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离木生》 第1章 阿妹? 她头痛欲裂,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眼前有个俊朗年轻男子期盼得看着她,关切之意和疲惫之态一目了然。 脑中嗡嗡作响,依稀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嗓子干痛肺里像有火炙烤,她试着说了三次‘水’,都不见面前人有任何变化。攥紧全身力气大喊‘水’,他好像才注意到她的嘴唇翕动,连忙端了杯水来想要给她喝。 她累得闭了眼,后只觉嘴唇和舌头一片清凉湿润,便没了意识,也不知道那杯水到底是喝到了没有。真的好渴呀…… 再次睁眼时,她看到的又是那张年轻男子期盼又焦急的脸。这回不等她说,他便用湿布子蘸了她的唇,又拿了杯子和勺子,往她嘴里喂,口腔顿感湿润惬意。 那男孩嘴唇动了几遍,她才听到声音:“阿妹,阿妹,你还渴吗?饿不饿?哪里不舒服?” 阿妹?这小子真是滑稽,我都能当你小姨了。真是轻浮。不过,他是谁?我并不认识他,难道我被人贩子抓住了?可看他焦急的表情也不像有恶意。难道是骗子?欲取得我信任然后骗钱?或只是救我的好心人?别是又恶意度人,寒了人心。我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这并不是家里,也不是……任何我认识的地方。 眨眼间,她看着面前男子和床上帷幔思绪百转千回。那男子看着她眼神困惑而警惕,心下一沉,忙柔声道:“醒过来便好,醒过来便好。阿妹,院子里的合欢树开花了,等太医把完脉我这就带你去看。” 说着,示意身边的张太医和李太医过来,起身退后两步,在她床尾站定,目光一瞬也不曾离开她。 太医? 等他站起身,她才看清他的服饰。身上披着宽大的黑色宽袖薄裳,里头穿着白色短袖中衣,配上他随意挽在背后的长发,疲惫之态更甚。她心里咯噔一下,再看所谓太医的古风打扮,她立时汗毛倒竖,惊惧不已。 这些人怎么回事?为何穿着这样的衣服?这是拍古装剧不成?现在骗子行骗手段真是层出不穷,真是过分。 或者,我是死了,到了地府? 她心下又惊又惧又愤怒,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连手指都动不得。 动弹不了,那估计不是死了,阿飘哪儿有身体,哪儿会动不了?那么,只能是骗子了。单纯救人的哪儿会特意穿着汉服去救。难道是给我打麻药了?好个贼人。我眼下不能轻举妄动,敌众我寡,得将计就计,随机应变。否则万一激怒了他们,下了死手,实在得不偿失。也不知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老公知不知道我在这儿,家里人着不着急。 他看着她眼神从惊到怕到怒又哀,变幻不定,悲从中来,安抚她道:“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两位太医把完脉,商量着开了方子,张太医拿给男子,拱手说道:“王妃娘娘虽已恢复意识,但脉象虚弱,气血亏损太过,按方子调养半月便能好转。但也许……”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太医,斟酌着道,“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定。”说到后面头和声音齐齐低下去,拱着的手微微发颤。 男子看着床上人,听着太医所言,表情未变,眼中光芒愈来愈盛,直到听见最后一句,忽又如桌上风中烛火般明暗变幻。 张太医等了几息,仍不见男子发话,呼吸越发清晰粗重起来,额上发出密密细汗。站在后面垂手恭立的李太医,听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似如擂鼓时终于听到那男子轻叹一声,挥袖走到床沿坐下。 直等到嬷嬷请他们出了王妃的桐香院院门,两位太医才发觉腿脚酸软,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庆幸之意。他们虽不知王妃娘娘有没有从鬼门关走出来,但他们却是真真切切的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直等不及腿脚慢的嬷嬷引路,如有鬼魅索命般逃也似的快步走出王府后门,不顾转头就跟礼数周全的嬷嬷说了几句托词,便慌慌爬上自家的马车,未及进去坐定就催着车夫赶紧回府。 张太医回到家里发现早有王府侍卫送来了赏金,明晃晃金灿灿一托盘的金元宝就那么放在桌上,在烛火下更映得满室明亮。 这明晃晃的光落在周围老母老妻、三子一女的身上,他们的眼神愈发明亮,简直要滴出来。张太医不由皱起眉头,心里叹气:无知妇孺!家门无望啊!你们可知这是断头刀化的金子?下一次说不准这金子就化成刀架在全家,甚至全族人脖子上了。 年迈的老太医眼神落在每一个喜气洋溢的脸上,长长叹了口气,挥挥手,嗓音嘶哑疲惫:“都回去睡!” 老妻殷勤地说着老爷辛苦之类的,安排婢子将张太医送到柳姨娘那儿,把子女打发走后,将一托盘金子全数锁在了婆母床下的小柜里。 张太医坐在摇椅上,任由柳姨娘洗脚按摩,心中不由升起孤苦之感。 “若李太医是我儿子多好!”他心想。 思绪在皇权的威仪、子女的不争气、衣钵无传的苦恼、老母老妻姑侄俩的浅薄之间流转。一滴浑浊的泪从闭阖的双眼落下,顺着饱经沧桑的纹路流进了早已稀疏花白的发间。 李太医家也灯火通明地等着他。刚刚快马来家中敲门,让等着丈夫归家的王氏一阵心惊肉跳,等到老仆开门引着侍卫进了大院,王氏才回过神迎出去。 见到王氏,王府侍卫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不进堂屋直接在院中将托盘交给王氏,说了几句感谢之言便大步出门跨马骑上,纵马离开了。王氏将托盘拿回堂屋,掀开上面的红布想看看是什么,掀了一角便又盖上,心脏砰砰直跳。 她脸上不显异样,将几个婢子仆妇遣退,关了大门,让老仆守在堂屋门前,静静坐着等丈夫归来。从惊讶、兴奋,到慢慢冷静下来,到李太医回家时王氏已是一副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模样。李太医看了她一眼,掀了托盘红布,堂屋立时明亮起来。 老仆一看赶紧关了堂屋门出去守在门前阶下,不让人靠近一步。王氏这才回过神,忙上前去解下他的外裳,端上温热的茶,站在旁边犹豫着开口:“若你在太医院当值太过辛苦,不若辞了开个医馆药堂糊口也好。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贵人……” 她警惕地往外看一眼,声音更小,微微俯身凑近说:“贵人们喜怒无常,皇权王威均是雷霆之势,我怕你……” 李太医握住她的手,看着十几年前的少女愈加丰腴成熟娴静持重,听她柔声细语,心中熨帖,将在王府中所受惊吓一扫而光,温言打断道:“夫人不必忧心,为夫自有分寸。” 王氏还想要劝几句,但看着他温柔无畏的眼神心下大定,轻轻叹了口气,做好了福祸同当的决心不再纠缠于此,眉头舒展开来,同丈夫商量着收好了金子,遣了人备酒菜热水,等他吃完便服侍着歇下了。 第2章 孩子 晋王坐在床边,右手温柔地拍着王妃,左手覆在膝盖上,看着又陷入熟睡的王妃,眼神晦暗不明,剑眉深锁,看到王妃复又苏醒才变了表情,尽量欢快的问她:“想不想吃点什么?要不要喝水?哦,与其喝水不如喝点肉汤。要不,……要不还是先喝药。” 早有侍候一旁的嬷嬷在王妃苏醒时就吩咐婢子拿了药来候着,端给了王爷便又垂手恭立一旁。外间仆妇从侍来来去去,安静有序地忙着各自的事,片刻间清水肉汤、糕点清粥、披风薄毯都已准备停当。今日已是王妃昏迷第九天,王爷雷霆震怒庸医无策杀了好几家太医了。虽都训练有素,更比平日小心谨慎,唯恐遭池鱼之殃。若眼下王妃醒来便好,若不能醒来只怕阖府上下家奴都要陪葬了。因此晋王府无一人不诚心盼着王妃苏醒,无一人不向天神奶奶祷告王妃福泽深厚转危为安的。 叶黎安尝到嘴里的苦涩汤药,忍不住皱了皱眉。她本不想吃喂进嘴里的所谓汤药的,无奈,手脚动不得,胃里又空空的,脑袋昏昏沉沉,强打精神醒一会儿便又昏过去了。她真怕这些人在她昏过去时做什么,万一见她无法苏醒行不成骗,索性取了她的器官怎么办。求生的意志,让她一次次昏过去,一次次又强打精神醒来。每回醒来都看到这个年轻人关怀地看着她喂药喂水,可谓殷勤。唉,也不知我老公什么时候来救我。其实,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我在这儿,也不知他即使知道了会不会来救我,……毕竟还有孩子在,他……他是不能为了我不顾一切的。嘟嘟也不知道有没有想我,我这是遭的什么灾啊!对了,我的孩子呢?我的孩…… “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洛慕笙看她昏昏沉沉之间总能强打精神醒来,眼珠乱转看看周围,欣慰于她强大的求生意志,心下又多了丝希望。这次醒来又喝了点药,他一口就能喝完的一小碗,她刚喝下第三勺,每次喝着便又睡着了。他恨不得替她受了这份罪,恨不得把她和自己换过来。他心下烦躁,却又不敢离开片刻,也不敢摔了这碗泄泄怒火,最后也只敢把碗重重放下。这次等了不一会儿又醒了,许是这药确实有效,他赶忙拿了温好的汤药喂第三勺,快了快了,喝完就会好了。却见她眼神越来越悲伤,突然又眼珠乱转似在寻找什么。 莫非想起了些什么?她刚醒来时看他的第一眼,他便知道她没认出他来,千万别是再也想不起了。 她眼神焦急,嘴唇翕动,张嘴试了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来。看他还不懂,她开始心慌了,她记得她带着嘟嘟出门逛商场的,后来她在这儿醒来,那嘟嘟呢?在哪儿? 她越着急,越发不出声音,最后手脚颤抖间勉强嘶吼出一道声音来。看她越来越着急,他起先温声哄着让她慢慢说。后来她手脚颤抖声音嘶哑的吼出声来,他急得站起来,俯身将耳附在她唇上,再看她唇型,勉强听懂她说的“孩”字。 “孩?孩!哦,对对对,孩子,把孩子抱过来,快把孩子抱过来给王妃看看。” 那老嬷嬷犹豫道:“王爷,世子已经睡下了。” “抱过来。” 抱过来?我儿子果真在他们手里,他们想要做什么?没有伤到孩子? 洛慕笙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嫌婢子腿脚慢,派了自己贴身侍卫去抱孩子。侍卫领命而去,心里很怕世子哭闹不休,王爷又不肯等奶娘抱过来,着实为难的紧。他只好带了兄弟过去,一人抱了熟睡的孩子,尽量轻手轻脚不弄醒;一人拖了奶娘奔去王妃院中。 世子果然是有福气的,一路睡到王妃院中,反而是奶娘差点去了半条命,被拖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院中甚至都不能行个周全的礼,兀自发衣凌乱,呼呼喘着粗气,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直拍着胸口顺气。 洛慕笙接过孩子,眉眼温柔,急急道:“阿妹别急,你看,孩子在这儿。别担心。” 叶黎安看着他怀里的襁褓安心了许多,她想看看正脸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儿子,结果在男子把孩子放在床上之时她又昏了过去,朦胧间只看到一个孩子轮廓。 世子在王妃床上睡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睡梦中开始大哭,洛慕笙抱着拍了拍仍然哭的凄厉,怕打扰爱妻休养生息,只好给奶娘抱过去喂奶哄睡。 第3章 别忘了我 此时,距王妃有动静已有大半日时间。中午,一直守候在床侧的洛慕笙忍不住困意靠着床沿打了个盹儿。这一打盹不要紧,做的梦却把他吓了个半死。梦中他见到颜瑾淑泪流满面,说着真虚观的了闻道长说他们有缘无份竟是真的;让他多加珍重,不必惦念;说让世子过得快活些,等到得见天神奶奶时方知一切贪嗔痴皆是世人庸人自扰;让他别再为前尘往事勉强自己,远离纷争过好自己的人生,过得快活些;…… 他听得有些发昏,颜瑾淑说完就要回头走。他忙拉住她,情真意切:“阿妹,你这是说什么?是不是生我气了?我错了,好不好?你别不理我,如果你再不理我,我……我可真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颜瑾淑回头抱住他:“阿哥,我也不想走,我也不想走,……。你放心,我和公公婆母一起求高了天神奶奶,寻到了你未尽的缘分,必不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等你醒来,会忘了这一切,可你别忘了阿妹,好吗?别忘了我。” “阿哥,你别忘了我” “阿哥——” 他倏忽惊醒,额上珠珠冷汗,胸口似有千斤重锤敲打碾碎,回想着梦里的一切,看着床上人喃喃自语:“阿妹,你可不能如此狠心。已经第九日了,你不说醒来,你还入我梦说这些话吓我。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说着眼睛便开始红起来,握住她骨节分明的手一遍又一遍低语: “阿妹,没有你,我怎么活?我无父无母,只有个你给我一个家,没有你我怎么活? 阿妹,没有你,我怎么活? 阿妹,没有……” 他握在手里的手,抽动了一下。 一瞬间,天地间所有事都不重要了。他把全部感官集中在那只手上,外间和院里还有婢子来回走动劳作的声音,他沉声发话:“静!” 内室门口守着的嬷嬷,转身便冲外头喊:“静!”院门口又有侍者高喊:“静”,遥遥还能听见几声“静”传来。待到传令结束,除了小鸟啾啾、溪水潺潺、水鸭呱呱、偶有几声马鸣犬吠,整座王府端的是落针可闻,无一人言语,无一人走动。 洛慕笙等了又等,如在火上煎熬,以为刚刚只是错觉时,那只手又抽动了一下,这次连眼睛也睁了一瞬。年轻的晋王看着爱妻颤动的睫毛,忽的起来握紧那只手,不敢置信道:“你醒了,对不对?阿妹!你终于要好了,对不对?” 越说越兴奋,根本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嬷嬷在听到主人兴奋出声时便遣了人去请太医院的两位太医。张太医作为院首,经验丰富,德高望重,在太医院当值这么多年经历风风雨雨而无恙,可见医术之高明、为人之灵敏;李太医据说是医圣杨西臣的关门弟子,学成之后游历大江南北,治愈过各种疑难杂症,真可谓是神医妙手,后经太子殿下倾力相邀举荐给皇太后,在太医院青云直上,现只负责皇上和太后二人,对其他贵人无旨不诊。 “快!快去请太医!请太医!”兴奋激动之余有些癫狂之色,在九日前王妃落水后洛慕笙一直在其左右照顾。心一日日往下沉。 来过几个庸医,药石针灸无一不做,王妃脸色反而越来越差。吐完水后,起初还能喂进汤药,后来便什么也喂不进去了。偏偏这时候张李两位太医均不在都城,等把他们快马接来已过六日,杀伐果断的晋王在悲痛焦急之余下令杀了三名太医,都城医者终日心慌慌,唯恐被请去晋王府。非医者也怕惹上无妄之灾,自此无人再敢登晋王府大门。张李二位太医一经入城便直奔晋王府,把完脉看完诊,熬了一个通宵为王妃行针之后便告知晋王:“药石无用。若行针三日内不能醒来便……” 今晚本该行第三次针了。 等把张李二位太医找过来,已是下午。挨个把完脉看完诊后,张李二位太医脸上均有喜色。但张太医还是慎重地表示需要再静候些时日才能分晓。 晋王知道张太医的圆滑世故,便举手打断他故弄玄虚的废话,问李太医:“王妃情况如何?是不是要醒了?” 李太医瞥了一眼张太医,张太医兀自保持着垂头拱手之姿,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李太医便直言道:“现下看来是要醒了,今晚会见分晓。若今晚能醒来,那有九分把握是要好了;若不能,恐怕……” “恐怕什么?”晋王明知其意,却还不肯死心。 这位神医妙手闭了闭眼,只得如实说道:“恐怕就要准备王妃后事了。” 旁边的张太医闻言立即屏息,唯恐晋王发怒砍了他们的头,立马跪下磕头,趴伏在地,不敢抬头不敢动弹,但更不敢说什么“王妃洪福齐天,定会否极泰来”之类的废话。万一死了呢,是说王妃没福?还是说自己胡说一通的?恐怕到时候只能跟晋王府亮闪闪的兵刃说了。这时候还是寡言少语地为妙。 李太医看了看张太医,犹豫了一瞬,仍然站着回话,心里对张太医的胆小怕事颇为不屑。此刻,张太医也对这年轻后生的无知无畏心下长叹。 晋王瞳孔一缩,眼圈泛红,转过身不再面对众人,对着床上人,说:“不会的,王妃定不会就此弃我而去。她这人一诺千金,她对我还有承诺未完成,今晚一定会醒过来。” 整理好了情绪,转过身,扶起张太医,又对他们拱了拱手,“二位太医还请去外间歇着,内子如有动静再请二位。”说完,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王妃的手一瞬不瞬的望着,再也不发一言。 两位太医被那位礼仪周全、精明利索的嬷嬷安排妥当,也差人给两家递了话,就留了两个婢子侍奉。 那位嬷嬷安排好太医后就开始吩咐各处人事做准备,后事自然是不能眼下就开始准备的,不吉利不说,被发现了会触怒晋王。那么,就只按照王妃苏醒的情形准备炉灶炭火、热水肉汤、瓜果糕点、清粥小菜、报信马匹等等等等事无巨细全都过了一遍,恭恭敬敬跟晋王汇报:“殿下,诸事妥当。另,这里人多嘈杂,世子年幼,不若让世子今夜在隔壁燕来阁歇息。”见晋王不言语,继续说:“不知,是否要通知颜家人过来候着?” 晋王犹豫了一瞬,“不必。” “是” 嬷嬷恭顺地退了出去。 第4章 做戏做全套? 叶黎安再次醒来时,还是那张俊朗的脸对着她。不知是汤药的缘故,还是身体到了苏醒的时候,她可以慢慢动一动手脚了。她必须要让自己动起来,要快点好起来,才能说之后的事。目前还不知道这些人有什么目的?自己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并没有听到有价值的信息。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今天几号、现在几点。 她看着眼前男人关切的眼神,尽力露出和善的微笑,偷偷在被子里做脚趾头抓紧放松绷紧放松的训练,里侧的那只手也开始能握紧张开了。她估摸着自己现在能发出声音了,也许声音嘶哑气息不足,但总归能说出话来。但在知道这些人的信息之前自己还不能说话。也许还能有力气抬手抬脚了。慢慢来,不能急。也不知道在这儿躺了多久变成了这个样子,总归不下一整天,否则刚醒时怎么可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孩子在他们手上,万事都要小心。那孩子,到底是不是嘟嘟? 她整理着自己纷繁的思绪,也时刻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晋王一下就注意到床尾被子下缓缓蠕动的双脚,刚开始他以为是她不舒服了,掀开被子想给捏一捏的时候她却停下了。如此往返两次,他内心的不安感更甚,想到中午的那场梦,绝望感一点点爬上心头。他索性掀开被子按揉着她的四肢,强颜欢笑: “睡了这些日子,手脚都麻了。我给你按一按。刚刚还说要带你去看合欢花呢,现在太晚了,我怕你受风,我们明天去好不好?” 王妃利索地点点头,又猛然停下,眼中闪过担心后怕,看他并无反应,才略略松了口气。 晋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融融夏夜却如坠冰窖。 不,她一定不会忘了自己的,这绝不可能,不接受。 他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至少她醒过来了,只要她在就好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她现在不认识我,那就让她想起来;她不信任我,就重新让她相信。这都不重要,而且她不一定是没想起我。也许她…… 他眉眼温柔地看着她,眼神探究,却问:“孙嬷嬷,现在是何时辰了?” 她果然立刻竖起耳朵听。 “回殿下,现在子时三刻了。” 她这才知道旁边不远就有人站着的。子时三刻?说十一点四十五不行吗?做戏就要做全套?真够敬业的。 他看着她眼睛滴溜溜乱转,仍不肯死心。又盯着她问孙嬷嬷:“嬷嬷,今日是什么日子?” 嬷嬷将这问题在肚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如实回答:“回殿下,今日是永历364年6月23日” 晋王看着颜瑾淑脸上的困惑的表情,神情落寞。 什么???永历?只有说公历本历阳历阴历?永历是什么鬼?现在是2022年啊喂!是不是以为我失忆想来个穿越剧骗局?这些诈骗犯做戏做全套做到姥姥家了?这也铺的太大了。胡说八道一通,欺负谁没文化呢,做戏也没必要做到日历?——或者说,我还没醒,我是在做梦罢了。做梦就对了,我只是做梦,我很安全,我的嘟嘟也很安全。明早醒了,我一定要告诉老公,他一定会笑死我的。哈哈,闭眼,睡觉! 晋王看着眼前人脸上惊恐的表情,那控制不住张大的嘴巴,绝望地闭了闭眼,口干舌燥。这是她,这怎么可能不是她?她被吓到或惊讶时就是这样的表情。可是……她怎么对日期都这样惊恐?难道是惊讶于昏迷了这么多天?一定是了。 他又看到她脸上表情忽然柔和愉快起来,感到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嘴角弯起,沉沉睡去。你想到了什么呢?你是想到我们快乐的日子了吗? 他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真怕今天的一切只是他夏日午时一场梦。 孙嬷嬷及时提醒:“殿下,娘娘睡了,您休息一下,这里有奴家呢。” “不必了,你下去歇着。” 犹豫了一阵,鼓了很大勇气,孙嬷嬷才敢说:“殿下,非奴不听差遣,只是……若明日王妃醒来身体大好,要出去见见风,她一定希望您能精神百倍地陪着。” 等了好一会儿,等孙嬷嬷以为自己会受罚,或者自己悄悄退下得好,念头四起不知所措时,听到晋王疲惫的声音:“将外间矮榻搬进来。” 孙嬷嬷不敢再说什么,差人将矮榻轻手轻脚地搬了进来,放在了王妃床榻不远处。 孙嬷嬷行了礼正要退出去,晋王仍坐在王妃旁边的椅子上,温柔看着爱妻道:“孙嬷嬷”停顿了一会儿。 孙嬷嬷不得不应声:“是,殿下” “我记得孙嬷嬷是在我六岁进宫时跟着我的,如今都已二十载。嬷嬷若想要卸任回家,我定会保你安度晚年。” 孙嬷嬷吓得趴伏在地,痛哭流涕,却不敢哭出声音:“殿下,奴自小服侍主人家,受尽磨难,直到遇到您才过了这般顺心的日子。奴定是做错了什么,望殿下责罚。但请不要赶我走,只让我远远看着您也好。” 晋王看了一眼趴伏在地的嬷嬷,眼神晦暗不明,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嬷嬷如此忠心,无意归家,那便罢了。下去歇着。” 等孙嬷嬷退去,晋王疲惫地躺在矮榻上,连日来守候在爱妻身旁不眠不休、心力交瘁,领兵作战时都没有这般累过。以为疲惫不堪的身体定能快速睡去,结果只觉头痛欲裂,辗转不得入眠。他下了榻,轻手轻脚爬到王妃床上,微微贴着她,闻着她发间的茉莉香,心安脑清,终是入睡了。 第5章 啊—————— “啊——————” 叶黎安睁眼看到眼前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的脸,惊恐地尖叫出声,顾不上假装,手脚并用往后退,却差点摔下床。还是眼前的陌生男人——晋王救了她一把。 经此一吓,叶黎安耗费了巨大心力,额上、鼻尖上、身上渗出厚厚一层汗水,心脏砰砰直跳,手脚酸麻,浑身失了力气,瘫坐在床上。 稍稍恢复力气后,把手嫌弃地抽出来,皱眉头喝问:“你是谁?你在我床上干什么?你做了什么?”若她声音如常,可能有点震慑力。现在却有气无力,声音嘶哑,听着怜惜。 竟然不是做梦!我竟然还在这里,那我儿子也在这里。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如何救我和我儿子脱身?从昨天醒来到现在过了一整晚,家里一定知道我们不见了,只要我稳得住他们不下杀手,给警察一点时间一定可以救我们脱身。 晋王心中百感交集,气恼、委屈、不满、怜惜、焦急、无奈、困惑、……挨个儿让他尝了个遍。他定定看着她熟悉的面孔,尽力压抑着漫上来的陌生感,柔声开口: “阿妹!我是阿哥。许是你睡久了,一时不记得我了。以前军中伤员中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过几日就好了,过几日你就能想起我了。” 几句话间,他的眼神从受伤到坚定,即使不相信的人看着这样的眼神也会生出些信念。 “嬷嬷,是什么时辰了?”晋王不再纠缠,起身下床,任婢子整理衣冠。 “回殿下,辰时四刻了。” 他漱了口,说:“去把两位太医请来。” “回殿下,两位太医辰时未到便在正院等着了。” 说话间,他洗漱完毕,换了外裳,坐在旁边矮榻上,看婢子给妻子梳发洁面。 叶黎安心中兀自惶惶不安,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她犹在想:这人是不是有大病?睡在我旁边干什么?我一个半老徐娘,他这么年轻的小生还要劫个色不成?一着急,也忘了假装还没恢复了。嘟嘟也不知道被他们带去了哪里。事已至此,先稳住他们,走一步看一步。 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便抬起头,正好与他视线相撞。他的眼神如碧波荡漾的湖,泛着漩涡,直要把人卷进去。她心跳漏了一拍,想不起自己上次看到这种眼神是什么时候了。不过,看到周围忙碌的女孩们,陡然提高警惕。是了,身在狼窝,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偶像剧看多了吗?骗子没有点演技,怎么当骗子? 手脚还在发麻,但还是端起碗,自己慢慢一勺勺喝了下去。她想,如今我就是在砧板上的鱼肉,对付我何必用毒?有毒也没办法了,不吃些东西,怎么恢复体力? 他看着她宁肯费力地自己吃东西,也不肯让他帮忙,也不要婢子服侍,心中实在烦躁委屈。正在这时,孙嬷嬷进来说太医到了,他忙敛起神色,并退屋内婢子仆妇,唤了进来。 望闻问切一系列做下来,叶黎安格外配合。她想看看这俩人到底是不是大夫。小时候楼下就有个中医馆,坐镇的有个吴神医,常常跟父母一起搓麻将。他虽不至于真是个神医,倒也治不死人,街坊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他这儿看,偶尔也能在病情未显前看出端倪劝去了医院,这才有了神医称号。但为人实在不够上进,一周有三天关了门打麻将,天天要喝个小酒,听听戏,慢慢也就没啥人去他那儿了。因着有几个祖传秘方的专利养着,他也不急于生计,所以慢慢他那儿就成了临时托儿所。叶黎安小时候常在那儿打发时间,沾了点杏林杂学。虽不能给人看个病,但何症下些何药,还是有些了解的。 只是开方子前,晋王请人去了外间商议,不知说了些什么。待会儿一定要拿了方子看看,免得做什么手脚。 晋王请人去了外间,说了王妃失忆之事。结果两位太医并不担心,说过两天等王妃身体恢复了仍没有好转的迹象再说。目前出现这种情况实属正常。晋王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又是好好赏赐了一番。 太医开了方子,府内杏芳园的医侍便去库房拿药材煮药了。晋王回到屋内,正好对上斜着半躺的王妃警惕地注意着门口动静,饶是孙嬷嬷沉稳干练也被王妃这摸不着头脑的警惕吓得心下不安。 晋王飘忽不定的心有了着落,心情大好,觉得此时的阿妹可真是有趣,等她想起来了定要好好取笑一番的。这么想着便眉眼带笑地问:“阿妹,怎么了?” “嗯……”叶黎安看着他的脸色,斟酌着请求:“我想看看方子。”怕引起对方警惕,说:“我对有些药材过敏。” 她倒不如不说后一句了,晋王问她:“过敏?过敏是什么?” “呃……“她不知怎么回答,支吾了半天“就是吃了某个药材就会不舒服。”感觉自己说得太轻了,补充道: “可能会喘不过气来,也可能昏迷,甚至会死。”表情认真,深怕不信。 晋王困惑开口:“中毒?”然后宠溺一笑:“放心,这里没人能下毒害你。” 叶黎安要抓狂了。不是啊,大哥,过敏是过敏,中毒是中毒,不一样的啊。你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想给我看是?果然有猫腻。这些贼子真是…… “不过你想看便看。”转头对孙嬷嬷“医侍用完便去取来。” 孙嬷嬷立即遣个圆脸大眼的丫头去了。她心想:其实,要做手脚,看了方子有何用,只要不是有着狗鼻子的神医,喝进去的汤药里兑了点什么,谁知道是啥呢。对王妃这样不信任晋王和王府下人有点不满,但也只敢悄悄在心里嘀咕两句,便连想都不敢想了。 方子倒是中规中矩的方子,一张养气补血的,一张安神补心的,分早晚食用。看来身体并无什么大碍,只是昏迷后气血亏损得厉害了。 不过方子上写的药材倒是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什么百年人参、灵芝雪莲、冬虫夏草之类的。 她抬头问晋王:“这要吃多久?” 晋王看着她呆呆的样子,忍俊不禁:“是怕苦吗?太医开的都是养人的方子,你身体无甚病症,只是气血亏损太过,至少养一个月。若你实在怕苦,就快点好起来,好了就不用吃了。” 叶黎安心想,这这这……这是怕苦的事儿吗?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绑了个啥人,我全部身家加起来都凑不够一张方子的药材。不过,这么写写罢了,谁知道真正煮的是什么。这么想着便又心安理得的坐了回去。 人一旦陷入某种设定,真是很难转变想法,看山是山,看到个小土丘也是山了。叶黎安陷在被绑架的受害者设定里无法自拔,再情真意切的举动都能怀疑地合情合理。 第6章 不如阿妹重要 叶黎安吃了点清粥,再喝了药,又闭目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正是中午饭点。她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借着男子的手,起身斜躺在靠枕上。 她有些受不了男子黏黏糊糊的目光,着实暧昧。叶黎安自认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慧,所以此生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便好。可偏要遇到这种祸事,真是麻绳挑着细处断。若是个学识渊博、机敏漂亮、身手了得的龙凤之才在这儿,不说立马拖着这病躯摆脱危机,至少也能相信男子眼中的光真是对自己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可偏偏遇到的是我叶黎安啊,你可不知我多有自知之明,你们这回可失算了。 她等了会儿,见男子只看着她并不说话,便开口:“那个……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在这儿陪着我了,有事儿就去忙着。” 男子见她不自在,忽起戏弄之意:“军国大事不如阿妹重要。” 叶黎安看着男子年轻的脸庞,似笑非笑的表情,忍不住生气:“你能不能不要叫我……算了!”这都不是要紧事。至于什么军国大事,我信你个鬼! 忽而状若不在意道:“孩子还好?”她不知道这些人知不知道孩子和自己的关系,不敢贸然说出去。 晋王心里有些惊讶,还有一点点吃醋,记得儿子但不记得丈夫,这是什么道理。 “孩子好着呢,别担心!现在吃了奶睡着了,等他醒了就抱来给你看。” 叶黎安心下稍安。不过,吃奶?给他喝的什么奶?他肠胃虚弱,不能随便吃的,只是在这些人手里还怎么挑三拣四,省得恼了他们更不好。他们竟然不排斥给我看孩子,是想用孩子要挟我吗?就算不用孩子要挟,我一个无权无势无财无才无颜的五无弱女子,能给他们做什么?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孩子跟我的关系? 各种念头蹦来跳去,危机当头越发显得脑子不够用。叹了口气,心里向如来佛祖、基督、真神阿拉等能想到的各路神仙都拜了个遍,保证自己只要脱离目前危机就多看书,活到老学到老,什么都学个遍,再不虚度时光,还会多做善事。心里念念叨叨了半天,然后决定申请出去走一圈看看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好言好语地跟他打着商量,笑得极其狗腿:“这位小哥哥,能不能跟你商量件事?我从醒来到现在一直在床上待着,待得腿脚都麻了。能不能出去晒晒太阳?我看你也挺想让我快点好起来的。”眨了眨眼,极其不确定地问:“行吗?” 晋王还在震惊于她的“这位小哥哥”,这是什么称呼?不过离“阿哥”不太远了。 他的嘴唇小小的弯了一下:“好!多走动走动,你也能好得快一些。” 叶黎安一听,立马要下床自己走。他把她按下,用薄毯裹好,打横抱起,临出门时婢子又给王妃披上月牙色带帽披风,这回真真是不受风了,却把叶黎安憋坏了。本来体虚呼吸不畅,这男的又非得要抱着她,还又是毯子又是披风又是帽子的。坐月子啊? 她所在的屋子情形她今天早些时候就看清楚了。一间宽敞的卧室,足有三十平米大。南侧三扇对开窗,靠窗一个大书桌,一边放着一把椅子,样式精致小巧,应是个瘦小的女人用的,另一边顺着桌子放了个榻,榻上铺了缎面软垫,放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抱枕。轻纱窗帘垂在榻后,与另一面椅子旁的窗帘遥遥相望。书桌上摞着几本不知名的纸质书,白玉瓷瓶里不知名的花悄然绽放。椅子后八宝架上整齐放着几本书、几卷竹简和金玉之器。北侧靠墙就是叶黎安的床榻,制作精巧的木床不知耗费了匠人多少心血,雕刻着大大小小栩栩如生的图案。床榻占满了内室门北侧空间,床上铺着柔软的垫子枕头一类。床幔垂了一边,勾起另一边,这边正是晋王陪坐的椅子。床头的高脚几上只放了一个灯台,灯座甚是精巧,许是铜器打造雕刻的,灯芯灯油藏在圆笼里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内室的门是对开的推拉门,现下左右两扇都半开着,垂下层层月牙色纱帘,从内往外看,只能看到人的轮廓,看不清眉眼。孙嬷嬷平时便候在此处,此时拉了纱帘等王爷王妃过完又拉了回去。 叶黎安第一次看到外间的模样。与内室风格一致,古朴淡雅,却比内室大上了许多。正中靠北墙有个小土炕,炕上铺了几层竹席,中间有张矮几,矮几上有个矮松在厚实的白瓷盆里摆着姿势像个舞剑的剑儒。矮几两侧厚厚的软垫上有几个蒲团,主人家估计是要在蒲团上坐过来靠着炕两边的实木置物扶手看向下面四张椅子上坐的人的。一张椅子配了一个高脚椅,如今上面空空如也。坐在椅子上往主位看便能看到墙上挂的猛虎图。 此间,靠着刚出来的内室南侧窗边放着女人的梳妆台,梳妆台颇大,上面该有的铜镜胭脂一个不少,还有不少匣子层层叠叠,旁边有个矮柜,矮柜旁又有个木箱,不知里面都有啥。靠内室北侧角落里放着高脚灯台,与室内的如出一辙。旁边是刚刚搬出来的昨夜晋王用的矮榻。 晋王抱着她路过梳妆台,经过那两排椅子茶几,绕过成直角挡在正门口的薄纱屏风出门去。叶黎安注意到梳妆台和待客桌椅间的地上有两道浅浅的底座痕迹,她猜抵着正门的那台屏风估计是放在那儿的。是为了防穿堂风,才临时搬去了门边。想到这儿,便看到土炕另一边的情形:土炕另一边有张圆木餐桌,估计可坐六人那种不大不小的样子,桌子再看过去就看到另一边还有一间内室,却只顾看一眼就被强而有力的男人抱出去了,也不知里面是做什么的。 迈出高至半靴的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院内右手角落里的高大梧桐树,如今正是夏季,粗壮的树干挺拔光滑,片片梧桐叶密密地凑在一起,给下面的摇椅石桌遮的结结实实,别说毒烈的夏日阳光,就是绵密的细雨它们也敢挡上一挡。院东边一排偏房,西边离窗不远处有几口大缸,里面养着水莲,似乎还有小鱼嬉戏在叶间。正院铺就青石板,即是室外也一尘不染。大门看出去还能看见几间房子,恭顺的仆妇婢子侍者成排站在门两侧和大院角落,不言语不抬眼。 第7章 吃的开心极了 晋王小心翼翼走下十几级台阶将爱妻抱在梧桐树下的摇椅上,轻轻放下,说:“在这儿休息一下。累了就进去歇下,……” 叶黎安赶忙打断:“不累不累,我不进去。”发觉自己反应过大,找补道:“躺了这么久,实在是闷坏了,想多出来走走。” “那好!那就把午饭端到这里来。” 话未落地就有两个婢子莲步轻移出了大门,其余人仍原样站着。不一会儿,就有四名婢子端着托盘进来,一一放到石桌上。各味清粥和小菜,几笼包子发糕之类糕点,再放了牛羊鸡鱼肉,石桌已放不下了。孙嬷嬷点了几个强壮的侍者想再搬张桌子来摆晋王用的膳食。晋王制止并遣退所有人,坐到爱妻身边边为她布菜边吃起来。 叶黎安只觉石桌上的餐食味美,盘子精致,只是都只有几块儿,她都吃完了晋王就没得吃了。于是她一盘盘挨个儿尝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刚开始吃得挺欢的晋王,慢慢放下了筷子。 石桌上,各种肉、蔬菜、糕点、粥类齐备,每一小盘一个味道,每一个食物种类都集齐了酸甜苦辣咸五味。比如说粥,有咸的青菜瘦肉粥、甜的南瓜糊、酸奶粥、苦瓜粥、香辣鸡肉粥。 晋王看她食欲大开,吃得开心,趁机夹了一片牛肉放到她盘里。本是半开玩笑半试探的举动,没想到她整片放进嘴里嚼一嚼吃了进去。洛慕笙眼神沉沉,又夹了一片苦瓜放过去,她仍毫不犹豫下肚。 叶黎安吃得开心极了。昨夜睡得安稳,上午又小憩过后,体力慢慢恢复,肚子开始频频抗议,说是饥肠辘辘不为过。上午吃的一小碗粥什么用都没派上,也不知吃到哪里去了。眼下看着一桌美食,食指大动,胃口大开,并没在意旁边人的异样。 晋王又给她将鱼虾递过去,她也毫不犹豫吃掉了。 晋王胃口全消,看着她风卷残云,看出她是挨个儿扫荡一遍又一遍,不放过任何一盘,也不多吃任何一盘。等到她轮了第二遍时,速度明显慢下来,吃了一块儿牛肉放下了筷子。 转头看向男子:“你吃啊,不吃完都浪费了。” 晋王莫名其妙,熟悉的脸,听得懂的语言,却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吃牛肉鱼肉了、也不知她为什么又吃辣的苦的了。 中午这顿饭是他吩咐孙嬷嬷这么做的,本是一个玩笑,看她不记得自己,那看看记不记得自己喜欢什么。结果发现她真不记得时,却不知道心里是何感受,空落落的,如一阵秋风吹过落叶萧索。在这盛夏时节,晋王却感到凉意阵阵,突又想起昨天中午的梦,心中一阵慌乱。 晋王唤人撤了满桌餐食,又让人去请了两位太医,便陪着王妃在院中散步消食。 转了几圈后,晋王忍不住劝道:“过两日再出院散步,如今你身体太弱,不宜操之过急。” 偷偷往院门口越踱越近的叶黎安霎时停住,连中午吃的饭都原地纠在了胃里。所幸晋王再也没说别的,默默陪着她来回散步。 结果走了没有两圈,她开始浑身发虚汗,腿脚酸软。晋王看出她累了,想抱她回去休息,她怎么都不肯,态度十分坚决激烈。还让他先走远一点,然后自己凑近了旁边的婢女,小声嘀嘀咕咕。 那婢女态度十分恭顺,却嘀嘀咕咕半天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晋王。晋王不解,问:“何事?” 那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当即跪下,垂头朗声恭敬道:“回殿下,娘娘好像是在问奴婢茅房在何处。” 晋王脸上不见一丝尴尬,叶黎安却差点昏倒。如果不是自己气息实在不足,不能去捂住她的嘴,也要出声制止。 “我抱你去净室。”晋王说着就要走过来。 她扶着另一边的婢女,大吼:“别动!不许动!”几乎抽干全身力气。晋王不敢再向前。她有点嗔怪那个小姑娘:“我说你这孩子,跟他说这个干啥?你带我去不就完了吗?我又跑不了。” 那婢女重重将额头磕在地上,趴伏在地:“王妃恕罪。奴婢鲁莽。请王妃责罚!” 晋王负手站在一侧,熟视无睹。叶黎安看了看晋王,又看了看小姑娘,推理出这个小姑娘也是被绑来土匪窝屈打成奴的。她决定救救她,就算救不了,也不要做让她受罚的罪魁祸首。 “那个……就让她带我去。都是女的,比较方便。哈?”又加了个假模假样的微笑。 然后伸手拉扯那个小姑娘,说:“小朋友,你再不走,我可要支持不住了。”语意双关的传递信息。 婢女立马起身,扶着王妃的手向前走。回头一看,孙嬷嬷和几名大一点的女孩儿也跟着。她笑了笑对晋王和孙嬷嬷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跑到哪儿?你们不用跟着了,我跟她去就好。”她见一个大点的姑娘快速跟那个小朋友交代了几句,小朋友眼见地紧张起来,双颊微微泛红。 她跟着这个小侍女走进了正屋内,进门向右拐到另一侧内室。两边内室一样大小,却发现这侧内室里靠北墙是个大土炕,几层竹席上铺着软垫,估计是最近没在这儿住过人,被褥齐整,连点褶皱都没有。上面的墙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幅画,却不似常见样式,是画在绢帛上的,而且画风过于素雅,只有淡淡几笔,却如活物一般。叶黎安也不知这样算不算好画,便继续看屋内陈设。奇怪的是这屋内布置实在单调,只在南侧窗台上放了一排盆栽,她能认出海棠、薄荷、兰草,其它就不太认识了。 靠着南侧窗台有一道小门,穿过门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屋子。一进门,一眼便看到脚下的九层台阶,台阶尽头是离地足有一米多高的平台。平台带着台阶从东墙顶到西墙,东西两面墙上只留了小门的位置。两道小门中间形成可三人比肩行走的过道,过道另一面是两扇对开窗,窗台上也放着些盆栽。平台正中央是大大的……铁锅?叶黎安搜肠刮肚,大脑中相似的图像就只有吃铁锅炖时看见的铁锅了。此铁锅虽说是铁锅,但只有锅底部是铜铸的,往上就不知道是玉还是瓷还是什么,泛着羊脂色通体光滑莹润。两侧墙面上高高的伸出精致的壁灯,北侧的情形被挡着看不清楚。 叶黎安心想,这间屋子还是个轴对称图形,以后讲课时可以画画这间屋子。唉~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获救,能不能获救。 小姑娘继续领着她往前走,穿过东墙上的小门,又来到一间小室,小室南侧一扇对开窗和窗台上的盆栽,窗边是绘了春夏秋冬风景图的折叠屏风。北侧偏东有道小门,屋中除了东西墙都有个木架之外,空无一物,可容一人舞。 走到这儿,小姑娘停下来,叶黎安也敏感地随着她停步。小姑娘上手开始解她披风,然后再是她薄薄的外裳,一一挂在旁边的木架上,只留她一身中衣后率先迈进了北侧那道小门。 叶黎安在小姑娘伸手解她衣服时就有些不自在,现下更不敢跟着她走进去。但看她个子只到自己肩头,瘦瘦弱弱的样子,给自己壮了壮胆就去了。 第8章 出工? 迈进门,迎面就有两个成直角摆放的山水画屏风拦路,只能往东拐了几步绕过去一看,却没看到马桶之类。沿着西墙,有两个东西,北侧的比较好认,是个放在木支架上的铜盆。南侧的是个什么? 叶黎安转头来回看了一下,除了北侧高高的有个小窗,再不见其它东西。那估计这就是马桶了!就是在乡下,如今也都用现代的马桶了。这儿怎么还用这样弄不清怎么用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越想越能想到更可怕的可能性,越想越害怕,强自镇定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却一点作用都没有。 小姑娘眼见王妃娘娘脸色煞白,唯恐她虚弱的身体支持不住,赶紧上前扶着她。 “娘娘,奴婢已经准备妥当,娘娘是否现在出恭?” 出工?哈??? 叶黎安任由小姑娘扶着她往前走。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是青石板地砖下有个约有三十公分宽五十公分长的坑道,坑道有大约有一米深,坑道四周往上大约二十厘米的样子砌了宽宽的围挡。围挡上骑了了个厚实的木架子,架子双侧半人高的可看出是个扶手,中间的两块儿木板,放在左右两侧的围挡上,好像是活动的踏板。这些东西的后面有个比肩高的大木箱子,不知道干啥的。 “这稳当吗?”叶黎安看着木踏板,心里有些不确定。 “回娘娘,自是稳当的。” “那……那这怎么坐啊?” 小姑娘忽闪着大眼睛,有点不明白她的问题,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回娘娘,这不是坐的。要踩在上面,蹲着出恭的。” 叶黎安有点尴尬,只得闭嘴不再说话。 说话间,小姑娘扶着她踏上了踏板,踏板稳稳地承着重量,不见一丝晃荡。小姑娘还想帮她,叶黎安怎么也不肯,拼着发颤的手脚,撑着旁边的扶手自己解决了大事。 叶黎安让人看着不自在,就让小姑娘出去等着。小婢子不敢不听话,也不敢把她独自一人留着,就往前走了几步,到屏风旁边转过头等着。 等了一会儿,她出声问道:“娘娘,您要纸吗?” 叶黎安颤颤巍巍地起来,扶着扶手走下来,小姑娘听到动静忙回身去扶,带她去铜盆那儿洗手。 叶黎安找不到冲水按钮,尴尬得要死,忽见小婢子转身拉了个扶手旁的绳索,马上就又水哗啦一声冲下来。她放了心,跟着婢子走到铜盆旁边却发现盆里并没有水。 她正暗自奇怪,小姑娘拉了拉铜盆架旁边的绳子,就响起了叮叮铃铃的铃声。没一会儿,就有水从墙里伸出来的龙嘴流下来,精准地落在了铜盆里。 等她们洗了手,披了衣服,从小室里出来时,看见两个婢子等在小室门外两侧。她们一出来,她们便进去了。 再走到下一个门口,往内室探头一看,并不见有人。窗外也并没有人。于是,叶黎安压着声音急急的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叫小莲。” “小莲?……哦,好。小莲,你是怎么来的这里?”,说着声音更低下去。 小莲不太明白“这里”是哪里,也不明白王妃娘娘为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也跟着放低了声音,吞吞吐吐道:“回娘娘,奴婢……奴婢……” “哎呀,别回娘娘回奴婢的了。你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就告诉我谁告诉你要这么称呼我的?你知不知道你家在哪儿?” 小姑娘看王妃着急,也跟着急起来:“回娘娘,是带引嬷嬷这么教我的。我老家在河北郡商阳县,三年前遭灾家中人快饿死了,就将奴婢……” “什么?饿死也不能把女儿卖人啊!”冷静!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那你有没有见过我孩子?” “回娘娘,奴婢只远远看见过。奴婢身份卑微,只是院中做洒扫的,平时见不上小世子。前几日奶娘抱着小世子来院里才看到的。” “那他看着好不好?哭闹没有?” “回娘娘,小世子并没有哭闹。” 这时她听见外间有响动,马上整理神色带小莲走了出去。她原打算在卫生间好好问问的,可等解完手看那个龙嘴,总觉得隔墙有耳,不放心。在放衣服的小室正要问,瞥见门外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守着,立马对这里守卫森严的程度提高了警惕。 她出去看到晋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刚有杯热茶送上来未及喝一口,孙嬷嬷站在一旁侍奉,外面有几个婢子守门站着。 她看这阵仗顿时感到绝望,就这样看着怎么逃的出去,插翅也难逃啊。她呼吸一滞,眼前一黑,本就筋疲力尽的手脚立时软软地,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晋王翻了面前的桌椅,飞到她身边微蹲起,左手捞起她的细腰,右手便抄了双腿抱起来。此时她已支持不住,闭了双眼晕了过去。 他看她双颊泛白,眉头拧紧,怒喝:“那俩太医是死了还是搬到天上住了?怎么还没来?一刻钟之内不到就不必来了。” 孙嬷嬷脸色不显,脚步急急,莲步轻移到门口,跟一名侍女嘱咐了几句。侍女又给外院的侍者传递消息,侍者接到消息便奔出去,奔到外院跟当值的掌事管家说了,管家立马派了两人,各自纵马而去。 接两位太医的人马本都已到半路,接了王爷震怒的消息,自是惶惶,当即跟太医商量弃车骑马过去。李太医虽不敢说骑术如何,却也会骑马,便跟着王府仆从绝尘而去。倒是张太医年老体弱,颠在马车里都要缓一阵才能下车,更别提骑马了。 张太医这队人马商量一番,决定让他坐了马车,双马护在两侧,走大路。车夫将马车赶得快要飞起来,张太医在里面被颠的眼冒金星,胃里翻江倒海,磕磕碰碰自不必说。 等到了王府后门,王府下人迟迟不见张太医出来,着急地进去一看,张太医歪倒在一侧,那人吓了一跳,赶忙去扶老先生。张太医本来就要吐出来,想要喘口气咽下去,结果被人一碰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全吐在他身上,满身满脸无一处幸免。 这时外面又有催促之声,张太医倒出内里窜倒的秽物,顿觉轻松。看着面前的年轻侍从,有心想帮一帮,既不知从何下手,也不敢耽误时间,只得拱了拱手,逃出了马车。 后来回到家,让人照着身材最相像的孙子,花了几日时间,赶制一身得体的衣裳连带着几块儿碎银,差了管家送给了这位小哥。 细枝末节,不提也罢。 第9章 失心症? 两位太医摸了脉,商量了一番,由李太医行了次针,等到开方子时已是黄昏时分。 晋王看着床上脸色灰白,双目紧闭的人心里预感十分不妙,感觉他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感觉她就此要醒不过来了。前几天太医说有可能是回光返照,不会真的弃自己而去了? 他心中闷痛,忽又对她生气起来:说了千万遍,不要管闲事,非是不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为什么就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样残忍的事情让我痛彻心扉?天神奶奶!难道我前世真是做了那么多恶事,今生人人都要弃我而去?让我背负了血海深仇不够,连这一个人都不给我留下。真是我罪孽深重不可活,那便把我命拿去。为什么让她这么痛苦?她从没有做错什么,从不曾害任何人,这样善良这样纯真,竟还要遭此劫难。这是何道理?人人都说天有情,所以将天唤做奶奶。可就是真的奶奶也会对众多孙子孙女厚此薄彼,何况冷冰冰高高在上又不知寿命是何物的神!看天下人自然如看蝼蚁,看谁哭泣痛苦自然觉得稀松平常,万万年人类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又有何特殊要神去怜悯?可是……可是这次不一样啊,这个人真的不一样。天神奶奶!若您在天有灵,请您赐福保佑阿妹醒过来,我将为您塑金身,广开道观寺庙,善待修士。 等了等,他又在心里补充道:天神奶奶,若您在天有灵,请您赐福保佑阿妹醒过来,若您保她健康,我定护这世间百姓百年平安!我必将…… 从不祈福祝祷的晋王在心里默默念到此处,就看见颜瑾淑眼睛倏地睁开。 睁开眼后,叶黎安懵懵地反应了几分钟才搞清楚现在的情况。烛光随着她没有着落的心摇曳,外面夏蝉一声声叫着。她直愣愣地看着床顶,此生从没这么恐惧过。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脱身,不知道怎么找到孩子。 晋王耐心地等着她回过神来,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眼圈泛红,心里默念:阿妹,别害怕,看过来,跟我说说话,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心里又有声音劝告自己:耐心点,别吓着她,慢慢来。 终于,叶黎安回头将视线定在他脸上,开口:“我想见见孩子。” 男子心里松了口气,只要没吓坏就好,只要还记得孩子就好。“此时孩子已经睡下了,此时太晚了,你好好睡一觉,明早我们一起去看他。好吗?” 又不让见?他们迟迟拖着不让我见孩子,到底是为什么?是了,是想拿孩子要挟我。可是他们至今也没有说到底要做什么。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呀?不行,我要冷静。 叶黎安!冷静! 目前的情况是:一、我身体虚弱,周围有多人看守,也不知道孩子在哪儿,直接逃跑一定不行。二、不知道现在几月几号,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有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来救我们。三、不知他们想要什么,但似乎确实想让我先好起来。那真的只能将计就计,随机应变,慢慢筹谋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她看着烛火昏黄的灯光有些害怕,既是生物本能,又从这儿能看出这儿没有电。什么地方竟然连电都没有?这个屋子里从内到外一个电器电灯都没有。 叶黎安越想心越沉,只能强打精神安慰自己,让自己有点希望。此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什么呢?跟孩子有关的,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既然想不起来就先不想了。等她回过神,又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手上端着托盘等着她。 他见她看过来,于是疲惫地温柔一笑:“饿了?先吃点东西,再喝汤药。” 叶黎安想了想,她觉得不管他们目的如何,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应该不太可能下毒,估计药也是真药。她打定了主意,挣扎着要坐起来,男子立即将托盘递给旁边的婢子,帮她调整背后的靠枕。 等她坐好,他要喂她吃饭,叶黎安拒绝了,提出要去桌边坐着吃饭。男子犹豫了一下,商量道:“你现在刚醒,身上定是没有力气。先在床上吃,吃完我陪你下床散散步,如何?” “好” 叶黎安爽快答应,男子显然惊讶了一下。 既然目前你我的目的都是要让我身体好起来,那我会好好配合你们的。等我身体好了再说。 她把托盘放在腿上,把小粥小菜吃得一滴不剩。等过了一会儿送来了药,她又将苦的发涩的汤药一股脑灌进肚子里。 喝完药,她任由他扶着在外间正堂和内室间散步。 “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唉~看来太医说的不错,阿妹现在实在是有点糊涂,张太医头发花白,李太医虽年轻些也是壮年,怎么看也都不是十几岁学习医术的医生啊!希望如他们所言养几天就好。“哦!她们说你是气血亏损,养养就好。” …… “王爷!臣等行针用药后,王妃就算精气亏损,也不该如此虚弱。可如今娘娘脉象紊乱,气血亏损过度,结合府内医侍所断,应是惊吓过度而晕厥,并非溺水之故。至于回光返照之言,王爷不必挂怀。王妃娘娘吉人天相,如今早已从鬼门关归矣!” 张太医忧心忡忡,继续说道:“至于娘娘为何受到惊吓,臣等虽然不知,但可猜测一二。自醒转,娘娘失忆,所见所闻皆是陌生人事,谁人不怕谁人不惊。虽说失忆之症快则一两天,慢则七日便能恢复,但王爷还需耐心,不可多加刺激。再有惊吓晕厥之事,那时恐怕会生出失心之症。” “失心症?”喜怒不形于色的晋王瞳孔缩了缩,眉头蹙起。“那请问两位太医,该当如何才好?” “行了针,娘娘应是能安睡半日。娘娘醒后言行须得小心,不可强迫她记起遗忘之事,也要小心别让她知道失了忆。接触她熟悉的人事,可能利于恢复。” 两位太医离开后,两人趁着日头尚好,拒绝了王府车马相送,只带了随身医生背着诊箱,去了东市一家小酒楼。 李太医敬了杯酒,笑道:“看那晋王温润有礼,风度翩翩,怎么外面却传他是鬼面王?” 张太医喝了酒,眯眼唱道:“鬼面王,鬼面王,大楚有个鬼见愁。神敢杀,佛敢诛,敢叫敌寇找祖宗。” 李太医:“都城里的黄口小儿唱的是谣,传的也是谣啊!哈哈哈……” 张太医心里的念头在肠子里转了一百八十回才说:“你来皇城时间短,自然不太清楚。以后啊,躲远点。” 再绝口不提晋王话题,李太医知以他为人,言尽于此已是仁至义尽,只畅快对饮,再不追问。 第10章 紧张 叶黎安自是不相信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心里甚是警惕他没说出口的真相。但目前真相是什么一点都不重要,喉咙被掐在人家手里,人家说什么听什么便是。她想问问孩子,但过于急切,又怕暴露跟孩子的关系,尚不知他们意图,不敢冒险,只好不问。 他们各怀心事,转了一圈又一圈,屋内除了两人的走路声再没其它声音。 最后,叶黎安说屋内闷热,去外面赏月。晋王一阵犹豫,带她出了门,将摇椅搬到窗前的坐下,抬头梧桐和月色自成一道风景。 叶黎安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晋王的视线也不在天上。 叶黎安虽然对目前的情况担忧,但犹自怀疑起整件事的真实性。自己只是个小学老师,谁会费这么大周折绑架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还费尽心思扮成古装剧的样子,好吃好喝地循循善诱。要么,自己从一开始的怀疑就是错的;要么,自己是个惊天大阴谋的关键细节;再要么,就是找错了人。 第一种可能性,她不愿往下细想,怕放松了警惕,反而让他们得逞。 至于第二种,她不敢想也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会需要用到她这样无名无籍的小学老师。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找错了人。那我绝不能在有把握逃出去之前暴露身份,否则一看无用,被杀了也说不准。我死了不要紧,我儿子怎么办? 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叶黎安探身要站起来,洛慕笙赶紧扶起。 “那个……我想去趟卫生间,可以吗?” 卫生间?是了!那个婢子说过,刚开始王妃就是这样称呼净房的,难道是颜家人自家的称呼?回来的路上还问了她这婢子和世子的情况。 “好!我陪你去。” “不用,”叶黎安转头视线游移在一众婢子身上,“让那个谁陪着就好。” “孙嬷嬷”晋王出声。 “是,王爷。”孙嬷嬷俯身应完,直起身回头唤道:“小莲,你陪王妃去。” 小莲恭敬低头,走到王妃身边轻轻扶起她的手。 叶黎安看着这一切,暗笑:呵呵……这是哪个有古代帝王梦的人搞出来的呀?倒是可怜了这些小姑娘。 她反握住小莲的手,心里想:其他人是管不了了,如果逃跑时有机会一定带着这个小姑娘一起走,就是不知道被洗脑得严不严重,否则小姑娘能回家,我也在路上多个帮手,至少她对此处地形比我清楚,路上休息时也能帮忙看一眼嘟嘟。 她也不要其他人随侍,这回走到解衣室就低声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你知不知道这里多大?”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一连问了几句,小莲始终低头解去她的披风之类却不出声。 “小莲!我问你话呢。” 小莲红着脸,急得要哭出来,跪在地上直摇头。 “小莲,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莲直起身,双目含泪,手指着嘴巴,摇了摇头。叶黎安愣了一瞬,随即全身汗毛倒立,仲夏时节如坠冰窖。 难道……难道小莲被他们…被他们给…?这些畜牲!到底是不是人? 叶黎安又怒又怕,双拳紧握,浑身颤抖,险些支持不住摔倒。 这样心狠手辣,他们也不怕报应,也不知道我儿子在他们手里有没有吃苦头。 小莲道是王妃气极了,怕得要死,忙上前扶到新准备的座椅上,给她拍背顺气,只希望她不要气得又晕过去,不然不知道怎么受罚了。 叶黎安坐了一会儿,忽然悲从中来,几乎要淹没在绝望感里,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泪水一经决堤,再也收不住。自醒后这一天一夜来,惊讶、惧怕、愤怒、失望,……所有情绪席卷而来,如开了闸的泄洪口再也关不住。 叶黎安越哭越难过,越哭越委屈,最后抱着小莲狠狠呜咽。哭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之后看到小莲也在默默流泪,两个人又抱起来哭了一会儿。说话不敢大声不说,哭也不敢大声哭。 哭完她肚子又开始不舒服,赶忙跑进去一看,却有个盖子盖在原先的踏板上。等她愣神的工夫,小莲进来把盖子拿开,扶她上去。 叶黎安催了又催,让小莲出去等着。小莲转了身没走几步,身后就开始传来山崩地裂之声,不绝于耳。饶是小莲训练有素,对王府身心俱诚,也只能去解衣室尽忠职守了。 没一会儿,里面传来声音:“嗯~那个……小莲,你还在吗?我找不到纸了。” 小莲赶紧进去,打开右侧扶手从里面拿出一张方帕后被打发了出去。 叶黎安摸了摸这方帕,似纸似布,不像卫生纸,也不像棉柔巾,以她有限的见识实在看不出什么材质。 原来扶手里还隐藏着个小机关啊。 她怕小莲再进来,赶紧冲水拉铃洗手,旋风般出去坐在椅子上歇气。歇了会儿,穿了衣服出去,看见又有两个姑娘等在外面,想起自己在里面磨蹭了许久,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去了正堂,看见晋王来回踱步,频频看向净房。一看她出来,就迎上去扶住了。 知道了小莲的情况后,她对此人实在是忌惮。他一靠近就觉得连温度都降了几度。 他看着她红红的眼睛,什么也没说,扶着她躺在床上休息,想了想还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她入睡。 床上的人却因为这眼神感觉自己是被盯上的猎物,精神高度紧张,奈何身体太虚,刚刚又情绪激动大哭过,撑了不一会儿就沉沉入睡。 第11章 嘟嘟 第二天醒来一看,昨夜还晴朗的天空,如今阴沉沉的。叶黎安依旧坐在床上吃饭喝药,下来散步。 昨天晚上睡前,她想着不管他们对她有何安排,总归她是有点价值的。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和儿子的关系,说不定孩子处境会好一些。 所以,今天迟迟不见他们带孩子过来,就对那男子说:“我想见见我儿子。这两天我都没看到他,之前那一次也没看清楚,今天我想好好看看。” 晋王犹豫了一下,打定主意:“好!不过太医说你情绪不能激动,你看到孩子以后一定要克制自己。” 叶黎安满口答应,巴巴地盼着儿子从院门跑进来。天气又闷又热,似在蒸笼里,连风动都懒得动,梧桐树叶软塌塌的叠在一起。 不知多久,乌云渐厚,远处似有隆隆之声传来,天地间终于透了一丝风吹动树梢宽叶时,叶黎安的眼睛全不在这些自然变化之上。她满心满眼都是门口快步走来的几个人和后面那个女人怀里抱着的襁褓上。 叶黎安甚是奇怪,嘟嘟虽小却已会走路,一岁半的孩子最喜欢探索,小小的家伙,东奔西跑起来花蝴蝶一样,抓都抓不住,怎么肯这么安静地躺在襁褓里?难道跟小莲一样被他们……? 她的心砰砰直跳。 不会的,别想到那儿去。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不会让我见孩子。 对了,上次就是裹着襁褓给我看的,就是这一点不对劲。为什么裹着襁褓?为什么看着那么小? 几个仆妇终于走近,叶黎安按捺不住撇开男子的手跑下台阶迎过去。前面的仆妇自动分立两侧,只奶娘恭顺的微笑着把襁褓往前给王妃送了送。 叶黎安伸出手,将接未接时终于看清了孩子的小脸。 不…… 这不是嘟嘟。 这不是我的儿子,这不是我的儿子。 她抬起头看着奶娘,并没有接过孩子,愣愣地说:“这不是我儿子。你是不是抱错了?” 又回头看着一脸惊诧的晋王,语气急切:“这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比他大,一岁半了,我们一起出来逛商场,结果……” 顿住,皱着眉头仔细回忆 “结果怎么了呢?” 这时几滴雨落下来,许是落在了孩子脸上,孩子顿时哇哇大哭。 叶黎安皱着眉:“对,对,对,是了。结果你在我怀里哭,但哭的没这么大声啊。为什么哭啊?” 奶娘焦急的看着晋王,见晋王犹自看着王妃惊疑不定,忍不住出声道:“王爷,下雨了。” 晋王回过神,一挥手,奶娘赶紧抱着孩子进了屋。 叶黎安视线始终不离开那婴儿,心里乱糟糟的。 你走了!你为什么要走啊?为什么要哭啊?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妈妈吹吹,不疼不疼…… 此时,空中亮了亮,几息后一声惊天炸雷响彻天地,最终化成一支箭直直刺入她的脑海,贯穿后插进她的心脏才停下,让她痛不欲生。 是了,那不是我儿子。 我儿子已经死了。 雨水轰地浇下来,叶黎安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 “一周半的小朋友就跑得这么利索啦?喔唷~长得蛮好嘛。宝宝真棒!”商场的柜员皮笑肉不笑地赞道。 “呵呵,不好意思啊,没有碰坏东西?” “没没没,放心,没事哒,那你用完了再过来啊。” 叶黎安抱歉地笑笑,拉着儿子走出门。嘟嘟又被商场门口的巨大的充气玩偶绊住。 “每次都是这样,”叶黎安心想,“每次带出来都因为闯祸买一堆不需要的东西赔罪。” 嘟嘟是很调皮,一眼看不住就要闯祸。每次这样耍赖着不走时,叶黎安和他老公就得强行抱起他。但是手脚灵活的小朋友真像个花蝴蝶一样,扑都扑不住。 有时候他们犯懒了,又看周围没有危险没有嘟嘟能捣乱的东西,就会吓唬他说爸爸妈妈要先走了,往前走一走。嘟嘟就会恋恋不舍地抛弃新鲜的玩具倒腾着小腿跟上来。 叶黎安吓唬了两次都不管用,嘟嘟仍然在玩偶下面玩闹。 叶黎安趁他不注意一把抱起:“回家还要给爸爸做饭,嘟嘟乖乖的啊。” 嘟嘟在她怀里挣扎哭闹着要下来,叶黎安死死抱住不让他下来。 街对面就是她的车了,把孩子放到车上就好了,一般这时候嘟嘟就不再闹了。叶黎安手上提着好几个袋子,从其中一个袋子里慌忙狼狈地掏出一个橙子给嘟嘟,哄着他。 过完十字路口,嘟嘟终于安静下来,手上拿着橙子,看着远处的玩偶,把头歪在妈妈肩上。 叶黎安的车就停在路边,马上就到了。看嘟嘟安静下来,她也平静了不少。 带上推车好了,下次一定拿上推车。可每次带出来嘟嘟又不爱坐,累赘的很。 还是以后跟老公一起出来,自己带出来真的好累啊。 嘟嘟许是玩累了,到了车跟前就开始迷瞪,手上的橙子一时没拿住,砸在地上滴溜溜滚到后面那辆车车尾。 叶黎安急急的把孩子放到车里,手上东西随意放在地上,去捡那个橙子。 捡完回过头发现放到路边的东西都不见了,还没来得及生出被偷了的想法之前,就看到嘟嘟挣扎在路边窄窄的绿化带里,马上就要冲出去。 “嘟嘟——————” 嘟嘟回过头,兴奋紧张得手脚动作更快。叶黎安拼尽了全身力气,向前冲刺,却还是没能挡住那声刺耳的刹车声。她的世界被那道声音生生劈碎。 第12章 前因 她记起嘟嘟撞在车上的声音嗵的一声,像个小球砸了个水桶,嘟嘟摔在地上的声音却像沙袋砸在地上,两道声音竟完全不同。 她记起那天中午的日头可真晒。 她记起路上的车来来往往可真多,像一条河流一样。 嘟嘟像个小石子儿投在这条河的边缘,水流慢下来,绕着它走。 车上下来个年轻人,想抱起他,又不敢,急得哭出来。“这他吗哪儿来的小孩儿啊?小宝宝,小宝宝,小宝宝~” 叶黎安终于走到嘟嘟身旁跪下,手上还拿着那个橙子,抱起不知道从哪儿在流血的嘟嘟,微笑着说:“嘟嘟乖!疼不疼?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妈妈吹吹,不疼不疼……” 嘟嘟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叶黎安,眼神黯淡下来。 救护车上下来几个医护人员,带她们上了车,一路都在抢救。到了医院,一个戴眼镜的大夫和护士把孩子放在推车上拼命跑。叶黎安不知道他们要跑去哪儿,她眼里只有嘟嘟,嘟嘟脸色惨白,身上已插上了好几个细管。 进了手术室,就有个人分出来专门拦着叶黎安不让她跟着。叶黎安往前走着,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知道她儿子在哪儿,周围都是陌生人,她怕他害怕。 进了手术室没多久他们又出来了,眼镜大夫的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叶黎安没工夫听他说话,径直跑到床上小小的人那里。 嘟嘟睡着了。她把那个橙子放在他手里,拍了拍,把上面的单子往上盖了盖,回头对周围站着的人们说:“我儿子睡着了,拜托你们小声一点哈。这孩子中午不爱睡觉,醒了就闹着不睡了。” 她看到人群后面有个熟悉的面孔,挥舞了手臂,压着声音对他喊:“铭恩,这里!快来这里抱孩子。” 她看到那个男人眼睛里迸射出神采,慌忙往前挤到床边时被那个眼镜大夫拽住,说了几句什么。她看到老公眼里的神采立刻熄灭,失魂落魄地走过来,看着床上的小宝宝。 叶黎安看他不去抱孩子,跑过去,拍了拍他的手臂,一次、两次,第三次的时候那男人猛的回头给了她一巴掌。然后提起她的衣领,提的她脚几乎离地,把她推到墙上,红着眼猛兽一样嘶吼:“你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 叶黎安睁开眼,吓得从床上弹起坐着,摸着喉咙不停咳嗽。她还能看到那双红色的眼睛,脸上还能感觉到他喷出的热气和飞沫。 她记起来了。她全都记起来了。 她儿子死了,是因为自己没看好被车撞死了。自己晕倒住院,等出院回家时看到那天买的东西安好的放在车上,才确定自己是把那些袋子放到了车上,把嘟嘟放到了外面。 是程澜依开着她的车来接她的,那几天住院的日子都是她照顾的。她对她说:“放宽心!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总不能跟着他去了。你过得不开心,孩子在下面看着也会哭的。” 自己没再听她说话,说的好像是些事故责任鉴定和嘟嘟后事之类的。 叶黎安不想待在这辆车上,让程澜依停车。车停在大桥中间,叶黎安觉得闷的不行,她只想要呼吸畅快一点,下了车跑到桥边纵身一跃…… 叶黎安回忆到这里,眼睛猛的一缩:对啊!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她记得失重砸到水面的疼痛,她记得冷水灌进肺里时的窒息感,她最后记得自己往下沉啊沉,冰冷的河水切肤刺骨。 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阎王殿?地狱?肯定不是天堂,害死自己儿子的人如何能上得天堂? 她看着身边关切的男子和站着的两位太医,偶有闪电劈过,他们的脸、衣服和屋子里的气氛都透着诡异。窗外雨声簌簌,叶黎安慢慢平静下来。 是人又如何?是鬼又怎样? 我儿子都没了—— 对了,这里若是地府,那嘟嘟可能也在这里? 嘟嘟那么可爱的小朋友,死后肯定是要去天堂或者西方乐土,怎么会在这里? 问问,问问又没什么的。 屋子里又只剩下那名男子,叶黎安张口发现自己喉咙干涩,那男子扶起她的头,喂了点水。叶黎安这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您这儿还有没有别的孩子?” 那男子红着眼睛摇摇头。都是红着的眼睛,却跟郝铭恩的眼睛这么不一样。 “您这里是地府吗?” 那男子又摇摇头,眼神悲痛。 叶黎安闭嘴不再问。她没什么想问的了。 他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是有好意还是歹念,都有什么要紧。 嘟嘟没有了,郝铭恩也恨死了她,她也恨死了自己。 活着又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样?都有什么了不起? 洛慕笙看着爱妻眼神空洞地看着床顶,心中的怜惜疼痛席卷而来。 他看她醒来,以为万事大吉,没想到却没了生志。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看到孩子就被刺激到了? 两位太医来把了脉,均是摇头叹息,对晋王颇有怨念。医者父母心,都盼着病患能快点好起来。 张太医自是不会说什么。 李太医虽已是壮年,但出山不过几年,从学医便自恃才华,养得一身傲气。幸好为人聪慧,又紧紧记着权柄的厉害,他夫人又时时提点,总是压得住。 今日他夫人不知因何事很是发了一通火,本就心内有火,再看王妃身体每况愈下,当下忍耐不住,甩袖哼道: “王爷既看不起我等医术,又何必来来回回地差遣?上几次就反反复复叮嘱,王妃身体虚弱,不得再受刺激。结果还是给弄得晕过去了。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李太医气得团团转,张太医却吓得不敢说话,只埋头写方子。门口孙嬷嬷脸上闪过厉色,窗外站着的晋王贴身护卫飞星眼冒寒光。 晋王眯了眯眼,并不动怒:“李太医说的是。王妃说要看孩子,便让她看了一眼。却不想……”语气疲惫。 李太医重重叹了口气:“唉~看了孩子一眼就这样了?”看到晋王点头,“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今王妃体虚,需大补之物,尽早筑牢根基。否则再有一次这样的事,王妃必将堕入心魔,患失心之症。除却我们上次开的方子之外,此次要加一味药。只是这药……” 晋王认真道:“但说无妨。” “麒麟角。” 传说东海之上有座仙岛,此岛时隐时现,且常人不得见。因是天神困囚犯罪麒麟之所,所以凶险异常。别说找到麒麟砍下头上角,就是找到这座岛都是问题。 晋王沉吟片刻:“知道了。” 张李太医出来后,张太医擦了擦额角冷汗,感觉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不是王妃,而是他们的小命。 张太医觉得,以后不仅要远离晋王,还要远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太医,小心别被他牵连了。李太医心中烦闷,约张太医一同饮酒,却见对方没好气地拂袖离去。李太医顿时烦上加烦,径直回家去。 第13章 莲? 洛慕笙在爱妻床边温和劝她吃点饭,她不言语也不动弹,只直愣愣的看着床顶。 窗外雨停了,云破日出,竟已到了傍晚,夕阳斜照,霞光万丈,绮丽非常。 晋王忍了忍,最终将她用毯子包了抱起。他以为她肯定要闹的。闹也好,闹也比现在这样的活死人样好。 结果,她不仅不闹,反而依偎在他胸膛。自她醒来,她从未如此亲昵过。他心中一喜,赶忙看她,却发现那双昔日灵动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无一丝波动。 他皱起眉头,抿起嘴,压抑住心中的失望,抱她到外面的藤椅上坐下。 婢子端上来一碗热粥,他一勺勺地喂,她一口口吃进去,眼见着一大碗见底,仍不喊停。他不敢再喂,让人拿了外裳,给她换了扶着散步。 他往前引一步,她便走一步;他往前两步,她便跟两步。叶黎安行尸走肉般跟着他,晋王不知作何想,只默默的也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会儿,下人来报,晋王便送她去净房洗澡。他们到了铁锅炖那一屋,上了台阶,铁锅外侧一圈踏脚凳。 人踩上去,站在铁锅边沿,才发现这铁锅大的很。往里看,一片莹莹白玉,原来并非是铁锅,而是玉锅。这玉质地并非最上乘,但珍贵在是由一大块儿天然璞玉镂空打磨而成,里外并无雕刻,端的天然质朴。 北墙上还有两盏壁灯。此时,窗外天色未暗,夕阳透过镂空雕刻的木窗上粘的轻纱透进来,与屋内的四盏灯火交相辉映,衬的玉汤池愈发白润,似有柔柔的光自内散发。 侍卫似有急事,将晋王请去了。 毛巾皂角之类早已备好放在一边,四个婢子各自守着自己负责的事物默默垂首站着。另有负责沐浴的四个婢子,两个服侍王妃宽衣解裳,两个早得了孙嬷嬷的令迅速脱了衣服用一旁闲置的桶打了水,互相擦洗了一番,便在一旁等着。幸好这个平台似个火炕般,烘得屋内暖融融的,这俩赤裸站着的婢子并不觉得冷,反而是其他几个婢子忙得发了细汗。 叶黎安呆呆地只任人摆弄。孙嬷嬷在一旁出声劝慰,有几个王妃身边得脸的一等婢子也壮着胆子开口说些闲谈趣事逗她。 那俩婢子看王妃准备得差不多了,一个进到玉池中试水温,只见她进去试了试就扯了一边的绳子,池边的两个龙嘴中立即喷出水柱。她将那绳子放下,水便停了。 另一个牵了王妃的手慢慢踩上踏板,水里的婢子也过来接了,让她迈进池里,踩上沿着玉池壁安放的木架上坐下,最终脚歇在池底的木板上。 两个婢女跟她说话打趣,偶尔将池里的温水浇在她身上,或者带着她往下滑了身子泡在池里。 这样坐了一会儿,孙嬷嬷使了眼色,守着用具的婢子立刻上前,跪在外面的踏板上,洗头发的、擦身子的、……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洗完澡穿了衣服,将头发好好拧了拧,叶黎安被人带去更衣解手后,送她去床上休息。 这时晋王带了婢女进来。婢女手上的托盘里有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洛慕笙一勺勺喂她喝了,一滴不洒、一滴不剩。 没多久,叶黎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晋王看她睡了便让孙嬷嬷守着,重重叮嘱了一番便出了门,一夜未归。 王妃一夜安睡,身上发了厚厚的汗,额上豆大的汗珠渗出来,偶尔还会惊悸梦语。孙嬷嬷胆战心惊地守了一夜,寸步不敢离,灯火通明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洛慕笙过来一看,王妃身上湿透,如从水中捞起,遂大惊,却又见她脸色红润,呼吸绵长,探了探脉息,明显平稳有力,当即安下心来,让人备了衣物膳食等她醒来。 辰时将尽,王妃终于悠悠醒转,眼神虽仍然无神空洞,脸上却气色红润,应是无大碍了。 婢女给擦身上汗,换了衣服,洗漱了一番。洛慕笙喂她吃了早点,仍要抱着坐到院里。 孙嬷嬷出声建议:“王爷,奴婢瞧着王妃脸色红润,身体似是无大碍了。不若梳洗打扮一番,去府内花园走一走,心境或有变化。” 晋王听言,犹豫了一瞬,便抱着爱妻坐到梳妆台前打扮。他亲自给她描眉画眼,挑选饰物。 孙嬷嬷往外走了几步,来到院内一众婢女旁悄声说了几句,带着一个小婢女来到王爷王妃身旁。小婢女牵了王妃的手,细细的擦着。孙嬷嬷使了个眼色,小姑娘紧张的抿起嘴,轻声开口: “王妃娘娘,奴婢是小莲。您还记得我吗?前天和昨天陪您去过角房的小莲啊。” 闻言,孙嬷嬷眼角一抽,这实诚的姑娘,说角房的事儿干嘛? “娘娘的手可真好看,手指细细的,白白嫩嫩的。我娘说过,女孩家的手长得这样子最是有福气了。娘娘是有大福气的人。” 晋王不知这小奴婢为何胆子这样大,在这里聒噪多话,但看孙嬷嬷的殷殷目光便耐下心静观其变。 结果,如活死人般的王妃眼睛终于有了焦距,窗外灿烂的阳光分出一缕落在她美丽的杏眼里。 视线缓缓定在身侧蹲着的小身影上,虚虚的开口:“小莲?” 晋王脸色惊喜,孙嬷嬷轻轻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几许。 小婢女更是雀跃起来:“是啊,王妃娘娘,我是小莲啊!” 莲? 唉~我真是个不孝女,只知孩子丈夫,却没想过我死了,我的父母不知多难过。他们只得我一个独生女,我在世时老让他们操心不说,如今还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叶黎安心中悔恨悲痛交缠,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如珠线般滚滚而下。 第14章 ‘\‘叶黎安’\’ 叶黎安父亲叶宏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那时候恢复高考没几年,上大学还是新鲜事。他上大学时家里已经有媒人陆续登门说亲,叶宏父母推脱念书要紧、前途不明之类的都给拒绝了。 原来是叶宏爷爷叶大奎给孩子定了亲,等叶宏爷爷三番四次上前线九死一生回来发现叶宏父亲叶振纲早已定亲就差过门了。于是给战友写了信定了孙子辈的娃娃亲。 叶大奎去世前留了话,一定要找到战友,若战友家有女孩就按约定完婚,若只有男孩就拜了把子继续定下一辈的亲。战友在战场上救了他两次命,若是没有他拼死把他从交火前线背回来就没有叶家这一脉了。 叶振刚在父亲在时执拗地觉得救命之恩,怎么就能用联姻还了?人家大城市的人看不看得上叶家还说不准呢。 等叶大奎死了,叶振刚也老了,看着已经是长成的叶宏,慢慢想起这一前事,最终决定信守承诺,去看一看,做个了断,不管对家愿不愿意都算遵了父亲遗嘱,也不至于叶家失了信,让父亲九泉下难安。 于是在叶宏上大学这一年,叶振刚坐了火车,从东北远赴上海寻找那位世伯。那位世伯虽还健康,但家小屋陋,子女众多,在战场上拼回来的功绩被成份问题消磨掉不少,也就搏了个芝麻小官和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现如今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挤在一起,狼多肉少,子女妯娌间成天的龃龉口角,一家人过得个一塌糊涂。 世伯看到叶振刚老泪纵横,哭死去的叶大奎,也哭自己晚年境况。听了叶振刚来意,十分犹豫,世伯虽十分愿意结这个亲,但他知道子孙德行,万不会去那穷乡僻壤受苦的。等他回招待所休息时,老爷子说了叶家意思,结果一屋子人又吵吵嚷嚷,指桑骂槐,都要别家人去了让出地方,后来不知吵到哪里去了。 老爷子烦不胜烦,心里念着故去的夫人,叹她比自己命好。此时,老三家的二女儿找到爷爷,站在他身边揪着衣角半天不说话。老爷子看着她低垂的头和红红的脸,哪会不知她来意,就拿出了叶振刚留下的叶宏照片给她看,问她满意不满意。才十七岁的小姑娘立时羞得脖子耳根都红了。 老爷子看着眉眼像故去夫人的孙女,回忆半天也想不起她孩童时代的一两件事。老爷子为把此事敲定,又把四个儿子和儿媳都叫来,说要定老三家的二女儿给叶家。大家都愣了一下,一瞬间想不起他说的是谁,连老三夫妇都怔了会儿。 “那谁洗衣服做饭看孩子?”老三媳妇抢先喊道。家里男孩子都要上学是不能做家务的,女孩子该出嫁的出嫁,小的还很小,就指着这个姑娘指使呢。 又一顿吵吵嚷嚷争闹不休。后来,老爷子气的把拐杖一跺,喊道:“就这么定了。” 倒是都不敢说什么了。但是大家又打起了主意:这才是订婚,按叶家意思还要等到自家孩子学成工作才成亲带人走。这可不成,那得等到啥时候,若是定了亲又以后退亲了,女孩家也不好议亲,地方远,时间再拖久了,都说不准的事儿,到时候家里多口人不说,现在家里还等着用钱呢,就得现在把订亲结亲一起办了。而且订亲结亲礼金一子儿不能少,排面还不能少了。 老爷子气归气,但也拗不过,于是跟叶振刚厚着脸皮说了,结果叶振刚看了姑娘面相和八字,略一思索便一口答应。排面不少,礼金也不少,就这样叶黎安母亲只看了眼照片就办了喜事,提了个小黑皮箱跟着公公北上寻夫。 上火车前,父母教导她,东北那地方贫苦,日子过不下去了心里也不必怨恨爹娘,要记得这都是你自己选的路。 但看着叶振刚虽说是东拼西凑,但在半月之内就凑齐了彩礼,置办了体面的酒席,又留了一线希望,老三媳妇开起了婚前培训:去了要拿捏丈夫,最好把家里的钱拿住,这边弟弟妹妹都要用钱,女儿家就算嫁人了也是一家人,要时刻想着娘家,不能一嫁人就忘了这十几年吃的是哪家的饭。 叶黎安母亲点点头,感觉到眼里的那两滴不舍一点点转凉。 坐在火车上颠簸时,叶振刚请小姑娘吃橘子,她嗫嚅着不敢拿。叶振刚是个兵营里的武夫,说话做事直来直往,此刻对相处了小半月的亲家看得清楚,对门这亲事也不是太满意,只是碍着老人家温和的脸说不出反悔的话才让事情这样了。他担心回去后叶宏不定怎么闹呢。 于是,看着小姑娘扭扭捏捏的样子就皱了眉头说:“这孩子,该吃就吃,干嘛这么小家子气?咱家不像你家,没那么多规矩。” 小姑娘微微抬头迅速瞟了一眼这位大嗓门的公公,又低下头眨了眨眼,用尽勇气小声说道:“我不爱吃橘子。”缓缓又说:“我家爷爷伯叔父兄都是读书人,家里伯母婶娘也都是体面人,只是房小人多,一家人过着吵了些,但也热闹。”小姑娘终究没拿那个橘子。而且,这一生没在公公面前吃过橘子。 叶振刚看着小姑娘红红的脸,脸上露出欣赏之色,不再说话。 到了地方,要自由恋爱的叶宏果然把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小姑娘没哭没闹没委屈,只跟着叶振刚媳妇做饭洗衣,又在叶振刚安排下上了学读了高中和大专,做了一名老师。 直到三年后,要自由恋爱的叶宏兜兜转转也挥不去那个身影时,小姑娘还安安稳稳地该做啥做啥,根本不拿她当一回事。叶宏腆着脸追了一年,小姑娘才拿了一块儿方帕包好的手表放在他手里,说这是她爷爷给孙女婿的。 叶宏父母高兴,叶宏也高兴,第二天上午就去领了结婚证,亲戚朋友们热闹了三天才真把这婚事完成了。 新婚夜,叶黎安母亲躺在醉的不省人事的叶宏身边睡不着,拿出那块儿手表,摸了摸,想起爷爷。 离家前一天下午,爷爷把她叫到屋子里关了门,偷偷把一个包着方帕的东西交到她手里,看了她许久才说:“家里子女众多,这些年委屈你们了。这些孩子里你长得最像你奶奶。你奶奶这人看着文弱,但是有主意,又胆大,下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看你是不仅仅是长得像她。这手表你收好,去了东北就说是爷爷准备给孙女婿的,算是你的嫁妆,不算寒碜。” “你父母……唉~他们估计也想不到这些,你也不用怨他们。你大了,就走好自己的路,过好自己的日子。人各有命,这一别山水迢迢,不用顾念家里。人生百年,最要紧的不是父母、不是丈夫、不是子女,是自己。” “抗战前,爷爷在家没提过一桶水,连杀鸡都不敢看。去了前线,如果不是有老连长护着,我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哪儿这群儿孙满堂?老连长几次把我从鬼子刺刀底下救下、从炮弹灰中挖出来、炮弹过来时护着我。”爷爷眼神飘远,想起那段残酷的日子,想起故人,内心五味杂陈。 “我只两次在停火后把他背回战壕里就千恩万谢地要拜把子做亲家了。哈哈哈,老连长真是有趣。你放心,他的子孙差不了,叶家的日子也差不了。你不要听其他长辈胡说,存小觑之心。去了东北要好好在过日子,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更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他看了看小姑娘恭谨地站着听教,动容道:“此去,就当是替爷爷还了老连长的恩。爷爷在这儿谢谢你!”说着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小姑娘慌忙跪下,不敢受礼。老爷子看着面前小小的一团,想到东北天寒地冻的冬天,摸了摸她柔柔的脑袋,看见小姑娘的眼泪砸在地上开了花。 小姑娘心里很多话想讲,但直到最后分别也没能说出来。她想告诉爷爷,她就是看到爷爷,因为自己定的娃娃亲没人肯去,因失信故人而长吁短叹才自告奋勇的。她想告诉爷爷,她不想去,她想照顾爷爷,洗衣服做饭都行。从小父母不爱她,只爱弟弟,其他长辈不待见她,只有爷爷在堂兄堂姐欺负她时肯阻止他们,只有爷爷在全家人使唤她时会生气地让其他女眷帮忙,只有爷爷分糖分糕点时才会给她。 爷爷说她像奶奶,可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至少她不愿意像她。她记忆里的奶奶是个自私刻薄又偏心的老太太,可没有爷爷记忆里的那么好。 …… 叶宏后来每每提起自己的婚事就止不住地骄傲,自己一下解决了当下年轻人的难题:接受包办婚姻还是追求自由恋爱。像他这样爱上包办婚姻对象,自己求得佳人倾心,不是两全其美吗?而且,还了爷爷的欠下的救命之恩,遂了他的愿,多好的事儿啊! 他越看自己媳妇儿越喜欢,温柔解意,自强不息,简直结合了新旧时代女人的所有优点,根本就没有缺点嘛。 他毕了业留校任教几年后,下海经商,日子越过越好。他觉得,这一切的一切没有这样的贤妻根本不可能。 因此,即使一大把年纪了,只要女儿在家就愿意喊女儿的名字逗那个早就青春不再的妻子。 “黎安!黎安!黎安!” 叶黎安最后一次回家时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又喊道。楼上妈妈毫无动静,叶黎安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翻白眼,老夫老妻的还这么黏糊真是,郝铭恩她俩刚几年早就没这么亲昵了,到底是哪一对不正常? 楼上,有个体态略显臃肿的女人在小客厅跳着广场舞,内心毫无波澜。这些年她早已见惯这些把戏,再也不吱声。刚开始,她老以为他喊急了,慌忙奔过去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结果他就会哈哈大笑个没完,气的她去打他。 因为,她叫黎爱莲。 黎家到她这一辈是爱字辈,叶宏听说后在热恋新婚时只叫她“莲”。后来有了女儿,叶宏拒绝了好多长辈送来的名字,想了好几天,直接骑自行车去登了户口,写下了“叶黎安”三字。 逢人问起,叶宏又是一阵得意,说有三层含义:第一,是希望天下黎民安好,别再有战争,别再有人如爷爷那辈人那样去打仗;第二,是因为两家因为两位爷爷的情谊,结了秦晋之好,没有孰高孰低,希望叶黎两家都好,希望这小家的叶安、黎也安,最重要的是小家伙要安好;第三嘛,哈哈哈哈哈,都是文化人,这都听不出来吗? 常常逗的黎爱莲面红耳赤地躲出去。 …… 叶安! 黎安! 小家伙也安! 但我却义无反顾地跳下了那座桥。 但我在让他俩的小宝贝跳下桥时想都没想到他们,不曾为他们犹豫过一瞬。 叶黎安脑子里闪过重重画面,激得她越发悔恨落泪。她心中并不因看到本不属于她的记忆而感到奇怪,只深感愧对父母,再难自抑,握着小莲的手放声大哭。 第15章 颜家庶女 “王妃娘娘!您……您怎么了?”她看看晋王,看看孙嬷嬷,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娘娘,若是奴婢做错了,请您责罚奴婢。” “您别伤心了。没事了,都没事了。” “王爷待您这般好,以后都是好日子,以后都是快乐的日子。” “别怕,别怕!” 小莲急得忘了本就学不好的礼仪,学着娘亲哄她时说的话反反复复说着那么几句,胡乱的给王妃擦脸,又站起去拍背,又蹲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脸,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孙嬷嬷在看到王妃落泪时心道不妙,正想让小莲出去,王妃便一手握住小莲嚎啕大哭起来。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看向晋王。 晋王颇为镇静,看着王妃脸色如常,似乎并不担心。 叶黎安哭到抽噎:“爸爸——呃——妈妈——呃——女儿——呃——女儿——对——对不起——你们——呃啊——女儿不孝——” 洛慕笙听得虽不真切,但一听“女儿不孝”便明白是对父母说的,当即皱眉,心里哼道:就那种父母,有何好哭? 叶黎安哭得伤心,晋王站在旁边拍着她背任由她哭,只着人煮了糖水,熬了清粥过来。叶黎安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放开握着的小手,拿起手边的软布就擦,擦得眼睛鼻头和嘴唇红肿起来。 最后,她眼泪流尽,没了力气,才觉头脑发昏,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胀胀的,睁开闭合时费着力气,胸中空落落的,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时,正好遇上一阵抽噎,“嗝——”的一声,震得胸中疼痛不说,颤动间险些失了重心,从那小圆凳上摔下来。 晋王抱住她,又心疼又好笑又气恼,心里问她:哭什么哭?你知道你那好父母做了什么吗?在你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第三日便带着你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妹妹来王府,嘴上说着心痛难过、不忍送别、白发人送黑发人云云,仿若你死了般。你知道他们真正是想做什么吗?看了你不到一刻钟,便跟我到正堂坐了半个时辰。我实在是想看看做父母的凉薄到何种程度,才陪着一坐再坐,看他们绕圈子说将你小妹给我续弦。最后还是我忍不住,急着回来看你,让孙嬷嬷赶走的。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父母在你还没死前就给你丈夫找好继室了。若不是怕别人捷足先登,我怕他们都不肯来看你。这样的父母还值得你这样哭吗? 晋王想起当初偶然间得见颜瑾淑后,一眼便定终身,查了身份,回到王府集了幕僚,说要娶颜家女为妻。 他称呼他为妻,正如他该称呼的那样,正如爹爹娘亲那般。 幕僚个个高兴得击掌拍案,尤其那几个心腹属臣,不敢明言但从神情上互相道喜:咱这位王爷终于铁树开花了,洛家终于要有后了。 “王爷真是好眼光。颜家嫡长女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确实是个好选择。”有位年轻公子书生打扮,摇了他那把羽毛扇喜道。 “我看中的,”洛慕笙放下茶杯悠悠说道:“并非颜家嫡长女。” “哦~哦,没事没事。嫡次女也是好的,不像她母亲姐姐那样柔柔弱弱,倒像颜将军一样善骑射,为人开朗爽利,跟殿下甚是登对。老夫去颜将军家做客时曾见过,只可惜被圈在家里待嫁,不然上阵杀敌可没男儿什么事咯~这个女娃也甚好!” 等这年近五十的虎将大大咧咧说完,其他人顿时分成两拨:那伙儿文臣皱着眉一副吃了黄连的表情,十分不情愿;这伙儿武臣个个兴高采烈,都觉得甚是相陪。 洛慕笙出声:“也并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他家嫡幼女可小的很,该不是她。再就剩下庶女和颜家族女了。哪个呀?”一个道长打扮的男人,本坐在那里一副仙风道骨睿智深邃的模样,突然八卦的探起身,双眼闪耀着求知的欲望。 “那……”一个角落里穿着农家服装的女人出声,“那我可不太看好。子安啊,你不注意世家后院杂事,不知这些大家宅院里头的龃龉。”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 乱哄哄的议事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女人缓缓不急的声音轻柔响起:“我虽不知是哪位庶女族女,但一则颜将军眼里只有他妻子,除了嫡出子女,其他儿女均不在他心里,更遑论族中其他叔伯侄女。到时,这个亲家虽说结上了,却不得其利。” “二来,臣妇认为,就以颜家那副德行,就是虚名千里的颜氏嫡长女配殿下,我都替殿下委屈。更别说非家主嫡出的其他姑娘了。” 那女人面白如玉,圆圆的脸配上圆圆的眼睛,配上小巧的口鼻,端的是一副好面相。此刻,她说着委屈,便脸色有些凄然,让人看着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意。 但一屋子形形色色的男人没有一个敢说一句调笑的话,不止慑于晋王之威,更是知道这位看着人畜无害的俞二娘才是身手利落杀伐果断之辈。 洛慕笙沉吟了片刻,道:“二娘,我已经决定了。” 俞二娘不再说话,隐在角落里,继续听他们怎么说。 等了片刻,见美人不再说话,那位大大咧咧的虎将马云博急得双手叠在一起拍了拍:“那你说啊倒是,子安啊,是谁啊?” “对啊!是哪个呀?”那位宋道长支起了身子,活像竖起耳朵的大狗。 洛慕笙唇角弯起,眼含笑意:“是颜家庶女颜瑾淑。” 第16章 颜瑾淑 “嗯?” “啊?” “啊!” “嗯?是谁啊?谁知道啊?说说啊”,宋道长简直是求知若渴啊! 这回那位书生公子司马登脸含悲色,叹气道:“这位颜瑾淑颜小姐出身一言难尽。其母是一青楼花魁桃夭,在座的有些谋士估计还见过她。” “我可不知道。”一位年长的武官马上说道。 “那位可真是佳人啊!”另一位壮年文官第一次出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唉~佳人难再觅啊!” 书生公子站起身,摇摇羽扇,边行边说:“是啊!桃夭桃夭,宜其室家。夜夜出嫁,新郎却在谁家?” “哎呀~别再念了!”那位马将军拍了桌案,吼道:“说个故事,你们俩念个没完了。烦死了!” 司马登温和的笑了笑,转身向门口走去:“二十年前,桃夭名动都城,艳绝天下,才艺更是让多少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可惜,见她要重金买门票,且卖艺不卖身,挡住了多少油腻龌龊之辈。可她挡不住达官显贵,夜夜陪着坐拉弹唱对饮下棋。” “一日,跟一帮年轻公子游玩的颜家二公子来了桃夭所在的青楼。镇关侯颜家当年是镇守东北,手握几十万雄兵的大族。但这一切富贵权势跟二公子没什么关系。他是颜家庶子,万事有他父亲和哥哥顶着,自小便不学无术,在家风清正的颜家倒是开了一朵别样花。颜二公子倒也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关键是他迫于父兄威压也不敢出格。” “不过京都可没有他父兄,于是他便整日跟着都城里的纨绔子弟厮混,最终来到了桃夭面前。桃夭一曲舞毕,众人皆奉若天仙愣怔半晌。只这颜二公子,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反而未陷入其中,舞毕便喝了声彩。” 桃夭看着这样的愣直少年,掩袖轻笑。这一笑,却不知把她自己的命笑没了。颜二公子被这一笑迷花了眼,堕入爱河,天天去捧场。 一来二去,公子佳人,好事成双。桃夭更是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又托了当时的老王爷明王说了话才得以从青楼脱身。结果等到她在都城租了个小院,安心等待心上人来娶她时,却听到他另娶他人的消息。” “桃夭何等通透!一怒之下,割了初见时的舞衣,书了一首诀别诗,差人送去后,远走江南。行至半路呕吐不已,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已有三月身孕,喜极而泣。她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能为人母了,就此停在河南安了家。”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安生日子,已是镇关侯的颜二公子突然带人杀到,去母留女,一刀毙命。他将那孩儿带回家,便是颜家庶女颜瑾淑。” “颜瑾淑因生母是青楼女子,在颜家受尽白眼,即使养在夫人名下,却并不给个嫡女名声。颜家四女,人人只道有三女,而不知有个颜瑾淑。可见她平时日子不好过,更不知从小教养如何,从不曾在人前现过身。” 司马登讲完抬头望着天,心中俱是悲天悯人之意。 马将军又吼道:“你这讲的跟你亲眼见的似的。呵呵,果然这些文人个个能编。” “我虽没有亲眼见到,但我家有个闻风阁您忘啦?”司马登眼含笑意回道。 “哦,对对对。瞧我这记性。”马将军一拍额头,转而说道:“唉?不对啊!你不是说颜正廷不该得爵位吗?他怎么又袭爵又掌家了?” 俞二娘开口:“这就是桃夭赎身后起的变故。那年冬天,东北突发瘟疫,等到颜正廷收到消息时颜家除了一些老弱妇孺全死没了。所以这颜正廷不仅袭爵掌家,还接了大哥的好亲事。” “啊?!你说这颜夫人本该嫁给他哥哥的?”刚刚沉浸在故事中恢复仙风道骨的宋道长又支棱起来眨眼睛。 “是啊!这位可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另一位是风尘女子。再怎么选,也都会选太后侄女?”那位壮年文官窦兴徳闲闲的半躺着曲起腿说风凉话。 洛慕笙对颜家往事早已调查的一清二楚,恐怕颜家灭门之祸并非天灾。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些,而是赶紧把她娶来,不能让她在那狼窝里受苦。洛慕笙虽早已知道这一切,再听时仍不免心悸难耐。 他留了话,让他们商议如何才能娶到颜瑾淑,便径自出门而去。他要马上、立刻、现在就要见到她,抱抱她,告诉她,不要怕,她的苦难结束了,以后的日子有他在,一定让她幸福。 就算她现在还不认识自己。 第17章 穿越? 叶黎安终于哭完,抽抽噎噎的再洗漱了一遍。刚刚她对镜弄妆的心情都没有,现在直接更不用涂脂抹粉了。哭完脑袋胀胀的发昏,她也顾不上这些了。自己走到床上,直接倒下趴了一会儿,心中想着儿子丈夫,又想着父母,乱糟糟的,脑袋更是要炸裂般。 她记得自己跳下桥时失重的感觉,记得砸到水面时的冲击,记得河水的冰凉和灌进肺部时的疼痛。她当时满脑子只有儿子,只想找到儿子,不管天堂地狱都要找到他,不想让他孤孤单单的害怕。后来,自己不疼了,陷入了黑暗,醒来便是这样一处世界了。 这里是下一辈子?但不都是喝过孟婆汤从婴儿呱呱坠地开始吗?这显然不是。那,这里是阴曹地府?想到这里脖子一凉。但不是说人死后没有疼痛没有感觉吗?而且,这男子也不像是阎王爷,这里也没有功过簿之类的。或者说,真的是穿越之类的?要不等等问问看。 于是她决定不管此地是何处,先出去走走吹吹风,把这实实在在的头疼解决一下再说。 晋王看她自己走动了,就让人都退下去,自己坐在一边陪着。没一会儿,王妃自己起来要往外走。他忙上前扶住,叶黎安兀自揉着发晕的脑袋一手便抓住了伸过来的手。 没想到,她竟然摸到一手的黏糊物体,不知是啥。她本能的抽出手,一看,竟是那男子宽宽的袖口俱是些不明黏稠物。她心里暗诽,嫌弃了一会儿,便想起刚刚自己擦眼泪鼻涕的不知是何物,瞬间将两事联系起来,姿态僵硬起来。 她暗暗收回手,只让他扶着往外走,走到院里看到小莲,便想起一事:“小莲,你怎么又能说话了?” 小莲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说什么,愣愣地嗫嚅:“回娘娘,奴婢……”忽又想起上次娘娘抱她痛哭时,她指着嘴不说话的事儿,笑道: “回娘娘,上次是因为怕乱说话会刺激到您,所以孙嬷嬷让奴婢们禁言的。” 怕自己又是说错了话,小小的觑了一眼孙嬷嬷。孙嬷嬷微低着头站着,并无反应,小莲便放心地继续看着王妃微笑。 叶黎安想起自己误会小莲是被割了舌头,觉得真是个大乌龙,暗骂自己电视剧看多了,又疑心道:“为什么会刺激到我?” 小莲正要开口,一直在侧的晋王说:“既然身体好点了,那便出去走走。” 叶黎安求之不得,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但自己没有出过院门是事实,她总想知道自己在哪儿。 晋王扶着她往院门走,她抓起小莲的手,就拉着她往外走。小莲不知自己是否逾矩,不敢扯开手,也不好跟着,边踉踉跄跄的任由叶黎安牵着走,边回头看孙嬷嬷的脸色,孙嬷嬷带着其他人跟在他们后面并无甚表情。 小莲终于回过头放心回握王妃的手,此时她才发现王妃抓她抓得好紧,似乎是王爷是拉着王妃去火海一般。她并不知道,因各种因缘际会,她已然成为叶黎安在这儿唯一一个信任的人,她更不知道她的命运因她名字而改变。 三人带着长长的队伍出了院门,叶黎安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晋王立马表示自己可以抱着她走,不然也可以休息一下。 叶黎安看着这样俊秀温柔的“阎王爷”,安全感稍稍足了些。 出了院门发现,叶黎安住的院子只是这个三进院的正院。出了院门还有一进院子,院里有假山小池,池中有几朵睡莲飘着。院子四周是对称的连廊,连廊最终通到正院后面的那进院子。 此刻,他们绕过假山小池往外走,下了几级台阶,又有一方小开阔之地。看着正前方的影壁,叶黎安心想:哇~这么大啊?那绕过去就是大门可以出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有集市之类的。 等她绕过去,看见宽阔的两扇大门时心情竟有些激动。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阴曹地府,还是穿越,不知道出去后到底会看到什么光怪陆离的景象。 可是,出门一看,原来只是平平常常的公园罢了。他们脚下的青石板路延伸到前方五六百米远的大池塘,和池塘周围的路相接,两边偶有几棵不同种类的树木和竞相开放的花卉。以叶黎安的短浅见识,她只认出棵垂杨柳和粉色的玫瑰。 小莲注意到王妃盯着花看,便殷勤道:“王妃,您看,这月季长得多好看,粉粉嫩嫩的。这是花匠前几日才过来栽种在娘娘必经之路上给你开怀的。”小莲伸手指着叶黎安刚刚认出的“粉色玫瑰”说。 叶黎安咽一口唾沫,不愿承认自己的无知,便对她笑笑不说话。 他们走到池塘边,那里往下几步台阶接着宽阔平台,平台那端有一艘画舫。画舫四壁的窗户尽皆移去,挂了纱帘,在大大的莲花盛开的水中漫游而去,如水中凉亭在人不知觉间缓缓移动。 叶黎安坐在宽敞的画舫里,让目光随意跳远,水倒是水,但看着不像池塘,而像是一座湖。湖里侧有一座小山,忽而奇石嶙峋,忽而荼靡缓坡,似是将山水之境缩小了一般。 她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呼吸着温润的空气,不仅头疼好了许多,连心中纷繁思绪消停了不少。她莫名的对失去孩子一事接受了不少,只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父母,本应该好好在他们身边尽孝,却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她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能不能回去,实在不能回去的话,自己要怎么办。如果自己死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为什么没有天使或者使者引导自己上路?如果自己没死,那么自己还要再死吗?或者要活下去? 她想起爸爸曾不止一次对她说,在那个医疗不甚发达的年代,妈妈怀孕生子的艰难。她出生时竟然磨蹭了一夜的时间才出来。大夫出来让爸爸签字时,爸爸差点都吓晕了,不过还没回答到底保大保小时,产房一阵婴儿啼哭。等医生护士将母女俩推出门时,黎爱莲早已累的睡晕过去,叶黎安却瞪着眼睛看他。那时她父亲心里别无他求,只求阖家平安。 晋王进画舫里屋换了身常服,梳了头,洗漱了一番,一派精神抖擞温润如玉的模样复又坐到叶黎安身侧,微笑着给她选了个案几上的点心递给叶黎安。 叶黎安回过神,看着他摇摇头,他便放下,重又拿了块儿鲜果,叶黎安又回头微微对他摇头。他放回去,又拿了杯茶水,递给她,叶黎安无心再看风景,回身坐好,接过了茶水复又放到了案几上。 叶黎安心里下定了主意,死就死,早死早超生,死也要死得明白点嘛。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向对面如画中走出的谦谦公子。 她看着他月白色回纹锦袍窄袖束腰将他宽肩蜂腰显得更加雄壮,看着他头顶束发冠上的白玉,看着他高挺的鼻子,终于怕自己这样赤裸裸的打量人实在没有礼貌,开口:“那个……我有个问题。” “嗯,你说!”男子立马温柔的应声。 “这儿……”她有些紧张,便闭了闭眼睛一口气说下去:“这儿是地狱吗?您,您是阎王爷吗?”。说完,她紧紧盯着他的脸唯恐错过一丝表情。 他似是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睛里跳跃几枚星星之光,又骤然熄灭,伤心溢到眉梢眼角,将那极美的笑脸也染得些许不真实起来。 他抓起她的手,整理了表情,重又温润暖意起来:“这儿不是地府,我也不是阎王爷。你还活着,放心,这是你家,你在这儿很安全。” 叶黎安的脑子轰的一声,心脏极速跳动起来。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那么,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性了。 她不打算轻易接受那个猜测,继续试探道:“我有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第18章 穿越 晋王温柔的望着她:“好。我简单跟你说一……” “哎!等一下!那个,小莲,你能不能去船尾等我?不许偷听啊!” 小莲忙低头称是,急步离去。 晋王宠溺地看着她,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发,抬了手又放下,说:“我是皇帝养子晋王洛慕笙。你叫颜瑾淑,是我王妃。这儿是我们的晋王府。这是你家,你在这儿很安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别怕。”他看着对方越来越垮掉的脸色尽力安抚。 叶黎安苍白的脸上透着“果然如此”的惊讶和慌乱,突然提着裙子跑到船尾盯着小莲,一字一句地问道:“小莲,你叫我什么?” 小莲本就胆小鲁直,看着王妃苍白着脸跑过来,更是惶恐,生怕自己说错话惹祸。她左右顾盼找了找主心骨,却发现周围都是垂眉顺眼的婢女和侍卫,不见王爷也不见宋嬷嬷,更没有其他人对她投来任何眼光。 她颤着声音答道:“回……回王妃娘娘的话,奴婢……奴婢叫您王妃娘娘啊。” 叶黎安激动地抓起她的手,声音拔高快速说道:“你可不许骗我啊,小姑娘!” 小莲赶紧说道:“奴婢不敢。” “那你叫他什么?” 小莲抬头看叶黎安手指着船头,层层纱帐浮动间,她看见晋王望着这里微笑。 “回娘娘,那是晋王殿下,奴婢自然要称为王爷。” 小莲对突如其来的考核十分认真和谨慎,反复思索几遍都觉得自己的回答十分正确。结果对面的叶黎安表情却像见了鬼。 不等小莲有进一步的反应,叶黎安瘫坐在船板上,不知所措。晋王奔过来,仍一副从容的样子,只眼神透露出焦急。 小莲慌的立在原处,不敢动弹。孙嬷嬷赶忙把她拉到一边垂头站定。 叶黎安短暂的三十几年人生中从没说过一句脏话,从来都是邻家乖乖女。饶是这样,此刻也实在想将自己听到的国骂都骂出来,痛痛快快地致敬自己的奇遇。实在是千言万语都没有一句我操更能表达此刻震惊。 晋王将依旧懵逼的她抱到船头的坐塌上。大大的四方桌周围一圈宽宽的坐塌,可坐可卧,塌前还有一大空处,可容纳十几名歌姬舞女吹乐起舞,吹风看美人美景不亦乐乎。 叶黎安的脑子宕机了很久,堪堪醒悟过来,意识到目前的处境。自己自杀本是要去寻找儿子的魂魄的,怎么老天把她送来了这里?难道通关完成任务才能抵达终极目的地? 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稍纵即逝,不及追忆,千头万绪又纷纷而来。 她回想着自己闲来无事所看过的穿越小说,只恨自己忙着带孩子做家务总是开了个头就弃文忘掉,或者开了头匆匆略过直接看结尾。 不过人家都是有空间系统或者金手指的呀,最不济也是学霸,医生啊工程师啊,至少有各种做美食的技能什么的。她这种没有追求身无长物的小学英语老师,穿过来能干啥?对了,自己到底是穿到了什么时代?是身穿还是魂穿?是穿书还是穿了历史? 叶黎安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左顾右盼找了找,然后冲到船沿上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奈何,这画舫实在太大,从甲板山往下瞅根本看不见自己长啥样。此时,叶黎安才想起刚刚那个跑掉的念头:她从醒来到现在还没照过镜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啥样。 唯一一次对镜梳妆时,自己忙着万念俱灰根本没看镜子里。刚刚经过河水时,她也根本没想到这茬儿。话说,自己是溺水而死的,太医几次来话里话外也透漏出原身是落水。那么,原身是死了吗?旁边这个男人是她丈夫?那我必定是魂穿,如果是身穿,我和原身长得一模一样?不过又何不可,都有穿越了,跟原身长得一样又算什么稀奇事儿? 晋王慢了半步,看到她探出半个身子出去的样子吓得心肝剧颤,一纵之下跃到她身边紧紧拉住叶黎安的胳膊,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平时的从容温和。 “你要干什么?” 叶黎安看着这个跟原身亲密无间的男人有点心虚:“哦,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脸上有没有脏东西。” 晋王抓着她的胳膊,牵到榻上,长吁一口气:“来人啊,送镜子来。” 船上并没有镜子,侍卫只得撑了小舟去岸上取。 叶黎安不知这儿的人能不能接受穿越这种离奇事儿,怕像欧洲中世纪的女巫那样被烧死,也怕像所有灵异故事里的狐仙蛇精一般被世人所不容。因此,她不敢乱说话,默默看他,看着对妻子紧张的样子,心里一阵感动酸楚。 他并不知道他心爱的妻子已经去世了呢。唉~ 忽而心里有了一阵偷窃者般不光彩之感,好似是她生生夺了原身肉体,横在了两个有情人中间,更是窃取了另一个女子的人生。 看着爱妻心情忽而低落下来,晋王不忍责备,温声问道:“你不怕水吗?” 叶黎安怕这句话有诈,不敢作答,只抬眼看着男人的眼睛。 晋王终于放开手,坐到她旁边,慢慢说道:“你之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因为在十几天前太后寿宴上落水了。你不会游水,扑腾之间灌了好几大口水,等周围侍从救你上岸时,你便魂魄离体不省人事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九天才醒过来。” 他看向她:“我以为你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会记得怕水。” 叶黎安听完,也觉得奇怪,原身落水而死,自己也是溺水而亡。不论是肉体还是魂灵,都有关于水的惨烈记忆。为何自己却能登船赏景,还敢俯身看水面? 叶黎安无话可答,便反击道:“那你明知道还为什么要带我坐船啊?” 晋王看着他眼神闪了闪,道:“我本是要引你去花园的,但你径直走向画舫,我便随着你过来了。”稍顿了顿,补充道:“再怎么说,没留下怕水的阴影是好事。” 叶黎安是正经师范大学出身的,对心理学当然是学过,虽不至于精通,但也算所知不少。她始终觉得自己不怕水这件事,透着诡异。难道,死过了一次,便不能按常理分析了吗? 叶黎安对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我实在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你是晋王,我是你王妃。我虽然不记得你,但你看对我这么好,也知道你不会害我。” 唉~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她看着男人越来越明媚的脸,继续说:“我真怕自己再也不记得了,你多给我说说。” 男人眼神温柔的深深看着她,坚定的说:“别怕,太医说这只是暂时的失忆之症,你会记起来的。” 叶黎安心里更是发苦,书上穿越不都是继承原身记忆的吗? “就算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跟你讲的,也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呵~好大的口气,那原身怎么死的?还是靠人不如靠己,何况我又不是这个什么颜瑾淑,被你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样呢。不过,看他这温和有礼的样子,估计做不出什么狠事儿。对妻子爱护尊敬的男人,总是让人放心一些的。 许是看出了她眼里的不屑,他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上次让你出事,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大胆,是我太大意了。以后绝不让你有任何闪失。” “他们?他们是谁?” 洛慕笙正犹豫着是要告诉她刺激一下她的记忆好,还是先按下不提让她专心恢复身体的好,站在角落的孙嬷嬷出声:“禀王爷,镜子取来了。” 镜子是个西瓜大小的圆铜镜,背面刻了两朵并蒂莲,正面打磨得光滑平整,人脸倒影在黄铜上,不似现代的玻璃镜般,但也是清清楚楚。 叶黎安是个白皙、秀气的典型小家碧玉相,小鼻子小眼小嘴巴,虽不是个美女,但也算清秀可人。 但镜子里的女孩儿却是个十足的美女。饱满的额头下眉毛弯弯的横卧在深邃迷蒙的大眼上,眼角眉梢自然向上翘着,顾盼间不自觉地妩媚生姿,牵人心魄。鼻子高高挺在白皙柔嫩的鹅蛋脸上,深长的人中延伸到圆润饱满的嘴唇。此刻,镜中人正张了樱桃小嘴,一双剪水秋瞳不由得睁大,显然是惊讶不已。 第19章 阿哥 虽在重重证明下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镜子中看到一张陌生的美女随着自己做表情时,确实比较惊悚。叶黎安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在梦中游走,醒不过来。 晋王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脸上还是那张如沐春风的温和样子。看她怔了半晌,兀自没有反应。他笑了笑说: “我第一次见你也这般惊讶。” 叶黎安回过神看向他。 “我原以为世上没有人能生的这么好看。” 面对陌生男人的甜言蜜语,叶黎安呵呵干笑了两声,实在不知怎么回复。她本就不是嘴皮子利索的人,尤其在这种不熟悉的环境和人面前,更是自在不起来了。 不行,她需要缓缓,理理思绪。 “你多跟我说说关于我的事。就算慢慢能恢复记忆,但在之前我也不想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啊。” 晋王眨了下漂亮深凹的丹凤眼,龙眉一展,轻启薄唇,娓娓道来。叶黎安的眼睛游离在男人英挺的雄鼻和坚硬清晰的下颌线上,边平复心情,边出神的听着颜瑾淑的人生。 “你自小长在颜将军和颜夫人膝下。你有三个嫡妹,颜如玉比你小一岁,才声贤名远扬,是太子侧妃;颜如兰,18岁,去年与左丞相段明德儿子段青云定了亲;颜如月,15岁。 颜将军与颜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他回手握住她的手,冷冷道:“因你庶母早亡,在嫡母手下,唉……你少时我不曾陪你,如今又让你这样受苦,以后断不会了。”轻轻将她拥住。 叶黎安心想:如玉、如兰、如月,瑾淑?这个时代嫡庶之别处处显现啊。 她听得正入神,将人物关系死记硬背在脑子里,冷不防被抱了满怀。在男人坚硬温热的怀里,她觉得呼吸都有点不畅起来,挣扎着出来道:“然后呢?家里没别人吗?” 男子落寞了一瞬,摇摇头。 “我们三年前成婚,育有一子。” 叶黎安等了会儿,没再听到动静。于是问:“没了?” 男人低头喝口茶,淡定道:“没了。” 叶黎安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果然,说到八卦,男人一点用都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谁好谁坏啊?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啊喂? 他不说,她就要挖出来。她继续采访:“那我是怎么落水的?”她并不打算将自己心里的猜测说出来,省得说错了什么露了馅。 男子犹豫道:“你放心,都已经妥善处理了。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看来是不打算说了是? “那我的丫鬟呢?” “丫鬟?”他好似听不懂。 叶黎安赶忙解释:“哦,就是平时伺候我的人呢?” “孙嬷嬷,你来跟王妃说一说。” 孙嬷嬷应声过来给王妃面前恭敬行了礼。 “王妃娘娘,平时后院杂事由奴婢打理。您身边贴身伺候的有……”偷偷抬眼望了一眼晋王继续说,“负责膳食的碧清和负责衣饰的竹安。”两个面熟的十六七岁小姑娘到王妃面前磕了头。 叶黎安蹭一下站起来,心里慌张:哎哎哎~干嘛给我磕头?我可受不起。 又想起自己可是晋王妃,人家可是受惯了这种礼的。她怕自己言行反常会引起怀疑,于是强忍着不舒服又坐回去。 一个堂堂王妃竟然只有两个贴身伺候的?而且这两个是负责衣和食的,没有管住行的吗?可能捎带手都管了。毕竟,晋王自己说了是养子嘛,规格低一些也是情理之中的。 “另还有一等婢子四个,二等婢子八个,院内负责洒扫庖厨的三等婢子和侍者有十六个。”哦,原来他们叫婢子和侍者啊。婢子侍者两者之间有啥不一样? “哦,那小莲是几等?” “回娘娘,小莲是负责扫院的三等婢女。” “那,我能不能把她带在身边啊?” 孙嬷嬷不敢答话,垂头跪下。 晋王转头看着她,想起刚成亲时她也这样客气的问他,能不能换个院子。她说,按规矩家眷不得住前院。晋王百般挽留,她固执地要远远地搬到后院的青竹堂。后来一番商量下,才搬到了更近的桐香院。 果然,即使忘了一切,她还是她。 他温和地笑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说一声就是了,不必问。” 说话间,孙嬷嬷已把小莲叫了进来,磕了头。小莲一脸喜气洋洋,难掩兴奋。 叶黎安狡诈的想:哼,小样儿~我可是当过班主任查过案的。你们这些小朋友不说实情,难道我就不会查吗? 叶黎安认了人,有点饿了,便让人拿来吃的。她看周围婢子都垂手恭立着,一时不好意思吃独食。之前她吃饭一般都是在床上吃,看不到她们。唯一一次在院里吃饭,还是错过了饭点好久的,而且她又是个病号就没怎么在意。全是清粥淡菜的,谁愿意吃啊? 可现在她好多了,桌上的点心又看着实在漂亮。周围那几个女孩,就那么站在她身边,实在不好意思。可她也不敢太自作主张了,就拿了一碟给了小莲让她们分着吃。 小莲喜不自胜,又跪下磕头谢了恩典,把叶黎安又吓的坐立难安,赶紧把点心递了过去。孙嬷嬷看出王妃的不自在,就带着姑娘们出去了。 吃完,晋王带她去了船舱里的卧室休息。温馨雅致的卧室里,叶黎安躺在雕花大床上,梳理着千头万绪,渐渐入眠。 晋王一直观察着叶黎安,虽觉得她有点反常,但有觉得如果就此忘了少时受过的苦,那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晋王痴痴望着她,任思绪信马由缰地驰骋在往昔的记忆中无法自拔。正在此时,叶黎安额上沁出冷汗,频频呓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晋王不敢叫醒她,吩咐人赶紧靠岸,又叫了医侍来。其实,就算不懂医,任谁都能看出王妃娘娘梦魇着了。晋王关心则乱,唯恐又回到前几日的状态。 他轻柔地将她抱起,上了岸。早有侍者整理好了一处房间,让王妃休息。王妃在晋王怀中痴痴的说着梦话,攥紧了他的衣服,显得很害怕。 洛慕笙坐在床上,抱着颜瑾淑,轻轻拍着后背,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重复:“没事。没事。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王妃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忽的全身绷紧,攥的快要将晋王的衣服扯破,紧咬牙关,猛的睁开眼睛,眼神惧怕而无助。看到晋王的瞬间,她马上抱紧,喊道:“阿哥!救我!” 晋王全身绷紧,如遭雷劈。他抑制不住激动,抱紧怀中人,安慰道:“阿哥在呢,不怕,不怕,阿哥在呢!” 怀中人犹自惊慌不安,身体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叶黎安回过神来,蹭蹭悠悠地下来自己站着,看着一屋子人,十分尴尬。 “那个……屋子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哈。”边说边蹭出了门。 晋王十分后悔自己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屋子人来候着。 第20章 麒麟角 叶黎安想起来了,颜瑾淑的人生原来这么艰难。她虽然没想起全部,想起的几个回忆都让她心惊胆战。 叶黎安的童年也算不上多快乐。三岁那年,家里添了个弟弟,那时候叶宏辞职下海经商,成天地不见人影,回来也是醉醺醺的。黎爱莲虽没抱怨,但又要上班又要带俩孩子,实在是做不到啊。因此,奶奶来伺候月子,回老家的时候就把叶黎安带回去了。 奶奶是很好的奶奶,很好的婆婆,在黎爱莲刚入门不受叶宏待见的时候,十分心疼黎爱莲,事事想到她,时时宽慰她,把没得到女儿的遗憾全在黎爱莲身上补足了。可等叶宏和黎爱莲好起来,却越来越不平衡。叶振刚本就是个粗线条的大兵,常年不着家不说,回来了也是粗声大气的。那个年代家家都好几个孩子,她也喜欢孩子,没想到生叶宏时自己一人在家,没及时去医院,差点一尸两命。 母子虽都没事,却直接绝了继续生孩子的希望。叶振刚十分愧疚自己当时没能及时请假陪产,但仅限于愧疚,让他温柔点说个甜言蜜语是不可能的。他觉得不实际,钱给你、人给你、心也给你,但嘴巴就算了。 所以,叶黎安奶奶看到叶宏夫妇越来越好,越来越甜蜜,看到儿子对儿媳那么温柔有礼,高兴安心之余实在是嫉妒。自己好不容易生养大的儿子不管自己,竟然跑去给别人献殷勤。 她仍然如往常一般对黎爱莲好,婆媳俩是众人皆知的好婆媳。但回过头来,心里闷闷的,酸酸的。她也不想对别人乱说啥,跟老公也说不着这些。小叶黎安的陪伴正好给了她这个宣泄口,无意间就会说些有的没的。 明明手上还做着给黎爱莲做的辣椒酱,然后你妈做东西不好吃,要饿坏你们一家啦;明明在街上挑着给儿媳的衣服,张口就对叶黎安说你妈不会过日子啦。说得最可怕的一条,也是叶黎安心中所有不安全感的来源,是那句:“你妈给你生了弟弟,有了弟弟就不要你咯,所以才把你打发到奶奶这儿。你说,你最爱谁?你长大了要孝敬谁?”不管叶黎安情绪多低落,她总要等到叶黎安说出是奶奶才要满意。有时候叶黎安被逗得哭了,她就哈哈大笑,这孩子真不经逗。久而久之,叶黎安过得小心谨慎,唯恐大家都不要她了。 直至七岁那年,叶宏的事业终于稳定,叶黎安也要上学了。黎爱莲彻底把孩子接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孩子已经变成一个胆小怯懦的样子。而叶黎安的弟弟叶黎明却至今是开朗勇敢的性格。 多年后,叶黎安在父母身边观察了好多年,随着年岁渐长,终于知道父母对自己对弟弟一样的爱护,了解到奶奶那是逗小孩的话,明白大人之间的拉扯。她渐渐变得开朗自信起来,只是在内心小角落仍有个胆怯的孩子,面对情感面对抉择时出来挑唆她自卑和退缩。 长大成人了,母女谈心,得知真相的黎爱莲泪水涟涟,后悔莫及。她深夜辗转发侧时常常想,当时再难咬咬牙坚持几年,没把孩子送回去就好了,女儿可能也是儿子那般开朗的样子。 想到已过世的婆婆,这么多年的相处,让她扪心自问,她婆婆是不是好婆婆?黎爱莲肯定坚定地要说是天下无双的好婆婆,甚至对她比她亲生父母都好。对于叶黎安来说是好奶奶吗?也是个好奶奶的。在那个年代,她奶奶心疼叶黎安不在父母身边,吃喝玩乐从不肯缺了短了,对她悉心教导从不呼来喝去。按叶宏的话说他作为她独生子都没有享受过这么细致的照顾。但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在几句玩笑间在孙女心里种下了心魔,生生将她塑造成这样胆小懦弱的性格。 往事唏嘘,不提也罢。 叶黎安自穿越以来第一次对颜瑾淑的人生有了具象的认识。她梦里,或者说回忆里那一幕幕简直可以称作虐待的遭遇,实在让她胆寒。 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三岁的孩子非打即骂?什么样的人会让一个孩子常年吃不饱饭?什么样的人会在隆冬时节在别人身上倒桶水,笑称给你洗洗澡?…… 为什么自己跪在那里捧出手指让她拿针刺还不敢哭不敢缩回手?为什么传说中的父亲也那样冷漠?为什么明明说是父母姊妹,却要让自己在一边跪着伺候?…… 显然,自己想起来的记忆是残缺的。不过,回忆里总有个老人护着自己照顾自己,暖着自己的心窝。他是谁? 她陷在或梦或记忆里,漫无目的地走在一处梅园小径上。等回过神,身旁不见婢子侍者,此时日已西斜,天灰蒙蒙的,似是要下雨。她有些害怕,梅林枝叶葱郁,前后不见人,都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她心想,自己可能无意间出了王府,到了附近的树林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找她?或者,自己可以就此跑掉? 她将这个想法细细琢磨了一番,最后放弃了。自己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连原身的记忆都没有,仅存的记忆也告诉自己原身在这儿过得也不愉快,自己能去哪儿呢?估计对自己来说没有比王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于是,她掉头往回走,刚绕过一丛树,便看到晋王慢慢踱着步走过来,与她相距不过十几步,树繁叶茂遮挡了视线才没看到罢了。她顿时心下大稳,站在那里等他走过来。 晋王快走几步赶上来,问她:“平复好心情了?” 她点点头,此刻看着他温和的脸,始终微笑有礼的模样和深情的眼睛,她不由地想要相信他,想要依赖他,想要将自己这漂浮不定的灵魂寄托在他身上。 叶黎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提醒自己可是有老公的人。就算自己死了,可是前几天还跟郝铭恩过日子呢,怎么能转头就因为自己害怕因为自己心无着落就产生这样不坚定的想法?实在是这几天的经历太诡异太离奇太陌生太丰富了一点啊。 可是,她为什么一想到郝铭恩就不舒服?是因为嘟嘟的关系对他愧疚?算了,不想了,先解决眼前的事。 她回身往前走,问:“这是什么地方?” 晋王一如既往地温和:“这是梅园,以前你很喜欢这里,心情不好就爱来这里走一走。” 这倒是让叶黎安感到意外。呵呵,原来就算脑子忘了,身体还有记忆,是吗?身子专门指引着她来这里,安慰脑子别乱想? 晋王看着她意外的样子有些失望,还以为她都想起来了呢。不过不要紧,她今日恢复得如此迅速如此之好,肯定是因为昨晚汤药的关系。麒麟角还有很多,保不准再喝两天肯定就没事了。 他想起那天听李太医说要麒麟角,二话不说就打算召集手下勇士去东海上寻宝,就只盼着她能等他寻来。没想到,他筹划了半夜,刚要定下方案,青松却来一阵耳语。 洛慕笙当即屏退左右,秘密接见了来人。那人披着深色斗篷,脸深深隐在围帽里,进来行礼磕头后依令站起,却并不言语,也不脱帽见真人。 晋王温和地笑着,等了一会儿,见那人并无反应,心中有了计较,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那人前面,躬身行了礼,后说道: “阁下深夜来访,必是有所指教,何不坐下说话?” 那人并不侧身避礼,只对着晋王微微屈膝还了礼,才缓缓把帽子摘下,灯光下一张莹白如玉的娇美面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早闻晋王是鬼见愁,今日一见才知这市井流言不可信。”她并不就坐,而是上前一步,一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说道:“原来竟是这般斯文好看。想来你是并不常出门?” 晋王仍微笑着说:“阁下坐下用点茶水。”却并不叫人上茶。 那女子见此,捂嘴娇笑道:“晋王莫恼,开个玩笑罢了。我深夜来此,是想将此物献上。妾身献完便走,绝不多加叨扰。” 青松听她言辞无状,口称妾身,十分后悔将这女子引荐给王爷,真怕又是个得失心疯追随王爷的烂桃花。 那女子将左手从斗篷里推出,掌中握有一方小盒。晋王负手站着并不接过去,青松忙过去接了,走到晋王身旁打开给他看。 盒子里是一根看着像鹿角的东西,食指粗细长短,通身金色。 晋王一看,瞳孔一缩,脸上不显风云,看向那女子。 那女子微微抬起下巴自得道:“晋王怕是没见过此物。此乃麒麟角,这等天下稀物,今日端方献于殿下,愿殿下……”她转眸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得偿所愿。” 晋王缓缓踱回桌后,坐下:“姑娘莫不是笑我粗浅?拿此等物事哄骗是麒麟角。我虽不至见过麒麟,也知这麒麟体型庞大,其角也大过矮树。你这小小一角,莫不是幼鹿之角?”说着轻轻笑起来。 第21章 太子 那女子眼中恼怒鄙夷交杂,闭眼缓了口气,便睁眼笑着平静道:“殿下放心,此物千真万确是麒麟角。至于此物来历,殿下不必疑心,日后定当一一说明。” 晋王仍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低头喝着茶不在意地点点头道:“那今晚献宝有何所求?” 那女子勾起嘴角,启了朱唇要张口,忽又转了转眼眸,靠近几步,敛色正声道:“晋王殿下拿了此物尽可详查。端方献此物只求殿下一事。” “何事?” 端方摇摇头,道:“现下说了王爷定然不肯。还是先拿此物救了王妃,端方再来。届时只求王爷考虑考虑我的请求。” 晋王微笑,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会儿,便点了点头。那女子眼中顿时有了希望,行了礼,也不等晋王说话,也不等青松引路便带了帽自行离去了。 晋王与青松也不理她,屋外自有侍卫暗卫数十人盯着,不怕她搞出什么名堂。 青松皱眉提醒晋王:“王爷,不知这女子什么来历什么目的,又是如何得知我们在求这麒麟角,王爷万不可轻信啊。” 晋王思索了一瞬,说:“无妨。请李太医前来。” 李太医大半夜睡着觉就被叫起来,哈欠连天地随人骑马疾行到晋王府。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谨慎地拿出来,摸一摸咬一咬又在灯光下看了看,抠下一丁点又琢磨了一番,终于放心笑起来。 “是了是了,这就是麒麟角。王爷,此等宝物,不到一天就寻到了,实在是难得啊!” 晋王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是端方送来的,她与我说好了。” 李太医诚心感佩道:“太好了,王爷。有友如此,当真是一大幸事。王妃无碍了,臣恭贺殿下。” 晋王眼神闪了闪,点点头,让他下去制药。 等李太医将药制好熬出来已是第二日入夜时分了。晋王将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一滴滴全给她喝了,竟然真有如此功效,今日便不同前几日了。 晋王欣慰地想着要让她至少要喝上三天,一定可以好起来的,也能全部记起的。 叶黎安与他单独待在一起不自在,便左右看看梅林风景,发现此处确实很大。看着渐晚的天色,她不由得担心道:“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那我们怎么回去呢?还要坐船回去吗?” 晋王不明其意,便道:“都行,你若不愿坐船,待会儿坐轿子回去也好的。不过,眼下正好该吃饭了,不若去正院吃了晚饭再回去如何?” 叶黎安只得点头跟着他,不敢乱说话。走了一路,快要走得腿酸脚麻,一路上偶见几个仆从恭立着,并没有侍从跟着他们。 洛慕笙看着她走得吃力,便不由分说抱起来,轻松与她谈笑风生。出了梅林,叶黎安终于看到一座宏伟的大门,如那巴黎凯旋门一般跨立在那里大敞着门。 她心想,终于到城里了,终于到了,被人抱着走都要累死了。结果,晋王并不走进去,径直往前走。 正在此时,那处门边一队车马停下,大门两侧的屋舍内迅速走出两拨人,一拨往前去了迎客,一拨往内奔来。看到晋王两人,稍稍吃了一惊,那两年轻侍者便跪下,说道:“殿下,是太子的车马。” “不是已经回绝了吗?” “回殿下,是已经回绝了。这次并没有骑卫送拜帖,是直接上门来的。” “退下。” 那两人闻言,迅速回到门边屋舍前垂手恭立。此时,外面那拨人已将太子一行接了进来,那位年长服饰稍华丽些的侍者弓着背面含笑意,引着贵人,刚刚要下台阶。 晋王不顾叶黎安挣扎着要下来,手臂就像铁环般箍着她,就这么抱着,走向了太子。 来到近前,他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屈膝跪倒:“拜见太子殿下!” 叶黎安在他怀里尴尬地只想晕过去,也不敢乱说啥。她自暴自弃地想道:那就当个小女人依偎着郎君,全凭郎君做主。 “臣弟免礼!”一道正气十足地声音响起。 晋王甫一站起,就有个温柔的声音说:“臣弟果然深爱弟妹。坊间传闻晋王妃尘不染履,看来竟是真的。晋王妃与我们不常走动,今日不来啊,还不知道呢。”说着便笑起来,笑声似银玲入耳,让人不禁欢喜。 那道男声又道:“弟妹身体不适,阿喜休要打趣。”严厉中却不见苛责之意。那女声又笑了几声,便调皮道:“知道了,开个玩笑罢了。晋王莫怪,晋王妃莫怪。” 晋王微笑道:“兄嫂进屋叙话。” 叶黎安趁他转过身,悄悄说:“快放我下来,太尴尬了,快放下。” 晋王好似没听到,继续边走边说:“太子殿下来的正是时候,臣弟还未曾用过晚饭呢,我们一起用膳。” 太子殿下还未吱声,一道娇俏的声音抢着道:“太子殿下,太子妃,那咱们也尝尝晋王府的美味珍馐。”叶黎安自觉这种莺喉宛转之声自己是没有的,但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十分不舒服,如有尖石划耳,惹得她惊惧恼怒烦闷不已。 太子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众人终于走到了一处大厅,往里进去穿过了好几道门,晋王终于把叶黎安放到软塌上。叶黎安看看传闻中的太子,只见太子星目朗眉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贵气。他旁边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女子,右边那位稍年长些,顾盼生辉,温柔大方,笑谈自如;左边那位,五官精巧,温婉动人,楚楚可怜,恭顺持礼。 此刻,两拨人对坐在矮塌上,面前放了一条长桌,中间隔了宽敞的地方,婢子侍者鱼贯而入呈上珍馐美酒。 这是王府待宾客的聚贤堂的一厅。说是厅,却如亭如阁,将这部分伸出来建在水上的。往四周看去,湖光水色,岸边风景一览无余。 一群歌姬舞者上来袅袅起舞,丝竹声中大家并无人说话打趣。叶黎安有些饿了,便学着对面两位女生力求得体地往嘴里送,吃得十分难受。 晋王偷偷跟她咬耳朵:“没事儿,你想怎么吃,便怎么吃。” 装得这么辛苦还被看出来?算了,不吃了,省得太子那些人更看出来。叶黎安没了心思,放下筷子,欣赏歌舞,也看看对面的两位娘娘怎么吃饭。 右边那位显然是温柔的那道声音,正与太子二人笑谈间对酌加菜,好不欢乐。左边那位则时时皱眉与旁边倒酒的婢女频频说话,既不吃东西,也不赏歌舞。 看来,他们都是吃过了的。可怜了我的肚子啊。叶黎安心中哀叹。 太子右边那位女子发现了叶黎安的眼神,等到歌姬舞女一曲结束退去之后,便迫不及待地举杯:“姐姐,听闻前几天您身体有恙,妹妹想来看望,都不敢随意叨扰您养身子。今日看您容光焕发,实在可喜。妹妹敬您一杯!” 说着便自顾自的喝了一杯。 叶黎安看了看旁边专心干饭的晋王,不知如何反应。姐姐?妹妹?哦~是颜瑾淑那个嫡妹啊。哼~我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但这女人绝对不是好人,看我不…… 不及思毕,晋王慢悠悠放下筷子,对叶黎安耳语:你去里间吃。这边人多,我怕你吃的不舒服。” 叶黎安麻溜起身,遏制住向对面人挥手的冲动,直接就走了。饿了,明以食为天啊,报仇之事缓缓再说。 此时,太子不知跟太子妃耳语了什么,太子妃笑笑地起身走了出去。 第22章 下酒 颜如玉也想走,但晋王对她说:“你姐姐如今正在养身子,不宜饮酒。我跟你喝。”对她身边的婢女说:“倒酒!” 那婢女闻言悚然一颤,赶忙倒酒。 “怎么?我王府婢女竟连倒酒也不会吗?撒得到处都是,冲撞了太子侧妃,如何是好?”晋王脸上仍旧温和模样,平静出声。 那婢女吓破了胆:“回殿下,没有……奴婢没撒。奴婢没撒呀。” “那是我冤枉你吗?” “奴婢不敢!”那婢女扑倒在地,瑟瑟发抖。 “来人啊!杖责五十大板,给太子侧妃赔罪。”他眼睛直直盯着太子侧妃,笑得如沐春风。 颜如玉看着对面潇洒倜傥的男子,曾经她努力了多久,他都不曾好好看她一眼。如今倒是看了,却是为了别人。 马上有人带了条凳刑杖来,按住那婢子不顾她涕泪横流便打。那婢子一直喊着王妃娘娘饶命之类的,晋王让人堵了她的嘴,对太子笑道:“内子体弱且心善,听不得人受苦,殿下和娘娘不能尽兴了。” 颜如玉白了脸色,心里一阵胆寒。尽兴?难道这是给我看的戏?他不是知道那件事了才这样?还说那贱人心善,听不得人受苦,呸,这是说我心毒吗? 太子自若地喝着酒,在一阵阵击打声中与晋王谈天说地,好似没看到眼前情形,更没看到颜如玉的不自在般。 颜如玉等了一会儿,看平时温柔蜜语的太子殿下并不十分担心自己,只得捂着胸口,弱弱道:“殿下,臣妾有点不舒服。” 太子威严地睥了她一眼:“不过处置个奴婢罢了,怎么这样小家子气?你若实在不舒服,那先……” “太子哥哥先别急,臣弟还有礼物未曾奉上。” 太子不再管颜如玉,与晋王说起北境流民作乱的事儿。太子主张派兵镇压,齐王主张给钱帛财物了事。 晋王说:“北境流民皆是因灾致贫寻求生路的中原平民,虽一时作乱但不成气候。臣弟认为,太子哥哥应主张二策:一策,治理黄河水患,修堤坝建水库,截源引流,留肥沃之处安家落户,休养生息;二策,刚柔并济,对作乱的北境流民杀鸡儆猴,对忠善弱幼之辈多加抚恤。双管齐下间,不出三年,北境可平息,黄河沿岸亦可繁荣。” 颜如玉看着对面人侃侃而谈,几乎要忘了太子,更忘了那婢女的生死,陶醉地听着。 晋王看了看她,温柔一笑,更是让她双颊绯红,忙转移视线将空杯拿起饮了一口。 太子犹自思索着此计可行与否,该派谁去做这些事可好。 婢女被打的奄奄一息,身上嘴中血汩汩流下,染红了下面草席,半睁着眼离死亡只差一步。 晋王看打完了,便吃了一块肉,随意道:“把她头颅割下给娘娘下酒。啊……不行,利落地斩下来,不然王妃听到了可要吃不下饭了。” 太子闻言,眯着眼打量着晋王,又瞥了眼侧妃,喝着酒不说话。 颜如玉睁了眼,害怕道:“何必……何必在饭堂见血?带出去处理便是了。” “唉~不行。她以下犯上,冒犯娘娘,我自然要重罚。” 说着,便对青松点了点头。早有人架了那婢女跪着,她昏迷不醒耷拉着脑袋,另有人拿了大碗放在下面。青松去了剑峰一出便收回,那颗头一声没出滚落到碗里。 颜如玉吓得啊一声,软倒在榻上,脸上毫无血色,手脚发寒,六月暑天立时如数九隆冬般寒气逼人。 侍者捧了那个装了头颅的碗,走到颜如玉面前恭敬跪下:“请太子侧妃娘娘下酒!” 颜如玉一转眼正好看到那婢女的脸,孤零零的头颅躺在碗里,吓得啊一声大叫,昏死过去。 太子后知后觉地嗔怪道:“贤弟真是过分,好好地来你家看望弟妹,瞧把我侧妃吓成了什么样?” 晋王抱拳赔礼:“臣弟只是想编排一出戏给嫂子尽尽兴罢了。也没想到她这么胆小,实在抱歉。” 太子哼道:“弟妹既然无恙,那我们先回去了。” 晋王着人拿了醒神瓶,给颜如玉闻了闻。颜如玉醒后仍然蔫蔫地怕的不行,眉目含愁地看了晋王一眼,又期待地看着太子。太子一马当先走出去,几个婢女扶着她远远的尾随太子而去。行至门口,她听到后面洛慕笙的声音:“既然太子侧妃娘娘不肯用,那便送去颜府给颜将军下酒。”侍者应声而去。 颜如玉闻言,止不住地哀伤:为什么?为什么?我爱你不比那贱人少?为什么你对她那么好,独独对我这般凉薄? 她想不明白,可眼见那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男子越过自己走到那贱人旁边嘘寒问暖,看着那狐媚相,实在气恼。幸好,此时下人抬了小轿过来,她赶紧坐进去,掩袖拭泪。 …… 叶黎安出来外面那间时看到孙嬷嬷、小莲、竹安和碧清几个都在。孙嬷嬷引着她又往外走了几间,在一处有圆桌的小餐厅坐下,上了菜。 叶黎安实在饿了,大快朵颐,好不快活。没吃几口,太子妃走进来,欢快道:“弟妹原来在这里啊,跑得可真快,我在你身后出来都没追上你。”说着便坐下来。 叶黎安心想,这人真是没礼貌,我请你坐下吃饭了吗? 不过,这可是原身的丈夫的嫂子啊,她可不敢随意得罪。于是她便把吃的往她那边推了推,说:“刚刚你也没吃好?你也吃点。小莲,你去拿副碗筷。” 太子妃奇异的看了她一眼,笑道:“嗯,好,那我也吃一点。” 孙嬷嬷突然出声,俯身行礼道:“太子妃娘娘仁善。王妃娘娘近日身体不适,言行礼数不周,奴婢定当呈告王爷,以……” 太子妃大度地摆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以前鲜少与晋王妃来往,今日一见倒是合我心意。何况,这儿又没什么人,又何必那么迂腐管那些繁文缛节?反倒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了。” 叶黎安听到孙嬷嬷的话,突然想起她其实应该起来给她跪下磕头或者行礼的,一时间吓得忘了嚼嘴里的肉,直听到太子妃如此宽厚之言,才放下心来。 我就说嘛,这太子妃看着挺不错的。如果实在没办法,那跟她相处相处也不错。 她把嘴里的肉吞掉,对太子妃笑道:“嘿嘿,抱歉啊,太饿了,忘了给你行礼。” 说话间,她忽然听到水亭那边有人呼喊王妃,她探头探脑的要看,孙嬷嬷拦在她面前,行礼道:“王妃娘娘,王爷说让您多吃点。” “哦”叶黎安闻言复又落座吃东西。 太子妃似笑非笑看着,对叶黎安说道:“弟妹,你这嬷嬷呀,可要当你们王府半个家了。” 孙嬷嬷听得神色一凛,垂头站在原处不敢动。 叶黎安吃着东西,不知该不该说话,毕竟自己穿越过来还不知道这边的规矩,万一说错了话,那不露馅了?对面的还是太子妃,不知道该礼还是该兵。但她看了一眼孙嬷嬷,对太子妃诚恳道:“孙嬷嬷还是很好的。”听得孙嬷嬷心里一阵温热感动。 “你不再吃点吗?都挺好吃的。”她尽量说得挑不出错来。 太子妃摇摇头,柔柔的笑着:“不吃了。我看你身体好很多了呀,还有不妥吗?” “还行,就是老是头晕眼花,有时候站都站不住,唉~可能还是身子虚,需要再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养一养。” 太子妃看着她吃得细嚼慢咽,夹取食物自成一套礼仪,却不是皇室礼,与颜如玉的举止又不甚相同,心里揣度许是因为颜家薄待庶女,却又不过分苛责的缘故?所以才这样自然大方却又缺乏教养的痕迹。许是颜家从没想过将她许配给好人家,可能只想着匆匆找个人给出去便算了。没想到,颜瑾淑是个令人意外的,偏偏入了皇家人的眼。不过,嫁了晋王倒不知算有福还是没福气了。 叶黎安看她不说话,眼里渐渐露出同情之意,以为是担心自己身体,便笑笑继续默默吃东西。 第23章 想起他了 叶黎安刚吃完没多久,就听到两道凄厉的喊声响起。没一会儿,太子来接走了太子妃,晋王也过来牵着叶黎安给太子送行。 她看到太子侧妃无力地靠着婢女,神情低迷地进了轿子。她跟着晋王走了一会儿,有点走不动了,怕晋王又要在众人面前抱她,只咬牙坚持到了正门。 到了正门,叶黎安注意到太子和太子妃相携着上了豪华的大马车,颜如玉被人扶着上了小的马车,进去前还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看着他们远去,叶黎安和晋王手牵着手站在晋王府大门口,叶黎安终于知道她游玩了一整天其实都没有出过王府。那片湖叫镜湖,是王府的内湖,引得城外活水;那片梅林是王府前院东南角的一处林子。 叶黎安生前是个富二代,叶宏下海经商后先后开过代加工的工厂、创办过房地产企业,又形成了个集团。虽不至于能登上胡润富豪榜之类的,但富甲一方也是没问题的。叶家产业不少,有酒店,有地产,有百货大楼,又有发家的工厂一直运营着。他家也有庄园,在国外也有房产,那些动辄几千万几个亿的地产,她家倒也有一两个。但是,她从不知道一处宅院而已,可以这般大。这一个王府就有点故宫的意思了,屋宇建得高大宏伟,占地如此之广,那皇上住的又是多大的? 果然还是权比钱好啊~她心中叹道。在都城之中占地如此之广,相当于在北京城二环里占个这么大的地方了。这得花多少钱?不过还是好想回家啊,不知道如果再死一次,能不能回去?开什么玩笑?肉身都没有了,怎么回去?别死了又不知道穿到哪里去了。万一穿到一个特别特别惨的地方,那不完蛋? 此时,华灯初上,站在王府大门台阶上看院内能看到几处雄伟壮观的建筑。往外看,只能看到宽几百米的马路横亘在门前,远远的伸展过去。叶黎安走出门去看了看,往东远远的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笼,那边许是有热闹可瞧的;往西,路两边还是如王府般的高大围墙,远远的望过去,在一串灯笼的映照下,能看到一扇高高的城门。 “那是城门吗?” “嗯,是皇城门。” 叶黎安也不知道继续问些什么,左右前后瞧了瞧,空无一人,也没什么热闹,忽看到晋王府大门,上面的晋王府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不是小篆不是隶书,不知道是什么字体,但她竟能看懂。不过,她本就对书法研究不深,不认识是什么字体也不奇怪。 只是,门两边本该是两头石狮,却竟是两条张牙舞爪的龙。叶黎安嘴巴长成o型,大哥,这不算僭越吗? 不过想想,如果真算是僭越,那晋王也不敢这么放了。她看这晋王很好说话,许是皇家养子的缘故,为人十分和善,并不像刚刚的太子殿下不怒自威,压迫感太强。 说到压迫感,这王府大门怎么回事?抬头看,脖子酸不说,竟让人觉得喘不上气,头晕眼花。 算了,不看了。回去洗澡澡睡觉觉,也不知道几点了。 她走下台阶,突然就有些胆怯,难道要腿儿着回去吗?要不然就要让他抱着?天啊!给我个自行车也可以啊!万恶的旧社会啊!话说,我该往哪边走啊? 晋王耐心地等她逛悠完,看她最后疲惫无奈的停下,忍俊不禁:“要不,还是我抱你?” “啊?不用不用不用,我这就走。” 她往前窜了几米,慌不择路地选定了一个方向便走。晋王挥手,正门两侧竟还有两道小门,从里面一人牵出一辆马车,赶到叶黎安旁边。 晋王带叶黎安进去坐着,也没说去哪儿,车夫就赶到一处院子。这院落青竹环绕,临水而建,是个三进院落,但只取一处主屋,屋前是宽敞的大院落,屋后连廊相接亭台重叠,大气中透着雅致。 叶黎安看着匾额上的中君斋三字,不知来了何处,想回到自己的院子。不过想了想,哪处算是她自己的房子呢?还不都是人家的,还不都是陌生的地方?在哪儿不都一样?这么想着就踏进了院中。 屋内隔了四间屋子,卧室、书房、会客室和净房,十分简洁明了。许是许久没人住,虽干净整洁花草鲜艳,但仍感觉荒废了许久。 书房通着屋后的亭台水榭。叶黎安洗完澡,洛慕笙盯着她把黑黑的汤药喝的一滴不剩,才放她去水边在躺椅上看星星。 这里的星星可真大真多啊~宇宙浩瀚,人如蝼蚁,我和爸爸妈妈弟弟看着同一片星空,前世的我和儿子老公一起也看过这片星空。如果可以,请你们告诉我的亲人,我很好,让他们不必担心。 她本想问小莲,知道更多信息。结果,眼皮越来越沉,在那么一片美丽的星空下,她睡着了。 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旁边睡着梦里的男子。她侧过身,细细地看着那张刻进脑海里的脸,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叶黎安还是颜瑾淑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想起与他相伴的三年,想起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想起前二十年在颜家过的日子,想起对自己有恩的那几个人,想起自己如何落水的,想起那个视若姐妹的婢女是如何害的自己,……。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来了。指尖不仅上下游走在他的鼻梁上、眉眼上,将他画在心里。这一刻,她忘了叶黎安。 洛慕笙睁开眼,眸中光芒渐聚,颤声问:“阿妹?” 床上的女子泪水涟涟,恍惚中听见自己回应道:“阿哥!” 洛慕笙一把拥住女子,低声抽泣起来。 他狠狠抱着,狠狠吻着她的额头,泪水蔓延在女子的额上、脸上、颈上。 “这……这是你落水后的……第十四天,醒来后的……第五天。”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响起,“你知不知道这个时间有多长?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以为这个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好怕。阿妹~我好怕。” 两个人抱头痛哭了很久,叶黎安才慢慢苏醒过来。 唉?不对啊~我是叶黎安啊!我不是颜瑾淑。抱着别的男人算怎么回事?这样有点对不起郝铭恩?虽然……虽然我已经死了,虽然我穿到了这个男人的妻子身上。但是,至少先祭奠一下死去的爱情再说啊。 她看他哭得伤心,没好意思直接推开,再怎么说这也算是我现在的老公了,不能接受也不能得罪啊。我还得看他脸色吃饭呢。她轻拍他后背,直到他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翻到她身上,眼神迷恋:“阿妹!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当他嘴唇即将覆上她的唇时,她惊慌失措地大喊:“啊————————” 洛慕笙吓得停住,女子不好意思地扭捏道:“你弄痛我了。”看他慌忙起开,又得寸进尺道:“我身体还是有点虚,咱们……要不……过几天?” 晋王恢复了平日云淡风轻的样子,微笑着点点头。看着颜瑾淑逃下床,抿了抿唇,敛了双眼,平静了一会儿,他才招人进来洗漱更衣。 两个人在早饭桌上相遇时,稍微还有点尴尬。可颜瑾淑年轻的肉身里住着的是个大龄熟女啊,再温婉的大龄熟女都比小姑娘面皮厚。 她夹了个他喜欢的肉包子给他,微笑道:“我想跟朱玉谈谈。”见他看过来,继续道:“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他继续吃饭,不说话。 “我昨天看她伺候颜如玉喝酒,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莫不是又有什么害人的把戏罢。”她不禁皱眉道。 “吃饭时莫动怒。我让青松去问问,你放心。”以前每次有事,他都这么对她说。她便安心的等他给个答案。 “好。”她果然妥协,“不过你平白长这么好看做什么?搞得我也不得安生。”她索性放下筷子,嘟着嘴。叶黎安恨的不行,颜瑾淑的所有记忆和情绪被她继承后,她实在再难剥离开,分清哪个情绪是谁的了。 他震惊得看着他,以前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既不会说他好看,也不会对他产生怨怼。 “瑾淑!”每次需要她认真听的时候他就这么温柔地叫她。等她转过脸来看着他,才继续说:“以前是我太掉以轻心了,以后我定会好好护着你,再不让你受伤害。” 女子心里一阵感动。 第24章 颜家人上门 “我知道你对我好。这次的事情又是在皇宫发生的,你有心也护不住啊。” 晋王听着十分想告诉她些什么。 “不过,这次的事情倒是让我长了教训。为人不能太绵软,还是该洒脱恣意些的好,省得招人欺负。” 叶黎安仗着有了原身的记忆,心下大安,为自己性情变化提前铺垫道。 叶黎安其实是个老实内敛的姑娘,但不同于颜瑾淑的绵软,她在仁过退过后对方仍不知收敛的话就会呲起獠牙给予对方致命一击,不管对方是谁。这得益于幼时在奶奶身边长大,奶奶教她忍让,但孩童言语无忌,总在她痛处刺激。于是她便修炼出了那种与人为善却又不好惹的性格。 后来回到家,父母愧疚于让她当了几年留守儿童,怕她更与他们离心离德,不曾对她严加管教过。幸亏在奶奶处听了那些话,想着讨好父母便不敢随意闯祸,也不曾长歪。但她也不曾长好,不像弟弟小时候老是淘气闯祸,长大后却是个能担事儿的。 况且,叶黎安越大,家里就越富裕。虽不曾在幼时享受过,反而到了青春期倒是把所有自己想要的物质都得到了。至于精神抚慰方面,当时的各类偶像把她的心填的满满当当,根本装不下一个真实的男孩。因此,她从小到大也没找到啥可叛逆的,跟父母的关系异常和谐。 但,叶黎安长大后因更加的注重自己的不足,越来越对人际交往变得没兴趣。她只想安静的苟活,不想引人注目,也不喜欢呼朋引伴的跟人一起玩耍,连着好几天不出门都是正常的。 她爸爸给了她公司股份,又给她准备了房子车子,每个月按时给她发零花钱,所有物质一应俱全,全无忧虑。她本来可以就这样在家里窝一辈子,但她妈妈怕她这样对精神状态不好,硬是让她去爸爸公司谋了个闲职。没想到,她从第二天便不再去,但开始看书学习,最终考到了一家小学教英语。 原来,她去公司的当天就在卫生间听到别人议论她是靠父母吃闲饭的二世祖。她尊严极度受辱,立志要靠自己谋生,果然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工作后,她欢快地搬出家门,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花着自己的工资,继续过宅生活。直至结婚,偶尔实在超支了才会动用叶爸给她的零花钱,不过一年也就一两次罢了。 结婚后,她跟郝铭恩的工资收入根本不足以在这个城市买房买车养孩子。所以,她放下尊严,跟爸爸要了给她买的那套房子的钥匙,又将多年未开的车子开了出来。尤其孩子出生后,她父亲给她每个月打的零用钱迅速缩水。那时叶黎安才知道钱的好处,而郝铭恩是个十指不染尘埃的脱俗人,他的眼里只有学生。 …… 而颜瑾淑不一样。她从小就要仰人鼻息的生活。受过苛待,睡过柴房,饿过肚子,被人用玩笑的方式虐待过,被骂过打过欺凌过,受过冷眼白眼,……并没有人去护她周全。她一路能平安长大成了一位善良有正念的大人已是万幸,断不能再要求她成为什么勇敢有担当的人。对她来说,活着已是最勇敢的事。 叶黎安决定,既然她继承了那种切肤之痛,继承了那些惨烈的记忆,那么从今天开始就让她护着颜瑾淑!就让她一一给她讨回来! …… 晋王琢磨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点点头道:“不怕!一切有我!” 她看他迟疑,便保证道:“放心,我不会给你惹事儿的,我有分寸。敌不动,我不动,他们不惹我,我也不惹他们。他们乱来就别怪我前事后情一起清算!”她恼怒地一拳锤在桌上。 晋王哑然失笑,这样有生气的她好像更鲜活了些。以前她温柔善良,却性格过于绵软,让人心疼又担心。这次的事情终于让她想开了。 “这样就好,活得恣意一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天塌了也有我顶着。放心!” 哼~吹大牛!你就算是王爷,他们也是皇亲贵胄。你一个养子,拿什么跟人斗? 但她还是乖乖点头,转移话题:“麟儿在哪儿?我想他了。” 洛慕笙想起前几天的事心有余悸,虽有麒麟角也不敢冒险,提醒道:“你终于记起他的名字了。不过,你还记得上次看见麟儿是什么反应吗?” 她想了想,只得放弃。 唉~也不差这几天嘛。过几天身体状况更加稳定了再说。 她继续吃东西,突然想起一事:“我醒过来到现在,好像怎么没看见红烛?这丫头从来不乱跑,她去哪儿了?” 洛慕笙喝了一勺粥,面不改色道:“据说江南有位神医,我让暗卫带着她去寻了。” “那你告诉她我已然醒了吗?” “说了。” “那就好!那孩子是个实心眼儿的,你不说的话,就算我死了,她也要继续找下去,非找到不可。”王妃笑着说。 “瑾淑~”晋王斟酌道,“万事莫过于一个缘字,不可太过强求。” “嗯,我不强求。而且我现在越来越健康,找到那神医也没用啊。倒是你,不要太强求啊。哈哈~~是谁坐在我床边不吃不喝守着来的呀?” “我不强求别人,我只强求你。”微风吹过来,那男子的声音比风还要温柔清爽,让人不忍生出怠慢之心,郑重将眼睛投过去,正看见那张比风还和煦的脸。叶黎安的心瞬间跳动起来。 但她马上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不回头地大声说:“我要去逛逛王府大院,你去忙你的家国大事,在我这儿耽搁了这么多天,小心你的乌纱不保————” 她出去没多久,门房来报,有人递帖登门。 …… 叶黎安带着颜瑾淑的记忆和颜瑾淑的婢女侍从随意穿行在王府大院。她的身体已大好,如今蹦跶一下也能蹦个两米高。 是了,都说古代大院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果家里都这样大的话,怎么出怎么迈啊?出去一趟,不到二门就累的要死,看见大门前就走不动了,可不就走不出去了吗?都说是金丝雀,鸟笼子这么大的话,我也乐意当个金丝雀,我那巴掌大的地方我当得都乐在其中呢。这王府这么大的地方,我一整年不出大门估计都没关系。 另一边,洛慕笙去了前院正堂,进门便见到颜将军和颜夫人坐在上座,脸色不甚好看。洛慕笙没注意到一样,径直走到右下首坐下。对面颜如月仍然打扮的花蝴蝶一样,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洛慕笙坐在那里喝茶,并不说话。颜将军终是忍不住,啪一声拍了桌子,刚要说什么。颜夫人抢着出声: “听说瑾淑已经大好了?何不让她出来见见?”见晋王并不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们几次要来看她,晋王不是推脱有事,就是直接闭门不开。总之,晋王府门槛实在是太高,连我们这做父母的都看不得女儿。”脸色越来越难看。 晋王拿起扇子扇了扇,说道:“来人啊!今日暑热难当,拿点冰上来,给我岳父岳母消消暑。” 颜将军又拍了桌子,气道:“哼!洛慕笙!”手指着晋王道:“你没听到你岳母的话吗?将瑾淑叫过来。我倒要看看她长了多大的本事,竟敢拒见父母不说,连父母给的陪嫁婢子说杀就杀,还将头颅送到娘家府上,真是岂有此理!” 晋王看着他们有恃无恐的模样,心里冷哼,果然是来找麻烦,而不是来看望瑾淑的。他们不敢找晋王的麻烦,就以孝道拿捏颜瑾淑,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想起刚去提亲时他们一副诚惶诚恐尊重守礼拜服在地的模样。他想起成婚前半月,暗卫来报颜瑾淑被颜家秘密送往幽州,恐有杀身之祸。他一面派人救未婚妻;一面立刻进宫求皇上下了赐婚圣旨,言明是给晋王和颜家庶女颜瑾淑成婚。这才让颜家断了让颜如玉替嫁的打算。 第25章 颜夫人 当年,洛慕笙听属下说颜如玉在得知之后气得剪了好几件新做的衣裳,更是要找颜瑾淑划花她的脸。后来,颜夫人进宫求见了太后娘娘,求太后娘娘作主让如玉嫁给晋王,被太后娘娘一顿训斥。颜夫人委屈地差点掉泪,姑姑对自己从没这样严厉过。 颜夫人娘家文氏从不是个心疼女儿的人家,女子对他们来说只是谋求家族昌盛的工具。在太后娘娘早年不得势的十几年未曾帮扶不说,颜夫人也得挥别真爱忍痛嫁一个瞧不上的粗野武夫。就算成婚之后颜将军对她体贴有加,但她事事瞧不上,动辄发怒抱怨。颜将军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思,谁让他们文氏女同病相怜同气连枝同心同德又有个母仪天下的呢?得罪不起啊! 不过,等颜夫人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一脸的喜气洋洋,丝毫不见难过。回去后,不仅叫人把颜瑾淑接回来准备婚事,更是在家里大摆宴席一家人好好给颜如玉庆祝了一番。颜如玉虽开心,但也开心得莫名其妙,问颜夫人,她也只是神秘得说等几天就知道了。果然,没过几日,趁着中秋佳节,宫里近侍来宣,念颜如玉孝感天地才名远播贤良淑德,特立颜如玉为太子侧妃。颜如玉悄悄欢喜了那么多天,结果等来一个晴天霹雳,她懵懵地接了诏书,心里叫苦连天。她进宫看望姑奶奶的时候早见过太子殿下,他比她大了不少不说,风姿容貌伟岸中透着严厉,并不似晋王那般潇洒翩翩。 颜夫人开心得对宫里的人说,颜如玉是高兴得懵掉了,一边还提醒她磕头跪恩。 颜如玉拉着颜夫人进了屋,哭诉自己宁愿当晋王侧妃,也不想当太子侧妃。她以为颜夫人求来的是让她当晋王正妃,让颜瑾淑当晋王侧妃或者庶妃什么的呢,这样就算她颜瑾淑碍眼,但她从小就压的颜瑾淑抬不起头,成了婚也不怕她能翻起浪来。她悄悄高兴了好几天,结果是让她嫁个老男人。 她哭的梨花带雨,颜夫人傻掉了,她以为如玉是气不过颜瑾淑嫁了个王爷,没想到是看上了晋王这个人。不过事已至此,别说哭了,寻死也无用,太后再是亲姑姑也不会为了个侄女和侄外孙女,弃皇家威严于不顾。 这位太后心里最重要的就是她那个皇帝儿子和亲孙子孙女,别的谁也不好使。虽然晋王是养子,但得皇帝喜欢,那自然得太后喜欢。 颜夫人心里明白,别说她一个侄女了,太后娘娘对自己亲父兄弟都不假辞色,只因为想起文氏男人们对自家女眷的凉薄,对文氏妇女稍好一些罢了,但这好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她必须小心谨慎地经营才能继续拥有太后娘娘的慈爱,保持住现有的风光。文氏姐妹里最得太后娘娘照拂的就是她了,这不是没道理的。 转过头来,颜夫人对颜如玉不求上进的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晋王有什么好的?一个养子罢了,顶破天也就能辅政而已。太子侧妃就不同了,等太子得登大宝之日,太子侧妃最少也是个贵妃。若能得了太子的心,那当个皇贵妃,直逼中宫不是没可能的。人生在世,祸福无门,谁知道那天……对? 颜如玉眼圈红红的,很懵:“对什么?” 颜夫人气得拍了她一下,附在女儿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颜如玉吓得捂住嘴,慌忙看向门口,见到没人才放心,回头看了母亲。 “母亲!这种话怎敢乱说?万一被人听去了,那可是大罪。况且……”颜如玉又哭,“况且,我就算当了皇后母仪天下又如何?我只想嫁晋王,别的什么也不要。” 颜夫人心痛不已,想起自己求而不得,被思念折磨得那几年,真是不堪回首。颜夫人温柔地劝女儿:“玉儿,想开些。想当年娘也是你这般过来的。你外公和大舅父瞧不上寒门学士,硬是在知道我有心上人的情况下,给我定了颜家这门亲事。颜家举族受难,我本以为不用嫁了。却不想没开心几天,却听到颜家还有一个庶子留世,军权爵位通通花落他手。我一听便知道没希望了,我父亲和大哥都是谋利之人,族中男女婚姻皆要物尽其用才行。我如此,我的姐妹们如此,当年的太后娘娘亦是如此。”颜夫人越说越悲伤,向女儿娓娓道来。 “所以,那一日我跟颍生相见后偷偷约好私奔,他是个胆小的,但万事由着我便也同意了。”颜如玉听得心惊,私奔?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她母亲竟然策划过。 “可是,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或者家中早看出我不情愿,便将我锁起来,不让出门,也不让奴仆听我差遣。我没去,颍生便等了一日。他便是那样一根筋,看我不来就该走的。他没走,痴痴等在那里,让你舅父抓了去毒打了一顿。其实那时他已高中进士,本该前途无量的,但我父兄恨他勾引我便威胁他永世不录为官。其实哪是他那个迂腐之人勾引我?是我勾引他还差不多。他这个人迂腐老到,恪守正礼,在最好的时候也不敢逾矩半分。”她脸上浮现出少女的红晕,眼神迷离。 “当时表哥刚刚登基没几年,我以为家中父兄是有这个能力的。于是心想左右要嫁,那还不如嫁的情愿些,也能保住他的仕途。所以,我凤冠霞帔嫁了颜家,他远走他乡做了一方父母官。其实,现在看来,当今皇帝和太后都是雷厉风行之主,哪容外戚干政胡作非为?不过以文氏的势力,时时阻扰下来,他一个无宗族势力庇佑之人,估计支撑不了多久。” “那您还想他吗?”颜如玉听得入神,忘了哭泣。 “都这么多年了,还想什么呀?听说他在那边娶妻生子,过得不错。但因为为人刚直,得罪了不少人,又没有什么人庇护,这么些年一直是个小县令。” 她回过头来看着女儿,眼神清澈而认真:“娘如果真嫁了他才会后悔。娘如今在都城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父亲也不敢违逆我意思。但如果让我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夫人,即使每天与心上人花前月下如胶似漆,我也是不愿意的。” 颜如玉脑子混乱起来。 “谁都有年少时暂时迷恋一个人的时候,但最终日子是自己的。自己一辈子过得好,过得舒服才是最要紧的。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可是……”颜如玉挣扎道,“可是,晋王妃过得不比贵妃差呀。而且还是一家之主。” 颜夫人点了一下女儿的头,道:“一家之主?”,又小声说:“那你觉得一国之主比一家之主差多少?” 颜如玉反应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心潮澎湃。她想象着群臣朝贺百官拜服的盛景,想象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她觉得她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可又想到那个温润如玉的清朗俊王心就揪在一起,更想到是便宜了颜瑾淑那贱人跟他朝夕相处,心就跟针扎一样。 颜如玉本来并没见过晋王,只是对他的军功政谋、雷霆手段有所耳闻,毕竟大街小巷都在传唱他是鬼面王。她当时解气地想,太好了,让那贱人嫁给个粗鲁的丑八怪被操磨死才好,谁让她娘羞辱我娘。 可那天他登门提亲,她在帘后看到他长身玉立、谈笑风生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就想让他看看自己,看自己比颜瑾淑漂亮温柔大方懂礼有才华。她走出去,给母亲递了碗茶,眼睛尽力不看向他。回去后心里盼着他改向她提亲,又纠结他身世地位似乎不像其他皇子显赫,一时竟不能下定决心到时候要不要应下这门亲事。 可是最终都成了一场空,兜兜转转竟是要嫁个有妇之夫。但她只想跟自己的爱人举案齐眉,两不猜疑,若不能做个正室,再好的亲事都不想要。 她烦躁地任性道:“可是女儿现在就要过舒畅的日子,我就要跟晋王在一起。女儿不想嫁太子。太子和太子妃恩爱无比,我去了做什么?给他们驾马车吗?” 颜夫人一甩绣帕,气道:“刚刚讲了半天,母亲都是白费口舌吗?世间感情再真,也敌不过时间,更抵不过荣华富贵。太子和太子妃现在再好,过几年到底会淡下来,到时候你风华正茂,还怕太子对你不倾心?” “可是现在太子府那么多姬妾,也没看到太子对谁倾心啊!” “现在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跟你比?娘这些年为了教养好一个大家闺秀,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金钱?难道你还怕自己比不上个比你大上快十岁的小门小户的女子不成?” “太子妃也不是小门小户?……”颜如玉小声嘟囔。 “哼!尹氏还不算小门小户吗?他们家最高的也就是个太傅罢了,皇后虽也是尹氏女,但不得圣宠,皇宫内外只知太后,不知皇后。姑侄俩能翻起什么浪来?太子也不过是忙于政事,心无情爱牵绊,眼中没有那些杂草野花罢了。”颜夫人慈爱的捧起女儿的脸,“可是你不一样。你父亲世袭侯爵,手握十万兵权,你又有个太后姑奶奶撑腰,太子眼中能没有你吗?” 她放下女儿的脸,擦着她的眼泪,整理着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傻孩子!晋王有什么好的?刚进门提亲的时候我以为是要跟你提亲,不知道有多担心,幸好不是。他也就一副皮囊罢了,况且娘看着,那皮囊还不如太子的飒爽英姿呢。他那种克父克母的孤寡凶煞,你可不能嫁他。谁嫁他谁倒霉,定要短命早死。” 颜如玉吓得一口气梗在喉头。 她娘继续说道:“你也别说晋王府内没有姬妾侍婢之类的,他那是常年从武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等他成婚,过了几年新鲜劲儿,你看着,身边一定会有七个八个姬妾都不止。男人都是这样的,你看你爹,对我顺从体贴,可不还是搞出了个颜瑾淑那小蹄子吗?虽说是婚前露水情缘,虽说他当时不知道要与我成婚,但一想到跟个风尘女子共侍一个男人就恶心憋气的不行。”她越说越生气: “如此大辱,娘都受了几十年了,为了什么?不就因为日子是自己的吗?你未来夫君虽然还有其他姬妾嫔妃,却都是高门贵女,你跟她们争着扯着也不辱没了你。你在深宫锦衣玉食,未来还有可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的傻女儿啊~这可是天降好姻缘,你可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她正色叮嘱道:“事已至此,已无回头箭。你最好把心摆正了,若是被人瞧去了端倪,日后你在太子府步步维艰不说,这门亲事都有可能被搅黄。到时候,别说太子晋王了,满都城寻个好亲事都难。” 颜如玉脸垮到了地上,哀哀戚戚地痛哭起来。颜夫人不再说话,让她在屋子里哭个够,命婢女都不要去打扰她。颜如玉狠狠哭了一顿,睡了一觉,到晚上吃饭才出来,果然不再提晋王事宜。只是看到颜瑾淑还恨不得打一顿出气。只是她有皇帝赐婚诏书护着,婚事在即,她也不敢打,但骂骂出出气还是可以的。 因此,临出嫁那半个月,颜瑾淑虽不受打了,却真是过得比平常更加唯唯诺诺,小心谨慎。 第26章 颜如月 颜如月看着晋王面对父亲的暴喝,连眼皮都未动一下,嘴角似有似无的弧度也未曾波动过一分。她看着自己未来夫君的神采,心下窃喜,他真是勇敢。 娘说了,如今跟她年岁相当的王爷都定了亲,若那贱人死了,让她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多去晋王府坐坐,到时候娘自会促成好事。 她本来没想过自身婚嫁之事,娘亲总是为自己考虑好了的,她听着就是了。那日,大姐回家小坐,娘亲说到那日贱人落水之事。她们的好多话其实她也没听懂,但是最后说到那贱人可能不久于人世,最好让如月把握住机会。 她才凝神看过去,正巧看到大姐攥紧的手。娘亲仍无察觉,忙着高兴自己的三个女儿都有好归宿了,他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还劝导着男子最是不可靠,要姐妹同气连枝,互相帮扶。 大姐微笑着,点点头,看过来的眼神却让她吓出了冷汗。大姐向来知书达理,端庄温柔,即使是在家里偶尔任性一下,也是很有气魄很有道理很有贵人风范的。她想成为大姐那样的人,这世上除了娘,最好的就是大姐了。 她曾在颜夫人跟前依偎着闲聊时,说“以后想跟娘一直一直在一起”。 颜夫人笑的温柔:“我的傻姑娘哟!以后你是要嫁人的,怎么能跟为娘一直在一起呢?”心里却在琢磨,把小女儿留在身边招个入赘的也不错,否则这庞大的家业传给谁。颜夫人心里一阵遗憾没有生儿子,这些年肚子更是没了消息。但要论对颜将军的歉意,可能也没多少,反正他原就是个不入流的庶子,若不是家里遭了横祸,哪儿轮到他?可能就是他不中用才让自己没儿子送终。话说她那个早死的未婚夫婿,倒听说是个英俊不凡上马治军下马掌家的好男儿,可惜是个福薄的。幸好她嫁的晚,否则就要陪他埋黄土了。 她回过神来,又听见小女儿娇娇出声:“如果不能跟你在一起,那就跟大姐在一起。我喜欢娘,也喜欢大姐。如果在出嫁后能跟大姐住在一起就好了~” 颜夫人看着小女儿没心没肺傻笑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颜夫人正色看着女儿:“如月,” 颜如月看着母亲突如其来的变脸甚是惊讶,听母亲继续说道:“你长大了,以后不能这样说话不知分寸。” “母亲,我不是……” “好了,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是,母亲。”如月委屈答应。她知道她母亲心里最喜爱大姐,之后是自己,至于二姐,母亲可能还有点讨厌。 颜夫人常常说颜如玉是继承了自己所有的优点,不仅漂亮聪明还有才华。颜如兰长得最像自己,却偏偏随了父亲那一支粗鄙武性,整天舞刀弄棒的,实在是不成体统。而小女儿颜如月,就像是她的小宠物,温顺又可爱,最是听她话的。 这回她虽不知道颜瑾淑那贱人到底怎么落的水。但总归是跟她那低贱的母亲一个样——短命的鬼。呵呵,还可能是那小蹄子心心念念的王爷下的死手也说不定呢。 “哎呀呀~如果真是这样母女同命,那实在是太让人畅快了!”她觉得多年积郁的胸中浊气终于要吐出来了。 接下来,她想,晋王没了正室,倒是漏了个肥缺。是养子也罢了,好歹是王爷。如月也该议亲了,若是又嫁个王爷,那就算自己没儿子,也不怕他姓颜的敢起什么歪心思。 于是,她精心地打扮了小女儿,颜瑾淑昏迷第一日便带了去。只是,之后不知怎么的,晋王府这大门怎么都敲不开,递了帖子便由那门房管家就自作主张好言好语回绝了。 “真是没大没小不知礼数,果然是克父克母克六亲的鬼,养在龙庭皇宫也改不了一身的贱性。”再一次被拒绝后颜夫人气愤的腹诽暗骂,但这些话她是不敢说出来的,就算是梦中也不敢吐露一个字。 一日日下来,颜将军和颜夫人的怒气积攒的越来越盛,直到昨夜收到快马送来的人头之后怒不可遏,气得颜将军拿了自己的红缨枪便要杀上门去。 颜夫人劝了劝,扯着颜将军的袍袖不松手,颜将军盛怒之下一甩,便把夫人甩得歪到了一边。颜将军大步夺门而出,一步步走到正门的路上怒气渐渐褪去,理智慢慢归位,顿时后悔动静闹得太大,恼恨颜夫人没用拦不住自己,又怀疑她是存心看热闹并没诚心拦着。但如今全家上下看着,总不能就转了头回去。 颜夫人就是虚拦一下,她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刚猛的血性。看他到正门口明显缓下来步伐,她眼里闪过一阵讥嘲,高声喊道:“将军~莫要动怒。待明日与妾身去找瑾淑问个明白再说,别是误会了,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中。” 颜夫人声音婉转,缓缓道来,捏帕捂嘴,倚着门站着,一副马上要冲出来的模样。颜将军紧绷的身体果然松弛下来,重重哼了一声,把红缨枪扔给身边的副官家将,回头朝院内走去。 颜夫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拍着心口,帕子随着她的动作飘来荡去。她似是被帕子吸引了一瞬,垂了眼皮,赶紧将眼中的讥嘲不屑鄙夷都藏住,待抬了眼皮眼中已是温柔的湿意。 她埋怨地看着他,又擦擦眼角,什么话也没说,心里在想威名赫赫坐镇辽北名动全国的颜家怎么会生出如此废物?这么些年竟然都没什么长进,没脑子没本事不说,连点脾气都没有。据说那位颜家世子倒是有勇有谋,还是个仁厚大度英俊非凡之人,这就是嫡庶之别,这就是天上地下。唉~怎么就那么早就去了呢,若是跟那种人生活二十几年,即使无情,也有敬有畏,哪儿像跟这种酒囊饭袋过日子。 颜将军见爱妻如此,走过去搂过她的肩膀,安慰着,全不知她心里的这些懊恼,只盘算着到底怎么见到晋王和瑾淑,见到了要怎么有长辈威严地发火。虽然他是王爷,但只是皇家养子罢了。可如今虽然陛下龙体无恙,但东宫协理政务,颜家长女又颇得明日新君宠爱,诞下龙嗣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别说在东宫的恩宠了,就是明日的富贵也是可畅想一二的。颜家可是贵妃母家,若如玉诞下的孩子被封为太子,那更是了不得。这些岂是他一个异姓王能匹敌的?他也就是仗着当今圣上念旧罢了。若今上去了,那他这王位还坐的稳不稳还两说着呢。 下人看着颜将军与夫人伉俪情深的模样,实在感动。无论小厮婢女心里均盼着日后与自己另一半能如此情深便好。 第27章 下跪 要说此刻还有盼着以后能跟自己的夫君花前月下琴瑟和鸣的人,那便是颜如月了。她坐在那里,不时偷偷瞧一下晋王,觉得他行走笑谈间丰神俊朗优雅洒脱,实在是个如神仙般的人物。 叶黎安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她那羞答答偷偷瞧的模样。主位上的两个人犹自暴怒或阴阳怪气,看到她表情都未曾变过,也不曾起身,更不曾开口问过什么。 他们只顾着诘问晋王,有没有把他的岳家放在眼里。 晋王不理不睬,走过去扶住叶黎安,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去散散心吗?” 颜夫人气结,“我们都来了你们府上了,难道她还不该过来拜见我们吗?” 晋王夫妇好似没有听到,叶黎安跟晋王耳语:“我来替你阿妹报仇。”说完调皮一笑。 晋王没见过这样活泼的颜瑾淑。他的阿妹从来都是知礼持重,对人宽厚而温柔,甚至于是有些懦弱的。他曾担心她这样善良,恐有恶奴欺主,这才将服侍自己长大的孙嬷嬷给了她。 颜如月看着他们腻歪的样子,果然气得嘟起了嘴,心里暗恨她怎么就没死。她起身敷衍地行了个礼,一翻白眼说道:“姐姐安好!姐姐既然无事,怎么能不给家里去信?你可知父母亲有多担心?” 晋王扶着叶黎安坐下,站在她旁边问着喝不喝水吃不吃点心之类的。夫妻俩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 颜夫人本想撺掇着自家夫君大闹一场,好看一场戏的。如果颜瑾淑真死了,那真是喜上加喜。没想到,她不仅没死,还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真是气死她了! 颜夫人猛一拍案,喊道:“瑾淑!!!怎么?生过一场病,连礼义廉耻都忘了吗?无事生非惹人担心不说,进门也不知道跟父母磕头问安。二十几年的教养学到了哪里?”果然是贱人生的贱胚子,烂命死硬不说,竟还恃病而骄,进门连磕头请安都不曾,成何体统? 叶黎安转了眼珠定在她脸上,回头喊道:“红芷,去拿两个蒲团来。”又回头看着颜夫人虚弱的扭捏道:“女儿本是体恤父母亲一路辛苦。母亲既然执意见礼,那便见。女儿只能受着了。孙嬷嬷!进来瞧着,回头叫府内的礼仪官记上。呈到御前,陛下必定对颜家感到欣慰。” 颜夫人被她说懵了,颜如月眨巴了几下眼睛不明所以地看向母亲,连颜将军听到这话一时也被绕得忘了在生气。几息后,颜夫人终于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气得颤抖,手指着叶黎安:“你说什么?你这小……” “哦,母亲不必忧虑,女儿准备了蒲团,必不会让你和父亲弄脏了衣裳。” 颜夫人心里的恼怒如台风席卷而来,骂人的脏话咻咻掠过心头,速度快到她嘴巴都捕捉不住,只是瞠目结舌得伸了手指颤抖:这小贱婢竟然让我跪她?好大的口气!呸!她一个下贱胚子,从哪儿爬出来的自己不知道吗?向来都是她跪我。于情于理都该是她跪我!她这是胆儿肥了啊。我就知道她嫁了晋王,有朝一日心会变大。养她二十年,竟敢恩将仇报,终于是翅膀硬了是? 这时,颜夫人和叶黎安同时记起当初颜瑾淑回门那一天: 成婚第三天回门时,颜夫人便称病不出。颜瑾淑去问安,竟假装睡觉,将颜瑾淑拦在门外院中晒了半日。颜瑾淑本想走,但伺候颜夫人的李嬷嬷却说新妇不曾见过父母便回有失礼数,会给皇家抹黑,让晋王被皇帝苛责。颜瑾淑便不敢动了。等了半晌,晒得头昏眼花,颜夫人终于让人进了屋。颜瑾淑一看,颜夫人精神抖擞衣着整齐的坐着让婢女涂丹蔻,显然是既没病也没睡。 颜瑾淑自小被颜夫人搓磨地看见她就心颤,自是不敢摆什么脸色。但临出门时宫里来的教引嬷嬷反复叮嘱:如今她是皇室嫡妻,不管在哪儿没有皇室向臣民下跪的道理。就算回了娘家,也要在父母行大礼请安尽了臣民的本分之后,才能向父母跪下请安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因为天地君亲师,先君后亲不可乱。 颜瑾淑谨记着嬷嬷的嘱咐,懦懦地站在那里,不敢跪,更不敢叫颜夫人跪。 过了半晌,见颜夫人好像并不在意她,便嗫嚅道:“母亲~既母亲无事,女儿先回去了。” “贱人!”颜夫人暴喝,颜瑾淑吓得身体一颤,忙抬头,却发现颜夫人正看着涂指甲的婢女。 颜夫人端详着指甲,屋内落针可闻。仔细看完后,她突然给了那婢女一巴掌,打得女孩歪倒在一边。 “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不肯跪着!真该前些年就把你捏死了才是,免得你今日过来耀武扬威碍我的眼。” 那婢女趴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颜夫人又看了看指甲,终于回过头对着颜瑾淑,皮笑肉不笑地轻慢道:“瑾淑啊!