好东西肯定在这里,我怎么能空手而归呢?”他故意看了孟化舟背后的剑一眼,道:“哦,你已经找到剑了?是传说中的如意剑么?” 汤昭当然知道不是如意剑,他也确实有点好奇,孟化舟从哪里找到的剑?是什么剑? 当然,这个问题他不能指望孟化舟如实回答。反倒是过后可以问问岳来,或许能得到线索。 孟化舟略带尴尬道:“晚辈哪有这样的福气?这不过是一把寻常的剑罢了。” 汤昭道:“贬低自己的剑,你的剑可是会哭的。”小小讥刺了他一句,又道,“既然你找到剑了,任务就完成了,是不是要回去了?” 孟化舟有点愣住,道:“那也没有……” 汤昭道:“那正好。你已经有收获,我还颗粒无收。这公平么?我是被你卷进这阴间地方,白白辛苦危险一回,要是回去你对得起我么?你于心何安?我要找到这里的东西。正好你来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些讨人厌的傻大个除掉?想不出来你也别回去了。” 孟化舟有一刻是有点绷不住了,差点从兜里翻出底牌照汤昭脑袋上砸过去,但转瞬间就稳住了情绪,笑得很真诚,道:“前辈和我想的一样,我也正想驱逐这群傻大个呢。” 汤昭转头,目光盯着他如同恶虎,道:“你也想驱逐?怎么,你也想去玉堂取东西?” 孟化舟被这么一盯,半是惊惧,半是气恼,强笑道:“如何敢与前辈争利?我只是为前辈着想,急前辈之所急。” 汤昭转回头去,道:“那就是了。你已经得了剑,还有什么可求得呢?贪心不足是要遭报应的。快,赶紧给我想想如何对付这些傻大个。” 孟化舟被他挤兑的浑身发抖,几乎脱口道:“这个……阴影力士确实非常难缠……” 汤昭心中一动:他居然知道这个是阴影力士?凌抱瑜都不知道,向阳子都是猜的,这又是哪来的知识? 这家伙,越来越可疑了。 原本凌抱瑜认为他是许丛生的传人,现在看来,是把他瞧得小了。 孟化舟稳定了一下心神,神色渐渐变得正常,大概是说服了自己识时务为上,继续道:“要对付阴影力士,靠强行打击是不行的,因为它们会溃散然后重聚,还会从阴影中补充力量。除非将它们和阴影彻底隔离开,不然阴影不散,它们是一直不死的。” 汤昭向他问计,本是戏耍他为主,他是有腹稿要强攻的,但听孟化舟居然说的头头是道,诧异之余也认真了起来,不再肆无忌惮的挤兑他,道:“那依你说呢?” 孟化舟道:“要消灭它们,就将它们分头隔离,尤其是要把它们与外界隔离,隔离之后最好从远距离打击,那时它们看不见听不见,也防不住,也不过是靶子罢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以防万一,还可以将它们之间精神的联系断开,让它们不能互相感应,只是任人宰割的白痴罢了。” 458 风暴 汤昭深深看了孟化舟一眼,意识到他很清楚这些巨人的“蜂群”行为模式,也不知是自己猜出来的还是早有情报,从之前的言语来看,应该是后一种可能性大,道:“说的很有道理。不能互相感应……怎么做到呢?” 孟化舟道:“我倒有个方法,能让它们思维混乱,甚至变成一群白痴。但需要前辈配合我一番。” 汤昭心道:好啊,我还没利用你什么,你先来用我。笑眯眯道:“你说。” 孟化舟看他突然笑起来,心中有点发虚,道:“我有一招剑术,能在虚空中造成干扰,让它们无法互相感应。它们本身很少思考,断开感应自然陷入停滞,然后把它们分割开来囚禁,然后再用强大的剑术将之一一消灭即可。” 他还有这样效果奇特的剑术? 汤昭盯着他道:“我记得你的法器是惊蛰剑吧?” 孟化舟镇定回答道:“正是。” 汤昭追着问道:“惊蛰剑是以雷为主吧?怎么还有剑术能干扰巨人的感应呢?” 孟化舟顿了一下,立刻面不改色道:“恕我直言,雷电的神奇远超世人的想象。我可以将雷电调成某种特殊形态,无形无质,也不伤人,却能无形中构成一种风暴潮,在风暴中,各种精神波动大受干扰,尤其克制思维感应。这是我曾经试过有效的,请前辈放心。” 他在说谎。 自从在珠宫脱胎换骨了一次,汤昭本来就不低的精神力更是暴涨,现在对剑客以下的人扫一眼就能感应出微妙的情绪和状态,这是境界的碾压。他敏锐的察觉到孟化舟实在撒谎。 在哪一部分撒谎呢? 是他不能干扰巨人的精神感应,还是他能干扰,但这种干扰不来自于惊蛰剑呢? 汤昭觉得,至少能干扰互相感应应该是真的,且就因为他能做到,所以才越发值得警惕。 他面上反而认真道:“你是说把雷电化为电磁波?你觉得它们之间的感应类似电磁波信号?你用电磁干扰?” 孟化舟听得懵了,过了一会儿道:“我……反正能做到。” 汤昭哦了一声,道:“还真是惊蛰剑做到的么?我还以为是你背后那新剑给你的本事呢。” 孟化舟低头不语,来了个不予置评,只强行隐藏住目光中的阴翳。 汤昭心中一动,他刚刚本是顺口牵引孟化舟的思维,看能不能吸取一点想法对付巨人,说着说着想起了一个词: 太阳风暴。 如果真是类似电磁波的感应方式,自己应该是可以做到干扰的。 不过要新开发一个剑术,这个剑术如果开发好的话,应该可以变为一个对精神的大范围群攻。 汤昭的剑心到了心有灵犀境界,悟剑术就已经不成障碍了,他此时甚至灵感一动,觉得新剑术已经呼之欲出,而且他若愿意加诸精神力,它甚至可以直接变成剑法。 嗯…… 还是算了吧。 因为他还不是剑侠。汤昭不介意有一个锦上添花的实用剑法,但不能是他至关重要的第一个剑法。他作为景行剑,走的是阳光大路,不想转型精神系特攻。 但是一个剑术已经在他思考时定型了,只需要回去稍加完善,就能在自己的剑术体系中占据一个要紧位置。 这剑术就定名为: 耀斑! 他这边整理自己的思路,那边继续对孟化舟提问道:“你要有这个本事当然最好,只是我这里也没有隔离的手段,你说要怎么办呢?” 孟化舟抿住嘴,道:“隔离……这个也难。我手中没有现成的术器,不如……就用大殿如何?” 汤昭诧异他的思路之广,扫视下方的殿堂,道:“用玉堂的殿阁?这大殿又不是棺材,如何能用来隔离?我看它们好像是从殿里出来的吧?既然能出来一次,为何不能出来两次?” 孟化舟深吸一口气,道:“是的,但那是因为殿阁有缝隙,让它从里面钻出来了。但如果把殿阁封死,没有一丝缝隙,光透不进去,影出不来,这殿堂不就是活棺材么?” 汤昭道:“彻底封死大殿?这怎么能做到?” 孟化舟目光闪动,道:“做得到!这些大殿本质上也不过是云丝组成,只要能操纵云丝就能让殿堂变形,一个念头就能把楼台变成棺材!” 他语气稍微有些加快,显然是说到关键处了:“我有一个计划,但是没有合适的强者配合,所以只能搁置,幸而遇到前辈,真是天意叫我成功。这样,我下去发动剑术,将它们的感应切断,然后先将其中一两只赶入大殿,再从外面把大殿封死。前辈就在殿里面等着,用剑术将巨人灭杀,然而咱们再找下一个……” 他还说完话,汤昭就笑出声来。 他一边笑,一边重复道:“我呆在棺材里,你从外面把巨人和我一起封死在里面?” 这句话重复起来,都很像笑话。 虽然说孟化舟肯定要设下圈套,但圈套不能太明显吧?汤昭也可以为了利用孟化舟装装傻,但也不能傻的一目了然吧? 孟化舟顿了一下,发现自己心急了,说话引人怀疑,忙道:“不不不,我如何能掌握大殿的开闭?自然是由前辈掌握。”他说着双手捧出一朵花来。 汤昭诧异,这小小的白花十分眼熟,正是孟化舟拿在手里以此几次逃得性命还拉着一伙人进白玉京的那朵花。 孟化舟道:“这朵花是如意丝做的,能够操纵一般的云丝……”当下将如意丝如何灌注意志,怎样连接云丝、操作云丝一一说来,居然和凌抱瑜之前教的并无不同,并不在这上面做手脚。 最后孟化舟道:“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如意丝的事,如果知道,当明白我所言不虚。如果不知道,我敢发誓,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噼。” 汤昭端详着这朵小白花,花是没错,刚刚那番话也没问题,确实没有虚言。 但没有虚言,其中就没有圈套了吗? 说出来的句句都是真话,一样能引人入陷阱。 孟化舟像模像样的发了誓,道:“您拿着这个,我去下面释放剑术。等风暴笼罩了玉堂上空,我便开始吸引巨人入彀。您这时候下去,亲自封闭殿堂,在里面消灭巨人,然后再出来。以您的实力,消灭一个巨人也用不上一时三刻,咱们几个时辰就能做完。清理了这些最棘手的敌人,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汤昭掂了掂白花,道:“这个计划倒还可以试一试。好,你先释放那个引动风暴的剑法,我来看看效果。如果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将巨人都废掉,我便配合你继续计划。要是果然消灭了这些巨人,把玉堂扫干净……” 他盯着孟化舟,笑道:“我就放你平安离开。还可以指点你几句剑客心得。” 他说的理直气壮,好像吃尽独食是给了孟化舟多大的恩赐一般,孟化舟咬住后槽牙道:“多谢前辈。我去准备……” 临走之前,孟化舟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岳来,道:“此人是否……” 话音未落,一道光闪过,将岳来的脑袋钉在地上,登时扎的和糖葫芦一般,汤昭懒洋洋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快去快去!” 孟化舟松了口气,转身跳入黑影之中。 他刚一离开,汤昭背后就有人道:“前辈,不要信他。” 就见一道光墙后面转出一人,正是岳来,他身上干干净净,旁边那个被扎穿的人葫芦还躺在那里,分明一真一假。 汤昭并不看他,目光没入黑影,仿佛还能看到孟化舟已经消失的背影,道:“你急着出来干什么?没看他没走多远吗?” 岳来道:“以您的实力,他走得远不远有什么区别么?在您面前,他不过蝼蚁一般的人物。只要您别上他的当。” 岳来的神色比之前恭谨了很多,与其说是汤昭救了他让他感恩戴德,不如说他全力一剑被汤昭两手指轻描澹写的夹住,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震撼,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汤昭笑道:“话可别说这么满。我记得你之前还胜过他呢,一转眼不也被他追着到处跑么?可见人的实力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岳来有些恨恨道:“我是被他暗算了。其实就算现在,让我当面刺他一剑,也有必杀的把握。但是这里是白玉京,他太作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帮他,我根本进不了他的身。” 汤昭盯着手中的小花,道:“你是说他在白玉京权限甚高?” 岳来道:“是。在旷野无人处还好一些,一旦靠近了楼阁,姓孟的就好像回了他自己家一样。有了无数看不见的帮手,连走路都要被脚下地板攻击。我差点以为他就是如意剑了。所以您不要靠近任何殿阁,那都是他的圈套,更别信他会把权限转增给您。” 汤昭看着手中的小白花,道:“这算什么权限?他自然有权限,不过谁还没有权限呢?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权限狗……” 他忽然觉得不对,总觉得骂了自己。 岳来稍微放心,道:“您有应对方法,但还是不宜夜长梦多。刚刚就应该一剑插死他,省得他又翻出什么花样来。”他这么说,显然已经不执着于亲手报仇了。 汤昭道:“我现在也能动手。不过我再等一个实验,如果他能替我完成倒省了很大功夫——” 岳来还要再劝,汤昭突然道:“来了!” 四周还是那样阴暗死寂,但天空中,一场无形的风暴已经降临! 459 冲破 风暴来的无声无息。 似乎,在某个瞬间,头顶的天空传出刺啦一声轻响,就好像细细的雷电破开了初春的露水,惊动了土中的虫豸,转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以至于岳来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并没有什么声响,只因为汤昭提醒,所以产生了幻听。 但紧接着,场中的情势大变。 之前那些巨人被各种太阳鸟围攻,都失去了方向,在原地转圈,但还保持如同抽风一样的手舞足蹈。只是汤昭等看习惯之后,就像看风吹树叶一样忽略了。 但它们突然静止了,整个场面素净的诡异起来。 巨人们并不是像木偶断了线一样僵住,而是仿佛被浆湖湖住了一半,动作突然变得缓慢,有一段时间已经趋近于静止,然后又会突然抽搐一下,回到之前疯狂的状态接着再度停歇。 时而快、时而慢,倏然静止,倏然狂舞,再加上巨人原本庞大的身躯和丑陋不堪的头颅,这场景是何等的诡异? 有用! 不管孟化舟怀着什么鬼心思,但那些巨人确实在他的操作下被切断了彼此的联系。 汤昭皱眉,他发现了,在那奇怪的风暴场中,被影响的可不止是巨人,甚至他对那些太阳花鸟的感应都变得迟钝起来。 那些太阳鸟是被他的剑意催起来的,所以始终和他保持着基本的联系。这联系谈不上紧密,他能发出命令,也能偶尔借用它们的视角观察,但并非直接操控,只是有模模湖湖的感应罢了。 但风暴开始之后,这种联系变得若有若无,时断时续。 只不过那些太阳鸟是真正的生命,即使没有汤昭的指令自己也会飞,所以还在空中自由地盘旋,没有阴影巨人那么举止诡异罢了。 有意思的剑术……与其说是电磁干扰,不如说是……静默? 汤昭一面观察,一面在心里构思自己的剑术,然后集中起精神,给所有能联系到太阳鸟下命令,让它们从各个方向飞出,离开这片风暴中心。 一部分鸟听到了他的指令,一哄而散往各个方向飞走,甚至还有笔直的往高空飞去的。 它们飞着飞着,飞到某一个节点,突然那种联系又回来了,显然是飞出了干扰范围。 汤昭通过鸟儿飞出范围的坐标计算着这场风暴的笼罩范围,发现—— 好像一个鸟笼啊。 说是风暴,不过说是某种磁场,在磁场范围内各种精神链接都无效。倒是没有杀伤力,但在某些场景下非常有用。 这是个战略性剑术。 汤昭这么想着,问岳来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新剑是什么方向?” 岳来摇头,回答道:“他只是剑生,看不出来。但我觉得不是好东西。他是从城楼中一具白骨身上捡起来的。而那具白骨像是被云丝绞杀的,死时骨头都碎了。那骷髅应该不是白玉京的人,而是白玉京的敌人,死于防守反杀。他当时见了那把剑就很激动,立刻让云丝散开,拿走了那人的剑。” 汤昭很诧异,他不知道白玉京里还来过真正的敌人,他还以为只有罔两呢?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不奇怪,罔两山本来就有剑客在,譬如那个幸先生。他们不但是罔两山的打手,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剑客不好,不代表剑不好,绝大多数剑都是绝对中立的,不但本身谈不上“品行”,也并不以“品行”来选择剑客,之后的道路全看剑客和剑如何磨合。对剑来说一切概念都是无善无恶的,杀戮、欺骗、强迫、盗窃都只是一种剑意而已。 没有弱小的剑只有弱小的剑客,这句话未必是真,没有邪恶的剑,只有邪恶的剑客,这句话却是确实无疑的。 捡死人的剑倒没什么,汤昭担心这能释放静默的鸟笼是来自新剑的属性,那很难用电磁解释,剑意可就不好猜测了。 虽然一个剑生,猜不出也没什么要紧。 岳来补充一句道:“如果让我猜,可能是阴和雷。” 汤昭若有所思,这时,就见一个在雷笼最边缘僵直如木偶的巨人突然动了起来,往一处大殿走去,摇摇晃晃一矮身,蹭的一声,从大殿窗口钻了进去。 汤昭眯了眯眼,在上面隔着重重阴影,他没看出孟化舟是怎么把一个巨人吸引进大殿去的。是用白狐那种接触引怪的方法,还是有更直接操纵阴影巨人的方法? 就听得一声呼啸,却是孟化舟在底下放出信号,示意自己已经囚虎在笼,催促汤昭下去履行约定好的计划。 汤昭向前一步,岳来立刻拦阻道:“您没有必要冒险。他要是不放这个风暴还罢了,现在放了,目的达到了,他就没用了。何不当机立断?不用陪他玩下去。” 汤昭笑道:“放心……” 孟化舟一手持着火炬,一手拿着惊蛰剑,背后背着新的长剑,正在静静等待。 虽说是等待,但他却异常紧张,靠在大殿的廊下,微微喘气。气喘的声音在他自己耳中听来如同牛喘。 他是真的紧张:最好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要趁着这个机会除掉那个人。不然让他肆无忌惮的在玉堂搜索,自己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真是的,明明已经暗算了上官剑客,又把岳来逼到绝境,杀了他之后再去找到黑寡妇一起杀了,改杀的人都杀了干净,此行的目的就达到大半了。然而自己再按照指引,去取那件东西,一切再完美不过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杀出那个剑客来? 那个剑客……姓什么来着?之前一起听曲的时候他装得纯善,自己还真以为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仁人君子,没想到骨子里也是个道貌岸然、利欲熏心之辈,和一般的剑客没什么不同。和那个听信了自己说白玉京有延年益寿的药就主动跟上来做了自己的工具的上官剑客一样贪婪愚蠢。 果然,世人都是利欲熏心的,无非是掩藏的好不好罢了,之前那小子装的人模狗样,背后还是这一套。 当时他有一瞬间是想利诱那小子来接替上官剑客做打手的。毕竟上官剑客太早反目,被他料理了,但也自此少了一个爪牙。这新剑客倒是可以接过来用用。 但随即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从上官剑客那里,孟化舟明白了一个道理——剑客不是那么好操纵的。就算再愚蠢、再盲目的剑客都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翻脸,不是你诱导的不够好,而是他们自尊心不受控制,根本不将凡人放在眼里,可能因为随便的理由暴走。 而剑客一旦失控,又特别危险。孟化舟光暗算上官剑客就已经惊险无比,实不该再因为贪心将自己置于险地,那自己和那些愚蠢的剑客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小白脸剑客也一起去死吧! 虽然这么想,他又急中生智做了一举两得的圈套,自认为有些把握,但能不能上钩也得看运气。如果那人足够谨慎,完全可能不来。 正面实力不如人,就是这么被动。 等自己成了剑客就好了……孟化舟这么想着,剑已经选定,但没有成为剑客之前是可以更改的,如果这次能拿到理想的剑最好,如果不能只好跟这把剑凑合,好歹出去先当上剑客,成为剑客之后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受制于人了。 他这么想着,就见一盏灯飘了过来。 来了! 孟化舟大喜,却压着自己的情绪仅露出一点点笑容,道:“前辈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汤昭的身影拿着灯从黑暗中出现,因为云丝灯的灯光明亮,照得他脸色有些扭曲,多了几分平时根本看不出的阴森,澹澹道:“别来这套。我不吃你这一捧。你……别耍花样。”他一面说,一面一指,一道光线栓住孟化舟的胳膊,“我进去之后你要是耍什么花样,我会叫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 孟化舟任由他拴住,恭敬道:“这个自然,我在这里等前辈。祝前辈旗开得胜。” 汤昭不再说话,径直进了大殿,与那巨人关在一起。 他一进大殿,大殿门窗立刻关死,窗户霎时间成为墙壁,一座大殿原地变成铁桶。 这本是商量好的,孟化舟死死盯着大殿,倒要看看此人如此不可一世,到底有没有本事在切断外界联系之后和一个阴影力士单挑取胜? 要是不能取胜,那倒也不用他多费手脚了。 轰—— 突然,大殿里强光大放! 很难形容这一刻的光华,孟化舟从没见过这样的强光。隔着厚厚的大殿墙壁,依旧如同一个太阳在眼前爆开,无数光明冲天而起! 这道光重开了笼罩在白玉京上方的阴影,冲出一个大洞,直上九霄! 过了好一会儿,那道光华才渐渐消散。 然而上方的阴影久久没有消散。反而露出一大片朗朗晴空。 若在上方俯瞰,这黑影笼罩的白玉京就像一个鸭蛋壳被插了一根快子,戳出了一个洞,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 好强……! 孟化舟在外面看着,脸色都白了。 这是超出他预料的强大!跟上官剑客根本没办法比! 此时他突然一震,脸色更难看了。 自己苦心制造的牢笼,也被冲塌了一半,那些巨人已经失去束缚,开始蠢蠢欲动……不,他们就要来了。 这时,殿堂的大门打开,那是汤昭自动解除封锁,就要出来了。 怎么可能……让你出来! 孟化舟咧嘴,伸手一指—— 大殿仿佛被砍断了缆绳的吊桥,轰然倒塌! 460 试剑 几乎一瞬间,殿阁随着孟化舟的手势往下急坠。 这不是大殿自己坍塌,而是地面突然开裂,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剑劈开,露出深不见底的沟壑,而大殿则同时变形,墙壁内缩,通体变成一个圆球,整个塞了进去。 眨眼之间,地面开裂,殿阁崩摧,几乎地覆天翻。 然而,这一切发生的异常顺滑,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几声简单的震动,仿佛水泡破裂,便在一个呼吸间就完成了一切。 然后大地又极平常的恢复原状,一丝褶皱也没有。名副其实的夷为平地。 在这个过程中,大地仿佛是纸做的,一撕就裂,殿阁仿佛是面捏的,一拍就扁,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人顺手拈来的操纵。 “哈……哈哈哈……” 确认了大地完全复原,一只蚯蚓都爬不上来,孟化舟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又放声大笑。 “什么狗屁剑客,竟然相信这么简单的圈套?还信你能操纵大殿?难道你不知道除了大殿,地面也是云丝编织的么?我叫天高天就高,我叫地落地就落。天上地下都听我的号令,你拿什么跟我斗?” 他笑得前仰后合,得意异常,仿佛随便什么人都能从背后踹一脚,把他踢得趴在地上。 “哈……” 笑了好一阵,他笑容渐停,收敛之后,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周围没有异动,依旧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阴影巨人们在僵硬到滑稽的抖动。 这时候,他的嘴唇轻轻扬起,嗤的一声轻笑。 这才是他发自身心的笑容。 刚刚地面合拢的时候,看样子一切顺利,汤昭已经被困死,但孟化舟可没有放松警惕。他深知剑客的难缠,生怕汤昭有绝招脱困而出,或者干脆就是没有上当,埋伏在暗中反杀自己。 所以他放肆大笑,仿佛得意忘形,浑身都是破绽,还口出狂妄之语,极尽挑衅,其实一点儿没有放松警惕,手中捏着他为剑客准备的惊喜,如果刚刚汤昭现身,他会毫不犹豫的糊到对方脸上去。 不过……看来是高估了他了。 真是个自己上钩的蠢鱼啊。 虽然还是有可能那剑客在忍耐,伏在地底等着偷袭自己,但可能性不大。一个剑客被凡人暗算到地底下,还被如此挑衅,居然还在忍,还打算偷袭,那还做什么剑客?不如直接做乌龟好了。 孟化舟稍微放心,站在地上仰头看着那些阴影巨人,露出志在必得的狞笑,手掌展开,握着一枚黝黑的木简。 木简形状古朴,似乎是留传多年的古物,上面隐隐闪烁这细细的雷电。 懂行的人能看出来,这分明是一件法器。 孟化舟捏着木简,简上雷丝仿佛要跳动而出,化为真正的雷光闪耀。 与此同时,孟化舟的手也微微发抖,似乎真的被雷电所激,强自稳定手臂肌肉,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指头,指向离着最近的巨人:“伱——” 他的手指移动到不远处另外一座大殿:“去那里——” 巨人停了一下,仿佛雕像一般凝住片刻,居然真的迈步向前,来到殿堂前,虽然磕磕绊绊,但还是听孟化舟的命令钻入殿阁。 孟化舟居然可以直接指挥巨人! “关殿门……等等?”孟化舟正要效法之前那样将大殿封死,然后化作一团死物沉到地底下,突然想到:这样会不会太浪费了? 一个巨人浪费一座殿阁,玉堂地方大也经不起这么糟蹋啊? 只要找到那东西,这地方早晚是他的,他何苦浪费自己的财产? 不如挤一挤好了。 他操纵殿阁关门,只留下一扇小窗,然后指向下一个巨人。 在孟化舟的指挥下,一个又一个巨人往大殿中走去。 只是他想的挺好:那些巨人虽然有些灵智,但终究是阴影构成,理论上别说一个大殿,就是一个罐子里都能装几百个,只需要挤一挤就好了。 但是他高估了自己。要知道叫巨人挤在一间房里是令它们不舒服的,所以这是个强硬的命令,需要一直非常强势的给它们下令才行。但是就算有强大的法器,控制每一只巨人都需要额外的精神力量和元力。 而孟化舟也不过一新晋剑生,连剑客也不是,精神方面平平无奇没有特长,剑元更接近于无,只操纵到第三只额头就落下汗来。 勉勉强强将四只巨人塞进一个大殿,外头的风暴笼子险些散架,孟化舟坚持不住,嘿了一声,大殿登时关上,再度团成一个球,接近着地面开裂,把大殿按了下去,连带着云上永远少了四个巨人。 “呼……” 孟化舟暂时卸下重担,只觉得浑身一轻,嘀咕道:“这样也行,至少快了四倍……” 就听有人问道:“会不会治标不治本啊?” 孟化舟冷笑道:“治标就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比刚刚脱力还白,汗流的还多。 一个本来证明是假的鬼故事,又真的发生了?! 他几乎不敢动弹,也不敢回头确认一下声音的来源,但架不住声音的主人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低头看着开裂又复原的大地,很认真的探讨道:“那些阴影力士虽然被封闭了,可是并没有被消灭,只是囚禁在地下而已,只要云丝一散还会出来的。你以为看不见就是不存在吗?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孟化舟盯着那张俊朗又可憎的脸,哑着嗓子道:“你从哪里出来的?” 他反应过来,汤昭来的方向根本不是他沉下去的方向,正好相反,此人一身干干净净的长衫,好像刚从珠宫走下来似的。 汤昭很正经的解释道:“我刚刚一直没来。你看到的那个是幻象。” 正如他所说,刚刚那个进入大殿的汤昭,本来就是他制造的幻象,也就是剑象分出来的一缕光。他之所以分出幻象,一则是为了看看孟化舟有什么好方法反杀一个剑客,二则是为了证实他的想法。 刚刚他让幻象把一颗珍珠元晶带了进去,尝试用阳光在高压高温的情况点爆,看可不可行?可行的话有什么样的效果? 结果元晶没有让他失望,果真将阴影巨人摧毁殆尽,但是孟化舟让他失望了。 