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北鹿》 第一章 魂穿北魏 轰隆隆。 一声惊雷令张宁猛然从昏迷中醒来。 他只觉得胸口异常憋闷。 勉力撑眼,影影绰绰间正瞧见跟前有人影晃动。 虽共处一室可那些满是争执,夹杂着焦急的声音却仿佛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这些本是晦涩的言语此刻听来离奇的熟悉。 “如今情势危急,将主又昏迷不醒,俺等理应先护送其脱离险境!” “正因为将主昏迷咱们才不能擅作决断,何况将主身为边关重将若背上临阵脱逃的罪责……” “嘿,那你的意思是宁愿置弟兄们的安危于不顾,也要保全这什么劳子的镇将位子?” “你……” “再者千金之子不垂堂……此刻蠕蠕寇边,来势汹汹谁又能挡!” “洪烈!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畏怯蠕蠕!” 激烈的争吵声几令张宁头疼欲裂。 饶是如此他仍是忍着浑身得乏力,竭力向着正生争执的两人望去。 离自己稍近些的是名束短辫的魁梧汉子,背影敦实臂展处显出结实的肌肉。 犹如一尊行走的浮屠,令人生畏。 不过这汉子正有意无意间挡在自己跟前,手心浸满的汗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与之相对而立的是名身材挺拔的疤面男子,目光凶狠,身侧更簇拥着几名军士。 此刻这疤面男子似乎被戳中了痛处,正向前迈出一步满脸杀气地寒声道:“王彬,俺知你素来忠心无二…… 但如今将主抱恙,我等同为亲军家将理应以护将主安危为己任! 若你再不闪开,休怪刀剑不长眼!” 将主……家将……亲军…… 我这是穿越了? 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又似乎还留着些什么…… 至少能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咀嚼着此等生涩的词汇,张宁暗暗心惊间正要再作思量,几名军士已是锵然拔刀。 银银利刃借着一丝透窗日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张宁猝不及防间只觉双目一疼,不由发出细微的闷哼声。 “将主醒了?!” 被唤作王彬的魁梧汉子率先察觉,惊喜间猛然转身,发后短辫竟是夸张地随之甩出一个极为滑稽的弧度。 他对此却是全然不顾,径直单膝跪在张宁床前闷声道:“卑职无能,致使将主坠马…… 眼下…眼下蠕蠕入镇劫掠,料想刘旦,独孤深两位军主已是回援不及! 还请将主……” “回援?” 王彬话未说完便被洪烈猝然打断,这疤脸汉嘿然一笑,粗糙的嗓音像是两块久经风霜的岩粒在相互摩擦:“那两位军主皆是只知抢夺勒索周边散弱牧民的拙劣货色! 其所率之军只怕早已被蠕蠕击溃! 若非如此我等又岂会未曾受到蠕蠕寇边的示警?!” 洪烈的话像是万年冰霜般令房间中的温度霎时降至冰点。 就连王彬一时间也陷入沉默。 倘若真如其所言,又为之奈何? 蠕蠕…… 张宁对于周遭凝重的气氛恍如未觉,略微蹙眉间思索的却是另一事。 没记错的话…… “蠕蠕”一词应当是出自盛行于南北朝的北魏时期。 乃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对当时北方的草原游牧民族柔然的蔑称,将其讽为不会思考的虫子,并下令全国军民都必须使用这一极具侮辱性的称呼。 也就是说自己这是到了南北朝? 本是好生生的一局狼人杀…怎就玩成了穿越呢! 思忖间张宁百感交集,尚未意识到了洪烈的声音不知何时已是戛然而止。 待他再度回过神来时才恍然发现,那疤脸汉竟已逼至跟前! 他三两步跨到床榻边缘,如同铁钳般宽大手掌直直探出抓向张宁的臂膀,口中强压不曾有丝毫遮掩:“将主既知局势,便当立刻做出决断! 是走还是留!” 阵阵剧痛自臂膀处传来,张宁差点就要吃痛出声。 见此情形王彬目眦尽裂,青筋暴起,却被数名军士死死摁在一侧,徒发出不甘的粗重喘息。 他并非无力挣脱只是见自家将主被洪烈擒主,一时投鼠忌器。 论起一身武力,他王彬哪儿会怵了这些叛将行凶的杂碎? 此刻眼角余光尽揽无余的张宁哪儿还能瞧不出形势。 从屋内几人对自己的称呼来看,自己理应是有军职在身,且地位不凡。 然则此刻却正撞上柔然入侵的危机时刻,麾下部曲正为是战是逃而剑拔弩张。 其中疤脸汉洪烈名为自家下属亲卫,实则步步紧逼,言辞中毫无敬意,俨然欲要挟持自己。 相比之下束短辫的壮汉王彬一举一动皆有护主之举,显出忠义性情,只是似乎实力较弱被洪烈牢牢压制。 哎! 看来我并没得选择! 张宁心中暗叹,只得强忍着痛感,尽量令自己显得面不改色,微微颔首:“古人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何况蠕蠕历来茹毛饮血,残暴弑杀,当然得避其锋芒才是。” 话一出口王彬神色霎时灰败,悲愤异常。 洪烈却是立时大声叫好,连带着脸颊上的疤痕竟似蚯蚓般蠕动。 随即他手臂更添几分气力一把将张宁从床上拽起,面带得意:“如此还请将主速速行动才是,来人! 为镇将大人备马车。” 临行前张宁望向角落铜镜,镜中人横眉冷目,棱角分明,看去约在二十七八,只是面色苍白得厉害。 这便是“我”了罢! …… 推开房门,迎面便有阳光刺入。 初时感受新的躯体,再加上又方从昏迷中醒来,因而张宁行进间步伐难免踉跄。 周遭一众军士见此皆有讥诮之色,王彬几次想要上前搀扶却都苦于阻拦不得其入。 张宁对此倒是毫不在乎,他一面竭力适应这具新的身体,一面缓缓消化着刚才几人对话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他本是历史专业出身,因此这对其而言并不算太难。 “蠕蠕”这一叫法让他确信自己正身处南北朝中的北魏时期。 与此同时,洪烈称呼自己的那声“镇将大人”所指代的应是北魏时期设置在边境的一种特殊官职。 北魏初期定都平城,由于周边无险可守的原因遂在边境设立六大军镇,厉兵秣马,备战柔然,以其作为都城北部的屏障,后来这一制度沿袭着周遭各境。 镇将全称镇都大将,乃是各军镇中统辖军民的最高将领,可谓是军政一把抓的边疆大员。 加之北魏强盛时各镇常常聚兵北伐征讨柔然,一度将其逐至漠北,因而每一位镇将在北魏朝堂中的地位皆堪称是举足轻重。 可偏偏无论是那洪烈亦或是其麾下军士,对自己都有不加掩饰的轻视之心。 显然眼下自己这镇将的地位远非预想中那般高高在上! 再结合柔然寇边甚至已经杀入镇中,竟逼得洪烈不得不率众胁迫自己逃离的局势,张宁几乎可以断定如今自己身处的时代绝非北魏强盛之时! 这可就糟糕了! 史载北魏末年柔然寇边,怀荒镇镇将因不发粮廪被暴怒的军民所杀。 至此军民反叛,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席卷北地,敲响了北魏灭亡的丧钟! 也不知自己所处的是哪一镇…… 只希望别是叛乱源头怀荒镇才好! “扶镇将大人上车!” 洪烈粗戾的嗓音打断了张宁的思绪,抬头看去一架精致的马车正停在府院外的青石板上。 马车两侧错落分布着二十名军士以作警戒,其望向自己的目光讥讽,担忧,愤懑,冷漠尽皆有之。 就连那明显与洪烈不对付的王彬也安好在列。 这倒是引起了张宁的注意。 似乎自己麾下亲军中并非所有人都站在洪烈一边,而王彬的身份也应当勉强能与洪烈分庭抗礼,令其有所顾忌,暂时不愿用强引得混乱才是。 否则如若易地而处,张宁自咐绝不会带着王彬这一不安定因素一同出发。 看来自己若想脱离洪烈的掌控,少不得需要王彬的帮助。 一念及此张宁缓缓握拳,心中意外地燃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是激动……又像是期待…… 他能分明感觉到此前二十余年中一些一直被牢牢压下的种子正在破土。 也正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远处的城墙外已是浓烟四起,夹杂着妇孺的尖叫与哭喊声阵阵传来。 空气中更是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以及…… 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感! 张宁若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方才走出的府院牌匾之上龙飞凤舞的印刻着几个大字。 怀荒镇都大将府。 第二章 身陷困境 身处舒适的马车中,张宁只觉疲惫正如潮水般涌来,一时竟生出几分恹恹欲睡之感。 然则他知晓这只是身体的一些正常反应。 何况此间也绝不是应当放松之时,遂轻咬舌尖强打精神。 他需要将仅剩的力量都集中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当下摆在他面前有两大难题。 一则是受到部属洪烈的胁迫,不知将要往何方而去。 这种生死安危均被掌于他人之手的滋味自不好受。 二则倘若自己真是那史书上被愤懑镇民所杀的怀荒镇将,那又该如何改变自身的命运? 再者即便自己此番能够安然脱身,事后也必然会因守土不利遭到北魏朝堂的清算。 一念及此张宁忍不住伸手按揉太阳穴。 北魏到底是盘踞北地过百年的庞然大物,纵然大厦将倾也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六镇叛乱初期北魏官军多有绞杀镇压之举,届时自己这镇都大将守土不利落下口实,难免会遭来杀身之祸。 种种问题萦绕在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无序且杂乱。 张宁微微叹息,再度抬起头来正好瞧见角落中正怯生生偷瞧自己的少年。 这少年身材瘦弱,脸颊深陷透出不健康的青色,一身粗麻衣衫破旧的不成模样。 他自称狗儿。 方才就在自己将要上车之时,这狗儿不知从何处窜出,口齿结巴却异常坚定地叫嚷着要随自己一同离去。 张宁打后世而来自然不认识对方,独剩几分天然的亲近,倒是洪烈等人都识得这狗儿。 不过他却颇为不以为意。 或许是眼瞧自家将主乖乖听任摆布,又是大病初醒俨然一介废人,无论如何也与这口吃少年搅不出丝毫风浪来,遂大手一挥令其上了马车。 洪烈也的确不会想到正是这无意之举给了张宁得到更多信息的机会。 眼下张宁盘算着如何开口,结巴少年却是在犹豫半晌后率先道:“老……老爷,您或…或或许不…不不记得了,狗儿…从洛洛洛阳时就跟着您您了。” 张宁闻言先是愕然随即心头升起了浓浓的戒备。 他自问清醒以来不曾露出明显破绽,就连那洪烈与王彬也没瞧出异常,委实不知这其貌不扬的口吃少年是如何看出了自己的虚实。 言多必失乃是古之金玉良言,张宁本不愿追问,但此际车外的哀嚎与喧闹声却是愈发地清晰可闻。 传入耳中直叫人心悸。 张宁知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是不多,再三斟酌后试探着问道:“你能瞧出我…咳,本将…忘了些事?” 狗儿听得这话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笑着昂起脸作答:“在…洛洛洛阳时俺俺俺…便便常在中城听那说…说说书先生讲过离魂症一类的异…异异事…… 老老…老爷您坠马醒…醒来后与其描述得一一一…一般无二!” 狗儿神情得意,一副你快赶紧夸夸我的模样,可旋即他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苦着脸缩回脑袋怯生生讨饶:“老…老老爷,狗儿瞧…瞧瞧出了您的秘密…… 您您……您不会灭…灭狗儿的口!” 口吃少年神情后悔至极,身子不断向后缩去,生怕自家镇将老爷暴起发难。 张宁却更疑惑了几分:“离魂症?或许便是如此…… 自清醒后本将的确像是忘了些什么,但你又是如何瞧出的呢?” 离魂症自然就是失忆的古说法,这倒是给了张宁一个解释自己一切不合常理的原由。 听这狗儿与王彬先前的只言片语张宁足可意识到,这副身躯的原主人应当是在一次不幸坠马后呜呼归西了。 随即被自己这来自后世的灵魂白捡了个便宜。 “狗…狗儿自幼口不能言…也也…也不识得字…”口吃少年目光溢出几分暗淡:“平平……平日里全靠瞧人脸色…… 方方…方才见老爷您目光与与…与往日不同,便……” 狗儿声音越发低沉,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张宁知晓少年是忆起了昔日的伤心事,也不知为何蓦地生出几分共情,加之对这少年又有几分天生的亲近竟是鬼使神差开口宽慰:“无妨,你既是从洛阳起便跟随于我,来日自有老爷我可供你依违。 只是这狗儿狗儿得呼来唤去实在太过俗不可耐…… 老爷我可得给你好好改改。” 口吃少年闻言自是欣喜若狂,连带着身子也从角落中挪了出来。 见此张宁只觉好笑,不由摇头。 换做以往自己绝不会如此轻佻的说出这番话来,想来应当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举目无亲,并无丝毫的归属感,因而下意识想要找寻一丝慰藉方才做出了这番令自己都感觉意外的举动。 随即张宁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便又升起几分无奈来。 然而当下绝非是多愁善感之时,心中清楚这一点的张宁强压下种种负面情绪,略一思索后开口询问起关于洪烈与那王彬之事。 说话间张宁恰巧瞥见车窗外有人影靠近,似是欲要偷听,正要向口吃少年递去眼色,后者已然开口:“说…说说书先生讲讲…讲汉末刘…刘刘关张乃乃是一等一的好…好汉…… 但但…但他们也…也曾败于奸…奸人之下,辗…转转转千里方才……才成就大业…… 依…依狗儿看…… 老爷您…您不比那刘玄德差……等…等咱摆脱了蠕蠕… 自自…自会有一片天地。” 口吃少年一边摇头晃脑地认真背着,一边暗暗向着张宁挤眉弄眼,显然也瞧见了窗外的异常。 张宁既惊讶于他的机灵,又被他那模仿说书人的模样逗得好笑,忍不住击掌赞道:“若非本将此刻身无长物,定得好好赏你一笔!” 与此同时窗外那人听得两人对话不觉发出一声嗤笑,随即打马离去。 显然在他看来马车里的两人简直是没长脑子的典型。 此时竟还能自得其乐。 车内,见窗外那人离去张宁浑身一松,看向口吃少年的目光更多了几分信任:“那王彬和洪烈又各当是哪位豪杰呢?” 下一刻只听口吃少年压低声音道:“王…王王队主当是忠…忠勇无一的张翼德……洪…洪队主则欲作董卓!” 《三国演义》乃是明末清初时由小说家罗贯中所着,其故事内容脱胎于三国志,历朝历代皆有流传。 北魏虽是昔日游牧民族鲜卑所建,但在孝文帝推行改革后已是实行全面汉化,三国的故事更是通过说书人之口传于市井百姓之间,可谓是家喻户晓。 也是普通鲜卑、匈奴等多族人了解汉化文的重要途径之一。 因此狗儿能以其作比并不如何令张宁惊讶。 倒是言辞中透露出的信息足以印证张宁先前的猜测。 北魏军制为军、幢、队、什、伍,即千人成军,百人为幢,五十人成队…… 王彬与洪烈同为队主,各自皆有部曲,也难怪洪烈不敢轻易动王彬。 他一定是想着只要控制了自己这位将主,就能借以指挥王彬及其麾下部曲。 分明就是乞丐版挟天子以令诸侯嘛! 可惜他想得太简单了些! 张宁眯着眼,眸中闪烁出明灭不定的骇人光泽。 随即两人又多有交谈,张宁或旁敲侧击或直接询问,解开了自己不少迷惑,直至马车突然停下。 …… “你们这些卑贱的军户!敢拦着爷爷,找死!” 猛然间听到洪烈的喝骂声,马车中的张宁与口吃少年不由面面相觑。 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原来马车已至戍堡城门处。 洪烈正揪着一名镇军的衣领,旁若无人般厉声咆哮。 亲卫军士皆立在洪烈身后,各各着皮甲背长弓,锋利的长刀配于腰间,森寒冷芒丝丝流转。 肃杀之气竟是逼得方才那些哭爹喊娘,叫骂着哀求着要进入这戍堡中的镇户百姓抿紧了嘴唇,不敢再发一语! 那镇军却是面色不改,冷然开口:“卜苏军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堡! 皆需整装备战,扼守城墙! 违令者一律视作临阵脱逃,斩!” 话音落下,周遭十余名镇兵同时抽出钢刀对准了洪烈身后十余名健硕军汉,似是只要再有人敢迈出一步便会毫不留情地一刀斩下。 第三章 城门逞凶 据悉怀荒镇有内堡与外镇之分。 外镇具是从事生产耕种的镇户和营户,连同分布各方的豪强宗族近三万户,加之依附于豪强的牧民农工,人口过十万。 只是人数虽多却无善战之士,面对驰骋草原几无敌手的柔然铁骑犹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豪强宗族们倒有几分实力,可多是结地自守之辈。 哪会顾及他人死活? 如此情形下大量镇户营户自然会不顾一切涌入戍堡中以寻求庇护。 相较外镇,内堡涵盖了各官署衙门以及镇将府邸,有着相对完备的城防体系。 若真要在当下的怀荒镇中寻找一安身之处,戍堡内自是不二之选。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外敌当前,怀荒镇军竟是与镇军麾下的亲军刀兵相向! 本就被挤在城门两侧的镇民营户见此变故,再顾不得其他,尽皆吓得四散而逃。 有的想要不顾一切挤入堡内,有的则欲向外镇逃命,只求能避开此处的刀光剑影。 场面一时间混乱至极。 身处混乱中心的洪烈面色铁青,他全然不曾想到这些世居边关的低贱军户居然敢与自己这等来自京师洛阳的镇将亲军叫板。 这与他先前能够畅通无阻出城的设想大相径庭。 眼下竟有几分进退维谷之感。 身后张宁却是趁此机会探头望向戍堡城墙处。 他打心底深处不理解为何洪烈会做出胁迫自己出城这般舍本逐末的举动。 在他看来戍堡理应城墙坚固,易守难攻才是。 守在这里可比出去直面柔然铁骑安全太多! 然则当头望去戍堡城墙竟尚不足一丈高,其上虽有军士不少却混乱无序,全然没有强军之态。 立于城头的军士两股战战,浑身抖若筛糠,没有丝毫战意,唯有军官将校的叱骂怒喝声能逼迫使其做出应战姿态,可再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军士不过百人,可军官将校竟有数十人之多,当真是三个人里就有一个当官的! 其中肥头大耳衣着不整者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几个袒肩露胸的女人瘫在城头哭啼不止。 镇军腐朽之势可见一斑。 瞧见这一幕张宁总算是心头了然! 难怪洪烈宁可挟持自己也要逃离戍堡,感情他压根就不看好能够凭借着残破城墙和羸弱之军抵御住柔然人的侵袭。 正想着跟前车帘猛地被人掀开,洪烈那印着刀疤的冷酷脸庞凑入车内,齿间相磨发出令人生畏的冷冽之声:“还请将主下车,令镇军放行。” 张宁暗暗瞥去分明能从其眸中瞧出跳动的怒火。 显然这厮已是处在暴走的边缘。 他自不会去触这霉头,立时颔首,在狗儿的搀扶下走出马车。 城门处距离外镇仅一步之遥,撕心离肺的哭喊与若有若无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不时传入众人耳中,引得一阵心神动荡。 张宁稍稍蹙眉,充斥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息令他略有些不适。 王彬见此不免忧心忡忡,只以为自家镇将大病未愈又受了舟车劳顿,对洪烈的怨念更深了几分。 与此同时整个人暗暗蓄力,灼灼目光注视洪烈,只想着将主一旦脱困,自己定要将这厮碎尸万段! “镇军什长邹炎参见将主!” 正与洪烈争锋相对的镇军什长邹炎见张宁从马车走下,立时微微躬身行礼。 只是他虽言辞恭敬,可目光神情具是带着几分轻视,甚至是冷淡。 全然不像下级遇上顶头上司时的应有之色。 这不禁令张宁想起了狗儿对自己坠马前的描述,饶是言辞隐晦可里里外外仍是直白无误的透出几个字:横征暴敛,无恶不作。 如此行径恐怕早已惹得怀荒上下共愤,有识之士定然是欲杀自己而后快! 果不其然当张宁依照洪烈所言命令邹炎放行时,这位镇将什长却是面色肃然地再度重复了一次自己所接到的军令。 并未给张宁这位怀荒镇将丝毫颜面。 见此张宁只得无奈回头,不想正与洪烈四目相对,却见其眸中尽是冷冽与杀意,顿时心中悚然! 洪烈之所以愿意冒险胁迫自己,而不是轻装简行逃出怀荒,恐怕为的就是能使手中权柄为其所用。 要知道六大军镇虽已今不如昔,但真要论起来掌握在各镇将手中的权力仍是令人咋舌,足以横行北疆,使其只要能够避开柔然就可以安然返回大魏腹地! 可事到如今,不但先有王彬隐隐掣肘,此刻就连个普通的镇军什长也指使不动。 如何不让洪烈引动杀心? 冒这么大的险可不是为了带个累赘在身边的! 张宁被这凶悍之辈怒目而视,登时后背湿了大片。 他本是一介普通人,此刻犹如被杀人凶徒盯上,自是大骇。 只得默默退出几步以暂避其如刀般的目光。 洪烈见状冷冷哼出一声。 他向来刚勇自矜,见张宁这镇将名头不好用后遂再度径直走向邹炎,同时心头打定主意,右掌摁住刀鞘想着只等距离再近些便一刀斩死对方夺门而去! 谅在场镇军不敢再有阻拦! 念及于此他眸中凶光毕露,喘息也愈发粗重起来,不过他并未注意到退至旁侧的张宁正默默屏息,竭力调动起了浑身气力。 张宁哪儿是坐以待毙之辈! 尽管穿越前只是普通人,可对历史的熟络让他认识到在战乱年代,心不狠不果决死的就只能是自己。 至少张宁是不想死的! 既是如此,为何不搏一次呢?! 正巧右门侧一名女童不慎被混乱的人群挤入场中,踉跄撞倒在他的脚下。 女童瘦小异常,浑身泥泞,仅有的单衣也是破旧不堪,只在洪烈裤腿处稍稍一蹭就留下了大片触目惊心的污秽。 女童何曾见过如此一幕,望见头顶明晃晃的刀刃后不等洪烈做出反应已是吓得大哭起来。 幼童本就尖锐的啼哭声哪怕在此刻也是极为刺耳。 听得洪烈耳中更是心烦意乱。 霎时令他恶向胆边生! 下一刻便瞧他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拔刀重重砍向女童肩头。 “你这贱婢也敢冲撞老子,今天谁挡我谁死!” 此间他竟是想以此发泄心头怒火! 你们守在这不就是为了让这些该死的臭虫入堡么? 老子今日就是要当着你们的面杀上两个,你又能如何?! 钢刀带着破空之声重重劈下,在场之人皆是无从反应只得眼睁睁瞧着一幕惨剧即将发生在眼前。 几名军士更是面露不忍之色,不由闭上了眼睛。 而那女童早已吓得面色煞白,只呆呆注视着锋利的刀刃距离自己的肩头越来越近而一动不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大手突然探出! 险之又险地堪堪敢在钢刀落下前将女童抢出! 噗! 众人骇然的目光中一男子将女童揽入怀中,狼狈滚出足足一丈有余! “娘的,是哪个不长眼的敢……” 洪烈一击不成更是怒火翻涌,可当他抬头望去时正欲脱口而出的肮脏言语却硬生生被堵在了嘴中,好半晌才艰难挤出两字:“将…将主……” 不远处张宁正扶着女童缓缓起身。 他刻意不去理会洪烈,一面安抚女童一面竭力平稳呼吸使自己瞧去没有那么虚弱。 待得拍去女童周身污秽,将其交给方才慌忙挤出人群几乎已是急得哭出声的妇女后这才回转身来。 “洪烈,你真是给了本将好大一个惊喜。” 张宁方一出口,立时全场皆惊。 第四章 抽刀立威 洪烈,兖州谯城人。 曾于淮南征战中积功升任队主,后被洛阳张氏招揽,迎娶张氏女并引为子弟亲军。 在外人眼里这位战阵经验丰富的疤脸汉子乃是张宁手中的一把利刃,其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镇将的所思所想。 因此在张宁于刀口间救下女童,转身质问洪烈的刹那,周遭众人皆是一滞。 镇军队主邹炎更是目光狐疑的在双方间游移不定。 任谁都能听出年轻镇将口中毫无掩饰的怒意。 怎得? 如此危局下这年轻镇将竟是要与自己的亲军队主生出不睦?! 纵是再有不满,他也理应隐忍不发才是啊! 而一众亲军则是在短暂的错愕后各生异色。 警惕戒备者有之,茫然四顾者有之,暗含兴奋者亦有之。 极少有人注意到张宁背在身后的左手已是牢牢攥拳,筋络暴起,方才竭力调动起的气力几乎用尽,此刻全靠一口心气在做着强撑。 “将主,敢问您这是何意?” 身处暴风中心的洪烈回过神来后勃然大怒,他几乎是从咯咯作响的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对此张宁却是充耳不闻,冷然喝问:“蠕蠕寇边,外敌当前,你身为我亲军队主大魏军卒却不思保镇护国…… 反倒将屠刀置于我大魏子民肩头,我倒要问你是意欲何为!” 洪烈想要反驳,张宁已是继续道:“不止如此,方才你趁本将大病初愈让本将随你出城抗敌,本将身为怀荒镇都大将自是责无旁贷…… 但我观你此间种种行径,哪有半分迎敌之意,分明是想胁迫本将趁乱而逃!” 说至此处张宁昂然环顾四方,一字一句道:“本将今日就将话放在此处,此番蠕蠕来袭本将绝不弃下任何一名镇民而逃,誓要守卫怀荒,击退蠕蠕!” “你……” 洪烈闻言额头青筋暴起,握刀之手不住颤抖。 他着实没料到大病初愈,先前犹如病猫般的张宁会在须臾间救下女童,继而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可随即四周却是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他机械般地循声环顾,发现那些本是惶恐不安的泥腿子们此刻个个眸中绽放出令他既诧异,又陌生的灼热光芒。 王彬那厮更是不知何时抢去兵刃,一跃到张宁身后持刀而立,睨视八方。 就连那十余名与自己剑拔弩张的镇军此刻望向张宁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钦佩与尊重! 反观自己手下的亲军却显露颓丧之色! 如此情形直令洪烈悚然,转瞬间这悚然又转为了更大的愤怒。 他哪儿还不清楚先前的软弱,对自己的听之任之乃是张宁刻意而为,自己被耍了! 如今众目睽睽下,面对张宁据有大义的指责与质问,他根本无力应对。 镇将……嘿,好个镇将! 果然是从洛阳朝堂走出的张氏子弟,言语功夫确实厉害得紧! 洪烈微微垂首,将自己的目光沉入阴影之中。 作为一名具有丰富战阵经验的武人他经历过太多险恶局势,委实清楚自己眼下所处的困境。 更知晓自己此前所竭力谋划的一切都已被张宁的这番慷慨之词化为了泡影。 但他不傻! 他立时便想到了应对之策! 只听当啷一声洪烈主动扔掉手中长刀,噗通跪倒在地,朝着张宁叩首连连:“将主! 将主您误会卑职了! 卑职不曾想过要弃城而逃!只是……只是实在是护主心切,生怕将主您有所闪失! 如若将主不弃,卑职愿带麾下士卒随您出城迎击蠕蠕,只求以此抵过!” 洪烈将头撞得砰砰作响,其麾下军士见状无不争相效仿,个个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这一幕不仅看懵了在场众人,就连张宁也是惊愕万分。 在他看来洪烈先前挥刀斩向女童的举动实在是愚蠢至极,不仅引起了周遭怀荒镇民的怒火,就连其麾下的士卒对此也是心有抵触。 这些情绪自是被身为旁观者的张宁尽收眼底,因此他才会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下那女童。 倒不是他善心泛滥,而是他坚信这便是自己脱离洪烈的最好时机。 果不其然,随着他救下女童的英勇举动,再加上占据大义的一番话立时就令洪烈落入了下风。 自己赌对了! 倘若洪烈还敢仗刀行凶,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便是自己身居高位,又占有大义的好处。 许给镇民们进入戍堡的机会,许诺将会保护他们,他们自然会选择站在自己一边。 可没曾想到这洪烈并非是不长脑子的蛮横之辈,这一跪下求饶倒是将难题又抛回给了自己。 若杀他,难免显得苛刻乃至暴虐,更会引起亲军军士炸锅。 若不杀,则会如鲠在喉…… 仔细想想这一套不正是军中的惯用手段么! 什么将军别杀俺,留俺在军前效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真是老掉牙的路数! 思索间张宁忍不住突兀一笑,随即他立刻敛去方才不自觉露出的一丝笑意,颔首道:“也罢! 洪烈,本将念你乃是护主心切,此前对本将的种种不敬便既往不咎!” 洪烈听得此言身躯一震,脸上露出极为隐晦的笑意。 其身后的诸多亲军军士皆是神情顷刻间松懈,像是清楚自己已然逃过一劫。 张宁正要继续开口余光却是瞥见身侧的王彬想要急声劝说,当下摆手示意他自己心中有数后,这才继续道:“但你与同袍军士冲突在先,挥刀欲害镇中百姓在后…… 如此恶劣行径不得不罚! 本将今削你一耳,以作惩戒!” “将…将主……我……” 张宁居高临下,话锋一转语音中强烈的压迫感令洪烈几乎呆滞。 好不容易才涩声开口,可话还未讲完张宁已是从王彬手中夺过兵刃,挥刀从他的脑侧划过! “啊!!!耳朵,我的耳朵!!” 刀锋过处这疤脸汉子子只觉一股钻心剧痛传来,再看地上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伸手颤抖摸去,唯有一片血腥! 随即凄厉哀嚎响彻全场! 直到此时,周遭众人方才骇然回过神来。 那此前狂妄无比的亲军队主洪烈,竟是被镇将张宁一刀斩下了右耳! 城门之下无论是亲军,镇军亦或是镇户百姓们都被这恐怖一幕所震撼。 唯有张宁一人露出冷酷之色。 第五章 慑服 “服还是不服!” 张宁的话音是如此掷地有声。 以至于一时间全场皆寂,无人敢言。 唯有洪烈的凄厉哀嚎久久回荡于城门两侧。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张宁的手正微微颤抖着,在现代社会循规蹈矩二十余年的他第一次以利器伤到了他人! 血红色的冲击感令他的心绪不能平静。 但他却毫不后悔,因为这是活下来的必须选择。 作为一名将领应当如何统兵御下,穿越而来的张宁并不如何清楚。 不过他知晓一点,此刻正是紧要关头容不得任何耽搁,他更没时间去陈述所谓的大义。 因而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用上位者的身份来强势弹压这场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甚至是兵变! 果然,一刀下去立即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成功震慑住了在场众人。 咕咚…… 就连结巴的小跟班狗儿都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重重咽下一口唾沫。 “服……” “服个球!贼你娘,老子要你的命!” 同样回过神来的还有洪烈,感受着耳根处传来的剧烈痛感,再望见张宁冷漠的神情,洪烈只感觉自己又像是被人再度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本以为张宁会有所顾及,会因手下无兵而选择暂时放过自己。 这不是本就应当发生的事么?! 那些身经百战、镇守一方的宿将无不是这么做的! 可偏偏在这怀荒,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实在不甘心,只要张宁选择与自己虚与委蛇,他就还有无数办法可以脱身! 可以在乱军之中致这个狂傲的年轻人于死地! 可为何会变成这般?! 张宁!你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怀荒镇将? 是出身汉门高阀的贵胄子孙? 真以为我还是当初见你就点头哈腰的狗? 不! 老子娶那个肥婆娘,忍辱吞声投入你张氏麾下扮作忠犬模样可不是真为了来做狗的! 洪烈双眼赤红,突然抓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钢刀,随即一跃而起朝着张宁扑去! 老子今天就要杀了你! 老子今天就要让所有人看看,在老子的刀前你什么都不是! 没有家族,没有显赫身份你就只是一团烂泥! 只知道吃喝享乐的饭桶! 身为张宁亲军仅有的两位队主之一,洪烈不仅体型魁梧,搏杀身手也极其了得,如今打定主意扑向张宁的刹那就如猛虎捕食般令人生畏! 见此情景在场之人无不惊呼。 小跟班狗儿更是满脸惨白,几乎当场瘫软在地! 王彬欲要阻挡可苦于手中兵刃已是被自家将主抽走,思咐间只得作咬牙前扑之势,期望能够用血肉之躯为张宁争取一丝脱逃的机会! 可张宁却是佁然不动,眸中反倒再度闪过一丝寒芒! 呼! 从口中呼出的雾气迅速蒸发升腾。 随即张宁右脚轻轻迈出,侧身避过向洪烈一击的同时右臂挥刀重重斩下! 噗!!! 钢刀划破血肉的沉闷声响如所料般响起,然而片刻之后却是洪烈轰然倒下! 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在沾染到满地尘埃后从刺眼的暗红逐渐转为骇人的黑色。 张宁缓缓活动持刀的右臂,强压下接连涌起的呕吐欲,眼中讥讽之色一闪而过。 他的确曾是只知道吃喝享乐的废物。 可北地向来尚武,魏国又是以拓跋氏为首的鲜卑贵胄们建立,因而似张宁这般出身的门阀子弟虽不说个个武艺高强,但自幼打熬身体,勤练不坠总是有的。 加之汉族本来就难以在魏国朝廷立足,总总之下可想而知张宁本人的武艺与体格皆是不坏的。 只是此前由于遭到放逐边疆这才自暴自弃每日酗酒作乐,加之本身性格懦弱不堪,这才令众人轻视。 可如今这具身体中早已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又岂能与先前同日而语呢? 倒是这洪烈被削去一只右耳后急怒攻心,完全没有意识到站在自己的镇将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能注意到其一直在暗暗积蓄着力量。 挥刀冲上来时只想着斩杀张宁,从而中门大开,破绽百出。 眼瞧洪烈授首,在场众人的惊骇更胜方才百倍。 死了? 亲军队主之一,身手了得的洪烈竟然就这般死了! 一时间亲军队伍中竟有了几分躁动,似是混乱似是有人欲要铤而走险。 “将主小心!” 王彬跨步挡在张宁跟前,一脸警惕的注视着躁动的亲卫们。 方才的变故着实令他吓了一跳,虽不知自家将主为何一反常态变得如此杀伐果断,但眼下却不敢再有一丝放松。 不过张宁没有半分要躲在王彬背后的意思,他伸手拨开王彬重新将自己暴露在乱哄哄的亲军跟前。 “你们可还认得我?” 张宁沉声开口,他嗓音不大胜在异常有力。 再加上有斩杀洪烈之余威,场中因此再度寂静。 亲军们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有人试探着答道:“自是咱家将主!” 张宁嘿了一声,神情不变嘴中却是更犀利了几分:“那方才洪烈意图不轨,想要袭杀本将时为何不见你等阻止?” “因为……因为……” 那军士这次支支吾吾,终究没能再答上话来。 没法子,他总不能直接说我们没想到你会砍下洪烈的右耳,使得他非要和你拼命。 再加上你又是个废物,大家打心底里都不愿为你卖命,不愿不顾一切来救你! 张宁哪儿能瞧不出那军士的心思,他摇摇头又问道:“公然与镇军同袍发生冲突,甚至刀剑相向是何道理?” 军士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张宁再问:“此刻柔然犯边来势汹汹,你等不思抵抗以保境安民,却跟随洪烈欲强行冲关离去…… 又是想要作甚?” 军士闻言更是无语,羞愧低头,再瞧其周遭同袍莫不是如此。 压抑的气氛环绕着每一名军士,两股战战者不计其数。 他们多数人自幼便进入张氏受到严苛训练,并灌输忠于张氏的思想,因而天然就对所效忠的张宁带有敬畏。 再加上片刻前张宁以迅雷之势斩杀队主洪烈,如今又携将主之名连续逼问他们。 这股子敬畏立刻就转为了无穷的畏惧。 军士们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站在自己跟前的虽然曾是个无所作为的酒囊饭袋,但更是洛阳张氏族人,堂堂的大魏怀荒镇都大将!! 第六章 阻击 哪怕如今的六镇边关早已没了当年的盛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影响张宁依然身为朝廷一方大员的地位! 想通了这一点后长期身处低位,向来被灌输要绝对忠诚的众人哪儿还敢有其他心思,此时只感觉压力巨大直至难以呼吸。 早有数人已经绝望地闭上双眼,准备等待判决。 他们虽是技艺精湛的武人,厮杀有术的战士,却也曾是最普通、最容易被人煽动的庶民。 更何况此时站在其跟前的是张宁! 恨啊! 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跟随洪烈准备强行闯关! 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阻止这厮! 可咱也冤啊! 方才那洪烈只说是奉将主之令整军出堡,谁也不知道事情会突然急转直下变成这样啊! 毕竟就算给咱一百个胆子,咱也不敢真刀真枪向你砍过来啊!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作为亲军竟然发生队主袭击自家将领,而军士们没有竭力阻挡的事绝对是不容饶恕的! 他们的家人孩子都还在洛阳,在张氏一族的掌控中…… 如果这事传回去那岂不是…… 一时间压抑的气氛瞬间转为绝望! 倒是一旁的狗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望向张宁的目光中满是惊讶。 与此同时张宁见到一众军士的反应心头已然大定。 只听他刻意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在众人的注视中沉声开口:“罢了! 本将也知晓你等军士是受洪烈蒙骗才做出了以上种种,此事就此揭过休得再提!” 话音落下军士们先是一愣,皆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在看到张宁不似作假的神情后,紧接着军士们便是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周身募地轻松,恍然间才发现自己已是大汗淋漓,不少人更是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欢呼声。 “伍长……王生谢过将主!” “军士刘二谢过将主!” “军士罗七……谢过将主!” “我等谢过将主!” 随着一人率先开口,其余亲军们接二连三跟上,最终七嘴八舌的谢恩声汇作一片,一声“我等谢过将主”响彻全场! 眼瞧众亲军纷纷朝着自己谢恩,张宁微微颔首的同时心里也长出了口气。 谁也不知道他的背心早已被汗水所浸湿。 所幸的是他赌对了! 似洪烈这样的人终究只是个例! 冷兵器时代,将领和其亲军始终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当下张宁趁热打铁道:“诸君,洪烈虽死,但我们所处的危险境地却还没有丝毫改变!” 他手指城门外,迎着众人各色目光,语气中带着坚决:“柔然贼子正在劫掠我们的军镇,残杀我们的同袍和子民! 我们固然可以缩在这戍堡里,装作无事发生……” 张宁说到这刻意一顿,他能清晰看到有人意动,有人不忿,有人疑惑,无数的想法都没他们写在了脸上,然而下一刻张宁就将这一切都狠狠打碎。 “但…别忘了他们是柔然人!是来自草原上的狼! 当猎物露出恐惧的情绪时,它们反倒会得寸进尺!会觉得这戍堡里的军卒都是一群软蛋、是废物!它们会毫不犹豫的攻城! 会抢夺所有的财物,每一颗粮食,每一个女人! 将所见到的每个军卒都杀死或是贬为奴隶!”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色变! 他们当然清楚张宁绝对没错! 曾几何时,他们的祖辈就是这般南下夺取了这片土地建立大魏,而后连年远征大漠,劫掠屠杀柔然部族! 这不正是昔日建立边关军镇的意义么! 只是谁也没想到当初的狼群会如此之快的堕落为一条条病犬! 连带着先前想要拼命挤入戍堡的镇民们也变得脸色苍白。 若真是这样,他们此前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纵然如此,张宁仍像是一名老练的猎人不断将自己的猎物逼至绝境:“有人可能会想既然如此那就逃! 要我说……愚蠢! 怀荒周边莫不是茫茫大漠戈壁,一旦被柔然人追上只有身死这一个下场!” “将…将主……那您说该怎么办?!” “是啊将主,逃也逃不得,躲也躲不了……我等又该如何啊!” “拼了!要俺说咱就跟那蠕蠕拼了!” “拼?那可是骑兵……我等……” 随着一名伍长率先开口,众军士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 见此张宁知道自己的一番话起来了作用,而现在所欠缺的就是最后一口气! 只见他高举长刀,这突然的动作让一众军士的视线焦点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环顾四周忽然厉声吼道:“没错!此间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和柔然人战上一场!” 众军士闻言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仍旧一片哗然。 张宁却不管这些,他挺直了腰背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胸有成竹:“都听清楚,本将说的是和柔然人战上一场,而不是说要让你们去送死! 需知柔然人能够快速突破外围城墙杀到这戍堡之下,凭借的无非是快马利刃! 但戍堡之下尽是民宅巷道,骑兵在这里没有任何优势! 再者柔然人此番寇边劫掠看似穷凶极恶实则是被饥荒所迫,眼下其个个陶器粮食挂满马鞍! 如此情形下大谁又愿意冒着身死的危险继续战斗呢? 只要我军摆出结阵固守之势让他们讨不得好,他们自不敢得寸进尺,只会匆匆退去!” 柔然人分为大小数十个部落,并以其为聚散,在其军事行动中也常常由各部落单独行动。 这也使得各部落每战必以己方利益为先。 因而张宁相信在己方展现出坚强的战斗意志后,此刻正在劫掠怀荒的这支柔然人绝不会冒着元气大伤的危险来硬啃戍堡这块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油水的骨头! 这也是他愿意带兵出堡阻击柔然人的来源! 当下见众军士皆是一脸若有所思之色,张宁却不等其继续深思,已是再度打破平静:“此间种种厉害本将已是详述…… 你等可愿随本将出战!阻击柔然!” 痛陈利弊,以势压人,晓以忠义,张宁相信自己终将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果不其然片刻的寂静之后,戍堡内忽地爆发出震天吼声:“战!战!战!” 第七章 初遇蠕蠕 “老…老爷可……可可可不能去啊! 那……那都是…是蠕蠕,一个不慎您可就…可就没命啦!” 戍堡城门处狗儿眼看着众亲军将此前携带的金银细软丢在一旁,纷纷整顿装备欲要出城作战,他却是着急了。 他毫不顾忌自己跟班身份的一把拽住张宁的胳膊,带着哭腔叫嚷起来。 您可是连我的名字都还没取呢! “呸,真晦气!” 望着这个鼻涕横流的瘦弱少年,张宁哭笑不得。 两名亲军正为张宁穿套着皮甲,他因而只得腾出一只手来狠狠敲了下狗儿的头:“老爷出战也不知道说些吉祥话,真不知道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瞧你那模样,还惦记着新名字! 嘿,等爷回来再让你开开窍! 现在就给我呆一边儿去!!!” 说罢他也不管狗儿再是何种反应,扭头对着近处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镇军什长邹炎道:“汝是何人?可愿随本将出堡一战?” 邹炎一个激灵再无先前半分不敬之色,拱手拜道:“卑职卜苏军主麾下什长邹炎,奉命把守戍堡城门接纳镇民…因而……因而……” “接镇民入堡自是应有之举。”张宁闻言颔首,口锋却是一转:“然则若阵前有失,蠕蠕定会聚兵攻堡,邹什长可认为凭这些军卒能拒守?” 张宁手指城头,语气平淡,传入邹炎耳中却犹如惊雷炸响。 城头守军的斤两邹炎岂能不知。 他好半晌才斟酌着开口:“并非是卑职畏怯,而是军令在身容不得……” “那便留下两人守在城门处,你领其余人随本将出堡,不得有误!” 张宁等的就是这句话! 军令? 整个怀荒镇还有谁的命令能盖过自己去? 言罢他也不给这什长再度开口的机会,阔步向前的同时朗声喝道:“出城!” 王彬遂与二十名亲军鱼贯而出! 邹炎看了看列队而行的亲军,又扭头瞧了瞧身侧正望着自己的部曲,最终咬牙道:“留下两人,其余人随我……随将主杀敌!” 他麾下部曲尽数出身怀荒本镇,亦或者周遭息泽、广牧等地,常年拉扯征战下对蠕蠕可谓恨之入骨,早已迫不及待想要上阵杀敌。 如今一听这话立时齐声应诺,紧身跟上。 …… 张宁当先走出戍堡发现外城已是黑烟滚滚,不少房舍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远处残破的城垣无法挡住来袭者半分。 无数的啼哭哀嚎声中一队队身着皮袄的柔然骑兵正肆意屠杀掳掠。 其大多束辫发,衣小袖袍,穿小口裤,深腰皮靴。 又背三尺弓,箭长一尺两寸,以铁石为镞。 虽偶尔有壮丁和军兵想要阻挡反抗,却都无一例外倒在了弯刀之下。 这零星的反抗不仅没能阻碍柔然人的铁蹄,反倒更激起了他们的狂热与凶性。 仅张宁一眼瞥去就发现好几名柔然骑士都直接抓起无处可藏的妇人放于马背,一边揉拧欺辱一边讥讽大笑,耀武扬威,全然不将怀荒守军放在眼里! 竟如此猖狂! 自取死路! 张宁满脸怒色手指几名柔然骑士,冲王彬爆喝:“把他们给老子射下来!” 王彬,淮南人。 父母因为魏梁大战而死,遂被当时随军的张氏族人收养。 从小培养下武艺过人加之身材魁梧,相貌粗狂,举手投足间犹如浮屠,令人望而生畏。 与之文质彬彬的名字相差极大。 先前张宁突兀动手斩杀洪烈虽震撼众人,落在王彬眼里只觉得异常憋闷,自己这自诩将主心腹的亲卫队主竟是没能有半分用武之地,徒看了场惊心大戏。 此刻一听自家将主吩咐,早按捺不住的王彬一招手便有数名亲军快步上前张弓搭箭,射向那几名尚在蹂躏妇人的柔然铁骑! “倏!!!” 箭矢破开浑浊的空气直冲向目标,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名柔然人当场毙命,另有一人只是腰肋中箭倒地,还想着努力挣扎起身。 而仅剩的一名柔然人却反应神速,及时抽刀荡开了箭矢。 一瞧两名同族一死一伤,这柔然人也是大怒,不想着如何逃走反而双腿打马间从囊中抽箭回击! 王彬方要向着张宁抱拳,再学着戏文中那般来上句口吻极为拿捏的“幸不辱命”,下一刻身侧的军士却是颈部赫然中箭,一口鲜血从喉头中呛出,直溅在王彬的右脸颊上。 见此情形张宁心惊不已。 前世今生对柔然的了解都只在纸张书籍,亦或是口口相传,道听途说之中。 加之柔然一族虽盛极一时,但毕竟前有崛起草原成功入主中原的鲜卑,后有坐拥三十万控弦之士的突厥,怎么看柔然都显得并没那么惹眼,张宁也只将其当做是一般草原部族。 然则所谓见微知着,这区区几名零散柔然骑士竟敢面对自己几十军卒毫无惧色,甚至在先遭受重创一死一伤的情况下悍然反击…… 这柔然可远比想象得更加强悍! 正要再作吩咐,身后陡然响起一片暗暗的抽气声。 张宁循声瞧去,王彬已是一手持钢刀,一手顶盾冲了出去,直扑向那柔然骑士! 或许是因为暴怒的缘故,王彬本就魁梧的身体似是又壮了不少,显得极为巨硕。 嵌在皮甲内的短袍在疾驰中鼓足了风,远远瞧去他就仿佛是一只来自深山老林的巨熊,气势骇人地迫近那柔然骑士,众人只能隐约瞧见他根根炸起的虬髯,以及飘荡在后的束发短辫! 张宁有意想要遣人为其掠阵,余光正好瞧见邹炎等一众镇军惊疑不定的目光,心里一动便不再有动作。 “死!” 柔然骑士本欲在奔行间用长弓一一射杀王彬一众,可下一刻就瞧见那如黑塔般的汉子竟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短暂的惊诧后他的心中立时升起浓浓的不屑。 以步战冲骑军,真是好想法! 当下柔然骑士轻抖缰绳就已是掉转马头向着王彬迎去。 哪怕万彬此前爆冲下气势迫人,但自马蹄声响起的刹那众人仍是难免觉得王彬颇有几分螳臂当车之感。 除了张宁。 无论是从狗儿兴致勃勃的描述,还是自己脑中支离破碎的记忆都在不断地告诉他,王彬是个猛人。 因此他万分相信王彬将为自己带回那柔然人的头颅。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就在双方即将接触的刹那,柔然骑士率先立起上身满弓而射。 箭矢几乎是携带者雷霆之音重重射出,饶是王彬及时举盾箭头仍是狠狠撞入,震得他手臂一阵酥麻。 眼见一击不中柔然骑士没有太多表情变化。 在纵横大漠的数十载里柔然踏破了数之不尽的部族,杀掉了如繁星般密集的勇士,似王彬这般的也不少! 因而老道的柔然骑士早已做好了这一击落空的打算,旋即他抽出弯刀借着奔腾的马力朝着王彬劈去,此乃必杀一击! 第八章 惨烈厮杀 “禀将主,幸不辱命!!!!” 王彬嘿笑着走上前来,手中提拎着那柔然人的头颅。 随着他单膝跪地,张宁能够明显察觉到身后众人的呼吸变化。 而他心中对于王彬的评估则是更上了一层。 就在方才柔然人挥刀的刹那,王彬竟是以盾贴肘整个人像是炮弹般重重撞向柔然骑士。 那柔然骑士哪儿见过如此悍不畏死又膂力绝伦之辈,一时间只得收刀勒马以期躲避。 说到底还是吃了一个闷亏! 要知道此前随军征战草原,他所见的勇士具是与自己驾马相击,哪儿似王彬这般的步战猛士! 这一勒马非但没令他成功避过,反倒是连人带马被狠狠撞倒! 巨力之下柔然骑士只感觉自己纵有精湛骑术也难以再控住胯下战马,整个人直直倒向一侧! “啊!!!” 轰然倒下的刹那柔然骑士的整个左腿都被战马压住,因剧痛而引起的痛呼声瞬间传遍四周。 众人见此情形都惊得无法言语,唯有王彬嘿嘿一笑上前抹了这柔然人的脖子。 望着王彬手中尚在滴血的头颅张宁也是无言以对,这杀人的方式他人还真是无法复制。 不过一众镇军却是因此更为而慑服。 此前因洪烈身死而心中惴惴不安的亲军也不敢再有其他想法。 不得不说王彬的勇猛确实为张宁决绝了不少麻烦。 杀过此人当下便不再耽搁,继续向前疾步而行。 经过这一番后张宁自觉体力已是恢复不少,何况如今危急之局,即便力有不逮也必须要率众顶上。 “杀!” 不消多时,众人就被一声嘹亮的吼声吸引了注意力。 张宁心念一动快速跑出十余步越过一处巷道转角向着前方看去!!! 那里正是吼声的来源!!!! 随即他便瞪大了双眼!!!! 视线中大约五百人左右的怀荒镇军正在一名年轻将领的带领下咆哮着杀向了同样正发起冲锋近百柔然铁骑! 这是怀荒镇的唯一主道,平日里可供三辆马车共行,可见昔日怀荒作为边塞重镇的繁荣。 然而此刻仅是四名柔然铁骑并肩便已是几乎将道路占满,相比之下仅为步军的怀荒镇军显得气势弱了不止一筹。 不过为首的那名年轻将领却是极为惹眼。 他身披残甲手持钢刀,哪怕张宁看到的仅是背影,但仍是感觉一股英厉之气扑面而来。 显然此人便是怀荒镇的三位军主之一,卜苏牧云!!!! 那五百步军气势还不错,看起来又像是结了阵,在这种地形下想要阻挡人数仅有自己五分之一的柔然铁骑应当是不算太难了! 眼瞧两军即将短兵相接,张宁心中暗暗道。 但仅是两个呼吸后他便彻底改变了想法! 就在双方即将相撞的刹那柔然铁骑却突然向两边散开!!!! 这是一个极为奇怪甚至像是自寻死路的做法,因为肉眼所见下四名柔然骑士并肩行进下基本就填满了整个主道,此刻于冲锋中再往两侧散开…… 用现代社会的眼光来看,这不就是开车贴墙,用门去蹭吗? 这柔然人是吃错药了?!! …… 此时就连身处军阵前方的卜苏牧天也忍不住升起这种错觉。 可就在下一刻,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因为散于两侧的柔然骑士并未如人们所想的那般撞在墙上,反倒是以无匹之势从两侧于刹那间冲散了怀荒军兵的阵势! 这是除柔然外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一幕! 铁骑避开了步军军阵最严阵以待的正面,从两侧冲破了阵型! 顷刻间马腹撞击在军兵胸膛的闷响就如六月沉雷般响彻所有人的脑海! 绝望的哀嚎,无力的咒骂,以及奄奄一息时的秃然目光笼罩在所有怀荒军兵的头顶! 此起彼伏的狂呼声中柔然人不断抽响马鞭,期望以最短的时间踏破整个军阵! 高亢的喊杀声刹那间消失,只剩下柔然人此起彼伏的呼喝声! 见到这一幕张宁心头顿时冰冷一片。 柔然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马与车不同,相同的情况下车一定会蹭到两侧车门,但有灵性的马却会用尽浑身力气避免自己撞到墙壁,从而向反方向狂奔。 以无匹之势冲破怀荒步兵军阵! 嘶! 张宁回过神来的同时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这就是骑军之威?! 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王者?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从出城的刹那他便已是没有了退路!身后的亲军们也没有了退路! 一念及此张宁眼中闪过决绝,毅然咬牙爆喝:“随本将来!” 张宁清楚不管此前自己是怎样的设想,眼下都必须阻截住这股柔然骑兵,绝不能让他们冲破镇军军阵! 否则柔然骑兵们一旦凿穿了军阵,再掉转马头再冲上一轮,这怀荒镇也就不用守了! 毕竟眼下军镇中可战之士唯有他自己麾下的亲军和这支镇军! “将主,咱们该怎么办?!” 瞧见己方正在迅速接近战场,邹炎三两步跑上前来凑到张宁跟前发出低声询问。 张宁侧头看去分明能够瞧出这位镇军什长眼中的忧虑,他自是也明白对方在担心着什么。 “放心,我还没蠢到脑子一热就要让兄弟们上去送死的地步。” 张宁先是安抚一句,随即却是话锋一转:“但我们至少得在镇军后方列阵阻击柔然人,以避免其溃散!” 感受着张宁语气中的坚决,邹炎稍一思索终是重重颔首:“诺!” 随即他转身冲着镇军们吼道:“列队结阵!” “所有人列队结阵!!!” 与此同时王彬的粗狂吼声也随之响起。 爆喝声中超过三十名军士迅速结成两列阵线,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压向镇军后方。 不得不说一众亲军的确是训练有素,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方形阵列仍是有股迫人的气势。 见此张宁微微松了口气,他并不清楚军伍之事,行兵打仗更算是门外汉。 王彬邹炎二人能够主动分去部分职责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可不知为何张宁心中还是有着丝挥之不去的心悸! 倒是处在末尾的几名镇军发现身后突然出现的援军皆是露出喜色。 显然张宁等人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鼓舞。 然而就在下一刻,数骑柔然骑士却是突然凿阵冲出! 第九章 致命反击 不待众人回过神来柔然人雪亮的弯刀已是陡然挥出! 噗呲! 痛呼声中刀刃划破皮肤的奇异响声尤为刺耳鲜血不断溅洒在柔然人的脸上可他们毫不在意,甚至更为疯狂。 而其在疾驰中的强大冲击力更是将两名镇军直接抛飞! 一切发生得太过仓促,以至于张宁甚至还能看到那两名镇军脸上还停留着前一刻的狂喜! 竟然这么快就将镇军凿穿了! 此时此刻张宁的脑海中仅有这一个念头! 与此同时他眼前忽地闪过一片阴影,随即便被一名踉跄跌来的镇军重重压倒! 砰! 一片哀嚎声中张宁狼狈摔倒在地,鼻血喷出顷刻间浸湿胸前衣襟。 不过他自是明白此刻有多么危险,多在地上躺上一息就会多一分被马蹄踩踏的危险。 因此哪怕眼下头脑昏沉,剧烈的痛感一阵又一阵地向他袭来,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强撑着起身。 下意识低头看去那镇军正无力地躺在地上,口中不断涌出血沫,目光绝望地盯着自己。 饶是身披皮甲此人的胸膛还是被撞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凹陷,正随着其呼吸起伏不定。 张宁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他呆呆地低头望着这镇军士卒只感觉周遭的所有声音都被抽离!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这镇军和自己! 原来……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战场! 真正南北朝! 而张宁并未注意到与此同时一名柔然骑士已是盯上了他! …… “魏人……还是只肥羊!!” 常年驰骋马背之上,纵横大漠劫掠四方的柔然骑士哪儿能看不出张宁的斤两。 他只一瞥就瞧出视线中这衣着不凡的年轻魏人是个未经战阵的雏儿! 何其讽刺啊! 当年魏人定都平城,频频出塞北伐将自己一族驱赶至大漠! 甚至还一度逼迫柔然举族称臣! 将自己一族蔑称为蠕蠕! 虫子! 好在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中原这温柔乡抽掉了魏人的脊梁! 就如同部落中的萨满所说! 今日劫掠六镇,明日便可直入洛阳! 洛阳啊!魏人的新国都! 据草原上往来的商人透露出只言片语所说,那可是比平城还要富庶百倍的地方! 想到这里这柔然骑士心中顿时一片火热,连带着看向张宁的目光也更为轻视起来。 在他看来杀死这个年轻魏人根本就不用耗费丝毫气力,倒是要不要放这人一命呢? 听说一些地位高的魏人都很值钱啊! 瞬息之间柔然骑士心念百转,但冲刺之速却丝毫不停。 急促的马蹄似节奏分明的鼓点重重叩向张宁,一时间张宁只感觉心脏砰砰乱跳,脑子更是疼得厉害! 他只能咬紧牙关时刻告知自己保持冷静。 面对危险他不知不觉间已是汗如雨下,耳边的喊杀与咒骂声渐渐远去,冷风不断灌入他的口中。 张宁只觉口腔冰凉,肺部却火辣辣的似乎正受着灼烧。 但他却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神! 他不想死! 对,我不想死! 我到这个世界来不是为了被随便一个柔然人杀死的! 老子既然能杀洪烈就一定能杀你! 只因为…… 老子是张宁! 独一无二的张宁! 若此时有人望向张宁便会发现他的双眼已是变为了骇人的血红色,手臂青筋暴起紧紧握着钢刀,如同随时将要暴走一般! 终于,就在那柔然骑士距离张宁仅余几步之距时,张宁动了!! 他陡然发出最为激烈的咆哮声,下一刻直冲而上!! 张宁明白自己没有退路,想要活命,就必须杀死眼前这名敌人!!! “蠢货!!! 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么!” 柔然骑士嘴角露出一丝嘲弄,以步战硬冲骑兵也的确只有这些愚蠢的魏人能做出来! 柔然人双腿打马,速度不减的同时狠狠挥出手中弯刀!!! 若是不出意外张宁顷刻间便将死于刀下!!! 可就在两人即将相遇的刹那,张宁却是猛地一躬身向前滚去险之又险的躲过了柔然骑士挥来的必杀一击!!! 接着他重新稳住重心,用力将长刀向着经过的马腿砍出! “啾!!!!” 凄惨的嘶鸣声中战马一个趔趄,柔然骑士连人带马重重摔在地上! “哈哈哈!阿仆儿你这个蠢蛋,竟然被一个小小的魏人打下马!!!” “你和你那死在魏人手里的父亲一样,都是柔然族的耻辱!!” “阿仆儿你的妹子就交给我!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不等柔然骑士起身周遭的几名柔然人已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竟是一边与镇军厮杀,一边还有闲情逸致对着同伴讥讽连连! 这位叫做阿仆儿骑士显然也是气急,同伴的嘲讽让他失去了理智,他站起身不做调整便朝着张宁劈刀斩来,只希望能用这个年轻魏人的鲜血来重新扞卫自己的尊严。 只是仓促间的出手始终比不得蓄势待发的必杀一击。 眼见弯刀斩来张宁抬手就挡。 清脆的刀剑相击声在这狭窄的战场上并不是特例,可在柔然人阿仆儿听来却极为刺耳! 这魏人如今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对自己侮辱!! 阿仆儿怒吼连连,手中弯刀连连劈出,密不透风!! 起先张宁还能勉强招架,可很快阿仆儿就凭借着丰富的战斗经验牢牢占据了上风。 张宁的臂膀,肩头,腹部都先后负伤,形势渐渐危急起来。 眼看着又是一刀当头劈来,双手具麻的张宁已是无力格挡,只能勉强朝着侧面扑出。 只是这一切都早已在阿仆儿的预料之中! 他嘿的一声狞笑,右膝重重击向张宁的腹部! “啊!!!” 张宁顿时发出一声痛呼,只感觉剧痛从腹部伤口处直窜入骨髓,窜入灵魂! 他重重倒在地上,身体如同一只被煮熟的虾仁,涨红了脸重重咳出血丝!!! 柔然骑士阿仆儿丝毫没有继续戏弄和纠缠的意思,当即是举刀砍下。 只是长刀并未像想象中那样刺入张宁的胸腹,反倒是狠狠劈在了坚硬的泥石地上,重重崩开一道缺口! 原来就在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张宁强打精神逼迫着自己打滚躲开,可这一幕却是让阿仆儿不怒反笑,谁叫这魏人滚动的方向正是他的胯下呢! “阿仆儿快尿死他!快啊!” “长生天在上,你真该尿这魏人一脸!” 同伴的讥讽嘲笑再度适时出现,阿仆儿听进耳中更是又急又怒:“死!” 他大吼一声抬脚踏下重重踩住张宁胸膛,长刀再度劈下! “啊!!!!”眼看着被寒光包裹住的刀刃转瞬间已至胸前,张宁也是发出了不甘的怒吼。 面对意图夺去自己性命的利刃他来不及多想已是伸出双手向其抓去! 第十章 随我入阵 “唔!!!” 噗!!!! 利刃刺破皮肤的声音终于响起。 鲜血不断从张宁的掌心渗出淌在他的脸上,此刻他的掌心皮开肉绽,白骨毕露! 可他甚至就连擦拭的机会都没有,下一刻就迅速侧头狠狠朝着柔然骑士的脚腕咬去! 牙齿直入跟腱! 他不敢再给对方丝毫的反应时间! 一股混合着脚臭的腥气顺着口腔直抵张宁脑海,刹那间他几乎昏厥,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 刚才的战斗已经让他知晓这些柔然人的狠辣,出手尽是杀招! 此刻他只能是用最笨的办法才有可能幸免!!! “嘶~啊!!!” 阿仆儿吃痛,先是蹙眉随即忍不住发出哀嚎。 即使是他这样身经百战的战士也无法忍受这般痛苦!!! 生死瞬间张宁几乎用出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就会发现现在的他就像是正在捕食猎物的猛兽,绝不可能松开! 满地的尸体让人无处下脚,阿仆儿吃痛间失去平衡另一只脚跟竟是撞在尸体上整个人重重倒地! ‘机会!’ 张宁余光瞥见这一幕在内心发出狂呼,这正是他所等待的机会。 他丝毫不敢松口却又同时抓起长刀重重向着这柔然骑士的额头劈去,与此同时阿卜儿也嘶吼着状如疯狂地挥出最后一刀! 双方同时出手,明明只是一瞬却如同千年万载般令人煎熬! 咔! 终究还是张宁更快一步! 随着一声几令人牙酸的异响,张宁手中的钢刀直嵌入阿仆儿的脑门。 这一刻他甚至能够清晰听见对方额骨碎裂的声音! 虽好似爆响,却犹如天籁! 侧头望去这名年轻的柔然骑士在刹那间喷出巨量鲜血,眼神瞬间变得惊恐无比,手中的刀也变得绵软无力仅仅只劈到了张宁的臂膀。 对于这点小伤此刻的张宁自身全然不顾,他猛地翻起身来嘶吼着抓起长刀再度狠狠砸下!!! 没错,就是砸! 在如此近距离的搏杀中再没有比用刀柄砸向对方头颅更好的方式!!! 也正是在这一刻张宁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了自己曾在烟雾缭绕的佛寺中祷告的场景! 一样的虔诚! “哈,我们只能活一个……” 伴随着下意识地呢喃,张宁就像是从深渊爬出的魔鬼!!! …… 随即响起的是一声充满不甘的呜咽,柔然骑士阿仆儿从喉头中再次涌出一口鲜血随即眼中彻底失去了神采,身体软软的耷拉下去。 直到这时张宁才终于从几乎癫狂的状态中慢慢平复,看着满是鲜血的手掌他的心中再无任何波澜。 这才是真正的南北朝! 真正的厮杀场! “呸!” 用力吐出一口血沫。 张宁艰难站起身来朝着周围看去。 果然,似他这般成功杀敌的魏人终究只是少数。 方才那几名在毫无防备之下直面柔然铁骑的镇军已是丧命当场,连带着讥讽阵列最前方的十余人中,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人还在苦撑! 也就是说在那短短十几息,几是一瞬间中就有近二十余人身死! 而造成这一切仅是六骑柔然骑士! 这也令张宁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骑兵的强大。 这就是冷兵器时代的王者吗? 来不及再有更多思绪,一声大吼就已是将张宁从震撼中拉出。 视线之中王彬正瞅准机会伸手将一名陷入苦战的柔然骑士从马背上拽下,随即从柔然人腰间抽走短斧,直直劈出取了那骑士性命。 周遭几名军士见状,饶是身处你死活我的战场中,仍是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欢呼声。 王彬此刻毫无疑问是极为惹眼的存在,他本就身体强壮是顺利撑过柔然骑兵冲锋的几人之一。 此刻他虽面庞已被刀尖划破,可这道血淋淋的伤疤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让他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比起他来,张宁先前费尽千辛万苦才堪堪斩杀阿仆尔的战绩可就立马相形见绌了。 若非此刻还在厮杀场上,张宁还真是要朝邹炎竖起大拇指说上一句:专业! 有了张宁和王彬各自斩杀一人后,剩余的柔然四骑立马就陷入了十余名亲军的围攻之中,与此同时位于阵线第二列的军士也在邹炎的指挥下趁机放箭,不多时四名柔然骑士便纷纷被斩于马下。 见此情形张宁终是得以长出了口气。 这支训练有素的亲军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向着前方望去,由于自己率人及时堵上缺口的原因,前一刻还摇摇欲坠的镇军此时已是重新逐步稳定。 虽偶有几骑柔然人会突然杀出可都无一例外会被亲军被挡住,再无法形成大规模的二次冲锋。 这对于本就处在狭窄地形中巷战的柔然骑兵而言无疑是一个糟糕的消息。 他们不得不放弃速度和冲击力上的优势,被迫与镇军们展开惨烈的肉搏战。 呼啸的北风在耳边响彻,腥臭的血气与不断传来的惨呼声让人心绪不能平静。 张宁吐出一口浊气,眉头不见舒展。 成功堵住柔然铁骑的冲击只是完成了第一步,剩下的却是更加艰难,那便是得迅速歼灭这百骑柔然人! 正如他之前同亲军们所说的一般,只有迅速歼灭这百骑柔然人才会让这支正在大肆劫掠怀荒镇的草原部落感到畏惧和忌惮! 一念及此张宁挥刀指向前方,而后侧头冲着一众亲军吼道:“谁愿随本将入阵!” 话音落下众亲军皆是微微色变。 身处镇军阵列之后,他们可看得清楚眼下镇军正与柔然人进行着残酷的肉搏战,每一息都有人倒下。 要是自己深入那片乱战场…… 那…… 一时间场面寂静。 与前方不绝于耳的嘶吼喊杀比起来显得格外诡异。 亲军们的反应都在张宁的预料之中,其实他本意是直接点齐一队军士入阵,不想出口时却鬼使神差变为了询问。 当下他正欲改口,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粗犷的嗓音:“王彬愿随将主!” 张宁摇头。 王彬愿意跟随自己他并不意外,但这还远远不够! 正摇头间只间邹炎竟是带着两人挤上前来:“说话跟随将主杀敌却屡屡落在最后,此番入阵卑职自是当仁不让!” 第十一章 亡命一搏 邹炎的请战着实出乎了张宁的意料。 可认真思索又是在情理之中。 能够遵守将令硬是顶住洪烈压力的人,纵然只是什长又岂能是贪生怕死之辈呢? 与此同时左侧一个略微嘶哑,同时喘着粗气的关东腔响了起来。 “俺胡三愿随将主走上一遭!” 扭头看去这是一位几近中年的军士,他浑身染血伤势不轻,却面带坚决。 与此同时一连串请战声接二连三随之响起。 “将主都不惜命,俺还怕什么!俺也去!” “先前昏头昏脑跟随洪烈那杂碎是我王铁牛错了,我愿跟随将主赎罪!” “娘的,杀蠕蠕!” “咱总不能被这镇军比下去!咱可是洛阳人!” “哈,狗日的你铁牛都敢去老子怎么可能落后!老子也去!” “呸!说的对,我早就看镇军那群家伙不爽了!今天就让他们开开眼!” 张宁整个人猛地一震,他回过身去只见到一大群军士已经自发走到了自己跟前! …… 他实在是没想到竟真的会有人愿意跟随自己。 他的确是这怀荒镇的镇都大将,是洛阳张氏子弟…… 可他同时也是无所作为的酒囊饭袋,不知体恤军士的无能将领啊…… 看着眼前亲军们或坚决,或微笑,或故作淡定却难以掩饰紧张的各色神情,张宁只感觉眼眶蓦然有些湿润。 他突然记起来了,那是被深深尘封在脑海中的记忆。 这都是在洛阳时就跟随他的人啊! 他们有的是战乱孤儿,有的是旁支子弟,有的是母家赐予自己的随从。 他们训练时自己正在苦读,他们受罚时自己也不曾沉溺享受! 甚至他们的每分军饷都是由自己每月月钱中所抽出的! 虽然那仅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可他们间的联系早已种下! 后来,他们跟随自己来到了这怀荒镇,本应该更加紧密的双方却渐渐失去了联系! “你们……你们真愿……随我?!” 张宁喘着粗气,只感觉胸中有着股别样的情绪正在酝酿。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确定答案。 他迫切地想要呐喊! 他并不知道从自己出现在戍堡门前,用雷霆果决之势斩杀洪烈,再到先前狼狈却凶狠地刺死柔然人阿仆尔,在这整个过程中都有不少的亲军军士都在暗暗地注视着他! 如今他已是得到了军士们的重新认同。 因此此刻回应他的只有一阵整齐高呼。 “我等愿跟随将主!” “好!!!” 张宁将喷涌的情绪咽下,大喝一声后已满是豪气。 试问又有哪个男儿不憧憬着拥有这么一群追随者呢? 他当即从人群中点出十人,随后又对一亲军中的得力伍长吩咐道:“我去后你务必领剩余军士保持两列阵型,前要堵住凿阵而出的柔然人,后要张弓搭箭把那些还敢在马上的都给我射下来!” “将主放心! 俺一定狠狠照顾这些个杂碎!” 伍长捶胸应诺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凶狠神情。 言罢再看十名军士,见其具已是准备妥当张宁便不再多语,率先持刀冲入乱战之中! …… “该死!斥罗干这个蠢货到底在干些什么!” 怀荒镇中一角,一位柔然将领眼中跳动着令人生畏的怒火。 柔然军制简单,百人为幢,设立幢帅一名,千人为军,设军帅一名,其上则为部帅、大王、可汗。 作为柔然约突邻部的族长,他虽被王庭任命为军帅但麾下却只有三百余骑。 而这已是约突邻部所有的青壮! 入镇前他曾再三叮嘱部落中的三名幢帅迅速劫掠一番便走,千万不要和魏人守军交战。 可这斥罗干……他怎么敢?! 自持是萨满的侄子就能不听从部族的号令了么! “族长,斥罗干正在和魏人作战,我们要去帮他吗?!” 一名哨骑勒住缰绳神情急切地望向自家族长,可他话音方落脸颊就重重挨了一鞭子。 “帮?咳咳咳…… 长生天在上,你们难道都忘了我们离开草原来到这里的原因吗? 干旱毁灭了肥美的草场,让整个草原都陷入了饥饿中! 我们是来抢夺水、食物还有人口的! 而不是为了白白流尽约突邻子孙鲜血的! 再让人去一趟,我要斥罗干立刻撤走!” 族长寒声说道,他面色冷冽,眸中隐隐带着杀气。 胯下战马似乎也感受主人的愤怒,不安地原地踱步,焦燥地打着响鼻。 自觉被冤枉抽上一鞭子的哨骑饶是心中恼怒,却也极为识相的不敢在族长身旁多待,立时小声应下后打马离去。 哨骑一路朝着喊杀声,在接连穿过两处巷道后他发现除却斥罗干外,其余散布在城中的族人也大多沉溺烧杀抢掠中,根本无视族长此前下达的离去命令。 他对此并不惊讶反倒是羡慕地紧。 若非自己倒霉摊上了这差事,他此刻也能像族人那般大肆掳掠,运气好还能掳些强壮的奴隶回去! 届时他这一家在部落中的话语权和战利品分配权都会大上一些! 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正想着哨骑已是不知不觉临至战场跟前,然而下一刻他便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那些昔日驰骋草原,拉弓引箭无往不利的族人此刻竟然正在下马步战,与那些懦弱的,不堪一击的魏人进行着惨烈厮杀! 长生天在上! 我真的没看错吗? 视线中一名约突邻部族人刚砍翻跟前的镇军,就受到了身侧一瘦小魏军的偷袭! 哨骑只能眼睁睁望着这名族人在腹部中刀后踉跄跪倒,也正在他露出颓势的刹那,足有三名魏军同时挥刀向他斩下! 而这样的情况绝非个例。 在狭窄惨烈的巷战中,约突邻族人向来引以为傲的控马优势根本无从发挥! 反倒暴露出了己方在人数上的绝对劣势! 眼看着这一切哨骑心头无比震惊,他张口想要发出一些声音却猛然瞧见一支箭矢正向着自己全速而来! 噗! 哨骑甚至还没来得再有任何动作便已是从马上重重坠倒! 这一刹那他的脑海中没有想到自己的亲人和孩子,唯有方才自家族长的那句话在反复回荡。 这是在白白流尽约突邻子孙鲜血! 族长他说得没错! 第十二章 请君入瓮 “切思伍长又射中一人!!” 哨骑坠马的瞬间亲军阵营中立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那被唤作切思伍长的男子也是面有得色:“这些狗日的蠕蠕在俺大匈……大魏勇士手下根本就犹如土鸡瓦狗!” 这听在斥罗干的耳中却是何其讽刺? “蠢货! 没见到我麾下的好汉子都已经下马步战了么!” 望着坠马的同族,斥罗干的眸中唯有恼怒。 没曾料到这支本该被自己一举击破的魏军竟在援军到来后变得如此难啃! 眼下他已经损失了近半人手! 该死!该死!!该死!!! 这些懦弱的魏人他们怎么敢! 我不能败! 就算让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我也不能败! 魏人……是了!我要杀掉那个魏人! 斥罗干知道自己还有机会,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就是杀掉方才前来支援的魏人将领! 只有如此方能一举击溃魏军! 方能洗去自己的耻辱! 局势越发焦灼,不断有约突邻部的战士倒在他的跟前,其中甚至包括了他的亲卫! 然而对此斥罗干似乎全然不顾,他只是用凶狠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扫视着混乱的战场! 唯有微微颤抖的手臂显示出他心中的焦急与紧张!! 终于他再次看到了那个人!!! …… 噗呲! 张宁再度结果一人后终于杀到了卜苏牧云所在之处。 此刻这位怀荒镇中仅存的军主已是浑身染血,肩头、腹部等多处负伤,正在两名亲卫的保护下斜靠在一处屋檐下。 然而饶是如此一张棱角分明,正气威严的国字面庞仍是极为惹眼。 张宁靠近时正好瞧见这位鲜卑军主用短刃一点点地向外剔着箭头,撕裂筋肉的剧痛令他发出低沉且粗重的喘息声。 一滩滩血水沿着这支直入肩头的箭矢向外涌出,滴落在石阶上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余光瞧见张宁靠近,满脸血污的年轻军主一扫方才的野兽姿态,抬起头来出人意料似笑非笑道:“想不到张将军竟还有此等勇气。” 不提战场险恶。 也不感激及时支援。 反倒是话语中夹枪带棒。 如此情形哪怕是早知道自己和对方不睦的张宁也是一愣。 而他身后的数名亲军更是刹那间暴怒,纷纷出口喝骂这不知好歹的年轻军主。 卜苏牧云浑不在意,他只扫了一眼张宁便又低下头去继续旁若无人的挑着箭头。 刀尖过处血肉绽起,骨筋可见。 饶是周遭众人具是敢战勇士,如此情形下也大多面色微白。 然而也许是因为需要反手朝内发力的缘故,左手持短刃的卜苏牧云尝试了数次都没能成功挑出箭镞,反倒使得伤处愈加血肉模糊。 两名亲卫有意想要上前帮手,可又碍于双方间颇为剑拔弩张的气氛而无法行动,直急得满头大汗。 “我来罢。” 张宁心念一动忽然将长刀丢给身后军士,军士哪儿曾想到如此对峙之时自家将主会突然向自己丢出长刀,立时是一阵手忙脚乱。 再看张宁已是无视亲卫的警惕至极的目光,径直行至卜苏牧云旁侧半接半夺的拿过短刃。 短刃质地精巧,尾部有壁虎为饰,刃尖有寒光流转。 张宁将其握在掌心感觉极为合手,忍不住再三打量。 这番举动落得亲卫眼中却觉得极为诡异,只以为这镇将大人记恨于自家军主的顶撞怠慢,正欲趁人之危思索着应当如何突下狠手。 两人心头立时悔恨万分,暗骂自己方才为何会不做阻拦。 眼下唯有暗暗下定决心,一旦这镇将当真动手自己必会不顾一切阻拦。 感受着周遭愈发凝重的气氛,后知后觉的张宁一时有些尴尬,可再看卜苏牧云他倒也是坦然,已是侧身朝着自己一副任君施为的模样。 可惜汝非木兰啊! 张宁微不可察的暗叹一声,随即握紧短刃蹲下凝神操弄起来。 北魏能由一鲜卑部落做到统一草原,继而于北方建立强权帝业,所凭借的自是无双铁骑下的武力。 而六镇作为北魏无可争议的北疆军政核心,理应是军马强健,武备充足。 可如今呢? 不但怀荒这般的重镇临敌时只能挤出堪堪几百的敢战之士,就连武备也松弛得令人发指。 卜苏牧云身为镇军中仅次于张宁的重将,身披的竟是简陋至极的残甲,除去胸腹和后背,其余身体部位根本就无防护可谈! 反观自己也仅有一副皮甲! 此等武备,可想而知根本无力抵挡柔然劫掠,进而才会引得之后席卷北疆大地的六镇之乱。 如是想着张宁手中动作却是不停,他虽不善战地医术但既然你卜苏牧云愿效仿关公刮骨疗伤,愿咬牙硬撑那我又何需顾忌呢? 既是毫无顾忌大胆施为,自是见效极快,至于有没有伤到筋骨,会不会有感染破伤风风险什么的则更不在张宁的考虑中。 不多时那深入血肉的箭镞便已是被张宁顺利挑出,弃之余地。 “此番倒是多谢将主了!” 卜苏牧云饶是面色苍白,口中却仍是带着疏离与尖刺:“只是不知将主来此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张宁闻听此言几乎被当场气笑,难不成自己还能是专程来给你当战场医师的? 他当真是恨不得立时抓起地上那箭头,再给这不识好歹的鲜卑人狠狠塞入伤口中。 可眼下张宁只得强忍着怒火道:“自是来与卜苏将军携手破敌的!难得将军认为凭这廖廖过百军卒就能杀退蠕蠕!” 张宁说完这话犹不觉解气,遂又道:“若将军真以为如此,那只怕身死就在今日!” 话一出口周遭气氛立时更紧张了许多,卜苏牧云却是眼前一亮看向张宁:“那敢问将主可有破敌之策?” 张宁没有觉察出卜苏牧云语气中的奇异,更知当下乃是分秒必争之时,见对方突然转性愿意听自己这话便快速道:“蠕蠕此来所为的是劫掠,自是不愿付出过大的代价。 如今其崩溃已在须臾间,我们只肖取这偏师首领性命便可结束此间鏖战,怀荒大局亦可因此而定。” “如何找出其首领。” “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这理对我们适用,对蠕蠕亦是如此。” 卜苏牧云听到这儿击掌笑道:“将主所想与末将不谋而合,瞧,他们来了!” 张宁先是一愣,顺着卜苏牧云所观方向望去正见一伙蠕蠕正簇拥着一名首领模样的汉子朝着自己气势汹汹而来。 心念百转间张宁愕然回头,难以置信地寒声道:“你在此疗伤是故意以我为饵?!” 第十三章 尽歼 北魏设立军镇制度的缘由在于北御柔然,南击汉权。 因此不仅帝国北疆有着军镇,在两淮的南方地区,甚至是东西两侧疆域亦是如此。 只是区别在于北疆土地广袤,人口稀少,所以有镇无州,而东西南三边则州镇并存。 有的镇与州设立在一地,刺史或兼镇将,有的镇将主兵,刺史主政。 总体而言镇将与州刺史地位相仿,堪称是一方封疆大吏,甚至地位有所超出。 因而张宁万万不曾想到卜苏牧云这厮竟敢将自己作为诱饵,诱使急求速胜的柔然人来袭杀自己。 要知道镇将之位绝大多数是由鲜卑拓跋氏的皇族担任,少部分则是各鲜卑贵胄以及中原强宗子弟! 无论是其中的哪一种,绝对都是常人所无法比拟的存在! 哪怕是张宁这等被放逐至此的嫡系子弟! 他怎敢?! 张宁刹那间神色阴沉至极:“卜苏牧云,你好大的胆子!” 若非方才为助镇军稳住阵线而派出了王彬、邹炎致使身侧暂无猛士,张宁真想一声令下将这卜苏牧云乱刀剁死。 “巧合罢了。”卜苏牧云撕下衣角草草为自己包扎一番后,无视张宁择人欲噬的目光站起身来:“蠕蠕步步逼近,还请将主早作计较。” 张宁几被气笑,恨声道:“计较? 卜苏军主既然以本将为饵,那此话倒是应该本将问你才是。” 卜苏牧云也不解释,摇头道:“既是如此,无它,你我当竭力死战耳!” 说罢这话他不再同张宁言语,领着两名亲卫便朝着汹汹而来的一众柔然人迎了上去。 斥罗干见此冷然一喝,双方立时厮杀一团。 如此情形下张宁神色一再变化,只冷冷看着厮杀场。 周遭亲军具不敢言,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方听张宁道:“嘿…不错,今日当是死战!” 亲军闻言尽皆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再瞧张宁已是率先步入战团,见此情形众人精神一震,纷纷跟上不敢落后。 “长生天在上! 那该死的魏人就在眼前,勇士们!杀了他!” 斥罗干斩杀一人的间隙正瞧见张宁也投入了战场,立时大喜。 他不惧厮杀,就担心张宁躲起来! 而眼下张宁的出现无疑正中他的下怀。 可当他想要冲上去斩下那魏人大将的首级时,突然杀出的卜苏牧云却挡在了他的跟前。 无奈之下斥罗干只能在将满腔怒火倾泻于这半道杀出的镇军军官之上,同时冲着身后族人连声怒吼,使他们速杀张宁。 不过此刻的张宁早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面对冲向自己的柔然人,张宁挡下一击后抽刀就朝着此人脖颈劈了过去! 噗嗤! 随着一声尖锐刺入皮肤的闷响,这柔然勇士顿时极为滑稽的猛地一弹,随即剧烈颤抖起来! 眼见一击得逞张宁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再度发力! 这一次浑身剧烈颤抖的柔然人停了下来,他先是死死瞪大双眼,用不可置信的目光呆呆望着张宁,接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他已是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咳出大量的血沫! 随即轰然倒地! “来啊!本将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是谁杀谁!” 张宁只觉得胸中有股难以抑制的憋闷,几是不吐不快。 他的眸光如狼般凶悍,染血的面庞满是狰狞,令人不敢逼视。 剩余柔然人虽仍是咬牙扑上,却不再有方才那凶狠的气势。 甚至有一人丢弃长弓拾起木盾向着张宁掩杀而来,显然是在潜意识中将张宁视作了更强的一方。 张宁自是不会令他如愿。 避开身后一人的偷袭后,张宁不顾肋部鲜血淋漓的刀伤就朝着这持盾者扑了上去。 哪怕没有丝毫的厮杀经验,可脑海中隐隐闪出的念头仍是不断告诫他,如此群狼环视之下绝不能被缠住陷入鏖战,必须要竭力保持己身的活动空间。 而这持盾者无疑就是自己最大的阻碍! 张宁赫然斩出一刀,刃尖带着呼呼风声令人咋舌。 那持盾者也是反应极快,立时举起木盾格挡。 闷响之下张宁手中钢刀竟是全然陷进了盾牌的陡然绽裂的缝隙之中! 刹那间张宁只觉虎口痛麻交加,再瞧那柔然人已是露出喜色,显然正为自己拾起木盾的念头而感到沾沾自喜。 也幸得他此前并无持盾经验才给了张宁喘息之机,倘若此时他持盾发力外拨,张宁也只得弃刀躲闪,将整个人暴露在其刀尖之下! 略是喘息后的张宁不敢弃刀,索性竭尽全力整个人像是炮弹般用肩头撞向着柔然人! 单手持盾的柔然人哪儿能受得住这股巨力,面庞顷刻间被盾牌反弹的力道撞得血肉模糊。 只剩下如何也不敢松手弃盾的潜意识。 张宁趁此机会向外拔刀,两力共同作用下长刀“倏”的一声从木盾中抽出,碎屑散落间那柔然人只能勉强瞧见一束寒光从斜上方急照而过。 接着他便感觉肩颈处一阵剧痛,大量鲜血夹杂着泡沫不受控制地从自己嘴里喷涌而出! 再瞧巷道其余各处,由于斥罗干带走十余人前来袭杀张宁,而王彬邹炎又率众加入的关系,此消彼长下柔然人已是逐渐陷入了人数上的劣势。 往往形成两三名镇军围杀一名柔然人的局势。 柔然人虽善使刀弓悍勇异常,可既然甲胄防护又是弃马步战,仅半炷香的功夫就死伤大半。 仅剩斥罗干等人还在苦苦支撑。 张宁吐出一口唾沫,周遭几名柔然人还想再来围杀却被亲军们死死缠住,不多时就被赶来的王彬等人合力斩杀。 “将主!其余蠕蠕已被我等尽数斩杀!!!!” 王彬抹去脸上的血污,冲着张宁咧嘴直笑。 自家将主醒来后先是以无匹之势斩杀了心怀不轨的洪烈,又慑服众亲军带领咱们尽杀了这巷道中的百骑蠕蠕! 如此功绩方才当是自家将主嘛! 不过血污配上纯真的笑容,这大个子显然不知道自己这模样有多么令人瘆得慌。 不待张宁回答左侧不远处同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声,循声望去正瞧见卜苏牧云割下了那柔然幢帅斥罗干的头颅! 此人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同样冲着张宁露出一丝笑容。 但怎么看都令张宁觉得极为不爽。 第十四章 击退 众军士欢呼声中,卜苏牧云宛如众星捧月立于其间。 本就威严正气的面貌再加上此刻手提敌将头颅,又血染杀场…… 就连张宁也不得不承认当真是有几分英雄气概的。 但一想到此人方才竟为了毕其功于一役而用自己为饵,张宁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料定卜苏牧云定然是在得知自己率军来援后,临时想到的这一主意。 左瞧右瞧只看见王彬仍是站在自己身侧傻笑连连遂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你这傻大个!!! 若不是你不晓得跑到哪儿去厮杀,本将用得着受这鸟气? 早一刀劈了那厮!!!! 而今被万众拥戴的也应当是本将才对!!! 张宁如是想着又是一脚踹出,根本不管让王彬自领人去厮杀是出于自己的命令。 旁侧的邹炎瞧见这一幕暗暗后退几步,疑惑间唯恐被这喜怒无常的镇将注意而遭受牵连。 唯有不明所以的王彬再笑不出来半分,只得苦着脸不断受着自家将主的虐待。 瞧那模样竟是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一般。 反倒是令张宁越踹越气。 “咳咳……” 正在气头上的张宁冷不丁听见身侧有人咳嗽,回过头来却见卜苏牧云已至跟前:“将主,方才事从紧急还请恕罪。” 紧急?恕罪? 张宁冷眼瞧去,这厮话虽如此可神情模样哪儿有半分惶恐悔意。 可周遭镇军尽皆目光汇聚于两人,张宁自无法怪罪只得笑道:“卜苏军主严重了,若非如此我等又怎能尽歼这百骑蠕蠕呢? 更何况卜苏军主不是也与本将并肩作战么,不曾背离么!” 这话倒是发自肺腑,尽管卜苏牧云将自己当做诱饵促使柔然人前来袭杀,可他却也没有躲避逃离,反倒是身先士卒强势格杀了那柔然幢帅堪为首功。 唯独令张宁警惕的是倘若并非是来自后世的自己,而是身体原主人本尊在此,恐怕已是在刚才那场厮杀中毙于柔然勇士刀下。 卜苏牧云他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正想着卜苏牧云再度开口:“眼下镇中各处尚有蠕蠕肆虐,不知将主作何打算。” “虽是如此,但经此一战后蠕蠕已是再无战意。 只需将这些人头尽数斩下,挂于马上,蠕蠕自会惊惶而退。” 张宁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听到这话王彬不明所以,邹炎若有所思,卜苏牧云则是猛然抬头,盯向张宁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奇的意味。 …… “斥罗干这蠢货,到底在做些什么!” 镇中另一处,柔然约突邻部的族长神色阴沉至极,胯下的战马像是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蹄子不停在地上刨动着。 “族长大人快看!” 一名护卫突然喊道:“那好像是……斥罗幢帅的马!” 约突邻部族长闻言惊喜望去可下一刻他整个人却是不由猛地一颤! 视线中的确有着一匹神骏的棕色战马从巷道缓缓而出,但其上并不见约突乞干的身影,反倒是马鞍旁突兀的挂着一个染血的布袋。 柔然作战多以抢夺劫掠为主重视财帛食粮,却向来没有收集敌人首级的习惯。 更何况斥罗干极爱战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爱驹独自出现在处于一片混乱的戍堡之下。 因此这一幕令这位一族之长倍觉诡异。 然而早已注视巷道多时的约突邻部族人并不这么想,其中一人抢先打马上前轻巧的取过布袋抓住手中掂了掂,旋即他便兴奋地将布袋高举过头顶冲着一众族人喊道:“是人头! 一定是魏国将军的人头!” 约突邻部族人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可下一刻他们的笑容却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就在布袋被打开的瞬间,一副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约突邻部族人的视线中。 “是斥罗大哥!” 抢先上前的约突邻部族人看着被自己抓在手中的头颅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失声叫道:“这是斥罗干大哥的头!” 众人哗然,短暂的惊愕后约突邻部族人纷纷鼓噪起来。 他们涨红着脸打马退出与镇民们的纠缠,叫嚣着要聚集起来杀入巷道,抓住那个卑鄙的魏人为幢帅斥罗干报仇。 没错,在他们眼里怯懦的魏人怎可能有本事正面打败斥罗干! 那可是约突邻部的幢帅,草原上的雄鹰! “都住嘴!”那族长见此大为恼怒,在跟随大汗征战四方的岁月里他也积攒了丰富的经验:“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条巷道就是魏人给我们柔然勇士准备的陷阱! 斥罗干已经死了!你们难道还想要白白送命吗!” “可是……” 闻听此言一众约突邻部族人仍是有些不服,然而随即响起的马蹄声却是令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零散混杂的马蹄声中,十余匹战马依次惊慌奔出巷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战马马鞍。 “嘶~”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不断响起,就连早有所料的约突邻部族长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足足几十个染血的布袋,几十位柔然勇士的头颅! 就凭那些魏人真的能够杀死这么多柔然勇士吗? 约突邻部族人霎时哑口无声,当他们再度看向前方时只觉得不远处那条平静的巷道已经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一抹诡异。 这是对于未知的恐惧,这一刻没人再敢开口提议进入其中。 约突邻部族长见此强压下内心的震惊,片刻后长叹一声道:“幢帅斥罗干冒进追击受魏人伏击而死! 勇敢的柔然族人不应当死在这中卑劣的偷袭下! 我们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我们已经拥有足够的粮食度过这个寒冬!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说完这话他狠狠一甩马鞭径直朝着镇外奔去。 作为约突邻部的族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名族人,每一名青壮的重要性! 他们代表了约突邻部的兴衰,代表了部族在万族大会上的话语权! 无论如何再不能损失在这里了! 部族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粮食和财物! 身后其人马立时跟上,亲卫则簇拥在他两侧不断向着四周打出呼哨。 散落各处的柔然骑兵虽一心劫掠,但涉及到撤退却一点都不含糊,在指令响起的刹那还是尽皆开始向这族长所在的位置汇聚。 满载而归。 烟尘漫天。 第十五章 皂吏 “走了……蠕蠕都走了!” “我们得救了!呜呜呜……我们活下来了!” 眼见柔然人打马而走,不少劫后余生的怀荒镇民们喜极而泣,更多人却是像被抽空了浑身力气般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满地尸首沉默无言。 自己纵然是活下来了,可家中亲人呢? 老弱死于贼手,妇女或是惨遭凌辱或是被劫走,侥幸逃脱的不过十之一二。 至于本就不多的余粮和财物更是被一扫而空,面对即将到来的寒冬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抱着如此想法多数镇民营户竟如同行尸走肉般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张宁见此心绪难以平复。 王朝末年最苦的莫过这等底层人民,史书上对其的描述往往是一笔带过:饥馑积年,户口逃散,无处就食,生活无着。 可谁又能切实了解到其真正的生活状态与苦难呢? 与之相对的是当最后一匹柔然战马消失在视野中后,一阵极为惹眼的喧哗声却是从众人身后的戍堡中突兀响起。 张宁循声望去只瞧见尘土飞扬间有十余人正朝着自己所在之处疾步行来。 途中对挡在跟前的镇民营户动辄打骂呵斥,好不威风,可偏偏一众镇民并不敢与其争论,纷纷散于两侧为其众让开道路。 “嚯,好大的威风!” 张宁远远睨视那一众人,口中冷冷念道。 卜苏牧云听到这话再度侧头望向张宁,眸中惊讶更甚。 他恍然觉得眼前这位镇将猛地陌生起来,并不似自己先前所认知的那位。 短短几息间那一众风风火火之人已是行至张宁跟前,领头的一名老者当先贺道:“将主勇猛盖世,击破蠕蠕,此番定名扬大漠,下官等为将主贺!” 仔细瞧去这老者头戴笼冠,身着大袖衫,举手投足间自有两分威仪显然是镇中官员。 而簇拥在其周围的十余人则作皂吏打扮,此刻尽躬身作拜,面露喜色难以自持。 本以为此番蠕蠕寇边已是在劫难逃,却不想这张镇将突发神威,竟杀得蠕蠕仓皇逃窜! 如此算来非但是有惊无险,无过无危,反倒是有功了! 这又如何不让一众官吏喜不自胜呢? 升迁或是调往内地任职之事虽是奢谈,但赏赐几斗米粮却算不得过分罢! 将众官吏神色尽收眼底的张宁心中自是鄙夷。 柔然来时你们比谁都躲得深,本将一个都没瞧见踪影,柔然去时你等又比谁都积极,唯恐被落在后面。 嘿,有趣! “几位万不得如此夸言。”张宁心中鄙夷,面上却是做出万分诚挚:“此番击退蠕蠕实乃众将士一心死战不退,加之镇中民户营户竭力抗争所得! 并非本将一人只功。” 闻听此言一众官吏皆是愕然,本已是想好如何应对作答的年迈官员也是一时僵在当场。 反观周围军士既是意外又是感动,加上先前张宁又与他们并肩而战,此时对于这位年轻镇将的看法皆是大有改观。 张宁却不理会尴尬的官吏们,他环视众人继而沉声道:“蠕蠕已去我等却不可懈怠。” 他看向卜苏牧云:“蠕蠕虽退但防备不可放松,卜苏军主可将镇军分为两部,既要保证其修养治伤,留足时间照料家人,又要广洒探哨置卫军巡逻,绝险情于外防混乱于内。” 这是老成之言。 众人皆望向卜苏牧云,他只思索片刻便拱手应声道:“合该如此,谨遵将令。” 卜苏牧云所部是目前怀荒镇内敢战可战的镇军。 虽死伤严重,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见这位与镇将素有间隙的桀骜军主二话不说就领下命来,皂吏们颇为意外,领头老者则微微蹙眉。 这卜苏牧云难道真转性了? 张宁亦没想到这厮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想了想补充道:“戍堡城头还有百余名军士,卜苏军主可视情况抽调,不必请示。” “遵令。” 张宁旋即转身对邹炎道:“邹什长当立刻遣派人手接镇户营户入堡,妥善安置…… 若是…若是力有不逮,亦可抽调城头军士或镇户青壮,本将府邸也可作为安置之处。” 邹炎愕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本是卜苏牧云麾下什长,如今却被张宁吩咐与卜苏牧云分做两事,隐隐的脱离之感令他无法安心。 下意识望向卜苏牧云却见其面无表情犹如泥塑,而张宁的目光则一直在他身上徘徊,只得咬牙答道:“诺。” 领头的老迈官员眼中绽出精光,拱手道:“将主,下官宅院亦可用作安置镇民。” 这是一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吏,张宁虽不知其官职也并不排斥,当即颔首。 其余官吏哪儿还稳得住,立时纷纷情愿表示自家都可作为安置镇民的地点,张宁来者不拒又趁机道:“除此之外统计镇中损失伤亡,救扶镇民、开仓放粮、扑灭余火等事还需各位。” 那老者当即率众应下。 哪怕极为不喜众官吏先前做派,但这几件事下来他们的识相还是令张宁颇为满意。 最后他扭头对早已急不可耐的王彬笑道:“至于你则给我带上几名亲军巡视镇中各处,凡有欺辱妇孺,强抢财物,或是所发米粮不足,趁机作乱者……统统当场格杀!” 说到这儿张宁语气中已是染上了几分森然,垂垂夜幕下一众官吏望去竟是直觉的心惊胆寒。 而王彬更是嘿嘿一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交代好这一切,张宁转身便朝着戍堡处走去,一路上无论军士,官吏亦或镇民皆是不由自主让开道来,敬畏惧怕之情皆有。 王彬见此一瞥身侧的切思力拔,这位在先前鏖战中接连射死三名柔然骑士的亲军伍长立时带人跟上,护在张宁左右。 如今的亲军在经历与柔然人的巷道血战后已经对张宁是服服帖帖,哪怕切思力拔立有不小功劳仍是不敢再次,只有满心的敬畏。 他可没曾忘记这家将主是如何杀死那被唤作阿仆儿的柔然骑士的! 饶是此刻想来仍是止不住浑身一颤! 张宁并不知晓身后亲军伍长脑海中的胡思乱想,他只是觉得实在是疲惫! 从醒来后到现在他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眼下精神和体力都已经跌至临界点! 然而现在却还不是当睡的时候! 第十六章 安抚 “老丈腿伤并无大恙。” 张宁迎着众多镇民的目光缓缓起身:“此番包扎后三天一换药,直至痊愈即可。” 那老丈本是镇中一落魄户,因住处太过简陋破败以至蠕蠕也避之不及,这才侥幸逃过一劫躲入戍堡中。 饶是如此他的小腿处仍是被流矢划破。 本以为无儿无女无所牵挂的自己就要死于斑驳的城墙下,却不想一个年轻男子突然来到自己跟前蹲下为自己包扎起来。 而其身后几名雄赳赳的军士一瞧就不似镇军那般的软弱无能,这也令老丈更疑惑起年轻人的身份来。 正想着年轻人已是起身轻轻掸去了衣袍上沾染的灰尘,抬手就准备去帮另一人。 这时只听身后那凶神恶煞的护卫道:“将主,这等微末小事何不……” “住嘴!” 年轻人自然便是张宁,面对切思力拔的询问他不假辞色的出声呵斥:“蠕蠕南下破镇如入无人之境,乃是我等失职! 镇中百姓因此受伤亦是我等如此,这又怎能叫微末小事呢?” 说罢他不再管脸色青红交加的切思力拔,疾步走向一位受伤的幼童为其察看起了伤势。 与此同时张宁口中唤道:“还愣着做什么? 去遣派本将府中杂吏仆役,立刻搭棚熬粥,发放被褥! 不够的就去本将府里扒!” 正愣神的切思力拔闻言一个激灵,立时应声去了。 再瞧周遭镇民无不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他们哪儿还不知跟前这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年轻人正是怀荒镇镇将。 无论张宁以往是如何待他们,此刻突逢兵乱后的照顾与安全感都足以令他们忘记一切,只对张宁是感激涕零。 更何况任谁都能瞧见张宁腰腹、背部厚厚绷带下的血迹! “敢…敢问镇将老爷,先前可是您率军打…打退了蠕蠕?” 一个皮肤黝黑,一看就只是常年在地里耕作的汉子犹豫阵后试探着开口问道。 可话方出口他便立时是后了悔。 自己真是脑子抽了,怎敢以如此语气同堂堂镇都大将言语? 若是不慎惹恼了对方只一句话就可让自己这泥腿子身首异处! 作如此想法的黝黑汉子一时间心中揣揣,张宁并不以为意,只是用极平淡的口气答道:“不错。” “别杀我……别…啊,等等!”黝黑男子想要开口求饶,可在听清了张宁所说的话,却是立即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通红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镇将老爷…真是如此?!” 张宁侧头看向那黝黑汉子轻笑道:“我骗你作甚? 那柔然人乃是蛆虫一般的存在,否则咱大魏国又为何会将其蔑称为蠕蠕呢? 此番若不是其突然来袭…嘿,本将真要让他好看!” 张宁这话自是半真半假。 柔然人纵横草原多时,相较之下倒是大魏北疆各军承平日久,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不过张宁正是要用这话来在不经意间激起镇民们的信心与活气。 正如眼下他所做的一切,作为一名穿越者张宁其实也并不会疗伤一类的事,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要这么做。 历来农民起义的原因不外乎生活穷苦,人人思乱。 张宁虽无法立时做到对镇民的穷苦现状感同身受,却也明白要想避免自己遭受到历史上被愤怒的镇民围而杀之的命运,改变就必须从这一刻开始。 因此他根本未曾多想就步入了镇民群中,专门找寻那种受了刀箭外伤的老弱妇孺去为其包扎,以赚得民心。 他需要镇民们对自己,对怀荒镇有信心,也只有这般才能让他自己免于历史上那般被镇民们群情激奋下所杀的悲惨命运。 而他所指派怀荒上下官吏,指派王彬、切思力拔等亲军所作的一切都是以此为目的展开的。 说来也不外乎一句话,稳定民心,守土安民。 黝黑汉子此时已是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张宁继续为孩童包扎间又听左侧一人道:“镇将老爷杀退蠕蠕……历……厉害!” 这人显然想要说出一番贺词,可碍于学识有限吭哧半晌硬是只挤出了厉害两字。 可就是这在张宁听来颇为啼笑皆非的“厉害”二字,落到一众镇民耳中却是让他们也找到了想说的话。 一时间称赞张宁厉害的话竟是不绝于耳。 张宁神色依旧平淡:“身为一镇之将,守土御敌本是份内事…… 嘿,但光击退蠕蠕并不够! 有朝一日我必定为各父老乡亲报今日之血仇!” 这番话本是张宁心中早已准备好的作秀之言,镇民们也的确为之感动。 劫后余生下本是对未来怀揣恐惧的他们,在得到张宁这怀荒镇将的安抚和许诺照料后心中刚升起的喜悦之情立时化作了无穷的悲愤与恨意。 他们的确是逃过一劫,可自己的亲人呢? 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呢? 想到这些一时间竟是不少人为之潸然泪下。 悲愤哀伤的情绪弥漫在戍堡之中,就连刺骨的寒风也因其消失了几分! 就连张宁的动作也为之一顿! 他突然站起身来望向众人,眸中闪烁出格外明亮的光芒,哪怕是在这北疆寒夜仍是如星辰般耀眼。 他重新一字一句道:“来日,我张宁必为乡亲父老报今朝血仇!” “谢镇将老爷!” “呜呜呜……杀狗日的蠕蠕啊!” “俺的老娘,您看到了么!镇将老爷愿意替咱报仇啊!” “俺相信镇将老爷您说的话,白天俺看到了,要不是您在城门救下那女童,她早死了! 您愿意救她,也一定不会骗咱的!” 也不知道是谁率先领头,周围镇民接二连三地朝着张宁跪地叩首。 见此情形哪怕是远远观望的镇军,以及近处的几名亲军也随之跪了下去。 “跪!都跪!还不给老子跪下!” 刚带着几名小吏和仆役匆匆赶来的切思力拔瞧见这一幕,不等身侧的小吏仆从回过神来也是一脚踹去,等其一个个不明所以地揉着小腿叩首后,切思力拔也跟着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他知道今日将主先是饶了自己一命,继而又是救了咱一次。 至于张宁,他则是在众人叩首中一动不动,直到完整受完这一礼后才将胸中那几乎快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压下,暗道:“待到今夜之事传出,配上仁政便可令镇民初步收心,咱也可以睡上一个好觉了!” 第十七章 现状 次日,天色渐明。 云雾散去却非是旭日东升,阴云密布下闷雷滚滚宛如佛陀愠怒。 饶是两名守在镇将府内院的亲军也不由惊愕。 本应是晨曦时分的怀荒镇迎来的反倒是如此恶劣天气,这大漠边疆也不知多少年没有过如此异况! “这说不得是有雨暴呢!” “俺听咱镇上的说书先生讲这是天象有变,是……” 那亲军且待再说旁侧突然闪出一人狠狠给了他一个大逼兜。 作为镇将亲军几乎是在怀荒横着走的存在,他哪受过这份委屈? 可在瞧见眼前这人的模样后他却只得忍气吞声,原因无他,此人乃是昨日接连射杀三名柔然骑士,骁勇异常的伍长切思力拔。 此刻的切思力拔正语气阴冷地教训道:“天象乃神秘莫测之事,也是你我这等人能够妄言的么! 再敢似婆娘般乱嚼舌根,小心老子割了你舌头!” 亲军军士闻言立时噤若寒蝉,他们皆知这位绝对会说到做到。 切思力拔是地地道道的匈奴人,小眼塌鼻,皮肤黝黑身材敦实。 放在百年前也当是纵横大漠的狠角色,然而如今曾威名赫赫的匈奴一族早已没落,时常攀附于鲜卑、柔然这样的大族之下。 切思力拔就是随鲜卑迁入内地的匈奴一支。 他自幼饭量极大家里无力抚养,遂趁着张氏招奴的机会将其送入族中,后因膂力不凡且射艺天赋过人而接受军事训练,成年后编为子弟亲军。 自公元471年孝文帝改革后,汉族在北魏的地位直线上升,豪族并起身居要职者不可胜数,隐隐有比肩鲜卑贵胄,仅次于拓跋皇族的势头。 似张氏这般的中原强宗更是备受优渥,地位显赫,因此对匈奴、氐人等族而言能够能够为其效力倒也不算折辱。 切思力拔自己更是将选为子弟亲军视为荣耀! 他可看得清楚,有些族人的确是硬骨头可也死得快!就洛阳外的乱葬岗便不知道埋了多少各族的硬骨头。 鲜卑人哪会儿管他们的死活! 想到这儿切思力拔自感一阵牙疼,细细想来将主的性情的确是变了不少,也不知会不会再似往日那般随意鞭笞士卒,若还是如此自己这护卫可不好干,要不找王队主说说情? 俺是喜欢折磨别人,可却不愿受人折磨啊! 嚯,要是被身侧两名亲卫知道他的想法,可真要感叹句你这思维可跳得真够快啊! 又听不远处脚步传来,回头看去一瘦弱少年正端着膳食晃晃悠悠行来。 “将…将将主老爷可曾…曾醒来?” 行至跟前瘦弱少年吃力地问道,他挺直了胸部尽量让从额头滴落的汗水从盘沿划过。 切思力拔透出几分同情:“这便不知了。” 说来这小子也是够可怜的,本就是个结巴先前又不怎么受将主待见。 虽说此番将主坠马清醒后两人关系似乎密切了些,可他也又因为昨天迎接将主归来时太过激动从城梯上一跃而下崴了脚,这下是结巴瘸子凑一块儿了,真是倒霉催的! 这少年自然是狗儿,他见切思力拔一无所知不免露出几分埋怨来:“好…好教伍长大人知…知晓,将主大大大…病初愈又率军厮杀,身体自是…可可可能生恙。 你你你…奉命护卫,岂能能…不知这道理!理应不时请安询问才是!” 狗儿说完这话也不管切思力拔几人是如何的目瞪口呆,当时便敲响了房门。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就听张宁的声音响起:“进!” …… 张宁早已醒来,正端坐于桌前用笔写写画画着什么。 狗儿上前恭敬递上清粥,张宁接过一边细细吞咽,一边靠在椅背上整体思绪。 盘算着有无遗漏。 倘若狗儿识得简体汉字必会因桌前纸张上的记载而惊诧。 因为上面正赫然写着一些北方已经发生,或是即将发生的,将影响整个华夏历史走向的大事件。 胡太后再度临朝、柔然寇边、六镇之乱、关陇起义、河北大乱、尔朱擅权以及东西分立。 自醒来后张宁已是凭借着记忆列出了这一时代发生的重大事件。 他迫切想要从中找出一些头绪,一些应对未来天下纷乱的办法,一条自己应当走的道路。 可这又谈何容易呢? 他眼下所知道的信息大致分为两部分,其一,自己的身份乃是大魏怀荒镇都大将,武卫将军,中原强宗张氏的嫡子之一。 这一身份堪称是显赫至极,甚至是许多鲜卑贵胄也无法比拟的。 自孝文帝迁都洛阳实行汉化改革以来,已是大力提倡汉风汉俗,并进行了姓氏改革。 将皇族的拓跋氏改为元氏,因为拓跋魏国也被称作元魏。 同时命其他各族姓氏尽数改姓,如拔拔氏改为长孙氏、步六孤氏改为陆氏、勿忸于氏改为于氏等。 另一边为了提升汉族地位,孝文帝还将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定位汉族四大姓氏,与其他鲜卑八姓共列为北魏最顶级的贵族大姓。 如果说以上各姓是顶级门阀,那么以洛阳张氏、赵郡李氏、河间邢氏为首的一众无疑就是稍次一等的一流门阀,中原强宗。 当然,即便是出身张氏嫡子,放在以往张宁也绝不可能以及冠之年出任怀荒镇都大将这样的显赫要职,并加封武卫将军的头衔。 需知元魏一朝,镇将地位堪比一州刺史,是似封疆大吏般的人物。 而元魏境内各州又因人口、经济以及军事重要性不同分为上、中、下三等,通常上州刺史乃是三品大员,中州刺史为从三品,下州刺史仅位列四品官职。 张宁所加封的武卫将军便是从三品官职,因此怀荒镇实际地位同等于中等州,哪怕是放在整个元魏也是中上等了。 这个位置就算中原强宗子弟能坐,那也得经过复杂的利益交换后,派遣一经验丰富年近而立可以服众者担任。 可为何偏偏就落在了张宁身上呢? 这便是其二,也就得从元魏迁都洛阳说起了。 起初元魏都城在平城既山西大同,在地理位置上这里虽然有山西多个盆地以作孕养,可实在是离河南河北等中原腹地太远,极不利于统治汉地,同时草原的柔然一族不时寇边,使得元魏必须设立包括怀荒在内的各处军镇作为桥头堡,抵御柔然,以解决平城北部近乎无险可守的尴尬。 可想而知平城作为首都自然是弊大于利。 于是在孝文帝的主张下元魏迁都洛阳,自此大大加强了鲜卑对汉地的掌控。 可这也为元魏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第十八章 矛盾 元魏自迁都洛阳后,帝王所倚重的臣子也从宗室勋贵和代北武人改为了中原儒士,门阀子弟。 这本是顺应历史发展趋势的理所应当之举,然而却也激怒了宗室和代北武人们。 其时常与洛阳中原士人发生冲突,引得魏帝不快。 乃至孝明帝元诩熙平二年时,仍有许多宗室勋贵以及代北武人留居北方。 于是元诩索性下诏:北京旧根,帝业所基,南迁二纪,犹有留住,怀本乐故,未能自谴,若未迁者,悉可听其仍停,安堵永业,门才术艺,应于时求者,自别征引,不在斯例。 此诏言简意赅,既不准滞留在北地的宗室勋贵南迁,即使强行南迁,位于洛阳的朝廷也已经没有了他们的位置。 此举无异于断绝了北方宗室勋贵们在朝堂晋升的路径,此后他们想要在仕途上获得突破,就只能寄希望于边镇。 史载时年六镇皆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以死防遇,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说得便是六镇对于当时代北武人以及洛阳朝廷的重要性。 毕竟宗室到底是皇族,真要论起来孝明帝也不可能将事做绝,代北武人则全然不同。 他们多是当年帮助拓跋氏也就是元氏逐鹿中原的有功之臣,常自持功勋,目中无人。 元氏对其早有不耐,正好借助此事隔绝其对朝堂的影响,只从中择取愿俯首听命的顺从者继续任用,其余人则全数打发到个边镇及北疆州郡,抵御柔然。 如此想法虽好可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 当时的元魏正值鼎盛时,不去主动打柔然就算其走运了,柔然又怎么敢于主动寇边劫掠呢? 仅太和年间柔然就两次向元魏贡献请婚,宣武帝时柔然更接连四次派遣使者前来,姿态极低,到孝明帝元诩继位时柔然甚至三次主动向元魏称藩纳贡。 在这般背景下,边疆常年无战事,已是武备荒废,城池残破。 正光元年,也就是三年前柔然爆发内乱,阿那瑰杀兄夺位称霸柔然。 六镇有志之士本以为将有大战来临,可阿那瑰十分不济,才立十天就被其族兄示发所击走,只得与弟弟乙居伐南投元魏。并公开宣称“臣先世源由,出于大魏”,孝明帝大喜遂封阿那瑰为朔方公,蠕蠕王,待遇等同亲王。 孝明帝元诩此举意在扶持阿那瑰,分裂柔然,后来确如元魏所愿阿那瑰回到柔然展开内战。 于是六镇军民更不受重视,甚至往往被刻意忽略。 北边诸镇除少数上层官吏靠贪夺聚敛能维持其较高生活水平外,绝大部分军户则是或伐木深山或芸草平陆,贩货往还,相望道路。 此等禄既不多,资亦有限,皆收其实绢,给其虚粟。穷其力,薄其衣,用其功,节其食,绵东历夏,加之疾苦,死于沟渎者常什七八。 然而本以为六镇边关将会这般一直糜烂下去,却不想今年柔然可汗,魏庭亲封的朔方公阿那瑰会在同一柔然诸部后一反常态,亲率大军寇边劫掠,这才有了张宁穿越时所看到的荒唐景象。 倘若历史不曾因他的到来而发生改变,那么昨日柔然必会在没有受到任何有效阻碍的情况下掠走怀荒镇所有的财物粮食,并将唯一的可战之军卜苏牧云部击溃。 只留下愤怒的镇民将张宁这位既不反击,又不愿意接纳镇民入堡,且拒绝发放粮食救民的镇将撕成碎片,继而掀起那场轰轰烈烈的六镇起义,给元魏的灭亡敲向丧钟。 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其矛盾的现状。 自己是中原强宗张氏嫡子却被放逐至此,担任一个曾经显赫如今遭人避之不及的镇将军位。 若只是遭受了家族冷遇,可又凭什么能带着如此多的尚算精锐的亲军呢? 若只是权利角逐失败,又凭什么能担任从三品的高位呢? 连失败者都能有此等待遇,那张氏或许就不是什么中原强宗,而是皇族了!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自己所不知的辛密吗? 只可惜脑海中残存的记忆无法告诉自己答案。 还好昨日歇息前询问狗儿得知,如今是公元五二三年八月十八,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起义还有小半年的时间。 自己还有着时间准备,以及寻找答案。 一念及此张宁不由揉了揉太阳穴,稍稍整理思绪后问道:“镇民可曾安置妥善,粮食和过冬之物还够? 烧毁的房舍统计过了么?巡守士卒……” 房中再没有第三人,因而张宁所询问者自然就是近侍狗儿。 不过话未过半张宁却是停了下来,晒然一笑:“瞧我这脑子,怎得凭白问你呢?” 的确,狗儿只是一近侍哪儿能知晓这些事物! 这么说也别想指望王彬来逐一回禀了,厮杀战斗他在行,其他的还真不好说! 看来还得是自己亲自去瞧瞧才对。 作此想法的张宁正要起身,狗儿已是摇头晃脑道:“启…启启禀老爷,镇民已…已已已妥善安置,粮食和……和和和……” 狗儿说的吃力,张宁倒是听得越发惊讶也越发仔细。 自己这少年近侍已是按照自己所问逐一答来。 首先镇民已经按照自己的吩咐进行安置,外镇未被损坏的房舍连带着内堡的官吏住所已经无一空余,剩下的则基本安置在军营空出的营房中。 怀荒本有四军,其中两军在柔然入侵时正好在外,至于是去干些什么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想来此刻皆以凶多吉少。 这空出的两军营房再加上校场临时搭建一些帐篷倒也能够安置所有镇民,自然也就用不着朝镇将府中塞人。 而粮食和过冬的棉被、柴火一类则严重不足,粮食仅够全镇五日之用,棉被和柴火更是三日便消耗一空。 关于烧毁的房舍,战死将士人数也正在统计中,剩下几项事务虽然琐碎全由相应官吏负责,但狗儿也是娓娓道来,并将相应负责官吏的名字和大略信息一一报出,可得出来他也是用心收集过的。 当他终于说完这一切后已是大汗淋漓。 张宁先是夸奖勉励一番,随即一边起身为狗儿擦汗,一边不经意般道:“狗儿你是如何得知一切的呢?” 狗儿被张宁这亲近动作弄得涨红了脸,激动万分,只隐隐觉得将主老爷将要像戏曲里那般把自己当做心腹,自己一颗心砰砰直跳,哪怕昨夜一夜无眠的辛苦,现在看也全是值得的。 “禀将…将主老爷,这全…全全是狗儿从各官…官官吏口中得来的……他们本…本本想一大早就就…就来像您禀…禀禀报但却被狗儿拦…拦下来了。 因为狗儿知…知知晓您需…需需要安心修养…狗儿听了…转转…转述您即可。” 狗儿激动万分,口中全是骄傲只是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张宁逐渐沉下去的神情。 半晌过后,当他因为自己没有得到回应而疑惑地抬起头时,陡然见到张宁肃然的神情立时吓了一跳:“将…将将主老爷,可…可是狗儿错了?” 张宁点头又摇头道:“狗儿你有心了,此后这些事务你虽可听记,但再不能拦下镇中官员和将领前来见我,可明白?” 第十九章 收心 狗儿听得这话顿时如遭雷击。 脸色由青转紫,浑身颤栗不止。 张宁见状虽有几分不忍,可终究还是没再开口。 他自是将跟前这口吃少年视作心腹,然而无论如何此番行为却完全超出了他的底线。 此例绝不能开。 当下张宁不再言语,低头重新凝神审视起了桌前的纸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狗儿结巴道:“将…将将主,狗…狗儿晓得了…… 狗…狗狗儿不应当隔绝将主……与与与麾下官吏、将兵……这…这这是大罪,请将主责罚!” 狗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磕地咚咚直撞,片刻后已是泣不成声。 对于一个本以为受到赏识,自比心腹的少年而言,主家的突然呵斥无异于当头雷劈。 直将他从云端打落到尘埃中。 见其涕泪横流之状,张宁心中也是一叹旋即站起身来将狗儿扶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爷我往后还少不得要差遣你小子,切记莫要再犯便是!” 张宁自咐并未小题大做。 哪怕狗儿只是无心之失可此事委实太过严重。 自己身为从三品官职武卫将军、镇都大将尚且需步步为营,事事小心,若真被狗儿在无意间坏了大事说不得便有性命之危! 眼瞧狗儿仍是抽泣不止,张宁笑道:“你小子竟还是个爱哭崽,老爷还说趁现在略有些闲工夫为了你把名给取了。 如此看来也就……” “没…没没哭!”狗儿听得这话立时咬牙抬起头来,饶是已哭成了个大花猫仍透出几分难得的欢喜叫道:“狗…狗狗儿没哭!还…还请老爷赐名!” “你是孤儿自幼入了我张氏,跟老爷我姓也是理所应当。 恩……如今老爷我虽困守怀荒,但来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只希望你便是我的麒麟,能助老爷我脱出困境,龙游大海才是。 两者各取一字,便叫张怀麟可好?” 狗儿大喜立时跪拜叩首:“张怀麟谢老爷赐名!” 他答的斩钉截铁,这次不再结巴。 张宁思忖片刻问道:“你可知在洛阳时都发生了什么?” 狗儿闻言竭力回想曾经种种,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可除了些人际关系和张宁所知的史载大事外并没有得知太多有用的信息。 这其实也在张宁的预料之中,以狗儿的身份实难接触到家族辛密。 一念及此张宁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是清楚后笑道:“对了,你方才说镇中民政事物此刻全由记室从事处理? 招他过来,本将有事询问。” 狗儿起身应下扭头就走,刚要推门而出又像是想起什么,惭愧道:“启…启启禀老爷,镇中大户李兰等人此刻皆…皆皆在府外候着…等…等待老爷召见。” 大户? 只怕是本地的豪强大族! “且让他们候着。” “是!” 望着狗儿兴匆匆远去的背影,张宁仍是有几分忧愁。 依照现在的情况自己的确是暂时成功稳住了怀荒上下,但形势依然不容乐观。 寒冬将至,所需的粮食、御寒的衣服被褥、如何重整镇军乃至药品、修补房舍都是亟待解决的。 同时怀荒镇虽不再可能发生民变,但张宁并不认为历史将会因此改变。 边关各镇看似只被称作六镇,实际上仅叫得上名的就有十余处军镇,六镇只是其中代表。 哪怕没有怀荒镇,迟早也会有其他军镇的镇民不堪剥削,为求生而举起义旗的。 …… 事实也正如张宁所料,此时位于北疆极西处的沃野镇已是暗流涌动。 此地处于河套乃是元魏几处重要牧场之一,沃野镇因此堪为六镇重中之重。 沃野镇镇将府内。 于景正不耐烦地望着匍匐在地的户曹史林朗,眼中却是恼怒与凶戾。 “将军,此刻堡外已是民怨沸腾,还请将军速速开仓放粮以安抚民心,并派遣军士于镇中各处,稳定秩序整理军备民备!” 林朗颤颤巍巍的尽心进言,可他的一番话反倒是令镇将于景更为恼怒。 其实他哪儿听不到堡外那一阵阵喧哗吵闹,可那又如何呢? 蠕蠕终究是退了! 颇有劫后余生之感的于景十分庆幸自己在蠕蠕入城那一刻的果断,关闭戍堡的确是个足以令自己绝对安全的决定。 尽管如今当他的目光望向镇中狼藉的废墟时会略感到有些头疼,他头疼的是经过这番劫掠恐怕镇中那些卑贱民户已是再无油水,往后自己又靠什么聚敛金银呢? 想到这里于景当真胸中烦闷,不耐烦地挥退瑟瑟不安的仆从后,他快步走到林朗跟前,蹲着对这个在整个大魏边关都极为罕见的汉人户曹史说道:“林老头,你知道本将最讨厌什么吗?” 林朗抬头看向于景,满脸疑惑。 讨厌什么??? 现在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 大魏立国至今从未出现过边关发生民变的事来,可现在……不正是危险就在眼前吗? 不立马开仓放粮却有闲工夫还问自己他讨厌什么?! 林朗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 然而于景也懒得管林朗心头所想,只听他冷哼一声缓缓道:“本将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等杞人忧天之人!!! 呸!!! 前番有该死的蠕蠕坏老子好事!让老子前些天花大价钱从平城搞来的娘们儿独守了整整一天的空房!现在又有这些不知好歹的贱民来老子门前大吵大闹!妈的!” 林朗神情难看,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大人,可他们……” “可他们死不了!” 于景冷声打断林朗:“试问这沃野镇哪家哪户能真没点余粮?就算没有难道他们不能去啃树皮去吃土么? 还在朝堂之时我可就曾听闻西边大旱,那些贱民们先是杀马而后再捕鼠,继而啃树皮吃土,最后还易子相食! 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沃野镇在册军民两万有余,算上各豪族家奴怎得也有贱民整整三万! 让他们就这么自相残杀,易子相食,待到冬天一过,剩下没死的就算他们福大命大咱们就开仓放粮,届时他们必定感恩戴德,视老子如再生父母! 至于不走运冷死饿死了的,那就算他们倒霉! 这等罪民流寇全死光了才好!本将到时还要上书京师,讨个军功才是!” 见林朗面容呆滞似有不解,于景破天荒得耐着性子解释道:“死的人全把耳朵统统斩下,送往京师!就报…… 嘿嘿,就报蠕蠕寇边,本将率军杀敌,死了多少贱民就算本将杀了多少蠕蠕! 至于斩首就不必了,饿死的人想来一定很瘦,别被人识破了才好!” 第二十章 暗流 步履蹒跚的走下台阶,林朗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又苍老了几分。 回头看向身后那虽称不上富丽堂皇却浸着股北地边关特有的军伍铁血气息的镇将府,林朗发现自己是越来越不明白大魏国到底是怎么了。 按理说这位曾地位显赫常年身处宫廷大内的镇将哪怕做不到心系百姓,造福一方,可也不至于是个没脑子的蠢货! 可方才于景那番话却是彻底改变了他对于当今朝堂的认知。 朝堂中那些王公贵胄们难道真就不顾大魏百姓,不顾这百年基业了吗? 竟然在放任边关糜烂的同时让这样一个人前来担任一镇守将! 想到这里林朗只得是喟然长叹一声,连带着那本就蹒跚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更为萧瑟。 走出镇将府,他正想着去城头望上一眼,看看如今戍堡之下到底是个怎样的景象。 哪怕又饥又怒的镇民们在看到自己后狠狠骂上几句,吐出几口不屑的唾沫也无妨。 可一位身披甲胄的将领却是拦住了他的去路。 “林大人,可是又挨了于将主的喝骂?” 那人淡淡笑着,可仔细看去其神情并无半分讥讽嘲弄。 这也让本有心发火的林朗暂时压下了火气。 “刘副将为何明知故问?难道是也嫌老夫碍眼?” “林大人误会了,本将是有紧急军情向将主禀报,不过看这样似乎于将主心情不大好,所以这不特来向您打听一二么。” 刘姓副将伸手拍了拍肩甲,故作忧心忡忡。 不过听到这话户曹史林朗却是大惊,连忙追问:“紧急军情?何等紧急?!难道是那蠕蠕再度犯边吗!” 当下林朗最担心的除了无粮可食的镇民外,其次就是蠕蠕。 这些行迹不定的草原游骑大肆先前劫掠一番也就罢了,木已成舟他无话可说。 但若是对方在见到戍堡城墙有缝隙足可供人攀爬,而因此起了强行攻城的心思那可就糟糕了! 且不说堡内存粮,单就是那军械便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真要是被蠕蠕夺了去莫说是旧都平城,恐怕就连京师洛阳这些不知好歹的虫子也敢攻上一攻! 好在刘姓副将听了只是摆手说道:“林大人多虑了!” 对于不谙兵事的年迈户曹史,刘姓副将很是耐心:“寒冬将至,急于回到部落进行迁徙的蠕蠕绝不会再于我边境多做停留。” 末了他像是看透了林朗的心事又补充道:“哪怕它们存了心思想要杀咱们一个回马枪,可这城墙哪儿是说攀就攀的? 那茫茫草原戈壁连树都没几棵又何况是山呢?没树没山这些蠕蠕除了会爬上马,会爬上女人肚皮,哪儿还会爬其他的什么!” 刘姓副将刻意存了几分调笑的意思,话一出口就连先一刻还忧心忡忡的林朗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只是很快这丝笑容便是略去,他再次开口:“那你说的紧急军情……” “哎,还能是什么!”中年武将重重叹了口气:“据游骑探报此番蠕蠕乃是倾巢而出,整个北疆尽被劫掠,各处军镇无一幸免!” “什么?!” 本是松了口气的户曹史闻言立时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叫,这消息比之先前似乎还更具几分冲击力。 他的胡须因用力而颤动,他的嘴唇更是瞬间发白:“怎会……怎会……” 年过半百的老人林朗始终说不出后面的两个字来,倒是方才一直相对平淡甚至还有心调笑几分的刘姓副将顿时换了副面容。 他不屑的说:“怎会如此? 嘿!林大人,如今边镇糜烂已是众所周知之事! 各处镇军平日里只会在扮作蠕蠕欺负劫掠些小部落和过境商队。 倘若这也算骁勇,那柔然轻骑一个个不就是万人敌了么!” 中年武将破天荒没有再贬低草原近邻。 曾几何时,蠕蠕的确只是蔑称。 那时的大魏只需数千轻骑就可将其追亡逐北,逼得其上天无处入地无门,逼得堂堂可汗也得上表乞降。 虽说几乎得年年率军出塞才能真正慑服对方,可大多数时候这就像是那夏天需拍打蚊虫,冬天需催赶野畜那般轻而易举。 那时就连平城里的乞丐也能打心底里轻蔑的吐出两个字,蠕蠕! 顺带着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通透的冷哼。 可现在呢? 蠕蠕更多是成为了魏人打不过又气不过的发泄话,哪怕是称呼依旧,可试问哪个边镇百姓镇守士卒在午夜梦回时不怕听到来从草原一路传来的铁蹄声? 想到这儿,刘姓武将握紧了刀柄:“林大人,我也不怕告诉你,各处镇军虽说早已是恶贯满盈,手里沾满了无辜草原部落和商旅的血。 不过就拿我镇李丸,九重湖这两人来说,他二人向来谨慎,从来不敢越过长城十里之外。 可哪怕如此他们仍旧被柔然人全歼,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短短两个时辰,林朗却已是目瞪口呆,失去言语能力了足足两次。 他呆愣愣地望着中年武将,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为…为何……” 武将冷笑:“显然是某些部落心生怨恨暗中投靠了柔然人,告诉了他们将有魏军到来的消息。 可笑李丸,九重湖自认为小心谨慎,可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 能在草原上生存下来的部落可没几个蠢得,早就瞧出了他们的身份,只是碍于往日我边镇势大不敢声张罢了!” 刘姓武将望向镇将府,目光中满是讥讽:“只可惜我沃野镇镇军近两千,本能保周边百里无忧,可如今…… 嘿,只怕咱们这位于镇将听到这个消息后定然会恐惧万分,更绝了放粮的心思,只想着死守戍堡到明年开春! 也不知到那时这城下的镇民还能剩下几人呢?” 这话听在林朗耳中犹如霹雳,深知于景心中所想的他一时间比中年武将想到的更多。 恐怕不止是明年开春,恐怕于镇将是会等到朝廷得知消息后遣大军而至。 等到那时沃野镇民怕是都死绝啊! 第二十一章 涌动 北地常年风沙漫天烈日当空。 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因此大多皮肤黝黑,粗糙。 中年武将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眼见风沙再度袭来他提起灰黑色面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眸,四下看了看后领着着神色难看至极的老迈户曹史走到一处背风的屋墙后。 随即他指着已是响起丝竹弦乐之音的镇将府道:“虽说自蠕蠕可汗阿那瓌入境劫掠以来,边关军镇十之七八遭之为祸,可绝然没有像我等这般狼狈者! 如若真如这位所想所做…… 哼,待到春来镇中定然伏尸满地,没有镇户营户屯田作备这军镇也是名存实亡。 到时朝廷问责我等又该如何?” 林朗听得此言神情一变再变,明暗不定。 他自是明白其中厉害,知晓跟前的将领所言非虚。 见此情形刘姓武将明白自己距离说服这位民政老吏只差一步,于是他索性再添上一把火。 “咱们这位于将主身份显贵可谓人尽皆知,昔年哪怕意图作乱宫中可最终不但毫发无损,只被贬为征虏将军,还来做了沃野镇都大将,位比一州刺史! 其父太尉公于烈门生故旧满朝堂,其兄于忠更是曾权倾朝野……” “朝廷追责,他至多是从镇将再被贬为戍主,仍旧堪比郡守。”说到这他刻意顿了顿:“可你我二人呢?” “我已是早有进言,可……” “那就换个办法!!” “你…你想怎么做……” “高阙戍有一人唤作破六韩拔陵,向来大胆妄为行事无所顾忌,可令其误入将府……届时镇内必定大乱,再有你我出面收拾乱局即可。” 刘姓武将细细讲来,户曹史则是满脸震惊:“此是匈奴人,将军可有办法使其听令。” “哈,林大人竟是忘了本将姓刘吗?” …… 魏晋以来,华夏乱象不断,似州牧刺史这般人物凡受朝堂信任,或本身势力雄厚者往往同时身兼军职,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北疆各边镇镇将亦是如此。 就张宁而言,身为武卫将军、怀荒镇将,他已有开府之权,麾下军政班子自是有着一套。 按魏制,军府属官有长史、司马、谘议参军、录事参军、功曹参军等,政务属官有别驾、从事史、主簿、记室从事、法曹从事、户曹从事等。 边镇衰败已久,这套军政体系七零八落,不复盛况。 反倒是镇军之中军官多不胜数,臃肿不堪。显然想发财还得是喝兵血,何况元魏盛行营户制度,凡是曾反叛失败或是敌对部落国家的俘虏大多都会被发配军中充为营户。 这些人不隶属于地方郡县,不向朝廷纳税服役,只为军中的军官将校们服役,或耕种田地或放牧牲畜,如同私人财产。 因而张宁深知要想重新建立自己在怀荒镇的有效统治,任命官吏恢复体系是必不可少的。 一念及此他冲正候在跟前的记室从事笑道:“吴大人,不必如此拘束,本将召你实乃是有些事务颇为不解,还得吴大人不吝解惑才是。” 记室从事不答,只是将身子躬得更深了些。 见其不答,张宁眯眼盯着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吏,心中不免警惕。 魏立以来各州镇所设记室皆司职掌章表书记文檄,简而言之做的就是起草文檄,书表一类的事务,并不如何惹眼。 身为怀荒镇的记室从事,品级近乎不入流的吴之甫却能在有一番作为,如何不令他多上一分戒备和看重呢。 “吴大人可知我怀荒为何颓弊至此,以至被蠕蠕所欺。” “唔……”吴之甫沉吟片刻,试探道:“此当蠕蠕背盟南下,我镇将士无备所致。” 张宁轻笑一声,这位从事大人倒也滑头。 可这哪儿他想听到的? “吴大人莫要诓骗本将,倘若放在二十年前,即便蠕蠕骤然寇边又岂能如入无人之境般直驱城下? 吴大人以如此荒唐言辞搪塞,莫非是把本将视作三岁稚子么? 亦或是说吴大人心头真就是做这般天真之想,只以为我大魏镇军仍旧是无敌之师,顷刻便可横扫草原?” 张宁活动下了身子,可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完全出乎了吴之甫的意料。 他竟是走到吴之甫跟前蹲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位仍保持着躬身姿态的老吏。 感受着充满审视的目光,额头已是渗出不少汗水的吴之甫心中暗暗叫苦。 哪儿想得到这位年轻镇将竟会在坠马后性情大变。 犀利言辞间那咄咄逼人的姿态,又岂是自己这一届老吏能承受得了的呢? 吴之甫心头长叹一声,抬起头来苦笑道:“将主何必如此,下官不过一搓尔小吏,仅是分内职事已是常常穷于筹策,又怎知…怎知……” 他嘴角蠕动,再三犹豫终究是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直到此时张宁方才看清其面容,这是一位已在怀荒蹉跎数十载的老吏,面容衰败,两鬓皆白,十指因常年执笔而呈现出异常的弯曲,这与昨晚那名慈眉善目,率先与自己搭话的老吏截然不同。 在自己的逼视下此人已是汗流浃背,再瞧其举手投足间的做派,其谨小慎微的性子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用以呵斥,或许能有奇效。 “怎知?依本将看只怕是怎敢罢!” 张宁半真半假呵斥道:“中年以来,有司乖时,号曰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 我怀荒遂因此与朝堂隔绝! 然则我等身为一方父母且有守边之责,岂能尸位素餐? 理应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才是!” 说罢这话再瞧吴之甫竟已是抖若筛糠,似是轻轻一点就会瘫倒在地一般。 果然有效! 张宁声色更厉:“本将听闻蠕蠕去时全镇大小民务皆出你手,本将便有意提拔以图安定人心,重整政务。” 他嘿了一声,拍手站起身来口中讥诮连连:“不料却是一无能之辈。” 转身正欲推门,吴之甫以头抢地:“将主恕罪,下官…下官实是……实是获罪之人!” 张宁脚步顿住只听吴之甫再道:“因…因触怒高句丽肇贼受流放至此……虽未被贬为庶民可仍……仍心有怨气…… 因而…因而存了得过且过之心,也怕……” “也怕受本将牵连,再度卷入朝堂之争?” 张宁冷冷一笑,吴之甫再不敢答。 他自是知晓吴之甫口中的“高句丽肇贼”所指是谁。 昔年宣武帝元恪当政时有一外戚仗着元恪的信任把持朝政,迫害贤臣。 此人唤作高肇,虽自称是渤海蓨县人,可因他的五世祖高顾为躲避永嘉之乱而举家逃往高句丽,所以满朝臣子无不在背后蔑称他为“高句丽肇贼”。 高肇一度官至司徒、大将军,尽管在孝明帝元诩即位后他便遭到了清算和诛杀,可到底是国之外戚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永熙二年,追赠其为太师、大丞相、太尉公、冀州刺史。 如此一来那些曾被高肇污蔑流放的“罪人们”便永远再无法有平反之日。 异地处之就不难理解吴之甫怨恨朝堂,得过且过的心态了。 第二十二章 拔擢 不过张宁却是知道越是压抑,越是怨恨,吴之甫心底便越是不甘! 哪怕是谨小慎微之人也一定有其欲望,一定有所苦苦压制的心中野兽! 否则他又怎会被自己言语相逼下将一切因果道来呢? 否则又怎会在危难之际接手起怀荒的政务呢? 更何况自己抛出的可是实打实的官职! 事实也正如张宁所料,他赌对了! 一位想要有所作为,且出身中原强宗的从三品武卫将军有心招揽,他吴之甫拿什么拒绝? 更遑论两人本就是上下级关系! 张宁嘴角含笑,审视着这位老吏,好半晌后才缓缓道:“本将委实是不愿说那些场面话。 说到底你我境遇相当,不同的是本将出身比你好上何止百倍! 跟随本将你方才有复起之日,方才能在蠕蠕刀下求活。 如何抉择你自道来。” 吴之甫嘶哑道:“之甫…愿跟随将主。” “本将还是那个问题,你可知我怀荒为何颓弊至此,以至被蠕蠕所欺。” “各边州郡,官至便登,疆场统戍,阶当即用。 或值秽德凡人,或遇贪家恶子,不识字民温恤之分,唯知重役残忍之法。 广开戍逻,多置帅领,或用其左右姻亲,或受人货财请属,皆无防寇御贼之心,唯有通商聚敛之意。其勇力之兵,驱令抄掠。 若值强敌,即为奴虏,如有执获,夺为己富。 其羸弱老小之辈,微解金铁之工,少闲草木之作,无不搜营穷垒,苦役百端。 官不择人,政以贿立,使北镇兵户的处境更为悲苦。” 张宁不置可否,又问:“可有解法。” 吴之甫坦然道:“当循序渐进尔。” 张宁微微颔首,再问:“何以?” 