你如今成了家,就要学着掌家管理下人了。母亲今日教你。这贱婢被我父亲相中,明日便要去文家了。是以今日她便生出异心慢待主子。涂这丹脂不肯用心不说,竟还不跪。你说我打她,对还是不对?” 颜瑾淑低着头,不敢说话。 她眼神渐渐凌厉:“瑾淑!你嫁了人了。是不是也跟这贱婢一样,成了晋王妃便瞧不起颜家,瞧不上镇关侯府的门第了?” “女儿不敢。”她仍然低着头。 “那就好。母亲乏了。你跪下磕了头便回去。来人啊,把前几日买来的银钗给瑾淑带上。省得啊,说我这嫡母苛待了庶女,回门都没个伴手礼。瑾淑莫嫌弃,银钗素净,最是衬你肤色。” 颜夫人看着下跪的瑾淑满意一笑,往窗外一看,新秋气爽,日头正好,真真是好时节。 颜瑾淑戴了个丑银钗出来,被拦在院门外的孙嬷嬷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回去便跟晋王说了。那时晋王喜爱颜瑾淑,颜瑾淑却对他毫无心思,真是把他当作比天大的夫君却并没当作爱人。她对他也像她对着所有人一样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在她心里,他混在一众需要自己仰望和顺从的人堆里,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第二天一早吃饭时,他一提到那支银钗,颜瑾淑立马恭敬跪下,惶惶歉然道:“王爷恕罪!是不是臣妾这银钗不合规制?父母赐不敢辞,但我万万不会戴出去了。” 晋王看着她的脑顶,看着她瘦瘦小小的一团,眼神闪了闪没再言语,只把她拉起来,带去郊外玩了一圈,回来时特意绕道都城最好的首饰铺汇宝阁买了一整套头面。颜瑾淑虽还战战兢兢,但明显是欢欣的,嘴角小小的勾起,眼神亮了许多,频频从风吹起的帘缝偷看外面的喧闹。 后来,颜夫人登门拜访,或颜瑾淑不得不回娘家时,周遭无人便明里暗里警告颜瑾淑不可忘本。若她敢行差踏错就要向太后告晋王,让他失去皇家依仗。 颜瑾淑自是怕的,她认为颜夫人完全可以做到。成婚第二日晋王带她向太后请安,她便知道太后不喜她。因此,即使后来知道了世间道理,知道了颜夫人能耐并没那么大,也不敢冒险让她在太后面前诋毁晋王。直到魂归九天之前,只要见了颜将军颜夫人,她始终向他们恭敬磕头请安。 晋王自然是劝过的,但颜瑾淑认下了这份恐惧和担忧,并不为所动,顶多跪下磕头时避着晋王罢了。晋王劝无可劝,只得由她,想着慢慢对她好了,心无所惧才能恣意活着。 再往后,她跟晋王感情一日好过一日,又有了身孕。晋王不仅是她丈夫是她爱人是她孩子的父亲,更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天和地。她便听了他的话不再回颜家,不再见颜家人。每回颜家递了帖子,无论是要登门拜访,还是叫颜瑾淑回娘家,她都一概送到晋王处,自有他处理妥帖。 她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自她记事以来,只有成婚后的这三年才过了一段安心舒畅的生活。 她幸福得做梦都要笑出来。 跟阿哥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第28章 跪 “瑾淑,你好大的胆子!”颜将军跳起来,手指着颜瑾淑,恨不得戳在鼻头:“竟敢叫父母向你下跪,没有人伦孝道了吗?我们见太子侧妃都不曾下跪过。你算什么东西,敢叫我们向你下跪!” 叶黎安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扎了一下。啊~是啊,这是颜瑾淑的亲生父亲呢。就算在颜家的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虽然他看着她总是表情冷漠甚至鄙夷,但当亲耳听到那句“你算什么东西”,颜瑾淑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叶黎安脑子里颜瑾淑的记忆纷纷跑出来,搅得她又心乱不已,她既心疼颜瑾淑,又怒其不争。颜正廷凶神恶煞的面孔凑在眼前,将叶黎安的硬气全都激发出来。她站起身,不退反进,向着颜正廷走了一步,食指中指并拢,直直指向他,正义凌然地大声道: “大胆颜正廷!皇权面前,休要口出狂言!先有国才有家,若无当今南木一族庇佑,何来家国安康?何来安居乐业?天地君亲师!先君后父!启蒙稚子都懂的道理,你这七尺男儿竟然不懂?还是根本就不想懂?怎么?手握雄兵的镇关侯,不甘屈居人下了吗?” 晋王本还是淡然的模样,可一看自己妻子这个样子,眼神马上闪烁起来,听到最后一句微眯了眼。 颜家三口又惊又怒,他们对这样的颜瑾淑实在陌生。 颜正廷气得哆嗦:“孽女!你……你竟敢……说这种狂悖之言。” 蒲团早已摆好。叶黎安坐回椅子上,眼神锋利,盯着他道:“跪!” 颜如月尖叫道:“颜瑾淑!!!你疯了不成?” 叶黎安喝了口茶,眼神冷冷扫向颜如月:“来人啊!掌嘴!” 红芷立时进门,颜将军自是不能看着女儿被打,这不仅关乎女儿家的脸面,更关乎镇关侯颜家的脸面。但颜将军没想到自己出手拦了两次,都被那婢女灵巧避过,颜如月的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两巴掌。 颜正廷又羞又怒。他少时不用功,但总归是在武将世家长大,该学的都学了。而且,自承爵以来就怕别人说他不配位,所以待人接物力求圆滑不说,对自身也是处处约束着警醒着锻造着,万万不敢荒废了本事。 可没想到竟不能截住一个武婢的两掌。 红芷是在颜瑾淑出事后,晋王千挑万选出来送到颜瑾淑身边的。她是晋王身边最顶尖的暗卫营出身,心里因着讨厌这一家人根本没想留力气,但又怕出了人命不好交代,扇巴掌时手上十分有分寸。 颜如月被扇的下巴脱臼,牙齿掉了两颗,脸高高的肿起来。 红芷扇完巴掌便利落地行了礼出门候着。 颜夫人彻底傻掉了。她此生从没有这样懵过。她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怎么那个小贱种就敢翻身咬人了? 不容她多想,晋王出声:“王妃说了,跪!”温和的神态和声音让人察觉不到他任何的情绪起伏,只有微微眯起的眼睛,看不清的眼神,瞧着使人些许不安。 颜正廷怒得睚眦欲裂,正要发作,晋王坐到叶黎安的旁边,中气十足地出声:“来人!” 颜将军再生气也不敢对晋王出手,便右手成爪,抓向叶黎安的脖子,喊道:“我当初就该宰了你这贱种!” 叶黎安再胆大,这会儿也害怕,但又无处可逃,只能向后仰倒尽力靠着椅背躲避。 眼看着那手直直向她过来,她吓得闭了眼睛,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抓向脖子的痛感,而是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她睁开眼,看到颜将军跪在蒲团上,左手托着右手,正痛苦嘶喊。他身后站着一身深蓝常服的男人,手按着颜正廷肩膀,正是她以为温柔无害的——晋王。 此刻,他脸上冷漠得似结了霜,眼神锋利狠绝,让叶黎安心里咯噔一下。她醒来后,加上颜瑾淑的三年都不曾见过他这样凶狠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武功如何。她只知道他上战场,但近两年也不去打仗了,连军营都很少去,在家与幕僚家将闲谈度日。她眼中的他,永远是一派温和的谦谦君子模样。 门外走进两名带刀侍卫,手按刀柄,蓄势待发。 “颜将军一家目无皇权,心无纲纪。今日本王便教教你们!” 洛慕笙身上发出瘆人的寒意,让颜如月忘了疼痛,只觉得先前如清风明月般的仙人,此刻变成了厉鬼,心中只剩了对他的惧怕。 “来人啊!” “在!” “既然不跪,那便把腿砍下来!”晋王突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如玉的样子,坐回椅子上淡淡道。 “是!”两侍卫声音铿锵。 颜夫人拉着女儿应声跪下,一半是吓得腿软了,另一半是终于搞清了现在的情况。现在什么情况?现在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情况,是他们大意深入虎穴的结果,是他们该卧薪尝胆的时候。一切等他们从这儿出去了再说…… 叶黎安看见晋王的变身有点接受无能,内心惴惴,但看到颜家三口齐齐跪在面前,正襟危坐,拿了一碗茶,从左到右在中间洒出一条线,说:“行大礼!” 她心里默念:颜瑾淑啊颜瑾淑,你活了一辈子摊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如狼似虎。你安心去,今日算是他们给你祭奠过了,是非对错自有天谴。我今日就帮你做到这一步。若以后碰不上了,我也就不去追着要什么公道了。你若泉下有知,那快来看看他们这样子好好解解气,然后投胎去。别陷在今生的仇怨中了。不值得! 颜正廷一家行了跪拜大礼,不敢起身。叶黎安作为现代人,并不喜欢磕头或被磕头,皱了眉: “余生有事无事都不必再见!回家去!”说完,起身出了门。 晋王看着这样的颜瑾淑,实在不能适应,但心里对她的改变很是欣慰。 颜夫人搀着颜将军起身,刚要往外走,晋王温和的声音响起:“请留步!” 又对着那俩侍卫说:“先送颜夫人和颜小姐去偏殿歇息。请医士来看看!” 那俩侍卫应声带人而去。 颜将军心里此刻又惊又怒又委屈又不甘,总之是没了刚来时的气势。颜夫人虽怕,但想到太后娘娘心中大定,还有工夫暗自挑理晋王不称呼为岳父岳母,想着出了门就要直奔皇宫找太后哭诉说理,最好把受伤的父女都带上。 下人换了热茶,晋王坐了上首,颜将军兀自站立着。 “颜将军,喝茶!”晋王早是那温和得人畜无害的模样。 颜将军心中愤恨又不敢表露出来,托着那脱臼的手撇过了头。 “颜将军,瑾淑可还安好啊?” 颜将军不知其意,又想想,以为是在讽刺他被向来看不起的庶女教训,立即转过头怒目而视。 晋王不理他,继续缓缓出声:“颜将军莫气。我说的不是我的王妃瑾淑,说的是您的儿子锦书!”说完似笑非笑看着颜正廷的反应。 颜正廷果然如见鬼魅,瞪大了眼,张了嘴,原先愤恨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消下,便换了个惊恐的样子,此时实在是活活是把又惊又怒写在了脸上。 “你……”不对,他怎么可能知道?我把知道这件事的都杀光了,晋王不可能知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颜将军既然听不懂,那女婿便给您讲个故事。” “……这年轻公子家中突遭变故却因祸得福,手握雄兵又得封爵不说,与文氏这种大宗族联姻的机会也落在了自己手里。但他知道自己势单力孤,尤其在都城并无根基,日后多有仰仗岳家的时候,因此应了新婚妻子之请,前去处理桃夭一事。 我想他新婚妻子本不曾非要杀了桃夭不可,否则怎么容桃夭之女活了这么些年。果真是无毒不丈夫啊!去见了桃夭,桃夭可能还以为是来接回去的,虽不愿回去,但为了让儿子的户籍和前程,却是不得不回。估计桃夭也曾想过让孩子自己随你回去,但母子连心,况且稚子年幼,如何放心离开身边? 颜将军还要我继续讲下去吗?不若你自己讲呢?” 颜将军此时脸上血色尽褪,独独剩下了恐惧。 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如何得知的?我将知道此事的人都处理了个干净。你如何能得知?” 第29章 颜锦书 原来当日颜正廷去找到桃夭,桃夭原先还不肯见他。后来,他说自己只想见孩子一面,软磨硬泡,桃夭终是开了门。 他一看到那小男孩就知道那是自己儿子。原先还怀疑过。毕竟桃夭是风尘女子,若是自己戴了帽子都不知道,岂不是要认个野种?结果那孩子跟自己眉眼口鼻无一不像,小小的孩子,表情神态都跟自己十分相似。 他心里一下就暖了。他跟桃夭母子相处几天后,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否则新娶的那母夜叉饶不过他不要紧,岳丈和大舅哥若对他起了不满,那他更是举步维艰。 当时,他刚接手军队事宜,皇帝便把辽北军的控制权收了回去,派了两名心腹去了辽北,而将这他这个名义上的辽北军最高将领留在了都城。他自知没有自己父亲和大哥的本事,更恨父亲只认嫡子女,不管他这些庶子庶女,到头来家业不还是落到了他手里。可笑! 至于颜瑾淑——桃夭在那半年前收留了一名妇女,那妇女的丈夫说要修道,便不知所踪。那名妇女肚子见大,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天天盼着丈夫回来。但是等到孩子生下来,又等到孩子长到一两岁,他竟然杳无音讯。她家婆母和小叔子本就不喜她,又看生下的不是男孩,便将她逐出了门。她去无可去之处,便游荡到河边想要一死百了。结果桃夭和她侍从有缘遇见并救其一命,自此她母女便跟了桃夭。俩孩子一男一女,年纪相仿,倒也能相伴长大。 到了回都城的当日,桃夭早早起来让人做好了饭菜服侍颜正廷吃下了。她心里也是百感交集,想好了日后不与他有任何交集的,却因着儿子的前途不得不在他后院苟活。她知道前路艰险,对颜正廷的宠爱并不抱希望,只盼着孩子能安安稳稳长大,有爹有身份有良籍就可。他跟着她只能做个人人可贱可踏的奴籍,一辈子多辛苦。 她命人把东西搬上车,颜正廷叫了随从进来。她并没看见颜正廷做什么,那些士兵突然抽出刀来将家里的奴仆像砍白菜一样砍得干净利落。她奴仆本就少,十几个士兵一人砍一个绰绰有余,那些老少奴仆都来不及哼一声。 桃夭吓得大叫,颜正廷过来抱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他让人都下去,在一片血海中对她耳语: “桃夭,今生对不住你的,来世再还。 去了九泉之下,你也要记住,我心里是真有你,一辈子只有你。” 桃夭的眼泪奔流而下,脑中混乱,心里只想着孩子,对于他这些哄鬼的屁话一概不想听。 最终,她的小手覆在他宽大的掌背,颜正廷将手握住,看着她泪流满面,心痛不已。 “桃夭,若能选择我真希望能与你和儿子共度余生。你……”他举手擦了她的眼泪,凄然道:“你要知道,我身不由己。我身不由己啊!” “颜郎!”桃夭作为青楼头牌,媚骨天成,反应也是迅速,她立即扎在他的怀里,娇声道:“自听说你成婚,我便知道我没福分伺候你了。只是没想到有了身孕,我也只是想留下他做个对你的念想。可惜……”她呜呜哭出声,声音娇柔婉转。 “可惜,却连孩子也容不得。那可是你的骨血啊!” 其实她早已恨极,这男人发狂起来竟然如此冷血,恐连孩子都不会放过。自割袍之日便断了对他的情思。今日事出突然,也知道自己难逃一命,若能保下儿子,那也不算白死。只是留了他一个人孤苦无依不行,她必须为他争一争。 颜正廷却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的新婚妻子不容人,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不让她伤害我们锦书。我一定将锦书好好护着宠着。即使他日有了其他儿女,也断不会让他受欺负。” 他此刻真想把桃夭也保下了。他在琢磨若是把桃夭送到无人知道的地方,可行不可行?想了一会儿,他紧皱眉头,深吸口气,突然抽出匕首刺了怀中的爱人。 桃夭看着他脸上的犹豫,一阵期盼,随即腹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并没有叫出声来,眼下时间不多了,况且喊声将孩子引来,她不忍让他看到她这样子,也不敢让他看见这一幕生了对父亲的恨意,往后他还要看他脸色活着呢。她只是一条贱命罢了,怎么死多会儿死都是个死罢了,只可惜没能看到他成人的模样。 桃夭的眼角流了泪,带着遗憾和悔恨。 颜正廷眼中酸涩,湿意攒成泪珠滴在桃夭脸上,桃夭心中一阵嫌弃。他却兀自感动不已,抽了鼻子颤声道:“桃夭,要不要把锦书带来给你看一眼?” “不了,他胆小,会害怕。你就说他阿娘留在这里不去都城了。就说阿娘等他长大再回来找我。 颜郎!你带他走了,要护着他。他胆小,是因为没有父亲护着,看到你尤其高兴。他对我说,他也有父亲了,而且他父亲竟是世上最英武最伟岸的大英雄,他很开心。 颜郎!你我少年情牵,若非世事无常,本该是对佳偶。桃夭一命若能换得颜郎安好,那我便无憾了。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日日为你祷告,求天神奶奶让你安然无恙,一世顺意。” 颜正廷再也克制不住,哇的大哭,抱着桃夭:“桃夭!桃夭!我错了,我不该因惧怕文氏而这样对你。来人啊,来人,叫医士来。” 桃夭越来越虚弱,抓住他的手,说:“颜郎!往后别对他提起我,最好让他忘了有我这样一个娘。我……别无所求,只求……你父子二人心无间隙,同心同德,一世安稳。” 她又交代了自己的产业财帛,说是要给颜正廷奔波打点用。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他并不曾听闻,连都城都有几处铺子和宅院。 她求他照顾好锦书,深情的摸了颜正廷的脸,嘴里喃喃着锦书的名字,咽了气。 颜正廷嚎啕大哭,抱着她的尸体悲痛不已。有随从来看了两次,中间还把请来的医士送走,第三次进去才开口提醒侯爷时间不早了。 颜正廷满脸泪痕,如梦初醒,狠了狠心,将桃夭放下,带上两个孩子,出了门。自有五六名随从,在他们走后在院中点了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所幸,桃夭住的院子偏僻,周围人家少,否则要殃及池鱼了。 颜正廷带了两个孩子回了都城,派了心腹将儿子秘密安置在桃夭的宅院中。桃夭的宅院和都城的产业自有人打理,且地契房契之类并不在她名下,而在一名姚公子名下。因此,再有人查,也不怕查到了锦书,是以能这样藏了二十几年。 他又把女孩带给颜夫人,唤做瑾淑。那女孩她母亲当年被颜正廷随从砍死,她原名为何,出处身世如何,无人知晓。 “颜将军好一招偷梁换柱!不愧是武将世家之子。”晋王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赞叹。 颜正廷像是被抽了魂,软在椅子上喘息,手腕伤处开始作痛,额头一阵冷汗。 “你……”他脸色又白了几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当年为了锦书的安危着想,将知内情的人都杀了个尽。”他不仅把那一队随从都暗杀了,将送锦书到桃夭宅院的那名心腹都杀了。 “这本来天衣无缝,奈何你怕人引起警觉,杀那一队人时掩人耳目,作成意外。时间拖得太久了!你那心腹一看那些人莫名其妙消失,开始起疑,便在家中留了书信,装在匣中,置于母亲床下。但一听说他身死,他母亲一时受不了,也跟着去了。直到几个月后,他妻子收拾屋子发现匣子和书信,奈何并不识字,所幸是个心细之人,知道此信事关重要,便藏起来了。这一藏,估计也是忘了。直到几年前她去世,他长子回家奔丧,收拾东西发现了那封书信,呈与本王。本王才知晓此事。” 颜正廷眼睛瞪大,惊诧不已,他说的那长子正是洪副官。他……他现在可是…… “颜将军放心,洪副官并没有告知你儿子。” 颜将军太阳穴突突直跳,兀自强撑着道:“那只是个死人的书信而已,况且也不知是不是他写的。有何可信?” 晋王命人从书房取了个匣子来,从里面拿出了个金灿灿的长命锁,递给颜正廷看。颜正廷取来一看,上面正有两字:锦书。许是擦过,锦书二字上划痕甚多。颜正廷一看,心知再狡辩无用,放弃道: “原来如此!晋王从何处寻来的?” 原来,民间富裕人家,常在孩子百天时买了长命锁镯子一类,给孩子带上,寓意无灾无难,将其长留人间,佑其平安富贵。男孩戴长命锁,女孩戴镯子,有钱的用金玉打造,没钱的用银打,甚至也有用铜打的。男孩可戴镯子,但女孩却是万万不能戴长命锁的,压不住。因此,这锁一出来,颜正廷便知道不必多辩。 “你留下的那几名随从,是搜刮分完了桃夭的细软才放的火。这长命锁足金实心打造,估计是心疼孩子脖子受累便收在箱子里,正好被你那帮随从找见。其中,有个姓吴的士兵,将这长命锁带回了家中,给了其长子,长子长大成婚生了子,又将其给了自己孩子,俨然成了传家宝。估计是因东西来历不明,他们从不敢示于人前,甚至想将上面的字磨掉又心疼,屡次试了又作罢。我也是偶然得来的。” 颜正廷再是个酒囊饭袋,也知道他这偶然可并不是偶然。但他现在深藏二十年的秘密被扒出来,脑子混乱,实在理不清前因后果,抱着一丝侥幸,不确定道: “那殿下打算如何?”愤恨惊怒之情全消,如待宰的羔羊认了命。 “不打算如何。” 颜正廷这事若放在寻常富贵人家,只算是个奇谈,并无杀身之祸。桃夭一众身死大案毁尸灭迹,更无人追究,官府不会揪住不放。 偏偏他联姻的是皇帝母族,虽说当今太后与文氏不算多亲厚,到底是文氏女,并不会看着受人蒙骗玩弄还不动怒。文氏父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对那辽北军虎符垂涎已久,偏偏颜文氏肚子不争气,这么多年也没生个儿子。 他们曾想过将文氏其他女儿嫁与颜正廷,但颜正廷推脱不忍爱妻伤心,几次婉拒。他们便想着反正没儿子,颜氏又无亲近族人,老了免不了要从文氏族中过继个男孩,继承爵位家业。他文氏求的是千万年的基业,不差这几十年的耐心。 可是,若颜正廷突然冒出个儿子,那万事便不同了。 颜正廷就是怕这一点才在二十年前选择狸猫换太子,让儿子隐姓埋名;也才会直到现在都不敢让儿子认祖归宗。他原本想着等再过几年,颜夫人再老一点,将儿子带进府中,认作义子。在此之前,加紧壮大自己在都城的势力,剪除文氏对自己的牵制,为儿子铺平了路才好。到时,没了文氏挚肘,颜文氏自然要死的,哼,不想死也得死,多得是方法让她为桃夭抵命。儿子认了义子,上了族谱,一切都顺其自然顺理成章,自己也就能安度晚年了。 结果,千算万算,没算到晋王这个变数。他突的一激灵,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跳起来,盯着晋王惊道“晋王,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30章 颜氏惨案 晋王看着他似是猜到的样子,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慢悠悠道:“你猜!” “你是何时知道我儿锦书的事?” “我说了,几年前。” “到底是几年前?”颜正廷心急。 “唔……大概是四年前。”晋王抱胸回忆道。他闲适的样子和颜正廷比起来,好像他俩在说不同的事。好似他在闲聊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而颜正廷说着顶破天的要紧事。 “四年……”颜正廷口干舌燥,“四年前!那你在求亲前就知道了。你……你到底要干什么?当今圣上对你可不薄。”颜正廷心中冒出阵阵寒意。 “不薄吗?”晋王眼中闪过数道情绪,闭了闭眼。 颜正廷自顾自的说着:“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儿子现在何处?” 晋王露齿而笑,讥讽道:“颜将军不是没儿子吗?”他看着颜正廷又羞又急的样子,“但我倒认识颜将军的左卫前将陶怀锦,也知道个在城里经营几家商铺食楼的姚怀书。他俩真是长得一模一样,为人也一样的风趣高洁,智勇双全,倒是个好儿郎。怎么?你颜家儿郎该排怀字了吗?” 颜正廷本惊诧了一瞬,但因为已知道晋王查了个清楚,也就不怎么惊讶了。反倒是听到晋王夸赞儿子,不由得露出欣慰又骄傲的神情,脸上都柔和起来。 晋王继续说道:“我本也奇怪,为何一个这么好的儿郎,这么大了还没定亲。想了想,便知道了。颜将军是打算最近何时让儿子认祖归宗啊?” 颜正廷不再费力隐瞒,轻笑一声:“我儿子这样有出息,自然不能配个等闲寻常人家的女子。为了瞒过文氏,我是让他从伙夫开始做起的。可他小小年纪,一点都不叫苦,屡立奇功,自己做到了如今的位置。因为我的原因,他的婚事也耽搁了。我正急着今年就让他回家,赶快定亲成婚呢。” 他又想了想,劝道:“殿下,本人鲁钝,但也知道大央朝绵延近千年,南木氏稳居高位不下,自有它的道理。您万不可以卵击石。” 他才没那么好心,管别人的闲事,只是现在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总要装出在一条船的样子。 “不会是担心你女儿瑾淑了?” 颜正廷尴尬一笑。对他来说,女儿什么的多的是,尤其这瑾淑还根本不是自己的女儿。他这些年羽翼稍丰,文氏放松之后就给她吃着药,是以她这些年再没有过孩子。可他总要生儿育女,颜氏一族还等着他来开枝散叶,他这些年在外面养了六七个外室。但奇怪的是,这些外室生的无一不是女儿。 几年前有个年轻艳丽的外室生了个儿子,把他高兴坏了,还抱来给长子看。结果竟是那女人与人暗通款曲生下的野种。他一怒之下,不仅杀了那贱女人,还把那男人的子孙根活活踢碎泄愤,折磨了几日再杀的。 至于那孩子,因为知道实情时已经过了小一年之久,正是孩子最可爱的时候。他也是爱惨了这孩子,总以为是老天补偿他没见过锦书婴儿时的样子,才又给了他一个儿子。 他狠了几次心都下不去手,那稚子无知,以为父亲跟他玩闹,看到他便摇摇晃晃扑过去,险些抓住了他刀锋。他吓得扔了刀,抱起来,直接送到了多年无所出的另一个外室手中。他偶尔去了这孩子还亲热的过来黏着他,求他不要走。如今倒也八岁了。 这些年,算上嫡出的三个女儿,他共有十五个女儿,却只有锦书这么一个独苗。那孩子……那孩子也算他半个儿子。唉~瑾淑也算个半个女儿。 颜正廷心里想着这些破事,渐渐冷静下来。 “殿下,……” 他刚要说话,晋王走过来,迅疾如风地抓住他的右手,咔咔两声便将脱臼的手腕接回去了。他疼的想要大叫,却又不想让他小觑了自己,硬是忍到额上冷汗如雨。 晋王叫人给他裹了伤处,奉了点心茶水,才问他:“你知道当年你们颜家出了何事吗?” 颜正廷心有戚戚,一副悲痛的样子:“当年水井中落了个染了瘟疫的老鼠。连着喝了几天水才显出病来,一发病,又凶又猛,传染性极强。正值新年,家里最是热闹的时候,竟将全府人都……” 说到这件事,不悲痛是不可能的,但若要将他父兄复活过来,他可一点都不情愿。他们在了,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有他何事? 事隔二十几年,心绪早已平复。 晋王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问:“那你觉得此事为何发生?” 颜正廷愣了一下,为何发生?倒霉呗。当时他也曾怀疑过是不是有人故意做下的,不过查了查,竟然真是意外。 他叹了口气,道:“造化弄人啊!时运不济。” 晋王噗嗤笑出了声,真难相信竟有如此天真愚蠢之人。自己阖族上下尽皆殒命,独留他一个担不起事的直系庶子,竟真以为是天命意外。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若不是这样愚蠢又天真,怎会被皇帝愚弄着留在都城二十几年,困于后宅子嗣之事,回辽北整军次数屈指可数?那么天真的以为他一年十几封的信件会一直有作用。 不知当年超群绝伦的颜氏父子看到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会叹息暴怒还是会笑掉大牙。 跟蠢人说话可真累! 晋王暗自腹诽完,直接道:“你颜氏族人突遭横祸,非天意,乃人祸。” 颜正廷大惊,脱口而问:“是谁这么大胆?我家当时……”我家当时可是辽北的土皇帝,谁有这么大能力? 话说到一半,他想到了那个可能,死死盯着晋王。晋王点点头。 “怎么可能?”为什么不可能?自古帝王最无情。 “为什么?”自然是为了颜家手握的十万雄兵。 他问了两句,其实心中自有答案。 “可是,……可是我颜家一直是忠君爱国的呀。”颜正廷眼中慢慢蓄起泪意。他想起刻板正经的父亲和大哥正义凛然地教训他要早起操练,男儿不可怠惰废了好时光;想起他们对自己说恪守臣子的本分,世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嫡庶分明各执其事才能大道安然黎民无恙;想起少时正逢储君之争,父亲愁得夜夜不得入眠,披衣与人商讨如何应变,最后决定不管哪位皇子登基,只要是南木家子嗣便要一样忠君护主。结果,今上登基后的头件事竟是屠了我颜家全族? 跟老弱妇孺有何关系?为何连只知裙钗的妇人和黄口小儿都不留下?留一个我算什么?是看中我没用了吗?是看中我愚蠢懦弱,给颜家留了个血脉是吗?真是……真是天大的恩德呐!皇上! 颜正廷哈哈大笑,状若癫狂,笑出了眼泪,兀自不停,最后跌坐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大喊:“父亲,大哥!你们赤血丹心铮铮铁骨有何用?你们刚直不阿忠君爱国又有何用?遇上个昏君,你这些都没用。天天就知道训斥我,还不如早些另谋出路得好。” 晋王心中甚是鄙夷,他还没给他看任何证据,仅凭一面之词就这样认定了一件事,还怎么掌兵挥师?此人怕是用不成了,事成之后给个闲散侯爷就让他在后宅好好忙于子嗣之事。 晋王上前几步,扶起颜正廷,脸露悲痛:“晚辈年轻,不曾见过颜老将军的雄姿。但这样一个忠诚豪杰仍让陛下忌惮到屠族,实在是让人唏嘘。” 他又回去拿了匣子里另一些东西。有些是手书,一封上面盖着皇帝玉玺,说的就是让人秘密杀了颜氏一族的命令。其他几封是回信,呈报陛下事情进展的。 还有当时镇关侯府的医师记录。上面写着病发症状,言明病症来势汹汹,而且似是在府中多处爆发,一时间隔离不及,便传染开了。几日后,将府中贵人尽皆分散转移至各处别院,竟不能阻断疫情,似是追着人跑的凶兽。最后一页,即是验尸官的笔录,说是颜家大公子不仅身染瘟疫,体内还发现慢性毒药,应是月余时间内日常饮食中摄入。 颜正廷本就对当年的情况多有猜疑,但万万想不到是陛下所为。真是糊涂,除了陛下谁还有那么大能耐,能悄无声息灭了风头正盛的武将侯府?是以,他一听到晋王说是皇帝,便信了。也是晋王这个人实在可怕,对自己藏了二十几年的秘密都能查的一清二楚,所以不由得就信了他说的话。至于他有没有别的心思,会不会故意说谎让他和皇帝之间一夜成仇,这些他没想过。 “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自有门路。不过放心,绝对是真的。你可拿回家比对字迹。” 第31章 大瓜 颜正廷自是要拿回家做比对,直接将皇帝手书揣在了怀里。 晋王再没说其他的,向他告辞出了门。 颜正廷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决定带着这份手书和御赐诏书,去找儿子商议。 出了门,自有婢子领着他去见了颜夫人和颜如月。颜夫人急得坐立难安,颜如月顶着肿得高高的脸乖乖坐在一边,应是哭过了,眼睛也肿着。 颜夫人一见颜将军便想埋怨,可又想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出门上马车时,硬是以受了伤不宜骑马为由,将他拉上了马车。 一家三口坐在马车里,虽然宽敞,但让颜正廷憋闷不已。 此时,颜夫人对车夫喊要去皇宫。 颜正廷就知道这婆娘要去找太后告状。每次有屁大点的事,就去告状。他不知被告过多少次了,告完宫里就有人来责备他,偶尔还有过打板子的事儿。难道不纳妾真是因为跟她鹣鲽情深吗?哼~ 他烦躁地暴喝出口:“去什么去?还嫌不够丢人的?回家!” 颜夫人心里再瞧不上颜将军,在他面前也是个温柔知礼的好妻子。此刻听到他喝喊,看他紧皱的眉头和臭得要死的脸,她撇了嘴没说话,但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就要入宫求见太后。 在晋王府耽搁了这么半天,连中饭都没给吃,一家人饿着肚子回了家。吃完饭,颜将军便出门了,直至深夜才回。 谁都忘了深究晋王为何把那奴婢的脑袋送到侯府。 第二天一早,睡了前院的侯爷,看到自家夫人装扮得当的要出门,心道不妙,赶忙过去拉住,将人拖进正屋私语。 说完话,颜夫人果然不再去皇宫,而是脸色煞白的回了后院。 原来,颜将军扯了个谎,说晋王在颜如玉身边安插了眼线,且在她饮食中下了药,才让她三年不孕。晋王威胁若颜家再找瑾淑的麻烦的话,不仅让颜家吃不了兜着走,还会给颜如玉吃剧毒。 颜将军太了解颜夫人,蛇打七寸,直接用她最心爱且最有指望的女儿威胁,果然有立竿见影之效。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谎话竟歪打正着,但给颜如玉吃药的不是晋王,而是各有目的的皇帝和太子。颜如玉进了东宫后,有一日皇帝在说完国事后,点了太子几句,正中太子下怀,回去便让府内总管重点备了颜如玉的每日饮食。 而颜如玉求神拜佛无果后,便去找了一个修士问子嗣缘分。结果修士说太子并非她的正缘,让她淡然处之,修心养性。她问那谁是她的正缘?修士又不肯说。自此她越发偏执的认为是晋王,每每见到更加情深意切。而太子也乐见其成,每要去见晋王,都会带上她,让她见见心上人。 …… 话说回晋王府。 其实那天叶黎安吃完了早饭,就准备去王府各处逛一逛。虽说有颜瑾淑的记忆,但一是颜瑾淑和自己所见所闻必定不同;二是颜瑾淑本身不好动,王府内远一点的地方、偏僻点的地方、重要的几处院子,三年之内竟从未曾踏过足。 可还没走出院子,红芷过来耳语,颜将军和颜夫人带着颜三小姐来了。 叶黎安心中斗争了一阵。一是颜瑾淑的记忆刚恢复,一听到这些人马上激起了她所有的生理和心理反应,让这个现代人十分不舒服;二是自从恢复了颜瑾淑的记忆,虽然对于落水的细节还有点模糊,但也能猜出是谁干的了,他们总该对死去的颜瑾淑有个交代。 她去闹了一通,有两个人出乎她的意料。一个自然是晋王,她原以为他就是个闲散王爷,不会武功,也没有那样的狠绝;再一个是红芷,红芷身上竟然是带着武功的,她那天明明看到颜将军去拦了,竟没拦住。颜瑾淑的记忆里分明有很多颜将军骑高头大马英姿勃发或耍着红缨枪虎虎生姿的模样。她心里掂量,一个十万雄狮之帅怎么也是武功不俗的,那红芷是凑巧还是真有本事赢了他? 她这些思量自然没错,但她因偏信颜瑾淑的记忆看错了颜将军。颜正廷虽然有武功,却并不是一等一的身手,真动起真格的,也许连自己的普通家将都打不过。 她心里后怕,她本想着将穿越之事告诉晋王的。若他是这样表面温和内心狠戾的人,听说自己的妻子魂飞西天,而自己却偷了她的身体,那不一声咔嚓了自己?或者,会折磨自己? 叶黎安打了个冷颤,看看身边的红芷,提醒自己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别露馅。 她让那家人行了大礼,便放过了。想想颜瑾淑的遭遇和死亡,这有点慷他人之慨追究不彻底的意思。但叶黎安的人生还算幸福,从小到大也没有遇到过需要拼命需要恨得咬牙切齿的人间冷暖,即使孩子车祸死亡,她只恨她自己没看好,并不迁怒车流中的那个人。 而且,她也有点怀疑颜瑾淑记忆的真实性。人的记忆总是很奇怪。喜欢的,灰暗的石头也要镀层金记成金镶玉;不喜欢的,仙草神树也要记成是杂草朽木。 她并不打算纠结于颜瑾淑的人生,只当是来旅游一趟,看看这个世界,玩乐一番。谁知道呢?可能今晚睡觉明早醒来时又在别的世界了。 于是她出了门去逛悠。晋王府真的好大,府里有座山,有座湖,数不清的三进院,却不是相连在一起的,而是如一幅山水画,掩映散落在山水风景中,各有特色。 建筑风格多有变化。但要说建筑有多精致,有多巧夺天工,那没有,多是宏大而质朴的。有些建筑浑然天成,直接倚靠着山势而建,或以千万年活木为根基,沿树而建,两层小楼房顶上长了树冠。倒也算巧思。 晋王府分为外院内院,占地极广。外院是婢仆家将幕僚等人所居之地,马场校场演武场等等大面积的也都在此处。外院从东西北三侧包围着内院,南面正中是王府正门,一进去便是内院的前院;正门左右两侧多有偏门,以供人马进出,多是大扇对开门,但比起正门的大,只能算小门了。 内院分为前院后院。正门一进来便是宽阔的青石板铺就的大道,一直到会客的聚贤堂。再往北跨过几个院落或亭台楼阁,便是晋王的正书房德馨居。其北侧不远是晋王寝院中君斋,居于正中,满府院落园林分散在各处,呈众星拱月之态。 王府西侧靠南角引进城外护城河的活水,从西外院,流进前院,再在后院绕着一座小山聚成一汪小湖,再由后院北侧流向北外院的东北角,缓缓流出了王府。 叶黎安带着人逛悠到湖心的小山,在葱茏茂密的山林中吃了中饭,又去了后院最北的大花园赏了姹紫嫣红的花圃。转完一圈便发现日头已经西斜了。 她本想从花园那处的北门出去看看,可又担心自己不知道这边的规矩会露了馅,才忍住没去。 回来的路上,她看见一处小院,青竹环绕的两层小楼。在这些院落里算小,其实也是宽敞明亮的好居处。 她让人收拾出来,要在此小住。她打算将颜瑾淑的桐香院放着不动,跟人说只是出来住几天,其实是不打算回去了。颜瑾淑的痕迹就那样保留在那个院子里,省的以后那个笑面虎知道了自己是个穿越的外来人,一怒之下把自己咔嚓了,留点礼物保命。 她想着要在王府打游击,在每个小院都住一段日子,等将她能住的所有院子都住完,没有穿越回去,怕是也老了。 唉~还想着回去?回不去喽!尸体都捞出来火化了。 她伤怀得想,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记忆只到跳桥自杀为止,怎么知道尸体有没有找到。 她还没深究到底,晋王又来了。 叶黎安显然对他有点发怵,不敢看他眼睛。她频频幻想有朝一日被他发现自己穿越时,他会怎么对自己。不过,他刚刚只是保护自己老婆,对一个大男人大打出手而已。对一个弱女子应该不会动手的……? 洛慕笙遣退了人,走到她身边站定,心疼的看着她:“刚刚有没有吓到?” “呵呵,没有。”她跨出一步。 “你心里不要有负担。”他也向她跨近一步,距离比原先更近了,贴着她的耳朵轻语:“他们并不是你父母。” 叶黎安耳朵发痒,下意识就要溜走,说道:“我知道啊!” 说完,她愣了,晋王也愣了一瞬。 她是以为自己说漏了嘴,又发觉他说的是他们不是颜瑾淑的父母。嗯,对啊,我知道那个颜夫人不是生身母亲啊。啊~不对,他们?男的也不是颜瑾淑的父亲?哇~这么大瓜? 第32章 孙嬷嬷 晋王刚惊讶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却看到她的脸上惧怕、尴尬、疑惑、恍然的神色交替闪过,最后定格在兴奋上,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晋王有点不适应颜瑾淑这样活泼的样子。颜瑾淑向来都是温文尔雅情绪内敛的女子,脸上的神色绝不会转换的这么多这么快。听到这个消息,肯定要沉思片刻再要流会儿泪,才能定神继续听的。 可看她显然是兴奋加好奇,想要继续往下听。 “颜正廷的孩子其实是个儿子,叫锦书。……”他简单给她讲了,颜正廷换孩子的事儿。结果发现她问题不少。 “那他把男孩儿藏哪儿去了?颜夫人一直没发现吗?” “哦~怪不得他看到颜瑾淑被打骂一点儿都不心疼,我还以为他是冷血动物呢。那颜瑾……哦,我的父母在哪儿?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啊?” 又没有手机,又没有电视,刚要被憋坏的影视小说宅女终于碰到个天降大瓜,真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势必要好好吃瓜的。 晋王对叽叽喳喳的颜瑾淑有点招架不住,觉得有点可爱,又欣慰于她现在的开朗和强大,心中叹息真是因祸得福,看来还得感谢一下颜如玉了。然后,他耐心地一一回答她问题,有时候趁着她听得入神,想抱一抱或者贴一贴,全被她溜掉了,最后只能无奈放弃,坐在院中石桌边给她细细讲着。 叶黎安听得入迷,最后哭得梨花带雨。水汪汪的大眼蓄满了泪,云雾迷蒙的样子真是惹人怜惜。晋王忍着没有动。叶黎安终于哭完了。 她抽着鼻子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晋王垂眼喝了口茶,泰然自若:“颜正廷告诉我的。” “这个人太可恨了。既然让别的小孩儿替自己儿子挡枪,那也该好好对待,能保护尽量护着啊。对一个小小的孩子这样子,太可恨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我讨厌他们一家人。”她气嘟嘟地说。 她并不想颜正廷为什么要给晋王说自己藏了二十几年的秘密,总之就是有那种必要呗。她向来就是这么简单,想法简单,生活简单,想要的也简单。 晋王喜欢她这样生动妍丽的样子,眼里盛满了温柔,觉得自己花了三年时间终于将她的灵魂滋养好了。 他继续逗她:“你还讨厌什么?” 晋王看她眼珠转动,顾盼生辉,心脏突得重重跳了一拍,只觉春心荡漾,眼前便是最好的景致。 叶黎安觉得这种提要求的机会不多啊,要好好把握住。“嗯……我不喜欢浪费粮食,每天早午晚饭本来吃饭的人没几个,做那么多,根本就吃不完嘛。”她可是奶奶带大的小学老师,这种基本素养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她妈妈也不是个爱铺张浪费的。 她看他似是颇为赞同欣慰地点点头,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便又大胆道: “我想要自在点。”她有点不高兴地垂头坐下,闷闷不乐道:“今天在府里玩儿,不走几步孙嬷嬷就说我走得不对,坐的不对,说话不对,反正啥啥都不对。” 叶黎安有着颜瑾淑的记忆,当然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可她本质却是自由成长的快乐灵魂,怎么可能受那些禁锢,玩到后面甚至摆脱了孙嬷嬷,带上小莲跑走了,孙嬷嬷赶上之后好一通说教。 晋王恢复成温柔的扑克脸。 “还有,”她低着头斟酌道:“我其实最不喜欢给人下跪了。那个……每天早上的下跪请安能不能免了?” 她心里其实很紧张,怕这个伪善王爷突然暴起捏着她的脖子修理她。 晋王温柔出声:“好!你不喜欢跪,便不跪了。但明天要去皇宫觐见陛下和太后。” 叶黎安惊得抓住他的手臂摇道:“不是?那个皇帝和太后可都不喜欢我,我不想去行不行啊?能不能说我还在昏迷?要不我再去跳湖,怎么样?” 她作为叶黎安虽然记着前世的丈夫,与晋王保持着距离,但有着颜瑾淑记忆的叶黎安可对洛慕笙不怎么有陌生感,惊讶之下前世作态全显。 晋王好笑道:“你就这么不喜欢给人下跪啊?” 说到热乎劲儿的叶黎安忘乎所以,早把晋王凶狠的一面忘掉了,抱胸哼了一声,说教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女儿家一样要有自尊啊。是人就该先自珍自爱自尊自重,后人才能真正爱重你。我从小就不喜欢下跪,又不是现在才不喜欢。” 滔滔不绝地说完对上晋王的眼神得意了几秒,她才想起这可是个笑面虎、是条毒蛇。 她刚要慌乱,晋王眼中闪着复杂的神色,微笑着安慰道:“这是在自家,无妨。” 她才又想起她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可够砍头了。 她想了想,没有非说不可的事了,便闭了嘴不敢再说话。 晋王唤了孙嬷嬷进来,孙嬷嬷行止无可挑剔地走到院中,离他们几步处站定。 叶黎安从他出声让孙嬷嬷进来就站了起来,紧张得观察事态变化。 “孙嬷嬷,王妃……” 叶黎安噌一下飞过去捂住了晋王的嘴巴,左手按住后脑勺,右手连口带鼻死死捂住,小声念叨:“不许说,不许说!告状的是小狗!” 晋王在叶黎安动身之时早已察觉,但死死按住自己不动,逆本能而行,就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直到她过来捂住他嘴巴,他才惊讶得瞪大了眼。 孙嬷嬷本来站的好好的,她跑过去时忍不住抬头看,心里对王妃的举止无状意见很大。可看到她捂住王爷的嘴,她才真的见识到了什么叫举止无状。 叶黎安抽空还回头看着孙嬷嬷眦出大白牙,皮笑肉不笑地讨好她。她分明从孙嬷嬷脸上看到了前世婆婆特有的神情:不喜欢!不满意!!你配不上我儿子!!! 叶黎安心里更是慌张,这孙嬷嬷可是整个王府后院的管家啊。说是王府女主人是颜瑾淑,可有颜瑾淑记忆的叶黎安知道,颜瑾淑啥也不管,最后索性把库房钥匙都给了孙嬷嬷,王爷夫妇对孙嬷嬷十分信任和倚重。 孙嬷嬷担得起这份信重。她从年轻时便照顾晋王,从晋王六岁进宫便一直照顾到他成年开府独居,事无巨细,呕心沥血。她对于晋王做到了一个好母亲该做到的所有事,虽不是母子,胜似母子。但她恪守着本分,想都不敢这么想。 对于其他事碍着身份,她不能多言,但不表示她不能想想。譬如这王妃,她是真觉得配不上自家王爷。自家这王爷是什么人物?那真是脱尘绝俗世间无二、才貌智勇俱全的仙人一般的人物。 可这王妃,不受宠的庶女就罢了,至少是个高门之女,可偏偏生母是个风尘女子。而且,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见人畏畏缩缩,说话唯唯诺诺,对上之礼不周,对下之威不肃。她自小长在宫中,见惯了贵人,从没见过这样不得当的。 至于才华——能认得字就不错了,还说什么才华? 在她眼里,这王妃只有貌还说得过去。德才威智礼,甚至气度,都是一言难尽。她实在不明白晋王到底看上了她什么,早到了议亲年纪却迟迟不张罗,最终等来的是这样一个人。她偷偷在心里替晋王鸣不平。 她曾在晋王定亲前推荐了几家自己看好的贵女,也曾隐晦地谏言过这桩婚事的不合之处。但晋王就是那样一个孩子,心里主意大的很,认定的事儿,别说她一个嬷嬷,就是皇帝老子也说不动的。但男儿就该如此,耳根子软到听后宅弱妇之言,又成什么样子? 有些深夜睡不着便胡思乱想着磨时间,想着想着,胆子便大起来,会偷偷羡慕起太子的福气。她倒不是羡慕太子的身份或者别的什么,只羡慕他有个太子妃。晋王身侧站着的该是那样一个女子啊~若太子妃年轻个十岁,若她不是尹氏女,若……最终她的眼皮都会承受不住她的妄念,慢慢合上。 但一醒来,她面对的女主人还是这个颜瑾淑。唉~怪不得不受嫡母喜欢,真是什么也做不好。从颜瑾淑入门,孙嬷嬷便耐心诚心费心地开始了高贵王妃培训计划。眼看着自己三年心血终于有所回报,王妃行走坐卧间的风度,家宅里短间的断事,终是有了点贵人的味道。 谁曾想,她那娘家人都是黑心肝的,都嫁做人妇了还不放过她。一场落水不仅让王爷和王妃受尽折磨,也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王妃醒过来后还不如三年前的样子了。三年前,她畏缩着但也会不辞辛苦认真学习。现在竟然会声东击西带着奴婢逃跑不说,你看看她现在!在王爷面前就行止不稳当,还敢上手捂住王爷的嘴巴。真是荒唐!荒唐至极! 孙嬷嬷真是生气! 但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奴仆侍婢就算气死也没人管,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该笑还得笑。情绪对他们来说是最要不得的东西。所以她不仅不能说,连这心里的怒气都生的不合礼数。 这一点,她十岁前便知道了。 第33章 嘘—— 孙嬷嬷复又低下头去,她看见了晋王眼中盛满的笑意。晋王虽然对人都是万年不变的笑脸,但她是服侍他长大的,真高兴与否,她是分得清的。 她真是担心晋王是个爱颜色的。人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觉得晋王若真喜欢这样一个美女,大可以收作良娣美人之类的,都衬得上颜瑾淑的身份。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让这样一个人做了正妃?她盼着往后晋王立两位侧妃时以贤德为重,这晋王府,还有洛家才能越来越好啊! 她非常想走出去,不想再看这荒唐的一幕,但是主人未发话,奴婢怎敢妄动。几十年的奴性刻在了骨子里,即使现在脚底发痒,恨不得跑出去,她也将身体立住了不动。 “孙嬷嬷,你等下再进来。王爷待会儿再叫你。”叶黎安出声。 孙嬷嬷抬头看向晋王眼神,晋王微微颔首,孙嬷嬷便倒退着退出去了。 叶黎安认真看着孙嬷嬷出去。晋王看她这样子觉得实在有趣,想着逗弄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犹自专注地看着孙嬷嬷背影的叶黎安,啊的一声,缩回手,回头正好瞥见孙嬷嬷的脚步顿了一下,出去的步伐更快了。出了门,还把小院的大门也让人关上了。 她回过头,恶狠狠地看着晋王,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了一声。 斜照的夕阳碎落在晋王温柔的眼中,闪着光,烘暖了俊眉,舒展了整个玉面。 他想,他的阿妹回来了,变得更加活泼生动,他发誓往后余生再不让她受丁点磨难。 他十分想抱一抱她,闻一闻她身上的香味,但怕她拒绝,也不敢坏了现在的气氛,只静静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讲话。 “你怎么能转头就告诉她呢?啊?你这人怎么这么爱告状?从你们……咳,从我们成婚以来,孙嬷嬷就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要是再告状,待会儿她就要修理我了。” “嗯?你说孙嬷嬷欺主?”晋王留了心,微笑道。 他当然知道孙嬷嬷觉得颜瑾淑这王妃德不配位。刚成婚时,嬷嬷便开始给颜瑾淑教授规矩礼仪,从面见皇室到待人接物,从服侍夫君到御下之道,从主持中馈到打理各种社交关系。但她对颜瑾淑向来守礼,颜瑾淑也不曾怨过只言片语。他原对孙嬷嬷的热心很欣慰,结果自己失察让瑾淑受委屈了? 颜瑾淑虽然默默听话学习,心里却对孙嬷嬷的教条颇为抵触,碍着自己不学无术,确实需要学习做一名能掌王府上下的当家人,只能咬牙坚持。但每次看到孙嬷嬷还是忍不住心里打颤,心生怯意。 后来,掌着王府上下的颜瑾淑,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成就感,反而觉得琐碎杂事繁多,令人神疲体倦。后来正好有了身孕,在晋王的纵容和温柔中,颜瑾淑渐渐生出骄矜惫懒之意,竟将管家之事全权托于晋王和孙嬷嬷之手。 孙嬷嬷在感到震惊荣宠之余,更加确定颜瑾淑不适合晋王,甚至不适合于当任何一个高门豪族的当家主母。幸亏是交在自己手里,万一是交在心怀鬼胎的人手里,那岂不是毁了这偌大的王府,毁了晋王的根基?就算她死也不会背叛晋王,但将管家大权交在一个嬷嬷手里,何其荒唐?其他高门贵族听到了不免要笑掉大牙。 她心里愈加盼着晋王能娶个得体担事的侧妃,日常对颜瑾淑劝导得愈加勤勉,颜瑾淑对她则愈加的唯恐避之不及。 当颜瑾淑出事的时候,她虽然惶恐,却并没有多少伤心。后来颜瑾淑不省人事,甚至偷偷期待起晋王来日续弦的王妃是何等的风姿。但想到颜瑾淑的天真和对自己无知的信任,又看到晋王伤心欲绝的模样,更加兢兢业业诚心诚意地伺候起眼看没几日的晋王妃。 唯一让她没想到的,那要数晋王对王妃的深情。不过,那不打紧,等新王妃进了门,多的是时间暖王爷的心。 孙嬷嬷这个掌家人的心里多的是成算,对晋王府今后的发展描绘了一幅又一幅美好的蓝图画卷。这些画卷里从不曾有颜瑾淑的身影。 但她千算万算没算到眼看着魂归九天的王妃娘娘,竟然死里逃生,还一日比一日生机勃勃,而且醒来后还不如从前。 从前,王妃娘娘虽然畏缩,还算文静守礼。现在,人倒是舒展大方了不少,可也太开朗了些,言辞跳脱行事荒诞,且不知礼数:见到太子妃不跪;对晋王也没有晨昏定省;醒来也有几日了,从未提过进宫向皇上和太后请安或去信告安;…… 孙嬷嬷再次开启碎碎念的王妃养成计划。既然晋王深爱王妃至此,那她要好好打造王妃,规劝教养得配得上他才行。侧妃什么的……唉~以后再说。 孙嬷嬷虽然有着如此多的心要操,但要说她奴大欺主,可真是冤枉她了。她向来恪守本分,且对晋王有着真心实意的疼爱,万不敢做那背主欺主的事儿。 “倒没有。孙嬷嬷向来礼数周到,怎会是那种欺主之人?就是……”她难为情地扭捏道:“哎~就是她老是揪住我讲些礼仪啊管家啊什么的,老是纠正我说话做事。我看到她就像看到老师,实在害怕。”说完丧气地软倒在石桌上。 晋王终于理解,宠溺一笑:“我知道了,以后保管你在府中自由自在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她一下来了精神。 正在此时,院门外响起孙嬷嬷声音,提醒可以传晚饭了。 吃完饭,青松来报前院有人求见。晋王对王妃温柔嘱咐了一番,才往前院聚贤堂会客厅去了。 来者,原来是端方。 端方依旧立得背挺腰直,下巴微抬,眼露睥睨之意。 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对着晋王笑得仪态万方。她今天并没有穿夜行服,而是穿了一套白色纹理的天蓝色长袍,衬得她肌肤胜雪,灵气逼人,配上她简而不凡的头饰耳坠,端的是高贵典雅。 晋王径直走进去坐下,拿了备好的茶喝了一口,面含笑意等着她说话。 端方等了会儿,看他并不说话,微微屈膝算是施过了礼,问道:“王妃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 复又陷入沉默。 端方面上不显,但心里有些气恼。 “晋王殿下不会忘了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 看着晋王气定神闲的样子,她气不打一处来。想到此行目的,只能按下怒气,缓了缓道: “那麒麟角可还有些用处?” 晋王万年微笑脸,仿佛他一出生便是这种样子,自然道:“麒麟角?哦,你上次送来的东西?未曾用过,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第34章 端方 端方来之前想象过晋王同意或拒绝的可能性,却独独没想过他会来个不认账,眼神懵了几秒,便迸射出似火似电的光芒,她胸中的怒气从眼中倾泻而出。 晋王心中嗤笑,呵~竟如此沉不住气。 端方转过身,闭了闭眼,稳住情绪,坐到下首的椅子上,耐心地等着晋王的下文。她心中愤恨又觉得羞耻,但要成事,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你如何得知我要用麒麟角?” 晋王终于开口。晋王收到麒麟角之后,立即派人查了端方的身份,也派人查了是谁走漏了消息。怎么端方不足半日就知道晋王妃需要麒麟角,竟半夜送入府中。 他怀疑过张李二位太医,也怀疑过晋王府的下人,可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端方冷静了下来,深知这是自己的唯一一次机会,不敢懈怠。 “是李太医。” 晋王眯起眼睛打量端方,端方坦然迎视,心里却慌起来。 片刻后,晋王站起身,忽然道:“青松!送公主殿下出府!” 看也不看端方,直直走向门去。 青松应是,来到端方身边站定,端方还没回过神来。 那声公主殿下把她最重要的底牌抽出来撕了,脑子轰的一声,差点忍不住露出怯意。 端方脸上白了又白,手抓着高脚几,指节分明,全无血色。 “你……”端方站起来,向着快要走到门口的晋王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不由自主拔高了几度,声音也颤抖的厉害。 晋王轻蔑一笑,脸上又恢复成惯常的温柔来,才回头看着端方:“公主殿下气度不凡,自带贵气。即使我目不视物,也能看出来。” 端方知道晋王不说实话,但也能猜到以晋王今时今日的实力,要查到自己的身份,估计不算难事。 端方心中慌乱,眼神便开始飘忽不定,慌了一会儿终于垂下头,坐下来,低声道:“我不是什么公主。” 看晋王又要转头往门口迈步,她急忙冲他背影喊道:“我父王……”似是难以启齿,声音又弱下去: “我父王未曾登基便归天,所以我只是个郡主。” 晋王满意地勾起唇角,坐回主位,道:“哎~可不能这么说。当今尊位本该是前太子殿下的宝座,您合该是个公主才是。” 端方本来想着把自己的身世隐藏起来,等他日需要自保或回归南木家族时再亮出来。她本想着如果今天的谈判实在不顺利,拿出自己的身份来,说不定晋王会改变态度。没想到,这晋王竟然早早便查清了自己的底细,却对她没有一丝额外的恭敬。可见,他根本不将她这“公主”放在眼里。 “公主殿下,你到底是如何得知的?” 端方唯恐再惹了晋王不高兴,自己今后估计连跟他面谈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不敢再撒谎,立即对晋王说了。 “是张太医的宠妾柳姨娘。” 柳姨娘原是一名舞姬,出身司乐坊,正是端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端方虽是前太子女儿,但从出生起不曾住过太子府。 端方生母荟薇原是太子府歌姬,在一次宴会上被太子相中侍寝,第二日便封为了美人。荟薇本与一名太子府侍卫互有好感,得知心上人被主人相中,醉了几日哭了几天也就算了。却没想到,这份纯真的感情却成了俩人命中恶煞。 过了半年,眼看荟薇受宠怀胎,原先受宠的侧妃心生妒意,诬陷她与那侍卫勾结而珠胎暗结。前太子恼怒之下杖杀侍卫,又将荟薇放逐到城郊的尼姑庵待产悔罪。 几个月后查清真相,娘家势力雄厚的侧妃只是锁院反省了半月,荟薇却是在那尼姑庵生了端方,差点死了。至此,她对太子对一切世间情爱心灰意冷,等太子来找,早已落发为尼。 太子震怒,骂其竟敢随意落发。荟薇面色平静,伏地请罪。太子想着再来哄几次肯定能回心转意,便看了看她和孩子就回去了。回府后,他貌似无意透露荟薇悲痛之下生了死胎,不久便了断红尘削发为尼。以此为由,他更是将那侧妃好好惩治了一顿。 太子惩治那侧妃本就是因着其娘家在太子和当时的裕王之间摇摆不定,存了以儆效尤之意。却没想到,此举更是将这实力雄厚的世家推向了裕王处,成了改变命运的关键。 这世家便是如今齐王妃的娘家莫家,裕王便是如今的皇帝。 太子再遣人去看过荟薇母女两次,最后一次是在端方刚过完周岁不久。彼时尊位之争如火如荼,太子再也没工夫想起她们。 在端方不到两周岁时,忽有一日,一位老者来看荟薇。端方太过年幼,不知人事,却记住了母亲跪地痛哭流涕,来者老泪纵横的画面。 又有一日,荟薇带着端方说要去庵后山林中采草药,却将她带到林间山路上,等来了一辆马车。端方至今记得母亲漂亮的眼睛里蓄满的泪水,也记得自己挣扎着要抱她,更记得母亲转回身狠心抛下了自己。 端方被带到司乐坊,师父俨然成为了她如父如师的存在,人前唤她芸蓉,教她声乐舞技;人后提醒她记得自己名为南木端方,乃太子之女郡主之尊,教她诗词歌赋宫廷礼仪御下之道。他虽有不足,但也不敢请人来教,只能自己一边向高人请教学习,再回来教小小的端方。 她始终记着她狠心的母亲,她想学好了等他日回到皇家后找到母亲,好好羞辱一番。她只想问一句:“看我这样高贵荣华,你后不后悔当初丢下我?” 后来长到七八岁时才明白,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她有一次远远的看到过太子殿下,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孩,万万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这是怎么回事? 第35章 柳姨娘 她去问师父,师父眼中满含怜爱,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当今皇上是她的叔父。 她更不明白了。 等她长大到终于明白,她只觉得可惜。可能她再也无法回归皇家了;可能她这辈子只能在司乐坊做一名不出坊的舞女了;可能自己再也无法让母亲后悔了。 她决定去找一找母亲,私自离坊在都城乱转,找记忆中的山林寻找线索。差点被人抓了卖掉;差点被人告了官府;还差点迷路回不来。每次都被师父找回来,一边骂她私自出坊是大罪,是不要脑袋了嘛,一边又替她善后。 "谁敢对郡主怎么样?"她说些俏皮话,撒撒娇,师父也就放过她了。 又一次把她找回来,替她治疗扭伤的脚踝时,师父终于告诉她:“不要再去寻你母亲了。” “我是去玩,又不是去找她。”端方心虚的嘟囔。 过了半晌,师父低着头声音颤抖:“你母亲早已经死了。” 原来荟薇将端方交给她师父后,就回庵里说自己女儿走丢了,要庵里的尼姑们帮忙寻找。有些捧高踩低的,自然不乐意帮忙,太子快一年没来看过她了,估计荟薇是没什么机会再回都城了,那么谁还管她。有几个热心肠的,倒是愿意帮忙,不过也都是些老弱妇人,不敢进山林深处。荟薇日日思念女儿,渐渐消瘦,一日出了庵门,抱着孩子的衣服,投了庵前的河,尸骨无存。 尼姑庵众人皆是皇宫高门中犯事修行的女子,自是没有真正的修道心肠,嫌弃晦气,连尸体都不曾打捞。荟薇生前无家死后无坟,也是可怜。 端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没有走丢,是她自己交到了师父手里,为什么还会因为思念女儿而寻短见。 后来真的长大了,对时局政事有了了解,才知道母亲是为了她而死。荟薇自杀前后,太子被剥夺储位,紧接着被贬为庶民,后又服毒而死。昔日的太子府一下没落下来,太子府内女眷陪葬的陪葬,回娘家的回娘家,逃的逃,唯有废太子妃还端着准国母的架子,守着偌大的太子府,养着留下的几个女人和太子的子嗣。 不到一年,先皇驾崩,新皇登基,朝野上下仍旧对前太子避如蛇蝎,唯恐被当成同党余孽祸连家族。谁也没有发现前太子府内留下的老弱妇孺,一夜冻死。新皇听闻此信,感怀伤身,散了早朝,痛哭不已,命人尽数厚葬之。 “祸不及妻儿啊!朕和兄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嫂嫂也常常进宫陪侍母后左右,……如今……竟是这样……”新皇数度哽咽,茶饭不思,急坏了身边人。 新皇一连歇了几天,再上早朝时问责看守废太子府的禁卫军统领,杖责三十棍,出事当夜看守的卫队全部流放发配辽北。 彼时端方刚长到四岁,已是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唯有一个师父还知道她是谁。 她从懵懂到沉稳,一股叫做仇恨的东西早已渗入她的血液,爬进了四肢百骸。 端方的师父是荟薇的师兄长乐,对荟薇自小就有所不同,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敢奢望什么。他和荟薇的师父绝弦是世间少有的音律大师,坐镇皇家司乐坊,教习最好的歌舞伶人。 绝弦虽是大师,在当权者眼里也只是个戏子罢了。有次进宫献艺时,偶听得宫内两位娘娘闲谈,说到太子和裕王之争,眼见着是要败下阵来。他便留了个心,让人去问了太子府和裕王府的舞姬歌女。 她们虽然接触不到什么要紧的信息,但绝弦仍从她们传回来的消息中敏锐地查知了时局之变。于是找到荟薇想要带她走,结果荟薇说: “普天之下,无太子府人容身之处了。若我走了,莫说荟薇,连师父师兄都不得安活。” 她哭求师父救救女儿端方。她说这名字还是太子在她怀孕时取的,说她一定能生个男孩。以后等他登基了,他会封她为妃,孩子会是个王爷,余生也算有靠了。 她没记住他为她想的封号,那些离她太远,她只要眼前过得好就好了。她幸福地依偎在自己男人的怀里,牢牢记住了端方两个字。 绝弦知道她说得没错,只能挥泪作别。等到将端方混在其它乞儿堆里带进司乐坊,亲手交给长乐后便请辞云游天下去了,至今杳无音信。 荟薇说得果然没错。太子服毒死后没多久,就有人上门找她,问她和孩子的下落。那些人穿着常服,看不出来历,行事却很有章法。他们细细问了荟薇的死和孩子的容貌特征,盘问半天才去。 当端方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师父不仅跟她说了前因后果,还将自己经营了小二十年的情报网络交给了她。 所谓司乐坊便是培训皇家或高门世家所用的歌女舞姬戏子伶人之所,唱歌跳舞的、吹拉弹唱的、戏班小丑,应有尽有。 皇宫虽有自己的歌舞坊,但逢上御宴大寿之类的盛会时就需要从都城官家司乐坊调人。每年皇宫还得从这里挑人补充新鲜血液,以保证宫里的歌伶舞姬永远都是年轻鲜亮且技艺高超的美女。如绝弦一类技艺卓绝的男伶,要奉诏进宫献艺,一路有随行的低阶小宦官,既要监视也要服侍。 皇上对哪位大臣满意了,要赏歌姬舞女,也要从这里出去。高门大户也可以去司乐坊花钱挑人充进自家院里或送人。不同于花钱买个野路子的戏班子,这是身份地位财势的象征。 而张太医的柳姨娘全不属于这些情况。她是张太医从别人府上要来的。 那一年,张太医到靖安侯家给老夫人诊完脉,被侯爷杜绍康留下吃酒。靖安侯看他对一名舞女十分青睐,便让那舞女给她敬酒。结果,不知是不是真的醉酒,他还没喝到敬的酒便一头歪倒在那姑娘怀里,杜侯爷便让那舞女下去伺候张太医。 张太医出了门却嚷嚷着要回家,又不肯放了柳姨娘的手,引得靖安侯哈哈大笑,直骂他小子贼,"看来是诊金给少了"什么的。 杜侯爷一挥袖大方点头将那姑娘送上了张太医的马车。这姑娘倒不是不愿意,只是感觉突然罢了。她们这样的出身,最好的出路也不过是做个妾,无论是做谁的妾,也都是个妾,日子不都一样吗?毕竟多的是还不如做妾的生途死路。 所以她跟在步伐稳当的张太医身后,心中是感激的,只盼着家里的主母不要太挫磨她就好。进门数年,她伏低做小,谨小慎微,日子也算安稳,只是偶尔会想着有个孩子多好。不过想想自己能给孩子什么呢?也就不纠结了。 她知道应是张太医不肯让她有孕,该是在每日让她饮用的养颜汤里做了文章。她想想也能明白,他为何不肯让她有个孩子。嫡子女都已是成家的年纪,他自己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再来个年幼的庶子,在他百年后,可能有家宅之争不说,小妾幼子也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年轻的小妾自己一个人怎么也能活下去,但无人庇佑的幼子,肯定会过得艰难,甚至能不能活命还两说着呢。 因此,柳姨娘喝药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张太医从晋王府回来后,就给柳姨娘停了药。过了几日,再给喝时,柳姨娘敏锐地发现所谓的养颜汤变了个口味。 她没问,但心里有了数。 张太医一回到家就愿意到柳姨娘房里歇着,老妻和母亲姑侄俩见钱眼开的样子让他烦不胜烦。他几个儿子整天钻营商贾之道,对医术完全不感兴趣。他妻子跟他过了一辈子,现如今只求自己快活,才不管他去哪儿。 因此,他每天跟柳姨娘谈谈医学和每日见闻。刚开始他只是跟她说每日的趣闻,后来看柳姨娘聪慧,忍不住多给她说了几句方子,没想到她都能一一背下,写出来。他在家实在是没人可教,教着教着就知无不言了。 他起初防着柳姨娘给靖安侯府递消息,不敢谈论贵人之事。试探几次之后彻底放了心,才真变得跟她无所不谈。 第36章 端方所求 张太医没想到柳姨娘心里的娘家不在靖安侯府,而在司乐坊。 像柳姨娘这样扎根或游走在皇宫高门之间的最显眼的隐形人数不胜数。他们人生最要紧的十几年都是在司乐坊度过的。对他们来说司乐坊好,也不好,但不论好坏总是自己的家,为自己遮蔽风雨管着温饱,心里最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总有那个地方的影子。虽然影子里总是有师父严厉的脸庞和声音,伴随着让人痛苦的寒暑苦练。 司乐坊出去的男女老少都有着这样的情结。但一来并没有人关心身份低微的他们心里的情结;二来有幸得贵人青睐的凤毛麟角,巴不得别人不知道他们什么出身呢,更不会谈到司乐坊。是以,谁也没注意过这张细密如丝的网。 绝弦在爱徒身入太子府时便开始利用这张网尽力护着荟薇,但地上的网怎么护得住天上的云?只能是略尽薄力罢了。 自他走后,二十几年间端方师徒更是将这张网密密地织了又织,期间更是将自己心腹都派往省郡一地的司乐坊。如今全国上下,皇宫大内、高门世族、官宦之家,无一不在视线内。 他们与闻风阁不同。闻风阁积蓄几百年,在大央朝的根基深厚到朝堂乡野商贾江湖无一不在视线内。但司乐坊胜在将人都打进了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阶层各个角落,这些人对于司乐坊对于长乐和端方,有着如亲情般的深厚感情,就如一个个死士,愿为他们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端方将身世讲得清楚,将情报网的厉害说得天花乱坠。这些是她的敲门砖。 “果然是皇家血脉,这城府和手段实在了得。是在下眼拙,失敬了。” 端方说的这些,有些是晋王知道的,有些却是第一次听说,就连晋王都忽略了有这样一群人游走在各处。 不过,他现在想知道的是,端方不惜交代底牌想要的是什么。他虽有猜测,恐无端生了枝节,不敢轻易试探。 “那我一个假王爷能为您这个真公主做什么呢?” 端方转过身对着他,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表情,认真而紧张:“我希望晋王能纳我为侧妃。” 果然!哼~野心不小。她不可能是为了个闲散王爷的区区侧妃之位,难道说她已经知道了? 晋王眼睛眯着,尽力将眼中的凌厉之色圈在里面,脸上虽还是一副笑模样,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情,嘴唇微抿,尽力将勾起的弧度撑大了一点。 从小跟到大的万青松知道晋王这是起了杀心,悄然握住了刀柄。 端方看着晋王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判断不出他是否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但她无故汗毛倒竖,感觉忽有冷风吹过。 她提醒自己要冷静,不可露怯。 晋王可是她现在报仇血恨的唯一指望了。她不能错过。 于是,稍稍定了定神,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若侧妃之位……有点为难。那……那随便许个名份也可。” 端方说着自己的婚姻大事,却毫无娇羞之意,反而是态度诚恳,甚至略显卑微,似乎是只求入了晋王府便可。 晋王的声音里透出了冷意:“呵呵~竟不知公主殿下对我这破落王爷情根深种至此?可惜啊,以目前的身份,您恐怕连做个晋王府的侍妾都不够身份。而且,你不知道吗?二十年前屠戮我洛家满门的可是你废太子余孽,我怎会娶仇人之女?” 他难得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还她献麒麟角救妻的恩情,再开口时又恢复到以往温润的声线:“青松!送客!端方姑娘,不必再来了。” 端方听到他的羞辱,脸红了一瞬,正想开口却已听到他赶人,站起来往前走一步,急切道: “慢着!晋王殿下,请听我一言。”端方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脸上显出些视死如归的悲壮来,坐下来平静说道: “一、我什么位份都可以接受,当然侧妃之位最好不过。至于我的身份,我自然有法子抬起。 二、天知地知我知你也知,二十年前杀你洛氏满门的并非废太子余孽。 三、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最后一句刚出口,晋王陡然睁大眼睛,再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脸上的冷漠和眼中的戾气似冰火交织,心中囚禁的癫狂野兽几乎挣脱而出。 端方刚看清他眼中的狠戾,还没反应到脑子里,就感到喉咙一紧,挫骨之痛从颈项传来。 未及思考,她便本能地掰扯起他的手,但那铁爪动也不动。 端方拼了命地挣扎,脑子却开始溜号。 她要死了。 有一瞬间她很开心,很满足,因为终于可以见到母亲了。这么多年她仍然记得她暖暖的手,温柔的怀抱和美丽的大眼睛。 她在一片黑暗中待着,安详而静谧,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她贪恋着这种温暖、安全、闲适的感觉,突然一道巨大的力气震动起这黑暗的世界。她开始感觉到疼痛酸胀,巨大的嗡鸣声淹没了一切感觉,眼前的黑暗中慢慢有了星星点点的光亮。黑暗渐渐褪去,随着光亮她又恢复了知觉,脖子、头、胸腔疼得感觉快要断掉。 她将眼睛转动一瞬,看见晋王坐在主位安闲的喝茶,脸上还是那淡淡的笑容。有一小会儿,端方有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为在陌生男人面前如此不体面感到难堪。转过几息,终于想起一切时,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真的是又惊又怒又害怕,但看着他友善的脸和木然的侍从,转而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她挣扎着爬起身,拽着旁边的椅子慢慢站起来。 晋王还是一派温和,开口道:“公主殿下终于醒了?请坐!” 端方腿软坐倒在椅子上,脑子仍嗡嗡低鸣。看着晋王,她不敢再生任何轻慢之心,只觉得自己小命都是捏在他手里的。 晋王边伸手边说:“公主……” “我能帮你,我真的能帮。”端方吓了一大跳,往回缩着脖子大喊。 晋王并不取笑她,问道:“你如何帮我?你可是连自己的身份都证明不了的。” “不,我早已证明我的身份,太子殿下死之前给我娘留了块玉和书信,让心腹交给我娘。恰好我师父在留心太子府那边的动静,后来那人要找到尼姑庵的时候半路截下了。” 眼线遍布的闻风阁在晋王手中,所以他倒也知道此事。太子死前知道自己这一支难逃灭门,给自己的子嗣都留了身份信物,每份信物都不一样,要拿到特定的人面前才能辨别真伪。这就算是他给子孙留下的青山了。 端方垂目看着地面,声音略显嘶哑:“我是南木家嫡系血脉。若我在您身侧,那他日起事成功,朝中百官反对的声音也能少些。” 第37章 就今天 晋王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有对她下死手。他并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反而极其果决,甚至有点冷酷。 他稍微考虑了一下,一口回绝:“不行。你实在想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我谋士。我的后院只能有一个女人。” 端方想问,那个女人不能是我吗? 但她不敢,脖子仍在隐隐作痛,告诉她应该谨言慎行。 她太急切了。晋王是她唯一一条路,她必须抓住。这样她才能既报了杀父之仇,又回归自己本来的位置。 但她跟晋王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从不曾想过让这大好江山易姓,白白给了洛家。 她真正想要的还在后面。入住晋王府只是第一步。入了府,她的容貌姿色自问不比晋王妃差,时日渐久她不信拿不下晋王的心。有了儿子之后,这江山必定是她儿子的。必定!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晋王的谋划,但不知他胜算多少,不敢随意押宝。 端方自己手上有的并不多,几个心有旧主的老臣和世家大族,却都是书香之家,并无兵力可用。拥护太子的兵马在这二十年之间早已被皇帝拔掉了关键人物。 他们想过与晋王联盟,但又不想押错了,所以一直观望到现在。 端方知道他们观望了太长时间,蛰伏了太久,等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在七八年前师父和那几个老臣劝她议亲时就提过要与晋王联姻,但那时他们都嫌弃晋王出身和势力单薄,却又说不出个适合她这个落魄公主的人选。当时,端方就知道原来所有的谋划最终都是要靠自己的。他们说着自己忠心旧主,可说到议亲时没有一个人推选自家的儿郎娶端方的。 那些老臣在这儿与端方过家家,儿孙却在朝为官给当今陛下效力。忠和义倒是都全了。等到他们身死入土,家里的子孙说不认就不认她这个旧主之女,她又能如何?呵呵,即使现在不认她,她也奈何不得,反而她还得谢谢他们不曾去告发她。 她一气之下不再议亲,一直等到现在。她始终坚信,嫁晋王是她最容易且最好的一条路。 而且,这些年眼看晋王的势力发展壮大,她越看越觉得晋王是一个好选择。不论是作为战友,还是作为丈夫。她见过的男人多了,晋王这样的,还是极少极少的。 她听到晋王即将举事的消息,知道再不出面拿下这第一步,过段时间估计晋王和她就是君民之别。所以,她不能罢休,死便死了,但若不死,那就是别样天地了。 “我不会去碍着王妃的眼的,我求的并不是这些。我只要个虚名就可以了。” 晋王其实十分需要端方这样身份的人在自己身边让一切顺理成章,让那些史官无法挑理。但他知道端方要的不止是这些。以后!以后才是大麻烦。况且,他早已答应过颜瑾淑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想让她难过,更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拿瑾淑和孩子的未来冒险。端方虽然还嫩了点,却总比瑾淑有城府的多,身边又有那么多老狐狸谋划,瑾淑不可能是她对手,即使自己百般回护,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所以,—— “不行!”他站起来,平静说道:“青松!既然公主殿下喜欢晋王府,便让她留下好好玩一玩。” 晋王不必多言,青松如他肠中蛔虫,将端方礼兵相加请到了后院角落的一处院子。这里鲜少人来,但院中陈设用具俱全,又有数名武婢看守伺候,着实清净又安全。 青松对武婢管事交代了几句便带着侍从回到了前院。 那管事看端方并不吵闹,便按着待客之礼伺候,只是多了人看着罢了。 端方坐在正屋上首的椅子上,把手放在扶手上,看着那些武婢给她端茶倒水,仿佛下一刻晋王就会走进来对她笑着说:爱妃!我们一起用膳。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低头喝茶。许是烛火离的太近了,脸都红透了。 就这样她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安然住了下来。 晋王送走端方,转头去找颜瑾淑。 他自始至终没问过端方如何得知自己要起事,也没让人去查。其实天下的事,哪一件真能捂得那么严实?想要知道,那便能知道了。何况端方有出入高门大户的情报网,对她来说有何难处? 可是,既然端方都能知道,那皇上难道也? 想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脚步,略微思索后又轻快地赶往颜瑾淑的小院。 他若真的知道了,哪会放任自己筹谋这么久?以他的狠辣,自己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估计在乱葬岗连骨头都找不见了。 …… 现在早已入夜,叶黎安早吃完药睡着了。晋王便在侧室住下了。 夜里,孙嬷嬷突然来叫醒他,他起床去看。叶黎安已浑身湿透,唇脸苍白,喃喃呓语,忽而激动挣扎,忽而又安详流泪,一直到天明。 洛慕笙忽然就有些后悔给她吃这麒麟角,她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万一虚不受补,反而坏事。但这是太医看过才开的方子啊。 那这麒麟角是假的? 不对,他拿到手以后多方查证过,确实是麒麟角无疑。 难道药性就这么烈吗?也不知是好是坏。 晋王心下惴惴,一直陪在她床侧。 叶黎安睁开眼,看到晋王一脸疲惫又担忧的样子,好像刚醒来那会儿。那会儿还把他当作坏人呢,真是好笑。 看她醒来,晋王的心才落了回去,想着那麒麟角是万万不能再吃了。可能是凡人吃不得这等灵物,没补反而因为压不住灵气,坏了根基就糟了。他这想法没根没据,谁也没这么告诉他,但他就是打定主意不肯让她再吃了。 殊不知,他正是歪打了个小小的正着。叶黎安吃这三天刚好够用,再吃无益,反而有害。 看着她牵动的嘴角,晋王心里突然就踏实了。不同于刚刚心安的感觉,这回他看着那抹微笑,感觉她再也不会走了,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孤单了,感觉这个世界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东西都存在于该存在的地方,所有的人事物都恰到好处,让他心安又舒畅。 他看着她的眼睛,笑出来:“饿了吗?就知道睡懒觉,现在都正午了。” 她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轻快的气息,跟着笑一笑,声音有气无力道:“我做了个长长的梦,好累啊!” “梦见什么了?” “没记住。只觉得就我一个人,孤孤单单过了好久好久。”说着就要哭出来。 晋王看着她虚弱而可怜的样子,赶紧抓住她的手,说:“不会的,我在这里,我会永远陪着你。” 叶黎安明白他这些话是说给颜瑾淑的,但一夜长梦里漂浮的心终于有了落脚处。她想:就今天!就今天而已,等我缓过劲儿来,我就把一切都还给她。 第38章 我好了 她起来吃了饭泡了澡,等把自己收拾停当,稍微回了点儿力气,日头已经西斜了。 晋王跟她吃完饭,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让人去叫了,到湖边凉亭等他。 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看着湖心山景,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她感觉这一澡洗的真是舒坦,感觉身心都洗过一样,像春雨后的嫩芽,真正活了过来。 前世的人,前世的事,都好远好远。父亲、母亲、孩子、弟弟、……,一张张脸开始模糊。她心里并不觉得凄楚,好像闻道开光的佛珠,只是虔诚的存在着,不惧未来,不想过往。 这样的感觉十分的玄妙美好,又让她感到孤单害怕。所以她让人叫了晋王,只想跟他聊聊天,只想窃居在颜瑾淑的身体中,感受一个人对“自己”真正的关心。 这样的关心,让她有活着的感觉。 晋王急匆匆而来,一来便将她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掌心,嗔怪道:“湖边风这般大,着凉了怎么办?” 叶黎安笑了笑,并没有抽出手来,说:“之前都没好好赏过这湖景,原来这般好看。” “那再坐一会儿。” 他们挨坐着,絮絮的聊着闲话,内容真是无聊至极。什么那朵云像马了,湖里的鱼是哪些品种啦,莲花又咋了之类的,小莲站在旁边都要打瞌睡了。 直到日落山头,华灯初上,肚子咕咕叫了,他们才回了小院吃饭。吃饭时他们继续亲密的聊着各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像两小无猜的恋人般。 晚上两人相拥而眠,叶黎安抱着晋王的胳膊沉沉睡去,面容安详。晋王回味着今日的相处,迟迟不肯睡。 真像梦一般。 叶黎安可能又做了噩梦,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 他轻拍她的背安抚着,直到她又睡着。 第二日,他们一大早起来就在王府闲逛,亲密地闲谈,一如昨日。只是叶黎安仍然想不起到底那夜做了什么梦。 就这样一连几日,晋王终于放心了。现在她只是偶尔做个噩梦罢了。 他觉得,以后每一天都是好日子了。 忽有一日,晨光熹微时,叶黎安早早惊醒坐起。晋王本就警醒睡眠极浅,跟着坐起来,轻抚她的背,安慰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叶黎安回过神来,慢慢转头。 她的眼神无悲无喜,超脱淡然。她下了床出门看着还未全亮的天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神飘得又远又广,就那么孑然伫立在檐下台阶上,有一种孤寂而绝尘之美,好似一缕烟,风一吹就散了。 晋王轻轻走过去,犹如靠近花上蝴蝶般,左手小指不着痕迹地滑进她的右掌,牢牢勾住了她的食指和中指。 叶黎安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一下,微抿的嘴角礼貌而疏离,又回头专心看天色。 她并没抽开她的手,也没有其它动作。 晋王站在她身边,无声无息的,陪她一起看。虽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在这里,只能在这里,如果现在走开,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当太阳爬上屋顶,第一缕阳光钻进叶黎安的眼睛,她终于深吸一口气,与记忆中的过往通通告别。她抽开手,走下台阶,到院中小凳上坐下,用眼神邀请晋王过来。 她这样自然、舒展的样子是洛慕笙从不曾见过的。 他坐到另一个凳子上,并不敢去触碰她,显得小心翼翼,似乎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事关生死,耐心地等她开口。 她微笑着说:“我好了!” 晋王不明其意。 她再说:“我全好了!你不用为我担心了。” 晋王眼中慢慢聚拢起叫做欢喜的神采。她的这句话比太医的诊断和麒麟灵物更让他信服。 她继续说:“只是,我想要安静待一段时间,就当是习武者闭关。” 晋王有点不乐意,这半月天天盼着她好起来,她好起来了竟然又不要自己。他有点委屈,嘴唇就有点要撅起来的意思。 她好像没看见,绝情道:“你去前院洗漱吃饭。我进去再睡会儿。”说着,便起来往里走,一眼都没有看他。 晋王的嘴终于撅起来,双手环胸一脸的不高兴,只是现在院里就他一个人,没人安慰,也没人打趣。他倔强地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敢进屋去,整理了表情,出了院门。 依命退守院外守夜的婢子和准备好洗漱物品、早餐的一众婢子看见晋王披头散发,穿着寝衣出来,脸上仍是千年不变的温和笑容。她们觉得连没洁过面的晋王都如此英俊,暗暗盼着晋王青睐,又不敢在他面前逾矩抬头或说话引起注意。等他走远了,大家叽叽喳喳低声讨论着晋王是不是被王妃赶出来了。 连着几天,叶黎安窝在那个小院没出来。晋王来找过两次,在院外站了站,却没让人打扰。 在一个细雨嘀嗒的早晨,吃过饭的叶黎安觉得自己不能错过雨中的湖景,便拿了伞信步出门。 天空阴着脸,却仍挡不住阳光跳跃在大地上。雨滴斜斜得落在湖面上,鱼儿跑出来看它在织什么,张大了嘴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己的猜测。 叶黎安让人搬了躺椅坐在湖边凉亭里,看得入了迷。 雨一歇,叶黎安带着人踩着湿湿的草地往前走。她并不沿路而行,而是直直的往前走,脚下是青石板路还是泥地,好像对她并不重要,惹得孙嬷嬷连声咳嗽提醒。 叶黎安似没听见一般,走得湿了鞋袜。她兴致未消,脱了鞋,光脚踩着冰凉粗糙的青石板路、泡在雨水中的泥地和正在舒展筋骨的小草。 这是活着的感觉!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 她心里在欢呼,脚下越走越快,直至奔跑起来。 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是想跑便跑了,看见想去的地方就去了。 孙嬷嬷十分不满王妃这癫狂的模样,屡次提醒不听,急得出言劝阻,但仍是不敢逾越了礼数。等她跑起来,她根本跟不上,让腿脚快的丫鬟跟上,又遣人告知了王爷,唯恐王妃是患了失心疯在发病。 叶黎安停下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她几个婢女了。她欢快地看着身后的婢女,双手叉着弯下腰,喘得说不出话来。 等她终于能出声的时候,她笑出了声,说:“你们真棒!竟然能跑这么快。红芷,你看你跑这么快,连呼吸都没快一拍。我真羡慕你。” 红芷的脸微微红了红:这算什么?跟她训练的内容比起来,塞牙缝都不够。 可是,以前无论她训练得多努力多出色,没有人夸过她,都只当是应该的。身边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拼了命训练,等哪一天要么死了,要么能出任务了,就不用练了。 叶黎安决定要培养一下自己的马屁小团队,做了个坏坏的决定。她看着面前的七个小丫鬟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就都是能近身伺候的一等丫鬟了。以后要好好干,要对我的话令行禁止,不能违背,不然随时踢出主屋,当院里的丫鬟。” 第39章 木花房 原来的近身侍婢碧清、竹安、小莲和红芷愣了愣,没说话,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其余三个丫鬟就高兴惨了,年纪小的两个没忍住一下欢呼出来,忙又跪下磕头认罪。 叶黎安豪气地摆摆手:“哎~没事儿没事儿,在我面前不用这么谨小慎微的,我这人没那么多规矩。只一条!以后咱们八个就是密不透风的小团体。要团结,明白吗?就是要忠心!对彼此都要忠心,要互相帮衬。谁要是互相损害,不管伤的是谁,都out!ok?” 那些丫鬟虽然不懂她的英语,但看她抹脖子的动作也能明白其意,立即跪下说不敢。碧清和竹安两个元老,本来好不容易接受了撞大运的小莲,不得不接受晋王安排的红芷,对这三名莫名其妙晋升的丫鬟正接受无能呢,听到叶黎安的话也不敢有什么情绪了。 尤其是叶黎安看着红芷说道:“红芷,我知道你是晋王安排来的,但是忠仆不事二主,你现在就选一个。你要选我,还是选晋王?” 红芷震惊地抬头看一脚踩石头、嘴里叼着根长草杆的王妃,愈发觉得王妃的变化实在是大。她确实是晋王安排来保护王妃的,需要日日去晋王处报告王妃起居。 这些日子来,她听说了以前柔善可欺的颜家庶女,艳羡过在晋王包容下自由舒展的颜瑾淑,看到过落水清醒后喜怒无常的晋王妃,但从没觉得王妃竟有些聪明。 她确信她去晋王处时神不知鬼不觉,更没有人去告诉晋王妃,那只能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红芷犹豫着开口,想再为自己的任务争取一把:“王妃娘娘,奴婢不敢。您和殿下都是奴婢的主人,奴婢……” “nonononono……回答错误。”叶黎安摇着手指头说:“选一个,不选,就当你选了晋王,你回晋王那儿。选了我,就只能有我一个老板……呸呸呸,就只能听我一个人的。如果背叛我,那此生再不必相见。” 她还不习惯说自己是另一个人的主人。 她说不必相见,是真的不必照面的字面意思,可在经过严苛训练的暗卫听来,说的就是生死之事了。 红芷顿了顿,他们从小由晋王养大,每天都要发毒誓对晋王死忠,对她来说晋王就是她的神。如今晋王妃将自己与晋王剥离开,她觉得这事儿甚是荒谬。她在心中转了转,突然反应过来,虽然王妃闹别扭不理晋王,但晋王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那自己效忠王妃便是效忠王爷。王爷绝对不会反对,自己先答应王妃,晚上去问过晋王,若他同意,自己便真的是王妃的人了。 “奴婢既是您的贴身侍婢,自然效忠王妃。” 她将话说得有缝可钻。万一晋王不同意,那她就不当她的贴身侍婢,就不用效忠王妃了嘛。 叶黎安站好,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好,随你。” 现在她和晋王没什么冲突,自然能随意差遣晋王府所有人。等哪天,晋王知道自己不是颜瑾淑,跟她翻脸,到时候有谁会效忠自己? 不过她什么都没付出过,如今将自己剥离开晋王,指望他们效忠何其难,走一步看一步。日长月久的,说不定就能有几个真心好友呢。 她转回身往前走,发现自己从未来过这里。她闲庭信步在曲折迂回的小路上,两侧各种树木花卉齐放。她越走越觉得这小路有趣,眼看着到头了,看似没有往前走的必要了,但走过去又发现通路,立即让她想到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果是偶然经过或者是游览而过,估计就会错过这样有趣的小径。数次经过这样的路口,最终来到了一处小院。 红芷心中暗悔,自己本该在前头多磨点时间等晋王殿下过来的。她以为王妃没有闲心绕过这七拐八拐的小路来到这里。 颜瑾淑不知道这个地方,但曾为暗卫的红芷却是知道的。 不过有罪的下人关在外院,对于王府的仇人以王爷的利落手段要么杀掉要么就在去杀掉的路上,能在这里关押的人这些年也没见几个。但只要被关在这里的,都是十分复杂难缠的人物。她盼着她们别那么倒霉,盼着这里没有人“住”着。不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叶黎安兴致颇高,走到近前看到小院牌匾上写着“木花房”。 她随口念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她舒了胸中浊气,只觉空气都那么沁人肺腑,周围万籁俱寂,配上眼前的小院佳景,和心中的诗意,让她顿感禅意,心神俱安。 她看了看紧闭的小院大门,伸手推了推,发现推不开,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机关锁住的。 她在周围转了转,说:“我决定,今天开始,搬到这个小院来住。这儿真是舒服。” 七个丫鬟恭敬答是。红芷瞳孔一缩,感到头痛。 小莲欢快道:“娘娘,您不进去看看再说吗?” 碧清缓缓开口:“娘娘,这里这么偏僻,咱们王府主子们又少,这小院许是好久没人住了呢。” 红芷接口:“对啊,娘娘您刚康复,不宜住潮湿阴凉之地,让奴婢们收拾几天,过几天再来,至少明天再来住也成啊。” 竹安默默地没说话。新晋的三个丫鬟阿若、花儿和小妮不知王妃心性,怕突降的好运又离她们而去,不敢多言。 “嗨~没事儿。”叶黎安挥手道:“总有办法,没办法咱们创造办法。走!” 她一马当先走到小院木门前。看着两扇窄窄的对开门紧紧的闭着,总宽也不过一米左右。 脑中一起念头,她回头便对着红芷邪魅一笑:“你要不一脚踢开得了,省得来回跑着找钥匙。”看着红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她继续说:“不然,你就眼睁睁看着我们七个一起撞门。” 小莲觉得有趣极了,心里激动到不行,压住了向上翘的嘴角,却挡不住从眼睛流出去的欢快。 红芷屈膝行礼答是,慢慢走上前去,屈指敲了敲门,似是在看从何处下脚比较方便。 正当叶黎安等到快要不耐烦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启,一个四十几岁的嬷嬷走出几步跪在叶黎安面前。 叶黎安震惊之余飞速分析眼前情形,脚下不着痕迹地动了窝,避开了她的跪。她想在白来的这一世要放飞自我,舒服地活着,结果前世的三观和道德教育还是深入骨髓了。 她看这嬷嬷梳了已婚女子发髻,脸上似是刀刻的严厉,两道法令纹深深的垂着,与眉间隆起的川字纹遥遥相对,倒让人忽视了五官如何。 叶黎安心想,自己真是糊涂,门外既没上锁也没落锁之处,偏还打不开门,不知为何仍以为院内无人。可能是上次游览王府时看多了没人住的大大小小院落,现在一看到小院就默认是没人住的?还是因为太偏僻,觉得这里没人住,而且几个丫鬟也说了,这边没人住啊潮湿啊什么的…… 哎?对了,这边虽然环境好,但这么偏僻,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住的是什么人? 叶黎安心生好奇,注意听那嬷嬷说话。 “王妃娘娘,奴婢是守这木花房的,不知是王妃驾临,未曾开门迎接,罪该万死。请王妃责罚。”这位嬷嬷恭敬而从容地开口。 “无妨。”叶黎安开口,往前走了一步。 那嬷嬷向侧膝行两步,挡住去路,仍旧垂头说话:“娘娘恕罪。此处虫蚁甚多,潮湿且阴气重。娘娘身体刚恢复,不宜入内。待奴婢收拾停当,过两日再恭请殿下和娘娘。” 说来说去就没个新鲜的借口,这一波波不想让我进去到底是为什么?刚刚红芷和碧清就说过这套说辞,现在又来?提到洛慕笙是什么意思?就非不让我进去呗?到底藏了啥呀?这么隐秘? 叶黎安站定,向红芷和碧清使了个眼色,她就是要试试她们的立场。 她往侧走了几步,似是要看看旁边那株桃树,然后嗖的一下跑去。 第40章 金屋藏娇? 不料,那嬷嬷却是个会武的,一下又滚到她脚下跪着,却结结实实的挡住了她的去路。 叶黎安不怀疑,她若不是王妃这嬷嬷怕是要动起手来。 此时离那小门只有咫尺之远,叶黎安更是兴奋,觉得实在有趣。 红芷心中百般纠结,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这是王妃,自己身为王妃侍婢,这还没几天就不听号令,哪里说得过去? 她纠结了没一会儿,从斜后侧将左手搭在那嬷嬷肩上想要抓的她动不了。那嬷嬷立马按住她的手向自己怀前拉去。红芷顺着那力道前倾,再有一寸她就要失衡摔倒时,右手攥住那嬷嬷后颈处,指尖用力掐去。 那嬷嬷却并不因后颈痛楚撒手,似是感觉不到一样,双手攀着红芷左臂将她过肩而摔在身前。红芷硬生生后背着地,右手始终咬住她后颈处,虎口延伸出去的指尖在那嬷嬷双耳下三寸处按压。 那嬷嬷将人摔在自己身前后,感觉到脖子处的压力,知道如今分秒必争。她将力道贯穿于脖子,右掌成刀砍在红芷脖子处,招式凌厉迅猛。 红芷眼看着那手刀劈来,吓了一跳。那嬷嬷双掌厚而布满硬茧,一看就是手上功夫到家,若结结实实挨这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但此时想要撤退再战已是没有机会,只得将脖子缩起,左手成防御式,再把浑身力气注于指尖,破了她护体劲道。 那手刀不顾左手阻拦,直冲面门和脖颈而来,让红芷汗毛竖起,最后阻不住求生本能闭起了眼睛。 她感受到脖颈处的疼痛,这样的疼痛她熟悉的很。多少年来,挨在身上各处的疼痛多的是,练就了她一身本事。她刚想,原来嬷嬷这手刀并不那么凌厉嘛,就感到身上一重。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那嬷嬷终于晕在她身上。 二人对决不过须臾之间,那嬷嬷连跪姿都没变过。但红芷后背早已湿透,似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她知道,这嬷嬷是念着她是王妃身边人、王府自己人,才没有下死手。若她跟这嬷嬷好好较量一场,不见得谁输谁赢。 她学成出任务后,屡战奇功,晋王不因她是女子而有所不同,反而将暗卫营副使之职交予她。她心里是有着跟晋王出生入死血战沙场的豪气的。她承认,晋王将她安置在王妃身边时,她虽然知道王妃所遇之事,但觉得后宅妇人堆可真是无聊至极,日子平缓而没有挑战,哪儿有以前手起刀落的日子痛快?如今才知道,晋王府内藏龙卧虎,再不敢小觑后宅这方寸之地。 她将那嬷嬷推开站起来,看着王妃一脸煞白盯着那嬷嬷,说道:“放心,没死。”说完才发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 她跟兄弟们这样说话惯了。 她又清了清嗓子,说道:“王妃娘娘安心,这嬷嬷只是被我弄晕了,待会儿就能醒。” 叶黎安有些胆怯,声音渐小:“那就好!我只是想进去看看而已,……”并不想弄出人命啊! 红芷想到如今不跟王妃也得跟着她了,晋王殿下若知道她擅闯了这处重地,不把她打死也免不了皮肉之苦。所幸晋王和王妃夫妻同心,没有利益之争,否则真是难做。不过打也打了,如今想这些也无用,那就看看这里到底关着什么人。 叶黎安这会儿有些后悔,自己只是玩性一起,随着好奇心偏想要进去看看而已。可如今看那嬷嬷宁愿动手也不肯动窝,也许自己不该起这个好奇心。 还没等她纠结完,就看到红芷大踏步走了进去。 叶黎安赶紧跟上,果然见里面走出两个年轻武婢,一身劲装,二话不说,与红芷动起手来。红芷好久没跟人练过手,与那嬷嬷交完手正热血沸腾,恰好来了两个武婢与她缠斗。那感情好?!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叶黎安在她身后,看她跟那俩侍婢交手,急得不知怎么办。温柔恭谨的颜瑾淑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知性优雅的前世没有类似的经验,做鬼魂飘荡的岁月里也没看到过相关处理办法。 突然,右后方一声娇咤响起:“大胆!还不停手?” 回头一看,正是碧清叉腰厉喝:“各位姐姐,这是王妃娘娘。今日娘娘闲来无事,想来瞧瞧,你等竟敢阻拦?这偌大王府哪处不是王爷和王妃所有?今日就算有何不妥之处,自有殿下说话,岂容你们造次?”喊的是抑扬顿挫铿锵有声,很有威势。 两个武婢停了手,面面相觑。管事嬷嬷还晕在院门口,没人告诉她们该怎么做。 叶黎安回头看着碧清,眼里的小星星快冒出来了。她前世虽然是富家之女,但自认平庸,从不曾沾染家中商业,甘于平凡做个小学老师,平时也是宅在家相夫教子,也就从不曾有机会仗势或者借势了。 叶黎安深受鼓舞,觉得她不能对不起红芷的身手和碧清的口才,而且现在打退堂鼓算怎么回事儿?不让看是?那今天还非看不可了。 她无视这些武婢,往里走进堂屋。那些武婢敢拦谁也不敢拦这王府的女主人,立即派了人报给晋王,另有几人过去唤醒管事嬷嬷。 叶黎安走进屋里,在这些武婢监视的目光下,正要落座,却发现左侧屏风后有亮光。她好奇走过去,却发现绕过屏风穿过去还有一进院子。 那些武婢对看几眼,不敢拦,也不敢说话劝说,只盼着晋王快来,或者管事嬷嬷这个主心骨快点醒来。 原来这是二进小院。每一进院子都不大,却十分精巧。叶黎安越看越喜欢。 红芷却看着这精致的小院,立即发现多处机关巧术。小院呈合围之势,四周都是屋子,院外一圈竹林,既细且密,根本藏不住人还无法绕到侧面探查院内情形,是以叶黎安一行才知道这是二进院。 叶黎安走进去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要拼命拦着她。 正屋门前两侧站着两个侍婢,屋内主位两侧还有四个,此刻都看着她一脸的讶异。 而主位上端庄坐着一位眉目如画娇媚婀娜的美人,看到她进来便起身看着她,脸色从容温和,不见慌张。 啊—————— 惊天大瓜!!!!! 这小子竟然金屋藏娇?!!!! 怪不得不让我进来。哼哼~幸亏是我,来的若真是颜瑾淑,那岂不是要伤心死? 哎呀呀呀~果然,像我爸那样从一而终的男人太少太少了,这个姓洛的瞧着人模狗样的,整天摆什么深情人设,塌房了?竟然偷偷摸摸藏人,竟然就藏在自己府内,就算你家王府再大,也禁不住我这样天天溜达?哈哈哈…… 端方早听见前面的混乱声,心中掠过各种猜测:是有人闯王府来救她了?是晋王殿下让人来杀她了?…… 她万万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晋王妃。颜瑾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自然是认不得的,可看着连日来对她不假辞色的侍婢恭敬的样子,想不知道也难。况且,晋王府关押人的重地,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闯得进来呢。这人一定是王妃没错了。 她眼中聚起希望之光,对上叶黎安眼中的八卦之光,觉得一定是上天听到了她这几日的祈祷。她是看到王妃那表情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现在可不是顾这些的时候。 她打定主意后,向前踏了几步,那些侍婢迅速跟上要围拢过来,她没给她们任何反应的时间,对着正走进来的叶黎安扑通一声跪倒,声音柔弱而凄厉地喊道: “求王妃娘娘救救小女子。” 要快!一定要快点让晋王妃心生恻隐。晋王此刻一定得知了消息,在来的路上。她虽然不知道晋王妃知道多少,但向来听说晋王妃仁善,或许有活命的机会。 她想起前几天晋王来过一次,彻底打碎了她的想象。他不仅拒绝了她的提案,还要将她长期关押在这里。她知道晋王做得到,而自己背后的那些人并没有能力或意愿来救她。说到底她只是一介孤女而已。日头都换过了,谁还会真将昨日的太阳记在心里? 而晋王,他需要她的身份,但又一点都不想付出就要让自己全盘托出地效忠于他。真是可恨! 可她不敢恨,也有点……不愿恨他。 第41章 纳妾 叶黎安疾走两步将美人扶起,让她坐回到椅子上。 “哎呀,别着急,慢慢说。我既然看见了,自然是要替你做主的。” “王妃娘娘,小女子知道您与晋王夫妻同心,这件事也实在是强人所难。只是……”端方落了泪,哽咽难言。 叶黎安的八卦之魂完全苏醒,此刻激动到无以复加,心里在狂喊天啊天啊天啊…… 这样一个美人,真是我见犹怜啊!看那落泪的样子,梨花带雨的,好看得要死,怪不得他金屋藏娇了。 正好!我不想生孩子,晋王需要多多的生孩子;我不是颜瑾淑,并不喜欢他,也不嫉妒他有多少女人,晋王又喜欢这个女人。那敢情好啊?早说嘛!我为你多多的招人,壮大后宅队伍呀!这样省得你寂寞难耐,跑来找我,我就能做个闲散废宅了!嘿嘿嘿…… 她手一抬,豪气道:“不必再说了!我懂!放心!我这就给你解决。王爷也真是的,我又不是妒妇,有啥好藏着掖着的?今天我就做主,给王爷纳了你。” 端方听一句,心就欢实一分:王妃果然单纯仁善;看来,小命要保住了;嗯?妒妇?藏着?天啊!不是把我当成晋王的外室了? 纳? 轰的一声,端方的脑子短路了。这事儿的发展方向怎么就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呢?只是,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端方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按下不提。左右自己是为了入晋王府而来的。现在的情况是,晋王不愿意,但王妃误会而愿意纳妾。不如将错就错,若说了实情,就算是王妃不顾晋王意愿将自己放出去,可能会再次被抓回来不说,还可能被晋王杀了。 只是,说的可是“纳”。皇子一般都是一正妃两侧妃,都是说“娶”的。不过,能全权由王妃做主的也只能是纳的了。如今也不容这样挑三拣四了,既然有生路,那就搏一回,就算事后晋王知道了,也有王妃顶着。 叶黎安说完,旁边的几个侍婢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要开口说话。叶黎安手又一挥,说:“不用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能不知道你们主仆情深,想要求我抬抬身份吗?唉~这些丫鬟也是有心了。刚刚进门时就那样忠心护主,现在又打算无令而言开口求情,这已经是违反了王府规矩了。也不知道我这七个丫鬟会不会对我有这样的忠心? 那些武婢脑袋发懵,王妃您知道?知道您还纳她? 有个胆大些的武婢看了看其他人,发现大家都很懵。她决定再多说一句,说错了挨顿板子而已,但若是给王爷纳了这个女人,就算王爷不责罚,自己也无地自容。一看王爷的样子就是不喜欢她的。 但刚要开口,端方便跪下大喊:“端方谢王妃娘娘恩典!” 端方心里有些屈辱,堂堂公主竟要给个妓子之女下跪。心里一激动,脸上红了两片,是因着受辱之感,也因为害羞。 “小女子复姓端方,并无闺名。既与王妃娘娘有缘,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日便向娘娘敬了茶,往后端方也能随意出门去找娘娘说话解闷了。” 哦哟~这么急切!是怕晋王不肯?唉~也是。不知道在这偏僻的地方住了多久了,也不让人随意走动,能不闷吗?不过找我玩就免了。 “好!……”叶黎安一说“好”字,还没说完话,就看到端方站起来,捧了一杯茶复又跪在叶黎安面前。叶黎安接了茶,继续说道: “我不能白受了你的这一跪,但我喝了你的茶,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晋王的女人了,这便算是进门仪式。我看你端庄淑雅,又叫端方,往后就叫你端良娣。” 叶黎安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旁边,才想起来这杯水好像是端方喝过的。她从不与人共用碗盏,有些不习惯。不过……哎,先算了。 她过去将端方扶起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学着电视剧上看到的新人婆婆,说:“成为了晋王的女人,总要伺候他的,好好照顾殿下,若有什么难处要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做主。” 她觉得自己这些话说得太有古装宅斗剧中的正室风范了。不过又觉得有些多余,人家都藏着了,还用她多嘴吗? 端方听得双颊绯红,想着晋王再不愿意,今晚也有可能过来找她,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再也想不到其他了。 叶黎安吃了个大瓜,心情大好,又觉得这事儿对颜瑾淑来说太不公平,她可是一心一意只有晋王的。这狗男人竟然藏女人?好啊!你喜欢女人是不是?那就给你多来几个,高兴死你。 “谁还想伺候王爷?”叶黎安中气十足地喊道。 一众丫鬟发懵,不知王爷和王妃之间发生了什么,王妃要与王爷这样斗气。 端方更是深感羞辱,刚刚的微妙好心情荡然无存。 “过了这村可没了这店啊,有想法有野心有心思的,都把握住机会咯!” 不行,现在人太少,明天她就昭告全府,不,贴张告示昭告全城全天下,给他一群莺莺燕燕,看他还藏不藏人? 晋王这样的男子哪是她们这些丫鬟够得到的。虽有那些倾慕的,却从不敢奢望,现在突然砸下大馅饼,左右看看别人怎么做,都不敢出声当个出头鸟。 叶黎安觉得没趣,心想往这边来的时候连续瞧见几个婢子跑过去了,估计就是请晋王去了。虽然还没过多久,但要是知道我来了他神秘美人这里的话一定一溜烟跑过来。这些丫鬟还不赶紧着些,再晚了就得让晋王挑你们了,到时候他看不看得上就另说咯~ 晋王确实在一溜烟跑过来的路上,却是怕端方对他的阿妹做些什么。即便是有红芷在,即便有一屋子的武婢在,即便端方身上也就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但瑾淑她那样柔弱单纯,他不在旁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也怪他,听见他在园子里乱跑,想着让她自由欢快点,笑笑没在意。听说往那边去了,但以为有红芷拦着,去那边逗留一会儿又能怎么样?总不可能进去了。可没想到她们进去了,这才心急如焚地跑出来。 他将毕生功力施展出来,连暗卫都险些跟不上,顾不上藏拙了,只想着得快点到她身边。她现在可能很害怕,可能正不知所措,等着他来解救她。 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去解救他“柔弱单纯”的王妃时,发现她正站在椅子上眉飞色舞地说书。下首的椅子上坐满了人。定睛一看,坐着的是端方和几个侍婢。 他顿时不悦,觉得这些下人不顾礼教,竟敢当着王妃的面坐着。岂有此理!想当初,颜瑾淑刚入王府时有过一两个野心大的丫鬟礼仪不周,颜瑾淑柔善,不忍苛责,后来他将人全部打了发卖出去。自此,府内才没有人敢对她不敬。现在这一个个都是忘了前车之鉴吗? 不过,这画面着实奇怪,端方混在里面算怎么回事?而且,瑾淑这是讲的什么故事?放到外面讲,都够杀头的了。 颜瑾淑讲什么?讲的当然是宫斗剧啊!她要培训好她们才行,得让她们知道争取,也得让她们聪明点,不要做得太过分。她真是心累,不过今天累,明天开始就不累了啊。哈哈,一劳永逸! 她看到了晋王,招招手。晋王和颜悦色地走进来,其余人站起来跪拜。 叶黎安跳下来,得意道:“小洛洛,来来来,认认人。”晋王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小洛洛是谁,等反应过来之后小洛洛的脸微不可见的红了。 她带着他走到端方面前,说:“这是端良娣。这是妾身能做的最大的主了,王爷回头再抬个庶妃啊侧妃啊的,妾身没啥意见。” 晋王如遭雷劈,眼睛眯起,脸色却没变,心想:果然,端方这女人城府深沉,走我这儿走不通,竟敢诓骗瑾淑。看瑾淑这样子,一定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否则绝不会这样做。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端方,心生提防:这是个不安分的,得着人好好看着才行。 叶黎安继续拉着他往前走,指着碧清说:“这是清美人。” 她想起刚刚自己才要改口,碧清拉着竹安走上前跪在她面前,说的是:“请娘娘赐福。” 叶黎安当时心想,这是福分吗?比起做人奴婢来说,算是福分了? 颜瑾淑的记忆袭到眼前:碧清的脸隐在颜如玉一众奴婢之后,不曾跟着主子一起虐待她,也不曾对她眼露同情。她只是默默的跟着颜如玉,眼睛永远斜垂在地上,主子让她怎么做她便怎么做,脚稳步健,从不慌乱。 第42章 拿我当屁放了 嫁到王府时,从小只有一个红烛跟着的颜瑾淑,被塞了好几个漂亮水灵的丫头陪嫁。最终选了四个人:红烛、朱玉、碧清和竹安。 本来夫人不打算让红烛跟过来的,颜瑾淑主仆二人跪了又跪,求了又求,让她烦不胜烦。颜瑾淑与红烛自小形影不离,相依为命,情同姐妹,对彼此的忠心不可撼动。颜夫人想着反正红烛不甚机灵,坏不了事,便让她去了。到了王府,这俩主仆果然互相依偎,形影不离,让其他丫头无机可乘。可惜,主仆情深也同命,令人唏嘘。 朱玉容颜靓丽,人机灵,心气又高,是严夫人最看好的钉子。她在颜家时很得颜夫人和颜如玉看重,也信她忠诚,才让她过来监视和离间晋王夫妇。朱玉有颜府和太子侧妃撑腰,加上擅于人情世故在王府下人堆里十分吃得开,对颜瑾淑缺乏奴婢对主子的尊敬和顺从。朱玉有颜如玉亲口应下的太子府侍妾之位引诱着,对颜如玉唯命是从。她并不细想颜如玉会不会或者说有没有能力履行承诺,在她看来太子侧妃就是明日的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金口玉言一定没错的。而她日后至少也会宫里的贵人。是以,她大胆地配合颜如玉行动,不止害了颜瑾淑主仆俩,自己也被杖杀,割了头颅。 而碧清~碧清是叶黎安在颜瑾淑记忆里看到的最有城府的一个婢女。她长了一张秀丽大方的脸,总是斜垂了视线,面色从容镇定,行为举止总是恰到好处的符合所在府邸对奴仆的教养。令行禁止自不必说,也从不逾越了分寸张扬着什么讨好主子的欢心,似乎总是默默地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足矣,却又总能让你注意到她的好来。而交给她的事情没有办不好的。 闭门静修的这几日,叶黎安想了很多。想到碧清时,她惋惜这样一个有智谋有胆色还有野心的女孩子,若生在前世那样平等活跃的世界,那前途定是无量的。 竹安则是真的只做好分内的事就足矣。她话少,温顺,像白净而温柔地绽放在无人角落里的雏菊,从没有任何过分的奢望。做什么就认真做什么,不想从哪儿来,也不想到哪儿去,只是认真的过着每一天。因此,当碧清突然拽着她跪到王妃面前时,她真心惶恐。她从不曾起这样的念头。 她俩算是同甘共苦的好姐妹了。几乎与碧清一起长大的她,对碧清极度信任且依赖,事事以碧清马首是瞻。 碧清千方百计说动朱玉,将她俩举荐给颜夫人做颜瑾淑的陪嫁丫头时,她没说话。到了王府,朱玉指使她俩暗害王妃,碧清带着她阳奉阴违时,她也没说话。所以,这次她也忍着没说话。 叶黎安看着跪在面前的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不后悔?” 碧清第一次抬头看了叶黎安,又垂下头去,说:“不后悔。” 叶黎安看到了她眼神中的坚定。 她看着跪在一旁的竹安并不说话,尽量柔声道:“没关系,竹安。你们都是我的陪嫁丫头,而且对我向来都很好,你们想要的我自然是尽力要给的。今天就先给碧清一个美人的名分。你若是想当殿下的侍妾,随时都可以跟我说。知道吗?” 竹安羞红了脸,头垂得更深,用蚊蝇之声答应了。 叶黎安想着索性就今日都办了,让碧清拿了刚刚喝过的茶,跪着敬上来。 刚喝了一口,又有两个姑娘跑来跪下。 哦哟哟~原来晋王殿下这么受欢迎啊! 一个是刚刚想要开口的武婢,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叶黎安只觉得她身上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许是因为长期练武的缘故,又或是太过紧张兴奋,目光炯炯有神,脸微微泛着红。要说是美人,以弱柳扶风为主流的美女标准来看,算不上美人;说不美,她又生的眉眼立体而夺目,五官透着大气。这样美中透着阳刚的女孩子,在这个世界多是要受白眼的。 但叶黎安不一样,她来自对美的定义相当多元的世界。对她的长相不仅喜欢,对她的勇气也心生赞赏:她可不知道王妃芯子里换了个灵魂,在对她的容颜如此不友好的世界,她是怎么有勇气站出来,表示要成为这个世界权力中心人士的枕边人的呢? 叶黎安对她并无了解,问了她年龄籍贯之类的。为防蹊跷,而且为了表明亲疏远近,只给了这位阳光帅气的少女一个良人的位份。 她还担心她会失落,准备了两句开导她的话。结果,那少女竟然喜不自胜,给她磕了个头。 另一个是刚刚提上来的小妮。这丫头人小鬼大,才十四岁就懂得这些了。转念一想,生长在这样的环境,早些懂也是正常的。叶黎安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拿出训小学生时的架势,让她过几年再跟自己提。现在太小了,受前世影响,叶黎安实在是没办法答应。 小妮失望了一小会儿,然后又问她:“过几年?” “自然是等你长大了。”叶黎安又怕自己说得太笼统,“长到这几位姐姐这么大的时候。” 小妮略微想了想便欢快地点头同意,退到原位站着。 这些小孩儿是不是把这看作一条捷径了呀?不行不行,得好好做个德育教育。难道就只有做妾室这条路可走吗?找个门当户对的做个正室,日子不比这舒心?如果外面社会环境好的话,也可以独自美丽嘛。 就这样,当晋王怀揣着救美之心巴巴跑来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三名妾室。 晋王点了点头,说了些要伺候好王妃之类的话,饮了敬茶。出来时看到管事嬷嬷面如死灰地跪在一边,晋王的眼风一扫而过,与王妃说笑着出了门。自此,晋王府再也没出现过这位嬷嬷的身影。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晋王屏退了下人,才问叶黎安忽然给他纳妾的缘由。 叶黎安自是不能说是为了气他,便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好,想要多几个人伺候他。 晋王心中酸楚,他当然是有点难过的。瑾淑何时这样大方过了?终究,他们之间是跟从前不同了。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正在离他而去,想抓紧反而离得越快。 不过,还求什么呢?她能醒过来,能这样陪着自己,能变成现在这样开朗恣意的模样,已经很好了。从前的瑾淑就算是纳妾这种小事,也不敢自己拿主意?她今天竟然一下纳了三个。呵呵,自诩为公主的端方费尽心机进了府,却看到几个婢女跟她平起平坐,不知是何心情? 阿妹说自己现在身体不好才要纳妾,恐怕也是体谅我洛家凋零,想着尽快让洛家枝繁叶茂。她总是这样默默为我费心思,事事为我尽力。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轻轻拥住她,心疼起来说话更轻:“阿妹,不论如何,我心中只有你。其实,如果你没想到这件事,我也无所谓子息家族之类的。人生在世,如蝼蚁蜉蝣,于浩瀚中挣扎一些时日罢了。纵然英雄盖世,名垂千年,又有何益?莫不如痛快活一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必为了世俗之见累及自身命途?” 他捧起她的脸,认真凝望着她眼中的光:“我知你是为了我、为了洛家而纳妾。若……若你心中但凡有一丁点委屈,那便远远将她们打发了。你我还过从前的日子,岂不更美?” 说完,他紧张地看着她,心里盼着她同意,又怕她真同意了他对不起惨死的父母兄弟。洛家只剩他一人,延续香火重任自然是落在他肩上。他自己是满足于跟瑾淑一世一双人的逍遥生活的,可是……洛家总不能在他手里凋零了。跟瑾淑成婚三年,才有了个孩子,幸好是男丁。如今瑾淑身体大亏,养个几年都是短的,若真亏损太过不宜生养,那洛家又怎么办? 这是叶黎安第一次亲耳听晋王说这么多话。她被他炙热的真诚所感染,又回忆起颜瑾淑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眼中柔光闪耀,心下澎湃不已。 可最终,叶黎安还是说道:“人家头都磕过了,怎么打发走?进门不到一日便被赶出去的女子,你说会面对什么境况?”她又看看他,垂下头,嘟囔道:“你如果不愿意,那不去找就是了,谁又没拿刀逼着你去。” 晋王一听,眼尾都沾染了笑意,嘴一弯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哈哈,对啊。是我思虑不周。”退开一步,煞有介事的拱手拜了拜:“娘子,恕罪,是为夫过于矫情了。” 晋王心中再没挣扎,暗嘲自己竟一叶障目,迷失其中。这些女子各有所图,只有瑾淑是真心爱着自己的。那他与瑾淑做夫妻,将她们当作下属各司其职不就好了? 晋王想到眼前的大事,又觉得自己纠结于这件事真是好笑。几个月后,自己还有没有在喘气都说不定,还在意什么后嗣之事?一切,事成之后再议。 若败了,…… 他握起她的手,心中划过数道情绪,最终坚定了自己的心意:即使败了,瑾淑必不会怪我。我们夫妻生死同命,绝不后悔。 当然,颜瑾淑并不知道他的大事,叶黎安自然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想。如果知道,她一定要一巴掌扇过去,揪起他衣领好好说道说道。这是她自己的命,他怎么问都不问一声,就一起捆绑在战车上往前冲了?谁同意了?啊呸~ 那晚晋王留宿在叶黎安这里,还企图动手动脚,被她一脚踹飞。前世的郝铭恩让他受够了男人的爱情,这辈子叶黎安只想独自逍遥独自美丽。 当然,她现在没有能力单飞,搞不了和离创业之类的。她也不想费这个神,活得那么累。既然有晋王这棵无比粗壮的金大腿,为啥不抱一抱?她一定做个温良恭俭让的好正妃,给他安排一整院的姬妾,生多多的孩子,把王府闲置的院子都住满。 唯一的条件就是别来烦她。让她自在地安静地蛰伏在晋王府后院混吃等死。这辈子只为自己而活,而她只想要当个无所事事不争不抢不斗的宅女。 求大家都拿自己当个屁,放了!路上遇到了,也别打招呼。 尤其是晋王,爱滚哪儿滚哪儿,别跑到她这里动手动脚的讨人嫌。 叶黎安躺在他旁边闭上眼睛装睡。没一会儿洛慕笙又悄咪咪将手搭在她肚子上,她忍了。隔了一会儿,洛慕笙悄悄挪动身体挨近她几分,他的肚子贴着她的右手,她又忍了。等到洛慕笙将头贴着她的头,呼吸都打在她侧脸时,她终于忍无可忍。 刚要火山爆发时,洛慕笙委屈而依恋地说:“阿妹,我想你了。你这几天不理我,我真担心你不要我了。你说你一出门,不来找我,反而还给我纳妾。刚刚又踢我。哼~” 听得叶黎安体内的催产素喷发,苏醒的母性竟将火山都拍灭了。 她告诫自己这个三十几岁的老阿姨:小心晚节不保!披着人家老婆的面皮还对这小年轻始乱终弃,这样不好不好。 叶黎安继续装睡,只听他继续说道: “放松!我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儿的。放心!我就抱着你睡就好了。只有在你身边,我才睡得踏实。”声音里透着笑意,尾句还带着慵懒的倦意。 叶黎安莫名感觉没面子,十分想反驳点什么,却又无从反驳,有点烦躁。结果,没几秒,打在脸上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他睡着了。 而她,感受着脸上的热气和身侧的体温,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一夜好眠的晋王殷勤地给叶黎安端茶倒水伺候梳洗。叶黎安瞪着熊猫眼,心里那个怨气啊! 唉~不提了。吃饭! 叶黎安塞了一口包子,想到正事儿,叫来孙嬷嬷,对晋王说道: “今天开始就把后院的管家权都给孙嬷嬷。以前虽然也都是她管着,但是遇事儿还要来问一声。以后不必问,包括那几位侍妾在内,后院一应事宜,都给孙嬷嬷管。前院、外院和外面的庄子店铺那些的,你自己看着办,让人打理就是。 如今府里的人多起来了,以后还会有更多新人入府。咱们府里不似从前清闲了,孙嬷嬷就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我有六个婢子前后忙活够用着呢。孙嬷嬷莫要分心他事,将府内事物打理好才是啊。” 晋王认真听着,孙嬷嬷跪地领命。 自从听到叶黎安给晋王纳妾,还一下纳了三个,现在更听到她以后还有继续纳妾的意思,她心里都乐开了花。现在的王妃说什么做什么都让她满意得很。 叶黎安将下人都打发出去,然后对晋王说: “我这落水一次,才知道世事无常。你也知道,我素来喜欢清净自在,以后想要把前半生没活过的一道活出来,不想分心于这些杂务。你没意见?” 晋王眼睛亮亮地摇摇头。 “还有几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第一,我既然不是颜家人,这名字也不是我的,我想把名字改了。” 晋王说道:“本该如此。正好前几日,颜府来人递了帖子,颜正廷请了族中前辈和姻亲于五日后去颜府一聚。帖子上并未提到具体事由,但我认为应是颜锦书认祖归宗一事。” 叶黎安不屑道:“颜正廷倒是会选时机。他一看这秘密藏不住了,反而抢先自己把这遮羞布掀开。真是厉害。” 晋王眼神闪了闪,转而问道:“那你改成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叶黎安,”叶黎安心里有些忐忑,说道:“我这不知出处之人如一叶孤舟飘零于世。又想着,作为王妃实在是为这天下百姓没做过什么,只能祈求上苍保佑黎民安康。” 晋王瞳孔一缩,眼睛眯了眯,沉思片刻,试探道:“阿妹如此心善为民,若是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一定能造福百姓。” 叶黎安咬了口鸡蛋,回头看了看他,想都不想就说道:“一个王妃就让我烦死了,还皇后?那不得累死啊?我当皇后也不当管事儿的皇后。”想着为下一项目铺垫,放下鸡蛋,有些忧郁道:“我此生过得太苦了,现在只想享受,最好谁都不要理我,让我玩乐就好。” 晋王暗暗松了口气。他不是怕颜瑾淑知道什么,是怕她知道了藏不住事儿。她胆小又单纯,明日必须得去拜见皇上太后,以后还免不了要跟其他高门贵妇联络,府内还有个端方在。他不希望她无意间将事情说漏,给自己惹来事端。 晋王也希望她能在他的羽翼下安安稳稳自由畅快的活着。 第43章 大聪明死后 叶黎安继续说着:“这第二件事嘛,我想求王爷理解。” 她转过身认真看着他,“我知道子嗣之事大过天,尤其洛家只留你这独苗在世,开枝散叶尤其重要。” 她复又低头,声音弱下来:“只是,我不想生孩子了。”她偷偷看了看他的眼神,“我会给你纳很多小妾的,也会把他们生的孩子当作自己的教养,给他们嫡出的名头,让这王府热热闹闹地,让洛家子息繁盛。你说,可以吗?” 晋王心里一痛,她不想和他生孩子,而他只想要她生的孩子。他第一次对她有点生气,长大后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就快要坐不住了。他强按自己坐在那里,不说话,用尽浑身力气才自然地点点头。 叶黎安看着他表情温和的点头,开心不已,得寸进尺地说道:“那你从今天起要多多去光顾那几处院子啊!最好今年都怀上,明年都生上龙凤胎,这多好!”最好这个小鲜肉别来烦她,她对这种嫩草实在是接受无能。 她高兴地边吃边说:“你说我这又不管府里事务,又不生孩子的。我这正妃当得也太不称职了。要不,你把我降成个侍妾,给我多多的钱,给我一处院子,在外面再给我一处庄子,把我塞到犄角旮旯里忘了得了。你说,真要是那样的话,你说我能活得下来吗?你说……” 嘴里含着包子,说得兴高采烈地叶黎安,回头正好对上晋王几欲喷火的双眼,吓得住了嘴,把嘴里的食物强咽下去,问:“呵呵……你怎么了?” 晋王不想再跟她废话,暴躁起身,夺门而去。 以为他是泥捏的没脾气是?真是欺人太甚!昨天说都不说一声就纳了好几个妾,其中一个还是端方那个蛇蝎妇人。今天又说不生孩子,又什么降位份的。脑子进水了是?知道不生孩子的后果是什么吗?知道降位份后的日子什么样吗?虽然我能护着她,哪天我死了呢?就算我还在,万一有人谋害她时来不及救呢?真是太过单纯。说到底,还是想要离他远远的,是?真是气死人了。 晋王气愤得在心里骂着他的阿妹。然后,他就看见门口的青松和飞星,想起眼前的大事来。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着日子便成了。 他想着,若事情成了,天下由她驰骋;但若不成,等着她的又是什么局面? 他心里的怒气霎时消散,叹了口气,回头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十分没有面子,就遣了个婢子给叶黎安传话。 叶黎安看着晋王风风火火地出门,还在琢磨他怎么回事。没一会儿,阿若跑进来,说晋王在前院书房等着,带她出门逛街去。 叶黎安瞬间弹起,喊:“那还等什么呀?现在就走呀~” 阿若虽是刚当上贴身侍婢,但至少知道王妃该穿着得体才能出门,立马拉住叶黎安,劝道:“娘娘,咱们先梳妆打扮再出门。” 叶黎安觉得自己穿得十分得体呀,还要什么梳妆打扮?天青色紧身薄袍,长发随意挽在身后,前世网上的古风美女不就这样打扮吗? 还没等她反驳,竹安和红芷领着另四个小的进来不由分说给她净面漱口换衣化妆挑选配饰。竹安和红芷行止间无声,动作利落;而那四个小的,被叶黎安和小莲的互动氛围裹挟,叽叽喳喳地笑闹着,聊着王妃娘娘哪件衣服好看,哪个配饰相衬,出了门会去哪儿,王妃娘娘带不带自己之类的。 叶黎安看出来,这四个里小莲和小妮最为活泼,却又有点不同。小莲是直筒子型的活泼,小妮是说话前都转着眼珠想着怎么迎合怎么表现自己的活泼。 阿若则性子冷淡一点,虽也在说话,但说的都是必要的话。 花儿则是温温柔柔的笑着,听她们讲,偶尔附和的点点头,问她话了,才红着脸说两句。 孙嬷嬷站在院里,听着屋里的笑闹,十分忧心。如今自己不能近身伺候娘娘了,她身边又都是些没有规矩的小孩子,以后谁能劝导王妃娘娘啊?幸好,她看着新抬起的几个侍妾都还可以。虽是身份磕碜了些,但总归只是侍妾,容颜好能生养就行了。最要紧的是昨日开了这门,以后再挑着高门贵女立侧妃庶妃的就简单了。 孙嬷嬷正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就有人来报三个小妾又来给王妃请安。早上天不亮,她们便来过一回了。那时晋王和叶黎安还在睡觉,就在门外等到晋王醒来。晋王不愿见,想着叶黎安肯定也不愿费这个神,就发话让她们回去了。 三人回了各自的院子,吃了早饭。各自的侍婢都劝着去看看晋王。 端方自是知道自己不受晋王待见的,去也白去。 碧清虽有心亲近晋王,但知道现在不到时机,反而应该多多亲近旧主。她不只是要表明自己的忠心,还要从颜瑾淑身上找到亲近晋王的突破口。在王府三年,她太知道晋王对颜瑾淑的感情了。只有颜瑾淑好,晋王才能开心,晋王开心了,她才有机会得宠,她得了宠才能将家人接出文家,将身份抬成良籍,爹娘能安度晚年,两个弟弟才能有前途。 而那位武婢晋升的良人,名为杨二丫。她是想着去感谢王妃的。如果不是王妃,她今生都不会有这机会亲近晋王,在晋王身边寻机报恩的。晋王是她救命恩人,但她一直不知道怎么报恩。他离她太远,她追随一生都够不着他。她有时自嘲,参天大树哪儿需要一只小蚂蚁的报恩?那天王妃来说要给王爷纳妾,她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虽然自荐为人妾室,令世人所不齿。那天小院里的其他侍婢要么有婚约,要么父母健在需听父母安排,要么就是羞于举荐自己为妾。但她不在意这些。她只要在他身边,今生看着他平安就好,如果能帮得一二,更是心满意足。所以,她真心实意地感激王妃。 孙嬷嬷进去禀报了叶黎安说,叶黎安想了想就让三人进来了。 那四个小的一看孙嬷嬷便不敢吱声,只默默地做事。 三位侍妾进门时,一众侍婢正在给王妃打扮着。 叶黎安招呼她们坐下,让人上茶备点心。 三人不敢坐,对着梳妆台前的叶黎安行礼请了安。叶黎安说道:“不用请安。以后有事儿的话,我会找你们的。你们现在就该在王爷身上多花点心思,多想想怎么跟王爷相处出感情,怎么生孩子。以后我这儿都不必来了。只是有任务啊!” 她回头盯着她们道:“一年之内,都给我怀上。听到没?” 三个小妾脸上云霞飞天,羞答答的屈膝应是。 叶黎安决定了,她要将晋王子嗣之事当作头等大事,对几个小妾制定规章制度,每年考核kpi。 哈哈哈~我真是个大聪明。 这样,晋王哪儿还有时间烦我。嘿嘿~ 她们各自说了一大箩筐的感谢之言,旁敲侧击问了晋王的喜好,方才满意离去。她们当然想跟着王爷和王妃出门去,但谁都不敢开口惹了王妃厌烦。即使现在叶黎安开口邀请,她们也不敢前去在王爷王妃身边煞风景。 不过,那天晚上开始,晋王果然收到了源源不断的参汤鸡汤牛肉羹煎茶点心水果拼盘之类,烦得他勒令三位小妾不得再送东西去前院。 晋王带着叶黎安在城中逛了大半日,买了首饰胭脂衣物话本之类,又在城中最好的酒楼边吃边听了一段说书。 叶黎安对古色古香的街道一类十分感兴趣,花蝴蝶一般飞来扑去的。晋王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高兴。但周围的百姓看着这样不稳重的王妃略有些诧异,慢慢地这诧异变成了对晋王的可惜。 直到日头西斜,叶黎安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才坐了马车回府。 路上,晋王告诉她明日要去觐见皇上和太后,让她好好准备。看着叶黎安如临大敌焦虑难安,恶趣味地感到报了早晨的口舌之仇。 晋王提醒颜瑾淑,改名之事还是等到去了颜府之后再说。叶黎安有些不情愿:凭什么?我还得看他们脸色才能改名字? 晋王解释道:“现在天下人还不知道他们并非你亲生父母,一个孝字压下来,我怕你受不住。” 解释了几个回合,叶黎安勉强同意过段时间再说。 晋王并非是因着颜府的关系,而是怕宫里的听到叶黎安新起的名字,会起疑心歪打正着。就差这一个月时间了,不能节外生枝。 回到王府,叶黎安回去休息。 本想着躺在床上翻找一下颜瑾淑的记忆,仔细琢磨一下皇上、皇后和太后的性格,省得明天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被人咔嚓了。 有晋王在,咔嚓倒不至于。但是挨顿板子或当堂训斥什么的也够丢脸的了。 可没想到一着枕头就睡着了。 梦里还是那个永远雾气缭绕的雪白世界,周围什么都没有,不冷不热不明不暗,她不饿不痛不困,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如同没有边界的囚笼。 她待烦了,想要出去,去到其他任何地方都好。于是跑啊跑啊跑,她不觉得累,但怎么都跑不出去。 她拼命喊,希望有个人能听到她的声音,来救救她。就算不能救,跟她说说话也好啊,出个声音也好。 她席地而坐,不顾形象地大哭大闹,撕心裂肺地喊啊唱啊。直到把自己都闹烦了,也不见自己倦怠,更不见有人来说什么。 突然,眼前出现了人影。她跌跌撞撞跑过去,却发现根本抓不住。 定睛一看,那几个人真是脸熟。是谁呢?他们在抱着谁的尸体哭? 她走过去瞅了那尸体一眼就吓得跌坐在地上。 那是她! 尸体已被水泡的面目全非,但她一看就知道是自己。 哦!哭得是我的父母和弟弟,站在一旁一脸悲痛的是我的丈夫和闺蜜。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死丫头!呜呜呜……”黎爱莲已泣不成声。 叶宏抓着她肿胀溃烂的手,泪如雨下:“安安!河水那么冷,有没有害怕?痛不痛?不怕了,爸爸来了。不怕了。爸爸带你回家~” 叶黎明扶着伤心欲绝的父母,眼泪止也止不住。他想恨个谁,可是能恨谁呢?他姐姐是受不了孩子夭折的打击,自己投河的。孩子也是因为姐姐没看住才没的。 他能恨谁? 眼泪断线而落,眨眼整理了一下心情,瞥见姐姐尸体脚边站着的两个人。 他想:或许是自己太过于悲痛,急于迁怒他人!但是,那俩人站的距离似乎太近了些!近的有些扎眼!近的刺得他的心疼痛不已!姐姐尸骨还未入土,他实在是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他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转而照顾几欲昏厥的父母。 程澜依红着眼眶,面露悲痛,半边身子隐在郝铭恩的身后。郝铭恩站在叶黎安尸体脚边一米远的位置,低着头,有些失魂落魄。 黎爱莲回头红着眼问程澜依:“依依,你再跟我一遍。安安为什么就跑下车跳桥了?她真没有说什么吗?” 程澜依的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委屈又有点怨气地回道:“阿姨!我已经跟您说过很多遍了。安安非要下车,我拦不住,只能停车。刚一停车,她就跑下去了。我都来不及反应。如果知道她要做什么,我怎么也不会停车啊。” 叶母接受不了,继续追问:“可是,她……” 郝铭恩开口:“妈!自从嘟嘟没了,安安一直自责没看好孩子。就算她不停车,安安估计也会开车门自己……”似是哽咽到说不下去。 叶家人听着郝铭恩的话,虽知道是真相,但听着实在是刺耳得很。 叶家父母抬眼看向郝铭恩,他面对着叶家人,身后的程澜依兀自委屈得抽泣。高大的身躯站在叶家和程澜依之间,隐隐有护着程澜依的意思。 这让叶家三人十分不舒服。 叶宏回过头,皱了皱眉:“铭恩,你去外面问问手续问题。你是安安丈夫,这些都得你办。” 郝铭恩点点头出去了。 程澜依十分想出去,又觉得不妥,尽力将双脚钉在原处,低着头,眼睛不敢看向尸体。 没一会儿,有人过来好言好语地驱赶他们,让他们走程序去火化。 叶宏本来想着让叶黎安母子土葬,但这事儿还得跟郝铭恩商量,毕竟他才是正主。尤其他失了儿子没几天就又没了妻子。郝铭恩有些行为反常,也能理解。谁能在一而再地打击下还能保持清醒理智?他十分理解郝铭恩,还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郝铭恩斟酌着表示,叶黎安和嘟嘟算是暴毙而亡,这样是进不去郝家祖坟的。而且又是接二连三的死亡,在农村的郝家父母命格弱,今年又犯着太岁,年内不宜沾染红白事,所以不能来城里送叶黎安和嘟嘟了。他无力而尴尬地笑了笑:“他们啥都不懂,反正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说完急忙又转移开视线,不敢看叶家人的眼睛。 叶宏夫妇听了,呼吸又是一窒。叶黎明攥紧拳头要跟郝铭恩理论,黎爱莲按住他的手,说:“你姐肯定看着呢。让她和嘟嘟走得安生点!” 说完,身体晃了晃倒在了儿子怀里。 叶黎安听着妈妈的话,拼命对她喊:“妈妈,你能看见我吗?妈妈 !妈————” 叶黎安看着晕倒的黎爱莲,泣不成声,只是谁都看不见她,听不见她。她混在一片惊呼吵闹声中,世界因她而热闹,只有她不在这热闹中。 叶家也是有祖坟的,但叶黎安是出嫁女。自古以来,就没有让出嫁女和外孙入祖坟的道理。但安置好黎爱莲后,叶宏跟叶家叔伯大爷杠起来了。 “叶黎安是我女儿,姓叶!凭什么不能入祖坟?嘟嘟身上流的也是叶家的血,是我们叶家的孩子。” “可安安是郝家的媳妇儿,人家嘟嘟姓郝啊!”年纪最大的大伯安慰道:“宏子!大爷知道你心里难受。安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不要一根筋只知道入土为安,人家好多名人死了火化后把骨灰撒在海里,用飞机飞上天洒在云里,还有做成戒指的呢。” 叶宏瞪着血红的眼睛,不说话。 又有同辈出来商量道:“要不这样。宏哥!找一个近一点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给安安和嘟嘟另买一座坟。咱家人多,虽然事出突然,但这一两天肯定能办好这事儿。到时候,咱们选个大大的带院子带树的,风景最好的阴宅。不比入祖坟强吗?” 叶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看到画面里的叶黎安母子孤零零站在荒无人烟的山坡上,他的心一下揪成一团。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哽咽道:“这些年……这些年,每年清明重阳修祖坟,都是谁掏的钱?这些年,叶家多少年轻后辈在我公司上班?我叶宏对不起叶家吗?”他越说越生气,“我知道没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可是我闺女和孙子孤零零的……我……我怎么……”又伤心得痛哭起来。 本来有些族中父老听他提到修祖坟之类的,心里不大高兴。叶宏有本事,但是有本事就该帮衬亲戚嘛!这有什么的?正想开口争辩,却看到他哭起来,就闭了嘴。 叶黎安跟着众人来到家里,听到这些,不免唏嘘,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跟着人出门去找郝铭恩。 叶黎安有些不明白,心想:爸也是。人死便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怎么葬,葬在哪儿,有什么要紧? 第44章 郝铭恩 她要去找郝铭恩,跟着他看看嘟嘟在哪儿。 为什么她找不到嘟嘟?她死后,嘟嘟应该出现在她身边才对啊。 她找啊找,在哪儿都找不到他。 回到院里设的灵堂,叶黎明正好进来,问郝铭恩去了哪里。 有人答道,他说回家拿点东西。 叶黎明点点头没说话。然后,眼睛一转,左顾右盼地找起人来,也不知是在找谁。 叶黎安看出叶黎明要去自己家,于是跟着他上了车。 她因心急,不等叶黎明停好车,便从车窗跳出来,轻盈地落在地上,跑向自己家。她无法按键,也没有电梯卡,跟着邻居上了电梯,又跑了几层步梯才到家门口。 家里的门虚掩着,她溜进去看到程澜依半躺半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双腿放在茶几上,抱着手发呆。 叶黎安找了一圈发现郝铭恩在卫生间。 没一会儿他出来了,看到程澜依,微微皱了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虚掩的门,推了推眼镜,皱眉头:“也不关门。”走过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怕什么?”程澜依站起来,看着他,脸色不高兴:“反正这一层就你们一家,也没别人。谁能看得见?” “现在特殊时期,还是多注意些。” 叶黎安有些看不明白现在的状况。程澜依经常来他们家,但是跟郝铭恩没咋照过面。为什么他们之间感觉有些熟悉? 但她根本没工夫想这些。她只想知道嘟嘟在哪儿,为什么她死后还看不见他?她一遍一遍在郝铭恩耳边问他:“嘟嘟呢?嘟嘟在哪儿?郝铭恩,嘟嘟在哪儿?你听得见吗?嘟嘟呢?” 程澜依哼一声没好气地坐下,酸溜溜说道:“你倒是哭得伤心。真那么舍不得?” 郝铭恩皱着眉头,烦不胜烦:“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笑呵呵的?” 程澜依讨了个没趣,没接话,说道:“现在怎么办?俩都没了。” 郝铭恩想到下班后向他蹒跚而来的婴孩,心里一痛,眼中不由自主地蓄满了泪。 程澜依看他不说话,继续说:“家里的药片都收拾好了吗?” 郝铭恩心中正在悲痛儿子的逝去,而程澜依连这点哀悼的时间都不给他。 程澜依看他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不说话,从后面抱住他,说:“铭恩~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嘟嘟还那么小那么可爱,如果不是她没看好的话,他也不会……”似是悲痛到无法继续说下去。 叶黎安终于确定郝铭恩听不见,安静下来听他们说话。他们说一句,她的心沉一分。直到看到程澜依走过去抱住郝铭恩,而郝铭恩竟然毫无惊讶,她终于看懂了眼前的形势。 叶黎安感到脑袋有点发胀,脸部肌肤绷得要裂开。如果她真有实体,估计现在脸部通红,脑袋在嗡鸣。但这些不分昼夜的日子,她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反应都不会有。连脑袋和肌肤的感触都是在下意识地模仿生前的感受。 她没有哭,她要听清楚他们要说什么。有一部分的她十分好奇,为什么恩爱了这么多年的丈夫、陪伴了这么多年的闺蜜,竟然双双插刀?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她跑到他们旁边站着,想要听得更真切些。 郝铭恩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叶黎安,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发现他们是站在窗前,马上扯开程澜依的手,走到沙发上坐下,扶着脑袋沉默。 这一幕正好被刚走到楼下的叶黎明瞧了个正着。 程澜依并不生气,跟到他身边蹲下,温声细语地安慰着他。 “我知道你难过,想哭就哭出来。” 郝铭恩的眼泪嗒嗒掉在地上,压抑着声音哽咽,哭得快要喘不上气。最终,他暴躁起身,将茶几上的杯子摔在墙上。 “他们怎么都死了?留一个不行吗?” 叶黎安这才跟着哭:原来他心里是有我们的。 程澜依站起来,表情变得冷漠,坐到沙发上。郝铭恩去卫生间洗了脸回来,正好看到她脸上的寒霜。 他现在没工夫理她的小心情。再怎么说,黎安跟他过了这么多年,要说完全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嘟嘟,那可是他儿子。 他把毛巾随意丢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跟程澜依几乎占了沙发的两头。 叶黎安习惯性地要将毛巾拿起来挂好,手穿过去才想起来自己已死。 叶黎安小心翼翼坐在郝铭恩的旁边,看着他说:“铭恩,我原谅你。我们不在了,你得好好活着。就算你跟依依……”她有点无法开口,“我原谅你。你听到了吗?” 郝铭恩整理好心情,长出了一口气,对程澜依说:“母子俩都不在了。以后更是不容易了。你少吃这种没用的醋,把脑子用在正事儿上。” 他看到程澜依一副不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这女人脑子不够用,又不懂得听话。在停尸间她跟进来干什么?进来就进来了,躲在他背后干什么?躲都躲不开,现在又追到这儿来。有病! 他忍不住挖苦道:“没有她的好命,至少长长脑子。人家千金大小姐没脑子一样能过得好,你再没脑子,哼哼……” 叶黎安惊讶得张大了嘴,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尖酸刻薄的郝铭恩。 程澜依果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尖声喊道:“你说什么——” 郝铭恩瞬间弹起来,两步走过去按住了她的嘴巴,拖着她,按到墙上,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闭嘴!闭嘴!听到没有?”随着一声声话音落下,手上用力将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按在墙上。 程澜依后脑勺一下又一下磕在墙上,剧痛之下眼中露出惧怕。 而叶黎安则捂住了嘴巴。 这不是郝铭恩!郝铭恩不是这样子的。一起生活的这些年,她对他了解的很。他是个讲话温柔风趣、行事儒雅有礼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嘟嘟死后在医院掐她,是因为打击太大了而已。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在那天之前从没对她动过手。 郝铭恩放下手,压抑着激动坐回到沙发上,双手兀自颤抖着:不行,他要克制,他不能变成他父亲那样子。叶黎安性格简单而顺从,对他又爱得极深,几乎没有忤逆他的时候。可这程澜依,真是过分,竟敢顶嘴,欠收拾!刚开始还觉得她这种性格比较野性有趣,现在真是挑战他底线。 他想起叶黎安的好来,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他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只不过,如果留下一个就好了。 程澜依稳稳心情,忍过了痛劲儿,坐在他身边,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她还想问,他心里是不是还有叶黎安。但她不敢。他说了不能吃这种没用的醋。她当然知道他不会真的打她,虽然偶尔不小心磕到了手臂上会疼得青紫,虽然刚刚磕得后脑勺有点疼,但她确定他不会像程父打程母那样真的打她。 郝铭恩冷静下来,理智道:“不是后悔不后悔的事儿。他们都死了,以后不好办。不管是叶黎安还是嘟嘟,留下一个也行啊。这样以后不管怎样,我跟叶家的联系断不了。现在只能趁着叶家老头还念着情分,赶紧捞些好处,再多的没啥可能了。” 他瘫到沙发上:“都怪叶黎安!真他吗是个蠢货。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还他吗那么脆弱。真是没用。” 他暴躁得将手边的抱枕扔出去。那抱枕正好落在惊讶的目瞪口呆的叶黎安脚边。此刻她心里的爱意和宽容全都被寒意裹住,看着陌生的郝铭恩她像是见了鬼,怕得想要快点逃离这里。明明这是她生活了好多年的房子,明明她很多美好的记忆都在这里,但此刻她只想逃开。她只是庆幸嘟嘟不在这里,没有看到这样的父亲。 程澜依不知在想什么,低着头不说话。 程澜依能想什么?当然是庆幸她们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她认定了郝铭恩,那母子俩留下哪一个对她来说都是眼中沙。都死了才好呢!反正叶黎安名下的房产、股份、车子都不少,是他们一辈子都挣不来的。有这些财产又有郝铭恩这个人,她还挺满足的。 郝铭恩发泄过一阵,双手枕在脑后半躺在沙发上,喃喃自语:“要是叶家没儿子就好了,……”说着陷入了沉思。 女婿也是半个儿啊!他会孝敬叶家二老,会好好照顾他们晚年的。这样的恩情他们拿什么回报?自然是该将家产留给他了。不行,那会儿太晚,得早点让他们将产业交给他打理。 叶黎安感到奇怪,郝铭恩不是不愿意借助叶家的势力吗? 爸爸给买这套房的时候,他不是不高兴吗?觉得这样是否定他的能力什么的。还说感觉像是上门女婿,不想住在丈人的房子里,为此我还让爸爸把房子落到了自己名下呢。 爸爸给钱给股份的时候,他不是嘲笑我只会啃老没骨气吗?还说让我以后不要接受叶家的钱财,他说"做人要懂得知足,咱们现在过得已经很好了"什么的。 上次给他把工作调到市政府的时候,郝铭恩不是对我生气,说我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吗?那次明明是因为他一直长吁短叹说自己怀才不遇,应该要去更好的平台什么的,我才问他要不要换个单位。我记得,他明明同意了,事后又说是我误解了他的意思。后来,他说他"一心育人,没什么别的抱负,但是既然都办完了,为了爸爸的面子着想,还是会去好好上班呢"。我那次是不是还因为他想着爸爸的脸面,对他表达了感谢? 这样的事情真的不少。每次郝铭恩“不经意间“提完,叶黎安都当成事儿回家找叶父叶母。叶家能帮的尽量都帮忙,能给的都给了。但每次好处拿完,郝铭恩都会批评叶黎安的不孝,指正她的啃老行为。 …… 程澜依听见了劝道:“要不,就算了。叶黎安名下就有不少东西呢。也够了?” 好不容易这两条人命没沾在手上,她不想继续冒险了。 郝铭恩眼神闪了闪:果然是女人!没用!也是她根本不知道叶家到底有多大的家业,要是知道估计她就该扒着叶黎明不放了。 想到这儿,心里莫名有些醋意,过去抱住程澜依,摸着她的肚子说:“我这不也是为了咱孩子着想吗?你想让你孩子出生后过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吗?” 程澜依有些犹豫。除了小时候父母打架之外,她其实并不觉得小时候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跟姐姐和弟弟一起追逐打闹,忙完家务看看电视写作业,爸爸妈妈心情好时一家人其实也是其乐融融的。 “可是……叶黎明不像叶黎安,没那么容易……” “这就要看你的了。”郝铭恩笑起来十分好看,似是发着夺目的光,让人不由自主就被吸引。他继续说:“你看啊!他刚从国外回来,并没有女朋友。刚刚没了姐姐正是伤心的时候,你们俩男未婚女未嫁,多见见面没什么不对?我们得赶紧行动,再晚了你肚子大起来这招就行不通了。” 程澜依一直以为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因为,她知道他和叶黎安之间爱情故事的全部真相。 叶黎安的版本是:在单位发现有个男同事很温柔礼貌,又有才华,上班好几年没什么交集的两人,因为排练学生的舞台剧相识相知,慢慢接触半年确立关系。交往两年带回家时,他惊讶不已,还因为叶家太有钱,有过退缩之意。她向他保证他们的生活不会有变化才继续交往。叶黎安往往会感叹一句: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赤诚又真挚。 郝铭恩的版本则是:本来在追求别的单位的富家女。偶然在街上看到一个男人开着豪车接叶黎安,举止随意,心里对这种拜金女感觉十分不齿。后来,又看到那男的来单位接叶黎安,她说是自己弟弟。心有不屑的郝铭恩看到等在不远处豪车旁边的叶氏集团老总,回到家琢磨了很久终于把她和叶氏集团联系在一起。他制造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慢慢拉近距离,言谈间叶黎安毫不透露跟叶氏关系。他以为自己误会,想过撤退;又不想因为怀疑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冒险按兵不动。直到叶黎安带他见父母,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叶氏集团大小姐,不是他原先以为的叶家亲戚。他果断把另一边的富家女清理干净,专心准备结婚。 郝铭恩是想着只要成了叶家女婿,就把工作辞了,去叶氏集团从中层做起,要让郝家亲戚都看看自己的出息的。 可没想到叶黎安却是个没什么抱负的。不仅自己没抱负,满足于父母给的仨瓜两枣,也完全没有推荐提携郝铭恩的意思。 他每次看到叶黎安安逸知足没城府没心机的嘴脸就生气。还有点连他都不曾察觉的嫉妒。 他总是酸溜溜的讥讽她:“果然是叶家大小姐。哪儿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努力不奋斗、不学会做家务、不会跑人情世故,那可就没什么出头之日喽~” 哼~你倒是在你父母的羽翼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对社会规则人情世故完全不了解也不影响过人上人的生活。 他心中愤怒于叶黎安的不争。整个叶氏集团就是叶黎明的囊中之物,明明她可以拥有更多,但她只在乎今天出了什么综艺节目,哪家的奶茶好喝,班上的学生出了什么事之类。 他觉得,他们俩都是投错了胎。他就该在叶家那样的家族展现才华施展抱负;叶黎安就该在他那样的家庭,过蝇营狗苟的生活才对。 老天不公啊! 老天不公,那他自己把天平掰过来!人总不能不争?或许,这才是老天将他送到叶黎安身边的意义,他就该把握住这样的机会,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 对对对!这是老天给的机会。天降鸿运,不接岂不是要被反噬? “如果叶黎安把这杯添了药粉的水喝下去,那就证明我是对的。如果不喝,那我就接受叶家偶尔给的三瓜两枣,不再想这些了。”第一次看着叶黎安喝下药水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记得自己的手因紧张颤抖得厉害,脸色苍白,吓得冷汗连连,叶黎安喝完水还关心得摸摸他额头问是不是感冒了。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越来越平静,后来甚至还会因为叶黎安没有喝而对她发脾气,搞得她莫名其妙。只是忘记喝水而已,至于发脾气吗?然后她又想到他这是在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就算了,乖乖拿起来喝掉,还会甜甜的笑笑,哄他开心。 第45章 叶黎安之死 程澜依对这些事都清楚得很,因为这是他们俩商量好的,那药粉是她这个心理医生拿给他的。但她从不觉得这个男人坏,从不觉得这个男人会对她有什么恶意。 他对她一直都是很好的。 可在听到郝明恩的打算后,程澜依脑子晕了晕,闭起眼,镇定几秒,说:“叶黎安能毫无怀疑的喝下了药的水,是因为那水是你给的。叶黎明会这么信任我吗?” 郝铭恩坚持道:“只要多接触,总会有机会的。他打球的时候,你给他递瓶水,他会不喝吗?跟他去夜店,一起喝酒,他不喝吗?” 程澜依有些无奈:“那药是抗抑郁药物,要长期吃才能有作用,隔几天下一两次有什么用?而且,正常人吃完,药效发挥时,要么就亢奋得疯疯癫癫,要么脑子晕晕乎乎。叶黎明身体一有不对,他就会去看医生治疗。没办法成功不说,很有可能露馅儿。到时候,别说搞不定叶黎明了,知道了是我俩下的药,连叶黎安的死因都可能重新调查。你就不怕坐牢吗?” 郝铭恩有些恼怒于她的乌鸦嘴:“坐什么牢?坐牢?叶黎安是自己跳桥自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点打鼓:“你不是说查不出来吗?” “她都吃了那么长时间,体内早就堆积毒素了,只要解剖尸体怎么可能查不出来?我那意思是,她不是你老婆吗?她死了,你不让解剖,谁能查出来?但是叶黎明能一样吗?我俩哪个有权力做主说不解剖?只要有一丁点疑点,叶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查到底。” 郝铭恩慎重的闭上嘴,默默衡量此事的利弊。 叶黎安震惊的无以复加,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话中慢慢找回神智。 她知道她要做点什么,但谁都看不见她,谁都听不到她说话。她该怎么办?不管怎么样,先回家见到家人再说。 可是门关着呢呀! 叶黎安急得团团转,她被害的事先不说,现在情急之事是叶黎明的性命。 叶黎安没急出办法来,只能坐下来继续听他们怎么说。她不明白为什么郝铭恩和程澜依就那么恨她,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她自认对他们不错,尽量帮着他们。可他们背着她出轨就算了,竟然还要她的命。 郝铭恩烦躁的搓搓头发,咬着牙关说:“所以说,叶黎安那个蠢货为什么要跳桥啊?把我计划全给打乱了。” 程澜依眼神闪了闪,她永远不会告诉他,是她在叶黎安被他掐的晕过去住院时给她输的药液中注射了大剂量精神类药物。而且每天都会去言语暗示,在药效发挥她半梦半醒时给她催眠。 叶黎安必须死。她不死,郝铭恩永远不会放手。在那么多她能开的处方药中,他独独选了个慢性的会让正常人精神错乱而不致命的药物。那时她还以为他对叶黎安到底是有些夫妻情分的。 结果,有一次微醺后,他说他永远不会抛弃叶黎安。看她吃醋,他淡淡笑了笑说:“算上谈恋爱的时间,我跟她在一起有五六年,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叶黎安这个人作为女人,缺了点味道,作为人又太过于高尚淡泊了,显得她旁边的人都俗的不行。可我郝铭恩就他吗是个俗人,就这么俗不可耐,就是要不择手段也要过上好日子。这他妈有错吗?”他红着眼睛看程澜依,笑得醉眼迷离:“你倒是有女人味儿。可他吗也是个穷鬼。我不能抛弃她,我反而还要变本加厉地对她好。你说说,一个疯子,一个有精神病的女人,我还这样不离不弃,是不是让人感动?那叶家给我我什么补偿都是应该的,我不管做什么他们都得忍着受着,出了什么乱子他们也只能乖乖替我擦屁股。为什么?啊?你说为什么?因为我是叶黎安的大恩人,对他们叶家有天大的恩情啊~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后面站起来,手指一下下指着地面,唾沫横飞,神情癫狂。 程澜依想撒娇问,那她怎么办?不是说要娶她吗?最终看着他癫狂的样子,没敢开口。 所以——叶黎安必须死。她不死,她程澜依永远只能是小三,她的孩子永远只能是野种。那天她看到躺在床上的叶黎安,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但是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起她失去儿子的痛苦,心里始终有些不忍。但不行,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她现在不死,她程澜依和她的孩子永远永远都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存在。于是,她在叶母出去的间隙,将药注入药袋中。 叶母几乎是寸步不离叶黎安床边的,所以她只能趁着微弱的时机行动。注入药品后不久,叶黎安就会醒来,她开始言语暗示进行催眠。叶黎安本就心如死灰,心理防线脆弱如纸,一击即碎。最后一天,叶黎安清醒后说要出院,于是早已准备好的程澜依避着叶家人将她带了出去,车上仍然对她进行暗示,这几乎是程澜依最后的机会。 一旦叶黎安回到叶家人或郝铭恩的眼皮子底下,她再想做点什么就不方便了。在快到叶黎安小区的桥上,叶黎安终于崩溃要下车。程澜依几乎激动得发抖,她将车停在桥上,磨蹭着下车,绕过车往栏杆边跑。抬眼的一瞬间,她看到叶黎安松松束起的发吹散在风里,像一片枯叶般向下坠去。程澜依“啊——”的尖叫出声,慌忙跑到栏杆边,只来得及看见那片叶子投出的水花在汛期暴涨的河水中一闪而逝,犹如她年轻的生命般短暂。 程澜依疯狂的哭叫着,探出身要找叶黎安在哪儿,又想回头去车里找手机,来来回回不知道要做什么。最终她失声啊啊哭叫着先拨通了郝铭恩的手机。她哭得太惨烈,行为太慌张,别说看过监控的叶家人,就是郝铭恩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她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她是真的哭。她是真的着急。她是真的害怕。 叶黎安是她最好的朋友。在那个小学的校医室身兼数职却无所事事,如果不是有叶黎安她估计要闷死。她们俩无话不谈逛街吃饭,叶黎安所有的社交几乎都有她的身影。后来,程澜依知道了叶黎安的背景,将想调去医院的心愿跟她说了,求她帮忙问问人。没几个月,她就在当地的二甲区级医院报到上班了。从此,她们更加亲密更加形影不离。只是,叶黎安不爱出门,喜欢在家捣鼓,厨艺很不错,程澜依下班之后常常去她家里蹭饭。 程澜依是叶黎安最好的朋友。从小到大的朋友不是散落在天涯,就是各自经营家庭,叶黎安为人淡漠冷清,渐渐都走散了。只有程澜依,自相识起,从不曾离开过,无论何时她都在。 叶黎安又何尝不是程澜依最好的朋友?所以她真的为她哭。失去朋友的伤心甚至盖过了心中的内疚和恐惧。她每次面对神似叶黎安的叶家父母忍不住伤心的泣不成声。叶家人看着这样伤心的她,最终原谅了她将叶黎安带出医院的轻率。 郝铭恩继续说着这样那样的办法。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旦咬住一件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松口。看他还在挣扎不休,程澜依心中有些后悔,又有些疲惫。 也许,郝铭恩并不是最好的那个人?! 她知道郝铭恩有着很多伤口,很多无奈,令人心疼。他空有满腹才华,却无人赏识,只能窝在一个小小的学校还不得重用。最终靠着叶黎安的娘家才有如今的地位。他内心的自卑和空虚可能连她都无法填补。 她小心翼翼地说:“咱俩和孩子好好过日子不成吗?叶黎安名下的财产够我们过一辈子了。况且,咱俩工作都这么体面,有啥不满足的?” 郝铭恩回头瞥了她一眼,不屑道:“你倒是容易满足。”然后起身穿上外套,催促道:“先不说这些了。已经出来太久了。等会儿你先回你家,换套衣服再去。” 什么准备都没有的程澜依慌慌张张拿起衣服,换了鞋出门。 叶黎安赶紧跟上。 等他们下去,她一眼就瞥见往楼侧躲进去的叶黎明。 她马上跑向叶黎明,挥舞着手臂希望他能看见她。她一刻都不想待在这两个人旁边,他们让她感到害怕,更是觉得恶心。 跑到一半,她理智回笼:不行,要跟住他们尽快掌握更多的证据才行。她现在最大的优势就是没人能看见她,最大的劣势也是这一点。现在不是丧气郁闷的时候,要先掌握证据,等到能跟人沟通了就能跟他们说明白。 她上了郝铭恩的车。这车是去年才给换的新车,限量版,低调不打眼,又奢华舒适,用钱堆起来的能不舒服吗?这可都是叶家的钱堆起来的。你做了这样的事竟然还能心安理得?出轨就算了,何必算计我的命?我儿子肯定也是因为你下药我神情恍惚才没看住的。现在竟然还在算计叶家的家产?小偷!真是十足恶心的小偷! 叶黎安在他后座坐着,对他大喊。郝铭恩毫无察觉,送了程澜依到她家附近那条街,调转车头开向叶家。 原来行事这么小心,怪不得一直没发现。也不知道在一起多久了。 叶黎安嘟囔着开始仔细观察车里的东西。叶黎安从不用他的车,一起出门时也从不曾开过这辆车。如果有什么机密,这辆车无疑是最能掩人耳目的保险柜。 叶黎安打不开车内的储物箱,只能默默地咀嚼郝铭恩和程澜依对话中的信息,找寻证据。 到了叶家,郝铭恩一下车便换上了一副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的表情。看到有人过来还晃了晃,那人立即上前扶住,劝他节哀,劝他顺变。 叶黎安冷笑一声,跑去找叶父叶母。现在跟着郝铭恩没有意义,他不会在叶家露出任何马脚的。 她等人开门关门从缝隙中溜进去,等她溜到父母卧室门前时叶黎明也回来了。她跟着叶黎明一道走进去。 一进门,她便看到叶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叶父坐在床边默默流着泪。床边还有叶家的保姆在叶母的太阳穴上涂着药。 叶黎安从没见过叶宏流泪,从没见过父母这样伤心的样子。叶宏一手平地起高楼建了个商业帝国,为人和善,但内心坚定执着,利落干脆,从不沉湎于负面情绪中止步不前。黎爱莲也是个外柔内刚之人,加上心大,整天乐乐呵呵的,凡事不挂心不纠缠。可叶黎安和外孙的接连去世,还是把他们钢铁一般的意志硬生生折断了。 叶黎安看着一夜苍老的父母,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头,泪水如开闸的洪水奔流不息。 叶黎明顺着父亲的背,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让保姆出去,反锁卧室外门,狠狠心将自己的所见所想如实告知。 叶宏听了个开头就在唇边竖食指“嘘”了一声,眼神瞟向黎爱莲,带着儿子出去,关了卧室内门,父子俩在外间窃窃细语。 叶黎安仍旧哭个不停,膝行至床边虚握住黎爱莲的手,呼唤着:“妈妈!妈妈!对不起!女儿不孝!妈妈!原谅我!是女儿不孝!” 正哭得撕心裂肺,突然感觉到手被人反握住,叶黎安紧紧抓住那只手,贴在脸上,继续动情地哭。过了一两秒才惊觉发生了何事,立即停止哭泣。抬头一看,看到黎爱莲坐起来,慈爱地看着她微笑。 叶黎安吓了一跳,但这可是她亲妈呀,一想有什么好怕。之后才想起激动,终于有人看到她了。哇——激动得刚要哭:可是,为什么?难道……难道妈妈也…… 没等叶黎安转过弯来,黎爱莲开口怨道:“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都找不见你,还以为你跑出去了呢!” “妈!我……”叶黎安又要哭。 黎爱莲手伸过来,替她擦干眼泪,说:“好啦好啦~侬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啥呀?” 叶黎安听着熟悉的上海味儿东北话,心里的委屈恐惧消失了大半,跳起来抱着她的脖子,闭眼感受着妈妈的温暖。 黎爱莲拍着她的背,说:“不哭了。明天就要嫁人了。所幸你嫁得不远,想家了可以随时回来住的嘛。” 叶黎安吓得睁大双眼,却更加惊恐:她看到床上还有个黎爱莲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微皱着眉头,似是有些痛苦。 叶黎安“啊——”的一声跳开,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外爬去。后面黎爱莲走下来,追着说:“别怕别怕!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用了好一会儿,叶黎安才镇定下来,想起自己才是阿飘啊~妈妈估计是伤心之下灵魂出窍,或者是听到自己的哭声脱了肉身?或者,她是在做梦? 哎?对啊!叶黎安又跑过去看床上的黎爱莲,发现她皱着眉头,偶尔晃动脑袋,随着站着的黎爱莲说话,嘴唇翕张呓语。 叶黎安终于搞清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妈妈是在做梦,原来去世的人入梦是这个样子的。那对双方来说都是个大惊吓啊。叶黎安情不自禁笑起来。 黎爱莲看着一会儿惊恐,一会儿傻乐的闺女,真是莫名其妙。 不等她问出口,叶黎安过来抱了抱她:“妈妈,我是不是吓着你了?不怕不怕啊~” 黎爱莲扑哧笑出声,“有什么可怕的?你哪天不是这样?” 第46章 郝家 “妈,你看不见床上的人吗?”叶黎安表情有些不自然。 “看得见啊!那怎么了?”黎爱莲一脸理所应当。 在梦境里发生什么都正常,是?呵呵~ 叶黎安干笑了两声,不再拖延,她不知道谁会突然进来把妈妈用什么办法唤醒,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妈妈自己就自然醒了。于是,赶紧把自己知道的跟黎爱莲统统说了。 黎爱莲表情认真而慎重,怪她不该嫁他。叶黎安让黎爱莲背诵了好几遍,确定她不会忘,才放心地把她扶到床上歇着,想要继续聊聊天。 结果,黎爱莲刚坐到床上,叶黎安眼见一股大力将坐着的黎爱莲拽得躺下来,与床上的黎爱莲合二为一。叶黎安都来不及再喊一声妈妈,天地间又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 下一秒,黎爱莲的双眼突然睁开。 她一醒来,就琢磨着刚刚做的梦,泪水顺着眼角流出来。 结婚前就拦过她,她偏要嫁,又单纯又执拗又不肯听话。叶父叶母眼见着她为那个郝铭恩拖到二十八岁,给她介绍谁见都不见,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实在是没办法了才点头的。当时,他们只盼着是他们见识短浅,看人看错了。 可是,叶黎安结婚时、叶黎安去郝家探亲时和之后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让他们不得不面对自己闺女所嫁非良人的可怕事实。但叶黎安过得开心,他们只能为她准备好退路,心里偷偷盼着她永远开心下去。 唉~结果…… 郝铭恩和叶黎安结婚时,郝铭恩只邀请了一个舅舅和一个表舅出席典礼。一位是个镇长,一位是在老家经营饭店和化肥经销店的生意人。这些可都是他最体面的亲戚了。 叶家人当然疑惑,为何郝家父母不来?郝铭恩说父母身体不适,属相还跟新娘犯冲,不宜出席婚礼。喜事当头,叶家人虽然不高兴,也忙得顾不上了。谁让叶黎安一定要嫁呢?叶家女儿要嫁就高高兴兴风风光光的嫁,不搞这些丧气的争吵。 新婚半年后正好要过年,叶黎安在叶家父母的提醒下,对郝铭恩提出回老家看望公婆。郝铭恩说工作忙没空。过年时,叶宏给自家女儿女婿配了两台新上市的豪车当新年礼物,叶黎安不肯要。回家跟郝铭恩商量后,郝铭恩说她这样会伤了父母的心,万一误会她嫁人后心跟父母远了就不好了。第二天,叶黎安夫妇高高兴兴去开了回来。元宵节,说要磨新车,终于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往郝家。 回到老家的郝铭恩有些不一样,多了些粗犷,少了些文雅;话多了些,嗓门大了些,对她有些颐指气使的意思。不过叶黎安能理解,刚结完婚带着媳妇回到家想要显出些大男子主义,也没什么,等回家再揪他耳朵。叶黎安轻笑着出去给他端来了茶,生涩地招呼着他的朋友。 酒足饭饱后送走了客人,郝铭恩躺倒在炕上睡大觉。婆婆招呼叶黎安一起收拾碗筷,叶黎安在她挑剔的眼神下浑身不自在,她都能听见那眼神在呐喊:你配不上我儿子。 郝母是有些挑剔这个媳妇的: 长得也太招人了,刚刚那几个臭小子眼神不住的往她身上瞟。唉呀~希望是个安分的。 长那么高干什么?女人就该娇小点才可心。 也太白了点儿?还是自家儿子的肤色瞅着健康。 关键是这媳妇儿脑子不太灵光,干活儿也不麻利,一点儿不会来事儿,说一句动一下,踢一脚动弹一步的。 唉~儿子这媳妇儿选的呀!还不如上回带来的对象呢。我就说他挑来挑去挑花眼了? 还好是个有正经铁饭碗的。儿子压力不会那么大。在城里过活多不容易啊~两个人奋斗总比让儿子自己打拼好多了。咱家又帮不上啥忙。唉~ 想到这里,郝母挑剔的目光温和了一些,问叶黎安家里的情况。 听到叶黎安说她家里条件还行的时候,郝母想起参加他们婚礼回来的弟弟和表弟说起那个排场。照他们说的,那排场估计比县里的酒店还大。难不成郝家飞来个金凤凰? 还没想出结果来,就听到叶黎安说到自己有个弟弟。郝母立即想,别说金凤凰,就是条金龙也没用了。哪家的家产能给闺女啊?最后都是她弟弟的。唉~ 不过,没事儿,他俩好好的过,别反倒把儿子辛苦挣下的心血搬给她弟弟就成。 郝母正好洗完碗,手在裤腿上一抹,牵着叶黎安的手,语重心长的说:“黎安啊~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和你爸啊,都没啥本事。都帮不上你们什么忙。我听着你家的条件虽然好,可能也帮不上你们什么。不过也没事儿,你们都有正式工作,年轻人多努努力,总能出头的。” 又起身,走进屋,打开有些年头的大木箱子,拿出个圆形的铁皮饼干盒。盒子里用红帕子包着一个长条形的盒子,正是常见的金店用的红绒硬纸盒。她郑重的拿出来放到叶黎安手里,看叶黎安愣着没动作,心里又叹了声这媳妇儿不机灵,拿回来打开盒子放到她手里。 叶黎安看到盒子里躺着细细的一圈金项链,没有吊坠,没有花纹,只是一圈细的不敢动手捏的链子。叶黎安捧在手里,只觉得温暖——这是婆婆对她的认可。 她感动地看了一眼婆婆,又看了一眼全程坐在炕沿抽烟的公公和在炕上四仰八叉躺着睡觉的郝铭恩,她觉得自己嫁对人了。 婆婆看到叶黎安感动的目光,心里暖暖的,说道:“没事儿。以后有了钱,爸妈再给你买。这几年地里收成好,我们都给你们攒着呢。等啥时候你们需要了,都拿给你们。” 又从铁盒里拿出另一个红帕子,里面包着的是一对儿黄金翡翠平安扣耳环。她捧在手心里说:“这是铭恩奶奶戴过的,留了话要给孙媳妇儿留着的。但这个呀,妈先给你留着,等你生了孩子再给你。” 郝母笑眯眯地看着她,叶黎安脸上热热的。郝父似是没有听到,红红的脸上带着笑意,坐在那里闭眼假寐。 直到太阳隐了大半个身子,郝铭恩才醒来要喝水。 郝铭恩起来后就要走。郝母有些失望,她以为这回儿子能在家睡一晚呢。父母留吃饭,他说他喝了酒不能开车,黎安技术不好,天黑不好赶路什么的一通理由,父母就不留了。开始给他车上装着大包小包的土豆红薯玉米之类的,站在一旁的郝铭恩一阵心疼新车。父亲磨刀霍霍要杀鸡给他们带走时,郝铭恩终于忍不住,皱了下眉头说:“不带了!不带了!” 声音稍微有点大,郝父手上一哆嗦,差点把刀掉下去。郝父可不是怕他,他这辈子打他们娘俩打了多少次了?能怕他?不过是老了,他自己不想打了,好好过日子罢了。几年前郝铭恩发疯一样,没头没脸的用凳子砸他的事儿,他不记得了。再问,就是根本没这回事儿。那胳膊是他自己摔断的。若有人逗他,他就瞪着眼睛吼:“敢打他老子,反了他了,小兔崽子,我不得抽死他?” 可他这些话不在郝铭恩面前说,孩子总共来几回,说这些做什么。 郝母倒是享福了。现在老头不打人了,老两口家里家外忙着,儿子还在城里端着铁饭碗,又结了婚,真是了不得的好日子。她这辈子都没这样舒心过。 送走了郝铭恩夫妇,郝父郝母一件件摆好他们带来的礼物。拿出一两件看着便宜、瞧着显眼又自己用不上的,趁着外头光线还强,拎着出了门给关系好的亲戚送去。在亲戚邻居的恭维和嫉妒的眼神中,郝父郝母骄傲和快乐的感情得到了完全的满足。 夜里,郝母跟郝父完全没有睡意,躺着聊起今天的事儿,细细的回味这份幸福。 “你看见那姑娘看到金项链时的样子了吗?都快哭了。瞧她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唉~可能也是没咋见过好东西。咱儿子命苦,摊上咱俩,生的个穷命。听我弟弟说完,还以为亲家多有钱呢。也可能是都紧着她弟弟了。也行,姑娘家有个体面的婚礼就不错了。唉~本来还盼着咱儿子能借借光呢。唉~借不上就借不上。别去贴补娘家就成。在城里过活多不容易啊。你听见没啊?吱个声啊!” 郝父听着自家婆娘唉声叹气絮絮叨叨的说着,心里的想法如出一辙。今天对她格外宽容,并不因她的无礼而烦躁。郝母也是开心的过了头,他理解。 他不急不慢的回应道:“听着呢。” 郝母继续说:“你说咱儿子厉不厉害?啥都不用咱操心。上大学头一年准备了学费,之后再没问家里要过钱。工作没让家里操心,娶媳妇儿也没让咱张罗钱,没让咱忙前忙后地跑断腿。放到哪个村儿,我儿子都是头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好的小伙子。” 她歇了歇,舌头快速的舔了干燥的嘴唇,继续说:“你看这儿媳妇咋样?我是觉着,虽然有点配不上咱铭恩,但是人还挺实在。给她东西,推都没推一下就收起来了。哈哈,还挺有意思。人实诚就行。不过好像不太会干活儿啊。”她又想起郝铭恩的发小看叶黎安的眼神,心里有点不舒服,没心情继续说话了,琢磨着用不用教教铭恩好好管管媳妇儿。女人嘛,多打几次就怕了,有了孩子之后更是跑都跑不了了。 郝父也想到了这一茬儿,他们俩无声的躺在炕上,不约而同地斟酌起叶黎安的教育问题,在窗外洒进来的冷冽月光中终于沉沉入睡。 跟郝父郝母不一样,郝铭恩想到那些发小偷看叶黎安的样子,心里得意:这是他们一辈子够都够不上的仙女,却是他老婆。 还有这车!他在他们嫉妒发红的眼神中将小时候受过的欺负全还给了他们。这感觉比真的扇他们耳光还让人舒坦。他们一辈子都开不上这么好的车,不,他们下辈子都够呛。哈哈哈哈哈……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家被父亲打,出门被那帮发小欺负的日子。他们家穷苦又过得鸡飞狗跳,孩子们最是赤裸裸的残酷,专会挑软的捏。 今天他讨回来了!他都讨回来了! 他将头抵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土路变成柏油路,牙齿咬的咯吱咯吱作响,心里发狠喊着: 他终于出人头地了!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郝铭恩回过头,一脸温柔:“没什么,酒喝多了,头有点痛。今天累不累?” “不累。爸妈这么好,你怎么从来没让我来过?是怕他们看不上我,不让我们结婚吗?哈哈~” 郝铭恩干笑两声,说:“你觉得爸妈好?怎么好?”他非常想知道叶黎安对他家和家里人抱有什么想法和评价。 “当然好啊!”叶黎安语气轻快地开着车,头也不回的说:“你翻开我的包看看。” 郝铭恩翻了翻,不知道要找什么。 叶黎安飞快瞅了一眼,说:“就那个红色的纸盒。拿出来看看~” 郝铭恩拿出来,劣质的纸盒上印着镇上唯一一家金店的店名。打开看来,是一条细的不能再细的链子。 他闭了闭眼,努力平复漫起的酸楚和羞耻感。 叶黎安开着车,继续轻快的说着:“这是妈给我的。她还有对奶奶留给孙媳妇的耳坠,说是要等有了孩子再给我呢。嘿嘿~” 叶黎安的话终于将他今天所有的好心情都淹没,心中只剩下酸楚和羞耻。尤其是叶黎安最后的两声轻笑,犹如两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他觉得叶黎安是故意羞辱他。 她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看得上这些东西?奶奶那对耳坠,他也知道。那是在他小时候村里来了个游走的金匠,花了少许钱,炼了五角硬币打出来的,上面挂着的绿环不过是个好看点的玻璃罢了。 叶黎安一定能看得出来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婚礼上她戴的任何一件首饰都以十万计,她妈妈戴的更是价值不菲。她这就是故意看我笑话,想让我难堪罢了。 郝铭恩心里升腾起一股委屈和怒火,对叶黎安和撺掇他俩来郝家看这穷酸相的叶家人,他深深的记下了。 等!等有了孩子再说! 叶黎安不爱珠宝,虽然有不少,但都在首饰盒里放着。但要说她一点都看不出来,那也不可能。虽然不像爱珠宝的名媛自带鉴定眼,但她至少能看个大概。她当然知道婆婆给的东西不值多少钱。可是那有什么要紧?婆婆将这些东西一层层包着收起,自己都舍不得戴,这是她最珍贵的东西啊! 而婆婆却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珍宝给了自己,这是对她的肯定,也是长辈的慈爱。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情意更有价值的呢? 所以,她真心欢喜。回到家后,她要开启造人计划,等到生了孩子要跟婆婆追要奶奶的耳坠。嘿嘿~婆婆的肯定,奶奶的肯定,郝家全家人的肯定,她都要。 她幸福地都快飞起来了。 她还想跟郝铭恩说些什么,回头匆匆看他一眼,却发现他闭着眼睡着了。 她自己无聊得开着车,一路畅享着美好的生活,计划着给婆婆买什么样的首饰最得体,给公公的也不能落下,……哦,对,回家后要拿去给妈妈看看婆婆给的礼物。 叶家父母看到了很震惊,私下问了他家的环境,终于确定郝铭恩始终不让父母露面的缘由。郝铭恩对自己的父母都这样,能对妻子好到哪里去?但看着女儿雀跃的样子,感叹命运,婚前劝了那么多次还非要嫁,现在结婚了还能说什么。只是旁敲侧击地建议晚点要孩子。 好像是听到了叶家人的祈祷般,叶黎安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直到四年后才传来喜讯。 第47章 探监 叶家以雷霆之势,报警立案,秘密协助警方搜查叶黎安家、郝铭恩的车,又调查程澜依。因有明确的调查方向,等法医鉴定结果出来,刑警这边的调查结果也差不多了。这一切不过三天。 郝铭恩日日扮演着丧妻丧子而悲痛欲绝的人设,无可挑剔。忽有一日,叶家院里出现两个壮汉,说要请他协助查案。他刚要回头找岳父和妻弟商量,就被拉住了胳膊。他情急之下甩着手后退,险些绊倒,堪堪立住就发现胳膊上的钳制松开了。他在本能驱使下夺路而逃,没跑几步就看见周围刚到没几天的叶家远亲围拥上来将他一下按在地上。他看见自始至终,叶家院里没有一个人上来帮他,没有一个人吆喝着替他说情。 他,真的是——恨死了叶家人。 叶宏和叶黎明站在叶家人堆前,脸若寒霜,眼神如箭一般射向癫狂的郝铭恩,透过他野兽般发红凶狠的眼睛,直接击碎了他心里的侥幸。郝铭恩本就是个聪明人,一看便知道不必再喊冤叫屈求救命,立即闭嘴,也闭上眼任人拖走。 一切!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郝铭恩感到绝望,又觉得不甘。他筹谋了这么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没有丝毫破绽,他们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并非因为叶黎安的事儿?或者,是叶氏集团出了什么事,将他踢出去顶罪?如果是这样,他还有一线生机。 可到了审讯室,对面卧底监视嫌疑人好几天的“叶家远亲”慢慢抽完一根烟,掐灭了烟头,开口将他最微弱的希望也给掐灭了。看着那星星微火闪了闪又消失得无影无踪,郝铭恩感觉消失的是他的人生。 黎爱莲没有出去,从二楼窗户看着郝铭恩被押上车,目送着那辆警车开走。她终于将关着的眼泪放出来,世界一片模糊,泡在水里,像印象派大作。 叶宏进来看到妻子在哭泣,在她身边静静坐着。他也没有心力去安慰她,夫妻俩依偎着无声地流着泪。 那天,叶宏听了叶黎明说的情况,有些愤怒于郝铭恩对女儿的背叛。他难以压抑心头怒火,不想出去张罗,将儿子打发出去照应着,自己躲到黎爱莲那儿想清静一下。结果,推开门却发现黎爱莲坐起来盯着窗外发呆。眉间紧拧着——她每次沉思不解的时候都会这样。 她看到他进来,眼神落到他身上,似是看到他了,又似是穿过他看到了远处。 她的眉毛舒展开来,平静地说:“安安真是像你!不是都说女儿肖父有福气吗?她怎么……?”声音颤抖起来,一句话激得他差点哭出来。 她歇了歇,又说:“安安给我托梦了。她说,郝铭恩和程澜依出轨,还给她下药。药是程澜依的处方药,估计在安安家或者郝铭恩车上,程澜依的住处也得查。