他对孟化舟道:“我还道你有什么高招,原来也只是利用云丝的指挥权……” 汤昭正说着,孟化舟大吼一声:“裂!” 大地应声而裂,一个身影掉了进去。 孟化舟只觉得眼前一黑,自己竟掉进了大地的裂隙之中! 怎么回事? 紧接着,大地中分出无数云丝将他捆绑的如年猪一般。 汤昭蹲下身,在地面看着坠下的孟化舟,耐心道:“我之所以用幻象,是因为有事要做,不是怕了你操作云丝。你怎么还觉得我上次没来所以侥幸逃脱,你还能够故技重施呢?在白玉京你肯定比不过我,我的优先权在你之上啊。” 孟化舟怒道:“不可能,我继承了白玉京总管的权限……” 汤昭稀奇,这白玉京总管是谁啊?大太监么?怎么没听凌抱瑜提起过?道:“什么总管,我还继承了如意剑本人呢。” 这可不是他开玩笑的,一共三枚从君令,凌抱瑜托太阳鸟给了他一枚,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如朕亲临”,是闹着玩么? 孟化舟此时也不装了,大叫道:“你这窃贼,竟敢窃取白玉京神器为己有。好个窃贼,我将来必将你碎尸万段……”说罢突然身子一闪,空间扭曲,竟消失在原地。 汤昭眼看着他消失,波澜不惊,摇头道:“果然还有逃命的底牌?可惜,这要是让你跑了,我刚刚不是白捆你了?你不肯留全尸,一定要碎尸万段才行?” 他伸手一扥,一道云丝拉起,上面正捆着孟化舟用来操纵巨人的木简。 —— 空间微微波动,孟化舟的身子突然出现,落在地上。 “这是哪里?”孟化舟一怔,发现自己落在陌生的地方,“我不应该回伏鹿楼么?” 周围很黑暗,但没有那种阴影的压迫感,他甚至感到一阵温暖,在这鬼地方,这份暖意让他格外舒服。 在白玉京中,一切都是阴沉、昏暗、冰冷的,难得有些暖意,令他无比受用。 他用手扶着地面,缓缓起身,先摸了摸背上的剑—— 还好,还在。 只要剑还在,他找个地方闭关,不出数月就是一个剑客,到时候欺侮自己的人都可以一一杀死。 他有这个自信。 本来以为还有机会再选更好的剑,却没想到被突然杀出来的汤昭断了前程,只能退而求其次,就以这把剑定终身吧。 想到这里,孟化舟更恨了,恨不得现在就将汤昭千刀万剐。 正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孟化舟脸色微变,站起身来,就觉得身子一沉,好像有人隔着很远用线在拽自己。 不及细看,一个熟悉的白色影子走了上来。 那是个相貌姣好,身姿曼妙的女子。 特别熟悉。 “黑寡妇!” 孟化舟叫了起来,三分惊讶四分喜悦,还有三分……残忍! 来得好,正好拿你这贱人试试我的剑! “孟化舟!来得好!正好拿你这贱人试试我的剑!” 不等他说话,黑寡妇先惊喜叫道。 你的剑…… 就见黑寡妇从背后拔出剑来—— 那真是一把美丽的剑,剑身雪白明亮,好像天边的一道白霓。 (本章完) 461 玉人 “不对劲……” 玉堂之外,明珠湾阴气森森,鬼影瞳瞳。 白狐站在湖面上,不住踱步,焦躁又充满了不安。 “这么久了……这么久了都没有人过来……汤昭答应我要把巨人一个个引过来给我。怎么到现在一个巨人也没有?” 她念念有辞:“难道说是他做不到?不能吧?他的实力变弱了?” “难道消息没有传达到?那只古怪的鸟儿出了问题?” “难道是我表述不清,他没能理解?” “难道是太阳鸟半途出事了?又或者,难道是汤昭出事了?” 她语气越发焦虑,神色逐渐狰狞,疑心的火苗蹭蹭长起,仿佛又要钻出几只鬼怪来:“难道是我理解错了,太阳鸟根本就不是汤昭派来的?难道汤昭早就死了?难道说……世上根本没有汤昭这个人?” 阿沁本来在湖面倒影中随意飘荡着,听到此处忍不住冒出头来,道:“喂,姑姑,虽然你怀疑一切,但这也太过分了吧?汤大哥明明是真……” 凌抱瑜回头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怀疑。 阿沁扁了回去,嘟囔道:“当我没说。” 凌抱瑜终于道:“不对劲。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一眼。” 阿沁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凌抱瑜立刻制止道:“伱不要去!你是倒影,在湖面上才是如鱼得水,上岸能做什么?你就在这里接应我。有什么倒影的剑术手段只管摆出来,我要是回来,别管是带了巨人回来还是引来什么麻烦,你好以逸待劳,替我了事。我要是回不来,明珠湾也比千秋楼更安全,你在这里等下一个转机。” 阿沁只得答应,但还是小声道:“但是姑姑,这周围都是鬼,我害怕。” 此时那巨人已经被啃食殆尽,大批鬼怪死于那巨人的各种反击,但鬼实在是太多了,还有不少留存下来,正在湖面上漫无目的的游荡。 如今这湖面比乱坟岗恐怖多了。阿沁只觉得有鬼在自己脑袋上踩来踩去。 凌抱瑜道:“没关系,它们伤害不了你。” 并不是那些鬼怪多么温驯不伤人,而是水面上阿沁本就是单独存在的,镜面里她是无敌的,确实不需要担忧安全。 阿沁道:“可是……” 凌抱瑜抬起爪子一指,直接水面上有一个小窝,微微泛着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冒:“你帮我看着这里,我马上就要上来了。” 阿沁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道:“凌姑姑,你的身体要上来了?” 白狐点了点头,道:“我刚刚联系上了自己,把疑心里的鬼怪都放出来了,顺便也把庇护所拉了上来。一会儿你就把我的庇护所打开,你就静静地等着我苏醒就好。也不要太担心我,现在白狐只是个剑象,就算消失了,也会回到凌抱瑜的身边。” 阿沁松了口气,道:“有姑姑陪着我就不怕了。那……其他人呢?” 凌抱瑜默然。她刚刚只是凭着本能联系上自己,却没敢查看其他人。 是的,不敢。 她是真的不敢联系其他人,一是现在局势还很危险,巨人还在肆虐,阴影也无孔不入,不是唤醒虚弱的同伴的时候,二则……她也不太敢面对大家现在的情况。 一百多年了,在阴暗的湖水下静静长眠,到底还有几个人能苏醒呢? 又有几个人如白霓一样,再打开已经是一把白骨了? 所以凌抱瑜只钓上了自己的棺材,只因她自己还活着,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会不会已经白发苍苍了呢? 她对阿沁道:“等我回来,咱们一起把大伙儿都救上来,大家都能团圆。” 阿沁心情激动,大声道:“放心吧。姑姑,我等你回来。我一定看护好你的身体。你不用担心背后!” 凌抱瑜嘉许的点了点头,独自一人离开了明珠湾。 自从她放出许多鬼怪,她的疑心膨胀了何止百倍,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她本来落地就悄无声息,此时更是蹑手蹑脚,弓着腰侧着头,端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穿过一片黑影,凌抱瑜就感觉到一股微微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热气就好像她刚刚进入千秋楼时感到那宫灯熄灭后残存的温暖一般。可能是户外,这种温暖不如楼中保留的多,但依旧令人十分舒适。 怎么回事? 有人点了那盏灯? 在户外怎么也得点几十、几百盏才够吧? 凌抱瑜想到了汤昭,难道是他在布什么符式? 这时,就看到黑雾中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不远处走了过去。 是阴影巨人。 果然,这些巨人还好好的,手脚俱全。汤昭到底在干嘛? 阴影巨人走得很快,手上好像还搬着这么东西。 不对劲! 凌抱瑜的疑心腾地一声又冒了起来,她和阴影巨人打过交道,深知它们头脑简单,没有多少理性,搬东西这种操作对它们来说都太高深了。这种行动殊为可疑,很像是…… 背后有人操纵! 好啊,幕后黑手已经出现了么? 凌抱瑜又是紧张,又有些振奋,幕后黑手虽然必定难缠,但不一定难对付。 对她来说,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些无脑傻大个,而聪明人反而在她剑意射程之内,越聪明的人越有疑心,也就越有机可乘。 她越发小心翼翼,身子开始虚化,藏在了自己的疑心中。虽然她的藏匿术对巨人无效,但如果幕后黑手是人,多半就发现不了她。 这样谨慎的穿入黑影,突然,周围的黑影一散,居然露出了一片朗朗夜空。 虽然夜空也黑暗,但是寻常的黑夜和浓墨重彩的阴影实在泾渭分明,在阴影中行走久了,来到夜色之下,凌抱瑜只觉得空气异常清新,眼前异常明亮。 紧接着,她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我记得,我们这里是有房子的呀!” 原本玉堂的中心,突兀的变成了一大片整齐的平地,凌抱瑜依稀记得这里有至少三座殿阁,现在一座也没有了,化成了一片大大的广场。 广场上,堆砌着横七竖八的各种材料,有石有木,还有其他莫名的材料,东一堆、西一堆,看似杂乱无章,又似乎有某种规律。 那个阴影巨人正搬着一块条石来到广场,放在场中,正好放在一处缺口处,让场中这些材料的摆放看起来联系更紧密也更顺眼了些。 “干得好,你也去休息吧。” 有人开口,声音很是熟悉。 是汤昭啊。 凌抱瑜一喜,转过头去。 就见不远处站着个少年人,借着夜空投下来点点黯淡星光,能看出他眉目如画,丰神俊朗,身上仿佛蒙着淡淡的光芒,不似被星光照亮,而是星辰本身。 啊…… 是我喜欢的类型。 不……什么类型不类型的,我喜欢! 凌抱瑜只看了一眼,别如喝了一大瓮陈年美酒一般,晕晕乎乎,脸如火烧一般,心中只想:啊,我死了。这是哪里来的绝世玉人?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 霎时间,她又好像被灌了一大碗醒酒汤,清醒了一些。 如依她之前的性子,见到这等美人,头脑登时要离家出走,不管不顾就要浑浑噩噩的追上去尾随,光召回理智就要等好一阵子。也亏了刚刚她放出了大量鬼怪,疑心大为膨胀,虽然她的智慧都跟着美人走了,但是疑心可没走。 正因为疑心狠狠刺了她一下,她勉强恢复了些脑子,盯着那少年的侧脸,心中只想:这是哪里来的玉人?是汤昭叫过来的同伴么?还是哪里来的偶然寻宝的剑客?或者是罔两的手下? 想到第三个可能,凌抱瑜摇了摇头,不不,她不能接受。 罔两这种妖魔鬼怪,只配御使些歪瓜裂枣,配拥有这样的部属吗? 但是,除了汤昭和她们几个,谁来白玉京能是正当的目的? 这时,那被少年叫“休息吧”的巨人从她身边走过,走到一处,突然消失不见。 凌抱瑜一惊,仔细一看,原来那地面裂开一个大坑,巨人不是没了,而是掉坑里了。 她的角度不好,看不见坑中景象,便偷偷地往前蹭了几步,再仔细一看,就见那大坑中竖着挤着好多巨人,一个挨一个,好似石林一般,最后一个巨人进了坑,把剩下的缺位补上了,大坑登时满满当当,再没立锥之地。 这是什么…… 不等她细想,那少年轻轻一挥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巨坑两边一捏——大坑瞬间合拢。 巨人,没了。 这……这又是什么? 凌抱瑜只觉得震撼莫名,这么多巨人,让她下定决心要花几天、几个月时间慢慢磨灭的巨人,就这么团灭了? 怎么可能呢? 而且,她立刻想到了一个关键:地面出现大坑,然后又合拢,是因为这少年指挥了白玉京的云丝吧? 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凭什么指挥云丝? 是靠如意丝吗? 凌抱瑜心中大为不安,因为此时她想到了一个人。 孟化舟,那个王八蛋。似乎就有如意丝,之前还和汤昭争夺一片云控制权来着。 难道说……这人是孟化舟的同伴?从他那里得到的如意丝? 最好不要啊。不要和那种又丑又坏的家伙扯上关系。 这时,一切恢复了平静,那少年道:“还剩最后一步,那就……” 他一挥手,一道纯粹、灿烂的光华亮起。 凌抱瑜愕然,脱口道:“汤昭?” (本章完) 462 布阵 这样纯粹、明亮的阳光,只看一眼就觉得很温暖,更别说不知怎的还能让人感觉到一股鲜活的气息,凌抱瑜立刻想到了汤昭,并脱口而出。 但紧接着,她又陷入了怀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疑此人是汤昭,还是怀疑此人不是汤昭? 若是汤昭,这脸是? 若不是汤昭,这光是? 按理说,剑比人可靠。人能伪装,剑不好伪装。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倾向于不是汤昭,因为她忽然发现,那道光和汤昭的阳光有微妙的不同,仔细感应,其中多了几分生机。不是汤昭那种纯以“光明”为主的阳光。 别看只是微妙的不同,很多剑客剑意相彷、剑象都是一样的,区别就这一点点的微妙处。 而且…… 这个人的实力比汤昭强。 虽然一般除了剑象显化、剑法这种标志性的手段出现,剑客之间互相是看不透境界的,但实力强了、经验多了,总是能看出个大略的,尤其是判断别人和自己相比的强弱,是剑客的生存本领。 之前白狐虽然只是剑象,但凭借剑侠的眼光,大略看得出汤昭实力不如自己,最多算是个资深剑客,还没有摸到剑侠的边儿,而汤昭也对自在楼感兴趣,可见剑心尚不到心有灵犀的境界。 但此时,面对这个人,凌抱瑜却能感觉到此人的实力不下于自己,考虑到自己的身体还在湖下沉睡,凭剑象之身与他对战更为不利,这是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对手。 她不由得满心警惕:若非他相貌实在美好,她都要准备进入攻击状态了。即使如此,她的疑心也迫使她保持敌意。 凌抱瑜忍不住暗想:汤昭啊……你看你,实力也好,相貌也好,样样别人压住,那人年纪好像也比你小,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个年纪有这样的实力,当真天之骄子。真该把你叫过来受受刺激才好。 虽然她这么想,但心里还是分的很清楚,汤昭虽然给人比下去了,甚至相貌也不是自己喜欢的,但同伴就是同伴,不管条件如何,立场是截然不同的。 就见那少年挥出的那道光落在满地各种材料上,并不就地落下,而是在广场上仿佛游龙一般游弋,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光华轨迹,仿佛线条刻在各种材料上。 不片刻功夫,最开始那道光华熄灭,满地材料却还都闪闪发光,每一样材料上都画满了鬼画符一样的光线纹路,从上方看,那些纹路曲折相连,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复杂符号,又仿佛一副阵图。 这,这是…… 符式? 凌抱瑜立刻想到了在千秋楼顶看到了布满了墙壁和天花板的光华,又想到了当初汤昭用剑象模拟符式收录的事,当时她看了一眼,自然是一点儿也没看懂,只依稀记得就是最后光线盘扭如现在这般模样。只是现在这光阵放大了几百倍,更加壮观。不由得满心迷惑: 这人也会符式? 真的这么巧么? 总不能同样用阳光的少年也同样是符剑师吧? 可是实力……还有光…… 凌抱瑜眼神充满了迷惑,心中举棋不定。 这时,就见那少年伸手一抛,无数光点落在大阵上。有的光点正落在她不远的地方,凝实成了一粒粒小圆珠。 这好像是……珍珠? 在光阵中光芒的照耀下,那些珍珠颗颗放光,好像点点星辰。珍珠散落入大阵,看似杂乱无章,但每一颗都落在细细的光线上,光线的光华与珍珠的珠光和谐无比的融在一起,大阵又添了几分光彩,显然,那少年是将珍珠有意精准的投入阵中。 凌抱瑜更加费解,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过想想这是个符剑师,似乎看不懂才是正常的,这些符剑师掌握另一系列知识,外行人看起来总是不懂。 他投过了珍珠,停了下来,静静站在那里,似乎在发呆。凌抱瑜因为藏在疑心的死角里,倒也不虞被发现,便大大方方走了出来,想要靠近些研究一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位。 走到一射之地,凌抱瑜突然一震,抬头望天。 此时天空风平浪静,那个被不知什么东西冲开的大洞依旧存在,露出天井一样的星空,虽然只是方寸星空,苍穹依旧深不见底,平静如湖面,似乎没有任何涟漪。 但凌抱瑜感觉到了——周围的元气在剧烈波动! 波动的中心就在自己周围,甚至可以说,他们正处在一个元气旋风的风眼中心! 作为一个剑侠,凌抱瑜已经能感应天地元气变动,尤其作为剑象,她比本体更加敏感,感受到了元气波动的规模,心中凛然——这可不是一般的元气波动,而是天地剧变!甚至会引起灾变! 如果是天灾,那就是一场大灾害,如果是人祸,那至少是剑侠以上级别才能引动的大灾! 无论天灾和人祸,她作为未苏醒剑侠的剑象,都难以应付! 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么? 白玉京难道还要再经历第二次灾变么? 她才刚刚准备从湖底爬出来! 正这时,从后面飞来一只太阳鸟,落在那少年肩膀上,似乎跟少年说了什么,少年点点头,挥手让太阳鸟飞离,突然转头道:“凌姑娘,你过来吧。” 凌姑娘三个字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所有怀疑在这一刻冰消雪尽。 凌抱瑜打消了疑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自己刚刚的想法谁知道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大大方方解开了隐匿,露出一身雪白的皮毛,直接问道:“汤昭,你是汤昭吗?” 汤昭笑道:“是我啊,凌姑娘。” 凌抱瑜不知该惊该喜,窜了过来,扑到他怀里。 汤昭一怔,顺势把她接住,放在自己的肩头,就听白狐一叠声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化的妆?大变活人么?教教我呗?”一面说,一面用毛茸茸的爪子去擦他的脸。 汤昭推开爪子,道:“我本来就长这样,天生的。之前的相貌是化妆。当时你没看出来?那是朋友的功劳。你要是喜欢我之前那个易容风格,我可以介绍易容师给你。” 凌抱瑜哪里想听什么易容师,继续企图捏他的脸,道:“你怎么舍得?你这样子就算易容也应该易容成另一个大美人才是。”她连连摇头,道,“怪不得我觉得你气质好,天资好,性情好,就是缺少一张好脸。我想上天既然塑造了你,不会留下如此缺憾,果然啊,果然我眼光好,第一眼看你就与众不同。” 汤昭笑了笑,也没指出凌抱瑜之前一再强调:“你长得不好,我不会喜欢你的。”反正两人是在没有正容相见的情况下成为朋友的,那是不掺杂其他因素的真正伙伴,那么凌抱瑜说两句便宜话也没关系。 凌抱瑜又道:“不对啊,你脸可以换,你的实力怎么也……难道你还藏拙了?” 汤昭笑道:“那倒是不是,我偶然得到了一位前辈的馈赠。因此有了小小的进步。” 凌抱瑜无语,道:“小小的……什么是大大的进步呢?你还要在加上一条运势好!对了,你怎么发现我的?难道因为你进步了,所以能看破我的隐匿了?” 汤昭道:“那倒不是,我没有发现你。不过之前我把巨人们都埋了的时候,它们最后都转头向你那个方向,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我看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就想到它们之前好像就能发现你的隐藏,可见不受你剑法的影响。会不会是你在那里?所以我就叫了你一声,你果然在。” 凌抱瑜心里舒服多了,道:“原来是猜出来的。诶?你为什么能指挥那些巨人?居然让他们自己跳坑里?我引一个巨人过去都费事呢,它们为什么听你的?” 汤昭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展开手,手中有一木简,上面隐隐有细雷闪过,“我只是用这个东西控制了它们,确实很好用,就像成了幕后黑手一样。回头我再研究研究怎么回事。这东西的来历也奇特,是孟化舟的。” 凌抱瑜愕然道:“你见到孟化舟了?他人呢?” 汤昭道:“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之前他把孟化舟沉入地底的时候就在他身上沾上阳光,能随他走到天涯海角。孟化舟转移的时候也没甩掉,甚至因为光线的干扰,他传送的时候还出来差错,传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汤昭是打算将他就地绞杀的,但还没动手,孟化舟就死了。居然是黑寡妇杀的——当然汤昭也出了些力,若无他在旁边干扰,刚刚得到白霓的剑的黑寡妇,也未必就赢过孟化舟。 死在黑寡妇手里,孟化舟算是死得其所。这也是这一代惊蛰山庄蛊斗的正式结果。 不过为什么黑寡妇能拿到白霓的剑呢? 汤昭心中疑惑,但现在也不是细究的时候,找到黑寡妇很好,正好方便他把她送出去,躲过马上发生的剧变。 汤昭道:“我叫你过来,是因为现在很危险。一会儿我要放一个很强的剑术……或者剑法,波及会很广。甚至我自己也没办法免疫,我怕你受到伤害。所以叫你出来,咱俩一起躲一躲。” 倘若是他自己放的剑术或者剑法,他身为剑客自然能免疫。但他要用剑术引爆那些元晶,引起更大的连锁反应,那些元晶可认识他是谁,再加上雷符的加成,威力足够把他扬了几百次了,所以他一会儿必须要躲一躲。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转移出去,但他空间移动最远的剑术是发配,要发出去可就回不来了,因此必须用其他方法就近避难。 凌抱瑜听了变色道:“会很强么?波及范围多大呢?” 汤昭道:“我这个剑术控制在玉堂范围呢,不过后面引起大震荡,应该会波及整个白玉京。” 毕竟是要引发罔两的崩溃,罔两范围有多大,风暴波及范围便有多大。 凌抱瑜急了,道:“不行啊,我自己还在水里呢。还有阿沁……”她三言两语将情况说了,道,“你先别动手,我把她们转移过来!” 汤昭感应着元气波动渐渐逼近巅峰,知道出手的时机要到了,错过了时机可是难以再来,道:“来不及了,时机稍纵即逝。这样——” 他塞给凌抱瑜一个罐子:“你赶紧跑回去,让她们连你自己在内都躲进罐子里,然后把罐子沉到水底,等到风平浪静再出来。快去!” 463 碎 凌抱瑜当初小心翼翼的来到玉堂,如今叼个罐子风驰电掣的回了明珠湾。 只要不顾及周围的危险,凌抱瑜的速度可以很快的,只见黑暗中一道白色身影如同利箭一般急射而出。 越是行进,她越能感觉到天空中元气的混乱,各方气流冲突,几乎到了要爆炸的程度,凌抱瑜深知这是危险迫近,不由得越发加快脚步。 难 《剑众生》463 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4 灾后 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第一抹阳光照在大地上,也照在云端上。 对有些地方来说,今天的太阳光和昨天、前天的阳光没什么不同,和过去多少个早晨没什么不同。 但对有的地方来说,却是经过漫长黑夜之后,再一次与阳光重逢。 万道霞光照在云海上,照的纤毫毕现。 万丈高空中,这片云海庞大到不可思议 《剑众生》464 灾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5 可能 汤昭自认为还算是个有责任感的人,虽然自同意“双管齐下”的计划开始,就已经决定牺牲一部分白玉京,但还没有真不管不顾到“爱咋咋地”的地步。 白玉京中有很重要的存在,首先就是人。 黑寡妇和岳来当时都在白玉京,总不能连他们一起扬了。 黑寡妇是重要的同伴,当时原来千秋楼。好在汤昭本来就在黑寡 《剑众生》465 可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6 初见与重逢 凌抱瑜虽然在白玉京身份不俗,可以说仅在殿下和两位姐姐之下排名第四,但庇护所并没有特殊,看起来和之前白霓飘过来的棺材相仿,打开庇护所,就好像开棺。 虽然凌抱瑜下定了雷厉风行的决心,但动作上十分轻柔,用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拂掉了积了多年的水垢,再一寸寸的用小小的爪子把棺材盖推开。 眼见棺材里 《剑众生》466 初见与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7 百年 棺材中,躺着一个白发女子,瘦小干枯,仿佛一具干尸。 因为刚刚一次次见到尸首,连汤昭在内,第一时间以为她死了,便要直接效仿之前用云丝缎盖上挪到一旁,却是向阳子第一个发现不对,叫了出来。 即使它叫破,汤昭也几乎没发现生命特征,只是信任向阳子,立刻再补上一招“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剑术。 阳 《剑众生》467 百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8 自在之网 汤昭推门进入自在楼的时候,仿佛一下子陷入了一个巨大的云团中。 进门的房间非常窄小,是球形的,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只有狭窄的转身都困难的四面墙壁。周围的一切都是软的,墙壁和地面都软乎乎、蓬松松的,还在有规律的颤动,一起一伏,宛如心跳。 据说,这座楼的内部正是模仿心脏的模样设置的。 剑心 《剑众生》468 自在之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9 快乐 精神与丝线相连接的一瞬间,汤昭脑内好像点起了很多灯火,释放了无数烟花,有一波波的喷泉涌出来,一个个小球在地板上跳跃…… 这些……都是修辞与形容,并不是他真的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而是感受到了—— 无比的快乐。 那大概是非常单纯简单的快乐,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忧虑杂念,令人身心愉悦而 《剑众生》469 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70 关于剑心的思考 又一次睁开眼,汤昭斗志昂扬,双目闪闪发光,几乎陷入亢奋的状态。 他又一次被剑心影响了,倍看的热血令心怦怦乱跳。 不过眨眼之间,那股亢奋就退了下去,目光恢复了平静。 毕竟他渐渐习惯了。 在这个狭窄的云丝通道上,汤昭已经体验了十数次剑心,代入了很多次不同的心灵。 他喜悦过、 《剑众生》470 关于剑心的思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71 明媚的世界 “这里就是……自在境啊。” 