吴之甫不假思索:“抚循将士得其忻心,不营私润专修公利者当赏,使久于其任,以时褒赉。 所举之人亦垂优异,奖其得士嘉其诚节。若不能一心奉公,才非扞御,贪惏日富,经略无闻,人不见德,兵厌其劳者,即加显戮,用彰其罪。 所举之人,随事免降,责其谬荐,罚其伪薄。如此则举人不得挟其私,受任不得孤其举,善恶既审矣。” 张宁哈哈一笑扶起吴之甫,也不再多说什么推门便走。 切思力拔领着两名卫士远远站在院中,见自家镇将走出立时迎上,张宁道:“传镇中官吏随本将巡城。” 末了,他沉吟片刻又道:“王彬,邹炎一并来。” 切思力拔应诺而去。 镇将府建得极为气派,前院进门是四院天井,厢房错落,行进而过就是镇将平日与从属商讨事宜的厅堂。 厅堂之后便是张宁所居的后院,这里比前院更为开阔,有着规模不小的练武场,以碎石子路连接着张宁的书房和住处,以及专为镇将而设的私人后厨,仆役房,从属房,亲卫房等一应俱全。 张宁令从属行至府外又见两人正于此等候。 一人翩翩公子打扮,神态恭敬中带着自洽,使人挑不出毛病。 另一人相貌刚毅,不怒自威,两人同时拜道:“李兰,刘臧令拜见镇将大人。” 他们自然就是先前狗儿张怀麟提到过的镇中豪强大户。 张宁欣然受礼后笑问:“两位可愿随本将走上一遭?” 两人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 闷雷滚滚,空气闷得令人窒息。 城头。 正带着怀荒大小官吏行进于戍堡城墙之上的张宁,突然对跟随在身侧的王彬道:“昨夜交给你的事可有办妥?” 王彬闻言发出声狞笑,脑后短辫得意的甩动:“自是不负将主所托! 夜里的确是有几个想要趁机作乱的杂碎,都被卑职一刀给砍了!” 他的裤腿上的确有不少新染的血迹,腰部更是皮甲崩裂隐隐有包扎过的痕迹。 显然一切并非如其所言的那般手到擒来。 这也在张宁的预料中。 自文成帝以来,多有将死刑犯充徙诸戍的做法,镇户的身份也因此更为日益低落,成分随之愈发复杂。 日前又遭逢兵乱,镇军折损十之八九,趁夜铤而走险者恐不在少数! “好!” 张宁收回思绪望向王彬,语气郑重:“本将至怀荒数月皆浑浑噩噩,不闻事务,全因将这视作流放之地。 莫说洛阳诸臣公,哪怕百姓亦言:自非得罪当世,莫肯与六镇之人为伍。 纵观北疆,征镇驱使,一生推迁不过军主,然其往世房分,留居京者,得上品通官,在镇者便为清途所隔。 因而本将…恩…我对你,对洪烈,对诸军士动辄打骂呵斥,如今想来洪烈那般做法倒也是本将作茧自缚!” 砰! 王彬听得这儿已是猛地跪下,叩首道:“将主莫要如此说,我等皆自幼受张氏恩待……要杀要剐……也都是将主一句话的事!” 他本想学着洛阳城里那些学士儒生说上几句雷霆雨露具是君恩的话,可又觉得太过唐突且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只能顺着心里咋想就咋说了。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张宁笑着扶起王彬,言语中透出几分真切。 他加大了嗓音,对着王彬及其身后神色各异的官吏扬声道。 “眼下北疆疲敝加之蠕蠕寇边,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危。 可这等事放于洛阳诸公口中也不过是一句岁大荒,人相食即可掩盖,无人会关心我六镇之人死活。 但我们得念着!” 张宁知晓怀荒镇一众官吏对自己这位镇将定然是多有不满。 因而他方才那番话既是对王彬所说,也更是刻意要让官吏们听见,他知道自己曾有过错,或苛责或无道,他也承认! 但自蠕蠕退走后一切已是揭过! 此后他仍是怀荒镇将,大魏武卫将军,所有人必须萦绕在自己周边,与自己一条心方才能有活路。 即便有人尚且意识到了当今之势的严重性,他也已经将话放出,将自己的态度摆了出来。 旋即他不等众人做出反应,陡然喝道:“王彬听令! 现镇军军心零散,既无战力又无报国之心,本将命你为军主,可有信心自领一军,重整军心?” 王彬浑身一颤,万不曾想到自家军主会突然对自己委以重任,心中又惊又喜:“末将定不让将主失望!” 接着张宁又朝着城墙阶梯处,堪堪赶到的什长邹炎道:“邹什长,蠕蠕入镇时诸军中唯你与卜苏军主死战不退,彰显我怀荒镇军之勇。 现本将擢升你为军主,整军编练,你可愿意?” 邹炎愣神良久,方才咬牙一拜到底:“末将遵令!” 他本是隶属卜苏牧云麾下,最初只是奉命戍守城门,只因受张宁逼迫这才随其出战,虽小有战功但也绝到不了能够擢升军主的地步。 更何况张宁话里话外都将他与卜苏牧云并列,其中含义众人皆是知晓。 邹炎虽犹豫可终究应下,毕竟张宁乃是怀荒镇将,擢升提拔何人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邹炎又不是卜苏牧云的家将,实在是没有太多拒绝的理由。 同时两人更清楚跟前这位镇将所要的还是驱除那些无所作为的军中将校。 见此张宁满意颔首,他看中的就是邹炎在面对洪烈时的不卑不亢,作战时此人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自己掌控怀荒便需要这等遵守军令的军人。 只要自己军职始终高于对方,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张宁也不会放任邹炎自由整军,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派出几名亲军前去帮助任职。 只要整军编练得力,两支可靠的武力就能顺理成章的被张宁握在手中! 正得意时,官吏中却站出一人凛然道:“此举不可!” 第二十三章 暗里交锋 众人循声望去。 公然反对者乃是怀荒军府户曹从事褚行。 户曹一职在民政事务中可谓举足轻重,管民户、祠祀、农桑又带杂徭、道路、田宅之责。 在人事缺乏的怀荒,户曹从事褚行就是实际的民政事务二把手,仅屈居于军政一把抓的张宁。 对于如此人物张宁自是早有关注。 他尤其记得昨晚也恰是这位浸染着几分儒雅的老者率先与自己搭话。 当时其隐隐为众吏之首。 可后来挑起重任处理民政善后的却是吴之甫,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哦,不知褚户曹有何见教。” 想到这儿张宁微微一笑,不见丝毫怒色,反倒是显出几分广纳善言的意味来。 这也令周遭紧张的众人打心底里松了口气。 “禀镇将大人,据我大魏律令凡边镇军主及以上官职任用皆当由朝堂钦定,即便……” 褚行的身子更躬了些,言语中再添几分诚恳:“即便大人您考虑到事从紧急,需破格提拔也应当严按停年格之制方为妥帖。” 不知为何他的嗓音比起昨夜多了几分沙哑,像是有痰咳不出的感觉,令张宁颇为难受。 此话一出包括吴之甫在内的一众吏员,以及远远跟随在后的镇中大户李兰、刘臧令尽皆色变。 而王彬更是勃然大怒,若非见到自家将主仍是笑呵呵的,他怕是已经按捺不住胸中邪火挥拳打向这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就连一向不露声色的邹炎也忍不住多瞧了褚行两眼。 自开国以来元魏的官吏铨选制度就在不断完善,从最初的招纳、中正铨选到后来的征辟、察举、官学培养,方式多种多样,不一而足,做到了从各方面吸纳人才。 然而到了元魏后期,由于政变频发,常有奸臣当道朝令夕改的缘故,铨选官员的权利逐渐集中于吏部之手。 同时文武官员间也可以相互转任,那些本为武职的羽林、虎贲也能为文职官员。 如此情形下本就是官少爵多的朝堂自然是出了大问题,各方矛盾冲突不断。 孝明帝神龟二年,即四年前,征西大将军张彝的长子、尚书郎张仲瑀为解决这一问题上书孝明帝,建议:“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 消息一出引起轩然大波,数千名羽林、虎贲冲到张彝府第举火焚屋,活活打死张彝后,还将其次子张始均抛人火中烧死,仅张仲瑀一人逾墙逃走。 事件发生后本应下诏严处此事的皇室却因为惧怕激起武人反叛,仅将为首八人斩首,其余一律赦免不问。 可想而知这自然使得矛盾进一步升级,也完全暴露了皇室已经对朝堂和武人失去了大部分控制力。 在这种形势下,清河崔氏子弟崔亮被任命为吏部尚书,针对官少人多的现状,他制定了“停年格”这种选官制度。 简言之,是将选官标准由才干改成资历,若有官职空缺谁资格老谁先上。 停年格实行后,沉滞者皆称其能。 侯官者一律以资历人选,轮到谁用谁,武人也无话可说,虽然令许多有才之士不得其用,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暂时掩盖了问题。 此时户曹从事褚行搬出停年格无异于在当场反驳张宁任命整军的同时,将其至于违背朝廷律令的大义之下。 倘若张宁仍要一意孤行,难免揽有罪名,可要是真依照停年格而行又是意味方才他对于整军掌军的谋划将全数落空。 一时间众人目光再度聚焦于张宁。 这位年轻镇将的确颇有手腕,凭借击退柔然人的威望,恩威并施地收回了自己先前旁落的部分权力,现在他又会怎么做呢? 而张宁所思所想则更深几分。 他自问并非才智超绝之辈。 能从受洪烈所制的被动局面走到此刻逐步拿回属于镇将的权力,所依仗的无非是本身不俗的背景地位、对历史脉络的了解以及一股子勇气。 因而不敢小瞧任何人。 更何况眼前的可不是一群泥腿子,而是一众官吏! 他们的心思能少? 能是蠢货? 卜苏牧云于乱军中将自己当做诱饵的举动更证实了张宁的想法。 此刻张宁望着神情没有任何异样的户曹从事褚行,心中反复质问自己:他凭什么? 自己是镇将,是这一方天地的土皇帝。 自己的权力来自于元魏这个庞大帝国,哪怕近来朝堂纷争不断,屡有政变发生,可除了张宁这般从后世来的人外,恐怕没人会想到它已行将崩溃。 这也是张宁敢于放手施为的重要原因! 没人敢于轻易触怒大魏的威严! 他就是要赶在叛乱席卷北地,元魏显露出不可挽回之势前,以雷厉风行之势整合军政为自己所用。 卜苏牧云是鲜卑武人,是实权军主,深陷困局中铤而走险张宁想得通。 可褚行呢?他凭什么? 区区户曹从事竟当众质疑一镇之将…… 权力…… 难道是他能笃定我手中的权力不会持续太久? 张宁瞳孔猛地一缩,可当他强压下心中震惊再度望向褚行时,却又只能瞧见其隐藏在阴影中的晦暗不明的面庞。 “褚从事所言极是。”思索片刻,张宁方才斟酌着道:“然则边镇军危不同于它地,所需的皆是知兵将兵之才…… 否则轻有兵败军覆之危,重有失地丢城之险! 兵危凶险,万不可轻视。 因而本将令王、邹二人暂代军主,以卫怀荒,并遣飞骑直报京师。 如此安排褚从事可还有异议?” 褚行闻言再拜,脸上不见丝毫占得上风的喜悦。 的确,他也并没达到目的。 张宁的强硬超出了这位老吏的预料。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这单方面的,完全不合体制的任命一定不会通过么? 不,张宁当然知道! 可那又何如呢? 何时派人前往洛阳全由自己决定,只要拖上一段时日,等到反驳任命的旨意下来,北地早就变天了! 众人却不知张宁心头所想,只当他这是退了一步,直接任命改为了暂代。 不过任谁都能瞧出这位镇将大人的不满,仅是称呼也从“户曹”变为了“从事”。 正各暗自计较时,只听张宁又道:“现民务杂乱,理应由一人居中统筹以安民利民。 本将观记室从事吴之甫勤干爱民,不惧兵危,为官十余载兢兢业业。 遂任其为怀荒从事史,统筹镇中民务。 之甫,你可愿意?” 话音落下方才起身的褚行顿时浑身一僵,可还不待他再说什么,吴之甫已是出列拜道:“吴之甫听凭将主吩咐!” 第二十四章 以进为退 兢兢业业? 扯淡! 纵观怀荒镇中众人,多为罪吏流臣,何来兢兢业业一说? 但此刻张宁这般道来却是无人敢言半分。 反倒是将诸多怜悯的目光投向了户曹从事褚行。 这位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从事史为诸从事之总称,掌多方面事务,为八品,是民政体系中极为重要的官职。 先前镇中官吏空虚,吏员皆是以户曹从事褚行和记室从事吴之甫为首。 其中又因为户曹从事为九品,记室从事仅从九品的原因,两者虽官职相差无几,但也是褚行为主,吴之甫次之。 昨夜张宁击退柔然人,众吏出堡相迎却是结结实实的热脸贴了冷屁股,再加上褚行素来对张宁有所轻视的原因导致其加剧了心中的不满。 于是在张宁离开后褚行也拂袖而去,只留下吴之甫一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谁也没想到被迫挑起担子的吴之甫,不但没有搞砸还受到了张宁的看重。 竟是打从九品这样的微末小官一跃到了八品的从事史,成了褚行的顶头上司! 偏偏他还无法反驳,因为论起资历吴之甫的确要高出几载。 眼瞧着吴之甫感恩戴德的拜倒,众吏自是羡慕得紧,又听张宁道:“如此甚好,之甫你的任命本将会一并送往洛阳。” 接着张宁望向众人感叹道:“如今镇中官职空缺甚多,本将不会吝惜拔擢,但还需诸位各显才敢啊!” 一众吏员虽不入流,可个个都是察言观色极佳的人精,闻言纷纷大喜跪拜。 这位将主不止一改往日的颓唐享乐,更显出霸道实干的一面。 对众人而言这不算是坏事。 只剩下褚行一人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 王彬见状嘿嘿一笑,心中大呼痛快,李兰、刘臧令两人则相视一眼,皆是瞧见了对方眸中的惊讶。 张宁笑着扶起吴之甫,扭头看向外镇。 各处火势早已扑灭,唯有燃尽的焦材味仍浮荡在空气中。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断传来,显然是修缮房屋的工程已然展开。 只是在这之下若是细细听去,依旧能听见压抑不住的哀嚎声。 他走近几步,一墙之外的民屋中正有两名青壮缓缓抬出一女子的尸首。 血迹早已干涸,可破烂的衣衫足能瞧出她生前所受的惨剧,这样的场景放眼整个怀荒并非孤例。 张宁清楚怀荒镇想要从这种近乎毁灭的悲痛中走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然而留给他的那部分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里他狠狠一拳打在城垛上,咬牙切齿道:“我欲率军出镇袭杀蠕蠕,诸位以为如何?” “不……不可!将主万万不可!”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 相顾之下吴之甫噗通一声跪下,也不顾其他:“蠕蠕虽退,可其往来如风,人数众多,非我等能破! 更何况诸军新建……” 吴之甫心中叫苦不迭,本以为这镇将老爷颇有手腕,令自己瞧见了希望。 可怎得突然又如此冲动了呢? 难不成是因为在城下击破蠕蠕一部的缘故? 可能分明只是一支百人骑啊!而且己方还占据了地利! 众吏见此也是只得跟着跪拜,非但如此,邹炎乃至李兰、刘臧令两人也纷纷出口劝阻,痛陈厉害。 其中李兰、刘臧令两人犹为激动。 他们是镇中大户,田产商户无数。 柔然人劫掠虽狠但目标多为粮食以及人口,而不会刻意地去毁灭农田,没有伤其安身立命之本。 如若张宁带着仅剩的镇军覆灭于草原,那怀荒不就成了被脱光的姑娘,任谁都能来亲上一口么? 尤其是那些马贼匪徒! 他们与柔然人不同,更在乎财物而且更狠,时常焚烧农田迫使走投无路的百姓镇户加入他们,或逃离怀荒以便将其抓为俘虏,卖作奴隶。 众人中唯有王彬没有出声,反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像是只等着自家将主一声令下就要率军出战的模样。 也不管手下是啥歪瓜裂枣。 而褚行则退至一旁,瞧向张宁的目光狐疑不定。 张宁听后不语,待到众人逐一阐明利害后这才长叹一声:“本将欲率军出击,并非只为了血恨! 而是此番镇中遭受劫掠,粮食折损颇多,已不够镇中百姓过冬! 若无举措,与坐以待毙又有何异?” “将主勿……” 吴之甫待要再说脑中却是电光一闪,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虑”字给咽了回去。 他好像明白过来了,自家将主老爷似乎并没有热血上头,要去找蠕蠕报仇的意思! 将主这是想…… 嘿!我明白了! 吴之甫陡然回过神来,立时闭口不言。 邹炎也是反应极快,见状露出疑惑的神情,唯有那刘臧令心直口快道:“张将军,不过是些许粮食罢了这有何难! 岂能为此犯险?!” 刘臧令,燕州汉人,自幼习武,有着一张国字脸,身材挺拔,相貌刚毅,极为惹眼。 由于成长于北地,又多受鲜卑文化的熏陶,举手投足间多有胡风。 举家迁到怀荒后依靠着过人的武艺和气力,硬生生是打出了一番天地。 他这么一说自是引得众人瞩目,就连方才想要拽住他的翩翩公子李兰也只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上钩了。 张宁心头轻笑,话音中却仍是焦虑:“些许粮食? 如今库中存粮仅足全镇人数日之食,你纵然能拿出十石二十石不过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嘿,张将军怎得如此瞧不起人! 好教将军知晓,我刘氏足可……” 刘臧令眼见张宁神色略有不屑,立时恼怒万分,正准备爆出一个足以令其目瞪口呆的数字时却被身侧再顾不得许多的李兰死死拽住。 张宁见状颇为无奈,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被那唤作李兰的人看穿。 但那又如何呢? 这可是阳谋啊! 差别不过是在于能榨出多少油水的区别罢了! 在场之人神色各异,此举就权谋而论虽稍显生涩欠缺几分火候,但胜在堂堂正正令人无话可说。 “将军此言差矣,虽是杯水车薪却也只能解燃眉之急!” 李兰上前一步将刘臧令挡在身后,拱手而谈,落得众人耳中只觉得其腔调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好听:“我两家愿捐出被褥绵衣千套,米五百担,牛羊各百头,只望将军暂休兵戈,为百姓计!” 第二十五章 以势压人 嚯! 好阔气的手笔! 李兰言罢周遭不约而同响起一片抽气声。 怀荒库中存粮几何众人皆是知晓,若这两户真信守诺言如数捐出米粮,那这燃眉之急自是迎刃而解。 只是张宁却不见丝毫喜色,既不作答也不应下。 见此李兰脸色微微一沉,心中只觉得这镇将胃口竟如此之大,刘臧令更是满含怒意作势欲要开口质问。 霎时间凝重的气氛几是令人难以呼吸。 被火线提拔为从事史的吴之甫暗呼不妙,拱手笑道:“如此甚好! 禀将主,五百担米粮足可供我怀荒军民七日之食,加之牛羊各百头… 恩,再配以糠谷……或许……” 不待吴之甫斟酌着说完后面的话,张宁已是摆手将其打断。 他明白这位从事史是在劝说自己见好就收,生怕自己因低估五百担米粮的价值而交恶了镇中大户。 五百担合计近六万斤。 以成年男子每日一斤,老弱妇孺半斤,军士两斤的消耗自然是杯水车薪,但若是加入谷糠、野菜做粥定量供给,不时配以肉汤,则或许可以支撑半月甚至更久。 可这够吗? 凛冬将至,而后便是民乱,他所需的远远不够! “之甫稍安勿躁,本将如何能不知这五百担米粮的价值?” 张宁终于开口:“只是不免思量似李兄、刘兄这般的慷慨义壮之士,自有一番才敢却屈居于草莽间…… 实在是…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不过二位放心,蠕蠕寇边之事必然已为朝堂所知,料想不消旬月便会有朝廷经制之师前来。 届时本将定向军中长辈进言,推举二位为国效力。” 李兰刘臧令闻言愕然,纵然千思万想却实在没料到张宁会说出这番话来。 言谈间竟是将他们视作草莽之辈?! 话里话外似乎根本不将其怀荒大户豪强的身份放在眼里。 可偏偏两人又生不出半分的不满,亦或是愤怒。 倘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番话必然会被两人狠狠修理一番,但跟前这位乃是中原强宗洛阳张氏子弟,哪怕来到这边镇仍是镇都大将,双方间的身份有如云泥。 要论起还真入不得别人眼! 片刻的愣神后,李兰率先试探道:“将军方才有言朝廷大军将至?” 张宁笑中带着几分冷厉:“蠕蠕王阿那瓌不知死活竟敢兴兵犯境,此番我大魏强军出动自会讨伐,岂能空耗国帑? 嘿……俟吕邻氏、尔绵氏…… 只是不知又有几个部族将彻底消失在草原上!” 俟吕邻氏、尔绵氏尽皆是柔然有名有姓的大部族,游牧一方实力强悍。 可在张宁说来就犹如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在场众人听得这话又惊又喜,深信不疑。 曾几何时魏军每番出塞定会杀得蠕蠕伏尸千里,如今尽管衰败可大魏尚有中军以及州郡驻军可用,南方更是几度征讨压得南人喘不过气来,如何不能再击蠕蠕? 一时间众人心思皆是活泛起来。 北疆镇民不缺豪勇之辈,唯独是报国无门,无处施展。 此番蠕蠕寇边虽是荼毒万里,可要是因此重新将朝堂的注意力拉回北疆,那六镇再度兴起似乎也并非异想天开啊! 一念及此喜悦的气氛竟是飘荡在城头,唯有李兰一人在不明所以的刘臧令注视下颤抖不已。 是啊! 哪怕是俟吕邻氏、尔绵氏之于蠕蠕,不正如李氏刘氏之于怀荒么? 皆是魏军眼中不入眼的渣滓! 而跟前这位不管如何瞧去,笑容都那般冷酷的年轻镇将不正是魏军的代言人么? 大军一致,覆灭自家宗族不过是一句话的琐事,甚至只消调动一支百人队…… 不…或许五十人即可! 李兰的脸色瞬间煞白,再无先前那轻佻公子的模样。 “将军说笑了…我等不过是一介流民岂能入眼。” 几度呼吸间李兰不断调整,压下起伏的心境勉强道:“届时若坏了将军威名岂非不美? 在下两人只愿留在怀荒,为将军效力。 恩…既是大军将至,劳军之资必不可少,我李刘两家愿牵头联合镇中其余富户为将军筹措…… 米粮两千担,牛羊各六百头。” 刘臧令瞪大了眼睛像见鬼般望向李兰。 两千担? 真当怀荒是什么富得流油的地方了? 这他娘和大魏各州郡比起来根本就是一鸟不拉屎的荒凉之地。 镇中诸多大户要凑足这个数几乎也是要掏空家底的! 虽然还有田地,可转眼就是冬时…… 李兰这厮是糊涂了? 他想要出口反驳,手臂却被李兰狠狠拽住,两人相互较劲下浑身都在用力,侧眼看去不免滑稽。 “善!” 张宁却不管这些,笑着大声应下。 李兰这个聪明人到底是没让自己失望! 只是六镇到底是衰败了,昔年任何一镇可都是能供养数千军士,数万镇民而自给自足的啊! “两位既是故乡难离,那本将也不能坐视才德兼具之人而不顾。” 他走上前一手扶住李兰的手臂,一手拍着刘臧令的肩膀,不容置疑道:“李兄可为我军府谘议参军,刘兄且入军中暂任副军主如何?” 谘议参军掌谘谋众事,说白了就是参谋,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张宁这位镇将是否信任。 副军主亦是如此,受制于正将又统兵寥寥。 这两官职已然表现出张宁愿与镇中大户携手,又不愿分割太多权力的态度。 对此李兰自知已是无可奈何,只得叩首下拜。 刘臧令见状只能跟随。 张宁朝王彬使了个眼色,这熊罴便阔步向前至刘臧令跟前,一副你以为就跟着我混的模样。 再瞧一众官吏无不恭敬万分,张宁知晓这怀荒已是被自己初步握在了手中。 军、粮、官吏、民心,自己皆有之。 两天来他切实体会到了出身的好处,自汉末到魏晋以来强宗豪族的威势已是深入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 也正因如此自己才能迅速将怀荒镇攥在手中。 想到这儿张宁忍不住轻笑一声,无视角落中户曹从事褚行阴鸷的眼神,施施然下城而去。 第二十六章 收整简拔 说起来自己还得好好感谢褚行这只老狗。 若非他的提醒,自己恐怕还真拿捏不住李兰刘臧令及其身后的一众富户豪强。 身为户曹从事,褚行敢于与自己做对,公然反驳自己的人事任命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其笃定自己即将失去手中权力,这也就意味着他或许是某人的马前卒! 可纵览怀荒张宁实在想不到有谁能够撼动自己的地位。 除非…除非那人并非怀荒之人!!! 这一猜测令张宁突然记起了一件大事,一件即将发生却被自己遗漏的大事!!! 那就是魏国朝堂在得知蠕蠕寇边,北疆各镇多被攻破的情况下当场震怒,集结中军数万连同各州驻军合计十余万至旧都平城一带,赫赫兵威方才将蠕蠕彻底驱逐至草原。 尽管作为六镇当事人之一,张宁不认为已经达成劫掠目的的蠕蠕还会滞留北疆,但这一历史进程却是不可避免的。 事实上也正是这场武装游行加重了北地的负担,待到大军离去立时叛乱四起。 因此张宁立时想到那位计划将要顶替自己称为怀荒镇将的人,一定将随朝廷大军而至,甚至脱离大军实地到达北疆!!! 张宁一边拾级而下,一边缓缓吐出口浊气。 难怪自己一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原来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历史上的“张宁”应当已经死在了蠕蠕离去后,死于镇民的熊熊怒火下。 可真正的叛乱掀起的时间却是524年三月,也就是明年开春,中间足有小半年的空期!!! 他本以为是因为是历史偏差,现在看来应当是在自己死后有人接手了镇将一职。 自己若真死了,那无话可说,但现在自己好好活着,那人又凭什么能够笃定挤掉自己呢? 这么说来那人应当与自己家世相当,又有军中势力? 只是来这鸟地方图什么呢? 趁着六镇再度兴起,先抢个好位置? 怀荒众吏加上李兰等人可以这么想,因为他们受眼界蒙蔽,真正的有识之士朝堂中人却理应明白大魏的未来在南方才是! 张宁思索良久皆不得其解,只得暂时打住纷乱的思绪。 既是借势压下了众吏与豪强,那么便当狠狠将怀荒抓在手中才是。 届时谁敢先至怀荒就是敌人,杀了便是!!! 下得城墙,切思力拔已经提前候在此处。 张宁非常欣赏这个匈奴人的察言观色之力。 在镇将府中与吴之甫谈时,他会机灵的领着卫士远远守在院落在,在城头眼见王彬到来他又早早下得城墙,只为表明他不愿听到任何不能听的东西。 有空得让怀麟那狗儿好好跟切思力拔学学才是。 话虽如此,张宁也知晓切思力拔这么做更多是为了重新回到军中,而非担任自己的亲卫。 毕竟整军之令已下,亲军们大多都会编入镇军中担任中低级军官,切思力拔作为有着一身不俗骑射本领的汉子自然更想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不过倘若说王彬是一头勇猛无匹的熊罴,邹炎是不露声色的打盹虎,那么切思力拔更像是一头野狼。 对他喜好折磨人的特殊爱好张宁可也是有所耳闻的。 既是野狼,再有几分后世人对匈奴的忌惮,张宁决定自是要再栓上这厮一段时日。 径直走出戍堡,王彬一众武人连同吴之甫等官吏皆是亦步亦趋跟随在张宁身后。 一路上凡张宁询问所见,皆有人上前应答。 李兰在其中亦是十分活跃,一些吏员们答不上的琐碎或涉及诸族之事都由其娓娓道来,显出其机巧多变,善辨情势的一面,给张宁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番巡视后也令张宁对所属的官吏们多了几分了解。 吴之甫老成持重,乍一看能力中庸实在才干多在统筹上,倒也符合从事史一职。 又有三旬吏员魏有根行事刚正果决,被张宁拔擢为代法曹从事,主管镇中刑罚,暂为吴之甫副手。 再有瘦弱吏员孙德虽为人圆滑,不时有溜须拍马之举,但却熟悉镇中内外大小人物,又颇有几分笔墨之能。 遂被张宁提为代记室从事,掌表书记文檄的同时担任起部分户曹从事的职能。 对此户曹从事褚行虽神色阴沉,终究是没再多说些什么。 逐渐落在众人最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番询问提拔后众人均见识到了这位年轻镇将的雷厉风行,心中暗自警醒的同时联想到其坠马前不问世事的态度,只觉得颇有几分楚庄王旧事重演的意味。 沿着镇中主干道再往前行便是各商铺所在,这里也是整个怀荒镇中遭受劫掠毁坏最严重的区域之一。 见张宁神色不明,李兰主动上前道:“禀…将主,此间商铺共三十二间,其中二十六间属镇中各族户,从事药医,皮绒,粮米等。 再有六间属诸位军主及戍主。” 戍主? 听到这话张宁差点一拍额头,暗骂自己怎么疏忽了这茬!!! 怀荒镇虽被称作“镇”,但并非内陆的村镇,而是边关的军镇。 内有戍堡,外有民户营户聚集区,以及农田等不断延展,形成了很大一片的区域。 然而作为最初也是最重要的军事用途,仅有怀荒这一座戍堡是无法起到戍边作用的。 哪怕元魏先后在北疆兴建了十余处军镇,放在绵延千里的边境仍是显得孤立,平均到每处军镇所需要辐射掌控的疆域更是辽阔无比。 为起到应有的作用,每处军镇除去本身所在外,还会在划定需要掌控的疆域中修建数座堡垒既戍堡,这些戍堡往往建在重要的军事战略地,如马场,戈壁水源亦或是商道等处所在。 与中心军镇互为犄角,辐射整片疆域。 因而这些戍堡与镇将镇军所在的中心戍堡合起来,才能称作是完整的一处军镇。 通常各处戍堡中驻有兵丁数百,由戍主统帅,受镇将节制。 以怀荒为例,有息泽、广牧、临也共三戍。 如果把怀荒比作一州,那么这三戍就是三个郡。 倘若不是李兰提及,张宁竟是差点将其遗漏。 当下他扭头冲着众人问道:“可有三戍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邹炎思索着答道:“禀将主,蠕蠕入镇时既不见其佩戴我军制式军备,也未曾见三戍有狼烟示警!” 第二十七章 敕勒营户 既是戍堡未被攻破,为何不见狼烟? 张宁蹙眉思虑一阵后问道:“各处戍堡向来储粮几何?” “按军制不得少于三月。”饶是刻意压低,邹炎的嗓音仍显得醇厚,有着一种令人自觉信服的力量:“如今以末将计,应当不超过一月。” 邹炎有着一副刀雕风刻般的面庞,浓眉下目光隐隐带着锋锐。 说话间他虽微微躬身,但唯有敬重不见逢迎。 “那便不用操心。” 听得这话张宁轻笑一声,示意李兰继续。 他相信无论这几处戍堡的戍主怀着何种心思,只要自己有粮的消息传出,他们终归是得主动与自己接触的。 一旁的李兰出声应诺后压下心头的惊讶组织起语言,重新娓娓道来。 不过他却是打心底里将邹炎这位骤然搏得高位的北地汉子暗暗提到了新的高度。 等闲的镇军可断然没有这般认知。 众人一路向前忽听右侧巷道响起一片嘈杂,隐隐含带着夸赞与叫好声。 这自是立时引起了张宁的好奇,微微侧头眼见李兰等人也皆是疑惑意外,当下便率先准备往巷道中去看看。 “将主且慢,俺等先去开路!” 正要迈步,切思力拔已是很有自觉的领着几名亲卫先窜了进去。 许是觉得漏了些什么,切思力拔又转过身来挠着满是络腮胡的下巴补充道:“如此险地,自是应当让俺等这些厮杀汉先行,以护将主您周全才是! 唔……带兵打仗也应当是这般。 反正…唔,俺是这样想的。” 随着右手用力挠动,几只黄豆大的虱子竟是从切思力拔下颌的胡须下蹦了出来,直令人作呕。 他却不管这些,只道自己这番举动定然很是得自家将主喜爱,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跟着亲卫向前去了。 余下众人见此大多呆滞。 听得这话觉得这匈奴军汉委实太过霸道了些,竟然还有教堂堂镇都大将行事的意味? 余光悄悄望向张宁,又见张宁一脸的哭笑不得,心头更是疑惑。 众吏不知道切思力拔的心思,张宁如何还能不明白? 这厮…… 嘿,这厮话里话外不就想显示自己是知晓如何带兵打仗的,是在明里暗里告诉自己这位将主应该把他放到镇军中才是。 只是这未免太…太想当然?还是天真了些? 而在张宁身后王彬更是直白,冷哼一声:“蠢货。” 邹炎则嘴角微微抽搐。 片刻后切思力拔这矮墩子小跑着从巷道中窜出,叫道:“将主,里头有些营户在拾掇木料农具呢! 其中有个唤作阿留苏的敕勒人有把子力气,嘿,竟然一个人扛动了半截房梁!” 怀荒镇有户三万,其中大致可分为军、镇、营三类。 军户自是不消提,而镇户则多为贬谪来的官员以及来自各州的流民后代,这两种虽被各州郡人所轻视可归根结底都有着元魏户籍,是名副其实的魏人。 营户却非如此。 他们多是元魏历次对外战争后的产物,或敌方俘虏,或是掳来的敌方民户,也可能其本身就是某个部族的奴隶,只是在这部落战败后主人又变成了元魏。 营户日常多从事耕田、畜牧、匠作等大体力的生产劳动,同时生产物大都充作军队将士给养。 有时亦被迫参军,身分远低于普通镇户。 说白了这部分人处在各军镇的最底层,是被剥削压迫最惨最严重的那一类。 由于居住在外镇最边缘的关系,他们也是在这次劫掠中受创最大的群体。 一听巷道里是一群营户,张宁能明显觉察到众人呼吸一轻,甚至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 张宁对此充耳不闻阔步迈入其中。 既然撞上了,自是要去瞧瞧的。 至于众人的反应也并未出乎他的预料。 也难怪,军镇强盛时营户是军队的私产,如今各支镇军尚且需要做些劫掠小部族商队,轮流耕作这般的腌臜事才能勉强度日,又如何管得了营户们呢? 时至今日,被军户镇户们抢走了种田、畜牧等营生的营户们只得靠狩猎、开拓荒土等手段勉强维持生计。 张宁不难想象出眼下的营户们是处在一个怎样水深火热的处境中。 而最不稳定的恰恰也是这么一大群体。 他们恨大魏,仇视镇军,又将广大镇户视作敌人,可谓是痛恨军镇里的一切。 在张宁的设想中待到被褥分发下去,食物再由镇将府统一每日分配,无论是镇户还是营户都会自然而然地聚集到戍堡周围,届时自己便可放手施为慢慢处理调和。 但今日恰好遇见,张宁自是不会放弃这能直接稳定人心的机会。 巷道极窄,两侧土屋密布又错落散布着用以晾晒衣服的细杆,一些散发着恶臭或是血腥气息的衣衫逼得众人只能尽可能低下头去。 主干道的石板路早已消失,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嵌着一些石块,行者稍有不慎便有崴脚跌倒的危险。 怀荒的官吏们大多年过四旬,似魏有根、孙德那般的终究是少数。 他们平日里哪儿来过这些地方,不多时就有人脚下拌蒜跌跌撞撞向着土屋檐壁撞去。 若非邹炎等人眼疾手快,真是要当众出丑。 方走出几丈远就有人暗暗叫苦,可抬头看着年轻镇将越走越远他们又只得踉踉跄跄地咬牙跟上。 众人又向前行了数丈之远那些恼人的晾衣杆终于不见,眼前霍然开朗。 巷道尽头竟是一处由五座土屋围出的圆形空地,此刻空地上除去以切思力拔为首的亲军为还站立着三名粗犷汉子,两女人和一小孩。 从其脚下堆积的木料以及汉子们汗流浃背的状态来看,他们显然就是切思力拔所言的那群营户。 不过张宁这群人在营户们眼里显然是不速之客,还不等他开口,营户汉子们就瞧着张宁身后一众异常狼狈的官吏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已是成为张宁麾下头号大吏的吴之甫也是大汗淋漓,他喘着粗气凑到张宁身侧,面带汗颜道:“…禀将主,那长面宽额,右眼角带母斑的既是敕勒人阿留苏。” 第二十八章 不分伯仲 母斑既为胎记。 这玩意儿在张宁那个时代并不少见,甚至他记得在自己穿越前的那场桌游狼人杀里就有一人有着胎记,位置与这阿留苏似乎相差无几。 倒是巧了。 然而在这个时代胎记,尤其是眼角处这么大一片胎记,恐怕多多少少是会沾上点不好的传说,受人排斥,引为晦气。 吴之甫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差,见自家将主面有异色立时小声道:“这阿留苏在蠕蠕破镇劫掠时带周围营户据巷而守,颇有功绩。 因此下官有所耳闻。 前番…前番下官忙于料理民务,未曾上报此事还请将主恕罪!” 张宁闻言一阵哑然。 这位从事史大人是真想多了,自己哪儿会在意他是否识得阿留苏这一介营户呢? 就算真认识又何妨? 至于说上报其功绩…张宁更是只当是耳旁风了。 以众人对营户的一致态度来看这根本就是场面话,更何况这巷道内营户聚集,一瞧就是异常穷苦之地,柔然人又不是傻子怎可在这儿投入太多兵力。 想来不过是一两骑的骚扰游走罢了。 吴之甫此番话中带着几分无所保留的哀求,是不是自己给他留印象太过了些? 片刻之间张宁已是心思百转,但面上却是没有丝毫变化。 他拍了拍吴之甫的肩膀示意其无须担心后,认真打量起了这唤作阿留苏的敕勒汉子。 敕勒原名丁零,是北方游牧民族之一,最早生活在贝加尔湖附近。 因使用的推车马车轮子高大又被称为高车,常有马面彪身一说。 以此来看这阿留苏便是典型的敕勒人,面长额宽,身材健硕,破烂的衣衫下隐隐透着股令人心悸的爆发力。 是个好汉子! 张宁心头暗赞一声,又见其瞧向吴之甫等人的目光多有不屑与抵触,心念一动笑道:“你可是营户阿留苏,为何不去领棉衣被褥?” 阿留苏循声望向张宁,呆了呆似是被张宁的年轻所惊,片刻后才拱手道:“我等自幼身贱,用不着贵人惦念。” 张宁面色不改:“此乃镇中一并配发,人人有之。” 阿留苏冷哼一声,再次抵了回去:“嘿,什么时候我这般的营户也能被您等视作人了?” 众人闻之各有异色。 “杂碎般的臭玩意儿,将主当面还如此不识好歹!” 王彬哪儿容得一介营户如此无理,话音未待落下已是一步跨出朝着阿留苏挥拳轰去。 他心头早已是怒火万丈。 面对此前敢于公然顶撞的户曹从事褚行,他可以忍! 因为他王彬不是没脑子的蠢货,知道谁对自家将主有用,知道什么叫做顾全大局,可你一个低贱的敕勒人安敢如此?!! 如此雷霆一击阿留苏却也反应极快,眼见躲无可躲索性也是咬牙一拳轰出。 竟是要与王彬对拳!!! 这不是找死么?!! 在场众人多数都见过王彬与柔然人浴血厮杀的场面,无不对其忌惮畏惧。 眼见阿留苏竟然敢和他对拳,都觉得阿留苏是疯了,下一刻说不得就会臂腕皆断。 然而谁都没想到随着“砰”得一声,阿留苏竟是稳稳接住了王彬这一拳!!! 见此一幕众人尽皆骇然,张宁也是眼皮猛地一跳! 吃不饱穿不暖还能有这等气力,当真是天赋异禀! “嘿,俺就说这小子不同凡响!!!” 切思力拔狞笑着舔舔嘴唇,一脸掩饰不住的亢奋,旋即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锵然拔刀跳到张宁跟前将尚处在震惊中的张宁护在身后。 几名亲军也是同时拔刀,将营户们围住,一时间颇有要让其血染当场的意味。 妇人立时挤作一团,孩童啼哭不止。 阿留苏见状更是怒不可遏还想与王彬搏斗,张宁已是喝道:“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张宁蹙眉拨开悻悻然的切思力拔呵斥道:“当把刀收起来! 都是敢斗蠕蠕的好汉子,怎可这般互相残杀!!!!” 王彬听的这话虽有万般不愿也只能收拳退后,而见到亲军们收起刀的阿留苏也明显松了口气,可看向张宁的目光却莫名多了几分怨恨。 这目光令张宁有些不舒服,他还是强忍微微升起的怒意笑道:“阿留苏,你身子强可以不管不顾,那两个弟兄也能抗,但你身后那些个妇孺呢?” 阿留苏愣住,张宁又道:“我乃是怀荒镇都大将,换句话说也是这个镇里说话最管用的人。 现在我正在重整镇军,依你这身本领可任伍长,你愿意吗?” 阿留苏冷笑一声作势就要拒绝,张宁已是先一步摆手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想好才是。 就算不愿镇将府夜里也会在戍堡下放粥和御寒之物,镇中任何人都可以领一份。 记住,是任何人。” 说罢这话张宁不愿再多待转身便朝着巷道外走去。 众人见状跟上,王彬落在最后又上下打量一番阿留苏后,在其警惕的目光下哈哈一笑:“算你小子走运,咱将主看得上你,就算不为自己为你身后那几人,你也得想清楚。” 很快众人便消失无踪,直到这时一名营户才状着胆子凑近些:“阿留苏大哥,你要去当那啥伍长?” “呸!!!” 阿留苏吐出一口唾沫,恶狠狠道:“老子才不稀得去当那狗屁军卒!!!” “那…那你看他说的粥……” “……” 阿留苏气结,可回头望见几名同伴满是祈求的目光,话到嘴边还是软了下来:“嘿…自是要去的!不吃白不吃!不拿是傻子! 再说了,那本就是咱们营户耕作出来的粮食!!!!” …… 出得巷道,张宁回头瞧了眼曲折蜿蜒的小巷总觉得还有些不舒服。 也不知为何,当他见到那阿留苏时就隐隐有股不适感。 虽身份超出许多,可就是如此。 说不清也道不明。 这也令他失去了继续巡视的兴趣,草草走上一圈便打道回府。 打发走众官吏和李兰,张宁长舒一口气坐于镇将府正堂中,从狗儿怀麟手中接过茶杯重重喝下一口后,吐出一口满意的长气,这才对候在厅中的吴之甫道: “之甫,今日是放粥的第一天,切记不可出岔子,以后也是如此我要你每天都去盯着,明白吗?” “谨遵将主吩咐!” “还有御寒之物,无论镇户营户都得一视同仁!” “是!” “去!” 眼见吴之甫转身离去,背影消失不见,张宁这才对王彬问道:“卜苏牧云在做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 变乱 “他一面遣军士巡视镇中,一面向着周边广洒探哨……” 王彬知晓自家将主的担心,瓮声瓮气道:“除此之外平日里驻于军营,没有奇怪之处。” “先前我曾有言命他可抽调城头军士补足本部,他有何动作?” 对于卜苏牧云此人,张宁一点也摸不透。 身为怀荒镇原有的三位军主之一,卜苏牧云无论是治军还是领军作战都颇具才能,至少不是自己这般门外汉可以比拟的。 若是能为自己所用绝对是整军一事上的巨大助力。 可偏偏他先是引自己为饵,又毫无认罪的觉悟,对自己这位苦主兼顶头上司没有一丝好脸色。 无论先前两人间有何等张宁所不知的抵牾,至少在现如今的情形下张宁可做不到将其视作普通吏员那般一视同仁。 除非自己是傻子! 王彬带着不忿:“禀将主,这厮傲气得很,您许他的军士一个都没要!” 张宁微微一愣,怎得,给人还不要? “那他可有从镇民营户中直接招募军士?” “这倒也没听说。” “…唔,既是如此那送去的军粮便按照现有军士人数分配,不得多出一斗。 到时候休得来说本将苛责。 至于……剩余军士则全数交给你了,本将不求要让他们如何脱胎换骨,但令行禁止,敢于对敌却是要的,可能做到?” “末将定不然将主失望!” “去。” 王彬嘿嘿一笑,转身兴奋离去,厅中只剩张宁主仆两人。 张宁可不信卜苏牧云会这般老实。 似他这样的人哪个不将麾下军力看得比皇帝老子还重? 那可是在北疆边镇的安身立命之本! 既然现在查不出什么,那就先掐住粮食,以不变应万变。 想到这里张宁目光瞥向侍立在旁的狗儿。 “狗儿。” “诶!将…将将主,您不是给俺…俺俺取了新名字了吗,叫…叫叫叫怀麟来着!” “别废话了,续茶!” 张宁颐指气使,但目光中却有着几分抹不开的疑虑。 那敕勒营户… 怎得如此让我不适呢? …… 夜幕下的怀荒镇已经完全被黑暗所笼罩。 放眼望去唯有火把燃起的零星光亮格外显眼。 “那都是镇里的大族大户。” 巷道口,一汉子见阿留苏的目光停留在远处的一丝丝光亮上,叹息道:“阿留苏大哥你别看了,咱们和他们的命是不一样呢。” “哼,你错了,本是一样的!” 阿留苏面带几分不甘和怒色,看得那汉子不敢再说什么。 阿留苏也不愿多言侧头望去,远处的戍堡灯火明亮军士甲胄整齐,颇能给人以安全感。 正因如此饶是两天来已有多数民房被赶工修缮,镇户和营户们仍是情愿挤在城下临时搭建的棚户中不愿离去。 他们大多蜷缩在墙角,将棉衣盖在身上的同时用紧贴彼此的方式来换取温暖。 对于这些在劫掠中失去家园和亲人的镇民而言,此刻整个怀荒镇又有哪儿比得上这里更加安全呢? 更何况以官老爷们这几日按时配发米粥被褥这般大发善心的性子来瞧,说不得还会有什么好东西,自然是先到先得! 倒是听说这都是那位年轻镇将的善政。 可他打洛阳刚来的时候好像不似这般的啊? 真是坠马时脑子被踢了? 恩…是件好事! 希望怀荒镇的每个官吏都能被踢上一脚才好! 阿留苏自是也知晓同伴是作何想,当下他振了振心神沉声道:“我们去城下,也许有和我们一起战斗过的弟兄就在那里。 齐心才能协力,只要能把大家聚在一起,哪怕那什么劳子镇将不发粮了,咱也用不着担惊受怕。” “对,阿留苏大哥我也是这样想。”那汉子闻言一喜,立时跟声道:“只是咱背的这包袱……” “会有用处的,走!” 当下两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进入人群后,借着城头的火光不断向着四周张望,想要找出白天曾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各族营户们。 然而这并不容易。 黑压压的人群几乎望不到边,微弱的火光下两人的可视距离更是极其有限,同时一路上还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狼藉与或躺或坐在地上的伤者、镇民。 那些伤者在察觉到从自己身前经过的阿留苏两人时,大多只是会警惕的看向两人,在确认两人并无恶意后便会重新木然的低下头去。 如此情形下找了半晌不仅没有结果方才那股精神头也消退了下去。 寒风吹过,夹在其中的细沙打得阿留苏生疼。 正当这时一个熟悉的嗓音突然从两人侧前方响起。 “给我放下!” 成年男人的吼声令人群一阵骚动,这个声音阿留苏很熟悉,正是出自白天曾和他们并肩作战的青壮之一。 只是当时听闻镇中发粮救助,立时是告别阿留苏,带着一家老小去到了戍堡下。 “是郁英!”处于前方的汉子听得更加真切,立时脱口叫道。 听他这么一说阿留苏也记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山胡族人郁英,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还有个弟弟叫做郁平。 两人身材高大,相貌虽谈不上俊朗但却有着一股悍勇之气,在白天的战斗中非常惹眼。 同时令阿留苏记忆犹新的是当自己在巷道中提出伏击柔然人的计划时,两人是最先听明白并表示赞成的。 知道是郁英发出的吼声那汉子与阿留苏相视一眼后立刻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去。 这是紧挨着戍堡转角下的一处城墙根,四周用烧过的残缺木板简陋围着以阻挡风沙的侵袭。 只是眼下不少木板却七七八八的横倒在地上,中间的女人和小孩正惊恐的围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而在她们的前方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冲着缓缓围向自己的五个壮汉怒目而视。 ‘真是他们!’ 阿留苏见状心里一紧,两名青年正是自己两人要找的山胡族兄弟郁英郁平,可他们眼下所处的情况却并不太好。 “郁英,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藏有干粮,还真是能忍啊!”为首的一名光头壮汉手里抓着布袋冲山胡族兄弟冷冷一笑。 “少废话,我再说一次把袋子给我。” 郁英很是恼怒,可面对着气势汹汹的五人只能暂时强忍怒火:“里面只有两块糠饼,是留给孩子的,根本不够你们几个人分! 你现在拿来我们就当没事发生,否则你别想离开!” 第三十章 冲突 郁平很是恼怒,早已紧握拳头的他听到这话再控制不住上涌的怒气叫道:“哥你还跟他们废什么话! 这些卑鄙的羌人不敢和蠕蠕打,就知道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难不成我们还怕了他们吗! 老子连蠕蠕都敢杀,难道还不敢杀他们么?” 说着郁平便要上前,可郁英却是一把将其拉住沉声道:“别急!” 郁平自是不解,可还没等他挣扎光头壮汉已是发出一声讥笑:“哈哈哈,你这只小山胡狗可真是蠢,难道你瞧不出来吗! 你哥他可是伤得不轻呢! 啧啧,郁英你也是真够傻的!柔然人来了你不知道躲起来吗,还傻乎乎跟他们打!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吗?” 光头壮汉一边说一边挥手招呼同伴上前,目光却已经越过山胡兄弟瞟向了其身后的两名家眷,脸上更是忍不住透出几分邪色:“你说的不错,这点儿东西的确不够分,但我可不信你只有两块糠饼! 老子今天倒要好好搜一搜!” “你……找死!” 郁英哪儿能察觉不出眼前这羌人大汉的满脸邪祟,顿时是火冒三丈再难以抑制怒气。 眼看着双方将要一触即发,周边镇民都不由朝后退了几步时,阿留苏两人终于是堪堪赶到。 几个羌人与山胡族兄弟的嗓音都不小,因此阿留苏是听得真切,心中也早已是恼怒万分。 刚要动手的山胡族兄弟突然见到阿留苏两人自是一阵大喜,郁平更是直接叫道:“阿留苏大哥,张兄弟,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一起收拾这几个羌狗!” 听到这话阿留苏忍不住咧嘴一笑,朗声道:“的确得好好让他们吃上些苦头,否则还都以为白天的柔然人不是我们打跑的呢!” 阿留苏这话属实有些托大,可他就是故意要这么做。 山胡兄弟与这几个羌人的冲突引起的骚动和关注并不小,周围早就有人在默默窥探,更有数双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羌人大汉手中装有干粮的布袋。 倘若不能镇住这些窥探者,那即便解决了羌人也还有麻烦在等着他们。 没法子,哪怕镇将府已是按时发粥却是定时定量的,只能裹腹,填饱肚子倒是妄想。 况且谁也不清楚镇将府何时会停止这一决策,如此情形下自是没人能拒绝一袋子干粮的诱惑。 好在如阿留苏所料一般,话一出口就能明显感觉到那些萦绕在周围粗重喘息声立时一滞,随即便有不断的悄声轻语响起。 见此他心中稍稍舒了口气,只是这还远远不够,想要完全震慑住其他人就必须要让跟前的羌人吃上些苦头才行。 “敕勒人,我知道你。” 光头大汉见到突然到来的两人先是一愣随后冲着阿留苏沉声说道:“白天你打得你很不错。” 说话间他的四名同伴已经重新退回了其身边,就连光头大汉自己也不知何时已经将装有糠饼的布袋塞入了怀中。 看得出来对于阿留苏他们十分忌惮。 “那你应该知道郁英兄弟也参加了战斗,他们是真正的勇士,你不该拿走他留给孩子的食物。” 阿留苏没有展露出太过强烈的情绪,他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平静:“放下食物,像郁英说过的那样,我们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听到这话郁平顿时不忿就想要开口,但光头大汉已是先一步出声,他忽然笑了笑:“放下?敕勒人你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么! 我告诉你这饼我们要定了,你要想打那就打!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一个个带伤的能有多厉害!” 话音落下场中本已是有了一丝松动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郁英三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紧绷浑身肌肉准备战斗。 可谁都没想到阿留苏却是在略一沉吟后,说出了让在场众人都没想到的一番话:“你走,这些干粮我们不要了!” “阿留苏大哥,你……”这一次就连郁英也是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不能让他们拿走食物!” 郁平更是直接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前抢回布袋,好在阿留苏反应迅速他连忙伸出手一左一右拽住两人。 他紧绷着脸冲着两人低声道:“别出声!这时候不能让人觉得咱们不齐心,否则就不是两块糠饼的事了!” “可那是给孩子的!他们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郁英神情恼火。 而郁平则是沉着脸低吼道:“放手!再抓着我别怪我不客气!” 眼见对方即将挣脱,阿留苏无奈只能瞧了瞧四周见没人注意自己后更压低了几分声音:“都闭嘴!没看到我们身上背的东西了么! 两块糠饼,给了也就给了!” “什么?!你说……”郁平一听立时瞪大了眼睛,两个大眼珠子咕噜噜直转上下打量起了阿留苏所背的布囊。 起初山胡兄弟并没注意到两人所背的东西,只以为是衣服布毯之类的,现在闻言却是回过味儿来。 好在郁平多少还是有些脑子,刚一开口就意识到了不妙连忙将嘴捂上。 而前方的光头大汉则正如郁平方才一般,正疑惑地盯着阿留苏,迟疑不定:“你说什么?!” 他是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尽管他看似一步不让非常强硬,可心里也清楚五个人打四个人真不一定有胜算,因此他实际是在等着对方与自己各退一步。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敕勒人阿留苏居然一退到底,直接开口让自己带走食物。 “我说让你拿着食物马上离开!我不想和你打!”阿留苏冷着脸,依旧没有太多表情:“我兄弟的命比两块糠饼重要。” 听着这话再看看其身后愤怒的山胡兄弟,光头大汉意识到对方似乎并没耍诈。 虽然不知道阿留苏等人为何突然让步,可面对如此条件他却没道理不接受,做了这么多又僵在这里多时为的不就是这两块干饼吗? 想到这里羌族光头大汉上下打量阿留苏一番后,忽地开口笑道:“好,敕勒人,这两块糠饼算我欠你们的!!!” 说着他招呼起同伴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见此几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郁英郁平在得知阿留苏两人带了食物后也放下了心,快步回到妻子儿女跟前轻声安慰起来。 阿留苏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而是走到周围倒下的木板前将其一一扶起,尽可能重新稳固地围在山胡兄弟的家眷跟前。 这一举动登时让两个山胡汉子红了脸,他们连忙放下抱着的儿女上前搭手,在三人的合力下木板很快重新搭建完成。 直到这时确定羌人已经走远,阿留苏这才示意众人盘膝坐下。 第三十一章 加剧 镇将府,张宁房中。 烛火明亮,张宁伏于案上认真复盘。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普通人。 同时作为一个初次身居高位的人而言,想要将怀荒镇紧紧握在手中他起先是没有任何头绪的,唯能根据脑海中的些许记忆,加上来自后世的一些认知竭力而为。 譬如以势压人,施恩于民,凭借一张大饼将一众官吏和豪强围拢在自己身边。 张宁不敢想象当这张饼被众人分食殆尽时,当自己再拿不出能够填饱他们的食物时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们会一口咬在自己的脖颈上,吞噬自己的血肉吗? 张宁摇摇头将这些幻想尽可能抛在脑后,他在“粮”字一事上重重画下一个圈,又在“豪强”一次下打上一个勾。 如今在这张密密麻麻写满了简体汉字的纸张上,怀荒镇已经分出了数个箭头,有“三戍”,有“镇军”,有“官吏”,更有“营户”与“镇户”。 张宁认为在这些箭头所指向的名词中,至少得打上一半的勾才能勉强使得自己掌控怀荒,像个真正的镇将那般,而不是如现在这样靠着一张张大饼去催动。 “镇军”与“官吏”如今都面临着相同的症结,自己控制着这两者的权力来源于朝堂,而非各人的效忠,这点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尤为重要。 其中卜苏牧云与褚行如同两根尖刺般插在自己的两肋,一个态度暧昧,一个公然发难。 自己眼下看似正占据上风,可他们都是怀荒老人定然是有着深厚影响力,真要是发动起来说不得…… 想到这张宁忍不住嘿了一声,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己要是一介草民就好了,煽动那些镇户营户们加重对镇军的抵触情绪,再适时的吼上一句:杀狗官,开仓吃粮!!! 这大事不就成了么? 先占怀荒,再自封个北天王,等着跟其他贼…哦不,是跟其他义军来个大聚义,必定是风起云涌啊! 可偏偏是个空降的镇将,不但要安抚民众避免被推翻,还得一步步夺取攥紧权力,以民政和军事为臂膀去控制全镇,这未免难度也太大了些? 还是当个光脚的好啊!!! 那营户…阿…阿留苏就很适合嘛…… 等等,我想他做什么? 张宁一皱眉,猛地坐起身,冷汗淋漓。 不会?!! …… 戍堡下。 众人围成一圈盘膝坐下,虽仍有丝丝寒风从木板缝隙处卷入但比之方才已是不知好过了多少。 见郁英郁平两兄弟正目露期待的望着自己,阿留苏也不多言语径直取下绑搭在肩头的布囊准备打开。 “等等!” 一旁,与阿留苏同来的汉子突然轻声阻止:“这里人多眼杂我看还是晚些再说,不急这一时半刻。” 说着他扫向四周,尽管没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人可心里却隐隐有着不安。 只是听到这话两名女眷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连带着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多出了几分不满。 怀中的幼子早已是焦躁不安,她们可正等着用食物以作安抚。 郁平见状收回正揉着孩子脑袋的手,也忍不住开口道:“兄弟你是不是有些小心过头了,咱们这里有木板挡着,又刚赶走那几只羌狗,谁会来招惹咱们!” 有了郁平发话,两名女眷立时顺着说道:“是啊,后面就是戍堡,也没人真敢在这里惹事生非! 刚才那些羌人不也是老实走了么!!!” “就是,再说了孩子都饿了……都已经快半天没吃到东西了!!!” 唯有郁英蹙眉不语。 感受着一双双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汉子登时倍觉压力不由缩头回去。 他此前可没想到将要面对的会是这样一个局面,不过他仍不打算改口只是定定望着阿留苏。 阿留苏在众人心中的地位远超自己,只要他愿意站在自己这一边一切便不成问题。 然而阿留苏犹豫片刻后却是继续打开布囊,他掰下半块面饼递给两名女眷又撕下几块干牛肉各塞入几人手中,嘱咐众人别发出声音后这才开口:“就算走也得吃饱喝足,有把子力气才行。 至于……” 可话还没说完众人身后突然传来“砰”得一声巨响!直将众人惊得浑身一抖,孩童登时吓得大哭起来!!! 郁平愤怒地转过身正要喝骂却发现挡在后方的木板已是被人一脚踹倒!!! 羌人光头大汉正恶狠狠的指着众人冷笑道:“老子就知道你背的东西不简单,两块糠饼……嘿,你打发叫花子呢!” 见此众人心里皆是一突,谁也没想到这几个羌人竟会去而复返,连忙收起干粮戒备着起身。 可这边光头大汉已是在挥手示意同伴将众人围在中间的同时,放声大吼道:“快来看啊!这里有吃的!他们有吃的!就在这两人背着的布囊里!!!” 光头大汉手指阿留苏,神情阴冷得意。 一听他的喊声周围早注意多时的镇民们立刻围了上来,他们也不管光头大汉和阿留苏这两拨人间有什么仇怨,只齐齐看他肩头的布囊,双眼放光。 不等山胡兄弟开口辩解,眼尖的已是一眼瞧见了孩童嘴角的面渣子。 一时间喧嚣四起,团团聚拢的镇民们将几人牢牢围住,不断有人开口索要食物。 面对这一幕郁英兄弟神情铁青心头说不出的懊悔,悔恨自己没有听从劝说。 可当下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只能是咬牙死死盯着跟前的光头大汉,想着一旦动起手来定要了这人性命。 两名女眷更是显得面色苍白,缩在郁英郁平两人身后不敢言语。 “阿留苏大哥,是我兄弟和女人连累了你,没听你的劝!” 望着汹涌的人群郁英面色难看,他冲着阿留苏低声道:“你放心,就算我郁英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送你冲出去! 郁平,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说着他抓起一块烧焦的木板一脚踩断,寻出两块尖利些的与弟弟郁平各持一半。 第三十二章 怒杀 “嘿!哥,我明白。” 郁平紧握着半块木条,整张脸都被狠色占据,他狞笑一声:“谁他妈敢往前迈上一步,老子就要他的命!” 郁平郁英两人本就身材高大,此刻凶色毕现下还真没人敢再往前逼近一步,镇民们大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前。 阿留苏也没埋怨两人及其女眷,他皱着眉环顾周围一圈后见众人都没先动手的意思,便不敢耽搁赶紧开口大声讲道:“众位,大家都是怀荒人! 不说昔日的情谊哪怕是在今天蠕蠕来时,我等四人亦有挺身而出抵挡劫掠!” 说着他举起手臂亮出手臂的伤口:“我们不敢讲对大家有恩,可至少也帮大家保全了一条性命!如今只想请大家让开条道,不要与我们为难! 这都是我兄弟几人平日里存下的口粮! 大家都是苦命,何苦相互为难! 军府每日发粮难道还不能少了大家的吗? 何况当众抢劫粮食财物难道就不触犯大魏律令吗!难道大家也想和蠕蠕一样亡命戈壁吗!” 阿留苏不知道这话会有几分效果但却明白一点,那就是此刻众人没有直接上来抢就是因为他们都还将自己认作是镇民而非是流民强盗。 还有着最后的底线,那就是大魏律令的约束。 尽管边关六镇已是糜烂不堪,军备松弛,可至少此前还没生出过什么大乱子。 果然,当阿留苏话音落下众多镇民们立刻是面露犹豫,不少人都忌惮地看向戍堡城头,心中嘀咕似乎这个青年也说得没错。 镇军仍在大魏律令仍在,蠕蠕劫掠是一回事,但此刻当众抢夺粮食财物可是重罪啊! 见此情形阿留苏几人微微松了口气,唯有那随阿留苏来的汉子目光奇异,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然而就在此时不和谐的声音却是再度响起。 “谁不知道堡里的那些镇将镇军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生死,他们要是愿意放粮早就放了,还会等到现在吗!” 光头大汉望着怯步的镇民们急切吼道:“看看四周,根本没人愿意管我们!你们难道都想要饿死在这里么?!” 光头大汉竭力煽动着众人,可除了偶有人露出意动之色外大多都仍旧选择观望。 见此他一把从腰间掏出柄明晃晃的匕首,吐出口唾沫叫道:“妈的,你们想等死老子还不想!” 言罢便朝阿留苏扑了过去! 尽管阿留苏一番话成功吸引了镇民们的目光,引得众人瞩目,可先到一步的光头大汉却明白只要打倒阿留苏抢了他裹在布囊中的粮食就能引动众人! “小心!!”郁英见状急声提醒,周遭镇民则是一片惊呼。 好在面对扑来的光头大汉阿留苏反应迅速,一个侧身便躲开了对方刺出的匕首,随即与光头大汉扭打起来。 郁英三人有意上前帮忙却忌惮光头的同伴和周遭镇民,只能无奈地保持现有的对立状态。 好在阿留苏身强力壮,光头虽出手狠辣可几番缠斗下来阿留苏仍是占得了上风,光头只靠着手中短匕方才勉强支撑。 一时间颇有些谁也不能奈何谁的意思。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僵持光头就越是急切。 体力快速流逝间一个动作稍慢露出破绽就被阿留苏抓住机会踹中胸膛狼狈倒地,匕首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阿留苏没有趁机再上前而是侧头冲着几人叫道:“我们走!” 此刻无论是山胡兄弟郁英郁平还是其家眷都清楚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成为众人的目标,谁也不敢保证饿极了的镇民们会不会一拥而上不顾一切的抢夺。 谁知阿留苏话音刚落,郁英刚想迈步这一刹那,倒地的羌人大汉突然捡起匕首爬起身就已是再度朝着阿留苏捅了过来! 阿留苏见状目光一闪,整个人向前扑出的同时腰部被一刀刺中! 匕首在众目睽睽下没入阿留苏的身体! “啊!!!” 阿留苏一声痛呼,旋即做出最后反应一拳打中光头大汉下颌,随后踉跄倒地! 突然的变故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唯有满嘴是血的光头大汉和郁英同时做出反应。 光头大汉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狞声招呼同伴:“抢!” 郁英则是来不及多想弯腰抓起地上被踩断的木板片就朝着光头大汉扑去! 光头刚招呼完同伴只感觉身前一黑,回过头来只看见一个郁英正满脸凶色的朝着自己扑来。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格挡但郁英哪儿给他这个机会! 电光火石间郁英紧抓着木片,使尽浑身气力就朝着光头大汉的脖颈插了进去! 噗嗤! 随着一声尖锐刺入皮肤的闷响,光头大汉整个人顿时极为滑稽的猛地一弹,随即剧烈颤抖起来! 这几乎是与方才光头偷袭阿留苏如出一辙! 只是比起前者,郁英更狠! 眼见一击得逞郁英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拔出木片而后再度狠狠刺入。 这一次浑身剧烈颤抖的光头大汉停了下来,他先是死死瞪大双眼,用不可置信的目光呆呆望着郁英,接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他已是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咳出大量的血沫! 最终他无力侧头,瞳孔涣散! “呼~” 感受着身下这人逐渐失去温度,郁英轻轻出了口气,而后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已是呆滞的四名羌人冷冷道:“怎样,你们是想要为他报仇吗?” 羌人回过神来,表情复杂的互视一眼,极为不甘但又极其忌惮。 而周遭不少镇民妇孺已是吓得惊声尖叫起来,打架抢粮是一回事,持械杀人可又是另一回事! 同样堪堪回过神来的郁平和大汉也再顾不得其他,一人连忙察看受伤的阿留苏,另一人则迅速上前与郁英并肩站立,以防四名羌人突然发难。 只是他二人也都难掩眸光中的震惊。 片刻犹豫后,其中一名羌人用较为晦涩的汉话嘶声道:“你杀了人!违反了律令!” 这话一出各色目光再度齐刷刷聚集在了郁英的身上,就连他自己也暗暗咬牙。 他方才之所以第一时间选择不顾一切的要击杀光头大汉,就是为了震慑在场众人。 因为阿留苏一倒就意味着自己等人会在接下来同时面对跃跃欲试的镇民和穷凶极恶的羌人! 唯有用绝对的凶狠才能震慑住他们! 可羌人的回答也无疑提醒了郁英,正如他说的那样,这是重罪!死罪! 第三十三章 逃遁 “走!” 不待郁英回过神来,缓缓起身的阿留苏已是发出一声爆喝。 几人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哪儿还敢在此多留,立时扶着妇人抱起小孩朝着一片漆黑的街巷冲去! 羌人们尚且不敢上前,镇户营户们又哪儿愿阻拦。 只得眼睁睁看着几人的背影逐渐消失。 阿留苏等人一路狂奔,奔行间回头望去只隐约瞧见城头火光晃动,想来已是惊动了镇军更是不敢停留,直到将喧嚣和火光都远远甩在身后了这才狼狈停下。 “阿留苏大哥……都怪我们兄弟连累了你!” 郁英颤抖着跪倒在阿留苏跟前,忍不住泣声连连。 仅是片刻就从大魏顺民沦落为了杀人的罪犯,几人此刻回想起来只觉得难以置信又恐惧异常。 “都是不被魏人瞧上眼的猪狗,说这些作甚。” 阿留苏靠在墙下不断喘着粗气,闻言只是嗤笑一声。 郁英郁平两兄弟闻言立时是怒恨交加。 营户们对于元魏天然就没有好感,对军镇更是恨之入骨,如今听得这话恐惧立即变为怨恨。 若不是魏人从始至终都将他们视作奴隶,以非人的手段对待,他们又怎会为走到这个地步呢? 咬牙切齿间只听阿留苏又道:“而今留在镇中唯有一死,与其被魏人宰杀不如逃走!” 郁英有些发愣还没得来及开口,郁平已是附和道:“阿留苏说的对!老子宁愿找蠕蠕拼了也不要死在这儿!” “可阿妹和小娜仁……”郁英回头瞧了瞧满脸泪痕的妻儿,心头异常苦涩。 “都带上!” 阿留苏撕开衣衫,一边包扎一边斩钉截铁道:“蠕蠕?嘿,我们的血可不是为魏人流的! 咱们去找马贼!” “马贼?” 郁英兄弟异口同声,满是惊讶。 “既然都是命贱的人不如比比谁更狠!” 不知不觉间阿留苏的话音中已是染上了血色气息。 郁英兄弟互视一眼,觉得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郁平兴奋道:“阿留苏大哥,不如给巷子里那些兄弟们都说说,定然会有人随我们去的!”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阿留苏思索片刻后咧嘴笑道:“此时夜深镇军必不会兴师动众, 嘿,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营户间的私斗罢了! 你快去快回就行!” 郁平重重点头转身就窜入了小巷中,郁英瞧了瞧弟弟远去的背影终究没再说些什么,转身蹲下安抚起了女人和孩子。 见状一直未曾开口的汉子走到阿留苏身边,刚想开口阿留苏已是抢先叹息一声:“我们去后面,不要扰了他们。” 说罢阿留苏起身转入角落,将自己的身体尽数藏入阴影中。 汉子却仍是能无所阻碍地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阿留苏,你骗了他们。” “我没有。” “他们愿意随你冒险出镇是以为我们背着米粮肉干,是以为跟着你不会饿死!可我们根本没有!” 汉子竭力压低了声音,可任谁都能听得出他在颤抖着。 “原由在于他们杀了人。” “可那是因为你!” “那就是我们一起杀了人。” “如果…如果你当时让我把塞满衣服和石块儿的包袱给那羌人瞧,就…就不用杀人的!” “羌人没给我机会,你也没主动给他。” “我…你是故意被那羌人刺中的…总之我们本不应该这般,我要告诉郁英实情,我们没有粮食了!” 阿留苏终于从阴影中显出半张脸来,在月光下显得尤为冷酷:“你不愿和我走吗?” “我…当然是愿意的。”汉子的胸膛起伏不定,声音嘶哑:“可他们还有妻儿,他们应该自行选择!而不是…而不是…… 再说我们没有刻意杀人,或许还有余地……” 阿留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你去!” 汉子转身便走,阿留苏紧随其后。 片刻之后郁英抬起头对着阿留苏疑惑道:“于夫力呢?” 阿留苏手背着衣服后擦了擦血迹,抿着嘴道:“他认为自己没有杀人带着所有粮食走了,我视他为兄弟不忍杀。” …… 当张宁得知发生在戍堡下的流血事件时已是次日清晨。 “营户敕勒人阿留苏、山胡人郁英郁平、氐人于夫力当众杀羌人姚生,而后携家眷及各族营户近百人连夜出镇。 出镇前口中大喊:他日若遂凌云志,定让魏狗遍地死! 这话一出又有百人相随。 另…另有今日巡逻军士在镇中发现氐人于夫力尸首,疑似贼寇内讧所致。” 听着邹炎一字一句的禀报,张宁先是震惊随即恼怒最后只得无奈叹息。 “营户出逃乃是重罪,当鞭笞四十,遣人去抓了么?” “已知会卜苏军主出动一什骑军出镇向北搜寻。” 卜苏牧云这厮还能听令? 这倒是出乎意料! 张宁手中拿着鸡蛋正剥着,闻言摇了摇头:“他恐怕不会向北的。” 邹炎一愣:“将主指的是敕勒人阿留苏?” 敕勒人?怕是现代人! 而今他已是有八成确定这阿留苏也是一位穿越者,而且还是当初与自己一同玩桌游狼人杀的其中一位! 此时细细想来他初见自己时的异常神色与举动,还有那张几乎是同一位置的胎记,自己居然没能意识到也是真够蠢的! 否则他怎可能有胆子逃向镇外! 自己呢!自己当初怎么就只顾着看妹子了呢? 可桌游要是不猎艳又有什么意义呢! 倒是那即将散场时出现的突兀强光,本以为自己离奇穿越到了这个时代,看来凡是被这光照到的应该都穿越了!!! 嘿…… 当时是有多少人来着……十…十二人!!! 是都在这怀荒镇? 如果不是的话,那自己的运气也太好了些…… 这也能撞上一个…… 不过话说回来“他日若遂凌云志,定让魏狗遍地死”这话改的可真没气势,难怪只鼓动了两百人相随。 看来也是位没怎么好好学习的铁子。 嘿。 张宁甩甩头强迫自己暂时将此事抛在脑后,重新望向邹炎:“昨夜为何不遣人抓捕? 在堡下当众杀人,影响未免太恶劣了些。” 不过话一出口张宁就后悔了,因为他那明显能从邹炎的表情中瞧出疑惑与不解。 显然在邹炎这般的本土镇军眼中根本就没将几名营户斗殴,以及其中一人身死放在心上。 在他们的眼中只需次日斩其凶手即可,却没想到这阿留苏不是一般人,反倒是带着上百营户出逃,这才将事情的严重性翻了几倍。 第三十四章 军务 一念及此张宁摆摆手示意邹炎无需回答。 比起一板一眼的邹炎,王彬甚至是切思力拔其实更能领悟张宁的想法。 若是两人负责扼守戍堡城门,那定然不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眼皮底下。 归根结底还是洛阳强宗与代北武人的价值观不同。 一个将营户视为奴仆私产,一个将其当做癣疥之疾。 相信如果不是阿留苏走前留下的那句蹩脚诗颇有几分反义,恐怕镇军连主动的搜捕都不会有。 这可不好。 “为何独独是卜苏牧云派军出镇搜捕。”张宁稍稍沉吟后再度开口:“你等麾下新整之军当真如此不堪?” 这话不单单是问邹炎,连同王彬也一并在内。 邹炎闻言立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倒是王彬很是坦然:“禀将主,没马!!!” 若非王彬如今当属自己首席心腹,张宁当真是不会相信这话。 眼见张宁神色,两名军主不由相视苦笑竟是生出几分共情来。 “禀将主,确实如此。 不但我军无马,就连…就连卜苏军中军马也不过四十匹。” 邹炎终究还是扛起了重任,将张宁所不知的军中现状娓娓道来。 自汉武后骑兵的多寡以及精锐程度就一直是衡量一支军队是否强大的标准,而其中极为关键的一大组成部分自然就是战马。 不同于驽马种马田马等司职其他的马匹,光是战马一类就有三六九等之说。 毕竟是要上战场的家伙,说是骑士的伙伴或是第二条性命也毫不过分,因此喂养打理战马也是耗费巨大的。 就元魏军马制而言,光是规定其所食的豆料草料就是一笔开大的开销,足以与生活优渥的中等人家齐平,更遑论还有日常的打理。 这不但是最低标准,更是出身草原的鲜卑人摸索战争所得出的经验。 若是低出这一标准就会自然而然地影响到战马的寿命与奔跑、耐力等,大大降低其作战能力。 可想而知似这般的开销,怀荒镇在兴盛时自是能够做到,没落后却是难上加难。 放眼整个怀荒镇也不过只维持着几十匹战马,只供镇将军主一类的显赫人物骑乘或是作为通往三戍的必要工具。 哪怕是三戍之中负责马场的广牧也是因此早已荒废多年。 若非蠕蠕一部这次在张宁和卜苏牧云的齐心协力下尽数覆灭,卜苏牧云甚至连那一什出镇搜捕骑军都凑不齐。 听到这张宁几乎将刚塞入嘴中的鸡蛋一口喷出,那模样饶是侍立在侧的狗儿也看得默默退后几步,生怕受到波及。 好半晌才将可恶的鸡蛋用力咽下,又狠狠朝着嘴中灌了口茶水的张宁这才长长吐了口气,哭丧着脸道:“这么说,那一日本将错过了取得战马的最好时机?” 王彬两人哪儿敢接这茬,只得闭口不答。 张宁却是再重重叹了口气。 数十皮膘肥体壮的草原骏马啊! 怎得就便宜卜苏牧云了?! 也怪当时没人提醒自己,谁能想到那些马才是此番击退柔然人后最重要的战利品啊! 根本就没有这概念嘛! 张宁悲愤异常地瞧着王彬二人:“哪儿还能找来合适的马匹?” 真正的战马不敢妄想,但若有可供骑乘的良驹张宁还是愿意付出代价去得到。 毕竟想要在未来的北疆立足绝对不能缺了骑军。 哪怕是先用普通马匹练练手呢? 面对提问,邹炎不假思索:“或可寻卜苏军主一问。” 王彬则是森然一笑:“屠马贼而夺之!” 由于怀荒地处北疆与草原交界的缘故,这里从来都是贩马者的天堂。 一匹草原骏马经过倒卖至元魏各州郡,往往身价可番上十数倍堪称暴力。 而这也自是催生了马贼的诞生。 这伙人常年游走在元魏和草原之间,武装力量不足的商队,规模稍小的部族都是其目标,是当之无愧的悍匪。 要是真能寻其杀之,那么自是不会获缺优质马匹。 “可有办法寻到马匪踪迹?” “北地戈壁沙漠交错,能够藏人养马的不外乎那么几处。” “唔…这么看倒是个法子,敢问王军主麾下已有镇军几何,可能与悍匪一战?” “禀将主,末将麾下现有军士一百七十三人!若将主有令定能取马贼首级铸为京观,以扬我怀荒威名!” 王彬面不改色朗声作答,下一刻却是被一块面饼狠狠砸在脸上。 他倒也不恼,抢在面饼落下前一把接住塞入口中:“谢将主赏赐!!!” “呸!” 眼见这黑熊如此厚脸皮,说得竟是天经地义一般张宁忍不住啐上一口唾沫。 “你那百余人多少镇户营户,哪有甚得战力?看见马匪能不当场尿裤子就算烧高香了!” 他可不愿王彬走上遇见厮杀就只晓得闷头向前冲的路子。 冷兵器个人的勇武尽管重要,但若没有真正领兵打仗终归还是走不远。 因此他毫不留情的予以了打击:“给你半月的时间足额募军五百人,平日里务必好生操练,本将会定期亲自检阅,最迟两月若不能成军……这军主就换个人来作。” 张宁直视着王彬,没有丝毫说笑之意。 军队是自己立足的重中之重马虎不得。 作为自己的心腹,亲自任命的军主,张宁早已被自己的要求告诉王彬。 更确切地说王彬需要负责前期的募军成军,而到了操练演练时,他这位镇将也必定会深入其中。 王彬闻言立时神色肃然击胸应诺。 张宁随即望向邹炎:“邹军主的要求也是一般无二,可有异议?” 邹炎轻喝:“定不负将军所望!” 对于两人的态度张宁十分满意,他微微颔首后又道:“招卜苏军主来一趟镇将府。” 这话自是对门外的切思力拔所说,见其抱拳离去张宁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挥手遣退王彬二人。 只留下他自己独坐于厅堂中等待卜苏牧云到来。 本想着暂时与其保持互不相扰,但此刻看来镇中一些事偏偏是绕不过他的。 那么就需要开诚布公的谈谈了。 第三十五章 开诚布公 卜苏牧云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宁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首先他是一名鲜卑军人,年轻有为且不缺乏才能,享有着军士们的拥戴。 更是击退蠕蠕的功臣之一。 这些都注定了空降至此,先前一直保持着酒囊饭袋本色的张宁暂时不具备与其翻脸的资格。 除非张宁脑子抽了,想让怀荒镇再乱上一场。 同时卜苏牧云又与张宁间保持着一种独特的,奇怪的,冰冷的关系。 两人共同击退蠕蠕,其中虽是坑了张宁一把,但终归是并肩而战。 面对张宁的军令他屡屡遵循,但却又从未主动禀报,既是从属又似独立。 在张宁的计划中他将循序渐进的逐步拿回镇中权力,同时掌控军队赢得民心,介时再一一处理褚行、卜苏牧云等问题…… 可现在一切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个时代存在其他穿越者已是不争的事实,料想彼此之间恐怕也做不到勠力同心,相互扶持。 甚至不敢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而选择隐藏在芸芸众生之间! 阿留苏就是其中一个很好的例子。 张宁相信若非自己偶然撞见阿留苏,并在知其勇力后当众生出招揽之意,让这厮以为已经身份暴露。他恐怕会选择继续蛰伏,直到六镇之乱真正到来之时才暴起生乱。 这么看来自己倒是在无意间除掉了一个隐藏的定时炸弹? 可话又说回来,相较于于其他人,自己这个本该已是死去的怀荒镇镇将无疑就是最明显的穿越者! 且比之阿留苏实在显眼太多! 一念及此张宁当时就冷汗直下,只是当着王彬几人做出了很好的掩饰罢了。 此刻深思他更是不禁悚然,自己是怀荒镇将,阿留苏却是区区一名营户,这说明穿越后每个人的身份都是随机不定的,这也意味着其中可能出现朝堂高官、军中将领、甚至是皇族之人,张氏族人! 一旦其注意到自己后,谁又能知道是敌是友呢? 这令张宁更是紧迫!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拥有自己不可动摇的基本盘! 沉思间卜苏牧云已是龙骧虎步迈入厅中。 “我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明白你与褚行不同。” 待到见礼后张宁示意卜苏牧云自行落座,而后笑道:“卜苏军主可知不同点在何处?” 卜苏牧云鄙夷道:“末将何敢与一狗彘并论。” 张宁闻言脸上的微笑霎时化作难以自己的狂笑,直是不住跺脚拍桌,好半晌才略有缓息指着卜苏牧云道:“我本以为你是一冷面人,却不想还有如此一面。” 自张宁在王彬等人跟前斥褚行为老狗后,这一称呼就逐渐从王彬等人口中流入军中,随即传遍怀荒。 时至今日怀荒人皆知军府中有一户曹老狗,唤作褚行。 对此张宁自是不以为意,相反他正是要借此瞧瞧褚行会有何等反应。 然而令他遗憾的是褚行听后似乎并未太气急败坏。 这老狗倒是挺有城府的! 未曾想到卜苏牧云竟也在得知后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卜苏牧云神情不变:“本是如此。” 张宁颇为好奇:“卜苏军主不怕褚从事听得这话后怀恨在心?” 卜苏牧云又道:“狗彘之流又能如何?” “这么说你等不似一路人?” 张宁眸中陡然绽出精光,他本想略作试探不料这卜苏牧云直率得厉害,甚至像是在刻意为之。 倘若不是曾与其并肩而战,张宁真就会这般以为。 但一位敢于率军阻击柔然铁骑,又愿身陷重围只求一线胜机的铁血军人定然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既是如此,或许原因只剩下一个。 “官与军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卜苏牧云嗤笑一声:“想来将军多虑久矣。” 张宁脸不红心不乱:“北疆纷乱军镇疲敝,谨慎不是坏事。” “哈,将军难道不认为我怀荒之乱就在于您吗?” “……” 张宁闻言一顿,疑惑地瞅着跟前这位几乎与自己同样年轻的鲜卑军主:“你一直都这么勇敢么?” 这次轮到卜苏牧云不明所以:“将军何意?” 啪!!! 张宁重重一拍桌子横眉怒斥:“汝就不怕厅外伏有五百刀斧手,只需本将摔杯为号便会一拥而入将你碎尸万段么?” “哈,将军麾下怕是还凑不够五百人!” 卜苏牧云怡然不惧,挺身而立竟是显出几分不可直视的正气:“况且军械库不曾打开,将军又何来的五百柄手斧呢?” “竟还有军械库一说?” 这一次轮到张宁愕然了。 “你竟不知?!”卜苏牧云拍着额头,难以置信道:“我北镇军械库向来为军司马掌之,然则怀荒并无军司马,因此…暂为镇将本人所掌……” 元魏军制有中外之分,中军是皇帝的禁卫军,即羽林虎贲一类。 当然禁卫军远不止于此,据魏例“武人本挽上格者为羽林,次格者为虎贲,下格者为直从”。 其中饶是本列为第三等“直从”仍是在历次征战中威名赫赫。 而除此三者外还有由拓跋宗室子弟组成的宗子军、庶子军等。 外军则是负责震慑地方与对外征战,分别是镇戍军和州郡军,其中镇戍军指的就是镇军这类部队。 由于镇戍军的来源多为世代军户以及少量的罪犯,流放人员,因此朝廷只为其授予弓刀一副,其余甲、槊、戈弩等都不予配备,只有在大规模战争爆发时才会酌情发放一部分。 这也导致怀荒镇中几乎所有的镇兵都没有真正的甲胄,有的用皮革缝制,有的则干脆不戴。 就连张宁从洛阳带来的亲军以及卜苏牧云这样的军主级别将领都只有普通的皮甲,可以说放眼怀荒竟是没有一位能够被称作甲士的存在。 张宁本以为这全赖军镇疲敝,但听卜苏牧云这么说倒是自己的问题了,空守银山而不自知? 想来也是府库、武备、粮仓都是一座军事要塞的重中之重啊! 想到这儿张宁再也无法安然而坐,他霍然起身朝卜苏牧云笑道:“这本将倒是忘了,卜苏军主可愿陪同本将走上一遭,一同清点库中刀具兵甲?” “遵将令!” 卜苏牧云微微一笑,双方再不见先前的半点剑拔弩张。 第三十六章 铠甲 “本将曾有言若有需要,可随意抽调城头军士,为何不见卜苏军主有所动作呢?” 行走间张宁只微微超出卜苏牧云半步,以便让其为自己带路。 他一面朝着本是匆匆经过,却在见到自己而不得不躬身施礼的官吏点头微笑,一面发出自己的询问。 卜苏牧云冷着脸像是没有瞧见周遭同僚:“按军制镇军者只得从军户中挑选。” 张宁闻言瞧了一眼卜苏牧云,多少算是品出了一些意味。 这是一名军人,很纯正很纯粹的那种。 为了职责敢于螳臂当车迎击柔然铁骑,为了胜利敢于身陷重围以镇将为饵,为了荣耀可以不假辞色叱骂褚行。 他兢兢业业,勤军练兵,超出职责范围的事丝毫不碰。 他还有自己的傲气,不愿在镇户营户这类看不上眼的人中挑选军员。 显然在他看来军人就是军人,农夫苦力这些无法成为军人。 难怪你麾下的鲜卑人占据了足足九成之多! 张宁闻听此言暗暗感叹一声。 这位年轻军主虽然是位纯粹的军人,但也并不傻。 他知道何时该做什么事,当自己对他有所不满,表达出了自己的担忧和戒备时,他主动说出了军械库所在,这就是聪明人啊! 想到这儿张宁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后亦步亦趋的狗儿张麒麟,心中苦笑:老子身边的聪明人只有半个,也就是你这半大的小屁孩儿了! 穿过热火朝天的校场,在一片叫苦不迭的训练声中一行人转入宽敞的青石板道。 道路两侧尽是军府中吏员的公办之所,左为军事,右为民务。 从中穿过方才看到三座巨大的库房,左一为府库,中间为粮库,右一为军械库。 张宁清楚将三大库修建在这里为的就是安全,无论是米粮还是军械,出库入库都需从军府一众官吏的眼皮下经过,能够最大程度杜绝奸猾之辈作恶。 想来正因如此,张宁才会对军械库的存在没有丝毫记忆,毕竟本主是一个只知放浪行乐之辈,怎会往众多官吏机构的所在之处挤呢? 行至库房之下,张宁抬头望去颇有些脸红。 在连续几日的放粮施粥后,粮库已是敞开大半,空空荡荡。 从某一角度而言这粮库可也是他这位镇将老爷的底裤啊! 好在由李兰刘臧令二人牵头筹集的粮食将会在今日入库,方才令军府中人安心不少。 如今一伍军士正在邹炎的指挥下进行打扫驱鼠,为新粮入库做最后准备。 张宁满意地收回目光,只见狗儿几步快走到自己跟前躬身掏出军司马印章和军械库钥匙。 亲卫队主切思力拔在张宁的授意下接过钥匙,领着几名亲卫开锁推门,让已是尘封许久的军械库再次暴露在眼泛绿光的怀荒军人跟前。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抗拒军械的诱惑。 这句话放在千年的南北朝亦是如此。 大门打开的瞬间,张宁能够明显听见身后的卜苏牧云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喘息。 尽管仅是片刻后他的呼吸便重新沉稳有力,可那一刻的失态却是骗不得人的。 “速速清点入册。” 张宁也不废话,发下命令后上前察看起来。 切思力拔一众亲卫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立时一头扎入库中。 军械库极大,目测之下如若满载,武装整个镇军是绰绰有余。 但这样的美好幻想只能发生在太武、文成两帝之时,如今军械库藏具不过一半,其中大半还是兵戈一类的物品。 这显然便是迁都洛阳,军事重心南移所导致的。 好在军械库作为最高等级的武备,哪怕军镇衰落历届镇将仍是不敢将其视作贪腐的目标。 “将主,发现了五副筒袖铠!” 正感叹间切思力拔从手捧一副军铠从库中窜了出来,前后不过几息间他已是灰尘污面,可饶是如此仍难掩笑意:“另有马铠一具!!!” 张宁闻言也是一喜,急忙上前察看。 铠甲从自古至今皆为军之重器,是受到严格管控的,哪怕张宁这种前来怀荒赴任的中原强宗子弟亦是不能拥有。 尤其在如今的南北时期不仅马镫等马具完善,马铠亦在此时迅速发展,而随着以鲜卑为主的游牧民族入主北地,骑军也逐渐成为了军中的武力担当其中又以具装骑兵为最。 实际上早在秦汉时就已有马铠的记载,根据宋人修的类书《太平御览?魏武军策令》记载在官渡之战中,袁绍军就装备了马铠。 曹操曾言:“袁本初铠万领,吾大铠二十领,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见其少遂不施也,吾遂出奇破之。” 这里反映了一个问题,即袁绍有“铠万领”,马铠“三百具”。而曹操有铠“二十领”,马铠“不能十具”。 显然无论是曹操还是袁绍,人铠的数量都远高于马铠,这也应该是当时的普遍情况。其次这也证明虽然汉末群雄战争中沿用了马铠,但其数量不能与后来的南北朝时期相比。 两晋之前的马铠有两个主要特点:其一,西晋之前,马匹非常贵重,战争中仍以步兵为主,骑兵数量有限,以至于马铠并非主流;其二,当时马铠以皮制较多,如今则以金属为主流。 这些对于熟知历史的张宁而言早已牢记心中,因此在得知军械库中竟有筒袖铠与马铠时根本无法抑制兴奋之情。 《宋书?殷孝祖传》有言:“御仗先有诸葛亮筒袖铠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便是记载了筒袖铠的厉害之处。 筒袖铠为汉末名士诸葛亮所制,是南北朝极为盛行的一种甲胄。 这种甲胄胸背相连,有短袖,由小块鱼鳞纹里片或龟背纹甲片编缀而成。 与之前的汉甲相比筒袖铠有个明显的特点是不开襟,穿时就像穿现代的t恤衫那样直接从头部套入。 这样一来整个铠甲就没有薄弱环节。 而筒袖铠之所以能够“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除了形制上被改造外,材质上也采用了东汉以来较为先进的百炼钢。 这种将薄钢片反复折叠的百炼钢技术使钢铁技术飞跃发展的同时,也让甲胄防御力迅速提升。 这种百炼钢技术打造的甲胄堪称坚硬无比,从三国到南北朝时期的甲胄,皆以此技术为主流。 第三十七章 具装 张宁小心翼翼地从切思力拔手中接过筒袖铠,冰冷的触感立时令他平静下来。 手指轻抚过甲叶,小块的鱼鳞纹里片刻有细致的纹路,片片相连下如同海荡波纹使人心神摇曳。 见其不语,周遭众人也不敢多言尽数屏住呼吸。 只是张宁那不似作伪的温柔模样却是看得几人惊愕异常,就连狗儿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张宁却认为这并不过分,因为有如此甲胄在身战场防护能力可提升数倍,与身披普通皮甲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相比其优异的防护能力,制作成本和平日的养护也是靡费甚巨。 如今倾尽整个怀荒镇也不过有这几副罢了! “收入府中,令遣人每日养护不可懈怠!” 张宁自是不会允许如此军伍重器落入他人之手,当他回过神来后立刻作出了最正确的决断。 五副筒袖铠必须保证给到自己的每一位心腹! 更能作为赏赐使这些军汉们牢牢围聚在自己身侧。 毕竟如此精良的甲胄足以成为军伍世家的传家宝,简直是平白多出了一条命! 切思力拔舔了舔嘴唇,眼中满是憧憬与希冀:“诺!” 处于身后的卜苏牧云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相较于筒袖铠,马铠更为厚重组成也更加繁琐,哪怕张宁也得进入库中才能一窥究竟。 对于这玩意儿他虽是早已耳熟能详,但归根结底仍是极为陌生的。 此刻切身一瞧,不禁原地生出一股寒意。 若说筒袖铠给予的是安全感,那么这副静静躺在角落箱子里马铠给人的就是浓郁的血腥与杀戮气息。 率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副森然铁面,张宁凝神打量间不觉想起了未来那些响彻华夏大地的无匹铁骑。 比起它们,元魏引以为傲的具装铁骑反倒并不那么威名赫赫。 可具装铁骑真就那般普通吗? 凝神思索间张宁不由微微蹙眉,卜苏牧云见状只以为跟前这年轻镇将不甚满意,他显然无法接受于是挺起胸膛骄傲道指着具装一一解释起了其作用。 原来张宁所见的这副森然铁面是用以保护马头的“马胄”又称“面帘”,其自上而下将马面尽数覆盖,仅留下两眼处的孔洞,竟似凭白显出一股狰狞之气。 马胄两侧依次摆放着保护马颈的“鸡颈”,保护马胸的“荡胸”,保护躯干的“马身甲”以及保护屁股的“搭后”。 这些部位分别以铁销相连,不影响马匹活动。 护唇、护颈、护颊部分则以甲片铆合而成。 这样一套完整的马铠将战马保护得严严实实,仅留眼、耳、鼻、口、四肢及尾巴暴露在外,结构严实而紧密,无愧“具装”之名。 在这个时代具装铁骑就是几乎陆上坦克般的无敌存在,各国无不争相倾力打造组建。 史载西晋永嘉六年十二月,王昌、阮豹率军进攻后赵石勒,结果反被后赵军打得溃不成军,后赵大将孔苌“乘胜追击,枕尸三十余里,获铠马五千匹”,震惊中外。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战争中晋军将领段末波被石勒俘虏,段部首领段疾陆以“铠马二百五十匹,金银各一簏”为赎金换回了段末波,也从侧面反映了马铠甲当时在军事上的重要价值。 到了东晋十六国时期,史籍中出现的马铠更是数以万计。 隆安四年,后秦国君姚兴及其大将姚硕德率军五万,从南安峡向西进攻西秦。此役一举灭亡了西秦政权,更是取得了“降其部众三万六千,收铠马六万匹”的傲人战绩。 “只可惜此具装必是历任镇将聚兵检阅时所用,明珠蒙尘啊!” 末了卜苏牧云悠悠一叹,颇有几分意兴阑珊之色。 张宁哪儿不知这厮是触景生情,连带着对自身的境遇也有所感慨。 他却视若罔闻,反而问道:“哦?不知这是何以见得?” 卜苏牧云指着箱子角落晒然一笑:“搭后还附着寄生!” “搭后”即马臀部的护甲,而“寄生”…… 想必就是其上附着的长羽毛装饰! 眼见此景张宁不由摸了摸鼻子,确实挺骚包的,一看就不是真上战场的! “如此杀器不知数千骑驰骋奔腾时会是何种场景!” 许是为了转移话题,张宁忽然也发出了一声感叹。 当初巷道鏖战中仅是柔然百骑就已有着足够的冲击力,在短短几息内直接凿穿了镇军军镇,瞧得张宁是寒毛倒立。 倘若将所骑军马换做具装铁骑,将其数量扩大十数倍,那又该是怎样一个场景呢? “昔年世祖太武皇帝以五千具装铁骑为锋,先后攻灭胡夏、北燕、北凉,又征伐山胡,降伏鄯善、龟兹、粟特等西域诸国!” 卜苏牧云的声音适时响起:“西逐吐谷浑,北驱蠕蠕,南击刘宋,即便傲如刘宋亦称:英图武略,事驾前古。 想必就是如此了。” 这位鲜卑军人挺着胸膛一副与有荣焉之色。 张宁微微一顿,心中了然,他似乎找到了与这位卜苏军主打交道的最好方式。 同时他也从这话中品出了几分别样的意味,转头笑道:“卜苏军主有意效仿世祖太武皇帝驱逐蠕蠕于万里之外?” 卜苏牧云摇摇头:“当掠其牛羊,灭其种类。” “嘶~” 饶是早有所料张宁听得这回答仍是倒吸了口凉气,好重的杀气。 卜苏牧云目不斜视:“我代北武人历代与蠕蠕厮杀不止,军民死伤无计,不因其是否入朝听封朝贡而改变,早已是不死不休,不知将军可有这等觉悟?” 这就是历朝历代北地军人的现状,无论草原民族与中央政权是战是和,哪怕是在其俯首称臣的年代,小摩擦与小规模战斗仍是这里的常态。 也许就在京师众臣为皇帝歌功颂德之时,就在不可一世的帝王接受着草原使者进献贡礼之时,就在宦官手拿圣旨念出双方缔结万世之友邦时,驻守在北地的军人仍在与来自草原的掠夺者厮杀战斗!!! 第三十八章 军伍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由苦难与鲜血铸就……” 张宁不禁默念出声,直到此刻他方才恍然自己太过于在乎未来将要面对的危机。 尽管这本没有错,但如果自己一直如此,哪怕能够成功度过危机恐怕仍是难真正收获卜苏牧云以及其身后北地军人们的忠心。 因为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们! 根本就不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这群人不同于以自己所想为目标的亲卫,不同于想要一展才华的民政官吏,不同于只求活下去的镇户营户,更不同于期望借此机会保全家族基业,攥取利益的镇中大族富户。 他们要的是复仇,要的是雪耻,要的是北击柔然! 旁侧卜苏牧云听到张宁的喃喃自语眸中瞬间绽出精光。 不错!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的确都是由苦难与鲜血铸就! 对于他的质问狗儿怀麟跃跃欲试却被张宁压下,他肃然道:“守城保民固然是我等职责,但北击蠕蠕雪我怀荒军民之耻,洗我之恨亦是我所志!” 随即他不等卜苏牧云回答又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今六镇疲敝,军伍中滥竽充数之辈数以百计。 本将有意整顿遂招镇户、营户入伍却效果寥寥,不知卜苏军主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将军之刃?” “斩尽不臣之辈!杀尽草原贼寇!” “固所愿也!” 张宁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变成今日所说的“不臣之辈”,但想来在这之前至少无需再忧心卜苏牧云。 在他眼中这绝对是堪比发现五副筒袖铠,甚至更大的喜事。 当下张宁再不多言大笑着转身走出军械库,只留下切思力拔带着一众亲卫紧张清点。 当天晚些时候浑身疲惫却又满脸兴奋的切思力拔将清点后的军械册交到了张宁手中,其中有筒袖铠五副、马铠一副、锁子甲两百件,刀弓戈槊合计三千有余。 这是足以武装两百甲士,过千名军士的军备! 甲士啊! 当张宁拿到这份清单简直差点泪流满面。 尽管这份库存与六镇巅峰时相去甚远,甚至不到十之一二,可对如今的怀荒镇军,对他张宁而言仍是不亚于雪中送炭! 锁子甲顾名思义是用细小金属扣环互相套扣而形成的甲胄,通常其每一环与四环相扣,层层叠加,形同连锁。 这种甲有两大特征:一是密度高,足够坚固;二是柔软性非常好,如同武侠小说中刀枪不入的软猬甲,可以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外面再套上衣袍不易看出。 锁子甲来自西方,是中世纪时期流行的主要铠甲,在汉末魏晋之际传入中国,主要是北方政权的军队使用。 《晋书》中对锁子甲形制有这样的描述:“胡便弓马,善矛槊,铠如连锁,射不可入,以革索为羂,策马掷人,多有中者,众甚惮之”。 锁子甲传入的最直接途径是战争,前秦君王苻坚派遣大将吕光征伐西域大获全胜。吕光在与西域军队的作战中缴获了大量战利品,其中就包括锁子甲。 随后中原地区也逐渐掌握了锁子甲的制造技术,让这一新式甲在华夏推广开来。 只是时至如今锁子甲仍算不得主流,同时也仅小范围流行,因而并不受到重视,怀荒械库得以有所存留。 当下张宁再不犹豫,他于三日后召开军事会议,王彬、卜苏牧云、邹炎、李兰、切思力拔等人尽数参加,最终确定了两百甲士,一千军士,三百弓弩手以及二十名骑士的整军计划。 其中王彬部辖两百甲士,三百军士;卜苏牧云部辖五百军士;邹炎部辖三百弓弩手,两百军士,三部三军合计一千五百人。 军主以下幢、队、什、伍各级军官部分由张宁亲卫担任,其余则由各军主自行简拔。 至于本属于卜苏牧云部的军马则被张宁厚颜无耻地尽数划到了自己亲卫军中,组成了二十名亲卫骑士,以切思力拔为队主。 那副马铠自然被张宁自己保留,而作为亲军队主的切思力拔则获得了与张宁本人及三位军主各分得一副筒袖铠的殊荣。 这位匈奴汉子在确定自己没听错后立时是跪倒在地,指天发誓痛哭流涕要誓死效忠张宁。 再看其余众人,除去卜苏牧云尚且较为淡定外,王彬和邹炎无不如此。 李兰更是羡慕异常。 可以说完全达到了张宁想要的效果。 若说当日在城头的一番任命是确立了王彬与邹炎的统军之时,那么今日军府中便是授予了其统军之名。 元魏军队的基本编制分为军、幢、队、什、伍,在正常编制中一军应有千人,所谓“千人军将”的称呼正是从此而来。 尽管数十年来由于六镇衰败下的不断拆解,一军已是默认仅五百人,可军主仍为从七品之将。 此刻确立镇军计划后狗儿立时端捧着一面印刻怀荒,一面印刻军将的铜牌行至二人跟前,再由张宁亲自交予。 至于答应褚行将会送往洛阳的任命书则根本就是张宁许下的空头承诺,他很清楚只要自己将此事拖到凛冬来临,一切就将是板上钉钉之事。 接下来的半月里整军计划有条不紊的展开,其中卜苏牧云部防区城西,邹炎部防区城东,王彬部则居中扼守戍堡,整日里喊杀操练之声不坠。 张宁也每日勤加打磨武艺不敢有丝毫懈怠。 期间怀荒镇数次派出探哨,北地虽仍有小股蠕蠕肆虐,但其大部已然退回草原。 不过通往三戍之道仍受封闭。 与此同时张宁还尽遣镇中铁匠打造兵戈弓矢,工匠修造推车大斗,又命谘议参军李兰招募辎重、伙头等辅兵六百,其中多为镇中各富户家奴军纪涣散。 时至九月中旬,镇中毁坏民房尽数修复完善,虽然碍于人力物力有限无法按照心中规划推倒重建,但他已是十分满意。 两月整军后他如约进行检阅,见王彬、卜苏牧云等三部皆有所成,遂大喜犒军。 当夜从事史吴之甫忧心忡忡找到张宁,言明镇中米粮所剩无多不可靡费。 张宁不以为意,次日三百辎重兵携二十余驾大车装巨箱过百一路往南大张旗鼓而去,夜宿于黑山之下。 第三十九章 黑山寨 黑山地处怀荒以南,因其树木枯败背阳而得名。 此时夜色沉沉,除一伍值夜士卒外其余辎重兵或是拥坐于篝火间,或是早已闷头呼呼大睡。 若是细细瞧去便能瞧出这三百名辎重兵竟是隐隐分成五拨,颇有几分泾渭分明互不相扰的意思。 如此拉帮结派的举动放在寻常军伍中自是大忌,可偏偏在这支辎重军中并不令人意外。 因为任谁都知晓这些辎重兵哪儿是什么正经军士,而是镇中大族富户的豪奴家仆! 他们天然以族为圈互相敌视,能勉强捏合一处已是耗心费力,相比之下又有谁会在乎这些微末呢? 李氏一族的豪奴们无疑是其中最庞大最得意的群体,自辎重军建立以来尽是以鼻孔视人。 对此其余诸族奴仆虽是颇有微词可终究没人敢真的招惹触怒。 谁让人家兰公子被军府任命为谘议参军,又奉命一手组建了这辎重军呢? 没看到两名队主之一的王可根本就懒得稀罕管这些破事儿,早早就倒头睡了么! 倒是出自李氏的队主李二正在众奴的簇拥下一边饮酒一边说些不着边际的荤话,不时引得众奴坏笑不止。 许是光靠过嘴硬却没法子亲自动手操练的关系,半晌后李二等人也对荤笑话失去了兴趣,只见他眼珠儿一转指着眼前的黑山嘶笑道:“你等可知这黑山上有什么玩意儿?” 众奴中捧哏者不在少数,立时有人应和道:“莫不是哪只骚狐狸?那可得让哥哥好生操弄一番才是!” 话音落下又是一片心照不宣的污秽笑声。 李二鄙夷道:“你们这些腌臜货色满脑子都是些下三路的东西,爷爷告诉你们,这上面可是有一伙马贼!” 他似乎浑然忘了就在之前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闻听此言众奴顿时一片寂静,面面相觑下片刻后方才有一人状起胆子大:“二哥,您是在说笑……这怎么……” 那人话到一半已是因为恐惧声音嘶哑的说不出话来,再望向月光下的黑山只觉得是那般的阴森可怖。 李二挺起胸膛很是骄傲的样子:“老子会与你这种奴婢说笑? 实话告诉你们这黑山上有伙马贼常年盘踞于此,做的是抢掠马匹而后贩往东边的买卖! 嘿,不单是朝廷,就连蠕蠕都恨透了他们!” “这…这怎么可能?!” 李二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回答,不得不说这些奴仆们的眼界和胆量真是低得可怜! 倘若不是见到他们一个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很是受用,他真不愿多跟这些杂碎们多说半个字。 当下他轻轻咳了一声,从一个很有几分眼神的奴仆手中接过酒囊,狠狠灌下一口后这才将自己所知的娓娓道来。 原来这伙马贼多数是由六镇中不服军纪管教的叛卒以及有把子气力的流民组成,其极善弓马奔袭,常年做着抢马贩马的买卖 虽然大魏国的边关守将和柔然各部落都想要将其除掉,可始终未能如愿。 因为这伙马贼非常滑头,时常往来于两国边境,一旦其中一国想要倾力围剿,他们就会远遁入另一国疆界。 哪怕有着据点也是如同跟前黑山这般易守难攻之处。 凭借着这种几乎是无赖的方式,马贼不仅在魏军和柔然的数次绞杀下活了下来,听说还活得挺滋润的,甚至有了自己铁匠,开炉祷刀造箭大有要将这里好好经营一番的意思。 “那…那这伙马贼不会来打咱们的主意……” 有人发出了自己的疑问,对此李二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嘿,你个怂包可别忘了咱现在的身份!咱现在是镇军,堂堂怀荒镇军! 还是三百人! 给那马贼十个胆子也不敢来劫咱! 况且你腰间不是挎了柄刀子么!还能怕他不成?” “是…是!哥哥说的是!”“我二哥威武盖世,神勇无敌,别说是马贼了就是蠕蠕来了也不怕!” 李二这话倒是给众奴仆吃了颗定心丸,当即又七嘴八得朝他奉承起来。 在众奴看来李二所言非虚,马贼一样也是贼,而是贼就得怕官! 一朝从奴仆变为官军他们自是视所谓的马贼如无物! 这位队主也是十分受用,得意洋洋地又喝起酒来。 饶是其中有奴想大胆问上一句那些个大箱子中装得是何物,也是被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正当众奴说得火热之时大地却是毫无来由地颤抖起来,惊愕间循声望去只见黑山那些枯败的林木在刹那间摇动起来,竟像是活了一般! 多数奴仆瞧得这一幕直是目瞪口呆惊地吐不出半个字来。 直到一片黑骑如水银泻地般从山头冲下众奴才回过神来,惊恐叫道:“马贼!是马贼!” 绝望地叫喊声在瞬间弥漫了整个驻扎地,本是为豪族奴仆的他们哪儿见过这种阵仗? 片刻的犹豫后竟是不约而同选择了扔下大车四散而逃! 哪怕有寥寥几人想要举刀迎击也是立时被人群冲散。 可双腿哪儿跑得过战马? 几息间黑骑已是冲入营地之中,血色与哀嚎成为这片天地的主题,数十名辎重兵甚至没来得及逃出营地就已是身首异处。 狞笑着的黑骑却仍不愿停息又朝着四周冲杀一阵方才缓缓退回营地中。 残存的辎重兵们只觉得自己逃过一劫,再不敢向后探去一眼,只得凭借依稀月光竭力分辨方向朝着怀荒逃去。 “你真是怀荒镇军?” 营地中一名浑身带着浓郁腥臭的魁梧汉子策马来到李二跟前笑眯眯地问道。 此刻的李二哪儿还有方才的半点威风,整个人伏倒在灰土中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魁梧汉子见状朝着左右骑士咧嘴一笑:“这是个哑巴,杀了!!!!” 周遭众人轰然大笑间便有人准备行动。 “别杀我!好汉别杀我!我是…小人,小人是怀荒镇军!!!!” 李二听到此言立时再顾不得恐惧抬起头来叫嚷不止,似是在拼命证明自己并非是哑巴。 魁梧男子哈了一声,正要说话旁侧一人驱马上前兴奋道:“大当家,箱子里尽是些金银宝贝!” 这话引起周围众马匪的一阵轰动皆是朝着大车所在之处望去,堆叠在最上层的大箱子已是被全部打开,满载的金珠银饰勾的众贼再挪不开半分目光。 第四十章 满载而归 饶是早已见了不少大场面的魁梧汉子在瞧见如此之多的金银时也是不禁心神失守。 好在身为山寨大当家他自是还有几分克制力,立时呵斥着让人关上箱子不得打开,并派出心腹严加看守。 最上层的箱子里就已是装满金银珠宝,下方的那些有着什么也就无需多言。 这次是结结实实干了票肥的! 做完这一切他方才回过头冲李二冷喝道:“说说,这些玩意儿是从哪儿来的,又要运往哪儿去。” 在其如刀般的目光下李二哪儿敢再有丝毫犹豫,身体再次抖若筛糠:“回…回大当家的话,这都是那张镇将的库藏,让小人等军兵运往关内!” “张镇将?哦,我听说了…就是来个从洛阳来的小白脸!他哪儿来的这么多珠宝?” 大当家笑了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眸中却是有着几分警惕。 怀荒镇早被历任镇将刮了不知多少层油下来,怎可能还有如此之多的珠宝? 这令他颇为怀疑李二所说,对他这样的悍匪而言只此一项就已足够落刀斩杀此人。 李二也是心思玲珑之辈,否则也断然无法从一众奴仆脱颖而出成为队主,心知性命就寄托在接下来这番话中立时咬牙道:“大当家明察!!! 这其中不仅有张…张小白脸的私藏,还有其逼迫镇中各族富户强捐出珠宝!为的是…… 为的是……” 由于畏惧的缘故李二结结巴巴好半晌也未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大当家见状也不恼而是笑着丢出酒囊,待到李二手忙脚乱地抓起喝下一口又是引得一阵剧烈咳嗽,磕磕绊绊道:“为的是求平城王都督网开一面,放张小白脸和一众富户入城!” “嘿!果然和爷爷我想得一般无二!” 大当家不屑一笑:“蠕蠕来说像只缩头乌龟,蠕蠕一走却比兔子还跑得快!这位张镇将可真是个保命的行家里手!” 左右马匪听得这话又是一阵哄笑。 可马匪们笑着笑着却逐渐停了下来,目光尽数聚焦在李二的身上。 李二见状眼珠子一转,挤出笑容讨饶道:“大当家英明,还…还请大当家开恩放俺一命!” “哦?你且说说某家为何要网开一面呢?!” “此处…此处这些金银不过只是部分……”李二喘着粗气,尽可能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晰:“只要向镇中放出假消息,说…说平城王都督已是应允…那…那些富户不日就将携带全部家产迁往平城…… 大当家介时大可带着众兄弟再做上一笔!!!” “你以为老子能够信得过你?” “小人…小人虽是队主可实际只是李氏一介奴仆,动辄遭受拳打脚踢,时常仍受凌辱……若……” 李二顿了顿索性咬牙道:“若大当家杀了那李氏族人后能烧掉小人奴契…再赏小人一口饭吃……小人自是愿意为内应!” 大当家闻言大喜,警惕之色尽去,周遭马匪也是喜形于色叫道:“如此说来大当家可饶他一命!” “请大当家不要放过这好机会!” “这怂货有点意思!” 见众兄弟都在起哄,大当家也颔首笑道:“好!收拾东西推上大车,咱们回寨!” 李二当即叩首连连:“小人自此愿为大当家鞍前马后!” 当晚黑山马匪寨中灯火通明,酒气弥漫,肉香四溢,一众马匪喝得是天昏地暗。 就连新投效的镇军李二也是被众人灌得七荤八素,直往桌子下缩。 大当家见状亲自上前接连好几次给他拎起来,可都抵不住这厮扯着鼾往下缩的势头。 无奈之下大当家也不再管他,转身跟众人划起拳来。 可那李二倒是有趣没睡一会儿又突然清醒,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跌跌撞撞走到角落狂吐起来。 那是吐得昏天黑地,叫苦不迭。 众马匪见状又是一阵爆笑,鄙夷连连,旋即又大喝起来无人再注意那怂包李二。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那众人口中的怂包却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 “呼…呼…呼……” 后山处一人喘着粗气快步行进着,浓郁的酒气弥漫在四周可他的目光却是异常明亮。 这人正是方才消失的李二。 他很快便摸至一处偏僻的破旧马厩前,这里早已荒废寻常无人接近,但今日哪怕前山正举行着盛大的庆功宴,可此处仍是驻守着四名体格彪悍的凶徒。 李二缓缓吸了口气右手微微一抖,一柄短匕就已是滑入掌中。 他不擅长大开大合的正面酣战,可如今夜这般的偷袭刺杀他却是此中好手。 仅是几息间那四名凶徒就已是倒在血泊之中!!!! 李二嘿嘿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他两步跳至厩中一把掀开铺在其上的稻草一个个巨大的箱子顿时进入视线之中。 对此李二是毫不意外反倒是加快了速度一一将其打开。 令人诧异的是除去最里的几个箱子装着金银外,其余的箱子一打开却是立马从中窜出人影来! “娘的!真是憋死爷爷了!” 切思力拔跳出箱子的第一件事就是贪婪的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直到闻到丝丝血腥气才冲着笑意盎然的李二赞道:“没想到这事真成了!你可真够厉害的! 俺还以为你此行必死,咱们这些人还得等到将主亲自率人攻山时才能逃出生天呢!” 李二没有回答反而朝着周围看了圈,发现几乎所有的军士都在大口呼吸着空气时才蹙眉问道:“凡有军士埋伏其中的箱子不都专门钻了小孔么?” 切思力拔闻言没好气地砸了李二胸口一拳,叫道:“你去试试连续几个时辰都用一只鼻孔喘气?! 行了,你就在这儿待着!剩下的由俺们来!!!” “你行??” 李二微微蹙眉。 切思力拔不屑道:“杀几个马匪还不是手…手……” “手到擒来?” “对!就是手到擒来!” 切思力拔咂咂嘴,忽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冲着李二道:“将主说了,这番折腾下来山里的战马都得归我们亲卫,这是无本买卖! 你可别来掺和!!!” 说罢他不再理睬李二,拎起长刀对十余名军士道:“跟俺来!” 第四十一章 无本买卖 十余名亲军在身负刀弓的切思力拔带领下转眼便窜入夜色中。 许是其杀气太盛,顷刻间四面劲风乍起,树动枝摇哗哗作响,直叫人心颤不已。 李二对此视若不见,他利落的堆起杂草用抬脚压了压这才舒舒服服躺了下去。 忙了一天演了一天,也是该歇息歇息了。 山寨厅堂处酒宴依旧,大当家坐于上首两名环伺左右的娇艳小娘子看得众匪眼热不已。 他自然早已瞧见众匪的灼热目光,畅快大笑间当即将其中一人推向今日斩杀最多作战最勇猛的手下。 正欲享受其吹捧他突然感觉一种模糊却异常强烈的紧迫感猛烈袭来,如同常年豢养在毒坛中的蛇蝎狠狠刺中他的心脏! 这种从天而降的危险感令他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立时抓起身侧仅剩的小娘子挡在跟前! 噗! 就在这刹那间一根劲矢已是扑至,直刺入娇艳小娘子喉头! 小娘子光滑如鹅绒般的脖颈顿时炸得血肉模糊,失去骨骼支撑的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倒,呈现出诡异的垂直。 唯余一双明眸直勾勾盯着大当家。 可这甚至没令他有一丝一毫的触动,下一刻整个人已是如猎豹般向着左侧扑出! 啪! 正有一箭射来堪堪擦过他右脸脸颊! 火辣辣的疼痛与愤怒折磨着这名北疆悍匪,厅外的切思力拔眼见杀招不中也未有片刻停留,仅是冷哼一声就朝着远处奔去。 与此同时黑山之上火光冲天,一条暴烈的炎龙席卷四方! 前一刻还行酒作乐的马匪们见状无不惊愕失措,唯有十余人抽刀怒吼嚷着要将那敢于袭杀自家大当家的卑鄙之徒碎尸万段。 怒吼声令还在呆愣的马匪回过神来,纷纷随之鼓噪唯恐落于人后。 那大当家却不慌不急冷喝道:“都闭嘴!” 冷冽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厅堂中刹那寂静无声。 “刘麻子,你带两队弟兄去把藏在寨子里的老鼠给揪出来!” 他顺手将小娘子的尸体抛在一边,狰狞道:“要是两炷香的时间还没办妥,老子把你头拧下来当尿壶!” 一个满脸麻子的瘦杆越众而出也不多话,点出十余人后就抽刀而走。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大当家早已注意到新投效的李二消失不见,再加上突兀出现的陌生箭手他哪儿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不就是想把咱引走么? 咱偏偏不让你如愿! 大当家冷笑一声正欲再度开口,一阵号角声却是传遍整个山寨。 这是…… 大当家蹙眉无言。 这号角声那么熟悉可偏偏又没有半点雄壮浑厚之意,反倒是夹杂着几分难言的苍凉,让他一时间难以记起。 可正是这苍凉的号声反倒是唤起了潜藏在众匪记忆深处的恐惧! “是军号!是大魏官军!官军来了!!!” 匪群中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其余马匪方才如梦方醒。 没错,这是魏军的军号! 他们怎可能不熟悉?! 短暂的恐惧和慌乱后,马匪们将目光齐齐投向大当家。 他们皆是凶悍的亡命之徒,怎可能束手就擒? 在这片贫瘠土地上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血腥厮杀方才能存活至今,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里即便是勇武如今时的大当家,也是历经无数次残酷考验才崛起于微末的。 他依靠着个人勇武以及昔日的袍泽,姻亲关系牢牢掌握着众多匪徒,为他马首是瞻。 他满意地点点头,纵横北疆数载自负见过无数风浪,莫说怀荒镇军可能已是冲破寨门,哪怕逼至这厅堂中又如何? 更凶险的局面他也是经历过的! 念及于此,大当家用阴鸷的眼神扫过剩余众匪,直到其一个个噤若寒蝉后方才咧嘴一笑:“关内的官军不会管关外的事!号声必是来自怀荒镇军! 他们都是什么货色咱们岂能不知? 都给老子听好了咱们就守在此处,至多两个时辰带兵的将领一定会知难而退! 没人会愿意将安身立命之本折在这里! 只要杀退了镇军,今日缴获的金银人人均分!” 众匪听得这话呼吸皆是重了不少,无不欲欲跃试。 其中一人疑惑道:“大当家的,为何不让人牵马来? 咱们兄弟一旦上马那些个怂货镇军如何能挡?” “你以为那些老鼠潜入山寨为的是什么?” 大当家冷冷道:“他们一定会在马厩前死死拖住咱们,一旦被缠住……” 他说到这儿忽然一刀将那询问者斩死,猩血一滴滴自刃尖垂落。 他继而朝着众匪吼道:“一旦被缠住死得就是咱们! 而今还有人要质疑老子吗?!” 众匪皆是不敢与其目光接触,纷纷抄起兵刃等待号令。 大当家对此十分满意,在他的号令下寨中两百余匪徒顿时合在一处扼守厅门。 仅留下少数心腹分别前往各处要点看守。 马厩处切思力拔已是遭遇刘麻子一众,恶战立时爆发,两名预先躲在一旁的亲卫见再无更多匪徒,在竭力吹响口哨后也加入战团中。 …… “将军,是切思队主的哨声!” 山寨门下李兰微微蹙眉,颇有几分忧心忡忡。 按照前番制定的谋划匪贼大部应当正于切思力拔所率亲卫激战于马厩前,亲卫们需要用且战且退的方式竭力缠住对方,以便由张宁亲率的镇军大部入寨夹击。 然而此刻的局势却并未按照预演的那般发展,虽说已是攻破寨门可转眼间一场夹击战反倒变为了实打实的攻坚,这如何能行? 匪众凶恶善战,双方一旦杀作一处孰胜孰败恐难预料! 对于李兰的忧心忡忡,张宁只是摆摆手一边整理甲胄一边说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指的就是眼下的情景。 我们固然觊觎匪徒的米粮马匹,甚至是被其掳去的各色匠人,可能打下这片立身地的人又怎会是寻常之辈呢? 如今箭在弦上,剩下的唯有倾力一战。” 张宁随即侧头看向邹炎:“此番本将率一百甲士拔寨,余下弩手皆由你调配。” 邹炎仔细瞧了瞧几百步外的人头攒动的匪贼厅堂,沉吟片刻道:“将主接战前将有三波弩矢开路,接战后再有两拨弩矢抛射,此后卑职便只得在两百步处为将主掠阵。” 第四十二章 厮杀 此番袭剿黑山寨,为避免被其眼哨发现怀荒镇军只得轻装简行,出动两百余人远远吊在辎重兵后。 若论人数只堪堪与黑山匪齐平,但这两百余人中却有一百甲士,一百弩手,其余皆是亲卫,已是怀荒之精锐。 对张宁而言如果这都不能一鼓作气拿下黑山寨,那么势必将是对自己威信的重大打击。 因而哪怕切思力拔未能如谋划般引动大部匪徒,他也没有过多的其他情绪。 就像是他方才说的那样,如今之计唯有竭力一战!!!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支新生的镇军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威严,植入自己的信念。 这是哪怕忠诚如王彬也无法代劳的事。 正因如此此行他只带了邹炎、切思力拔、李兰三人! 他早已在内心深处做足了上阵厮杀的打算。 对于邹炎的回答张宁点头示意自己认可。 弩箭不同于普通弓矢,不仅杀伤力极大而且还有破甲之力,若进行不分敌我的覆盖式打击,介时包括张宁在内的一众甲士定会死伤惨重。 因此哪怕是接战后的两轮抛射已是冒险之举,而这也是邹炎能做的全部。 定下临战应对后张宁从仅剩的亲卫手中接过兜鍪,旋即厉声吼道:“进军!!!” 百名甲士经过操练已有令行禁止之态,高举大盾缓缓向着寨门逼近。 张宁与亲卫则一左一右紧紧吊在侧翼。 残酷的冷兵器时代将是兵之胆,自己固然在击退柔然人的战斗中大放异彩,可张宁亦是清楚这仅限于小部分人所知。 更多的怀荒镇民对他认知仍停留在只会整日寻欢作乐之上,哪怕如今因放粮未使怀荒之人饿死而多出了一个良善的名头。 此刻那些怀荒镇民被编入军中,体格过人者纳为甲士,在其日常操练中张宁时常出现监督,以一种无声的行为彰显自己的存在。 而这一战既要检验练兵的成果,更要在军中彻底确立自己的武名。 让自己的名字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深入军中,进而影响整个怀荒! 所以他需要战斗,用源源不断的战斗促使军士们拜服,效忠! 今日,黑山寨,只是他的第一战! 他的双眸同时充斥着万丈雄心与无尽杀意!!! 终于,伴随弩机齐整的弹射之音密集的箭矢开始向着匪贼厅堂猛烈倾泻,所落之处赤红的血花朵朵爆绽。 数十名匪贼甚至还为来得及宣泄出自己的怒火就已当场暴毙!!! 而更多的匪贼则将身子隐藏在墙桌之后,不时引弓还射,如同正承受着暴雨洗刷的礁石,坚固有力。 推进的军阵中几名倒霉蛋不幸被射中脖颈等脆弱处惨呼倒地,引得周遭甲士一阵混乱。 张宁见此索性挤入军阵补上空缺,面色不改的不断呼喝:“稳住!继续前进!!!!” 他的作为给予了甲士们勇气,在他不断施加的吼声中甲士们终究没曾停下一步,转眼已是逼近厅堂。 箭羽开始向着张宁集中,最初零散的几支射在质地精良的筒袖铠上只如同蚊蝇叮咬一般,可随着箭羽增多片刻之后张宁竟已如同刺猬一般。 可他仍视若无睹不断为甲士们鼓气。 远处的李兰瞧见这一幕吓得浑身颤抖,他不敢想象若张宁死在黑山寨中自己家族的命运将会如何,脸色再三变换下他咬牙拔剑欲要上前助力。 可方迈出一步他的手臂就被邹炎紧紧拽住,这位于危机中投效张宁的怀荒武人在此时异常沉着:“还不到时候!!” 说罢他一挥手,第四轮箭雨齐齐射出!!! 李兰瞪大了眼睛旋即身子一软竟是瘫坐在地,他清楚这意味着前方已是交战!!! …… “杀!!!” 没有更多言语,再无鼓动人心的激昂,双方如同急速滚动的木桶突然相遇,发出沉闷又令人心颤的撞击之音。 可随即这股子沉闷便如同被针尖戳破的鼓胀气球炸裂开来,咒骂声和哀嚎交织在一起直让人头昏脑胀,不时溅起的鲜血更令人眩晕。 张宁高高举起长刀随即毅然挥下,刀锋所过之处大蓬的血雨和断裂的肢体随即飞舞起来,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接连倒下!!! 浓烈的血腥气不断升腾,呛得人面红耳赤。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只要维持住最前方的阵线,就能以此为基础步步推进,将敌人彻底压垮。 可是哪怕如此仍少有人能在这里多坚持哪怕一个呼吸!!! 马匪们自是有着足以令其嚣张的理由,论起厮杀技艺他们虽不敌朝廷正规军,但比起张宁麾下这些仅编练数月的镇户营户却无疑要高出不少。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这群北地莽汉有着足够多不能退不能怂的理由! 他们犹记得趁着夜幕上山前那位年轻镇将说的话,这一战不是为了朝廷不是为了大魏,而是为了抢夺粮食,为了他们自己!更为了他们的妻儿!!! 一念及此他们的眼眸中怒火喷涌,难以抑制。 他们怒吼着,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将手中的武器击向匪贼们! 这一刻他们哪儿还是曾经那待宰的羔羊!!! 事实也的确如此!!! 尽管厮杀技艺不敌,可凭借着甲胄与悍勇,战局逐渐陷入胶着,面对面的拼杀下马匪们根本讨不得好!!! 犬牙交错的第一线中张宁大开大合异常凶悍,他有着一种更强烈的宿命感,心中更是有着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他憋闷得太久了!!! 他曾经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房贷,车贷,婚姻,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如今钢刀在手,他相信再没有任何人敢忽视自己的存在。 从最初的恐惧但后来的为生存而战,时至如今他已是开始享受厮杀!! “放!!!” 邹炎再度放声大喝,侧头望去百名弩手已是精疲力竭,只有少数人还能勉强保持站立,可他们此刻也只得在胆战心惊中不断虔诚祈祷。 北朝信佛,在这一刻人们都期望慈悲的佛主能够显灵庇护自己再度危机!!! 第四十三章 黑山血战(一) 寒风呼啸,大片枯败杂树猛烈晃荡发出如同厉鬼哭嚎般的怪异声响。 浑身染血的切思力拔依靠着马厩立柱大口喘息,偶有烈风灌入胸肺就好似利刃在其中搅动。 可他仍是不断竭力拉弓引弦,一支支利箭飞射而出,在混乱的战局中虽做不到百发百中箭箭毙敌,但也能为亲卫们缓解极大的压力。 他向来自恃实力,行事粗野,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条命或许便要交待在这儿了! 此番切思力拔等十余亲卫身负奇袭重任,只得轻装上阵,哪曾想匪贼竟如此凶恶悍勇! 双方短兵相接下一众亲卫竟是被牢牢压制,此刻已是损失泰半! ‘可笑本将此战视作晋身之阶,可如今情形……嘿……实在有负将主所托!唯……唯死而已!’ 身为亲卫队主,切思力拔对于自家将主的心思再清楚不过。 眼见众亲军摇摇欲坠,他一把丢弃长弓猛喝道:“匪贼大部不曾出动,乃是我等之过!亲卫军之耻! 既是如此应当为将主献上这批战马方能不负将主! 诸位,死战罢!!!” 言罢,切思力拔弃弓出刀扑向前方展开最后的血战。 无独有偶,切思力拔心心念念的将主张宁此刻也正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哪怕其麾下甲士个个悍不畏死,可到底只是操练数月的青壮,并非真正死不旋踵之辈。 要知道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是扛着锄头的民壮! 短暂的僵持后起初被打蒙了的马匪们渐渐展现出刀头舐血的本色,开始凭借娴熟的搏杀技巧逐步拿回优势,并且有意识的冲乱甲士们的阵型。 此法顿时立竿见影,转瞬间就连续有数名甲士倒在血泊中。 于厮杀间歇瞧见这一幕的张宁心中立时一沉!!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局面。 他很清楚己方虽有甲胄之利,可自始至终没曾获得压倒性的优势。 此刻当战局陷入胶着后相比起有着充足战斗经验的马匪们,被冲乱阵线的怀荒甲士们只能是各自为战,没有过多战斗经验的缺陷便暴露无遗。 更为致命的一军之中众甲士共同进退有如整体,每位独立甲士的信心与战意都将因此集体而被数倍放大,哪怕只是临抓来的壮丁也会变为敢战之士! 可这集体一旦被打散,甲士在孤立无援下立时将会胆气丧尽! 若非立军之初便有自己调入的亲卫充当伍长、什长一类的低级军官,引为此战支点,甲士们恐怕早已崩溃。 即便如此张宁仍已是左支右绌,越来越多的尸首出现在周遭,连带着能够辗转腾挪的区域也缩窄不少。 就连李兰与邹炎也已是带着几名尚有余力的弩军军士加入厮杀场,可这对于如绞肉机般的战场而言仅是杯水车薪! 如此情形令张宁异常羞恼,心中似有万丈怒火升腾。 在躲开一记劈砍后,他脚弓猛然撞出直接是用暴力无比的侧踢让这名敢于偷袭自己的匪贼长刀掉落,顺间失去战斗意识! 他远非膂力绝伦之辈,可在厮杀场上仍是犹如凶神一般! 此刻眼看着局势开始向自己极其不愿看到的方向滑落,张宁双眉一立突然做出了一个谁也不曾想到的决定。 他反手一把抓住这个偷袭自己的匪贼脖领,而后狠狠一脚踹向对方的膝盖。 只听“啪”的一声马匪的膝盖骨应声断裂,整个人哀嚎着半跪在地!!! 不过张宁没有着急杀死他,而是将长刀夹在他脖子上后,抬头向着周遭看去。 “谁敢和我打?!” 他突然大声吼道。 此时穿过布满尸首,横亘着无数血流的土地,众人纷纷迅速朝着张宁望去。 视线中只见一名目露寒光的青年男子正冷冷望着自己,顺着其手臂望去一把锋利的战刀正压在一名浑身鲜血,面如死灰,身体禁不住微微颤抖的马匪脖颈之上。 匪贼们当然知道这年轻汉人就是怀荒甲士们的主心骨,怀荒镇军中的某位骁将。 杀了他固然可以结束这场血腥厮杀,但这个提议令人心动也让人警惕。 深谙生存法则的匪贼们可不认为有人会做出引颈受戮的傻事,倘若其没有自信的身手,绝不会如此叫嚣决斗。 同时这个年轻男子虽身处伏尸满地的厮杀场上语气却是那样的淡漠,好似正在和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打着招呼,那语气那神情看在众人眼里饶是凶悍无比的匪贼也禁不住眼皮一跳。 战斗是惨烈的,它会使有的人疯掉,使有的人癫狂,但有一种人却是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的。 他们像是为了战场而生,而战阵厮杀则更像是他们一步一步登上野望的阶梯。 毫无疑问在此刻众多北地汉子们的眼里,跟前这个年轻汉人极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他似乎已经具备成功者的大部分因素,谋略,果敢,和即将再次展现出的勇武。 “杂碎!你很快就会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而后悔!!!” 黑山寨大当家推开挡在自己身侧的同伴阴沉着脸说道,他正在用言语来打消身后匪贼们心中方才浮现出的一丝恐惧与忌惮。 他很清楚在这个年轻人出现的那一刻给在场众人所带去的震撼。 他也更是在试图激怒对方! 对于一位老道的匪贼而言,个人荣辱并非最重要的,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拥有一切! 然而这一次这个经验丰富的大当家失算了! 还没等他说完那男子便突然将他打断,接着嘴角忽地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见到这一幕黑山寨大当家心头一跳。 他立时想要再度出声可没等他真正开口,那男子便手起刀落一把将受其所制的匪贼斩落首级。 难以置信与痛苦并存的脸庞在鲜血覆盖的大地上足足滚了好几圈才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停下来,短暂的寂静后一名右掌齐腕断裂的甲士强压疼痛率先发出欢愉的呼喊。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紧接着怀荒甲士们尽皆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稍远些的李兰愣愣立在原地,他定定望着张宁的侧影似乎正在重新认识这个年轻镇将。 相较之下黑山寨大当家的面色已是阴沉到了极点,他狂喝一声举刀向着张宁冲去! “我一定要砍下你的脑袋,然后做成夜壶!!!” 第四十四章 黑山血战(二) 跑动中的黑山寨大当家发出令人生畏的咆哮声,张宁的举动深深触怒了他! 尤其是那满是漠视的,冰冷的目光! 场中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战斗,无论是怀荒甲士还是一众匪贼此刻都意识到这场惨烈厮杀的胜负将由二者的决斗分出! 面对暴怒的敌人,张宁脸色仍旧挂着交织冷酷与不屑的笑容,不过内心却已经打起十二分精神。 接二连三的搏杀经验告诉他,决斗中激怒敌人虽然是个好办法,可也会在侧面提升对手的战力。 如若不能顶住其暴怒下的三板斧,那么等待自己的只有身首异处的下场。 激烈的战斗瞬间爆发,在如此硬碰硬的短兵相接中,裸露在空气中的部位无疑是双方重点招呼的对象。 刀刃划过皮开肉绽的声音不断在空气中响起,弥漫的血腥味刺鼻难闻,但此时张宁却没有心情在乎这么多了。 一头冷汗的他举着长刀抬手挡开迎面而来的劈砍后脚步急促地退出几步,眼中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对方身上,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彼此两人。 他完全没想到这匪贼头目会如此强横,只是仅仅几个回合就让自己的身上陡然多出了数道伤痕。 数十斤重的甲胄更是如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平日里凭借自幼打熬的体格他自是可以身披甲胄操练无碍,然而眼下经过几番惨烈的厮杀后他的体能已是降至冰点,这甲胄反倒成了束缚! 浸血的伤口更是与甲胄内衬粘连在一起,稍有挑动便会一起撕裂般的疼痛。 ‘还以为这种将对将的戏码只有三流小说里才会出现,可没想到我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其中的主角!’ 战斗间歇他吐出口中带血的唾沫,心里涌起几分无奈。 他缓缓绕动着手臂尽可能地缓解疼痛与阵阵酥麻感,而另一边的黑山寨大当家眼看这小子竟然又挡住自己一击后,心中诧异的同时已经再度扑了上来,眼中满是嗜血之色不愿给张宁丝毫喘息的机会。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 ‘你他娘的!’ 自知退无可退的张宁大吼一声,他也咬着牙不甘示弱的冲了上去。 一旁的李兰看到这一幕心惊肉跳,邹炎更是紧绷着脸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想着在必要时刻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扑杀这匪贼头目。 他已经管不得所谓的规矩,因为他知道只有张宁活下来,他们才能活下来! 邹炎比谁都更看得清楚,经过惨烈的厮杀后众甲士已是真正将张宁视作了主心骨! 再没有什么能比做一个在战场上令袍泽可以依靠信任的人更具说服力! 倘若此刻张宁死于那匪贼头目手下,维系甲士间的微弱士气将会在顷刻间崩塌! 而另一边的匪贼们则是喜形于色。 在他们看来斩下这年轻汉人骁将的人头拿下这场死斗,对大当家来说已是唾手可得。 大当家自己更是作此想。 在张宁的臂肘和腿部接连留下数条伤痕后,这名北地悍匪眸子中闪现出难以抑制的狰狞和得意。 眼前这个汉人的动作较之先前已是慢了好几拍,他如今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递出致命一击! 当下他挑开张宁反击的突刺,一脚狠狠踹向其胸膛! 不等张宁狼狈倒地已是再度欺身而上,准备结束这场战斗! 一众匪贼见此登时欣喜若狂! 只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张领的求生欲!!! 哪怕在这绝境中他仍不认为自己向着悍匪发起挑战的行为是作茧自缚! ‘拼了!’ 眼看着即将靠到墙角再是退无可退,张宁心头再次发出怒吼。 他早已通过血淋淋的教训清楚了自己的不足之处就是搏杀经验,危急之间脑中霎时灵光乍现,在两人即将短兵相接的刹那他突然弯下腰就地滚了一圈而后将手中的长刀一下子狠狠刺入了黑山寨大当家的腹部! 场面瞬间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震惊的,难以置信的,惊恐的,愤怒的,喜悦的…等等! 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竟然在一瞬间局势完全变了! 本来占据绝对优势的黑山寨大当家突然就遭受到了致命伤! “噗!” 他的眼球骤然凸出口中喷出鲜血模样极为骇人,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竟然会利用身材相对瘦小作为进攻手段!!! 这样犀利阴狠的进攻手段,真是一个年轻人能够使出来的吗?! 黑山寨大当家的脑海中还有着无尽疑问,不过他却再也无法得到答案了。 在刀刃刺入自己腹部剧痛袭来的一刻,他无比后悔但旋即眼神中所有的神采便尽数消失,身体颓然向后倒去。 “呼呼呼” 将长刀从对方腹部拔出,用衣袖擦了一把被溅满鲜血的脸后张宁大口喘着粗气,不禁感叹原来在战场上决定生死真的只是在片刻之间!!! 不过此时他的心里却是有着无限的畅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做到了,用一己之力结束战斗! 前一刻还激烈混乱的厮杀场在刹那中陷入寂静,众人望着场中那个独自站立的身影竟是一时无言。 这副身躯的主人本不过二十出头可现在却隐隐给人一种无形的震慑。 众人中唯有邹炎透出几分慨然,他明白这是只有在经历血与火后才能历练出的东西,也是一个成功的领袖所需的必备。 李兰更是兴奋地牙关咯咯颤栗,似乎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不过张宁却没空再想这些,他回过身望着剩余的马匪们露出一丝笑容,举刀轻轻说道:“下一个,是谁?!” 饶是一众马匪皆是在刀尖上舔血的狠角色,却哪儿再愿意上前半步? 谁都不想和这个冷酷的年轻人打上一场!!! 眼看着其身后的怀荒甲士们有再度围上来的趋势,众匪贼再无死战的气势,有人立时调头想要窜入夜色却被甲士所阻,有人想要勉力厮杀却也被众甲士围杀! 最终除去不足八人存活外,余者尽灭! 此战大局已定! 第四十五章 黑山血战(三) 寒风吹来,带起厅前大片血腥气,浓烈的焦糊味混杂其中刺鼻异常。 张宁在李兰以及十余名甲士的簇拥下快速向着马厩赶去。 不同于后山那处废弃已久的破烂处,匪贼们如今歇养战马之地就在山寨大厅东侧两里外,平日坐此即可隐约听骏马嘶鸣。 先前两方各自酣战,无论是镇军亦或匪贼皆无神无心顾及其他。 此时厅前战事方毕,张宁还未来得及多作歇息便被脸色难看的李兰告知,马厩处厮杀声停息久矣! 他心中一沉,只得吩咐久在军中的邹炎暂且收拾局面扫荡山寨其余区域,自己则带着几名甲士心急如焚地快速赶往马厩。 切思力拔所领亲卫与刘麻子一众悍匪人数合计虽仅有数十,可厮杀的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厅前半分。 此刻马厩前尸首横亘,残肢断臂满地散落,仅余一人撑刀垂目盘坐屹立不倒。 不是切思力拔又能是谁? 李兰见状暗道不妙,只得悄然吩咐甲士们散开搜寻察看又还有无其他存活者。 若是放在平日,李兰既是怀荒大族少主又任军府谘议参军,自是有着一番威严,驱使出身本镇的军卒甲士不在话下。 可眼下甲士听其所言却无动于衷,只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张宁。 