我们要在他们处理掉之前快点报警,还要……还需要解剖……”轻柔缓慢的声音终是忍受不住,戛然而止。 叶宏看着她,缓缓眨了眨眼,说:“好!”。声音从容镇定,整个人不似刚刚的恼怒,不像与叶家亲戚争辩的激动,也不复失女而悲痛时的伤心,那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场,是在生意场上历经二三十年的风浪磨砺出来的沉稳坚毅和善谋果断。 他步伐稳健地走出门去,找叶黎明商量后面的事宜。他没追问黎爱莲任何问题。不需问!他对她很了解,她不是会捕风捉影的性格。 黎爱莲看着他的背影,便知道女儿不会枉死,叶宏会替她报仇。她下床吃了饭,整理仪容,忙碌起来。直到郝铭恩被抓,再没允许自己掉一滴泪。只是有时候会喃喃自语,叶黎安凑近了听,发现她说的都是案件进展。 她在说给叶黎安听。 等一切尘埃落定,叶黎安终于了解自己阿飘的本质。她并不需要别人开关门,不需要跟着别人溜进去。其实她还在那个迷雾空间,眼下所处的只是现实世界照进来的投射影像。而她只能跟着生前认识的人和地方打转,走得远一些,这些影像就会坍塌回归成迷雾本质。就好比这迷雾空间中有个大荧屏,高端的是她可以全方位360d体验,而她能跟人产生互动的唯一途径就是在于梦境中。但进入梦境很费力气,要有迫切的需要和十足的诚心,加上进入的梦境不知是怎样光怪陆离的场景。即使阿飘的日子实在无聊,叶黎安也鲜少尝试“托梦”。 一天,父亲和叶黎明要去探监,本不想再见郝铭恩和程澜依的她,还是忍不住跟着去了。 在监狱呆了几个月的郝铭恩不复往日的俊美,贴皮毛寸发型下,眼神都呆滞了几分。他看到叶宏和叶黎明如在沙漠中看到泉水,拼命扒着玻璃喊:“爸!爸!您来看我了。我就知道您会原谅我的。” 声音传到叶宏这里时细若蚊蝇,但仍让他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叶宏拿起对讲电话,郝铭恩也赶忙拿起自己那边的紧紧贴着耳朵,紧张而忐忑的等叶宏开口。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搞懂。你为什么非杀了安安不可?”叶宏老了很多,连带着声音也沙哑了几分。眼袋软软的贴着,让他浑浊起来的双眼看着更加疲惫。 “爸!我没有。爸,你要相信我啊。爸!……” 叶宏举起手掌,郝铭恩乖乖闭嘴。 “我知道是程澜依最后下的手。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起意害她?安安对你掏心掏肺,叶家对你也不薄?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念头?”叶宏说完,观察着郝铭恩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他今天必须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是程澜依蛊惑我的,我是被她骗了。爸!我是爱安安的,我真没有……”郝铭恩浑身的细胞都在表演真诚。 叶宏叹了口气,要挂了电话,叶铭恩看到了用尽全身力气喊:“爸,我说!我说!别挂!”那边的狱警过来严肃提醒安静。 叶宏又拿起话筒,郝铭恩沉默了一会儿。叶宏觉得自己来错了,恶人干恶事还要什么理由,狰狞开口:“不许叫我爸!安安是你害死的,你还有脸叫我爸?” 叶宏狰狞的面目和泛着冷意的眼,打消了郝铭恩最后的侥幸心理,终于让他意识到他们绝不是犯了恻隐之心来关心他。 他身体松弛下来,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眼神邪佞得像被恶鬼附了身:“我没想杀她。她可是个下金蛋的凤凰,我哪儿舍得?我就是想让她别碍着我前途。” 叶宏不明白:“前途?” 郝铭恩恨道:“我不够聪明吗?能力不够吗?明明是叶家人,可是跟叶家集团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你叶宏肯重用个外人,也不肯用我?如果你肯信我,把一两个公司交给我打理,我肯定做得风生水起,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做得都好。可是啊…”他面目越发狰狞,恶狠狠盯着叶宏道:“你叶家太抠门,防我跟防着狼似的。叶黎安那个蠢货也处处从中作梗。结婚六年,叶氏集团的股份、叶家的钱一分都不给我。你们嫉贤妒能,就是怕我做得比你们好,把你们从叶氏集团赶出去了,对不对?你们没有容人之量。还怪我心狠?连你手下一个二流大学毕业的秦疆都比我混的好,凭什么我不行?就是因为娶了她!如果没娶她,就算在叶氏打个杂,以我的才华现在早就平步青云,何至于要调动个工作还要看你们脸色?何至于都三十八了才是个办公室主任?” 他声音越来越大,监狱教管员第二次过来,提醒再大呼小叫就提前结束会客时间。 叶宏终于听明白了,冷笑一声:“无知!狂妄!” 郝铭恩所谓的“才华”他还能不清楚?他还拿自己跟秦疆比,他怎么比?从哪方面,秦疆都比他强。郝铭恩是名牌大学毕业,就总以为自己很厉害。可秦疆是高考大省出身,他的高考成绩比郝铭恩强很多却只能上个普通大学。他为人处事,老练沉着,心胸宽大,连他这个拼搏了几十年的人有时还自愧不如。 别说郝铭恩空有个学历,没能力没本事的三脚猫渣子了,连叶黎明这个常春藤商学院的人才可能都没有秦疆一半的能力。他十分看好这个秦疆,本来想跟叶黎安撮合的。没想到叶黎安见都不见,一心只要郝铭恩。她结婚没多久,秦疆也结婚了。这事儿让他遗憾至今。 秦疆婚礼上,他看到那个眉眼大方的新娘,旁边桌上的年轻人夸新娘长相是时下流行的欧美风。他瞧着不如自己家姑娘好看。直到后来听说了几次这位秦夫人的行事作风,才真的替叶黎安甘拜下风。倒是能配得上秦疆,他们俩人的结合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秦疆跟他媳妇儿同心同德,感情稳定,日子蒸蒸日上,前段时间都跟他交了辞职信。如果不是叶家出了这档子事儿,他早出去单干了。这些天来,家里忙得焦头烂额,公司都交给了他和叶黎明。秦疆当得起他的信任,不仅自己没有趁人之危,将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也给震慑地不敢动。手段厉害不说,心也是正的。 可郝铭恩——心思不正,能力不强,对上不孝,对下不慈,对妻不贞,对友不忠,于业不专,于家不顾,于公不廉,于私有亏。哪儿哪儿都不出色,光知道靠着面皮放软身段花言巧语哄骗人。他哪儿知道这世界真正的强者、真正有能力的人什么样子? 给他一两家公司?笑话!他这办公室主任自上任起错漏何其多?之前在那小学,当个小小的教务主任,便做得力不从心。还肖想管理几百号人的分公司?还一两家?叶黎明听着都气笑了。 不只是不知天高地厚,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叶宏眼皮发颤,压抑着怒火:“不是安安作梗!她知道你的野心,也知道你自命清高,不肯自己开口。这些年,她不知求过我多少次。是我!”叶宏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激动道:“是我不肯用你!是我不肯给你一分钱!你为什么不来杀我?你该杀的是我!”他对着郝铭恩的脸一拳挥过去,拳头砸在中间的玻璃上。但他毫无痛觉。 这边的狱警过来,温和地提醒:“家属,请冷静!” “谁是他家属?”叶宏回头,眼神似是要吃人的野兽,将那狱警震的心头一颤。 对啊!他忘了,一个月前的入职培训上,师父说过要注意措辞。他看郝铭恩喊爸,就自然以为是父子。他是外地人考到城里来的,并不认识眼前一看就非富即贵的是什么人。 他只是看到老大陪着走到这里。监狱长表示可以安排个会见室,叶宏没有说话,径直走进来。监狱长便出去了,只留了他一个。这两天师父正好请假不在,其他同事也不知道都溜到哪里去了。独他一个人倒霉,在这儿触了这种大佬的霉头。现在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不想陪笑,也不敢喝叫,真是尴尬得紧。 叶宏继续咬牙切齿:“他杀的是我的女儿!” 那年轻狱警瞪大了双眼,咽了口唾沫,退了回去。转头看另一边的同事,那位同事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不必管。 郝铭恩看着叶宏痛不欲生,满意得勾起嘴角。从认识以来,他就没见过叶宏这样失态。叶宏永远是一副儒雅温和的中老年模样,万事不惊,泰山崩于前不改色。叶黎明永远是一副潇洒帅气的模样,眼神里带着桀骜,行事作风一看就透着从没碰过壁从没受过苦的样子。 嘿嘿嘿嘿……郝铭恩嘿嘿笑起来,对自己成功破了他们的面具十分骄傲。除了他,估计没人能做到?叶氏集团的当家人和少当家被他一箭穿心,叶家、叶氏集团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了。他这也算扬名了?又想到外面的报纸和新闻上铺天盖地的报道,他的内心以一种奇异的角度获得了安慰。 他要再拧一拧他们心里的钉子,于是笑道:“呵呵……我当然想杀你。杀了你,那我作为女婿至少也该得个一半?反正叶黎安除了看电视不知道其他的,那我给她买最好的电视,让她看个够,我就当个劳碌命替她打理打理继承的家业。多好?!可是,太难了。我琢磨了不知多少次,可你防得太严密了,根本无从下手。” 叶宏的怒火一下冰冻住,身上发寒,三伏热天却如坠冰窖。 郝铭恩看着叶宏和叶黎明惊讶地瞪大眼,继续得意道:“不能下剧毒,很容易被发现;不能下慢性毒,你有专属的医疗团队,天天监测身体状况,每周一次血检心电图,每个月又一长单子的体检,每半年一年的又来个大体检。你出入有司机、路线行程又保密,你亲近的团队又跟铁桶似的,我也没办法里应外合做成意外。” 他看着叶宏邪邪一笑,揶揄道:“你可真惜命!你不死,那当然是别人替你死咯~我听说,一个人太出色就是把上下几代人的运气都用光了。你这样成功又要长寿,你说叶黎安是不是替你死的?你说你父母是不是也给你捐了命才让你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不过呢,你也别内疚,只怪他们命薄罢了。你看叶黎明为啥就好好的,对?叶黎安折了寿,给你增寿添福,我只是个替天行道的工具罢了。你要恨,恨你自己。别恨我!有没有我,叶黎安都会死!我不动手,迟早有人动手。” 第48章 郝母之死 郝铭恩以为叶宏听到这样的话,会内疚会难过会暴躁或者会唾骂他,没想到他突然一下就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跟他说:“叶氏集团发家之后,我知道是自己占了国家改革开放的红利,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成就。所以,对自己对家里人对公司的人,我一直严令不能仗势欺人,不能恃强凌弱。你是不是看我整天慈眉善目的以为我好欺负?看叶家人心地善良就以为叶家任人揉捏?” 他逼近中间那道屏障,冷漠地盯住他,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铭恩!我告诉你,你看到的叶氏集团只是我叶家产业的冰山一角。你太沉不住气了。你既然是哄着安安做了她身边的宠物,就该好好伺候她,让她开开心心一辈子。这样过个一二十年,叶家指缝间漏出的金子都够你挥霍十八代了。可是你不!你当了狗,还要站起来当个人。最要紧的是你把护着你的主子给杀了。你说,谁还能护着你?你初入我们的世界,很多事儿你都没见过,所以才这么无知狂妄。那我就好好教教你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也不枉我俩一场翁婿缘分。” 郝铭恩心下惶惶,预感有些不妙。说实话,他确实看这一家人和善,才敢越来越放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还这么言语挑衅。他这几年过得太安逸,忘了这些人的手段和谋略。 最重要的是他从没见过他们动什么手段。但凡见识过一次两次,在做下这么多事情之前会好好想想。 叶宏温和的笑起来,隔着玻璃点了点他,对着话筒清晰明确地说道:“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出来。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你要长长久久地活着。我会让人来常常提醒你错过的好日子,让你永远求而不得!永远生不如死!让你烂在这里!”说到后面叶宏激动地脑袋都在轻轻晃动。 他闭了闭眼,瞬间冷静,平静说道:“我会让你心生悔意的。迟早有一天,你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向安安真心忏悔。” 郝铭恩心沉海底,这才慌乱起来,脱口喊道:“你要仗势欺人吗?我本来可以只判年,是你这奸诈小人一边替我平事,一边留着证据,现在拿出来害我被判了八年。这都不能让你出气吗?我又没杀她,是她自己自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对……对对,是程澜依,是她下药害她的。你去杀她呀!来找我做什么?她怀着我的孩子,你杀了她就是连带着杀了我的孩子,咱们扯平了,行不行? 叶宏!你就不怕被人举报吗?这里都是摄像头!一定有人知道你做的事,会有人调查你的。 叶宏!已经有人来找我合作了,你就不怕我把叶氏集团的机密说出去,跟你对家合作搞垮你,搞垮叶氏集团吗? 叶宏!!!!! 你仗势欺人!你有钱了不起啊?你他妈混蛋!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断子绝孙。 ……” 叶宏欣赏了会儿他气急败坏站起来嘶吼,如困兽般绝望而恼怒的模样,等到他开始骂骂咧咧直接挂了话筒,径直走了出去。 希望安安能知道这些真相!爸会给你报仇的。安安!你就心无牵挂地投胎去,下辈子投个好命! 叶黎明全程不发一言,但熟练地配合叶宏将狱警支开,出来后要走了监控录像,上下打点恩威并施,将事情处理的滴水不漏。 叶黎安当然知道这些真相。 死亡,有让人看清真相的魔力。 她看见了陌生的郝铭恩,也看见了陌生的父母弟弟。原来,一人竟有千面,只她一个蠢人罢了。 她看到郝铭恩的妈妈在她自杀的地方跳桥自杀,嘴里说着替儿子给她抵命。她替她觉得不值。虽然父亲那么说,虽然她相信叶家有能力,但他不信父亲会那么心狠,郝铭恩过几年肯定能出来,到时候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可郝母不是这样想的。 那天艳阳高照实在是个好天气。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来告诉他们,郝铭恩犯事儿了,给叶黎安下药。她有些慌张,问:“没出人命?”那两人对了下眼神,慢慢说,嘟嘟被车撞死了,叶黎安自杀。而这一切是因为儿子和小三一起给儿媳妇儿下药引起的。她不相信,直到在监狱里见到郝铭恩。她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定住了,却听到郝铭恩埋怨他们没本事。看到他眼里的嫌弃,她终于信了他是真的瞧不起他们的。 他结婚六年,婚礼没让他们去,说是女方要求的。生孩子时,勉强让去了几天。他们看着郝铭恩住的大房子都惊呆了。他们第一次去城里,第一次看见那么漂亮的房子。她却心疼儿子,挣下这么大份家业多不容易啊? 儿媳却不懂事,花钱大手大脚,该买不该买的都买了。依她看啊,叶黎安不坐月子时肯定也使唤郝铭恩干活儿。这也太过分了,一点也不知道体恤自家男人。她隐晦的提了几次,叶黎安笑呵呵的,也不知道懂没懂她的意思。要么就是蠢货,要么就是个心眼儿多的。 当她拿到叶黎安送给他俩的新手机时,心里早已积攒了怒气。问了几遍价格,叶黎安只好说出来。听到一部手机就要一万多,郝父郝母忍无可忍得暴跳如雷,很是闹了一通。他们体恤叶黎安坐月子呢,不然都得上手打几个嘴巴子。 没到一小时,叶黎安父母来接走了叶黎安。郝父郝母本来还想跟亲家说道说道,结果见到叶家父母就好像被扼住了脖子,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两方亲家第一次见面,却是这样的场景。叶父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说了几句他们想看看孩子之类的托词。叶母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郝铭恩下班回家不见叶黎安,才知道事情始末。他大发雷霆,指责父母不该多管闲事。郝父郝母委屈,尤其郝母坐在地上捶胸顿足。郝铭恩才告诉他们叶家身份和势力。连那套房子都是叶家的,是叶黎安的。 郝母疑惑:“那你挣得钱呢?” “我挣的不都给你们了吗?没几天就要去医院看病,吃药,修房子,买这买那的。每个月给你们一半,一半自己花了就没了。” 郝母呆呆的坐着,想着儿子这样和入赘有啥区别。可她不敢说出口。 郝父搓着手显然有些害怕。 郝铭恩不管他们,去了叶家,那晚没回来。第二天下班回来,便把他们送上了回程的车。 郝母瘫坐在监狱门口不远处的地上,想着过往的种种。虽然她被丈夫打了一辈子,但她儿子有出息,她未来有靠,她能忍。可是,儿子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模样了? 郝父疾言厉色地吼她起来回家。自从郝铭恩打断他手之后,郝父从不对她这样说话。这十几年来,她几乎要忘了那些她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日子了。她曾在怀孕时被打的流产险些丢命,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却是没了生育能力。 她心里一阵害怕,磨蹭着起来,走了两步。前头的郝父嫌她慢,回头就是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打得她摔在地上。 “都是你惯成这样的。现在好了,被人戳脊梁骨!都是你下的孬种!呸!看老子回家不收拾你的。” 郝母哆嗦着起来,脑子里一幕幕全是年轻时被打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日子。 不! 不不不!! 她宁死不过这种日子了。 他们去郝铭恩家收拾他的东西,发现早已打包好放在小区门卫。一位年轻小伙和善的给他们说明情况。他们看他年轻又和善,试着进门想过一夜再回家。明天想再去看看铭恩,不知道能不能。结果好说歹说就是坚定的不让进去。他们只好带着东西出来坐公交。等公交时,打开箱子一看,郝铭恩所有的衣物首饰笔记本,连带着现金和银行卡都在里面。他们看到倒是松了一口气。 远远的看见公交驶来,郝父对着蹲在地上翻看箱子的老妻就是一脚。郝母连忙起来,向周围瞟了几眼。临关上箱子时,拿出了郝铭恩一小张照片放在自己的包里。 这一片儿没什么人坐公交,车上多的是空位。郝母坐在郝父后面的位置,拿出儿子的照片摩挲着。 儿子多英俊啊!像她!呵呵。 郝父吊着三角眼,回头暴躁地压低声音吼:“发什么骚?就知道笑!” 一把夺下相片,看到是郝铭恩后晦气地扣在腿上。 郝母吓了一跳,瞥到开启的车门像是看到了逃生通道,犹豫几秒,便夺路而逃。 等郝父发现,她早已跑没影了。 此站是上桥前的最后一站,下一站要等到下桥才会有。她无处可去,走到桥上吹着风看了看江景。 黎安!是妈没教好他,妈给你抵命。你原谅他,行不? 她笨拙地翻开手机,找出“嘟嘟的粉丝团”——那是叶黎安组建的群。群里有叶黎安一家、叶家人和郝家父母。她觉得这是所有真心爱着嘟嘟的人。 郝母给这个群里发了条语音,求叶家放过她儿子,一切罪孽她承担,她给叶黎安抵命。好话说了一大堆,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亲家”。 叶家人谁都没说话,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远远的瞧见郝父拖着两个大箱子从对面奔来。她知道,此时不把握机会,再无解脱之日。她等到他离得近一些,能看见她放在桥上的包之后,才放心地爬上了栏杆——那包里有钱,还有身份证呢,不能丢。 跳下桥时她想到叶黎安的名字由来。她想,如果当时给铭恩起名字时选了另一个“博”字,那按照这说法他名字可就是“郝梁博”了。 哈哈,真有意思! “不知道儿子听说我没了,会不会为我流泪?”这是郝母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郝铭恩为她流泪了,但迟了五年。 叶黎安听到有人唤她黎安,她好奇的想看看是谁,结果就像一阵风飘到了郝母身边。她看着郝母决绝地跳下去,看着郝父呼叫哭喊,替她不值。 郝母的魂魄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从没看见过另一个鬼魂。 她就这样游荡在人间影像中,熬了又熬。 熬到叶黎明恋爱结婚有了孩子。因着叶黎安的惨剧,给了叶黎明不小的打击和创伤,恋爱谈了一个又一个就是不敢结婚,他怕又遇到一个“郝铭恩”。对朋友也时时留着心眼,怕又是一个“程澜依”。 直到三十好几才谨慎地选了个门当户对心思正的结了婚,隔年生了一对龙凤胎。她听到他们商量给孩子们起名“怀安”、“念安”,匆忙托梦告诉他们大可不必,还是别无端给孩子增加这些大人的念想为好。黎爱莲让她起名,她起了女孩的,叫“叶知秋”。男孩的让弟媳自己取。 没几年又生了个男孩。过了四五年又来了个一对双胞胎女儿。叶黎安闲的无聊,花了时间想双胞胎的名字,叫“叶云秋”和“叶恋秋”。 熬到她终于懂了自己的状态。她能给气势温和又始终怀念她的亲人托梦。对于气势过强的人,做起来就很难。有一次,想跟叶宏聊聊天,拼了命都没办法托梦。对黎爱莲也得趁着她有点不舒服的时候才更容易进入她的梦境。 她还发现其实自己不受空间时间的限制,只要跟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她都可以看到前事后情。 熬到无聊时,她会随意翻看爸爸妈妈的年轻时候。 还会去看看认识的人,她看到郝父天天窝在家里喝酒,大骂叶家凉薄,为富不仁,诬陷儿子,害得他没人送终;又骂郝母没用,儿子进监狱又不耽误她吃喝,她跳什么桥,搞得现在没人干活没人给他做饭,一个人孤零零的。 叶宏真是说到做到。每次郝铭恩看到点希望,总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减刑出狱的希望就破灭了。十年间,郝铭恩在监狱里关着,日日在痛苦纠结中煎熬,无以宣泄只能诉诸于文字,写了份自传。写完,没人看他的书,他便自己读。虽是自己写的亲身经历,但写到后面忘了前面的,读来跟读别人的书一样,看前尘往事的眼光也不同了。读过两遍后,又写了份厚厚的读后感,心里终于有些不一样的感受。自小以来固着的认知跟内心的感受交战,最终在哲学世界找到了自己的答案。自此,内心平静,再无挣扎。 叶黎安看到如脱胎换骨的郝铭恩,似乎连长相都不一样了。她很轻易便进入他的梦境,第一次在死亡后与他交谈。 她问他,有没有爱过她?为何能狠下心这样对自己和嘟嘟? 他说,没爱过。今生只爱母亲和大学时谈过的初恋。 叶黎安感叹,人果然对自己不设防,在梦中总要比现实中诚实千万倍。 他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 第49章 郝铭恩前传 从小,郝铭恩和郝母受尽郝父打骂,还屡次要郝铭恩停学。但有义务教育法在,上面一压下来,村长就会来家里批评教育,郝父第二天就放郝铭恩上学去。上高中时,郝铭恩很担心郝父不让他上学,但高一上学期风平浪静。正疑惑,参加完家长会的郝父才知道义务教育阶段是小学和初中,不是小学和整个中学。回来就说不让郝铭恩上学了,要让他打工。是他妈妈一次又一次挨着打,藏钱给他交学费,欺瞒着郝父也要让他上学。 他看着她挨揍,忍不住要反抗,她死死抱住,不让他动手,她怕郝铭恩打不过他。郝铭恩哭着说自己不念了,母亲对他生气,说他没出息,书念的这么好,就该拼着好脑子走出这个穷苦的地方。 高中毕业后,他再没向家里要过钱,也没有时间回家看看母亲过得怎么样。在校园里,他遇到了跟他一样勤工俭学的女孩,满心以为毕了业就能在一起。结果毕业前夕见了家长才知道是个富裕人家的女儿。他们一边对女儿恩威并用,一边对郝铭恩软硬兼施。最终他带着女方家给的十万块钱,只能逃离了那座向往扎根的城市。 回到家的郝铭恩性格阴晴不定,要么低落到几天都不起床,要么暴躁地摔摔打打跟他妈妈发脾气。他父亲吼他,他倒不说话,但也不悔改。父亲看着壮实的郝铭恩,扬了扬手,拳头还是没落下去。 没几天,郝母趁郝父出门杀了只鸡,要给郝铭恩补补。她不懂什么心理问题之类的,只知道多吃几口好的,吃饱了,人就精神了。郝父回家后,大发雷霆,追着郝母打。本来郝铭恩没想出去,蒙着头继续躺在里屋没动。可听到郝母隐忍不下发出的痛呼声,才忍无可忍暴躁起身。出门一看,母亲坐在地上双手护着头,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大拳头一下又一下落在头上、鼻子上、嘴巴上、眼睛上,早已打出了血。 郝铭恩看了一眼就出去了。本来郝父看他出来有些发怵,郝母也有些希冀。但看他出去了,他们的眼中同时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继续着暴打的场景。没一会儿,郝父又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回头一看,郝铭恩拿了条胳膊粗细的棒子,正指着他站着,什么话都没说。 郝父咽了口唾沫,心想还能突然翻天了不成,打完这婆娘再解决你。回头又一拳刚要落下,手上剧痛传来。郝铭恩一句话没说,劈头盖脸地打,也不管会打到郝父身上的哪处,更不管郝父的谩骂和求饶。 郝母看着凶神恶煞的儿子,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郝父,吓得呆立原地,不敢动弹。 没一会儿,郝父就被揍的鼻青脸肿。棒子再落下,竟然生生折断。郝铭恩喘着粗气,扔了棒子,仍不解气,左右找趁手的物件。郝父得空刚要出门,身后就挨了一下。他被这股大力冲得跌到外面的灶间,忙回身护着自己,结果刚抬起手,就看到家里的凳子落在小臂上。“咔”的一声,郝父以为是凳子又折了,刚要起身趁着空档跑出去,剧痛便传来,疼得他冷汗涔涔而下。 他哎哟的痛呼着,大声疾呼救命啊杀人啦之类的。郝母这才醒过神,一把抱住郝铭恩,将又要落下的凳子推偏了,砸在红砖铺的地板上,凿出了个坑,露出了干净漂亮的红砖原色。她用尽力气,往后拉开郝铭恩,跑上去捂住仰躺在地上托着右臂的郝父嘴巴。 关键时刻,郝母眼泪鼻涕混在一起落下,视线模糊,呼吸不畅,耽误了她不少精力。她埋怨着自己,眼睛瞟到旁边的菜刀,一把抓过来架到郝父的脖子上。 声音颤抖而脆弱得说:“你再敢乱喊,我就杀了你。你敢害我儿子,我就跟你一命抵一命。”哽咽激动间说得断断续续又语无伦次。 郝父不信她有这样的胆色,只想叫人过来赶紧制住郝铭恩,又大喊了一声。郝母本来就颤抖的手,往前送了送,抵在脖子间,蹭出了血丝。郝父疼痛间吓得“啊——”一声大叫,精神紧绷的郝母一下将菜刀高高举起,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砍下。 这一切发生得过分迅速,等郝铭恩站定身子,往前看时就看到母亲送了送菜刀,下一秒就要拿起来砍下。郝铭恩不顾一切冲过去,将母亲撞倒,菜刀落在郝父左耳三寸远的红砖地上,蹦起来的红砖飞沫散了几颗在郝父身上。郝母闭着眼,拿起来又要砍。郝铭恩费尽力气拉扯着将菜刀抢过来,将母亲抱到炕上坐下。郝母这才睁开眼睛,在郝铭恩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 郝铭恩的眼泪也跟着出来,滚落到郝母脸上。他将她放好,拿了毛巾,打湿了回来给她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 郝父还躺在外间地上,仰躺着看屋顶,连他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空洞的眼神和惨白的脸色,看着像死了。郝铭恩看着他双腿间的一滩水,嫌恶得皱皱眉,洗了毛巾回去给他妈妈擦脸擦手。 那天,郝父在断臂的剧痛和郝铭恩的严辞下,终于长了记性,直到郝铭恩入狱都没敢对郝母动手,连大呼小叫都不曾有过。郝铭恩是想让郝母离婚的,可郝母的去处成了问题。郝铭恩结婚前,自己都无处落脚;结婚后,总不好意思把他妈带到家里,他妈没见识又没本事,他觉得还是跟着郝父更好,只要他不打她了不就行了吗? 郝铭恩在一阵紧张激动的殴打后,终于激活了生活的欲望。他吃了母亲炖的鸡,第二天打包了行李去了省城。郝母从此更加坚信自己的保健心得了。 到了省城,他看着银行卡里的钱,想到家里的两间瓦房和父亲紧紧攥在手里的小一万块钱积蓄,心态终于发生了变化。他喝着人生第一杯咖啡,生来第一次对贫穷感到羞耻,对金钱有了切实的欲望。从前的他是个自诩莲花满怀信心和理想的有志青年。他知道依靠自己的双手总会创造幸福生活。可分手回到省城的他却变成了十足的投机主义者。 他要尽快堆积财富! 有了这样的欲望之后,他开始发现底层人士奋斗的困难。想要几年间就成为有钱人实在是太难了。没钱没背景的他,既无法专注于工作,也不敢痛快辞掉那份“鸡肋”工作。 他需要有个贵人拉他一把!需要借东风,才能上青云。但世上本就是千里马好找,伯乐难寻。上天无门的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好皮相,开始留意起身边的“贵女”。 他狡辩道,我的贵人是我妻子罢了。谁说贵人就不能是女的? 看着叶黎安无语的样子,他定睛好好看了看她,对她说:“她跟你们不一样。她大学时候打工是为了给各种慈善事业捐款。她有理想,有能力,还心怀天下,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女性。” 叶黎安无语地翻了翻白眼。 爱你的人,怎么都会爱你;不爱你的人,你怎么样都不会爱你。她早已不纠结于他的心意。 叶黎安正想走,郝铭恩的梦境变幻成与他初恋相处的点点滴滴。她看着青春正派的男孩那么开朗阳光,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郝铭恩。那个女孩的脸是模糊不清的,显然郝铭恩都忘了那位初恋的样子。 其中,有一段记忆细节十分深刻。年轻的男女出校门发传单,工作过午间人流高峰期,早已错过食堂的饭点。还未获得报酬的两人,全身上下只有六块钱。到了小吃店,点了份四块钱的葱油拌面和两块钱的葱油饼。女孩说自己不饿,吃了半张饼,将拌面和另半张饼给了郝铭恩。郝铭恩推了几下,女孩坚定地说自己吃饱了,郝铭恩只好吃了。他看到了女孩吞咽口水的样子,想起她说早上也没吃饭。他低头扒着面,眼中有两颗泪拼命挣扎着要滚下来。 成年的郝铭恩走到叶黎安身边看着那对年轻男女,说:“就是这一顿饭,让我这辈子认定了她。我在心里发誓,我一辈子都要对她好。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把所有锦衣玉食金银玉器都送到她面前来。” “后来知道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孩,想法没变?她虽然现在没吃,但是回到学校就有钱吃好吃的,或者回趟家也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郝铭恩摇摇头,微笑道:“她那天为了挣全天工资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晚上结了账我们才吃了顿饱饭。就算她有钱,她那天中午真的是饿着肚子把吃的给了我。难道这份情不够真挚吗?” “那你不要吃,给她吃点啊。” “我当时推脱了一下,但后来是觉得在外面推脱难堪,而且我哽咽地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低头扒饭。” “你后来见过她吗?” “没有,她出国定居了。听人说嫁了个瑞士人,过得不错。有一年大学同学聚会,我当时已经是叶家女婿,本来想着去让他们看看自己过得有多好。但听说她也在,我就没去。” “为什么?” 梦中的郝铭恩脸上红了红:“我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我不想玷污她记忆里的郝铭恩。” 叶黎安长舒了口气,终于将她这辈子的感情和婚姻画了个句号。说到底,所托非人罢了,都过去了。 此时,郝铭恩的母亲又闯到他的梦境。她看着叶黎安点点头,转头微笑着问郝铭恩过得好不好。 叶黎安突然意识到这是她遇上的第一个阿飘同伴。她激动得想问问她,关于做阿飘的心得和转世的事情。但郝母似乎很急,没空理她,叶黎安就在一边耐心等着。 郝母终于跟他说完话,郝铭恩在梦里跪在地上向母亲忏悔。他在听说母亲死亡后就难受得不行,只是那时他像是魔怔了,只知道怨恨父母的无能。于是没哭,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向监狱申请要送母亲最后一程,只是整天在监狱里寻衅滋事,成了监狱禁闭室的常客。 教导员知道他是独子,提醒他可以向监狱申请外出送葬,虽然可能没什么希望,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郝铭恩什么都没说,向他吐了口唾沫。教导员忍无可忍,把他拖到禁闭室,想揍他几拳解解气。但到了地方,又想起他刚没了母亲,情绪激动也能理解。于是算了,只是把紧闭天数延长了几天。 过了五年,郝铭恩已经习惯监狱生活。有叶家在,他想出去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再做这种妄想,积极配合监狱管理。在工作之余,还会看书、写文章,甚至偶尔在重大节日联欢时还能向狱友学学弹吉他。忽有一日,闲聊中,他听人说起那天的日期,突然泪水就止不住的往下流。起先还是蒙着头默默的流泪,后来呜咽到整个房间的人都问他怎么了,最后更是嚎啕大哭将狱警都引了过来。等他平静下来,他才告诉狱警和狱友,那天是他母亲的忌日。而他,连母亲最后一程都没能送,最后一面还对她百般埋怨。 当晚,他母亲第一次入了他的梦。之后,便是常常来陪他聊天,问他以后出去了想做什么,激励他,让他不要失去希望。一切都有定数,老天自会安排,让他安心等待属于他的机缘。每一次,郝铭恩都会跪在地上向母亲忏悔。 叶黎安听郝母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他。叶黎安十分奇怪。她怎么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郝母解释说,阴间使者来接她了。然后告诉她,原来自杀的人需要在阳间和阴间的中间地带过完阳寿才能去地府转世。这个地带是在鬼门关内却又不在黄泉路上,而在路旁虚空处。此处其实有很多魂魄游荡,但此处的鬼魂被封了六感,看不到彼此,听不到声音,只能靠着和阳间人的念想看到阳间世界,念想深了就可以入梦跟家人说说话。 叶黎安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少阳寿? 郝母只是叹口气,说:“没办法知道,只能熬了。熬到日子了,寿数尽了,阴间使者就来了。” 郝母看着熟睡中流泪的郝铭恩对叶黎安说:“去了阴曹地府,就不知道能不能来看他了。如果你闲着无聊,就来帮我看看他,多提点提点。”又沉默了几秒,摆手道:“咳~算了。你现在这样都是他害的,哪能对你提这样的事儿?而且我总觉着我老在他身边呆着,他就容易不舒服。你以后在你亲人身边也要小心些,注意看看。” 她眼神对儿子无比留恋,柔声说道:“这我都要转世了,还放不下对他的念想,对他也不好。” 叶黎安没说话。没一会儿,郝母转头向右前方应了一声,迅速蹲下摸了摸郝铭恩的脸,跟叶黎安打了声招呼,就往右前方走得消失了身影。 叶黎安随着她的声音看了一眼,没见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直到郝母消失,她才信了郝母说的话。 之后,叶黎安很少再给叶家人托梦。她只远远地看着他们过得快乐,心里就满足了。黎爱莲偶尔会抱怨她心狠,都多长时间没来梦里找她说话了。她听到了无奈地笑笑。 第50章 梦醒 叶父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叶黎安忍不住去看他,竟然无意间入了他的梦。她跟他聊了很久,说自己早就放下了此生的怨恨,请他也放过自己。叶父一听就说,你这死了都替那小子求情?叶黎安笑了笑否认,说起了其他话题。 她不是替郝铭恩求情,只是叶父让专人负责着郝铭恩的事情,每次来汇报完情况,叶父都会想起惨死的女儿心绪不宁,悲痛难安。十几年间,郝铭恩倒是在牢里找到了信仰,叶父却被折磨得身体出了问题。她不忍叶父沉沦在仇恨里。 第二天,叶父就将负责郝铭恩事宜的专人调去了别处。自此郝铭恩彻底消失在叶家人的视线中,慢慢地叶父的身体果然康健了不少。 进狱第十五年,郝铭恩终于出狱,回到家关起门来跟郝父过起了日子。他农忙完,便在家看书写文。日子倒也过得去。后来,村里来了个没处落脚的寡妇,带着半大小子,是被生病的丈夫拖的卖了房,小孩初中毕业就辍了学。 本是回来投奔早已断联的娘家,可娘家人发达后举家搬迁。村里人也没个联系方式,就算有也不给她。老人们可都记得,这姑娘当年为了嫁人差点把家里闹翻天,最终自己一个人跑去远嫁。他父母说了就当没这女儿,早就不再提起她。 看着天色渐晚,村里人都不愿收留。孤儿寡母就坐在郝铭恩家门口不远处,打算过一夜再走。郝铭恩不忍心,叫进来给吃了饭,留了一夜。第二天,给了一些钱,让他们走。他们走了又回来。郝铭恩没办法,为了吓退他们,说了自己犯过的事儿。那女人显然是吓着了,又走了。入夜的时候,有人敲门,原来是母子俩又回来了。她说自己不是坏人,但也算不上是好人,年轻时决然远嫁,赌气下再没联系父母。有孩子后想联系,却也联系不上了。后来想回来时,丈夫生了病,干不了活儿断不了气的过了这么多年,家里家外就靠她支撑,更没什么脸面回来寻亲了。 她求了郝家收留,过了几天摸清了底细,才又说要照顾郝铭恩生活。她比郝铭恩小了七八岁,但郝铭恩生得好看,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瞧着也没了往日的狠戾,就踏踏实实跟他过日子。 郝铭恩虽有些不情愿,但聊胜于无。这女人说话粗俗,脾气爽辣,又有些小心眼,人却是善的。干活更是一把好手,家里家外收拾的立立正正的。自她来了之后,本来不受待见的郝家在村中更是受尽白眼。她硬是笑吟吟地将人心都收了过来。郝铭恩不求其他,只要不耽误他写作就行,也就安下心来,供养继子读书,踏实过日子。 他有时摇头轻笑,一心远嫁的女儿终是嫁到了本村,一心求出人头地的男儿又落回了原处,还娶了心地像母亲性格又相反的女人。 兜兜转转,咱们都逃不出老天给我们的命! 没几年,郝父死了。郝铭恩觉得好笑,他一辈子不当人,结果临走时却是有儿子儿媳孝顺送终。他妈妈被欺负了一辈子,连死亡都那么凄凉。真是不公平!但他不再纠结于公平不公平。他早在哲学和社会学中参透世间如水般的平衡,在佛教典籍中参悟了一个灵魂的前世今生及因果报应。 老天都记着呢! 至于程澜依,郝铭恩再没去找过。她入狱之后就接受不了打击,心绪波动之下没了胎儿。他们之间的缘分便是尽了。 叶黎安在看过郝铭恩之后去看过她,她精神似乎有些不太好了。梦中一见到叶黎安,便大叫着醒来,裹着被子,瑟缩在床上。 她哭哭啼啼的说:“叶黎安!你放过我,好不好?是我错了,放过我!” 叶黎安愣了一下,以为她能看到自己,兴奋得冲过去问:“你能看到我,是不是?程澜依!你看看我啊~“ 程澜依继续哭着喊:“叶黎安,你走开,走开走开!你要恨就恨郝铭恩,别折磨我~~~” 叶黎安安抚道:“好好好!别害怕,我不伤害你。你看得见我,是吗?” 程澜依跳下床,继续喊。早被吵醒的狱友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个疯婆子又开始了。她怎么……”正要开始发挥,狱警就过来呵斥着问发生了什么。 程澜依躲到狱警身旁,指着对面的角落说:“看!叶黎安在那儿。她来向我索命啊!求求你了,给我换个房间,好不好?求求你啊。” 叶黎安站在她身后,感到莫名其妙。 狱警不耐烦的抽开手:“你都换了多少次了,怎么就你事儿这么多啊?这个月都换了三次了。爱睡不睡,再出声就关禁闭。”然后又呵斥了其他人,锁了门回去睡觉了。 程澜依躺回去,用棉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眼泪避开匆忙转动的瞳孔,颗颗砸在枕头上。没一会儿,她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看她又抖得厉害,叶黎安无法确定她是热还是冷。 程澜依就这样瞪着眼珠子,紧张到破晓时分,熬到眼珠布满血丝,嘴唇干燥泛白,颤抖到窗外微微的灰白色漫进室内,周围的情形逐渐清晰之后,才安心的舒了口气,闭上眼睛。 叶黎安坐在她身边,发现她的梦境脆弱地根本不用叶黎安费什么力气就能随意进入。但她怕又惊扰了她,躲到了外面。 铃声响起,狱中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程澜依拖着疲惫的身子,勉强爬起来洗漱练操工作。白天她与狱友谈笑自如,只是因夜里没有休息好,精神不振。狱友半玩笑半气愤的羞辱她昨夜的丑态,她矢口否认,听话中的意思,显然不是假装不记得。 她这样白天正常夜里魔怔不知多久了。起初只是失眠多梦,瞪着眼睛躺着。后来开始半夜坐起来喃喃自语,几次把偶然醒来的狱友吓得魂飞魄散。最近半年,又开始疯疯癫癫说叶黎安站在床头看着她,向她索命,换了几次囚室。 再过了几个月,看她情况越来越严重,监狱方面给她做了精神鉴定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拉扯了些日子,上级终于同意将她转去精神病院。不到半年,上级又以经费有限为由,要将她转回来。刚刚脱手抛出的山芋又要回来,监狱方面自然是要扯皮。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程澜依终于回来,眼神透着呆滞,行动变得迟缓,看管倒是方便了不少,但始终要费着精神紧紧看着。 药片也是一次都不能少吃,否则发起疯来次次都要见血。最终监狱联系家属,经过层层申请和审查,在程澜依入狱十八年之后将她托给了她姐姐监管。 郝铭恩他俩出狱前,相关单位领导自然都去问了叶家的意思。彼时,叶宏安心养生,叶黎明开始当了家。仔细问过他们的情况后,叶黎明怕又搅得父母心神不宁,做主点了头,对人说是自家父母的意思。后来过了多年,叶宏夫妇得知后,沉默了半日,倒也没有追问。 到了姐姐家的程澜依,寄居他处,又有精神病,少不得要人费神费力。虽有姐姐诚心可怜和爱护,免不了要受尽其他人白眼。幸好,她入狱前有些积蓄存着,姐夫拿着她的钱,管着她一口饭,自是没办法赶出门。 本来日子这样就算不错了。结果,挥霍完她的积蓄后,姐夫渐渐容不了她。一次,在撞破他对程澜依欲行不轨后,姐姐终于忍无可忍得爆发,带着妹妹离家独居。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幸亏姐姐看得紧。程澜依虽是疯着、呆滞着,但也瞧不上那样的男人,这便是姐夫绝不能容忍她的缘故。 一个害人精、疯婆娘,还敢瞧不起自己?那滚出去! 此时,姐妹俩已经都是六十上下,姐姐没了个需要伺候的臭男人,姐妹俩的日子终于安定下来。程澜依在姐姐终日的陪伴和照顾下,在两人另居后的第三年终于停了药,慢慢的也能跟着姐姐偶尔做些闲散零工。两人在子女们的孝顺下,省吃俭用着每月的低保,倒是够着温饱。 叶黎安无聊时去转了转,对他们的遭遇没有同情或庆幸,只是觉得天道轮回,该还的还,该享的享,真是一点儿都不容错。 后来,叶宏去世。弥留之际,叶宏终于见到阔别三十几年的女儿,对着床边的叶家人说遗言时,脑子也有点犯了糊涂,艰难招手让叶黎安过来,说给她留了哪些产业。之前一直没见到她,都没跟她说上,又说了些留给叶黎安的遗言,教导她处世之则。叶黎安跪在床边认真听了,第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 叶家其他人听着叶宏虚弱地念叨叶黎安,更是哭得泣不成声。黎爱莲倒是坐在叶宏身边,抹着泪跟他一起念叨:“安安~来接你爸爸呀?好好带他过去。你爸胆子小,他会害怕……”泪水又流下来,说不下去。 此时,叶宏已挨个儿嘱咐完,对黎爱莲的养老、甚至身后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托付给了叶黎明照办。虽然这些事早已让集团法务部写了各种各样的遗嘱文书,但死之前总要再说一遍才放心。毕竟此时不说,那就再没机会了。 叶宏说完最后一句话,挨个儿看了一遍深爱的家人,满意的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从容的脸上似是挂着微笑——此生足矣! 叶宏的魂魄从身体中抽离出来,走到叶黎安身边抱了抱她。父女俩看着叶家人扑倒在叶宏身边哭得伤心欲绝,心中十分激动。 叶宏想告诉他们不必哭,他与安安团聚了。而且,这一生,无愧天地无愧于心,他过得很好。 “不必伤怀!他日我们必将重聚!” 至此,白手起家的叶氏集团第一任当家人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对叶家人来说是沉重而悲痛的打击,但对于竞争对手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几家联手攻击叶家各方业务,以为一击必中,没想到叶氏应对自如。他们不知道,叶氏内部也少有人知道,早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叶宏慢慢放手给叶黎明。即使叶黎明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集团领袖,但基于各种考量,所有的最高文件都签署叶宏的名字,实际当权者早已换成叶黎明。这件事,只有叶宏和叶黎明身边的亲信知晓,不过五人。瞒天过海到现在,正好看清孰友孰敌,划清界限、绝地反击、肃清内部。叶黎明在忙于葬礼和集团事务的这些天睡觉都成了奢侈。 值得一提的是,秦疆带着媳妇儿前来帮忙。媳妇儿帮衬着叶家妇孺主持丧礼一事,秦疆则帮着叶黎明抵挡着外面竞争对手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的阳谋阴招。对于有充分准备的叶黎明来说,他夫妇二人的存在意义不大。但情谊大过天,葬礼后秦疆早已发展出规模的小公司,在叶氏集团的各种帮衬和关照下,一跃成为商界黑马,几年间便扩张上市。 葬礼轰动了大半个国家,政要、商贾、各界精英以及有来往的国际友人,都前来吊唁。各项丧事议程紧锣密鼓地排了七日。七日后送走了来吊丧的宾客,叶家和近亲又继续进行七七四十九的丧俗。 黎爱莲老年丧夫,没几天就躺到了床上,叶宏便去床前陪着。叶黎安教他入了黎爱莲的梦,叶宏恢复成年轻时的模样,引得黎爱莲也变成芳华正盛的年纪,两个人在梦中肆意玩耍着。这辈子虽没有冷落过爱妻,但因忙于事业,他们从没有这样释放性情恣意畅快的玩耍过。自此,黎爱莲更加缠绵梦境,整日沉睡,不愿醒来。 叶黎安置身于叶家子孙中,跪在侧旁依礼而行。 到了第四十九天,穿梭于叶家人群中的陌生中年人,忽然来到叶宏身前,礼貌地请他跟着走。 叶宏一脸防备,详问去处。那人笑了笑才说,是你该走的时辰了。叶宏一看时间,此刻正是他去世的时辰。 叶宏虽有万般不舍,但也知无法逗留,便跟黎爱莲告了别。黎爱莲万般不情愿,死死抓着他,要让他带着她。叶宏温声哄得她改了想法,出了她的梦境。又看了一圈惦念的亲人,才转身跟着那人,心里颇有些怨气:我咽气的时候就该来带我走的,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搞得又心生不舍,又难受了一次。 那人似是能看穿他的想法,笑着解释:这是因为叶宏有天生的大运道才给了这样的优待。其他人有的能留七天,有的直接带走,有的甚至是阳寿未尽就得去报到了。 叶宏听着心里舒服了些,想着自己这一生的作为,若说没有天运相助,他也是不信的。 叶宏走了几步,发现叶黎安没有跟上来,回头找她。发现叶黎安站在他后面几十步远,呆呆的看着他。 叶宏招招手,叶黎安忙跑上来,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叶宏觉得好笑,这是担心自己害怕吗? 刚想安慰叶黎安,却在她眼中看到了恐惧——那不是担心,而是赤裸裸的恐惧。 那中年人回头看了一眼,十分耐心的给叶宏解释了叶黎安的情况。叶宏这才反握住她的手。他不敢想象,女儿独自一人游荡在世间,多么孤独多么恐惧。纵使他有万贯家财,却没帮女儿解过困。在她需要他时不在身边,让她年轻轻便殒命;现在无论如何也要带她脱离这苦海。 他死死握住叶黎安的手,回头坚定地盯着那中年人。那人又笑笑,没说什么,只是往前走。叶宏带着叶黎安跟上,眼睛时时盯着女儿。结果没走几步手中一空,眼瞧着叶黎安消失在面前。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找那人理论,还要回头找女儿。那人耐心的等他折腾完,看着回到跟前的叶宏说:“咱们走。” “你不是说我是大运道之子吗?那我用这大运道换她跟我走。” 那人脸上第一次有了别的表情。叶宏看着他惊诧之后,望着自己,显然是在思索可行性,最终还是眼露遗憾道:“还不到时候,强行带她走,对她也不好。时辰到了,她自会去地府,再入轮回道。” 叶宏还要说话,那人一把拍在叶宏脑门上,叶宏如失了魂魄的尸体呆呆地跟着他走。 那人嘀咕道:“这些凡人真是够烦人的。那大运道是谁都能有的?有多诱人不知道吗?差点坏了我的修行。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敢瞎说话。幸亏有天道盯着呢,哼~不然你这运道,早被抢的不知落谁手里了。真是无知!” 又回头瞪了叶宏一眼,继续发牢骚:“我就说不能给他们面子。让他多留几天阳间怨我,现在还讨价还价个没完。早这样拍一拍多省事儿。这地府的差是越来越不好当了,搞什么新花样?还说要微笑服务,还搞什么今生缘今生尽,但凡不是大奸大恶之人都要让他们留几天阳间圆圆遗憾。搞什么搞?留几天就得盯着几天,这得费多少工夫?耽误多少活儿?唉~” 他倾倒着满腹牢骚,等走到鬼门关前排队时才又拍醒了叶宏。叶宏还要说什么,那人笑眯眯得指着前面查通关文牒的官差竖起了食指让他噤声,又指指排在前面几百米远的亡魂,对叶宏小声说:“这事儿不能声张。我让她顶了别人的名头排着呢!刚刚才托了老友办好的。这算是偷摸把她放进去。你别随便出声,不然事情败露,你我难逃干系不说,你姑娘可就一直在那儿进不去了。” 叶宏虽然不肯轻信,但也不敢声张,只探着身子想看看叶黎安在哪儿。那人又把他按下,怪他太抢眼,小心引起官差注意。 叶宏不信也得信,只能等着到了里边再找叶黎安。 过了鬼门关,他抢先跑到前面找女儿,却处处都找不见。立即明白自己被骗了,想要回过去再找一找,可哪儿还有那鬼门关的影子? 叶宏气得要找那人算账,那人微笑着给他解释。两人,哦不,两鬼一路在抱怨和解释中没一会儿就到了阎王殿。叶宏觉得这也过分顺利了点,才想起路上大波人跟他们并没有同行。莫非……? 对!那人笑眯眯的解释,叶宏结束了轮回,以后就可以当个小差,享无寿之命了。叶宏惊讶得瞪大了嘴。 叶黎安仍呆楞在原地,看着空空的手心,心生绝望。她刚刚就看到父亲自己一个人说话,觉得奇怪。联想到郝母走之前对着空气说话,忙去抓住他的手。如果能跟着走就最好了。结果最后还是剩了她一个人。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周围人群来来回回,穿她而过,没有一个为她停留。 突然,叶黎安感到有人推她,她没理,继续哭。那人又来摇晃她,她哭的正起劲,烦不胜烦。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竹安正关切的看着她。 她愣了一下,发现对面是活生生的人,显然是能看到她的。她一把抱住竹安,庆幸地哭喊:“终于有人看到我了。终于有人看到我了。”她死死抱住竹安,说:“我不会再让你像他一样跑掉了。我一个人太寂寞了。竹安!你别走,好不好?” 竹安的心脏砰的震颤了一下。娘娘估计是梦到死去的红烛了,也不知是想起红烛的死亡了,还是王爷跟她说红烛走了。她想到红烛怯懦又勇敢的模样,想着她俩的情谊,觉得王妃娘娘伤怀是应该的。只是没想到娘娘却把自己看得这样亲近。也是!从颜府跟来的婢女就剩下她一个了。颜府再不好,她们几个也是一个府里出来的。王妃娘娘心里将她们看得重一些也是应该。 竹安心里一阵温暖,瞬间决定再不考虑当晋王侍妾之事,抱住叶黎安温声哄道:“娘娘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小小的手掌一下下拍着叶黎安的后背。 娘娘? !!!! 对啊,我穿越了。不在那个鬼地方了。哈哈哈哈,太好了。 叶黎安又高兴起来,蹦下床就跑到院子里感受着温暖的阳光晒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脸上还挂着泪痕。 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活一次,活得精彩畅快。 红芷带人给她端来水,洗漱了一番。叶黎安闭目感受着暖暖的阳光,任其折腾。 她每次想到前世的一切就觉得自己愚蠢。原来她在别人眼中不只是叶黎安,还是叶家大小姐,是郝铭恩的老婆。她以为别人靠近她是为了她,就连之前误会被晋王绑架的时候,还想着是图自己什么。 真是自负又天真! 叶黎安叹口气出门去看了颜瑾淑的孩子。自她恢复全部记忆,闭关静心几天后,她每日都要去看两次。起初不敢抱,不敢让自己生了亲近之心。可看到那么小只那么软糯糯的可爱点点,忍不住抱了起来。从此,越发亲近,空闲下来便去陪着。 第51章 进宫 到了进宫的这一天,叶黎安一大早就被拽起来梳洗打扮。等她穿上繁复的朝服,收拾停当,太阳刚刚冒尖。她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已经没有时间安闲的吃个早饭。叶黎安心里对这件事颇有怨言。要按她的想法,她宁愿一辈子不进宫,一辈子不见皇上太后。 不只是叶黎安,颜瑾淑对于皇家的抵触深入骨髓。今天皇宫两个字说得太频繁,竟然心脏都开始不舒服。 叶黎安尽力安抚这具身体,让竹安带了点心和茶水出了院。院门口早有小轿等着,叶黎安今天的服饰实在不利远程徒步,只好坐着到了正大门。 经过前院时,不知忙何事歇在德馨居的晋王迎了她的小轿,在侧旁步行着与她闲聊到了大门口。晋王贴心地将她扶出来,又扶上马车。叶黎安奇怪,同样繁复的朝服冠饰为什么就不能阻碍晋王行动自如。 坐进马车的叶黎安终于松了口气,让竹安递了点心,就着马车上早就准备好的茶水吃起来。 因是要入宫觐见皇上,不同于往日出游时的低调奢华马车,这辆是晋王府最好的马车。不仅马匹要同色同龄纯白宝驹,车身大小,制作使用的布帛,挂着的珠玉饰物,甚至是赶车的马夫和他手中持的鞭子,都透着刻意的贵气。 叶黎安无聊的看着那颗颗鸽蛋大小、成色圆润莹白的串子,带着下面的络子在颠簸间有节律的晃动着,默默数了数都是六颗。车壁软而不闷,不知里面是什么材质,是纹着金龙的暗金色流彩锦帛,摸上去光滑而冰凉。层层包裹的叶黎安暗道,怪不得一坐进来就不觉得多憋闷了呢。宽大的马车中间放置着正方形木桌,透着乌黑色,叶黎安看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只瞧着木桌侧面镂空雕刻的手艺实在了得,心中赞叹。 晋王和叶黎安坐在绕着木桌而设的坐榻上,一个笑眯眯瞧着对方,另一个在尽力不弄乱发饰的原则下,吃得不管不顾,心里还想着:这么宽敞的凳子,我要是能躺着再睡会儿就好了。 晋王忽然抬起手,向叶黎安伸来。叶黎安突然就想起那天颜正廷伸过来的爪子,惊慌之下差点儿噎住。晋王微微惊诧了一瞬,仍向前伸到叶黎安嘴角,轻轻擦掉了点心屑。 叶黎安有些尴尬:“你动的太突然,我想起那天颜正廷的手了。” 晋王了然:“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叶黎安挥挥手,十分大“肚”的原谅了她。看着她吃得要打饱嗝,晋王起了逗弄的心思:“我也没吃早餐。” 叶黎安这才想起他,不好意思的将所剩无几的点心往前推了推:“呵呵,那你也吃点呗?” 晋王瞟了一眼点心,撇过头,表示自己的隐忍,说:“不吃。我要留着肚子去皇宫吃好吃的。” 叶黎安一脸问号。 晋王转回头来看着她,装作惊讶,表情夸张道:“呀~难道你不知道宫里给我们备了早膳吗?可都是我们王府吃不得的佳肴啊!” 叶黎安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晴天霹雳?自己都快吃饱了才知道这个信息。想到前世在电视上看到的皇宫御膳,自己好不容易跳桥又游荡几十年才穿越来能吃到御膳,结果现在点心果腹,光看着吃不下? 她怒瞪晋王:“为什么不早说?”打了个饱嗝,将点心扔回了盘子里。 晋王忍不住笑意,哈哈笑起来。见状,叶黎安羞恼起来,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就扯过来揉搓他的脸——让你笑!让你笑!还敢笑话我?气死我了。 等她终于消气停手,才想起这是个能几下就折断辽北军将帅胳膊的武打能手。虽然颜正廷武功肯定不咋地,这么说来晋王的武功可能也就一般般,可她叶黎安是个十足十的小弱鸡啊。 她坐回来,强自镇定,偏过头看外面的风景,心里突突突的怕他突然暴起将自己的小命结果了。不过,我现在可是他心爱的王妃颜瑾淑啊,应该不会?这么一想,又有了胆子看向他。 晋王显然是很享受这么野蛮的颜瑾淑的,仍笑吟吟地看着她。 叶黎安看着他歪了的发箍下几缕碎发垂着,眼睛眉毛嘴唇整个五官都舒展开来,露出整洁白牙,车窗外几缕阳光跳进来,散在他的眼中。她的心突的一下,脑海中的不知哪个峡谷中灵光一现,跳出了曹植的《洛神赋》。 这家伙到底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一个男的生这么好看干什么?没的搅乱我修道之心。美色当前,要把持住啊!别忘了这一世的修行目标:尝遍天下美食,踏遍世界各地。踏遍各地就算了,自己都护不住自己,还是在一个安全的角落尝遍美食比较实际。 她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晋王眼中的光从戏谑变成了期待。 她咽了咽口水,撩过车帘往窗外看风景——大早上就这么闷热,不是能从王府看到皇宫的吗?怎么还不到?黎安施主,你要护住心脉,不能破功啊!忘了前世的教训了? 想起前世的郝铭恩,她一下冷静下来,觉得温度也降了几分,景色终于抵达眼睛。 她微微偏过头发现她们走在那么宽马路的正中间,远远的还能看到晋王府外墙。再往前看去,皇宫巍峨的大门耸在远处,门上大大的皇城两字清晰可见。 皇城? 好!人家的地盘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到了门口,马车行驶速度放缓,叶黎安做好了下车的准备。可是,没一会儿又快了起来。撩起帘子一看,竟是驶进了皇宫。 叶黎安很惊讶,忙搜索颜瑾淑的记忆,发现颜瑾淑对这些一无所知,只依稀记得红色大门上一排排的门钉、高高的门槛和脚下的石板路。 马车往里走着,路还是像门外那么宽敞。两边是一排排的房屋,规格一致,十分整洁。 叶黎安想,这些巷道和房子倒像是复制粘贴的,竟然都一模一样。只有零星几户不同,几处探出树冠,有几户上空飞着鸟。叶黎安看了几眼,觉得单调无聊,又回来坐好。 抬眼看向晋王才发现他头发还乱着,她忙问:“这都快要到了,你怎么还不整理仪容?” 晋王微微撅起嘴道:“我是有妻子的,又不是个没人管的野男人。为什么要自己动手?” 叶黎安被这言论惊得“哈?”一声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他的妻子”是自己,他恐怕是在等自己帮他弄。 她有些无奈道:“我不会弄啊。我自己的头发都是竹安和几个小姑娘给我做的呢。” 晋王下盘稳当地坐着,手臂却抱住,像是有些赌气。叶黎安真是头疼,晋王偶有几次这样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可爱是可爱。但是真的跟他一贯的风格很不相称啊,大哥~要不要告诉他呢? 叶黎安虽在颜瑾淑的记忆里找不到路线,可是却有清晰的图像能让她捕捉到皇宫高位者对她的不喜。养子也是子啊,万一计较起来,罚她一顿怎么办?没得御膳吃不说,还要挨一顿板子?戒尺?银针扎手?她脑中闪现各种影片中的古代女子刑罚,有些胆怯。 于是她商量道:“要不,我让你的贴身随从上车来给你整理怎么样?” 晋王仍坐着不说话,叶黎安再道:“那要不,让竹安来?那姑娘手轻,不会弄疼你的。” 不知是哪个字令他不满意了,晋王竟然哀怨的瞪了她一眼,闭上眼睛假寐。 叶黎安闭上嘴反思,可能那个字是“疼”。他身有武功,又是男人,不要面子的吗?人家会怕疼吗?应该是这样的逻辑……? 于是,她又斟酌着开口:“那让孙嬷嬷梳。”她本来还想说,孙嬷嬷从小服侍他,知道他的喜好,梳起的样式一定能令他满意。但是,不敢讲啊~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嘛! 叶黎安看着他这种样子,暗讽自己:话说,咱也是太卑微了?你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有必要怕成这种德性吗?叶黎安! 叶黎安不再管他,反正他不会就这样面圣的。担心个毛? 马车终于停下来,叶黎安抢先下去舒展舒展筋骨。再舒服的马车也不能坐这么长时间啊! 坐这么长时间,这是直接坐到地方了吗?晋王竟然这么受宠?一般到了皇宫不都是要腿儿着的吗? 结果一下车,颜瑾淑记忆中嵌着九十九颗门钉的朱红漆大门和超高门槛才出现,门上赫然写着“皇宫”二字。叶黎安脑子有点乱起来,索性不再管这些。刚要开口让人上去给晋王梳发,便看到晋王顶着歪斜的发髻自己下车了。 她忙左右前后瞧着,果然看到一排排身着官服的人站在那里,虽站的井然有序,但交头接耳,低低交谈之声嗡嗡不绝。 等那群人一个接一个地看到晋王的模样之后,嗡嗡之声熄灭,只偶有几声嗤笑传来。晋王朝这群人看了一眼,嗤笑声也没了。 晋王从容地走进宫门,叶黎安跟在后面想赶上他。但晋王腿长步子大,叶黎安又穿得隆重,无法迈大步,又不敢大呼小叫,只能小跑。等赶到晋王时,已经跑了十几步远。这下叶黎安头上的配饰有的歪了,有的缠住了。 晋王站住,等叶黎安跑来,耐心地给她整理发饰和微乱的发丝。手指灵巧地穿行,叶黎安的头发不一会儿恢复了原样。 “外面那些都是等着上司下早朝的六七品官员。”晋王开口。 叶黎安看着他耐心给自己整理有些内疚:早知道他这么在意就给他胡乱梳两下再叫人来弄也好啊~ 她没心思听别的,低声劝说:“别闹了!我们回马车。我给你梳。” 晋王顿时笑起来,晨光都不及他笑容灿烂清爽。 叶黎安挪开眼睛,正要往回走,一道老者声音传来:“晋王殿下万安!” 晋王抱拳道:“王伯父安好!” “不敢当!王爷莫要折煞老奴了。” 叶黎安抬头看去,是一位身着华服的老者,正是皇帝近侍王司宫。颜瑾淑进宫次数寥寥,认识的人并不多,但对这位王司宫的印象十分好。他说话亲切,为人和善,在颜瑾淑紧张忐忑的时候还曾温声劝过莫慌。 “王爷这头发是……?”王司宫和善的脸上挂满了一堆问号。 “被王妃打了。” 晋王说得自在,叶黎安却被这句话劈得外焦里嫩。王司宫脸上的问号都变成了问号加叹号。 几乎没有多余的间隙,王司宫开口:“时辰不早了,请晋王和晋王妃移步。” 这下想回马车也回不去了,只能跟着往前走。晋王拉过叶黎安的手,往前走了几十步。叶黎安才发现这里贴墙站着一队人,正恭敬有序地垂首站着,并不似外头那群官员般叽叽喳喳。 晋王让叶黎安坐到轿子中,自己走在一侧。 “殿下要不要到偏殿梳洗一番再面圣?”显然是犹豫了好久才提醒。 晋王表情仍是如沐春风的微笑模样,说:“不必了。本王正要让父皇好好看看,让他好好惩戒她一番才行。不然本王这日子没法过了。” 叶黎安坐在轿子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只想跳车逃跑,哦,不,跳轿逃跑。 不过,她没有。不仅没有,她还亲自见证了晋王的厚脸皮。 他们这一行行至半路,正好遇上下朝的人潮,挨个儿向他行礼问安。有些相熟的或自带八卦天分的,自然要问上一问他那发髻。 晋王微笑着回答,是被自家王妃打了,丝毫不避讳坐在轿里的叶黎安。 有几个爱操心的还提醒,仪容不整面圣可是罪过,陛下不责罚晋王,也会责罚始作俑者,劝晋王梳洗之后再去。叶黎安感激这几个人八辈儿祖宗,心里骂着:洛慕笙,你这混蛋!能不能别闹了? 晋王仍是从容的模样:“本王正要告御状呢!” 没人再劝什么,都在怀疑自己的消息是不是听错了?传说晋王十分宠爱王妃啊。不对啊!不宠爱能被揍吗?或者晋王妃武功高强?而且,轿子里就是王妃? 他们一头雾水的回到家议论此事,从同僚、下属,蔓延到家里妇孺。很快,晋王因被晋王妃打而去告御状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都城各个角落。 男人们都说晋王妃无徳、不贤,颜府教女无方之类的。女人们却是白起了丈夫,嗔怪他不如晋王会宠人。男人们都惊了!这咋还绕到这儿来了? 聪明的不管明不明白都不再追问,愚钝点的则要问问夫人为什么。 女人分析:你想啊,晋王殿下贵为亲王,又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莫说一个女子,就算是武功了得的男人估计都近不了身。 愣头愣脑的男人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呢? 气性大点的女人上手就要打丈夫,丈夫自然要躲。女人气哼哼地问:懂了吗? 男人若还不懂,妻子若是个不爱说话的直接出门离去,遇上个爱说嘴的则要苦口婆心的讨论解释一番。 温柔点的倒是不上手,只是耐心解释:那肯定就是晋王殿下站着让王妃娘娘打的呀。而且,当日要面圣,出门前自然要梳洗打扮齐整才出门,到了皇宫却是歪了发髻。王妃却安生坐着轿子,晋王在轿子旁跟你们说话她能听不见吗?所以啊~肯定是路上打的,晋王忍无可忍才要去皇上面前讨公道。 那是该让皇帝好好责罚一番,晋王妃也太胡闹了。 女人们都会瞥一眼丈夫:坊间传晋王妃尘不染履,晋王那么生气都不愿让晋王妃步行,你真觉得晋王会让皇上责罚王妃吗? 听到这里的男人大多是耿直莽汉,听得云里雾里的,索性不再烦扰其心,做别的去了。 而那些老狐狸则是闭目养神间,将此事挤进脑子里略微嚼了嚼味道:晋王此出到底意欲何为? 第52章 面圣 人潮过到一半时,叶黎安放弃了:爱咋咋!随便!都毁灭! 她颓废的坐在轿子内,脑袋放空,只盼着行刑的人下手轻一些。 王司宫看着晋王倒是忍俊不禁:这孩子,看来只有跟王妃在一起才有点孩子气。 他想起娶晋王妃前,皇上屡次要给晋王赐婚,晋王每回都拒绝得干脆——话说的漂亮而圆滑,只是决定不容转圜。后来,晋王要皇帝赐婚,皇帝真是高兴,可向来支持子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的皇上听说是颜瑾淑之后,立刻没了好心情,百般阻挠。结果,还是没拗过他。晋王啊!看着和气,一旦定了个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不知多久,轿子稳稳放下。叶黎安下来都没心思好好欣赏一下皇宫。她看了一眼晋王搞笑的模样,没能笑出来。那眼神中没有神采,只有怨念满满。 晋王牵着她登上台阶,叶黎安跟着亦步亦趋。既来之则安之,该来的挡不住,那就闹起来!燥起来!她心中又有些病态的兴奋起来,快走两步与晋王并肩走在台阶上。 他们来的是勤政殿,刚下早朝的皇帝正在偏殿更衣歇息。早有人禀报过,晋王夫妇直趋而入。 迈了高高的门槛进去,转过玄关,跟着侍者一路走进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者高高坐在几级台阶上放置的宽大案几后,正看着他们走进来。 晋王带着叶黎安跪地磕头,朗声道:“臣携家眷恭请皇上圣安!” “平身!”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晋王扶着叶黎安站起来。刚刚就觉得不对的皇上,终于看清晋王的样子,有些诧异:“笙儿,这是怎么了?” 晋王万年不变的微笑脸:“启禀圣上,是王妃打的。” 皇帝显然没想到晋王会如此作答,疑惑了一瞬,看了一眼叶黎安。 叶黎安一听皇帝问话,就知道这一遭是难免了。正垂头站着,听到晋王的话闭了闭眼,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讨好的笑了一下。 皇帝心思转了转,慈眉善目地问道:“何故啊?” “是臣的不是。为了赶紧来面圣问安,大早上就把王妃拉起来,在路上等到她用点心填饱了肚子才告诉她皇上肯定会留我们进膳。” 皇帝的脸上闪着神采:“所以你就打他了?” 叶黎安又不好意思的笑一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震耳欲聋的大笑声传来,叶黎安的耳膜都嗡鸣了一阵。王司宫在旁边陪着笑了几声,晋王也笑眯眯的。 皇上笑过之后,佯装怒道:“晋王妃!你可知错?” 叶黎安看了看晋王,晋王点点头,眼神落在地上又回到她脸上。叶黎安赶忙跪在地上:“臣妇知错!” “哦?说来听听!” 这回可难倒叶黎安了。她支吾着说不出来。 晋王跪在她旁边:“皇上,她在家就无法无天的。面圣路上还敢动手!真是岂有此理!臣想着不能再纵容她,臣管不住她,皇上知道了定会好好责罚她一番,看她还敢不敢胡闹?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看她见到陛下战战兢兢,还是觉得……思来想去,还是臣小题大做了。还是请陛下责罚臣!” 皇帝佯装严肃道:“哼~这是戏弄朕不成?”停顿一会儿,看他们垂头跪着,寻思差不多了,又改成温和慈祥的语气:“笙儿啊!自从娶了这个王妃,你是越来越不知上进了。成婚前,你天天上早朝,忙着各种事务全天下的跑,也是个上马率军为将、下马安民为吏的才俊。怎么这两年越来越松散,有事没事就要告病在家,连早朝都不来上?这天下事与你是无关了?” 他看着垂头不语的晋王又道:“有道是,温柔乡,英雄冢。朕原想着多给你几个姬妾,省的你被你这个王妃迷得五迷三道的。可又担心真给你多几个女人,你更待在家里不出来了。你看你现在这样,简直胡闹!” 皇帝真有些生气:果然是青楼女子下的种。笙儿何等风光霁月出类拔萃之人,生生将一个定国安邦的英雄才俊消磨的没了大志。何其可恨! “若不然,朕下旨废了她的王妃,送去城外庵里也是可以的。”皇帝语调从容和蔼,但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叶黎安跪在那里,仗着没人看见,翻了翻白眼:切~让你任性让你胡闹,搞得我的饭票快没了?哎哟~真是太冤了,怎么就碰上晋王这种憨憨? 晋王显然吓了一跳,抬头看一眼帝王,膝行两步忙磕头说道:“不要啊,父皇!是儿臣胡闹了。再也不敢了。” 王司宫惊讶的转头看晋王。皇帝猛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俯视着晋王,嵌入眼角的鱼尾纹似是更深了几许,脸上渐渐焕发出光彩,跟王司宫对视一眼,王司宫坚定的点点头。皇帝坐回椅上,难掩激动,久久沉默——这都多少年了?他从不肯口称父皇。无论嬷嬷怎么教,无论谁严厉批评,都不肯改口,也不说缘由。今日竟然为了这一介女子做了自己二十年不肯做的事。 皇帝看着跪在晋王身后无动于衷的叶黎安恼怒不已——她对自己的前途还不如笙儿上心呢。这是仗着笙儿的宠爱有恃无恐了?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身体里流的就是痴情的血。 唉~ “起来!为父如何忍心看你难过?”声音暖暖的透着慈爱。 又看着旁边一动不动的叶黎安,微微皱了皱眉。这样的女子,如何配得笙儿这样的人中灵杰?可是,笙儿…… “谢陛下!” 皇帝心中苦涩,他这是不威胁王妃的话听不到晋王喊自己父皇了,是? 他眼看着他的人中灵杰一站起来就回身握住叶黎安的手,将她扶起来。皇上看不得这样的画面,闭了闭眼,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的跳,刚刚早朝两个时辰,处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国务,在一群朝臣唇枪舌剑争执不休中都没这么激动过。 哼~不肖子孙! 皇帝挥挥手,不愿再看他们,疲惫的说道:“去!去看看你皇祖母。” “是!臣告退。” 晋王带着叶黎安退了几步,才回转身出去了。 门口,孙嬷嬷看着晋王夫妇出来,松了口气。她十分担心晋王又因为王妃受皇帝责备。 一个主子只能带两个侍仆进宫。入宫门时,晋王夫妇都直接走了,没人安排,孙嬷嬷便做主让红芷跟着自己进去。她想着她能帮着王妃全全礼仪,红芷则能保护王妃安全,别又出了上回的事。晋王那边则是青松和飞星,一贯如此,不必费神。 叶黎安出了门感觉自己真是捡了条命,十分不满的瞪着晋王。晋王笑眯眯地看着她,调皮得眨了眨眼。 叶黎安承认他这个样子很帅,如果是颜瑾淑的话肯定被迷倒。可是她——她可是有七八十年资历的老女人了。这点儿小伎俩可不足以让她忘了刚才的御状! 晋王摸摸鼻子,清清嗓子走到勤政殿后面的一间小室整理了发饰。之后,一行人出发往后宫而去。 “去了吗?”皇上问王司宫。 “回皇上,已经过去了。” “笙儿最是精明能干,却被这样一个女子缚住了手脚,弱了心智。”默了默又道:“你说他这有几分真?” 王司宫想了想才说:“晋王夫妇琴瑟和谐,总是好的。殿下心中孤苦,若能有个暖心的人,总该能少想些别的。” “唉~希望如此!你说,那件事是不是做错了?” 一辈子服侍皇帝的王司宫也不知道皇帝说的是哪件事,这两年皇帝的心思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大抵人老了就是会变?他只得模棱两可道:“皇上是天子,做的事都是天授。怎么可能会错?” 皇帝似是没有听到,坐在高座上,眼神望向前方,渐渐飘远:洛兄!你若还在,会什么景象?若你们都还在,该有多好?! 勤政殿里发生的事,早有人去太后那里学的惟妙惟肖。 晋王夫妇到了太后那里,发现后宫所有娘娘都在。 各宫娘娘请完安本打算早点回去吃早饭,结果太后留了下来。 “晋王夫妇要来了。大家一起见见,热热闹闹的多好!”太后慈祥的笑着说,“人老了,就喜欢看着儿孙们热闹。” 各宫娘娘一脸假笑陪着太后。 心思活泛点的,早就说着些“太后才不老呢!”、“臣妾看着太后娘娘更胜从前,……”之类的,哄得太后笑得见牙不见眼。 冷清点的也得挂着笑,只不过心里在腹诽:太后这是早年被欺负的太惨了,一朝得志听到恭维奉承,就上瘾了。在太后位上都几十年了,也不嫌听着烦。 幸亏太后着人上了点心,坐着的一宫主位偶尔伸手吃几块儿,也不至于饿肚子。位份低的只能在后面站着,能吃也不敢伸手拿。 晋王牵着王妃进来,无论受不受宠的,都眼含羡慕。 入得宫来的,都是家里下了大力气,从小培养大,从几个姐妹中脱颖而出的。无论来宫里求什么,总不可能求情。但不代表她们就没有向往爱情的心。在这里跟一群女人像困狼争肉一样争夺一个老男人的宠爱,只求能给娘家谋得福利前程。可这位颜瑾淑颜小姐呢,不仅晋王府就她一个女人,还深受宠爱,对她不好的娘家也不怎么来往了。 这女人嫁了人,要么上天,要么入地,总归是跟在娘家的时候是两重天。这颜瑾淑也不知是前世修了什么福分,今生竟有如此好命。 晋王带着叶黎安恭敬行礼磕头,向太后和皇后问安。 叶黎安起身后抬眼看了一圈莺莺燕燕,各有各的美,但无论不爱说话的,还是爱说话的,说得温和婉转的,还是阴阳怪气的,眼中都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 叶黎安默默站在晋王身后听他们说话,心里盼着赶紧回家。 家? 倒也是,来这儿之后,只有晋王府最熟悉,也算是家了。 太后不咸不淡的关心完晋王,接着便问起叶黎安的身体。听着颜瑾淑的名字,神游九天的叶黎安差点没反应过来。 正好,晋王趁机便说:“太后恕罪!王妃在落过水之后便有些慢了。臣自然是想来多多陪伴太后身侧的,可是家里就只有我自己看顾,实在放不下心。唉~”说着,他那万年不变的微笑竟然消失了。 太后还没说话,皇后便说道:“笙儿,不必担忧!你皇祖母自不会怪你。倒是瑾淑这样,让你跟着受累了。” 皇后一脸的心疼。晋王自小长在皇后宫中,正好太子迁进东宫后失了父母的洛慕笙便来了。两个人在长久的陪伴中变得胜似母子。 太后瞪了她一眼,皇后装作没有看到,仍温和的笑着。 太后缓缓开口,颇有派头:“瑾淑啊!这些日子,笙儿为你忙前忙后,你要是个有良心的,更要快点好起来,多加体贴丈夫,为他开枝散叶。明白吗?” 叶黎安行了常礼,恭敬回是。少说话,多吃饭,省的说错挨板子。 谈话到了这里,陷入了死局。 这屋子里所有能开口说话的主子都在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好。 贤贵妃跳出来开了口:“哎~你们看,晋王这微笑的模样和皇后娘娘微笑的模样,可真是相似。” 老一些的妃嫔笑眯眯的点头,年轻些的怕踩了什么隐秘的陷阱,低着头不敢说话。 皇后接话道:“笙儿自幼长在本宫身边,情胜母子。那么多年相处下来,若没有这几分相似,岂不寒心?” 贤贵妃又道:“是了是了!臣妾倒忘了晋王是自小长在咱们宫里的。不过这么一说,太子殿下和晋王却又不甚相像,真是奇怪。” 皇后仍温和地说:“太子肖父!他呀,小小年纪就搬到了东宫,从小勤勉,见他父皇比见我还多,自是随了陛下的神武气度。” 贤贵妃呼吸一窒,胸口起伏了一下,不再说话。 太后看着她们唇枪舌剑,好不快活。当初她也是这样的,只是那时候她得在那后面站着。她的眼神飘到一排排站着的年轻女人身上,以后她这宝座指不定是哪个的呢。 当初她也是这样,饿着肚子等主子们说完话,回去又得伺候了主位娘娘吃饭,才能吃已有些凉的食物果腹的。现在,以前那些耀武扬威的姐姐们可都在庵里过清贫日子呢。果然,人的福分是有限的,她们前半生过得那么好,轮也该轮到她享福了。 新来的这些个皇后、妃嫔,都得来巴着自己。她给谁好脸色,谁就能尾巴多翘一会儿。齐王和贤贵妃敢如此跟太子和皇后叫板,不就是皇上和她这个太后给的底气吗?争一争的好,争了才知道那天下宝座是好东西。争来抢来的,才会当个宝贝,一辈子都不敢忘了该兢兢业业好好担起这江山。 这是南木家一贯的传统,出身利益至上的文氏家族的太后娘娘深以为然。只要别伤及她儿子或哪个孙子的性命就行了。 不过,这贤贵妃也太不中用了,三两句话都说不过去。而且贤贵妃这发难的点也是,怎么想的?牛刀宰鸡,八钉耙挠背,真是没脑子。 再看这皇后,几句间谁都不得罪就把这种弥天大帽子踢飞了。这人看着软乎,实际上厉害着呢。若不是她眼尖,看出皇后的厉害,警醒着皇帝对她多加提防,皇后和她娘家尹氏不知更要多威风。这尹氏女看着温柔和善,不争不抢,她要主理后宫之权真就给了,还天天来她慈宁宫报到商量宫内事务,毫无行差踏错之处。 若不是皇帝儿子不同意,她还真想要这尹氏女的坤宁宫,住一住这后宫中心位置的正主位。她这辈子从没住过那里,当太后之前是不能住,当了太后也住不得。她在梦里都想要去坤宁宫的角角落落看上一看。 第53章 后宫 太后开口接话道:“来人啊!准备早膳。皇上也该来请安了。正好晋王夫妇也在,大家一起在这儿吃完再回。” 这回大多数女子都是欢喜的,她们要隔很久才能见到皇上。现在不仅是嘴,连她们的眼睛都安静下来,都在拼命思索:今天的装扮合不合时宜?如果今日皇上看到自己,召自己说话解闷或者侍寝,自己该说些什么,怎么说才能让皇上多记住自己。 除了悦妃。 悦妃今年才二十有四,却已是一宫主位,居于离庆安殿最近的景阳宫,与贤贵妃的长春宫、静妃的钟秀宫和良贵妃的长秋宫并驾齐驱,风头无二。这不仅得益于她争气的娘家崔氏,也得益于她出众的容貌气质和才德品行。 右丞相崔佑并非卖女求荣之辈。那年悦妃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母亲参加宫宴。崔夫人将她精心打扮过,想要在宫宴上相看少年。她已是十七岁,早到了议亲的年纪,家中也有人来提亲,但崔夫人仔细考量后发现要么少年不太靠谱,要么家里婆母厉害,要么就是对方家里麻烦事多。 宫宴上,几个高门贵女有意刁难,反而让在场的人大饱眼福。《飞鹤舞》一出,席间佳丽顿时失了颜色,只有那一位仙女在场中央翩翩起舞。 醉眼迷离的帝皇看着场上的崔小姐低声喃喃:“得见美人兮,朕心甚悦。”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彼时,可能是后宫佳丽让他觉得无趣,不仅甚少入后宫,召了哪位妃子侍寝也是意兴阑珊。 善解人意的贤贵妃娘娘,正在帝侧伺候饮酒。当晚,与儿子商议一番就向太后建议将崔右相家的姑娘召进宫。太后自然要问问皇帝的意思,一来虽后宫管理大权在握,但此时并非选秀之时,自然要问问皇帝的意思;二来,此姑娘家世显赫,牵扯前朝之事,总要知会皇帝一声。皇帝听罢,不置可否,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别的话便走了。 第三日,在宫宴上看上崔姑娘的少年还未能跟家里人打定主意,打定主意的人家还未曾找好媒人,有现成媒人的又还未准备好聘礼,崔家便接到了太后懿旨,承了天大的恩。 崔右相每次想到那天,就在心里安抚自己,却又不敢说出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这边崔丞相刚勉强笑着打发走笑嘻嘻报喜伸手的内侍官,那边崔夫人和崔姑娘便抱头痛哭起来。崔相连忙遣散了仆人,捂住了她们的嘴巴。 好不容易收住哭声的崔姑娘,跪在地上拉着父亲的长袖压着声音哽咽:“爹爹!那皇帝比您还大上几岁,女儿不想进宫。况且,女儿一旦进了宫,这辈子都见不了几回爹娘了呀~” 崔夫人也走到他跟前哭:“老爷!求您想想办法呀。这可是咱们的心肝肉啊~” 崔相爷心中悸动,未免落泪拂袖而去。 第二日早朝,众多同僚诚心向他道贺,崔丞相微笑谢过。退朝后,在袖袋中带着圣旨的崔相求见了陛下。他跪在地上想说又不敢说出口,龙颜一怒,全族尽没之事古来比比皆是。他不敢轻易冒险。 最终,他委婉在其他话题中插了一句询问皇帝:“小女顽劣,学礼不周,恐伺候不好陛下和娘娘。臣真心惶恐!崔氏一家一百多条命,若因那孽女行事不妥,招致罪责,身为其父未能行教导之责,将无颜面见陛下和崔氏先人。皇上可否为崔氏转圜一二?” 终于,随意探讨政事的皇帝竖起了耳朵,有些不悦:“崔右相,莫不是舍不得闺女进宫?” 崔相立即跪地拜倒:“微臣绝无此意啊,皇上!臣句句肺腑之言,自接太后懿旨之日起,臣忧虑不安,唯恐小女福薄德浅,不堪大任。况且,”崔相闭了眼睛,壮着胆子开口:“臣自年幼进京赶考中举之后,鲜少回乡,早有回乡耕读之意。若陛下允肯,臣带妻女回乡之后,自当勤加督促教导,待他日……” “妻女?”皇帝转眸看向他,眼神透着自然的凌厉。 崔相只得咬咬牙道:“若皇上允肯,自然是全族上下共同归乡。” 皇帝盯着趴伏在地上的他看了一会儿,离座而去。路过他时,顿了顿步子,却始终没说话。崔丞相就这样跪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个小内官进来说他可以回去了。 起来后发现腰腿酸软,后背一阵凉,原来是湿透的汗都凉了。 到了家,崔家人遣散了下人问情况。崔丞相摇摇头。一家人只能忐忑不安的等着消息,还得应付上门道贺的亲戚朋友。 结果,五日后崔家又来了内侍官。这次宣读的是圣旨,夸崔家嫡女千里挑一的才德品貌,赐了首饰布帛,还直接封了六品美人,着七日后抬进宫。 跪在地上的崔夫人,这些天寝食难安,最终等来这个消息,一下受不住,两眼一黑,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晕了过去。 崔丞相还担心会被人挑理,但不管是内侍官还是听说的人,俱笑称是崔夫人大喜之下神魂移位,过几天适应了自家有个得圣眷的闺女就没事了。没人将崔夫人晕倒之事往其他方向想象过,羡慕嫉妒恨的也不过酸溜溜编排几句而已。 崔姑娘到底是崔右相嫡女,接圣旨时早已收拾好心态,落落大方谢了恩。 崔家心疼这个女儿,被内务大臣过来抬去皇宫之日,热热闹闹地大办了送亲宴。不对付的,面笑心恼地敬了几杯便走了。亲朋好友却是实实在在地为崔姑娘和崔家的好命感到高兴。 到了皇宫,皇帝几乎每隔三日便要去住在贤妃宫中的崔美人那儿,但从没让她侍寝。 等到崔姑娘十九岁生辰时,皇帝特意来陪她吃了一顿饭,晚上留了下来。 第二日,崔美人便接到圣旨,晋升嫔位,封号为“悦”。不仅如此,她在前朝从五品的大哥,擢升为四品骠骑将军,入职禁卫军,当了二把手。 此时,贤贵妃跑来邀功:“若不是有本宫慧眼识珠,悦嫔哪儿有今日的风光?” 贤贵妃那副嘴脸,自那夜起折磨着悦嫔的梦。 悦嫔对她无可奈何,就算参与到她们的党争之中也无法解了眼前的困局。悦嫔只能读书写字聊以抒发情绪,但再也没唱过歌跳过舞。 悦嫔说为报帝恩,向皇帝推荐几个儿时的玩伴。皇帝一听名单,竟都是世家之女。不似孤军奋战只傍功名的崔家,这些世家虽在朝中无甚要臣,但势力颇大,对朝中一二品大员都不假辞色。皇帝一琢磨,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于是皇帝宴请了这个名单上的世家贵族当家人,隐晦的说了意思。都是千年的狐狸,根本不需明说。有三家立即说自己闺女并无婚约,择日便可进宫;或者说定亲之人无故毁约,将自家姑娘耽搁了。一出宫便着手给自家闺女退了婚,静等圣旨。 当然,其他没应下的贵族心中虽不屑于这三家的溜须拍马到卖女儿的程度,到底是没说话。即使跟这三家有婚约的,宁可私下解决仇怨,也不敢在皇帝跟前提什么。 于是,武才人、赵才人和郑才人便入了宫。她们高不高兴不清楚,但武家、赵家和郑家是真真切切地开心。这些年,皇帝对世家打压的愈发狠了,若是自家女儿在后宫得脸,那他们在外头也好过很多,甚至在朝中占得一席之地也未可知。 在二十一岁那年春节,悦嫔见到了时隔几年未见的亲人。母亲又老了些,大哥好像更壮了些,父亲眼角的纹络更深了。 临走前,崔相对送行的女儿使了个眼色,悦嫔便让左右退到远处,在空旷处小声与彼此说话。崔夫人早被安顿到远处宫门外的马车上,崔家长男正好站在崔家父女和远处宫女们之间,遮挡了偷窥唇语的视线。 见完家人的悦嫔,从前朝回到后宫,许是万分开心,第一次遣宫女请了年近半百的皇帝。 龙颜大悦。 没几日,悦嫔便成为了悦妃。 她还未诞下子嗣,别说龙子,连个公主都没有,甚至身孕都不曾有过。又不曾有什么大功德,何德何能晋位为妃? 皇帝提起时,太后很不满意。她最讨厌这种狐媚子,依靠圣宠和娘家势力便要在宫里无法无天。想当初在她年轻时也有这样的几个人,但以色侍人的结果如何?还是不如她这个会生养教导儿子的,不还是去庵里或者皇陵以泪洗面吗?没让她们殉葬都是她这个太后仁慈! 于是,皇帝的圣旨说得清楚,崔相这些年劳苦功高,尤其近几次国策推行时不可或缺。崔家嫡长子在禁卫军中屡立奇功,为嘉奖崔家,崔大公子任禁卫军统领,晋悦嫔为悦妃,赐居景阳宫。 太后心中郁闷却无话可说,只能找悦妃的麻烦。悦妃就又回头好好“谢谢”景阳宫里的赵武郑三位才人。若当年没有她们三个推举,哪儿有那《飞鹤舞》?哪儿有现在的风光? 她恨死了她们! 她勒令她们必须尽快怀上龙嗣。那三人知道她恨自己的缘由,所以以为是她多年不孕,是要急得疯了,才这样对她们不设防。 她们见多了悦妃盛宠之下各种荣耀和特权,又被家里人催得紧,当然十分乐意。 但这些年不知怎的,后宫诸女鲜少怀孕。是以今年赵才人一经有孕,便晋升为美人,让她得意了一阵。看到龙嗣的好处,更加着紧孕肚,在娘家和宫内下人的提醒下,更是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今日是连日称病告假未曾请安,实在避无可避才来的。此刻,赵美人在悦妃身后站的腿脚酸麻,微微隆起的肚子隐隐发紧,又不敢声张。正无可奈何间,皇后娘娘出声给她和已有七月身孕的班婕妤赐了小凳。 柔妃出声:“这么娇贵的身子,自然是要坐着了。何不早说?搞得好像咱们苛待了你俩似的。若是皇嗣出了问题,你们担待的起吗?” 说到后面颇有些凌厉之色。 班婕妤和赵美人心道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其他高位妃嫔,连着家世显赫的低位小主们,都在心里皱了一下眉头:谁跟你是咱们? 但面上都是没听到般,刚刚是什么表情,现在还是什么表情。 这柔妃已四十二岁,膝下有个吴王才十岁,正是顽劣的时候,又不到辟府独居的年纪。加上,柔妃娘娘一个在皇上皇子时爬床的贱奴,哪儿会教育皇子?只不过是照猫画虎,学又学不像,只会宠溺或责骂,教的是一塌糊涂。皇后自交接后宫管理大权之后,闲暇时更不愿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是以吴王更加贪玩任性,一身的臭毛病。前几日刚被陛下责罚过,柔妃娘娘现在一肚子气,看谁都不顺眼:老娘低眉顺眼筹谋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要毁在那臭小子手里了,怎么不急? 急啊!急得嘴里都起了泡,想侍寝都不行,心里更着急了。 班婕妤和赵美人低着头,都等着对方说话。 柔妃看她们都不说话,心里更气:哟呵~说你们呢?听没听见啊?倒是吭个气啊?说别人说不得,还说不得你们了?是觉得出身好,在心里瞧不起我,是?好啊,你们! 想到这里,一下拍案而起,指着近点的班婕妤的鼻子骂道:“说你呢!听见没?耳朵聋了吗?” 柔妃,之所以能从婢女成为皇妃,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伺候人的本事不说,看人的眼光也是一流。她可是在现在的皇上——当时的裕王迁到王府时打点了钱才得了位置跟过去的。 柔妃,之所以得个“柔”字做封号,自然是比常人都要温婉柔媚,温柔可心,平时可是万万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别说这是在太后寝殿里,旁侧还有太后、皇后和贤良淑德四位贵妃娘娘,哪儿有她随意发火的面子?只是最近忒上火,日日时时都冒着邪气,便有些忍不住就把在自家宫里的作风带出来了。 班婕妤和赵美人吓得一激灵,班婕妤扶着孕肚作势要跪,太后不急不躁的喝着茶,皇后娘娘刚想开口,外头便传来一声男人的声音: “是谁这么大火气啊?” 屋内众女脸上终于提上一股喜色,太后更是笑得慈眉善目。 众嫔妃及宫女,另晋王夫妇,均迎上几步跪拜。 叶黎安偷偷打量几眼,发现皇帝还穿着刚刚的常服。白色锦袍上,一条青龙张牙舞爪地乘七彩祥云绕其身而上。龙爪上的五根龙指遒劲有力,身上的龙鳞片片闪着华彩,龙头上的髯须根根分明,在皇帝胸口正中央怒视着前方,似是下一秒就要咆哮着冲出来,让人不敢直视。 皇帝一踏进来便看到悦妃,似是跪得不舒服,眉目间微微含愁。他大步走过去扶起,掠过众人时大手一挥:“平身!” “谢皇上!”这句就比迎接时的那句要雀跃少很多了。 皇上松开悦妃的手,向太后行了礼问了安,又对皇后点点头,坐到了太后下首,向众人示意坐下。皇上眉眼透着逗趣的意思问道:“刚刚是谁大呼小叫啊?” 柔妃红了红脸,出来盈盈而跪,撅起小嘴柔声娇嗔道:“禀皇上,是臣妾。是臣妾无礼了。” 柔妃这表情神态语气动作,若是换个年轻小姑娘可能都失了这股味道。 “你可知错?” “臣妾知错了。” “何错之有啊?”皇帝继续逗她。 柔妃抬眼似嗔似怨地看了皇上一眼,然后红着脸说道:“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当前,臣妾不该擅自训诫。是臣妾逾矩了。” 皇帝似是很满意,笑容都要溢出来:“既你知道错了,那便当罚。罚你今日替朕研墨一整天。” “是!”柔妃娘娘恭敬行了礼,不等皇帝开口就起身悄悄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快要乐开了花——还以为要受罚了呢,结果是这等好事?那敢情好! 她也知道自己是走了狗屎运,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反正是再也不敢扎眼,叶黎安走之前再没见这位柔妃娘娘吱一声或者多做什么。 第54章 皇后 叶黎安全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错过任何剧情——这可是360d无障碍沉浸感宫斗剧,她得好好看看解解剧瘾。 皇上挥退了布菜侍女,说今日是家宴,随意些的好。众人围着一张张圆桌坐在一起,并不像宫宴般备了主次鲜明的案几。 太后、皇上、皇后、四位贵妃和晋王夫妇坐在主桌,另外皇上开了金口赐大着肚子的班婕妤和悦妃坐在自己身侧。 太后占了东位,皇后坐下首,皇上坐北朝南,连着悦妃和班婕妤,晋王坐在太后和叶黎安中间,倒是让叶黎安得了机会好好看看这班婕妤和前世历史上的班婕妤一样不一样。 叶黎安对前世历史上的班婕妤所知甚少,只是有个模糊的偏见:姓班的婕妤娘娘就该端庄大气,聪慧柔善,才华出众,气质脱俗。 可旁边的班娘娘可一点都不像她心里的班婕妤,倒是长了一双精明的眼,虽有宫规拘束着却能看出是个颇为爽利的性子。她许是看着叶黎安较为投缘,偶尔看晋王说着话照顾不到,便动手给她夹菜。看着孕妇照顾自己,搞得叶黎安十分不好意思。她想反过来照顾一下班孕妇,却始终得不着机会。 叶黎安心想,自己若是在后宫,估计是活不过两集的。 “……年龄越大,朕越想起年少时期。行之兄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听到皇上感慨,抬眼望去,看见皇上有些出神地看着晋王,若有所思地说:“笙儿真是像你母亲。” 叶黎安听皇帝提起晋王故去的父母,放下筷子以示敬重。她心里一阵温暖:原来皇上还认识洛慕笙的父母。怪不得如此照顾故人之子,还给予异姓王这种荣耀加身,更难得的是叶黎安观后宫众人言行,感觉皇帝皇后真的是待他如亲子。原来他们是与洛慕笙父母有少年时的友谊。 叶黎安还没感动完,右手突然一痛。她不敢声张呼痛,只抽了一气,差点被嘴里未嚼完的肥鸭噎住。 她微微抽气,右手的禁锢立即松了不少。她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装作感动看向晋王,却见晋王笑得从容温和,还能从脸上看出对父母的缅怀,以及对皇帝的敬重感恩。 好!叶黎安的眼力可看不出这些内容,是亲耳听晋王说的。 “家父家母去得实在早了些。唉~时运不济罢了。若他们还在,看见微臣娶妻生子,不知多高兴。”又似乎整理了一下心情,感恩道:“幸好皇上仁慈,将微臣护于羽下,洛家才不至于断绝。太后皇后仁善,对微臣自幼悉心教导养育,才让微臣明是非知进退。” 叶黎安边听他说话,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这确实是晋王的手。她此刻接收到的信息有些混乱,听见看见的是感动的晋王,手上触碰到的又是隐忍的晋王——他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将叶黎安的手虚握掌中。叶黎安相信,若不是他怕弄疼了她,要是真用了力气,她现在可能都骨折了。 晋王转头看了一眼叶黎安,眼中柔光闪烁,声音愈发柔和:“微臣常对瑾淑说,皇帝皇后太后对臣恩重如山, 定要常常牢记,时刻铭感五内。”晋王的眼中闪了闪异样的光,手上力气渐渐加大:“微臣日日祝祷,大央国泰民安,南木氏长盛不衰。” 叶黎安感觉到他手上的颤抖,眼见他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满眼都是柔和的感动,手上便没了禁锢。 叶黎安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接着看到晋王起身离席,行跪拜大礼,叶黎安忙跟上,也顾不得想这些个细枝末节。 皇上满意的点点头,欣慰的笑着。 太后娘娘面含笑意,眼中却透着深沉。 皇后一看他们跪下,忙过来扶起晋王,微笑着说:“笙儿,今日是家宴。何必行这大礼?快起来吃饭!” 等晋王夫妇落座,皇上笑着说:“你这顽劣的小子!好听话说一箩筐,就知道嘴上长本事。真要使唤你了,不是要结婚,就是要生孩子了,只有前些年去边疆游玩了几圈,一点也不知道替朕分忧。”佯怒道:“现在说这些好听话有何用?” 晋王举杯赔笑道:“若有能,当全力效忠,甘为陛下犬马;若无能,当退而居安,让能者劳之。无能,便不可无知。无能又无知,强占陛下朝堂一席,岂不是耽误国事?”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晋王:“狡黠小儿!竟是些歪理邪说!你既无心政事,做个闲散王爷,也未尝不可。”皇帝说得缓慢,似乎在斟酌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 皇上继续说道:“只是,要多与太子亲近,多行辅佐协助之责。你可知道?”皇上盯住他,殷殷嘱托饱含慈爱之情。 叶黎安心中一暖,晋王认真道:“笙儿知道了。” 皇上这才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晋王也跟着喝下。 一桌人相谈甚欢,只有隔壁桌的贤贵妃心里七上八下,反复琢磨着皇帝说的每一个字。 其余四桌,每一桌由一位贵妃坐镇,带着临近的妃位娘娘和一宫嫔位、美人、才人而坐。七品以下御女和官女子是没资格请安的,也就不在这里。 吃完饭,皇上便带着悦妃回了前朝。柔妃匆匆对太后和皇后行了礼,跟在了后头。 太后又絮叨了些“这几日天气凉爽了些~”、“西域瓜果快到了”、“中秋节快到了”之类的不咸不淡的话,足足拉着她们聊了半个时辰,聊到自己困乏了才放众人回去。 一路上各位佳丽都蔫蔫的,都没了精气神儿斗嘴使绊子。 皇后带着晋王夫妇出来,心情颇好。晋王夫妇又去皇后的坤宁宫坐了坐。 叶黎安发现皇后的坤宁宫不似太后的永安宫那么珠光宝气奢贵豪华,反而宁静雅致,如书香世家般透着一股香草之气。整座宫殿少见珠宝,而多有花卉,最常见的便是梅兰竹菊。 她立马想起晋王府无处不在的梅兰竹菊,瞥了一眼晋王心道:不愧是皇后娘娘养出的孩子。 皇后娘娘拉着晋王问着平日吃穿住行上的细节,问到细处晋王答不上来。皇后便唤来孙嬷嬷一一仔细问过,又细细交代了,重复了几处要紧的。 “笙儿爱吃甜食,如今正是瓜果季节,多做些爽口甜味的点心饮品。他自小体热,不爱盖被,做下人的要着紧主子的身子,不能眼看着主子胡来,日后若是生了病,本宫可要拿你是问。” 孙嬷嬷跪着不敢抬头,连忙称是。 皇后娘娘又语重心长的对洛慕笙说:“笙儿,你也不小了。身边只有个正妃倒算了,膝下只有一子,怎么也说不过去。你要多想想洛家,不能只由着自己的心意胡来。你父母若在世,也定要这般嘱咐你。” “皇后娘娘!”晋王这才插上嘴,“您放心,笙儿都记着呢。笙儿上回见您,您也这么说过的。不敢忘!” “那你还不做点什么!”皇后娘娘瞪了他一眼。 “她这一落水啊,实在是把笙儿这半条命都吓没了。哪儿还有心思想别的?不过呀!您不用发愁了,她倒是替您解决了问题。” 看着皇后难以置信又好奇的表情,晋王难得露出些孩童般得意的神情,说:“她前几日就给我纳了几房侍妾。您说,您还用担心吗?”晋王笑得眼睛眯起来。 “孙嬷嬷,本宫不信他。这淘猴儿惯会哄人,还对他这王妃护得紧着呢,一句都说不得。你来说!本宫料你不敢编瞎话骗本宫!”皇后娘娘看着孙嬷嬷发号施令,威势十足。 孙嬷嬷仍不敢抬头,恭敬回道:“禀皇后娘娘,王妃娘娘确实给王爷纳了三房侍妾。虽出身低贱,但个个容色艳丽,瞧着也都是安分守己的。” 皇后娘娘终于满意的点点头,进了坤宁宫后第一次看向叶黎安说:“瑾淑!你越来越懂事了。你要时刻谨记身份,要有当家主母的担当和胸怀。若是旁人倒也罢了,但洛家仅剩他这一根独苗,连皇上在收他为子立为王时都没有换了姓名或迁了族谱。你说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给洛家留点血脉吗?现在就盼着他为洛家开枝散叶,你可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不懂事。明白吗?” 皇后娘娘瞧向叶黎安的眼神中透着点点的满意、大大的不欣赏、多多的不信任和少许的恼意。 坐在一旁专心观察坤宁宫的叶黎安根本没发现皇后娘娘对自己的冷落。在她提到自己时,走出来微微福了一福,站着听训。 见到此景,皇后娘娘在心里叹气:唉~看看,本宫还未让她平身便自己站起来了。到底是庶女!庶出倒罢了,早早没了生母不说,还不受父母待见。更要紧的是那个没了的生母,……。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只盼着她可别伤了笙儿的心,这样就不算枉费了皇上和本宫点头赐予她这天大的福分。尤其是笙儿,可是一门心思要娶她呢,就算她对他没心,想到这份恩情都不该行事放荡作风轻浮,作有辱他脸面的事。以后本宫还需要替笙儿紧紧盯着,多多教导才是。 皇后娘娘说完之后,叶黎安抬起头正视着皇后笑得灿烂,保证得爽快:“您放心,皇后娘娘。我正打算以后给他纳多多的侍妾。最好把晋王府空着的院落都住满,生三四十个小孩子让府里热闹起来才好呢。”她说完继续笑着等对方接话。 孙嬷嬷在一旁趴伏在地上,闭上眼睛,如遭雷劈:这些年的礼仪真的都学到那什么肚子里去了吗? 晋王站起身,刚要开口。皇后娘娘便笑起来:“对!瑾淑!就该是这样的。你这孩子,以后在坤宁宫不必拘束。就像这样,想什么说什么,本宫才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这人跟人之间啊,就是要多说说话,才能互相明白。”将手腕上的白玉镯褪下来,戴到叶黎安手上。 叶黎安看了一眼晋王,晋王眉目含笑的点点头,走到她身边说道:“谢皇后娘娘赏赐!” 叶黎安后知后觉跟着福了福身。 皇后看着面前的一对,觉得:单看长相的话,倒还真是一对璧人。可惜啊~世间事,哪儿有单看什么的,全都是综合考量权衡利弊。 叶黎安看着手腕上的白玉镯,莹莹似有光溢出来,又似有光影浮动,如有生命一般,一看就十分珍贵。叶黎安瞬间觉得:当皇后真好!竟然这么有钱?这样的宝物就随随便便送人了。 皇后又追问了些细节之后才放他们在坤宁宫到处赏玩。 晋王带叶黎安到幼时的寝殿观赏。结果到了院里发现一草一木如晋王还在时般一点没变。晋王咽了咽口水,才抬脚进了屋里,屋内纤尘不染,一针一线如他还在这里生活。 有专门负责打扫的宫女共六人,此刻有两人把守着大门,四人许是休息去了。 晋王坐了坐自己睡过的床,发现床里侧还有他用刀刻过的痕迹。到处走了走看了看,叶黎安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感觉,反而是晋王更加惊讶和感动。 他少年时的回忆汹涌而来,如冰与火在交织,割裂着他的心,生生要撕开来。 他痛苦得坐倒在椅中,手扶着头,咬紧牙关忍着。 叶黎安忙上前问道:“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晋王听到她关切的声音,才睁开狠狠闭上的双眼。叶黎安吓了一跳。晋王的眼眶红着,眼窝里蓄着的似是泪,但她不敢确定。因为他的瞳孔如野兽争食般紧紧缩着,聚着危险的光。 叶黎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不确定的颤声道:“喂~要不……要不咱们回去。” 晋王仍盯着她看了几秒,几次动了动嘴唇似要说话,最终没开口,抢先起身大踏步走出去站在了阳光里。叶黎安追上去,在他身边站定,用手遮着阳光,刚要抬头问他到底怎么了。晋王第一次没等她,也没牵她的手,径直向前走去。叶黎安赶忙跟上。 他们一路回到皇后娘娘的寝殿。侍女拦下说娘娘在休息。晋王又恢复成了温和的模样,面容焦急地说:“王妃身体不适,需要提前出宫,不及向皇后娘娘辞行了。下次……”晋王艰难吐字:“转告娘娘,笙儿下次再来看他。请她务必珍重,万事莫慌。” 侍女应下了。没头没脑的最后一句,却让皇后娘娘琢磨了好一会儿,最后认定只是寻常关心罢了。 叶黎安坐在轿子里,撩起帘子看旁边走路的晋王,想了想,喊道:“停轿!” 她下了轿子,让那些抬轿子的内侍官回去,与晋王并肩走着。前头只有两个内侍官远远的引路。 叶黎安等不及回到王府,低声问:“你到底怎么了?跟皇上都没告别就要回去。” 晋王摸摸她的头,宠溺一笑:“没事,只是觉得闷得慌。你在担心什么?” 叶黎安打开他的手,说道:“不对啊!你刚刚表情那么严肃,根本不像平时的你。” 晋王又把手放到她肩上说:“你不觉得皇宫很闷吗?” 叶黎安忍无可忍的几乎要跳起来,压着声音张牙舞爪:“不要碰我的头!不要碰我的肩膀!我最讨厌别人碰我肩膀了。” “那头是为什么不能摸?” “我是小孩子吗?摸摸头,说乖乖?”叶黎安翻了个白眼。 晋王失笑道:“哦~那好!那说回刚刚的话题,你说皇宫闷不闷?如果是你生活在这里,会觉得无聊吗?” 叶黎安想了想:“唔~闷倒是挺闷,无聊倒是无聊的。” 晋王面色一僵。 “可是,”叶黎安凑近他小小声说:“可能还是跟住在里面的人有关系。”又恢复成原声:“不然,你看坤宁宫可能都有你整个王府正院那么大,其他后妃的宫殿就算比不得皇后娘娘,估计也是有你后院大小的,这么说来整个后宫转一圈都要好几个月。有何可无聊的?住在外面的人,估计平时也就转那方寸之地?都说深宫锁美人,那都是心被锁住了。若心是自由的,别说这么大的地方了,就是个一进小院也能过得乐呵。” 晋王满意的看着她,想摸摸头,又放下了。之后一路上他们探讨着皇宫的景色和美食,不亦乐乎。 叶黎安再没提起晋王刚刚的情绪波动,不知是不是忘记了。自此,话题成功跑偏。 第55章 世子 回到府里,还没下马车,叶黎安就隔着帘子看到了焦躁不安的小莲。她轻笑一下,心想:这小丫头倒是粘人,这是盼着我从皇宫给她带着吃的吗? 下了马车,她就招呼小莲道:“这次没能给你们留在家里的带吃的回来。回头咱们上街买去。” 小莲的焦躁一点没缓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晋王,还没等说话,王府大管家便走到晋王身边耳语了几句。 小莲赶忙跟叶黎安说了情况。 原来是杨良人和世子的奶娘起了争执。 杨良人?和奶娘? 这八杆子打不着一起的人怎么就起冲突了? 两个院子之间可是隔着老远的距离。怎么就能起冲突? 叶黎安不明所以,小莲也说不清楚。索性跟着脸上虽然还挂着微笑,却明显散发怒气的晋王往世子院里去。 到了那儿,发现一圈人围着中间的杨良人和她的两个贴身婢女。端方跟世子的奶娘站站在一处,端方在前头劝着杨良人。碧清则在门外等着晋王和王妃。 叶黎安的贴身侍婢有四个跟着去了皇宫,小莲和小妮年纪最小,便留在了府中。小妮此刻站在端方旁边,很是狐假虎威地借着王妃的名头威吓杨良人: “杨良人!你就不怕等一会儿娘娘回来了责罚你吗?” 接着听到端方的声音:“杨妹妹,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说。何必如此激动?若让王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咱们做妾的,说白了就是半个主子半个奴,哪能碰得世子殿下?” 叶黎安闻言一惊,不是说跟奶娘有冲突吗?怎么还说碰世子殿下?那小宝宝怎么了? 她马上快跑几步,走进人群,根本没顾上行礼问安的碧清。碧清跟着晋王后几步走进人群,向他细细说着情况。 叶黎安走进圈里才看到杨良人怀中抱着包着襁褓的世子,十分惊讶:杨良人这是要做什么? 刚刚无论谁说什么都不肯让步,连话都不肯说的杨良人,看到叶黎安明显松了口气,将怀中的宝宝递给叶黎安。叶黎安接下宝宝才发现,宝宝的襁褓半遮未遮,显然是没有好好包裹。宝宝身上也没有穿小衣服,身上光溜溜的,屁股下红着,但此刻正睡得好好的。 叶黎安有些生气,想都没想就喊道:“世子才几个月大,哪能在这里这样胡闹?”怀里的世子吓得惊跳了一下,叶黎安拍一拍,马上又睡着了。 叶黎安的怒气立马消了不少,心想:这孩子倒是个心大的。 叶黎安一喊,杨良人便跪下了,世子院里的奴仆也都跪下了。 叶黎安放缓了声音说:“到底怎么了?谁能说说清楚?” 可惜杨良人是个笨嘴拙舌的,还没开口,世子的奶娘便哭喊道:“王妃娘娘!您可算来了,这位杨良人仗着身手强抢世子,我们要抢回来,她又仗着身份欺压我们。” “才不是这样呢!”杨良人身边的环儿气愤道。她还要说话,杨良人出声打断:“环儿住嘴!这儿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又抬头向叶黎安急急说道:“娘娘!今日之事皆因妾身而起,妾身自会分辨清楚。但当务之急却是请医侍看看世子殿下有无不妥。” 叶黎安闻言又是一惊:“世子殿下怎么了?” 杨良人要开口,世子的两位奶娘又要哭喊,晋王一个眼风过去才住了嘴。此时管家看着晋王的眼色,早遣人传医侍去了。 “咱们进去慢慢说。”晋王走过来扶住妻儿往里走。身后跟着端方,碧清和杨良人,一大众奴仆站在屋门外恭候着,也竖着耳朵听里面的说话声。 这一刻,落针可闻。 端方一进门便跟着晋王夫妇,坐在靠近叶黎安的左下首,碧清得了叶黎安示意后坐在靠近晋王的右下首。 杨良人对着主位的晋王夫妇跪着,神情恭谨而背脊不屈。旁边跪着世子的两位奶娘,惶恐不安。 叶黎安开口说:“来!都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世子的两位奶娘抢先哭诉——对此叶黎安倒是没什么感觉,但晋王觉得有些无礼,眼神落在那位开口的奶娘身上。那位奶娘撑着大大的胸脯,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是一脸的市侩精明,哭喊道:“王爷!娘娘!求你们救救世子爷!求你们为我们做主啊!” 重复好几次,还没正文。端方在旁边皱了皱眉头,碧清木着一张脸,叶黎安挥手打断:“不要喊!世子还在睡呢。说正事儿!说重点!” 晋王忽然插了一句:“青松!将另一位奶娘和杨良人的婢女都带下去。”青松做惯了这些活计,早令人将她们远远的带走了。 “娘娘!不是奴婢对杨良人不敬,是她心存歹意,想要暗害世子爷。奴婢们自然不能让她害了世子爷,于是拼了性命,想要将世子爷抢过来。不料,杨良人身手了得,一下劈晕梅奶娘,便要带着世子爷逃走。可是,奴婢哪儿能看着她害了尚在襁褓中的世子爷啊!于是便追到院中厮扯起来。幸好此时端良娣来了,不仅救下奴婢一命,又让杨良人不敢对世子下黑手。奴婢对端良娣感恩戴德!” 听到这里端良娣微微点点头,不知何意。晋王处变不惊,仍是温和笑脸。碧清还是没表情。叶黎安瞪大眼睛,实在不敢相信她当初看好的杨良人竟是个十足的反派。可是,竟然对小世子下手,也太过分了?而且,她怎么就知道世子没了,就能让她得宠呢? 那奶娘还在哭诉:“奴婢见识浅。但是也听人说起过大宅后院的龌龊事。可是奴婢万万不敢想,竟能出现在晋王府这般法度严明的大宅。世子爷可是受享荫封承袭王爵的龙孙啊!她怎么敢?” 听到这里,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对啊!世子可是要世袭王爵的,难道她真想害了世子,自己生了男丁抬了身份身披诰命不成?哼~小小侍妾,思虑倒是远。 那奶娘对着杨良人义愤填膺:“难道你以为世子爷没了,王爷为了子嗣就会恩宠你们吗?做梦!王爷与娘娘伉俪情深,万不可能让你分了恩宠。今日我就是拼了老命不要,也要拖着你这毒妇下地狱。” 叶黎安又开口打断,声音温和了许多:“奶娘,小声些,世子还睡着呢。” 那奶娘倒是不喊了,但还是止不住的发抖,激动到抽泣。 叶黎安又问:“你还有要说的吗?” 那奶娘眼珠转了转,随后摇摇头。 叶黎安看向杨良人,眼神不自觉地就带着些失望,叹气道:“杨良人!你说说。” 杨良人开口:“启禀娘娘,娘娘仁慈,特赦妾等可以随意走动。妾今日闲来无事,便带着侍婢环儿佩儿游园。行至世子院旁,忽闻小儿啼哭。妾问环儿佩儿,俱言不曾听到,妾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啼哭不断,妾自小习武,耳力非常,便带着婢女往哭声处走了走,发现那哭声竟是从世子院中传来。” 杨良人说得口干舌燥,稍微歇了歇,叶黎安接话道:“世子还小,哭一哭是正常的。你没生过孩子,可能不是很了解。” 那杨良人闻言摇摇头,微微皱眉认真说道:“娘娘有所不知,妾身在家中排行第二,下面的弟弟和妹妹都是妾拉扯照顾的。那无休无止的啼哭嘶哑惨烈,显然是极度不舒服。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不该擅自踏入世子院中靠近世子爷。彼时王爷和娘娘都不在府中,妾身便遣了佩儿去请端良娣。” 端方脸色有些不自然。佩儿去找她的时候,她让婢女问了情况,觉得不是自己这个根基不稳的良娣可出头之事,又不知道院子里真实情况,贸然去了有可能落罪。于是让婢女回复她正在泡澡,让佩儿先回,她马上过去。佩儿这样回复时,杨良人便冲进去了。 而碧清则是闹起来之后才得了消息赶过来的。 “但距离太远,世子又哭的太撕心裂肺。妾身一听佩儿说还得等一会儿,便顾不得许多,冲了进去。”杨良人语气中带了怒意:“谁曾想,妾身进世子院中如入无人之境,直到世子床前都没人出现。” 杨良人站起身,眼中的怒意似火烧向世子院里的奶娘和奴仆:“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真是吃了胸心豹子胆!妾看见世子爷被她们用绳子绑在床上,屎尿早已湿透裤子,流到床上。世子爷许是饿得不行了。小脸上泪涕混着屎尿,满嘴都是。”她说到后面不忍心再说下去,心口的温柔哽着喉咙漫上眼眶。 叶黎安不敢想象那个画面,看向晋王。晋王看了一眼叶黎安怀中的世子。 杨良人打起精神继续说:“妾抱着孩子洗脸洗澡,但不知新衣在何处,只能找了块儿襁褓包上。可世子爷饿,妾身便抱着他出去找奶娘。还未等出门,就听到屋外有人说话。 一个说’这小祖宗醒了,咱们又不得安生了。夜里睡不好,白天也不让睡。这是要熬死人啊?’ 另一个说’是啊!你刚刚喂饱了没有?’ ’喂饱了。可这小祖宗像是饕餮一样,吃个没完,都快把我吸空了。’ ’那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你刚刚给他喂的迷药少了?’ ’不能?不过我也怕呀。这可是贵人,万一弄出人命来,那咱不是完了?’ ’怕什么?这院中受器重的都被调到那倒霉王妃那儿去伺候了。剩下的老的老少的少,卫奶娘回家探亲又不在,咱们就求他好好活到卫奶娘回来就成。哼~卫奶娘倒是菩萨心肠,疼这爹不亲娘不爱的种,等她来了有她伺候着,咱们就轻松了。’ 妾身听得真真切切,万不敢添油加醋” 杨良人这些话一说出口,别说世子院中的奶娘仆婢。连掌管后院的孙嬷嬷、安排王府人事的管家、找来这些奶娘的小管家和掌王府的大管家都白了脸色,均盼着实情如奶娘所言,是杨良人为争宠而暗害世子不成,才在这儿胡诌乱说。 晋王看了一眼青松,青松出了门不知去了何处。叶黎安听见“倒霉王妃”、“爹不亲娘不爱”之类的,想起颜瑾淑的嘱托,看着怀中可爱的宝宝,心中一痛。 端方迅速眨了眨眼,慌忙想若杨良人说的是真的该怎么办?后又想到,这事儿跟自己有何关系?说到底,要么就是杨良人,要么就是奶娘遭罪罢了。碧清看了一眼王妃怀中的宝宝,将杨良人和奶娘挨个儿打量了一下,又匆匆瞟了一眼晋王,最后将视线又垂向斜下方,没露出任何神情。 站着的杨良人有些高大,让近处的人仰头而视:“她们说到这里便进门看到了妾身。王爷或许不认得妾。妾曾是咱们王府武婢,身上有些功夫。妾直接动手劈晕了一个,唬着另一个喂奶。世子爷吃着吃着咬了这贱婢一下,她竟然作势要打。看我在旁边又装作拍哄。世子爷睡着后,妾身万万不可能再让他留在这些贱婢旁边,强行抢了来。刚走到院子,端姐姐便来了,她不知内情,这贱婢又开口诬陷妾身,才在院中耽搁许久。所幸,世子爷不惧吵闹,安睡未醒。” 杨良人说完,久久无人言语。那奶娘只顾低头哭泣,看着倒是可怜。杨良人未恩准便自行站起,在一屋子或坐或站的人中间显得木秀于林。 端方和碧清倒是没什么可说的,这儿也没又她们说话的份儿。晋王浅浅笑着,神色模棱两可,除了吩咐青松也没说过话。一进屋说得最多的就是叶黎安了。 可她现在完全没了说话的心情。她想起前世的郝铭恩程澜依和惨死的嘟嘟,孤独和恐惧将她淹没。今日这事,无论哪方说的是实情,年幼的世子殿下都惹人可怜。说到底,他在无人庇护无人照看下要么差点被人杀死,要么被人虐待,总归不幸的还是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叶黎安想起自己问郝铭恩下毒害自己时,有没有想过可能会那样照管嘟嘟时精神不济会出意外?或者,有没有想过嘟嘟有个患精神病的妈妈,对他一生有何影响? 郝铭恩在梦中诚实答道,没有。他在做下那些事情时,竟然想到没想到过嘟嘟。他以为嘟嘟会自己长大,只要他手中握有权势钱财,其他的都会迎刃而解纷至沓来。所以,他没想过。 所有的争斗中最先牺牲的都是那些无人庇护又无以自保的幼弱儿童。叶黎安一下没了纠缠的心思,站起身来,看着门外的孙嬷嬷说:“请卫奶娘回来!还有,再去找两个奶娘。” 孙嬷嬷立即下去安排。 那跪着的奶娘哭天喊地:“娘娘,杨良人她说谎啊!奴婢冤枉啊!她……” 世子在她怀中蠕蠕而动,叶黎安赶忙拍哄。那奶娘还在喊着,膝行着要去抓住王妃。晋王眼神一厉,刚要阻止,旁边的杨良人像捉小鸡一样将她从后颈处提溜起来,向后一甩,脚下滑动两步,在那奶娘身形稳住的瞬间将她的嘴牢牢捂上。 碧清抬眼,目不转睛地看完整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眨了眨眼,木然的一张脸上泛着光,灼灼的看着杨良人。 叶黎安拍着孩子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晋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性子温和,但此事事关世子,务必要查明白。若是查不明白,那都不必留在府中了。”又认真盯着他的眼睛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懂了吗?” 那奶娘“呜呜”闷叫,眼泪顺着脸颊流到杨良人的手上。但杨良人毫无察觉。 她一听到叶黎安的话迅速抬头看向晋王,脸上露出不安来。 晋王温和的笑意变得更加和暖灿烂,点了一下头,温柔的说:“懂了。你今天也累了,带着他回去休息。” 叶黎安带着孩子扬长而去,根本不知道身后下人们在越来越热的午阳下越来越冷的心。 晋王府中只有王妃娘娘才会认为晋王是个温和绵软的性子。 第56章 奶娘下毒 医侍来看过世子,说是有些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叶黎安皱着眉头一脸疑惑的看着医侍。从前世带来的对医者的尊重让她没有开口询问,但疑虑都写在了脸上。 她让医侍解释一下什么是脾胃虚弱气血不足。医侍有些发懵,来之前谁也没说还有一场考试啊!可他哪儿敢叽歪?别说现在人心惶惶的时刻,就是平时也不敢多说什么。 于是他仔仔细细得跟王妃解释了一遍,埋藏着小小的得意:看!我医术多高明。 叶黎安最终才听懂,孩子这是营养不良了。她问孩子不爱吃奶得的营养不良,还是因为乳母奶水营养不足导致的营养不良。 医侍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一句话可能就让谁人头落地了。 没有万分把握的事,他不敢开口。如,世子殿下微微中毒的脉象,但世子太过幼小,他对切脉的结果不是很确定。于是没有开口说。但若是真的,那世子殿下体内的毒素可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再这么下去,最多一年…… 就算有把握,有些事能不说便不说,息事宁人,远离是非的好!就如刚刚王妃的问题:乳母怎么会奶水不好?婴儿怎么可能不爱吃奶?肯定是这几日饿过不少次。 叶黎安让医侍回去,看着孩子圆圆的脸上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巴,是那么可爱。 叶黎安突然就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光。她真是太自私了,既然穿到了一个母亲身上,再怎么说也该好好照看孩子,尽好母亲之职才行,怎么能光顾着自己开心,这一个多月来竟然只是看望几次就算了。她连那两个奶娘叫什么、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真是可恨! 又可笑!明明前世那么想要孩子。虽然他不是嘟嘟,虽然不是自己生的,但这个孩子确确实实是从这具身体而来。她既然占着这具身体,那自然是他的妈妈。 况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哪能要完了报酬就翻脸不办事儿的? 叶黎安心里真的很自责。 她想了想,叫来孙嬷嬷,让她选一处适合她和世子一起住的院子,主要是要安全、宽敞,不能近水、不能有假山一类,要有书房,净室还得像在桐香院那么好。 孙嬷嬷好奇问,为什么不回桐乡院? 叶黎安借口离湖水太近,便不说了。 孙嬷嬷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离湖近,但还是领命下去张罗了。 叶黎安是想着找个能和世子一起住到少年时期的院子。而且,世子还得起个名字,不能她也世子世子的叫着呀。这地方都是等小孩儿满一岁才起名,满三岁了皇亲贵胄才封王赐邑,世家豪族的才上族谱,老百姓才会祭告天神和祖先。叶黎安怀疑这地方医疗水平不咋地。 叶黎安这头儿开始抱着宝宝想着他的名字睡着了。 那头却是人人自危。 晋王召来侍卫,在院中站了几排。他开口让无关之人回去,碧清先站起来带着婢女走了。端方起来要走,晋王却把她留了下来。 外面站着的都是世子院中当值或轮休的仆婢,或相关的大小管家,无甚别的院落里跑来看热闹打听消息的仆婢。 院门在碧清主仆后缓缓关上。 碧清想了想,没去叶黎安那里,随便找了个没有去过的地方游玩去了。 晋王坐在上首,合上双眼。端方仍坐在远处,惴惴不安。杨良人和奶娘跪在下面,此刻那奶娘也不喊了,杨良人的手也得了自由。 一切全是青松在做主断案。此刻的青松与平时有些不同,铁面无私,几近冷酷。对昔日聊得来的熟人,也毫不留情。 他早已让人问了那梅奶娘和环儿佩儿的口供,大致对得上。但细节详处还没来得及问。 他去看了世子爷的寝室,发现床上并无痕迹。柜子里的小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并不似杨良人所言。 他又让侍卫搜查证物,但院子不小,搜查下来需要点时间。 他又回到正屋在端方对面坐下,无视端方惊怒的眼神,更无视下人讶异的神情。 青松开始盘问起口供来,屋内犹如公堂,肃穆庄重,让人不敢轻视。他在这头问一句,就有小侍卫跑去偏房问一句。 此刻,竹安几经犹豫后还是觉得世子爷身子更重要,想来王妃不会怪她,于是叫醒了叶黎安,告诉她:李太医来了。 叶黎安稍微整理了一下,抱着孩子出门,来到堂屋。青松带着李太医进来,李太医一看孩子脸色便有些凝重起来。 他专注得望闻问切,又拿了根银针问都没问叶黎安就扎在孩子的身上。 孩子一下惊醒,叶黎安有些不悦,但没开口说什么,哄着孩子。 李太医将针拿到阳光下仔细分辨,又回来看孩子的嘴、眼睛,甚至将他眼泪沾下来闻了闻,舔了舔。 叶黎安看得莫名其妙,但看李太医脸色凝重,不敢随意打扰。 过了许久,李太医终于长出一口气,皱着眉头,有些颓废坐在椅子上,眼珠在地板上随意跳着,不知在想什么。 叶黎安心中不安,青松一看便知事态严重。刚要出门去请王爷,李太医便像下了决心般开口说:“麻烦这位小哥去请王爷前来!”想了想又说:“还有,不要声张。” 青松点点头,看了一眼孙嬷嬷。孙嬷嬷进门,招呼竹安和小莲她们端茶倒水。李太医毫不关心,只是低着头,心中闪过无数想法,他又想置身事外,又可怜年幼的婴儿,想到家中的妻儿,又心生退意。 叶黎安看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感觉不妙,只盼晋王快来。 青松到了世子院外,并未从大门进去,而是拿了一方巾子,蒙住半张脸,翻上了院墙旁的大树上隐着。 此时屋内正审得胶着,青松看着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端坐在那里颇有几分青天老爷的味道,切一声嘲笑了一下。 晋王立时睁开眼睛和屋内的青松对了一眼。 院中树上传来两声雀鸣,又传来两声鸦叫。可这会儿院子里的众人谁都没有心情注意这些小鸟。 晋王突然起身说对屋内的青松说:“这里交给你了,一切由你做主。审完便送过去,别在府里耽搁。” 青松站起身,抱拳称是。 端方站起来想说什么,看晋王径直出去,无暇顾及,又坐了下去。 晋王独自出了门,院门在其后又关上。他直直往叶黎安院落走去。半路青松跟上,跟他汇报情况。 李太医看着进来的晋王并未起身,脸色凝重的看着青松说:“这里留王爷王妃就好,你们都先出去。” 青松和孙嬷嬷一起看向晋王。晋王点点头,他们出去关了门,青松跃上墙头坐着,孙嬷嬷站在院中,其他婢女也都颇有章法的各占一角守着堂屋。 晋王并未对李太医的喧宾夺主多说什么,只是问:“李太医,有何不妥?” 李太医缓了缓,脸色灰败,咽了咽唾沫,眼珠转着。 晋王看出事情严重,而李太医心存顾虑,板了下脸色缓声说:“李太医,事已至此,说不说可……” “是青竹蛇之毒。”李太医打断他的话说道。 晋王夫妇一时没有理解,问道:“什么?” “世子殿下中的是青竹蛇之毒。” 叶黎安惊呼:“李太医,王爷请您来应该是为了看世子殿下是不是中了迷药。这跟什么青竹毒有什么关系?” “王妃娘娘。并非青竹毒,是天下奇毒——青竹蛇之毒。”他看着脸色凝重起来的晋王继续说道:“世子殿下体内是有迷药痕迹,但是下毒之人应是很小心或者下的次数少。迷药还未侵入经脉,目前不足为虑。但此人其心可诛。对如此幼小的孩童用迷药不外乎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可长此以往可要上了肝经和肾经,很容易演变成弱症。幸亏发现得早。” 他看着脸色苍白紧紧抱着孩子的王妃愠怒道:“可世子殿下体内的青竹蛇之毒却不同。此人下毒就是为了无声无息间要了他的命。如此幼儿只吃乳汁,那下药必得经过奶娘。下臣认为要么这奶娘下毒,要么她自身也中毒已久。” 叶黎安定了定神,问道:“会不会是奶娘无意间沾染的?”她不愿意看到这么小的孩子身边有如此心思歹毒之人,更要紧的是自己竟然没发现。 李太医摇摇头:“此乃西南山区瘴气丛生的竹林中生活的毒蛇之毒。找到此蛇很不容易,此毒猛烈,一旦被咬几息之间便能去了性命,因此取用更不易。而且,此毒对温度十分敏感,遇冷便极其不稳定,需要特殊的存放容器。一旦暴露在空气中,药性便很容易分解。除非直接滴进嘴里,就是要放到温热的饭食中才有效。” 叶黎安忽然发现了什么,高兴道:“既如此猛烈,怎么孩子还没事?是不是您看错了?” 李太医看着她天真的样子有些头疼:这是多么复杂又危险的局面,这个王妃怎么回事? 不过这倒是让他没了原先的情绪,耐着性子解释道:“此毒虽猛,但微小剂量并不会致命。下官认为应是小剂量滴进嘴里,或者给乳母长期下微小剂量,直到在她体内堆积了毒素,就能通过乳汁传给世子。”他说着说着站起来,神思慢慢陷进下毒者的视角,有些得意道:“如此,世子殿下这般的婴儿顶多能撑到两岁,乳母最多再撑一年也得跟着去了。不对!”他忽然有些癫狂得笑起来:“不对!乳母照料不周,定会被责杀。如此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都除掉了。真是巧思,佩服佩服!” 说完,他才发现晋王夫妇,恢复了理智。 晋王随便坐在离刚进门站定的位置最近的位置,脸上虽还挂着一丝笑意,却时而透着凄凉,时而又透着狠戾。 叶黎安抱着孩子手指微微发颤,但她也算活了快一百年的灵魂,危机之下,慢慢镇定下来,露出从不曾有过的从容而智慧的一面来。 她想了想问:“那李太医能看出,世子这毒是被下了多久吗?” 李太医刚才对下毒者有多佩服,现在就有多想与他一较高下。自他学成拜别师父之后,好久没遇到这样有趣擅医的人了。他真想见一见,亲自切磋一下。 听到叶黎安询问,立刻道:“当然。下官刚刚以银针探入血脉,发现针尖上带出的血虽是红色,却闪着华彩。世子应是已中毒有三个月到一百天之久。若那位奶娘也中了毒,应是从照料世子殿下不久后就开始了。毒素在其体内堆积了五个月之久,堆积完成后毒素便由乳汁进入世子体内。眼下已深入血液,再有半年便要深入骨髓。若那时才发现,就算能救得性命,也要伤其五脏留下顽症了。” 叶黎安惊喜道:“听您的意思,这孩子是有救了?” 李太医颇有些自得的负手而立:“那是自然。”他又嗤笑了一声:“倒要感谢那位下迷药的奶娘。她要是没被抓,世子殿下恐怕危矣!” 屋内三人同时想到每日请平安脉的医侍。要么医术平庸,要么心思不善。就算不是他下毒,但若诊出了问题却不说,只想着置身事外,那留这样的人在身边有何用? 晋王听到李太医有办法,放了大半个心。李太医的本事他还是清楚的。他说有办法,那世子肯定无虞。 但他还想到另一个问题。他以为将晋王府和效忠自己的人都掌管得如铁桶一般,才胆敢想不能想之事。但今天的事接二连三的告诉他,可能他还是缺了点手段或者经营。 他看着叶黎安想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得要好好自查一番了。不然,功亏一篑之日将有多少人因为他的不察和疏忽掉了脑袋?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对母子。 晋王带着叶黎安恭恭敬敬鞠躬拜谢了李太医,吓得李太医慌忙跪下,表示自己一定会将世子体内的毒素清干净。 晋王今日在坤宁宫心绪大动,回来之后听到杨良人与奶娘一事本是怒不可遏,想着一查出来就将那人斩了头。但现在忽感危机,竟又恢复了平日的稳定的心态,杂乱的千头万绪在脑中次第排列起来。 第57章 赐名 李太医留在叶黎安这里解毒之后,让青松秘密带出府送回家。自此,青松代替孪生兄弟常柏隐在人后,每日接送李太医。而常柏则在人前开始了王府上下人等的排查。 杨良人一事,自不必再分辨。晋王按往常处理叛徒的做法,将两人交给了俞二娘处置。院子里的婢女自选两条路:发卖或责十杖调回外院,俩人都选了杖责;找来两人的小管事和在中间作保的都受杖责、撤了职位,调到了外院,小管事不愿在外院汲汲营营,便请命去军队搏前程去了;分管的管事、孙嬷嬷和晋王府大管事都受了斥责还扣了几个月的饷银。就算不罚,孙嬷嬷也羞愧的好几日吃不下饭,后来还是叶黎安费口舌劝慰了一番才吃了饭,但看见世子仍要心痛流泪。 那两人看王府没处罚她们,只是送到了外头的庄子上,心里窃喜逃出了生天。她们在路上看到是出了都城的地界,坐的又是马车,眼见着送他们来的侍卫将卖身契交到了庄子上的人手里,就以为是晋王府将她们卖到了这处庄子上。当时在心里十分不屑:果然家中还是得有老人坐镇。年轻轻的小夫妻就是好糊弄。 她们见了俞二娘,以为她也是在别家犯了罪被卖到这庄子上的呢。看她面容姣好,又显得娇弱,便起了立威的心思,言语间多番羞辱。 庄子上的人们本来还在看笑话,后来都露出了同情的神情来。 俞二娘又激又引着她们将自己做下的好事都说出来。原来她们不是晋王府的家奴,是普通人家的媳妇。生完孩子之后为了贴补家用,专门去贵族大家那里寻个奶娘的活计。 但她们这种从外头雇佣来的奶娘可不比家奴里找的,就算照顾的再细致主家也不会留下来。到了孩子断奶的时候就会被解雇放出来,几次之后她们便没了“照料好小主人以后仰仗着安身立命”的想法。 这些年,她们遇到不少像她们这样游走在高门大户间专做奶娘的,都是这样的,能留下的极少数,就算留下了之后有好命的不过一二。 门户低一些的就签个约画个押,按日子结钱就完事儿,有的还能轮休着回家照应一下。门户高的,规矩就多了:要体检,吃喝作息都得按着要求来,中间不能常常回家不说,还得写卖身契。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些害怕,但发现到了日子还是一样被放出来。那府里主要管着的奶娘可精着呢,才不会留着她们亲近小主人。她们看这些高门大户的贵人们说话做事文雅有礼。虽然听说过些后宅的可怕事儿,也遇到过几个厉害的主母,胆子还是渐渐大起来。 今年她俩一个做到了第十一个年头,一个做了六年,还是一个带一个做的,早就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了。但一般高门大户的小主人虽小,要么大人紧紧盯着,要么前呼后拥仆婢多得很,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也根本不需要下什么手——吃的好,睡得香,费那神干什么? 她们俩过完年到了晋王府,本来还有些提心吊胆:这可是她们俩第一次踏足王府,第一次见着龙子龙孙,可别是个厉害的主啊~结果上天如听到她们的祷告,晋王府仆婢虽多,却大部分都在外院。后院的仆婢尤其少,还都紧着王妃娘娘,世子院里只有她们四个奶娘和四个婢女。 卫奶娘是这四个里面唯一一个晋王府家生子,对待小主人极其上心。她们仨平时搭把手就成。她们本以为会这样做到断奶出府。 结果王府出了件大事,王妃娘娘落水了。 后院仆婢不够用,不知为何不是从前院或者外院调人,而是紧着后院各处的仆婢用。后来都将世子院里两个得力的婢女拉走了,到现在都没再回来。 刚开始这也没什么要紧,可后来娘娘醒来后剩下的两个姑娘心里不平衡起来。本来照顾孩子就不用她们做什么,她们做的事反而都像是在照顾这些奶娘,做事越发不用心了。若不是有卫奶娘呵斥着,这俩姑娘可能都能跟她们这三个奶娘干起来。 其间,另一个奶娘不知是因为娘娘落水惊吓着了,还是世子殿下吃得少了,竟然回奶了。可把她急的,结果越急越没奶。后来更是一丁点都没了。等了几日,卫奶娘告知了孙嬷嬷,将那人的卖身契和月银一并结了放回了家。那人走的时候甚是委屈,抽抽嗒嗒抹眼泪。这俩奶娘见了只觉得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全不同情这位奶娘以后的生计,只觉得她小题大做。 前两日,卫奶娘有事要去探亲,这俩奶娘也不知她既然是家生子怎的还要出门探亲。反正是走了,就留下她们俩人照看世子。世子殿下已经认了卫奶娘,只要睡醒不是在吃奶就是在哭。她们照料了一夜,第二日差点儿没站着睡了。 真是太辛苦了! 她们不得已拿出迷药,每次就放一点点进他嘴里。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就不闹了,马上睡着。她们都干了多少次?手上有轻重,不可能弄出大事儿来。 说到这里她们脸上交织着小心和得意,竖起手掌避了点人跟俞二娘得意。她们这半日相处下来,感觉俞二娘这人还行,挺好相处。 俞二娘睁着好看的大大圆圆的眼睛看着她们,浅笑之下脸上梨涡陷进去,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她们不由自主地就想跟她多说些话,吵吵嚷嚷又互相拍打着提醒小声点,最后说道:“这些高门大户真是太富贵了。那小不点儿穿得都是我们平时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就这种宝贝,他们都是尿一次就洗,两次就丢,拉一次就丢。你说这多可惜?” “是挺可惜。这多浪费啊!要给我们的话得穿多久啊?然后呢?”俞二娘认同着追问。 “我跟你说,其实他们心里都没数。尤其是这个晋王府。我这么跟你说。”她将头伸过去,上半身快探到了石桌另一边,小小声神秘说道:“就算是贵为王爷王妃,可那府里也没个老人坐镇,小年轻夫妇俩没人会当家。下头的人糊弄着呢。那小衣服成堆成堆的送过来,倒是我可劲儿造可劲儿扔都扔不完。你说反正要扔掉的,我那几件儿回家给自己孩子穿穿怎么了?” 梅奶娘点点头,认真道:“我马上就能给我家当家的凑个长衫了。” 简奶娘又说:“你可不能说这话是我说的啊。也不能说这些事儿是我干的。你说了我也不认。认了我不得挨板子?”看俞二娘笑,她也跟着笑起来,拍了拍手:“嗨~我看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俞二娘点头答应:“嗯,我不说。我这人嘴巴可严了。” 简奶娘这下更满意得看着她:“你是因为啥事儿来的这儿啊?刚刚不知道你人什么样,说话嘴欠,你别见怪啊!对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俞二娘开口问道:“你们去过寺庙道观吗?” 她们点点头。 俞二娘又问:“那知道为什么那些神仙佛陀慈眉善目的,却还要拿个武器吗?” “还拿着武器啊?没留意啊!”她们摇摇头又互相点点头。 俞二娘的笑容越发和善,说:“因为慈眉善目是给对善人,武器却是给恶人的。那些神佛就是要告诉我们,好人要比恶人更强才能护住自己和自己家人。” 她的笑容直接落下来,将她们吓了一跳。 俞二娘又笑得阴测测的:“这里是啥地方?这里是你们的活死人墓,是你们以后的家啊。哈哈哈哈哈……” 那两人直接从石凳上摔下来,跌坐在地上。马上就有人来将她们拖了过去,不知拖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 有属下来给她倒了茶,脸色抽抽道:“老大~你这笑得也太吓人了?” “吓人?老娘还想吓死她们呢。可就是这样太便宜了这俩恶婆娘。去!传令下去。给我磨!她们折磨世子三天,那给我至少磨够三年,早死一天老娘都惟你是问,让你顶罪。”俞二娘漂亮的脸蛋即使发怒也是鲜亮的美色。 可是没人敢看,这里也从没人觉得她好看,看见她就从心底里发颤,腿肚子都打摆子。 “是!”属下领命而去。 俞二娘一口饮尽茶水,差点烫到舌头,一把将杯子摔烂在地上,骂着那位倒霉的属下,说要给她赏马鞭,但骂骂咧咧几句后自己去倒了杯凉水喝。 娘的!还是凉水解渴。 终于是消了点气了。 卫奶娘倒是回晋王府了。可一直被关在世子院里的偏房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她只担心家里和世子殿下,反复问着送饭菜的人,世子好不好。但没人跟她搭话。 杨良人自然是要受表彰的。晋王太忙没空,只好由叶黎安在照顾孩子解毒的空隙见了三位侍妾,宣布将杨良人的位份直接晋为了良娣。 碧清除了恭贺杨良娣,仍没什么别的表示。 端方十分不悦。她已经被晋王叫去责骂了一顿,现在这个姓杨的贱婢竟然还跟她平起平坐?没有她搞这些乱子,她怎么会被晋王斥责? 但想到心中大计,只得咬牙忍了。 叶黎安问杨良娣叫什么名字?也好给她个好听的封号。 “杨二丫。”杨二丫没什么羞窘或扭捏,她觉得这个名字平常极了,不好不坏,普普通通,没什么值得好分心的。 可这名字倒是逗笑端方,噗嗤笑出了声,引得大家都看向她。 她有些过于放松道:“娘娘啊!您就给杨妹妹起个名字!别人听到了,还以为咱们王府没个读书识字的呢!” 碧清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叶黎安有些懵道:“我起?人家有父母给的名字,我何德何能给人起名字呀?” 她觉得二丫也很好听,很可爱啊! 而且,从来都是父母长辈起的名字,自己年纪轻轻又是同辈,哪儿来这么大面子给人起名字? 杨二丫不好意思道:“这就是爹娘随意叫的。贱名,好养活。嘿嘿~” 端方又轻笑一声:“嘻嘻~王妃您就给个恩典赐个名字,否则出去让人听到了,咱王府也是要跟着贻笑大方的。” 碧清微微笑道:“端姐姐,女子的闺名岂是随意说与人知晓的?旁人既不知晓,何来取笑之说?” 端方脸色一僵,她倒是忘了正常女子是不会随意告知闺名的。 从前的二丫就算了,老百姓为了讨生活,总得抛头露面做活计,但即使如此旁人也是称呼姓氏的。 可端方她们就不同了,没有姓氏也没有什么避讳的,任谁都是直呼其名“芸蓉”、“芸芳”、“巧莲”的亲昵热络的叫着。是以,她从没有这种“女子闺名不与人知”的概念。 她算是被师父养的很小心很周到了,使她有着不属于歌舞教坊的典雅端庄。但这些细如丝缕的生活细节还是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渗透进她的骨血。 一个人若是去了与自己出身不相符的地方,实在是该多加注意。一不小心,语言行为神态反应就不自觉的暴露了他的经历。若是去骗人的,更是要小心,捂住嘴巴,可能就从眼中露出来了。 端方迅速调整了脸色,转了话题说道:“是啊。不过啊!还是请王妃赐个恩典!您这是不好意思,可您看看杨妹妹愿不愿意。” 杨良娣刚站起身来,又跪下,让叶黎安头痛,忙招呼她快起来坐着说话。杨良娣坐下,目光灼灼:“妾身爹娘不识字,请人起大名又要花钱。小时候爹娘用了两只鸡,好不容易才换了妾身大哥和二哥的大名。家里的姑娘名贱,哪儿能盼这种好事?不过,王妃娘娘若肯赐下大名,妾身的爹娘也会感到荣幸的。” 叶黎安对这段话中的好多点都表示不理解。 不过,她也不纠结了。既然杨良娣自己喜欢,那就给她起个名字。 叶黎安想了一会儿:“杨思云。你看杨思云,行不行?”她又解释道:“’思’是取向往的意思,和晋王殿下的’慕’有同工之意。既然是晋王殿下的侍妾,首要的任务就是要照顾好晋王、开枝散叶,然后把这个家打理好。对不对?这也是让你们别忘了自己这份职业的主要任务。 ’云’呢,就是天上的白云。咱们抬头可见,千变万化,还悬于天上不染尘埃,洁净无瑕。我觉得你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内心干净温暖又有高尚的品德,这很难得。而且,云漂浮在空中,谁也抓不住,也不属于谁。这个字正和前面的字相反,是让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个自由的人,你只属于你自己。虽然照顾王爷、开枝散叶、打理王府是你的任务,但永远不要忘了人生是自己的,要自己活得快乐活得自在才最有意义。你觉得可以吗?” 第58章 死谏 叶黎安一口气说完,才注意到端方沉思的模样、碧清羡慕的眼神和杨二丫的局促不安。 二丫有些欢喜又有些不安,小脸红扑扑的,笑了一下说道:“谢王妃娘娘赐名!”说着又要跪下,叶黎安赶忙用眼神耍狠劝阻,才站起来继续说:“只是妾这贱命不知当不当的起这么好的名字。尤其还跟殿下的名字相连,妾有些……”说着心如擂鼓悸动,不自觉地露出些羞涩来,娇声说道:“妾怕唐突了殿下。” “名字而已。又没占他的字,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如果你实在担心,待会儿我派人问问他的意思,他要是没意见就这样了。主要还得是你自己喜欢。” 杨良娣赶忙道:“喜欢。妾自然喜欢。”脸上的红晕浓得化不开。 “那就成了。来人啊!竹安!你去给王爷说一下。算了,红芷去。红芷腿脚快。红芷,你快些回来。”叶黎安突然想起既然杨良娣如此重视,那就给她搞个仪式感,又继续吩咐红芷:“请王爷赐个墨宝,写一写杨良娣的名字,再请他给杨良娣赐个封号。” 她看着欢喜的要晕过去的杨良娣又确认了一遍对这个名字满意与否,又让红芷说了一遍杨良娣的新名字,点点头让她去了。 碧清也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让王妃给自己想个好名字,最好是……最好是也和殿下有关的。做奴婢时不敢想,做了侍妾之后,清美人终于觉出王爷的好来,越来越盼着他能迈进她的小院跟她说说话。但是他从没来过。不过她不担心,她人在这里,王爷也在这里,总有一天会来的。 她几欲张口,却没说话。她还有要紧事要求王爷和王妃的恩典,现在还没什么功劳,不能这样随意消耗了王妃的好感。以后求那大事的时候也好少些阻碍。于是,她又深深的坐了回去,连着自己的心都放回了该在的位置。 端方琢磨了一会儿叶黎安刚刚说的话。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世上对她最好的就属师父了,可是他也从没对她说要紧着自己活得自在。他只会时时刻刻提醒她是太子殿下的女儿,本该是个公主,她迟早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的,让她不能忘了自己是谁。于是她从小到大每天都是在神经紧绷得过活,谋划着复仇,谋划着华丽的回归,却从没想过自己是否活得畅快。 红芷真是很快就回来了,叶黎安都还没喝完一盏茶。当红芷放开手脚狂奔而去时,远远瞧见的常柏以为是王妃和世子出了什么大事,不敢耽误时间直接接了她一路护送进晋王的书房。 晋王一听是红芷,匆忙将访客藏于书架,召唤进来,站起来急急问道:“王妃怎么了?” 红芷虽然能听见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也看见了仍冒着热气的茶盏,但这些并不是她一个奴婢该管多问、甚至能多看的事儿。于是一进门就利落地单膝跪地一手扶膝一拳垂于身侧,跪完才在心里叹息:唉~做暗卫的日子太长,总是改不了这习惯。行动一急,这身体就按照先前的习惯,自己就动了,问都不问我一声。可现在再换个姿势,既显得多余,又不必费那时间。 她立即回复晋王:“王妃安好!世子殿下也安好!” 晋王长舒一口气,坐回去,恢复了往日的神色,缓缓问:“那来得这样急是因何事啊?” 红芷在晋王身边待得久了,知道晋王喜怒不形于色。别看他现在笑得温和、问得和蔼,可若是自己做错了事,要罚要杀绝不会眨一下眼。 红芷马上解释道:“王爷恕罪!王妃嘉奖杨良人救世子有功,将她晋为良娣,又给她赐了名字。遣奴婢来问问王爷的意思,若王爷没有意见,还请您赐墨宝,给杨良娣写一下她的新名字,并给她赐下封号。王妃知我会武,特意挑了奴婢前来,还让我速速回复。奴婢不敢耽误,是以一路飞奔而来,惊扰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晋王在心里暗笑:这瑾淑真是小孩子心性。 “既是王妃要得急,那便说来。她给杨良娣取了什么名字?”说着就起身拿起毛笔,常柏过去研墨。 “杨思云。” 听红芷说完此名寓意,晋王微微皱了皱眉头:她想自己的名字时不想着跟我的名字对仗,现在倒是给杨良娣和我牵上线了。甚好!甚好! 心里一觉得醋意翻腾,毛笔也狂放起来,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晋王让常柏晾干后拿给了红芷说:“向云而生之杨,有力争上游之意,又崇云之高洁。云字既有如此妙意,便取个云字。” 红芷退出去,怀中抱着墨宝又狂奔而去。 从书架后转出崔右相,笑呵呵看着晋王逗趣:“王爷后宅竟如此和谐有趣,真是羡煞老夫。呵呵呵呵……” 晋王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说:“嗯,王妃甚是聪慧明理,是本王之福也!”才说回正题。 崔右相身材高而精瘦,言行间沉稳之态天然赢得周围人一份尊重和信任。他拱拱手说:“殿下,下官该回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中秋,殿下务必要沉住气。月圆之宴,下官认为就按商量好的做。至于其他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现下不适合大张旗鼓的排查,反而乱了军心,得不偿失。” 晋王思索了片刻,道:“崔相放心!本王自有打算。” 红芷回去后将东西交给叶黎安,又把晋王的话传到。叶黎安郑重地将那墨宝递给杨思云,云良娣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 叶黎安诚心道:“如果没有你不怕麻烦解救世子,他不知道还要受多少折磨。我诚心谢谢你。这份情,我替世子记一辈子。” 云良娣忙又跪,叶黎安将她扶起。 端方在心里不屑,碧清则盼着自己能有这样的好机会,那自己所求的大事肯定能成了。 中午叶黎安和这三个人一起吃饭,她将孙嬷嬷支使出去,让婢女们又坐了一桌。 端方看着十分不舒服,不过如今谁都不知道她身份,倒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任由王妃胡闹。碧清倒是习惯了,王妃自醒来以后就变得这样任性随心了。云良娣看着叶黎安,眼睛都在冒泡泡,她这会儿觉得叶黎安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云良娣在心里开心:晋王和王妃真是般配,都是一等一的好人。我真是有福气。 她觉得跟着这样的主子,这辈子也算无忧了。她特别满足,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快点怀孕,完成王妃交代的任务。 席间,叶黎安将世子抱出来,给三人抱着玩,自然又提起三位侍妾的开枝散叶大任。她觉得应该要用实在好处激励一下,可她虽然有很多晋王给的珠宝,但这些都是颜瑾淑的,不敢随意送人。自己又没什么东西,只能先画个虚无缥缈的大饼,之后跟晋王商量之后再说。 但这些什么“母凭子贵”、“王爷的恩宠”、“以后大大的好处”之类的,却是说到了三位的心里。从此,晋王只要有闲暇时间,必会偶遇或者收到什么暖心礼物,惹得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的晋王快烦死了。 孙嬷嬷回来后虽然没有看见“有失体统”的场面,但也能猜出来。等那三位或开开心心或若有所思或志在必得的离开之后,孙嬷嬷遣退了其他婢女,跪在地上向叶黎安进言: “王妃娘娘,恕老奴多嘴。自古君臣有别,而后朝纲稳固;嫡庶分明,而后家宅安宁。王妃娘……” “知道啦,知道啦!”叶黎安扶起孙嬷嬷安抚道。“我再也不跟她们坐一桌吃饭了啊。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的好嬷嬷!” 叶黎安的轻快一点都没有让孙嬷嬷开怀起来,反而后退一步,迅速跪地,头重重磕在地上:“王妃娘娘!古有忠臣以死谏君王,今老奴也拼了死问娘娘一句:娘娘以为世子殿下何以被那些奶娘欺侮?” 叶黎安看她这样郑重其事,吓了一跳,敛了神色,认真回复:“是我没有做到一个母亲的职责。我应该把他带在身边照顾的。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他,不会随意把他托付给别人了。” 前世,叶黎安求子不得,努力几年才有,结果缘分短浅,竟那样没了。这一世,叶黎安对孩子又有了跟前世不一样的感觉——她不想要孩子。一想到没有嘟嘟之后的那种痛苦,她实在承受不了。跳下桥时,她并不是想要杀死自己,是想要杀死痛苦,更多的还是想要找到失去的嘟嘟。可是,缘分到底是尽了。 这一世,她不想要这样的痛苦,便就连那最初的快乐和亲近都不敢要。于是她刻意保持着距离,却没想到让一个看似被保护的很好的世子受到了伤害。 也是!没了妈妈的保护,再周全的维护都无法真正的护住一个婴孩。 世子出事之后,她自责万分,又想起颜瑾淑的托付,想到自己是占用了别人的身体才能逃离那空旷的监狱。她就暗骂自己没良心,才真的决定去当好世子的母亲,就当是自己和嘟嘟又有了一场缘分。 不!嘟嘟已经跟她告过别了。世子不是嘟嘟。那就当是自己又有了一个孩子。这倒也不算错,世子就是这具身体的孩子,而自己现在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啊! 孙嬷嬷闻言仍不起身,痛心疾首道:“娘娘啊!非也!试问有几个高门大户的子女是天天粘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当家主母每日事务繁多,哪能一刻不歇围着孩子盯着?此事皆因王府后宅法度不明,王妃势弱之故啊!” 孙嬷嬷极其激烈地正声大喊,犹如字字泣血。 叶黎安想要安抚孙嬷嬷:“您先别急。咱们慢慢说。” 孙嬷嬷听她对自己用敬语,急得哭出来:“王妃娘娘!老奴何德何能,娘娘万万不敢行此悖行逆施之事啊!王爷自幼孤苦,洛家凋零二十年,王爷这二十几年活得如履薄冰。老奴服侍王爷,看他比同龄孩童早慧沉稳,常常起恻隐之心,心中就盼着日后王爷能遇上个贤惠干练的王妃,相夫教子,助王爷重振洛家门楣。可是……”孙嬷嬷萌生死志,高呼道:“这些年,王爷任您左右,护着您在这后宅过得平安喜乐。可您是一点都不心疼王爷啊!只顾自己自在畅快,贪图享乐,不助王爷重振门楣就算了。成婚三年洛家才有一子,王府后院仍无侍妾。掌家之权推脱给仆婢,晋王府当家女主形同虚设啊!”她眼泪颗颗滚落脸颊,红着眼,看着叶黎安的眼睛发狠道:“若你在意王爷、在意这王妃之位,为何不能做个真正的当家王妃?若不在意这王妃之位——那你何不自、请、退、位?” 叶黎安俯视着跪在地上怒视着自己铿锵质问的孙嬷嬷,不得不承认此刻确实有些被震撼到了。 她穿越后第一次对孙嬷嬷心生敬意。 她来自讲人权讲人人平等的世界。她接受穿越事实后,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高高在上的审视这个跟古代封建社会十分类似的世界。以她看来,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是病态的,是落后的,十分不符合她从小的教育和价值观。 她是个王妃,算是这个世界的既得利益者,仍觉得多有桎梏。她不敢想象那些仆婢的日子什么样。她自然就想要发光发热,教化半开化的人,身体力行地想让他们知道自己优秀的先进的理念。 可是……孙嬷嬷这个对面阵营的人反倒不干了。 “我只是想让大家都过得自在点,有尊严一点。我不喜欢下跪或者被跪,不想高高在上的使唤人,尽量想跟大家平等的相处而已。这也有错吗?” 孙嬷嬷对她这些话半懂不懂,却听出了要义,嗤笑一声问道:“若侍婢偷您珠钗,做何处置?” “还回来就好了。当然要严加批评。” “若偷了府内大量金银,如何?” “自然要交给警……官府。” “您知道报官会如何处置吗?” “不知。” “断一掌,男的刺字发配,女的充作官妓。” 叶黎安瞪大眼睛,脱口而出:“这处罚也太重了?” 孙嬷嬷不理她,继续问:“若偷了世子殿下,您待如何?” 叶黎安说不出来,若有人偷了她的孩子,她可能……啖其肉饮其血都不解恨。 叶黎安倔强道:“可是……” “可是谁敢这么做?对?” 叶黎安下意识点点头,马上想起那两位给世子下迷药的奶娘。 孙嬷嬷看她脸色就知道她想到了那两个奶娘,心里叹息竟如此藏不住心思。她语重心长地说道:“人心不足蛇吞象。野心都是一点点喂大的。若无法度,尊卑不明,总有一天会将人心养大到其身装不下,其位容不下。届时,不仅对周围人是危局,对其本人更是死局。娘娘这不是尊重人,而是害人。虽是小善,却是大恶。” 叶黎安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灵魂都在震荡。 第59章 失眠 孙嬷嬷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叶黎安看着不知在想什么,并未阻止。 “老奴今日以下犯上,罪该当诛。在这世上,奴婢本就是赤条条独一个。生也畅快,死也自由。老奴惟愿王妃真心待王爷,莫负了他一片情意。奴婢拜别王妃。” 说着起身,转头决绝而去。 叶黎安还未回过神,她已然出了门。 几息后,叶黎安回过神来,高声喊来红芷,交代了下去。红芷夺门而出,跟院里的婢女说了一声,快步跟上孙嬷嬷。那婢女急急去了,没一会儿,来了四个武婢。红芷刚苦劝一心求死的孙嬷嬷未果,只能令四个武婢好生伺候看管,切不可有了什么闪失,而后回到了叶黎安那里复命。 那四个武婢虽不知道孙嬷嬷为何要寻死,但了解孙嬷嬷在王府和在王爷心中的地位,所以牢牢看着,费口舌劝着逗着,就怕出了什么纰漏惹了祸。四个人心中都在哀嚎自己倒霉摊上个这种活儿。这可远不如看管囚犯、捉拿罪人来得轻巧畅快。 直到夜里,叶黎安都在想孙嬷嬷的话。 世子倒是个省事儿的,新找来的奶娘奶水足,人也看着安分,她和她那几个婢女又寸步不离的盯着。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 晋王这几天不知在忙什么,匆匆来吃顿饭或者喝盏茶逗逗孩子,跟她说说话,就又走了。 到底在忙什么呀?也不知世子中毒的真相查清楚了没有?什么都不跟我说,真当我是饭包? 好!她这活了这么久的,真的是白活了,一点用都没有。都说不经事不长智,可她也算经历很多了,还不长记性不长脑子,这种可能就算是天生的愚蠢?! 叶黎安蒙头叹息,为自己的短板和盲区深感遗憾。 她又探出脑袋,侧过身,想:晋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明明那么温柔,可是偶尔又让人怕的不行。下人对他忠心的忠心,害怕的害怕。难道在别人面前和在跟我之前有啥不一样?话说,他到底在忙什么呀?天天都那么急匆匆的。 月光在地上洒了一地白霜,叶黎安看着窗台上微微摇曳的花叶,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摇摆。 这几日他可都没来这里住过。 想到这里,叶黎安的脸红了。幸亏周围没有人,最近的就是在外间矮塌上守夜睡熟的竹安。 她又蒙了头,偷偷抿嘴笑了笑,然后忽然一个激灵,想起前世的爱情,又想起自己的年纪,还想起自己根本不是晋王喜欢的颜瑾淑,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她泄气地蹬开被子,不小心稍微弄出了点响声。她立即定格当时的动作,等到确定竹安没醒,才又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找回来。 竹安睡得轻。白天够累的,最好还是别吵醒她。 当初孙嬷嬷知道守夜的婢女是睡在外间矮塌上之后,好一顿斥责她那一拨婢女,捎带着连她也被恭恭敬敬地教训了。 现在可是最闷热的时候,这边不知怎么说,在前世是叫三伏天的。小姑娘这时候睡在地上,寒气入体,怎么得了啊? 叶黎安虽然没用,做阿飘的那些岁月除了蹭别人的影视剧小说看得入迷之外,也搜罗了些杂七杂八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常识的。当然,你要问的细致专业,可就答不上来了,不过就是浅显的皮毛,甚至连皮毛都不是,只能算个皮毛上的灰尘罢了。 她常常在家看父母体检,叶宏的健康管理团队里有个老中医,日日来为叶宏夫妇号脉,还要多说几句常识。叶黎安作为阿飘也不上心这些肉体的保养大法,百中捡了一二就算不错了。但那么长岁月的一二,可也够她照顾自己了。 于是,她自己注意保温护着肚子,三伏天再热睡觉时肚子上也要盖床薄薄的被子。她也不准周围的婢女们夜里睡地上,还要枕头薄被齐全。 孙嬷嬷说得大部分都对,可这条她是绝不会让步的。她知道自己是正确的。 她当时也是这样毫无底气地跟孙嬷嬷据理力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没底气,明明自己做的完全正确。可是看着孙嬷嬷恭恭敬敬唠叨的样子就打心眼里有点儿……发怵。 哼~恭敬有什么用?孙嬷嬷这个人!该说的从没少说过一句。 她认命的想着自己是被孙嬷嬷拿捏住了,竟然在她面前如此志短,真是可怜死了。 她又想起今日孙嬷嬷的话,顿时顾不上心里那些雀跃或不平。 叶黎安认真的想,孙嬷嬷说的话到底对不对。她一来这个世界,就想着改变它几千年来的行事准则。因为首先就认定了这套准则是不好的。结果呢,到底好不好? 叶黎安不知道,她的思维高度还没到达那里。她只知道,今日孙嬷嬷说得有一定道理。而自己就算不想接受,也得接受这个世界的那套行事准则了。 本想要从自己身边改变世界的。可是真如蜉蝣撼树,从不曾奏效过不说。按照孙嬷嬷的说法自己这是给了人们不该有的念想,开启了不该有的欲望,还说是“大恶”。 唉~至于吗?至于吗?至于吗? 叶黎安烦躁地蒙上头,感觉自己今夜是真要失眠了。 她又乱糟糟地理不清思绪,呆呆地躺了一会儿。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孙嬷嬷这番话说得根本不像一辈子困在深宫的宫女,她是谁? 她这么一想就有些害怕——孙嬷嬷可是照顾晋王长大成人,跟着出宫的。如此倚重信任,若她是个心怀叵测的,那岂不是要玩儿完? 不过这么多年都没事儿,应该不会是坏人? 叶黎安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转而想起明日颜府的不知什么宴。 不过管它鸿门宴绿窗宴的,她怎么也得走一趟。 她在颜府还有些未了之事,明日一并办了,再一刀两断,省得拖拖拉拉。 她在心里各种想象明日的宴会,过了一遍推理剧,又排了一遍宅斗戏,再拍了一部武侠剧。终于,斗转星移,夜近黎明时分,到梦里去看不知什么剧了。 颜家帖子上说的是正午的午宴。一看就是有要事宣布的样子。 一般的社交宴会都是晚宴,盛大一点的从上午能一直开到午夜才结束,自然华灯初上之后女子都会陆陆续续看着时辰回去,到午夜时剩下的一般都是男子了。 去颜家不必像去皇宫那样盛装打扮,还要讲究服饰礼制忌讳。 叶黎安更不屑于为出席颜家宴席而打扮。 是以她睡到日上三竿,实在没时间了,晋王才来哄醒了她。她让姑娘们帮自己随意收拾了一番,仓促吃了两个大包子,吃得差点噎到。又吩咐竹安和小妮、小莲看好世子,带着红芷出了门。 叶黎安这么安排是有道理的。为防颜家人发神经,红芷必须等跟着自己;家里得有个得力的婢女盯着,那竹安就一定要留下来;小莲太活泼好奇,话也多,让她做什么她边做还一定要多问问为什么,满足一下好奇心;小妮也要问为什么,可她问是好似是为了判断自己要不要听命,很有些不服输又心气儿高的样子,实在不是个收作亲信委以重任急务的料;而阿若则冷静机敏,花儿勤快机灵,她俩令行禁止话也少,打趣聊天也会聊,但对王妃下的命令从不问别的。 花儿是有同为王府奴仆的父母教导作为婢女的本分,而阿若则是在灾民堆中磨砺出来的早慧,如寒雪傲梅,点点几朵,足以看出她背后的坚韧和傲骨。 小妮和小莲也是晋王收容的灾民。结果小妮却在这王府,不知是王妃一等婢女的荣耀,还是过几年就要成为晋王侍妾的指望,使得她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优越感,鼻子总哼着气,脾气总是一言不合就上来了。有时候对叶黎安也要嘟起嘴来,让她知道知道自己的不高兴。 小莲却正相反,每天乐乐呵呵的,若只看她神态,竟会以为自己是在天堂,满足之意从脸上散发出来照着所有与她接触的人。她就像之前吃不饱饭的好像不是她一样,苦难竟丝毫没能留下痕迹。 这么说,倒也不对。对吃方面,倒是执着得很。每次一看见好吃的,还没等叶黎安开始吃,她的眼睛便粘在上面了。她对那食物的一切遭遇都感兴趣,冒着热气、被筷子夹起来了、放到了碗里、被咬了一口——好吃吗?是甜的咸的还是酸的苦的辣的? 她都不必说什么,眼睛和喉间的吞咽声说了一切。 有时候,大家闲着没事一起聊天,会挨个儿讲故事。阿若永远都是一两句的故事,花儿的故事走不出晋王府,小妮的故事永远在未来,红芷的故事在过去。只有小莲的故事永远在今天。 ——今天早上的包子热乎乎的,咬一口真的像是咬到了棉花,软软的。好吃极了。 ——中午的翡翠汤是不是有点淡啊?淡也好喝,淡一点更鲜香嘛! ——晚上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说着说着,就开始指手画脚的描述起一个好吃的东西来,一个丸子、一个包子都有那么多可说的。嘴里淌满了口水,吸溜吸溜的,夹杂着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眼睛永远泛着光彩,仿佛看到摸到那东西本身。说得兴起了,嘴角稍一看不住,亮晶晶的口水便突围而出,顺着流到下巴上,她赶忙用胖乎乎的手背擦了,继续眉飞色的说话,不让对方相信那东西真的好吃是绝对不罢休的。 竹安就温温柔柔的轻轻笑着看她们说话。叶黎安觉得竹安太善良温柔,以至于她错失了好多机会。同样出身同为十八岁的碧清已谋得看似不错的“职业”和归宿。而她看在眼里却一点也不焦虑,仍勤勤恳恳的做事,似乎并不为未来担心。叶黎安就忍不住替她担心起来,这个世界的女孩儿一般十七八都定亲了,早婚的这会儿都结婚了。可竹安还没着落,叶黎安可不愿意看着竹安成为另一个孙嬷嬷。 想到孙嬷嬷,她又想起昨天她说的话。想起自己对竹安的担心,其实她觉得自来到这个世界,她也是有变化的,入乡随俗的不少。 而现在孙嬷嬷更让她意识到,她要想在这个世界真的好好活下去,不得不尊重这个世界既定的运行法则,循着这个法则画好的道走。她想把这个世界改变成自己的前世那样,且不说这个想法有多狂妄自大,就算她真的去实行,也会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如蝼蚁撼树,毫无影响。光在自己那个角落做了点什么,就出了这么多事情,她不敢想,如果她的权力和影响力再大点,在她的有意识的介入下这个世界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这可能就是科学家不能把控政治的原因?太过于理想化!上层政策的追求和下面民众的现实生活脱离的太远,反而无法指导老百姓的生活,远离了带着群众过好每一日的实际目标。 叶黎安乱糟糟的想象了一会儿,马车颠簸的让她又想睡会儿。 她不想到了那儿让人看出疲态呈现弱势,就拉着闭目养神的晋王说起孙嬷嬷的事儿。 晋王许是有些惊讶,看着叶黎安露出些许难以置信来。 叶黎安问晋王自己和孙嬷嬷到底谁做得对。她其实在心里认定了晋王会说自己是错误的。毕竟一个人跳不出他所在的时代和空间,他的底层逻辑和价值观和孙嬷嬷当是同一套体系。 结果,晋王说:“孙嬷嬷说得是常理,而你的做法则属至美至善至纯。只不过是不适合于眼前这人间罢了。其实下跪与否,说什么做什么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是让所有人都过得好,不能拘泥于形式而弃了本质。” 叶黎安追问,他又解释:“阿妹心疼她们,便请他们一起吃。但要紧的不是在你吃饭时她们是站着坐着,要紧的是她们能吃到。而且最好是日日都能吃到。给了尊重,却不管实际所需,这不是真正的尊重。有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人只有足够温饱,才能求安乐,再能求尊严荣耀。” 叶黎安只觉得振聋发聩。此刻算上前世,忘却了几十年的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跳了出来。没想到看似迂腐的古代人竟然还有这般见地,真是失敬失敬! 她问他:“那该怎么对她们才好?我实在有些做不来。” 晋王温和的笑笑,耐心回答:“这是她们的谋生之道而已,就如你这王妃其实也是一份官职一样。手上虽然握着她们卖身契,但不要想当然就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了她们的全部心智而有些居高临下的假慈悲。这是高位者最要不得的。她们只需要真好处,不要这些假大空的套话。那个能给他们真好处,带他们过更好的日子的人才是他们真想要的主子。到关键时候,谁都不在乎你是真龙天子还是假虫地生,只看是不是好主子。”晋王略有些感慨:“低位者小心翼翼,高位者如履薄冰。世人皆汲汲营营,谁都活得不容易。” 第60章 德不配位? 谋生之道? 晋王一这么说,叶黎安突然从时代偏见跳到了职业身份。 飘动的帘子外,是一条热闹的街。吆喝的小摊主、杂耍的卖艺人、笑脸迎客的小二、站在柜台后的掌柜,以及街上如织的人流。 叶黎安突然想到,这个人在这儿是个店小二,但在闲暇时逛个街又变成了顾客,接受别的小二笑脸相迎的服务。 对应到前世的工作,服务员、外卖员、快递员、工程师、教师、学生、公务员、业务员、……,每个人都在提供服务,每个人又在接受别人的服务。有些职业属性就要求一定礼仪章程,有些则又有别的要求,难道就能因此说这份职业不值得尊重吗?她以前作为教师,要站一整堂课给坐着的孩子们上课,能因此说她就不受学生尊重,跟他们不平等吗? 若说这些职业和侍婢的服务属性不同,那么在叶黎安的认知中,最相近的职业可能就是叶宏的秘书室和健康管理团队了。 秘书室需要做的是杂七杂八、大事小情、公事私事都有专人负责,这跟这一世的侍婢工作内容极其相似。 不同的可能就是侍婢工作可能更轻松?毕竟,这里仆婢人数众多,隔日就要休息一天半天的。当然,有野心的和受器重的自发就休息的少。这不比工作五天休息两天要好很多? 还有,可能这边相对来说挣得比较多?虽然叶宏的秘书个个挣得都不少,尤其是秘书室室长,年薪百万是有的。但是,这边的叶黎安的六个贴身侍婢每个都挣的不少,并不像叶宏的秘书室几个人的收入那么分散。而且,叶黎安粗略问了一下,她们所有的生活所需都由王府供给,那相当可观的月例银子真的是另外可以存起来的钱。很多仆婢都是这么干的,毕竟谁都得为自己的嫁娶之事筹备。 还有,侍婢需要下跪?叶黎安对这点真的是有些接受不了。她从小只跪父母长辈,还从没跪过别人。而且,她还没到受礼的年纪就没了,也就没有养出看着小辈儿跪自己还能泰然处之的稳重来。 不!不只是这一点! 侍婢是有卖身契捏在主家手里的。遇到好些的主家还可以,若是遇上苛刻的,要杀要打,还不是随意处置? 她虽然承认晋王的话有些对,但本质上来说跟前世还是有区别的。但是自己来了这里,既然无法改变,只能顺之从之,别无他法。 至于,她自己是不是个好主子?她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她当然是想让在自己管理范围内的人过个好日子,但对她们来说什么才是好日子? 这要看这个世界的平均线在哪里。正如欧美的贫困线、中国的贫困线、阿布扎比的贫困线和非洲落后国家的贫困线都不同一样,这个世界的贫困与富有的概念和前世也是不同的。 要知道具体的信息,她还得做个大范围的统计,统计居民收入、家庭劳动力情况和社会上的物价等等,才能知道怎么样才算是这个世界的好日子。 不知道标准线,那根本无法看出眼前状况的好坏来。可是,这对于她来说太难了,而且她也没有力量去做这样的统计。 她又一次迷茫了。她以为自己是在做份内的向善之事,却被人说是大恶;她以为自己做的对,却被人暗指是假慈悲而非实在好处。那她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在既能带她们过好日子的同时,还能不犯下大恶? 她忍不住将疑惑跟晋王说了。 晋王听完,如刚刚般尽量通俗易懂的解释给她听:“在这个世界上,为奴为婢从来不是什么好命。但能够在王府当差,又能遇到个如阿妹这般善良的主母,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了。过得自然是比普通良民还要好的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只不过若能抬成良籍,谁又甘心一辈子身辈贱籍?这可都是会影响自己的婚事、夫家和子孙的前途的,耽误了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就不会有人自甘堕落永录贱籍了。阿妹若真想做,那抬成良籍便是天大的好处。” “怎么做才能改呢?” “官奴要天子特赦,家奴主人家归还卖身契,买来的奴仆可以让人花钱赎或者自赎。不管是哪种,带着此人去官府交费用改为良籍。一般手续要费几个月时间。” 叶黎安高兴道:“那简单,回去我就把她们全放了。” 晋王好笑道:“阿妹真是,听风就是雨。这得要求其人亲属没有从事贱业者。” 叶黎安反应了一下:“那岂不是说要么就一起改,要么永远改不了?” 晋王略微点点头。 叶黎安想了想,又说:“没事。那就都改了。” 晋王点点头:“那行。不过——之后她们如何谋生?” 叶黎安想了想各种可能性,然后又道:“要不,我再把她们聘请回来?” 晋王被逗笑了,说:“从未听过后院奴仆还要外请的。” 叶黎安有些窘:“那怎么了?” “后院乃一户最要紧的所在。若说男子是天,可比为人之头。那后院便是地,是人之心脏。后院居住的一般都是老弱妇孺,任谁也不敢把家中老幼妇孺交到无法掌控的人手里。” 叶黎安想起那俩奶娘便是自卖为婢,才得以入府做工的。但即使如此还敢作恶,若没有这层保障,那有多少心大又不知畏惧的人要做恶了。 叶黎安闷闷不乐,她不想说话了。说了半天,绕来绕去,没个结果,怎么都不行。 晋王看她这样子,刮了刮她的鼻子,提醒道:“你实在想做些什么,那就可以问啊!问问她们,到底想要什么?你能给的就给,给不了也不必勉强自己。若有人想出府,那便放她走;若有人想留下,那便留下。你呢,不论如何就当个好主母,掌家御下就可以了。” 哎~对了!可以问啊!到底要什么? 不居高临下地随意替人决定,也不先入为主觉得她们的生活肯定就不好。一个人要过得好,除了收入差异,还有价值取向问题啊。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啊! 如果确实要留下来,叶黎安也无法改变这个世界固着的价值观和尊卑之别,她就不纠结于她看着不舒服的那些点了。不要太过分就好。 她也别过分扎眼,做个中规中矩的王妃,能交差就行了。最要紧的还是及时行乐、不虚此行啊! 唉~谁让她没本事,又没别的地方可去?但凡穿越前或者穿越成有牛掰技能加成的人,哪儿会这么被动? 少壮不努力,穿越徒伤悲啊~ 叶黎安乱糟糟的想法都沉淀下来,有些过度平静,其实已经有些无力感了。 安静片刻,她随意问道:“那要怎么当个好主母啊?” 晋王看着她,认真说了八个字:“恩威并济,赏罚分明。” 她好不容易才对掌家之事有了兴趣。若所图大事不成,那他们都一样身首异处;若成了,阿妹便是一国之母。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处心积虑要夺取那权力。他虽然也能安排好,但到底不如阿妹自己上心努力当好这一国之家。 叶黎安听到这几个字,刚开始觉得“就这么简单啊?” 后来一想,好像也不是很容易。 她回头看看他,看见他认真的脸,郑重起来,想了想说:“我不会。” 她所有的管理经验也就是管理一个小学班级而已,还经常需要教务处和德育处两位主任忙前忙后给她善后。这两位主任本来是想要扶持一下年轻人,这样叶黎安评聘职称也更顺当些。她那个单位就是这样比较有人味儿,自上而下都互相关心的紧。后来不知怎么的,知道了叶黎安和叶氏集团的关系之后,就绕着弯儿问她有没有打算评聘职称,叶黎安表示自己只是喜欢教学,对评聘职称不执着,能评就评,不能评就算了。然后第二个学期开始她的班给了后来的年轻老师,叶黎安再没当过班主任。她的三年班主任履历到此结束。 晋王温柔笑起来:“没事儿,孙嬷……算了,我慢慢教你。” 叶黎安点点头,在晋王温柔的眼神下,渐渐安心下来。 她丧气的想:传说中的德不配位就是这样? 此时,马车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都城方方正正,被分为九市,如九宫格一般。市间有可两人擦肩的两丈高城墙,夜里要凭市长文书手信或御赐手牌才能通过。 每一市又被分为九个坊,坊间有门隔开,宵禁时落锁,但最近宵禁时间极晚,有时根本不宵禁,都城之夜乃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是也。 正中间那一市的位置,便是皇城。各位达官贵人的府邸簇拥着皇城,如众星拱月之态。简单来说,这算是一环。 太子的东宫在皇城内,皇宫外。 晋王的府邸在皇城东门外,因此叶黎安进宫时其实是从东宫后面经过的。 韩吴越成几位未成年王爷在宫内居住,齐楚秦燕赵魏几位辟府独居的成年皇子和那些老王爷,并少数几个元老重臣,分散在皇城外其他地方。这算是二环。 越往外,官职越小。 那些世家豪族虽然根基深,但仍在离皇城不近不远的位置。这算是三环。 再往外,就是小官小吏富商巨贾之府。这算是四环。 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之所则都散落在离都城坚固厚实的外墙最近的外围。这便是五环了。 几丈宽的护城河从西南而来,将都城深深的绕了一圈,溜进城里织了一张网,给都城各处添了生机和热闹。 城外还有散落居住耕农养蚕的百姓,组成了一个个近郊乡野村落。这便是都城新鲜蔬果米粮丝绸布帛最直接的供给处了。虽不至于养活都城,织品也不是绝顶好的,但胜在新鲜便捷。 这些可能就算环外了。 都城父母官虽没有明确将城内各处分为圈环,但如此鲜明,任谁都能划分出来了。 只有崔右相较为特别,作为从外乡中举入都,一步步爬上来的右丞相,他的府邸在三环和四环中间。当时皇上殿试之后十分欣赏其才,便赐了官职,赏了座不大不小的府邸。后来官至丞相,女儿又受宠,皇帝屡次要赐新的大宅,但崔右相和悦妃都婉言谢绝,致使皇帝更高看崔家淡泊的家风一眼了。 第61章 孙兰心 颜府在皇城的西南边二三环的样子。从晋王府过去要从皇城外绕小半圈,再往南走一段路。现在才要走到朱雀门,还要走挺久呢。 叶黎安好奇,便问起晋王孙嬷嬷的出身来历。 晋王便给她讲了讲孙嬷嬷的出身。 孙嬷嬷名为孙兰心,如今四十二岁。本生于官宦之家,二十六年前受废太子一案牵连,举族覆灭。重要人等各个问斩,余下族人,男的流放发配苦寒之地,女的充为官奴。 孙兰心那会儿已十六岁,还未来得及定亲。虽会些歌舞弹唱,但官宦人家的小姐学的是意境,并非技巧。当时开始学已经来不及了,年龄太大了,因此并没有被司乐坊看上。 她便被收到了宫中做宫女。她自小学习琴棋书画,对各类学问触类旁通,入骨的气度遮都遮不住,很快掌事内官便选她去前殿伺候宫宴。 这相当于是她的试用期。本该要让大些的稳重手稳的宫女伺候的,但小兰心实在优秀,掌事内官便给了她一次机会。 到宫里这几个月早已磨碎了孙兰心的希望和幻想,老老实实的工作,对这次的机会珍视有加。 太想做好,反而做不好。许是过于焦虑紧张,平日倒了上百遍的酒,这回却洒在了宫宴上的贵人身上。 几颗酒滴滚落到那人的绸缎官袍上,咕噜噜转了好几圈才消失不见。孙兰心当时都吓傻了,慌忙跪在地上小声请罪。她想,她的眼泪掉在那儿,也会如那酒水转好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得消失吗? 结果,还未等她脑袋抵到地板上,那人的手伸过来,将碰未碰的将她虚扶起来,笑意吟吟地说: “无妨。几滴酒水而已。” 孙兰心抬眼匆匆看了一下,这才认出来眼前人正是在当初抄没孙府时,喝令属下“循规蹈矩、不可辱人”的那位将军。 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若掌事内官瞧见了刚刚洒酒的模样,可能就再没机会了。 于是,她又跪下,恭敬磕了三个头,郑重说道:“昔日将军礼遇孙府之恩,没齿难忘。奴婢叩谢将军!” 那将军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微微叹了口气,说:“不必多礼。快起来倒酒。这礼再行下去呀,估计要被内官瞧见咯~” 孙兰心看着他俏皮顽劣的笑容,也微微笑起来。进宫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一生还有意义。 果然,还是活下去才能知道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来。看那些伯母婶娘,好些个都自缢了。有些癫狂的厉害的,带着孩子一起寻思。她劝过一阵,最后无可奈何的放弃了。 还得是要活下去的。你看她现在磕头谢恩,不就是因为她努力活着没放弃的原因吗?既是受人恩惠,自是要感恩铭记的。 孙府虽灭,但父训仍在,母教还在,女儿万不敢忘。 应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她在宫宴上将恩人伺候的妥帖周到,算是尽微薄之力报了恩。 十八岁,前太子被废,如今的皇帝被先皇立为新太子,立储大典之后的宫宴上已经锻炼成稳重得当的宫女的孙兰心又一次见到了那位将军。 彼时新立的太子还不足以完全服众,一个个心里都在暗诽:一个不受宠的婕妤生的种,还敢肖想帝位,这文氏舅侄真是出息了。皇帝也是老眼昏花了,竟让此等人物越过了中宫,乱了嫡庶。 这些拥护中宫的世家和官员里,总有些看不清既定局势的蠢人,明里暗里地给新太子党使绊子。能绊倒新太子最好,扳不倒恶心恶心也算给废太子出了气。 那时,孙兰心看到将军意气风发地坐在那里,与众人唇枪舌剑。不似带兵去孙府抄家时的雷厉风行,也不是上次见到的顽劣轻快。 他机敏而利索的舌战群臣,犹如执枪独立于城关的勇士,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不知是今夜因着大事点的灯太多了,还是金银玉器太晃眼了,她仿佛看见他身上散发的莹莹流光。 她那时因着行事妥当,进退得宜,手下管着几个宫女。她便跟手下的人换了去伺候那位将军。 入宫以后,她便没有时间再看书,但以从前的底子还是能听得出将军出众的才华来。 她尽心布菜倒酒,将军许是忘了她了,并未说什么特别的。 宫宴进行到后面,先皇早已回去,剩下的都是新太子的追随者,众人都放松下来,随意地唱跳饮酒,享受这么多年来的战果。 一名女子从偏殿的女眷处而来,进门便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不怪他们这些醉眼迷离的登徒子,就算是清醒时分,看到这样的佳人,为一睹芳容可能剜了眼珠子都值得了。 她款款向高位的新太子行了礼,未等太子发话,便走到孙兰心的对面坐下,跟将军咬耳朵。 “怎么又喝这么多?”说着嗔怪的瞥了一眼高位的太子。 正看着盏中酒,仔仔细细观察那女子倒影的孙兰心看到这里都惊呆了。她十分想看看太子什么表情,有没有看见她的这一眼。 她希望是没看见的,她不希望将军因为家眷的这一眼落了罪。但看太子未言语,许是没看见! 孙兰心松了一口气。 那女子又道:“你再这样,以后就别来这什么宫宴。每次都要喝酒。” 嘴巴明明嘟着,却又拿了帕子,给将军擦鬓角的汗。 此时的将军又变成了孙兰心从没见过的模样,在案几下悄悄用小指勾起那女子的一指,小声撒娇道:“我错了,潇儿。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孙兰心垂着头,平了视线正好看到那两根手指缱绻缠绵的卷在一起。 那女子又瞪了将军一眼,然后对孙兰心说:“退下。” 语气不疾不徐不厉不柔,是十分正常的口气。 孙兰心自家覆入宫为奴以来,第一次觉得受辱。明明这几年被人骂被人打虽不是常态,也算不少,但此刻这句轻飘飘的话却让她对自己奴婢身份产生了深深的自卑和对未来的绝望感。 从此,她便发奋上进,尽力钻营,终于在一年之后新皇登基时入了坤宁宫侍奉了新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后的宫宴,她是不能去侍奉了,也不知那位将军来了没有。 但皇后作为一国之母,后宫之主,是要参加的,至少得露个面回来。 她替了一位在大典上站得快累晕的宫女,随着换好服饰的皇后去了宫宴上。 她当然是进不去的。但在门口踮踮脚往里看了看,果然看到那位将军坐在新皇右下首,频频与新皇交头接耳聊得不亦乐乎。 仅过一年,那些反对挖苦的声音都不见了,都是恭贺万岁的声音。 她看着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将军,好似昨日便是去年的宫宴。也不知那女子今日有没有跟他一起来。 她正想着,新皇给心腹之妇赐诰命,荣宠加身。 一个个女眷喜气洋洋的接了赏,到自家夫君身侧坐着。最后才是那女子,时隔一年容颜好似更胜从前,款款走去盈盈而拜,接了一品诰命的荣宠。 那将军眉眼含笑的看着自家夫人,眼神似是粘在她身上。 皇上也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对上眼神后鼓励的点点头。三个人心照不宣的笑起来,很是欢乐。 孙兰心看着那对璧人,郎才女貌甚是登对,心里替那将军高兴。 新皇后坐在新皇身侧,似是看见了一切,又好像没看到。她所有的言行中规中矩,挑不出错。但温柔微笑的脸好像又看不出多高兴。 反倒是另一边的太后娘娘,频频举杯庆祝,引得群臣恭祝千岁。太后笑的眼角的纹络都深了几许。 此时,门口又来了个精心装扮过的嫔妃,孙兰心不认识。她一来便颐指气使得让内官通报皇帝。孙兰心看到皇帝点点头,太后却皱了眉说着什么,皇帝又点点头,内官马上颠颠的跑回来,比先前更加恭敬地回道: “回贤妃娘娘,皇上让您先回宫,宫宴后马上就去找您。” 贤妃娘娘一口气聚在喉咙间,哼的一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狠狠瞪了一眼上首的皇后,拂袖离去。 悄悄看着一切的孙兰心真是摸不着头脑。皇后娘娘可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过一下的。 皇后为人和善,很是恬淡寡欲,做她的奴婢也轻松。 但一些宫女看中宫皇后越来越不得力,转而去讨好太后和更为受宠娘家势力更大的贤妃娘娘。 一个个要么离开要么被皇后调出了坤宁宫。反正有异心的宫女无论藏的多好,都没办法留在坤宁宫,总是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罚到了杂役处;要么自己识趣的离开了。 