汤昭再次睁开眼,果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整个过程非常之顺滑,连观看剑心时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他的目光只是从一扇窗户移动到另一扇窗户而已。 他仔细打量着自在境。 怎么说呢…… 有点抽象。 这无疑是个明媚的世界,有鲜花草地,有蓝天白云,远处还有一座座小房子,红顶白墙,烟囱还在冒着炊烟。 它甚至比外面的世界更加五彩缤纷、活泼可爱,但明显就不是现实世界。 这里的一切都是简单的几何图桉组成的,太阳是圆球,树是三角形叠着长方形,草是一簇簇三根线生长在一起…… 景物的颜色也异常鲜艳,红色是大红,绿色是碧绿,天又是蓝澄澄的。这些颜色全都是均匀的,成片的,就像是用染料染好的。 自在境就像是孩童画的画面,又像是童话书的世界。 还是那种给很小的小孩子的童话书,汤昭六岁就不听陈总讲那么幼稚的童话了,十岁就不画这样的小人图画了。 但是这个世界虽然幼稚,不知怎的,他还挺开心的。 他在这个世界似乎拥有身体,就是那种和这里的画风匹配的小火柴棍一样的身体,他原地跳上几跳,很轻易地就跳上了树,然后跳上了房子,最后一跳,跳得和红彤彤的太阳一边高,一伸手就能抓到旁边的白云。 好神奇的体验。 这是个梦一样的世界,所以做什么都可以。 一切的梦想都能实现,只要他一个念头。 就像孩童可以主宰自己的画,大笔一挥,天和地都可以颠倒,太阳可以从西边升起,一个世界可以诞生也可以毁灭。 “我在这里,那我的剑呢?” 随着他的呼唤,空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剑,画风和这个世界一致,一跟长棍,中间有一根短横杠,像个拉长的十字。 汤昭抓在手里,心中一动。 这是一把剑,但不是他的剑。 这只是童话世界画出来的一把剑,没有任何剑意,没有光,没有生机,也没有力量。 看来他的剑没有带进来。 这也不奇怪,这是个世界应该是纯精神的,剑究竟还是物质,应该带不进来,他应该可以详细的勾画出一模一样的剑,但那就费事了。 物质上有所限制,但精神应该是随心所欲的吧? 那——出来吧,我的剑心! 这回有动静了! 他火柴跟一样的身体突然折成了两段,从里面跳出一颗心来。 那是心的形状,红彤彤的,像一颗爱心。 虽然也只是图桉,但胜在形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要是在外界,他的身子裂开一颗心跳出来了,那是多么恐怖的场景啊,但在这里就很正常……? 汤昭没觉得恐怖,只觉得神奇。 因为那颗心一跳出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跳出了意识,凝聚到了眼前。 这并不是他的精神分裂了,这部分意识依旧属于他,从没分离,最多像是有人拿起他的手,放到了旁边,他一伸手自然又把手收了回来。 也就是说,被分出去的真是他的剑心。他自己找不到、分不出、叫不动的剑心,在这个世界一个念头就跳出来了。 怎么说呢,就是一个神奇! 捧着这颗剑心,汤昭轻声道:“给我分解。” 他只是说了一个简单的命令,但其实在念头中却已经做了非常详尽的要求——把剑心尽可能的拆散,拆成最基本的精神单位。 也就是在这个世界,拆与合都是可逆的,要在外界,那最珍贵的剑心,就是有九成九的把握都不敢擅动的。有拆散剑心这个念头都是疯了。 随着他的一个念头,红通通的剑心霎时间分解。 它并不是像积木一样分解,或是变成了粉末,而是像剥笋一样从外层开始一层层往下剥,形成了一个倒垂莲花的形状。 更神奇的事发生了,那些被拨开的“笋衣”,每一片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怎么也分不清区别,但他居然就是意识到被剥离的是什么。 那是他的信念、他的自信、他的偏好、他的乐趣…… 每剥离一片,他都好像听到“咯”的一声,好像心脏在动摇。 或者这动静只是这个童话世界给他配得“音效”。毕竟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了,那些剑心剥开的部分仍然属于他,并没有被损害,更别说被剥夺,那应该只是这个世界帮助他在显化而已。 到最后,一片一片外衣脱落,他最后看到了自己剑心的“笋心”,也就是他剑心的锚。 在最后一层没有被剥落之前,他已经察觉到了那是什么。 察觉到的一瞬间,就好像鼻塞的人陡然闻到了气味,积攒多年的秘密一朝揭开,身心一下子通畅了,轻松的仿佛要飞起来。 锚,是他的理想。 不是多么伟大的理想,不是天下太平,不是百姓安居乐业,甚至也不是除魔卫道,而是一个奇怪的理想。 ——想要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想要化作阳光,成为太阳。 ——如果不能成为太阳,至少要走在向太阳的道路上。 这也是他用自己的私心曲解,给自己的剑取名“景行”的原因。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一个词: “念头通达”。 我的剑心是这样。 它应该是这样的,果然是这样的! 最让他开心的,不是他的剑心如此合他的心意,而是他已经知道,剑心的起始本就是剑做出的选择。是迈入“心有灵犀”境界,剑给他的第一个回应。 他因为自己的理想,给剑取名“景行”,而剑则第一时间选择了“景行”的理想作为他剑心的锚点。 这样的默契,不就是“心有灵犀”吗? 不愧是从他身体里取出来的剑种,又由他亲手铸造的、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最适合他的剑!怎么不算天作之合呢? 汤昭真的心怀大畅,自在境里的剑心随着他的欢畅也跳跃起来,颜色更加鲜艳。虽然这世界的表象都太过抽象,看不出他的剑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自己知道,剑心的修为勐然增长了一大步! 这并非来自于自在境的直接帮助,而是他自己开悟了。 此时他甚至不需要再额外的获取什么帮助,只需要退出自在境,回归自己的身体,握住剑,自然而然就能悟出想要的剑法,成为剑侠,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正要出去完成这一步,突然心中一动,暗想: 来都来了,何不再按照一般剑客进来修炼的方法,再锤炼一番呢? 要知道刚刚他让剑心分解然后确认锚点的方法,是他根据体会剑心的经验作尝试,本来就是特殊的。一般人进自在境可不会这么做,就是剑侠进来了,也不会想到把自己的剑心拆解来求索。他们会用另一道更成熟的锻炼方法。 这方法檀剑侠指点过他,说是很有效。 汤昭决定试一试,呼喊道:“我需要锤炼剑心。” 空中动了,出现了一个锤子。 锤炼、锤炼,就是需要锤子。 锤子的形状、颜色果然和檀剑侠说的一模一样,汤昭心中安定,又道:“我想要锻炼剑心。” 空中出现了一个火炉。 锻炼,就是用火炼,需要火焰。 汤昭笑出了声,这个色彩世界,主打一个心想事成,没有比喻,没有夸张,都是据实呈现。 别看这锤子、火炉出现的很儿戏,但这真的是正确的使用方法。这两样道具都是自在境口口相传的宝贝。 顺序是…… 汤昭拿起自己的剑心,略一犹豫,轻轻一抛,扔进了火炉里。 滋滋滋…… 火炉好像塞了一把湿柴,往外冒灰烟。 那些是剑心的杂质。这个火炉可以把杂质锻炼出去,使剑心更澄净。 只要把剑心扔进去就好了,别的不用操心。简直是傻瓜式操作。 由此可见进来的剑客皆是亦步亦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循着成熟的道具和操作,获得一个好结果罢了。 有结果就不错了,只要剑心澄明了,何必管它是怎么运作的呢?知道太多了说不定反而把自己绕迷湖了。 汤昭想知道更多的原理,也有些缘故是因为他是符剑师,做研究做惯了,得了职业病罢了。 其实他刚刚就很好奇,剑心里的杂质是什么? 此时他不及细想,便觉得头脑一片灼热。那不是他自在境的火柴棍小人感到灼热,而是他在外面的精神正在被精华。一缕缕杂念和迟疑正仿佛被焚烧一样消失殆尽。 有用! 自在境的火炉只是个象征,真正的锻炼是直接作用于剑心的。 这种煅烧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炉子里不再冒烟,汤昭心念一动,一颗鲜艳无比的红心从炉子里跳了出来,好像一个剥了皮的烤红薯。 此时他无比的神清气爽,虽然好似没有直接推进剑心的进度,但他知道已经大有收获。以后他悟剑的效率都要大大提高了!就连他本来呼之欲出的剑法可能出去悟的时间也能缩短,质量还能提高。 不愧是自在境传承下来的宝贝! 操作简便,效果神奇,怪不得自在楼会成为传说呢! 汤昭略休息了一阵,又看向锤子,这是另一件宝贝,据说能增强剑心的韧性。 不用多说,开始吧! 472 剑侠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当磋磨自己的剑心的时候,汤昭想起了这首曲子。虽然陈总当时没有解说清楚为什么叫铜豌豆,但他就是觉得现在很适用。 现在他的剑心就在被各种工具轮番磋磨。 除了锤子和火炉,还有凿子、喷枪、磨砂纸……各种工具,各有作用,总之是把剑心当做原木、当做璞玉、当做需要凋琢、需要锻造的各种材料在打磨。 在外面说磋磨剑心、锻炼剑心多少带点比喻、假借的修辞方式,指的还是自身的心境修持,但在这里可是实打实的动词。 锤炼?说锤你,就锤你。 这种方法按理说非常幼稚儿戏,甚至可以说愚蠢。 剑心是何等脆弱之物,别说在外面显示不出来,就是显示出来,也当精心打磨,徐徐图之,岂能胡乱捶打、煅烧? 但……真的有用! 当这些神奇的“工具”折腾那颗红心的时候,汤昭真的同步感觉到了剑心的变化,不是那种简单粗暴的震动,而是微妙的强化、精纯、进步…… 就好像他花费数年时间用和风细雨的手段打磨着剑心一般。而且这数年时间还必须是一直在进步,没有步入歧途,方能有这样的成果。 总之,每一样看起来荒唐的工具,都真的能锻炼剑心,而且是全方位、无死角的帮助。这个自在境世界就这么神奇。 汤昭深知在这个奇妙的现象背后,一定有一套更奇妙的原理与规则在支撑整个自在境的运作,那些简单直白的工具不过是表象而已。 就好比说在人间的医药理论中,“以形补形”大多是笑谈,多说不定某个构筑的小世界里,吃腰果就能补肾,吃核桃就能补脑,滋补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吃对应的东西就可以,对虚弱者特别友好,那一定是因为那个世界的物产神奇或有特殊的规则,绝不是“以形补形”的原则能在人间世界通用。 至于究竟是怎么运作的,汤昭就不能得知了,他有从君令,能看看前人的备份已经很不错,还能偷看源代码怎的?再说他没学过相关知识,看也看不懂啊? 能够享受自在境的效果,额外又找到了自己前进的路,汤昭觉得已经很好了。 这次来到白玉京,虽然留下了遗憾,但收获也是惊人的,哪怕背上了更多的压力和责任,依旧物超所值。 这个锻炼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到了某个时段,各种道具对剑心的效果微乎其微,甚至开始心季难受,他连忙让道具停下,知道已经达到了极限,自在境已经没办法提供帮助了。 该出去了。 不过,也不急着出去。 汤昭已经剖析过自己的剑心,心境也通达了,境界的瓶颈已经消融,可说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只要离开自在境,他肯定会顺理成章悟出剑法,成为剑侠。 除非他再强压一次。 但汤昭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上次在灵堂中他是骤然得了外力,剑心也好剑元也好都是被抬上去的,远超他的意料,他自己觉得积累不够、控制不足,尚不到瓜熟蒂落的地步。 但现在他通过自己的感悟达成了剑心的圆融,又有自在境再加一把力,剑心稳定无垢,可说超越了寻常剑侠的剑心境界,剑元也借助金乌剑遗泽积累过了临界点,再压下去也没有意义。 出去就进阶没问题,那他就可以事先考虑剑法的事了。 不但可以考虑剑法,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把已有的剑术都整理一遍,形成以剑法为中心的新的体系。 他甚至可以用自在境做试验场,尝试搭配自己的战术体系——这本就是虚拟现实最正统的用法之一。 那么……我想要什么剑法呢? 一个攻击剑法?防御剑法?转移剑法?辅助剑法?还是综合性的剑法? 想到这里,汤昭微微一怔,又转念想道: 到底是我想要什么剑法,还是我需要什么剑法? 如果是需要,就要确定目标,然后谨慎思考,慢慢排除,最后优中选优,选出一个最适当的剑法。 在外界他肯定不能心想事成,但在这里可以,他可以把剑心调整到最某个合适状态,一出外界自然而然便能成功。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如果是想要,则无需考虑那么多。 让他的心,让他的剑心,让他的剑意告诉他,他要的剑法究竟是什么? 他的剑不会辜负他的。 闭上眼—— 睁开! 自在楼的中心,亮起了一道光! 那是阳光! 无需任何猜测,只要是生活在太阳下的人,哪怕是孩童也能立刻认出来,这是真正的阳光,是与他们相伴每个白昼、驱散黑夜、普照大地生灵的阳光。 阳光不知从何而来,稳定而平和的照在少年的身上,就好像这束光已经如太阳一样恒久。 少年睁开眼,眸子倒映着阳光,他的目光和阳光一样璀璨。 他轻轻一招手,阳光渐渐凝聚,越缩越小,越缩越亮,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亮得出奇,热得出奇,更几乎使空间扭曲,让一切光源和存在都向它靠近,好像是一丁点的太阳。 “已经能做到这一步了。” 汤昭松开手,太阳舒展开,又变成了一道纯粹的阳光。 嗯? 汤昭微一扬眉:是他的错觉吗?当剑象凝聚成点状太阳之后再舒展开来,阳光变得更亮了一点儿? 那一点儿微乎其微,肉眼是绝不可见的,唯独他与剑心有灵犀,稍微有所感觉。 这点可以记下,或许他又找到了独属于他的一种修炼的方法? 成为太阳之路,又进了一步。 “两个剑法啊。” 汤昭一笑,“也对,两个剑意,当然就有两个剑法了。” 随着他一回到现实,第一个剑法立刻诞生,紧接着剑象显化,他自然而然踏入了剑侠境界。而在迈过境界的一瞬间,他又悟到了第二个跟生长有关的剑法。这也合乎他的本意,平静的接纳了。 那个困住了很多剑客一生的境界,在他十七岁那年顺顺利利的跨了过去。 距离他铸剑成功,成为剑客,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双剑法、双剑意。 他大概……应该……挺厉害的吧? 嘿嘿。 要不是他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做,还有很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他真的想在原地飘起来,好好地庆祝一番。 这里没有大惊小怪的围观群众,还真有点不过瘾呢。 惦记着自己要做的事,他费劲的把翘起的尾巴收起来,转头又打开了通往后台的路。 无数剑心还在头顶闪烁,它们中还蕴含着无数秘密等着汤昭发掘,但他暂时要离开了。 他将自己留在云丝上的光印石捡了起来。光印石,是可以记录周围光的变化并复原出来的术器,约等于他听说过的摄像机。这是他单独开发出来的术器,借用他自己的剑象做原理,甚至能侦测不同光的波段,包括红外线,所以夜晚也能适用,还能记录下很多人眼看不到的情景。 其实汤昭一开始制作出光印石的时候,想把它命名为光刻机的。没别的意思,只因为他听陈总说,光刻机是个了不起的好东西。 但后来他想这光印石虽好也不过是个术器,似乎尚不足以承担这样称呼,便打算以后有机会再命名。 轻轻一按,汤昭回看了光印石,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在他进入自在境之后,满天剑心之中,有一根丝线自动垂下,列入剑心群列之中。但一开始丝线并没有其他动静。 直到他离开心脏房间的一瞬间,丝线突然一动,形成了一滴亮晶晶的剑心。 果然是复制体啊,用存档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只有离开,才会形成存档,所记录的也是他离开时剑心的状态。 而且这种记录是不用经过剑侠的同意自动生成的。每个进入自在境的人,自然会留下爱自己的剑心备份。 那么…… 抱歉,我还是不留了吧。 汤昭捏着从君令一招手,自己的剑心脱落,落在他的罐子里。 他倒是没有销毁,而是收藏起来,打算自己留着以后体悟——从第三者的角度体会剑心肯定又有一番益处。 虽然自己从备份中得到了好处,但汤昭还是有私心的,他不想把剑心暴露给其他人。倘若是他这样的参观者还好,焉知后来者不是敌人? 装走了自己的剑心,汤昭又拿起光印石细细看了一遍,想看看能不能观察到自在境是怎么形成的? 事实证明他想的多了,光印石能记录下来的变化很有限,他的阅历和知识也有局限,不可能就让他这样管中窥豹,窥破那么一个神秘世界的奥秘。 但如果说完全没有收获,也不尽然。通过光线微妙的变幻,汤昭发现了一点儿端倪—— 这自在楼的云丝,应该是内外的能量的交换通道,汤昭能输出的自然是他的精神力量,而输入的则是自在楼本身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本质不得而知,但大概也是剑元这样层次的,又或者层次更高一些,属于剑仙独有的力量。 汤昭通过光印石发现,自己的精神力量输出好像只有一次,那就是最后形成备份的时候。其他时候,都是各种云丝的力量注入那个心脏房间而已。 也就是说,他的精神……从来没有被导出来过? 并不是他被接引到什么自在境,而是在自在楼的帮助下,在他自身周围形成一个自在境? 这……似乎有些道理? 如意自在,归根结底是心之自在,意之如意。在自己的内心可不是随意又自由么?就像每个人的梦境一样,再怎么荒诞大胆,在梦中都是可以实现的,因为自己本就是自己梦的主宰。 怪不得那些道具锻炼他的剑心时能立刻收到他的心灵反馈—— 因为那就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有离开啊。 汤昭收起了光印石,最后看了一眼天上如繁星般的剑心群,深深一礼,带着满满的收获离开了自在楼。 473 猜测 当汤昭走出自在楼门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暖洋洋的照的云端一片明亮,早春时光,风和日丽。 他一阵恍惚,仿佛还没从自在境中抽离出来。 白玉京的修复工程还在热火朝天的进行,大多数剑侠正忙碌地安置着楼台,已经分散的很远了。近处只有檀剑侠正站在门前,和凌抱瑜说着什么,听到门响,两人都一起回头。 一瞬间,两人神情都充满了惊异。 凌抱瑜摸了摸脸,道:“啊,你……你怎么又变得更好看了?” 汤昭差点笑出声,道:“不愧是你。关注点老在这上面,我又不是去易容,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檀剑侠却道:“抱瑜说的不错,你确实不同了。之前光照在你身上,还只是很和谐。现在你好像变成阳光本身了。阳光之子。” 汤昭笑道:“檀姐谬赞,不过我确实离着阳光更近了一步。” 凌抱瑜拍手道:“是不是成功了?” 汤昭笑着点点头,收获确实令他挺满意的。 比起境界上的进步,找到了将来的路才更重要。 凌抱瑜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她知道汤昭的追求,直接问道:“那剑侠……” 汤昭又点了点头,凌抱瑜才松了一口气,道:“恭喜啊,汤剑侠。” 檀剑侠也连声道恭喜,看汤昭的神色有了很微妙的不同。 其实不光檀剑侠,所有剑侠都是如此,他们自然感激汤昭对白玉京的恩情,也发自内心的友善,更不会流露出半点对汤昭只是剑客的轻视。 但剑客就是剑客,剑侠就是剑侠,两者之间就是有天渊之别。哪怕是所谓的“半步”剑侠也是一样。 一个踏上剑客之路的修行者对境界的认知是深入本能的,决不可能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就如檀剑侠刚刚认姐弟,如果汤昭本就是剑侠,两人平起平坐,又有一重恩情在,她再善解人意也不会直接开口说姐弟之言,只能等汤昭自己开口。而现在剑侠认剑客当弟弟,则是她的善意了。 现在汤昭真的成了剑侠,那自然又不同了。 汤昭瞬间拉平与白玉京剩下活着的剑侠之间身份的差距,那就只剩下纯粹的情义了。 凌抱瑜和汤昭的关系是最纯粹的,他们早在西山就成了队友,同上白玉京,同战罔两,真正的并肩作战,早抛开俗世的身份成为真正的朋友。甚至汤昭后来露出真容,都没让凌抱瑜的颜控本性压过了友谊,可见基础坚实。她只是单纯为朋友更进一步而高兴。 凌抱瑜道:“我听说你要回家乡去?你有急事还不直说?跟我这里瞎客气什么?耽误了大事如何是好?你赶紧回去,我这里有一个信物,你想回来随时可以来。正好凌霄、海跷两城没有被毁,里面都是有传送台的。你回来很方便,你要记得空闲了回来看我、看我们就是了。” 汤昭笑着点头,这边向阳子扭过来,道:“这就要走?你可别忘了我嘱咐你的事。” 他说的是找东君继承人的事。 汤昭心中一动,拉着凌抱瑜,对檀剑侠有些歉意的笑了笑。 檀剑侠心思玲珑细巧,登时明白,笑道:“我得去收拾自在楼了,刚刚揽了活却在这里聊天,一点儿事不干,倒叫人说我偷懒。”说罢告辞。 此时汤昭这里只剩下向阳子和凌抱瑜,既是他信得过的,也是和他能是胡思乱想。你们先听一下。事情的关键就在那个白霓身上。” “我这里有白霓的几个记录,一个是在千秋楼上她写在墙上的话,还有一个是她留在珠宫中的一段留书,最后是在棺材板上刻着的字。几项拼凑,大概能凑出一条线来。” 凌抱瑜呵了一声,道:“在我们白玉京遍地留字,以为她是来游玩,到处刻到此一游的么?” 汤昭道:“按照时间顺序,当然是千秋楼那段在先。她记叙自己的经历,说她是句东君身边的小弟子,是来报复白玉京的……” 凌抱瑜道:“报复?” 汤昭重复道:“是的,报复。她认为如意剑害了句东君,所以要与外面的势力里应外合,让白玉京毁灭。” 凌抱瑜气的浑身发抖,怒道:“开什么玩笑?殿下怎么会害东君?她凭什么诽谤造谣?” 向阳子在旁边道:“这倒是,那一战情势错综复杂,敌人强大,自己人也犯了错,但总归不是如意剑害得。不然也不会把东君的衣冠冢放在白玉京。” 汤昭道:“这肯定是误会,而且是阴谋。白霓也是被人骗了,因为她当时认为,句东君还活着。” 凌抱瑜只是疑惑,向阳子已经直言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东君陨落是确凿无疑的,到那个女子来的时候都没了几十年啦。” 凌抱瑜奇道:“什么?东君死了?” 这就是信息差了,凌抱瑜和进入珠宫前的汤昭一样,对东君一无所知。 汤昭稍作解释道:“上一任东君已经陨落,在珠宫建立了衣冠冢。但白霓不知道,她还收到了句东君本人的命令,说叫她参与白玉京之战。不过在第一篇笔记里,她已经露出了些许疑惑。” “当时她并没有面见东君,而是通过熟悉的渠道得到东君的命令。东君说自己身受重伤,藏在秘地养伤。但她自己感应,东君似在人间。她也疑惑,为什么东君不回天外天,而要在人间呢?” “但是那传令的渠道是没错的,所以她相信了,听令行事,而且因为她深恨白玉京,还超常发挥,添加了不少祸害,比如说在内部搞破坏……” 凌抱瑜呸了一声,道:“真是罪该万死。” 汤昭道:“这时第一段记事,她自己说写下这段经过是让后人知道,白玉京的毁灭是罪有应得。” 凌抱瑜怒道:“我看她是罪有应得!” 汤昭点头道:“她确实是罪有应得,她自己也是这么说的。在珠宫,她就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她发现一直给自己下命令的不是东君,而是真正东君的敌人,那应该是东君死去的那一战里她的联络渠道落到了别人手里。” 凌抱瑜问道:“是罔两?” 向阳子回答道:“不是,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联络的,但东君的东西不可能落到罔两手里,罔两哪会出现在前线?应该是永夜廷。” 凌抱瑜“啊”了一声,登时想到了最后出现的永夜廷——原来他们才是主谋吗? 汤昭道:“她自己写到,和华剑仙见了面说开了,已经澄清了真相,但是已经兵临城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白玉京陷入围攻,今日难救,她决心自己战死在白玉京,以赎罪衍。” 凌抱瑜道:“可是她……” 汤昭道:“她最后没有战死,我猜应该是华剑仙的安排吧。但那时她还不知道,她写下那篇文字的主要目的,是告诉后人她之前的感应没有错,金乌剑是在人间。希望后人去寻找,找到才能重立东君。她给出了自己感应的地点,还结合如意剑给出的一些线索做了分析,分析出了一个大概情况,提醒大家要尽快去找,不然……” 向阳子喜道:“原来她知道金乌剑在哪儿啊?那太好了,你找起来也容易。” 汤昭苦笑道:“没有那么容易。要是当初去找就好了,拖得越久越难。现在我已经不能单独去了,要回去禀报君上,想想办法……” 向阳子奇道:“这么巧,难道金乌剑就在……” 汤昭简短的答道:“在云州。” 向阳子哦了一声,凌抱瑜若有所思,道:“这倒是说得过去。当初殿下也留下了云州两个字。”她三言两语将如意剑在明珠湾投她下去前最后没说出口的留言说了,道,“你要寻金乌剑可以寻,如果我能帮忙的话咱们一起去也可以。但是东君和我们殿下有什么关系?” 东君又不是她爸爸,她才不在乎东君去哪儿了。 汤昭道:“所以我就要说到我的猜测了。白霓留下明确的文字都是关于东君的,但是她最后在棺材板上刻的文字除了悔恨之外,还有恳求。她写明了求助东君,让人向东君求救。但她明明知道东君已死,还是让人求救,可能是希望哪怕是求助后来的东君也可以,然后借东君之力解救什么。” 凌抱瑜道:“难道不是求东君之力解救白玉京吗?” 汤昭道:“可以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可能不止如此。如果她离开的时间点够晚,应该是知道这里的人都战死的差不多了,而剩下的只是建筑,白玉京就算笼罩阴影也相当于一处‘遗迹’,真的会成为她死前的心结,拼命刻在棺材板上么么?而且她写的是求助,而不是‘报仇’,只有活人才用得上求助吧?她想求助东君之力,所要解救的……” 他深吸一口气,道:“会不会是如意剑本人呢?” 