比起这位战时躲藏在后的谘议参军,他们更服膺于与自己等人一同厮杀力斩匪首的年轻镇将。 对此李兰先是一愣,随即只得于心中长叹。 如能许自己以兵员,他未尝不能练出一支强军,上阵厮杀对他这般北疆子弟也不算难事,他方才难道就没有持刀杀入战场与匪贼一战么? 他当然有!! 还亲手格杀一人! 可军中就是这般,真正经历过浴血厮杀的军卒甲士眼中都只有袍泽与主将,哪儿会注意旁人在乎旁人? 他现在倒是能凭借参军的身份将众甲士呵斥一番,强行命其按令行事。 可仔细想想这不正是那位镇都大将所渴求的局面么? 既是聪明人,宁愿此刻难堪也不愿去触其霉头。 抱着如此想法李兰再不出声,倒是张宁背对众人颔首道:“照参军交待的办,如若匪贼中尚有活口一律就地格杀!” 说罢便在众甲士的应诺声中大步走向切思力拔。 闻听跟前响起脚步声切思力拔勉力抬头晃了晃身子,似是想要站起可最终却只得颓然强笑道:“卑职厮杀脱力无从见礼,还请将主责罚!” 张宁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浑身染血的匈奴人,见其兜鍪散落一旁,右耳半只耳朵齐根断裂,左手尾部两指无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故作轻蔑道:“本将看你是勇力欠佳,对付些许马贼都如此狼狈。” 饶是满脸血污切思力拔仍罕见的脸色一红,好一阵剧烈咳嗽后才呐呐道:“俺等亲卫多少能觉出将主心思,晓得将主瞧上了这黑山寨中的百余马匹… 眼见…眼见匪贼来得不多,就起了将其杀净为将主夺马的心思。” 张宁闻言一滞,方才抬头瞧向马厩。 这是一处占地足有十数亩的新建马厩,一眼扫去马匹过百,优良战马不再少数着实出乎预料。 在张宁此前的想法中黑山寨众贼虽名为马匪,可元魏北疆凡能养马之地皆为军用,以其物力财力又断然无法大量喂食豆料,因而战马数量应当在数十之内,其余掠来马匹则会快速卖出脱手。 前番众匪黑山下袭击辎重兵也似乎印证了张宁的猜测。 可眼下一瞧却是令他吃了一惊,看来这黑山寨比他猜测中更有些值得探究之处。 念及于此张宁心中大为振奋,如若能够探查出黑山寨能饲养如此之多马匹的秘密,并将其引为自己所用那么在三戍之地依旧被隔绝的情况下,怀荒镇仍能组建起一支人数近百的骑军! 他收回目光正要夸赞切思力拔,然而却在瞧见满地尸骸后忍不住道:“可这代价未免太过惨重了些!!!” 切思力拔亦是黯然,可旋即又咧嘴道:“将主说过这次是无本买卖,抢粮抢人抢马! 俺怎敢让将主本钱都搭进去! 嘿嘿,那儿还躺着几个蠢货,俺每每要昏睡时就会叫他们的名字,几个蠢货亦是有答! 咱亲卫军可是一直得守着将主才是!!!” 张宁寻着切思力拔的眼神望去,果然有几名负伤倒地的亲卫正竭力抬头以便让自己瞧见,眼见此景张宁不由眼眶一热。 沉吟片刻张宁轻声问道:“尚能引弓否?” 切思力拔举起残缺的左掌瞧了瞧,思索良久后方道:“起初应当不甚习惯,过些日子自会适应。 俺就这些本领,可不能忘了!” 张宁温言:“那就安心养伤,本将晓得你的心思,伤养好后自会安排一个好去处。” 切思力拔哈哈大笑却猛地呛出几口血来,他怕张宁忧心立时伸手抹去这才道:“那俺便谢过将主了!” …… “从左边那屋子拐进去,寨里抓来的匠人都住在那里,负责监管他们的是一个叫做巫日合云的铁匠。” 寨子另一侧邹炎等人押着一名匪贼向着黑山寨所谓的“牢房”行进。 之所以将其称为所谓的牢房,是因为黑山寨虽然在历次劫掠中掳来了大量工匠,并将其统一关押。 可为了令其尽心竭力为山寨打造所需兵刃箭矢,维护马蹄马镫,修建山门拒守,对这些匠人还是优待有加。 随着其人数的增多,昔日简陋的牢房逐渐扩张演变为了一个小型的聚居点。 作为此战既定的重要战利品之一,邹炎自然是在第一时间带人前往,以防仅剩的马贼狗急跳墙毁杀匠人与米粮。 暮色沉沉,抬头望去黑暗的苍穹上连一颗星星也不见,唯有众人的脚步声响彻。 行至转角那被押着的马贼凑到邹炎跟前,手指向前方一处亮着微弱灯火屋子可怜巴巴道:“军爷,就是那儿!!” 邹炎竭力望去见其所指处的确似是匠房,火炉铸铁器等一应俱全,当下是精神一震。 第四十六章 黑山血战(四) 怀荒镇中匠户虽然不少,可在镇军全力整编备战的情形下,人手仍是捉襟见肘。 因此邹炎李兰等人在此战前就被张宁郑重告知,黑山寨中的匠人必须一个不少的带回怀荒。 这话中的一个不少虽是有些严苛,做不得真,可自家镇将的态度却可见一斑。 可如今还没等他回答,一声凄厉的女子哀嚎却是猛地刺破夜空。 众人瞠目看去刚好瞧见那微黄的窗户纸上唰得溅满鲜血,紧接着几声男人的咆哮低吼接连响起,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见此情形邹炎赶忙招呼仅剩甲士铁匠铺快速冲去!!! “砰!!!” 邹炎领头带着众人撒腿冲向铁匠铺,短短十丈距离他几乎是用出了浑身气力。 堪堪冲到铁匠铺门外听到屋内男人的怒吼和兵刃相击声逐渐变弱,邹炎心头一紧,不待身后甲士悉数赶到已是一脚狠狠向着木门踹去。 本已老旧的木门如何能承受如此外力,登时炸响着破裂开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屋中几人具是一惊,同时扭头向着门外看去。 邹炎也因此得以看清屋内的一切。 这是一个不算破落但异常简陋的小屋,狭窄的空间中此刻正站着四名男子持刃厮杀,以三对一场面异常血腥。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地上已是尸骸遍地,一老一少两名女子惨死角落,双目犹睁。 此外另有两名男子死状各异,横趴竖倒于地。 眼见有外人至此,正倾力围攻的三人先是一惊,旋即为首一人打出呼哨,其两名同伴立时挥刀向着邹炎几人斩来,默契十足。 然而邹炎远比他们的反应更快,早在开门的刹那立功心切希望逃过一死的匪贼就已经手指向正被围攻的络腮胡叫道:“是他,他就是巫日合云!” 耳听此言,邹炎在暗赞这厮还真够机灵的同时就已是做好了战斗准备,此刻更是先一步举匕刺向对方。 异常狭窄的空间中短匕本就堪称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之一,更何况先出手邹炎又尽占先机。 当前一人甚至还未将长刀完全挥下,胸膛就已是被锋利的短匕赫然刺穿。 另一人虽有意相救可其余甲士却不是吃素的,躲闪掉迎面斩下的劈砍后几人合力架住男子用长枪将其捅杀。 仅剩的为首之人余光瞥见这一幕顿时心神大乱,他咬牙一刀格挡开络腮胡的还击后借力冲向邹炎等人,想要夺路而逃。 只是还没等跑出两步,一柄尚未完工铁镐已经从他身后捅出。 噗! 男子看着胸前滴血的铁器整个人猛地一颤,随即倒下没了声息。 眼看着仇敌在跟前倒下,长满络腮胡的巫日合云却没有丝毫快意,他甚至都没瞧邹炎等人一眼就转身颤颤巍巍地走到一老一少两名女子的尸首跟前颓然坐下。 看到这一幕邹炎微微叹了口气,不用多想他也知道方才发生了些什么。 当下他只能一边让人送来伤药一边收集起掉落在地的长刀,以及悬挂于屋外铁炉周边的各类铁器。 这些可都是他们目前所亟需。 而在这座匠屋后还有着一些零散的房屋,经过清楚其中共有四十余名各色匠人。 正当邹炎心中暗自振奋时,一名唤作格朗哈济的甲士悄悄摸了过来凑到耳边轻声道:“军主,年轻一些的那具女尸……好像是被铁器给…给捅死的。 不像是刀伤!” 格朗哈济是鲜卑人,在此次整军中作为怀荒镇户而入伍,心思缜密颇有勇力。 在厅前的厮杀中他亲手格杀匪贼两人,料想待到此后论功行赏时定会有一番任用。 “不像……” 邹炎起初没太明白对方的意思,稍一思索后才略微回过味来立时万分惊诧。 结合格朗哈济的讲述再联想到巫日合云此刻的异常表现,他怎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一切对于这位匈奴铁匠而言未免是太过残忍了一些! 收回重新投向屋内的目光,邹炎沉沉叹了口气:“带他走。” 格朗哈济闻言略有些犯难,好在一下刻便从屋里传来了一个不算坏的好消息,巫日合云因失血陷入晕厥。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办了不少。 几人拖起巫日合云,带着各色匠人及其亲属,以及收集来的兵刃铁器快步而返。 最后经过清点此战毙敌两百三十七人,缴获马匹一百一十四匹,其中军马战马六十八匹,另有米粮四千余担,牛羊数十头,各类工匠四十五人,堪称收获巨大。 但相应之下损失也不小,甲士死五十七人,伤一百二十三人,弩手伤八人,亲卫战死十四人,另有作为诱饵的辎重军死伤过百。 接下来的两天里张宁暂时以黑山寨为据点,一边遣人向镇中递出消息,令其派遣军士前来运粮,一边使军卒能就地休整养伤医治。 邹炎则在对俘虏的匪贼进行拷打逼问,意在得出其饲养马匹过百的秘密,以及怀荒周边其余马匪的信息。 这一日李兰疾步迈入山寨厅中,对正在接受军医换药的张宁道:“禀将主,镇中快马传来消息,前番被黑山匪贼杀溃的…辎重士卒逃回镇中的不足三成…… 其余…其余皆不知下落!” 张宁拧着眉,待到伤口处彻底上完药这才挥退军医瞅向李兰。 眼见自家这位参军脸色很是难看不由笑道:“本将先前就有言,待镇中强宗豪右将一视同仁,可他们偏偏不信,非要托你递请尤其共组辎重营。 美其名曰为本将分忧,为大魏效力,可实际上却是妄想给本将军中掺沙子!” 李兰脸色微微一白,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是忍住了。 张宁冷冷道:“莫说本将刻意以辎重营为饵,你应当知晓这种事只能由辎重营来做! 更何况如今镇军中无论本将以哪支军伍来顶替辎重营,都绝不会出现在溃散后仅有不到三成归镇的情形!” 李兰长叹,身子重重弯下:“请将主责罚!” 第四十七章 沃野动乱(一) 张宁冷峻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在他眼里李兰尽管出身怀荒有数的大族,却并非不可用之辈! 无论是着手组建辎重营,毅然加入黑山寨厅前厮杀,亦或是这几日里的前后奔走,其作为施策都可圈可点。 更何况既要以怀荒为根基,自己就定然无法与镇中各大族割裂,势必要在多方面有所联合。 这是本身就出身洛阳强宗的张宁所无法避免的。 如此情势下重用年轻且具备才干的李兰就成了必然之事。 念及于此张宁缓缓道:“自古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我张氏身为洛阳强宗尚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违制,可镇中诸族相较以上种种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致使镇户无所食,营户无所居,军户无所倚靠,民愤暗含却一无所知! 长此以往若遇大变,怀荒上下定然如怒涛席卷,凡所遇者势必化为齑粉!” 瞧见李兰颇为疑惑的神色,张宁顿了顿叹息道:“非是本将危言耸听,实在是有些话不得不讲,有些事汝等不知罢了! 若非如此以本将之身份又何至于临阵厮杀,身入险境呢?” 张宁刻意透出一丝消息,却又将其隐隐指向元魏高层。 果然,李兰听得这话顿时悚然! 他实在不敢深思张宁话中的“大变”所指何意! 可又无法忍住去思索的念头! 难不成是大魏上层的利害倾轧已经严重到了不得不兵戎相见的地步了么? 而张宁的就任实则是某位大人物的一步暗棋? 亦或是强宗张氏的一招伏笔? 甚至于说蠕蠕寇边都在其谋划之中? 那两支镇军的覆灭根本就是在为了这位年轻镇将重整镇军腾出道路? 虽说是怀荒镇中少有的青年俊杰,可到底是罪臣流族之后,眼界早已受限于北疆一隅,转眼间李兰已是大汗淋漓。 他勉力抬头望向张宁,只觉得跟前这年轻镇将周身像是陡然出现了数个黑暗空洞,不断地吸食着自己的精神气。 好半晌后李兰才艰难开口:“将主主政一方,镇中众族自是应当效以死力…… 然则各族有志男儿皆生长于北地,热血难耐,愿应募从征,积功为将,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愿…… 愿为将主蹈敌摧众。” 与聪明人讲话自是省事。 张宁满意颔首,当即道:“既是如此,各族子弟自可应征入伍!” 彼时怀荒各族推担任谘议参军的李兰为代言人,提出了由其各族出力组建辎重营的提议。 此举既为试探又留有后手。 一旦军府同意,各族遂将奴仆充入其中,再逐步换以精干子弟彻底将辎重营变为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并牢牢掌握在手中。 张宁表面答应实则却是借黑山寨众匪之手,抓住了各族奴仆之间既无凝聚力与对自家宗族忠诚有限的特点,先是大败辎重营继而迫使大量军卒溃散无踪,一举斩断了各族染指军权的念想。 可打上一巴掌也得给上一颗甜枣才是。 允许各族子弟参军便是张宁递出的甜枣! 尽管其入伍后会被分散各军,可凭借其武艺以及能力脱颖而出乃是迟早之事,介时看似能各自掌军满足各族期望,可张宁自有办法控制,与此同时这些精干子弟也会因军伍而簇拥在张宁身侧,将他与各族连接成利益共同体。 但这一步李兰以及其身后的各族却是无法看到的,当下李兰只得深深俯首:“谢将主!” 此事遂定。 李兰走后,邹炎快步而入带来了一个令张宁瞩目的消息:一个半月前怀荒镇有群营户前来投靠,却被大当家单独接见,并秘密遣人将其送往了沃野镇! 闻听此言张宁立时感到了隐藏在消息后的不同寻常,不由蹙眉凝思。 那伙前来投靠的营户自然是阿留苏等人,可作为山寨的大当家不但没有第一时间接纳,反倒是不远千里要将其送到西边的沃野镇! 要知道元魏北疆六大军镇自东到西分别是怀荒、柔玄、抚冥、武川、怀朔以及沃野。 不惜跨越千里,冒着中途蠕蠕轻骑纵横,危险重重的情势…… 这是为何呢? 正当张宁沉思不解时,千里之外的沃野镇却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动乱! …… 沃野戍堡之下,挤满了无数饥饿的镇户营户,怒吼和辱骂声响彻天际。 阿留苏等人隐藏在人群中默不作声,显得极为突兀。 几人中最善分辨天色的郁英眯眼望了天际片刻后说:“再有一刻。” 听到这话其余几人在内心中具是再度涌起几分紧张。 尤其山胡兄弟郁英郁平多是对这耸立的戍堡有着天然畏惧,自他们记事以来这座代表着大魏赫赫军威堡垒就已伫于北境,父辈中常流传着魏人一怒草原便得伏尸过万恐怖传说。 如今站在城下,想着再有一刻他们就得攀爬翻入打开城门,引得数千数万镇民冲入戍堡杀死那镇将于景。 哪怕知道此番是有内应,知道自己身后站着一军之主,一镇副都将这般的大人物,他们心中却仍是不免有些挥之不去的惧意。 不同于两人,阿留苏却正担忧着一刻之后戍堡城头的一切似乎真能如刘副将所言全员换防,无人值守。 那于景怎么也是堂堂镇将,能没几个亲信? 他会蠢到就城防完全放心的交给其他人? 可身侧那头发杂乱,皮肤黝黑,身材不算魁梧但隐隐有着巨大压迫感的匈奴人却似乎并不担心。 据说此人是来自高阙戍的军卒,勇猛异常,乃是此番袭杀沃野镇军于景的主力! 正想着他突然听见城头上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只是因为四周太过吵闹他实则是听不真切。 随即他便看到最前排的镇军果然如意料中那般依次撤下城头,与此同时郁英的声音从旁侧响起:“未时三刻!” “走!” 听到这话那高阙戍的军卒突然开口,随即率先朝着城墙走去。 阿留苏众人彼此相视一眼最终还是选择跟上。 他们先是快步走,随即变为小跑,最终在旁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几人直奔向城墙一跃而上! 第四十八章 沃野动乱(二) 踏上有着明显凹处的垒壁,阿留苏那颗本是高悬着的颇为紧张的心忽地安稳下来。 虽是奇怪这种异常变化但他动作不停,已是伸手向着上方的一处缝隙抓去。 戍堡是整个沃野镇最重要且关键的军事建筑,其中城墙本应是重中之重,理当年年修缮,月月查验,这都是镇军军规中登记在册的几条。 可随着柔然内乱,大魏将重心移至南方后,这些应有之举便渐渐停止直至如今的残破。 每向上一步,阿留苏都能清晰看见几乎每一寸的壁沿上都有细微裂缝,这也再次令他不禁感叹魏国边境武备的松懈!!! 几人行动迅速转眼间就已是爬至一半。 这一幕直是惊呆了城下的过万镇民,众人皆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叫骂,连带着手中的石块也不由丢落于地,似乎是生怕多余的声响引起镇军的注意。 只是他们却不曾想到倘若城上的镇军真有心防备,就这突然鸦雀无声的情况任谁不感到奇怪,不会低头察看一番呢? 随着几人不断上攀,镇民们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一些尚有些体力的妇人更是再顾不得许多连忙一把捂住怀中正不断啼哭的幼子。 少数稍微胆大些的镇民更是咬牙跟着攀了上去,北地男儿最不缺的就是这股子血勇。 不多时阿留苏已攀爬至城垛下方。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下蒸腾如烟,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正待稍作调整后再行冲刺,一只手臂却从城垛上向着他伸了下来。 阿留苏抬头看去原来不知何时那高阙戍军卒已经攀到了城头,正冲着自己咧嘴笑着。 当下也不是客气逞强的时候,他伸出手握住高阙戍军卒腕部,两人齐齐轻喝一声,随即阿留苏便借力而上。 “俺叫破六韩拔陵,匈奴人。” “敕勒人阿留苏。” 两人互换姓名间山胡兄弟郁英郁平接着逐一而上,待到四人全部登上城头,戍堡外一直目不转睛凝望着他们的镇民们不由发出一阵杂乱的叫好声。 看着往日高不可攀的城头正站着如自己这般的镇民营户,镇民们心头自是畅快无比。 他们倒是痛快了,可这叫好声却是将阿留苏四人吓了个半死,他连忙四下望去好在城头仍是空无一人这才敢轻怕胸脯安抚自己的小心脏。 倚着城垛探头向下看,阿留苏发现那七八名跟着自己等人攀墙的北地汉子也已是攀到了一半。 当下再顾不得这些后来者,阿留苏见一处戍堡箭楼的侧面靠着直连地面的长梯,立时招呼破六韩拔陵等三人紧随自己跑去。 伸手摁住长梯顶部用力左右一摇见长梯丝毫不晃,于是阿留苏不再有任何犹豫,一脚就踩了上去。 倒不是说这城头就没有其他可以下到戍堡中的通道,要知道这戍堡可是妥妥的军事重镇,每两处箭塔之间的城墙中段必有可供三人并行的斜道,以方便在战时运送防守器械和援军。 可这些斜道都太过显眼,哪怕有刘副将兜底他仍是不敢往此处过。 真要是从那儿过,怎么看都像是有一种大摇大摆穿行于闹市的感觉。 此刻四人沿着长梯步步而下,眼看着再有几步就可一跳落地,阿留苏却是忽有所感忍不住扭头朝着左侧望了一眼。 长梯紧靠左侧箭楼,更贴着阿留苏四人的臂膀,明明知道左边理应就只有墙壁可他仍是忍不住扭了头。 可旋即阿留苏却是呆若木鸡,连右脚仍悬在空中也是忘了收回。 上方的郁英刚刚下脚冷不丁发现触感有些奇怪,不像是木质长梯。他低头一望才发现自己是一脚踩到了阿留苏的肩膀上。 郁英有心收脚可上面郁平已是踩了过来,一时间颇有几分进退不得。 他只能先压低声音冲着郁平喊了句等等,旋即再低头准备问一问阿留苏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他俯身时,阿留苏正似有所感的抬起头,朝他挤出了个既是苦涩又是无奈的笑容。 郁英一头雾水,阿留苏却是暗自叫苦不迭。 他现在可真是想狠狠给自己扇上一耳光,自己可真是没事找事! 就在方才他下意识扭头间却是赫然发现左侧平整的石壁上竟是有着一道一尺见方的望口! 这用以透气了望的方形石口不大但突兀异常,凝神望去其中隐约有着丝丝火光,火苗随灌入的冷风明灭不定。 可哪怕是在这闪烁间阿留苏仍是清楚无误的看到了一张张冰冷的面孔!!! 盔甲分明下是长刀硬弓,是军士林立!!! 为首一人内有铁甲外衬罩袍,足可见是位级位不低的军官。 但他在看到阿留苏这位不速之客后面色却没有丝毫改变,仍是一脸的冷漠,好似早已知晓有人会从此处经过。 其后军士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 阿留苏立时是头皮发麻,呆立当场。 这一刻他终于是知道镇军们都去哪儿了,他们就潜伏在一座座箭楼里!!! 原来这就是刘副将敢于放任镇民入堡的原因,因为有这些精锐军士在他们根本不用担心堡内会陷入混乱。 只需要一声令下,这些军士就可以迅速控制局面。 难怪他们竟敢如此肆意妄为,敢于用放镇民入堡的方式做掉镇军于景。 的确,有这样一支精锐军伍为依仗他们又何需顾及其它。 抬头再次冲着满头雾水的郁英苦笑一声,阿留苏没有多说什么,深呼吸一口气再度踏下两阶,随即一跃而下。 “砰…砰…砰…砰!!!!” 一阵脚掌触地的闷响后几人皆是安稳落地,只是相互看看面色却都不怎么好看,唯有破六韩拔陵神色不变,好似全然不在乎。 虽然说起来这些军士连同那刘副将都是他们的盟友,但众人哪儿能不知他们根本就不在一条船上? 破六韩拔陵抖了抖手臂打断众人的胡思乱想冷然道:“走! 已经到这里难道还能半途而退不成么?!” 第四十九章 沃野动乱(三) 正如破六韩拔陵所言,事已至此哪儿容得下他们退却? 且不论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军士,就算与自己一同到来的营户恐怕也不会赞同! 哪怕有着马匪一路护送,数十名青壮营户仍是死伤过半,此刻所有的人都将活下去的机会投于此事之上! 阿留苏清楚倘若自己言明欲退,用不着其他人,只怕那些隐藏在戍堡外人群里沃野营户们便会第一时间将自己撕碎! 他们一路跟随自己流转千里为的可不是换个地方受罪的! 整个戍堡是典型的军营布置,城墙后一处宽阔的校场,放眼望去足可容纳不下三千人,校场之后就是连绵的军帐和瓦房。不过两者一左一右泾渭分明,中间有一条能供两驾马车同时奔行的大道隔开。 而在道路一侧还依稀可见些小的推车或是摊贩留下的简易铺子和小凳,这却是令阿留苏忍不住啧啧称奇。 “那些个推车和铺子就是镇军家属们开的。” 破六韩拔陵注意到几人的目光立时就瞧出了他们在想些什么:“平日里若非必要那些个镇军家属们大多不会轻易走出戍堡。” “嘿,那可不,这几日我瞧见就连拉的屎尿也是让寻两户汉人每日运送出堡!” 小跑中的郁平接过话茬啧啧出声。 阿留苏闻言亦是冷哼出声。 据说大多数镇军的家属都被安排居住在大道右侧的瓦房中,不仅是因为这样能够确保危险时镇军会不惜死力守卫戍堡,更是有着镇军及其家属几乎都是鲜卑人,异常排外且看不起汉人及其他各族的原因。 因此这戍堡实际上就是一个微型的村镇,大多数时候都能够自给自足。 毕竟全城的粮食都在军营后的巨大粮仓之中! 此刻偌大的校场连同连绵军帐,整齐的瓦屋具是鸦雀无声,不见一人。 在确定戍堡内暂时没人会碍事后,几人虽说动作大了些但速度却也是快了不少,片刻后就寻到了城门前。 城门处同样寂静无人,唯有正熊熊燃烧的火盆不时传来噼啪的木柴燃烧声。 站在这里他们可以清晰听到戍堡外不断响起的窃窃私语声,凝神听去显然是镇民们正在议论几人的生死。 阿留苏四人互相看了看都分明从彼此的目光中瞧出几分兴奋。 只要打开了这扇门他们立刻就会成为所有沃野镇镇民心目中的英雄,哪怕此前从未想过这一点,可当其实打实地摆在眼前时哪怕就连郁平也是不由呼吸急促起来。 破六韩拔陵率先沉声道:“开门!” 山胡兄弟闻言齐齐望向阿留苏,后者微微蹙眉,终究还是示意照做。 轰隆~ 伴随着沉闷的响声,戍堡城门缓缓打开! 一众窃窃私语,交谈不断的镇民们瞧见封闭多时的城门突然打开,他们先是愕然惊恐,不少人甚至都意识下朝后退了两步,像是在惧怕会从堡内冲出暴虐甲士对自己先前投掷石块叫骂喝辱的行为施以惩戒。 可在看清门后正站在先前勇攀城墙的破六韩拔陵四人时,错愕立时变为惊喜,随即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沃野镇。 瞧见这一幕,瞧见镇民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敬佩目光后阿留苏顿生豪情。 这一刻他只感觉像是无论自己将会做出何种事,身前的这些镇民们都将生死相随一般。 哪怕只是一瞬,哪怕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可这感觉仍是令他沉迷,令他陶醉! 难怪古往今来有数不清的英雄人物天生将拜倒在这权利之前,委实是因为其太过诱人! 他自然知道这正是自己扬名的机会,能否在未来的乱世中博取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就看此刻! 当下阿留苏抢先扬声喊道:“镇里的父老乡亲们,我阿留苏今日与三位兄弟冒死打开戍堡城门,不为其它只求所有人都能活命! 粮仓就在校场之后,此番咱们只要粮食绝不学那蠕蠕劫掠抢夺!” 话音传于戍堡城下久久回荡,片刻后一名匈奴人率先作出回应:“好!谁开的门就听谁的,今天我就听你这个敕勒人的!” “说得对!我们只要粮食只求活命!” “活命!活命!”一阵七嘴八舌地叫嚷后近万镇民终于形成统一,他们纷纷呐喊起来,口中大吼着“活命”。 见此阿留苏知道已到火候也是不再犹豫,挥手转身带着所有人冲向戍堡内! 破六韩拔陵瞧见这一幕没有丝毫不满,反倒是露出奇异的笑意。 …… 戍堡外。 不远处的一座破烂木屋中,刘姓将领看着汹涌的人群正不顾一切地挤入城门那冷漠的脸上终于也是露出一丝喜色。 旋即他语气玩味的低声自语道:“算这小子识相,不过哪怕有人真想着入堡后大肆劫掠一番也无妨,正好借此杀上一批以扬我镇军之威!” 说罢他走出破烂木屋冲着候在两侧,经过精心乔装的军士道:“随我入堡!” 他是沃野镇的实权军主,更身为镇都副将,在眼中这些破落营户根本翻不了天。 …… 却说戍堡内,就在阿留苏四人带头冲入校场的刹那他们忽然听到从城头处传来几声突兀哀嚎。 尽管镇民们嘈杂的脚步与喧哗声混在一处几乎令人再听不到其他声音,可身在最前方的几人却是对这突兀哀嚎清晰可闻。 余光瞥去,只见城头上那些个后一批攀墙的各族青壮也是身死当场,而在城墙末尾正有几名军士在快速隐去身形。 瞧见这一幕阿留苏心头一颤顿时清醒不少,方才那股子豪情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截至目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那刘副将的计算之中。 众人快速通过空旷的校场进入位于瓦屋和军营之间的大道中,尽管入堡前阿留苏就已经算是和镇民们约法三章,但此刻仍旧有不少人不顾一切地撞开瓦屋房门窜入其中,抢夺可能出现的粮食与财物。 对此阿留苏无动于衷只是闷头向前冲去。 第五十章 沃野动乱(四) 他早就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对此更是毫不在意。 近万镇民各族混杂良莠不齐,总有恶汉流氓混于其中,这些人别说事后会敬佩拥戴他了说不得连感激都没有,因此本就不是他想要,生死自然也与自己无关。 以那位刘副将隐隐露出的做派,阿留苏不用细想也知道这些恶汉流氓定会被绞杀得一个不剩。 所以他只是带着大部分人快跑着冲过此处而粮仓已在眼前! 四座圆形粮仓散立于侧,高达数丈,高度甚至堪比城墙,颇有些令人望而生畏之感。 此时正有近百名镇军列阵于粮仓前紧张地望着奔来的镇民们。 为首幢将注视着如潮水般黑压压涌来的镇民咽了口唾沫,收起前一刻还想警告对方的心思,冲着麾下军士吼道:“稳住!他娘的,这些个贱民都是怂货,只要杀掉一片谅他们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说罢他不去看军士们早已颤抖的兵刃,挥手摸了把头上的汗水,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他娘的,方才他正在帐中酒后酣睡却突然冲进来一名军士告诉他有暴民即将入城,将主于景命他率本部人马守卫粮仓。 尽管已经睡得有些糊涂,可他听后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起身穿甲冲出营帐。 果然视线尽头的城门处已然大开,正有喧哗吼声隐隐传来。 来不及管城门为何洞开城头军士又去了哪里,幢将只是用最快速度召集百人列阵于粮仓前。 沃野镇军无人不知这粮仓的重要,而他身为随于景一同自京城前来的绝对心腹更明白自家大人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当他急匆匆完成列阵后才赫然回过神来,这周遭未免也太过诡异了些! 这一路赶来他不见任何其他军士,更没看到哪怕一名镇军家眷!这些人就如同人间蒸发了般! 一问副尉才知道营中其他镇军早已在他酒后酣睡时被人调走,此刻整个戍堡内仿佛只有他这一部人马!!! 再来不及有更多思虑,幢将已是抽出长刀声嘶力竭地吼道:“稳住阵型!” 随即同样爆发出惊天吼声的镇民们已是撞入单薄的军阵之中! 与此同时阿留苏则是带着郁英几人趁乱窜入一侧,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几人都忍不住感叹戍堡内部之宽广时一处富丽典雅的庭院突兀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见此阿留苏当即精神一阵扭头看向破六韩拔陵。 这高阙军卒面色不变,从怀中掏出地图对照一番后,朝着前方一处廊道努嘴道:“就是那儿,走!” 四人立即弯腰躬背屏息快行,穿过廊道行至一处转角时郁英停了下来,他贴着墙角瞧了一会儿却是蹙眉颇有些无法确定。 前方竟是隐隐有乐声传来! 转角外是巍峨的阁楼,门口虽无人但可以瞧见其内有甲士站立。 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他不敢冒险冲进去,万一和甲士动起手来又发现扑空那不就惊动其他守卫了吗? 别的不说,于景身为一镇主将贴身护卫总是有的。 就那粮仓外的一百军士,阿留苏就算用屁股想也知道那绝对是于景的心腹之一,否则刘副将和其身后的那位军主哪儿可能白白交出一百人给镇民们杀? 难道就只是为了让这场戏更加真实? 好在犹豫间阿留苏却是听到了有细微的乐声从阁楼中传来,这立时是让他有了主意。 像于景这般的大兴土木,只知享乐的贪官污吏,他在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歌舞! 放眼整个沃野镇恐怕也只有他才能享受这一份待遇。 思索间破六韩拔陵已是耳根贴着墙壁闭眼静听起来。 见他这般做派阿留苏三人也不由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他。 片刻之后破六韩拔陵睁眼看向阿留苏,他胡子微微颤抖,饶是冷静如他眸子也中绽放出掩饰不住的惊喜:“的确是乐声!有歌舞乐声!” 阿留苏三人心头大为振奋,略一商量后从两侧向着阁楼内摸去。 方才踏上阶梯,还没等跨入楼阁中便听到一阵喝声传来:“门外何人?!” 抬头望去两名甲士正拔刀冲来,紧接着其后飞檐斗拱的阁内传来女子的惊叫声,那若有若无的乐声也就此戛然而止。 见此阿留苏立时轻喝道:“杀!!” 阁楼没有其他屋门,由于北地风沙吹刮不断的原因更是窗户紧闭,因此阿留苏四人虽是小心翼翼地摸向阁楼,但完全没想过不被发现,只求能在对方察觉前更近一些! 而今随着阿留苏的一声轻喝,郁英立时掷出手中短斧! 阁内虽面积不小可摆放在大量的桌椅隔断,显得尤为狭窄。 面对如炮弹般的短斧,护卫想要躲避一时却难以施展,再想格挡却已经来不及。 只是顷刻间斧刃直入当胸,其张口奔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极不和谐的突然向后倒下。 当场便爆杀一人!!! 郁平则是与阿留苏联袂持刀向着另一人冲去! “大人快走!” 仅剩的甲士见两名衣衫褴褛的营户持刀向自己扑来,只能在竭力抵挡的同时出声示警。 只是同僚委实身死太快,甚至都没为他争取到说出后面那半句“有刺客贼人!” 但即便如此也已足够,在他话音落下的两个呼吸间,阁楼二层便传来一阵更大的女子尖叫,以及酒杯桌案的倒地声! ‘原来是在二楼!’ 阿留苏心里暗道难怪这乐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原来这位镇将老爷是在二楼快活。 电光火石间又瞧破六韩拔陵已是持刀冲向二楼。 他三两步迈上阶梯更准备踏上二楼就见到视线中一名衣着暴露,春光四溢的妙龄女子扑了过来。 其面色惊恐,嘴中叫喊不断,显然是情急之间被人推出。 女子跌入破六韩拔陵怀中,破六韩拔陵顿时只觉一阵软糯,香味扑鼻。 只是他现在哪儿在乎这些! 当下他一把推开女子,也不管对方是否会从楼梯上跌倒滚下,已是一步跨入二楼! 第五十一章 于景毙命 二楼之上,青烟缭绕,华盖锦缎铺地,温暖如春。 比起一层更为华丽,有过之而无不及。 破六韩拔陵踏入其中当头便看到一人衣发散乱,作势欲开窗跳出。只是他的裤脚却正被一赤露上身的歌姬死死拽住:“老爷别丢下奴婢!求老爷带奴婢一起走!” 细眼尖脸,留着八字胡的男子自是又恼又怒,他先是一脚狠狠朝着歌姬脸上踏去,随即骂道:“呸!你这个贱婢还不放开老子!” 见男子一边不顾身份教养得喝骂歌姬一边朝自己投来惊惧一瞥,似是生怕自己暴起发难一刀将其劈死,破六韩拔陵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此人狼狈至极却又偏偏不愿按常理那般放下手段像自己求饶,如此做派不摆明告诉自己他就是镇将于景么? 刹那间于景已是连续朝着歌姬踏出十余脚,后者很快面露淤肿血流不止,手上的力道终于小了下去。 于景见状立刻扯出裤腿忙不迭打开窗户,欲朝外跳去。 北地寒风呼呼灌入,身着单薄华服的于景顿时打了个冷颤,再看看下方由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他一时间竟是生出几分犹豫来。 见此破六韩拔陵更是不屑,刻意爆喝道:“你他娘的就是于景那驴日的?! 爷今天就一刀劈死你,再把尸体剁碎了喂狗!” 此刻看到眼前这个凶恶的粗鄙贱民就要步步逼近,手中的钢刀又使得呼呼作响,于景哪儿敢再有犹豫只得咬牙翻身从窗口跳下! “哎哟!” 一声痛呼传来。 破六韩拔陵两步跨至窗边向下望去,只见于景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趴在地上,哀嚎不止。 见屋内杀神再度投来目光他立刻就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向着庭院跑去。 ‘这镇将还真他娘的怂啊!’ 破六韩拔陵笑着摇头的同时阿留苏三人已是跑上楼来,三人见他面露笑意房中却又无男子尸首,顿知于景未死,皆是立时怒目。 阿留苏面色不善道:“破六韩拔陵兄弟,以你的身手应当不会被那于景逃脱! 莫非是不在这里?” “嘿,那狗镇将推了一个小娘子到我怀里,当真是滑不溜手!” 对于阿留苏的质问,破六韩拔陵好似充耳未闻,只露出一副猥琐的样子不断啧啧感叹。 旋即他才在几人几乎暴怒的眸光中回过神来:“对了,那于景摔进了庭院中,腿当是断了,咱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听得这话山胡兄弟哪儿敢再多停留,当即朝着庭院中冲去。 阿留苏虽对破六韩拔陵突兀的怪异举动有所疑惑,可时不待人下也只得指着那倒地的歌姬冷冷道:“此女与楼下那已被绑住的歌姬便交予大兄处置,至于镇将于景…… 我等兄弟自会取他性命。” 说罢他不再停留,噔噔快步离去。 眼瞧三人走远,破六韩拔陵方才那猥琐的样子立时收起,仿佛就从未出现过一般,随即提刀冷面走向惊恐万分的歌姬…… …… “阿留苏大哥,那镇将不见了!我们四处都找了,可这里根本连他们影子都没有!” 庭院中,山胡兄弟气喘吁吁地聚在阿留苏跟前,语气中满是愤懑。 他们已经在这里足足绕了半个时辰,可不但没找到那该死的镇将,就连自己也在此迷失方向。 如此一来山胡兄弟又急又气,只得眼巴巴地望着阿留苏等他来拿主意。 阿留苏望了望身后,见粮仓处的喧嚣声已是逐渐减弱心知留给自己的时间已是不多便发狠道:“继续给我再找上一刻钟,如果还是没见到人咱们就走!” 山胡兄弟饶是有万分不甘却也明白若是民乱平息后于景还未毙命,死的就得是自己三人! 因此他们也只得抓紧这最后的时间! 正咬牙搜索间郁平忽然余光瞥见左侧枯叶堆微微一动,他立时招呼着兄长郁英与稍远些的阿留苏围了上去。 山胡兄弟灵巧地翻过廊道扶手缓缓靠近,正想用刀挑开却只听从枯叶堆中传出一个惶急的声音:“别…别杀我!” 惊慌的吼叫声中一身着华服却狼狈至极的男子从枯叶堆中连爬带滚地冲出,口中不断告饶:“别杀我,两位好汉别杀我!” 郁英郁平两人相视一眼,哪儿还不清楚此人身份?! 郁平眼睛咕噜噜一转,语气玩味:“嘘!别出声! 只要你别再大声叫我们就不杀你,你看,这应该不难!” 这锦衣男子自然就是此前从阁楼二层跳窗逃走的于景。 他本想躲在枯叶堆中等到阿留苏等人离去,却不想因为太过紧张地轻轻一动却到底是暴露了自己。 看着跟前凶恶异常的营户,于景叫苦不迭。 可当下哪儿有他反驳的余地,一听对方的话他只能是连连点头,只求对方能够放过自己。 “当然,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只要你不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金银珠宝,还是女人,粮食!我都有!” 于景顾不得许多连连许诺,转而又威胁道:“你们若是杀了我必定会被赶来的镇军所杀! 无论是谁都背不了一个袭杀大魏镇都大将的罪责!” 面对生死危机他的头脑倒也清晰,赶来的阿留苏闻听此言不禁一滞,整个人像是被大缸冷水当头浇下!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为何破六韩拔陵一路上的异常! 为何其有一身本领却不愿使出! 为何其甘愿将煽动镇民,博取声望的机会让给自己! 他早已看透了一切! 想起刘福将那阴森的笑脸,阿留苏忍不住浑身一颤,他正要阻止郁平却已是嘿嘿一笑,突然挥刀斩下! 于景虽作恶多端却不是蠢货,心里早有防备。 眼瞧这营户高举长刀立时转身就跑,可常年的放纵享受下他原本尚算强健的身体早已被酒色掏空。 此时连番惊惧刺激之下更是脚底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朝着地下躺倒。 与此同时长刀伴随着破空之声直击于景后背,绝望之下他刚想扭头去看却已是被长刀扎了个透心凉,扑倒在地。 鲜血顺着刀刃从于景的胸口滴落,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穿出胸口的长刀,愣愣半晌后这才咳出一口殷红的血液! 第五十二章 驱虎吞狼 眼睁睁看着沃野镇镇将于景毙命于跟前,阿留苏只感觉一股无力顷刻间笼罩全身。 中计了! 郁平拔出染血钢刀正欲请功自夸,却在见到阿留苏难看至极的神情后罕见的聪明了一次,硬是将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转而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愣在当场。 “阿留苏大哥,这于景不当杀么?” 见幼弟进退维谷,郁英不由蹙眉询问,饶是与阿留苏亲密如他也隐隐有些不满。 弑杀沃野镇将乃是先前早已定下的计划,也唯有如此方能让那位想要趁乱取而代之的刘副将成功上位,进而使得自己这伙四十余人的流浪者能够拿得高贵的沃野镇户户籍,从此改变整整数代人的命运! 若非如此他们哪儿愿冒如此之险?! 可如今大事已毕,阿留苏却是如此神色! 怎得? 是不满自己幼弟一刀劈死于景抢了功劳么? 这未必也太小瞧了他们山胡人些! 正懊悔自责间的阿留苏闻言立时察觉到了郁英心态的微妙变化,忙道:“你们误会了! 方才是我在自责!并没有责怪郁平兄弟的意思!” “阿留苏大哥,俺真的没有办错事吗?” 不等兄长回答,郁平已是抢着道,目光中尽是期待。 阿留苏哪儿不知道这青年汉子的心性,当下强打精神手指于景尸首鄙夷道:“如此作恶多端之徒本就该死,你能杀他自是足可证明你的勇武! 以后不管是谁,只要再敢质疑你,那我一定帮你狠狠揍他! 包括你这大哥!” 听得这话郁平顿时眉开眼笑,豪气自生,郁英也是会心一笑。 旋即阿留苏又道:“不过杀了此人却是个大麻烦,我们需速走才是!” 这话立时得到山胡兄弟的赞成,三人正要溜之大吉破六韩拔陵却是从廊道中悠哉走来,冷笑道:“敕勒人,你为何不告诉你这同伴谁杀了于景,谁…… 就得死呢!” 话音传入三人耳中,反应各不相同。 阿留苏目光冰冷,郁英恍然大悟转而狰狞咬牙,当事人郁平则是如遭雷击,面色苍白。 他下意识望向阿留苏,想要从这位可靠的敕勒人兄长口中得到截然相反的答案,可结果不言而喻。 随即郁平就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整个人抖若筛糠,再无半分豪气。 “破六韩拔陵,你先是刻意引我兄弟弑杀于景,如今又要阻我去路?” 阿留苏手挥钢刀甩去血迹,此刻他已是做好了与这高阙军卒搏杀的准备。 不料破六韩拔陵却是哈哈一笑,手指长廊另一侧道:“不是俺要阻你,而是这些镇军要杀你!”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一队队镇军已是快速从两侧出现,紧接着便是一阵密集的箭雨! 阿留苏见状大喝“小心!”的同时已是朝着右侧假山之后扑去,郁英也立时拽着郁平想要躲藏起来。 可早已呆滞的郁平哪儿得从容反应,转瞬间已是身中数箭,仰面而倒! 待到郁英再瞧他已是毙命当场! 眼瞧着幼弟身死,郁英顿时泪洒,可面对杀机凛然的箭矢他也只得靠着石雕暂作躲避。 于景庭院中假山石雕错落无序,阿留苏、郁英两人躲入其间恰能避过镇军射出的箭矢。 见此情形镇军果断停止放箭,步入院落中意图绞杀两人。 与此同时刘副将越众而出瞧得于景尸首后仰天大笑,话音中带着残忍与嗜血的意味:“好!好!好! 敕勒人,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放心,你们带来的那些营户和妻儿老小我都收下了! 哈!他们的命我都收下了!” 阿留苏又气又怒,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是穿越者,自诩注定不凡的天命之子! 可此刻他却因为自己的狂妄大意,令自己的追随者付出的生命! 但生死危机下又哪儿容得他多想,刚振作精神定睛一瞧就见暴怒悲愤的郁英已是持刀杀出! 他的幼弟!他的族人!他的伙伴及其妻儿都死了! 这是一个十分世道?! 魏人!该死的魏人!这军镇!也早该毁灭了! 想到这里他只感觉浑身已是止不住地颤抖,他只能将所有的怒火通过爆吼得以宣泄,只能寄希望这一刀能够将跟前这些卑鄙无耻的镇军劈成两段! 铿! 预想中一刀撕开皮肉的血腥场景并未在第一时间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刀刃相击之声。 一马当先的沃野军士当做了这一击,他讶然间只觉手臂被震得一阵酥麻,旋即咬紧牙关正想要抽刀在劈可眼睛却是猛地瞪大。 因为在他的视线中,那名本该不值一提的营户竟然正用比自己更快的速度做出反击! 郁英仅是缩刀一寸,随即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他轻抬刀刃狠狠斜斩而下! 刀刃堪堪从沃野军士手中长刀的柄口划过,下一息便已是鲜血溅出。 刹那间沃野军士的右手四根手指齐齐断开,手指与长刀同时掉落! 当啷! 长刀跌落在曾经过细心打磨的精致青石板地面上,清脆的响声显然异常刺耳如同敲击在庭中众人的心脏之上! “啊!!!!” 也正是直到此时沃野军士才回过神来,他凝望着已是光秃秃一片仅剩大拇指的右手发出麒麟的惨叫。 可哪怕是这种骇人的刺耳惨叫声仍是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下一刻郁英的长刀就已是插入他的胸腔之中。 惨叫声戛然而止! 这一刀凶横冷血到了极点! 见此情形不只是众多沃野军士,就连那刘副将也隐隐露出一丝骇然。 另一边阿留苏也是杀出,昔日在怀荒镇中他就曾与张宁麾下黑熊王彬硬拼一击而不落下风,此刻在经历了千里流离后他更是多了狠辣,转眼就连斩三名军士! 暴怒的两人一时竟杀得沃野军士无法阻挡! 刘副将见状侧头冲着破六韩拔陵吼道:“该死的蠢货,你去给我杀了他们! 难道你还指望什么都不做而享有富贵么!” 破六韩拔陵垂着头似乎没有听到刘副将的怒骂,正当刘副将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破六韩拔陵突然暴起狠狠掷出袖中短匕直击刘副将颅脑! 第五十三章 马匪后的隐秘之手 刘副将哪儿能料到一向顺从的破六韩拔陵会暴起发难? 猝不及防下颅脑登时被击穿,轰然倒下! 破六韩拔陵快意大笑:“你这杂碎莫不是还以为俺会惦记那劳子的幢将位子? 俺可不傻,你杀了这些营户下一个就定会杀俺!” 旋即他抽出短匕,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眸光中冲着阿留苏喊道:“敕勒人,你此番若是不死,来年咱们还会再见的!” 说罢他刺死一名妄图偷袭自己的军士,冲杀离去! 只留下一脸不甘的阿留苏与郁英徒留庭院中愤然厮杀。 …… 与沃野镇的混乱不同,怀荒镇在经过两个月的修缮后与持续放粮后已是大为稳定。 军士们整日不坠的操练声令镇户营户们倍感安心,再加上军府体系自上而下经历了一轮被动洗牌,往日那些热衷压迫剥削的军官在蠕蠕刀下死了个干净,剩下的官吏在张宁的强势下也不敢有出格举动。 此时怀荒镇民们竟恍然觉得日子比蠕蠕劫掠前还好了几分。 随着今日黑山寨处第一批数十车的粮草运来,怀荒上下更是欢欣鼓舞。 不过此刻的军府中气氛却是有些沉闷。 “如此说来黑山寨里的匪贼是尔朱氏在暗中操控?” 张宁坐于上首听着邹炎的禀报不禁蹙眉。 黑山寨一战后,他花费了数天时间清点战利品并在做出相应安排后,才带着经过简单休整的镇军以及各类匠人先行回镇。 邹炎则留下继续拷问马贼的同时照顾因重伤而无法行动的伤者,时至今日方才跟随运粮队回抵怀荒,并在第一时间带来从残余匪贼口中拷问出的消息。 “将主明鉴,据其供认黑山寨大当家池望每隔数月都会消失一段时日! 同时亦有神秘商队不时为黑山寨带去大量豆料、盐以及铁等必需物资,每至此时池望必会亲自相迎。 曾有匪贼听其交谈,隐隐可见池望神色恭敬,唤对方为尔朱先生。” 如今的邹炎眼窝深陷,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不少,可周身却有着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 看得出来在拷问匪贼的过程中他没少动用狠辣手段。 张宁对此很是满意,他勉励并嘱咐邹炎好生休息一番后将其遣退,随即陷入沉思。 “尔朱”这一称呼对任何熟悉北魏史的人而言都不会感到陌生。 尔朱氏是出自契胡中的一支,与后赵的石勒同出一源,往上溯源其先祖乃是来自中亚的伊兰人。 契胡人如今大致分为两部,一部生活于山西北部的太行山区中。 由于当地山脉纵横契胡人盘踞各处,对于元魏朝廷时常阳奉阴违,也被蔑称为山胡人。 另一部则与鲜卑、汉人混居于六镇边关,起先与阿留苏一并逃出怀荒的两兄弟郁英郁平就属于其中。 不过由于他俩身份低贱仅是营户,所也被安上了山胡之称,以作羞辱。 其中盘踞在太行山区的契胡人桀骜异常,元魏朝廷难以管制,清剿起来又极为麻烦堪比南方的山越,只得将其委托给当地历任的领民酋长进行管控。 领民酋长为元魏特有,专程授予依附其政权的少数民族首领。 这一职位虽未被列入朝廷正式官职,但可以世袭,多数事务也由其一言而定,堪称权力极大。 尔朱氏最初世代都是契胡中一支的部酋,其祖先在北魏道武帝征伐后燕时率三千武士追随立下赫赫战功,此后尔朱氏数代皆为魏将,遂积功被封为领民酋长,爵梁郡公,以至如今。 代代积累之下尔朱氏几乎成为山西北部一带的霸主,哪怕元魏朝廷早有防备,在近三代里逐步削去了尔朱氏的军职,让其担任名誉性的官职,如散骑常侍、光禄大夫等,使其在政治领域中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可在地方上尔朱氏却已是一株不可撼动的参天大树,号称“部落八千家,家有马数万匹,家僮千数,牛马以谷量”。 据传这一代的尔朱氏家主尔朱荣自幼聪慧机敏,遇事甚有决断,并且肤色白皙,容貌俊美,广交豪杰于四方,颇有贤名。 同时尔朱荣每次入朝时都会携带大量骏马送与诸多朝廷重臣,并因此广受诸臣称赞。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契胡人,却注定将在未来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以至成为北魏末年的第一位顶级权臣加军阀,废立帝王擅杀大臣无所不作。 哪怕是后代建立的东魏权臣、北齐王朝奠基人高欢等人也不得不在其生前臣服于他。 对于尔朱氏,张宁打心底里早已防备有加,同时在他看来自己势力大成前也应当不会与其有所交集,可没想到尔朱氏竟是早已将手伸到了六镇! 如此说来那些所谓的马贼,匪徒多是由尔朱氏暗中资助操控,只等乱时立刻就来以此为基础拉出一战见过血的强军? 嘿,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若非此番被自己撞破,待到六镇大乱时说不得便会被尔朱氏打个措手不及! 一念及此张宁的眸光顿时冷冽。 既是如此还真得趁热打铁才是将周遭各处匪寨都剿上一遭才行! 这也与自己前番的计划不谋而合。 “让王彬来见我。” 打定主意后张宁扭头对狗儿吩咐道。 随即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奇道:“你习武了?” 眼见自家将主终于注意到自己,狗儿挺起胸膛:“身…身为将主……近近侍,岂…岂…能无护卫之力!” 接着他又带着几分抱羞,咧嘴道:“其…其…实是俺求着王大哥教了俺…几几招。” “如此还是须每日勤练才是。” 话既至此,张宁不免多关心起了狗儿的近况。 自从接受新的名字后,狗儿就一直跟随在张宁身侧做一名侍从,无论是机要大事还是普通事务,张宁基本从未有意避开他,至于为的是什么他相信狗儿应当清楚。 显然狗儿也没令他失望,原来自己领兵出镇时,狗儿除了日常打理屋中一切外,每日还会前往从事史吴之甫处。 他也不主动干涉或是询问,而是在旁默默听闻,记下吴之甫等官吏的施政应对,再深入镇民中观察其成效如何,并以此得出合理与不足之处。 第五十四章 暗流涌动 吴之甫等人虽只是蕞尔小吏,可到底任职多年,深谙治民用民之理。 几番下来狗儿得之颇多,又将其中利害与不足、浮泛之处一一记下,此刻随着张宁的询问娓娓道来。 这恰是张宁的弱项所在。 作为穿越前的普通人,他哪儿能通晓民政之道? 只得用以势压人,收贤任用的方式处理怀荒大小事务。 此中不足就在张宁辨别贤才的方式是听其对答,或是他人举荐,而不知所任用之人的实际施政优劣,隐隐有被架空之忧。 好在狗儿的出现为他填补了这项缺陷,如今瞧着狗儿不负自己所托,展现出出众能力他如何不欣喜? “怀麟…怀麟!你可真是我的麒麟儿!” 张宁忍不住哈哈大笑,拍着狗儿的肩膀夸赞不已。 狗儿也激动地面红耳赤,本就结巴的他更是吐不出半个字,可心里却是异常舒坦! 自他前往府衙旁听以来,各官吏虽碍于其镇将近侍的身份没有阻拦,可也同样没有亲近与热络。 甚至多有鄙夷不屑。 毕竟纵然被赐名张怀麟,纵然是张宁的心腹近侍,可说穿了仍是一介家奴。 既是奴仆又怎能得人尊重呢? 哪怕自幼就对他人白眼欺凌习以为常,但此刻他仍是觉得异常畅快! 张宁感受到狗儿的心情变化不由收起笑容,肃然道:“怀麟,不要轻视了自己,在本将眼里你早非当日奴仆。 待到本将回到洛阳族中,第一件事便是将你奴契烧毁。” 狗儿闻言立时叩首泣声连连:“将…将主怜…怜悯狗儿,狗…狗儿却不…不敢望将主之恩…狗儿…愿……愿一生一世为将主之奴!” 张宁只是摇头扶起狗儿,他既是说出这话就已打定主意。 狗儿年幼不知其中厉害,自己却明白他必须要脱离奴籍,否则这将伴其一生,无论是对自己此后的事业还是其人生都危害极大。 当下不再提此事,伸手为他抹去眼泪后张宁便笑着将其踹走,等待王彬到来。 此番自己与邹炎、李兰三人虽已回抵怀荒,可有一人还留在黑山寨中,此人自然是亲卫队主切思力拔。 这匈奴人在此役中可算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硬生生保住了百匹良驹,无论如何都应当有所升任。 在张宁本来的打算中是想让其待到伤愈后再回转,不过此番尔朱氏将触手伸至北疆一事令张宁有了新的想法。 以军作匪堪称是不二藏兵之法,自己完全可以效仿此法设立一支人数与黑山贼众相差无几的骑军在此,利用黑山寨遭受围剿但消息尚未泄露的优势伪装成匪贼,一面配合镇军四处剿匪,破坏尔朱氏的布置,一面练出一支可战的骑军。 也唯有如此方敢以此为凭借,去往三戍。 毕竟柔然大部虽退,可小股流骑仍在四处打秋风,没有支能战的骑兵而贸然去往百里外的三戍可真真是在太过危险。 至于消息泄露之虞则暂无可虑。 要知道时至如今六镇相对元魏几乎已是隔绝的存在,各军镇之间的军驿、集散点、边市等更是早已荒废,取而代之的柔然流骑与匪贼。 再加上时近凛冬,此等情形下除了需要前往黑山寨运送物资草料的尔朱氏人,根本无人会注意到一伙匪贼的消失。 张宁倒想是尔朱氏人尽快到来,让自己抢上一笔顺便抓一个问问其详细谋划才好! 而统领这支骑军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切思力拔身上。 匈奴人本就是天生的骑手,曾经一个时代的霸主,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切思力拔自是最佳人选。 相信这匹草原狼不会令自己失望! 念及于此张宁对不知何时已是进入厅中,正屏息而立的王彬道:“从各军中选拔百名善骑者调入亲军,另再选二十精卒,百名青壮及其一月所需物料米粮一并遣往黑山寨。 届时黑山寨上下由切思力拔统率,本将还会修书一封一同送往。 此事需在三日内办妥,不可耽搁。” 王彬不假思索立时应诺。 见此张宁微微颔首,有了这些再加上黑山寨本有的设施足可令切思力拔先将局面撑起来。 至于后续物资粮草的供应,张宁则准备两到三月一次,这也是自朝堂控制麾下将帅的常用手段,他不准备让自己成为例外。 定下以上种种,张宁沉吟片刻才道:“这几日里从事褚行及镇中诸族可有异动?” 此话并非无的放矢,早在张宁回归怀荒之初王彬就对此有所禀报。 原来在张宁率军离镇,只留下王彬这一个心腹的情况下,沉寂已久的褚行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张宁还记得当时同样是在这厅中,王彬面色透出几分罕见兴奋:“如将主所料,您离镇后那老狗的确就不安分起来,曾两次三番夜见军主卜苏牧云!” “哦,卜苏牧云作何反应?” “第一次两人夜谈半个时辰,最终不欢而散,接下来几次褚行都吃了闭门羹! 最惨的一次他是在夜里被卜苏牧云手下的亲军给扔出来的! 真叫俺痛快!” 这倒是没有出乎张宁的预料。 卜苏牧云是何等做派他已是再清楚不够,自己只要任怀荒镇将一天,他就会俯首听命一日。 褚行竟然连这都没看透,妄想口惠而实不至的做法去说服他实在有些好笑! 如此想着张宁眯眼笑道:“如此说来,倒是那些个大族起了歪心思?” “这…将主如何得知?!” 当时的王彬讶然无语,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还没说将主怎么就知道了? 张宁只是摇头笑道:“你个铁憨憨一脸的跃跃欲试,一看就是很有更劲爆的消息,快快给老爷说来!” 听得此言王彬只得沮丧地将羌人姚氏,鲜卑犀吉氏可能暗通褚行的情况报出。 在并未证据确凿的情形下贸然出手,只会引得怀荒再度动乱,因而张宁没有打草惊蛇,只让王彬继续遣人监视。 此番再度询问王彬却有些无奈的挠头:“禀将主…自打您返镇后那老狗就异常小心,再无动作了。” 第五十五章 剿匪与消息 再无动作? 张宁望着前方,他的目光似乎已是穿过了镇将府的庭院门廊,投到了那片不知有多少狐凭鼠伏之辈的怀荒镇里。 从古至今各地豪族莫不是以森严规矩约束族亲,又通过族亲控制其下佃客奴仆,乃至底层农民。 这种自上而下的体系保证了豪族的稳定,但身处边镇的各族与之不同。 在更粗鲁更野蛮也更直接的北疆,各族赖以约束族亲的手段并非再是苛刻森严的族规,而是强横的武力,精锐的部曲。 这也注定了其安身立命之本不在底层农民,甚至不在其族亲、佃客,唯在武力! 一旦其武力被重创,昔日亲密无间的族亲,俯身听命的佃客会在顷刻间会为野狼,将其庞大却羸弱的身躯分而食之。 张宁知晓自己需要耐心等待这个机会! 同时此事也为他提了个醒,王彬是大开大合的战将,不适合也不擅长部署监听一类的阴事,若非如此又怎会在对方稍有潜伏后就失去了动向呢? 这事还得找个人专门负责才行! 打定主意后张宁收回心绪,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全心投入到情报收集和作战准备中,在这其间他的身体也快速恢复,除去与那黑山寨大当家对决时留下的肘部伤还隐隐作痛外,其余伤口都已是没有大碍。 军府之中的大小官吏,镇中的各色匠人,军卒也已是在为新的剿匪作战做着紧锣密鼓的准备。 毕竟在张宁的计划中他要赶在大雪落下前,至少再剿灭三股匪贼,彻底练成一支敢战可用之军。 以怀荒如今的人口,两千余镇军的常备军事力量其实并未达到极限,可哪怕如此想要真正做到供应这支军队,仍是极难的。 军械如今只是堪堪满足对刀枪弓矢的需求,而旗帜、鼓角、铠甲乃至是备用武器却还相差甚远,难以配齐,就更别提军服、军鞋、军帐这类次级军需了。 只在镇中训练备战还好,军帐军服备用武器等尚能有缓急之说。 可一旦牵扯出镇剿匪就无法忽视了,总不能打起来才发现无论是镇军还是匪贼都穿着破烂麻衣? 毕竟能披甲的只是少数! 而作为谘议参军却偏偏得负责辎重营的李兰更是头大不已! 黑山寨是距离怀荒最近的一处匪寨,袭取时镇军采用的奔行直接,无需安营扎寨。 可此番的作战目标相对较远,虽大多在东南两侧不用担心蠕蠕,可相应又多了对牛马畜力,绳索毛皮,锅碗粮车等物的需要。 更遑论亦有军士每日所食的米豆肉菜,御寒棉衣得准备,如此足足不一而足,直叫人头疼。 好在如今怀荒经历大变,新的镇军大多数应征入伍为的也是吃粮保家,对军饷的要求很低,军府只消预备赏赐之物,否则以怀荒如今的财力物力,怕是很难完成张宁的要求。 连续的高压运转下,军府中难免出现了对张宁的不满微词。 对此张宁毫不留情展现出了铁腕手段,立刻罢免了三名官吏,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他要的是将整个怀荒拧成一股绳,挤出现有的所有战争潜力为自己所用。 如此举动自是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十日后他率甲士一百,军士两百,弩手两百以及四百辎重军,两百青壮出镇征讨匪贼。 整个十月里张宁率军征讨匪寨三处,斩杀贼寇超过三百,解救流民匠人共计五百余人,粮草米粮亦是远超在黑山寨的收获,足以令怀荒镇上下安然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直至十月末大雪缓缓落下之际,他方才率军而返。 与此同时一名来自平城的信使也是堪堪赶到。 怀荒,镇军府中。 张宁从信使手中接过信件,笑着道:“怀麟,送这位大人去好生休息,肉菜可不得小气了。” 狗儿当即应声而出冲着那信使比了个请的手势,那信使感恩戴德的谢过后立时就跟着去了。 见此,坐于下方右侧第四位的切思力拔望着那信使的背影极为不屑:“将主您可真是抬举他了! 甚得大人?俺看不过是个小卒罢了!” 在最后的一次剿匪中,切思力拔奉命率领五十骑断绝其后路,战后斩首四十没有放走一人算是不负使命。 对此切思力拔颇为得意,随军回镇的这几天来言语中自是少不了一番自我吹捧。 卜苏牧云、邹炎等人倒是不太在意,王彬这老上级则不同,当真是见他一次就踹上一次,切思力拔偏偏打又打不过,只得好好受了番窝囊气。 此刻见一信卒竟能被称为“大人”,他实在是忍不住不由酸了一句。 可没想到张宁不仅没有着急打开信件,闻言反倒是极为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如今经过几番厮杀征战又完全适应了镇将身份的张宁,周身都充斥着一股上位者的压迫感,这一眼瞧去竟是立时让切思力拔冷汗直冒,如坐针毡。 见此情形王彬咧嘴无声一笑,显然是在瞧切思力拔的笑话,邹炎则如老僧入定,李兰心中含笑,卜苏牧云、吴之甫却是颇为吃惊。 这匈奴野狼是何等凶恶人物他们岂能不知,可偏偏张宁一眼就能让其服帖,这如何不令其意外? 不过他们俩要是与如今的张宁再并肩作战,上一次厮杀场就会明白切思力拔为何如此了。 镇军中已是隐隐有所流传,咱们怀荒的镇将老爷是杀神转世,狠辣凶残,多次杀得马匪闻风而逃!没见到即便是那黑山寨大当家都被咱将主一刀给斩成两段了么! 这话有所夸张可也的确说明了张宁在战场厮杀时的凶横,他做到了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赢得了包括镇军,部属在内所有与他上过战场者的尊重! 军中从来都是崇拜强者的! “将…将主,俺的意思不是想要说您……” 切思力拔慌忙起身还待解释,张宁已是摆手示意他闭嘴,重新坐下打开了这封来自元魏旧都平城的信件。 只留下切思力拔呆呆站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第五十六章 宗族信件 信件以黑漆密封,打开后右上角的指甲盖大小的“弓”形图案极为惹眼,令张宁惊愕当场。 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告诉张宁,这是一封来自宗族的信件。 张的本义是“使弓弦”,即把弦绷在弓上,将要开弓,与“弛”相对。同时也是星名,属朱雀七宿中的第五宿,天象的排列形状似弓。 传闻先祖乃是黄帝子孙,因发明弓矢而受听封,同时取弓长之意赐姓为张。 因此洛阳张氏向来以弓为宗族图腾。 可那信使无论穿着对答、身份印牌皆是证明其来自旧都平城刺史府! 自太和十七年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旧都平城就已是成为恒州州治,是其刺史所驻之地。作为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倘若元魏要对北疆用兵,平城定是大军的首选落脚之地。 依照张宁预估元魏对蠕蠕寇边所做出反应调集大军征讨,也应当是在这旬月前后抵达。 正因如此他才会郑重其事地召来怀荒军府中的众人当众拆开。 毕竟这种军机大事按魏律是不可隐瞒,也瞒不住的。 可偏偏这封来自平城刺史府的密信竟然印着张氏印记…… 这倒是奇了! 难不成恒州刺史也是张氏族人? 自己从未听闻此事,同时信中的内容也出乎了他的预料。 “镇都大将,武卫将军张宁亲启……蠕蠕寇袭,兵势凶危…… 月前,后遣尚书左丞元孚持白虎幡劳阿那瑰于武川外,阿那瑰众号三十万阴有异志,遂拘留孚载以辒车。” 读至此处张宁不由心中轻叹。 此话大意为元魏朝廷在得知柔然来袭,北疆局势危急后命令尚书左丞元孚前往武川镇外“慰问”柔然可汗阿那瑰。 所谓慰问,想来实际却是劝其退兵,抑或是询问其退兵离境的条件。 毕竟柔然人寇边的时间取得很是巧妙,正在寒冬前,这个时节绝不是发兵的好季节。 稍有不慎战事就或被拖至凛冬,是补给线漫长的魏军所无法承受的。 因而元魏朝堂选择了最稳妥的做法。 所派出的劳军者元孚也应当是帝族皇亲,可谓给足了柔然人颜面。 然而以鲜卑为主体元魏或许是在中原太久的缘故,早已忘记了其草原民族本性,一旦示弱哪儿得善了? 果不其然柔然可汗阿那瑰更因此轻视元魏,于是扣留元孚,将他关在马车中。 看来这元孚是做了人质了!怕是要被逼着叫门了!!! 张宁咂咂嘴继续看去。 “阿那瑰每集其众,坐孚东厢称为行台,甚加礼敬。 引兵而南所过剽掠,至平城乃听孚还……” 阿那瑰每次集合军队,都让元孚坐在车厢中,尊称他为行台。 看似尊敬实则是想让其帮自己叫开一路上的元魏城池,可这一计策并未成功,阿那瑰只得一路率兵向南直至平城方才退去,同时也将元孚送回。 “月前……” 张宁一顿立时回头察看前番内容,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切都发生在写下书信的一月前…在推算两地来往路途……也就是自己得武库军备,初次整军之时! 本以为那时蠕蠕大部已退,可没想到其竟是从武川镇处一路杀到了平城! 也幸得怀荒地处较东,不是阿那瑰的进军路线,否则此刻自己恐怕已是死于其铁蹄之下! 不过这阿那瑰也是够勇的! 竟一路破关攻至旧都平城! 还掳走了数千百姓,数十万头牛羊! 想来这消息一定使得元魏朝堂大为震动! 如是想着张宁再瞧:“后闻之大怒命尚书令李崇领骑十万击蠕…… 大军已至平城…战意熊熊…军使不日将至… 或征镇兵入军…… 望慎之……” 后闻之大怒命尚书令李崇领骑十万击蠕…… 大军已至平城… 军使不日将至… 或征镇兵入军…… 张宁抓着信件,一时哑然,汗流浃背而不自知。 在他对历史的记忆中,元魏的确曾派大军驱逐蠕蠕,可其中细节早已不再清楚,只隐约记着此番是以元魏的胜利而告终,这似乎也是元魏在北方战争中的最后一次胜利。 此战结果并未阻止六镇之乱的到来,因此影响不大,不被人所瞩目。 在他的预想中这必将是一场元魏轻松取胜的战争,谁让柔然早已劫得盆满钵满再无战意呢? 可这封信的出现却改变了他的想法。 一直以来张宁虽竭力掌控怀荒意图改变命运,却也在心中有着疑惑,自己亦或者说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为何会被送来怀荒。 身为洛阳张氏嫡系子弟,不满三十理应是大有作为的年纪,可偏偏被送到了怀荒镇担任镇将,加武卫将军。 前番由于缺少足够记忆的关系他只得猜测身体本主是族中争权的失败者,并因此被发配来边关,这无疑也符合本主整日纵情享乐的举动。 可没想到此番竟然会在紧要关头收到这封带着浓浓警告的密信。 若其真来自家族,一方面代表着身体本主似乎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不堪,至少在家族内部还有掌权者忧心着自己,另一方面则表示怀荒镇必将卷入元魏与柔然的这一战! 以张氏中原强宗的能量,以及信件出处恒州平城刺史府的势力,其中内容绝对真实,没有可能无的放矢! 说了“或征镇兵入军”就代表他们已是得到消息,有极大可能…甚至一定会将怀荒镇军编入其中参与作战。 两国交战,大军对垒,十数万军卒厮杀,哪怕只是轻微交手,一击即走,亦会死伤千万! 如此局面下区区两千怀荒镇军算得什么? 甚至不配在史书上留下哪怕一个字!哪怕一笔! 只会写上“某年某月,魏将李崇、元纂击破蠕蠕,立功而返!” 因为这里早已不是当初的边关重镇!因为元魏将领根本不会将镇军放在眼中,只会将己方视作炮灰! 扪心自问唤作张宁任元魏大将,一样会在作战中以地方军队为前驱,或是打探敌方虚实或是作为诱饵! 第五十七章 决议 该死! 张宁尽可能平缓呼吸,心中却已是骂翻了天。 密信中还透出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出兵与柔然一战乃是“后”的决定。 信中所提之“后”指的是当今元魏朝堂的实际掌控者胡太后。 她本是宣武帝元恪之妃,因诞下皇太子元诩而累封贵嫔,元诩继位后以太后的身份把持朝政。 初时胡太后也算得上勤勉有道,可随着一场宫廷变乱后,她开始对权力有了变态的追逐,如今更是朝政荒废,威信恩德而不立,整日沉浸于面首宠人的嬉戏中。 可以说眼下的元魏朝堂处于胡太后,皇帝元诩和权臣三方的争衡中,其中胡太后无疑是稳稳占据上风。 倘若说前番派遣尚书左丞元孚持白虎幡慰劳柔然可汗阿那瑰于武川外,是胡太后最后的理智,那么阿那瑰挟持元孚一路攻掠直至旧都平城方还的做法,已是彻底激怒了这个位高权重的女人!!! 军使不日将至… 张宁低声念叨着这句话,忽然转身喝道:“王彬、卜苏牧云、邹炎听令!” 军府众人早已注意到张宁的异常,此刻皆是肃然。 三人应声而出单膝跪于厅中,同时张宁的声音已是响起:“即日起全镇禁严,整军备战!” 哪怕心中早有揣测,三人仍是显出不同程度的惊愕,旋即王彬与邹炎接连应诺。 卜苏牧云蹙眉看那模样好似想要开口质疑,张宁视若不见已是继续道:“吴之甫听令!” 目前民政系能真正称之为官员的唯有从事史吴之甫一人,因此凡军府议事只能由他代表民政出席。 吴之甫不敢耽搁,亦是迈步躬身:“从事史吴之甫在!!!” “本将限你半月内备齐大军出征所需粮草辎重,棉被车马,若有不逮之处自与谘议参军李兰商讨!”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凛然。 这话无疑是为此事定下基调,哪怕是从各族富户手中去要去抢都得把辎重粮草凑齐!!! 而这个度就需要吴之甫与李兰共同把握。 他是真正要不顾一切集全镇之力了!!! 李兰闻言亦是有几分不可置信,供养两千余镇军以及相等甚至更多的青壮所需,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当这个消息传入诸族耳中,只怕立时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是更为激进的动作!!! 他怎能如此? 但下一刻张宁所说的话便让所有人都呆滞当场。 “朝廷大军已至平城,不日将出关征讨柔然! 我怀荒镇军或为大军前驱,诸位还需齐心竭力切不可懈怠!” 朝廷大军将征讨柔然,怀荒镇军要为其前驱? 一向镇定的卜苏牧云闻听此言如遭雷击,不禁失声道:“如此天寒地冻之时…何…何故……” 他再三张口却始终无法吐出最后几字,看起来竟是异常滑稽。 只是谁都清楚卜苏牧云的担心! 也更明白张宁的决断! 前番还想进言的李兰也是紧紧闭口,面露苦涩。 论地位实力他虽不及卜苏牧云,可要讲审时度势以及对时局的敏锐,卜苏牧云却也远远被他甩开。 李兰清楚朝廷此次既然出动大军,那开弓没有回头箭,怀荒镇除了全力配合听从调遣外再无更多选择,否则必定会被碾为齑粉。 此等情形下身为怀荒镇将的张宁恐怕行事将倍加狠戾,任何胆敢发出异议的人都会被其毫不留情地铲除! 毕竟这可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 果不其然张宁见状只是冷哼一声:“朝廷决议远非汝等所能揣测质疑,听令便是!!!” 闻听此言厅中众人再不犹豫,齐齐应诺后离去。 随着其各自回到职位,整个怀荒便再不得平静!! 直到此时张宁方才对被自己示意留下的切思力拔道:“立即调遣黑山寨中军卒、民壮回镇,只留一百骑与七日粮草。 时刻听候调令。” 大军既至藏军于匪之事就不可再做,只可惜无法再宰上尔朱氏一笔粮草军资!!! 留下一百骑等待七日算是上一手保险。 只得如此!! 切思力拔领命后叩首而去。 偌大的议事厅顿时一空。 张宁独坐厅中凝视着手中密信,良久后只得悠悠一叹。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场突兀的战争不仅打乱了自己所有的布置,更将整个怀荒镇都卷入了漩涡之中。 这就是大势么? 前番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想来自己当日在城头逼迫李兰、刘臧令这般大族富户时,信手拈来的逼迫之言还真是成真了! 乌鸦嘴啊! 大军一至…… 嘿?我这么杞人忧天作甚!!! 至少如今怀荒镇在自己一声令下已是立时紧密筹备起来! 至少自己还有一支得以力战的镇军!!! 至少自己还有这些效忠的下属! 比起自己最初苏醒时不知好上太多!!! 张宁转念一想又不禁暗笑自己一番,既是如此就只得全力应对!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一念及此张宁暂时扫去心中阴霾阔步走出议事厅,正巧遇上前来禀报的狗儿。 “禀…禀老爷,信…信使歇宿膳食已…已安排妥当!!!” 公堂上张宁与狗儿自是以“将主”、“怀麟”相称,私下里他俩还是更享受“老爷”和“狗儿”这一称呼。 对此两主仆出奇的默契。 张宁颔首:“如此甚好。” 随即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狗儿你可观察其言谈,验明其是否来自平城刺史府。” 狗儿神情一紧,也不多问便应下了。 他并非是怀疑信使的来历,而是对密信本身的出处尚且抱有疑惑。 其内容虽告以大事并提醒自己,对于困于怀荒一隅的自己有着莫大帮助,堪称雪中送炭,可信件既无落款,又无刺史府印章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难道是对方不愿意透露身份? 张宁不得而知,但小心总是没有大错。 他随即满意地摸了摸狗儿的头,招呼其与自己一同走出镇将府。 他要亲眼瞧瞧如今的怀荒将会怎样面对这一消息! 第五十八章 民心 议事时张宁未曾下令封锁将与柔然一战的消息,事实上这种消息也根本无法瞒住。 镇军出征牵扯甚广,整个怀荒都需要如机械般紧密运转,每一户乃至每一位镇民都得参与其中,又岂能不知呢? 距张宁召开军府议事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戍堡城门处的榜文牌上已是张贴上了征集民壮的军令。 以六镇往昔惯例,民壮一律是从营户中强征,绝无拒绝脱逃之理。 但在张宁掌控怀荒后多项举措都在有意舒缓营户对军府、镇户的敌意和抵触情绪,身为从事史的吴之甫自是明白自家将主所想。 因而所需民壮每每皆是公开征集,以免除劳逸赋税作为交换或有个例则补以粮钱,镇民因而争先恐后。 起先还有吏员质疑如此举动将会削弱军府的威望,可随着此法推行,反倒使镇民对于军府更亲近了几分,加上放粮修缮房屋的举动,已是不再视之如仇寇。 只要张宁不脑子一抽突然开始横征暴敛,似历史上那般的镇民起义诛杀镇将的恶劣事件便不会在怀荒发生。 此番军府中民政一系可谓行动极快,在记室从事孙德的操持下仅仅一个时辰内征集民壮的军令就已遍布镇中大小六处榜文牌。 作为其中最大的一处,戍堡城门自然是聚集了最多的镇民,时至张宁与狗儿来时已是聚集了超过六百余人,展眸望去还有更多的人正往此处汇聚。 显然,初雪落下后再动兵戈是诸多镇民未曾想到的。 “奇了怪了,军府咋又在征集民壮呢?” “谁知道呢!” “总是哪伙不长眼的匪贼又招惹到咱镇将老爷了!” 话一出立时引起周遭阵阵哄笑。 换作几月前,哪怕是柔然未曾入侵时镇民们也绝不会有此等心境。 可随着怀荒军府在张宁的掌控下真正起到一地军政之脑的作用,让镇民们无需再为生存忧心,又屡次清缴匪贼得胜而归,这一切都令镇民们对军府,对怀荒镇重新燃起了信心。 如今得知镇军或将再度讨贼,镇民们第一反应不再是被抓壮丁的畏惧,也不是忧心镇军惨败怀荒不保,而是想着是否参与进去分上一杯羹。 “嘿!杀讨匪贼怎能少了俺!俺陈大胜第一个报名!” “得了陈瘦子,真以为咱不知道你堂兄上回跟随王军主讨贼分了些银钱么!” “就是,你准时冲着银钱去的!” 历次剿匪虽皆是以镇军大胜而告终,但因张宁每番出征时有意指派不同军主为自己副手,所以也使得随军青壮有不同的遭遇。 邹炎领军一板一眼且小心谨慎,加之麾下多为弩手,因而更看重青壮,常命其紧紧跟随弩手之后补给弩箭或作为预备队,在紧要关头持矛护卫弩手。 在其麾下随军的青壮回镇后往往能跟邻里亲朋吹嘘一番,自己不仅负责运送粮草锅灶也曾上阵杀敌,乃是亲手格杀了好几名马匪的勇士! 卜苏牧云是传统的鲜卑军官,作战时基本都令民壮驻于数里之外,只有遇见易守难攻之处方才会调集其大力修筑土山会防御工事,步步为营向前推进。 在其麾下要么就是毫无参与感,要么则苦不堪言,堪称是两个极端。 唯有王彬特立独行,他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每战必身先士卒率甲士猛攻,摧城拔寨无往不利。 得胜之后更是因其性情而毫不吝啬,屡屡大赏军卒,连带着只需要观战的青壮也有所得。 虽多次被张宁私下里脚踢打骂,责怪其不知节俭败家无德,可就是死教不改。 在剿灭林河众八百贼之时,林河匪首建有多处营寨,此举虽是为了控制林河上下游的所有船路,可比之狡兔三窟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兵力不足的怀荒镇军只好逐个击破,而每攻破一个营寨浑身浴血的王彬都会快意大吼“破敌当赏!”,从而犒赏全军。 三番两次后弄得每每瞧见犒赏清单,张宁便会痛心疾首跺脚锤头! 甚至在攻破最后一处匪寨的战斗中他不顾旧伤未愈,亲自取代了王彬的先锋之位,硬生生将其按在了后面,为的只是能够节省一点缴获。 毕竟张宁比谁都清楚他剿匪的初心,可不就是缺钱缺粮么! 然而战后当他迎上民壮和军卒们期盼又可怜目光时才意识到,王彬那狗日的已经带坏了风气! 他只得留下一句干巴巴“破敌当赏”后,在众将士民壮的欢呼声中策马离去! 如此种种之下也使得如今的怀荒镇中青壮间更默认:在王彬王军主麾下才是最优选择! 那陈大胜自是也抱着这般想法,被毫不留情地戳穿后他不但没有丝毫羞愧,反倒挺着胸膛指着周遭一个个镇民道:“你们这些狗东西不是这样想的? 呸! 俺才不信!” 正当众人都在盘算思索着此番出剿匪贼会是哪位军主作为镇将副手时,有一人蹙眉道:“俺弟就在王军主麾下任伍长,可也没曾听说有要出镇剿匪啊!” 他的话无疑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他顿了顿又对那军府派遣至此,负责大声宣讲诏令的吏员作了个蹩脚的揖后问道:“这位官…官爷,敢问诏令上有说要征多少民壮?” 由于镇民几乎不识字,因而榜文牌每每有新诏令时都会遣吏员进行宣讲。 这吏员并不意外有人会如此询问,当即眯眼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一千人!”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一千人? 这得是多少镇军出征啊! 眼见众镇民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行至城门前的张宁也不由轻声一叹。 他自是知晓众人心中所想,可他又能如何呢,只得如此! 按理朝廷大军至此令怀荒镇军随其征战应当是要一并负责粮草后勤的,可张宁哪儿敢作此奢望? 还是那句老话,六镇早已今非昔比,朝廷大军没勒令怀荒负责筹措大军部分粮草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因此张宁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证自给自足! 第五十九章 呵斥 “官爷,不知…不知镇军此番是要清剿哪伙匪…匪贼?!” 半晌后,那弟弟在王彬军中任伍长的汉子再次试探着开口。 只是这一次宣讲吏一改方才的和颜悦色,冷然喝道:“此乃军府军机重秘,尔等何敢随意打探! 当真是吃了两天饱饭就忘记大魏律令了么!!” 城门处顿时寂静无声,众镇民哪敢再做多言。 见此宣讲吏环视四周正要再次说话,身后冷不丁有人道:“无妨,军府的确应当有所告知才是。” 此话入耳宣讲吏立时一个激灵,转身跪倒:“小人拜见将军!” 周遭镇民见来者隐有不怒自威之势,宣讲吏又如此诚惶诚恐哪儿还不知是镇将当面,哗啦啦也是跪倒一片七嘴八舌呼道:“小民见过镇将大人!” “草民拜见将军!” “镇户陈大胜给镇将老爷问好!” 张宁面含笑意扶起当先那几番开口询问的汉子,又对宣讲吏示意其并无过错后,这才对着凌乱起身的众镇民笑道:“诸位乡亲,可是对军府的诏令有不解之处?” 那汉子既是被张宁亲手扶起,又闻听张宁亲口询问自是平生几分胆气,当下壮着胆子解释:“俺听说往日镇军杀匪,征调青壮至多不过三四百人…… 不知…不知这次…这次将军要派多少镇军……” 汉子起先尚能保持镇静,可后来许是想到跟前乃是实打实的怀荒镇将,这方天地的神灵,只需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又心生畏惧,忐忑间话音愈发小声,直至彻底不敢张口。 张宁不以为意,他知晓镇民对自己的畏惧,或者说是对权力的畏惧。 他也无意去改变这一点,只是笑着比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道:“两千!” “两千镇军?!” 那汉子闻听此言陡然失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其余镇民亦是与其相仿,惊畏交加。 镇军数次出击人数都只在几百,仅限一军,无论是对镇民还是对军府上下都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安全线。 可此番若是出动两千镇军,无异于倾巢而动,自是会勾起众镇民们一些不好的记忆。 昔时蠕蠕寇边入镇大肆屠杀劫掠,正是趁着三位军主的其中之二刘旦,独孤深两人率军离镇,怀荒守备空虚之时。 后来若非镇将张宁与军主卜苏牧云并肩携手,击退蠕蠕力挽狂澜只怕如今的怀荒镇已是人间地狱。 哪怕如此刘旦,独孤深二人及其麾下近千镇军仍是折戟沉沙,至今未有消息,想来已是全军尽灭。 张宁却犹如还嫌镇民不够惊惧,又轻声补充道:“此番不剿匪贼,只斩蠕蠕。” “啊…这……” “将军…敢问这是为何……蠕蠕不是……不是已经离去了么?!!” 惊呼声中有人艰难涩声开口,只是其嘶哑的声音旋即便被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所掩盖。 无论是那宣讲吏还是候在一旁的狗儿见此皆是面色大变,狗儿几番深呼吸后更是咬牙悄悄朝着张宁靠近了些,只怕人群中有人暴起发难。 连带着戍堡城下值守的镇军也是警惕万分,握刀之手浸满汗水。 他们实在是没曾料到身为镇将的张宁会如此不分轻重,将军府所定的机密堂而皇之地公布于众,以至引起此刻的混乱。 宣讲吏脸色亦是几度变化,一时间进退失据。 只是两人并不知晓张宁这么做已是有过一番深思熟虑。 他已是察觉到镇民们前番所展露出的勇气与镇定是建立在镇军数次出击获胜下的,其目标是相对较弱的匪贼,其依仗是镇里尚有过千军士,哪怕清剿失败也不会动摇根本以至威胁自己的生存。 因而镇民们在得知具体征调青壮人数前有着军府所始料未及的乐观。 也正是这种乐观促使张宁做出了告知其真实情况的决定。 他要借此机会将这股可用的民心牢牢掌握在手中! 当下他不再理会跌坐在地的汉子,朗声道:“怎得? 诸位乡亲,诸位镇民们是怕了么?” 数次的临战厮杀,数次的遇生死危机而不退,数次直撄匪贼锋芒而勇前的经历让此刻陡然爆发浑身气势的张宁犹如一把锋刃般耀眼摄人! 在他的逼视下一众方才还鼓噪不已,纷乱惊呼的镇民们不得不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本将瞧得出来,尔等的确是怕了!” 张宁阔步向前,周遭镇民纷纷避退为其让出一条道来。 其后更多的,前一刻才至此的镇民也闻声而停,静静等待起了张宁接下来的举动。 “一口热粥,一顿饱饭,一所简陋的经过修补的屋宅竟是让汝等忘却了几月前的耻辱! 忘记了蠕蠕以其刀箭施加于我怀荒的困难!” 有人开始面红耳赤起来,可张宁的话音仍在继续传荡四方。 “你们的妻子遭受蠕蠕的蠕蠕后惨死当场!你们的儿女被掳走成为生生世世的奴隶! 你们老迈的父母也倒在屠刀之下! 可你们不但不敢报仇,甚至不敢憎恨! 你们只会将自己愤怒投诸于曾保护你们的镇军身上!” 张宁指着一个光头汉子:“你,氐人,我记得你! 在军府放饭之初你曾刻意捣乱,与维护秩序的军卒发生冲突! 你扪心自问本将对你可有滥用惩戒? 这并非是本将仁慈,而是本将的怜悯!” 那光头氐人脸色一变,不由朝后退去却又撞到一人,踉跄跌倒。 其身侧镇民循声望去皆是能从其脸上瞧出愧疚与不安。 张宁话音一转,手指扫向所有人:“可如今本将已是识得,你等皆不配本将的怜悯!” 眼见有人想要反驳张宁的声音更大了几分:“本将还记得击退蠕蠕的那夜,本将曾答应你等要为怀荒死难者复仇! 如今本将言出必行,你等非但不拍手叫好,不立下誓言投入其中…… 反倒要与本将作对这是何意?!” 那人闻言顿时无地自容。 “既是甘愿忘记仇恨,甘愿一生一世都活在对柔然人的恐惧之中,愿意在深夜梦回时惊醒…… 那本将又何须对你等怜悯?” 张宁说完这话竟是不等众镇民做出反应,转身就走! 第六十章 怪人 眼见镇将转身离去,众镇民皆是愕然无语。 他们本以为自己还将承接镇将大人狂风骤雨般的喝骂,甚至是拳脚相加,可没想到张宁竟是转身就走! 这突然的落差使得众人心里具不是滋味,不少人觉得倒还不如让镇将老爷抽上几鞭子来得痛快。 可转眼间张宁已是将要走出众人前番围拢出的圈子,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推开身侧同伴冲到张宁跟前跪下道:“佛祖在上,镇户鲜卑人可留淳愿为镇将大人效死! 只求大人给小人一个机会,让小人得以斩杀蠕蠕为死去的爹娘报仇!” 张宁居高临下蔑视道:“刀剑无眼,生死一瞬,你敢?” 可留淳咬牙:“俺敢!” “死于无名,葬于乱土,你愿?” 可留淳面色几变,终是闭眼大喝:“俺只求对得起爹娘!” “好,算你一个!” 张宁冷厉的面庞有了一丝松动,可留淳见此如蒙大赦,眼眶瞬间湿热叩首连连:“可留淳谢大人恩典!” 见有人率先行动又成功获得认可,其余镇民自是不再犹豫纷纷叩首,央求张宁开恩让自己能有为亲人报仇雪耻的机会,甚至不少人更是以头抢地或是抽出匕首划破脸庞立誓。 饶是张宁自己也不禁暗暗吃惊,北地民风竟是彪悍至此,一旦其心中的怒火覆盖了恐惧,便再顾不得其他。 张宁相信就是让其提刀与柔然人实打实作战他们也不会再有丝毫犹豫。 他当即道:“既是如此,汝等自去营外报名即可。” 众镇民立即起身争先恐后地朝着军营所在之处涌去,见此情形狗儿长出一口气道:“老…老爷……下次可…可不能再…再这般鲁莽了!!!” 张宁哈哈一笑:“哦?你还敢怪老爷我鲁莽?!” 狗儿摇头晃脑:“有…有道是君子不…不……” 还没等他说完张宁已是一巴掌拍在其后脑勺上,先一步朝着镇内迈去。 狗儿见状只得立时跟上,只留下一脸心有余悸的宣讲吏久久不语。 …… 戍堡城下榜文牌处发生之事很快就传遍全镇,立时发酵起来。 其效果自然是引得大量镇民挤向军营,争抢着报为随军青壮。 哪怕是在镇内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巷落中亦是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叫着要与同伴前往军营。 只是还没等他走出房门便被老娘揪着耳朵给拎了回去。 “诶诶…娘别揪了!再揪耳朵都快掉了!!” 少年苦着脸,眼睁睁瞅着同伴兴奋跑远当真是欲哭无泪。 可他老娘犹不解气,又将其耳朵狠狠拧动半圈,疼得少年龇牙咧嘴后才放手骂道:“彦小子,你是不是活够了? 那可是去打柔然人!你还真是以为和匪贼是一样的么?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快给老娘滚进去!!” 被唤作彦小子的少年一边捂着耳朵一边跺脚气道:“娘,俺是为了给咱爹报仇啊!” “放你娘……放你的屁!你爹那死鬼早死了十几年了,还用得着你给报仇?!” 老娘越说越气,再被戳中伤心事后更添了把怒火当即四下寻找起了笤帚,看样子是要准备给彦小子来顿狠的了。 彦小子看的是心惊肉跳,可还是不甘心地吼道:“爹当初也是死在蠕蠕手里,他们杀我爹我去杀他们儿子不行么?!” 他还想再说却见老娘已是操起了笤帚向着自己冲来,再不敢停留立时夺门而逃,将喝骂声远远丢在身后。 几番熟练的穿梭后彦小子拐入一个更为破烂的巷道,推门进入一处简陋的房间中。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彦小子顿时呛得咳嗽连连。 屋子极黑,好在顶棚的缝隙透出几虑天光方才令他瞧清了那怪人所在。 怪人是不久前刚刚搬入此处的,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这人衣衫破烂,面容暗沉,声音沙哑却嗜酒如命。 按理说似他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懒汉,应当是没有银钱买酒的,可偏偏隔三岔五就有人主动前来送酒,那些人也不进屋,只将盛满的酒壶放在门口便走。 彦小子和几个同伴打听过,那些人可非同寻常,都是前番随着镇军一同归来的匠人,身份且不低着呢! 这自是令彦小子对住在这房里的怪人更加好奇,一次夜里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破黑而入,谁料却被那怪人撞了个正着,月光中只隐约见得一剑刺来吓得彦小子险些当场尿了裤子。 好在他机智之下扑往一侧堪堪躲过此剑,可饶是如此仍撞上木墙摔得鼻腔脸肿,眼冒金星,好半晌都站不起身来。 也正是这极其蹩脚的躲闪令那怪人收了剑,认出他只是个小屁孩将其丢出房屋。 彦小子却是不死心,仍似找到心爱的娘们儿那般整日想着往其身边凑。 好在他也不傻,许是天赋的关系总能抓些鸟雀一类的蒸煮后送到那怪人门口,敲敲门就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鸟雀这般的飞禽在怀荒可是稀罕货,怪人吃人的嘴短,也默许了彦小子进屋。 几次过后两人渐渐熟稔起来,却也发现屋中除了一架烂床其实什么也没有。 倒是这怪人有趣得紧,时不时地总能说出些彦小子闻所未闻之事。 此刻彦小子进屋后不待怪人开口,已是自顾自找了处较为干净之处席地而坐,一边轻轻揉着耳朵,一边小声喘着气道:“老娘不准俺去应征青壮…… 哎,俺虽然也能偷偷跑去,可实在是做不到逆了老娘…… 可这得等到何年何月才能为俺爹报仇啊!!!” 怪人不语,依然喝酒。 彦小子不小心揉到了痛处顿时疼得倒吸了口凉气,龇牙问道:“诶,你有啥办法能缓缓吗?” 他指着通红的耳朵,对那怪人问道。 怪人动作顿住像是在思索了会儿才将手中酒囊抛了过来。 彦小子一把接住后不疑有它,当时就朝着耳朵淋了上去,可下一刻他却是疼得大叫起来,哇哇直闹! 第六十一章 又见结巴 钻心般的疼痛带着前所未有的灼烧感猛烈袭来,几乎是在瞬间就使得彦小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好汉子流血不流泪呐! 咬牙犹如神经质一般低声念叨着这句话,他竟是硬生生将泪水又给逼了回去! 哪怕是在旁看笑话的怪人也是瞧得一愣一愣的。 可旋即那怪人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正欲质问自己的彦小子沙哑狂笑:“哈哈哈…老子是叫你喝上两口,你小子倒好居然朝着伤口淋了上去! 怎得?是嫌你老娘下手不够重? 指甲划的口子不够深? 想效仿古代孝子变着法折磨自己?” 沙哑的狂笑令刚缓过气来的彦小子眼前一黑,几乎是差点就直挺挺倒下。 合着是自己白受这份折磨了? 可你又不是哑巴,难道就不能有话讲清楚么? 当然,这话彦小子也只敢在留在心头腹诽。 好在这生在长在北地的年轻人大抵还是有些坚韧性情的,彦小子连抽几口凉气缓过劲儿来后咬牙施足气力 将酒囊重新砸了回去,只盼着能让这怪人也吃些苦头才好。 可他注定了将要失望。 怪人大笑中伸出手稳稳抓住酒囊,晃了晃后露出颇有几分肉疼的神情:“你这小子,真是不知道啥才是好东西!” 说着他连朝着口中狠狠灌了好几口方才道:“你的确该听你老娘的,以镇军的能耐清剿匪贼很是容易,你这等半大小子莫说是入不了青壮…… 就是真入了也是苦哈哈!” 怪人语气中有些愤愤然,只是彦小子哪儿注意得到这些,他迫不及待地叫嚷着纠正着怪人的错误:“是蠕蠕!镇军这次是去打蠕蠕!” “蠕蠕?”怪人有些不可置信。 彦小子开始手舞足蹈,他攥着拳头在空中挥击着:“就是蠕蠕!俺们要去杀蠕蠕! 这是镇将大人亲口讲的! 他要带俺们复仇!为死去的乡亲复仇!” 怪人望着在屋檐一缕阳光照耀下亢奋异常的年轻人,不觉有些好笑:“咳咳……乡亲? 边关六镇里的人哪儿会有这些东西! 每个人都只是在竭尽全力活下去罢了!” 彦小子瞥了眼怪人带着些失望:“可现在不是这样的!” 怪人摇摇头,似乎失去了在说下去的欲望,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一方天空,只不断地朝着嘴里灌酒。 彦小子见此也无可奈何,只得从怀里放下半拉黑馍后转身离去。 他方得出门立时与人壮了个满怀,他体格尚算健硕,在周遭同龄人中也是佼佼者倒是还没什么。 只是踉跄几步便重新稳住身形。 可对方那人却远没有如此走运,直是一屁股跌坐在地。 彦小子瞧去见对方竟也是半大小子,而且似乎比自己小上不少,浑身做小厮打扮,活像是哪家富公子的小跟班。 这小跟班冷不丁下被撞得鼻子通红隐隐渗出些血迹,此刻正冲着彦小子怒目而视:“你…你你走路怎得不…不不看人呐!” 还是个结巴? 彦小子一时有些发愣。 他从未与这般人物有过交集,以往只是远远瞧上一眼已是了不得,毕竟哪怕对方只是某个大族里的小厮仆役对于他这般的落魄镇户家也已是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当下他只得下意识道:“我…我我……你没…没事?!” 心中的忐忑,隐隐畏惧竟是让他在此时也结巴了! 狗儿抬起头迷惘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似乎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年轻人,心里突然升起些许的难过,他当然理解这种感受! 自己如今在怀荒虽是老爷的近侍,就连军府中那些官吏与不敢小瞧自己,可昔日身在洛阳时不也是这般畏畏缩缩,唯恐得罪他人或是落为笑柄呢? 想到自己方才居然因其无心之失而发怒,狗儿霎时羞愧不已,赶紧起身擦去鼻间些许血迹,强笑道:“没…没事儿! 你…你你住这儿么?” 彦小子内心仍旧慌张,又尚未意识到对方的态度为何在顷刻间会有如此显着变化,只得勉力应答:“恩…恩恩………不…不不是…俺…不住这儿!” 话至此时两位各怀心思的少年同时无语,再讲不出其他,一时相视呆立。 旁侧的张宁忍不住好笑,身为旁观人他自是瞧出了端倪却也没想点破,当即笑道:“既是无恙,那便走。” 此番他与狗儿本就是想深入瞧瞧镇民们的真实生活,以身体力行的方式给镇民们以安全感,示意其无需因为将与蠕蠕开战而慌张。 没承想行走此处狗儿不防下却与这少年撞了个满怀,这才引起了一场误会。 狗儿闻言自是应诺,正想着再与那同病相怜的少年打个招呼,可再看对方已是呆呆望着自家老爷,两股颤抖。 下一刻彦小子拜道大跪:“俺…小……小人叩…叩见将军大人!” 他起先一出门就撞到狗儿,全身心思都陷入自责忐忑以及与其的对话中,未曾注意到在其身后还有着其他人存在。 可随着狗儿与张宁的对话,彦小子却是立马认出了这个自己曾远远望见过的大人物! 镇将大人! 张宁也不意外,伸手扶起彦小子笑眯眯道:“少年行色匆匆,这是准备往哪儿去?” “俺……” 彦小子本想照实回答,可不知为何话到嘴前转了个弯,鬼使神差道:“俺…俺想要当随军民壮…” 话一出口就连彦小子自己也吃了一惊,俺居然讲出这话来了? 吃惊间彦小子回过神来,他立马意识到这无疑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一旦镇将大人应下,他不仅可以立时加入民壮行列,自己那老娘也没办法拒绝! 毕竟谁都晓得在怀荒镇,镇将老爷就是天! 旋即他也再不犹豫,索性咬牙道:“还望将军大人应许!” 张宁听到这话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狗儿已是瞪大了眼睛定定瞧着眼前这位镇户少年,只得其形象在自己心中顿时高大了不知多少倍! 不是因为其想要加入民壮的举动,而是因为这小子竟能在关键时刻不结巴! 第六十二章 继爹 在关键时刻不结巴?! 这是多么重要,多么厉害的一招啊! 长久以来狗儿一直都有着强烈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感不但没有随着张宁身居高位,逐渐掌握怀荒镇消失,反倒是愈发浓重。 如今的狗儿其实已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他人轻视,他注重的是别人是否会因自己的表现轻视了自家老爷! 这一点令他深感痛苦与不安,直至他遇见了跟前这个少年! 这个面对自己口吃,可在与自家老爷对答时谈吐流畅的少年! 毫无疑问,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能控制住自己,能令自己在重要的关键的时刻不再口吃! 倘若自己也能如此,那将是多么美妙的场景! 一念及此狗儿整个人的兴奋起来,目光灼热地盯着彦小子,如同在打量一块稀世珍宝! 张宁余光瞥见狗儿的反应不由有些迷惑,此刻却也不是询问的时机,他对彦小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陈彦!是镇中汉人镇户!” 彦小子抬起头,面露激动,他能觉察到自己渴求的希望已是出现:“求将军许俺加入随军民壮!俺爹就是死在蠕蠕人的刀下,俺要报仇!” 张宁表情微动,此战虽危险异常却并非没有活路,倘若真如这唤做陈彦的少年所言其父是死于柔然人之手,他并非不能许其加入随军民壮,以全其孝心。 此事传出哪怕陈彦最终不幸身死,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有利于自己对怀荒的统治。 在张宁看来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陈彦既是选择了向自己恳求,那么就理应承担相应的一切。 正当他要点头答应时,一道极为突兀嘶哑的嗓音从三人身侧传来:“放屁,老子不答应!” 三人循声望去,一胡子拉碴,面容暗沉邋遢的汉子一手拎着酒囊,一手抓着门柱正怒气冲冲地盯着少年陈彦:“老子不许你去!” 张宁眯眼瞧着其青筋暴起的右臂,似乎想到了什么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狗儿却颇有怒意,这又是哪个粗鄙营户竟敢朝着自己老爷吼叫,是活腻了么? 他当即叫道:“你…你你是何人,不…不知是镇将大人当面么?” 那汉子神情不变,并未被镇将的名头吓到,反倒是嚷道:“镇将也不能带他走!我…我是他爹!” “啊?!” 听得这话狗儿与彦小子同时惊呼出声。 狗儿面色顿时煞白,他可记得清楚这彦小子方才说自己爹爹早已死于柔然人的屠戮下,如今这汉子却非说自己是他爹,再瞧其周身打扮和身后屋中隐约显露出的昏暗与一缕诡异至极的日光…… 莫非…莫非这厮是鬼?! 是在听到自家幼子不自量力想要为自己报仇后急匆匆从阎王爷那逃回来的? 是了……难怪他连镇将老爷都不怕! 他根本就是个死人啊! 狗儿一念至此只觉得脑子里混乱至极,暗暗叫道糟了,这次死定了!!! 北朝举国信佛由来已久,当朝胡太后的姑姑更是曾出家为尼,其好谈佛事精通佛理,是洛阳城中着名人物,已是因她的举荐胡太后才得以入宫,一路攀升至如此地位。 因而胡太后对于佛教可以极尽推崇,在其执政之初即以于洛阳大兴佛事为务,在北距宫城前门仅一里之隔的中心地带修建了规模宏大的永宁寺,并在开工之日亲率文武群臣表基立刹,以彰显其重视。 而后她先后征民力八十万,于龙门山、伊阙山建造了石窟寺,又派遣崇立寺沙门惠生、敦煌人宋云入印度求取真经。 上行下效间本就举国信佛的元魏更为疯狂,不仅是洛阳内外乃至全国各地皆兴修寺院,善男信女纷纷出嫁为僧为尼。在十六年僧寺增加近两倍,颁发僧尼度牒超两百万。 胡太后此举与其说是信佛,不如称之佞佛,自是引起了许多有识之士的恐慌与不安,纷纷向其谏言,俾便认清大兴佛法之危害。可胡太后对此皆是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无人可以组织。 可想而知,如此之下就连狗儿这般的小厮侍从也是在耳濡目染下对神鬼佛说深信不疑。 可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彦小子则是一脸的错愕与呆滞,他实在想不通这怪人为何会突然走出房间,也实在是不明白他凭什么自称是自己爹! 张宁面色不变,手指陈彦:“他说自己的爹已是死了。” 怪人咧咧嘴:“俺是他继爹!!!” 张宁作恍然状:“原来如此。” 彦小子一听这话登时急了:“将军大人,您别这怪人胡说,他根本就不是俺继爹! 他……他…… 他连俺娘长啥样都不知道!” “放你娘…放屁!” 怪人冷喝一声,却又觉得不太妥只好立时改口:“自家婆娘老子怎会不晓得? 大大的屁股,白嫩的手……还有…… 对了,还有细腰……恩…… 是细柳腰!” 他似是不太满意,咂咂嘴又补充道。 “你胡说!俺娘根本就没有那么好看! 你这都是从戏文里听来的!是你臆想出来的!” 彦小子还想再做争辩,却已是被怪人一把扯着烂衣领给抓了回来:“臆想个屁! 老子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懂不? 镇将大人,俺儿不喜我与他娘…那啥…… 因而有些矛盾,还望镇将大人恕罪!!” 此时的狗儿显然也回过神来,意识到了真实情况,瞧瞧那怪人又看看陈彦,不由点点头。 别说,这性子举止还真有点像。 别说是继爹了,说是亲爹咱都信!!! “你点啥头啊!他真不是俺爹!!! 呜呜……呜呜呜……” 陈彦刚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便被怪人一把蒙住了嘴巴,立时就闻到巨大的酒味和汗臭,呛得再讲不出半句话来。 张宁见状神色怪异地轻咳了一声道:“既是如此,那此事便作罢! 陈彦并非怀荒军户,军户并无强征之理。” 说罢他拉着狗儿就走,只瞧得陈彦是欲哭无泪。 第六十三章 抵牾 “老…老老爷…那人不…不像是陈彦的继爹……” “您…您不觉……觉觉得奇怪…怪吗??” 狗儿狐疑地瞧着张宁,他总感觉自打走出巷道后老爷的脸上就一直挂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神秘笑容。 实际也的确如此。 张宁闻言揉着狗儿的脑袋笑道:“有时候不像可不代表不是啊! 你以后就明白了,哈!” 此时的张宁心情极佳,他未曾料到自己会在这里撞见巫日合云,而且看样子其状态还挺是不错! 不错,那被陈彦背地里叫做怪人,却对张宁两人自称是陈彦继爹的男子正是昔日的黑山寨工匠,匈奴人巫日合云。 黑山寨血战后巫日合云虽被救起运送回怀荒镇,得到了及时医治,可他的意志已是溃散,除了酗酒外整日无所事事,几乎是以画地为牢的方式折磨着自己。 无论是负责安排其落脚的官吏亦或是亲手将其救出的邹炎皆无可奈何。 毕竟在面对匪贼狗急跳墙的报复与屠杀时,认定已无力相抗的巫日合云毅然决然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妻女! 对于这一决断哪怕是同为匈奴人的切思力拔听说后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虽说任谁都清楚妻儿落到匪贼手中是何下场,可又有哪个人真有勇气做出如此决断呢? 倘若一切真如其所料般发展也罢,可世事无常! 没承想就在其狠心送妻儿上路后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邹炎就已是带着甲士赶到! 此后无穷的愧疚与自责便一直折磨着这个苏醒后的匈奴汉子,亲人的音容笑貌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他迅速地消瘦乃至一蹶不振。 那些曾经受其庇护恩惠的各类匠人得知此事后,只得自发竭尽全力的不断送去所需酒水衣被,以期望他能好过一些。 军府也注意到了这一情况,了解到巫日合云所代表的特殊群体后遂遣人不时送去米粮。 可这绝非长久之计,直至今日张宁偶然遇上了此人,并发现他似乎多了一个在乎的少年。 这无疑是一大好消息,至少不再会有因哪天巫日合云一个念头出了岔子自缢而死之虞。 能被黑山寨大当家甚至是尔朱氏看重,在充斥着凶恶之徒的匪寨中尚能被默许让妻女安全生活,还能护住一大批工匠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 就看其是否能为自己所用了!! 张宁的眼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那镇户陈彦是关键点,自己是应当暂时放任还是大胆施为呢? 但很快张宁就将这一念头暂时放下,此事还需思量不能操之过急。 同时巫日合云不经意间所显露出的气质让他也有了新的想法。 张宁与狗儿继续向前行去,一路安抚镇民,振奋人心直至将夜方才回转戍堡。 虽是大汗淋漓,疲惫不堪,可张宁仍是在休息半个时辰后开始习练武艺。 乱世将至,大战即发,地位与权力虽是安身立命之本却仍需手中锋刃披荆斩棘。 如此情势下张宁自是每日勤练武艺,不敢懈怠。 不过他却隐隐觉得手中兵刃始终差一丝感觉,并不完全合手,脑海中所记忆的武艺招式也有所欠缺。 此事若询问王彬等人自是无过果,或许转机应当在张氏家族中。 他将此事记于心中。 接下来的几日中雪势渐大,逐渐被银粟覆盖的怀荒镇仍紧锣密鼓地筹备着镇军征战事宜,张宁也有条不紊地批理政务,勤练不辍。 镇中看似平静,但张宁知道一切迟早会被打破。 他敏锐察觉到军府里民政一系的官吏们在近日来话里话外已是对镇军派的将领们颇有怨言。 症结所在全由于即将到来的出征一事。 张宁给出的期限是要求以从事史吴之甫为首的民政官吏们在半月内备齐大军所需的粮草辎重,棉被车马。 虽说如此,但一支两千人的军队出征所需的远不只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对于疲敝已久的怀荒镇而言更是困难重重。 单是军士在冬日作战时所穿之鞋就前前后后经过了三次讨论方才定下。 可第二日邹炎就拿着一种据说猎人常用,可以在雪地上滑行的“踏板”兴冲冲找上吴之甫,还言之凿凿道:此物常为猎者所用,乘木马驰冰上,以板藉足,屈木支腋,蹴辄百步,势迅激。 吴之甫拿起踏板细细观察后认为此物虽便于在雪地行走,可制作起来工艺并不简单,镇中也根本抽不出空闲的匠人去制作。 邹炎立时反驳若真能大量装备踏板,必能避免军士在日常行军中的冻伤减员。 最终双方各执一词,不欢而散。 其后几日莫不如此,或是王彬要求筹备动物油脂、毛皮,或是卜苏牧云希望得到大量冻伤药…… 民政官吏自是觉得所需处理的事务陡然增多,期限之下难以完成以至于怨声载道。 可他们稍表现出拒绝或是不耐,便会引得军主将官们地拍桌子瞪眼,争执不下亦是常有之事。 偏偏三位性子截然不同的军主在此事上表现得极为默契一体,毫不示弱。 直至第五日,军使自平城而来。 张宁得报后率军府上下于镇口迎接。 若说秋日的寒风仅是刺骨,那么初冬时节的凛风就已是如同刮骨刀般给人以折磨。 站在雪中军府众人神色具是颇为难看,倒不是抵触张宁的命令,而是其中许多人都只在烧有火炉的府衙里办公,偶有离去、归家路程也较短,对于当前的严寒感触不深。 此刻身处其中却是倍感寒冷,颤抖喷嚏者不在少数。 站在最前方的张宁却是视若无睹,恍若未察,见此吴之甫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将主,天气严寒不如命人升起火堆,也能为军使……” 不待他讲完一侧的王彬已是发出声不屑地冷哼,吴之甫抬眼望去见几位军主莫不是冷笑连连。 再加上又不见将主张宁应答,他一时间也是升起了几分火气:“几位军主何必如此,难不成真要把咱们这些办事的人都冻死在这儿方才痛快吗?” 第六十四章 敲打 吴之甫冷着脸,心中颇为恼怒。 自己是镇将亲手提拔不错,诸位军主亦是镇将心腹,按理彼此间不至于此。 可此番未免过于欺人太甚了些罢! “哦?如何欺人太甚,之甫你给本将说来听听。” 张宁右眉一挑,抢先出声道。 他倒是想听听吴之甫能说出些什么来。 听得这话正准备反驳的吴之甫浑身一颤,方才心头那股火气顿时灭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升起的恐惧。 他没想到作为镇将的张宁会横插进来干预自己与王彬的争论。 难道自己已经触怒镇将大人吗? 吴之甫惶惶不安。 余光瞥见这一幕的张宁心中微叹。 能从一介小吏升任怀荒从事史,吴之甫的能力毋庸置疑,称其“干吏”亦是不过分。 可除此之外无论是眼界还是心性,他却皆属下乘! 试问作为一地民政之首,怎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这般颤颤巍巍、诚惶诚恐呢? 如此作态落得其他官吏眼中会是怎样的看法何种的想法? 他还能服众? 哪怕是忠诚也不应当是这般表现。 许是多年身怀罪臣身份而活,才将他磨成了这般性子! “之甫,不必如此,有些话说出来也无妨。” 张宁虽是失望,可此人到底是他亲手提拔而出,能力也强,当下仍是转身笑着对着吴之甫说道。 吴之甫见此长舒了口气,同时又感觉到身后数双凝视自己的灼灼目光,沉吟片刻后方才咬牙道:“禀将主,几日来诸位军主多…多提出苛刻要求…… 下官等实在难以办到!” 王彬颇为恼怒,卜苏牧云与邹炎异常冷漠。 看得出此刻三位军主对于吴之甫这位从事史都不甚满意。 “难办……” 张宁眯眼望着吴之甫,忽然问道:“之甫,是你认为难办,还是府中众官吏认为难办?” 风雪依旧,吴之甫却顿时悚然俯身,不敢回答。 张宁也不再作声直至吴之甫的整个背心在自己的注视间湿透也没有再对其说任何一句话。 他走向其后的众多官吏,手指向王彬三人冲着官吏们朗声问道:“本将听闻尔等认为几位军主所提要求过于苛刻?” 诸官吏互视半晌,一人迈步而出答道:“将军以半月为限,然所备之物种类之多不一而足,下官等已是日夜操办尚有多位衣不解带,百舍重茧…… 吴大人更是事烦食少,不敢有半分懈怠,可……” “可哪怕如此仍是难以完成?” 那人还待再言,话茬却已是被张宁接过。 他记得此人,吏员王元亮,一位很不错的年轻人,本应是军府几大空缺从事的备选人,可此番却令张宁以另一种方式记住了他。 自掌控怀荒以来,张宁就已是在逐步简拔年轻吏员,沙汰不称职的老旧官差,期望的是能够给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带来新气象。 可如今委实令他感到失望。 王元亮张了张嘴,虽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可瞧那神情是不服的。 旁侧,王彬的眸中带着几分凶意,众人毫不怀疑倘若王元亮惹得镇将不快,只消镇将一个指令他便会将王元亮毫不留情的当场格杀。 张宁忽然伸手指了指天:“如今大雪纷飞,可以预见未来数月皆是如此,你等仅是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就已是受寒气所侵,浑身颤抖难以自持,可我镇军军士呢? 未来数月,他们将冒着几尺厚的大雪迈向戈壁,去往草原,去收复三戍,去与柔然人作战! 他们可曾有诸位大人这般的棉袍皮袄? 他们可曾有火炉相伴?” 众人愕然间,张宁弯下腰伸手抓起一把雪行至王元亮跟前,突然将其塞入王元亮的衣领中! 身体本就不健硕的王元亮立时感觉遍体生寒,凉意席卷全身,他本能想要挣扎反倒本张宁死死摁住。 只是片刻工夫他便双唇惨白,整个人冷汗直下,极为狼狈。 众吏中有人想要出声制止,却在王彬等人的冷冷注视下不敢再有动弹。 余光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宁明白,自己对这些官吏们的掌控到底是没有达到理想状态。 一来是自己权术火候不够,二来是从未彻底清理其中的吏员,既是没有大清洗自然也很难得到绝对掌控与忠诚! 这才致使如今这一局面。 或许自己应当早下重手才是!!! “一把初冬雪而已,王大人尚且如此,不知待到寒冬时,又会作何丑态!!!” 张宁冷眼瞧着王元亮,王元亮很是不服,气结:“敢…敢问将军,这般…对对待下官! 难不成…以为我北地男儿好羞辱吗!” 王元亮身体虽羸弱,可性子异常刚烈,饶是如此仍不屈服反倒直视张宁。 在他看来自己并未有错,诸位同僚也并无过错。 张宁不答,只手中突然发力将王元亮狠狠朝下摁去! 王元亮猝不及防下一头栽倒在雪中,刺骨冰雪没有令他冷静下来,他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开张宁的束缚跌坐在地,怒然吼道:“张将军,你……” “冷否?!” 他话方出口已是被张宁用更加愤怒,更为冷酷的声音给堵了回来! “冰冷刺骨!” “苦否?” “苦不堪言!” “汝能坚持几刻?” 面对张宁的质问,王元亮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皱着眉沉吟片刻旋即颓然道:“敢问将军到底想说些什么?” 张宁横眉冷指:“你王元亮仅仅卧雪片刻便狼狈至此,难以忍受,未来数月我怀荒男儿不知将有多少会丧命于冰雪之中! 他们将以寒霜为坟,凛风作墓,与亲人再不得见!!! 他们所为的并非本将或是他人谁的一己私欲,而是为怀荒雪耻! 这几日来三位军主所做无非是为了能多杀一蠕蠕,能多带一人回来!!! 至于说相互抵牾,本为军府中人,何以至此? 李兰此刻尚在各族间奔波不止,筹措军粮物资,你等呢? 诸位若是连这等都想不通,那便先离去!” 王彬三人皆是面色激昂,吴之甫,王元亮等人却是面露羞愧。 说完这话张宁衣袖一挥,转身不再言语,视线中已有一行轻骑冒雪而至。 第六十五章 军使 吴之甫王元亮两人哪敢再有多言,立时退至一旁。 不同的是吴之甫面带愧疚与自责,王元亮则多出几分警醒与思考。 他赫然明白了今日身为谘议参军的李兰为何不至,此人恐怕早就明白了镇将大人的决心与意志。 按身份而言张宁身为镇都大将自当是位高权重,仅低于大军统帅李崇等寥寥数人,全然不用至此亲自迎接。 因此他这么做其实缘由应当有三,一是借机敲打吴之甫等军府中的民政系官员,二是通过军使向朝廷大军释放善意表明自己的态度,不仅愿意积极配合更清楚如今的怀荒该如何摆正位置。 三则更要彰显出自己对怀荒的掌控力! 如此说来自己等人真是不识时务,自讨苦吃了! 王元亮苦笑。 思索间一行轻骑已至城下,对方显然也瞧出了怀荒军府尽出,隔着十数步远便翻身下马,快步而行。 待到临近几步之遥时,当先一身穿皮袍,下颌留有浅须的圆脸中年男子率先拱手笑道:“张将军,近来可好!” 此人显然便是此行之首,来自平城朝廷大军的军使。 张宁注视着这位军使,心绪难以平静。 他早在城头借巡查之意逼迫李兰等大族献出部分军粮,火线提拔王彬、邹炎,与从事褚行正面交锋之时就已是心里有数,谁将会随朝廷大军而知到达北疆,甚至亲自来到怀荒,谁就极有可能是那个操纵褚行,意图取代自己的人。 他从未忘记这点! 因此也曾设想过来者在见到自己并未身死,甚至还得知自己率军击退蠕蠕时会是何种姿态。 有刻意讨好、下马威、冷淡倨傲等种种姿态,始料未及的是对方竟似与自己早有交集,显出一番故人相见的模样来。 难不成是自己判断有误? 亦或是褚行成功传出消息灵对方知难而退? 人群中的褚行毫不起眼,面色也未有明显变化! 望着对方那张和善异常的面目,张宁自感熟悉又实在记不起更多,只得打着哈哈道:“天寒地冻,不提也罢! 哈哈…军使快请入府稍作休整才是!” 中年军使稍有异色一闪即逝,旋即笑着应下与张宁并肩而行。 对此张宁亦是无可奈何。 按理双方相见时自会表明身份,可眼下对方认识自己似是故人就使得张宁落入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中,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总不能像个盲人般摸着石头来? 固然可以用坠马引起离魂症的说法蒙混,但自从发现除自己以外还有其他穿越者后,张宁就已是下了死命令封锁此事,只为了减轻将会投诸于己身的怀疑。 至于自己为何会违背历史的存活? 对此张宁也早有打算,他准备待到叛乱席卷六镇时大肆宣扬阿留苏逃出怀荒时,所吟诵的那句后世反贼黄巢的着名诗句。 令其成为众矢之的,诸多穿越者的眼中钉。 以此解释自己之所以存活未死是因为阿留苏的到来改变了这段历史。 因而张宁绝不会再提自己曾经历坠马昏厥这些可疑事件,对于这位军使为今之计也只有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了。 与此同时眼下凑近了众人方才瞧清,这中年军使虽身材高大却大腹便便,臃肿异常,圆圆的脸上留着一抹胡须不但不觉得威严,反而添了几分滑稽。 倒是其麾下一壮年护卫目有精光,长头高颧,齿白如玉,着实不凡,料想乃是军中猛士特来护送。 中年军使似是初至北疆军镇,一路上兴致颇高的东瞧西望,不时便会指着某处某事询问,张宁每每答来都会引起他的轻呼与讶然,甚至偶尔叫住避之不及的镇户营户略有攀谈。 他这般作态落得军府众人眼中只觉得滑稽好笑,心里不免更多了几分轻视。 壮年护卫等轻骑似乎早已习惯,一路目不斜视。 军主之中王彬对那壮年护卫似乎挺感兴趣,每每投去毫无顾忌地打量目光,卜苏牧云则长久凝望着军使的背影若有所思。 进入戍堡见镇军操练有度,气色并无苍白饥饿之色,他又连连夸赞,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见此军府众吏皆与有荣焉。 张宁将军使连带着那名壮年贴身护卫安排在镇将府的客房中,其余从骑则落宿于戍堡中空出的营房里,约定先由军使一众休整换装扫去疲惫后再宣读都督李崇的军令。 这本是应有之举,在以行动表现出自己的姿态后,一切依照常理按部就班即可。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军府中重要的官吏军将们自是不会散去,只在厅中等候。 张宁趁此机会招来狗儿问道:“前番平城信使可有异常言行流露?” “禀老…老老爷…信使曾言…言想要离…离离去,被狗儿按照老爷的吩咐拦下了!” 狗儿谨慎作答:“其言…言谈中也不曾露…露出破绽,应当就…就是刺史府之…之人。” 张宁摆摆手:“不可轻下定论。” 旋即他思索片刻又道:“军使当众宣令后会有酒宴,届时你可带此人入席。” 狗儿蹙眉,神情迷惑但仍是应下离去。 其实狗儿疑惑是对的,但张宁却不敢有丝毫大意,此番酒宴或许是验明信使身份的最好机会。 他回身却见军主卜苏牧云站于不远处,距离恰能令自己发现他,又不至于听到方才的交谈。 “卜苏军主又何事?”张宁走近些问道。 “将主,末将见过此人!”卜苏牧云压低了声音,神情显出几分凝重:“就在镇里!在蠕蠕劫掠的前一天!” 张宁瞳孔猛地收缩,饶是是他也吃了一惊。 蠕蠕劫掠的前夜,这位军使竟会出现在军镇里? 再想到方才其一脸兴奋好奇,东瞧瞧西看看的新鲜模样,张宁竟是没由来渗出丝丝冷汗。 “有见过他在做什么吗?” “这倒是没有,只是匆匆一面,他在日落前策马离镇,正巧末将率军士…狩猎而归。 虽只是一面,但末将亦能确认!” 第六十六章 酒宴 卜苏牧云毫不犹豫地答道,看来已是琢磨回忆此事许久。 至于说狩猎而归张宁则清楚这只是卜苏牧云无奈地托词,实际上应当是当时镇军吃不饱穿不暖,这才逼迫着他这位堂堂军主领着军士四处捕杀动物。 此时他已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军使既是到过怀荒镇却又刻意做出一副新奇模样,实在太过可疑! 张宁颔首道:“我明白了,你先去。” 眼瞧着卜苏牧云回到座位,张宁也在转过身的瞬间脸色立时冷淡下来,甚至带有几分凶狠之意。 自一见面他又就对那中年军使有所提防,只是后来被其表现打消了大半疑虑,只以为那隐藏在褚行后的势力已是知难而退。 如今再听卜苏牧云这话,他心中对于此人的怀疑已是迅速升至顶点,竟是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真的会是这个人吗? 张宁嘴角翘起,没由来的染着几分血腥气息,倘若真是此人,他倒是想瞧瞧其能有什么手段来掀翻自己对怀荒的掌控! 半盏茶的工夫后中年军使与护卫一前一后步入大厅,众人瞧去护卫戎装不改,雄壮依旧,军使却换了身鹿皮裘,贵气逼人。 同张宁等人打过招呼后军使拿出军令告于众人,大意与张宁前番所得密信无二,乃是将要征伐怀荒镇军作战并令镇军自备一月粮草,落款添为北道大都督李崇。 对此军府上下早有所料,并不意外。 军使故作欣喜地勉励一番,大意是此战有朝廷大军出动,绝无无功而返之理,只要怀荒尽心竭力战后少不得论功行赏。 随后张宁拍了拍便有十余名侍从鱼贯而入撤去高椅搬入食案,端上酒菜。 张宁座中,军使次之,军府文武列于左右,十余人共宴一堂。 时至凛冬,镇内其实也并无珍馐佳肴,主食只能以猎来的兽肉为主,军使倒也不太在意,没有显露出丝毫不适,频频与张宁谈笑风生。 军府众人此前无聚会再加上此前的相互抵牾,民政一些醒悟的官吏们也正趁此机会向三位军主以及匆匆赶来的谘议参军李兰示好,以抹去之前的不快。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双方实为军府同僚往后少不了通力合作,因此哪怕是王彬亦不会驳了吏员们的面子,一时间宴席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张将军,犹记得当年洛阳之时你我也是向今日般饮酒作乐,那时可真是鼓乐齐鸣,歌舞升平啊!” 军使打了个酒嗝,拍着大肚子略有些无奈:“谁曾想短短两年,你我二人就在这北疆重遇,还得面对那凶恶的蠕蠕! 凡有丁点办法…嗝……我也不愿入这军中啊!” 张宁微微眯眼笑道:“那时虽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担任谁都瞧得出来大家其实无聊得紧,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 那些歌舞也屡见不鲜,早让人厌烦了!” “哈哈,是极是极! 独孤家那公子就时常叫嚷着要叫几个僧尼来陪陪! 真是大胆妄为!” 军使又饮下一口酒,身后护卫趁着这间隙拿起小刀又割下几片肉来。 不过他显然伺候军使不久,起身间手肘正巧与军使相撞,军使面色登时一狞虽未当场发作,可也瞧得出已是极为恼怒。 张宁不知胖军使是否在有意试探自己,话题一直在洛阳贵族圈子里打转。 他多数时候只能勉力应付,看似面色如常实则脑子在不断地转动。 此时狗儿快步而入在张宁耳边轻语一番,张宁随即望向厅门处,一名侍从正领着那信使步入大厅。 王彬、吴之甫等见过信使的张宁心腹之人一时间皆有些发愣,不明白这种场合自家将主怎会令家族信使到场。 他二人的异样自然瞒不过其他人,于是前一刻还喧闹地宴会顷刻间安静下来,众人目光具是望向那信使。 张宁对此颇为不满,他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王彬、吴之甫一眼,二人立时又有旁侧之人交谈起来,厅中复闻劝酒畅饮之声。 眼见此景军使神色一凝,只这一点他就瞧出了张宁对麾下心腹的掌控力,至少怀荒镇的诸位军主,官员为其马首是瞻。 “还不见过军使大人?” 张宁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已是不在意信使的到来。 那信使年龄观之不过二十出头,相貌普通可心境极为不凡,被突兀叫至于此面对这一幕只是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小人见过尔朱大人。” 尔朱! 此刻不仅是张宁心中一颤,厅中其余看似快意交谈饮酒,实则一直注意着张宁几人的大小官吏们也是终于明悟,原来这位军使竟是尔朱氏的大人。 说来也好笑,宴会之上竟无人知高座主宾姓甚名谁实在是绝无仅有的荒唐事,可偏偏这就真实发生在了而今的怀荒镇。 军使不说,张宁不说,众人又哪儿敢问呢? 于是就这般不明不白得到了现在。 被唤作尔朱大人的胖使者奇道:“你是何人?” “小的恒州刺史尉大人府中驿使梓由!”信使从容作答。 “难怪识得本使……” 胖军使瞧了瞧梓由,又看看张宁突然笑道:“嘿,张将军,想不到你竟与那尉老儿成了忘年交!” 张宁自是不知胖军使口中那恒州刺史尉老儿是谁,但他终归是晓得了一点,那便是这胖军使的身份。 既是尔朱氏人又过中年身材肥硕,定是尔朱荣堂弟尔朱度律无疑! 史载其素无才干,确有豺狼之志。 可张宁万不会因此小觑了他,史书向来是为后人所记,难免失之偏颇。 似尔朱氏这般叛贼的族人自然更是大受照顾,多有贬低。 如若记得不错,这厮可是从一介统军硬生生爬到了常山郡王之高位的狠人,又能被尔朱氏派作军使期望其前来接手怀荒镇,怎可能是什么蠢货?! 只是你尔朱氏的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些! 暗养匪贼,收买官吏,还想接手怀荒,桩桩件件都布局在我怀荒! 张宁眼绽精光,抬起头时却是一副淡然模样笑道:“度律兄说笑了!” 第六十七章 问答 尔朱度律哈哈大笑:“也不奇怪! 那尉老儿若不是这遇谁都礼让三分的性子,也断然无法安坐恒州刺史十数载! 如今广结善缘无非是想为其子孙留个香火情罢了!” 他旁若无人地说着,毫不在乎那信使梓由的反应。 张宁见状挥手示意侍从带着梓由落座,尔朱度律却突然阴恻恻道:“倒是张兄弟啊,你终于记起某家了?” 果然,先前他一直是在试探我! 好深的心机! 如果不是自己通过信使梓由识出其身份,恐怕还不知这厮会演到几时! 张宁心头一紧,户曹从事褚行到底还是有些手段的,将自己曾坠马昏厥的消息给送了出去。 “度律兄何出此言?”他故作疑惑。 “某曾听闻张兄弟前番坠马昏厥,醒来后性情骤变且不识旁人,如今看来不似空穴来风!” 尔朱度律饶有意味,这一刻张宁甚至能清晰感到其目光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 似乎想要寻出异样。 王彬早已注意两人多时,此刻见尔朱度律这般咄咄逼人更是暴怒,主辱臣死,他如何能忍? 方要起身却被旁侧一人猛地摁住,愤然扭头卜苏牧云正朝着自己微微摇头。 “你……” “稍安毋躁,将主应当自有决断。” 见王彬仍是不愿坐下,卜苏牧云复道:“若当真倾箱倒箧,也应是令那尔朱军使率先动手,否则只会为将主徒增祸端!” “可那尔朱大豕身后……” 王彬死死盯着那护卫,难以安心。 “将主身手如何你我不知?”卜苏牧云反问道。 这一次王彬终于是不甘地坐下,可他的目光却没有半分移动。 卜苏牧云皱着眉头,也颇有些忧虑。 尔朱氏暗中资助操控北疆匪贼之事在怀荒仅有寥寥几人知晓,而他不在此列。 不过这并不妨碍卜苏牧云对尔朱度律的抵触。 如今怀荒初定,镇军可用,民心依附,是数十年未曾有过的景象,这都是镇将张宁所带来的。 随着朝廷与柔然的战事将起,虽时机不佳可未必不能建功立业。 对于卜苏牧云这样土生土长的六镇军人而言更是前所未有地改变命运的机遇。 如此情形下一位有所作为,能够团结军民的镇将,和一位突兀而至,行迹诡异的军使,似卜苏牧云等六镇人士对两者的好恶感可谓不言自明。 千万不要真的闹出矛盾啊! 卜苏牧云默默想着,看得出来那军使与镇将大人尚在试探与克制。 与此同时眼见着王彬坐下,尔朱度律身后那护卫也在心底微微舒了口气。 他虽自持刚勇可若真是对上那如铁塔般的束辫壮汉…… 正想着只听那与自己年纪相仿,地位命运却有如云泥的怀荒镇将已是苦笑道:“度律大兄有所不知啊! 弟自到达北疆,心中每日愤懑难耐,偏偏只得纵马发泄,再无其他作乐之途…… 以至愈发胆狂,以至坠马。” 说到此处张宁由衷发出一声感叹:“不过也奇怪,我坠马日夜昏厥的那段时日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哦?”尔朱度律不知是真感兴趣,还是在陪着张宁演戏。 “只有亲手夺来的才是自己的!”张宁带着几分冷意:“从洛阳到怀荒,只让本将学到了这一个道理,本将不愿再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去到下一个地方。 不知度律大兄可明白? 可清楚?” 这话无异于挑明了自己的态度。 尔朱度律的神情也猛地阴沉下来:“因而你性情大变,因而你率军剿匪,斩首无数?” “保地安民,本将所责也。” 张宁把玩着用来割肉的小刀,锋刃划过指尖的冰冷触感令他异常迷恋。 或许这番此后自己就将站到尔朱氏的对立面,与这个搅动元魏末年风云的强大氏族为敌。 可那又如何呢? 尔朱度律的神情已是变得异常难堪,他端起酒杯想要饮下却又止住,随即凝神问道:“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在洛阳中城时的约定?” “年少之语,早已忘记!” 张宁使着刀子割下一块肉来塞入嘴中,肉质很柴,他反倒仔细咀嚼。 如今怀荒镇就犹如这块兽肉,肉质不佳味道不美却足可果腹,焉能有让出到嘴之肉一说? 哪怕再烫再柴再难,他都会咽下! “张将军是真忘了还是不愿?” “军使这是何意?” 张宁笑着与尔朱度律久久对视,厅中不知何时也已是寂静无声。 良久之后尔朱度律方才拊掌大笑:“北地酒烈,兽肉亦是鲜美,但似乎却差了些什么。” 张宁微微眯眼,没有开口。 见此吴之甫道:“军使言之有理,酒宴自当是有歌舞助兴,我怀荒……” 吴之甫一边说着一边向谘议参军李兰投去目光。 他的意思很清楚,这军使与自家将主大人隐隐起了些矛盾,作为下属吴之甫自是不会蠢到去质疑反驳,但站在怀荒镇的角度此时与出身尔朱氏,有着绝大背景与能量的军使起冲突,是十分不利的,因而他自当去竭力修复。 不过张宁不喜歌舞,军府自然也没有,只能求助于出身大族的李兰。 李兰乃是心思机巧之辈,只一眼就瞧出了吴之甫的目的,正要悄然起身命人唤来自家舞姬却听坐于上首的尔朱度律道:“歌舞? 嘿!论起歌舞,北地舞姬怎得比得洛阳城里的名妓花魁们!” 吴之甫听得这话一时汗涔涔,不知该如何作答。 反倒是李兰笑着拱手道:“军使大人所言有理,北地寒风侵肌,折胶堕指,舞姬自是比不得洛阳女子,不过却也育出一批刚烈男儿。 如若军使有意,军府可命其献上军舞助兴。” 众人闻之眼前一亮,卜苏牧云亦是微微颔首,在他看来李兰却是有几分急智。 然而尔朱度律突然意味深长道:“北地男儿却是勇武过人,但仅是军舞岂能尽兴? 依某家来看,不如择二人于厅中搏杀,我等自饮酒吃肉,亦不失为一件美事! 如何?” 说着他身后那护卫已是一步迈出。 第六十八章 当众搏杀 话音落下,厅中众人皆是神色大变,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含带的血腥气! 好端端的酒宴为何顷刻间以至如此? 李兰霎时面如土色,尔朱度律的回答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好得很!俺早就看你这厮不顺眼了,正要来教训教训你!” 放眼望去如今这厅中唯有王彬一人尚可不管不顾,他猛地掀开桌案酒肉散落一地,吼道:“看俺不把你撕成两段!” 那护卫神色凝重,虽心知自己未必是这猛汉敌手,可眼下容不得他退却只得硬着头皮步入场中。 就在这时尔朱度律忽道:“某家这护卫乃是实实在在的北地健儿,六镇军士! 王彬,你一淮南汉儿有何资格与其相搏?” 尔朱氏在山西北部几乎是画地为王的顶级豪强,出身其中的尔朱度律眼光何等毒辣,只一眼就瞧出了王彬的不凡,且通过身后护卫的呼吸轻重知晓了其对王彬的忌惮。 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所说之话环环相扣,早已将出身张宁亲卫的王彬排除在外。 饶是王彬闻言也不由神情一滞,冲着那护卫喝问:“你是六镇人?” 护卫昂首作答:“在下怀朔人。” 说着他脱去甲胄叠放一旁。 由于是宴会的关系怀荒的三位军主都没有披甲而来,护卫不愿占此便宜。 而怀朔的确为六镇之一,王彬无话可说只得气恼地望着张宁。 与此同时尔朱度律再饮一杯后也对着张宁笑道:“某这护卫初为驿卒,见了些世面后投军因有些武艺得了个队主。 此番某为军使才想起还有这么曾有一面之缘的人,特此招来。 有个熟门熟路的北疆人,行走起来也不怕遇上马匪贼寇不是?” 张宁点头不语,心里犯了难。 能被尔朱度律看中的绝非泛泛之辈,武艺应当不俗,自己麾下这三位军主中论起武力王彬自是拔尖,卜苏牧云居次,邹炎最末。 若是邹炎上场绝无胜算,卜苏牧云则胜负未知。 可他愿意为自己一战吗? 张宁吃不准。 正如他想的那般,眼下李兰吴之甫等人无不面露忧色。 这尔朱军使摆明了是要折一折镇将府的颜面,如若王彬不能上场,其余两位军主谁又能有必胜把握呢? 如此想着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聚焦到了剩余的两位军主身上。 一滴冷汗从邹炎鬓角滑落。 他竭力调整呼吸,心中已是做好打算,此番自己誓要以命相搏报答将主的提拔之恩。 方要起身,旁侧有人已是先一步挺身而出:“我来。” 卜苏牧云阔步走入大厅中央。 …… “可…可可恶!” 宴席末位,狗儿紧握着拳头口中恨恨低声骂着,信使梓由闻声瞧去不禁觉得好笑。 这位镇将近侍倒是有趣,看其神态虽是恼恨却偏偏被刀剑碰撞之音吓得不敢抬头,简直胆小至极! 不过那军使也的确可恶,身为来客竟然想要当着怀荒军府上下的面折去镇将的面子! 而且似乎真的快要被他得逞了? 嘿! 张镇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岂不知区区一介护卫根本没有资格与堂堂军主当场搏杀,他是中了那军使的连环计了,用阳谋一步步逼着在场的军主与其护卫一战。 一旦某位军主有失定会影响到不久后的征战,还会使得建立威信不久的军府颜面大失,反之那军使不过是损失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护卫罢了! 尔朱度律? 好手段! 再瞧厅中卜苏牧云已是落入下风,只能勉力招架。 谁也不曾想到那护卫武艺虽不算顶尖,可刀刀干净利落,狠辣至极,显然也是时常厮杀的人物。 在如此人物的步步欺身紧逼之下卜苏牧云登时相形见绌,他的才能更在治军统军之上! 眼瞧对方一刀劈来卜苏牧云下意识再次格挡,虎口霎时又麻又痛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敏锐的战斗嗅觉告诉他对方的杀招还没完,当即脚跟再度发力就又向左滚去。 “噗嘶!” 果然下一刻突如其来的刀锋便撕开了他的衣袖。 所幸的是这一次由于闪避及时他没留下伤口。 “呼呼呼……” 身后眼看自己两次全力劈开都没能杀死对方,护卫稍稍挑眉也有些意外。 要是自己再快一步…不,哪怕半步他也能凭借更快的反应力让这怀荒军主死在刀下。 军主! 这可是一位堂堂军主! 昔日高高在上足能将自己不放在眼里的人物! 可现在不仅被此人逃过一劫,他自己也是气喘吁吁需要稍作调整。 他很是警惕,这调整的短暂时机足可让对方稳住阵脚。 果然卜苏牧云已然站起身来。 “死!” 见此护卫没有再压抑自己内心的呐喊声,高举战刀朝着卜苏牧云斩下! 张宁早已是面色铁青,抓着酒杯的右手青筋暴起。 他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踏入了尔朱度律的陷阱! 身侧尔朱度律笑意盎然,似乎已是胜券在握。 “挡住啊!” 王彬忍不住呼吼出声,他已是从自家将主的目光中得到许可,一旦卜苏牧云有生死危机他定会上前阻拦! 张宁绝不允许怀荒在这个节骨眼上失去一位军主,尤其是卜苏牧云这种真正的六镇军人! 当啷! 万幸! 关键时刻卜苏牧云挡住了这一击! 他此时的状态糟糕至极,身上已经有多处刀伤,背上更是火辣辣地疼,他稍一用力就感觉神经都像是要炸开一样。 他不后悔自己选择出战,他只恨自己没能让轻视怀荒,想要破坏怀荒局势的人付出代价! 一念及此他发出一声怒吼只希望这能够压住全身上下伤口传来的疼痛感,而他手中的长刀也已经向着那护卫砍出! 当当当! 两人连续对砍对劈都无法奈何对方,精良的战刀崩开了缺口! 地上狼藉一遍,两人的搏杀间掀翻了不少桌案。 沉重的呼吸声中护卫抖去刀上血迹,再度一刀劈出,只是这一次他的脚下却是忽地一滑! 尽管他竭尽全力去重新稳住身形可仍被卜苏牧云抓到了破绽,一刀刺中腰部! 第六十九章 贺六浑的绝命一击 护卫皮甲间的缝隙处在刹那间被划出一个骇人的大洞。 皮开肉绽的痛苦令他忍不住发出闷声低吼。 他狼狈退出几步拉开距离,一只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腰腹,另一只手紧握钢刀不敢松懈。 “干得漂亮!杀了他!” “杀了这个杂碎!” 不只是王彬,向来谨言慎行的邹炎也一改往日的拘谨连连怒声大吼为卜苏牧云助威。 哪怕是吴之甫李兰等人亦是不时冲着高坐其上的尔朱度律怒目而视。 毫无疑问,尔朱度律逼迫卜苏牧云与自己护卫生死搏杀的举动已是狠狠得罪了怀荒军府的一众文武。 换做旁人难免会心惊肉跳,坐立难安。 毕竟被这样一群人物记恨上说不得自己何时就会人间蒸发。 尔朱度律却是恍若未见,反倒全无顾忌地吐出塞牙的肉渣,狞笑道:“代北武人近年来被排挤得厉害,官位军职本就少得可怜,想出头? 那就得拿命去搏!” 见张宁无意开口,他使袖袍抹去嘴角油腻继而指着那负伤的护卫又冷声道:“若某没记错,此人唤作贺六浑,是一落魄户。 撞大运讨了个好婆娘才得到匹马,任了队主。 可这般人在北疆仍是烂命一条,他偏偏不甘心使了些门路作了某家的护卫。 此番他若是活下来了某家自会赏条富贵,否则死了也罢!” 张宁不知尔朱度律为何会突然说出这话,也无心深究。 因为此刻他整个人已是如遭雷击,呆愣当场,口中反反复复只低声念叨着一个名字…… 贺六浑! 出身怀朔镇,先为驿卒,娶鲜卑女娄昭君后得马升任队主…… 又以鲜卑名行事…… 这桩桩件件无疑都指向一点,那就是此刻于厅中同卜苏牧云搏杀者并非无名之辈,而是原籍渤海蓨县,素以勇武干才名传怀朔的……高欢! 是高欢呐! 张宁凝视着其高大身影,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与不可置信之感。 高欢! 这个名字是如此地掷地有声! 他是北魏末年崭露头角的六镇军人! 他是诛杀尔朱氏余孽,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英雄! 