年少时的孙兰心觉得皇后娘娘真是运气好,犯错的总是那些背主的恶奴;成了孙嬷嬷之后,她才知道皇后娘娘柔善的外表下住着一个多么聪慧果断的灵魂。 幸好,她向来是安分守己的。走了一个,她便晋升一位,很快她便成了执掌坤宁宫一隅的内官。 孙嬷嬷在坤宁宫自守精业,再也没见过那位将军。 偶尔想起,倒也会安慰自己。有那样绝代风华的女子相伴,日子会快活很多?! 她原以为从武之人都是粗野无知的,而那将军却是个天下少有的灵物奇葩。文武兼就不说,容貌品行更是让人折服。 若以后等放出宫之日,得遇那样一个人就好了。估计很难?这样的尤物绝品,许是找不出第二个的。 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反正是满满登登的。她想努力,虽然永远都够不上明月般高悬的那个人物,但以月为向,总是正道。 时间在孙兰心的忙碌和思绪中匆匆过,一转眼就过了三个春秋,孙兰心成为了二十二岁的大姑娘,出落得出尘脱俗,姿容不凡。 中秋第二日午后,与皇后交好的淑妃、德妃和惠嫔来坤宁宫闲谈。入了秋,燥热尽褪,本已是转凉之际,但那几日不知怎么的,又热起来。 水月轩近宫里清泽湖,是坤宁宫也是皇宫中纳凉的最好去处。皇后娘娘便在孙兰心掌管的水月轩招待三位妃子。 四位娘娘一落座,还未等茶水瓜果点心都端上来屏退侍女,淑妃娘娘便急道: “娘娘,您听说昨夜的消息了吗?” 说着眼神飘忽不定的乱转,显然被吓得不轻。 皇后不急不缓的开口:“何事啊?” 递了眼神,刚要将自己手下的侍女都带出去的孙兰心,还没等退到门口。 淑妃娘娘又仓皇开口:“洛府全家被屠。” 孙兰心的脚钉在原地,心猛地砸到了地上。 她似是在等着看大家惊慌失措的表情。德妃拿帕子捂住心口,惠嫔白了脸色,显然是吓得不轻。 皇后娘娘的眼中聚了光,正了正身子坐起来问道:“当真?” 淑妃匆忙点头时,金步摇上坠子都跳起来,生怕别人不信一样,跟着主人一起用力的表示:“千真万确。”她喝了口茶继续说:“今日一早洛府便没有开大门,街坊说以为是中秋宴府上人都累了,多睡会儿也正常。但到了巳时二刻也没有开大门,更没有一个仆婢进出采买做事,收潲水的敲了好几次洛府后门都没人应声。虽然觉得奇怪,也没人敢上前敲门探问。直到近午时,与洛将军相熟的友人上门寻他,敲门几次没人应声。觉得奇怪就推了推,发现大门根本没上锁。 那俩人站在门外,看着空落落的庭院十分怪异,但又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毕竟未请自入,实在不妥。幸亏那俩中有个眼尖的,瞧见了环廊柱子上的血迹,进去一看,树丛掩映之地、假山廊柱之后全是一具具死尸。 洛二爷的朋友大多是行伍出身,也有见识。于是,他们叫来近侧的街坊,跟其中一个守着门,另一个去了都城府衙报了官。府尹大人一听是洛府,亲自出动查看。从大门带着差役一直走下来,发现全府236条命,尽数被屠。洛老爷夫妇、洛大爷和洛二爷也未能逃了性命。” 她又喝了口水,看着众人的脸色,心里也有些凄然。洛二爷的神采她也是见识过的。原先在王府时洛家二爷洛行之经常携妇前来。那样一个琼枝玉树之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在天子脚下,杀了天子挚友全家人。这是何等的猖狂! 第62章 孙嬷嬷的爱情 一瞬间,全都有些担心起皇宫的安全来,身上起了寒气,谁都不觉得热了。 就是平日镇静的皇后也白了脸色,半晌没说话。最后问道:“此事你如何得知?” “臣妾的宫女凝芳刚从宫外买完东西回来。她在外碰见了臣妾的娘家人,听说后马上跑来知会我了。如今府尹正在排查情况,省得呈报御前一问三不知惹得龙颜大怒。算算时间,府尹也快进宫见驾了。” 淑妃娘家是根深叶茂的世家蓝氏,虽在朝堂没有个瞧得见的大员,但在各个大小衙门中都有蓝氏子弟任一官半职。因此,朝堂上的政策蓝家不一定插得上手,但下放的政策推行和各衙门之间的消息是最灵通准确的。 如此一来,那很可能便是真的了。 皇后娘娘也郑重起来。 孙兰心站在门口,没人注意到她。她也没心思注意任何人,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盼着洛将军和他妻、子安好无恙。 没一会儿,在上书房当差的从侍拿着皇帝御赐金牌一路奔来,宫女们赶忙躲进了屋里。 他气喘吁吁地单膝跪地,向皇后呈报洛府消息,并请皇后去前朝议事。 皇后娘娘顾不上招待三位妃嫔,在皇帝明谕下无暇打扮收拾,直接跟上坐了马车前去。 结果,过了后宫宫门后马车并不向上书房而去。皇后娘娘眼神一厉,撩起帘子向身边得力的武婢使了眼色。马车最终停在庆天殿门口,进门发现太医院当值的所有太医都来了,从殿门口一直跪到了寝殿的龙床前。 王司宫看见皇后娘娘来了,苦着一张要哭出来的脸,赶忙向皇后娘娘跪下谢罪:“皇上听闻噩耗,气急攻心,晕厥不醒,愚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拿了皇上给奴才的金牌遣人诓了皇后娘娘来。请娘娘治罪!” 皇后看着皇上脸色,并未瞧出有何不妥。抽了空,瞧了地上跪着的王司宫一眼,沉着地说:“你做的很好!先起来。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太医怎么说?” 王司宫忙起来,唤了太医院右院判张太医。 张太医跪下朗声道:“启禀皇后娘娘,陛下如今急火攻心,昏迷不醒。此外,并无大碍。” 皇后娘娘坐在龙床边,点点头,面上神色自若,眼神如箭。虽一样不言语,但跟平时的恬静柔和不同,多了份严肃果决之感。 她问:“那陛下何时能醒?” “微臣无能,只能静候片刻再看了。” 皇后狐疑的看着他:“张太医,若本宫只想知道这些,那还用请你们来?” 张太医忙拜服在地,诚惶诚恐:“是微臣无能,请娘娘责罚。” “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本宫且问你,如何才能让皇上醒转?” 张太医嗫嚅不敢言。 皇后又道:“本宫不信堂堂大央国太医院竟连小小的昏迷都治不了。若真如此无能,王司宫!” “在!” “召侍卫来!既是留着无用,何必在此滥竽充数蒙骗陛下。着人将太医院上下一个不留,以欺君之罪全都缉拿归案。择日问斩!”皇后娘娘眼中光芒聚起,字字果决。 太医院上下哀呼一片,求着“娘娘饶命”、“皇后仁慈”之类的。 侍卫几乎没有留出空隙就进来在两侧站定。 皇后厉声问道:“本宫最后一次问,有没有人能让陛下醒转?” 众太医面面相觑,张太医犹豫半天,挺直上半身,下了什么重大决心般,拱手向皇后说:“法子倒是有几个。只是都是民间的土法子,恐对陛下不敬。其实,稍待片刻,皇上可能自己就醒转了。” 皇后鼻子里微微哼了一气,并不惊讶,说:“什么土法子?说来听听。” 张太医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说:“启禀娘娘,这民间的土法子是将茅厕中的常年积压的粪石置于鼻下,或用银针扎入痛觉剧烈的穴位。” 皇后愣了愣,显然是没有想到。确实有点儿那个哈~ 张太医继续解释:“昏迷只是暂时失去了知觉,因此需要从外部以强烈的刺激才能唤醒。微臣认为陛下也快醒了,其实可缓缓再用。” 皇后默不作声,刚问:“谁会行针?” 皇帝便微微咳了一声。皇后垂下眼皮看向皇帝,然后让开位置,请张太医把脉。 张太医赶忙凑近,细细把过,又看了皇帝脸色,对着皇后点了点头。 皇后微微笑着,让众太医下去开方子。 自己坐到床边,给皇帝按摩起手来。不一会儿,皇帝悠悠醒转,睁开眼睛迷茫了一会儿,很快便无比悲痛地抱着皇后呜呜哭起来。 皇后轻轻拍着皇帝的后背,安抚着。等他情绪好些了,召府尹又细细问过情况。 蔡府尹汇报完之后,皇帝拧着眉,盯着他,似乎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蔡府尹实在是没得说了,垂头跪着不言语。 皇帝声音大起来,问道:“满府竟无一活口?” 矮榻上,皇后坐在他身侧,感受到他明显错乱的气息和情绪。 蔡府尹低头想了想,无比缓慢的说:“启禀陛下,微臣为了尽快将此事告知陛下,匆忙进宫。微臣走后许是有新发现也说不定。”仿佛每一个字都斟酌了一个世纪才说出来。 皇帝快气死了,喊道:“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 蔡府尹急忙解释:“陛下未曾遣退微臣,臣不敢擅自离去。” 皇帝烦的不行:“快去快去!” “是!微臣告退” 皇帝差点被他急死。 没一个时辰,蔡府尹又回来觐见皇帝,带来了躲在假山侥幸逃命的洛慕笙。才六岁的洛慕笙饿了一天一夜,为了尽快送去给陛下看看,蔡府尹胡乱给吃了点心茶水就带来了。 皇帝看见头发乱糟糟、小脸脏兮兮、衣着脏乱的洛慕笙,心疼不已,忙让人收拾妥当,陪着吃了饭。 帝后二人问其事情经过,发现小慕笙全都不记得了,只呆呆的问爹娘在何处。 皇帝叹了口气,耐心说道:“你娘随着两位太后去天神娘娘观中祈福去了,过两日就回。你且安心随皇后住下,等你母亲回来,必然会来接你。” “皇伯伯,笙儿能自己去找娘亲吗?”慕笙睁着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恳求道。 皇帝眉目慈祥地拍了一下他的头,说:“笙儿放心,皇伯伯亲自去带你母亲回来。” 洛慕笙赶紧跪下来,落泪道:“皇伯伯,笙儿害怕。笙儿想要娘亲,求您带我去。” 似是冷极了,身上都打着摆子。 “莫不是发热了?”皇后叫来太医,又看了一下。 结果也没诊出什么,只开了安神方子,让洛慕笙好好休息。 可洛慕笙执着的想要跟着去。皇帝只好答应下来,第二天带他去了。 去了天神观,不知发生何事,即将临盆的洛二少夫人没有回来,住永宁宫的西宫嫡母皇太后也没回来,只有永安宫的东宫太后回来后渐渐在后宫只手遮天。 而洛慕笙则入坤宁宫,住在离皇后不近不远的寝殿。 当皇后给洛慕笙挑选掌使内官时,众多二十上下的资深宫女都不愿伺候这位既不是皇子、又无世家庇佑的新孤儿。 她们可都等着善良的皇后娘娘在她们年满二十五岁后放出宫呢,这都没几年了,何必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将自己一辈子耽误了?做了这掌使得要等这位爷年满十六成年之后才能功成身退呢!到时候,谁还要一个三十几岁的老女人为妻? 她们不得不为自己谋算。 二十二岁的孙兰心磕了头,表示自己想要这份职位。 皇后看着她,想了想说:“兰心!还有三年你便能出宫了,想好了吗?” 孙兰心脸色决绝:“禀娘娘,奴婢志不在此,奴婢想在这宫中一直陪着娘娘。” 皇后微微笑了一下,略有些苦涩之意。她还是很欣赏孙兰心的,稳重诚恳,知书达礼,容貌气质也不错,若出得宫去,造化不凡也说不定呢!只是啊~ 皇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从此孙兰心便开始照顾洛慕笙的一切生活起居。 她在皇帝皇后的授意下,常旁敲侧击或直接了当的问过洛慕笙事情的真相。可这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目击者,却是失了记忆。说来也怪,事件前后的记忆都有,就是事件当夜的记忆空白。 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装的,可是六岁的孩童哪儿懂得撒谎装样?若真看到了什么,以现场的惨烈程度,估计都要吓得屁滚尿流,哇哇大哭了。唉~可能真是没看见什么,也算幸运。 至于他母亲,他不愿详谈。只是精炼干脆的说:“娘亲听到消息,一时受不住跳崖了。” 每次说完,都要将脸蒙在臂弯里趴着,或用手捂着脸,隐藏悲伤。大了些之后,脸上不显什么表情了,只垂了视线,用眼皮几乎盖住漂亮的大眼,使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悲伤。 终于没人再问了。 等到二十五岁时,同龄的宫人果然都出了府,她送走最后一个友人之后,坐在镜子前自己将发髻梳了上去。 她去向皇后娘娘报告此事时,皇后颇为惋惜,说:“兰心,还来得及!将头发放下。好吗?” 此时,屋内并无任何人,她反握住皇后握紧的手,大胆的看着尊贵的皇后娘娘落了一滴泪,决然而言:“娘娘,永远来不及了。” 然后抽出手,退后一步,行了大礼。 皇后娘娘眼露惋惜,将她晋升为大宫令,只是工作还是照顾洛慕笙罢了。 洛慕笙看到她梳上去的头发,沉默良久,神色莫名,眼神闪动着,说:“兰心姨娘,以后我必定给你奉养终老。”说着执礼拜了拜。 孙兰心赶紧避开,不敢受礼,说:“这是奴婢自己的志向,跟世子无关。世子莫要扰心多虑。” 孙兰心忍不住继续唠叨:“还有,奴婢劝过多次。主仆有别,世子不可乱了尊卑。今日皇后娘娘封奴婢为宫令,世子唤奴婢孙宫令便是了。” 洛慕笙微微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孙宫令就这样陪着洛慕笙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直到洛慕笙年满十六岁成年时,宫中给他办了场盛大的生辰宴,从早欢闹到夜间。 席间皇帝宣布洛府世子洛慕笙年满十六,世袭安定侯爵位;另将洛慕笙收为义子,封为晋王,各般规制与诸皇子无异;赐居洛府旧址,扩建为皇子规格。 王司宫宣读完圣旨,一个个的抽气声汇在一起仿佛是抽干了殿上的空气,再没了一丝声音。 只有宫灯中的烛火摇曳,映照着或喜悦或嫉妒或鄙视或不屑或仇视或爱恋的眼神。 皇帝才不管这些人怎么想,只要前朝不要闹起来,后宫妇人闹闹小脾气随她去,能翻得起风浪的他早安抚好了。 任谁都瞧得出皇帝陛下溢于言表的高兴劲儿,现在除了些喜庆话,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坏了他的心情触了霉头。 皇帝欣慰地看着成年的洛慕笙跪拜磕头,慈祥地问:“笙儿还有何求啊?” 洛慕笙朗朗开口:“回陛下,微臣别无所求。只是陡然迁居宫外,定有诸多不便之处,还望陛下和娘娘将那几个贴身照顾微臣的宫女赐予微臣。” 皇帝哈哈大笑:“朕还以为是什么刁钻的要求呢!皇后,这些事交给你了,定要给咱们的晋王好好将府邸立起来才行。” 皇后微笑称遵命。 孙宫令看着皇后可比登基大典那会儿高兴得多。上次这么开心,还是太子立储的时候呢。楚王和太平公主受封时都没这么开心呢。 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孙宫令。她在夜里偷偷跪在院中,向着皓月星辰絮絮念叨着这些好事。 最后喃喃:“将军安心!奴婢必定尽全力护公子一世安稳。” 声音散在微风中,不知飘到了何处。 不过半年,中秋时节洛慕笙以晋王之尊带着孙嬷嬷回到了昔日的洛府,真是恍如隔世又似昨日重现。 晋王深情地看着叶黎安说:“踏进门的时候,我便在想,此生我一定要选一佳偶,过我父母为过完的美丽人生。” 叶黎安特别特别感动,但不是因为他这句话。她没想到孙嬷嬷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生故事。她以为孙嬷嬷从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刚开始便就是孙嬷嬷了。 她当然知道孙嬷嬷年少过年轻过,但是我们对于不太了解的人,总会生出这样的印象来——似乎从时间的开头,从这个人出生开始,他\/她便就是他\/她了,从不曾有过别的模样和故事。 她星星眼的看着晋王问:“那孙嬷嬷对你父亲……?”脸上贼贼的笑着,双手食指一起画了个心。 晋王虽然看不懂她画的什么,倒是明白她什么意思。 他微笑着点点头。 叶黎安的眼睛更加八卦的亮起来,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又一次拐进颜府所在的巷子时——是的,她为了完整的听完故事,快到颜府时命令车夫绕一圈再回来,幸亏车夫上道,绕了个大大的圈,这才堪堪讲完。 她神情有些低落地问晋王:“那孙嬷嬷一辈子都不再找别人了吗?” 晋王看着她,说:“得见过旭日皓月之人,怎会惊叹于流珠之采?” 叶黎安看他这样吹自己父亲的牛,翻了翻白眼,又灵光一闪,问:“孙嬷嬷这么说的?” 晋王点点头。 叶黎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但至少对孙嬷嬷信仰般的爱情是敬重的。其实自始至终洛行之连她是谁可能都不知道,她却为了他付出了一辈子。对她来说,仿佛爱情,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第63章 颜锦书认祖归宗 早有王府侍从去给颜府递了信,等他们在颜府正门下车时,颜将军亲自在大门台阶上等着。一看见他们便笑脸相迎,有些谄媚的味道。 叶黎安慢悠悠的下来,在后面磨蹭。晋王便放慢了脚步等着她跟上来,颜将军也不得不慢慢的走。 认祖归宗也是要讲究吉时的。这俩人不仅迟到,还这么磨蹭,真是快急死颜正廷了。 颜正廷的眼睛前后左右快速扫了一圈,微微贴近晋王,对他说:“待会儿还请晋王殿下帮衬一二,颜某提前谢过。”又咬字清晰却低声道:“待他日,颜某及犬子必将鞍前马后,至死效忠。” 晋王侧头看着颜正廷神色莫名的笑了笑,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他又回头看向叶黎安,站定等她走上来后,牵住她的手,一起在众人的各种目光中入座。 晋王早就跟叶黎安商量好,此次来颜府,不管颜正廷想做什么,叶黎安不仅要跟颜府断的干净,还要替颜瑾淑出出气才行。 晋王夫妇迟到倒没什么可挑理的。但见到颜如玉这个太子侧妃,颜正廷夫妇见到晋王夫妇,都该互相见礼。 但晋王夫妇像没看见一样入了席,颜如玉和颜夫人也像是没见到他们一般。除了她们二人,其他人无论老少都起来见了礼。颜如月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脸色,行得十分纠结。 颜正廷在门口亲迎时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常礼,只好打着哈哈调和气氛说,今日是家宴,大家都随意些。 叶黎安坐下后才好好打量了一圈,发现这是会客厅的偏房,本是放着一大张圆桌,供节假日吃团圆饭用的。只是颜瑾淑从来没有在这圆桌上吃过饭罢了。 今日却在这偏房放了十张案几。东面连着正厅,如今用大幅的屏风拦了,屏风内侧放了四张案几。中间两张是颜正廷夫妇,颜夫人身侧是颜如玉,颜正廷身侧有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正襟危坐。 叶黎安一看到这个年轻人就猜出是谁了。嘴角不自觉就挂了点坏笑,眼神飘向颜夫人。没想到颜夫人正巧看着她似笑非笑。叶黎安微一思索便知道她以为今天只是要将颜瑾淑除族,一下没忍住,笑容张扬了些,忙用手挡住。颜夫人跟颜如玉碰了下眼神,也心照不宣地掩唇轻笑起来。 北侧中间坐着一个胖老头,脸颊红扑扑的,一直笑眯眯的,显得眼睛更小了些。其左后侧坐着个婢女频频伸过手来给他擦汗。右手边的案几后坐着颜如月,左手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跟老人的五官并不相似,神情却一般无二。 西侧则是晋王夫妇。没想到的是晋王左手侧是左丞相段家的二公子段青云。许是因为跟颜如兰有婚约才受邀而来。 南侧左手起是颜如兰。中间是一个瘦弱干瘪的老头,喘气时的嘶嘶声在正厅都听得到。长相酷似老头的中年人,眼中似是只有父亲,脸色关切,尽心的照顾着老人,并不假手于人。 这么一圈看下来,倒真是家宴。 颜正廷等人都落座以后拍手上席。屏风两侧婢女鱼贯而入,放下了东西便出去了。等菜上齐后,颜将军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出去时将屏风后的门关严了。没有多久,又听到了关了正厅大门的声音。院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外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叶黎安觉得院中至少该有各府的亲信,其他府上过来的是要护着主子的安全。颜府的是要等着主子使唤的。可现在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显然是他们离得远,而且一步都没动,一声都没吭。 啧啧啧……怪不得能成为亲信呢,职业素养在这儿呢。 颜将军显然也在等人清退完毕。这会儿才举杯说,这是家宴,请大家随意之类的。开了席又不直接说正题,反而开始闲聊起来。 先向着南侧的老头大声问:“七叔公,冷吗?用不用叫人再给您拿个褥子毯子?” 叶黎安这才注意到那老头案几下厚厚的绒毯。此刻还是夏末,现在正值午间,外头可是酷热的很,这老头却冷成这样。 那老头喘了几下,摇摇手,费劲地大声喊道:“不……不用!够了,够用了。好着呢。” 那中年人对着颜正廷笑了笑,摇摇头。 颜正廷又回头向那北侧的老人以正常声音说道:“五叔,正廷记着您爱喝酒,给您备了几种上好的陈酿。您品一品。” 那老头桌边还真多放着两坛酒。 那老头笑得更开心了,点点头:“好好好!这才是好孩子。不像他们,天天管着我,不让我喝不让我吃,我都烦死了。” 说着自斟自饮喝了一杯,咂巴咂巴嘴,小眼放光,又喝了一杯。 旁边的中年人侧头皱眉,使了使眼色,那老头装看不见,完全不为所动。 那人没办法,轻声说道:“爹~” 胖老头才不情不愿的放下了酒杯,十分拒绝地夹了一棵青菜。 叶黎安虽然对这俩老头不太熟悉,但也算认识。这俩是颜家仅剩的两个族老。其实离着嫡系有些远了,都快出五服了,奈何颜府凋零,每逢大事必得请两位老人过来商议见证。 颜正廷再看向晋王夫妇,举杯招呼道:“晋王殿下鲜少来府中,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晋王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并未说话。 大家闲聊着你一句我一句,吃了有一刻钟。 颜正廷又举杯,朗声说起了正题:“今日请晋王殿下、两位族老和段公子前来,是有些陈年旧事同各位商议,顺便请诸位做个见证。” 叶黎安眼看着颜夫人和颜如玉的表情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颜家福薄,二十几年前突遭横祸,族人凋零。颜某人侥幸逃得一命,本该随着父母兄长一起去了。想到颜家香火才咬牙忍到今天。每每想起父兄音容笑貌,无不潸然泪下,扼腕悲痛。” 说到此处,两位老人神情尽显落寞。颜家小辈儿都对这些事儿没什么感觉,可他们不一样。他们经历过那场横扫了颜府的瘟疫,他们见过一个个亲人爱人倒下离世,他们吐血哀嚎的声音愈老愈在梦中回荡。 喝了几杯酒的胖老头激动得眼泪都在打转,那旁边的中年人赶忙从怀中掏出一瓶药给他喂了一颗。 颜正廷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切,叹了一口气,说道:“逝者已矣,追思无益!颜某自承颜家门楣以来,无一刻不以父兄之求为求,无一时不以颜家之任为任。颜家如今人丁单薄,首当其冲的便是开枝散叶之任。” 颜夫人幸灾乐祸的脸瞬间垮下来,眼中染上了薄怒。 颜如玉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父亲。 “可颜某福薄,这么多年来只得一子。” 屋内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看着颜正廷。只有晋王夫妇脸色如常。叶黎安甚至还察觉到了颜锦书探究的目光。 颜正廷继续说道:“二十几年前,颜某年少轻狂,与一女子相许终身。又因家族大任不得不接了本该属于大哥的婚约。后来才知道,那女子为我生下孩子,难产离世。” 这些事所有人都知道啊!颜瑾淑不是带回来了吗?又怎么了? 晋王夫妇和颜夫人在心中嗤笑,“难产离世”?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儿,就他自己在那儿掩耳盗铃。 颜正廷又叹一口气,说道:“后来,我将那孩子接了来。其实并未带回府中。” 所有人都懵圈了。什么?? 颜夫人心中更是:什么???????????? “那时接来的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儿是颜家子孙,女孩儿是那女子仆人所生,并非颜家血脉。” 颜夫人的脸上褪了血色,苍白如纸,颤抖的手紧紧地揪着锦袍,强撑着挺直的脊背。 颜如玉和颜如月关心的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身侧的年轻人。 颜如兰本来一直在跟段公子闲聊,颜正廷说话之后低头坐着。段公子则正襟危坐聆听未来岳父发言。 此刻,颜如兰皱了眉头,看了看颜瑾淑,又看了看颜锦书,眼神最后落到颜正廷身上,眼露不满。在那不满转成鄙夷之前,闭上了眼睛,低头睁眼坐好,听父亲继续说。 而段公子微张着嘴,惊呆了的样子显得有些傻乎乎的。 只有颜家族中那两家人真心激动————开心得激动。 胖老头的儿子看他眼睛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红,又把一颗药丸拿出来备着。 瘦老头则喘得更重了,似是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口痰堵住,咳了起来。 不怪俩老头激动,他们都盼了多少年了。可这颜正廷不开窍,守着个黑心肝的母老虎,不纳妾也不急着生儿子。他们都替他着急。 本来一般嫡系无子要从旁支过继个男孩过来承家业。别人家的旁支可没有这么着急的。可是,颜家不同,这娶的可是当今皇上的表妹,文家又是个勋贵世家。而且,颜文氏看着柔弱,实则厉害的很,关键就是这个颜正廷,地地道道的耙耳朵,全无男子威风。 就算要过继个男孩,会从颜氏旁支选人?他们这两家可没有那样的实力和文氏那样的显赫家族相争。他们都担心颜正廷死了之后,颜氏所有的家业爵位都变成文氏的了。 而他们?呵~谁还会管他们? 但颜正廷若有个儿子就不同了,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多多少少是个靠山。光是镇关侯的名头也能保他们无人敢欺,一生无忧。 他们眼神炙热地打量起那位年轻人。起先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以为这是给颜如月选定的人呢,还想着倒是年岁比如月大了不少,但还没问他们意思,也不好直接说出来。 结果,竟是颜家子嗣。 颜正廷的眼睛在屋中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才朗声继续说:“当时,颜府惨剧时隔不远,颜某在京城根基未稳,不敢将他示于人前。于是将那女娃当成颜家人带进了府中,将男童安置于他处。如今,”他转头看向那年轻人,满脸的慈爱,有些自豪地说道:“他已长成,作为颜家人,是风是雨,也该出来担一担。对先人尽尽孝心,也对各位颜家族人尽尽心意。” 颜夫人倔强的脊柱终是撑不住了,脱力般扶着案几,颤着手一口将桌上的酒饮尽。 颜家旁支那四个人眼睛放光,欣慰地点着头。 颜如玉和颜如月同情地看着母亲,可人前终是忍住没有上前。 颜如兰微微蹙起眉,双手环胸,不知何时换成了像男人般的盘腿坐姿,心里想着这些年父亲的老谋深算和母亲的阴毒狭隘,甚是不屑。她盼着赶紧出嫁,就能远离了这样的后宅阴私。 不自觉的看着段公子笑了笑,想:这个呆头鹅该不是父亲这种男人? 转而又想到,嫁了人更是要困在后宅了。谁敢说段家后院就没有这些勾心斗角? 唉~若是女子也能从军从政就好了。想她颜如兰不辱簪缨世家之名,在演武场上较量从来不让须眉,只是生了这女儿身,白白浪费了天资。若女子也能如男子般顶起天,她誓要做那如不周山般顶天立地屹立不倒的存在。 可惜啊~只能天天看这种闹剧聊以度日。一想到以后漫漫人生几十年都要如此,恨不得现在就死了痛快。 “锦书!” 大家都看向叶黎安。叶黎安一直等着对颜夫人面露嘲讽,可惜颜夫人忙着心碎,顾不上看她。现在她察觉大家看向她,忙抬眼看向颜夫人,发现她正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不知是喜还是悲,但眼里的嫌恶和讨厌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变过。 叶黎安赶忙露出早已准备好的嘲讽。 颜夫人的眼中果然迸射出愤怒的光芒。 未等她俩较量出个高下,颜正廷的声音继续传来:“快上前认认人。这么多年未曾尽过孝心,合该好好磕个头。” 大家听得晕头转向,等着叶黎安的动作,结果发现那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利落大方地走到中央,拂袍跪在颜正廷前面,刚要说话,颜夫人开口说道: “将军,如此大事,怎能办的这样草率?恐失了郑重之意。不若容妾去真虚观请个黄道吉日,禀告皇上、太后,再办得盛大隆重点如何?” 颜夫人看着颜将军面色恭顺,眼中却含着浓浓的警告之意。 颜将军打着哈哈道:“夫人不必担心,为夫早已去过真虚观了。今日便是难得的黄道吉日,族中长辈尽数在此,也算隆重了。” 颜夫人再要说什么,颜将军打断道:“锦书!还不快磕头?” 颜锦书马上开口:“不孝儿锦书给父亲和母亲磕头问安!” 说着便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第64章 族谱加名和除名 颜夫人快要忍不住暴怒而起,但心里知道此事就是去了御前告状,也是告无可告。只要这颜锦书是颜家子嗣,今日的认祖归宗势在必行。可偏偏他是颜正廷躲着藏着一手带大的孩子,是不是颜家血脉,没人比他更清楚,实在是毫无缝隙可插针做文章。而且,端看他下颌骨相就知道是颜正廷的种,确实错不了。 看着眼前肤白胜雪,唇红齿白的年轻人,颜夫人实在无法接受。尤其那一双桃花眼,一看就知道是借着贱人的肚皮生的,透着一股狐媚放荡的相。 颜夫人刚要忍不住心中的恶气,从鼻腔间微微哼了一气,就发觉手被按住了。转头一看,原来是颜如玉,正担忧而鼓励的看着母亲,微微摇摇头。 颜夫人只好硬着头皮说:“起来。以后便是三位妹妹的大哥了,要担起颜家,也要护好妹妹们。” 颜将军这才松了一口气,欣慰的看着颜锦书,对自己将颜如玉安排在颜夫人身边坐下甚是满意。他就知道颜如玉是个识趣而顾大局的孩子,关键时刻一定能将颜夫人按下。 果然如此。 颜锦书又磕了三个头才起来,在颜正廷的指引下先拜了瘦老头和他的儿子,又给胖老头和他儿子行了大礼。 几位族人甚是激动,瘦老头的气喘似乎都没那么明显了,那位胖老头都忘了喝酒,只笑眯眯的看着颜锦书频频点头。 颜正廷喊道:“来人!” 不一会儿,管家便拿着一本厚厚的簿子进来。颜夫人一看就死了心,闭上眼睛拦住要落下的眼泪。 想她经营半生,竟然是自作聪明。该死的颜正廷不仅蛰伏二十年不露风声,更是将今日之事瞒得滴水不漏。还哄骗她说什么颜瑾淑狂悖不孝,要将她除族。她真是好笑!竟被他玩弄得团团转。 她在心里苦笑不已。 颜如玉和颜如月看着母亲心疼得不得了。她们动情地想:哪个女人遇上这种事情,都无法接受? 颜如兰倒是想起从小看着被当成替身带进府中的颜瑾淑是受了她们颜家人怎么样的折磨。不知为何,她从来没有去欺负过她,当然也不曾去保护过她。她在这个家自顾不暇,妄论什么保护别人? 颜如兰一出生,急于求子的颜夫人便将她送到真虚观中由副将和嬷嬷照料着长到六岁才接回颜府。颜如兰是去祝祷抵消颜家罪业的。了闻道长说颜夫人不能生个男婴,是因为过往罪孽深重之故,否则颜如兰本该是男孩才是。 当然,祝祷之后也不曾生男孩。因此,这些年颜夫人不再去真虚观,不再求问了闻这个江湖骗子了。 颜如兰虽然对父亲的狡诈十分不喜,但她认为他做的对。带回来的是女孩儿都被搓磨成那个样子,若是个男孩儿估计早就命丧黄泉了。 此时,颜正廷带着颜锦书叩谢晋王夫妇,至于谢什么,他不必说,也没脸说。叶黎安想问,若颜瑾淑不是晋王妃,还会得了这份叩谢吗? 但她忍住没问。问与不问,都是一样显眼的答案。何必问? 他们三跪九叩地谢完恩,晋王没说话,侧头看着叶黎安等着她来定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份敬重,唯有颜如玉的心中生出嫉妒和愤怒来。 叶黎安想赶紧将原身与这帮人划分清楚,便痛快说:“快起来!入族谱是大事,可不能耽误吉时。” 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种讲究,她只想赶紧催促着办完。 颜正廷眉开眼笑得恭敬回道:“是,谢娘娘体恤!” 然后请了胖老头和他的儿子去了瘦老头那里,商议了一会儿。叶黎安伸长脖子,看不清楚,索性带着晋王过去,看到“颜瑾淑”三个字低人半截的躺在“颜如玉”等三位嫡系女儿名下。 他们还在商量将认祖归宗的颜锦书的名字写在哪里比较好,用不用给他改个名字,以免读音跟妹妹的名字重复了。 叶黎安这一听,什么鬼?来了正主,替身就该功成身退啊。还要留在他们颜家的族谱上,发挥余热,榨干所有剩余价值呗? 她生气了。一生气嘴巴就有些嘟起来。 刚要开口,晋王说道:“颜家子嗣要认祖归宗,王妃也该查明出身回归家族。” 颜正廷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可是晋王这个姻亲他可不想放过。万一晋王成了,那他可就是外戚,他儿子就是国舅爷。这等荣华富贵他怎么可能放过? 于是说道:“娘娘虽不是下官血脉,但自幼长在膝下,下官不忍心让娘娘没了娘家。而且,娘娘护我颜家周全,于颜家便是天大的恩。恩将仇报的事情颜家做不出来。” 晋王当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词严情深意切,还不是想着以后?一想到瑾淑受过的苦,都想剐了他,只是想到瑾淑的名声放他们一马罢了。没想到这样得寸进尺,真是缺敲打。 晋王仍微笑着说道:“也是。不忘前尘,莫问前程。毕竟凡事有好必有坏,就怕一心求最好,反而乐极生悲。” 颜正廷点头表示:“是是是,晋王殿下说得在理。但是……” 刚要转折,颜锦书便出声道:“父亲大人~” 颜正廷看向颜锦书,在他眼中读出了谨慎,猛地一激灵,想起了颜瑾淑在颜府的日子以及晋王的狠绝,顿时差点吓破了胆。 实在是怪今天太顺利了,以为颜夫人会大闹一场,愤而离席直接进宫找太后作主呢。他都在外面准备好了一队兵卒,只要颜夫人敢折腾,就把她关到她院里,事后再去哄一哄,什么时候清醒点再放出来。 结果,她居然长乖了,没闹。这让他一时得意忘形差点犯下大错。他本就不是个灵敏的人,看不出别人的脸色就罢了,听话听音的技巧还不够纯熟。 幸好,他儿子聪明敏捷,真是补了他的短处。 这么一想又高兴起来,心里感觉踏实的很。 有儿子好,有个聪明的儿子更好,有个聪明还跟他齐心的儿子才是真好绝妙! 他又眉开眼笑地回道:“那既然娘娘有心要回归自家宗族,那颜某也只得忍痛割爱了。”又看着叶黎安说:“但娘娘谨记,颜家永远是您娘家,颜某永远是您父亲。” 还要再说些什么,颜锦书拱手对叶黎安拜了一拜,又谢她的恩情。然后让颜正廷先处理了女颜瑾淑下族谱之事。 眼看他在“颜瑾淑”三字上划下,在原有的位置上面与“颜如玉”等并排等高在前头写下“颜锦书”三字。叶黎安终于松了口气。 众人看着上头的字才明白原来是两人的名字是同音不同字。 这头写完,管家又拿去在旁边早备好的案几上铺了相同的纸张,让府里的文书重新誊抄了一遍。颜正廷仔细检查过,族老检验过,晋王和叶黎安又留意了一番。颜夫人和几个姑娘看都不想看,段二公子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不曾说话也不曾动弹。 颜正廷高兴得不行,今天实在太顺利了。他开怀道:“这些事本该去宗祠办的,但情况特殊就在这里一切从简。等一会儿,爹带你去祠堂告见列祖列宗,好让他们看看你长成了多好的儿郎,在九泉之下他们也能得以安息。” 说着开始眼泛泪花。几位族老点点头,纷纷称,合该如此。 他们虽不知道特殊的情况指的是啥,但是一看颜夫人的脸色,又看晋王夫妇在此事之中的牵扯,就明白确实不该去祠堂大张旗鼓的办。否则,能不能入了族谱都说不定。 毕竟,颜家嫡系没有儿子才会这样宝贝一个横空出世的颜锦书,但任谁都知道颜正廷所谓的女子便是那名动都城的艳妓桃夭。都说是卖艺不卖身,可只要沾了青楼,谁管卖的是啥。大户人家必定没有娶回来当个主母,生个孩子承袭家业的。 可现在无可奈何,能承家业的就这一个男丁。于是,谁都不提这一茬儿,就当谁都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不约而同的都不提起那个女人,就如这个颜锦书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左右那女人已死,有何好提? 颜夫人倒是能以他生母身份低贱为由闹着不让他回颜家,可早在二十年前她一看是个女童便为了给丈夫和世人一个大度贤良的印象放弃了这一权利。现如今又回过头找茬儿,成不了事不说,反而害了自己的名声和利益。 颜正廷说什么根基不稳之类的,于是找了个女娃替身。当她听不出来是暗指她是毒妇,会害了他子嗣啊?她现在反对了,只会坐实了这猜测。所以,她如今只能看着这一切在鼻子底下进行而毫无办法。 颜正廷开心得握住颜夫人的手,感动道:“夫人辛苦了。既然你有办的隆重的意思,那五日后便在府中举办个宴会,好让都城贵族都认识认识锦书,顺便也好为他相看一下适合的姑娘。那这件事就交给夫人了。”说着,又拍了拍她的手。 颜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口,阻了气血,浑身的血差点倒流逆行,憋得她一张脸红通通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颜如玉上前从父亲手中拉出母亲的手,温柔的笑着点头说道:“父亲放心,女儿会帮着母亲一定好好办个宴会给大哥接风洗尘。” 颜正廷欣慰得大笑道:“对,如玉说得甚是正确。接风洗尘?说得好。你大哥回家了,以后你们兄妹要和睦相处,万万不可离心。” 颜如玉拉着不情愿的颜如月行礼口称:“女儿受教了。” 颜正廷又把颜如兰和段二公子招呼过来,让颜锦书和三个姑娘互相认识。 颜锦书本该对颜如玉行礼才对,但颜如玉抢先带着两位妹妹给颜锦书行了礼。颜锦书避过身,赶忙还礼,心里对这个大妹妹有了些看法。 颜如兰冷眼看着颜如玉,只觉得她愚蠢至极。如今动这些小心思又能如何?别说太子,就是皇帝也没办法不让颜家认下自己的血脉。现在就算再不情愿也是一家人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颜锦书开口道:“侧妃娘娘,下官在娘娘未出阁前未曾尽过大哥的本分,万分愧疚。娘娘只当下官是属臣便可,日后若有效劳之处,定当万死不辞。” 颜如玉眼神闪了闪,微微笑了笑,没说话。她觉得颜夫人真是太愚蠢,但也不怪她,谁能想到父亲竟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将人藏了二十年。就算颜锦书平时偶尔进出侯府,只当是心腹属下,没人多想。想当初,因他长相俊美,她还多看了几眼呢,不过她向来看重身份,是以从没对他有过什么心思。 今日给他专设一座,对一个副将虽然有点抬高了他身份,但颜将军自己愿意带着自己的副将,便也随他心意,小事一桩而已。结果,这人竟是父亲的私生贱种。 颜如玉虽然温柔的笑着,眼神却将心思全说了出来。颜如月倒是明明白白的在脸上写下了不高兴几个字。明明跟她无甚关系,但一看到伤心的母亲不由自主就对这个不速之客生不出亲近之意。 颜夫人倒是大方的笑着,端着主母的架子,但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谁看了都替她累。 颜锦书笑笑没说话,如今整个颜府都是他的,以后这些嫡母嫡妹要么得看着自己脸色过日子,要么仗着自己在夫家做靠山。现在何必跟她们争这闲气? 颜如兰带着段二公子大方的行了个同辈礼,爽朗的叫他:“大哥!” 段二公子腼腆些,犹豫了一下叫道:“颜世子!” 其实这会儿还没明说颜锦书要承袭爵位,但颜家就这一个儿子,不出意外就是他了。 结果这样显眼的事实拽到了明面上,颜正廷高兴得哈哈大笑,把文弱的段公子拍得啪啪响,让段公子一个趔趄,惹得颜如兰一阵担心,又不敢上前去扶。 颜正廷对段二公子的会说话会做人十分满意。而准丈母娘则觉得这个准女婿真是比平时更呆了。若不是生在一个好人家,就这样的还想当她的女婿?呸! 第65章 当还了恩 晋王夫妇留着也没意思,就要跟颜正廷告别。颜正廷自然要留一留,颜锦书迅速进入角色以主人家的口吻留人,惹得颜夫人又一阵不痛快。 颜正廷说这客套话,主要表达:虽然两家不是姻亲了,但是这么多年的一起吃饭的情分还在,往后还希望跟晋王夫妇多走动,明后日便要带颜锦书备了厚礼登门造访,希望别嫌弃之类的。 叶黎安听着他啰里八嗦的场面话,只觉得头疼,好像他们颜家跟原身颜瑾淑真是亲密的娘家与出嫁女的关系一样。难道都忘了以前怎么对人家的了吗?真是不要脸。 叶黎安索性顺着他的话茬说要颜府的一个老仆。颜正廷正开心,豪气得一挥手,便有人将那仆人叫了过来。 叶黎安在院内见了那个老仆。那老仆还不到五十岁,头发便都已花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叶黎安。叶黎安走上前将她扶起,那老仆不知所措惶恐不安。 叶黎安轻声问她:“我是瑾淑啊~金婶儿,您还记得我吗?” 那老媪微微点点头。 “这次我来,是要带你回晋王府享福的。您愿意跟我去吗?” 那老媪惊讶的看了看她 “我在这颜府吃了这顿没上顿,若不是得您照拂,常常偷拿给我吃的,估计我都要饿死了。” 那老媪又摇摇头,笑笑,微微摆了摆手。 “我记得我被针扎了,或者冬天受冻了,都是您偷偷来给我抹药包扎的。这份情我一直记在心里,但我以前太懦弱了。即使成了晋王妃,对颜家仍心有余悸,是以不敢提出将您要到王府。” 那老媪眼露犹豫,认真看了看她,估计是在掂量叶黎安的真诚。 叶黎安握住她的手,诚心诚意地说道:“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晋王妃落水了。”那老媪脸上的神色并不惊讶,显然是听说过的。“我在昏迷之际,以为要死了,想到在世间留下的一切,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有晋王、世子和您了。” 那老媪甚是惊讶,她没想到自己多年前可怜府中庶女偷偷照拂,竟种下了这样善因。 叶黎安再问:“今日我将名字从颜府族谱上撤除了,可能以后再不会来这里。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一起走,我必定善待你。您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那老媪神色纠结,看了看站在近处的晋王,最后颤声说:“娘娘,出嫁从夫。老奴去了只会给您添麻烦。”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尊贵的人,心里怕的要死。但是她是想去的,人往高处走,何况颜府对庶女都这样苛刻,可想而知对待奴仆更是怎样的严苛。 叶黎安笑出来,将晋王叫过来,调皮地说:“你快吱个声,让我的恩人安安心。” 晋王温和的笑道:“老夫人放心。我们晋王府全由王妃作主。您放心准备。” 那老妇稍微笑了笑,倒是没刚刚那么局促不安了。 但脸上又浮现出忧虑来,叶黎安问她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才叹了口气,说道:“谢谢娘娘还记挂着老奴。老奴也没几年活头了,去了也做不了什么活儿,白白拖您后腿。况且,老奴的当家的和姑娘姑爷都在颜府手底下做事,不能弃他们而去。” 叶黎安笑一笑,不管她是想要让她把全家都带过去,还是真的放弃了,总归她原本就是打算要把他们全家都带过去的。 因此,她痛快地让红芷跟着去收拾东西,将老夫妇俩都带上了,又跟颜正廷要了他们俩和嫁到庄子上的女儿女婿全家人的卖身契。 颜正廷自然十分慷慨地给了。 颜锦书倒是说:“故土难离。其实若娘娘信得过在下,在下必定安置好他们,待如上宾。” 叶黎安笑笑拒绝,将几张卖身契拿到手,跟去而复返的老妇确认人数。这才回头和耐心等待的颜锦书说话。 颜锦书长身玉立在叶黎安身前,高出她一头,清风拂过来,好一派金童玉女之景。看着这一幕的晋王许是被阳光晃了一下,眯了眯眼,脸上的微笑温和而真诚。 他们正在院中树荫之下,不远处三三两两的聊着天,颜正廷和颜家旁支那些人缠住晋王不知在说些什么,得意的大笑传过来,又远远传出院子去。而颜家母女都在屋子里没出来,也不知是在正厅还是仍在那偏房。 颜锦书这回没有客套的行礼,也没什么客套话,直接说:“这些年,对你不住!幼时我不知此事,等到知晓都已经是少年。彼时尽皆晚矣~” 叶黎安在心里呵呵一声,面上认真道:“少年?那是多大?十三岁还是十八岁?” 闻言,颜锦书粲然一笑,耀若星河,清风拂过他鬓间的几丝碎发,轻轻刮蹭着他的面颊,似是撒娇又似是替他羞惭。可他全无羞惭之意,大方回道:“八岁。” 叶黎安斜睨着他,没说话。 他狡辩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趋利避害,人之性也~” 什么之乎者也的?会不会好好说话? 叶黎安虽然喜欢美男,可是恶毒的美男她实在是受够了。 她淡淡一笑,说道:“哦?是吗?也对!你我之间,只是记事前玩过几年,我还是你家婢女的女儿。你生母还曾救下我那差点轻生的母亲。”颜锦书的脸上毫无惊讶,叶黎安观察着他的反应,说:“你自然觉得我就该还了这份恩情,替你承受了这份劫难。” 颜锦书想要说什么,未等他开口,她装作没看到的细微动作,边踱步边说说:“那好。这些年就当是还了你生母对我娘的恩情。你不必言谢,我也不会怨你。只是……” 她陡然停住,回头盯住他的眼睛,眼神凌厉道:“现在我是晋王妃。你我既然非亲非故,怎么你言行如此随意?你这是还当我是你替身婢子,还是瞧不上晋王,瞧不上皇室?” 颜锦书本就负手而立,听着她这番话,脸上表情从喜悦渐渐变为哀伤又转变为苦涩。他是八岁知道的,可是这件事哪儿是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呀?当初知道有一个人顶替了自己去颜府日日有父亲母亲陪伴,还曾忿忿不平。直到听从父亲的安排从军,一步步做到他的副将,好不容易才得着机会跟着他来颜府看看。这是他第一次踏进颜府,彼时却已经十六岁了。 他满心以为这样的高门大户,主母也是豪族出身,肯定是个高贵的、高尚的、高洁的,还令人高兴的地儿。 颜夫人倒是笑着,可是他一眼就看出她眼里藏着的刀锋和算计。而他因着官职微小,并没有人将他当一回事儿。一位小姐倒是在经过的时候淡淡瞧了他一眼,年纪倒是跟他差不多,不知道是颜瑾淑还是颜如玉。 她那眼神似有若无,从他脸上划过。他心里清楚,她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戴着俊秀面具的木桩、是工具。在她眼里,他和扫地的扫帚、拉车的马儿、耕田的黄牛根本没什么区别。 不对! 那些活物会拉车耕田,在这些达官贵人心里可能比活人还贵重些。毕竟,他们最不缺的就是人了。随意差遣,吆五喝六,动辄打罚,全无怜悯。 正想着这些事儿暗自愤怒,他就看到那颜小姐让婢女教训两个小丫头。其中一个小丫头许是犯了错,战战兢兢的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挨着戒尺的打。打了七八下的时候,许是实在疼得不行了,微微往后缩了一缩,那颜小姐便柳眉倒竖,呵斥道: “不要脸的贱婢!果然是从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做错了事,连这点教训都受不得了?你这样楚楚可怜的,我且问问你,你这是给谁看的?狐媚子本事真是长在骨子里,学都不用学。” 说着,便呸了一声,向身边的婢女递了个眼神。那婢女奔进院中,出来时捧着一盆水。可她出来后,并不倒掉,而是放到小姐脚边,然后给她递了个什么。 颜锦书借口上茅房,偷着瞎转悠,只能摸墙爬树的溜着走,是以没看到那到底是何物。本来没想来这后院,可被那颜小姐的眼神激的,就想来瞧瞧那到底是颜如玉还是颜瑾淑,看看她偷了自己的位置赖在属于他的家里到底是过着怎样如意快活的日子。 “啊~~~” 那个婢女低头伸出的手掌猛的缩回去,吃痛大喊。 颜小姐柳眉倒竖,立即斥道:“喊什么喊?再喊,我让娘赏你板子。” 这时候,那跪着的另一个婢女战战兢兢辩解:“大小姐……我家小姐怎么……怎么说也是侯府小姐。我们刚刚确实是路过,没……没有进过您的院子。” 显然十分害怕。 颜锦书的耳朵一动:大小姐?那这个阴毒的颜小姐便是顶替了我的颜瑾淑?哼!你这个冒牌货,可真是好威风。可“跪着的也是侯府小姐”?面黄肌瘦头发干枯,穿得跟婢女一样,是哪一位小姐?总不会是嫡出的那三个。难道爹还有庶出的女儿没告诉我?可不是都在府外吗?难道……是怕我多想才没告诉我? “哼~侯府小姐?好大的口气!这样的贱人还敢自称侯府小姐,也不怕丢了颜家的脸吗?你们没进过院子,那怎么鬼鬼祟祟的。难道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才会一看到我就溜走吗?” 颜小姐还在发火,跪着的那两个疼得抽泣。 许是刚才的喊声,引来了颜夫人。颜夫人皱着眉头过来,训斥道:“大叫大嚷,成什么样子?” 颜锦书觉得这位颜夫人倒很不错,也知道要训斥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颜瑾淑”。刚起了念头就听到颜夫人关切的问道: “玉儿,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那位颜小姐撒娇道:“不知道。她们一看见我就要跑。” 颜夫人嫌弃地扫了一眼那俩跪着的女孩儿,皱眉道:“快回去。不好好待在院里,乱跑什么?” “是,夫人。” 那俩姑娘眼泪汪汪地爬起来走了。 颜如玉着急道:“娘……” “行了!”颜夫人严肃道:“一口一个贱人的,这么大姑娘了,马上就要议亲,自己的名声不要了?传出去怎么得了?那些讲究的人家谁敢向你提亲?这是又在哪里受气了,回来找她撒气?” “女儿没有~”颜如玉挽住颜夫人的胳膊小声说道。 “我还不知道你?”颜夫人点了一下颜如玉的头,说道:“快给娘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还不是那个莫小七。嫡庶六个哥哥,个个儿都护着她,女儿被她欺负了还听不着个公道话。” “莫家?” “是啊!娘,你不知道她可气人了。” 她们边说边转身进了院子,提都没提一句那俩姑娘。 颜锦书见到此番情景,心里对颜府的美好想象破碎一地。他以为这里是其乐融融温馨快乐的天堂,结果这里的主母和大小姐是这样的。 大小姐? 对了,那颜瑾淑怎么排? 颜锦书对刚刚那俩姑娘十分好奇,心里又有点猜出来,又不敢确认。于是又顺着那俩姑娘消失的方向找过去,摸到了院子,趴在墙头偷听。 颜瑾淑已经不哭了,红烛却嗒嗒掉着眼泪给她上药。 颜锦书终于回到颜将军旁边的时候,脸上又恍惚又透着悲戚。他日日在心里嫉妒的颜瑾淑却替他活在地狱里。他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接受这一切。 颜将军看他脸色不好,立即带他回到姚府。 颜锦书看着姚府的一切,虽比不上侯府的豪华大气,却处处透着奢侈的雅致。从小颜将军十分重视对他的养育,他幼时每天来陪着,有时还会住一宿。长大点后,隔两天就来陪陪他,风雨无阻。他身边的人、要用的物什都是颜侯爷精挑细选过的。 他三岁便开始启蒙,六岁在家里请了大儒和武师授课,后来又到着名的山院求学。此外,还要学习各种杂学,完全是按照颜氏培养世子的标准培养的。 他问颜将军知不知道颜瑾淑在侯府过得是什么日子? 颜将军虽不知道细节,但大致的情况还是了解的。任谁一看那孩子的样子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颜将军知道自己儿子的聪慧仁厚,没法儿装着说不知道,于是敷衍的点点头,转了眼神,脸上有些讪讪的。 颜侯爷以为颜锦书会发火,或者指责他,或着可能会哭,他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总归是要闹起来的。 结果,颜锦书什么也没说,回了书房,写了一张又一张的字。写到日头西斜,太阳将落都没出来。 下人都知道少爷心烦生气时会躲在书房写字,谁也不敢打扰。 颜将军端着饭食,讨好的送进去。 颜锦书本要发火,一看是他,便放下了笔,行了礼,乖乖坐下来吃饭。 颜将军注意到他的手抖的连筷子都有些拿不稳。 颜将军宽慰了几句,保证自己回去后就开始关注颜瑾淑的情况,不让她多再受罪。 颜锦书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行了礼,将他送出了门。 第66章 颜锦书的疑问 颜锦书能说什么呢?站在父亲的角度想,他为了维护亲子的安全,将人换了进去。若没换,颜锦书怕是当年就一命呜呼了,以今日见识到的颜夫人的狠毒,带去的若是个男孩儿,估计都活不到现在。 可是,这些事儿又跟颜瑾淑有何关系? 她只是被裹挟到这些勾心斗角里的无辜少女。从她的角度去看,这件事真的是离了个大谱。 从此,颜锦书只要去颜府就偷摸去看看颜瑾淑,期盼着那次只是偶发事件。结果次次失望,期待落空。 颜瑾淑还是那样饿得吃不饱穷得穿不起的可怜样。住倒是符合一个小姐的名头,住在一个院子里,但那院子又破又小,屋子里几无陈设摆件,真的只是个栖身之所。连侯府中得脸的下人都有住着比这好的院子的。 他倒是想过要留一留银钱,可这样不仅容易暴露自己的逾矩,更有可能让颜瑾淑处境更加艰难。她突然多出一笔钱来,总要说明来处。一个闺阁小姐,不明来处的钱财不外乎是偷了家里的钱。到时候,对于早就等待时机欲除之而后快的颜夫人来说可就是好机会了。 颜锦书去过五六回后,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妄念,确定颜文氏就是个阴狠歹毒的妇人,颜如玉就是个徒有虚名的姑娘,而颜瑾淑就是活在地狱中,从她踏入侯府便一直过得就是这种生活。 颜锦书独处时琢磨这件事,发现有两个人有些反常。 其一就是颜如兰。颜夫人的三个女儿,颜如玉和颜如月一个赛一个的贴心孝顺,颜夫人对她们也真是温柔尽责的母亲。颜如玉和颜如月就在母亲的带动下主动去欺负颜瑾淑。可是颜如兰不会,反而有时候还会偷偷的帮帮颜瑾淑。而且性子完全不像那俩矫揉造作不说,还跟颜夫人看着似是面和心不和。母女离心?为何又偏偏是颜如兰? 他好奇便问了颜正廷,这才知道颜如兰一出生便被送到观中替颜夫人祝祷乞求天神赐下男丁,直到六岁才接回来。颜夫人将她出生几日就送走,只每年过年去观里参拜时顺道看看孩子。可颜如兰一两岁时懵懂无知,看着陌生妇人理也不理,再大一点告诉那是她母亲,小小的脸上一脸不屑,自去玩闹不去亲近。颜夫人对她没什么怜爱之意,颜如兰对颜夫人也没什么孺慕之情。 期间颜夫人生了颜如月,又是个女婴。之后三年肚子就没了消息。谁也没想到颜如兰该回来了,还是了闻道长来信问颜家,颜家夫妇才匆忙回信说早就在准备接人,遣家丁奴仆将人接了回来。 颜夫人其实还不太想接,了闻道长当年说颜如兰替母祝祷六年,便能有消息,如果没有就是一生无望了。但颜夫人心里偷偷觉得颜如兰再祈福几年,多多少少总归是有好处的。就算实在没有,反正那孩子跟她也不亲近,还听说像男孩一般顽皮淘气,一想到来了要自己管教,真是有些头痛。 但她这些话没有说出来,她为人温和善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一个母亲该怎么接待祈福六年而归的女儿,她便怎么接待。可她眼泪如泻闸的洪水般留下来的时候,颜如玉和颜如月都跟着她哭,心疼她的难过,只有抱着的颜如兰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她,只有疏离和戒备。 之后几年间颜夫人不是没尝试过缓和母女关系。可是一看到她那跳脱的性子,听到穿男装骑马耍枪翻墙掏鸟窝的事迹,她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常带出门的颜如玉给她涨几分的脸,颜如兰便能十倍的毁掉。家里更有个颜瑾淑,颜夫人烦不胜烦,索性将颜如兰交给她的师父们,再不过问。而颜正廷可忙着教养儿子,培养颜家未来的掌门人,可没有闲工夫管女娃子的绣工之类的。 这些事儿,有些是颜正廷说的,有些则是颜锦书自己查出来的。这些年虽在颜正廷的羽翼下,但现在住的花的可都是他母亲的嫁妆。院子里的哑奴也是服侍过他生母的,忠心耿耿。 此外,他还有个姓姚的舅舅,常趁着颜正廷不在来看他。舅舅对他很好,颜正廷这些年虽然几乎天天来,可每晚陪着他,事无巨细照顾他的可就是这个舅舅了。颜锦书成年后,那些颜正廷不知道的产业都是托给舅舅打理。 他想知道自己生母是谁,为何早早没了?舅舅为什么不愿意见爹爹?生母可能是个富户人家的小姐?置办了这么些产业,却不能嫁进颜府,肯定是因为地位悬殊。难道两个世家有仇,而不能相恋?爹娘是私定终身?那舅舅又为何原意来见我这个私生子?…… 一团团的迷雾将他困扰到成年,然后在他的梦中编出一个又一个无奈而又温暖的故事。总之,每一个梦境中都有一个长相美丽眉眼如他的女人笑语嫣嫣。 他觉得她的母亲该是这样美丽的。 就这样到了十六岁,成人礼那晚颜正廷留下来陪他,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又早早走了。 他快乐的睡了半日,醒来时哑奴来叫他去正厅见舅舅。 舅舅郑重的拿出一叠田产店铺的地契文书,上面写的都是“颜锦书”三个字。要知道这些年为了掩人耳目,他生母留下的产业大部分都给了爹爹,剩下的几间铺子挂的还是“姚怀书”这个名字。 舅舅给了他这些东西,又将他带去坐到准备好成人礼席面的桌子旁坐下,给他倒了杯酒,说要给他一个成人礼物。 颜锦书一口饮尽,颜正廷管教极严,从不肯让他有了些坏毛病。这是他第一次喝酒,甘醇浓烈的酒香奔腾在唇腔,呛得喉咙火辣辣的咳出来。 舅舅笑了笑,给他讲了他的生母。 他没再喝酒,静静地坐着听,舅舅慢慢地边饮边讲。 日头歇了,还有月亮;白昼尽了,还有夜晚。 他们哪儿不去,不必着急那么快讲完。 姚锦书知道了母亲的身份,知道了她过活的不容易,知道她的才貌无双艳名远播,知道她和爹爹的爱情,知道了她的决绝果断傲骨天成,知道她和自己在那偏僻的院落中的两年,知道了颜瑾淑的身世,却惟独没听清楚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她死了,爹爹去接了自己和另一个女孩儿?那没有大人照顾的情况下,两个孩子怎么挨到颜正廷来寻他们的?那如果还有别的大人为什么没一起过来,也没听爹提过? 她当时还没死的话,半路死的?染了急病?…… “好了!”那个叫吴霜的舅舅打断,装不在意说道:“反正已经死了。怎么死的?在哪儿?谁杀的,重要吗?” 颜锦书心中咯噔一下,惊问:“你是说,不是暴病而亡,是……是有人……” “哎~我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你这小鬼头,别胡思乱想。时候不早了,我得先走了。你记住,以后你就是大人了。凡事要自己多想想,自己拿主意。不要忘了自己是颜侯府世子爷,更是桃夭的儿子。我的忠心、哑奴的忠心和你手里的一切,只属于你,跟颜府无关。明白吗?” 旁边的哑奴快速点点头表达忠诚。 颜锦书也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心里的沟壑间却还是吹进了那个疑问:我母亲是被人杀死的?真是这样吗? “舅舅今晚不在这里住吗?”他心里排山倒海,真希望有个人能陪陪他。 “我刚说什么了。你是未来手握雄兵的镇关候,可不能跟我们这些人有何牵扯。”吴霜吊儿郎当的说道。 颜锦书觉得好笑。昨天可以,今天便不行了。一夜之间就生出这样大的天壤之别了吗? 这一天就只是一天而已啊~ 他把那堆契书又还给吴霜,吴霜愣了一下,才听到要让他打理的话,心中又自豪又对颜锦书赞叹不已。 后来,颜锦书追问父亲生母的事情。他却说是普通农女。颜锦书想了想再没问过,也没提吴霜送来的田地店铺之事。 他有了一支颜正廷都不知道的隐藏力量,供自己驱使。 所以,当他觉得那反常的第二个人是颜正廷时,他没有开口问。 对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情,他还有很多不够清楚。可是这些年间,舅舅不肯说,每次问他,他都说让他记住侯府世子的身份,说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他能一世平安,富贵无忧。 他便不再问了,自己偷偷留心查探,平日里只专注地想眼前的事。 眼前的事除了工作,就是颜瑾淑的处境最让他担心了。终于,参加友人喜宴的十七岁少年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找到颜正廷,目光灼灼的兴奋道:“爹,我想到好办法了。孩儿娶了她,算是入赘在颜家。以后颜家嫡女个个都要出嫁,就算也有招赘的。有爹在,我总能保住颜家,也能护住颜家不至于落于他人之手。” 颜正廷愣怔了一瞬,断然拒绝,摆手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颜锦书感到很意外。这样多好,既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回了颜家,又能还了颜瑾淑这么多年的恩情,以后还能护住她,简直是一箭三雕啊! “不行就是不行,不必再提了。” 颜正廷气结:为什么不行?为的多了去了。最要紧的,这颜瑾淑不学无术、瑟瑟缩缩,如何当的下一代的镇关候夫人。他儿子就该配个端庄大方、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即使是皇家公主也不是不能相配的。 颜正廷深知颜家根基不在都城。颜锦书又不是颜文氏亲生子,日后文家若是明里暗里的使绊子,势单力薄的颜锦书如何抵挡得住?但若是有个势力庞大的宗族做他的岳家在背后支撑着,那颜锦书这辈子就妥了。 年轻人的想法还是简单。看问题只见树木,不见丛林。 但颜正廷并不打算为了这件事跟儿子有何不愉快,慢慢他就懂得他的苦心了。 此后,颜锦书再没能去颜家,也没再见过颜瑾淑。 但他仍模糊记着两三岁时一起玩的情景,总觉得颜瑾淑也该是记着自己的。他与她共享着某一部分命运,因此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连结在一起,虽未见多年,但仍胜似亲人挚友。 即使这些年已不再年轻单纯,思考问题远比少年时周到,但心中的这份稚念却从未熄灭过,是以今日看到颜瑾淑就感觉格外亲近,言行也是过分的随意了。 如今,看着她如刀如箭的眼神,他心中的妄念才彻底熄灭:对啊,她可能都不记得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这些年为她伤心难过了多少。现在对我有怨气,也是应当的。 想到此处,颜锦书对曾经的颜瑾淑恭恭敬敬拜了一下,神色恭谨道:“王妃娘娘,是在下逾矩了。娘娘莫怪!但在下对娘娘的恩情没齿难忘,此后定当肝脑涂地,以命相报。” “可得了。你若真有这种想法,早干嘛去了?说到底,你效忠的是晋王妃,而不是我叶黎安。”叶黎安说到此处,突然一事,大声对众人喊道:“哦,对了。从此,我便叫叶黎安。谁敢称呼我为颜瑾淑,我可不答应。” 不答应?是不回复,还是不放过? 谁都懵了一下,但谁都不敢问,连晋王都不敢问。 她气嘟嘟的样子,真有趣。 大家在心中腹诽:此一时彼一时,谁敢直呼晋王妃的闺名?不要命了吗? 但都没说什么,直接恭谨答是。 她喊完,十分想要帅气甩头离去。可是不行。 她在心里斗争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羞辱颜夫人比帅气离场更为重要。 说来也巧,颜夫人听到叶黎安的声音,慢慢走出来。 她在屋里这么长时间,在颜如玉的劝慰和颜如月的陪伴下,终于部署好下一步的计划。 首先,她要遣人给父亲和哥哥去信说一说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清楚自己父亲和哥哥的德行?他们看这些年颜正廷对他宠爱有加,又听话顺从,早以为颜家财产侯爵都是文家的囊中之物。此刻突然冒出个颜家男儿,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其次,她还是得去跟皇上和太后说一声。这些年,她每次去了皇宫,一份斥责随后就来按着颜正廷的脸在地上踩。刚开始她以为是姑母对她恩宠,但皇帝陛下与她不甚亲近,又是为何?她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想不明白,索性便不想了。反正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谁管猫毛是啥颜色,猫是为何帮自己抓老鼠?只要在帮她抓不就得了。 这件事根本就不必她在台前哭闹争执,她只需在幕后观虎斗即可。不论孰胜孰负,左右少不了她这当家嫡母的,到时候斗得很了反而还得来巴着她不可呢。而且,她三个女儿,两个女儿高嫁,还有一个未婚配,最后肯定还得给她找个王公贵人高嫁过去。三女个个都贴心孝顺,岂能看着她受委屈了? 第67章 气晕颜夫人 她心里打定主意,带着颜如玉和颜如月走出门去看看众人在做什么,也得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大度明理。 她刚迈出门,就看到叶黎安微笑着向她走过来。看着叶黎安脸上的笑容,颜夫人心里羞恼不已,堆出笑容抢先说道:“瑾淑啊!毕竟是母女一场,以后也要常来常往。俗话说得好,生恩不如养恩大。你恐怕连你生母的样子都记不得了?毕竟谁都不太清楚是什么人呢。”说着轻轻一笑,眼里透出讥讽。 她们所处的位置,离院中的众人稍有距离,他们听得并不真切。从远处看,颜夫人一派慈母之态,与两个嫡女一起跟养女闲话家常的模样。 叶黎安也不生气,并不跟她磨这些嘴皮子,走上前几步,看着颜夫人脸上的戒备,心里更是释然:就这种要脑子没脑子、要良心没良心、要胆色没胆色的人物,还值得为她操心烦恼?颜瑾淑啊!你可真够冤的,就是从小把你驯住了而已。今天我就替你报个仇,给她种个心魔,让你安息。 她笑容可掬道:“颜夫人,我叫叶黎安,并不是什么颜瑾淑。颜锦书可是您新添的儿子,镇关候府的世子爷。唉~怪不得你搞混名字。您年轻时都看不清锦书是男是女,现在犯糊涂也是正常的。” 颜夫人气道:“你……” “当然了,你也可以称呼我为晋王妃。这次的行礼问安就免了,下回可不行了哟~不过我还真是好奇,被人蒙在鼓里二十年,到底是什么滋味啊?” 颜夫人的脸色阴晴不定,颜如玉的眼中要喷出火来,颜如月更是要心直口快的喊出来。 叶黎安可不给她们插话的机会,又走近一步,说道:“其实呢,您也有个儿子。只是您看不到罢了。”颜夫人瞬间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颜如玉和颜如月也愣了一下。 在她们的反应过来,感觉被冒犯之前,叶黎安挤开颜如月抱住颜夫人的胳膊,抬手指着跟大家意气风发的谈天说地的颜如兰说道:“那儿!那个就是你的儿子。” 颜夫人看到颜如兰旁边的段青云,感觉自己明白了叶黎安的意思,觉得没趣,敷衍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日后青云自然是要将我当成母亲供着的。”又握紧颜如玉的手,说:“还有太子殿下……” “啧~”叶黎安不耐烦地皱眉道:“不对!不是段青云。我说的是颜如兰。” 颜夫人和颜如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不明所以来。颜如月要跟叶黎安理论,被颜夫人抬手止住了。 她要看看这颜瑾淑……哦,叶黎安!是疯了还是傻了,是溺水后遗症吗? 颜夫人和颜如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黎安,结果听到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一段话:“你怀颜如兰的时候,人人都说是男孩,对不对?无论看过孕相的稳婆,还是把脉的医侍,都是言之凿凿的说是男孩,对不对?” 叶黎安放开她的胳膊,踱回到她对面,慢慢说:“他们说得都没错,她在你肚子里时确实是个男婴。” 颜如玉要笑出来,颜夫人哼了一声,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脸色认真起来。她有预感,叶黎安要说的话,她肯定不会喜欢听。 果然,叶黎安继续说道:“是桃夭!是桃夭生生将你肚子里的男婴改成了女儿身。” 颜如玉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颜如月后知后觉地跟着姐姐哈哈笑了两声,其实她什么也没听懂。只有颜夫人一张脸如见了鬼。 叶黎安满意得看着颜夫人的表情,说:“我落水后,徘徊在生死之间,看到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这女子一看到我就亲热的奔过来,说谢谢我替她儿子受苦,对我感激不尽,说一定会让我多子多福什么的。我不认识她是谁。可是这阴间的时间跟阳间不同,我虽睡了不到十日,但在阴间却是过了很久很久。我不仅知道了你们的前情旧事,更是知道了你们所不知道的后情。 桃夭是动了凡心下凡历劫的桃花仙子。因为是初尝尘世情爱,对于历劫时生的孩子十分惦念,死前的留恋一点也没减弱。于是,她托人找到送子娘娘,守了颜家的门。你猜她守在那儿做什么呀?” 叶黎安似笑非笑的看着脸如死灰的颜夫人,并未等她作答,便又道:“当然是守你家子嗣门户了。若是颜家生了儿子,就算颜夫人你不出手,颜将军估计对颜锦书也没什么兴趣了。所以,桃夭便守着颜家的门户,但凡是该生男婴的,要么让送子娘娘换成女儿身,要么换成别家血脉。如果没有桃夭干预,颜家该有一位嫡子,四位庶子。可惜啊可惜~” 颜如玉边听边看向母亲,想跟母亲一起嘲讽胡言乱语的叶黎安,却看到惊恐惧怕的神情定格在颜夫人的脸上。颜如玉也收起了笑脸,担心得握住母亲的手。颜如月听得云里雾里,站到了大姐的旁边,顺手揪住她的衣角。 叶黎安继续插刀:“颜夫人估计还不知道?侯爷给您准备的惊喜可不止这一件。哦,对了!您把这件事跟侯爷分享一下,独悲哀不如众悲哀嘛!”又好整以暇地看向颜如兰:“若她是个男子,她是该叫颜怀什么呢?你可有想好的名字?啧啧啧~身为女子都如此不让须眉。若是个男儿,定是驰骋沙场或指点江山的朝廷顶梁柱。有那大本事的人,就算不生在颜府,也能封妻荫子,还能让母亲身披诰命呢!结果还是颜府误了她一生运道。颜夫人,你说这算不算是你们欠她的?” 颜夫人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尽,身体晃了晃,靠着颜如玉才勉强站立。颜如玉立即关切的喊出声,回头便柳眉倒竖,低声严厉呵斥:“颜瑾淑!你这贱人。就算你不是那贱人所生,也是个不知来处的孤魂野鬼,刑克六亲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少在这儿得意!我不会让你这贱人好过的。” 叶黎安心里舒畅的很,此前原身受过的创伤化的脓,感觉正在离体而去。她向颜如玉灿烂一笑:“我告诉你!你还真是说对了,我就是个不知来处的孤魂野鬼。上次落水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呢?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的麻烦。你且等着!还有,我还就告诉你,你跟你这歹毒的母亲一样,一辈子!都不会!生儿子!”叶黎安一字一句刺在她们的耳膜上。 颜如玉气得浑身发抖:这小贱人竟敢这样咒我!反了她了! 但她已经无暇跟叶黎安一般见识了。 颜夫人听到叶黎安的最后一番话,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颜如玉和颜如月大呼小叫手忙脚乱的叫人来抬去了颜夫人的院中。颜如兰跟众人作别,跟着母亲去了。 众人看着奇怪,为什么刚刚还聊得其乐融融的几人,这会儿就这样了?略微一想便都明白了。今天这事儿,颜正廷显然就是没跟颜夫人通过气儿的。颜夫人能到现在都保持风度,也算是有大家主母的涵养了。于是,众人都跟颜正廷说了几句,愿夫人早日康复之类的,便没再提起此事。 颜正廷自觉愧对夫人。虽然是因她歹毒才瞒了这么久,可今天她不哭不闹也没提太后和文氏以做要挟,他便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于是将此处之事交给了颜锦书,将大管家留给颜锦书,自己去了颜夫人那里。 大管家早在颜正廷从晋王府出来后去找颜锦书商议,决定尽快认祖归宗开始,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作为从辽北过来的颜家老奴,他是颜将军的心腹,在他看来只有颜正廷才是他真正的主子,才是整个侯府真正的天。现在终于出现了少主子,他更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如何行事。 颜夫人很快便醒了,只是醒来后呆呆的看着床顶,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她机关算尽,以为将颜正廷握于掌中,到头来全是笑话。 什么恩爱夫妻伉俪情深? 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照现在他这样的作派来看,他在外面养了外室也说不定。也不知那是个怎样的女子?不知道她有没有生儿子。 她真是糊涂了。颜夫人取笑自己。颜瑾淑那小贱人胡言乱语罢了。怎么可能是真的? 哦,不对,她不是颜瑾淑了,她是什么叶黎安,叫颜锦书的另有其人,是个妓女生的男丁。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好笑,竟然说那妓女为了儿子不让我生儿子,还是什么桃仙?真是笑死人了!就她那种贱命,如何能是个灵物化的仙子? 不过,……不过为什么她和了闻道长说的如此相似?那只是个江湖骗子罢了,为何跟叶黎安说的一模一样?最后断定我不能生儿子。难道他们俩是合起伙来骗我?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怎么办?我不生儿子便算了,此生也就如此了。可玉儿!玉儿若是不能生个男婴,别说中宫了,封妃都是问题。往后她怎么办?我又指望什么过活? 为什么?为什么女人一定要生个男孩才有好好活着的资格?女子也是人啊。 颜夫人转眸看了一圈,最终定在颜如玉脸上,刚要说什么。颜正廷匆匆进门大步过来,急急握住她的手,切切问她感受如何。颜夫人费尽力气也没能扯动嘴角。 她装的太累了。至少今天不想装了。 她把手抽回来,闭上眼睛,等到众人走了才睁开眼睛。躺了几个时辰,在心里叹气:终究是躲不过,要面对的,再晚了就要耽误文氏的动作了。 于是颜夫人硬逼着自己爬起来,给自己的父亲写了封信,又去选了明天进宫时穿的衣服,才去问家里的情况。在得知颜锦书带着自己的哑奴直接搬进了前院宽敞的大院子之后,又是一阵生气,顿时决定晚饭都不吃了。 吃什么吃?气饱了! 颜锦书当然不走。趁热打铁,从今天起就是要在这儿站稳了脚跟。如今晋王生异心,皇上对于颜家做过那样的事。晋王若是败了,无论凭着晋王妃这层关系,还是为着斩草除根的目的,颜家满门必定难逃厄运。既然如此,倒不如搏一把。 颜正廷倒是想过将颜锦书一直藏于人后,不论怎样颜家至少能留个后。但颜锦书不愿意,前有家族大仇,后恐有灭族之祸,这些年对于颜家和颜正廷皇上和太后一直多有打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他颜家也是镇守一隅的豪门大族,竟被坑害至此。此仇不报,何以立于天地间? 颜正廷劝说不过,心里也觉得正该如此,对自己儿子又多了层敬重和赞叹。于是商量应对之法,最后决定颜锦书尽快回家上族谱。颜正廷将手里的军队、家里的掌家之权统统交给颜锦书归附晋王,为颜家博一线生机。 颜正廷这些年细细观察过,颜锦书虽然不动声色,却极少出错,在军队或在商场奋斗多年,早已历练成熟,将颜家命运交给他比交给自己还放心。颜正廷虽然不服气,虽然这些年也努力,但是心里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点谱的。 颜夫人不说,颜正廷也知道颜夫人会想文家和宫里告状。但比起颜家的未来,颜夫人能带来的麻烦根本不算什么了。 叶黎安看着被气晕的颜夫人被抬走,心满意足的招呼晋王回家。经过颜锦书时,看他那样就知道他在怀疑是自己对颜夫人怎么着了。于是停了脚步,十分欠揍的笑着问他: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 颜锦书面上没什么变化,但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尽量稳住声音问道:“娘娘知道?” “当然知道。”叶黎安又补充道:“颜正廷也知道,你好好问问他。” 然后不等他回话,她一马当先踱出门帅气的离开了颜府。 第68章 晋王吃醋 第二日,颜锦书和颜将军倒是没来。第三日,颜家递来了两张帖子,一张是拜帖,要于第四日来晋王府参见晋王和晋王妃,落的是颜正廷父子的名字。另一张,是请帖,请于七日后参加镇关候府的迎秋宴,落的是颜正廷夫妇和侯府世子颜怀明的名字。 原来第二日一大早颜夫人便进宫哭诉,没一会儿果真有宫里内侍跑来斥责。这位内侍都跑顺路了,根本不用人带路。 颜正廷顺着棍子往上爬,说自己愧对天恩,愧对太后的教诲,非要带着颜锦书进宫请罪。内侍官只好带着他们一起回去,到了宫门口请奏了皇上。 皇上略一思考便召进来了,他也想看看颜正廷藏了二十年的儿子什么样子。结果一看,皇上不禁替颜正廷感到悲哀,但暗自放下了心,脸色缓和了不少。 颜锦书一看到皇上便战战兢兢,眼神乱飘,行止动作一看就是纨绔子弟。 皇上在心里叹气,果然是妓子生的下贱胚子。他又想到另一个颜瑾淑,感觉叫这个名字的都没什么出息。 他满足了好奇心便要挥退这对父子,结果才发现颜正廷哭哭啼啼的说着什么。留神一听,全是什么微臣多年无子,颜家无后,才不得已将这个不成器的野种带进府中,至少是个男丁,总不至于让颜府没了人拜祭香火云云。 皇帝想等他哭完,再让他滚回去。结果不仅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还放声大哭,搞得他头都晕了。那个私生子颜锦书就缩在父亲后面,畏惧的抽抽嗒嗒哭着。这父子俩真是叫人烦不胜烦。 皇上开口安慰了几句,金口一开就说:“爱卿,不必如此自责。往后有了儿子相伴,家业爵位都有人继承,颜家虽然人丁稀少了些,总能开枝散叶,绵延千年的。” 闻言,颜正廷更是坐在地上拍腿大哭,涕泗横流,也不说话,就是放声大哭,哭得上书房的房顶都要掀开了。颜锦书则去抱住父亲的胳膊,轻声唤着父亲,低低哭着,一派柔弱相,尤其他还长得白肤红唇桃花眼,越看越像女孩子。 皇帝皱了皱眉头,有些恶心。 其实这已经是犯了御前失仪之罪,拉出去杖毙砍头都不为过,全凭皇帝心情。可即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全凭喜好做事,至少现在并不是杀了颜家父子的好时机。 于是,皇帝又劝了劝,最后让王司宫拿来了一对儿玉如意赐给了镇关候世子,又让王司宫跟出府去给颜夫人贺喜。皇帝亲切的问颜锦书的名字,颜锦书战战兢兢的报了前一日晚才跟颜家族人商议好的名字:颜怀明。皇帝笑眯眯的点头微笑,又夸奖了颜怀明同志的仁善纯孝,这才摆脱了这对烦人的父子。等他们踏出他的上书房时,皇帝长舒一口气,感觉比批一天奏折都累,摆驾景阳宫看悦妃去了。 颜怀明父子带着王司宫和一对玉如意回到家里。正巧文氏父子也在,一起聆听了皇上对颜夫人的贺喜之词。颜夫人万万没想到皇上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这不仅承认了这野种的身份,还承认他是镇关候世子,向她贺喜显然是要将他看作了颜家嫡子。 怪不得这对父子那么高兴,不知用得什么手段蛊惑陛下。果然,他身上流的血液里就刻着魅惑人的本事。什么桃夭桃仙的?呸! 文氏父子看着那对玉如意,对看一眼,马上转换策略,堆起笑脸向颜正廷道喜。玉如意倒不珍贵,只赐了一对玉如意反而有些像打发叫花子,但至少是有赏赐,那这赏赐背后的意义就容不得他们轻举妄动,按原先想的那般大闹颜府,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那贼子赶出颜府。 颜正廷送走了王司宫,才转回头应付岳父和大舅哥。他让颜怀明叫人,文氏父子面色不自然的应下了。每个人还将自己身上的物件,选了一件赐给了颜怀明。颜怀明看向父亲,颜正廷佯装训斥道:“长者赐,不可辞!怀明啊!以后你要好好孝顺外公和舅父。” “怀明知道了。多谢外公和舅父!” 颜正廷看着文氏父子暗暗肉疼的样子,心里爽极了。 他们来时都没准备什么,只能解身上的物件。毕竟皇帝都有赏赐,他们这些实在亲戚怎么能不赏点什么。可是身上戴的都是他们极喜欢的物件,个个价值不菲,赏的一点都不情愿。他们本想若颜家父子推托一二,就顺势拿回来,结果他们竟然这么不要脸。这下,他们不仅后悔来得太早,更怪颜夫人不仅没手段治不住丈夫,又愚蠢的让人骗了这么些年,而且还应该先进宫禀明太后和皇上再告知文家的。搞得文家这么被动,全是颜夫人不顶用之故。看眼前,那竖子将那价值连城的玉佩塞进怀里的时候,作为主母说一声“年轻后生用什么玉佩,快快还与长辈”,再教训一通“君子不夺人所爱”什么的,岂不两全其美?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颜夫人才不说呢!别说她现在心烦意乱,想也想不到这点,就算想的到,为了看看父亲和大哥肉痛的样子也要闭紧了嘴巴,好好瞧着。 文氏父子回家的路上还在埋怨颜夫人。然后商量对这件事到底怎么办。这件事显然是不能着急的,如今皇帝都开了金口承认了他的世子之位,只能慢慢来暗下狠手才是唯一解决之法。但此事正在众人目光所聚之时,不可轻举妄动,至少——至少得等过了中秋节再说。 那头颜正廷却为了今日的战果兴奋不已。怪不得锦书不让他前一日请人来时一同禀报圣上呢,这借着颜夫人的告状装疯卖傻一顿,事情反而解决地更完美。 事不宜迟,送走文氏父子就让管家准备了三牲酒米,请族人,开祠堂,行了正式的认族归宗之礼。他拿出族谱,在空着的位置上郑重写下了“颜怀明”三字。 颜正廷得意:幸亏他明智,当时按下誊抄的文书让他空下位置不要写颜锦书的名字。他觉得颜锦书的名字虽然好,但到底是个妓女取的,而且颜家这一辈该排“怀”字辈了。若不排上,总感觉名不正言不顺。于是跟族人和儿子商议后又选了“明”字:希望颜家守得云开见月明,从此繁荣昌盛,开枝散叶,绵延千万年。 终于,颜锦书以颜怀明之名回归了颜家,成了尊贵的镇关候世子。 第二日礼成之后,颜氏父子跟族人推杯换盏很是庆贺了一番。胖老头醉的最早,还嚷嚷着要喝几杯,被他儿子好说歹说的架回去了。瘦老头也坐不住了,回去休息,他儿子有心与侯爷父子交好,磨蹭着不想动,直到颜怀明提了一句,他才像恍然察觉般将父亲带了回去。 颜正廷父子不敢醉,又低语商议了一阵,周边只留了颜怀明带来的哑奴侍候。 当晚,颜将军就带了礼物到颜夫人屋里扯闲篇儿,又是自责道歉又是嘘寒问暖的。颜夫人心里紧张,不知道他又要给她挖什么坑了。 当颜正廷开口要家里库房的钥匙的时候,颜夫人都不觉得意外,只感到另一只鞋子掉下来的释然。她自然不肯。而且颜正廷手里也有库房钥匙,为什么要自己手里的? 原来他是要府中大大小小所有房间门户的钥匙。颜夫人心里刺痛,也觉得奇怪,要这些做什么? 颜怀明一来,便要掌家了?可男子掌家也不是这样的掌法儿啊。 颜夫人磨蹭着不肯,颜正廷板起脸来软硬兼施,好一顿又训斥又夸赞的终究是把那一摞的钥匙要走了。 颜正廷再没回来。颜夫人也一夜未眠。她觉得自己人生中引以为傲的所有东西都在慢慢离她而去,坐在暗黑的夜色中感到自己孤独而凄凉。 颜正廷拿去给了颜怀明,父子俩让侍从守门,哑奴又盯着侍从,探讨到半夜才各自去睡。 第三日,颜家上下都看到成串的仆从抬着数不尽的箱笼到颜怀明的院中,不知何物。但颜夫人一听便知道是这些年的各类账簿和书契。颜夫人又被搅得没能吃下午饭。 她觉得自己的一切还是被那个叫做桃夭的贱人抢走了。 颜怀明迅速看了近几年的账簿,大致了解了一下目前颜府的财务。有些对不上的,许是下人做的手脚,有些可能就是颜夫人的手笔。但颜夫人是侯府的主母,颜府的一切都是颜家夫妇俩的,花的虽然多,但就算是花钱如流水,败家败光也是颜怀明这个晚辈没话说的。 再说了, 他看账簿可不是为了她。他必须尽快知道颜府和辽北军中的一切情况,才能向晋王投诚时知进退。知彼做不到,但连知己都做不到的话,晋王这样密谋大事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将自己看在眼里当回事儿? 颜怀明从早看到夜间,隔天就和颜正廷一起拿了王府回帖,备上厚礼去了晋王府。 他们到王府的时候叶黎安还在睡觉,她晚起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孙嬷嬷寻死几回都不得,于是执拗地不肯吃饭,闹着要绝食。 三位侍妾现在已经不来请早安了,改成了下午来吃茶闲谈。 卫奶娘还在关着,许是这两日还没查清什么。叶黎安不敢问晋王,怕他以为是催促,匆忙间出了差错造成了冤情。 世子这个小可爱越来越黏叶黎安了,叶黎安在孩子的笑脸和大眼攻势下全面投降,安心享受世子带给她的母亲的身份。她决定先给他起个小名“包子”,他胖嘟嘟的脸笑起来更像个包子了。 晋王倒是不知在忙什么,这两天甚少来后院。每次来都是匆匆看一眼就走了,连茶水都不曾喝过。 其实从镇关候府回来时,他就有些奇怪。路上闭着眼睛不说话。叶黎安看他也不像是累着的样子,心里揣测那他就是不想说话。叶黎安识趣的没上前搭话,一路安静地看街景。 当时,晋王看着开心看街景的叶黎安,心里很恼火。他从小自觉肩上重任,对自己的要求向来严苛,尤其是对情绪的掌控,从来都是收放自如。可是,看着站在颜锦书身边说话的叶黎安他还是不可避免的生气了。不过这气生的闷闷的,不好发出来,滋味有些酸溜溜的。 他试着转移注意力,思考当下的大事。通常只要开始专注于正事,心绪很快就能平复下来。但这次没用,眼前总是浮现树下那对俊男美女的身影,他们聊什么颜锦书笑得那么随意又开心? 晋王对自己感到生气,为自己不能完全信任阿妹,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绪,又为自己竟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根本没有可能性的事情胡思乱想。阿妹是王妃,颜锦书是臣子,中间横亘的鸿沟他不信他俩会有勇气和心思跨过去。所以,他为着自己像世间那些狭隘嫉妒疑心妻子的俗气莽夫一样而生气,更有些难堪。 他不想说话! 但是,阿妹若是开口跟他说说话,他倒是……也可以……也愿意跟她聊聊天。正如去颜府时的一路畅谈。 可是,叶黎安很识趣。她并没有打扰“闭目养神”的晋王大人。于是,晋王大人一到王府便下车,留下一句“我有事”,去了自己的书房。 他当然有事。他每天的事务多如牛毛,理都理不完,幸亏有青松、常柏两兄弟和一众幕僚还顶用。 他用这借口,打算让王妃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或缺,熬汤水做点心来前院找找他,关心关心他最近在做什么。其实,现在他也不是不能把所行之事告知于她。 但是等了一天一夜,她都没来。他去看了一次,后来忍不住又去了一次,发现她全没有伤心或者想念的样子。 他在心里取笑自己真是孩子气。 自颜府回家后的第三日,收到了颜府送来的两张帖子,全给王妃送过去,看看她的反应。青松说王妃看了看,随手放下了。他点点头,感觉那天的天气可真好,风清云淡,好似秋日的凉爽一下把夏末的闷燥扫干净了。 第69章 颜正廷父子登门 等颜正廷父子上门时,王妃如往常一般还在睡觉,对这一点晋王很满意。是以,颜正廷父子感觉晋王比平日里都好说话了很多,他千年不变的和善笑容似乎比平日真诚了不少。 颜正廷父子对视一眼,心里均想到:果然,晋王是有意拉拢辽北军的。 晋王自然要拉拢辽北军,可是离举事之日还剩不满一月,现在说这些不有点晚了吗?若是等他们来投靠,黄花菜都凉了。晋王早就将四支边陲大军收入囊中,就算在都城用不上,但成可防外敌趁乱而入,败可用作退路,谋长久之战。 有没有他颜氏父子的诚意,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 颜正廷双手奉上礼单,这是颜家父子给叶黎安准备的礼物。礼单上并未说明是这礼物有何用途,大家心知肚明,但颜家实在不好意思大张旗鼓的写下来。 礼物倒是中规中矩,一大波里上等的几件个个价值连城,中等的也算能随手用上,下等的那波用来赏赐贴心的下人也很不错。晋王看了一眼放下,听颜正廷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的溢美之词感恩之言。 倒是有个细节,让他觉得有趣。 几乎在每一个节点前,颜正廷都要看看颜锦书的眼色。哦不,现在是颜怀明了啊! 颜怀明不说话,他就继续;颜怀明有什么动作,他就停下来等一等,然后颜怀明恭敬地提醒、询问颜正廷,有时候他还会在谈话间不着痕迹地插进来,为颜正廷做补充或修正。 晋王替他们觉得费劲,真想提议直接让颜怀明说话。 可晋王还是温和的笑着,不动声色的看着这一切,等待他们的下一步棋——这么着急过来找他,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感谢颜瑾淑,哦不,叶黎安,反正是他的王妃。 说的唾沫星子飞起的颜正廷,瞥了一眼颜怀明。颜怀明微微点头,颜正廷终于进入正题,感怀了颜府旧日惨剧,又唏嘘今日的人丁不旺,再展望了一下颜府惨淡的未来,言辞恳切地求晋王庇佑颜府。最后,颜正廷坐在椅子上抱拳作揖,没有跪下,也并没有热血的说什么誓死效忠之类。 全程并未提及皇帝或者晋王的大事。晋王知道他们的心思,若晋王举事不成,他们还能以“颜瑾淑除族改名叶黎安,与颜府并无瓜葛;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感谢王妃,且自己只是想跟一位王爷交好,并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为由,为颜家开脱。想法未免天真,但也不失为一条退路,就看到时候的皇帝有没有心情听这种鬼话,大手一挥放过他们了。 晋王不在意这些,谁都背负着全族的命运,钻营取巧些,没什么。是以,他从来不会完全信任一个人的忠心,也不怕任何人的背叛,因为他从不会给任何人背叛自己的机会。 颜正廷说得嘴皮子都要抽筋了,看晋王也没什么反应,心里就有些烦躁。刚开始他就说直接把自己的大牌给他亮过去,晋王谋大事的人,兵士财物肯定是多多益善,一看到他们归附的诚意,肯定拍手欢迎,奉若上宾。 可颜怀明却不同意,他主张不能直接说投诚之意,也不能将自己的全部底牌亮给晋王。颜家虽然有诚意,但他们是听晋王说才知道他要谋大事的。这就说明,晋王已经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阶段,估计是离举事不远了。他们是不是东风,颜怀明判断不了。但这些天,晋王没有主动来跟颜家洽谈,说明晋王很可能并不需要辽北军的支持。若如此,就算颜家归附,能获上宾礼遇的可能性很小。那么,表达投诚之意时要怎么说,便是大文章了。 颜家既然跟晋王妃断了关系,那他们在理论上跟晋王就没什么牵连了。但颜氏父子实在是不想放过这一大机遇。若晋王胜了,那现在站到晋王身边,日后就是有从龙之功,颜家百年荣华指日可待。若败了,一是就算他们跟晋王没牵连,皇帝老儿可能趁此机会斩草除根,他们不得不搏;二是若皇帝没有对颜家不利的心思,他们就能用“与晋王妃断了关系”一言推脱干系,保住全族。所以,现在一定不能直接从口中说出什么效忠或归附之言,让晋王明白就好了。 只是,万事就看晋王给不给机会了。若实在不给,那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皇帝老儿若非要牵连颜氏,那颜氏举族退守辽北,占地为王,不能与南木氏分庭抗礼,也不至于白白满门抄斩,无以后继。 颜怀明盯着晋王,跟着颜正廷向晋王抱拳作揖,一副从容淡定之态,漂亮的桃花眼里却透了些紧张。 若晋王答应,颜氏一族就在这都城搏一搏;若是不应,迎秋宴之后借口刚回族的镇关候世子拜见先人、祭祖扫墓,带着颜氏族人一起回辽北。到时候,如颜夫人、颜如玉等,不愿意回苦寒之地的女眷就不必跟着去了,反正她们各有大佛护佑,留下也不会被怎么着。 颜怀明觉得等待的时间怎么那么长?他的心跳变得又缓慢又大声,突突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头骨。他将昨日规划好的回辽北的路线温习一遍,又计算了一遍阖族上下在路上要用的车马粮草费用,刚要思考如何变现家产隐匿随身带回辽北时,晋王才轻笑了一声,温和开口: “颜叔父前日才说颜家永远是王妃娘家,那今日说话又何必如此客气?黎安也快醒了,若无其他事要忙,中午不如就留在府中吃顿便饭。” 颜怀明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番话中又是“叔父”又是“黎安”的,他倒是不敢信晋王夫妇会真拿颜府当娘家,但是这话明显是答应了。 只要答应了就成! 不知为何,他对晋王就是有一种盲目的信心,感觉他一定能成功。他老觉得,若颜家能搭上晋王这艘船,便万事无虞了。 颜正廷一拍扶手,哈哈笑道:“正该如此!我说话一定算数,颜府永远是王妃娘家。我这个父亲在,她大哥也在,这事儿永远变不了。” 颜正廷满心以为皇家接受不了孤女做正妃,于是才要投靠个人家。当时心中就交织着对叶黎安艰难处境的同情和责怪——早就说了?不要断绝关系,不要从家谱上除名,现在怎么样? 晋王眼神闪了闪,没说话。颜怀明听了这话,浑身冒了一层汗。父亲真是高兴得昏头了,怎敢真接了晋王的话,自认父亲和大哥?晋王看着温和好说话,可谋大事者,哪个不是杀伐果断?若真是个完全仁善温和之人,估计也做不到如今要动兵举事的地步。 再说了,这有啥可高兴的?成不成还不一定呢,成了再高兴不好吗? 颜怀明的脑子飞速转动,刚要想个法子补救一下。晋王开口让青松准备午宴,将府内在的幕僚府官叫来一起参加。 他让人安排颜家父子去休息,自己去后院请叶黎安过来参加午宴。 颜家父子到了休息之处,趁没人时颜怀明恭敬得指出颜正廷刚刚的不妥之处,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猜测都告诉他,并交代了些午宴上要注意的事项。颜正廷一一听取并牢记下来。 晋王去将还赖在床上的叶黎安拉起来,带她梳洗打扮,亲自给她挑选服饰。装扮好了一看,果然是端庄大气又不失女子的柔和美丽。 晋王很满意,可叶黎安不愿意去。晋王哄着她,说颜家虽然对她不起,但以后还有大用处,不可弃而废之。 叶黎安懵懵地问:“有什么大用处?” 晋王笑笑没说话,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叶黎安翻了个白眼,最后拍板,只去露个脸就回来。晋王笑得眉眼都弯起来,答应了。 叶黎安不知道,也不在意。但晋王不得不想以后,若事成了,叶黎安就是中宫皇后,到时候群臣一定会以皇后出身不明为由,要求他废后另立。届时,要么,前废太子之女顺理成章获百官拥戴,晋位立后;要么,野心家之间争执后选一个大家闺秀送入宫中,立为新后。 他谁都不想要,只想和叶黎安一起坐看江山。 虽然他自信能顶住压力不为所动,也能层层防护不让她遭了毒手,但是这样一来她这皇后可就没什么威信和力量了。不仅在朝堂间不得百官拥戴,在后宫估计也会受到多方掣肘。那她这皇后和所生的太子可就形同虚设了。 但有一个好娘家就不一样了,尤其是一个有大批军队的娘家。颜家就算为了后代的前途和富贵,也会拼命护着叶黎安和孩子。到时候任谁说话挑刺也要掂量掂量。 晋王虽然觉得叶黎安跟颜家断绝关系有点可惜,但是他完全理解,是以没有阻止,反而很支持。现在颜氏父子登门求从,那便给他们个虚名。叶黎安见过这一次,让他们信了这事儿,那以后爱见不见。反正有他在中间斡旋,万事不必她担忧。 就算是败了,若侥幸不死,他们还得退守边陲。颜家自然也得回到辽北。可晋王清楚,颜家根本就没有实力单打独斗,最终还是得要依附自己或其他人。很大可能,还是要依附自己。到时候,颜家和叶黎安还得是互为依靠的关系。那她和包子的安全就多一层保障了。 等晋王带着叶黎安过去的时候,大家都已入坐。此刻聚贤堂的正厅上首晋王夫妇刚入坐,两张案几几乎合在了一块儿。 下边,分左右两侧设了一排排的案几,直到大门都坐满了人。 颜正廷父子看着这么多的府官有些惊讶,一些还是在朝堂上有官职的,在此穿着便服坐着,显然是偷摸过来的。 还有几张案几空着,他们不理解王爷请吃饭,谁那么大胆敢迟到。 叶黎安吃了一些,跟着晋王向诸位敬了杯酒就回去了,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晋王前前后后为她转圜,为她笼络这些心腹手下。 颜正廷自恃长辈,心想颜府将叶黎安养大,总该是功大于过,等着叶黎安敬酒。他觉得镇关候府没了晋王妃,还是镇关候府;但晋王妃若没了镇关候府,可就说不准是不是晋王正妃了。 颜怀明倒不敢把颜家多当回事儿,举起酒杯,向晋王夫妇敬酒。晋王给颜家脸,颜家不能不兜着不是? 大家推杯换盏宾主尽欢,尤其叶黎安回去后更是放开了吃喝玩乐,唱跳吼骂,插科打诨,不亦乐乎。 颜正廷看着这样的一群幕僚,不由得轻视起来。晋王给他们互相介绍的时候重点说了颜正廷父子的官衔爵位,但对于幕僚只说了马将军、牛将军、宋道长之类的,最后说了一个窦兴德竟然连个头衔都没有。他心想说是将军道长,估计也就是个没兵没观的光杆司令。 精明如颜怀明也有些怀疑,这些人就是乌合之众。只是面上尽力不表现出来,与他们一起玩闹。对他来说这倒没有难度,这些年见过的三教九流多了去了,与何人相交都能过得愉快。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做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喝得正尽兴,贴身侍卫飞星来到晋王身边耳语。晋王点点头,飞星向场上的舞姬退去。自得知端方的情报网后,晋王将府中的歌伶舞姬尽数遣散,重新选人培训的。 舞姬退去,进来几个人,穿着便服,看服饰根本看不出什么身份。但颜正廷和颜怀明倒是一清二楚。这几人正是辽北军驻都城的高级将领,尽数是让颜正廷倚重信任的心腹,如今却跪在地上问晋王安。 颜正廷父子心中翻江倒海,感觉吃下肚的酒菜和着他们的脸面和尊严都要吐出来了。 晋王如没看到脸如菜色的俩父子,只管问下面的人辽北军的情况。问完了,放他们去坐在颜正廷父子周边。 颜怀明倒不怎么明显,如常举杯招呼饮酒。 颜正廷却是虎着脸,再没说过一句话。他现在是怒于手下的不忠,又羞于自己的不察,更慑于晋王的奸险。 颜正廷的反应让颜怀明难堪了一瞬,又觉得这样也好,省得都以为他们颜氏父子是面团子做的。于是不再管颜正廷,自顾自的该做什么做什么。他们父子可能永远都及不上晋王的神机妙算运筹帷幄,输就是输,总不能两个人都耍性子。 也好!得主如此,算是不枉屈居人下。 颜怀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父子俩默契地没有问那几个人任何相关的问题,那时没问,之后也没问。颜怀明只是闲聊着他们的家长里短,军务的鸡毛蒜皮。 到了宴席散的时候,再没有了任何轻视或试探的意思,对晋王说的叶黎安娘家这事儿也再没了当时的傲然之气。 第70章 夜探颜府 他们一直在想晋王既然不需要他们父子,为何要拉拢?他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辽北军中忠于颜家的人多,怕不能服众;为了让他们父子在前头当炮灰;等等。最后突然想起家中的虎符。这些年少有战事,多年未曾动过虎符调动大批军队,倒是把它给忘了。 现如今看来,虎符才有可能是晋王在他们父子身上最看重的东西。既如此,一定要收好虎符。虎符在,他们父子的命就在,颜氏一族的运道就在。至于,晋王成功登基之后的事儿,等他真成功了再说。 当晚,颜正廷就将虎符秘密地送到了颜怀明处,颜怀明仔细收好,又交代哑奴好生看管,寸步不得离。哑奴淡淡点头应了。 没过多久,飞星回去禀报晋王虎符下落。晋王身着夜行服,带着飞星和浑身酒气的窦兴德去了颜府。 颜怀明去了颜正廷书房,讨论下一步计划。迎秋宴对颜家来说是顶顶重要的宴会。宴上,不仅要将镇关候世子颜怀明昭告天下示于人前,还要联络各大世家和朝中官员,更重要的是要相看颜怀明的妻子。他们必须选一个家族势力雄厚到帝王都要给几分薄面的人家,这样一来若晋王失败,也可保颜府逃过一劫。 但是,必须要快!他们不知道晋王何事行动,只能盼着他能晚一点,晚到颜正廷以颜怀明年岁大、颜家人丁稀少为由快快成亲,便能高枕无忧了。 父子俩在等下低声商谈这些时,有三人翻墙去了颜怀明的院落。他们在离墙头还有些距离的粗壮树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只有个仆人来来去去做着杂务。偶尔有人来找颜怀明,这仆人啊啊叫着连比划带叫的交流,双方简直鸡同鸭讲,来人常常是低声咒骂几句就离去了。原来是个哑仆。 他们觉得奇怪颜怀明如今身份地位不似从前,怎么院中婢仆这么少? 这里面当然有颜夫人的手笔,但是说到底还是颜怀明初来乍到,并不信任府中的婢仆。现在是颜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任何一点不察都有可能葬送全族命运。他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 晋王三人观察了好一会儿,颜怀明与颜正廷还在书房密谈,一时肯定是回不来的。于是,他们为了小心,再等了一会儿,确认只有哑奴一人之后留了飞星在外守着,晋王和窦兴德越墙而入。 窦兴德此时完全不像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虽还有几分不羁之意,但眼中聚着光,任谁也想象不到他平时洒脱随性的样子。 虽知道是个哑仆,为防那是个只哑不聋的,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落地时脚尖点地,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但屋里的哑奴耳朵立即细微一动。墙头上放风的飞星不仅观察着外头的情况,也替他们看着屋内的哑奴。 晋王、窦兴德二人看飞星并无反应,知道哑奴没什么情况,放心往屋内探去。他们躲在门后看到哑奴来来回回十分娴熟的做着忙不完的家务。 趁着他去了别的屋子,他们首先探入颜怀明的书房翻找虎符。他俩不需商量,便分工明确,熟练的分左右而去,显然是干过很多回了。他们注意着翻找时尽力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仔细的摸了一遍。又把墙壁和地板都敲敲踩踩一遍,最后一对眼神,确定并不在书房。 正打算出门去颜怀明卧室看看,刚要出书房门,一条手臂如鬼魅般自门左侧探出,手呈鹰爪准确抓向走在前面的窦兴德面部。窦兴德无法收住前行之势,便将身体急沉而下,双手交错呈虎爪护在身前,果然正抓住踢过来一条腿。窦兴德半仰着身子,腰上使不上力,只能凭手腕和双掌握力与那条腿相抗。 下一瞬,就感觉有一股大力扯着后背将他往后扯,他明白那是晋王马上将那条腿推开,借力向后飘去。 此刻,无论是晋王还是在空中飘着的窦兴德,都以为是颜正廷父子回来了,心里对飞星的不中用十分恼火。找不找得到东西不要紧,若是被他们知道是晋王和属下趁夜暗探侯府盗取虎符,那事情就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变得不妙。 飞星确实没看见,因为他只顾着外面,不敢放松。他觉得院内只有那哑奴,在不在的,无甚差别。只要他看住了外面,院里自然无事。 窦兴德往后飘了几步远,稳稳站到地上,和晋王一起等着那人露面。等了几息时间,门后并无人走出,也无任何响动。若不是晋王也看见了,窦兴德怕是要以为自己平日喝多了酒,出现了幻觉。 晋王不敢开口说话,小心往前探去,他的右脚刚要踏出门槛,就听到一丝破空之声传来,赶忙收回来。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支绣花针,斜插入晋王刚要落脚的青石砖地面,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晋王和窦兴德不敢轻举妄动,稍待了片刻,那边又没了动静。他们对视一眼,打着手势交流:那人不取命,是要将他们困在这书房。 许是要等帮手过来,他们得尽快逃脱才行。 晋王和窦兴德至此都未得见那人真容。虽然这是对方借了地势之故,但可以肯定对方身手明显不弱。他们并不打算与这人正面硬碰硬,若在打斗中不巧将遮面巾拂下,对晋王来说很不妙。 窦兴德立即走到东墙轩窗处,翻身而出,那人如能看见他的行动,甫一跃出便感到一阵凌掌风袭来。窦兴德赶忙将怀中准备好的书卷推过去,趁机滚到了院中空旷处。那本替他接了一掌的书,一小半飞跃半院,面目如被猫狗撕咬过,破破烂烂的横陈在地。其大半书页在那一击之下震毁,片片碎花如雪般在微风中凌乱摇曳。 此时,晋王已夺门而出,跃上了墙头。回头一看,刚刚还老实木讷的哑奴眼露凶意,如狼似虎般向窦兴德攻去。 窦兴德刚刚站定,还未回头,背后又有掌风袭来。他避无可避,只能往前扑倒,趁势滚了几圈,拉开距离回过头才看清是那哑奴。 那哑奴被晋王稍稍分了心后又专注在窦兴德身上,显然今晚是不想放他离去了。顷刻间,俩人已缠斗了几个回合。 哑奴又向窦兴德掷出几枚针,窦兴德避过几根,又接住了一根。他一想起这人是个聋哑的,忽起戏弄之意,夸张地比划着手脚,只是不发声音。他觉得反正他听不见,发不发声音有何区别。 结果哑奴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不喜不怒,丝毫不为所动。窦兴德正觉得无趣,看见哑奴身后飞星偷摸过来要偷袭。于是更加卖力地比划着,眼露嘲弄之意。 飞星不得不来。窦兴德武功虽高,但如今这哑仆显然是要拖延时间,等那对父子回来的。他们必须速战速决,尽快脱身。 晋王隐在墙头观察着哑仆。他还真不知道,颜怀明身边竟有如此人才。看来这颜怀明野心不小。其实,这真是冤枉颜怀明了。他以为哑奴只是照顾他长大的哑奴罢了。 飞星悄无声息从后偷袭出掌,那哑仆迅速回身跟他对了一掌。飞星后退几步才站定,那哑仆退了两步,便足尖点地向前欺去,招式凌厉的向飞星攻去。 此刻,虽离窦兴德较远,但哑仆后背完全暴露,实为对战中的大忌。尤其哑仆还听不见,若窦兴德发起攻击,那哑仆将凶多吉少。 这人似乎是全不关心这些,或实在缺乏对战经验,只一心攻击飞星,对窦兴德根本不在意。窦兴德本就觉得二打一有些胜之不武,现在还搞偷袭,对方还是个哑仆,实在是不想出手。但今夜实在不宜久战,就只好收了力道向哑仆投出了那枚针,打他左肩。 窦兴德满以为此针一击必中,不说他对自己的身手颇为自信,单是哑仆听不见细针破空之声这一点,就能确定这针定是要没入他肩头。等他感觉到危险时肯定是避无可避了。于是窦兴德没再有动作。 可是,当细针刚要插入哑奴左肩时,他以一种奇异的身姿避过了细针。细针擦过他的肩膀,插入了被哑奴逼到那位置上的飞星发髻之中。飞星自然是看到窦兴德的动作了,但每次他要避开那细针的路线,那哑奴就以凌厉的攻势将他逼回去。等细针来时,他只能矮了身子堪堪躲过一劫。 哑奴回头面含笑意,点点头。飞星将发间的细针拔下,趁其不备向他左眼掷了过去。 窦兴德忍不住“呦呵”一声,眼看着那哑仆将那细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用兰花手将那针别在了衣襟之上。正以为他要休手作罢时,他脚下踏着奇异之步,以鬼魅般的身姿和速度接近飞星,左手成爪,虎口朝下攻向他的喉间。右掌隐在腰侧,蓄势待发。 窦兴德的眼睛渐渐瞪大,散发着兴奋的光采。在哑奴踏出第二步时,就施展开平生绝学破空决中的迅字诀轻功向前滑去。他知道飞星若是接上这一招,不死即伤。虽然飞星武功不弱,奈何太过年轻浮躁,实战经验太少,对于很多暗藏玄机的招式往往招架不住。 这哑奴的身手,不比飞星弱,也许还要更胜一筹。若被那爪抓住喉颈,一扭间肯定让敌手气绝;若抓不住,右掌攻向敌人的其他命脉之处,也能一击毙命。难得是破了左手,还未缓口气便要破了右手。而哑奴身姿虽看着奇怪,但这样落脚,在对战中既能保证左右手都能发出十分力,又能保证两击不中时变换步伐随时再攻击或逃命。窦兴德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的招式了,上次见到还是……还是什么时候来着?他这些年喝酒喝太多了,脑子有些不中用了。 果然,飞星直接伸左手握住了哑奴的左腕,想以蛮力逼的他动弹不得,服输退下。 哑奴那右掌刚要悄无声息地化成扇形掌,劲贯指尖,向飞星左侧肋下击去。突然变换了方向,右脚收回,向后方推出,与窦兴德对上了掌。 哑奴站在他俩中间动弹不得,双腿稳如磐石支撑着身体,臂上贯穿着力道,颈间额头青筋可见。 窦兴德轻笑道:“你果然是装的。” 墙头忽然传来两声鸟鸣,飞星与窦兴德对了一眼,同时撤了力道。 飞星向窦兴德微微扭头示意,窦兴德眼中全是兴奋之色,向他挥手道:“你们先回,不必等我。” 飞星无奈的翻了翻白眼,回到晋王身边站定。晋王看了看下面,毫无犹豫,转头便带着飞星隐入夜色去了。 哑奴脸上也泛着奇异而欢快的神色。窦兴德等晋王他们一走,便展开攻势,向哑奴袭去。哑奴毫不示弱,不躲避不冒进,招招稳扎稳打,却又次次攻向要害。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衣服偶有碎片破洞更是难免。但俩人越打越兴奋,打得难分难舍不亦乐乎。 不知多久,他们听到院门外谈话声渐近,窦兴德匆忙跃上墙头,要走又定住脚,回头压着声音喊道:“走啊!出去打!” 哑奴摇摇头,指了指一地狼藉,又指了指院门外头。窦兴德正打的尽兴,哪肯放过这个好不容易遇到的对手。于是,又问道:“收拾完,打不打?” 哑奴愣了一下,眼中露着炽热的胜负欲和兴奋,点了点头。 窦兴德跳回来,赶忙帮着哑奴把一地的碎纸之类的收拾起来,随意塞在了院中的铜缸中。哑奴瞧见这一幕眼露不满:这人怎么这么干活儿呢?那些垃圾怎么能丢在那里?不可理喻。 窦兴德看着干净的院落,听到颜正廷父子已经走进正屋,匆忙跃上墙头,跳下去前趴在墙上跟那哑奴说:“后门!” 哑奴点点头,面上舒展了一些,看他跳了下去,又一点点将那铜缸里的垃圾拿出来收拾好。 那可是少爷练功用的,怎么能放垃圾呢?虽然这几天他没空练,但是不用也不能这么糟蹋呀。 哑奴收拾好了,再去了颜怀明处,准备服侍他歇息。颜正廷本来要走了,但又想起一事来,看都不看哑奴就说了一声:“退下!” 第71章 窦兴德:前事 以前在外面,颜正廷倒能记着哑奴聋哑。一回到侯府就有些不习惯,因为侯府从不曾有过聋哑仆婢。特定的环境总能让人进入特定的模式。 哑奴正急着出去打架,右脚不自觉地退了小半步。他一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所有的念头都飞走了,身体紧绷绷的不敢动。 颜怀明的眼神闪了闪,最后指了指哑奴,又比出睡觉的手势,带着唇语告诉他:晚上不必来服侍了。 颜怀明自小由哑奴服侍着长大,之间的情分早已深过主仆,情同父子。像这种需要辛苦熬夜或其他种费神的活儿,自少年起颜怀明就注意着不让哑仆累着了。但是哑仆也固执,无论多累的活儿,总要陪侍在侧。 但今晚哑仆点点头,出去了,真的没有再来。 他出了门,跃上墙头,避开侯府家丁,出了府,往后门处奔去。经历过刚刚那一惊吓,他本来不想来了。但是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这种对手,心痒难耐,还是出来了。 窦兴德正等的无聊,打算再进府去找,结果就看到哑奴沿着屋脊墙顶飞奔而来。经过窦兴德时,并未减速,只眼神示意,窦兴德立即兴起抬脚跟上。俩人一路疾驰,在屋顶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着。静谧的月光下,身形如风,转瞬即逝。 此时已过午夜,他们经过层层落锁的坊间关卡,如无人之境,最后到了颜怀明以前住的院落。此院落一共四进,后面一进做成花园,前面连着颜怀明的卧室、书房之类的。再前面一进是会客厅等大而宽敞的庭室,哑仆平时就住在大门边的两间门房里。 哑仆在这儿过了二十年,对其一草一木都异常熟悉。远处河边画舫林立于水中,灯火照亮了半边天,丝竹之声、女子尖叫调笑之声,偶尔顺着风远远的传过来,给单调的夜添了几分背景。 已是七月下旬,城中的青楼妓女趁着夏末狠狠地赛着业绩,闲着又没什么名气的都出来在这无夜之坊增景添色。 哑奴和窦兴德跃跃欲试地面对面站着,对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窦兴德率先招招手,示意他进攻。那哑奴勾起一边嘴角,以飞鹤之姿跃起,在半空又化成虎势,迅猛扑去。 窦兴德眼中大放异彩,避过凌厉的虎爪,又回身还了一掌。那哑奴不躲不闪直接接了这一掌,有心要试试彼此的内力。刚刚有飞星帮忙时,他便想试一试,没想到他们并不以多欺少,点到为止。他也见好就收,停了手。此刻,没人拦着,终于能好好比试一番了。 二人对掌站着。从远处有点傻,可若凑近了看,两人臂上肌肉隆起,额上颈上青筋勃起,身体虽然不动,但双足与青砖连接之处微微扬着细尘。 对到后来,二人双掌开始颤动,然后颤动又传到双臂,直到胸口起伏渐大均呼喝一声,向前送力后撤了手。他们均退了三步后站定,额上鼻尖鬓间渗出的细汗在月光下莹莹闪光。 窦兴德并不歇气,立即发出攻击,二人打斗了几个回合,拆了几十招未定胜负。又一次分开后,窦兴德胜欲大起,突然向从没学过武术的泼皮无赖般,直接露着弱处向他扑过去。 那哑奴看着这种自杀式袭击,哼了一声,想都不想直接朝他软腹之下踢去。窦兴德看着那一脚,犹豫了一下,还是稍微侧身,让开了攻过来的力道,使那一脚蹭着大腿外侧而过。 窦兴德未能伤他分毫,只将他左臂上的衣服扯烂了。他刚有点懊悔,这一脚挨的真不值,就在如和着灯火的明亮月光下看到了一头凶猛呲牙的狼头。 窦兴德稍微愣在那里,不过须臾,却把自己的蒙面巾扯下扔给了那哑奴。那哑奴刚开始还没发现自己的手臂露了出来,等发现时就看到微愕的窦兴德,随即便接到了他的面巾。这下,借着光,他把窦兴德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窦兴德完全没了打斗切磋的心思,警惕地顾盼左右前后。这里汇集了三教九流之人,万一被谁看到了,可不得了。 哑奴从善如流地将那面巾系在手臂上,挡住了那狼头。看着窦兴德比自己还紧张的样子,感到有些好笑:现在不必怕了,都已经灭尽了。 窦兴德检查完周遭,走过去坐到院中石凳上,目光复杂的看着哑奴问:“狼牙?” 哑奴看着他静止了几息,点了点头,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他们对坐着,两双眼睛的视线正好可以覆盖整个院落。 窦兴德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早已认定哑奴是装聋作哑的了。 哑奴看了看他说道:“伯牙”。 窦兴德点点头,那便是了。当初他们剿灭琅琊山上的琅琊阁时就听说有个叛逃出去的杀手,至今还未找到人。 话说,这琅琊阁本来并不叫琅琊阁,而叫狼牙阁。因为在琅琊山上,江湖人口口相传,到最后大家都误认为是琅琊二字。这狼牙阁是二十年前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其创始人是北方草原上归附大央朝的一个部落贵族,世代执掌部落兵营,后因家族兄弟阋墙而远遁琅琊山逃命。为了培养势力卷土而归,灾年时收容幼儿孩童,丰年时装成富商找人牙子买孩童,日以继日地磨砺锻炼,最后得了大大小小多段位杀手,俨然是一支小军伍。其中,十二个顶级杀手又分为三段:金字牌的是伯仲叔季四牙,银字牌的甲乙丙丁,铜字牌又有子丑寅卯。此外,还有毒杀、器械、魅惑等等,按着不同类别划分了不同堂口。伯牙便是这里面最顶级的翘楚,从小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搏杀出的一颗最锋利的狼牙。 几次悄无声息的干掉了富商大贾内宅女眷之后,狼牙阁以其高效、准确而没有底线闻名江湖。即使是平民,也能花个几两银子,就能雇个最下等的杀手,将仇人护送至西天。一时间人心惶惶,幼童闻声止啼。 而窦兴德之所以认得狼牙阁的标志,是因为狼牙阁是他一手倾覆的。 窦兴德此人出身豪族,家中十分殷实不说,自小天资聪颖,文武具通。他虽不是嫡长子,但窦家下了大功夫培养他这位下一代的翘楚。很快他少年成名,离得见天颜只差一步。 窦兴德少年时代过得太过顺遂,处处毫不费力便能比他人快一步。连婚姻都是各个世家豪族富商大贾抢着的,还未开始议亲,他家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踩烂了。 但越是这样聪颖之人,越容易迷陷于声色。他心性天真,胸怀广大,很是博爱。对于兄弟朋友,义薄云天两肋插刀自不必说。对于女人,自晓事起便如那花园中采蜜的野蜂蝴蝶对任何花朵都不肯厚此薄彼。他是个和平主义者,心中又有着大爱,虽不能把她们全娶回了家,但对每一个都付诸了真心。 当然,心中挚爱还是他的妻子。那胡氏是他从小便认识的世叔家的嫡女。家里因是经商的,母亲和祖母还曾挑剔过,她们觉得以窦兴德表现出来的才华和可见的光辉前途,他就该配个豪门大族的贵女,跟他相衬也能在仕途上多有助益。她们倒也不是看不上胡氏,胡氏可配老三嘛!窦兴德大发雷霆,大闹一通,硬生生逆着两位长辈的意思,将胡氏娶进了门。祖父和父亲倒说这是他有血性、肯抗争,窦家男儿就当如此,仕途靠的是自己的筹谋,姻亲的助力则是锦上添花罢了。不能本末倒置,用一生的幸福去置换。窦兴德私以为幸亏胡氏家境也算不差,若是个平民女子估计他们也没有这么开明了。 不管如何,窦兴德都开心,他从小就知道胡氏一定会是自己的妻子。她如天上的明月般高洁无瑕,天下间最名贵的珠宝玉翠都衬不上她一分的风姿。她又是那样的贤达温柔,任他予取予求,自由自在地享受这俗世的繁华而不曾心生怨怼,总是笑眼看他,任他胡闹顽皮。 自成婚起,他是愿意回家的。但总不好直接断了外面的莺莺燕燕叫她们伤心,隔三差五总要应邀去见一见安抚一番。他心想,自成婚起他便没再碰过别的女人,这番自持便算对得起胡氏了,至于见见面吟诗诵月也算风雅之事,胡氏也不像介怀的样子。他以为他的日子能永远这样过下去。接下去就该是参加国试,若能一举中第,谋得一官半职便算对得起长辈的培养和妻子的期待了。 有一日他在一个相处了好几年的红颜知己处好友饮酒作对,好不快活。那日不知是喝了多少,从不曾醉酒的窦兴德一头栽到在旁边的女伴怀里。那几个好友一个个识趣地离开了。第二日一早,窦兴德躺在床上不知何时不知何地,躺在身旁的鱼幼姬媚眼如丝娇羞如兰。 窦兴德心里咯噔一下:糊涂~家中妻子还怀着身孕,再不介怀也不应如此胡闹。 起来抓了衣服便要出门。鱼幼姬喊道:“四郎~” 他这才想起她,回过身抱歉道:“胡氏还在孕中,我这样夜不归宿,恐对她不起。我得走了。” 说着便夺出了门,鱼幼姬抓过一张薄单子胡乱护住光裸的身子,追出来冲他背影喊道:“那我呢?” 鱼幼姬是很好,才华横溢,为人风趣,明媚可人。但她不是胡氏,家中也不会同意他纳个这样一个迎来送往的女人进家门的。他定住身子,回头有些错愕的看着她,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在他心里,他对鱼幼姬来说与她其他恩客并无不同。况且,她始终是知道自己是有家室的,二人身份又天差地别,花前月下谈情说爱且行美事又何不好?为何非得要在这般纯粹的感情中掺杂浮世俗物? 聪明如鱼幼姬,一眼看懂了他眼中的错愕,身子晃了一下扶住了门框。冷风从薄单下无遮掩的空处肆无忌惮的灌进来欺负她,仿佛就知道她是个没了父母依靠的孤女。 他讷讷的说:“你知道我成婚了。” 鱼幼姬今天非要问出个结果来:“若是没有成亲呢?” 窦兴德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两步,鱼幼姬倔强的面容和眼中的破碎更加清晰。他心中到底是不忍,叹了口气,拥住她,说:“我不会不管你的。只是既然已经成婚,以后我便不能留宿了。胡氏……胡氏纯善,我……我不能对她不起。” 鱼幼姬本该闭嘴不再问,脑子发了指令,嘴巴却生了叛意,固执地问道:“那我呢?” 她只想听他说一说对她的安排,表明他心里对她不是全无关心的。她自知自己无法做窦府的少夫人,但当个妾都不行吗?她自幼飘零,孤苦无依,只想有个人能够依靠而已,若这人是四郎,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窦兴德心都快要碎掉了,他切身的感受到她心中的难过,但还是吻了吻她的发,说道:“胡氏在成亲时便说了,任我在外胡闹,只是不能纳妾。我既然应了她,便不能食言。” 鱼幼姬所有的幻想在这一刻轰然崩溃。她狠狠的抱了抱他,心中真是不舍,这样一个男子,若能陪侍一生也算幸事。但她还是没有这样的福分。 她最终微笑着送走了她。她看着他匆忙奔行,如有神降大力牵引着他这个人快些回到那个女人身边。 她心中只有羡慕。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心生妒忌。 她关闭院门几日,谢绝了所有人来。但有户人家的拜帖来了一遍又一遍,她无法坐视不理,总要为以后打算,她这样的女子没有那么大的资本任性。任性了几天,可能就再回不去原先的圈子。于是,她接了拜帖,让婢女回了话。隔日,便见到了一位温柔如兰的女子。 她自然不认得眼前梳着未婚女子发式的淑女。那女子言行有礼,唯眼中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气。鱼幼姬见惯了这样的人,以为又是来找茬的,刚要开口解释。 那女子抢先说了一句出乎她意料的话:“你想不想入窦府,常伴四郎左右?” 这女子也唤他四郎。鱼幼姬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称呼本该只属于胡氏和她。虽然四郎在外面胡闹不休,但那些女子只敢唤他“窦公子”或“四公子”。唯有她知道四郎心善,才大着胆子喊他四郎,结果所料不差,四郎果然点点她的鼻子,嗔怪了几句便由着她了。好像对他来说,只要胡氏听不到看不见伤不到她,就无甚大碍。 鱼幼姬愣怔着不敢应话。那女子笑了笑,说了一番让她吓得魂不附体的话。 第72章 窦兴德:胡氏惨死 那女子坐到下午才走。鱼幼姬从最初的惊恐、抗拒到后面的兴奋、紧张,直至她心绪平静下来决定与她一起搏一搏,那女子才放心离去。 清明时节,正是发了新芽适合踏春的时候。胡氏大着肚子不便出行,窦兴德在家待不住应了鱼幼姬之约去了郊外踏春。玩到日头刚斜,他便带着鱼幼姬往回走,先送了鱼幼姬回家。 那日鱼幼姬格外乖顺温柔,他心中念着她的不易,又看日头还早,就不再推脱,坐下来与她煮酒论古今。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天阴阴的盖着,聊到兴起的窦兴德有些忘了时辰。反正天还亮着,等雨停了再走也来得及。这一耽误,不小心又睡着了。 他似乎睡的格外沉,是被人推醒的。睁眼便看到身边小厮焦急的脸,门外还站着几个窦府的奴仆。鱼幼姬手上备着他的衣服,低头站着,脸色不知是羞的还是紧张的,总之有些不自然。 他揉了揉脑袋,心想:这酒劲儿可真大。 窦兴德后来回忆起来,记忆里时间似乎是慢下来了。小厮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什么叫少夫人不好了? 什么叫医侍说可能会一尸两命? 哪个少夫人?跟他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的胡氏,怀着身孕从不出府,家中那么多人盯着,总不可能出什么问题。 但他听懂了家中长辈让他速速回府之命,披了衣服就走。 当他衣衫不整的快马加鞭的回到窦府时,下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看他,无关人等更是避着他走。他奇怪,自己又不是蛇蝎猛虎,何必如此害怕? 这些年他回忆了千万遍,他往里走一步,那天好像就暗淡一分,走到他的院子看到胡氏的顷刻间天地灰暗如无天日。他的生命从此失了颜色变得暗淡无光。 她向来柔顺整齐的发髻此刻散乱在枕头上,眼睛无神地望着床顶。暗红色的血迹和着沙土污渍脏了大床。他心里想,素爱干净的胡氏等起来了一定要唤人立马收拾了。胡氏的手指根根红肿,泛着血渍,仔细一看应是都断了骨头。衣服凌乱破碎,透过缝隙能看到她胜雪肌肤上的种种伤痕。肚子上的衣服却是分左右开着,如她被生生切开的孕肚。他还能看到那被切开的成形孩儿,似是个男孩儿。 反正后来听嬷嬷说是个男孩。他想象了千万遍,若那日他没出去,若她还在,那孩子会像他还是像她? 他脑袋前后左右的摇晃,身子不由得抖起来,似是在舞蹈一般。晃着晃着,呵呵哈哈地蹦出笑来。起初断断续续的几声,后来那笑声连了起来,更是让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到眼泪都出来都不能停止。他笑到后来忍不住,眼泪鼻涕口水一起飙出来,笑到歪倒在地上。 没有人过来劝他。没有人来打他。他们静静的,不敢打扰。 突然,他弹起来,冲过去取挂剑,眼见着就要抽出来往脖子上抹。一直防着的窦家大郎,抓住他的手夺力。惊醒了愣怔在侧的二少爷和三少爷,合力将他压下,强夺了挂剑。窦兴德被人压的动弹不得,呜呜的放声大哭。 家里开始准备葬礼,中规中矩的办了。窦兴德对这些身后事本来一点都不关心,人都没了,讲究这些有何用。可是身边嬷嬷劝他重视着些,万一泉下有知呢? 窦兴德按着自己的想法办了。将胡氏细细的擦拭过,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他都记在了心里。他要把胡氏好好送走,一切等送走了再说。 第三日,胡家人来了,悲痛欲绝。胡氏也是被家里护在手上长大的,父母兄妹看到了如何不难过? 窦兴德本就歉疚,看他们反而来劝慰自己,更加无颜见胡家人。在家停灵七日后,胡氏风光大葬,在这河东郡城里是头一份的隆重。 等胡氏入土为安之后,其他的一切不过是给活人做的,窦兴德看都不去看,提剑就去找了鱼幼姬。 鱼幼姬一听下人来报是窦兴德,未及听完,赤着脚便奔出门,路上心想:那女子果然没有骗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有胡氏在。没了胡氏,四郎便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还没出后院拱门,一把剑抵在了她喉间。精钢打造的长剑冷冰冰的,不需她向前倾就能送入她细长洁白的颈中。她抬眼便看到赤红着双眼,像要吃人的窦兴德,喘着粗气恶狠狠的看着她。 习武者最善控制浑身肌肉,但武功高强的窦兴德双手颤抖着,只觉得身体里的火山似要喷发压都压不住。 “为什么?” 鱼幼姬看着他素来如玉般干净莹润的脸,几日间便憔悴成这样,有些心疼。她想:胡氏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我不明白,四郎——” “别那么叫我!那不是你该叫的称呼!”窦兴德歇斯底里的喊道,激动到浑身颤抖,剑尖晃在鱼幼姬的颈间,像一条蛇在绵密而热烈的拥吻。 “你两次下药留我,”窦兴德看着她眼中的惊诧感到些许痛快。 对对对!就该这样撕毁这毒妇的面具! “第一次下药醒来后我就知道了。我号称千杯不醉,何以一来你这儿就没了酒量?不过,我心想你下药不过是为了留我陪着你,之后对你并没有设防。结果……”他激动到面目狰狞,几欲泣血:“结果你竟是这样的狠毒妇人?” 鱼幼姬看着心爱的男人这样说自己,心痛不已。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脱口而出:“不是我,”她伸出手想抓紧他的衣角,拼命摇头道:“不是我,四郎,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她当然知道。那人虽没有明说,但任谁都能猜出来,胡氏会遭遇什么。她没想到的只是胡氏痛苦的过程罢了。 窦兴德哭出来,一字一句说着胡氏死前遭遇的虐待:鞭笞,开膛剖腹,手指根根敲碎,…… “啊——别说了!别说了!”鱼幼姬吓得捂住耳朵蹲下来,哭道:“我不知道。四郎!你那么爱重胡氏。我以为没了她就能有我的一席之地了。但我不知道她会受这样的折磨。” 她痛苦的哭着,不仅为胡氏的凄惨,也为自己。她知道,她和四郎永远都不可能了。 窦兴德痛苦的闭上眼睛,两颗泪狠狠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开了花。 这个蠢妇!这个没脑子的女人! 窦兴德定了定神,尽力平静问道:“我知道不是你。你没有这样的胆色和本事。今日我来,是要问你,那人是谁?” 鱼幼姬咽了口唾沫,她不敢说。尤其听到胡氏的惨状后更有些害怕那人的狠绝。 窦兴德蹲下来,声音魅惑地循循善诱:“我的小鱼儿,连你都心藏秘密,与我生分了吗?我是你的四郎啊!千难万险有我在前面,你不必怕。” 鱼幼姬不由自主靠向他的怀中。 他的怀抱真温暖啊! 她贪恋着他每一丝的气息。 他喃喃低语:“小鱼儿,你快告诉我,那人是谁啊?” “胡大小姐”鱼幼姬声如梦呓。 窦兴德的耳边炸了个天雷。 胡大小姐!能让人称胡大小姐的只有郡守嫡长女了。那个进退得宜,知书达礼的女子?对了!那日是她接了胡氏出门的,回来的路上胡氏就遭遇了毒手。 回来的路?恐怕出府没多久,胡氏就被她控制住了。 胡氏可是胡大小姐的族妹啊!何仇何怨,竟要如此虐杀? “当真?”窦兴德脸色剧变,站起来发问:“是胡郡守嫡长女胡大小姐?” 鱼幼姬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事。看!他就是这样对她有着致命的魔力。她闭闭眼,清醒之下,眼泪也停了。这下,也不由得她不承认,便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斜跨一步出去侧过身,陷入沉思,只一会儿,回头看着她,眼神闪烁。她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眼神,好像在琢磨什么危险的事情。片刻后,他摇摇头道:“你快走!我要去找她报仇。” 说完,便回头朝外快步走去,再没看她一眼。 她心生绝望,捂着脸哭起来。下人带着她回了屋内,直到在镜中看见她的伤痕,她才真的信了这辈子他和她永远不可能了。她颈间被他的剑吻出一道殷红的血,就如初夜为他盛开的那朵鲜红的花。她轻轻抚摸着,含着最缱绻缠绵的爱恋。 那天起,鱼幼姬绝迹于世间,不知去处。 第二天,窦兴德提了剑去找那素来端庄的胡大小姐。她只有一瞬间的惊讶,便昂首反向他走过来,温柔地说道:“四少爷,何事这般大动干戈?” 窦兴德虽报仇心切,但怕寻错了仇,动了大量人力查那天的事。正巧,父亲和祖父知道了这件事儿,把他请到了书房密谈。 窦府的少夫人被人残害致死,总不会坐视不理。窦家早就在暗查这件事了,这七八天来该有的线索全都浮出了水面,隐藏的主谋呼之欲出。但窦府虽富有还有些氏族势力,到底不如郡守老爷势力强大。他们只好找窦兴德商量两全之法。 窦兴德刚刚痛失爱妻,自然不肯退让,势必要血债血偿。父亲和祖父并几个叔叔伯伯对视了一番,点点头应了。 血性的二伯说道:“这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是生是死举全族之力站在四郎身后。” 案发过程十分简单。胡大小姐知胡氏身怀六甲轻易不出门,遣人谎称有要事商议将她骗出来。因窦兴德之母向来不喜欢胡大小姐的城府深沉,不愿她与之来往,她向来不说去见胡大小姐。这次也只说出去走走,带了几名家丁坐上马车出去了。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等窦家发现事态不对,差人去找,他们只在郊外树林中发现了废弃的马车和一众家丁奴仆的尸体,唯独不见胡氏。 此时已入夜,而去找窦兴德的几个家奴正在挨个儿敲他平时交好的友人和红颜家门。有几个朋友还真披了衣服,赶去窦家询问出了何事,留下或回家调人帮忙寻找。这样一来,河东郡城大半个有名有姓的人家灯火通明,街上、郊外、山上全是找胡氏的人群。 这样大动干戈,郡守府没理由不知道。事实上,窦家一见事态不对就去郡守府报了官。衙门里的捕快和仵作连夜查案,发现死的那些人都是被剧毒暗器一记封喉。其中有个刚退伍入职的捕快,在细细查过痕迹后,带着人向密林深处而去。线索在此中断。那捕快观察了地形后断言,掳人到这儿之后为了掩藏痕迹,驮着人施展轻功而去。此话一出,众人凝眉:那人武功如此了得,胡氏恐怕凶多吉少了。 众人继续毫无目标的寻找,直至天亮都没找见。此时,窦府家丁终于找到窦兴德,在门口被鱼幼姬之仆耽误了不少工夫,到了卧室被鱼幼姬正被鱼幼姬出言拦阻时,窦府第二拨家丁直接闯入来到卧室门口,踢门而入。他们说也不说何事,根本不理鱼幼姬的娇咤呵斥,上手推窦兴德。 窦兴德睡得如死猪般,怎么推都不醒。那位正上手推人的领头瞪视鱼幼姬,吓得她赶忙低头不敢回看。正在此时,窦兴德嗯啊做声似是要醒,鱼幼姬拿了窦兴德的衣服跪在床边,等着他醒来看到自己可怜的样子。那位领头没功夫跟鱼幼姬费口舌,开始大声呼唤推摇窦兴德。 这领头的如此着急,是因为胡氏被找到了。说“找”不太准确,该说“出现”了。窦府几乎全府出动寻找,胡氏的院子里根本没人收拾打理。到了天亮时分,一位老奴想着等少夫人回来,免不了要休息个几天,今日不知什么情况,打算进去将整理洒扫浇花之务全完成了。结果,一进去明明昨夜无人就寝的床上,帘子垂下来了。那老奴心中怨少夫人的贴身婢女的懒惰,又想到那俩姑娘已死,叹了一声走去刚要将帘子挽上,便看到死状凄惨的胡氏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那老奴吓的啊一声大叫,连滚带爬涕泪屎尿横流的夺出门,见到人才停下,紧紧抓住那人衣襟啊啊啊的磕巴着说不出话来。那被抓的仆人也算在后院有些脸面,看她这模样,身上又带着不知什么臭味,实在嫌恶,要将手抽出来离去。那老者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那仆人呼喝几声,那老者才哇一声哭出来,引得附近人来了,才有些精神开口说了。 等几个婆子壮着胆子进去,跨着卧房门槛匆匆瞧了一眼,好似看见了一个人形躺在床上后就吓得出来找了主家报告。因死相凄惨,窦府几位男性长辈看过之后,红着眼诓让女眷都回去了。他们又放出心腹去将窦兴德揪回来,窦兴德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73章 窦兴德:远走他乡 本来事情到这儿,算是利落干脆,谁都不知道胡氏到底是被谁杀死的。大家都以为是有人见财起意,但又说不通胡氏的马车为何在郊外。 直到窦家大郎去请胡家人时,避着女眷跟胡氏父亲说了所有知道的信息。胡氏父亲老泪纵横,悲怒交加,带着寄居在府中的义兄去了窦府。 那位宽肩阔胸的虬髯大汉不知何方人氏,身上透着股神秘。他给胡氏上香后,查看了胡氏遗体。窦胡两家为着给胡氏报仇雪恨,没人提什么异议,只把寸步不离的窦兴德支开了。 那位义兄查探一番后,面色严峻,又跟窦家老爷、窦家大郎和胡家老爷去了郡守府,跟随郡守大人见到了捕快和仵作,听了他们对此事的看法。最后拿到仵作递上来的藏于尸体的暗器后,那位义兄才开口: “这枚暗器还有几颗?” 那仵作看了看自己的顶头上司,又怯怯的看了一眼郡守大人,才诚惶诚恐的解释:“从尸体中起出三颗,这是第三枚暗器,因为嵌入脊柱一时难取,刚刚才起出来。另两枚……”鼻尖渗出了细汗,舔了下嘴唇才说:“不知为何,不见了。”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那仵作自然知道死者身份,对面的哪一位他都得罪不起。丢了这么要紧的证物,他的差事估计是保不住了,只盼能少受皮肉之苦。 没想到,那大汉竟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其实这枚暗器也不该留下。”众人不明所以,大汉却闭了嘴不再解释。看那仵作诚惶诚恐的模样,拍拍他说道:“怕甚?你立了大功了!”说完,便揣起了那枚证物,大步离去。 其余几位大人老爷也跟着他出去,出了门那人忽然顿住脚步,似是被阳光晃了神。随后,什么话都没说,奔出郡守府衙,骑马离去。 胡老爷脸上有些尴尬,但义兄就是这样随性洒脱,他又奈何不得。而且,他也不想奈何他什么。如今义兄查的是自己女儿的死因,别说给他难堪,就是让他当众游街他都二话不说。他拱拱手,追着他去了,窦家人也告了辞,只剩下郡守大人脸色不好看。但到底没说什么,死的算是他的侄女,如今有能人替她昭雪,他这郡守没本事查出来,怎么好开口拦着别人去查。 那虬髯大汉回了窦府径直去找了窦兴德身边的小厮,问了当日窦兴德行程和各种细节。问完,又让小厮带路要去鱼幼姬处。众人不明其意,他又催得紧,窦家大郎便让小厮回去顾着窦兴德,自己带他去了。行至她院门口,那人并不进去,而是绕了一圈,看到鱼幼姬安好便躺在院门口的粗槐树上假寐。 窦家大郎实在憋不住,开口询问。那人却竖手指示意噤声,低声说:“要么回去,要么你也上来睡觉。待会儿有一场好仗要打,不要站在这儿暴露了。” 窦大郎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听从意思,上了槐树睡觉。 华灯将上未上之时,比浓夜更容易隐藏。那人睁开眼说了一声“来了”,窦大郎竖起耳朵听,才听见近处几步远掠过一个身影。大汉纵跃而下,直接扑向那个身影。窦大郎赶忙跳下去,拦住那身影去路。那身影灵巧一避,警惕地看向他俩,晦暗中可辨是个不足双十的少年郎。 窦大郎看着那个少年,感觉不出什么特别,只有那双淡漠冷静的眼神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仍心有戚戚。 那少年并不跟他们恋战,分别跟他们交过手之后便钻进树林不见了。后来几天又来过两次,似是非要取了鱼幼姬的命不可,都被守在外面的那大汉挡住了。 最后一次,他似是发了狠,如毒蛇般攻向那大汉,那汉子仗着身子厚实魁梧,硬生生接了一掌后,手成刀式劈其右臂,咔的一声断了。那少年闷哼一声,腾空而起,曲腿向他踢去。那大汉以肘阻挡,那少年借力纵开几丈远,抛了一枚暗器消失在夜色中。正与尸体中发现的暗器一模一样。 这少年便是狼牙阁的丁牙,胡大小姐花了重金请来掳人的。但虐杀的种种手段却是胡大小姐自己亲手做的。狼牙阁追求效率,不做这种画蛇添足之事。那大汉一看那枚藏于尸身,来不及收集回去的暗器,便知道此事跟狼牙阁有关。听小厮提起鱼幼姬的刻意,更知道鱼幼姬要么是主使,要么就是个共谋。不管怎样,鱼幼姬是突破口,需尽早盯着以防生变。是以,那大汉在鱼幼姬院外守了四五日,直至窦兴德气冲冲提剑而来。 此刻,窦兴德站在郡守府院门内,截住了要出门的胡大小姐。胡大小姐笑意吟吟的看着几乎崩溃的窦兴德,走到离他的剑尖寸余处站定。窦兴德真想一剑杀了她。 那女子却温言说道:“四郎~我知你心中不好过。若能让你好受一点点,我情愿死在你的剑下。” 窦兴德有些意外:“这么说,你认下了?” 胡大小姐眼神平静道:“四郎若说的是对你的情意,那我当然认下了。” “少给我胡扯!”窦兴德暴怒,剑尖斜向前锋利的剑刃对着她。 那女子却看了一眼横在颈间的剑,似乎十分满意,眼睛亮亮的说:“我就知道四郎心里有我。你我一同长大,幼时你便常常说要娶我做妻子。那时婶婶也喜欢我,我们俩的事都与我母亲说好了的。”她眼神突变得狠戾愤怒:“都是她!横在你我中间,生生拆散了我们之间的姻缘。你认识那么多女子,她跟那些狂蜂浪蝶有何不同?凭什么她只认识你几年,便让你那么坚定的娶回家?家世、容貌、才华、风情,处处不如我,凭什么她就能抢走了你?” 她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她的脸诡异的颤抖起来。 窦兴德想都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被她带起来,回答道:“你在说什么?那不过是儿时玩过家家时的童言稚语,如何当的真?你这些年退了几次亲?说什么这种胡话?” 胡大小姐得父母宠爱,定亲三次,退亲三次,最后决定招上门女婿,又迟迟不招婿。坊间传言都是父母爱她爱得狠了,舍不得让她去婆家遭罪。前两次确实是郡守夫妇看女儿实在不愿意,于是赔了礼退了亲。第三次,胡大人说什么都不肯退亲,定亲那家也是个豪门望族,胡大小姐其实是高攀了的。但胡大小姐拿了父亲的账簿,以他仕途和家族兴衰相威胁,硬生生逼着父亲去退了亲。 她马上喊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要退亲?你以为我在这儿,一直等着你回头看看我,不痛苦吗?你以为我不想像别人一样风光大嫁成亲生子吗?可我不甘心!明明你是我的,她凭什么抢走你?凭什么?” 窦兴德看着她这副样子落了泪:原来是因为自己,胡氏才那样惨死。 他无力道:“你又何必执着于我?我家世不如你,非嫡非长,我有什么可让你……?” 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窦兴德呵呵笑起来,笑她也笑自己,胡氏虽懂些事书文章,但从来不会卖弄。她永远都是柔柔的笑着的。他嫌恶的发狠道:“可别辱了这些诗文。你这样阴毒女子,怎会懂得那般诚挚的情感?胡氏再不如你,至少心地比你善良。你杀便杀了,为何还要那样折磨她?我今日势必要杀了你,为她报仇雪恨。”说着,窦兴德痛苦万分,眼泪簌簌而下。 闻言,她惨然一笑,捏着绢帕的手轻抬,握住了横着的剑。桃粉色的丝绢立即变成了嫣红的颜色。 “那你杀了我!”她双眼蓄泪,一滴泪冲破决堤滚落下来,如珠如玉般美丽。 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窦兴德感觉刚刚往上冲的热血也在一点点退却。他很想直接将剑抽出来,再抹了她的脖子。但他不敢动。 他虽然武功高强,却从没杀过人。与他来时想得不同,眼看着一个人在眼前流血,要亲手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晕眩得快要摔倒。 那女子轻笑一声,温柔地说道:“你看,四郎!眼见着杀妻仇人却不忍挥剑,其实最善良的不是她,而是你。” 窦兴德松开剑,颓然坐在地上,多日未修剪梳理的胡须毛发肆意张扬在他的脸上,使他英俊的面容更有了一种消沉而破碎的美。 她将剑丢在地上,用绢帕裹了手掌,又慢慢踱到他身边蹲下,脸上尽是慈爱的柔和。她用另一只手,微微整理着他的碎发,眼中如透着光,轻声说道:“四郎啊!如今你我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了。我必定做个好妻子。好好服侍你。你想要的自由、孩子、温柔的妻子,我通通都能给你。” 窦兴德握住她的手,嫌弃的丢开,盯着她的眼睛,字字铿锵:“你我之间永、无、可、能!” 她气得咬了咬牙,突然站起来,眼神如蛇蝎般狠毒,说:“你就不想知道她死的时候什么样子吗?说了些什么吗?她一声声喊着四郎。四郎怎么是她叫的?我不让她那么叫,她非要叫。她就是存心气我!我一根一根的将她手指……”她说得起劲,想要看看他的反应。猛的回头,窦兴德如鬼魅般站在她身后,幽幽地盯着她。 她邪魅一笑:即使听到这些,他仍然舍不得杀她。她就知道,四郎定是对她有情。 这个想法还未走远,就见窦兴德踢起地上的佩剑,斜向上一挥——旁边儿臂粗的小树应声而断,她的半边云髻飞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 胡大小姐愣怔在原地,不知窦兴德何时不见了。参差不齐的长发散落下来,衬得她如那半截小树般孤寂无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爆发出癫狂的大笑,向周围的奴仆喊道:“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没有?这样都没有杀我,他心里定是有我的。他心里一定有我!现在好了,我要做窦府的四少夫人了。哈哈哈哈……” 郡守当然知道了这一切,但一听人说窦四郎是提着剑来的,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胡大人重重的坐倒在椅子上,仿佛老了十岁。他这女儿是他老来得女,千娇万宠的捧大,竟养得如此冷漠无情,不知天高地厚。罢了,罢了,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刚调整好心情,就见到女儿头发参差不齐散着地奔进来,满脸欢喜道:“爹爹!爹爹!你快去窦府提亲!四郎心里有我,我这就要跟他成亲,做他的妻子。” 这一刻,他都分不清,是他疯了,还是他女儿疯了。 窦兴德从郡守府落荒而逃,跑到胡氏墓上放声痛哭。 他没用!他是孬种!他真没出息!竟然没有勇气手刃仇人!读那么多圣贤书,学那么多武功做什么,连妻子都护不住,连仇人都不敢杀。 他哭到再也没了眼泪,回家好好洗了澡,梳发刮须,吃了饭,与祖父母和父母并几位哥哥畅谈了一夜,分别时向长辈好生跪拜请了安,最后再看了一眼生长的地方,单剑匹马隐入了黑夜。 是他身边的小厮最先发现四少爷不见了,窦府上下立即慌了神,不约而同害怕他寻短见。白日的事情他们都听说了,任谁放过了仇人心里也不会好过。 胡家人还未从失了爱女之痛中恢复,女婿竟然也不知所踪,只得又请了那位义兄出山。那位义兄细细问过,跨马离开,果然在胡氏墓地找到了他。 窦家其实也派了个把奴仆往那边去,但都以为如此深夜估计不会去那儿,大家都挨着他从前爱玩耍的地方找。 那位大汉知他心中苦闷,已有死志,劝他何不捐躯报国。战死沙场,便全了情意,又全了忠义,既不算愧对胡氏,又不算愧对家人。一番劝解之下,窦兴德终于放下了佩剑。次日,他便告别家人,与那大汉一起走了。 再回来,便是五年之后。 窦兴德原来俊秀白皙的脸庞长了些皱纹,又黑了些。胡子乱糟糟的长在他嘴下,头发也不似从前那般梳得整齐,乱糟糟的如那粗野莽夫。看着跟他大哥差不多年纪了。 如那粗野莽夫的不只是外表。窦家长辈高兴之余看着在餐桌边吃无吃相坐无坐相,言语污秽的窦兴德,根本无法将眼前人与五年前那个聪颖潇洒的窦兴德重合在一起。 窦兴德见过了家人,对他们说要了一桩旧事便出了门。他随意的走在街上,问着摊贩货物价格,今日生意如何之类的。遇见相熟的人了,还打过招呼聊一会儿。看着他这副开朗的样子,谁都以为他放下了旧事。 第74章 窦兴德:报仇雪恨 他走走停停一路闲逛,日头下垂时到了郡守府。他直接无视门房阻拦直接走了进去,将佩剑撂在主位茶桌上,一屁股坐下将一条腿曲起来踩在椅沿边,吆喝婢女上茶和瓜果点心。 奴仆们不知怎么办,胡大人还在东边的府衙处理公务,家中主母前年没了,现在管着后院的是大少夫人和大小姐。他们嘀咕了一阵,各自跑去请人去了。 大少夫人听说后问道:“来人姓甚名谁?” 窦兴德没说,气势又盛,奴仆们不敢问。少夫人想了想,让院里的下人带着传信的婢女去吃东西。又派了身边得力的婢女去看情况再定夺。 大小姐这些年越来越张扬。她等了窦兴德三年,不知他生死不知结果,就这样一日一日的熬着,终是熬到将那个人的面目都模糊了。后来她母亲身体不好了,为了安她的心,招了父亲的门生做上门女婿。人前人后,一点脸面都不给她那位相公。至今都不知道碰没碰过,总之到现在都还没有孩子。 大小姐让人将那传信的婢女扇了一巴掌,呵斥她办事不力,连来者是谁都不知道。她本来要让人去问的,但又担心大少夫人那边先去接待了,万一是深藏不露的贵客,可不是失了良机?就算是个不长眼的,在这河东郡,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她前后簇拥着十几个婢仆,气势十足的迈进门。自打进门开始,便觉得此人甚是熟悉。她狐疑的走上前,看着窦兴德的眼睛。直到站到距他两步远的地方,她才如遭雷击般定格在原地。 这一瞬间,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激动?兴奋?惊讶?欢喜?委屈?愤怒?……总之,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倾诉。 她微笑道——如问候很久未见的老友:“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窦兴德看着她哈哈笑道:“怎么?这副死样就不喜欢了?” 她的脸红扑扑的,心跳的似有千万只蝴蝶翻飞在胸腔里:“我……”她瞪了他一眼,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声音似娇似嗔:“就知道取笑我。” 窦兴德满意地看着她这副样子,走近她:“五年了!我没有一日不想到你。我走到哪儿,你都跟着我,如影随形。你知道吗?我从不敢忘了你。”声音温柔,如情人间最缱绻的低语:“你可曾忘了我?刚刚好像没认出我来呢。” 她忍着激动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双手绞着帕子,咽了口唾沫,心里似有千万颗流星呼啸而过:他好像更胜从前了。虽然看着比以前老了些、邋遢了些,但比以前多了层英雄气概。她抿起嘴,歪了歪脑袋,俏皮道:“我嘛!你猜!” 窦兴德中肯的评价道:“我承认你确实很漂亮。” 胡大小姐从小到大都很漂亮,现在尤其更多了层俏皮机灵。 他温柔的捏住她的双颊,她的嘴唇可爱的嘟起来。胡大小姐紧张到呼吸困难,终于想起还未遣退的下人,嘟着嘴艰难地低声说:“有人在~” 窦兴德眉眼含笑的贴近她,使得偷偷看的奴仆这会儿都不敢看了。胡大小姐闭上眼睛等待着热烈的或轻柔的吻——他的吻会是怎么样的呢?她只跟那没用的废物吻过一次,一点都不舒服。那废物哪儿哪儿都不中用,只知道像条狗一样任她打骂。这些事儿还是要跟喜爱的人一起做。四郎不会已经听说了他?今天就要给那个碍眼的一封休书,否则四郎该吃醋了。 她一紧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这一刻她感觉幸福地快要晕过去了。她此生从不曾这般幸福过。 她觉得脸颊上的力道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让她心生欢喜到心生紧张到怀疑到恐惧。 此时她听到如淬了毒的声音恶狠狠地响在耳畔:“但再漂亮的脸也遮掩不住你灵魂的龌龊。” 她惊得猛然睁开双眼,正巧看到面前一张如阿修罗般的脸。下一瞬,就觉得面颊似被夹穿一般痛,口中血腥味蔓延,听到咔咔几声响,后面的大磨牙竟被他生生捏碎了几颗。她痛得喊不出来,抽了口冷气,胸腔鼓鼓的挺着却始终不见瘪下去。 窦兴德满意地放下了手,坐回去喝了口茶。她才终于痛苦的喊出声来。声音凄厉而吓人,让不明所以的奴仆转了头来,竟看到大小姐的脸颊迅速肿起来,噗噗的从嘴里喷出了鲜血和几颗牙齿来。有几个上前扶住大小姐,有几个各自去找了主子,有些则是顾着躲灾避难去了。 窦兴德喝了一杯茶,重重放在桌上,招呼婢女倒茶。那婢女不敢不从,又看着他不似好人,尤其大小姐还被他伤了,虽然大小姐很凶,可毕竟是自家主子。一时间脑中混乱愣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才好。 窦兴德看着吓得发愣的婢女笑了一下,将佩剑抽出来。那婢女啊的一声大叫,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她这一跑,本来围拥着胡大小姐的几人也有几个吓得跟着跑了。倒是留下了两个忠心的,一个视死如归挡在小姐身前,一个哆哆嗦嗦在侧旁扶着小姐手臂。 胡大小姐脸虽肿的像是猪头,眼中却透着镇定。她知道,四郎不敢杀人。这五年里她无数次回想那天的事情,她最终总结:不论是不是对她有情义,四郎心善,不敢杀人。 她眼神平静地看着窦兴德握着剑过来,那剑尖一下一下的撞击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嗡鸣声。那身侧的婢女抖得更厉害了。 窦兴德慢慢走过去,她们三个被逼得退无可退,胡大小姐索性坐在身旁的椅子上。窦兴德嗤笑了一声,单手抓住护在身前的婢女,向外抛掷了出去。 胡大小姐想:他果然不敢杀人。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想,就看到他的手划动了一下,一股热热的黏腻液体喷在她的侧脸。她下意识侧头看过去,便看到身侧的那个婢女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软倒在地。 胡大小姐这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向窦兴德: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这不是我的四郎!我的四郎不是这样的。 她口齿不清地喊道:“你是谁?你不是四郎!你不是我的四郎!”鲜血随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喷在她的胸襟上。 窦兴德笑道:“我从不曾是你的四郎!”说完,一道光影闪过。 胡大小姐还未看清什么,便听到啪嗒一声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席卷而来。她捂住疼痛处,发现左手被齐腕削下。她疼得冷汗淋漓,呜啊哭喊,脑中尽力想着脱身之法。 她哀求道:“四郎!是我错了,你放过我。我如今已成亲,有了身孕。你不为我,也为你自己行善积德呢?四郎!你心地纯善,别说杀人,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你断我一手,权当解气。我自知有罪,以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好吗?” 窦兴德看着她渐渐惨白的脸色,轻声道:“你知道一年前狼牙阁被灭之事吗?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此话一处,她当即绝望。他这么问,肯定是他干的呗。赫赫有名,个个身怀绝技的的狼牙阁,他都能有能力将其扫除。那……他可能确实不是原先的四郎了。 她只好拖延时间,盼着父亲带着援兵快点来救她。她装作不知,问道:“是吗?我这深宅妇人怎么会知道这些。是谁啊?” 窦兴德笑道:“今天谁也救不了你。” 他挥剑斩她另一只手臂,一男子迅速冲进来不管不顾的挡在了胡大小姐身前。他的后背上立即破开一道长长的伤痕,皮肉翻卷着,鲜血洇湿了整个后背。他疼得呲牙咧嘴,额上冷汗直冒,缓了一会儿,才握住胡大小姐的被斩的手,温柔问道:“大小姐,疼不疼?” 胡大小姐从没想过生死关头等来的竟是这个废物。他一点儿功夫都不会,跑来有何用?作死吗? 她心中有气,嘴上更是不留情,压着声音训斥:“你来做甚?还不快滚去找我爹爹?” 那男子迅速点点头:“是是是,大小姐。我这就去。” 可这回他没像从前那样立马去办,回过身,盯着窦兴德,不复唯唯诺诺之态,冷然道:“阁下与内子有何仇怨,竟要血溅郡守府?难道不怕王法公道吗?” 胡大小姐这才看见他背后的长长的伤口,不知应是什么心情。 “公道?我今日就是来讨公道的。”窦兴德不等他解完疑惑,直接将他提起摔了出去。 胡大小姐趁机往外抢了一步,下一瞬就感觉完好的左手齐臂而断。凄厉的惨叫响彻空旷的院子。她看着断臂血如泉涌,却无法制止,哭得可怜,求道:“四郎~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求你……”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窦兴德情绪终于激动起来,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是她。她那么善良,把你当做姐姐,你却那么残忍的杀了她。” 胡大小姐失了大量血液,虚弱的瘫倒在地,靠着椅子,眼神迷离的看着一脸怨恨的男人,仿佛看见了少时笑着唤她娘子的模样。她知道这次自己难逃一命,只想求个答案,刚刚充斥的惧意消失无踪,深情地望着他:“9四郎……我只问你…从小到大…你有没有心悦过我?哪怕……哪怕只是一瞬?” 饶是恨意滔天的窦兴德,对这样的胡大小姐也有了些唏嘘和怜悯,放下了剑,平静而真诚的回答:“没有。对我来说,你只是个发小好友罢了。” 那女子眼神迷离而哀伤,不再看他望着大门外的群星点缀的夜空——胡氏死的那一夜,天空也这样平静而安详。她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死亡来临,这么久了,父亲和两位哥哥应是都收到消息了,可一个人没来,难道她这一生真的如此惹人厌弃吗?她想到少时父亲和哥哥对她宠爱有加,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这时,门外爬进来一个人,背上鲜血淋漓,嘴里也喷着血。他一介寒门书生,身体瘦弱,刚刚飞出去还正巧磕到了脑袋,才转醒就爬进来找他的妻子。他看到胡大小姐这副惨样,眼泪瞬间落下,汇入了满脸的血。 “婉儿!”他嘶声裂肺,咬紧牙撑起手脚爬到她身旁抱住她:“婉儿!你痛不痛?你放心,胡大人很快就来救你。你撑住!” 胡婉转头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唤自己婉儿,以前她不让他便不敢。她看着他,许是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看着他好像长得也不是那么丑,剑眉星目自带书卷气,好一派如玉公子模样。可是,终究是晚了! 窦兴德并不给这对鸳鸯什么机会,她杀胡氏之时给了自己告别的机会了吗? 他冷然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她寻仇。你走开!” 那男子恍若未闻,抱着妻子给她包扎伤处。 “你再不走开,可休怪我误伤你性命。” 这样的女人都能有人奉若珍宝,不知道咋想的。嫌命长吗? 窦兴德心中对这男子的深情十分不屑。 那男子快快包扎完,扶着妻子让她坐的舒服些,才挣扎着扶着椅子起来,向窦兴德大方一拜,说:“既是有仇,就该是一命抵一命。”胡小姐还未苦笑完,他又说道:“她既然是在下的妻子,功过便由在下承担。足下要报仇,那便把在下这一条命拿去相抵。如何?” 他逼视着窦兴德,眼神显得沉稳而果决。窦兴德心中犹豫,观此人言行,才学本事必定不浅。若是将他引荐给…… 但杀妻之仇不可不报。他不再犹豫,随手推开他,一剑刺向胡大小姐的心脏。没想到,他好似早有准备,死命拉住了旁边的茶桌,稳住了身子,回身想抓那一剑,到底是没抓住。那一剑还是没入了胡大小姐的心脏。 窦兴德的手狠狠颤抖,这一刻他终于得以解脱。他将剑抽出来,不再看她,迈步走了出去。了却前事,他心中空空的,终于有空间装得下别的,恣意挥霍人生了。 那男子不再挣扎,不再痛哭,怀中抱着弥留的爱人,轻拍着哄她,看着她的眼轻柔地说:“婉儿!别怕!我这就来陪你。” 胡婉知道他想做什么,想开口劝一劝,终是没了力气,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滴泪,这是她此生唯一一颗为他落的泪。 一切都太晚了。若能早些认识他,或许她此生也能过得如意顺遂,和乐平安。 那男子将妻子拍着妻子,看她闭上眼睛,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轻柔的音调如摇篮曲般让人心生平静。等了一会,他走过去,拿起窦兴德喝茶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下,拿起最尖利的一角,回到妻子身边拥着她,插向了颈间跳动的脉搏。 第75章 伯牙 婉儿!别怕!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一个人走那黄泉路。 他只温柔的看着她安详的脸,并不在最后挣扎着再看几眼尘世美景。 人世红尘,太苦了! 他自幼丧父,母亲辛苦将他养大供他读书,让他知尽了世间至理。但先贤只说君子要安贫乐道,君子不可自轻自贱,却从没说过看着母亲一日日哀嚎打滚而不能买一两药时该如何。一日,他出门挖野菜回来时,看着簇拥的人群万万没想到是自己母亲受不住疼痛投了井。他当时只想要不就算了,母子俩一死百了。这时一位姑娘出声递给他十两银子,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那姑娘说是她家小姐赐给他的。他向着远去的马车跪下磕头,乡亲们说那是郡守府的大小姐。他用那钱好生安葬了母亲,想要答了这恩情再去死。 真正见到她,是在郡守府。郡守门生窃窃私语,闲聊讥讽大小姐的任性无徳,定亲退亲竟如此随意。他愤而反驳。一人不敌众口时,墙角转出一明眸善睐的女子,将那些门客一个个说得抬不起头。他当时暗暗服气,世间竟有如此巧舌善辩才思敏捷的女子。事后,婢女才说这是大小姐,那些人顿时更加无地自容。毕竟在人后议人着实不是君子之道,况且供职于郡守手下。有几个第二日便请辞离去。 后来便是做了她的丈夫。他在世间孤单飘零,母亲早已弃他而去,也没什么亲戚,做上门女婿也没什么要紧的。他日日看着她任性而透着机灵的模样,为她需要佯装强势才能在这郡守府立足而感到难过。这样美好的女子,却总是遭遇不公。他替她委屈。他是她丈夫,对他大声些,对他更任性更野蛮些,倒也没什么。他受得住,也愿意受。 如今,她死了。若没有她的施舍,他早早就跟母亲死去了。他就该陪着她走那黄泉路,免她害怕,免她凄苦。没了她,这尘世还有什么意思?如没了太阳的人间,还有何物可留恋逗留。 今生就这样!若有来世,再不来这人间! 男子抱着妻子,缓缓闭上了双眼。 郡守大人带着两位儿子赶到时,看到女儿女婿相拥而死,瘫软在地,痛哭流涕,但与旁边的两位儿子一样,心中俱是轻松了不少。这些年,这女儿越发的难以管束,打骂仆人是常事,还弄出了几条人命。而她拿着那本账簿,也不知藏在何处,次次都用来威胁自己,消磨的亲生父亲都有心杀之而后快。刚刚晋王殿下的使者突然造访,叫上他两个儿子密谈许久,也听不出什么要义,想来就是为窦兴德打掩护。 唉~死便死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着。总不能拿全家人的生计前途去给她报仇。黄泉路上有她相公陪着也不算孤单。只是可惜了徐秀才,扔下了大好前途陪着去了,还真是痴情人一个。 胡家迅速将这对暴毙的鸳鸯下葬了事,再也没人提起。那本账簿不知所踪,久寻无果,索性将胡大小姐的院子点了,烧了个干干净净。 飞星呲着大牙,上窦府敲门找了窦兴德,窦家人自然奉若上宾。他们现在知道了窦兴德这些年是跟着那大汉去投了军,在晋王手下效力。晋王殿下少年英雄,四郎能效力于他的帐下,也是好事。 窦兴德与父母长辈几个当家人聊了一夜。第二日,不知发生何事,窦家对窦兴德动了家法,脱袍杖责并给族中长老去了信,将窦兴德逐出了家门。窦兴德敞着血淋淋的后背跪在府门前,重重磕了几个头,与含泪站在门前的母亲告了别。门口除了他母亲和几个伯母婶娘并几个长嫂,并无男性长辈。 窦兴德拜完,披了衣服便走,母亲颤着声音在后面喊她乳名。他定了定身子,眼中脆弱了一瞬,还是咬咬牙没回头,逃也似的走了。 这么多年他再没回过家,没去过信。 今夜他突然想知道河东郡的月色是否也如都城的这般清亮美丽。家中的母亲,不知她身体是否安好。 这些年他跟晋王忙着大事,再没成婚,身旁也没个女人跟着,终是将玉面小生生生邋遢成了粗野汉子。 他在向胡氏请罪! 也在向那些他在仇恨下杀戮的狼牙阁少男少女共一百多条人命赎罪! 那位虬髯大汉是马将军,隐姓埋名游行江湖为晋王奔走时,机缘巧合认识窦兴德,将他带回来引荐给了晋王。当时晋王才十六岁,鲜衣怒马,少年意气,本该是最不可一世的年纪。窦兴德却看到了不符合他稚嫩脸庞的沉稳和干练。窦兴德此生恃才傲物,并不对人崇拜或信服,但在晋王手下效命仅仅三个月后,便对他心服口服。 他上战场,本是求死,虽不敢挥剑斩杀,仗着一身武艺穿梭于敌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作战异常勇猛。在战场上从刺了对手一剑,到划了一道伤口、砍下一耳一指,到斩下一肢,最终以各种招式杀了人都面不改色,用了整整一个月。他终是见惯了生死和残肢,但在认识晋王后,却慢慢没了死志。他觉得若得主如此,也算是尘世一大幸事。 至于死亡,迟早都会来,也不必急这一时。况且还有大仇未报,怎敢求死? 等三年后从战场退下来向晋王辞别寻仇时,他已是颇受晋王器重的心腹。晋王了解到日日折磨他的杀妻之仇,批了一队亲卫军,供他直捣琅琊阁,也算为天下做了一大善事。窦兴德有心拒绝,想了想重重磕了头带着那人人可以一敌十的亲卫军去了。 到了琅琊山,形势果然不容乐观。地势险峻,狼牙阁在此根基又深厚,别说直捣总营,抓住一两个都是难事。他们费了小一年时间,才探听到确切位置。再用几个月时间才渗透进去,发现这里的杀手异常勇猛好斗,根本不是他们十几个人能解决得了的。 他们只好智取,窦兴德想到颜家惨案。于是,趁其不察,在他们的水中投了毒,夜里又用了迷雾弹,一下让大半杀手失了行动能力。但当他们发起进攻时,还是遇到了强大的反扑。 这些杀手最大的二十几岁,最小的看着才十二三岁,却如毒蛇猛兽,招式凌厉又毫无惧意,简直是那地狱中冲出来的恶鬼。 等窦兴德费尽力气结果了那头目,再找到丁牙亲手将其头颅割下,提着出来时看到了满院的尸体。而己方战士剩余不足三成。窦兴德本就被仇恨蒙住了眼,又在酣战中点燃了热血,竟在一夜间将所有杀手屠戮殆尽。只有少数几个狼牙趁乱逃走,不知所踪。 其中,有一对兄妹至今让他难以释然。那少年也就十二三,握着短刃纵跃翻跳身体灵巧的穿梭在人群中,但就是不离开那个小院。他眼神中透着涛涛恨意,让这些常年征战的士兵都头皮一麻。最终,他死在了窦兴德的剑下。 挥剑的一霎那,一阵凄厉的喊声响起,从院墙 角落堆积杂物的木筐下跑出一瘦小的身影,窦兴德刚要挥剑斩下,身旁一位卫军拦住了他落下的剑。那小女孩扑在男孩身上哇哇大哭,不多久又吐血而亡。原来那孩子不离开是为了护着身中剧毒不利于行的妹妹。 当时窦兴德的心中一点怜悯都没有,在他眼里他们都是仇家的一部分而已。胡氏惨死的每一刀,他都还给了狼牙阁。 这一夜,琅琊山上血流成河。 天亮,他们将被关着的幼儿孩童放出来,交给了官府。上山的路被人封了起来,本就敬而远之的当地乡民,更没人上山了。 窦兴德画了逃跑的那些杀手的特征,以晋王手令昭告天下,下令格杀勿论。这么多年了,偶尔还会听到狼牙落网的消息。 随着窦兴德年纪渐长,那男孩的眼神和女孩的喊声愈加清晰。午夜梦回时,他有些后悔当时做的过于狠绝。因此,他在看见伯牙手臂上的狼牙纹身时,不仅没有激动,反而帮着掩饰。 “狼牙阁的头号杀手!果然名不虚传。”窦兴德赞叹的看着伯牙。 伯牙隐姓埋名二十年,逃过了狼牙阁的追杀,躲过了官府的抓捕,却被初次交手的人看出了身份。他坦然笑了笑,感觉如今暴露了也没什么。 这些年暗中护着长姐的儿子,现今他认祖归宗成为侯府世子,颜正廷又将他视若珍宝,日后命途看着是无虞的。至于颜怀明自己日后为了欲望而置身于险境之类的,那便是他个人的造化了。若说遗憾,唯一一桩憾事便是未能替长姐报仇。但他决定放下了。 人生在世,修得都是各自的因果。 颜正廷种下那样的因,必会得相应的果。这恶果是不是由自己喂给他的又有什么要紧? 况且,颜正廷如今与颜怀明休戚与共息息相关,怎么盘算都不能就此将他杀了。 那便作罢! “哪里哪里?阁下才是真的身手不凡!”伯牙拱拱手,诚心赞道。 伯牙心想:今日得遇这样一个对手,真是一大幸事。可是好久好久都没打得这么痛快了。 窦兴德看着伯牙眼中的光,心想自己的眼中估计也是这样闪烁着熠熠神采。 “有酒没?” “有!” 伯牙熟门熟路的拿来了酒菜,二人在明亮的月光下对酒畅饮,闲聊旧事。 桃夭和伯牙原是一姚姓殷实地主家的姐弟俩。到得桃夭六七岁时,家中的顶梁柱祖父没了。姚家从此散了,兄弟各自分家独立,父亲排行老二,分得的家财田产房屋牲口一点都不比其他叔伯少。可不中用的父亲不仅屡次被人骗了大量田产钱财,还抑郁之下沾染了赌瘾。从此,姚老二家平静的生活被打破,急速驶向了末日。父亲在短短几年间,先是输光了家财,再是牲口和田产,然后是祖屋。 到这时,一向温顺惯了的母亲仍心存侥幸,但还是以防万一跟幼小的一双儿女商量着逃回那不靠谱的外祖家。桃夭和伯牙虽年幼,也知道外祖家靠不住,劝说母亲带着钱财逃往都城寻活路。没成想,什么都还没商定,家里就来了一伙人强抓了母亲就走。桃夭和伯牙哭叫着不放手,但才十岁上下的孩子哪是那些壮汉的对手,推搡了两下母亲就被抓走了。可没多久,那伙人去而复返。原是母亲惊惧羞愤之下趁他们不注意自戕而死,如今他们要拿姐姐抵人。父亲不知是否是良心苏醒了一瞬,分辩了两句,被那伙人一顿暴打后鼻青脸肿的终是瑟缩在一边,看着凄惨哀嚎的姐弟不敢再说话。 伯牙自此断了父子之情,愤而离家寻找母亲尸首。等他尽其所能将母亲安葬在河边后,便转身向那伙人离开的方向赶去。 他要救他姐姐!他饿晕在山林间时便只有这一个想法。等他醒来时,便见到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在篝火下异常锋利的双眼。那便是琅琊阁阁主胡人阿斯朗。 他是阿斯朗收的第一个小孩,也是他培养的第一个杀手。伯牙虽然觉得琅琊阁的日子难熬,但从没想过回家——他跟其他孩子不一样,阿斯朗从不禁止他下山。直到他多年后执行任务,偶然得见名动都城的花魁桃夭。姐弟相见,双双落泪,商议后决定秘密来往,等待着一个脱离苦海的机会。他们商量好要寻一处好地方落脚,把娘的孤坟迁过去,一家人过安生日子。可,世事无常…… 伯牙深深叹了口气,今夜对一个陌生人说得太多了,仿佛对面的是多年的挚友。 他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不等窦兴德拿起自己的杯子便一饮而尽。 “怀明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我不许任何人伤他一根毫毛。” 窦兴德赶忙解释:“我们并不想伤他。只是想要一件东西。这东西他留着不一定能守得住,还有可能会引来灭顶之灾,还不如给了我们祸水东引。” 伯牙淡然一笑:“人生不过几十年,生死仅一瞬间。成如何?败如何?福如何?祸又如何?百年后谁还记得谁?” 窦兴德深知这种受过训练的杀手,意志力及其坚定,三言两语肯定无法说动他,便不再游说,只跟他畅聊饮酒,直至凌晨而归。 第76章 迎秋宴 窦兴德一身酒气的踱回自己的宅院,院中黑灯冷灶,无人守候,更无人关切。他又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多年前的故人,如今前尘往事随风去了,为何他还沉湎于过去不能释怀? 他一边驱赶着钻进脑海里的旧事,一边强迫自己对生活提起些兴趣,头嗡嗡乱叫着,好一通喧闹。他摸到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不理这尘世烦恼,呼呼睡去。 而当伯牙轻手轻脚摸回去时却发现自己的外甥主子正等着他。 他今夜有些兴奋,许久没遇到这样的对手,许久没喝得这般痛快了。他轻快地奔回侯府,在高墙房顶间窜越。结果他哑奴的伪装没能跟上他的身手,到了颜怀明漆黑的院子,他躲过一记暗器,大喝:“何人?”,再接了一掌,才看清对面的颜怀明。 看着被他打飞出去的颜怀明,他那哑奴的身份才姗姗来迟,他呆立当场,都忘了去将颜怀明扶起。 颜怀明忍着手臂和后背的疼痛,自己爬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伯牙。 伯牙冷静下来,从容面对颜怀明的怀疑。 颜怀明站在那里以一种从未用过的眼神审视着伯牙。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伯牙不再卑躬屈膝,坦然迎视他复杂变幻的目光。 最终,颜怀明似是下了重大的决定,深吸一口气,示意昔日的哑奴跟他进屋。 那一晚,颜怀明屋子里的烛光燃至天明。 院门外有人拍门,伯牙径自去开了门,才发现已是用早饭的时辰了。来到侯府后,颜怀明的起居只有伯牙照顾,除了一日三餐都是伯牙亲力亲为。 伯牙将早饭拿进来,又关了院门,丝毫不给门外探头探脑或窥视或寻机表现的下人任何机会。 颜怀明仍然愣怔在原地,他要去求证。顾不上洗漱吃饭,颜怀明直接出门去找了吴霜。 吴霜见他大清早就来,有些惊讶。 颜怀明顾不上其他的,定睛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直接了当问道:“哑奴不聋也不哑。而且,他是我亲舅舅,是吗?” 吴霜脸上并无惊讶,反而坦然地坐到椅子上,大声唤人让准备洗漱用品和早餐。 他这种随意的态度让颜怀明感觉被轻视,眼中染了层薄怒,攥紧了拳头,往前迈出一步,瞪视着吴霜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咬牙切齿的说:“我母亲……是……是个妓女?” 吴霜的眼神落到颜怀明尴尬到涨红的脸上。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嗤笑一声貌似随意地问道:“如果是呢?从低贱的妓女肚子里爬出来,让你感觉上不得台面了?还是说,这样一个低贱的女人根本当不得你镇关候世子的托生肚皮?”越说眼神变得越加狠戾。 颜怀明身侧的拳头攥的紧紧的,整个关节都在发白,双眼赤红着,慢慢蓄起了泪。在陪伴着自己长大的舅舅面前——唯一一个能袒露心扉的人面前,终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滴眼泪划过他倔强隐忍的嘴唇。 吴霜对他这种委屈的样子视而不见,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表情认真又严肃地说道:“那你猜猜我是什么人?” 颜怀明疑惑到惊讶的表情遮都遮不住。 吴霜勾起嘴唇不屑一笑,说:“对!我原是青楼里养的娈童。吴霜并不是我的名字,我本叫做天下无双的无双。”说着甩起衣袖,头贴到颜怀明肩膀上,嗓音柔媚道:“客官,无双不挑恩客,男女皆可。” 颜怀明大吃一惊,猛然推开他,后退了几步,惊吓间连眼泪都不再流。 吴霜眼中闪着讥讽和受伤,回到座位上,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表情愠怒逼视着颜怀明,等他开口。 此时门外仆人敲门,是传的早饭和洗漱用品到了。吴霜看都没看一眼,暴躁出声:“滚!”门外再没了声音。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颜怀明慢慢冷静下来,坐到吴霜对面的椅子上。 “舅舅息怒!怀明并无不敬之意!” 吴霜仍然盯着他,冷漠开口:“你娘给你取的名字叫锦书。你在你那个有权有势的父亲面前叫怀明,在天下人眼中是镇关候世子,但在我这里你永远只叫锦书。” 颜怀明有些后悔自己冲动间来这儿见他,舅舅从不曾发过这么大的火。即使他把店铺打理的赔本关张,也不曾冷过脸。今日只是问一句母亲的出身便这样不假辞色,颜怀明心里有些无措。 “是,锦书知道了!” 吴霜和伯牙护着他长大。尤其是吴霜,对于颜怀明来说是如父如母般的存在,心里对他的依恋和信重比对于颜正廷有过之无不及。今日忽闻实情跑过来,竟一时显露了些小孩子气。 吴霜看着颜怀明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心。 “伯牙跟你说到哪里?” 颜怀明简单说了。 吴霜听完,深深看了他一眼,把扇子唰一声展开,坐姿随意起来,恢复一贯玩世不恭的模样,怨道:“这人,要说就都说嘛!说话说一半,真是!” 他又将仆人叫来,给颜怀明洗漱过,摆下早饭,将仆婢遣出去,慢慢跟他说了完整的前事。 吴霜和桃夭是在人牙子手里见的第一面。吴霜长相柔美,脏兮兮的长发披散着,也盖不住他灵动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他们俩在被关了一段时间后,被卖到了都城青楼里。 那个青楼老鸨几乎是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吴霜藏都藏不住的美貌。在得知是男儿身之后,她竟然更加高兴,人牙子趁机还多赚了一笔钱。 刚开始,他们不知在这儿要做什么,浑浑噩噩的跟着教习学着。等学到关键处,吴霜的心如坠冰窖。但他是为着桃夭,他想自己身为男儿,总不可能有人对自己做这些。 所以等发现自己在不久的未来就要接待并且要服侍客人时,他又惊又怒又恶心,试图逃跑未果,反受了十分严重的虐打。在三天滴水未进的日子里,他内心深处的执拗一分没少。 他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虐打,始终没能逃离魔爪。因着天生的容色太稀有,青楼并不舍得将他打死,但万般折磨人的手段一点都没少用。 只有桃夭陪着他度过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纵是烈马,也有被驯服的一日。吴霜终于不折腾了,青楼在细细观察两年后才放他出去见客。 果然,一经入凡尘,与桃夭并开双蒂,成了城内无人不晓的存在,也成了在青楼中横着走的头牌。 直到桃夭要走前,他们俩又去求了明王。明王早有将他收进府内奉为乐师之心,当即挥金如土将吴霜的身契要到手。后来,发现吴霜向往自由的心,又二话不说将他的卖身契给了他。甚至,吴霜将身份抬为良人,都是受到了明王的帮助。 “明王是真正的爱花人。”吴霜不由得感叹。“他在听到你母亲的死讯时,哭的食不下咽。” 吴霜又给颜怀明讲了他母亲真实的死因。他不肯信,最后耷拉着脑袋回了外面的居处,坐了一夜,第二天才回,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没去质问颜正廷,也没再去问伯牙,他的日子又开始为了颜家前途奔忙,似乎忘了这一插曲。 颜家大宴宾客公布镇关候世子颜怀明的这一日,真真是个好日子。 颜夫人推脱身体微恙,躲在院子里没出来。颜如玉差人送来了贺礼,人却没来。颜如月羞怯怯的躲在相好的女伴之间偶尔偷偷瞄男宾处。只有颜如兰跟着父亲和大哥以女主人的身份接待宾客,忙得脚不沾地。 叶黎安看见女宾处的姑娘们都在偷偷打量颜怀明。叶黎安瞬间就对颜怀明的颜值号召力佩服的五体投地。其中一个满脸傲娇的女孩儿,叶黎安认得。那是大名鼎鼎的莫小七——莫蘅。 莫蘅是莫家这一任家主的嫡女,有六个哥哥,却独她一个女儿,真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从小在父母和哥哥们的娇宠下长大,娇生惯养不说,为人天不怕地不怕,有人说她跋扈,有人说她正义。反正高门贵女的江湖上全是莫小七的传说。但有一点是人尽皆知的,莫小七今年年方二十,却仍未婚配。这成了大家唯一一点能够攻击她的笑料,但莫小七不在乎。 她知道,她要是想嫁人,排队结亲的都能绕都城三圈。这些年那么多媒婆登门,那么多世伯世叔撮合自家才俊,不是她看不上就是父母哥哥们看不上。当然了,她看得上的,父母哥哥们看不看得上无所谓,但从未碰到一个人能够让她力排众议一心向之的。 她也明白,她莫小七恶名在外,长相虽然好却也不是千万里挑一的风姿,才学虽然不错却也不是文昌转世。那些人看上的不是她莫蘅莫小七,看上的是莫家嫡独女。 莫家从祖上开始就在历届的夺嫡之争中押对宝,总有那从龙之功加持,这么些年下来莫家的风向几乎是下一任帝王的信号。因此莫家族女和上一代的姑姑们,下一代的侄女们,都像是蒲公英一般散落在皇宫王府中,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王爷绝不会放过任何与莫家攀亲结党的机会。 而莫小七的人生太宝贵,她的婚姻只为爱情而生。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莫小七不似其他贵女偷偷打量,而是站的板板正正的直接审视颜怀明,到后面远处的颜怀明不得不转过头施了一礼答谢厚爱。 莫小七微微点头微笑,还了一礼,坐了回去,直到回家再没看过颜怀明。 颜怀明自然是要趁着这次的宴会挑个好配偶的。颜正廷这些老一辈的注意到了女宾处的热情,颜正廷脸上笑开了花,那些姑娘的长辈倒是讪讪的。只有莫家家主莫笑天坦然自若。 怎么了?我家小七喜欢看你小子是你家小子的福分。我有什么可羞愧的?真有意思,没把你绑到家里让她看个够就很给你这个镇关候面子了。 莫笑天喝口茶继续跟同僚闲谈。 要入席时,出了个插曲。颜家家仆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晋王锦袍之上,太子殿下关心的问他有没有烫到,齐王似笑非笑的看着笑话,其他王爷旗帜鲜明的跟着主子做反应。 颜怀明赶忙上前,请晋王随自己去换衣服。到了地方,颜怀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新衣和虎符,言简意赅诚意满满地告诉晋王,以后有啥想要直接说,不要大半夜来。 被戳破的晋王全无羞愧的样子,坦然地接受了礼物,让飞星偷偷送回了王府,自己换好衣服带着青松与颜怀明一起回到了宴席中。 迎秋宴之后果然有几家上门提亲,但都算是门不当户不对。 颜怀明温文儒雅,风姿不凡,待人接物行云流水,姑娘们倒是对颜怀明倾心的,长辈们对颜怀明也挺满意。可难就难在他有一个那样的生母。唉~可惜了。 此时,莫家正因此事闹翻了天。莫小七就一句话,她要嫁给颜怀明。 颜怀明的出身之类的她全不管,有没有意中人什么的她也不在乎,她就是要嫁。 莫家主母挑了一下颜怀明生母的身份,莫小七却说她不在乎,而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吓得她母亲赶紧捂上她的嘴。然后想到当今圣上,乃至各位先帝的身份,她终于对身份问题释然了。 莫笑天却是老大不乐意,倒不是为着什么生母身份,人生在世各凭本事,跟托生的肚皮又有什么关系?他在意的,是小七还小,这么早就成亲,还要伺候公婆,伺候丈夫。往后她丈夫对她不好怎么办?颜家家庭关系那么复杂,小七那么单纯,胆子又小,被人害了怎么办?…… 莫笑天与他粗犷的长相十分违和地想着莫小七可怜的未来惴惴不安,莫家主母终于忍无可忍拍了桌子将他拉回了现实。 “竟担心些有的没的!你女儿不要闹得人家人仰马翻就好了,还说她胆小?七岁抓蛇放进你被窝的事儿你忘了?一脚就把她大哥踹下湖是谁干的?当街走马鞭打纨绔子弟的事儿还是你去登门道歉的呢。这些都忘啦?” 第77章 月圆之宴 可这些没让莫笑天宽心,他觉得这些小孩子家的胡闹跟婚后的凶险日子不同。小七是直性子,性格又烈,一点点弯弯绕都见不得。那颜怀明一看就是狐狸转世,心肠都有九九八十一道弯,他要是欺负咱姑娘怎么办? “不行!这个婚事我不同意。”莫笑天十分有气势的举了手,然后对着小七无奈地哄道:“小七啊!咱嫁人干什么呀?爹上次说的招赘一事,你再考虑考虑?” 全程抱胸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莫小七抬起眼皮子看了老父亲一眼,说:“开会!” 早有家奴一溜烟儿跑去通知了各位哥哥。 “开会?开什么会?还开会?”莫笑天兀自挣扎。 莫小七不再说话,坐在一边跟母亲闲聊。 等六位哥哥嫂嫂来到正堂时莫笑天还在来来回回苦口婆心地劝着莫小七。 莫小七和莫家主母旁若无人地唠着莫小七手腕上的翡翠。 莫家人挨个儿落了座,开始商量莫小七的婚事。古板的大哥、睿智的三哥、耿直好斗的四哥和精明的五哥不同意,生性散漫自由的二哥和跟小七年龄最近的六哥同意。各位嫂嫂们各有各的说法,但说来说去跟自己的夫君意见高度一致。 看到这里,莫小七心中更是窝火。她要吃这种狗粮还要吃多久? 最后在一群人乱哄哄地叽叽喳喳即将决定pass掉这门婚事之前,莫小七拍案而起,说:“我不是跟你们商量,我已经决定嫁给他。快去提亲!” 所有人都住了嘴,老父亲还想再劝什么,莫小七一瞪眼,又乖乖转移了视线。 气氛尴尬到极致,最终莫六哥出来把要出门的莫小七喊住,说了件事。 他发现迎秋宴上晋王换的是新衣。 众人不明所以,刚入门没多久的六嫂,一听男人们说正事儿,就要站起来出门。动作到一半才想起莫家商量事儿时从不避着女眷,又将自己按到座位上。 莫六哥是出了名的心细,所以大家都等着他往下说。此时,三哥五哥同时对看一眼,三哥出声:“难道这颜家还跟晋王殿下有关系?” 四哥想不明白,颜家跟晋王本来就结着亲,有关系不是正常的嘛? 四嫂给他讲了前段时间叶黎安被除族又改名的事儿,四哥才恍然:对啊!