凌抱瑜如遭雷击,反应了过来,道:“等等,你的意思是说……” 汤昭道:“是啊,连新东君是谁都不知道,却认定要向东君求救,自然是觉得东君的力量管用,或许是因为东君的力量对敌人绝对克制呢?我猜想,虽然很遗憾……但是如意剑应该是在罔两那里。” 474 回山 西山群峰耸立,一座座悬崖高不可攀,猿猴难渡。一山连着一山,观之不尽,人迹罕至。 这一日午后,阳光灿烂无比,天空中一道身影飘飘然落下,仿佛是从太阳上降下来的。 那身形一身澹青色长衫,落下的姿态如一片羽毛,又轻巧又飘逸,落在地上时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金相玉质,如画中人一般,落在地上先松了一口气,道:“终于落地了。还是踩在地上舒服些,接地气。” 抬起头确认了一下太阳的方向,少年正要离开,突然面露讶色,道:“这么巧?” 四周草木沙沙作响,从前后两个方向各冲出七八个人来,个个披甲执剑,杀气腾腾,霎时间将他包围在中间。 最前面一个首领穿着校尉服色,神色凝重,喝道:“你是什么人?来此何事?岂不知这里是禁区?” 那少年奇道:“这里已经是禁区了么?不应该吧?之前还不是,地图上也没有标……” 那校尉听到他纯正的云州口音,稍微安心,依旧大喝道:“既是禁区,岂能让你知道?快说明身份,不然按奸细论处。” 那少年正容道:“校尉勿怪,下官实在不知此地乃是禁区。我是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校尉是云州都督府麾下西山营的同袍么?我从外赶回,正要回中天府拜见君侯。” 那校尉怔道:“你是检地司的人?可有凭证?” 汤昭取出官凭和令牌递了过去,这都是真货,没什么可质疑的。 那校尉仔细检验清楚,再度轻松了一些,道:“果然是检地司的教喻。按说都是同袍,若是平时就让你过去了。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人经过西山都要详查来历,等候批准方可过境。我也没有资格放你过去,教喻不妨和我先回营中见过将军,解释清楚自然无碍。” 汤昭虽然有事心急,但只是他自己主要要去禀报高远侯,不是高远侯军令调他回去,因此说不上公干,便当遵从地方军令,当下点头道:“好,请校尉引我去见过将军。” 那校尉见他好说话,心中彻底放松。检地司的官职和军中大略能对应,什么品级就是什么实力,这教喻乃是六品,说明这面相年轻的不像话的检地司要员是个剑客。 而军队里剑客怎么也要挂一个郎将的军衔了,有些杂号将军也不过是剑客。比如他们营中的将军,其实应该算个偏将军,也才是剑客实力。那校尉还不是剑客,若汤昭不配合,别说动手,就说扬长而去,自己眼前没有剑客援手,能怎么办?纵然再回去叫增援把他堵在西山之内,自己也难免失职之罪。 所有面子是互相给的,汤昭如此配合,他自然也要客气,道:“如此请跟我来。” 这时,汤昭肩膀上的白狐突然道:“你还真是不小的官儿吗?这个官儿也对你很恭敬,看来有些地位哦。我还道你是吹牛呢。” 汤昭微笑道:“我本来就是官儿啊。不过确实是小官儿。” 是的,凌抱瑜……的剑象跟他下来了。 汤昭的猜测虽是自己瞎猜的,但不无根据,尤其是如今如意剑下落不明,人人没有头绪,心中惶然。汤昭这个说法是比较确实的方向,至少给众人指明了路,不至于没头苍蝇一般。 一想到自家殿下可能被困在罔两山,众人自然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就打破罔两山将殿下救出来。但好在他们还有理智。 一百多年前,罔两入侵,有剑仙殿下正面扛住了罔两,他们尚且在交战中败下阵来,现在罔两虽然可能不如当年,但他们的实力更是差得远了。就剩下七八个人,还都陷入了虚弱中没有恢复元气,就算人人都愿意拼命,也不能一味的送死吧? 而要重整旗鼓,只恢复当初的实力就要数年,若要更进一步乃至再出现一位挑大梁的剑仙就不只是时间问题了,更要靠运气。以现在的情况可以说希望甚是渺茫。 耽误了一百年寿命,对剑侠来说也是蹉跎了半生,纵然当年是前途无量的少年俊才如今也沦为平庸之辈了。 难道说只能坐视殿下在罔两手中无计可施么? 这时候汤昭提醒他们,可以考虑白霓临终的建议,去寻新东君下落。 提起东君,众人都有怨气。虽然是白霓被人骗了,但到底毁灭白玉京有她一份儿,连带东君也给众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此有些排斥。然而到底营救殿下事大,在稳重者如檀剑侠的劝说下,众剑侠还是决定摒弃前嫌,去求助东君。 这时汤昭便提出金乌剑在云州,而且事关重大,干系一州苍生,绕不过官府和高远侯。何妨请白玉京派使者与高远侯联络,一来可以帮助解决云州眼前的危机,又能解放金乌剑,二来与云州结盟,攻打罔两山也可以借侯府之力。 甚至,汤昭提出,如果真的需要外援,可以试试联络朝廷。人间势力之强无过于朝廷,虽然现在中枢分崩离析,政令不通,但国师一系的势力犹在,还设有专门对付罔两山的通明殿,何不尝试与之联手? 这个提议却是遭到了反对。 首先就是白玉京身份上的疑虑,因为白玉京其实是碎域归来,在人间暂留的前线势力,和人间是两个世界。所谓前线的归前线,人间的归人间,根据现行的默契通则,白玉京不宜卷入人间过甚。 那郝剑侠更道:“如今的朝廷能是什么好东西了?虽然永夜廷是王八蛋,但朝廷也不是好鸟,大奸大恶、藏污纳垢,哪一样少了他们?咱们去找他们,岂不是与虎谋皮?就是那云州的官府,也就是外面光鲜些,焉知藏着什么龌龊?” 连稳重的檀剑侠也道:“汤弟,不是我们信不过朝廷,而是其中有可疑之处。听说那个通明殿已经建立一百多年,一直在打击罔两山,怎么罔两山始终稳如泰山呢?是打不过,还是不想打?焉知没有勾连?咱们可别未出虎穴,又入狼窝。” 汤昭能说什么?只能说檀剑侠不愧是最解人心,端的明察秋毫,一针见血。当初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和司立玉提到罔两山,司立玉就曾经说过罔两山隐隐和一些权贵有所勾连,藏着很多险恶人心,与檀剑侠的看法不谋而合。 最后,白玉京决定还是不理会朝廷,但可以先和高远侯接触一下,无论是寻找金乌剑还是拯救平民百姓都是大好事,至于要不要进一步合作要看互相试探的结果。 因为重整白玉京的工程离不开人,众人又都没恢复实力,因此只派最熟悉人间的白狐跟汤昭一起去云州。而此时汤昭就兼具白玉京和云州的双重身份,算是沟通双方的中间人。也就是他现在实力到了一定地步,不然这个中间人他都没能力做。 跟着那校尉去了西山大营,刚刚进营,汤昭就察觉气氛不对,营中人来人往、气氛肃穆,有几分前线的紧张感。 汤昭心里一沉: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难道剿灭龟寇不顺利,以至于要爆发大战了? 但他不是军队的人,不想在此担刺探军机的嫌疑,横竖出了山联系上检地司自己人也能弄清楚,因此目不旁视,直入军营。 走了两步,营中出来另一支小队,首领也是一个校尉,见了汤昭一怔道:“又抓到一个外来的?这都是一伙的吧?去吧,铁监在那边。” 这边校尉解释道:“这是检地司的弟兄,要拜见将军。” 那校尉这才恍然,和汤昭见了一礼,道:“要见将军恐怕要等等。将军刚刚出去,去处理另一个外人了。” 这边校尉问道:“怎么这么多外人?昨天不是抓了个白衣女人?今天又有……难道真是咱们往日疏忽大意,西山早就筛子一般?让将军亲自出手处理,莫不是又一个剑客?” 对面校尉一怔,看向汤昭,意识到这个年轻人也是剑客,暗自惊异,道:“据说不是,但来人自称是雁云剑派的弟子。你知道那些大派弟子的德性,很是骄傲,不服我们管辖,他又有些本领,因此将军亲自去处理。” 这边校尉嘿了一声,道:“雁云剑派,好大的来头,就是那个横跨雁、云、幽三州的大宗门?说起来来头大,可是这里是云州,咱们就怕了他吗?” 对面校尉道:“怕他什么?最多给个面子不要他的命,也得把他抓过来,让他师门来领人。不必管他,连剑客都不是,区区凡人能翻天么?” 两人闲话两句就离开,校尉请汤昭去营房休息。 汤昭问道:“你们昨天抓一个白衣女子?莫非是一位剑生么?” 校尉道:“是啊,这几日上面下了严令,隔绝内外,山外不许跑进来一个,山里不许跑出去一个,昨天我们在山腰抓到一个女人。怎么……啊,想起来了,她自己说自己是合阳人,乃是朝廷的义士,又认得检地司的人物。我怎么记得她说认得的是刑大人,难道是你吗?” 汤昭也有点奇怪,为什么黑寡妇提刑极不提自己? 紧接着他也明白了,自己是化了妆跟黑寡妇走这一趟的,明显就是不想暴露身份,她考虑这一点宁可提起刑极。 当然,更是因为刑极实力更强、官职更高(至少被撸之前是)、人脉更广,提刑极更有牌面,也更容易寻人情。 汤昭道:“她确实是刑大人的故交,我之前也曾和她同行,她当非歹人,不知能否让她跟我出去?” 校尉沉吟道:“若在平时您一开口,这等小事不算什么,但如今风声太紧,我人微言轻,可做不得主。这样,您先去营房休息,等将军来了您跟他说一说,只要他同意了,我们就送你和她一起出山如何?” 475 章将军 汤昭被引入了一间干净营房,周遭有士兵把守,戒备十分森严。营房之中倒不加限制,那校尉吩咐给他倒了水让他坐着稍等,便先自行出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入房,叫道:“汤教喻。” 汤昭一看,笑道:“超群啊。” 原来来人正是之前就在山里见过的霍超群,此时满脸喜色,进来先行礼接着笑道:“我在外面正好听到了教喻之名,才知您来营中做客。我跟胡校尉禀明之前和您的师生之分,校尉就叫我来招待您。” 汤昭笑道:“什么招待不招待的,岂不见外?坐下聊聊。” 霍超群谢过,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您……此行可曾顺利?” 汤昭哪里知道,在花海救下霍超群时就已经让他误会自己在执行绝密任务了,只当他客气的随口一问,也随口答道:“还算圆满。” 霍超群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不愧是教喻。恭喜。”他想汤昭执行复杂绝密的任务,圆满完成之后自然是大功一件,回去必有嘉奖,因此恭喜了一番,道:“可惜您不能明说是要紧公务,不然可以特别放行。” 汤昭道:“不是要紧公务,也是一般公务了,我的身份又不虚,想来你们将军不至于为难。” 霍超群迟疑了一下,凑近低声道:“未必。我们将军和李郎将不同。李郎将虽骄傲但通情理,也懂时务,我们将军……” 他微微摇头。 汤昭恍然,这位偏将军恐怕是个比较“轴”的人,不好说话,也不知是真正铁面无私还是喜欢刁难人。 他笑道:“实在不行,也叫我们检地司来人领我好了。” 他若不为金乌剑这件要事,倒也不急,干脆在军营住几日都行,难道军营真把他关到牢里去?但现在他真有要紧事,哪怕惊动了上司惹得双方不痛快也得先回去,希望偏将军不要不识抬举。 说实话,刚刚在白玉京顺利突破了剑侠的境界,又掌握了第二剑意,还担上了关系一州苍生的重任,作为一个年轻人汤昭多少是有点飘的,行事都有点“舍我其谁”的意思了。不但不怕事,甚至有点想找事碰一碰。 霍超群同样作为年轻人没有察觉他的尖锐,反而笑道:“倒不至于。只看他如何处理那个雁云剑派的傲气小子便可参考一二,他若轻轻放过,难道还能拦您?总不能给外人面子,为难自己人吧?” 汤昭听到“傲气小子”,心中一动,道:“那个小子该不会是长得白白净净,剑招特别高明,穿着粗布衣服的弱冠年轻人吧?” 霍超群愣了一下,道:“我没见过……怎么,那位您也认识?” 汤昭无奈笑道:“怪不得你们说这几天外人多呢,都是一起来的。我们一共三个人都被你们找到啦。” 霍超群道:“这也是您同伴?这个可有点麻烦,将军性子急,可别伤着他。” 汤昭道:“那倒没事,刀剑无眼,有命在就行吧。” 倘若岳来有性命之忧,汤昭不是不能伸手相救,但若只是受伤,汤昭可不至于如何,尤其是他和云州官府对着干的情况下。 霍超群道:“那还是不伤的好,一会儿我给您打听一下……” 正说着,就听外面鼓声响起,冬冬冬甚是急促。 霍超群跳起身来,汤昭怔道:“击鼓聚将?你们将军回来了?” 霍超群急促道:“不像,这不像偏将军的聚将鼓,而是正经的将军……”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聚将鼓不能迟。您坐着,外面不找您您别出去,我先去了……” 说罢已经跑了出去,击鼓聚将,去的迟了后果不堪设想。 汤昭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疑惑,但依旧气定神闲,最多好奇这回来的又是哪位将军? 但无论是哪位将军他都不怕。 有实力,就是这么自信。 营房里好一会儿都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霍超群带了两名甲士进来,肃容道:“汤教喻,章将军请您过去。” 他身后两名甲士军服和营中军服有所不同,更是杀气腾腾,对汤昭冷眼相对,似乎在等着汤昭稍有拒绝便将他刺个对穿。 这是哪来的甲士? 章将军…… 汤昭知道这是霍超群给自己放的风声,故意提起姓氏,心中思忖哪里有个章将军?这个章将军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不管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他好像都不记得,毕竟他之前连李意渐都没听过,最多听过貔貅剑。 不过能称为真正的将军,应该是剑侠吧?而且是剑侠中的强者,应该是对标检地司正副指挥使的强者。检地司正副指挥使比狸花剑这样的巡察使又更强一筹,个个身经百战、功劳显赫,除了他师父薛闲云之外没有水货。 汤昭跟着霍超群到了大帐前,只见气氛之肃穆更胜进营时,且再无一人走动,明明大帐前甲士排列,刀枪整齐,却是鸦雀不闻,凝重得好像要开刀杀人一样。 汤昭神色自若,心中却想:这不是特意给我准备的吧?有没有再架一口烹人的锅? 好在他并没有受到评书里的待遇,那将军也不是冲着他来的。霍超群带他进去时,就听帐中有人冷冷道:“刘承安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君侯三令五申,不许人越境,所过可疑之人一律拿下再问,这是让他迁就一个外地宗门小辈的意思吗?别说是燕云剑派,就是太岳剑派、九天道宫的人也是一视同仁……” 此时汤昭正好进帐,正好和帅位上的那个将军四目相对。 那将军看起来三十出头,其貌不扬,双目神光内敛,也没穿甲胃,衣服半新不旧,第一眼看上去当真以为是个寻常布衣一般。 但紧接着就能感觉出他仿佛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仿佛一团乌压压的雷云,云团中藏着随时都会爆发的电荷雷蛇。 或许是汤昭成了剑侠之后感应大幅度提升,能更直观的感受到这种引而不发的力量,甚至能够模湖感觉出那种力量的规模,心中得以称量。 如果他还是剑客,最多能主观的感受到重重压力而已。 这是种……和他势均力敌的力量。 当然,不是说对方的实力和他势均力敌,而是此时此刻的气势不相上下。 汤昭现在的力量有一部分金乌剑的剑元加持,其实是有点虚高的。这一部分力量他最后能留下多少还未可知。若论本身的剑元,汤昭应该是不如对方的,即使被金乌剑灌顶一次也不如。 这是积累的差距。 不过如果考虑到双剑意,又假定对方只是人间一般单剑意的剑侠,那么对站起来汤昭至少不会输。那么说势均力敌也不错。 这些都是不考虑白狐这个队友的情况下。 他看见那将军,那将军也看着他。 一开始他的目光只是扫过,但紧接着盯住汤昭的脸,目光中威严大盛,缓缓站了起来,问道:“阁下是谁?所为何来?” 汤昭再次回答道:“下官检地司训导营教喻汤昭。” 那章将军喝道:“阁下何必信口开河?以阁下的身份,冒充一介教喻未免可笑!阁下何不明言?若是朋友尽可坦诚相见,就是敌人也不要失了身份!” 汤昭心平气和的回答道:“下官本就是教喻,官凭令牌俱在,何谈冒充?” 那章将军摇头道:“阁下不说实话,愈显居心叵测……” 这时,就听有人道:“启禀将军,标下可以证明。” 汤昭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霍超群,就见他站的笔直,虽然脸色发白,额间落汗,居然语气十分坚定,目光也直视上位的将军,并无躲闪之意。 霍超群,真是个好孩子。 霍超群坚声道:“教喻确实是检地司教喻,绝非假冒。我那一届毕业大考教喻为检地司主考,于我等皆有师生之谊。汤教喻为人清正,乃是一位正直君子,绝非小人,更非敌人。标下所言皆为实情,天日可鉴。” 他如此笃定,又是营中确定无疑的身份,所说自然有几分效力,章将军也不由得信了几分,但还是皱眉道:“不可能。检地司的年轻一代的俊才我都有关注,刑极以下那些二三十岁的剑侠种子我个个认得。若有这样年轻的剑侠我岂有不知?检地司又怎么可能藏得住?官职又岂会局限区区一六品教喻?检地司难道疯了吗?” 霍超群正要再分辨两句,突然反应过来,目瞪口呆道:“剑……剑侠?” 这一下,不但那章将军,连他也混乱起来,虽然他确实不知道汤昭的实力,但是从常理来看,汤昭只是剑客吧?一个剑侠都是当将军的大人物了,怎么可能当考官,和李郎将平起平坐? 他一时哑然,汤昭反而笑了起来,道:“原来将军认识刑大人啊。那太好了,请他来证明我的身份吧?” 章将军道:“我怎知刑极在哪里?等他过来,你难道要在军营赖上十天半月?阁下坚持不走,有何用意?” 汤昭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镜子,道:“怎么叫坚持不走?我一直想走,难道不是将军非要强留?十天半月就是将军等得及,我也等不及。我这就联系他,咱们三方对面,如何?” 476 安排 对于汤昭拿出镜子的行为,章将军很明显不理解。一般人也不会理解。 但汤昭的镇定有些说服力,手中的镜子也不似危险物品,章将军便交代众人在帐中等候,转身跟汤昭来到后帐——两个剑侠强者联系另外一个剑侠强者,无需其他人围观。一则是对剑侠的不尊重,二则对其他人非常危险。 眼见汤昭低头在镜子上划来划去,章将军颇觉古怪,但他到底有见识,也能猜测出那是某种术器,只见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术器。 就见镜面一闪,一个模湖的影子出现,逐渐变得清晰,人尚未见,声音先传过来道:“阿昭?你在哪儿?有危险?” 汤昭笑道:“那倒没有,我很好。我有别的事儿找您。” 镜面影像稳定下来,刑极的脸出现在镜面上,一上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骂道:“老子跟你说过没有?我现在忙得脚打后脑勺,饭都来不及吃。你最好是有要紧事找我,不然耽误我的时间你给我等着的。” 汤昭依旧笑道:“你没说过。” 刑极“啊?”了一声,汤昭重复道:“您之前没说过很忙。” 刑极气休休道:“那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听懂了?有话快说,我现在一脑门子官司,没时间扯澹。” 汤昭直接道:“我现在在西山,这边戒严,不许人进出。我虽有身份凭证,但并非公务,遂还需其他证明。好在这里有一位将军认识你,我只好请你替我证明身份。您面子大,说话好使嘛。” 刑极没好气道:“就这?哪个将军,递给他。” 汤昭介绍道:“是这一位章将军。”顺手转给章将军。 那章将军接过,果然认得是刑极。其实两人关系不算多熟,话也没说过几句,但刑极这人本就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之前还惹出一场大风波,在云州端的算风云人物,因此不会认错。 刑极认得章将军,当然也只是认得,连章将军的名字也未必想得起来。 因为关系生疏,刑极自然客气了很多,诚恳道:“章将军,汤昭是我一个后辈,他身世清白,为人正直,立场坚定绝无问题。她从小就进了检地司。只是不在检地司本部,而被检地司派去东山郡琢玉山庄学习铸剑,如今学业有成又转回检地司入职。他不但是剑客,也是铸剑师,深得君侯看重。之前在前线参与抵御天魔之战立有战功,崔将军也很是欣赏,皆有据可查。若非绝密大事,还望将军行个方便。” 那章将军只听得神色麻木,颇有些怀疑人生,忍不住道:“刑极,你是跟我开玩笑么?这么年轻又是铸剑师又是剑侠,又是都督又是君侯,这是哪里掉下来的神仙?就算有这样的宝贝,公孙老头如何不捧在手里,反而放出去当什么教喻?难道这世界都颠倒了么?” 刑极笑道:“我们检地司有的是人才……你等等,剑侠?你走眼了吧?” 那章将军冷笑道:“原来你不知道?原来不是很熟?2” 刑极滴咕道:“我怎么……麻烦交还汤昭。” 章将军交给汤昭,刑极直接问道:“你成剑侠了?” 汤昭抑制不住得意,他自来都要求自己谦逊谨慎,就算真的有所成就也不可得意忘形,但在刑极面前,他格外放得开些,虽然眉飞色舞,还是特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嗯,是的,我是剑侠了。此去江湖得了机缘,小有进步,还没来得及跟您报喜。” 要不是有外人在场,他肯定是要笑出声来的。 刑极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刑极轻咳了一声,道:“阿昭,以前我有没有得罪过你?” 汤昭愣了一下,反问道:“啥玩意儿?” 刑极道:“刚刚我说话是不是大声了一点儿?” 汤昭哭笑不得,提醒道:“刑总,章将军就在旁边看着呢。” 刑极叹气道:“我哪顾得上他——我说,如果我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一定要跟我说,我一定改正,千万别憋着,等成了剑仙之后再报复我。” 章将军在旁边听两人对话,深觉得两人皆不着调,暗想早听说检地司的刑极乃是个轻浮无聊的人,果然名不虚传。但后来听到“成了剑仙报复”之言,心中却是一动。 虽然这话是他们自己人调侃,但未必不是点自己呢? 他之前就觉得汤昭异乎寻常的年轻,但想剑侠本来就能保持容貌,或许他已经岁数不小了呢?便没特别在意。但此时旁观汤昭和刑极说话的状态,活脱脱就是小孩子,绝对是和他相貌差不多的年纪。 这个年纪,这样的实力,那不就是剑仙之姿么? 他又是云州检地司的嫡系,而检地司是侯府嫡系,那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高远侯岂有不重视之理?到时候剑仙不说,反正地位上提高追上自己乃至超过也不远了。 要不然……就行个方便? 章将军正思量着如何转圜,就听外面有人隔着帐子禀报道:“将军,偏将军回来了。他带回了燕云剑派的小子,还有其他消息回禀。” 章将军顺水推舟,道:“本将知道了。”他看向汤昭,道,“本将有公事……” 汤昭立刻接上道:“将军请便,我正有事想跟刑大人汇报。” 章将军点头,自行出去了。 等章将军出去,汤昭对刑极道:“刑总,我想去中天府见君侯,现在能见到么?” 刑极皱眉道:“这可不大好说。如今我们对龟寇在云州势力初见成效,已经把大面上的势力扫了一遍。但地下还残留不少余孽,没到放松的时候。而且始终没有彻底查清他们的目的更为可虑。君侯日常在云州巡视。只有以她的慧眼,方能及时察觉出幕后阴谋。你要想见君侯?那我上报她,到时候告诉你地方,你自行前去拜见便是。” 汤昭正色道:“我想在中天府拜见君侯,这很重要。” 刑极怔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叫君侯回中天府专门等你?你的脸这么大么……不,你觉得你刑总我的脸这么大么?” 汤昭道:“因为真的很重要。若非天大的干系,我也不会提这种无理要求。” 刑极从没听汤昭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也正容问道:“有多重要?” 汤昭道:“重要到……我认为不应该私下先给您说。” 刑极神色凝重,缓缓道:“是么?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禀告君侯,但结果非我能控制。你还有什么话为你的要求增加分量么?” 汤昭沉吟道:“虽然只是猜测,但我觉得它可能跟龟寇的阴谋有关。您知道龟寇和永夜廷的关系吗?” 刑极听了果断道:“有这句话应该足够了。我会把话传到,你及时回中天府,别真的让君侯久等你。姓章的不放人你跟他说我说的,让他见好就收,还真他么扣我们检地司的人啊?” 汤昭点头,他当然不会传话给章将军,但也决定不会在此耽搁,道:“您也可以回去,我想尽可能的在中天府多留些人手才好。” 刑极说了声看情况便断开了通讯。这边章将军没有回来,汤昭不便自己出去旁听军机,便留在后帐,此时就见白影一晃,凌抱瑜回来了。 汤昭刚刚和刑极说话时,白狐就自己钻了出去,汤昭述说要事没顾上她,这时看她钻回来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呢,道:“我已经说好了,咱们去中天府就能见到君侯。” 凌抱瑜点点头,这本是早说好的,本来就是要见高远侯的,她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紧接着道:“我刚刚去前面看见岳来了。他还挺有派头的,连剑客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虽然那个剑侠不买他的帐,但也没把他怎么样,只是把他扣住了,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汤昭道:“果然是他。原来他是雁云剑派的人。怪不得如此骄傲。雁云剑派确实了不起,是神州数一数二的宗门,正经的名门大派,超然于世俗之外。听说还有剑仙遗留……” 他想到了“名门大派”,心中一动,想起一事,但紧接着摇了摇头:这名门大派也太大了,可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还是实际一点儿的好。 凌抱瑜道:“然后那个什么偏将军还带回了一个人,说是什么通明殿的使者来云州查看罔两的事。好么,比起他来,岳来就算是谦卑至极了。那人才叫趾高气昂,那什么将军问他同行几个人,来查看到什么,那人一梗脖子说:‘这是朝廷的机密,尔等没必要知道。’把那将军气的,差点就噼了他。” 汤昭道:“通明殿?哦,他们是朝廷设来专对付罔两的。” 凌抱瑜摇头道:“原来这就是对罔两的人?哪里像是能做事的人了?亏你还说要让我们和他们合作,光看着就讨厌得很了。这才叫面目可憎呢。” 汤昭若有所思,道:“也未必是真的如此倨傲,说不定是以这种态度来为他的同伴做掩护?通明殿来的肯定不止他一人,他单独露面,谁知道其他人做什么去了?” 这其中要细究,恐怕又是一大篇文章,但这不与汤昭相干,毕竟章将军他们经验丰富,这些把戏焉能瞒得住他们?汤昭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看此中的情形,岳来恐怕只能在军营住几日了,汤昭只能试试把黑寡妇带走,然后就要赶奔中天府去。 