亦是纵横北方,废扶魏帝,分裂北魏的一代权臣!是北齐王朝的奠基人!是后三国时代的主宰者之一! 就是这么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此刻竟然就在怀荒镇将府中与自己的一位军主做着生死搏杀! 不仅其身份与自己天差地别,甚至只要自己愿意挥挥手,他立时便会生死当场! 可他又怎么会在尔朱度律的身边?! 这直是令张宁打心底里升起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就在他愕然发愣间,场中搏杀再起! 卜苏牧云一击得手,却没有立时乘胜追击而是大口喘息着不断恢复体力,显然他已是精疲力竭。 瞧出这点的高欢哪怕身负重伤也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硬是咬牙挥刀朝着卜苏牧云再度劈去。 他像是一只濒临绝境的野兽,眼神癫狂,口中嘶吼连连。 “疯子!真是个疯子!!!” 厅中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没有人质疑,也没人嘲笑,因为在众人眼里这一刻那尔朱度律的护卫当真就是一头猛兽,誓要撕碎敌人的气势简直骇人至极! 王彬浑身紧绷,几乎就要出手阻拦,可哪怕是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拦住对方! 唯有卜苏牧云一人神情异常镇定,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苍白的脸颊划过,他的眸光紧紧盯着扑来的凶兽。 也正是在这种生死瞬间,他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了破绽! ‘机会!’ “咔!” 卜苏牧云突然朝前迈出两步同时反手撩起兵刃,冲刺中的高欢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便被一刀砍中脖颈下部! 卜苏牧云冷冽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与松懈,只是这笑意下一刻就彻底凝固! 就在刀刃砍入高欢脖颈的瞬间,卜苏牧云手中这把经过族里工匠日夜打磨冶炼的钢刀却失去了往日的锋利。 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之后,刀刃竟然卡在了高欢的颈椎骨处! 见到这一幕卜苏牧云在心中大骇的同时不敢有所犹豫,感觉头皮发麻的他当即狠狠一脚踏向跟前的敌人,希望能借着这股力量将战刀拔出! “啊!!!!” 就在战刀受到冲击力而向外拉出的瞬间,一阵骨头渣子摩擦的声音陡然响起。 这声音听在众人耳中就如同恶魔的呓语声,首当其中的卜苏牧云更是毛骨悚然! 高欢感觉整个脖颈以下连带着臂膀就像是将被人硬生生撕裂一般,剧烈的疼痛感如同闪电般窜入他的脑中,让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嘶声力竭的哀嚎声。 众人再度骇然,尔朱度律也一扫悠哉姿态满脸凝重,张宁“倏”地起身,撞翻了身前的桌案! 高欢要死在这儿了? 他的哀嚎声就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悲鸣,听者无不头皮发麻。 不! 不对! 这本应该是卜苏牧云的快意之刻,他却是在心中暗叫不妙:‘糟了!’ 因为正当他见战刀依旧无法抽出还想着再次用劲时,突然一股巨力从刀刃处传来,猝不及防的他直接被军刀带着向前跌出两步。 抬头看去他赫然发现跟前这满脸狰狞的护卫吃痛之下竟然咬牙硬生生地抓住了刀刃,在将其拔出的同时也把毫无防备的卜苏牧云向着自己拉了过来! “啊!!!!死!!!” 高欢发狂地大吼着,抓住刀刃的掌心哪怕已是血肉模糊可他仍未有半点松开的迹象,反倒是越握越紧。 他竟是想要再度绝境反扑! 卜苏牧云自然不会允许这一幕发生! 可正当他挥舞着军刀想要收走这脖颈处血流不止看似已经摇摇欲坠的护卫之时,对方突然发出一声狞笑,那凶狠的眼神择人欲噬就如同来自地狱的野狮一般。 “啊!!!!!!” 高欢忍着脖颈处传来的剧痛,只见他左手瞬间握住了不知何时已经换到此处的长刀,狠狠向着卜苏牧云劈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要么得到尔朱氏的垂青,要么回到怀朔窝囊的活一辈子! 这将是高欢的最后一搏! 第七十章 落败 夹杂着痛苦的吼声中高欢毅然向前。 他根本不顾鲜血横流的伤口,只是竭尽全身力气将右手钢刀斩下! 冷厉锋刃劈开寒风直斩向正朝前趔趄的卜苏牧云,众人见到这一幕具是心惊胆战,邹炎更是心生绝望! 自己为何不率先站出来呢?! 对于这一刀的威势他们看得尤为真切,倘若卜苏牧云真被劈中定将生死当场! 他们不敢想象若卜苏牧云死在这里,将会对即将到来的征战起来怎样恶劣的影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卜苏牧云却是突然松开了被卡在高欢脖颈处的长刀,整个人顺势前扑竟是想要借着高欢将他拉到跟前的这股劲力,用朝前翻滚的动作躲开必杀一击! 眼见对方能在生死一线时想到如此石破天惊的办法,哪怕是高欢也有些暗自心惊。 但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此时他只能咬牙继续斩下。 噗!!! 下一刻长刀深深斩入鲜卑军主的背部,厚实的皮袍顿时被劈开了一条长缝,连带着内衬的衣衫也尽数翻裂,卜苏牧云自脖颈到脊背处处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咳!” 饶是已经做出了闪避可卜苏牧云仍旧遭受重创,他甚至来不及痛呼就已经喷出大口猩红的鲜血,脚步踉跄整个人摇摇欲坠。 见此情形周遭众人哪儿还敢再眼睁睁看着卜苏牧云如此模样,无不顿生悲戚! 可就在这时身形晃动不止的卜苏牧云突然一脚踏出,随即只听其一声怒吼,这像是野兽死前哀鸣,夹杂着不甘与愤怒。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卜苏牧云咬牙一拳狠狠砸向高欢的腹部! 说来也奇怪,刹那间高欢只感觉一股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本是清明的大脑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中缠在了一起,直至卜苏牧云再度挥出第二拳时剧烈的疼痛感才堪堪袭来。 ‘不好!’ 高欢心头暗叫。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再撑不住! 旧伤新创齐齐发难,本就是强弩之末的精神头更是已经消磨殆尽! 他知道自己将要倒下!可他实在是不甘心啊! 这个怀荒人! 这个怀荒军主明明就要输给自己了! 高欢瞪大了眼见,他看见卜苏牧云正抬头朝着自己狞笑,他不甘心啊! 痛苦,痛彻心扉的痛苦冲击着高欢,他已是几乎无法站立,但看到挥拳向着自己打来的卜苏牧云他仍旧是使出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将长刀再次向对方身体砍去! 哪怕他已是没有了挥刀的力气,可哪怕是砸他也要将刀柄砸向这个该死的怀荒人! 一次…两次……五次! 刀柄一次又一次地砸在卜苏牧云的脊背上,砸在卜苏牧云皮开肉绽的伤口上! 可卜苏牧云仍在挥拳! 两人就像是垂死困斗的野兽,哪怕是临死前仍在撕咬着对方! 也不只是这样僵持了多久,浑身用力之下高欢脖颈处的鲜血再次奔涌! 终于…… 就在高欢眼神即将涣散,即将向后虚脱地倒去的前一刻,他的嘴角突然挂起了畅快至极的笑容! 因为他看到那名该死的怀荒人已经先自己一步倒在了血泊中! 这样的感觉真是爽啊 此时此刻高欢的心中只有着这一个念头。 他当下再要再趁机补上一刀,左侧却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力气之大令他动弹不得。 “够了!吃里爬外的东西!” 王彬的眉宇间跳动着使人望而生畏的怒火。 若在平时自知不敌的高欢自是怯他三分,可此刻他岂会罢手? 高欢朝着王彬一口吐出嘴里的血沫,不屑道:“六镇的事何须你一介外人插手!” “你……” “他说的不错!” 王彬还待再言,张宁已是出口打断,旋即道:“还不召医者来?” 听到这话哪怕愤懑异常,王彬仍只得无奈罢手。 其实哪还需张宁亲自发话,早在王彬抓住高欢手腕的刹那,邹炎李兰二人就已是冲出将卜苏牧云抬至一边,与此同时在狗儿的急呼声中两名常候在镇将府的军医匆匆入厅。 “呼吸还算平稳,应当……暂无性命之忧。” 两名军医快速洒下伤药又细细包扎一番,擦了把额头渗出的汗水方才斟酌道。 当然,哪怕如此医者亦是不敢松懈,命人将卜苏牧云抬至后院再细细治疗。 随着这话,军府众人顿时刚长出了口气。 刚才这番厮杀实在太过艰险,若非最后关头王彬挺身而出拦下那护卫,恐怕…… 恐怕卜苏牧云此刻早已生死当场! 正想着那方高欢却冷笑一声:“好个怀荒镇! 真是聚了一窝鼠辈! 不若一起上来与老子一战!” 众人闻之愕然,高欢虽鲜血淋漓面色苍白,可仍中气十足,这是怎么回事? 王彬也神情都难看到了极点。 这生命力也太强了些!居然这都没死?! 人群中更是忍不住低声骂道:“这人是草原上的野牛吗?!这都还能活下来!” 然而此刻却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因为他们的确如这护卫说的一般做了些难看之事! “此番是军府输了!” 张宁立于厅上,朗声道。 此事无需质疑,倘若不是自己暗使王彬出手,一切恐怕已是走向另一个极端。 因此他没想过再用下三烂的手段掩盖,而是直接承认。 “贺六浑,你打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张宁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嘿,既然张将军发话了,那俺也就不客气。” 高欢忽地一笑,神色却又几分诡异,他忽然手指向卜苏牧云离去的方向道:“俺要他的头!” “放你娘的狗屁!” 王彬再难抑制,暴喝出声。 随着其话音落下一阵密集有力的脚步声忽然从大厅四周传来,众人左右看去只见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竟是从四面八方涌出,顷刻间已是堵死所有通道,将他们牢牢围在中央! 王彬从甲士手中接过钢刀,冲着高欢喝道:“你再敢大放厥词,对镇将不敬,老子立刻杀了你!!!” 第七十一章 流言 知晓倾力搏杀之人乃是未来威名赫赫的高欢后,一个危险的念头就如野火席卷荒原般在张宁的内心熊熊燃烧。 既已是结下仇怨…不若就此杀之以绝后患! 他目光闪动,沉吟不语。 犹豫间前一刻还凶威迫人,受众甲士围困而面不改色的高欢却突然仰面栽倒,没了声息。 王彬蹙眉上前伸手在其鼻间探了探,抬头冲着张宁无奈道:“这厮伤势太重,昏死过去了。” 是真的昏死了么…… 张宁瞥去见高欢胸膛起伏微弱,似乎确实是伤势太重已无力支撑。 同时尔朱度律冷冷道:“张将军,你摆出这等阵势是要将本使与这贺六浑一并杀死在此吗?” 他话中含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显然已是被方才发生的一切所激怒。 这也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般令张宁回过神来:“尔朱大人说笑了,本将只恐那贺六浑恶斗之后激发自身凶性误伤了众人。” “凶性?”尔朱度律将酒杯重重摔在桌案上:“纵有凶性只怕也是被你等所逼罢! 难道不是你怀荒武人搏杀不敌,又用恶浊手段保得性命方才以致如此么? 张将军,此事你却是得给出一个解释!” 的确,如尔朱度律所说一般,这次搏斗乃是自己一方落了下乘,说难听些更是输不起。 再瞧厅中众人虽皆是麾下军府中人,可神情无不难看羞愧。 如此情势下自己倘若再强留下高欢之命,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张宁当即示意甲士散去,又有侍从快步而入扶起翻到的桌案,重新端上酒肉这才笑道:“尔朱大人此话恐有失偏颇。 方才那位与贺六浑搏杀之人唤作卜苏牧云,虽有武艺在身但更是我怀荒镇军军主。 既是军人,身处危境间袍泽难免急切相护。 尔朱大人久在军中想必也不会不知。” 尔朱度律眯眼瞧着张宁,片刻后忽地也从容一笑,再无方才兴师问罪的模样:“张大人当真是对答如流啊! 不过……” 他话锋一转:“难道怀荒军府上下就要眼睁睁看着某家的护卫血流成渠,死于你等眼皮之下么?” “哈!本将这倒是忘了!还望军使大人恕罪!” 张宁一拍额头,恍然记起般叫道:“来人,速速送军使大人的护卫去往医治!” “送某家住处即可。”尔朱度律冷冷补充道,他瞧出了张宁对于贺六浑的杀意。 “理应如此。” 张宁答道,目光逡巡其身,暗暗思咐:流血如此之多,又晾了这么久,应当是十死无生! …… 次日,不知是从哪儿传出的消息在怀荒镇中悄然流动。 军府大宴朝廷军使时各遣人与厅中搏杀,怀荒军主卜苏牧云下场不敌,生死之际被另一位军主王彬救下,不但如此军府中还涌出大量甲士欲致胜者贺六浑于死地。 此举引得朝廷军使的极其不满,甚至当众发怒,双方最终不欢而散。 普通军民对此多感羞愧与颜面无关,毕竟自击退蠕蠕后,镇军大规模整编吸纳了大量镇户营户青壮,对于镇民而言这支镇军再不是陌生的,凶狠的欺压者,而多是自己的亲人。 历次成功的剿匪更是让镇民们与有荣焉,这也是其中多数人愿意听从军府命令,响应号召投身军伍共击蠕蠕的重要缘由。 此番卜苏牧云的落败,以及军府的做法毫无疑问是伤害到了他们引以为荣的自豪感。 不过也仅此而已。 屁股决定脑袋,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升斗小民亦是清楚卜苏牧云倘若真的身死,怀荒所要面对局面将是一支镇军无所统帅,数百人安危无保,其后所危及的亲人家庭更是数不胜数。 反倒是看似与此事无所干系的诸多富户大族颇为震动。 镇中北角,一处看似偏僻破烂的府邸中,一位身着棉质长衫,束玉石腰带,脚踏素色圆口布鞋上绘云彩图案的独眼老者正将手中的银铜鸠杖狠狠朝着地面杵去:“招惹朝廷军使是祸!大祸!” 独眼老者年近花甲,莫说是在北疆,哪怕放在洛阳这等水土丰润的富庶繁华之地亦是罕见。 偏偏他全无半分和蔼之态,仅剩的眼眸中不时流露出诡诈阴狠之色。 若是有军府吏员在此定是会为他的身份所感到震惊,其乃是怀荒及其周边羌人之族长,姚添。 姚氏自前秦时就已是羌族中的顶尖大姓,姚襄,姚苌等人无不在前秦苻坚苻天王麾下任重职要职,两人之父姚弋仲还是三国时的曹魏戍边重将。 其中姚苌更是在苻天王淝水兵败后得到古羌和西州豪族的推戴,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建立后秦政权,列为十六国雄主之一。 姚苌虽因缢杀旧主苻坚于新平寺而为人不齿,可他到底是击败西燕皇帝慕容永和东晋名将杨佺期的一方枭雄,其后虽身死国灭却也奠定了姚氏在羌人中的皇族地位。 因而哪怕后秦终被东晋太尉刘裕所灭,族人流散诸国后被元魏收容,可元魏还是给予了姚氏族人最大的宽容优待,只为令其能安抚族人稳定疆域。 凭借于此以姚添为首的羌人在怀荒可谓是自成一脉。 不过听闻此话另一侧却有人冷笑道:“怎得姚老儿?听你这口风又要效仿你家先祖了?” 他这话是何含义众人皆知,当下立时有人随之发笑。 昔日姚氏兄弟招兵买马以图乱世,所部两万七千余人却被前秦军打败,姚襄被斩,姚苌只得率部众请降。苻坚即位后,以姚苌为扬武将军多次重用,灭国征战不在话下。 苻氏对姚氏不可谓不恩重,可偏偏是姚苌在苻氏最虚弱的时候捅进了最锋利的刀刃,敲响了前秦灭国的丧钟。 北方诸族当初多在苻天王麾下效命,为其帝王风范折服,因此对姚添这样的姚氏后人十分鄙夷,言语中讥讽羞辱已是常态。 不过一片笑声中,来自鲜卑犀吉氏的中年人却是猛地起身喝道:“如此关头还在唇齿相讥,当真是活够了么?” 第七十二章 抉择 “哈,甚关头?某倒想听听!” 鲜卑犀吉氏中年人的一番话不仅没起到调停的作用,反倒令方才那开口冷笑的男子拍案而起,叱喝出声。 怀荒诸族中以四家为最,分别为羌族姚氏,鲜卑犀吉氏以及汉儿李氏与刘氏。 此刻敢于当众连削姚氏、犀吉氏两家面子的自不会是早已体魄衰竭的李氏族长。 刘臧容冷眼睨视着犀吉从佑,似乎对方并非是与自己身份相当的强族之主,而是某个不知好歹,大放厥词的黄口小儿。 雪势依旧,屋内灼灼燃烧的干柴不时发出一二声轻微炸响。 众目具瞻下犀吉从佑的面色须臾之间变为铁青,他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看起来并无异常:“自是我等怀荒诸族危急存亡的关头!” “哦? 这倒是怪了!” 刘臧容拊掌轻笑道:“如今镇中民心依附,军卒操练有佳,连着你犀吉从佑昨日还强娶了两房小妾! 哈!某明白了! 看来的确是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因而你犀吉从佑才忙着为犀吉氏添丁加口呀!” 刘臧容作势扳着手指,笑容玩味:“两房小妾再加上本已有的十六房……… 啧啧啧…… 足足十八房! 犀吉从佑,你真不怕有朝一日死在女人肚皮上?” 屋中众人闻言大多神色古怪,几乎是在艰难地憋着笑意。 除却四大族外,其余在场之人皆是怀荒各富户或小族当家之人。 这么一群人有意避开军府耳目在姚氏与犀吉氏的相招下齐聚在此,显然是要商量一些了不得的大事。 可而今偏偏在刘臧容的一番话下,无论是姚添口中的“祸事”,还是犀吉从佑言辞凿凿的“危急存亡关头”似乎都沦为了无关紧要之事,反倒是吃瓜成为了首要。 不过也有几人蹙眉不语。 他们比其他人更清楚刘臧容当众说出这话,在讥讽刺破犀吉从佑面皮的同时无异于也打破了两人间可能有的转圜余地。 这极不合理! 果不其然犀吉从佑突地将手中茶盏狠摔在地,双拳紧握青筋暴起,似乎下一刻就会上前与刘臧容当众搏杀。 他一字一句道:“刘臧容,莫以为你弟坐到了副军主的位置咱就怕了你! 你刘氏愿意做军府的走狗,老子犀吉氏绝不!” 哪怕已是大族之族,可北疆武人的血性仍主宰着他。 刘臧容也毫不示弱,虽没再开口但却上前一步与之针锋相对。 刘氏一族如今当家的两兄弟都身材健硕,勤练武艺之人,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压迫感。 不过比起弟弟刘臧令,刘臧容更多些口才与机智。 “够了!” 银铜鸠杖再度重重砸下,独眼姚添喝止住蠢蠢欲动的两人,他喉咙动了动似是艰难咽下了一口浓痰,方才哑着嗓子开口:“刘臧容你用不着如此着急地拆我等的台。 若是你言之有理,而后大家自会听你说的。 如果你处心积虑捣乱,甚至不敢让我与从佑兄弟讲完,那想必也没人会服你,没人会听你的话。” 这话一出屋中众人不管心底作何想法亦是不得不暗暗点头,在望向刘臧容时的目光又添了一丝防备警惕。 见此情形刘臧容敛去冷厉神情,从容而坐:“理应如此。” 只是他心底里对于姚氏老二更多了一分忌惮。 既是再无人捣乱,姚添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道:“犀吉从佑没有夸大其词,刻意危言耸听,如今的确是我等诸族的危急存亡关头。” “就因为军府与那尔朱军使的抵牾?”有人皱眉询问。 “不错!”姚添颔首,语气沉重:“尔朱氏乃是代北契胡之主,受元魏朝廷应许几乎画地为王,势力之大远非我等可比。 如今那张宁与尔朱氏起了冲突,后果如何大家岂能不知?” “姚老难道忘了张将军也不是易于之辈呐!”有人笑道,显然是认为姚添太过胆小了些。 姚添不为所动,言辞平实坦然:“张宁的确是怀荒镇将,朝廷三品大员,亦是中原强宗嫡脉。 可远水解不了近火…… 一旦尔朱氏展开报复,旬月之间张氏又岂能来得及反应? 更何况尔朱度律又是大军军使,届时只要在领军将领耳旁吹上一两句阴风,难保我怀荒镇军不会被派到险要之处作战。 大军一灭,军镇安危何来保证? 要你我率家丁部曲亲自上阵吗? 说是军府与尔朱氏结仇,可他张宁终归是一人,实在不济打马便走! 到头来遭难的可是我怀荒镇,是我等诸族!” 众人默然,契胡向来凶恶记仇,哪怕是北方诸族亦是对其忌惮有加。 招惹上代北契胡之主的尔朱氏后果其实是可以预料的。 先前众人不去想乃是因为张宁身份背景比之尔朱氏不差,甚至真要论起来还要超出一二分。 毕竟张氏是中原强宗,汉族有数的大阀,又扎根于洛阳,政治力量远不是处在代北的尔朱氏可以相提并论的。 可坏就坏在此事发生在怀荒! 发生在距离洛阳的千里之外! 此刻深思细想,真就如姚添所言一般,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姚添仅剩的独眼闪过一丝阴色,他微微扭头瞧向犀吉从佑。 后者立时心领神会开口煽动道:“他张宁自持镇将,对我等诸族剥削压榨不断,略去米粮银钱不提,前番引黑山匪出寨也是用的咱家奴仆! 而后却又以此为借口,将咱们踢出镇军辎重营的组建外! 如此做法分明未将咱们放在眼里,只做鸡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倘若他真与尔朱氏结仇,说不得便会拿咱们出来顶缸!”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连连称是,显然犀吉从佑这话说到了他们心底。 更为重要的是犀吉氏乃是怀荒镇唯一的鲜卑大族,在鲜卑人中的影响力不言而喻。 他犀吉从佑既是选择与姚老儿站在一边,那这股力量可真是不容小觑。 不过…… 不过自己等人此前固然能对张宁听之任之,只因为其身份权势,如今真要与其作对…… 嘿,恐怕只凭今日这番话却还是不够的! 一念及此众人神色异常,相视连连,刘臧容见此咬咬牙正要趁机开口,屋子大门却被人从外推开,一老吏举步迈入,朗声笑道:“诸位不必多虑! 尔朱大人很是欢迎诸位!!!” 第七十三章 不容 寒风倒卷灌入屋中,吹得柴堆火星四起。 褚行稳步登堂,一扫先前的阴鸷。 他环视四周,神情傲然:“诸位以为如何?” 作为怀荒户曹从事,褚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认为是怀荒军府代理人,与各族各户打交道,是为一时人物。 不过自从他与张宁间的不快传出后,褚行便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直至今日。 “褚大人这是改换门庭了?”有人带着不屑问道。 “否则还能如何!当众与镇将唱反调,岂能容他?” 又有人出声附和。 若在以往,以褚行的身份断然不会引得如此一番阴阳怪气的嘲讽,可厅中众人争执谋议至今哪个不带了三分火气,冷眼瞧着褚行这条失了势的老狗闯进门乱吠,还能心平气和就怪了! 褚行却也不恼,他掸去衣摆上的雪霜轻笑道:“这话不对,我褚行可从来都不是军府之人,何来改换门庭一说呢? 如今我家大人给在座诸位指出了条明路,走也不走,诸位应当早做选择才是。” 他这话落下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惊讶异常。 他褚行从来不是军府之人。 换句话说,他褚行从来都是尔朱氏的人。 难怪! 其中一人沉吟少顷后问道:“不知尔朱大人想要如何做?” 这话问得实在有些无理,好在褚行本就是北疆人自是也清楚周遭众人的脾性,也不在意反倒笑答:“自是取而代之。” 取代一名朝廷三品大将,这何其之难? 可偏偏由褚行讲来显得是那般风轻云淡,众人也毫不怀疑尔朱氏有着如此权势。 身为军使,尔朱度律能用的办法确实不少。 再加上姚添、犀吉从佑前番的鼓动,要说不动心怎么可能?! 褚行将众人反应收入眼中,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伸出两根手指:“诸位,事后我家大人只取军权,镇中其余事务一律由诸位自行商议实施即可。” 说着他收回一根手指,可众人的目光反而愈发炽热地盯着他仅剩的那根手指。 褚行心中得意至极,随即摇了摇剩下的那根手指:“三戍收复后,划予此番出力最多的三家。” 呼! 众人的呼吸顿时沉重起来,哪怕先前不露声色的独眼老者姚添亦是如此,犀吉从佑更是双目赤红,众人毫不怀疑谁要与其争斗便会被其碎尸万段。 可那又如何呢? 哪怕是不予姚氏和犀吉氏争斗,待到他们离去一样会留出大片空白等待自己等族去填补! 毫无疑问,褚行所代表尔朱氏开出的条件打动了所有人! 整整一戍之地,那是足够一族蓬勃发展的基业! 谁又能拒绝这一诱惑呢? 唯有刘臧容再度起身喝道:“褚行你这条吃里爬外的老狗! 刘某虽非舌辩之士却也是知晓道理的! 张宁治镇数月来宣德明恩,抑强督奸,可有半分不妥之处? 更何况其乃是朝廷所授镇将,一方大员,密谋加害是死罪!” 刘臧容再望向镇中诸人却见其无不神色怪异,心里霎时咯噔一声,知道不妙。 本想继续说的话也如泥浆封口,再吐不出半字。 当下他神情一再变化,最终只得冷冷哼了一声咬牙朝门外走去。 众人见此齐齐望向褚行,后者却全无动作只冷眼不语。 眼见此景犀吉从佑正要不顾一切上前阻拦,那屋外突然闪出一人趁刘臧容不备挺刀就捅了进去。 刘臧容武艺不俗,行走间看似恼怒异常可实则一直注意着身后,哪儿曾想到阻拦者是从正面而来,雷霆间更是直接递出了致命一击。 待得他看清来者,双眼圆瞪下却已是呼吸全无,一命呜呼。 再瞧屋中褚行一挥袖袍与姚添并肩而坐,笑道:“如此执拗之徒,该当一死!” …… 镇将府中。 张宁正听着邹炎的细细禀报,忍不住骂道:“王彬那狗日的,本将不知给他说了多少遍莫要再去招惹麻烦,他偏偏不听! 真是要本将点齐军马杀了那尔朱度律和贺六浑一众方才罢休?!” 邹炎闻之冷汗直冒,不敢多言。 今日一早军府就收到了两个坏消息。 先是经医师再三诊断治疗,在搏斗中受伤昏厥的军主卜苏牧云虽无性命之忧,可由于脊背处挨了高欢倾力一击斩断了连接右臂的小段筋骨,自此落下暗伤,再不得举刀与人大开大阖的厮杀,否则必会伴有难耐剧痛,甚至牵动心神以致再度昏厥。 这对于一位渴望上阵杀敌,力图恢复六镇荣耀的军人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再是看似伤势更重,失血无计的贺六浑竟已是先一步醒来,似无大碍。 哪怕张宁再三叮嘱,可两事相加下王彬仍是怒火难遏,闻听此事后就背着兵刃就蹲守在高欢所在的厢房外,只等着其迈出房门就再度邀战为卜苏牧云复仇。 经过数月相处后,哪怕最初极为看不惯对方的王彬,对于卜苏牧云这般纯正的军人亦是生出了钦佩之情,更有几分袍泽情谊。 这令张宁极为头疼,心中更是恼火异常。 邹炎见张宁长久不消气,沉吟一阵后低声道:“将主,此番事都是卑职…卑职一时怯懦所致…… 王军主他也是气急攻心,方才有了这昏头之举! 将主若是要责罚,那便责罚卑职!” 说罢他叩首不语。 张宁低头瞧去见其周身微微颤抖,忍不住蹙了蹙眉,随即又叹息着扶起邹炎:“卜苏他是自己愿意上场的,与你如何抉择其实无关。 那贺六浑凶悍至极,他能勉力战平保得性命亦是万幸之事。 你既是卜苏袍泽,镇军中的老人,也就莫去学王彬那厮的混账之举了。 待到对战蠕蠕时你多与卜苏相互照应即是。” 他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说都无法减去邹炎心中的愧疚,只得似如此这样的稍加宽慰。 果然,邹炎听到这话只是不住流泪,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强忍半晌后终是无用,遂转身告退。 其实张宁未尝不愧疚,只是他无法表现出来罢了! 若自己再老练些,再深思几分,未尝就不能识出那尔朱度律的阳谋啊! 第七十四章 梓由 此番卜苏牧云性命无碍本是应有之事,毕竟自己舍去面皮安排了王彬接应。 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救其性命,尽可能保证镇军战力。 如今其虽伤重,甚至留下不治内疾,可目的终归算是到达了。 想来王彬此刻蹲守在高欢屋外,多少也是有对他自己没有更早些出手的自责。 张宁默然,片刻后起身朝外走去,他知道除却自己这怀荒镇中是再无人能将王彬拽回。 说来那高欢当真是令人忌惮,明明伤势更重可比起卜苏牧云不知好过多少! 自己虽不信那谶纬之学,可先有自己穿越在前,又有这番下来,难不成当真是身怀大气运者不可杀,不得轻死吗? 一念及此,张宁心中难免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阴霾。 可还没等他踏出正厅,狗儿踱步而来道:“禀…禀老爷,恒…恒州刺史尉大人府中驿…驿驿使梓由请辞。” 早先强留下这位来自平城的信使,主要在于借朝廷军使再度查验其身份。 没想到这也恰给自己得来了意外之喜,令自己猜出了军使乃是尔朱度律,暂时保全了自己的秘密。 如今此事已毕,自是再无需强留。 张宁便摆摆手道:“赠予银两,令其自行离去即可。” 不料狗儿挠挠头,有些难以启齿:“老爷…这…这驿使请…请求再见您。” 张宁挑眉:“你收了他什么好处?” 狗儿顿时涨红了脸先是极力否认:“俺没…没没有!” 末了他扳着手指头不好意思道:“他说…只只要老爷见…见见了他,就定…定定会赏俺……” 见狗儿既是不好意思又有几分期待,张宁也来了几分兴趣。 想着那唤作梓由的信使在酒宴上不卑不亢,对答简明,再瞧光景还早,那高欢也不会蠢到重伤方醒就出门溜达,张宁索性坐了回去让狗儿招其来见。 不多时,一身粗布衣外罩怀荒棉袍的梓由就进了正厅,长揖见礼:“小的拜见将军大人。” “说说,你贿赂本将近侍,到底是想讲些什么。” 张宁一手撑着下颌,饶有兴致道。 他这话着实让候在一旁的狗儿吓了一跳,怎得好好的就成贿赂了? 自己哪儿能受得起这罪名,立时哭丧着脸就朝着自家老爷瞧去。 好在狗儿也不蠢,在见到张宁一脸玩味后就明白自家老爷要戏弄的并非自己,当即长长舒了口气。 可当他一边安抚着小心脏,一边望向那驿使梓由时,立时又有些嫉妒了,因为那人虽只是一介信使却偏偏淡定得厉害! 梓由拱手笑道:“小的是来谢过将军大人多日盛情款待的。” “仅是如此?” “唔……大人若愿赐在下一匹北地骏马,小的倒是还能说上一些。” 梓由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你相信我铁定不会亏”的样子。 狗儿“嘶”得倒吸了口凉气,简直快要忍不住竖起大拇指了! 好家伙,这是在跟自家老爷玩空手套白狼呢? 可好像老爷还挺吃这一套的,居然还认真思索一番后斟酌答道:“马不能给你……但金银倒是有一些。 不过能拿多少却是要看你能说些什么了。” “将军果非凡夫俗子!” 狗儿暗道,好一句没有任何水平的马屁。 张宁亦是大奇:“这如何说起。” 梓由由衷赞道:“小的这般问起,将军非但没有怪罪还认真思索作答,显然乃是纳善如流之主! 而寻常之人无不将金银视作心头珍宝,唯有将军看重良马,更是有为之主。 如此纳善如流的有为之主,又岂是凡夫俗子呢?” 张宁闻言嗤笑一声:“你若再不说些能让本将感兴趣的,可别怪本将无情了。” 梓由颇为无奈,心道你方才不是挺感兴趣的么? 难不成是享受了马屁就翻脸不认账了? 他复瞧了瞧两侧见应当是没有埋伏刀斧手后,这才笑着道:“将军要大难临头了!” “放…放肆!” 梓由话音刚落,狗儿就随之大吼一声。 这极其突兀且没由来的大吼让厅中另外两人吓了一跳,就连厅外的军士也是被惊得险些拔刀冲进来。 “你吼个甚?!打哪儿学得这般一惊一乍!” 张宁揉了揉额头,挥退在外紧张张望的军士后对狗儿的后脑勺狠狠拍了下去。 “啪”得响声下狗儿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地。 他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身子,抱着脑袋看向自家老爷的目光中满是不解。 怎得,难道自己不该吼得? 但这可恶的信使明明就在危言耸听啊! 张宁蹙眉望着那平城信使:“大难临头?本将姑且信了。 可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刻大难临头的却是你了。” 梓由面露苦色:“将军,这明明是您让小的说的啊!” 张宁不答,只冷冷瞧着梓由。 梓由轻声嘟囔几句,好似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了一番,随即苦着脸道:“将军恶了军使,岂是不知?” 张宁神色不变,梓由又道:“镇中诸族多有不忿,将军可知?” 张宁手指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神情冷漠。 梓由又叹,不情愿道:“三位军主,一伤,一亏,一怒,将军清楚?” 张宁色变。 这信使所言的“三位军主,一伤,一亏,一怒”是指卜苏牧云伤重不能理事,邹炎因愧疚而心神恍惚,王彬因愤怒而擅离职守,蹲在高欢房前等待报复的时机。 本都是张宁所知之事,可由这信使娓娓道来却显得万分凶险。 只听其又道:“眼下可谓是将军对怀荒控制力最薄弱之时,若是有人趁机作乱,只怕…… 嘿,小的若是与将军为敌之人,必然自此刻起发难! 先令将军困于琐事之间,无暇他顾。” 他刚说完厅外有一军士快步而入,单膝跪倒:“禀将主,镇中户民间发生纠纷正于西街械斗!” 狗儿闻之愕然! 砰! 与此同时张宁的右掌重重拍在桌案上,他站起身死死盯着梓由,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 第七十五章 事端(一) 既然当初自己能以势压服怀荒军府乃至诸族,有朝一日必会因更强的势遭之背弃。 对这点张宁早有所料。 这是他因元魏政权而得取权势的症结所在。 因而他不惜以身先士卒的方式倾力战斗,只为给刚组建的镇军烙下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获取其效忠,进而影响整个怀荒镇。 只是这股更强的势委实来得太快,且正处于自己打压诸族后的特殊时期,又恰逢元魏大军将出征柔然,几乎是在最关键的时刻狠狠一刀刺中了自己的软肋! 既还未受自己掌控的怀荒诸族! 一股捏合起来足可令军镇反复的力量。 难怪切思力拔率人蹲守黑山寨,却迟迟没有等来尔朱氏的补给车队。 原来镇中的一切根本就瞒不过尔朱氏! 张宁心中感叹随即又冷冷凝视梓由。 自己尚且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危险将近,区区一驿使为何能鞭辟入里,一语中的呢? 若只说是旁观者清,张宁是万万不信的。 梓由恍若未觉,神态依旧:“小的恒州刺史府驿使梓由。” 张宁怒极反笑:“一介驿使能有如此见识?” 一番言谈下来张宁确信此人绝非驿使。 能认出尔朱度律亦是不能证明其身份,除非尔朱度律也能识出他来。 可很显然,这并没有。 “将军应当速速应对,而非与小的这等无关之人多作纠缠。” “你未免小瞧了我怀荒军府。”张宁摇头。 “你的只对将军您有信心。”梓由笑呵呵道。 “嘿…你要走?” “我家大人还在等候小的复命。” “……那便去! 狗儿,带这位……梓…驿使去领上些盘缠,这一路风餐露宿,不甚好受。” 梓由长揖拜谢,转身就走,狗儿亦步亦趋跟在其后,满心想着这驿使确实有几把刷子。 如此看来自己的好处也是有着落了? 这应当不是一位穿越者,张宁暗暗告诉自己。 否则对方绝不敢如此招摇地出现在自己跟前,反倒很可能是某人的门客附庸受命来向自己释放善意。 这在南北朝亦是屡见不鲜。 如此说来倒有些意思了,先是提醒自己朝廷大军将至军使不日到来,此番又警戒镇中异变。 他身后的会是谁呢? 尔朱度律口中的恒州刺史尉羽? 答案不会这么简单,日薄西山的尉氏焉能由此干才? 尉羽更犯不着为自己恶了尔朱氏,那会是谁呢? 可惜主动询问想来也是自讨没趣。 一念及此张宁突然有些期待与此人的下次相遇了! 当下他也不再徒做多想,起身径直走向高欢所在的厢房,将蹲守在此的王彬狠狠拽走。 王彬虽满脸愤慨却也不敢与张宁争辩,只好气呼呼地闷头跟在身后,一路狠踢石子,飞沙走石。 张宁也懒得与其多言,点齐亲卫就出了戍堡,一路直奔西街而去。 西街顾名思义位于怀荒镇西面,作坊匠屋连绵,因而这里镇户、营户以及匠人杂居,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处。 待到张宁赶到时临近的几条街都已被镇军封锁,一位年轻军官正带着军士弹压着还不愿散去的镇民。 此人张宁并不陌生,乃是库莫奚人格朗哈济,善斗善射,在围剿匪贼的战斗中脱颖而出,如今积功已升任甲士什长。 以二十二的年纪任甲士什长,放眼整个怀荒镇军都堪称出类拔萃。 格朗哈济长得浓眉大眼,刚毅的面庞上常挂着和煦的笑容,是一位极其阳光的年轻人。 瞧见镇将与军主亲至,格朗哈济快步迎上,将此刻情势迅速道来。 争执最初起于一营户与镇户之间,因各自亲朋邻里的加入迅速恶化,继而演变为械斗。 虽说镇军闻讯后第一时间赶来,可仍酿成了一人重伤,七人轻伤的局面。 张宁闻之神色陡然阴冷,真被梓由说中了。 末了格朗哈济稍作思索又谨慎补充道:“卑职已遣人搜查械斗各家屋宅,待到军士返回定为将军报来。” 这一次张宁的眼中多出几分赞许,格朗哈济作为低级军官能想到这么多很是不易。 他转而问道:“事主何在?” 格朗哈济手指一处挤着不少人的临街宅院肃然作答:“魏从事正于临时征用的宅院中调审双方。” 他口中的魏从事自然是指前番因行事刚正果决,而被张宁从吏员简拔为法曹从事的魏有根。 听闻魏有根已先一步到来并着手处理此事,张宁冰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相较世家大族,魏有根、格朗哈济这样的人才是他用以掌控怀荒的依仗,是他的底气。 当下张宁不再多言,示意格朗哈济为自己带路。 不得不说格朗哈济虽是库莫奚人,可办事却极为妥帖。 在率先到达西街后他迅速命军士将械斗双方分隔开来,同时单独带走事主,使得剩下的亲朋邻里一时再无械斗的理由,心中火气失去源头后立时被镇军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钢刀给压了下去。 “将主,这些镇民都是魏从事刻意放进来的。” 注意到张宁的视线停留在宅院外拥挤的人群上后,格朗哈济适时解释道。 王彬闻言有些恼怒:“让这么多人围在这干嘛,还嫌不够乱么?” “你懂什么!”张宁冷哼了一声,王彬立时闭口不言:“若没有普通镇民为证,哪怕魏有根成功解决问题,也保不齐会有人议论咱们军府是不是屈打成招! 魏有根既然是法曹从事,自当在众目睽睽下审问此事。” 这是为官之道,也是治事安民之理,魏有根能清楚这一点很是难得。 站在张宁角度上所看的已是大局,是怀荒的安定与民心所向,因而他认为自己军府中所需要的下属不应当只忙于案牍。 王彬不懂这些,一时气沮,只暗道今日真是难熬的一天。 想要低头找些石子才发现周遭已是被自己不知不觉间踢得干干净净。 倒是格朗哈济思绪敏锐,眼前一亮的同时想得更深了些。 既有法曹从事在此,张宁自然不愿妄加干预,只朝前挤了挤向着堂中望去。 拥挤的镇民注意力同样集中在堂内,时而低声议论,倒也无人在意这三位新来者,只有周遭数人发现到有官爷前来,都下意识退走只敢缩到人群最末,远远张望。 第七十六章 事端(二) 堂上。 魏有根正襟危坐朗声发问:“如此说来此番械斗,皆是因你二人都认朱平为子而起?” 厅中除去魏有根与数名军士外,只有三人。 其中两名妇人,一青年。 只是那青年举手投足间言语动作有异常人,时而张嘴呜呜怪叫涎水滴落而不自知,时而东张西望扭头摆脑,模样怪异至极。 同时分明寒冬已至,青年却还身着短裤破衣,恍若未觉。 显然是个痴傻之人。 此刻穿着稍体面些的妇人已是闻言跪倒在地,冲着魏有根哭诉道:“大人明鉴,平儿实是民妇朱氏所生,今日民妇带平儿前往药铺抓药却遇此人满嘴胡言不怀好意,想要将平儿从民妇手中抢走! 还望大人做主!” 说着她一把拽住痴傻青年的衣袖,青年猝不及防下扑通跪倒,双膝顿时通红,可这青年却丝毫没有痛感还在痴痴傻乐。 厅外众人见此无不揪心,有人叹息:“那小子看着手脚齐全,相貌也端正,可怎得是个傻子?” 另一人也大是奇怪:“是啊,方才不知听谁说他先前还在镇军中效力,表现极好嘞!” “那倒是怪了!” 议论间突然有一阴恻恻的声音传来:“表现极好? 嘿,在军中越是表现得好死得便是越快! 这小子还算走运,被匪贼掷出的石块击中竟没当场身死!这才捡了条命! 不过下半辈子也算上搭进去了!” 这话方出,前一刻还议论纷纷的镇民顿时一滞。 显然都被战场的凶险给惊了一跳。 对北地子民而言上阵杀敌死了也就死了,头掉大不了碗大个疤,可若是如这青年一般痴傻,如其一般涎水横流可就太残酷了些! 一时间有不少人重新认识到了战争的惨烈。 试问相比痛快战死,谁又愿意成这模样呢? 与此同时厅中另一穿着破烂,与痴傻青年一般无二的老妇突然暴起扑向前去,将率先开口的民妇朱氏重重推开,随即抢抓过痴傻少年的手腕,把他拉拽至自己身后死死护住大吼道:“你胡说!平娃子明明就是俺的孩子!” 朱氏趔趄倒地,掌腕摔作铁青,痛呼不已。 正当众人为之惊呼时,她亦是咬牙爬起身与老妇争抢厮打起来,都想将痴傻少年拽到身后。 那唤作朱平的痴傻少年被二人抢来拽去非但不觉得害怕,反倒哈哈直笑。 仅是片刻两人就已是爪痕遍布,伤处血肉淋漓,看得人心惊肉跳。 再放任她二人掐下去说不得就会当场闹出人命! “放肆!” 魏有根一声暴喝,立时就有军士上前将三人分开,可饶是如此两妇人仍互骂吵闹不止。 见此魏有根冲着军士冷声发令道:“这两妇人谁敢再嚷半句就狠狠掌嘴!直到她闭口为止!” 身为法曹从事又作小吏摸爬滚打多年,魏有根自有其威严,一番喝声下两名妇人哪怕再有冤屈不满也只得暂时闭嘴。 “现在本官问谁谁就开口回答! 若敢说半句多余,绝不轻饶! 稍后本官自会还你等清白真相,切莫自讨苦吃,你等可明白?” 魏有根见两妇人连连点头,遂望向那穿着棉衣的妇人问道:“你是朱氏,朱平的生母? 你且来说说你儿朱平为何痴傻。” 朱氏迅速将因争抢撕扯而散落的发丝拢好,这才颤声道:“禀大人,民妇的确是平儿……镇户朱平生母! 自嫁与朱家老二后便常住于西街街口,邻里族亲都可以为民妇作证! 数月前平儿应军府征募参军,可归来后却变作了这痴傻模样……” 朱氏说到此处已是涕泗横流,几乎泣不成声,显然是回忆起了朱平昔日的精神模样。 魏有根没有催促,片刻后朱氏方才再度强撑起精气神:“民妇询问后得知…… 平儿…平儿竟是在随军剿匪时被石块砸中颅脑…… 以至…以至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不仅口不能言,行如三岁稚童,更…更已忘记我等至亲,每日只知莫名叫嚷……” 朱氏说得凄苦哀恸,不似作伪。 伴随着朱平呵呵直乐的模样,饶是神色冷厉如魏有根亦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余众人更是多有悲戚,潸然泪下者不在少数,作感同身受之状,无人怀疑其所言的真实性。 “这…哎!” 王彬嘴唇翕动,终究只得化作一声叹息。 格朗哈济亦是神情低沉,不由想到了家中父母小妹。 唯独张宁死死盯着另一名满脸悲愤的妇人,未置一词。 世间最可怕的就是未知的敌人。 对于尔朱度律他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一个人的手段品性绝非史书上寥寥十余字就能详述,他只能从昨夜的酒宴中,尔朱度律的举手投足间去揣测其性情与谋划。 这应当是一位看似温和实则霸道,冷血的强势人物。 尔朱氏多年来近乎画地为王的姿态令他早已将自己摆到了远高于众生的地位,这样的人往往酷爱笑看人间疾苦,甚至病态的喜好折磨虐待。 倘若真是这样一位人物向自己,向怀荒镇出手,那么事情断然不会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当魏有根收起情绪望向那满脸悲愤的妇人时,后者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着朱氏破口大骂起来。 言语之粗鄙,词汇之肮脏简直不堪入耳,丝毫不顾及魏有根难看的神情,也全然不为自己争辩。 围观众人更是愕然。 这妇人难不成是与那朱平一般的痴傻之人吗? 别说,看这衣着还真像! 见此情形用不着魏有根吩咐,军士就已是狠狠甩手向着这妇人扇去。 可妇人却仍是怒骂不止,直至鼻嘴皆已血流如注,脸颊肿起不得不吃力吐出淤血方才勉强作罢。 与之相对的是朱氏惊恐不安,以及投向痴傻青年的关切神情。 一位是关切爱护痴儿的慈母,另一位是恶毒狠辣的泼妇,真相似乎已是浮出水面。 当妇人喝骂之音落下的同时一阵阵声讨和呵斥顿时响彻街道。 镇民们再也抑制不住愤怒情绪,在短暂的错愕后纷纷向着那妇人递出恶毒的咒骂。 第七十七章 事端(三) “俺真想活撕了她!” 人群中王彬也恶狠狠骂道:“妄图抢人儿孙,实在该杀! 这些军士怎还挡着镇民,愚蠢! 应当现在就放入镇民将那凶妇当场打死方才解气!” 本是在凝思的张宁听到这话几乎是眼前一黑,自己最铁杆的心腹怎么能蠢到这种地步?! 还有脸骂别人? 王彬自感不痛快还待再骂突然后脑勺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龇牙咧嘴地扭头发现自家将主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盯着自己。 格朗哈济则是眼神飘忽不定,一副“俺什么都没瞧见的模样”。 不等王彬开口,张宁已是低声喝骂道:“你如今也是军中将领,怎得还如此轻信一面之词?” 说罢他转而问格朗哈济:“你认为朱平应当是谁的儿子?” 除去从军作战的特殊经历,格朗哈济的阅历其实与寻常镇民一般无二,他自是觉得那朱氏当是痴傻青年的生母。 可若真是如此,想来将主也不会画蛇添足多问自己一番。 念及于此哈朗哈济蹙眉沉思片刻,回忆起方才种种,斟酌道:“似乎确有些奇怪。 那凶妇泼辣至极,哪怕众镇民对其辱骂呵斥,完全偏向朱氏也是不显丝毫畏惧…… 反倒是气怒中带了几分悲愤! 她如果是冒充者,断然不会如此淡定,除非……” 格朗哈济神情逐渐凝重,正要做下猜测王彬抢先一步道:“除非她也是个傻子!” 格朗哈济:“???” 张宁:“……” 这一刻张宁真是想狠狠痛殴跟前这个蠢货,可奈何周围围拢着太多镇民,实在难以动手。 他只得张开手掌一把盖在王彬脸上将其推开,又厌恶地在衣角擦了擦手:“别理他,你接着说。” “除非她才是朱平的生生母亲。” 格朗哈济嘴角一抽,强忍着心中对王彬王大军主的震惊说道,可随即又忍不住摇头推翻了自己的论断:“不对。 朱氏先前曾言有邻里近亲能为其作证,岂能有假?” “定是有假。”张宁闻言毫不迟疑地做出反驳。 以镇中诸族扎根怀荒多年的实力,既是发难,定然不会留有如此明显的破绽。 莫说是为那唤作朱氏的妇人准备合理的身份与一群亲朋邻里,即便想要让朱平真的亲人站在其一边亦不是难事! 因而格朗哈济认为的铁证根本不成立。 “既已仿其生母,再造邻里至亲有何难?”张宁望着朱氏的背影,神色略带讥诮:“更何况眼下距镇军前番剿匪已时隔旬月有余! 这些时日足以令一位温慈的妇人在见到自己归来的痴傻儿子后,性情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王彬闻言惊怒不已:“唆使朱氏做下此事之人该死!” 格朗哈济尚有几分疑虑:“可她何必如此?” 温慈的妇人在突然见到自己前途光明的儿子痴傻后,理应是如朱氏一般痛哭流涕,哀嚎不绝才对! “你错了!” 张宁收回目光淡淡道:“常理之下或许如此,可别忘了这里是怀荒! 如今镇民的米粮穿用皆是由军府按人头统一发放,朱平痴傻后又断了军粮供应,只得跟随镇民每日于戍堡外盛粥吃馍,不知有多少人会盯上了傻子手里的粥粮。 这等情形下,作为母亲若不凶悍泼辣些如何能保得一份口粮?” 听得这话格朗哈济倒吸了口凉气,立时意识到了其中凶险。 张宁扫了眼周遭镇民又道:“此间镇民只知呵斥唾骂,却无人为那凶妇打抱不平,显然朱平母子并不住在此处无人知晓实情。 偏偏其亲朋又被拦截在外… 一旦魏有根审定此事时有所差错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嘿,真是好算计!” 以目前情势军府中多数官吏都会将朱氏认作是朱平生母,介时随着消息传出,真相也会在有心人的口口相传下浮出水面,引得全镇轰动。 试想一位慨然投军的青年在战后沦为痴傻,不仅生活廖破还被军府中有眼无珠的昏吏指给了他人为子。 两相之下将会给军府方才建立起的威信与镇民们的助军之心造成何等重创? 格朗哈济想到此处顿时悚然,脸色再三变化:“将主,将那凶……将朱平生母与其亲朋隔开是末将所为,还望将主恕罪!” “非你之错,无需多虑。”张宁摇头。 格朗哈济难以安心,忍不住又道:“将主,是否需要末将知会魏大人,并护送朱平生母之亲朋到此?” 王彬闻言拍打格朗哈济的肩膀:“小子,将主自有思量,岂是需要你来进言? 你只需磨砺刀刃,随俺待会儿杀个痛快便好!” 真是个杀才! 张宁翻了个白眼,心头又骂了一句。 若不是顾及其是军主,不便过多折损其威严,他差点又是一脚踹过去了! 自己之所以讲这么多便是看格朗哈济是军中难得的可造之才,遂循循善诱,予以思路。 可这货倒好,非要死领着别人与自己一同往莽夫这条路上狂奔! 说来格朗哈济正是在王彬麾下? 不行不行,必须调走否则万事休矣! 既是善斗善射,引为卜苏牧云副手倒也合适,他正需要这样一位副将。 张宁不作声色地将王彬的手从格朗哈济肩膀摘下:“无妨,待到魏有根做出决断再行动也不迟。” 朱氏连带着其所谓的亲朋邻里既已是卖命给了怀荒的世家大族们,就一定会咬死自己的身份,哪怕令朱平生母的至亲们到此亦是死局。 想必此刻户籍上也已是做了更改,毕竟那位户曹从事可是坚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这样看来又该如何破局呢? 张宁眯着眼睛望着屋中神色凝重的法曹从事魏有根,心中既是疑惑又有着几分期待。 他心思百转可面色却古井无波,似乎智珠在握。 瞧在格朗哈济眼里只觉得惊讶又佩服,自家镇将虽不是那种浸淫官场数十载的老狐狸,不是沉浮民间十余年的寒门子弟,可才智却堪称绝顶! 只片刻就从时间,人情,世态诸方面推断出了此事真相! 这有谁能做到? 第七十八章 办法 由两妇人入堂算起以自此刻,法曹从事魏有根的应对算得上可圈可点。 未因朱氏的凄惨哭诉而妄下决断,这是张宁所欣赏的地方。 但若是最终做出了错误判断,那一切仍是功亏一篑,欣赏什么的自是也再无从谈起。 好在魏有根为吏多年,心知民间暗门小道无数,西街更是鱼龙混杂之地,没有偏听偏信的意思。 他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一军士扯起麻布擦去朱平生母满脸血迹,有待其稍缓片刻方才开口:“同样的问题本官不会再问第二遍,姓氏冤情速速一片道来。” 这话一出围观的镇民们顿时一片哗然,皆是不明白这魏从事为何还不结案。 其中一尖嘴猴腮者正欲再嚷上几句诛心之语,期望以其引得众人鼓噪。 可还没张口他就感觉肩膀猛地一沉,似是被人用力摁住。 侧头瞧去就见一束辫披甲壮汉正冲着自己咧嘴直笑,森然可怖。 这束辫壮汉并没什么大动作,加之众人尽皆竭力望向屋中,以至周围镇民未曾发现两人间的异常。 那尖嘴猴腮的男子也是机灵之辈,更识得这壮汉的身份,立时悻悻闭嘴。 只眼珠乱转,心里想着该如何脱身。 再瞧屋中凶妇正颤声道:“俺…民…民妇刘氏,是镇户朱平的生母…… 也有…有亲朋可以为民妇作证!” 刘氏说得结结巴巴,看得出来平日里定是目不识丁,此刻已是在努力回想模仿前番朱氏的堂词。 原本一众镇民对这自称刘氏的凶妇深恶痛绝,可此话一出再度引得议论纷纷。 她竟是也有至亲为证! 这完全超出了一众镇民的想象。 在其认知里有亲朋邻里已是能够坐实身份的铁证,孰料这朱氏刘氏都有! 奇了怪了! 更令其心头一颤的是刘氏那结结巴巴,邯郸学步的模样,在怀荒镇土生土长的他们哪儿不清楚这根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妇人! 泼辣无理,可对书籍文化有着天然的敬畏。 任是哪条街道,哪处巷落拎不出个与这般无二的妇人? 这样的人,真有勇气假冒吗? 何况争当这痴傻青年的母亲有甚好处? 连米都不会多一斗! 本着如此想法众人不禁逐渐默然,接着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端坐屋厅的法曹从事魏有根。 也许只有这位面不改色的官老爷能够分辨出谁才是朱平的生母! 魏有根仔细打量刘氏一番后若有所悟,他突然朝着傻笑不止的痴呆青年朱平问道:“朱平,你可识得自己生母?” 朱平哪儿能回答,扭了扭头又痴傻地笑了起来,右手晃来晃去,左手像是遭受过重击,以一个奇怪的角度蜷缩在一起。 “这官老爷是在做什么?” “不会是在指望傻子回答?” “噗嗤~” 围观众人疑惑不解,有人忍不住嗤笑出声。 官老爷一本正经地向傻子问话,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出! 幸得那朱平没有发癫,否则若是喷他一脸唾沫,当堂拉屎撒尿可就不好收场了! 然而众人胡思乱想间,向来气度威严,不苟言笑的魏有根见状犹如被谁突然踩中痛脚一般厉声喝道:“朱平,本官问你话呢! 还不如实答来!” 突然的暴喝声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再将视线从朱平身上挪走瞧向魏有根,其竟是神色凶戾,几名军士更是肃然。 这让众人都有些不好的预感,霎时闭嘴不敢再言,周遭为之一静,几乎针落可闻。 就连朱氏也强压下哭声只得畏惧地瞧着魏有根,唯有刘氏却恍若未觉,只满脸希冀地望着朱平,似乎希望他此时能够忽然正常开口。 人群中,张宁眼眸闪过一丝异样神采,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同样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然而奇迹并未发生。 朱平的脑袋像是有千斤之重,摇来摆去始终不得安稳,哪怕是面对魏有根的暴喝也没有丝毫停滞,半晌后才发出一声呵呵的傻气笑声。 只是这一次没人再敢跟着发笑,因为谁都能瞧出那官老爷面沉如水,只怕已在暴怒边缘。 果然下一刻魏有根伸手指向朱平恶狠狠道:“好一个目中无人的恶徒! 竟敢藐视本官,藐视军府!简直无法无天! 来人,给本官叉下去斩了!” 斩? 除张宁外的几乎所有人在一刻呼吸都齐齐停滞! 这看似英明的官老爷怎得就突然暴走,继而要杀人见血呢? 难不成方才的耐心审问,四处质询都是走个过场以掩人耳目? 哪怕是两名得令的军士也愣在当场,犹豫不定。 见此魏有根横眉冷笑:“怎得?有人竟是愿与这恶徒一同赴死?” 听到这话,哪怕军士万般怜悯朱平是自己的昔日袍泽,亦是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先后领命上前。 朱氏整个人呆若木鸡,做不出任何反应。 倒是泼辣的刘氏想要上前拉拽,可她到底只是一介妇人,被军士很是轻巧地甩开了。 她再度破口大骂起来,却也只得眼睁睁瞧着朱平从跟前走过。 “呵呵……” 朱平傻乐着被军士押往了后堂。 本是因借出屋宅而洋洋得意,悠哉看戏的屋主脸色煞白,几次想要开口求情让法曹大人换个地方斩杀恶徒,以免日后惹得自己家门不净,可再三权衡下终归还是脸色难堪地闭上嘴巴。 事到如今谁还敢再去触这大人的霉头?! “将主,这……” 格朗哈济瞪大了眼睛,事件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愕然扭头望向张宁,却发现这位本该气结的镇将大人正满脸笑意,目光中充斥着毫不掩饰地欣赏与赞叹。 更远些王彬虽是疑惑但他思想简单,想着既然自家将主都发了话,一副能够解决的样子,哪儿还用得着自己担忧? 索性就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搜寻着还有没有人想要趁机起哄。 唯有抓人立功才能惹得将主高兴,以免让自己再挨上几脚! 恩,就是这样! 只是这却苦了被他摁住了肩膀的男子。 这人早已是满头大汗,浑身颤抖,心里想着这位爷爷怎得还不离去又不松懈,自己这买卖不做就是了! 第七十九章 应对 朱平咧着嘴摇头晃脑地在两名军士押送下转入后堂。 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命运他毫无所觉。 刘氏竭力挣扎,可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让其停留片刻,只得眼睁睁瞧着他转入后堂。 继而呵斥与跪倒声接连响起,同时随着一人陡然暴喝,似是有什么东西坠落于地,发出咚咚闷响。 片刻后军士提着染血钢刀走出:“禀大人,已将恶徒正法!” 闻听此言刘氏整个人似被顷刻抽空了般,再无半点泼辣神色。 她呆滞半晌随即哭天抢地、嚎啕哀嚎起来,比之前番朱氏有过之而无不及,闻者无不悲戚。 若非一名军士死死挡住,恐怕她此刻已是冲入后堂。 反观朱氏则长久呆愣,不知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众人哪儿还瞧不出孰真孰假,可这分辨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叹息间魏有根站却犹如还不解气,他一边拍打桌案一边吹胡子瞪眼喝道:“还有你等泼妇,朱平无视军府威严,目无王法就是你等所教! 今日本官就要连同你二人一并治罪!” 说罢军士拥上竟似要连这两妇人也一同斩杀。 朱氏只感觉双臂如被铁钳夹住,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脱身,硬生生被拖拽着一步步向内堂而去。 她惶恐至极先是向魏有根苦苦哀求,又拼命朝着周遭镇民疾呼求救。 可围观众人早已被陡然暴虐起来的魏有根吓得噤若寒蝉,不由向后退去生怕受其牵连。 其中几人更是面色异常难看,有意隐藏在人群背后不愿再被朱氏注意到。 只是他们未曾想到自己的异动统统被张宁收入眼底。 “而今你可明白了?”他笑眯眯看向格朗哈济。 格朗哈济心悦诚服:“将主英明。” 张宁笑了笑随即一一点出方才自己注意到的那几人,格朗哈济一挥手便有军士上前将其抓捕。 镇民顿时又是一阵骚动。 所幸数月以来镇民已是逐步建立了威信,镇民们相信军卒不会无故抓人,这才未使骚动进一步扩大。 见此朱氏再顾不得其他,回头急切叫道:“大人!大人! 民妇并非是朱平生母,民户方才是胡言乱语的大人! 还求大人恕罪,放民妇一条生路!” 魏有根手捋胡须冷笑连连:“胡言乱语?本官可没忘记你还有亲朋邻里为证!” “大人,那都是有人指使民妇的!”朱氏眼泪直落,后悔万分:“亲朋邻里也是受雇而来! 大人,民妇可以为大人认出雇佣者!” 众人哗然,魏有根目露精光喝道:“果然如此,来人! 立即将朱氏及其同谋锁入军府大牢,本官倒要瞧瞧是谁敢如此肆意妄为,颠倒黑白!” 此间种种刘氏充耳不闻,军士见事有反转也松手任其冲入后堂。 刘氏只觉双腿发软可仍是咬牙踉跄前行,却见后堂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血染满地,尸首横躺。 反倒是自家平儿正捧个大西瓜蹲在角落里大口吃着,见自己到来仅是傻笑一番又埋下头呼哧呼哧啃了起来。 旁侧一身着皂服的吏员正微笑道:“婶子自可安心,魏大人早瞧出那朱氏有异,特命我于此接应! 想必此刻那朱氏已然伏法?” 刘氏顿时浑身再无力气,瘫软倒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脸上也说不清是喜是悲。 屋外。 魏有根在军士的护送下押着朱氏及其同谋走出街道,其间他发现张宁,惊愕中正要停步行礼又见张宁微微摇头便心领神会快速离去。 其余镇民则是一拥而入后堂,随即爆发出响亮的欢呼声,人人口称方才那位军府的法曹大人断案入神。 “将主,这些人如何处置?” 王彬像拎小鸡仔一般抓着那尖嘴猴腮的男子大步走来,格朗哈济与一众军士跟在其后,几乎人手抓着一个刻意起哄者。 眼见此景张宁差点气笑。 抓来的人远比自己所指的还要多出近一倍,显然是格朗哈济等人在抓捕途中又摁住了一些神色异常,或是见到情况不对想要趁机溜走的。 想来也是与富户大族们脱不了干系,只是这人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一些镇民回过神来开始冲着张宁一众指指点点,悄声议论。 再想到这些人多半也是拿钱办事审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宁索性大手一挥令其一并先行关入军府府牢中,由魏有根统一审问。 望着格朗哈济与军士们应诺离去的背影,张宁蓦地生出几分畅快。 怀荒各族固然已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为敌,可他又哪儿是软柿子? 魏有根的应对决断远超预料,不用自己干涉就完美解决了问题,格朗哈济这般的军中后起之秀行事也合理有据。 这无疑都说明自己沙汰简拔出的皆是可用之才。 他们忠于自己,忠于军府。 是自己的底气所在。 自己也再不是当初那个面对区区亲军队主,亦需小心翼翼的人了! 如此想着张宁正准备转身返回军府,却忽然在街角边缘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左侧十四五岁的少年涨红了脸,正异常激动地挥舞着拳头:“魏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竟能用这等巧妙的办法分辨出谁才是那朱平的生母,当真了不起!” 他很是亢奋,旋即话锋一转又愤愤道:“那朱氏确也可恶,若不是你拦着俺,俺定要去朝她吐上两口唾沫!” 听得这话,旁侧那满脸络腮胡的男子嗤笑一声,将口中酒咽下后不屑道:“你小子也就这点出息了!” 络腮胡男子声音嘶哑干瘪很是刺耳,少年似是习惯多时不以为意:“那…那你倒说说什么才叫有出息?” 男子将酒壶细细栓于腰侧方才拍着少年的脑袋道:“有出息就是要从中瞧出些别人瞧不出的东西。” 这话实在有些拗口,少年微微蹙眉耐着性子没有反驳。 “你可曾想过那刘氏既是傻子的生母…又为何唤作刘氏,而不是朱氏? 要知道那痴傻青年可是姓朱啊!” 瞥见少年满脸疑惑不解,络腮胡男子嘴角罕见得多了一丝笑意。 第八十章 出乎意料 “这胡氏必是已经改嫁。” “怎…怎么可能……” 络腮胡男子似是刻意要让少年知晓世间残酷,讥诮道:“男人死了,儿子也傻了,她不改嫁如何能活下去?!” 少年憋红了脸好半晌才勉力做出反驳:“可她到底是来了!” “今日若不是那法曹还算精明,她不但会被关入军府大牢,亲朋邻里也会受到牵连!” 男子摇摇头再度拿起酒壶正要扭开却被少年一把抢了过去,当即恼怒起来:“你小子作甚?” 少年也不畏惧,将酒壶藏于身后针锋相对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不想让俺投军吗! 别以为俺瞧不出来! 放心,俺是不会去的!” “嚯,还学会撒谎了?” 络腮胡男子冷冷一笑:“先前老子冒认作你继爹,你小子是又急又恼,可这两天却殷勤得紧! 不就是打着想让老子照顾你娘的主意吗? 小小年纪,还学着处理后事了? 又是从哪处戏词里捡来的?” 少年被猛地戳破心思,立时如斗败的公鸡般垂下头去讷讷道:“你都知道了啊……” 络腮胡男子怒极反笑:“就你那点把戏伎俩老子能瞧不出? 趁早死了这条心!你死了没人会帮你照顾你老娘! 你要是没死…… 残了瘸了成朱平这副模样,更没人会管你! 你去打听打听军府会多给他一斗米吗?!” “咳……” 本是想着惬意吃瓜的张宁听到这儿忍不住一阵咳嗽,好家伙,真是一语戳中痛点! 而自己也是丢人,居然偷听都能被逮个正着! 巫日合云猛地转过身,瞧见张宁及其身后的王彬立时沉下脸来:“张将军这是想要作甚?” 王彬一听很是不爽,瓮声瓮气道:“你又是谁安敢如此无理? 难道不知整个怀荒都是俺将主的吗!” 嚯?! 饶是老脸微红的张宁也忍不住回头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家这黑熊,这是开窍了? 晓得帮老爷我解围,顺便呛声一手? 不过话说回来这巫日合云能出现在这里确实令张宁吃了一惊。 看来陈彦给其带来的改变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 一念及此张宁不去看巫日合云阴沉的神情,冲着陈彦笑道:“彦小子,你刚才说的话本将可是听见了,这老东西可不是你的继父。 你骗了本将!!!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你可比那朱氏厉害不少!” 再度撞见镇里一等一的大人物,彦小子本是激动得面色通红,可哪曾想张宁一番话竟如同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彦小子顿时淋了个透心凉。 他嘴唇翕动,张宁却不给他丝毫解释的机会又道:“陈彦,你知道欺瞒镇将该当何罪吗?” 陈彦想起方才朱氏被一众军士拖走时哀嚎不止的场景一时也脸色煞白,不知如何作答。 旁侧巫日合云神情鄙夷,显然是有些瞧不起张宁故意为难彦小子,可一想到方才彦小子与自己顶嘴时的模样他索性不再开口,有心想等彦小子吃点苦头。 他确信既然这位张镇将听到了自己与彦小子的对话,那么心情理应是不太舒畅的,这时若陈彦胆敢提及想要投军成为随军青壮的事,定然会遭到无情拒绝,从此老实下来。 谁能想到张宁忽道:“陈彦,本将怜你一片赤诚之心,而今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要?” 忐忑不安的彦小子闻言哪儿会多想,连忙跟声道:“要!!!! 将主,俺要!!!” 他紧握着拳头,眼中满是坚定,张宁毫不怀疑这一刻自己就是要他去做一名苦力,当一名营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巫日合云突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对,似乎事情的发展并未按照他所想的那般推进。 他刚想出声阻止王彬已是一步迈出挡在了他的跟前。 那模样无疑是在直接告诉他:这件事容不得你插手。 巫日合云眸光冷冽下来,他能感知到自己并不是眼前这魁梧军人的对手,可同时这也不是自己对彦小子置之不顾的理由。 他浑身紧绷,正要躬身发力可那边张宁已是开口:“那边来本将府中做一名近侍如何?” 啊? 这一刻不只是彦小子,就连巫日合云甚至是王彬都呆愣当场。 张宁这话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 深夜,镇将府中。 满头大汗的张宁放下长刀,从狗儿手中接过布巾擦拭起了额头的汗水。 一旁的李兰也赶忙适时奉上茶水。 张宁瞧了眼李兰随即笑道:“堂堂谘议参军这样逢迎上级可不太好,不过今日也就罢了,下不为例。” 说完他端起茶水鲸饮而下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才对李兰又道:“怎得,这些时日睡得不太踏实?” 初见一副世家公子做派的李兰此时身着精干皮袍,束着发髻,哪怕已是寒冬仍丝毫不显臃肿,可偏偏脸色微微泛白,眼圈浮肿。 他苦笑告饶:“将主就别拿末将打趣了,这些日子末将哪儿睡得着啊!” 张宁叩下茶盖的手微微一顿,他故作疑惑道:“可本将却听之甫报到,此番出征所需粮草物资基本已是齐全,其中各富户氏族应出之项无一推诿,这应当都是你的功劳…… 为何还日夜翻覆,无从睡眠呢?” 李兰犹豫片刻咬牙道:“正因如此卑职才辗转反侧,目不交睫。” 张宁奇怪:“这是为何缘由?” 夜寒,雪势更大,可李兰的额头竟是冒出丝丝热汗,像是所处蒸笼一般:“将主既是有所问,末将身为谘议参军,受将主信任定应作答。 只因…只因镇中各族皆是唯利是图,卖李钻核之辈,以其往昔做派定然是一毛不拔。 即便以将主之强势举动,末将预估所得粮秣也不过六层左右,可此番…… 此番仅仅数日已是如数筹得所需粮秣,这……这如何……” 张宁望着李兰微微颤动的肩头,沉吟片刻道:“你是说镇中的世家大族们一改往日做派,异常得大方。 所以你因此而难以心安,对吗?” 第八十一章 夜话 李兰苦笑:“将主明鉴。” 这确是张宁的忧虑。 世家大族,强宗豪右中或有酒囊饭袋,可其掌权者绝非是易于之辈。 否则也断然无法在北疆这等恶劣之地立足,更遑论还开枝散叶了。 命李兰协助吴之甫向各族强征粮秣物资,一方面固然是军府库存无法满足出征所需,另一方面也有借机削弱富户大族实力的打算。 张宁早已暗中召集一应官吏做过估算,以其目前的存粮若要按量上缴,那么诸族所剩余粮只够勉强度过冬天,军府亦是如此。 这也意味着在春耕秋收前,双方都会处于极度缺粮的阶段。 没有了粮食,各族自然如没牙的老虎,即便欲与自己为敌也难以笼络足够的人心。 因而在张宁的预计中各族定然会百般推诿,不料其竟然全力配合起了军府… 事出反常必有妖! 身为世家子弟的李兰能主动提醒自己,实在不易。 张宁负手而立,沉吟片刻想要开口却一时哑然。 倒是李兰心思通透瞧出了他的尴尬,俯身道:“将主唤末将伯虞即可。” 伯虞……倒也合适。 伯者……长子也,虞…善良无虑,哈,这倒是出了些岔子! 张宁细细揣摩一番后,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 自十六国始,诸多民族进入中原建立政权,为稳固统治无不大力推行儒家,效仿先贤取定表字。 时至元魏,因受本族拓跋鲜卑传统语言文化影响,元魏统治者在表字的取定上多采用鲜卑用词,如太武帝拓跋焘字佛狸、清河王拓跋绍字受洛拔。 一直到迁都洛阳基本完成了中上层统治集团的汉化后,元魏所流行的表字才逐渐与汉文化传统一般无二。 然而北疆六镇是为特例。 这里以罪臣流民居多,传统武人又自感被元魏朝堂抛弃,因此竭力抵制汉化。 似卜苏牧云、高欢这般的人从不以表字行事,吴之甫褚行之辈更无颜提起。 唯有李兰这等出生世家的汉儿会保留着及冠之年取定表字的传统。 作为世家一员,在如此时刻主动向自己示好,自是令张宁蓦地生出几分亲近,若再直呼其姓名虽不违矩可终究是有些不合时宜。 “伯虞,你有心了。” 张宁拉起李兰走向厅堂,早有侍从在此生起火炭,将墙壁映照成一片红色。 两人各自坐下张宁想了想道:“自前番击退蠕蠕后本将每日都如坐针毡,只因军镇寥落北疆疲敝! 这等事放在以往不过是疮疥之疾,可如今却远非如此。 仅我怀荒一地就有大小匪贼十数股横行无忌,更有蠕蠕逼迫于外,诸族世家毁稷于内! 这样下去北疆势必有倾覆之危!” 李兰听得这话不禁挑眉。 他是聪明人自然能识得话外之意。 更令他深思的是张宁乃是中原强宗嫡脉,以其身份定然不会无的放矢,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一念及此李兰作汗颜姿态:“将主深惟重虑,是各族有眼……” 张宁抬手打断:“伯虞不必如此,你我皆出于强宗世家,他等是作何想焉能不知?” 他望着红彤彤的炭火稍作沉吟,忽而笑道:“此番诸族既已做出选择,那便各自出招就是。 尔朱氏固然势大根深,我张宁未必就任人拿捏了。” 虽是轻笑可这话说来却莫名带了几分冷意,哪怕是在炭火旁李兰也有一种脊背生凉之感。 正思虑着应当如何作答,一名年轻的少年近侍从后堂徐徐而入,手中似是端着什么吃食。 待到其凑近了再瞧竟是两碗面条。 发愣间张宁已是率先端起一碗递来:“天寒地冻,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来上一碗暖暖身子。” 李兰手忙脚乱接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宁不以为意端起余下一碗呼呼大吃一气后,见李兰还呆愣着便笑着用筷子敲了敲自己面碗,待到其回过神来后方才笑道:“伯虞,莫在想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了。 只会倒了你的胃口。 今日你既至此,本将就知你心头所想,这些时日且以分内职责为重,安心随本将出征!” 说着他斜眼瞧向身侧的少年近侍:“没蒜?” 少年近侍颇为局促,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忘了。” 张宁没好气地“嘿”了一声,有心想忍着继续呼噜几口,可想想又抄起筷子打在少年近侍的额头上:“那还不去给老爷我拿来? 真想让堂堂镇将吃没蒜的面?” 筷子敲下,虽不疼但威慑力十足,少年近侍立马就一溜烟地窜入了后堂。 瞧见对方不敢有丝毫惰怠,镇将老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抄起了筷子。 “伯虞快吃啊,今日且先将就着,待到咱们得胜归来班爵叙勋时,再好好庆祝一番。” 镇将老爷一边填着肚子一边还不忘给下属许诺着美好前景。 似是被成为鲜汉勋臣的盛大画面所打动,李兰“诶”了一声也大口吃起了面条。 …… 待到彦小子在后厨费劲巴拉地翻出最后一瓣大蒜,匆匆返回厅堂时这里已是只剩张宁一人。 见此彦小子心中颇为忐忑,生怕镇将老爷怪罪,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递上。 待到镇将老爷一言不发地接过,似乎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彦小子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同时余光瞥见厅外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近侍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连连招手,彦小子想了想悄然向着厅外退去。 出了厅堂彦小子就见狗儿正哈着气,不断搓着脸取暖。 彦小子正想张口询问,狗儿眼疾手快一把将其嘴巴捂住:“噤…噤噤声,俺…俺将主最…最最讨厌想事的时候被…被人打扰…… 你…你你千万记…记着……” 瞧着对方不容置疑的神色,彦小子连连点头,待到狗儿将手收回他才竭力模仿着道:“好…好好……” 他实在不太明白为何怪人会让自己在狗儿跟前学其讲话的方式。 这不是羞辱人吗? 可偏偏这狗儿好像还挺受用的,时而…时而还像是在刻意巴结自己…… 奇怪! 第八十二章 新任 张宁接过半蒜没着急剥开,用单筷穿过架于炭火上细细炙烤。 蒜衣迅速焦褶,进而透出逐渐变为金黄色的蒜肉。 迎着烤蒜的香味,巫日合云阔步迈入厅中,似是毫不在乎可能打断张宁的思绪。 他望着李兰留下的空碗,似笑非笑:“将军不会认为以这等小恩小惠就能使其归心?” 巫日合云曾经嗓音如何已是不得而知,在黑山寨上与匪贼绝命搏杀后他的脖颈处受到重创,声音从此沙哑异常,如刀磨石锯。 此刻听来竟平白为本就因数支蜡烛灭去而昏暗下来的厅堂添了几分森森鬼气。 张宁懒懒靠于椅背,整个人像是陷入了黑暗,他双眼微阖:“哪怕六镇近乎与大魏国土隔绝,可诸大族在北疆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李兰既是其中少有的青年俊杰自是不缺女人,不喜财帛,能打动他的唯有仕途…… 可偏偏本将给的,那尔朱氏也能给,甚至还更多一些……” 蒜衣脱落在炭火上发出令人不适的焦臭味,张宁将烤蒜丢入面碗中,坐直了身子随手搅拌起来:“如今除了事其亲近,推心置腹…本将还能如何?” 说着他使着筷子挑起面条又咬上一口烤蒜,细细咀嚼起来。 巫日合云奇道:“你就不怕他与各族暗通款曲?” 张宁的手微微一顿,他眼中透出几分令人悚然的凶恶光芒:“那便可惜了。” 镇中能称得上大族的不过四家,在他眼中羌族姚氏与鲜卑犀吉氏虽曾是纵横一方的草原野狼,汉儿李氏、刘氏亦有代北武人之风。可数代人的安逸日子早已使其堕为了守户之犬,行事鬼祟,蝇营狗苟。 如李兰这般欲有作为的干才身处其中难免格格不入,心不自安。 在张宁原本的计划中此番各大族或有抵触不满,终究仍会被军府压服不得不交出粮秣物资,直至自己率军归来携得胜之势与朝廷军威彻底将怀荒掌控于手,使各族再翻不起丝毫水浪。 与柔然人的战争是危险,更是契机。 倘若说数次剿匪成功令应征青壮们初步成为合格的军人,那么直面柔然铁骑的战斗经验足可使其蜕变为一支浴血铁军。 再掠以足额牛羊、米粮等战利品,自己对军府的掌控,对怀荒的统治便再无可动摇。 然而此刻诸族的异变与李兰的提醒皆说明其已是站到了尔朱氏一侧! 是旗帜鲜明地投效! 尔朱氏这股外力真正影响到了怀荒镇才定下不久的权力格局。 既是如此,想来双方目的殊途同归,那就是赶在镇军出征前彻底击垮对方。 张宁需要一个稳固的后方,尔朱度律则想要取而代之成为怀荒镇的镇都大将。 一切都将在数日之内见分晓。 念及于此张宁的眸光重新归于平淡,李兰是可用之人,但此番他若是刻意博取信任继而行鬼祟之事,那真就是自取死路了。 巫日合云听得这话,不禁啧啧道:“大人物果真都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啪嗒。 张宁将筷子置于碗沿:“那么你呢,巫日合云?” 他神情带着郑重:“你愿意做草芥还是大人物?” 军府中最得力的一批从属皆知这位出自黑山寨的工匠,早被镇将大人视作夹袋中人物。 如他这般的狠人军府中并非没有,同为匈奴人的切思力拔就是其中顶尖人物。 但后者多是狠辣果断,唯有巫日合云一人给张宁以阴狠感受。 有些事尤其适合且只能由他去做。 巫日合云思忖片刻答道:“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宁摇头:“起码这样才能有报仇的机会。” “你说什么?!” “难道你就没想过似黑山寨这般的匪贼为何要蓄养你们这批工匠呢? 需要兵刃自可去劫,再不济也能找到路子进行换买。 能作马匹买卖的匪贼不会连这些门路都没有。 何须如此费力不讨好?” 随着张宁这番话音落下,巫日合云的呼吸肉眼可见地粗重起来,他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行同暴走,一字一句问道:“是谁!!!” 张宁神色不变:“本将没有必须要告诉你的理由。” 匈奴工匠的胸膛急速起伏,似乎好几次都差点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 夜色更沉,四方皆寂,唯有厚雪不时自屋檐落下地摔积声。 沉闷中巫日合云突然拿起酒壶扯开瓶塞狠狠朝着嘴中灌了整整半壶,方才长长呼出口气。 其实以他的智识阅历哪儿能还猜不出那隐藏在诸多匪贼身后的幕后黑手! 可那又如何呢? 单以他的身份地位,恐怕终其一生都无法成功复仇,唯有跟前此人能给自己机会。 他面色再三变幻,眸中亦是挣扎不断,良久后他终于将酒壶重重摔向院中,随即单膝跪地。 …… 第八日晌午,已是连续昏烧近两日的卜苏牧云终于苏醒。 得此消息张宁第一时间放下手头政务前去探望。 迈入厢房,熬制的深苦药味扑鼻而来,几名医师在见到张宁到来后立时起身行礼。 张宁微微颔首接着找来其中一名年龄稍长些的医师问道:“卜苏军主如何?” 医师不敢拖隐,连忙将卜苏牧云的伤情细细道来。 张宁对此自是再清楚不过,但他知道有人此刻一定更为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 待到医师禀报后尽数退出房间,张宁径直上前坐于床榻边笑道:“如何,可清楚了?可放心了?” 卜苏牧云面无血色,勉力答道:“还好,不算个废人。” 他浑身上下有着多达十余处包扎,不少伤口仍有着斑斑血迹,尤其是背部那道狰狞刀伤尤为骇人。 这样使得卜苏牧云不得不趴在床榻上,以背朝天,每半炷香便需要仆从帮助其翻为侧身,以免压崩胸前伤口,整日反复如此。 张宁虽面色如常,可卜苏牧云似乎早已瞧出其眼眸中的怒意,又笑道:“将主不必如此,这次确是末将技不如人,咳咳……输得心服口服。” 他虽故作轻松,可一口气说这么长段话仍是极为吃力,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张宁见此下意识想要轻拍其背,帮卜苏牧云缓解咳嗽,但又在瞧见背部那血迹愈发明显得狰狞伤口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饶是已间隔数天,可在想到当日的搏杀时,他依旧感觉寒意逼人。 那高欢当真是一大劲敌。 “你认本将可不认!” 张宁收回心绪,冷笑道:“还有你可别以为受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待到本将出征之日就算是抬,本将也会让人把你抬到与蠕蠕的战场上去!” 卜苏牧云闻言浑身微微一颤,脸上强挤出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他不自觉地将面庞埋于床榻之中,好半晌才轻轻“恩”了一声。 见此张宁也不再多留,嘱咐其安心养伤后就快步离去,需要他处理的事还很多。 自军府向全镇公开张榜征集随军青壮后,紧张又急迫的气氛就在整个怀荒镇蔓延开去。 其中既有将要面临柔然铁骑的紧张与一丝埋藏在镇军军士内心深处的畏惧,又有军府从属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以及众多镇户营户对战争的忧心忡忡。 哪怕张口闭口间人们仍是蔑称其为蠕蠕,可张宁却敏锐地察觉到近来对于剿匪中的种种事迹,得胜之役…人们讨论得越发多了。 似是想以此等方式舒缓心头的畏惧。 对此军府自是乐见其成,甚至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过张宁却开始有意将自己与这种气氛隔绝。 他是怀荒镇都大将,是这方天地的主人,他将要面对的战争更不是儿戏。 从属的效忠,部曲的抛头颅洒热血,青壮镇民的云集景从,都成了他需要背负的责任。 毫不客气地讲这更是一场豪赌。 他既需要完成朝廷大将指派的任务,又要积下军功夺得足够的战利品,以保来年春耕。 抱着此等想法张宁离开卜苏牧云的厢房后接连拒绝了数位军中将校的探望请求。 卜苏牧云迟早会再度回到军中,但绝不应当是以现在这个满身伤痕的状态。 行走于后院碎石子铺设的小道上,张宁头也不回地问道:“尔朱度律在做些什么?” 狗儿紧紧跟随,闭口不言,彦小子吞了吞口水:“禀将主,尔朱军使今早出府于镇中闲逛,怪……巫日合云大人正奉命监视。” 早在张宁初次征讨黑山寨归来时,奉命监察镇内异常的王彬就已是显出力所不逮,对于褚行的一些行踪无法做到及时掌握。 这其实也不怪王彬,他本是武人出身擅长陷阵打杀,哪怕担任一军之主搞起监察来仍是外行。 可那时除了自己最为信任的王彬外,张宁确实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才让褚行暗中逐渐拉拢团结起了一股不小的力量。 如今得巫日合云投效,以其性情再适合不过此任,唯独需要担心的是他被复仇而冲昏头脑。 得时刻注意敲打。 第八十三章 豪强发难 令张宁隐隐生忧的是尔朱度律的动向。 权力相争历来残酷无比,不死不休,断然不会无疾而终。 在昨日被魏有根戳破妄图祸乱民心的阴谋后,豪强大族必定将以更激烈的手段递出投名状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与立场。 以此推断尔朱度律怎可能还有心思在镇中闲逛? 难不成是自感大事已定提前巡视领土? 呸! 张宁面色一时阴晴不定,他有心想要出府入镇一探究竟,又忧虑这是尔朱度律在刻意调虎离山,一时间竟有些举棋难定。 见此狗儿与彦小子不由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等待自家将主做出决断。 思虑片刻后张宁快步走向书房提笔在信纸上书写一阵后,细细将其折叠交由彦小子。 叮嘱一番后彦小子混于一众侍从里出得戍堡,旋即悄然窜入巷道之中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众侍从则向着镇中各处奔去,不多时怀荒诸多豪强大族皆收到消息,镇将张宁今夜召诸族族长家主前往府中议事,疑似有意令诸族嫡子俊才入军府效力。 晡时,更确切的消息从某位吏员的口中传出,军府已准备好了十份告身,予以发于诸俊才。 在普通镇民眼中此举似乎是军府有意示好,可对豪强大族而言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得轩然大波。 仅半个时辰后,就有姚氏族人姚添之子姚吾前往拜访从事史吴之甫,询问此事真假是否可使镇将收回成命。 紧接着谘议参军李兰,法曹从事魏有根甚至包括记事从事孙德在内的军府官吏们皆受到了来自各豪强的问候与拜访。 这些大族们掌握大量土地、宾客、附庸极多,能量也非同一般,哪怕吴之甫等不少人已是从七品从八品的朝廷官吏仍不得冷言以对,只能竭力安抚应承。 其中作为李氏长子的李兰更受到了多方指摘。 在此期间镇将府却是风平浪静,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直至黄昏时分方才有新消息传出,镇将大人在得知豪强大族的反应后暴怒不已,亲手摔碎了从洛阳带来的上好玉杯,大骂诸族族长皆是鼠目寸光的山野鄙夫,根本无心为大魏效力。 随即在盛怒下作出决定,勒令诸族族长今晚必须到场,凡族中子弟收到告身者必在明日辰时前至军府报到,并于巳时随第一批镇军前往武川镇东与朝廷大军会合,凡不至者皆以军法论处。 这次就连普通镇民们也为之震惊,明眼人都能瞧出镇将大人是铁了心要将怀荒诸族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哪怕是提前派出镇军去武川镇也在所不惜。 为的就是快刀斩乱麻。 更有两支镇军在军府的调动下封锁了城垣,巡视镇边各处。 豪强大族们得知此事后无不错愕愤慨,暗中联络中有人直言不讳:张宁这是不打算给他们拒绝的机会,这是要逼他们铤而走险! 一时气氛诡异。 …… 魏正光四年,十一月三日,夜,大雪。 镇将府。 张宁坐于厅堂之中,闭目不语。 周遭异常的冷清只有燃烧的火把噼啪作响。 距定下的议事期限已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可除了一些实力较弱在镇中明显处于弱势的小族族长至此外,厅中再无他人。 而哪怕是这些人大多亦是唯利是图之辈,想着两头占得好处。 他们不时偷偷打量坐于上首主位的张宁,可谁也瞧不出这位镇将大人在想些什么。 这使得小族族长们有些坐不住了,他们不自觉地扭头起了屁股,面面相觑。 他们自是为了那十份军府告身而来,想着先与这镇将虚与委蛇一番,待到其认识到各豪强大族不会来此后本着千金买马骨的心思把告身给予自己。 待到告身得手,诸位小族族长再随便找上些理由溜之大吉,待价而沽。 然而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这位镇将大人此刻似乎并没有立马出声的意思,可如果再这样等下去,恐怕就是各豪强大族的发难之时,届时想走也来不及了! 念及于此诸位小族族长坐立难安,见状候立在旁的王彬叱喝道:“不得妄动!” 他身材本就魁梧雄壮,暴喝声中甲胄叶片碰撞发出铿锵之响,更令人生畏。 下一刻,一队亲卫快步冲出黑暗,个个持刀而立,环视厅堂。 “这……” 一位小族族长自持鲜卑身份想要质问,却在王彬择人欲噬的凶恶目光下不得不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厅堂中的气氛愈发凝重,明灭不定的火光下诸位小族族长额颈汗水涔涔,后背也是一片湿润,只得一次又一次抬起衣袖抹去汗水。 他们怕了,开始悔恨自己为何要不自量力,鬼迷心窍地加入这场席卷怀荒的风暴中。 他们怕被那位一言不发的镇将大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就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骤起的喧闹打破了怀荒深夜的宁静。 “走水了!” “武库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啊!!” 厅中众人顿时惊诧不已,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天空竟已然是通红一片,火光缭绕之下黑烟滚滚! 军械库着火了!!! 是豪强大族们出手了! 他们是想要毁掉军械,毁掉镇军赖以出征的本钱么?! 有人忍不住轻呼起身,可旋即就呆愣在原地,因为哪怕如此那位镇将大人已经微闭双眼,似乎已然沉沉睡去。 起身者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反倒显得极其惶恐胆小。 正当他涨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名军中小校疾步而入,单膝跪地:“禀将主,镇北镇东有不明身份者快速集结,正趁着夜色朝戍堡掩杀而来!” 来了! 众人心中皆是闪过这一念头,随即不约而同朝着那闭目养神的年轻人望去。 只见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已暴睁双眼,仿佛锐利的光芒随之绽射而出:“有多少人?” “应当有数百之众!” 听得小校的回答,众人瞳孔不由微微一缩,能够在短短一天里不声不响集结武装起如此人数的叛军,也唯有各豪强大族们能够做到了罢! 第八十四章 告身 如今邹炎领两军在外封锁全镇,镇中仅余王彬一部! 再加上武库起火,戍堡中定是一片混乱,如此情形下各豪强率族亲仆从数百人来攻,恐将危矣! 堂中诸小族族长不由暗自叫苦,埋怨这镇将实在太过托大竟然将绝大部分兵力置于镇外,防备各家嫡子俊杰逃窜,却是恰恰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届时戍堡被破,他死了不打紧,倒是连累自己这些无处可去之人。 岂料张宁沉吟一阵后道:“这些个豪强们谋划已久,断然不会仅纠集数百之众…… 如本将预计不错此番来取本将项上人头者……应当在千人左右!” 他并非信口胡诌,豪强大族虽不比世家强宗,但也是当地盘根错节,势力极大的存在。 以其号召力,仅奴隶佣客就能集结几百人,更遑论还有诸多族人。 报信小校闻言冷汗直冒,他不敢深思若是将主轻信了自己的禀报会造成怎样的恶果。 见此张宁摆摆手:“你不用自责。 叛军以夜色作为掩护,又刻意隐藏行迹以作欺瞒,因而非你之过。” 说罢就示意小校退下,小校立时如蒙大赦快步离去。 张宁随即侧头望向王彬,这熊罴掰着手指关节噼啪作响:“将主,俺定将这等叛贼杀个精光!” 王彬狞笑不止,他的血口牙缝中似乎已是传出丝丝腥臭气息。 “莫杀光了。”张宁颇有些无奈地叮嘱道。 厅中众人瞧见这一幕不禁目瞪口呆。 北地尚武是不争的事实,豪强们敢于在此刻发难定然也是有所依仗,至少兵甲之利不会逊色镇军太大。 可偏偏在这主仆二人那些豪强们真就如同土鸡瓦狗,在做着以卵击石的愚蠢之举。 这是如何回事? 正想着王彬也是领命穿过厅堂而去,众人只感觉一阵劲风扑面,不觉更是大骇。 寻常士卒着皮甲,提兵刃,背食物饮水,合计近二十斤。 似王彬这等全身批重甲的人物,甲胄兜鍪护臂种种合计超过四十斤,换做常人走动都是难事,可这王彬行来却是虎虎生风! 难怪能被镇将所依仗! 可哪怕是这等熊罴之士岂能真的以一敌百呢? 张宁却不给众人多作思索的意思,他轻轻拍手便有两名近侍从后堂而入,将一张张淡黄薄纸置于众人桌案前。 诸小族族长定睛一瞧呼吸就下意识急促起来。 这竟是盖有军府大印的空白告身! 说是小族族长,可他们与姚氏李氏等豪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其中不少阖族仅是堪堪过百人。 比起普通镇民他们或许有更多的田地,有自己的一些小产业,但奴隶佣客少得可怜,真正值钱的产业、肥沃的土地更是寥寥无几。 他们发展的空间早已被豪强大族们尽数占去,丝毫触碰不到向上的机会。 倘若没有族人能够在镇中为官,没有军府介入,那他们与大族蓄养的牛羊鸡仔无二,只能待到肥时被大族择机吞并。 这也是其甘于前来镇将府冒险的原因,他们需要一张告身来改变现状,哪怕是将其卖与豪强! 说不得就能换取一个全族发展的机会呢? 而此刻张宁却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选择,一张空白的告身。 这无疑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在告诉所有人军府允许其择才为吏做官! 这是一个有朝一日能够取代当今镇中豪强的机会! 一时间不少人双手颤抖,难以自持。 “敢问…将军,镇军可有守住戍堡的把握?” 有人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竭力平复心境问道。 张宁微微一笑:“自然。” “可…可叛…叛军数倍于我!若将军不弃……” 那人咬牙,似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我等可召集族中亲自誓死守卫戍堡。”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可立时都明白了此人的决心。 与其等着有朝一日被豪强大族们一口吞下,倒不如搏一把! 出乎意料的是张宁谢绝了眼下可贵至极的兵源:“无需如此,兵法有云将能立威,卒能节制,号令明信,才能攻守皆得,试问那些个豪强诸族们可能做到?” “自是……不能。” 另一人试探着说道。 张宁满意颔首。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 …… 镇北,李府。 这里的寂静与戍堡外此起彼伏的喊杀声显得格格不入。 几名持刀者,立于府门外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警戒着。 在他们看来不消多时怀荒镇就将换上一位新的主人,届时几人的命运虽不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一兜赏钱是少不了的。 说不得还能得到几个先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水嫩女人! 一念及此几人心头火热不已,其中一肥壮男子更平白生出一股尿意,当即向着旁侧巷道缓步踱去。 见此情形另两人互换了个猥琐眼色接着嘻哈骂道:“马三你可真是够快的,这就不行了?” “滚你娘的,胡说八道个啥?老子又不是雏儿!” “哈哈,那你也走远些,免得风一吹让咱哥俩闻到你狗日的尿骚味!” “娘的!” 寒风呼啸,马三虽极不情愿可还是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些。 走到一处偏僻的巷角,他刚掏出家伙就瞧见身后有一人影悄然而至。 马三扭过头去还想骂那家伙还敢装神弄鬼吓唬自己,可在瞧见那络腮胡男人后不由神情一滞。 随即来不及喊叫胸口就多了截冰冷的刀刃。 马三只感觉又痛又冷,想要开口讨饶那刀刃一转竟蛮横地在他身体里搅动起来,直至他双眸彻底没了神采方才缓缓拔出。 巫日合云鄙夷地瞧了瞧马三的裆部,不屑地吐出口唾沫后提刀向着李府府门前摸去。 他的脚步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两人回过头来见来者是一陌生人先是一愣,随即也不含糊立时扑上。 可这两人远不是巫日合云的对手,仅片刻就身首异处。 巫日合云四处瞧了瞧,将两人的尸体拖至巷角后轻轻推门入了李府。 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大雪所覆盖住了。 第八十五章 豪强族子 李府中冷清异常,平日里往来不绝的仆从家丁皆是不见踪影。 巫日合云似是对李府的结构很是了解,三两步就迈入后院。 院中小径蜿蜒,亭台水榭点缀其中,使人恍然置身江南水乡,一派魏晋遗风。 饶是久居北疆的巫日合云已一时恍神,刹那间一支利箭疾射而至钉入巫日合云脑侧亭柱一寸有余! 匈奴铁匠骇然,方才若不是自己心有所感在千钧一发之际侧跃半步堪堪避开这一箭…… 恐怕此刻已是身首异处! 再瞧庭院中几名刀手正掩杀而来。 显然比起府外,这里的戒备高出不止一筹! 巫日合云嘴角透出几分狰狞,他虽非擅长持刀蹈阵的悍将,却也是知晓当下唯战而已! 守卫在此的刀手端的是武艺出众,非寻常武人能敌。 彼一交手就令巫日合云吃了苦头,肩膀、右膝连连受创。 可巫日合云丝毫不退,眸光反而愈发明亮,因为几番交手下来他确定了一点。 这些豪强蓄养的刀手身手上佳,唯独欠缺生死搏杀的经验,欠缺了武人最至关重要的凶狠。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有失才有得,他们固然有着相比常人优渥数倍的习武条件,可身为豪强一员,平日横行乡里无人敢惹,能真正出手搏杀的机会屈指可数,多数时间都只是相互比斗。 而今见过血的精湛刀手都被豪强家主视为手中利刃,带去强攻戍堡,留守在此的自是要略逊一筹。 巫日合云且战且退,拉开身位后突然向着其中一人扑上,满脸尽是要以命换命的凶戾之色。 那刀手哪愿如此,何况比斗时更没见过此招,下意识就要伺机格挡后退已是被巫日合云抓住了其愣神的机会一刀捅死。 剩下几人见此一幕尽皆大惊,巫日合云趁此机会欺身而上又杀一人! 仅剩的两人顿时遍体生寒,然则眼下退无可退,更遑论主家向来以恩养士,这时退去岂不有悖道义? 往后两人在北疆哪还有立锥之地! 两人相视一眼咬牙默契地选择了前后夹击,巫日合云当然落入下风只得勉力招架。 眼瞧着再拖下去自己定然不是敌手,他眼神一狞突然抬起左手挥拳向着前方刀手打去,与此同时整个人侧开身子右脚踏出借力一刀劈向后方刀手! 后方刀手哪能料到跟前这匈奴人竟会有如此疯狂举动,猝不及防下被一刀砍中,随即捅入胸腹身死当场。 前方刀手瞧见巫日合云挥来的拳头,只觉得对方异常地小瞧自己,当即斜劈而过顷刻间巫日合云左手莫三根手指齐齐断裂! 三根手指如三截断掉的蜡烛洒落在雪地中,巫日合云低吼一声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可他手中的动作亦是不敢有丝毫停滞,拔刀接反手叩刀一气呵成将最后这名刀手捅死。 长刀坠落插入殷红的雪地中,巫日合云咬住衣袖撕下布条为左手略作包扎后拔刀推门走入了一处厢房之中。 屋中六面古色屏风正当门,巫日合云阔步而入,身形映衬在屏风之上如索命厉鬼。 案桌前一披头散发的青年眉眼低垂似是正昏睡,没曾注意到访客已至。 “李参军,某奉镇将之名而来。” 巫日合云此时的面色已是缓和,没有丁点方才经历一番险死还生苦战的模样。 李兰缓缓抬首,脸庞赫然有着几道狰狞伤痕,巫日合云见此瞳孔一缩,他对这等因鞭笞而造成的外伤并不陌生。 “李伯虞有愧将主信任!” …… 戍堡。 武库的熊熊大火一时间难以扑灭,因为难闻刺鼻的烧焦气息遍布整个戍堡内外,并随着寒风向镇中扩散而去。 尽管如此城头一片肃然,百支火把如繁星般照亮了整片城墙,不时有耀眼的微光闪过,那是铠甲甲叶和武器反射所形成的。 军士警惕戒备的身影往来于各处城楼之间。 在这井然有序的城头上,唯有一人独自伫立。 王彬神色冷冽:“副军主刘臧令何在?” 值守什长跪于跟前:“禀军主,刘副军主申时皆族中急信离去,半刻前匹马而归,身负重伤!” “什么?!” 王彬勃然大怒,李兰与刘臧令两人是自家将主委以重任的豪强子弟,是军府与大族间的联系。 正因两人的存在才能接二连三地获得米粮物资,才能顺利保怀荒不乱。 可今日先是身为谘议参军的李兰无故失踪,再是任副军主的刘臧令回族后重伤而归。 这如何得了?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王彬微微蹙眉,他早有军令城上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擅自行动,回头瞧去却是刘臧令在两名亲卫的搀扶下急布赶来。 他确实受伤极重,整个腹部与肩膀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前额红肿一片应当是被人以钝器集中,暂时不敢上药,脚下也一瘸一拐幸得有亲卫扶持,否则行走都是难事。 也许由于脚步过于急促,面色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 “军主,姚氏和犀吉氏伙同镇中三姓七族反了!” 还遥隔丈远刘臧令就急切叫道。 听得这话王彬神色立时凶恶起来骂道:“闭嘴!胡说八道什么!” 刘臧令愕然止步,可是他很快就明白了王彬的意思,意识到方才自己那话可谓极为不妥。 再瞧周围,果不其然一些靠得近的镇军军士脸上皆是闪过惶恐与茫然。 作为土生土长的怀荒人,军士们哪儿会不清楚豪强大族们的势力! 刘臧令讷讷上前只以为还要受上顿喝骂,不想王彬只是沉声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 这位刘氏家族的亲弟闻言露出悲戚之色,颤声道:“今日族中遣人送口信于卑职,言明有要事相商。 卑职本不该擅离军中,可想到今日来镇中局势云谲波诡,身为属下自是应当为将主分忧才差亲卫将此事报于军主,卑职则快马加鞭赶回族中…… 不想…… 不想此番竟是族中心怀叵测者的诡计,家兄已是被其加害! 卑职…卑职也是拼了命才杀出条血路!” 第八十六章 叛军 刘臧令来得匆忙,面庞仍有污秽,只卸下甲胄未来得及换穿的衣袍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声泪俱下的一番话后周遭将校具是不由生出几分哀恸。 又听他继而咬牙道:“还请军主速速发兵,剿灭叛军!!! 叛军起兵仓促,又以各族区分各自为战,应当赶在其合兵之前主动出击,逐个击破!” 说罢他直直跪下以头抢地,咚咚作响,一副欲要誓死报仇的模样。 两名亲卫见如何都拽不起他只得跟着一并跪倒在地。 此言一出众人目光皆是聚焦于王彬,也唯有他才能清楚镇将大人的打算。 这也正是将校们所关心的,是主动出战还是扼守戍堡。 可不待王彬言语城下蓦地响起一阵刺耳喧哗,众人附在城头瞧去竟有数十军卒从夜色中冲出狼狈向着戍堡跑来,口中呼喊不绝。 一年轻伍长听了一阵蹙眉道:“似乎是邹军主麾下的军士!” 王彬凝神细看一时不察却被皑皑白雪刺花了眼,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低低骂了一句再度瞧去只觉得这群溃兵个个灰头土脸,血污沾脸,周身血迹斑斑,与刘臧令几乎如出一辙,显然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前方几人更是甲胄破碎,甚至连刀剑都不知弃在了何处,后方些的还融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瞧不清楚。 跑得近了众人才听得他们急切地叫唤着“开门”、“救命”之语,其中好几人嗓子已是沙哑不堪,叫得破了音。 城头军士听了不觉丝毫滑稽,只感到遍体生寒,那些急躁惶恐的吼声让不少人都忧虑起来。 豪强大族们果真厉害,竟杀得邹炎邹军主麾下的军士这般丢盔弃甲! 在新建的怀荒镇军序列中邹炎及其部署一向以稳妥谨慎闻名,其步步为营的作战方式虽时常被某些士卒在私下里调侃是形如乌龟老鳖,可打心底里谁不想在战场上有这样一支友军守护在侧? 先前听说镇中的豪强大族们举兵叛乱,军士们心中难免不安可终归不算恐慌。 毕竟己方随王军主扼守戍堡,外有邹军主率两部封锁军镇,这般相互呼应,内外夹击下叛军实难成事。 这也是各将校们心中隐隐想要请战,率军主动出击的缘由所在。 可此刻发生的一切正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人,形势已是发生了军府所始料未及的变化。 念及于此众军士不由惶恐。 与此同时溃兵已是冲近城下,眼见戍堡大门仍未打开,而自己后方竟逐渐响起了阵阵喊杀声,不禁大乱! 叫嚷声顿时此起彼伏,哀求者,怒骂者,哭诉者尽皆有之。 混乱中有人大喊让城头放下吊篮,更有人溃兵不顾一切想要攀上城头。 见此有小校命人拿来吊篮正要放下却被王彬劈手夺过,错愕间只听王彬冷冷叱喝:“没俺军令,谁也不得打开城门,不得放任何一人入堡!” 旋即他一把推开小校,冲着正欲攀上城墙的溃兵吼道:“军府有令,你等溃兵不得入堡!凡攀墙妄图违抗军令者一律射杀!” 说罢二十名弓手在王彬亲军的号令声中张弓搭箭瞄准了想要攀墙的溃兵。 箭矢在火把的映衬下泛起丝丝寒光,溃兵不得不选择放弃攀墙,不住叫骂起来。 王彬沉着脸:“想要活命者就在门前结阵,击退了叛军自会放你等入堡!” 旋即他望向远处不再言语,神情明灭不定。 众将校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触怒了他。 唯有刘臧令抬起头来咬牙道:“军主难道要眼睁睁瞧着我镇军将士惨死在眼皮底下吗?!” 众人骇然,见刘臧令已是磕得前额血流不止,语气又是慨然,不由升起敬佩之情。 城头军士们亦是忍不住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起来,话中多为议论指责,不满王彬的冰冷作态。 王彬头也不回:“俺已经说过了,想活命他们就得在城门前自行结阵,届时自有箭矢掩护。” 刘臧令以拳击地愤然道:“你这是要他们死!” 王彬不答。 正在此时,远处街道之上突然有人放声怒吼:“镇将张宁倒行逆施,欲以怀荒之民性命换取军功,该杀!” 话音落下诸条街道上骤然点起无数火把,凛冽寒风之下火光摇曳,竟如数条栩栩如生的火龙般蔚为壮观。 火把之下千余人同时响应:“该杀!该杀!该杀!” 随即数条火龙似锁定了猎物般同时朝着戍堡游来! 城头将士见此不禁面色顿时煞白一片。 他们虽有战阵经验可大多是两三百人间的缠斗,己方又占据军备之利,因而心头大抵是底气十足。 可谓从未见过如此敌方人数明显多于自己数倍的大场面! 饶是不善言辞的王彬感受到周遭将士动摇的内心,也准备开口以作激励。 可偏偏刘臧令又道:“王军主,城下同袍生死只在你一念之间,若是你当真不愿让他们入堡,那便让末将从吊篮而下,末将愿与诸袍泽同生共死!” 刘臧令并非桀骜不驯之辈,自接受张宁招揽进入镇军后他的表现一直较为低调。 他既无大族子弟常见的傲气,比之寻常将校又多出学识,虽做不到与袍泽们同甘共苦,但也广受军士爱戴。 此番众人皆是没曾料到他会与王彬针锋相对,可转念一想却又那般合情合理。 突遭大变,族兄身死,自己独自杀出,其眼下的处境不正如堡外溃兵一般吗? 抱着如此想法,众人大多对其升起怜悯同情,有人不由出列与其一同请命。 王彬却始终不为所动,只大声喝令军士们准备御敌,凡有两阵鼓声后仍不到位者,斩! 一众将校闻言不敢再做多留,纷纷快速回到各自城墙防区,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簇拥在王彬身边。 刘臧令埋下头去,神情再不为众人所察。 待到王彬背过身去时他突然抽出亲卫鞘中钢刀朝着王彬劈去! 与此同时其两名亲卫也一左一右扑向两名毫无觉察的镇军将校! 第八十七章 攻城 “这么说刘臧令确有弑兄之举?” 出乎意料的,当李兰指出刘臧令就是豪强大族们埋在镇军中的暗子时,巫日合云并不如何惊讶。 李兰先是错愕随即陷入沉默,半晌才涩声低笑:“诚然,我虽从未虚言诓骗将主,但似我这般的人又如何能奢求将主信任呢?” 他本是心智聪慧之辈,只因遭遇亲族背弃方才有前番的失态,此刻略一深思哪儿还不知其中关节。 想来将主从头至尾都未全心信任过自己罢。 作如此想,李兰只觉胸中异常憋闷,几月来竭力操持似乎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早些起兵之时,老父命自己与刘臧令一并作为诸族内应做那里应外合之事,自己慨然拒绝却遭受鞭笞锁闭至此又是何苦来哉? 可以自己看来那尔朱度律又怎么会是良善之辈,与虎谋皮的下场终究会被尔朱氏一口吞下连骨头都不剩! 与其这般为何不踏实与镇将张宁合作呢? 付出些米粮财物又如何?家族基业不应当更为重要么! 诸族家主族长们竟是连这都看不透? 世间最可怖的事莫过于此,自己分明有着建功之志,有着洞若观火的明眸,有着一身慨然之气,却如何也挣扎不出家族出身所带来的束缚。 它成就了自己,也如蛛网般缠住了自己! 那些鼠目寸光,只顾蝇头小利的小人蛀虫就像是一层又一层的污泥附着自己,将自己拉入无尽的沼泽,欲使自己深陷其中! 李兰神情再三变化,心如乱麻。 巫日合云在旁瞧着,虽知李兰已是与军府心生嫌隙可他对豪强之人没有丝毫好感,只淡淡道:“李参军,还请随某来。” 李兰闭眼长叹:“不知军府有何安排?” 既然军府从始至终未曾信任自己二人,那么刘臧令处断然也无法成事,这次看似声势浩大的叛杀镇将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可以说此刻全镇形势,那位镇将大人都尽在掌握。 这等情况下又需要自己作甚呢? 巫日合云一边推门外走,一边道:“自是使李参军得诸族人心。” 对于巫日合云的遭遇李兰早有耳闻,此刻只当其在讥讽自己,不禁蹙眉:“如今入夜宵禁,城门闭锁,四处尽是叛军,你我二人若堂而皇之……” 不待他话音落下巫日合云已是步入院中,只留下一句:“随某来便是。” 李兰无奈只得跟上。 …… 戍堡,镇将府。 就在刘臧令于城头突然袭向王彬的同时,两名本是伏在张宁跟前连连叩首的小族族长亦是暴起发难。 当先下颌留下长须的男子从怀中拔出短匕朝着张宁胸腹捅去,另一人则扑向身侧想要摁住他的臂膀使他不得反抗。 然而就在两人决心行动的同时张宁却是猛然抬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下一刻张宁狠狠一脚踹向长须男子腹部,长须男子哪儿曾料到会有如此突变,整个人本是集中了全身力道于高举短匕的双臂,此刻无从闪躲硬生生受了这一脚,随后重重跪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另一人见势不妙反应极快,他顺势滚倒随即向着厅外奔去。 只是仅奔出十步之遥他便被一箭射中当胸,扑倒在地血染白皑。 格朗哈济收起长弓率十名军士持刀入厅,分列张宁左右,虎视眈眈。 剩余三人见此神情震惊,呆愣片刻后纷纷跪地叩首,哭诉自己与此事无关。 张宁笑着起身缓步踱至长须男子跟前:“你也是真够蠢的,就算能成功伤了本将,你以为自己真就能活着走出这府中了?” 长须男子口吐鲜血,呼吸急促咳嗽道:“咳…咳咳……张宁,我恨不能杀你!” 张宁摇摇头:“你杀不了的。 虽然本将也很想知道那些大族们到底承诺了你什么,但转念想来哪怕知晓了也只是徒增笑料。 所以便不问了。” 长须男子闻言面色更红,又气又怒,似乎想要争辩可格朗哈济已是迈步走来一刀斩下。 听着周遭惶恐的告饶声,返身落座的张宁微阖双眼不再言语,见此情形仅剩的三名小族族长不敢再有多言,只呆愣愣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远处,军械库处的大火不知何时已是扑灭。 …… 戍堡,城头。 王彬狞笑着掐住刘臧令的脖颈,眼中透出不屑:“将主告诉俺你杀了自己兄长,俺想着那你应当还是有些本事的。 便私心念着能跟你好好打上一番……” 说到这王彬斜眼瞧了瞧堡下已是准备攻城的叛军,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不想城下的杂碎们委实来得太快了些,逼得俺不得不快快杀了你。” 刘臧令双脚离地,竭力晃动,似是想要找到着力点。 他的双手抓着王彬的手腕,可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掰动分毫。 这令刘臧令不禁又骇又怕,在他的记忆中哪怕是年少时的兄长亦是无法令他感到如此无力。 他面色呈现出极为可怖的暗红,像是下一刻就将涨得爆开一般。 这令周遭的军士不由想起宰杀牛羊后,常常取出用作保暖之物而吹满气的牛肚。 瞧见这景象哪怕是前一刻奉命斩杀了刘臧令两名亲卫的镇军甲士,也是生出恐惧之感。 王彬说到这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他歪头眯眼瞧了瞧校场后的武库,喃喃道:“大火已经灭了呀……”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当即臂肘一抖就如同毫不费力般将刘臧令壮硕的身躯抛至城下,转而吼道:“放箭!” 一声令下箭如骤雨,奔行在最前方的叛军顿时扑倒一片。 拥挤在戍堡下的那些个溃兵见刘臧令尸首也再不掩饰,纷纷从鞋袖中抽出短刃咬于牙间,开始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爬。 城头军士大惊,立时竭力向下放箭。 可这与抛射不同,需要将半个身体都探出城垛,立时有不少弓手还没来得及放箭就被叛军射中,坠落城下。 王彬连忙喝止,吼道:“爷爷看够了你们唱大戏,现在该赏了!” 喝声回荡间十余名军士抬着木桶疾驰而来,蒸腾得热烟滚滚而起! 第八十八章 底牌 滚烫的沸汤顺着城垛倾泻而下,浇洒在正顺着戍堡裂缝攀沿的溃兵身上。 难以承受的高温立时让攀登最快的十余人浑身烫出拳头大小的泡来。 他们顿时再难使力,浑身烟雾缭绕,哀嚎着向下坠去。 这一情势在刹那间产生了连锁反应,带倒了其下方的更多溃兵。 戍堡的高度虽不能使其立时摔为肉泥,可仍是手脚断裂,血肉模糊哀嚎不止,反倒更为骇人。 哪怕是城头镇军初见如此惨状也不由微微心悸。 不过叛军的步伐只是稍稍一顿,并未受之阻遏。 王彬所部五百人,刨除需守备三库,军府各处要地的军士,此刻可供御敌者只堪堪四百有余,撒在数十丈的城头上显得极为疏散。 反观四大豪强加上数族组成的叛军人数如张宁所预估一般多达千人,几乎是镇军的三倍。 哪怕没有云梯这般的攻城器械,也没有内应如期打开城门,可架不住叛军实在太过了解戍堡,竟是从十余处墙根同时如蚁附般向上攀攻。 弓手伍长王生怒吼着射出一支又一支利箭,他早觉得双臂如铅般沉重,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唯恐叛军从自己这方城垛撕开防线。 一个敌人…两个敌人……五个敌人! 当再度射中一人肩膀,眼睁睁见其坠落于地颅脑崩裂,王生已是无动于衷只木然伸手去拿靠在城垛上的箭袋,再没有先前的满腔战意。 攻城战是公认最为残酷的战争类型之一,攻城的士卒需要有同袍尽数战死而毅然向前的勇气,守城的军士更要有面对尸山血海仍从容应战,自视着人命一条条逝去,甚至比之草芥亦有所不如的坚强心志。 似王生这般出身张宁亲卫的武人多在军中担任中低层军官,无不是各处城段的主心骨,以身作则激励着身侧军士。 可真要实事求是的论起来,除去了王彬、切思力拔这样的佼佼者外,又有几个亲军真正经历过两军对垒的大场面呢? 此刻王生就正处在心志崩溃的临界点,他的大脑早已停止了思考,怒面却眼眸无光,整个人只在机械地杀戮,唯有身为武人的骄傲在支撑着他。 他伸手抽箭却摸了个空,低头望去箭袋空空如也,他呆愣间一支长箭“倏”地从城下疾射而上,直从下颌处窜入由天灵盖破出! 碎肉残骨带着红白之物飞洒出一丈远! 王生张了张嘴,仰面倒下。 下一刻一名头裹黑布的氐人翻身而上,成为第一个杀上城头的叛军! 尽管氐人立时就被补上来的军士扑杀,可这对叛军士气的激励是极其之大的。 霎时间整个城头的压力骤然倍增,饶是王彬一声令下使百名甲士奔赴部署各处要害位置亦是只能勉力支持,眼睁睁瞧着被叛军步步蚕食城头。 戍堡外一处民房中,姚氏族长姚添激动地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银铜鸠杖:“我姚氏子已杀上城头!诸位,如何?!” 民房虽残破可甚至地理位置极好,由此可将戍堡城墙一览无余,因而被豪强大族的家主族长们作为临阵观战的决策之处。 此等牵扯到阖族性命,家族基业的大事他们自不会甘于安坐后方。 眼见姚氏族人率众攀上城墙与镇军厮杀一处,众人皆是精神大振,一扫方才未曾骗开城门,刘臧令也被丢下城头摔死当场的阴霾。 犀吉从佑起身应道:“自当是由我等做最后攻杀!” 姚氏与犀吉氏可谓是此次怀荒诸族倒向尔朱氏,集结族人反叛军府的主导者。 因此两族自然而然承担了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两步,一者身先士卒,率众攀墙,二者全力出击,一锤定音。 两族必将因此付出巨大代价,以此换来事成后的大部分利益。 随着犀吉从佑阔步迈出民房,巷道中陡然发出一阵高亢且热烈的吼声。 两百余名自幼习武,身强力壮的各族子弟集在一处,高高举起手臂,火光跳动之下其声音赫然如一堵堵巍峨的高墙。 犀吉氏的子弟站在最前方,其人数多达七十余人,几乎所有的犀吉氏能战之人皆汇聚于此。 他们个个身披皮甲,手持兵刃,意气风发。 这是诸族的底牌,是豪强们赖以主宰这片土地的依仗。 以这些家族子弟们为种子,豪强大族们坚信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盘踞整个怀荒镇,将这里经营成铁板一块,哪怕是尔朱氏亦无法忽视的一股力量。 如今诸族们决心以此一锤定音。 “荣华富贵,家族未来基业皆在军府中! 诸位可自行去取!” 犀吉从佑身为一族之主自然是有副家传铁甲在上,但此刻他仍只披了一件皮甲,外罩着葛布的衣袍。 他并非不畏惧流矢的侵袭,可此刻只觉得热血澎湃,心绪沸腾。 犀吉从佑早已忘记了自己不知多少年没有这般年轻过。 这些后辈小子尚且敢持刀冲阵,自己难道就怕了么? 试想当年他犀吉从佑就不是闻名一方的才干俊杰么? 屋中,姚添望着诸族子弟冲阵而去的背影笑道:“有此后辈,大事定矣!” 其余诸族家主无不附和,只留得旁侧隔间中一对普通母女瑟瑟发抖。 豪强家主们要的怀荒绝非是只有他们的怀荒,镇民营户们早已被其视作财产的一部分,此番起兵叛府并未做出暴虐之举。 对此褚行很是满意,他笑着扭头望向另一位身着锦袍,气度不凡的老者:“李老无需忧虑。 自那张宁击退蠕蠕后自持功勋,目中无人,为一己之私大耗民力。 以致旬月之间,府藏虚竭,又屡屡强使各族纳捐,使镇中怨声四起。 其平日更是耽于酒色,与夺任情,淫乱无忌。 这等镇将军府我等如此施为可谓顺应民心,何须顾忌?!” 李氏老者看上去有些忧心忡忡,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对于褚行的宽慰也只是勉力一笑作为应答。 姚添余光瞥见这一幕,眸中闪过冷芒。 第八十九章 浮屠巨兽 李、刘两氏是最早倒向军府一方的豪强大族。 其也代表着怀荒镇中的汉人力量支持张宁的统治,颇有几分汉儿同气连枝的意味。 这无疑令姚氏等族私下里多有不忿。 在尔朱氏的势力到来后,李刘两氏仍不改立场固然有其子弟在军府中任职较高的原由,更因为两氏家主比其他诸族明白推翻张宁,迎来尔朱氏无异于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对怀荒没有丝毫好处可言。 同时相比张宁,尔朱氏显然更具野心,说不得便会将诸族带向毁灭。 偏偏姚氏、犀吉氏等族看不透这道理,只在乎军府掏走了他们多少家底,又勾连野心勃勃的刘臧令弑兄夺权,将刘氏拉向了叛军阵营。 如此情形下李氏再独木难支,李氏家主想要保持沉默亦不能得,唯有倒向诸族叛军。 在其瞧来众叛之下,军府定将倾覆。 只是没料到作为尔朱氏的喉舌,褚行竟会对自己这般以礼相待。 想来应当是刘臧令摔死戍堡下后,尔朱氏需要一股力量统合镇中汉人,与姚氏等形成制衡局面罢! 一念及此,李氏老家主强打精神拱手道:“还请褚从事安心,李氏与刘氏世代交好。 此番刘氏兄弟二人不幸丧命,李氏定会与其扶持。” 话及于此,再不用多言。 褚行含笑连连称道。 …… 戍堡城头喊杀咒骂声混于一处,军士厮杀如犬牙交错,浑浊污血顺着岩壁淌下,似是要将整片城墙都染为猩红,目眩骇人。 饶是出身亲军的军官将校,以及青壮中几番沙汰选拔出练为甲士的佼佼者亦是陷入苦战。 不时有人要害处血如泉涌自城头坠下!! 带着两百余名各族精锐子弟一路前行的犀吉从佑见此嘴角狞笑不断。 周遭叛军早已为其默默让出了一条道路,用灼热的眸中注视着他们,只等其攀墙而上,一举夺下城头。 不过尽管身后各族子弟已是叫嚷请战声不绝于耳,犀吉从佑仍没有怒吼着挥刀而上的意思。 他刚勇自矜却非不谙世事的莽夫,身为一氏之长犀吉从佑自有其狡狯之处,深谙要如何才能在这几乎与草原有着相同生存规则的北疆携族存活。 身后的两百余人是各族精锐,是骨血,绝不容贸然虚掷。 他需要一个契机,那个最重要的人还未出现! 轰隆…… 突然一阵沉闷的开门声响起,循之望去叛军皆是愕然,戍堡城门竟是在此刻打开!! 怎得,镇军们竟是要出堡请降了么? 凝神望去城门之后昏暗无比,唯有寒风呼啸,恍然狰狞巨兽赫然张开血盆巨口,一时间竟是各族精锐也为之惴惴,无人敢于上前。 幸得随即一魁梧身影显现这才使众叛军暗暗松了口气,可转而又是戒备异常。 来者身披重铠,龟背纹甲叶胸背相连浑然一体,兜銮下是张凶恶暴虐的面庞,恍若一尊行走的浮屠。 “是王彬!!!” 目光于城头搜寻无果的犀吉从佑脱口而出,这本是他苦苦寻觅的战机,是一锤定音的着力之处。 他本该亢奋万分,可不知为何此刻竟有一丝再无法隐藏的胆寒与心悸。 眼神交汇间那尊浮屠露出嗜血的笑容,含带着锁定了猎物时的得意与怜悯。 “放箭!!!”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一声厉喝打破了城下短暂的寂静,与此同时一众叛军也自发地朝着这披甲壮汉扑去。 能被视为军国重器,袖筒铠自有其可怖之处。 往来飞蝗根本伤不到王彬分毫!!! 偶有几把强弓能将箭矢射入铠中,也只是仅入半寸,王彬钢刀一抖就将其轻松斩断。 面对着周遭迅速围拢的叛军,王彬“嘿”了一声双腿蹬足发力,整个人似炮弹般猛然冲出,当前几名叛军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如木片被重锤砸得粉碎! 最前的一人本是刘氏佣客,自持武艺,想着夺下斩将之功。 可他面对汹汹而来的王彬竟没有丝毫反击之力,被撞得咳血摔出,胸前呈现出骇人的凹陷! 旋即王彬已是再度冲上前,一脚将其颅脑碾碎,双目爆出! 随后其势虽减,可刘氏佣客身后数人仍是倒飞出去,咳血不止无再战之力。 王彬目似寒冰右手持握刀柄轻轻一抖,锋利之刃便如活地一般颤动起来割裂空气,发出锐利的响声。 他挥刀斩死一人后听得左侧劲风呼啸,甚至不用回头去看就伸手一把擒住那人脖颈狠狠捏碎! 继而王彬睥睨四方,喝道:“何人敢于某一战!!!” 片刻间屠灭三人,重伤数人,摧坚殪敌不费吹灰之力,如杀土鸡瓦狗一般! 这一幕震骇了所有叛军,众人心间无不慨叹,这未免委实太过恐怖了些! 此时谁又敢真的上前与其一战呢? 犀吉从佑死死咬牙,丝丝腥味浮现也没有片刻松动。 早闻张宁军府中王彬悍勇无比,是万中无一的步战猛将,他只以为是镇军中的自吹自擂。 毕竟如今的镇军在诸族眼里根本就是由青壮们组成的乌合之众。 猴子群里称霸王又能如何? 可今日一见…委实…… 委实是非常人所能敌!!! 而今之际唯有以绝对的数量将其压倒! 他微微侧头瞥见瞧去,所幸一众各族精锐子弟神色虽变,可战意不减。 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战乃是诸族搏上阖族性命的一场豪赌,若不能一战而下蹈灭军府,那诸族都将自此于北境彻底除名。 知晓这一点的各族精锐子弟们自然不会退却,也不敢退却。 犀吉从佑当即吼道:“一人之勇又能如何,诸位围而杀之!” 吼声中两百余名各族子弟向前冲杀,直指王彬! 可与此同时,只听王彬身后那狰狞野兽的血盆大口间骤然轰响如雷,下一刻百名甲士结阵而出! 甲士们持矛举盾,攒刺之下如铁球滚于蚁群,硬生生碾出了一条血肉崩碎,残肢断骸满地的道路! 戍堡之下诸族与军府底牌尽出! 第九十章 酣战 “痛快!真痛快!” 王彬狂傲大吼,钢刀砍得卷刃他索性就夺过一把利斧向前劈去,那叛军立时断为两截,血肉喷洒。 滚滚鲜血浇筑之下王彬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更为气势迫人,恍若杀神。 趁此机会百名甲士疾步赶来将其簇拥其中,片刻的喘息后又以王彬作为锋刃,结阵继续冲杀。 直到诸族精锐在犀吉从佑的带领下与其厮杀一处,才勉强止住其如战车般肆意碾压之势。 见此情形多名叛军从战阵边缘穿过意图借机杀入戍堡,可无一例外都消失在了深重的夜色中,似滴入湖泊的露水掀不起丝毫波澜。 多名由豪强佣客担任的叛军军官不经急声呼喊:“别再往里去了! 得先杀了这些甲士 杀甲士者有重赏!!” 他们无不认识到不击破这支堵住城门的精锐之军,以侥幸漏过去的叛卒人数根本无力对军府造成冲击。 于是更惨烈鏖战猝然爆发。 以城门前为半径的三丈之内,数百人拥挤在此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刀枪并举,斧钺相击。 不时有叛军因被斩断手臂肩膀而哀嚎嘶吼,亦有镇军甲士的要害之处被人击中,或是连续遭受重击肋骨胸腹碎裂,轰然倒地! 许是察觉到酣战时久,迟则生变,叛军愈发急促起来,他们踏着前一刻倒下的同袍身躯向前不断冲击,哪怕有人并未当场身死仍冷漠踩踏而过! 城头亦是如此,叛军们一批批地攀上城头,又被军士们顽强地一批批击杀。 所有人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战,他们的身后像是有谁在用鞭子猛烈抽打,逼迫着他们舍生忘死,逼迫着他们化为没有意识的猛兽去撕咬所见的活物! 整个戍堡内外顷刻如滚烫沸水,翻腾四溅,令人心神动摇,再无丝毫理智可言。 犀吉从佑声音嘶哑仍在不知疲倦地大吼,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豪强大族家主都没曾料到镇军的抵抗会如此决绝,竟是以绝对的人数劣势死死将己方挡在戍堡之下! 这些本都是最不起眼的镇民青壮,或是庄稼汉,或是猎户、牧民,更多的则是一文不值的营户苦力! 可为何其能在短短数月间转而化为一股连豪强大族都心悸的力量呢? 当他们聚在一处竟是平白生出凶猛古怪的力量,好似不可撼动! 军府…张宁……他是怎么做到的?犀吉从佑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难道仅仅是剿上几股匪贼就能如此吗? 倘若张宁听到这话必会忍不住捧腹大笑,难以自制! 他给予了这些贫民穷人活命的机会,使其与其亲人不必再为每日饭食忧心,不必再整日担惊受怕畏惧匪贼劫掠,忧心军府加赋差役,担虑豪强欺压。 修缮城垣,补建民屋,重整镇军,剿灭匪贼,试问这有哪项不是为了怀荒镇,为了他们这些普通镇民? 哪怕是此次豪强造反意欲推翻军府,难道就不是因为军府屡屡向其索要米粮发于全镇,就不是因为军府未曾与其沆瀣一气剥削他们这些普通镇民吗? 北地汉子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他们看得清楚心里明白,因而才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军府的旗帜下,死死扼守城头扞卫城门! 犀吉从佑不明白这一点,他此刻只恶狠狠想着早该就这些镇军的亲人聚在一处,杀之泄愤! 倘若早点这样做了,这些渣滓们何敢与自己作对?! 哪怕是不杀,予以胁迫也好! 可现在再做此等打算已是晚矣! 唯有从这些甲士的尸首前踏过去! “杀啊!” 犀吉从佑大吼着,眼下无需再有多言,只这一词足可唤动无数子弟景从! 刀光如练,犀吉从佑斜斩而出,一甲士右掌顿时齐腕断裂,尚且握着兵刃的手掌掉落在地,片刻间就已是被人踩踏地血肉模糊。 那甲士发出一声哀嚎可旋即咽喉被一箭贯穿,眸间光彩尽去。 犀吉从佑回头瞥去,李氏的俊朗少年持弓而立,神色漠然。 再度回首,军府那只引以为傲巨熊已在跟前! 不用出声呐喊,眼色交替之下数名犀吉氏子弟默契围上,就如秋猎冬狩时围杀荒野巨兽所做的那般。 只是王彬岂是易于之辈,只惊鸿一瞥就识破了犀吉氏众人的谋算。 竟要将自己当野兽般猎杀? 无妨! 将主常将俺称为大黑熊,你等要是有这个本事也罢! 王彬想着怒极反笑!他右肘朝外顶起,整个人抱作一团就朝着一名着皮袍的犀吉氏青年撞了过去! 犀吉氏身为鲜卑大族,留在北疆的只是其中一支,仍保留着狩猎做皮为荣的习俗。 这青年能着兽皮袍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反应不可谓不快,心中不可硬敌立时向着旁侧扑出! 只是他快王彬更快! 青年还在半空中王彬就已是阔步冲至,手肘狠狠撞在青年的胸腹间! 甲胄之利加上无匹巨力,以及王彬满腔怒火,这一次造成的伤害比先前还高出数倍! 那青年胸腹瞬间被肘臂胄甲的边缘处划开,接着在巨大的压力迫使下他的五脏六腑砰得炸开,肉块碎屑击打在王彬的脸上却没能令他的冷酷表情有丝毫松动! 从稍远些瞧去那青年就如同顷刻间爆开了一般,入目唯有大片血雾! 下一刻王彬从血雾中踏出,似远古凶神饶是犀吉从佑也不由脚步一滞! 四名犀吉氏子弟咬牙朝着王彬冲去,箭矢射在王彬的甲胄上重重弹起,没能阻碍他半步。 身后甲士紧随攒刺下一名犀吉氏子弟躲闪不及被刺出十余处血洞! 剩余三人舍生忘死可王彬长臂探出抓住一人手腕,用力一捏那人就手骨碎裂,兵刃坠地! 王彬哈哈大笑,另一只手利斧挥刀那人首级飞出一丈之外! 旋即他挥舞之势不减,将利斧抛至空中反向而握,砸中一人颅脑! 那人顿时浑身软塌塌地倒下。 王彬又是一声快意大呼,任最后一人短斧劈中自己背部! 第九十一章 转圜余地 预想中王彬受到重创轰然倒下的场面并未发生。 他仅是咳了一声就转过头去冲着那最后一名犀吉氏子弟露出了嗜血的笑容。 用不着他再出手,跟上的甲士立时将此人围而斩死。 短短几个呼吸间,犀吉氏的子弟们尽皆被碾为齑粉! 眼见此景,周遭叛军无不气沮! 无人再敢直视王彬! 先前那持弓的李氏青年面色更是惨白! 他自幼熟读兵书早知《吴子兵法》中有云: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能扛鼎,足轻戎马,搴旗取将,必有能者。 若此之等,选而别之,爱而贵之,是谓军命! 必加其爵列,厚其父母妻子,此坚阵之士,可与持久,或以击倍! 他本将这视作无稽之谈,试问北疆武人哪个不是一顶一的好汉,可皆无人能做到此等。 只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方才知晓原来吴子所言非虚! 似王彬这样的豪勇无双,雄武绝伦之将,不正是一军之军命吗?! 如此人物哪怕是在朝廷大军中仍能跻身一等猛将之列! 这…这如何能敌? 王彬神色傲然间反手拔出短斧,冲着犀吉从佑用力掷出! 犀吉从佑躲闪不及肩头正中短斧,血肉崩裂间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各族子弟想要来救无一例外都被甲士截住,犀吉从佑端得也是一北地好汉,眼见王彬阔步杀来他咬牙低吼着也将手中钢刀掷出作为回应。 王彬视若无睹,只在银光袭来的瞬间轻轻侧身,锋刃便从腰甲处擦过,火花窜起间崩飞两片甲叶。 接着他顺手抄起一根枪头倒立于地的长枪,轻轻一抖甩去枪上血迹,平刺捅入了犀吉从佑的咽喉。 须臾间,前一刻还如人间炼狱般的戍堡城门下立时陷入死寂,众人瞧着犀吉从佑身死当场忍不住生出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 堂堂鲜卑犀吉氏族长,站在怀荒权力顶端的人物,竟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掉了?! 没有预想中的壮烈一战,没有与王彬的生死一斗,就连垂死前的倾力一搏也仅只击碎了两片甲叶。 可事实就是这般残酷,真实的战场既是如此。 王彬此番摧敌蹈众,临阵斩将对于叛军的士气打击极大,再加上被诸族豪强引以为骨血的族中子弟遭受甲士与王彬的合力绞杀,叛军的进攻势头重重受挫,一时难以再进半步,镇军大有反击之势。 战场之上每一名武人持刀向前,除了需要具备勇气与决心外,更离不开同伴的支撑。 当身后有着同伴紧随,有着山呼海啸的喊杀声,有着不绝于耳的叱喝咒骂时,身处最前方的士卒往往会感到无比安心,会有感到有无限的力量在支撑着自己。 这是身处群体中的力量。 反之一旦那些紧随其后的脚步声,那些肮脏却令人异常安心的辱骂声消失不见时,身处前方的士卒就会油然生出一种不安全感。 其脚步会因此停滞,高举的长刀迟迟无法斩下。 这是孤立无援下的恐惧。 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才能无视群体带来的力量,披荆斩棘一路向前,他们往往注定有着不凡的命运。 可这样的人显然不存在于此刻的诸族叛军之中。 感受到身后同伴的脚步逡巡,察觉到喊杀声的减小,叛军无不心生动摇,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战场大有崩盘之势。 街道房中,姚添目眦尽裂,他瞧着跪在跟前的族人,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汉子背部浸满鲜血,左臂受创软软搭在胸前,显然适才恶战得辛苦。 放在往日谁不竖起大拇指感叹一声“好汉子”,可此刻他带回来的消息却不能让房间中的气氛松去半分。 犀吉从佑当场战死,各族精锐子弟半数没于战阵! 余者能否全身而退也实属未知! 此无疑是打断了各自未来数十年的脊梁,相比之下镇军一方却没有太大损伤! 那王彬几乎毫发无损! 连带着一支本是驻扎在外的镇军也正在徐徐入镇,欲行里外夹击之举! 这甚至使得诸族族长家主们来不及哀恸就陷入了惶恐中。 俨然是要败了! 畏惧与惊恐充斥着整间屋子,往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怀荒大人物们竟如铸下大错的冲龄稚子般不知所措。 李氏老家主见此不由一阵恍然,他不知已是多少年未曾见过如此景象了。 一股悲悯逐渐钻出,自己竟就是在与这般人等沆瀣一气? 那些死去的族人,活着的族人,还在鏖战的族人会责怪自己的选择吗? 伯虞…他又会抱着怎样的心思看待这场闹剧呢? 他摆摆头将这些繁杂的思绪甩出脑海,冲着同样亦是满头大汗的褚行道:“褚从事,此间…… 此间我等诸族已是倾尽全力,还请从事知会尔朱度律大人…… 此尚非败军之际,或有转圜,全在大人之决断。” 方才还颓丧万分的众人闻言皆是精神一振,忙用憧憬的目光望向褚行。 的确,若非要说此事还有转机,那么都在尔朱度律身上。 作为尔朱氏的代表,以其实力应当还有后招才是! 褚行稍稍一愣,微不可察地用衣袖擦去掌心汗渍后摆手示意众人勿虑方才笑道:“李老果然洞察军机,度律大人确有后手。” “呼~” 屋中众人闻言不约而同长长舒了口气,旋即在察觉到彼此的急切作态后又不由干笑连连。 姚添忙问道:“不知度律大人有何准备?” 褚行颇为不爽地瞧了姚添一眼,口气不悦:“度律大人的后手又是你等岂能问询的? 安心等着便是!” 旋即他想了想又道:“如今之计在于稳住阵脚,倘若攻堡之军溃散,一切便无从谈起。 诸位,还请出房督战!” 姚添被褚行用话语一堵,不禁暗生不忿。 可如今情势下他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姚氏一族的力量尽数投在了强攻戍堡城头之上,损失惨重,再加上战局不利他根本无从反驳。 当下只得与其他人一同应下。 第九十二章 胜负手 李氏老家主眯眼瞧着正发号施令的褚行,察觉到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 然则如其所言,此间关键在于稳定军心,保持对戍堡中镇军的压制。 倘若正面战局崩溃,那么即便尔朱度律再有后手,妙手,神手,也是无济于事! 因而他没有出言揭穿褚行,而是选择与其余豪强族主一同走出屋宅,迈向战场。 尽管犀吉从佑与刘臧令接连身死,诸族子弟亦是损失惨重使得诸族根基大受动摇,可在此刻的战阵上诸族家奴佣客相加仍多出镇军两倍有余! 进攻无法,坚守或可一试! 彼此间纵有抵牾,此刻也得放下。 只是这些强宗豪右们并未注意到在其踏至战场边缘,开始疾呼厉喝试图稳定军心的刹那,城头之上有着一股不起眼的火把正在迅速地左右晃动。 似乎是收到了讯号,镇中某处有人攀至房檐之上,也开始用同样方式晃动起了火把。 一处隐蔽的巷落中,巫日合云咽下最后一口干粮,伸展了下手腕后笑道:“包扎得挺不错的。” 李兰实在没有心情与其说笑,只淡淡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可他随即就见巫日合云再度抽刀,立时站起身随之警惕起来。 “走,在这里也窝够了。”巫日合云眯眼望着远处晃动的火把。 说罢他吹了声口哨,四面八方竟是涌出了不少人来。 同一时刻,镇将府内亦是有匆匆赶来的军卒将此事悄声禀告张宁。 张宁思忖间不禁轻笑出声,王彬所做远超此前谋划,甚至逼得诸族家主们不得不亲自上阵督战,这无疑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想来此刻的尔朱度律亦是惊愕万分。 双方于棋盘上的落子都只剩了最后一招,胜负手将至。 一念及此他侧头望向静候在旁的格朗哈济:“可有尔朱军使的下落?” 格朗哈济微微躬身:“禀将主,已搜过军府及戍堡内外,并无其踪迹。 …那…那前番与卜苏军主搏杀的武人贺六浑亦是消失不见。” 他神色难看至极,哪怕知晓此话可能会招来将主的责骂呵斥,仍未有砌词狡辩。 眼下王军主率军扼守城墙,逼得千余叛军不得寸进,邹军主领兵封锁全镇,行里应外合之谋划。 倘若再算上重伤未愈,卧床不起的卜苏军主,三位军主可谓是将护卫镇将大人安危之重任全权交由自己,可如今未曾寻出尔朱度律踪迹也就罢了,竟是连贺六浑那同样负重伤的武人也在自己的眼皮下消失不见! 这令自己如何对得起诸位军主交予自己的众人? 如何对得起镇将大人的信任? 张宁觉察到年轻军人的心中波澜,温言宽慰道:“那位尔朱军使早与镇中的强宗豪右们暗通款曲,勾连一处。 哪怕是在军府,在这将府中亦是不知有多少走狗爪牙。 既然其是早有谋划,你也无需自责。 