都冒出了个颜怀明了,那他们之间…… 不过,毕竟有养育之恩,互相来往不也是正常的嘛? 三哥却说道:“来不来往是其次,重点在于这准备的新衣。显然,那次洒水是故意为之,是另有目的。” 众人沉吟不语,他们想不明白一个新晋世子,一个异姓王爷,他们之间能擦出什么火花,能翻起什么浪来? 莫家家主趁机又说道:“小七啊!你看他们家多复杂啊?你听爹的,不能嫁!” 莫小七一翻白眼,径直走了出去。 六嫂看着这样的莫小七,心里打鼓似的,生怕公公气的摔杯子。进门两年了,但还不能习惯莫小七的自由。 屋里的男人们互相讪讪的捧场打气,最终决定第二天由大哥带着媒人登门提亲。 商定之后,大哥大嫂就备了厚礼去了靖安侯家里。第二天,靖安侯夫妇、莫大哥夫妇浩浩荡荡一群人直接带了拜帖去镇关候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打群架呢。 镇关候府的一看这架势赶紧通知侯爷侯夫人和世子。 颜正廷一听,心里犯起了嘀咕,路上碰见了颜怀明,看见他精神清爽的样子,听他说起猜测,顿时觉得这一早上的喜鹊真是没白叫。 莫大哥进门后按照三哥教的扯东扯西就是不说提亲事宜,把靖安侯说的都不耐烦了,肚子里装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快撑吐了。 颜正廷也有点糊涂了,后来还是颜怀明托家仆传话才明白莫家的意思。颜正廷马上非常上道的表示,颜怀明自迎秋宴见过莫小七之后一见倾心,如果可以的话颜家打算带上家中长辈和德高望重之人选一黄道吉日上门提亲,不知可否? 莫家大哥很满意颜家的上道儿,立即点头微笑,说自己今天就是过来看看世伯,带的就是些薄礼,万望笑纳。然后什么都没说就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靖安侯夫妇十分头疼,敢情自己这个媒人是女方为了男方准备的呀。 七日之后是当年少有的黄道吉日,颜正廷带着儿子,又拉上靖安侯夫妇,备了大礼,去了莫家。 当然要去了,莫家这实力,连皇帝都忌惮三分。如果颜怀明能攀上这份姻缘,那颜家就算妥了。 提亲过程很顺利,宾主尽欢。莫家家主和六个儿子各个显身手为大家助兴,颜正廷像个大孩子一样拍手欢笑,颜怀明却瞅着胸口碎石的莫四哥笑的温柔的脸上渗了几滴汗。 颜怀明和莫小七都算是大龄青年,三书六礼进行的很快,只差正日子亲迎便完成成亲之礼了。 日子就在各府百家的庸碌中度过。 叶黎安带着越来越粘人的小肉包过安生日子。小包子体内的毒素清的差不多了。 孙嬷嬷倒是个有恒心的,说要寻死绝不含糊,时时寻机上吊撞头,让叶黎安很是头痛。王爷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知道此事,没去看过她。 院里的三个小妾倒是挺安分,有空就来陪叶黎安坐坐,闲聊几句。 洛木笙不知道在忙什么,连叶黎安都越来越难见到她了。 秋风洗去炙热,树叶一片片泛黄,给天地间增添了一抹趣色。 中秋节这一日,她被早早拉起来,睁开眼就看到孙嬷嬷站在她床边不远处苦着脸。这把她吓一大跳。随后才想起自己以中秋节的月圆之宴为由,让孙嬷嬷教自己礼仪的事儿。 叶黎安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孙嬷嬷无动于衷。她只好说:“孙嬷嬷,你实在想死,那等从皇宫回来后再死也可以啊。不然我什么都不懂,到了皇宫行差踏错,可是要带着孩子一起受罚了。你莫不是想着还拉我们一起死?” 孙嬷嬷眼皮一跳,迅速的看了她一眼,眼中是不可置信和……深深的哀怒交加。终于孙嬷嬷深深吸了口气,应是平复了一下心绪,点了点头。 可叶黎安现在有些后悔,她还没睡醒呢呀喂~ 不是,月圆之宴这名字一听就是晚宴,这么早干什么? 哦,从正午开始啊?那也是啊,着啥急啊?天还没亮呢。 正当她跟婢女们极限拉扯时晋王来了。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不一样在哪儿。 他遣退了人,还是温柔的拥住她,给她顺着头发,让她继续睡觉。果然没人能挡住这样舒适,她又睡了半个时辰。 这把孙嬷嬷气的,差点又要撞墙,幸亏一直看着她的四个武婢,眼疾手快,死死地拉住她不放手。正当她们扯来扯去之时,晋王出来了。 他看着孙嬷嬷说:“孙嬷嬷今天辛苦,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妃,护她周全。”然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离去了。身后的奶娘抱上世子殿下赶紧跟上。 孙嬷嬷带着人进去一看,王妃果然已经醒了,只是神情还是有些发懵。 直愣愣地坐在梳妆台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黎安能想什么?她想的是洛木笙刚刚说的话。 他让叶黎安今天别去参加月圆之宴,可叶黎安还从没参加过这样盛大的宫宴,十分想去。 他就说:“好!我们夫妻共进退!” 他说的话和说的态度和表情,总让她觉得有些不一样。 叶黎安任由他们打扮完,去了前院跟洛木笙汇合,一起向皇宫出发。 洛木笙一路沉默,只是格外深情地看着叶黎安。临下车前,他紧紧的拥住叶黎安说: “黎安!万事有我,别怕!你只管玩得高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叶黎安听的心里咯噔一下,挣扎起来,认真看着他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没有!等晚上回家时再说。” 说着晋王抢先出了马车,再把叶黎安扶了下来。 皇城门口官职低微的人家送了自家主子就要调头回去了,官职高的能将马车一直驱皇宫门口,再乘坐轿子或步行往里去。 今日中秋月圆之宴是举国盛事,不仅皇宫内城热闹繁华,外城也是张灯结彩,甚至于都城市巷间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皇家与百姓同乐,都城各个角落都会有节日活动,每个市坊官员也都卯足了劲让大家过得有趣点快乐点。 叶黎安意识到中秋节是这个世界重大的节日。 她和晋王先去拜见皇帝,皇帝坐在那里显着一脸疲态。 他招招手让晋王走近自己,晋王膝行至他身侧,磕了一个头。 年迈的皇帝摸摸晋王的头,眼神落在他的脸上,无比深情的说:“你跟你母亲真像。” 晋王的视线斜垂在地面上,没有反应。 “笙儿,你今年多大了?” “回陛下,微臣今年二十有六。” “哦~”皇帝坐了回去,眼神慢慢飘远,轻轻道:“都过了二十年?你娘真是个狠心的。你知道……” “皇上!”晋王出声打断皇帝缱绻的追忆,王总管迅速抬头看了一圈屋里的情形。 晋王若无其事的继续说:“太后那边还等着微臣过去请安呢。” 皇上恍然:“对对对,你过去。多跟你皇祖母说说话。” 晋王夫妇出门前看到皇帝歪在软榻上进入了假寐。 晋王夫妇走后,皇帝闭着眼睛跟王总管闲谈:“你说,他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吗?” 王总管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皇上,……” 皇帝不耐烦的挥挥手,说:“你别学那没出息的样子,好好说话。”王总管又站起来,但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你说,悦妃是不是跟他们一伙儿的?”老皇帝想起昨夜悦妃的热情,这是自她入宫以来从没有过的事情。 王总管支支吾吾着不敢说话。 皇帝自顾自地又说:“今日中秋,月圆之宴,也算我们一家团圆了。二十年了,朕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潇儿每天夜里都在朕的眼前哭,今夜开始应是不会再哭了。她该笑了?” 王总管终于落了泪:“皇上,还来得及。” 皇帝摇摇头道:“来不及了。从五年前开始,他就脱离了掌控。现在,朕想脱身都来不及了。” 皇帝说着说着便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遇见了老朋友,遇到了那个女人,他们都是青春年少的样子,一起策马扬鞭,一起放风筝,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他们从不会老去。 晋王夫妇去了后宫,引路的管事不将他们往永安宫引,而是直接引到坤宁宫。叶黎安正奇怪怎么皇后娘娘支棱起来了,进门就看到太后娘娘坐在坤宁宫首位上,满头珠翠春风得意地与众嫔妃和夫人小姐们聊天。 她那享受恭维的样子遮都遮不住。皇后坐在下首,微笑着看着一切,不露喜怒。贤贵妃坐在太后另一侧一派女主人的口吻与众臣妇说话。其他嫔妃该说话的附和两句,不该说话的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除了太子,众王爷也都在,本来他们请完安就该退出去,到臣子们相聚的地方热闹。可是太后娘娘想孙子们了,非要留他们在这儿围着自己尽孝。皇后娘娘只好让他们到偏殿坐着,在这儿还有很多未嫁的臣女,总归不太方便。 太后娘娘却不大乐意:就这普天同庆的节庆日子,哄哄本宫怎么了? 她在心里又给皇后娘娘的迂腐记了一笔。 中午大家吃完饭,又坐着聊了会儿。等大家快要坐不住的时候,太后娘娘终于熬不住了,去了后面小憩。 大家都期盼的望着皇后娘娘,皇后十分解义地点点头,放了他们回去。大家做了个囫囵的礼,各自暴走,四散奔逃。 众嫔妃都回了自己的寝殿,众臣妇臣女自有宫中管事安排妥当,众王爷也跑到了臣子们的聚会处吃酒逗乐。晋王不愿撇下叶黎安就显得他俩特殊起来,安排去处也成了问题。最终他们留在坤宁宫与皇后娘娘说话。 第78章 宴会 皇后娘娘也很累了,只能强打精神陪他们坐了会儿。 晋王握住皇后娘娘的手,认真看着她道:“笙儿感谢娘娘的哺育之恩,娘娘定要长命百岁让笙儿好好尽孝。” 皇后娘娘觉得好笑,敷衍他道:“别人都要千岁,你只要我百岁就好了?小心本宫治你的罪!” 晋王今天第一次有了点笑模样,眼角微微的拉扯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又轻声说道:“就是有天大的事儿,都有我在。娘娘莫怕!” 皇后娘娘的笑容僵了一瞬,眨了一下眼睛,才又笑道:“本宫怕什么?有你们这几个孩子,本宫才不怕。今天这样的事情,以前还少吗?不打紧的!”她又放低声音,凑近道:“太后娘娘就是老了,希望大家都能围着她跟她说说话。没关系的。” 说完,跟晋王会心一笑。晋王握着她的手上紧了紧力道,还是什么都没说,带上叶黎安告辞了。 晋王夫妇走后,本来十分困倦的皇后娘娘却睡不着,心绪不大安静。她只好又起来写字,等写到半卷时,掌灯宫女进来点了灯。 不能再写了,灯光再明亮,她也算是个老人了,得小心着不熬坏了眼睛。 她放下笔,走到窗外阳台上看见外面的灯笼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外面一派盛世之景。 她所在的坤宁宫位于后宫中心位置,在纵轴上与皇帝的庆天殿遥遥相望,站在她寝殿的二楼阳台往外看,皇宫的一切景色一览无余。这是所有其他嫔妃所不能拥有景色。 皇后娘娘站在那里看着这样的美景,掌衣宫女进来提醒她,是时候梳洗打扮出发去宫宴了。其实这时候宫宴已经是开始的时辰了。但她贵为一国之母,哪儿有什么入席时间? 等皇后梳洗打扮结束,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她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门口走,却发现大门紧闭,掌门的宫女不知跑到了何处。 她心下的不安感又升腾起来,直到看到对掌门宫女不满的近身宫女去开门发现开不了的时候她内心的不安感才变成了切切实实的惶恐。 她定了定神,喝止了还在乱哄哄试图开门的宫女,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的猜测但并没有人为此事感到担心。她们只感到愤怒——作为皇后娘娘的宫女,她们在哪儿都畅行无阻,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们只考虑着怎样在事后处罚失职的宫女。 “门外何人?为何锁我宫门?”皇后娘娘大声喝问,尽力保持着稳定从容之态。 等了一会儿,门外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大不小的传来:“皇后娘娘莫急!小的是被派来保护娘娘的。娘娘在宫中稍作休息,等会儿自有人来接您出去。”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后宫不得有外男进入,所有的宫人也都是女性,没有男人。在前殿和后宫之间横亘的那条路就是男人们的禁地,所有雄性禁止踏足。 所有宫女都听得出来,这个男人的声音并不是任何一位王爷。那么只可能是外男。外男趁宫宴进入后宫,还锁了坤宁宫。 他要干什么? 宫女们并不着急,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不多久就会有人发现异常,到时候管他张三李四一并砍了就是。 于是,皇后宫中的大宫令呼喝出声:“放肆!坤宁宫岂容你等胡闹?快快开门!否则休怪铁法无情!” 声音如同沉在深渊,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位宫令继续呼喝几声,尽皆无言。 皇后娘娘又高声问了几句,外头那人却还是不答话。 皇后转身往自己的寝殿走去,身后的宫女们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后娘娘上到二楼阳台,眯眼远眺,终于看到皇宫中最热闹的宫宴处一片通明,却不是灯火,而是大火,远处还有阵阵厮杀声隐隐传来。 她闭上了眼睛,几乎站立不住,身边的宫女马上扶住,不知在说什么安慰的话。 皇后娘娘全听不见了,她只觉得天塌了! …… 晋王夫妇从坤宁宫出来后直奔宴会宫殿而去。此时天色尚早,叶黎安不愿这么早过去,但晋王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问他什么也不说话,只能任由他牵过去。 举办宫宴的宫殿是在庆天殿西面的广安门不愿的鹿苑附近新建的。因着天气凉爽又不至于冷,宫宴处只搭建了屋顶,原先应有宫墙的地方全是垂垂细纱,在月色下朦胧而唯美。宫殿以整个鹿苑为景,以宫内御河为衬,又有层层花朵美树点缀,端的是天上人间独一份的所在。可能是为了将人群聚拢在鹿苑中,远远的修建了一圈两丈高的围墙,只东西两侧留了门。 叶黎安走进一看,从门口处便可对鹿苑所有景致一览无余,对于宫殿内的情形也可隐隐约约地看见。此时准备宫宴的宫女管事个个都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都没时间停下来跟他们见礼问安。 晋王牵着她的手直直往里走,走到宫殿内,大管事终于发现了他们,跑过来磕头问安,说宴会还未准备妥当,让他们稍息片刻。 晋王理都不理他,越过他绕到了给皇帝准备的小室中。那位大管事要跟进来制止,飞星早已将剑抽出半根架在他脖子上。那管事马上缩头回去当作没看到。他估摸着晋王夫妇可能就是想在那儿胡闹一下,如果被人发现了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发落,自己反正是免不了一顿板子,就别又惹了一位贵人不高兴的好。 飞星和青松把守着小室门口两侧,忙碌的管事和宫女不约而同地绕着此处而行,任谁都以为是晋王夫妇在此行少儿不宜之事。 孙嬷嬷见到此情此景,又是深深地叹口气,心里怨叶黎安把她家王爷带偏了。 叶黎安也以为是进来休息睡觉的,正要躺到龙床上休息,晋王便转动了一下床边的烛台,耳听到咔咔声不断,没一会儿墙壁打开了一条缝。 晋王牵着叶黎安走进去,里面又是一间小室。 晋王认真地看着叶黎安说:“叶黎安,你坐在这里安心等我。等尘埃落定之后我来找你,这里安全,你不会有事的。” 叶黎安不知在发生什么,只是以前做鬼游荡的孤独感马上袭上心头,当即拒绝道:“我不!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呆在这儿。” “我会给你留人的。” “不要!我不想呆在这里。” 晋王脸上的认真让叶黎安意识到即将发生大事,反握住他的手道:“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呆着。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晋王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似是在犹豫,没几秒,他便点点头,拿起她的小手亲了一口,说:“好!我们夫妻共同进退!那你要听话,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在我身边,不能走开,也不要多说什么。” 叶黎安点点头。 晋王这才转过身喊了一句:“出来!” 叶黎安眼见着另一处的墙壁又打开了一扇门,从里面走出几人,后面昏暗的甬道里攒动着颗颗人头,不知有多少人。 晋王和刚出来的几个人又回到外面的小室,谈论着起事的细节。 其中有一人汇报道:“王爷,城南、城东的军队尽皆抵达位置!” 另一人汇报:“城西、城北的军队尽皆到位!” “八市七十二坊已全部在我军掌控,并都已下钥落锁。” “皇城禁卫军已退守卫城,由我军将士换了禁卫军服饰在皇宫当值。” “禀王爷,坤宁宫已关门落锁!” “禀王爷,皇上、太后、各宫妃嫔、百官及其家眷开始往这边来了。” 晋王闭着眼睛,任由手下给他披上战甲。 叶黎安站在一边,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她仍然不太明白在发生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问。 终于,手下人都汇报完了。 晋王的银色的战甲和头盔也穿好了。手下给他拿来一把红缨枪,枪头的那抹红和头盔上那抹红色衬在一起,落在叶黎安的眼中,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是在发生什么。 晋王睁开眼睛,温柔地摸了摸手里的那把红缨枪,眼神不是对着叶黎安的那种温柔,也不是对着孩子的那种温柔,那是一种失而复得、是一种心痛到极致的破碎感,是不容他人随意戏弄的敏感柔软。 他回头看了一眼叶黎安,说:“这是我父亲的战甲和红缨枪。” 晋王的眼神冷静到可怕,叶黎安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没有等她回复,又看向手下,朗声说:“都就位!是成是败,今夜见分晓!各位,成,我们一起共享天下;败,咱们共赴黄泉!” “誓死效忠王爷!” 铿锵有力的男声破门而出,叶黎安替他们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他们却毫不在意,直接踏出门的或回到暗室的都没有为这种担心停留片刻。 小室中又只剩下晋王和叶黎安了。 叶黎安口干舌燥,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问。 晋王突然看向她,冷静的眼神中透着些许的疯狂:“黎安!我突然想到个绝妙的主意。你帮我将盔甲脱下,我要等皇帝老儿最放松的时候出手给他个惊喜,就像他对我洛家做下的一样。” 叶黎安只能帮他把盔甲都脱下来。 晋王又牵着她的手出门去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 此时大部分百官及其家眷都已入席,只等皇家人到了。 外面亮了一瞬,又在空中炸开了美丽的花儿,吓得叶黎安一个激灵。晋王仍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喝茶。 烟花放了好一会儿,直到太后娘娘带着一群皇室之人走进宫殿才算结束。 原来是太后娘娘的入场秀! 叶黎安在心里暗暗赞叹太后娘娘会玩。 太后娘娘落座后,众人齐跪拜,山呼千岁! 太后娘娘十分满意,嘴角弧度可见的大起来,对着众人嘘寒问暖,尤其是对朝中要员,一个都没落下。 颜夫人带着小女儿花枝招展地陪侍在侧,为自己的荣宠感到自豪。 没多会儿,皇帝陛下来了。众人又是山呼万岁。 他没看到皇后,问了太后一嘴,惹得太后娘娘迅速皱了一下眉头。 皇帝陛下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晋王,叹了口气。 接着,皇上传膳,并传了歌舞。众人正热闹呢,齐王殿下端着酒杯跑出来,朗声说道:“父皇!母后不知为何没来?” 皇帝陛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陪侍在侧的贤贵妃不忍儿子受冷落,于是接话道:“皇后娘娘许是在梳妆打扮,延误了时辰罢了。” “哦?皇祖母都到了呢,” “儿啊!”贤贵妃出声打断,并给皇帝敬了杯酒:“你今日为何如此急于见你母后啊?” 齐王笑的人畜无害,道:“是儿臣听说母后为了今日的月圆之宴谱了一曲,儿臣急于聆听圣音罢了。” 太子在案几下的手,紧握成拳,太子妃笑吟吟地把他手放到自己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坐在他们后面的颜如玉偷偷瞧着晋王,全没注意这一切。 百官和后宫妃嫔没有一个敢吭声,皇后娘娘和太子他们得罪不起,齐王和贤贵妃他们也惹不起。于是一个个都装成鹌鹑低着头装没听到。 但有几个元老却对齐王心生不满:自古以来,哪儿有皇后在宫宴上奏乐供人欣赏的?那岂不是把一国之母比为伶人?即使是家宴,那也是晚辈给长辈奏乐,哪儿有皇后给齐王奏乐之说? 这些老古板马上放下酒杯,撅起了嘴,显得他们苦大仇深的脸更加的沟壑深深。 齐王没等到太子暴怒,也没看到皇上斥责,于是胆子大起来,转过头对着太子说:“太子哥哥,今日虽是宫宴,却也是咱们南木家的家宴。母后即然不来,要不您给大伙儿弹一曲应一应这圆月美景,毕竟您在我们兄弟姐妹间可是最有才华最堪当大任的呢。” 晋王知道齐王这么嚣张是仗着什么。太子仁和,这些年齐王越发精进,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支持势力上,隐隐有强压太子一头的趋势。现在他这是以为自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九五大位指日可待了! 第79章 好听吗 太子还没说话,太子妃掩嘴轻轻笑了一声,逗趣道:“齐王弟弟真会说笑话。说得好!赏!” 立即就有太子府的下人出来,给齐王掷了一枚金锭。 齐王的脸眼见着红起来,双眼犀利的瞪着太子妃,贤贵妃的眼神也如淬了毒般射向太子妃。太子妃却毫不在意地继续与开怀的太子说话。 大部分官员和家眷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绞进这皇室内部斗争中。有些不太懂事的、年纪小的,偶尔探头探脑悄悄看一眼。但那些元老就有些不一样了,看着这样的闹剧闭上了眼睛,连喝酒都没了兴趣。 他们心里俱是对齐王不满:帝王百官之前这是在做什么?荒唐!堂堂王爷胡闹纠缠,像跟过家家一样。这是儿戏吗? 贤贵妃看齐王在太子这里讨不到便宜,又担心纠缠太子可能会招致皇帝不快。她立即给齐王往晋王处递了个眼神。 皇后娘娘育有两子一女,分别是太子、楚王和太平公主。楚王醉心于木工,不问世事,无事不露面,今日自然也没来。太平公主来倒是来的,但她作为皇上的长女,皇室生下好几个王爷之后才得来的第一个女儿,身上的荣宠不比太子少,任谁都不敢随意招惹她。在皇帝面前,招惹太子可能没事,但是招惹太平公主可马上就让你知道女儿奴的厉害。这倒养的太平公主十分我行我素,任何时候都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慵懒样,与她那个臭味相投的夫君自占一席谈论诗词歌赋和八卦,对场上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屑一顾。 而晋王作为皇后娘娘的养子,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自然就成了贤贵妃和齐王恶心坤宁宫和东宫出邪气的好道具。在这种场合,晋王常常需要凭借智慧左冲右突,使尽三十六计保全自己。 齐王轻车熟路地向着晋王进攻:“晋王!既然皇后娘娘不来,太子殿下又不肯赏脸,要不你来给大家弹奏一曲?你自幼养在坤宁宫,皇后娘娘的才学想必也能沾染一二。唉~本是南木家大显身手的时刻,倒让你这姓洛的讨巧了。” 齐王边向晋王走,边看着眼皮子都没抬的晋王有些生气:“怎么?晋王殿下也要拿乔了?” 太平公主只觉齐王聒噪,不悦的皱了皱眉头。皇上看了一眼晋王没说话,贤贵妃和齐王胆子更大起来。 齐王邪邪一笑:“要不,弟妹,你来?来人啊!给晋王妃奉琴!” 宫女很快就在大厅中央架好了琴。 知道晋王计划的叶黎安本来就紧张,这会儿更是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她不知道怎么反应,只好坐着不动。这时晋王将她轻轻拉起来,带着她走到了琴边引着她坐下。 叶黎安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要她抚琴,她不学无术,哪儿会弹琴?要不给他们念一段英文? 她正在心里挣扎的时候,晋王鼓励地看着她。 叶黎安坐在琴后面,感觉整个大厅安静得过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偏偏晋王在旁边鼓励地看着她,齐王在那边阴阳怪气的斜睨着她。她咽了下口水,无助地看着晋王,整个人慌慌的想要跟他说悄悄话,稍一抬手,宽大的绣袍划在琴弦上轻轻地嗡了一声。慌神间,她用手按住琴弦,眼神飘向大厅内的所有人,手离开琴弦的时候将最边缘的琴弦又划的嗡一声清脆的鸣叫。这几秒间她鼻子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晋王握住她的手,对她宠溺一笑,点了点头。 叶黎安有些懵:点头是什么意思? 晋王看向齐王:“内子才疏,但这首高山流水弹得不错。齐王哥哥,你觉得她弹得还能入耳吗?” 所有人:????? 齐王愣了一下,不明其意。皇帝又看了一眼,低头喝了一杯酒没说话。 齐王看了一眼贤贵妃,贤贵妃终于后知后觉的大笑起来。慢慢的整个大厅都发出浅浅的哧哧声。 齐王顿时觉得自己可以合情合理地尽情开火了。 于是大笑道:“哈哈哈哈,你这高山流水,本王可没听过……实在不会弹就不要勉强。” 叶黎安窘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后背都感觉汗淋淋的。 晋王放开叶黎安,迈了几步,踱到齐王身边,问:“内子这首高山流水,好不好听?” 齐王收起了笑脸,露出凶狠的模样,用他们俩之间才能听见的声音恶心他道:“真是好狗配铃铛,你们俩真相配!” 晋王温柔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架在齐王脖子上,问:“好不好听?” 齐王根本不怕,大庭广众之下他不信晋王有胆子对他做什么,反而他私藏器械上殿才是大罪。齐王兴奋起来,一脸“晋王你要死了”的幸灾乐祸。 于是他说道:“不好听。” 晋王的短剑剑身很薄,从侧边看,那把剑如细线轻飘飘吻过齐王的脖子。 贤贵妃本就紧张的看着厅内的局势,看到晋王抽出剑皱了眉头正要喊人护着齐王,但还没来得及就看到晋王挥动的手。 皇帝终于认真看着下面的一切,太平公主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而且双眼亮起来。 齐王之所以不怕,是因为他离晋王还有两步距离。他自忖以他向来强过晋王的身手,这样的距离伤不了他。结果,向他袭来时,他竟然不能躲避。那把短剑如鬼魅般缠着他,如影随形,直到切割进肌肤,他都无法相信向来打不过自己的晋王竟有了如此好身手。 他想着这一招也就伤及皮肤,等下一招他一定要绝地反击,将晋王打得落花流水,好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竟敢在宫宴上对自己动手,反了他了。此时不叫他摁住他,日后登了帝位,晋王又是个祸害! 他这些想法还没转过几个弯,就陷入了黑暗。最后只有一生凄厉的喊声轻飘飘的传来! 贤贵妃看着晋王攻向齐王,本来她还信心满满,但看着那短剑刺进儿子的皮肤,越没越深,她越来越害怕,想要叫人进来护主的声音还没发出来,就看到齐王的脖子被切出了大剌剌的伤口,血液喷涌而出,溅红了晋王一身的白衣。贤贵妃听见自己啊的惨叫一声,跌坐在位置上,脑中轰的一声,意识不知飞到了何处。 厅内所有人俱对如此变故变得或惊恐或愤怒。齐王虽说胡闹了些,可齐王为难他只是想恶心恶心皇后和太子罢了。何苦动兵刃,做得如此决绝?晋王这个白眼狼,难道眼中没了王法没了皇上不成? 贤贵妃的眼睛定在齐王咧开的脖子上挪不开。 皇帝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齐王,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举起杯喝了一杯酒。 太平公主的眼睛亮起来,终于支起身子坐的正了些。 太子和太子妃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不可置信和惊异。 叶黎安仍旧坐在琴旁,从她的角度看到齐王脖子处一条细细的血丝像风中的丝线一样飘到琴上、琴几上以及她雪白的裙摆上。她没看到自己裙摆上的血滴,只看到面前几案上的三颗小血滴。瞬间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原来人血是这样喷出来的;原来一个人这么容易就死了;原来晋王身上还有短剑;…… 晋王看着吓到愣住的叶黎安,想要安慰一下,但想到今日生死不明也就算了。等到了黄泉路再好好跟她解释。 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过了天长地久。晋王微笑开口:“贤贵妃娘娘!内子这首曲子弹的可好?” 贤贵妃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眼泪蔓延而下:“我的儿啊~” 不知是贤贵妃哭得太过于凄惨,还是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啊的喊声此起彼伏,胆小的百官和女眷只管往外跑。宫女和管事们虽然也都害怕,但刻在骨子里的训诫让他们不得令不敢动,只稍稍互相看一眼,确认同伴还在,便惶恐得低下头去,只盼着不要遭了池鱼之殃。 申屠氏是历经千万年不倒的大家世族。因本朝皇帝打压世家势力,好多世家在朝中销声匿迹。但申屠氏的族长仍在朝中占着一席之地,虽无法左右朝政,却也是本国吉祥物一般的存在。申屠氏本因为当今圣上以庶夺嫡以幼争长十分不满,这些年看到皇上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才又重回朝堂。 申屠氏族长携家眷参加宫宴是少见的怪事。此刻,申屠氏十三岁的幼女惊吓间惊呼出声,在席位上惊慌失措的后退。 申屠氏族长申屠公明坐姿未动,拿起酒杯转过半身就朝幼女掷过去,喊道:“申屠家的子女何时如此没用了?竟怕这种魑魅魍魉!” 杯子里的酒水洒了一路,杯子落在那女孩儿的脚边。那女孩儿立即整衣做好。申屠夫人惊慌又担忧地看了女儿和其他子女一眼,又为低头坐在丈夫身边不动如山。 申屠公明正义凛然的坐在那里,犹如一座巨鼎,自然而然地吸引着一切。 他的沉稳和冷静传达出去,与几名忠于皇室的武将合在一起,大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可惜,上殿不得携武器。而且皇上还没发话,万一这是皇帝授意的行为贸然出头岂不是要触霉头?任是武将,也只能坐在那里干瞪眼,只好好约束着家眷不让乱起来。 这些人和乱起来的低位官员家眷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很多官员自己没动,但家眷拼命往外跑,管都管不住;有些是自己想动,但还没看清形势不敢动,但为了家族后脉任由家里子侄往外跑;有些是自己带着家眷跑;…… 一时间,刚刚还欢乐的宴会突然消失,人们乱哄哄的往外分散,惊得鹿苑中鹿群受了惊只往没人的地方窜。人流从没有门的各处帘子钻出去奔逃,直到遇到一支禁卫军拔剑勒令回去,才止住了人群。 跑在前头的一些人看到禁卫军就仿佛遇见了救星,赶紧让他们进去护驾。那些禁卫军仿若未闻,只是横在那里不让任何人进出。 有些人仗着往外跑的人多,急吼吼地要钻出去,被砍了两刀。至此,谁也不敢再往外跑,都乖乖抬着受伤的家属回到厅内。 宴会上的皇家人和百官看到去而复返的人群才知大事不妙。有些血性暴躁地武将直跳起来质问晋王要干什么。 晋王理都不理,拿着短剑一步一步走向贤贵妃。在皇帝和贤贵妃桌案下方站定,朗声喊道:“来人!披甲!” 飞星和青松一人拿着他的盔甲,一人拿着他的长枪,走上殿来。两人脱下晋王沾了血的外袍,给他穿好了铠甲,递上了长枪。 皇帝的眼神变得迷离而恐惧,嘴唇颤抖着喃喃:“二哥……二哥,你回来了。” 厅内三人忙着换衣时,有个胆大的武将抓住空隙奔向叶黎安。 第一次见到死人的叶黎安仍旧愣愣地坐在那里,脑子宕机,脸色苍白,眼睛也停止了转动,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当那名武将离叶黎安还有一步距离时,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射中了那人的手臂。那人也是个有血性的,脚上不停步仍往前冲。又一支箭破空而来射中了他的大腿。 那武将的两个儿子惊慌上前,用身体护住那武将,又面向武将站在他和叶黎安中间。那武将眼神示意身前的大儿子转身擒拿叶黎安。那大儿子深知今日形势不妥,但父命不可违,只好闭上眼睛以身犯险。他转过身还未来得及抬手,又一支箭破空而来射中他的右臂。 那武将心痛不已,忙用左手扶住儿子,慢慢退到了座位,双眼中透着恨恨地不甘心。 这期间,叶黎安对这些危险毫无所知。晋王也并未回头。 他之所以敢把叶黎安带在身边又敢把她拉到大厅中央,就是有十足的信心能够护好她。 整个过程中,红芷都未曾挪步,倒是把本就要吓得半死的孙嬷嬷吓得瘫坐到了地上。 那武将一行人一退下,孙嬷嬷便带着红芷站到叶黎安左右。 孙嬷嬷只想:到这时候了,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不管怎么样,护住叶黎安这个晋王心尖尖上的的人总是没错的。 第80章 好听好听 红芷蹲在叶黎安身旁,看到叶黎安还在盯着那几滴血。她微微出声:“娘娘!” 叶黎安没有反应。她握住她的手又轻轻叫了一声,发现她的手冰凉。叶黎安终于抬头,看到红芷,感觉又有了主心骨,紧紧抓住红芷的衣袍,颤声道:“红芷……”说着便要哭出来。 红芷镇定地拍着她的手,轻声说:“娘娘别怕!今天是王爷谋事之日。他早已安排好一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红芷也会一直陪在您左右!” 红芷的冷静让叶黎安安心了不少,但心中仍是有些害怕。她可没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她只想要在一个角落混吃等死,结果竟然在皇室内部斗争漩涡中心游荡,真是搞笑死个人了! 不过,她握着红芷的手,终于有了胆子看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只要小心别把眼神落到不远处的尸体上,就不会犯恶心作呕。于是她竖起手掌,挡住那一处的视线,催眠着自己那边什么都没有,然后专注在晋王身上。红芷看见了挪了挪位置,挡在叶黎安和尸体之间。 晋王换好了衣服,红缨枪和银色铠甲在宫灯下熠熠闪耀。很多年纪大些的,看着他的背影都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银甲红枪叱咤风云的洛行之洛二爷。尤其是孙嬷嬷,都有些看呆了。 晋王将长枪送到贤贵妃喉头,贤贵妃吓得连连后退,大喊救驾。可从刚刚开始喊了半天都没有任何人来护驾。 贤贵妃又伤心又害怕,眼泪混着胭脂落到华贵的锦袍上,嗫嚅:“你到底想……想要干什么?” 晋王轻笑一声,眼中聚集着光芒:“我本不想为难你们母子。是你们非要为我祭旗。我现在只想问你,内子弹得,好不好听?” 贤贵妃看了一眼叶黎安,又看了一眼没用的皇帝,脸色苍白地应道:“好听!好听!” “她弹的什么曲子?”晋王不依不饶。 贤贵妃眨眨眼,急忙搜索记忆,慌慌地说:“高山流水。” 晋王看着贤贵妃狼狈的模样,笑容一点一点绽开。这是皇帝第一次看到晋王笑得如此恣意,他觉得这样的晋王跟他母亲更像了。他忍不住就有些恍惚。 晋王看到皇帝的眼神,知道他又要说自己跟母亲相像。笑容一下凝固在脸上,长枪一挑,把帝王面前的案几甩飞了出去。 皇帝的脸色终于变成了正常人在此时应有的慌乱。 太后娘娘看到此处,爱子之心一起,也管不了许多了,大声喝止:“笙儿!岂有此理!今日是月圆之宴,胡闹也有个限度。好了,回去坐下!外头还有好些花灯要看,莫要扫了大家兴致。”声音外强中干,显然是底气不足。 晋王转过头将视线落在太后身上,喊道:“来人啊!” 外面夜色正浓,帘后隐着黑暗,像是锁定了猎物的恶狼让人不舒服。 随着晋王的一声令下,屋外的四面八方传来精神抖擞整齐划一的男声:“在!”仿若要震破云天。 这一声把在场好多人的脱身计划打了个稀碎。 “去把花灯点了,让太后娘娘好好看看。” “是!”又是一群令人心颤的吼声。 不一会儿,几支带火苗的箭镞落到那一地的花灯上。花灯外面的纸皮一点即着,火势蔓延到所有花灯上,火舌一下升到几人高,照得皇宫如白昼一般。 借着火光,屋里的人隔着帘子隐隐约约看到无声无息顺着墙边站着的一排排士兵。最前排跪着弩手,后面几排站着持刀剑的士兵,然后是弓箭手,再后面的隐在黑暗中不知有几何。 谁都不知道这些士兵什么时候进来,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现场的每个人脸色发白,毛孔发紧,汗毛如针刺般立起来,几乎要将衣服戳破。一些克制不住的呜呜的低低哭出来。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俱是想到了留在家中的老人孩子,心中满是对人间的不舍。 晋王盯着太后的神情变化,太后抿紧的嘴唇和因恐惧而不敢表露的愤怒让他觉得满意。 此时他发现太后身边坐着的一个人。于是随意道:“颜夫人!内子这琴弹的好不好听啊?” 颜夫人战战兢兢到脸部肌肉都在发抖,忙道:“好听好听好听,是高山流水,好听好听……” 晋王看着颜夫人这副德行,想起她对叶黎安幼时的残忍,只想给她捅个血窟窿。但又转念一想,若今日事成,颜夫人没了靠山,那一个颜将军就够她喝一壶的了,更别说还有个怀着弑母之仇的颜怀明。就让她遭自己的报应去! 晋王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皇室众人,心里有些发寒:我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兄弟,竟没有一个人为他哭,为他主持公道。南木家的人的冷血是刻在血脉里的。怪不得!怪不得…… 他转回头,眼中喷射出这些年积攒的所有恨意和怒火,直接走到皇帝面前扯住他的衣襟,怒吼道:“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父母,屠我全族?” “皇上!” “父皇!!” “陛下!!!”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从大厅各个角落传来。 申屠公明按捺住自己这些时候,看到晋王去扯皇帝时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刚要破口大骂,就听到了晋王的质问。 包括几个义愤填膺的武将,收住了自己救驾护主的步伐。 这声惊天大雷炸懵了所有人,等着皇帝的回答。 他们原先都以为洛家惨遭前太子余孽毒手,独留一子在人世。皇帝仁慈,不仅让皇后娘娘收养,还立为异姓王,封食邑赐福邸。这是何等的荣宠和仁慈!这个白眼狼竟然恩将仇报,不顾君臣父子礼义廉耻大搞谋反!真是岂有此理!这种毒蛇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如果晋王说的是真的,那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此等大仇,怎能为了一己之恩就不去报? 顿时大厅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连呼吸都轻轻的生怕听不到皇帝的回答。 皇帝眼神复杂地看着晋王,说:“朕没有杀你父母,屠你族人。” 晋王暴起,将他推得跌做到软榻上,表情狰狞而愤怒。谁也没见过一直温和待人的晋王这样的表情,大家看得最多的就是他微笑的模样。猛地看到这样一个晋王,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太平公主支起了脑袋,微微皱眉思索其中的反差。太子殿下也冷静地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洛木笙怒吼:“你还说谎?我亲眼看见你在我家书房趁人之危杀了我父亲。若不是我大哥带着我躲到密室,连我也要惨遭你毒手。”他声音哀切,声音中透露着极大的悲伤:“可怜我大哥才九岁的孩童,为了我能活命,去引开恶人,最后竟被你残杀。你说!”洛木笙又揪住他,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其实,洛木笙的大哥是把他带到了洛府——也就是现在的晋王府湖心岛上的暗堡中。但此刻晋王最重要的两个人被他安置在此处,于是他才囫囵带过。 皇上并不反抗,盯着晋王的眼睛认真嘱咐:“笙儿,记住!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晋王都不知道如何反应,气得不知道要怎么办。以前他想象这么一天的时候,想象过皇帝害怕求饶的样子,想象过他指责自己的样子,想象过愤怒顽抗的样子,但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平静。 现在还来教自己斩草除根,是想让南木家都死绝是吗?还是说,他在后悔当初没有将自己也杀了? 好!好啊!好一个“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晋王气得笑起来,把皇帝轻轻安放到椅子上,喊道:“来人啊!” “在!” “南木氏!一个不留!” “是!” 马上一长队的刀剑手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走进来,一人站到一个皇室人员身后将刀剑架在了他们脖子上。 晋王的军队和势力里三层外三层将都城围得水泄不通,皇室本就是砧板上的肉。所有人都闭上眼睛不敢看。 太平公主和太子紧张起来。他们原先以为晋王再怎么丧心病狂,总会念着皇后的好对自己放一马。他们想到皇后没来,原先以为是被晋王护起来了,现在这么一看可能被晋王杀了也说不定。 那刀剑手队长,朗声喊道:“刀剑手听令!” 气势如虹之声回荡在大厅:“在!” 跪在一边求晋王饶命的王总管,突然扑过去抱住晋王的腿,声泪俱下地喊道:“晋王!不能杀!不能杀!这是背天伦的。不能杀……”他又转过身扑倒在皇上脚边,哭道:“陛下!说出来!再不说出来,……” “混账!”皇上一脚踢倒王总管,帝王威势乍起:“此处岂容你多嘴!” 皇上虎目盯着晋王,坐的板正,语重心长道:“此路凶险,万不可怀妇人之仁。” 晋王凌乱了。 你有病啊?你有大病吗?我都要说杀你全家,端你老巢了。你还鼓励我好好杀? 晋王有些癫狂,以为是皇帝不信他敢杀这么多人。他眼眶红起来,尽力平复着逐渐陷入疯狂的心,尽力保持着冷静。 这是洛木笙第一次完全释放自己的喜怒哀乐,这么多年积压的情绪和仇恨此刻压都压不住,冲破这么多年建立的屏障而出。 晋王逐渐明显的癫狂和皇帝的镇定冷静形成对比,仿佛兵临城下威逼对方的是皇帝,而不是晋王。 王总管爬起来执着地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奴才求您了,说出来。” 众人听出其中有大隐情,但晋王忽然陷入执念,只想让皇帝低头认罪。 晋王锁定皇帝的眼睛,指着皇帝身边的贤贵妃说:“杀!” 贤贵妃身后的刀剑手手起刀落,丝毫没有犹豫,贤贵妃都不及喊一声,珠翠点缀的脑袋就滚到了皇帝的脚下。 脖颈处喷射的血液,鲜红的喷到龙袍上。皇帝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对着晋王微微颔首。 大厅内的抽气声几乎抽干了所有的空气,所有人耳边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贤贵妃身旁的皇室贵妇们,惊恐地侧身避开,低低的惊呼,不敢看过来。 “为何杀我父母?”晋王又问。 “朕说过,未曾杀你父母。”皇帝缓缓说道。 晋王嗤笑一声,转过身眼神扫过皇室众人,谁都不敢与他对视,只盼着他不要选中自己。 晋王眼神扫过叶黎安时,叶黎安也惊恐地低下了头。 晋王的心脏刺痛了一下,猛然有些清醒。 王总管又扑过来,一手揪着龙袍,一手抱着晋王的腿,哭喊:“晋王殿下!求您了,别再杀了。您跟皇上好好谈谈。” 晋王仿佛没有听到,下令:“将殿上皇室男丁拉出来!” 刀剑手上前拉人,各个王爷的心腹家丁拼死护着自家王爷,被一刀砍了。有些功夫的也不抵弩箭刀剑一起上,最终倒下。 太平公主的脸上透着愤怒,关注着太子的命运。 太子温柔地望向太子妃,用眼神安抚着她。与众兄弟被推到大厅中央跪成了一排。 “昔日!你杀我父母,屠我全族,留我一人孤苦,后又赐恩于我。今日,我一并还你。我杀你全族,绝你子嗣,再奉养你终老。这样恩怨都了了。” 晋王说着转过身看向皇帝。这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些泄气了,感到这一切毫无意义。其实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只想要知道原因。 皇帝看着一排的南木氏子孙,心中不忍,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舍,但还是朗声开口:“南木氏得天庇佑,享这尊位千年,腥风血雨明枪暗箭历经无数。今日算你们为南木氏欠下的血债血还了。若侥幸逃脱一命的,也不许心怀怨恨报复笙儿。天道轮回自有因果,各自安命!” 底下一众儿孙,有的哭,有的一脸决然,有的绝望,但均拜服在地行了大礼,呼道:“是,儿臣定当谨遵父皇之命!” 南木氏女眷们捏紧了帕子,落泪不止,感怀不已。 第81章 不可能 太平公主眼眶红着,拍案而起:“洛木笙,你这混蛋!枉你在宫中生活多年,竟是怀着这样的蛇蝎心肠。此刻不知你所谓的仇恨有没有根据,即使是有,冤有头债有主,关南木氏子嗣有何干系?本公主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众人被他吸引过去,皇帝扫了她一眼,眉眼含笑,并未说话。 晋王却一动不动地看着皇帝。 王司宫却吓破了胆子,抱住晋王的腿,急切道:“王爷,听老奴一言,不能杀啊!” 皇帝喝止:“退下!” 王司宫身上是有功夫的,但一直没动手,是知道自己身手不及晋王,怕自己动了手却无法摆平晋王,还激怒了他。 此刻他抬头,看到晋王要说话,猛地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出了一掌。王司宫离晋王太近,晋王对他就算设防却仍不及闪避,只得硬生生接了他一掌,顺着他的力道跃下台阶,落到了大厅中央。王司宫并不给晋王喘息之机,又一次出掌。 晋王有些惊异地看向王司宫,因为王司宫出掌的招式十分奇怪。他的命门暴露在晋王前,袭来的那一掌却只打向晋王的腿。晋王顺着他的招式后退。 一连几下之后,他们已从最近的帘子处退出了大厅,来到了空旷的外面。 晋王有些不耐烦,他虽然对自己的部署很有自信,但也不想纠缠下去。于是再一次掌风袭来时,他躲过那一掌在转身避过时击向了王司宫腰侧。 王司宫一下摔倒在地,爬不起来。晋王对他并无怜悯,王司宫是皇帝最忠实的狗腿子。皇帝手上的血有多少,王司宫手上就有多少。他原先只想看看这王司宫到底想干什么,现在一看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王司宫心里却是另一番纠结。他想着要不要告诉晋王当年的真相。皇上显然是不想告诉他的,若自己违命说了,那便是欺君之罪。若自己不说,那南木氏一众子孙可真就活不了了。 晋王一掌袭向王司宫心口,王司宫此时终于决定说出来。 “你也是南木氏子孙。” 晋王停顿了一秒,然后想起自己的养子身份,更加暴怒,直接击向了他心口。 晋王本不想杀王司宫。王司宫知道皇帝太多秘密,有些事情还需要向他求证。但王司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他愤怒,以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打得王司宫心口血吐了出来。 王司宫看着紧跟而来的第二掌,忙低声说道:“皇上是你生父。” 晋王的手掌果然戛然而止,愣在原地。 晋王反应几秒后扯过王司宫衣襟,恶狠狠地说道:“住口!你为了南木氏活命竟然撒这种弥天大谎?” 王司宫在疼痛中艰难地摇头开口:“不是谎言。皇上确实是你生父。” 大厅中的人不敢跟过去,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晋王本来要杀了王司宫,却又放过了他,站在了那里。 皇上闭上了眼睛,脸上第一次泛了红,胸口起伏着,显然是情绪有些激动。 晋王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皇上当年杀了他父母、杀了他大哥和刚生下的弟弟,杀了全府的人,却唯独放过了自己?他以为是大哥把他藏得好,他以为是自己足够机智,可六岁的孩子躲过了那么大的灾祸却毫发无伤,实在是奇怪。 他明白了:为什么皇上要将自己养在皇宫收为养子,还立为异姓王,赐福邸。 又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盯着眼神复杂的皇帝。 他暴躁地让侍奉在侧的太医救治王司宫。自己走进厅内,让人押着皇帝来到后面的密室中。 皇帝这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个密室。 外面的人紧张不安的等着他们回来。带着女眷的尤其担心这些士兵没了晋王管束会乱来。有些人一拨拨的交换着眼神,想着应对之策。 但这些士兵犹如雕塑,令行禁止,并不因晋王的离去而乱起来。 但这也让那些企图自救的人犯了难。不管他们想出什么办法,这些士兵理都不理。但只要越过了界,却又毫不留情的一刀砍下或外面的弩箭咻地一声插过来。 密室中只留下晋王与皇帝相对而坐。 晋王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要谋反?” 皇帝默了默,点了点头。 晋王的心沉到了海底,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王司宫说的是真的?”晋王闭上了眼睛,试图停住在大脑中急速旋转的各种画面。 皇帝并未听到王司宫说的话,但他知道王司宫会说什么。于是又点了点头。 昏暗的灯光下,几乎能分辨出皇帝脸上露出的些许羞愧。 晋王看到他点头,几欲晕倒。自己恨了一辈子的人,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怎么可能?老天这是跟他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不可能!”晋王吼道,“绝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皇帝不敢看他眼睛,没说话。 晋王继续说道,似乎是恢复了点冷静:“我父母向来恩爱有加,即使我当时年幼,也记得他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样子。怎么可能……” 皇帝忍不住笑了一下,晋王暴躁道:“你笑什么?” 皇上回味着记忆,笑容温和,说道:“朕实在想不出你母亲对丈夫举案齐眉的样子。” 晋王沉默了。他这话说得太暧昧,让他不知道作何反应。 皇帝站起身,抬眼看着墙壁上昏暗的烛火,眼神飘得很远很远。他想起那个活泼灵动的美丽佳人,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想起那些像金子般珍贵的岁月。 “阿铮!你在做什么呀?”皇帝听到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欢快响起。 他转过头看见年少的何潇儿和洛行之跑过来,两个孩子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奔跑玩闹了很久。何潇儿将自己手上的那束鲜花,给年少的南木铮看,开心道:“阿铮!你别再看书了,玩一会儿。刚刚行之我俩已经放过一圈风筝又采了花,还追了会儿蝴蝶。怎么你还在看书?不怕变成个书呆子吗?”女孩儿忽闪着大眼睛叽叽喳喳地逗趣。 洛行之站得板板正正,微笑看着何潇儿,随着她的话语点头表示同意。 年少的南木铮一派少年老成的样子,放下书走下来,学着大人微微颔首,说道:“潇儿,君子当自强不息,不可荒废度日。你虽为女子,也要……”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去吃饭。你总要吃饭?我姑母宫里做了好多好吃的,咱们去吃饭。” 罗行之和何潇儿已经迈开了腿,南木铮却没动。他有些犹豫,母亲曾告诉他:不能吃外面的东西,不能信任皇宫中的任何人。 南木铮的母亲文嫔对他管教向来严苛。母子俩在深宫中无以为靠,娘家靠不上,皇恩又太少,南木铮也算不得皇宫中最出彩的孩子,尤其在同龄人中,灵动的何潇儿显得他呆板,优秀的洛行之显得他愚笨。他常常感到泯然众人的平凡和随之而来的艰难。 但文嫔肯定他的认真刻苦和胸怀大志,因此南木铮更要刻苦努力,想要给母亲一个快乐点的人生。他想要的其实也不多,他盼着等成人之后辟府独居时,皇上能够开恩让他带上母亲一起走。 小小的南木铮将文嫔这些年的不易和泪水全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如果说他有梦想,那就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他母亲能够快乐。 他向来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位置跟他无关。太子哥哥人间翘楚,已辅政多年,军国大事早就应对自如。就算南木家族向来能者居那九五之位,但他上面还有六个哥哥,下面还有受宠的两个弟弟。怎么算那位置都跟他无关。 他就想着自己能获一处封地,新皇登基之后求个恩典,迁居封地,经营好封地,让百姓安居乐业,让母亲过得自在畅快。 何潇儿停下来,跺脚急道:“你这个呆子在想些什么?快走!”跑过去抓住南木铮的袍袖,扯着他往前走。 南木铮脸色涨红。他们已经十一二岁,“男女授受不亲,七岁不同席”的道理,学了多少年了。这潇儿怎的还这般胡闹? 但他心里那些沉重的心思顺着袍袖咻得一声飞走了,他变成了快乐的少年,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弧度,眼睛里的闪烁着光芒。 洛行之在旁边落落大方的招呼他一起走。行之向来就是这样,阳光、英俊、聪慧、勇敢、正义,还好运,好像全天下的运气全跑到他那边去了。 南木铮看着洛行之有些碍眼,但因着袍袖被牵起,他又觉得其实他比洛行之多了一个什么,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和洛行之差不了什么,可能……可能比洛行之还好些? 他不敢确定,但那天在皇后宫中与温柔的皇后娘娘和跳脱的何潇儿吃过饭之后,其实他觉得他们也不错的。 自那天起,他的心愿多了一条,希望远走封地时潇儿能跟他一起去。 他倒是常常把这条心愿在心里写下又划掉,因为他觉得潇儿不一定愿意。但今天他看着被牵起的袍袖几乎可以肯定:潇儿应是愿意随着自己和母亲一起过自在的日子。他在心里保证给潇儿天下难得的自由,让她这样快活一辈子。 等到他辟府独居的时候,洛行之已是都城有名的少年将军,与祖父、父亲和哥哥一起供职朝中。祖父虽不常上朝,洛行之也是隐在父亲和哥哥的席位后的。但洛家的荣耀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鼎盛。 整日里与洛行之和何潇儿厮混的南木铮,常常去洛府和何府,看到了洛家人治家的严谨和上进,妇孺老幼甚至院内的花卉皆透着一种温和而向上的力量。 何府作为皇后母家虽也是小心谨慎,但总归有几个不入流的庶子胡闹说大话。当时正是太子和三王爷争储之战如火如荼之时,几个纨绔子弟说得大话被拿来大肆宣扬拿捏着大做了通文章,最终闹到了陛下面前,不仅惹得皇上厌了何家、疏远了皇后和太子,连始作俑者三王爷也被嫌弃了。 至此,太子被疏远; 二王爷自幼有隐疾本就不在储位之争中; 三王爷被厌弃; 颇受赏识的四王爷前几年摔下马殒命,宫中流传说是三王爷做下的,所以皇帝才会借着何家这种小事广而告之彻底放弃三王爷,三王爷许是无缘帝位了; 五王爷辟府独居后,整日醉心莺莺燕燕诗词歌赋酒色茶道,倒与那明王叔投趣得很,心思根本不在这些纷争中; 六王爷的母族是个不入流的商户,钱财倒是多得很,但到底差了身份。母亲不受宠,六王爷自己不出彩就罢了,竟也不够刻苦努力,整日里逗鸟遛狗惹事生非。皇帝见到他就皱眉头,母亲一看见这个样子就叹气。说他全无思想,他又要坐在湖边巨石上看着落日发呆露出一副愁苦的模样。真是让人奇怪的孩子! 八王爷和九王爷都还年幼,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等他们长起来,天下早就易主了。不过这九王爷可是跟南木铮同一个母族。 当初,文家一看文嫔不受圣宠,将刚长起来的族女送进了宫中。这个倒是受宠的,没几年就封了嫔,生了子封了妃,赐了封号:丽。 丽妃尚还年轻就早早进宫陪伴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实在是可怜。但是文嫔却恨她,皇上的恩宠、母族的关照,这一切本该是她的。她看着一宫主位的丽妃用着精细的茶叶,穿着华丽的锦袍,住着大宫主殿,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那种又酸又苦的滋味。而作为父亲的文家族长进宫探亲时每次看得都是丽妃,跟她商议着文家的前途,仿佛文嫔这个女儿根本不存在一般。 她被所有人遗忘在了宫中的一个角落。她只有她的儿子。 南木铮出去辟府独居后,常常跑过去跟自己的六哥玩耍。久而久之,他便知道六王爷心中对自己表妹的喜爱。怪不得他到现在都不肯成婚立正妃。 第82章 储位之争 六王爷母族是个商户,表妹无法做正妃,充其量只能做个侍妾。这让他苦恼不已。而几个表哥空有一身才华却无法参加科举入朝为官,真是可惜! 南木铮常常要安慰几番,然后会说父皇和太子哥哥会为他解决。 六王爷不敢问父皇,便跑去问太子哥哥,却被狠狠嘲笑了一顿。 商户参加科举?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商户有钱,士子有权,钱权相合,不是给皇室添麻烦吗? 六王爷愣在原地,他从没想到过这一层。比起商户参加科举的权利,皇室总要先保全自己。这一点他倒是明白。 那这辈子都无望了吗?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府里,看到耐心等着他的南木铮。 “六哥!太子哥哥怎么说?”南木铮殷切的等待答案。 六王爷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歪在榻上。 “哦……”南木铮感同身受,重重的坐在椅子上:“那……那怎么办?” 两个人无言地坐了一会儿。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的,这一年的夏天快要来了。 南木铮貌似无意地说道:“唉~如果是三哥……” 六王爷空洞的眼睛一眨,身子没动,眼神却开始聚焦。 南木铮忽然兴奋又紧张地低声道:“六哥!如果你成了那位,还怕这些事不成么?” 六王爷被这句话吓得身子一抽,赶忙跳起来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狠狠地嘘了一声。 但他还是很紧张,心像战鼓般响在耳畔。他想象了一下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万人朝拜的情景,眼神有些痴迷起来。 南木铮又叹气道:“唉~就只一点不好,……”六王爷看过来,南木铮继续说:“到时候就不自由了。每天摸黑早起上朝,处理天南海北的公务到半夜,还得面对各种明枪暗箭,后宫还有各种糟心事儿。别说玩儿了,到时候恐怕多睡一会儿都是奢侈。你看父皇!不说父皇了,太子哥哥都是多年未曾好好睡一觉了。” 六王爷刚想问你怎么知道父皇和太子哥哥有没有好好睡觉,但想象到那幅画面感觉自己真是惨兮兮的,从此鸟啊蛐蛐儿啊狗儿啊马儿啊,都见不到了,估计就算娶了表妹也得隔个好几天才能见到。毕竟宫里最受宠的丽妃娘娘都是天才能见皇上一面。 这么一想,六王爷瞬间对那位置失去了兴趣。 还不如我自己这王府自在呢,不知道他们抢着当那冤大头干什么。 六王爷叹起气来,又歪了下去。 南木铮着急道:“父皇不可能同意,太子哥哥不同意,三哥已是没了指望,六哥你自己又不愿去做。”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唉~” 南木铮说完歪倒在六王爷身边,两个少年如无忧无虑般相挨着躺在软榻上。 “啊!!!!”半死不活的六王爷突然跳起来,喊了一声,吓得南木铮滚到了地下,狼狈得站起来。 六王爷兴奋到口沫横飞,挤眉弄眼道:“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南木铮似是对他的一惊一乍有些不高兴,拍拍身上的灰尘,不满道:“什么主意?” 六王爷全不管他的小情绪,把他捞过来,圈住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吓得南木铮把他推的远远的。 南木铮跳开几米远,指着六王爷,涨红了脸,无法说话,最终跺了脚才开了嘴巴上的锁道:“这种话怎好随便说的?” 六王爷跳下来,穿着袜子跑到南木铮身边,低声道:“七弟,你别怕!你好好想想,再好好跟文嫔娘娘商量一下。我知道这不容易,但算哥哥求你。只要你当了皇帝,我的事就妥了。钱财方面我外公和舅舅为着家族前途定会帮你。如今太子哥哥独占鳌头,但父皇对他和皇后娘娘甚是不满,正是出手的好时机。”他抓住南木铮的手,急切又诚恳道:“七弟!我的好裕王殿下!!怀山!!!你从小沉稳又肯努力,若说那宝座需要个那么勤勉的人,那你肯定是不二人选。你一定要想想。” 南木铮似是被吓到了,拼命摆着没被抓住的那只手,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六王爷软磨硬泡让南木铮点头同意跟母亲商议一下,但他说好了,这事儿凶险,若母亲害怕,很可能作罢。 六王爷当即表示理解,并说要去信让外公和舅父来京商议,半个月后先给他十万两银子表示诚意。 南木铮听到随意答应的十万两才真的是惊讶住了:都说商人有钱,却没想到竟是这样有钱。这倒是个问题,等坐上那宝座可要记得把这件事着紧处理。 后来,南木铮登基那年,六王爷将府内的侍妾抬为了正妃,正是自己深爱的表妹。登基第三年,几位表哥位列朝班个个争气。登基第四年,前太子余孽心怀怨恨,对当初资助南木铮的人家大肆屠戮,将江南米商张家一夜之间屠戮殆尽,钱财不翼而飞,偌大的府邸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抓住了几个作案人杀了,他们倒是只会喊冤。可转头就有同党将在都城的几个张家做官的或伤或杀。自此张家伤筋动骨,只在朝堂占着一席,成为了普通的官宦人家。六王爷本来还有些疑惑,但张家的米行丝绸盐铁生意还要做下去,张家没了能力,皇帝便收归了国家运营,交给了六王爷管辖。六王爷忙起来,便忘了要问皇帝什么。但六王爷和六王妃青梅竹马的感情却消散殆尽。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六王妃心灰意冷远走江南老家出了家。而且,南木铮发布帝王令,收盐铁丝绸米面生意归国家运营,原先经营的商户也要将半壁江山割出来让给国家,更是将大商户的赋税增加了三成,却又将小商户的赋税减了两成。一时间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怒骂有人夸耀,但总归笑的比哭的多。这么一闹,忙得焦头烂额的六王爷将原先争取的商户参加科举的权利这事儿也耽搁到了猴年马月不再提及。 这都是后话了。 说回当日南木铮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六王爷府邸,第二日去了宫中与母亲相商。文嫔自此跟六王爷生母更加亲厚,也跟多年不和的丽妃也开始走动起来。 此时也到了南木铮该议亲的时候,南木铮信心满满地跑去要告诉何潇儿文嫔要禀告皇上给他俩赐婚时,看到了相依偎在一起的那对璧人。 南木铮有些懊恼,实在是为了旁的事费了太多心神,竟然身边一起长大的玩伴互相生出这样的心思都不知道。真是该死!以这样的察知能力,日后若是当了皇帝怎么得了? 不过,洛行之常常奔走于前方军营,就算现在没有战事,但也要每年去个两三次,一次去个把月,来来回回便是大半年。潇儿都不常见到他,何时对他生出的心思?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往下想。再往下想,他这些年年少的心思就全是笑话了。 他站在那里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刚刚下过雨的空气实在是清新又干净,像潇儿一样。冲破云层的太阳,像眼前那少年将军一样耀眼。真是好一对金童玉女! 他第一次红了眼眶,转过头去。这么多年,这么多磨难,他从不曾落泪,今日却为了这些事儿红了眼眶,真是志短!他在心里对自己生气。 他抬腿刚要走,就被洛行之发现了,喊住他,两个人不好意思地跟他说着并非故意瞒着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何潇儿大大方方地握住洛行之的手,一脸甜蜜。她还开心地告诉南木铮,洛家已经去何家提亲了。 洛行之呲着大白牙笑得爽朗又大方,眼神温柔而正气。 他怎么什么时候都这样板板正正,又高大又爽利又阳光,整天没有烦恼一样? 南木铮呆呆的想着便问出来:“行之!你就没有烦恼吗?” 洛行之稍微愣了一下,又笑道:“怎么没有?我大哥能力太强了,我怎么努力都赶不上。我父母虽然常常安慰我,但我知道我跟他还是差着不少的。我就盼着我能当我大哥那样的人就……” “我决定加入储位之争了。”南木铮见到痴迷地看着洛行之的何潇儿忍不住开口。 他从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对谁都是一副谦谦有礼温柔微笑的模样。 但何潇儿!这个何潇儿真可恨!总有一种让他忍不住的本事。 洛行之立即变得严肃,何潇儿愣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左顾右盼的看往来有何人。但他们俩密会本就选在僻静处,根本不必担心有谁会听到。 洛行之在脑中分析了一下,又看到朋友的坚决,于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说道:“我们俩都会帮你的。我也会跟家里的长辈说一说,洛家没参与过党争,若是祖父同意的话,你应该能轻松一些。” 南木铮十分讨厌洛行之这种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冷静,觉得肩膀上的手实在是重,转过身迈了一步,扯开了那个手掌,摇头说道:“我不是要求你们帮我。我今天是来绝交的。我选的这条路太过凶险,更不知道胜败,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冒险。” “阿铮!不要跟我们见外。虽然太子是我表哥,我家里不一定支持你。但我是支持你的。我相信不管你们谁胜出,最后都会放过彼此一马。你答应我,如果你胜了,一定要对我表哥和姑母好。等你明示那天,我也会这样去求表哥的。” 看!潇儿就是这般善良。 南木铮立即表示他不能让她为了自己为难,让她不要跟家里说。 洛行之和何潇儿为发小的良苦用心感动,当即表示自己一定会鼎力支持,并且会尽力说服家人帮他。 南木铮默默松了一口气,他今日的任务完成了。 回府的路上,他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心里漏着风,雨后清爽之气从那窟窿里窜来窜去,闹得他心烦意乱。 他跑去跟五哥和明王胡闹了一通,虽已启蒙过,但这才了解女人的好。他第一次醉醺醺地又唱又跳,让五王爷和明王叔惊喜又有了个同伴。 这事儿被传到了皇帝跟前,皇帝这才想起这个儿子还没婚配。老七夹在一众皇子公主之间,文嫔也不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从小便是个透明的一般。皇上使劲回忆,也想不起他小时候的样子,想说几句父子间的趣事温情一下沉默了半天都没想到一件值得说的。要么就是混在一众兄弟姐妹之间模糊的偶尔闪过的一张脸,要么就是听皇后随意说起的几句。实在是无甚可说。 皇上的沉默却把南木铮吓了个半死,自己从小到大一向收敛,不敢行差踏错,长大了竟这样胡闹一通。尤其是现在心中有了大志,若是遭父皇厌弃了,岂不得不偿失? 南木铮实在是后悔,紧张地脸颊两侧滴了两滴汗水。 皇宫中孩子太多了,有些孩子前几天看还在咿呀学语,这两天就窜了两丈高,成了大人的样子。老皇帝有些唏嘘。他和皇后也算是年少情深青梅竹马,有一儿一女,皇后端庄贤淑,确实当得一国之母。可是,如今太子和何家同心同德,却与自己这个亲生父亲疏远离心。真是荒唐! 本来老三是极合适的皇帝人选,善谋善断,文武兼济,对下恩威并用赏罚分明,且不留恋于温柔乡,又刻苦勤勉,确实很合适。近几年有隐隐压太子一截的势头。 可惜老三千好万好就是心太狠了。老四确实是人中翘楚,日后辅政的不二人选,但并不适合坐这个唯一的位置。朕不过是因他聪慧,加上他母亲兰妃也是个会说话的,喜欢待在他们那里罢了。给他些事做,也是想着让他早点儿上手省的到时候在朝堂上不至于太过生涩。 可老三……唉!老三的心太狠了,没有容人之量。与老四一同长大,都能狠下心来杀了。若让他成了一国君主,不止皇室其他支脉会被砍杀殆尽,连全国上下都会是腥风血雨。 老三是不行的。可这太子……真是不如他母后安分守己。若一直这样跟何家亲昵有加,等朕百年之后,这江山易名改姓也未可知。 唉~到底是朕疏于教养了。这么多孩子,竟没有一个中用的。 第83章 南木铮野心起源 皇帝疲倦地叹口气。 跪在地上静候半天的南木铮吓得立即趴伏在地,真是后悔自己的荒唐行为。如今若是遭父皇厌弃,那图谋的大事真是不用想了。 南木铮咬咬牙高声道:“是儿臣糊涂,不该胡闹惹父皇担忧。父皇为国筹谋,还要为儿臣忧心。儿臣罪该万死,请父皇务必保重龙体。” 皇帝这才想起这儿还有个老七跪着呢。自己真是老了,越来越难专注。 皇帝问南木铮属意谁家姑娘。南木铮十分想说是何家的嫡三女。 但他不能。 他不能因为一己之欲就失去了两个最交心的发小朋友,不能因为一时之念就失去了洛家和何家支持的可能性,也不能让皇上将自己和厌弃的何家人联系在一起。再说了,何家和皇后太子是连在一起的,娶他家的姑娘,其实对自己的大事有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他说尹氏家风清正,贤名远播,尹家女应是不错的。 皇上眼睛一亮,点点头,赞同不已。 尹氏现在的老祖宗是皇上的恩师,掌门人是皇上的学伴。他本就十分满意尹氏的清白淡泊。而且这说明这孩子心思本分,根本对党争储位之事没什么心思,真是看错了他。以为凭着文氏那样争名逐利的血脉,怎也要争一争的。结果却是这样安分的孩子。真是不错! 老皇帝这才想起,文家似乎是有两个姑娘在宫里的。一个是文嫔,一个是丽妃,文家这样利欲熏心的人家,一向只知道丽妃而不知文嫔。 皇上心里隐隐有了个主意。 如今太子一家独大,若是不给他找个玩伴,过不多久他就在储位就会待腻了。朕这个父皇他就要看不顺眼了。到时候,就不是兄弟手足相残,而是父子血脉相杀了。 他又问:“你舅舅最近得了匹宝马,那宝马通体雪白,在阳光下泛着华彩,可日行千里汗如鲜血而不疲倦,对主人又极其忠心。因宝驹认人且需精细照料,他又买了四名异域女婢专门照料这马。据说那四位姑娘个个容貌艳丽,多才多艺,你就没去看看?” 南木铮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说起我舅舅了?他跟文家向来没有交往,不过就是过年或宴席上遇到了互相打招呼的关系。他心中图谋大事都没想过跟文家商量一下。那样首鼠两端的人家怎么值得信任? 难道说父皇将自己和五哥那样的人划在一起了?觉得连别人家的婢女都惦记?还是说自己只配得上这些婢女?我刚刚说尹氏女,是不是以为我配不上了? 不!不应是这么简单的。父皇到底是何意思? 南木铮实在想不明白,就实话实说:“儿臣向来与舅舅来往不密。这宝马和婢女之事是今日才得知,从未见过。” 皇帝面上不显,但满意的点点头。这文家确实花了大心思搞来了一匹马,可那不是他舅舅的,是准备献给皇上的。若跟文家有来往,老七早该替文家表忠心邀功请赏了。 “这老七啊~”皇帝在心里琢磨,“这老七就不是个堪当大任的。没个靠得住的母家,自己也不是个有才干的,又不会笼络人心,也就有个洛家二子和何家姑娘跟他一起玩耍,能成什么气候?还得是老三啊!可惜了!且就这样。还得费着心拉扯他一把才行。唉~有出息的孩子怎么都生在了别家?看那洛家孩子个个人中豪杰,何家姑娘也是万里挑一。若这些孩子姓南木氏就好了。唉~” “老七啊!”皇上出声道。 “是,父皇!” “以后常来宫里看看朕,为父老了。日前亏待了你们母子,日后定要多加弥补。” 南木铮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险些落泪,哽咽道:“父皇言重了!孩儿和母亲在父皇庇佑下锦衣玉食,不曾受委屈。孩儿多谢父皇的慈爱之心。” 果然是个心软的。皇上看着激动到要落泪的南木铮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 “以后,也多跟你舅舅亲近亲近。都是血脉相连,不可疏远了。” “是,孩儿谨记父皇教诲!” 南木铮从皇宫出来后,没骑马,而是乘了马车。他在车里闭上眼睛,整理澎湃的心潮。在皇上那句话还温热的时候,他感动的几乎放弃了自己争储的计划。 他原先就没有这些野心,只想到自己的封地,跟母亲得一自由天地罢了。不过,刚成年封王的时候,他向父皇、皇后、太子,逐一求那恩典,个个都是不假思索的回绝。 太子更是拍了拍他的头,如跟一个孩子说话般随意道:“你还想带母亲离都?真是异想天开。” 南木铮讨好地笑道:“那等父皇让太子哥哥掌大权的时候,臣弟向哥哥讨个恩典呢?” 他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大胆,但又包裹着层层的小心。虽知道他什么意思,要挑毛病,又挑不出什么。这句话却一下扎在已年近三十的太子心里,他在太子位上坐了可太久了。 怎么?听老七这意思,自己这皇帝除非是父皇恩许,否则就当不成了? 他一下就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笑道:“老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中妃嫔哪儿有离宫的道理?再说了,宫中锦衣玉食,婢仆伺候,不比你那穷乡僻壤的封地好过多了?怎么?难道宫中亏待了你们母子?是父皇的不是,还是母后的不是啊?” “不不不……”南木铮急道:“臣弟并无此意……” “行了!母后听说这件事,都斥责文嫔荒唐。自古以来,哪儿有离宫的妃嫔?” 南木铮知道这件事艰难,但没想到这两句话间差点儿就落了罪。于是不敢再说,只说着好话奉承着太子过了这一茬。 太子最后满意得坐在那里饮酒,半倚着身子,脸上混着傲色和惬意。 南木铮回头看向母亲,正巧看到她跪在地上恭送皇后。皇后转身间,宽大的裙摆抚在离得过于相近的文嫔脸上,像极了扇文嫔母子的一巴掌。 看着连头都不敢抬的文嫔,南木铮心痛极了。 今天可是他的封王辟府大宴。本应和皇上皇后一同坐在主位的文嫔却要站在一旁伺候皇后。而且,所有皇子公主成人大宴上,皇后都要坐到最后才走。今日却是还没过半就回宫了。 难道真的是我们母子如此不堪? 南木铮垂下眼皮,遮住心中的怒火。 宴会结束后,看到文嫔仍旧难受溢泪的右眼,南木铮脑子有些混沌。自己该怎么办才能护得住母亲,保她安康喜乐? 文嫔擦着右眼落下的泪,笑道:“没事儿,正好打进眼睛里了,难受一会儿就过去了。” 南木铮看着母亲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没说话。 文嫔又说:“铮儿!我们其实就是普通人家的侍妾庶子,不该有的念想不要有。” 南木铮惊道:“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文嫔眨着不舒服的眼睛,躲闪道:“为娘就是这么一说。你别多想。” 往昔,私下里,文嫔也会自称“为娘”之类的普通人家的自称。但今天听着尤其刺耳。 他楠木铮也是龙子龙孙,什么不该有的念想,自己凭什么就不能有?为什么一样都是皇子妃嫔却要差这么多? 南木铮实在是生气,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文嫔的心腹嬷嬷走进来,心疼楠木铮道:“娘娘何必如此强逼裕王?若您执意要他走那条路,势必凶险万分,还不如让他自在一辈子呢。” 文嫔的右眼仍落着泪,斜了那嬷嬷一眼,冷然道:“若像蝼蚁蜉蝣般,苟且偷生,那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早死了的好。今日我故意趁着他大日子侍奉皇后,我不信他看到了没想法。这些年我们母子过得太苦了。如今他终于长大了,一切都有了指望,我定要争口气给宫里的所有人、给文家所有人,给天下人都看看——我们母子也是有气节的,并不是任人踩踏的贱人。” 文嫔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喊出声来,惹得那嬷嬷快速跑去关上了内室的门。 嬷嬷劝着站起来的文嫔坐下,又叹气道:“可娘娘不怕做的太明显了?皇后娘娘一向眼睛里不容沙子,今日是念着咱们裕王殿下的颜面才没说什么,直接走了。否则其他皇子公主的成人宴,她都要坐到最后,今日肯定是对您有了成见。” 文嫔听说了却道:“哦,对啊,她今日早走这事儿,等哪天我也得跟铮儿说一说。” 那嬷嬷苦口婆心道:“娘娘,裕王殿下自小谨小慎微,要不就……”又小声道:“要不就别争那位置了。人人都说那龙座好,奴婢却瞧着可未必。皇上哪儿有明王自在快活?” 文嫔点了点她,笑道:“就你能懂什么?真是志短!明王浑浑噩噩一生,怎好和陛下相比?小心我去告诉皇上。” 那嬷嬷并不怕,捂嘴笑起来,又看到文嫔的眼睛,心疼道:“娘娘这是何苦?白白戳自己眼睛一下。这要是真伤着了可怎么办?……” 主仆俩在内室絮絮叨叨的聊着,全不知楠木铮心里的难过和愤懑。 楠木铮回到自己新建的府邸,认真思索出路,越想越觉得前路暗淡,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了。最终,他抬头向天,决定向上,拼他个你死我活轰轰烈烈。成了,为皇,天下臣服在脚下;败了,也算死得痛快,不枉人世之行。 一连半月,他谁都不见,哪儿也不去,在书房构思蓝图。 当时的王司宫,也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刚开始贴身伺候主子。以前主子在宫中时,只能在日间学习或外出时才能跟着。宫里自有嬷嬷伺候。 裕王和他是一起长大的,知道他的勤勉,但绝不是这个样子。王司宫至今都记得,当时他以为裕王不知为何得了失心之症。但他不敢声张,也不敢求医,只能默默地在书房门口站着担心。 之后,裕王殿下的行事变得更加奇怪。不仅开始跟各位皇子公主走动起来,连跟五王爷这样平时看不上的,他也会常常跑去一起听曲吃饭。 不管怎样,裕王变得爱出门了。平日里开始结交些世家或当朝官员的公子们,他并不在意官职或家世。如果非要说出个模式来,就是这些公子家里要么有权要么有势要么就是有钱的。 然而,细究起来,这也不算奇怪?裕王殿下是个王爷,结交的好友不就该是这样的人吗?难道要交些平头百姓? 年轻的小王为主子感到高兴。裕王殿下终于不是只有两个玩伴的孩子了,立了府之后变得这样活跃大方起来。这是好事。 王司宫为自己也感到高兴。他运气不错,自己的主子是位王爷,而且是个安分守己的王爷。让那些龙子龙孙争去!日后不管谁做了帝王,咱们这样安分守己、不参与党争的王府,不可能有啥灾祸的。王爷这样就很好,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平时结交好友,闲暇时游历山川,自在逍遥,岂不美哉! 自己这差事当的轻松。等王爷成了婚,王妃带来的婢子或从府里的婢女中给自己指一个,或者自己在别的什么地方相中个姑娘,成个家,生几个孩子,孩子再入学,日后参加科举,当个小官,自己陪着王爷一起变老,生死相随。这样的一生还是很不错的。 如今看来,王爷没什么失心之症,幸亏没呈报给宫里,也没自作主张请医师。 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好! 可有一天,王爷去洛府见过二爷和何三小姐之后,去了五王爷府中吃酒。裕王的放纵着实吓了王司宫一跳。主子从不是这样爱胡闹的人。 正疑惑间,执意回裕王府的南木铮躺在床上醉眼朦胧地看着床顶,嘴中喃喃而语。 小王上前,恭敬地问自己的主子有何吩咐。 南木铮转过头来,对他说:“王大管事,你想不想做大司宫?” 王管事吓得跪下磕头,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站起来!” 王管事站起来,看到年轻的南木铮赤红着双眼,盯住他,说道:“有何不敢?敢了又怎样?大不了一死罢了。” 王管事这才回味过来,原来殿下不是疑心自己易主求荣,而是……而是他自己…… 第84章 进击的裕王 王管事嘴巴张得能塞颗鸡蛋,脸色煞白。等他最终可以调动起肌肉,他先咽了蓄在口腔里的唾液,然后转动眼睛找刚刚还在眼前的裕王,发现他跑到了窗前,看着眼前的烟雨。 他看着负手站在窗前的裕王,不敢走过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敢揣测他的想法,只好静静等着。 等待的期间,王管事先是可惜了自己安排好的美好人生并做了告别。然后对自己的人生规划迅速做了调节。 既然王爷要争,那就肝脑涂地也要陪着他走过前面的刀山火海。 这么想着,王管事便这么说了出来。 南木铮回过头,平静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伸出了手,说:“日后你我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你负我,不管是九霄天外,还是炽焰炼狱,我定要找到你挫骨扬灰。” 主仆有别,王管事本不敢握住他的手。但听到他发誓,王管事豪情一起,啪的握住了主子的手,挺起胸脯保证道:“我在世间孑然一身,只有个主子挂靠得住。此生必定鞍前马后,赴汤蹈火,绝不敢负了主子的信任。若有违此誓,叫我生不得安寝死不能葬身。” 南木铮点点头,满意的笑了笑,发现窗外雨停了,他的酒也醒了,他的游戏该开始了。 从那天开始,王管事便是裕王最信任最得力的助手。南木铮吃过的饭、见过的人、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无一不有他王管事的手笔。 …… 那天南木铮从宫里回来的路上一直在马车里闭目斟酌皇上的意思。 王管事知道后,喜道:“王爷,奴才倒是不知道皇上的用意。但皇上这意思明显是要多亲近王爷和娘娘了。只要王爷多加努力,定能得皇上赏识。” 南木铮一听,豁然开朗。自己被皇上那几句温情之言打的晕头转向,倒不如王管事旁观者清。不管他什么意思,总是要跟自己多亲近了。 可是,为什么突然要亲近? 南木铮可不相信那老头突然善心大发,对自己有舐犊之情了。南木铮眯起眼睛,看着窗外的湖泊让眼神落的极远极远。 当天下午,还未等南木铮回过味来。皇上的圣旨就来了。裕王府中传出宫内的宣旨管事浑厚磁性的嗓音,长长的调子唱和着圣旨内容。 “裕王聪敏智达,行事稳妥,自即日起任刑部侍郎……” 南木铮双耳嗡鸣起来,之后的内容和宫内管事恭贺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机械地拜服磕头,点头微笑。直到人群散去,王管事打发了人群,让裕王慢慢恢复。 南木铮久久不能平静,这么多年父皇终于看到自己了。 他闭上眼睛,平复心情,告诫自己一定要沉稳。这点事儿就能让自己激动到失聪的话,那以后的结果不用别人说他都能看到。 “立春!” “在!”王管事回道。 “准备一个冰桶,本王要泡一泡身子。” 王管事惊讶了一瞬,什么也没说,直接去执行。 从此,南木铮每日要在冰桶中泡一刻钟醒醒脑子,寒暑不误。 当天晚上,皇上去了文嫔宫中。第二天,宫中文嫔娘娘接到了封妃旨意,赐封号齐,赐居还空着的长春宫主殿。 后宫向来主次分明,历朝历代未更换过牌匾,求个我朝绵延不绝之意。正中是皇后的坤宁宫,与前朝皇帝的庆天殿遥遥相望,是后宫最大也是景致最好的居处。围绕着坤宁宫有御花园、清泽湖、千鸟林等等赏景闲玩的去处。 坤宁宫将后宫宫殿分为东六宫和西六宫。东六宫有坤宁宫南侧的钟秀宫、东南侧的长春宫、东侧的灵秀宫和毓秀宫坐落在永宁宫前后、东北侧的长青宫和北侧的褚芳宫。 西六宫有坤宁宫南侧的景阳宫、西南侧的长秋宫、西侧的景华宫和景仁宫一前一后夹着永安宫、西北侧是长乐宫、北侧则是汇芳宫了。 坤宁宫东西两侧的永安宫和永宁宫,皆是太后居处,不在东西六宫的划分之内。以东为贵,东边的永宁宫都是历任嫡母皇太后的居所;西边的永安宫有些朝代是空着的,但若有个生母皇太后那便是这里的主人了。 坤宁宫是面积最大的宫殿;永宁宫次之,永安宫比永宁宫稍小些;接着就是长字宫;然后便是大小相同的秀字宫和景字宫了。芳字宫是两处低阶御女官女子的居处,离着前朝最远,也没有什么主位之说,才人往上少有住在此处的,都被安排到别的宫中了。 南侧的长春宫、钟秀宫、景阳宫和长秋宫离着皇上的庆天殿最近。不知是住在这里的娘娘近水楼台而多合圣意,还是皇上有意将更合心意的安置在此处。反正这四所宫殿向来都是后宫女人争着抢着要去的居处。 占着后宫四角的长字宫,由贵妃娘娘坐镇,而东六宫的秀字三宫和西六宫的景字三宫主位娘娘都要妃位往上。 尤其是东南角的长春宫不仅占着东侧贵位,又占着南侧近位。这里的主位娘娘,那必得是十分有威望,膝下有麟儿,可比肩中宫的人物。 因此,这些年长春宫的主殿才一直空着。 如今,皇上莫名其妙晋升文嫔不说,竟然要一个妃位去坐镇长春宫? 后宫哗然,整个皇宫和满朝文武皆哗然。 这一举动传递出的消息还没琢磨明白,见过尹氏族长的皇帝下旨给裕王和尹氏嫡女赐了婚。 了解皇上的官员都知道,尹氏是皇帝心中的白月光。任谁和谁之间相斗,皇上都要秉公办理。但一遇到尹氏,总要偏心几分。但尹氏也有受这偏心的道理,他们家风极严,对子女族人的教养十分严苛,从未听说尹氏有过任性蛮干的纨绔子弟。 往日门可罗雀的裕王府门口突然就多了很多亲和友善的面孔登门拜访。文家便是其中之一,另外大部分是南木铮最近交下的公子们带着家里长辈来的,全无干系跑来的倒也有,这种都是钻营的低位官员或没落的世家。 南木铮三喜临门,却不忘心中大事,始终警醒着自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隐藏的危机。 不管太子党和老顽固党如何反对,在之后的几年里皇上一如既往的支持和包容着裕王母子。所幸,裕王母子是识抬举的,为人处事更加克己守礼勤勉有加,让皇上十分满意。 这还多亏南木铮时时规劝着告诫着压制着威胁着文妃,才不至于她膨胀地忘乎所以了。文妃力压群芳占住长春宫一宫主位,见到皇上的次数虽然没有多多少,但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巴结是多了不少。尝过人上人的滋味之后,更加坚定了她要南木铮争储的想法。 尤其是文家的态度——起初还想在她们母子面前以长辈自居,说话口吻多是训诫。后来看他们并不讲他文家放在眼里,这才着急,说这些年亏待他们母子了,带了礼物来致歉。文妃看着跪在面前请安的文氏家人,和刚刚平身坐到旁边满脸不自在陪坐的丽妃,感觉这胸中积压的怨气怒气恶气统统都散了。 这感觉真好! 文妃大度地叫他们起来坐着,亲和地聊了天吃了饭,便将他们打发了回去。至于文家所求之事——哼,办事儿哪儿有不出血的,别人出多少,文家出的只多不少。 裕王看着母亲容光焕发的样子,才明白原来这才是母亲想要的自在。他在欣慰的同时,突然对几年前让他下定决心争储的种种机缘生出了质疑。 他斟酌了些时候,最后决定既是母亲想要的,那便争了抢了也要给她。她日子过得快乐些,南木铮心里特别满足。 他记得少时宫中的日子难过,虽不至于缺少了啥,但胆大恶奴的白眼和讥讽就够他们母子难受的了。尤其他们没有母家帮衬,除了宫中的例银,没有一点别的钱。这样的主子在宫中少见,不仅打点下人不能让他们满意,就是跟其他娘娘来往时也显着些局促。尤其文嫔母子都不受宠,日子过得处处捉襟见肘。 南木铮常常看到母亲羡慕别的妃嫔的眼神,常常看到她在内室独自哭泣。南木铮只想让母亲不再哭,过得快活些。 “母亲可能是用了些手段将我逼之此路,那又怎么样呢?母亲与我一直相依为命,多少难熬的日子都是一起过来的。可日子再难熬,她总能想到办法让我过得舒服些。她从不曾让外面的伤害伤到我分毫。就冲着这一点,我也该肝脑涂地地报答母恩,力求她所好。”南木铮在心里想。 何况,此时想退出,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年,南木铮迅速成长,在几家世家大族的支持下,如今竟能与太子党抗衡。尤其是洛家,因着洛行之与南木铮的这层关系和洛家大哥与三王爷的情谊,这个武将世家对南木铮可谓是忠心耿耿。 一看裕王势头良好的文家出了不少的力,但总少了些全力以赴的意味。每次都留着一条退路,让裕王牙痒痒。 还有尹氏作为裕王的妻族,再淡泊也被拴在了一起,免不得要替他在龙案前说好话。久而久之,皇上还真对裕王上了心,留意起了他的才能。为着想聊聊裕王,连去文妃处也多了几次,惹得文妃差点儿又按不住翘起的尾巴。 如今,除了一些保持中立的官员和家族,太子党和裕王党分庭抗礼,朝中几乎泾渭分明。 太子果然忙得焦头烂额,没工夫再想起自己在储位上坐了多少个年头,现在恐怕只会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在储位上坐下去。 六王爷是裕王的钱库之一。南木铮越与六王爷和那江南的张家来往,越发觉江南商户的富可敌国。每次南木铮提出需要钱,不到几天就能凑齐。有时候,数量太大,南木铮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张家那六王爷的舅舅笑眯眯恭恭敬敬地答应下来,顶多拖些日子,从没说过一句为难的话。这样的情况多了之后,南木铮拿钱拿的心安理得不说,开始慢慢好奇张家的生意来。 这张家可真是会做生意呢,若这些归国运营就好了。裕王有时候会想,但从没表露过相关的意思。 富!可!敌!国! 这一日,送走六王爷和张家舅舅的裕王琢磨着这四个字,大拇指和食指互相画圈圈。 旁边的王管事看着他手上无意识的动作,知道王爷又在琢磨事情了,叫住了来送午膳的侍从,静候在一侧。 裕王转过身来,发现门口站着的两人,招呼进来。 侍从忙说:“主子,饭菜已凉,容小的去重新拿一份送来。” 裕王挥手道:“不必!” 那侍从还想再说什么,瞬间想起裕王从宫里带来的老人在裕王开口明令下又多说了两句,第二天就被送到庄子上的事儿。他立马闭上嘴巴,恭恭敬敬呈了上去。 饭菜确实有些凉了,但也不算凉透了。这算什么?少时,宫中膳食房送来的那些山珍海味哪一餐不是凉透了?母子俩吃的一样身体健康。冬天倒是难受些,不过都还好。 裕王吃着饭,不说话。 王管事斟酌道:“殿下!明日便是洛府二爷大婚之日。咱们今日用不用去瞧瞧有何可帮衬的?” 裕王放下筷子,胃口全无。 是了!是有这么回事!今日想东想西都不敢想到这件事,连这几年不再回忆的少时经历都想起来了,却不敢想到这件事。 裕王平静开口:“洛府有慈爱的长辈张罗,能干的侍从婢女跑腿,你我去了能帮衬什么呢?” 王管事没说话,他对殿下的难受感同身受。 他也是在近几年才知道殿下的心思。以前在宫中,王立春进不得后宫,不知少男少女整日里是怎么相处怎么玩耍的。殿下去进学,何家姑娘也不在,洛二爷和殿下瞧着相处的很好。 辟府独居后,刚开始殿下并不将他视作心腹,并不回回都带着他,也未曾事事跟他分享。后来没多久就成了婚,王爷夫妇琴瑟和鸣,王管事万万不敢想到别处去。这两年,王爷信任了自己,事事时时让自己跟着,他才知道了殿下的难受与苦楚。 第85章 洛何伤恋 唉~何家姑娘怎么是这样一个有眼无珠的呢?若她愿意,这王妃之位和以后的一国之母大位也未尝不能是她的。况且,王爷是多好的一个人啊?虽然洛二爷也可以,但他不是去军营,就是要去边塞,一年到头有半年在都城就不错了。而且,洛二爷在人群中总是出挑了些,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管事觉得洛二爷倒是不如王爷锋芒内收的好。 主仆俩还是去了。去之前,尹氏帮裕王换了身蓝色常服,换了发冠和靴子,全身上下都表明了这是一场挚友之间平等的探视。 尹氏爱恋的看着自己的丈夫。成婚三年来,丈夫以礼待人,对自己敬爱有加,让她觉得很满足。这两年府里倒是进了些人,侧妃庶妃美人倒也有几个,但他始终对她保持着一如开始般的礼遇,在这个府里她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 尹氏本性柔善,不喜争强好胜,性格强势的段侧妃刚开始也想要给她找麻烦立山头。但图谋大事的南木铮需要一个安定的后院,一下就治得她不敢张狂。南木铮又对尹氏好言相劝,分析其中利弊,尹氏这才下定决心好好管理这些王府女人。 南木铮能看出来,其实尹氏极其聪慧。她虽不愿多说多做,恐怕她心中自有丘壑。自己内心的秘密可能在她那里也是无处遁形。但尹氏还有颗善良的心,因此就算看出来,她也不会揪住他的秘密做什么。这是南木铮始终如一的敬重爱戴她的根本原因,一个聪慧善良又温柔美丽的女人,怎么可能不可爱? 南木铮抱起抱住他腿的小小南木延庆幸自己在去洛府前来见了尹氏一趟。 她向来能让自己保持冷静。 三岁的南木延口齿不算太清晰,却很爱说话,咿咿呀呀的问着各种问题。他性子十分像他母亲,平静从容温和欢悦。 南木铮一下就平静下来,有了面对这场喜事的信心。 小南木延抱着他的脖子还在问:“父王,你要去哪里?你是要去给我买好玩的吗?” 他把小小的孩儿放到腿上坐下,看着他的小脸,感觉自己的牺牲和所有的奋斗都有了意义。辟府独居时他就在想,以后他有了孩子,绝不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孩子和女人吃冷羹凉汤,就算他做不了每个人的好丈夫和好父亲,也要他们每个人在自己的庇护下过的富足且快乐。 眼前的幼儿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出。如果自己侥幸胜出,自己百年之后那天下人都想要的至尊宝座必是这孩儿的。他绝不让自己的孩子们自相残杀,这孩子善良,肯定做不出手足相残之事。 于是,他慈爱道:“对,延儿!为父会将这天下最好的玩具给你。” “弟弟们也有吗?” 你看这孩子,就是善良。 “不,这玩具天下唯有一个,只给延儿一人。” 旁边侍候的婢女们轻轻抽了口凉气。王管事抬头瞧了一眼。裕王妃脸色认真了一瞬,看南木延又要问什么,温柔开口道:“延儿,不要缠着父王了。你父王还有事呢。” 南木延不情愿的从父王腿上滑下来,乖巧的忍住失望,道:“好。父王!那您早去早回,延儿在家等您。” 南木铮微微笑着点头,脸上充满慈爱之情。他身心轻快得走出门去,往洛府去了,全不知他那句话传遍了裕王府后院有权势的娘娘那里,记得她们不是写信与娘家商议,就是出门回娘家讨论对策。尹氏想了想,也带着频频跑到门口观望父亲的南木延回了趟家,跟父亲和祖父说了这件事。尹氏家中人人一脸郑重,没有人欢欣雀跃。 南木铮到的时候正是午后,洛府正忙得人仰马翻。虽都是训练有素的奴仆家丁,但二公子的喜事儿波折甚多,明日容不得定点差错,因此为了明日婚礼完美进行少不得要吹毛求疵些。这就惹得洛家仆人格外小心的来回折腾,直到主子再想不到忌讳禁忌为止。 洛行之却无甚可忙的。他作为男子以后还是要住在自己家,父母也没有什么舍不舍得这一说。最大的变动不过是换个院子罢了。喜服早已备好,接亲的马匹他亲自去看过了。红绸红烛喜糖喜宴这些琐事本不需要他担心,但他都已一一确认过。 他实在需要明日仪式进行得顺顺利利的。 看过一圈之后,正无事可做,裕王便来了。 他高兴的上前,动作夸张地作揖道:“裕王殿下!” 南木铮斜了他一眼,也夸张做了个晚辈礼:“二哥!” 然后猛地一脚踢向洛行之拱在身前的手。两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如他们少时般追逐玩闹了一会儿。最后坐在洛府镜湖旁的凉亭中,远眺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和中间耸立的湖心岛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洛行之深吸了口气道:“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三年的坚持没有白费。” 他吐出一口气来,心情有些激动。 南木铮明白他的激动。这些年洛家和何家拉扯不知多久,主要是何家觉得自家姑娘嫁入裕王阵营,不说她以后会跟娘家为仇为敌——何家知道潇儿不是这样的姑娘,单单想到以后新君登基时她的立场如何的尴尬?不管是太子顺利登基,还是裕王谋得天下,潇儿在太子这边的何家和裕王那边的洛家总是要难过的。这条路都是鲜血白骨铺路的,不管是谁,登基之后定要腥风血雨洗一番朝堂。到时候,潇儿和何家一生一死,叫生者如何自处? 洛家倒是没有这些思量。一是潇儿嫁入他们家,已是洛家人,与洛家死生一处,没什么好说的;二是作为武将世家也不怎么将死亡看在眼里,洛家积极交涉:若太子胜出,那洛家便给潇儿和离书放回何家;若裕王胜出,洛家必定尽力周旋保住何家。 可洛家这想法着实天真。若太子胜出,即便潇儿归得何家,届时她舍不下丈夫和孩子,断不肯独活,活着也是悲惨的一生。若裕王胜出,洛家怎么就能保得住作为皇后娘家太子母族的何家? 当然这些都是原先就是好友的洛家和何家长辈们私下商议。 有段时间,两家为了让他们断了,各自撮合过别家的孩子。但是两个孩子一分开如换了个人,洛行之不仅不同意跟别家的婚事,上了战场如是求死,横冲直撞全无顾虑;何潇儿整日坐在房中写字抄经,不言不语不见人,日渐消瘦,无论问哪家的公子都说可以,活色生香灵动明媚的何潇儿死了,活着的只是个躯壳。 他们有一整年没见。南木铮偶尔趁着大节能见到从战场边疆回来的洛行之,一副邋遢沧桑的样子,以前爱干净的阳光少将不知去了哪里。 南木铮知道他们婚事受阻时心里时雀跃的,原想着自己留给潇儿的侧妃之位是不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结果看到这样的洛行之,想到销声匿迹的何潇儿,他实在不能忍心。他去何家找过何潇儿多次,但何家长辈为着向太子表忠心,本就不愿他们往来,现在更不可能让他们见了。何潇儿半死不活,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爬狗洞或翻墙出来找他玩了。 当然,他让人悄悄去看过她,听说那状态之后心痛不已。 他的潇儿竟被折磨至此? 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 真就如此情深?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在气恼些什么,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气恼的资格。 他不打算管了,任她怎么样。 南木铮将自己弄得很忙,不让自己闲下来想这些事儿。过了几个月,他终是忍不住了。因为他派去伺候她的人说她晕倒了。 对!他已经有能力在任何地方插入眼线。 南木铮吓得跳起来:“怎么会晕倒?是没好好吃饭休息吗?” “饭倒是按点吃的,晚上也会好好睡觉。”越说声音越小。 南木铮看她这样子,拍了桌子,急得高声喊道:“还不快快道来?” 那婢女吓得脑袋磕在地上:“禀殿下,三小姐为了抄心经,日日将自己的血和在墨中,又日日不出门,整日的抄经。身体没受住才晕倒了。” “抄经?”他一直知道她整日待在家里抄经,闭门不出,家里看她这般活死人模样也不敢找别人家将她嫁了。他以为这是她家里为了磨她性子罚她的呢。“何家罚抄经书为何要用血?” “主子,并非何家罚抄经书,是……是三小姐为给洛将军祈福自己要写的。” 洛家,几乎全家都是将军。但南木铮马上就知道这位洛将军说的是谁。 他重重坐下,胸中一口闷气堵着,拿那婢女撒气:“这么大的事儿,之前为何不报?” “回殿下,奴婢在院中洒扫,进不得三小姐闺房。三小姐知道家里人不许,防得十分严密。只有三小姐贴身的两个婢女知道,此时已被何家打了板子。” 南木铮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挥了挥手。王管事马上将死里逃生的那婢女带了出去,好好安抚了一番,让她回去继续观察情况。 南木铮十分想去看看她,不知她这半年以血为墨抄经祈福身子变得怎么样了。他想让太医去看看,王管事却回复说何家早已上奏皇后请了好几位太医。 南木铮想再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不是她的谁,即使是少年好友,因着男女有别,屏障隔在各种场合各种事情上。他想去看看她都因为这劳什子的争储闹剧去不得。 他懊恼得想,要不就算了,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愿意跟着自己。但他马上又取笑自己,他南木铮何德何能能让一个为情郎抄血经的女人移情别恋? 他在府中干坐了一个下午,到晚间时整理好了心情,去找了太子。 太子对忽然到访的裕王感到意外,但转念一想就知道他此行目的了。 他们之间立了个君子协定:无论以后谁胜谁负,太子不动洛家,裕王不动何家。 裕王来之前就做好为了这个协定出血的准备,但没想到作为何潇儿表哥的太子竟然趁机大开口,要裕王退出争储之列。 裕王笑而不语,太子只好退求其次,开口要刑部。 刑部是裕王踏进朝堂的第一站,他最深厚的人脉都在这里。如今太子手里有户部、礼部、吏部,裕王手里有刑部、工部和兵部。 若将自己最稳妥的刑部给了太子,那整个尚书省几乎是太子的天下了。 门下省在皇上亲信的大司宫手里,而中书省这几年成了左丞相和右丞相的角逐之地。但两位丞相向来只效忠皇帝,相当于也是在皇帝手里。 所以,若尚书省六部中的四部成为了太子囊中之物,那他顺利登基的希望就大了很多。 太子眼中闪着捏蛇七寸的自信,耐心等待着裕王的回复。 裕王挣扎了许久,最后点了头。他没说什么太子是何家的外甥之类的。他知道在夺位大事前,这些什么都不是。对太子来说是这样,对裕王来说也应该是这样才对。 太子看着往外迈步的裕王,悠然自得道:“本来你就不该跟本太子争。你一个不知从哪儿爬出来在哪个角落长大的孬种有什么资格跟我抢?本宫知道,父皇是想让我练练手。你倒是想想,等练完手你的下场是什么?还不如真像你跟我求的那般,带着你那个不知所谓的母亲滚去你穷乡僻壤的封地。” 裕王站在那里,背影对着他,并没回头,也没回嘴,但在心里决定他日定要他的命,让他给母妃谢罪。 太子看他没有反应,胜券在握下更加张狂:“哼!你倒是情深,为了个女人竟然能舍弃那宝座。就你这副德行,即使让你登了那龙椅,也是个醉恋美人窝的昏君。” 南木铮不想理他,但想到太子这个念头可能引发的危险,回头认真道:“太子殿下慎言!行之、潇儿与弟弟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幼时懵懂直至现在成人,始终不分彼此,惺惺相惜。今日臣弟皆因行之与潇儿婚事而来,太子哥哥万不可开此玩笑,免得让人听去污了女儿家的清名。” 裕王确实该说,但错就错在他说得也太多,说得也太激动,让太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他看着南木铮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毕竟潇儿是他表妹,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如非必要没有动她的道理。 第86章 洛何恋成 第二天,裕王去找了洛府当家人,太子招来何家人分别说了。何家和洛家上下欢喜万分,他们本就是世交好友,自然对这样的好事喜闻乐见。 躺在床上调理身子的何潇儿听到了,却落了泪。过了半月,何潇儿好些了,第一次出门去了裕王府。 裕王有事未归,便去找了尹氏闲聊。她看见延儿又长大了不少,尹氏的脸色愈加明亮柔和。她为南木铮感到高兴。 晌午,裕王才回,听到门口管事说何三小姐来了。他的脚步忍不住飘的又轻又快,尽了全力却还是压不住。 等到王妃院门口时,王管事忽然叫住了他,恭敬道:“殿下,这树上落了个喜鹊,应是有喜事到,主子停下来赏会儿。” 南木铮刚开始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想着往里走。听明白之后,一下收住迈进门的脚步,转身走到了树下站着,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散了开来,腰间两块儿佩玉互相缠绕在一起。 他为自己的急切感到难堪。 “走!”他带着王管事回到自己的院子,整理了一下,换了身常服,又来到尹氏院子时已过了两刻钟,心也沉下来落到了该在的位置。 他打开门,一眼就看到那双灵动如墨玉的眼睛。 她瘦了,也更白了。 整日不出屋,又失了那么多血,脸色怎会不苍白? 他的心揪了一下,只想抱紧她安慰她,好好的关心一下她,免她忧愁伤心。 可自己既没有这样的资格,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能给她快乐的人不是自己。 他正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南木延跑来抱紧他的腿,欢快道:“父王!你回来了。给延儿带什么了吗?” 他抱起孩子,笑起来,眉眼温柔。 何潇儿看见他只是安静站着,尹氏站起来给南木铮行了个礼,笑道:“你这孩子,哪儿学的这样的毛病?看见你父王就要东西。” 王管事却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一件小玩意儿,南木延马上从父亲身上挣扎着下来,摇摇晃晃地跑过去跟王管事一起摆弄那玩具。 尹氏问他:“王爷,用过午膳了吗?” 不知道是她妻子的身份,还是她的声音,尹氏简单的一句话就让南木铮平静了许多,让他恢复成正常的样子。 他摇摇头,尹氏马上招呼人摆好饭菜酒水,南木铮夫妇和何潇儿坐下来吃饭。 不知是她身体仍没恢复好,还是这大半年抄经性子磨钝了些,何潇儿话很少,不似以往活泼。 吃饭过半,尹氏借口孩子午睡,带着婢女出去了。 南木铮和何潇儿相对而坐,默默无言,只是看着微笑。 何潇儿拿起酒杯,真诚道:“裕王殿下,我谢谢你。” 南木铮皱了下眉头,没说话,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何潇儿马上改口道:“阿铮,我知道你为了我们俩的事,在太子那边定是做了很大让步。如今局势凶险,却因我们的事拖你的后腿,我不知道这样的恩情……” 南木铮举手叫停。他听着“我们俩”、“我们”这些称谓就有些不舒服——“她和他是’我们’,那我呢?是多余的那一个吗?” 直到他听到“恩情”两个字,实在是忍无可忍才不让她说下去。不然,他真的十分想听她说话。他想听到她的声音。他觉得这世上最好听的莫过于她的声音了,说话的声音、大笑的声音、高声叫他阿铮的声音,都好听。 可这悦耳的声音,此刻只会说些他不喜欢听的话。 “上次我见二哥回来,满脸的沧桑。当时就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就没告诉你们。过了这么多时间才部署好也算我没用。” 他看何潇儿又要说话,他怕那张好看的樱桃小嘴又说出些疏远客气的感恩之言,忙继续说道:“不过我并没什么损失,太子是你表哥,他也挂念着你的事。我们只是碰头商量了一下而已。这些事儿都不要紧,我自有应对。这些日子忙得没顾上去找你玩,你这半年过得好吗?” 何潇儿愣了一瞬,她以为南木铮知道所有事,以为知道她抄血经晕倒才会去帮这大忙。最后她觉得应该是自己多想了,南木铮没有道理知道何家内院之事。于是她吸了口气,感觉肩上的沉重感少了一些,轻松笑道:“很好!我日日待在家里与婢子们相伴着做些女红,侍弄花草,平日翻些话本子,人都养白了些。只是家里不让出门,日子有些无聊罢了。” 南木铮微笑道:“怪不得你话少了,是在家里闷得把你话匣子锁上了吗?看这脸色,跟个鬼差不多了。可多吃些好的,养养气血,也不怕把人吓着。” 何潇儿瞪他一眼,恢复了些往日的神气,道:“三弟这毒嘴的功力,果然不减当年。也不知尹氏如何受得了你。” “大姐,咱俩彼此彼此!”南木铮眉飞色舞,这才显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神采。 他们唇枪舌剑来回交锋,菜吃了几口,酒喝了半壶。等到午后何潇儿回家时,整个人瞧着注入了些神气,灵魂好似回来了大半。 尹氏没有回来,直到何潇儿要走,她才又款款出现,与南木铮一起送她到大门口坐车。 之后,南木铮坐在书房里办公,却心猿意马不能专注;展开纸来,想写写字,笔尖又时时落在纸上不动,晕得一张纸都废了;也不招呼外面的奴仆进来,自己动手又摊开了一张纸,想要画幅水墨画,远山背景下的坐在河边的姑娘怎么看都像是她。他端详着那个女子,仿佛她都动了起来。心随意动,他将那幅画摊到桌子一边,又拿出一张纸将那从画中走出的女子样貌仔仔细细地画了下来。 事毕,将画小心挂起,何潇儿的脸大大的悬在了裕王的书房。 他痴痴地看着,却不敢上前触摸,那是他心里如雪莲般美丽圣洁的存在。 他在心里敲打自己:南木铮啊南木铮!你真是疯了,你这也是傻了。若让别人瞧见这画,你的大事、你的友情、你的名声、你的一切都要受到影响。定是中午那酒喝太多了,竟这样发癫。何潇儿就是这样,总是能让我做平时不做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她将我占为己有这么多年又不肯要我,我像个弃子般哀戚可怜,她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真是个可恨的女人!潇儿~你要过的幸福,好吗?你一定要和乐顺遂平安长寿。这样就算不是我在你身边,我也高兴。南木铮,这两幅画不能留。现在是夺位之争正激烈的时候,容不得一点冒险。若让有心人拿去瞧出了端倪,潇儿就危险了。潇儿,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意?不过,知道了又怎么样?知道来做什么呢?她总不会抛下十全十美的那个洛行之,来我这里做个侧妃。侧妃之位实在是委屈了她。她这么好,怎能屈居人下,日日请安跪拜?我与她,今生都无缘了?…… 南木铮将情意压得太久,如今稍一放松,就似潮水般席卷他整个世界,停滞了时间。 外头王管事恭敬的声音响起:“王爷,晚膳到了。您是在书房用膳吗?” 南木铮这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呆呆的站了几个时辰。 他马上将画扯下,动作着急间在画中人左脸上破了一道小口子。他暗骂自己笨手笨脚,小心将两幅画卷在一起,想着是要撕了还是烧了。但这可是第一次画她,怎么销毁都有些不舍,想了想还是放到了书房密室中的书架上。 然后才让人进来送饭。王管事走送餐的奴仆前面,走进来没几步,忽然回身对那仆人说道:“你回去,我来送过去。” 那仆人好不容易抢到在主人跟前露脸的差事,有些不情愿。但王立春是裕王府外院总管事,他不敢违命,只得将食盒递了过去。然后他向侧错开半步,想对着王爷行礼跪安,结果王总管跟着侧了半步。他只得在王总管身前行了礼,退了出去。 裕王看着王总管的行径有些奇怪,一个个思索各种可能性。最后他思考王总管是怕那仆人看见什么呢?难道他脸上有东西?他摸了一下脸,感觉无甚奇怪。 还是他忘了将挂着的画收起来?看了空空如也的架子确认了一眼。 等王立春目送那小厮关门出去,听着远走的脚步声转过身来,裕王才瞧见书桌上摊开的那篇字——满篇都写着何潇儿。 裕王有些心急且有些窘迫,饶是在最忠心的仆人面前,他内心深处潜藏多年的最深层秘密被人看到了,他也觉得如被人扒光了一般。而且,从此后多了个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再也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他的脸红起来,十分失态地走上去,却没赶上步伐从容的王总管放下食盒,拿起那篇字揉成了一团。王总管一盘一盘地将食物放在桌上,汇报着这几天并不十分紧要的事。 裕王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心中却起伏不定。 王总管摆完了盘子,如平常一样,收拾起了书桌,将桌上几张废纸和那团纸放在桌脚边的瓷缸里,用火折子一烧了尽。 就几张纸,火焰并不大,味道也不呛。 裕王吃完后,王总管收了杯盘带出去,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中,王立春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一个月后,得到消息的洛行之快马归家。第二日就去找了何潇儿。 此时,洛河两家长辈已将该走的仪程走得差不多,又择了两个月后的黄道吉日,准备婚礼,只等过门了。 直至大婚前一个月,洛行之和何潇儿常常见面,偶尔几次与南木铮三人聚会。但南木铮过于忙了些,并不能时时都见到。但洛行之汇报事务却总能有空。 南木铮自然要避着两人,不只为了免去自己难过,更是怕自己不小心暴露了对潇儿的心思。若有那一日,他无法想象他自幼珍视的友情还会不会存在。 只是这两日他们成婚,南木铮再以事务繁忙为借口,也得去看看。是以,他在府中磨蹭了半日,告诉自己是在忙正经事,但太阳西斜的时候还是不得不出现在让他嫉妒的那个男人面前。 对!他嫉妒洛行之。他嫉妒他的阳光大方温暖的性格,嫉妒他聪慧的头脑、善辩的口才、高强的武功。他嫉妒洛行之的完美,从小他站在那里没人再看得见自己,仿佛连光都弃自己而去,全奔向了他。他让南木铮处处感到捉襟见肘的难堪,甚至让他觉得……自卑。明明自己是最高贵的血脉,明明自己要受洛行之的礼,但是他在洛行之面前总有一种心情忽上忽下的不自在。幸好,南木铮喜怒不形于色,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微笑的样子,从不表露内心的想法。 但最嫉妒的是他拥有的人——他拥有恩爱的父母,和谐的家庭,如今更有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与他偕老。他真的是拥有了全部,天下所有的好事儿全让他占尽了。 南木铮看着随意躺在地上的洛行之,心情有些酸溜溜的。他向来这样洒脱无羁,做什么都透着浑然天成的潇洒。 当初洛何两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洛行之被情伤折磨,频频上战场替南木铮争军功,偶尔回来也是一副不修边幅邋遢的样子。但即便那时候他身上也透着一种成熟的沧桑美,一种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韵味。 南木铮看着将自己打理好的玉面小生,心中是服气的。洛行之是男人堆中的翘楚,何潇儿是女人堆里的主角。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是相配的,是应该被祝福的。 但南木铮不想祝福。 他微笑着垂下眼皮遮住他暗淡的眼神,心里不愿承认一个事实——其实他连洛行之的痛苦和煎熬都羡慕。 那份痛苦煎熬是因着那个人而产生,世间独独洛行之有资格承受。他想要这一份特殊。 秋末风凉,洛行之却毫无顾虑地躺在那里,看着凉亭聚起的高顶说着心里话。南木铮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内心的秘密全在南木铮这里。而南木铮向来话少,只静静听着他完美生活里的微小起伏。 第87章 洛何大婚 洛行之还在说着,爽朗的声音跟他的主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左冲右突,钻进南木铮的耳朵里,惹得他抿紧了嘴唇。 “……阿铮,你不知道潇儿多荒唐!她竟然割腕取血,和在墨中,抄经祈福。我听到后真是心痛到要死。她怎么能这样不顾惜自己?为我有什么好祈福的?我武功不弱,人人都说我天降神兵,在战场上来回蹿腾也没谁能奈何的了我。我知道这件事情后,立马跑去找她打算好好说一顿。可她——哈哈,真是一物降一物,她反而把我骂了一通。说她本来不打算追究我频频上战场的事儿,还敢跑去找她理论。岂有此理!” 说到后面,洛行之跳起来,学着何潇儿的声音和叉腰呵斥的动作说出来。南木铮想象到她平时生气时的样子忍俊不禁。 他看着洛府的镜湖,在心里哄着自己:“我现在有与太子抗衡之势,又有安定的后院,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儿子。我也拥有了一切。跟他们我该做个能彼此珍惜相护一生的挚交好友,这才是长久之道。” 他跟洛行之笑完,拉他去喝酒。二人找了清净处,边饮酒边谈论幼时闲事和时局政事。 如今太子得了刑部,尚书省几乎在他股掌之间。但南木铮不急,这一年洛行之天南海北地上战场,其实是为他秘密笼络更方军力。 东南的靖安侯杜家虽已答应,但是个筹谋家族前途的,保不准是在观望局势。但只要都城形式对裕王有利,他便不会倒戈。 西北定远侯庞家已收归麾下。庞家人正气凌然,义薄云天,本来只对皇上忠心,但去年因为琐事与太子党发生摩擦,最后愈演愈烈,太子心腹竟杀了庞家四子。庞家与太子之间有血仇,裕王一经邀约,直接拍手答应。 西南冠军侯樊家本就是太子党一大势力,让他们倒戈很难。巧的是,洛行之偶然间认识的一个吴姓副将可能是个变数。这吴副将本对樊家忠心不二,但数年前樊家嫡长子招惹了吴副将的妹妹,却又不肯纳入房中。最后挺着大肚子的妹妹羞愤自杀。吴副将去找冠军侯要说法。但平时看着家风极严的樊家却是个护犊子的,只把污水往他妹妹身上泼,又晋升了吴副将职位并给了些散碎银两略作安抚。吴副将这大男人都因无处申诉心中郁结,更何况父母?他父亲不敢去找冠军侯,就日日跑去樊大公子吃酒的酒楼守着,见着就破口大骂要拼命。樊大公子怕家里知道,不敢声张,躲了几次,最终气性一起,便让人揪到暗巷暴打致死。他母亲接连失去亲人,伤心欲绝,不过半年跟着去了。吴副将安葬母亲数月后,偶然听到喝醉酒的大公子手下说到此事,才知道是大公子下手,而并非如官府通报的般遇上了强人。他磨了刀,别在腰带上,直要去宰了大公子寻仇。正巧遇上洛行之拦下了他。洛行之与他相处数月,二人商定复仇计划,时时通着音信。洛行之与他分开前,他已重新获得樊家的信任,甚至有时候还能入得书房。 东北的镇关侯颜家却是个难啃的骨头。每次都说的圆滑,但寸毫不退,说“颜家只效忠陛下,龙椅上坐的谁就效忠谁。颜家不参与夺嫡之争,也不帮衬任何一方。但不管无论是谁如何上位,只要新皇登基,便会誓死效忠。” “哼!说得冠冕堂皇。真能如此还好,若是拿这种话搪塞你我,转头亲近太子,那就不妙了。”南木铮眯起眼睛喝了一杯酒说道。 “我会再去交涉的,势必要将颜家争取过来才行。”洛行之一脸郑重。 “快入冬了。年关,驻外省郡的官员都要来都城述职贺岁。今年颜家不知道会派谁来?” 洛行之琢磨道:“镇关侯毕竟年事已高,辽北到都城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地兴许不会来。很有可能是逐渐掌事的颜府大公子颜正卿来述职。” 他们对看一眼,不必说话就已拟定好了计划。 等到天色渐晚,洛家长辈过来催促洛行之睡觉,准备明日接新娘。洛行之毫无羞意,呲牙爽朗一笑,送了南木铮出门。 明日南木铮也要早起来洛府门口接她入洛府,看她红绸喜袍牵着别的男人入堂拜天地。 南木铮宿在自己的院中,看着斗转星移,一夜无眠。 婚礼这天,南木铮早早到了。洛行之的接亲队伍却更早。 焦急张望的洛行之一看到他乘马而来,迎出几步,开心道:“阿铮,就等你了。快来快来!” 时辰太早,连太阳都还没破晓而出,自然没有官宦家眷,但已有些赶热闹的百姓和近处摊贩远远的聚在一起指指点点。 洛行之的大哥跑过来,低声制止道:“二弟,今日人多,万不可像平常那样对裕王随意称呼。” 南木铮当即表示无妨,自己还要帮着二哥踢门呢。 洛行之的大哥不便再说,但洛行之却记在了心里。 一行人站在洛府门口,洛家总管清点接亲队伍人数和带去的物什。 洛行之问了两次:“到时辰了吗?” 惹得站门口送队伍的洛家长辈们哈哈大笑。洛行之稍微脸红了一下,又跟着大家一起笑。 南木铮也微笑。 今天是好日子,大家都很高兴。 终于到了寅时三刻,礼生高声唱和下,长长的队伍向何家出发。 此刻,何潇儿正在镜前梳妆打扮,离她出门还有些时候。 镜中的何潇儿容颜俏丽,不似前几年的活泼样儿,也不像后来心伤时的忧郁样儿,而是透着从内而外的幸福感的喜悦模样。 何潇儿看着镜中的自己,脸微微的红了。 喜娘照惯例来催了新娘三次后,何潇儿母亲带着家中其他女性长辈给新娘梳头。何潇儿看她母亲哭,眼中含泪安慰道:“女儿是嫁去洛府,不过几条街就到。洛家也不是个苛待媳妇的人家,女儿定能常常回来陪母亲。快别伤心了。” “这孩子!”她母亲虚打了她一下,道:“大喜的日子,说的什么话?娘亲这是高兴!高兴我女儿长大成人了。” 何潇儿大姐活跃气氛道:“我看这新娘啊,是急着要见新郎,催着您呢!” 一句话让全屋都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大姐!”何潇儿佯怒道,脸上的红霞飞到了耳根。 二姐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高兴道:“新娘!该出发了。不然你那新郎可要把家里都要掀了。”咯咯笑了几声,继续说:“你们可不知道,他们那一拨人还算厉害。不仅将拦门酒喝了,还将大哥的对子对的又快又准。后来破门的时候更是,已经将大门的门闩子撞断了。新郎拼命不说,他们那个一起长起来的发小也跟着拼命。若不是他穿着蓝袍,别人都要以为他是娶妻的新郎呢。哈哈哈……” 满屋子笑颜听着二姐说话,话音刚落,何家夫人却稍稍正了脸色,训道:“没规矩!嫁了人的人了,还这样口没遮拦。怎能开起裕王殿下的玩笑来?” 二姐调皮地吐了下舌头,捂上嘴巴,又出去了。 何潇儿握住母亲的手,安慰道:“母亲,不妨事的。阿铮与我一同长大,今日必要为了我和行之尽力热闹一番。来的都是亲朋好友,没人拿二姐这些话茬子说什么。” 何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潇儿,满意的点点头,心想:她的妆容甚是得当完美。 她抱了抱小女儿,说:“嫁过去了,好好过日子,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更要体贴着自己。好了!咱们出去。” 说完拿过红盖头,最后看了一眼女儿出嫁时的容颜,放了手。红盖头落下的一刹那,始终未曾落泪的何潇儿哭出了声。 何夫人急道:“哎?别哭啊!哭了妆要花了。红盖头盖上之后只能由新郎取下,妆若花了没办法补救的。”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何潇儿也笑出了鼻涕泡,接过手帕小心地在盖头下擦起了泪。 喜娘这会儿真是有些着急,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了。她又催了一下,众人才簇拥着新娘走向了闺房门。那里早有她二哥等着,看她出来弯下腰背起新娘,往正厅去了。 洛行之一行在门口被耽搁了很久,十八般武艺上阵才进的何府。如今太阳高高挂起,他不由得有些心急。 看到何潇儿出来,他安下心来,咧开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南木铮也露出大大的笑容,第一次这样肆意地流露喜悦。 何潇儿什么都看不见,配合着二哥和喜娘,最后坐进了轿子。 新郎骑了喜马走在轿子前。南木铮也骑上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开路。 接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到了洛府,洛府的巷子一下热闹起来。 喜娘扶着新娘下轿,新郎又用红绸牵着何潇儿小心迈过台阶和火盆。 许是可怜南木铮痴心,一缕微风掀开新娘盖头让他瞧了一眼。 他今日去何府破门如此积极,就是想象着这是他和潇儿的婚礼。可是,现在拿起红绸这一端的不是他,他的梦该醒了。 他感谢这缕微风让他看见这样娇艳的新娘,这是何潇儿最美丽最幸福的一天,他庆幸自己在不远处陪着她。只要她幸福,新郎不是自己又何妨? 他呆呆的站在原处将何潇儿刚刚的容颜刻在脑海里。人群随着新人往里移动,独独遗下了他。 礼生又高又长的拖着调子唱和拜天地的声音传出来。不一会儿,众人哄闹着送了新人入洞房。 仪式过后,洛家长辈和管事招呼着客人就座。这是婚礼的午宴,拜谢观礼的亲朋好友的。下午要听戏、做游戏、比蹴鞠之类的好好热闹一番,晚宴才是正式婚宴。 洛行之舍不得何潇儿枯坐到晚上,趁喜娘不备,轻巧敏捷的掀开了盖头。何潇儿的盛世容颜让他惊喜得呆住了。何潇儿羞得不敢看他。 喜娘转头发现新娘的盖头跑到了新郎手里,叫出声来:“哎哟,我的祖宗!现在还不到时辰呢,急什么?” 洛行之看着喜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我怕她不方便吃东西。而且,总坐着也不是办法啊!” “哎呀!我的少爷哟!总不至于饿坏累坏了你的新娘子。况且,哪儿有直接上手扯下来的,那是要用喜秤挑的。” 说着抱怨的话,但还是喜笑颜开。谁都愿意看见年轻小夫妻恩爱的样子。大喜的日子耷拉着脸,不情不愿地,彼此间看都不愿看一眼的,谁都看着堵心。 喜娘将他拉扯出去,将他赶到外头招待客人。洛行之依依不舍的频频回头,直到喜娘将他推出了院门。 何潇儿作为新娘子哪儿也不能去。但已扯了盖头也就没有坐着的必要了。差遣婢子拿了热水,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轻便的衣物,赶紧将要饿扁的肚子填了一下,又美美的睡了一觉。 婚礼太累人了。 外头热闹的声音远远传进来,吵醒了她,才发现已是黄昏。她第一次出房门,在院里来回走动熟悉了一下。 洛行之拉着南木铮热闹了一个下午。此刻又被人拉住了灌酒。那人拉住洛行之,洛行之便拉住南木铮。 一人醉醺醺地扯住新郎的袍子,站都站不稳,满口酒气地劝新郎喝酒,晃动间酒都洒出来一半,给新郎的泡袖都弄湿了。 他眯瞪着眼睛,瞅见旁边的南木铮,龇牙笑时,酒水都流到下巴了,旁边的亲属怕他说些不吉利的话,一直劝着回家,他将身子拧回来,急吼吼地说自己没醉,又回头看了一眼南木铮,道:“今日……裕王殿下……呃……真是英俊。要不是衣服不对,我……我都要以为……您是新郎官了。呃……哈哈哈……您可跟新娘太登对——干什么?混帐东西!别拉扯我!……” 听得周围人一脸尴尬,亲属急忙道歉,强行把他拖走,他一边跌跌撞撞走着,一边对亲属破口大骂。 南木铮脸色未变,仿若未闻,眼睛却亮了一瞬,心情忽然轻快起来,转过头继续帮洛行之招待宾客。 洛行之终于一身酒气地回到何潇儿身边的时候,南木铮也一脸疲惫的回到了王府。他并没有跟参加婚宴的王妃同回。一回家就去了书房,本是要去密室翻出何潇儿的画看看的,但最后还是斜躺在窗边的软榻上,在刚下起的雨声中睡着了。 今日是她大婚,此后他只能将她放在心里,再不能唐突了她。 第88章 颜承嗣 多年后,回头看这一年,才清楚的看到今年对于南木铮有多关键。 这一年,太子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在夺位之争如此激烈之时,竟为了一房小妾斥责了莫氏侧妃,惹得素来护犊子的莫家不满。 莫家少掌家莫笑天与裕王素来交好,虽有心襄助裕王,但家族前途岂能由他一人喜好而定?何况,家族之间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动一发而乱全身,他还有妹妹在太子府,莫家早已是太子船上的同路人。他不能向裕王许诺什么。 但裕王很好,他只是将他当作纯友,并不向他游说。 这更让这位豪气万丈的莫少主赏识裕王,他的心渐渐从那位任性妄为的太子身上游离了。 没多久,裕王府中捷报频传。洛行之在又两次的出行之后,给他带来了好消息。西南那边吴副官基本已经控制局势,只待都城与他遥相呼应,便能倾覆了樊家。 南木铮21岁这一年,洛行之与何潇儿的儿子已虚两岁,已经咿呀学语和蹒跚学步了。南木铮这两年难得见到何潇儿。 他们新婚便得子,他也只是让裕王妃带去了贺礼和祝福。此后,他忙着朝中诸事,洛行之为他左右奔走,何潇儿在那一方安天乐土中幸福地忙碌在宅院琐事中。 日子这样过其实也不错。 即使裕王这样努力和筹谋,其实他并没想过自己能胜出。若得侥幸,自己一命了之,留家眷安活于世就好。他当年想不明白的帝王权谋,现在也能如明镜般映照于心。于是,他从没准备过成功后的欢乐。 真是造物弄人!太子竟这样不争气。他又一次为了那位侍妾责罚了莫氏侧妃,并对莫家严词警告,颇有一代天子的味道。结果,莫家举家倒戈。这中间,莫笑天的作用举足轻重。 都城局势由莫家这一钟鸣鼎食之家的临阵换营而彻底换了一番天地。都城局势一定,西南那边动作迅速,吴副官直接将西南军队收归囊中。有几支不服的老将少兵,杀的杀,关的关,招抚的招抚,远遁逃走的寥寥一两支。 最可恨的,倒是那个一直看着无害的辽北军。辽北当家老将军顽固不化,大势当前,仍不肯择一主效之。回信上,还隐隐指责裕王的不臣之心。这倒也罢了,权当是老人犯糊涂即可。 可是,颜家大朗意气风发的来都城替父述职。一派浩然正气贯长虹的模样,看得裕王有些皱了眉头。他知道这种类型的人,冥顽不灵,脑子转不过弯不说,最是这种一根筋的最能坏事。 好!既不肯为,便不必强之。只要真能保持中立,也算是如他们所说的忠君爱国了。 下朝之后,有宫宴专为这些远道而来的官员备置以叙君臣之谊。宴会上,八方官员向皇上朝贺万岁并献礼。 颜大公子颜承嗣进献了六株千年人参、二十株百年人参和鹿茸等珍贵奇物,这大手笔连皇上都被惊得愣了一会儿。 这是十年来最大的外官述职朝贺,任谁都有些忘了上一次辽北那边献了什么。不论是什么,总不会比这些更多。 众人皆想:都说辽北苦寒,却是这样富庶的所在。 君臣觥筹交错至夜深,任谁都已是有些发酣。 皇帝忽然让人将那些千年人参呈上来,看了看成色,闲话家常:“颜爱卿进献的这些人参最是合乎朕的心意。人老了,就怕身体不中用,有你这些人参吊着,总能挨些日子。” 众人起来跪拜,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眼神一闪,看来这大厅中并无酒醉之人。 他如慈爱地老人般摆摆手,笑笑道:“坐下!都坐下!朕难得见你们,让咱们好好说说话,就别拘束着了。” 偶有几个还要跪拜,感谢皇恩浩荡。皇帝又摆摆手,让人坐回去说道:“如今朕已年迈,自知时日无多。” 有些人已经动情的喊出来“皇上!”、“皇上万岁!”。有些官员默默拭泪,看得皇上也很感动。 皇上走到大厅中央,继续说:“南木氏子孙虽多,但没几个中用的。大央的江山社稷,还得仰赖各位。你们个个都守住一方安宁,大央便能无虞。你们若也不中用,那只能求天佑我大央啦!”说着仰天叹息一声。 各位官员又起来跪拜山呼:“臣等定当效忠大央,死而后已!” 南木氏子孙又起来跪到老皇帝面前,哭道:“儿臣\/孙子无用,未能替父皇\/皇爷爷分忧。请父皇\/皇爷爷责罚!” 皇上一甩袖,嗔道:“说你们不中用,竟又来现眼。都给朕坐回去!”南木氏的又一个个灰溜溜坐回去。 皇上虎目威严地环视了一圈所有人,轻松道:“说到哪儿去了?朕老了,说着说着就扯远了。”他走到台阶上坐下,旁边就是拿着托盘跪着的侍从。 他拿起一棵千年人参,说:“这东西金贵。镇关侯有心了。” 颜承嗣出来跪着聆听圣训。 “回头朕也给你父亲带点东西,聊表谢意。” 颜承嗣洪亮的声音响彻厅堂:“回陛下,臣子为君,天经地义。颜家为陛下所忧而忧,为陛下所乐而乐,从不敢忘臣子本分,此后也定当守住臣子丹心,效忠陛下,效忠大央!” “呵呵呵……好孩子,说得好!唉~怎么好孩子都是别人家的?” 南木氏的一个个又垂下头。 “现在朕有个烦忧,承嗣你帮我掂量掂量怎么办?” “承嗣不才,定举全力为陛下解忧。” “唉~没那么严重。就是件小事罢了。现在你贡献了六棵千年人参。朕留一棵,皇后一棵,明王一棵,尹太师一棵,陈家大哥一棵。” 皇上说一句,下面抽一口冷气,互相对望揣摩皇上的意思。这陈家大哥指的是太子的岳丈,太子妃的父亲。尹太师说的是裕王妃的祖父。 “本来太子尊贵该有一棵,裕王治理水患有功该有一棵。如今只剩一棵,该给谁妥当?” 颜承嗣不懂皇上什么意思,不敢轻易答话,但又不能拖着不答。于是说道:“回陛下,全怪微臣办事不力。等回到辽北,定当着人进山采参,快马送进都城。” “荒唐!”皇上将人参丢回托盘中,“朕是图你这人参不成?如今天寒地冻,如何还能进山采参?莫非要诓骗朕不成?” 颜承嗣脑袋顶到地上,都要磕变形了,急道:“回陛下,微臣不敢。” “如今朕问你,这余下的一棵,给谁较妥?” 颜承嗣脸上的汗滴滴落到地上,濡湿了干净华贵的地毯。 厅堂内鸦雀无声,任谁都几乎不敢呼吸。 “微臣……微臣不敢。” “哼~刚刚还说举全力效忠,也不过如此。俗话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朕要你答一句话,还要如此推搪,是想要抗旨不遵吗?” 皇上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君要臣死”之语,耿直的颜承嗣终于发现皇帝陛下要自己选的并不只是人参的主人。 局势已十分明朗,只有颜家和几拨小势力或中立或摇摆不定。皇帝这是在逼自己选队。而这关乎颜氏全族的命运,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最后他意识到此乃决定颜家甚至辽北军生死的关键一战。他迅速调整心绪,以作战之态应对,直起身子,掷地有声地回道:“回陛下,千年人参珍贵难得,仅一根寸余长的根须,即可从鬼门关夺人。况且,太子殿下和裕王殿下年富力强,不过是用来煮茶炖鸡养身子罢了。何不一人半棵,更享那兄友弟恭之美誉?古有孔融让梨,今有二位殿下分藏山参,均能劝导后人尊老爱幼。” 皇帝逼视着他,颜承嗣胸中如擂鼓,却还是勇敢的迎视帝王的目光。 半晌,直到众人以为自己要窒息时,皇帝转过身来,面对着一众南木氏的子孙,说道:“听见了吗?兄友弟恭!镇关侯家向来治家严谨,家风和睦,这一点南木氏就不如人家。我有这么多儿女,却没一个像承嗣这般能干的。上马治军,下马安民,自颜家去了辽北,给朝廷免了后顾之忧不说,每年的赋税就够养活一国的了。真是好样的。” 颜承嗣的汗又滴下来,只想赶紧回座位后,别再惹皇帝的眼。皇帝挥袖间,颜承嗣如蒙大赦赶紧躲了回去。 在这里太惹眼,估计不是什么好事。他在心里犯起了愁。 皇帝又嫌弃的看了一眼南木氏的儿女,突然暴躁道:“去去去去去!都给我出去!别在这儿碍朕的眼,惹得朕头疼。” 南木氏的一串的大大小小的皇室子孙弓着背默默退出了厅堂。他们虽是出来了,但不敢回府,在门口站成一排,也不敢随意交谈,各怀心思。太子和裕王虽未交谈,但心中起了同样的念头。 没多久,各方官员离都回任上,个个满载而归。皇帝是个大方的。尤其是辽北颜家的,血红珊瑚、燕窝等等名贵的东西都安排上了。其中有一件东西,让颜家父子立马召集了属臣讨论了一夜又一夜。 那是一块儿软垫,不知用什么材料制作,冬暖夏凉。摸上去,温温地包裹着皮肤,感觉特别舒服。 皇帝说了,镇关侯常年征战,他身上旧伤不少。这东西是外臣上贡来的,赐给颜家,以示南木氏对颜家的兄弟情谊。 这些话当时听得感动,事后却让颜家寤寐难安了许久。 皇帝站在皇城门上送完外臣带着太子和裕王回到上书房,修剪起盆栽的枝枝蔓蔓。那盆美人松养得十分好,枝叶伸展间似舞似蹈,自有意境。 皇帝要太子和裕王对这些外臣评价一二。这些日子他们都在秘密地联系笼络这些地方大臣,自然比较了解。当即对各方势力和其间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各抒己见。 皇帝耐心地等他们说完,问道:“朕这美人松如何?” 太子和裕王的溢美之词信手拈来。 “你们知道如何才能将它养的这般好吗?” 太子和裕王说着养料、阳光、水…… “非也!”负手而立的皇帝,忽然伸手剪了它伸得像手的枝头。 太子和裕王神色一凛,对望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似懂非懂的神情。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不论你们谁上位,各凭本事。” 太子心中一凉。这本来就是他的位置,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让一个不起眼的裕王逼迫到如今的地步,现在父皇竟还说出“各凭本事”的话来。 “只是,有些枝枝蔓蔓一定要修剪。若他日长成参天大树,将不得撼动。” 太子还在顾着心寒,裕王已经虚心求教:“这些外臣中,文官虽有野心,不过求一世宰相之位;武官虽有势力,但也算忠心。都城中世家和贵族盘根错节,互相掣肘,又无外援,恐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尤其是如今天下安定,军力财物人才命脉皆在南木氏手中。儿臣实在看不出隐患。求父皇赐教。” 裕王看了一眼太子,又看了一眼裕王,欣赏地点点头,道:“如今各方势力基本被你俩瓜分干净,”太子和裕王吓了一跳,忙要解释,皇帝举手示停,继续说:“能成气候的唯有颜家未做选择。你道是为何?” 太子和裕王想了想道:“应是真心感念着父皇的恩德,效忠于您,是以不曾做任何选择。” 皇帝笑了笑,说:“哈~这种话下边儿人说来哄咱们开心,咱们听着乐呵即可,万不可当真。什么皇上万岁,皇恩浩荡,真到了跟他们家族利益有牵扯的时候,巴不得把朕撕碎了。不过,这些话又不能不让他们说,说得好的还得多加提携赏赐,说得不好的要打压一番,势必要让他们紧紧记在心里他们的命、他们举族子弟的前途都是仰赖南木氏的恩赐。谁跟着南木氏,谁有好日子;谁不肯跟着,谁的日子就不好过。明白吗?” 第89章 承乾之祸 太子和裕王心中俱是一紧,虽然知道颜家忠心,也明白这名字无甚所谓,却也能理解父皇担忧的由来。 太子和裕王自然对这些御下之道娴熟于心。但他们不明白这跟颜家有何关系?颜家可算是正直忠诚的好人家,任谁都无法否认这一点。 皇帝看他们还不明白,便继续费心解释,心里在想:如果是跟洛家那二小子说话估计就不会这么费劲了。 “颜家作为一方诸侯,坐镇辽北,抵御外敌。在那里只知颜氏,不知南木氏。” 听到这里,裕王心里有些释然:原来是父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们可知,颜家嫡幼子叫什么名字?——颜承乾!” “颜承嗣!颜承望!颜承乾!本来是承继子嗣,然后想要家族之望,最后却盼着承袭乾坤。颜家会否胆子忒大了些?” 太子不敢多言,但裕王尽力为颜家辩白。因为他知道一旦帝王起疑心,紧接着就是雷霆之势的血流成河。为了那一两百口老老少少,为了不寒将士忠骨之心,他必须要劝诫老而成昏的皇帝。 “父皇!可能是起名字的时候请人测算而来,或许……或许并不没有那么……” “没有什么?继续说下去啊!你们以为是父皇老糊涂了,猜忌功臣忠将吗?”帝皇之威乍起,似有薄怒。 他走到黄金打造的椅子旁摸了摸道:“你们还没坐这个位置。为皇者与为将帅不同,讲究的是权衡之道。如这盆栽!一枝独秀再美,却也无用,反而争抢了其他枝蔓的养分和视线,坏了整个植物。颜家现在自然是个个铮铮铁骨,忠心无二。但你们看到了,颜家家底丰厚,手里有兵,脚下有一方土地,在辽北民中的威望无人可敌。更重要的是,在夺位之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还能持心守身。你们觉得什么样的人家能做得到?” 裕王似是有些明白了。 “如此严于律己家风严谨的人家,子嗣只会一代比一代强。你们看那颜承嗣就能看出来!不过二十出头,但早已是辽北军副统帅,风度气魄早已胜你二人。若你们在战场上与他相对,谁能赢得了他? 自然,为王者御下,不必事事躬亲,不必时时争先。但一定要看得出来长远。镇关侯有钱有权有兵有地盘有人才,子弟又有出息。即使这两代保证忠心,难保几十年后画地为王。到时候东北一变,西南本就鞭长莫及定会生变,西北的庞家虽然子息不旺也难保那娘子军野心膨胀,这时东南鼠辈定会拥地自守观望摇摆。到时候都城中各千百年大族从中搅和,内忧外乱,即使不至于动摇国本,也会伤筋动骨。况且——” 皇帝逼视着他们:“若几十年后颜家有谋反之心,不管你二人谁在这个位置上,都无法压制。到时候辽北自成一国,他日发展壮大起来,祸患无穷。” 太子脸色有些惨白,嘴抽了一下,算是笑过,声音干涩道:“不……不至于?” “铮儿!你说呢?”皇帝转头问裕王。 “儿臣认为——”裕王也有些发懵,他似乎能看到几十年后的惨况,声音飘悠悠道:“至于!颜家……颜家若一直保持这样的发展,子息繁盛儿孙有望,辽北离都城万里之遥,军中又只知颜氏,如此下去保不准起异心。” “若是一个家族为了利益和前途,选择任何一个皇子上位,亦或左右摇摆不定,都是常事。这只能说明他们心中的贪念和对皇室的马首是瞻。但在这样一个漩涡激流中仍能独善其身中立不移的家族,说明南木氏在他们心中已经失去了近乎于神明的尊崇地位。这个家族有了自主思考的能力和反大流行之的胆色。” 太子思索了片刻,猛然道:“那不若治他们一个大不敬之罪,全叫来都城受审?” 皇上惋惜地看着太子,皇位原是留给他的,可惜了。若给了他,南木氏的江山定然不保。否则,都已经折了老三的翅膀了,老七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他父皇。但凡太子中用点,他都不会给裕王机会。 其实,最中用的还是老三,不过为人过于狠戾了点。果然血脉相承,跟他那跋扈的母妃一个德性。 老七看着不起眼,这些年却是能一步一个脚印走下来,一个机会都不曾错失,原是小看了他。不过啊,还是不如洛家那二小子。 也罢!等他上位后,有个那么能干的宰相辅佐,也算好事。幸好,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否则若洛家动了心思,可真是危险了。 皇帝在心中百转千回,又看了眼不中用的太子一眼,心里哀叹:何皇后那么个妙人怎么会生养出个这么个东西来? 皇帝并没有说什么,遣腿了太子,独留下裕王,忽地又演起慈父来。裕王不明所以,有些无措。 皇帝问他颜家的事情怎么办? 裕王思索了很大一会儿才说:“颜家赤胆忠心,自是要多加抚恤恩赏。”他偷偷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斟酌道:“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若是遇上个灾年荒年,说不准就有什么举族祸事。” 皇帝眼睛一眯,果然是个干大事的。 “全死了,辽北军如何?” “派别人过去定不能收那些将士的心。是以,要从颜家挑个人出来,既流着颜家的血,又无心大事,让其在都城享荣华富贵。” 皇帝不由得欣慰点头,才开始如慈父般说起留下他的目的:“铮儿聪慧!皇位并非是仁者之座,大事当前,须得狠下心才能保我南木氏江山。只是,……”皇帝犹豫,为自己和软的姿态有些懊恼,但他百年之后又做不得主,是以不得不说:“只是你和太子终是兄弟手足,断不可如对他人那般,否则会伤了朝堂里那些老臣的心。尤其是那些老学儒闹起来,个个不怕死,顽固的要命。我可是头疼得紧,铮儿日后上了位即使顾着这一点也该恩赦太子,即使让他当个寻常富家翁也是不错的。” 南木铮弯着腰,拱手在前,回话之姿未收。听到此话大为震惊。原来,父皇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太子这个嫡长子。为了他的性命,在自己面前竟然称“我”。 皇帝忽又恢复成原先威严的模样,侧过身负手而立:“当然,若你不肯,朕不仅有法子保下他,也能将这位子给了别人。你别忘了,你底下的两个弟弟也长起来了,老三也一直赋闲在家,以他的才能不需半年即可归朝。朕还有些年头,倒是还能换一茬。” 裕王马上跪下,趴伏在地,心中又是震惊,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原来自己已经有实力让皇帝感受到威胁了吗?皇帝都觉得大位非自己莫属了。若真的这么容易扶幼弟上位,以他对丽妃的宠爱,哪儿还轮得到自己? 皇帝不提起老三还好。提起老三,倒是让裕王想起眼前这个父皇对三哥的狠来。现在倒说什么顾惜手足之情。 裕王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儿臣惶恐!父皇!儿臣只是为辅佐太子哥哥,从不敢有半分不该有的奢望。” 皇帝紧追不舍:“朕要你一句话!” 裕王低着头想了想,最终松了口,坦然说道:“儿臣向父皇保证许太子哥哥一世平安。” 仅一句话的工夫,全不见慌乱,好似刚刚是皇帝看错了。 皇帝眯起眼打量恭敬跪地的裕王,心中思量自己看他老实才提携培养一番,是否做错了?现在好似越发看不透这个老七了,连带着后宫那个无脑的文妃都有些神秘起来。 不过,天下谁有错,帝王也是没错的。所以,尊贵的天子并没有留恋于悔过,转而与裕王商议起对颜家的计策来。 其实,颜家着实委屈。他们嫡幼子的名字承乾本是叫承前,愿他继承先人的遗志,忠君爱国,造福一方百姓。 不过因为他年龄尚小,并未任何职务,所以未能上报朝廷。皇帝眼线遍布全国,总有些贪懒惯了的,听说后也不加核查就上呈御前。他以为一个小孩的名字罢了,有何问题?乾又不是只可皇家用的字。 结果,这一字却让皇帝留意起了颜家,越留意越心惊于这个家族的仁义礼智信勇之俱备,回头一看南木氏子孙的德行便知道他日颜家定成大患。 唉~真是不胜唏嘘! 太子离了宫,懊恼不已。他再迟钝也能看出皇帝属意裕王。他十分心急。 他留下在宫门口的人直至晚上点灯才回,说裕王的马车才出宫。 太子立马召集属臣开会讨论对策。 失了帝心,有尚书省和戍边军队也无用,尊位恐是要花落他家了。 各位激烈的辩驳争论的声音中,太子想起一人来。 他转天就进宫去找了皇后,皇后又召了哥哥进宫。何家掌门人、皇后和太子聚在一起不知谈了些什么。何家掌门人出宫时脸色极差,显然是激动发怒过。皇后送走他们后,坐在椅子上支着头,一脸疲惫的叹气。唯有太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很快,春天来了。皇帝带着太子和裕王去围场春猎。裕王和太子卯足了劲要射杀第一头鹿。 皇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挨过这个冬天都是谁都没想到的。此时夺位大战已是白热化阶段,射杀第一头鹿的意义不同寻常,俱有天选新主的意味。 忽然,裕王发现太子的队伍逼近自己,在他还要奋进逐鹿时,一人快马而来传了太子的口信。 二人远远地将随从打发了,但仍有部下替自己的主子寻猎壮鹿。此鹿须得是雄鹿,且鹿角和身上的鹿纹要生的好看。若能生擒活捉了,更是难得,可向外放出风去,说是“神鹿跪拜,天降旨意”什么的。 但围场里虽有诸般兽物,达到这么高要求的雄鹿则少见。因此做起来十分不易。 太子首先开口道:“老七!其实你也知道,父皇提携你的本意。莫不如就此打住,日后本宫也好保你荣华。” 裕王面含微笑,并不言语。他知道太子开始心急了,愈加增长了他的信心。 太子看他不说话,又是分析朝堂局势,又是讲明嫡庶礼仪,总之一个意思:那个位置必须的给太子,否则裕王会很惨。 裕王垂下眼皮,略略眨了下眼,神色不显锋芒地淡淡说道:“臣弟愿带着阖府上下搏命一试。” 太子倾身将手肘放在面前的案几上,眼神邪恶又玩味道:“你那青梅竹马呢?是否愿意带着一试?” 裕王猛地看向太子,眼神聚焦在他嘴角弯起的弧度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太子站起来,来回踱步,势在必得的傲慢姿态看得裕王极为不舒服,但他还是耐心等着。 “你倒是沉得住气。”太子嗤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今日,本宫已命人将洛二少夫人带过来。她听说是你有事寻她,竟然抛下不满一岁的孩子便过来了。你也知道,大营到这儿的路上有个必经之处。若什么松动的山石滚落下来,也说不好是天意呢。” 裕王冷笑道:“竟如此卑鄙!你我间的争斗,何必牵扯旁人?她虽是我幼时玩伴,但早已是他人妇。如今断不可能因为听说无根无据的人说我让她来,她便真的抛下孩子过来。太子哥哥诈我,也该多用些心思。” 太子并不答话,反而走到往悬崖处走了几步,招手让裕王过来。 裕王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一直盯着主子和周围情况的随从立刻紧张的动了动。 裕王走到太子身边站在离他几步远处。太子神色嚣张又有些幸灾乐祸地朝远处指了指,裕王这才注意到远处树木掩映下的盘山道上,一抹红色正骑马飞奔。 何潇儿的骑术他是知道的,骑的这样快,定是十分着急。 难道她真的是为我来的? 裕王才看一眼便侧过身,面对着太子,状若毫不在意般说道:“离得这样远,都瞧不见眉眼。太子哥哥贯会拿臣弟取笑。臣弟可不上当。”说完就要转身走。 太子急道:“既如此,你不介意我杀了她?” 第90章 江山or美人? 一挥手,太子身后走出一侍从,举了红黄两色小旗子,向着对面发信。 裕王自然能看得懂,旗语是:“准备”。 裕王看到对面竟然回应了,答了个“是”。 本来,若真是行军打仗搞偷袭,这种情况下对面不会回应。这显然是回给裕王看的。 那抹红色身影奔的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抵达那个位置。 裕王明白,今日所有的一切,太子都精巧的设计过,包括他们观察的位置、行动的暗号,甚至是何潇儿穿的骑服颜色。 那人奔的越来越近,裕王虽然还未看清她的面孔,但已知道那一定是她。从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她。无论千万人,无论千万里,他总能第一眼就能发现她。但他总要搏一搏。 太子抬起了手,裕王突然气急败坏得喊道:“那可是你的亲表妹。你为了皇位,竟然连何家都不顾了?” 太子表情张狂狠戾,快速说道:“本宫要听的不是这些。如果你不肯说本宫想听的,那只能看着她香消玉殒。时机转瞬即逝,本宫没时间跟你耗嘴皮子。” 裕王心中挣扎不已。他不信太子会真的放过他。恐怕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要拿他祭天。裕王府那么多条人命,贤淑温婉的王妃,张扬俏丽的高侧妃,还有可爱的孩子们,还有母妃。 可是……可是他怎么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眼前而无动于衷? 他扪心自问,难道那么多条人命都抵不过她一人吗? 太子眼神一狠,手便挥下。今日就算不能成功劝退裕王,也要让他悔恨一生。 “不!”裕王几步跑过去,站在太子面前,手伸出去似是要握住太子那只落下的手。他脸上现了些哀求之色,急忙喊:“我答应!” 太子马上举手,暂停挥旗。 “臣弟答应退出夺位之争。我答应尊你为皇。”裕王脸色灰败,身上汗淋淋的,如从蒸笼里出来的。 他闭上眼睛痛苦道:“臣弟只求太子哥哥放裕王府家眷一条活路。他日哥哥得登大宝之日,臣弟愿以血祭天,祈福哥哥龙体安康,国泰民安。”说着,便颓然的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裕王的随从看着这一幕,或悲或怒,心中俱是火气。 太子眼神迅速亮起来,嘴角勾起的弧度渐渐加大,最后咧开嘴,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便停不下来,本要假模假样的扶起裕王,却因笑得用力,使不出劲,又收了回去,对着山下肆意的举起双臂大笑。笑声回荡在山峦密林间,传得很远很远。 裕王满面痛苦,坐倒在一边,看着几乎没了生志。 太子笑够了才将他扶起,得意的说:“老七!别太难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能够跟本宫抗衡,自然是千年一出的大英雄。过不了这一关属实正常。你哥哥我啊,胜就胜在爱江山多过爱美人。你若要杀东宫任何一位,本宫眉头都不皱一下。不信你试试。” 他的表情颇有些训诫的味道,似是在怨责裕王为女人耽误大事,属实不似真男人所为。 裕王想得却不是这些。但不论他想的什么,下一秒太子殿下就将他掰过来,又看向那抹身影。 原来她被人拦在了不远处。 太子给裕王指离何潇儿不远的弩箭手,那弩箭手确实十分专注的注意着太子的一举一动。 太子笑得和蔼可亲:“老七,本宫知道你不似老三无耻。但大位唾手可得之际,谁也说不准。本宫总要小心着些。” 他将裕王按坐到案几后,召人拿来笔墨,要裕王签下契约,写下誓言。 裕王这才知道原来太子随从那边的大箱小包是准备这些的。 裕王脑袋空白不知要写些什么,只频频观察着远处何潇儿的处境。 太子便念一句,裕王写一句。太子最后一字一句念道:“……若违此誓,子嗣相残,父子相杀,此生不得所爱。” 誓言,在这个世界绑架着人们的精神和道德。饶是裕王这样意志坚强的人,落笔写下这句话时手中笔都忍不住轻轻颤动。 契约签完,太子又逼着裕王交出尚书省其他两部。裕王不得已给随从下令传达了意思。 太子挥了两次手,那边终于将何潇儿放了过来。 此时,洛行之领头的队伍嗷呜欢呼着策马过来,离裕王几丈远处下马奔来,报告喜讯。 裕王和太子转头一看,洛行之的马上驮着一头四岁小鹿,花色和鹿角十分漂亮,正眨着大大的鹿眼看着这些人,并不见慌乱。 洛行之很快麻烦策马急奔而来的何潇儿,迎了过去。 何潇儿脸上焦急之色十分明显,看到洛行之稍稍好看了些,却并没有勒马减速,直至跑到洛行之跟前从马上飞跃而下。 洛行之和南木铮吓得喊道:“潇儿!” 何潇儿身上并没有武功,从这样奔驰的马上一跃而下,若是直接砸在地上,不死也要重伤。 虽说那宝驹似是懂得主人要做什么,自发地收了奔驰的马蹄。但何潇儿跃下时速度并未能减不说,在这猛然刹住的惯性下,似又给何潇儿添了把力气。 洛行之和南木铮争着奔上前,从左右不同方向跑过去要接住她。洛行之武功高强,脚点地不过两三下,就已飞奔半空,右臂环住了她。落下时,将她横转半身,将她横抱在怀。洛行之落地后,转了两圈才将那力道卸去。 众人看着空中落下的俊男美女,玄衣红服在这山水之色中缠绕在一起,更显二人的旖旎。 南木铮这时才奔过来,对刚落下的何潇儿关切道:“没事?没扭到脚?”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心。 何潇儿放肆地大笑,双脚调皮地在踢动两下,喊道:“喂!我……”喊了一半想到周围人又小声说:“我脚没落在地上,扭什么呀?” 她快快地从洛行之怀中跳下来,俏皮地大声道:“臣妇自是无碍,多谢裕王殿下关心。” 不论如何,裕王松了口气。真是太惊险了!潇儿成婚之后,怎么一点没变得稳重?还是这般爱胡闹。南木铮看了一眼洛行之,心想:看来,潇儿选择他是对的。 洛行之不禁后怕而责备道:“怎么这般乱来?别说是你了,就是军中练武熟手任他骑术多好,也不敢这样从马上一跃而下。真是太胡闹了你!”说着皱起好看的眉头,微微板起了脸。 “一见到你,我就高兴的哪儿顾得了那些?”何潇儿有些俏皮又讨好的笑着看他,但又要在人前顾着大家闺秀和豪门之妇的体面,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接着说道:“而且,我骑术好着呢。不怕不怕啊!” 南木铮也板起脸,说道:“还这样不当回事儿!潇儿,……” “好了好了 ”何潇儿讨饶。她最怕南木铮训自己了。年纪轻轻就跟那老夫子一样,这不让那不行的,真是头都要大了。 “潇儿!我们也都是为了你好。”洛行之看出她的抗拒,转而问道:“不过,你来猎场干什么呀?这里兽虫多出,男子都要结伴而行。你怎么只身一人就闯来这里?还穿着红色骑服,这不是更容易被兽物发现吗?孩子呢?”洛行之越问越感觉其中有些不对。 南木铮听到前面几句,又要开口训诫何潇儿:怎么可以只身一人来此?真是胡闹! 听到后面,他还是闭了嘴,他也好奇何潇儿来做什么。虽然知道是太子引她前来,但他有些想知道,她是为谁这样奋不顾身。 “孩子跟公公婆母在一块儿呢,不要紧。这骑服啊,是姑母让人给我送来的。我哪儿管得了什么野兽?我听说……”她禁不住哽咽道:“我听说你被人误杀了。身上中箭,生死不明。” 洛行之牵起她的手,挨得更近了些。南木铮却还在心存幻想,她说的这个“你”有没有可能是自己。他心如擂鼓,等待着她下一句话,脸上却全无表情,唯恐情感从眼中渗出来,他转了视线看向饶有兴味看着这边的太子,耳朵却密切关注着何潇儿的嘴。 南木铮就是这样,非常善于隐藏自己。太子也是歪打正着,但他也以为南木铮对何潇儿是同伴之谊多过男女之情。即使今日南木铮为了何潇儿放弃了皇位,但他仍不能感知那其中深重的情意。只以为一向品德高尚如天上月的裕王为了友人、为了一个得不到的女人、为了不失眼前那条炽热的生命而妥协罢了。不过,不管怎么样,南木铮肯妥协变好,以老七那老学究般板正刚直的品质,断不会做出背弃盟誓的事来。 啧啧啧……老七啊老七,你终究还是太嫩了。太过菩萨心肠了些。为君者,哪儿能有那奢侈品? “谁告诉你我中箭了?”洛行之问道。 “我爹来看琛儿,忽有下人来耳语。本来我没在意,但看我爹变得坐立难安,便问他怎么了。问了几遍,他才勉为其难告诉我,说是有消息来报,洛家二爷出意外了。” 洛行之和南木铮对视一眼,南木铮用眼神示意此乃太子手笔。 洛行之看了一眼太子,又看了一眼空地中的案几和太子随从带的大包小包,有些猜到了牵引后果。不过皇后娘娘作为太子生母帮着太子没什么可说的,但岳父大人竟也要以女儿的性命为太子上位而铺路搭桥吗? 他眼中渐渐积聚起怒意,没牵着何潇儿的手慢慢聚拢起来,向裕王点了点头。 裕王看到他点头,转过了视线。洛行之不明其意,但也不去纠结了。 他看向手下,点了点头。有人就从裕王随从的队列里,悄悄摸进了密林中。 太子打了个胜仗,像只克制着高傲的公鸡般缓慢踱步到裕王身边。但裕王不仅在事业上受到挫败,又在情场上又遭受了一击,根本不想跟他搭话,转身欲走。 太子迈出两步,凑到他身边,悄声威胁:“你别想着背弃盟约。本宫今日能做这样一出戏来,明日就能做出另一出戏。若是不想让她香消玉殒英年早逝,就乖乖地窝在裕王府中别出来。” 裕王闭上眼睛,点头说好。 语气虽听着像是放弃了一切般颓废,但谁也看不到他闭上的眼睛里藏着的冷意。 太子,你真的碰了不该碰的逆鳞。 太子转头又看到裕王队伍猎来的小鹿。它已经被放在地上,拴在了树干上,但他并不慌乱,也不试着逃跑,只呆萌萌地看着场中移动的那几个人,似是在好奇的看着戏。 太子一下就喜欢上了。本来他并不是好强抢的人——没必要,托生在帝王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况且都是别人上赶着送过来,抢什么抢? 但是,他觉得这头鹿真的不错。如此乖顺又温和,鹿角齐全,但看着像是不过四五岁的小鹿,送给父皇正好表明自己:虽然看着羽翼已丰、角已长齐,但如这小鹿一般仍是乖顺的小鹿,在父皇面前永远是心怀孺慕之情的孩童。 于是,他刮刮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老七,既然你心无杂念,那这小鹿也不需要你献给父皇了。这本就是未来新君吉象,你献上去反而惹祸上身。不若……不若交给本宫,本宫代你献给父皇。” 裕王睁开眼睛看着他,有些不可置信;洛行之听到了,眼中透露着熊熊怒火。 何潇儿皱起眉,喊道:“表哥!你也太……奇怪了?这是阿铮……裕王殿下猎来的。你怎么能抢呢?”她本想说他不要脸,但想到自己跟他关系并不十分好,又在随从面前,说了恐怕不妥,这才改口说奇怪。 在太子看来,何潇儿虽然好看,但性子如脱缰野马,难以驯诫,实在不是个能惹人爱怜的姑娘。姑娘家温婉贤淑,端庄大方,这才堪当一家主母的位份。这何潇儿给他做个侍妾,他都要嫌弃她祸祸东宫绝不会要,竟还有人争着抢着的。实在怪哉!只能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太子不满地瞟他一眼,没理她,继续看着裕王等他回答。 何潇儿还要上前说话,洛行之轻轻拉住,制止了他。 裕王闭上眼睛点点头,何潇儿着急道:“阿铮!” 洛行之也不满地深吸了口气,但还是招手让人将小鹿交给了太子的侍从。 第91章 神鹿行凶 这次的会面,太子以压倒性的胜利满载而归,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他畅想着未来登基为皇,百官朝贺,万民跪拜的盛景,更加心急坐到那个位置上。 不怪他心急,当朝皇帝在位时间实在是太长了。自陛下十二岁登基之后,现年六十七岁。他这个太子当了好几十年,他日日看着东宫窄小的院墙,实在有些烦闷。东宫太小,挤不下他这大鹏巨鲲,但外头又没有能够让他畅游之地。 唉~他想着想着就生出了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一回去就让人妥善安置了那卷盟约书,马上带着小鹿去找了皇帝。 皇帝的营帐在最中间,是最大最豪华的那一个。 太子下了马,让人带着小鹿,满脸喜色的让人通报。 管事进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又让太子稍待。这一稍待就等到了日头西斜。太子中午还没吃过饭,早已饿的饥肠辘辘,但又不敢中途撤去吃了再来,只好强忍着饥饿和春寒耐心等待。 最后,皇帝身边的大司宫出来宣他进去。 太子迈着僵硬的双腿,心中的雀跃死了大半,强打精神走了进去。 帐中除了皇帝,左右二位丞相、大司宫、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几乎朝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在。令他意外的是,还有两位史官坐在那里奋笔疾书。 他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些人都是白头翁,怎么可能如青壮年一般满山遍野的跑去打猎?在外又无事可做,是以来了皇帝跟前拍马溜须闲聊来了? “昊儿!” 太子有些震惊于皇帝的慈爱,抬头看去。三十几岁的人生里,除了幼时之外,极少能看到皇上对自己如此柔和慈爱。 皇帝的眼睛泛着红,向他招招手,又挥手按停。 太子依指示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这个父皇心思比海深,向来做些他搞不懂的事儿。 他没顾上深思这些细节,喜滋滋地汇报道:“父皇!天降祥瑞,儿臣为您猎来了今日的头彩。” “哦~是吗?”老皇帝声音中透着疲惫与隐忍。 太子全无察觉:“是的,父皇!是一头犄角长全的小鹿,十分乖巧温顺。父皇是要移步帐外,还是要赶进来看看?” 老皇帝闷声咳嗽了两声,向大司宫点了点头。 那小鹿被人牵着绳子进来。说是牵,其实那绳子松松垮垮的要垂到地上,似是小鹿被什么吸引着往前走。 太子更加欢喜,因是头小鹿,就着人四角看着引向皇帝。 皇帝的眼睛亮起来,露出希冀的样子。 刚要制止那头小鹿再往前行,它走到离皇帝两步远自发止步。 众人开始低声轻呼惊叹神迹。 在大自然中,鹿虽然性情温和,攻击性不强,但绝不会这样亲近人类。 这确实是神迹! 突然,那小鹿垂下头,一双前腿曲起几乎触地。 太子眼明身快,屈膝跪拜:“神鹿朝拜,吾皇万岁,大央万岁!” 旁边的大臣们也个个脸露狂喜,齐齐跪拜,呼道:“吾皇万岁!大央万岁!” 皇帝开怀大笑,神情比太子刚进来时如天地之别。他走下宝座,来到小鹿跟前,说道:“万众平身!” 说着要伸手要摸鹿角,刚作势要拍拍小鹿。那小鹿抬头看到面前站着的人,似是受到惊吓,猛地一跃,但因四肢被缚住,又重重跌回来站住。 皇上和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但他离小鹿过于近,谁反应再快都来不及救驾了。 那小鹿一跃不成,又向皇上扑过来。皇上惊慌间跌坐在地上,举手格挡,结果小鹿竟一口咬在皇帝小臂上。 这时小鹿四角侍从才反应过来,将它按住。大司宫呼喝着将帐外侍候的太医唤进来。所有大臣护拥到皇帝跟前,挡在小鹿之前,誓死保卫皇帝安危。 最终那小鹿被拉出去的时候,全不像刚进来时的样子,眼神癫狂,嘴唇沾着皇帝手臂伤口咬出来的血,出去的时候挣扎间差点儿将营帐拽翻。外面等候的皇子官员闻讯而来。 南木铮抽出身边洛行之腰间的宝刀,一刀砍去,鹿头应声滚落在地。此时还拉扯在营帐门口,鹿头滚到营帐中央,温热的鹿血洒在干净的红色地毯上消失不见。 南木铮走过去拿起一旁桌上的酒杯,从那断头处接了一杯鹿血,走过去递给皇上,说:“天下万物,为吾皇所有,为吾皇所用。神鹿见父皇都自愧弗如,如见天敌躲避不敢上前,可见父皇乃真龙现世。”他举着酒杯跪下,朗朗说道:“传说鹿血养血益精,保人长生不老,神鹿之血更应如此。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太子还跌坐在地上,吓傻了。 那不过是一头小鹿罢了,皇帝惊惧之心很快安定下来。看看眼前的裕王和太子,他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才睁开,似是做了什么决定,拿起裕王杯中的鹿血一饮而尽。 太医在旁边想要制止,但稍微动了动,没敢说话。鹿血益精倒是不错,但此鹿忽然暴起,恐是有蹊跷。但他不敢多言,想来谁也不敢害了皇上的……? 太医脸色开始泛白,只盼着皇帝没什么事儿。否则自己失职之罪,足够灭族了。 皇帝喝完,将酒杯扔到地上,走到宝座上坐着,太医和其医生跟过去给皇帝手臂上包扎。大司宫忙着给皇帝拿清茶漱口。 皇帝豪迈道:“将今日所猎兽物,尽数宰了,兽头用来祭天,余肉犒赏营内百官及其家眷。今日得猎物者,尽数有赏!” 大家谢完皇帝,将鹿身拖出去宰割,鹿头依照皇帝指示放在旁边桌上。放上去才发现还血淋淋的滴着逐渐凉透的血。 皇帝看向理智逐渐回笼的太子,眼神充满惋惜和慈爱得看着他,平和的问道:“太子寻得神鹿,告诉朕,想要什么赏赐?” 太子狼狈得趴伏在地,哭悔道:“父皇——父皇!儿臣……儿臣……” 皇帝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今日再也护不住他,只能做取舍了。 为皇者,即是有私心,也不能罔顾江山社稷百姓生计。现在看得清楚,太子和裕王,谁更厉害,谁更能胜任。 皇帝遣退了无关人等,裕王要走,他将他留下来,说:“这是你创造的历史,你该在场亲历。” 裕王装作听不懂,但乖顺的样子,点头站到一边。 太子看着周围一圈的大臣,高高在上的父皇,和一直奋笔疾书的史官,才有些发觉事态的不对来。 他有些慌乱的辩解道:“父皇,那小鹿不只是怎么了?儿臣无意……” 皇上举手止住他,温和说道:“小事罢了!无妨!” 他顿了顿,心中的犹豫和不忍任谁都看得出,最后叹了口气,悠悠开口道:“司宫!你来说!” 大司宫清晰而迅速的将整件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今日上午,有人敲响刑部大堂门口的鸣冤鼓,衙吏一看是个浑身是伤的女子。那女子显得惊恐万分,怀抱布裹,鸣冤叫屈,说要状告太子。此时,又有几人出来拉扯那女子,妄图从官吏手中夺人,在刑部大堂门口争执不休,直至衙役全部出动才赶走。 后来,那女子登堂申冤,刑部侍郎亲自审问。那女子呈告证物,说那是太子害死自己父母弟弟的证据。结果,刑部侍郎翻开一看,却看到了惊天密闻——那是太子与各世家联络共商谋反的信件。 刑部侍郎马上将那女子保护起来,带至大理寺卿处,呈告罪证,最终两人以为此事不容耽误,便带着那女子策马来围场面圣。 皇帝听说后突发心疾,太医下针灌药好不容易让他好受了点。他醒来后,发了好长时间的愣,便将尚书省六部尚书,中书省、门下省各负责官员和史官召进来,共商此事。讨论不过半个时辰,便决定趁早核查,若属实便废黜太子,另立储君。 有几个太子真正的心腹为太子说话,但在皇帝的压制和引导下只能被迫同意;其余几个在这关头也不只是惧怕这弥天大祸烧到自己,还是他们从来就是裕王的人,反正自始至终并没有实际为太子说些什么。 太子进来前刚刚讨论出结果没多久,是以皇帝看他时眼露惋惜;看到太子的小鹿跪拜又脸含期盼。 皇帝太希望太子能出色点了。他知道自己是个偏心的父亲,可能太子这个嫡长子出生之后两年内没有别的孩子出生的缘故,太子将他所有的父爱都占尽了。之后来的孩子,他无论多想爱护,却是无法从心中提起半分兴趣。他想,反正这些孩子生在帝王家,生活富贵豪奢,又各有母亲叫导庇佑,他的爱护无甚要紧。所以,这些年他大胆的只偏向太子,只教育太子,结果太子却不如几乎没有父亲的老三和老七。 他已经因为一己偏心替太子铲除了老三这个亲儿子。现在他老了,他已没有这样的奢侈再去替太子摆平对手。 他不得不承认,太子确实是不如人的。若真的将所有其他儿子都毁了,扶太子上位后,他能做个明君还算可以。但是,他看得清楚,太子登基之日,即是南木家失国之始。 太子单纯鲁钝,又任性贪色,更离明谋善断这种词挨不上边。所以,他只能放弃他。 他当然知道太子是被冤枉的。自己一手教导起来的孩子,他清楚:太子没有胆色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不说,更没有这样的智谋。 若说是谁——皇帝看向面色恭顺的裕王,一双眼睛透着警惕和些许的恨。 皇帝只一眼便转回来看着太子说道:“太子,你有何话可说?” 众人当前,他无法为他开脱什么,也无法引导他说什么。他虽然知道太子无辜,但现在只能靠他自己申辩了。 皇帝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去查一定能查出铁证。裕王既然做了这事儿,势必会像个癞皮狗一样咬死不松口。 现在在正式开始调查前,让太子当着政事堂元老大员自辩,这是他作为太子该有的体面和荣宠。一国储位即是未来新君,总要处处顾惜着他的羽毛。只要此处太子申辩得当,那今日此事就可暂停。 但皇帝知道以裕王之心狠手辣和行事周全,太子过了这关也有后手等着他。 太子跪在地上,抬起头,慌乱地左右看向皇帝和心腹大臣,急道:“父……父皇~儿臣没……没有啊!” 皇帝心中焦急,但面上不显,温和提醒道:“平身!慢慢说话!兹事体大,不可慌乱。” 皇帝此话一出,其实太子在政事堂各大臣心中的份量就有些摇摆不定了——太子自身能力不足,但皇帝却是心疼他的。但未来新君有皇帝关爱重要?还是自身能力重要? 大臣们的心中一串串的问号翻腾。 太子站起来冷静了一下,提出要看看那鸣冤的姑娘。 其实这样很冒险,见到人证之前太子可以让他们提出证据,可巧舌如簧的击破其中的逻辑漏洞,之后再见人证时在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会被他的辩解影响。一旦直接见人证,就要在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御史大夫面前相当于对簿公堂了。 皇帝想了想,同意了。兴许太子自有妙法也说不定。 人证被带了上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太子立马就觉得这件事荒唐可笑,竟然因为一个无名无份的少女攀咬就要定当朝太子的罪。 他心中委屈又愤怒,刚要说话,大理寺卿问道:“太子可认得这个姑娘?” “不认得。”太子冷哼一声,没好气。 “姑娘,你认得太子?” “回大人的话,小民认得。” “呵呵~”大理寺卿笑得慈祥,“太子乃一国储君,服饰跟众人不同。即是从来见过,也不难认出来。” 太子深以为然,差点点头。 那姑娘并不说话。 大理寺卿继续问:“你怎么认得太子?” “回大人的话,小民并非因为太子的服饰认出来的。是小女子……”说着便哭出来,说道:“小女子的父母弟弟被杀时亲眼看到他行凶。” “不得妄言!”太子暴怒。 皇帝紧握扶手未动,唉~太子这么早就压不住怒火了。 第92章 少女申冤 太子指着那少女喝道:“本宫连你这种贱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知道。此生从未见过你这般糟心刁民,你好大的胆子!” 御史大夫是个老学究,平时最重什么仁义礼智信,讲究为官要爱民如子。听到太子这样口不择言,面露不悦。 百姓面对王公贵族官员大臣非问不能言。那少女不敢搭话。 大理寺卿是个面色发红的胖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很和善。等太子发完火了他才问道:“别怕!你将所见所闻都说来听听。” 那少女安心了些,脸色忿恨,却不敢瞪向太子,只盯着他的脚下,凄楚开口:“那日小女子和爹娘弟弟上山。路过一处尼姑庵时,遇见一队车马。山路狭窄,小民们尽力避让,却还是离那车马稍近了些。车队领头的官兵策着马扬鞭就打过来,爹爹护着小民和弟弟挨了好几鞭。弟弟年幼不通事,抬头狠瞪了一眼那官兵。那官兵下来一脚踢向弟弟,父亲自然要护着,心窝上挨了一脚,当时就吐血了。那人骂骂咧咧地又叫人过来,几个人对着我们拳打脚踢。这时太子殿下从轿子上下来,喝问’怎么拖这么久?本宫还急着回都城见人呢。’ 那几人落在我们身上的拳头显然加重了力道,一拳砸下,小女子就晕了过去,再一醒来就发现父母弟弟全死了。小女子也是浑身是伤,死里逃生,晕过去后他们许是以为死了,才放我一命。” 那少女说到此处,哭得不能自已,无法再说下去。 太子震惊地睁大眼睛。 大理寺卿安抚了她一会儿,又问:“那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太子,而不是其他贵公子呢?” “因为……因为随行的官兵口称’殿下’、’太子殿下’,而且轿子上下来的贵人也自称……’本宫’。小女子……虽见识短浅,但也知道这些称呼除了太子殿下无人敢称。”那少女抽噎道。 大理寺卿认可的点点头。太子心虚之下,神色有些不自然,被一圈人看在眼里。 “那此事是何时何地发生的?” “去年三月初八,在都城郊外的安城山上,事发地不远处有个尼姑庵,叫做圣安寺。” 太子沉默不语,皱着眉头,乱转眼珠,猛然回头逼视裕王,发问:“是你?” 裕王恭敬站着,并不说话:“是你!对不对?” 裕王看了看皇帝,看出同样的怀疑来,心里笑道:真不愧是亲父子! 太子还要纠缠,皇帝想在放弃之前再替太子争取一把:“太子,你可认罪?” 太子想了想,觉得自己除了说实话没有别的路可走。于是咬咬牙说道:“父皇!儿臣……儿臣确实在去年三月初八去过圣安寺。” 皇帝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去,只问道:“那你是认罪了?” 皇帝也感到意外。虽然杀几个庶民不算什么事,但他从未想过以仁德自居的太子会这样暴戾。 太子跪下急道:“父皇明察!儿臣有些忘了那日的事情,不中用的侍从许是责打过人,但绝对不会有取其性命之事。父皇常常教导儿臣要爱民如子,儿臣哪儿敢忘却父皇教诲,无端取人性命?” 皇帝看着言辞恳切焦急万分的太子——他相信太子所言。那么只可能是那少女说谎。他避着史官,向大理寺卿使了个眼色。 大理寺卿温言出声询问道:“姑娘!你说是太子杀了你家人。那是怎么杀的?尸体又在何处?” “是拿刀砍杀的。尸体已由小民相熟的村民帮着抬去葬在祖坟里了。” “哦!那你有没有亲眼见到是太子或太子的侍从拿刀砍杀的?要知道,若真要杀你们,刚开始就直接砍杀了,而且既然已经砍了人,断不会留你一个活口。” 那姑娘眼见这话说的歪了,急得又哭:“我……小民……小女子没说谎。而且,当日并没有其他人上山。我们村子就在山脚下,上山下山必定经过村子。小民问过了,除了太子一行,那日没有生人上过山。” “哦哦哦,不急不急!”那胖老头安慰道,“那你还有其他佐证能证明是太子做下的吗?” “有!”那姑娘生怕失去了这个机会,跪着立直了身子,看向刑部侍郎,道:“小女子上交给这位大人了。小女子不认字,便让识文断字的看了一眼。那东西——上有个红漆,那人说是太子的印信。” 那姑娘说话间生硬转折,显然看过东西的那位“识文断字”的先生为了避祸告诉她要这么说的。 大理寺卿拿到东西,眼神一凝,脸色郑重起来,但还是尽量温和问道:“那给你看过这卷文书的先生呢?” 那姑娘显然没想到会有人问起那先生,便皱眉思索了一下,说道:“小女子是在到了都城之后在街上看到有人支摊子替人写信,便花钱让他看看。但他匆匆看了一眼之后就要了小女子三文钱。第二日开始,小女子再找他,却不见人了。后来,太子府的不知怎的发现了小女子,也就顾不上去问他了。” 大理寺卿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那人点头悄悄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附在他耳边汇报。这姑娘从击鸣冤鼓到现在,不知被审过多少次了。如此大事,这些细枝末节早有人查的一清二楚。 原来那人早死了,还是被太子府管事下令杀的。至于为什么,那得等陛下首肯彻查太子才能抓捕那管事,提审缘由。 大理寺卿这才打开看那文书内容,一看之下面色剧变,勉强看完,闭了闭双眼,合上文书,递给了皇帝。大理寺卿艰难地蠕动着胖胖的身躯跪在皇帝面前,声音好似一下苍老了几分:“陛下!臣年迈昏庸,不堪大用,有负陛下嘱托。今自请外放,此生不回都城。” 皇帝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其余人却俱是一惊,包括裕王。裕王凝眉思索,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 其余官员还没看过那文书,不知道里面什么内容。都互相以眼相询,各怀心思。 皇帝没让他起来,也没回复他。转过头来问太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请外放不回都城吗?” 太子愣愣回答:“儿臣不知。” 皇帝点点头,又让御史大夫接着审。御史大夫表示这不是我的工作啊喂~但是屋内气氛这样严肃,这个老学究也不敢说推辞的话,只好硬着头皮上。 他先把自己疑惑的几个点问了:“太子那日为何要去那圣安寺?” 要知道圣安寺住的都是皇家罪妇。堂堂一国储君怎可踏足这样的所在? 太子支支吾吾着回道:“本宫……本宫自是有事。” 御史大夫本来应该对这些高门贵族百官豪族的家事政务了如指掌,看谁行差踏错便上告君主,以行监察之职。但这位御史大夫可不怎么是八卦的人。对于这种小妾之类的后院私隐,只要不是有违孝廉、宠妾灭妻这种大过,向来不重视,下边的人也就不会收集上来呈交给他知道。 所以,荟薇之事该知道的高门贵妇都知道,但向来管束家人极严,并常常警告自家女眷不得跟风传谣的御史大夫却是一无所知的。 现在这屋子里不知道的不过几个,该知道的都知道,他问的无辜,太子答得辛苦,周围人心中也是或尴尬或疑惑。 御史大夫看了看那卷文书,也皱了眉头。他更加觉得要调查清楚太子谋反与否,清楚明白的知道太子那日去那儿见了谁做了什么无比关键。 他又追问了一次,太子憋红了脸。 手传手查阅过一番之后,其余人也突然脑筋急转弯:万一太子是以去见荟薇为幌子,暗中见了什么别的人呢? 谁都没了取笑的心情。尤其是在那文书中涉及自家儿侄的几个官员,更是吓破了胆,冷汗顺额而下。大家终于知道大理寺卿为什么突然跪下请辞。 大理寺卿在夺位之战中保持中立多年,手上又无兵权,只要忠心向君,最后不管谁做皇帝,他们家族只盛不衰。但无奈几个儿子忒不懂事,说了千万遍不要参与党争不要参与党争,非是不听。文书上写,大理寺卿的三个儿子个个替太子鞍前马后,在断案刑诉中多有徇私枉法。大理寺卿心中怨他势利眼的夫人教导得儿子们如此浅薄,竟招致如此大祸。 吏部尚书本就是太子的心腹,但在那文书上看到明晃晃的写着自己和几个儿侄联手替太子卖官敛财、安插亲信、储君干政等等证据时,他已经顾不得回护太子了。他满脑子都是全族被砍头的画面、举族流放的画面、女眷充官奴的画面、……。他脸色煞白,摇摇晃晃的站立不住,险些晕倒,旁边的工部尚书扶了他才站定。而他,根本无法喊冤叫屈,不只是因为嘴唇干涩发苦,是因为上面所述无一不真。 礼部尚书则瘫软在地上,眼神失焦,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顺着满脸沧桑的沟壑而下。他这一生一心为君为国,从不敢懈怠半分。他虽说有心便向太子,但那是储君,终有一天要登基为新皇。有何不可?别的皇子们争夺大位,才是对天下礼教大不敬。嫡庶不分长幼无序,何以立国?但是,他从没想过他二弟、嫡子和侄子如此大逆不道,竟然敢跟着太子做下干涉科举,漏题透题这种龌龊事儿。他突然就觉得太子这个储君不做也罢。而自己有眼无珠,御内不严,这官不当也罢。 户部尚书一看这几个老头这样受打击,就知道自己不看也罢。上面肯定写满了自己替太子敛财的证据。他早知可能有这一日。当初三王爷被圈禁前,他就看出太子没什么能耐,还摇摆过一阵儿。后来皇帝出手,三王爷一下被拿下,裕王突起,他心中还是对皇上向着太子的偏心充满了信心。可能,人老了就会变了?皇上这是要放弃太子了?年近半百的户部尚书在这里算是年轻的,悠悠叹了口气,谋算自己和家族的下一步路。 刑部尚书吓白了脸色。他刚上任不到两年,才觉得自己将刑部这个大摊子掌起来了。但今天这事儿就能看出来,他这个光杆上司有多可笑,坐着空中楼阁任下面的人架空。平常,刑部侍郎哪儿会受理一个无关紧要的孤女的鸣冤案。这不过一个刑部小吏该管的小案子罢了。 不对不对!谁告诉她要去刑部门口击鸣冤鼓?老百姓一般都是都城司的。这种案件一般都是都城司上告刑部,刑部再去人审理,然后再看情况提人到刑部审问的。 此事背后估计有大佛。他看了看脸色困惑的裕王,承认他做戏却是不错。 皇帝一看,他手下的各大官员软倒了几乎一半,连史官都有些诧异地停顿了几次。 太子看着他们的反应,眼睛盯着那文书,自知上面肯定写了不利证据。他还在回忆那天他到底有没有让人杀了那些庶民。 皇帝让人拿给太子。太子拿着那文书,越读越心惊,越读越心寒,越读心越死。读到最后,他颓然地将手垂下。 文书砸落在地上,展开了一角。 没读过的人尽力将头垂的低低的,管着自己的眼睛不往上瞟。没办法,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太子要完蛋了。夺位之争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若他想保太子,那尽可杀了屋中众人,销毁证物,否认此事;若他不保太子,那太子党势必要退出政治舞台,到时候看过一眼两眼的,知道的太多了,万一受什么池鱼之殃,那不是倒霉催的吗? 只有裕王凝眉聚神仔细看那文书上的内容。