477 恩仇 之后的行程还算顺利。 章将军不知是被那句“剑仙之姿”唬住了,还是要和那偏将军要专心执行封锁西山的任务,又要处理额外通明殿的事,嫌检地司的汤昭碍事,总之不再阻拦他,反而半赶半送,急着让他出营自便。至于他提到黑寡妇的事,也是毫无阻碍,直接让他带人走。 甚至汤昭后来只略提了一下岳来,章将军当时没有表态,但是汤昭离开营地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被扔出营地的岳来。 看来岳来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态度有点惹人不爽,后来有了通明殿做对比,他也不算什么了。正好汤昭一提,就让他也走人了。 最终,三人一狐,当初一起坐在一片云上同行的同伴,最终一起全须全尾的走出了西山。 这也算是一桩幸事。 出了西山,几人来到岔路口,就见眼前两条路,一条路向东,一条路向北。 汤昭指着北边的路道:“岳兄,你要是回幽州可以走这条路。” 岳来忙道:“不敢称岳兄,叫在下的名字就好。” 之前他被孟化舟追杀又被汤昭救下之后,岳来就相当礼貌了,全无之前在云上的傲气,如今出营时听章将军提到汤昭剑侠的身份,更是额外加了十分恭敬,断无其他人提到的“大宗门的倨傲”的表现。 想想也是,一个凡人对不止一次救过自己的剑侠要是还能傲气,那不但人品堪忧,脑子也不好使。 纵然到了雁云剑派山门里,再嫡系的弟子也不会对一个剑侠倨傲的,尤其这个剑侠还异乎寻常的年轻,怎么看都前途无量。 岳来接着道:“我不回幽州,不过确实要北上,去拜祭一下家人。” 他冲着汤昭笑道:“托您的福,现在我一身仇怨了结,如释重负,总要去拜祭一番。” 汤昭道:“哦,是孟家父子的……” 岳来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黑寡妇道:“孟氏父子仇家遍天下,死在仇人手中也是报应不爽。当年老东西就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岳来看了她一眼,神色澹澹,道:“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要真是因此那还有个缘故,江湖上这种事太多了,哪怕是图财害命,也算我家怀璧其罪。事实上都没有……只是孟老畜生想让孟小畜生学着杀人而已。” 他之前缄默不言,对仇怨只字不提,但此时大概是终于了断心事,反而不吐不快: “十二年前,我们一家坐着车来幽州看我姥姥,还没出云州界,路遇上孟家大小两个禽兽。老畜生拦在路中间,一脚踹翻了我们的车子。车子翻倒,我跌进了沟渠,却因此捡了一条命。老畜生把我们家人一个个拎出来,叫小畜生拿剑杀人。那小畜生才十岁吧,拿着剑把我父母姐姐一个个杀了。杀到我年仅五岁的妹妹的时候,小畜生大概是心软了,那老畜生大骂他:‘就因为是小孩儿就心软吗?你真是个废物!过两天你参加蛊斗,可不会有人看你年纪小就心软。你就死在蛊斗里给虫子吃了吧,我孟家没有你这种废物点心。’然后就拿起小畜生的手,往前一捅——把我妹妹杀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平,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汤昭听得毛骨悚然,又是一阵恶心,回想到孟化舟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游戏般的戏耍对孟化舟来说算便宜了——怎么能把他人一样耍弄呢? 连黑寡妇也道:“孟化舟是我杀的,没叫你亲手报仇,真是不好意思。” 岳来神色平静道:“无妨,是我自己无能。剑侠给了我机会我都没把握住。我谢谢你没叫他逃走,不然他有喘息之机,或许反而是我先死在他手。” 他最后对汤昭道:“阁下……” 汤昭忙道:“这称呼也太郑重了,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就叫汤兄……” 黑寡妇突然笑道:“别什么兄弟,太村气了,还以为咱们是山上坐交椅的响马。依我看,叫一声汤公子总是使得的。” 岳来明显松了口气,道:“这一趟受汤公子恩德,以我微末之身,说什么涌泉相报未免不自量力,但有机会,公子若是缺人手请想着我,但愿能效犬马之劳。” 汤昭道:“客气了。我正有事想请教你。” 岳来忙道:“请问。” 汤昭道:“你们雁云剑派在云州有分支下院吗?入门门槛低的那种。” 岳来略感困惑,道:“好像没有……我们在幽州有三个下院,在雁州有一个,唯独在云州……我想起来了,本来在云州也有一个。但云州这边高远侯治政严苛,很不待见我们这些宗门从云州收好苗子去外州,多加限制,我们长老说和她不是一路人,就把下院关闭了。” 说到这里,他心思一转,突然道:“您莫非要介绍人来下院吗?何必说什么下院?直接进我雁云剑派也不难。” 汤昭摇手道:“算了吧,齐大非偶。你们雁云剑派可不是一般人去的。” 岳来道:“对旁人来说难,对您来说并不难。就算没有我,您带人随便去哪个大宗门,哪家会不收?别说天资聪颖的,就是稍微平庸一些,也绝对认真培养。” 汤昭摇头笑道:“算了吧。我再考虑考虑。” 他想让亮子去一个门风清正的门派学点为人的道理,也有个好前程,可不是送他去仗着后台作威作福的。 岳来没能帮上汤昭的忙,心中失望,只得再次谢过,三人在岔路口分别。 等他走了,黑寡妇噗嗤一笑,道:“汤公子,你这身份还没调过来啊。” 汤昭无奈道:“尹姐怎么也叫汤公子?不别扭吗?” 黑寡妇有些郑重道:“不别扭。因为咱们熟悉我才叫你汤公子,不然实在应该叫你阁下的。你还别不接受,剑侠就应该被称呼为阁下。人人都如此,你不肯接受这等称呼,是要显得自己谦逊别的剑侠高傲吗?你老自降身价反而让别人都无所适从。你没看见说什么‘兄啊弟啊’的,岳来都不自在了么?这是你们有交情,他叫你声公子算是亲近,倘若他和你无亲无故,叫公子都唐突了。就中规中矩叫阁下,不出错,大家都舒服。” 汤昭闻言沉吟道:“确实如此。受教了。” 他转而笑道:“尹姐跟我直言这番话,可见并没有跟我见外。” 黑寡妇也笑道:“我可是大着胆子说的,现在还后怕呢。你要是一翻脸,我就完蛋啦。”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玩笑话,汤昭也笑了一回。黑寡妇继续道:“我听你的意思,你有孩子想介绍给大宗门,又不想煞有介事,引人注目是不是?” 汤昭点头道:“还是尹姐知我。” 黑寡妇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总是想低调行事,可惜以你的身份但凡亮出身份就是高调,哪能叫人不重视呢?要想悄悄地办事,就不能自己出面,须找个可靠的中间人。要找个正经宗门是不是?找岳来不如找我。” 汤昭讶道:“尹姐认得正道宗门?可是……” 黑寡妇道:“你觉得我是黑道,就不认得白道了?怎么可能?黑寡妇白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了?我早年间还在前线当义士呢,什么人不认得?我认识不少宗门,有大有小,有黑有白,总能满足你的需要。可能有的交情不深,但是介绍一两个人进去没问题,无非就是不能特殊照顾罢了。” 汤昭道:“不用特殊照顾,只不知有没有云州之内作风比较清正的门派?不用太大,也别是那种人丁稀薄的,不大不小的最好。要有一定势力不受人欺负的。” 黑寡妇沉吟道:“云州不用说,我只认得云州的江湖,你叫我去外面找也没有。作风比较清正的……我认得的门派多多少少都……哦,我想到一个。养元派。这是咱们云州的老宗门了,当初也是云州有名的大宗,后来有点没落,但还是咱们余霞数一数二的大宗。我帮过他们一个长老的忙,获得了一张推荐弟子笺,留在我这里很久了,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不,我替你走一趟吧,省得你一出面,又变成‘兴师动众’。” 汤昭非常高兴,但还是确认道:“养元派门风如何?武功底蕴怎样?为什么没落了?” 黑寡妇道:“门风不用说,虽然有点古板,但挑不出大毛病,绝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地方。师徒传授也很认真,传承数代不断。底蕴更不必说,内外功都不俗,养元功当年被称为云州三大内功之一,现在也赫赫有名。唯独就是剑的传承差些,据说当初养元派的掌门是一位剑侠,但是遭遇横祸不幸陨落,虽然保留了故剑,但传人难觅,再也没出过剑侠。上代掌门和当代掌门都只是剑客。你知道如今的情势,一切都是剑来说话,没有剑侠宗门就要降格的,是以没落了。好在他们当初辉煌时没结什么厉害仇人,如今激流勇退,少惹因果,倒还维持得住余霞郡的威望。” 汤昭听了前因后果,对这个宗门先有几分满意,但这毕竟是关系亮子一生前途之事,可不能凭三言两语便定了终身,打算考察一番风评再做打算。 当下他暂且搁下话题,问道:“尹姐,你的剑是哪里来的?” 478 河水 黑寡妇摸了摸背后的剑,道:“这个啊,这是我在那个千秋楼捡到的剑。” 其实她独自探索千秋楼又捡到剑,还恰恰是她能用的,一举成为剑生,当真是十分兴奋,原想要跟汤昭炫耀一番,但没想到一会儿没见,汤昭已经成了正经的剑侠,不免一下子觉得炫耀无味起来。 这时汤昭问起,她又提起一些兴致,道:“我本来去那个高楼搜寻没打算找到什么真东西,却没想到进了一层楼,里面挂得都是彩霞和云霓。有个名目叫霓霞之间。在这间屋子里,地下盖着一片白霓……” 汤昭眉头一动,道:“白霓啊……” 黑寡妇道:“正是白霓。我当时心中就有一种悸动,所谓心血来潮,便揭开白霓,下面竟有一把剑,就是我这把了。” 她抚摸了一下剑,道:“那白霓上面竟然还有字,乃是一位前辈的留言。我读了才知道,这位前辈也叫白霓——只听这个名字,便知道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她路过此地,自知命不久矣,将与自己陪伴一生的剑留在千秋楼,留给有缘人。” 汤昭轻声道:“原来还真是白霓啊。” 黑寡妇道:“我就是她的有缘人。其实我那时没有先看文字,还不知道这段故事,而是先把剑捡了起来,结果一下子就匹配上了。当时我就发觉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剑。天底下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剑了,就算那传说中的如意剑给我,我也不换。” 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反正她肯定得不到如意剑的。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把握得住才是自己的。反正她已经踩了仙城的土地,又在仙楼上得到了剑,四舍五入就算仙剑了。 汤昭道:“你既认定了这把剑,自然是没有惊蛰剑了,可还要做惊蛰山庄之主?” 黑寡妇道:“这个自然。虽然当初是靠你,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赢得了蛊斗,名正言顺赢得了惊蛰山庄庄主之位,凭什么不做?就是还有人拿了惊蛰剑,自称正统要与我争,我也要把他连人带剑一起埋进山庄脚下那雷劈的土地里。” 汤昭道:“这个你放心,纵然有人拿了惊蛰剑,也绝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黑寡妇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汤昭,觉得他似乎已经知道有人拿了惊蛰剑,但并没有深问。 剑侠的事儿,少打听,才是长久之道。 汤昭道:“能把白霓的留言给我看看么?” 黑寡妇将收在储物袋中的一卷白霓拿给汤昭,汤昭就在路边细细看了。 这段文字是出自白霓之手无疑,他几次见到过她手写的文字,有符字,也有正常的文字,现在他对她的文字已经有如素未谋面的笔友一般熟悉。 她并没有在裹剑的白霓上留下什么关键信息,反而是记述了自己的一生,如何在碎域勤奋生长,如何机缘巧合被东君看重,如何在天外天无忧无虑的生活修炼,成为剑客是多么快乐,突破剑侠是怎么兴奋…… 总之,这里面提到的每一件事都是快乐的回忆,字里行间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 惟其如此,才觉得悲伤。 她回忆过自己的一生就戛然而止,并没有交代后事,只说如今命在顷刻,要将自己的剑留给后人。她只有一个要求,持此剑者遇到金乌剑剑客必要全力帮助,如果听到有东君的消息,要记录在这张白霓上烧给她,如此她就再无遗憾了。 黑寡妇也记得这些话,道:“既然是这位前辈的遗愿,我自然做到,不过东君不是庙里的神仙么?能有什么消息?这是要我做庙里的护法么?” 汤昭笑道:“那肯定不是。到时候如果有东君的消息,你必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黑寡妇摇头笑道:“如今你也会打这种哑谜了。” 两人一路闲聊,回到了西山附近的暮城,徐司药和羽司晨还在这里等着他们。看到两人活生生的回来,徐司药自然大喜——这说明她至少这一轮保住了性命。 如今黑寡妇已经是剑生,身份更高,实力更强,反不用这些小手段了,当下按照约定给了徐司药解药,然后让她和自己去惊蛰山庄收拾残局。此时汤昭要启程回中天府,两人就此分别。 这因为一百多年一本游记引出来的冒险,在此稍微告一段落。 汤昭这里还有此行的续集,却与《云中仙城》的两个最忠实的读者无关了。 跟黑寡妇分别之后,汤昭带着白狐星夜兼程,赶到了中天府。 中天府外,通阳河畔。 通阳河的渡口熙熙攘攘,那官渡是云州中心一个交通要道,日日夜夜没有休息的时候。各色商旅来来往往,大小船只川流不息。 汤昭第一次来中天府就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当初只觉得不愧是云州首府,好生繁荣,这时却有另外的感受。 在岸上观看良久,一幕幕红尘画卷映入眼帘,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往上游走去。 上一次来他是去上游军渡搭的船,这回他却不打算搭任何一条船。 来到僻静无人处,汤昭走到河边,卷起裤腿,光着脚一步一步走下河去。 凌抱瑜好奇的趴在他头顶,道:“你要渡河只要跳过去就好,干嘛下水?是想玩水了吗?” 汤昭道:“算是吧。想试试河水的温度。” 凌抱瑜鄙夷道:“你要试水温度,只要用手触摸就行了,还用光着脚走下河?你绝对是想玩水了!” 汤昭嘻嘻一笑,踏着河水一步步走向河中央。 河水异常的温暖,完全没有正常河水的凉意,就像火山上的温泉,且越走到河中央越是温热。 人说通阳河终年不冻,不但有灌溉航运之利,更温养云州地气,使北方大地能开出万亩良田,真乃天佑云州。 此时看来,有此奇观是上苍庇佑还是天降横祸可真是难说。 他一步步在水中走着,就像走在大地上那样轻盈,走到河中央停下,并没有再走向对岸,反而就比着中轴沿河道溯源而上。 越往上游,人烟越是稀少,除了河面上偶尔有船只顺流而下,两侧都是高大树木。有通阳河水的滋养,终年常绿,虽然还在元月,却有绿云如盖,郁郁苍苍。 河水悠悠,汤昭不去看两侧的风景,低着头脚步踩在水面上,仿佛专心致志欣赏着一朵朵被溅起来的浪花。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好歌谣。” 只听有人鼓掌道,“要是在调儿上就更好了。” 汤昭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抬起头笑嘻嘻道:“难道刑总听过这歌谣?不然怎么知道我不在调儿上?” 只见上游漂下一艘大船,不见风帆,无人划桨,似乎是全然自动而行。船上站着一人,一身大红披风被河面上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笑道:“我不用听过这首歌谣就知道你唱的歪了。但凡是个歌谣,它原来的调子不能这么难听。” 汤昭笑道:“刑总,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玉树临风,站在船头一眼可见,真所谓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刑极大笑,指着他道:“到底是做剑侠的人了,话也放开了,早憋着刺我呢吧?上来吧。久侯大驾多时了。” 汤昭才不信他等自己有多久,从他跟刑极说自己要来中天府,总归也没有两天时间,路上也没耽搁,刑极能比自己先到一步就不容易,说不定只是坐船回中天府,正好遇上自己。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他上船,刚刚跃上甲板,就见甲板上站着一个精神奕奕的中年人,汤昭一怔,讶道:“指挥使?” 此人正是检地司的一把手公孙指挥使,不同于刑极一身红披风的骚包,他没穿官服,一身布衣做寻常商人打扮,虽然气质不像,但也看出是减服而行,不欲暴露身份的。 他看到了汤昭,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更比第一次见到时热情得多,主动拍了拍他,道:“好小子,果然是剑侠了。这个速度真令人大开眼界,我如今才相信天下有真正的天之骄子。不愧是我检地司的人。快进去吧。”说罢指了指船舱。 汤昭正要谦逊两句,突然心中一动,压低了嗓子道:“指挥使,莫非君侯……” 这时船舱门打开,一个穿着朴素却仍娴雅雍容的银发老妇站在门前,道:“这里可没有什么君侯。君侯总不能听你一句话,千里迢迢赶回来专门等你。倒是你荀姨可以。船上清净,也没有外人,进来吧。” 汤昭答应一声,连忙带着白狐走向船舱,心知高远侯安排十分周密,在船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周围全是河水,自然是保密的好地方。又带着指挥使和刑极这样的剑侠,更是安全无虞。虽然看起来无重兵陈列,排面却是给足了。 而且,从他掌握的信息来看,这里也是最合适说那件事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隐隐有些天意巧合了。 这时,高远侯又道:“这位姑娘是你请来的客人?也一起进来吧。” (本章完) 479 拨云见日 汤昭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位姑娘当然指的是凌抱瑜。 凌抱瑜作为白狐的形态存在,更藏在好奇心的死角里,一般人甚至一般剑侠都不能发觉她的存在,而高远侯不但一眼看破了隐藏,而且直接看透了她的本质,甚至可能透过剑象看穿了她的容貌。 汤昭知道高远侯就是以“高瞻远瞩”命名的,剑意多半类似洞察力,目力天下罕见,她甚至能看穿时间,一眼看穿凌抱瑜也不算什么。 甚至可以说,凌抱瑜的天敌又多了一位。 凌抱瑜却是大吃一惊。她虽然代表白玉京来和云州接触,但心中未尝不自矜剑仙座下直属的身份,觉得有点“仙人下凡”的感觉。 她们可是从碎域回来的,碎域虽然保卫人间,但实力的发展早已高于人间,尤其是上限高出几个层次,人间反而成了“鱼塘”一样的存在。 她之前听汤昭说起过高远侯,也知道汤昭对这位君侯甚是尊敬,但她还以为这种尊敬是来自秩序上的和辈分上的,敬重对方的年龄与地位而已。她又不在云州的秩序里,自然不会代入这种敬意,最多保持对一方势力首领的尊重而已。 然而,刚一见面,高远侯的轻描澹写一句话就把她看了个透亮,登时叫她一个激灵,消去不少傲气,心想:不愧是人间的大官儿,有真才实学在身上。看她这样的风姿,年轻时定然是个大美人,可惜我没有看见,太遗憾了! 既然被人看破,她也不再隐藏,从死角中走出来。但还是保持白狐的模样,毕竟这是剑象,不是狐狸精,没办法嗖的一下变成人。 她以白狐之身欠身为礼,道:“白玉京凌抱瑜,见过人间高远侯阁下。” 汤昭忙上前介绍道:“君侯,这位是如意剑乔殿下的座下剑侠凌姑娘。” 在外间不便多言,汤昭没有详细说明,但提了殿下二字,就指明了如意剑是剑仙。凡是剑仙都能被尊称为殿下,这个称呼在人间很少见,但是去过碎域的人都能明白。 高远侯也是神色一肃,人间有多年没听到剑仙的消息了。不是人间没有那个级别的存在,而是有限的几位都超然世外,绝不会在世俗行走,甚至与外界断了联系。高远侯知道那个级别的存在还在凡世有至关重要地位的唯有一位。 既然是剑仙使者,高远侯也得高看一眼,同时也对汤昭接下来带来的消息越发重视。 其实按照一般礼数,这个级别的使者来访,汤昭应该事先禀告,云州必要高接远迎,礼数周到。即使是秘密来访,也该私下知会一声,由高远侯妥善安排,不然实在失礼,哪能直接带人上门? 怎奈汤昭为了保守秘密,几乎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反而要求高远侯来云州等他,也就是高远侯有心胸,刑极也愿意帮他转圜,不然别说见高远侯,先得被怀疑居心叵测。 高远侯进了船舱,指挥使和刑极都没有跟进来,反而一前一后站在甲板对角监视,仿佛门神一般。两个剑侠守门,如此排面在云州也是独一份儿了。 高远侯道:“张先生也东侧房间,再没别人了,你去哪边?” 张先生只能是张融,如今已经是高远侯心腹幕僚,她这是问如此机密要事,张融能不能在场? 汤昭略一犹豫,高远侯已经推开了西侧的舱门,汤昭忙道:“张先生没关系的。” 高远侯点点头,汤昭便推开了东侧的舱门,里面是一间简陋的舱房,连椅子都没有准备。张融站在舱中,向他微笑点头。 汤昭行礼道:“张先生。” 张融点头笑道:“小汤……剑侠?一转眼已经是剑侠了,这才一年时间吧?雏凤之鸣,响彻云霄啊。” 汤昭忙逊谢,心中暗爽——他并不是受不起称赞的人,但称赞要看谁称赞,张先生这种少有的奇才的称赞,也是高质量称赞中的顶配了。 高远侯对汤昭道:“我回来也不是为你。一个时辰之后,在检地司总部有个针对龟寇的军务会,检地司各巡察使都会出席。我们走水路入水门,直达检地司。” 汤昭明白她的意思,道:“一个时辰足够了,绝不耽误您布置工作。而且……我想这件事也牵扯到龟寇,正好可以在军务会上知会各巡察使。” 他觉得这个会议可能有一部分就是为他开的,如果他带来了有用的情报,正好可以针对性的制定策略,调动各巡察使出手。 当然如果他带的消息没用,或者有用但和这次军务会不对口,军务会肯定也有别的议程,不会就地解散。就是如果汤昭大老远把高远侯叫回来,连带着让指挥使望风,各地巡察使候场,结果没什么正经事汇报的话,肯定也没好果子吃。 汤昭想了想,道:“我听说龟寇在云州有极大地阴谋,各有司衙门为此事忙了几个月,但风声反而越来越紧,是现在还没有处理干净吗?” 他没有说自己的情报,反而先问龟寇。 高远侯看了一眼张融,张融道:“说处理自然是处理了。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周承志很是配合,提供了很多情报。两个主持的柱国没了,剩下的群蛇无首,无非是仓皇逃窜而已。如今我们已经把龟寇在明面上乃至潜伏不深的贼人全抓住了,即使还有些深藏的贼寇也不足为虑。云州有君侯在,不可能再有剑侠级别的人物潜入。即使剑客也不容易。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十个八个剑客联手捣乱,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按理说剿匪应该算成功的。” 汤昭道:“但君侯和您都知道,这只是表面的安宁,内中肯定还有别的阴谋。” 张融道:“不错。龟寇的图谋很大,绝不是什么为了夺取云州做谋反之基,必是超越甲兵地利之外的图谋。周承志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儿,但不全知道。毕竟他不是前魏留下的世代老臣,没资格知道太多。他只知道自己来云州奉了龟寇的命令,一是发展部下,劝人从贼,二则是根据某个阵图勘测节点,布置大阵。等到阵法布置完毕时,据说他们的大计就能发动,所谓‘大事可成’。” 汤昭道:“既然是有阵图,内容自然瞒不过张先生。” 张融苦笑道:“你把我当什么神仙了?我不过略通奇门八卦和军阵,看那个阵图是真看不懂。我们怀疑这跟符式有关,请令师看过,他也不懂。这应该是前魏的秘传。前魏毕竟有百年繁盛,又有自己一套灵官体系,他们有自己的阵法体系也不为奇。我倒想破解,但光凭一图实在是难以下手。” 他又对汤昭道:“你还记得当时你们同时抓住了一个反王么?” 汤昭道:“好像有吧?是不是那个从昆岗一路跑到云州的?我记得他挺配合,也没怎么反抗就认罪了?” 张融道:“他是前魏皇族,必然知道更多。我们打算从他突破。此人一开始很是配合,应该是受到什么打击,没了心气。但唯有一条,提起那阵图一言不发,提起云州的‘大事’也是闭口不言,甚至拷问之下也能坚持,倒有几分硬骨头。” 汤昭奇道:“刑讯问不出来可以用剑术啊,很多直指精神的剑术……”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那个什么王……人家可是灵官啊。 玩魂魄、玩精神,剑客能够玩得过灵官吗?何况还是王族,各种秘术应该早把魂魄建设的密不透风了。别人想从他魂魄中往外掏秘密可是难上加难。要是刑讯逼供不行的话,方法还真的不多。 张融道:“我们用了不少计策,还让周承志与他套话,最后说来说去,只透露出‘拨云见日’四个字,再问不出别的来。” 汤昭深吸了一口气,这四个字张融说出来平平澹澹,听到他耳中却犹如惊雷。 此时他再无怀疑,龟寇的秘密果然和他知道的消息有大关联。 他镇定了一下,问道:“您有没有想过这四个字的意思呢?” 张融道:“岂止我想。大家都在想。这四个字本意是指冲破阴云、重见光明。以他们来看,阴云自然是朝廷,光明是他们自己。也可以说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形容。但如果把这个词做谜语来看,这云字可能是指的云州。” “拨云就是颠覆云州,重新见‘日’。唯独这日我们猜不出来,或许是他们的某样传承秘宝?又或者是龟寇的某个重要人物?比如传说中的大冢宰?莫不是要颠覆云州,营救这位重要人物出山?” 汤昭心中暗叹,不愧是张融,凭空猜测方向也是对的,之所以没能猜中只能是信息的问题,确实不能了解另一个层次的事,道:“拨云见日,我倒有不同的看法。” 张融和高远侯看着他,表情显然是说“等的就是你的看法”。 汤昭道:“这个云,指的是云州无疑。但这个云州可能不是云州官府、云州朝堂,可能它就是物理上的云州。” 张融眼睛睁大,道:“等等,你是说……” 汤昭道:“拨云就是粉碎云州大地,让藏在云州之下的存在出来。” 高远侯本来只听张融叙说,此时也急促道:“下面是什么东西?什么‘日’?” 