你是军中之人,是注定要驰骋敌阵,为本将酣战向前的勇士,把你留在这里倒是本将本末倒置了。” 格朗哈济闻言眼圈微红,咬唇拜倒。 这话倒不是张宁在刻意收买人心。 在谋划中他料到豪强家主们必会遣人刺杀自己,甚至猜测可能出现大批死士猛攻将府的恶劣情势。 因而他不敢托大,在自己时刻保持警惕之下亦是调来了格朗哈济及其麾下半数军士护卫将府。 至于贺六浑的消失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作为以命相搏重伤卜苏牧云,斩去军府气势的有功之人,即便是本着千金买马骨之意尔朱度律也定会暂护其周全,何况那可是贺六浑啊! 以尔朱度律的阅历眼力,不会瞧不出贺六浑的厉害之处。 正招兵买马的尔朱氏需要这样的人才。 早在尔朱度律出府不久,自己着手今夜布局之时其实就已秘遣巫日合云摸去贺六浑房中伺机杀之,可孰料已是人去房空。 待到格朗哈济点齐军士赶来将府,就更别想找到贺六浑的踪迹了。 不过又如何呢? 张宁笃定胜负已分,待到那时早有法子留下贺六浑,他绝不会放任这个威胁从眼皮子下面溜走。 …… 镇外,火把高举照亮夜空,随着传令兵疾驰奔行,数百名镇军正从各处主干、巷道徐徐入镇,向着戍堡处穿插压去。 邹炎立于雪中一言不发,待到这些军士在两名幢将的带领下消失不见这才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他转而对身侧部属道:“传令,命余下将士前来此处集结。” 本就愤懑的部属对于这一命令很是迷惑不解,将围歼叛军的机会拱手让于卜苏牧云麾下军卒也就罢了,可为何要让本在扼守诸处险要城垣的部曲们突然集结? 他虽不是经验丰富的老卒,可也知晓其中显而易见的道理,忍不住问道:“军主,这样做如何镇中有变故那该怎么办?” 部属的意思很是明确,既然已将立功的机会让出,那么怎么也得守好本职,不要使零散叛军有突围脱逃的机会,不要犯错才好。 豪强大族们在镇里扎根横行了那么多年,谁知道会不会掌握几条暗道,避过卜苏军主麾下的部曲。 这等情势下让己方军士守卫好各处不应当才是谨慎的做法吗? 对此邹炎只是微微笑了笑,他望向深重的夜色,谁说己方需要应当的敌人一定是来自镇里呢? 他突然有些明白自家将主彼时的心态,他踏了踏脚,似是这样做就能驱散下寒气,随即凝声道:“勿要多问,执行军令。” 部属悻悻然退去,不多时军令传出,值守在各处的军士开始向着邹炎所在之处汇聚。 一百人…两百人…… 三更时分,寒气最甚,军士们离开火堆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中,只觉得浑身几乎都要麻木了。 先前听着镇中传来的戍堡声,军士们既兴奋又担忧。 兴奋的是将要有立功的机会,军府对于有功之士从来不曾刻薄。 担忧的是自家的亲属家人还在镇中,是否会受到波及。 好在不久后就得知叛军对于普通镇民们暂时秋毫无犯,这才令其安心,又更为兴奋了些。 然而随着时辰推移,久久没有得到上阵军令的他们兴奋退去,疲惫与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第九十三章 尔朱轻骑 军士们打着呵欠,强打着精神行进在雪地之中。 有人抱怨自家军主将立功机会拱手让人,有人拍打着被大雪浸湿的衣袖,更有人睡眼迷离机械地跟着前方同袍迈步。 他们并未发现在不远处的戈壁线上,一支轻骑正缓缓列于月下。 随着首领的一声呼哨,轻骑缓行继而疾驰,最终在马匹因剧烈奔袭而呼出的浓浓白霭中将速度提至最大,形成惊心动魄,如炸雷般的巨响! 当军士们回过神来,他们惊惧的瞳孔中已是仅剩下了骤然奔至的骑者! 自古以来严苛的军律就是束缚促使军卒作战的基本原则,以列成密集队形的战术力求能与敌军进行面对面的砍杀肉搏,昔日孙武为吴王阖闾训练宫女时“三令五申”就是例子。 以步御骑更是如此,若无能够坚定不移,死死抵在前方的盾卒加以有序的弓弩齐射,几乎无能坚持者。 此刻哪怕将校奔驰疾呼,竭力使麾下部曲结阵,可面对高出自己近一倍,带着无匹冲击力的战争巨兽,军士们仍止不住地慌乱起来继而如鸟兽散。 砰! 第一声撞击犹如惊雷,旋即是第二声,第三声,第无数声! 似是乐者重重敲下开场鼓后,周遭同伴同时掀起一阵快而有点,节奏鲜明的齐鼓。 没有巨盾,没有如林枪阵,甚至没有像样的阵线,哪怕来袭者仅是百余轻骑依旧给这支镇军带去了毁灭性的打击! 马腹撞在军士的胸膛,骨骼碎裂的响声诡异又可怖! 旋即军士被重重抛飞,还没等其艰难咳出腔中鲜血就被如滚雷般袭来的铁蹄踏碎胸腔,碾碎颅脑! 数百只马蹄奔驰而过,除却少余幸运儿逃过一劫外仅有不到三十人还活在这片纯白色的苍茫大地中。 早在秦汉时,骑卒就已是军队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 不过那时虽先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有汉武帝倾力组建羽林骑,可骑卒所承担的基本还是偷袭军粮,骑射骚扰的军事任务,直至东汉末年马鞍的不断加高,骑卒才初步有了冲阵厮杀的能力。 不过马鞍的加高固然给了骑士带来了稳定性,也让骑士难以单独上马,因而每战之下辅兵数甚。 直至十六国时双马镫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骑卒的尴尬地位,使其真正成为军队不可缺分的一部分。 这也使得哪怕是百余轻骑也有了一定的冲阵能力。 轻骑过后残存的镇军军士再无丝毫战意,四散而逃,见此情形轻骑首领露出残酷不屑的笑容。 在他的喝令声中轻骑放缓速度开始绕镇而行,寻找情报中仅剩的敌人。 作为尔朱氏在北疆仅剩的百骑,首领得到的指令简要明确,击溃怀荒两部镇军。 以百敌千,看似犹若痴人如梦可并非不能做到。 首领率众常年行于六镇间,麾下骑士尽是善战老卒,哪怕对上蠕蠕也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能更胜一筹。 这等战力想要击溃千名新募数月的镇军不是难事,但这些老卒每一位都能担任低级军官,待到乱时只消一声令下这百骑足可瞬间扩为千骑,数千骑! 乃是尔朱氏的底牌,不容虚掷。 他需要既能击溃镇军又能最大程度保全力量的机会,而这自是得耐心等待。 终于,他等到了这一机会。 在一连串的号令声中,半数镇军行于巷道中分散入镇,这是逐个击破的时机。另有半数镇军离开扼守的险要开始集结,这是一击即中的契机。 因而他不再犹豫,瞧准了时机便率众出击。 奔驰间前方松明燃起,数百名镇军出现在城垣的转角处,严阵以待。 轻骑首领一眼扫去心中了然,四百人…想来便是仅剩的那支镇军。 唔…枪卒在前,刀手在后拥着弓弩士,倒是有些门道。 全军倚靠城垣……看来是想要坚守硬拖? 首领嗤笑一声,右拳高举骑卒齐齐控马散为两列,围绕镇军军阵引弓而射。 匈奴冒顿单于曾征服南起阴山、北抵贝加尔湖、东达辽河、西逾葱岭的广大地区,因为放出豪言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拥控弦之士三十余万。 以此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他方才能向南屡破汉朝,作为其主要进攻手段,匈奴人的骑射之术可谓冠绝一时。 如今草原上,匈奴人虽已日渐没落沦为柔然、鲜卑附庸,可轻骑的进攻手段却是一脉相承的,骑射为主,冲阵次之。 百骑既是尔朱氏为将来驰骋北疆而设的精骑,骑射之术不在话下。 先前以百骑冲百卒,对方既无重甲又无列阵,轻骑自然无需过多之举一冲而过即可。 如今见镇军列阵,立时变阵游走骑射不断。 《六韬》有云,敌人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吾骑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其军可克。 此言所指骑兵遭遇步卒坚阵应当依靠马群快速奔驰制造巨大声势,以震骇敌军,用箭矢不断削弱敌军的战意,使其丧失斗志而溃逃。 轻骑首领此举可谓深得其中精髓,丝毫未因方才轻松破阵而狂妄自大。 时至深夜,天色昏暗,火光月色映照下军士们唯能听见银矢破空之声,再加上此前长期的营养不良,夜视能力极弱,只能慌乱地挥舞兵器勉力格挡,顷刻间毙于箭下的不在少数,更多人则是中箭倒于雪中,哀嚎不断。 邹炎感受到周遭军心动摇,一边命亲卫在城头竭力左右摇晃火把,一边挤至枪兵身后大声指挥激烈,力图稳定军阵。 首领早已注意到城头左右摇晃的火把像是一种信号,连声呼哨下带着两名轻骑驰出队列,张弓搭箭向着那亲卫射去。 怀荒城垣破败依旧,饶是张宁在击退蠕蠕后动用军府的力量不断修缮,但比之戍堡城墙仍远有不及。 一丈高的距离足可让首领放手施为一箭射落亲卫! 一人倒下另一人哪怕心知必死也必须咬牙顶上! 第九十四章 破阵 片刻之间三名亲卫接连死于城头。 邹炎余光瞥见这一幕几乎目眦尽裂。 这些亲卫与他一般皆是起于微末,是最普通的军户,其中多数人都和他住在同一条巷落中。 感情之深又岂是常人所能知晓! 可哪怕如此他仍只得咬牙喝令麾下部曲坚守,也唯有死结军阵方能不为俎上鱼肉。 将是军之魂,邹炎既是以身作则不退半步,军士们也在最初的慌乱后逐渐镇定下来,枪手依旧顶在前列,刀手一面竭力格挡飞箭,一面将中箭负伤的袍泽拖至军阵后方紧靠城垣。 箭手们也开始不断反击,尽管收效寥寥可也令尔朱氏的轻骑不敢再肆意妄为。 见此首领颇有几分意外,这支镇军的表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仅此而已,他哪儿能瞧不出对方是只靠着一口气在做着勉力支撑,其实目的已然到达,如今只消一次冲锋他便可率众破之。 他轻快地打着呼哨,骑卒迅速集结继而在他的吼声中发动冲锋! 果不其然以枪兵组成的第一道防线如纸糊般一捅即破,随即是刀手,弓手皆是不得阻挡,摧枯拉朽。 好在镇军依靠城墙,骑卒们必须要在狂奔中提前减速转而向两侧打马,在撞到城墙前堪堪避过,因而镇军才得以避免被一次杀透的悲惨景象。 邹炎在乱军之中丢下佩刀,抄起一支长枪嘶吼着向来骑刺去,可他武艺寻常又是以步敌骑,来骑只是一拨就令他手中长枪飞出! 那骑卒狞笑一声冲至邹炎跟前紧勒缰绳间双腿用力猛夹马腹,战马立时嘶鸣着以双腿而立,前腿向着邹炎蹬去! 邹炎想要躲闪却也来不及,危急关头一名亲卫扑来将邹炎推开! 噗! 邹炎踉跄倒地回头瞧去,方才那推开自己的亲卫被碗口大的马蹄踹中胸膛,整个人染血飞出坠于雪地。 骑卒还想再寻邹炎却发现周遭一片混乱,正巧此时一阵响彻大地的马蹄声自身后传来! 骑卒们尽管诧异却并不意外,首领也罕见地露出一丝狰狞:“弟兄们,有人来给咱送马了!” 骑卒们尽皆应和,好不快意。 有褚行与豪强大族的投靠,张宁组建蓄养有一支骑军的消息其实再算不得是何等辛密。 本以为这支镇军骑兵会早早投入战场,没曾想到军府竟如此能沉得住气,料来是想要在此击溃己方,难怪身后这支镇军会拼命坚守,原来是诱敌之计。 可终究是徒劳! 首领眸中透出几分怜悯,他及其麾下轻骑坚信以如今六镇之军,绝无能与自己正面匹敌者。 非是狂妄,而是十数次苦战死战给予他们的自信。 他可以允许镇军结阵自守,可以允许镇军缩在城头,躲在城墙之后。 但绝不允许在这片北疆大地上有任何人敢于与自己正面相击! 抱着如此念头轻骑们追随首领再度集结,抛下邹炎所部镇军不理,转而向着敌阵马蹄声来处冲去。 尔朱氏的轻骑要用一场彻底的正面搏杀告诉来者,何为精锐,何又为不自量力! 只是当两者在奔驰间相遇的在刹那,在那只狰狞巨兽显出身形的刹那,哪怕是沉着冷静如首领也不禁惊呼出声:“具装铁骑?!” 下一刻天地间再无丝毫声响,一时皆寂。 远处面颊冻得通红一片彦小子激动地跺着脚,朝身后一个身材相仿的声音急切吼道:“快些!你快些!切思力拔将军已经与贼寇交手了!” 狗儿艰难地从一处雪坡中爬起,气喘吁吁道:“将…将…将军? 他…他他可不算将军,怀荒镇…镇里只有一…一个将军,那就是俺…俺们将主!” 彦小子脸色一红,好在因寒风凛冽也看不出是羞还是如何,他干笑了声:“是……狗哥你说的是。” 狗儿闻言没好气地一脚向着彦小子踹去,岂料彦小子自幼窜于街檐巷道,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扭了过去反倒是狗儿再度扑倒在地。 这一次他真的怒了。 彦小子知晓自己惹怒了狗儿,立时讪笑着上前将其扶起,转移话题道:“狗…怀麟哥,将主此番遣我等出镇提前传信切思力拔大人,可真是神机妙算!” 一听是在崇拜自家将主,狗儿也自感荣光得意道:“那…那是自然…… 俺将…将主说了,尔…尔朱氏在北…北疆经营多年,断然不会如此…简…简单。 定…定然还有着一支隐藏力量。” 彦小子若有所思,望着远处战场不由出神道:“不知何时俺才能似切思力拔大人这般披坚执锐,快意征战。” “就…就就你?”狗儿拍打着身上的积雪,突然一愣扭头望向陈彦:“你…你不口吃?” 陈彦一愣,立时呆滞。 糟糕,露馅了。 …… 狼藉之中邹炎踉跄起身环顾,周遭如人间炼狱,断肢残臂,尸骸满地,只有零星晃动的火把还在向这天地宣告此间尚有人存活。 他呆呆走向那亲军尸首前,此人唤作白全,两人自幼一同长大,住家不过数丈之远。 同为军户,同年入伍。 他犹记得自己受到镇将大人拔擢升任军主时,白全是第一个向自己祝贺的,也是最为真挚热烈的那一个。 可如今两人已是生死相隔。 邹炎不蠢,他清楚论治军之才自己不如卜苏牧云,论勇武不及王彬。 之所以会被提拔到军主的位置,镇将大人其实更看重自己会一丝不苟遵守将令的性格,更是为了平衡军中不同派系的力量。 他也曾以为自己只需按部就班,遵令行事即可,但眼下周遭的一切却在用最残酷的事实告诉他,在军中平庸就是错!是原罪! 这些军士都是因自己而死! “邹军主!” 有人叫喊着靠近,一名队主见邹炎神色有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驱散残兵,招呼士卒救治伤员打扫战场,只留下仅剩的一名亲卫给邹炎包扎。 然而邹炎却突然回过神来将其推开,冲着正要散去的残兵们放声吼道:“不! 还没结束!” 第九十五章 奋起 这一战还未到结束之时。 豪强诸族发难前,将主曾对自己耳提面命,言及尔朱氏必有后手,或为骑兵。 自己须得率军在外阻截,待到豪强诸族孤注一掷将所有力量投诸于戍堡之下时,分兵入镇行前后夹击,余部则要死死将尔朱氏的后手拖在镇外,直至切思力拔率骑军赶到。 此无疑是迫不得已之举。 邹炎知晓自己所部必将受到重创,可在将令之外他考虑更多的是三将中王彬受心膂之任,军中者无出其右,唯有他能担守卫戍堡之责。 余者卜苏牧云治军有道,隐隐为军中代北武人之首,倘若不是重伤未愈,眼下定然是他率部在此,断不会轮到自己。 如今自己既是被委以重任又岂能辜负将主信任? 归根结底,敌骑乃是身经百战,险死还生的精锐老卒,纵然切思力拔及其部曲突然杀出抢占了一丝先机,可胜负犹未可知。 受此重任,他如何能眼见切思力拔与敌骑缠斗而置若不顾呢? 念及于此邹炎立时转身呵斥督促麾下军士重整阵型,可军卒们大多面色煞白,畏缩逡巡。 显然也是被先前敌骑冲阵的无匹气势所摄,已是心生畏惧。 邹炎气极,咬牙挥刀喝道:“临阵不前者,当杀!” 相比戍堡城下,此地局势更为惨烈几乎是一边倒,加之邹炎没有过人的勇武以及深入人心的威望,因而军心涣散。这话不但没能让军卒们结阵,反倒促使不少人对邹炎投去了暗暗憎恨,敌视的目光。 见此那队主适时上前:“军主,此刻两支轻骑交锋,我们残军上前恐怕难以讨好,说不得更会使得切思力拔大人束手束脚,不如就在此整顿扼守城垣!!” 邹炎闻言一把拽住队主脖颈,怒目吼道:“魏大毅你也是军中老人世代军户出身,祖辈曾任幢将,怎会说出如此荒唐言语!!” 依照常人所见骑军交战,厮杀作一团,步军贸然上前只会使得战场更加混乱,敌我难分。 可实际上骑兵厮杀时双方相对冲锋,在接近的瞬间用马槊瞄准刺杀对方,同时试图躲避袭来的攻击。 由于战马冲击的速度快,一次交会之后,双方距离会拉开。这样交会一次,便是“合”,或称“交”。 若非精疲力竭或地势限制,骑军都会选择此等方式交战,不会主动放弃本身速度和冲击的优势,似步卒那样缠斗绞杀。 这是最考验将领的作战方式,必须在奔驰间寻找制胜契机,找到对方的薄弱点。 他转而冲众军卒道:“切思力拔正率部与敌骑鏖战,倘若落败,军府不保,那些大族豪强们就将成为怀荒镇的主人!你们要是愿意这一切发生,就留在这里! 若有不愿的,自跟我来!!” 说罢邹炎迈步向前,消失在黑夜中。 众军卒面面相视,有人径直坐倒在地一言不发,也有人咬牙跟上。 那唤作魏大毅的队主亦是无奈,他指着瘫坐的众军卒命其照料伤者,转至城垣不得有误后快步冲入夜色中。 邹炎循着喊杀声向前,一具马匹尸首骤然出现在雪中,其主人身着怀荒军服毙命于丈余外,持刃之臂不知所踪,唯余周遭殷红一片。 再度前行,尸首愈发密集,战马孤立嘶鸣,如汤泉般呈片状,相隔无章。 这正印证了邹炎所言,两支骑军正在不断地彼此冲击交手,同时从尸首分辨怀荒镇军无疑落了下风,仅邹炎见就有尸首三十余具。 这令他心中一沉。 隐隐间,左前方十丈外有轻骑缓行,浑如一体,驰骋如意,似是在寻找敌人的脆弱之处,彼此间以呼哨为号。 邹炎眸光凝重,他虽不知晓骑军操练之道,可戈壁草原上贼匪以呼哨作为联系手段的传闻他哪能不知,这必是那支尔朱氏豢养的轻骑! 竟是仍足有近百人!!! 正愕然见身后脚步声传来,邹炎猛地转身将要挥刀斩下又突然卸去了警惕。 队主魏大毅带着数十名军士匆匆赶来,手持弓弩,神色坚毅。 邹炎轻呼了一声“好汉子!”,随即指着尔朱氏轻骑道:“射!” 诸军中论起弩手数量,邹炎所部绝对是冠绝全镇,哪怕前番被尔朱氏轻骑冲散了军阵,死伤惨重,此刻仍能聚集起三十余名弩手。 随着“倏倏”轻响银射疾射而出,毫无防备的尔朱氏轻骑瞬间倒下十余人,本是骑驰流转的态势也为之一滞!!! 魏大毅忍不住出声叫好,诸军士也是精神大振。 可下一刻那尔朱氏轻骑首领那眸光竟是如电般扫来,在这等凶悍之辈逼视下众人不由噤若寒蝉! 方才那股亢奋劲顷刻间便被抛至九霄云外。 邹炎见状连忙呵斥枪手结阵,将弩手掩护在后,他分明瞧出了对方眸中的熊熊怒火! 好在随即右侧喊杀声骤起,阵阵马蹄犹如踏在众人心间,数十骑陡然冲出杀向那支尔朱氏轻骑。 首领回过头去呼哨声再起,只是这一次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所饱含的怒意。 魏大毅咽了咽唾沫望向自家军主,邹炎亦是抹去额头冷汗:“上箭,待到双方冲杀过处再度射杀!” 弩手赶忙闻声而动,邹炎心中暗道自家果然赌对了!!! 如今两支骑军相互冲杀,镇军一方成军晚,没有过多厮杀经验的劣势被无限放大,自然落得下风。 但这种快节奏的战斗中,一息一刻都是战机所在,不得延误。 己方的到来恰好摁中了关键点,以弩箭杀伤迫使尔朱氏轻骑露出破绽为镇军捕捉,在镇军的冲锋下尔朱氏轻骑顾不得己方,只能疲于应战,如芒在背。 邹炎目光愈发明亮,在他的不断喝令下弩手连连出击,不断削弱尔朱氏的力量。 尔朱氏轻骑几番想要冲上前来将邹炎所部踏碎,可皆是被镇军骑卒所截击,反倒损失不小,双方度战损比迅速拉近,邹炎相信只再三次冲锋,敌骑必败! 第九十六章 射 数道银矢划过,方才掉转马头的尔朱氏骑卒饶是早有准备竭力格挡仍被瞬间扎透,坠马毙命。 首领眼见一位位袍泽身死怒不可遏,然而须臾间镇军轻骑已是再度扑来,当先那具装战将好似从血狱中爬出,仗着浑身具装马铠硬生生从杀得几进几出,浑身浴血。 此人骑射也极为了得,哪怕是放在己方中也算得上拔尖,堪为军中砥柱。 若不是此人存在镇军轻骑定然早已溃散。 即便如此首领自问也能率部即将击败,毕竟他率领麾下部曲多年来聚啸一方,横行无忌,被尔朱氏视为北疆布局核心之一,定然也是百里挑一的精锐。 可那突然冒出的怀荒镇军残部实在可恨至极,每每在己方交战后喘息调整的关键时刻以弩箭袭杀,钝刀子割肉般削减本方战力! 偏偏自己还无法寻机将其击溃,早知道当初就该将其斩杀殆尽才是! 眼下矢石将尽,人疲马乏…… 哪怕能将这两支镇军击破,自己又能率几人入镇,最终又能残存几人? 首领默然片刻忽地一抖长枪甩去其上猩红,双腿猛夹马腹整个人如迅雷般窜了出去。 这一次用不着呼哨,余下尔朱氏骑卒尽皆景从。 切思力拔狰狞大笑迎上那首领的瞬间手中长刀瞬间变换,以斜势切向枪杆,作势将要削去首领持枪手指,端的是狠辣无比。 哼! 冷哼声中,首领毫不慌张他举枪一顶就撞开了切来的锋刃,再接一划切思力拔的甲胄上立马激起一连串刺眼火星! 切思力拔悚然。 长枪是何等重器他焉能不知,可对方竟在平刺之势已成的情形下,凭借着某种特殊力技硬生生收回了长枪解去自己削指之刃的同时进行了反击! 若非有着这身精良甲胄,若非对方也是仓促发力,自己恐怕已然身首异处! 战马交驰而过,切思力拔余光扫过周遭心中不禁一沉,死了十七人! 他们怎敢? 如此倾力一击难道就不留下几分气力格挡弩箭了么? 正疑惑间切思力拔回头望去却见尔朱氏轻骑奔行之势不减,向着正北处疾驰而行,片刻后消失不见。 “赢…赢了?” 切思力拔初时有些难以置信,随即明悟。 无论是自家将主亦或那军使尔朱度律,都非仅依托家族荫庇才身居高位的昏聩之辈,博弈间有妙手也有奇手。 此番这支轻骑被尔朱度律调遣至此无疑就是一招奇手,等闲之下无可阻挡。 好在自家将主早有所料,以邹炎部为顽石,己部作后浪将其遏制在镇外,行迹败露下尔朱氏轻骑哪怕侥幸战胜也失去了扭转镇中战局之力,穷迫退兵自是理所应当。 瞧着周遭骑卒既是难过又沾染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异样情绪,切思力拔猛地举刀大喝:“胜!” 片刻之间轰然应喝声响彻天地。 这是怀荒轻骑成军后第一次与敌骑正面厮杀,虽说战况进程曲折,但终究算是战而胜之。 身为怀荒人氏注视着同乡的尸首难免沮丧,悲戚,可身为新晋武人亦有战胜强敌的亢奋,需一吐为快的胸中畅意。 “切思将军威武!” “镇…镇军…万…万胜!” 吼声之中两道略显稚嫩的嗓音显得颇有些突兀,切思力拔循声望去不由翻身下马,咧嘴一笑:“你俩胆子颇大了些,竟敢摸来战场中,当真是不怕死么?” 他伸手摸着陈彦的脑袋,对于这名将主新收的近侍打心底里感到亲近。 确是如此,此番也正是彦小子避过镇中豪强的重重眼线,为其带来了将主的军令,给了自己立功之机。 至于那正直勾勾瞅着自己,像是在提醒自己战事还未结束的狗儿,切思力拔竟是有几分没由来的…畏惧? 不,应当是抵触。 切思力拔暗暗想到。 在某种意义上狗儿就代表着张宁本人的意志,倘若他真在此刻催促自己入镇,切思力拔虽不会拒绝,可终究还有些不爽。 另一边邹炎摘去兜銮,散发而至:“此战多亏了切思幢将,能够击退尔朱氏轻骑定然是大功一件!” “哪里哪里!”切思力拔得意地笑着:“俺不过是一鄙陋之人,全赖将主英明。” 旋即他注意到邹炎暗淡的神情,估摸着其应当是在为部曲损失惨重而计较,便宽慰道:“当然也靠邹军主拖住了敌骑! 此功俺可不会独吞,邹军主放心!待到将主料理了那些不长眼的豪强大户,定会为邹军主补足部曲的,邹军主此刻不必太过计较!” 魏军制中百人为幢,可骑军在北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再加上切思力拔又是张宁亲军出身,因而言谈间他自然而然就将自己与邹炎放在了同等地位。 邹炎对此虽不在意,但在听到这话中不禁神情一滞,面色难看起来。 对汉人而言,同乡几乎是最重要的社会关系之一,他的部曲中更有不少与自己一同走来的老兄弟,既是同乡又是袍泽,他们的身死才是邹炎所关心的。 与之并等则是勿要辜负镇将大人对自己的器重,至于军功什么的都等往后稍稍。 因而他方才说的其实只是应景之语,却没想到在切思力拔的眼中似乎士卒只是为自己攫取功勋的工具,其死伤不过也是从活生生的人变成数字罢了。 只要有足够的功勋就能补足,甚至倍之。 这是他所不能苟同的。 与此同时狗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蹙着眉正要斟酌着开口一道破空陡然响起,似是某种北疆异种虫类的嘶鸣,尖锐凄厉。 下一刻滴滴热血便溅落在他的脸上,触感温热却令他彻骨胆寒! 视线之中一支利矢竟已是射穿了邹炎的咽喉,他愕然张着嘴想要开口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奇怪音节。 愕然的神色中甚至还残留着前一刻的愁容! 锋利的箭矢粘连着丝丝碎肉,邹炎伸手想要去抓住箭羽可旋即眸中光彩尽数消退,继而泯灭,整个身躯轰然倒下! 第九十七章 选择 怀荒军中仅有的三名军主之一,方才还以残军使尔朱氏轻骑疲于应对狼狈退却的邹炎竟然就这般突然毙命于眼前?! 随着邹炎身躯的轰然倒下,狗儿也再无法站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他若有所觉地朝着远处望去,只见一骑立于雪中,月光下那人狰狞大笑,正是那尔朱氏轻骑首领! 此人是来报先前受制于邹炎残军,不得不穷迫退去之仇的! 一箭之仇! 当真是胆大妄为,狂妄至极! “他…他他……他在那里!” 巨大的恐惧侵袭着狗儿,令他有些语无伦次:“杀…杀了他…杀了……邹军主……” 其实用不着开口,早在邹炎中箭的刹那,切思力拔就已锁定了来骑所在。 可就在他怒不可遏翻身上马之时,那一骑已是拨转马头,再度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邹炎残部扑向其尸首,见自己军主已然气绝,不少人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随即群情耸动叫嚷着持刀起身,要寻到那敌骑为军主复仇。 队主魏大毅更是死死咬牙,额间青筋暴起,目光森然。 狗儿大口喘着粗气,侧头望去彦小子亦是浑身颤抖不止,显然隔在几里之外远远瞧上战场一眼与切身实地处在其间,眼瞧着认识之人暴毙跟前的冲击力不可相提并论。 再看切思力拔麾下骑卒无不愤然上马,作势只等切思力拔一个口令就将策马冲出,将敌骑擒来。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切思力拔忽地沉声道:“都给老子住嘴!” 一息之间周遭叫嚷,喝骂,哭嚎声尽皆停滞,切思力拔神色阴沉:“骑卒随我入镇,你,派人在此收敛尸首,戒备城头,不得有误!” 他挥鞭指向魏大毅,作为邹炎部仅剩的军官,魏大毅毋庸置疑需要担起职责。 可这般军令莫说是魏大毅等一众邹炎残部,哪怕是切思力拔麾下轻骑亦是难以置信,怨言颇多! 众目具瞻下纵箭杀人而走,岂非是在掴掌他等骑卒面庞吗? 毕竟方才他们还在庆贺遇敌战而胜之! 切思力拔不管这些,只死死盯着魏大毅,眸光中有着不容违抗与一丝丝暴虐,后者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汇聚。 终于魏大毅在这逼视下不得不低下头去,秃然应道:“队主魏大毅领命。” 切思力拔眼神落在那敌骑消失之处,继而又再度收回,随即打马便走,骑卒们驰骋跟随。 只留下邹炎残部以及狗儿,彦小子两人在这片又骤然寂静下来的天地中。 魏大毅打起精神叱喝指挥起军士抬运尸首,打扫战场,不敢再有耽搁。 敌骑已报一箭之仇便不会再度返回,可风雪依旧直至数月后开春仍是如此,因而若此时不运走袍泽们的尸首那不久后就会被风雪彻底掩埋,再想找见就很难了。 军士们多有愤慨不愿,可待到轻骑离开后他们所剩下的更多是无力。 在这种恶劣气候下以脚力追击马力是痴人说梦,他们只能将无奈与恨意化为一种不可言说的抵触,如这刺骨风寒般向着魏大毅刮去。 他们恨他无法说服幢将切思力拔率部追击,恨他无法领着己方为战死的邹军主报仇。 魏大毅只得默默承受这一切,他清楚归根结底是己方战力使然。 敌骑虽退可肃然有序,不可不谓为骁锐,其首领早已对每一位骑卒做到了如臂使指的地步。 怀荒轻骑比之立时相形见绌,如此情形下只为一腔怒火的追击不是自讨苦吃吗? 更何况切思力拔已然杀出不小功勋,只需率部赶往戍堡即可再夺赫赫,断然不会为一名已死之人贸然涉险。 这些他知晓却不能言说,说了便是对军中骁将的指摘,会引起他当下无法承受的后果。 魏大毅只能喟然一叹。 军户的命运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是如此。 …… 镇中,巷道。 巫日合云拐进一处巷落行至尽头的铁匠铺中,忽地蹲下拉开一块随意搭在地上的破布后,一道黑乎乎的空洞出现在李兰眼前。 本是一头雾水的李兰见此不由愣在原地,这竟有一处地窖,其中隐隐有火光晃动,似乎有不少人在内。 巫日合云没多说什么就纵身跳入,李兰瞧了瞧围拢在周遭的陌生汉子们,又瞧了瞧巫日合云即将消失不见身影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双腿落地,李兰只感觉窖中空气很是有些沉闷,夹杂着的汗臭令他不由蹙了蹙眉。 疾步跟上,只容一人宽的暗道曲折不齐,两侧皆有强行开凿不久的痕迹。 行了十余步前方骤然开朗,待到巫日合云闪身不见,李兰不禁愕然。 地窖中此刻正拥挤着过数十妇女老幼,像是蚁虫般挤在一起,滑稽可笑。 可李兰怎么都笑不出来,他能瞧出惊恐,畏惧,忧心等各色神情,那些警惕甚至是愤恨,不只是给自己的,亦是各自己所代表的镇中豪族。 一名年轻人忽然站起身示意身侧老妇勿需惊慌后,长长呼出一口气:“伯虞,你终于来了!” 这年轻人李兰有印象,乃是军府中一名颇有才干的吏员,唤作王元亮,至于表字则不得而知,只因两人关系生疏,交流极少。 他竟在此? 还不待李兰回过神来王元亮便如老友至交般拉着他,热络地打过招呼后转而向着一众妇女老幼介绍起来。 与其说是介绍倒不如说是讲述,讲述自己是如何在各族的监视下,如何忍辱负重地帮助军府修建扩充一处处地窖,给予大家一片安身躲藏之所的。 随着王元亮的讲述,众人的目光逐渐有了改变,有人开始为先前的无礼轻声向着李兰致歉,还有人朝着李兰重重颔首,似是在表达自己已将其恩情记在心中。 直至王元亮松开手去,自己机械地跟随巫日合云重新离开地窖,李兰都感觉自己整个人是晕乎乎的。 寒风吹来,李兰似乎此时才从愕然中清醒拍了拍脑袋,仍是有些难以置信道:“这都是军府吏员们的亲属?” 第九十八章 骑至 巫日合云一路向前,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又随着其行进起伏飘然坠地。 见他不答,李兰跟声询问:“似这般的庇护之所镇中还有几处?” 话一出口李兰自觉不妥,转而沉声似自言自语般道:“是也,唯有你等匠人方能在不知不觉间掘出如此地窟,难怪将主会委重任于你。” 凡有识者绝不会将底线寄托于某人,因而如何在恶战爆发时尽可能庇护下足够多的军府吏员,军中将校亲属就成为了镇将府所要考虑的首要大事。 毕竟谁也无法保证豪强大族们不会狗急跳墙,做出天怒人怨之事。 在李兰瞧来镇将大人定然是早已未雨绸缪多时,凭借着匠人们特殊的身份作为遮掩,方才掘出了一方方地窟。 无论日后是军府、尔朱氏亦或是豪强大族们中的哪一方做主,各类匠人都是其所需要的,绝不可抛割的一部分。 巫日合云闻言脚步不停,面上却露出几分怅然。 哪儿来得甚未雨绸缪,其实只是一群虫豸的求活本能罢了。 自被迁入镇中,曾被囚于黑山寨中的匠人们非但没感到丝毫的安全感,反倒变本加厉寻找起了危险来临时的庇护之所。 有巫日合云的前车之鉴,匠人们大多选择秘密开凿地窖,以求至少能在危急时刻令妻女亲人得以求活。 前番张宁与巫日合云的一番夜谈中提出要利用其在匠人中的影响力,庇护军府众人的至亲。 最初这只仅限于一个很小的圈子,直至巫日合云真正选择投效张宁并将匠人们秘密开掘地窖之事和盘托出后,方才囊括一众吏员将校。 心中这般想,可巫日合云面上还是一言不发,这令李兰颇为恼恨。 此番自己已然是与家族割裂,至少在自己看来是如此的,既然你甘愿负伤来救又带我瞧了军府是用何等手段护住吏员将校亲属的,那么咱俩也当是自己人了。 这对于眼下的李兰而言,他极其需要渴求认同感,可偏偏巫日合云言语里表现得极为冷淡,令他在处处碰壁下不得不在暗中给其按上了一个“怪人”名号。 当真有几分秀才撞见兵之感。 他咬了咬牙:“你前番不是说要带我收归各族人心么,将主既是要留其为用,那我等应当速去才是!” 巫日合云破天荒再度开口:“这不是正在做么。” 李兰稍稍一愣随即了然。 镇将大人要的是怀荒镇在其治下为铁板一块,而不是形成所谓的平衡,这也就意味着以自己为首的诸族旧势力是要逐步并入军府的,双方间的仇恨敌对虽难以化解,但今日之事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李兰顿时只觉得倍感压力,再度抬头巫日合云已然走远,他原地稍稍无奈跺脚,随即快步追上。 戍堡外。 姚添站在一处狭窄巷道口,跟前是数名魁梧的氐族汉子死死封住了这一退路,凡有后退者具被其当场斩杀。 哪怕衣袍早被鲜血溅染,往日一丝不苟的须髯也沾上了斑斑颅脑白浆之物,那根手杖更是立在血池之中,姚添却一步不退,身形没有丝毫挪动。 放眼望去诸族家主莫不是如此。 在诸多豪强家主的临阵督战下,叛军勉力维持住了局势,王彬亦是厮杀得近乎脱力,在甲士的掩护下退回戍堡中不断发出粗重喘息。 好在前番他以无匹之势杀得诸族叛军近乎破胆,一时竟无人敢再攻城门,只敢寄希望于能在各处城头占得上风。 不过战况虽恶,可任谁都知晓一旦有外力介入局势倾覆只在须臾之间。 李氏老家主就站在与姚添一丈之隔的另一处巷道口,两名昔日赫赫一时的豪强族主,怀荒镇屈指可数的顶尖人物竟如何两尊门神般就这么站立着。 “李老头,你可真是有一手好算计。” 姚添忽地扭过头,阴恻恻道:“如今想来,你是有意软禁起你家那小子的!” 不待李氏老家主回答,姚添面露不屑:“你们汉人就是喜欢搞这一套,两边下注! 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 一旦攻破军府杀了那张宁,你以为度律大人会放过你家那小子? 听说有句汉化讲虎毒不食子,嘿嘿…… 到时候老子真要好好看看你会怎么亲手把他叫出来!” 姚添说着那只灰白独眼猛然转动起来,像是要从眼眶中凸出一般极为骇人。 “姚老,慎言!” 褚行不知何时出现在姚添身侧,他蹙眉道:“战事胶着,正是诸族同心协力,齐心用命之时,姚老你怎可说这般胡话!” 对其而言如今众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用不着对姚添再有退善。 哪怕至此交恶,也比得此刻使李氏离心强上十倍,百倍! 氐人…真是恶性难改! 褚行腹诽。 本以为姚添算是其中少有的明事理,知大局之人,而今看来仍是有其劣根在隐隐作祟。 想到这褚行对着李氏老家主微微拱手:“此乃是姚老戏言,事后本官必向度律大人求情,保兰公子性命前程,还请李老放心。” 李氏老家主略一颔首,算是谢过。 他全程目光只望着厮杀不断的城头,从未有过部分偏离。 见此褚行心中一叹,姚添却更为火起。 不利的战局使他异常恼火,李老头的傲慢更令他恶向胆边生。 念及于此他回过头向一名族人递去一道隐晦的目光,那人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般趁着众人目光未曾注意,借机消失在了夜色中。 褚行微微蹙眉,但余光瞥见李氏老家主似乎并未注意到后也选择了默不作声。 不过就在仅仅数息后,一阵震颤大地的马蹄声赫然响起,一名汉子俯身贴地仔细听了听后沉声道:“不少于四十骑!” 众人立时面露狂喜,尽皆向着巷道尽头看去。 身处北疆何人不知骑兵之利,更何况这根本就意味着镇外那处战场大势已定! 然而很快其狂喜的面容便彻底呆滞,继而化为了无边无际的惊恐与骇然。 第九十九章 质疑 镇将府。 三名小族族长正襟危坐,屏息不语。 时至黎明,府外城墙处传来的喊杀声已是逐渐平息,然而越是如此对三人而言愈发如坐针毡。 大局底定,他们的命运也将揭晓。 脚步声传来,来者人还未至可那股子浓郁的血腥气息却几乎让其中一名族长呕吐当场。 见此立于张宁身后的格朗哈济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鄙夷神情。 待到王彬、切思力拔二人前后单膝跪地,将数颗人头恭敬献上,三名小族族长再也绷不住,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竟是接二连三的相继呕吐起来。 腐烂食物与胃液、血腥气息混合一处更显恶臭难闻,哪怕王彬也忍不住蹙眉,倒是切思力拔饶有兴趣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他舔舐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此张宁笑意更甚,从此往后怀荒便彻底由他一人说得算,豪强大族们的势力被一扫而空,余下的自会由这些犬彘为自己看家守户。 既是犬彘自是要听话可用才好,用不着太过牙尖嘴利。 待到其吐尽,他站起身来温言安抚三人一番后便示意其可离去。 张宁相信有今夜府中人头在前,又见过了戍堡外的尸山血海后,这三人必会尽心依附,不敢再有造次。 三人闻言如蒙大赦,又是跪伏在地连声叩头谢恩,又是指天发誓日后必以军府马首是瞻,这才在军士的护送下离去。 见此切思力拔抬头笑道:“往后这些个本地大族都是抽去脊梁的狗,嘿,全得依仗着咱军府的脸色行事! 卑职为将主贺!” 这话说得很是快意,张宁坐于镇将府中虽看似智珠在握云淡风轻,可心底里也偶有犯嘀咕的时候。 眼下细细瞧去那姚氏,犀吉氏等族长人头莫不在此,心中畅快至极不禁哈哈大笑,他正要说话却发现王彬隐隐有些不满。 张宁自不愿见到麾下两员战将生出抵牾,立时伸手挥退切思力拔,格朗哈济两人,一时厅中只剩张宁与王彬。 切思力拔没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笑容顿时凝固,本已准备好的恭维奉承之语也只得全数咽下,一步三回头地与格朗哈济远远退入前院。 直至此时张宁方才扶起王彬,沉声问道:“可是李兰处出了岔子?” 倘若如此,那可真就有些糟糕了。 安排巫日合云潜入镇中救出李兰,并将其作为收拢诸族叛军余部的关键人物,此事在军府中唯有张宁与王彬两人知晓,哪怕是眼下正被以保护名义软禁在军府的吴之甫一众人也不曾得闻一星半点。 只因这场叛乱来得委实太过出乎预料,仓促间哪怕是竭力迎战,可事后镇军必定也损失不小。 为填补本镇镇军在北伐中的战力,尽可能收拢叛军余部,使人统御其作为辅军参与对柔然的征战就成为了必然。 毕竟千余叛军筛去诸族死忠和战没者,残存数百人应当是有的。 这部分人尽皆杀之过于残忍,不适合建立长久统治,留于镇中又是不稳定因素。 好在王彬摇头,继而瓮声瓮气答道:“禀将主,叛军首领已尽数伏诛,只留户曹从事褚行一人听候将主发落。 另有余下叛贼见败局已定,诸族残杀想引为投名状,死伤更甚,仅有四百七十二人跪地乞降…… 按您吩咐由李兰出面收服约束。 我部战损尚在统算中,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如将主您所料,尔朱氏果然有轻骑悄至,虽被击退但邹炎邹军主却在阻截中战死,所部亦损失惨重……” 王彬言至于此低下头去不知如何是好。 他很清楚自家将主对怀荒镇军倾注了多少心血,寄予了怎样的厚望。 作为其中佼佼者之一,邹炎尽管私下被人诟病是将主当初为制衡卜苏牧云才升为军主,可不管是领军作战,还是平日里的一应军务他其实都做得可圈可点,对于将主忠贞不贰,没有辜负提拔。 哪怕是王彬也认为这是一位极为合格的同僚。 可如今这样的人物却死在了一场本不应发生的叛乱中。 张宁闻言只感觉脑袋被人重重敲了一下,方才那股兴奋激动立时被全无踪迹。 良久后他伸手揉了揉发麻的脸,木然坐下,只觉得很是有些无力。 他自问穿越以来已竭尽全力,可事不遂人愿。 无论是初时领军抵御柔然却被卜苏牧云引以为饵,还是黑山寨上与匪贼恶战时不得不铤而走险同其匪首生死一战,抑或是今日剿灭强宗豪右们的反叛都没有做到尽致尽美。 与此同时当他留军黑山寨欲从尔朱氏身上再撕下一块肥肉,想要集全镇之力响应朝廷北讨柔然,还是与尔朱氏军使酒宴博弈时,也都没曾如愿,没有占得半分好处。 不但三将之一的卜苏牧云重伤,此刻就连邹炎也不幸战死。 如此种种不禁令张宁心生疑惑自己果真是穿越者吗? 为何那些网络小说中别人都是顺风顺水,一上去就是略施小计立下不世之功或虎躯一震就令来者纳头便拜! 反观自己明明有着不俗的底蕴背景,有着对历史脉络的把控,步步为营下反倒是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呢?! 甚至多数时候,他的谋略计划都只能尽可能消除己方的劣势,以求让自己与敌人能够站在同一情势下,继而用最普通也是最残酷的三军用命的方式,去争夺那一线胜机! 昔日巷道中鏖战柔然是这般,黑山寨上邀战匪首是这般,今日底牌尽出亦是这般! 以势压人却遇上势力更胜一筹的尔朱氏,想要广积粮勤练兵又接到朝廷大军的征调,力求用更稳妥的方式完全掌控怀荒,反倒是硬生生被逼着在出征前与豪强大族们当面厮杀,决出生死! 果真只是因世事难料,世事艰难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宁的眸子才有终于恢复了一丝光芒。 “褚行可有审过? 他可知尔朱度律…贺六浑在何处?” 第一百章 凝心之法 上位者的沉默无疑是最为迫人的。 哪怕以张宁王彬这等近似主仆的关系亦是如此。 因而在张宁开口的刹那,这位膂力绝伦的悍将竟是如蒙大赦般悄然松了口气,连忙跟声答道:“有过粗浅问质,褚行很是惶恐,也答不出尔朱度律等人的下落。 末将不敢擅作主张,此刻褚行正被押跪于府外。” 相较于其他军中天性劲勇之士,王彬虽同样莽但绝不粗鲁无脑,知深浅明进退。 这也正是张宁器重他的根本缘由。 此刻张宁闻言眯了眯眼,沉吟片刻忽地哑然失笑:“也是。 推己及人,换作是本将也绝不会令褚行这等人知晓行踪,想来尔朱度律两人应当已是在局势倾覆那一刻离去了。 不必再费心竭力寻找了。” 王彬又问:“那褚行该如何处置。” “杀了便是。”张宁伸手指着厅堂中的其余几颗人头:“连同这些传首全镇。” 其实张宁有一句话并未说出口,那就是尔朱度律与高欢有可能尚在镇中,或许就窝在哪处犄角旮旯。 毕竟前番与其暗通款曲者不在少数,哪怕眼下叛乱失败,想要寻到一处庇护之所还是轻而易举的。 只不过连番遭乱后此时镇中已是人心惶惶,加之镇军折损颇多,其实军府对全镇的掌控较之叛乱前还削弱不少,如此情形下断不能再生出乱子了。 即便是想要彼得改弦更张,也得予其时间才行。 随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打扫战场救治伤兵,处置叛卒安抚民众等事皆由重获自由的军府吏员们一应处理。 次日,经过片刻不停地统算后,一份详细的镇军死伤数目经由吴之甫递到了张宁的桌案前。 对于这近乎是逾矩的举动,张宁并未动怒反倒是温声宽慰颇有几分紧张的吴之甫。 眼下镇军三位军主仅剩王彬一人能够理事,包括切思力拔,格朗哈济等中级军官都是忙得团团转,谘议参军李兰亦是在竭力整顿归降叛卒,因而此事还真只能由吴之甫代办。 张宁不是迂腐之人,自然不会因此生怒。 心中反而有些欢喜,似吴之甫这般的谨小慎微之人愿意承担一定风险做出此事,足可证明以其为代表的吏员们对自己这位镇将,对军府更多了归属感。 不过当张宁真正拿起这份公文时不禁神情沉重起来。 三部镇军,负责守卫戍堡的王彬所部因直面叛军主力折损较大,军士死一百三十二人,伤一百六十人,甲士阵亡四十三人,伤七十人,只作勉强维持战力大跌。 承担夹击诸族叛军的卜苏牧云所部没有遭遇到正面恶战,几乎是跟随在轻骑突袭下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击散了叛军最后的战意,仅伤了二十七人,战死三人。 唯有邹炎所部因阻击尔朱氏精锐骑军死伤惨重,自军主邹炎算起,阵没将校八人,战死者二百六十七人,包括伤者在内如今仅余不到一百人,其余残部不知所踪。 据队主魏大毅所说是被尔朱氏骑军杀破了胆,不愿跟随邹炎进行再次阻击,多数临阵脱逃又唯恐受军法责罚躲藏了起来。 另有切思力拔麾下百骑战死五十七人,如今仅剩四十余骑。 可以说张宁耗费数月心力组建起的怀荒新军就此损失过半,好在此番终究是军府得胜,昔日作威作福鱼肉乡里的诸族族主首级传于镇中各处后,军心方才有所振作,不至于崩散。 换作是其他军队遭受如此重创,军营里早是一番愁云惨淡的模样了。 可哪怕如今镇军中有声威更上一层楼的王彬坐镇,仍是不敢再有人奢谈北伐蠕蠕的可能性。 想来在此刻军府上下看来,这时候听候朝廷大军调令离镇北伐只能是自取死路。 对此张宁无法解释,也不可能解释。 随军北伐柔然是必然之行。 那么动员镇民,重整军心就是当务之急。 这个时候空洞无力的煽动,苍白的语言再起不到丝毫作用,好在这场叛乱后他的手中也终于多出一份能够哄人的东西。 接下来的数日里他一面亲自出面安抚镇民镇军,一面将诸族豪强的土地尽数分出,既有对有功之士的犒赏,也有按照太和九年所半步的均田法令而行,使得此前处于被剥削,无地可耕,无处可种的镇户营户尽皆分得了应有之田。 昔年元魏土地占有形式大致分为朝廷国有,贵族私有,僧侣占有,自耕农拥有四类。 其中在元魏统一北方的过程中,贵族地主土地私有制迅速发展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 他们依靠着建立起坞、屯、堡、壁等军事性地主庄园,运用强占强买的方式攥取大量土地。 这样的崛起势必因兼并大量土地使得自耕农走向破产,社会矛盾日趋尖锐,农民的反抗逃亡不时发生使国家编户数量锐减,严重影响了赋税与社会稳定,才使得均田制应运而生。 但其实均田制是妥协的产物,是将无主荒地和国有土地分配给农民进行耕种,并不触及已经获利的贵族豪强群体。 再加上露田、公田的不得买卖,在农民七十岁时便会免课还官,使得农民和贵族豪强间不再具备利益充冲突。 在朝廷强盛的情况下,均田制是优异的,放弃了屯田制和占田所带来的高额租税,使得大批隐匿逃亡的户民归来。 不断向外扩张与土地的不断分配形成了良性循环,可当朝廷衰弱时,豪强自然而然就可以无视律法继续侵占田地,亦如而今。 地处北疆边境的怀荒自然也是如此,可耕之地几乎被豪强大族们占去近半,剩余的只是因为军府需要借此自给自足,蓄养军队方才能勉强保留。 此等情形下镇民开拓荒地又等于为豪强大族作嫁衣,因而彻底陷入恶性循环。 其实历朝历代想要安定民心,使其彻底为己所用,无外乎就是分田,只是往往在王朝末年土地被大族把控,衰弱的朝廷无力再去做到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稳定人心 如今怀荒内外大族既灭,空出的各类田地便给了张宁机会。 将以往无法做,也做不到的事办到。 十一月五日。 经过昼夜不停地筹算后共有五万两千亩此前被诸族豪强侵占田地收归军府,这一数额放在域内各州郡算不得如何起眼,可在土地贫瘠的北疆已足令军府上下咋舌。 加之军府治下本有的三万余亩露田,便有合计八万三千亩。 唯一遗憾的是诸族拥有的牛羊牲畜多半遭柔然掳掠,此番清点下仅余不到千头。 接下来的时日里军府随即开始紧锣密鼓地制造木牌,分发田地,登记田册。 按田制,仅可耕种谷物的露田男子可得四十亩,女子得二十亩。 如果是两年休耕一次的地,则加倍受田,以此类推。 民皆到纳课年龄受田至七十岁免课还官,奴婢与平民一样受露田,奴四十亩,婢二十亩,家有耕牛一头另受三十亩,以四头为限。 就目前情况而言,均田制正适合于豪强尽去的怀荒镇,对此军府只需按制推行即可。 至于较为特殊的桑麻田地,因北疆贫瘠气候不合种植的原因无需考虑。 尽管已是寒冬,可在分地登记当天戍堡城外仍是人头攒动,拥挤异常,就连特意抽调在此负责维持秩序镇军也罕见地露出笑意。 “朱二,镇户,露田四十亩。” 吏员坐于临时搭建的棚中,细细做着登记。 跟前唤作朱二的粗犷汉子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边兴奋地搓着手,一边死死盯着放在桌案上的木牌。 就连旁侧噼啪作响的温暖柴火堆也不愿靠近,非要守在桌案前欢天喜地地瞧着吏员将自己的名字登记在册。 待到摁过手印,吏员落笔拾起木牌,朱二连忙伸手似宝贝般小心接过捧于手心,愈看愈是欣喜。 王元亮两手揣在袖笼中,脸庞早已冻得通红,他眯眼笑道:“朱二,你可听好了! 这木牌正面刻有我怀荒军府四字,背面记有田地类别与所在之处,方才已经与你说了地方。 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大人,俺当然记得!” 朱二连声应下,又是拱手又是不断道谢。 不一会儿就将木牌藏在怀中朝着镇外小跑着去了,估摸着应当是要去亲眼瞧瞧田地所在。 哪怕白雪覆于大地,田地早已是白茫茫一片,哪怕要等待开春才能进行耕种,可分到田地的镇民还是愿意受着天寒地冻去瞧上一瞧。 不为别的,就为了心头舒坦欢喜。 多少年了,终于有了一片田地,这是生活的保障,也是未来的奔头。 如今豪强大族们都被镇将老爷一力拔除,好日子不就来了吗? 往后只要俺们守好田地按租调缴税,便没人再能欺负咱! 一念及此不少镇民都决心将宝贝木牌缝在衣服夹层,要随身携带方能安心。 其实对军府而言即便木牌遗失,只要田册尚在户籍存留也足能够证明田地的归属。 不过张宁却力排众议命匠人连夜刻制木牌,为的就是令镇民们安心,让实际的喜悦冲刷掉前番的愁云惨淡。 不光是镇户,就连本以为自己会被边缘化的营户在此次分派中也得到了相同待遇。 军府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无论是镇户或是营户,此后镇中不再有三六九等,一视同仁皆是怀荒镇民。 八万亩田地在一天之内尽数分派完成,没有分到田地的镇民也不用发愁,因为按照宅田与开垦制,待到来年他们只需要开垦荒地,不但能暂免租调还可比常人多得五亩。 这使得当下没有分到田地的镇民也是心头火热,更多了对来年的期盼,不用担心费尽心力开垦的荒地被豪强侵占。 除此之外军府上下吏员,军中将校也分到了相应官田,并在同一天由张宁亲自宣布恢复在实际上已是中断多时的军饷与俸禄,与此同时军户也能享有均田制,还额外配享耕牛以弥补家庭中的生产劳动力缺失。 这一举动使得军户从昔日穷困一跃脱贫,令人艳羡。 再添平定叛乱,清缴各族豪强资产后军府府库前所未有的充实,论功行赏下军户一时间大有阖家不需在外生计忧愁的势头。 当然真要做到这一点还得等到来年秋收才能实现,眼下全镇莫不是还指着军府发粮度日。 随后对于此次平叛中的战死者军府一改往日六镇的不闻不问,进行了仪式隆重的赙赠,尤其是牲畜、布帛一类哪怕军府本身就极为欠缺也毫不吝啬。 张宁有意将此事放在分田之后,是为树立起引人瞩目的标杆,怀荒军府从今往后绝不会遗忘每位为其战死者。 鼓声中数百战死镇军的尸首被放入棺椁中,依次缓步抬出怀荒镇以东埋葬。 一路上死者亲属哭天抢地,哀嚎声不断,见此情形周遭镇民无不黯然,更多人则是紧紧抓着那小小的木牌,神情逐渐坚毅。 人群中一名身着破旧,头戴围帽的圆脸中年男子哭得尤为伤心,伸手拭泪时偶有下颌浅须一闪即逝。 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位乍看之下岁数与其相仿的武士,披头散发,脸有污秽,瞧不出细致容貌。 镇民只当其是哪家军户送别参军幼子,没有过多注意。 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军镇行至一片枯树林立时两人悄然坠至众人末尾,旋即消失不见。 待到一路小心避开军卒视线向北行了数里方才由一行轻骑将这两人接走。 翻身上马后圆脸中年男子一把扯去破旧围帽,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此番不能杀张宁取而代之,有负兄长所托啊!” 那武士捧起一把冰雪搓在脸上,几息后露出一张英武面庞,他恍若未曾听到任何话音也不牵马,只立在风雪中。 尔朱度律回过神来瞧了这武士一眼忽地笑道:“贺六浑,你这是不打算随某走?” 贺六浑猛地跪在雪中,恭声道:“贺六浑愿为大人效死!” “这倒是怪了。”尔朱度律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北疆武人,奇道:“你这是何意?” 第一百零二章 各有所谋 感受着周遭逼视来的数道凶狠目光,高欢知晓稍有不慎自己就有性命之忧。 可这位生来就颧骨饱满的男子不但没有畏惧,反倒愈发冷静。 自神龟二年作为驿卒在洛阳亲眼目睹尚书郎张始均因上书直言,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而被羽林虎贲纵火烧死,就连其父征西将军张彝也受其牵连被活殴致死后,他就知晓大魏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大魏。 失去对武人的约束后,昔日雄极一时的大魏必将陷入极端的混乱中,未来定是英雄逐鹿,四海鼎沸之世,自己也当换个活法。 因而他不惜散尽家财交结豪杰,又用妻子娄昭君的嫁妆使了门路,暂投到了尔朱度律这位朝廷军使门下。 本以为此番尔朱度律将取代张宁任怀荒镇将,自己也将有施展抱负的一席之地,却不料最终落得如此地步,竟要混在丧葬队伍中方才狼狈逃出。 这与前番打马入怀荒时的威风简直天差地别! 而今那张宁彻底站稳脚跟,成为名副其实的一镇之主,边疆大吏。待到与朝廷大军会合后,以其宗族势力,自是能同尔朱氏掰掰手腕,届时自己这重伤其部属的北疆武人难免不会成为两方势力相互倾轧下的牺牲品。 念及于此高欢眸光愈发坚毅:“大人,朝廷大军北击蠕蠕战而胜之当不在话下,相较之下贺六浑与其在军中混些末微功勋,更愿为大人分忧!” 尔朱度律抓起马鞭折握在手心,看似不经意地扫去衣袍积雪,可身侧那骑军首领却知晓自家这位大人从此刻开始已是真的感兴趣起来。 “哦?你倒是说说是怎个分忧法?” 高欢虽非舌辩之士可自幼生长的环境令他认识到一个道理,死在北疆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只有无用之人与懦弱之人。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呼吸却更为急促:“贺六浑在怀朔还有些朋友,多受镇将杨钧看重,可为大人与杨将相说!” “说?说些什么?!”尔朱度律的神情陡然凶恶起来:“就你这样的杂碎玩意儿也配擅自揣测某家的心思?!” 高欢感受到其语气的变化,那犹如实质的威严重重压在他的身躯之上,片刻间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滑落,整个人竟好似煮熟了般冒轻丝丝白烟。 可他却一动不动,也不再说一句话,像是一尊雪中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尔朱度律忽地又和煦一笑,一扫方才的暴虐:“呵呵,贺六浑你很不错,六镇里像你这般聪明的人可不多。” …… 怀荒镇。 入暮时分,军府上下齐聚于镇将府中。 就连伤重未愈的卜苏牧云亦是在列。 片刻后张宁从后堂而入,他环视之下见众人皆在遂打破沉默:“谘议参军何在?” 李兰迈步而出单膝跪地:“卑职在。” “诸族叛卒如今是何情况?” 李兰不假思索:“禀将主,诸族叛卒筛去重创,伤残者后余四百人,皆以宣读镇律军律,听凭将主调遣。” 张宁微微颔首:“编入降卒营,按军制编练。” 李兰当即应下。 闻听此言,厅中众人不由暗道果然如此,镇将大人确要编叛卒降卒入军中随朝廷北讨蠕蠕。 不少人暗暗交换目光,神情各异。 张宁视线扫过众人连忙低头不敢再语,他知晓如今镇中不少吏员的希望自己能守好怀荒这一亩三分地,安心待到来年春耕秋收渡过难关,至于朝廷大军那处随意派遣一支偏师即可。 毕竟数十年来六镇的糜烂不堪早已为大魏熟知,征讨蠕蠕自不会以镇军为主力。 哪怕是敷衍塞责一番想来也不会遭受过多诘难,更何况六镇已是如此,朝廷大军纵有不满还能如何? 对此张宁亦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怪部属们鼠目寸光! 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会想到看似还能支撑,尚未彻底糜烂的大魏即将轰然倒塌,倘若不能在此间奋进,等待诸人的唯有覆灭之途。 “朝廷诏令不可违背,本将决意三日内整军出镇,届时当有整编一军,一降卒营与响应青壮随行,否则将有失期之虞。” 待到李兰退去,张宁沉声道。 北疆之人大多性情耿直,义形于色者不在少数,当即有人忍不住急切出声:“将主,此番镇中豪强大族反叛,镇军已是倾力镇压损失惨重,为何还要出兵?” 一人出声,立时有其他人附和:“何不将此事报于领军大将,想来身为朝廷大将定会念我怀荒不易,收回军令的!” “怀荒乃是北疆六镇之一,牵扯甚大不容有失,将主三思!” 府中吏员各个奋臂攘袖,颇有几分群情激奋之感。 倒是王彬等一众武人未有出声。 军中不同于他处,极为讲求上下尊卑,王彬与卜苏牧云不开口,哪怕切思力拔早已被民政官吏们气得牙痒痒亦是只能憋着。 啪! 张宁正要开口,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吏员突然狠狠一拍桌案,厅中顿时寂静纷纷向其望去。 此人盯着方才出声众人:“诸位,反叛虽确实平息不久可眼下诸族尽去,民心归附,再留有镇军戍卫,请问有何之虞? 再者将主并未倾尽全军出讨,蠕蠕也早已褪去,即便有小股仍余毒北疆,可待到大军而至它等安敢再做逗留? 岂敢再来侵扰? 敌寇既逃,我镇军为何不能随朝廷大军北讨? 这才几天的工夫,难不成诸位就忘了蠕蠕入镇劫掠时的惨状了么?! 大好机会在此,此仇为何不报?” 话音落下,众人默然无语,不少面露羞愧。 张宁更满是赞许。 此人唤作王元亮,是早已入得他眼中的人才,家境虽穷仍不失豪迈之气,秉性聪达,刚毅过人。 这一番振聋发聩之语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时无人再言反对。 毫无疑问这就是张宁所需要的部属,能够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据理直言,否则他也绝不会将先前保护诸官吏亲属的任务交予王元亮与巫日合云。 第一百零三章 出镇 眼见一众同僚哑口无言,再道不出半个字,王元亮这才愤然而坐。 张宁适时道:“身为一镇之将自当竭诚事国,朝廷起军征讨柔然焉能推诿! 何况在这北疆我怀荒军民与柔然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于情于理都不应退缩!” 此话一出众人心知已有定论,只得纷纷应诺。 诚如张宁所言,早在柔然入镇劫掠前,六镇军民就已与之厮杀了数十年,其中滥觞早已无法追溯,但不共戴天之仇总归是有的。 不管是君国大义,亦或是个人私情,出兵讨伐柔然都合情合理。 将众人神态收入眼底,张宁转而望向卜苏牧云,一时间却有些不知当如何开口。 此前他曾答应卜苏牧云必有其率军征讨蠕蠕之时,可如今随着诸族反叛,邹炎战死,镇军折损下怀荒更是大乱初定,没有一位颇有手腕的人坐镇他实在无法放心。 方才僚属们的反应正好印证了这点。 军府中吴之甫过于谨慎,大事不敢凭其决断,李兰需随军出征,没有他在诸族降卒难免会生出乱子,吴元亮虽有干才可缺乏历练,其余人更是不济。 思来想去唯有卜苏牧云能当此任。 许是感受到张宁的犹豫,卜苏牧云站起身来主动请缨留守军镇。 闻听此言一众官吏短暂惊愕后不禁如释重负,他们担心之处无非两点,一来是镇军出击反被柔然所灭,二来是精锐尽出下本镇有失。 前者是他们所无法决定的,而卜苏牧云的主动留守却能够使后者更有把握。 张宁自咐断不是食言而肥之人,欲让卜苏牧云守怀荒乃是出于全局考虑,然而身为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让部属感到有不公正的举动。 正欲解释岂料卜苏牧云已是郑重道:“将主放心,末将等必齐心协力保怀荒无恙。” 旋即众僚属皆是慨然应和。 张宁深深望向卜苏牧云,终究颔首。 僚属们见状多是喜形于色。 按常理而言这重任应由副镇将担起,可怀荒副镇将之位空悬已久,以军主之名节制全镇也算是独一份了。 张宁转而看向仍是一脸峻肃的吏员王元亮,开口将其擢升为户曹从事。 前番平叛诸族家主多数当场被切思力拔率轻骑冲杀,姚氏姚添见势不妙狼狈逃窜于窄巷亦是毙命于流矢之下,唯有李氏老家主很是硬气,在大局已定的那刻言明不愿受辱拔剑抹了脖子。 有识之士大多清楚这是极为妥帖的选择,既保全了李氏风骨,又不使自己死于军府之手,不必让以身独存的李兰背负血仇,与军府心生芥蒂。 唯有户曹从事褚行被生擒拿下,却也在张宁认为从其口中得不出尔朱度律等人下落后丢了性命。 纵观平叛全程,以王元亮的所作所为众僚属早有预料他会有所选拔任用,当下也并不意外。 他不似吴之甫那般瞻前顾后,更适合欲作奋进的张宁军府。 敲定诸项大事后,所剩的便是一些细微安排自是无需赘述。 三日后。 熹光初露冻雨才停之时,张宁迎着飒飒寒意告别前来送行的军府吏员与怀荒军民,又温声嘱咐狗儿,陈彦务必看好将府后,领军出了怀荒。 一路向西,朝武川镇所在方向而去。 此番经过整编合有两军九百五十人,其中王彬所部五百人,直属百名甲士,两名积功提拔的幢将格朗哈济、魏大毅各领两百步军与两百弩手。 谘议参军李兰同时兼任降卒营军主,麾下部曲三百步卒,一百箭手,幢将是一名满脸络腮胡还缺了三根手指的中年匈奴人。 降卒对这平日里冷脸苛刻的中年匈奴人很是陌生,唯有李兰等寥寥数人知晓此人算得上是将主的心腹之一,巫日合云。 降卒营中其余队主,什长一类的低级军职皆由张宁亲卫担任。 自镇军成军以来张宁的亲卫就在其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是张宁得以稳定军心,初步做到如臂使指的重要因素。 然而经过几次抽调,补足,又再次抽调后,张宁身侧的亲卫已是仅余下十人。 随着尽数派入降卒营中,张宁又再次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对此他早有打算,面对诸族反叛时他需要稳定人心,又威慑其余小族使其日后能够成为怀荒向着周边开垦荒地,拓展力量范围的马前卒,因而只得坐镇于府中做出胸有成竹之状,不到万不得已的危急时刻绝不离开。 与柔然的作战他绝对再无法坐视,便调切思力拔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连带着五十名轻骑也成为了新的亲军。 对此切思力拔并无任何意见。 谁叫自己遇上尔朱氏轻骑没有将其击溃,哪怕在邹炎残部的帮助下也才堪堪逼走了对方,还使得军主邹炎中箭而死呢?! 这等情形下切思力拔前番无疑是本着不求有功但求无罪,要是能功过相抵就再好不过的心理屠戮着诸族家主与其死忠亲信。 果不其然,待到论功行赏时根本没他的份,只能眼睁睁瞧着格朗哈济与魏大毅两人从队主升任为幢将,与自己平起平坐。 格朗哈济得到擢升也就罢了! 毕竟此人是甲士中的佼佼者,有得一身勇力又是库莫奚人极善骑射,平日里与切思力拔颇有切磋交际,哪怕以切思力拔的性子也很是认可他。 可魏大毅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普通队主,麾下部曲多为弩手被尔朱氏轻骑一冲辄散,根本是只会躲在身后放箭的小人! 难道就为重聚邹炎昔日军卒就将其提拔了? 如今切思力拔背着一不知从哪儿夺来的牛筋朱漆大弓,策马跟在张宁身后,越想越是愤懑。 张宁若有所感回头瞥了这厮一眼,立时心中其所想,不外乎是眼热他人升迁,又自命不凡可偏偏自己还停留在幢将位置上,被别人赶上。 他当即骂道:“你个狗东西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什么! 是对老子不满意吗,来,讲出来给本将听听!” 第一百零四章 行路 不同部属有不同对待方式。 似切思力拔这种合该被骂上两句方才老实。 事实正是如此,切思力拔闻言立马就将脑袋缩了回去,悻悻道:“将主,俺啥都没想,就是有点发冷,想着该咋活动下筋骨。” 他本就是小眼塌鼻,皮肤黝黑身材敦实,这样一瞧当真是个缩头乌龟。 见此张宁忍俊不禁,不由作出烦躁姿态连连摆手道:“滚,带上些人手赶紧滚!” 由于需每日行军的缘故,众将都只身着较为舒适的贴身皮甲,外罩皮袍以御寒。 切思力拔闻言大喜,立时解开束于脖领的皮袍,点起一伍轻骑疾驰奔出,只远远留下一句“卑职得令。” 散出的一什探哨见此还以为这位幢将大人有什么特别嘱咐,那什长立时策马上前却不想切思力拔带人径直奔过,未做丝毫停留,白白吃了一嘴灰尘。 好在镇军骑卒早对切思力拔的做派早已见惯不怪,什长吐出一口唾沫就无奈离去。 过了晌午埋锅造饭间张宁寻到高处向北眺望,天际交汇之处依稀可见城郭点影,他知道那便是三戍之一广牧所在。 在地广人稀的北疆,仅以军镇是断然无法控制一州之地的,因而对各戍的掌控可谓至关重要,堪称是军镇腋肘双臂。 然而由于实力不足缺乏机动力量的缘故,莫说是收复三戍,就连其现状消息怀荒军府可谓也是知之甚少。 随着六镇彻底崩坏,叛乱掀起的临近,张宁估摸着最迟开春雪融就得考虑竭力收复三戍,以此方能有足够战略深度阻截叛军。 否则一旦叛军临近莫说刚开垦的荒地,就连那些全镇赖以为生存之本的熟田也会被毁坏殆尽。 六镇叛军不同于柔然人和诸族豪强,是真正的乞活之辈,过之必如蝗虫过境。 念及于此张宁的眉头就如化不开的浓郁潭水,寒气森森。 任重而道远啊! 张宁心底默默念叨着。 是夜,三百青壮随军在五名领头老卒的带领下将辎重车辆推到外围,接着枪手,弩手依次分配巡视守夜,以防御姿态严阵以待。 由于是临时歇宿,又距离怀荒本镇不远的关系,内里众将只以各部划分宿营,并未再有过多烦琐。 与此同时随着一路向西,怀荒诸将发现柔然人似乎早已觉察到朝廷大军的到来,早已退得没了踪影,这也给众人心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倘若柔然人真退入草原深处,难不成自己就要随大军径直深入吗? 不论兵法,单就背井离乡深入敌境而言,换作是谁都无法安心。 到了第三日行至张北边缘一带,由于这里已是接壤草原的缘故,尽管仍是无柔然踪迹,可怀荒军无论是行进还是歇宿都相较之前警惕了许多。 歇宿时开始修筑临时营地,将碎石块扎紧形成简易的鹿角,沿着营地边缘挖出四尺有余的壕沟,并把三辆辎重车堆叠,使军士立于其上,以作为简陋的望楼。 这里是后世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的延伸地带,自古就是天然的牧场水草丰盛,牛羊肥壮。 据军中一些匈奴人讲述这里一至夏季可谓天上白云悠悠,地下牛羊点点,万顷绿浪,一望无际。 切思力拔更是极为推崇,几乎将这里捧为了圣地,在火堆旁唾沫星子乱沾,唬得王彬等人一愣一愣得。 就连巫日合云也罕见地露出了向往之色。 哪怕周遭是白雪皑皑,可他们就像是能望到冰雪消融那一刻时的美景。 对于这些身上留着草原青色之血的男儿来说,城郭宫殿远比不上一片牧场来得实在诱人。 一些不当值的军士也不由自主围了上来,暗暗朝切思力拔是竖起大拇指,心想这位幢将大人虽然很是粗鄙,可在口才阅历实在一顶一。 唯有张宁冷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将其揭穿。 张北确实古有“天闲刍牧之场”的美称,商周时这里盘踞着名为“鬼方”的游牧民族,春秋时有称作无终国的山戎出没。 待到公元前279年,燕国破袭东胡,逼其退却千余里,这里就被划入了上谷郡。只是随着汉初高帝刘邦北征失败与匈奴和亲,才被拱手相让于匈奴,后为乌桓所居。 可以说纵然岁月变迁,但张北一代作为牧场的重要性却没变,这也是三戍中处于更北侧的广牧被作为牧马之地的根本原因。 不过这一切与他切思力拔有何干系? 你小子是正儿八经在汉地长大的匈奴人,哪儿到过张北! 居然在这儿凭着一些道听途说口口相传的故事,就哄得众人云里雾里,还让格朗哈济那个本地蠢材心甘情愿代替其领军守夜,只愿意多瞧瞧这张北风景?! 看个屁的风景! 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夜色,有个屁的风景! 随着张宁毫不留情地揭穿,回过神来的王彬可谓是气急败坏,呼的一声就扑了上去将切思力拔给胖揍了一顿,不为别的,就因他方才差点也答应下来! 若不是格朗哈济开口更快些,今晚守夜的就是他王彬了! 娘的,俺怎么就忘了切思力拔这匈奴杂碎是更自己一起出身张氏亲军的呢? 见切思力拔被揍得哀嚎不已,叫苦不迭,哪怕身为将主老爷,张宁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待在原地,当即扯了个由头就钻得不见。 走出火堆老远还能听见切思力拔有一声没一声地惨呼,张宁打了个寒颤的同时不由思索起了自己是不是不该拆台的?! 次日开拔,鼻青脸肿的切思力拔远远坠在队伍末尾,美其名曰为镇将大人断后,实际么谁都知道他是没脸见人了。 刚行出两个时辰,忽有探哨来报前方似乎发现敌情,立时是诸军戒备。 就连切思力拔也是赶紧打马赶回,顾不得许多,护在张宁跟前。 但很快就有更确切的消息传来,对方也是一支镇军,在双方探哨有过一番确认后,对方暂时停止行军,在原地等待怀荒一方。 看那旗帜应当是御夷镇镇军。 第一百零五章 莫敬一 御夷镇位于燕州赤城以北,亦是元魏设于北疆的军镇之一,但并不在六大军镇之列。 闻听是御夷镇军在前等候,张宁不敢耽搁立时命切思力拔集结轻骑,随自己上前。 北疆诸镇自设立以来秉承东西相望,形势相接,平日储粮积仗,战时成犬牙相救之势,可谓同气连枝。 其中御夷镇处于元魏北疆的最东端,承担着防守库莫奚与高车散部的重任。 此前御夷只是普通州县,东部以赤城镇为重心,但考虑到御夷地理形势更为重要,又有旧燕长城作为屏障遂于孝文帝太和十八年废除赤城镇,设立御夷镇。 怀荒与御夷同为军镇彼此相邻,说不得日后就会有并肩作战之时,眼下对方又主动停军等待无疑是在释放善意,张宁自不会托大。 带数十骑上前即可展现诚意,又进退自如,是周全之举。 远远望去一处背阴坡下旌旗招展,甲戈如林,约莫有两千余军士伫立于此,人数是怀荒镇军的一倍有余。 眼见有轻骑驰来,从对方营中也奔出十余骑,打着“御夷镇都大将莫”的旗帜。 切思力拔忍不住冷哼一声,似是有些鄙夷,但立时被张宁冷冷扫了一眼便不得不憋了回去。 两方相向而驰隔数丈时张宁示意其余骑卒停下,仅带切思力拔上前,对方亦然。 “吁~” 张宁轻拉缰绳胯下战马老实停下,倒是对方当先那人好似没有太多经验,揽着缰绳的手臂猛然一紧,勒得战马仰首嘶鸣。 “小心!” 张宁见此心头微紧,忍不住出声示警。 那人身后一名身材雄壮,猿臂蜂腰的将领动作更快一夹马腹就冲了上来伸手攥住正嘶鸣不绝的战马马鬃,打了个呼哨,也不知这呼哨有何神奇之处那战马竟旋即温顺下来。 见此张宁与切思力拔皆是眉宇间透出几分惊诧,那满面虬髯的将领很是有些驯马功夫,这在当下的六镇可不多见。 惊诧间那将领已然再度退于当先那人身后,张宁这才向来者望去,只见其相貌清瘦,脸颊狭长,小眼中满是笑意丝毫不见因战马嘶鸣撒野而透出的惊慌失措。 他并未身着戎装,内穿青衣外套着夸大的狐皮袍,发束于后,最显眼的是在其左嘴角往外半寸由于处,长了颗豌豆大小的痣。但整个人不显猥琐,反而透出股诚善之气。 “可是张将军当面?敬一可是等候已久了!” 唤作莫敬一的男子一抖狐皮袍,慨然笑道,有着几分洒脱。 虽同样是一镇大将,可他却没有半分自矜,言谈间隐隐有将自己放在张宁其下的意味。 御夷不在六大军镇之列,因而莫敬一无论是切实官职还是背景应当都逊色于张宁一筹,不过此间乃是大战之前,两人同为镇将若仅以军力衡量,御夷镇将无疑是压过怀荒镇军的。 张宁连忙道:“莫将军断不可如此,劳烦御夷将士在这冰地雪地中久等已是大大的过意不去。” 那虬髯将领听到这话面色不禁和善了几分,感受到这变化张宁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 莫敬一哈哈一笑,适时道:“想来张将军方才已见过某这爱将风采了?” 说着他指向虬髯将领:“他名叫霍山,曾以贩马为业,往来燕、冀之间,虽讷口少言可所交结豪杰! 前番……恩,如今在御夷军中为某心腹军主!” 张宁不禁愕然,好家伙,自己只是瞥了一眼,你这就和盘托出了? 那霍山也是气沮:“将主,这话本是用不着讲的!” …… “娘的,这可真是鬼天气!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的!” 莫敬一打了个喷嚏后立时缩着脖子愤愤骂道。 旁侧与其并辔驰骋的张宁闻言颇有几分无奈。 两位镇都大将打个照面,自觉彼此还算顺眼又考虑到在外行军,皆远离辖区,略一合计便决定合军而行。 不过虽说是合军双方军士间却是泾渭分明,左右而行,远远瞧去浩浩荡荡数千人,即便有宵小窥视也不敢轻易撩拨。 只是张宁算是倒了霉了,他本身是历史的深入爱好者,为人较为冷淡无趣,本着言多必失未免暴露身份更是若非必要绝不多言。 但身侧这位御夷镇都大将并非如此,他就像是很久没能找到能与之畅谈…不,说畅谈有些过分,应当是能与之倾听的人一般,当真是滔滔不绝讲个不停。 起先切思力拔还兴致勃勃地跟在张宁身后,想要跟着听上些妙事,可仅半日后他就再度请缨率骑前奔,远远避开了莫敬一。 用他的话来说,这真是老乞丐放长屁,又臭又稀! 当下莫敬一还在呶呶不休:“张兄弟,你说那些个锦衣玉食的章服之侣介胄之臣是吃撑了么? 居然要在这时候出兵北讨! 若非是有军令在身,老子决计不来吃这等苦头!” 张宁也不知为何两人间已经到了以兄弟相称的地步,既然对方都这样叫自己了,他实在是也不好继续装作四处张望雪景便想了想道:“估摸着是想打蠕蠕个措手不及!” “啊呸!” 岂料莫敬一闻言重重吐出口唾沫,叫道:“张兄弟,你可别跟兄弟这儿小心翼翼了! 你我都知晓如今朝堂早已烂掉了!” 张宁被噎了一下,莫敬一也不管,继续道:“昔日那元乂兼总禁兵,可谓恃宠骄姿,志欲无极! 想清河王素有才能,辅政多所匡益,又礼敬士人,时望甚重,胡太后亦是对其委以朝政,事拟周霍! 可就是如此人物却被那元乂随便找了个由头坑害,清河王死后朝野贵贱,知与不知,含悲丧气,惊振远近,胡夷在京者为之掩面哀哭者数百人! 而如今呢,元乂虽死,朝政却依旧荒唐,于寒冬发军北讨,何其愚蠢! 草原胡族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 说着他忽然举鞭指了指身后艰难行进的步卒:“就凭这些步军,能讨蠕蠕?” 第一百零六章 非蠢材 莫敬一又道每年冬末到春季是马,牛,羊等各种牲畜集中产仔的季节,此时牧户都忙于为生产中的母畜接羔,还要将畜群从越冬地赶往春夏季牧场,让刚刚经历过严冬,变得瘦弱的牲畜吃到新草。 这时多数牧民劳动力都在牧场劳作,无法从军形成战斗力。 只有到秋季之后,牧畜已经吃得肥壮,幼畜也基本长大,青壮年劳动力才能从牧场中脱身,集中起来听从首领召唤,所以草原历来举兵的季节都在秋冬。 真要想出其不意痛击蠕蠕理应在春季发兵最佳。 张宁闻言默然,对方所说的其实乃是中原王朝数千年积累下的公论。 可如今症结正如其所言,乃是朝廷中有人知明知如此,还要为一己之私调派大军,违反天时而战。 更令他在意的是莫敬一既然愿意与自己讲这些,也算是推心置腹,需得予以回应。 因而张宁斟酌片刻正要开口,却见莫敬一忽地一改方才的愤然,神秘兮兮道:“说来张兄弟可知那元乂昔日是何等作为?” 这话问得张宁一头雾水。 元乂乃是元魏宗室,道武帝拓跋珪五世孙,以员外散骑侍郎起家发动宣光之变,软禁胡太后和孝明帝元诩,囚杀太傅清河王元怿的大佞臣,其罪行罄竹难书,如今早已伏法多时。 元魏境内无人不知其恶行,自己又怎会不知其作为呢? 难不成是对方在试探自己? 一念及此张宁心中蓦地一紧,却听那莫敬一搓着手奸笑道:“那元乂常使妇人卧于食舆,以帷幔盖之,令人抬入禁…… 嘿嘿,据说常有水声若隐若现……” 他咂咂嘴又道:“于是轻薄趋势之徒以酒色事之,姑姊妇女,朋淫无别……” 莫敬一愈发说得起劲,侧头间却看到张宁神色并无变化,不由临时改口道:“咳咳……于是政事怠惰,纲纪不举,州镇守宰,多非其人,天下遂乱矣!” 他假模假样地感叹了一番,心中忽地有些惴惴,想了想再度试探道:“张兄弟对这不感兴趣?” 旋即口气揶揄:“莫不是张兄弟喜好做那谷道生意?” 张宁扶额无言,自己算是看走眼了! 诚善之气? 哪儿还有半分! 大军继续而行,宿于安固里淖一处水源支脉处。 安固里淖意为有鸿雁和水的地方,再往前行柔玄镇地界了。 夜晚,两军分宿,莫敬一破天荒地没有再来打扰,张宁得以安静片刻。 他正坐于火前缓缓掰着干粮放入嘴中,干涩生硬的口感很是有点难以下咽,只能通过不断喝水来压下。 正嚼着他忽然抬头望见王彬,李兰,切思力拔三人联袂而来,当即笑道:“坐。” 白日里王彬与李兰各自领军压阵,不敢有丝毫马虎,但两人此刻一定是听到了切思力拔对那位莫镇将的描述,抱着满腹疑问而来。 不等三人开口,张宁已是率先冲着切思力拔惋惜道:“白日里你走得早了些,真正有趣的事都在后面,可惜你没听到。” 切思力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将主,他说了啥?” “说建议让你出任哨骑长。” “他娘的……将主,您不会真同意了!” 张宁冷冷一笑:“你认为呢?” 切思力拔还想再争辩,张宁已是喝道:“想不通就滚远点想,想通了再回来!” 切思力拔闻言只能无奈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远处。 张宁却没有半分怜悯,此人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恭谨直分寸,可现在明显是独领军后有些飘飘然。 竟敢背着自己嚼舌头,当真是蠢得忘了本! 旋即他望向两人也没有再迁怒于谁的意思,作为受自己信任的两位军主,就算两人不来他也会主动告知两人一些事,同时相信方才切思力拔的处置已经给了两人敲打。 他问道:“你二人有什么想说的?” 当下王彬率先开口:“将主,御夷军主霍山领军很是有些章法,御夷镇军也算得上是能战之军,末将认为那镇将莫敬一并未如切思力拔说得那般不堪。” 他面上隐隐有喜色,显然是很乐得看到切思力拔再次吃瘪。 张宁闻言颔首:“的确如此,何况就算莫敬一真是庸碌之辈,那霍山虽委质于庸常之主却远非庸常之辈。” 霍山能练出一支训练有素的镇军,足可见其能力,至少不是贪墨无度,只知享乐,亦或是仅以贩马为业,有勇乏谋的泛泛之辈。 白日里张宁也曾仔细观察过御夷镇军,其行军有度,严谨无言,比起自己刚到怀荒时所见的镇军不知好过多少,正要算起来与那是卜苏牧云所部应当在伯仲之间。 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曾于史书上了解过御夷镇,因其四周有燕长城作为屏障,所以哪怕北疆军势大减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实并未受到过游牧民族劫掠。 因此即便御夷镇军操练有度,可也没有真真正正有过血战厮杀,算不得强军,与如今自己麾下部曲不可相提并论。 张宁旋即注意到李兰稍稍皱眉,便向其投去目光。 李兰应而开口:“将主,那莫敬一前番很可能是在刻意停军等待,而非是与我等巧遇。” 听到这话张宁深深向着李兰投去赞赏的目光。 这一路他与莫敬一虽交谈颇多,可两者都很默契地没有问到一些尴尬之处。 譬如唯有御夷镇军途经怀荒地界刻意绕开,并未吱声通报怀荒军府知晓之类的言语。 其实张宁心头很是清楚御夷镇军经过时,应当正是诸族反叛前后,想必这位莫镇将是提前收到了一些风声。 果然,李兰也是作这般想:“这位莫镇将应当是在等待我怀荒…变故的结果。 末将大胆揣测,无论是诸族豪强所推崇的尔朱氏胜出,还是将主您站在这里,他都会主动上前结交。” 这话委实有些大胆无理,可张宁很是喜欢。 李兰无疑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这个时代又有谁真是没有心机城府的蠢材呢? 第一百零七章 改令 当然,张宁绝不会因此恶了莫敬一。 彼此之间皆是心知肚明,此番结交不外乎是合利而动罢了。 反倒是李兰此刻的状态很是令他欣喜,几日行军下来,这位昔日的豪强子弟心思多用在安抚降卒营人心之上,对于如何治军整军则尽数放权于从亲卫和镇军老卒中调派担任的中低层将校。 他显然已是领会到了自己的意图。 军府让其暂任军主兼领降卒营只是不得已下的权宜之计,以慑服降卒为己所用,往后军府不会再允许有任何似豪强大族般的存在。 因而倘若李兰真是一心扑在降卒营上,想要将其彻底掌控,那军府往后少不了又会费上一番功夫去逐步剥离。 好在他也是个聪明人,清楚自己为何仍是谘议参军,为何只是兼任军主之职。 一番交谈后挥退两人,张宁望向星空默默回忆着史书上关于李崇的记载。 作为此番朝廷大军统帅,李崇虽出身外戚却是当之无愧的元魏末期名臣,其先后镇守荆州,兖州等重地,又经历多次南征讨蛮,战功赫赫。 为人上也极懂修身自处,由其统军可谓是朝廷难得的英明决定。 可张宁却是暗暗告诫自己越是这般一心为国之人,越是行事果决全以大局为重,绝不会空耗国帑,无功而返。 莫说是以诸镇军兵为探路诱饵,必要时就算要让诸镇军民全灭以换取朝廷大胜,此人定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想要避免这一局面,转机在哪儿呢? 或许在其副将? 细细思来由于此战在元魏末年六镇叛乱前,因而史书对其记载仅寥寥几笔,主在李崇且多有谬误。 一种说法是由左仆射元纂任其副将,这虽符合宗室与外戚相互制衡的常见手段,可元纂早在三年前反对元乂专权时就已遇害身死,副将应当另有其人。 历数元魏宗室,张宁思索半晌终究毫无头绪。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出发莫敬一又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与张宁随意攀谈起来。 谈笑间张宁注意到护于莫敬一周遭的亲卫扈从显然也是特意遴选出的好手,控马娴熟,只是放眼御夷镇军马匹却相当罕见,仅有十余匹。 这与其心腹大将霍山曾以贩马为业的出身极不相符。 正想着前方突然奔来一骑,远远瞧去衣着与镇军截然不同。 怀荒镇军轻骑还好,只是微微戒备并未有任何过激举动,莫敬一周遭亲卫却是个个拔刀,立时将莫敬一紧紧簇拥起来,就连前一刻还与莫敬一谈笑风生的张宁也被毫不留情地挤了出去。 抬首望去莫敬一正紧张了咽着唾沫,手拽着缰绳,内心很是不平静。 见此张宁抬高声音不禁苦笑道:“莫兄,不必如此! 来者若是柔然匪贼,哨骑断不会任其这般长驱直入!” 正心头惴惴的莫敬一闻言神色凝滞,旋即赶忙驱散亲卫,惭愧道:“张兄弟见笑了,这……我这……” 张宁微微摇头,示意莫敬一无须解释:“小心无大错,应当的。” 来骑片刻间已至二人跟前,作军士打扮,从怀中掏出一张丝锦吼道“军令在此”却不知该递给谁。 张宁当即笑道:“某乃怀荒镇将,这位是御夷镇将,若是给我二人的军令,念出即可。” 那军士如蒙大赦,打开丝锦将军令念出,竟是让二人率军至尚义与朝廷大军汇合。 立时便有亲卫递上舆图,两人查看下发现尚义就在柔玄镇东侧,距离此地仅有一日半路程。 在原本的行军途中本是要避过此处的,只因这里有一处峡谷分割了地势,一半是高原,平坦广阔,一半地形复杂,沟壑纵横。 愕然间接过丝锦,其上军令无误,亦有骠骑大将军军印与左仆射官印。 张宁瞧着两道印章若有所思,片刻后冲那军士问道:“前番大将军招我等往武川汇合,不知为何改到了尚义?” 柔玄镇处在六镇较为中央的位置,东侧是怀荒与御夷,西侧是抚冥、武川以及沃野。 按常理而言大军从恒州平城出发,过长城关塞后最近的就是柔玄镇,将这里作为诸军汇合之地可谓理所应当。 但昔日柔然劫掠,其可汗阿那瑰在武川一带耀武扬威,绑了朝廷派去的安抚使。 此番大军出塞北讨,选在武川镇集结既是对柔然的回应,也是考虑到能够更好地稳定人心。 可以说无论是柔玄还是武川,都可以作为汇合地,唯独尚义地形复杂,近十万大军加之相应民壮,如何能安稳扎营? 若是遇上柔然夜袭,又能如何? 要知道元魏朝廷这般大动干戈,柔然人虽早已闻风逼退,可谁都知道这场战争是避免不了的,毕竟寒冬之下柔然人又能往哪儿去呢? 既是如此,谁又敢断言那柔然可汗发现朝廷大军集结于此后,不会选择突袭! 那军士闻言却是不答,朝着两人拱了拱手就策马而返,甚至连莫敬一几乎已是摸出怀的银钱打赏也视若无睹。 见此莫敬一自嘲地笑笑:“得,看来咱们还真够不遭人待见的。” 张宁也笑了笑,换作是自己决然也是不愿与注定要成为炮灰的人搅在一起的。 不过他似乎已经找到了一丝有趣之处。 随着一声声呼哨,一名名轻骑奔走,大军稍作停歇整顿后转而向着尚义所在行进。 此时莫敬一似乎也从方才的紧张尴尬中缓过神来:“张兄弟,你麾下部曲为何如此精锐,不仅是朝廷传令兵至此,就连平日里也隐隐透着股杀气。 这种气势不仅我御夷镇军比不了,就连许多朝廷郡兵也差远了。 要晓得兄弟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啊! 你是如何做到的?!” 张宁心知莫敬一早已注意己方军士多时,只是恰好借着这个机会问出,便道:“剿匪。” 剿匪? 莫敬一满脸不信,却又见张宁一脸的真诚,最终只得长出一口气,算自己没开口过。 而尚义将至。 第一百零八章 入营 临近尚义,道路骤然崎岖,滩洼交错,行军速度不得不一再减慢。 辎重车只能沿着窄道缓行,稍不留神就会陷入其中。 民壮一面安抚牲畜,一面推着辎重车小心行进,偶有人不慎落入滩洼立时便会激起一阵慌乱。 谁也不知道在这淤泥积雪下,到底有多么深的沟洼。 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冰雪附着于狭窄的夯土道上湿滑异常,短短半个时辰就接连有三辆辎重车翻入其中,连带着拉车的牲畜也陷了进去。 民壮只得将绳子绑在腰间竭力拖拽,可这反倒是更耽搁了后方行军,一时堵塞期间,牲畜战马嘶鸣不绝。 莫敬一不禁一阵头大,看神情应当没少腹诽那李崇为何将大军集结处设置于此。 张宁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放眼望去,周遭皆是如此。 不只是怀荒,御夷部镇军,此处供应朝廷大军的民壮队伍已是逐渐出现,站在稍高处的丘坡便能发现十余支由军、民组成的细长队列正缓缓汇聚于一处。 那巨大的缓坡正是大军驻扎之地。 待到日暮时分,怀荒御夷两支镇军方才行至缓坡,还未临近营地就能闻到浓烈的牲畜腥臭与人汗臭混合成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饶是早有所料张宁仍是身子微微一晃,半晌才重新稳住身形,再瞧莫敬一也是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近十万军士,其中多数为骑兵,致使各类马匹以及牲畜加起来超出三十万头!!!! 哪怕大军分宿于各处,可其散发的体臭仍是令人难以忍受,每日排泄的粪便屎尿更是需要民壮昼夜不停铲埋。 跟前营寨极为规整,魏军大旗,营前拒马,绕营堑壕哨卡尽皆有之。 张宁曾听人言魏军无部伍行阵,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 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片刻间有骑奔出查验两人身份后请入营寨,军卒民壮则前往另一处安营扎寨。 各自叫来王彬、霍山嘱咐一番后,两人随骑入营。 营中军卒散落于各处,看似杂乱无章,实际每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极为利落随意,显然是久经战阵的老卒。 在西,南两处边疆,元魏可谓频频出击,并无北疆这般颓势,几乎一直保持着对于萧梁与吐谷浑的倾攻压制态势,其中作为戍卫京师同时承担着四处征讨之机动力量的中军,自然大多是能征善战,久瘁锋镝的精锐之士。 如今朝廷将其调来北疆,无疑是本着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 此番征讨柔然,战马是重中之重,军马虽都是阉割过的公马可仍有不少性子较为暴躁,难以忍受冰天雪地嘶鸣不绝。 马曹只得奔走往来四处缝补,个个满头大汗,一袋袋粟米像是不花银钱般倒入食槽。 将作曹则紧锣密鼓地制作着器械武具,叮叮当啷,敲击声不绝于耳。 旗帜、鼓角、铠甲、刀枪弓矢之类则有序归类各处。 两人自辕门而入,行至大帐外,又有军士再度查验身份方才请入。 “怀荒镇都大将张宁,御夷镇都大将莫敬一到!” 随着禀报声,两人迈步入帐。 由于时至夜幕的关系,大帐中仅有两人在此,坐于上首中央案前的是一穿着深绛色锦袍的中年男子。 其面容略显消瘦,眉眼却极为惹人注意。 双眉细密修长似经过精心修剪,双眼炯炯有神,下颌长须梳理得整齐光亮,整个人透出贵不可言的气质。 张宁两人立时致以军礼,不知对方身份只能口言:“末将张宁,莫敬一拜见大人。” 随即两人各自报出麾下军士民壮人数,男子闻言欣然颔首:“善!” 旋即又关切道:“两位将军一路辛劳想来很是疲惫!!” 两人连道以军国大事为重,是理所应当。 这本是谦虚之语,岂料男子闻言不容拒绝道:“此间夜幕,二位将军昼夜行军必定已是饥肠辘辘,不如就留下来与本将一同用饭。” 他转而朝旁侧身材不高,面庞黝黑,皱纹密布的年迈军人道:“贺拔将军,你也一并坐下与这两位同僚多联络联络感情才是,日后少不了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说罢男子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张宁两人一头雾水只得暂且赔着笑脸。 年迈军人朝前迈出一步,整个人从阴影中显出,他腰间悬着一柄钢刀,右掌抚在刀柄,一条醒目的伤痕由食指末端延伸向臂甲中:“武川镇将贺拔度拔。” 一字一句犹如凿石相击,粗糙哑厉的嗓音听得耳中不禁令人蹙眉。 他显然曾在一场残酷的战斗中伤了喉部气管。 莫敬一立时肃然,似这般真刀真枪不知历经多少厮杀,险死还生的武人总是最令人钦佩的。 张宁亦是如此,但他更多是一种感叹。 武川镇堪称是六镇中最为耀眼的存在,当然,这是以后世的目光看来。 自六镇乱起,元魏倾覆,武川镇群雄可谓闪耀乱世,其中不仅有多名豪杰大将,如独孤信、赵贵、侯莫陈崇这样的关陇门阀开创者,更是出了三代帝王。 杨忠之子杨坚成为统一乱世的隋文帝,李虎之孙李渊继往开来建立大唐。 而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与高欢并称双雄,建立西魏的宇文泰,他如今尚且只是武川镇将中一微不足道的小小将校。 作为武川镇将,贺拔度拔也绝非泛泛之辈,他为人刚勇,能征善战,虽在后来死于战乱,可他的三个儿子都有着非凡作为。 长子贺拔允跟随高欢于信都起兵,连破强敌,进封燕郡王,转太尉,是高氏基业的重臣。 二子贺拔胜是西魏名将,官拜大都督。 三子贺拔岳最为出彩,一度成为整个关陇集团的领袖,打下了西魏的基本盘关中与高欢分庭抗礼,在其被暗害后方才由宇文泰接过大权。 可以说贺拔一族英才辈出,豪杰满门。 念及于此张宁郑重道:“久闻贺拔将军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第一百零九章 左仆射 此言既出,不仅是莫敬一与那中年男子,就连贺拔度拔本人也不由稍稍一愣。 坦白而言贺拔度拔方才的态度很是有些冷淡,既有不喜这等场合,也更有其他缘由。 不曾想到这素未谋面的怀荒镇将竟如此热络,他本也不是性格怪异之人,当下竟是有些局促抱拳:“过…过奖了,张将军。” 怪异的气氛中张宁回过神来,他自是感觉到了前一刻的唐突,暗暗羞恼的同时恢整神色:“武川最近柔然,与之多有交伐,我等常听闻贺拔将军率军击之,故心中仰慕多时… 今日一见过于唐突,还望贺拔将军勿怪。” 张宁这话半真半假,边疆诸镇中的确以武川镇与柔然往来交战最多,否则那柔然可汗阿那瑰也断然不会在武川兴风作浪。 何况贺拔度拔本身就出自武人世家,其父贺拔尔逗因讨柔有功被献文帝拓跋弘封为龙城县男爵,兼任武川镇将。 因而帐中几人闻言皆是恍然,不以为疑,贺拔度拔亦露出善意笑容,对张宁生出几分亲近。 正好有仆从抬入桌案食物,几人便依次而坐,侃侃而谈,并不涉及此番军事。 言谈中贺拔度拔口称那中年男子为“左仆射大人”,那男子亦是对北疆人文地理很是清楚,几乎不亚于张宁、莫敬一两人。 一些对于柔然与北疆地势的独到见解更是令两人受益匪浅。 见两人颇为诧异,男子毫不避讳坦言自己算是与这些杂族蛮夷打老交道了。 “某曾主政秦、相二州,时与吐谷浑多有商通往来,两州因此而富,繁极一时。” 中年男子带着几分缅怀,继而又转为愤愤:“可恨那伏连筹实在是卑劣无耻之徒,既是我大魏藩属又多受高祖礼遇,不惜授予其开国公、吐谷浑王,可仍是两面三刀接了萧梁的河南王官职! 恨不能征伐讨之!” 今日的吐谷浑政权本是昔日鲜卑慕容氏的一支,其首领慕容吐谷浑是慕容部首领慕容涉归的庶长子,因与弟弟慕容廆心生间隙,不可调和,遂率部远走建立了吐谷浑。 后来慕容廆的儿子建立前燕,又被前秦所灭,几经辗转并入元魏,繁衍传承至今。 因而在元魏眼中其与吐谷浑本应是同气连枝。 男子似是意识到失态蓦地垂下眼睑,收拢心神转而谈起了一些昔年趣事,又道自己父亲曾因镇压敕勒不力,仅得自全而被高祖贬为怀朔镇将,这也是他对北疆了如指掌的一大原因。 他口中的高祖自然是迁都洛阳,推行汉化的孝文帝拓跋宏,听到这其身份呼之欲出。 张宁明白,倘若自己所记不错,此人乃是元魏宗室,汝阴灵王拓跋天赐第五子拓跋寿安,如今接受汉化改名为元寿安,又常以字行事,喜好别人称自己为元修义。 得出此人身份并非是张宁如何博闻强记,而是元修义在元魏末年实在是太过有名,是元魏宗室中为数不多与诸多夷族,叛军征战打交道,虽并无才干却屡屡能全身而退的佞臣。 观其一生,先后主政三州入朝后为吏部尚书,卖官鬻爵、贿赂公行,以所受贿赂决定选用授给官职的大小,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官运亨通,一路升迁。 而张宁想到的更多,元修义此番虽升任左仆射,为大军副帅,但其在军中算得上是并无根基。 以其本性绝不是那种愿为国家大义,社稷危亡肝脑涂地之人,或许这便是其留下自己等人的原因所在。 否则元修义何须放下身段,与自己这几位北疆镇将相谈甚欢呢? 念及于此张宁作出敬佩之色道:“大人经历委实令末将佩服,只愿末将有朝一日能如大人这般为国分忧,降服逆贼。” 元修义本是轻捋胡须,一副受用之色,闻言不禁挑眉:“张将军何出此言? 难不成以为眼下大军齐结征讨蠕蠕,只是走个过场?!” 他话音中带着几分质问,上位者的压迫感陡然而至。 张宁故作犹豫,迟疑不答。 元修义瞧了瞧莫敬一,见其也是一头雾水故而松了松眉头摆手示意:“无需多虑,道来便是。” “此番末将受朝廷诏令前来,心中自是惊喜交加,想着愿身当前驱以讨贼寇。” 张宁言辞慷慨,不再有丝毫迟疑,似是要将胸中憋闷已久之事道出:“可临近大军驻地方才知晓朝廷经制之师锐不可当! 如此…如此情形下我等镇军何以报国? 难道就只能做些细枝末节之事? 倘若如此我等何以报六镇军民与蠕蠕的血海深仇?! 还望…还望大人为末将等人指条明路!” 莫敬一本是惊愕于张宁的突兀之语,可听的此处也是回过味来跟着起身长揖不起。 唯有贺拔度拔面色不变,只盯着张宁久久不言,像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年轻同僚。 桌案前,元修义的目光愈发难以捉摸,他拨转着玉指环,片刻后方道:“两位将军的确出乎本官预料。 本官原以为六镇之势早已危如累卵,不知有多少尸位素餐之辈居于要职,不想两位将军仍一心报国,实在让本官动容!” 说着他站起身扶起两人,眯眼笑道:“两位将军不必多虑,本官定会向大将军如实禀报你等的拳拳报国之心。” 待到两人直起身来,元修义对贺拔度拔道:“北疆武人向来血勇刚毅,却偏偏因军器不利与蠕蠕交战而落得下风。 贺拔将军去领两位补足军械,莫要因此误了朝廷征讨大事!” 两人立时再拜:“末将不过斗筲之才,安敢劳大人如此厚待。” 元修义笑着不再多言,两人会意随着贺拔度拔退出军帐。 出了军帐已是亥时,按军律已是无人在于营中肆意走动,将士皆歇。 但贺拔度拔仍是唤来军司马言明元修义的吩咐,使其为张宁二人补足军械。 军司马是个冷脸汉子,神情微有不忿,使人搬来若干粮食马料,另各有甲胄百副,强弩强弓两百张,枪刀等兵械四百柄,箭矢两万支。 第一百一十章 运军械 冷着脸的军司马待到军械齐全,向三人略一拱手转身就走。 众军士自然也随其而去,将三人与堆积如山的军械扔在雪中。 张宁与莫敬一顿时傻了眼,显然贺拔度拔的照章本事远远超出了认知,硬生生是带着两人将那军司马给得罪了。 倘若不是方才还算相谈甚欢,他二人当真是以为这位武川同僚对自己早已怀恨在心了。 饶是如此莫敬一仍是忍不住问道:“贺拔将军,这……这是何意?” 贺拔度拔瞧着军司马远去的背影,冷哼出声:“一群玩忽职守的卑劣小人!” 说罢他扭头看了看堆积的军械面色也略有些难看,思索片刻后朝两人歉意道:“两位稍候片刻,待某去向左仆射大人请一道军令,再遣本部军士为两位运送军械至营寨。” 张宁两人只得连连道谢。 见贺拔度拔阔步向着大帐而去,莫敬一不由苦笑:“这位贺拔老将军还真是…真是够较真的。” 他本想说“不知变通”或是“过于迂腐”之词,话到嘴边还是变为了“较真”。 归根结底只因贺拔度拔实际并无不妥,真要论起来无非是有些刻板到不近人情。 试想在寒冷冬夜将人从温暖的被褥中拉出,所为又并非军情紧急之事,莫说是那军司马了,换做两人怕也是少不得一番腹诽埋怨。 很难想象在如今的北疆诸镇,还能有这等性子的人物。 张宁也笑了笑,史书上对于贺拔度拔的性格介绍很少,仅能从只言片语中瞧出一些端倪。 作为六镇中罕见的死于叛乱的豪杰人物,贺拔度拔先是率武川部曲支援怀朔,又向北迎击敕勒叛军,在无确切朝廷诏令的情况下,他能做到这点实在是令人敬佩。 不过话说回来贺拔度拔应当也是敕勒人啊?! 当下他暂打住思绪:“虽有些较真,当作为战场同袍还是很令人安心的。” 莫敬一深以为然。 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颇有几分兴奋,用拳头轻轻锤了一下张宁:“张兄弟,真有你的! 三言两语就为咱们两军争得了如此之多军械! 别的不说此番全赖你之功,这军械你拿七成,我拿三成。” “哈哈,莫兄盛意拳拳,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张宁知晓莫敬一是在刻意与自己示好,加深关系。 无论是方才的亲近举动还是主动让出两成军械,都意味着他已瞧出了自己的能耐,愿意真心结交。 因为他不做犹豫,立时应下。 见此莫敬一亦是眉开眼笑:“待到上了战场,你我还得相互照应才是,断不能被朝廷军伍小觑了!” 张宁重重点头,莫敬一视线扫过周遭见四下无人低声嘱咐:“张兄弟,今夜回营需得叮嘱军中将校不可懈怠,定然要整军操练,使营盘规整,莫要生出纰漏。 那位左仆射虽赐予我等军械,可不过是对你我主动示好的小小赏赐。” 他两指比出小小空隙,一双圆眼恰在其中尽显滑稽:“这些军械也就在你我镇军这能当成宝贝! 可这般大人物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狠角,明日定然借茬前来巡视。 倘若见两军散漫,战力不堪……” 正说着不远处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张宁赶忙示意自己明白让莫敬一打住。 再瞧前方贺拔度拔已是带着几名军士赶着数一架牛车行来,他身后紧随着一中等个头,身着戎装的青年武人。 其面如坚铁,眸中隐隐有锋芒闪烁,一双猿臂很是引人瞩目。 行至跟前贺拔度拔告诉张宁两人事已办妥,接下来由自己的长子率军士助两人将一应军械运送至各自营寨。 随即朝两人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行事干净利落。 贺拔度拔离去后那青年武人一扫方才的恭谨,毫无顾忌地打量起张宁二人,并不率先开口。 灼灼目光很是令莫敬一有些不适,但他本是较为圆滑的性子,没有表露出丝毫。 反倒是张宁饶有兴致地回盯着青年,也是一副审视模样。 未来的元魏太尉,燕郡王眼下竟是如愣头青一般,眼中分明写着“彼可取而代之”几个大字,实在令他有些啼笑皆非。 想来也是,北疆武人,尤其是有着一腔血勇的年轻北疆武人哪个不是这样眼高于顶呢? 若无显赫功勋,委实是难以令其服膺。 寒风刺骨,感到些许凉意的张宁率先收回目光笑道:“贺拔将军,不如咱们这就动身? 天寒地冻,若再有耽搁使得军士们感了风寒可就不美了。” 贺拔允脸色忽地一红,嘴唇嚅动:“俺…卑职只是幢将,当不起将军一说。” 他正要再说,旋即意识到跟前这位比自己父亲不知年轻了多少的镇将是在提醒两人间的身份差距,不禁眉头一皱,恚怒开口:“镇将大人莫要轻看了俺武川士卒! 俺麾下部曲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汉!!” 这话入耳张宁心中好笑,还真是个心直口快说话从不看人脸色,挺随他爹的。 瞧其身后军士,虽甲胄分明可其中内衬只是普通麻衣,早已冻得是手面赤红,偏偏还要随着贺拔允的话挺起胸膛,以示威武。 难怪,倘若不是这性子贺拔允也不会被后来的孝武帝利用,使其不得已站到了一直追随的高欢对立面,从而活活饿死。 言罢,他似是不愿再与张宁顶牛,带着士卒搬运军械至牛车。 张宁不免奇怪以贺拔度拔在元修义身侧的地位,麾下军士断不应当是如此待遇才对。 再注意到贺拔允目光瞧向军械时的不屑,张宁意识到了看来这一家子的脾气真是有些够死倔的。 莫敬一在旁瞧瞧张宁又看看贺拔允,实在有些想不通以张宁这些天表现出的性子怎么会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谈这么多。 待到牛车分为数趟将军械运至怀荒,御夷两处镇军营寨,已是夜幕深沉,可迎出来的王彬霍山等人见到众多军械却是兴奋地合不拢嘴。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赠甲与巡营 见两部镇军将校兴奋异常,贺拔允撇了撇嘴,多有不屑。 在他瞧来这怀荒镇将必是凭借家族背景上位,又善于逢迎的溜须拍马之徒。 否则又怎会一到大营就能得到如此之多的军械呢? 反观自家武川镇却远没这等待遇! 而那御夷镇将? 想来定然也是一丘之貉! 作这般想的贺拔允见麾下有军卒显出艳羡之色,更是恼火,当即斥骂道:“看甚得看! 赳赳男儿自当马上夺去想要的一切,岂能靠他人施舍!” 说罢整合军士便欲离去。 “贺拔幢将,还请稍等片刻!” 张宁忽然开口叫住贺拔允,又唤来王彬使其寻出二十副甲胄置于牛车之上:“还请收下。” 贺拔允见此神色再沉,面若冰霜:“你这是何意?!” 年轻人向来气盛,哪怕是善意倘若不作解释,难免也会被其误解为羞辱。 抬手示意满脸怒色的王彬稍安毋躁后,张宁不疾不徐道:“这是本将与莫将军对武川的酬谢。” “酬谢?张将军好大的手笔!” 贺拔允闻言更有些怒不可遏,这等锁子甲何等珍贵,哪怕是武川军中经累年积月的征战后亦是不过数十副,这怀荒镇将却一口气拿出了二十副赠予自己。 酬谢? 哪有这般酬谢的! 他显然只将这看作是对方羁縻人心的手段。 一念及此贺拔允冷声又道:“如果张将军只以为拿出这些甲胄就足可让我武川人驱使效死,那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看着跟前这愤愤然的年轻人,张宁不禁莞尔。 可旋即他又转念想到其实贺拔允与自己年岁相差并不大,可自己反倒处处将其视做晚辈,反倒更是有些好笑了。 他摇头道:“贺拔幢将多虑了。 本将虽出身洛阳却也知六镇武人同气连枝的道理,而今在朝廷大军中更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贺拔允并非不谙世事之辈,听得此言神情已是稍稍有了变化。 说到底他平日里亦不是这般动辄生怒的性子,多少是带了些对张宁的嫉妒。 与此同时张宁抬头望了望苍穹,见天色黑尽,幽邃的天幕上缀着疏心朗月,不禁心情更舒畅了许多又道:“方才贺拔老将军为这等军械开罪了营中军司马,又遣诸位不辞严寒将起送入本将营中。 故而本将施以酬谢有何不可? 贺拔幢将何故出口如霜剑?” 张宁轻轻笑着,很是温和。 贺拔允抿着嘴唇,寒风过处如坚铁的面容添上了几分羞愧:“可…可这也太贵重了些……” “要说没有其他心思,那必定是蒙骗之语。” 张宁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贺拔允精神为之振奋,目光炯炯。 却听跟前这位怀荒镇将拿捏语气后,拾起一把兵刃,指尖轻弹间响起一阵铿锵之音:“本将为的便是日后在讨伐蠕蠕时,武川镇军能念及袍泽之谊,与本将,莫将军相互照应。” 贺拔允呆愣片刻,随即涨红了脸:“诛凶讨虐,为国效死是义不容辞之事,张将军放心,镇军皆是袍泽断然做不出那坐岸观火的恶事!” 张宁欣然答道:“那便再好不过。” 言至于此,贺拔允自不会再逊让辞谢,在张宁与莫敬一的相劝中半推半就地收下甲胄告辞而去。 这位注定将在不久后崭露头角的青年武人此刻对张宁已是好感倍增,不再有丝毫抵触。 莫敬一也露出钦服神色,与张宁又细细交谈一阵关于明日安排后转身率众回营。 直到此时王彬方才不解道:“将主,为何要将那甲胄赠予武川军,若要结交,大可以给出兵刃啊!” 王彬作为怀荒甲士的直接统领,对于甲胄有着极强的执念。 训练有素的甲士足能以一敌五,甚至以一当十,是军伍里的中流砥柱,最大依仗。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极其关键的一点在于甲士的成军之难。 既要挑选本就身强力壮的军士,又要隔日操练,供以大量肉粮继续强健体魄补足气力,如此数月后军士方能披甲而战。 如今虽多了过百副甲胄,可等闲士卒根本难以承受骤然而至的重力,强行披甲战力只会不增反减。 因而在张宁的打算中除去划出八十副甲胄作为补足此前作战损耗和作为储备轮换外,其余的只会择优挑选赐予军中将校,剩余的则只能暂时空置。 那莫敬一选择将七成军械配以怀荒军,多少也有考虑到这点的因素。 所以多出来的几十副甲胄就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倒不如给予武川镇军,结下人情。 此前由于有整个怀荒作为后备兵源,加之本身又勇力无双,王彬才忽略了这一点,但作为自己心腹与统兵大将,张宁不能坐视,当下也不顾深夜带其回帐后细细分说起来。 待到王彬离去已是天色渐明,张宁长呼出一口气后只觉得今日实在经历太多,疲惫不堪,倒头便睡。 次日,张宁苏醒时脑子仍是有些昏昏沉沉,不多时元修义果然找了个由头亲至两军军营。 张宁只好与莫敬一连同众将校陪其巡视,在列的还有贺拔氏父子。 只是仍只有贺拔度拔与贺拔允,想来另两位贺拔氏的麒麟儿尚在武川军中,军职并不足以陪同元修义这等朝廷顶级大员。 一番巡视后,元修义对于两支镇军称赞连连,贺拔氏父子也忍不住对张宁刮目相看。 怀荒镇军甲戈齐整,军士果敢肃然,气势慑人,一瞧就是曾经历战场的老卒。 御夷镇军操练有度,将校雄壮彪悍,亦是一支可战之兵。 对此元修义大为欣喜,他显然没想到两支六镇镇军能有如此素质战力。 只是他不曾想到昔日单镇镇军数量何止数千,而今怀荒御夷两镇合计凑出的精锐却不到千人,全军也仅在三千有余,比之曾经任何一边镇都多有不如。 这等军力固然可以顶一时之需,但在未来六镇反叛时面对数万甚至十数万叛军却是杯水车薪,只需一场败仗就再无翻身之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沃野消息 眼下见两镇军力不俗,元修义心中大定,与张宁莫敬一笑谈不止。 前日他虽也亲睦和善,可说的具是些泛泛之语,张宁二人稍有试探询问他便不动声色地挪开话题。 今日他却是不吝言辞,讲出了许多军中之事,令张宁两人对朝廷大军的现状有了新的认知。 大军自洛阳集结,其中多为中军,也就是时人常称的洛阳宿卫军。 其中羽林虎贲各三万,宗子军三千,尽皆甲骑。 又因朝廷任命骠骑大将军李崇为北道大行台,领定、幽、燕、瀛四州,都督北讨诸军事,李崇遂一路调集四州郡兵,如今不算诸镇军在内已有军兵合计十万,民夫青壮二十三万。 大军分宿于尚义至柔玄一线,而李崇帅营所在便是柔玄镇。 对于中军军力张宁并不意外,可以说尚在预料之中。 元魏向来注重对宿卫军的建设与掌控,如孝文帝太和十九年曾诏选天下武勇之士十五万人为羽林、虎贲,以充宿卫。次年十月又以代迁之士皆为羽林虎贲,至此宿卫军人数已达三十余万。 虽是臃肿不堪,亦有滥竽充数者在内,可要遴选出数万可战之士应当不在话下。 何况还有元魏宗室子弟组成的宗子军在列,可见元魏对此战的必胜之心。 倒是元修义有意无意透出的另一句话中信息颇为关键。 骠骑大将军李崇帅营设于柔玄,可包括柔玄以西的武川在内,三支镇军都被诏令至尚义处元修义营中,莫不是其早已与李崇达成某种一致? 与此同时身为宗室元修义身边竟也不见宗子军踪迹…… 元修义此刻着贴身戎装,消瘦的面庞与齐整眉宇相衬下透出几分英武气概。 众人这才想起跟前这位不只是位高权重的左仆射,亦是身兼平西将军,应当自有军伍经验。 他在军营巡视一圈后展颜笑道:“诸镇军兵既已到齐,那么便一同前往帅帐,明日大将军有要事招诸位相商。” 此话一出张宁方才注意到在其身后有一位头发与颌下须髯尽数斑白的老将,此人慈眉善目,面容清癯,年岁比之贺拔度拔更高出不少。 见张宁投来目光,那老将笑道:“某怀朔杨钧,张将军治军非凡,少年英杰,此番争战某这把老骨头还得多仰仗张将军照拂了!” 杨钧,弘农华阴族人,历任洛阳令、左中郎将、华州大中正、河南尹、两年前因朝见被贬谪至此任怀朔镇将,乃是后世隋朝越国公杨素曾祖。 怀朔镇亦是高欢起家之地,如果说宇文泰是承接贺拔氏的遗业,以武川众将为班底建立的西魏,那么高欢就是凭借怀朔人才起于微末,打下东魏的偌大基业。 其中司马子如,孙腾,侯景,段荣,蔡俊等人无不是一时俊杰。 对于杨钧这位元魏宿老,张宁丝毫不敢轻慢,立时连道不敢。 杨钧闻言笑呵呵地不再做表态,也没与张宁身侧的莫敬一多说什么。 元魏虽是鲜卑人所建立,可自迁都洛阳推行全面汉化后,前往洛阳的鲜卑人就成为了新的既得利益者,开始从多方面效仿汉人,摒弃昔日鲜卑传统。 这一点从宗室大臣元修义以字行事就可见一斑。 因而似元修义,杨钧这样成身居庙堂高位的人而言,多少就带了些以貌取人的陋习。 莫敬一脸颊狭长,小眼又嘴角有痔,乍一看很是有些滑稽,为二人所不喜。 对此莫敬一早已习惯,再上御夷不在六大镇之列,也乐得暂屈于张宁身后。 同理较为矮小黑瘦的贺拔度拔也是如此,唯有出身洛阳大族,挺拔干练的张宁天生受两人亲近。 不过如今算上杨钧,六镇大将也只到了武川、怀朔以及怀荒三位,为何元修义要说到齐了呢? 元修义没有做出解释,张宁也不便多问,嘱咐王彬、李兰二人一番后,只带着数名亲卫骑卒就随着众人上马向着柔玄而去。 仅以马力丈量,尚义至柔玄镇需足足五个时辰,若是大军而行则远不止于此。 纵然是这般,五个时辰的骑行也是极为磨人的。 可无奈行军打仗就是如此,十万大军,二十余万民壮不可能集中一处,散布开来后每位将领自然也是去到各处直领部曲,只能以快马传信联络。 似今日这般召集诸将于一处,哪怕是两国交战也仅会出现寥寥数次,定然要是确有要事相商。 因而众人都咬紧牙关一路驰行。 待到中途换马,张宁已是两股战战,莫敬一更是瘫坐在地,任亲卫为其拉开裤腿上药。 倒是杨钧与贺拔度拔两位老将很是沉稳无碍的样子,只是面色有些难看。 元修义坐在马车之中,见此情形就吩咐众人歇息片刻。 杨钧主动上前对张宁二人笑道:“骑马不是靠坐的,是要扎马步,让自己还马匹的动作尽可能保持一致。” 说罢就丢来了一支裹于皮毛罐中的药膏,莫敬一连忙抢去让亲卫抹上,立时发出一阵舒爽至极的颤音。 见此本还有些疑惑且将信将疑的张宁拿起药膏,瞧了瞧身侧两名跃跃欲试的骑卒,厌恶地挥手让两人滚远点后自己动手擦抹起来。 别说效果还挺好。 再度出发后张宁主动与杨钧并辔而行,试着询问一些六镇之事,杨钧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这其他三镇中,柔玄因是李崇帅帐所在,镇将奚定国需负责本镇防卫,不用来此。 抚冥镇为柔然劫掠后,镇将以为其已退去,率部而出被柔然铁骑伏杀,镇军名存实亡。 而沃野镇,据传前番发生内乱,镇将于景为名叫阿留苏的乱民所杀,其都副将也是死在了动乱之中,好在后来有高阙戍军卒破六韩拔陵力挽狂澜,击杀阿留苏等乱民方才平息乱子。 骠骑大将军李崇得知后破例请旨,升任破六韩拔陵为高阙戍戍主,并诏令沃野镇军不用随朝廷大军北讨。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细数牧场 忽然听得此等消息,张宁既是惊讶又为之愕然。 且不提阿留苏本身勇力过人,在食不果腹的情形下膂力尚能与王彬不分伯仲,就单是其熟知历史脉络的穿越者身份,也断不会如此轻易死去才是。 可偏偏杨钧所提到的另一人亦是当代豪杰人物。 破六韩拔陵,真正点燃六镇起义第一把火的人。 据传其本是匈奴单于后裔,在匈奴臣服元魏后在沃野镇高阙戍担任戍卒,是为镇军一员。因遭受鲜卑戍主与当地豪强排抑压迫,愤然杀将反叛,自号真王,是为义军领袖。 而这一切应当发生在明年开春。 可随着阿留苏被迫逃亡怀荒,受尔朱氏麾下马贼送往沃野后,历史似乎在此刻发生了变化。 他竟是杀死了沃野镇将以及都副将! 反倒是将会率先举起义旗的破六韩拔陵因为擒杀了阿留苏,被破格提拔为高阙戍主! 这又是何种情势? 从破落军户一跃成为一镇戍主的破六韩拔陵是否还会高举义旗,张宁也不得而知。 他心念急转当即问道:“那阿留苏当真死了?!” 杨钧颇为奇怪:“如此擅杀一方大员的恶徒自是已经绳之以法,否则大将军早已调集一部前去问罪了。” 张宁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立时收敛神情故作感叹:“实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恶徒! 只是唯恐他死得太过轻易了些!” 事实上,在张宁心中对于阿留苏的死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总觉得阿留苏不会这么轻易死掉,何况他绝不会忘记是哪股力量在幕后隐隐推动着一切。 不过倘若此刻向杨钧询问关于尔朱氏之事,着实太过亲率了些,因而张宁就此岔开话题,聊起了其他。 中途行至一处军营,元修义遣人递出手令,立时就有将校恭敬牵出上等战马供众人更换。 一路行来,随着临近柔玄,各处军营中战马骑卒愈发密集,嘶鸣声不绝于耳,也让张宁第一次认识到了元魏的骑军之多,战马之繁盛。 注意到张宁惊异的神色,杨钧笑着为之解惑。 元魏本就是以游牧民族起家,极为重视对各类牲畜的蓄养,马匹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随着军事上的不断胜利,国力的逐步扩张,元魏更是掠到大量牲畜。 “昔年太祖道武皇帝曾大破高车三十余部,获马三十余万,匹牛羊百四十余万,随后又吞其七部再得马五万,牛羊二十余万。 待到太武皇帝时又相继从高车、柔然、大夏、北凉先后夺取牲畜数千万,于是除平城牧场外,朝廷又新建了两处牧场,其一便在漠南。” 杨钧使马鞭遥遥划过天际最终落在两人战马蹄下,先是傲然又转为黯然:“东起濡源,西至五原、阴山,横亘东西三千余里,畜牧蕃息,可惜却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尽管以华夏大地的角度来看六镇所在为北疆,但在杨钧这等老派武人眼中,六镇之地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称谓,那就是漠南。 汉朝时武帝刘彻麾下大将军卫青曾在此痛击匈奴,将其驱逐至漠北,方有后来冠军侯霍去病的封狼居胥。 而挡在区隔漠南漠北之间的那片大漠,或许就将是不久后元魏大军,张宁等人所需要面对的难关炼狱。 元魏全盛时漠南尽为所有,蓄养在此的马匹牲畜何止千万,因而设立了六镇控制这一地区的同时,以这里强大的牲畜蓄养力作为数次北伐柔然的前进基地。 可如今漠南早已成为元魏,柔然,高车等多族势力犬牙交错之处,所谓的漠南牧场更是早已名存实亡。 只有寥寥数处如怀荒广牧戍这样可以放马之地,此刻仍是失落于外。 方才有杨钧的这一番感慨。 在其一代武人眼中,北征柔然,扬旗漠北,兵锋直至北海才是真正的名传千古。 张宁随其眸光瞧去,夕阳之下一望无际,白皑无边,远处虽隐隐有着山脉绵延,终归只是一处处黑线黑点。湿润的空气在这一刻似乎带上了些风沙,令他嗅到了亘古以来这里所不变的气息。 南朝亭台楼阁遍布的温柔乡中,那些自诩将要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大人物一定想不到,在其所远无法企及的遥远北方,正有军马奔驰而过,将要踏上通往更远的征程。 他忽然笑道:“但我们终归是来了,朝廷大军终归是来了!” 张宁不知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不知为何会对仅相见一日不同的杨钧生出共鸣与感慨。 或许是可怜其年后将要身死的命运? 但他更知晓跟前这位元魏宿臣不需如此。 杨钧先是愕然,随即快意大笑,笑声在苍穹下往复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马车上,元修义掀开帷幔,他向着两人投来不解的目光,随即又摇摇头,紧了紧皮袍后缩回了车中。 贺拔度拔领着轻骑纵马于前,似为察觉到了异样。 莫敬一眼中露出异色,瞧着张宁久久不语。 片刻后杨钧收拢笑容一把拍在张宁的肩头:“好小子,张氏还能生出你这种! 真是有趣至极!!!” 对此张宁只能报以苦笑。 除去漠南牧场,元魏在始光四年击破赫连昌后曾缴获马三十余万,太延五年灭北凉后再掳掠牛马等畜产二十余万头,以此利用河西水草丰饶的优越自然条件建立起河西官营牧场。 史载世祖之平统万,定秦陇,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滋息,马至二百余万匹,橐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 其后相继又有野马苑,河阳牧场以及若干私营牧场的成立,奠定了元魏骑军兴盛的基础。 这是自十六国时已有的共识,北方诸政权早已将骑军视为军队核心。 一路闲话,待到赶至柔玄镇已是深夜。 朝廷大军主力宿于柔玄镇外二十里,帅营亦是在此。 张宁一众镇将随元修义入营后,被分别安置在靠东侧的帐篷歇宿,只等次日将领军议召开。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军议(一) 骠骑大将军本就是朝廷一品大员,如今更添身兼四州,都督北讨诸军事,因而此时李崇可谓是北疆地域上一尊名副其实的真神。 一声令下不只是幽、燕四州,恒、朔、汾、夏等州亦是无不派出大量民夫运送辎重牲畜至柔玄一线,无数满腔热血的青年男儿更是投军求战,以期建立功业。 而李崇本人如今正安然坐于帅帐之中,静静注视着跟前分列两侧的诸多将领。 他已是年近七旬,但精神矍铄不见垂垂老态,目光随意扫过却令诸将肃然以对,其中威严自是不必赘述。 据闻出征前他曾于显阳殿辞行,穿着军装,志气奋扬,体力强健如同少年一样,朝臣莫不称赞。 同时虽出身外戚,可李崇年轻是就被称赞器宇凝重,奏对详雅,如今历经三朝,历治八州,政绩显赫,战功卓着,堪称一代名臣。 诸将中,虎贲羽林等中军将领立于右侧,四州州将居左,张宁一众军镇镇将站在最末。 杨钧、贺拔度拔、张宁、莫敬一四人两两并列,只觉得周遭尽数被武人粗重的呼吸声环绕,哪怕帐外雪花飘落,寒风凛冽,可此间仍是令人稍觉闷热。 张宁忍不住松了松甲胄里内衬的棉衣。 两个时辰以来说的具是些各部驻扎以及军卒健康,军备是否齐整等情况。 常言道将军起于行伍,宰相起于胥吏,似李崇这般饱读诗书的儒将更是知晓方方面面。 此番召集众将于此他事无巨细皆要过问,有些起于微末的粗鄙将领七杂八说了一大堆,夹杂不少乡间俚语与口水话,可李崇都不厌其烦听得仔细,遇到含糊处,还要插话问个子午卯酉。 对其而言,他正是通过将领们的举动神态,所做的对答,哪怕仅是只言片语,瞧出麾下军士们的状态。 嗓门大的将领通常麾下军士正跃跃欲试,战意高昂,对答如流却面有难色的将领,定是在军备方面遭到了一定的克扣剥削,诸如此类,皆是宝贵的行伍经验。 张宁在下方竭力侧耳去听,记在心中。 而后李崇站起身来,众人随其视线瞧去,他身后的舆图上是黄河以北至薛灵格河以南的山川地形,漠南,漠北,柔然王庭,燕然山等耳熟能详之地皆在其上。 其中更有一处处细小字画,虽看不太清却也知晓当时绿洲,水源,牧场和各部落要地所在。 大漠横亘在两国之间,可其并非是无法越过,亦是有着多处的地下河与水源,这都将是未来魏军行进的重中之重。 在李崇眼中,这些细小标记恍若实体,一处处山川地貌好似就在跟前。 他每指向一处必会有将领随着出列,接下相应任务。 这些无不是军中精锐,也只有他们方能担起重任。 张宁注意到跟前的贺拔度拔不知何时已是作昂然抬头状,似乎很是渴望被李崇点中。 只是除他之外,仍有相当一部分将领老神在在立于帐内,仔细瞧去好似恹恹欲睡,毫不在意李崇所讲所言。 他们大多甲胄华丽,大鼈外罩,且处在左侧将领前列,当是羽林虎贲中的高级将领。 与前番慨然应和李崇的同僚虽同处左侧,可双方之间并无丝毫目光交流,犹如陌路。 正待此时忽然听前方有声音传来:“八月末朝廷下达诏令,而今已是两月有余,却仍有一支兵马未到,不知谁能给本将一个解释。” 李崇的嗓音很是清冽。 原来报至宁台时方知理应驻扎此地的军伍全无踪迹,细细询问竟是还未抵达北疆,这显然立时引来了李崇的质问。 闻听此言脑中骤然清明的张宁与莫敬一不由对视,皆是从对方眸子中瞧出无比惊异。 这位骠骑大将军可是被当今太后倚若肱股的重臣,而非是禄位尽失的失意之人,不想竟有人还敢无视其军令。 难道就不知失期当斩这一军令吗? 正疑惑间,听得有人用纯正的洛阳口音道:“大将军,各种兵马忽受朝廷诏令仓促集结,一路粮草干食皆由相应州郡供应,有军未至,想必是州郡负责官吏有所疏漏而至。” 那人眼眶异常深陷,尽管身材高大又着戎装,却给旁人一种极为不健康的感觉。 且正是羽林虎贲中高级将领一员。 李崇眯眼瞧着此人,片刻后忽然问道:“元长如何知晓此事?” 深眼眶男子唤作元长,显然是元魏宗室,他稍稍一愣拱手道:“如实推出。” “何以如实推出?书信,邸报还是其他?” 李崇连声追问下,元长脸色有些难看起来,然而帅帐之内以前者为尊,他只得按捺不虞:“末将率军行来便是如此,推己及人……自是这般。” 李崇毫不买账,脸色蓦地冷冽下来:“推测?揣测?” 言下之意无非是认为元长在大放厥词,信口胡诌。 见此元长也是气结,一众同僚皆在身侧,自己又是皇族宗室岂能受此屈辱?! 胸膛急速起伏下他反唇相讥道:“大将军不也是在推测末将所言不实么!” 当真是伶牙俐齿。 不料李崇眸光再度投来,竟也是有了难以遏制的怒火:“元曲然,你身为朝廷大将,在军中竟能说出如此言语,这就是你的为将之道? 就这么着急为你那族兄开脱?” 武经七书《尉缭子》有云: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次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其中含义不外乎治军需得杀人,唯有如此方才能严明军纪。 放在此处同样适用。 帐中众将听得此言皆是凛然,心知大军分属复杂,李崇有意借此整顿军纪,树立威严,这元长不知好歹分不清情势,算是撞在枪口上了。 果不其然,不等元长再做辩解,李崇已是断然喝道:“来人,除去此人军职,发配辎重营!” 帅帐军议,帐外有持矛军士肃然拱卫,喝声之中军士快步入帐便要将还想愤然出言的元长拖出!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军议(二) 张宁瞧得分明,站于左侧前列对于李崇不甚感冒的乃是羽林虎贲中的高级将领。 他们出身世家门阀,背景深厚,又多为三、四品如羽林前后左右将军、各郎将,执掌兵权,自持身份。 相较之下张宁尽管也是三品,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远不如前者。 宗室元长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眼看着其因顶撞李崇而被当场褫夺军职,其余羽林虎贲将无法再坐视不理,当即有人开口道:“大将军,战事未开何至重罚军中宿将!” “元长麾下六千部曲皆敢战猛士,大将军临阵削将岂不是折损我军战力,动摇大军军心吗!” “按大魏律,四品羽林郎将唯有陛下方能任免,将军当真要一意孤行么?” 数名将领同时横刀出列,出口质问,与其说是为元长求情倒更像是与李崇公开对峙。 李崇对待下属素来宽厚,况且历经三朝深谙为官作将之道,昔日镇守荆洛与南朝对峙,于数次激战困战中不落下风,稳固一方不可谓没有手腕。 张宁相信李崇如今看似一言不合褫夺他人军职,实则定然是经过缜密权衡,谋定而动之举。 于军律于情理,其都占据着大义,可即便如此仍是招来了羽林虎贲诸将群起围攻! 愈是这般张宁愈是心惊胆寒,连李崇这样的元老宿将都无法压制中军的桀骜将领们,还有谁能做到? 这场北讨战事又当如何? 帐中气氛一度降至冰点,方才那些受李崇军令而慨然出列,领下一道道艰苦卓绝任务的将校们亦是紧闭嘴唇不敢多言。 昔日中军整扩,孝文帝召天下骁锐二十余万入羽林虎贲,其中不乏各州郡,镇戍中的佼佼者,背景不凡,代表着州郡镇戍中大族豪强意欲向朝廷靠拢,攫取更多权位的决心。 然而中军之内宗室诸王,门阀世家不计其数,倾轧何其严重? 各将军郎将多是专权自恣之辈,平日里败坏纲纪,战时又穷于筹策,无力应对强敌,赏罚不明下致使各州郡佼佼者们仅为将校,难以出头。 时至今日军中将校已是多为当初各州郡佼佼者们的后人,好不容易遇上李崇这样的宿将领军,自是想着拼尽全力以搏取勋劳,受其拔擢。 这非是要改换门庭,而是真真正正的无奈之举。 可这般举动看在各将军郎将眼中何其刺眼? 元长是何人?乃是堂堂大魏宗室! 宗室与外戚间的矛盾时日已久,历朝历代尽皆有之,如今李崇向元长动手正好是给了诸将一个绝好契机。 李崇浑未在意诸将的顶撞,他轻捋长髯沉吟稍顷道:“此番出征,本将受陛下嘱托北讨蠕蠕,说上句以肺腑之亲,托腹心之重亦是毫不为过。 如今大军集结于此,却仍有狂徒敢于公然失期,进而使得进军一事受之影响。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我军届时深入大漠,因此致使事有不谐。 诸君,我等当之如何?” 十万大军细分之下,各军何止数十,一军失期其实可大可小。 然而此刻任谁也道不出李崇半分不对。 其话里话外张宁听来只有一个意思,我历经三朝是受皇帝和太后重用的心腹,又年过七十是一把老骨头了,倘若此战失利我不过是削官去爵,家族自有太后照料。 可你们呢? 多的是掉脑袋灭族之人! 一时间诸将皆滞,元长见此面露惶恐,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愿当众露怯求饶,当真是进退不得。 正当此时一面容略显消瘦,双眉细密修长极惹人注目,着绛色大氅的男子出列侃侃而谈起来。 张宁一瞧不是大军副帅,左仆射元修义又是何人? “古人云百姓不能以自治,故有君以司牧,元首不可以独断,乃命臣以佐之。 天子尚且如此,更遑论将军您? 今日某观诸君进言实乃是出自肺腑,那元毅受朝廷重任而令宗子军却以至失期,将军若是要责罚自是合情合理,某等亦是恨不能声其罪! 然而羽林郎将元长不过是劝谏进言,将军倘若责罚,未免过于苛责!” 张宁早已注意元修义多时,但因其处于最前列,又目不斜视不曾有不分晃动,因而一直没能瞧见其神情,不知他在李崇与中军诸将争斗中是处于何种立场。 直至此刻。 诸将闻听此言其中好几人都猛地望向元修义,露出一副惊奇意外,恍若见鬼了般的神情。 元修义却不管这些兀自愣怔的中军将领,继续道:“大将军,某认为元长虽有所顶撞但终归心念军务,乃是无心之失,略作责罚即可。 至于那宗子军元毅如何惩治则全由大将军做主!” 话音落下中军诸将也是回过神来,互视一眼后断然道:“全由大将军做主!” 身为王朝大军统帅从来便没有能够一言九鼎的,若有那么也就离叛君起兵,再建新朝不远了。 李崇显然就受着多方掣肘,至少在张宁看来中军诸将,元修义都是与其不同阵营。 他所能如臂使指的或许只有那些渴望建立功勋,步入朝堂中枢的州郡子弟,可这些人大多只是羽林虎贲中的将校,所率之军多则三千,少则数百。 能够或许将这部分力量握自己所用,李崇的手腕可见一斑,但还远远不够。 他自是也明白这一点,此刻望着元修义,眸光中有着不加掩饰地审视。 接着他又扫过杨钧张宁几人,意味深长。 片刻后李崇再度开口:“诸位既是都有此意,本将自不会做那一意孤行之事,不过……” 众人刚要松气且听李崇再道:“今日本将便借此机会与诸君约法三章如何?”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面对游牧民族在骑术上就处于天然劣势,只能凭借正面的集团冲锋战术与其厮杀。 这需要的是高度严明的战场场纪律和对高伤亡率的极限容忍,而这恰恰是松散部落制,没没有实现中央集权同时也是治军纪律相对松散,更注重个人勇武所缺乏的草原部族所无法做到的。 元魏这一出身草原的鲜卑政权也有着同样症结,李崇再清楚不过,因而此刻就是他整顿军纪的最好时刻。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军议(三) 此话一出就连元修义也是措手不及,脸颊抽动,显出愕然之色。 若与其约法三章不异于自负枷锁。 今日能逼迫李崇收回军令,所凭借的是乃是中军势力与元修义的联手掣肘,这般局面想来在大军中绝不会是孤例,李崇或许早已料到这点! 张宁深深望着舆图前方那位元魏老臣,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敬佩,果然是老谋深算手腕不俗,竟是以元修义的介入作为破局点,或是说后者的进言本就在其所料中? 无论张宁眼下作何想法,不变的是中军将领已是落入一个进退不得的境地,连同着元修义当下也是面色铁青,强作笑脸。 收回军令是其所请,利弊之害,国家大义亦是摆于眼前,谁又能说上个“不”字? 场中皆是军中大人物,真能当众食言? 最终中军将领们只得咬牙应下,与李崇约法三章,若之后再有犯军律者定罚不饶。 随着其目光瞧去,逃过一劫的元长并未有如蒙大赦的劫后余生之感,亦是神情难看。 任谁都清楚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其后李崇满意颔首向着元修义望来:“宗子军既是未到,那么自是还需一支精锐之师驻于宁台,与大军以作呼应。 修义兄,如此重任唯有你亲自领军方能令本将安心啊!” 中军诸将已是被其暂时慑服,元修义自然知晓会面临什么,也不多言,立时含笑应下。 这一次张宁真是对元修义也生出了几分佩服。 不论在史书上这位的名声有多么恶劣,可其修身养性的功夫可真是出类拔萃,此时仍是不失丝毫风度,然而侧头望向周遭几位同僚,莫敬一神色难看至极堪比那元长。 杨钧贺拔度拔虽然背对自己,可也瞧得出心境很是不平静,呼吸也不如先前那般绵长有力。 四位镇将皆是知晓元修义被迫接过这一重任后,为前驱的便是几支镇军。 这绝对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待到军议结束李崇也未与几名镇将有过只言片语,在其眼里已是将几人划到了元修义一列。 出得军帐元修义行于前方,张宁四人互视一眼后紧紧跟上,刚至辕门就瞧见十余骑飞奔而来。 来者皆骑高头大马,背腹披着流苏武帐,华美精致。 眼见已至辕门十余骑却没有丝毫减速勒马的意思,见此情形贺拔度拔立时迈步挡于元修义跟前,张宁几人也是警惕万分。 就在双方间仅剩一丈之距时,来者猛夹马腹,骏马嘶鸣声顿时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再瞧对方为首一人已是翻身下马,尚未开口浓烈的酒气就扑面而来:“嘿,瞧瞧,这不是咱左仆射大人吗! 怎么,放着暖和的帐篷里不待,要在这迎接俺这粗人?” 张宁循声望去来者满脸短髯,身材挺拔体格魁梧,着重铠,手臂脖颈等处的肌肉像是要从甲胄下崩裂爆开一般。 这定然是方才所提过的元毅了! 元魏宗子军的统帅! 察觉到张宁的目光,元毅猛地扭头凶恶盯来,灼灼目光如利剑一般。 张宁怡然不惧,与其对视,互不相让。 那元毅忽地狰狞一笑,其身后一员骁将持刀出列爆喝道:“大胆,竟敢与征虏将军不敬!” 话音落下那人竟是已然扑向张宁! 这一切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包括元修义以及其他三名镇将在内皆是没有料到会突然生出这等意外之况,只得眼睁睁瞧着那骁将公然行凶。 好在张宁自与元毅对视后就凝神警惕,没有丝毫松懈,也是拔出佩刀与其狠狠相击。 穿越以来日日勤练不辍,又有多次战阵经历的张宁此时断然不是什么绣花枕头,硬生生接下了骁将这一刀! 不过他却并不轻松,对方的气力隐隐略胜一筹,震得他手臂一阵痛麻。 兵刃相击的铿锵之声引得周遭军士急奔而来,元修义也回过神来,喝道:“放肆!此乃我大魏怀荒镇将,武卫将军! 元毅你安敢唆使部曲当众行凶!” 元毅奇道:“竟是怀荒镇将? 这么说这几位都是……哈哈,有意思!兴有不得无礼,还不快快退下!” 那骁将闻言立时抽身退去,神态举止很是狂傲,没有半分惊恐讨饶。 元毅再度审视缓缓收刀的张宁:“咱这小校乃是军中勇士,每至战阵常以槊刺人,贯而高举,为军中之胆! 因而是一粗鲁之辈,还望张将军勿怪才是,哈哈哈!” 说着他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又打出一大大的酒嗝,惹得元修义眉头紧皱。 大军集结失期,饮酒纵马冲撞副帅,如今又纵容麾下部曲差点打杀了一镇镇将,如此种种简直视军律如无物。 然而在见到宗子军的旗号后,哪怕是方才急奔而来的军营守卫亦是再度远远避开,皆不愿招惹此人,其狂傲可见一斑。 张宁将刀从下入鞘,稍稍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当下他哪怕愤怒异常却也实在不得发作。 元修义皱着眉,面色冰冷:“元毅,你可知今日发生了什么?” 元毅嘿嘿一笑,举出挂在马鞍上的酒囊狠狠灌下一口后呼出蒸腾气体,这才不疾不徐道:“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有哪个老东西自持身份年岁,想要治咱失期之罪? 嘿,想得美! 老子是去抓了些柔然舌头!还用不着左仆射大人来替人兴师问罪!” 话音落下几名骑将走上前来,众人这才注意到除去元毅以及与张宁动手的元兴友外,其余人的马鞍上都挂着数个染血布袋,打开一瞧竟是堆满了人头。 只是…… 只是众人脸色瞬间就愕然起来,那里面的人头不管如何看去,都应当是来自元魏子民! 可眼下元毅竟然大言不惭地当众宣称是柔然人! 真当所有人是瞎子吗? 元修义微微沉默,忽然轻声一笑:“这么看倒是某家多管闲事了!” 闻听此言元毅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元修义没有再说话,向张宁几人稍一招手,众人就迅速离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穹庐 此番军议着实让张宁见识到了元魏朝中各派势力相互倾轧的冰山一角。 单是元修义所代表的宗室,以李崇为主心骨的外戚,以及由元魏各大世家把持的中军就已是将彼此间的争斗堂而皇之地放在了大军诸将跟前。 更遑论还有担任羽林虎贲里中低级将校的各州郡门阀,与宗子军统帅元毅。 当然亦是有自己等一众六镇边将。 一支军中有多股势力也罢,最令人担忧的是其之间不加掩饰的矛盾抵牾。 这样的军队又何谈能击溃蠕蠕呢? 哪怕清楚在历史上李崇所统帅的大军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可张宁的心间仍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众人一路随元修义前行,离开军营后过了被冰封的溪流后再骑半个时辰便能见一帐帐与元魏制式格格不入的穹庐,其间有众多汉子往来谈笑,不时有歌声传出,穿着打扮与柔然极为相似。 元修义率先策马而入,四人只得跟上,那些汉子也不以为意依旧以摔跤喝酒作乐,若非其大多挎刀或将兵刃置于一臂之内,张宁还真以为自己是到了哪处草原部落中。 此时恰是正午,圆日当空哪怕落雪暂消,气温比之寻常高出不少。 阳光直射在穹庐上散发出一股刺鼻膻味,再混合上人体的汗臭实在令人有些吃不消。 直至来到一处巨大穹庐外几人方才勒马而下,外有数名彪悍护卫,元修义脚步不停直入其中,张宁等人也并未受到阻拦。 帐中有一身材挺拔,着皮袍的魁梧壮年男子正盘坐于地,用刀子割着羊肉,嘴中亦是咀嚼有声。 北疆汉子大多身材高大,从军为将者更是其中佼佼者,唯有贺拔度拔算是例外。 此时这男子相较其他人更为显眼的是其须发非常浓密,不仅是那络腮胡,就连两眉也比常人宽浓太多,手背更是各有一团毛发。 “阿六敦,好久不见!” 元修义笑着先行开口,很是显得热情。 可那男子仅是不咸不淡地瞧了一眼元修义,随即抬手用刀子点了点右侧桌案示意其可坐下,同时冷冷道:“坐,左仆射大人,只是俺们区区赀虏可不敢与您这等尊贵之人攀交情。” 元修义笑着撩袍而坐,四名六镇镇将只得站于其身后。 “阿六敦,这话可实在不对,你我……” “堂堂大魏左仆射,什么时候竟也学得汉人假惺惺那一套了?!” 男子毫不留情地将其打断,接着目光越过元修义,望向了杨钧:“要说交情,这穹庐中俺也只与杨将军有几分交情!” 闻言杨钧朝男子微微颔首,却也没有过多言语与表情。 见此情形张宁心头波澜再起,听到此处他终于是猜到了跟前此人身份。 未来的北魏东魏北齐三朝宿将,权倾一时的北齐太师敕勒人斛律金。 又是一位赫赫人物,更与长子斛律光并称这个时代最耀眼的父子双将。 其在未来朝堂与史书上的地位比之今日李崇,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竟然也在此处! 想想颇有几分扼腕,坐拥如此之多的将星,元魏仍是逐步走向灭亡,这如何能不让人唏嘘呢? 眼下元修义侧头瞧了瞧杨钧,见后者面色不变,这才又满意的笑赞道:“昔日某在洛阳亦是听闻斛律将军任怀朔军主时曾与杨老将军一道护送朔方郡公归北,途中多次射雁毙狼,就连郡公本人亦连声感叹斛律将军射术高超。 想必不久之后某等就能得见!” 