那展开的一角赫然写着:“……太子勾结西南樊家,意图谋反,已有五万军士向都城出发,夜宿上官郡野外时被巡兵发现,起了冲突。上官郡太守关城门自保,遣心腹九死一生才将消息传至都城,却被太子党截下,后受到江湖绿林好汉相救而逃出生天。绿林好汉身负血仇,发誓让太子血债血偿,多年搜集证据,现将所有证物上呈官府,希望此信得见圣颜,则小民一死不足以惜之。……” 裕王静默深思。皇帝看着裕王的动作和反应,眼神闪了闪。 难道不是裕王? 第93章 三王爷 他让裕王将文书拿起来读一读。裕王自称不在其位啊、不够身份啊,推辞了一番后,拿起来仔细阅览。 他不动声色阅览一遍,合上之后,眯起眼睛,脸色显得有些……愤怒。 皇帝承认,他已经琢磨不清这个儿子了。要么他是全天下演戏演得最好的一位;要么,此事就不是他做的。 皇帝也不由得眯起眼睛,若不是裕王——那此事是谁做下的? 难道太子真的已经到了众叛亲离,万民背心的地步了吗? 他最后一丝将太子和储位相连的那根弦,被这疑问一反复拉扯,眼看就要崩断了。 太子愤怒地瞪视裕王,睚眦欲裂,咬牙切齿愤恨道:“老七!你这背约盟誓心无神明的小人!你刚刚跟本宫签订盟约,你忘了吗?竟然这样陷害本宫?就不怕天谴天罚吗?就不怕毒誓成真吗?” 裕王眼神一厉扫向太子,太子心中一紧,有些心虚。裕王缓缓开口:“太子!你也不看看盟约签订日是哪天。再说,此事跟臣弟无关。看来——” 他看了一圈屋内所有人的反应,说道:“是你失德失道,激起民愤了。这才叫天罚!你作为储君,贪财好色便罢了,卖官为祸官场,妨碍科举阻挡朝廷选材大计,勾结诸侯动用戍边军士意图谋反,这桩桩件件,哪个是一个储君该做的?若是你心中有大央,有南木家的江山,就不会行此倒行逆施动摇国本之事。臣弟原以为你只是个鲁钝贪婪的凡人,却没想到竟是个窃国害民的恶人。若大央交付在你手中,必会置万民于水火之中,到时候天下易主,万民离心,倾巢而覆。” 裕王越说越激动,眼睛泛红着,声音铿锵,手指太子,正义凛然。 此话,像一记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虽然大家或多或少都这么想,但真正说出这种不敬储君之言,还是震响了所有人的心鼓。 皇帝心中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说完,歇了一口气,走了几步跪到皇帝面前,请罪道:“儿臣僭越了。太子哥哥乃是储君,儿臣在朝堂为其臣,在家为其弟,万没有指责太子的资格。请父皇责罚!” 皇帝看着裕王情感真挚的激动,也带动了他的家国情怀和救民于水火的初衷。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正当大家以为皇帝伤心到无法开口时,他朗朗开口:赐大理寺卿尚方宝剑,秘密彻查太子谋逆一案,刑部协办,御史大夫行监察之职。尚书省内六部尚书均要告归在家,将印信交给手下侍郎,直至水落石出。而太子,则要圈禁东宫,即刻送回都城。 皇帝说完,便在大司宫搀扶下站起来,疲惫的走回了纱帐后的寝屋。 他对裕王只字未提,甚至都没让他平身。 当天中午,跟皇帝去春猎的百官及家眷分食鹿肉。下午,皇帝就带着所有人拔营回了都城。 本来这才刚来没几日,就要回去了。往年都要玩个十天八天的再慢慢回的。 裕王明白,老皇帝心中到底是不忍,还是顾惜着太子的颜面呢。太子回去的时候甚至还坐着自己华贵的马车,走在储君该走的位序,只是侍从悄悄换成了武功高强的禁卫军。 裕王骑在高头大马上,遥遥望着皇帝的高辇,心中哀叹父母爱子之深切。 老皇帝心中还有侥幸和幻想,他觉得:万一是有人诬陷太子呢?万一大理寺卿查出来太子并没有做下那些事呢?其实做下那些事又怎么样呢?最终这江山都是太子的,他挥霍一番又何妨? 但不论他在心中怎样任性肆意的想象,仍是咬着牙没有偏袒一丝一毫。 裕王若知道了他的想法真要发笑。还没偏袒?那文书上写,大理寺卿家的子侄与太子沆瀣一气,还要用大理寺卿。这都不算偏袒吗?现在只能求大理寺卿的正直和勇气,足够大到能够大义灭亲了。 不过,这都送到嘴边的鸭子,怎么可能让他飞了。裕王眯起眼睛,决定此事不由得大理寺卿不正直勇敢了。 仅仅用了三个月,太子的罪证如山般堆在了上书房。皇帝震怒下,咳出一大口血,晕倒在椅子上。 这样的大事,本来用个一两年的都不稀奇。之所以查的这样快,一是有裕王有意助之震之,他虽不曾干预办案刑诉过程,但时时事事紧紧盯着大理寺卿和各相关人员,让他们不得行差踏错徇私舞弊,不得不好好用功闷头专心查案。 二是,虽然没有实证,但大理寺卿隐隐觉得有股暗藏的势力在有意的帮助他。只要他需要某个证据,那个证据就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眼前;还会出现各种线索,以奇思妙想的线路引导他发现更多的罪证。 起初,他以为是裕王。可多番求证之下却又不是他。裕王只是监督着他们好好查案,为了避嫌,严格管束着自己和手下人不得参与此事。 这些日子,大理寺卿胖胖的脸上没了笑意。太子殿下做了太多的错事,如今墙倒众人推,推倒了他就算了。墙下还有大理寺卿一家呢。如今板上钉钉的证据,裕王又盯着,他想徇私捞人也没办法,更别说这种事他这一辈子都没做过了。最后,他只能在家中女眷寻死觅活的闹剧中,将涉事的几个子侄投进大牢,听候皇帝发落。 皇帝昏迷三日,醒来后看到一众侍疾的儿孙,除了太子,全都到了。炙手可热的裕王和其母亲在他身边坐着,其他儿孙和嫔妃,站的站,跪的跪,宽大的庆天殿主寝宫都快装不下人了。 他转了转眼珠子,一眼就在众人中看到了老三。他也来了,全没了当初的英气,面色消瘦苍白,都已经是夏季了,穿着几层的袍服坐在角落,默默盯着皇帝。 见皇帝醒来,三王爷眼中无悲无喜,毫无波澜,只是木然的坐在那里隐在半阴半明的光线中。 裕王首先发现他醒来,关切的上前。皇帝转回视线看过来,一伸手,裕王便握住了。 皇帝看着裕王下了决心。裕王虽不跟自己亲近,却对他是有孺慕之情的;虽不是南木家嫡长,却是心怀南木氏江山的。就这两点,足以让他怀抱日月坐享天下了。 众子女和嫔妃哭的哭,说话的说话,吵得他脑仁疼。最后几个太医过来把脉,脸色欢喜,皇帝便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唉~还不死?若是自己早点死了,太子会不会就有所不同? 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众人没理解。 大司宫弓着腰跑过来,恭敬询问了一遍要什么。皇帝烦躁地又挥了挥手。 大司宫立即心领神会,让众人出去。 皇帝看着姗姗而去的众子女,知道他们都求什么。只有一个人,他看不清楚。他本可以不来的。 他艰难开口,留下了三王爷。三王爷离门坐得近,奈何他身体不好,还要侍从搀扶,刚要走到门口却被叫了回来。又走了好一会儿,才到皇帝床前坐着。 皇帝觉得自己躺着,在老三木然深邃的眼神下有些不安。挣扎着起来,大司宫从善如流地给他垫了后背。皇帝的视线比缩在椅子里的三王爷高出半头,这视线高度上的优势和后背传来的可靠给了皇帝信心。 他吃了一口大司宫喂过来的小粥,有些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对面的子女先开口表达关心或者担心,皇上就有话说了。 可是老三就是脸上无悲无喜木然的看着皇帝,不说话。但那眼神没有攻击性,也不让人可怜,并不让皇帝感到冒犯。 只是这样沉默着也不是事儿,最终皇帝虚弱的开口:“老三,你也来了。” “父皇不安,儿臣该来。”语调平平,不怒不喜。 “你身子也不好,以后就不用跑这么远了。” 三王爷没说话。 皇帝继续找话说:“日子过得如何?” “父皇知道。半年前王府添了个姑娘,明侧妃多年无所出,一朝得女,甚是宠爱。” “哦~孩子会走了?” 三王爷眼中稍稍起了波澜,道:“才六个月,还不会。” “会说话了吗?等哪天带进宫给朕瞧瞧。” “还不会说话。”三王爷垂下眼皮。 “哦!” 偌大的寝室陷入沉默,大司宫站在旁边都尴尬不已。 “为父当年……” “父皇!”大司宫震惊地看着三王爷,竟敢打断皇帝说话。这三王爷看着是磨了性子,怎的行事还像以前那般不知轻重。 皇帝却不生气,好脾气地听他说话。 “儿臣这些年获三儿一女,日后也会有很多孩子,也算子嗣繁茂。自此才明白父皇的为父之心。”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更有些后悔当年对他的狠心。 “三个儿子出生时,儿臣正汲汲营营,忙得连他们的面都见不上。有一次,儿臣忽的心血来潮要亲近三个孩子,竟吓得当时才两岁的幼子哭说不认识儿臣。王妃现在还要说笑此事。” 皇帝听到哈哈笑了几声,三王爷微微抿了嘴算是笑过。 “可儿臣这姑娘不一样。在侧妃孕期儿臣便戴罪赋闲在家,整日无所事事,便陪的多了些。这才发现生命的奇妙和孩子的有趣。她在母亲肚子中一天天长大,那渐渐隆起的肚皮下有个小生命,听到人声还要踢蹬两脚。多新奇啊! 她出生的时候,磨了她母亲一夜才出来。抱过来一看,小脸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好看,且脆弱如蝶翅,感觉一碰就会碎。着实让儿臣慌了手脚。” 三王爷平静的述说,眼神中透露着淡然和慈爱。皇帝吃着粥心中想起了太子出生的时候,那是他珍藏的美好记忆。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说道:“好好好~你一家和乐,过得美满,为父也就安心了。” 三王爷并不搭皇帝的话,继续说:“可能是看着她出生长大,心中对这姑娘便比几个儿子更亲厚几分。即是现在,儿臣心中念的想的是那闺女的咿咿呀呀踢蹬脚的样子,是她熟睡的样子。几个儿子都长大了些,常常去儿臣跟前背书诵词,渴望获几眼注目。若儿臣说一声好,他们连着他们的母亲都要雀跃几天。” 皇帝越听越不是滋味,刚要打断他转移话题。垂下眼,淡淡说话的三王爷,抬眼看向皇帝,眼神似是能看透对方的心脏,问道:“父皇!儿臣也是您的儿子,到底比南木昊差在何处?是差在生母不同?还是差在天资上?” 大司宫听见三王爷直呼太子名讳,吓得喂皇帝的羹匙一抖,险些洒出来。皇帝却没开口吃下,嘴唇蠕动刚要张口回应,三王爷又抢先说道:“这姑娘的出生,终于让儿臣明白了。儿臣哪里都不比他差,或许父皇对皇后和对母妃的情感有所深浅,但这不是原因。真正差的是您的心。” 皇帝还没开口吃粥,大司宫识趣地撤下碗筷,无声挥手让人退下,自己则退守恭立在离龙床几步远处。皇帝父子的视线中只余彼此。 偌大的寝宫静默了几息,皇帝深深叹了口气,道:“老三!当年,是你做得太过了。” 身居高位多年,头颅向天太久,别说低头,连平视他人都感觉像是受辱了。 三王爷的嘴唇轻轻扯开弧度,直至露出了牙齿,眼神慢慢变得邪恶,声如鬼魅:“父皇!夺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何况南木昊这个废物,就是个酒囊饭袋,全靠你庇荫才能稳住这储君之位。儿臣不过是杀了几个人,让你看清楚他没有能耐承接这江山。你却因此赐我毒药毁我罚我?” 他声音逐渐加大变得尖利,试图站起身,却又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椅中。 皇帝皱眉怒道:“老三,这么多年,你仍不知悔改。黄河决堤,百姓受损,于皇家无益。你怎可为了一己之私,公报私仇,在太子做的工程中做手脚?那时死了一百二十八人,其中不乏有孩童和国家栋梁之才。你怎的如此分不清轻重,拿臣民性命做饵?老三!做事要堂堂正正,不可行此阴谋估计,此非皇者治国安民之道。你觉得你这样褊狭狠戾的性格,能当得起江山社稷吗?若真让你坐了这龙位,估计你在位几十年间腥风血雨不断,人口不继,田地荒芜,都要让你杀尽了。” 第94章 南木昊自戕 皇帝可能还想说话,但说完这些,脸色愈发白了起来,额上涔着密汗,无力地靠在了背后的迎枕上。 三王爷鼻子轻哼了一声,邪邪一笑:“父皇当年便这么说。因此,儿臣这次堂堂正正的给你亮出来,你那么喜欢的那么深爱的唯一一个儿子,到底有多不堪。南木昊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赐。你对他溺爱无度,教导无章,对其他子女却看作刍狗牲畜般利用,为了南木昊的帝位,极尽所能的让我们陪练,打压训练成南木昊最好的走狗。哈哈哈哈哈……” 他一番努力之下终于站起来,癫狂道:“怎么样?没想到从小训大的狗会跳起来咬一口?你废掉我是因为心疼那一百二十八条命吗?你是何种铁石心肠,以为冠冕堂皇几句就能让天下人信了?仁君仁君~若你算是仁君,远古始皇也能算天下第一仁君了。你废我不过是看我羽翼渐丰,权势日渐逼迫太子,怕我夺了你宝贝儿子的皇位罢了。” 他手指着皇帝,言行无礼,虚弱的身子像风中落叶般摇晃,又苦苦支撑着。 皇帝这才恍然,震惊之下,更加脱了力,声如蚊蝇般在嘴中喃喃:“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怪不得……” 大司宫迅速反应过来,惊慌高唤道:“来人啊!来人!三王爷言辞无状,恐是患了失心症!快来人送回王府!” 门外迅速走进一列侍从,将残身弱体的三王爷拽住,三王爷犹自对着皇帝咆哮怒骂。 大司宫情急之下,拿过皇帝刚擦过嘴的巾布,一把塞进了三王爷的嘴中。 三王爷似那疯狗,直到出了门还在呜呜狂叫。 出了寝殿,感受着外面的烈阳,三皇子在左右拖行中,艰难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梦想了一辈子的庆天殿,耷拉下了脑袋。 那两个侍从拖惯了人,都是这样不配合,但拖行一段就会挣扎起来自行走路。三皇子被拖行了好一会儿都不挣扎,他们虽觉得奇怪,但也无法停下来,只好言好语地问他要不要自己走。 唉~这些贵人他们一个都得罪不起啊~ 但三皇子闷声不吭的任他们拖行。 直顶着烈阳,拖到庆天殿主大门牌匾下,那俩侍从拖的筋疲力尽。他们在路上问了三次,三皇子都不说话。到了主大门那儿便不必拖行了,按照三王爷的身份规格和身体状况,是要坐轿辇回去的。 等在大门口的三王爷随从一看自己主子被这样拖出来,惊吓之余心疼不已,忙过去扶住。一扶之下,三王爷并未起身,反而软软的落在了地上。 三王爷自从服下毒药之后,原本健硕的身躯日渐残败,如今六月暑天夜里还要吊炉驱寒,汤药更是比三餐吃得还多。 三王爷这身子,全靠汤药吊着了。平时就不能气着累着的,全靠细心养着的人,怎么被这样生生拖出来? 自小服侍三王爷长大的老奴,心中不禁生出怨怼。 皇帝下旨赐毒时,还说自己“罔顾其大罪,恩赦温和草药,望三皇子自此牢记教诲,遵从礼教,行仁德之事。” 吃下后,三王爷躺了七日,堪堪从鬼门关抢回来,可身体却是不行了。 那老奴招呼着人将三王爷抬起来,又去请太医给昏迷的三王爷诊治。放到轿子时,她觉得不对劲,上前一探,竟是没了气息。 她啊啊的慌着,庆天殿的奴仆闻声赶来,才知道三王爷好像是归天了。 三王爷的死讯确定后,才呈告皇帝。皇帝没治他言辞无状之罪,反倒将那天拖人的侍从打了几十板子,几乎去了命;又罚了大司宫半年的俸禄。这便算是给三王爷及其亲众交代过了。 当然,说不难过也不可能,但难过到生不如死,也不见得。毕竟目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还要处理。 太子之事查出来后,皇帝第一次召见近臣要员商议对太子的处罚。他原是想要将他贬谪为安山王,赐都城近郊上千里封邑。他觉得对一个自出生起就准备着登基为皇治理国家的嫡长皇子来说,这已经是重的不能再重的处罚了。 太子竟然也在此处,声声泣血,求父皇开恩,说自己一定吸取教训,今后定会洁身自好励精图治。 裕王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太子不可能这样轻易脱身的。若老三没死还好,现如今老三死了,他残余的势力,就算是念着旧情为着让他瞑目,也会拉着太子踩一脚为三皇子祭奠,好送他上路。 处罚完太子就是另立储君,裕王再开口说话,倒显得他得意忘形过于无情了些。所以,皇帝这么说,他领头大呼父皇仁慈圣明。 但这么多大官要员,一人一口便把太子咬下了储位不说,连王爷位份都没保住。 三日后,皇帝辅一上朝,便让大司宫当朝宣读大旨废太子位庶人,褫夺各种封号和荣宠。紧接着宣读另立裕王为太子的诏书。 朝野震荡,举国哗然。 太子被废为庶人之后,整日在太子府中意志消沉地磨日子,恨裕王恨的牙痒痒。所以他放出杀手,袭击何潇儿,幸好洛家上下武将居多,那杀手一击不中,身负重伤,远遁而逃,后因伤口恶化死在了郊区山岗中。 裕王得知此事,去了太子府一趟。当晚太子便自饮鸩毒而亡。 裕王想起那日太子以何潇儿要挟之事就决定要了他的命以绝后患。却没想到南木昊自己作死,给自己催了命。任谁都有在意的东西,南木昊在意的是自己的子孙和名誉。 现在形势明朗,明日新皇一定是裕王。 本来南木昊敢干袭击何潇儿的事就不怕他屠杀全族。但听说他不杀,他以为听错了。 裕王笑笑说:“戍边军士劳苦,我朝废了军妓署太久了。男丁也可净了身送去充官妓或者贱奴。死倒是脱身了,生才是在炼狱。” 他转过身眼露同情的看着衣法散乱的南木昊,继续说道:“本宫曾答应父皇不杀你,那我便不杀。本宫曾答应不跟你相争,本宫就没争。这件事不是我捅出来的,是老三。 “老三那个药罐子怎么可能有余力做这件事?” “那自然是本宫帮的了。”裕王终于放肆的笑道:“我只是将你去看小妾的行程告诉了他,他的手下竟如此厉害,看准机会就杀了人栽赃在你身上,还恰到好处的留了个活口带着那么多证据来都城申冤。若没有老三和我暗中帮着,你真的觉得一个民女能拿着那烫手山芋般的罪证,告倒当朝太子?你真的太天真了。” 太子咆哮道:“本宫要告诉父皇!本宫要将一切都告诉父皇!父皇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以为父皇不知道吗?不然你觉得老三怎么死的?而且,能跟三哥和本宫联系的人事物,我都处理了。你拿什么过去告我?就算你有证据又怎么样?难道那些事不是你做的?蠢货!身为太子,动摇国本的事都能做出来,还要谋反?真是蠢笨如猪!” “你!你!本宫杀了你!”南木昊癫狂的向他扑过来,南木铮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整日流连温柔乡的废太子殿下,早不知把武功荒废到了什么地步,一下就被踢翻在地。 南木昊又疼又怒又感到无力和羞耻,呜呜放声痛哭起来。 “大哥!你好好走!你若不走,你子孙生不如死不说,你的龌龊行径也要人尽皆知。父皇给你留着颜面,不曾明示你的千般罪行。可你也知道,父皇也没几天了。”南木铮蹲在地上,轻声说,声音透着蛊惑。 “老七!七弟!”南木昊终于有些怕了,爬起来,跪着攥住南木铮的袍袖,求道:“哥哥求你,求你放我一条生路不好吗?你也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从古至今废太子没有过重启的。你放我一条生路。” “好啊!你可以活着。”南木昊刚要开心,南木铮站起来甩开了他,冷然道:“本宫这就昭告天下,重建军妓署,再选一拨书生好好编写《大央废太子逸事》。” 南木昊跳起来,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不可?”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潇儿?” “我……我以为是你不守信约,害我至此。” 南木铮回过头,猛然大步走向南木昊,逼视着他,克制隐忍的表情仍然有些狰狞,眼神恐怖得对方不敢对视,一字一句道:“不论任何人,不论任何原因,都不能动她。” 他闭上眼睛转过头,呼出一口气,又平静下来,轻快道:“你该庆幸她没事。不然就不是这么简单的死法了。我朝刑罚甚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要在你身上开眼了。” 说完,就放下一瓷瓶走了。 南木昊在他背后喊:“你为了一介女子,不顾父皇之约。她是妲己转世!她会害得你绝后的。你无耻!她是你麾下大将的妻子,你竟然觊觎你发小的妻子。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好一个单相思!皇子又怎么样?太子又怎么样?皇帝又怎么样?得不到想要的人。都是一个个可怜的鬼。南木氏的男人真是个个都是痴情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新太子南木铮连脚步都没顿一下就走了。但他身边的王总管留下来挡住了要追出去的太子。太子还在骂骂咧咧,太子妃已经收到消息,被南木铮的人挡在了二门内。 王立春恭敬提醒南木昊道:“大公子!事已至此,再说些别的恐生其他枝节烦恼。莫不若痛快饮了。” 正骂的起劲的南木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大公子”说的是自己。 他泪涕横流的拍手大笑道:“大公子?哈哈哈哈哈 好!好!好!大公子!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的拿起那瓷瓶,一口灌下肚去。 王立春挥手放了废太子妃一人过来。 她跑到南木昊身边,握住他的手,眼中全是他。 南木昊笑道:“也不知道这毒有多烈,会不会很痛?” 只一句她便落了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 南木昊擦擦她的眼泪,说道:“灵儿!今生我对你不住。今日我且先走了。往后日子艰难,只能全靠太子妃你担着了。” 他退了一步,恭敬拜了一拜。她摇着头不知想说什么。 他说完这两句,眼睛便翻了上去,身上发着颤,抽搐着,冷汗涔涔而下,显然十分痛苦。 废太子妃抱住他,哭出声音,尽快说道:“太子!您放心,灵儿一定守好这太子府。” 不过几息南木昊便去了命。废太子妃哭了一会儿,又镇静下来,让人来将南木昊抬上了床。 王立春恭敬拜礼,说道:“夫人节哀顺变!” 废太子妃眼神一厉,几乎控制不住,闭上眼睛缓了缓,擦掉眼泪,回头说:“告诉太子殿下,成王败寇,乃天下常事。民妇心无怨怼,只盼储君庇佑我府。此后,太子府更名为南木府,定恪守本分,忠君爱国。” 王立春为难道:“这……夫人,庶民不可用国姓。” 她咬了咬牙,压住怒气,道:“好!那便……” 她回头看了一眼丈夫——唉,直到死前,她才看见他像个丈夫的样子——说道:“叫昊府。往后昊府众人,改姓为昊,必不冲撞皇室贵族。” 王立春脸上有些讪讪的:“夫人,改姓倒也不必,毕竟是皇室直系子孙。此事还需皇上恩准。” 她点点头,不再跟他纠缠,赶了客:“王总管若无其他指示就请回。民妇一个新守寡的妇人,也不好留您用饭。” 王立春听的一惊,浑身出了层汗,赶忙收了留下帮忙的心思,拜礼告退。 皇帝得知此事,一时受不了又晕了过去。醒来后,如换了个人,身形迅速消瘦,眼见的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召了废太子妃进宫,赐赏了诸多财帛,又下旨恩准他们用南木姓氏。 自此,太子府更名为南木府,掌家的废太子妃被称为南木夫人。 太子的葬礼因是自戕暴毙,又是戴着谋逆大罪的庶人,便悄悄进行。但这悄悄,不过是指并非国葬罢了。丧葬规格在皇帝一意孤行之下以帝皇之礼入了皇陵,又给南木夫人留了个身后之位。 不多久,南木家外围来了一队军士,说是太子殿下得知南木夫人寻求庇护之请,特派人来保护南木府一众妇孺。 南木夫人虽生气,却也无法,只能接受。 第95章 南木铮登基 在南木昊百天祭礼过后,南木府缟素白绫尽皆扯下。后院女人想回娘家或有更好出路想走的,就给了些银两,过了手续断了关系送出了府。只一条,女人来去自由,但不能带着孩子走。 好多女人和奴仆都走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莫侧妃。她本就无子女,南木昊这几年对她又冷淡,早就磨尽了她的情意。说能走的时候,她连犹豫都不曾。 上午说了,下午就有莫家的人来接她。她怎么嫁进太子府的,今日就带着全部嫁妆怎么出了南木府。 而有些侍妾本就是院里边的婢女提拔起来的,无处可去,只得留下。 有去处又有孩子的,只走了一两个,总归是舍不下孩子。虽说都是记在夫人的名下,但到底是自己所出。况且,就算回了娘家也不见得日子能更好。 不过半年,太子被废,而后自戕,人人避之不及,有些女子的娘家都送来了断绝书,交好的朋友也有送来绝义书的。这些人往日巴巴的盼着嫁进太子府的姑娘,现在树倒猢狲散,一个个都躲着瘟疫般。还有些良心的,随着断绝书送来了些银两,有些则就是一封轻飘飘的书信。 南木夫人坚强的支撑着南木府,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还要抽空给这些见天的抹眼泪的女人上课。 从家族角度来说,现在储君另立,与废太子府往来肯定要受新太子白眼和猜忌。这样断绝关系也是对的。虽说作为父母亲人,这样狠心了些。但人各有命,既是出了嫁,就顾着自己过好。 孩子们的生活似乎没有改变过,仍如往常一般进学。后院女人知道的不多,但似乎是听说贬为庶人后子孙不能参与科举,也没了皇家身份,这样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但谁也没有质疑学习的必要性。即使什么都做不了,孩子们顾着学业总是没错的。但是有必要仍像以前那般寒暑不忌披星戴月的用功吗? 南木夫人听完,不置可否,转了话题。他的手段很是厉害,即使在太子在世时,贪恋美人,后院姬妾众多,但没有人质疑太子妃的权威的。现在就更没有人敢挑战她的地位了。 新太子妃尹氏来过几次,南木夫人招待的十分得体。虽然太子被废,却不曾被抄家,南木府不曾缺过银钱。但不知是降了规格后的庶民穿戴,还是大家默认被废的日子就是捉襟见肘的,反正只要还敢跟她们来往的就一定要带大量的银钱财帛来。 南木夫人也不拒绝,礼貌的微笑着全盘接受。 秋天尹氏最后一次来过之后就没再来,自此南木府更是门可罗雀。 天气渐凉,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似是已经预见到自己的末日,他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 何皇后在太子被废一事中,与何家极尽奔波,却是无能为力。在南木铮和三王爷双方势力的共绞之下,他们只得承认太子大势已去。本来她也能体谅皇帝的不易,更知道他和南木铮之间的协定之后,安心不少。直至太子自戕,她终于将无处可去的怒火宣泄向皇帝。自此帝后离心,已有多月未见。 皇帝召见太子拟了遗旨,尽他所能的护着何皇后在他去世后活得平安顺遂。 不论谁上位,何皇后作为嫡母,本就该被奉为嫡母皇太后。他担心野心勃勃的文氏欺侮了皇后,本要文妃陪葬。还是太子南木铮死死争取,发誓一定尊何皇后为尊之后才作罢。但遗旨中还是给何皇后留了诸多护身符,让日后的文氏母子不敢妄动。 至于留的是什么,除了他和太子谁都不知道。那遗旨分为明旨和秘旨两部分,明旨收在上书房密室,除了皇帝,只有太子和大司宫知道何处。而秘旨连太子都不知道在哪儿,由何人收藏。他只知道秘旨中有足以撼动他帝位的旨意,可能就是写的传位给别的皇子什么的。 南木铮也不再以此事烦扰心绪。不过一个何皇后罢了,也不可能翻出什么浪来,就将她养在宫中便好。再说了,她是潇儿姑母,对自己也算不错。不管是为着嫡母庶子的情分,还是盼着潇儿进宫探望时能说上两句话,何皇后他都不会动。 若自己不做什么,皇帝怎么也不会做出动摇国本的事来。不管收藏秘旨的是谁,总该是皇帝最信得过心腹,必定承其遗志,以南木氏江山为先。 而何家——放过皇后是一回事,放过废太子母族是另一回事了。其中的风险太高,南木铮不敢冒险。皇帝也理解他这份心情。最后决定他心意的还是何潇儿。 有一日,她跑来找南木铮求情,放过她的娘家。她深知何家难保无虞,只求他放他们一命。 洛行之和何潇儿跪在他们面前,他没有去将他们扶起来。 南木铮越来越有明日帝王之威了。 后来,他点点头,说自己会求父皇多番考虑。 何潇儿还要求,洛行之磕头谢了恩,她便识趣的闭嘴了。 后来,皇帝下令将何家发配岭南,降为庶民身份。 皇帝的命令着实值得让人深思。不知情的一听就替何家偷偷惋惜;知情的,却要多琢磨一下皇帝的心思。 洛行之和何潇儿知道后开心地跑去找南木铮谢恩。这回南木铮将他们扶起来,说自己还是他们的三弟阿铮,不必多加繁文缛节。 今年事多,他们不常能聚到一起。洛行之和太子虽然能常常见面,但谈的几乎都是公事。 他们吃饭饮酒,相谈甚欢,直至深夜。此时已是隆冬,离过年没几日了。 何家却要在年前就得启程。但何潇儿并不觉得难过可怜,因为何家发配的岭南正是他们的老家。去了之后就能入住祖屋,一家人耕读劳作。皇帝没有下令抄家,也没有说何家子弟不能再参与科举。那么就算现在被罢免的何家人不能再参加科举和被录用,只要教养好下一代,何家子弟终有出头的一日。 尹氏挺着大肚子,冒寒而来。本来是听说太子好不容易得闲,来跟他说说府里的事。结果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站了站,又回了。 尹氏的贴身婢女都是从娘家带来的,沾染着尹府的淡然出尘的文人气息,并不曾多言,但心里却是替尹氏不平。尤其是最贴心的那个墨祯,扶着走路的时候不由得握紧了太子妃的手,传递了同情之心。 尹氏站定回握了婢女的手,看向她的双眼。婢女这才发现,太子妃眼中毫无怨怼和难过,全是平静坦然的欢悦。 无声中,主仆俩相对而望,笑了。 日子已经很好了,不必再怨什么了。 尹氏扶着大肚子,和同样心静的墨祯一起踏着雪回了院子。 太子党被贬的贬,被杀的杀,被流放的流放,昔日的辉煌纷纷落下。 而皇帝不似大家在心中揣度却不敢明言的那样,死在寒冬。他精神抖擞的过了这个热闹的年。这可能和何皇后突然对他态度好转有关,也可能剩下的子孙常常来看他簇拥着他让他尽享儿孙绕膝之福有关。现在国务基本都由太子处理,皇帝便肆意地闲待着,享受着不曾享受的幸福。 皇帝兴致勃勃地下旨元宵要隆重的办一场灯会,让整个都城亮起来。元宵佳节,在皇城门上,在位四十五年的老皇帝,看着灯火璀璨的都城,在万民朝拜胜景和亲人绕身的幸福中,永久地闭上了眼。 天子新崩,虽说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国葬按部就班地按照礼制进行。所有皇族后嗣尽皆到场,只有南木府没有音信。众人猜测恐是自谦身份不敢登临皇宫。倒也没人问起他们,也没人为难那些孤儿寡母的。 二十七日后国丧结束,礼部为新皇择了黄道吉日举办登基大典。皇上和皇后祭拜天地,各种繁文缛节,忙活了从早忙到晚。别说挺着大肚子的皇后了,连皇上这个七尺男儿都消受不住,到后面只能咬牙忍着。 堪堪完成了登基大典各种程序,皇后便开始难受了起来。 皇上灵前即位后早将皇太后和太妃安置妥当,并搬到了皇宫。此时嫡母皇太后迁居到了永宁宫,原先的文妃被封为圣母皇太后迁居永安宫。其他太妃各安置在两位太后的宫殿中。 新皇后自是要住在坤宁宫,并做主安排了裕王府后院各女人的位分和住处。 皇后向皇帝汇报自己的想法时,忙得焦头烂额的皇帝根本顾不上这些,只觉得皇后贤惠又能干,心中十分熨贴。 第二日凌晨,皇帝自然醒来,心中是充溢着安稳和喜悦。 大司宫王立春提醒他时间还早,还能再睡一会儿。皇帝却执意要去坤宁宫看看。 他去那儿等了很久,第一次听到女人生产时撕心裂肺地哭喊。往昔忙着各种事情,都是孩子生完的第二天,甚至是满月才能抽空来看望抱一抱,心里并不曾觉得生孩子是多遭罪的事。总归,女人的天命就该如此,正如男人就该忙着事业般。 可是真真切切的听到才让人提心吊胆,真怕那微弱的哭喊支持不住消失了。 皇帝忍不住想道:原来,我母亲生我时,竟是这样的难过痛苦。 他对自己的母亲又生出些孝心来,决心要让母亲享受一切她想要的,让她快活的过这下半辈子,将前半生不曾有的畅快全体验一遍。 他转头就对身旁的王司宫说:“等天亮了,将西南呈上来的血燕窝送到母后。” 王司宫不必问这母后说的是哪一宫的母后。皇帝想来称呼文太后为母后,何太后为皇太后。宫里便也将永宁宫的嫡母皇太后何氏称为皇太后,将永安宫的圣母皇太后文氏为太后。 而且,虽然嫡母皇太后何氏在两座太后宫殿中,住的是更大的尊位寝宫,实则与被禁足无甚区别。虽说各项用度和份例一分不少,外面呈上来的新鲜物也是紧着永宁宫先挑。但何太后往永宁宫外传递什么消息比登天还难。 这还要说回半年前,何太后突然对先皇态度好转。此事先皇感觉不到蹊跷,可能行将就木也不想管那么多了。但南木铮却是觉出了点不对。 一查,果然发现何太后和南木府偷偷勾结在一起联系旧部,妄图趁着国丧朝堂混乱时夺回皇位,扶南木昊的嫡长子为帝。 本来南木铮就有一队士兵守着南木府,不该出现这么大的波动。但那些士兵看得住外面的动静,却碍着礼教看不到内院中的情形,是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南木铮不是没想过除掉南木昊的子嗣,但他想到与先皇和南木昊的约定,心中顾着神明天罚不敢做。再者也是顾着血脉亲情,毕竟南木昊子孙颇多,有些还年幼,都杀了谁都有些不忍。却没想到一念之仁却给他制造了这么大的麻烦。此事倒让他记住了斩草除根的道理。 事情查清时已是年关,他使唤心腹将外面的联系切断了,并偷偷处理那些大臣。孙嬷嬷孙兰心所出的孙家就是在这时被抄的。 对于南木府,他又加派了几队人马,外院内院一并管辖起来。那时南木府看似风平浪静一切照旧,其实早就是牢房铁桶一块儿。 而何太后,他翦除了她身边的臂膀羽翼,换了其全部人手,又以南木府全府人命相胁,算是将何太后捏在了手里。 如今顺利登基,没出任何乱子。 皇宫又要喜添丁,心中一派舒畅。 他听到皇后又痛苦地惨叫了一声,想起他和母亲在皇宫这一辈子过来如何的不易,如何的艰险,不由得更加坚定了他倾尽一切反哺的孝心。 母后老了,这些年吃了太多的苦,如今也该享一享儿孙福了。 此时,朝阳破晓,霞光万里,伸展手脚的皇帝站在坤宁宫门口望去,那晨霞如红锦般绵延了半边天,直达坤宁宫上头。几乎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帝王眼中的同时,殿内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第97章 太平公主 接生的稳婆个个欢喜着说生了生了。其中一个声音又说是位公主,就听到有人忍不住说道:“太好了!”。屋内众人连连恭贺,产房门口被宫女拦住的帝王便听到一道虚弱的女声:“赏!都有赏!” 听动静,应是稳婆将孩子抱给了皇后看。皇后身边的墨祯说道:“娘娘!您看,这孩子真像陛下呢。”这姑娘这才回复理智,刚刚皇后还没生的时候,还满口“小姐”、“王妃”的呢。 皇后虚弱道:“陛下上早朝了吗?” “娘娘,这几日举国欢庆新君登基,不用上早朝。您忘了?皇上一早就来门外守着您了。可见皇上对您用心。” 皇后这才想起来这三日不必上早朝,也记起有宫女数次告诉她皇上在门外守候,要她务必坚持。 皇后马上说道:“墨祯!你抱着孩子给皇上瞧瞧。陛下在外坐了许久,应是乏了,摆好早膳后请他回去休息。” 墨祯有些开心羞涩的笑道:“娘娘!你不知道,皇上还想进来看看您呢。” 皇后苍白的脸上绽出了一朵小花,嗔道:“你这无礼的,竟敢开皇上皇后的玩笑。都是做了一宫主位的人了,还这样没有样子,成何体统?”她说的没了力气,喘了口气,道:“快去!别让皇上久等了。” 原来皇后这些年将自己的陪嫁婢女都抬成了妾室。墨祯虽是最后才抬的,却是位份最高的良妾,如今封了个嫔位。另外还有两个婕妤是皇后的陪嫁婢女。 皇后将墨祯安在长青宫,暂时代管一宫,行主位之职。其他两个则分别安置在了长春宫和长秋宫。如今,长春宫主位是贤妃,也就是潜邸的段侧妃。长秋宫主位是良贵妃,就是潜邸的高侧妃。还有很多宫殿空着,想来今年宫里还要进些人了。 墨祯将孩子抱出去给皇帝看。南木铮看着孩子的小脸,看见她皱巴巴的样子都觉得精致无比,十分好看。 这是他登基大典后发生的第一件喜事。今日好像是上天迎接这位得之不易的公主一样,天气十分好,又有红霞万里祥兆伴随。南木铮觉得这个女儿象征了他美好的盛世。 下面一种奴仆跪拜恭喜皇帝得本朝第一公主。这是南木铮得了几个儿子之后迎来的第一个女儿。他看着那眉眼觉得实在是跟自己十分相像,不由得问王司宫:“你看看朕的公主是不是像朕?” 王司宫自然说尽吉祥话,从铺陈万丈的祥云到新朝第一喜事,再到皇帝第一位公主,又是嫡出,又生在万象更新的新春,在一个小小婴孩身上瞬间烙了各种美好的标签。 皇帝不舍得将哭闹的婴儿给了乳母,连连看了几眼,才回到外殿坐下,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满脸喜色的想一个个名字,想到一个便命人去问问皇后。 “瑞霞”! “春好”! “帝辛”! “太平”! …… 去给皇后传话的宫女还没进门,又跟上另一个。生产过后虚弱无力的皇后本该好好休息,但看到皇上对这孩子如此上心,不由得跟着高兴。 等皇上所有的名字都传进来,她才让人回了喜欢“春好”与“太平”二个。 皇上又遣人问了太后的意思,太后本对什么公主没什么兴趣。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子了,生出什么她也不在意。但儿子喜欢,她便跟着喜欢。对她来说,相依为命的儿子和绵延希望的子孙最是心头爱。 她听说了霞光万丈的祥兆,就选了“瑞霞”和“太平”两个。 皇帝本来十分喜欢“春好”和“帝辛”的。 他把吃好奶睡熟的公主抱在怀里,想了又想,赐了“春好”为名,公主封号为“太平”,求一个万年的太平盛世。又传旨给嫡公主赏赐了很多宝物。 自此,常常来坤宁宫陪伴春好,手把手的教导,只有春好随意打扰他不让他烦躁,只有春好犯了错他不会随便罚而是温言规劝,只有春好顶撞他不惹他生气。宫内都以太平公主为先,连包括太子的任何皇子,和任何后宫嫔妃都比不上她的荣宠。 公主们不似皇子们,长到十六岁不是要辟府独居,而是待在宫中议亲。但太平公主却和所有皇子们一样,十六岁生辰这一年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并搬去了宫外公主府居住。皇子们外居后来一趟皇宫要递帖拜见,或特殊日子才能随意进出。但太平公主却是无视任何宫规,随时随地来去自如,公主府或皇宫想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 连后来的悦妃和洛慕笙都不敢与之抗衡。 但这都是后话。 说回太平公主的名字这事儿。 文太后得知太平公主的封号和名字,本来很是满意。如今事事顺利时时惬意,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可听到这两个名字是皇后挑的,她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了。 对啊~孩子是夫妻两个的,自不必选本宫喜欢的。 只是不知道,以后这偌大的皇宫,但凡本宫喜欢的,是否也都要问过坤宁宫的新后? 前半生本宫便要事事看坤宁宫的脸色,怎么?后半生也要看坤宁宫的脸色过活吗? 自此,文太后便生出了赶走何太后,抢夺皇宫主理之权的野心。若不是身份实在不对,她还想迁居坤宁宫呢! 上朝之后便开始忙起来了。虽是日理万机,但这两年国务便由他经手,尤其是这半年多,几乎完全由他做主,驾轻就熟,也不算忙乱。 私下里,倒是有几件事比较棘手。 第一件事是何太后和南木府的处理; 第二件是南木昊众多旧臣旧部的处理; 第三件事便是辽北镇关侯颜家的事可着手处理了。虽然他们在国典时表现的毕恭毕敬,毫无差错。但越是这样,越让他心不安。 据派去的人回报,辽北民风彪悍,又地处草原山脉,气候条件恶劣。不分男女几乎人人均可上阵作战下田耕地。天高皇帝远,若颜家某日或几十年后某个颜家子孙发觉皇帝鞭长莫及,以“将在外不受君令”为幌子,另立山头。那大央的后方及中原都将危矣!所以,此事不仅要办,还要办的漂亮,不惹尘埃。 “都春天了,怎么还这么冷?” 南木铮状似无意说了一句,陪侍在侧的王司宫立马让人关上了为赏春雪而开的窗户。 小侍者手忙脚乱去关窗户,风卷着雪拼命要闯进来,他尽量快速又轻悄的做好这件小事。一回头,来不及低下的视线,猛的跟至尊无敌的帝王撞在了一起。 他愣愣的呆着,感觉膝盖软的要没力。皇帝无视他的恐慌继续盯着,忽而眯一眯眼睛。 王司宫走过来,拍一拍吓得脸色苍白的小侍者,温和一笑,让他们出去。那小侍者几乎是以头抢地,磕头跪了安,慌忙出去了,没敢再回头看陛下。 南木铮是注意到被吹进屋内的雪花了。他在想…… “南木府日子不好过,可别冻着了那些孤儿寡母的。” 南木铮忽然对王司宫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王司宫一愣,低头略略想过,没一会儿就回道:“回陛下,此事恐怕不好办。” 南木铮也思索了一番,说道:“正好辽北那边快用到医圣的药了。你跑一趟,将朕的年关贺礼送过去,并将这两件事要用的都拿过来。” “陛下!上次神鹿事件就用了一次医圣杨西臣的药。微臣跑这一趟,拿两瓶药,恐怕他要算做三次了。那您的三次请求也就用完了。” “哼……”皇帝不屑的起身,踱步向寝室,随意道:“所谓世外高人也不过如此,为了保住自己隐居的山林,不还是同意混进这浊世?不必理他。若他执意说还完那三条请求了,就……就让他给朕献一名弟子来太医院当值。这不也算悬壶济世慈悲心肠吗?哼……” 皇帝走进了寝殿的内室,声音还是远远的飘了过来:“去!速去速回!若这春来的比你早,那你带来几瓶都无济于事了。” 王司宫神色一凛,恭敬跪地,高声答是,便出门亮了皇帝昨日才赏的金牌,要来了快马,直接跳上去直奔宫门外而去。 皇帝听到那几声若有似无的马蹄声,睡熟了。 四日后,王司宫回都,双眼怔松,布满血丝。胡子爬出冻的通红的脸,和身上一路远行沾染的尘土衬托着他的人困马乏。 他绕道一家外围坊市的酒屋,进去直接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包房,里面坐着一位身形魁梧的汉子。犀利的眼神甩过来,手跟着就在身侧一紧,显然是个经常作战的练家子。 王司宫关了门,直接将一个瓷瓶扔过去。那人伸手一接,不满道:“你本说三日便回,今天都第四日了。你看看外面!再不回来,地上的冰都要化了。” “路上一刻没敢耽误,跑死了两匹马。现在都过晌午了,我还一口水和一口吃食都不曾用过。你竟还这样难伺候?” “你这些牢骚,倒是去跟上边说去啊!”他往上指了指。 “狗日的林大!你好大的胆子,也不怕我去告你。” “你敢!你若告我,我必将你七岁时拉在裤裆的糗事儿放出去。让大家都知道知道你这风光人物,以前可是怎样的鼻涕虫。” 王司宫冻得发红的脸好像更红了,但闭了嘴不再说话,大口吃喝桌上的食物酒水。 林大得逞一笑:“哈哈,行了,你安心在这儿吃喝,再好好睡一觉。我先走了!出来久了,惹人注目,总不妥当。” 王司宫停顿了一下,认真道:“嗯~为防另生枝节,让人怀疑那边————” 一嘴的食物让他有些吐字不清,他生生咽了下去,继续说:“我们不能再见面了。若是事情败露,上边肯定不会保你。以后你的路也难走的很,但若走得好,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这一关若过了,咱们兄弟也算互为依靠了。日后再娶个媳妇儿,生个一大家子的……” “行行行,吃你的,啰里八嗦的。在别人面前倒没见过你如此多舌。”然后又安静下来,好好看了他一眼,说道:“放心!我都明白。” 那人说完便轻巧的将那瓷瓶揣进袖袋,出去了。 王司宫果真好好吃了一顿,却没有睡觉休息。他忍着困意回到自己的住处,好好睡了一觉。梦里那位林大还像小时候一起在皇宫受训时那样,惹人讨厌,却又靠得住,让他十分有安全感。他又梦到自己与林大只隔一墙住着,两处院中妇人孩童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他和他如幼时般坐在墙头上,看着属于自己的世俗幸福。他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叠在一起,两人在温暖的夕阳下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王立春猛的睁开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的流到枕头上消失不见。他在深夜里静悄悄的流泪,连窗外的月光都不曾被惊扰。凛冽的寒风呜咽呼啸,今夜所有人的命运都不一样了。 刀下的失了命,握刀的失了魂,从此都变成鬼,浪荡在这天地间。 无眠到凌晨,王司宫大人的侍从拿来洗漱用品伺候他起了身,换了衣服,用了餐,进宫伺候皇帝上朝。 朝堂之上,各位官员争先恐后的给皇帝塞难题,甩以前甩不掉的烫手山芋。 王司宫在心里嘲笑,他们在陛下身为太子时就不能让他接手,为什么会觉得陛下一登基就会换一副样子? 果然,南木铮温和得左右打太极,将这些两朝或三朝元老都转的晕头转向,又乐颠颠的做自己该做的事儿去了。 等他们回过神来,估计都得到明天早上了。 此时,殿外管事紧急通报,着急忙慌的穿过百官,奔行到御前。 皇帝的脸色霎时肃然,站起身喝问:“可是边境被扰?” 那管事跑过长长的通道,正喘着气,本能地摇摇头。 皇帝松了口气,语气平缓了些,又问:“可是天降大灾?” “回皇上,是南木府。” 第98章 林大 皇帝坐回龙椅,脸色不悦,似是在说南木府的事也需要这样大动干戈。但他好像又是好脾气的询问:“南木府怎的了?” “回陛下,南木府众人……众人皆冻死了。” “什么?”皇帝又站起来,震惊道:“南木府又不缺银两买碳,怎么可能冻死?” 南木夫人的母家也是个豪门大族,朝堂之上多的是他们家的门生出身,立即竖起了耳朵听。 “回陛下,卫护南木府的禁卫军报来说是南木府众人是有意为之。这是南木夫人的遗书。” 皇帝点点头,让人呈上来,看了两行就手蒙着眼睛再也读不下去。 他招手让王司宫来,哽咽着点点头,眼中泪光闪烁。 王司宫确认了一眼,开始诵读南木夫人的遗书: “妾曾闻古有殉夫守道,今难再出如此烈性贞洁女子。妾无如此大义,奈何殿下夜夜入梦哭诉异世之荒凉孤寂,盼求与儿女团聚之日。妾愚昧少慧,无能承殿下之志,夺——” 王司宫停下来,看了一眼伤心失望的皇帝,继续高声诵读:“夺回大权,传于正统。妾有负于夫君临终所托,深感不安。而今,脚下无一我南木正脉之寸土,眼前无明日之期盼,又恐子孙背负此艰险厄运,或被残害致死。不若举家奔赴异世,与殿下团聚于黄泉之下。妾诅咒——” 王司宫不敢再读,满堂百官也不敢再问。心有疑虑的也不敢再多嘴,只离这事儿远远的。一时间所有人低下头去,朝堂之上惟有皇帝低低啜泣的声音。皇帝摇摇头,叹息南木氏子嗣之凋零,更呛的南木氏的王爷们鼻子发酸。 最后皇帝大声痛哭,扶着龙椅扶手坐不起来,口中大喊:“祸不及妻儿啊!朕和兄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嫂嫂也常常进宫陪侍母后左右。嫂嫂怎的如此糊涂啊?我那些侄儿侄女啊!啊————” 皇帝哭的忘了自己,自称为我。虽说是新君,也是罕见,群臣悲痛,劝陛下保重龙体。 最后,早朝在皇帝的痛哭声中结束,并一连几天免了早朝。不必问,问就是皇帝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这些大臣哪儿还有脸叨扰皇帝,让他想办法解决自己手头上的烫手山芋? 一个个来皇宫的时候倒是没被拒之门外,但走到庆天殿自己都不好意思进门了。 最后一个个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干了。 五日后,皇帝上朝,朝堂之上要他头疼的糟烂事儿果真少了很多。 他当堂颁布对南木府行护卫职责的禁卫军副统领林大等人的处罚,以示对南木府妇孺的重视。 当夜当值的那一队禁卫军,全部剥夺一切官职,行杖刑四十杖,发配辽北充军。 林大上路后的那晚,王司宫秘密过去送行,将一瓷瓶和一小方印信交给了他。 临时用破庙做的牢房,只关着林大一人,是王立春暗中安排的押送人员在还林大昔日的恩情。牢房墙壁上一小方的窗户里,透过冷冽的月光和寒风,半隐在光线中的林大,定定地看着王立春,心中不知作何想。 王立春压低声音,细细交代着林大去了辽北后要办的事儿。林大是同王立春一起在掖幽庭长大的孤儿,一生所学都是如何效忠服务选择自己的主人。当时他们在一众受训的侍者中并不出众,当时的七皇子也并非宠儿。轮到七皇子的时候,他只能算是在矮子中拔大个儿,选了他们俩。 在外人看来,当今圣上开始争嫡是在先皇给机会之后。其实,很早之前他就有了野心,悄悄将林大安排出去。这些年见不得光近不得身的任务全由林大完成。而林大不负所托,不仅这些年的任务都完成的很好,又给当今圣上培养出了一队又一队死忠陛下的人。这次跟着林大去往辽北便是其中最忠心、能力最强的一支七人队伍。 “……去了辽北,要先伺机亲近颜家,在军中得势后,再处理颜家。顺序一定不能忘,否则就算颜家没了人,辽北军也不受你控制,也就不受都城控制。……” 王立春还要再重复已经说过几遍的话。林大突然抬起右手捧住王立春的脸。王立春的声音戛然而止。 热烈的温度自林大的手掌,透过王立春包在脸上的围巾传过来。 王立春怕别人认出自己,不仅换了衣服,还将自己的脸包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透着惊讶、紧张和期待,身体一动不敢动。 林大粗犷的脸上放出一抹得意的笑,收回了手。 行了,知道他心意就行。 “立春!你该娶媳妇儿了,咱们不是说好老婆孩子热炕头,比赛谁生的多吗?” 王立春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为自己的心跳感到难堪。心跳的那么大声,都怕林大听到了。 王立春垂下眼皮,没有说话。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失望。但是,他希望林大做什么呢?希望林大说些什么呢? 不可能的。至少对我们这种下人来说,这是一种奢侈。 坊间传闻,五王爷有位爱妾,十分得宠。这位侍妾睡觉时不小心压住了他的衣袖,他不忍推醒,便断袖而走;这位侍妾酷爱吃荔枝,便花重金着人每日快马送新鲜刚摘的送来享用;甚至,他向陛下上书请求赏赐一块儿地皮,打造一座纯金宫殿给他爱妾。陛下没理他,还斥责了一顿,才让他打消了念头。 只有少数皇室之人知道,那位爱妾其实是位男子。 连皇室之人都不敢明目张胆的与自己所爱之人在一起,更何况他们做下人的?这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开始,那便不要开始了。 林大似是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无奈的说:“其他的,咱们这种人想不了,想了也得不到。就算没碍着谁,这个世界也容不下我们。” 我们? 王立春震惊的抬起眼皮,正好撞进林大深湖般的大眼中。那双眼睛里暗涌波动,交织着欲望和不舍,仗着没有别人能看到,趁着最后这次机会,正在放肆的毫无保留的要让对面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意。以后——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王立春眼中蓄起泪水,攥了攥拳头,猛的站起身。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高低没有结果,用不着这样缱绻胶着。 他狠心转过身,林大迅速抓住了他的衣袍边角。 王立春回过头,看见林大垂下了脑袋。王立春就想起小时候每当林大难过就会这样找个角落,垂下脑袋坐着。他每次都以为他在偷偷哭泣,王立春过去逗他,林大抬起脑袋,总是一副欠扁的骗到人的得逞的笑。 王立春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又骗人是?我可不上你的当。” 但还是蹲下来,想最后看看他脸上的坏笑。此后都城至辽北山高水长,再难相见。即使万事妥当,他们也不知哪日才能相见。此刻觉得之前所有在都城想见就能见的日子弥足珍贵。 王立春都准备好了玩笑话,蹲下身却看到林大眼中硕大的泪,正颗颗砸在地上开了花。 王立春伸出手,要帮他抹掉眼泪。林大却放开他的衣袍,一把握住他的手,拿过来贴在脸上,闭上眼睛。四下安静,林大和王立春都能清晰的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两次深呼吸之后,林大松开他,抹掉泪水,睁开眼睛,眼中透着决绝和平静。 他说:“够了!这些就足够了。” 王立春要开口,林大抢先说道:“去了辽北,等安定下来,我也要娶妻生子,生一堆孩子。我必定待我娘子极好,一家人过得幸福美满。羡慕死你!” 他又露出那种坏笑来,说道:“你以后必定是身居高位,常常因公务繁忙而忽略老婆孩子。然后你老婆对你心生怨怼,爱意消散,最后红杏出墙,给你戴个大大的绿帽子。你一定过得没我幸福,走着瞧!我要宠坏我娘子,让所有人都羡慕死她。” 王立春本来都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来,越听越不是滋味,气道:“哼!我才要过得比你好!我跟我娘子肯定琴瑟和鸣,恩爱不相疑。” “哟~你跟着上面那位倒是学了不少文人的词儿嘛!还不相疑,走你。待会儿看守的就回来了。” 王立春不动。 林大认真道:“真的,以后好好待自己的娘子,过得幸福一点。女人都那样,你对她好,她一定也待你好。这样我就安心了。我也会这样做的,好叫你安心。” 王立春想说一句:你倒是懂女人。 又想换一句轻松的:你他娘的懂个屁的女人。 可是哽在喉头没能说出来。 林大沉默了一下, 咬咬牙说道:“你走!别再回头。” 王立春看着他认真的脸,微微点头,真的回过头走了。在那几步路的距离中,他数百次的想要回身抱一抱林大,但是他还是强忍着不舍踏出了简陋的牢房,隐入了黑暗中。 日子就像离弦之箭,转眼就来到了八月。 这日,外出巡边的洛行之回来了。此次去的是西北,进宫汇报完之后即刻又要赶赴东南,为新君安定天下各路人马。 东北皇帝自有安排,不用他管。西南不必急着去,巡视完东南之后,再去西南将新君封吴世昌为平西侯的诏书送过去,跟吴大哥痛饮三日。 洛行之风尘仆仆的进了宫,一路畅通无阻。人人都敬他的人品才能,也为他是新君最得力的发小心腹而献媚讨好。 南木铮见了他,自是十分高兴。说过公务后,为他摆下宴席,在庆天殿关了门喝酒畅聊。皇帝回忆起一路攀爬顶峰的不容易,为有洛行之和何潇儿自小陪伴在侧而庆幸。 两人兴起,一起想到个好主意——莫不如像从前那样三人聚在一起,玩耍痛饮到天亮? 洛行之想到了,但没敢说。他太想念妻子了,他真的好想在明日出发前见一见他。本来今夜皇帝不该留他,但奈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皇帝又不是叫自己去死,只是要自己一刻不耽误的完成公务而已。今夜留自己宿在宫中,也是皇帝示恩。他不敢有微词。 南木铮一看就知道洛行之的心思,于是装作趁着酒兴不顾礼教,以皇后名义在入夜时分将部下的妻子召进了宫。 洛府众人和何潇儿听到皇后突然将她召进宫,惊愕了一番,猜测宫中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能和何家有关? 跟何太后有关? 王立春派去的内官是个行事稳妥的。扫一眼就知道洛府众人的想法,马上笑着解释道,是洛二爷回来了。但公务繁忙,明日又要出差,皇上特赏恩典留宿宫中,念其许久未见家人,特意召进宫团圆的。 这一番话听得何潇儿脸红到了脖子根儿,说了一句“内官稍待!容臣妇整理仪容。”便转身逃了。 洛府众人的眼中均闪烁着调侃和喜悦。洛行之的父母边打趣说着,娶了媳妇儿忘了父母什么的,故意让内官听到。一边又开心的遣人去给洛行之准备家中的食物让何潇儿带去。 那内官只是站在一旁笑着,似是都听到了,又似是没有听到。请他坐在正厅,他也不肯,只严谨的守着规矩,等在大门口的马车边。 等何潇儿打扮精致,让人带着大包小包出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那内官恪守礼教,始终弓着腰垂下头离着几步远的距离,不敢看向何潇儿等一众女眷。何潇儿在四名宫女的服侍下登上了马车,带上随身的两名婢女进宫了。 去了一看,他们已经喝的醉眼迷离。何潇儿的婢女与洛行之的随从碰面交接了家里带给洛行之的东西,惹来南木铮一阵揶揄。 他们三人关系好,他们的随从常常见面变得愈加亲厚。此时三个主子饮酒作乐,随从们也似往常一般跑到了别处玩耍。 王司宫备好了三人需要的东西,厅内只余他们三人,真是自由畅快。 第99章 念起 他们饮酒作乐到夜深。洛行之远行奔波疲惫,不胜酒力,率先醉倒在案几上。 何潇儿瞪一眼南木铮,嗔怪道:“你看,又让他喝这么多!” 南木铮看她这副生气的模样,微微撅起的樱桃小嘴,略略蹙起的眉头。他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了所有男人都想要的一切,却没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何潇儿惊讶的看过来,问道:“怎么了?” 南木铮闭上眼睛尽力不看她,闷了一口酒。 何潇儿细心地将洛行之安放在榻上,走过去坐到南木铮的对面,担忧的看着他。 “你怎么了?阿铮!” 南木铮睁开眼睛,醉眼迷离的看着何潇儿。 何潇儿真是好看! 他知道她好看。他知道她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好看的。只是他确定没有人能如自己般能看到她绝世的美丽。她的美貌不只在相貌,还在于她的灵魂,由内而外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吸引着他。他确信,就算她满头华发,他也会如现在这般爱她。 那幅密室中的画,他看了千万遍。几乎每日都要抽出龙床下的暗格看一看她。 她肯定不知道,她日日夜夜都陪伴着自己。 何潇儿看着对面盯着自己的南木铮,说:“喝醉了?犯困了?那你睡,待会儿让内官扶你们回去。” 她按着案几起身,打算出去叫人,微微向前倾身。南木铮闻到了她身上清新的馨香,不似宫中女人用的名贵香料,也不是脂粉味儿,是一种十分自然的清香。 这扑鼻的清香一下就把他多年来守着的防线击溃了。他此刻只想要她。不顾一切。 南木铮最后的理智拽住他的手,拍了一下脑袋,妄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可听到声音的何潇儿回过头铮大眼睛看他,他突然就想过去抱抱她安慰一下。 他爬起身,一步一步走过去。何潇儿脸上疑惑的表情。他站在她面前,看了她一会儿,下定了决心,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 何潇儿在后面喊道:“阿铮,你没事?” 南木铮没有回应她,龙行虎步出了门。 没一会儿,就有内官来扶洛行之,将他们夫妇安排到偏殿休息。 偏殿屋宇比洛府的高大宽敞。八月的天气还很热,卸下的窗户还没有装回去,纱帐懒洋洋的垂坠在地,一层层的,格外梦幻。 此间,缭绕着好闻的香味,何潇儿十分喜欢,便问旁边的侍女是什么香。侍女恭敬的回答是御用的安神香。何潇儿识趣地闭了嘴没再问。 侍女们安置好他们夫妻俩,鱼贯而出带上了门。 何潇儿伏在洛行之宽厚的胸膛上,看着他的俊颜,受不住困意,进入了梦乡。 洛行之仍然酣睡着。 第二天,洛行之夫妇被宫女叫醒。 洛行之的头有点痛。 他心里想道:上次被歹人绑架,下了蒙汗药,醒来也是这般头痛。这酒可真烈,不愧为宫廷御液。 何潇儿睡得很沉,洛行之推了好几下才醒。她也头痛,但是看到洛行之开心的依偎在他肩头。 许是昨夜饮酒过量了,半夜两个人亲热一番她似在云雾之端,倒是别有一番趣味。朦朦胧胧间,何潇儿记起他昨晚炽热浓烈的情感宣泄,当时折腾得她差点醒了酒。 这些日子都不在一起,其实她也很想他。 洛行之抱住妻子,想起昨夜她柔滑的肌肤似冰似玉,对自己十分热情主动,一直逗弄着他胡闹了一夜。 可能是因为这样,头才这样疼? 两个人未及说话,门外又响起宫女的声音:“洛将军!皇上已等您多时了。郡夫人的衣物也已备好。皇上请二位即刻前去用餐。” 洛行之按了按似要裂开的头,下意识的喊道:“进来!” 何潇儿赶忙捂住他的嘴巴,却已是来不及。寝室内门应声而开,两列宫女似浮动在地上,莲步轻移列队而进。 洛行之不明所以,看向何潇儿。何潇儿眼神示意,洛行之这才注意到薄被下的两人衣衫尽褪,赤条条的交缠在一起。 洛行之脸上不自然地红了红,迅速将被子给何潇儿往上掖了掖,才注意到进门来的都是宫女。而内门到床边还要转过屏风和层层纱帐,门口即使有人也无法偷窥他妻子的玉体。 宫女们十分专业,脸上除了恭顺的微笑,并无其他表情,视线垂落在地上,头微微低着,余光虽能至床上,但万万不敢唐突了皇上的心腹要臣——当朝最炙手可热的二品大员和皇帝一登基便新封的诰命夫人。 虽然床上那男人风姿神采犹如天神下凡,文武兼济,俊朗无双,但她们梦里也知道他和自己的云泥之别。 而他旁边的女子————犹如仙女。连同为女人的她们都觉得“如此尤物,只应天上有”,心中生不出一丁点的酸意或不屑。 宫女们给他们拿来薄袍,分别伺候着洗澡梳发穿衣。何潇儿下了床,行至净房时回头看到床上褥子上弄湿的污渍,羞得更是脸通红。正欣赏妻子背影的洛行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赶紧转移视线,清了清嗓子。 宫女们似无察觉,熟练的换下床品,另几个又引着洛行之去了另一边的净房。 洛行之和何潇儿终于洗漱完,往庆天殿正厅走时,才发现日头已经很高了。 他们竟然睡了这么久? 两个人都心觉不妥,将嘴唇抿紧了,在心中责怪自己。 阿铮顾念旧情,留宿宫中,是他不忘本不忘友;可他们这样不识趣,可就算不识抬举,恃宠而骄,实在有些逾矩了。 他们一进门看见南木铮便跪下磕头,请皇帝降罪云云。他们俩谁都没注意到他们刚迈进门,南木铮便忽然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他们低着头,看不见南木铮脸上的兴奋慢慢冷静转为压抑的平静。 当南木铮大度的免了他们的罪过,让他们站起来后他们看见的是脸色平静,但眼神灼灼的南木铮。 皇帝给洛行之和何潇儿赐了座。厅内只余王司宫伺候,站在皇帝旁边适时给他布菜。洛行之夫妇也看不出来王司宫选择布菜的时机,可能是看出南木铮不想动筷子了就上前给夹一下?! 一顿饭吃得三个人三种心境。 洛行之感觉有点怪怪的。南木铮频频看向何潇儿,眼神似是躲闪又像是期盼。南木铮很少露出这种年轻人的神情。洛行之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没有将此念头留下来琢磨琢磨,只觉得荒唐将它赶跑了。 何潇儿倒是愁。吃完这顿饭,洛行之又要远行。他们分开这么久,刚一见面,也不能留两天就要走。她对南木铮有些不满。 “阿铮!怎么满朝堂就没有别人能用了吗?光紧着一个使唤?” 她这么想便这么说了出来。刚进门时自责僭越的何潇儿此刻又不见了。她觉得这不能怪她,这种他们三个带上王立春的情形实在是太稀松平常。即使其中一个穿着龙袍,他们此刻身处龙殿,也无法让她紧张起来。 但她说出口就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偷偷咬了一下舌头,对自己略惩小戒。 南木铮看着她这个样子,更是心动不已。他觉得他如果能天天面对她,清晨一醒来便能见到她,日日如昨夜般拥她入睡,那么此生无憾了。 南木铮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何潇儿,极力控制着脸部表情不要太放肆。 他刚说一声:“潇儿,你……” 声音缱绻温柔,似是诉说着无限的情意。 王立春便上前,取了一筷子鱼肉,放在了皇帝面前的磁盘里。 南木铮立即闭嘴,他明白情绪肯定外放到一定程度了。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恢复日常的状态,接道:“你这是心疼你家相公了?” 本来想像往日一样调侃一下,没想到吐露出来的话把他心里的酸意都带了出来。 只是,对面的两人忙着含情脉脉相对而笑,没人留意他的克制和妒意罢了。 一顿饭吃得所有人都难受。 洛行之是生理上的难受。连续多日奔波,昨夜喝酒太多,潇儿又太过胡闹,现在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何潇儿是心理上的难受。昨夜朦胧欢闹,让她云里雾里间其实是有些不舒服的,顾念洛行之这么久不见自己,有些乱来也能原宥。否则在不清醒的醉态下,她并不喜欢那样。而且,洛行之又要走。这一点最让她难受。她不舍。 南木铮是精神上兴奋与低落交织、理想与现实碰撞、想要和得到间的参差带来的折磨。 最终,看着相伴远去的夫妇俩,南木铮第一次这样抑制不住内心的狂热,追出了门。 王立春吓白了脸色,如有虎狼追逐般惊慌跑过去,扑倒在皇帝面前,在庆天殿主殿宽大的台阶上截住了南木铮。 南木铮喘着粗气,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尤其那身樱红色的裙纱似在牵引着他的灵魂。 他赤红着眼,那句天下霸主随口一说便能实现的话,差点罔顾道德礼教和治国大计冲出来。 王立春跪在他面前,诚恳的低声道:“皇上,三思啊!” 南木铮又往前走了几步,王立春跪在地上,手脚并用的跟着他倒退,始终在他身前拦着。高高在上的王司宫此刻衣发尽乱,显得狼狈,但宫女内官尽数远远站着,低低的垂着头,不敢乱看。 南木铮烦不胜烦,抬脚将他踢的翻了过去。王立春辅一摔倒,赶紧又爬起来,索性抱住皇帝的腿,压着声音嘶吼:“皇上!三思!小的求您了!三思啊!”王司宫潸然泪下,哽咽着低声说道:“一路走来,多少艰险。野心实力俱备,但也是天降大运。如今皇上登基不过半年,万不可为了……万不可自毁根基和前程。” 南木铮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紧攥的拳头慢慢松开,眼中渐渐蓄起了泪水,显得有些可怜。 “滚开!”他声音有些哑。 王立春不动。 南木铮羞恼的目光蓦地扫视过来,王立春吓得一抖,紧紧抱着的双手突然就无力了。 南木铮再抬眼看去,正好看到洛行之和何潇儿迈出庆天殿主门的背影。那抹樱红色裙纱尾巴滑出高高的门槛时,连一丝丝的留恋或犹豫都没有。 他呆呆的站在宽大的殿前台阶上,忽有八月似热似凉的晨风拂过来,似是在安抚他躁动破碎的心。 不甘心!他真的很不甘心!从没有得到过便罢了,怎么可能只得一夜温存就甘心放手?我不是皇帝吗?我不是天下之主吗?为什么最想要的却得不到?其实……如果可以,他也许愿意只要她一个。若天下能换她,我…… 南木铮回过头,失魂落魄走进殿内的路上,想到这里如他的思绪般停在那里。 如果天下换她,我愿不愿意? 他站了好久,都没能抉择。 那洛行之呢?若天下能换她,他愿不愿意呢? 他很不愿意承认,但洒脱不羁的洛行之可能真的干得出为美人将江山拱手让人的事情。尤其是为了何潇儿。 他曾要封洛行之为边疆大吏,但洛行之拒绝了。原因竟然是何潇儿喜欢都城。那可是一品大员职位。洛行之如此年轻就得封一品,放在别人身上说什么都要的,还要对皇帝感恩戴德一番,势必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洛行之轻飘飘的拒绝了,南木铮原来还想过他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最终发现他真的只是因为妻子的喜好而拒绝了万万人之上、还能造福百姓施展抱负的好前途。 “真是荒唐!”南木铮苦笑道,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悲凉。 如果是他,肯定要想个折中之法万全之策。都城在这里又跑不掉。去边疆也不过几年,最多十年就回来了。真的有必要如此轻巧的拒绝这天大的恩赐吗? 他走回自己的寝殿,摸着尚有她余温的龙床,心中欢悦和痛苦纠缠。他将那软毯小心叠起来,覆在脸上,深深呼吸,上面还有她的味道。 从此这里便是独属于他们俩的爱巢。 南木铮在位几十年,除了何潇儿,再没有女人上过庆天殿的龙床。 而这份天大的荣耀,何潇儿自己却是不清楚的。至少在她跳崖殉夫之前并不知情。 第100章 事行 王立春带着洛行之和何潇儿的侍从仆婢在庆天殿宫苑内的一处小间喝酒玩乐。他们向来如此,主子们玩他们的,他们自玩自己的。这次有些不一样在于是在皇宫内,不过关起门来,友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尊卑之别,许久未见,玩得很是尽兴。 半夜突然有一宫内小奴啪啪打门,很是着急。 王立春满面笑容的随和脸色立即换成板正严肃的模样,眼神犀利的看着不清自入的小奴。倒是把屋内的其他下人吓了一跳。 他们俱是意识到,王立春到底与他们不同了。这让心仪王立春的何潇儿近婢翠环姑娘没了欢闹的兴致。 那小奴看也不敢看王立春,弓着腰,喘着气,显得十分焦急,说道:“陛下正找司宫大人呢。让您快些过去。” 王立春对屋内众人点了下头,立即弹起走出了门。 疾行去主殿的路上,他问那小奴发生了何事。 主殿内不留人伺候,当值的都回去歇着了。只在主殿门口留了两个小奴才以防皇帝突然需要什么。虽然王司宫安排好,每隔一个时辰让一队宫婢环视一番,将该做能做的都做好。但显然南木铮出来找人的时候并没有遇上这些宫婢。 门口当值的两个奴才看见大步流星走出来的皇帝,吓得频频打瞌睡的脑袋马上清醒了。 “王立春呢?”南木铮问道,浑身散发着酒气,连丈远的小奴都顺着风闻到了。 那小奴跪着恭敬回道:“回陛下,奴才不知!”顿了顿,立马接上一句:“但是奴才能去找。” 对面的奴才恨死自己拙笨的唇舌了。 安静了几息,当那小奴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肯定要被杀头了,浑身开始出汗时,南木铮说道:“去找!” 声音中透着一种不顾一切下决心的坚定。 那小奴马上站起来,一溜烟儿的跑了。南木铮就那样站在门口宽大的台阶上等王立春。心中几番推拉撕扯,盼着八月深夜的风能够唤醒自己的理智。 直到王司宫奔来,南木铮那颗躁动的心,不仅没有沉下来静下来,反而躁动的更加疯狂。 他直直看着王立春——自己最最信任的心腹和左膀右臂。 王立春看向南木铮,发现他蔓延血丝的醉眼中,闪烁着危险和狂热,似乎下一瞬他的理智就要分崩离析,整个人要进入癫狂状态。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南木铮。 他斥退了那俩奴才。跑去找他的那小奴,还等着司宫和皇上下派任务,正想好好表现一番。让他退下时,显然有些惊愕,步子慢了一两步。王司宫立马怒目而视,吓得那奴才屎尿屁都快崩出来。另一个奴才心中庆幸,刚刚没有自作聪明跟皇帝搭话。本来他都准备好问皇帝冷不冷,饿不饿,需不需要披风或者传膳之类的。 “皇上!发生了何事?” 王立春看着这样的南木铮,感觉天都要塌了。 南木铮盯着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他垂下视线,再抬起时,坚定地说道:“你去把迷香拿来,给他们点上。再把柳儿找来,让她今晚务必伺候好洛行之。” 王立春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人家妻子还在这儿呢。就给安排皇上近身暖床宫婢,这也太……。再是情同手足也不能这样? 他怕曲解了皇帝的意思,问了一声:“那……郡夫人呢?” 他没等到皇帝的回复,稍稍抬眼一看,发现他正在看着自己。那双眼中有很多内容,但最多的是缱绻的情深。 南木铮开口道:“别叫她郡夫人。从今天起——”皇帝往前走了一步,看着圆盘似的月亮喃喃:“她是何皇后!” 当王立春终于听明白皇帝的意思时,脑中炸开了一声雷。 也不知在那里呆立多久,夜风吹来,王立春才惊醒,想到这件事可能引发的后果不觉打了个寒战。 他艰难转动眼珠看向皇帝,颤声道:“皇上……” 许是怕殿内的那两人听到,声音不自觉的透着鬼祟。 主仆俩往上爬的这些年,也算是明的暗的大的小的好的坏的,干了不少。但做下这件事无异于在内心深处最隐秘最纯洁的花园肆意践踏。 王立春常伴他左右,也不知道他对何潇儿的感情如此浓烈,竟到了不顾礼教、不顾友谊、不顾朝堂的地步。 南木铮为人情绪内敛心思深,王立春原以为自己这些年将他琢磨了八九分透了。没想到,他从没看清过他。这给王立春敲了个警钟。 但此刻,最要紧的不是这些。他得劝住皇上。王司宫还盼着皇上这只是喝酒喝糊涂了。 王立春看着南木铮,眼神几近哀求,无声诉说的一切劝阻,南木铮看的一清二楚。 南木铮却异常坚定,直视着他,说:“朕并非一时兴起。” 王立春绝望了,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南木铮就说:“朕也并非狂妄到忘乎所以。” 南木铮看着王立春愣怔的眼神,叹了口气,吐出两个轻飘飘的字:“去!” 王立春对这两个字可谓是熟悉,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启动密码。每次南木铮下定了决心,差遣他时,都会说一声去。此时,王司宫便知道不必再劝,也不必再问,否则南木铮虽情绪内敛到不会大怒大嗔地斥责,但马上就会淡淡的说出惩罚一二三条。 王立春拜了拜,硬着头皮去了。 他叫了宫女侍从,将洛行之夫妇抬到偏殿,点上了安神香。又让柳儿自己去皇帝寝宫给皇帝准备安寝。再亲自去洛行之夫妇那里,打发走了所有宫女,按灭了安神香。 此安神香有些不同,里面掺了催人入眠的药。尤其是今夜用的这一炉,药粉含量过大,若不及时按灭,能让人无声无息地去了。他怕点的时间不够,他俩睡到一半醒了;又怕点了太久,要了他们的命。王司宫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此刻,庆天殿内外无一宫女侍从。 王立春正站在那里犹豫是自己将何潇儿抱过去,还是去跟皇帝回禀了让他过来。换了寝衣的南木铮进来了。王立春赶紧退立一侧。 南木铮轻柔的抱起何潇儿,刚要抬起时,洛行之不知是醒来了还是本能反应,手动了一下,放到何潇儿的身上虚握。不知在他的梦境里到底抓到了什么。 南木铮吓了一跳,看着洛行之微微皱起的眉头,眼睛微眯,再睁开时射出凌厉之光,王立春知道皇上这是起了杀心了。 王立春马上过去,挪开洛行之的手,说:“不愧是习武之人,在睡梦中竟也如此机警。” 他说了这一句,就不敢再说了,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只盼着皇上不要做那自斩双臂之事。 南木铮抱着何潇儿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睡梦中的洛行之,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洛行之可能是梦魇着了,皱着眉头显得很不安,闭上的双眼翕动,似乎是在拼尽全力要睁开眼睛。 南木铮看着他努力了很久,始终没等到洛行之睁眼的时候。他心里有窃喜,有逃过一劫的轻松,但竟然还有————失望。其实心里有个角落,他是希望洛行之醒来,一刀杀了,将何潇儿从此占为己有的。 他抱着何潇儿走后,王立春又点了一会儿安神香,看着洛行之睡得安稳了,才将等在另一侧甬道的柳儿唤进来交代了下去。 王立春带上门,守在了庆天殿主门处,深怕哪个倒霉催的跑过来被诛了九族。 柳儿听明白王司宫的意思后,眼中透着不可思议的震惊和疑问。但为奴为婢的,哪儿能问那么多问题,只恭敬答是,走进了屋内。 她看到床上躺着的男人,内心有一股多年不见的雀跃和羞怯。如此骄子,即使只得个露水情缘,也够了。她脸颊上现出红晕,并不深思他夫人去了哪里。可能是因敬着帝皇,睡到别的寝室了。 何潇儿确实睡在了别处,是在庆天殿最中心位置的龙床上。 南木铮将她一路抱过来,难掩心中激动,手上控制着力道,生怕将她弄疼了。 无意识的何潇儿将头歪在他的胸口。若她能听到,就能听到南木铮此刻的心脏如战鼓响起。 他将她抱到床上,深深的看着她的眉眼,手指一寸寸的划过她的肌肤。 她真的太美了,如仙女下凡。 他走到床边置好的画案后,提笔着色开始留下她这一刻的美。 室内比平时多点了好几只宫灯,衬得屋内亮如白昼。 他细细的描摹完一幅画,正好将自己激动的心情随着画笔渲泄了。 但走过去,坐在她身旁的那一刻,还是激动的如少年初婚般,一双手都被汗打湿了。 不!他初婚——甚至于更早的初夜时,也没有此刻的激动。 这是他梦想了一辈子的女人,是他此生唯一想要的女人。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撞在耳膜上,嗡嗡的让他头晕。 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手爬上了床,将何潇儿抱到里侧,自己躺在了外侧。 他躺在她身旁,想象着跟她的一辈子,日日夜夜都有她的陪伴,老了有他们俩的儿孙绕膝。真美! 他侧眼看过去,何潇儿平稳的呼吸下胸口起伏。雪白的鹅颈,粉红的樱唇,小巧的鼻子,舒张的眉眼,如墨般恣意泼洒的长发。 他鼓起勇气,摸了摸她的长发,口中轻唤:“潇儿~” 何潇儿并无任何反应。 但他这一声,似是激活了体内远古的兽性,勇气大增,轻轻抚摸过她的额头、脸颊、嘴唇、脖颈,再往下轻柔的解开她的寝衣。 衣下的风景果然如他想象过千万次般令人疯狂。他赤红了眼,如一头凶兽,再也不复平日的儒雅克制。 那一夜,他化身成狼,要了她一次又一次。如是补偿这么多年的渴求和思念,又似是怕以后再没机会,他不知疲倦的驰骋在他最想得到的战场上。 对于南木铮来说,这是一次灵魂的交融。直到今夜,他和她终于合二为一,灵魂相合,从此他们之间有了切不断剪不掉的生生世世的纠缠。 他第一次感受到与女人在一起的欢愉,不为发泄欲望,不为延续香火的责任,不为制衡后宫嫔妃和其母族,仅仅是因为内心最缱绻的爱恋。 只美中不足的是,潇儿不曾醒来。若她醒来,她会怎么样? 南木铮立即斩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对此刻拥有的一切十分满足。他拥着怀中的心上人,以最坦诚的方式紧紧贴在一起,心满意足的进入了梦乡。 “皇上!” 南木铮听到一声轻唤,迷迷糊糊间他以为是何潇儿唤他起床。 “皇上!!” 那声音又起。他睁眼一看,才发现寝宫大门外王立春在催他起床。 “皇上!!!” 王立春的声音又响起。明明整个庆天殿的宫人都撤下了,却不知道他是怕惊扰了谁,声音低低的,鬼鬼祟祟的在门外一声声轻唤。 南木铮中气十足的问:“什么时辰了?” 王立春听他这么大的声音,替他怕的不行。万一吵醒了何潇儿,可怎么说? 他惊慌间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回皇上!现在寅时一刻了。该起了!” 平时皇上一般都是寅时末、卯时之前才起来,洗漱打拳吃饭,再去上书房处理国务。巳时之前有事需要面见皇帝的官员要递牌子排队。巳时开始皇上接见大臣,商议国事。事情多的时候,一整天可能都要排满。事情少的时候,皇上也会待在上书房处理奏折或读书写字。直到下午近晚饭时分,才会看心情去后宫看看。 早朝是三天一次,寒暑不忌,风雨无阻,除非撞上重大节日才会免一次。上早朝时,皇上就得寅时三刻起来,洗漱吃饭准备上朝。有时候开早朝开一上午,有时候结束的早,巳时之前就结束了。 今天王立春叫的格外早,显然是怕这件事被人知道。王立春每过一会儿就要去看看时辰,一整夜来来回回的,生怕叫的迟了。别说睡觉了,怕误了事,连眼睛都不敢闭。主子在屋内快活,他倒替主子怕了一夜,草木皆兵地频频检查大门甬道上是否有人闯进来了。 这一夜他的心脏差点断弦儿了。 第101章 事后 南木铮哦了一声,那失落感连门外的王立春都听的清楚。 他在外面等了许久,心急不已:皇上倒是快点儿啊!洛将军可是习武之人,万一醒的早,可不就出大事儿了吗? 结果,里面窸窸窣窣的响个不停,大概又过了三刻钟才听见脚步声往门口来。这时候王立春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门外团团转了。 “开门!” 王立春应声将门推开。 门内,南木铮抱着浑身裹了一层布的何潇儿站在那里。 王立春急得忘了磕头行礼问早安。皇上再不走,他就要扯着他往前拔足狂奔了。 “闭眼!” 王立春压根儿没明白什么意思,但他对南木铮唯命是从,立即闭上眼睛。 南木铮抱着何潇儿走出了门,走了一会儿回头说:“你把屋里收拾一下,待会儿也去那边收拾一下。” 等他们走远了,王立春才睁开眼睛,赶紧跑进去,收拾起来。 他把床边的画案拼了力气搬回窗边。又看到案几上的香炉,想到那安神香下意识拿起来才想起皇上的寝殿内没点过。刚要放回去,才注意到手上传来的余温。 他打开那香炉一看,果然发现了半燃未尽安神香。这说明郡夫人——哦,不——是何皇后,半途差点醒来。真是惊险! 那皇上势必用了安神香的解药。王立春低头一看,果然在床边的地上发现了两小团散发着刺鼻药味的棉球。 王立春手脚利索的收拾起来。 他必须要快。马上就到今日第一轮的宫女侍从当值的时辰了。他虽然将昨夜值守的都遣回去了,但今日的那一班并没收到他的命令,势必要来准备伺候皇上起床。庆天殿主殿的大门关着,虽不敢闯进来,但等的久了就怕闲言碎语滋生的如雨后春草般。到时候真真假假之间,谣言一起,反而容易误打误撞的坏事。 王立春又急又热又困又累又饿,身体在虚脱,精神在崩溃,只靠着意志力强撑着争分夺秒。 忽然,咔哒一声,他不知是按到了龙床的那一处。床角内侧弹出一细长暗格。 本来,他不该看。本来,他也不会看。以他从小到大的教养,他是不会碰主子这样隐秘的私物。 但那时他的精神处于崩溃边缘,几乎是按着惯性在做事。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抽出来拿在手上展开看了。 暗格里有三卷画。一卷是在裕王府书房看到的那幅;一卷上是穿着里衣闭眼躺着的女人,发丝如墨泼下龙床,千娇百媚如仙如妖;最后一卷却是——王立春展开匆匆看了眼后本能地脱手扔出去——画上是何潇儿绝美的胴体,嫣红的双颊和饱满的嘴唇,以及所有傲人的风光一览无余。 画卷落在床上。王立春这才回过神,发现这些是什么,自己又做了什么。若是被皇上发现,自己可能性命难保。 他赶紧检查,那画有没有损毁。 幸好幸好! 而且,幸好,他从小学的本事救了他一命。他在从暗格里取画时,都是拿出一幅,看完照原样放回去。 他从小受过严苛的训练,怎么伺候好主子。取东西原样放回去,是基本中的基本。否则打扫一遍之后,主子找取物什也不方便。 现在只要放好第三幅,应是看不出来的。 只是这一清醒,倒还不如刚刚懵懵的让身体自主运行了。现在倒是怎么也想不起,那幅画怎么放着的了。 他在心里想:刚刚皇上出来的那么迟,应是要画这幅画。那么匆忙,估计也不会注意这些细节。 但他又拿不准。何潇儿在南木铮心里是如何要紧的存在,这幅画画的又是她的裸体,怎么可能不上心? 皇上刚刚就怕他看到睡梦中的何潇儿,让他闭眼了。若是被他知道自己看了这幅画,可怎么办? 他急得满头是汗。 索性先把屋里剩下该做的先做了。 做完回来,展开看了看那幅画,不由叹道:“长得倒是确实不错!” 但他心里却一点男人该有的激动都没有,反而他想起了林大,和没穿衣服的林大。想到这里,王立春咽了口唾沫,更是热得不行。他赶紧拍拍脑袋,将自己的思绪扯回来。 最后决定学着另两幅卷起来放好。 等做完这一切,再跑到那边去看时,王立春的后背已被汗濡湿了一块儿。 洛行之的寝屋门口跪着刚睡醒后,匆忙穿好衣服的柳儿。皇帝已将何潇儿放在洛行之身边,站在床边呆呆的看着。 不用南木铮开口说,王立春都知道他在琢磨事儿——一件让他犹豫不决十分为难的事儿。 南木铮每次遇到这种难题,都会不自觉的将拇指和食指指腹相互揉搓,越是为难,动作越慢。此刻,他负在身后的右手手指如在泥泞中受阻,似动非动。 王立春在他身后等了一会儿, 不由得轻唤出声:“皇上!” 南木铮回过头,王立春看到他眼中未及隐藏的杀意。王立春知道,皇上对谁起了杀意。 可这件事万万不能做。做不得! 如今洛家如日中天,追随南木铮的十有八九都是洛行之前前后后笼络降服的。况且,洛氏一族家风人品清正,也不古板迂腐,在朝堂上十分受追捧。 若此时下手,皇上无异于自毁根基。 朝堂必乱! 尤其是为了一个女子。恐怕到时候满朝文武也容不下何潇儿。尤其是何家有污点在前,肯定会以祸国妖姬媚惑主上之名,不杀她不罢休! 那时真的是鸡飞蛋打! 王立春低头避开南木铮犀利的视线,提醒道:“宫女们轮值的时辰到了。” “好!收拾好了,来朕的寝殿!” 南木铮点了点头,大步踱出了门,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儿心中对今夜的事颇多猜测。但在皇帝陛下亲自抱着何潇儿叫醒她时,她仓惶起床间,却也明白了六七分。 她这才注意到这一整夜都没见到庆天殿的侍婢。她不禁期盼起来:皇上让自己参与这样隐秘之事,应是要将自己收做心腹了? 皇帝跨出门的时候发现柳儿,便让她跟着回了寝殿。 柳儿以为皇上还要再睡一会儿,需要自己相伴入睡,想着以后可能成为皇上的心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决心要好好做。 到了地方,柳儿轻柔的声音恭敬响起:“皇上,奴婢去净房洗漱一番再来。” 南木铮一摆手,道:“不必。” 柳儿没提净房还不觉得,她一说,南木铮却有了便意,转头去了净室。 柳儿伺候他几年,倒是明白他不似其他主子,这些事能自己做的尽量自己做。起初她也不理解,为何一个生长在皇宫的人会这样自,不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吗? 她不明白,王立春却是知道。这是皇上警醒自己记着少时的苦日子,那时母子俩在深宫中被恶奴欺侮,别说起夜时服侍了,有时候半夜起来像喝口水都要自己倒。 因此长大的那么些年,南木铮对奴仆形成了自己的偏见——就是要多加管束,否则就会翻天,干出恶奴欺主的事来。 当然,王立春和林大倒是个例外。但即便是他们,也从没见过南木铮完整的内心。他似乎总是那么深不可测,明明对谁都是一样和煦的面孔,却谁也看不到他的内心深处。 柳儿让他自去方便,她倒熟门熟路的走到龙床边整理叠起来的床铺。柳儿看着叠的整齐的床铺,又有些困惑。 皇上和郡夫人没有睡在这里吗?若没睡在这里,又去了哪里?若是睡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将被褥叠起来?宫女一看叠起来的被褥不就疑心什么了吗? 她刚拽起被子,高高扬起,展开来,南木铮就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柳儿,然后让她停了下来。 他走到床上坐下,柳儿低眉顺眼地站在床尾不远处。 南木铮开口:“洛行之怎么样?” 柳儿没明白皇上为何有此一问,但一想到洛将军身上结实的肌肉和雄壮的身材。柳儿的脸羞红了。 南木铮看着她的渐渐红起来的脸,眼中慢慢聚起厉光,又问:“比起朕呢?” 柳儿惶恐地不敢抬头,但嘴巴很快回道:“当然是陛下最具雄姿了。” 南木铮看着她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脖颈和耳朵,心想:这也是个美人儿。虽比不得潇儿,但那一低头的娇羞,最具风情。 若柳儿不美,也入不得对自己向来要求严格的南木铮的眼,做不得他的暖床婢了。 但此刻柳儿的娇羞却刺痛了皇帝的眼睛。他一把抓过她的纤细的脖子,紧紧的捏着。柳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咯咯的喘不上气。没一会儿,她便软倒了。 南木铮还紧紧的捏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齿的凶残模样,被赶来的王立春撞了个正着。 王立春吓一跳,快走几步进去,心中为柳儿叹了口气。 昨夜让她来的时候就知道,柳儿活不成了。皇帝这么隐秘的事,怎么可能让她知晓? 但他并不为自己担心。这么多年,皇帝总还是信的过他的。 王司宫道:“皇上,怎的脏了您的手?” 南木铮收拾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将柳儿随意摔在地上,淡淡道:“以后别让人碰朕的龙床。” 王司宫马上想起那个暗格和里面的画。看着床上展开来的被子,他心中甚是愧悔。难道皇上是以为柳儿动了那暗格才杀的她吗? 南木铮看到王司宫瞟向龙床的眼神,解释了一句:“潇儿的东西,任谁都不能碰。洛行之是她的,今后这龙床也是她的。” 他本来不想解释,但是又觉得有必要让王司宫知道潇儿在自己心里的分量。以后王司宫自然会对何潇儿的事多上心些。 “今日无早朝,天色还早。朕再睡一会儿!” 王立春恭敬答是,伺候着南木铮躺下,才拖着柳儿的尸体出去了。而南木铮迅速进入了香甜的美梦中。 王立春将柳儿拖到主门附近,没一会儿伺候的宫女们来了。他将柳儿的尸体交过去,嘱咐了他们不得行差踏错,否则这就是前车之鉴。又交代龙床由他亲自收拾,她们不必动。这才歪在一个小室中,睡了一会儿。 没多会儿,一位侍从推醒他,说是陛下醒了。王立春急忙整理仪容,往那边走。 路上他发现几个哭红眼睛的宫女,问内官此事缘由。原来是这些宫女是柳儿相好的宫女。王立春还在为柳儿的死感到有愧,告诉内官给那些宫女放假,换人来当值,并且将柳儿的尸体快速解决了,更要管好嘴巴。那内官忙不迭点头,依令一一办了。 即使不封锁消息,柳儿这样奴仆的性命,来或去,在这偌大的皇宫也掀不起一点涟漪。如一棵青草钻出泥土,一片花瓣随水而逝,并没有人留意或察觉。 王立春正因为误会柳儿是因自己的过失而死,才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都去照顾她在宫外的家人。他将她父母安置好,更帮衬着教养她一双弟妹。后来将她弟弟安排在都城南城坊门做了一个小吏。而她妹妹则嫁与了王立春。虽不能入王立春的心,却也得他敬重珍视,真如林大所言那般好好待了他妻子。夫妻俩恩爱有加,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而南木铮自然没有留意到被打开过的暗格。折腾了一夜,一回来就睡了。而且王司宫行事严谨,放的十分巧妙,若不是有特别的记号,根本无法看出来。 南木铮睡了一觉,更是神清气爽。醒来后躺在床上,还感受着潇儿余留的体香,心中犹如初长成的少年般盼着见到她。 他喊人进来问了时辰,平时早该醒了。听闻还有几个大臣递了牌子等着与他商议国务。但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放一放。 他想去见见潇儿。他想马上就看到她。心中的雀跃如成群的蝴蝶被关在笼子里振着翅要出来。 南木铮起来洗漱好,摆下早膳等何潇儿。他又想快点见到她,又体谅她昨夜辛苦,只频频问着时辰和他们是否醒了。 王司宫遣退了左右,将昨夜的想法跟他说了,劝谏皇帝不可因美色误国。况且,洛行之于他近乎手足,怎好抢了他的妻子?而且此事世所不容,到时候千夫所指,群臣愤起,刚登机的皇帝担当不了的。 王司宫说的委婉,但南木铮听的明白。 只是有些嘴硬道:“远古唐皇还抢了儿媳却被传为佳话,更有诗人为他们千古传颂呢!” 王立春还要苦口婆心的劝诫。南木铮止住了他,夸赞他:“王司宫忠心可嘉!待会儿吃饭时多注意些。” 要注意什么,不必皇帝掰开揉碎给他讲。皇帝若显得过于热情了,王司宫就拦着,至少别让人看着奇怪。若说话不得当,也多提醒着主子。 这才是忠仆之道。 第102章 不伦之子 何潇儿毫不留恋的走了。 这一上午,皇帝眼前都浮动着那抹樱红色,神游天外。 站在下面汇报国务的大臣却紧张的出了汗,唯恐自己有何行差踏错,心中疑惑:皇上怎么不开口? 回到家了,这位大臣还跟心腹闲话:皇上圣意难测!往后看紧下面的人做事不可有疏漏。 一连几天,皇上都闷闷不乐。他很想再见何潇儿。 原想着,自己爱了她这么多年。得到过就能放下了。可谁成想,食髓知味,反倒再也不想放手。 他本就对处处优秀幸运的洛行之有些嫉妒,这份嫉妒在何潇儿身上更是得到了无限的放大。 他南木铮是天下至尊!难道不比一个洛行之强?若是自己效仿那明皇让何潇儿进宫,洛行之作为臣子不该双手奉上亲自送人吗?人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在又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一份忠心,又要推三阻四,如此艰难吗? 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他是天下之主没错,但天下之主也得要遵循礼教,不敢违背天伦良心。 而此时,远在天边巡视国境的洛行之却是只想着尽忠职守,报效祖国,效忠皇帝的。 朝堂上又有人在替洛家歌功颂德。洛行之和他一众叔伯简直像杨贵妃得宠时的杨家一般,在朝中如日中天。 南木铮不由得皱皱眉,险些忍不住。冕旒遮挡住了皇帝的表情,却让站在身侧的王司宫偷偷瞄到了。 朝臣们还在说洛家如何的忠君爱国,洛家个个儿如何的才品出众,尤其是洛行之,简直是天降神兵,辅助大央,辅佐我皇的。 难道我泱泱大国还离不了洛家了,是? 南木铮想喊一句。但是没有。 他想到登基以来的半年,——不,自坐上储君之位开始,洛家多有指手画脚,干涉政务。 南木铮明确知道,他下发的或提出的政策朝臣不一定拥护。但只要是洛家提出的,却一定受群臣追捧。 难道这朝堂要改姓洛了不成? 但现在还动不得洛家。洛家根基深厚,南木铮不仅要倚仗他们,洛家还有从龙之功。总不好才登基半年就开始大开杀戒,那史书上会怎么写他?不论怎样都会留下六个大字,“狡兔死,走狗烹”。 还不行。他要爱惜名声,做那千古一帝。 而且,现在群臣拥护洛家,确实是洛家品格高尚,又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这一点连南木铮都不得不承认。所以有时候他都希望自己和洛行之换了身份。但看到群臣万民拜服在自己的脚底,又莫名地不想换了。 那便让洛家先疯狂! 皇恩浩荡!恩赏几次,便会有那眼红的替皇上拆洛家的台。再不管不顾的放任几年,定会滋生几个管教不严的子孙后裔。到时候御史一弹劾,降个治家不严放任子弟残害百姓等等罪名,可小可大,发个俸禄或全家流放都随皇帝的意愿罢了。 那就静静等几年再看! 日子在皇帝的谋算中悄悄滑过。别说何潇儿想念洛行之,盼他早归。南木铮也盼着他早归,好再来一次夜会神女。 于是,他将本打算从东南直接出发去西南的洛行之召回,又摆下隆重的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王司宫苦劝不住,便不敢再多言。 南木铮多智。这次竟是召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参加宴席,好让洛行之夫妇感觉不那么奇怪。 宴会当晚,南木铮一切都准备好了。甚至他都要等不及各位官员的离场,频频强调当这是寻常人家的赏花宴,若有要归家的尽可离去。 但那些官员一是不敢,二是女眷们不常入宫,自是舍不得早早离去。 南木铮心中焦急,但也明白他们离的太早了也无甚用处。总归得留洛行之夫妇到半夜才可以行事。 只他没想到,洛行之夫妇却借口舟车劳顿,要先行归家。 这反而将他打了措手不及。 该走的没走,不该走的现在要走? 真是! 南木铮握住洛行之的手,情真意切的表达自己对他的担心和在宫中的无聊,高低不让洛行之夫妇离去。 洛行之和何潇儿相视一笑,如少时般对着他们的阿铮悄悄做个鬼脸,低声说:“那就勉为其难陪陪你!” 话虽是洛行之说的,何潇儿脸上也是有笑容的。南木铮心里一下就放晴了。 正坐在一起,说着话饮酒吃饭,何潇儿突然干呕不止,宫女忙来伺候。何潇儿贴身的婢女也来给她闻了个鼻壶,她才停止作呕。 抬头一看,她眼中盈盈有泪,显然是十分难受。 洛行之和南木铮看得一阵心疼。洛行之马上转过来,握住她的手十分关心。但南木铮却是不能,只能紧紧握着手中的杯子,强压住自己跑过去抱住安慰她的冲动。 稍冷静些后,南木铮才开口:“怎么了?是饭菜不可口吗?” 正要离席收拾自己的何潇儿,回过头摇摇头,眼神落在洛行之身上,低下头笑了。 洛行之会意,笑着问:“真的?” 何潇儿摇头,说:“不知。只是感觉和上次差不多。这几日总是头晕难受,干呕的厉害。” 南木铮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他宣了太医,洛行之夫妇也没推脱。洛行之和南木铮跟着何潇儿走到个偏殿,等她换好了衣服,便带着太医进去为她诊脉。 果然是喜脉。应是快三个月了。 太医拱手向洛行之道喜。 洛行之呲着牙开心的笑。他并不计算自己离去的日子和何潇儿的孕期是否对的上,也并不疑心潇儿的贞洁。 这不是因为他信任洛府的管束,也不是因为他一路成长在男人堆中的出众和女人堆里的追捧养成的自信。他就是盲目的信任着何潇儿的品质。任何一点怀疑,他都觉得是对她和他们之间纯洁爱情的亵渎。 因此等人都走了,只剩他们夫妇时,他只傻傻的问:“是哪一天的?” 何潇儿瞪了一眼他那个傻样,又嗔又羞道:“还能是哪一天的?你上次回来,咱们留宿宫中那一夜,你不少折腾我。你忘了?” “我折腾你?明明是你热情似火?” 何潇儿被说的脸上羞红,更是恼得掐他的胳膊道:“我才没有。” 洛行之痛呼间开心的喊道:“痛痛痛痛……行行行,你没有你没有。” 何潇儿跺脚道:“我真没有。” 洛行之只以为她害羞,故作严肃说道:“是我说错了。是我热情似火。我开玩笑的,别恼!” 何潇儿这才不再计较。只是想到那晚着实奇怪。他们夫妇睡觉,洛行之担心何潇儿害怕,夜里偶有点灯之类的琐事不忍她下床,也为着早上让她多睡一会儿,都是她睡里侧,洛行之睡外侧。 这么多年无一日例外。 即使洛行之醉醺醺的回来,也会记着让她睡里侧,即使何潇儿嫌他身上酒味重,偶有几次踹他下床。他也记得何潇儿怕黑,断不会让她睡外侧。 那晚她也明明记得自己是睡到里侧的。可是醒来的时候却是在外侧。 而且,那晚两个人活动那么激烈,早上醒来衣服都不见了,自己却半点都不记得。真是奇怪! 他们夫妇走出去,何潇儿看到南木铮,这些疑问转在脑海,忍不住蹦出一句:“你那香是不是有问题?” 这话听得南木铮和王立春俱是一惊。 南木铮更是心虚,久久不敢回应。 还是王立春硬着头皮笑道:“恭喜郡夫人!将军和郡夫人这是托了皇宫龙气之福了。安神香虽是特供给皇上的,可若有这神妙,早被后宫娘娘们抢完了,庆天殿不知还能不能剩下。” 何潇儿看到南木铮的脸色,怪自己又乱说话,随即说道:“又不是图谋你那安神香。瞧把司宫大人吓的。真是小气!” 洛行之笑笑,小心护着她,拜别了南木铮。 南木铮再不敢留人,任其离去。 从何潇儿确定是喜脉开始,南木铮便摸不清心中的滋味。好像是高兴,又像是失落,像是遗憾,又想是坐拥天下得到一切的满足充实感。 直到他们离去很久,他还发着愣回不过神来。 他意识到潇儿肚子里的很可能是自己的血脉。可是,真的是自己的血脉吗? 若他把潇儿送回洛行之床上之后,或第二天早醒后又……他们又……在一起了呢? 即使是在心里,他也说不出洛行之和何潇儿结合的话,根本不愿想象那个画面。 但是这确实是有可能的。虽然不愿这么想,可潇儿她一夜侍二夫,如今真的不无法知道肚子里那个,是谁的孩子了。 若是洛行之的,要怎么办呢? 潇儿几乎有一年不能进宫,那就看不到她了。要不,趁着月份还小,让人在她汤药里下个滑胎的。没了身子,养个半月,就能走动了。月份又那么小,潇儿心里也不难受,身子也不会受损。 可若是自己的血脉呢? 南木铮站在寝宫窗边吹着凉飕飕的风,试图让深秋的北风让自己理智一点。 他问王司宫:“你说那会不会是朕的孩子?” 王立春在心里叹口气,不由得吐槽一句:那还用说吗?肯定是您的骨肉啊!那晚用了两次安神香,何潇儿断断是醒不过来的。洛行之那边,柳儿估计也再点了一次。如此,他二人肯定是一直睡到早上起来。在那样高浓度的迷药下,加上疲累和醉酒,洛行之没有死掉已经非常厉害了。第二日肯定是头昏脑胀不说,再跟何潇儿胡闹却是再不可能。他前一日来,睡一晚没碰何潇儿就走了,现在才回来。若说这不是皇上的血脉,那只能是何潇儿在洛府、在宫外就是个水性杨花红杏出墙人尽可夫的女人。可是洛府那种大家族,这种事情几乎不可能。尤其是在洛行之远行不在家的时期。 王立春在心里转完这么多想法,又恐横生枝节,才说:“皇上何不等等再看?” “等什么?” “看看那孩子,与您像不像。” 王立春并没有试图留下皇帝和何潇儿不伦之子的意思,只是现在皇上绝对不能做多余的动作。尤其若要打掉何潇儿肚子里的孩子,肯定要将手伸到洛府后院。其中风险太多,太容易暴露。不值得! 其实这些话,哪是他一个身为奴仆的该说的? 但是皇上如此冷静睿智之人,遇到美人关却像个凡夫俗子般脑子糊涂。 可能天下英雄大抵如此,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遇到心仪的美人便晕头转向了。 他又想到林大,和他的信。 已经大半年了。林大在那一队兄弟的帮助下,屡立奇功,成功接触到了辽北军的核心圈。 林大最近的一封信中汇报最近的成果。他在新认识的副官带领和推荐下,已见过镇关侯。有次还去侯府参加过宴席。 他在信中不由得感叹镇关侯年迈,却仍不忘国不忘君,镇关侯世子为人清正,侯府众人恪守国律王法,时刻感念陛下圣恩云云。 南木铮看到此处,眼睛一眯。王立春心里咯噔一下。 让王立春回信时,皇上最后似是随意说道:“若辽北太过苦寒,告诉林大回都城当个闲职也可。” 王立春握着吸饱了墨汁的毛笔,手不自觉的抖起来。强忍着恐慌一字不差地写了,让暗卫送去辽北之前,托他给林大带了个包裹。 暗卫一看,这不符合规定啊! 王司宫温和笑着打开了包裹,不过是些都城常见的小吃点心和轻便的衣物也就带上了。王司宫和林大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稍去些东西都是应当的,还能赚点司宫大人赏的茶水钱。何乐不为? 林大接到之时,忽的变了脸色。那些点心之类少了不少,他拿到手上的只有那件衣服和几颗剩下的点心罢了。这些都无关紧要。 林大出发前和王立春商定,事情若有变化,以稍去包裹为号。任那包裹里是什么,或者能不能送达,只要林大知道王立春曾给他捎过一个包裹,他便知道大事不妙。 联系上皇上那句让他回都城的话,他立即就明白皇上心疑他倒戈,可能有杀身之祸了。 第103章 颜家悲剧 他马上提笔回信,报告这些天的成果。 其一是他经过多日查访,终于想到一个看似意外巧妙之法:在井中投毒。届时斩草除根,颜家断不可能再有任何威胁。 其二是他锁定了可留之人。此人正是颜府庶子颜正廷。林大提议圣上,可在过年时召边关子弟进京。 他们趁着过年,整个颜府聚在一起时动手,再把祸事推卸给一个与世子不睦的副将身上,必能神不知鬼不觉。 林大写完,暗自垂泪,扼腕叹息了一番。自来到辽北,真正接触了颜家人,他才知道拥有胸襟、本事和勇气的颜家人是什么样。 他觉得自己再活五十年都无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连最不中用的那个颜家二郎,也是个颇有才情和武功的。可见颜家对子嗣教养极严。 这样的颜家,为什么一定要因为莫须有的猜疑就要举族覆灭? 有时林大心中燃起正义之火,恨不得开口告诉了镇关侯。但想到自己的下场,尤其是远在都城陪侍君侧的王立春可能面临的局面,终是没能狠下心来张口警告。 很快,年关到了。皇帝下发文书,言明这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为防他国入侵,也为安抚军心,下令戍边的官员将士及其嫡长子孙,无召不可回都城。 另有口信:至于贺岁等琐事,随意派个未婚子孙过来涨涨见识便可。都城多有议亲待嫁的贵女,若能在都城和边境之间联姻,对大央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众卿尽可放下嫡庶之见,多给成年子孙机会。 其他边境大臣听了不知是高兴,还是忧愁。但颜府中镇关侯和世子长吁短叹,倒是愁了不少日子。颜府子息虽旺,但扒拉来扒拉去,只有那不中用的二郎符合皇上的条件。 未婚、庶子! 镇关侯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四个儿子成年了,但未定亲的只有颜正廷。他下面的三郎和四郎都定亲了。 唯有二郎颜正廷! 近些的知道他是个纨绔子弟不中用不肯嫁;远些的,若是不要侯府的脸面,镇关侯倒是有些至交好友。只是镇关侯每次提笔写信要向友人求亲时,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高娶,自是他一个庶子不用想的;平娶都没人看得上他;低娶,他那姨娘哭闹着也不肯,侯夫人也皱着眉头不说话。 侯夫人是想着:本这庶子就不争气,再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别说指望他们教养出色的子女了,撑住门户都是个问题。日后拖累她儿子不说,二郎的子孙更是没有盼头。一代代专啃食她这嫡子这一脉过活吗? “左右才不到二十,再多等些日子再看。” 侯爷只得妥协。 如此这般,颜正廷的婚事倒耽搁下来了。 他那姨娘知道皇上的旨意那一刻起,就禀报了侯夫人给颜正廷准备行囊。侯夫人想了想默许了,也许到了都城能有所转机呢。再说了,去了都城就是搭上个门户比自家低一些的,到底是在都城长大的,见识涵养也该差不了。至于他不懂事,怕胡闹这些,派两个稳妥的长辈跟着也就是了。 这两个长辈就是颜家幸存的七叔公和五叔。他们的儿子都是在都城落根后另娶续弦生的。因此七叔公和五叔家的儿子才看着差不多大。 过年了! 辽北苦寒,却也要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过一个年。 镇关侯府高高挂上无数的红灯笼,就图个喜庆。等那些灯笼里的油燃尽时,却没人再来添油。在晃动的红色光线下,哀嚎的镇关侯府犹如修罗地狱般让人毛骨悚然。 林大办事利索,一切顺利! 不过几天,万事尘埃落定。 只镇关侯最后撑着一口气,召见了林大,问他为什么。 林大将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推脱之言咽下,含泪说了句:“圣心难测!” 然后跪倒在镇关侯和世子面前,高喊了一句:“侯爷、世子,一路走好!” 林大脸上淌着温热的泪水,不像是装的。 就算是装的也算了。来世一遭,恩恩怨怨富贵权势一切随风。 镇关侯口含鲜血,哈哈大笑,喷了一口带着怒气的血,走时胸膛中没有一丝浊世俗怨。 世子含泪拜别父亲,对林大点了点头,转头去陪还剩下的妻子和一个女儿,高唱辽北民歌送走了爱人爱女,才放心离世。 颜府众人面对死亡的超脱淡然,给林大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警示。他似是明白了什么,只不过说不出来。他想如果是王立春在这儿,定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犬马一生匆匆过,富贵荣华皆成尘。 祸也?福也?恩也?怨也? 罢了!罢了! 不过赤条条来玩一遭!” 镇关侯走前慷慨激昂随口念的几句,久久回荡在林大耳边,加上他坦然赴死的从容模样。林大对他生出的敬意无人能及。 因被好几个军医断定是“瘟疫”,与颜府相交匪浅的辽北军核心层人员,或自己不愿、或家人的劝阻下,离镇关侯府和满院的尸骨保持着距离。 林大此时已经是世子手下颇得力的副将。因诚心敬佩镇关侯一家的人品,哭倒是哭得真诚。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也无所畏惧地亲自领着一队人马办理后事。 他本来想给镇关侯父子留个全尸,奈何一听是瘟疫,当地百姓、甚至是辽北军高层都提议“焚烧尸身,免得瘟疫扩散”。这虽是常规操作,但想到颜氏一族的冤枉和他们对辽北军、辽北百姓的呕心沥血,实在是有些唏嘘。 林大只好在镇关侯府堆起高高的柴堆,将遍地的尸体一个个抛上去。火舌舔到尸身脂肪化成的油,发着滋滋的声音,显然十分满足,窜得比房顶还高。丈高的火势烧了一天一夜,夜里将天都映亮了。 有些心肝的百姓,自发地带着些纸钱香烛等物,远远的祭奠昔日的恩人一家;大部分人倒是远远的看着这一生从没见过的奇景和热闹;有些还抱怨着火光太亮,扰的人睡不着。 前前后后一切事情办的利索干净。不过几天,百姓都似乎忘了这件事,街上哟呵着又热闹起来。 林大带着几个亲信,偷偷摸摸将两具尸体运走安葬了。时值数九寒天,起土下葬本来颇不容易。巧在镇关侯别院后山有温泉,温泉附近的土壤自是比其他地方要温暖松软许多。此事又需要掩人耳目。一行人便将镇关侯父子葬在此处。 忙完,林大满头大汗的回头一看,景致倒是不错。可以一目千里,俯瞰山下风光和别院全景。这一点稍稍抚慰了林大心中的愧疚。 他在两座坟冢前,立了事先准备好的无字石碑,带着一起来的人好好祭奠了一番。 往后几十年,实际掌握辽北军的林大,每有烦闷苦恼也要带壶酒来这儿坐一坐,与无声的颜家父子聊聊天。每次回时,倒是心胸开阔,烦闷一扫而空。许是这里的风光广阔宽人心胸,或许是来这儿能想到豁达的镇关侯父子,来过两次后倒是成了他的惯例。 而此时,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颜正廷跟桃夭浓情蜜意,正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跟父兄说了才能带着桃夭进门呢。 都说傻人有傻福。颜正廷的福气真是如山之高,似海之深。一辈子随心所欲,安享富贵,到老了还有儿子侍奉孝敬,寿终正寝。 镇关侯一家被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比较简单了。皇上与林大联合,又花了两年时间慢慢蚕食瓦解辽北军稳固的内部核心层。有些人这时候才觉出镇关侯当年的瘟疫透着诡异,但早已无从查起。 最终辽北军的实际控制权落在林大手里,却让他时时觉得脖子后凉凉的。如果忠贞不二的颜家能被皇上猜忌的屠杀满门,那自己呢? 在一次上都城述职后,他忍不住问了王立春。王立春带着匆忙出来见客的孕妻跟林大打完招呼,又让妻子去安排餐饭住宿等事,才遣退了奴仆跟他慢慢说话。 他说,林大孑然一身,在辽北无根基、无子嗣,虽手握辽北军,但威望比之昔日的镇关侯,似有若无。皇上也看得清楚,实在不必为自己的性命忧心。 林大这才安心,与他闲话家常。 王立春似是又稳重了些,眼神中透着几年前不曾有的威严。 “过得好吗?” 王立春深邃的眼神转过来,微微点头:“很不错!我媳妇儿是个明事理的,又温柔解意,并不因我公务繁忙而闹脾气。你当年的担忧倒是……” 林大不愿再听,忽的截断话头:“我也快成亲了。是辽北那边一个大家的姑娘。虽不如都城的姑娘出色,到底是个嫡女,教养好着呢。” 林大瞥过眼,想看王立春脸上的酸意。但王立春只温和笑了笑,说:“我替你高兴。你成亲时,若皇上允肯,我必要去的。” 王立春在南木铮身边跟的久了,连他的内敛都学的一模一样。此时只将心中的酸意狠狠按下,心中却说着跟嘴上不一样的话:我才不去。 林大看着王立春的脸色,表情有些不自然。 过去的到底都过去了,再纠缠沉湎下去倒显得矫情又廉价。 林大刮了一下鼻子,说起辽北和都城的局势。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将那奇异的吸引按下了。 说不多久,王立春的妻子过来柔声开口请客人入席。 王立春扶住她,温和地说:“以后这种事,让下面的人来便好。双身子的人,怎的还这样不知珍重?” 那妇人不好意思的偷看了一眼林大,又嗔怪地瞪一眼丈夫,点点头,嘴上却说:“哪儿有那么娇气了?” 林大看着王立春夫妇琴瑟和鸣的样子,真想好好揍王立春一顿。 若要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觉得王立春现在这样十分碍眼,让他讨厌得牙痒痒。 他强压着不高兴,吃了一顿饭,执意去了驿馆歇息。此后再没登过王立春家门。更是在少有的场合遇到了,也要避着不见王立春家眷。 后来听说王立春真如他当年交代的那样,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他也赌气一般,娶妻三年后,纳了两房妾室,生了一个又一个。 不论是林大还是王立春,倒是比赛般对自己的女人好。倒是让那些女人成了人人称羡的对象。那些女人至死都不清楚丈夫的隐秘。只满足于自己遇到了好丈夫,拥有美满的家庭,含笑离世。 何潇儿生的那个孩子已经两岁了,正是最可爱的时候。这孩子比之同龄人早慧,走路也走的早。洛行之一说起就满脸骄傲。 南木铮再没召何潇儿进宫叙旧。 洛行之没有必要再出差远行,没了机会。身为皇帝倒是能给他创造机会支开他,但他觉得没了必要。 辽北镇关侯一家的事件实在顺利,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他想要的不是跟她偷偷摸摸的一夜,是余生,是日日夜夜的相伴。他有耐心,能等待。 洛家在朝堂上犹如参天大树耸立,有遮天蔽日之势。虽说洛家众人一心向主,但树下乘凉的南木铮难免感到寒冷,只想砍了这棵树。 起初,他这想法并未被自己察觉。只是在奏章上看到洛字,在朝堂上看到洛家人,在闲事趣闻中听到洛家的善行,总是不自觉的感到烦闷。 这洛家个个满口仁义道德,却还不知他们私下怎样呢。他派了暗卫紧紧盯了几个月,发现洛家人真是言行合一的正派人家。这反倒显得他这个君王度量狭小,猜忌功臣了。 他就不信,洛家就没有枯枝败叶。 于是这几年得着机会就大大恩赏洛家,除了让洛家的女人进宫,能给的基本都给了。但洛家人似乎变得更加小心,连以前偶尔能听到的庶子女跟人吵架斗嘴之事都听不到了。 终于,在洛慕笙四岁时,第一次看到洛慕笙的南木铮下定了决心。当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是那张酷似何潇儿的小脸。但只一眼,他便确定这就是他的儿子。 第104章 洛氏辞官 不过多久,洛行之去年推行的度田令获得初步成效。本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且还不知日后会怎样,一般也就赞赏几句就好了。可南木铮在朝堂上龙颜大悦,拍腿大赞,当即下旨封洛行之为永昌侯。 朝堂之上,众臣沉默了一下,立即有大夫出来谏言。况且,“永”和“昌”字一般只在皇室之人的封号里出现,这样是不是太过逾矩了? 可南木铮当堂斥责满头花白的几个老头,让他们跪到了殿门外。 本就拒绝推辞的洛行之更是惶恐,跪下磕头请皇上三思。 南木铮却是让王立春诵读洛家这些年的功劳。众臣才知,皇上今日是准备好了再来的。此事势在必行,实在再不必出言相阻。 洛行之还要为那几个老头求情,南木铮却板了脸色,挥袖怒喝退朝。 封侯的旨意第二日便送到了洛家,又赐居了皇城东离的极近的府邸,封赏的是都城周围最好的封地。 这是大央开国以来,第一个无兵权的侯爷;也是第一次有第五侯;更是第一个长居都城的侯爷。 若说以前洛家的善德折服众臣,怎么都没人眼红。那现在眼红的,不眼红的,都有话说了。 尤其是跪到腿脚酸软的那几个老头,看到如此恃恩僭越的洛家,实在是觉得那是千年难遇的奸臣。仗着与皇帝的私交,这些年享尽好处不说,竟哄着皇帝做了这等悖行逆施之举。 真是可恨! 洛家举族奸臣不说,再不管不顾就要让皇帝成为背上千古骂名的昏君了。 数十个官员联名弹劾洛家,劝谏皇帝收回旨意。 皇帝一一下旨派内官去其家里申斥了一顿。 内官高声唱调,斥责他们不尊君主的话,整条街都能听到。 有两位官员羞愤自戕,一个一头撞死在内官身旁的石柱上,一个一条白绫悬梁自尽,留下血书控诉皇帝失道,洛家奸佞。 两家子弟心中悲愤,偕老幼全身缟素手捧血书和先帝所赐牌匾物件,抬着家主尸体长跪在青龙门外。浩浩荡荡一群人静跪于中间大路,绵延到新赐的永昌侯府门前。 皇城门守将立即上报,却不知是中间被截断了,还是皇帝有意不理睬。两家人跪了一整天,也没见宫内有人出来传话。 街头百姓人头攒动,虽不敢上大路,也不敢凑近前看,但纷纷加入猜测队伍,谣言正如五彩斑斓的霓虹卷过都城中心,向四周蔓延。 其中,有些门道的居然从这两家官员府上的某个侍婢某个奶娘某个门房管事听说,竟是洛家人恃功居傲、蛊惑圣上、贪图权势、逼死忠良。 一时间风评极佳的洛家竟成了人人投以惊异目光的所在。 又有人附和,他想起去年、前年、五年前,洛府一个远房侄子打人,或一个管事逼良为妾;或听说洛府虽清名远播,实则家风不正,什么叔祖抢占远房孙女啊,什么叔嫂通奸啦,什么抢占百姓农田啦,……各种事情不少呢。 若有人细打听,你是听谁说的? 不知道,反正刚刚有人这么说。 一时间流言四起,各种劲爆八卦层出不穷。更有那些好事的文人,为了挣些银子,竟然编成了画本子流通于黑市。只两日间,洛府从人人称道的清正府邸,成为了人人嫌恶的脏窝。 洛府大大小小的管事婆子气得跳脚,奈何偏偏没人在他们跟前讲,也不知流言源头,想撕烂谁的嘴都没机会。心中恶气出不了,脸上越发的严肃,没了笑颜。旁人看着更是佐证了那些流言——以前没发现,果然洛府也如那败坏的高门豪族那般恶奴不少。有恶奴就有强主,有恶奴就有那些强占农田良女之事,那就肯定有那些门风不良的事儿。综上,洛府果然如传言般不堪。 所以说啊,人的想象力真是奇妙无穷。再是连不上的两点,穿过了肮脏人心,七拐八拐的总能连上。 洛府下人们更是欲哭无泪。只得隐忍着难受,越发的讨好百姓。反而看见个不认识的白丁,都要打心眼里焦虑,生怕自己做的不好,又给主家抹了黑。 下人们都体谅主家。各房主子已有多日没有笑颜了,个个愁眉不展。整座洛府上空阴云密布,一点没有新封诸侯的喜庆。 洛家人眼瞧着这场沉重的圣恩变成祸事却无计可施。 洛行之夫妇多次去找南木铮,却连面都没见上。每次都是王司宫恭恭敬敬地说,“上次皇上在朝堂上气得狠了,胸口闷的难受,太医说是心疾”之类的,并不让他们见面。 要么就是皇后和和气气的接待,说些“后宫不宜干政”之类的搪塞了他们。 对于皇后,他们倒是多了些理解。南木铮的所有事,尹氏向来不参与。尤其入宫这几年,竟连后宫管理之权——这个向来独属于坤宁宫之主、一国之母的专权,也被太后夺去。皇后如今空有个管理之名,却无实权。贤贵妃倒是伶俐,早早地巴结上文太后,在后宫中说话反而比皇后更有力些。 皇后恭喜洛行之新封永昌侯。可洛行之夫妇明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情之色。皇后迅速转移视线,说起了别的,却仍在洛行之夫妇心中敲了个警钟。 回府的路上,洛行之夫妇一路无话。两人俱是想起少时与南木铮相伴的点点滴滴。那时他们三个人相伴相知,天真无邪,真是美好的岁月呢。 但到底是不一样了啊! 如今,阿铮是他们的君主,他们是他的臣下。还如何保有昔日纯洁的友谊?恐怕早该以别样的心情和态度对待他才是。 此事一起,通透如洛行之,并不是看不明白皇上的手段。只是始终在心中留有期盼——盼着阿铮能够看到自己不变的赤子忠心,不管多少年,只要他在,洛府定会效忠他。若他不在,洛府功高震主,有心谋位时,再来解决不就好了。再是未雨绸缪,其实还是过早了点。 洛行之回到家,与大哥和父亲关起书房门商议。他祖父前年就没了,如今统率全族的长房嫡室说得上话拿得起主意的也就他们父子三人。 此时,已是那两家跪皇城门的傍晚。有奴仆跑过来急报,那两家有数人已跪晕过去。 如今正是春末夏初,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踏青。但跪一整日对于年迈伤心的老人、孕妇和孩子来说都是酷刑。 不多久,又跑来一奴报道:“晕过去的有二十六人,其中六人已不治身亡。” 洛行之的父亲洛大将军闭闭眼睛,对儿子们说:“就这么办!” 两个儿子脸有悲色,拱手退下,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洛大爷开祠堂,遣人将各房主事的和当官的请来。 洛二爷组织了府内的多名文书,写起了奏折。 当晚洛老爷在祖宗牌位前刚宣布完,众人稍一冷静后也觉得只能如此。后脚洛二爷洛行之就带着一车的奏折,带着人往皇城出发。 他特意绕道走了那两家人跪着的青龙门,让人分发了食物汤药,又耐心苦劝众人回家。那两家人视他为仇敌,俱红着眼看着他,连个垂髫小儿都倔强的瞪着他,无一人动他带来的东西。 洛行之只得请了两位族长借步说话,将自己此行目的说了,又以一则寓言隐晦点明此事的罪魁祸首。 洛行之走后,那俩族长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洛行之带来的汤药慢慢吃了起来。族人惊异的看着自家族长的行动,但陆陆续续还是跟着吃喝起来。两位族长又以天黑宵禁为由,让妇孺老幼回家,带着青壮年换成了静坐。 即使天黑,受皇上宠信的洛行之也一路畅行无阻地进了皇宫。但他还是没能见到皇帝。 他在庆天殿大门外跪下磕头,大声高颂,表达自己对获封诸侯的开心和对陛下的感动感恩感念。又说自己刚刚看了一眼陛下赐下的府邸,天黑又急着进宫,没能好好看,待会儿一定要好好看一看,而且会好好修整一番,带着洛府全族人住进去。最后说洛府几世努力,如今登顶,实在是兴奋又开心,洛府众人都觉得再没有继续努力的必要,为平息百姓流言,为分君忧,为表示赤诚的忠心,愿全族退出朝堂。 最后他开开心心跟王立春说了几句,“永昌侯封邑就够洛家享用不尽了”、“洛府众人心中各有志向,吟诗作画、农作驯马,如今倒是能安心去做了。”、“多谢皇上不顾群臣反对,赐恩于行之”云云。只是再没有半点以前随意的语气和贴心的问候。 王司宫看着一车的奏折和洛行之决然而走的背影,心中甚多感慨。但又觉得世间之事本就该如此,至尊之位只有一个,谁靠得太近了,上位者都忍不住要踢下去。 洛行之从青龙门出来,看到那两家人只剩青壮年静坐抗议,向那俩新族长欣慰地看了两眼,便真的去看了新赐的府邸。 只是进门后,令随从止步,他独自一人到了湖边,在黑暗中默默地留下了两行清泪。 阿铮啊阿铮! 唉~自此,世间再无阿铮了! 第二日寅时末,皇城青龙门开了个小门。王司宫走出来,看到两大家族族长立即快走几步,挨个儿扶起,略显尴尬而抱歉道:“两位!这是怎么着了?皇上这两天犯了心疾出不来。我们这帮下人顾着跑前跑后,也没注意这边儿的动静。都怪这帮奴才!”王司宫佯怒道:“也不早点知会于本官。两位,全怪我治下不严,才累的你们在这儿挨冻一个日夜。抱歉抱歉!” 两位族长手捧血书,正要慷慨激昂地开口:“司宫大人!家父死得……” “是是是!皇上听说后狠狠批了我一通,自是会给两位一个交代。两位随我来!”说完转身欲走,又回过头提醒道:“更深露重!不若让贵府子弟都回家歇息着。天亮了,就不好回了。”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应,自顾自的往里走。 两位族长面面相觑,咬咬牙,点头示意让家中男丁全数归家歇着,只带了近身随从跟着进宫去。 不知跟皇上达成了什么协议,两家再也没闹起来。当天上朝的官员,有的特意绕道青龙门却没见到举族静坐的架势,还问自己人是不是消息有误。 洛行之倒不用去打听,也知道皇帝给了那两个族长什么。无非是给他看了洛家一车的辞呈罢了。 那俩老头是为了抵制洛行之的侯爵之位而死,现在洛家举族退出朝堂,光有个侯爵又有什么用? 早朝上,皇上大大追封那俩老头,恩赏其族人。 洛家人齐齐穿上官袍,去上自己最后一次的早朝。早朝上,洛家族长以自己年迈为由,求卸甲归田。也言明洛家子弟能力不足,恐误国事,且自己年事已高,求皇帝将洛府诸人放归家中,恩赏自己儿孙绕膝之乐。 有些知内情的和脑子活泛些、慎重些的,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有些不知内情且耿直的,又是谏言皇帝不可将国之栋梁弃之不用,又是请洛家族长三思。 皇帝的表情掩在冕旒之后,让众人看不清楚。不管谁说些什么,他都点点头,表示认可。 那位官员还在心急地挽留洛家人,狂喊三思。 南木铮也开口佯怒,连连说:“爱卿不可!朕还需要你们,大央还需要你们啊!” 那位官员还附和嗯嗯点头。 洛行之的父亲一咬牙,五体投地跪拜皇帝,高喊一声“陛下恕罪”之后,以头撞柱。众人惊呼,洛行之离得近,动作也快,堪堪拉住。 血瞬间糊了一脸,洛老爷哼唧了几声便歪倒了。洛行之看着昏迷的父亲,神色悲凉,眼中渐渐聚起风云,低下头,压着颤抖的声音说:“皇上!家父殿前失仪,请容臣代父请罪!” 南木铮终于声色诚恳了些:“行之……爱卿不必担心这些!快带下去让太医医治。至于其他事,容后再议。” 洛行之大哥跪下,铿锵道:“皇上!家父既然愿一死明志,洛家子弟不跟随即是不孝。但若不顾皇上挽留,又是不忠。臣请皇上体恤!” 南木铮沉吟不语。洛家子弟心中渐渐都升腾起一股怒气。 洛家人都出列跪倒。 第105章 杀心 南木铮长长叹了口气,道:“真是让朕左右为难啊!他们逼朕!你们洛家也逼朕!罢罢罢!随你们怎么办,朕也不管了。”甩了手,怒冲冲离开。王司宫高唱退朝。 洛老爷躺了两天才醒。毕竟不年轻了,静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好,落下了头疼头晕的毛病。 洛家人说退就退,全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员的辞呈均在那小车上。洛家人虽感惋惜,却毫无埋怨,只几个看不清局势的无知妇人偶有哭哭啼啼,均让房内掌事的训了一通才停。 洛府此次犹如断臂求生,实在是伤筋动骨。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化为乌有,还丝毫不敢表现出怨怼。 但洛家人妙就妙在全族团结,又有一股向上的志气托着。没几天各房当家的便聚在一起商议此后该作何营生养家糊口。 士农工商。如今唯有洛行之顶着侯爵还在朝堂,其他人虽身有功名,但到底不在皇帝手下当差,算不上走仕途了。 最后行军打仗一辈子的洛老爷,以军中的做法,将子弟主要分为三类,在农业、工业和商业分别摸索。另又有小队涉猎学院、儒释道、青楼妓院等等。没过半年,永昌侯府人流如织,车马喧闹,好一番繁华景象。 而洛行之不管这些,只安心陪伴好妻儿,孝敬好父母,似是知足于做个闲散侯爷。他将整个侯府翻修来翻修去,想干啥就干啥。 洛老爷借口头疼,不管他。他大哥体谅他心中难受,不理他。何潇儿乐得跟他自在,也不说他。 然后在最亲近的那几个人的掩护下,洛行之带着人在侯府镜湖中修了一座堪比真峰的假山。假山下设计了密室和仓库,通着府下如蜘蛛网般的暗甬密道。 自小与南木铮一起长大的洛行之看得一清二楚。南木铮已对洛家起了猜忌之心,洛家只能退,而且要退的干干净净,让他毫无后顾之忧,才能保全全族性命。 只是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思难测。万一还是不安心,不想放过洛家,未雨绸缪做点逃生通道,也好留条后路,保几个后继之人。 假山建成之日,离洛家退出朝堂之时过了一整年。这一年朝堂上再也不见洛家人的身影,连洛行之都连连请假不去上朝,却处处又是洛家人的传说。 皇帝微服来过两次,洛行之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番,何潇儿要么带着孩子见礼后回了后院,要么正好赶上她出门礼佛的时候。真是不巧! 洛行之跳出友人的身份,放下少年情谊的滤镜,有些事就看得比较明朗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洛行之并没有将南木铮的心思,告诉何潇儿。 对于何潇儿来说,第一次是因为生南木铮的气;第二次确实是不巧。对于洛行之来说,第一次是正合他意,第二次是有意为之。 这两次南木铮看到听到的却全然不同。第一次是在洛府请退后的半个月,整个洛家虽还是透着一种向上之气,整座宅院到底散发着伤残养病的晦气和不安。第二次是在假山建成没几天,洛行之以洛老爷的名义广下名帖,邀各行各业的江湖朋友来府内观赏游玩。皇上来凑热闹,顺便想拉近日渐疏远的发小情谊,却在看到往来如织的三教九流后另生他念。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木铮在看到道士僧侣妓女书生官员百姓均来洛家捧场时,不由得想到这句话。 他立即下令让暗卫将洛家宾客身份查清楚。几日后,看到面前密密麻麻的清单上写着一个又一个江湖或朝堂上响当当的名字时,皇帝掷了笔,走到窗边,负手眯眼远眺。几息后,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腹开始无意识的揉在一起。 王司宫将进门来通禀的小内官止住,让他挡了来找皇上献殷勤的后宫娘娘,又清退了上书房中伺候的宫女,自己静静守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多久,皇帝回过头,眼神冷漠而犀利,咬了咬牙说:“就这么办!” 王司宫作为皇帝肚里的蛔虫,虽有些猜到这句话的意思,但又不敢确定,想开口问问又不敢,只能温吞地答了声是。 从这一天开始,洛府众人一只脚便踏上了黄泉路。末日如射向他们的离弦之箭终将到来,避无可避。 颜府的案例实在成功,如今南木铮将辽北军收归囊中如臂使指,再没有半点牵绊。 他想,此次也该趁着全家团聚的时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只是有两个人不能杀,一个是何潇儿,一个便是洛慕笙。 他想了又想,又跟苦劝无果只得妥协跟从的王司宫商量对策。 全家团聚的肯定是节日或家有大宴的时候,任何时候何潇儿这个侯夫人是少不得的。 难道派暗卫先保证何潇儿和洛慕笙不吃不喝一整天?还是说先把他们打晕了掳出来? 好像都不太妥当。正苦恼时,年关君臣同迎新春的跨年宴会上,何潇儿又是阵阵皱眉犯恶心。一查,果然又是怀了,才一个多月。年迈的王院首恭贺完之后,复又坐回去重新诊脉。 皇帝和洛行之心中俱是一惊。这是少有的事。难道有什么不对? 王院首又让同行的张院判坐下摸脉。那一瞬间南木铮心里划过一千道不好的想法,差点儿以为是上天在惩罚他作恶多端。 结果在两个男人脸色煞白、榻上女人吓出好歹之前,王院首和张院判嘀嘀咕咕了一会儿,一前一后拱手恭喜后,王院首面有喜色地说道:“恭喜永昌侯!贺喜永昌侯!应是天神奶奶保佑洛氏子孙昌盛,降下双生子给侯爷添丁加口,真是可喜可贺!” 南木铮听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气得不自觉地喘了个粗气。鼻腔间涌出那道情绪之前,他便发觉了,只是再也来不及收回,只盼着旁人不要注意到自己的怒气才好。结果倒是确实没有人发现他这小情绪。 第二年开春不久,皇帝念王院首年事已高,特意恩赦他告老还乡,风光回祖籍安养天年。 所有人都恭贺王院首,又钦佩他当了一辈子太医能得如此善终真是可喜可贺。只有想留在都城的王家,举家迁回祖籍时那份空落落的感受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王院首一直也没想明白,皇上这是真的嘉奖?亦或是,惩罚?唉~就算伺候了一辈子的皇家,也难懂~难懂啊~ 王院首摇了摇头,在老妻低声的埋怨和吱嘎的车辙声中,假寐装睡打算逃过一劫。安稳赴行没有埋怨的,只有开道那辆车上被红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御赐匾额“妙手仁心”。 何潇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如果说,以前是南木铮想见而不能见,欲罢不能。现在是他一点都不想看见这样挺着肚子的何潇儿。 春猎时,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何潇儿,南木铮实在不能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忍?不能忍什么呢? 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的心思,竟是感觉何潇儿背叛了自己——她既然给自己生了孩子,怎么能又跑去给洛行之生孩子? 他在摸清自己的想法后,又是觉得幼稚好笑又是惊讶警惕。这种想法十分危险,如今一切尽在筹备中,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生什么乱子,弄出风月趣闻毁了后面的计划。 但内心抑制不住的酸涩和嫉妒,像是沼泽里的瘴气般弥漫开来。 朕非始,便终之! 就算是这样的决心,就算是想象着以后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在庆天殿生活的情景,慢慢地压不住他因忌妒而狂怒的心了。 夏天了! 这半年来别说洛行之和何潇儿不愿见他。就算是不得不来求见他,他也不想见。他怕自己赤红的双眼,不经意间就透露了自己的恨意和恶意。 不行!等不到新年了!他再也按捺不住疯狂的心,等不到过年的时候了。 虽然还未有十足的准备,虽然细枝末节仍需要考量,但——就这个中秋! 他将王司宫和暗卫头领扣下商议了一整日,最后还是王司宫想起后宫那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何太后还是何潇儿的亲姑姑。 于是一道妙计应运而生。 夏天最热的时候,怀着双生子的何潇儿拖着大的离谱的肚子,面色浮红喘气如牛。太医看过便嘱咐洛府众人,让何潇儿在床上静养安胎,等闲不得下床走动。 洛府上下尽心伺候着,洛行之更是成日贴身陪伴,但也无法替她受了半夜喘不上气憋醒的难受、只能半躺在床上日夜不能乱动的烦闷和盆骨断离般的疼痛。 再加上天热,何潇儿尽力调节着心情,身边人尽力逗她开心,但还是免不得横眉冷对呵斥不断。 怀的毕竟是双生子,洛府的老太太实在不能放心,让洛行之去找修士好好算一算吉凶。 天下最好的修士在天神观,那是皇家供奉的寺观。皇室中人倒是想去随时能去,其他贵族则要看身份和机缘了。 洛行之从不在外头以侯爷自居,众人也都习惯于叫他洛二少爷,倒也显得亲近。但永昌侯的名头该用也得用,递一下名帖,若有缘份兴许能见一见那世外之人。 洛行之策马去了,太阳落山前又回来。原来是那位修士进山修行,许是要半年才能出关。洛家人只好商量着过两日去真虚观中求见真人,让他算一算。 没等到洛行之出发去真虚观,这天宫里来了位内官,自称是何太后身边的人。何太后想到何潇儿月份渐大,怀的又是双生儿,实在不能放心。近来太后夜不能安寝,噩梦缠身,许是因为惦念着侄女的缘故。故而,何太后想要带着何潇儿进山礼佛,避一避暑气,也让何潇儿开怀开怀,当然主要还是求天神奶奶护佑着何潇儿平安生产。至于山路崎岖,何潇儿不利于行之类的,自有太医和禁卫军一路护送。 自古女子生产都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不回的来都是变数。尤其对现在的何潇儿来说,更是凶险。 于是洛府众人稍一商议,便由洛行之拿了主意让何潇儿与何太后同行。不同意怎么办呢?往近了说,这是人家姑姑对侄女的关爱;往大了说,这是皇太后懿旨;往实在了去说,方方面面都考虑好安排好了,都没留个推脱的借口。怎么说不去呢? 三日后,是出行礼佛的黄道吉日。一大早,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气温没升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因带着孕妇的缘故,走得比平时要慢得多,但太阳刚发力烘热大地的时候,一行人便躲进了山路,倒是凉爽。气闷烦躁的何潇儿渐渐呼吸顺畅起来,也不觉得热了。 洛行之眼见着何潇儿呼吸声变得绵长轻柔,觉得真是来对了。他早该想到这些,在天热之前进山避暑的。幸亏有何太后想着侄女,否则潇儿不知还要白白遭多久的罪。 何潇儿知道了他的想法,笑道:“遭罪倒不怕,……” 说了一半便不说了,眉含愁眼含情笑起来。 没说的那半句,洛行之自然知道。他心里咯噔一下,心中求了天神奶奶只盼着何潇儿母子三人平安渡过难关。 抵达了山顶,洛行之去拜见何太后,内官却回报说何太后乏了,让他明日再来。 洛行之夫妇直至第二天才见到许久未见的何太后。 何太后召他们一起用午膳。席间何太后话说的很少,几乎都是内官在忙活。 何潇儿看着老了很多的姑姑,心中不禁恻然,又不敢当着人落泪,只好问了句:“姑姑身体可还安好?侄儿未能常常进宫相伴,实在是不孝。” 其实他们彼此间都知道,眼下何潇儿即使没有身孕也不好再常常进宫,何太后作为空有一名的嫡母皇太后,实在也没什么话语权了。 何太后不禁眼圈泛红,刚要张口说话。那内官又上前给她布了菜,接话道:“何太后感念永昌侯夫妇孝心,自是能体谅侯夫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这不?特意带侯夫人来礼佛,也是想着叙叙姑侄之情。” 何太后垂下眼皮,点点头,面上戚戚然。 第106章 祸从天降 洛行之夫妇再是迟钝,也能看出来何太后身不由己。瞧着吃穿用度还算尽心,又看她面色红润不像抑郁成疾的样子。洛行之夫妇也不好说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洛行之夫妇能说什么呢?何太后往昔拥有的皇后荣宠,都随着先皇的崩逝而离去。现在南木铮有从小相依为命的圣母皇太后在宫中,何太后能得现在的待遇已经是不错了。 洛行之夫妇再无他话。一场饭吃得异常安静。 回去后,俩人商议再不能来叨扰姑母让她为难了。这次看她怀得辛苦,带她出来修养,恐怕已是尽了全力。 洛行之想到何太后说话都不自由,微微皱了皱眉心,对南木铮的狠和他不顾礼教的无耻无畏又有了新的认知,当下握住了何潇儿的手,一股不知何处来的风扰的他心慌慌。他决定回了洛家,要好好与父兄商议一下,为洛家未雨绸缪一番,铺好今后的路。 此后,每日清晨曦光初照时都会来她门前磕头请个安再回去。何潇儿再是行动艰难,也是日日不缀,与洛行之跑一趟。两个人在大门口拜完就走,并不叩门叨扰。 在山上呆了一月有余,暑气渐消,正是临近中秋节之时。 洛行之夫妇得回去了,洛行之需要准备接待中秋节远道而来的族亲,何潇儿也得回去待产了。 但何太后仍无动静,好像并不急着离开。 洛行之夫妇本已开始收拾东西,但受何太后之命,每两日便来诊脉安胎的张太医却和洛府的府医意见不一。 张太医面色凝重,言明决不可妄动,连每日早晨的请安都得免了。 何潇儿一听又要在床上熬日子,开始苦着脸不乐意。 洛行之不得不回,只能跟太医商量对策,还想将她带回都城。可太医言之凿凿,若是妄动,必是一尸三命。 府医听德高望重的太医院院判大人都这般说,便不敢再吱声了。 洛行之心想:不动也好,临盆在即,山路又崎岖不平,若是出了差错便后悔莫及,此处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又有神佛庇佑,必能让她平安生下两个孩子。回头再遣人送来需要的一应物什和经验老到的数名产婆便可。自己此去也不过半月就回,骑上他的追风马不到两个时辰便到。若有任何不放心,尽可赶过来。 于是他和何潇儿商定,自己回去安顿好事务再回来陪着。何潇儿知他有事与父兄和众位叔伯商议,便说:“中秋过后再来。太医说至少还有半个月才会生呢。不急这几天。” 洛行之一听,低头思忖:最晚中秋节第二日赶回来,前后不过五日,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何太后虽不得自由,至少余威仍在,有什么事也能镇得住。而且,自己多留几个身手好的心腹,总是出不了什么意外的。 第二天,他留下所有带来的府卫和心腹顾看妻儿,只带着一个贴身照顾的随从两人两马轻装而回。此次带着有身孕的何潇儿,将大半侯府中得力的人马都带出来了。尤其是那几个身手好的,尽数带了出来,只留了一两个护着府里的老人孩子。 反正——左右——府里不会有何意外。 堂堂永昌侯府能有什么差池呢? 中秋之夜,洛府灯笼高挂,座无虚席。洛家上上下下俱是到齐了。 一轮明月,高挂天空,今夜的月亮格外大格外圆。 在床上躺了数日后,何潇儿终是忍不住,让下人艰难挪到了窗边赏月。 明月照君又照我,唯盼年年与君伴。 何潇儿出神的望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犹如近在眼前,似是都能看见上面的桂树和玉兔。 天神观乃世外之地,自是不过这些俗节。但他们要过,观中的道人也不拦着。 何潇儿的婢女编了几个灯笼,挂在院中,又准备了瓜果月饼,算是过节了。何潇儿不利于行,何太后又不愿出来,便把准备的东西送过去聊表心意。 今夜在山上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节,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山下,都城中灯火连天,恍如白昼。洛府中,觥筹交错,叙话家常,热闹非常。这是过完年好不容易聚齐的中秋宴会。甚至年关时雪大封路未能回来的,趁着此时的好气候都回来了。 洛老爷看着人丁兴旺的洛家,看着个个精神饱满的年轻人,欣慰的想:子孙如此争气,到了九泉之下也有脸面叩见祖宗了。 宴会进行到亥时才结束。老弱妇孺都已归巢安歇,只有几个意犹未尽的青壮男子又摆下几张圆桌,喝酒划拳,唱歌作乐。 许是喝了太多,到后面都有些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 亥时末,众人终是散去,回了各房休息,伺候的下人们除了值夜的也赶忙回去歇着。 刚到子时,有人叩响洛府大门。虽是欢庆佳节,但此时夜已深,断没有无故来访的道理。门房支了个人跑去告诉还醒着的主家,另有人高声问:“谁呀?” 大门那头悄无声息,犹如刚刚那好几下叩门声时门房听错了。 守门的面面相觑,刚要回身将跑进院的招回来。那叩门声又响起来了。 镗镗镗———— 铁环撞击的声音在静夜中传去好远。 当值的门房管事皱了眉头,竖起手指示意旁边的手下人噤声,刚要吩咐人跑去警告主家时,就看到一道光亮闪过,身边人的脖颈上出现一条长长的细痕,慢慢渗出血液,又顷刻间喷射而出。那人甚至都来不及惊讶,便栽倒在地。那管事张口要喊,却发现自己正在坠落,眼见到一个无头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衣服,站在那里,手还竖着未及放下。 连跑去通知主家的少年,奔行到主宅前,就有一支弩箭正中右耳,没进头中,从他左脸露出箭头来。那少年正在全速奔跑,那瞬间虽没了意识,腿仍以为自己还活着,又往前跨了几步才扑倒。 洛府各大小门中俱是如此景象,清理了门房,才有人不慌不忙地打开门,将门外的同伴迎进来,又小心关上。 只有正门大开后仍敞着。最后走进两个步伐稳健从容的人,与其他人服饰相同,却似是领头的。其中一人,在大门台阶上负手而立,眼神狠辣,微微点头。身后站着的一看,便左右挥手连打手语。随即,院中等着的一排排人脚步轻巧地潜进了主院。 每道门进来的人倒也不算多,但各院屋顶、树枝、假山、竹林中蛰伏了一个又一个身影,在明亮的月光下影影绰绰。这些人如密密麻麻的蜘蛛,向着各自的目标行进。即是如此宁静明亮的深夜,也难听到发出的声响。 死神灰暗的衣袍无声无息地掠过洛府上空,一条条灵魂被他牵引至黄泉路。 一道道利刃破腔而出,又立即收回去;一支支弩箭破空而行,钻进头颅;……这是一场完美的杀戮,是能够博得死神微笑的饕餮盛宴。 提前完成任务的,又向着头领靠拢过来,领了新任务迅速奔去。今夜这活儿也太轻松了。传说中的武将世家也不过如此。 好多人心中刚起这个念头,就听到一道尖利的声音在安静的深夜乍然响起。 是一个心思活泛的婢女看着主家男子喝多了,在扶回房间后想为自己谋份前程,却被赶出来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切。 那道声音没传多远便被猛地截断。 洛府中能醒的全醒来,将屋中随身的兵器拿在了手上。 领头的一听见那道声音,不怒反喜,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眼神中添了点戏谑和趣味。 太过顺利,正嫌没什么意思呢。 声音一起,离那座院落不远的洛行之梦中惊坐起,下意识便要出去查看一番。后才觉察到那道声音戛然而止,必是有人强行截断。战场上磨炼出的警惕还没被这两年故意的懈怠毁尽,忽的苏醒过来,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奔向房中搁置的兵器架。 他心想,应是有梁上君子趁着节日光顾洛府了。 只是,一迈开腿才发现自己身上酸软无力,浑身透着诡异的疲累。想到有可能是中毒,才把原先的想法改了,顿时又惊又怒:哪里来的一伙强盗,竟敢在天子脚下夜闯侯府,真是胆大包天,目无法纪。 他将红缨枪拿起来,那平时在他手上如运转自如的红缨枪,此刻如有千斤重,提都提不起来。他只得抛下那红缨枪,转而拿了把轻巧的剑。本想出门看看的他,转道去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想到与他一同吃喝的家人兄弟,恐怕现在大家都是一样中了毒。洛府的饭食一向小心,尤其是这种大宴席,更是慎之又慎。若有人能够悄无声息给洛府众人下毒又夜闯侯府,那必定是有人里应外合。而且府中内应的身份还不低。可最近新进府的下人都在外院当差,根本近不得厨房重地,井边也有人看守,并不能随意下毒。到底是谁呢? 他从醒来到踏出房门不过须臾,脑中思索着这些问题,耳边又传来不远处院落中的惊呼声、刀兵相接之声和闷哼声。 洛行之心中焦急:如今大家都中了毒,不知道对方人数和武功深浅,怎好唐突直冲?尽早进入密道逃走才是正理啊。 不怪他有如此想法,外面那群人一听那道声音响起便加快了步伐,化成小队,直接杀入屋中,根本没有留给他们躲进密道的反应时间。好些妇孺因着毒药的缘故,还深眠于梦,直至刀划过脖颈都没能醒来。 醒过来的男人们手脚酸软,任他有再好的武功身手也施展不出来,正如砧板上的鱼挣扎几下便被砍倒了。 而洛行之这里却迟迟没有人来,那个领头闲庭信步走到洛行之院门口,一支支小队完成任务过来站在他身后的队列里。即使洛行之看到也会惊讶,简直比朝中最精锐的部队还要训练有素。 洛行之先找到洛慕琛的寝室,发现床上没人;焦急的探到洛慕笙的房间,才发现床上相拥入睡的两个孩子。原来是洛慕笙因佳节欢闹过度,又是兴奋又是在迷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缠着哥哥不放。洛慕琛只好留下陪着一起睡觉。 洛行之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将睡得沉沉的兄弟俩叫醒。兄弟俩睡眼惺忪间问父亲怎么了。洛行之忙示意噤声,扯了他们的衣服便领着他们走。 才六岁的洛慕笙睁大眼睛惊异地问着父亲咱们去哪儿。又连连回头看着熟睡在床边的贴身照顾的嬷嬷,十分留恋,问父亲能不能带着嬷嬷一起走。 洛行之心中酸涩,一瞬间几乎落下泪来。外面不知是何情形,看这样子下人们也是被下了毒的,否则这样大的动静,早该有人醒来。他刚醒时看见床边守夜的常随阿三,推了几下没醒,想着不能再耽误时间,只得抛下了。他摇摇头,正想到伴着自己长大的阿三可能死于非命,就见阿三自己摇摇晃晃犹如醉汉般跌进来。 洛行之心中一喜,忙上去扶住,带着两个孩子和阿三一同从孩子们的净室进入了密室。 除了洛行之,其他三人俱是没有踏足过密道。两个孩子更是惊异,阿三倒是难受得连走路都困难,就没什么心思对这些表现出兴趣来。 洛慕琛眨巴了几下神似父亲的大眼睛,皱了下眉心,活脱脱一个小洛行之。在他仍显稚嫩的脸上,惊喜兴奋之情褪去之后,蒙上了一层凝重之意。 他频频看父亲的脸色。 洛行之回过头,冲他微笑了一下,以示安慰,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往前七拐八拐的走了不知多久,幸好进入密道时就有个火把,点着了也不觉得黑的让人害怕。 此时,外面的声音传进来。 “永昌侯!出来!今日我等来贵府,必是要见一见阁下的。” “侯爷!出来!躲得过初一,可躲不过十五。” “你再不出来,可就别怪我火烧侯府了。”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他们听到。 第107章 父子诀别 洛行之稍稍顿了脚步,便带着孩子们往前走去,根本不理睬这一听就是江湖混子的声音。洛行之还在想,许是洛家这些年在江湖上闯荡的太多,不小心得罪了哪个帮派,让人来寻仇了?可江湖人向来不惹朝堂官府,这些人倒是胆大。 “侯爷!您不顾别的,连你父母都不顾吗?父母恩,重如山,你不会如此贪生怕死,连孝字都不顾了?” 洛行之还是不理他,闷头往前走。他本就要去父母的院中看看他们是否安好。可是越听外面的喊声越感到奇怪。不管是行军打仗之时,还是之后洛家退出官场之后,他算是跟江湖人来往甚多。可他从不记得哪个行走江湖多年的讲话连一句污言秽语都不带,竟这样的……文明。 每句必带脏话,讲两句就要开黄腔,这样才正常点? 这人说话反而像……像个——读过书的。难道是帮派头领?他倒是见过江湖帮派当家的头领不输世家公子的博学儒雅。但当家头领带着冒这么大险,深夜闯侯府?而且亲自喊话?难道是敬重对手是个侯爷?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个声音,是变声期少年扁扁地沙哑声。那道公鸭嗓哭嚎道:“侯爷!您快出来!老爷被他们折磨的快不行了。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您快出来救救他。” 洛行之一听,竟是父亲身边书童的声音。洛行之关心则乱,听了这话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琢磨该怎么营救。 洛慕笙还懵懵懂懂,洛慕琛小小的眉头一皱,牵起弟弟的手上前一步,老成的说道:“父亲!您武功高强但现在连剑都拿不稳,阿三叔走路都需要您扶着。可您听他声音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完全不像中毒的样子。不论如何,我们去祖父房中一看便知真假。” 洛行之眼睛亮了亮,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洛慕琛聪慧,心性又坚强,他向来对这儿子颇为喜爱,很重视对他的教育。但没想到如此艰险的时刻,九岁的洛慕琛还能这样镇定。不仅猜出中毒之事,走这黑暗的陌生秘道也不见怯意。洛行之需要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扶着阿三,洛慕琛在后面牵着弟弟亦步亦趋的跟着。 洛行之心想,即使今日过不去这一关,有这两兄弟在,洛家便有指望。 他转过身,一行人赶至洛老爷卧房。洛行之安顿好阿三和两个孩子,偷偷听了听声音,确定没人后只身一人出来摸到床边。 他发现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再往下摸发现那人身上又歪倒了一个。 等他的双眼适应了月光的亮度,才看清躺着的是自己的父亲,上面那人是自己的母亲。他心中大恸,不禁潸然泪下。 他赶紧将母亲扶着躺下,发现她左耳下一条寸余长的细痕,是被一剑封喉而死。万幸,一击毙命,死得不算痛苦。 他摸了摸父亲身上,却发现他身上竟没有伤痕。他确定几次,才欣慰地给二老磕头拜别。 父亲竟是在梦中仙去的。可能也有那迷药的缘故,但到底也算寿终正寝了。只是如今连披麻戴孝的儿孙都不剩几个。不过转念一想,黄泉路上有全家儿孙相陪,还要这些尘世俗礼做甚? 洛行之好好跪拜完,又带了洛慕琛兄弟俩出来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又钻进了黑暗的甬道中。 他知道过了这么久都没人再进来,肯定是凶多吉少。但还是去看了一眼大哥,果然尽数被屠。他将大哥抱回到床上,整理好仪容,便真的对这里了无牵挂了。 外面那个书童仍在声嘶力竭的大喊,卖命地替歹人表演。洛行之虽然不知他为何背叛洛家,但也顾不得了,以后总会见分晓。 此地已无任何可眷恋之物。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快些逃命,去找潇儿。一家人从头来过。 潇儿与何太后在天神观中躲过一劫,真是万幸中的万幸。 如今洛家就剩他这一房了,往后要做些什么,怎么做。他沉默的想着这些问题,带着孩子往外走。洛慕琛在后面跟着,也和父亲一样在思考这些问题,连沉思的表情都一摸一样。 “二哥!出来!否则天神观中也难保生变。”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洛府这秘道本就是为防贼人而专门设计。甬道密室中的声音传不到外面,但外面的声音却是加倍增强传进里面的。 洛行之被这句话定在原地,连阿三都直起身子,看向洛行之,眼神惊恐。 洛慕琛和洛慕笙不知发生何事,跟着停了步。洛慕笙不由问道:“哥!父亲怎么了?我们怎的不走了?” 洛行之的头犹如破旧的木偶般一卡一顿艰难转过来,面向声音的来处。他眼神悲凉,面色苍白,似乎一瞬间就褪尽了身上的热血,身上微微发颤,颤动传到手上的火把,甬道内的火光一晃一晃的,如他的心慌乱失措。 他太熟悉那个声音了。他与那声音相伴着长大——无忧无虑的年幼时光、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人生最是得意的时候:高头大马迎娇娘、朝堂之上辩群臣。他曾与他肝胆相照,为了他的理想身先士卒,在他攀登高位的路上举全族之力襄助。结果竟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果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吗? 即使他之前猜忌洛家,逼得他们不得不举族请辞,他虽是心寒,却也能理解上位者的顾虑。 但此刻觉得这位三弟如此陌生。一瞬间,洛行之觉得自己可能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南木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洛行之惊愕的脸上写满了困惑。怪不得敢在天子脚下夜闯侯府。怪不得能有本事召集这么多武功高手做得如此悄无声息。怪不得外面喊话的声音透着一股莽夫味儿,却不敢说一句脏话。 原来是他! 反应了几息时间,他按下脑中乱糟糟的想法,尽力平复心情,分析了当前的局面。 显然,他找不到任何一条不出去还能保全何潇儿母子的方法。在洛家,他能通过四通八达的秘道了解各房的状况,但潇儿远在天神观,且正好在南木铮的指掌之下。他想了想,还是不能指望楠木铮顾念幼时情谊放过何潇儿和刚出生的孩子们。 而他敏感捕捉到的南木铮对于何潇儿异样的情愫,他不敢确定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敢赌那些情愫足够换潇儿的性命。就算能放过潇儿,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那可是洛家的种。 洛行之闭上眼睛,绝望了。 他此次回来已跟父兄商议好要举族南迁,躲到江南洛家商号的根据地淮扬郡。那是个富庶的地方,四季如春,正适合闲闲的度过一生。 还是晚了。 洛行之睁开眼睛,脸色决绝,将阿三放下来,吩咐道:“你就是爬,也要尽快爬到天神观,把这里的情况都告诉潇儿,让她尽快找地方避难。”阿三忙坚持着爬起来,紧紧记了秘道出路,向着前面跌跌撞撞奔去。 又转头看看两个儿子,说:“琛儿,你是长子。往后,父亲就将母亲和弟弟们交给你了。前路艰险不易,但父亲知道琛儿定能带着他们过好这一生。” 洛慕琛到底是九岁的孩子,眼中泪光闪过,瘪了瘪嘴,终是没有哭出来。反倒是洛慕笙不明情况,只觉气氛怪异难受,仿佛下一秒父亲就要飞了,再也见不到了,扯着洛行之的衣袖大哭。 洛行之抱住洛慕笙,给他擦擦眼泪安慰道:“笙儿不哭!以后要听你哥哥的话。长兄如父,父亲不在的时候,哥哥的话便和父亲的一样。万不可使性子。明白吗?” 洛慕笙哽咽着使劲点头。现在父亲说什么,他都能答应,只要不要走,不要离开他就可以。 洛行之又给洛慕琛简略交代了一下家里的产业和接手的途径方法,让他复述了一遍。洛慕笙倒是不哭了,只在旁边瞪大眼睛听着。 “琛儿!往前走,左转两次,再右转,找到画着蜘蛛图案的洞口进去,便能看到一个密室。这座密室在府内镜湖之下,最是安全。里头又宽敞,又有几个闲书玩具供你们把玩磨时间。所有的东西都贴了标签,你看了自能知道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 他停顿了一下,又叹道:“唉~今日之祸,洛家应是全军覆没,往后你便是洛家族长了。那里的东西便没有你不能碰的。你们现在就去那儿。在那儿待着别出来,等阿三到达天神观,自有人进入密室接你们。不要怕!往后带着一家子好好活着。你们是洛家仅剩的薪火。不要想着报仇,那是以卵击石。把今晚的事都忘了,好好活着!这样父亲即使死了,也能瞑目了。” 他喉中哽住,说不下去,伸手抱住两个儿子,缓了缓才说道:“告诉你母亲,今生太短,来世续上。” 说完,他心情忽的轻快了许多,对这两个儿子扯出标志性的灿烂笑容,往密室方向轻轻推一推,让他们走。 洛慕笙被哥哥牵起手,又要哭,但看父亲神色恢复正常,心里又平静了许多。洛慕琛眼中闪动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悲哀,满脸悲愤,却还是对着父亲重重点头,往前迈步。 走了几步,复又回头。洛行之这才想起两个孩子没有照明的火把,正要将手里的火把送过去,就见洛慕琛牵着弟弟跪下,向父亲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洛行之看着少年脸上早熟的神情,行止如大人般沉稳,感觉洛家后继有人了。这样一想,顿时心安,欣慰一笑:这样便可坦然赴死了。 他知今夜自己是难逃一命了。外面南木铮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年少时的趣事,可如果他真的顾念旧情,就不会有今夜之祸。 但有子如此,洛家就有崛起之日。一代不行就两代,两代不行就三代。这股精神和力量永不会被消灭。 他将火把放在一边,向着两个儿子郑重还了拱手礼。 洛慕笙呆呆的左看右看父兄的脸色,洛慕琛却一下没忍住,两滴泪滑了下来。 洛行之对他点点头,走过去将火把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洛慕琛再也没说话,双手高高的擎着火把,照亮了兄弟俩黑暗的前路。 洛慕琛双手举着火把,没法再牵起弟弟。洛慕笙只好紧紧揪住哥哥的衣袍,贴着他步步跟随。 洛慕笙不知跟着哥哥走了多久,七拐八拐到了什么地方。总之有哥哥在,甬道再黑他也不怕。 洛慕琛带着弟弟按着父亲教的关闭机关,一路畅行无阻。 到了镜湖下的密室一看,竟是堪比大殿的石室。上头应是块透明的晶石,莹莹的月光透进来,照的满室明亮。 洛慕琛再是早熟,见识也有限,看不出整个石室的机秒。洛慕笙倒是对屋顶感到惊奇,连连赞叹,连跑带跳地指给哥哥看。 洛慕琛看过去,透过那晶石,那湖中的鱼儿、湖中的假山,甚至天上的月亮都清晰可辨。 玩了一会儿,洛慕笙忽的安静下来。洛慕琛转头一看,发现他在偷偷抹眼泪。本在翻看架上文书的洛慕琛走过去抱住弟弟,惹得洛慕笙放声哭出来。 “哥哥,我想要父亲。他怎么还不来啊?” 洛慕琛想告诉他,父亲不会来了。但话到了嘴边,终是没能说出来。 洛慕笙又哭道:“哥哥,咱们去找父亲。万一他正在等我们怎么办?” 洛慕琛本要耐着性子哄他,却又想到:对啊,万一父亲身负重伤,躲在某处昏倒,我们及时去了岂不是能将他拖进秘道里逃过一劫? 他犹豫了一会儿,洛慕笙催促了两下,才起身带着弟弟往来处走。 路上他特意警告洛慕笙:“待会儿你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能出声。记住了吗?” 洛慕笙点点头,不敢说话。 “记住了吗?” “不是不让我出声吗?” 洛慕琛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顷刻间又没了,像盛夏的朝露消失在烈阳之下。 第108章 洛行之被杀 洛慕琛凭着记忆走回原先待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人。于是他们顺着传进来的声音处,七拐八拐的摸索,终于在走回到自家院中时才发现说话的声音大了许多。 那是两道声音,一道是父亲的,另一道虽听着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他们俩顺着声音找到洛行之设在寝院中的书房。透过秘道内的小孔,洛慕琛正好看到狂怒的南木铮,赤红着眼睛,向着受伤跌坐在地上的洛行之嘶吼:“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都是你自作孽。这是天罚你!我是替天行道!” 闻言,洛行之呵呵笑了两下,血顺着笑声咳出来,身上的伤口处也汩汩流出大股的血。他虚弱地嘲笑他:“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本来就这样,还是那龙椅让你疯的?你记住,就算没有我,你也得不到她。还有笙儿,这辈子只会姓洛。你永远都得不到他们!永远!” 洛慕琛皱起小眉毛,琢磨着父亲的话,愣怔之间被洛慕笙挤到了侧边。 从刚才起,洛慕笙就想要看看,可洛慕琛也需要踮起脚才能看到,更别说是他了。他好费一番工夫找到几块儿垫脚的小石头。 站上去,刚看清外面的两个人,就看到几次见面都和蔼可亲的南木伯伯像疯子一样癫狂地挥剑斩向父亲。那削铁如泥的宝剑,划过洛行之的高傲挺起的脖子。下一瞬,那颗头颅掉下来,骨碌碌滚向兄弟俩。 生命的最后一刻,洛行之知道兄弟俩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吗?那是对自己两个儿子的眷恋吗? “啊——————”极度惊恐之下,洛慕笙摔下垒起的小石块,也全忘了哥哥的交代,稚嫩而尖锐的喊声响彻甬道,也透过小孔传到了外面。 洛慕琛赶忙关死小孔,捂住他的嘴巴,拖着泪涕横流哇哇大哭的他往远处走。 后面,南木铮的声音如影随形:“来人!洛府下面定有秘道或者密室。务必找出来,格杀勿论!” “皇上!”这是王立春的声音。洛慕琛现在全想起来了。只是平时交好的南木伯伯为何对洛家出手?听这动静,他应是将父亲…… 洛慕琛不想再想下去,也顾不上这些念头了,只拖着洛慕笙往湖下密室走。洛慕笙吓得身上发颤抖如筛糠,行走不便。洛慕琛蹲下来将他背起来,才发现弟弟已尿湿了裤裆。 洛慕琛顾不得这些,后面已有人在敲敲打打,企图凿开洛府的每一面墙。 “皇上!”王立春的声音若隐若现。 “说!”南木铮怒吼!他太生气了,洛行之这个孬种,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气他。普天之下,谁敢惹他生气?正是罪该万死!呸! “二少爷怎么办?”王立春犹豫着提醒。 南木铮静下来,洛慕琛背着洛慕笙也停下来,侧耳听他发话。洛慕笙惊恐之余,大脑迅速进入状态,调动起所有感官。此刻耳边的声音犹如站在旁边那样清晰。 几息后,南木铮开口,声音冷漠:“洛行之死前不是说了吗?笙儿姓洛!既如此,送去跟洛家团圆。只要潇儿在,以后还会有的。” “皇……”王立春的声音戛然而止,又出声答应道:“是!皇上!” 洛慕琛的脑中还在分析这些没头没脑的几句话,但还未等他对此事有何结论,就听到一个人惊喜道:“皇上!这儿!这儿有间密室。” 洛慕琛仓皇逃跑,但他本身也只是个孩子,背着才差三岁的弟弟,根本就跑不了多快。 他知道此刻只能活一个。否则,两个都活不了。 他找到一个隐蔽的拐角处,把弟弟放下来,给他擦干眼泪鼻涕,尽量轻声哄道:“笙儿!不哭不哭。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没事的,不怕。哥哥去将他们引开就回来。” “哥哥……你别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洛慕琛小小的心因这句话揪着难受起来,打起精神坚强道:“笙儿,哥哥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听清楚,也要死死记住。你待在这里不要动,若是哥哥回不来,等到你数到一千,再往刚刚那个湖下密室走。母亲会来接你的,母亲来不了也会有别的叔叔姨娘来接你。告诉母亲:父亲说,今生太短,来世续上。另外,这秘道我虽然没来过,但也摸索出一些规律来。若是没人来接你,你要记得,每个火把都是一扇门,火把旁边有小孔,开了小孔看看有没有人再出去。洛家的产业和所有可用的关系都写在湖下石室书架上的秘簿里,日后你会用到。还有……还有,————”他迅速说完这一切,最终犹豫了几下,才叹口气道:“还是跟母亲和新添的弟弟妹妹一起好好过日子。往南走!去淮扬郡。父亲说,那是富足又安闲的地方。他曾去过,很喜欢那里,常跟我提起。笙儿!好好活着,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这些,你记住了吗?” 洛慕笙的一双鹿眼中透着清澈的慌乱,他记不住,也不想记住。这些事情向来都有父亲和哥哥担心。他只要关心每天吃什么好吃的就可以了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抽抽鼻子,又要哭。洛慕琛听着传来的动静,严厉道:“快给我说一遍,我刚刚说的话。” 洛慕笙只好抽抽噎噎的说了几句,洛慕琛急忙又给他整理成一二三四,让他记着。危难时刻,洛慕笙争气起来,将哥哥说的话一条条的悍在心里。 洛慕琛小大人般摸摸弟弟的头,说:“笙儿!坚强点。你是洛家人——” 洛慕琛的声音和动作同时止住,被灵光闪现的一个念头吓得愣在原地。 笙儿当然姓洛。他为什么会不姓洛呢?为什么皇伯伯要笙儿?皇帝伯伯要得到的他们又是谁? 洛慕琛看向洛慕笙,看着那神似母亲的小脸,突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呸!什么皇伯伯?他杀我父亲,屠戮我族人,我还能称他为伯伯? 洛慕琛看着弟弟单纯无辜的模样。一张一翕背诵自己交代的事情的小嘴,此刻停下来惊讶的望着自己。 洛慕琛想道:不管了。爱是谁是谁!总之是我弟弟。就算……就算不是父亲的儿子,总归是同一个母亲。而且,若真是那人的孩子,看到从小依恋的父亲被那人杀害的场景,绝不可能再亲近他。如此也算是洛家人了。什么“也算是”?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推论,是不是事实还不一定呢。万一不是我想的那样,而我现在不救他,日后我怎么有颜面见父母? 洛慕琛犹豫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如果洛慕笙真是那人的孩子,他会不会舍命相救。就算那人说的六亲不认,连笙儿都要杀。但笙儿总还是有一线希望,而自己只要出去必死无疑。他不想让笙儿受伤害,但他也不想死,是以有这样一番挣扎。但万一他想错了,那人找笙儿是因为别的原因,父亲的话有另一层意思,那他岂不是害了手足? 洛慕琛咬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 不管了,一条命罢了。洛家众位长辈叔伯俱是从军,从没有听说有贪生怕死之辈。我作为洛行之的长子,不能折了洛氏风骨。 他转过身,要走,忽的被绊住。洛慕笙紧紧扯住他的衣袍,双眼溢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哭,只瘪着嘴摇头。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等他们闯进来,两个人都得死在这儿。 “笙儿!乖!不怕!哥哥不是要撇下你逃跑,哥哥待会儿就回来。” “你骗人!”洛慕笙哽咽着吼出来:“你出去引开他们,他们看到你了,你怎么跑得过武功那么好的大人?家里那么多好身手的长辈都被杀了。你出去了,怎么逃命?” 洛慕琛一怔,顿时对自己的猜疑感到后悔。就是那人的种又如何?兄弟手足一起长大,有比姓氏更重要的血脉和亲情牵绊,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亲的亲兄弟了。 洛慕琛深吸一口气,对弟弟严厉道:“放手!洛家没有你这样软弱的。马上!放手!” 洛慕笙哭得惨烈。父亲已经被杀,母亲也不知在哪里,他不能再没有哥哥,他不想只剩自己。他揪住哥哥的衣袍不放,喊道:“哥哥,我们一起去。求你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洛慕琛感动不已,更惊讶于弟弟知事的迅捷。以前洛慕笙虽是灵慧,但从不是个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的小孩。整日调皮捣蛋,吃喝玩乐,最不喜读书。如今家里突逢巨变,终是懂事了些。这样他也放心了。 洛慕琛凶道:“你再不放手,我再也不理你。等母亲来了,我也会告诉她你不听话。父亲刚刚说的话,你全忘了,让你听哥哥的话。这么一会儿,你就不听话了吗?” 洛慕笙委屈的要崩溃。 “放手!” 洛慕笙不想放,但又不敢坚持。洛慕琛一下将他的手打掉,转头就跑。洛慕笙慌忙站起来,追过去:“哥哥!” 洛慕琛回头凝眉严肃道:“听话!你好好听哥哥的话,哥哥回来了就给你买糖吃。” 往昔,这句话就是对洛慕笙的杀手锏。此刻反而让他放声大哭。 洛慕琛怕外面的人听到声音,温声对洛慕笙说道:“笙儿乖!听话!别哭了!外面的人该听到了。哥哥去去就回。” 洛慕笙眼见着自己的哥哥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跑进了黑暗的甬道。 他哭了一会儿,但不管他哭多久,并没有人抱他起来。他哭累了,自己起来,走到哥哥安置的角落坐下来,开始按照哥哥说的数数。他数到一千就能出去了。 可是他只学到一百啊!一百到千怎么数? 他急的又要哭出来,想起哥哥说“洛家没有软弱的人”。他小心的把眼泪收回去了。 反正先数数看。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二十以内,他数的最是熟练了。他都会写了。夫子都夸奖他了呢。不过再往上,怎么办呢? 二十一、二十二、十三、十四、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咦?怎么又到二十了?就这样不知道数到几个二十的时候,外面忽然有声音说:“小崽子在那边呢!这边不用弄了。 主子还有地方要去,快收队!” “是!”整齐划一的答应声响起之后,一阵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洛慕笙用手捂住耳朵,尽量不去听这些,也不去想别的。他必须要好好数数,数到一千,哥哥说不定就回来了。 但数来数去,总是数不过二十。后来他耍赖,到了九就数三十,再数到九就数四十,……就这样数的满头大汗时才数到一百。 不一会儿,他又忘了自己数到了哪里。他咬咬牙,索性捂上耳朵大声数。可是一百之后是什么呀? 他想了一下,马上决定,再数两个一百就是一千。他当然想要下一个数字就是一千。但他清楚一千是很大很大的数,数起来没有这么少,时间没有这么短。他怕哥哥赶不回来。那到时候他数完先走了,哥哥回来又找不见他怎么办? 他数啊数,数完一个一百,再数到四十的时候不争气的睡着了。 等他睡醒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四下静悄悄的,火光到达的距离有限,他看着黑暗的甬道有些害怕。他想集中精神继续数数,可想到自己睡了一觉,时间应是跟数到一千差不多了。 就当在梦里数过了。 此刻,他小小的脑袋里开始回忆这一夜的事件。将前前后后串联起来,又记起父兄的嘱托,他开始盘算自己的下一步路。 总呆在这里不是办法。父亲已死,母亲还无音讯,哥哥应是凶多吉少,阿三也不知道回不回的来。而他并不想待在这里。 他要出去,生死由命! 第109章 心有灵犀 一夜之间,他似乎就不一样了。这一觉似是睡过一整个轮回,使他瞬间长大。昨夜他还是只顾着吃喝玩乐的小孩,躲在父兄的羽翼之下;今日他可能是洛家最后一个男人了,不得不快点长大。 他站起来,将哥哥放好的火把拿起来。 可真重! 他费劲的双手握住末端,又把它横在臂弯处抬着走。火把将他小小的身子压的弯了起来,挺着肚子慢慢往前走。 他走了不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最终,不知走到了何处。他发现墙上有一个火把,想起哥哥所说的,便将手上的火把放下来,踮起脚奋力去够那火把。 他够了几次够不到。于是找了几个小石块踮在脚下,探身去够。跌落数次,终是跳起来勾住了那个火把。火把受力,催动了机关,石门轧轧开启。 竟是到了外面。此刻不知何时,漆黑一片,四周应是没人。他大着胆子走出来,才发现自己在离湖不远的园子里。 中秋时节的凌晨冷的让他打了哆嗦,他身上匆忙披穿的衣物现在乱七八糟。他也管不上了。 他尽量沿着墙往大门移动。他暗自猜测若是哥哥还活着,也会往大门跑。他需要先穿过前后院之间的拱门才能往外跑。 还不到拱门,天色渐渐放亮,依稀可辨周围景物。他急着往前跑,转过路上一丛竹林时眼角扫过一团黑影吓了一跳。忙藏身至附近的矮石后,半天都不见那人出来。 他大着胆子出来,那团黑影还在那里。他还没敢挪动脚步掠过那处,破晓而出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那团黑影上,竟是他哥哥。 背后还插着一支弩箭,小小的身躯还团着,呈躲藏的姿势。 洛慕笙看得呆了,竟不知看了多久。猛然听见两声脚步声,还没回头,便陷入了黑暗。 皇帝让人搜查密室。不多会儿,果真有人发现了一间密室,里面放着洛行之这些年参与的朝堂机密,都是南木铮了然于心的。 南木铮分明听到一道细细的声音。这里应是有别的密室或暗道,他没让手下停下来。不多会儿,外面传报,发现了一个孩子。 据手下传报的信息,他知道此刻就剩下两个孩子了。 不知道出现的是哪个。 他把人都带出去,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去见一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南木铮有些怕见到那个孩子,心里怯的慌。招呼上一波人,算是壮胆了。 一去,原来是洛慕琛。 他眼中透着浓浓的恨意和……鄙视。 对,就是鄙视。 南木铮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尽量柔声问道:“琛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洛慕琛尽力表演天真,说道:“我来找我弟弟。我弟弟半夜溜出来,不知跑到了哪里。” 南木铮心中略微升起一股希望,追问道:“那刚刚是你在你父亲的书房里?” 洛慕琛刚要开口,眼睛一转,反而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回答的真像个正常九岁孩童压抑着恐惧,对杀父仇人说谎。 南木铮稍一勾唇,开口:“琛儿!你为何不喊朕皇伯伯了?你父亲与朕之间是一回事,你与朕又是另一回事。朕不会为难你的。” 洛慕琛眼中透着明晃晃的傲气和鄙夷,开口天真道:“伯伯?我伯伯应是被一个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歹人杀了。琛儿哪儿还有伯伯?” 南木铮眼睛眯了眯,问道:“你弟弟呢?” “你找我弟弟做什么?” “没什么。他在哪儿?” “我弟弟淘气,常常半夜跑出去玩。谁知道他在哪儿,也好,看不见这种恶心的人。” 南木铮点点头,说:“你走!也算给他留一个血脉,倒是全了我和他少时的情谊。” 手上一松,洛慕琛一瞬都没耽误,立即转头就跑。 王立春拱手劝道:“皇上!真要放走吗?” 南木铮闲闲吟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王立春一挥手,立即有人窜出去,不多会儿便回来,跪在皇帝面前报:“主子!已射杀在竹林。” 皇帝一拧眉毛,哼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竟敢忤逆朕的意思?是要造反了吗?” 那人吓得头磕在地上,不敢起来,也不敢说话。 “算了!念你是初犯,罚你半月俸禄。回去!” 南木铮非常满意,踏在洛家的土地上,死亡的宁静让他感到身心愉悦,尤其是洛行之的死亡。在中秋明亮的月色下,他终于觉得自己踏出了阴影,伴自己半生的乌云终是被自己挥散了。 他回宫睡了场好觉。明天就去接潇儿,过个一年半载她一定会接受自己的。他真的要拥有一切了。这一夜,连他的梦里都充满了希望和对未来的期待。 皇帝回宫之后,王立春让人将临摹的请帖放到洛行之交好的几个朋友家门房。那门房管事第二日看到了,准会以为是谁收进来又忘了呈上去误了事。在发现洛府的惨象后,也没有人会追究这种细节了。尤其那些管事怕主家责备,断不敢妄论请帖来处。 他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独自一人在镜湖边的凉亭顶上,坐到月亮西沉。他在思考洛行之和南木铮,也在思考自己和自己的明天。有时候林大也会趁机钻进脑海里挤眉弄眼。 正当他想要放弃回家时,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湖边的巨石后钻出来,摸着墙壁往前走。 他悄悄跟上,直到发现他看见哥哥的尸体呆住之后,才把他打晕抱到了隐蔽之处。 太阳开始升上来了,办完事的手下回来汇报,他便把洛慕笙交给他看着,自己快马回宫禀报圣上。 皇帝果然很开心。 王立春猜的没错,皇帝对洛慕笙其实非常看重。 洛慕笙是皇帝对何潇儿爱意的证明,也是对她的牵绊,更是胁迫何潇儿的人质。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南木铮都不想失去罗慕笙。 因此蔡府尹汇报并未发现活口时,皇帝会着急。 所以才会在洛慕笙进宫之后交给聪慧仁善的皇后教养。他那时就在给洛慕笙铺垫了——若何潇儿进宫后,没办法扶正,而且万一她再生不出男丁,至少也能让洛慕笙以教养在皇后膝下的名义记为嫡子。至于血脉正统这些,不管洛行之怎么一厢情愿,日后洛慕笙总会回到南木家的。 洛慕笙被找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衣衫褴褛的模样,南木铮忽的就想抱抱他。可洛慕笙瑟缩着躲开了。 他以为洛慕笙看见自己行凶,可问过之后才发现这孩子竟失忆了。 如此更好! 忘了一切一家人重新开始。 在洛慕笙委屈巴巴的恳求下,南木铮终于答应去找何潇儿的时候带上他。 他想着就算潇儿不愿意,到时候笙儿在手上,随意恐吓几下,母子连心,定会乖乖地跟着自己回来。 他志在必得的从都城出发,心急之下策马而去,到达天神观时还不到中午。 此时,去给洛府报喜的翠环和两个洛行之手下的侍卫刚抵达都城边郊,与南木铮一行擦肩而过。 是的,报喜。 何潇儿生了! 当洛行之从暗道出来跟南木铮对峙的时候,何潇儿如心有灵犀般惊醒。 恐惧,像一卷浪潮以前所未有之势向她袭来。 守夜的翠环和一个婆子赶忙点了灯,上前安抚。 孕妇最是容易惊着。这临近产期,可要小心着点。 何潇儿的心砰砰狂跳,不知为何总是静不下心来。 翠环差使人给煮了安神汤来,何潇儿竟慌的拿不稳勺子。 婆子在旁边说是在梦中惊着了,嘴里念念叨叨地求神拜佛。 翠环轻声训道:“佟妈妈可别乱说话。我们现在可是在天神观中,又何鬼怪这么大能耐,能侵着天神奶奶的圣地?没的叫人听去了笑掉大牙。” 翠环长着一张娇美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白净而温柔的模样,配上柳叶眉,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娇柔而和善的姑娘。可偏偏她出生在军伍之家,父亲是跟随洛家出入沙场的亲兵,母亲是府中的家养子。 翠环随了娇柔和善的母亲的长相,却没学到她身上半点柔柔弱弱的娇娘样;反而是在和几个哥哥打闹着长大时,将父亲身上粗汉子个性学了个十足十。 若不是何潇儿带来的几个侍婢嫁的嫁,死的死,也不会让她近了身。好在她一颗赤胆忠心,脑子又好,身手又不错,何潇儿使唤着十分得用,便留在了身边。至于说话粗鲁,行止不当之类的,慢慢教就是了。这一教就是三年,直到现在偶尔急了还会露出马脚。 翠环曾心仪王立春,但王司宫位高权重的,连正眼都没给过她。她便歇了心思,一心服侍主子,不再想婚嫁之事。 其实,这倒是冤枉王立春了。实在不是他不给她正眼,是他心中有人,任哪个女人出现在面前都是入不得他眼的。连他夫人偶尔闲下来,就会有些不知来处的怅然感。好在王立春聪明,从不让他夫人闲待久了,总会给她找这样那样的事情占着时间。王夫人也就没有那个心思想些别的,反而觉得自己真是运气好得不得了。 佟妈妈听到翠环训她,心中甚是不服气:一个毛丫头罢了,虽说是侯夫人身边的一等婢女,但论资历她怎么比得过自己?论见识,自己吃过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还敢训斥自己?真是没大没小。 但她不敢还嘴,只轻轻的从鼻腔哼出一声短短的气,便过去拨弄烛火了。 佟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但因为行事不稳说话不周,不得主子青眼,如今在后院侍弄些花草。但她确实见得多,知道的多,学到的也多,就说这女子生产这事儿,洛府上上下下的女子生孩子时好巧不巧地总有她在旁边。这事儿遇的多了,洛家的主子心里总不免将她看作护着产妇的吉祥物,哪房女人要生了,总借个由头把她调过去使唤几天。 旁边几个脑子灵的都看出来了,佟妈妈这些年还是不清不楚的,还以为是自己资历老所以才在需要人手的时候常常让自己去帮忙。也幸亏她不知道,不然也不知道她要拿乔宣扬到哪儿去,至少府里的下人堆里是清静不了的,是以谁都不提点她,连她丈夫儿子为了避祸也不让她知道。因为他们知道,将佟妈妈调过去,主子们充其量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不会让她真上手做什么。他们谁都不敢这样大意,毕竟佟氏是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大意摔好几次,侍弄的花草都能踩死的人呢。 就像现在,她只是在侯夫人这里守夜。翠环毕竟是未嫁姑娘,生孩子什么样她也没见过。佟妈妈却是看见过很多次的,让她每夜都守在侯夫人身边就是借用她眼睛,看出侯夫人要生了,就把睡在偏屋的产婆叫醒进来接生。若连守夜的事儿都要有产婆做了,那真到了生孩子的时候恐怕都没精神接生了。 佟妈妈拨弄的烛火明暗变换晃动不已,何潇儿心中更是乱糟糟的,觉得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 翠环看出何潇儿的不舒服,柳眉一竖,刚要训斥佟妈妈,就听到何潇儿啊的一声,却不是捂了肚子,而是捶向了心口。 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发动了,是连着心的那一头,洛行之被南木铮斩杀在本该团圆的夜晚。夫妻俩从此阴阳相隔,人鬼永诀。 翠环到底是练过武的,反应极快,出声喊道:“快!快将太医和产婆都叫来。” 何潇儿强撑着提醒:“请!是请!……祸从口……” 太医和大部分产婆都是宫里来的。而且那些产婆就住在隔壁不远处。若是听到这样呼来喝去的一句,万一给洛家添了为难,她真是罪该万死了。 这些年,何潇儿不似年少时的跳脱开朗,越来越沉静,安稳地在家相夫教子,跟着洛行之谨小慎微。阿铮的变化,让她知道世间万物恒变不定道理,就更想装住眼前有的幸福,好好地过了每一天的日子。 第110章 何潇儿产子 她想再说几句提醒翠环待会儿在太医和那些产婆面前说话注意点,可她疼的没办法多说一个字出来。 肚子里的孩子似是感应到父亲的逝去和母亲的心慌,闹着要出来。何潇儿心口和腹部同时传来一阵一阵一抽一抽的剧痛,让她喘不过气来,随着阵痛身体一颤一颤的抖动。 翠环眼见着侯夫人发颤,脸色潮红的要翻白眼,急的大声哄道:“是是是!请请请~奴婢知道了!夫人别生这么大气嘛。” 何潇儿听到这句话太搞笑,想笑出来,却连嘴角都扯不动。 翠环转头看到佟妈妈仍呆愣在原地,厉声斥道:“还不快去?傻站在这里做什么?若是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杀了你。” 佟妈妈这才清醒过来,吓得慌忙跑出门,大喊:“来……来人啊!侯……侯夫人不好啦~~~” 听得翠环咬牙切齿。但翠环已经无心理她,何潇儿倒在她怀里,咯咯的喘着气,头仰着颤的一颠一颠的,左手紧紧揪着心口,握着翠环的右手指甲几乎要嵌进翠环的手背。 翠环一向胆大,万事吓不着她,比起胆子大连她几个哥哥都不如她。因此显得她平时比其他人更要沉着稳重。这在莺莺燕燕环绕的后院十分难得。 但此刻,她却要急得哭出来:“夫人!夫人!你坚持住,太医马上来了,您坚持住。” 眼看着何潇儿的眼睛要翻上去了,她急忙学着洛行之平日的口吻凑近何潇儿的耳边说:“潇儿!我的好潇儿!我是行之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行之!” 何潇儿的眼睛果真慢慢翻回来。翠环一看有效,继续学着洛慕琛和洛慕笙的口吻说:“娘亲!你到哪里去了?琛儿想你了!笙儿也想你了。” 何潇儿眼神迷离的望着翠环。翠环继续说:“潇儿,我是行之啊!你看见我了吗?你坚持住!太医马上来了。等两个孩子生下来,为夫一定狠狠揍他们给你出气,好吗?” 那一瞬间,何潇儿真的看见了洛行之,他站在那里对她微笑,却只看着她不说话。 