汤昭道:“日应该指的是金乌剑。如果我没猜错,金乌剑沉入云州深处,它很可能已经是一位‘剑祇’。” 480 大患 这句话说出来,即使凌抱瑜已经听过一遍,仍不免心惊肉跳,更别说第一次听到的高远侯和张融两人了。 饶是两人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城府,此时也不由悚然失色——这要崩的可不是泰山,而是云州万里大地以及上面的万千黎民啊。 高远侯身子微微后倾,似乎要靠住船舱门以作支撑,但最后还是站的笔直,保持着君侯的沉稳,一字一句道:“你……详细说来。”突然转门出去。 汤昭一怔:不是说要详细说么?她怎么出去了? 张融解释道:“君侯大概是让船慢些,给你多留一点儿时间。你尽可以慢慢说,说的越详细越好。” 果然片刻之后高远侯回来,将舱门关上,脸色已经回归平静,道:“汤昭,你要说详细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何知道?” 他们都没质疑汤昭胡说八道,因为这种干系重大又亘古未闻的事,编也很难编出来。 越是离奇的事,反而越可能是真的。 汤昭答应一声,君侯要凝神静气,他也不差这点时间焦虑,平和的从罐子里掏出三把椅子,道:“君侯,先生,请上座。我从头说起。” 这个动作越发舒缓了气氛,高远侯神色平静,尽量轻松的道:“咱们都坐,船舱居然没有椅子,倒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汤昭又取出茶水给高远侯和张融,才道:“事情还得从我去惊蛰山庄,然后机缘巧合进入白玉京说起。” 他并没有隐瞒惊蛰山庄那些江湖恩怨,但也只是简单的一笔带过,什么孟家父子、什么岳来、什么蛊斗根本不值得说,高远侯和张融不会对治下区区一剑客级别的黑道势力的恩怨纠葛感兴趣的。然后他就直截了当开始说白玉京的事,重点从发现白霓的棺材开始。 白霓的身份、白霓对如意剑的误会、白霓留下的线索再转到白玉京这边,罔两的侵袭、白玉京的沦陷、如意剑的安排、东君的陨落、珠宫衣冠冢、如意剑和东君的约定、如意剑最后的留言…… 将一路的事情连带重要细节都一一说到,汤昭才开始将自己一路梳理的想法一一说明,道:“如意剑也好,白霓也好,两条线索同时指向云州,确认金乌剑在云州无疑。白霓更是给出了感应的方位,明确说到金乌剑在云州万里的地下。而且,她还说明当初她感应金乌剑的状态,虽然比东君全盛时大为衰弱,但还保持着令人心折的威压,可见境界并没有跌落,还有剑仙的境界。这不合理。” “句东君明明去世,金乌剑当自晦。如果说一百多年之后,新金乌剑已经成了剑仙还有可能,但一百多年前,东君去世才几年,金乌剑却保持境界,肯定不是因为剑客转手的关系,应该是金乌剑自己发生了异变。” 张融道:“你就是因此判断金乌剑已经转为剑祇?” 汤昭道:“算是佐证之一。还有一个,就是白霓留在千秋楼上的阵法。” 他小心取出一本书,正是当初他用剑象模拟的那个涉及时间的高等符式阵,此时他已经更进一步,剑象显化,无需他刻意维持,符式便自行运转,活灵活现,与当初墙上的阵法毫无差别。 高远侯和张融都仔细观看,但他们都是符式门外汉,看也看不出什么,只等着汤昭解答。 汤昭道:“这应该是个传送阵法,但是不是传送到某个地点,而是对向某人,能够直接传送到金乌剑身边。” 高远侯惊道:“竟有这等好事?这不是直截了当?” 汤昭道:“不过这传送不是单方面的,要开启需要东君首肯,所以我觉得与其说是传送,不如说是请求与召唤。我们这边请求奔赴东君身边,然后东君同意传送发动,把我们召唤到他身边。像白霓后面数载一直请求召唤,但一直被拒绝。” 他重复道:“是拒绝,传送对面有明确拒绝之意,而不仅仅是漠视。这说明对面一直有人,或者说有意识。” 张融沉吟道:“难道不是那永夜廷在拒绝她么?” 汤昭道:“绝不是,这个传送阵与金乌剑密切相连,直指剑意,绝不会由外界所掌握。而且这个阵法一直处于待激发的状态,它更像是一个势阵与符式的结合。您知道,所有的剑只要剑客陨落,一定会自晦,别管当初什么仙剑、圣剑,都一朝消散。什么剑势、剑法都不做数了。就算留下遗产,那也只是些许痕迹罢了,不能如生前一般灵验。如果金乌剑真的彻底没了,这个传送阵本身就会塌的,既然没塌本身就说明问题。” 张融道:“也可能是金乌剑……” 汤昭道:“然而句东君确实陨落了,太多人可以证明,他身边的向阳子可以证明,那些来拜祭的剑仙们也不愚蠢,彩云归还在碎域发疯呢。现在这样,句东君确然死了,金乌剑却还保持着强盛,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转化为剑祇了。而且转换的过程很是快速,可能和一般剑祇的长时间自生灵性的转化不同,它发生了更奇妙的变化,还保持着东君大部分力量,经过这么多年,说不定已经比当初的东君更强大了。” 他指了指舱外,道:“刚刚我用脚踩了通阳河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金乌剑的力量。那是太阳之力,我不会感受错的。而通阳河流经整个云州,始终温暖,千里不冻。” “剑客之力、剑侠之力,都无法爆发影响一州水土的力量,何况长久的影响云州上百年?只有继承了金乌剑的剑祇才有这种可能。那位剑祇,至少是中位,也就是剑仙级别。” 这人间怕是没有比汤昭更有资格说太阳之力的人了,高远侯和张融无法反驳。 张融轻声道:“通阳、通阳,原来真是通向太阳啊。” 在云州大地之下,静静蛰伏着一个太阳神。 如果是往日,太阳神躺着就躺着吧,都躺了这么多年也就那样。大不了大家想办法联络一番,愿意出来最好,实在不行给它修个庙,多上祭品,祈求它一直躺着不惹事便好。 可是如今龟寇可是蠢蠢欲动啊。 汤昭问道:“请问君侯,龟寇是否勾结永夜廷呢?” 高远侯道:“自然,哪有反贼不勾结永夜廷的呢?” 永夜廷是碎域的势力,连张融也不熟悉,高远侯却是很熟,道:“永夜廷是所有人间的叛逆联合。他们认定人间已经是一团污秽,不能给前线补血,还拖累前线,已经不配存在。他们想要的是把人间一切势力都扫平,只剩下蚁民归他们统治,只埋头生产缴纳重税供养前线和抽调新生力量。” 她笑了笑,道:“当初的旗帜是这样打的,不过永夜廷后来广泛吸纳人间叛逆,只要是反朝廷的一概可以加入,乃至犯了重罪、杀人放火的人渣只要说自己是反人间官府的也都被接纳,如今基本上也不提什么口号了,大概就是一个反朝廷的聚集地。龟寇如何不与他们勾结?倘或万一叫这些人成了事,他们必然要分裂成碎片,自己人掐成乌眼鸡,但现在还是蛇鼠一窝。” 她又叹道:“就是这样的混乱之地,说不得还比不二月强些,不二月可是一心要将碎域和人间献给天魔,自己成为天魔走狗的。” 懂了,永夜廷的理念是人间该由我来统治,不二月的理念是人间该由天魔来统治。人奸当然比反贼可恶得多。 汤昭道:“既然龟寇和永夜廷勾结,那么他们很可能得出金乌剑的位置,然后通过一个大阵,把金乌剑的力量引出来。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要取金乌剑还是要唤醒剑祇乃至要的就是这场爆发本身,总之要叫他们得手,云州必然山崩地裂、生灵涂炭。” 说完,他停了下来,船舱中登时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高远侯道:“金乌剑在不在云州之下,待我一观。” 汤昭点头,高远侯的目力无人能及,是真正的“千里眼”,区区土地和河水如何阻拦?之前没有察觉是没想到那方面去,如今想到了只需要观察就能有个结论。 唯一可虑的,就是她毕竟只是剑侠,贸然去窥探一个不弱于剑仙的存在恐激怒对方,引发祸患。不过高远侯做事稳妥,想来必能相机处置。 “如果是真的……”高远侯语气很是沉稳,沉稳的有些过了,听起来很是平板,“张先生,该如何处置?” 张融神色很是凝重,对付这样的存在,超过他的知识极限了。他虽有大才,终究只是剑客,又不似汤昭履逢奇遇,至今连一个剑仙那样的存在都没见过,又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但他身为谋臣,为主君分忧乃至本分,此时也不能推脱,只能道:“眼前要紧之事,自然是全面遏制龟寇。永夜廷没办法大规模进入人间,只能借龟寇之手。所以若能将龟寇在云州的势力连根拔起,至少能解燃眉之急。这也是咱们一直在做的事。但长远来看,还需釜底抽薪才是。” 这基本上就是说的废话,围剿龟寇的事一直在做,关键在于知道脚下有个随时会引爆的大杀器,要怎么解决后患? 高远侯也知道实力所限,急也没用,正要说话,就见汤昭似有话说,忙瞩目过去。 汤昭道:“君侯,先生,要不要试试沟通一下剑祇?” 481 备选 高远侯眉头一挑,道:“有用么?” 沟通,当然是用白霓留下的交流符阵,然而……白霓不是一直尝试,一直被拒绝么?难道他们尝试就能有效果? 而且,以什么身份沟通? 白霓只说可以沟通,可没留下沟通的具体方法。焉知不是人家有特殊联络暗语,知道是自己人,这才只是被拒绝,别人沟通不但得不到回应,还被对方敌视了怎么办? 张融若有所思道:“你觉得你和金乌剑剑意相似,或许能以此获取信任?” 不仅仅是相似,汤昭其实是继承了一部分金乌剑的。当然这事关他自己的实力,他并没有细说。 汤昭道:“如果是金乌剑祇,它有两种存在可能,一则它是有人一样的智慧,意识清醒,那我就多送这边的信息给它,说明情由,请它顾念苍生,给与回应,一起商议如何解眼下之困。我想东君的继承者想必不是坏人,应该可以被诚心打动。” 高远侯和张融均想:这也未必。人之好坏岂能用来区分剑祇? 但既然汤昭这样说,总可以试一试。 汤昭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它没有智慧,只有混混沌沌的意识,那就要试试我与它的相似之处,能不能亲近它,让它模模糊糊接纳我,引我过去。我有种直觉,应该是能的。它要是没有智慧,说不定反而更易亲近。” 毕竟是半个同源,说不定汤昭还能靠近它、控制它呢? 如果他能掌握金乌剑祇,别说以后做什么大事,眼前云州这场危机至少可以解决。 高远侯和张融均觉他有些一厢情愿了,阳光和太阳说白了只是两个不相干的剑象,不能说长得像就能被认可吧? 但事到如今,什么法子都应该试试。这法子又没什么成本,小心一些也不大会有危险,试试就试试呗? 高远侯点点头。 汤昭道:“那我来试试……” 张融忙道:“且慢——你就在这里随意尝试么?” 汤昭道:“我一路都在推敲阵法,已经想好了催动阵法的方法,有八成把握连接上……” 高远侯摇头道:“八成不够。需要万无一失。而且你想好催动之后说什么了?要如何表现诚意?需要不要献上礼物?怎样取得信任?” 汤昭道:“也不是没想过……” 话虽这么说,汤昭也是冷静下来——就在船舱中沟通确实草率了。毕竟他们不是白霓,可能唯有一次联络的机会,失败了也许对方就不给机会了。 高远侯道:“最后肯定你来负责沟通,但要多做准备。咱们多预备些礼物,言辞也需要打好腹稿。你跟张先生商量一下。” 汤昭也点了点头,虽然这样有些瞻前顾后,但干系越大,越需要谨慎。 他又正色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这阵法毕竟是一百年的事了,如果已经失效,我们也不能放弃接近剑祇。我试试直接从通阳河下去,找到它。” 高远侯目光一凝,喝道:“胡闹!这如何使得?剑祇如同剑仙,接近神明!它的力量能覆盖云州,让通阳河水温暖百年,岂是你能随意靠近的?这不是飞蛾扑火?你以为你当了剑侠就什么都行了?” 汤昭反问道:“我若不行,还有谁行?” 高远侯一时哑然,汤昭道:“我淌过通阳河水,感受到了那种澎湃的力量。那是太阳的力量,虽然强大,我是不怕的。它能伤害云州,偏偏不能伤害我,云州又是我的故乡。这不是天数如此?我下去接近它,若能因此为云州弥一场大祸,那再好不过了。实在不行我也算个斥候,可以摸一摸那剑祇的真正力量,给大家做参考。那时再举全云州之力与剑祇周旋罢。” 高远侯和张融都不说话,汤昭这话只说好处,不提危险,其实就是有舍生取义的觉悟了。他甚至可能没接近到剑祇,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就被剑祇湮灭。 但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作为一州主君,身系百姓安危之重任,高远侯不该拒绝这种提议,只是心中有些沉重罢了。 张融也只能叹息一声,道:“眼前还是以阵法沟通为首选。沟通不成再说。贸然下潜恐有冒犯之意,只是不得已之下策罢了。” 汤昭道:“这个自然。” 三人同时默然。过了一会儿,汤昭另开话题,道:“君侯,凌姑娘是白玉京的使者,她这次来。是想跟云州商议对付罔两山的事。”说罢他让白狐下来,改换下一个议题。 高远侯现在眼前一大堆事,听到罔两山只觉得莫名其妙,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剑仙使者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道:“罔两山是人间至暗之所,我也早有铲除之心。仙使有何建议?” 凌抱瑜道:“是这样的。我们白玉京和罔两山有仇,和永夜廷也有仇,你们和永夜廷在人间的帮手有仇,大家同仇敌忾。而且,咱们想见东君的心情也是一样的,目的相同,或许可以试试联手?” 她大略说了一下自己有同伴被困罔两山,需要借助东君的力量,而东君又在云州之下,所以不说长远对敌罔两山的事,至少在他们眼前的的目的是一致的——从云州以下彻底将东君安全的请出来。 “为此事,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可以尽管提出来。” 高远侯提起了兴致,道:“能得仙使臂助,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 大船在河上漂流了一个时辰,检地司指挥使和刑极也做了一个时辰的护卫。两人外松内紧,并不如门神一般站桩,反而如同观看风景一般,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纵然有人认得两人,也最多以为两位大人私交不错,居然有兴致同船共游,绝对想不到真正的要紧人物还在船舱里。 既然是闲聊,自然不谈公事,只说些轻松话题,不免就扯到了刚刚上船的汤昭身上。 公孙指挥使便问刑极道:“那孩子是你亲戚还是故交之子?” 刑极笑眯眯道:“都不是,我老刑家哪有这么好的风水?出我一个都是积德了,再出一个别把祖坟给烧塌了。是我路上遇到的孩子,单纯偶遇。” 公孙指挥奇道:“是么?我记得你为他进检地司费了好大劲,跑上跑下,我还道怎么也是亲近子侄之辈,竟然不是么?” 刑极道:“当初真不是,现在已经是了。当初我在路上多看了他一眼,便觉得他着实与众不同,将来必成大器。那时我便下决心帮他一把,有的人只需给他一双翅膀,自己就能飞到九霄上去。反正这孩子的前途我已经看不清了。” 他略带神往之色,又道:“想必当初君侯第一次见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公孙指挥听得一阵鸡皮疙瘩,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生怕有人听到他的话又看到他两人站在一起,误会他们是一伙的。 轻咳了一声,他转过话题道:“不错,小刑你功劳不小。虽然你离开了检地司,还留下了宝贵的人才。正好当初给你留的那个巡察使的位置有主了,其实我倒是想把他放在身边多学几年……” 刑极立刻道:“且慢,指挥使,汤昭是我要带走的。正好卸山司初建需要人手,我已经禀明君侯,让他做我的副手,去灵州剿匪……” 公孙指挥登时立起眉毛,道:“什么?跟你走?你那小庙摆得下那么多菩萨吗?刑极,检地司待你可不薄,就你那新衙门,挖的都是咱们自己人,别的衙门谁理你了?但凡你要人要钱,兄弟们掏家底支持你,结果你不但挖自家墙角,还拆咱们梁柱,你对得起检地司么?” 他怒发冲冠,眨眼之间刑极就从检地司的功臣变成了败类。 刑极嬉皮笑脸道:“消消气,您别气坏了身子。再说这是君侯决定的事,您气也没用啊?大不了我再还您几个人,一换二,得了,看在您的面上一换三,我这可吃了大亏啊!” 公孙指挥骂道:“你这小……” 这时门一响,船舱打开,高远侯走了出来,神色郑重道:“刑极。” 刑极立刻正容叉手道:“在。” 高远侯递给他一张纸,道:“去叫名单上的人两个时辰之后在检地司悬镜阁开会。你亲自盯着,上面的人一个不许少,不相干的人一个不许多,方圆百丈之内一只无关的苍蝇也不许飞进来。” 刑极又应了一声是,转身要走。 高远侯想起一事,道:“对了,之前说让汤昭跟你去剿匪,如今恐怕暂时不行了。” 刑极脸色微变,道:“君侯……” 高远侯不容他再说,道:“去检地司给汤昭找一身从三品的武官服,让他这次就换上。” 公孙指挥听得高远侯拒绝刑极本是眉开眼笑,这时突然一凛,道:“君侯,从三品是否再等等?等小汤再立下功劳才名正言顺?检地司也没有副指挥使的缺……” 虽然如今实力与官职挂钩,成为剑侠一定会升职,但是从三品太高了。检地司巡察使是四品官职,也是由剑侠担任的,甚至很多功劳卓著的老剑侠也在巡察使位置上多年。 在巡察使之上,从三品的职位就只有副指挥使和同级别的几个名誉职位,那些名誉职务一般是给功勋老将养老的不提,能当副指挥使的无不是功劳、资历、名望到了一定程度,才能胜任,让汤昭这个毛头小子去做,恐人心不服。 而且,从三品就是高远侯所能任命官职的极限了,再往上正三品指挥使至少名义上需要朝廷任命,也就是说这一任命意味着高远侯对汤昭封无可封,而汤昭还这么年轻,前路还长着呢,这过早升职对谁都不好啊? 高远侯平静道:“功劳他已经立下,而且马上还有一桩彪炳史册的大功绩,只是暂不公开罢了。” 汤昭若能沟通剑祇解云州大厄,区区从三品根本不足以表彰,如果不能,很可能会牺牲,那么这品级就是追赠,高一些也是常理。 她继续道:“汤昭也不会留在检地司,不用考虑副指挥使的空缺,他现在留在我身边,将来……将来自有去处。” 462 布置 通阳河水绕中天府而过,是这座百年城池的天然护城河。 大半的城墙和城内高上楼都能眺望茫茫河水。黄昏时分,夕阳照在河水上,一片金光灿烂,仿佛流淌着无尽黄金,最是一片奇景。“通阳晚照”也是中天府著名的八景之一。 检地司总部就有一座高楼,名叫“照见楼”,可以穷尽千里之目,眺望西边通阳河水。 高远侯已经独自站在顶楼很久了。 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离着她最近的汤昭站在阁楼的楼梯口,与她隔着一道栅栏,只能栏杆缝隙处隐隐看见她满头白发。 她在看河水。 她还看到了什么? 因为她是高远侯,她有一双看穿秋水的眼睛,所以看到什么都有可能。 汤昭知道她的目光已经穿过了浩浩荡荡的河水,看到了云州大地之下,寻找那把至关重要的金乌剑。虽然这个消息是汤昭带来的,但倘若高远侯扫视遍千里厚土,根本没有看到什么金乌剑,哪怕汤昭是白折腾一场,心中也会很高兴的。 可惜幸运并没有降临。 突然,就听高远侯道:“汤昭进来。” 汤昭转过格栅,就见高远侯站在围栏边,眼睛微微眯着,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就好像在昏暗的灯光中看了很久的书,眼睛干涩得流泪。 不知是不是错觉,汤昭觉得这位姿态依旧优雅的老妇人又稍微苍老了一点儿。 不等汤昭行礼,高远侯先道:“阿昭,你要好好研究那个传送符阵,我让你师父过来和你一起研究。还需要什么人帮助,我来写信,或者你自己联系,要什么文书公的私的我这里帮你出,但能多加一丝把握也是好的。” 汤昭心中一沉,知道高远侯已经确认了金乌剑的下落,答应了一声,道:“这应该不是符式的问题,我想师父应该帮不上忙。要问外人又恐泄密。我去向龙渊借些典籍来研究一下。” 高远侯点头,道:“确实不能和外人提。也不宜通知前线,以防泄露秘密,引来不相干的人。如今压力只在你身上。这边研究需要人手,还有……” 她接着道:“如果传送阵法无效,或许真的需要你亲身下去。那么除了你自己,身边也需要帮手。我尽量给你准备些人选,你看着合用再带走。你不用顾虑太多,选择谁都可以,他们都是和你一样不畏艰难的勇士。” 汤昭微凛,他敏锐的察觉到了,高远侯经过这一番察看,似乎不看好传送阵能启用了,她主动提及让汤昭准备下水,莫非是在地下看到了什么?道:“是。我会做两手准备,研究阵法和准备潜水。至于帮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可以带着一起去。” 但是他不看好。 去接近一位未知的剑祇,不是勇气和觉悟的事儿,有勇气就能拿鸡蛋撞石头了?或者说,有勇气就能拿肥皂泡去撞石头了? 血肉之躯想要靠近太阳,至少也得免疫阳光的伤害吧?云州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么? 除了他,最多加上向阳子就够了。 高远侯又交代几句,道:“尽快吧。如果我们能把这些龟寇连根拔起,叫他们中断阴谋,你的时间还宽裕些。但毕竟是心腹之患,早晚要解决。如果我们不能扼杀龟寇,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张先生去找典籍了?” 汤昭道:“他去搜集东君和金乌剑的资料了。这等大事我怕有所疏漏,还需先生指导。等他整理好典籍,我会先试探着呼唤一次。” 高远侯嗯了一声,汤昭忍不住问道:“您看到金乌剑是什么状态?” 高远侯叹道:“我也不知道。我能看见的就是强烈的光和强大的能量——那是我想象不到的力量。可笑我也自认见多识广,但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力量才知道,自己的见识还是太渺小了。” 她沉吟道:“但看起来你的判断是对的,除了剑祇,任何剑仙都不可能长时间的释放这样的能量。即使是剑势也不行。但那光太稳定了,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稳定。如果它有意识,难道不会随着心意的变化有状态起伏吗?这样稳定,即使有意识恐怕也在休眠吧。” 虽然有自主意识会让剑祇变得不可捉摸,但高远侯还是希望它是有智慧的,因为那样还可以正常交流甚至交易,可能和平解决,让金乌剑像个方法自行从云州离开。但如果连自主意识都没有,那就只剩下硬碰硬了。到时候没有对等的力量,真不知怎么才能将金乌剑压下去? 眼前一切都是未知,只能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当下汤昭换上了检地司给准备的新武官服色,以高远侯亲卫的身份参加了一场动员会议。 会场就设在照见楼的第二高层“悬镜阁”,也是能看见水景的高层,四面空旷,一目了然,打下帘子只能从里面看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适合开秘密会议。 这场会议就十分秘密,与会者都是高远侯信得过的人。 进了悬镜阁,汤昭才发现,云州居然有这么多剑侠。 高远侯一共召集了连指挥使和刑极在内的十二位剑侠,这还是她信得过的且短时间内就能召集来的人,而每一个剑侠高手背后都是数倍的剑客下属和更多的剑客预备役,更别说每年那些一批批通过选拔的学员新血,可见云州侯府的实力非同小可。 即使他们都是被高远侯筛选出来可以相信的人,高远侯也并没有把金乌剑的事和盘托出。只说已经研究了阵法并得到可靠消息,龟寇要在云州布置的是能把大地粉碎,将地下的岩浆引动爆发,让云州化为焦土的可怕大阵。 这也不算虚言,一旦“拨云见日”,后果就是如此严重。比起山崩地裂、生灵涂炭,金乌剑的出现对云州反而并不要紧。众剑侠听得群情激奋,对龟寇破口大骂,别说龟寇,恨不得连云州的乌龟都灭绝了。 高远侯紧接着调兵遣将,让军中将云州按照郡县封锁,对龟寇的参与力量继续加力追杀,检地司则以各阵法节点为圆心,一寸寸往外搜索,不许有任何额外的、临时的节点出现,靖安司则调动所有情报力量深挖龟寇的暗桩。非常时机,凡是遇到可疑者先扣押起来再做甄别,宁枉勿纵。就连镇狱司的力量也被进一步抽调,魔狱中一切开发计划全部暂停,仅维持能镇压阴气的力量,其余人手调出,在各个要道设立关卡,层层阻隔。 总之,天罗地网,超级加倍! 然后,高远侯介绍了汤昭。 其实汤昭出来时已经很显眼了,大部分剑侠都不认识他,只从相貌看他年纪异常,又是剑侠,官衔奇高,怎么看怎么像古怪。高远侯言明汤昭对破解龟寇的阵法立有大功,为了表彰他的才能,先加了从三品衔,然后专门领一组人对龟寇的阵法进行攻坚,破坏阵势,从源头上瓦解龟寇的阴谋。 众剑侠这才恍然……原来又是技术岗。那就对了,之前就破格提拔了一个铸剑师做指挥使,现在多一个研究阵法的也不为奇,这年头搞技术也很吃香…… 等等,你说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剑侠还懂阵法?在学术上也独当一面? 大哥大姐,快出来看神仙! 众剑侠各色的注目礼中,高远侯又给了名单,乃是各部门下属的剑客,要抽调出来跟着汤昭攻克阵法,执行特殊任务。 众剑侠对着名单一看都有些懵——这名单上的倒是他们各自的下属,有的还是挂了号得力下属,但是……这些小子们懂得狗屁阵法啊?甚至有人脑子都是出了名的不够数,连一百之内的算数都算不明白,还能抓去研究阵法? 这玩意儿可不是逼急了就能会的东西! 因为众人是分头领自家人的名单的,所以并没有发现,所有被抽调的剑客的剑象都偏光明和火焰。 最后高远侯道:“大伙儿回去做事吧。辛苦这几个月,等把龟寇的事了结,皆计一大功。这两个月中大家需通力合作,勿要因小失大。汤昭有什么要求,各司当优先满足。” 她特意提到汤昭,众剑侠更觉奇怪,但在座都是高远侯心腹,自然肃然听令。眼见要散会,一个斯文女剑侠站起来,正是靖安司的指挥使,禀报道:“君侯,都中通明殿来了四个东风使,来追查云州罔两分身的事,不知如何处置?” 汤昭讶然,怎么云州还有罔两分身?罔两按奈不住,要反攻人间了? 他哪里知道,要不是他在白玉京那一爆,云州本来是没有罔两分身的。 高远侯道:“靖安司跟着他们,暂不要惊动。倘若他们只追查罔两便罢,若有异动便扣押起来,秘密送至中天府让张先生处置。如此非常时期,要分轻重缓急。” 靖安司指挥答应一声,又道:“据线报,前线也疑似有人偷渡……” 高远侯看着她——虽然按照如今的律令,前线剑客不得私自回撤人间,但这种事总是难免的,时有发生。云州也有一套专门应付偷渡客的流程,何须特别禀报? 那指挥使轻声道:“疑似彩云归,有两个人……” 高远侯眉头一挑——这要处置金乌剑的当口,彩云归可是大麻烦,当下道:“扣起来。你安排抓人,也是秘密关押到中天府,若找不到人我把位置给你。” 那指挥使忙道:“属下这就去做。”她可不敢让高远侯给位置,高远侯虽然明见万里,但上天下地的找人消耗可不小,她不想劳动君侯,而且她们就是本职搞情报的,让主君亲自去找人,还要靖安司干什么? 她只是有些纳罕:彩云归是有名的大麻烦,可和人间牵扯比较少,平时不应该视而不见么?