说出这话时元修义已是将称呼从“阿六敦”改为了“斛律将军”,看似只是不起眼的改变却足能瞧出其心态的变化。 同时张宁也注意到在元修义发现斛律金越过自己,与杨钧交谈时,眸中有着一丝而过不易被察觉的阴鹜。 足可见元修义内心已是被斛律金的傲慢轻狂所激怒,只是似有所求不便表露。 到底还不是未来那位饱经战事与朝堂纷争的三朝老臣,此时的斛律金应当刚过而立,正值壮年,不屑于对人假以辞色。 然而元修义本言语中本是赞扬推崇,可斛律金听得这话却将手中肉刀狠狠插在案桌上,惹得众人眉宇一跳。 他怒道:“朔方郡公?嘿,左仆射大人何必藏着掖着呢,倒不如直说是蠕蠕王! 当初若不是你等唆使放其回到草原,今日又怎会有如此货事!” 朔方郡公便是不久前率军劫掠北疆的柔然可汗阿那瑰,而斛律金之所以忽然发怒就更要牵扯到一些陈年旧事了。 昔日柔然内乱可汗丑奴被杀,阿那瑰作为丑奴的弟弟继承汗位,可仅十天就被同族兄弟示发率军击败,只得南下投了元魏。 孝明帝元诩对他十分重视,不仅将其安置在洛阳燕然馆中,还派遣官员到近畿迎接,倍加优隆,位在藩王之下。 时有歌云:闻有匈奴主,杂骑起尘埃,列观长平坂,驱马渭桥来。 孝明帝元诩收留阿那瑰为的其实是有朝一日能够借此分裂柔然,到达消除北方强敌的目的。 阿那瑰果然也借机向元魏朝廷乞求兵马,提出支持他北返的请求,以便重整皆已进散的部众,永为大魏藩篱。 当时元魏内部对此颇有争议,最终是阿那瑰用黄金百斤贿赂权臣元叉,才得到了护送他返回漠北的许诺。临行前,元魏赠给他各种精致的武器、衣物、丝绸、干粮、马匹、骆驼、牛、羊以及粟二十万石等,并联系柔然可汗婆罗门,希望其能迎接阿那瑰复藩。 婆罗门自是不愿,只假意欣然接受,恰在此时其被西面高车国所击败,率十于部落逃至凉州归降元魏,一时间草原大乱,迭相抄掠。 大乱之下另一位汗位的有力争夺者俟匿伐不得不前往怀朔归降,并表示愿意迎阿那瑰回归。 阿那瑰遂寻到机会北归草原,并且凭借过人手腕重新统一柔然诸部。 而负责护送其北归的,就是今日这穹庐中的怀朔镇将杨钧,以及时任怀朔军主的斛律金。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敕勒 起先元魏使阿那瑰北还,打的主意是分裂柔然。 可婆罗门与俟匿伐败走来投发生得太过仓促,到元魏朝廷得此消息时漠北草原竟已是被高车侵占大半,与此同时如何处理婆罗门与俟匿伐的追随部落也是一大问题。 时凉州刺史袁翻有奏言:来者既多全徙内地,迎送艰难,同时蛮夷乱华,殷鉴不远,覆车在于刘石……蠕蠕二主,皆宜存之,阿那瑰于东偏,婆罗门于西裔,分其降民,各有攸属。 袁翻奏章所言大义是随着投降大魏的柔然部落太多,各内州郡没有多余之地无法安置,只能让其居于边疆,很容易就会造成昔日匈奴刘氏和后赵石氏的情况,重蹈割据称雄的覆辙。 不如让阿那瑰和婆罗门分别统帅各自部落领民回到漠北,给予他们支持让其与高车国厮杀,待到成功击退高车就分别安置于东西两侧,到达分裂柔然的实际目的,是外为置蠕蠕之举,内实方高车之策。 此策很是绝妙,可人算不如天算,阿那瑰回到漠北后连续击溃高车大军,很快与其分庭抗礼。 相较之下婆罗门就蠢笨不少,不但无所作为还在次年叛离元魏,抢掠凉州,后被州郡军所击败擒获送到了专门安置草原部落头领的洛阳燕然馆中。 之后阿那瑰一路壮大,虽没有彻底驱逐高车,可到底是重新统一了柔然诸部,阻止了柔然衰败的势头。 如今漠北大旱,阿那瑰率诸部掳掠北疆致使元魏不得不发大军征讨。这在朝廷大臣们看来乃是实在没有想到阿那瑰竟然狼子野心不知感恩,又怀有雄才伟略,可落在斛律金眼中却委实愚蠢得紧! 他这一番呛声立时是让元修义的脸色冷了下来,穹庐中的气氛也几乎凝滞。 作为左仆射,哪怕是有名的贪财之臣,可元修义仍是在朝堂摸爬滚打,在地方经营多年的狠角色,在其冷冷逼视下哪怕是斛律金也是感受到了压力。 只听其缓缓道:“怎得,斛律将军是对朝廷诸公,对陛下的决断有异议?” 贺拔度拔最是反应迅速,刹那间手掌刀柄,仿佛斛律金再有一句不对便要拔刀相向。 莫敬一余光瞥见这一幕也是效仿,张宁虽不愿恶了斛律金,可也只有照做,一时间双方竟是颇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态。 唯有杨钧依旧古井无波,没有任何举动。 此时斛律金亦是意识到自己失言,瞧着几名镇将的举动,没由来地生出几分悲戚。 敕勒人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群体,它早在春秋时就已是出现在史料中,也曾数次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权,可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自由。 秦汉时受匈奴人统治,只能充当牧奴,被蔑称为“赀”,只能散居于北海一代。好不容易挨到匈奴衰落,将其击走,鲜卑又随之崛起,接着又是柔然! 数百年来他们竟是只能屈居于他人羽翼之下,而对他们的称呼也开始变得多种多样,如赤狄、敕勒、高车、丁零…… 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这乃是多个民族,只将其统称为东胡杂夷,可谁又能知道赤狄是春秋时汉文史籍对该族的称谓;敕勒是西晋初年以后,塞外各民族的称法;高车是北朝人受汉化者独有,丁零则是自汉时起就延续至今日南朝的叫法。 而对待他们敕勒人,元魏当初的做法其实与匈奴无二。 小部落与零散牧人编入大族世家,放牧作奴,大部落则在元魏北疆划出一块领地,美其名曰休养生息,可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定期收取贡赋,战时驱以作战。 斛律部与尔朱氏就是后者的代表。 因而对阿那瑰的控制失败,元魏朝臣们的判断失误却是需要他斛律部用人命,用战士的鲜血去填! 他本就非拿腔作调的虚伪之徒,以性情耿直闻名,当下在片刻的悲戚后竟也是霍然而立,与张宁三人针锋相对,并冲着贺拔度拔脱口骂道:“你这狗日的杂碎,敕勒人中竟还有你这等货色!” 贺拔度拔闻之气结,元修义更是勃然大怒,可转念念及自己等人正身处斛律部中,倘若自己此刻再发话呵斥可就真意味着翻脸了! 那后果……不说自己的谋划会如何,恐怕连性命都会不保! 当真不该托大,不带护卫而来! 本是为了向四名镇将彰显实力,却不料这斛律金是个炮筒子一点就着! 平日里他哪儿是这般啊! 念及于此,元修义强行沉下脸去,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心里却是腹诽不断。 贺拔度拔涨红了脸反唇相讥:“我贺拔氏世受皇恩,哪儿与你一般!” 他口才不利,哪怕是反唇相讥也显得软绵无力。 斛律金又骂道:“世受皇恩?不过是早来些的猪狗罢了!” 敕勒人曾于十六国时建立翟魏政权,以黄河为屏障,周旋于东晋、后燕、西燕三国之间,后被西燕吞并,敕勒人再度流散。 待到鲜卑拓跋氏崛起,元魏以不可阻挡之势建立魏国,由于发展扩张的需要大量敕勒人被迁到漠南以及河北地区,敕勒人因此被分成了几部分。 主要集中在柔玄,怀荒,御夷三镇周边的东部敕勒,这里没有特别强盛的敕勒部落,多被编入营户受到驱使压迫,阿留苏就是其中一员。 居于武川,怀朔,沃野的西部敕勒以贺拔氏为代表,而滞留于漠北受柔然统治的则被称为北部敕勒,以及去到河套以西不断迁徙的河西敕勒。 其中西部敕勒中如贺拔氏因多次随军征战,逐渐被元魏接受,赐予爵位能出任较为体面的军职。可待到斛律氏归降时,元魏基本已定北方,加上后来迁都洛阳,斛律氏本身又是敕勒昔日首领倍侯利的后人,威望甚高,就一直被元魏忌惮彻底无法出头。 反倒是曾被柔然奴役的北部敕勒趁着柔然内乱,由阿伏至罗带领判出柔然,于西域车师前部西北建立了新的政权,被称作高车国,与柔然鏖战至今,一度占得上风。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戾气 这一次就连杨钧也意识到了不妙,开口道:“斛律金,朝廷如何恩待你斛律部,你岂不知晓?! 你高祖倍侯利官至大羽真,赐爵孟都公,祖父斛律幡地斤任殿中尚书,你父亦是……” “住口!” 斛律金陡然怒吼:“光禄大夫?第一领民酋长? 那是俺斛律氏用人命换来的!当初俺与你送那阿那瑰北归,遇柔然百骑是斛律部战士用命挡下的!死于俺刀剑下的何止十人,可不但无功还被夺了军职!” 此话出口杨钧亦是默然。 站在斛律金的角度事实确实如此,元魏朝廷对斛律部有所忌惮,本意是想借助柔然与敕勒的宿怨,除去这位在北疆声名鹊起的斛律氏才俊,却不想反被斛律金夺下了功勋。 无奈之下竟是只得假意受其高车虎贲将,看似是从六镇军主升为了中军将校,可实际上却剥其军职打发他回到斛律部,将统帅斛律部为元魏作战的权力从其父斛律大那瑰手中,转给了斛律金! 何其可笑! 这竟是只为了使斛律氏的影响力不在北疆扩张,哪怕是已经烂掉了的北疆。 如此情形下,即便斛律金的父亲斛律大那瑰被元魏朝廷任命为光禄大夫、第一领民酋长,可斛律部自上而下都知晓自己终归只是为魏人马前卒的命! 杨钧无言以对下斛律金再度喝骂起了贺拔度拔,后者又急又怒,正要拔刀却被旁侧一人按住手掌。 贺拔度拔大恼,愠怒侧望见竟是张宁在阻拦自己。 想起这个年轻人一路上表现出的些许闪光不凡之处,他鬼使神差地将到嘴的呵斥又咽了回去,欲要拔刀的手也没有再使力气。 见此张宁冲贺拔度拔感激地笑了笑,随即扭头道:“斛律将军,还请慎言!” 斛律金其实早已注意到了这位比自己年龄小上不少的镇将,亦是知晓张宁的世家背景,闻言冷哼道:“哈,看来今日俺斛律金是要舌战你等一众宵小了,你这世家子又有甚得言语!” 出乎意料的,张宁横刀出列嗤笑一声,语气讥诮:“舌战? 早已听闻斛律将军有高祖倍侯利之风,今日看来真是够蠢的!” 众人哪儿能料到张宁还会出口辱骂斛律金,刹那间惊恐不已。 尤其是元修义背心立刻就被汗水所浸湿。 他隐约间瞧见帐外影影绰绰有军士跑动,便认作生死已在一线之间,而张宁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眼下当真是掐死张宁的心都有了! 余光望向斛律金,见其也是脸色铁青,元修义心头一抖就想着自己必须得起身开口,无论是告饶也好服软也罢,总得将这敕勒匹夫先行安抚住才是。 莫敬一更是叫苦不迭,额头汗水不断滴落,只觉得实在闷热难耐,偏偏又得凝神止动,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个动作牵动斛律金某根敏感的神经,一句呼吼下唤来数百刀斧手将几人残杀于此。 可与此同时张宁的话音已是再度响起:“为了胸中的一口怨气,竟是要将阖族性命埋葬于此,也不知你斛律氏先祖会作何想!” 说着他向前迈出两步,跨至斛律金跟前与其面对面,直视其目光:“倘若斛律将军想要在此造反,那便速速杀了我等再等到入夜举全军奔入大漠。 若能得长生天垂怜,你斛律族还能十存一二,到了高车国中做一藩王! 若不够走运,那就阖族死在大漠,抑或是被我大魏铁骑追而绞之,嘿,也可能是正撞上柔然人来个轰轰烈烈的血战! 不过无论如何斛律氏滞留在代地的族人都将被充入镇军营户,世代如此!” 张宁啧啧出声。 斛律金先是恼怒,随即愕然,转而满头大汗! 饶是已强作镇定仍难以自持,重重咽下一口唾沫。 起先元修义等人已是心中惶恐,只等着做最后一搏,岂料张宁此刻寥寥数语竟使得方才不可一世,蛮横无理的斛律金悚然呆愣。 这谁能想到? 然而这本就是张宁早有所料之事。 虽身处穹庐之中,可在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里他自始至终都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自是清楚症结所在。 斛律金,乃是昔日的敕勒俊杰,并非急躁嗜杀,独行其是之辈。和许多年轻人一般其心高气傲也曾渴望效力军中,建立不世功业,决然是没有反叛之意的。 毕竟在似斛律金这样长期隔绝朝堂的人眼中,元魏仍旧强大,坐拥北方俯瞰天下,行反叛之事只能是以卵击石。 因此他眼下有的只是愤慨,被欺压的无奈与痛苦,试问身为大军攻坚鏖战时的先锋,炮灰,他甚至连军议都无法参加,无法知晓下一步的动向被排隔在外,换作是谁又能平静呢? 反倒是纵马前来的己方众人,元修义自持身份高高在上,杨钧是军中宿将他的老上级,贺拔度拔是毫无羞耻之心的同族,而张宁和莫敬一,以年轻岁数任一镇都将,又怎能使得他痛快,反倒更加激怒了他! 在张宁看来这必定才是其怒不可遏的原因。 可发泄是发泄了,痛快了,然后呢? 骑虎难下! 不得不说,斛律金此时的性子还欠缺太多,见其面色再三变幻,张宁适时伸手拍了拍斛律金的臂膀:“我曾听闻家中长辈有言,大战之气军中定积压着无数戾气。 这是无数敢战的血勇之士所释放的,军中之人常受其影响,往往会做出有违背寻常的行为。 唯有严苛军法所能制,方才有久历戎机的老将宿将在大军开拔前,会寻机斩杀兵卒立法的说法,意在于震慑其余军士。 斛律将军久在北疆不知其中道理,受此戾气影响倒也不奇怪!” 说着张宁回头冲已是目瞪口呆的元修义几人笑道:“幸得今日只有我等在此,否则若被其余人听去斛律将军方才所言,难免会在骠骑大将军跟前搬弄是非,有所指摘。 这般推波助澜,将军轻则将被褫夺军职,重责……” 第一百二十章 甘之如饴 张宁说到此处已不再言,只冲着斛律金露出一副幸好如此的神情。 身为未来的北齐太师,历史上斛律金的前期人生之路堪称坎坷。 遭到元魏弃用受到排斥后,他于六镇之乱时愤而率众投了破六韩拔陵,后感到破六韩拔陵无法成事又前往云州重新臣服元魏朝廷,再投尔朱荣,直至遇上高欢方才做出一番成就。 可见其起初并非何等天资卓越的将才,能够名传漠南只因其善于弓马。 尤其是六镇之乱轻率追随破六韩拔陵,后又重新臣服元魏的举动更是充分暴露了冲动易怒,渴望建立一番功勋,头脑想法较于简单,还停留在典型游牧民族思想的特质。 倘若不是那时的元魏已是大厦将倾,只顾竭力安抚叛乱,他定会被云州守将处死,不再有日后三朝宿将之说。 念及于此,也就不奇怪斛律金方才血气上涌时的疯狂举动。 受张宁点破而趋于冷静,回过味来的斛律金此刻一阵后怕,暗骂自己脑子发热闯下祸事的同时,讷讷道:“天杀的……这戾…戾气扰乱了俺心智! 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显然已是慌了神,好在元修义忽然作声:“的确如此! 阿六敦,幸得只有某及诸位镇将在此,否则你当真是闯下弥天大祸了!” 元修义何等老辣,张宁只轻一提立时就醒悟了其中门道。 他原本起于内地州郡,周旋于门阀世家盘根错节的朝堂,虽与边将、各领民酋长打过交道,可那些人在其跟前莫不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这无疑是给元修义造成了一种错觉。行事无忌,将斛律金视作彼辈,因而在见到其发怒后方才心中胆寒。 只道跟前是一不管不顾的粗鲁匹夫,冲冠杀人不在话下。 归根结底,是其不清楚军伍,不了解魏境内中低层武人心态性子所造成的。 当下意识到了自己其实只需早些温言安抚,或是严厉呵斥就能使其服膺,何须大费周折。 一声“阿六敦”恍若使斛律金从万劫不复的地狱重新爬回人间,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还请左仆射大人恕末将顶撞之罪! 末将万无歹意…往后……往后大人但有驱使,末将莫敢不从!” “阿六敦言重了,不过是戾气冲神,无需如此。” 元修义站起身来笑着上前扶起斛律金,贺拔度拔莫敬一等人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默契侧目望向两旁,不去瞧元修义已是汗渍斑斑的脖颈。 斛律金瑟瑟起身,如蒙大赦,只一个劲闷头道:“阿六敦谢大人宽恕,往后若有驱使,莫敢不从!莫敢不从……” 闻言元修义哈哈大笑,温言宽慰一阵后转身就走,也不再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贺拔度拔等人鱼贯而出,斛律金只对张宁露出万分感激,在其身侧轻声却郑重其事道:“多谢张将军!” 而今对于这个并不颐指气使的年轻镇将,斛律金已是满是善意。 张宁点头应下没有推辞,与性子直爽的人相交自是应当有一说一。 众人驱马离去,一路不再停留直至将元修义送回特地安排的副帅军帐中,众人方才散去。 四人有名有姓的品级将军,自然也各有独帐,回帐前杨钧忽然走到张宁跟前笑道:“张将军今日一番言语当真是让老夫受用非凡啊!” 张宁羞愧地拱拱手:“斛律金只是一时头昏,就算……” “不,老夫说的不是这个。”杨钧摆手打断张宁,兴致勃勃:“是戾气一说! 大军之中因有血性敢战的士卒,故而生出戾气,此言甚妙啊!” 他啧啧出声,已然是将这一说法当真,感叹不止。 见此张宁更是羞愧又夹杂着不敢表露出的笑意,面对想要知晓更多的杨钧只能草草敷衍,找了个由头就躲回了帐中。 杨钧望着张宁的背影只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同为汉人他何不知晓有些事与学说乃是世族不传之秘,若非今日那刻实在凶险,恐怕张宁绝不会告于众人! 回到帐中张宁长长舒出一口气,一直以来紧绷的心神终于卸下,倒头就沉沉睡去。 对他而言今日实在是有些折磨又夹杂着欣喜痛快。 先是参与军议,强记下李崇种种部署,见微知着品学其治军之法,又通过众将对话默默分析其阵营派系,大军中的隐忧冲突,而后还差点在敕勒军中与未来的北齐太师刀兵相见分个生死。 一日之间所经之事,竟如此之多而奇险,可偏偏愈是如此愈令他甘之如饴。 待到醒来出帐已是临近黄昏,大雪重新飘落而下。 抬头仰望天空,有云自南而来逐渐聚于柔玄顶空,呼啸的北风中不仅有着刺骨寒意,更多了几分别样的湿润。 张宁随手抓起毡布上的积雪抹了把脸,正要一军士快步而来,言道自家大人请张宁前往帐中用饭。 这军士张宁曾见过多次,乃是元修义身侧亲军,询问得知他早就候在周遭,闻听张宁呼声不敢打扰,只得苦苦等待并吩咐张宁的两名亲卫不可多言,全由自己禀请。 张宁闻言只道自己换身衣袍就来。 前番入睡,他已是唤亲卫卸下甲胄只着棉衣盖着棉袍。 轻松温暖却不登正堂,因而元修义相召,张宁需得换上一身皮袍方能前去。 至于所为何事,其实张宁心中已然有数。 从麾下军伍,到行事手段,背景秉性,时至此刻张宁显然已是入了元修义的眼,都令其极为满意,因而接下来的事理应顺理成章。 元修义帅帐中火盆正灼灼燃烧,他坐在上首案前放着吃食,待到张宁入帐立时就招呼着不必多礼,赶快用饭才是。 张宁立时笑着答应,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肉食分量虽足,可到底是军中,大多只用盐煮酱抹,柴而无味。 元修义是不愿受苦之人,他此番率军是带有庖厨的,只是前来参与军议没有令其随行。 因而张宁大口吃了一阵,暂且填饱肚子后又灌下一口酒水,便停了下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献策 元修义拿过绸帕擦拭手掌,好整以暇道:“庭梧对此番北讨作何看法?” 庭梧? 张宁闻之微微错愕,随即立时回过神来,这定然是自己的字了! 先前镇于怀荒,所遇之人皆是地位稍次不敢与自己以字相称,唯一身份相近尔朱度律又多有抵牾,势如水火以至刀兵相向。 他不是没就此询问狗儿,可这小子也形如棒槌问皆不知,因而从始至终张宁就没有弄清过自己的字,这也落为了他心中的隐忧。 此刻帐中别无他人,元修义所叫的显然就是自己。 张宁立时心中一喜,其口中的亲近之意已是如此分明,当下正襟危坐答道:“蠕蠕王狼子野心,掳掠边地,若不发兵讨之,日后必定数掠不止,以为大患。 因而庭梧认为北伐乃是应有之举。” 庭梧,取庭中梧桐,有君子修身之意。 显然昔日张氏族中对张宁的期望并不在军伍。 张宁念及于此不免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道:“然则前朝殷鉴在前,虏寇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 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又正值天寒地冻时,大军恐怕很难一战功成。” “哦?” 正饮下酒水的元修义听得此话不由微微颔首:“这么说庭梧认为大军应当至漠而还,以作威慑即可?” 军议既定,恶战将起。 对元修义而言眼下他最在乎的是大战之时自己该如何身处,既要有功勋又得避开真正的危险。 显然在其看来留在李崇这等有经邦济世的伟士身侧很是危险,方才不惜冒着与其矛盾激化,也要自领一军。 这倒是与张宁的想法如出一辙。 只是倘若张宁的回答仅是这般,就不免令他失望了。 因而元修义虽在颔首,眸中却有失望一闪即逝。 好在下一刻张宁断然摇头:“今动大众以威北狄,去都不远而车驾遂还,虏必疑我有内难,将士虽寒不可不进! 我大魏数朝以来皆以养威布德,怀缉中外之策使北虏服膺,如今定然需愤而击之方能威服诸族。 前世伐胡不过百日,非不欲久乃势力不能。 以末将看应集结轻骑携十五日口粮穿大漠,直击蠕蠕王庭所在! 蠕蠕自持远在漠北,闻听我朝大军集结,必会屯兵抵御,那时王庭松弛,我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军猝至王庭可一战而下。 届时蠕蠕闻之必定惊惶,骑军再连同帅帐主力反身击之,其众立时星散奔走逃命,而其牲畜又驱驰难制,不得水草,未过数日则聚而困敝,可一举而灭!” 此计结合了前朝后世的数次北伐战役经验,也是避免无功而返的唯一办法。 在知晓历史脉络的情况下,张宁清楚柔然绝不会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屯兵抵御,而是会在魏军进入大漠时悍然发动数次袭击,在未能对大军造成致命打击的情况下选择远遁,避开锋芒。 召集十万大军,征调数十万民壮,在各州郡加收了无数杂调的元魏自不会就此罢休,李崇硬是催使大军深入数千里,可即便如此仍是再不见柔然诸部踪迹,只得无功而返。 这一路冰天雪地,大漠戈壁相连,魏军死伤何止数万,民壮更是仅得半回。 张宁自整军以待北伐时就冥思苦想,终是认为想要避免那般惨烈情势唯有此法。 帐中寂静,柴火毕驳燃烧。 元修义不可谓不心思缜密,他思索良久后方才凝神问道:“庭梧,以为此策可成?” 有戏! 张宁心中暗呼,坚定道:“蠕蠕所长惟恃骑射! 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掣不恒其阵。又以弓矢为爪牙,以甲胄为常服,队不列行营无定所。 逐水草为居室,以羊马为军粮。胜止求财败无惭色,无警夜巡昼之劳,无构垒馈粮之费! 若要伐其不难,可大军难免折损甚重,实非长久之计! 唯有此法方能出奇制胜!” 元修义沉吟片刻:“不错!” 可旋即他又微微蹙眉:“只是这般做法未免不够堂堂正正了些。” 张宁昂然作答:“我大魏以顺讨逆,大军过之将蠕蠕碾为齑粉固然爽快利落,可一旦蠕蠕远遁……况且兵者诡道。 此谋纵然不能使蠕蠕王授首,也当重创其部!” 闻听此言元修义慨然击掌:“善! 庭梧果真没令某失望! 此计若成定能使蠕蠕再不敢犯边劫掠!” 张宁连称不敢,这只是小谋,非得依仗大人之力方可施展。 瞧着元修义捋着胡须,喜色难以自持,张宁明白自己的谋划成了。 若将此策献于李崇,定然不会受其采纳,只因其重兵在握铁骑数万足可碾压柔然,断不愿冒着一支精锐轻骑深入草原尽灭的危险去行动。 宿将老将多是如此用兵。 可元修义则不然,他本是追本逐利之人,期望在保得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攫取足够功勋,因而会毫不吝惜气力的推行此策! 从其询问自己此策会不会不够堂堂正正就可见一斑,这哪儿是为将者会考虑的? 唯有安坐于朝堂的那位元魏皇帝才会考虑这点! 元修义打的是密奏洛阳,向皇帝进言此策的主意! 果不其然,元修义旋即便毫不避讳地唤来亲卫,拿过纸笔细细写下,不时还会开口询问此策的细节,张宁全都应答如流。 见此元修义笑意更甚,他这一举动既有展现自己上达天听的实力,也有试探张宁是否会因谋划被自己夺去而恼怒的深层含义。 可张宁哪儿会在乎这些! 倘若自己身处盛世王朝必会将此策当众献于主帅,可这是北魏末年,乱世将至的最后时刻,如何保留实力勾连奸臣获得最大利益与权利,才是他的首选! 纵观分裂北魏,建立东西两处政权的高欢与宇文泰起家之路,不也是委身于尔朱氏,拼命扩充自己实力待时而发,才成就大业的吗? 如今自己有着比之两人更绝好的机会,为何不去把握? 第一百二十二章 等待 元修义笔落如飞,片刻后他却突然顿住手中的一等关东辽毫笔,抬起头对张宁笑道:“庭梧,你对那斛律金作何想?” 对他人评头论足向来是大忌,然则此际绝非常时,张宁略微沉吟整理好语言后就将看法和盘托出。 话音入耳,元修义不禁点头,这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遂又提笔写了一阵,而后封信交由亲卫快马加鞭送往洛阳。 两人随即又相谈多时,直至深夜张宁方才出帐。 期间元修义虽对军中之事再未提只字,可张宁清楚从此刻起,自己在这朝廷大军中总算是有所依仗。 魏军在柔玄镇西有军三万,其余七万大军尽数分布在柔玄镇东至尚义一线。 身为大军副帅,元修义麾下军兵大致分为三部,一是从洛阳带来的千名轻骑,装备精良且多为老卒;二是四支镇军合计七千,是北疆仅存的彪悍敢战之士;三则是归附于元魏的敕勒、柔然诸部青勇六千人,善骑射,战力几何不得而知。 三部虽合计一万四千,可其中不但没有元魏倚作镇国之师的洛阳中军,就连北方各州州军也未曾见到,反倒是揉合了诸多不相统属的地方势力,足可瞧出其军中根基浅薄。 统领诸军的将领中,宿将杨钧背景颇深,难以托心。贺拔度拔为人过于正直刻板又是敕勒族,元修义隐有厌恶,只愿以其为刀刃。 莫敬一面不讨喜且没有出众表现,而斛律金等部落酋长自是不消多提,唯有张宁出身背景,才干实力均为上等,这也是其独独看重张宁的根由。 元修义是何等精明人物,他早料到作为朝廷派出的副帅,自己实际在行监军之能,定会受到李崇的排挤。这是必然之事,不会因李崇乃是三朝元老国家柱石的影响而改变。 与此同时羽林虎贲也不会待见他,只因元修义是与当今魏帝元诩极为亲近的一支皇族,所代表的乃是皇室,而非宗室的整体利益。 如此情形下想要捞到功勋可谓困难重重,稍有不慎或会被有心者借刀杀人殒没于军中。 届时即便魏帝元诩有心为其伸仇,也无从查起。 所以元修义方才会在军议中出面为李崇与中军诸将斡旋,释放善意。 次日,诸将各返军中,元修义却没有着急离开的意思,只是令杨钧与莫敬一先行回尚义整军。 见此贺拔度拔与张宁只得默默随其等待。 相较于心中有数的张宁,贺拔度拔可谓一头雾水但他也不多问,整日除了练刀使拳就是待在帐中一言不发。 没法子,大军备战已毕,随着诸将返于各将战事自是将起,军营中忙碌异常。 将校们一面申领武器装备,一面呵斥军士的吼声不绝于耳,另一边青壮也是疾行奔走期间,将一处处牛车推赶到位。 此等情形下张宁几人像是多余的一般,隔绝于大军之外,甚至连个到访拜会之人都没有。 除了斛律金。 他数次前来可元修义都借故不见,对此张宁亦是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更令他感慨的是军中诸将对于元修义的态度。 元修义这般人物放在内地州郡,朝堂之上堪称一尊大佛,任谁在其跟前都忍不住要拜上一拜,可在军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冷灶,除了无所倚靠的镇将们将其当宝贝老爷,其他将校可真不买账。 元魏一朝向来如此,本就是以武立国,硬生生在诸国林立的北方杀出的一片天地。 眼下北伐已至,南亦有萧梁,宇内未清,武人的鼻孔几乎是翘向天上,自有其桀骜。 张宁虽是知晓如今现状,可委实也是等得有些百无聊赖,恰好他也有勤练武艺的习惯,与贺拔度拔各自练着练着就练到了一处,言谈也随之多了起来。 这一日,他正与贺拔度拔持木棍相击,军营中猝然响起一阵鼓噪,两人皆是一惊立时停手望去,恰瞧见有十余匹战马奔过辕门,骑士周身血迹斑斑,狼狈异常,引得众军士惊恐哗然。 直至受到一名当值的将校赶来叱骂喝责,强行率部曲将其驱散,方才平复。 稍晚些元修义亲卫给二人端送饭菜时,便带来了与此相关的消息。 今日晨曦时分,军中派于大漠的探哨与柔然轻骑遭遇,两队人马仅回了十余人,显然是惨败逃遁而归。 骠骑大将军闻之后勃然大怒,以纵马冲入辕门触犯军律为由将那十余幸存的哨骑斩杀,那名当值将校也因弹压不利,动摇军心而掉了脑袋。 贺拔度拔闻之神色没有变化,一副理应如此的神情。 张宁稍一思索也通达了其中缘由,仅是微微叹息。 其实在他看来那当值将校已是及时赶到,处理的也可圈可点,然而军律就是如此,何况想要稳定军心,最简单的方式不是施以银钱,晓以大义,而是杀! 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这就是其中道理。 先要立威方能有德。 待到次日晨曦,军马之声响彻营寨,张宁出帐去瞧果然李崇又派出了更为精锐的一支骑军深入大漠。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强大时游牧民族只得避之于漠北,可纵然如此仍是有屡次南下劫掠的情况发生,这是因为大漠对于中原王朝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但对世世代代生活在漠南漠北的游牧民族来说却并非那般可怕。 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其实有着足够大军分而行进时赖以补充休整的绿洲,也有为数不少的地下暗河。 元魏的统治者们也曾是纵横草原的雄鹰,自是知晓其中门道,这也是张宁敢于提出派遣轻骑从偏僻处横穿大漠的原因。 此刻李崇所作,则是要遣精锐轻骑重新找出地下暗河与绿洲所在,并保护这些珍贵的水源,为大军穿过大漠做最后准备。 不容有失。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秘议 连续几日,皆有骑军昼出夜归,其中多数曾与柔然人短兵相接,各有死伤。 最为惹眼的是一支百人虎贲骑,个个身材魁梧装备精良,那幢将或许是因为立功心切急于证明自己,竟是率部深入到一处名为莫贺葛的绿洲,突袭了驻扎在那的柔然人。 只是柔然人比想象中还要悍勇得多,不少人更是已配上了甲胄,远出虎贲骑这等洛阳中军的所料。 听闻那幢将当时见战局不利,居然当场拨转马头弃下部曲亡命逃窜,被柔然追射坠马后又苦苦祈命,终究也没能逃得一死。 饶是其麾下皆是殒身不恤的猛士,可还是折损殆尽,仅余数骑而归。 李崇得此消息暴怒欲狂。 显然与曾经轻易讨伐,使其远溃千里的局面不同,而今的柔然已是趁着元魏南窥之机凭借着数次劫掠北疆的机会拥有了不俗的军备。 尽管这些甲胄武器与洛阳中军比起来仍是相去甚远,却足以补足柔然人甲胄不利的缺陷。 为勘定路程与柔然人激战持续数日,张宁知晓若是再拖下去甚至会影响到大军发动之期。 可从另一面来看,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们正等待着洛阳的消息。 十一月十七日,鹰扬将军陈冲,明威将军胡思灿率部而出,全军肃然。 两人乃是各自州郡世家大族的佼佼者,亦是虎贲羽林中一众将校的领军人物。 前者自晋时就是当地大族,根深蒂固于一方,后者则是羌人迁至内地的一支,数辈均投效军中又紧随朝廷阖族汉化,堪为表率。 作为五、六品武将,在元魏南疆已是可镇守一城,直面萧梁有择势出动之权的军中栋梁。 两人的出动代表着李崇在震怒之后欲要一举肃清大漠的决心,同时更是羽林虎贲将校们重新向其证明自己的机会。 为了此番北讨功勋,他们已是恶了上层鲜卑统帅,若再令李崇失望放弃,他们在中军里将再无立锥之地。 两日后有轻骑回报,自营中往北数百里皆已肃清,两处绿洲及一处地下水源正处在鹰扬将军陈冲所部的控制下,而明威将军胡思灿领着部曲向着大漠更深处前进。 得此报李崇精神大振,短短半个时辰内数十骑冲出大营向着各处军中而去,不多时张宁与贺拔度拔就被元修义召入帐中,大将军有令,两日内各军依次开拔! 与此同时张宁敏锐注意到在元修义案前,正摆放着一玉轴绫锦,而其面隐有喜色,难以抑制。 果不其然,待到吩咐两人各自准备明天返回尚义军中后,元修义便让贺拔度拔先行退下,接着拿起玉轴绫锦,抚着胡须笑道:“圣上已是同意遣精锐骑军直击柔然王庭的计划。” 当今魏帝元诩继位时尚年幼,眼下亦不过十四。 这个年龄放在草原足可持弓纵马,上阵杀敌,搁在中原内地亦是能做活务农,扛起一家重任。 唯独在需要政治手腕与智慧的治国之道上,还青涩得紧。 可偏偏元诩本人并不这么认为,面对大权掌握在母后胡氏的情况,他竭力拉拢元修义等亲近宗室,力图与胡氏为首的外戚相抗衡,同时施恩于外臣期望以为助力。 对其而言自不会放过这个能够树立皇威的机会,毕竟筹码虽说精锐仍不过是一支偏师,纵然全军覆没也不会影响到大局。 张宁垂首道:“末将恭贺大人。” 元修义面上透出几分不健康的红润,大笑起身正待走出营帐,忽地脚步一顿:“庭梧,你以为何人当担此重任。” 面对询问,张宁仍是一副敛眉垂眼的模样:“末将愚钝,岂敢妄议军国重事。” 元修义笑意更甚:“贺拔度拔如何?” “刚勇有余,然则军中马匹不足,纵使予以补齐仓促间也难有战力。” “杨钧如何?” “大人,镇军皆难担此重任。” “那么庭梧以为某那支亲军能否胜任?”元修义神色接连变化,思虑再三咬牙道:“其多为匈奴鲜卑本族猛士,即便遇上蠕蠕七氏精壮亦有一战之力!” 蠕蠕七氏指的是在真正建立政权之前,就已是融入柔然的几大氏族与部落,其中就包括王族郁久闾氏,而眼下柔然可汗阿那瑰的全名自然就叫做郁久闾阿那瑰。 这七大氏族堪称是柔然的骨干力量,元修义愿意派出麾下能与之一战的千名亲骑,足可见其决心以及不愿让其他势力染指此事的意图。 只是张宁闻言思索片刻仍摇头道:“远渡大漠为避开柔然人免不了多行数百里,然则事难完全,若与敌遭遇仅有千人哪怕力战胜之,也再无突袭王庭之力。” 有些话实在不合宣之于口,张宁说到此处已是将身子深深俯下。 元修义先是凝神张宁良久,随后来回踱步沉默不语。 时间像是停留在了此刻,少顷元修义走到张宁跟前将其扶起,凝声道:“宗子军是我大魏一等一的强军,兵锋所向无往不利,其统帅元毅亦有虓虎之勇,可与我亲骑一同担此大任。” 宗子军是洛阳中军里一支极为特殊的存在,虽隶属中军,可地位其实远在之上。军士多为魏庭王族元氏族人,装备精良不说而且这些族人几乎都是家中长子嫡子,自幼打熬武艺,战力过人。 在以往数次南伐中均有着不俗表现。 适才面对张宁的接连否定,元修义心中其实已隐隐有了些怒气,但在见到张宁深深俯身后也清楚此事将会决定其未来仕途,能否脱离北疆这个烂摊子,不得不慎之又慎。 从这点来看其实两人并无分歧,遂压下不满左想右想后提出由宗子军与自己亲骑一同担此重任的想法。 张宁听得此话心中却是无奈。 宗子军往日的确是元魏的一张王牌,可现在见到元毅的那般做派,他哪儿能瞧不出这支骑军已是彻底腐烂! 只是他又能如何? 倘若再行否定,这位左仆射大人恐怕就要当场发怒! 当下只得颔首以示明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开拔 元修义此举背后含义令张宁不禁生出几分胆寒。 结合军议时诸将作态,大军组成以及对历史的了解,他大致已能推断出此刻元魏朝堂的政治实力划分。 以太后之名督国政,身侧聚有众多亲族的元诩生母胡氏实力最强,外戚们把持朝政使得诸多州郡不得不俯首听令,意图晋升者如羽林虎贲中的一众将校也得纷纷向其靠拢,李崇就是外戚中的佼佼者。 稍次之的是以洛阳中军统帅们为代表的元魏宗室。 这群人非常特殊。 纵观元魏的历代政权交替,其中不乏亲族密谋夺权,重臣杀帝扶持他人的例子,这就导致了曾经的帝王至亲族人沦为皇族旁支的情况屡次出现,久而久之时至今日这部分群体有着一定实力,在魏国境内根深蒂固,却往往被排斥在最为核心的执政圈外。 这一情况放在历朝历代其实都是非常罕见的,因为似拓跋氏这般的游牧民族在崛起中不会只是本族的不断扩张与吞并,本质是与其他部落的结盟,联合。 柔然除王族郁久闾氏外还有六大氏族,拓跋氏的魏国也是如此。 可以说最初的魏国是由拓跋氏为首的鲜卑部落大联盟所建立,当时为了便于统治就将国家分为了八部,其中六部是鲜卑人,另两部是匈奴以其他民族。 八部选取昔日实力最强的部落首领作为八部大人,不仅有民事权还能与拓跋氏皇帝一同坐王庭决辞讼,以语言约束部下,刻契记事,行使国家的行政权力,这也是后世西魏八柱国的源头。 八部与魏帝共制的制度前前后后长达百年,随着势力扩张魏国逐渐掌控北方,又引入郡县制管理汉民,这样胡汉分治的策略堪为魏国前期政治制度的二重奏。 后来八部制度虽被取代,可八大氏族却流传了下来,成为魏国境内举足轻重的力量。 元魏举国汉化后,八大氏族为对抗来势汹汹的汉人力量彼此加大合作与通婚,又与皇族失势的群体联合,时至今日其已是与大部分元魏宗室紧密合作,掌控着部分洛阳中军以及黄河以北的大片区域。 因为那些担任洛阳中军统帅的元魏宗室,身后也站在八大氏族,实力仅是稍次于外戚,在许多情况下都能与其分庭抗礼,宗子军统帅元毅就是其中代表。 最弱的倒是魏帝元诩这一脉,因为年幼的关系朝政几乎皆受胡氏掌控,身侧除了元修义这样的亲族外几乎无所倚靠。 张宁原以为其会将目光投于不被瞩目的各族各部领民酋长,毕竟历史上就是他在五年后不甘心仍未傀儡,招来了在六镇叛乱中做大的尔朱氏,惹得朝堂彻底倾覆。 如今看来,元修义一举一动竟是都在向宗室及八部势力示好,这是何意? 难不成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哪个穿越者透出了消息? 张宁皱着眉头,日后历史的走向将愈发难以窥测,而元修义亲近宗室势力的举动又是否会影响此次北伐的结果呢? 念及于此他不免忧心忡忡。 见此元修义只道是他还在担忧自家前程,适时宽慰道:“庭梧勿虑。 某已是对陛下提及此谋乃是庭梧你所出,陛下大为欣喜! 待到此战功成,论功行赏之时某自会为庭梧所计!” 听得此言,张宁挤出笑脸连道多谢大人厚爱。 汉族门阀皆扎根于地方,所考虑的是如何出仕以求保得名门望族之实,至于是何人当政哪家称王,倒不在其在意内。 毕竟北方大乱已久,昔日五胡入华,诸国并起,永嘉之乱下晋庭远遁江南,自那时其留于北方的汉族门阀就多已不再思索什么忠君报国了。 如今汉族门阀多听命于太后胡氏,洛阳张家也在其中。 眼下在元修义瞧来张宁无非是担心自己的前程,他方才出言宽慰。 毕竟是汉人,又是家族弃子,哪怕有所才干亦是瞻前顾后。 元修义心中想到。 旋即两人一并走出大帐,两名亲卫随元修义径直前往李崇所在的帅帐,张宁则是回到自己所居之处让亲卫也稍作准备,明日一早就启程返回尚义。 是夜,李崇的率帐中屡次传来其厉声叱喝之声,帐外卫士闻之无不胆寒。 两个时辰后元修义满面红光地走出,此事遂定。 次日众人启程,却不见宗子军身影,倒是多了敕勒斛律部数千人的身影,斛律金正感激地朝着张宁点头示意。 显然最终元修义还是“勉为其难”的放过斛律金。 这其实也在张宁的预料中,斛律金所代表的领民酋长势力可谓不被众人待见,却偏偏是如今势单力薄的元修义所需要的。 只是元修义又岂是好相与的? 恐怕斛律金往后少不了吃亏的时候。 一路纵马驱驰,来时诸多连绵不绝的军营,以及被小股魏军驻扎守卫的险要之处都已不见军队踪影,想来已是一早开拔,唯有时而经过负责运送辎重的青壮民夫还能找到大军前行的迹象。 待到转回尚义,诸军已是一副紧锣密鼓的备战之样,当晚元修义召集所有镇将以及斛律金作最后部署。 四支镇军连同斛律部共同进军,前往宁台,肃清此地后挺进大漠深处。 而元修义麾下千骑则另有要务,不与众军同行。 对此众人自是没有异议,慨然应下。 次日自尚义出发一路算得上宁静易行,到察汗淖尔时诸军暂作休整,导骑介绍察汗淖尔意为白色的湖泊,饶是寒冬仍只有一层薄冰,可供军伍采用水源。 张宁举目望去见一片银装素裹,无法窥见春来风光。 相传成吉思汗出巡路过这里狩猎流连,迟迟不忍离去。随后一支蒙古族游牧部落迁到此定居下来,于是便有了人烟,眼下这里处于柔玄镇的控制范围内,只有稀少的牧民在此游牧,而就连这些人也是被猝然杀至的柔然斩杀殆尽。 也就在此处,元修义的千名亲骑带足十五日口粮向西北疾驰而去,他们将去与宗子军会合,继而执行穿过大漠直击柔然王庭的重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化德戍遇敌 元修义麾下千名轻骑与宗子军将自意辛山出发,一路向北越过卢朐河,随即就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往西奔袭一千二百里杀入柔然王庭。 大漠戈壁,风雪寒霜,部落游骑都将是阻碍其行进的艰险。 为保证隐秘行军与充沛战力,这三千骑越过大漠跨过卢朐河后,必须屠尽所遇部落宰杀牛羊为食,昼夜疾行。 这注定是九死一生的冒险之行。 而作为这一大胆计划的筹谋者,张宁望着轻骑远去的踪影仅是片刻感叹后就收回了目光。 从某种意义而言三千轻骑是他所推出的替死者,替代诸镇军兵,朝廷大军而死者。 对此张宁并不觉得心里有何负重可言。 这是一个真真正正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他费尽心思暂投元修义门下获其信任为的便是免于成为大军的马前卒,不至于在几方势力倾轧下被碾为齑粉。 北疆大小军镇有十数之多,可纵然如元修义这般军中全无根基者聚于麾下的也仅有张宁等四镇。 张宁就此曾有过询问何不聚拢各镇也能有过万军力,元修义闻之嗤之以鼻。 显然他也是经过一番挑选方有张宁等四镇在此,至于连同柔玄在内的其他镇军,注定将是李崇眼中可酌情使用的消耗品。 亲骑离去后,元修义仅剩四名亲卫,护卫他的职责随即交由贺拔度拔部曲。 大军继续北行至化德,此地处于阴山之北、大漠之南,北扼广袤草原,南接中原隘口且地势平坦,水草丰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因而化德自然为柔玄镇域内一戍,是直面漠北的桥头堡。 张宁驱马于前横刀眺望,见化德戍建在一处平原周遭并无地利可依。墙高一丈有余,内依稀可见有塔楼,烽火台等,只是因长久未做修缮已然破败,部分城墙更是坍塌,形如丘墟。 积雪覆盖下,废旧的化德戍与两棵枯败的老树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连这般的军事重地都已荒废,也难怪柔然南下可直入各镇,如入无人之境。 行军中斛律部因轻骑较多为前部,贺拔度拔所部武川镇军在中护卫元修义,张宁与杨钧两部分列左右,莫敬一领的御夷镇军落于最后守着辎重与民壮。 北地广阔,敌方又是游牧部落不用受地势限制来去自如,因而诸军只得如此分行,彼此相隔数里,既能在有敌情时以作照应又不至于因一列行军被敌骑猝然拦腰斩断。 眼下张宁瞧见斛律部中分出十余骑打马冲向化德戍以作探查。 此乃是必然之举,张宁见了亦不觉奇怪。 未来深入大漠,后续辎重供应都将经此处而过,必然要留人留守。 值得瞩目的是斛律部轻骑纵马驰骋间呼喝不止,似是在以壮己方声势,又像是本能地纵情发泄,隔着老远仍能清晰听见。 “这般做派与那蠕蠕有甚得区别!” 切思力拔驱至张宁身后,言语中透出几分不屑。 作为一名自幼长于汉地的匈奴人,切思力拔的汉化程度甚至超过了不少鲜卑人贵族,因而对于斛律部的轻骑的呼喝很是不以为意。 王彬与李兰也在张宁数步之外,这话听得尤为清楚,李兰笑着道:“各地领民酋长虽皆是由朝廷任命,亦在朝廷管辖之下,看似恭顺实际常独行其事。 为保证部中青壮忠诚,几乎还是用草原上那一套进行着管理。” 豪强大族反叛失败后李兰就一心扑在对降卒的整治操练之上,随着日见成效,他的面庞上也多了几分轻松。 听得此话张宁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转眼间十余骑斛律部已至化德戍一箭之地,此时忽地从其中冲出上百轻骑,张宁隔得稍远看不分明,只隐隐瞧见其大多着绒皮袍,做胡人打扮。 竟有敌骑伏于此处?! 张宁一众皆是愕然,旋即那过百胡骑张弓搭箭,攒射下毫无防备的斛律部骑卒纷纷坠马,纵然有侥幸躲过的甚至来不及还射就已与对方短兵相接,身死当场! 低沉的号角声窜入众人耳中,这是武川镇军发现前部遇敌后所发出的警戒。 张宁闻之不禁皱眉,低声喝道:“贺拔度拔怎得如此?!” 化德戍前后不过十余丈又已然废弃多年,至多能容纳数百人,周遭更是宽阔平原无藏兵之处,这也意味着定然不是柔然伏兵在此有意埋伏! 更何况仓促遇敌下吃了亏的斛律部都没有立时示警,俨然是斛律金也瞧出此乃是意外,为何武川镇军要越过前部擅自吹响应敌号声,贺拔度拔不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么? 心思百转间,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言语都在张宁脑中过了一遍,可号声已起他也只得命全军备战,切思力拔率轻骑游于西北侧,以为张目。 军令之下怀荒军士迅速将装有备用武器的十数量大车推向前方,枪矛手,刀盾手,弩手箭手依次而列,降卒军则紧贴护于左侧。 不过张宁已是告知诸将情况,所以王彬麾下甲士并未着急穿甲,而是持刀立于最后等待命令。 放眼望去,武川,怀朔皆是立时振作备战,唯独御夷军负责辎重又有青壮数千,这些人本就是来自四镇以及从各州郡征调而来彼此陌生。此时更是紧张异常,一度喧哗不止,莫敬一麾下军主霍山及其得力部曲往来奔走,不断弹压。 与此同时斛律部中也有了新的动向,短促的鸣镝声中百骑奔出,与胡骑厮杀在一处。 化德戍前的白色平原上顷刻血雾蒸腾,人仰马翻,钢刀相击声与呼喝声不绝于耳。 虽看不仔细却也能听出战况的激烈。 切思力拔率轻骑在西北侧逡巡片刻确认没有伏敌后,立时遣人回报请战,只是被张宁毫不犹豫地否决。 对方若只是意外在此的小股敌人,那么以斛律部的实力将其解决堪称易如反掌。 何况后方诸军的动向可瞒不过斛律金,他一定会力求集中最精锐的力量将敌击溃。 果不其然,十几息后那股胡骑就露出颓势,向北且战且退,斛律部纵骑腾蹑一路追逐。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意外之闻 化德戍正北再去十数里便是大漠。 胡骑丢下数十具尸首后仓惶遁入其中,见此斛律金只得勒马而还,不敢深追。 待到入化德戍中一瞧,斛律金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连忙挥手驱散部众:“全部退出去!” 旋即他又招来亲近之人令其看住戍门,严令任何部众不得再入其中后方才打马往中军而去。 见斛律部轻松溃敌,诸支镇军派出哨骑四处探查的同时也不再做备战之态,怀荒军中切思力拔策马归来顿足捶胸遗憾不已,连说将主若能遣己方出击,定能尽数留住这股胡骑,何至使其逃遁。 李兰恍若未闻,王彬冷着脸一脚将切思力拔踹了个狗吃屎。 切思力拔面容苦涩,又不敢发作只得委屈拍着屁股找巫日合云去了。 同为匈奴人,还皆是幢将,两人间的话题可不算少。 至于张宁则已是跟随传令兵来到武川军中,眼见武川军士们正安营扎寨组装拒马,在遇见贺拔度拔后他劈头便问:“贺拔将军,何故在此扎营?” 原定计划中今日全军将挺进大漠,行至一处名为翁狄高坡驻营歇宿,唯有如此方能在次日赶至宁台绿洲,哪儿能在此耽搁? 再加上方才武川军小题大做轻易吹响应战之号,引得全军躁动,张宁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责备。 闻听此言贺拔度拔黝黑的面庞亦是生出怒意,他闷声道:“此乃是副帅军令,张将军若有质疑可自去寻副帅!” 言罢转身就朝着另一侧而去,叱骂起了哨骑为何没有探查到化德戍内藏有胡骑。 其长子贺拔允正在不远处指挥着军士搭建营帐,划分营区,身侧簇拥着不少将校,似是很得军心。 他隐隐听见张宁与自家父亲的争吵,又见父亲气急离去就示意将校稍候片刻,快步来到张宁跟前拱手道:“张将军勿怪,起号使全军准备接战的命令实是副帅所下! 家父……将主亦是据理力争却反被喝骂一通,于此扎寨也是这般情势,这才……总之还请张将军勿要往心里去!” 到底是年轻人,有赠甲之谊在前,数日行军中又见怀荒军整肃异常不逊己方半分,早已再无先前的轻视,反倒生不少敬佩。 想要在糜烂的北疆练出如此一支可战之军,其中难度身为贺拔氏长子的他岂能不知? 因而眼见父亲与张宁不欢而散,贺拔允立时就赶来解释,生怕双方间生出抵牾。 “是副帅的命令?” 张宁微微蹙眉,心中顿时了然。 从初时至此刻他一直将北讨视作一道必须跨过的大槛,为其耗费的心力岂是寥寥? 所为的便是保存实力,韬光养晦,闷声发大财,在不被其他穿越者所瞩目的情况下壮大实力。 正因投入付出之多,才会因本不必出现的波折而愤懑郁闷。 然则细细思来贺拔度拔也是老将,虽不曾经历大军对垒相互攻伐,可论起与柔然地遭遇厮杀,数百人近千人的短兵相接,他比谁都更经验老到,断不会因化德戍从窜出百余胡骑而慌了神。 这么一瞧贺拔允所言非虚,当是元修义本人的军令。 是他遇敌惊悚,下了全军准备作战的军令,亦是他要在此安营扎寨。 念及于此张宁不禁暗骂自己愚笨,歉然道:“是本将冲动了,还请阿泥其后能为本将致歉。” 贺拔允颔首应下,张宁遂让传令兵继续领着自己去见元修义。 帅帐尚未立起,元修义只得暂且于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上歇息,有仆从扫去积雪铺上数长皮裘供其安坐,旁侧生着火堆。 他正神色不安地听着斛律金回报化德戍中情势,先一步赶到的杨钧面色微怒,莫敬一则颇有些坐立难安,神情难看至极。 见张宁赶来,元修义连忙招手令其快些上前。 听了一阵后张宁亦是心惊。 斛律部于追击中抓了一个较有身份的头人,从而得知了这支胡骑的来历。 原来这乃是一支名为赤溪的鲜卑小部,其追随柔然劫掠后深入数百里掠去了大量人口与米粮,数目之巨甚至远超赤溪部族长所料。 由于按柔然可汗阿那瑰定立的规矩,各小部需向王庭上缴劫获的七成人口物资,赤溪部族长显然不愿这么做。 倘若收获普通,上缴也就罢了,可此番赤溪部却得到了足够整个部落实力大涨的人口与米粮,是这一小部落崛起的不二契机。 于是在经过一番天人争斗,并得知魏军大怒将要北讨后,赤溪部族长毅然决定率部投魏! 而其也是聪慧异常,知晓若是在此刻降服阖族必将成为魏军盛怒下的亡魂,遂策划领部落南下穿过大漠,趁着大雪彻底封闭道路前往东一路去到营,安二州。 两州是元魏东北方的边州,紧挨库莫奚与契丹人,尚算平静,纷争较少。 赤溪部族长以己方鲜卑人的身份阖族来投,守将必定欢迎,更不会追究询问部中为数众多的汉奴,如此一来赤溪部便可借机消化缴获,增长实力,安然度冬。 届时待到雪融春至,是彻底归附还是叛归草原,自是可细细计较。 不得不说,这位赤溪部族长确实是打了一个好算盘,既避免了再受柔然奴役,又能借着元魏的羽翼大涨实力。 一旦成功就能从侵略者摇身一变成为诚心归附的草原部落,若说其没有受过些汉化影响,众人断然是不信的! 倘若不是其哨骑偶然发现化德戍见此有人烟,便不管不顾地私自结合于此杀入其中以做劫掠,还真就可能被其发现几方大军,从容避开一路东窜。 只可惜化德戍中几十口苟延残喘的魏民,费尽心思避开了柔然人,却不想就在大军将至时仍惨遭毒手。 杨钧听闻此事自然是又气又怒,罕见的难以抑制心中愤慨。 莫敬一则显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他是机敏之人很清楚跟前安坐的朝廷左仆射在乎些什么,其在乎的是自己的安危,而作为被挑出的一支镇军,方才御夷军的表现应变堪称拙劣! 这如何能令他安心? 至于斛律金,道出前因后果后已是单膝跪地请罪,希望元修义能遣自己率骑军入大漠追击,将这支不长眼的鲜卑小部剿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漠孤烟(一) 有鲜卑部落依附柔然并不如何令张宁意外。 自古以来草原上的生存规则就是这般,哪怕在昔日拓跋氏威名最甚,要南下中原建国时,仍有不少鲜卑部落不愿离开那片赖以生存的故土。 如今随着柔然崛起,其自是只能选择对前者俯首帖耳。 倒是俨然一片废墟的化德戍中竟然隐藏着几十口魏民残喘求生,实在出乎预料。 此地距柔玄镇仅六日路程,魏民决然没有无法到达之理,唯一解释只能是镇中将校大族剥削甚重使得百姓避而远之。 张宁犹记得昔日读到六镇史时曾有言仅沃野一地镇军,就有大小将校军官八百多人,其中盘剥之甚难以想象! 这般一想便能理解那几十口魏民宁可挨着天寒地冻苟活,也不愿再去做那猪狗。 只可惜他们却撞上了又一群恶匪! 眼下元修义虽竭力不露声色,可张宁等将哪儿能瞧不出其猝然遇敌后惴惴难安的心理。 直至此时张宁方才意识到在朝廷在官场,元修义自是有其过人本事,这是背景身份与多年历练给予他的底气,可放在军中则全不如此。 能够同意密奏魏帝派出轻骑袭取柔然王庭,固然是极有气魄的举动,然而却是建立在其安全无虞的底线之上。 如今在本应安全之处遇敌,还是如此凶恶之徒,他也就不免显出怯弱无能,畏首畏尾的一面。 归根结底,他是极有手腕的佞臣贪吏,危机时潜藏于其周身的劣性就将被无限放大。 张宁自是不希望这等情势再度出现,稍许斟酌后就躬身开口道:“大人,这赤溪部不仅屠戮大魏子民,还挑衅我军先锋实在狂悖之极! 还请大人允许末将领轻骑追击!” 坐于皮裘上的元修义微微一愣:“敌骑已然遁入大漠,兵书有言穷寇莫追之理,庭梧何以不知?” 对于斛律金的请战,元修义尚能理解为其因部曲仓促应敌下的覆灭而恼怒,急于复仇。 可张宁…他决然不会无的放矢才是。 念及于此,元修义疑惑中不免多出了一丝期待。 张宁慨然答道:“适才听闻斛律将军讲来,敌骑乃是来自意图假意归附我大魏的一支小部,虽实力不强,但倘若不做阻拦,日后难免会因此使营安二州生出乱子。 这是必战之理。 而今其哨骑返回,全族必会惊惶奔走,可牛羊牲畜男女老幼拥挤之下难免行动迟缓,我军若能集结轻骑突袭定能一战功成! 这是必胜之理! 还望大人明断!” 他从来不是动辄喊打喊杀的蠢笨武人,此番又言辞恳切,有理有据。 饶是心中惴惴不安如元修义一时间也是颇为为难。 张宁所言非虚,况且若真能一战击溃那赤溪部,不仅能在军功上记上一笔,也能与营安二州边将结下几分善缘,这对于已是认识到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寸步难行的元修义极为重要。 他余光瞥向众将见其俱都不语,正屏息注视自己,心中立时有了主意。 “庭梧需要多少骑?”元修义沉吟少顷后开口问道。 闻听此言众将精神一振,立即将目光投向张宁,斛律金尤为急切,莫敬一更是蠢蠢欲动。 张宁知晓元修义不愿舍本逐末的情势发生,自己所领轻骑既不可太多使其失去安全感,又不能过少以免无法克定强敌,遂道:“末将愿领本部五十骑,斛律部两百骑,御夷军五十骑… 合计三百骑为大人取来那赤溪部酋长首级!” 斛律金,莫敬一两人立时不假所思,躬身附和:“末将愿往!” “好!” 元修义抚掌大笑:“诸位既能同仇敌忾,那便要扬我大魏军威! 庭梧,此番就由你统帅三百骑,袭杀赤溪部! 区区虫豸竟敢肆意虐杀我大魏子民,当真该死!” …… 冬日大漠令人不寒而栗。 白皑覆着于黄沙之上,轻轻一踏又随即散落露出斑斑沙迹,举目眺望银白间星星点点的不规则散布着处处刺目深黄,像是某种被毒物寄生的巨兽皮肤。 冷风呼啸间不时有积雪四散,露出更多的深黄皮肤,可旋即就被更多的落雪所覆盖,使人有一种脚下的远古巨兽正缓慢呼吸之感。 踏诸这片大漠,会不由自主地升起敬畏之感。 这里埋葬了太多的野心家。 张宁略有些不适地收回眸光,旁侧斛律金挥鞭指向远处沙坡:“张将军,探马回报赤溪部就在其后一箭之地,我等再要向前就会撞上其部族轻骑了。” 而今隶属于元修义所部的将领皆是各具智勇之辈,其中可谓藏龙卧虎,多为日后搅动华夏风云之辈。 先后见过如高欢、贺拔允等枭雄后,张宁对于这些历史名人的憧憬与激动也已是逐渐淡去,更多的是专注于眼下,似李虎、侯莫陈崇等未来的宿将名将,现在虽仅是队主、什长,可张宁也没有任何刻意去拉拢的举动。 他坚信似昔日刘邦之于沛县众人,刘秀之于南阳诸将,朱元璋之于淮西群雄,自己未必就不能以怀荒诸人为班底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既是如此,自是不必去刻意拉拢谁,相信待到势力强盛,自会有人愿意前来投效。 但斛律金是个例外,如今他与张宁虽未有彻夜长谈的经历,可彼此关系已很是紧密。 前者感恩于张宁的解围,又性情耿直,是个很值得结交的人物。 当下张宁笑道:“那便一路杀过去!莫将军,霍山所部可已准备妥当?” 莫敬一重重点头:“霍山领五十骑已绕至东侧,待到我军杀出,便能从旁策应,保准不会有漏网之鱼!” 说罢他转而展颜笑道:“庭梧唤我子山即可,将军长将军短的,倒是生分了!” 斛律金也适时道:“叫俺阿六敦即可。” 择斛律金与莫敬一两人一同袭杀赤溪部,是张宁深思熟虑反复衡量的结果,两人对此也心知肚明,明白是承了张宁的恩情,此番自然以张宁马首是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漠孤烟(二) 越是深入敌境越是会感到不安,这是人的普遍心理,何况莫敬一与斛律金皆算不得领军多年的宿将,亦是难免会有此感。 此等情势下彼此间可以依靠的只有麾下部曲与同伴,张宁恰恰就是眼下军中最值得信赖的将领。 闻听此言,张宁哈哈一笑,也举鞭指向坡后已是逐渐显现的那些影影绰绰,昂然道:“那便迅速拿下此部,好让我三人能快快痛饮一杯!” 随着令旗挥动,切思力拔等骑将立时催动部曲缓缓向前,两百五十骑列于一线好似一道浅浅的波浪,所到之处冰雪消融,黄沙翻飞。 斛律金习惯了身先士卒,张宁同样在这方面下足功夫。 骑军诞生之初是作为步卒的辅军出现在战场上的,但随着马镫的日益普及,其重要性愈发显着,如今已是成为了北地争雄的关键力量。 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将领,就必须懂得骑兵的运用。 何时当游走奔驰以壮声势,何时需要陷锋突阵,何时又应携尾撕咬,甚至于冲入阵中是要斩将搴旗,还是拔除敌阵的底层军官破坏其阵线,这其中都是有大学问的。 即便张宁已是恶补熟读兵书,仍需要亲自领骑卒厮杀方可得出。 在怀荒时他没有这般机会,而现在对上草原诸部却是不二之时。 当下他与斛律金驱马入阵,形同其中一员,丝毫不显突兀,莫敬一则很是自觉地策马向东。 两支骑军缓缓前行,战马喷吐着异常热烈的气息,怀荒骑士披挂的铠甲甲叶摩擦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胯下战马逐渐加速,骑士们的呼吸也愈发粗重,身处其中张宁正急促地呼吸,他能觉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血气奔涌,浑身发热! 这一刻他似乎与周遭的骑士们,与整支骑军融为一体! 当马蹄踏在沙坡上的那一刻,张宁感觉自己的每一丝力量,每一块肌肉都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当骑军翻过沙坡,当愕然慌乱的赤溪部族人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一刻,张宁忍不住纵声狂呼起来:“啊!!!!” “杀!!!” 伴随着的是怀荒骑军们整齐的喊杀声,以及斛律部骑士们更是发出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喝声,他们呜呜直叫,犹如狂暴的野兽。 两百五十骑顺着沙坡直冲而下,逐渐达到疾驰状态的战马背脊如潮水般起伏,继而化为一往无前的狂奔,铁蹄踩踏下饶是受积雪覆盖的大漠仍是发出地动山摇的轰鸣! 如惊涛拍岸般朝着猝无防备的赤溪部族人杀去! 沙坡之下有赤溪部族人近千,魏人奴隶则超过三千,怀荒骑军与斛律部骑士出现时他们正架着大车沿着一条相对平缓的沙丘行进,双方相隔仅一箭之地! 斛律金素来有望飞扬而知军马的本事,他早已估摸出了赤溪部可战之士近五百,但今日这些人都会埋葬于此! 眼见敌人突然杀出,赤溪部族人顷刻间陷入慌乱,魏人奴隶更是在失去弹压后又将要四散而逃的趋势,不过他们却被数个粗而结实的麻绳串绑着手脚,一人狂奔,其余人毫无防备下都会被其带倒,此等情形下绝没有人可以成功逃走。 一名披着白毛皮裘的络腮胡中年鲜卑人本端坐在大车上,他见状立时跳车上马大喝:“魏人!是魏人!” “赤溪部的勇士们,快挡住他们! 为你们的还没成为雄鹰的儿子,和你们的财产,挡住这些魏人!” 不少赤溪部的青壮战士本就骑于马上,短暂的慌乱后立刻依照此人所言呼喝着举刀发起冲锋。 他们多是久经战场的之辈,只一眼就瞧出魏骑人数不多,因而鼓起勇气想要反制。 只是怀荒骑军人数虽少,却甲胄齐整武备精良,又曾与尔朱氏豢养的精锐私骑鏖斗,颇有强军之态。斛律部骑士们相反,由于朝廷一直对其有所掣肘加之又身处北疆的关系,装备打扮几乎与草原部落别无二致,在同样善于骑射的同时更添了几分草原部骑未有的纪律。 纪律,这就是中原骑军赖以与草原胡骑作战的核心。 赤溪部族人方才聚于一处,箭矢就如暴雨般攒射而下,十数名甚至还在不断呼喝妻儿子女后退的赤溪部战士就已是坠马而亡,更有三十余人中箭哀嚎! 而下一刻这哀嚎就被马匹和人体撞击的闷响掩盖! 双方接触的刹那沉闷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占据绝对冲击优势的魏骑直冲而过,根本不做丝毫停留!只留下数十具尸首与四散奔走的战马! 有侥幸存活下来的胡骑还想翻身打马却又被斛律部骑士反身射出的箭矢洞穿! 这本是草原胡骑最为擅长的技艺,可在这般的突袭下他们极其被动,连从容拉弓抽箭的机会也没有! 其余赤溪部族人见状更是惊恐万分,无助的嘶吼,祈求天神庇佑的哀嚎响彻沙丘。 络腮胡中年鲜卑人显然就是赤溪部族长,在亲眼瞧见近百名部族勇士毙命于跟前,他来不及痛苦就哀叫着让剩下的战士们继续反击,哪怕是来不及上马的也得靠着大车和魏人缠斗! 所有赤溪部族人都清楚,若不能击退这支魏人骑军,今日就将是其阖族覆灭之日! 大团的血雾泼洒在白皑之上,殷红瘆人。 骑军冲入赤溪部的队列后立时散开,张宁率领怀荒骑军挥动着钢刀击溃一波又一波勉力集结妄图抵抗的胡骑,有时迂回有时横冲直撞,虽仅有五十人的轻甲骑军却在这刻显出骇人的无匹声势。 切思力拔兴奋的连连嘶吼,他拈弓搭箭不断为本部取下一个又一个最为生猛的赤溪部猛士,硬生生将敌人赖以反击的声势斩断。 胡骑被成片的击溃,顽强地抵抗被瞬间摧毁! 斛律部骑士分散四周,箭羽过处将倚靠大车缠斗者一一拔除,妄图单骑而逃者亦是死在箭下,刁钻至极。 目之所及犹如地狱降临,赤溪部族长口吐鲜血,浑身发抖差点当场坠马! 这是他精心策划的南迁,却不料成了埋葬赤溪部的一步绝路!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大漠孤烟(三) 他不曾想到魏人竟会大胆至此,仅仅两百余骑就敢深入大漠截击自己! 视线之中妇孺惶恐四窜,战士身首异处,这是赤溪部的末日! 赤溪部族长目眦尽裂,不住地大口喘息,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走!我们走!” 他突然放声大吼,随即催促着数名还自恃勇力想要再与魏人厮杀的战士策马逃离。 今日的赤溪部完了但只要没有灭种,就还有重兴部落的机会! 然而下一刻东侧突然杀出数十骑,为首一名虬髯将领狞笑驰来,一杆长枪直刺他的咽喉! 赤溪部族长勉力格挡,可强大的冲击之势下这一击含带了无匹巨力,赤溪部族长手中弯刀立时被远远磕飞,枪头旋即将其咽喉洞穿。 他整个人猛地一颤,只觉得眼前的天地登时混乱转动起来,接着毙命当场。 霍山右臂发力长枪横划,赤溪部族长的头颅便落在雪地上。 御夷骑军疾驰之势不减,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入赤溪部这个垂垂欲倒的壮汉胸膛。 “将头颅包起来送于张将军!” 莫敬一在数名轻骑的护卫下驱马而来,望向赤溪部族长首级的眸光如同在打量着一件稀世珍宝。 先前临敌虽只是元修义的误判,可相比其余三支镇军,御夷军的表现实在相形见绌。 幸得张宁给了自己弥补表现的机会,如此情形下投桃报李自是应有之举。 更遑论张宁还多受元修义器重,自己只要与其保持亲密,想来不仅可以安然度过此番北讨,日后也应是好处多多,毕竟自己费重金买来这镇将官位,可不是真为元氏戍守边疆来着。 念及于此莫敬一不禁心情大好,他一边伸出手指挠着嘴角的痔,一边吟道:“破胡,破胡!今日当于此破胡!” 赤溪部战士人数虽倍于张宁麾下魏骑,可骑军优势就在于有磅礴之势的冲击力上,再加上又是以动击静的伏杀因而仅是一个多时辰,赤溪部中凡是负隅顽抗者尽皆死于刀下,仅剩的四百余人匍匐在地不敢再动弹丝毫,等待宣判。 唯有一人壮着胆子叫道:“魏人将军,如果您愿意宽恕我们,赤溪部剩下的族人都愿意奉您为主,成为您的奴隶!” 此话一出匍匐在地的众多族人立刻连连叩头跟声叫嚷,一时颇显喧闹。 他用的是鲜卑语,张宁凭着脑中记忆勉强能听懂其中一些词汇,再联系当下情势倒也能理解个差不理。 作为部中普通牧民,此人所言无疑代表着此刻大多数赤溪部人的想法。 弱肉强食乃是至理,放于草原更为赤裸裸。 部落间的相互征伐吞并是常态,一个部落的强盛往往伴随着其他小部落的消亡,因而对于这些已是沦为阶下囚的牧民而言部落已灭,保全性命投入其他部落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唯独怕的是跟前这魏人将领要夺了他们性命,以头颅换取军功。 突然响起的哀求与喧闹声使得切思力拔勃然大怒,他一脚便将率先开口的那人狠狠踹翻在地,接着抽出鞭子打骂不止。 牧民们见此更为恐惧,有的更为急切地哀嚎叩首,有的愤然起身大有要拼死一搏的架势,可随即就被一箭射穿咽喉吐着血沫轰然倒地,于是哭闹声更甚。 合军一处正清点己方折损的张宁三人互视一眼,斛律金和莫敬一皆表示此番所有俘虏,缴获全由张宁处置,自己不会干涉。 对两人而言皆是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以证明自己,抹去先前给元修义留下的糟糕印象,相较之下其余尽皆次要。 张宁心中了然,遂也不做推辞。 适才怀荒骑军多次冲锋蹈阵以磨灭赤溪部几度捏合起的反击力量,为此死伤十余骑,损失不小。 眼下若能在赤溪部所剩的数十名战士中择优补足自是再好不过,何况所部马匹牛羊这般的牲畜,一应粮秣物资也均是怀荒镇所需。 他缓步走到一众赤溪部族人跟前,上位者独有的气势逼迫着惶惶众人逐渐安静下来。 张宁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且染满污秽的面庞,最终落在正被切思力拔不断鞭笞的汉子身上:“住手!” 切思力拔冲着那汉子森然一笑,随即收起鞭子恭敬站回张宁身后,只听张宁道:“我可以饶你们不死,并且赐予你们土地耕种,牛羊放牧。 但作为交换你们将成为我的奴隶,我财产的一部分。 往后每一个男人都必须为我作战,听从我的命令!” 张宁用的是汉话,切思力拔自觉地进行着翻译。 赤溪部族人听得这话叩头不止,能够留得性命实在万幸,唯有少部分青年男子神情黯然,似乎已是看到了后代子孙生生世世为奴的场景。 正待此时张宁话锋一转:“作为魏国的怀荒镇镇将,武卫将军,我张宁在此许诺,凡为我作战杀敌十人以上的,可脱离奴籍,成为怀荒镇民!成为一名魏人! 往后想要继续随军作战,或是当一名牧民,我都不会再做半分干涉。” 御下之术不外乎以资财恩养,一味地压迫剥削只会适得其反。 况且赤溪部族人作战时又多为骑军,倘若没有可供其憧憬的未来,战时一哄而散可就不妙了。 果不其然,本是已准备接受苦难命运的赤溪部族人闻言,一时间呆滞者不在少数,旋即喜极而泣者,斗志昂扬者尽皆有之。 身在草原,最不缺的就是敢战善战之士,当下便有十余人大胆出声请求为张宁作战。 在其看来跟前这魏人将领既然是镇将这样一等一的大官,又当着一众部曲当面,自然不会食言,既是如此为赤溪部而战和为这魏人而战又有什么区别呢? 见此张宁很是满意,转而冲着切思力拔道:“这些人都交给你,记住需得恩威并施,否则即便其入了骑军,战力也只会不增反减。” 切思力拔早已是眉开眼笑:“将主放心,俺省得!!” 第一百三十章 财帛 先与尔朱氏私骑鏖战,如今又同赤溪部胡骑厮杀,两场虽都称得上得胜而归,可怀荒镇骑军却是折损大半,以至于如今只剩三十余骑。 偏偏骑军成军较难,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使得切思力拔极为恼火。 他本就自诩为邹炎死后,怀荒第三位军主的首选,眼下部曲愈发稀少,虽有战功在身却已是形如队主,什长这等低级将校,这样下去岂不是连哈朗哈济,魏大毅这般的后辈小子都能压自己一头了? 好在将主老爷到底是没有忘记自己这位元从,念着咱的功勋苦劳,大手一挥就将赤溪部划了过来。 四百余人里除去老弱妇孺,足还有二十余名正值壮年的好汉子,若再算上十三四岁左右的小伙子,那就有好几十人啦! 个个是自幼就纵马善射的好手。 更何况这还是头会下崽子的母畜! 切思力拔想想心里都美! 在其灼灼目光下,赤溪部的族人都不禁有些不适,这位骑将老爷看咱的眼神咋那么奇怪呢? 相较于赤溪部族人的逃出生天,两千余名魏人奴隶却是更为惶恐。 本就曾常年居于北疆的他们如何不知大魏诸多镇将的做派,不但暴虐无度,擅杀魏人斩下首级充做虏寇获取军功的事亦是屡见不鲜。 比起做赤溪部的奴隶,他们甚至更害怕落入张宁的手中。 可奇怪的是张宁只瞥了其一眼就命人好生看管,等待回营后再做计较。 于是打扫战场,记下战死者姓名军功,草草收殓尸首后,一行近三千人赶起牛羊大车浩浩荡荡退出了大漠。 待到回营,元修义见此景大喜过望,不吝言辞地夸奖了张宁三人一番,斛律金两人一直悬着的心终是落下。 旋即张宁将记有缴获,俘虏等一应文册献上,其中有大车八辆,小车十二辆,载有各类毛皮,铁器以及历年来从北地掳走了金帛财货,以及连同赤溪部族长在内的胡骑首级五百余颗。 元修义眯眼抚须连连叫好,也不过问张宁对剩余赤溪部族人的安排,还特地划出半车财货犒赏有功将士并言明会向骠骑大将军李崇处为张宁等人请功,使得怀朔,武川两部眼热不已。 遣退诸将后,元修义特地留下张宁故作忧心道:“庭梧,此番讨杀赤溪部虽是王师应有之举,可大军将入大漠,若再带着这十数车财物……” 大军出征不仅会备有各类物资武器,也会有诸多财物,专为犒劳有功军士所准备。 十六国以来尤其如此,毕竟各军中鲜卑,汉,匈奴,敕勒等诸族繁杂甚多,只一味讲求为国尽忠是行不通的,因而每当有大战恶战时将帅都会携带财物,以便将奖赏落在实处,以驱使军士效死。 此刻由御夷镇军负责押送的辎重中也有专备的财物,但张宁清楚元修义眼下所问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略作思索后禀道:“大人,适才战后有两千余被赤溪部掳走的大魏百姓获救。 末将认为这是宣扬我大魏军威,稳定北疆安抚民情的不二之机,应当将其送回北疆妥善安置,何不将车中财帛也一并运回,待到日后大军凯旋,大人也能从容犒赏诸军。” 这一方法颇为妥帖,既能达到目的又能掩人耳目。 元修义饶有深意地瞧着张宁:“很好,那便如庭梧所言而行。” 张宁躬身应是。 元修义上前几步扶起张宁,忽地笑道:“某听闻蠕蠕寇边时怀荒镇损失颇重,外城墙至今仍没能修缮重建?” “此…此是末将之过,还望大人恕罪!” “诶,朝廷着眼于南已是忽略北疆多时,怎会是庭梧之过呢?” 元修义摆摆手,语气颇为低沉,似是对于北疆的腐朽破败很是痛心:“何况亦是那元叉柄国多年,致使牧守令长率皆贪污之人,方才使北疆有此劫难。 倒是庭梧虽身处泥泞,却仍能一心为国,竭力谋划实乃干才栋梁。 不如就遣一可靠将校送这两千百姓至怀荒如何,待到其补足体力,也能为怀荒出力一二,方能使某心中稍许宽慰。” 对其而言这两千百姓根本就可有可无,既然张宁为自己出了个好主意,倒不如顺水推舟。 张宁闻言大喜过望立时拜谢,直言定遣一骁将把百姓们妥善送至怀荒。 放在其他军中,统帅迫不及待地将缴获的战利品送往后方划归己有,还派出骁将精兵押送乃是实实在在的荒唐昏聩之举,李崇若是得知必定怒不可遏。 可元修义素来贪财,张宁亦是早有准备,唯有满足其财欲方能使自己从中攥取足够好处。 譬如赤溪余部以及两千多魏民,又譬如各类社畜战马,粮秣物资。 是夜,元修义于帐中摆下酒宴庆祝今日之胜,杨钧多有不屑告劳未至,贺拔度拔全程神情冷淡,不多时就告辞离开,唯有张宁,斛律金,莫敬一三人与元修义往来酬唱,谈笑不断。 宴后张宁招来切思力拔命其率部将,赤溪余部魏民连同金帛财货,牛羊牲畜全部送回怀荒镇,务必交予吴之甫安置妥善,切思力拔所部亦不用急于赶回,可趁此机会使得赤溪部青壮融入军中。 切思力拔领命而去。 明日诸军就将挺进大漠前往宁台驻守,情势或许凶险会再有恶战。 命切思力拔率部离去,既能满足元修义又能给予其余镇军轻骑出战机会,不使己方成为众矢之的或遭受难以承受的损失,种种好处不一而足。 待到宁台局势定下,李崇处新的军令传来,切思力拔再返回最好不过。 稍作估算,眼下诸路大军基本都已行至军议时定下的战略要地,唯有自己这一路还滞留在魏境。 此事好坏参半,好在柔然若要发动针对大军的狙击,自是会选择已经深入大漠的其余诸军,但并不排除有部族会趁着自己一方后至立足未稳的情况狠狠一击。 需得小心谨慎才是。 第一百三十一章 至宁台 送走切思力拔,张宁独自踱步于夜雪中,心底隐隐有着几分兴奋。 至来到这个时代,他殚精竭虑不敢丝毫掉以轻心,如今终有所获自是颇感快意。 正待回营忽地身后有人朗声道:“张将军曲尽佞媚,获利匪浅,当真可喜可贺啊!” 张宁蓦地回头,微微蹙眉。 来者颌下须髯尽数斑白,往日清癯面容此刻怒气勃发,不是怀朔镇将杨钧又是何人? 他心中稍叹,口中语气平淡:“杨老,此话从何谈起?” 杨钧为官施政多年又素领军伍堪为魏末名臣,日前对张宁亦很是和善多有提点,遂尊称其为杨老。 然而杨钧闻言却是冷哼一声:“大军在外征伐,缴获皆当报于朝廷,岂有主将私自侵吞之理? 你张宁不但不进言直谏,反倒以镇将之身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临阵遣军私返为其遮掩! 怎得,如今你张将军还要砌词狡辩?” 他内披铁甲外罩皮袍,按剑而立,显出赫赫威风。 张宁不答转而瞧向四周,执夜军士立在远处,无人朝此投来目光,他挥手示意察觉异常想要赶来的亲卫勿虑后又听杨钧继续道:“还是说张将军下一步就准备借此机会培植朋党,趁着大军度漠,军士流血之时中饱私囊,以公充私?” 两人军职相等,杨钧以这等叱责的语气实在无理至极,张宁却是将目光投于其面庞,半晌后方缓声道:“杨老莫非真以为庭梧是那恃宠轻慢且贪得无厌之人?” 杨钧不答,神情轻蔑。 凛风过处寒意侵人,张宁挥臂抖去肩头落雪,随即伸手指向自己营帐:“杨老不用这般试探庭梧,若有要事还请入帐一叙。” 话音落下杨钧生出几分诧异,继而神情一松摇头轻笑:“老夫若再年轻几分,定不然你小子瞧出破绽! 让人速速取些酒肉来!” 说罢他阔步向着张宁走去,颇有几分当仁不让的架势。 见此还站在风雪中的张宁不禁哑然,唤来亲卫一阵吩咐后也朝着营帐走去。 怎么看都是杨老头更像这营帐的主人啊! 帐内。 两人对案而坐,张宁拿起温好的酒为杨钧倒上一杯后率先开口:“庭梧并非是那愤告刁状的小人,还请杨老有话直说。” 杨钧用刀切下一块牛肉,置于手间细细撕扯后方才放入口中咀嚼,片刻后又喝下一杯温酒可始终没有要作答的意思。 见此张宁只得无奈嘬了嘬牙道:“杨老可是认为庭梧是在借攀附左仆射之机,扩充己身实力,行小人之事?” 许是这话终于送到了杨钧心坎里,他使刀割肉之手一顿:“你不是这般做的?” 张宁坦然:“此举何错之有?” 杨钧闻言横眉倒竖,猛地将小刀插在案上,映出灼灼火光:“张宁,你此话当真?!” 先前雪中他确实是在试探张宁,想要瞧瞧这位同僚是有何等城府,可眼下却是真的动怒。 何来如此狂妄之徒? 张宁亦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给自己与杨钧杯中分别倒入,这才整了整衣袍道:“昔日我曾听闻长城以南滨塞之郡,马牛放纵蓄积布野,何其令人向往? 可如今连这漠南之地……这漠南之地是何等惨况,杨老与我都应再清楚不过。” 杨钧不知张宁是为何意,当下只能稍稍颔首以示的确。 “今日之北疆赤地千里,仅有数镇之地得存,而就是这数镇狭地能耕牧之处亦是早已被瓜分殆尽,可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更不消说将校贪墨官吏刻薄,朝廷间利害倾轧所泻之污秽尽在此处。 试问如此吏民彷徨,贪墨成风之地,若无非常手段如何能治,何敢奢谈道德?” 张宁说完这话,哪怕忠谨如杨钧亦是稍觉惆怅,只觉得北疆至此朝廷诸公实在难辞其咎。 可那又如何呢? 杨钧沉声叱道:“朝廷大政自有诸公计较,这并非是你攀附主将,曲意逢迎只为充实己身实力的借口!” 张宁断然摇头:“数十年来,北疆但有兵戈破贼文书,无不以一为十。 诸军将校什伍之长数量因此暴涨,为满足其私欲,不但常掠草原散步之民充作营户,就连一些清白镇户亦是不能幸免! 北疆情势早已是天怒人怨,如干柴置于高阁,但有半点火星就将席卷大地有倾覆之忧!” 杨钧面色愈发凝重,这些情况他何曾不知,初至怀朔镇时区区八万民竟有镇军一万两千,其中将校数以百计,什长伍长何止千人? 在朝廷早无军饷供应之下,这些军士全依赖剥削营户与镇民而活! 若非他竭力裁军安抚没等到柔然入边,怀朔镇已是天翻地覆了! 可哪怕如此,那些更代北武人早已在北疆根深蒂固,以其之能亦是不能将其根除。 自己反倒是如坐于火山之上! 当下他沉吟少顷,凝声道:“所以你……” 张宁昂首道:“无论大军此番能否尽讨蠕蠕,大军过后北疆必生大乱! 我身为一镇之将,断不会束手待毙! 元修义今日领我等诸军,若不能投其所好竭力安抚,必使诸军折损,庭梧不愿见到此等情况遂出此下策,杨将军以为如何?” …… 魏正光四年,十一月末。 四部镇军连同斛律部正式进入大漠,一路向宁台而去。 宁台位于大漠东部,是一处古迹所在,毗邻绿洲遂为重地。 漠中丘坡连绵,路径曲折,诸军唯有列阵徐徐前行,广散哨骑为耳目。 数日之后诸军至宁台,举目眺望丘坡之上白皑之下隐隐有断壁残垣,数里之外则有一处绿洲,虽已冰封可仍能开凿取水,引为水源。 此地有百余魏骑驻守,是为羽林一部,在与主将元修义有所交接后便策马离去。 诸军立时有序补足饮水,经过商议后,怀荒,武川,御夷三部驻于宁台,扎下营寨。 怀朔军驻于绿洲处,斛律部则在两则间最前方,以作三角之势,相互策应。 第一百三十二章 巡营与安排 在新的军令到达前四支镇军与斛律部都将驻守在此。 对主帅李崇而言他的目的是寻找柔然主力将其击溃,以免去北疆将来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草原危患,同时震慑东北如契丹,库莫奚等族。 这等情形本应当是大军疾行,旌旗千里,以迅雷之势痛击柔然诸部主力。 然而大漠的存在注定了这一战无法速战速决。 想要渡过横亘逾千里的大漠,非得二十日行军不可,这其间足可供柔然人轻松集结大军,进能趁魏军疾行之际于大漠中痛击,退可远遁千里,除了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其实谁也无法预料到柔然人将会作何选择。 而即便是有后世穿越者身处元魏朝堂居于要职,张宁亦是相信其大多根本不知这桩发生在元魏正光四年,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描述的北讨结果。 或是知晓又如何,谁又能真的有把握找到柔然主力,使李崇将其击溃呢? 其中难度堪比登天。 因而此刻的李崇只得选择用稳扎稳打的方式,占领每一处绿洲暗河,逐步渡过大漠进入漠北草原进击王庭,届时柔然可汗阿那瑰避无可避只得一战。 这是稳妥之举,可越是如此越是使物资粮秣的供应加剧,也越需要一战功成不得无功而返,更越逼迫着李崇糜饷劳师,最终深入漠北千里。 他决然不会想到阿那瑰竟会选择略作试探后,立即丢弃王庭远遁避走。 眼下诸军扎营建宅,一应规格与汉家制度并无二致,其间元修义使人摆设桌案于沙丘,竟是磨墨染笔信手作了一幅诸军安营图。其上营帐规整,旌旗飘扬,云间耀日夺目,勾勒出一派王师北定的恢宏气息。 张宁等人有幸得观后皆是不由诚挚称赞。 没想到元修义竟还有如此精妙的画技。 晚时营寨落下,拒马沟壑塔楼珊墙一应俱全,莫敬一忙着点其安放辎重已是满头大汗,张宁便与贺拔度拔一同巡营。 此处营寨怀荒军扎于西北侧,武川军三百骑军扎于东北侧,剩余步军则拱卫元修义帅帐左右,御夷军于后。 巡至营东,贺拔度拔先是检查塔楼是否稳固,继而冲着值守在此的军士问道:“执夜巡守可都安排妥当?” 队列中一名年纪轻轻尚带有几分稚气却目有精光的伍长闪身而出:“禀将主,两队哨骑十五人已散出二十里,每一个时辰都会遣人回报。 执夜将校也已安排作定,分作两班卑职将率部值守到子时。” 贺拔度拔微微颔首,又瞧了片刻方才道:“待到子时交夜后你可带本伍兄弟去领上些干粮填填肚子,漠中也冷切记莫要冻着了!” 那年轻伍长笑着应下,更透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神气与期待。 贺拔度拔转身欲走瞧见张宁眸中的微微诧异,解释道:“此乃是侯莫陈部长子崇,以良家子身份效力军中。” 以良家子身份投军是元魏军制中极为特殊的一类,极得重视若能立下军功往往能迅速升迁。 贺拔度拔开口解释不外乎是告诉张宁此人并非军户,自己亦是没有横征暴敛,强募镇军的举动。 然而张宁听到这话不由瞳孔微缩,未来的西北八大柱国之一,北周的梁国公侯莫陈崇? 按史书记载此人眼下应当才十岁出头!竟已是效力军中?! 这可真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旋即张宁也就释然了,这些人哪个不是日后异常耀眼的新星,这个时代的宠儿,岂能没有特别之处! 思绪回转,张宁敛去眸光恳切赞道:“武川镇军军纪严明有度,将士亦是精气迫人,实在是钦佩!” 此番征讨柔然,北疆镇将多应召而来,所带的军士虽不少可多是老弱残兵或是空有其表的花架子,极受中军排斥鄙夷。他们本应隶属元修义,可终究没能入得其法眼,便被李崇安置于柔玄以西,唯有张宁四镇例外。 四镇中张宁,莫敬一自不需再提,麾下军兵虽称不上是悍勇异常可也是能战之士。 而杨钧,贺拔度拔更是如此。 怀朔武川二镇武人乃为日后东西两魏的栋梁名将,加之两位镇将亦不是泛泛之辈,眼下战力自是不俗。 缺陷独独在于军兵数量有限,四支镇军合计虽有七千,可分散在相隔甚远的各镇里就不甚起眼了,若事有紧急更是极容易捉襟见肘。 张宁曾就此询问杨钧,得到的答复与自己初到怀荒时的情况一致,豪强官吏,将校营户都是极为令人头疼且难以处理的存在,远非一人之力可以解决。 除去张宁这个来自后世的异数,哪怕是如杨钧这般的名臣,也只能用打压一批拉拢另一方的方式建立起一支人数在两千的可战之军,想来贺拔度拔所面临的情势也是一般无二。 想来正因如此历史上六镇叛乱掀起时,诸镇相继被破的真正原因,兵员有限,众将只能失败一次,而叛军则能失败无数次! 一番巡营后张宁回到怀荒军中,王彬李兰等人具是正于他帐外等候,张宁挥手召众人一同入帐。 军中诸将,除今夜负责值守的魏大毅外,此刻都已在帐中。 张宁落座后好整以暇道:“眼下我军虽无骑卒不再担有放哨巡逻之任,但营中应有的防备巡视仍切记不可懈怠…… 王彬、李兰!” 两人应声出列,且听张宁道:“本将已同御夷镇将处打过招呼,明日遣士卒再领五千支箭来。 还有这块令牌,凭此可调出由御夷军统属的本镇民壮。” 两人同时应下。 骑卒匮乏的情况下哪怕是坚守营寨,步军也很是被动,因而箭矢可谓是多多益善。 至于随时调出民壮则是为以备紧急。 以张宁目前的身份开口索要这些,不只是莫敬一,就连元修义也不会过问。 有备无患是千古至理,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去求要可就晚了。 旋即张宁又做了一番叮嘱与部署,指明每夜至少要有一名幢将或军主值守后方才使众人散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诡异天气 连续三日,宁台周遭皆是一片安宁,不见胡骑踪迹。 唯有呼啸寒风不断侵蚀着诸军。 随着时至深冬,棉服似已无法保暖,不论军士百般穿着叠绑总有凛冽寒霜从缝隙处窜入,而面,手等无所遮部生出冻疮者更不在少数。 幸得暂无战事,军士们有着充足时间为如何取暖,保护身体所计较,冻伤方才不算太过严重。 这也是诸将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大漠中尚以如此,若真去到那冬日更加寒冷的漠北又会如何? 军士们还能坚持吗? 战力又能剩下几分? 而元修义也没有了前几日的闲情逸致,整日里除了饮酒就是盯着舆图一言不发。 显然他心中也正为奔袭柔然王庭的三千骑所忧虑,其是否已顺利度过大漠,食物补给可已解决? 由于天气恶劣,信鸽难以传递,为防意外元修义甚至与那三千骑约定若非袭取柔然王庭功成,绝不派遣一卒一骑回禀,以此可见元修义倒也颇有几分气魄。 不过若是对军中情势束之不管断然是行不通的,张宁果断请求元修义能下令将剩余的棉衣被褥尽数发下,以保证士卒的作战能力,包括斛律部与随军青壮亦是应当两人到三人间能有一件棉衣。 至于更多则是无能为力。 元魏社会自上而下等级森严,尤其是对初鲜卑,汉族以外的其余诸族,似斛律部这般的敕勒大族仍无法得到公正的待遇,命其部青壮成军出征也是让自备刀刃甲胄,粮草衣被,不似镇军这般虽同样不受重视但到底还能略有所得。 元修义闻言略作沉吟便颔首同意,晚些时候斛律部就得到了运去的千套棉衣,斛律金在得知前因后果后专程前来道谢,原来在这短短几日里斛律部中已有战士不耐严寒,被迫截去了手指,脚趾。 别看斛律部仍保持着游牧习俗,蓄养大量牛羊牲畜,可其每年需对魏庭缴纳的贡赋堪称极重,听闻仅数年就使毡皮委积,可见一斑。 纵使是这般剥削稍有战事仍每每征军使其参战,哪怕其皆是朽戈钝甲也不为其添置军备。 如此统治与压迫无异,同时敕勒人还要受当地官吏额外的勒索和压迫。 据斛律金所言曾有居于上党的敕勒人不敢受辱,愤然起义。当时魏庭派去的将领公孙轨去时单马执鞭,返去时则从车百两,载物而南,实在触目惊心。 而今张宁方知史载高阙戍卒破六韩拔陵起义后,斛律金会愤然率部响应的真正缘由。 瞧着满脸悲愤的斛律金,张宁既叹息,心中又是悚然。 好在元魏眼下虽是外强中干,但终究是外强的,尚能举起十万大军北伐柔然,否则似斛律金这等领民酋长,似斛律部这样的部落早就反叛了。 待到第四日终有魏骑疾驰而来,拿出军令命元修义所部向西北疾行,至噶尔伯与大军会合。 张宁闻言稍稍皱眉,他悄然扫视周遭见其余几位镇将皆是如此,斛律金亦是几度想要开口。 噶尔伯处在这片大漠中北部,戈壁与沙漠相杂,远非大军可驻扎之地。 更何况既然将要前行何不继续命各军分散向北,在此会合实在奇怪。 元修义只粗通军事一时瞧不出其中症结,可瞥见诸将神色也知有异,遂向那骑士问道:“骠骑大将军所部如何,可有遇敌?” 骑士不假思索道:“前两日曾与柔然阿伏干部数战,阿伏干部不敌遁走。” 阿伏干部乃是柔然七部之一,原居于阿步干山,意为鲜卑语“阿干”既“兄长”的意思。其曾是鲜卑一部,少数随拓跋氏迁入中原改姓为“阿”,其余滞留草原后并入柔然。 听闻是阿伏干部与中军遭遇又有厮杀,元修义微微颔首转而对众人道:“阿伏干部乃蠕蠕七部之一,素以能征善战着称,听闻阖部可聚轻骑八千。 既是阿伏干部出现,想来应当是蠕蠕按捺不住欲要与我大军一战。” 众人闻之亦认为是这道理,杨钧向来稳重善谋年岁越大越是如此,当下凝声道:“你从何而来,一路可遇柔然踪迹?前番驻守在此的百骑宗子军可已返营?” 杨钧这话好生无理突兀,可听得其后众人又皆是不由屏息,就连元修义也向那传令兵再次望去。 军令之上虽有军印帅印,但小心总无大错,元修义尤其惜命。 能派出千名亲骑袭取柔然王庭已是他十数年来最胆大之事,实在架不住成功后美好画面诱惑。 那骑士稍稍一愣,眼神怪异,可还是拜道:“小的羽林黑槊军穆广军主麾下骑卒奇冒,自广也尔达而来,一路未遇柔然踪迹。 前番……前番驻守在此的非是宗子军,而是我羽林龙骧军!” 羽林所部繁杂,但其中黑槊与龙骧皆是有名之军,前者武器皆为黑槊威风至极,每每遇敌都凭借长槊骑军破敌,后者以神兽为名,亦是善战之师,若非如此也不会使其驻于宁台。 而此人所提的军主穆广出生鲜卑一族八大姓之一丘穆陵氏,汉化后改为穆氏,乃是元魏最显赫的军伍世家。 眼见所答皆无误,元修义就笑着差亲卫送走这唤作奇冒的传令兵,犒与银钱,旋即又对众人正式下达了开拔之令。 三个时辰后诸军收拾妥当,以斛律部为先,怀朔,怀荒,武川,御夷依次排开向噶尔伯而去。 距此仅有两日路程并不算远,诸军行进间天气却是骤然一变,漫天的雪花不知何时逐渐停止飘落,转而是一团厚重晦暗的乌云沉沉压在天空,让人憋得呼吸沉重。 凛冬时分出现这等天气,哪怕是在大漠中也是极其诡异。 元修义尤为不喜,连番下令使诸军速行,在辰时前寻到一处可安营扎寨的高地。 对此诸将无可奈何,只得依令而行,就连哨骑也收缩不少以作全速前行。 轰隆! 伴随着层叠乌云和雷暴,骤雨劈头盖脸地砸落在大漠之上,诸军一时狼狈不堪。 第一百三十四章 突袭(一) 本就覆积冰雪的大漠此间更是泥泞异常,青壮们哪怕竭力驱动辎重车亦是收效寥寥。 相较之下军士们同样狼狈,其周身棉服不似将领们所披的皮袍,一遇雨水立时就湿重起来,偏偏还得不断前行一时湿气侵体,寒惫交加。 张宁抹去泼落在面部的雨水,仰目望向苍穹明明才是申时可已是漆黑一片,不时有雷电闪过,轰鸣之下瓢泼大雨夹杂着霜雪击向大地,一派末日景象。 “这可如何是好?!” 眺望四周,丘坡连绵并无可做修整避雨之地,这般下去即使能最终到达噶尔伯,也势必将有无数军士病倒冻伤缺员严重! 蹙眉深思间前方忽地有此起彼伏的喧哗声响起,他奋力打马向前才发现前部已是停止行军,杨钧正与斛律金大声争执着什么,双方亲卫亦是针锋相对喝骂不断。 “两位将军,这是何意?!” 张宁翻身下马急步上前,惊怒交加。 见其到来一名怀朔将校指着斛律部众人张口骂道:“张将军,这些狗日的敕勒杂碎趴在地上,吓得不敢走了!” “娘的,找死!” 斛律金身侧亲卫闻言大怒,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气,挥拳朝着那怀朔将校打去,两人旋即便扭打在一处,余者亦是推搡不止。 好在杨钧斛律金二人虽也心中有气,可到底是为将者知晓眼下孰轻孰重,立时呵斥弹压麾下部曲。 张宁一时间只觉得疑惑异常,敕勒人吓得不敢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再瞧斛律金阴沉着脸神色难看至极,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再度上马往前。 刚转过一处沙丘就见密密麻麻的斛律部战士正匍匐在地不断惶恐叩首,口中亦是念念有词,很是虔诚。 而其叩拜的对象,竟是天空?!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诡异,两名亲卫均是瞪大了眼睛。 每当雷电轰鸣之际人群就会传来惶恐的低呼,浑身抖若筛糠者不在少数! 不…不对! 电光石火间张宁终是恍然…斛律部叩拜祈求的并非天空而是那不时响彻大地的雷电! 敕勒人竟然畏惧雷电?! 张宁啼笑皆非,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曾听闻蒙古人害怕雷电,将这当做是上天发怒。如果遇上了雷电,则恐惧不敢行军会捂着耳朵,屈身贴地以躲避雷电,并将其称之为“天叫”。 若在帐幕中遇见雷电,仍会惊惧异常地将陌生人驱赶出帐外,自己躲避其中,直到雷声停息。 本以为这是毫无根据的野史逸闻,没想到早其数百年的敕勒人竟也有相同症结!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看去斛律金赶至想要解释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难言一语。 显然作为斛律部少酋长,他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张宁正欲开口周遭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跟前的斛律金顿时脸色煞白,与张宁对视之下惊愕叫道:“是骑军……至少两千骑…不,四千!” 轰鸣! 那是万马践踏地面发出的轰鸣,亦是踩踏在每一名魏军心脏上的重击! 毫无规章的杂乱怪叫声汇作一团,形成令人悚然的诡异嚎叫! 天地雷鸣,倾盆暴雨似乎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纵然没有见到哪怕一骑的身影显现,可那股摧枯拉朽的气势却如同能扫荡一切飓风自天边而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数千支箭矢带着破空之声从沙坡之后射出,于阴暗的苍穹下划出高高弧线,闪电刺破乌云之际恰能瞧见其正朝着诸军落下! 顷刻之间,箭矢所到之处此起彼伏的惨呼声立即响起,军士的哀嚎,牲畜的嘶鸣,将校的喝骂混杂一处,在电闪雷鸣下更为触目惊心! 两名亲卫反应极快,在瞧见箭矢的瞬间就将张宁扑倒在地,其中一人狠拽战马缰绳使其作为遮蔽,于沙坡间庇护己方诸人。 噗噗噗! 由于冒雨行军的关系军士为减去负重皆是将甲胄卸下背在身后,骑卒也是牵着各自战马行进。 这使得箭雨倾泻下时轻而易举就射入军士身体,死伤者众多,战马更是成片倒下! “敌袭!敌袭!” “是蠕蠕!列阵!列阵!” “哨骑何在?!骑军上马!!!” 一轮箭矢抛射之后存活的将校们立刻窜出开始呼喝起来,斛律金扫向四周目眦尽裂,适才匍匐在地祈求祈祷的斛律部族人死伤尤重,粗略一瞧足有数百人再无声息! 他立刻翻身上马,厉声呼吁族人准备应战,这一刻哪儿还管得了长生天如何愤怒?! 再无所动,就只有死路一条! 与此同时听闻箭矢停落,胸口异常憋闷的张宁晃了晃伏倒在身上的亲卫,这才发现对方已经没有了声息,一支羽箭正插在其脖颈处。 张宁不禁一阵黯然,这些亲卫与他朝夕相处,虽不说解衣推食可收拢人心的举动张宁也从来没少做。 他曾自然而然地将这当做上位者的应有之举,此刻方知其实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为了使其如今日这般替自己而死么? 他晃晃脑袋知道眼下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推开亲卫尸首艰难起身,另一名亲卫也已毙命,可两人的忠心护主的反应终究是让张宁活了下来。 眼瞧着斛律金竭力结合部曲,身后怀朔军亦是在杨钧的集结下快速列阵,张宁不敢耽搁立时拽住一匹从跟前奔过的战马,翻身而上向着本部冲去。 只是柔然人却显然不愿给予诸军反应的时间,下一刻又是一轮箭雨突至,旋即密密麻麻数千骑出现在沙丘之顶,呼喝声中他们持着长短混杂的各类武器,如大浪下的无数颗顽石汇集一处向着诸军撞去! 哪怕怀朔军已是在杨钧的指挥下勉力结阵,可这般仓促的情势下根本不足以形成强有力的阻挡! 几个呼吸间裹着皮袄的柔然骑士就直冲而下似巨锤般狠狠砸进了怀朔军的阵列之中! 最前排的枪卒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刚刚张嘴呐喊的刹那就已是被骑军形成的洪流碾碎,被抛飞数丈之远! 第一百三十五章 突袭(二) “稳住阵列!稳住!!!” 杨钧的呼喝声在此刻异常响亮,他纵马往来奔驰于狭窄的沙丘之间,怀朔军卒则在其两侧结阵。 这一幕与张宁等人率部袭杀赤溪部时何其相似,只是任谁也想不到风云轮流转得如此之快! 更为使人惊骇的是柔然人的数量竟如此之多,数千骑军沿着坡丘冲下恍若无边无尽! 偏偏魏军尽处下方,瓢泼大雨重重击在面庞上生疼难耐,又不得不昂首前望以作抵御。 可纵然枪矛如林,亦是不能阻挡其分毫,只能在柔然轻骑悍然冲阵后与其白刃相交,决死纠缠。 视线所见,杨钧麾下众将校无不在竭力指挥部曲与敌厮杀,其中不少皆是后世声名赫赫的将星,也不知此战后又能存活几人。 张宁不敢有丝毫耽搁打马而过,他与杨钧目光须臾交汇,皆是从彼此眸中瞧出悚然与死战的决心。 身处大漠又遇如此恶劣天象,哪怕能突围奔走也将面对无边无际的沙漠戈壁,为今之计只能死战,搏取九死一生的机会。 正奔至怀朔军阵边缘一杆长枪犹如毒蛇般从斜里直刺而来,角度刁钻地击向张宁的肋下,与此同至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厉声呼喝! 柔然人向来善用弯刀,纵有其他武器也是缴获魏军的环首刀一类的兵刃,哪曾想此刻竟有人持长枪而来! 这声呼喊突兀袭至换做常人说不得就已是被震得浑浑噩噩,再难做出丝毫反应,可张宁哪儿是常人?! 刹那之间他余光瞧见寒芒奔至,整个人不做多想立时一手狠狠抓住马鬃朝着另一侧斜倒,与此同时右臂锵然拔刀格挡! 战马吃痛之下发出刺耳嘶鸣,旋即顺着张宁倾斜的方向重重跳出,硬生生与那长枪拉开距离! 可那骑士也非易与之辈,狞笑着猛夹马腹再度压上,锋利的枪头裹挟着刺眼寒芒发出割裂空气的尖锐怪响,张宁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刺来的长枪填满,那种压迫感无可言喻,恍若身在一场诡异的噩梦之中! 他只得奋力催动右臂,在长枪即将刺中自己的最后一息将长刀重重劈在枪头上,使其朝着外侧荡去! 嗤啦! 纵使已是用出万般技艺,可长枪仍似某种蛮荒毒物的獠牙般划破了张宁的腰腹,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席卷而来! 啊!!! 张宁嘶吼出声,像是一只被逼至绝境的野兽发出令人忌惮的决死嚎叫。 那柔然汉子瞧见这一幕鼻中哼了一声,正要再刺,几支劲矢奔至直取其面门! 他挥枪挡下间只见不远处一魏军将校正率亲卫部曲杀来,那将校不满七尺长上短下,眉目疏秀广颡高颧堪称丑陋,可气势却异常迫人只听其口中吼道:“怀朔侯景在此!!” 柔然汉子收枪勒马,瞥了眼一手摁住腰腹伤处,一手持刀的张宁心中暗道:主人要俺趁乱袭杀魏军将领,这人身手差劲不值一提,倒是那丑汉子很有几分气势,杀掉他定能使魏人士气大坠! 念及于此他一抖缰绳举枪朝着侯景一众杀去,不再管张宁。 张宁有些愕然,本以为接下来将是决死一搏,没想到对方却突然朝着不远处大吼大叫的一名怀朔将校奔去,实在意外! 那怀朔将校吼些什么,张宁因周遭嘈杂听得不太真切也愿去多想,转而打马继续向本部奔去。 尽管元修义以及其余几位镇将皆是认为怀荒军操练有度,很是善战,可张宁却知晓这评价放在王彬所部决然没错,可李兰麾下的诸族降卒…… 只求其不要顷刻崩溃才好! 否则一旦怀荒军乱,紧邻的武川军中元修义定会陷入恐慌,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张宁狂奔间心势如火并未瞧见一名坠马的柔然人在杀死跟前魏卒后,举矛袭来,只听噗嗤一声张宁胯下战马发出绝望哀嚎,随即高高仰起又重重倒地! 好在张宁反应迅速在紧要关头挣脱马镫跃下,否则定会被重重压倒。 他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再度起身那柔然人已是弃下难以拔出的长矛举刀砍来。张宁来不及去捡摔在一丈外的环首刀,只得抓起一把泥泞的雪沙朝柔然战士掷去。 柔然人以袖掩面挡下,当他垂下手臂时才发现张宁竟已是赫然冲至跟前一拳砸在自己下颌! 猝然一击使得毫无防备的柔然人狼狈吐出一口鲜血,半颗掉落的牙齿极其刺眼! 他哪儿能咽下这口气,不待擦去嘴角鲜血就已是翻身再度挥刀,可跟前的魏人将领似是早已觉察到了他的下一步举动,侧身躲过的同时重重一脚踹在他的胸膛,接着趁其倒下的同时夺刀将其抹了脖子。 再度抬头,周遭几乎已是一片混战,柔然人与魏人杀到一处。 丘坡虽能使柔然人的冲击之力倍增,可一旦冲入魏军军阵,独特的地形就会使其再无脱身之力,只得与魏人厮杀直至分出胜负。 精良的甲胄早已因猛烈的撞击而变形,战死者眼神空洞望着晦暗苍穹,胸膛处的凹陷向他人诉说着其死前曾受的折磨。 银矢呼啸撕裂空气,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因太过混乱的缘故更有人不幸死在己方箭下,可这已是不再重要。 不只是求活的魏卒,就连柔然人也杀红了眼,不断向着四周放箭,时而进行泼射,只为杀死所见的任何一名敌人。 一团团血雾暴起,好似畸形的艺术,断肢残骸有的仍在抽搐颤抖,可旋即就被厮杀而过的人踏碎。 黏稠的血液与雪,沙以及雨水融为一体,浑浊暗红,恶臭难闻。 “杀!” 身后再度响起喊杀声,张宁一刀斩死来袭者后又夺下一把钉锤,顾不得多想就狠狠砸在另一名柔然人的头顶。 这本是专用来重创甲士的利器,此刻被张宁用在一个只戴着毡帽的柔然人头顶更显威力,那人脑袋“砰”的一声便如同炸开一般血浆四溅,像是一颗熟透的番茄被人自上而下用力拍碎。 第一百三十六章 突袭(三) 那柔然人样貌不过二十,眸中的神采却是在顷刻间消退,随即慢慢地软倒在被鲜血灌溉着的大漠之上。 张宁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旋即快步朝前。 呼喝声中巫日合云的身影出现在张宁的视野中,这位昔日的匈奴铁匠此刻正举着一根长矛领着部曲排成密集的横队不断将试图冲击的柔然人挑落马下。 而李兰则带着刀盾手平举盾牌列于其后,死死护着处在更中心的箭手与弩手,另一侧的格朗哈济,魏大毅等将校亦是如此。 尽管柔然人往来纵横间不断射出银矢,每每都能使数名怀荒军士中箭倒地发出竭力压抑下的惨烈哀嚎,可处在重重保护下的箭手弩手们总能立时还以颜色,以一波又一波的抛射强势毙敌。 起先张宁要来的箭矢终是在此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纵然怀荒军阵前的不远处散布着过百人的尸首,纵然怀荒军在柔然人来袭的初时亦是损失惨重,可众将校们终究是迅速反应领军列阵稳住了局面。 见此情形张宁不禁打心底里生出几分傲然,这些将校无不是自己亲自简拔而出,加以笼络鞭策以为心腹班底,他们也并未令自己失望! 身处乱世前夕,麾下有着如此部曲怎能不令人欣喜自豪? 柔然人妄图想要以迅雷一击如沃雪注萤般击溃怀荒军,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 而王彬这厮竟是领着数十名已穿戴上甲胄的甲士们,以硬撼柔然骑军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步步推进! 他是疯了吗?! 张宁又惊又怒,方才那股豪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正待此时十数骑柔然人直奔王彬一众,显然想要趁着其远离军阵的机会一口吞掉这股魏军中的精锐力量! 柔然人齐齐拉弓引弦,银矢犹如毒物獠牙直击王彬,数名簇拥在其周围的甲士见状立时举盾格挡。箭矢落下击打在盾牌和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彬却是恍若未见只一味朝前迈步,逐渐又转为小跑! 甲士们紧随其后,杀向柔然骑士。 柔然人见此怪叫连连,挥动着弯刀亦是朝着王彬奔去,势若怒涛。 既然箭矢无法伤到这铁罐头,干脆就用最蛮横的手段将其踏作肉泥! 只是就在双方仅仅隔数丈之时,王彬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只有巴掌大的小斧朝着当面一骑重重掷出! 柔然骑士哪儿曾料到对方还有这么一手,躲闪不及下胯下战马正中小斧,仰天嘶鸣间轰然倒下,引得身后数骑均被其阻隔!好在众骑无不骑术精湛,或夹马勒缰或纵马一跃而过,方才没有出现众骑摔在一处的狼狈景象! 那坠马的骑士灰头土脸地起身,血污染了他满脸,看着死去的战马他刚想朝着那魏人咒骂出声,却见对方竟然咧嘴一笑,再度从腰间摸出几柄小斧朝着众骑掷出! 该死! 骑士来不及出声提醒,其余柔然人也是再无躲闪之力,刚一跃而过的战马还没来得及调整步伐就被小斧劈中胸膛,偏偏地上雪沙混杂,泥泞不堪,摔倒间竟是带倒周围一片同伴! 王彬及众甲士却已是趁此时机欺身而上与坠马的柔然人杀在一处。 失去战马之利的柔然人哪儿时这群武装到牙齿的精锐甲士之敌!片刻间就已是近乎全灭,仅剩的三人悲愤吼叫不顾一切地杀向王彬,似是要与其同归于尽。 王彬“哈”了一声,一斧斩在当先那人的脖颈,也不只是先前掷出短斧耗费了太多气力,还是此人的脖骨太硬竟是生生卡在其中! 不过王彬丝毫不急,左手依旧抓着斧柄的同时右臂高举握拳,狠狠朝着斧柄中央砸去! 那柔然人本已是哀嚎不绝,见此更是绝望至极,却也只得眼睁睁瞧着王彬的拳头重重砸在斧柄上,无匹之力顿时使得巨斧压下,将那人斜着生生劈成两截! 血雾暴起溅了王彬满身! 与此同时另一名柔然人已是挥刀砍了上来! 巨斧重重坠下,任谁都能瞧出此刻王彬决然再无举斧反击的机会,他也真没有理会那巨斧而是松手间借着下荡之势一拳狠狠砸向第二名柔然的脑袋! 咔! 弯刀砍在王彬肩头被甲胄当下,如之不过半寸。 反观王彬那一拳却是实实在在砸在了柔然人的鼻间,他顿时向后仰去整个人似恍惚痴傻了般连弯刀都再握不住! 王彬吐出一口适才溅入嘴中的血沫,满被血污沾染的面庞此刻瞧去像是眸中从地狱爬出的怪兽。 他双手摊展而后重重合拢锤击在第二名柔然人的双耳间,那人顿时目光一滞恢复了清明可旋即便七窍流血瘫软在地。 接连两名同伴似如蚁虫般被跟前那壮硕的魏人将领踩碎,仅剩的柔然人再无搏杀之意,转身就欲逃走,只是王彬好似早料到了他的举动一步跨出拽住其脖颈而后拉回到自己跟前,下一刻王彬粗壮的拇指就摁入了此人眼眶! 如钢铁般的巨大手掌覆盖在最后一名柔然人的面庞上,使之动弹不得。 他只得哀嚎着,叫嚷着,生生察觉着自己所见的世界转入黑暗。 片刻之后那人再不没有丝毫声息,被王彬如垃圾般掷出。 “将主!” 下一刻,瞧见张宁安然无恙的王彬咧嘴笑了起来,他小跑到张宁跟前抹去残存在指尖的烂肉血污瓮声瓮气道:“俺就知道你没事!那啥…戏文里都说吉人自有天相嘛!” 转而他又愤愤道:“可恨柔然杂碎来得太快,俺麾下有不少兄弟来不及披甲就死了…… 俺…俺对不起将主!” 王彬说着露出悲愤的神情,只是其面染满血污,仍张宁如何仔细瞧去都只瞧见狰狞…… 不过听得此话张宁也终于明白了其此番杀敌为何下手如此之狠的缘由。 百名甲士是张宁的心头肉,比起尚未组建完成的骑军更是还有重要几分,入选其中者无不是军中骁锐,以一敌众不在话下。 对此王彬再是清楚不过,可偏偏他们却如此窝囊的死在了柔然人手中,这怎能令王彬不愤怒异常? 因而方才下手如此狠辣! 第一百三十七章 突袭(四) 试想昔日若非洪烈率先制住自己,使王彬投鼠忌器,恐怕早就被后者生生撕碎了! 如此说来,王彬的弱点竟是我自己? 张宁没由来地生出几分荒诞。 然则当下乃是两军白刃相交,决死纠缠之际,哪儿还容得他多作臆想,立时简单宽慰王彬两句就随着其入得怀荒军阵中。 有这般身当锋镝的勇士护卫,无人再敢直撄其锋芒,一路自是安然无恙。 众将见张宁平安归来皆是精神振作,一时击退了柔然人的数次冲击,令其再度丢下数十具尸首,暂的喘息之机。 张宁知晓这只是暂时,己方绝不能在此继续与柔然人纠缠,否则时辰拖久不等柔然人破阵,军士们自己都就被这恶劣的天气拖垮! 念及于此他喝道:“给武川,御夷两军打出旗号,三军需得竭力靠拢再去汇合怀朔军与斛律部,一路沿道突围!” 部曲正要领命照做,刚从前沿退下的李兰突然出声道:“将主,此事恐怕需得您亲自前去!” 适才他指挥刀盾手掩护弓弩,不时迎上冲阵而过的柔然骑士,需得用人体硬去抵挡,因而哪怕身为一军之将也得身处前列以作表率方能使军士保持阵型,作战很是辛苦艰险。 此刻李兰的右部肩膀已是鲜血淋漓,正接受包扎。 由于竭力厮杀的关系,哪怕雨雪依旧可他取下兜銮后头部仍有热气不断升腾,清晰可见。 闻听此言张宁稍稍一滞,便明了了其中关节。 这其实早就是应有之举,可其他镇军无此动向一来是尚与柔然人厮杀,无力分神; 二来是这本该是元修义的职责所在,身为诸军统帅他哪怕不明晰眼前情势,贺拔度拔也定然会有此进言,可其迟迟不下令显然是出了问题! 朝着李兰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后,张宁立刻下令全军且战且退,向着武川军靠拢! 历经突袭又在稳住阵脚时惨烈厮杀一阵后,怀荒军仅剩六百余人,堪称遭受重创。 后世曾有言一支军队在几成的伤亡后便会如何如何,张宁不知其真假,但放在此刻的怀荒军上却是行不通的。 身处外域又是在大漠这般恶劣地势下与数十年的死敌搏杀,哪怕是李兰麾下的大族豪强降卒们亦是清楚倘若此战败了,留给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战死于此。 因而全军上下立时在各自将校的指挥下缓缓收拢后退,王彬则率领甲士与枪矛手当前开路。 所幸的是怀荒军虽折损严重,可死伤者大多是诸族降卒,本部军士战力尚在,不至于在途中被柔然人觑机而击。 直至瞧见武川军阵型所在,打着旗号将与其汇合时,柔然人才再度发动了一次多达两百骑的冲锋。 面对于此,王彬大喝着挤向最前方将矛杆一端插入雪地,举斧持盾敲击不止,周遭甲士依次照做,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双方重重撞在一起,铁制矛杆与马腹相撞爆发出铿然巨响。 饶是身披战甲,十数名甲士仍是被当场抛飞一丈有余,哪怕以王彬的膂力也几乎握不住斧柄,整个壮硕身躯都被迫向后踉跄。 下一刻箭如雨下,格朗哈济与魏大毅同时率军士扑上,与剩余的甲士一道将入阵的柔然人尽数斩杀。 回头再瞧武川军,亦是正面对柔然人回转的冲锋,显然怀荒军的后退给其空出了足够回旋驰骋的余地,对此张宁也无可奈何。 他正要命李兰集结部曲,准备随自己前去解援,却见在一名年轻将领的指挥下武川镇军皆伏于盾下不动,面对着欲冲击踩踏己方的柔然人犹如缩头乌龟一般。 可等柔然人策马驰近时同时俱起掷雪大叫,随即直前冲突,强弩雷发所中必倒,竟斩杀过百骑! 再仔细打量,那年轻将领不是贺拔度拔次子贺拔胜又是何人? 而率领弩手适时射击的正是其兄长贺拔允,果然是将门虎子! 感叹间数十骑突然从武川镇中冲出,一身高八尺留有长辫的骑将听风辨音使大戟荡开数根直扑面门的银矢后杀入柔然众骑中,叱喝着与其战作一团。 柔然众骑间也有善战之士挥刀迎上,可刀槊相击下他恍若被千斤巨锤砸中,虎口硬生生撕裂开口鲜血飞溅! 那股不可言喻的剧痛从掌心蔓延到小臂乃至整个肩膀! 饶是如此他仍想要挥刀反击,可低头去看手中那柄受阿史那部打造的钢刀竟已是崩开了拇指大的缺口。 裂刃在巨力的裹挟下如弩矢般飞射而来,他纵然仓促低头可面庞还是被划出了长长的醒目伤痕! 这位平日自矜善战好斗的柔然猛士立时悚然,翻身侧趴在战马侧面,意图用此举避开武川骑将的后续杀招。 在周遭皆是混战乱战,骑者纵横的战场,如此动作足能显示出其高超的御马技艺,况且雨雪之下大漠更显泥泞,比先前张宁那时更考究骑术,稍有不慎就有倾覆之忧。 可见其已是心生胆寒,不愿再与魏将厮杀。 只是那武川骁将不依不饶,嗤笑间一戟捅出竟是将那柔然人连人带马一齐洞穿! 可其斩杀一人后势头不减反增,朝着不远处一骑掷出长戟使其当场毙命的同时,张弓搭箭,周遭胡骑莫不应弦而倒,剩余柔然人只得望风退避,不可再直撄其锋芒! 他奔驰见将弓收起,恰好赶在那柔然骑士倒下前抽出大戟! 张宁见此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如此猛士在马上斩杀敌将如探囊取物,堪称雄武绝伦,与步战时的王彬又有何异? 本以为在冷兵器时代战阵战术乃是重中之重,无人再可以一己之力搅动风云,可先有王彬再有此人,令张宁意识到或许一味恃强逞凶也是一条战道。 前提是自身的武艺悍勇足可震慑群雄! 哑然间,这武川骁将已是率部斩杀柔然数十骑,同时身处军阵中的贺拔胜已是喝道:“宇文黑獭,快快归来!” 那被唤作宇文黑獭的骁将朗笑一声,立时率部归阵!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危急中的决断 宇文黑獭…宇文泰?! 这从柔然众骑中杀敌斩将,来去自如的武川骁将竟就是日后与高欢平分北方,实际建立了西魏,定下后世受用两百余年的府兵制,关陇贵族的初代领袖宇文泰! 他不应当正身处宇文部吗,怎会在武川军中? 张宁愕然间麾下镇军已是与武川军合兵一处,贺拔允快步而来神情凝重急切低声道:“张将军,还请速速劝阻左仆射大人!” 果然! 张宁暗叫一声屏退众人,一边快速穿过军阵一边快速询问:“出了何事?!” 说话间柔然人不断朝两军抛射出箭,怀荒军尚可还击,可武川军中箭矢已是消耗殆尽,仅剩的数百支箭也得留在似先前那般的紧要时刻,只得硬着头皮生抗,一时间死者不在少数。 贺拔允又急又怒,眼见不时有部曲惨死几乎目眦尽裂,这都是他多年经营纠合起的敢战之士,如此死于箭下岂不窝囊? 他低声咆哮道:“那左仆射见有敌来袭惶恐异常,初时竟想走让亲卫护着逃走,纵马间踩踏了我军好几名士卒,引得我军阵脚大乱受蠕蠕重创! 哪怕镇将大人已竭力安抚,此刻仍不思下令突围! 只……只……” 战至此刻,柔然人虽凭借初时的袭击以骑兵之力给予诸军重创,可诸军骨干无不是未来名将宿将,纠合起的部曲也堪称精锐,稳住阵脚后开始相持搏杀。 到了坡丘间的狭道上地势反倒是对镇军有利,而柔然人则失去了骑军赖以辗转腾挪的空间,人数上的劣势开始逐渐显露。 此时若能集中军力定能突围而去。 因而贺拔允恨透了元修义的怯懦与无所作为,甚至在张宁跟前失态显出了心中所想。 听得一鳞半爪,张宁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他简直不敢想象元修义想要率亲卫逃遁的那一刻,给武川军的士气与阵型造成了怎样的重创。 当下他不再言语快步遂贺拔允来到马车跟前,元修义为避免被流矢所伤正缩在其中,贺拔度拔立于车外连声请求其下令合军突围却都被否决。 张宁与贺拔允联袂而至贺拔度拔身后,正听到元修义惶急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不行! 贺拔度拔你住口,若再有此言本将现在就夺了你军职! 现在迅速调一支骑军来护送本将南归,速去!!” 贺拔度拔闻言涨红了脸,一时间颇有些进退不得之感。 可眼下是何等紧要之时,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终究只得闷声应下,刚要转身正和张宁撞了个满怀。 不等张宁开口,听到声响的元修义从帘缝中侧目来瞧见竟是张宁不禁喜道:“庭梧!快快上来,某有军务相告!” 张宁闻言有些无从反应,如此鏖战恶战之时身为一镇都将的自己居然要钻入马车中? 这成何体统! 可他实在架不住元修义的一再催促,就连旁侧的贺拔度拔父子也将最后的期望放在了他的身上,向他投来殷切目光,只得硬着头皮跳上马车钻入其中。 刚进得其中张宁就瞧见元修义正缩在满车的金银细软中,这位左仆射大人一把拽住张宁的手急叫道:“庭梧这可如何是好!蠕蠕竟有此等胆子伏于此地! 以那声势恐怕有近万之众!” 张宁想要抽回手来元修义却抓得很紧,丝毫挣脱不得,他心中叫苦口中立时答道:“应当有三千骑!” 他不敢如实言说又不能谎报,只得说个大概,即便元修义日后察觉柔然实际人数也无可怪罪。 不过在知兵事的宿将眼中,千骑差距足可改变一场大战的胜负。 岂料元修义闻言仍是惊恐难安:“三千骑……” 他一时失神,张宁只得温声劝道:“大人,蠕蠕虽是突然而至袭取诸军,可眼下诸部仍有一战之力,若能下令使诸军合军必能突围而出! 坡丘之下道远险狭,我军与蠕蠕譬之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还请大人速做决断!” 豆大的雨点不断打在车篷上簌簌作响,恍若敲在元修义心间,他突然甩开张宁的手恶声叫道:“决断?决断!这如何能决断! 若非你于我出那主意,我又如何能被困在此处!” 张宁闻听此言后背刷的就冒出一阵冷汗,元修义不似李崇那般刚臣,能为自己的决定承受影响与危险,他在危急关头所想的竟是埋怨! 若只是埋怨还好,真要转为记恨,对张宁而言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元修义既是已怫然不悦,他哪儿还敢再做逼劝,只得埋头不语。 元修义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咽了咽唾沫似乎想起了什么:“蠕蠕来势汹汹,仅某所见武川军已是折损数百之众,后方御夷军中青壮更是惊扰奔走者甚多! 想来斛律部,怀朔与你怀荒部亦是如此。” 他轻拍张宁的肩膀道:“某并不是怪你出了袭取蠕蠕王庭的主意,相反这很好,好到哪怕是某此刻回到军镇…乃至返回洛阳,仍不算令陛下失望! 某已遣亲卫打点行装,收拾细软,稍后便会令贺拔度拔遣一支骑军护送突围! 庭梧你不用再劝,某已下定决心了。” 元修义是说着目光中有着一丝无奈与恍然:“诸军折损严重,纵然突围而走又能如何? 大漠无边说不得蠕蠕便会再次出现,那时又能如何? 倘若性命不保,又何敢奢谈其他!” 他忽然作簌簌泪下之状,再度抓起张宁的手道:“庭梧,北伐至此某其实早已将你视作心腹,引为挚友,你既愿意做出一番事业那此番履险蹈危对你而言恰并非是桩坏事! 你既是已力陈心迹,那某便与你军权,由你率部突围前去与大军会合可好?” 张宁顿时如遭雷击,难以吐出半字。 这元修义心中所想当真是难以揣度,竟会在如此关头说出这话来! 难不成是其想要使诸军为饵,引得柔然人追击,使自己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代行军权 可无论如何,正如其所言倘若元修义愿授自己军权,便是自己日思夜想所渴求的机会! 纵使在诸军遭受重创后,仍能有数千之众,加之其中多有未来宿将,不正是自己施加影响的好机会吗? 更何况拥有军权,也更能实现自己参与北讨的最大目的! 须臾之间张宁心思百转,可在不知真假的情形下只得暂且缄口不言。 见此情形元修义将另一只手掌搭在二人紧握的手上,沉声道:“某知晓此番北讨必定举步维艰,可对某对庭梧你而言,此举乃是两全其美,庭梧意下如何?” 车外喊杀声依旧,不时有箭镞疾射而来狠狠钉入马车两侧,元修义却罕见地再未表现出丝毫怯懦,只死死盯着张宁,目光灼灼。 感受着元修义手掌处传来的温热,张宁知晓此话应当是没有作假,稍作沉吟后抽出手来躬身抱拳道:“既然大人受寒气所侵无法理事只得暂且退回北疆,于化德戍一带总揽军务。 那么将理应为大人分忧,与诸将同心协力征讨蠕蠕!” 此言一出元修义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扶起张宁:“庭梧能有此言吾心甚慰!吾心甚慰啊!” 说着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鼓足余勇拉起张宁携手走出马车,对贺拔度拔父子沉声道:“本将适才与庭梧商议,决定亲率一支精骑转进化德戍。 往后诸军军务皆由庭梧做主,诸将务必听从! 若有不从,本将定不饶恕!” 闻听此言贺拔度拔愕然无声,贺拔允则是面露喜色。 他虽也疑惑张宁进入马车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其而言只要眼下能下令使诸军会和突围,便是再好不过之事,哪管主将是元修义还是张宁! 更何况元修义离开不正是好事吗! 电闪雷鸣所伴随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然逐渐停歇,然而黑云散去后苍穹仍不见丝毫光明,暮色着手浸染起了周遭的一切。 张宁沉声道:“贺拔将军,还请遣一支轻骑护送左仆射大人前往化德戍!” 贺拔度拔闻言回过神来瞧瞧张宁,又望望元修义,领命去了。 当下两名亲骑策马而归,马鞍两侧驮满了各类布袋,内里自然是各类金银细软。 与其同来的还有难掩恐慌之色的御夷镇将莫敬一。 得知元修义亲卫前来索要部分备给有功之士的赏赐,莫敬一立时就察觉到了不妙,当即下令不再管那些奔逃的青壮,只竭力押着粮秣向武川军靠拢。 眼下他正要开口元修义却已是抓起布袋自顾自地钻入了马车,待到贺拔允为莫敬一分说跟前情势后,这位御夷镇将听得目瞪口呆,以一种活见鬼的眼神呆呆望着张宁。 不多时贺拔度拔就领着一名骁将而至,正是先前杀入柔然众骑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宇文泰! …… 酉时末,天空彻底黑了下来。 眨眼工夫鹅毛般的雪片再次遮天蔽日簌簌下落,不多时整片大地便被白皑覆盖,恍若从未有过雷雨而至一般。 十数胡骑立在高处,当先一人戴毡帽着灰白绒袍脚踏红棉靴,数道黑辫垂在肩颈两侧。 细细瞧去其鼻梁高挺,浅蓝色的眼睛恰缀在雪白面容之上,显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此人竟是一位女子。 她望着远处从坡丘狭道中艰难杀出的魏庭诸镇军,忽地开口,音如轻铃悦耳:“阿瓦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其后半丈处的柔然汉子闻言一滞,旋即以手抚胸微微躬身:“主人,您的决断比部落中的祭祀更英明智慧,不会出错!” 汉子身材魁梧,穿着甲胄,只是说话间上牙有缺,看起来有些滑稽。 女子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她蹙眉抿嘴,虽是不甚满意的神情可偏偏显出没由来地生出几分俏皮可人:“谁都会错的,阿瓦尔! 纵然是父汗也不例外,如此次劫掠魏人就是一次十足的错误,令无数男儿的鲜血白白洒在这片大漠中!” 她忽然挥鞭指向西方,透出几分女子罕有的豪气:“要我说应当去劫掠高车国才是! 就如当初的匈奴人一般往西域去!能够真正纵横草原,称雄漠北的大部落都会令西域诸国俯首帖耳! 待到那时再裹挟西域诸国军队痛击魏人,就能一战而胜! 届时学着那拓跋氏建个国家也挺不错的!” 汉子闻之无言苦笑间挥手示意身后众骑士再退数十步,对于自家主人的语出惊人好似已经麻木了。 女子说着大有几分执干戚而俯视天下的意味,可在余光瞥见魏人气质后情绪又低落起来,不禁喃喃自语道:“不应当在这里伏击魏人的,白白浪费了骑军应有的优势呢!” 她颇为懊恼,眉宇间蹙在一团令人心疼。 汉子适时宽慰道:“主人执掌伯思部不过数月就能让他们俯身听命,这是只有那些草原豪杰才能做到的,像……” 不等他说完,女子已经立即打断:“呸呸呸! 我早就说了别拿我跟那些蠢蛋相提并论,他们都是满身肌肉却没脑子的蠢货!” 汉子无奈,可仍是打心底钦佩跟前这位女主人。 草原之上部落数以百计,算上每年兴起衰落的更数不胜数,每位可汗看似能以此一呼百应,使得各部集结青壮为其征战,可真正的情势远没外人所见那般简单。 各部酋长族长以亲族统帅青壮,再凭借青壮掌控部落,每一个青壮都是一个家庭的主人。 一旦其损失过多就会直接影响到酋长族长自己对部落的掌控力,影响力。 因而草原各部率可汗征战,历来都是趋利而行,不会轻易将部众投入硬战之中。 纵然有,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硬撼直冲魏人军阵,而是会以弓箭削弱动摇,不到有必胜把握绝不会做最后一击。 所以中原王朝与草原开战时,在骑军数量屈于劣势的情况下,往往都是凭借一往无前,令行禁止的军令促使骑军直冲草原胡骑,让后者溃散,这也是前世诸如卫青霍去病这般名帅的制胜秘诀。 可而今,自家主人竟是做到了这一点! 第一百四十章 狩猎 伯思部虽不在柔然最为强大的七部之列,可仍是漠北草原南部首屈一指的强大部族,四千控弦之士就是实力的体现。 其极其尚武,每一名伯思部的年轻男人必须在战场上杀死一名敌人并饮用他的鲜血,才能被视作成年,拥有剪去头发的资格。 同时他们还将战场上敌人的头颅数量作为检验功绩的标准,为了方便携带和缴纳,他们会割下敌人的头皮作为战功的凭证。 有时伯思部战士甚至会将敌人的整张头皮都割下来,进行处理后做成毛巾,或挂在缰绳上进行炫耀。 传闻其还曾为匈奴单于打造头颅碗,即以敌人的头颅为原材料,将头颅从眉骨、耳朵上方平行锯开,以颅腔作为碗底供匈奴单于使用。 正因如此他们相当不受其余部族待见,更是其桀骜难驯。 跟前这位高贵的可汗血脉能在短短几月内做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惊讶! 女子恍若没有察觉到身后汉子崇敬至极的目光,她举头望了望天色:“到此为止,长生天给过我们恩赐,可惜我将其浪费了! 在此处伏击魏人是个愚蠢的决定,让伯思部的战士都撤回来!” 女子声音清冽,在夜空下反复回荡,一位长久护于其身侧的年轻胡骑闻言跳下马来,冲到女子身后叩首连连:“主人! 还请再给伯文部一次扎下毡包的时间!我部族的战士一定不会让主人失望!” 缺了颗上牙的汉子闻言勃然大怒,挥鞭重重抽下,可那年轻胡骑却硬是咬牙扛着一声不吭,只是不断叩首。 汉子抽了片刻犹不解气,发现自己的力好似都使到了其皮袍上,便转而朝着其面部抽打起来,转眼间就显出一条血淋淋的疤痕。 直至此时汉子方才收手,口中仍叱喝道:“没有主人之令谁也不得上前,契骨力,再有下次必定切下你的耳朵!” 唤作契骨力的年轻胡人听到这话,也不顾面部的血肉模糊,竟是拔出匕首就切下一只耳朵来! 见此情形饶是那缺了上牙的汉子亦是呆愣当场。 契骨力双手捧着左耳平举至额前,任凭鲜血滴在白皑上染出片片殷红:“主人!还请再给伯思部一次挤羊奶的时间!” 女子终于轻夹马腹回过身来,腰间镶满宝石的弯刀在夜空下熠熠生辉。 她注视着几乎是用匍匐姿势跪倒在跟前的契骨力,讥笑道:“你心知肚明扎下毡包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击溃魏人… 可见我不答应依旧不惜以一只左耳试图换取一次挤羊奶的时间,我想着你应当是准备战死在下面了!” 被一语道破心思的契骨力面色大变,正欲开口女子又道:“作为伯思部的少族长,你却愚蠢得这般厉害! 我可没说要惩治伯思部的族人,相反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战士,比起王庭卫队也相差无几。” 契骨力露出与有荣焉之色,丝毫不在意女子对他的羞辱,旋即又显出几分疑惑忍不住开口道:“主人,那是为何放过这群魏人? 难道我们就这样放任他们与大军会合吗?” 女子笑道:“怎么可能! 被我盯上的猎物可没那么容易逃脱,去往噶尔伯的路还长着呢!” 她笑声一敛,神情蓦地透出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这么长的路程足够我们觑准机会捕杀了!” 缺了上牙的汉子听到这里也不禁问道:“可是主人,去噶尔伯是您编出来的军令,他们真的还会相信吗?” 女子不知何时已是抽出腰间弯刀,正小心抚摸着其上宝石,悠悠道:“他们自然会去的。 按魏律,凡罪人家属子女皆被籍入宫,或是充当婢女,或是到作坊做工。 没有人愿意承受如此后果,那些整日享受荣华富贵的魏人将领更不愿意。 就算是用兵卒的性命堆,他们也会去到噶尔伯的!” 汉子连连点头作恍然大悟状,旋即问道:“主人,那逃走的魏人高官?” 女子嗤笑一声:“无胆鼠辈罢了! 魏军一路行来应当先后在化德戍以及宁台处留有军士守卫,想来那魏人高官收拢这些残军后便会远远退入军镇,不敢再冒出头来,不值得担心。 走了也好,若非如此魏军又怎会士气低迷任我宰割呢? 魏国啊,还是要多一些这般的官吏才好!” …… 静谧的苍穹之下,诸军狼狈而行。 北风呼啸大雪堆积,零星雨点的夹杂促使下有凝结的冰雪打在军士们的衣甲上,发出沉闷响声。 两百名身材魁梧善战之士在王彬的带领下手持火把行于最前方,一脚深一脚浅地为身后袍泽开路。 他们有着最齐整的铁甲,有着最暖和的干衣棉服,甚至有着比诸位镇将分量更足的食物。 当然,与此同时他们需要承担其开路的责任,亦是要有与敌人率先厮杀的觉悟。 五百余名骑士牵马行于其后,他们尽可能紧贴战马以作取暖,同时目光警惕不安地扫向四周。 斛律金目光每度扫过心中都会升起浓浓的不甘。 开拔时斛律部纵然地位不如其余军伍,可坐拥过千骑军实力何等强横,然而在白日的突袭里柔然人将斛律部视作主要目标,以半数之力击之,致使斛律部损失惨重。 如今斛律部可战骑军不过四百余人,为防再受突袭遂连同各镇残余骑军暂编为一部,由斛律金统帅。 这是张宁的意思,其余诸位将领对此都很是认同。 怀荒镇骑军早先就脱离了大部队,武川镇骑军亦是有半数奉命护卫元修义突围离去,眼下可用的轻骑可谓捉襟见肘,若不能集于一处那么给予敌人的威慑力便会大打折扣。 想到张宁,斛律金的面容终于多了一丝振奋,他的眸光回转越过如海潮般起伏的沙丘,望向缀在身后的五千残军以及仅剩的二十余辆辎重车,数百青壮。 无论如何由张宁坐镇统一调度诸军,总比那元修义强! 若不是其当机立断会合诸军后前来支援,恐怕自己这斛律部从军已是名存实亡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雪夜 “眼下我军在宁台西北,需行至二十里外的此处方能扎下营寨,以作休整。” 两名军士左右掌着舆图,另一人则拿着火把照明,昏暗不定的火光下张宁手指向其上一处说道。 杨钧,贺拔度拔,莫敬一皆在旁侧,闻听此言杨钧微微颔首示意赞同。 贺拔度拔蹙眉沉吟片刻后问道:“骸儿谷若是有伏军该当如何?” 自诸军合于一处突围后,一路向西奔走数十里可谓仓惶狼狈至极。 途中仅停歇了不到半个时辰,所为的还是筛选出两百精锐甲士与五百轻骑开路。 可即便如此在那短短半个时辰里就有近半军士沉沉睡去,或是受风寒所侵一病不起。 对此诸将亦是无可奈何。 在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遭遇突袭,猝然间与柔然人厮杀鏖战早已使得诸军将士精疲力竭,只凭着一口气强撑,那是求生的本能,求胜的欲望。 一旦这根紧绷的弦断掉诸如上述情势自然会接踵而至。 偏偏大漠之上茫茫一片没有可做歇脚之处,雨点又恰逢其时的开始滴落,张宁只得召集诸将强行驱动军士往骸儿谷而去。 莫敬一一直注视着前两人的神情,见此也不禁向张宁投去询问的目光。 诸将心知肚明军士们此刻摇摇欲坠,除去少数人外几无再战之力,非得找到一处可休整之地才行。 骸儿谷乃是一处大漠谷地,用作扎营足可适合。 但贺拔度拔的询问使得诸人目光再次汇聚于张宁身上,如其所言倘若骸儿谷有伏又该当如何? 张宁似早有所料从容道:“蠕蠕此番袭击我军仅有一部四千余骑,兵力不足,否则断不会退去任我突围。 算上其先前与我军鏖战折损的千余人,此刻也仅剩两千余骑,情况与我军军士一般无二…… 断不会再轻易设伏,至少两日内我军再无遇袭之虞。” 此话有理有据,诸将闻之无不顿觉精神一松,长舒出一口气。 柔然人纵横漠北,穿行大漠对其而言算不得难事,但在如此大雪夤夜又适逢暴雨侵袭的恶劣环境下连续作战,除非其是铁打的否则定然也难以承受。 莫敬一更是精神振奋,他转而若有所思道:“白日里我观来袭蠕蠕冲阵时无不尽力厮杀,退走时又多显不甘,不似寻常部落。 而且…我并未发现其指挥者在于何处,诸位可曾见到?” 要论观察与精明,此刻的四位镇将中无出莫敬一者。 他这么一说几人皆是一滞,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贺拔度拔乃是北地宿将,经验最为丰富,他眯着眼睛似是在回忆白日里所见:“此等蠕蠕大多持骨铁箭…… 鞍间又有头皮裹带,占据上风时多有人下马斩割首级…想来应当是伯思部。” 旋即他向几人道出伯思部的特点后又说:“某常听闻伯思部桀骜不驯,若此番真是受人驱使… 这人的身份手腕必定不凡。” 的确如此,然则十数年内柔然内乱不止权力交替频繁,如今其王庭核心是如何的权利分布外人实难知晓。 杨钧比起贺拔度拔更为老成持重,他接口道:“无论如何敌骑只有伯文部一支实属万幸,我军亦需速速休整再从长计议……” 说到这儿他再度望向张宁,眸光意味深长:“……是否还需要去到噶尔伯。” 众人心间一沉不再多言,各自离去督促军士行进,至于病卧无力行走者则尽数被张宁安置在由御夷军护卫的大车上。 想要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走出大漠求得生路,若不能众志成城是决然无法办到的。 因而张宁需要给予诸军希望,更不能抛弃任何一名病者,否则必定人人自危,就连负责开路的甲士轻骑亦会如此。 临近深夜的大漠更加寒冷,拇指大的雪片似是篮中豆米般被人泼洒而出,倾倒在大地上。 本就被雨水浸湿的棉衣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如同另一副寒冷刺骨的甲胄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士禁锢其中。 连番的厮杀突围后,多数军士在此刻都已是疲惫到了极点,唯有求生的欲望使其机械地跟随前方同袍的脚步踉跄而行。 只是身体机能的迅速消退下,不仅思绪凝滞,就连感官也退化了。 张宁所见十余人手掌冻僵而不自知,待到他上去提醒才尺度地抱刀揣入怀中。 将校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往日引以为豪的精良铁甲在此刻反倒成了束缚与累赘。 先前厮杀时浸入的雨水尽数凝结成冰,寒意刺骨。 饶是如此他们仍得强打精神不断为身旁的部曲鼓气,而他们手中的火把也的确成为军士们赖以引路的光芒。 “弟兄们,再坚持半个时辰! 等到了骸儿谷老子亲自去找镇将大人,让他安排咱们队先扎营歇息!” 一名面上绑有纱布进行过简单包扎的塌鼻梁男子大声说道,好似生怕旁侧部曲听不见一般。 “队…队主……这能行吗?” 有人忽然迟疑着开口问道,话音里带着明显的质疑。 那塌鼻梁男子刚想转头喝骂,却在见到对方凝结着冰霜的眉宇后还略带稚气的面孔,只得吐出一口唾沫,愤愤道:“李三你给狗娃子,还敢质疑老子? 要不是瞧你腿上有伤老子现在就一脚给你踹过来!” 塌鼻梁先是喝骂了一句维持自己身为队主应有的威严,这才又道:“老子告诉你不但咱们队能先宿营,镇将大人还得给咱拿来干棉衣和被褥! 恩……还得再升起一堆火来! 那叫一个暖和! 没法子谁让咱们队当时连杀了八名蠕蠕! 要不是咱们,嘿,那军阵哪儿还稳得住!” 塌鼻梁啧啧有声,说得麾下部曲尽皆露出向往之色,又带着自豪的神情加快了些步伐。 只是谁也没瞧见塌鼻梁隐藏中眸中的悲哀。 那唤作李三的年轻士卒是他亲自向军司马要来的,连带着的还有其两位兄长。 都说打仗亲兄弟,可如今却只剩下了李三一人! 若能回镇,自己又当如何向其家中老母交待? 第一百四十二章 骸儿谷 北疆诸镇百姓数十年来早有共识,皆是认为当兵至少能混得温饱,无需向普通镇户那般终日遭受压迫欺凌。 可谁又还记得一旦起了战事……士卒的性命才真如草芥一般呢? 似这般的场景发生在诸镇残军的各处,只是这般言语虽能使军士们精神振奋,可终归是不敌这恶劣至极的天气,不时就有士卒摇摇欲坠,继而一头栽倒在雪中。 每当这时张宁都会第一时间带人上前查看其状况,若还有脉搏呼吸,无论其是那支镇军士卒亦或是斛律部战士,哪怕气若游丝也会被送上大车,竭力照看。 为此他甚至与莫敬一商量,将诸如帐幔备用武器等辎重装入箱子,以麻绳绑于大车尾部拖拽而行,只为使更多倒下的士卒得以有喘息之机。 而这些士卒无不对张宁感恩戴德,视作救命恩人。 见此情景张宁心中却是难受的紧,放在后世放在自己所身处的时代,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举动。 可在这个时代被视作是仁善之举,受士卒感激,恨不得为自己效死。 而眼下还是在元魏王朝的统治下,还是乱世未至之时,可想而知未来会是怎样的景象? 但若是已经彻底丧生在冰天雪地中,张宁便会让人从其身上找出那证明身份的信物遗物,登记在册妥善保管,待到回镇后交予其亲属。 至于尸首则只能安放于此,以诸军此刻的情势实在难以处理,或许能安然长眠于这冰天雪地中也是一种解脱。 还能艰难而行的士卒瞧见这一幕,神情多是麻木。 也有少部分死者的兄弟袍泽不愿将其尸首遗弃,更有几人不管不顾地想要拖动尸首,无一例外都被张宁的亲卫拦下。 于是他们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倾泻在张宁身上,嚷嚷着反正迟早要事,这位镇将大人不如给个痛快。 然而话刚出口一位年轻将校已是越众而出狠狠几个巴掌扇在其脸上,叱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想要憋屈的死在这里就自己滚远点,一头扎在雪里倒也痛快,别在这里碍眼!” 张宁定睛一瞧不是此前曾见过的少年将校侯莫陈崇又是何人? 此人在军中显然亦是有着赫赫威名,几个大耳刮子之下那些个方才还狂躁欲怒的士卒立时老实下来,低头不敢再言。 旋即侯莫陈崇抱拳对着张宁道:“军中匹夫向来粗野难驯,心中却并非是刻意冲撞,还请张将军恕罪。” 张宁自然瞧得出侯莫陈崇是在为那几名士卒开脱,以此手段来避免张宁真以军法对其惩治。 他本以为无意与其为难,遂摇头道:“为袍泽而怒,人之常情。 本将又岂会怪罪。” 余光瞥见周围一时已是聚集了不少士卒,他心中稍叹。 这些事张宁本可以交予其他人,可他却不愿如此。 他要亲眼看着这一切,才能更清楚落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他需要带着这些将校军卒活下去,活着走出大漠,活着杀出柔然人的狩猎! 念及于此他昂首环视众人朗声道:“本将不会怪罪任何一名因此而记恨我的人! 亦是不会忘记每一位我亲自下令,只能暂时安置在这大漠寒雪里的勇士,每一具尸首! 待到我走出这片沙漠,待到我杀尽蠕蠕,我必定会亲自带人回到这里让每一名战死的壮士都能回到自己的故乡安息! 我是怀荒镇将张宁,你们都可以记住我这番话! 因为老子决不食言!” 话音落下,聚拢在周边的士卒立时一寂。 张宁心中猛地涌起热血,他随即吼道:“今天打败我们的不是柔然人!而是这该死的天气! 是老天爷! 待到老子吃饱喝足睡个好觉,定能杀的蠕蠕哭爹喊娘!” 这一次众士卒尽皆随之快意大吼起来:“张将军说的是!老子今天没输!” “老子吃饱喝足也能杀得蠕蠕哭爹喊娘!” “活下去,俺要活下去!俺要向蠕蠕讨上几笔血债!” 此起彼伏的吼声中,侯莫陈崇愣愣看着眼前的张宁,眸中流动着别样的光芒。 更远处杨钧露出感慨,莫敬一赞叹连连。 贺拔度拔看了半晌,哼声离去,可立于其身侧的长子贺拔允分明能从其眼中瞧出几分湿润。 身为北镇宿将,贺拔度拔对于普通军卒的感情何其深切? 更明白张宁这番话不知能成为多少人活下去的信念,化为其前行的动力。 