何潇儿眼前渐渐清晰,看着翠环,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大胆,却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一滴泪顺着她美丽的眼角落下,心绞痛终于慢慢平息。 医女和产婆这才进来,匆匆各自忙碌。 他们此次前来伺候侯夫人,原有几个新进宫的产婆心里充满了期待。这可是皇帝陛下力排众议破例封的永昌侯家的,大家都知道皇上和永昌侯夫妇有相伴长大的情谊,简直比亲兄弟还亲。 看夫人怀相,虽是双胎,但位置极好,有经验的稳婆都看得出来问题应是不大。这又是第三胎,夫人身体又健康,是桩轻松的差事。可得要好生伺候着,侥幸得了青眼,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都够自己一家子鸡犬升天了。 可后来又看另几个资历老些的稳婆对待差事爱搭不理的,很是困惑。混熟以后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圣上竟然对洛家起了戒心,封侯不过是捧杀罢了,不看后来洛家顶不住压力,齐刷刷退出官场了吗? 原来如此。新来的几个恍然大悟,这些老姐姐各有宫中娘娘的关系,消息自然比她们新来的灵通,况且她们在宫中沉浮多年,自然比新来的看得清楚。 自此,新来的几个也不甚上心了。 唯有一个姓沙的嬷嬷不理这些理性分析,埋头做自己的事。其他人倒是乐得轻松,私下背着她还笑话她人如其名的傻婆娘。 今夜最先跑来的便是沙嬷嬷和医女。沙嬷嬷一看下面,确实是要生了,赶紧吩咐人准备东西。这时剩下的稳婆姗姗来迟,但迅速进入状态,手脚麻利的准备接生。虽说她们有心怠慢,但子嗣是大事,别说皇帝没发话,万种念头都是她们自己揣摩的,就算是有君命不得不为,她们也要掂量一下自己敢不敢拿全族的性命去害文昌侯家的人。 医女进来检查完,又听翠环说起何潇儿的症状,赶忙跑出去将候在外头的张太医请进来。虽说要顾着男女大防,但事急从权。别人不知道,但张太医可将皇帝对侯夫人的重视看的清楚。若是这位出了差池,别说自己,连家里上下三代的脑袋都有可能不保。他看出那些嬷嬷的怠慢之意,心中冷笑:都是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蠢妇。 倒是有个沙嬷嬷托底,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儿,于是他也没出言警告这些嬷嬷。 说得多了,怕话传出去了,被圣上听见,一琢磨,保不齐就为了自己隐晦的想法就将他灭了口。何必多嘴? 因此,男女大防?祖孙三代的命都快没了,还防什么防?他就算是个大男人,但也是半大老头子了,对方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产妇,他能做什么有违道德的事儿?他也不怕别人挑什么毛病,毕竟他是“医者仁心”、“医者父母心”,有这两句做什么违背常理的事儿都能让人接受了。 张太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心道糟糕,在生产这种紧要关头,侯夫人竟犯了心疾。她本就在怀孕期间得了眩晕症,这可如何是好? 他看产婆那边已经开始在接生,孩子已经露头了。 侯夫人眼看着又要支持不住。他咬咬牙,将祖传秘丹拿出来,喂给了何潇儿。 他对这丹药十分自信,喂完便出了门,在房门外候着。此刻应是有人已经去给都城送信了,按着侯爷对夫人的珍重,必是披星戴月前来。他得站在这儿,给他们看一看自己的功劳,就算万一有什么差错,也显得自己尽了力。 再说了,他就是尽了全力啊。都把祖传的秘丹都拿出来了,还想怎么样?一想到那个秘丹,他就肉痛。这一给出去,可就只剩下三颗了。周围没个识货的,也没人给他歌功颂德,真是赔本。 何潇儿折腾了没多久,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满屋的稳婆不敢放松,手上忙碌着,嘴上齐声恭贺:“恭喜侯夫人!恭喜文昌侯府添丁加福!” 翠环的手背已是血淋淋一片,但她似乎并无察觉,擦了何潇儿脸上的汗,笑道:“是位小少爷!” 何潇儿虚弱的快要没力气。刚刚张太医的药丸一入胃便感觉一股暖流漫向四肢百骸。她瞬间有了力气,也有了信心。现在凭着这股暖流支撑的力气快要耗尽,她实在是太累了。 听到翠环的话,她虚弱的开口:“赏!” 翠环脆生生喊道:“侯夫人有赏!” 众位稳婆医女和进出的婢女侍卫俱是精神一振,齐声道谢,加紧认真做事。 还没等稳婆让何潇儿使劲儿,一支弩箭穿过洛慕琛的后背,穿过小小的心脏,射向了何潇儿。 何潇儿突然身体一皱,痛苦到躺不住。 两个医女汗都流下来了,其中一个赶紧去请张太医。 张太医急得快哭出来,心中苦求:求你了,就不能好好生下孩子吗?我们这么多人的命可都系在你身上呢。 没多会儿,痛苦便停了,但她身体里也感觉不到那股暖流了。 她知道自己此刻必须依靠自己的能力度过这一关,想要重振精神,却不知哭什么,眼泪如水流进如墨青丝。她哭的止不住,马上就要喘不上气,张太医立刻拿银针封了她几处穴道,又行针催着另一个孩子快点出来。 何潇儿坚持着使了会儿劲儿,终是昏了过去。 张太医大惊失色。几个稳婆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犹自唏嘘女子生产真如迈过鬼门关云云,似是有放弃施救的意思。听的张太医一阵暴躁。 张太医狂喊道:“若是这位贵人死了,别说你们几个,连你们身后的……家人都要跟着人头落地。” 靠着贤妃娘娘那一派的嬷嬷很有些主子张狂的气焰,有些不以为意道:“这是天命!又不是奴等无能。” 沙嬷嬷倒是心急不已,也不知是知道其后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还是向来这样善心热肠。 张太医怒道:“别说永昌侯夫妇与圣上有着年少情谊,就说这身份若是此刻没了。我等都要砍头陪葬。” 已有些人变了脸色,但仍有两个靠山硬的慢慢悠悠的不当回事。 张太医本是个院判,自半年前院正被圣上恩赦光荣还乡,太医院内斗不止,都在抢那位置,连同后宫娘娘们也都卷进来。张太医想要左右逢源,又弄巧成拙砸了锅才歇了心思,如今被派到这儿来,显然是圣上将他驱离开太医院要紧位置了。所以这些为各宫娘娘打探消息而来的嬷嬷们,即使是个接触不到娘娘的小喽啰,也不将这位马上连个虚职都要被摘了的院判大人放在眼里。 张太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呵斥这些稳婆,那是他知道若是她们当真想要救人,是有本事将人救回来的。毕竟都是在暗流涌动的皇宫能沉浮多年的老人,若不是真有些本事,光靠左右逢源根本没办法糊弄多久。 张太医还要说话,都准备开口恳求了,实在不行给她们跪下也行了。如今可能就算是洛家人在这儿都没他这么急。 张太医和世人对自己的看法不同,正因为被圣上调来了这里,他在满怀希望觉得院正之职非自己莫属。他若是没有看错,床上这位可是他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圣上将她交在自己手里,这是圣上对自己委以重任。这也不枉他故意在两个笼络他的娘娘之间斡旋,上演了一出好戏了。 可是,若这位死在自己手上,那别说当太医院院正了,不被诛杀三族就不错了。咱们圣上看着和善,可做下的事桩桩件件,杀伐果断,说变脸就变脸,对有从龙之功的洛家都能这样,捏死自己这样一只蚂蚁估计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心急如焚正要开口,不知何时翠环已掰开主子的手站在他身后,冷冷开口:“闪开!” 他回头刚要喝退这个小丫头别误事,就看到那双眼睛比冬夜的月色还要寒凉。他识趣的退到一边。那边已有几个嬷嬷在洗手准备撤退了,只有医女忙着弄醒何潇儿,沙嬷嬷还在掰着她的双腿忙活着将孩子弄出来。 可母亲没了意识,胎儿缺了母亲腹部的力气将他向外推,卡着出不来,只能看到一圈小小的胎发,随着子宫本能的收缩而一下一下微微波动。 翠环走过去,张太医才看见她手中的刀,似是院中护卫的,不知何时被他拿来,正指着那些嬷嬷发威:“门外永昌侯府的兄弟们听着!” 门外几个护卫不知情况,但听到翠环提起永昌侯府的大名还是回应道:“是!” “如今侯夫人危在旦夕,翠环跪求哥哥们守好门户,不放一人进来,也不放一人出去!若是侯夫人平安渡过难关,侯爷和侯夫人定会嘉奖各位;若是侯夫人有何三长两短,翠环这条命也交代在这里,随她去了。还烦请哥哥们告诉我父母和几个兄长,翠环就此别过,下辈子再聚。” 外面的不知里头情形,但听到翠环拿了刀进去,又这样发狠,肯定是不妙。这里留的都是洛行之敢在沙场把命交的心腹兄弟,立时就有人受命拔腿而去,向侯府汇报。 队长回复翠环:“姑娘放心!我等受侯爷之命守护侯夫人,定当恪尽职守,不敢懈怠。今夜若无姑娘发话,绝无一人出的这屋门。兄弟们!来啊!咱们唱一首为侯夫人祈福!” 屋外战歌响起,声声震天响,久久回荡在空旷宁静的山间,惊飞鸟儿,也惊走了夜息的走兽,更将本就睡不安稳的何太后惊醒,唱的她热血沸腾。她心中好久好久都没燃起斗志了,以前的事似乎都过了几个世纪。 屋内的嬷嬷们俱是变了脸色,那位贤妃娘娘一派的站出来指着翠环的鼻子骂道:“好你个不知礼数的毛丫头!你这是要造反吗?我等都是圣上指派的人,你敢拿刀动剑的岂不是在折辱圣上?我还真就不信了,你永昌侯府再大胆还能砍了宫中内官不成?” 她心中的怒气战胜了胆怯,往前刚迈了两步,就看到翠环手中的刀落下。 第111章 平安生女 “姑娘!刀下留人!”张太医匆忙大喊。 不是他想当老好人,在这紧要关头想救人。实在是非救这人不可。这位能跟着宫中比肩皇后的贤妃娘娘,自是有一番本事的。若说今晚能救侯夫人的是谁,那非她莫属。若她也没办法,那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翠环本想来个杀鸡儆猴,但毕竟是宫中来的人。何潇儿要是死了,这些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但若没事,自己岂不是又给侯爷和侯夫人添了麻烦? 她本就收着劲,听到那声呼喊更是有了分寸,将那嬷嬷的外裳化了一道便收手了。 深宫内官再是阅历深,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吓得脸色惨白,退到一边。那位嬷嬷更是连腿都打起了摆子,全没了刚刚的嚣张。 翠环喝道:“赶紧救人!谁敢推托藏私,误了侯夫人母子性命。姑娘我也不怕受凌迟之刑,就把话放在这里,我定是要让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给我主子陪葬。一!个!都!跑不了!” 她拿刀指了一圈,活像个阎王,此刻谁也不觉得她那张娇美的脸有何可人的了。 屋外的战歌还在唱。屋内终于忙活起来,各显神通救起了人。 那位嬷嬷果然有本事。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拿出细针和丝线,又用了剪刀不知在哪处下了刀,又上去巧妙手法运作一通,竟生生将何潇儿腹中胎儿推了出来。 其他嬷嬷也是各显神通,有在何潇儿鼻子下放了个鼻烟壶,不知道给闻了什么的。有的在她床边跳起巫舞,请鬼神的。不管如何,在胎儿分娩时,在众人神通和重痛之下,何潇儿终于苏醒。 这时候张太医倒是想给她喂自家丹药,老早就想喂了。可是丹药贵重,只带了一颗,如今身上什么都没了。 但沙嬷嬷倒是拿出一粒小小的白色丹药,喂给了何潇儿。何潇儿起初没觉得这个丹药进肚有何特别,过了一会儿,腹中竟传来清凉感。这倒是反常理,谁能想到生产时用寒凉药材? 不知道是这颗丹药的作用还是怎么着,何潇儿慢慢恢复神智,力气正在一丝丝的回来。 张太医又写了方子,方子上俱是千金不换的稀缺药材。医女拿了方子匆忙跑出去亲自去煮汤药。 何潇儿醒来后,听到屋外的战歌,眼含希冀频频看向门口。翠环将刀给了侯府的婆子婢女,自己过去握住何潇儿的手,安慰道:“侯夫人,别担心!侯爷马上就来!已经去人通知了,此刻应是快马加鞭向这边赶了。” 那温柔的神态全不似刚才的狠戾,看得张太医一愣一愣的。 何潇儿的眼泪又开始流,虚弱的问:“孩子呢?” 翠环看过去,孩子卡住的时间有些长,此刻憋的脸色泛紫,并没有像哥哥一样响亮的哭出来。 翠环转头向屋外喊道:“别唱了!都听不清声音了。” 屋外唱的正起劲的汉子们,由近及远,稀稀拉拉的止了声音。嬷嬷们慌乱的心也松了口气,落回了肚子里。 翠环让人将哥哥拿给何潇儿看,何潇儿看着孩子皱了眉头。翠环以为孩子有什么不对,忙问怎么了? 何潇儿抿了一下嘴,没说出口。翠环不知缘由,继续追问,张太医识趣的退到门口,何潇儿才有气无力的说:“怎么……像针扎一样疼?” 翠环转头一看,果然还在缝针。 那嬷嬷怕翠环以为自己在暗害侯夫人,每一个步骤前都要给她说明一下。她也正是怕这一点,刚才没有拿出这针线大法。 众人别无他法,只能半信半疑让她做。她父亲行走江湖时,跟一个赤脚神医学的。她在幼时跟着父亲学了,入宫后用了两次,一次让她得了贤妃娘娘的青眼,一次却差点让她受灭顶之灾,还是靠着贤妃娘娘的慈悲,将她保下才逃的一命。从此没有贤妃娘娘发话,她不敢随意示于人前。 但张太医在太医院多年,自是听过她的本事,这才想着让她试一试。果然,此人宝刀未老。 翠环镇静回答道:“确实是在缝针。您刚刚昏迷不醒,多亏这位嬷嬷施展神机妙法,才诞下了小姐。” 这话翠环早就准备好了。她在嬷嬷战战兢兢干活的时候,就在发愁:要是侯夫人醒了,大家各归各位,这位嬷嬷秋后算账可咋办? 按着这位嬷嬷的作派,势必会秋后算账的。 那到时候自己落头就算了,要是连累的侯府吃瓜落,那真是……唉~ 所以搜肠刮肚想了两句好话,没想到脸无血色躺在床上的侯夫人看她那样子,一听就明白了,尽力大声道:“谢谢这位嬷嬷了。小妇和小女的性命尽得您相救,送您薄礼那是折辱您了。” 那嬷嬷刚失望的准备要下针重些,何潇儿接口道:“往后小妇定将您当作亲姨娘,奉养您终老。” 屋内所有的医女和嬷嬷惊得齐声抽了口凉气,暗恨自己刚刚手脚慢,又恨自己没本事救人。那些献出私藏丹药或者跳舞请神的有些心理不平衡。 那位嬷嬷顿时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回道:“侯夫人真是折煞奴婢了。这是奴婢们应当作的,不敢承这天大的情。” 何潇儿看着翠环心虚的脸色,继续说:“嬷嬷可别客气。众位嬷嬷危难关头肯出手,救我母女一命,犹如再生父母。如今不便行礼,等能起来了,定要择个黄道吉日,呈报陛下接出皇宫,好好设宴拜谢众位才是。众位的大恩大德永昌侯府此生不忘。” 那嬷嬷心情舒畅的推脱了几声,手上的针缝得更严密了些。没人知道,但她可清楚若是在此处缝得不好,对女子今后的人生来说有何影响。 其他嬷嬷们心里也舒服了些,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一声嘹亮的哭声响起,那个孩子终是活了。 何潇儿很高兴,生了三个儿子,终于有了个女儿了,赶忙让人抱过来看看。 收拾完毕,几位奶娘各自抱着孩子哄睡去了。那些嬷嬷说着吉祥话离开,那位嬷嬷慈眉善目地嘱咐何潇儿:“侯夫人安康!这一胎双子生的极为顺利。奴婢缝针用的丝线是奴婢自制的羊肠线,不多几天就能自己融进肉里。侯夫人只要记着伤处不能沾水,记得别捂着就行了。” 何潇儿又谢过,让翠环拿了贵重宝石赐赏了这些嬷嬷,尤其厚赏了那位妙手稳婆。这让侯府的稳婆们有些眼红,但侯府与她们等如巢中雀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也没什么乱子。 不一会儿,汤药也来了,何潇儿乖乖喝了,渐渐恢复了力气。 此时,第一缕阳光刚照进山林,也洒进了何潇儿的房间。何潇儿透过轩窗薄纱看过去,不明缘由揪着的心开阔了不少。 她这座房屋临山而建,房前宽敞的院子直接延伸到悬崖峭壁,并没有院墙围绕划分,更没有什么遮挡视线,可直接从屋中远眺山间风光。雨水旺时,院落两侧形成瀑布,垂挂到悬崖下;雨季过了,瀑布又消失了。 何潇儿坐在屋里,即使隔着层层薄纱,远处对面山头的丛林河水尽收眼底。她躁动不安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院中平台上有棵粗壮的千年檀树,身姿妖娆的盘错在房子西南边,给轩窗添了抹近景。古檀树下,备置了茶盏桌椅。何潇儿看到这些,想起与洛行之在那里对弈度日的时光。 这才前几天的事,怎么恍惚感觉像是前世? 她很想念他,也很想念在都城的两个儿子。 她问翠环:“没人去报信吗?怎的还不见侯爷过来?” 翠环看着脸色红润起来的侯夫人,欣喜之下大胆玩笑:“侯夫人真是一日都离不得侯爷。真像个望夫石呢。” 何潇儿脸更红了些,微微瞪眼,佯怒道:“真是大胆!掌嘴!” 翠环将几根手指覆到唇上,装作惊讶道:“哎呀!奴婢怎么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呢?真是不小心!侯夫人恕罪恕罪!” 何潇儿看她耍活宝,扑哧一声笑出来。 “主子!笑了就好。如今您与侯爷日子过得这么和美,膝下三男一女,远无忧近无愁。日子过得这么好,您可要放宽心,调好身子和心情,将月子坐好。往后的日子会更好的。张太医说了,切忌这种气虚血亏的时候有太多杂念。” 何潇儿温柔的点点头,随着翠环的动作躺下来。只是瞪着眼睛还是不肯睡。 翠环没办法,说道:“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奴婢亲自去一趟。我就是绑也把咱侯爷绑来,……” 看见何潇儿张口,翠环以为她要说自己逾矩失言呢。结果听见何潇儿急急的说:“还有两个孩子,都带来。” 翠环一愣,随即笑道:“您放心!奴婢把他们三个都带来。您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他们就到了。好吗?” 何潇儿这才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便平稳绵长,显然是睡着了。折腾了半宿,能不累着吗?正该好好睡一觉。 翠环安置好何潇儿,让两个忠诚稳重的婆子和婢女守着何潇儿,门户关紧,又在院内安排好侯府得力的护卫,说明白:任谁来都不能惊扰主子,即使是那些稳婆太医、甚至是何太后的人都不行。一切等侯爷来了再说。 一众人点头称是,屋里的婢女们倒罢了,院中的护卫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听翠环的。也许是她太凶神恶煞,又腿脚功夫好?又或许是有天生的威慑力?反正翠环安排停当后带上两个护卫,三人三马疾弛而去。 南木铮一路心怀雀跃带着洛慕笙疾驰而来,不到中午就抵达了天神观。 他跪在天神像前诚心祷告,忏悔自己的罪责,也为待会儿和何潇儿的会面祈求顺利。 之后,他直接带着洛慕笙去找何潇儿,并未去拜见何太后。反而何太后的侍从看见了,老早就来天神殿门口向皇帝请安,想要汇报何太后的情况,皇帝满心满脑只有何潇儿,哪儿有心思听什么何太后的饮食起居这些无聊琐事? 他径直走到何潇儿小院附近。近乡情怯,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他紧张的有些不敢面对她。他站在那里,思索该怎么措辞怎么开口。 近一刻钟后才抬脚只身一人,向她房屋走去。洛慕笙想跟上,却被王立春按住。洛慕笙怕南木铮对何潇儿不利,心中焦急,又不敢妄动,怕自己更是激怒了他。而且,他根本逃脱不得,只得跟着皇帝带来的人守在那小院东侧若隐若现的瀑布之下。 南木铮走过去,一名小护卫发现了他,刚要跑过来喝退,护卫头领忙拉住他,上前跪下:“吾皇万安!” 其他护卫听到这句话纷纷跪下,不敢言语。远处房屋跟前的小护卫眼尖发现了这边的情况,转身回去通禀。 那小护卫跟屋前的婆子报完,婆子问他来者是谁。小护卫并不认识南木铮,只说看穿着打扮应是位贵人。那婆子斜他一眼,让他问好再来。 这让小护卫左右为难,来人并没有递交拜帖,而且他看到头领跪下了,肯定是个地位尊贵的,赶紧跑来禀报的。 他硬着头皮往回走。婆子也进屋告诉刚醒不久还在喝补汤的何潇儿。 何潇儿一听有男子前来,心中一喜,“行之……是侯爷到了?” 那婆子思索道:“应该不是侯爷,那护卫应是认识侯爷的。” 何潇儿哦了一声,一颗心漂回失望的海洋。又想到谁能知道她在这儿还过来看望?而且,哪个不知礼数的男子会在女子刚生完坐月子时登门拜访? 何潇儿刚要派个近身的婢女出去看看情况,就有院里的婆子进来,惶惑不安道:“侯夫人!是皇上!” 何潇儿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疑惑问道:“什么?” “来的那位贵人是皇上!现正坐在院里的檀树下自己下棋呢。” 何潇儿凝眉思索了一会儿,问:“说了什么话没有?” 第112章 惊闻噩耗 “说让您出去见一面。奴婢等回了陛下,侯夫人刚生完孩子,正休息呢。皇上说,不急!什么时候休息好了,见一面就好了。还说……”那位婆子脸色怪异的犹豫道:“还说您现在不便受风,等您休息好了他进来找您叙话。”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何潇儿慢悠悠漂在平静的失望大海的心,忽的狂躁暴怒起来,秀美一竖,便喊道:“荒唐!礼数都丢到狗肚子里了吗?不要礼数,也不要脸了?这个阿铮!坐皇位越久越回去了。” 听的屋内的婆子们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南木铮听到远远从屋内传来何潇儿的暴喝声,嘴角轻轻一扬,落下白子——收!白字吃掉好几颗黑子,突出重围,眼见着局势明朗起来。 他出门前特意打扮了一番,如今从内而外透着潇洒,心情比日头还美丽。 何潇儿下意识发完脾气,才想到如今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初的阿铮。这些年桩桩件件发生的事儿,那个老实巴交的阿铮是做不出来的。 她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让人梳妆打扮,显然是要见南木铮了。这会儿贴身照顾的婢女才敢劝道:“侯夫人刚生完孩子,可不能动气。” 何潇儿叹了口气,微微点点头。那婢女正让人拿首饰脂粉,何潇儿一挥手说不必麻烦,只让人穿了衣服便迈步往外走。 那婢女花容失色,惊道:“侯夫人不是要在屋中见人吗?如今不宜受风,怎能出门?” 何潇儿这才认真看向那婢女,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院中?” 那婢女一下没反应过来,木木的眨眨眼,回答道:“是四年前来的侯夫人院中,两年前陪您来的姐姐们都出去了,才从院里调到屋中的。” 何潇儿停下脚步,重又坐回床上,严肃开口:“说到那几个丫头,我忽然想起一个姑娘来。她倒不是我带来的,也是你这般勤恳做事慢慢进屋的。可后来……” 她看着那丫头柔声问道:“你知道后来她怎么了吗?” 那丫头虽是都知道上一批近身照顾她的婢女,但却不知道说的是哪一个,于是摇摇头。 何潇儿道:“她死了!侯爷发现她竟在跟别人传递侯府消息,就将她发卖出去,听说在人牙子手里染病死了。” 那丫头惊得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都没了颜色。她心想: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传消息。我一直是勤勤恳恳做事的。 “没有最好!”何潇儿似是能听到她的心声,说道:“不该操的心别操。” 说完,她披上斗篷尽力裹住自己,扶着个婆子走出了门。 那婢女被留在屋中,委屈巴巴地瘪嘴。有个管事的婆子过来安慰两句,她才哭道:“我不过是担心侯夫人的身体,怎就跟那种背主的人相提并论了?” 那婆子叹了口气,戳她的脑袋,说道:“你傻不傻?还觉得自己没错?你作为侯夫人身边的近身侍婢,说话做事都代表着侯夫人。侯夫人若是现在没说你几句,往后你出了门说到这件事情来,说什么屋中见外男的,侯夫人的贞洁还要不要了?亏得你想出来,真要让侯夫人随着皇上的意思在屋中见他吗?传出去像什么话?” 她看那婢女还要辩解,又说道:“是!你是担心侯夫人身体。是!侯夫人清者自清。可这种事儿多为世人津津乐道,外面人不管真假,听风就是雨的。到时候胡乱说一通。到时候谣言传到侯爷耳朵里,让他们夫妻心生嫌隙怎么办?” 那婢女这才咬着嘴不肯再犟了。那婆子软了声音继续说道:“你来的日子浅,进屋以后多是做洒扫庶务,刚进侯夫人寝屋没多久,往后要记住。做到这等婢女身份的,并不是只要手脚麻利就好了的。多动脑,少动嘴。遇事多琢磨琢磨。明白了吗?”那婢女点点头。 那婆子开始收拾屋子,趁着侯夫人出去了正好通通风,换洗一下被褥,嘴上闲闲道:“日子长着呢,没事儿的。侯夫人若是真生气了,就直接将你打发走了,还愿意跟你说这一二三就没事儿的。” 那婢女这才破涕为笑,跟着那婆子一起收拾起来。 何潇儿支撑着身子,慢慢走过去。 屋门一开,南木铮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转头看过去。 何潇儿裹在那宽大厚实的锦袍斗篷中,深深陷进帽围的脸似乎更小了。 似是胖了些,脸上圆润了,更显得她五官夺目。 看她脸色和嘴唇苍白如纸,那双胎分娩定是耗尽了她气血。南木铮一阵心疼,又对洛行之多厌恶了一分,连带着他新生的两个孩子都让他觉得讨厌——定是讨债鬼转世,竟磨的那样一个灵动娇美的可人儿变成这样一副惨样。 他看何潇儿走得艰难,赶忙迎了几步,便听到何潇儿出声跪拜道:“拜见陛下!不知陛下远来祈福,未能在天神观门前迎驾。还请陛下赎罪!” 南木铮停下脚步,负手站定,故作持重道:“平身!朕也是一时兴起来此进香。想起你……和母后都在此处,便来看看。” 何潇儿扶着人艰难起身,感觉身下有撕裂感传来。她强忍着不适,尽快走到檀树下,站在众人视线包围中。 南木铮温柔地看着她,刚刚准备好的措辞竟不知飞到了哪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何潇儿微垂着头,恭敬站着,也不说话。按着礼教这是应当的,君主未问便发言那是不敬之罪。 但何潇儿什么时候顾及过这些? 何潇儿刻意的疏离,让南木铮心生不悦,让他兴奋躁动的心安稳了不少。 他率先坐下,招呼何潇儿坐在对面。何潇儿犹豫了一下,确实有些站不住了,而且皇帝发话赐座,正常来说哪儿有推辞的道理?于是谢恩,依礼就坐。 何潇儿这样保持着距离,也是有缘由的。她明显感觉到自从两年前洛府退出官场后,行之与阿铮之间互生嫌隙,各自不满。有几次,她明显感觉到行之并不想让自己见到阿铮。虽说自己跟阿铮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到底是与行之夫妻同生,怎好逆着他的心思行事?况且,阿铮也不一样了。或许,坐上了龙椅看见的风景和平常人不同,要的也和常人不一样了。看他这几年行事就该知道自己恪守礼教,以臣妇身份接待他倒比以友人身份接待的更为得当。 而且,行之马上就到,她不想让他心生误会,在他们之间多添芥蒂。 山崖下风光旖旎,今日天和日丽,和煦的风吹动着刚开始泛黄的树叶。周遭除了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南木铮开口打破沉默:“身体可好?” 悦耳之声缓缓响起:“多谢陛下关心。臣妇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本来叙叙家常的南木铮被一句“一切安好”堵住了口,但本该生出烦闷的心情却被那银珠落盘般舒适的声音安抚住。顷刻又紧张激动起来,唯恐说错话不能将她带回宫中,在脑中谨慎的打起了腹稿。 又安静了一会儿,他直接说道:“今日我前来,并不是为了进香。” 何潇儿垂着的头和视线,动都没动一下,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南木铮看他不接话,只好继续说道:“我是专程来接你回都城的。” 何潇儿仍低垂着头,眨了眨眼,才又微笑道:“禀陛下,已有护卫去给侯府送信了,想来行之也快来了。” 何潇儿心里一阵疑惑又紧张,只盼着洛行之快点来。 “左右也是要回去的,不如随我一道回去,免得他跑一趟。路上遇到了他再跟着我们折返回去就可。” 何潇儿对他的纠缠感到不悦,秀眉微微蹙起,回道:“臣妇凌晨才诞下双子,如今不便起行,还要等行之来了过段日子才能回。” 南木铮倒是想陪她在这儿坐完月子再回去,可现在又不是春猎秋围或避暑躲寒的时节能够举朝出行久住个一两月。他作为一国之君怎可离宫那么久? 他犹豫着要不要在此多住几日慢慢说。可他觉得趁着潇儿惊闻噩耗心绪不定身体不利的时候才好将她带回宫中。若是拖的久了,等她恢复了理智和身子,以潇儿的机智定是如那滑溜的鲶鱼般从手中溜走。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于是,他幽幽说道:“他来不了了。” 何潇儿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也就没有抬头看他。 谁来不了了? 南木铮看她不为所动,有些惊讶,吐字清晰地说道:“行之,还有洛家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来接你了。” 何潇儿第一次抬头看向他,脸上是困惑的表情,问道:“为什么?” 很好!你眼里终于有我了,说话终于没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他支支吾吾说道:“我这番前来,是专程为你来的。今日清晨蔡府尹便上报,昨夜永昌侯府……永昌侯府全家……被……” “快说!被怎么了?”何潇儿急道。 “被杀!” 南木铮脸上一副哀切的模样,偷偷观察着对面的何潇儿。 何潇儿眼睛瞪大。她不敢相信在天子脚下的都城,偌大的侯府,竟能被一夜杀尽。侯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怎么可能? 她脸色巨变,却脱口说道:“我不信。” 南木铮知她一时无法接受,便温声道:“我让能上手的都去查了。我离开都城前,刑部回报,说可能是南木府遗党为旧主复仇,……” “可南木府的事跟我们有什么……” “我知道!但他们不知道啊!而且行之和洛家是助我登基的最得力功臣,可能是寻不到我,便找上了洛府?唉~如今一切都不明朗。但刑部在现场发现了有南木府标记的暗器,应该是跟他们有些联系的。” 何潇儿这才支持不住,软倒在桌上,勉强用手支撑着身子。后面跟着的婆子忙上前扶住她,发现宽大的斗篷下她的身子竟在瑟瑟发抖。 看她脸上血色尽褪,斗篷下伸出的手抖如筛糠,如伴随着疼痛的快感,南木铮的心中有一种扭曲的舒爽。 他偷偷自鼻腔轻轻吸进一口新鲜的山间空气,有些隐隐期待:下一步就该投进我温暖坚实的怀抱了? 何潇儿仍抱有希望,问道:“洛家满门尚武,即是……即是被人闯了进去,哪儿那么容易杀了全家?阿铮!你在骗我?” 一抹纯白的花勉强绽开在她的唇角又消失不见。 南木铮摇摇头,深情道:“潇儿!我永远不会骗你。应是策划了很久,在中秋宴的饭食中下了迷药,几乎是在睡梦中被人尽情砍杀。而且,据传报人数多达几百,俱是武功高强的好手。即使没有下药,估计也难逃一命。” 何潇儿终于啊的一声痛哭出来。 身旁的婆子也开始落泪不止。她的家人也在府中,主家都死了,她的家人就能活命吗? 离得近些的哭的哭,惊愕下呆愣的呆愣,远些听不见谈话的反而左右交换眼神,俱是好奇这边怎么了?怎么上上下下哭得如丧考批? 可不就是丧了父母亲人吗? 悲痛无措之下,谁都没有对南木铮前后矛盾的说辞有何疑问? 那是皇帝!是自小与侯爷夫妇长大的发小!即使这几年有些不对劲,但这么大的事,他金口玉言的一国之君怎会胡说八道? 何潇儿也是这么想的。她从没想过怀疑他的说辞。 而且,从夜间惊醒到现在,她一直不能心安。 往都城去报信的护卫已去了三拨,换做平日,行之早该来了。即使他有事被绊住手脚,也会派人回禀一声。可这都过去半日了,没有一人来给她递消息。 她本就莫名心慌,猜测府中有大变数,是以这么快就接受了南木铮的说法。 再说了,阿铮怎么会拿这种事情骗她?他有何理由骗她呢?就算这两年,他与他们有些离心,但总归是至交好友。就算不是好友,她也信得过阿铮的为人,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第113章 南木铮的梦想 何潇儿的理智凌乱,当然已经无暇思考这么多。这些是她与南木铮经年累月的友情积累下的信任带来的基本设定,让她下意识就觉得他的话可靠。 南木铮绕过木桌,来到何潇儿身边,将她轻轻扶住,对那婆子示意让她走开。 那婆子伤心欲绝,但还记着礼仪教养,不敢放手。 南木铮一看那婆子不动身,脸上一狠,目光一厉,到底是君威如虎,吓得那婆子马上放手磕了头,甚至都忘了哭泣。 那婆子自是哭着悄悄退下,径直回到房中放声大哭。按着规矩,她即使退下也不该将何潇儿抛下。但她听闻死了丈夫孩子,尤其连侯府都没了,主家都被杀尽了,谁还顾得上别的? 不多会儿,哭声自房中蔓延开来。离得远一些的本来恪守规矩站的好好的,禁不住动静,开始频频挤眉弄眼,直至交头接耳。等知道消息,谁也没了心思,更有几个年纪小一些,当即就要跑下山去。 南木铮将何潇儿轻轻拥过来,感受着胸膛传来的依偎,心中并不是想象中的豪情万丈或者心满意足,而是生怕消失的小心翼翼和珍惜。 对,珍惜! 这些年一路向上,虽是严于律己,到底居位不俗,对任何事物早已没有了“珍惜”。如今品尝到了,那是久旱逢甘霖时品味每一滴雨水的知足。 何潇儿哭得几乎晕倒,她本就产后虚弱,悲痛欲绝之下手脚开始弯曲抽搐。南木铮一见急忙抱着她回了屋内。 外面此时刚乱了起来。正在乱时,一声怒吼似震天响将乱哄哄的哭闹登时止住了。 “放肆!我等乃是侯府最得主子青眼的。如今将侯夫人和新生的一双小主子交付给咱们。圣上面前,竟如此给侯府抹黑丢脸?如今只不过听闻一二,便乱做一团。退一万步说,万一是真的,咱们不正该护好侯府仅存的血脉吗?现下大家都别乱,我自会派人去都城查看情况,等有回信了再说。没有都城的回信,各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私自跑下山或者擅离职守,休怪我军法伺候。” 这是洛行之原先带在手下的副官,本就是洛家出去的,对洛行之忠心耿耿,能力又强,甚得洛行之信重。若是等闲之辈,洛行之怎会放心将妻儿留下交托在他手上? 他从军伍中退出在家散养时带走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副官,这便是其中一个。其他几个在那夜被南木铮杀尽了,只有这位和洛行之的贴身随从阿三还在世。 听闻噩耗,本就震惊难过的屋内仆婢看到被抱进来的何潇儿顾不上想其他的,乱糟糟招呼人救何潇儿。 皇帝带来的侍从听到哭天抢地的声音,本想要上前看看,但王立春只扫过一眼便又恢复了常态。 屋内大剌剌站在那里看张太医行针的皇帝并没有回避的意思。侯府的仆婢不敢提,他自己也没有主动往外走走,连眼神都没挪开,好似床上的人与他并无任何可见外避嫌的必要。 本来皇帝对侯府众仆从的表现相当满意。大部分都是妇孺,护卫再多不过十几二十数。听到噩耗一个个哭天抢地,全没有任何纪律可言,不过后宅弱妇尔尔! 我们尊敬的皇帝陛下从没有想过,如果他听说自己的母亲妻子儿女尽皆被杀,他会作何反应。 他没有,他也没必要。他是至尊皇帝,谁能杀得了他爱的人。 今日之事进行的还算顺利,他心情很好。 或许~可以留他们一命? 正此时,那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南木铮的眼睛登时眯起。 强将手下无弱兵。果然!还是留不得。为主家报仇雪恨的义士,他又不是没听说过。 而且—————— 他眼睛看向一双新生儿,有他们在,总是变数。 等何潇儿再醒来的时候,看见南木铮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眼神—————— 那是行之才该有的眼神。 她心里一跳,又想到洛行之,顿时期期艾艾地哭起来。 南木铮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刚生完孩子,身子虚弱。如此伤怀,叫他怎么放心?” 何潇儿挣扎着坐起来,要遣人过来替她梳洗穿衣,至少去外间坐着跟南木铮说话。 这样总归是不妥的。 她在悲伤之余,对南木铮的无礼感到有些愤怒。但那火苗被淹没在悲伤的海洋中,别说发出来,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南木铮将她扶起来。何潇儿这才发现屋中竟然只有他们俩,连她的随身侍婢都不见踪影。 她吓了一跳,不解地看向南木铮。 南木铮看那双美丽的眼睛,蓄满泪水,眼含疑惑地望过来,几乎将他的气息全都抽走。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两口气,才把冲上去拥吻的热欲平息下来。 这女人!总能让他把持不住。现在是这女人一生中最虚弱最是身心俱疲的时候,竟然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冲动到要发狂。她是妖精转世吗?还是自己太没用了? 他眼神迷离地望着她,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 “阿铮!阿铮!” 何潇儿终于皱了眉头,南木铮才醒过神来缓缓才应道:“是。听着呢。” “我那些侍婢都去了哪里?我刚刚喊了几声都不见有人来。” “哦!我让他们去收拾东西了。” “收拾东西?为什么?” 南木铮故意刺激道:“你不回都城吗?如今洛府逢此劫难,行之又身首异处,你……” 那个人死了,早点接受,生活早点恢复常态。 “别说了!”何潇儿捂着耳朵尖利地喊道:“我不相信。我也不走。行之让我在这儿等他,我就乖乖在这儿等他。” 何潇儿的眼泪一颗颗似短线珠子滚落下来,看得南木铮心痛又生气。 他的怒气几乎要从眼睛中钻出来。他闭了闭眼睛,站起来,走到窗边平复了一下心情,又说道:“行之死了。洛府也没了。我知道你现在伤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何潇儿只顾着捂着耳朵摇头。南木铮恼羞成怒,冲过去掰开她的手抱紧她,在她耳边脱口而出:“随我回宫!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感觉自己非常生气,冲过去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像一个看客,只任由身体自己行动。这在他一生中都是不曾有过的体验。但内心翻涌的滔滔怒气,随他嘴中泄出时竟化作了这世间最温柔的情话。 何潇儿停止了哭泣,身体僵硬住,脑子也一片空白。她不明白眼前在发生什么? 过了一会儿,南木铮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轻轻将她满面的泪痕擦干,重复了一遍:“随我回宫!余生让我照顾你,好吗?” 何潇儿眨了一下眼,那句话才钻进她的脑中,就看到南木铮一脸深情地倾身过来似要————吻她? 脑子还没想好,手就自作主张,在一国之君的脸上脆生生扇了一巴掌。 啪! 两个人都愣了! 何潇儿愣完,有些害怕,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愤怒和羞耻。 南木铮愣完,是真的觉得不可思议。就算这辈子过得如意与否,还从没有人敢扇他的脸。即使幼时宫人苛待,父皇冷落,母妃严格,也不过训斥,谁都没打过他。如今,何潇儿竟敢打他? 他慢慢转过头来,认真直视何潇儿,刚开口:“潇儿!……” 何潇儿便嘶吼道:“走开!你走开!你在做什么?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自己在做什么?” 南木铮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凶狠,逼近何潇儿道:“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不曾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看我?为什么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我就那么不如他?” 他越说越生气,心中还泛着酸楚和委屈,眼圈泛红,用力抓住何潇儿的小臂,凶狠道:“他哪里那么好?朕有哪一点不如他?朕是天下之主,是真龙天子,他算什么?朕将你藏在心里,捧在手心,连在你面前自称朕都怕让你生份了。你竟敢打朕?谁给你的胆子?” 他越靠越近,几乎贴着她的脸怒吼,右手狠狠握住她的脑袋,如飓风来袭般肆意地吻着何潇儿。 何潇儿从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吓得不敢吱声,身体被控住,也无法动弹,只得虚弱的承受着这令人羞耻的吻。 她被吻的喘不过气来。南木铮却还不满足,越来越炽热的吻开始往下游走。 何潇儿忍无可忍,几乎从牙齿间蹦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啊——————————” 眼泪迅速滴落下来,她才找回声音,喊道:“你别碰我!你走开!你别碰我!” 被打发到外面的仆婢护卫听到那声异于寻常的长啸,悲伤之间不忘主子安危,想要往里冲,但被守在门口的皇家侍卫拦了下来。 在何潇儿昏迷的这一个时辰里,皇帝早已悄无声息掌控了局势。 皇帝抬起头,眼中透着捕猎者的光,如狼似虎。他邪魅一笑:“碰你?你我孩子都六岁了。如何不能碰你?” 何潇儿还没明白他说的这句话,就听到他对着渐起骚乱的外头喊道:“擅闯者,杀无赦!” “是!”外头整齐划一的答应,何潇儿听不出到底有多少人。 紧接着,她就听到一声声惊呼。侯府护卫头领眼见皇帝翻脸,当即拔刀带着人与皇家侍卫斗起来。 “南木铮!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南木铮双目赤红,如鬼似魅,邪佞得凑近她道:“我想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要你。这么多年!这一生!我只想要两个东西。一个是皇位,另一个……”他食指抬起何潇儿的脸,温柔道:“就是你!” 何潇儿凌乱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脑子混乱不堪,摇头道:“我们不可能的。我是行之的妻子,天下人不会……” “不许提他!”南木铮暴躁起身,拿起床边的烛台摔出去,那烛台磕在墙上,留了个凹陷又咕噜噜往回滚。他胸口起伏,似是忍不住,气得笑起来,回头看着何潇儿说道:“你真是好本事!我向来能掌控情绪,还从没有人能让我如此隐忍不住。” 他坐回床边,似是在哄她,语气商量道:“你以后别再提他了。过往种种都让它随风而逝!我以这江山为聘,以后位为礼,许你一世幸福,将你风风光光接进宫中,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何潇儿看着他一脸的深情,耳中听着他的情话和外面的厮打声,几乎不敢相信他还是个理智的人。 她难以置信地皱眉开口:“你可是有结发皇后的。” 南木铮却以为她是在考虑他的提议,脸上一喜,开心道:“无妨!我想过了,用宸字昭示地位,可以与她并称二后。” 他看着她的脸色继续积极道:“当然也可以废后。都可以的。” 何潇儿心里想要劝他去死,但知道只能开口劝他冷静,于是尽力整理了表情开口道:“阿铮!你——” “哦!我有个主意。左右这天下是我们一家人的。不若咱俩分为男皇女皇,并称二皇,那跟别人也就无关了。礼数对得上,百官管不着,史书上可能也会记一笔这样的奇闻,千年后也能留做美谈呢。” “阿铮!阿铮!” 南木铮似是全然听不到何潇儿的声音,脸上泛着神采,眼中放着光,神采飞扬得说着以后美好生活的蓝图。他想要尽全力让何潇儿相信,只要她肯点头,那以后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幸福。 “后宫就让她们自己待着,百官愿意送就让他们送来,她们自己要走我也不强留,一定妥善安置。母后在后宫镇着,我也不必管这些。我们一家三口就在我的庆天殿过寻常百姓家的日子,和和美美的。每天一起处理公务,教养孩子,再给笙儿要几个弟弟妹妹。潇儿,你说好不好?” 何潇儿不得不承认,这种疯样是她见过南木铮最贴近青春的样子。他一直是那般古板又老气横秋的,从小就是,如今这一刻,才像个头脑发热一无反顾的少年。 第114章 何潇儿之死 何潇儿惊喜道:“笙儿?笙儿还活着?还有谁活着?” “笙儿自然活着。他是我的血脉,我怎么舍得让他死?” 这句话的信息量过大,何潇儿一时没转过来,脱口问道:“笙儿怎么可能是你的血脉?还有……” 说到一半,她的眼睛瞪大,如见鬼魅。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是苍白如纸,身体似是在秋风中飘零的枯叶,不受控制地战栗不止。 南木铮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心道:“吓到你了?我……我那次实在是情难自已。潇儿你不会怪我?好在,只那一次,天神奶奶便给咱俩赐下笙儿这般聪慧灵秀的孩子,真是幸运。可见天神都有意让我们厮守终生。潇儿!那夜到现在过了六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何潇儿根本没有力气将手抽回来,也不再哭泣,只静静地听着他眉飞色舞又极尽温柔的诉说情意。等他终于说完了,何潇儿也终于解开了这么多年那么多的疑惑。 怪不得她感觉那夜处处透着诡异; 怪不得南木铮格外喜爱笙儿; 怪不得行之不喜欢再让她和南木铮见面,可能是他发现南木铮对她的心思了; 怪不得刚刚他一直张口闭口说什么一家三口的;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行之知道了吗?洛府这次的灾祸……? 沉默半晌,何潇儿终于开口,有气无力地声音似是从遥远的山顶飘来:“这件事,行之知道吗?他知道笙儿不是他的孩子吗?” 南木铮本要因为她提起洛行之而生气,可一想到洛行之死前悲惨无知的模样,心里就痛快。于是大度地没有训斥何潇儿,反而得意道:“他那种自诩正人君子的伪君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洞察力?他死前才晓得。我告诉他,他还嘴硬不肯认。”他眯起眼睛想了想,还是问出来:“潇儿,那夜前后你并没有跟别人同床过?” 他没有问她有没有跟她丈夫或者老公或者行之同床,他问的是“别人”。除他之外的,都是“别人”。任他是谁。 何潇儿闭上眼睛,一股羞耻感蔓延上心头,激得她脸上泛着异于寻常的潮红。 南木铮看她久久不睁开眼睛,开始琢磨自己说错了哪句话。这才惊觉自己刚刚那几句,将自己昨夜做的好事全认下了。 他没有心情再怀疑何潇儿的贞洁,只静静等着她缓过神来,盼着她不要从此厌弃自己,觉得自己太残暴就好。 等待的过程犹如将他的心放在油里煎,在他后悔自己在她面前太过冲动袒露时,何潇儿睁开眼睛,一脸平静道:“让外面的人停手!” “好!”他转头就冲外喊声制止,外面的打斗声马上减小了不少。 何潇儿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恐怕侯府护卫对阵皇家侍卫几乎无甚还手之力。否则即使一方撤手,另一方紧追不舍,打斗声也没这么快停歇。 “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何潇儿问道,眼中清晰地倒映着南木铮的脸。 南木铮深吸了口气,本来要老实回答前后因果,但是何潇儿第一次这么认真看他。他可以从她的眼神中读懂,她第一次将他看作一个男人,而不是无性别的至交好友,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郑重开口:“是!潇儿,你从不曾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爱你比他爱你多得多。我能让你幸福,这一生,不对,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能让你幸福快乐。” 他急需表明心迹,只怕她不信,差点儿要将心剖给她看了。情深意浓间,他眼泪夺上眼眶,第一次对着一个女人展露自己脆弱易碎的灵魂:“从小到大,一路跌宕起伏,我从不知我竟可以如此爱一个人。潇儿!我对你的心意,你能明白吗?” 何潇儿听完,微微点头不止,眉眼间透着他从不曾在何潇儿脸上看过的神情。多年以后,他在夜间惊醒,梦中的何潇儿才告诉他,那叫绝望。 何潇儿没有再哭,神情坦然地让他将外面的侍婢叫进来。看他不动,她小小的笑了一下,说道:“总要让我梳妆打扮好了,我才好上路啊!” 南木铮心花怒放,立即蹦起来,如一个少年般跑到门口,大开中门将何潇儿贴身侍婢叫进来给她梳妆。 午后山间清爽的风灌进屋里,何潇儿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她想到自己刚生下的子女,父亲来不了了,作为母亲总要给他们点东西。即使是这般的浊世,也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甚得父母喜爱,他们是父母盼了许久才降生的爱的结晶。 她自己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走向梳妆台,半路有被吓破胆连滚带爬进来抹眼泪的侍婢扶住她,颤抖着手给她梳发。 等她梳完头发,何潇儿按住她的手,并不让她拿胭脂首饰。何潇儿将脖颈间的一对儿小小的碧玉取下来,让婢女将两个孩子抱来。 她实在是没有找见其他适当送给那俩孩子的。 这是洛行之和何潇儿的定情之物。一块儿灵玉一分为二,洛行之和何潇儿自定婚开始一人戴一个,再没摘下来过。这次双玉合一,是洛行之为了让她知道自己时刻心系着她,让灵玉护着她平安生产,走前亲手给她戴上。 唉~她本来是想要带着走的。这对灵玉见证了他们所有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爱恋怨怼。不过这对灵玉没有比赠给他仅存的血脉更好的去处。 想到这里,她又感到难堪,也不知他会不会原谅自己,有没有对自己心生嫌弃。 她暗自偷笑,她相信他不会的。但因为她招致灭门之祸,自己可真能算是红颜祸水了。她不知道怎么忏悔才能面见洛家先祖。 那婢女把两个孩子抱了来,何潇儿将洛行之的灵玉戴到男孩儿的脖子上系好,给女孩戴上了自己的。又好好的抱了抱两个孩子。这是她和行之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唯一能证明他们相爱的证据了。 她想,南木铮应该不会为难刚出生不到一日的婴儿。他再是恶魔,在天神奶奶的净土之上,想来也不敢乱来。 如此,她便安心了。 她给那个婢女交代看好孩子,便走出了门。 她深深舒了口气。至此,所有的事情就都安排好了。 南木铮像一位恪守礼教的公子等在院中,看到何潇儿仍穿着那身轻薄素衣,不施粉黛的出来。那白纱轻扬在午后山间的微风下,衬托的脸色苍白的何潇儿更如仙子般飘渺。 院内一片狼藉,死的死,伤的伤。何潇儿扫过院内仍顽抗的忠仆,看向南木铮平静地说:“我跟你走。但你得答应我放过这里所有的人。” 南木铮眼睛一亮,面色喜道:“自然。这些都是伺候你多年的老人,你可以继续用。” 南木铮的心终于定下来。今天的事儿实在是太顺利了。 “我说的是,所有人!” 何潇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南木铮一怔,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她刚生下的一对儿女。他本来对何潇儿对洛行之的留恋有些不喜,转而又想到她这意思可能是不带那对孽种回宫了。但他不敢问,万一逼得太紧,弄巧成拙,反而棘手。 因此,他想到一个人,回头喊道:“笙儿!笙儿,快过来见见你母亲。” 洛行之有那双儿女拴着她的心,那他也有个笙儿牵绊着她。 从屋内出来后,何潇儿走到站在院中央的南木铮跟前。南木铮回头招呼洛慕笙的间隙,她仍然不止步,一路向前。等南木铮将从远处王立春护围跑向这边的洛慕笙等来的时候,何潇儿已经站在悬崖边沿独赏风景。 许是有天神奶奶庇护,这里真是美啊! 远处山峦叠伏,云雾缭绕,葱翠的山林间又有水流或湍急或平缓流下。站在悬崖边望过去,山腰的盘山路一览无余。她多么希望她等待的人能够映进眼帘。 此时,她尚留着一丝丝微弱的希望。 何潇儿猛地身子一震,盘山路上真的出现了几个小小的身影。 她心中一喜,刚要看清楚,就听到南木铮靠近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喊道:“别过来!” 南木铮一愣,但依言停步。 何潇儿怕露什么端倪,又转回头放平语气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想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你给我些时间。” 南木铮开心不已,连声说好。洛慕笙要跑去母亲身边都被他拉住,并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让说话。 不过几息,何潇儿转过身来,较之前更显失魂落魄。 她看清了,那是派去都城报信的几个护卫和———被人扶着走的阿三。阿三是行之的贴身常随,几乎是行之的影子,去哪儿都跟着,从没有离开他的道理。而且,一眼便知,这几人行色匆匆,又都身负重伤,两个去的早些的护卫都没在队伍里,可能早已身遭不测。 她心中绝望之间,看到被捂住嘴巴的洛慕笙。心中翻涌的不知是恨意,还是酸楚,看着洛慕笙的眼睛徐徐开口:“笙儿!你要记着你姓洛!你永远姓洛!要记住你父亲洛行之是盖世英雄,与你母亲恩爱不疑。日后,你要做你父亲那样的人,也要找个好姑娘,像你父母那般恩爱度日。这样才不枉一生!” 洛慕笙还被捂着嘴巴,南木铮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何潇儿向后仰去。 月白色衣衫在风中翻飞,墨色长发在午后斜阳下如仙如梦。她像一只蝴蝶或如一片花瓣飘向崖下万丈深渊。 南木铮如遭雷劈,看到她坠下赶忙向前跑去。但他身后的两个近侍看他癫狂的样子,马上上前拉住他。他挣扎着嘶吼着何潇儿的名字,但连悬崖边都无法靠近。 洛慕笙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要跟着母亲一跃而下,就被赶来的王立春和侍卫拉住。挣扎间,许是接连心受重创终是支持不住,晕倒在王立春的怀中。 皇帝不顾尊严的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他几乎使劲了力气都无法挣脱开死死抱住他的那些护卫。 他怒得几乎发狂,甚至用灭三族等话威胁都不能让他们解开禁锢。 一刻钟后南木铮呜呜痛哭着颓然坐倒,像一个孩子般袒露伤心时,那些侍卫仍不敢轻易放手。 王立春将怀中的洛慕笙交给一个侍卫,走到南木铮身边示意侍卫放手。那些侍卫放开手,却仍是不敢放松,一步之遥围成一圈将皇帝围在中间护着。 王立春将怀中的锦帕递给南木铮。南木铮的目光触及到锦帕上,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正当王立春手酸到犹豫要不要把手撤回来时,南木铮忽然暴跳而起,打开王立春的手就开始对他拳打脚踢。 他打完王立春又对刚刚拉住他的侍卫下手,打得他们鼻青脸肿。那些侍卫不敢还手,更不敢动窝儿,最不敢将如此激动的皇帝放出包围圈。 皇帝几次想冲出包围要去悬崖边看看,却仍是被那些侍卫拦住挡住拉住抱住。他忍无可忍,咻的一声抽出抱住他的侍卫佩刀。 他将刀置于那侍卫肩上,头发凌乱双目赤红的凶狠道:“让开!” 那侍卫屈膝跪下。南木铮嗤笑一声,刚要绕转他向前走时,那侍卫又膝行至他的面前。南木铮想要绕开他,又见另几个侍卫跪下拦路。 没有人开口劝诫,更没有人开口求情。 王立春站在不远处,眼中透着感同身受的悲伤,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皇帝刀指面前跪成一排的侍卫,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朕说!让开!” 那些侍卫跪下磕了一头,却没人挪动一步。 南木铮眼睛眯起,高高举起那佩刀,眼看着就要落在他面前的侍卫颈间。电光火石间,王立春轻巧一翻身,挡在了那侍卫身前,刀刃从左肩一路划下,腹部皮肉立即绽开,如开了口的嘴唇咧着却像王立春和那些侍卫般什么都没有说。 刀子一触及肌肤,王立春就知道皇帝并非真心杀了那侍卫。如若不然,此刻他早已命丧黄泉。 好!很好!只要皇帝陛下尚留一丝理智便好! 第115章 痛失所爱 南木铮看到刀锋落在王立春身上,却并没有想过要收刀。他任其划过,等王立春向后跌去,他立即斜跑要绕过去看看何潇儿落下的地方。 但那些侍卫到底没能让他如愿,他再一次被挡住了。 他眼中似要喷火,看向那些侍卫,暴怒间刚举起刀就看到王立春身上留下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岩石。 不知到底是什么让他恢复了理智,那高高举起的刀锋并没有以凌厉之势挥下,反而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磕在岩石上发出了好听的金石之声。 南木铮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盯着何潇儿落下去的位置,心里对何潇儿万分的怨恨。 她最后竟然连一句话都没留给他,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就算要死,她咬牙切齿的说一句:“我永远不会让你得到我。” 或者,对洛慕笙说一句:“你瞧清楚,这就是逼死你母亲的凶手。” 再不济,恨意滔天的瞪着他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些都可以。 这些他都能理解。 可是,她没有。 她连一句话,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留。 即将离世,难道连这一点念想都不能给自己吗? 他知道她对自己好,跟自己亲近是真心把自己当作无性别的一同长大的好友的。在她眼里,他是她的至交好友,是她可托以性命至死信赖的至亲,却独独没将他看作一个男人。 潇儿啊潇儿~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好你就是看不见?行之真有那么好?你跳下山崖不是因为恨,不是因为怕,更不是因为羞愧愤怒。你只是因为伤心,只是想要追随他而去。对你来说,没有他的世界,连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吗?连你亲生的孩子,你都忍心撇下? 南木铮不禁问自己:若他早知道洛行之的存在对何潇儿如此重要。他还会不会杀了他? 他没能回答。 何潇儿今日的一言一行如一幕幕的影像回放在他眼前。他想起她求自己放过这里所有的人。 忽然,他笑了。 嘴唇勾起一抹弧度,又扩大到露出牙齿,最后似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涕泪俱下。 那些侍卫保持着跪姿不敢发出声音,王立春被一个侍卫搀扶着坐在地上,也不敢叫人来医治。血色从他脸颊嘴唇慢慢转移到地面岩石上。 终于,南木铮似是笑够了。回荡在山间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拿出身上的锦帕,细细地擦去满面的泪痕和鼻涕,站起身,自己动手略微整理了凌乱的衣发。 他转过身来,跟平常并无二致。 只有王立春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身上汗毛倒竖,颤栗不止。 南木铮看了一圈,满脸奇怪的看着王立春说:“你坐在那里做什么?赶紧叫人来医治啊!难道你的血是流不尽的?” 王立春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卫,那侍卫赶忙跑去找来了张太医。刚刚亲眼目睹皇家侍卫和侯府护卫血拼的张太医,又看到这样一场生离死别,此刻只盼着自己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脑子空空的,只由着素日训练的手替他完成了医治包扎。 那侍卫刚刚跑开,南木铮又转头对一众侍卫说:“不愧是朕豢养多年的勇士。忠勇可嘉!赏!” 那些侍卫齐声谢赏。 此时,众人才知道穿着侍卫制服的这些人并不是皇家侍卫,而是皇帝私下豢养的勇士。尚存的侯府护卫面面相觑,怪不得武功路数看着不对劲,原来如此!难道说主家是被皇上……?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就听南木铮又一次开口:“将那两个婴儿抱来给朕瞧瞧!” 侯府的仆婢眼见着主母被逼跳崖,胸中燃起一腔怒火,自是顽抗着保护着两个小主子。可惜,下山的路只有一条,还被皇帝的人都封着。否则,若是能带着小主子们走多好! 皇家侍卫自是不理这些,一刀一个将护着婴儿的仆婢劈开,如在荒芜中披荆斩棘般随意。 两个婴儿没了刚刚熟悉的怀抱,吓得哇哇大哭。那些侍卫虽敢随意砍杀了侯府仆人,却摸不清皇帝对这两个孩子的态度,不敢下重手。但他们这种一生练武的大老粗哪儿抱过孩子,杀倒是杀过几个的。 那俩侍卫顿时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转过头看向躲进屋内的宫内来的产婆嬷嬷们。那些嬷嬷虽在深宫见识不少,但杀伐之事都是悄悄进行,哪儿见过这种明面上的大阵仗。她们都被吓得像一群小鸡成群瑟缩在角落,脸都不敢转过来,唯恐受了池鱼之殃。 这些医女嬷嬷们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只要别出头,熬过这一关,回到宫里就好了。只要别惹人眼就好,自己是皇帝陛下的人,只要别在这个时候出去触霉头,就犯不着自己啥事儿。 于是,大家齐齐的装作没有看到。 那俩侍卫被两个婴儿哭闹的没有办法,皇帝还在那儿等着呢。 他们一人一个随意拉了两个嬷嬷,让她抱上孩子跟自己去见陛下。 那俩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膝头一软,跪在那俩侍卫面前低声求饶。那俩侍卫看着这俩不顶用的样子,又随便抓了两个,其中一个正是那位贤妃一派的嬷嬷,此刻吓得老泪纵横,频频跪拜那俩侍卫。 沙嬷嬷叹了口气,从里侧出来,将手里贵重些的东西都交给身边的嬷嬷,让她转交给平素要好的友人。至于会不会转交————看人良心,转交一半就很好。 她走出来,将哇哇大哭的男婴抱起。转头看了一圈,实在没人过来帮忙,又将女婴抱起来。就这样她一手一个,轻轻摇晃拍哄,本就吃饱没多久的两个婴儿转眼就睡着了。 那俩侍卫松了口气,粗声恶气地让沙嬷嬷跟着他们出去。沙嬷嬷抱着两个孩子,踏出房门的一刻,屋内的医女嬷嬷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谁都没有对沙嬷嬷的“英勇就义”感到愧疚或感谢。反而觉得这个沙嬷嬷人有点傻,皇上如今似疯似傻,在宫中行走多年的她们都知道,这时候往他跟前凑,不死也得掉层皮。 刚入睡的两个婴儿到南木铮跟前的时候,不知是外面的风太凉,还是南木铮身上的戾气惊醒了他们。两个孩子同时睁眼,不知有没有将眼前的南木铮瞧清楚。 南木铮弯腰屈背端详了一会儿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脸,脸上是慈祥柔和的光。下一瞬,他直起身,轻轻开口:“扔下去!” 王立春悚然一惊,脱口唤道:“陛下~” 不是没杀过这么小的婴孩,实在是众目睽睽之下,以仁义贤德闻名的当今圣上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而且,更要紧的是,这……这是在天神观啊!正是在天神奶奶的神域之内,这可是不敬天神,可是大忌。从来没有人这么做的。 南木铮转头对王立春说道:“孩子们需要母亲,母亲也需要孩子。朕怎忍心将母子生生分开?” 南木铮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孩子实在是太像了。不只彼此想象,更是像那个人。尤其是那男婴,眼睛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而那女婴…… 南木铮定睛瞧了瞧,刚刚就觉得这女婴长得精巧,酷似母亲。刚刚因着嫌恶洛行之的血脉,并不想承认。可是如今再一瞧,好像真是个小小的潇儿一般。 潇儿~是你心有不忍,留下另一个你来陪伴我吗? 这么一想,南木铮刚刚冰冻的心化开了一角。他将那女婴抱过来。那女婴似是察觉到事态不好,在襁褓里挣扎扭曲着小小的身子,眼看就要崩溃大哭。南木铮怀抱襁褓,哦哦的安抚着,轻轻拍哄。那女婴终是忍不住困意重又入梦。 南木铮露出慈爱而幸福的微笑,甫一抬头就与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对视。他心里咯噔一下,小小的脸那么无畏而镇定,真仿佛那是洛行之再世。 一察觉到自己被一个不足一日的婴孩吓了一跳,他忽的恼羞成怒,对着沙嬷嬷身后的侍卫吼道:“还不快动手?是朕太纵容你们了吗?” 那侍卫立即上前从沙嬷嬷手上接过男婴。另一个侍卫刚要抬步上前要从皇帝手上接过女婴,就看到王司宫微微摇头,只好站定等待指令。 沙嬷嬷脸上无悲无喜。她见过太多人间惨剧,这并不算最可怜的。但她心中存留的正气和善念,使得她在心中默念祷文,祝福两个小婴儿化险为夷,平安长大。 那侍卫几乎没有犹豫,几步走到悬崖边,将那男婴随手扔了下去,仿佛对他来说那不过是破布垃圾,并不是一条生命。 男婴恐惧的哭声一瞬就消失了。襁褓急速坠落,在过于快速的坠落中,男婴沉沉昏迷,不知有没有见到他的父母。 南木铮看着这一幕,手脚脸部俱是颤抖着,心中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觉得自己向何潇儿复仇了。她带走了自己最心爱的人,那他也要毁了她在意的一切。 他低下头看向那女婴,心血沸腾之下,他在思索要不要将那女婴也扔下去,让她向母亲转告何潇儿对自己的伤害,以及自己难以抑制的悲伤。 可是————这孩子真的太像她母亲了。 她太像潇儿了。 简直是个小潇儿。 他禁不住呢喃:“潇儿~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怕!” 可能是双生子之间的感应,那女婴在男婴被扔下去时哇哇大哭。而南木铮无动于衷的盯着她,这会儿才将她交给沙嬷嬷,说了一句:“好好抱着!以后她就是你的主子了。” 沙嬷嬷屈膝行礼,口上称是,心中为女婴逃出生天而感到欣喜。她面色如常地接过女婴,走到王立春身后站定。 王立春立刻判定这位沙嬷嬷是个聪明人。 皇帝抬步边走边说:“都杀了!” 王立春犹豫了一下,才道:“是!宫里来的嬷嬷们呢?” 皇帝止步,回头盯着他,眼神冷漠。 王立春低头:“是奴才糊涂!” 王立春有意提醒此地是天神观,想了想对着重新迈步的皇帝背影道:“陛下!皇太后娘娘还住在天神观后院,咱们是否……” 皇帝无所谓的声音响起:“太后在宫中。” 他连脚步都不曾停。 王立春称是。 皇帝走了好几步,发现王立春没有跟上,停步转头道:“你还不走?” 王立春立即在侍卫和张太医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忍着疼痛跟上。他对着侍卫统领微一点头,哭喊惊呼之声便响起,几乎没有刀剑相撞之声。 皇帝踏着那些人的惨叫,脸上并无甚变化,眼神却是无情冷漠的像是淬了毒。一声声的惨叫钻进耳中,像一根根尖利的针,将他裂开的心口缝合的紧密而丑陋。 潇儿~你既不愿如我的意,那我也绝不会让你如意。这些冤魂之血都是沾染在你手上的,九泉之下相见了,让他们好好告诉你,你将我伤的有多深!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我眼前跳崖自尽,将我一生之梦毁于一旦。 潇儿~我恨你!我恨你!!! 南木铮心中回荡的嘶吼,伴着山间的风穿入九霄。 直到他们走到院侧瀑布之下,回荡在山间的惨叫生生停止,天神观中不闻人声,只听水声鸟鸣一派世外桃源之象。 张太医作为此院留下小命的唯二之一,只觉得这山风直钻进颈窝间,让他感觉凉飕飕的。估计是吓惨了,回去后发了一场热,差点要了半条命。不过几日就接到圣旨,将他擢升为太医院院正。他这病又无药自医,高烧迅速退了。这说来也是奇怪,连他自己都搞不懂状况!但他搞不懂啥都懂一点,那就是要闭紧嘴巴,该说不该说的,都不要说。自此,张太医也算在院正之位上安安稳稳顺顺当当了。 沙嬷嬷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如今却是那些宫人嬷嬷中独留了自己一人。她只叹了一声造化弄人,心中为亡者念起安灵悼文,便不再顾念这些了。她过往的经历告诉她,没必要,也没有任何意义。 第116章 翠环 她和那女婴被安置在宫外,不多久又迁至皇陵附近的村落。自此她与那女婴相依为命,尽心照顾爱护。南木铮给那女婴起名为爱潇,平时唤做潇儿,一应吃穿用度,婢仆教养均按照宫中公主的规格来。刚开始几年,南木铮只在皇陵祭扫时,顺便来看一眼。等到孩子渐渐长大,南木铮便是一年两次三次的来了。 只是小潇儿一切穿衣打扮行为举止,甚至谈吐表情,都要南木铮说了算。他细细的如是在捏一个雕塑般,一点点的将她捏作心里的那个人。 沙嬷嬷与何潇儿相处时间不长,本来不知南木铮用意。等到孩子说话利索了,有一日南木铮来看她。南木铮看着这几月又变得无章无法的小潇儿,皱眉不语。沙嬷嬷知道这肯定是小主子又有哪里做的不对了,忙带着小主子跪下请罪。南木铮本就皱着眉,看小潇儿跪下请罪脸色更差,直到听到糯糯的声音恭敬的说:“……请陛下降罪!”云云的。他忍无可忍的将桌上的茶盏扫落,随着茶盏清脆的破碎之声,皇帝暴躁的声音响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小潇儿被吓的大哭,南木铮忙跑过去抱住小小的孩子,紧紧地抱着,脸上是疯癫与痴迷,嘴里轻语:“潇儿!你已经离开了我一次,我不允许你再离开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明白吗?” 跪在不远处的沙嬷嬷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这几句话更是吓得她魂都飞了。这么些年,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拉扯成会跑跳欢闹的小人儿,早已将她视作骨肉。说是主子,其实告诫自己千万遍还是更将小潇儿当作女儿。 哪一个当妈的见到此情此景不感到恐惧? 顷刻间,沙嬷嬷的心坠入万丈深渊,只觉头顶阴云密布,前路未卜。 小潇儿终于止住了哭泣,南木铮耐心地细心地跟她说话,教她习字,告诉她:她应该称呼自己为阿铮;见到自己从来不跪;别人怕他,她却从来不怕;说她穿樱红色的长裙最是好看,他最不喜欢她穿白色的衣服;…… 沙嬷嬷第一次对皇帝有了大不敬的念头。 小潇儿渐渐长大,南木铮心里更是期待越深,这些年他每月去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众人皆以为是陛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前朝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后宫一片口不对心的赞扬附和之音。 但无论后宫嫔妃的鲜汤多么滋补,小曲儿多么动听,舞蹈跳得多么灵动,也不见皇帝陛下更勤快的往后宫跑。 倒也是,任谁也顾不得这些!洛府出事皇帝陛下实在是太过痛心,连躺数日,似是大病一场。陛下与永昌侯情分颇深,直如亲生兄弟,侯爷一家逢此劫难,陛下心中也是难过的紧啊! 而且,自从洛府出事以来,最近这几年那些余孽更是猖狂,已经有好几家惨遭毒手。而且回回都是斩草除根,连不足百日的婴儿和仆婢都不放过。每次一出手,俱是将一姓之户尽数屠戮殆尽,户籍册整本整本的没有用处了。真是诛杀得彻底! 皇帝陛下因着思念永昌侯,勒令尽快破案,偏偏谁都查不到蛛丝马迹。 街头巷尾的百姓交头接耳感叹皇帝陛下的难过时,还要附上一句:唉~刑部尚书都换了好几拨了。 一时间,有从龙之功的达官显贵俱是度日惶惶。大家纷纷招兵买马,加固门防。这么一来,家中人多事儿杂,反而有许多搞出丑事丢官失爵,贬谪罚封的。 朝堂震荡!真如是大换血!任谁都对这废太子党余孽深恶痛绝,一些本对当初的南木府全府自杀一案有些疑问的官员也不再理会,只觉得他们一支死绝得好。 过了三年,在江南水道上,终于将那些人抓住。皇帝下令格杀勿论,不留活口。原来那些余孽竟是化身成为江湖帮派,平日蛰伏山间水道,有事儿时一起出动,力求一击必中,且连一丝线索都不留下。这还是皇帝南巡时,王司宫偶然发现踪迹才得以将他们覆灭。皇帝急急北归,原来那些人竟是在策划着行刺陛下,真是狗胆包天!朝野上下群情激愤,谁都没有对他们的死活多问一句。 此事后,应是将他们全窝端了,再没发生过那种重大的恶性事件。 大央国自此可真谓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南木铮看着都城一副百姓安乐,歌舞升平的景象,心中感到安稳富足。一切都在按照心中的蓝图迈进,现在只等潇儿长大,他就真的是此生无憾了。 …… 那日,翠环带着两个侍卫从天神观出发,一路策马疾行奔至都城。日头都上来了,都城大门竟然还是严闭不开。 翠环见到头两拨出发的护卫,一行人跟等着进城的人群挤在那里,心中焦急难安。 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为何闭门不开? 城门小兵理都不理小老百姓和气的问话。直到翠环拿出侯府令牌,一名小将才颠颠跑过来,拱拱手,讨好的笑道:“姑娘是永昌侯府的?小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今日接到上头命令,不让开城门。喏~”他手一指坐在城门边一方小桌,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一名小兵道:“这是边疆来送信的,他都进不去。其余人更不用想了。” “是各大城门都关门不开?还是只此处不通?” “这您就为难小的了。小的从昨日一早当值以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呢。对别处的消息也是一无所知。” 就算是知道,按律他也不能跟人说。 翠环跟他应付几声,便去观察那位坐着的小兵。那位士兵跟城门守将衣着不同,而且显得疲惫不已,坐在那里焦躁不安的时刻关注着城门的动静。 一位同行的护卫告诉翠环,每次有些身份来询问,城门守将都拿这套说辞挡回去。 翠环听了眉头一皱,再仔细一瞧那位士兵,倒也不好发怒。看那装束,那位士兵确实是边疆驿使。翠环虽没见过,但他父亲曾给他讲过。而且又有旁边同行的护卫一再跟她喋喋不休的讲解,卖弄自己的见识。翠环倒是知道了这是西南军中来的信使。连呈报陛下的信件都被耽搁了,可见都城中发生的事情不小。 翠环当机立断掉头就走。一众护卫不明所以,以为侯夫人还有别的任务要他们做就跟着翠环这个小丫头。左右等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闲来去看看她要干什么也好。 一行人依着翠环的意思,掩人耳目沿着护城河绕着城墙而走。高而宽大的城墙之上,偶有一列士兵巡逻走过。他们都贴着城墙,连气都不敢出一声,倒是都没有被发现。 那位头先卖弄的护卫到底忍不住不耐烦道:“翠环姑娘,咱来这边做什么?” 翠环这儿瞅瞅那儿瞧瞧,随口回道:“总不能一直等在那里白瞎时辰。” 另一位精壮的护卫微微皱眉道:“为何如此着急?难道天神观中有何不对?” 众人齐齐看过来。这人着名的乌鸦嘴,他说的话十有八九都要应验。 翠环当然也知道。她立即便怒道:“你可闭嘴你!不对你个头。侯夫人一胎生下龙凤双子,母子三人都平安,都好得很。不对什么不对?” 那人也知道自己嘴巴应验过不少,不敢开口辩驳恐冒犯了侯爷和侯夫人,讪讪的刮了下鼻子不再说话。 那名卖弄的护卫年龄大些,不修边幅的打扮显得为人粗犷豪迈又粗枝大叶的。其实人不可貌相,这位为人心细如发,又反应敏捷,在军中时曾是做侦查的先锋探子。 他满不在乎地一乐,解围道:“嗨~我也以为姑娘这么心急是怎么着了呢。这主家添丁这么大的好事儿,它又飞不了。侯爷早知道晚知道,反正早晚都要知道。何必冒着犯律条的风险扒城墙?这要是被人当成细作抓起来,给侯府安上什么罪名,那可真是惹了大祸了。” 翠环回头看了看他,撇嘴道:“你们要是怕了就回去,我又没要你们跟着。” 这几个又不肯回去。他们这些传信的出了名的腿脚快,却都是年纪轻轻的光棍汉。侯府后院娇滴滴的女婢他们不知够不够得上,但是肉都送到嘴边了,他们也不往前凑凑,那真是天杀的活该。于是,他们顾左右而言他,自己搭台阶下坡儿,跟着翠环一起找进去的小洞口。 这时候一个圆脸的男孩子才讷讷开口:“我……我知道一个能进去的洞口。” 翠环回头看他,他本就自然红的脸蛋顿时更红了。翠环姑娘可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名字也好听的紧。 翠环等的不耐烦,问道:“在哪儿?快说啊!” “哦!在宣德门附近。” 宣德门是都城北门。因天神观在都城东南处,来回走东门朝阳门或南门通天门都可。因着通天门更近,小卒仆婢和小队伍的几个贵人一般都走通天门。大支队伍的贵人就有讲究了,一般出城迎着太阳走朝阳门,回城背着夕阳走都城西门凯旋门。出入宣德门的贵人很少,都是贩夫走卒地痞乞丐牲畜泔水引车卖浆的从此门穿过,倒是比其他几门更为热闹。 现在他们在通天门附近,要去宣德门就要绕城半周。 众人一听,都想捶死他。大家在这儿陪着小娘子说说话不好吗?白白赶这么远的路做什么。 翠环一皱眉,思索片刻,问道:“你确定那里一定有进去的通道吗?” 那红红的圆脸木讷的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是有一回三爷跟其他军爷们聊天时没避着我,让我听到的。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否则也不能让我知道了去。” 其他人更是扶额,这小子也太实诚了些。咋啥都说? 三爷指的就是洛行之身边的阿三。若是他说的,应是没有错的。 翠环点点头,没理会别的,自顾自的走到停马的地方,解开缰绳便要走。那小圆脸还木在马下,翠环回头喝一声:“快点儿啊!” 不仅吓得那圆脸一骨碌爬上了马,更是让其他几个汉子都吓得一激灵,赶紧上马跟上。 这小娘子看着娇滴滴柔柔弱弱的,咋就这么凶恶? 那北门处啥人都有,是她能去的地方? 那粗犷的汉子有心劝阻一二,但看到翠环到底没敢说出口。 那汉子对自己的怂样感到懊恼,就这么着被个小姑娘吓住了?那以后要是娶了她,那不让她翻了天了?那得让她踩在脚下过日子?不过……踩就踩。这么美的娇娘子,被踩着过日子他也乐意。 就这样大家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白日梦,一路无话跟着小圆脸绕过西边的凯旋门往北走。 正值大早,太阳光还不热,凯旋门处并没几个人。他们照例问了一嘴,又上马往北走。 绕过城脚,也就走了几里地,那小圆脸刚要指着前方说快到了,就听到那汉子嘘一声让他们噤声。这几个人都是从过军的。军中的规矩早已深入骨髓,立即勒马闭嘴,一动不动。 听到了。是有雀鸣声。一声缓,两声快,一声缓,三声极快,……雀鸣声有韵律的持续循环。 这是洛家军的求救信号。 那汉子面色肃然,全不像刚刚吊儿郎当的样子。 翠环不知发生何事,但看他们脸色慎重,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虽是洛家军的信号,但声音断断续续,极为微弱。若不是那汉子机警善察,恐怕就要漏掉这声音了。 他们无声地以手势交流,决定前去一探究竟。前去的三人抽出刀以品字形往那声音处迅速出发,留下两人观察周围并护着翠环。 翠环姑娘这么娇滴滴的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不知侯夫人为什么要派她来?若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可怎么办? 因此那两人真是以合围之势将她护在身后,神情紧张的左顾右盼。这种紧张的气氛,把翠环搞得莫名其妙。 这么草木皆兵,有必要吗? 第117章 目击惨剧 可能对别人来说没必要,但对于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来说,这是身经百战得来的经验了。 不一会儿,那三人打信号,让这两人牵马过去。 翠环忙奔过去一看,竟是阿三浑身是伤的坐在低矮的灌木丛中。 这灌木丛林长得密实,浑身荆棘长刺,在叶片掩映下,任谁看不出也不敢想象会有人躲在这里。 阿三虚弱无力地骂道:“你个臭石头!听到爷的声音还不赶紧过来。是要将我拖死了才高兴吗?” 那汉子一乐,回道:“三爷!您这是躲在灌木丛里了?还是躲在臭茅房里了?这味儿,追您的都没有闻到?就这水平,您还用躲?” 他们说着话,手脚却麻利迅速,将阿三扶上马背,按着阿三的手势往西出发。 阿三却不接口,神情悲戚,眼中泪光闪烁。其他人本来当着翠环不好意思问,翠环却直接问道:“三哥!怎么了?” 其他人一听这称呼,都在心里暗骂了声娘的。 他们称为三爷,她却称他为三哥,这不差辈儿了吗?不行!等这小娘子嫁过来的,一定让她跟着自己改口。还想当老子的姑奶奶,那怎么行? 可接下来阿三说的话,却是让所有人都没了别的心思。 “主家没了!” 翠环一惊,勒马停住,忙问道:“什么叫主家没了?” 阿三眼看离都城远些了,才呜呜痛哭,边哭边含糊不清道:“没了!都没了!全死了!” 众人停下,仔细听阿三的话。他们觉得应该是听错了。或者阿三还有别的意思呢。 翠环心中一急,啥也顾不上了,上前揪住他的领子,喊道:“你说清楚!什么都没了?都死了?” 阿三哭了好一会儿,翠环连声催促下,他才强自镇定开口说出昨晚的灭门之灾。 翠环和另一个府里的小伙子如被晴天霹雳一击而中,呆楞在原地。翠环醒悟过来,便翻身上马。那名为石头的汉子一看就知道她要做什么,急忙拉住她的缰绳。这么一来,那小伙子也要回去找自己的父母。他被另几个人拉住,便扔下马往回跑,被另两个人使出浑身力气才堪堪压住。那小伙子动弹不得,被压在地上呼父唤母呜呜痛哭。 自己只是跟着侯夫人出去一趟,娘还说等他回来就给他烙他爱吃的饼子。怎么自己还没回家,就变成了这样?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假的。 他不能接受这个噩耗。 翠环手上拿着马鞭。那汉子一拉住,她便甩向了他。那汉子心下佩服,这姑娘看着较弱,却是个烈性子。 石头一扬手便要握住她马鞭,蛮以为就一个深待闺中的小姑娘,即使在外院有些名头,那也不过是仗着父兄的面子旁人多抬举两下而已。结果,他竟然是接不住那一鞭。 马鞭划过,他的手掌高高肿起,中间破开一道血口,汩汩流着鲜血。 翠环居高临下地发狠道:“放手!下一鞭,我可不收着劲了。” 这句话让那几个护卫都是一惊。 那石头甩甩发痛的手,胡子拉碴的脸满不在乎地咧着笑容,声音却是柔和的,劝道:“姑娘!我知你心中难过。但如今不是冲动的时候,咱们慢慢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你个头!滚开!”翠环一扬鞭,又要甩下。 那石头竟也是个犟骨头,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连笑容都没变,还是抬起受伤的手去接鞭子。 到底不是仇敌,再怎么激动,翠环心中不忍,留了力道。这倒给了石头机会,用那受伤的手,全力抢夺她的马鞭。另一手还不敢松开马缰。 此时,阿三暴喝一声:“闹够了没有?侯夫人还在山上呢。这里杀完,那里会怎么样?你们想过吗?还有力气和时间在这里耗?” 声音从怒转为悲,听得人难受。 翠环嘴唇颤抖起来,眼泪一颗颗砸落在地,终于将手里的马鞭松开了。 她下马,朝着都城的方向磕了头。那小伙子也学着她,朝都城跪拜。 这时阿三才催促他们快走。半夜自己出府后没多久就被两个追兵发现,自己中的迷药现在还未褪尽,只好左右躲藏。他们到达时,他才刚寻到机会从一个臭水沟爬出都城,潜藏进那灌木丛中没多久。 他不知道那俩追兵会不会追来,更要紧的是会不会有人去天神观中对侯夫人以及新生的两个小主子们下毒手。 路上,翠环问道:“侯爷呢?也……”她说了一半说不出来。 阿三哽咽道:“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翠环又问:“你知道是什么人做下的吗?” 阿三转头看过来,眼中是悲愤交织的凉意,点点头却没开口说是谁。 他们全速前进到山脚,还想往前走时,正听到山脚小镇居民议论纷纷,欢天喜地地说着今日看到的奇事: “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皇上竟然来天神观上香。” “皇上进香,那是顶要紧的事。今日一定是难逢的黄道吉日,咱们要不改为今日去王家提亲?” “娘,您去过天神观吗?是什么样子的?”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那是皇家供奉天神娘娘的地方。哪是我们能去的?以后不许乱说了。” “娘!那今日大早上那一大堆人怎么就能上山呢?娘!咱们也去!孩儿也想去看看。” “你这孩子!”那女子左右顾盼才皱眉训斥,“不许乱说话!回家!” “娘!……”那孩子到底是被拉走了。 这倒提醒了周边的人,一个问道:“对啊!早上那一拨人是干啥的?” “谁知道啊?但你看那衣服鞋子都一模一样,肯定是给皇上开道的衙役?” 一行人本要策马上山,一听这些话,倒是不敢了。 石头憨厚的笑着,慢慢挨到那两人身边问道:“两位老哥!早上皇上来了?” 那两人立即对视一眼,噤声闭嘴不再说话。 石头一点都不难为情,继续说道:“嗨~我是从这儿路过去豫郡的。我从辽北来,天高皇帝远的,从来不知道这都城这么热闹。我在老家,别说见到皇帝了,可从来没听过皇帝的新鲜事儿。” 那两人越听,脸上越显出鄙视来:这个乡巴佬!不是把这个天神观山下的小镇当作都城了?真是没见识。若是让他进到都城,可不让他瞧花了眼? 石头又给两人买了街边卖的肉汤,与他们攀谈起来。没几句就将事情打听清楚了。 今日一大早,天还没放亮,就有一队身穿黑色衣服的人马上山。马蹄声都是整齐划一的得得声,震得小镇居民都醒了。 上午,正当大家都忙活的时候,又有一队人骑马而来,领头的是两个小兵,穿着整齐,让小镇众人羡慕。第二匹马上的一看就是贵人,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等到他策马靠近众人才看到他龙袍上的纹样,吓得跪趴在地,一动不敢动。他们恍惚看见第三匹马上还有人抱着个小孩儿坐着。但也不敢确定。因为一看到那龙袍就吓得不敢抬头了。 阿三眼中悲愤交加,确定那一队人肯定是昨夜的杀手,立即决定骑马上到半山腰,再见机行事。 他们骑到山腰果然见到有两人守着,幸亏有所提防,才不至于被他们发现。他们几人出其不意,将那两人制服,却无法获得任何信息。为防止他们向山上传信,他们将那两人推下了山崖。 再往上,又经过两道关卡。缠斗过程中,到底对方身手了得,即使是阿三他们能出奇制胜,但还是身受重伤。 已经急不得了,急中可能生智,也可能生乱。等快到天神观时,众人只能扶着阿三和另一个受伤的人员慢慢步行。 刚转过一个弯,侯夫人的院子映入眼帘的时候,翠环心中激动万分。因为她看到了,那一袭白衣站在院中的正是侯夫人。 翠环注意了一下周边的情况,便对着何潇儿挥手。 可能是距离太远了,侯夫人并没有回应她。 她催促同行的几个人快一点,可能侯夫人他们无恙。 她心中生起期盼,抬头看到侯夫人转回身。 ……她以为她要往回走了呢! ……她以为她是要回屋子里,或者要去树下坐着呢。 她眼见着侯夫人像一只洁白的蝴蝶飘落,像一片茉莉花瓣坠落云间。 天神观所在的山峰太过高耸,直直往下看时除了蒙蒙的云雾,看不清崖下的情形。 直至老去,想起那一幕翠环心里都一阵刺痛。也许,侯夫人是回天上做她无忧无虑的仙子去了?或许,侯爷不忍她摔的那么惨烈,将她抱走了? 众人都抽一口凉气,心中如有战鼓打响。 他们迅速往上跑,躲在嶙峋的山石间观察情形。 对方人数太多了。 他们心下焦急,但谁也不敢贸然出去,这无异于送死。 等到他们看到冷漠起身的南木铮,他们想到阿三在山脚下听到是皇上来进香,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感到高兴和得救,反而咬牙切齿的要他们谨慎行事。 侯夫人跳下山崖,崖上站着的是皇上。 任谁看了都心存疑惑。 只有那小圆脸不认识他,愣愣怔怔地低声问同伴那是谁。 阿三让他们噤声,接着他们就看到此生难以忘记的惨剧。 当一个襁褓被扔下来的时候,翠环几乎惊呼出声。石头眼疾手快,将她的嘴巴捂住才不至于惊动了人。 他们眼看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像一颗小石头往下坠去。当翠环激动得几乎晕倒时,他们看到下方一颗斜长在峭壁上的树,拦住了孩子。 襁褓本来下坠得越来越快,那棵树用繁密的枝叶减缓了速度,襁褓才落在它下方的树杈上。只要没有一直盯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看不出那里有个小小的人。 况且,就算看出来,那棵树长得位置太过凶险,任谁也不会冒险搭救那个婴儿。就算被南木铮发现了,也会任其饿死了事。 翠环确定襁褓不再下坠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吓出了一身冷汗。其余人也都捏了一把汗。 当他们以为皇帝就要这样离开的时候,就听到寥寥几声刀剑相撞之声以及此起彼伏的绝望惨叫。惨叫声并没有持续多久,皇帝带来的人马以压倒性的势头将一众侯府护卫和仆婢砍杀殆尽。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这样狠戾也感到毛骨悚然。并不是他们见识少,比这惨的战斗他们也经历过。让他们不敢相信的是皇帝居然在天神观,在天神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行此大凶之事。就算是他们在边疆遇上敌国兵将,只要是在寺庙等祭祀之地,都要刀剑回鞘暂时止戈。 皇帝如此不敬鬼神,难道是要枉顾天道,逆天而行?如此帝皇,会给大央百姓招致灾祸的啊! 他们悄悄转移阵地,看着皇帝一行人下山。阿三和翠环看到洛慕笙被侍卫抱在怀中,还有一个嬷嬷抱着一个粉色的襁褓,应是新生的小姐。 他们有心抢回来,但出去了除了送人头,根本没有任何助益。况且,还有峭壁树枝上的婴儿还等着他们去救。 石头对这一行人认不全,悄悄附在翠环耳边让她将人都记清楚。翠环这才从悲伤惊愕中恢复理智,尽力将皇帝、王立春、张太医、沙嬷嬷等人都狠狠刻在脑子里。 往日她若是看到王立春受如此重伤,就算不说什么,心中总要惦念几分。如今看着只恨他没死。他可是皇帝的头号走狗,任何事都有他参与经手。如今侯府大祸,必少不了他的手笔。 皇帝一行人启程下山,路过天神观时还有模有样地进去跪拜上香。翠环注意到皇帝并没有去拜见何太后,也不见差人传话送物。 而皇帝带来的那一队人,做事真是利落又仔细。他们将人都杀光之后,又将尸体抛掷崖下。 翠环他们几人眼瞧着昔日的同伴挚友尸骨无存,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恨己方人手太少,又恨狗皇帝心狠手辣,又哀叹侯爷夫妇对皇帝毫无提防的善良,更为侯府这么多冤魂感到惋惜痛心。 第118章 小公子 等那些人下山时,阿三注意到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并不是他托大,但是跟着洛行之出入任何场合的阿三,常常进宫能见到皇帝的侍从卫军。久而久之,他跟宫里的侍卫混得极为熟稔,私下还会相约饮酒。但这些人,他一个都没见过。这说明,皇帝除了正规军,还豢养了一批暗军私兵。 阿三被这想法吓一跳,只听过有心谋反的王爷或大官豢养暗军的,从没听过皇帝藏私兵。狗皇帝要做什么?或者应该问,这狗皇帝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豢养这些人?又让这些人替他做过什么? 真是好谋算!侯爷几乎与他形影不离,竟然全被蒙在鼓里。 真是伴君如伴虎! 一股凉意自尾椎沿着脊椎蔓延至头顶,阿三如在数九寒天,汗毛倒竖,起了一身冷汗。 等确定那些人全部撤下山,太阳已经垂到了西天,斜斜地照着,让人心生抑郁苦闷。 他们蹑手蹑脚地往那小院走。何太后还住在天神观后院,这些日子来他们看得清楚,她几乎是被皇帝遗弃在这里。她手下的仆婢护卫对她也不过是面上的恭顺。现在想来,那些人都是只效忠皇帝的。若他们看到阿三等漏网之鱼,那阿三他们被追杀的日子可不远了。 那些人可真是利落!那小院几乎看不出争斗厮杀的痕迹,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一切都是井井有条。侯夫人的行囊箱笼被褥首饰不翼而飞,应是他们装到刚刚下山的马车上带走了。 任谁进来一看,都以为侯夫人不告而别。 即使观中的修者们远远听到几声惨叫,但碍着身份,又以为侯夫人产子呼痛,绝不可能多事过来看一眼。 趁着天色还有亮,他们赶紧想办法救婴儿。那婴儿不知是昏迷了,还是在睡觉,一直不发声音。翠环心里只盼着别是没了就好。 他们想了好多办法才决定将屋中的布匹都撕了,编成一条长绳和数道短绳。他们试了好久,才将长绳的长度编够了。每个人又拿了一根短绳缠在腰上,将长绳一头绕了檀树。等这些都弄完,天光大收,只隐隐约约可辨识那棵树枝的位置。 婴儿刚生下还不足一日,已有半日没吃过奶,又在罡风冷冽的峭壁上,若此刻不救,那估计不必救了。 翠环一马当先,顺着绳索就下去了。其他几个汉子,站在崖壁看着下面黑洞洞的一片深渊,感觉心脏都不会跳了,此刻就要晕厥。但一个小姑娘赶在他们之前下去已经很下脸了,现在谁也不肯后退,按照商定的方法一个接一个的攀在崖壁上。 长绳索编的很粗,但仍然难以承受四个人的重量。阿三身负重伤,不能出力,就跑到院中给婴儿找吃的。石头和另一个高个儿的护卫体重最大,只能站在崖顶拉着他们。翠环、小圆脸、那精壮的汉子和那个侯府家养的小伙子,先后顺着绳索而下。下面的人将系在腰间的短绳扔给上面的人拉着,最上面的扔给崖顶的石头拉住。 这些长度和距离他们计算了很久,翠环顺利靠近那棵树,要将那襁褓捞起时却遇到了问题。繁密杂乱的枝丫足以接下下坠的婴儿,也因为太过繁密,如今那襁褓正处在那些枝丫中间,犹如自然生的摇篮。在冷冽强劲的罡风下微微摇动,用树叶给他遮蔽成温暖的巢穴。 翠环的脸在看到睡得香甜的小宝宝时变得柔和,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花。但她想踩着那棵树把孩子接出来,就会将那棵树压弯,襁褓滑落深渊。她又试着将手伸进那些枝丫中将襁褓抽出来。但她脚上不能受力,那些枝丫如是紧紧抱住襁褓的手,与她拉扯着并不让她如意。 翠环嘴中念念有词:“天神奶奶,信女向您求助!神树啊神树!多谢您拯救我家小公子,但他好久没吃奶了,再不把他接上去,他可能就要饿死了。求求您将他给我!侯爷!侯夫人!请你们保佑小公子!” 不知是凑巧还是真有神灵庇佑,一股大风吹来,那棵树被吹的展开了枝桠。翠环一喜,赶忙伸出双手,微微荡过去,将襁褓抱起来。 她开心的落下泪来,又是感谢天神奶奶,又是感谢神树,又是感谢侯爷侯夫人以及洛府列祖列宗的庇佑,低头一看那婴儿睁开了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并不哭闹。 翠环扑哧一笑,赶忙扯了扯绳索,喊声让他们往上拉。她一手紧抓绳子,一手抱着孩子,因担心孩子害怕,嘴上还不停的说话安抚着小宝宝。但直到上了崖顶,那婴儿都不曾哭过。 几个人的手都磨烂,但脸上都是欣慰的神情。他们救了侯爷的血脉。二公子和小姐落入贼手,生死未卜,这可能就是洛家仅存的血脉。他们这样也算对得起主家了。 阿三将煮好的小米汤,一勺一勺喂给孩子,那婴儿并不哭,反而张嘴一勺勺将米汤喝下。直到喝饱了才闭上嘴巴,怎么都不肯张开了。 众人瞧着新奇,俱说是虎父无犬子,真是像侯爷夫妇,这么小就聪慧灵秀。可能也是在天神奶奶净土上滋养降生的缘故,悟性高。 大家七嘴八舌说得热闹,阿三提起今后的计划,大家才转喜为悲。他们谁都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不过今夜是要留在这里过夜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那些人再周全,倒是没想到把伙房里的东西带走,粮食蔬菜也能撑个一段时日。左右如今没处可去,在这里歇几天养养伤,也需好好计划下一步的行事章程。 翠环带着婴儿睡在主屋,几个男的睡在偏房。大家一整天精神紧张,又奔波疲累,虽不敢完全放松,到底是累狠了,都迅速进入了梦乡。 幸好,一夜无事。 第二日,几个人直至太阳东升才醒来。歇足了的几个人饥肠辘辘地张罗做饭,昨夜睡前吃的干粮早就消耗没了。 翠环醒来看到身边的小家伙早醒了,正眼睁睁地盯着他。 这会儿的宝宝应是无法看到远一些的物体的。但他盯着翠环眼睛似是会说话,透着不属于这么小宝宝该有的……嗯,睿智。 翠环瞧着有趣,逗弄他。但很快发现婴儿身下一滩濡湿冰凉。她忙解开一看,婴儿早就在襁褓中屎尿拉了一片。 她这才暗骂自己不上心。孩子再乖,到底是小婴儿,总要吃喝拉撒睡。她夜里仅顾着自己,倒是忘了照顾孩子。 她虽然没有亲手照顾过孩子,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侯夫人怀孕开始,她就从自己母亲那里和其他相熟的产妇那里学过。她甚至亲自上手,将喂食、换尿布之类的都练过几遍。虽然这些事情有奶娘做,但自己学会总有用武之处。 你看,现在不就能用了? 若要评个对主子用心的婢女,恐怕翠环要排到头等。 翠环微微笑着对小主子说抱歉,那小孩眨眨眼,好像是在回应她一般。这更让翠环喜欢的不得了。她将孩子收拾干净时,她发誓她听见孩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等给孩子喂完小米汤时,翠环以为孩子肯定会哭闹着找奶。但这孩子不仅不闹,还好好吃完,好好地自己睡着了。 真是省事儿!翠环感到很奇怪,越看越稀罕这小宝贝。以前可是见过磨人的小宝宝,更是听过自家嫂子们夜里被孩子哭醒多次,睡得不够,头发都要掉光什么的。 一想到家里人,翠环就没了心情。她走出去,双腿耷拉崖边坐在那里看远处的风景。其他人应该也是没有心情,吃过饭,都自寻角落消化这两日的种种和随之而生难以抑制的愤恨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阿三幽幽开口:“总待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大家说说如今怎么办。” 翠环没说话,她打定主意不管别人怎么选择,自己是要带着小公子一起过的。 看没人吱声,仰躺在地上晒太阳的石头跳起来,满不在意道:“我就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去哪儿都一样,还不如跟着小公子,也算有个事儿做。” 他说的轻松,但阿三知道,他是念着洛家的恩呢。石头出生在一个偏远小村,一家和睦长到七岁时被土匪屠了村庄。小石头被母亲藏在地窖里逃得一命,本来他也差点窒息而死,是洛老将军偶然路过将他救下,又派兵剿匪给他报了血仇。从此,他进入洛家军,跟随洛行之左右,早就算是侯府之人。 那个清瘦俊秀些的小伙子,是生长在洛府的家生奴。父母都是在府里做事的,父亲原本姓宋,后因干活得力进了洛老将军的院子当差,赐姓洛。 那小伙子没说话,但是站到阿三身边。他私下觉得三爷和翠环姐姐是肯定要跟着小主子的。他这是第一次得了这样要紧的差事,跟着侯夫人出来的。现在他没了父母,没了家,除了他们俩谁也不认识,能去哪儿。 那高个儿的护卫很有些资历,为人处事稳重灵活,很是得力。只是志向不大,唯一的心愿便是好好坐在屋中看书习字赏花弄草。他是个孤儿,偶然进得洛行之麾下,一眼就对这个温润如玉博学多才的主子生了崇拜之情。自己也不求别的,能够在有生之年识文断字即可。他以前是洛行之手下的传令官,后来跟着洛行之退下,跟在他手下管些院中的杂务。他管这些并不上心,一有空便回屋看书习字。年少时没有条件,跟着洛行之能看上书,让他特别知足。 他自然要跟着小公子的。他开口明确表态。 那小圆脸是都城近郊百姓,参军之后在洛行之麾下做事。因着木讷憨厚,总是受人欺侮,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洛行之偶然见到之后帮了一把,这下可是把这狗皮膏药粘上手了。 这小圆脸忙完差事就跑去洛行之帐外守候着,洛行之出门他就跟着,不让他跟他也听话,洛行之回来为止一直等在他的帐外。洛行之以为他是有所求,但问过几次都是摇头,说什么也不求。偶尔让他干些端茶倒水跑腿的活儿,他也勤恳做事,干的仔仔细细。 就这样,他真的就一点点渗透进洛行之的视线。洛行之本来还以为他是奸细或者敌对势力派来的暗桩,多番试探仍不露马脚。就这样整整过了两年,洛行之才真的将他纳进羽翼之下。他就一直跟着洛行之,跟到洛家退出朝堂,他也毅然决然跟着洛行之退伍。 后来过了好几年,一次聊得开心他才吐露真相。当时那小圆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是我阿娘入伍之前教我的。她说我为人蠢笨,不善交际,又不会说话,没个出头的时候。所以一旦发现有职位高些的达官贵人对我好些,就要死死跟住,绝不能放手。她说,那人能善待我,十有八九是个心地善良的。我若好好听话,好好做事,一定能将我带在身边吃香喝辣。” 洛行之和阿三听得瞠目结舌,敢情自己是被个农妇算计了。他哈哈大笑,问道:“你总缠着我就不怕我降罪于你?” 小圆脸眨眨眼,显然没想到这个可能性,想了想才道:“我娘说话总是对的。她不会骗我。您看,这不是跟我娘说的一模一样吗?” 那小圆脸将面前的酒喝了一口,满足地笑道。这会儿阿三看他可一点儿都不像憨厚的样子了。 洛行之逗他:“那你以前怎么不肯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娘说了,不能告诉任何人。” “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因为我娘说,现在我在将军身边当差,将军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好好做,不会也要学着做。今日将军让我说,我便说了。” 洛行之哈哈大笑,感慨小圆脸的至诚至纯。真是聪明愚笨都能各行其道,自有活法。智者自谋出路,但鲜少听劝;愚者思虑难全,但胜在听话。 第119章 阿三的布置 如今看着其他几人各自表态,唯独剩下小圆脸还没说话。他木讷道:“我……我能不能回家问问我娘?” 阿三叹口气,狠狠点点头,烦不胜烦。 小圆脸这会儿脑子突然灵光了,发现阿三的不耐烦及其缘由,忽的咽了口口水,激动喊道:“我不问了!我……我跟你们一起跟着小公子。” 阿三回头看看他,想了一想,才叹气道:“你还是回家问问母亲再说。” 小圆脸不知是觉得没面子还是怎么了,忽的倔起来,执拗道:“不问!这事儿我能定。我就要跟着小公子。” “嘿!你这人姓牛,难不成这脾气也成牛脾气了?回家问去!” 小圆脸摇摇头,脸上的肉都跟着晃悠,一脸倔强:“不问!” 阿三不再跟他废话,只得暂时点头同意。 他们商议一番,最后决定先好好抚养小公子长大。至于报仇事宜,目前敌我力量悬殊,贸然做什么犹如以卵击石,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先好好抚养小公子,再打听二公子和小姐的下落。 众人中阿三的身份最高,见识最多,对洛府的一切更了解,也最年长。因此,大家唯他马首是瞻。 阿三早都想好了,当即毫不客气地布置起来。小公子日后必定要报仇雪恨,他们从现在起就得要给小公子铺路。 姓宋的小伙子全名宋清。他年轻,刚出来做事,没人认得他。最主要的是长得白净俊秀,在侯府养的举手投足比起一般百姓要有涵养的多。留在这山上,最好能拜在天神观某位修者座下修道。这样还能有机会接触皇室中人,日后若能进宫,或者搭上哪个皇室子弟最好不过。后来,宋清拜入天神观,天赋悟性极高,学成之后下山辅佐洛慕笙起事。只不过可能是刚长大没怎么见过世面就上山学道见识的红尘俗事太少的缘故,为人十分八卦,对各种琐事都好奇得很,常常跑去听戏看话本子,在人群中闲聊,脱了道袍根本没人相信这是位宋道长。穿上了道袍,闭上嘴,摆出认真的模样就又是个仙风道骨的宋道长了。 姓牛的小圆脸名为牛福贵,一张脸丢在人堆里捡不出来。阿三让他回家看过母亲,获得首肯之后,便去投军谋前程。 阿三让石头给自己起个大名。石头大剌剌地叉腰看着缭绕的云雾,将没几两墨水的肚子搜刮干净了都没想出什么来,便回头看向高个儿。高个子护卫温柔得笑了笑,说道:“石头大哥向来义薄云天。不若取个音,叫作云博。” 石头在嘴里碎碎念:“云博?马云博!可以!就叫马云博了!” 马云博被安排投军,命令五年内打开军中的门路。 阿三本就怀疑牛福贵的母亲可能不会放他出去。而且就算放他去,也不见得他能成什么事。因此,他并没有将他当回事儿,反而对马云博委以重任。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一根筋的人想要做好一件事的话比聪明人做得还要好。在军中,马云博和牛福贵两个人互相扶持,牛福贵又得上司赏识,反而比马云博官高几级。只是牛福贵为人木讷,常常需要听取母亲的意见,母亲没了便是媳妇作主。这要感谢母亲给他筹谋着娶了个贤惠厉害的姑娘,牛福贵不仅平步青云,日子还越过越美。 晃荡光棍一生的马云博看着眼热就常常讥诮他是耙耳朵,但牛将军惧内惧得十分坦荡,并不以为耻。马云博哪儿哪儿都比不过这个昔日看不上眼的小圆脸,于是跟洛慕笙联络上之后,索性常常行走江湖为洛慕笙笼络人才,算是只在军中半挂职。窦兴德便是他举荐给洛慕笙的。 而那高个儿从《小雅》中取字行周,给自己改名为白行周。因本就不是个爱奔波的人,阿三安排他在掌控洛府旧宅和侯府宅院之后以管家之身入住打理,私下联络各方势力为小公子日后之用作准备。他为人低调不喜露面,但在洛慕笙整个的起事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中心作用。什么都要通过他上下内外传递,好在他忠心且阿三几十年间紧紧盯着各方人脉,并未出错。就算这些人个个儿对洛家忠心耿耿,但时间漫长,阿三总要盯着一二。 白行周虽是知道阿三的心思,却满不在意,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他本事倒也不小,闻风阁和一众商贾就是他私下联络稳固的。后来,洛慕笙更是将自己机密传讯和各军方势力之间的联络都交给他负责,可见他能力忠心两者齐备。 这时那个精壮的乌鸦嘴才出完恭回来。众人看向他,他立即摆手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呢啊!” 阿三问他有什么打算,他皱眉道:“唉~我家里没什么人了,更没个田产,总归还是要跟着小公子和三爷的。只是咱们现在前途未卜,生死未知,真是迷茫啊~~~” 大家对他怒目而视!他赶忙闭嘴。 阿三怒道:“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其余的一个字也不许提。” 那人捂紧嘴巴点点头。 阿三看着他就有些头疼,最后决定将他打入敌人内部,也好摸清情况。于是,他让这位精壮的汉子减肥,学礼仪,进宫当内官。那人一听就苦了脸。这条路难上加难不说,还凶险万分。他十分不想去。可是不去能做什么呢?好像也没个别的想做的。于是,他真的减肥,好好学习,历经几年经过层层选拔,当了宫廷内官。五年后,更是深入庆天殿,效力于王司宫手下。他的乌鸦嘴连王司宫都会头疼。这位乌鸦嘴名如其嘴,叫做苏诚。这位苏大内官,正是在洛慕笙起事时里应外合起关键作用的人物。 翠环是何潇儿身边的贴身婢女,必定要被追查。因此自己作主改回原来的小名——俞娇儿。当时就是因着冲了何潇儿的名字才给她改的,现在也不能不念着这个。现在小公子要跟着她,不能称她为母亲,但为着避人耳目也不能说是小公子,只得让他称她为二娘。所以,为避着侯夫人的名讳,大家都称她为俞二娘,背地里却是称她玉面恶煞俞二娘。只是这全称不敢让她知道罢了。俞二娘因她武功高强,为人爽辣狠戾,跟洛慕笙联系上之后受命负责各种惩奸除恶肃清队伍或训练暗卫私兵等杀伐之事。 当然,洛行之的小儿子也让她一手带大。但那孩子从小如大人般沉稳,又聪慧异常,说是自己养大自己也不为过。长大后虽然脸上有些何潇儿的痕迹,那性子却是跟父亲一般无二,实在令人叹服血脉之强大。 阿三作为洛行之身边的常随,很可能会被追杀,不便露颜人前,只能在背后隐秘筹谋。他将母姓置于父姓之前,改名为沈万三,带着妻儿隐匿在后联络各方。 他是有妻儿的。他妻子前几日正巧带着一双儿子万常柏和万青松去庄子上看望娘家人了。他现在就得下山找他们,免得让那狗皇帝斩草除根下手了。 阿三潜伏回都城后,将各书房中的印信契文都翻出来带走,迅速令人将洛家田产房屋变卖,又重新以沈万三的名义买入。等他一通操作之后,洛家名下只剩下都城的洛府老宅和永昌侯府两座宅子了。 他以为会受到南木铮的追查,结果南木铮却是看到这种恶奴背主的事儿满意的不行。他要让洛行之看看他一向对人仁义,死后不还是这样的下场。他要恶心恶心洛行之,即使他死了,也得睁大眼睛看看。是以就算觉得各个田庄管事变卖主家财产有失王法且这叛变过于整齐统一透着诡异。他也没让人查下去,也没有让自己的那支私兵去抢夺了洛家的财产。他要的不是他们的钱,他也不觉得洛府就算剩下几个苟延残喘的忠仆能成什么气候。 他不担心!他只觉得烦躁。 南木铮不得不承认,就算之前对洛行之有诸多不满,但心中也没有这样多的起伏。杀了他,倒是像开了闸。对于洛行之的种种不满化成各种恶念窜出来,搅得他日日心神不宁。是以,他这些年间养成了睡前诵经静心的习惯,不为任何人,只求一夜安稳。 阿三布置完,大家当即下山,各奔东西。阿三和翠环先给小公子找了奶娘,让他吃饱喝足,再上路寻阿三的妻儿。他将妻儿和小公子安顿好,才又潜伏回都城。除了将变卖财产用的东西拿出来之外,他还将一些贵重的物品都搬进密室。他知这密室事关重大,是以对谁都不敢透露。本来想等到小公子长大一些,再跟他讲。没想到,一年后宋清来消息,似是看见二公子跟皇帝皇后一起来天神观中祈福。大家加紧证实,再过一年后,等苏诚正式进入皇宫当了小侍从,才在一场宴会证实二公子确实还活得好好的。 他们搞不懂南木铮那么心狠手辣,为何留了二公子在宫中,还养在皇后膝下。最后是白行周提出,应是为了掩人耳目,让人赞颂他对于旧友遗子的仁善。 众人听了俱是点头同意。只有在一边跟万家两个小子玩耍的小公子眼中泛着晦暗不明的光。 那小姐呢?小姐在不在宫中? 苏诚继续暗中观察,宫中却不见小姐身影,连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都不曾看见。 这时,八岁的洛慕笙算是跟他们正式接上头了。 他才知道自己一双弟弟妹妹还在世。他激动万分,自母亲死后第一次落泪。现在一切都有盼头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儿苦苦支撑着了。 妹妹下落不明,他便去找。万事皆可为,只要不是将自己独留在这俗世就好。 阿三他们还没给弟弟起名字,整日小公子小公子的叫着,别人问起只说小名叫斧子,还没有大名。 沈府学堂的夫子自诩避世乡野之高人,有心给主家卖个好,隐晦表示自己可以给府上的小公子起大名。但沈老爷——阿三微微一笑转过话头,并未接话。夫子只能歇了心思。 没过多久,沈府热热闹闹地给小公子办了个起名宴会,给村子里的各家各户发了米肉布帛,还有一吊钱,办的此地无二的隆重。但沈府向来低调,又让送东西的仆人捎了话,因此这件事并没有传出这个村子。外人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有个这样大的府邸,住着这样殷实的人家。当然,这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殷实的沈府里住着的正是在外响当当的大央第一富豪沈万三。平日,大家都称为沈老爷沈老爷的,谁都不知其名,连他妻子都从来只称其为老爷。 洛慕笙研究了一下自己和哥哥的名字,感觉父母是按照金木水火土的顺序给孩子起名,斧子又是在山上出生历劫没了母亲,便做主给他起了个“峻”字。 这对于洛慕笙、洛慕峻和沈府众人来说都是喜事儿。却刺痛了学堂夫子文人的羞耻心,深深埋在记忆里,十年后成了洛慕笙大事泄密的导火索。 洛慕笙十岁时借着出宫游玩的机会,匆匆见过弟弟一面。沈万三、俞二娘、白行周、马云博、牛福贵悉数到场,只有被锁在深宫的苏诚和远在天神观的宋清没能来。 两个小孩儿见面本该欢喜哭喊,怎么闹都不过分。但洛慕笙在深宫练出来的稳当,洛慕峻却是与生俱来的沉稳,两人对视过后,紧紧拥抱彼此,然后安静坐下低声交谈,一时让人感觉不出屋中竟有两个孩子。沈万三逗趣说了一句若是自家两个小子来了定是能将这屋子闹得让人待不住,才赶紧将这些年的成果和人脉汇报给洛慕笙。 洛慕笙专注听完,点点头,没多会儿就该走了。俞二娘平素狠辣,这会儿却是红了眼眶。洛慕峻上前牵住她的手,洛慕笙一看就知道她对于弟弟的上心。于是也安抚道:“二娘不必伤怀!日后必定能常常相聚。” 第120章 飞星的身世 俞二娘耳听他称自己为二娘,十分感动,当即落泪,点头微笑。 洛慕笙又对另几个尊称叔叔伯伯的一一鞠躬拜谢,更是对沈万三称他对弟弟有养育之恩,又对洛家有续火之情,实该有仲父之尊。说若自己日后能报了洛氏一族之仇,必不忘众位叔伯之大恩大德云云。 这些话听得这些人心里热热乎乎的,简直都要晕了。尤其是沈万三,心里热乎的拜谢二公子,沉吟不语。多年掌控洛家庞大的家产,又因他经营得当,早就有些不同于初心的心思。媳妇又常常说到阿三的功劳,说是就算二爷在世也不见得能经营的如此之好。 这些年经商掌家纳妾生子,阿三从不肯听媳妇儿说话,却把这句听进了心里。他觉得自己将当初洛府的钱都还给两位公子,这些年经营得来的归了自己也行?实在不行,自己给些利息也是可以的。 他尽心尽力抚养小公子,吃穿住行无一不精。就算平时亲力亲为事必躬亲仔细照顾的是翠环,但若是没有他在,小公子哪儿有这样的好日子过? 有时候他暗自琢磨,如果那晚他没能逃出来的话,小公子一定也会殒命。退一万步说,小公子侥幸逃出生天,以翠环的才能定是不能像他这般护佑着小公子过安稳日子。 于是,他在监督其他人的同时,自己倒生出了别样的心思,越想越觉得自己那个想法不过分。 二公子那句“仲父”简直说到了他的心里。 现在看二公子在宫中过得实在不错,对自己又尊敬有加,他忽的想到那夜的凄惨,在心中感到热乎的同时,数道情绪掠过心海:对旧主的思念,对仇人的憎恨,以及对洛慕笙过的这样好的疑惑。 他略微想了想,将自己的疑惑压了下去,猜测着是皇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慈或者拿捏着二公子不让洛家旧部闹事。总之,他觉得大事还不能只指望身在深宫虎穴的二公子,好好培养小公子静待时机才是正理。 他转头看向小公子,正巧看到小小的洛慕峻仰头望着二公子。 而洛慕峻此时看着他这位二哥,脑中掠过一个想法,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洛慕笙一一拜谢完出了门,悄悄回了宫,心中大鼓从出宫开始一直没停下来过。他终于找到了亲人,等到了自己的大本营,那颗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像重新系上线的风筝,在空中悠荡却不再迷茫。 在这些人的联络和张罗下,等落幕笙成年时就已经积累了庞大深厚的资源和势力。封王开府后,行动更加自由,洛慕笙深入军营,四方奔走,屡立奇功。短短几年间,积累的声望和人脉,倒比阿三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还要多。这得益于洛慕笙身上的标签:王爷!得皇帝宠信!皇帝的养子!与党争或尊位之争无关! 谁都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与他来往,能够推心置腹真心相待的反而比其他几个风头十足的皇子多的多。 这些年,洛慕笙当然也没忘了自己的妹妹。他几乎将宫里的角角落落都搜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她。要么,她在皇宫某个不为人知的密室中;要么,根本不在宫中;要么,她早就被……。他不敢想最后一种猜测,只留着希望慢慢找。 终于,在第三次跟着皇帝去皇陵祭祀的时候让他发现了端倪。当时他并没有想太多,以为这是祭祀的一项。 他不像其他皇子,六岁起便要跟着皇上皇后每年来皇陵祭奠。洛慕笙是等到十六岁封为正经的王爷之后,皇上才带他一起去的。 皇上慈祥的笑着说:“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你顺利封王,可见天下人都认你为朕的养子。那从今年起,你也跟着去,好好拜一拜南木氏先祖,让南木氏先祖好好看看你长成如此优秀的青年,定会十分欣喜。你身上……”身上流的是南木氏的血,合该认祖归宗。 皇上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旁边的皇后奇怪的看了一眼,皇帝才眨眨眼,似是强行断了什么念头,收拾表情继续说:“你身受南木氏养育之恩,去拜拜也是应当的,不算背弃了洛氏。” 说到后面,越来越年迈的南木铮声音中竟透出几分酸楚。他真想,真想让潇儿给他生的儿子名正言顺的站在自己身边。父子俩一起坐享这天下,执掌乾坤,他身去后若是能将这天下至尊之位留给他多好。 南木铮看着跪在下面的洛慕笙,心中升起一片慈爱之情。他承认他对于笙儿是比其他儿女不同的,许是笙儿太过聪慧优秀还豁达淡然,许是他长得实在像他母亲。他对于笙儿总比其他孩子多出那么一点耐心和期盼。 只是,一切都隔着深深的鸿沟,生的养的看似只一字之差,行起事来却是千差万别。连那不中用的太子、齐王能吃能用的,笙儿都碰不得。南木铮每次看到洛慕笙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与其他皇子有别,马上会想起自己幼时在这深宫与母亲受的冷遇。然而,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没有办法冲破礼教去擅自提高洛慕笙能享受的待遇。 这该死的礼教! 南木铮烦死了这教条的古板的千年不变的尊卑之别三纲五常。人活一世也就几十年,人人都自由自在的活着不好吗?想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痛快!非得像这宫装,层层包裹住人,还每个人都得个区别。 他觉得这些年真是亏待了笙儿。其实他才该是他南木铮的嫡长子,继承他所有的荣耀和志向。 真是天意弄人! 南木铮觉得不公平。 洛慕笙标准的行礼回话,再严苛的老学究都挑不出毛病来。 南木铮看着又一阵难受。对比得贤妃宠爱的齐王肆无忌惮吊儿郎当的样子,洛慕笙的优秀透着一种无所庇佑而不得不进取的紧绷感。 潇儿!当年你若愿意随我心意回宫好好过日子,何至于让咱们的孩子变成这么可怜的样子? 南木铮沉浸在忧郁中,挥挥手,独自舔伤。 过了几日,皇帝带着少数几个肱骨大臣和皇后贤良淑德四位贵妃,在皇陵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之礼。这一年原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但谁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他想这么做大家只能照做了。 当着众人面,皇帝亲自将晋王拉出来,让他在自己身后跟着帝王夫妇和太子一起行礼。此后,晋王的日子更是顺当了,哪儿哪儿都像是给他开好了门,迎着他一般。 祭祀礼进行到近午时,在大家一起吃饭时,晋王注意到皇帝不见了。直等到日头西斜,该回都城了,皇帝才又出现,神情有些……莫名其妙——似是喜,又如悲,看着还像有些少年的雀跃。 洛慕笙留意了一下皇后的神色,但她如没有看到一般,刚刚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四位贵妃难得跟着来皇陵祭祀,皇子们虽是年年跟着,但洛慕笙瞧他们一个个撒欢儿的模样,连最大的太子都只顾着跟大臣们聊天,肯定没人留意过皇帝的异样。 飞星注意到晋王对皇帝的好奇,特别留意了一下。但主子无令不敢妄动,只是悄悄记住皇帝车马进出的方向,来回的时辰。飞星虽然年轻,看着吊儿郎当,一副欢脱的模样,办事时却是十分牢靠。这些年深受洛慕笙信任和倚重。 话说回来,身在宫中,若连这样一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随从都信不得,那还有什么指望?这些年晋王大大小小的事,飞星几乎全权参与,无事不晓。当然,这样的信任和忠诚,也是主仆俩双向奔赴努力的结果。 和王司宫一样出身掖幽庭的飞星,自落幕笙八岁同皇子们一般去前朝进学时就无名无分的跟着,算是陪着一起长大了。刚开始,飞星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委屈,别人都是被正经王爷挑走了,要么就被安置在前朝当值。只有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竟是跟着一位全家尽覆的世子爷。 虽说自己这身份,实在不是个可挑挑拣拣的。但是,刚跟随洛慕笙的半个月,他属实郁闷了一下。最主要的是,每个月宫中侍从宫女发例银的时候别人排着队领完就走。到他这儿就要看着几个管事的内官在那儿嘀嘀咕咕半天,直等得排在飞星后面的人都斜眼看他或者实在等不住换另一队列,才能从皱着眉头的管事手里领上一份和宫中做杂务的侍从一样的银子。 这不对啊!飞星想争。 那管事刚要横眉开口呵斥,他上一级的内官拉住他和和气气地开口:“你先拿着用。你现在这身份咱们把握不准,也不知该给你发多少例银。等我先报过上级,问一声,再给你补。” 飞星从没见过这么高职位的内官与他这样和气的说话,一瞬间慌了神,根本不敢对视,狠狠点点头,便抱着少的可怜的钱跑了。 那内官对那管事使了个颜色,那管事转眼珠子想了想,立即拱拱手,悄悄谢他刚刚拉住自己。 飞星的问题,一级一级往上报,每一级的内官都不敢擅自作主,沉吟片刻便跑去问自己的上级。等王司宫听到下属问起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王司宫看了一眼下属,问道:“你觉得呢?” 那下属偷偷觑着王司宫的脸色,不敢随意答话,老老实实摇头请王司宫赐教。 王司宫将擦过手的巾子扔给他,深吸口气道:“你们啊!就是太势利眼,才忘了究其根本。好好回想一下事情始末。” 那下属便站在他门外真想了一中午,等王司宫睡醒午觉,看他还站在这里,便问道:“想明白了吗?” “小的想起是皇上随口说让洛世子跟着皇子们进学。然后,皇后娘娘说的少个在前边儿伺候的。皇上就说让您拨个人过去给世子用。这些小的都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可是……可是,大人!这跟飞星的例银有啥关系?小的们现在不明白的是,飞星既然是赏给了世子爷,就该洛世子养着他;但话说回来,他的户籍还在宫里,并没有迁给世子那边,又该宫中给钱养着。这倒让小的们犯难了。请大人赐教!” 这下属恭恭敬敬地跪下听训。 王司宫睡醒午觉,一身轻松,心情舒畅,便跟他说道:“你啊!就是想太多了。我说让你究其根本。还不明白吗?洛世子用的什么钱?” 那下属想了想恍然大悟,喜道:“小的明白了,大人。人是皇上皇后给世子的,钱是皇上皇后的,连世子都是皇上皇后养着的,那飞星的钱也归宫里就对了。但按照什么标准给?” 王司宫叹了口气,喊道:“苏诚!” 外面进来一个明显精神壮硕的侍者,在一群养在深宫多年皮白肉嫩的内官侍从中一眼就能挑出来。 “你来说说!” 苏诚为难得皱着眉头道:“司宫大人,小的愚笨,不敢妄议。” 当大家都以为他要住嘴时,他紧接着说道:“不过,大人之命不敢不从。小的私以为既然是皇上皇后特意嘱咐的,又对世子如此重视,一应吃穿可比皇子,既如此此事就悄悄的按照皇子贴身侍从标准解决了就得。再拖下去,万一传进皇上皇后的耳朵里,那可就糟了。轻则罚俸打板子,重则丢了职位。不值当啊不值当!” 他憨憨的说出一大段话,惹得那下属十分不快。但他看着王司宫的脸色,似是很认同苏诚之言,因此不敢发作,只是回去了倒是跟苏诚较起了劲。 一个刚来没多久的毛头小子,还敢教老子做事?老子在宫中多年游刃有余,用你多嘴教我? 他磨起了洋工,拖到第二个月也是好声好气的送走了飞星。结果,当晚洛慕笙就在晚餐间状似无意提起要出宫去洛府清点财产。皇后微讶,追问缘由,才知道飞星身上没有银钱,洛慕笙又无多余钱财养着他。主仆二人有时候跟着兄长出宫或让人带些外面的小玩意儿都没钱支付,十分不便。 皇后还不曾动怒,偶然来坤宁宫要悄悄进来一叙家常的皇上大动肝火,果然将那下属打了板子,革了职位,丢出了宫外,连王司宫都被斥责了一顿。 第121章 再次失去潇儿 这次的事件对所有人都是警示,洛慕笙虽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光杆世子,但有天子庇佑就不能随意揉捏他。飞星顿时觉得自己跟着这个主子也挺好的,竟然这么小的事都能想着替自己做主。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有靠了。 只有皇后心里的滋味与任何人都不同,但她本性善良宽容,从未表露任何心迹。 就像每年祭祀之际,皇帝总有半天不知所踪,皇后看在眼里,却从没有多嘴问一句。 皇帝能去哪儿呢?他去看了住在守陵村的女孩儿。她已经长到十岁了,行走坐卧言行举止越来越像潇儿,虽那眉眼间仍有那洛行之的痕迹,但她鼻子嘴唇身形气质与她母亲一般无二。这便可以了,再过两年就能带回宫了。他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潇儿!是你穿进你女儿身体里来陪我了吗?你还是舍不得留我一人饱受相思之苦的,对不对? 十七岁时,洛慕笙又跟着去,发现皇帝又有半天不见踪影。 他感到好奇,就交给俞二娘的人马在附近打探查寻。但此事不过是他一时兴起,也没说是什么急事。等俞二娘忙完手头上的事,再差人去粗略看了一圈,却发现绕着皇陵各个村落守卫森严,连鸟都进不去一只。 正当同样好奇的俞二娘思考怎么进去看看时,已经到了又一年祭祀之时。果然,皇帝照例消失半天,回来后兴奋异常,双眼亮晶晶的,连脸都红了一点。 今日去的凑巧,女孩儿已经有了小女初长成的意味。看着他行礼问安,却突然腹痛难忍。南木铮忙跑过去抱起,手上摸到一手黏腻。他一看是血,顿时慌的没了主意,喊府医来诊治。 旁边的沙嬷嬷许是胆子太小,惨白着一张脸,愣在当场,如是石柱。 沙嬷嬷不是石柱,也不是胆小,是看出女孩儿这是来了初潮,心中崩溃了。 这意味着皇帝可能随时将女孩儿带去宫中,不会再拖延了。可是,皇帝与女孩儿差着那么多年岁,女孩儿又将他视作父亲,他怎么能有这样的心思? 沙嬷嬷心中五味杂陈,只盼着神兵天降,快将女孩儿救走。 没多久,神兵竟真的从天而降。 原来,这次祭祀洛慕笙特意安排人悄悄跟着皇帝的车马,掌握了皇帝的动向。过了两日,俞二娘便带着人乔装打扮,摸进守陵村里的那户高墙大院,发现了沙嬷嬷和女孩儿。 俞二娘一看那女孩儿,心就开始扑通扑通直跳。她与洛慕峻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男女有别,五官稍微精致些罢了。 她心中暗悔,早知道是小姐在这里,她肯定放下一切过来救她。 她留意着这里的守卫,决定回去好好商议一番,花几个月时间准备妥当再来就小姐。反正她看着小姐生活无虞,晚个一两月差别不大。 她刚要回去,想了想,还是气不过,要去找沙嬷嬷打一顿出出气。虽是皇帝之令,但沙嬷嬷偷走小姐这事儿不打一顿出出气绝不罢休。 她让人把好风,自己摸进沙嬷嬷的房间,等到沙嬷嬷进来一下捂住她的嘴巴,将刀置于她颈间。 沙嬷嬷吓了一跳,但不敢出声,只得配合的点点头。 俞二娘放了手,让她转过脸来,但没想到沙嬷嬷根本没认出她是谁,反而威胁她府内侍卫众多,劝她赶紧放了自己。 俞二娘气得要死,压着声音说明身份。 沙嬷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一点点睁大。紧接着,她扑通一声跪在俞二娘面前,双手颤抖着揪住她,求她救救小姐。 俞二娘吓了一跳,唯恐有诈,防备着听她说完。等她明白沙嬷嬷的意思后,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她看着泪盈于睫的沙嬷嬷,冷着脸,果断转身出门,只给她丢下了一句:“到时候记得配合行事。” 沙嬷嬷狠狠点头,又怕她看不见,急忙说是。 三日后,洛慕笙亲自带着俞二娘、马云博、沈万三等一众亲信和数十好手,潜进守陵村救走了女孩儿和沙嬷嬷。善后的将准备好的尸体摆放好,放了火。 第二日,守陵村的守卫快马报至御前:正值夜间,风又大,许是守夜的沙嬷嬷年迈忘事,将烛火点着睡着了。火从小姐闺房烧起,小姐和沙嬷嬷殒命。 再问细节,先来报信的侍卫并不清楚。皇帝大发雷霆,让人将管家绑来。 入夜时管家被绑来都城。按理,除非紧急军务,任何人都不得再出入宫廷。但皇帝拍案暴怒,让人直接将管家绑到庆天殿。 这才清楚些细节。 偌大别院,除了小姐和沙嬷嬷,竟无一人在起火时丧生或受伤。受伤的几人都是后来救火时意外摔倒或烧伤的。 皇帝眯起眼睛,王司宫也觉得此事蹊跷。俩人对视一眼,均想到女孩儿被人救走的可能性。 管家继续苦着脸说道:“小姐自幼不离沙嬷嬷,即使长大之后每月也有几日都要遣散奴仆,让沙嬷嬷单独守夜伺候。” 皇帝皱起眉头。南木铮心思深沉,这种明显的表情向来很少。 “奴才本来觉得此事甚为不妥。沙嬷嬷再亲近,也是照顾小姐的婆子。若是让她太过亲近主子,往后怕是会喂大了沙嬷嬷的野心。后来,几番追问逼迫之下,沙嬷嬷才说出实情,原来……” 那人犹豫道:“原来沙嬷嬷是看小姐孤身一人在院中长大,不晓风月俗事,因此……因此遣退了人加以教导。” 南木铮的眼睛倏的睁大。 那管家显然是知道南木铮对那女孩儿的心思,继续委婉得为自己开脱:“沙嬷嬷是稳婆出身,虽不至于教坏了小姐,但总是不妥。奴才劝阻过,但奈何小姐倚重沙嬷嬷,不肯听老奴的。前几日,自小姐腹痛请医之后,沙嬷嬷更是不离小姐左右。还有婢子听到小姐关门大哭,吼着不嫁人、不去找他、我还小之类的。奴才听说了,感觉一头雾水,院里伺候的也不知道沙嬷嬷到底跟小姐说了什么,让她如此激动。” 南木铮听着这些话,心咚咚的敲起来,砸的他胸口生疼。 即使将潇儿养在深闺,不识他人,她也不愿意跟着自己吗? 我南木铮就那么不堪吗? 他的愤怒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下蔫的提不起精神。 那管家顿了顿,继续说:“昨夜,沙嬷嬷又遣退人,早早伺候小姐歇下。小姐院里的婢女婆子照例回了自己的住处歇息。睡到子时左右,出门打更的看到院中上方天光有亮,觉得不对,报至院中管事才知道失火了。侍卫巡逻是绕着外院巡,奴才们平日进不得后院,而后院婢女不过十几人,又被沙嬷嬷赶回去睡觉。是以……是以才等到火势窜上屋顶才发现烧起来了。” 南木铮的双眼无神的落在龙凤缠绕的华表之上。忽的感觉活着真没意思。 王司宫看那管家说完,皇帝久久不发话,示意旁边当值的苏诚苏内官将人带出去。 那别院管家不敢喊冤呼救,默默地任人拖拽。他知道自己这次难逃一命,只盼着不要祸连妻儿,自己再少受点苦就行。 皇帝坐了不知多久,王司宫不敢出声打扰。 南木铮听出来了,那别院管家话里话外不就是说“沙嬷嬷逼迫小姐嫁与皇帝,小姐不愿意,因而纵火自焚”吗? 但这只是那管家一人之言,南木铮留有一丝侥幸:万一是被别人掳走了呢?万一偷梁换柱,越过重重护卫将人带走了呢?万一是被恶奴所害,并非自杀呢? 他命王司宫悄悄调查,并没有动用官府的人。他有些害怕查出来的结果与那管家说的一样。而王司宫,他知道自己的心思,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接受不了潇儿为了拒绝他,再一次选择自尽。 他不敢相信,她竟宁愿死,都不愿跟自己在一起。 果然,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每次催问王司宫,他都说正在查。两次之后,南木铮就知道查出来的结果与那管家说的大抵相同,因此再不敢过问,只想像个鸵鸟般把头埋进土里,做个清醒的糊涂人。 某日,他忽然对王司宫说:“天凉了。给潇儿送些秋衣。” 王司宫起初没懂什么意思,但他不敢追问。因此,不仅给两位潇儿都烧了冥衣纸钱,更是在细想之后将狱中一干人等都放回别院,让他们如小姐在世般照常过日子。 他想的没错。在一个落了大雪的冬日,执意出宫游玩的南木铮,不顾天寒地冻,直奔守陵村。他久久地凝望古朴而宽阔的大门。别院守门的发现来人后迅速通报管家。那管家得到消息赶忙迎出来跪在地上请罪。 南木铮似是没有听到,只问他:“小姐这几日过得好吗?” 那别院管家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几经思索才试探着回道:“回陛下的话,据后院掌事报,小姐一直过的很好。” “那便好!好生伺候小姐。” “是!” 南木铮回身上马,踏着风雪回了皇宫。 许是受了寒,一连几日发烧咳嗽,等七日后终于痊愈,人却变得蔫蔫儿的。 此时正值年关,各方大员来京述职。王司宫有心为陛下转换心情,便呈报太后和皇后办一场盛大的年关盛宴,让所有官员都带着家眷参加。 太后喜欢人多热闹,皇后觉得这样显得君臣和乐,俱是赞王立春这想法好。至于说铺张浪费,往年没办过这样的盛会,往后也注意着少办些便好。 南木铮对这些完全不知情。除了上朝,安排公务,一天到晚说出口的话手指头都能数过来。对这些事更是不上心了。 他本不愿参加这宫宴,但他又是必不可少的主角,只能不情愿地坐在那里喝闷酒。这几个月,他鲜少踏足后宫,各位娘娘有心亲近,但只有贤妃娘娘哄对了人,获得太后首肯坐在帝侧侍酒。 各家儿女在台上大展其能,未婚的求好姻缘,已婚的求个名扬天下,为家里的增添声势。 正觉眼花缭乱,优雅琴声响起,身着白裳的少女如那生在灵秀山脉的仙鹤,舞动间让观者如见神灵,身心俱是被洗涤过般,将凡尘俗事一概忘了。 南木铮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贤妃娘娘适时讨好地介绍台上这位姑娘。 “陛下应是没有见过。此乃崔右相家的嫡女,六岁能诗,七岁能文,琴棋书画歌舞样样精通,实是人间灵物。” 南木铮看不清台上少女的长相,只觉得那翩翩起舞的白影,跟潇儿在崖边翻飞的衣服甚是相似。他被勾起怒意和强占欲,狠狠说道:“得见美人兮,朕心甚悦!”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盯着那团白影胸中似有百蚁啃噬。 贤妃娘娘凑上耳朵,才艰难听到皇帝的低喃,顿时转动眼珠,心生一计。 皇后看皇帝毫无节制的饮酒,恐他身体受不住,柔柔出声道:“陛下刚刚痊愈,少饮健身,多饮伤身,还望陛下切莫贪杯!” 南木铮听到这个声音,心中的烦躁大大减轻,深吸一口气,放下了酒杯。当晚,皇帝宿在坤宁宫,在皇后身侧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尹氏总是能让他心境平稳,再大的烦恼一到她的身边就没了纷乱的嘈杂,心静神宁。皇帝对他这位皇后没有对何潇儿的执着与爱恋,却自有一份尊重。皇后的话对他有着不同于其他嫔妃的分量。 一连几日,皇帝在前朝忙完就在坤宁宫待着。这可急坏了贤妃娘娘,顾不得缓缓筹谋,立马跑去跟太后说宫宴那日皇帝垂眼崔家姑娘之事。 太后有些犹豫,但想到坤宁宫的那位,实在不能忍。若真任由皇帝与皇后变得亲密无间,那她这位太后在后宫还有立足之地吗?说话还有分量吗?想到宫宴那晚,她三番四次劝诫皇帝少些饮酒,皇帝依言放下杯子不过一刻重又拿起喝酒。怎的那尹氏要他别喝,他就再不喝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难道忘了母子相依为命的岁月了吗? 太后越想越生气,转头就找到皇帝说起崔家姑娘的事。 第122章 洛慕琰 皇帝听太后说完,想起那团白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觉得好,因为这样美好的姑娘如潇儿一般千年难遇;他也觉得不好,因为这样美好的姑娘来伺候自己这个四十好几的老头子实在可惜。 他没有察觉出来,心中有一个小小的角落,盼着那位姑娘模糊的脸,和她身上的白衣般,与潇儿相似。是以,他没有开口拒绝。 他心中清楚,若他不置可否,太后和贤妃那般一定会将此事以雷霆之势办妥。 却没想到,没几日崔右相来找他以请辞退职携族归家相要挟。 他瞬间想起洛家当年的清退官场之事。 他本对这姑娘没什么好奇。结果崔右相这么一威胁,屡次失去爱人的南木铮,反而被激起野心,没过几日就将人抬进了宫中。 但————在第一次看到与潇儿完全不相似的那位姑娘时,他承认在成就感和满足感冲刷过心脏之后,他后悔了。这毕竟是右相之女,若崔家愿意便罢。这不愿意的情况下强将人要来,他感觉愧对忠臣。 他这是怎么了?他扪心自问。自别院失火后,他真的有些犯浑了,就像是神魂移位或鬼神缠身一般。 一国之君,如何能这般行事? 他自责又自责过后决定礼遇崔美人。 南木铮本打算每隔几日,如交差般来安抚一下崔家。竟没想到,崔美人却让他这颗心定住了。 崔家不愧是诗书之家,崔相不愧是能人,竟将女儿教养的如此优秀。她浑身气度、谈吐和才华,无不让人心生喜爱敬仰。若他在登基前遇到这样一个人,皇后人选指不定就是谁了。 怕上两次的悲剧重演,他小心翼翼地善待崔美人,从不肯强迫她,直到她十九岁生辰才让她侍寝。对他来说,那是一次灵魂的升华。崔美人的到来安抚了皇帝陛下在何潇儿那里屡次受伤而支离破碎的心。 南木铮深陷温柔乡,欲罢不能,只怕亏待了她,时时处处都想着她和崔家。 南木铮觉得自己一辈子情路坎坷,屡次失去潇儿,现在来个这样一个人相伴左右,肯定是上天垂怜,弥补安慰自己多年无甚着落的心。 本来想着让崔家姑娘给自己笼络帝心的贤妃娘娘,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引狼入室。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跑去悦嫔处耀武扬威一番,恩威并施地想让她识相点,不要跟自己作对。 悦嫔许是有意避其锋芒,日日待在院中不出来,终日写写画画的,倒是静的住。贤妃看了几天,刚要得意于她的威风,刚有心要赞一赞悦嫔的识相,忙过几日的皇上又连连宿在悦嫔院中。 这可真气死贤妃了。 她跑去跟太后哭诉,太后劝她大度。贤妃再说两句,太后便嫌恶地皱了眉头。贤妃不敢再说,破涕为笑,与太后闲话家常,说那御花园中的花多漂亮。 来回几句,太后压下烦躁,有心敲打贤妃,便说道:“一支独放不是春。后宫三千佳丽,谁没有过得意的时候?你与那新来的年轻人计较什么?你现在该留意的不是悦嫔,而是那位。” 贤妃刚因太后称悦嫔为年轻人而暗暗不满,难道自己就很老了吗? 慢一步抬头,却见太后眼神犀利地手指坤宁宫方位。贤妃有些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太后叹口气,点了下她的头道:“说你傻,你还真傻。你儿齐王与太子相差不了几岁。如今你还有心与后妃争宠吃醋,若是惹了铮儿厌弃,齐王往后的路难上加难。” 贤妃看太后意味深长的样子,顿时抽了一口气,她睁大眼睛,心脏噗噗直跳。虽然贤妃向来骄娇跋扈,却从来没有想过那登顶之事。 但太后这么一说,她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她是该好好想想了。 等贤妃走后,伺候了太后一辈子的嬷嬷走出来如同一个友人般开口:“太后这又是何必?奴婢看这贤妃,虽是跋扈,却是脑子没有弯弯绕的。她对上皇后,岂是对手?” 太后这才表露真实情绪,哼一声坐下道:“反正谁得意都好,哀家不想管。只那尹氏——哼哼,只要有哀家在,她休想越过哀家去。” 那嬷嬷为难道:“其实——其实奴婢看皇后也挺好的。温柔大度,又知书达礼,对您敬爱有加。您为何老是看不上她?” 太后沉思了一下,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看不上她,只是瞧着皇帝对皇后敬重的样子就受不了。 坤宁宫是皇后的,儿子是太子,女儿又受皇帝宠爱在皇宫横着走都没人敢管,皇后父亲和兄长又深受皇恩,偏偏皇后自己又善于伪装,人人称赞歌颂她仁善。后位、娘家、儿女、丈夫的敬重、下人的忠心、……皇后什么都有,她太过完美。 太后总觉得这后宫管理大权,是皇后让给自己的,而不是自己抢来的。某一天,随时随地,皇后想要回就能要回似的。是以,皇帝宠谁爱谁都好,只要不宠爱皇后,她这个当娘的就没意见。她可不想让皇后凭着皇帝的宠爱将野心撑大了。 “没什么缘由,就是看不对眼,许是缘分不对。反这贤妃倒是识趣,知道媳妇对婆母应是怎样的孝敬恭顺。若他日齐王登得宝座,晾她也不敢忘了哀家的提携之恩,势必要好好孝敬哀家。” 那嬷嬷皱眉深思了一下,才说:“那扶持宫中文家出身的娘娘们不是更好?” 文太后斜眼瞪了她一眼,那嬷嬷也不害怕,坦然迎视。文太后果然对那嬷嬷宽容,脸上狠戾,但提都没提嬷嬷的多嘴,只恶狠狠的说:“只要哀家在世一天,文家就别想出那样大的风头。” 那嬷嬷刚要暗悔失言,太后平静了一下,又说道:“况且,这夺嫡之路九死一生,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你看昔日的废太子及其亲眷下场如何?他日万一夺嫡失败,满族诛杀之时,哀家恐怕想就都救不了。文家对咱们母子再是不好,到底还是血脉至亲。” 那嬷嬷点点头,不再多言。 文太后满心自得,以为自己打了一手好算盘。 贤妃回宫后,又听说皇上去了悦嫔处。这回她让旁边聒噪辱骂悦嫔的侍女闭了嘴,静静思索好久后提笔给齐王和段府去了信。没过几日,贤妃娘娘会见齐王和娘家人。自此,齐王府和段府宾客盈门,活络了不少。 齐王和段家作风霸道,从来不知避人耳目。即使是陷在温柔乡的皇帝也有所耳闻,但他乐见其成。齐王之才,他再清楚不过。太子到底是皇后所出,比齐王中用的多,只为人过于善良,过于讲究君子之德,略显迂腐。若他是个普通儒生便罢,一生必定研究学问煮茶论道生活幸福。但一国储君过于仁善,对朝堂对江山对黎民百姓,甚至对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事。 齐王跳起来最好。保剑锋从磨砺出。太子这把剑是得好好磨一磨。由他们去。 转年到皇陵祭祀之时,皇帝特意让太子和齐王站在一起。这个安排,不仅让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连最淡然的皇后都眼神犀利地注意了一眼。但她到底什么都没说。 皇帝的抬举和皇后的沉默倒是让贤妃得意的差点儿面朝天。 祭祀礼结束后,在场的几个老臣有意保持中立,远远坐着喝酒。皇后和太子坐在上首默默用餐,贤贵妃带着和齐王以及段家的掌门人,举着杯子如画蝴蝶般翩翩飞在厅堂之中,游走在各位肱骨大臣之间。 是的。 皇帝还是不在。 否则,贤妃他们也不敢。 被贤妃他们冷落的洛慕笙注意到消失的皇帝,心头一跳。 他想起自己昨日才在府中看过妹妹,方安了心。 但对于南木铮的行踪还是感到好奇,给了飞星一个眼神。飞星出门不过一会儿就回来站在他身后,好像从没离开过一般。 晚上回了晋王府,洛慕笙才听万青松禀报:南木铮去了别院门口,一动不动站了约有两刻钟。期间,门内走出一个老仆,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便转身走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踏足那别院。 洛慕笙眼睛眯起,眺望着镜湖中心的小山,陷入沉思。左臂横伸托着右臂,右手在胸前无意识地揉搓着大拇指和食指。 哼~ 真是恶心。 我妹妹才多大?扮什么深情?怪不得不管太后和皇后如何劝你,你从不肯上天神山祈福。我愿以为你是怕了那些冤死的魂魄。如今看来,你倒是自以为深情,不敢面对我母亲自戕之地。 洛慕笙勾起唇角,眼中流露出邪恶,暗道:好!很好!既如此深情,那便好办了。 从此,洛慕笙更是勤勉,暗自网罗人才,招兵买马,四处奔走,为日后起事做准备。 即使被人找了麻烦,状告到御前,他只要乖顺地哭一哭,委屈可怜的承认错误,隐晦地说自己没有父母教导云云,再大的祸事皇帝也会替他摆平。 洛慕笙认为皇帝是因为对旧友的愧疚和旧爱的遗恋,才对他这样宽纵。这使得他行事几乎没有任何顾虑,准备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很多。 当然,这样利用自己母亲的死亡,他对自己这一点很是不齿。但他觉得成大事不拘小节,而且自己若不是利用皇帝这一点点的恋旧,自己什么都没有,怎么报父母亲人的大仇。 当洛慕琰质问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但洛慕琰毫不买账,反而威胁离开晋王府。洛慕笙这才保证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做。 坐在一边的洛慕峻,看着兄妹争吵,始终未发一言。他的沉稳让洛慕笙感到压力,每每看到他的双眼就如看到父亲的眼神,时时鞭策着他努力完成未竟之事。 洛慕笙温言哄好现已十五岁的少女,劝她离开密室。但洛慕琰又一次拒绝了。 她从小长在那别院中,身旁只有一个沙嬷嬷真心待她。她不曾有朋友伙伴,不曾有其他亲人,如今有两位哥哥常常来陪伴她。她已经心满意足。 那夜她终于逃脱了牢笼。即使有那么多陌生人在,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二哥。就算当时她不知那是她哥哥,但她亲眼目睹洛慕笙为了救她奋不顾身,便决定此生一定要好好活着,必不能白白费了这番心血。 二哥将她带到晋王府,给她讲清前因后果之后,她日日担惊受怕,唯恐那老男人又来找她。最后,二哥将她安置在湖底密室中,她的心才敢落回肚子,安稳睡觉。 是的,她知道那个男人的心思。 幼时她曾以为那是她的父亲,盼着她快点来陪着自己。可越长大越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和对自己千奇百怪的要求有些不同。 她不能穿白色;要对他直呼大名;不能矫揉造作;要会爬树会爬墙;不能怕小虫子;能喝酒;要多多皱着眉头打断他说话,要敢于训斥他;不能待在屋中,像一般闺阁小姐那般写字作画;不能跳舞,但要大声放歌;…… 即使后来知道那不是她父亲,但随着年岁渐长,少女心中敏感的弦被拨动,惹得她恶心又无可奈何。 沙嬷嬷是她心中最亲近的存在。他不允许沙嬷嬷太过亲近她,但沙嬷嬷经不住她软磨硬泡,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打发走奴仆,将她拥在怀里睡觉。这时候是她睡的最香甜的时候。 即使长大到不需要母亲温暖的怀抱时,她也要磨着沙嬷嬷留下来。沙嬷嬷不知怎么应付那些监视的人的,总能留下来与她畅谈一夜。每每那时,她与沙嬷嬷谈天说地,听着外面世界的美好,甜甜入梦。 那时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可现在她只想窝在这湖底,远离纷争远离那个人。她不想给二哥添麻烦。洛家经受了太多,若因自己让两位哥哥受伤害或者让他们的心血付诸东流,那她万万原谅不了自己。 外面再好,也没有与亲人团聚的好。 第123章 沈府夫子 她相信二哥,总能让她重见天日,自由畅快的活着。 她回家了,也有两位哥哥保护她,二哥又给她起了名字,身边还有沙嬷嬷陪着。白日有洛府那么多的藏书任她阅览,她可以随意写字画画,沉浸在书海中,感受文化瑰宝中浓郁的智慧。读得累了,抬头看看湖中的游鱼。现在的日子再好不过了。以后更会越来越好。 所以她拒绝二哥将她接出去的提议。 “二哥成功之后,就算不让琰儿出去,琰儿也要跑出去的。若二哥不能成功,现在是否出去有什么要紧?还不如趁现在的时光多读读书的好。” 洛慕笙看着洛慕琰俏皮的模样,庆幸自己当时的好奇与多事。 洛慕峻看着这样可爱的妹妹,老气横秋地点头同意。不过,他向来宠爱这妹妹。在他这里,琰儿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正确。所以不必多说他对妹妹的上心。 洛慕笙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自己会多来陪她说话,出去忙大事去了。 这样才能早日将妹妹接出来啊! 只是,天不遂人愿。沈府那酸腐文人竟来都城捣乱。 洛慕笙搬出皇宫辟府独居后,洛慕峻带着俞二娘悄悄搬进了洛家旧宅,关闭门户,与邻里走动也由原先守宅的仆人打点。所以,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沈府又搬进来一波人。 对,旧宅几经转手现在在沈万三的名下。 洛慕笙平时无事便要偷偷去看弟弟,将最近的大事要说给他听一听。本是为了让他长长见识智慧,结果默默静听的洛慕峻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指点迷津。久而久之,洛慕笙什么事都要跟他商议。毕竟是自家兄弟,而且所谋大事万分凶险,多一个信任的人知道事情始末也让洛慕笙感到背后有靠。 自来了都城,为了掩人耳目,没有再请婢仆或夫子来府上伺候教导洛慕峻。洛慕峻平日自学,对自己要求严格,读书写字练武学礼时时勤勉。有何不懂的,他就留着问题等洛慕笙来了再请教。许是他天资聪颖,即使洛慕笙每隔四五天才能来一次,他也只有一两个问题等着问他。 这让洛慕笙更加坚信弟弟的聪慧。他记得哥哥就是聪慧异常,弟弟也这般聪慧,自是应当的。 留在沈府老宅的夫子,原本还有万家两个公子和几个庶子可教导。等到他们长到十四岁跟上洛慕笙之后,府里的庶子们要么太小要么太过愚笨,让他感觉在沈府待得没意思透了。 正要开口请辞,听说沈老爷要居家迁居都城,那夫子看在能跟着进京的面子上压下请辞的冲动,静静等候沈老爷来请。 他连几番推托后勉强答应的说辞场面都想象好了。每天晚上睡觉前在脑海里过一遍,偶尔都会禁不住挥动手臂或开口出声,之后在婢女们奇异的目光中才清清嗓子继续打个拳或读首诗,装作是在锻炼或背诵诗文。 他等了半个月,都看到沈府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拾东西,让护卫押送至都城几次了,还没等到沈老爷来请自己。他实在按捺不住焦急浮躁的心,整日有意无意地在沈老爷和夫人眼前晃悠。 终于,沈老爷带着厚礼来寻他。他满脸压抑的欣喜,矜持地保持着文人清高的风骨,却在听到沈老爷谢他多年教导家中子弟的恩情时,脸皮不由自主地垮了下来。 原来,沈老爷竟是要辞退自己。 真是辱没文人! 哼~他一个堂堂进士,本要归隐乡野,非把自己请来,现在用完了倒要赶走他了? 是了!再是富有,沈万三他也不过是一介商人。商人见利忘义,乃是他本性。此等屠狗之辈,如何能与自己为伍? 他行李本就为了去都城早早打包好了。如今一气之下,让童子拿上便要走。 沈万三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惹得夫子动此大怒。他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拿的一盘盘的金子银子,绫罗绸缎,珠宝翡翠侮辱了夫子不染尘埃的气节。沈老爷忙让人将那些俗物收起来。 夫子脸色涨红,更是拂袖而去。 两个半大的童子拿着厚重的行李赶不上夫子的脚步。但他们深知自家夫子是什么样的人。其中一个便频频瞅那闪着光的金银锦缎,磨蹭着不肯出院门。 沈老爷追那夫子去了,沈府管家哈着腰一脸为难的样子。磨了好一会儿才让人用红布将那些礼物都包起来,给塞到了夫子行李中。 那小童连连摆手说不能收如此厚礼云云,扁担却是实实在在的转到管家面前好方便他放进去。 等俩小童到沈府大门时,沈老爷还在恭敬的给夫子赔罪,并挽留他多住几日。 夫子一味不肯,便让人套了马车,送回了家。夫子院落在这村中也算大气雅致,是这两年沈老爷花钱给盖的。但夫子说在沈府住着方便,只偶尔来这里小住。 沈万三和沈府管家在大门口目送这位狗皮膏药离去,心中俱是松了口气。 这些年,沈万三多次想要辞退这位夫子,但每次都让夫子左闪右避或哭哭啼啼躲过去。 倒也不是这夫子学问不好,实在是他人品不咋地。多年间,对待沈府派来伺候他的下人非打即骂。沈万三自己出身奴仆,对这种苛待下人的十分看不惯。 但这乡野也没什么有学问的,有那大学问的不来这乡野,肯来乡野间过日子的一般都是决心避世隐居的。即使是沈老爷的钱财也请不来比这夫子更有学问的。于是只得自己想法子,频频给他换厉害些的奴仆。 后来还是洛慕峻一语指点其中关键,才让沈万三豁然顿悟。他马上给夫子换上一水儿的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婢女,那夫子果然不再打骂,连丢给婢女洗的衣服都干净了很多。 沈万三刚要放心,这两年忽然闲下来眼看着变得教学不认真的夫子,竟是起了别的心思。他是有媳妇儿的,住在村东头的自家院子伺候公婆。他家与沈万三盖的房子不过隔几户人家,但夫子从没让家人搬过去。 三个月前,一婢女跑去向管事哭诉,夫子对自己上下其手十分无礼。毕竟没有证据,那管事只让她调到别处,并未报告此事。没想到,不过半个月,又有一姑娘来对她哭诉若不是正好另一个婢女进门,她就被夫子玷污清白了。 几个月间,连有几个姑娘过来哭诉,再是没有证据也得往上报了。消息报到管家那儿,管家到底谨慎,让人盯了几日,亲眼目睹夫子恶行才去告诉了沈万三。夫子接连作案未遂,恼羞成怒,对身边婢女大打出手。 沈万三知道后眼神都冷了。他不忘出身,最恨这种虐待下人的。只是想辞退他并不容易,乡野之间去哪儿找这样好的活计。只夫子一人在沈家教书,就顶得县老爷身边忙死忙活的师爷。不仅养一大家子,置办了各种田产房子,还在镇上、郡上均有宅院商铺。 他待得再没劲也不愿放手,尤其是听说沈家要去都城的时候,他默认自己是要跟着去都城享那荣华富贵,再用沈家当个跳板,认识几个机关要员,以自己的才华,到朝堂上某个一官半职绰绰有余。至于这些年的蛰伏,不过是自己淡泊名利隐居乡野罢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沈万三以为自己送的很妥当,安安心心举家迁居京都。结果那夫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看到那沈家大院竟给个二管家远亲一家子住着,心里尤其不平衡。 自己在十里八乡闻名的清廉高尚,自己在沈家苦苦教导沈家后辈这么多年,竟不如个二管家的远亲让他们信任放心? 他想了想,给自己昔日的同窗修书一封,将觉得紧要的这些年在沈家的所见所闻统统告知了事。那是夫子认识的人中职位最高的人了。 那同窗与他也不过少时共学之谊。就算那时也没有多深厚的交情。猛然收到他的信,根本没想起那是谁。那封信就在他书房搁置了几个月之久。 某一日,他贴身的常随打扫书房,照每年常例给老爷晒书,将几封积存的信件翻了出来。 那同窗看见那些尘封积压的信件就头疼。自从他在刑部得尚书大人青眼以来,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亲戚朋友每隔几日都要来信或登门求他办事。刚开始他还能见见面回回信委婉安抚拒绝,后来实在烦不胜烦,公务又忙,便让下人一一打发了。但下人到底不敢擅自拆开老爷的信件,所以看着无关紧要的就压在书房,什么时候有空闲了拆开看看,但到底不敢未拆就扔掉了。万一有什么大事或大利,岂不错过了? 那日,好不容易得闲的刑部侍郎大人,坐在院中晒太阳。下人们在常随的监视和指导下一一将书房中的书拿出来置于石上,按照老爷喜欢的方式好好晒书。 常随拿来一沓信件,侍郎大人挑开眼帘眯缝着眼一看,便皱着眉头挥了手。那常随得令,马上拆开,一一低声读起来。 读到那夫子的信件时,侍郎大人都快睡着了。但那夫子厚厚的一叠信件终于传到脑海时,他猛的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他立即示意常随闭嘴,不露痕迹地遣散了忙碌的下人,亲自拿着信细细斟酌起来。 他几番回忆这位同窗,再想到信件上的内容,还是提笔去信,给足了面子,将那夫子请到了自己的府上。 时隔几乎半年,那夫子早将那事忘掉了,毕竟他也不知道他写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儿有没有用处。上京路上,他还得意应是老友念旧,要请过去一叙旧日之谊了。 到了都城,那刑部侍郎好好招待了一番,等了几日也不见那夫子来跟自己说沈府的事儿,只好亲自去问。 灌了几壶酒,那夫子便将知道的不知道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那侍郎毕竟在刑部待了这么些年,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发现事情不了得,立马思考起这件事告诉谁比较妥当。 ————或者对谁也不说,自己烂在肚子里? 多年后,在风雨飘摇的变动中,保全一族上下几百口人,钱财田产毫发无伤之时,他十分庆幸自己当时的多事和大胆。 他苦苦思索了几日,下了决心。正好碰到刑部尚书告假之时,他随着其他几位尚书进庆天殿汇报公务。结束后,单独留下给陛下汇报了此事。 他将那夫子的信件呈上去,低垂着头,边说边偷偷观察龙颜。没多会儿,他就不敢再抬头看了。 皇帝的脸色黑如锅底。 战战兢兢间,那侍郎大人后悔极了。 皇帝看完信件,听完他的汇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让他离开。 南木铮没有追问,也没有责问,只是让他离开。 出了庆天殿的大门才发现,原来外面下起了那年第一场雨。 他的心情如天色一般,阴云密布,十分后悔自己搅和进这件事。回了家,没有一日吃得好睡得香。便那夫子还日日来寻他,他烦得都不想理他。 过了半月,一日早朝后皇帝召见了他,对他说所知之事不可外泄,否则倾家尽诛。 他吓得连连点头,口称遵命。 出宫路上被吓破了胆,冷汗如雨。直到马车驶进自家巷子,不知是看到自己家心稳了还是终于冷静下来了。他突然灵光一闪,那反过来说,皇帝的意思是否是要保晋王? 他需要好好思考,便让马夫掉转马头,往僻静之处驾车。马夫漫无目的的绕着各坊市走了一圈又圈,终于天色渐暗时那侍郎终于理清头绪,在车中放声大笑。 他揭开帘子一看,马车竟在晋王府北门大街上。 他点点头,心道冥冥中自有因缘。他亲自下车买了一份糕点和酒肉,直接敲了王府北门。 从没有这样直接登门的,更没有朝堂官员穿着朝服从北门拜访的。 第124章 南木铮的偏爱 这位侍郎从来都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且喜欢与人来往,笑眯眯的耐心等在王府北门门房。 晋王得到消息,只得快步走到北门迎进去。 这位大人说自己在车上睡着了,结果挑开帘子一看竟是在晋王府北门,自然要登门跟晋王喝口酒。 往昔,这位大人对晋王也是面色和善,从不似有些官员一样看着恭顺实则小觑他只是个挂名王爷。 晋王与他交往不多,但该知道的——直至他房中秘事都了如指掌。不管今日他为何而来,晋王很愿意这样一个身居要位的人与自己亲近。 那官员喝到月上树梢才走。期间他家下人从车上取了常服伺候着他换了,走的时候又从北门离去。 坐上自家马车离开之后,他瞬间被恐惧包裹。这是他第一次赌上全部身家兵行险招。 一般任谁碰上这种情况,都得离晋王远远的。但他不知为何就有种感觉:离晋王越近越安全。 这些年,太子和齐王之间的争斗如火如荼。自己身居要位,是他们两党必争之人。 这次,他从一众琐碎的头绪中,理出晋王身边的万青松和沈家之间的关系,万青松还有个孪生兄弟,应该在暗地里为晋王效命。种种线索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富可敌国的沈万三与晋王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来往。一般到了这一步,就可以揣测晋王隐瞒的用意和野心。 虽然在这个极其看重血脉的世界,晋王这个无依无靠的南木氏养子有个富可敌国的朋友,对谁都没什么威胁。但这位侍郎给陛下汇报这件事,本是想着为太子殿下将晋王手里的钱袋子抢过来。若是将沈万三拉进阵营,那面对齐王那边有底气的多。 至于为何不去告诉太子,而去告诉皇帝。主要是这位侍郎大人还没选定阵营,通过这件事他也想试试皇帝钟意他们俩之间的哪位,自己再跟着圣心选择阵营。 他满心以为太子作为储君,皇后又得皇上敬重,母族家风清正而深受皇帝信重。他本来都将自己划到了太子阵营才上告皇帝的。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皇帝不仅要当作什么都发生,可能还有隐隐护着晋王的意思。 他在马车上几番思索,心中激烈挣扎到底何去何从。突然顿悟自己是钻了牛角尖。 太子和齐王无论谁得登大宝,以皇帝爱护晋王的仁善,与晋王一样保持中立,手上握好相当的权势和财富,才是保全一族之道。选那两位,万一选错,后果不堪设想。跟着晋王虽不能一步登天,但该有的富贵定是稳稳地少不了。因此,他毫无顾忌腆着脸登门饮酒。 他猜测陛下知道自己呈告的信息后可能在派人监视晋王和自己。他不怕,他就是要告诉皇上,自己要亲近晋王,像他一般做个纯臣,不参与党争。 他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的多厉害。多年后他才拜谢天神和祖宗。 他更不知道就因为自己亲近晋王,在鬼门关游荡了几回。 当南木铮收到那封信时,他不敢向任何方向去怀疑。他下令王司宫秘密调查,王司宫一看兹事体大,动用了南木铮的私兵。 十天之后,南木铮收到了令他震惊的消息:晋王似有不臣之心,已经成势,打入内部需要时间。 谋逆? 南木铮第一次感觉热血倒流,手脚冰凉。王司宫建议南木铮当机立断,迅速扑灭,否则再放任下去,估计朝堂动荡江山易…… “嗯?” 王司宫自悔失言,但着实心急。据现在得到的消息,晋王的势力已经很大了。他才二十岁,就已经渗透进朝野上下,按此推测驻扎边疆的大军可能也有他的人马。 最关键的是现在已经形成一定势力,连皇帝最倚重最有本事的私兵队伍都无法渗透进核心团体中,甚至连他们核心中有几人都不知道。 王司宫真的害怕,若让晋王发展下去,未来某一天南木氏子弟会自相残杀。 “陛下!要不将晋王真实出身告诉他呢?” “你是说朕怕了?”南木铮的眼神扫过来。 王司宫跪下,不敢多言。他感觉到南木铮明显激动的内心。 南木铮不置可否,在悦妃处歇了几日。 当皇帝宣召刑部侍郎时,王司宫还以为皇帝要以雷霆之势镇压,甚至在晋王还未反应过来前就将他谋逆的心思掐灭。 结果,他却是让刑部侍郎禁言,并放出去了。 王司宫这些天自作主张派人与此事有关的一干人等,后来自然收到消息:刑部侍郎在来回绕城隐匿行踪后从晋王府北门进入,待至半夜。 王司宫将此消息呈报给皇帝,南木铮连头都没抬,继续批阅奏折,闲闲的道:“把人都撤了!” “皇上!!!” 南木铮抬眼看过来,王司宫立即低头称是。 过了一会儿,南木铮淡淡开口:“以后不必再查了,随他去。若能成,也算他本事。若是不能,兵败之日,留他一命。” 王立春震惊的看着皇帝,觉得他都疯了,不由自主就开口问道:“为什么?” 南木铮并未因他质疑自己而生气,他将奏折放下,踱步到窗边,看着渐渐聚拢起来的乌云,说:“这宝座本该就是笙儿的。若她还在,我们一家定是在这庆天殿过得幸福和乐。” 王司宫直挺挺跪下,压着声音喊道:“皇上!现在并非儿女情长的时候。晋王为何要谋逆?陛下比谁都清楚。定是有人对他说当年洛府之事了。他现在一不知自己身世;二怀着仇恨。难道等他起事之时,让南木氏子嗣自相残杀,血流成河吗?况且!您心心念念着潇妃娘娘,那皇后娘娘呢?这些年皇后娘娘的仁德贤惠天下皆知,太子由她教养的如此优秀。陛下怎么忍心为了晋王,罔顾皇后和太子?都是亲骨肉啊!陛下三思啊!” 南木铮没有生气,平生第一次弯腰将痛哭流涕的王立春扶起来,说道:“本该如此。这千百年来,天下尊位有我南木氏一家独揽,但你看!南木氏子嗣旺盛吗?你道是为何?朕兄弟十几个,现在留下几位?即使没有笙儿,太子和齐王、还有那些未长起来的皇子甚至公主们,在他们背后的母妃和母族的引导下不会自相残杀争夺皇位吗?笙儿只不过差了一个母妃和强有力的母族,还差了个名正言顺罢了。如今他有心要争取,更有能力弥补不足,朕为何要拦?” 他转过头又一次看着越来越浓重的天色,意味深长的说道:“朕不仅不拦,还要好好引导他,帮助他,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王司宫深深地皱着眉头,呆立当场。 他疯了!陛下疯了! 王司宫心中只回荡着这一句话。但———— 这江山是南木家的,这天下是陛下的。他想要给谁便给谁,旁人又有何可置喙的? 可是,到时候黎民百姓怎么办?这两年太子齐王之间的明争暗斗就殃及了不少无辜百姓。若是有晋王举大旗的那一天,王立春不敢想像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到时候,朝局动荡,估计连吃饱都会成问题,卖儿卖女惨剧重现…… 想到这里,王立春脸上现出视死如归地悲壮,咚咚以头抢地,劝诫皇帝三思。他想好了,只要皇上点头,他这就出去将与此事有关的人员或杀或捕,总之不能再放任事态发展下去。 南木铮头都没回,缓缓的声音响起:“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天下乃是朕的天下,他们是朕的子民。朕怎么会为了一己私念弃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立春!你要瞪大眼睛,将几个皇子看好。他们闹得再凶,也不能真的伤了国本。” 南木铮转回头来,沉默的等着王立春抬头。他看到王立春额上磕红了一片,眼中泛着泪光,南木铮点点头,安抚的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郑重道:“立春!一路走来,朕最信任的人只有你。太子太过柔善,齐王太过霸道任性,笙儿虽好却差了身份。朕需要你好好看住他们,护好朕的江山和百姓,更要让他们在交锋中好好磨砺。若有谁堪当大任,朕要你发誓:不管是谁,你都要以命相护,并全力辅佐。” “皇上……”王立春还要说什么,皇帝的眼神瞬间从柔柔的慈祥之光变为如寒冰似冷箭。 王立春受不住那样的帝王之威,立即低头,平复了下情绪,才郑重答应。 南木铮又一次回头看向窗外开始下起的骤雨,深吸了一口湿润的气息,胸腔立即充溢起清爽而名为满意的惬意。 是的!笙儿能有如此志向,真是太好了。果然虎父无犬子,潇儿为自己生下的孩子最是像他南木铮的。 尽管他肯定是对自己心怀仇恨,但总归他心中要有一把火点着才能催着他爬向那铺满荆棘的路。 儿啊!尽管往上爬。为父在这儿护着你,必不让你跌落摔伤。 自此南木铮随时盯着洛慕笙的动向,为他欣喜忧愁,偶尔还要出手引导帮助。 唯一没想到的是洛慕笙竟然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颜家庶女做正妃。若这姑娘有何长处倒也罢了,文不成武不就,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擅长,连女红庖厨都不见有何特别,更不用提什么执掌中馈迎来送往了。 这样一个出身和人品,别说晋王正妃,就是给他做个侍妾都是抬举她。 南木铮很生气。当洛慕笙求他和皇后代长辈办理一应提亲等事务时,他心中溢满了一个父亲面对成年儿子时该有的自豪和激动。可等王司宫打探好那姑娘的信息,呈报上来之后,他真是忍无可忍地想要打醒洛慕笙。这个姑娘连她那妓女母亲都不如,那桃夭虽沦落风尘,到底是人间灵物,否则也不会名满天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当初他还应当时的明王和五王爷之邀赏脸看过她的舞蹈,舞动起来确实如仙如魅。即使悦妃的舞姿也没得比。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强行干涉。他自己错过深爱的人,深知其中苦涩。因此从来不强制子孙娶谁嫁谁的,实在需要联姻也有侧妃之位可取嘛。 只有这次他是真的需要调动全部的智慧和自制力才能压制住阻拦的冲动。 他为洛慕笙将人风风光光娶进来,心里盼着是从来稳当可靠的王司宫这次打听错了消息。直到洛慕笙大婚第二日亲眼看到那瑟缩怯懦不知礼数的颜瑾淑,他才真的觉得此女子站在他儿子身边犹如野鸡配仙鹤简直一塌糊涂。 一向善于隐藏情绪的南木铮面色铁青地坐在那里,皇后有心劝劝他,但连皇后看到颜瑾淑都不禁为洛慕笙感到惋惜。 这样一个女子竟要陪伴他一生呢! 皇后惋惜地想道。 她叹了口气,只盼着这女子待笙儿好些。 帝后二人厚赏了新婚夫妇,送走人之后,二人谁都没了心情说话。皇帝在坤宁宫坐了坐,心情好些之后才回了庆天殿忙碌。 南木铮安慰自己:颜家只有三个嫡女和这一个庶女,听说都出落得不怎么样。颜家将女儿养成这副德行,又没有个儿子挑大梁,颜家倒是废了,辽北那边自己也能安心了。呵呵~还得是文家女,真是厉害! 他想到同为文氏女的母亲,回忆起母亲对自己的教养和幼时母子二人的艰难。他叹息同为文氏女竟如此天差地别。 中午,他备了礼物去陪着太后用膳,贤贵妃母子竟也在。他心想:贤贵妃母子千错万错,对母后确实殷勤。 晚上,他去了贤贵妃宫中,又给齐王赏了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这汗血宝马金贵的很,可以说是举世无双。齐王从此更加得意,尤其段家舅舅说宝马配英雄,此等良驹绝世无双,王爷也是绝世无双之人。齐王将此话紧紧记在心里,没过半日就将这句话以为是父皇对他的期许,从此说话做事以明日之君自律并且自傲,只不过不敢诉诸于口罢了。 第125章 皇帝与太后的闲话家常 南木铮觉得自己的人生也算不错,想要的基本都有了。只有情感方面有些缺憾。他十分希望洛慕笙能在情感上也能顺遂,人生各方面都完满无缺。 因此,颜瑾淑的出现让他如梗在喉时时难安。笙儿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儿子,最后却配这样一个女子。若她对笙儿贴心温柔倒也算了。几次问过王司宫、皇后和随笙儿入宫的孙嬷嬷,竟然倒是笙儿要处处迁就照顾她。 岂有此理! 南木铮看向颜正廷的眼神里都多了丝怒其不争的怨气:堂堂男子汉,竟让妻子将孩子虐待成这样。哼~不过这种软包子有何好说?被媳妇拿捏的连个妾室都不能娶,还说什么护着孩子。 皇后是抚养洛慕笙长大的,皇帝一想到颜瑾淑觉得心烦意乱时就跑去坤宁宫跟她商量————莫不如给笙儿娶几个顶用的侧妃? 皇后也是一样的意思,两人一拍即合,物色了人选,等洛慕笙进宫时跟他说了。 洛慕笙的脸色刷的就变了。 洛慕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出言斩钉截铁的拒绝。还未等帝后二人说什么,他竟然开口让皇帝收回自己的王爷的尊位和封号。 南木铮第一次对洛慕笙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几步迈过去就要打。皇后随着皇帝动了几步,张口抬手要劝阻,却不知为何,后来竟是生生止住待立着旁观。南木铮扬起的手到底没有落下,拂袖而去。但再也没提过给洛慕笙娶侧妃之事。 皇后后来倒是在茶余饭间闲提过两次。每次洛慕笙都脸色剧变,大动干戈跪下拒绝。皇后再也不敢提。 皇帝皇后物色好的首选便是那莫家的七姑娘。 那姑娘多好!啊?各方面都多好?真是可惜! 有时候皇帝皇后聊起此事,也要惋惜一番,好像莫家那小七真的就在家中巴巴等着嫁给晋王一样。若那么恨嫁,若她那么听劝,若一道圣旨就能吓唬的让她嫁谁就嫁谁的话,后来她也不会拖成京城有名的老姑娘了。 幸好,连着两三年颜瑾淑都没有身孕。皇帝盼着是洛慕笙一时兴起。毕竟这样一个人,谁能长久喜欢? 就算那张脸长的不错,日日看来也是无趣。没有灵魂的美貌终是一具躯壳,如人少了神魂般呆板。不过多久,笙儿就该失去兴趣了? 等了几年,南木铮却只等到颜瑾淑怀有身孕的消息传来。南木铮算盘落空,眼看着洛慕笙肉眼可见的变得柔软而幸福,连眼神都弱了几分隐藏的狠毒。 南木铮倏然发觉若是让洛慕笙沉浸在温柔乡中,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谋反成功。甚至可能自毁根基,半途而废。 南木铮辗转反侧了好久,最终接受洛慕笙做个闲散王爷也不错。就像明王叔和五哥,虽说是屈居人下,到到底是兄弟手足,往后以太子的仁善必不会为难笙儿。 齐王狠戾而浮躁,任性而少慧,自始至终都不在他心中的储君人选名单中。 好不容易下了决心的皇帝早朝时眼光扫到镇关侯颜正廷。他满面春风一脸得意的样子,忽的提醒了南木铮——颜瑾淑再是不受宠爱,到底是颜家骨血。 这两年晋王妃无子嗣,颜正廷再厉害也断断没有本事搅和晋王府后院,甚至整个晋王府。但是有个流着颜家骨血的孩子就不一样了。那是断不掉的血脉亲情,颜瑾淑又是个软弱的,笙儿又对颜瑾淑宠爱有加,后院又没个别的人。若是让那瑾淑教养孩子长大,那这孩子以后姓洛还是姓颜都不一定了。 南木铮不敢想让那孩子姓南木这件事。想都不敢想。 一切就看颜瑾淑对颜家的态度了。 他下了朝就让王司宫去查如今颜家与颜瑾淑之间的关系。 王司宫的人近不得晋王府,但是可以跟着颜家夫妇。一翻查探之下,令人瞠目结舌。 颜家夫妇对颜瑾淑不仅没有因她高嫁皇室而礼遇优待,反而暗地里对她挥之即来招之即去,仍如颜瑾淑少时一般随意。 王司宫的人亲眼看见大着肚子的颜瑾淑因颜府小厮一句话立即套车回镇关侯府,进门便挺着肚子跪着听训。颜正廷夫妇高高坐在上首,说话间对她一点尊重爱护都没有。 颜瑾淑冷汗涟涟而下,颜文氏才让人扶起她,随意挥了手。颜瑾淑像个婢子般退行恭立,听到颜文氏冷嘲热讽开口才敢离去。 王司宫的人见识不少,但也没见过视皇权礼教如粪土的人家。 实在是太过大胆! 着实是让人气愤! 那晋王妃更是太不争气了。 他们继续听墙角,竟听到夫妇俩谋划:将未曾婚配的嫡三女向太后讨懿旨赐婚于晋王。再让颜瑾淑向晋王建议将颜如月抬成正妃,姐妹俩可学娥皇女英称为左右二妃。过几年等颜如月收了晋王的心,让颜瑾淑自请退堂或禅位于妹妹,她不同意就来硬的。 “一条贱命死了便死了。还有,她也不能再生了。我们这计划真是慢了一步,否则真该给她吃上药。现在倒让她抢在如月进门前生下孩子,若是个女儿算了,若是个男孩儿,那可是嫡子名分。我家月儿其不还要给人做个后娘?”颜文氏愤愤不已。 颜正廷沉思了一会儿,说:“等她生出来再看。虽然我们对晋王府没办法,到底她还算听话。到时候给她吃上便是了。至于孩子嘛,若是个男孩儿,……”颜正廷用掌心刮了刮下巴上的胡须,随意说道:“世间厄运意外如此之多,哪儿那么容易养大一个孩子?” 颜文氏悚然一惊,转过头看过去,眼中闪烁着钦佩,心中对他的狠辣和阴险又一次提高了警惕。 王司宫将这些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皇帝。 南木铮眯起眼,思索起对颜正廷这个人。 不过,不管颜正廷怎么样,只要辽北军在自己手中,颜正廷再好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没有长久危害。 依照这对夫妻的交谈看来,颜正廷对这未出生的孩子也不怎么上心,对他还起了杀心。这倒反让南木铮起了护住自己孙子的想法。而且,这是洛慕笙的第一个孩子。若颜瑾淑非去不可,那母子之间总要留一个,给洛慕笙一些希望,不教他失了理智跟着去了九泉之下。 是的,颜瑾淑非去不可了。若她是个母族顶用肯为晋王效劳的就算了;若她是个得用的正妃贤惠大度也算了;若她是个主意大,不受人挟制的人,那也算了。 偏偏她哪个都不是,连晋王的生活都照顾不好。 等她诞下孩子再说。 此时,镇关侯府的主母也在等待颜瑾淑生下孩子。 颜文氏看来,这个孩子必须得生,而且还得好好的平安的生。 颜瑾淑不方便伺候晋王,颜文氏才好跟颜瑾淑提议为晋王娶侧妃。至于她愿不愿意,根本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本来她也想过对颜瑾淑下个药,一尸两命,倒也利索。然后再让晋王娶了如月,也是因他思念亡妻。 可也巧,那贱人不知是长了心眼儿,还是少了胆子,近两月连面都不露。 颜文氏的手又伸不进晋王府。优柔寡断的颜大将军对此事又举棋不定,让颜文氏恨得牙痒痒。 这个人向来如此,不被逼的惨了,不跟他切身利益有大相关,他从来是这样犹豫不决拖拖拉拉。 “若我是个男子就好了。定能比他强。”颜文氏无奈的叹气。 越临近产期,皇帝和颜文氏比晋王夫妇还紧张。但晋王府管的严,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 颜家夫妇还带着礼物去过几次,都是晋王接待。晋王不在家,就由姓白的大管家上茶。问起颜瑾淑,实在要见她,又有个后院掌院孙嬷嬷回话。 处处都是绊子,颜文氏试了几次只好放弃。转而去太后那里哭诉自己女儿还未婚配。 太后本不想管她家闲事。可有一次闲聊,将颜文氏有意将小女儿嫁与晋王之事说给皇帝听。皇帝皱了皱眉头。 知子莫若母!细问缘由,南木铮只对母后说:“不能是颜家人。” 皇帝走后,太后闭眼细想其中关窍。 这些年皇帝对洛慕笙太过特别,她早已起疑,将王司宫叫来套话。王司宫本不是个容易被套话的,但他为了让洛慕笙在宫中的日子稍好过些,让本就对皇后有敌意的太后不至于拿着洛慕笙做文章,悄悄将其身世告诉了太后一人。 太后知道洛慕笙的身世来历之后,稍一惊讶便点点头,并不以为耻,也不见她发怒。 在她心里,她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铮儿勇于寻求心中所爱,有何不对?说不对的,不过是被酸腐老儒的言论灌脑袋灌糊涂了而已。 她爱子孙是没得说的。虽不至于亲近洛慕笙,但看到皇子公主们欺负洛慕笙的,要开口拦阻;听到哪个宫人小瞧怠慢洛慕笙的,第二日就会被调到别处。 如今琢磨南木铮那句话的太后,细细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笙儿是南木氏骨肉,晋王妃是颜氏庶女,但铮儿却说如月不能进门。 这是为何? 她深思无果,当晚便让人请皇帝来吃饭。清退侍从之后,太后问出疑惑。 母子相依为命太久,是最坦诚而信任的伙伴。只要文太后想知道,南木铮绝不会故意瞒着。即使是大事、琐事、阴险之事。 皇帝意有所指的眼神盯着母后,问:“母后可还记得二十几年前辽北发生的大事?” 二十几年前?辽北?大事? 文太后反应了几秒,倏然睁大眼睛回过味来:“是你?” 皇帝点点头,拿起筷子将一块儿笋片放进嘴里嚼起来。 “哦~”太后缓缓点头,平静开口:“如此便说得通了。那怎么许晋王娶了那庶女?” “那庶女既不得宠爱,自己又不顶事,能成什么事?” 太后刚要说话,皇帝继续开口:“但儿臣如今觉得此女子忒不像样。没学到她生母的才华风度,倒是把别的学的挺好。若不管管,笙儿这一生都被她圈在温柔乡将志气都消磨殆尽了。” 南木铮想到洛慕笙这几年好像越来越眷恋后院,反而对夺嫡一事好似不再上心,这才感觉这颜瑾淑倒真是个迷人心智的狐媚子,非得铲除了不可。 其实他不知道,到了这会儿,洛慕笙的一切谋划基本停当,就像台风到来前的风平浪静,只是蛰伏静待时机罢了。 太后转个眼珠看向皇帝:“那还等什么?若是生下个有颜氏血脉的孩子,岂不又是二遍事儿?“ 皇帝看向母亲,脸色有些犹豫和不忍,说道:“这毕竟是南木氏子孙,而且是笙儿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他得意的女子所生。总要给他留点儿念想。” 太后张口欲言,看了眼皇帝,眨眨眼,终是没有说话。 皇帝错失何潇儿便对洛慕笙格外恩宠,他也是这样为洛慕笙安排的。太后知道并能体谅这种心情,但是在她看来这实在不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留个孩子整日间念着故去的人,后来的孩子们怎么比得过?这是要埋个兄弟阋墙子孙不合的苗子,等以后掀翻了晋王府吗? 况且!文太后眯了眯眼睛,那孩子身上可还留着颜氏的血。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尤其这皇位都是钉了钉子铺了针的,坐在上头千丝万缕都要理清楚,更要未雨绸缪。 铮儿这是因旧事障眼了。那她这个为娘的来为他和孙子解除隐患。 母子俩在吃饭间闲话家常般定夺了人的生死,好似这样再正常不过。 天越来越冷了。太后照例恩赏一众子孙之时,特意给晋王府加了四位奶娘。 洛慕笙不好拒绝,将两位奶娘留下,另两个打发回了皇宫。太后并不生气,说两个也够了,晋王府自己也会备着的。 太后赐下的两位奶娘因有太后傍身,旁人不敢指使也不敢阻拦。但晋王信不过,孙嬷嬷有心为晋王分忧,就将两位奶娘好吃好喝的供着,喂奶等事全由府里选的奶娘做。 第126章 世子被毒真相 但这半年来也奇怪,各位奶娘接二连三的病的病、回奶的回奶。回奶的两个回了家不免要被家里人埋怨几句,还要叹他们家没有那天大的福气。病的那一个竟是连着家里的两个最年幼的小孩儿一起没了的。那俩回奶的奶娘家里看了,倒也住嘴了。什么也没有平安健康的好,反正来了都城在府里吃香的喝辣的,比以前在庄子的日子可好太多了。 太后派得那俩奶娘倒是被供起来了,在外院给置办了房子住着,隔三差五才来看看世子,好回头有话跟太后说。太后倒是从来没找过她们,慢慢的她们一个月也就来一次了。 就这样,世子身边只剩下了卫奶娘。 孙嬷嬷担心世子吃不饱,还想着再找两个奶娘。卫奶娘知道孙嬷嬷从未婚嫁,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就委婉解释说自己奶水足,绝对能喂饱。孙嬷嬷看她对世子尽心,观察了两日,不见世子饿的哭过,就将想法按下了。 卫奶娘对世子确实是尽心尽力的。她知道其中的厉害,以后她想成为世子殿下的“孙嬷嬷”。她觉得孙嬷嬷真是威风。这一切都是因为有着将晋王照顾长大的情分。若她尽心照顾世子,以后世子长大了,也一样会敬爱她这个乳母,也会重用自己的两个儿子,自己的姑娘婚嫁也能配个好人家。 而且,主家多好啊!将他们全家都搬来都城,丈夫在外院赶车,大儿子在灶间跑腿,小儿子还小就去外院的学堂启蒙。姑娘才刚会走路,做了世子的奶娘才给她断奶,现在由她爷爷奶奶在家带着。中午世子睡着了,或者晚上抽空,她还能回家看看一家团聚。 孙嬷嬷从不苛待人,反倒常常劝着她们回家陪陪孩子。 孙嬷嬷总说孩子们都还年幼,离不开母亲。反正世子这儿有的是人照顾着,也让卫奶娘休息休息。 世子生下来没几天,带过三个孩子的卫奶娘便调整好了世子吃奶的时间。喂好了奶,她便能回家吃上中饭和晚饭。虽然世子院里也能吃饭,但孙嬷嬷说的对,自家孩子们也需要母亲。自己这样努力不就是为了他们吗?主家这样仁善,她不接着这样的恩典,硬要骨肉分离。不说她的身体受不受得了,她家里人会不会跟她生分,旁人也要笑她攀附献媚。 再说了,她丈夫提醒的对,她作为奶娘跟世子最亲近的就是她。一天到晚寸步不离的跟着,不给别的婢女婆子留丁点儿空隙,长此以往十分不妙。 因此,卫奶娘中饭和晚饭回到外院的家里吃,夜里睡在世子这里,给喂夜奶,早饭也就在这儿吃了。 孙嬷嬷到底还是给请来了一个奶娘,怕不够一个多月又找来了两位。但这三位基本都像太后赐下的两位那般闲着,但太后赐下的可以不见踪影,她们三个就是陪也要陪站着。久而久之,人就有些惫懒了。 这三位都是外面找的,晋王不愿意让外人进府,但孙嬷嬷和白管家找了一圈也没再找到府里其他能喂奶的小妇人,只得如此。 总归,主要给世子喂奶的就只有卫奶娘了。世子好像也认了她,别的奶娘一抱就要哭一哭。卫奶娘一看世子如此,更是心中一片柔软,更加尽心伺候。 