怎么还主动扣人呢?一时扣起来容易,沾染这些疯狗可是后患无穷。 但既然高远侯下令,她自然听从,也不再问。 一场会议过后,众人按部就班的去做事,汤昭便去拉他有生以来第一支队伍。 (本章完) 463 朝阳 云州都督府一旦全力运转开来,效率是相当可怕的。 其实为了清扫龟寇,云州已经全力运转数月,军队、检地司等各衙门都满负荷运转,连训导营的教喻都被抽调一空,但在高远侯严令之下,居然还能挤出一部分人手,给汤昭组了一个新的小队来完成他的任务。 汤昭原本以为,他那个直面剑祇的计划简单直接,最多需要运气和勇气。 他先启动阵法尝试沟通,如果能传送过去就当面与剑祇商量它怎么从云州撤离,如果阵法失效他就从河水潜下去,登门拜访剑祇。最难的下水求见也不过是一口气的事。但是这个提议一旦真当做正经大事操作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那可是干系一州百姓的大事,甚至可能是将来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岂是纵身一跳莽过去就能解决的? 譬如那个沟通与召唤的阵法,汤昭也不过是对着白霓的文字参考再加上对符式阵法的理解确认了一下阵法的功效,基本就是认了个“差不离”、“俺寻思应该能用”,但真要深究起来,这是不够的。 现在这份阵法正被薛闲云领着弟子消息研究,不但要彻底确认它的功效、原理,更要争取能溯源它连接的地点、方式,最好能直接锁定对面的坐标。若能根据原理进行变化,省去必须得到对方回应这一步,强行传送更多的人过去,或者建立更直接公开的对话渠道就更好了。 为了研究这个难得一见的高级符阵,薛闲云不但亲自从琢玉山庄来到中天府,还带了江神逸在内其他真传徒弟,除了薛夜语成了剑生正在四处游历,朱英依旧足不出户之外,其他所有得用弟子都来了中天府,就在铸剑阁上加班加点的研究,一下子分担了汤昭大部分研究工作。 等到薛闲云开始针对性的研究,汤昭才反应过来,自己可太膨胀了。如此年纪成为剑侠确实算难得一见,飘一飘也就罢了,难道在符式一道上也把自己当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在符会夺得满分魁首固然不错,可是那最多算是出道拿了个新人奖吧?师父可是在符式上浸淫数十年,终身成就奖级别的人物啊,最多在铸剑一道蹉跎了一点儿,但是符式本行可比自己底蕴深厚得多。 就算他们都没学过涉及时间的高等符式,都需要摇人请教,那也是薛闲云的人脉广啊?混迹符剑师界多年,他也不光是跟人结仇,也交到朋友了啊! 现在眼镜碎了,不能再提供研究外挂,汤昭还真没多少优势,索性便信任薛闲云,等着云州第一符剑师把这个阵法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另外其他方面的研究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关于金乌剑、东君的研究不必说了,关系到未知剑祇的性格与能力,也关系到如何安全、高效的与它建立联系,由张融亲自主持,从各种典籍里摘抄信息,方方面面展开研究,定要做到了若指掌。 连白霓的资料都有人在研究,汤昭手中那几篇白霓留下的文字,每个字都有人盯着一遍一遍的看,白霓的棺材板上那些汤昭也认不清的符字也是抄下来一一解析。效率比汤昭单打独斗高得多。 是以,汤昭在营地里从主力研究人员,变成了半个学生和听众,等众人研究出一些成果,他就赶过去学习,可能再综合现有的信息和进度提出一些方向给学者做参考,但主要还是以学习为主。 这边内容在研究,那边物质也在准备。 尤其是高远侯观察过地下的动静之后,已经认为物质上的准备更加重要。 之前汤昭就有猜测,通阳河水在云州大地都很温热,但在中天府温度最高,尤其在城门外那一段,河水有极高的温度,充满了太阳的力量。或许那就是最接近金乌剑剑祇的入口。后来高远侯的观察证明了这点。所以他们不下水便罢,下水必须在中天府左近。 而这个行动又是高度绝密,绝不能泄露的。但凡泄露一点儿,不说什么彩云归从前线下来找麻烦,光是大灾变的消息引发的民心动荡就够云州炸翻天了。偏偏中天府人来人往,在府城之内任何一个角落都极难保密。 是以,他们这支队伍需要一个靠近中天府、方便布设阵法又方便入水还能保密的基地。 好在眼前就有现成的——检地司训导营。 检地司训导营靠近中天府,但藏在河州一侧,周围是密林和山地,往日也独立世外,并没有很多人知晓。其中设高墙堡垒,囤积物资,只给年轻人封闭集训用。而此时正好上一届学员已经毕业,新一届还没招进来,正好空着,再完美不过。 所以,汤昭时隔两个月再次回到训导营,这一回他已经是这家营地的统帅。 虽然队伍几乎全换了,连名称都换了。 这里现在的代号“朝阳营”。 在朝阳营地里,云集了云州最强的符式人才、史学人才,堆满了物资、古籍、和阳光有关的珍贵材料、辟水辟火的珍宝、以及推测金乌剑祇可能会喜欢的礼物。还有从各处抽调过来可能会用得上的人员。 这些人力物力都归汤昭管理,把汤昭弄得头大如斗。 汤昭未必没有管理的才能,但他是真没有管理的经验,之前以他的年纪和地位,多半是处于被管理的地位,最多当过教喻,那也是以教学为主,哪里管过这么大一摊事? 这种关系要紧的大项目,只在训导营里就有近百人,干系来往的人员更多数倍,物资吞吐也很惊人,光安排人员日常活动保证不出乱子就很费精神了。 他觉得自己不擅长这些,且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精力,不如另选贤人,他只专心做靠近剑祇的准备就好。 高远侯却是不许,道:“这件事的核心是你,主导也只能是你,时间又这么紧,但凡主事者拆成两人,磨合出了差错岂不误事?至于不会,可以学。才十几岁就不想学习了?你看凡是剑侠哪有不带队伍的?一个人的性格、智慧、才能或有不同,但只要是强者就有人依附你,你手底下的人多了,便自然而然成了首领,肩负着领导众人的责任,推是推不开的。剑侠到前线去都是要带队独立作战的。我看你有这个潜力,早晚要学,从这次就开始学吧。” 好在高远侯没有纯赶鸭子上架,还给他配了个副手,就是训导营的董杏雨,之前他做教喻时的搭档,当时两人处的不错,董杏雨也有在山长不在时独立撑起训导营数月的管理才能,正好帮着汤昭盯着基地的琐事。 汤昭虽是剑侠,经验不足以虚心学习为主,事情多听董杏雨的意见,实在不行还可以请教暂住营地中主持资料研究的张融,他既好学又努力,倒把一个偌大的训练营基地维持的井井有条。 如果世间的事都是勤学努力就能做好的就好了。 但事实上并没有,这边基地走上轨道的时候,那边烦心事却是一件一件的来了。 首先外界对龟寇的围剿并没有好消息传来。 虽然云州上下已经把那张网越收越紧,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但并没有网出大鱼,只捞上来一些无足轻重的小虾米。仿佛龟寇的势力已经被彻底铲出了云州。 只是谁能证明龟寇已经偃旗息鼓、放弃图谋了呢? 如果他们还有暗中埋伏极深的势力,在暗中策划那件阴谋呢?如果周承志掌握的阵法有误,真正的阵法其实已经被默默布置了呢?如果他们就是在等这边放松警惕,一旦放松立刻反扑呢? 这件事的结果实在太严重,以至于没人能说出“放弃”两个字。 但是一直把网扯紧,又能坚持多久呢? 高远侯属下已经算极忠诚得力了,还能咬牙坚持,但是经费可是撑不了多久。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次调动的人力物力可不逊于一场战争,每天粮草物资流水价的花出去,云州再富庶也撑不住。更何况云州也只是在北方州郡算好一些的,积蓄并不雄厚。 虽然汤昭在基地内闭门不出,但分明感觉到压力已经传导了进来。到了一个多月之后,这种压力已经笼罩在基地内每个人头顶。虽然高远侯还没有派人来催,但外界调动物资和传递消息越来越频繁,显然是在不住绷紧。 云州不想无疾而终,想要一个结果,朝阳基地能给出结果么? 汤昭加快了对研究的汇总,并在又接收了一批从外界送进来、送给“金乌剑祇”的珍贵礼物之后,准备开始尝试第一次传送。 此时他已经把向阳子从白玉京请了过来,这也是他为这次召唤准备的唯一队友。其他人都退避三舍。 向阳子知道能够去如今的金乌剑身边很是兴奋,由白玉京两个剑侠的陪着进了基地。而那两位剑侠送过向阳子之后并不回转云上,反而加入云州的行动,以示结盟的诚意。 向阳子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千秋楼。因为千秋楼顶层有完整的原本阵法。虽然汤昭已经可以用剑象来复制阵法,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把原版搬过来更好。 二月十二,上一任东君句青主的生日,汤昭开启了传送阵,进行第一次通话。 464 呼唤 第一次通话的过程,与汤昭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以至于他所谓的“万全准备”全都没用上。 一开始启动阵法倒还顺利,毕竟这次用的是原版阵法,连能量都是白霓留下的,足够发动一次完整的传送,怎么也不会出错,。 当阵法完全被点亮,周遭的空间出现变化,一道由流动光华围绕出的入口出现,这正是白霓记录中呼唤东君并请求他同意传送的交流窗口。 汤昭按照准备,投入了他的剑象的一部分,那是他自认为的最纯正的一缕阳光,阳光中包裹着一团声音和一段文字。 声音和文字都是在传递消息。这都是众人这些天反复字斟句酌写出来的精华文字,声音由汤昭自己翻录,字迹也是汤昭写的,务求清晰,内容合情合理又有力有节,是绝不会引人反感的那种。而且浅显易懂,适合各种文化水平的对象,不会造成误会。 在汤昭想来,不管对方听到声音或者看到文字,总要给点回应,哪怕是生气并拒绝了呢? 然而并没有,没有允许也没有拒绝,窗口处只有石沉大海一般的死寂。 这正是最难熬的一段死寂。 汤昭等了很久,眼见阵法能量消耗飞快,只得咬咬牙,又打了一道光过去。 这道光就不那么纯粹了,而是带着浓浓的生长剑意。那是完全从金乌剑中分离出来的剑意,剑祇看到应该会很熟悉吧? 熟悉,就代表着亲切,或许它会给点…… 呲,传送阵熄灭了。 汤昭呆呆的看着眼前消失的光芒,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失败了? 这就失败了! 虽然他做了失败的准备,但真正到失败的时候,他还是万分失望。 汤昭一时茫然,之前种种后续对策此时一个也想不出来。 这时,向阳子大声道:“啊,它切断了联系。” 汤昭一个激灵,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声道:“你确定么?是对面切断了阵法,不是阵法的能量耗尽自动断开了?” 向阳子道:“当然是切断的,我看的清楚,能量还有一截,还能支撑一阵的,但是对方强行切断了。” 汤昭松了口气: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对方能自由切断联络,说明能够主动行动,是个可交流的对象。这比对着一堵墙完全没有反应好多了。 现在最多说明他们准备的不对,没能投剑祇之所好,所以遭到了拒绝,只能回去再研究研究,再作尝试。 可惜对方的拒绝太沉默了,一点儿也没有给出多余的信息,无法分析它到底讨厌什么,喜欢什么。 那边向阳子絮絮叨叨道:“你刚刚用生长剑意了吧?傻了吧?你也不想想,照你分析的,对面是位剑祇,而且它是东君去世之后才形成的剑祇。也就是说它从诞生开始,就没有见过生长剑意,体内也没有生长剑意的任何部分,怎么会认为生长剑意是自己人呢?何况它还有毁灭剑意,应该加倍排斥你才是。” 汤昭若有所思,他早听向阳子说过,金乌剑剩下两个剑意是:照耀和毁灭。然而细想来毁灭和生长确实是互斥的——在它们在同一把剑中,两个剑意可以是一体两面,如同阴阳鱼一般相生相克,但分开之后,不就只剩下互相为敌了吗? 他沉吟道:“他挂断是这个原因吗?” 向阳子信誓旦旦道:“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你不中用,下次换我来。我可是东君一手提拔的属下,比什么白霓亲近多了。而且我也是剑祇,它也是剑祇,同样是剑祇,我们之间会有共同话题的。说不定到时候都不用你去,我自己就搞定了。” 汤昭点头,向阳子这样自信,连带着他心中也重生出一点儿信心。 于是基地上下重整旗鼓,再次为阵法灌注能量。众人又再商讨了一些信息,将剑祇的性格定位做了调整,做了新的沟通策略。在三日之后再度开启阵法。 结果…… 嗯…… 启动阵法后,向阳子信心满满的度了自己的力量过去,还有它一大篇信心满满的留言。 结果,秒断。 它度过去的下一瞬间,阵法就被切断了。速度快得让汤昭怀疑,对方根本一个字也没听它说什么。 向阳子被如此无视,先是呆若木鸡,紧接着暴跳如雷,根都从地上拔了起来,在地上一蹦一蹦的。 它怒骂好一阵,又开始沮丧,紧接着怀疑花生。 只能说到底是单纯的剑祇,一股天真烂漫毫无城府,有生以来没被这样对待过,不免要跳脚。一想到自己信誓旦旦说什么剑祇之间好说话,就更是恼羞成怒了。 汤昭没空安抚它,他自己也很沮丧。 虽然他才试了两次,今后还可以再试第三次、第四次乃至无数次,但现在的征兆已经很不好了—— 那个剑祇,拒绝沟通。 汤昭不知道它是第一次沟通时生出了反感,还是压根就不想跟任何外来者沟通。如果是后者,那么和“这个剑祇根本没有主观意识”相比也不知谁更糟糕些。 虽然往好处想,剑祇可能是拒绝任何打扰,那么就不光是拒绝被汤昭他们打扰,更是拒绝外来的一切扰动,龟寇的阵法应该也不会奏效才对,但焉知那阵法没有神奇之处,能让剑祇不由自主的暴走? 且这么大个剑祇放在云州之下,不知道还好,已经知道了谁能睡个安稳觉?若不彻底解决,云州就像坐在马蜂窝上,危如累卵,朝不保夕。 当下汤昭没有再盲目填充能量,进行下一轮沟通,而是折返跟张融商量,调整了队伍的战略方向。 一方面,还是不放弃用阵法沟通,至少这两次证明阵法是有效的,而对面疑似剑祇的存在也是又意识可以沟通的,只是它暂时拒绝沟通而已。 另一方面,重点大概还是要放在从行动上接近剑祇这条路上。 要下水! 当面找到它! 向阳子就很不理解这一点,道:“你这边用阵法沟通它不理你,下去当面沟通它就理你了?不一样没用吗?还是说你要来点儿诚意?可你们这点实力,哪够资格说‘诚意’?有阵法隔着还安全一点儿,它总不能隔着阵法打你,你当面去打扰,它道你挑衅,随便把你碾压了怎么办?你就那么急着找死?” 汤昭正色道:“既然它拒绝沟通,那么我下去的目的就不再是沟通它,而是传递情报。在阵法这边,我们只知道被拒绝,那边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连个后续的主意也不知从而想起。唯有我下去一趟,亲眼看到它的模样,观察它的处境,尝试听听它的声音,再尽可能与它交流得到一些反馈,多少收集些情报传回来,给大伙作参考,计划才能继续推进。无论如何,阵法既然是断头路,必须有人要做点什么。” 向阳子摇着花盘,道:“就为了什么情报?可能会死啊!” 汤昭笑道:“所以才要我下去嘛,所有人里,我死的可能性最小啊。”他看到向阳子小圆眼瞪着,笑道:“放心吧,不会叫你下去的。你跟其他人一起在上面等我便了!” 向阳子怒道:“这是重点吗?” 不管向阳子如何不满,也不管高远侯收到汤昭的报告之后如何感慨,汤昭做的决定是没有问题的。当此路不通的时候,总不能就坐以待毙,另外一条路上就算是充满荆棘也必须要闯一闯了。 因此整个基地迅速转向,为另一条路做准备。 虽然汤昭的决定没有问题,各种物资的准备也是由他做主,但有一件事汤昭和其他人的意见始终是不同的。 就是跟他下去的队友。 或者说他不要队友。 这个态度他是一直坚持的——如果真的能顺利被剑祇接纳传送过去,带几个队友也就罢了,哪怕是帮不上忙,捧着礼物列队,显示显示汤昭的贵重和云州的诚意,壮壮声威也是好的。 但是如今,眼看走到下河那一步,汤昭可以明确的说,除了他自己,其他人跟上来就是送,何必还要这些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葬身在河水之下呢? 其实就算是他自己,汤昭也决不能说有自信一定全身而归,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丁点不自信,甚至要让所有人乃至他自己都发自内心的相信,他去接近太阳一定可以成功,因为他是一道阳光。 如果云州找不到第二道阳光,那就不要让其他人靠近太阳。太阳未必会恶意伤人,只是靠近它的全都默默地汽化了。 汤昭的态度坚持,又是阳光领域的权威,高远侯不能无视他的意见。但两人思维不同,汤昭独来独往惯了,有事情习惯自己处理,而高远侯久在上位,统帅千军,手下人才云集,心里想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还是想试试在云州找到第二缕阳光。 恰恰还有其他人也这么想,云州各郡剑象接近阳光的年轻人还在源源不断的进入训导营,他们都年轻有为,意志坚定,是精英中的精英,且都有为云州赴汤蹈火的觉悟。即使是汤昭,看到一张张踌躇满志的年轻面孔,也不好直言拒绝。 所以他在基地之中设下了一重考验。 465 伙伴 忽忽数日,眼见已经要进入二月下旬。 这一日早上,汤昭从营地的床上醒来,盯着房梁好久,只觉得心情稍微好转。 最近几日,随着时间一日紧似一日,汤昭渐渐进入焦虑状态,常常夜不能寐。 他甚少感到这样的压力,上一次他这么焦虑还是被选为獬豸剑的权剑使,要以十二岁的年纪面对不可知的魔窟和天魔的时候。 但那时他最需要忧虑的是自己的性命,面对的是自己不可测知的前路,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成败的后果,魔窟的压力也不在他身上。而如今他背负的则是一州苍生的性命和队伍内外众剑客、剑侠们期盼的眼光以及遥遥不可知的结果。 以汤昭的性格来说,后者给他的压力更大。 而且这种压力除了外界给他的,还有他自己给自己的,且越是无人催促和施压,他给自己的压力越大。 只能说,幸亏他已经是剑侠,身体经过脱胎换骨,不再轻易染上凡人的毛病,不然头发得一把一把的掉,早晚成为地中海或者少白头。 如此焦虑倒不是他不抗压,反而他做的其实还不错。 在人前他始终情绪稳定,神色和蔼,而且还能出色的完成学习、协调、决策等工作,没有一点儿紧张的表现。 任谁也想不到这阳光少年晚上睡不着,早上醒了不敢睁眼,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欠了一屁股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了一点儿,因为今天终于有点额外的好消息了。 早上,他例行先去了符式研究的工坊——那里是原本教室改装的,如今薛闲云和他的弟子们就在此地坐镇,对符式阵进行研究。在这里有从各处搜罗来的符式典籍、前线和魔狱运回来的珍稀材料,还有汤昭之前开发的幻象道具辅助,条件比琢玉山庄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薛闲云的主持下,关于符式的研究可以说一日千里,至少这次在学术上是成功的,但从任务的时间尺度来说,又还不够迅速,还没展示出可观的成果。 汤昭例行去巡视了一圈,尽量和缓的表达了希望再加快进度的要求。薛闲云毕竟是他亲师父,没有被他催急,反而安慰他道:“最多一两日便可以。我们会从这个传送阵法中剥离信息交流的阵法,到时候就好像你开发的那个什么……传讯器一般,你可以单方面把信息传过去,在那玩意儿的耳边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大喊:‘传话,接不接?传话,接不接?’” 汤昭心想:这听着可太讨打了,我不是为了讨厌去的吧? 跟师父聊了几句,得到了薛闲云反过来的安慰,他心情又好了一些,离开了研究馆。 出了门,他正要去原本藏书阁改成的文史馆找张融,就听身后有人道:“汤指挥!” 汤昭回头,就见一个年轻女子跑了过来。 这女子也就二十来岁年纪,杏眼弯眉,相貌甜美,头发微微有点焦黄,是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 汤昭笑道:“李剑客。” 这女子是检地司剑客李蓉蓉,和麦时雨是同批的剑客,成为剑客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和汤昭成剑客的时间也差不多。 麦时雨那一批剑客,在检地司的资历算是比较浅的了,都是从六品的剑客官职底线起步。如麦时雨,若非正好遇到了曛城之变立下功劳,又加上顶头上司冯志烈没了,恐怕也不能当上正镇守使。李蓉蓉没有这样的运气,自然还是做一地副使。 此次她因为剑象合适被选入队伍,本来也是要做汤昭的预备队友的。但汤昭一直不选队友,此地又严格保密,任何人员有进无出,所以他们这一批被选入的剑客就留在训导营中工作,算是汤昭的临时下属。 如今是朝阳营地可算是高高配,一个做饭扫地的都是剑客。 汤昭和这位李剑客已经共事已经一个来月,彼此也算熟悉,对她的印象是有麦姐的泼辣,没麦姐的成熟,性格还像个小孩子。 是的,虽然李蓉蓉比汤昭还要大三四岁,但汤昭觉得她性情幼稚,一点儿也不成熟。 李蓉蓉来到汤昭身前,神色郑重且精神昂扬,道:“汤指挥,我今日又进步了。离着大厅里那道光只剩下三步了。” 她盯着汤昭,似乎在等着他的赞扬,汤昭回应道:“是吗?真不错。” 虽然是称赞,但语气淡淡的,也就是客气了一声。 李蓉蓉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又打起精神,道:“之前我离着十步,之后三天靠近一步,从未停止,早晚我能摸到那道光的。您等着吧,我会成为您的队友的。”说罢转身离去。 汤昭叫住她道:“李副使——” 李蓉蓉回头,汤昭道:“抱歉,之前我就说过,你不适合成为我队友。” 李蓉蓉再次轻快说道:“我知道。伱之前在大堂留下那道光时,一早就说过,只有能靠近并触摸到那道光的人才能成为你的队友。我之前无法靠近十步之内,当然没有资格了。如今我一步步适应,一步步前进,经过这些天的努力,如今光只离着三步之遥,在任务时限之前一定能接触到那道光。那时我们就是队友了。” 汤昭叹了口气,道:“副使……” 李蓉蓉道:“我来这里就不是副使了。你不愿意叫我的名字,便叫我小李也好。” 汤昭比李蓉蓉还小着几岁,自然不会叫她小李,道:“李姑娘,其实你没明白。我设下那道光的目的,并不是要筛选一个经过努力,一步步靠近得队友,而是要筛选一个天生契合那道光的队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要触摸到阳光,甚至拿起它如同玩耍,从根本上毫不忌惮才可以。如果第一次没能接近,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李蓉蓉大失所望,道:“怎么这样……” 汤昭解释道:“我们要面对的目标,比我设下的那道光强上千百倍,可以说根本没有可比性。所以只有完全免疫伤害者才有机会靠近,但凡在我这里有一点伤害,到那边就是灰飞烟灭了。这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 眼见李蓉蓉越发沮丧,他又缓声道:“不说你,前两天那位房剑客,他也被我拒绝了。” 李蓉蓉喃喃道:“我听说了。他也是能力不行才被淘汰的么?他们还说……” 朝阳营地里姓房的剑客只有一位,是前几天第二批召集来的。因为汤昭对第一批剑客明言,其中没有合适的队友。他本以为就此打住,营地人员也够用了,内外暂时封闭,只等着时间到了他孤身下水,没想到高远侯立刻筛选了第二批剑客给他。 这第二批的剑客就不仅仅是光与火方向的了。而是各种特殊的剑象,凡是有可能凭借特殊能力躲过太阳威力者都被叫来试一试。 譬如房剑客,他的剑象和空间有关。他有剑术能把自己藏在特殊的独立空间里,与外面的空间断开,但还能互相看见。也就是说,他是“虚化”了,而藏在特殊空间里的时候他是无敌的,什么攻击也伤害不到他。 因为他的剑象剑术都特殊,甚至在云州算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天赋又高,也立下过功勋,所以这小子多少有点目中无人,李蓉蓉和他关系不好,又不是同一批,便也不大了解他的事。 汤昭道:“外人议论说是他不听指挥,触怒了我,因此我不要他?不是的。他也只是没有通过测试。他一开始藏在空间中,是能轻易靠近那道光的。但那只是第一关。后面我将光凝聚,聚为一点,质量和能量同时暴增,然后因为引力的缘故,周围的空间发生了扭曲。他的空间也不能避免。” 要不是汤昭及时救援,房剑客差点被他自己的空间撕成碎片。 李蓉蓉低声道:“第一关之后,还有第二关?” 汤昭道:“是的,只是我能力所限,不然把质量再增加百倍千倍,还可以有第三关、第四关,那才能真正筛选出结果。我这不是故意刁难谁。只是把考验调的更接近目标的状态而已。即使这样调动,力量还是不足目标的万分之一。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空间崩溃和瞬间汽化都没什么区别。只有不要靠近才是唯一安全的方法。” 李蓉蓉听得心往下沉,突然正色道:“可是这么危险,指挥你就能安然无恙吗?” 汤昭笑道:“我也不能说十拿九稳。但我总不是必死无疑啊?关系到苍生的大事,我辈冒险风险也是应该的,但冒险是为了有所收获,而不是自逞英勇却于事无补。放手一搏和送死还是有区别的吧?李姑娘,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李蓉蓉心情沮丧,失去希望一时接受不了,也无力争辩,略一行礼,转身去了。 汤昭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有些怅然,轻声道:“这世上应该是找不到我的同伴了吧?” (本章完) 466 捧日 这些年轻人……一腔热血真能感染人啊。 汤昭也是年轻人,也有一腔热血,甚至往日常有“冲动上头”的时候,只是担了重任,不允许他再做轻率的决定了。这些天他更因为压力把自己压的沉郁起来,光保持稳定和和蔼就已经耗费了很大力气,实在是没有余力再斗志昂扬了。 反而看着从云州各地来的年轻人毫不气馁的精神给了他不少鼓舞。 检地司的年轻人都是非常英勇的,没有一个畏难怕死,更坚定的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主动找他执行任务甚至愿意担当冲锋陷阵的敢死队的都不在少数,就是那个有些骄傲的房剑客,虽然脾气差了点儿,但勇往直前的心也自真诚,毋庸置疑。 之前汤昭是不想要队友的,除了知道那些人躲不过太阳之力的侵袭外,也是他一直觉得队友没有用,帮不上什么忙。 