贺拔允露出一丝笑容,精神亦是振奋。 复仇,向蠕蠕讨回今日血债…… 试问哪个北疆武人不愿如此?! …… 亥时末,诸军终于行至骸儿谷。 手持火把举目四望,只隐隐能瞧见上方头顶处的巨型岩壁,有的显出狰狞有的如野兽奇物,既是特异无比又恍若亘古有存。 寒风呼啸间隐隐有怪啸之音回荡,愈是隔得远愈是听得真切,连带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岩垒也像是活了过来,颇为骇人。 这是一处位于大漠中部稍偏东的谷地,上有横亘峡谷以作遮蔽烈日雨雪,下有洞穴岩壁可供扎营藏兵,是大漠中除几处绿洲外少有的特殊之地。 奇怪的是纵然骸儿谷如此特殊,可李崇曾派来驻守精骑却从未与柔然人有一次交战,甚至连其踪迹都未曾见到,仿佛柔然人对此地避之不及一般。 再加上骸儿谷并非大军将途经之地,因而待到大军继续北进后,驻扎在此的魏骑也随之离去。 直至如今张宁等人迫不得已将这里视作暂缓休整的第一选择。 夜既已深,更添诸军疲惫,在划定扎营区域安排精壮军卒巡夜守卫后便再无暇探查其他,骸儿谷中或许潜藏的奇异之处只得暂时放置一旁。 许多军士甚至等不及扎下营寨,找到一处干燥沙地后倒头就睡,转眼间呼噜声就已不绝于耳。 见此情形诸将亦是无奈,张宁却摇头道:“传令下去准备热汤,棉衣棉服,需得饮汤换衣后才能睡!” 莫敬一从部将手中接过清点后的辎重单册,脸色难看:“木柴和水尚能勉强支撑,棉衣棉服却是只剩两百余套! 其余的要么被雨水浸湿,要么毁于白日里的厮杀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商讨 这话说得很是委婉。 先前诸军辎重所依托的是青壮进行运送,在柔然人的突袭中也恰是这部分人最为慌乱。 加之元修义意欲脱逃引起的武川军躁动,促使武川军在柔然突袭之出遭受重创,其后的御夷军更是因此阵脚大乱导致更多青壮四散逃离,辎重车也被其遗弃。 那时的御夷军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能一面竭力护着剩下的辎重,一面朝着怀荒武川两军靠拢,以避免有被柔然人包围吞掉的危险。 如今军力虽得以保存,辎重供应却成为头等难事。 如此的连环效应堪称恶劣至极。 诸将虽皆不是诿过于人之辈,可当下亦是莫不意沮。 贺拔度拔负责安排军士扎营之事,方才赶到就听到这话,不禁蹙眉道:“俺麾下的儿郎都用不着棉衣棉服,给其他人便是!” 闻听此言张宁颇有些哭笑不得,他立时摆手拒绝,神情不容置疑:“不可如此。 白日里行军厮杀已是耗尽了士卒心力体力,哪怕再骁勇的精锐也遭不住这般折腾。 一旦多人病倒恐怕会滋生疫病,届时我等悔之晚矣。” 张宁这话并非危言耸听,而今本就是寒冬又经历暴雨厮杀,军士们松懈下来后如果没有干净衣物,很容易生出风寒甚至更为严重。 军中简陋卫生环境难以得到保证,此等情形下极易大规模传染,后果不堪设想。 众将听后顿觉压力倍增,多有不寒而栗之感,贺拔度拔亦是默然无言。 莫敬一寻了块岩石坐于其上,秃然吐气:“或是让士卒将身体埋于沙中?”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立即摇头。 寒冬不比夏日这么做更是找死,何况若是真有柔然人夜袭那可就乐子大了。 称上一声与引颈受戮一般也毫不为过。 倒是杨钧凝视着不远处搭起的一顶顶营帐,沉吟片刻后道:“不如将营帐撤去,使其铺平于地作为垫被,再使另一顶铺排于上用作被褥,或许能有所用处。” 张宁眼前一亮,几乎将要拍手叫好。 魏军安营扎寨时所用的帐篷毡包有冬夏之分,区别在于用料和是否有双层帐幔以作御寒之用。 北疆诸镇虽疲敝已久可在此等军备上却是与洛阳中军并无差别。 只因为诸镇镇军中将校多如牛毛,其肆意敛财后不但置宅购田,连带着自身一应的甲胄武器,营帐毡包也下足了功夫,绝不会亏待自己半分。 这最后自然是便宜了张宁等人,再加上此前有元修义坐镇军中,虽不受其余诸军待见可军需上绝无短缺。 粗略一算,所存有的营帐按照杨钧的主意铺陈作用,每两顶可供近百军卒以圆形抵足而眠,完全能供眼下急需。 至于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会不会在肉贴肉相互取暖的同时拼上一波刺刀则全然不再张宁的考虑中。 方一敲定立时便有将校依此而行,督促着麾下部曲喝下热汤后一一钻入营帐叠起的被褥中。 那些起先就呼呼大睡的士卒亦是被毫不留情地踹醒。 不免有人恼怒异常,可在瞧见自家将校阴沉的神情后都识趣地将到嘴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其换下的棉衣甲胄尽数被置于顺风的岩口下风,若无意外明日正午左右就能被风干,再以火堆烤热就能换上。 可以预见的是至少将有三成的甲胄会因此损费严重,估摸着再经历一场恶战就会无法使用。 相比之下战马的安置就要顺利许多,斛律部身处北地多时,深谙养马牧马之道,将此事交由斛律金后便无需操心。 此刻军中论起安置马匹无出其右者,若是连他都做不到妥善处理,那交由其他人也无用。 好在斛律金没令众人失望,他以披在辎重车上的布幔为顶,寻可行之处搭起了数个简易马棚,遣专人照料整夜换守,以马匹状态来看仅有十余匹有恙,算得上是一件幸事。 斛律金又主动前来与张宁相商,希望能让斛律部暂时并入怀荒军中,至少也是一同行事。 斛律部此前有战士数千,但由于承担着先锋之职,在柔然人的重点关照下损失严重。 此刻仅剩不到千人,其中只伤员就有两百余人,堪称是伤了元气。 斛律金显然是担心于在此等困境下,斛律部会被诸军视作能够放弃的一军。 毕竟斛律部只是从军,地位低贱,曾经也有过此等从军被当做弃子的先例,加上元修义一路上本就勒令斛律部为先锋完全当做炮灰在用,因而斛律金的担忧并非是无的放矢。 眼下张宁在诸军中话语权极重,又有元修义授予军权的名义在,若能使本部与怀荒军共同行事对其而言无异于能安心很多。 至于自己是否屈居于张宁之下,倒不在斛律金的考虑中。 镇将再不济也是元魏的边疆大员,实在非其可比。 张宁闻言心中大动,别的不论斛律金本身的能力以及麾下数百骑可是实打实的战力,正是如今怀荒军所渴求的,他立时答应下来让斛律金将本部人马挪至怀荒军旁侧,让巫日合云,格朗哈济等人前去接洽。 随后张宁又命李兰与霍山将剩余辎重粮秣安置妥当,并单独划隔开区域将自己与杨钧等镇将将校的营帐立起,以供重伤重病者休息安睡。 先前一片混乱顾不得许多,而今自是要有所举动。 隔离病者是必须的,而重伤者亦是需要妥善照料。 只是军中仅剩医者七人,多数只会些包扎剔除箭镞的外伤工夫,冻伤也勉强算是能有所对症手法,唯独对于伤寒者多是束手无策,令人担忧。 为今之计只能每日供以食物,以观后续。 王彬与贺拔胜则各领精锐士卒用饭休息,轮流巡视守夜。 更有其余诸多事物,林林总总难以一一列举。 待到做完这些已是月明星稀,张宁只感觉整个人头重脚轻,昏涨难受至极。 强撑着与莫敬一入得仅剩的一顶军帐后倒头就睡,帐内立在舆图前的杨钧与贺拔度拔相视一眼,随即也灭掉烛火各自睡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争论 凛风呼啸,卷起沙土与雪霜撞在营帐幕布上发出砰砰轻响。 火光摇曳,纵使是小臂粗的火把在这等寒风下也显得摇摇欲坠,几度熄灭。 张宁躺于榻上虽疲惫昏睡仍几次惊醒,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瞧见有军士重新点燃帐外火把,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再睁眼时已是晨曦时分,侧目瞧去莫敬一尚在酣睡,杨钧两人却已不见踪影。 翻身坐起,张宁只觉得额头处有轻微的不适,尝试着摇了摇那不适感猛地加深。 他心下稍沉清楚自己许是有些风寒。 好在他身体足够强健,平日里各类吃食锻炼亦不成落下,只要今明两日注意保暖便无大碍。 套上皮袍走出营帐正见杨钧迎面走来,这位有着宦海沉浮经历的老者披着甲胄,神情颇为讶然:“张将军竟醒得如此之早?” 张宁见对方着甲就知晓乃是巡营而归,又询问自己休息之事显然是营中并无大碍,当下也用轻松的语气苦笑答道:“杨老说笑了,身处此等困境,哪儿又真能安睡呢?” 话一出口张宁就意识到了不对,这不是连带着损了一把帐内还在梦中的莫敬一么?! 他正欲作解释,杨钧亦是笑道:“无妨无妨!张将军无心之失,老夫不会告于他人的。” 随之朝张宁眨了眨眼。 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是威胁呢? 张宁闻言忍不住腹诽,面上还是拱手道:“杨老还是称晚辈庭梧,在杨老跟前晚辈不敢以将军自称。” 相比其他镇将或是所见之人,杨钧实实在在给张宁一种儒雅随和的长辈之感,待人接物上他自有一种使人极为舒适的气度,更像是某位隐居深读的长者。 但倘若仅以此论之那便谬以千里了,柔然来袭时其麾下怀朔军应战有度亦是精锐,由此可见其治军之能。 真要用一词形容,那“儒将”无疑是再贴切不过的。 此刻杨钧微微颔首敛去笑容,郑重道:“诸军已是暂缓士气,理应召开军议已定人心。” 张宁答曰:“正有此意。” …… 正午时分,张宁披上晾干养护后的甲胄与杨钧三人共同跨入大帐。 帐内斛律金以及四镇军主,幢将皆已静立等候。 舆图挂于正中,四名镇将亦是无座只能分列左右。 未等张宁筹措言语,杨钧已是迈步而出率先道:“昨夜本将与贺拔将军安抚各自部曲后,借张将军,莫将军处理军中事务之机曾有相商…”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众将,语气郑重:“皆认为诸军当下由张宁张将军统帅再适合不过。” 此言一出帐中立时响起窃窃私语之声,显然很是错愕,猝不及防。 就连张宁也诧异地望向杨钧,贺拔度拔两人。 有沉不住气的将校开口问道:“敢问几位将军,为何由张宁将军统帅诸军? 若论军职……” 他话未说完,王彬已是一步踏出,指着那将校鼻子喝骂道:“为何? 俺来告诉你为何! 就凭是俺将主救了你们怀朔军!也是俺将主昨日将自己的营帐让给你们怀朔军的伤兵! 没有俺将主你们早死了!” 喝骂间李兰,巫日合云,格朗哈济等人按刀而出大有声援王彬的架势。 其实哪儿用得着他们声援? 如今王彬早已是名传诸军,以勇武为人称道。 更遑论言语间又占着理,左一句俺将主救了你们,又一句俺将主让出了营帐。 大义之下硬是压得方才还蠢蠢欲动的诸将还不得嘴来。 谁也没错想到这厮口条还挺厉害。 可仔细一想似乎确实如此。 先前元修义虽将军权授予张宁,使其暂代统帅之位,可那时的张宁多是有名无分。 论资历他不如贺拔度拔,论地位人脉他不如杨钧,论实力也略逊于斛律部,因而若真要分出个主次或是强行号令诸军,定然是难以服众。 张宁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因而在危急关头合军一一解救诸军后,将扎营处选在此地时,他所用的也是商量语气,没有半点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历经突围,行军直至骸儿谷扎营后,似杨钧、贺拔度拔这般的老将方才真正认可张宁的能力。 二人清楚诸军新败正是危急之时,断不能再生波折,既然张宁能力一路行来已是有目共睹,索性在此刻挑破明确军中主次。 唯有如此方能将诸军拧成一股绳破开当前困局。 莫敬一与斛律金听到杨钧这般说自是再同意不过。 他二人在得知元修义授予张宁兵权后,就已是在各处全力支持听候调令,态度不言自明。 可以说在杨钧的支持下,贺拔度拔这般表态也是顺应大势。 毕竟合则生分则死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帐中将校们亦是聪慧之辈,四位镇将加上斛律金的表态下众人不多时就醒悟过来,纷纷应下。 见此张宁也不作推辞,当下右迈两步行至中央,望着帐内的一众将领心中蓦地生出满满豪气。 似杨钧,贺拔度拔这样的当代儒将宿将,斛律金、贺拔允、侯莫陈崇那般的未来名将,还有王彬、霍山等名声不显,可能力出众的骁将此刻尽皆聚于麾下。 虽不说言听计从可到底是俯首听令,这样的感觉不言自明。 当然,张宁亦是清楚众人承认他代统帅之实,为的是走出困境若脱离险境,若他没能有所作为想必就连莫敬一斛律金这样与自己颇有交情的人也会转身离去。 眼下他轻咳一声,立时询问起了最关键,亦是最重要的几个问题。 各军军力如何,真正可以上阵厮杀的军士有多少,其中骑军数量占据几成。 粮秣武备如今是什么情况,粮食饮水还能食用几日,战马粮草如何解决,箭矢还剩多少武器可有备用,能否武装剩余青壮民夫。 骸儿谷及其周边情况可已遣哨骑摸清,可有柔然人踪迹。 伤兵现在如何,军士士气怎样。 以上种种皆是亟待解决,或张宁需要立刻了解的问题。 既然已是真正走到了这一步,张宁自是得竭力考虑完全,这不仅关乎当下更牵扯未来。 若能率诸军破开柔然人的狩猎成功脱离险境,他将在怀荒,怀朔,武川以及御夷四镇军中建立起无可比拟的号召力与影响力。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困境 张宁既已出口询问,帐中对应诸将立时逐一出列答来。 四镇镇军连同斛律部在内,尚可作战的士卒合计四千两百人二十七人。 其中甲士三百余,骑军五百余,另有负重伤或病者等无力作战者八百六十余人。 伤者大部分今早发现,由于昨日雪夜行军又宿于露天的关系,有多达四百余人醒来后发现手指脚趾因冻伤而无法动弹,由医者查验后不得不做出截掉的处理。 闻听此言众人不禁心情沉重,饶是已尽全力安置可严酷寒冬下造成的冻伤远比想象的还要可怕。 如此情形下想要武装青壮民夫是为奢谈,其大多冻伤更为严重,被惨烈厮杀吓破胆者也不在少数,当下遣人出帐征募青壮愿从军作战者仅有三十余人。 得此回报,一员身材矮小的将校当即怒骂道:“缩头杂碎当真该死! 不如统统杀之以摄诸军!” 这话实在混账,尽显暴虐。 青壮民夫本就不是承担作战任务的士卒,遭遇连番惨状后难免生出畏惧之心,此乃人之常情。 何况如怀荒民壮乃是张宁命人以布告召集而来,其愿意随军代表着对怀荒军府的信任,岂能一言不合稍有不满就统统杀掉? 他蹙眉向着那将校望去,却见此人身材矮小长上短下,广颡高颧堪称丑陋。 倒有几分眼熟…… 是了,此人不正是柔然突袭时自己在乱军中所见过的那名怀朔将校么? 感受到张宁的不满,那人出列以军礼道:“怀朔军幢将侯景见过张将军。” 此人行动间稍稍有异,仔细瞧去就能发现乃是跛足所造成的。 张宁注意到这一点后又听其自言名为侯景,立时就呆愣当场,以至于随后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去。 侯景,这个名字实在太具传奇性! 堪称是六镇中仅次于高欢、宇文泰的第三人! 此人乃是羯胡族人,六镇之乱时投靠尔朱荣以平定叛乱起家,随后又效力于高欢一度成为实质上的河南王。 高欢死后其借高澄立足未稳之机发动叛乱,却最终被挫败率残部投了南梁。 梁帝萧衍老迈没能瞧出侯景的狼子野心,命其以南豫州牧的身份镇守寿阳。 于景遂借此将寿阳打造为自己的大本营,并再度反叛攻破梁国首都将萧衍生生饿死,而后又废立数帝,字号宇宙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最后自立为汉帝。 虽最终兵败身死,可侯景的一生堪称传奇,是为跛足狼王。 也正是他亲手为南梁掘墓,使得陈霸先借着兵乱崛起建立陈朝。 如此思来侯景一生多次背主,为达目的更是暴虐无道,实在令人厌恶。 回过神来张宁注意到侯景垂首不语,可脖颈间隐隐有青筋跳动,意识到定然是自己走神忽略了其所言,引得其心中恼怒偏偏又不敢显露出来。 他无心再与此人多说什么,只摆摆手示意其退下:“愿意从军作战的青壮全纳入军中,至于不愿者也不可苛待,照旧便是。” 其余众将隐约察觉到两人间的细微抵牾,颇为奇怪,转念间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好笑。 前者乃是汉家高阀,一镇都将,后者不过是个羯胡跛子,凭借好勇斗狠才勉强任作幢将,不出意外一生也就仅止于此。 只是包括张宁在内,谁也没有瞧见侯景隐藏在眸中的一丝恼恨与羞愤。 旋即御夷军主霍山出列报曰:“而今粮秣尚可供全军六日之用,饮水可供两日,战马亦然。 箭矢余六千支,环首刀,长枪等合两百柄。” 斛律金也迈出一步:“今日晨曦时分末将已遣三支轻骑分别向北,南,东而去,寻找周边水源,暂无回报,亦未发现蠕蠕踪迹。” 六日…两日…… 张宁转身望向舆图,目光紧锁。 大军度漠采用的是稳扎稳打的策略,分别在化德戍,宁台绿洲留有兵卒,以民壮源源不断地供应后续补给。 然而此刻众人被迫一路向西北突围至骸儿谷,失去了与宁台绿洲的联系。 同时以柔然轻骑的高机动能力定然会在没能一口吞掉诸军的情况下,分出一支军力袭向宁台绿洲,夺取这处水源地。 这般情况下诸军虽暂安于骸儿谷,却时刻面临着断水断粮的危险,必须立刻着手解决。 当下莫敬一稍有犹豫,开口道:“骠骑大将军既然曾派精骑驻守此处,想必周遭应当有水源才是,或许……” 他话未说完斛律金已是摇头打断:“舆图上最近的一处水源在东北五十里处,乃是一道暗河,去时需穿过戈壁。” 这个距离阖军前去需两日,足可耗尽仅剩的水源,无异于一场豪赌。 柔然人完全可以在发现诸军动向后提前毁掉暗河,届时水源匮乏大军不战自愧。 若只遣轻骑前往无异于送死,以区区五百骑根本无法撼动柔然人。 贺拔胜接口道:“我军可否一路向南,沿主力大军所经之处寻找水源,再不济也能截下一批饮水以解燃眉之急。” 众人刚一随其思索,贺拔度拔就张口叱骂道:“混账! 主力大军此番需得击破蠕蠕主力,打出我大魏北疆数十年的安稳! 所面对的局面何其险困,乃是寄托了陛下的深深嘱托与期望! 倘若因我等截取饮水使其出了岔子,你何以赎罪!” 这一骂立时让贺拔胜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兄长贺拔允亦是在其侧神情苦涩。 说到底诸军只是一支偏师,哪怕全军覆没对于率领主力大军的李崇而言仍是没有太大影响。 因而断不能做出以一己之私,截去大军饮水的事来。 更何况李崇所留负责保护补给线的后军定然是其心腹,绝不会任镇军们截去饮水。稍有不慎,诸军甚至可能被直接定为叛军。 念及于此帐内一时间气氛沉闷,无人再言。 事从紧急一说放在镇军们身上显然是行不通的,更有不少人神情绝望。 其所日夜期盼的报国之机,想要借此改变命运脱离北疆的机会就这么泯灭了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决断 舆图前,张宁按刀而立。 帐外忽有士卒慌张来报,见此众将校立时躁动起来,只以为是柔然人来袭。 不过张宁却注意到这士卒神情中恐惧多于惶急,遂呵斥道:“好好说来,休得大惊小怪!” 众将校闻之一静,士卒勉强稳住心神咽下大口唾沫:“禀将军,我等在谷内发现大片尸体白骨!” “啊?!” “什么!!骸骨?” 方才安静下来的众将校顷刻间再度炸锅,不等张宁追问,贺拔度拔已是上前一把拽住士卒衣领急声喝道:“谁的尸骨?可有甲胄旌旗以作辨认?” 贺拔度拔急切地喝问无疑代表着众人此刻心头所虑。 难不成是哪支魏军也遭受伏杀葬身于此? 难不成这谷中也潜藏着柔然人? 又或是中军主力出了岔子? 好在士卒立时摇头,神色间的惊恐却没有丝毫消退,齿间咯咯作响:“是娃娃的!都是娃娃的!” 孩童?竟皆是孩童的尸骨吗?! 贺拔度拔松开士卒衣领,愕然间就要率众出帐一瞧真假。 张宁忽然出口将其叫住:“贺拔将军不用去了,此事想必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后者蹙眉瞧来,张宁苦笑道:“将军莫不是忘了此地唤作何名了么?” 适才听士卒讲来张宁亦是惊愕至极,可旋即就回过神来,若谷中真有着堆积如山的孩童尸骨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何李崇部署在此处的精骑未曾遇敌,为何大军度漠不经过堪称绝佳扎营点的此处,为何这里会被称作骸儿谷…… 众将品出张宁话中含义,纵然都是豪勇善战的猛士,也不由个个汗毛倒竖。 幸得昨夜至此时已是疲累交加,为防意外诸军只扎营于谷口一带,没有更往谷内行进。 否则…否则…… 细细想来实在是太过瘆人了些! 然则不管怎样这都是极为反常的一幕。 人口在草原直接决定着一个部落的兴衰,部族间的相互征伐也很少有屠杀灭种的情势发生,多数皆止于吞并。 即便有杀掉孩童的事发生,也绝不会这般大规模且固定于一地。 有将校若有所思:“俺曾听说那蠕蠕王麾下有数个部落终年为其打造兵刃牧马,与奴无异,奇怪的是这些个部落男丁从未超过五百……” 另一位幢将接口道:“难不成此地乃是郁久闾氏所为?” “或是从北疆掳掠而走的孩童也在此处?”又有人推测道。 念及于此在场之人无不对这骸儿谷心生抵触,不愿再多待半刻。 张宁亦是缓缓吐气以平复心境。 诸将对骸儿谷的推测着实令他大为震惊,无论是以上哪种都是无法想象的惨绝人寰之事! 他稍作沉吟对那士卒吩咐道:“传令下去远离骸骨所在,若有违令者一律严惩!” 士卒领命快步离开,张宁于帐中来回踱步,手指有节奏地磨砂着刀柄上的硬纹。 诸将见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皆屏息凝神不做打扰。 骸儿谷已然不是久留之地,残军又受粮秣饮水困扰,若不能一举破局恐有倾覆之忧…… 或许应当主动出击才是? 半晌过后张宁忽然顿住脚步,扭头望向舆图,目光扫动间隐隐有锋芒流转。 他猛地拔出腰间钢刀,锋刃刺目映衬出一张肃然刚毅的面庞。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可谓听老了,然则说来容易,真到了决断时方才知其不易。 数千人的性命,十余名将校前程,乃至自己未来历史的脉络都将系于此番决断之上,他如何能不倍感压力? 举目回望,杨钧轻捋长须神色如常,若仔细瞧去便能发现其眸中蕴藏的鼓励与期许。 而斛律金,莫敬一等人则全然是信任与等待,王彬一众怀荒部将更不消说,只等张宁一声令下。 至于贺拔允,贺拔胜,侯莫陈崇甚至是对他已是颇有怨恨的侯景,这一刻都齐齐将目光投来。 众将凝神间只听那站在舆图前的年轻身影一字一句问道:“由此去往噶尔伯,若柔然人选在一处伏击应是何处?” …… 暮色之下,大地寂静。 数十顶系有碧色条帆的毡包犹如一处处流脓的恶疮般附着于雪原上,醒目至极。 帐内火光分明,呼喝谈笑声不绝于耳。 对于常年生活在漠北南部,紧邻大漠的伯思部族人而言哪怕是这般苦寒恶劣的天气,只要有酒有肉亦是不足为道。 草原胡人最不缺的就是苦中作乐的豪气。 而在最大最中心的一顶毡包中,披着一席雪白狐皮袍的女子慵懒地靠卧着。 她目光越过案桌前草原乃至北地都极其罕见的鲜果,仿佛那不是高高在上的柔然可汗耗费无数心力人力,遣人专程从西域运来只为讨爱女一笑的珍宝,而是再寻常不过的牛羊烤肉。 她的目光落在一名左耳处包扎着厚厚白布的胡族青年身上:“契骨力,你可真有意思! 有酒有肉的地方不愿待着,非要死乞白赖挤在本宫这儿,怎得? 是喜欢这份冷清?” 唤作契骨力的年轻胡人将头深深叩在地上:“俺的太阳,草原上最闪耀的胭脂,俺只是想要守护你!” 闻听此言女子娇笑一声,不置一词,侍立在旁的壮汉阿瓦尔却是露出厌恶之色再度抽出腰间长鞭。 见此契骨力恍若未见,女子笑着摆摆手,阿瓦尔只得无奈退后眉眼低垂不再作声。 女子双指捻起一颗珍果向前抛出,砰砰砰地从桌案弹到地上随即又轻滚到契骨力的额前。 契骨力如获珍宝急忙将珍果捧起一口吞下,甚至来不及有一丝一毫嚼咽,生怕洒出汁水。 他慌忙咽下露出满足的神情,随即急切道:“俺的太阳您放心! 俺已经安排部族中最勇敢的战士日夜巡视,绝不会让魏人悄悄摸过去!” 正如契骨力所言一般,此刻的沙坡间数骑手持火炬轻驰而来踏雪奔过,巡视间未见到任何人影。 而数十顶毡包间,伯思部族人的笑声与呼喝声愈发大了起来,甚至有人因酒间争执当场相互殴斗起来,旁人非但不去劝阻,反倒不断鼓动叫好。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反猎 已是醉意朦胧的伯思部族人并未察觉到就在几丈开外,正有密密麻麻的魏军士兵躬身摸近。 在他们将注意力尽数放诸于沙坡间通往噶尔伯的必经之地时,魏军却正向着他们袭来! 积雪在密集的踩踏下咯咯作响,与魏军士卒沉闷的呼吸交织成令人心悸的怪异声响。 所有魏军士卒在这一刻都难掩兴奋,攥着钢刀的手臂更是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这一刻他们已是完成了从猎物到猎人的突变。 大雪夤夜,杀人时! “你们真是群…嗝……蠢蛋!” 正当最前方的魏军将领将要下令士卒张弓搭箭时,一个伯思部汉子突然掀开营帐,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嘴里本还说着不着边际的酒话,却在见到眼前的诡异景象后呆愣在原地。 视野之中如蚁群般的魏人自毡包丈许开外,一直散布到了目之所及的尽头。 而他甚至分明能够瞧见那些身处最前方的魏人士卒凶狠的面庞! 一千人……不,远远更多! 是魏人,是魏人来偷袭了! 汉子惊愕着就要回头向着帐内的伙伴嚎叫示警,可旋即一支利矢瞬间就刺透了他的咽喉。 这人眼瞳猛地瞪大,喉中咯咯几声仿佛还想说些什么,却秃然地只涌出几口鲜血毙于雪地! 帐内的伯思族人只觉得余光间有黑影一下子倒下,稍稍一滞后就哄然大笑起来。 撒尿这一小会儿也坚持不住,竟然能醉倒在雪地里! 也不知这憨货会不会正好脸贴在自己撒的尿里! 听得轰然笑声,身处魏军最前列的几名将领皆长舒了一口气,互视间目光最终落在方才那名出箭者的身影上。 面对突然走出的柔然人,竟能在瞬息间拔箭射之且能正中咽喉。 此等箭术恐怕比起一干早就名传北疆的骁将,如贺拔允,斛律金亦是不遑多让! 身披重甲,半张脸都遮于兜銮下的王彬咧嘴一笑,得意地指着身侧将校赞道:“这是俺们怀荒幢将格朗哈济!” 随即也不去看其余将领的各色神情,扭头又对着正将弓箭重新背负,缓缓抽出环首刀的格朗哈济笑着说:“小子不错,没给咱将主丢人!” 格朗哈济最初就是百名甲士之一,在历次剿匪中崭露头角,逐渐被委以重任,如今更是成为了怀荒军中有数的幢将。 作为一名库莫奚人,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怕在如今的北疆亦是极为罕见的。 格朗哈济格外冷静,他嘴角弯了弯算是笑过后,目光扫过数顶毡包最终落在偏右的第二顶上。 他轻声道:“那应当就是那处毡包。” 自丘豆伐可汗在魏天兴五年,效仿元魏立军法整顿军队后,柔然就迅速由部落联盟进入早期奴隶制阶段。 那时其骑军似风驰鸟赴,倏来忽往,堪称是一支威震漠南,西域的强大力量。 后来尽管柔然在元魏的数次征伐,以及自身的不断内乱下实力削弱,王族威望大减,重新落入了部落联盟的状态,可是曾设立的军制犹在。 每部均以族长酋长为统帅,下设如军主,幢将,队主三职,与元魏一般无二。 此刻格朗哈济所注视的就是其幢将队主所在的毡包,受旁侧数顶毡包环绕,又更大且挂有某种动物的尾貂以作装饰显出主人的威武。 王彬顺着其目光瞧去,不禁嘿了一声,透出令旁侧格朗哈济也感到几分森然的杀气。 他朝着其余几名将领打了个手势,就带着怀荒士卒摸了过去。 其余几名将领也是各自选定目标,嘬唇作啸间随着一阵阵陡然响彻苍穹的破空之声扑了上去! 相比伯思部,四镇所派出的这支夜袭精锐在兵力上并不如何占据上风,甚至比前者仍是略少两百余人。 因而为一战功成,不使伯思部有反击之力,魏军必得在发起袭击的第一时间尽可能斩杀其幢将队主,否则一旦伯思部战士上马反击后果不堪设想。 怀荒军处,王彬身当锋镝,格朗哈济及一众精锐随其身后冲入挂有尾貂的毡包。 箭矢过后毡包中已是死伤杀人,仅存还有着可战之力的伯思部人已是持着兵刃怒喝着冲了上来。 王彬一步踏出,沉声呼喝中巨斧斩下,在旁人眼中好似足头牛头那般大的斧心直接斩断了来者的右臂! 来人尚来不及回神哀嚎就又被王彬的左掌钳住脖颈,稍一发力其整个身体就瘫软下来,再无声息。 而格朗哈济则在迎向对手,格挡下来者一击后,猛地回身一刀狠狠斩在其后背,跟上的军士立时以刀枪伺候,了结了其性命。 另一人方才斩杀一名军士,还没来得及再度举刀也被王彬一斧劈在脖颈上,整个人像是将要裂开般洒出大蓬血雾,哀惨至极。 片刻之间毡包内仅剩的三名伯思部族人就毙命当场,其余伤者更是被军士补杀。 王彬注视着战死的同袍心中既是恼怒又是无奈。 此番夜袭所需皆是精锐,又得追求顷刻间斩杀的快与恨,使得军士们只得着皮甲,这自然会令负伤战死者成倍增加。 好在失去了这一名幢将与数名队主的指挥,哪怕是从箭矢下劫后余生的伯思部战士冲出各自毡包,一时也无人能够号令指挥,他们只得各自为战与扑来的魏军杀在一处。 其余几处毡包内的情景莫不是如此。 待到王彬众人走出毡包,已有数百柔然人毙命于风雪之中,诸军猛进长驱向着毡包汇集的中央处杀去! 后方的伯思部人回过神来,推翻桌案酒肉冲出毡包,纷纷向着各自战马奔去。 为防风雪冻伤,伯思部将战马安置在特设的毡包中。 此时在位于魏军一时无法杀至的后方,他们纵然醉酒亦能凭借身体本能拔刀上马。 可还没等他们再有更多动作,一彪甲胄鲜明的精锐骑军就从黑夜中冲出! 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其恍若是猩红的血潮席卷而来瞬间就淹没了刚刚汇集起来的数十骑!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斛律金手持双锋长刀一马当先杀入伯思部轻骑之中,其身后则是泼天箭雨。 本部在宁台绿洲外的严重折损早已使其生出了满腔怒火,恨不得屠灭伯思部阖族以解心头之恨。 此刻以猝然之势杀出,他自然是报着要尽灭伯思部余下轻骑的主意。 银矢落下伯思部方才合拢的轻骑瞬间就有过半坠马,哀鸣不止。 其余骑者格挡下箭矢后见无暇引弓,索性挥动着弯刀催马上前企图与魏骑作白刃厮杀。 一名浑身散发着浓郁恶臭,眼中闪烁着凶狠光芒的伯思部队主嘶吼着挥刀朝着斛律金砍去。 冲锋之中的斛律金见状咧嘴嘿了一声,好似一头狰狞猛兽发出喑哑狞笑。 无畏的吼声转眼间凝结,两骑交错间足有数尺长的锋刃将伯思部队主的右臂齐肩斩下,大片的血雾喷洒而出溅了斛律金满面! 而还在剧烈抽搐的右臂彼一落地,便被接踵而至的魏骑踏了个粉碎化为肉泥! 伯思部队主哀嚎出声,可后续骑者的钢刀已至有人从其左肩砍入,刀痕狠狠划至腹部! 有人瞄着其左掌直接斩下其数指,更有人刻意朝着其下体捅去! 呼喝间斛律部轻骑的快意的笑声不断传来,由于双方战马奔驰间速度太快,直至斛律部轻骑一冲而过,那伯思部队主的身体才摇摇晃晃地从马上坠倒,裂为数断! 更多的伯思部轻骑还在汇聚,但眼下的数十骑却再无生还的可能。 斛律部轻骑如一柄重锤以无可阻挡之势砸入其中,将所见者碾为齑粉! 此时的斛律金已初步显露出身为一名骑军统帅的过人能力。 他看似率领着本部轻骑为复仇而快意厮杀,可叱喝间其每一次冲击都会恰到好处地找寻到伯思部轻骑汇集的关键之处,或将其击溃或斩杀引领部众的幢将队主,再不济也能逼迫着伯思部轻骑向着营区另一边奔逃。 这不仅需要敏锐的观察能力与战场嗅觉,更建立在对部曲的掌控和熟稔。 既要保持相当冲击力的同时,又要不使部曲因冲杀而散乱,以避免被伯思部人觑机包夹。 正是其这般举动,竟能让斛律金以堪堪四百骑使得足有两千余骑的伯思部迟迟无法集结其反击力量,只得眼睁睁瞧着由王彬等将率领的魏军步卒不断蚕食推进! 三镇合计一百骑紧随其后,向着最中央的毡包直直杀去! 草原部族的特性就在于以个人武力降服驱使部曲,这一点在中小部落里尤其明显。 一旦族长酋长们赖以统御庞大部众的猛士战死,其往往就会失去对普通战士的掌控,因为他们本就没有旗帜号令一说! 斛律金对此可谓再清楚熟悉不过,他每每斩杀伯思部中的勇士后就会稍稍放缓马蹄,一面等待部曲集结喘息,一面使得溃散的伯思部人奔向其他各处,散布恐慌,冲散阵型。 肉眼所见就有两支百余人的伯思部骑军本想杀向斛律部,可偏偏被溃散而来的十余骑挡住狭小的雪路,只能勒马在各处毡包间急切徘徊。 更有性急的伯思部幢将挥刀斩杀奔逃挡路的同族,可这般做法不但没能使跟前的同族溃散,就连身后的部曲也不由生出几分胆寒与抵触! “伯思部的勇士们!随我来! 长生天在注视着我们!今日就是伯思部将威名传于魏地的时候!” 纷乱中,契骨力纵马而出厉声呼喝起来。 在他身后已是聚起了数十名荷刀持枪的轻骑,随着呼喝声的传出愈来愈多的伯思部族人向其汇聚而去。 契骨力也确实有着过人本领,野性十足的呼喝间他带着族中战士左右冲杀,硬是从魏军的包围中闯出了一条血路! 有魏军将校见状只得聚拢散布于各毡包间的部曲聚拢结阵,以作抵御。 与此同时斛律金也拨马杀来,可契骨力怡然不惧,只挥动着长刀驰骋向前,仿佛一切阻挡都将被其踏碎一般。 这激起了伯思部族人被适才魏军强大攻势所压制的凶悍血气,一时间也开始张弓搭箭,随其奔杀。 魏军将校还在喝令军士保持阵线,下一刻颅脑就被一支利矢洞穿,眼眸顿时瞪大像是将要爆出一般。 他的战死立时让这数十名魏军一时大乱,他们偏偏又无重甲长枪,只配备着袭杀时最为好用的环首刀和皮甲,顷刻间就被冲得人仰马翻! 契骨力当前挥砍,所到之处魏军血肉横飞,惨叫不断。 他越奔越远,汇聚的族人也越来越多,斛律金在后越发心急,只得接二连三地射出银矢以期削弱其力量。 可伯思部也是极善骑射的一支,立时就有数十人一边纵马前奔,一边回首引弓,反倒是斛律部一时落马十余人! 远远瞧去两支轻骑就如同穿梭在巨石盘林间的荒古异兽,彼此撕咬争斗,时而厮杀一处时而又拉开丈许距离。 不同的是一支人数不断增多,一支逐渐零散。 “该死!” 王彬刚从一名被劈成两截的伯思部族人身体中拔出巨斧,就见到一名失了左耳的年轻胡人率众突围,顿时暴跳如雷! 他刚要召唤部曲上前阻拦,却被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巫日合云一把拽住! “你拉俺作甚?莫不是怕了!” 王彬哪儿管其他,劈头盖脸就喝骂出声。 格朗哈济见状赶来想要阻拦,巫日合云已是先一步开口道:“让那个叫侯景的去!” “侯景?” 闻言王彬与格朗哈济同时一顿,回想起那个在营帐军议时的跛脚身影。 他们瞧得出那时自家将主好像对此人有所不喜,那侯景也的确在此,是挑选出杀入伯思部营中的精锐之一。 其出身羯族,麾下百人也皆是羯族,很是善战。 只是自家将主对此人不喜归不喜,要让他俩做出这般事来,眼下只能是皱眉不答。 巫日合云也不意外,只说道:“与其让自家军士送死,不如让那羯人去! 此事由我来办,二位只管杀向那伯思部贼首所在!” 说罢他带着几名亲卫转身就向着侯景部所在奔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侯景 “嘿,蠕蠕!” 侯景吐出一口血沫,从瘫软在桌案前的伯思部战士胸腔中拔出弯刀。 适才在对方胸腔中的肆意搅动使得侯景周身被溅起了大片污渍,旁人瞧来一时颇为狼狈。 他对此却不以为意,反倒很是受用。 副将自然知晓自家主将的脾性嗜好,也不多言,只是迅速从几具伯思部族人尸首上摸索出一些值钱物件塞入怀中,顺带着还从桌案上抓起一两块未曾吃尽的烤肉扔到口中。 其余相邻毡包中毙杀敌人后的侯景部曲,无不是在做着与此相同之事。 羯人的来历众说纷纭,哪怕是侯景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他只知道自石勒建立的羯人政权后赵被灭后,曾施行残酷统治的羯人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哪怕是身在镇军中,已有了些地位的侯景亦是如此。 唯有他自己才知晓从普通镇兵到功曹史,再至如今的百人将,为了爬到这个位置,他付出了多少! 可那张宁,他…他怎敢如此轻视于某?! 侯景念及于此眉眼间更透出几分令常人胆寒的凶戾,正待开口毡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副将立时警觉起来,侯景也蹙眉做出应战之势,周遭尽是部曲若无意外断然不敢前来打扰。 岂料毡包掀开竟是数名自家部曲护着一员魏军将校迈步而来,仔细瞧去颇有几分眼熟。 侯景与副将相视一眼,顿时了然。 难怪麾下部曲没有阻拦,原因竟是在此。 巫日合云环视周遭,即便注意到侯景副将怀中隐隐显露的财帛也未有一刻停留:“怀朔幢将侯景听令!” 侯景闻听此言神情没有变化,直到副将挥手示意部曲退出帐外后方才应道:“末将听令。” 巫日合云按刀而立,沉声道:“怀荒镇都大将有令,命你与我一同立刻前去阻拦伯思部突围骑部!” “你说什么?!” 侯景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道。 旁侧副将亦是神情凝重,紧紧盯着巫日合云。 毡包中一时气氛肃杀,两人犹如实质般的凶狠目光同时压向巫日合云。 换做常人定然已是吓得两股战战,难以自持,可巫日合云面色如常,话音间甚至带了几分奇怪:“怎得? 侯将军率部在此难道不正是为了设立防线,以抵御伯思部残部突围吗? 我家将主正是见此方才令我前来!” 副将又急又怒,脱口而出道:“我部在此也并非是要建立防线! 更何况以百人步卒,如何能抵御伯思部轻骑?! 张将军莫不是……” “住口!” 不等副将说完侯景已是呵斥着打断,他冷冷望向巫日合云,神情一再变化。 他虽奉命率部袭击伯思部,可杀到此处后就已不再向前,所为的自然是保存实力。 毕竟他本部百人皆是羯人,异常排外,远不同于其他军兵,折损后难以补充。 可跟前这名怀荒将校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是明确。 那张宁发现了自己率部在此,现在有意要让自己拿部曲的命去填去堵住伯思部的轻骑。 倘若自己不听从调令,一来违抗将令,二来大可以凭借率部逡巡不前的名义褫夺自己军职,甚至让自己人头落地。 如此软硬兼施下,自己根本就无拒绝余地! 除非…… 侯景的眸光逐渐阴沉起来,呼吸也愈发粗重。 已是意识到了自己说错话的福将面色煞白,见此情形也不禁微微侧移身子,意图挡住巫日合云的退路。 巫日合云视若不见,只立着不动,口中催促着:“军情紧急,候将军为何还不调动部曲?!” 他没再多说什么。 身在黑山寨的日子让他见过了太多如侯景这般人物,其眸中隐藏的野心落在他眼里简直如耀日般灼目! 似他这般的人,部曲根本就是其向上攀爬的阶梯,绝不会一怒之下做出违抗将令,斩杀自己的事来。 北疆之上,大漠之中,他又能往哪儿去? 他就真的舍得费心竭力取来的幢将之位? 果不其然,好似正经受着天人交战的侯景忽然吐出一口浊气,沉沉道:“抵御伯思部轻骑? 好得很! 不知这位将军有多少人马?” 副将颇为焦急,可在侯景的斜视下也只得咬牙不语。 巫日合云笑着转身,只留下一句话:“三人!连我在内一共三人!” 撕拉! 眼见巫日合云离去,副将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吼,挥刀将毡包一侧斩出一道巨大的裂口:“三人?! 这不是在戏耍俺们吗?! 将军,为何要应下此事! 他是要拿弟兄们的命去填!” 侯景额头青筋暴起,可口中话音异常沉稳:“没得选了! 下令集结!” 副将愕然无语,片刻后狠狠一跺脚便急匆匆去了。 其麾下部曲也当真是敢战的精锐,转眼的功夫就聚拢一出,哪怕听闻是要以步战骑,脸色也没有太大变化。 巫日合云将在一切收拢眼底,心中暗暗惊讶,更对侯景的忌惮不少。 百人很快就在几处毡包间列阵完毕,巫日合云领着两名亲卫与侯景并列,无视诸人欲将自己杀之而后快的目光,与此同时以契骨力为首的轻骑已然杀至。 契骨力手中的弯刀不知何时已经劈得卷了刃,操着一把夺来的环首刀左右砍杀。 眼见跟前又有魏军阻拦,他狞笑一声,挥刀间身后轻骑已是射出利矢! 噗噗噗! 十余人应声而倒,轻骑也冲入人群中! 魏军制式环首刀在契骨力手中使得如黑色巨蟒般狰狞恐怖,每每挥出必有杀伤! 侯景知晓轻骑冲阵威力有限,早将阻击的希望寄托于双方相交间的厮杀缠斗上! 可没料到来者竟如此凶狠,刹那间就使围杀上去的部曲两死一伤! 再瞧周遭情势莫不如此,以部曲所持的短刀弯刀长于袭杀,短于战场上的硬碰硬,更何况是面对轻骑! 他本就对此番阻击感到极为恼火,索性领着亲卫咬牙朝着契骨力扑去! “杂碎,拿命来!!!” 第一百五十章 绝望 契骨力根本没将侯景放在眼里。 哪怕后者眸中尽是凶悍杀气,亦是如此。 在契骨力瞧来,这支魏军能在前番的袭击中突围而出,缘由全赖于自己未曾亲自率部出战,否则断不会有今日之事。 而今自己号召起两百余骑就能轻而易举冲杀至此,便是最好的证明。 作如此想的契骨力更生轻蔑,纵马也朝着向自己扑来的丑陋魏将杀去,只计较着先斩杀此人再溃其部众。 顷刻间骑于马上的黑影就已至侯景跟前,他只觉得一股恶风劈头盖脸地呼啸而来! 侯景心中顿时一紧下意识举臂格挡,金石相击之声狠狠刺入耳中! 下一刻侯景踉跄退出,胸膛起伏不定,旋即吐出一口猩红! 契骨力厮杀之势不停又再度劈来,几名羯人亲卫见状一面护着侯景步步向后退至小坡,一面竭力去阻挡。 可契骨力仗着冲击之势硬生生撞碎一人胸骨后,又挥刀斩死一人,其身后更是不知何时射来一支银矢再取一人性命。 不过片刻工夫,侯景身前竟只剩了一名亲卫。 “魏人,拿命来! 没有人可以阻挡漠北的雄鹰!” 眼看再无人能阻挡契骨力,侯景眸中却毫无悔意,反倒倍加凶狠。 他觑准了契骨力胯下战马的奔驰步伐,突然一把摁在身前亲卫的肩头,随即使脚猛地踹于其腘窝! 那亲卫哪儿能料到自家主将会朝着自己突下狠手,吃痛之下再也站立不住,直接是滚倒而出! 偏偏殷红的积雪湿滑无比,怎也抓之不住,他一时间竟只能嚎叫着眼睁睁瞧着自己滚入那伯思部首领的马蹄之下! 契骨力见此神情罕见地显出一丝诧异,随即又更加暴怒起来:“卑鄙的魏人,你竟然残害为你作战的战士!” 一边吼着他一边猛勒马缰,想要越过那滚来的亲卫。 追逐厮杀不同于冲骑破阵,两者间战马所处的状态截然不同,后者固然能做到踏人而过,将所挡着碾为齑粉,可前者却全然无法与之相比。 这便是战马奔驰间步伐节奏的不同所导致。 因而契骨力在此刻只能选择躲避。 侯景出身北疆六镇,自然听得懂柔然语,但他恍若未闻只几步跨出,趁着契骨力纵马而越正要落地的刹那捡起一把钢刀捅入其马腹! 骤然的嘶鸣响彻战场,契骨力胯下战马腹部顿时爆出大片血雾,旋即重重向下倒去! 契骨力反应极快,赶在战马倒下前跃出避免了被压在其下的惨剧发生。 可饶是如此他仍目眦尽裂! 陪伴自己征战驰骋数载的爱马就此死去,死在一个如此卑劣的魏将手中,他如何能不暴跳如雷? 他立时狂吼着挥刀朝着侯景斩去! 捡来的那柄钢刀深深扎入战马腹部,一时间任侯景如何用力也无法扯出,眼见契骨力杀来他只得咬牙躲闪着后退。 可契骨力又非庸手,仅一刀就将侯景右臂斩出一道豁口,旋即又是一刀便破开了胸前皮甲! 侯景大恼,又急又怒。 若非镇军中向来不待见自己等羯人,身为又数的百人将之一,他如何又仅有件破皮甲防身? 呼出的寒气不等窜入苍穹就被血腥气息所覆盖,而迎面劈下的斩击更是将这团浓郁浑浊驱散得毫无踪影,眼瞧着躲无可躲即将身后,侯景不甘地发出呐喊,就要不顾一切扑向契骨力,一柄弯刀突然从旁侧挥出将这必杀一击挡下! 侯景回头望去正是自家副将恰恰率众赶来,与同时追来的伯思部部众厮杀在了一处! 死里逃生下侯景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拽住副将的臂膀低喝道:“那怀荒幢将在何处?” 副将闻言立时指向一处答道:“在那方厮杀。” 侯景颔首,眸中凶狠更甚:“挑几个好的,盯着他! 若老子死了,第一个就让他下去陪老子!” 副将嘿嘿一笑:“将军,俺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说定此事,侯景丝毫不顾周身伤势取过一把兵刃就投入了厮杀之中。 此时伯思部的冲击之势已是几乎被完全阻隔,放眼望去两百余骑逐渐被挡在毡包和镇军中,开始了残酷的白刃厮杀,轻骑的劣势在这一刻尽显无遗。 契骨力被部众拥着骑上另一匹战马,左冲右突下却始终无法杀出一条血路,每每镇军有动摇之时,侯景就会率部而至将阵脚重新稳住。 契骨力见此恼恨至极,只暗骂自己方才为何没有利落斩杀此人。 待要再度组织一波冲杀,身后马蹄声已至,正是斛律金率部杀来! 马蹄重重踏起片片雪花,满地的猩红几乎将马腿都染了色! 伯思部艰难举起的轻骑再无辗转腾挪的余地,在斛律部冲至的刹那遭遇重创,数十人立时毙命,其余人也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 契骨力双目赤红,嘶吼着不断打马朝着侯景杀去,哪怕是死他也要取了此人性命。 见此情形斛律金冷哼一声,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其举起的右臂! 契骨力哀嚎一声左手又从部众处接过弯刀,可破空声下又是一箭爆射而至,锐力直接将他的手掌射地爆开,血肉模糊! 契骨力双手具毁,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从战马上跌落,侯景见状夺来一柄长戟将其挑落! 到手的军功被人夺走,还是一个这般丑恶的将校,斛律金神情立时阴沉起来! 与此同时眼见契骨力战死,同族亦是不断折损,魏人来袭之势不可抵挡,哪怕伯思部素来以凶狠善战闻名漠北,也仍是有不少人阵脚大乱,惶急中向着坡丘之下奔去。 那里是魏军去到噶尔伯的必经之路,既然魏军出现在自己毡包所在,这条路就理应是安全的! 是逃生的绝佳之路! 可还没当他们翻下坡丘就见到铁质的矛尖密密麻麻发出骇人寒光,竟有千名魏军在此列阵! 千人的军阵此刻像是一座刀山般伫立于此,令人不寒而栗! 伯思部部众彻底绝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异常 伯思部残骑全然没有料到此地亦有魏军! 勒马愣神间,军中号令声四起,军卒齐齐向前迈步刀剑并举枪林耸动,以无可撼动之势逼近。 相比甄选而出的袭营精锐,此处魏军其实并不如何善战能战。 他们大多负有不同程度的伤势或冻疮,受饥寒困扰者更不在少数。 倘若撞上以契骨力为首的一众轻骑,说不得便会颓败溃散,可若只是收拾眼前这些败军残骑却不算问题。 眼瞧着军阵步步迫近,有残骑嘶吼着鼓足余勇想要突围杀出,随即就被攒刺而死。 余者大惊,一时间彷徨失措,进退不得。 见此身处军阵后的杨钧抚须赞道:“张将军好谋划,此番当真是让蠕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张宁汗颜:“有此局面全赖诸军奋勇勠力,并非是我一人之力。” 闻听此言杨钧忍不住发出感慨:“能于绝境中找出破局之法又不居功自傲…… 如此心气才干不仅远迈同侪,就连老夫也自愧不如啊!” 莫敬一更是连连颔首,言谈间全然将张宁视作上官对待。 军阵全由贺拔度拔在居中调度,张宁与杨钧,莫敬一只率数十人在后守着辎重与重伤病者。 因而三人得以总观全局,言谈一二。 在此期间,张宁更多是在默默关注着贺拔度拔对于军阵的掌控与号令。 他自问已是能率千人之骑冲杀掠阵,但要是将千骑换作千人,尤其是各不相统的镇军,且要以军阵的形势向前推进碾压,还是当下的张宁所无法做到的。 如何布阵,如何变化,应当在何种时间下达怎样的号令,其中是有大学问的。 这需要丰富实战经验的积累与对兵书的熟稔,对临阵部曲的心态了解,以及对敌人的应对揣摩,缺一不可。 哪怕对方只是数十残骑,可眼下己方最无法承受的就是过多损失与意外。 考虑以上贺拔度拔无疑是最佳人选,其有着足够经验与威望。 张宁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地主动将其推为第一人选,这也是杨钧更为赞叹的理由。 换作旁人,谁不愿趁此机会彻底夺下稳固对诸军的指挥与掌控? 偏偏张宁没有如此! 只是杨钧并不知道,在怀荒镇的种种经历后,张宁已是彻底摆正了态度,将自己视作需要从头学起的普通人,不敢有丝毫轻视与狂妄。 尤其是在变幻莫测的战场之上,稍有疏忽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因此死去,甚至会危害到自己性命。 他正细细瞧着贺拔度拔调拨百名刀手从侧翼压去,欲要将伯思部残骑继续向着枪阵挤压,可就在这时残骑中突然有人大声呼喝起来! 不同于绝望哀嚎或是其他什么,饶是张宁听不懂柔然语仍能从这呼喝中感知到了激昂! 下一刻本是与束手待毙无异的伯思部残骑忽地鼓噪起来,旋即似乎燃起了熊熊战意般,竟是开始向着军阵发动决死冲击! 此等情景令张宁三人具是一惊,贺拔度拔立时调派兵将,奈何前番围剿之势已成,前阵与中军间显出巨大空隙,仓促间兵力不足的短板暴露无遗! 在不顾生死的冲击下,由枪军与刀盾手组成的前阵被硬生生撕开了巨大豁口,十数支持于伍长什长一类低级军官手中的火把瞬间掉落大半! 有将校率本部亲卫前去阻截可只是一瞬就吐血而倒,好不容易被部曲抢出,瞧那模样已是生机全无。 众人皆是未曾想到先前还进退失据的伯思部残骑会在转眼间换了副模样,不慎之下竟当真被残骑冲得阵脚大乱! 放在平日里,哪儿见过草原轻骑直冲军阵的?! 好在残骑人数有限,同时两部将校在贺拔度拔的号令下并不急于上前,而是一面结在中军前护住各镇大旗,一面徐徐向前充做锋镝试图顶住残骑冲击,给后续部署争取时间。 千人军阵听起来并不如何威武雄壮,相比于万人,数万人的大阵甚至给人一种人数寥寥之感。 可实际铺陈开来亦是犹如火光长龙,首尾相隔甚远只靠大旗以作支撑,号令形如臂肘方能掌控操使每一位兵卒。 若大旗有动,立刻就会引起人心晃动,因而贺拔度拔的应对可谓再明智不过。 只是残骑们的反应再度出乎了贺拔度拔的意料,其冲出前阵后竟然不往中军杀去,而是向右扑出! “这些蠕蠕都疯了吗? 即便能杀开侧翼又有几人能活?!” 莫敬一见此不禁失声低呼,这也代表着张宁杨钧两人当下心头的疑惑。 数十年的彼此厮杀交战中,草原部落已是逐渐知晓一个道理,想要击破成建制的魏军就必得斩将夺旗,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以伯思部的善战不会不明白这点,可这些轻骑偏偏置中军大旗于不顾,一副誓要破开侧翼的架势?! 这般做法即便能成功,恐怕数十骑里也仅有一两人能活! 张宁疑惑间不由更感叹起了骑军的强大,以区区数十轻骑就能破入千人军阵,难怪历史上那些以少胜多的例子屡见不鲜了! 如果白白耗费数十骑性命只为做这无用之举,那伯思部还当真…… 不对! 张宁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来不及解释,扭头扫视周边指着几名亲卫喝道:“你们随我来!” 话音方落他便已是打马冲出,几名亲卫疑惑间尽皆将目光投向杨钧莫敬一两人。 先前张宁的亲卫尽数由本镇骑军担任,随着其与切思力拔南归,身侧所剩的数人也在突袭中战死。 可以说眼下的张宁在将部曲全部派出后已经成了妥妥的光杆司令,这几名亲卫也都属于杨钧莫敬一,哪怕知晓其是诸军统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竟就算元修义在此,也断不会轻易做出指派号令他将亲卫的事来。 好在莫敬一反应极快,他也不管张宁想要作何打算,立刻持着马鞭大喝:“去!快去! 都给我跟上!就是死也要死在他前面!”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女子 莫敬一居于御夷镇相对远离柔然,自然是将功夫都下到了抚循人心,深培班底之上。 其亲卫更是以优渥厚待,这等手段莫说是在疲敝的北疆,就是洛阳腹地也是最行之有效的笼络人心之法。 听他这么一吼数名亲卫不再犹豫,纷纷应诺冲出。 与此同时杨钧也挥手示意亲卫跟上,无需在意自己。 眼瞧着数骑越奔越远,逐渐消失在黑暗中,杨钧忽地开口:“莫将军就不怕几名能为自己效死的好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折损么?” 莫敬一回过头来望着杨钧轻声笑道:“杨老这是何言。 庭梧将军如今为咱诸军统帅,遵从其将领岂非理所应当么?” 杨钧眯眼打量着莫敬一,毕剥作响的火光下其目光透出直视人心的震慑力。 片刻后他方才一字一句用唯有两人方可听清的声音道:“御夷镇是内靠诸州,外有长城外屏,又可联契丹,库莫奚以为外援。 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岂非庸才邪?” 此话一出,莫敬一的瞳孔猛缩用难以言喻的目光望向杨钧,好半晌后神情才由愕然转为哭笑不得。 “杨老就莫为庭梧将军来试探了,在下并无异心。 倒是杨老将军实在令我不解,以您的身份何以……何以道出此言。” 杨钧与张宁乃至其他人皆不同,不但自身有着人脉能力,背景亦是不容小觑。 可这位老将却没有回答,脑中只反反复复回荡起张宁前番的那句话。 有志者皆知国之将坠。 …… 风雪扑面,张宁竭力沿着军阵边缘纵马前奔。 身后数骑紧随踏起阵阵落雪,不少军卒忍不住侧目往来,随即就被自家将校喝骂着回过头去。 战场可谓瞬息万变。 只张宁瞧出问题所在到其奔驰至侧翼这短短片刻,伯思部残骑已是冲破侧翼由两百枪卒结成的列阵! 不过面对着箭手的突射与魏军的不断围杀,伯思部残骑终于是仅剩数人,直至此刻众人方才发现在这数骑中隐隐有一人受着严密保护,被簇拥在中心位置。 若非周遭残骑尽皆战死,魏军断不可能发现其存在。 见此情形贺拔度拔眼前一亮,喝道:“蠕蠕匪首在其中,立刻传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将其拦下!” 随即他忍不住又顿足骂道:“该死,牵我马来! 速速牵本将马来!” 起先为便于指挥,他一直立于由两架辎重车拼成的小高台上,跟前用数名军士持盾守护。 眼下在发现有身份不俗的柔然人隐藏在伯思部残骑中,贺拔度拔意识到仅凭步军断然无法再拦住已是冲出重围的对方,只能由轻骑前去阻拦。 可诸军轻骑早已抽调集结袭营,此刻唯有他亲自率卫士前去。 然而身处军阵中,战马早已被绑于后军,饶是贺拔度拔急切顿足一时间也只能干看着敌骑突围而去。 这如何是好?! 若是放走了此人,又从何去得知蠕蠕此番部署,前往噶尔伯的军令又是否真实呢? 正待他怒火攻心,自责不已之时,身侧突然有亲卫惊呼道:“将主快瞧! 是张将军!张将军率轻骑去追赶了!” 贺拔度拔定睛一瞧,果然张宁正率着轻骑疾驰而去。 他略微思索,沉声道:“既是如此传令诸军重整阵列,压向蠕蠕毡包营寨所在,莫要再使一人逃遁! 另外你等立时寻马前追,务必保张将军安全!” 亲卫应声而去。 而前方的张宁距离逃遁的胡骑已是只有一丈之遥! 三名残存的胡骑显然没曾料到魏军追击的轻骑会来得如此之快,其中两人立时张弓搭箭扭头回射! 短距离内爆射而至的箭矢无疑是最为致命的杀器,张宁勉力抽刀格挡开一箭后只觉得虎口生疼,加之他骑术本就不算精湛,奔驰之速骤然便慢了下来。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人闷哼坠马之声,显然是有人不备中箭身殒。 好在跟随张宁而来的皆是诸将亲卫,弓马也极为娴熟早有人也拈弓出箭,对方亦有一骑背部连中两箭哀嚎倒地。 另一人战马则被射中,踉跄下险些将那骑者甩出。 见此张宁暗骂自己怎么先前没想到,大呼道:“射马!射马!” 然则风雪席卷间张宁彼一张嘴就被生生灌了个透心凉! 好在用不着他提醒,亲卫们早已纷纷搭箭射出,那人左挡右闪再也腾挪不开,胯下战马嘶鸣着倒地,那人也被甩出数丈。 亲卫们分出两人前去抓捕,剩余则与张宁一同奋力打马追逐仅剩的一人。 再度奔出数丈,仅剩的一骑速度忽然慢了下来直至停下,众人不知何意也纷纷减速戒备,同时散开将其围住。 仅剩的骑者打马回头,露出一张姣好的女子面容,她高举双手用汉语叫道:“我认输! 我要见你们将军!” 张宁本已是被此举震慑,闻言更是惊讶的无以复加。 好在他立时就注意到了几名亲卫目光中的请示,敛去神色沉声道:“本将即是怀荒镇都大将,你是何人欲说何事?” 女子稍稍一愣,似是也没曾想到魏军镇将会如此年轻,可这份震惊仅是一闪即逝。 她转而打量起了张宁,目光还颇为审视好奇。 张宁可从未见过如此气定神闲的俘虏,恼怒道:“本将问你话呢!” 话音落下的刹那间数支箭矢同时射向女子胯下战马,她惊呼一声仓促间从马上跳下扑倒在雪中。 张宁微微一滞,望向几名亲卫只见后者个个面不改色,似乎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觉暗暗感叹此等做法虽有几分越俎代庖之嫌,可终究还是很助长自己声势的。 也不知是不是莫敬一杨钧两人刻意调教过的。 再度起身时女子身前已是殷红一片,战马呼呼喘着热气,随着殷红蔓延逐渐没了声息。 女子不去看战马,伸手挥落积雪后望向张宁:“将军要让我在此说吗? 这是关于我家乡的事。” 女子将“家乡”二字咬得很重,目光直视张宁,一副胸有成竹之色。 第一百五十三章 悦 雪夜。 苍茫大地之下落雪纷纷,静谧中更添深邃。 卫士持着火把远远散立,偶尔会朝着场中两人投去疑惑目光。 “果然不止我一个人来的这个世界!” 女子寻了块碎岩踢开积雪坐下,她一边揉捏着臂膀一边展颜笑道。 本应是剑拔弩张之时,可她简直轻松得不像话。 那不经意耸鼻蹙眉的模样就像是登高望远时心仪的女子身体疲惫,正娇嗔着等你上前帮忙按摩。 饶是心志坚如张宁也不由恍惚,似乎又回到了穿越前的生活。 可旋即突然袭来凛风就令他回过神来。 天寒地冻,这里仍是大漠,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恍惚罢了。 他稳住心神,故作疑惑地摇头道:“本将不知你是何意,不过倒是对你口中的家乡颇有几分兴趣。 你来自哪儿…伯思部…亦或是漠北王庭?” 此前种种已令张宁意识到女子身份的非同小可。 能够随意驱使伯思部令其俨然有了令行禁止之势,又可以在最后关头使得一众残骑舍命护其突围的,思来想去也唯有伯思部头人或是柔然王庭权贵方能做到。 女子扑哧一笑,沾有血污的脸上透出“你别把我当白痴”的意味来。 她颇为戏谑地望着张宁,眸中带着几分促狭。 “自来到这个世界我曾对不下千人做出双手高举投降的动作,可无一人知其含义。 全赖古时唯有跪地乞降一说,双手高举可是近代热兵器时代才有的…… 铁子,你何必再装下去了呢? 说你是那晚局里的哪一位,不会那个平民跳预言家的蠢货?” 她眯眼笑着,继续道:“我叫悦……你呢?” 原来是此处出岔子暴露了身份…… 再加以试探,如何还猜不出我的身份呢? 闻听此言张宁恍然地同时暗骂自己不够谨慎,竟还是暴露了身份。 想来也是,似阿留苏那般抄诗摆明身份的傻子终究是少数,像以前这女子般谨慎小心试探的才符合当下。 悦? 没曾听过。 张宁没再接话,只是望着跟前女子沉吟片刻后道:“回答我的问题,你来自伯思部还是漠北王庭,是谁让你在此伏击我军的。 还有关于噶尔伯,你都知道多少?!” 哪怕对方正坐于坚石之上,受风寒所迫,张宁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 反倒是炮语连珠,不断发问。 女子显然意识到了张宁不同寻常的态度,缓缓起身与张宁平视而立:“是得到想要的答案后,你就要动手了么?” 说着她指向张宁掌着刀柄的右手,面露讥讽:“手握利刃一刻也不愿松懈,你们男人果然不管在何时何处都是这个德行!” 话至最末,这个自称悦的女子已是流露出楚楚可怜又悲愤欲绝的神情来。 好似对张宁的表现态度失望至极。 实在令人心疼。 眸中像是潜藏着某些故事。 然则张宁神色不变,只反唇相讥道:“那你呢? 先是率部伏击我军致使数千人战死,未能一战功成又转而谋划第二次袭击。 所做的只为将我军万人尽数埋葬在这大漠雪地之中! 适才哪怕身处绝境却也不忘驱使伯思部族人送死,只为替你搏出一条逃生之路! 你若有半分善心也应当命其俯首投降才是!” 张宁冷眼瞧着女子:“前一刻还笑颜不减,转而又楚楚可怜。 你觉得很有趣么? 你既然已是以柔然将领的身份行事,本将自然会以此对待。” 女子愕然,且听张宁又道:“我并非是要与你逞口舌之利,你只如实答来,至于你的生死稍后自有计较。” 这话说得分明,同为穿越者,两人可不是能够坐下来闲聊的关系。 更何况身处元魏柔然这两方不同阵营,又各是一支偏师的主将,一声令下动辄有数千人为其效死,早已是血仇。 岂能称上一声铁子老友,就能平声静气的和睦相处呢? 张宁瞧得出自从识破自己身份后,女子就在刻意讨好,言语间更试图唤起自己的认同感。 所为的自然是能够求得一条活路,其内心深处远不如所表现出的那般轻松写意。 只是这等手段还不足以打动自己。 因为自己已是经历了太多厮杀与太多人或事。 无论是镇中官吏,大族,还是军中将领和大人物们,与其的言谈交集早已逼迫着张宁不断搭建完善自己的心境,小心翼翼步步谨慎,哪儿会再为一陌生女子的可怜表现有什么反应。 女子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她垂首默然片刻,再度抬头时神情已是恢复自然。 她稍稍斟酌后开口答道:“伯思部只是一支偏军,伏击将军亦是我一人的主意。 至于噶尔伯…… 将军欲前往噶尔伯与大军会合的消息是父汗命人传来的,我并不知其出处。” 闻听此言,本是凝神听着的张宁猛地一愣。 与此同时女子已是从容道:“我叫悦,郁久闾悦。 我在这个世界的父亲是当今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 她竟是阿那瑰的女儿,柔然公主?! 张宁震惊间亦是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真是不能比啊,在堂堂柔然公主跟前,自己这个中原强宗嫡子可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毕竟自己是被挤出了族中权力核心,要真是家族重点培养的对象,笑称一声蠕蠕蛮夷倒还尚可。 如此说来跟前这位当真也是一位狠角色了。 柔然如今可又是重回了奴隶制,女人在其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即便身为王族之女,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时的锦衣玉食后就会被指给某位大族权贵作妻,与其别的妻子一同在毡包羊群中过完一生。 可这位不但站稳了脚跟似乎还颇受阿那瑰喜爱。 尤其是那唆使操弄人心的手段,对同样来自后世的自己不好用,可对于当代的人而言却堪称巫蛊神术了。 这点从伯思部的异常表现就可见一斑。 他稳住心神,挑眉道:“没想到跟前竟是蠕蠕公主,倒是一份上好的军功! 或许今日就是某晋升之机!” 第一百五十四章 买卖 “将军说笑了。 你我皆知北疆六镇之人早已在魏国朝廷的军政两途除名,即便将军今日杀了我亦无法身居高位。 倒不如……” 郁久闾悦一改适才的小女子作态,蓦地弯腰捧起落雪擦去脸颊血污。 前一刻还楚楚可怜的模样,转眼间立时添了几分英气:“将军既是愿将小女子以敌将相待,那小女子就斗胆和将军做笔买卖。 将军若能放我离去,我便为将军献上一处粮库,以供军用。” 自迁都洛阳以来,以北疆六镇为首的代北武人已是与内地权贵们生出隔阂,近年六镇更是逐渐沦为罪臣与囚徒聚集的腌臜之处。 唯见贬谪者源源不断,鲜有人能够复起的。 因而郁久闾悦此话可谓一语中的,张宁以其首级充做军功并不能使其脱离六镇,即便能也是有名无权的虚职。 这是军中将校们的渴望,却远非张宁的志向。 郁久闾悦能道出这点足可见其对六镇有着一番了解。 更令张宁在意的是其口中的粮库。 以此番伏击伯思部的斩获,或可供诸军与朝廷大军会合,只是前路如何谁也说不准。 何况怀荒镇也更需要囤积粮草,以应对未来之变。 当下他微微蹙眉:“这大漠戈壁何来的粮库之说? 你莫不是要本将去漠北草原拿?!” 郁久闾悦眸光璨若星辰,笑道:“前番诸部南下劫掠收获甚巨,不少米粮难以运回草原,父汗遂遣亲信于漠中掘建粮库以作存储,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将军若答应,我必将双手奉上!” 张宁顺着其讲述稍一思索就明晰了其中关节,不禁眯眼审视:“六镇中哪有什么米粮甚巨的说法,这定然是你郁久闾部的存粮库! 阿那瑰在洛阳倒是真学了不少东西。” 郁久闾悦不答,只望着张宁等待决断。 数十年来柔然内战不断,大体上以王族郁久闾部内部争权为主。 这等行为致使郁久闾部实力衰落不少,给了如敕勒以及柔然其他各大部落可乘之机。 阿那瑰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遂在此秘密建造粮库,以备紧急。 今年草原大旱,郁久闾部恰可以在展示自己也无粮后号召诸部南掠,重塑威名与王族的号召力。 任其他部落抠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郁久闾部会将肉粮藏在这这茫茫大漠中。 与此同时,想要做到这点恐怕也离不开中原工匠的帮助! 念及于此张宁颔首:“的确令人心动。” 可他旋即又道:“不过只是这些还换不回堂堂柔然公主的性命。” 郁久闾悦微恼,只觉得这位镇将的胃口也太大了些,正要开口两人身侧突然传来锵然拔刀之声。 扭头瞧去只见一浑身是血的胡人壮汉已是与两名卫士厮杀在一处! 这胡人汉子端的是武艺不凡,哪怕多处负伤亦是不落下风。 余下护卫立时上前护住张宁,对郁久闾悦小心警惕。 亦有人引弓搭箭准备配合与其厮杀的同袍,一举取其性命。 岂料郁久闾悦突然急声开口道:“将军他是我的人,能否放其一命!” 张宁本就觉得这胡人壮汉有几分眼熟,卫士闻言忍不住咬牙低声道:“将军,此人是方才被射下马的伯思部骑者!” 此人既然来此救主便意味着方才拨马去擒杀他的两名卫士已是殒命,卫士们自然不希望张宁开口放过此人。 领兵在外最忌讳的就是恶了麾下部曲,若与其生出间隙可谓万事皆休。 更何况下令射马擒拿的乃是自己,如今其坐实仅是护卫身份便没有活捉的价值,己方又有两名卫士因此而死,自己断不能放过这胡人大汉。 张宁在意识到当下情况后并不理会郁久闾悦的求情,冲那开口的卫士道:“杀。” 卫士重重点头,眸中流露出感激之色,下一刻就有银矢划破夜空直插入那胡人大汉的腿中! 胡人大汉本在厮杀,没想到会有劲矢突至,失去刹那的瞬间整个人一软不受控制地向下歪倒。 趁此机会两名与其搏杀的卫士纷纷挥刀劈开,大片血雾暴起,头颅竟是被硬生生斩下! “阿瓦尔!!” 郁久闾悦本以为自己与张宁已是达成一致,令其放过自己护卫乃是轻而易举之事。 却没想到张宁竟没有丝毫犹豫,劲矢之下阿瓦尔立时便死。 失声惊呼间她恶狠狠望向张宁,破口骂道:“你为何要杀他?! 你难道没听见我……” 岂料话音未落一名亲卫已是重重一记耳光扇在她的脸上,只听其叱喝道:“是杀是留将军自有定夺,岂容你这蠕蠕狺狺而吠!” 见此情形张宁破天荒的没有阻拦,也没有制止,而是吩咐道:“将此女堵住嘴带回营中。” 回过神来的郁久闾悦死死盯着张宁,目光中尽是愤怒。 张宁摇摇头只觉得有几分荒诞。 亲卫从来都是主将赖以掌控军队,安身立命之本。 将领们一面要甄选品性优良的善战者充任亲卫,一面又要在不断培养后将自己看好的亲卫派任为基层军官,使其得以磨砺,成为自己掌控军队的基石。 可以说亲卫们就是将领的臂膀,是其心腹。 而这也是亲卫们愿意誓死效忠将领们的缘由,如王彬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此前因为种种原因张宁身侧的亲卫几乎身死殆尽,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就是这些人也在伯思部前番的袭击下丧命。 自己前来擒拿郁久闾悦时并没有可用的骑军力量,只能向杨钧莫敬一两人借出亲卫。 既然两人愿意相信自己,差遣亲卫追随,那么自己势必就要给出交代。 生擒郁久闾悦是交代,容卫士们斩杀那胡人壮汉为同袍报仇亦是交代! 张宁本身也不愿意因此事恶了与怀朔,御夷二镇未来军官们的关系。 在他眼里郁久闾悦很是重要,至于那胡人则全然不再关注的范围之内。 倘若郁久闾悦连这点都想不清楚,偏要记恨自己与自己为敌…… 杀了便是! 他可不会因对方是个女人而有所怜惜。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克胜 卫士绑住郁久闾悦的双手,将其栓于马后缓返。 不多时前方即有数十骑急奔而出,待到近时只听为首一须发浓密的汉子吼道:“张将军无恙否?!” 张宁定睛细瞧,来者正是斛律金。 其虽负刀伤血染衣袍,可声若洪钟面上难掩喜色,显然是袭营大胜已底定战局。 张宁勒马笑道:“自是无恙! 斛律兄弟此番斩将搴旗,亲率铁骑如怒涛席卷荡寇于大漠,立下大功一件啊!” 卫士们闻言对于战局的最后一丝忧心立时烟消云散,也纷纷笑着恭喜起了斛律金。 击溃伯思部两千余骑哪怕放在由李崇所领的中军亦是大功一件,对斛律金而言更是狠狠出了口心头恶气,报了先前一箭之仇。 听得众人恭维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顾盼自雄时忽然瞧见被绑于马后的郁久闾悦,不禁愕然指着后者问道:“怎得还有个娘儿们?!” 郁久闾悦早被破布条堵住了嘴,此刻已是从先前阿瓦尔战死的愤怒中逐渐清醒。 眼下自己为鱼肉,张宁做刀俎,再不做挣扎只将头深深低着。 张宁瞥了眼郁久闾悦,只觉得这女子果然还算识时务,转而冲斛律金笑答:“肉票!” 斛律金颇感不明所以,便配合着笑了两声后不再深问。 他打马凑近到张宁身旁压低嗓音道:“此番斛律部受将军大恩,必不敢忘!” 张宁微笑颔首,两人心照不宣共同打马而返。 走了一阵又遇上王彬率本部来迎,李兰、格朗哈济等人皆在其列,唯独没有发现巫日合云的身影。 询问后得知其因率部督促侯景阻拦伯思部突骑受了些伤,正在包扎尚算无恙,张宁这才长舒一口气。 放眼望去已是能隐隐瞧见燃烧的伯思部营地,此时有月华洒落于雪漠间衬出道道亮色,在远处如波涛起伏的沙丘映下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苍茫壮阔之美。 只是当视线下移,便能见到狼藉残酷的战场。 军士缓步穿梭其中,有的低喝着补杀着未死的敌人,有的则沉默地翻查袍泽尸首,从其周身找出遗物以待来日返镇时递交其亲属,时而发出低沉的叹息。 纵使获取胜利,诸镇最后的精锐骨血所在亦是损失不小。 沉吟少顷张宁遣王彬格朗哈济两人整军,李兰清点战死部曲统计缴获,魏大毅负责安排伤者。 同时令斛律金所部分出一支轻骑勘测周遭地形,就近择一处重新扎下营寨,以便军士休整安置伤员。 众将校应下后张宁打马与杨钧等三位镇将汇合,众人稍作合计皆认可张宁所做。 在问到郁久闾悦的身份时,张宁并未隐瞒而是如实相告。 得知其竟是柔然公主,并且知晓一处藏粮库地点后诸镇将大为振奋。 若郁久闾悦所言不假,那么此战之后诸军应当不会再面临危险,可从容前往噶尔伯。 缴获的粮草辎重亦是能缓解当下的燃眉之急,哪怕漠中藏粮库乃是虚言,终究也是有所收获的。 经统计此番夜袭,诸军合计战死三百余人,多数是为阻挡伯思部残骑突围而死。 伯思部一方则被尽数屠灭,除去郁久闾悦外未留一人活口。 一场尚算酣畅淋漓的袭营大胜就此结束。 不过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另一场更为宏大的袭击正在进行。 …… 天山之下,弱洛水以西可称为如今整个漠北草原的核心。 这里不仅有着肥沃的牧场,成片的牛羊,更是柔然王庭所在。 王族郁久闾部长期居于此处,部众近十万,同时因临近正月,诸部长小已是逐渐向着王庭汇聚。 草原部族向来有对天祭祀的习俗,柔然亦不例外。 正月是小祀,五月为大祀,祭其先祖,天地及鬼神,诸部会猎,课教人畜。 又因为魏军北伐的缘故,许多往年里小祀时不会到的部落酋长也早早汇集于此。 相较于抛下本部牧场远远避开魏军锋芒,诸部皆认为若能迫使魏军在度漠时就知难而退,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毕竟对中小部落而言迁徙躲避容易,但当归来时曾属于本部的牧场却指不定已是落入了哪支大部手中。 可以说每次迁徙都意味着一次草原地盘与权力洗牌,这无疑是诸多中小部落不想发生的。 因而诸部族长早早就率领族中青壮汇集于此,听候单于阿那瑰的调遣,希望他能率众将魏人挡在草原之外。 阿那瑰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月内他率部连连出击,多次与魏人交战,时常宿于野外罕有返回王庭之时。 有人隐隐猜到阿那瑰是在借此机会将诸部青壮强留于军中,可仍是无可奈何,能上阵的可以亲自领军的都已离去! 得益于此,眼下的王庭可谓是整个草原最安全之处,无数上了年纪的部落酋长或是萨满居于此处,默默等待大汗得胜而归的消息。 时至深夜多数人已然睡下,酒肉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王庭上空。 哪怕是大旱之年,仍不会影响到这些权贵的奢靡生活。 这一点无论草原或是中原皆是如此。 就连那些个垂垂老矣,皮肉下坠如烂泥般的萨满,床榻之上亦是有着身材诱人的赤裸女子暖被。 然而就在这些草原权贵们无一例外都沉浸在温柔之乡时,爆裂的马蹄声却忽地将其尽数惊醒! 急促的示警声中,守护在此的郁久闾部战士从各自帐篷中奔出! 可还没等他们拔刀上马,数千支利矢已是汇在一处似忽然出现的沙暴一般,黑压压一片猛地砸下! 沙暴所到之处,锐利刺耳声不绝,来不及躲闪的郁久闾部战士顿时如一朵朵爆开的血花,惨叫连连! 下一刻数千铁骑踏着夜色而来,为首将领满脸短髯,身材挺拔体格魁梧,着重铠,手臂脖颈等处的肌肉像是要从甲胄下崩裂爆开一般。 一杆大戟被紧握在其右掌之中,挥舞间隐有霹雳声响起,恍若来自远古的战神! 而其身后两展大旗飘扬。 元! 魏!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庭覆灭 来者自然是支魏骑。 敢以皇族姓氏“元”为旗号,纵观此番北讨诸军,唯有宗子军有此资格。 元毅披着重甲,兜銮以兽为面,瞧来极为骇人。 手中重戟在其挥舞下于苍穹间来回晃动,身为从骑随着顷刻间散开。 当下局面是以动制静,以骑击步的奇袭,故而数千骑并未组成如何密集的阵型,而是以元毅为核心散布其两侧,如振翅雄鹰般袭向惊慌失措的猎物! 作为元魏屈指可数的真正精锐,宗子军桀骜狂妄,从不将寻常百姓的生死置于考量中。 但同样亦是皇室手中最为摄人心魄的锋刃! 他们皆为具装铁骑,由于行军间将甲胄尽数置于副骑运载的关系,其战马的马力并未有太多折损。 此刻夹杂着元修义麾下亲骑,一方在前一方于后,数千人的声势几如万骑,数万骑! 似沙暴似狂雪般从与苍穹相连的地平线上倒卷而来,整个王庭,整片草原都在为之颤抖! 这般精锐铁骑又是猝然发动突袭,眼前区区过千留守的郁久闾战士如何能挡? 披负着具装的战马如钢铁巨兽般突入王庭,无可阻挡的巨大冲击力将一名又一名躲闪不及的柔然人高高抛飞,一时间人体骨骼破裂的声响竟交汇在一处,发出好似闷雷般的可怕声响! 那些被抛飞的战士重重摔倒在积雪中,可还来不及晃头起身他们随即就被再度奔驰而来的战马踏得血肉模糊,五脏六腑尽皆破碎! 许多人一时未死,双手竭力抓地拖着破碎的身体妄图脱离马蹄的再度践踏,在地面扭动哀嚎。 然而转眼间后续骑军已到,马蹄重重踏下,像是砸破瓜果般将其颅脑狠狠踏碎! 往日神圣威严的王庭登时血肉飞溅,哀嚎不绝于耳! “魏人!怎么会有魏人?!” “马,牵我的马来!” 一名名身份不凡,几可主宰一方的酋长、萨满从各自毡包中冲出惊慌大叫。 他们未曾料到身处漠北腹地,本应当再安全不过的王庭竟会遭到魏人的突然袭击! 只是不等其各自奴仆牵来马匹,魏骑已是一路畅通无阻的冲杀而来! 零散的郁久闾部战士就像是一滴滴洒入湖泊的雨水,根本引不起丝毫波澜。 而在冲入酋长萨满,郁久闾部亲眷所在之处后,魏骑更是如同狼入羊群,刀戟尽情挥砍戳刺,瞬间造成可怕的杀伤! 背甲后袍写有“尉兴庆”三个大字的魏军骑将以戟挑起一名萨满,大笑着一路奔驰。 那萨满饶是腹腰被长戟贯穿仍不断哀求惨呼,大蓬鲜血不断洒落,多年的养尊处优下萨满的身体已是肥硕不堪,只是片刻他就像是血葫芦般醒目。 骑将可不管这些,左手拔出长刀不断砍杀周遭柔然人,哪怕有从毡包中窜出裸身狂奔的女子亦是逃不过一死。 待到萨满鲜血流尽,肥硕的身体像是漏气般蔫了下去后,骑将便一抖手腕将其破烂的身躯从长戟上抖下,转而寻找下一只猎物挑于戟上。 宗子军统领元毅见此大怒,叱喝道:“尉兴庆你这蠢材脑子里只晓得杀人么? 不知道留些女人让老子和兄弟们快活快活!” 尉兴庆刚挑起一女子,戟尖捅入其当腹,女子双手抓着戟把竭力挣扎,正令他极为不爽。 他一边蛮横地转动长戟,使戟尖在女子腹部疯狂搅动,一边撇嘴道:“俺杀的是自己那份! 俺不玩蠕蠕女人!” 谈笑间那女子已是双目失去神采,无了声息,唯有面庞的惊恐徒留。 见此元毅又骂了一声,只觉得这被自己倚重的骑将太过嗜杀,简直不可理喻。 风雪度漠间麾下将士早已吃尽了苦头,被迫斩下脚趾手指的不在少数,如今袭破蠕蠕王庭再掳些女子温存一番岂不快活? 这般舒爽岂是杀些蠕蠕可以比拟的? 愚蠢透顶! 元毅恶狠狠想着,可手中动作却是不停。 战马疾驰间身着黑甲的他就像是游走在黑夜的荒野异种,大戟每每刺出动辄取人性命,再不济也能使其肢体断裂,痛不欲生。 论起武器装备之精良,战马之雄壮,将士之精锐,洛阳中军无出宗子军其右者。 有郁久闾部猛士率部奔驰而来,怒吼着想要挡住这支袭取自家领地的卑鄙魏人,其第一目标自然就是身为魏军主将的元毅。 见此情形,元毅气定神闲的勒马将大戟插在雪地里,取下鞍间长弓忽地连放数箭! 那猛士周遭数名从骑来不及躲闪有的被射中咽喉,有的胸部中箭,尽皆一声不吭地身死落马! 郁久闾部猛士心头愕然,可旋即又大为振奋。 这魏将射术的确了得,只是未免也太多托大了些,竟敢勒马以待? 自己此刻以爆冲之势失去,他如何能挡?! 猛士作此想信心大起,速度更提了几分,弯刀迎着落雪劈出! 然而就在弯刀将至时,元毅突然一声狞笑,瞬息间插于雪中的大戟似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弹起! 大戟在手,元毅平刺而出沉声呼喝间竟是直接将那猛士挑起,只留战马从其身侧奔过! 何等强横的膂力?! 猛士咳血喷出,双目圆睁,犹不死心地挥刀着弯刀。 元毅讥讽之色愈浓手臂微微一晃,猛士就被甩出重重摔于几丈之外,弯刀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元毅大笑道:“杀尽此处所有柔然人!而后好好享受一番!” 众将士轰然应诺。 随即火光冲天,照亮了漠北的苍穹。 两日后。 身处大漠之边的柔然可汗阿那瑰收到来自后方的急报,王庭遭魏军突袭,数百各族萨满酋长以及身处其地的郁久闾氏权贵,以及四千余战士奴仆身死。 数十年来赖以祭祀确立郁久闾氏权威的王庭被付之一炬! 闻之柔然诸部首领无不大惊失色,阿那瑰更是一刀重重斩断跟前桌案,将正侍奉自己的魏人女子活活掐死! 而后阿那瑰在盛怒中调令散集在王庭周遭的诸部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剿灭这支魏骑,自己则尽起麾下诸部七万骑再入大漠,与魏人决战。 誓言报王庭覆灭之仇!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阿那瑰的震怒 王庭被袭,草原震动。 此等消息自然是捂不住的,就在阿那瑰下令的三日后,李崇部也同样收到了消息。 他立时做出决断,命令即将从噶尔伯开拔挺进漠北草原的大军停止行动,原地散出哨骑准备接战,并遣人督令其余各军尽快赶赴噶尔伯。 身为一代宿将,李崇如何能觉察不出阿那瑰的困境? 在原本的历史脉络中,阿那瑰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军,做出几次试探进攻发现不敌后立时选择远遁逃避,使得踏雪度漠深入漠北草原的魏军无功而返。 此战是北魏倾覆前对柔然的最后一次胜利,亦在阿那瑰心中留下了魏军强盛不可敌的深刻印象。 因而其才会在六镇反叛后,接受魏国朝廷的银钱出兵帮助平叛,而不是举部再度南侵,效仿当年鲜卑人入主中原的旧事。 如今情势因元修义采纳张宁的建议,使宗子军奇袭王庭而改变。 王庭被付之一炬,无数郁久闾部以及其他中小部落权贵的身死,将阿那瑰逼至退无可退的境地。 他唯有举兵向前与李崇所部决一死战方可重塑威名,否则若是选择远遁,郁久闾部在草原的统治将彻底崩散。 如此情形下李崇所部虽身处大漠,却反倒成为了能够以逸待劳的一方。 营帐中。 张宁四人以及特地唤来的斛律金正传阅着新收到的军令,以及记载有战报的露布。 除张宁外,众人震惊间又升起几分恍然大悟。 前番元修义麾下亲骑千人脱离诸军而去,众将对此就已是极为疑惑,而今终于是在露布上找到答案。 难怪那位左仆射大人会如此看重张宁,难怪会在离去前将统帅诸军的重任交付于张宁! 莫敬一拿着露布啧啧出声:“庭梧兄弟,没曾想到你竟在不声不响中做成了一件大事! 想来左仆射大人收到这消息,定然高兴得紧啊!” 斛律金连连颔首,右臂握拳在空中挥舞,显出内心的激动:“好! 一把烧了蠕蠕王庭,好得很! 只可惜那阿那瑰不在其中,否则非得将其枭首方能解某心头之恨!” 贺拔度拔走到舆图前细细打量,不由感叹道:“以此等行军路线绕袭柔然王庭,堪称壮举! 这么一来阿那瑰唯有一战!” 杨钧最后开口,他眯眼笑道:“庭梧将军刻意选在从尚义前往噶尔伯的必经之路上扎营,为的就是及时收到骠骑大将军之令! 不知下一步欲作何打算。” 实打实地讲,张宁却也未曾想到此策会这般顺利。 以宗子军和元修义麾下亲骑组成的奇袭部队竟能在绕度大漠后,还保持着相当强的战斗力,一战夺下柔然王庭将其付之一炬。 显然宗子军的战力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不堪,甚至堪称是少有的精锐之师。 这也令张宁对元魏军队有了新的审视。 细细思来似乎元魏与历史上其他朝代皆有不同,并非是只因衰弱衰败而覆灭的。 在其末年北能远征大漠驱逐柔然,南能压制萧梁保持倾攻之态。 若非是六镇之人实在活不下去掀起叛旗,引得一位位野心家趁机崛起,元魏的国祚绝不止这一百四十余年。 到底是在马背上立国的鲜卑人,不容小觑! 就拿此刻诸镇最后的骨血而论,其精锐与善战程度足可与同时间南人的任何一支强军相比。 与此同时柔然王庭受袭后,阿那瑰的反应无疑正中他的谋划。 以李崇麾下的中军对阵柔然诸部主力,战而胜之应当不是问题。 诸军用不着再深入漠北,死伤千里了! 念及于此张宁收回思绪,汗颜道:“诸位切莫作此言,我不过是提出一些谋划罢了。 功绩全在于左仆射大人!”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贺拔度拔见此稍稍后退,将空间留给张宁。 这一举动也引得莫敬一与斛律金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张宁手指划过一处处沙丘山脉,最终停在噶尔伯:“此地戈壁纵横,已是大漠尽头。 虽不利于大军驻扎,可实在与柔然交战的不二之选。 崇帅选择在此处便是想要趁着那蠕蠕王急火攻心时,以速战决定此番北讨成败。” 闻听此言众人均是颔首,以作认同。 相比地形情况不算熟悉的漠北草原,已是被大军哨骑摸透了的噶尔伯实在是接战的上上之选。 既可容步军从容列阵,又能使重骑趁势冲锋。 一旦取胜蠕蠕一时间又难于遁至草原,种种利处无需逐一列举。 张宁环视众将,忽然轻声笑道:“崇帅既然命我部前去会合,自然不可耽搁……” 此话一出,斛律金等人微微色变,忍不住就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杨钧也是略有蹙眉。 张宁只是手掌微微下压示意众人稍安毋躁,又道:“只等左仆射大人至此,我部便立时开拔!” “呼~” 帐中的气氛立时一松。 莫敬一长出口气,展颜笑道:“哈哈…说得是,说得是! 我部主帅不再难以行动,只等左仆射大人到此即可开拔!” 数万大军间的交战可不是一声令下的胡乱厮杀。 诸部列阵而战,骑军往来交合,只要不是顷刻间的溃散,前线残军退回到中军处乃至更后方休整补充体力,只等着晚些时候再度上阵继续作战是常有的事。 很少会出现全军崩溃,一举决出胜负的情况。 因而大军交战动辄就是数个时辰或是几天,非一时之事。 这一点哪怕是以柔然为首的草原诸部也不能例外,真要是一声大吼下几万胡骑就黑压压的冲上去,魏军只需要依靠着大车布下数道阵线略作坚守,就能让柔然人挤作一团,以箭矢轻松射杀。 这般情况下,双方主帅的试探佯攻,刻意送往敌军刀口下的诱饵等等都会出现。 毕竟双方精锐部队极为有限不容虚掷,非得寻出对方薄弱关节,要害所在才会派出。 那以诸镇军兵为主的张宁等人不就是最好的炮灰诱饵吗? 对此心知肚明的诸将谁都不愿意去垫刀头,即便是一心想要报国的贺拔度拔听闻张宁此言也没有反驳。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迎护 军令不可违。 这句话能压得张宁等人喘不过气,放在元修义处却不适用。 他本就是居于高位的大军副帅,此番又一手促成了宗子军袭击柔然王庭。 泼天功绩注定了这位宗室将在军政两途迈出一大步,成为圣上真正可以倚靠的心腹重臣。 有其作为依仗莫说是迟至噶尔伯,即便是在两军厮杀时远远驻扎作壁上观,李崇又能如何? 一念及此众人放下心来,合计派人去往后方迎护元修义之事宜。 当日遇伯思部突袭,元修义惶急下迫使宇文泰率部护送其南返,对外宣称是暂至尚义可实际定然是径直逃往了六镇,甚至张宁有很大把握确定元修义此刻就在怀荒镇中。 否则以切思力拔的性子,即便张宁有过吩咐,也断然不会拖上这么久仍迟迟未至。 因而仅半个时辰后一伍轻骑就出了营寨直奔怀荒而去,领头者正是贺拔度拔之子贺拔允。 帐外雪势依旧,此时有卫士端上烤好的羊肉供诸将食用,香气顿时弥漫整个营帐。 莫敬一用刀切下块羊肉,一边慢条斯理地撕扯咀嚼,一边恍若无意地说道:“算上打伯思部缴获的牛羊,现存粮秣可供全军十日之用。 立时开拔去往噶尔伯是够的,但若是要等左仆射大人却有所不及。” 闻听此言贺拔度拔一言不发,只狠狠撕咬着口中肉食,时而大口灌下酒水胸前湿了一大片。 杨钧眯眼轻笑不住颔首:“粮秣的确是头等之重。” 斛律金则更为直接,吞下一块滚烫的羊肉后将短匕插入桌案,狞声道:“要俺说张将军你先就地办了那个女人! 甚得蠕蠕公主,只要做了她男人就能让她服服帖帖讲出粮库所在!” 这话一出莫敬一直接将刚刚咽下嘴的碎肉给喷了出来,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直呛的是面色赤红,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朝着斛律金竖起大拇指:“如此良策,甚好甚好!” 先前莫敬一所言实是在委婉提醒张宁,那柔然公主郁久闾悦已扣于军中多日,虽说一直不缓不急的对待并无大碍,可眼下是否应当令其兑现藏粮库一事? 何况元修义不日将至,对于这郁久闾悦是杀是放,也该有所决断了。 不料斛律金是语出惊人,不仅是要唆使张宁说服郁久闾悦,更是要睡服啊! 正待此时杨钧亦是开口,他若有所思:“若真能这般倒也不失为上策。 此番北讨后…蠕蠕必将远去大损远遁千里,庭梧将军若能与其公主结下……” “杨老!” 张宁实在没想到连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杨钧也会来揶揄自己,真当是…真当是闲得慌! 他强行无视莫敬一斛律金两人的满脸笑意,无奈解释:“前番我命卫士杀了她亲卫,以其向来受宠的性子定然心生怨恨。 说不得一怒之下便会想出何等恶毒的法子来报复,因而这才对其不闻不问以等其怨气消退。 诸位还是别拿我来取乐了!” 众人闻言更是又笑了一阵。 其实除了斛律金不谙世族之事外,似杨钧莫敬一这等人物哪儿不清楚汉族门阀的规矩。 即便张宁实是被驱逐至此,也断不会容他与外族通婚。 因而张宁这话一出,众人也不再提,不多时就各自散去。 眼下诸军驻于野外,虽有来自伯思部的缴获,可日子实在也是不太好过。 能在营帐毡包里休息还好,可每当需要驻守或是外出巡视放哨时,冻伤者便不断增加,情势很是艰难。 只这两日就又有数人被迫截去了脚趾。 对此诸将亦是无可奈何,冬日征战就是这般,恶劣的天气往往是比敌人更可怕的对手。 何况六镇军士的武器装备,一应辎重本就不如朝廷中军,诸将也只得尽力安抚并将可供保暖的上等衣袍棉鞋聚于一处,让负责值守的军士轮番换上。 苦中作乐啊! 望着几人离去的身影张宁蓦地想起这词,只觉得再合适不过。 随即他也掀开毡布出了营帐。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似刀子般从脸颊刮过,值守的军士三三两两围在火堆前,每人值岗小半炷香的功夫不断轮换。 瞥眼扫去,其中几人饶是身处火堆前仍是冻得满脸通红,连张口说话的欲望也没有。 再举目眺望,整个军营除了偶尔的牲畜嘶鸣外一片雪白寂静,再往前看天地间也只剩下了一种纯色。 呼呼的风声像是从未停歇,此时南侧传来将领嗓音粗犷的喝骂声,那是御夷军主霍山的声音。 他正叱骂着钻入牛羊与战马所在毡包睡觉的军士,痛骂之后好似犹不解气,忽地又踹出一脚令年轻军士摔倒在雪中。 前日风雪犹大,冷得像是寒气从人的身体中冒出一般。 一些实在遭不住的军士偷偷钻入牛羊所在的毡包中,贴着这些牲畜取暖。 却不料于浑浑噩噩地昏睡中被壮年踩踏出了一个重伤,两个轻伤。 重伤者晚些时候就不治而亡了,轻伤者亦是暂时失去作战之力。 对此诸将极为恼火,只得严令麾下军士不得效仿,不料三令五申后仍是有人被霍山逮了个正着。 张宁脚步微微停顿了片刻,可还是迈步离去没有开口阻止前者的打骂。 身为诸将此刻的实际诸将,加上莫敬一明确向自己表达出了亲近甚至是几分依附的态度,张宁知道自己倘若开口,霍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遵照自己命令而行。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士卒们岂能不知道会有被踏伤的危险? 这茫茫雪漠,可供生火之物简直少得可怜,仅暂能足够值守军士与诸将之用,普通士卒实在是有些顾不上了! 走入自家营区立时有值守的军士恭敬行礼,投来崇敬的目光。 而今张宁在怀荒军中的威望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深重的程度,屡次的战斗与带领士卒们走出危境后,全军上下皆打心底里崇敬这位主将。 与此同时正在巡营的巫日合云也迎了上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打算 自投效算起至今虽已有数月,可巫日合云与其他怀荒将领的关系堪称稀松平常。 追其缘由无疑在于其较为生冷孤僻的性子,使其很难得到其他同僚的认同与交好。 对此巫日合云不以为意,他所在乎的从来都是“复仇”二字。 然则打前番他强行迫使怀朔侯景部堵截伯思部突围残骑,避免了怀荒本部因其折损后,诸将对他的态度几乎是骤然提升了数层台阶。 仅张宁所见,那格朗哈济就有数次主动攀谈的举动。 这自然是张宁乐得所见的,只是侯景…… 还而今自己定然是遭那跛脚狼王给狠狠记恨上了! 此人当真是命大福大,凭着近百部众不但真的成功阻截伯思部残骑,还硬生生从斛律金手中抢取了贼首首级,大功一件。 听杨钧的口气,待其返镇定然少不了提拔任用。 以侯景阴鸷凶狠的性子,难道日后自己真要等其前来报复吗? 或是应当趁着眼下劲兵在手事在掌握,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张宁如此想着,不觉沉沉呼出一口浊气。 巫日合云见状立时瞧出其心中所想,他轻声道:“我实在没有想到那侯景竟然以步阻骑而未死,如今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不如我今晚就摸进帐中杀了他!” 他臂膀与腹部皆裹着厚厚纱布,血迹斑斑,面色也是藏不住的苍白。 可说起这番话来却是那般的杀意盎然,听起来比这凛冬更让人觉得寒冷。 轻飘飘的言语间竟然就要决定一位未来名将恶将的生死,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你脑子糊涂了?” 张宁翻了个白眼,一边快步往一处把守严密的营帐而去,一边斥道:“莫说以你的身手能否杀他,即便成功又要本将怎么做? 以杀人之罪将你也一同斩了?” 他斜眼正要再问上一句“怎得,你不想着复仇了?”,却见巫日合云肃然躬身:“若将主立誓愿斩尔朱氏之人为卑职报至亲之仇。 卑职今日就要那侯景身死帐中!” 你倒真是个大聪明! 张宁陡然停下脚步,咬牙气鼓鼓地吸着凉风。 他气急败坏地瞪着跟着这匈奴铁匠,好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莫要再作此想! 自己的仇自己去报,本将可不管闲事!” 说罢他再不管巫日合云,也不去想适才正在巡营的巫日合云迎上来到底所谓何事,掀开布幔就进了帐中。 也不知为何,每每与巫日合云单独相处,心中就总能涌起一股滔天杀意,似乎自己心底所有的阴暗面都会被其勾出。 这一点实在令张宁有些无奈。 但无论如何,哪怕侯景真是自己今后的一大祸患,他也情愿以其他手段处之,而不是像巫日合云提议那般用心腹部曲一命抵一命的方式去做。 帐中铺着厚皮裘,踩之软绵温和。 若不是顾及其主人就在跟前,张宁还真有一种想要脱鞋赤脚踏于其上的冲动。 放眼军中,也唯有身为柔然公主的郁久闾悦能有这般待遇了。 对于这位不知可以掏出多少粮秣的宝贝,诸位将领们可谓是优待有加,甚至连从其毡包中缴获的皮裘金银等奢贵之物都尽数奉还,半点不像俘虏俨然还是公主待遇。 张宁举目瞧去,郁久闾悦正躺在几层皮裘铺贴的榻上,面朝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对于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 见此张宁阔步上前一屁股就在了其桌案前,自顾自倒上一杯酒后方才开口:“公主殿下近日来可好?” 郁久闾悦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以作回答。 张宁又问:“食宿可还习惯。” 郁久闾悦翻了个身,背朝着张宁:“恩。” 张宁喝下杯酒又再给自己倒下,继续问:“奉命守卫在此的军士可有不敬?” 话音刚落郁久闾悦已是突然翻起身,冲到张宁跟前夺过手中杯盏狠狠摔出,叫道:“张大将军,你若只是想来说这些没营养的话,那还是请出去!” 突兀的声响使得帐外军士猛地拔刀冲了进来,然而在见到自家将军仍老神在在坐于案前后,他们彼此互视又是疑惑又是进退不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宁笑了笑,在郁久闾悦恶狠狠的注视下伸手于皮裘上抹去洒落的酒水后,方才喝令军士离去。 随即他示意郁久闾悦一同坐下,可郁久闾悦仍旧气呼呼地盯着他。 见此张宁无奈道:“公主殿下,你一人一马孤身北返这些身外之物根本就带不了,何必如此在意呢?” 郁久闾悦正要反驳,闻听此言双眸登时亮起:“终于要放我走了?!” 张宁颔首:“不错,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般,若只是一处藏粮库还不足以买你的命。 你也不必再做出这般气恼的样子。 没有旁人在此,你也没拿出那把藏在皮裘下的匕首,我已很是满意了。” 郁久闾悦不再故作气恼蹙眉而坐,沉声道:“张将军,你真把我当成整日费尽心思藏粮的乡绅土豪了? 我所知粮库就这一处而已,乃是父汗担忧我此次出兵有意外发生,才秘密相告以备不时之需。 若你认可,我便如实相告咱们各取所需,若不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张宁眯眼瞧了郁久闾悦片刻,见其神情认真似却无欺瞒后,为其斟酒的同时再度开口。 “公主许是不知,就在此刻由骠骑大将军李崇所率的朝廷大军,应当已是与王爷统领的骑军厮杀一处了!” “呵!” 郁久闾悦嗤笑一声,眸中升起几分讥讽:“将军莫要再做诓骗了。 出兵前父汗曾与我讲过,不会与朝廷大军正面厮杀,使得某些人坐收渔翁之利的!” “可如果王庭有变呢?” 张宁将杯盏放于面色微微一白的郁久闾悦跟前,后者强作沉稳之态:“绝不可能! 大部头人皆在父汗帐下,王庭仅有小部酋长与萨满,又有部族精锐驻守! 绝不可能有变! 除非……”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愕然望向笑意盎然的张宁。 第一百六十章 一致 “不错。” 张宁颔首以对,随即仰头又饮下一盏。 这从伯思部中缴获的酒水实在一般,涩而微苦,聊胜于无。 他相信以郁久闾悦的聪慧,已足能明白一切。 如其所料,此刻郁久闾悦面色煞白:“王庭遭遇奇袭…是你的主意?!” 张宁伸出手指蘸酒画圈,轻敲桌案道:“谁的谋划并不重要,公主殿下应当在意往后你郁久闾该如何自处。” 他说着挥袖擦去圈边一半:“郁久闾氏之于草原的统治就如同这圈,王庭的毁灭已使其半空。 如今阿那瑰可汗欲要孤注一掷竭力一战,所为的就是以胜利重新弥补上这缺失的一半。 否则随着时间推移,郁久闾氏仅剩的威望也会流失殆尽。” 帐幔呼啦啦作响,不时有军士巡逻的脚步声咯吱传来。 郁久闾悦眉眼低垂,再看不清神情,唯有张宁的声音继续。 “然而你我再清楚不过,此战郁久闾氏,或者说柔然绝无胜算可言。” 古言有云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 阿那瑰此刻的处境无疑便是后者。 而站在魏军统帅李崇的角度,王庭既破,他接下来只需结硬寨打呆仗,以堂堂正正之师稳扎稳打即可,以本伤人即可。 如此情形下,张宁绝非危言耸听。 听到此处郁久闾悦猛地抬头,眼底透出一股凌厉神色:“张将军到底还想要些什么? 这里没有旁人,何不直说!” “好!” 张宁微抖袖袍,好整以暇道:“此战之后漠北定有巨变,郁久闾氏统领诸族的局面再难出现。 届时各部间少不了一番恶战,公主以为到那时盐铁一类价值将会如何?” 郁久闾悦好似早已料到,只是定定问道:“张将军想要些什么?” 盐是生活必须,铁更是草原历来都最为稀缺的战略资源。 各部皆以郁久闾氏为主时,郁久闾氏尚能凭借王族之名聚拢大军征讨四方掠取,可一旦草原陷入内战,盐铁一类的资源的价值自然就将会节节攀升。 且不说郁久闾氏借此能获利几何,单以战争而论,拥有大量盐铁加之本身有着的存粮,足可让其立于不败之地。 张宁本以为自己一旦说出郁久闾悦定然会心动不已,甚至其后的阿那瑰也会不假思索地同意。 可眼下郁久闾悦的反应实在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未免过分冷静了些? 难不成是因为女子天生对此不敏感,抑或是自己讲得还不够清楚? 他狐疑落到郁久闾悦眸中,只使得后者闪过一丝讥讽之色:“中原王朝对于草原的掌控影响向来就是以盐铁为主,小女子我即便不熟历史却也是知晓得。 天底下可没有的午餐,将军要我郁久闾氏拿什么来换呢?!” 郁久闾悦说到此处已然扫去了适才的颓靡,颇显出几分夺目英气。 闻言张宁微微一滞,没想到竟然自己倒还是小看了这位女中豪杰。 不过归根结底张宁此刻掌握着绝对主动,因而他倒也没有被揭穿得难堪:“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马,我要马!” 郁久闾悦笑问道:“果然如此。 不过哪怕是以六镇的家底,恐怕也无法满足我郁久闾氏所需,将军如何能让我安心?” 六镇是何现状自然瞒不过柔然大部们,这也是其敢于南下劫掠的原因。 如果张宁不能拿出令其信服的答案,这场交易显然是无法谈成的。 对此张宁同样笑道:“现在可以回答公主殿下前番的那个问题了。 派遣轻骑奇袭王庭确实是出于我的谋划。 让出这等功绩还是能换来些盐铁的。” 郁久闾悦仰面朝天,视线所及唯有低低压下的帐顶,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是那般令人憋闷。 好半晌后她才垂头道:“张宁? 你和别人都不一样啊,可惜我们注定是敌人了。” 张宁的目光从其雪白的脖颈收回,有些纳闷:“既然咱们的交易算是达成了,那我倒真有些疑问。 你应该是汉人,即便穿越到了柔然公主的身体中也不必真要为此而活。 你若愿意……” “噗嗤!” 不等张宁说完,郁久闾悦已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男人啊,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我问你,要是我答应放下身份去做一个普通人…… 刚才咱们达成的交易怎么办,你的辛苦谋划岂不落空? 你甘心?” 也不知为何,郁久闾悦总能在几种神态间切换自如。 方才还是惊愕,随即英气尽显,可现在又变为了一副略带嗔讽的御姐神态。 一派你脑子里想什么,姐姐我都再清楚不过的样子。 饶是心理建设之强如同张宁,也忍不住摸了摸鼻头露出尴尬的表情。 怎么自己像是那啥客,在劝人从良的感觉。 可实在说来自己只是无法理解其想法。 无法想象作为一个女子骤然穿越到千年前,成为一名胡族公主的心态。 为何其甘愿留在草原,甚至还领兵而战呢? 要知道即便是自己这样的历史爱好者,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也是经历了种种心理难以承受的残酷后,才逐渐适应这一切的。 这还是建立在自己是汉人,虽身在元魏可出身却是汉门高阀的情况下。 身为郁久闾氏公主,可汗之女,看似身份尊贵可实在是有些朝不保夕! 不等他再度开口,郁久闾悦又使手撑着下颌,饶有兴致道:“买卖既成,那不如送我点添头!” 此刻郁久闾悦已然变作了俏皮小妹模样,像是在央求自己兄长送些小礼物给自己。 然则张宁见此立时警惕起来,不敢有丝毫放松。 这场买卖下来双方虽只谈了寥寥数句,可郁久闾悦的心思言谈之敏锐细致,举止果决都是自己所见许多积年官吏或是军中将校所难以企及的。 再加上其隐藏的迷惑人心的手段,实在令人戒备。 郁久闾悦哑然失笑:“张将军,不必如此! 我只是想要知道柔然一族到底是如何覆灭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阿史那 柔然是如何覆灭的? 话一出口,凝神以待的张宁亦是禁不住错愕当场。 纵使以做出万般设想,可他实在没料到竟然意在此处。 郁久闾悦悠悠道:“张将军放心,我之所以有此问只是因为心中疑惑。 我虽然不通知历史,但似匈奴、蒙古、女真乃至鲜卑,突厥这些词汇在前世都是听过的。 唯独柔然一词很是陌生。 如果没错的话现在应该是三国之后,唐代之前,这段时期草原的统治者都有谁,柔然又是被谁而灭的呢?” 她似是瞧出了张宁心头的顾虑,眼下正襟危坐言辞恳切。 而这也正是张宁先前未曾去考虑思索的部分。 细细想来柔然在经过数十年的内乱后已然衰败,此番又遭魏军打击,赫赫霸权不日间就将烟消云散。 在自己的谋划下元魏北方固然是再无边疆之患,甚至六镇叛乱时也不会再有柔然的出兵帮助平叛,可这又是否会加速柔然的衰败,从而改变草原的原有历史轨迹呢? 历史上柔然在草原的霸权仅是昙花一现,其上承鲜卑后启……强大的突厥! 据史记载公元552年本为柔然锻工的突厥部日渐壮大,向着已是衰落的柔然王族郁久闾氏提亲,却遭到了阿那瑰的拒绝。 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因之大怒,遂联合高车共击柔然。 战斗中柔然大败,可汗阿那瑰兵败自杀,余者分为东西两部又先后被突厥再度击败。 唯有阿那瑰的叔叔,郁久闾邓叔子领着数千族人逃到了西魏,可仍是在突厥使者的一再威逼下被西魏交出。 随后郁久闾氏及其部属三千余人被残杀于长安青门外,剩余族人被全部吞并,至此柔然消失,突厥人的霸权时代正式到来。 这本应是发生在二十余年后的事,可突厥人现在是否会因为柔然的提前大败而加速崛起呢? 这个在隋唐成为中原心腹大患的部族此刻在何处,是否就在阿那瑰军中? 念及于此张宁悚然一惊,面色的变化也被郁久闾悦尽收眼底。 郁久闾悦神情亦是随之凝重起来:“将军,但说无妨。” 说?自己有必要说么! 张宁微敛眉眼不再让郁久闾悦察觉到异常,同时缄口不语,思索其中利害。 柔然的衰败是好事。 未来的北疆不应当有一个时刻将会自草原而来的威胁,无论自己将会是何立场,只有柔然衰落才能与其合作,哪怕翻脸亦是有一战之力。 断不能让其提前除去隐患,在舔舐伤口后重新振作。 可若是突厥真因此提前崛起…… 纵观历史,一个新兴的游牧民族从来都是最可怕的敌人! 张宁一时间颇难决断。 见此情形郁久闾悦忽地拍案而起叱道:“将军前番与我部搏斗厮杀数次,俘虏我而没有杀死请功,反倒与我定下合作! 我还以为将军乃是蔑视生死的豪勇之士,有盖世功业的决心! 原来不过只是一瞻前顾后的小人罢了!” 张宁回过神来,神情微怒:“你何必用上这不入流的激将法?” 郁久闾悦讥笑:“激将?将军错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六镇之地虽横贯千里,可堪用之田土寥寥,说上句地薄人众毫不为过。 将军想要建立功业要么以六镇之军向膏腴之地,要么以兵卒为晋身之阶,踏入元魏高层。 无论如何都艰难异常,绝非常人可为!” 她的眸中竟透出摄人心魄的光芒来:“既是伟业岂能稍经挫折就逡巡不前呢? 倘若我郁久闾部在草原尚有大敌,对于将军而言难道不是好事一件? 为从魏军的兵威下残喘,为重新立稳脚跟,郁久闾部就不得不与将军全力合作! 以郁久闾部如今现状,少辄十数年,多则数十年方能再立权威。 如此时机不正是将军大展拳脚之时? 待到那时,将军又岂会再将我区区郁久闾部视作心腹之患? 反倒是我郁久闾部可为将军提供战马,扫除未来的草原恶族!” 张宁实在没想到郁久闾悦竟然还有这般见识,与如此犀利的言辞。 在不知历史脉络的情况下,只几句话却让自己有了振聋发聩之感! 她察觉到了自己的顾忌,意识到了柔然覆灭的原因在草原,她企图改变郁久闾部覆灭的命运! 张宁注视着这个女人,心中不由浮现出一句话来。 一个女人,当她聪慧兼具时美貌是其最有力的武器,而当其没有脑子时,美貌就是她的催命剂。 郁久闾悦无疑就是前者。 她的敏锐与嗅觉实在是令人感叹震惊! 如其所言,此刻自己劲兵在手,凭借着北征之行已是在六镇中立下赫赫声威,拥趸日多。 又是冠族右姓出身,加之被元修义引为心腹,此诚立功建业之时也又岂能瞻前顾后,忧心一个即将元气大伤部众离落的郁久闾氏呢? 当下张宁一扫胸中阴郁,稍作沉吟后道:“是突厥人,阿史那部!” 本是心头喜悦的郁久闾悦闻言忍不住惊呼道:“阿史那部? 你说是这些卑贱的锻奴覆灭了我郁久闾部?” 张宁蹙眉,只觉得跟前这女人对郁久闾氏的那种归属感实在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他耐着性子将史书上有关柔然覆灭的记载复述一遍后,缓缓说:“锻奴…… 原来突厥人此刻竟只是身份卑贱的锻奴…… 史书上对此记载并不多,现在其到底是何种情势?” 郁久闾悦咬着嘴唇:“阿史那部早年被我郁久闾氏征服,因其善于锻造刀箭而阖族贬为奴隶,专为我族打造武器兵刃。 如今阿史那部阖族有数千人,其中青壮近三千!” “竟是这般……” 三千上马就可为骑军的青壮,再加上能打造锋利兵刃的高超技艺,阿史那部距离开始崛起差的不过是一个契机。 一个不用再做奴隶的契机! 正想着,郁久闾悦已是同时狞声说道:“阿史那部的头人前番声称愿为父汗而战,此刻正带着千人集结于父汗麾下!”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元修义的大好局面 “父汗曾对我说过,若阿史那部真能立下功勋…… 他可以网开一面抹除其奴隶身份,仅以附庸部落对待!” 说到此处郁久闾悦已然咬牙切齿,一副欲杀之而后快之色。 张宁一时默然。 阿史那氏意为“高贵的狼”,是建立起赫赫突厥的强族大部,与拓跋氏与郁久闾氏一般无二。 若无自己干涉,其定能借此机会脱去奴隶身份,食着郁久闾氏的腐肉逐渐强盛。 只是自今日起一切都将发生改变! 郁久闾悦伸出五根手指,沉声道:“战马五百匹! 张将军,为感谢你的提醒,开春前我必遣人送来战马五百匹!” 好阔气的手笔! 闻听此言张宁微微吸了口凉气。 六镇之地的牧场马场多已荒废,马匹十不存一,再加上此番响应北讨的折损,各镇恐怕加起来也凑不出五百骑! 这足意味着怀荒镇将拥有六镇最庞大的骑军,放眼北疆也只有似斛律,侯莫陈这般的部族可以比拟! 张宁自不会假意推辞立时就含笑应下,与郁久闾悦共饮一盏。 随后两人又商定了一些关于如何联络,怎样交易的事宜,但更详细的还需等此战过后方能视情形而定。 次日,张宁与斛律金领百骑而出寻到粮库方返。 再有一日诸军将士以车运粮,整日不绝,与此同时郁久闾悦也驰骋离去。 坡丘之上莫敬一,斛律金各居张宁左右,忍不住促狭道:“庭梧将军,此女如何?” 张宁摇头失笑,望着郁久闾悦的背影只觉得这个世界愈发令自己看不懂了。 也不知道未来的草原会是如何模样。 既是有粮,诸军自然再度安稳下来,若非身处严寒荒漠这般日子实在是有些闲适。 再想起前些日子的搏死拼杀,只觉得有些不真切的感觉,恍若隔世。 数日之后百骑从南而来,诸将迎出乃是左仆射元修义亲自赶来,随行的则是由切思力拔统帅的怀荒轻骑与武川宇文泰一部。 元修义显然是一路不停地昼夜疾行,双颊冻得通红,面色苍白嘴唇乌青。 可从旁打量他整个人却是显出一种极为不健康的兴奋感。 显然哪怕是他面对着这滔天之功与大好形势也难掩激动。 元魏官制前后经两次改革后,效仿魏晋及南朝,设尚书、门下、中书三省。 其中尚书省分为吏部、殿中、仪曹、七兵、都官和度支六部,由下辖考功、直事、虞曹、屯田等三十六曹,总览国中大小行政事务,机构复杂多样。 尚书省最高长官为尚书令,其次是左右仆射,再次是六部尚书。 六部之中尤以吏部尚书地位最高,掌选官。 元修义就是从吏部尚书升任为左仆射的,如今眼见又立大功,倘若再进一步可就是二品尚书令,堪称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顶级大员。 届时手握人事任免之权,又总览行政事务,就连当朝太后亦是得礼让三分,全然便是另一番局面。 他怎能不为之激动? 入得大帐后元修义先对张宁及诸将不吝称赞,表明北讨功成后必定亲自为诸将请功,随即就督促诸军向着李崇部靠拢,直言要亲眼见到蠕蠕可汗阿那瑰被大魏天军所擒的景象。 待到诸将领命离去,元修义又单独留下张宁,对其怀荒镇大加赞扬并直言此番没有辜负自己的嘱托与厚望,连带着私放蠕蠕公主一事也会帮着压下。 张宁自然知晓当初元修义将诸军扔给自己根本就已是放弃,当下也不显露丝毫异色。 经过准备后诸军再度前行,往噶尔伯而去。 …… 数日以来,李崇所部中军驻扎于噶尔伯,与气势汹汹的柔然人已是厮杀多场,一时难分胜负。 大规模的军团作战向来如此,但中军里不少军吏已是多有怨言。 魏国虽是由鲜卑拓跋氏所立,可在百年发展后所采用改进的已是与昔日晋朝一般的制度。 作战时不但要征收杂调,还让每户青壮运粮二十石入军,以此推算已达三人饷一卒甚至更多的情势。 这使得北方诸州背负了绝大的压力,战事的不断拖长只会让这样的情势加重,致使民怨沸腾。 早在得知宗子军成功奇袭王庭后,就有军吏在震惊的同时提出:“胡骑向来耐寒善战,若待其数十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 今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这话虽有几分夸大,但大抵是可用之言,可行之策。 然则李崇听后不置一词,仍是坚持先前硬战的谋划。 待到张宁等人率军到达时,中军已然折损了近万人,更有千余人因天寒地冻的恶劣气候而病倒。 命部曲就地安营扎寨后,张宁等人便随着元修义往中军大帐而去。 一路所见军中士气可谓两极,中军羽林虎贲战意盎然只等立功之机,从北方诸州郡征发的戍卫军则垂头丧气恨不得将头都缩进衣甲里。 对其而言此番北讨无异地狱之行,胜败与自己都没有丝毫干系。 即便胜了至多能得些银钱赏赐,可这比起自己动辄被诸将虚掷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中军大帐里燃着数个火盆,李崇坐于案前正细细读着军报,张宁等人绕过火盆候立在一侧。 旬月后再见,李崇须发更白,额间皱纹丛生似是更衰老了不少,唯有其目中犀利精光不变。 片刻后他放下军报对已是施施然坐下的元修义笑道:“左仆射当真是好谋划,此番能逼迫阿那瑰与我军在此死战,全赖于此了!” 话说着,李崇的目光却是向着张宁几人扫来。 身为一军主将他自有番威严。 前次军议有羽林虎贲诸将与州郡戍将在,加之镇将多被划入元修义麾下,因为张宁等人未被李崇所瞩目。 今时不同往日,待到李崇目光扫来张宁只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肃,身体立时紧绷不得不严阵以待。 这位军中宿将显然已是清楚奇袭王庭的谋划乃是出自张宁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战将至 元修义哈哈一笑:“搓尔小计不值一提,此番成败还需依仗骠骑大将军!” 李崇细细打量着张宁,忽地微微颔首,也不知是在应和元修义还是对张宁的表现感到满意。 他转而收回目光道:“蠕蠕,胡部! 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鸷劲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 如今其部众离心,兄弟寥落,硬击之必能取胜。” 换作以往李崇绝不会主动向着元修义解释,此刻这么一说元修义笑意更甚不断应着,只说就当如此。 旋即元修义好似不经意地说起了前来会合的经历,将遭遇柔然伯思部突袭,诸镇军兵合力杀出的事娓娓道来。 言谈中他将连番苦战血战,军士受冻挨饿之事略去不提,只说些趣事例如见到蠕蠕公主仓皇而逃,才知晓那蠕蠕竟让女子统兵,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崇眯眼听着,待到元修义停歇饮茶时才抚须道:“诸镇军既是一路艰难至此,那便编列入后军以备不时之需,左仆射大人以为如何?” 元修义又是大笑,说全凭大将军做主。 随即两人谈笑一番,待到有军士入帐禀报这才领着张宁等人出帐。 诸将皆知李崇愿将己方等人编入后军,是事实上默认了此战诸镇军不用再行征战,包括杨钧在内都稍稍松了口气,唯有贺拔度拔颇觉遗憾。 毕竟以诸镇军此刻的军力,投入十数万的厮杀中好似砂砾入海,翻不出一点浪来。 诸将都不愿意将宝贵的兵力折损在此。 于是数日内诸将都坐观中军往来厮杀,与柔然骑军在绵延近百里的雪漠中抢夺每一处高坡与要地。 众人心知肚明战至此刻,无论魏军抑或柔然断然没有退却的余地,非得决出个胜负。 这需要待到一方后继不足再难支撑,或是自认占据足够优势要的后方能发动致命一击。 但几日下来,双方犬牙交错的你争我夺后倒是斗了个不分上下,甚至魏军更占有一丝上风。 而相较于成建制的魏军,以数十个部落整合起的草原骑军在暂无优势的情况下,显然会更快到达崩散的临界点。 以阿那瑰的见识与决断,他定然会在此前抢出机会,发动大规模的全面进攻。 果不其然,待到又一日的晨曦时分,军中忽地鼓声大作,诸将立时整顿军马列于营前的同时,跟随元修义聚往以巨木建起的帅台上候命。 北风呼啸,雪落大地。 李崇立于帅台之上,目光灼灼望着远方。 在其身后有数名将领候立,跟前则是万余步军结阵而立,肃杀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张宁细细打量,视线所及的军阵最前方是数排持巨大兽面盾与长矛的枪卒,他们并肩而列将大盾下的尖锐处深深扎入地面,形成一道犹如城墙般密不透风的阵线。 而一支支同样倒顶入地面的长矛则是城墙上最为锋利的御敌之器,不时泛起森然冷芒。 作为身处最前列的枪卒,他们皆是从全军中精挑细选出的强壮之士,个个膂力过人,只为挡住敌骑破阵而战。 在其之后是两列持各类扎刀、提刀以及大斧的甲士。 甲士所承担是破阵之后与敌骑的近身搏杀,或是号令之下的主动出击,是步阵的利刃。 因而他们都是军中经验最为丰厚的老卒,善战之士。 大战将至其大多却面色如常,不见半分紧张畏惧,只在做些互相绑紧甲胄细带,检查短刃是否碍手等小事。 可那举手投足间偶然流露出的锋芒之气,足可令人察觉到这些军士实在是精锐中的精锐。 想必这定然是在与南朝多年征战存活的百战之士,方才破例调入洛阳中军。 更有刀盾手与箭手弩手等散布其后,既能万箭齐发又能抵御敌方的近身。 最为令人瞩目的是万人军阵立于雪中,却能做到不发出过多声响,浑如一体。 而在数十丈外还有两处步阵并列,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对此张宁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 纵观历史上几支由草原入住中原的游牧民族,鲜卑拓跋氏无疑是其中佼佼者。 其对于汉地的统治与掌控是另外几支游牧民族所无法企及的。 历数蒙古,辽金与满清,这些少数民族政权几乎都将汉人与其他诸族视作低等人,唯有拓跋氏在主动大力推行汉化改革,为此竟是迁都洛阳,将以本族为首的代北武人给逼得水深火热。 要知道无论是元魏覆灭的导火索六镇之乱,还是实际原因尔朱氏乱政,作乱者都是滞留在北地的鲜卑武人,以及敕勒,契胡等族,而非是汉人。 甚至就连南地改朝换代后无处可去的皇室余子,都会主动前往元魏寻求庇护,而且总能得到优渥待遇。 这也使得哪怕已是立国百年,元魏大地上由汉人发起的反叛起义屈指可数,反倒是敕勒这样的民族苦不堪言,屡屡举起义旗。 也正是得益于此,元魏方能以汉人为核心组建起一支支强大步军,在与南面争雄的同时配合鲜卑重骑威震西北两地各族。 眼见元修义一众赶来且神情颇为疑惑,一名副将适时上前道:“禀副帅,蠕蠕于寅时突然集合重兵连破我军数寨,此刻正向着大营而来,应有数万之众!” 元修义闻听此言禁不住抚掌大笑:“好! 不怕这阿那瑰不来,就怕他当缩头乌龟!” 话音方落远处忽然传来大地震颤之声,就连本是覆于沙漠之上的积雪也开始簌簌抖动起来。 一缕黑色自天边显现,随即那缕黑色如同浑浊的污水般陡然蔓延开来,侵蚀起了雪白的大地。 那是数以万计的柔然人正打马而来,他们不紧不慢地翻过一处处丘坡,皮袄之下像是禁锢着一只只凶残草原野兽,而当他们聚集在一处又似某只洪荒异种,配以口中呼喝不绝的怪叫,给人以极大的心理震慑。 而一把把弯刀则犹如獠牙外露,向着猎物露出狰狞嗜血的笑容。 多数的柔然人终身也未披甲,他们只着皮裘而战,这已然足够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毒药 “柔然!” 身侧的杨钧目光复杂,贺拔度拔与斛律金咬牙切齿,莫敬一不住地倒吸凉气。 张宁则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正面得见这个时代最强盛的草原力量! 数万胡骑奔驰而来,恍若铺天盖地一般,这种景象实在令张宁难以保持平静。 哪怕相隔甚远,仍觉得耳膜开始生疼,呼吸也重了许多。 数十万只马蹄像是就踏在自己的心脏之上! 他不自觉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的几处步军军阵,竟开始不自觉地怀疑起其是否能挡一击。 此时杨钧轻声道:“柔然人交锋之始,每以骑队轻突敌阵,一冲才动,则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亦不能支。 不动,则前队横过,次队再冲;再不能入,则后队如之! 方其冲敌之时,乃迁延时刻,为布兵左右与后之计。兵既四合,则最后至者一声“姑诡”,四方八面响应,齐力一时俱撞。此计之外,或臂团牌,下马步射。 一步中镝,则两旁必溃,溃则必乱,从乱疾入……敌或森戟外列,拒马绝其奔突,则环骑疏哨,时发一矢,使敌劳动,相持既久,必绝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动,则进兵相逼。 因而若仅以步军相抗实难取胜,崇帅布军阵于前是为稳固诱敌,胜机当在骑军之上!” 这位老将显然是察觉到了张宁的目光所至,故刻意出声解惑,并以作安抚。 闻听此言张宁不由低声道:“多谢杨老提点。” 转眼间柔然轻骑已至军阵之前,正如杨钧所说一般柔然人看似乱哄哄一团,可实际却以千人为队轮番抛矢射击,随即寻找魏军薄弱处尝试突击。 一旦遭遇有力抵抗绝不缠斗,立时抽身而退,以下一批千人队再用同样举动与方式冲击。 这不但放大了胡骑善射以及冲击的优势,更如潮水般一浪又一浪拍向魏军步阵。 饶是步卒个个善战皆以军令行事,仍是难免陷入混乱。 每当这时便有将校令亲卫呼喝着上前,一面竭力杀退胡骑一面带领周遭军士重新稳住阵脚。 可偏偏柔然人所使的箭矢分为两种,一种箭头小而尖利,整体较轻用于远射;另一种箭头大而宽,整体偏重适合近战。 在不俗的膂力加持下,数丈之内爆射而出的箭矢拥有着惊人穿透力,足可洞穿锁子甲与皮甲。 因而即便有厚重甲胄护体的将校也难免死伤,最为危险之时立于高台的李崇几乎已经进入柔然轻骑的射程之内。 亲卫连忙上前举盾格挡,并想要拽着李崇往后退去,可都无一例外被李崇叱责而退。 对李崇而言将士在前方鏖战,立于高台上的自己就是一面旗帜,将士若回头一眼瞧不见他必定大乱。 何况上至将校下到普通军士,何人不知军中主力乃是那一支支羽林虎贲重骑,要想此战大胜必得引诱柔然人投入足够的军力,眼下越是坚持久一刻胜机就更大一分。 因而无论如何李崇也不能显露丝毫怯意。 见此情形元修义忍不住感叹道:“崇帅此番亲临阵督战,矢石交集却意气自若,指挥三军,用兵制胜皆与孙、吴合,可谓命世雄材矣。 如此亲冒锋镝,进不避难,将士视之,孰敢爱死乎?” 话虽如此可他的行为却委实怂得紧,早已是站在高台最边缘处,亲卫在下方牵马以候。 战况旦有变化,顷刻就能逃之夭夭。 至于这番举动会给其后营寨里的两万余诸镇以及各州郡戍兵造成何等影响,则全然不在其考虑中。 数日以来漠中寒冷更甚,征发的青壮时时刻刻皆有因冻伤而死者,李崇自是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对其而言倘若不能今日一战定下胜负,那么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失败的。 哪怕此刻数以万计的步卒精锐在厮杀中不断倒下,哪怕传令兵就在跟前,他亦是无所举动。 他在笃定阿那瑰无法拒绝一举击溃步军方阵,一举活捉自己的诱惑! 即便知晓魏军还有骑军未出又如何? 郁久闾氏等部轻骑不也是没有上阵厮杀么? 己方耗在此处粮秣财物消耗堪为天文数字,柔然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更为甚者,作为王族的郁久闾氏仅有的威望正在日复一日的快速下降,阿那瑰又撑得了多久呢? 如其所料,此刻在柔然轻骑的簇拥下,一名身披狼皮头戴毡帽的壮汉正皱眉瞧着魏军飘扬于风中的帅旗默然不语。 此人长相怪异,浓眉之下眼窝深陷,蓝色眼睛虽迥然有神可再往下看就能瞧见其窄高而弯曲的鼻梁,以及栗色浓须。 尽管面庞颇为不协调,可其浑身隐隐散发着浓郁的杀伐之气。 而周围环绕的骑者,无不是膀大腰圆的善战之士,他的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正是柔然当代可汗郁久闾阿那瑰。 这位曾被迫逃离草原南投元魏,一时惹得洛阳全城轰动,后又重归草原建立霸权的柔然之主绝非是寻常莽夫,自然瞧得出李崇那公诸于众的诡计。 可诚如李崇所想,他殊难拒绝此等诱惑! 目之所及三阵魏军苦苦支撑,自己只需再投入一支生力军就能将其击破,再往后就是毫无遮拦的魏军帅台。 若能擒杀李崇这位魏国骠骑大将军,从而大败魏军,便能洗去王庭被付之一炬的耻辱,再建郁久闾氏的威严稳定岌岌可危的局势。 阿那瑰右掌紧握成拳,死死盯着帅台所在,呼吸愈发粗重起来,像是一只野狼正在锁定自己的猎物,朝之缓缓靠近。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不得不考虑这是否是自己此生仅有的机会。 倘若无功而返,自己便再无法集结起这样一支大军! 想到先前诸部头人望向自己时的目光,那潜藏着的不信任与轻视,交织的阴谋与诡计,阿那瑰突然仰天长笑起来。 “李崇你很厉害! 就算我明知这是颗毒药也必须得一口吞下!” 自打来到这里,已是再无退路,若不放手一搏又能如何? 第一百六十五章 踏阵 旋即阿那瑰挥起马鞭恶狠狠指向魏军帅台所在,李崇所在,放声道:“儿郎们! 魏人在那里给我们设下了一处陷阱,他们认为郁久闾氏的族人们无法赶在魏人骑军到来前击破军阵! 所以魏人的将领,那个命人毁掉王庭的李崇竟敢不躲不避地站在那儿! 站在郁久闾氏的弯刀可及之处! 今日,我们要让魏人为自己的狂妄付出性命!” 呼喊之下响应声不绝于耳,郁久闾氏的族人纷纷抽出弯刀举于头顶来回环绕。 阿那瑰挺直背脊,仰面朝天。 视线之中苍穹广阔,一如既往。 他甚至不用瞧都能笃定,此刻同样一兵未发的其余大部头人正注视着自己,思索着是否要随自己赌上这一把。 阿那瑰知道一旦失败,这些鬣狗定然会毫不犹豫地上前分食自己的腐肉,哪怕自己曾是他们的王。 可那又如何呢? 至少这一刻自己仍是威名赫赫的柔然可汗,是郁久闾氏的王者,是草原的主人! 长笑声中阿那瑰猛然打马,数千郁久闾氏精骑如利剑般冲出,踏雪而去! 见此旁侧由数支大部族人组成的胡骑也逐渐鼓噪起来,在各自头人首领目光交互达成一致后,紧随着郁久闾氏的去处杀出! 柔然人最后的力量,诸大部合计两万余人浩浩荡荡杀向帅台所在! 这是诸部最为强盛的力量,是其赖以压服草原震慑一方的力量! 在北疆诸州镇中长期流传着柔然轻骑胜不追,败不乱,整军在后,更进迭却,坚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的传说。 此言所指既是这两万人! 感受着身后大部两万骑的狂呼奔驰,鏖战于前的小部胡骑立时也随之怪叫起来,连连催马向前! 在这等规模的奔阵突刺之下,若不想被卷入其中活生生踏死,唯有向前! 于是魏军步阵的压力登时倍增! 战马猛冲撞向军士胸膛的沉闷声响,锋刃划开甲胄的撕裂声,刀剑相击的金石之音共同汇集成轰然大响! 这在如坚石击向钟鼎的巨响中,魏军哀嚎不绝,连续数阵顷刻被破! 不仅是身处最前列的枪兵,就连那些只等着近身厮杀的精锐甲士也开始不由后退。 这是人数上的绝对碾压! 哪怕柔然人只是轻骑,可其足能凭借人数压碎这三处军阵! 哪怕是骑者身死,战马也会被驱赶着向前,以无匹之势撞入军阵之中! 大片殷红洒落,在坡丘的作用下竟是汇聚成一处处细流淌向低处! 从高处望去剩余的魏军军士好似站在河流上游,正竭力抵挡着无数逆流而上的狰狞鱼兽,而他们的阵线在轮番的冲击下已是摇摇欲坠! 见此情形元修义惊叫一声便要跳下帅台,好在张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拽住:“大人勿急,骠骑将军已有安排!” 元修义正要开口怒斥,闻言向着帅台两侧瞧去这才发现有两支步军正股勇赶来,于台前结成密集的军阵。 而适才李崇身后所候立的数将不知何时已是消失不见,显然就在自己凝神瞧着战局时,已经得令而走。 元修义面色微红,好在天寒地冻下本就被冻伤遮掩,他心有余悸道:“庭梧以为凭这援军可能阻挡蠕蠕?” 后调来的这支步军人数虽不少,可沦起精锐程度全然不及前者三成,显然是各州郡戍兵,欲以其挡住柔然轻骑无异于痴人说梦。 因而张宁断然摇头道:“自然不能。 但大人莫要忘了,真正的援军可不是他们!” 元修义是真忘了! 尽管有主政一方统兵数千的经验,可他到底是文臣哪儿见过这等场面。 况且莫说是他了,就连张宁后背也已微湿,此刻寒风拂过只觉透体生寒。 这等数万人厮杀的场面委实太过摄人心魄! 张宁话音方落,雄浑的号角声忽然响起,旋即就见战场两侧忽然显现出数以万千的骑军! 抬眼望去旌旗铠甲,光照天地,反射出夺目炫芒! 绣着各类异兽的旗帜随风飘扬,一支支身着硬甲马披具装的骑军从丘坡间奔腾而过,恍如一只只张牙舞爪的猛兽正从各方扑来。 伴随着战马的奔腾起伏,鳞甲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轰鸣,而万余匹战马喷出的热气像是云雾般升腾环绕,令数支重骑更显威武神秘。 北朝向来推崇具装重骑,元魏尤为如此。 这万名重骑乃是中军绝对的精锐,代表这个时代最为恐怖的战力! 根根长槊平举,一名名鲜卑骑士在沉默中驰骋向前,他们内心翻滚着烈火岩浆,浑身迸发出的热气似乎让这酷寒的天地也为之褪色! 其中一部正是先前所见的宗子军! 恰在此时就连当头耀日也似乎被切割为了两部分,已经是罕见地呈现出一明一暗的态势。 魏军重骑所到之处戈甲耀世,冰雪消融,而柔然人处仍是阴冷异常,人体所呼出的热气顿时就消失不见。 “放箭放箭!” “向前向前!” 阿那瑰怒吼着带领族人不断向前冲杀,他瞧得分明那李崇已然是再无寸计可施。 其后调来的步军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只以其论根本无法挡住郁久闾男儿的冲杀! 那一双双畏惧的目光,颤抖的手臂,阿那瑰毫不怀疑只需一声怒喝就能让其瘫坐在地! 只需要赶在魏军重骑杀到之前取下李崇首级,他就能夺下此战胜利! 与此同时诸部头人发生大吼,数千名战士张弓搭箭朝着魏军重骑射去。 只是当重骑的冲锋之势已成,这根本就是颓然! 那抛射而出,曾无往不利的利矢此刻显得极其微不足道,除百余人应声而倒外,其余只激起一片箭头撞击铁甲的鸣之音。 这甚至不能让流着涎水,张牙舞爪扑来的猛兽们脚步有丝毫停顿! 他们咆哮着迅速靠近,相貌也在柔然人的瞳孔中愈发清晰! 适才还形如狩猎者的柔然人开始难以抑制的恐慌起来,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魏人铁骑正奔驰而来,看到了其甲胄上狰狞的兽面! 那一根根长槊好似天生就长在巨兽嘴中的锋利獠牙,是收割人命的利器! 终于,有人开始难以抑制的叫了出来! 可这声音是那般微弱,瞬间就被 下一刻魏军重骑就以最凶狠的姿态狠狠撞入了柔然轻骑的队列中! 已是调转马头悍然迎了上去的柔然人顿时就被淹没在了怒涛之中,而还没得来得及的,还在向前踏阵冲杀的柔然人更是在猝无防备下被撞得倒地哀嚎,顷刻间便被踏得血肉模糊! 怒喝、惨呼、惊惶地叫嚷此起彼伏,重骑冲击之下就连那些来不及后退的魏军军士也被卷入其中,身死当场! 数个柔然大部头人瞧见这一幕几乎吐血,可事已至此他们再无可退,只能不断驱使族人向前阻挡! 而此刻,以阿那瑰为首的千骑距离李崇仅有数十丈!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困兽 终于,有人开始难以抑制地叫了出来! 可这声音是那般微弱,瞬间就被覆盖无踪! 下一刻魏军重骑就以最凶狠的姿态狠狠撞入了柔然轻骑的队列中! 已是调转马头悍然迎了上去的柔然人顿时就被淹没在了怒涛之中,而还没得来得及的,还在向前踏阵冲杀的柔然人更是在猝无防备下被撞得倒地哀嚎,顷刻间便被踏得血肉模糊! 怒喝、惨呼、惊惶地叫嚷此起彼伏,重骑冲击之下就连那些来不及后退的魏军军士也被卷入其中,身死当场! 数个柔然大部头人瞧见这一幕几乎吐血,可事已至此他们再无可退,只能不断驱使族人向前阻挡! 而此刻,以阿那瑰为首的千骑距离李崇仅有数十丈! “铿!” 不只是李崇身侧亲卫,就连张宁一众镇将也锵然拔刀! 数十丈的距离看似遥远,可对于骑军而言不过只是一瞬罢了! 谁也不会真将退敌的希望寄托在那些州郡戍兵的身上! 然而眼下的情势委实太过诡异了些,作为大将主帅的李崇固然以身为饵,可他难道就没有后手? 面对柔然郁久闾氏的搏死冲杀,尊荣权位如他当真要以身相抗?! 张宁忽然有些不寒而栗,他再不敢做多想一把拽住元修义身侧亲卫低吼道:“若前阵有失,你等立刻送大人退往营中后,速命各镇军搬运拒马列阵以作抵挡。” 旋即他转而对愕然失色的元修义快速道:“大人不必惊慌,纵然崇帅有失待到羽林虎贲杀至亦能解围,绝不可擅离营寨!” 此话含义已很是明确,现在并非是万事皆休之时。 且不说李崇是否还有后手,即便他今日真身死在此,元修义只需逃入后方营中坚守待到虎贲羽林杀来就能安全无虞。 绝不能像前番遭遇伯思部突袭那样率轻骑奔逃,今时不同往日,那是取死之道。 元修义本欲朝张宁发怒,闻听此言也冷静下来连连颔首,又忧虑道:“庭梧你等何不与我一同离去?” 张宁心中元修义是在担心诸镇军不听其调令,只摇头道:“崇帅无令,为将者不可擅退。 大人自去便是。” 也不知李崇是否是听到了此话,恰时回首望来,目中稍有惊异与赞许。 再瞧其余几人,贺拔度拔已是劈手夺过一把长弓,拈弓搭箭直指奔驰而来的胡骑,莫敬一虽两股战战也是持刀在手正朝着张宁投来询问的目光。 而斛律金更是不知从何处抢了一匹战马,已是翻身而上大呼道:“阿那瑰受死!” 唯有杨钧与张宁一般无二,神情疑惑。 李崇依然立在寒风中,他按剑而立忽然沉声喝道:“诸将莫慌,破敌就在此刻!” 就在此刻,即将一头撞入州郡戍军镇中的郁久闾部忽然像是骤然失重一般向下落去! 霎时间战马嘶鸣人声哀嚎! 愕然望去只见州郡戍兵所列成的军阵前竟然现出一处巨坑! 坑中长矛林立,刀剑并举,猝然落入其中的郁久闾部轻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各式锋利尖锐刺穿,好似血葫芦一般触目惊心! 更有甚者一时未死,只得秃然伸手向着上方虚抓,抑或下意识抓着矛杆竭力挣扎,可随即其就被身后驰来也坠入坑中的同族压在身下,痛苦毙命! 只是短短几个呼吸间坑底就已是叠满了尸首,鲜血一时汇聚不散,如猩红的血池触目惊心。 诸将皆是倒吸了口凉气,未曾想到李崇不知何时竟是让人在此掘出了陷马坑! 在如此高速的冲刺中,郁久闾部轻骑即便发现前方同族坠入陷马坑也来不及勒马避让,只得硬生生被身后同族推着落入其中! 就连身处军营中的张宁等人都没发现有挖掘陷马坑之事,更遑论是柔然人了! 一名又一名自持勇力,期望着用手中弯刀追随可汗建立功业的郁久闾青年绝望大吼,转眼间又再无声息。 “放箭!放箭!” 见此情形本已是恐惧异常的州郡戍兵大喜过望,立时在将校地呵斥下或不断放箭,或状着胆子持矛上前不断朝着坑中攒刺。 唯有寥寥十余人凭借着高超骑术越过了陷马坑,一头撞入州郡戍兵中。 其中就有阿那瑰以及他的亲卫。 只是相比起千人的冲刺奔陈,这寥寥十余人所带给州郡兵的冲击力实在有限,片刻后冲杀后就被团团围住,陷入苦战。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元修义不觉高呼大笑,右手紧抓着张宁手臂而不自知:“一战功成!一战功成! 李崇,此番定要生擒蠕蠕王阿那瑰!” 诚如其所言,此战在陷马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是结束,剩下的不过是些厮杀事罢了。 李崇也不以元修义无理,他瞧着阿那瑰左右冲杀而无法突围,转身对张宁等将笑道:“诸位,可愿替本将生擒此人?!” 阿那瑰相貌颇丑,可膀阔腰圆,两条臂膀有常人腿粗,挥舞弯刀间每每有尖锐啸声,勇武异常。 因州郡兵并非精锐,人数虽众一时间却也奈何不得他。 有一名小校见麾下军士皆被其所杀,也顾不得许多,持枪就朝着阿那瑰背后刺去。 阿那瑰当面斩死一人后余光瞥见身后有长枪袭来,侧身一晃随即使臂夹住,转身就朝着小校杀去。 小校嘶吼着想要拔出长枪,可哪儿抵得过阿那瑰的膂力,眼见就要任人宰割索性放手向着侧面奔去,可阿那瑰似早有所料挥枪扫去,小校顿时颅脑崩裂身子瘫软在地。 周遭士卒大骇,阿那瑰及其亲卫趁此机会一路向前冲杀,有甲士不顾一切扑上前去也被乱刀斩死,再无人可挡。 诸将自不愿眼瞧着阿那瑰逞凶,亦是想要在李崇跟前显露身手。 贺拔度拔先是一箭射出,接着跳下高台向着阿那瑰杀去,斛律金也不落于后。 莫敬一跃跃欲试,可在估摸一番自己的身手后还是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唯有张宁杨钧两人从始至终无所意动。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诡异 与阿那瑰身处重围,如困兽之斗一般。 更远处的战场之中,数以万计的柔然人也陷入苦战。 随着魏军重骑的雷霆一击,柔然轻骑遭受重创,好似割麦子般成片成片倒下。 各部酋长起初还竭力驱使族人上前迎战,以阻遏魏军重骑的前突之势,为阿那瑰的斩首行动争取时间。 可随着郁久闾氏所部尽数落入陷马坑中,阿那瑰也被魏人团团围住,各部酋长只觉此战已再无回转余地。 既不见胜机,更不愿族人再直撄魏军兵锋白白折损在此,纷纷呼喝着向后退去试图拉开距离。 李崇冷笑一声,身侧士卒同时挥舞旗帜,愈发密集的鼓声中魏军轻骑也终于显露出身影,其从东西两侧杀出以截断柔然人的退路。 这是筹谋已久的天罗地网,如此包夹下柔然人顿时再无所遁形。 显然李崇不仅要覆灭柔然王族郁久闾氏,使草原陷入内乱,更欲要借此战彻底歼灭柔然人的有生力量,让元魏北疆获得数十年乃至更久的和平! 若被其得逞,那么种落离散,互相侵伐,缰者远遁,弱者请服便不再是虚言。 李崇朗声长笑,手指正在浴血厮杀的柔然可汗道:“阿那瑰,今日就是你柔然覆灭之时!” 这一刻,这位老迈的将领显得愈发高大,似有无穷伟力正从其身体中迸发而出。 曾几何时武帝北伐虽使柔然北逃千里,也绝没有取得如此功绩! 而今日,柔然王族郁久闾氏以及其余显贵诸姓都已入瓮,都在这沛然莫御的伟力下瑟瑟发抖! 李崇怎得不得意呢? 他面色红润,整个人显出一种别样的亢奋。 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饮冰卧雪,跋涉千里,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阿那瑰曾寓居洛阳,对汉话自然不会陌生。 他勉力格挡开斛律金当头劈来的长刀,望着远处正遭受前后夹击的诸部,不禁发出绝望悲呼。 此战不但是他阿那瑰败了,不但郁久闾氏将因此没落,整个柔然对草原的统治也将就此结束! 他阿那瑰愧对先祖! 这难道是长生天的旨意吗?! 眼瞧着从四面八方涌出更多的魏人,柔然诸部酋长亦是惊骇欲绝,可绝境下反倒也彻底激起了其凶悍一面。 在不奋击便当死的逼迫下其开始呼喝着,不顾一切地带领族人向外冲杀。 砰! 在犹如沉重鼓点般的冲撞之下,魏军轻骑与迫切突围的柔然人杀在一处,血肉纷飞。 双方皆是马不披甲的轻骑,在互射后的白刃战中,魏人虽占据着包围之势但渴望求生的柔然人同样迸发出了无比战意,他们踏着同族的尸骸不断向前,用魏军无法听懂的语言呼喊着发动凶猛的冲杀。 这一刻求生的欲望大过一切,相较以往更添上了几分疯狂。 