也要感谢那两位外来的奶娘,若不是她们心思歹毒给世子喂迷药让杨良人抓获,根本查不出世子体内的剧毒。 卫奶娘的饮食跟家里吃的不一样,各色大补之物由府中医侍调好后做成药膳每日供给。这也是卫奶娘想要回家吃饭的原因,每日的饭食她都吃不完,这样家里人总能吃上几口。但她也不敢留得太多,万一吃的少了,奶水变少,岂不辜负了王府对他们一家的好? 因此,她一般每道菜吃了三分之二,剩下的再由家里人分食。公公婆婆年迈,一辈子没吃上几口好的,全家都孝敬着,剩下的好东西三分之二又由老夫妻俩享用了。余下的才能进她男人的嘴和小儿子的嘴中。大儿子懂事,说自己在灶间忙活,总能吃上几口好的,就给弟弟妹妹吃着。可最小的妹妹许是太小,对药膳的味道不甚喜欢,从不肯吃一口。 本来好日子就这样过着,让他们幸福的不得了。结果,天不遂人愿,婆婆竟然病倒了,小儿子脸上也发着灰整日蔫蔫的。全家一致认为小儿子是整日待在学堂闷坏了,让他上午去了学堂,下午跟着大哥去灶间跑腿,还能常常跟着哥哥打打牙祭呢。小儿子身体本就不适,去的十分不乐意,但去了没半月果然好多了。 家里的好吃好喝的,就主要紧着年迈的婆婆了。卫奶娘吃了一半就停下筷子,再吃几口粗茶淡饭将肚子吃得饱饱的。剩下的都紧着婆婆,婆婆吃饱喝足之后,再给公公吃。 二老都老了,总要吃点好的,才能恢复得好点。从此,卫奶娘吃剩的饮食都让她公公婆婆享用,家里其余人再也不碰了。 但是不知怎么的,这越补,人越不精神。连公公都整日间晒着太阳昏昏沉沉的。可能是虚不受补!他们也不敢将吃卫奶娘的饮食这事儿诉诸于口,不敢去请问府上的大夫,只能自己尽心养着。 也许多吃几日,习惯了就好了。 只是家里最年幼的小妹怎么办?谁来看护呢? 卫奶娘将孩子带了几天,又在府中其他婆子婶子家放了几天,但人人都有活计,长期麻烦别人十分不方便。 于是,卫奶娘才想着回老家探亲,将自己的姨娘接来,让她照看一下家里。但刚到那里没多久,就有王府快马追来,将她着急忙慌带回去便关起来。 卫奶娘及其家人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罪。卫奶娘自问无愧,也不担心家里,只担心年幼的世子是否有人照看。王妃自顾不暇,王爷事务繁忙,世子院里的奶娘一看就是不肯下功夫的,婢子都还年幼。她只盼着世子能被人照顾妥帖了。 被关了五日,卫奶娘日日问送饭的“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世子殿下好不好?”,王妃是否将世子接回去了?”之类的。来送了两日,那送饭的便烦的不想再给她送饭了。 第五日,新来了个送饭的,送来的都是大鱼大肉。卫奶娘一见菜色就哭了。 新来的主动搭话:“哭什么?” 声音不狠厉,也不大声。 卫奶娘才敢说出心中猜测:“都说被投进大牢的人,只有被斩首前才能吃到好吃的。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就将我关起来,还要斩首了呢?难道是我家那位做了什么,牵连了我?那我的三个孩子和公公婆婆呢?” “你担心你家人?” “是!”卫奶娘抹泪,觉得自己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跟人说话了,这几日也快把自己憋疯了,于是竹筒倒豆子般事无巨细地说起家里的人和事。 “你的菜还给你家人吃?你公公婆婆还病了?” 卫奶娘顿悟,惊道:“难道是因为我随意将奶娘份例的饭食给家人吃才将我关起来吗?” 卫奶娘又要哭,那人又问:“最近你家里还有人生病吗?” “没了。哦~对了,我小儿子前段时间总是蔫蔫儿的,许是在学堂闷坏了,就跟着哥哥在灶间忙活才好了。” 那人点点头,安慰道:“吃!上头还没说怎么处置你呢,你这会儿要是把自己吓死了,回头传来命令放你归家,那只能是魂魄回家了。” 卫奶娘呆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连连称是,拿起筷子吃起来。她要吃的饱饱的,出去了还得喂世子呢。也不知道世子吃饱没有。 那人要走,卫奶娘急忙喊:“世子殿下如何?吃得好吗?睡的好不好?那两位奶娘有没有照顾好他?”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再说。 卫奶娘看着她的背影,搞不清楚他怎么阴晴不定的,回头好好吃饭,调整心情。 第二日,卫奶娘便被放出来回家了。 来放她走的是王爷身边的青松大人,看着比平时冷清许多。卫奶娘还是大着胆子询问:“青松大人!请问世子爷是否安好?” 青松盯住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正当卫奶娘开始心中发虚时,青松开口:“世子在王妃那里。” 他答非所问,卫奶娘感到莫名其妙,想继续追问又不敢开口。 青松反而开口说道:“那位医侍死了。” 卫奶娘满头雾水:“什么?哪个医侍?怎么死的?” 其实,悄悄被处理的不是医侍,是那医侍新收的徒弟。那可是他同在山上学医的同窗举荐的。他为了对得起同窗,尽心教他,去哪儿都带着他。没想到他不仅利用职务之便在奶娘们的饭食中下毒,还给自己下了毒。 刚开始他应是年轻,没把握好量,才让几个奶娘陆续生病,后来他就只下在卫奶娘的饭食中了。而给那位医侍下的是让人精神恍惚的毒。世子的毒吃了五六个月,厉害些的医侍就能诊出来了。因此那位弟子连续在他汤水里下了两个月的毒。 怪不得自己常常眼睛发黑,头晕目眩,诊脉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准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位医侍很是无辜,但为了不走露风声,被关到等新皇登基。一出来他便跑去找同窗大骂了一顿,那同窗也很莫名其妙。他是偶然遇见一位医药天才,听说有志于去都城搏一把,便给他举荐了一下。谁也没想到他是那样的毒蝎。 至于这位毒蝎,从此被关在皇宫密室,终生与草药毒物相伴,为皇室研制药或毒。若是个常人,早就疯了。但他得偿所愿,即使日日身戴镣铐枷锁,也乐此不疲,简直就是个疯子。 这都是以后的事了。说回这位被殃及的可怜人卫奶娘。 青松一直盯着卫奶娘的神情,许久才说:“回家去。你家婆母的病也好了。” 卫奶娘喜出望外:“真的吗?感谢慈悲的天神奶奶。真是个好消息。我被放出来了,婆婆身子骨也好了,都是大喜事儿。” 她高兴了一下,才突然想起问:“青松大人!您能否告诉我,王爷到底为何要把我关起来?” “你觉得呢?” 卫奶娘难为情道:“以后我再也不敢将奶娘份例的饭食分给家人吃了。家有家规,规矩严才能管这偌大的王府。奴婢心里明白了,往后一定不会再行差踏错。请大人一定帮我转告王爷。” 青松点点头,卫奶娘才告别回家去了。家里果然都好了,只是孙嬷嬷再没叫自己去伺候世子。 卫奶娘心急,但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自己求见孙嬷嬷想要回去伺候世子。孙嬷嬷看她对世子一片忠心,又是王府家奴,倒是可用。去禀报了王妃,叶黎安觉得她忠心感人,正要答应,晋王将她拦住了。 屏退所有人之后,叶黎安问晋王卫奶娘是否跟世子被毒一事有关。晋王说她不知情。叶黎安便极力为她争取,晋王只得说等中秋之后再议。 中秋事变之后不久,卫奶娘果然回到世子身边,从此恪守规矩,勤恳忠勇,伺候着世子长大成为了第二个如孙嬷嬷般的存在。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父子俩在密室中交谈了总有一个时辰之久。洛慕笙神情落魄地走出密室,转头又将王司宫领进去对证起来。 那晚,洛慕笙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出生竟是如此不堪! 自己仇恨了一辈子的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这多么可笑! 洛慕笙仰天大笑起来。 众人皆以为他疯了。 孙嬷嬷担心的看着他,心境稍平的叶黎安也探出脑袋担忧不已。 洛慕笙本来今夜是要血洗皇宫的。可是一个个不是父亲就是手足,叫他怎么枉顾天神奶奶之弑生父屠手足。 晋王落寞地坐在台阶上。整件事情与他想的太过不同。他仇恨了一辈子,竟然不能痛下杀手。 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捉弄他? 第127章 皇帝禅位 还未等他开始消沉,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众爱卿!” 持剑站在南木铮身后的卫士,转头看晋王没什么反应,也就没有阻止。 南木铮继续说道:“今日天命已授于晋王,朕这便拟旨传位于晋王。” 众人哗然。几道或悲切或刚直不阿的声音响起。 “皇上壮年体健,如何能禅位?” “这于礼不符啊!” “晋王实非南木氏一族,怎么能传位给晋王?” “若晋王实在要谋朝篡位,便从我王氏一族尸骨上踏过去。” …… 厅堂内,一时群情激愤。 皇帝举手示意,百官顿时安静等下文。 “晋王是朕嫡生子。皇后刚有孕时,有修者见祥兆落于皇宫,便特意进宫道贺并预言晋王在六岁之前留在宫中势必要夭折。因此,朕与皇后才会送到永昌侯府由他们夫妇养着。后来,永昌侯府忽遭大厄,朕与皇后体恤洛家无后,便没有将晋王认回来。如今,晋王虽是以如此手腕登顶,但他的血脉身份是不容置疑的。这龙椅传给他也是理所应当。” 众人再次哗然,面面相觑,好多人这么多年以来的疑问立即解开。 哦~怪不得皇帝对永昌侯一家那么好。 怪不得对洛慕笙那么好。 怪不得给洛慕笙封王赐府。 …… 只有常年与皇后同在皇宫的各宫嫔妃和下人们傻眼了。 什么时候? 我怎么不知道? “王司宫!准备笔墨!” “是!”王司宫得令,无视看押他的兵士动起来。 不一会儿,皇帝开始奋笔疾书。 百官和皇族贵人们本来应该声泪俱下声声恳切地劝陛下三思。但他们有的还在消化刚刚皇帝炸下的雷,比如大部分官员和娘娘们;有的是震慑于洛慕笙带的军队,比如太子;有的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太平公主;有的是无所谓谁当皇帝,反正自己的地位不变,比如太后;而有的是真心实意的开心,盼着谁也不要打扰皇帝写完传位诏书,如悦妃。 皇帝写完,放在那里晾了晾,便让王司宫拿起来朗读。王司宫的声音经过一个个内官的唱诵传去好远好远,传遍了皇宫各个角落,传到了皇城,都城百姓都隐约可闻其声。 晋王的兵士有些在外面发出胜利的笑声和欢叫。许是被斥责了,瞬间又安静下来。 这是最好的结果。晋王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他不能杀南木铮,若他自请退位,他就没有杀皇族众人的理由了。 但是……如此一来,洛府的仇恨怎么办?被逼死的母亲怎么办? 青松和常柏走到他旁边,跪下磕头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晋王的军队整齐划一的跪下,一声声万岁震天响。 传到外面,外面军士们跪地时甲胄相撞膝盖磕地的声音传来,一声声吾皇万岁的声音直达九霄。闻者皆是变了脸色,无不胆战心惊。 对对对! 皇帝这样是为了黎民百姓,江山大计,反正是自己儿子,总比被晋王屠杀殆尽的好。 百官队列中一个接着一个起身跪拜朝贺,稀稀拉拉的终是在亲人和同僚的拉扯劝告下起身跪拜。 皇族众人也一个个跪下朝贺,对他们来说是太子是齐王还是晋王当君主没什么区别,只希望新上位的能对自己好一点。 只有辈分高的文太后和即将成为太上皇的南木铮,和身份尴尬的太子没跪。骄纵惯了的太平公主,继续喝酒,即使驸马爷拉扯也甩开袖子,散漫坐着慢慢酌酒,毫不将眼前局势放在眼里。不知是本事大,还是活够了。 晋王站在台阶上,看众人臣服在脚下,心中的骄傲和自满空前鼎盛,他看了一圈深深感受了一下权力给人带来的体验。他走下台阶,来到叶黎安面前,伸出手将她扶起来,对她说:“从此你再也不用跪了。” 叶黎安恐惧惊慌的心一下被他抓住,被这句话稳稳地放回肚子里。她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无法抑制的心动了。 她的眼里终于有了他的身影,晋王心中的满足感更甚。 他带着叶黎安回到台阶上站定,威严出声:“平身!” 众人这才起来。 青松问他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皇上下令。 洛慕笙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将他们都关到东宫,严加看守。” “皇后娘娘如今还在坤宁宫,是否要将她也……?” “不必!” “是!” 太后挣扎着申请回自己的永安宫,被兵士无情拒绝,被兵刃押着走了。 南木铮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台阶上的两个人。 潇儿!你看到了吗?咱们儿子真是争气。 他一脸的自豪在眼神扫到站他身边的女子时,瞬间泄了气。真是乌鸡配凤凰。可惜了!若是个……若是个悦妃那样的女子就好了。 对了!悦妃呢? 他回头找她,正巧看到崔右相收起传位诏书,满面春风的恭贺晋王。紧接着,他就对着悦妃说:“莺儿!回家!” 悦妃点点头,从容起身跟着崔右相,并没有兵士押送他们父女。 南木铮愕然之下停住脚步,大声质问:“崔相!悦妃!你们做了什么?” 崔相从容面对南木铮,说道:“太上皇!我崔家虽无根基,却也不是个任人揉捏护不住女儿的人家。” 悦妃更是看都不看他,父女俩拜别晋王后便自行出宫去了。而那禁卫军统领崔大朗更是在护送着父亲妹妹回家之后,派人护着崔府,自己回来帮着晋王善后奔走。 这一夜,好像所有人的人生都不一样了。 脸色惨白的南木铮被兵士推了一下才木然前行,心中苦涩:你们一个个都不爱我?你们一个个都要抛弃我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极怒之下,摔了东宫正殿中的瓷瓶陶罐,却还是无法疏解心中苦闷。于是叫人送来烈酒,一醉方休。 东宫看守知道晋王身世之后,也不敢苛待皇室之人,要啥给啥,只一点:各回各院,不给利器,不能走动。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等择了好日子举行登基大典时才将南木铮和王司宫带出来观礼,正式封他为太上皇。 皇后被封为太后,迁居永宁宫。 南木铮作为太上皇,暂时安置在东宫,只是由人看守着,寸步不能离。 至于原先住在东宫的太子,封为安王,迁出东宫在都城赐了一座府邸。洛慕笙怀揣多年的恨主要是针对南木铮,对于皇后及其子女没什么怨念。反而因为小时候的关照爱护和抢夺太子储位而心怀感激和愧疚。因此,安置时尤其优待皇后及其子女。 皇后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定局也就不再纠结,继续好好过日子。对太平公主来说这些军国大事都是屁,都不如自己打马球喝大酒重要,反正谁做皇帝也少不了自己这一份。皇后所生的次子楚王,本就远离朝堂,二十八年的岁月,估计有十八年都在木工坊中度过,那一双巧手制物堪比鲁班。 而太子,本就是柔善的性格,被推上储位乃是因着嫡长子的出身,在夜深人静时多次盼望过自己能做个闲散王爷,与太子妃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只是他不敢说出口罢了。如今皇位这烫手山芋有人强行抢去,可不是他不要的哦。尤其,新皇给他封号“安”,就是要他安分守己。 懂!他都懂!乐得清闲,关门过起梦寐以求的日子。反正笙儿对自己还算不错,各项优待甚至比当太子时候还多。只要自己不作,这辈子荣华富贵,什么都不用愁。而且,就算帝王之心难测,日后突然下杀手————那就更该赶紧好好过日子,把以前想做不能做的都做一遍啊。难道他还能绝地翻盘吗?不能?那不就得了?倒酒!哈哈哈~ 从此太子与太子妃醉心诗酒茶之道,研究起学问来。往来的都是学究大儒,新皇暗中派人观察了几年也就算了。 只有颜如玉,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当初晋王可是要娶我的,都是被颜瑾淑那个贱人抢走了。如今该做皇后执掌中宫的应该是我!是我!” 她歇斯底里的在自己的院里大喊。 颜如玉对太子没有了利用的价值,而且放松下来之后太子完全以本性示人,平日只跟太子妃黏糊着。这么多年娶的侧妃侍妾之类的倒是可怜了。他对其他人倒也绝情,说可以给休书放归娘家。有几个女子真的选择拿休书回家了。颜如玉不信这个邪,自己年轻貌美,又未生育过,不比这人老珠黄的女子强?为什么太子不肯看自己一眼? 太子皱着眉头,很是不耐。颜如玉再闹!就给颜家去信,直接说可以来接女儿回家。但现在是颜怀明掌管颜家,对这位大妹妹印象十分不好,他不肯点头,颜文氏也没办法,成天抹泪说女儿命不好。过了几天,等颜正廷将外室全都接回来之后,她更是气的躺在床上去了半条命,连哭自己命不好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恢复后,也忙于后宅妇孺之间的内斗焦头烂额,再没有力气管已嫁出去,还在安王府里吃香喝辣的女儿。 颜如玉每一出来跟太子见面,都要激动暴怒。太子烦不胜烦,将她锁进院中,不过一年她就疯了。有人说,她是听说自己多年无孕,不是自己身体不好,而是太子长期给她吃了避孕汤药的缘故。她一时受不了打击,晕过去,醒来后却是自称本宫,说自己跟笙哥哥郎情妾意很相爱云云。众人才知道是疯了。有时候她突然半夜惊醒开始梳妆打扮,说明日笙哥哥要来娶她做晋王妃了;有时候看着下人就是一顿暴打,口里污言秽语骂你这贱人竟敢招惹你妹夫云云;……如此几次,下人不敢再靠近,不过半年就脏兮兮乱糟糟地完全像个疯子了。转年深秋,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守夜的下人不愿睡在她屋里,像往常一样将炭燃上便走了。她中间醒来,又犯了糊涂,坐在镜子前梳妆,少女怀春等待情郎的神态,即使是在脏兮兮的脸蛋上也清晰可辨。外面冷风呼啸,她本能地钻进被窝重又睡回去。这一睡再也没醒来。颜如玉的死亡对这世间几乎没造成一点涟漪。安王府管事尽快给颜府送了信,颜怀明告诉了颜正廷夫妇。颜文氏这才知道自己最钟爱的女儿竟然过的是这般日子,这两年竟是疯了,她沉浸于宅斗,也不知争夺那一个男子有何用?安王夫妇这几日外出秋狩,不在府中,由管家作主要将尸体收殓了,草草下葬了事,颜文氏终是不忍,自己给女儿办了后事。从此颜文氏也失去了一切信念,在宅中青灯古佛度过了下半生。 颜如兰因看不惯家里七八个外室乱糟糟的,跟大哥说要早早嫁去段家。那时段家受齐王牵连,富贵摇摇欲坠,巴不得新皇亲信镇关侯之女早日嫁进门。于是倒出箱底,极尽体面地娶了颜如兰这个护身符。段家人屡次试探确定颜正廷和颜怀明心中颜如兰确实份量千斤。颜如兰进门后不仅公婆疼爱,丈夫宠爱,更没有小妾外室一类杂七杂八的烦心事。颜如玉死时,颜如兰夫妇还去送了一程,颜如兰义愤填膺要去找安王要说法,还是位居户部郎中的段青云死死拉住才勉强作罢。但之后与安王夫妇相见再没有好脸色。 颜如月还小,颜怀明作主留了几年。颜如玉的死对她的冲击可谓如山崩石裂,以前信奉的信条都打碎重组。颜如月细想之下也琢磨出如今风向大变,主动对大哥和大嫂莫小七示好。在颜怀明夫妇的张罗下,她果然嫁的极好,背靠强有力的娘家,在婆家的日子还算舒服。 而太后被封为太皇太后,仍居在永安宫。但那年冬天,一向康健的太后却是没熬过。都说是年迈体弱染了风寒。也有人说是中毒而死的。至于是谁下的毒,谁也不敢往下议论。 第128章 颜瑾淑落水真相 叶黎安被封为皇后,居坤宁宫。最让南木铮难以接受的便是这个消息了。 风光霁月的儿子怎么甩都甩不掉这女子? 有一次改名为南木笙的皇帝来看他,南木铮不由问道:“朕本以为你都放弃谋反了。怎么突然举事?” 南木笙阴沉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说:“你不该对叶黎安下手。” 而且,他从没有放弃。从来没有。只是到最后才发现那仇恨的大半竟然都不属于自己。 南木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黎安指的是改了名字的颜瑾淑,之前的晋王妃,现在高高在上的皇后。 他哈哈大笑不止,将眼泪都笑出来,才说:“真是好笑!南木氏真是刻在血脉里的情种。连这一点都像朕。哈哈哈哈哈……潇儿!你看到了吗?咱们的儿子最像朕。潇儿!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要我?” 南木铮呜呜痛哭,又举杯饮酒。南木笙忍无可忍,怒斥他不该提母亲,让他恶心云云。但南木铮早已听不见了。 飞星和青松将暴怒的南木笙按住,从太上皇的院落中拉扯出来,暴走了片刻新皇才压制住怒火平静下来。 他转头去了坤宁宫,看着叶黎安语笑晏晏的模样忍不住想起她几个月之前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时候。 当初颜瑾淑生完孩子,身子恢复的不错。虽说人人瞧不上她,好在她听话、肯学。连孙嬷嬷也对她的温顺无处挑理。 孙嬷嬷终于将她教的像个正经的王府正妃,跟着晋王进宫也是进退得宜,举手投足倒也挑不出错来。 每次晋王夫妇入宫请安,皇上让他们退下后总要留孙嬷嬷多问几句。孙嬷嬷从最初的受宠若惊,到后面的习以为常不过几个月时间。 等到太后寿宴之时,皇上照例问完话后,叫孙嬷嬷听王司宫吩咐行事。孙嬷嬷心有惊疑也不敢不从,跟着王司宫到了后宫宴会附近。 王司宫停步后回头说:“孙嬷嬷!烦您去将晋王妃请过来!” 王司宫看孙嬷嬷脸上的犹豫,和蔼可亲地安抚道:“孙嬷嬷不必担心!等会儿也会请晋王过来。是皇上刚刚听你说好像晋王夫妇之间有些不睦,想在此处给燃放烟花,好让他们聊一聊解除误会。” 孙嬷嬷眨了下眼,心道:我什么时候说晋王夫妇不睦了?哦~对了,我刚刚说晋王如今繁忙,隔日才得空去后院;晋王妃沉醉于女红和读诗词,更加娴静了些。那这不是想让皇帝知道晋王没有沉醉于温柔乡吗?大家不喜欢晋王妃也不是都看不出来,自己不过是想帮她树立个好点的形象罢了。不会是误以为他们夫妇吵架,所以晋王不来后院,王妃不爱说话了?难道自己真是老糊涂了?连回个话都不会了? 王司宫看孙嬷嬷呆愣着,便催道:“嬷嬷不必多想!我已派人去请晋王。您请了晋王妃来之后,咱们几个便守在入口处,让晋王夫妇说说话。若晋王妃有需要,喊一声咱们就能进去伺候了。” 孙嬷嬷陪笑忙道:“是!奴家这就去。” 她再转眼环视此处,附近只有一座人工砌成的似湖似塘的水,唯一的屋宇在湖对面,几丛绚烂的花此起彼伏的映着水,很是雅致。 此处倒是适合放烟花。 也没个藏人之处,又是在宫里,在皇上皇后的眼皮子底下,晾谁也不敢有那么大胆对王妃无礼。而且,晋王马上也要来了,不过前后脚的事儿。 孙嬷嬷去请颜瑾淑的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虽觉得有些不对,倒也说不出什么来。 颜瑾淑一看是孙嬷嬷来请,才敢前往。她自知身处何地,又是个胆小怕事的,日常总是担心自己给晋王惹麻烦,是以从不敢出格一步。但凡是个其他下人来请,她都不敢去。 可她信得过孙嬷嬷。孙嬷嬷将晋王伺候长大,又操持王府事宜,对自己常常教导规劝,也算半个婆母。虽然颜瑾淑也能察觉孙嬷嬷对自己这个王妃的失望,但她相信孙嬷嬷绝对不会做对晋王不利之事。晋王对自己的心意是真的,孙嬷嬷就算是担心晋王伤心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因此,她听孙嬷嬷的准没错。 她得体离席,随着孙嬷嬷莲步轻移来到那座人工湖边。 湖边早已摆放好了烟花,只等晋王来了便能燃放。 孙嬷嬷将颜瑾淑安置好后,王司宫便眼神示意孙嬷嬷带着颜瑾淑的贴身婢女出去候着。 孙嬷嬷点点头,向湖边跨近一步看水深,发现清清的水中游弋着几拨小鱼,湖底贴的琉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水不算深,也就到半腰处。 孙嬷嬷终于放了心。颜瑾淑不会水,但这么浅的水怎么也淹不死人。而且自己又在不远处,等会儿晋王就要来了。 没事的! 倒是皇帝陛下让王司宫安排这些,真是有心了。 孙嬷嬷为皇帝如慈父般待晋王而感动。 他们在入口处站的无聊,王司宫随意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招呼晋王府的下人也来坐坐。孙嬷嬷一看坐在那儿就看不见王妃身影了,还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处,不时盯着远处的颜瑾淑。 此时,忽然有个人凑近小声请求:“嬷嬷!我想去方便一下。” 孙嬷嬷转头,一看是朱玉,心中有些不耐烦。这个朱玉过于机灵,眼神里全是算计,即使干活利索嘴巴巧,也不得孙嬷嬷信任和喜欢。平时对她没啥好脸色,但她是王妃的头等陪嫁姑娘,孙嬷嬷除了偶尔训斥两句也没办法把她调去哪里。在王司宫面前不好训斥,便点点头放她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给王司宫耳语。 朱玉很快喘着粗气回来,站在孙嬷嬷身后。 等了好一会儿,晋王还没来。 太阳余光尽收,已是掌灯时分。 孙嬷嬷看着坐在凳子上安静等待晋王的王妃,忽然有些心疼她的老实。若是个脾气大些的女子,等了这么些时候还不来,早甩脸色走了。 又有人来对王司宫耳语,王司宫皱了眉头,思索一番后,为难地对孙嬷嬷说:“孙嬷嬷!我去看看晋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有,刚刚下人来报,有几件事需要我亲自去办。还烦请嬷嬷跟这琉璃池的掌使一起商量着将烟花放了。” 孙嬷嬷忙点头道:“实在抱歉!耽误大人这么长时间。老奴原先在宫中伺候过,如果能通行的话,还是奴家去找王爷。王大人事务繁多,不敢再耽搁您了。” 王司宫接话道:“如此更好,那就辛苦孙嬷嬷了。”他让人给孙嬷嬷拿了进出通行的牌子,便匆匆离去,显然还有要紧事处理。 她回头看了一眼王妃,吩咐道:“去个人将王妃的外袍拿来给披上,别让她着凉了。再去个人陪着王妃。” 跟着来的碧清、红烛和朱玉答应了。朱玉想都没想便抬步往王妃那里走。碧清知她向来不愿费神做这种跑腿的活,慢一步抬脚去取外袍。 因为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皇宫,外男又多,年轻婢女必须要三两结群。否则,就算不出什么祸事,单是有心人造个谣都能将人杀死了。因此,红烛只能跟着碧清过去。 红烛其实十分希望自己去陪着王妃,但是孙嬷嬷眼神示意在外人面前不得无礼。红烛只好跟着碧清走了。 孙嬷嬷拉住朱玉,几次强调好好陪着王妃,不可让她受到惊扰。朱玉心中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恭敬答应了。 孙嬷嬷看到入口处还站着几个宫女和内官,想着自己快去快回,便疾步离去找晋王。 行到半路,看到前头人影晃动,定睛一看原来是太子侧妃颜家嫡妹颜如玉。颜如玉好像是迷路了,扯着一个小内官在问路。 那小内官耐心细致的答完,说自己还有差事要办。刚要走又被拦下。 “本太子侧妃不常来宫中,迷路了怎么办?到时候本侧妃说你这小内官不尽责,你承受得了后果吗?” 那小内官脸色涨红,似是着急又委屈,憋了一会儿才说:“太子侧妃娘娘!奴才还有差事。王司宫命奴才去请晋王殿下,奴才还未曾……” “行了行了,你都说过几遍了。你将我们几个引到……嗯,芙蓉池!就芙蓉池。将我们引到那儿再说。” 孙嬷嬷这才知道去请晋王的人是在这儿被耽搁到现在,急忙绕道从别处去找晋王。 那小内官拱手弯腰做礼,余光注意着孙嬷嬷的举动,等她走了才貌似无奈地答应颜如玉:“那好!侧妃娘娘这边请!” 颜如玉嘴角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想象着颜瑾淑苦等不见情郎的伤心和落寞,心头就痛快不已。 而且,如果朱玉能得着机会下手,那她便每年今日都要向天神娘娘上香还愿,感谢她助自己铲除了这世上最讨厌的人。 她觉得颜瑾淑一定是来克自己的。长女的名分、美貌、晋王、……什么都要抢。真是没脸没皮,那就休怪她无情了。 等晋王听说情况后,他抛下手脚慢腾腾的孙嬷嬷带上飞星迅速往那边走。因那人工湖刚竣工不过两三月,他们走到附近,飞星抓住路过的宫女和内官几次询问才找到位置。有些侍从知道,有些还不知道,又耽搁了不少工夫。 晋王心急不已。 等到了地方,顿时白了脸色。 盏盏灯光如点点萤火,映在湖水中,与星光交相辉映。水下的琉璃和水中的鱼儿更给这唯美而朦胧的美景添了生气,如画龙点睛般让人沉醉。 着实是个浪漫的地方。 只是晋王此刻全无欣赏之情,看着攒动的人头,一切影像慢下来,那些人一声声的“王妃”、“王妃娘娘”似从遥远处传来。 等他走近发现中间躺着的是颜瑾淑,脑中嗡鸣的声音霎时消失,天地间无一丝声响再进入耳中。 晋王手脚慌乱的将颜瑾淑湿漉漉的头扶正,转头命令飞星:“快救人!” 他只恨自己动作太慢,表情再也没有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脸上的慌乱与普通男子并无二致。 飞星是宫中培养出来跟着皇子公主们的,平常的急救毒理等都要学。他稍微犹豫,晋王就拧着眉大喊:“快!如今还顾那些繁文缛节有何用?” 飞星马上上前拨开众人在颜瑾淑胸口和肚子上按压起来。他按压了不知多少次,颜瑾淑终于吐了水。 晋王一直将她的头侧着,免得被吐出来的水又呛着。 飞星又去按压红烛,但红烛早已没了气息,按多少次也没用了。 晋王这才想起一事,立马问道:“太医呢?请太医了没有?” 碧清回道:“刚刚有位姐姐去请了。” 晋王马上吩咐:“飞星!你去!谁敢阻拦你,格杀勿论。” 飞星领命前去。晋王将王袍脱下,给颜瑾淑盖上。他不敢随意将颜瑾淑抱起,抚摸着她的头,又紧紧握住她的手。 宴会厅不算远,那里就有好几个太医候着,以防宴会上贵人们有何不妥。飞星不由分说,直接将院首张太医拉上就跑。张太医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到了半路。 晋王调整呼吸,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四处观察。 他看到湖边放置好还未点燃的烟花,人工湖下的琉璃和游鱼,看到湖边的凳子,…… 真是精心布置的随意氛围。 只是此刻他顾不上这些,护着颜瑾淑,跟她说话,求她快点醒来。 不一会儿,飞星就带着气喘吁吁的张太医飞奔而来。晋王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个世纪。他顾不上责备飞星,赶紧让出位置请太医诊脉。 张太医本就累的气喘吁吁,还要从医药箱中拿出巾帕之类的放在王妃手腕上才要诊脉。 晋王直接将颜瑾淑的手腕放在太医手中,急道:“如此凶险之时还顾什么男女大防?本王赦你无罪。请张院首快快救王妃性命。” 张太医惊讶了一下,心中嘀咕:凶险之时就不顾男女大防了?我不顾了,我就该凶险了。 但听到最后,感受到晋王的焦急,立即敛色正容安心诊脉。 片刻后,他放下颜瑾淑的手腕,将颜瑾淑的头颅又检查了一遍,才拱手回答:“晋王殿下!幸好抢救及时。如今可将王妃娘娘安置到屋中,再容下官慢慢诊治。” 晋王追问了一遍,确定可以动颜瑾淑后,将她抱起,走到湖边的房子中。此屋只是供皇宫内的贵人们来赏湖游玩时小憩用的。宽大的台面接着湖水,四面无遮挡;再往里走,就有一个个小间供人安歇之用。 晋王将王妃安置在其中一间。此房屋的掌使立即着人点了灯,一瞬间厅堂之内灯火通明,众人皆看到新修的这湖边小屋宽敞而雅致,极为舒适。 第129章 福宁公主 晋王没有兴致欣赏这些,将张太医拉进来,让他慢慢诊脉。自己眼睛盯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妻子和张太医的动作,站在门口处发问: “怎么回事?” 皇宫中的宫女侍从晋王一来便退出好几步恭敬站着。此刻也是各归其位,并没有人凑到这里回话。朱玉看着晋王黑成锅底的脸色,吓得不敢说话。碧清看了看朱玉,只得回道: “奴婢和红烛依孙嬷嬷之命去宴会厅拿王妃的外裳。快到这边时就听到朱玉喊王妃落水了。奴婢和宫中内官都跑进来,看到王妃娘娘在水中扑腾。那位掌使立即吩咐宫女下去救人,但湖底琉璃太滑,水位虽不到半腰处,站起来却是不容易。最后是红烛,跳进池中,将娘娘奋力托起才将人救起了。但那会儿娘娘好像晕过去了,不再见她上下扑腾。” 碧清捡紧要的说完,晋王又问:“既是朱玉陪侍在侧,为何你不答话?” 朱玉早跪下了,根本不敢抬头,慌道:“奴婢……奴婢实在害怕。奴婢伺候娘娘不周,使她落入湖中,罪该万死。请王爷责罚!” 晋王越来越冷静,几乎没离开过颜瑾淑的眼神充满温柔,声色平静地说道:“本王是让你说当时的情形。” “是……是!”朱玉垂下的脑袋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张口悄悄呼吸了一下,才道:“奴婢从入口处进来陪着娘娘。娘娘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些时候,从下午到掌灯时分等了许久都等不到王爷,神情有些落寞。奴婢为了逗娘娘开心,就陪着她在湖边散步赏景。娘娘十分喜欢湖里的小鱼,让奴婢去拿些鱼食来,自己站在那里看鱼。奴婢转头刚要去找宫中内官拿些鱼食,就听到扑通一声,回头就看到王妃在水中了。” 晋王好似随意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奴婢就喊人来救娘娘了。” “掌使何在?” 一掌使装束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按着宫中礼仪拜见了晋王:“奴婢琉璃池掌使明珠见过晋王殿下。” “你来说说。” “孙嬷嬷交代这几位姑娘之后,都各自忙起来。奴婢带着几位内官和宫女候在外头。没多会儿,两位姑娘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朱玉姑娘的喊声,奴婢带着人跑进来发现王妃娘娘已经在水中。红烛姑娘和两位宫女跳进湖中几次都没办法将王妃救起,最后是红烛姑娘一跌一撞的靠近王妃,潜到王妃身下将她托起才将人救了。奴婢看红烛姑娘跳进池中毫不犹豫,以为是个水性好的。若知道她不会水,奴婢肯定另想他法,这样也不至于耽误了时候。” 晋王盯着颜瑾淑,一言不发,好像已经问完了。 但那位掌使不得令不敢动,仍旧跪在地上。 许久之后,晋王忽然问道:“这池子是新修的?” “是!刚竣工不过两个月。” “此处有多少人伺候?” 那掌使眼睛转了一下,才说:“奴婢主管此处一应事宜,手下有内官六人、宫女六人,共十二人。” “你原先在何处?” “奴婢……奴婢原先在庆天殿伺候。” 飞星不知去了哪里,自众人到了屋中就不见踪影。此刻才回来,在晋王耳边低语几句。晋王点点头,和蔼的微笑着对那位掌使说:“去!” 那位掌使偷偷松了口气,回去原位站定。 此时,孙嬷嬷才气喘吁吁的回来,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等太医诊完脉说:“王妃娘娘落水时间太长,能不能醒来全看天意了。” 晋王如五雷轰顶,脸色煞白。 脚边跪着的朱玉,仗着低头没人能看见,悄悄抿了一下嘴,心想:太好了!这回大小姐的承诺应该兑现了。等我成为了太子的人,我要…… 在她浮想联翩时,掌使递了个眼神,一名内官悄悄退出去,疾行至宴会厅。没找到要找的人,又去了庆天殿。等他到了门口,一说身份,直接进入了庆天殿,见到了皇帝和王司宫。 王司宫听完消息,挥手让他下去。屋内只剩皇帝和王司宫二人。 皇帝还在沉吟不语,不知在琢磨什么。 王司宫开口说道:“原本准备好的计划,一个都没用上。那位孙嬷嬷倒是忠心,一眼不错地看顾着晋王妃,想强行下手都没有机会。晋王妃也是个沉得住气的,竟然在那硬板板的条凳上坐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跨出一步。” 若跨出那么一步,琉璃池边沿,颜瑾淑脚边就有一块儿用薄薄一层散沙盖上的松动琉璃。即使再稳当的人,只要不会武功,旁边没有人扶着,脚一踩必定向后仰倒。摔倒时必定在条凳上磕到脑袋,一击毙命。就算不能毙命,也会昏厥,身体在顺着那琉璃滑进池中。等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进来的时候,早已被池中水灌的饱饱的,尸沉池底了。 整个过程动静不大,只要孙嬷嬷坐在王司宫的位置,看不见颜瑾淑,必定不会在意传来的微弱撞击声。等她发现主子已死时,可能人都已经飘在湖面上了。若查得不仔细,根本没人知道她死前磕到了脑袋。 当时王司宫等了又等,眼见颜瑾淑过分老实,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时,有心让暗卫用石子声东击西惊扰得她不得不动。正要下令时,派去给晋王送信的其中一个小内官回报:他们按照司宫之令装作不认路兜兜转转时,看到晋王妃身边的婢女跟太子侧妃咬耳朵密谈。 王司宫让他继续观察,不一会儿就又来传报:太子侧妃故意阻拦去请晋王的内官。 这会儿王司宫决定静观其变,利落地退出舞台,又给手下都下达了暂停行动的指令。 等他回到宴会厅没多久,陆续有人来禀报: 孙嬷嬷亲自去请了晋王,看到太子侧妃绕道而行; 晋王妃婢女拉扯着王妃绕湖散步,晋王妃怕皇宫有人瞧见自己不敢乱动,那婢女硬是拉扯着王妃起来,走了十来步,左右前后查看一番,发现没人看见,就将王妃推入了琉璃池。起先王妃虽然站不起来却还能扑腾着呼救,但那婢女生生站在那里,眼看着她扑腾。过了好一会儿,王妃已喊不出声音,那婢女有些害怕地往外张望,看到另两个婢女回来了便大声呼叫王妃落水。 但此时其实为时已晚,颜瑾淑已是垂死挣扎,救人的故意耽搁又在水下给红烛使绊子。窒息那么长时间,就算不死,人也废了。 南木铮眯了眯眼睛:“颜家这个嫡女倒是个狠辣的。她的药汤还给喝着呢?” “喝着呢!太子殿下亲自嘱咐下去的,耽误不了。” “嗯~不能断了。还有,将此事做好收尾,不得留下后患。” “是!明珠是带着玄衣卫的人去的,她会处理好的。” 皇帝点点头,闭眼假寐。 不一会儿,正经传事的内官才将晋王妃落水的消息报给了皇帝、太后和皇后。 皇帝看着很震惊,立即传口谕让张太医和新来的李太医去看看情况。 “务必要把人救回来!”皇帝一脸惋惜悲痛。 “张太医已在那边了,据太医说十有八九是熬不过了。” “唉~”帝王长长地叹息,貌似疲惫的挥了挥手。 庆天殿的一众内官和宫女感受到帝王的悲痛,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自己触了霉头。 太后听说时正在兴头上,几个后宫娘娘们在宴后留下来陪太后说笑哄她开心。听说这个消息时,文太后禁不住皱了眉头,近身伺候并带来消息的侍女立即住嘴,退到一边站定,除了伺候酒水再没提过相关消息。 皇后倒是真心着急,她传了口谕让张太医和李太医去救人。听说皇帝也让这二人去了,顿时放心了不少。她转头进屋,给天神奶奶焚香祷告祈求晋王妃平安。 等晋王将颜瑾淑并二位太医带回王府,已是亥时。等到次日天光大亮,才看到失踪的飞星重又现身。晋王抽空跟他去了趟书房,回来后再也没离开过颜瑾淑身侧。 据说,当晚皇宫就以琉璃池死了人晦气为由,将那处封了。在琉璃池周围修筑了一圈安全又可乘凉的长廊才重新准人进入。 飞星、青松和常柏轮流守在王妃院中,孙嬷嬷做主将后院能调动的人全调来帮忙,自己也跟晋王一样几日未合眼的守候在王妃院中操持忙碌。 那九天是洛慕笙——或者说南木笙人生中最难熬的九天。他再也不想品尝这种滋味。 想当初,他不过是看准了颜瑾淑什么也不会,心思单纯城府不深,肯定看不出自己的谋划; 也没有什么野心,就不会跟一众精明的女子一样自作聪明,坏他大事; 不得生父嫡母宠爱,母亲早亡,几乎是孤身一人。虽有个忠心的红烛陪着,两人到底都是孤女,没有娘家依靠就只能依靠自己。她又是个柔弱的、没有主见的,定会事事听从自己,不敢违抗。 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当时洛慕笙在都城一众世家豪门中盯紧了颜家的缘由就是颜家的兵权和与南木铮的血仇。 虽然颜家到了颜正廷手里,对辽北军几乎没有了实质的控制,但颜姓的号召力是颜家世代积累下来的。颜正廷得知颜家几近覆灭真相后,不信他不选择自己。 晋王当时观察了很久。颜如月太小,颜如兰太过能干,不是个安于后院的主,颜如玉太过精明自负还与颜文氏过分亲近。只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颜瑾淑最适合自己。 若她以后亲近颜正廷夫妇,任他们拿捏,晋王还有后手可将她的心完全掌握手中。那就是颜瑾淑的身世。 听到自己的母亲被杀、自己这些年是以替身的身份为真正的颜锦书承受了这么多年的虐待和煎熬。就算颜瑾淑再软弱,也不会再跟杀母仇人亲近。 洛慕笙满腹算计地将人娶进门。唯一没算到的,竟是自己的心。 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对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女子动心。 他自认风度不凡,才华横溢,若是他肯常常露脸于人前,定会比都城最有名最受追捧的贵公子还受贵女们青睐。 当然,一个人知道自己的魅力必须是要经过提醒的。 十六岁时,比他小一岁的福宁公主忽然就不见了。再出现的时候便是福宁公主及笄礼的时候。那日来了外臣观礼,这是从没有过的事。皇家女儿的及笄礼不似皇子的成年礼,向来没有外臣观礼。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外臣是福宁公主的婆家人。 当时的晋王虽有点惊讶,但还是为福宁公主感到高兴。据他所知,这家人不错,公婆和善,家庭和睦,不知她嫁的是哪位公子。 福宁公主自小就愿意跟着晋王,即使晋王阴郁不想理会,但她总是笙哥哥笙哥哥的叫在后面跟着。久而久之,洛慕笙也将她视作了妹妹。这倒是弥补了他失去妹妹的痛苦。母亲跳崖那日,他明明看到了的。一个粉色的襁褓。 福宁的笙哥哥也是重复催着他记起仇恨的练习曲。 但忽然有一天都变了。 此时洛慕笙还未行成年礼,皇帝还未封他为晋王。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空有文昌侯遗子之称的孤儿。 皇宫里好多人看不上他,但他碍不着谁的事,于是也没有人故意招惹他。 参加完及笄礼,洛慕笙回坤宁宫的路上,福宁公主突然只身一人跑来,一脸仓惶之色,急急说道:“笙哥哥!救我!” 洛慕笙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问:“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没想到福宁公主泪如雨下,哀求道:“笙哥哥!我不想嫁给他。我只想嫁给你。这么多年,福宁对你的心意,笙哥哥不明白吗?” 洛慕笙似触电般将扶着她的手抽回来。 不!不不不!他绝不要娶仇人的女儿。 他不知道自己眼中迸射出了什么样的火花,只见福宁的脸色从期盼变为失望又转为恐惧。 第130章 夫妇夜话 正在此时,福宁生母良贵妃宫里的宫令带着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内官追来。 福宁死死抓住他,恳求道:“笙哥哥!带我走!带我走!母妃看不上你,父皇和皇祖母也不肯同意。我们俩从这样沉闷的皇宫逃出去过自由自在地日子好不好?” 眼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福宁公主一声声的“好不好”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大声。 洛慕笙抓住她的手臂,福宁的眼睛亮了一瞬便熄灭。因为她听到洛慕笙说:“福宁!那是个好人家。你好好嫁过去,好好过日子。我盼着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回去!别闹了!” 然后他将她的手硬生生扯开,决绝地走了。 福宁看着他的背影哭的撕心裂肺,她大声喊:“我不是在闹!我不是小孩子!我没有耍性子,我是认真的。笙哥哥!求求你!回头看看我!……”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张背影,盼着他能回过头来。只要他肯回头看看自己,她就原谅他的狠心。他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原谅,他没有的一切她都不在乎。母妃太过现实,父皇也是个老古板,他们都是没有情感的木头,根本不知道这种美好的感情。 但直到被人强行塞进代步的轿子,她也没等到洛慕笙回头看她。 迁出皇宫后,有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和豪族想要将嫡女嫁进门。皇上和皇后不知张罗了多少次。有时候直接将那姑娘安排在席间。洛慕笙能明显的感觉到那姑娘对自己的钟意。 自此,他便常年混迹于军队和边境,不敢在都城随意露脸了。 成婚之后,偶有一次带着颜瑾淑出席贵族宴会。一个个贵女对妻子的恶意,连他都能感受到。颜瑾淑什么都不说,自己忍耐。下一次提议参加宴会时,虽不拒绝,但明显心有怯意。于是他们再也没去过。 那时还不曾对颜瑾淑动心,只是为了让她倾心自己信赖自己依靠自己,尽量扮演一个好丈夫的角色罢了。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自己反而比她还早陷了进去。 自此,一切的算计反而变成了顾虑,她一切可任人拿捏的缺点都让他寝食难安,唯恐她被人利用,唯恐自己他没有保护好颜瑾淑,让她像父亲母亲哥哥那样忽然就没了。 洛慕笙有近半年的时间对颜瑾淑患得患失草木皆兵,更是因颜家人对她的态度而恨不得剐了他们。等到将这半年结束,他将心态调整好,其实他们才成婚满两年,正是郎情妾意蜜里调油的时候。 他喜欢颜瑾淑什么呢? 按世俗的标准来看,颜瑾淑好像哪一方面都不太出色。 此刻站在坤宁宫主殿门口看着一脸笑容逗孩子的叶黎安,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喜欢她的简单纯善。她在少时饱受折磨,却仍心存善念;看过这个世界的恶,却还是满眼天真。 洛慕笙自六岁那年亲眼目睹母亲跳崖,心中浓烈的仇恨几乎将他吞噬。若不是她的出现,如一束光照亮他沉落在深渊的心,温暖他早已冰封的灵魂,也许他现在早已被仇恨同化,成了另一条恶龙。 她是菩提树下的一朵花,纯净而美好。 她是天神奶奶赐给他的救赎。 叶黎安看过来,发现了一直站在门口的新皇:“你怎么来了?不忙吗?” 自从看到他手刃齐王之后,叶黎安承认看到他就有些怕怕的。 “嗯!我来看看你。” “哦~”叶黎安点点头,转身要走:“那我去让人给你做些吃的。” “黎安!”他抓住她的手,下人们主动行礼告退,卫奶娘将小皇子抱走了。 喂!你们去哪里?别走啊! 叶黎安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在心里呼喊,嘴上结巴道:“怎……怎么了?” 南木笙拥她入怀。叶黎安僵直的硬邦邦的。可他毫不在乎。 这样就很好了。她在身边,就可以了。 “没事。只是想你了。” 我们不是早上才见过吗? 叶黎安到底没说出口。 如今好多事都已了结,南木笙不想有那么多秘密藏在心里。他絮絮对她说起自己的身世和经历。 他们讲到入夜,叶黎安听着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同情地看着他。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悲惨了,结果他竟然更惨。 男人将内心最柔软最隐秘的角落展示给她,女人因这份赤诚而被打动,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跟着他的痛苦而融化了。那一夜,他们终于结合在一起。当在床第间水乳交融时,叶黎安的心久违地跳动起来。 清晨,皇帝悄悄爬下床去上早朝。忙碌完回来发现皇后还在睡觉。 他等了一会儿,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吃饭。刚登基,国务千头万绪,朝堂暗潮汹涌,他时刻都在思考应对之法。 在坤宁宫耽搁一会儿的时间,就有三名内官跑来汇报有大臣求见。 走之前,他给坤宁宫的宫令留话,等叶黎安行了快点告诉自己。 等叶黎安醒来,想到昨晚的沦陷,她忍不住为自己的无脑上头后悔,说好不动心的。 她用被子蒙住头,无法接受自己又陷进爱情里了。 自己这脑子真是没法用了。 “可是!”她想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我该怎么办?” 她是他皇后啊! 她能跑了嫁别人吗?或者,能跑了自力更生吗? 不说能不能跑的问题,就算能跑,自己有本事养活自己吗? 她想了一圈,还是要依靠这个婚姻和目前的身份讨生活。而且,这是她最简单的人生路。 还是不要妄图开启什么地狱模式! 她躺倒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高高的床顶发愣。不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渐渐抿起,脸蛋慢慢红了。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捂住嘴,又羞的蒙上头。 这一串动静才把门口的侍女吸引过来,轻声问皇后是否要起身。 叶黎安赶紧收拾表情,她也知道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这么没出息的样子。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出声。 她起来吃好了饭,去看了小皇子。她把要去给皇帝禀报皇后起身的宫女叫住,自己带着小皇子往庆天殿去。 既然哪儿都去不了,那就好好过。 不负嘱托! 跟相爱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子一起好好过。 走近庆天殿时,远远看到一对儿龙凤胎出来。那俊男靓女真是好看的很。她多看了两眼,才注意到他们的眉眼跟皇帝长得好像啊。 她刚想起这可能是南木笙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那俩人就主动靠近她行跪拜大礼,称:“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快起来起来。” 孙嬷嬷吸了一口气,只能忍耐。 侍女立即上前虚扶二人,洛慕峻和洛慕琰才起身,静候皇后说话。 众人沉默了许久,叶黎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只好自己清清嗓子打破尴尬:“呃~你们是洛慕笙的弟弟妹妹?” 洛慕峻一下就因她这句话对她好感倍增。本来不可直呼皇帝名讳,平常洛慕峻定要皱眉头。却因为叶黎安称的是“洛慕笙”,而不是“南木笙”,满足了他心中数道情绪缺口。 洛慕琰倒是没想这么多,知书达礼的她只觉得皇后不该直呼皇帝名讳,即使是旧称也不太合乎礼仪。但她向来是恬淡的性格,并不因这些小事而有什么情绪起伏。 洛慕峻开口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娘娘记得不错。” 记得?我们见过吗? 她这才想起登基大典上应该是见过的。但那会儿她不知道这么大的隐秘,也就没怎么注意过这两人。 她看到他们俩恭谨的神情和姿态,说道:“不用这么客气……呃……我的意思是不用这么拘礼。都是一家人,随意说话就行。” 正在此时,听内官汇报皇后到来的南木笙心急的跑出来迎接叶黎安。看到她在跟自己的弟弟妹妹说话,更是心中欢喜。 洛慕峻看到皇上,带着妹妹,又是一副老古板的陛下万岁之类的。 皇上摆摆手,说:“皇后说的没错。都是一家人,日后不必行礼,随意一点。” “是!谢皇上恩典。” 叶黎安不想听他们来回行礼问安,打断道:“既然来了,一起吃个饭。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有事吗?没事的话,中午一起吃啊?” 洛慕峻对这位嫂子的亲和感到惊讶:皇后发话,他们能说有事吗? “对!中午留下来用饭。”皇帝附和道。 洛慕峻低头思忖片刻,便点头说好。洛慕琰默默地跟在哥哥后面,照说照做。 “孙嬷嬷,你去准备。离中午还有点时间,你呢!回去忙!我和小宝要带着叔叔和姑姑一起在逛逛皇宫。我们都还没好好转悠过呢。” 皇帝不舍的看着妻子,但还是点点头回去忙了。 几个人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东宫附近。 洛慕峻要去解手,剩下的人就找了个凉亭坐着等他。 叶黎安的脑子里完全想不起东宫住着一位太上皇,还跟洛家有深仇大恨。 孙嬷嬷怕出事,心中焦急,提醒道:“娘娘!午饭也许该好了。要不请永昌侯回去出恭。” 叶黎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永昌侯指的是谁。南木笙登基之后,让洛慕峻和洛慕琰恢复了身份,洛慕峻继承侯爵,依着洛慕峻的意思赐居洛府旧宅,扩建为侯府规格;洛慕琰被封为揽月郡主,将原晋王府更名为郡主府,供她居住。 叶黎安对孙嬷嬷的多事感到尴尬,呵呵笑道:“不用。回去多远啊!待会儿就回来了。我们等等。” 孙嬷嬷心中焦急,面色有些涨红道:“也许陛下已经在等着咱们了。这边儿也不是可随意走动的地方。” 叶黎安有些难堪,这个孙嬷嬷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她刚想开口,就听到洛慕琰说道:“嫂嫂!妹妹觉得孙嬷嬷可能是想提醒东宫有太上皇住着,我们洛氏兄妹在这儿恐怕会想起旧事。” 这回轮到孙嬷嬷脸色尴尬了。她确实是怕洛行之的一双儿女见到太上皇会想起当年惨案,更怕他们俩会冲动做下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真是天神奶奶保佑才让洛将军留了这一双儿女,她虽然人微言轻,也想要为他保住他最后的血脉。 还没等孙嬷嬷开口解释,洛慕琰忽然说道:“嫂嫂!既是一家人,妹妹有个请求,还请嫂嫂允肯。” 叶黎安刚恍然大悟,就听洛慕琰开口。她再傻也知道洛慕琰的请求可能跟太上皇有关。 洛慕琰一看叶黎安的表情,就跪在她面前行了大礼。 叶黎安皱了眉头,急道:“怎么又跪下了?有话好好说啊。快起来!你先说什么事。我总不能让你大哥太难做。” 其实洛慕峻兄妹俩心中记着从未谋面的洛慕琛,向来叫皇帝为二哥。当然,现在这些细节无关紧要。 洛慕琰起身,眼含热泪地恳求道:“嫂嫂!让妹妹去看一看太上皇!我始终有些问题想不通,我要当面问问他。” 叶黎安为难极了。 正当此时,跟着洛慕峻去的内官跑回来,焦急道:“禀娘娘,奴才被人打晕,醒来后侯爷不知所踪。奴才办事不力,请皇后责罚!” 用脚趾头也知道永昌侯去了哪里。叶黎安有些烦躁道:“别跪了!快起来,领路!去看看!” 刚靠进东宫的大门,就看到看守的侍卫被打晕。一路往里,满地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位看守的侍卫。 这些是保护东宫安全的,也是看守太上皇不让出去的。 他们注意到这些侍卫都被捆绑起来,嘴里塞了东西。 叶黎安佩服:这洛慕峻武功这么高?行动这么迅速? 靠近正殿的大门,就听到有些苍老的声音在嘶吼:“你给朕喂了什么?你这小畜生!小杂种!当时把你抛下山崖都没能杀了你。真是命硬。若老天给朕重来的机会,一定将你剖腹挖心,让你死得……” 南木铮的声音戛然而止。 高而宽大的门口斜斜的洒进秋天的阳光。逆着光,他看到日思夜想的她身着一身白裙款款而来。 当日,她跳下悬崖时就穿着一身白裙。 她来了!她终于来了! 是她来接自己了。 他狰狞的面目肉眼可见地融化,眉眼温柔地看着越走越近地女子。 她居然还是年轻的模样。 南木铮心想:应该是洛行之给他吃了毒药。现在他要毒发身亡了。 第131章 寿康宫 他站起来,迈进几步,向她伸出手,温柔的说:“潇儿!带我走!这世间没你,我一刻也不想待了。” 他猛地弯下腰,感受到腹部传来剧痛————是洛慕峻的手下按指示踢了他一脚。 他仰倒在垒在主位的矮阶上,重又站起来,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人。 叶黎安惊声尖叫,心里庆幸将孩子先送回了后宫。 洛慕峻还未开口,洛慕琰冷冷说道:“南木铮!你看清楚!我叫洛慕琰,不是我母亲。” 闻言,南木铮的脸庞从疑惑到惊讶到恍然,不过几息时间。最终他自嘲的笑笑:“原来如此!哈哈哈哈~也好!幸好没死!我也算对得起潇儿了。” 洛慕峻上前又踢了一脚,踩着南木铮的脸,狠狠说道:“不!许!提!她!的!名字!” 叶黎安赶忙跑去劝洛慕峻:“那个……弟弟啊!” 这个称呼将众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只见叶黎安继续说道:“他毕竟是太上皇,再有何恩怨,还是先告诉你哥再说。他做的孽自有法律制裁。你还是先不要太激动。” 洛慕峻心中有些不服,但还是将脚撤回来。 叶黎安看着蓬头垢面浑身酒气的南木铮,嫌恶地皱眉头。 南木铮看到她的表情,同样眼含鄙夷,对洛慕峻说:“朕还有好多秘密。哪一条都足以让你洛氏东山再起屹立不倒。只要……”他伸手指着叶黎安说道:“你将她杀了。朕就告诉你。” 叶黎安吓了一跳,没想到会面对这种情况,身边也没什么侍卫跟着。她心下慌乱,眼睛扫到红芷镇定的脸庞,才松了口气。 孙嬷嬷心中太上皇还是居有崇高的令她敬仰臣服的地位的。她微垂着头并未说话,红芷早在受训时就是以只认当时的晋王为主的思维训练出来的。南木铮在她心里跟其他王公贵族差不多。 闻言,她立即狠声开口:“哪个不长眼的,可以来试试。皇后娘娘伤了一根头发,我都要让他直着进来躺着出去,任你是什么身份。” 红芷本来想说“任你是什么侯爷太皇的。” 但是想到洛慕峻还没开口,还是皇上宠爱的弟弟,还是谨慎点好。 洛慕峻眼含敬佩,状似无奈道:“你看!这小宫女如此护主,打算与我以命相搏,根本不把我等的身份放在眼里。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杀了皇后,不若你还是好好留着你的秘密。” 洛慕琰淡淡开口:“哥哥,没事儿了就走!跟这样的人费什么口舌?” 洛慕峻转过头来,看到洛慕琰意有所指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她一起转身出门去了。 叶黎安一行回到庆天殿,洛慕峻兄妹跪下请罪时,新皇只是淡淡叫他们平身,一句斥责都没有。洛慕峻还想解释几句,新皇就说:“好好吃饭,一家人好不容易吃顿团圆饭。一切事情吃完再说。” 吃完饭没见皇上问起,洛家兄妹也就识趣地没再提起。洛慕峻这才明白,自己能将那么多人带进宫中,逼迫南木铮,原来是有皇帝暗中默许和辅助的缘故。他还以为自己行事有多严谨呢。 自此,洛慕峻更是谨记忠君爱国之则,一心将洛家发展壮大,恢复昔日的盛景。饱读诗书的洛慕琰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坐在家中出谋划策挥斥方遒。即使嫁人之后,也没忘了洛家的兴衰荣辱。 洛家兄妹拜访过太上皇的当夜,宿醉熟睡的南木铮被钻心破腹之痛唤醒。殿外月光皎洁,殿内回荡着南木铮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呼痛。等到疼痛消失,衣衫尽湿的南木铮,一问时间竟是整整疼了子时一整个时辰。 伺候太上皇的不敢怠慢,有人去禀报庆天殿、永宁宫和坤宁宫;有人去请太医;有的手忙脚乱的按着南木铮,不让他在极痛之下去撞墙自戕。 庆天殿里出来个小内官,和和气气地说皇上皇后在睡觉,让东宫的直接去太医院。永宁宫派人跟着来看了一眼,直到侍女回去,尹氏都坐在灯下愣神,直等到侍女禀报才去睡了。 张太医、李太医等太医院说得上名字的都来跪了一地。谁都诊不出什么问题,只说太上皇身体康健,只是饮酒过量,睡眠不足,情绪长期不佳,肝气郁结之类。 饶是痛感真切,在一众太医的说辞下,南木铮也要怀疑自己刚刚的一切是幻觉。但是,此后每夜,一到子时便开始剖腹剜心之痛,子时结束,疼痛准时结束。 南木铮都要以为自己疯了。整夜整夜不敢睡,等着疼痛来袭,等到结束才敢放心睡觉。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一起来便饮酒。喝了酒昏昏欲睡半日,等到入夜又惊醒战战兢兢地等待疼痛来临。 至此,东宫的情况更糟更乱了。 被封在东宫当太上皇开始,南木铮一直在借酒消愁。跟他一起来的嫔妃们,很多都不愿意靠近她。有成年儿女的都呈告新皇出宫由自己儿女养着了,没有子女还年轻的联系家里被接出去了。当然也不是谁都有这种福分,谁能出宫都是新皇及其属臣精挑细选的结果。 虽然朝堂不由一个女子决定,但这女子对于谁具有分量,那便对谁造成了牵制。南木笙深谙此道,于是只有最忠心且最没有威胁的人家才能将亲人接出去。 饶是这样,出去的人就不下十几个了。更别说留下的有多少女子。这些女子有些真心爱着南木铮,有些是心中有把戒尺,有些是即使有心也不敢妄动的。剩下的没爱又没分寸还胆子特别大的,就和看守的侍卫、伺候太上皇的内官偷偷尝尽禁果以慰寂寥。 南木铮整日沉醉在酒色中,这几日整夜受折磨,精神濒临崩溃,根本没心思管这些。这些人越发的大胆,有时候都不想着避人耳目。下人间也常直接互相逗趣打闹。一时间,东宫简直乌烟瘴气风气十分不好。 随着太上皇迁来的还有其未成年的子女。这些子女的母亲,自是不愿看到这种现象。但原先的皇后——现在的尹太后远在永宁宫,也不见她来探望。这一大波人迁居东宫后,没改东宫名称,也没说让谁主事,太上皇又是一副颓废无心管理的模样。于是良淑德三位贵妃联名上书呈告新皇,请求新皇给她们做主。 良淑德三位贵妃本来都有成年子女,按理都可以出宫跟着子女生活。 但淑贵妃出身豪门蓝氏,一子赵王才十八岁,难保以后不生变。这淑贵妃怎么也得再活个二十几年,也就只能在宫中当一辈子的人质。 德贵妃就是皇后最宠信的陪嫁婢女墨祯,早在潜邸时尹氏就将她安排给了南木铮,一入宫就封了品级,一路升至贵妃,占贤良淑德之一位。她的儿子燕王如今二十岁,可能与母亲的教导有关,或是燕王有自知之明,燕王向来不争不抢。本来他没有得力的母族帮衬,对皇权构不成什么威胁。是德贵妃不愿离开尹氏,自请留在宫里。 良贵妃频繁申请要出宫跟随自己刚年满十六封王辟府的儿子魏王生活。她心里想着只要让她出去,自己在魏王府里只手遮天自在快活。女儿福宁公主的驸马是定远侯嫡次子。魏王还小,日后慢慢图谋点什么,也是可以的。 只是新皇南木笙可是记得少时她眼里对自己的鄙夷嫌弃。他当然也看得出良贵妃不是个安分的主。他怎么可能把她放出去,让她带歪了魏王? 福宁公主少时喜欢洛慕笙的事,对良贵妃来说简直是耻辱。她当时只是因为洛慕笙的身份和家族不够强大瞧不上他。再看皇帝和太后也持反对意见,良贵妃误以为皇上和太后平时对洛慕笙再好,心里也是瞧不上这个孤儿的。此后对洛慕笙的嫌弃更是肆无忌惮,言语间多有羞辱。 现在她敢于在新皇面前现眼,只是天真地觉得:都这么多年了,新皇贵人多忘事,应该不记得那些小节了? 而嫁与人妇的福宁,从来不主动参加宫宴,尤其几年前一场贵族宴会上见到刚新婚不久的晋王夫妇恩爱有加之后。 良贵妃本想要个皇子,结果来了个公主。她一直努力备孕,想再拼个皇子,对福宁不甚上心。福宁公主几乎是在坤宁宫长大。幸好如此,福宁沾染了尹氏的善良聪慧。但那次宴会上,向来心地善良恪守本分的她忍不住就让人去挤兑当时的晋王妃颜瑾淑,很是下了晋王妃的脸面。 福宁远远看着晋王妃无措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与后悔。但等她看到晋王面色焦急不顾世俗眼光来女宾处拯救爱人时,她眼中的夕阳终于被打碎。 至此,她去哪儿都避着晋王夫妇,闭门相夫教子,赏花吟诗。当她几乎要忘了那个清俊的人影时,却有人跑来告诉她:晋王谋反,皇帝传位于晋王。 “传位?”福宁公主惊的坐起来,问:“你说的莫不是禅位?或者退位?” 福宁公主的驸马直直盯着公主的眸子,摇头道:“是传位。陛下亲口说晋王是他亲子。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说是……” 福宁公主的脑子嗡的一声,再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瘫坐在榻上,只一个想法:他竟是我兄长。真可笑! “他知道吗?” 福宁公主打断驸马说话,问道。 福宁公主心存一线期盼:若他是早知道他俩的关系,但因各种原因不能说出口,这才痛下决心拒绝了她。那说明…… 到底说明什么,福宁公主没想明白。她此刻只想知道晋王他知不知情。 驸马凝眉思忖道:“应该不知道。他是打着诛杀暴君,替洛氏讨公道的名义谋反的。他当堂斩杀齐王和贤贵妃,还剑指皇帝。后来,他们秘密交谈了约有两个时辰才出来。出来之后晋王脸色很不好,颓然坐在台阶上。之后,皇帝开口传位,他没出声。也没再对皇室操刀弄剑伤了谁。我觉得他是不知情的。” 福宁公主多年前丢失在皇宫的一颗心,如今飘飘忽忽的向她发出惨叫,声音含羞带怒似悲似泣。 福宁公主此生再没踏足过皇宫,也没再见过南木笙,更没去看过自己的父皇母妃。幸好,逢年过节宫里总没少了赏给她的公主份例。驸马爷去宫里或者外头办事,福宁公主的名头也跟从前一样管用。因此,定远侯一家对福宁公主的恭谨没敢少了分毫。 新皇南木笙收到良淑德三位贵妃的联名上书后去永宁宫与尹太后商议。 尹太后不得已去了一趟东宫,将东宫改称为寿康宫,以太上皇为尊,宫里琐事全由德贵妃主理,良淑两位贵妃协理。 对此良贵妃十分不满。本来按照位分和封号,她是最高位的嫔妃。 怎的要德妃主理,自己协理? 但她不敢直接问尹氏,也不敢表达不满,只能在平日处处掣肘,与墨祯作对。 幸好,淑贵妃这个心大的没什么大野心,只要能跟人闲聊,说说八卦就满足了。平日与德贵妃同心同德,并不理良贵妃挑唆。因此,德贵妃管理寿康宫也算顺当。 尹氏去看了太上皇南木铮。那时已是午后,南木铮却刚醒,正唤人给他拿酒来。正殿之中飘着浓烈的酒味汗味和紧闭门窗闷出来的臭味。 下人们一看尹氏便要跪下,尹太后摆摆手让他们平身,交代他们开窗通风,取来洗漱用品和膳食。 南木铮还在屋里大声呼喝为何还不拿酒。 尹氏走进门去,看到南木铮衣衫不整须发凌乱憔悴消瘦的模样,一下就红了眼眶。 她想起第一次看到的他,穿着大红喜袍,意气风发,眼含笑意; 想起南木铮抱着两岁的南木延,说要给他世间最好的东西。那时的他眼中透着沉稳和决心,让人忍不住就要信任和依赖; 想起他登基大典上燃烧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神; 想起太平公主刚生下时抱着她激动的眼神; 想起这些年越来越晦涩难懂,满是心机城府的双眼。 她见过他任何一种眼神,只没见过他这样涣散而无力的双眼。 第132章 尹太后 尹氏轻轻走近他,唤他:“阿铮!” 如今,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任何提醒他为太上皇的称呼,她认为南木铮是不喜的;更不能称为皇上或陛下;如寻常百姓或王公贵族妻子称呼丈夫那样称作“老爷”、“夫君”之类的,又怕他闲着多想。她惋惜他英雄迟暮,心头酸软之间,多年前耳听另一个女子称呼,心下羡慕却不敢呼出口的那一声却蹦出来,让年近半百的尹氏差点羞红了脸。 那一瞬间,南木铮心头颤动,以为潇儿复活来寻他,猛一激灵看过去,好一会儿才认清眼前人竟是尹氏。 他愣愣地看着她,宿醉而又饱受折磨的头脑几乎不能正常运转。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缓慢流动的思维。抽空,他还在脑海中自嘲:也许真是老了? 等他终于感受到眼前人身上宁静而舒缓的气质。如一个溺水将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紧紧抓住了尹氏宽大的衣袖。 尹氏回握住他的手,问:“阿铮!你还好吗?” 只一句话,南木铮投进尹氏怀中哇哇大哭,犹如孩童般毫无顾忌,任性地释放着满心的委屈、难过和这些日子来心中感受到的苦闷和寂寞。 好半晌,哭得涕泪横流的南木铮才像个孩子一样抽噎着停下。嘴里哈出的酒水酸味令人作呕,但尹氏似是闻不到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等他平复好了心情,她给他擦好了眼泪鼻涕,才将退到外间的侍女唤进来,给南木铮洗澡换衣,整理须发。坐到餐桌时,南木铮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与尹氏一起好好吃了顿饭。 饭后俩人一起在寿康宫散步。此时夕阳西斜,太上皇和太后二人在宫中携手同行,整个宫中的氛围忽的肃穆和美了不少。 暮色越浓,南木铮越是坐立难安。点灯时分,尹氏要回去,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尹氏从他手心黏腻的汗水感受到他恐惧紧张的心情,给南木笙报备妥当后,应南木铮的要求留了下来。 那夜,南木铮凄厉的喊叫和癫狂的样子让尹氏头皮发麻。伺候在侧的太医毫无办法,南木铮在疼痛之下旁人根本近不得身。尹氏镇定下来,叫来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将南木铮按下,几位太医陆续诊脉。 结果,几位太医说法不一。有说中毒的;有说脉象暴乱,恐寿数将近的;有摇头称不知的。 只有李太医一脸凝重,尹太后让他说话,他反而请求出宫回家一趟。尹太后观他神色,似是有隐情,立即着人将他快马送回了家。 李太医一回家,不及跟妻子叙话,便跑到书房翻起古籍。她妻子看着院中一队侍卫,心中突突直跳,只怕相公是惹怒哪位贵人,有何不测。 李太医在书房翻阅近半个时辰,才突然发出狂呼:“找到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在这儿,我就说曾经看到过嘛。” 他又一阵风似的,带着人回了宫。 他将古籍呈给太后,太后细读之下发现古籍所载症状跟太上皇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依古籍所载,症状因由便是南疆特有的蛊毒。 屋内众人尽皆变色:太上皇深在皇宫,谁敢下蛊毒?谁能下蛊毒? 所有人心中同时跳出一个人影,吓得他们噤若寒蝉,不发一语。 尹氏看着南木铮痛苦挣扎到力竭的模样,用力抓着古籍的手筋脉尽显。终于,痛感如潮水般褪去,南木铮全身湿透,双眼发红,嘴唇尽是咬出来的血迹。 太后盯着人给筋疲力竭的太上皇沐浴换衣,等他就寝后才拔足回了永宁宫。 珠钗华服尽褪,尹氏独坐窗下,盯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慢慢移走。旭日东升阳光重又洒进来,已是早朝时间了。她穿上太后仪制的服饰,算好了时辰等在庆天殿大门口。 庆天殿知道皇帝对太后的看重,请她进去等。她便移步正殿门口宽台之上,再一步也不肯往里去。 黑红相间的凤袍在金光闪闪的头饰映衬下,让人不由得严肃起来。 南木笙下朝后,本来正往坤宁宫去。半路庆天殿的小内官来请才知道是太后来了。皇帝垂眸凝思一二,便了然于心。 他径直走上台阶,对太后行了常礼,亲自扶着她走进殿中,奉茶上座。 尹氏心中聚积的冷意被南木笙亲手奉上的温茶驱散。 她叹了口气,说道:“昨日闲来无事,去看了看太上皇,竟是病了。” 南木笙坐在一旁没说话。 “后来,竟发现他的病症与一卷古籍上所载一模一样。皇帝要不要瞧瞧?” 南木笙还未表态,太后就让人呈给了他。南木笙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古籍,犹豫了一下,才拿起来阅览已经翻好的那一页。 皇帝越读越心惊,如常的面色下,一双眼瞳孔紧缩。 南木笙在尹氏膝下整整十年。虽说南木笙城府深沉,尹氏对其心中执念一无所知,但要留意观察也能看出他心境变化。 此时一看,尹氏便确定南木笙并不是那个下蛊之人。 她大大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父子相残就好。 是的。尹氏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洛慕笙六岁来她宫中之后,南木铮来后宫看她的次数骤然增加。她原先只以为是南木铮念及已故的好友,对其遗子多加照拂而已。 但来的次数多了,与洛慕笙相处的时候久了,她某一天忽然在侍女貌似无意的话语中发现真谛:洛公子虽然长得不像皇帝,但习性作派真是比太子还像亲儿子。 她明白这是当时的文太后要说给她听来离间他们夫妇的。尹氏对太后的恶意浑不在意,但这个发现却让她留意起来。 是了。 小小的洛慕笙眯眼深思的模样,与皇帝一般无二; 偶尔陷入自己的思绪时搓手指的动作都像是复刻的; 他们喜欢吃的、喜欢用的,甚至性格都很像。 尹氏自忖:笙儿怎么可能是皇帝的儿子呢?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 她是亲眼见过洛行之照顾怀着洛慕笙的何潇儿,生下之后开心幸福的样子,她也看到过的。何潇儿对洛行之不像有假,言语间透露出期盼孩子随洛行之一般英勇威武的心情。 要么,自己这猜测过于离谱;要么,笙儿确实是南木铮的儿子,但洛行之夫妇并不知情。 这怎么可能?哪个女人怀了孕却不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突的一跳,被她自己的想法吓得脸色刷白。 过了好些时候,她才趁着过年守岁下人们玩的正高兴时,带着贴身侍女去给宫中的内官和宫女们发赏银。本来这种事不需要她亲自来,但她素来仁慈和善,她来了更好,下人们都很开心。管事的宫令和掌使指挥着一众下人排队领钱。领完了,尹氏仍然没走,与他们一起说话解闷。 大家闲聊起来,慢慢的说起鬼故事。尹氏故意将话题引至六七年前的庆天殿。果然就有个小宫女说起来,说柳儿姐姐某日忽然失踪,许是偷偷跑出宫了。 这小宫女说的柳儿,尹氏是见过的,天生媚态,身姿婀娜,确实是个上等的暖床婢。她状若无聊细问时间,竟是在洛行之夫妇进宫留宿那一晚。一说起那晚,又有几名宫婢说起当夜的不寻常,如前殿和后宫之间的门上锁,直至天明才开;前殿当值的都打发回去了,说另有人值守,第二日互相询问却发现谁都没去;还有,当年在庆天殿主殿当值的,都出宫去了,有两个还不到年岁呢。 他们一脸羡慕地叽叽喳喳说起多年前的风闻旧事。而尹氏的脑子却嗡嗡地,似是在天旋地转。 她不知道皇帝如何做到的,也许是何潇儿自愿,更可能是……皇帝下了迷药。反正,笙儿应是皇帝亲子没错。 那这么说来,偌大的洛家一夜之间尽数被杀,仅仅只剩下洛慕笙这个皇帝私生子,…… 夜里,她细细琢磨此事的诡异之处。想到这里却不敢再想下去,在暗黑的夜色中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与南木铮成婚多年,本以为了解他的为人。可现在她想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尹氏只是要了解事情真相,并不需要诉诸于口,更不是要到处宣扬。她不需要证据,只要知道真相就够了。 自此,她更是教导亲生的两子一女要对洛慕笙多加照拂。就算不是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他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也需要有人温暖他。 后来,她发现皇帝越来越倚重晋王,让他游走于军队与朝堂之间。她便规劝太子多加亲近晋王,告诫任性的太平公主不要惹晋王,醉心木工的楚王她倒是不担心的。 再后来,偶然听太子说起晋王频频向他献出良策。她从这些一条条良策中,看出晋王的不凡智慧与隐藏的野心。 当时尹氏在思考过后,决定做个选择。于是她与太子促膝长谈,左右敲击,发现太子其实根本无心争储,反而只想像醉心木工的弟弟一样,做个闲散王爷,与太子妃和子女逍遥度日。听完,尹氏做了选择:不去处理晋王,反而更要拉近与晋王之间的关系,为两子一女铺好后路,防他日有变。 她当然不确定晋王一定可以成事,但她将皇帝对晋王的重视和偏爱看在眼里。但就算是皇帝,若真的可能会伤到太子性命,她也会拼死相搏,以命赌天。 这么多年,尹氏不将处处与太子作对的齐王看在眼里,是因为她知道齐王及其母妃贤贵妃根本不得圣心。而且,他们母子也是一对蠢货,稍微给点蝇头小利,就会因小失大,错误百出。她只要隔段时间就给他们设置个障碍,让他们母子不至于真的骑到太子头上去就可以了。 但晋王不一样。尹氏敢确定,皇帝心中最欣赏最偏爱的就是晋王,最属意的储君人选也是晋王。看当年太后让宫女离间帝后之心就知道,文太后也是知情的。况且,晋王被封王后住在宫外,洛府隐藏的势力有多少有多深她不清楚,只能按照最多最深来揣测。争储之路凶险,太子仁善,楚王一门心思钻研木工两耳不闻窗外事,太平又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策马任性的。若不想她这一支嫡系血脉落的当年南木府一样的下场,那只能她自己来。 因此,当南木铮传位时,她没出声反对,因为延儿本就想要过个闲散人生; 当南木铮说笙儿是尹氏的骨肉时,她没有否认,因为她需要这一层关系来护着两子一女的性命和荣华富贵。 本来,她对南木铮不抱什么希望,对他也没什么心思了。可是,夜里难受的样子如垂死挣扎的困兽,太可怕太让人难受,她实在是不忍心啊。 如今看来,给南木铮下蛊的并不是皇帝南木笙。那么嫌疑最大的就只剩下洛家的兄妹了。 皇帝看完古籍上的那两页,将其放回托盘之上,缓了缓才说:“可能是在寿康宫待久了,发了失心症。” “皇上!毕竟是生父。”尹氏言有所指地盯着南木笙。 南木笙迎上她的眼神,犹豫闪烁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冰冷,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许是天道轮回。” 尹氏惊的凤眸一缩,心中闪念:洛府应是南木铮屠杀的。难道何潇儿也是吗?还是说这么多年的仇恨,即使知道那是自己亲生父亲也无法化解了? 但尹太后出来前便打定主意要为南木铮请命,这才将凤冠华服都穿了来。她略定了定神,起身直直跪倒,对着南木笙行大礼,求他救救太上皇。 南木笙急忙避过,有些愠怒地开口:“朕敬母后细心养育朕十年,从小到大对朕温柔和善,绝无苛待。朕快忘了亲生母亲,一想到母亲心里浮现的就是您的身影。”他转过身,冷冷开口:“可是如今母后也要挟恩逼迫于朕吗?” 第133章 洛氏兄妹进宫 尹氏震惊于他的冷漠。片刻后她才确定南木笙心意如铁,只好自己慢慢起身,脸色悲戚。 果然!皇位对人是有这样的作用的。往昔,笙儿再如何,也不是个会眼睁睁看着他人受苦却无动于衷的人。 尹氏落寞地走出庆天殿,此时艳阳高照,真是个好天气。在步辇上,她让人撤下伞,让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到自己冰冷的双手和心脏终于又有血液流过。 她回到永宁宫之后,让人收拾了常用的东西,午饭时分搬进了寿康宫。 尹氏没有差人禀告皇帝皇后。总归没说要软禁她,尹氏去哪儿还是自由的。寿康宫里都是太上皇的嫔妃,尹氏来这里也算得当。 南木笙得到消息,什么也没说。他对太上皇被下蛊一事心情也很复杂。他一会儿觉得南木铮可怜,但想到洛府上千条人命和母亲的惨死又觉得太轻了。最后,他决定不去干涉此事,不帮助洛慕峻,也不帮南木铮。 南木笙这决定看似中立,其实已经偏向一边了。 第二日,再次目睹南木铮挣扎痛苦的尹太后下懿旨直接召洛氏兄妹进宫。 洛慕峻唯恐妹妹有闪失,半路截住马车劝她回郡主府。 可是,揽月郡主瞧着文文弱弱的,话也不多,显然也不是个怕事儿的。 她非要与他一同进宫。洛慕峻争执不过,便差人提前告知了皇帝。 南木笙本来难得空闲在坤宁宫与叶黎安母子赏花,听到消息虽然没走,却开始心不在焉。最后叶黎安提议去寿康宫附近游玩,有事也能及时赶到。一家三口火速抵达离寿康宫不远处的牡丹园,时时听下人汇报情况。 洛慕峻兄妹俩落落大方的行礼后,站在寿康宫正殿正厅之中。正殿之中,一个伺候的都没有,显得有些空旷。 “抬起头来!” 洛家兄妹抬头迎视上首太后的目光。 太后看着俩人相似的面庞,震惊地发现洛家女儿竟是跟何潇儿长得一模一样,而洛慕峻却是跟洛行之长得几乎完全相同。可明明他们兄妹之间长又如此相像,真是怪哉! 她短暂惊讶了一瞬,便开口:“好不容易将你们兄妹找回来,太上皇思及故人,本也要来看看你们兄妹的。” 太后说话缓慢,眼睛淡淡扫视兄妹二人,心中却是紧张万分的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变化。 她这一句话说完,洛慕峻没什么表情,洛慕琰面上闪过一丝厌恶。 尹氏立即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洛慕琰的表情变化上,继续说:“但是太上皇这两日病了,一到半夜就难受的不得了。” 洛慕峻坦然地面对着太后,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洛慕琰听到这句话却是立马垂下眼皮,深深吸了口气。 尹氏几乎就要确定他们俩,笑眯眯地继续说:“幸好啊!太医院有个李太医,真是神医圣手。这两日行了好几次针,竟将太上皇的病治好了。” 一听这话,洛慕峻立即垂下眼皮,洛慕琰震惊而慌乱地瞟了一眼哥哥。尹氏这回万分确信就是他们俩下的手。 尹氏状似闲聊地继续说:“太上皇这些天一直睡不好,昨夜才睡好了,到现在还没起呢。” 洛慕峻发现自他们来了寿康宫,太后一直在说太上皇的事情。 他心下思索,这几句话之间尹氏有没有可能发现是自己下的手? 洛慕峻也是奇怪。按理来说,自己来给南木铮喂蛊虫的当夜,他就该痛苦万分了。正常人都应该能联想到是自己下的手。为什么至今都没有人去洛府捉拿自己?而且看太后旁敲侧击的模样,显然连太后都不知道是自己下的手。 他可是记得这个尹氏,瞧着柔善可欺,但看她一路走来顺顺当当,在龙潭虎穴般的深宫之中如在无人之境,过得逍遥自在。若将她看作是个蠢货或者弱者,那真是看走眼了。现在他们兄妹二人站在她面前,这几句话间可能就已经暴露了。 洛慕峻看了一眼身旁的洛慕琰。瞧着她脸上似有焦急的模样,心中叹气:琰儿虽是聪慧,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他调整好情绪,迅速下定决心,拱手开口道:“微臣求见太上皇。” “哦?有何事所求啊?”尹氏貌似无意问起。 “微臣想当面问问他,夜夜剖心锥骨的滋味如何?和亲手看下挚友脑袋和屠戮全族的滋味比起来,哪个更好?” 尹氏震惊地睁大眼睛,几息之后才啪一声拍案怒道:“大胆文昌侯!你是仗着谁,竟敢下蛊谋害太上皇?来人啊!” “在!”外头是整齐划一地齐喝声。 果然!洛慕峻心道:尹氏果然已经有十分把握,今日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 “拿下文昌侯!” “是!” 一列铠甲之士手持兵刃踏进殿中,将文昌侯押于刀下。 此时,早有人去禀报了在牡丹园坐立难安的皇帝夫妇。 “文昌侯!你身受皇恩,竟敢如此背道而行,岂有” “皇恩?我受的是当今新皇的皇恩。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南木铮身为皇帝布施过什么皇恩。” “你!……”尹氏想起南木铮确实屠戮了洛府全族,但如今是要洛慕峻拿出解毒之法。李太医说了,只有下蛊之人才能解蛊。其他人,任凭他医术高超,也没办法。擅自妄为,轻则令人神智不清,重则伤及性命。尹氏觉得不该跟洛慕峻纠缠于往日怨仇,于是转而说道: “你大胆!天地君臣!自古尊卑有别,你今日做下此等恶事,天下人决计容不下你洛氏一族。” 洛慕峻鼻腔出了口气,轻轻冷笑,毫不在意道:“上不正,下不从;上不仁,下必反。太后不说南木氏行事不正不仁,单单指摘我洛家的不对,岂不可笑?” “真是荒唐!千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此等悖逆大道之言论。” “听没听过不要紧,看看你们南木氏的所作所为,看看天神容不容得下。” 尹氏见洛慕峻一脸的狠决,忽然意识到他已决心与太上皇同归于尽,现在威严恐吓他应是毫无成效。 她似是心中疲累,颓然坐倒在椅中,手扶脑袋静静等待。 若她猜的不错,他就快到了。 洛慕峻兄妹俩对视一眼,看着忽然放弃的尹太后感觉莫名其妙。洛慕琰看着太后隐忍着悲伤的模样,心中有些同情,但洛家与南木氏之间是不共戴天之仇,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同情就会让他们放弃复仇。 洛慕峻反而低头皱眉,思考尹太后的变化。他觉得要么就是尹太后真心觉得累了,要么就是在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呢?莫非……在等待他?呵呵,以为他来了我就乖乖交出解药?莫说没有解药,就算有解药,他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放过南木铮。 尹太后偷偷观望一眼,看到洛慕峻的神情。心中觉得好笑:真是血脉传承,即使从未见过父亲,这孩子的表情动作都跟当年的文昌侯洛行之分毫不差。真是有意思! 也就一盏茶的工夫,皇帝匆匆赶到。一进来看到殿内情形,本想大声喝止拿刀押着洛慕峻的甲卫。但在眼睛扫到太后时却放弃了。 因为,皇帝看到太后坐在上首扶着脑袋,手遮着脸,露出的下颌上却是一线又一线的泪珠滚涌而下。 南木笙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跨进殿中,先是给太后请了安,才状似惊讶地问道:“母后,这是怎么了?” 太后不说话,他又转过头来,对着甲卫挥挥手,淡淡开口:“下去!” 甲卫头领都没有去看太后的反应,立即带人退出了门。 尹太后心中哀叹: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寿康宫中的所有人真的要看笙儿的脸色过日子了。 皇帝坐到另一边的上首座位上,问道:“怎么回事啊?琰儿!你来说。” “二哥!我……我不知——“ “实话实说!”洛慕峻打断道,“也不是能藏住的事情。微臣还奇怪呢,怎么这么多日了,也没人来捉拿微臣。” 太后擦好脸,端坐一旁。南木笙看洛慕峻有些激动,先于洛慕琰说道:“坐下说。” 洛慕峻兄妹俩落座,太后刚要说什么,皇帝又开口传道:“上茶!” 等侍女送了茶退出去后,本来厅中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接二连三的打断,反而缓和了不少。 如今,厅堂之内俱是茶盏轻碰只声。洛慕峻和洛慕琰是不急的,太后虽急却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何况如今有皇帝在这儿,太上皇被下蛊一事都已摆到了台面,不给解决是不可能的。 最终还是皇帝装傻充愣地开口:“说说,怎么回事?” 太后沉吟不语。洛慕琰本就话少,此刻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于是静默不语。洛慕峻想了想说道:“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当日倒行逆施屠戮我洛府全族的时候,早该想到今日了。” 太后的眼神立即甩过来,但也知道洛慕峻所言不虚,太上皇当年确实是犯下了世所不容之事。她没跟洛慕峻掰扯以前的事,掰扯起来反而成太上皇今日的痛苦都是应得的了。于是她强词夺理道:“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洛家若是一心向主,何以遭人猜忌?你敢说当年如日中天盛宠不衰的文昌侯和洛家就没有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话完全就是欺负他们年轻,不知道当年的情况了。余下三人立即皱了眉头,脸色不悦。 “太上皇也许有错,但如今你们一个个侯爷郡主的,甚至——”她紧紧盯住皇帝的眼睛,意有所指地说:“难道太上皇对你们连一点好都没有?若他真的赶尽杀绝,你们觉得今日还能坐在这里大放厥词吗?” 这是南木笙第一次看到何太后如此疾言厉色。南木笙想到王司宫对他说起过这些年南木铮在暗中帮他隐藏、助他起事。按此说来,其实也有可能他早就知道洛慕峻的存在了。就算不知道,但是南木笙心里对南木铮的态度也是有些为难的。 洛慕峻看到皇帝闪烁的眼神便知道他心中对南木铮的态度不似从前那么坚决。起事第二日,被南木笙藏在晋王府湖底密室中的洛慕峻兄妹才被放出来。 洛慕峻满心期待着宫廷里上演一场亲子弑父的戏码,却听到来人汇报南木铮传位于晋王,自己退位称太上皇了。当时,洛慕峻就知道南木笙心中积累那么多年的恨意竟不如血脉浓厚。他嗤笑一声,自嘲上一世的自己是有多天真。 上一世,他一心一意辅佐南木铮,助他登顶,帮他平天下。可他却是怎么对自己的?南木铮不仅染指潇儿,还屠杀洛府满门,最后还振振有词说是他对不起南木铮。 即使过了一个轮回,他还记得当时南木铮狰狞的嘴脸。这么多年的春秋,一点都没能磨灭他心中的恨。很多个半夜,噩梦惊醒,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躲过了南木铮挥下的剑,还是真的重生归来。 那夜,他为了给两个孩子和在天神观中待产的潇儿母子博一线生机,主动踏出密室。南木铮一脸得逞的样子,他至今记忆犹新。 “果然!不拿潇儿逼你,你是不会出来的。”他走过去,敲敲墙面:“是这里吗?密室入口?” 洛行之脸色如霜,冷冷道:“我知今日难逃一死。只想死个明白罢了。” 南木铮胜券在握,完全放松下来,闲闲地坐下来,慢悠悠道:“死个明白?哈哈!好!你想知道什么?朕保证让你死的明明白白。” “为什么?”洛行之的眼中喷出些怒意,道:“我扪心自问,不论是为友为臣,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肝胆相照忠心耿耿赤胆忠心……自古以来形容忠臣挚友的词汇放在我身上,哪一个都不为过。可你无端猜忌忠臣,陷害故友,到底是为什么?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洛行之身上的迷药正是浓的时候,身上酸软无力,说话也是飘飘忽忽的。这几句话说的义正词严,但那么软绵绵地说出来,没有质问的气势,反而显得哀怨可怜。 第134章 洛行之的死亡 南木铮看着洛行之越来越涨红的脸色,舒服得不得了。从小洛行之便伶牙俐齿,南木铮在他身边显得木讷呆板,如今看着洛行之瞠目结舌说不出话的样子,第一次觉得自己补偿了少时落下的下风。 “至于挚友!你是朕的挚友吗?少时,你是进宫陪侍伴读的世家子弟,你能跟在朕这样的皇子身边是你祖坟冒青烟的荣宠。别将朕这么多年的善意当成了懦弱!你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身份,妄图与朕平起平坐。你不过是朕身边的一条狗——哦,老百姓怎么说来着?对了!走狗!狗腿子!哈哈哈哈哈!” 南木铮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够了才说:“别将朕辛苦打下的天下当成自己的功劳了。你是!你们洛氏满门皆是!仗着朕给你们点脸,前些年洛氏在朝堂只手遮天,三省六部每一支没有你们洛氏子弟之处。蓝氏人脉再广,他们也知道分寸,最高的不过四五品。而你们洛氏!从上到下,一品大员到九品芝麻官,几乎把持了朝政。朕要行令布文,还得看你们的脸色。你换位思考一番,若你是朕,会不会也将这样的人家除之而后快?” 听了这么多颠覆三观的话,洛行之心脏有些不舒服。他揉揉心口,辩解:“可是两年前洛氏满门退出官场了啊!你怎么还不满意?” “所以朕才念着你多年跟着朕的份上,给你封了永昌侯啊!这是开朝以来从没有过的不驻边疆不掌兵权,没有各种桎梏,只在都城享受荣华富贵的侯爵!而且,永昌啊!你不明白吗?只要你们安分守己,朕就保你们洛氏世代昌盛,绵延不绝。可是——你们呢?暗中联络士农工商各阶人等,江湖各派,三教九流,甚至修者。一说到都城,只知洛氏,不知南木氏。行之啊!朕的二哥!若你是朕,你能睡得安稳吗?” 他站起来,走到八宝阁边,状似无意地动动这个动动那个,说道:“可能朕这声二哥叫得太久,你真将自己当作朕的亲兄弟,开始觊觎南木氏的江山了。” “我没有——” “没有?”南木铮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住他说:“那你为何在侯府建造密室?” “那是因为你!你自小自私褊狭,猜忌心重。我总要拼着给洛氏留后路。” “呵呵……留后路?所以你文昌侯府整日间各色人等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洛行之不想说话了。他再说也说不过南木铮的歪理。他闭了闭眼睛,放弃道:“算了!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要杀便杀!给个痛快,也算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友情了。” 南木铮说得正起劲,心中正舒坦,洛行之忽然这样放弃,十分扫兴。他心中有些生气,故意刺激洛行之道:“当然了!今日之事,诸多起因中还有朕一点私心。” 洛行之的眼神如利剑射向南木铮,他知道南木铮要说什么,但他不想听。如今败势明显,若他此刻死掉,黄泉路上他还能糊里糊涂地欺骗自己:潇儿为他终身守寡,整日以泪洗面,思念不已。 南木铮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他重新燃起激情,兴趣高涨,眼神张狂而得意,嘴角的弧度如一道锋利的刃一片片切割着洛行之的心脏: “潇儿本就该是朕的。从来进宫伴读的只有子弟配皇子,女郎配公主。若是有个意外,那便是双方长辈明显要将两个儿女撮合在一起的。是你!是你从中作梗,强行将她占为己有。那就不要怪朕抢回来!” “你胡说!何家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 “没有?那你们分开的几年,何家为何一直不松口?真以为是阵营不同之故?还不是后来看到朕大婚娶了尹氏做正妃,才歇了心思顺水推舟同意了你们俩的婚事?即使是那时候,朕要是去何家提亲,说要娶潇儿为侧妃,何家应该也会答应。” “不可能!那你怎么没去提亲?你对潇儿的贼心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洛行之说话貌似坚定,实则有些动摇了。多年来坚信的一切,此刻在南木铮的歪理邪说中渐渐迷失。 南木铮走到门口,站在廊下,抬头看着天上依稀可见的几颗星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当时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更不知道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尽力争取。” 他转过来,看着洛行之认真说道:“想要的一切,都要千方百计,移山填海也要争过来抢过来。只是当时朕不懂。潇儿心仪你,就真的以为只有你才能让她幸福安稳一生。后来,身边的女人多了才明白,其实女人想要的是爱她的男人,而不一定是她爱的。” 他喘口气,似是在安慰内心的悔意和失望,才继续说:“你太愚蠢!不仅将洛氏满门拖入死穴,也把潇儿拖进了绝境。若是她嫁给的是朕!若是朕当年不顾她的心思,去何家提亲。就算她跟我置气两年,往后的日子一定是幸福美满,荣华富贵,权倾天下。”南木铮的眼神透着温柔,转脸看洛行之时又变得冰冷嘲讽:“这些你能给她吗?” 洛行之的眼睛盯着他,怒意慢慢消散,冷意转而变成嘲弄,满眼讥讽:“可是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她了。她是我的妻子,她的心属于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我。” “她不属于任何人!”南木铮忍无可忍地吼道:“她是她自己的。” “哼!你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真让我恶心。” “哈哈!等朕将她带回宫中,一家三口过得美满时,你更恶心。” “你妄想!她永远都不会接受你——”洛行之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南木铮说的“一家三口”,抬眼看过去,脸上写满惊疑。 南木铮内心恶趣味的惬意满足登达顶峰,放肆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对!你听的没错!一家三口!你不知道?笙儿是朕的孩子!你还记得六年前你们在留宿庆天殿那一夜吗?当晚潇儿可是热情的很啊!否则,朕怎么可能这么有把握,一定能将潇儿带回宫中?” 他等了等,让这些信息完全侵入洛行之的脑海,继续慢悠悠道:“想来!女人都是慕强的。你虽是个少有的天才将军,但总归还是天下唯一的君王更能让人臣服。只没想到,那一夜她就有了笙儿。真是连天神都庇佑我们俩的情分。你说是不是?” 洛行之耳边呼呼的,听到脉络中奔腾的血液急速冲到头顶,脑子乱起来:不是真的!潇儿那么深爱我,怎么可能和他……?可是,笙儿的下颌线好像真的和南木铮一模一样。若南木铮说的是真的,那这些年我经常巡边视察,一去就是几个月,他们有没有再……?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固执地喊道:“笙儿绝不可能是你的孩子。潇儿宁愿死,也不可能委身于你。” “委身于朕?” 南木铮惬意舒适的内心被这几个字狠狠羞辱到。几步走过去,一剑捅在洛行之的腹部,又不过瘾,在他身上划了几道,又将洛行之从桌后提起摔在地上,狠狠踩在他的胸口,狰狞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还敢出言羞辱朕?” 洛行之被踩的说不出话来,等南木铮移开脚他才挣扎着坐起来,开口又是一句讽刺:“若是平时,你有本事将我踩在脚下?你是个孬种!怪不得先皇不喜,你真是人品败劣,天生的烂种。我对你忠心,却遭你猜忌;潇儿对你一片赤诚,你却毁她清白;洛府满门忠烈,你却屠戮殆尽。南木铮!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真是嘴硬!” 南木铮赤红着眼睛,暴躁狂怒起来,向着受伤跌坐在地上的洛行之嘶吼:“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都是你自作孽。这是天罚你!我是替天行道!” 洛行之呵呵苦笑,咳出血来,身上的伤口处也汩汩流出大股的血。他虚弱地嘲笑他:“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本来就这样,还是那龙椅让你疯的?你记住,就算没有我,你也得不到她。” 洛行之的视线落在墙上,看到一双小小的眼睛隐在几不可见的洞口。他盼着洛慕琛待在密室中不要出来。南木铮势必要上天神山,潇儿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可能不保,琛儿是整个洛氏最后的希望。也不知道琛儿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必须要警示琛儿,将笙儿的身世告知于他。这样在最紧要的关头,琛儿也知道要先保着自己。 于是他似是不能接受,提口气继续喊:“还有笙儿,这辈子只会姓洛。你永远都得不到他们!永远!” 南木铮气极了。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不止羞辱他,还敢这样振振有词。他像疯子一样癫狂地挥剑斩向洛行之。 他一剑斩下洛行之的脑袋。看着骨碌碌滚向一边的脑袋,南木铮犹不能平静。 出了门,跟他里应外合又引路的洛老爷的那位书童,一脸谄笑候在门口。南木铮最讨厌这样背弃主子的恶奴。他向他招招手,那位书童立即弓腰拱手上前,以为皇帝陛下要将自己留在身边差遣,至少也要重赏自己了。 还没等他跪倒在地,脖颈处就被冰冷的感觉贯穿。他震惊地抬起头,看到南木铮一脸怒容和鄙视。他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为皇帝劳心劳力,却不能得其重视,得到赏赐。 南木铮看都不再看他,就往外走,随意地对王立春说:“竖子无德,背弃主家,鞭尸一百,再扔到荒野喂狼。” 说完,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刚踏出来的院子,心中念道:二哥!也算给你报仇了。黄泉路上莫回头,心无眷恋怨恨,转生投胎去。 洛行之感到自己飘飘忽忽地离开肉体,看到洛慕琛兄弟俩在密室甬道中惊讶害怕,十分不忍;听到南木铮心中的默念,只有厌恶。 他拼命抗拒着感受到的那股大力。他知道一旦放弃,他便再也回不到这个世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到琛儿被人射杀,心中的暴怒悲戚一下爆发出来。啊的一声,天地都在颤动,那股大力消失了。 他回头找琛儿的灵魂,却正好看到琛儿的魂魄消失不见。他难忍悲伤,走到洛慕琛尸身边哭了一会儿。然后和王立春一起发现笙儿鬼鬼祟祟地踏出密室。 南木铮的话可能有假。 他怀着这样的警惕,跟在洛慕笙身后,想着拼尽全力护佑洛慕笙。果然见到洛慕笙安然无恙。此时他便信了十之八九。 跟着他们上天神山后,他亲眼看到何潇儿痛苦万分的模样,亲眼见识南木铮的狠决,亲眼目睹洛慕笙的悲伤难过。 他承认当何潇儿跳崖时,他被那一幕的美和赤诚所震撼。那是近乎信仰的执着和虔诚。 他曾有过私心,盼着何潇儿拒绝南木铮,甚至为此做出激烈的抗争。但当真的亲眼看到何潇儿的绝望,抗争到放弃生命时,他除了感动还有替她惋惜。 如果换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决心和虔诚去跨越生死追随爱情。 作为灵魂的洛行之,本能地想要抓住她的衣袖,但在脚快踏出崖边时生生止步。他呆立在崖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时,就看到南木铮让人将他的新生幼子投下山崖。 他刚刚收住的脚步已经让他感到耻辱和懊悔。他向来都认为男子就该保护妻儿,护一家周全,供他们吃饱穿暖。但他面对为他跳崖自戕的妻子时,忘了自己只是个魂魄,本能地选择了安全。 此刻,他看着被投下去的襁褓,想到刚刚的羞愧,咬了咬牙,跟着跳下去将那襁褓抱在怀里。襁褓往下坠去。洛行之眼看雾蒙蒙的云层似是能接住婴儿,差点乱了心智。他猛地摇摇头,稳住心神,眼睛定住峭壁上斜伸出去的一棵树。他一手抱着襁褓,另一手长臂一伸,抓住那棵树枝,将襁褓稳稳地放入树杈间。 而此时的何潇儿正在急速坠落。穿过云层时,她的心是静的。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失重和加速的感觉,心跳本能的加快,手脚失去了知觉,所有的感官都被加强。呼呼的风掠过耳边,寒冷入骨。片刻后,她便不知在何处了。 第135章 洛行之重生 将襁褓放好,洛行之才后知后觉:自己可是个魂魄,没有实体怎么还能做到这一切? 他心中一喜,如果能将襁褓抱起来,他可以将他背在身上攀上崖顶。他数次想要将襁褓抱起,但明明刚刚还能抱得起来的襁褓,这会儿却是抓都抓不住,手如是一片影子直接穿了过去。他连树枝都握不住,但却能稳稳地站在树干上。 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尝试了数十遍,懊恼地坐在那里放空想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时,一具具尸体从天空落下。 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到了冥界或地狱。等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些人都是从崖顶投下的。 他对南木铮的赶尽杀绝恨的咬牙切齿,但此刻他连崖顶都上不去,根本毫无办法。 山间罡风冰冷地呼啸。襁洛行之以为何潇儿的灵魂也会离体而出,与他相见,但等了很久也没见她来寻自己。 许是她找不到自己,独赴黄泉了? 褓中的婴儿轻轻地发出呜呜的哭声,犹如初生的小奶猫一样可怜无助。 洛行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轻轻哼唱童谣。最终,襁褓中的婴儿不再出声,似是睡着了。洛行之正高兴,却看到一团白影从襁褓中离体而出。那团白影虚浮在半空,似是回头好奇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毫无留恋地往前飘去。眨眼间,那团白影就消失不见了。 洛行之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轻声呼唤小小的婴儿,凑近去一看,只见孩子的嘴唇发紫,显然已经死了。 洛行之呜呜地放声大哭,哭声好似回荡在天地间。天神山上的飞禽走兽慵懒地立耳一听,然后又百无聊赖地各顾各的。 唉~ 洛行之听到一声叹息。但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一切足以摧毁他所有的信念,他还是执着地痛哭不止。 等到他哭完了,他又听到轻轻地长长地一声叹息。 他左右查看,此处是悬崖峭壁,周围根本没有人。崖顶就算有人,这样轻轻地叹息声也传不到这儿来。 他立即警惕地起身,呈防守之姿,喝问:“什么人?出来!” “哭完了吗?” 一道女声传来,应该是个温柔而慈祥的人。 “什么魑魅魍魉?不要装神弄鬼!出来说话!” 他紧张地左右顾盼,结果眼睁睁地看到距离自己几步远处慢慢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个女人,浮在空中,绝美的容颜让见者心生敬重,不敢生亵渎之意;如墨青丝微动,即使罡风正劲,也不见她发丝随风凌乱;此时秋日渐晚,山上正是冷的时候,她却还是身着轻纱,泛着光华。 她所有的一切,如梦似幻,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神女? 洛行之嘴唇未动,却仍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 那神女轻笑一声,自有风华,道:“算是。洛行之!去!去你该去的地方!” 洛行之瞬间又感受到那股大力,他急道:“去哪里?我不去!我在此处还有未竟之事。” “你在此处的修行结束了。莫要为凡尘琐事误了自己。” 洛行之犹自挣扎,喊:“我不走!我还有大仇未报,怎么入轮回重新投胎?我不走!” “痴儿!那便随你!” 洛行之抗拒的大力瞬间消失。洛行之即使身为魂魄,也觉得自己筋疲力尽,几乎软倒。 “你尸身已毁。若你执意不走,只能寻一躯壳。否则,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便要堕入无间之道。” 洛行之眼睛扫到婴儿的尸身,问道:“我的儿子死了对吗?他去了哪里?怎么都没跟我见个面?” “他虽降生为你子女,但此缘只有一世。他和你是一样的灵魂,来此都是为了各自的修行罢了。” “那潇儿呢?她已经走了吗?” 那神女轻轻颔首。 洛行之久久沉默。 “神女!那我便借用一下我儿的……尸身!”洛行之哽咽着请求。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道本目前,世人自沉溺。……” 洛行之一阵头晕目眩,赶忙闭上双眼。再一睁眼,发现自己被围绕在枝枝蔓蔓之间,神女也不见踪影。 他静静等待,焦急而无奈,盼着别刚重新找到个肉体,又生生饿死或冻死了。 无聊时,他想那神女来历。猛然想起自己在天神观中。那神女很可能就是天神奶奶了,只是没想到现身的竟是少女模样。 连天神都在助他一臂之力,说明自己这是行的正道。他一下信心倍增,不再担忧自己的处境。 天神有眼,一定会护佑他平安无事。 他在那里等到天黑,才看到有人下来。他一看是翠环,便有些放心了。只是翠环尝试几次都无法将他抱起,他便在心中跪求神女相助,果然应验。 翠环将他照顾的很好。他尽量配合着她,也尽量掩饰着自己成熟的灵魂。直到再次见到南木铮。 这些年,从他第一眼看到少年洛慕笙开始,他就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父子相残。 这是对南木铮最大的惩罚。由他最深爱的、爱了一辈子却没得到的女子所生的唯一一个孩子下手杀了他,必定比凌迟之刑更折磨他的灵魂。 然而———— 宫变那夜,得知身世的洛慕笙显然变得挣扎犹豫。洛慕峻心中暗恨洛慕笙的优柔寡断、忘恩负义,甚至认贼作父。可他无法改变洛慕笙眼中闪烁的不确定。 幸好,他有个深爱读书的妹妹或者说——女儿。 几年前,洛慕琰翻阅古籍时偶然发现南疆蛊毒。仅仅是寥寥几笔的描述就让她汗毛倒竖,心惊不已。她当作趣闻告知来看她的洛慕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洛慕峻细细揣摩那几行字,又找来大量古籍查找钻研,终于让他分析出南疆蛊毒所在的位置。 他立即差遣沈万三令他亲自带人去寻,从一个没落小族之处重金购得一对子母虫蛊和照料虫蛊的小姑娘。 是的。当洛慕笙忙着起事、忙着与颜瑾淑花前月下时,洛慕峻却忙着整顿洛家人事财产。 他年纪渐大,料想也是时候展现出成年人的智慧了。于是他从这些年野心渐大的沈万三入手,费了一番力气,折其双翼,收归麾下。沈万三是洛府旧人中的领头羊,沈万三臣服于洛慕峻,那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当了。此后一年之间,他又将沈万三的布局和人脉打散重组,到寻找虫蛊之时已经是洛府以及沈府实际的掌权人。 他将虫蛊细心安置好,静等洛慕笙起事。若是洛慕笙一剑杀了南木铮挺好,南木铮死前必定跟他死前一样震惊和难过。那种切心的背叛感,那种一片真心被摔回脸上的感觉,想象一下都让人畅快。 若是不能杀了,关起来也很好。让南木铮尝尝虫蛊的味道,折磨一番再杀了更好。 洛慕峻没有考虑过南木铮为了求活将洛慕笙的身世秘密说出来。这么多年,日日在眼前都没有说出口,到最后肯定也不会说的。 而且,上一世洛行之游走于军队、官场、宫廷与豪门之间,对谋反这种大事有多难做他很清楚。看起来好像有钱有军队就可以了。但是真正做起来会发现处处是桎梏,人人都是皇家眼线。到最后一般都会远遁山林或当土匪抢劫度日,或开荒耕种从底层开始。前世,他不知剿灭过多少这样一股股的小势力。谁不想称王称霸?谁不想做天下君主?不过是力不从心罢了。 可是洛慕笙行事却无比顺利。这件事在其他人看来可能很正常,但对于活了两世将一切看在眼里的洛慕峻看来却透着诡异。他想,要么就是天神奶奶在护佑引导洛慕笙;要么就是那位生身父亲在庇护他。如果这么说来,南木铮是希望自己能传位给笙儿的。 本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南木铮说出笙儿的身世,给他正经能争储的名分。他没有这么做,所以可能他也是在知道笙儿的谋反心思之后才想要支持的。 或者,不管笙儿做什么,南木铮都会支持? 这倒是有意思。这么说来,南木铮绝对不会告诉笙儿他的身世。笙儿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他不会希望笙儿会将他看作一个猥琐下流的人。即便是仇恨,也比鄙视好很多。 洛行之与南木铮相处了一辈子,南木铮内心隐藏的骄傲和自负,他还是清楚的。南木铮不声不响,却是在暗戳戳地对所有人嗤之以鼻;他好似温和从容,却是在心中将你视作脚下的蝼蚁。 洛慕峻心中做好了十足十的成算,到头来却变成了这样。 他有些不甘心,攥了攥拳头,起身跪下:“二哥!弟弟知道如今您身份不同,很多事做起来不似从前自在。但是他可是杀了我们洛府满门的仇人。你也说过你亲眼见到他逼迫母亲跳崖的。你都忘了吗?” 洛慕峻就算明知道皇帝的身世,他也知道皇帝知道自己的身世,世人也承认了皇帝身为南木氏的身份。但是————这中间还是有一层薄薄的纸兜着真相,并没有明确说出来。他装傻充愣地逼迫皇帝。这事儿,若是上一世的洛行之那种正人君子应该是做不出来的。但洛慕峻自觉重生之后与之前不同了,他变得更加狠毒而阴险。而他并不以为耻。 南木笙听到这么亲切的称呼,心里一热,母亲跳崖的回忆重回眼前。他喉头哽咽,张了张嘴,也不知要说什么。 太后却惊叫起来:“永昌侯!说的什么话?现在天下皆知,皇上乃是南木氏子嗣,是本宫所出的嫡子。如今你在御前胡言乱语,将往生之人拖入是非,是嫌侯爵之位太安逸?还是觉得笙儿这皇位坐的太稳当?” 太后这话一面警示永昌侯,另一面却是警告皇帝的。再这么胡言乱语,将话传出去。不仅洛行之夫妇和南木铮夫妇颜面扫地,他这位刚登基的新皇也会在朝堂上遭受多方压力。 这话一出,新皇心中一窒,长叹一口气,说:“起来坐下说话。” 洛慕峻想到何潇儿也有些不忍。洛慕琰想到母亲声誉,轻轻拉了拉洛慕峻衣袖。洛慕峻只好起来坐下。 “笙儿!就算千错万错,太上皇也是你生父。”看到皇上面露不悦,太后抢先说道:“母后知道你父皇并非完人。但!他对你是真心疼爱的。如今他夜夜遭受非人折磨,即使是天牢中的死囚受刑也没有如此痛苦的。我知你不信,那恳请皇儿今夜务必来一趟寿康宫。若你看过仍然无动于衷,那……”太后有些没有把握地样子吞了口水,才狠心说道:“那母后决计再不叫你为此事为难。” 皇帝低头思考一瞬,便点头同意。 太后眼露惊喜,她不信任何一个长了心肝的人看到那么痛苦的样子还无动于衷。 洛慕峻失望而愤怒地闭上双眼。洛慕琰垂下眼睑,快速思考若皇帝真的要他们交出解毒之法如何应对。 太后乘胜追击,义正词严道:“只是!永昌侯恶意下毒谋害太上皇,置皇家体面与家国安危于不顾,如此目无法纪心无尊长之人。皇上!依律该当如何?” 太后目光炯炯,咄咄逼视着皇帝。皇帝正犹豫不决,未经通传外面急急走进一位内官,行色匆匆来到太后身边。 皇帝的眼睛往门口一扫,飞星远远地用唇语告知情况。 内官附在太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太后点点头,内官依礼退出。 太后站起来,郑重重复:“皇上!永昌侯这事儿本宫势必得要个说法。今日就先这样。夜里你来一趟寿康宫看看你父皇。永昌侯和揽月郡主今晚也过来看看。本宫只想看看你们到底忍不忍心?” 她担心永昌侯和揽月郡主出宫逃逸,重申道:“笙儿!母后还用下道懿旨将两位侯爷郡主留下吗?” 南木笙垂下眼皮,沉吟不语。洛慕峻直接起身拱手道:“微臣与揽月郡主谢过太后娘娘盛情,今夜必定如约而至。” 太后冷冷扫他一眼,迈步离去。三人连声的“恭送母后”、“恭送太后”。 第136章 子夜磨难 太后快步前来,以为太上皇这么急着叫她有什么大事呢。结果,太上皇正在欣赏舞姬跳舞,看到太后招手让她坐在身边。 太后埋怨道:“这么急着把臣妾唤来,臣妾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臣妾正在前头忙着呢。” 太上皇状似无意道:“忙什么呢?” 太后收住要冲出口的话,坐下灌了两口茶。说是灌,但自小养成的风度和气质总不至于让她像个乡野村妇或江湖女客,反而多了份平日不常见的爽利。 这几天她是真上火啊! 太上皇夜里难受的鬼哭狼嚎的,熬过了那一个时辰,如虚脱般疲累。让下人沐浴更衣后一觉睡醒,又跟没事儿人一样过一天,直到夜色浓重,才开始紧张的坐立难安。 南木铮自己从没要求过查办洛慕峻或给他找解毒之法。太后却是在一旁,心急上火,犹如在火上煎熬般度日如年。 到底还是少年夫妻的情分,危难时刻比谁都可靠。任谁都能看出,这些天太后跟往常不一样了。太上皇都承认,他从没见过尹氏如此霸道的一面。雷厉风行的气势一开,寿康宫里个个都不敢像以前那么放肆。尤其是处置过几个祸乱宫廷的几个嫔妃之后,谁都提着心不敢行差踏错。 她将那几个侍卫和内官凌迟之刑处死后曝尸荒野,通奸的嫔妃杖毙后给扔到他们娘家大门口,下懿旨一个月内不许收尸。她又将那几个嫔妃家中妇人的诰命撤了,没有诰命的直接让内官去将家主杖责十下。又在他们大门口对着百姓宣读懿旨,直接斥责这些人家对子女管教不严,家风不正,不尊皇家,为祸宫廷云云。那些人家不敢说自己女儿是跟人通奸才被杖杀的,闭门谢客,任人猜测。 一时间街头巷尾众说纷纭,有说是残害龙子的;有说抢夺圣宠失利的;有说闹巫蛊之术的;有说陷害其他嫔妃被发现的;……。说什么都不敢说这些妃子给皇家戴绿帽子。尤其是老百姓,根本不知道这些女子到底是皇上的,还是太上皇的妃子。但不管是谁的,他们也不敢嘲笑天子被人戴了绿帽子。 后来,南木铮听说这件事,才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将尹氏看错了。她并非真的淡然无争,那这些年她都没跟母后争权夺利,任由母后耀武扬威是为何?他多情的想,许是为他! 他暗悔:尹氏是多好的女子啊!并不比何潇儿差。但他一生都盯着不能得到的何潇儿,从不曾回头看看身后的尹氏。 从此,他越发的粘着尹氏,时时发现她身上的闪光处。为何他以前就不曾发现过?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往后,就这样伴着老妻安度晚年。至于这蛊毒,也不过是痛苦一个时辰,就当作还了今世欠下的血债。 他自顾自地想这么多,从没去问过尹氏: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至深? 他不明白,如尹氏这般的女子,早已在尘世中修炼完满,所思所想早已超脱了情爱,甚至权势纷争。她达到的心境,可能他下辈子都达不到。 如今尹氏出手整顿寿康宫,解决他的中毒之事,但她从没想过要长居寿康宫。解决完一切,她是打算回到自己的永宁宫安然度日的。可是,若南木铮非要留她,她应也会留下。可能对于恬淡寡欲随遇而安的尹氏来说,在哪儿都没有差别——吾心安处即是家! 南木铮回头看了看没有作声的尹氏,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 尹氏凑近了,他才神秘兮兮地说:“跟你说件事,你不要惊讶。” 尹氏点点头,他才说道:“洛慕峻就是洛行之。所以,不必求他。他不会给解药的。” 尹氏皱眉思索,有些没听明白。她看了一眼南木铮,南木铮重申道:“洛慕峻就是已经死了的洛行之。他不会给解药的。”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大白天的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南木铮看了看她如见鬼的表情,道:“惊讶?起初我也不信。” 尹氏咬住嘴唇,心中的难过汹涌而来。她忍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匆匆离席,走到南木铮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垂泪:太上皇太可怜了,那样一个智勇双全之人,生生被折磨得失了心智,快疯了。 虽是知道南木铮做下的事,看到他这样,也忍不住真心嗔怪起洛慕峻兄妹来,连带着皇帝也被尹氏埋怨不作为,不顾生父。 这一整天,她都避着南木铮不曾见面。到了夜间,南木铮直直闯进来抓住她衣袖,如是在抓救命稻草一般。她看向他,南木铮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 她将他引至正厅,南木铮没有问为什么要来此处。他的心中全是对即将到来的痛苦的恐惧。 近子时,皇帝、洛慕峻和洛慕琰都来了。太后将他们秘密安置在隔间,对正厅的情形一览无余。南木铮对此全不知情。 本来叶黎安也想凑热闹,但南木笙几句好话便将她按下睡觉。而洛慕琰却是执拗,说要过来就一定要来,任凭皇帝和洛慕峻怎么好言相劝危言恐吓都不曾动摇。 越接近子时,南木铮恐惧更甚,紧紧握住尹氏的手指泛着白,捏的尹氏十分疼。但她忍着这些,尽力温言哄着南木铮。 正厅内有四五个内官,有一位宫令模样的脸色戚戚汇报:“禀告太上皇、太后,子时要到了。” 南木铮狠狠将尹氏的手握于胸前,深吸几口气,定了定神,猛地放开她的手,将她往外一推,说:“快走!我怕伤到你,出去等我。” 南木铮含情带泪的双眼令尹氏沉寂了多年的心猛然一跳。她想走过去抱抱他,但身边的宫令已经上前拦住尹氏,恭敬劝着她往外走。 此时,另几个内官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将桌椅都撤了,将墙面石柱等坚硬之处全都包裹上,正厅内更是不见一件可为利刃之物。 子时一到,南木铮呼吸一滞,胸口处一鼓,将他带的向前直直跌在地上。南木铮披散着头发,在地上蠕动起来,喉咙里呵呵地喘着粗气,似是要毙命的牲口,全无往日尊严风度。 洛慕峻等人看到这一幕就已经皱了眉头,但厅内的几位内官还站在原地瞧着。 不多会儿,南木铮痛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模糊不清地哭喊着:“求求你,杀了我!求求你,让我死了。” 那些内官还是无动于衷的站着。 这样哭喊了将近有两刻钟,南木铮忽然停下躺在地上喘气。 正当偷偷观察的几位看客以为结束时,那些内官终于动起来,一人拿着一条粗绳,站在南木铮周围呈防御之势。 洛慕峻等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捕猎围困凶兽时使得战术。 南木笙眼中露出不悦,心想:这些下人真是大胆。将太上皇送回宫中,也不能用捆缚的方式啊。 他这个思绪还没走远,就见到南木铮直挺挺立起上半身,噗的吐出一口黑血。 他尖利地喊:“好热啊!好热啊!”拼命将身上的衣服脱去,后来急得生生撕扯,直至一丝不挂。 洛慕峻兄弟俩赶忙将妹妹拉至身后,可是洛慕琰却镇定无比,毫无女儿家初见男子裸体的羞涩,直接绕过他们俩踏出来继续仔细观察。洛慕峻兄弟俩有些生气,定睛看过去,才看到洛慕琰手上拿着纸笔,正在快速地记录什么。他们永远都忘不掉洛慕琰的那个眼神——没有悲喜、没有焦躁羞涩,只有冷冷地淡漠和理智的探究。 洛慕峻和皇帝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惊骇。毕竟常年征战沙场的他们,看到南木铮的样子都恐惧不忍,但洛慕琰一个不出书阁的未嫁女竟能如此镇定。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眼中惊惧是因南木铮的痛苦,还是因为洛慕琰的冷漠。 南木铮在正厅中央来回跑,一会儿自己身上有火,一会儿说有凶兽追逐。那几位内官护着太上皇,让他不至于伤了自己。 顷刻,南木铮又脸色煞白的跪倒在地,痛苦难忍,全身肌肉都在颤抖。他啊的一声,向柱子抢头撞去,他身前的两位内官立马上前抱住他。可南木铮在极度痛苦之下,力大无穷,两位内官根本压不住,反而被他带着跑。直到身后两位内官也赶上来,才将他压住,一名内官赶紧将手中的绳索展开将他捆住。但眼看着就让南木铮虬结的肌肉一下挣开,绳索四分五裂。南木铮又要往石柱上撞去,几位内官赶紧抱住,站在一旁护着太后的宫令上前,将两条绳索缠在一起匆匆捆住。南木铮犹自挣扎不已。 外间有个小内官跑进来,大声汇报,子时将尽。洛慕峻他们也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结束了。 却见那些内官一点都不放松,反而还更加警惕。 南木铮啊的一声大喊,全身肌肉诡异地高高隆起,眼见着那两条绳索吱吱的承受不住要断裂。 南木铮痛苦万分地仰天长啸,禁不住哭喊。洛慕峻等人看过去,差点儿把魂都吓飞了——南木铮身上只要是有洞窍之处全都流出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肚脐,甚至下体全都是一道道的血痕。 痛苦如潮水般褪去,南木铮疲累地躺在地上,低低啜泣。尹氏难掩悲伤,哭着跑过去坐在地上,将他的头放在膝头轻轻擦去那些血痕。 那些内官七手八脚地迅速将捆缚的绳索解开,又将备好的衣物拿来披在南木铮身上。外面又有两人进来,抬着简易地担架,将南木铮抬上走了。 尹氏有心留下跟皇帝和洛慕峻说几句话,让他们将解药拿出来。但南木铮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松开,她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他们隐匿之处,无奈跟着南木铮离去。 等他们走后很久,皇帝才带着弟妹出来看着一地的狼藉,心有戚戚。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均发现脸色惨白。他们从没见过人类痛苦成这样,即使是凌迟之刑也有时限,并不会无休止地折磨受刑之人,比这样夜夜受折磨好多了。 他们不想说话,正想往外走,发现洛慕琰没跟上,回头一看发现她正在细细观察现场,一一记录。 皇帝闭上眼睛,洛慕峻也是忍无可忍,只好走上去将她拉走。 这一晚,皇宫中很多人一夜无眠。 皇帝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南木铮痛苦挣扎的画面,只好披了衣服,对月静思自己的是非对错; 洛慕峻想起南木铮痛苦的样子,除了复仇的满足,还有物伤其类的悲悯; 尹太后思虑着第二日面对洛氏和皇帝时要采取的对策,凝思半夜,辗转难眠; 而洛慕琰是为了将这珍贵的医学案例记录在册,丰富文献内容,趁着记忆尚新勤勉动笔一夜。 第二日一早,尹太后遣人去跟皇帝、皇后、洛慕峻和洛慕琰说了邀请他们共进午餐。 午餐时分,尹太后居东位,皇帝居北,皇后居西位,洛氏兄妹并列两席坐于南侧。 尹太后一改昨日的疾言厉色,将此次午膳称为家宴,推心置腹地跟他们聊起太上皇登位之不易、与她年少时的趣事。 洛慕峻低垂视线,不知作何感想。洛慕琰脑袋放空,在思索其他事。皇帝和皇后倒是听得认真。南木笙是想要从另一个角度去了解父母辈的历史,皇后叶黎安纯粹是在听故事。 最后,尹太后举杯向洛慕峻说道:“峻儿!本宫与你父母相识一场,深知你父母的人品风采。洛家儿女都是好样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智勇,对得起体内的血脉和洛家的姓氏。本宫深知你们心中有滔天巨恨,但……” 尹太后举着杯子哽咽道:“昨夜你们也看到了。无论他做过什么,如此煎熬已是非人之难。即使是地狱厉鬼、阳间牲畜都不该遭此折磨。还请洛家兄妹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本宫愿发三誓久愿,定叫太上皇安分守己,为洛家先人立长生牌,日日念经超度请罪。” 第137章 尹太后的逼迫 听过尹太后这一番发自肺腑之言,屋内众人感受不一。 皇帝昨日第一次看到尹太后疾言厉色的模样,昨夜第一次看到太上皇遭受非人折磨,心中早就不忍。今日尹太后再这样前所未见的低声下气,他十分难受。但他垂下眼皮,什么话都没说,却竖起了耳朵等待洛慕峻的回应。 叶黎安半知半懂,看了一圈屋内人的脸色,闭上嘴巴,不敢说话。她心思单纯,也被太后一番话感动不已。 洛慕琰虽然最年轻,但她向来理智淡漠,很少会被这样期期艾艾的言辞感动。她内心琢磨着这件事的利害关系,静静等候兄长发言。在她看来,南木铮身中蛊毒,几乎没有解毒之法,势必要日日受折磨,也算报了家族仇恨。况且,逝者已矣,再拿现有的所有荣宠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值当。即使是洛慕琰,默认皇帝会偏向洛家。即使在如此明确的局面下,她也相信洛家和自己兄妹二人定保无虞。 洛慕峻终于抬起眼,一下便盯住太后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回道:“太后说着容易,那我洛家那么多男女老少都该死吗?如今他挣扎难熬,你便不忍心。那你有没有想象过襁褓中的婴儿被人掐死后是什么样子?七十几岁的老人被人一脚踢死会是什么死相?少女的脖颈一刀切开,头颅还半挂在身体上,是什么样子?” 闻言,太后把一直举着的杯子放下,其他几人也跟着放下酒杯。只有从未拿起酒杯的洛慕峻安然坐着,缓了缓又说道:“昨日太后对我兄妹二人恐吓威逼,今日又一副慈爱长者模样。如此变化,————”他勾了勾唇,眼中交织着阴险和视死如归的光芒,声音嘲弄道:“想来,太后也是想明白了。我们兄妹二人并不怕死。微臣不妨告诉太后,强行逼迫无用,利诱哄骗亦无效。” 太后的眼神落在酒杯中,脸色渐渐转冷。 洛慕琰闻言,心中觉得其实也没必要如此决绝,但她没开口。 洛慕峻看到太后的脸色,嗤笑一声道:“微臣还不怕直接告诉您,这南疆蛊毒乃是天下奇毒,只能下不能解。南木铮此后必定夜夜受折磨,直至心脏爆裂而死。时间也不长,也就三年时间。每一夜都算他还了洛氏一命。三年多!一千多夜,夜夜一命,正好还了洛氏一千多条命。” 叶黎安抽了一口气,她今天才知道这么多事,惊讶之余,不忘闭嘴,默默地吃大瓜。 皇帝心中为难。 他对南木铮是恨的。恨了这么多年已成习惯,怎么可能一知道他是自己生父就能不恨了?况且,他是怎么来的,现在的他很清楚。 怪不得母亲跳崖前对他眼神厌恶鄙夷。刚开始他不懂,长大一点后自己猜测可能是母亲怨怪自己在倾巢之祸中独活。现在想来应是鄙夷他的出生竟是那么不堪。 “笙儿!你要记着你姓洛!你永远姓洛!要记住你父亲洛行之是盖世英雄,与你母亲恩爱不疑。日后,你要做你父亲那样的人,也要找个好姑娘,像你父母那般恩爱度日。这样才不枉一生!” 他紧紧记着母亲在跳崖前说的这些话,奉为人生信条。可是,母亲说这些话时看向他的眼神,像一根尖刺扎在心间,这些年一直隐隐作痛。 后来,他来到宫廷。宫中人对他的眼神是鄙夷的、冷漠的、嫌恶的、不满的,即使对他最好的皇后尹氏对他的眼神淡漠,并不如对自己亲子女亲热。只有南木铮,看向他时,让洛慕笙感到自己是被爱而有价值的。 他一直记得南木铮的眼神。这些年,他也为此痛苦过,怎么能为了仇人眼神温暖就对他有恻隐之心?直到他多方了解南木铮为他付出的一切,他才真的接受了南木铮的那颗慈父之心。 而这样的接受,刚开始并没有被洛慕笙所察觉,直到最近一次次面对抉择,一次次为了南木铮而感动而难过,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将他视为了父亲。 毕竟,那时的他太小,洛行之的身影逐渐模糊,何潇儿对他来说是一片飘逸而温暖的身影、一段临死前留下的话和嫌恶的眼神。 但每次生辰年关等节日,春猎秋围时陪着他放风筝,带他策马,教他饮酒,鼓励他爱护他的,是南木铮。当时他是快乐的,但他谨记着自己该仇恨南木铮,因此生生将这份快乐洗掉擦掉。但凡南木铮给过他的他都放在一边,就算不敢丢了,也从来不用;但凡南木铮碰过他的地方,他都要洗得皮肤泛红了才罢休;但凡南木铮教过他的,他都不想学,因此除非必要,他从来不主动饮酒。 这是一个孩子最大限度的抗争。 可是!这些事情在王司宫和其他人慢慢说出口的隐情中被渲染成彩色。他终于想起这些年,南木铮真的爱护过他,给过他快乐。他不得不承认南木铮做到了一个父亲该做到的一切。 他皱着眉头,心中痛苦。他知道洛家的仇恨不易消弥,但南木铮挣扎煎熬的画面让他时时难忍。 他想要开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太后幽幽出声:“你洛府是什么神仙洞府?每个人都那么金贵。你家也就三四个人值得提起,其他阿猫阿狗死了便死了,还要充数吗?” 她抬起眼直视洛慕峻,眼神冰冷。 皇帝内心咯噔一下,凛然看向太后。太后从不会说这种话,她一向是对子民一视同仁的仁爱之人。 洛慕峻嗤笑道:“太后与太上皇真是同心同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洛慕峻做冥思苦想状,大厅内安静了一瞬。叶黎安忽然脑子抽筋小声说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众人皆看过来,眼中都有鄙夷之色。皇帝头疼,心中呐喊:阿妹!这时候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叶黎安也不想啊!她就是没忍住,那句话自己蹦出来了嘛! 洛慕峻回过头,哼道:“皇后娘娘说的没错,是这个意思。哦!对了!夫唱妇随,夫妻同心。微臣这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了。” 孙嬷嬷来到叶黎安前面给她倒茶。叶黎安知道这是孙嬷嬷在提醒她少说话。 大厅内主子少,奴仆也不多。毕竟说的是家宴,每人各带了一个。皇帝和皇后带了熟悉宫廷礼仪的飞星和孙嬷嬷。 叶黎安喝了一口,孙嬷嬷便退了回去,低眉顺眼地站着。 太后微微一笑,喊道:“永昌侯既是如此油盐不进。那便休怪本宫无情了。来人啊!” 随着太后一声大喝,迅速窜进一队人。 是玄衣卫。 皇帝南木笙心中摇摆的天平一下定住,回头看了一眼飞星。飞星得令,要出去唤人,结果玄衣卫的人拦住了。 皇帝将叶黎安拉到身边,紧紧护着。他神态自若,眼中却是布满寒霜。 皇帝眯起眼看向太后。飞星知道皇帝这是对太后动了杀心了,他必须尽快想法子通知外面的人。 洛慕琰还算镇定,洛慕峻张开手臂,如在无人之境,哈哈狂笑,嚣张道:“太后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若怕死,就不会给南木铮下毒了。还真不怕告诉你,这蛊毒就是无解。你胁迫我也没用,杀了泄愤倒还可以。” 他大剌剌地坐在大厅中央,喝道:“来啊!来杀!我让你们杀个痛快。只要南木铮能夜夜受折磨,我死也甘心了。” “你妹妹呢?”太后冷冷发问。 洛慕峻愣了一下,垂下视线,才回头看他妹妹,声音中充满愧疚和爱恋:“妹妹!是哥哥没有护好你。对不住了。欠你的,哥哥来世再还你。” 他回头闭上眼睛,没有看到洛慕琰摇着头落泪。 太后一笑,柔和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间:“永昌侯!不用这么绝望。本宫何曾说过要杀你们?本宫只是——来人啊,宣旨!” 伺候的内官立即捧来一封空白的懿旨诏书和太后凤印。 看来早都准备好了。 “太上皇喜你母亲一辈子却不得,你洛府灭门大祸也是由她而起。你若要怨,便怨你母亲不守妇德,三心二意,玩弄有妇之夫的感情。” 太后表情越发狰狞,皇帝这才看出原来尹氏也是嫉妒他母亲的。不过也对,南木铮身中蛊毒后,只有她不离左右日夜伺候。为求解药不惜卸下多年面具。对他情根深种至此,怎么可能不去妒忌他爱人心中的白月光?况且,她显然对一切都清楚得很。 “既是父债子偿,那么母债女还也是一样应当的。揽月郡主!日后你就留在寿康宫伺候太上皇。本宫这就下懿旨给太上皇纳宠。” 她眼神狠戾,却不是看向洛慕琰,而是盯着洛慕峻。 洛慕琰脸色煞白,都忘了哭泣。她所尽力忘记的一切,尽力逼迫自己面对的一切,都化成恐惧袭向她。 她不要!不要不要!她在心中狂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黎安瞪大了眼睛,看着往日温和慈善的太后变成反派,心中除了惊讶还有彻骨的寒意。她想象不到,一个人能伪装这么长时间。她虽然认识太后时间不长,从皇帝口中听来,太后可是一直都很善良温和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孙嬷嬷也皱着眉头,紧张观察局势。 飞星眼看无法冲出,只好回来守在皇帝身边护他周全。 “你敢?”洛慕峻暴喝出口,“就算你下了懿旨有何用?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她的。就算是死,她也不可能入宫!” “你倒是提醒了本宫。去个人看紧郡主,别让她死了。现在就送到太上皇寝殿!他看见了,想必昨夜的痛苦能减轻不少。” 此刻,太后如鬼魅一般。 “至于你嘛!本宫不会杀了你的。来个人,给永昌侯净身。只要保证洛氏无后就可以了啊!何必要弄出人命,往后你要在宫中伴着太上皇,他痛一分,你十倍偿还。” 洛慕峻的双眼似要喷火。但已经有人来抓落幕琰和洛慕峻了。 叶黎安紧张地不行,也急得不得了。她想皇帝也太能沉住气了,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出声? “朕看谁敢!”南木笙缓缓一声中气十足地传进每个人的耳里。玄衣卫的人果然停手,众人心想看来他们也是知道谁才是正主的。 直到后来,南木笙才知道:原来南木铮在退位后的第三日,便给玄衣卫留了话,要暗中护着几个要紧的人,另外此后以南木笙为主,不得背叛。 太后看着停手的玄衣卫,惊讶了一瞬,怨怒地看向南木笙。 “太后!” 南木笙缓缓开口。这是南木笙第一次称呼尹氏为太后。 “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将朕杀了?” 已经撕破脸皮的太后心里在琢磨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最后发现自己几个孩子都不是个堪当大任的主儿,贸然杀了南木笙,恐怕他们也会性命不保,才歇了心思。 “不敢!”她镇定开口。 南木笙闲适地端起茶杯,道:“朕建议太后还是将朕也杀了。” 众人惊讶看过来。他才慢悠悠道:“若是让朕逃出生天,必要给安王、楚王和太平公主以及他们的子孙每人喂一个蛊虫。” 太后怒气冲天拍案而起,大喝:“荒唐!中毒的可是你生身父亲。如今你却为了不相干的人,害你亲生父亲和手足兄弟?” “不相干?”南木笙冷冷道:“他们是朕一母同胞的弟妹。” “你!”太后又惊又气,结巴道:“你怎么敢说?当着这么些人,不怕传出去,颜面尽失,天下人唾弃吗?不怕众人指责你母亲水性杨花,不贞不洁?你别忘了,你是借了嫡出的名声才能顺利登基。你若是私生子,你以为你还能安坐皇位不成?” 太后越说越有底气。 南木笙无所谓地笑笑,随意道:“名声?名声有何用?那不过是给女子说来,将她们圈禁在家中的谎言。朕若是我母亲,便会从知道真相那一刻起就盼着这些话都传出去。让世人看看一代君主有多龌龊下流,觊觎友人之妻,残害忠良。天有道!若是这些事情都传出去,不保是朕的皇位?还是南木氏执掌了千年的江山?” 第138章 孙嬷嬷的死亡 太后震惊地睁大双眼:“你为了……为了他们,竟然连南木氏都不顾吗?别忘了,你也是南木氏。如今你叫南木笙。” “朕叫南木笙也好,叫作洛慕笙也好。这皇位,朕想坐就坐。朕坐这天下,可不是凭着什么血脉姓氏或者靠某人传位。” 太后有些不相信。她不相信皇帝能有那么大力量,她还是固执地认为:他能起事成功是因为南木铮的纵容,他能登基是依赖南木铮的传位。 这话前半句对了一半,因为前期南木铮确实有诸多纵容才让洛慕笙顺利壮大。但到了最后,早已超出了南木铮的掌控。 “太后若是不信,尽可以写懿旨发号令。朕看你能不能将人带走。只是要记得,你一旦落笔,太平公主便要去边关军营充当军妓,安王楚王也要净身入宫了。” 太后紧紧咬住牙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最后颓然坐倒在席位。 是的!她不敢赌!她最爱的就是她的丈夫和三个子女。 如今三个子女各自过得欢快幸福,她不能为了丈夫而赌孩子们的人生。万一,皇帝真的做出来怎么办? 太后绝望地闭上眼睛。她最忠心的宫女站在一边,对主子的心情感同身受。她将太后扶好,将一杯茶水递主子手里。然后附在太后耳边说了一句:“奴婢不孝,来世再伺候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那宫女拔了发间暗藏的机关匕首向洛慕峻冲去。 没人注意往外走的柔弱宫女,是以在靠近洛慕峻后猛地刺出匕首时,谁也来不及阻拦。 不过几步远,以为被玄衣卫抓着的洛慕峻毫无还手之力,定能一击必中。 一声轻响,果然正中心脏。那宫女开心了一下,才注意到被刺的并非洛慕峻,而是不知何时冲过来的孙嬷嬷。 叶黎安被皇帝带过去后,孙嬷嬷一直在注意着场上的局势。她知道帝后二人有飞星保护,即使没有飞星在,太后也不敢伤了皇帝皇后。 于是,她悄悄站在叶黎安斜前方,离厅堂中央的洛慕峻只有几步远。 她要护住将军唯一的儿子。 宫女内官等小人物即使站在厅堂中最显眼的位置,也很难引起注意。贵人们之间唇枪舌战,她站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每一个人,没有人发现她的戒备。孙嬷嬷的一颗心怦怦直跳。 当太后让人抓了洛慕峻要给他净身时,她差点儿就过去跟玄衣卫拼命。皇帝晚一步开口,孙嬷嬷可能就以身祭玄衣卫的刀了。毕竟,玄衣卫是出了名的杀伐果断,他们要杀可不会管刀下是谁。 太后颓然坐下时,孙嬷嬷面对旧主心有不忍,多看了两眼,正巧看到那位宫女耳语后取下发簪走下来。她边目不转睛看着她的动作,边偷偷移动脚步,果然看到那发簪一分为二变成锋利的匕首。那宫女眼神狠戾盯住洛慕峻,孙嬷嬷便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那一霎那间,孙嬷嬷其实也有过计较。她想过要不将那匕首抢下来,可那宫女正是年轻力壮之时,也不知会不会武功。孙嬷嬷显然无法做到。 她只好咬了咬牙,冲过去挡在洛慕峻身前,用力抓住那宫女的刺过来的匕首。可惜,那匕首和她预想的一样,只是稍稍迟滞了一会儿便毫无障碍地深深刺进她心口。 疼痛还未传来,孙嬷嬷不敢置信地看向伤口处,确确实实看见有把匕首紧紧地被那宫女往里推。 皇帝一番话让洛慕峻心情复杂而难受。他对笙儿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可是,皇帝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杀了南木铮,却又要把洛家人当作亲人?为什么不能坚决地选择一头,好让洛慕峻心里或亲近或疏远,总是有个明确的底色。 玄衣卫压着洛慕峻肩膀,是放手还是拖走,只等贵人们一句话。 洛慕峻就那样被押在那里,听着皇帝与太后的对话,心神俱乱。 突然,他感到身上一重,本能地退了一步,抬眼看到的是一个后脑勺。那脑后梳成宫廷嬷嬷的发髻,说明这是一位自愿梳发留于宫中的嬷嬷,一辈子未曾嫁人。 这样无用的知识从脑海里闪过,洛慕峻才看到对面那年轻的宫女恶狠狠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透出的是对敌人的仇恨。上一世,洛行之在领兵打仗时,最熟悉不过。 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一脚把对面的宫女踢开。那宫女紧紧攥着匕首,随着腹部剧痛被踹到太后桌前。 孙嬷嬷的心口立即喷射出热血,堵都堵不住。洛慕峻慌乱地按着孙嬷嬷的伤口,不明白为什么皇后的近身嬷嬷要舍命救自己。 他不明白,但皇帝皇后却明白。他们都跑来,跪倒在孙嬷嬷身旁,皇帝眼中有浓重的不舍,叶黎安早已红了眼眶。 孙嬷嬷却不曾看向帝后二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不需要再看他们了。她已经将一辈子献给了陛下,此刻无憾亦无悔,只想看看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鲜血带着温度迅速地脱离她的衰老的身躯。她看向洛慕峻的眼神不知因为内心深处的期盼而显得深情,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迷离。 体内的所有细胞都在拼命工作,试图挽救这个已经无望的身体。全身的肌肉颤抖着,妄图给身躯挽回些许的体温。她抬起手,颤抖着摸向洛慕峻的脸庞,只来得及断断续续地说一句: “奴婢见过将军~”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的手砸在地上。惨白的脸色、身下的一滩血,毫无起伏的胸口,都在昭示着一条生命的离去。 洛慕峻茫然地抱着她的尸体,虽是感动,却是脑子一片空白,对孙嬷嬷舍身救己十分不解。 洛慕琰站起来,看着这一幕,为孙嬷嬷的牺牲和勇气深深震撼。 叶黎安听到那句话,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孙嬷嬷是将皇帝伺候长大的,那情分与洛慕峻和俞二娘一般无二。 此刻,因为她的死亡,他内心深处的怒火瞬间被点燃。站起身,回头看着无所畏惧的宫女,躲在太后身后,冷静出声:“飞星!剑!” 飞星碍于太后护着,正无法捉拿那宫女。他将自己的佩剑呈给皇帝,皇帝直接抽出剑,飞身跃起,双脚落在太后面前的案几之上,剑贯穿那宫女喉咙。 太后花容失色,大喊护驾。 玄衣卫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回头看领队,领队犹豫一瞬,便示意原地静候。 太后喊了一声又一声,根本没人来救。此时,皇帝仍不满足,将剑抽出来,又一剑将那宫女的头颅砍下。太后吓得连连后退,皇帝却走下案几,拿起那颗头颅,走到孙嬷嬷身边,直接放在她身边。 叶黎安顾着伤心,刚开始没注意那颗头颅。等到她看见了,皇帝才后悔自己在盛怒之下忘了顾及叶黎安了。 叶黎安啊的惊叫一声,皇帝马上上前抱住她。可他身上还残存着那宫女的血,叶黎安嫌恶地推开他喊:“别再打打杀杀了!对你们来说,人命不是命吗?为什么可以这样随意地杀人?” 皇帝看到叶黎安脸上的嫌恶,将他记忆最深处的那双嫌恶的眼神勾出来。他垂下眼皮,遮盖住内心的不安和委屈。叶黎安却是顾不上这些,直接往外跑去。 玄衣卫的人得了太后之令,不能让任何人进出。于是他们拦了飞星,现在也要拦住叶黎安。 皇帝冷冷扫视过去,暴喝:“滚开!” 玄衣卫的人这才让了路。 皇帝快步流星走过去,拉住叶黎安。叶黎安哭着甩他的手,但他的手如钳子般紧紧地握住她。叶黎安此刻只想逃离,她并不知道皇帝担心她安危的心情。 南木笙看出来了。玄衣卫如今十分混乱,根本不知道要听谁的令。 往昔都是南木铮发号施令,王立春是直接领导。现在王立春不知所踪,南木铮无心做事,更是无法接触到他们。皇帝有亲信的各种卫队,这段时间根本没想起玄衣卫。是以,尹氏才得以钻空子。 到底是南木铮的正妻,更是太后,玄衣卫也怕自己会被新皇搁浅,甚至旧账重算赶尽杀绝。在没有皇帝想起的日子里,听太后的也没错。但他们没想到,今日新皇也会在场。他们是实实在在地被南木铮交给了新皇的,他们无法作叛主之事。所以,刚刚太后说话好使,皇上说话更好使。 但是!叶黎安贸然出去,身边也没有红芷他们陪着。南木笙担心太后留有后手,安排了其他的玄衣卫残害叶黎安。所以才不敢让她走。 叶黎安无可奈何地任由南木笙牵着,轻轻啜泣。 皇帝开口:“玄衣卫听令!” “在!”玄衣卫齐声应答。 南木笙这才确定玄衣卫听自己号令,放心下令:“退下!明日玄衣卫大小头领尽数上庆天殿领罪。” “是!” 玄衣卫如来时般迅速退场。 太后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毫无办法。她在惊惧失望之下,眼中现出放弃颓废的神色,但自小的教养仍让她理了理惊慌间垂散的头发。 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到洛慕峻身前跪下哭求,做最后一搏:“我求你!我求求你放过他。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的。” 洛慕峻仍在迷茫地思索着孙嬷嬷的那句话。猛地看到太后跪下,立即撇下孙嬷嬷的尸身侧身避过,然后才想起自己都这样逆主了,还不敢受太后这一跪吗? 但他没再回去,站在离太后斜侧里两步远的距离,冷漠地回道:“没有法子。有也不告诉你。你要杀便杀,不杀我们兄妹二人便回家了。” 太后抹泪哭道:“我求求你们了,我求求你们,……” 突然有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太上皇中的是南疆蛊毒子母蛊。想必太后问过太医院了,除非下蛊之人,别人并无解毒之法。” “琰儿!”洛慕峻焦急出声。 “哥哥!你还不能悟吗?”洛慕琰盯着孙嬷嬷的尸身回道:“恩恩怨怨何时休?万事种因得果,自有天道,不必强求。” 洛慕峻没听出来,但洛慕琰琢磨了一下那句“奴婢见过将军”,就将孙嬷嬷的心思懂了大半。 父亲可能连孙嬷嬷是谁都不知道。 洛慕琰心神震荡,似有顿悟。虽不是不在乎南木铮夫妇的行径,但那瞬间到底失去了多年积攒的那口怒气。 洛慕琰走过去扶起太后,如一位医者面对病患家属,认真说道:“这子母蛊之厉在于蛊虫并不如何毒、也不怎么尖利可怕。甚至在一众蛊虫里算是能力十分薄弱的虫子。每日需要休憩足足十一个时辰才能活动一个时辰。但,这种蛊虫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无休无止,直到子母蛊相聚,都不会放弃挣扎寻找。它们日日游走在宿主的体内,只是想找到对方。” 洛慕琰神思飘远,轻叹一气才看向太后,道:“太后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会专挑这种蛊虫?对啊!这是我给哥哥推荐的。” 看着这样说话理智冷淡如是在谈他人事的洛慕琰,太后有些毛骨悚然。她稳了稳心神,思考了一下,便点了点头,道:“郡主!本宫必定告知太上皇,让他诚心忏悔罪孽。此等骨肉分离,确实……确实是他……” 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她不能承认太上皇的过失。即使是显而易见的过失。 洛慕琰点点头,道:“这子母蛊必须都放进宿主体内才会激活。” 太后凝眉,问道:“那另一个蛊虫在谁体内?”她轻轻抽气,恍然道:“难道是王司宫?” 洛慕琰脸上露出欣赏之色。 太后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问:“还请郡主赐教,该如何解这蛊毒。” “这蛊虫好去,但他二人体内已堆积了毒素。今日正好是第十天,到得第九日蛊虫所产毒素就会让人渐渐失智。即使现在将蛊虫驱除体内,只能免除半夜痛苦。在五年内,必定失智。而且,任凭你找遍世界神医,都无法逆转。” 第139章 危机 太后半喜半悲,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道:“只要不要那么痛苦便好。还请郡主帮忙取出蛊虫!” 洛慕琰点点头。 太后咬了咬唇,又说道:“现在马上中午了。若是可以的话,还请郡主在子时前取出来。” 洛慕琰又点点头。太后并不满意她的答复,但也不敢再说话,等在一边盯紧了洛慕琰,唯恐她消失。 洛慕琰跟太后说完话,走上前对洛慕峻说道:“三哥!南木铮所行,自有天道因果等着他。如今我们做的也算是替家人复仇了。” 洛慕峻想要开口,洛慕琰赶忙开口:“我知道你心中还有余恨,觉得对他的惩罚不够。他犯下的是罪孽,我们做下的何尝不是另一场罪孽?哥哥!不必深陷其中。若我们执迷不悟,前方等待我们的将是我们亲手打造的地狱。我们不原谅,但不必为了惩治一个恶俗烂人,以自己的灵魂为码,献祭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洛慕峻仍不肯松口,洛慕琰知道他一时难以释怀,转而跪向皇帝,说:“二哥!这些年辛苦你了。你心中痛苦煎熬,应是不比那蛊毒差了多少。妹妹希望二哥往后过得自在些,与嫂嫂和乐安康。如今,三哥与妹妹犯下滔天罪行,瞒是瞒不住的。我……我愿自请凌迟之刑,以偿还毒害太上皇的罪孽。只盼二哥能护佑三哥和洛府前程后嗣,妹妹便无憾了。” 皇帝神色一凛,刚刚平复好心情的叶黎安听到又是捂嘴落泪。 洛慕峻急喊:“妹妹!” 他上前跪倒在皇帝面前,无奈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洛家没有将女眷推出来顶罪的懦夫。皇帝若要那便杀我一人。琰儿是待嫁女,她能做什么主。还望皇上明察!” 皇帝没说话,抬眼看向太后。叶黎安替皇上着急,若不是皇上牵着她,她都要上前将两兄妹扶起来了。 她不知皇帝为什么不说话,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她摇了摇他的手,皇帝便开口说道:“太后!没什么要说的吗?” 眼看形势对自己有利,太后本来还想以此拿捏洛氏兄妹,但又怕他们破罐子破摔,不给太上皇驱除蛊虫。她本想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毕竟他们下毒谋害太上皇确实是大罪,诛九族都不为过,何况只是凌迟之刑。甚合她意! 但偏偏皇帝不让她如意,太后只好慈爱地笑道:“知错了便好。洛氏有错,南木氏也有错。功过是非,都去天神奶奶前各自请罪忏悔便罢!过往如烟,不必再提。洛氏与南木氏最好化干戈为玉帛,于朝堂于江山于百姓都是一件幸事。你们快起来!别跪着了。” 洛氏兄妹不肯起,皇帝深知以南木铮往日爱记仇的秉性,取出虫蛊之后说不定会打个回马枪。到时候,真拖到大理寺桌案前,洛氏兄妹难保性命。 于是,皇帝让飞星拟旨,开口道:“永昌侯洛慕峻心性跳脱,年少顽劣,不堪大任,褫夺侯爵;揽月郡主不懂礼数,冲撞太后,禁足三月,罚俸半年。” 他看向太后脸上隐忍的惬意,暗恼,开口宣布:“太上皇与太后二人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素日以论文诵经为趣,着人网罗天下奇书,尽数送进寿康宫,供太上皇与太后探讨切磋。” 太后愣了一下,预感不妙,果然听到皇帝继续说:“他二人喜静,寿康宫关闭门户,任谁都不得打扰,寿康宫之人也不得随意走动。” “是!” 飞星唤进来的寿康宫宫令和侍卫头领齐齐应声。 太后脸色煞白,终于没了喜色。但是能将太上皇身上的蛊虫去了,也算得偿所愿。至于能不能出去,她本就不是爱闲逛的人,以笙儿的为人也不会亏待了他们。那就随遇而安! 当天下午,洛慕琰指导张太医和李太医,将王司宫和太上皇左臂上的血管破开,血淋淋的放在一起。不多会儿,他们二人便痛苦的扭动起来。过了足有一刻钟,正当太后疑心洛慕琰欺骗自己之时,看到两只小虫蠕动着出来。 一出血管,便展翼飞翔。小的蛊虫,飞到大虫背上停下。洛慕琰令人捉住,那内官战战兢兢地不敢碰,正犹豫间,忽然伸出一条腿,一脚将那两只蛊虫踩了个稀烂。 洛慕琰恼怒地看过去,却发现是皇帝。她本还要带回去做些研究的。她心中有些生气,但不敢说出来。 等她回到宫中住处,发现昨夜写了一夜的文本尽数被焚,更是气得立即出宫回了府。回府后,她赌气地想:你不让我做,我偏要做。 她想找到那南疆少女问相关细节,处处不见那少女。她一问,原来是刚刚有皇宫之人来将人带走了,不知带去了哪里。 管家还给洛慕琰递了张纸条,上面是皇帝亲笔所书:“邪佞之事莫近身”。 洛慕琰生了半天闷气,倒也罢了。有的是有趣的事,那就在探究其他的好了。 等圣旨下来,洛慕琰依旨禁足。没多久,皇帝给郡主赐婚,将其嫁入了许家。转年春天,揽月出嫁半月后,一场地震将郡主府地道尽数摧毁。 地震中,沙嬷嬷为了抢救郡主心爱的古籍,葬身湖底。郡主无法接受沙嬷嬷的离去,此生再没踏足过郡主府。 五年后,儿女双全的揽月,将郡主府还给了皇帝,转而换了郊外一座荒山。几年间,她与丈夫开垦荒山,种药弄田,广收医者,被百姓传为药神山。从此,她在山上与丈夫和几位子女逍遥度日,再不过问世事。 洛慕峻没了侯爵,反而一身轻松地娶妻生子,又考取武状元,在军队谋了一官半职。洛慕峻同母异父的哥哥是皇帝,娶得妻子又是皇帝母族嫡女,没多久便身居朝廷。洛家人丁稀少,于是广纳姬妾,不过几年洛府后宅便是一副热闹活泼生趣盎然之象。 孙嬷嬷的葬礼由叶黎安出头在宫廷事务府协助下,皇帝的监督下,以皇亲规格风光大葬。叶黎安不顾皇帝劝阻,在葬礼上将洛氏兄妹请来上了炷香。葬礼结束后的家宴上,洛慕峻才知道孙嬷嬷那句话什么意思。 原先他听到“将军”二字,心里震惊。但从未想到这么多。如今得知真相,浑身一震,他不敢想象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有个女子竟爱恋并为他守节一辈子。因那几面之缘,执着地守护了自己的几个孩子。 洛慕峻————或者说洛行之久久无言,他已分不清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跟被爱的那个人有没有关系? 他与南木铮争夺潇儿的爱,但任谁失败了,都不会有孙嬷嬷的坚定和执着。 从此,他常常琢磨爱、恨这些七情六欲对人生的意义。年老了,广交修者,频繁来往谈经论道。久而久之,面相更加慈眉善目,仙风道骨,俨然一位修心得道之人。 王司宫被洛慕峻关了这么些天,终于得见天日又得见旧主,悲喜交加,呜呜痛哭。南木铮知道他是与旧臣共尝苦难,越发唏嘘。 南木铮好言好语地跟南木笙申请才留了王立春一条命。王立春自此与家人分隔两地,永留寿康宫,再没能得见妻儿或林大。 几年之内,南木铮和王立春开始慢慢变得容易遗忘,说了上半句忘了接下半句。饶是太后带着太医院众太医细心伺候,也没能减缓南木铮的迅速衰老。五年后,果然失智。偶尔清醒,他会求太后放他走。 南木铮是铮铮铁骨的汉子,一辈子叱咤风云,为他人不能为之事,即使被逼退位依然保持着风度,即使蛊毒发作痛苦第二日也能笑谈风月。如此人物,变成一个披散着头发,跑着跳着跟小宫婢抢花玩的疯子,谁都接受不了。 但太后没有办法。她站在他身后,等了一辈子。终于在年老时分,南木铮才回头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她。这几年比她这一辈子加起来都让她感到幸福。她不忍放手。 又拖了两年,南木铮和王立春的情况恶化到不知便溺,即使紧紧看着也生出了将屎尿拉在床上涂着玩的事情。太后深感痛心,正犹豫间,南木铮似有感应,当夜忽的清醒,放了狠话,告诉尹氏若再不能狠心放他走,来生不复见。 第二日,太后叫来皇帝商议一番,最终从太医院取了瞬息毙命的剧毒。第三日,众子女进宫侍疾,屏风外跪了一地。屏风内,太后面对异常乖顺的南木铮颤抖着手,实在不忍喂药。她又不想假手于侍女内官。一旁的南木笙见了,只好上前,顿了顿,利索地将药喂了进去。南木铮似是清醒了一瞬,看向皇帝的眼神透着赞赏和慈爱。最后的时刻,皇帝识趣地后退,尹氏上前握着南木铮的手低低啜泣。南木铮皱着眉头,难忍腹内剧痛,但他的眼神随着南木笙移动,从不曾离开一瞬。 最后,他张了张口有气无力地说:“等我!” 南木笙心中有些不忍,他知道南木铮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何家人都说他与他母亲最像,比洛慕琰都像。 南木铮此生都未曾忘记那个女人。 尹氏哭的忘我,听到这句话更是放声大哭,喊道:“尊上!尊上!臣妾等你!臣妾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阿铮!别走!别离开我!” 这是尹氏此生唯一一次失去全部的风度教养,痛苦哀嚎披头散发,与平常女子全无分别。 南木铮的最后一息是随着那声阿铮而去的。那一刻不知这位功过皆半、一生好强的帝皇看到的到底是哪位女子。 太上皇寝宫的偏殿内,太上皇殡天的消息一到,就有内官给王立春喂了毒。扭动了几息,这位忠心耿耿伺候了主子一辈子的奴仆,终于跟着他的主人一起走了。 南木笙登基第二年春,都城大震,房屋倒塌,护城河决堤,百姓流离失所者无数。贵族高层和底层百姓间开始流言蜚语窃窃四起: “这是天罚!” “是皇者无道,天神降怒!” “当今圣上并非南木氏子孙,混淆皇家血脉,名不正言不顺,得位亦不正。如今天道降下启示,须得拨乱反正,才能平安无事。” 一时间朝野乡间,野心勃勃之人跃跃欲试。 南木笙手握雄兵,又有各类卫队,朝堂上下早就在股掌之间,并不怕这类谣言。 但,有人信,也有人怕。 首当其冲地就是各个豪门世家。千万年屹立不倒的家族,从来都是擅于见风使舵的好手。如今一有些流言蜚语,就有些家族派出分支子孙结交英雄壮士皇亲贵胄,唯恐被下一任帝皇落下,缺了自己的从龙之功。 但若是直接责问,家主只会一脸怒容抱怨子孙纨绔,回家责打,甚至能下手斩杀,以表对当今圣上的中心。 还有百姓。缺了探听政治真相的渠道,一切微小的流言逸事,对百姓来说都是新闻。尤其天灾人祸带来的苦难面前,所有能解释这些苦难源头的借口,无论多么荒唐,都有人信。 一传十,十传百,在百姓中如同瘟疫在口口相传中影响心智,从而在模糊了个体姓名和五官的集体涌动下,做出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时间,胆大妄为之事,狂妄悖逆之言,此起彼伏。压下了这头,更是点燃了万万颗愤怒的心,如飞蛾扑火般怀着用谎言编织的正义信仰义无反顾的以卵击石。 都城刑事案件陡增,一个月便是过去一年之和,都城居民流溢四散投奔扯旗反皇的起义军中,卖儿卖女现象开始屡见不鲜。 南木笙迅速采取措施:一边调兵遣将把全国境内的各类恶势力扑灭;再令户部、工部联手,朝廷出资给百姓建造房屋,安顿生计,将吃喝住穿基本需求先解决了;最后,昭文天下,皇帝皇后将要巡视天下,第一站就要去天神山拜见天神。 第140章 皇帝巡视 天神山是天下人心中的神山,等闲之辈登不得,尤其是帝皇,若得位不正或德不配位,上了山一定不能安然下山。 他们记得先皇南木铮的兄长,也就是当年的废太子,登了天神山。结果在下山时坐骑受惊,将他甩出去好远。太子休养了半年才好。 当今圣上的兄长,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安王殿下,有次随先皇登天神山,被风卷起的香灰迷了眼,后来落了毛病,到了夜间就不能视物。直到储位被废,新皇登基才突然好了。 因此,皇家人也从来都不随便上天神山。 天神山,太灵验了! 他们怀揣着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等待着新皇的天神山之旅。 皇家人确实不常登天神山。因为天神山高耸入云,上山不易,虽说天神观所在之处风景秀美,四季如春,也没有人抛下京城的闲适舒服跑去那里。城外,主要的祭祀场所在皇陵,问道让天神观派个修者过来便好。皇家人无论是为了自身安危,还是为了其他的,没有主动要去天神山的。 百姓熟悉的那两条受伤之闻是存在的,不过摔下马的是南木卓身边跟着的侍妾之一,是南木卓后宅争风吃醋之故;被迷眼的是伺候南木铮和南木延香烛的小内官,也并没有夜间不能视物。但这些传闻愈演越烈,让百姓深信不疑。 历代皇帝巴不得怀有这种迷信的民众多一些,也好过日日上蹿下跳质疑政令。万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者需要民众如水,最好不要长嘴长脑子。并非愚民最好,而是在其位才知其事,才能谋其政。 皇者最爱的是那种开了天窍,犹如神授,来辅佐自己的人;最安心的是那种好好听话,不多问不多思不多张罗的人;最怕的却是那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满嘴胡言乱语惑乱人心,自己还对自己的理论深信不疑的人。 若不能得神授辅佐之人,那便希望所有人安分守己从令如流。这样也能早日全民一心,达到政通人和之地步。 南木笙听过这些传言,他一笑置之,叶黎安更是不信。夫妇俩携手登山,犹如春游。 这是南木笙自六岁那年目睹生母跳崖后第一次登天神山。幸好叶黎安在旁边无忧无虑地与儿子玩闹。否则,南木笙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继续登上去。 他拜完天神,一家人到皇家行宫休息。南木笙没有住在行宫主殿,而是住到了当初何潇儿住的小院。这里虽小,但风景独美。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皇帝对这座小院的情怀。 南木笙站在崖边,他有些记不得母亲跳崖的具体位置了。但她那天的音容表情浮在眼前,折磨着他内心深处最脆弱的神经。 叶黎安走过去,站在旁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牵起他的手。南木笙望过来,一向风淡云轻的眼中此刻全是破碎的光。 他的眼神如漩涡,一瞬间把叶黎安卷进去。从此,她自愿画地为牢,困在这一瞬。很久很久以后,叶黎安忘了好多好多事情,但从没忘记过南木笙此刻的眼神。 他那样脆弱,那样需要她,用一个眼神就将她半敞未开的心门一下撬开,填的满满当当的。 叶黎安心想:完了!又陷进去了。智者不入爱河,我第一次在爱河里溺水而死,这第二次希望能…… 希望能怎么样呢? 叶黎安也不知道她希望南木笙怎样去爱她。 他是皇帝,后宫不止她一个女人,往后会有更多的女人。 叶黎安哪儿哪儿都不怎么优秀,唯独在自知之明这一点上自觉还是可以的。 她觉得即使南木笙愿意,她也没有能力去对抗世俗和朝堂的压力,要南木笙遣散后宫为她独守。 叶黎安轻轻叹了口气,将身边的南木笙揽过来,将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肩头,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在南木笙日后的记忆中,叶黎安此举完全是在安慰他。其实只有叶黎安清楚,那一下一下的轻抚不只是在安慰南木笙,也是在安抚自己忐忑的心。 那日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不挣扎了,不反抗了,就这样!幸好,相爱的人是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那方小院中度过的几天之内,叶黎安终于入尘,南木笙却是终于用新的美好的记忆覆盖了幼时的梦魇,终于驱了心魔。 有一日,帝后二人看望久居天神山的何太后——哦,不,现在应是何太皇太后了。 过年时,另一位太皇太后文氏忽然病重而亡,如今只有这位何氏太皇太后了。 叶黎安看见这位太皇太后感觉十分亲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太皇太后看着叶黎安的打量微笑不语,留了叶黎安用午膳。 皇帝识趣地离开,让这两位闲谈。皇帝遣了下人,无所事事地闲逛到天神观中,正巧看到一位六七岁的小道童在擦拭神像。 皇帝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小修者!只你一人擦拭这么大的神像。要擦到什么时候?不如再请几个人与你一起擦。” 小道童闻言停下,回头看了看他,许是不认识皇帝,也识不出帝皇服饰,淡淡开口道:“修者便是修者,没有大小之分。我年龄虽小,却是问道之人,世俗之礼便不再适用。” 南木笙听着有趣,笑了笑,有心逗弄他,开口道:“受教了!那你何不去修行,为何在这里擦神像?” 那道童老成地点点头,回头继续擦拭神像,说:“擦这神像便是修行。神像虽大,我一下一下地擦拭,总能擦拭干净。既然只有我一人,这便是我一人的修行。无关他人!” 南木笙仔细琢磨了这几句话,没了刚刚逗弄的心思,问道:“何为修行?如何修道?” “修行便是悟禅,修道即是问心。守持本心,不为色相所扰,净心守志。禅机尽在一言一行一花一叶中,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 南木笙终于正色,认真思索这几句话。 那小童回头看看他,摇摇头叹道:“痴人啊痴人!既不明白,我再点你几句。修行即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南木笙不以小道童之话为忤,虚心请教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谁不是如此呢?” 那小道童将布子投在盆中搓了搓,拧干净后才道:“不一样。常人吃饭睡觉,心中全是与吃饭睡觉无关之事。吃时不肯吃,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这便是为色相困扰己心。若能净心,那便能六根清净。平日吃饭睡觉屙屎坐卧,无处不净心,无处不自在。处处是道场,事事皆修行。” 南木笙点点头,并不觉得此话粗俗,行了一礼,虚心求教道:“修道即是问心。此句何解?还请修者赐教!” 那小道童深深看了一眼南木笙,才叹气道:“你本是天地孕育之灵物,堕入俗尘之中,竟被这浊世牵绊,心系凡尘,慧根全被俗念蒙蔽。唉~也罢!你我相遇便是有缘,多说几句也无妨。”他向着南木笙站定,微微仰起头说道:“修道即是问心。修道,贵先立乎其本。本立而道生。本者即为心。心为人之主宰,亦为天地万物之宰。心是道,道即心。天地间,本来无一物,无一事,心生万物,心生千惑。因此,世间诸事,心中自有答案。只要消除心障,正其心,净妄念,安其心,即可得道。道以心得,心以道明,心明则道降,道降则心通。” 听闻此言,南木笙大受震撼,呆呆立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天神山的风悄悄钻进来,轻轻拂动观中挂的垂帐。 那小道童回过身继续擦拭神像,并不搭理呆愣的南木笙。 南木笙回味着那几句话,不知过了多久,陪侍皇帝而来的宋清道长踏进观中,一眼便看到皇帝愣怔的模样。他又看到那小修者,行了一礼,恭敬问道:“师叔!” 那小道童侧眼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宋清微微皱眉,脸色为难地小声道:“师叔,您又说了什么?” 这位小师叔有些神叨叨的,成天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而且,只要他看上一个人,不管是谁都要跟他神叨叨地胡咧咧一番。每回都把对方的三观震碎,或哭或懵。幸好来天神山的人不多。 小师叔也算道观中的法外之人,除了观主也没人有那辈分管得了他,每日无所事事,行踪不定,谁都管不到他。他也是早慧,并不需要人管,也就任由他去。 宋清平心而论,小师叔说的那些话~乍一听好像很深奥,再一琢磨又觉得太过浅显粗俗,又往深里想想其实是大道理。他也不知道没怎么正经学道的小师叔,小小年纪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全观人都知道,这小师叔是上一任观主临死前收的关门弟子。当时小师叔还是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呢。 莫非真是神授? 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这一切。 宋清为难道:“这位可是皇帝!”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不过又一沉沦的灵魂罢了。是皇帝更好!早日悟道明禅,也能造福百姓。” 宋清忍无可忍,又不敢随意打断南木笙的沉思,只好静静在一旁候着。 南木笙对他们的对话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心中震撼久久不去,细细回味小修者说的话,真是至理。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恭恭敬敬朝小修者一拜。那小修者回头看一眼,便继续擦拭神像,并不搭理。 宋清无奈,只得上前为小师叔说情打圆场。但南木笙并不生气,反而带着宋清悄悄退出了门。 那小修者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头也不曾回,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南木笙坐在那小院中的古檀树下,望着风景,胸怀开阔,似有所悟。 不多久,叶黎安回来了。 南木笙回头,急于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结果看到叶黎安一脸煞白,似是见鬼。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南木笙,快要哭出来。 南木笙急忙抱住,问:“是不是受寒气了?山上凉,多穿些!” 叶黎安张张口,但喉咙干涩,挤不出声音来,只好点点头。 帝后在山上又宿了一夜,第二日启程下山。 夜里叶黎安频频做梦,梦境光怪陆离。她不信何太皇太后所说,却又不得不信。她按何太皇太后所提议,对南木笙一个字都没提。 他们一行人顺水而下,游历江南,再向西折道去了西南吴家,转道中原,落脚西北庞家,最后去视察了一番东北镇关军,回了都城。 整个过程足有半年多。 都城无主,南木笙本意是想将那些有异心之人都逼出来。结果,只跳出几个跳梁小丑,便无人敢作乱了。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视察一番,既能振奋边疆军民之心,又能看看国土。往后也不至于对手下江山民情一问三不知,治理全靠想象,说出“何不食肉糜”之言。 颜正廷上书皇帝获得首肯之后,带着颜怀明一家迁往辽北。辽北不如都城优渥,一直在侯府养尊处优的颜正廷十分不习惯。于是,在接待皇帝之后,以年事渐高为由,将辽北军中职务和权势全都放给颜怀明。自己随着皇帝一行,带着家眷又回了都城。 颜怀明十分厉害,花了五年时间,将辽北军中先皇布下的暗桩一个个全部拔除。林大更是在他手上殒命,埋土辽北。又花了两年时间,将辽北军整顿得上下齐心,完全收归囊中。 颜正廷是在南木铮去世后的第三年冬天没的。文氏一滴眼泪都没掉。发丧第二天,就把他所有的姬妾全都赶出了侯府。那些女人在颜正廷在时斗不过文氏,颜正廷没了更是毫无反抗能力。 她们的女儿们大些的,早已嫁人。几个外嫁女凑了点盘缠,让这些女人携了未出阁的姑娘们去辽北投奔颜怀明。路上雇了镖局送人,即使遇过三俩盗匪,一听说辽北军镇关侯府亲眷就不敢过分生事。得益于辽北军威名,一行人越接近辽北越是平安。镖局这趟钱挣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第141章 何黎安 到了辽北,莫小七大度接收了呼啦啦一大波人。刚开始这些人还有些安分感恩,久了就以为莫小七是个不谙世事的。有几个胆子大些的,闹了一通,要帮着颜莫氏管家、或说自己并非颜正廷侍妾而是平妻算是颜莫二人长辈之类的。莫小七微微一笑,让她们知道了些厉害,自此后院太平,无人再敢胡闹。姑娘们在兄嫂安排下各自出嫁,很快在辽北形成了亲眷网络。 颜怀明承袭侯爵,他那位庶弟业已长成。兄弟俩共同支撑着辽北军,颜家在辽北的势力日渐庞大稳固。那位庶弟以兄长为尊,颜正廷众多妻妾中反而是那位庶子养母最是有福气。 又过三年,文氏是孤零零死在一个暑气难当的夏日。家中无主,管家给辽北去了信,又忙将颜如兰和颜如月请来主持丧葬之事。夏日炎热,无法久存遗体。收到辽北回信之前,两姐妹商议着将母亲葬了。 发丧时,两姐妹实在找不到个摔盆的男丁,想让自己儿子摔盆又不得夫家首肯。世人又特别在意此礼,只好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家生子,给灵柩磕了头,匆匆认了养子,才得以按时发丧。 过了四十天,辽北那边才回信,称军务繁忙,颜怀明夫妇与庶弟不得功夫回京,让两位妹妹看着办。颜如兰颜如月见信如此,心中复杂,但想到过去母亲所为,又想到以后自己的依仗,也无法回信挑理。 颜如兰姐妹处理母亲私产时,除了两姐妹自己分割之外,那位摔盆的养子倒是仗着这天降的差事,将文氏私产得了十之一二。这些钱财足够他在都城安身立命过富贵人生了。 颜如兰姐妹出面更将他的身份抬成了庶民。这些都引得他昔日的伙伴一阵羡慕。他将自己父母接出来,安置妥当,娶妻生子,一家人小日子和美。连着三年,他去给文氏上坟。第四年开始许是忘了,须得颜如兰姐妹请了才去。又过几年,颜如兰姐妹可能也是心累,不再叫他,他就再没去过。 然,这些都是后话。 皇帝一行转了一圈,从辽北回到都城之后的年关。皇帝差人跟皇后说晚上有宴饮,让她准备参加。叶黎安想要回家,但是传话的宫女说:“皇上说了,若娘娘想要回绝,就说去坐个一盏茶功夫就得。” 皇帝一向知道皇后不喜欢参加宴饮,这次非要让她去参加。她心中慌慌,是不是何太皇太后说的是真的。 在天神山上,皇帝提议将何氏接回宫中,住在永安宫。结果,何氏不愿,想继续留在山上,只好作罢。 叶黎安心中忐忑,枯坐在镜前。好不容易挨到晚间,去了宴会厅。皇帝高坐上首,亲和地招呼她坐上来。下面坐的人不多,齐齐向她跪拜。 等叶黎安落座,令众人平身安坐,皇帝开口介绍:“这是何家的。” 悄悄附在她耳边说:“即是我母族何家。” 叶黎安脑袋嗡的一声,心道果然如此吗? 皇帝亲热地一一给她介绍众人,说到谁谁就起来向拜礼。叶黎安懵懵登登的应着,心中只盼着事情的走向能跟何太皇太后说的不一样。 何家自南木铮登基时,举族迁居岭南,如今才得了新皇允肯重新迁回都城。 南木笙为了将何家迁回来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如今在何家当家的是何潇儿的大哥。即使父母去世,何家三兄弟也未曾分家,也没跟嫁在都城里的两位何氏女断了联系。 何潇儿的去世自然令他们难过,但是洛家举族倾覆,传言何潇儿伤心难产而崩。他们就算有疑问,如此大祸之前,也无法替洛家或者何潇儿责问什么。何家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还敢招祸?后来听说洛家只留得一子笙儿,却是养在帝后膝下。刚开始在都城的两位姨母几次向当时的皇后尹氏询问笙儿的近况,尹氏似是故意隔离洛慕笙亲眷,几句话搪塞过去。 如此几次,笙儿的两位亲姨母也知道了帝后之意,不敢再问,更不敢亲近小小的笙儿。她们也将此事写信传回岭南,何家也不敢贸然提出将当时的洛慕笙接回去。后来洛慕笙封王建府,身份云泥之别,尊卑之分也不敢让他们登门拜访。登基称皇之时,更不敢随意联系多年未见的外甥,乱攀亲戚,只心里知道血脉联系,却不敢再宣诸于口了。 是以,直到皇帝去年秋天遣人去寻,才敢大方自称亲戚。 但何家入都城也不容易。因他们是先皇亲批迁出都城的戴罪之身,朝堂上阻力不小。南木笙只好缓缓再办。 首先,将他们身上的陈年旧罪清了,令够了年龄的何家子都参加科考。何家本就是书香之家,即使戴罪在乡间耕作,也没废了功课。何家几位男丁,一路顺畅,将他人最快六七年才能完成的考绩,不到两年就完成了。 此时南木笙终于解决朝堂上的阻力,给岭南去信下旨请何家入都城。何氏二女十分欢喜,自笙儿当了皇帝之后,她们俩与笙儿常能相见,又认识了揽月郡主和洛慕峻。看到三妹的孩子们各个有出息,她们感慨不已。但几位哥哥还没见过这几位外甥。如今终于能入都城,何家人都能见见潇儿的三个孩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家也算团圆了。 叶黎安挨个儿认识了何家人。她的心嗵嗵直跳,她只盼着南木笙不要说出那句话。 酒酣耳热,皇帝屏退侍从,与何家人称呼舅舅姨母表哥表姐之类,亲切地闲话家常。他看叶黎安脸色不好,问是否身子不适,叶黎安摇头。兴致正好,他也没再继续追问。 他们说到何潇儿,众人皆是潸然泪下,感叹世事无常,又庆幸何潇儿三个子女安然无恙。 乘兴,皇帝忽然提出:“众位舅父兄长!” 何家男儿忙在位子上跪下称是,皇帝微笑着示意让他们坐下。 皇帝满怀深情地看了一眼叶黎安,继续说:“大家初见皇后,许是不知其身份。” 何家家主与两位弟弟和长子对了下眼神,大着胆子回答:“草民倒是略有耳闻。” 皇帝稍微愣了一下,看向喝水的二位姨娘,恍然:“哦,对!都城之事,舅舅一向也算清楚。” 何家人心中咯噔一声,这二三十年岁月的磨难让何家人深深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们心中都在反复揣度圣意。 南木笙继续和蔼地笑道:“舅舅,此事说来太过唐突,但外甥是想着,将皇后记在大舅母名下。不置可否?” 厅内每一个人的动作都顿住。 叶黎安听到此话,心道果然,脸色煞白。偏偏南木笙还看过来,一脸期盼,如同求表扬的孩童一般。他全不知道叶黎安心中此刻的翻江倒海。 何家人也愣住,却是因为欢喜。叶黎安身为皇后,若记在何家主母名下便是何家嫡小姐。何家此后不仅是皇帝母族,更是妻族,世代荣华指日可待。 皇帝瞧着叶黎安脸色不好,心想可能她不愿意费这个事。但他也无法。自登基以来,朝上屡次三番地提出让皇帝选秀,更有甚者诟病皇后出身不明,不可立为一国之后。皇帝压下去又弹回来,在君臣之间如皮球般为这件事拉扯争执。他只好转而釜底抽薪,既说是来历不明,就给皇后一个出处身份。 办了这件事,即使那些老顽固以皇帝子嗣稀少为由,弹劾皇后,施压皇帝选秀,他也能顶住压力。最后实在顶不住的话,那他们想要送女儿进宫,那就让她们接来宫中住着便是。反正后宫已有两个嫔妃,她们之间作伴度日也可,并不会扰了自己一家三口的清净。 如此一想,南木笙趁着酒兴,避着侍从提了出来。 何家家主起身跪下,喜道:“多谢皇上看重何家。此事对何家来说自是天大的好事。” 何家主母也大着胆子起来,走到相公身边说道:“多谢陛下和娘娘抬爱!往后何家必与皇后同气连枝,永为娘娘后盾。” 何家家主躬身垂腰,低着的脸上微微现出些不悦。他在想老妻说的话:说前一句就好了。后面一句大可不必,也不知哪一个字会触怒帝后,怎好殿前多言?言多必失,万一此事泡汤,对何家来说是莫大的损失。等回头定要多多提点老妻。往后便是重重荣宠的皇亲国戚,定要谨言慎行,不可行差踏错才是。 “好!那便说定了。”皇帝欢喜道,转过头问:“皇后,你觉得呢?” 叶黎安心中翻涌的浪涛,一阵一阵拍打着被烈酒灼烧过的胃。她本想开口说一句全凭皇帝做主,她已经知道这些都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局面。没成想一开口却是哇的一声吐出来。 皇帝自是着急,走过去拍打着她的后背,忙唤来随侍的太医。等叶黎安终于不再吐了,她已经躺到宴会厅偏殿的软榻上,太医也诊好了脉。 太医一脸喜色,跪下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皇帝一脸惊喜。叶黎安则是一脸惊讶。 她暗自琢磨,可能她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否则,怎么就有了这个孩子? 皇帝大赏太医和屋内的随侍的内官宫女,又将坤宁宫上下赏了个遍。他走过去,握住叶黎安的手说道:“阿妹!太好了!咱们又有孩子了。” 叶黎安面色本就白,身上不适,更显苍白,按下心中浮动的不安,勉强扯出一抹笑容,点了点头。 此后,南木笙直接将叶黎安接进自己的庆天殿,小心呵护着。孩子安置在庆天殿偏殿,由竹安调度伺候事宜,小妮和阿若帮着竹安;红芷带着小莲和花儿伺候叶黎安。当然,进宫之后,依照宫中制度,叶黎安和皇子早就添了不少宫女,但这些宫女费尽心思不得近身,只做洒扫之务。 本来,叶黎安认亲,应该在何家那边开祠堂,行大礼,记族谱,认祖归宗。 皇帝心疼叶黎安怀孕身子不适,一切从简。让何家自己开了祠堂,行了一应事宜。事后,将族谱呈给皇帝皇后过目。 南木笙拿给叶黎安看了一眼,叶黎安看到陈旧泛黄的纸页上,赫然书写的新墨:何黎安。 皇帝看她蹙眉,解释道:“当初取名叶黎安,你说你是一叶孤舟,又求黎民百姓安康。如今,你不是世间孤舟了。朕作主,给你改成了何黎安。你看,可以吗?” 南木笙温柔的细细低语。叶黎安本来有些不愿,目光垂在“何黎安”三字上,那新鲜的墨汁,与那纸页、还有与纸页融为一体的其他名字格格不入,就如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般。 不过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心中长叹,她对南木笙的温柔报以微笑。南木笙敏锐地从她眼中发现了不悦。 他想了想,还是将那族谱交给飞星,让他送还何家。此事,好不容易定下,不能更改。他知道皇后自小孤苦无依,又饱受欺凌。对于亲情无所期盼,甚至排斥。但,她不知朝堂险恶,亦不知人心易变,有个强有力的娘家庇护着。在前朝,在后宫,总会少很多麻烦,下面的人也会比对待孤零零一个的皇后更加上心。 如今在朝上就有人诟病皇后出身不明,不堪为国母,提议废后另立。南木笙雷霆手段镇压或安抚了这些言论,但他知道这些或硬或软的计策根本不是长久之计。如果要阿妹安安稳稳地坐在后位上,他必须要为她筹谋好一切。譬如,如何家一般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地娘家、皇帝不间断的宠爱。当然,如果可以,阿妹自己能上进些,多学些经国治世的平衡之道就更好了。 她想不到的一切,他不能不替她想着。于是,他就算看见叶黎安的不情愿,仍选择了视而不见。 “你如今身怀有孕,何家又是刚到都城。想来,他们也不会常常跑来扰你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