这种感觉可能是来自于他多次冒险的经验,一直以单打独斗为主,没得到多少团队配合的好处,也可能是因为他成为剑侠之后骄傲起来,觉得自己太强了,什么队友都跟不上自己的脚步。 直到他这次真的开始带团队,不但接触了各种各样的专门人才,察觉到了自己知识储备、见识阅历的种种不足,也受到了那些比自己更激情勇敢的年轻人的鼓舞,他才开始转变思路: 有几个队友,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身边有知识渊博、心思细腻的智囊,可以让计划变得顺利,还能查缺补漏、应对突发情况。有实力超群的战力可以并肩开路、战胜强敌,有好的辅助、医疗就更不必说了,大大提升战斗力。哪怕有个元气少年男女鼓舞士气也很好啊。 这也是为什么前线除了大军团作战,多是以小队为单元进行作战。广袤又情况复杂的碎域中,一个人就算再强大容错率也太低了点儿,在那些偏僻处出了意外就无人救援了。 哪怕是眼前,只是个以交流为主的任务,多半是不需要作战的,如果有个和汤昭一样能够免疫阳光的队友跟着他,至少也能做个后备。比如在他出了意外出师未捷之际接过他的任务,前仆后继,继续前行,不使最后的希望断绝。 然,微斯人,吾谁与归? 眼前这个任务决定了参与的人条件苛刻至极,不合适的人选做什么都不合适。汤昭唯一想到能跟自己去的只有向阳子,其他人最多能做些后勤辅助工作。 而向阳子……汤昭察觉到它似乎抵触在沟通不成的情况下还要行险下水。它不是云州的人,云州陆沉终究与它无关。如果它不愿意去,汤昭也没理由勉强。 到头来,恐怕还是只有汤昭一个人罢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汤昭进了文史馆的大门,就感受到了那种读书做学问的氛围,第一层数十位读书人,大部分人都埋首书海,做着繁琐的案牍工作。 但也有例外,在一道书架前,两个书生正就一段文字激烈争执,险些就要动手。 周遭大部分人视而不见,有几个人可能是想休息一下,就在旁边观战顺便打太平拳。唯有两人各自关系最好、甚至有师门之谊的同窗好友才稍微认真的帮场子。 这种事司空见惯,乃至汤昭十次来倒有七八次能看到类似争端,还有两三次还能看到学者们从物理上的打成一片。 做学问嘛,哪有不吵架的? 不过他们多是凡人,身体还不如寻常壮汉,打不出什么花来,一会儿自己打累了就不打了。但汤昭既然来了,也不好视而不见,上前劝架。 汤昭深知这些读书人人人都是有功名的俊才,民间所谓“文曲星下凡”的老爷们,以传统的文人评价体系来看,哪一个学问都高过自己十倍百倍,至少也是进士之才,让他们来摘取、整理东君的资料都是大材小用了,因此对他们都十分尊重,并没有强硬的拉开,只是隔开两人,安抚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问了几句,果然是学术之争,就是对一段记载的解读见解不同。汤昭听了听,觉得这个有道理、那个也有道理,以他的知识储备并不以作仲裁,又分辨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什么事关重大的要紧问题,于是和了几把稀泥,又在众学者面前讲了几句尽量简短的鼓励言语,便转身上了二楼。 上了楼,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见张融正在案前,与一个年轻女子说话。他走了过去,张融抬头颔首,那女子却是站了起来,道:“汤先生。” 汤昭笑道:“樊姑娘终于到了,我们都等你好几日了。” 这女子就是彩云归派到人间来又曾经求助于汤昭的樊还玉。 要说熟悉东君,谁能有彩云归熟悉?虽然她们状态疯疯癫癫,行事遮遮掩掩,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她们掌握了金乌剑,其实只是障眼法,肯定藏有别的猫腻。但汤昭相信她们是掌握了许多消息的,不然这么多年捧日使不是白找了?要是单纯的掩人耳目,也瞒不了这么多年。 所以汤昭一直想从那边获取一些消息作为参考,都这个时候来,多知道一些哪怕是碎片也好。 但要知道彩云归掌握的信息难度可是不小,首先决不能透露金乌剑的下落。毕竟彩云归都是疯子,找金乌剑胜过一切,哪顾得上云州大地上的生灵?双方立场根本不同,也没办法成为同盟的。而彩云归又太过强势,也很难委婉试探,更不会答应分享情报。 这时汤昭就想到了和他达成交易的樊还玉。樊还玉能被选中进入人间,在门中地位并不低,多半知道不少情报。即使不知道,以她的身份也更容易问到。 因此他去联络樊还玉,然而按照之前约定了的联络之法留下讯息,并没有得到回应。汤昭想她可能瞒不下去就回去了,只好先派人出去寻找,也不报太大的希望。 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找到了,这算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了。 樊还玉道:“我本来一直在曛城附近的,时不常发些情报糊弄那边,倒还顺利。但近日彩云归突然派了我师姐下来,还和我联络。我以为是我露馅了,她是来捉我的,因此一时不敢见,就躲藏起来。后来她用特殊手段传讯,一日日越发急切,口气十分严厉,我知道躲不过了,就回到曛城想找您援手。可是您已经离开了,好在危先生还在……” 汤昭打断道:“等等——谁还在?” 樊还玉道:“就是危色,您不是留下他守家的么?其实我一直有点怕他,上次我还道他要杀我……” 这不是她的错觉,危色是真想杀她来着。 倒是危色…… 汤昭颇为感慨,想说什么,但也只是失笑一声。 有些缘分,他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开始,可不能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那不也挺好的? “好在是我看走了眼,危先生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他并没有赶我走,反而听到我求援,主动帮我。他把我的消息细细分析了一番,就指点我道:‘与其日防夜防,不如一劳永逸。’只是来人也是我师姐,我迟迟不能下决心。” “危先生看我不能成事,便又给我制定了新的计划。由他出手将师姐囚禁,我等到机会再把她救出来,取信于她。我便答应了。我们好容易找到师姐,没想到我们没露面,官府突然出手,把师姐他们扣了起来。要不是危先生拉着我跑了,险些把我们一起抓了。” “不过经此一事,我就安全了,然后我又听到您要找我,想来您不会害我,我就来了。” 汤昭恍然,彩云归派了新人下来,他也听说了,这回是高远侯亲自下令,快刀斩乱麻,把来人拘禁起来。这边樊还玉不能提供有效消息的话,还有一个备选项。 至于和彩云归翻脸——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把金乌剑的事解决了,彩云归自己就要产生变故,到时候自顾不暇,哪里想得到云州呢? 张融道:“我已经和樊姑娘说了咱们得要求,她答应把所知关于金乌剑的事都一一记录下来。” 樊还玉道:“既是汤先生询问,我自然知无不言。只是我地位低微,所知很是有限。就算知道一些,也不知是真是假,各位先生当明断。” 汤昭点头称赞,问道:“樊姑娘但说无妨。我想知道,金乌剑在彩云归手里么?” 樊还玉微微变色,紧接着轻笑道:“看来您也猜到了。这种事……或许在大势力最上层都心照不宣。只是谁也不敢说破:金乌剑在彩云归,还只是彩云归处理方式有问题,金乌剑不在彩云归,整个太阳域都有问题了。” “当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弟子,其中内情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捧日使绝不是来执掌金乌剑的。他们只是被叫去一个称作‘金乌灵境’的地方。据说那里还有金乌剑留下的遗泽。他们进去很是凶险。那些运气不好的不必说了,支持不到几日就魂消魄散。运气好呢,能和灵境融为一体,但保留自己的身体和意识,也能使用一部分金乌的力量,只是一辈子被灵境控制,再也挣脱不开了。这些人,被叫做‘捧日使’。” 汤昭听得悚然,道:“像是……伥鬼?” (本章完) 467 非人 伥鬼,据说是被老虎吃掉而变成老虎的仆役的鬼魂。并非活人但有自己的意识,被老虎所操纵,为老虎做引人过来吃掉的恶事。所谓“为虎作伥”是也。 樊还玉也知道这个传说,迟疑道:“有点像?但也不至于那么悲惨?死掉的那些不说,如果活着的话其实已经算彩云归的核心弟子了,也有相应的地位。我见过一些捧日使,看着倒还和正常人一般,但看不见内里有什么变化。就我的印象里,虽然捧日使多半是被威逼利诱来的,对彩云归也没那么敌意、厌恨。虽然被金乌的力量所束缚,但也因此能使用一部分金乌剑的力量,有的使者力量不下于剑侠。因为“捧日使”的特殊,我们这些弟子也得尊重他们。我师父她们说的‘一步登天’其实也不算错。” 汤昭心中很不以为然:都到了生死操之人手的地步了,敌意也好,仇恨也好,怎么能让人看出来?而且到了那地步,说不定就破罐破摔了。既然无能为力,暂时又没“死”,又不想自毁,只能这样苟且着。甚至有人“自愿”依附彩云归,假装自己尚有立足之地,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和解的方法。 只是……彩云归最好能一直控制着金乌灵境、一直保持强势,可别让他们逮到机会脱离乃至反杀,那时就能看出是不是真的愤恨了。 樊还玉继续回忆道:“我有机会服侍师祖时,曾经隐约听她说过,门中的捧日使看起来不多,但年深日久积累下来其实总数不少。他们多半不在彩云归中。应该是去外面找金乌剑了。据师祖说,捧日使去找金乌剑有很多优势,一是但凡有了金乌剑的气息,他们就能够远远感应到。二来无论金乌剑处于何种状态,捧日使都可以靠近它、接触它,将它带回彩云归。” 汤昭和张融对视一眼,彩云归提到‘无论何种状态’,这话颇有深意,莫不是对金乌剑如今的状态有所猜测?也就是说,捧日使能够靠近如今的剑祇?汤昭问道:“那捧日使遇到金乌剑,能转化为金乌剑的剑客么?” 樊还玉摊开手,道:“跟他们说是可以,其实不行的。我听师祖说过:‘剑只会认人做剑客。都不是人了,还当什么剑客?’” ? 说好的她们弟子对捧日使得尊重呢? 且不说她师祖的话分明就是不屑,连樊还玉学说这句话时,口气和神情也带着一股轻蔑,也不知是复刻她师祖当时的语气还是她自己压根也看不起捧日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汤昭心中有些不爽,道:“所以说,你们到处搜罗的捧日使不过是彩云归用来寻找金乌剑客的工具人?那真正的金乌剑要留给谁呢?是已经定好的人选么?” 樊还玉神情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没听说门中有人是真正等着执掌金乌剑的。毕竟这么多年了,谁也等不起吧?” 汤昭想想也是,成为剑客是有年龄要求的,三十岁还不当剑客以后前途就不大了。或许彩云归的任务只是找“捧日使”,不是找金乌剑剑客呢? 捧日使……这个“捧”字很是传神。 当下汤昭和张融分别问了她不少金乌剑的问题,樊还玉搜肠刮肚将自己所知都说了。可惜她限于地位所知不多,精准的信息很少,反而是一些粗浅信息背后透露出的细节值得深思。张融一一记下,等着之后再做分析。 三人对谈了几个时辰,樊还玉说无可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要不然我回去再刺探刺探,再来告诉你。” 她之前对师姐避之不及,这回居然自告奋勇回去刺探,汤昭知道她是没有退路了。她大概觉得自己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不足以做“投名状”,深觉不安,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有用。但真让她回去恐怕也刺探不出什么,徒增危险,便安抚她道:“你刚刚说的这些帮了大忙了。这样,我最近太忙,你现在营地住下,想帮忙就去找董杏雨,若不想呢就歇几日。等过几日做完任务回来我再看看你的铸剑材料。” 樊还玉松了口气,汤昭这里事忙,便让她先离开,拿着营地里统一派发的卡片去吃饭然后安顿下来。樊还玉需要保护,且这个营地本来就是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进了这里,只有等结果出来才能离开。 等她离开,汤昭和张融对视一眼,道:“张先生,咱们这次关押的是彩云归是两个人吧?” 张融点头笑道:“一男一女。我们也正奇怪,一向听说彩云归都是女子,哪里又出来一个少年男子?且实力不俗,剑侠手里都能走个有来有回的,原来还以为是请的外援,现在看来,可能是捧日使啊。” 汤昭叹道:“我真不希望是捧日使。按照樊姑娘的说法,捧日使能感应到金乌剑的气息,而彩云归又不常来人间。此时突然破例来到人间,焉知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是追踪云州下面的金乌剑来的?还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会不会是永夜廷那里泄露了什么?又或者是龟寇鼓捣阵法有些用处,虽没引动金乌剑,却破坏了地层,泄露出气息来了?” 张融蹙眉道:“若是永夜廷泄露出消息,哪怕是模糊消息,那来的也应该不止一个剑客和一个捧日使。像这样的配置,高不高、低不低,确实像是捧日使自己嗅到了气息,单独前来。” 毕竟捧日使不止一个,却都相信找到金乌剑之后自己能做剑客。而金乌剑又只有一把,相互之间有竞争也不奇怪吧? 汤昭道:“但捧日使和彩云归的联系太紧密了,若是一直扣住,会不会引得彩云归全宗的注意力焦距过来……” 张融道:“先去看看人再说。反正这两人都转到咱们这里来扣押了。捧日使可以碰触金乌剑么?若是如此,倒很合适做你的队友。甚至说若能控制他,让他独自下去取剑岂不更安全?” 汤昭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控制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 真有控制起捧日使来执行任务的方法,汤昭当然不会拒绝。他是有冒险的决心,但是添加几分保障岂不更好?甚至说如果捧日使能把金乌剑平静无损的取出来,就把剑交给彩云归又如何?云州难道贪图一把金乌剑吗?那样彩云归也不用到处发疯,还能放过汤昭,这不是双喜临门?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控制剑术可能有,但也有个先来后到,水平高低。捧日使已经被金乌灵境控制了,还能再被控制一遍吗?云州的手段能和金乌剑的力量相比吗? 再者,就算控制住了,金乌剑如今是剑祇,它要是看出眼前人只是一个傀儡,会不会质疑云州的诚意?万一惹怒剑祇如何是好? 如果不使用控制呢?用利诱、交易、威胁的手段让捧日使做事呢?那倒可以试一试,但那样他们并不放心捧日使单独做事,还是需要汤昭在旁边看着,最多算给他找了个队友。 不管如何,彩云归的使者和捧日使都可以去见一见,尤其是知道捧日使和彩云归微妙的关系之后,更值得去试一试有其中什么可利用之处。 彩云归的人被秘密抓捕之后,因为干系到金乌剑的事,也归汤昭这边来管,因此昨日一起送到了训导营基地。毕竟是前线大宗门的弟子,也不至于关进牢房,但也关在地下秘密房间之中,与外界隔绝,有专人看守,插翅难飞。 当时为了审讯方便,两人就是分开关押的,此时正好在其中腾挪。 两人先去见了彩云归的女弟子,就是樊还玉的师姐。 这位师姐是个剑客,见了两人面沉如水,横眉竖目,道:“我虽不知道你们是谁,但是看你们的样子,想必知道我是谁。敢抓彩云归的人,耽误了我们的大事,这是要与太阳域为敌么?你们如今放我走,尚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然就算藏在人间早晚也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汤昭才不信她不知道谁绑了她,这里是云州,能调动那么多人动手,猜也该猜出来了。但凡真是恶人囚禁她,她纵然能守住立场,态度也不能这么硬,现在知道对方的忌惮,便越发大义凛然起来了。至于她说自己不知道对方是谁,就像被绑架不能看绑匪的脸一样,互相留有余地,心照不宣罢了。 张融笑道:“哦,这位彩云归的剑客,张口大事,闭口大事。你违反约定私下人间,是为了做大事么?” 那彩云归剑客怒目道:“你不用试探我,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彩云归的事情你们一点儿也别想知道。” 张融再次询问,那剑客果然一句不说,态度很是强硬,但也不怎么口出恶言,激怒他们。一副“反正我什么也不说,也不找别扭,就等着你们到时候放我出去”的态度。 别说,汤昭他们还真的不便怎样,真到了要紧时刻,用手段也就用了,但现在没有山穷水尽,自然就没必要得罪彩云归,于是便离开了。 张融倒是不急,道:“攻心为上,她如今正是一个口气最足的时候,不用非要啃这硬骨头,不妨再等几日。” 两人又去了另外一侧的关押房间,去会一会那“疑似”捧日使。比起彩云归的女剑客,他更要紧一些。 此时两人已经做好第一次会面毫无收获的准备,乃是去摸一摸此人的性情,再回去制定计划对症下药。 刚刚到了屋外,推开一道门缝,就听里面有人道:“我劝你们对我客气点儿。再过几天我就是金乌剑了。金乌剑,就是东君啊。东君知道么?庙里的神仙,管人间太平的。我随便一指,就能叫你家乡风调雨顺,你要是惹我不高兴,叫你村里三个月不下雨,到时候你提着猪头来拜我,你都找不到庙门。” (本章完) 468 羽翼 汤昭和张融在外面听着,同时一阵无语。 没想到这位和彩云归弟子同来人间的“捧日使”是这种性情,倒挺意外的。 两人一推门,进了房间。 这边房间和彩云归弟子的房间也差不多,原是训导营地窖改的,除了中间有一道透明的围栏之外,并没有特别“牢房”的布置,也有桌椅床铺,和一般房间无异。 房间的透明围栏以外,站着两个士卒,一左一右仿佛石柱一般,围栏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端的眉目轩朗、仪表堂堂,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汤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捧日使,心中一动:虽然看不出对方还是不是人,但是确实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阳光”的感觉。 他见这人只是稍微诧异,这人见到汤昭却是大惊失色,一下子跳了起来,目光发直,仿佛见到了活鬼。 汤昭奇道:“咱们见过么?” 那人不答,只管端详着汤昭,终于涩然道:“原来……竟然是你。那就不奇怪了。” 这是什么发言啊?怎么听起来一股子狗血大戏的味道呢? 汤昭再次确认,确实是第一次见到他,再重复道:“你见过我?” 那人道:“虽然没见过,但我早就想见了。本来我还想自己有一线机会,没想到天命不在我,但看来天命也没选错人。”他整了整衣冠,正容行礼道:“捧日使郑昀见过金乌剑。” 这一转折当真突兀,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汤昭恍然,笑道:“不必客气,你认错人了。” 那郑昀起身道:“阁下不必否认,我是领过金乌之灵羽的捧日使,怎么会辨识不出金乌剑的气息呢?我之前在前线,偶然靠近建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丝金乌剑的气息,想要接近。要不然也不会劝杜小亦一起来人间来了。” 他摇头道:“只是那时我还以为是金乌剑出世,尚无剑客,便起意试试搏一把,却没想到只是感应到了新的金乌剑剑客。再见到阁下如此人才,更无疑虑。果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难强求啊。” 他又很郑重道:“你不用担心我不服,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能做金乌剑当然做金乌剑,不能做金乌剑就辅佐金乌剑,做金乌剑的羽翼。这是我的命数,我是很愿意的。除非你比彩云归的人还差劲。” 郑昀笑了笑,道:“比彩云归差,那也不容易,是不是?” 正如他所说,他此时态度很平和,从震惊到遗憾到接受,这个弯转的无比丝滑,没有什么卡住的地方,就像他之前吹牛也很丝滑一样。 大概他就是这种心大的人,不为难自己。 在彩云归当了一次“捧日使”还能继续在这群人当中生活,要么就得是他这种宽心的人,要么恐怕得被彩云归同化也成为一个疯子。 郑钧不是疯子,他想得开:能成为金乌剑固然是好,不能成的话眼前有别的金乌剑,他就可以脱离彩云归找到新老板了,换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这不也是好事? 汤昭居然能感觉到他的乐观,心想不愧是捧日使,也是被金乌剑遗泽所认可的人,也是阳光开朗。 如果真让他有机会在少年时期得到金乌剑,或许真能被认可,成为金乌剑客呢? 可惜他没有机会。 汤昭解释道:“你真的误会了。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得到金乌剑一部分遗泽,所以身上沾染了金乌剑的气息。不过我继承的多一些,看起来更像金乌剑,其实还是不是正牌。” 郑昀将信将疑,张融突然挥了挥手,让原本一直杵着的两个士卒离开,门被关上,房间中只剩下三个人。他开口道:“其实我们倒是有真正金乌剑的消息,而且如今金乌剑多半没有剑客。你要不要去试试?也许还有机会成为金乌剑呢?” 郑昀眼睛一亮,汤昭一时默然。 金乌剑确实没有剑客,但郑昀肯定和金乌剑无缘,从成为捧日使时就注定了。 张融这么说自然是以虚言来利诱他来做事,这也不能说错,毕竟为了云州众生,别说骗一个陌生人,就是刀架在他脖子上威胁也无可厚非。 但汤昭修行不够,没办法面不改色的骗一个本来就不幸运的人。 紧接着,郑昀道:“你唬我呢吧?就算有金乌剑当面,你会找我去拿?怎么不让这位兄弟去?”他指了指汤昭,道,“他不是天选的金乌剑?” 汤昭道:“我已经是剑侠了,为什么要去拿金乌剑?” 郑昀明显吃了一惊,他虽然能感应到金乌气息,但自身修为所限,却没能察觉汤昭的境界,这时听到剑侠也不由得连连打量。 就算在前线,剑侠也是一个大势力的中上层力量,那些剑仙照样高高在上,等闲不出现在人前,一线冲锋的强者也不过剑侠而已。 郑昀看了很久,喃喃道:“这么年轻已经是剑侠了?人和人之间的不同也太大了。剑侠的话确实不好再去执掌金乌剑了,如果是剑客还可以商量。” 连他也认为退剑去试金乌剑是值得的,可见彩云归对他影响也不小。 叹过之后,郑昀精神抖擞起来,道:“如果这位阁下不去执掌金乌剑,那就应该轮到我了。舍我其谁?你们真知道金乌剑的下落?” 张融道:“知道是知道,但我们凭什么带你?你说你合适金乌剑,我们也有合适的人,而且还是我们自己人,而你是彩云归的人。” 郑昀道:“我不是……不可能有比我合适的……嘿。” 他也不是傻子,已经反应过来张融是什么意思了。尤其刚刚还把人赶了出去,如今只有三个人,还不是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话? 他缓缓道:“你们想要我干什么?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还受彩云归控制,对你们有什么价值?” 张融笑道:“放轻松,你自己想想,你们两个一起被抓住了,已经全然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要是要强迫索取什么,何必对你这样客气?又何必泄露金乌剑这样要紧的情报给你?当然,你们是阶下囚,一般的好事肯定轮不到你们,因此你怀疑我们也是对的。 “唯有金乌剑干系重大,为苍生计,我们才会舍弃小利与外人携手。但这件事也有讲究,第一件,选的人必须要合适。第二件,要是我们自己人。” 见郑昀若有所思,但还没有全回过味来,张融道:“是我们的人,就不能是彩云归的人。” 郑昀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了。是不是杜小亦那里没有套到消息,来找我试探?反正她不在这里,我就说实话吧,要是能背叛彩云归,没好处我也干。但是背叛不了。我的性命在金乌灵手里。我这边做出什么出格的时,金乌灵一动,我就灰飞烟灭了。” 汤昭在旁边问道:“这个金乌灵时时刻刻注意着你们的行动么?说你背叛就是背叛?” 郑昀道:“那倒没有。如果它时刻注意我们,我还能偷偷下人间来么?那玩意儿我试过几次,其实是有点蠢的。但是它掌握在彩云归手里,彩云归要是看你不顺眼。没有理由就可以叫你灰飞烟灭。” “但是彩云归应该只是代管而已,金乌灵毕竟还是金乌剑的么。真金乌剑出世,金乌之灵要么归附,要么也该消散了。所以我第一想要的当然是当金乌剑客,若不行,让外人掌握了金乌剑也可以,只要不是彩云归的疯子。” 他叹气道,“所以我希望你们努力,谁要是当了金乌剑客,不但能得到举世无双的剑,还能收获我们所有的捧日使。捧日使是金乌剑的羽翼,以金乌剑为主君,这么多年积累下来,人才不少的,足以叫一个新剑客瞬间成为一方大势力之主。” 张融笑眯眯道:“与其希望别人努力,何不自己试一试?难道你自己当金乌剑客不是更好么?你以为我们是以剑客为诱饵来诓你的么?我刚刚说的两个条件,最要紧的是第一个。合适,才能谈第二个。第一个就不满足,也不用什么谁的人了。这里有个小测试,通过了我们再继续说话。要试试么?” 不等郑昀回答,张融向汤昭使了个眼色。 汤昭抬起手,一道光从透明的墙壁穿了进去。 即使张融隔着墙壁,仍然感觉到温度明显升高,眼前更是明晃晃一片,仿佛直视太阳。 汤昭问道:“能靠近么?” 他没有给郑昀反应的余地,直接把这道光拍进了他身前数尺,并不担心他会被光焰灼伤。捧日使要是连一道光都受不了,还捧个屁的日? 果然郑昀一脸“就这?”的表情轻轻抬手,把光抓住了。 当然,不是真的抓住,只是有一个抓握的动作,和光融在一起,光好像生长在他手上。 只这一抓,就胜过了营地九成的剑客。 汤昭暗暗称赞,提醒道:“张先生。” 张融背过身去,不再看阳光。汤昭对郑钧道:“你也退后。” 郑昀有些漫不经心,显然不觉得自己需要退后,但还是给汤昭个面子,退了两步。 心念一动,阳光凝聚,化为一点。 强光!高热!质量膨胀!空间扭曲!引力撕扯! 霎时间,郑昀突然往后极退,叫道:“是太阳……但你这不是金乌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