有柔然人腹部被长刀捅入却死死抓着刀柄不松手,要么将对方拽下马来,要么使同族得以觑机上前将那魏人斩杀。 更有人身中数箭而不倒,依旧驰马厮杀数丈之远。 这是令领军诸将始料未及的一幕,眼瞧着麾下部曲接连倒下,这些在羽林虎贲中身居高位的大将高官开始犹豫,继而逡巡不前。 魏军骑士同样感觉跟前的敌人全然不是想象中的困兽,而是一簇簇棘手的团刺。 杀之艰难无比,甚至还会伤到自己,让自己丧命在此! 可眼下本是胜局已定,就连蠕蠕可汗也即将授首,谁又愿意在这最后关头身死呢?! 于是这场本该是异常凶险、残酷的鏖战却在片刻的交战后就逐渐呈现出一边倒的架势。 埋伏已久的魏军轻骑竟在短暂接触后开始向着两侧散去,大有给想要突围的柔然人让出道路的架势来。 柔然人最初无所察觉,只是在进退间仍不断压上,可旋即他们便发现自己跟前的压力骤然一轻,那些魏人只是在做着抵挡,甚至有不少人打马而退,远远避开的同时连长弓也不曾从鞍上取下。 老奸巨猾的诸部酋长在短暂的疑惑后立时明白了一切,于是在其呼喝下厮杀渐止,方才还彼此视之为仇敌的两拨人竟大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实在诡异至极! 柔然诸部得此机会自是再不会做半刻停留,纷纷全力打马奔出逃远远离去! 转眼间万余柔然轻骑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而更多的柔然人还在汇聚,就连正在于重骑、步卒厮杀的小部族人也开始拼命向着魏人轻骑的方向杀去。 想要杀出一条生路来! 见到这一幕杨钧面露讥讽,张宁也顿时明白了其中关节。 无论是此前作为诱敌的精锐步军,还是给予柔然人重创的具装铁骑,都是李崇能够直接掌控,如臂使指的力量。 也正因如此李崇能够从容布局,奠定胜势。 可眼下这杀出包夹的三万轻骑则不然,其分属几名中军大将,是后者在朝堂在军中的立足之本。 面对着柔然人疯了般地冲杀,中军大将们自是不愿部曲白白折损,毕竟此战最大的功勋,擒杀蠕蠕可汗阿那瑰以及击溃郁久闾部已是将被李崇夺下,剩下的在其眼里实在微末。 即便此番倾尽全力绞杀蠕蠕诸部又能如何? 功勋早已尽在李崇,元修义二人之手了! 何况就此班师,朝廷又岂能少了应有的赏赐呢? 念及于此,在柔然人的决死冲杀下,诸将不约而同选择勒兵退却。 浓郁的血腥气息弥漫着整个战场,就连吹来的寒风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温热。 将旗飘摇,李崇的背影突然萧瑟起来。 张宁分明能望见就在诸军轻骑退却的那一刻,这位享誉魏庭,着有赫赫威名的名臣宿将竟是身子猛地一颤,似要倒下一般。 有亲卫眼疾手快上前搀扶,随即被其狠狠推开。 他踉跄踏出一步,伸手抓住帅旗,望着柔然人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早知诸将辈如此,恨不以白刃驱之!” 第一百六十八章 班师 李崇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些被倚作朝廷肱骨的中军大将竟会在众目具瞻下做出如此大胆妄为,毁误战机之事! 眼瞧着柔然诸部轻松离去,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数月以来费心竭力所为的便是一举覆灭这北疆大患,如今财殚力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付诸东流?! 此刻阿那瑰亦是狞笑出声,饶是半张脸都被血色所染,他仍快意大叫:“李崇老儿你可看见了!天不灭我!天不灭我柔然! 你的谋划你的算计都坏在了自己人手里!!” 李崇闻听此言抓着将旗的手臂猛然用力,一时间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往脑中涌去,突然的剧痛恍若血管将要爆裂开来一般。 那些因自己谋划而战死的军卒,那些因冻伤而被抛下的青壮,那些无数冤魂此刻都像是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汇聚而来,伸手抓向自己!向自己讨命! 他再想开口又感觉如坠冰窟,眼前一黑直直倒下! “将军!将军!” “崇帅!这可如何是好!” 见此情势帅台之上顿时一片大乱,连带着正在竭力围杀柔然人的步卒也是一阵哗然。 好在战局已定,剩余的柔然人已是瓮中之鳖这才没因为李崇的倒下而使战局反复。 愕然间张宁率先做出反应,他对元修义抱拳道:“崇帅抱恙,兵势如火,还请大人暂时主持战局!” 元修义心知不是推托之时,何况此刻对他而言亦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立时慨然应下。 其实他并不需要如何指挥调动兵马,只需要代替李崇走到台前,将领们见副帅在此又胜机在握,自然不会再有慌乱。 而张宁则是望着被亲卫焦急抬离的李崇感叹莫名。 战场之上已是如此,可见元魏此刻统治阶层的倾轧是如何厉害。 遥想北讨始时大军精甲耀日,铁骑前驱,然而所耗费的国力财力,战死的精锐之士何其之多,却不能一战而定草原毕其功于一役,实在是令人扼腕。 此后之事已是无需多提,阿那瑰最终厮杀至脱力,眼看即将被擒不愿再次去往洛阳的他自尽而死,其余郁久闾部族人则尽数战死。 更有诸小部三千柔然人跪地乞降,战死逃遁者不计其数。 此战之后郁久闾氏的衰落必将引起一场血腥的权力纷争,柔然的衰败再无可避免。 所幸的是张宁并未在乱军中瞧见柔然公主郁久闾悦的身影,想必其在劝阻阿那瑰无果后已然脱身,以她的才智必能整合郁久闾氏余部闯出一片天地,自己也无需担心后续的合作能否顺利。 至于突厥阿史那氏,张宁经过对柔然降卒的审问后得知,此前其部确有千人随阿那瑰出战,但不知为何在两天前被突然调走,一众降卒皆不知其去处。 对此张宁不晓其中内情,也无力去管。 战后一连数日李崇皆处在昏迷状态,据军医呈上的诊断因是心力交瘁更添风寒所致。 元修义吩咐军医好生照看后,也乐得一心扑在处理军中之事上,大肆召见诸将许诺班师回朝后的论功行赏之事。 对其而言这实在是在军中施加影响力的不二之机。 尤其是数位中军大将,若李崇醒时定会呵斥一番上奏参其临阵怯敌,致使放走蠕蠕诸部未能一战功成。 可元修义却不管不顾,一力表示自己会向圣上阐明情况,不使诸位有丝毫麻烦。 其中污秽之事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张宁,亦是听得默然无语。 经过两日统计,此战共毙敌两万四千人俘获三千,阵斩柔然可汗郁久闾阿那瑰,并且捣毁被其奉为圣地的王庭,获牛羊三十万头战马数千,是元魏数十年来对草原的未有之大胜。 作为一名切实参与其中,在最终一战里却是实实在在旁观的张宁,他知晓历史再一次于此发生了变化,而相比自己的存活,这次变化更加巨大。 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注定会受此影响,乃至于六镇之乱的结果,元魏的命运都或将改写。 相较于巨大的胜利,魏军的损失似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元修义所写的军报中,魏军战死五千,伤七千,战损几乎达到了以一换二的地步。 但唯有诸将心里清楚,这份战损既没算上诸镇镇军,各州郡戍兵的死伤,也没纳入似元修义这等高级军官的自家部曲,更遑论是似斛律部这样的仆从军,以及征伐的诸郡青壮了。 以张宁的估算,诸郡青壮能够安然返乡的十不存三,其中多已因寒冻而被切除了手脚,往后如何生活,郡县官府是否会有银钱赏下,能否免除来年劳逸,全都不再关心计较之内。 至于诸镇镇军以及仆从军,仅张宁等将算来就有近万人的死伤,而前番受命为大军开路的柔玄镇军,更是已然消失无踪。 待到诸军回转各镇,必将哀鸿一片。 哪怕有张宁一路刻意保存军力,眼下六镇镇军的数量与战力已是大跌,加上必将再度沸腾的民怨,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但无论如何,在元修义等将的眼中,此战是实实在在的大胜,整个中军自上而下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他也未有吝啬银钱,将随军携带的金银尽数赏赐各军,张宁等人亦有所得。 待到行出大漠,张宁等人回首瞧去只觉得恍若身在梦中。 而后大军一路往柔玄镇去,计划中病重未醒的骠骑大将军李崇将被暂时安置在柔玄镇,而随军青壮,诸镇镇军,诸部仆从军都将在那登载功绩,随即解散发还各地。 待到那时元修义才会领着中军返回洛阳,接受盛大的庆功。 对此杨钧,莫敬一以及贺拔度拔,斛律金对此都毫不意外,似是早有所料。 唯独镇军中的将校们很是愤愤不平,这些早已失势的六镇武人痛恨自己在抛头颅洒热血后又被朝廷抛置旁侧之感。 诸将对于麾下部曲的怨念可谓心知肚明,但又能如何呢? 事实既是如此。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争吵 六镇武人中的有志者无不盼望着借此机会,能够建立功业脱离泥潭。 即便是诸位镇将中,如贺拔度拔、斛律金起先也多少有此心思。 然则一路领军厮杀的所见所闻已是让两人明白,在朝廷将领眼中自己等人只是垫刀头的炮灰货色,哪怕似李崇这样一心为国的主将统帅也是如此认为。 何况中军之内倾轧何其严重,此番所见仅冰山一角已是让人不寒而栗! 两人不可避免地陷入消极,贺拔度拔也再不见先前的激昂,这模样神态又岂能瞒过其麾下部属? 于是怨念更深。 待到于柔玄镇外宿营,元修义下令置酒煮肉犒赏三军时,六镇军士以及斛律部从军仍是士气低迷,与羽林虎贲的饮酒高歌,挥刀作乐显得格格不入。 诚如,自迁都洛阳后六镇武人的地位就一落千丈,在堂堂中军与洛阳诸公眼中几如诸部仆从杂军无异。 此战又遭受重创同袍十不存一,偏偏无功可论犒赏微薄,镇军自上而下皆是愤愤。 怀荒营中,切思力拔将环首刀狠狠插入雪地,篝火前他的面色忽暗忽明:“要不是那甚得左仆射非强留老子,老子必能早早赶到! 咱们怀荒军也不至于死伤这般惨重,平白让那中军捞了功绩!” 篝火周遭皆是张宁的几位心腹将校,因而切思力拔言语中颇有几分无忌。 但摄于元修义的身份地位,众人均知他仍是有些话没有讲出。 李崇昏厥前,元修义麾下只有诸支镇军以及斛律部从军,他的指挥统率堪称拙劣,甚至在遭遇伯思部袭击的危急时刻抛下正在作战的将士独自逃走。 然而诸军不但没因此崩溃,反倒杀出一条血路,撑到了元修义闻讯而归前去与大军会合。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桩无可置疑的功绩,至少保住了其在军中的话语权。 可在统御大军后元修义对于诸军的态度实在冷漠,没有额外的犒赏连应有的抚恤也不见,只送些酒肉就打算分遣诸军各自归镇?! 哪怕是连身份敏感,一路行来皆可以低调的李兰亦是神色不豫,罕见地灌下一口酒水,旋即又狠狠吐出。 倒是巫日合云浑身缩在不知从哪儿缴来的长皮裘下,大口吃着烤肉,看那模样似乎只等着酒足饭饱后便会回帐呼呼大睡一场。 见此切思力拔更是恼火异常。 他向来自持勇力,常常逢人夸耀自己是除去王彬王军主外的怀荒第一猛将,然则此番北讨所经战阵所力功绩实在有限,连那场浩浩荡荡的突围转战也是错过。 这令他自觉与其余将校间生出些许隔阂,倒不是后者有意排斥,而是他觉得没能与众人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正要再度开口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蹙眉侧头瞧去阔步走来的壮汉竟是斛律金! “都是好酒,为何不喝啊?!” 斛律金抛来几只酒囊,切思力拔刚手忙脚乱接下就见这位敕勒汉子已是坐在了自己先前的位置上,顺手割下一大块烤肉吃了起来。 他地位虽不如张宁等镇将,可到底是斛律部的少族长,北疆敕勒人中有数的权贵,自然不是切思力拔能招惹的。 于是这位自命不凡的怀荒骑军之主只得又重新找了个位置,伸手抹去雪渣坐了下来。 斛律金大口咀嚼着烤肉,时而仰头畅饮,滴滴酒水顺着浓密的毛发不住淌下,显得快意而洒落。 他既是没有再度开口,一众将校更无法多说什么,倒是被其一番动作勾动了馋虫接二连三的开始大口吃喝起来。 只是众人心中仍有不解,论起部曲死伤斛律部尤为严重,哪怕自有百里之地亦是伤了元气,没个十数年再难恢复征讨前的规模。 念及于此切思力拔忍不住朝几丈外的大帐瞧去,四位镇将此刻正于帐中不知商讨些什么,斛律金不在其中也就罢了,这般情势下这位少族长竟还有心吃喝? …… 帐中,贺拔度拔已是醉眼蒙眬,他正举着杯盏口中低声嘀咕着什么。 张宁三人不用细听,也知晓其定然是在幽怨中军大将们的临阵不前,叱骂其放任柔然人突围的举动。 莫敬一一改往日的温和笑脸,斜眼撇着贺拔度拔,忽地发出声嗤笑。 他将杯中酒水饮尽,讥讽道:“贺拔将军还是多多关切自家部曲,既是一镇之将不如看好那一亩三分地,何苦再为他人忧心?” 御夷不在北疆六大镇之列,论背景资历莫敬一也不如其他三人,因而北讨中他对人多以笑脸相迎,每有争执或主作和事佬,或缄口不语。 哪怕对待其余几镇的军主、幢将他也保持着谦和。 不过御夷镇军精锐程度到底是逊色于怀荒、武川、怀朔三家的,这也致使贺拔度拔对其颇为轻视,饶是这份轻视从未在言语中显露半分,可几人间却是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的。 眼下他忽然说出这话来,张宁与杨钧顿时一愣,贺拔度拔更是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莫敬一,片刻呆滞后他猛地将手中杯盏朝着莫敬一掷出,叱道:“你一区区小儿也敢老夫面前聒噪?! 某家率部与蠕蠕厮杀时,你还在求爷爷告奶奶只为谋取那一官半职!” 此番境遇下众人心间皆有怒气,莫敬一也是罕见地一时未有按捺住。 毕竟他也是踌躇而来,即将铩羽而归。 听着贺拔度拔醉后还在嘟囔着无用之事,为没有全歼柔然人而愤懑,他自是怒火中烧。 难不成全歼柔然人就能改变自己几人的境遇了么?! 但话一出口他就立时有些后悔,熟料贺拔度拔的反应竟这般之大,酒水顿时泼了自己满身! 当着张宁两人在此,莫敬一只觉得这老匹夫从未看得起过自己,他哪儿愿受这气,腾地其站起身来面色赤红地反讥道:“确实不敢于老将军相比!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到底还是受人随意驱使的狗彘,这等经历真叫人肃然起敬!” 第一百七十章 决裂 即便是张宁也未曾料到,两名堂堂镇将,前番还携手共渡难关的袍泽会在顷刻间反目。 随着两人争执声愈大甚至变为相互叱骂,荷枪执刀卫士再按捺不住冲入帐中。 由于大帐靠武川一侧,其多为武川军士,少部分为御夷镇所属。 亦有怀荒、怀朔两镇卫士不断举目向内张望,竭力前挤。 可不等卫士们做出更多反应,张宁已是冷眼喝道:“都滚出去!” 卫士们立时一滞,纷纷将目光下意识投向各自主将,然而下一刻张宁便将手中杯盏狠狠掷在地上,崩碎之声令卫士们的目光重新汇聚在他的身上。 “怎得,是本将的命令不管用了么?!” 张宁说着,眉宇间透出几分众人前所未见的浓郁戾气。 见此情形各镇卫士尽数想起身在大漠中时,这位怀荒镇军统帅诸军于重围中逃出生天,并伏击伯思部为诸多战死袍泽复仇之事。 此等威势早已深入众人心中,于是卫士们一时不敢再有多言,互视一阵后诺诺退出帐去。 再度回首,杨钧蹙眉无言,而莫敬一与贺拔度拔两人则各立一方,恍若对峙。 张宁心中微叹,上前道:“两位何必如此,眼下诸部士气低靡,正该是我等同心协力之时,怎能再做口角之争?” 莫敬一闻言嘴唇动了动,似要开口,另一边贺拔度拔却是冷着脸抢先说:“我为一镇都将,自当以身前驱竭诚报国,不愿做那些蛇鼠之事!!! 大胜便当大饮,这怨酒我可吃不下!!” 说罢他便掀帐而走。 待到其出了帐,众人又听他朝左右叱喝道:“适才没我将令却退出帐外的,自去领军棍二十!” 旋即其径直离去,不给张宁丝毫脸面。 “这不知好歹的老匹夫!” 莫敬一望着贺拔度拔离去的背影,愤然拔刀斩去桌案一角,口中犹是骂声不绝。 张宁亦是无奈坐下,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此番争吵看似突然,可若稍作深思便会觉得早有缘由。 四人中杨钧最为超然,出身世家又自有人脉资历,在暮年时因朝堂相争被发配自此,无需再为前途相争。 贺拔度拔虽同样将步入暮年,可他乃是前任武川镇将贺拔尔逗之子,袭封龙城县男,是实实在在的代北武人。 作为自幼生长在北疆的武人,他眼睁睁瞧着六镇从辉煌走向没落深陷泥潭,渴望能够建立功业报效朝廷,使得家族重获荣光。 然而随着年齿渐增,他除了在辖境内与犯边的柔然人小打小闹,没有半点能为外人道来的功绩。 这使他心中生出难以排遣的抑懑,加之镇中殊少能有与之相交的人,这愤懑便逐渐演变为了在旁人看来的自负凌人,言语狂悖。 北讨之中贺拔度拔推锋必进,一力求战,所部担起的无不是最艰难的任务,可到头来呢最后一战却无上阵之机,他岂能不知这乃是张宁所促成的局面? 因而在其心中,自然有着对张宁的不满。 至于莫敬一,他并无半分家国情怀,张宁则自是无需再提。 这样的四人在北讨遇阻,身陷危境时犹同舟涉海能够一体同心,可在当下矛盾便立时显现。 征战多时,张宁的下颌已是短髭丛生,他使手背轻磨着只觉得也颇为苦闷。 北讨事毕,摆在眼前的便是即将到来的六镇之乱。 哪怕有自己提出奇袭柔然王庭之策,逼迫着阿那瑰与大军主力一战,从而快速结束这场漫漫北讨,但六镇镇军仍损失惨重,待到六镇之乱时,此起彼伏的义军必定仍将席卷北地乃至大半个北魏。 待到那时自己凭借在这场北讨中的所得,稳坐一隅固然不是问题,可对张宁而言他要的可远不止于此。 叛乱四生之下,军阀并起,吞地抢人可谓常态。 自己若要做出一番事业,北疆六镇之地便是最好的基本盘。 往北草原数年内再无侵扰之力,向南则可俯瞰旧都平城以及中原诸州,有战马以及悍勇的代北武人作为最强悍的力量。 所以张宁本想着借此机会串联诸镇,不说让众人立刻俯首便拜,至少也得形成一个更为紧密的联盟在乱时互助,进而逐渐休戚与共,成为整体。 唯此方能与中军势力,以及将要崛起的尔朱氏相抗衡。 四人中莫敬一显然也有着此等意思,杨钧同样与自己为善,唯独贺拔度拔这位代北武人过于执念。 似他这样的人其实六镇中并不少,怀荒军中之一的卜苏牧云就是其中一位。 可偏偏其所统领的武川镇正位于自己与杨钧之间,尤为要害。 头疼间,杨钧忽然开口道:“庭梧将军无需在意贺拔镇将所言,他一心为国所为的乃是尽忠报国,向来依事而论,非论人也。 实则亦是晓喻形势之人,无需担忧。” 张宁微微一滞,明白了杨钧所言之意。 贺拔度拔是迂腐的武人,固然不满自己,可一旦六镇有变他定然也会看在同僚上相助。 所以即便眼下几人不欢而散,自己也用不着因此而忧虑。 这话一下子就点醒了张宁。 他不由向着杨钧看去,一时只觉得这位形同自己长辈的老将已是看透了许多事情。 念及于此张宁做出躬身的姿态,诚恳道:“晚辈受教了。” 杨钧也不推辞颔首接下后,转而对着莫敬一道:“莫将军,御夷与怀荒两镇相邻浑为一体,若有异变需得相互照应,同仇敌忾。” 莫敬一闻言不禁愕然。 他固然有此想法,可这话怎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呢。 杨钧手指轻点桌案,张宁与莫敬一都不由正襟危坐,只听其徐徐道:“自高祖孝文皇帝到今不过二十余载,然则国中已是大变。 一众贵胄不仅暗里通婚,更有不少已是恢复姓氏。 加之其余各族素来受重苛强压,早已形势汹汹,若有变故必将是倾覆局面。 两位届时我等汉儿如何自处,两位将军可曾有想过?”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召见 孝文帝元宏从太和十四年亲政算起,到太和二十三年积劳成疾而崩,虽然前后不过九年,可却推动了汉化迁都,大力提升了汉人地位,是北方胡汉诸族所认可的共主。 然则自其驾崩后,上层统治者日益腐败,吏治败坏,卖官鬻职与逼得农夫家破人亡之事数不胜数。 元魏虽凭借战力强大的中军讨伐四方,不断平定叛乱,可其日渐衰落已是不可阻挡之势。 这等情势下守旧贵族们趁机攫取权力,开始逐步掌控朝政。 这对于汉人而言可不是个好消息。 杨钧曾身处朝中,历任数职,所知所闻自然远非张宁两人可比。 莫说是此前被明令禁止的同姓通婚,就连改回鲜卑姓的举动也开始屡见不鲜起来。 他对此深感忧虑,眼下又道:“匈奴、氐、羌、敕勒等族不仅将鲜卑视作仇寇,我汉儿亦是在其痛恨之列,两位将军勿忘于此,切莫让昔日惨事再生。” 也许是即将各自领兵归镇,又有贺拔度拔愤然离去的缘故,杨钧终是将心中所想道出。 张宁尤为感切至深。 且不谈六镇之乱后尔朱荣掌控朝政后的所作所为,单是那建立东魏的高欢,其虽被称为明主可仍公然宣称鲜卑是主人,汉人是佣客的论调,将孝文帝建立的胡汉共治的体系完全推翻。 自上而下,可想而知那时的普通汉儿百姓是生活在如何的水深火热之下。 莫敬一亦是眉头紧皱:“延昌四年冀州僧人法庆曾公开宣称新佛出世,除去旧魔。 并以此煽动僧民造反,后朝廷遣军十万而镇。 随后几年冀州户口减半,汉民十不存一。” 杨钧长叹一声:“便是如此了,想来汉民又何其冤枉无辜?” 莫敬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太和之后,元魏境内起义不断,其中来自汉人的举事寥寥无几,可汉人百姓却死伤甚重。 归根结底就如杨钧所言,诸族大多将汉人视作与鲜卑贵胄一般的仇寇,他们无力向为数不多的鲜卑人发泄仇恨,便只能将目标锁定在汉人身上。 这导致每当叛乱掀起,诸族无不第一时间将汉人视作屠戮之选。 一时间张宁与莫敬一皆感肩头沉重不少。 莫敬一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杨老话已至此,子山便也不作扭捏,定然不负杨老所托。” 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张宁。 以其身份说出这话,含义不言自明。 张宁欣喜间应下,当即与莫敬一击掌为誓。 同时张宁也终于明白杨钧一直以来对自己友善的原因。 他期望在北疆能有一位有才干的将领立足,能够庇护当地汉人。 只是杨钧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未来的形势比其所预见的,更要惨烈严重数倍不止。 恰在这时忽有军士报陈:“禀将主,崇帅请您一见!” 帐中三人闻言顿时一愣,李崇竟醒了? 还招张宁前去谒见? 心中疑惑,但既是怀荒军士来报定然不会有假。 张宁细细询问一番可又觉得有些荒唐好笑,其中缘由哪儿是一介兵卒能够知晓的。 他向杨钧二人稍作告罪后走出大帐,见一人身披大鼈立在雪中,身影颇有几分眼熟。 走近一瞧这位下颌留有浅须的圆脸中年人,不是当初曾在怀荒镇与自己有过一番博弈的尔朱度律又是何人? 数月不见尔朱度律好似又胖了几分,整个人像是裹着厚皮毛的封豨。 竟是他? 张宁立时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一丝松懈。 北讨中他从未忘记自己还有着尔朱氏这一敌人,尤其是在知晓尔朱度律就身处军中。 令他疑惑的是无论是李崇聚将军议,还是一路向北征战,都未曾听闻有关尔朱度律的只言片语。 这也让张宁不禁猜测尔朱度律是否因在怀荒的失利,而返回了尔朱川。 不想却在今日再见。 “度律兄,实在想不到你我二人会在此地得见!” 张宁笑着迎了上去,率先开口寒暄道。 对方既是在此便是传来李崇的诏令,自己于公于私都不能失了礼数。 “怀荒一别,时隔不过数月可庭梧兄却已然是立下滔天功业,实在令人艳羡。” “哪有什么功业,不过是在崇帅与左仆射大人麾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哈哈,庭梧兄弟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实在太过自谦啦! 这番看来庭梧兄弟在军政两途都颇有建树,是难得的文武全才! 洛阳张氏,名不虚传!” “度律兄谬赞,我可当不起文武全才一说。” 尔朱度律呵呵笑着,不仅面色未见丝毫不豫,甚至主动提及怀荒镇。 全然不像是曾在怀荒镇与张宁的直接交手中有过失利。 这番修身养性的功夫莫说其乃是契胡,哪怕如今许多身居高位的鲜卑贵胄亦不能做到。 “崇帅遣愚兄来此是为召庭梧前去拜见,庭梧若无其他嘱咐便随我同回?” 尔朱度律的亲卫牵马候立于一丈开外,同时就在两人谈话间张宁麾下部曲也已经靠了过来。 张宁点头应下,回首见王彬一众将校已经等候在侧,便道:“切思力拔随我前去。” 这是理所应当的安排,切思力拔也早已配刀在身,立时应声而出。 可话音方落其中却有一人请缨道:“我随将军同去。” 这嗓音何其耳熟,若不是其主动开口张宁还真没注意到了斛律金竟然也在其列。 说着他唤人牵马,与切思力拔并肩而立,不给张宁反驳的机会。 饶是切思力拔素来狂妄大胆也不敢与其并立,只得稍稍退后半步。 张宁蓦地生出几分迷惑,委实不知这斛律金此刻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不过在瞧见王彬等人面色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后,心中微微一动开口道:“既是如此再好不过,那便同去。” 说罢就接过军士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 斛律金性子率直,自己又有恩于他,断然不会有加害之意。 尔朱度律骑在马上眯眼瞧着这一幕,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一百七十二章 破败 大军回驻于柔玄,扎营镇外大宴当夜,元修义也同样在帅帐中与中军诸将饮酒作乐。 对于这位即将再进一步的未来权臣,哪怕是素来桀骜的中军诸将也罕见地显露出一丝谄媚。 唯有昏迷的主帅李崇被送往了柔玄镇镇将府中静养。 夜色下的柔玄镇黑沉死寂,与火光耀天酒气弥漫的军营分明如两片天地。 张宁一众纵马而入,夯土路面积着厚雪,哪怕是唯一的主干道也无人扫整,再瞧两侧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也饥羸无复人色。 偶有哀嚎与绝望的嘶吼声传出,接着便是摔倒与抽刀之声接连响起,令众人都不自觉紧了紧心神,再无方才的轻松。 这哪是昔日赫赫的六镇之一,简直与那化德戍一般无二了! 尔朱度律与张宁并辔而行,他注意到张宁的疑惑笑道:“那柔玄镇将前番为讨崇帅欢心,尽起军卒三千又强征民壮五千相随,辎重粮秣数十车,近万人浩浩荡荡而出却不想最终落得个身死覆灭的下场。 如今这柔玄镇只就着一二小吏看管,实与鬼蜮一般啦!” 尔朱度律口中带着戏谑,张宁却是忍不住蹙眉:“那这些镇民岂不是……” 他想要问这些镇民岂不是会被活活饿死,难以度过寒冬,可话到嘴边又自觉咽了下去。 镇民营户中各族混杂,即便有鲜卑人也早不被那些贵胄们看在眼中,自是不会去管其死活。 待到春来便会有新的罪臣流民被发配到此,充实户口。 说来这里本就是一处天狱,死活又有何干,毕竟如今北地最后的一个敌人柔然也已是被扫除。 念及于此张宁不觉心情更沉重了几分。 将来自己就是要与这些乞活之人厮杀作战…… 这么瞧来自己倒也算是屠夫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旁侧尔朱度律话锋一转:“庭梧兄大可宽心,崇帅已命愚兄暂管柔玄,不日便将上奏请封。 日后你我二人互为邻里,哈哈,自然是要相互照应的!” 张宁闻言一愣,扭头瞧向尔朱度律。 这厮正眯眼笑着,透出几分得意与凶狠。 张宁缓缓道:“着实没曾想到,倒是要恭喜度律兄了!” 谈话间众人已达戍堡前,城头军士林立,查验身份后放众人而入。 堡中陈设建筑与怀荒相似,不过多处破败荒废,唯有那镇将府以朱漆原木而建,耸立中心显得极为耀眼。 镇将府前尔朱度律又与张宁寒暄几句后便转身离去,张宁蹙眉望着其背影久久不语。 尔朱氏的势力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出不少,竟然还是令尔朱度律入主一镇,如此一来自己与怀朔武川的联系不是彻底被其阻断了吗? 再看身后,切思力拔满脸愤然一副恨不得当场抽箭射杀此人的模样,而斛律金虽不知双方间的仇怨,也仍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 张宁略作沉吟后展颜笑道:“斛律兄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今夜你我二人当是不醉不归。” 斛律金知晓这是张宁对自己此前主动随其前来的表态,立时笑着点头应下。 于是张宁不再多作逡巡,转身随着将府侍者步入其中,直进后堂。 后堂是一处庭院与园林的结合,原本位于此处的练武场与厢房都被拆除,建成了楼宇和园林。 又有一道道回廊蜿蜒环绕,每至转角便可见燃着的火炬,借着火光细细打量足可瞧见雕刻在回廊各处的精美图案与玉石装饰。 昔日那位柔玄镇将的奢靡无度可见一斑。 卧房之外由数名军士拱卫着,见侍者引张宁而至便轻轻推开房门,仅让张宁一人进入。 迈步入得其中,张宁立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气息。 他挺直胸膛,微不可察地换了口气后朝着床榻所在躬身道:“怀荒镇将张宁拜见崇帅。” 房中灯光暗淡,唯有几缕烛火摇曳。 张宁话音落下后隐隐见得床榻边有人撑起身子,用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近…近些。” 李崇竟已重病至此? 张宁昂然走近在瞧见床榻前那人面孔后,心头不禁大震。 此时的李崇披头散发,面色暗淡,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 他勉强笑道:“张宁张庭梧,你见某这副模样很是惊讶?” 张宁竭力保持镇静,轻声道:“犹记得崇帅昔日点兵置将,挥斥方遒之时。” 李崇靠在榻上,眸中溢出几分笑意:“你倒是…倒是大胆,竟…竟还敢说出这话来。 真…真不怕某一怒之下将你以军法处置?” 不待张宁回答,他又自顾自道:“也是…如今军权尽在左仆射掌握,你既是为其献奇策之人,自是不必怵某。” 要说全无惧意,自然是不可能的。 似李崇这般世代簪缨之人,又为当朝胡太后肱股,举手投足间都有震慑常人的威严流露。 可张宁想起其当日在帐中推演兵事,令出于言时的情形,心中却没由来的涌起一股悲悯。 据传李崇受诏令都督北讨诸军事时,曾于显阳殿辞行,那是其穿着军装志气奋扬,虽时年六十九岁,然而体力强健如同少年一样,朝臣莫不称赞。 可此刻呢? 便如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之人。 这不但因为寒冬行军,穿梭大漠对其身体造成的损害,更因为关键时刻中军诸将的逡巡不前使其没能毕其功于一役的痛苦。 大喜大失之下,他的身体与精神同时垮掉。 李崇分明瞧出了张宁面色神情,不禁挺直腰背叱骂道:“老夫还用不着你这小儿怜悯!” 张宁悚然一惊,连忙俯下身子告罪:“崇帅恕罪,末将,末将……” “算啦!” 李崇摆摆手,他招张宁来可不是为了问罪的。 这两日他虽清醒可精神头实在差得很,时时浑噩不理事务,否则岂容元修义之辈大肆羁縻人心? 无论如何眼下不敢耽搁! 他咳了几声,喉中似有浓痰被咽下:“你…… 你以为北疆六镇,未来当会如何?”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返镇 六镇未来…… 张宁屏稳心神,他可不会蠢到认为李崇是在临终问计。 哪怕此刻的情形与之一般无二。 他斟酌着道:“六镇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 话还未说完李崇已是嗤笑一声:“张将军真将老夫视作闭目塞听之辈了么?” 他直起身子,深陷的眼窝中寒光闪过:“饿殍遍地,哀鸿遍野之时还如何秉忠贞守退让?” 张宁唰得一下冷汗就下来了,只感觉如芒在背。 李崇怎会说出这话来,他是得知了什么吗? 是尔朱度律在其间搬弄是非,还是说有其他穿越者? 这一刻张宁甚至想到若自己此刻持刀杀出,切思力拔一众能否护送自己回到营中,斛律金又是否会跟随。 正当他心乱如麻时,李崇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张将军无需多虑,今日老夫招你而来所为的其实只问一句话,倘若朝廷将改镇为州,你认为可能解北疆疲敝困顿之局?” 改镇为州? 张宁恍然,元魏末年似乎确有此事。 但那乃是六镇之乱爆发后朝廷无力立刻镇压的无奈之举,于是朝廷下诏“诸州镇军贯非有罪配隶者,皆免为民”,且改镇为州派遣黄门侍郎郦道元为持节大使,抚慰六镇。 郦道元当然是因六镇反叛而没有成行,在后世看来这只不过是元魏朝廷亡羊补牢之举。 后来元魏更是衰败,再无丝毫威信可言,改镇为州之事遂寝。 却不想李崇在叛乱爆发前就有此意。 的确,似他这样的人物岂能瞧不出六镇的现状。 只是现在来做未免太晚了些,更何况李崇在朝堂上的分量还远无法促成之事。 张宁心里如此想,口中却是道:“六镇现状非是一朝一夕所致使。 太祖时诸镇皆由亲近重臣担任镇将,并以俊杰子弟辅佐,六镇之人皆能免除赋税、差役。 然而至太和年间后,六镇中多为流民罪吏,在此为伍上不过军主,而其京师同族却个个为高官显贵,天差地别。 末将到怀荒之后发现六镇对镇民的管理甚是严苛,凡在本镇以外游荡的,各地兵将均有权将其捉拿。 如此一来六镇子弟既不能出外求学,又无法入仕,每当他们言及所受的境遇,都会禁不住泪流满面。 若只是改镇为州,恐怕难以根治。” 李崇闻之久久无言,张宁也不知等了多久后抬头望去却见对方已然是恹恹欲睡,好似精力耗尽。 他啼笑皆非,稍作思虑后便准备轻轻退出房门。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当他缓缓退出时隐约听到李崇处传来一声长叹。 张宁当即停下脚步轻声试探叫道:“崇帅?” 仍是无人答应,于是张宁只好走出。 他并不知晓就在自己离去后,李崇缓缓起身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自语道:“如此人物好似锥处囊中,迟早是有出头之日的。” 府外斛律金正与切思力拔细细交谈,见张宁至此连忙迎上。 几人翻身上马,向着镇外按辔缓行。 对张宁而言,适才那番对答其实只是浅谈一二,并不如何鞭辟入里。 可也正是这简单的三言两语令李崇彻底意识到了北疆六镇的糜烂,似张宁这般展露出头角的世家子弟都认为六镇无救,即便改镇为州一事能够施行又如何呢? 毕竟无论如何,张宁都理应是如今六镇中最期望脱离的人物,他应当比任何人都希望六镇能够发生改变。 …… 当晚,张宁在帐中置酒与斛律金彻夜长谈。 次日元修义召张宁于帅帐,赐柔然战俘两千,战马五百匹,牛羊各千头以及十数车粮秣辎重以褒战功。 至于昔日曾允诺的,以及张宁献策奇袭王庭之功则只字未提。 张宁也好似忘记一切,在元修义一番慰勉中不改亲睦之意。 期间张宁得知元修义有意截留剩余的数万青壮,将其尽数充入柔玄镇中,张宁思索片刻向元修义请求划出部分青壮于怀荒。 元修义自然应允,大笔一挥就让怀荒镇多了青壮一万八千人,并承诺将在归途时诏令各州官吏将相应青壮户籍迁至怀荒,若他张宁不嫌弃,连带着其亲属也可一并送来。 再过一日大军班师回朝,张宁亦是与莫敬一共同率部踏上归途。 杨钧,斛律金离去前与张宁作别。 若无变故,在来年春日那场席卷六镇的叛乱中,杨钧将战死于怀朔镇。 念及于此张宁自是生出几分感叹与无奈。 他本想着借此机会将御夷到怀朔诸镇连为一片,可天不遂人愿,贺拔度拔的顽固与尔朱度律的突然杀出使得此事再难成功,如今唯有自己与莫敬一还能相互照应。 杨钧觉察出张宁的不舍,大笑连连只说如今方才觉得庭梧将军有这番作态,实在是难得。 斛律金也随着笑出声来,对于后者张宁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因为他知晓不久之后自己就将与其再度相见。 张宁望着杨钧再说不出更多,他本已准备了许多劝说暗示之语,可到头来好似都是多余,最终千言万语都汇聚为了一次郑重其事的晚辈之礼。 贺拔度拔则是率部径直而去,唯有其长子贺拔允前来拜谢张宁,与之作别。 十余日后张宁与莫敬一共归怀荒,两人在镇将府中商议多时最终定下,将在来年开春于两镇间建立驿站与烽火台,以期互助。 待到莫敬一率部离去后,张宁将两千战俘择优充入切思力拔麾下,以图重整怀荒骑军。 同时将此战所得的牛羊牲畜,以及各类金银珠宝尽数赏赐给有功将士,而不幸战死者亦是得到抚恤,其亲属一律免除来年租调劳役。 接下来的日子里,各镇相安无事。 怀荒中一众官吏忙着安置青壮战俘,发放一应牛羊,各级将校则是在短暂的休整后各自整军,招募军士。 谁都知道怀荒来年还有大战,三戍未收,域内未尽,战事不会停歇。 唯有张宁得以忙里偷袭,好好的补足了一番精神。 就在这安逸的闲适中,日子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正光五年的正旦。 第一章 正旦 魏正光五年元月的清晨,怀荒镇雪势依旧,不但如此后半夜还下起了丝丝冷雨,天气显得更冷了几分。 巡夜的更夫皂隶早早就缩回了各自屋中,迫不及待地凑到火边温暖起冻僵的手脚,不多时就在温暖中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随着晨曦洒下,萧瑟冷清的怀荒镇逐渐喧嚣起来,招呼声、谈笑声、脚步声以及各类牲畜的不绝叫声汇聚一片,嘈杂却又充斥着别样的生机。 主道之上各家铺子已然开门迎客,这一天哪怕是荷包里再捉襟见肘的民户也会挤出银钱买上一份椒柏酒与桃汤,所为的便是讨个安稳无虞的由头。 此外五辛盘与生鸡蛋也是必不可少的,营户之间常常以传递的法子各家共用,以期新的一年不受疫病所扰。 传说之中,神荼和郁垒住在度朔山的桃树下,在发现恶鬼的时候他们就会用苇绳将这些恶鬼抓住喂老虎。因而人们也常见其画像贴于门上,或是将苇绳系挂于一角,希望能够凭借两位神灵的威名来吓退恶鬼。 饶是在过去的一年里人们先后经历压迫剥削与劫掠战乱,可过去两月里的安定和其讨灭贼寇、蠕蠕的功绩也让怀荒镇民们意识到这位镇将大人足可保得一方太平。 再加上分得的田地牛羊,镇民们终于燃起了对来年美好日子的憧憬向往。 喧嚣与热闹中,邻长里长们奔走其间忙着张罗一件大事,大喜事。 就在今日这正旦之时,镇将府颁布诏令,全镇一万两千营户将被免除低贱的户籍身份,破格提升为镇户,这也意味着往后怀荒镇中再无营户,尽是堂堂正正的魏民。 而这一万两千新镇民将在打散后纳入各邻里,这自然使得邻长里长们在寒冬腊月里忙得大汗淋漓,一面要安抚喜悦异常的营户,一面又要带着其穿梭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之中,将其带到早已划定安排的新住处。 至于一众党长则早已聚集在镇将府中,认真听着镇将大人的细细嘱咐。 “诸位需得牢牢记住,往后怀荒镇便没有营户一说了! 无论是原有镇民,还是随军而来的各州郡青壮及其亲属,亦或是今日这些新的镇民们,务必做到一视同仁!” 张宁坐于上首,含笑望着两侧党长,其无不是镇民者具有威望与才干的人,自然能够明白话中深意。 更何况这乃是真正的好事,相信不会有人反对。 闻听此言,党长们连连点头,七嘴八舌地表示一定不负将主所托。 其实将营户升为镇户是张宁心中谋划已久之事,似吴之甫,王元亮这般的吏员更是早就开始做着准备。 营户可谓是这个时代特有的一种户籍,乃是将征伐中所得的它国民户配置各地,归军队管辖后的产物。 其日常从事耕田、畜牧、匠作等生产劳动,生产物大都充作军队将士给养,有时亦被迫充军,身份低于平民,世代不变。 可以说营户乃是各种户籍中的最底层,世代受着剥削与压迫,毫无出头希望。 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营户的人数更是不断增长,流民罪吏或是一些零散的镇户都会被军队强行掳走成为营户,成为供其吃喝发泄所需的奴隶。 因而在即将到来的六镇之乱中,匈奴、氐、羌各族以及庞大的营户群体是叛乱的源头。 知晓这一点的张宁当然不会放任不顾,如果说均田制的实行是解放营户的第一步,那么今日免去其卑贱户籍之举就是第二步。 他相信有这两步,足可使怀荒营户归心,死心塌地倒向镇将府。 至于唯一可能阻碍此事的镇军则早被张宁牢牢握在手中,怀荒豪强们的覆灭使得均田制能够顺利实行,他便不需要借助营户来养活军队了。 如今的怀荒镇说是铁板一块也毫不为过。 当下,张宁挥手示意党长们便可退去,同时狗儿与陈彦带着一群侍从已是候在厅堂之外,将一块块切好的牛羊肉赠予他们。 不出所料又是一阵感恩戴德之声。 待到党长们退出将府,狗儿快步而入乖巧地为张宁按揉起了肩膀,陈彦则从旁奉上茶水。 多时不见两人的个头窜了不少,气力也恰到好处。 陈彦适时禀道:“老爷,方才吴大人送来桃符请老爷过目。” 张宁眼皮抬了抬,摆摆手道:“不用看了,挂上便是。” 桃符既是用桃木涂上红漆做成的一块小牌,上面写着些吉祥话以挂在门上,与后世春联无异。 这等事务哪儿用的堂堂从事史来做,可他偏偏是做了,张宁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或许在吴之甫看来这算是其本分? 陈彦快步而去,张宁饮了口茶问道:“狗儿,今日所需的饭食可都准备好了?” 狗儿手中力道不减:“回禀老爷,椒柏酒与五辛盘已备好,其余酒肉也已妥当,唯有桃汤……” 在元魏,花椒和柏树的树叶都被视作能够强身健体的灵药,因此用这两种原料制成的椒柏酒就成为人们新年的必备饮品,来祈求在新的一年中身体健康。 而由葱、姜、蒜、韭菜和萝卜组成的五辛盘则有驱寒的作用,同时能够调和五脏之气,使得人的气血通畅,也是新年时必不可少的食物之一。 同时用桃木煮出桃汤也被认为能起到辟邪的作用。 对于准备大宴麾下所属文武的镇将府而言,这三种食物乃是必备,可前两种还好说,但桃木对于疲敝且才遭过一轮劫掠的怀荒镇而言委实难找。 镇中那些铺子倒是有卖的,但狗儿可不敢保证那真就是桃木煮出来的,说不得就是什么破木头泡水! 普通镇民们能不管三七二十一,站在街上就端着碗猛地喝下,只要喝不死就算是辟邪了,镇将府却万不能冒这种风险。 毕竟将主老爷麾下这一众文武都是真正的心腹,若要喝出个好歹我狗儿即便能命去抵也不管用啊! 因此狗儿一时间心中惴惴不知该作何回答。 第二章 酒宴 以张宁与狗儿间的主仆关系,他本不应当如此慌乱。 可狗儿清楚此番乃是自家老爷坐镇怀荒后的首次大宴,又时值正旦,实在非同小可。 万万不能被自己给搞砸了! 因而他一咬牙就准备请求老爷再给自己几个时辰,待自己出去再找上一趟,哪怕就是将这怀荒镇翻个身来也必得寻来几块上好的桃木。 念及于此他手中力道不变,呼吸却是猛地重了许多。 这般变化哪儿能瞒得过张宁? 他摆摆手轻笑一声:“无妨,那桃汤实在没甚喝得,没有正好! 只要酒水管够便是,似王彬、切思力拔这般的杀才,什么都不如烈酒顶事!” 狗儿顿时如蒙大赦,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张宁脖颈弄得有些痒痒:“管够!老爷,酒水一定是管够的!” 张宁示意狗儿无需再摁,他站起身来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说道:“前番清缴镇中大族得了不少陈年佳酿,都统统搬出来,可别用劣酒毁了本将的名声!” 旋即他转身凝视狗儿,思虑片刻后缓缓道:“麒麟…本将给你取这个名字本意并非是要你整日做些这般琐事杂事的。 我也知晓你的想法。 这样,待到正旦过后,你便去军中如何?” 狗儿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欣喜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狗…张麒麟必不负老爷厚望!” 张宁笑着将其扶起,揉了揉狗儿的脑袋,温声说:“不负我的厚望,也不要辜负你自己的才干。 不过无论如何今日你都还是老爷我的小厮,可得有始有终。” 狗儿重重点头,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见此一幕刚刚回转厅堂的陈彦一脸的不明所以。 对张宁而言,让狗儿去到军中磨炼是早就有的打算。哪怕其才干似乎更在政务一途,但乱世将至,治政理事是万万少不了与军务打交道的,必要有相当经验才行。 只是前番鉴于其年岁过幼,身材矮小这才暂时搁置。 然则在前番北讨中,张宁却是见到侯莫陈崇年幼仍旧上阵厮杀,加之狗儿个头再长一截便最终下定决心让其前往军中磨炼。 乱世之中,英才辈出,真正的强者又何惧年幼呢? 至于陈彦,虽有股子机灵劲儿但见识不够眼界略小,还得再跟随自己一段时间。 …… 待到夜幕临近,镇将府中逐渐热闹起来。 数十张桌案自厅堂一直摆到了庭院中,军中王彬、李兰、卜苏牧云,切思力拔一众,府中吴之甫、王元亮、魏有根等数十人尽数围聚谈笑。 不多时张宁自后堂而来,笑着招呼众人入座。 方才他在狗儿的提醒中写下多封书信,并且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洛阳。 信是给宗族里亲近长辈的,多为表达关切尊敬与思乡之意。 他最初都忘了这么一茬,若无狗儿提醒当真是疏忽了。 虽是穿越而来,不耻于扎根于这个时代吸取百姓鲜血的士族门阀,但身为其中一员张宁却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其中好处。 且不说这镇将之位,即便是地位显赫如李崇、元修义,高傲如杨钧,也无不因自己是洛阳张氏嫡子而青睐有加,愿相谈结交,更遑论莫敬一、斛律金之人了。 因而张宁知晓自己当下万不能丢下这门阀子弟的身份,即便是其背后还有着自己所不知的争斗与阴谋,也当把表面功夫做到位。 此刻他一边轻揉手腕,一边诚恳说道:“诸君,近来辛苦了!” 往日过年张宁总会坐在电视前观看各种晚会,这句话简直听得疲烦,常常吐槽不断。 可眼下张宁坐在中央望着两侧文武,这话却是不由脱口而出。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其实也只汇成这一言罢了。 众人闻之有谦辞,有坦然受之,也有红着眼圈连连叩首的,显然张宁这话是说到了其心中。 从真正接手怀荒到今时,许多治政规章都是张宁一张嘴,下面跑断腿。 似吴之甫,王元亮这般尤为苦累,一来是自己本身虽有才干可经验并不足,许多事务并不能立时就处理得尽善尽美,非得三番两次反复去做才行。 二来是军府中吏员有限,有时哪怕是些不足为道的小事也需他们亲自跑上一遍,费时费力。 尤其是时至年末,张宁率军响应朝廷征讨蠕蠕,将恢复均田制与三长制开了个头就逃之夭夭,剩余的事情便尽数交到了他们手中。 据狗儿后来禀说吴之甫,王元亮,魏有根三人因此连续十数日都歇宿军府,日夜处理完善,不曾离去。 见此情形张宁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暗骂一声自己可算是开了个好头,连忙端起案前杯盏道:“其余言语也不赘述,快快与本将共饮此杯!” 众人举杯相应,饮后在张宁的刻意引导下谈笑欢说起来。 不过在座之人大多都是骤得高位,此前也并无太多丰富经历,话到最后还是逐渐回到了怀荒军政之上。 切思力拔是粗中有细之人,他连饮几杯后看似面红耳赤,可实际上眼中精光流露,突然问道:“吴大人,先前俺军中儿郎分了些田地,但待到春耕播种时俺们说不得就要征讨三戍,那时误了耕时可咋办?” 吴之甫本缓缓咀嚼着泡蒜,闻言不疾不徐地咽下后方才放下筷子答道:“切思幢主所言的确是如今许多军士所担忧的问题。 据吾所知多数军士要么家中仅有妇孺,要么就是欠缺耕牛,若真再兴兵事确实难以顾全耕时。” 说着他望向张宁,似要做出劝说,可不待其开口张宁已是抢先道:“之甫,三戍乃是我镇命脉支掖,断不能再放任其落于贼寇蠕蠕之手,这点不容置喙。 需得收回来,越快越好。” 说着他亦是做出无奈之状。 其实这不仅是三戍问题,而是即将席卷北地的六镇之乱注定了怀荒并无可能息众课农。 但不这么做,以现有人力畜力又实在难以顾全所有田地,以至于将来无法供应足够粮食。 这是一大紧要的问题,张宁早已有心解决,却没想到倒是在此刻被提及。 第三章 人牛力相贸 倒也不怪切思力拔会在此刻煞风景的提起,此事实是士卒军人所关心,再瞧席间饶是王彬,李兰等人也侧目详听,不敢疏忽。 此前均田制实行时虽把军户列为了重点,无论是田地还是耕牛都有所倾斜,但以眼下耕牛的存量整个怀荒平均八到十户才能分到一头,实在僧多粥少。 对普通士卒而言,倘若自己随军出征那么家中定会因缺乏劳力误了耕时,连带着的是家中无粮。 纵然得胜而归军府会有所赏赐,可仅对怀荒一地而言到时能有多少粮食售卖,自己又将给出怎样的高昂价钱都是不可知的,士卒定然心中揣揣不安。 作为直接将领的王彬等人,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眼下吴之甫听到张宁的肯定回答,略作犹豫后就与王元亮,魏有根低声交谈起来,似是早有一番计较,只是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当众说出。 见此张宁也不催促,只一边饮酒一边指着桌案上的小碟碗道:“别光吃肉,也尝尝这好东西。 这可是御夷莫将军遣人送来的,唤作葡萄干。 据说这小玩意儿制作过程可很是繁琐,要先选择大而亮的葡萄摘下,用小刀去蒂且不使汁水泄出,再以两分蜜一分脂的比例掺入葡萄其中。 待到滚水煮过五次后漉出阴干,才成了这副模样!” 张宁说着双指捻起一颗丢入嘴中,啧啧道:“这玩意儿哪怕是在京师中也不得多见,莫将军还真是有些门路,如今倒是便宜你们了!” 闻听此言众人都是禁不住吸了口气,一个个重新打量起了桌案上那其貌不扬的小碟。 没想到这小小的果肉竟还有这般来历,光听这工序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 真算是开眼了! 出身豪强的李兰咽下一粒后亦是轻叹道:“甜而不腻,汁肉饱满,的确不凡!” 如王彬则是一把抓起尽数倒在嘴中,嘎嘎一顿乱嚼后犹不过瘾,伸手就要去拿切思力拔桌上的。 切思力拔何等精明,岂能吃这个亏? 他眼疾手快抢在王彬手伸来前,也抓起葡萄干塞入嘴里,可由于动作太快葡萄干入口的瞬间整个人便猛地一滞,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将大半的葡萄干都给喷了出去。 一时间看呆了在场众人! 张宁也扶额无语,没想到这两人竟像是活宝一般。 而剩余的格朗哈济、魏大毅等人要不也在随后狼吞虎咽,要不就装醉伏倒在案桌上,而身体则恰好挡在装有葡萄干的小碟。 王彬见此气急败坏,正在这时吴之甫轻咳一声,将众人的视线再度拉回。 只见其站起身缓缓道:“禀将主,以及诸位同僚,若要解决此事其实不难。” 张宁稍有些惊讶:“哦,说来听听。” 吴之甫正冠道来:“无它,当采用人牛力相贸。” 众人听到这话有迷惑的,有哑然的,如卜苏牧云李兰这样的则神情凝重,一时难言。 张宁也陷入沉默。 众所周知在拓跋部入主中原时,适值北方经过近百年战乱,土地大片荒芜、人民流离四散,面临如此形势元魏将劝课农桑作为国策,其中既有“计口授田”也有“人牛力相贸”之策。 人牛力相贸是促农措施,其中规定人丁在五口以下的贫户,应用人力和牛力换工的办法克服劳动力或畜力不足的困难。 具体实施为有牛者给无牛者耕田二十二亩,无牛者为有牛者锄田七亩,以此比例换工。 至于只有老幼的无牛之家,有牛者每给其耕田七亩,无牛之家则须给有牛者锄田两亩作为偿还。 这种互相协作的办法推行后,解决了贫弱农家缺乏人力或畜力的问题,转弱为强,大大加强了农业生产力量。 同时为督促农民全力务农,拓跋晃还令地方官编制簿目,将各家人丁和田亩数量注册登记,以备检查。另外又规定,农民必须在地头立牌标上姓名以辨播殖之功。 在这些措施实行后效果显着,不仅垦田大为增辟而且史载此后数年之中,军国用足矣。 毫无疑问,这都是眼下可立时用在怀荒镇的措施,但与后世王朝常说的祖宗之法不可轻改不同,元魏历代帝王施政有着很明显的一朝一政之势。 即每当有新帝登基,往往会进行不小的改革,甚至于全盘推翻前任帝王施政方针的举措。 似官制,考察制度以及军制都有着几次三番的变化。 时至如今“人牛力相贸”之策早被弃用,倘若怀荒镇此刻贸然捡起,落在有心人眼中可是件足能治罪的大事。 对张宁而言,纵然六镇之乱将至,但他绝然是不可能站在义军一侧的,而是会以朝廷之名行事,那么这事就非同小可。 便如当日元修义在大军遇袭时强命宇文泰护送自己回转六镇,其所至的就是怀荒镇。 他自然是瞧见了怀荒镇中所实行的均田制与三长制,但这皆是太和年间所施行的,一直保持于各州郡。 怀荒镇以军镇戍堡施行之策,是大胆的举措但也可以说是危急时刻的无奈之举,可大可小。 因而元修义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提。 可“人牛力相贸”之策则不同,委实太过久远了些! 张宁蹙眉沉思,众人见此皆不敢打扰,从厅内至庭院顷刻间安静下来,就连不断搬运酒水的侍从也停下了脚步。 片刻后他方才抬眼说道:“人牛力相贸之策既是可用,那便施行,这是权宜之计待到来日耕牛日多,劳力不缺时再废除即可。” 闻言吴之甫蠕动嘴唇还想询问,王元亮却已是起身应下。 张宁于是宽慰道:“之甫无需多虑,本将自有考量。 何况如今为政一方,岂能因瞻前顾后而使得百姓受饿呢! 你我其实想的一样!” 见此随即众人又吃喝起来,但有此一事后便再无方才那欢喜的气氛。 半晌后狗儿从侧面快步送上信封,张宁一瞧这信竟是从御夷镇而来。 第四章 内政 张宁立时觉察到了不同寻常,拆开一看乃是莫敬一手书,其上记载着大军返回京师后发生的一切。 原来自大军得胜而归,众将皆得赏赐并且加官进爵,李崇元修义亦是因功更进一步。 正值此时,李崇趁机联合广阳王元渊上奏陈述六镇现状,请求改镇为州,同时提出相应的详细举措。 不出所料,此事被朝廷诸公忽略,就连胡太后也没有应允。 李崇叹息而出,称病未参加庆功宴。 这是早有预料之事,张宁并不以为奇,倒是莫敬一消息灵通至此着实让他惊讶。 张宁意识到如莫敬一般建立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已是迫在眉睫之事,先前他固然可以凭借对历史脉络的熟悉快速破局,然则从阿那瑰身死那刻起往后的一切都将发生变化,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必然之事。 放下书信张宁见部属们都或明或暗投来目光,他展颜笑言:“愣着做什么,都快快饮酒吃肉!这具是上好的黄酒!” 酒宴一直到临近亥时方才结束,狗儿与彦小子分别带领侍从送一众军府吏员与将校们归于住处,而张宁也是醉醺醺地步入后堂,径直回房睡下。 其间吴之甫瞧着张宁将要转入后堂,还想上前却被旁侧的王元亮一把拽住。 “吴大人且慢!” 王元亮浑身带着酒气,衣衫也略显散乱,可目光敏锐得紧:“您可是要就人牛力相贸之策再度进言?” 就在这刹那间张宁已是迈步入了后堂,吴之甫见状不禁愤愤挥袖甩开王元亮道:“你既是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拦我!” 眼见官场前辈怫然不悦,王元亮神情未变,他挥手示意侍从稍稍退远些后压低声音道:“吴大人,在下虽入军府不久,承蒙将主器重任这户曹从事之位,但也先后历经镇军绞杀匪寇,镇压豪强叛乱等事。 其中凶险我想吴大人您必定比我更清楚。 彼时将主多身先士卒,或一言定其生死,乃是真正杀伐果断的豪猛之主。 如今既是已定下之事,必然心中有所决断,又何需我等再言?” 吴之甫闻言面色一滞,呐呐半晌后不再多言,只伸手招来侍从出府离去。 …… 正光五年注定从一开始就是不平常的一年。 正月辛丑日,魏帝元诩在南郊祭天,时逢阴雨绵延,魏帝返朝后就一病不起,时人都认为乃是感染了风寒。 此后胡太后更是大权尽握,鉴于曾亲身经历的刘腾、元叉之祸,她趁机大肆提拔亲信旬月间就使其位居宫禁要职,随即更有胡太后淫乱后廷之举屡屡传出,为四方之人所恶鄙。 对此张宁毫不意外,他在此期间重整军伍,操练士卒,提拔北讨时立有功勋的士卒到身边担任亲卫,并大力推行人牛力相贸之策为春耕做准备。 同时以卸任军主后重任谘议参军的李兰,户曹从事王元亮为主,征发青壮修建与御夷镇间的驿站,重补怀荒外城墙。 待到二月末时,冰雪之势渐停,张宁亲自擢选熟知农事者为屯田从事,主管春耕一事。 接受任命者名为王桑,本为怀荒豪强姚氏的佣客,管理族中农户。 据称其祖上曾任朝廷屯田郎,因而熟知农事。 面对张宁考询时,他成竹在胸徐徐道:“凡秋耕欲深,春夏欲浅。” 在其看来秋耕深,因而可将新土翻上来,新土经过一冬的风化后有利于土壤变熟。 而春耕或夏耕后因为紧接着要播种,新土翻上来后不易变熟,也不利于农作物生长故注意要浅。 另外在耕地方面需要注意到犁条与耕地成效的关系,他手指犁条侃侃而谈:“犁条尽量狭窄,土地才能犁得更透更细。 而耙地时春时需细,秋时则要求等到土壤干得发白时再耙,再保以用牛来踏粪而造肥,便可到达实收之效。” 张宁虽不清楚细节,却也明白这便是后世所谓的保墒,又见此人谈吐有度,因而当场点其为军府屯田从事。 王桑大喜而出,眼眶湿润,当晚与友人畅言大醉。 农耕与建设并举之时,张宁也不忘招来巫日合云,命其组建一支专为刺探消息收集情报的特殊部曲。 鉴于北疆地域广袤,各镇各戍间相距甚远,张宁对这支特殊部曲的初期要求仅是要让怀荒军府第一时间得到外界,尤其是六镇间的变化。 若此事能成,再配合莫敬一处的消息来源,怀荒军府足可掌握到元魏北方的变化,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又聋又瞎,所见所知不过百里之地。 巫日合云欣然应下,并从原李兰所部,曾经各豪强大族的仆从佣客中选取机警之辈纳入麾下,首批共计六十余人。 此后数日之间各将校出入将府愈发频繁,官吏与镇民们都觉察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果然,待到三月初张宁点齐王彬部五百人,切思力拔部三百骑以及辎重车十数辆出镇,往三戍而去。 怀荒所辖三戍分别为息泽、广牧以及临也。 三戍原各有驻军数百人,具在怀荒以北,以犄角之势散布于大漠戈壁之前,是北疆对草原诸部的第一道防线。 近年以来随着六镇重要地位不在,三戍军备也愈发疏忽,据闻原定每戍数百人的军伍到去年已只剩数十人,其余不用多想便可知是被各戍主吃了空饷。 而就这仅剩的数十人也多为各戍主亲属,没有丝毫战力可言。 不但如此,戍主及其部曲还常年做着勒索商队,草原小部,欺压营户百姓的勾当。 可以说在北地早就失了人心,就连曾内附元魏的诸部也不得不对其避而远之,因此在柔然人南下时诸戍是在毫无预警下被一击破城。 此刻张宁率军所行目标就是三戍之间,位于怀荒西北处的广牧。 广牧是三戍间较为特别的存在,更是怀荒军府所急需收回的一处,因为其紧挨近百里的绿洲原野,是怀荒辖境内唯一适合放牧养马之地,其名也因之得来。 第五章 广牧 北讨前期,张宁因提前使切思力拔率部押运财帛牲畜,以及赤溪部降奴而返,使得怀荒镇宝贵的骑军骨血得以保存。 待到元修义慌不择路逃回怀荒,虽差使亲卫至北地州郡引人而来,悄悄运走了大部分的财帛金银,但似牲畜,降奴尤其是马匹等几乎都留给了怀荒。 后来阿那瑰战没,柔然溃败,魏军得胜下元修义得取军权。 他大手一挥又将战俘两千,战马五百匹,牛羊各千头以及十数车粮秣辎重,近两万州郡青壮划给了怀荒镇,以褒张宁战功。 可以说在诸镇军中,唯有怀荒部赚得盆满钵满,狠狠借着北讨度过了内部危机,不使镇民再有饥寒之虞。 这自是因为张宁在最初就将目标锁定在了好大喜功,贪婪无度的左仆射元修义身上,对其胃口的进献奇策,巧立名目贪墨夺来的金银,又在危难时担起重任使得元修义能够在决战时返回大军,继而机缘巧合下接过大军军权。 正因如此似贺拔度拔这样刚正的武人对张宁极为不耻,连带着对此有所耳闻的中军诸将,那批投向了李崇的少壮派更是时有鄙夷嘲讽,直言不愧是洛阳张氏族人。 可唯有张宁知晓自己的确是趁此机会,度过了怀荒镇最为艰险危难的时刻。 时至如今,只切思力拔所部骑军已是有五百骑,其中士卒不仅有怀荒本镇镇民,也有赤溪部以及其他部落的降卒,连同各类马匹近八百匹。 各部落降卒的忠诚无需多虑,在张宁的特别诏令下,其已是在怀荒安家。 亲属家人或参与耕种或进行放牧,饲养牛羊,不用再为饥寒所迫。 毕竟阿那瑰之所以率部南下劫掠,更多还是因为草原大旱,来年更不知将有多少牛羊死去。 然而问题也随之而来,以怀荒镇一隅并不能饲养安置如此多的牛羊与战马。哪怕有精于此道的牧民也无法妥善,短短两月内足有数十战马因各种原因病倒,严重影响了骑军的战力。 因而收回广牧是眼下怀荒镇迫在眉睫之事。 向西北行了三日,张宁已是能隐隐望见广牧戍的轮廓,无需他开口切思力拔立即令麾下一伍轻骑前去一探究竟。 领头伍长唤作单义,是赤溪部中仅存的几名豪勇之士,他着皮甲右手套着显眼的铁制护臂,策马奔驰间不时反射出刺眼光芒。 单义策马至广牧两百步外竭目四望,见戍堡内并无旗帜人影,且自己数人这般一路纵马驰骋,堡中也未有马匹牲畜嘶鸣,就使马鞭指着自己同样投入怀荒军中的弟弟道:“呼尔罕,你带两人从左边绕,我带人从右边绕!” 呼尔罕年岁不过十五,但已是上马厮杀了两载有余,与兄长单义默契十足。 当下他立时点头,招呼起两名袍泽就从左侧打马奔出。 五骑就这般一分为二,绕着广牧戍往来奔驰,其间呼尔罕突然一把撩开皮袍露出白光光的屁股,怪叫不止,而单义那边同样有此举动,仗着高超的骑艺不断做出花哨的技艺。 远远瞧去滑稽异常。 见此情形,切思力拔适时冲张宁解释道:“将主,那单义定然是察觉到广牧戍里过于安静,拿不准情况就用这种方式探探堡中虚实。 若有其中胡人定不愿白白受辱,有马也会被怪叫激得嘶鸣不止。” 张宁微微颔首:“如此说来,倒是各有门道说法。” 既是将主没有怪罪,切思力拔立时打心底舒了口气,可还是不免想到这单义兄弟实在太粗鲁无礼了些,岂能当着俺将主做出这般有损骑军军威的事呢? 莫不是觉得死在此处,老子会少了补偿给他家里的牲畜田地? 再瞧那五百步军,除了负责在后护卫辎重的外,其余三百人正个个嬉笑不止,尤其是王彬那厮好似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老子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正想着,从那广牧戍里突然杀出十数骑来,个个挥舞着弯刀口中喝骂不止。 那打扮不是草原部族又是何人? 单义反应极快,立时右脚发力使自己重新稳坐于马背,旋即他拈弓搭箭,利矢应声而出! 另一头呼尔罕可就惨了,露屁股以作羞辱的他早被杀出的敌骑视作了必杀之人,箭矢刹那间如雨点般打下! 首当其冲下他甚至来不及将屁股盖上,只得保持着方才那动作领着两骑向着大军所在逃来。 令两人尚能不断回头还射,可呼尔罕就只能咬着牙紧拽缰绳,一时间狼狈至极。 他着实没想到就在自己来回奔了三圈,已是以为没人全然放松警惕后会突然杀出敌骑! 这可不是要了老命么?! 切思力拔见状大笑不止,得张宁应许后立刻率两百骑从两侧扑去。 十余敌骑本就被夹在单义与呼尔罕两部之间,纠缠不止,再遇上气势汹汹而来的两百骑哪还是对手! 可偏偏这十余骑宁死不退,丝毫没有拨马逃遁的意思。 这更是引得切思力拔亢奋异常,憋了如此之久,终于有再度上阵杀敌的机会! 只是这敌骑唯有十余人,委实太少了些! 虽作如此想,可切思力拔的动作却是极为干净利落,他使着一把长槊直直捅入当先一骑的胸腹中,随即弃槊拔刀,锋刃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刺目匹练,又是一骑应声而倒,鲜血狂奔而出! 他头也不回怒吼不止,左右开弓再度斩断敌骑一臂! 两百骑过处敌骑再无人可立,在压倒性的力量之下战斗顷刻间结束。 两名骑者压来仅剩的活口,切思力拔俯身抓住其衣领喝问道:“你是何人,堡中还有多少人?!” 满脸血污的俘虏惨笑,自言是仲连部为躲避战乱到此,堡中仅有老弱百人再没有战士了。 切思力拔望向单义兄弟,见后者迷惑摇头,呼尔罕更是只忙着提裤子。而此人神情言语又不似作假,思索片刻后两百骑合起单义等人在此起彼伏的呼哨声中直冲入破败的广牧戍。 第六章 草原消息 “禀将主戍中有妇孺百余人,都已经遣士卒看管起来了!” 轻骑入戍后须臾间便掌控了局面,待到城头立起绣有怀荒字样的大旗,张宁立时挥军入堡。 方才下马,切思力拔已是快步迎了上来。 张宁瞧着这厮洋洋得意的模样不禁怒从心起,操起手头马鞭就打在其肩头,口中叱骂道:“身为一幢之将,统领我怀荒骑军竟然如此儿戏,仅凭一面之言就入这戍堡中! 倘若这是早有埋伏的诡计你切思力拔又当如何应当?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你适才作何想眼下倒是说与本将听听!” 马鞭早被张宁折在手中,所打之处也是有甲胄披戴的肩膀,因而这动作实际并未伤到切思力拔。 但张宁当着身后一众亲卫如此而为,却是令切思力拔刹那间就涨红了脸,当即跪倒在地嘴唇动了动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宁见状不禁摇头,转身就朝着更堡中走去,不再搭理这厮。 六镇武人在这个时代或许是无能与穷苦的代名词,可放在后世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何况乱世从来就不缺英杰,将来与这群人相争,自己怎可能容忍麾下部将如此儿戏行事呢? 若切思力拔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今日便也再无需拔擢任用。 念及于此张宁将马鞭丢给亲卫,快步走到位于戍堡西侧营房外。 广牧戍堡内与怀荒戍堡大致相似,只是占地不如后者那般宽广,亦是没有镇将府那般堂皇建筑,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营房,粮库以及马厩。 总体来看这是专为屯兵作战而设的堡垒,并无任何治政之用。 自广牧戍向西再行五里即是原野与大型马场牧场所在,只是此刻因冰雪位消与战乱侵蚀而形如荒废。 此刻王彬正调派军卒守卫各处,又在城墙损坏处以大车阻挡,调遣一伍伍军卒驻扎。 与这般有条不紊的做派比起来,先前切思力拔的举动实在轻佻至极,好在终究是有惊无险。 当下张宁向着暂时被扣押在营房里的妇孺们瞧去,其大多面色饥荒,衣衫虽是胡人打扮也多已破烂,眼中尽是恐惧。 这些人本就卷缩在一团,眼见有魏人将领走来更是惊恐地向后退去,死死靠在墙角,隐隐有体臭与伤口腐烂的恶臭弥漫。 他侧头向负责看押的什长望去,后者从容道:“禀将主,这些都是草原诸部流散之民,受战乱逼迫南逃,在此避寒。” 诸部流散之民? 张宁微微蹙眉:“你是说这些人并非来自一个部落?” 什长手指其中几人答道:“这几个都是哈依部的,早年南附我镇后来又一路东迁,前番哈依部被柔然人击破她们无处可去,就汇同一些草原散部流民躲藏在此。 属下问了余下妇孺,来历几乎都是这般,据闻如今草原诸部相互征战,许多小部都被击散吞并,其中妇孺被远远驱赶,她们不得已就成群结队南下寻找活路,但十有八九都死在大漠中了。” “原来如此。” 张宁心中一动,让什长叫出一名自称来自草原小部的女人问道:“你可清楚如今有哪些大部最为强大?或者说,是谁吞并了你们部落?” 女人瑟瑟发抖,在众军士环视下瑟瑟开口。 经那什长翻成汉话,张宁听后瞳孔猛地一缩,竟是一支唤作阿史那的部落吞并了女人所在的小部! 阿史那……突厥人! 张宁惊愕万分,他着实没有想到阿史那部竟还安然无恙的存在着,似乎很是活跃! 阿那瑰死后柔然大军溃散,那时虽正值寒冬可对于面临权力真空,又各自心怀不轨的大部酋长而言却是不二的征战之时。 草原放牧其实与农耕相似,春时牲畜受孕如同中原春耕,所以许多中原王朝都会选择在夏时发动对游牧民族的进攻,全因这时很多母畜在怀孕临产阶段,避难逃亡会使其堕胎,对草原民族的影响堪比庄稼绝收。 对于眼下的大部酋长们而言,他们便是欲赶在春时冰雪彻底消融前大肆征伐,以攥取足够的人口,扩充实力。 否则等待春夏时,受去年大旱影响他们只能为牲畜生产而偃甲息兵。 至于老弱妇孺则因为没有更多粮食,而被尽数驱逐任其自生自灭。 有鉴于此,张宁其实对草原诸部间爆发的厮杀战乱早有所料,唯独未曾想到其中竟有阿史那部的身影,似乎还是较强的一方! 难道郁久闾悦没能活着回到草原? 张宁眯眼沉思,然则当下从这些流散牧民的口中也问不出更多,见切思力拔此时已是快步走近且无丝毫颓唐神色,便开口吩咐道:“将这些妇孺遣人送回镇中好生安置,再告诉孙德想办法将此事宣扬出去。 务必要让怀荒辖境内乃至周边的部落都知晓一点,今日的怀荒已不是昔日的破败腐朽之处。 想要活命的,都可尽来!” “好嘞!” 切思力拔应了一声,心道将主果然还算器重俺的。 俺也得手脚麻利些,倒是要让你们这些亲卫士卒瞧瞧! 他当即领着两名扈从上前欲要让妇孺们走入营房,一来准备分上些吃食,二来以便将其中打扫一番,否则就那经久不散的恶臭气息,今晚歇宿可有得受了! 熟料他这五大三粗身披甲胄的模样看来实在凶恶,适才其中数人也曾趴于城头亲眼瞧见己方仅有的男儿死在切思力拔手中,一时间妇孺们惶恐至极惊叫不止,只觉得这魏人将领是要将自己残杀在此。 张宁瞥见这混乱模样简直就要气笑了,切思力拔委实也太急着表现太想要立功了些! 好在那什长十分机灵,赶在切思力拔前快速向妇孺们道出情况,并手指张宁直言这就是怀荒镇将,他许诺给众人生活之地这才平息了慌乱。 待到什长退出营房,张宁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什长不卑不亢:“属下刘必。” 第七章 干才 “刘必…” 张宁细声念着这个名字,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神色。 自言唤作刘必的什长见状适时道:“禀将主,属下本名合尔必特,是随先父从秦州迁至镇中。” “原来如此!” 听到这话张宁微微颔首,转而肃然开口:“你适才做得很不错,在军府重建本戍前需要两什人马在此驻扎守卫,以接应后续辎重工匠,责任重大。 你既是通晓柔然语又颇具干才,就暂留此处领这两什人马可好?” 刘必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挺拔,面庞微黑消瘦显得干练。 既是鲜卑人却又遵行朝廷诏令改为汉姓,这样的军户在怀荒可谓罕见,若非军主乃是王彬恐怕很难有出头之日。 他显然也渴望有一展才干独当一面的机会,立时就跪地应下。 周遭隶属其麾下的军士也是喜形于色。 见此张宁心中对刘必的评价再度上了一个台阶,仰慕汉文化,有临机之变又得部曲推崇,这样的人可以称作为干才,稍加磨砺就能委以重任。 此时切思力拔也走上前来,静候在侧。 张宁挥退刘必后,转身便朝着戍堡城墙走去,切思力拔自是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不远处王彬的大声呵斥与号令声时而传来,张宁一手按在墙头的积雪上,只觉得寒气迫人。 视线之中北疆仍是白茫茫一片,零星枯树点缀其上显出几分孤寂的意味。 然则张宁清楚不久之后这片尚算宁静的苍穹就将被血与火所打破。 他头也不回地道:“初时本将从昏迷中醒来,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的应变与王彬的忠诚。 需得攥着钢刀去和柔然人生死搏杀,以求得拼出一条活路来。 可谓步步惊心。 待到后来发现像你,卜苏牧云,格朗哈济这样的军人都愿与本将并肩而战,那是某最安心的日子,也是某敢于掀翻豪强大族桌案的底气。 切思力拔,你是本将亲卫出身,是元从,是心腹。 无论如何都不会缺少你立功的机会,你也需得多想些,想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身为领军之将,但有差池不仅是大局或为之倾覆,更有数以千百的军士会因此身死,断然是马虎轻佻不得的。” 切思力拔本是屏息凝神候在旁侧,神情却难掩愀然不乐。 然而张宁此言一出,他便更是抿着唇垂下头去。 论起思绪敏锐,切思力拔在一众心腹部属中算得上佼佼者,可旬日以来其愈发急躁甚至到了张宁不得不亲自开口敲打的地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除他以外诸将皆是在北讨中立下了不俗功勋,尽管张宁因镇军当下规模暂未作大规模拔擢只进行了赏赐,可任谁都清楚将主必不会忘记。 何况数次军议中张宁话里话外均透出一个意思,北疆暂不会安宁,军府上下不得掉以轻心就此松懈。 这话让诸将迷惑的同时又暗含期待,毕竟谁又不愿在军途更近一步呢? 如此之下切思力拔自是心不自安,向来以王彬外第二人自居的他深感地位受到影响,格外渴望建立战功。 只是这并非张宁所期望所见。 当下切思力拔抿着唇垂首不语,正当张宁以为他就要这般沉默下去时,切思力拔忽地闷声开口道:“将主,俺明白了。” “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张宁瞧着这厮闷头闷脑的模样,不禁莞尔。 自己说了一达通,他倒好,还真是够言简意赅的! 作如此想,张宁微微收拢心神颔首道:“明白了就去做该做的事,不用在本将这里撞出一副受气包的模样。” 切思力拔当即叩首,随后转身快步冲下城头,片刻后就听其放声吼道:“贺老三,哨骑都派出去没有? 十里!至少要把眼珠子给老子放到十里外!” 吼声中有人呼喝回答,又有战马嘶鸣马蹄响起。 “将主,可是有军令传下?” 不多时,王彬便循声而来凝神问道。 对于这位曾经的亲卫队主,如今的头号心腹,怀荒首号大将,有其在身侧张宁才是感到真正的放松与舒心。 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在脸上擦了擦,笑道:“无非是些哨骑外撒的小事,切思力拔动静倒是闹得挺大的。” 王彬闻言不禁横眉倒竖,一股勃然怒色油然而生:“可是这厮触怒了将主?俺这就把他抓来!” 论起憨直忠诚,整个怀荒镇可谓无出王彬其右者。 切思力拔尽管有时也表现出这般脾性,可张宁却打内心深处有着戒备,他知道切思力拔所展现出的有天性但更多的是夹杂着草原游牧民族特有一丝奸猾。 像他这样的人,看似犹如忠犬,可这只建立在你实力权位压倒他的情况下,一旦颠倒他便会顷刻间化为最凶恶的野狼,全然没有道德层面的约束。 这是草原民族数百年生活习性方式的使然,不因十数年的汉化而立刻改变。 张宁摆摆手道:“无需大惊小怪,这只是他表忠心的方式罢了!” 此刻安然打量王彬,只见这位似熊如浮屠般的魁梧壮汉忠谨依旧,他不由想到当初自己从昏迷中醒来,这位堂堂亲卫队主身侧却无一员兵将,只知道一心守在自己跟前的场景。 那时还只以为其是个憨怂,却不料在对阵柔然人时大放异彩,真是令人惊愕不已啊! 他当即笑着开口:“自昏迷算起至今都已经半年有余,厮杀征战不止,如今稍有停歇便又再度出征。 我听闻许多将士都已经趁着这年岁的机会成家,你在这镇里可瞧上了媳妇儿?” 王彬闻言破天荒露出了羞红神色,支支吾吾道:“俺…将主…您这是啥话……” 张宁故意蹙眉:“堂堂男儿怎得这般不爽利,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有的话,本将回镇就遣彦小子给你送去珠宝金银,并且亲自为你说媒。 要是没有……嘿嘿,老子非得好好修理那李兰一通。 堂堂李氏根基犹在,却也不知道给本镇第一大将说上个娘家女,嘿!” “啊,将主……” 王彬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为一声大叫:“俺…俺还不想讨媳妇儿!” 第八章 叛乱起 “不想? 只怕是已经有瞧对眼的了!” 张宁斜眼瞧着满脸通红的王彬,忍不住开口笑问道。 旋即他也不再去多作揶揄,既然王彬心里有数便好,需要时自己自然会为其出面。 毕竟以其如今身份,想要攀附的恐怕不在少数,还是需得亲自把关才是。 接下来的数日里张宁留下刘必及两什军士守卫广牧后,一面命人传信镇中接手广牧,一面向着息泽与临也而去。 息泽位北,临也更东,其中临也有数百流民盘踞,面对到来的镇军试图以武力抵抗。 切思力拔率轻骑用裹着布的短棍来回击打,立时使得流民溃散四逃,最终被尽数抓回等待相应官吏到来后成为屯田民,开垦周遭荒田。 广牧与临也两处戍堡中原有的兵将无一例外都已是逃散或是被掳走,而息泽由于在初时直面柔然人南下的兵锋,且戍主下令拒守使得情势最为惨烈,阖堡上下竟是尸首与战火的痕迹。 见此张宁只得趁着冰雪未消派遣军士尽快打扫掩埋尸首。 待到二月初,三戍已是尽被军府收复,经过商议派遣卜苏牧云、切思力拔与格朗哈济各领三百人镇守息泽、广牧以及临也,同时迁怀荒中剩余的小族与一应流民前往周边拓荒开田。 三戍的成功收复令怀荒军府欣喜不已,多数人都未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随即便是大规模的调动与迁移,相应的吏员工匠,军士以及镇户都需要做出派遣,哪怕军府早有预案一时也是忙碌异常。 值得一提的是卜苏牧云三人虽以将领身份镇守三戍,成为怀荒镇有力的臂膀,但并未授予其戍主之名。 时至三月末,巫日合云忽然遣人传回消息,月初时六镇之一的沃野镇发生叛乱,高阙戍士卒破六韩拔陵趁夜袭杀了与其有冲突的戍主,并宣称元魏无道士卒百姓苦受压迫,遂公然自称真王,改号元年。 破六韩拔陵这一举动引得高阙戍大量士卒与营户的响应,当夜斩杀不服之辈后,起义军在破六韩拔陵的带领下一路南下攻克毫无防备的沃野镇,屠戮军府吏员近百人,杀军主幢将三百余人,灭沃野豪族数支,而后开仓放粮以武库武装起义军。 在米粮与金银的诱惑下,起义军迅速膨胀至六万余人,杀牛宰羊痛饮三日后破六韩拔陵遣别帅卫可孤带两万人包围武川镇,自己则亲率四万部众直攻怀朔。 武川镇将贺拔度拔领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三子领兵出击,虽暂时击退卫可孤,可无奈贼势甚重,而武川镇军仅勉强数百人,只得暂保本镇无虞,而下辖戍堡则被卫可孤在数日内领军接连拔除。 怀朔镇情势更为艰险,一度被破六韩拔陵率军攻军府戍堡外,凭着镇将杨钧亲自率甲士上阵厮杀这才退敌。 随后镇军军户贺六浑献上退敌之策,借助妻子娄昭君的家族力量,联络省事司马子如,户曹史孙腾以及本地大族蔡俊,刘贵等辈里应外合,夜袭了正四处抢掠的义军。 猝无防备之下义军大乱,五十轻骑趁机从戍堡中杀出,其余士卒则在城头击鼓呐喊不止,起义军不知来敌人数,慌乱下奔走无序自相踩踏而死者数以百计。 破六韩拔陵只得率人退出怀朔镇二十里,方才勉强稳住阵脚,待到白日清点人数发现仍有部众数万,复又围逼怀朔。 只是趁着这一夜之机,怀朔戍堡中已经聚拢大量青壮以及大族中的有生力量,凭借城墙之利足可暂作坚守,与此同时怀朔军府也派出轻骑飞报平城与洛阳。 得此消息,怀荒军府上下皆惊,不少人认为应当立即集结镇军前去援救。 毕竟在前番的北讨中,怀荒怀荒武川以及御夷四镇可谓同气连枝,即便镇将间略有抵牾,可说到底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倘若怀朔与武川两镇有失,那起义军说不得便会膨胀至十余万人,那时以怀荒之力又能如何抵挡呢? 历来叛乱起义时最忌讳的就是乱军连场得胜,兵势日盛下人数也如同滚雪球般不断壮大,以至于到达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面对这等声音张宁未有做出评论,也没像一些吏员所进言的那般召集麾下将领商讨,而是依旧让卜苏牧云等人坐镇于外,只特别让人传令命其注意周边,保持警惕切莫松懈。 得益于数月来的善政以及曾率军四处征讨贼寇的举动,怀荒境内倒显得较为平静,而这也是张宁的底气所在。 唯有切思力拔所驻扎的广牧戍遭遇了一伙数十人的马贼,其中胡汉混杂似是六镇溃兵与草原小部的杂合。 马贼径直闯入杀死了两名哨骑,并向着工匠驻地所在一路冲杀。 切思力拔得报后当机立断率部出击,以两百骑大破马贼,而后将俘虏用粗绳拴在战马后围绕广牧周边一路拖行。据闻俘虏被拖了数十里,起先还凄惨哀嚎不止,后来肢体尽碎,血液干涸,白骨森森,只剩下一口气的虚弱喘息之声。 这般举动尽管暴烈残酷,可对于马贼的震慑力是显而易见的,对此张宁无意插手,只放任切思力拔施为。 直至三日后他方才召开了一次小范围内的军议,吴之甫,王元亮以及王彬,魏大毅等人皆在其列,三戍守将唯有格朗哈济特别至此。 相比其余两人,格朗哈济可谓少年英豪但较低的出身与经验的缺失也限制了他,因而张宁希望通过军议让他学到更多。 众人走入军府厅堂面见到此处已是竖起了一张巨大的六镇舆图,与此同时在长宽近丈的桌案之上有砂砾与谷米堆起的沙盘置于中央。 张宁着甲挎刀而立,正凝望着舆图一言不发,见此众人皆是肃然以对。 吴之甫竭目望去只瞧见舆图之上武川,怀朔等处已是用醒目的红色标记注明,而沃野及其周边戍堡则尽数呈现出沉闷的黑色。 他忍不住颤声道:“将主,此刻算来武川怀朔两镇已被乱军围困二十余日,内无兵储之固,外无粮援之期,时刻有倾覆之忧! 我镇亦速速发兵,以解兵危!” 第九章 军报背后的讯息 张宁罕见以甲胄着身召见军府部属,这般举动非北讨无以为见。 因而吴之甫认为张宁已是有出兵讨贼之意,立时开口进言。 王彬闻言未置一词,格朗哈济魏大毅两人却是略显惊讶地朝着这位军府从事史投去一瞥。 这位衣冠板正,向来一丝不苟的古板老吏竟会在此刻当了出头椽子?! 需知将主大人于广牧戍城头训斥切思力拔急功之事,早已是不胫而走,在军府内流传甚广。 由此哪怕诸将心中皆期盼着出兵救援武川怀朔二镇,可也仅限于背地里的议论,断不敢堂而皇之的讲出,又更何况是似此刻这般公然向将主进言呢? 归根结底,张宁的威严已是在这数月间深入怀荒军府上下人心,无人敢于触怒。 便如此刻。 格朗哈济与魏大毅两人城府稍浅,面色惊讶可实际仍是屏息凝神,不敢多作表态。 而如李兰,王元亮等人则更是好似木胎泥塑,神情瞧不出丝毫异样。 片刻后张宁回过身来,目光炯炯:“之甫的意思某自然明白。 翦除巨寇,救黎庶于危难亦是军府职责之内……” 说到此处张宁微微一顿,眸光扫过在场众人,凡视线过处众人皆挺直腰背肃穆以待。 苍穹晴阔,万里无云,雪势渐消下房檐不断有化掉的霜水滴落。 滴答滴答之声好似敲在众人心间,而张宁锵然有力的话音也再度响起。 “然则本镇军力亦是有限。 眼下局势未明,又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差池便是以百姓之命,填虎狼之口的局面! 某不得不因此慎重,今日召诸位来便是要集思广益,讨论讨论眼下的局势与对策。” 张宁取刀而坐,几度的杀伐征讨以及与大人物的当面交谈后,他已是逐渐有了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 众人当即随之正襟危坐,吴之甫仍显急切:“可是将主时不我待啊! 此刻虏势益张,若再拖延下去后果……” 砰! 这一次没等吴之甫再度说完,一声拳砸桌案的重响就令众人悚然侧目。 竟是王彬破天荒的冷笑出声,这位向来在军议上不会有只言片语,只将张宁命令当做行事准则的怀荒头号武人说道:“吴从事你真要学那街上泼皮死缠烂打吗! 俺家将主说了,是否出兵的事还需要商议,你难道就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么?” 王彬旬日以来忙着操练军士,平常就只穿着普通皮甲。 他身材本就魁梧,加之发怒下整个人更像是隐隐又壮了一圈,那足够军中兵将披戴上阵厮杀的皮甲便好似一件马褂一般瞧来滑稽。 只是在场众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吴之甫也是顿时脸色铁青。 他的确是有些失了分寸,可王彬的做法未免也太粗鲁了些,丝毫不给他颜面! 还是李兰开口打了圆场:“吴从事也是念及百姓之苦,王军主无需如此。 前日属下查阅军府得到的军报,有一点倒是很值得推敲。” 他这么一说立即将众人的心思都引了去,张宁亦是让他快快道来。 李兰稍稍拱手后起身,走到沙盘前指着以土堆砌成的怀朔镇,沉声说道:“军报有言本月二十一,怀朔军户贺六浑献计以里应外合之法,夜袭了在镇中大肆抢掠,寻欢作乐的叛军。” 古时早有沙盘的运用与记载,汉建武八年,汉光武帝刘秀亲征陇西隗嚣。行军至扶风漆县时,因其地形险阻大军停滞,其时马援赶到以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曲折,昭然可晓。 此刻堂间的沙盘就是循其而造,虽略显简陋可军镇、戍堡以及周遭地势足可显现。 “五十骑!” 李兰右掌微张,凝声道:“五十骑趁夜色杀出使叛军大乱,踩踏而死者数以百计,溃散者更是不计其数! 可是……可是匪首破六韩拔陵却率众在镇外二十里处重整阵脚!” 他语气凝重,众人忍不住起身瞧去,怀朔镇外的地势山川全按照典籍所建,十数年来并无变化因此与实际无二。 魏大毅死死盯着怀朔镇到破六韩拔陵的整军之处,反复看了数遍后忽地惊叫道:“是平原!周遭尽是平原!” 格朗哈济更是反复踱步,随即朝着空中重重挥拳:“的确如此!其中有诡!” 吴之甫此刻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可偏偏限于对军务的知之甚少而如隔靴搔痒般,始终捅不开最后那层窗户纸。 他急切道:“是何意,诸位同僚到底看出了何意?!” 原来是这样! 此时张宁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不禁向着李兰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能从简单的军报中瞧出症结,这非得有远超常人的才干与思维才行。 他当即起身道:“是地势!” 张宁上前的同时李兰已经适时而退:“怀朔镇军中不乏擅长骑射的骁将,又是出其不意的夜袭,既然在地形复杂不利于骑军奔驰的镇内尚且能使得叛军大乱…… 那么无论是镇将杨钧本人,还是其麾下诸将定然不会放过穷追贼寇,将其一举击溃的机会。 而怀朔周遭皆为利于骑军作战的平原,叛军又如何能击退镇军重新整军呢?” 吴之甫闻言瞪大了眼睛,片刻后方才呐呐道:“或许是叛军掠来了马匹呢……” 可不待他人作答,吴之甫又已是长叹否定:“不对,这断不可能,以叛军之力纵然能勉强成军,也绝没有能阻挡怀朔骑军!” 哪怕是不通军务,但数月以来军府倾力组建骑军并为之付出的艰辛却是全数落在吴之甫眼中的,再加上北讨归来后切思力拔等人所道出的见闻,虽有夸大成分可实际情形也应当是差不离的。 因而吴之甫委实明白,哪怕叛军寻得了数百战马,仓促间建起的骑军也绝不是怀朔骑军的对手! 如此说来,这份军报背后所隐藏的讯息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叛军到底是如何击退怀朔骑军的?! 第十章 扩军 似这般拨开迷雾见光明的感觉委实痛快至极。 即便是张宁也不禁长长呼出一口气,可旋即他又忍不住升起几分迷惑与忌惮。 叛军向来最令为政者头疼的就是其恍若无穷无尽的人数,所到之处简直犹如蝗虫过境。 其利弊优劣也全在于此,胜则士气振天裹挟无数乱民加入其中,溃则一败涂地,与地崩山塌无异。 能够在绝大多数叛军都不顾一切亡命逃遁时力挽狂澜的,除了需要有极强的战力,还得有坚定的意志与老道的经验。 但凡缺少其中一点,都会是不自量力覆兵陨将的下场。 以昔日怀荒李氏,姚氏为例,他们这般所谓的豪强是绝对凑不出这样一支骑军的。 那么答案自然也就呼之欲出。 念及于此张宁抬起头来,正好瞧见户曹从事王元亮若有所思,遂问道:“文若有何见解?” 作为军府吏员中的后起之秀,王元亮向来以聪达刚毅着称,似迁民分田等开拓性事务也是以其为推行骨干。 适才吴之甫急切请求出兵言语失态,以至于王彬开口呵斥时,他都未置一词。 此刻被张宁开口点到,王元亮方才起身从容道:“属下认为应当是尔朱氏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无疑是众人眼下心头所想,可在并无真凭实据的情势下从容道出,众人还是不由暗赞连连。 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那怀朔军户贺六浑本就曾投效尔朱度律,且后者如今又任柔玄镇将,阻隔我镇与武川怀朔二镇。 如若贸然出兵或许正中他人下怀,为今之计唯有以静制动! 我怀荒镇军将士虎睡,镇静疆场,只要固守怀荒及三戍自然能等到朝廷大军到达。” 自道武帝珪以来,随着元魏大力开边拓境,周边许多民族被征服,其在被迁入魏境后仍往往聚族而居。如何处理与这些民族的关系,始终是摆在元魏历代统治者跟前的一大难题。 可随着元魏彻底统一黄河以北,在对南朝的数次征讨又无功而返后,鲜卑贵胄们开始迅速腐化且沉溺享受,叛乱因而屡见不鲜。 兴安元年十一月,有陇西屠各王景文恃险窃命,私署王侯;太安二年,有丁零数千家不堪压迫,亡匿井陉;和平元年,处于城地区的河西胡反叛;和平三年六月,石楼胡贺略孙发动变乱,氐豪仇檩乘机叛乱…… 对于诸多叛乱元魏无一例外都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迅速镇压,手段残酷。 故而在王元亮瞧来此番破六韩拔陵的反叛也会引来朝廷大军,届时甚至用不着怀荒镇军出战就能平息叛乱。 更为被王元亮所关注的是本镇与尔朱氏的仇怨,那尔朱度律曾为谋夺怀荒镇将之位煽动豪强大族反叛,将战火烧至了戍堡城下,使得受张宁一手提拔起的军主邹炎身死,如今坐镇的三戍之一的卜苏牧云也因之重伤。 这般的仇怨可不是能够轻易化解的,既是如此作为此番叛乱可能的始作俑者之一,尔朱氏是否早已将矛头暗中对准了怀荒军府了呢? 可张宁闻言微微摇头,肃然道:“眼下以静制动确是妥帖之举。 但以破六韩拔陵为首的叛军既有尔朱氏这等别有用心的胡酋在其中推波助澜,那么就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朝廷大军的身上。 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一句话,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唯有自身实力够硬才能保全一方天地!” 这是要扩军自保的意思。 甚至在必要时主动出击。 吏员们见张宁一言以定,立时出声应下,而将校们则感触尤为深切,禁不住皱眉沉思。 朝廷大军内部是何等自相倾轧的模样,他们如何能不知晓? 尤其是在中军年前才大规模出塞征讨之后,自是需要一番休整,那么面对此番叛乱朝廷又会派出哪支军队前来呢? 思虑间张宁已是开始点将,一一嘱咐相应将校整顿军伍,务必在二十日内使怀荒镇军扩充一倍。 北讨之后,怀荒镇军经过几番整顿如今有近一千五百人,其中九百人在日前被抽调派往三戍,怀荒本镇便只有六百军士,勉可防备来敌。 这等军力与周遭诸镇持平甚至有所超出,但既是决心在叛军最初壮大之时放任不顾,势必就得大力扩军才能保得一隅。 三千人的常备军便是进可攻退可守,恰又抵在怀荒镇眼下所能承受的极限上。 对此军府所属皆无异议,只暗自祈祷期望朝廷平叛大军尽快到达,否则想要长期维持如此庞大的一股兵力堪称重负。 唯有张宁一人清楚三千镇军绝不是终点,追根究底,六镇武人不同于其他,军事素养和能力都远超同济,在叛乱初时大量的六镇武人会主动或被迫加入其中,这也导致了六镇之乱的烈度不是元魏历年叛乱可以比拟的。 况且如今连元魏应当招来的援手阿那瑰也已是身死,草原混战下六镇之乱又当如何才能被镇压呢? 这一切都注定了这场如期而来的六镇之乱,将会比历史上所记载的更为惨烈! 一边想着张宁口中却是不停,道道军令下紧迫感弥漫在每个人的心间。 “三戍各需维持五百军士,镇中则需要一千五百人,除此之外全镇适龄男子都要登记在军册之上,十日一练,以备急时!” “将主,全镇男子可是说要囊括降卒以及新归流民,草原内附诸部?” “不错!” 厉兵讲武,修缮干戈是张宁掌控军府后就大力推行的,然而这般的全镇动员实属首次,众人无不惊愕。 再联想到沃野镇士卒破六韩拔陵斩杀戍主叛乱的消息是从巫日合云处得来,经手后其实只有张宁一人知道信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说不得便有更触目惊心的消息记载其上,一时间众人讳莫如深哪儿还敢再有多言。 正待此时厅外有军士快步而入,递来急报。 张宁接过展开细细一瞧,面色登时就凝重起来。 第十一章 进援 急报以牛皮包裹,书写于硬纸之上,外系有红色丝带。 众人见此无不大惊失色,这乃是怀荒御夷二镇所约定的求援信,哪怕两镇间的邮驿并未建造完成,驻守在此的军士见信也得第一时间快马加鞭送往军府。 如今正是破六韩拔陵反叛席卷沃野,怀朔以及武川三镇之时,还不知有多少饱受欺压的胡族在暗中蠢蠢欲动或是已附举叛旗,相较之下六镇以动还算安宁。 可难道这份脆弱的安稳便要随着这份求援信被打破了吗? 一念及此,不少人倒吸凉气,心中发冷。 片刻后张宁重新抬头,将书信交递旁侧的从事史吴之甫。 后者打开书信视线迅速扫过,随即神情凝重地将其中内容向众人念出。 信中以御夷镇将莫敬一的口吻叙述了盘踞在御夷东北的库莫奚人,以及辖境内的敕勒诸部突然反叛,一时摧城拔寨以数千之众逼近御夷本镇的军情,期望怀荒军府能立即派出援军云云。 莫敬一并未言说唇亡齿寒的道理,然则众人皆是明白,倘若御夷有失那么怀荒就是真真正正的孤镇了! 更何况北讨时莫敬一处处以自家将主为首,这两月里更是推动了两镇见的诸项互利之策,断然不能坐视不理。 吴之甫将求援信重新卷起小心收入袖中,这是需要特别封存起来的重要文件,否则日后朝廷追究怀荒军府擅自出兵它镇可是大罪一件。 他拍了拍袖笼,继而忧心忡忡道:“丁零人不服王化已久,掀起反叛倒在预料之中,可奚人世代居于弱洛水下游以南,自可放牧游猎为何会突然举兵而来?” 这确是令人疑惑之事,但张宁闻言却是摇头:“这事可放后些再议。 如今叛军兵势汹汹,定然会穷极声势以吸引更多营户散部投入其中,我们需得速速发兵才是。” 吴之甫稍稍一滞,神情立时不自然起来。 他为吏多年经验丰富,又受张宁器重是军府中率先投效的几人之一,因而多受人尊崇,大权在握。 然则今日军议自己所举所谈具被按下,或不令将主满意,这可如何是好? 饶是城府较为深沉的老吏,吴之甫也不免一时失态。 诸多将校倒没有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想着既是如此那么如何出兵,出兵多少便成了首重之事。 格朗哈济昂首出列:“库莫奚有五部,每部可动的壮丁约有千余人,倘若再算上御夷境内的敕勒部落,合计应有七千左右。 我军前去征讨应当不少于千人!” 身为奚人,虽是早已内附的散部,可谈及本族部落叛乱格朗哈济丝毫不显急躁与慌乱,亦是没有想要证明自己忠诚的迫切,堪为良将。 不过千人之军,以如今怀荒的兵力一时间哪儿挤得出千人来? 张宁稍作颔首,随即转而问道:“五部? 对于库莫奚一族本将实是知之甚少,快快道来。” 格朗哈济道了一声领命后快步走到舆图前,手指向弱洛水下游以南:“库莫奚分为阿会、辱纥主、契个、木昆、室得五部。 寻常时各以俟斤主事,善射猎逐水草而居,战时推阿会部俟斤为莫贺弗,与契丹比邻时有征战。” 他手指从弱洛水南划过,一路到和龙北部,可见奚人实控之处与契丹有着数百里的相接。 李兰望着舆图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问道:“据我所知,奚族乃是昔日鲜卑宇文部之后,与契丹本是同族异部。 登国年间分背后,各自形成为一族,契个、木昆、室得三部似乎对于我大魏应当颇有好感才是?” 昔年黄河以北诸族乱战,东部鲜卑的三大部落慕容氏、段部以及宇文部逞凶一时,其中慕容部更是一度击溃其余两大部落有定鼎中原之势。 宇文部溃败后一部分退回东北,一部分融入慕容部,后又随着燕国被灭并入魏国中。 哪怕对于库莫奚人的来历颇有众说纷纭之感,可鲜卑宇文部的出身却在奚人中受到了广泛认可,因而其一直与元魏颇为亲善,似格朗哈济所在的小部更是主动内附被纳为军户,待遇远胜敕勒等部族。 “这么说来契个等三部或许没有加入此番叛乱?” “那也未必,奚人虽说是五部并列可实际也定然少不了争权夺利,阿会和辱纥主部不会蠢到自己倾巢而出,将背后留给其他部族的。” 听着魏大毅与王元亮的讨论,张宁好似捕捉到了什么,他眼前一亮不禁以拳击掌叫道:“是了! 奚人既是与契丹人多有征战且又相互掣肘,那么势必能出动兵力不会太多,叛军仍是以敕勒人为主。” 这话立时点醒了在场众人。 奚人自有牧场善骑射,若有之交战人数较少的怀荒骑军难以占得上风,但照此来看其顾忌也是颇多,实难倾巢而出倒也给了出军为御夷镇解围的机会。 随后众人结合军报以及各信息所得,最终决定以八百人奔赴御夷镇,其中格朗哈济,魏大毅所部五百步军,切思力拔所部三百轻骑,由张宁亲自统帅。 与此同时王彬坐镇怀荒,与李兰,吴之甫等人共同推行扩军练兵之策。 经十日筹备后,怀荒军于四月九日出镇,往御夷疾行而去。 一路踏雪而行不断有新的军报传来,三月末高平镇民赫连恩不忿饥饿无粮而反,当众杀死了前去征调杂税的吏员,随后他以杀官吃粮的口号召集众多镇户营户冲击粮库。 平日里只知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羸弱军士哪儿敢阻挡,立时溃散无踪。 赫连恩由此打开粮库武库,叛军经过武装后赶在更多镇军到来前奔逃而出,推举周边敕勒部胡琛为高平王以应破六韩拔陵。 高平镇将卢祖迁倒也有几分本事,亲自率军在高平镇外击退了叛军,阵斩三百余人。 叛军一时为之丧胆,跪地求生者不计其数,但都被卢祖迁下令击杀。 于是胡琛与赫连恩只得收拢剩余叛军一路北遁,以期寻找破六韩拔陵合兵。 第十二章 崇礼 四月初,北地冰雪消融泰半却仍是寒凉浸骨,冷雾弥漫。 张宁领军一路向东,哨骑远远散出,昼行夜伏于三日后到达崇礼。 崇礼乃是御夷下辖的戍堡之一,位于两镇中间位置且紧挨着燕州边境。 又由于处于阴山山脉东段与燕山余脉交接地带,崇礼周边多为山地,密林遍布,当真是山连山连绵不断,沟套沟难以计数的情势。 在此处立戍既可凭借地利阻遏自草原而来的胡骑,又能倚靠着丰沛的自然环境自给自足。 “比起咱们怀荒与所见的柔玄镇,这御夷可真是一处难道的好地!” 张宁策马至一处林坡上,俯瞰中只见在密林的尽头有农田与溪流交替,村落附于戍堡之下。 尽管冰雪尚未彻底消融但已有农人在其中劳忙,可想待到草木茂盛之际,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张将军所言甚是!御夷镇正建在白河河畔,辖境内更是支流横亘,加之外有长城可以说是北疆中与民修养的不二之地。” 身侧一名身高七尺有余,面色沉稳但模样仅为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朗声说道:“昔日御夷也列为六镇之一,是为北疆防线的最东端,北抵柔然东防契丹与奚人。 若非奚人与契丹后来屡屡相互征战,柔然也逐步衰落,倒也轮不到沃野镇出头。 说来当真可恶,我朝素来对奚人优渥,其也是前后向我朝遣使三十余次,却不想此番竟悍然兴兵反叛!” 以地势而论,崇礼戍傍水而建,密林从两侧蔓延而出,仅有的开阔处田野横亘,确也恰合其所言。 这年轻男人说得愤愤,转而又勒紧马缰朝着张宁深深一躬:“如今胡族以怨报德,还请张将军速速讨之以解我镇危局!” “殷参军放心,听闻莫将军对待各族向来是戢兵静役,以恩相待。 本将既然到此自然会竭尽全力,以义讨逆!” 张宁从容笑道,旋即策马而去。 那殷参军先是陡然振奋朝在空中连挥数拳,而后抽鞭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得林坡,周遭警戒的卫骑立时有条不紊围拢护在两侧。 见此情形殷参军心中惊讶,这怀荒骑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比起霍军主统帅的那支轻骑亦是毫不逊色,也不知战力如何。 忽地从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惊叫声,殷参军先是一愣再竭力侧耳听去却总被呼啸的寒风所吹散。 此时有飞骑来报,前方有叛军而来。 闻听此言张宁与那殷参军具是一惊,殷参军当即大叫:“怎么可能,叛军怎会在此?!” 张宁沉声轻喝道:“倒是有些意思。 叛军有多少人,从何而来!” 这话虽是冲着哨骑而说,可也亦有提醒旁侧殷参军无需大惊小怪的意思。 后者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一时悻悻不言,只不断了望远处露出焦急神色,以崇礼戍毫无防备的局面恐怕要吃上大亏! 若非还需从哨骑口中问出叛军情势兵力,他当真是要立时开口请求这位怀荒镇将大人速速进兵了! “回将主,叛军约有千余人从东而来,仅有二十余人乘马。” 哨骑快速禀道,进而又补充道:“其大多做敕勒打扮,持刀棍斧矛!” 张宁微微颔首,挥退哨骑后扭头对那参军说道:“想不到这叛军竟来得如此之快,不过瞧这规模应当是一支偏师,御夷本镇暂时无虞才是。” 殷参军赶忙叫道:“既是如此还请张将军速速发兵将其击溃!” 张宁轻笑一声安抚着说:“殷参军勿虑,在此稍作等待便是。” 说罢他不再管惶惶不安的殷参军,策马到一开阔处向前望去,只见前一刻还在田野中忙碌的农夫已是扔下农具,惊恐地向着戍堡奔去。 戍堡城头亦是锣鼓不断,隐隐能瞧见军士攒动,城门处一时间拥挤不堪。 而在其后叛军正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这些敕勒人高举着各类兵刃呼吼不绝,凡抓住逃脱不及的农夫也不管对方是否跪地乞降,皆是乱刀砍下不留活口。 二十余名上身穿圆领皮袍,腰间束带下套高筒皮靴的胡骑正穿出密林绕过田垦,向崇礼戍疾驰而去。 这是用敕勒人制造混乱,以轻骑的机动能力赶在城门关闭前趁乱杀入戍堡中? 倒也是有几分谋略。 张宁眯眼思咐,继而他朝左右亲卫肃然道:“传令下去,命切思力拔与格朗哈济务必击溃这支叛军,保崇礼戍无恙。” 卫士立时领命而去,片刻之后近处林中号角声突起,响彻天际。 随即怀荒镇三百轻骑从林中猛地冲出,起先似不起眼的道道溪流而又汇聚一处犹如奔腾不息的江河,势如迅雷。 旌旗之下切思力拔挥舞着大戟,在空气中划出爆裂之声,随着他将大戟最终平举在胸前,整支骑军的奔驰之势到达最巅峰,像一支巨大的箭头向着戍堡外的胡骑射去。 自北讨归来,许是见过了不少中军骁将持大戟往来厮杀的场面,为之心驰神往的切思力拔不知何时也特地找到工匠为其打造了一把长戟。 虽受技艺所限还无法真正当作上阵厮杀的主要兵器,带挥动起来仍是虎虎生威摄人心魄。 二十余名胡骑见此情景,一面连忙抽箭抛射,一面朝着掉转马头朝着林中奔去。 显然其已然明白在如此规模的骑军面前,先前趁乱夺门的谋划已是无法实现。 “倒也当机立断。” 张宁轻声称赞,用马鞭在空中轻点这支胡骑道:“兵法有云,凡为将者多需亲临战争方可临而决断,这支胡骑能在顷刻间放弃夺门定然是有主将正在其中。 再传本将军令,让切思力拔务必生擒此人!” 此番实在是来得恰到好处,刚刚至此便遇上了叛军偏师突袭崇礼戍。 如若己方尚未到达,说不得还真就被其得逞了! 既然是这般,张宁倒更想见见这位叛军偏师主将,要是能从其口中再得出些关于叛军的信息再好不过。 第十三章 踏阵 “放箭!” 切思力拔暴喝之下利箭齐发,十余名胡骑顷刻就被射成了刺猬般坠马倒地,余者则窜入密林中。 没能与敌交合厮杀的切思力拔暴怒不已,眼中凶芒爆闪。 他领轻骑停在密林前,唤来单义吩咐道:“你领部曲去追,这些奚贼一定还想着趁敕勒人拖住我们再杀上个回马枪,不会跑太远的!” 因在广牧戍前诱出胡骑的功劳,出身赤溪部的单义已是积功身为什长,他当即领命并汇同张宁派来的亲卫一同策马冲入林中。 与此同时正在屠戮农户且朝着崇礼戍快速接近的敕勒人也见到了此方变故,作为同样曾善骑射的游牧民族敕勒人自然知晓骑军的厉害,近千人顿时乱做一团。 凡是不蠢笨的人都明白以他们这仅有刀枪,而无甲胄坚盾的千人根本无法在这平阔地带与骑军一战。 就当众人轰然大乱手足无措时,忽然有人迈步而出厉声吼道:“俺们已经造反了!” 一声大吼立时让众人回过神来,先是跟前的十数人,继而是周边的数百人,接着是所有敕勒人都安静下来。 他们向着说话之人投去目光,这人身材高瘦面庞狭长,乱糟糟的头发下眼眶深陷,时而闪烁的眼神里透着股如蛇蝎般凶狠的劲头。 此人叫道:“别忘了俺们已经反了!逃跑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和这些魏狗拼了才能有活路! 老子绝不甘心再去做魏人的猪狗奴隶!” 数十年内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但凡内附的敕勒人尽皆是受到了残酷的剥削与非人对待,平日里不仅有繁重的税赋,前往各部中巡察的官吏更是动辄挥鞭打骂,肆意索求金银,凡稍有姿色的女人也得供其享用凌辱,哪怕是魏庭亲封的领民酋长家眷也不例外! 而这般水深火热的生活敕勒人一过就是数十年,也使得虽每逢叛乱魏军总是以残酷手段镇压,可仍是屡有起义发生。 如今听到这话千名敕勒人登时再度鼓噪起来,对于魏庭的憎恨对于魏人的仇怨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在那人的带领下咬牙向着戍堡扑去! 冲杀进去,只要能入其中就无需在怕魏人骑军! 见此情形匆匆赶至张宁身侧的殷参军双腿发软,几乎当场坠下马来。 他本在见到怀荒骑军击溃胡骑后喜悦异常,却不料敕勒叛军忽地又士气大振,那些贱民们嘶声力竭吼叫不断,狰狞凶恶的面容当真使人畏惧! 想到此刻戍中仅有百余守军,余者已是尽被莫敬一抽调而去,他心中是叫苦不迭。 这该死的叛军为何突然杀到此处来呢?! 这里…这里距离燕州大小宁郡仅有百里之遥,他们当真是疯了吗! 再想到自己宗族家人都在堡中,数十年基业或将因此毁于一旦,这殷参军再按捺不住急切之情,忍不住抓住张宁的衣袖颤声道:“张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您快想想法子……” 张宁身侧亲卫具是从军中拔擢的佼佼者,其都是饱经战阵的猛士,他们早已瞧这所谓的参军极为不爽厌恶至极。 眼下又见到这人竟不知好歹地去拽自家将主的衣袖,其中一人当即夹马上前,抓住那殷参军后脖领将其拖下马来。 张宁眼中也闪过一丝不虞,可念及此人乃是出身崇礼戍中大族,连莫敬一亦得授其参军之位并差其前来迎军,便冲那亲卫呵斥道:“休得无礼,还不退下?!” 亲卫愤愤退下后,张宁其和颜悦色道:“殷参军,且看我军溃敌便是!” 话音落下的刹那近处林中鼓声大作,数百名顶盔贯甲的步卒迈步而出,其高举矛戟犹如又一片充满杀气的密林在有序的前进中向着敕勒叛军轰然压上。 格朗哈济领着五十名甲士在最前方为全军锋刃,魏大毅在后推动整个军阵前压。 起先怀荒军府出兵前为使本镇也留有足够兵力与精锐,张宁所率的步军中只带了一百老卒,其余全是新募的各族青壮以及流民俘虏。 其中一百老卒有五十人为甲士,其余五十人则打散分入各伍各什,以期能撑起整支军伍。 如今以甲士为锋刃,老卒为骨干,纵然步军中大多为新兵可身处其中仍能使其感到安心。 更何况这些新兵尽数在怀荒镇取得了军户户籍与耕田,士气毋庸置疑。 敕勒叛军哪儿敢与这等甲士厮杀,更争先恐后地向着崇礼戍杀去,然则骑军已至! 骑军尚在百步之外时那雄壮的马蹄声与甲胄碰撞的轰鸣声,就已是狂乱地冲入了敕勒人耳中,敲击在了其心脏之上! 那狂乱的声响几乎要让众人耳膜炸裂,适才鼓舞同族的凶恶男子忍不住竭力高喊起来,期望再度为惶急茫然失措的同族鼓起勇气,可刚喊出口声音便立时消失,飘散了寒风之中。 凶恶男子猛地呛了一口寒气,立时剧烈咳嗽起来,方才的呼吼声委实太过单薄,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喊了些什么! 他抬起头来,还想再喊可魏人的骑军已是撞了过来! 数百骑铁蹄踏地掀起湿润空气和草木、泥土混合的气味,着具装马铠的切思力拔挥戟而来,锋利的槊尖挟带着劲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马前的数名叛军立时凄惨哀嚎起来,有人手臂抛飞有人胸前显出巨大的豁口。 激射溅起的血液泼在切思力拔胸前的甲胄上,那一抹猩红使他更令人畏惧。 生死一瞬之间,敕勒叛军也鼓起了最后的余勇,周遭十数人同时向着切思力拔不顾一切地扑来。 饶是铁骑冲击下其中大半都被抛飞数丈之远,胸骨尽碎下血流不止,可扔有数人杀至了跟前。 切思力拔哼了一声挺槊前刺,在战马冲锋的速度加持下这一刺的力量大到不可思议,长槊直接贯穿了一名敕勒叛军的胸膛,槊尖穿出后背,再扎进地面。 可他膂力到底不如王彬,这一击下仓促间再难拔出长槊,这也是他心头暗自恼火的原由。 第十四章 军阵 切思力拔不像那些中军骁将经历过名家严苛的武艺磨炼,因而弄使长戟时更多是凭借在有限时光里的观瞧以及个人领悟。 这也使得他挥舞长戟时虽气势骇人,但一到冲杀的紧要关头常常因缺乏变招而被迫弃戟。 便如此刻。 既是来不及抽出长戟,切思力拔索性夹马腹战马立时向前撞去,两三个正当面的叛军一下子就被掀翻在地。 趁此机会他拔出弯刀斜砍过去,锋刃顿时从好几名叛军身前划过,在此起彼伏的血雾中干净利落的取了对方性命。 他勒着缰绳回头望了眼长戟所在的位置,牢记在心中后便驱马领着部曲朝前杀去。 兵法有云锋以疏则达,阵以密则固。 此刻从苍穹俯瞰而下,怀荒骑军正以一轮弯月之势冲入叛军中,所到之处血流漂杵被踩踏致伤残者哀嚎不止,更有甚者恸哭长号令人侧目。 怀荒骑军分寸拿捏的极好,能以断臂马踏而使敌人失去作战之力,就绝不耗费心神求得斩杀,只期以最快的速度击破敌阵,使叛军丧胆。 而由格朗哈济为首的步军则结成密集军阵,如同从野林中窜出的远古巨蟒一般碾压过去。 纵观古代史籍有切实提到如何作战,怎样排兵布阵的兵书其实很少,大多都是从全局出发谈及一二,重在计谋与策略。 这是令张宁在整军中极为头疼的一点,他借助残缺的记忆与从洛阳带来的兵书,发现在南北朝时代步兵仍沿袭以外围盾牌为掩护,组成紧密军阵的传统。为对抗这种步阵,必须从其最外围队列打开缺口。 例如在南朝刘宋元嘉末的内战中,沈法系对抗太子邵一方的进攻,他命士兵砍伐堑壕外的大树,将树干纵向倒放。敌步兵前来进攻时,队列被倒地的树干树枝分开,盾牌行列出现了缺口:“贼劭来攻,缘树以进,彭排多开隙”。沈法系乘机命令弓箭手射击,射死大量敌军。 这意味着要想步军拥有强大的战斗力,不至于在鏖战苦战以及遇上骑军时一触即溃,就必得进行长期的列阵作战训练,但这个阵应当如何列怎么做他却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的。 总不能像后世阅兵时那般仅排成方形阵列! 要知道军阵的最小人数,人员配备与分布,队列的间距军士间的间距等问题,非得接受过军事教育的将门子弟和从寻常士卒一步步做起,最终成为领军之将的人才清楚。 偏偏这两点都是张宁所欠缺的,说到底还是眼下军府里的这套班底有着缺陷。 王彬、切思力拔等人是粗痞武人,李兰、吴之甫这般的也出身低微,就连唯一接受过这个时代顶尖教育的张宁也是记忆残缺。 再加上六镇在事实上疲敝荒废依旧,恐怕所有军镇了解其中门道的将校也超不出五人。 因而张宁只能趁着北讨的机会,向杨钧这般曾经的朝中宿将请教方才得出一个尚可的答案来。 杨钧告诉张宁按照魏国如今的情势,唯有与南方接壤的州郡保持着对步军的训练不辍,其中尤以南朝降将手下的几支步军最为精锐。 据其回忆,那南朝降将麾下步军以五十人为队,既最小的军阵。 每队前后据十步见方,队与队之间则相隔十步,二十步外则为预备队。 诸每队布立,第一立队头居前引战;第二立执旗一人,以次立;左谦旗在左次立,右谦旗在右次立。 其兵分作五行,慊旗后左右均立。第一行战锋七人次立,第二行战锋八人次立,第三行战锋九人次立,第四行战锋十人次立,第五行战锋十一人次立,并横列鼎足分布为队。 队副一人撰兵后立,执钢刀,观兵士不入者便斩。 照此推算第一至第五行分别有作战军士七、八、九、十和十一人。另外队头在整个队列之前,执旗、左右慊旗共三人,站在队头身后,而每位军士拥有的空隙则为五尺。 眼下格朗哈济与魏大毅所领的步军就是以此为凭,结阵前压,其中小阵有十,甲士之阵在前而魏大毅领普通军阵压后。 作为军阵指挥官在魏大毅与格朗哈济所领的甲士阵之间,有三阵并行,以保证即便甲士阵被击溃,魏大毅也不会在顷刻间有倾覆之危,可以从容再做调度。 当一座座小阵随着密集如鼓点般的脚步踏地声骤然杀出,敕勒人所组成的叛军便彻底遭到了致命一击。 头戴铁兜鍪且浑身着甲的甲士们在格朗哈济的带领下杀入人群之中,此起彼伏的武器撞击声中叛军像是割麦子般一片一片倒地。 眼看崩溃就在瞬息之间,敕勒族中的凶恶男子拔刀冲了上去,他抓住一名甲士杀敌的间隙将刀子捅入了甲士脖颈之中! 甲士怒目圆睁,想要怒吼可立时血如泉涌轰然倒下! 鲜血洒到凶恶男子的脸上,他挥袖抹去的同时大叫道:“杀啊!杀啊!” 喊杀与咒骂声早已混成一片,谁也听不清他到底在吼叫些什么,可不少敕勒人都被这举动激起了凶性,纷纷再度冲来。 格朗哈济低骂一声挺刀就要斩杀此人,可孰料凶恶男子反应迅速,扑倒间硬是躲过了这必杀一击。 格朗哈济再想压上,周遭敕勒人已是尽数围拢上来。 为防止被乱刀所伤,他只得暂时退入阵中填补阵型的空缺,与此同时魏大毅已是指挥着四阵军士从左右两翼压向敕勒人。 叛军的活动空间顷刻间被挤压到了一个极度狭小的地步,几乎到了人挤人的情势中。 由此众人都清楚叛军的崩溃只在须臾之间,可这意味着格朗哈济所在的甲士阵将面临比先前巨大数倍的压力。 还没等格朗哈济站稳,一股恶风便从左侧而来,他听风辨音想也想不的就背刀格挡,然而当的一声巨响后格朗哈济差点就踉跄而倒,再瞧那钢刀竟然已是呈现出诡异的弯曲之状! 原来一名身材魁梧的敕勒人正举着铁锤杀来,这是叛军中数一数二的勇猛之士,方才能在猝然的袭击中使得同样强壮的格朗哈济吃了大亏! 第十五章 大胜 每逢乱世而至,膂力过人的豪勇之士总会是某伙叛军、豪强的领袖人物。 正是倚仗着其勇力,所属的势力方才能横行一时,独霸一方。 唯有等到各方势力真正立足扎根一州郡,开始进行多方面多维度的对抗后,其领袖之位才会逐渐向着似先前鼓动众人的凶恶男子般的人物转移。 眼下这股敕勒叛军的灵魂人物,便是猝然令格朗哈济吃了个闷亏的魁梧壮汉。 一击得逞后其趁势压上,发力下双臂须臾间鼓胀得粗如常人大腿,一柄铁锤挥动间更是带着破开灼热风浪的气势! 见此情形格朗哈济奋力左闪,同时双手死死握住钢刀再度横档! 不同的是比之先前的死板格挡,他暗留了一分气力企图趁势撩上觑机斩下这壮汉的手指! 当的一声,沉重的锤头二次敲击在锋刃之上! 这一次本就已是呈现出诡异弧度的钢刀彻底弯曲,格朗哈济的虎口在巨力之下登时崩裂开数道伤口,血流如注! 可他却是死也未有放手,刚毅的面容骤然万分狰狞,大吼之下他将所剩的一丝劲力尽数倾泻而出,弯折的钢刀在旁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斩向敕勒壮汉手掌! 然而那壮汉似乎早有所料,嘴角忽地邪恶弯起,旋即就见他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掌松开铁锤,与此同时左掌作拳狠狠朝着格朗哈济面庞击去! 怎会如此?! 格朗哈济已是来不及收回锋刃,只得眼睁睁注视着一记重拳向着自己击来! 噗嗤! 下一刻利矢穿透皮肉的闷响突然如巨雷劈裂般轰入格朗哈济耳中,他抬眼望去敕勒壮汉的左肩正插着一支羽翼仍在剧烈晃动的箭矢!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壮汉哀嚎一声,左臂霎时软绵垂下,恍如势不可挡的重拳最终只不疼不痒地落到了格朗哈济身上。 格朗哈济稍稍一愣,随即咬牙挺刀上前,锋刃过处壮汉腹部被划开一处巨大的豁口。 只是由于钢刀早已是因铁锤的连番敲击而弯曲,这一击硬是没能伤到其要害! 好在两侧的甲士借机同时挥刀砍去,那壮汉踉跄中再也支撑不住,脖颈绽出大片血雾轰然倒地! 直至此时格朗哈济方才得空后瞧,后方阵中魏大毅正持弓弩而立,朝着自己微微颔首。 另一边,两翼四阵二百军士也已是与叛军展开白刃厮杀,左翼靠外的军阵中一名身材矮小,兜銮之下面容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士卒尤为显眼。 他身处军阵第二列外侧,接战中丝毫不惧几次三番觑准机会举矛刺出,全然不似初上战场的新卒,就连同处一列的伍长也惊异连连。 此刻这稚嫩士卒倚在持盾同袍的身后,觑机又是一矛斜刺,那叛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活生生钉在农地上,筋骨俱裂! “好小子!” 伍长见状大声赞道,手上动作却是没停,一刀朝着绕来的贼寇就斩了过去,锋刃过处其整支小臂应声落地。 可那贼寇凶悍异常,被削去一臂后不退反进,狂叫着朝着两人扑来。 稚嫩士卒还想拔矛去刺却被伍长抓着后脖领躲开,那贼寇立时便栽倒在地,第三列的军士随即将其按住朝着脖颈连刺数刀取了其性命。 下一刻伍长又将稚嫩士卒给推回了原位,整个动作只在眨眼间完成,干净利落。 稚嫩士卒呆愣片刻,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是咬牙拔出长矛,继续厮杀起来。 大半个时辰后,叛军彻底溃散,七百余人在怀荒镇军的前后夹击下被当场格杀,另有不到两百人跪地乞降求得活命。 随着切思力拔回马重新寻到长戟,其麾下的单义也率部将奚人骑者首领擒来,这场遭遇战便彻底以怀荒镇军的大胜而告终。 据统计各部死伤七十余人,其中多数为新入伍的士卒。 听到这道军报殷参军瞠目结舌,再度看向张宁的目光更添敬畏。 随着御夷镇军北讨归来,怀荒镇都大将张宁的威名已是传遍了各戍,但无论如何对于只听到只言片语的各大族豪强,镇户营户而言仍略显得有些不真切。 直至怀荒镇军在这场突然爆发的遭遇战中以七十人的死伤,击溃了近千人的叛军,解除了崇礼戍的危局。 这切切实实让殷参军以及在崇礼戍城头紧张观望的吏员豪强们认识到了怀荒镇军的强大,尤其是身处怀荒军中的殷参军! 再联想到跟前这位张将军自己都未有上阵,只是放任麾下将校施为,他便更是由衷畏惧。 方才自己怎得那般轻佻行事,要是惹怒了这位镇将大人该如何是好?! 正当这殷参军自怨自艾之时,张宁却听着军报深深蹙眉。 七十人的伤亡? 看似不多,可实际远超他的预料! 那殷参军看不出门道,可张宁怎会不知! 此战叛军全然不知怀荒镇军到来,几乎是与设伏袭击无异,加之又占据了骑军与刀甲之利,倘若在这般的情势下都不能大胜,那己方真就该打道回府了。 毕竟说难听点这就是在镇压暴民! 这般看来征募大量新卒后对于战斗力的削弱是极为严重的,当下他稍作沉吟后吩咐道:“传令各部,自行从降俘中择优壮者充入军中,余者交予崇礼戍相应吏员看管!” 话音方落,前方忽然有人大叫道:“魏狗!俺不服!俺做鬼也不服!” 张宁抬眼瞧去见有两名降俘正被切思力拔带人压来,此刻切思力拔正恼火异常地向其中一人重重扇出耳光。 显然适才自己听到的大叫声正是从此人而来。 “哦?你倒是说说因何不服?” 张宁余光瞥见崇礼戍大门尽开,正有一群衣着光鲜的人物在守军护卫下疾步奔来,后有大车滚滚随行,隐隐可瞧见牛羊酒肉一类载于其上。 他心知这定是崇礼戍中的一应官吏与豪强人物,此番作态简直与当日自己在怀荒戍堡前所见一般无二,果真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他心念微动便也不管这些光鲜人物,只朝着那俘虏望去。 第十六章 慑服 两名俘虏一人瘦面庞狭长眼眶深陷,瞧来阴鹜凶恶,另一人长着络腮胡,是典型的草原汉子。 张宁识得前者正是在叛军中屡屡高呼,使其稳住阵脚的敕勒人。 而后者则应当是奚人轻骑的头人。 凶恶男子厉声吼道:“要不是你们这些魏狗每年到俺们部中征调青壮,抢掠马匹,今日赢得必定是俺们!绝容不得你们耀武扬威!” 切思力拔见状推开军士,一把钳住其脖颈,继而举目望向张宁。 见此情形张宁知晓自己只需微微颔首,甚至是一道目光,切思力拔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当场格杀。 肃杀的气氛笼罩全场,匆匆赶来的崇礼戍官吏豪强们也皆是不由屏息凝神,只时而从大车上传来几声牛羊的叫声。 张宁瞧着凶恶男子,其满脸悲愤大有士可杀不可辱之态,而身侧本该悍勇异常的奚人汉子却一言不发,低垂着脑袋。 这倒是颇为值得深思,似乎奚人并不如何想要死战啊! 念及于此张宁缓缓开口:“给他一匹马,一柄刀。” 切思力拔应了一声便将此人松开,照张宁吩咐而行事。 待到战马与弯刀真被送到眼前,凶恶男子不由愣了愣,皱眉望向张宁:“魏人,你要如何?!” 张宁笑道:“今日本将给你个机会,倘若能胜过某麾下亲卫便放你离去。 若败了…嘿,那便死。” 此话一出崇礼戍里匆匆赶来的官吏豪强们立时是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得这位怀荒镇都大将实在是既儿戏又暴虐,竟是在得胜之后拿麾下亲卫的性命肆意取乐。 再念及先前双方厮杀时,自己等人不顾一切地紧闭城门,一时是寒意刺骨。 倘若对方秋后算账,那该如何是好?! 此刻凶恶男子瞧不出此话真假,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张宁只道:“怎得,先前又吼又闹那般的不服,而今本将给你机会却又怕了?” 听到这话凶恶男子再不犹豫,一把夺过弯刀向张宁跟前吐了口唾沫喝骂道:“老子岂能怕你,尽管放马过来!” 说罢他便翻身上马,怒视众人。 见此情形,附近本是垂头丧气接受着怀荒镇军将校随意挑选的敕勒降俘纷纷如打了鸡血般大叫起来,随即又激得更远处些的俘虏也鼓噪起来。 怀荒将校们倒也不惧,先是将企图趁机闹事者拳脚相加地痛殴一顿,继而又在切思力拔的授意下嬉笑着把俘虏尽数赶了过来,一副将要看场好戏的模样。 这一次不仅是那凶恶男子,就连崇礼戍的官吏豪强们也意识到了不对。 若说暴虐无道也应当是少数几人,总不能全军上下的所有将校都是这般的疯子! 如此说来恐怕只有一个解释,他们自信又早有谋划。 有人忍不住低声向身侧同伴说道:“这张宁恐怕是想借机震慑降俘,使其彻底绝了反抗的心思。” 另一人则微微摇头:“未必,依我看倒更像是做给我们看的。” “这……杀鸡儆猴?” “嘘!噤声!” 对于右侧传来的低低议论声,张宁充耳不闻,他回身望向身后的亲卫们:“谁愿为本将斩杀此人!” 亲卫们立时尽皆朝前踏出一步,求战之意不言自明。 张宁望着这一张张面容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自坐镇军府以来对于延揽俊杰他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而这二十名亲卫不仅是其中出类拔萃者,更是曾跟随自己一路转战大漠的军中豪勇,是未来的将校之才。 受其拥戴效忠便是将镇军始终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环视亲卫,目光最终落到一名身材甚高,站姿笔挺的青年身上。 此人面庞微黑,短髭与两鬓微微相连,不算俊朗却显出一种独特的军中男儿的英气。 先前也正是此人在殷参军喋喋不休时,将其一把扒下马来。 “吴朗,由你上!” 吴朗霁然色喜,应身而出:“属下定不负将主信任!” 他跳上马背抽刀望着凶恶男子,只狞笑不止。 吴朗乃是汉人,曾是生活在军镇最底层的营户在柔然入镇时崭露头角,随即投军又立下战功以伍长之位被破格拔擢为张宁亲卫,而今已算是饱战之士。 众人皆知待到吴朗耳濡目染熟知军中事务后,必会被授以队主乃至幢将之位。 凶恶男子哪儿能忍受这般轻视,见张宁不再多言便大叫着冲了上去。 两人随即拉开架势,在众人留出的空地上策马相击拼杀起来。 纵然凭借着满腔怒意凶恶男子不断挥砍,大开大合气势骇人,可吴朗虽体格不显膂力却是不容小觑。 加之屡次征战后所积累的经验,在短暂的僵持后他开始搬回局势,使着军中制式的环首刀一招一式尽是朝着凶恶男子命门招呼。 凶恶男主逐渐招架不住,每每拨转马头策动冲击时总会异常吃力,待到两人交战至十合外时凶恶男子再支撑不住,弯刀被磕飞出去,右臂更是颤动不止。 他无奈下厉声大吼,趁着两马交替间不顾一切地挺身扑向吴朗,企图将后者扑倒在地,夺下兵刃。 吴朗哪儿会给他这般机会,刀锋瞬间劈去从凶恶男子左侧胸前滑落,斜着切过上半身! 惨呼声中凶恶男子跌落在地,血箭崩出丈外,身体猛地抽搐一阵便再无声息! 竟是身死当场! 亲卫们登时高呼万胜,声音渐渐传开下整支怀荒镇军都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大吼起来,声势震天。 围拢在侧的敕勒降俘们则如霜打的茄子般彻底垂下头去,先是族中数一数二的豪勇之士战死,如今凶恶男子也毙命当场,他们再无丝毫反抗之意。 吴朗翻身下马走到凶恶男子尸首跟前,使刀利落的割下其首级献予张宁。 见其拎着血淋淋的头颅跪在自己身前,张宁不禁好笑道:“杀了就杀了,做得这般粗鲁作甚。 这样罢,就将其交予崇礼戍中的同僚。” 吴朗应了一声,起身又将头颅递给崇礼戍的一众豪强吏员,后者无不大惊失色连连摆手好似生怕血污沾染了衣袍。 第十七章 贺理 吴朗不免心中鄙夷,正要开口忽然有人越众而出:“拿来给某!” 循声看去,迈步而出者大约四十年纪,相貌威严着深褐色长袍,头发异常稀疏。 他朗声说道:“这等叛贼首级正当高悬于城门前,用以震慑宵小!” 说着便从吴朗手中接过首级,从容退入人群,只是就在其退回的那一刻周遭同僚立时散开,不敢与其为伍。 众人此刻如何还瞧不出怀荒镇将张宁是在借此震慑己方,因而在恐惧与忌惮的双重逼迫人他们都不敢出声,更将拿回首级的中年人视作不识好歹之辈,隐隐将其孤立起来。 中男人感受到周遭同僚的变化,眸中不由浮现悲哀之色。 张宁倒是对此人颇感兴趣,正好殷参军凑上前来赔笑道:“张将军勿怒,此人名叫贺理乃是本戍军司马为人迂腐不值一提!” “军司马?” 张宁很是差异。 他先前没想到人群中竟还有这般正气之辈,但既是担任如此军中重职又怎会被同僚排斥呢,真是迂腐? 不过而今却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颔首道:“既然众位同僚都在此处,那本将便直说了。 眼下叛军虽败但却不知其是否还有后援,不如先入堡中再从长计议。” 众人闻之不由沉默,他们待到战局定后急匆匆赶着牛羊粮秣至此,看似是劳军可实则便是想要让怀荒军在戍堡外扎营,不入其中。 张宁自然瞧得出其心思,故而使亲卫吴朗当场斩杀凶恶男子,又以赫赫军威与血淋淋的首级以作震慑,这才逼得其呐口无言。 此刻崇礼戍众人皆是将目光投向殷参军,其中含义自然是我等都觉得此人凶残暴虐,你与其相处更久,既负责接洽又是戍中豪族出身,便由你决定! 殷参军一时心中叫苦不迭,忽然对军司马贺理的处境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 半晌后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是…这是自然!” “那便速速去做!” 张宁笑着朝众官吏豪强微微颔首,随即翻身上马:“传令下去,伤重者随本将即刻入堡,其余各部打扫完战场后再依次进入!” 将校立时领命散去,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随之响起。 张宁则径直带着二十余名亲卫以及百名轻骑打马入堡,留下切思力拔领着余下轻骑交接俘虏,运送伤者。 见此崇礼戍的一众官吏豪强自然不知如何是好,以此朝前扳着手指数上十年他们也未曾见过行事这般果决霸道的外镇将领啊! 正彼此相顾无言之时,切思力拔大手一挥就有军士上前接过粮秣大车以及牛羊,又听这匈奴骑将拱手道:“诸位,不知这些俘虏以及今夜巡防事务该与谁来接洽。” 俘虏? 两百余名俘虏中青壮者皆被怀荒军甄选充入军中,余者不是受伤残废就是体格羸弱,作为屯田民都费劲,价值寥寥。 而巡防事务一听就是麻烦中掺杂着利害,于是众人便将目光再度投向殷参军与军司马贺理。 殷参军面色一苦,几乎就要开口怒斥这些同乡同僚,军司马贺理却只慨然道:“还请将军待某把这颗大好头颅悬在城门后,再议军务!” 切思力拔早将两人前番的作态尽收眼底,对于殷参军他嗤之以鼻只当是尸位素餐之辈,但这军司马贺理倒是很有气概,颇令他欣赏。 因而他当即笑道:“贺司马只管去便是,俺保证没人敢做阻拦!” …… 日暮时分,崇礼戍。 临街的一处两进大院中,张宁正凝神听着军中吏员的细细禀报。 而厅外的院落里则有更多的吏员,将校以及亲卫来往不绝,令整个大院显得异常拥挤。 自率军入崇礼戍后,这处位于戍中东北角的当地大族院落就被张宁临时征用,作为怀荒军的核心所在。 该院背靠高墙,左右扼守戍中最繁华的主干道以及一条通往粮库武库的小道,据此若有危急进退无虞。 当然,比起戍主所居的兵府这里的位置还是逊色不少。 然则对张宁而言率兵进驻崇礼戍乃是出于安全的考虑,白日里他曾对一众官吏豪强所言的顾虑并非是虚言,不是因为惧怕叛军而是却也不希望麾下军力在此虚掷。 既已是进驻戍中,便就要给自己与莫敬一间留够颜面,毕竟按律它镇军队即使应邀平叛也是不能随意进入该地戍堡军镇的。 所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进入该戍兵府之中。 眼下据吏员所报崇礼戍有卒五百,其中四百已随戍主往御夷本镇而去,余下百人便是今日在城头所见的军士。全戍更有三千余户,合计近万人,倘若再算上各本地大族豪强所藏匿的农户佣客,则数目还远远不止于此。 其中以殷、陈二姓最为显赫,族中年轻子弟均被镇将莫敬一征辟担任各项官职,相比之下戍主王琰就不那么受人瞩目。 据悉这位戍主而今已是年近六十,乃是先帝所任,以如此年岁仍能立于北疆哪怕御夷镇水土丰厚堪比沃野镇,亦是很令人惊异了。不过其向来不多问堡中事务,平日各项日常琐事都是交由参军殷显东与军司马贺理打理。 这都是吏员们在入堡后通过各项渠道所汇总来的消息,虽是基本但对张宁而言已然足够。 由于莫敬一的关系,张宁暂无意在此地发展扩张怀荒镇的势力,不过作为屹立在自己退兵之路上的重要堡垒,他还是需得保证其中吏员豪强并无歹意,没有通贼之举才是。 需知诸镇戍堡都占据着地利或各类必需资源,是为军镇势力的重要延伸。 可一旦军府的控制力减弱,这样的地方往往朋党相倚,负险不宾,这也是先前自己诛暴立威的原由。 此刻张宁略作沉思后向另一侧问道:“各部可妥当布防?” 切思力拔答道:“将主放心,俺已与那殷显东,贺理商讨好了,武库粮库以及兵府皆由此地戍卒继续看管,其他城门塔楼…嘿嘿,都已经被咱们怀荒军守卫妥帖。 若真有不开眼的,不管是叛军还是其他,统统都得立时受死绝不会打扰到您休息!” 第十八章 门阀豪强 闻听此言张宁满意颔首,如此做法深合己意。 正要开口夸赞却见到切思力拔粗犷的面庞上好似隐隐带着笑意,一双眼珠子也滴溜溜的直转,好似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张宁奇道:“你还有何事要讲来?” 切思力拔嘿嘿一笑,凑近了几分:“俺来时见戍中大族多在差遣仆从搬运箱盒于马车,瞧那肉疼又恼怒喝骂仆从的模样,想来其中应当皆是金银瓷宝一类的!” “还有这事?” 张宁不禁也露出笑意,对这些本土豪强大族而言有如此强势的外军来自,难免心不自安,输诚纳款亦是常有之事。 正说着吴朗疾步来报:“禀将主,戍中殷、陈等族赶来马车十架,由一唤作陈谦的中年人带领,言说是一些心意并专程设宴以贺将主您今日破敌之功。” 他随即递上封好的邀帖,只等张宁决断。 张宁瞧也不瞧邀帖就说道:“告诉来人,心意本将如数收下,今夜也会按时赴宴。” 吴朗应声而去,切思力拔有些不解:“将主,何必与这些乡绅土豪打交道。” 这话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在其瞧来这崇礼戍中所谓的大族豪强根本就不值一提,以一隅之地占数百人丁就敢自称强宗豪右简直可笑! 连比之强出数倍的怀荒本镇豪强都被自家将主给轻易收拾了,更何况是而今这些人,他们甚至连在将主跟前进言的资格都没有,又怎配与将主同席而坐呢? 归根结底,自家将主不仅是怀荒镇都大将更是堂堂洛阳张氏嫡子,这世上最鼎盛的大族族人! 对此张宁却是摆摆手,示意切思力拔无需多虑退下便是。 比起莫敬一贺拔度拔等辈,自己最大的优势恰就在于出身世家,这更是使得不少有此出身的人对自己有着天然好感,将自己视作同类人,便如崇礼戍里的这些豪强们。 在自己身上其显然是见到了一丝飞黄腾达的机会。 因而当晚张宁便从容赴宴,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果不其然,觥筹交错间以殷、陈为首的本地大族们隐晦提出希望使族中有才干的俊杰入军效力,美其名曰为朝廷平叛再进绵薄之力。 这实在是太过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想要效力朝廷竭诚平叛,为何不投入本镇军中跟随戍主王琰前去讨伐叛逆呢?何必来投效自己一位外镇将领! 不过尽管张宁内心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但面上笑意盎然,欣然允诺。 此话立时使得本地大族们欢欣鼓舞,起身连连敬酒的同时不断表上忠心。 至于莫敬一? 这位御夷镇将的存在早就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毕竟其自始至终都未曾将势力深入此处。 需知昔日高祖孝文帝雅重门族,山东地区以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为最高门第,所谓故世之言高华者,以五姓为首,便是这般。河东和关中则以裴、柳、薛、韦、杨、杜为首,统称为郡姓。 具体区分为三世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凡得人者,谓之四姓。 列入四姓者,便取得定的政治特权。 首先是人仕优先权,不论地方官察举秀才、孝廉,或各级副院征辟官员,均以门第为第一标准,甚至是专取门地。其次是入仕后,士族地主不任低级杂吏之类的“猥宫”,只任清简重要容易晋升之职。 二者相结合,致使以贵袭贵,以贱袭贱。洛阳张氏便是仅次于五姓后,顶级门阀。 而张宁作为其中世族一员,不仅为怀荒镇将实力强横大破千名叛军却不费吹灰之力,同时又已是名传北疆,在本地大族们看来如此前途无量的人物注定将在不久后回朝升任显赫官职,待到那时作为其军府一员的本族子弟,自然也会迎来高飞之时。 再不济也能脱离北疆六镇这一泥潭! 当下酒宴气氛更热,可谓是宾主尽欢。 亥时三刻,张宁在亲卫的保护下回到院落,立时就有人递来醒酒汤与湿帕。 浅浅饮下一口后,张宁这才感觉清醒不少扭头冲着一直护卫在身侧的吴朗问道:“本将适才可有失态之处?” 吴朗将湿帕在水里又略浸洗片刻后,一面重新递上一面答道:“将主只答应了接受暂无官职的诸族子弟入军府效力,且需从普通吏员与军士任起。 并未落人口实,然则却是与那贺之商格外多饮了几杯。” 张宁望着吴朗古井无波的面容笑着说:“那你可知为何?” 吴朗挺直腰背:“将主应当是看中了崇礼戍军司马贺理。” “你似乎还有话没说完?” “……将主既是知晓不能招有职在身者效力,以避免与莫镇将间生出抵牾,为何又要对贺氏兄弟表现出格外的善意?属下以为此事恐怕不妥。”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本将在勾搭他人侍妾一般……” “将主?!” “嘿,还真瞧不出你是这般古板的性子!本将便与你这般说!” 张宁将湿帕丢在旁侧深深吸了口气,借着吸气的间隙迅速整理思路,随即开言道:“贺氏在崇礼戍中是小族,倘若不是贺理凭借才干被提拔为军司马,恐怕连今日列席的资格都没有。 他今日虽未到场,但其弟贺之商却也多受排挤孤立。 如今叛乱四起,用不着多少时候本地豪强必会为自身安危逐步攫取更多权利,待到那时……” 说着张宁微微叹气,旋即却又笑道:“待到那时贺理必会受失了官职,贺氏也会再无立锥之地……” 吴朗听到这话不由陷入沉默。 张宁瞥了一眼吴朗后随即也闭目沉思不在说话。 其实还有句话他没有说出,如今怀荒军府吏员严重稀缺,究其源头便是能够识文断字有一定才干的人太少,更是由于掌握这一知识的豪强阶层被自己所灭。 因而自己需得吸收崇礼戍本地的大族青年,否则以自己的身份又何需纡尊降贵,对这些尚不知有几分才干的人物假以辞色呢? 第十九章 御夷 次日一早,张宁披甲而出在崇礼戍一众官吏豪强的恭送下领军出城,继续往御夷而去。 只是与前一日不同,此刻怀荒军中多了十余位年轻人,他们有的直接进入军中作战有的则成为随军候吏。 全军出了崇礼后哨骑立时远远散开,并源源不断地传回周边情报以为耳目。 由于昨日猝然遭遇叛军的关系,此番不得不略微放缓行军之速,谨慎前行。 “俘获的奚人头领可有所交代?!” 张宁策马缓行,向稍落后半步的切思力拔问道。 后者不禁哼了一声,愤然道:“昨日俺遣人逼问了整整一夜,用了诸般手段都没见成效。 今日便交予魏大毅了!!” “牵扯到本族本部性命攸关的大事难免会嘴严一些。 无妨,且去告诉魏大毅,无论如何不可让此人安稳睡觉,直到他开口为止。” 张宁不缓不急地吩咐,此地距离御夷本镇尚有两日多的路程,有充足的时间等其开口。 切思力拔当即拨马找到魏大毅,将这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随即又忍不住低声骂道:“这厮真是走了好运,若是巫日合云那条毒蛇在此定让他连三岁做的事都如数讲出来! 休得再有半点隐瞒!” 此刻步军戎陈齐整而行,格朗哈济在前警戒,魏大毅在后护着粮秣辎重,金银财物以及俘虏。 后者正坐于马车凸出的横亘上,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搭话。 切思力拔自觉讨了个没趣,低声嘀咕了一句后又扬鞭离去了。 他言语间将巫日合云叫做毒蛇,殊不知怀荒军府之内现确有三兽的说法。 王彬刚猛擅斗,身先士卒为熊;巫日合云狠毒阴损,做事不计代价是为蛇;而他切思力拔亦是榜上有名,因狠辣果断却时常有些欺辱怕硬的意思被称为狼。 这个说法也不知是谁率先提出,但很快就得到了众人一致认可。 无论是官吏亦或将校都认为王彬爽直利落比较好打交道,至于其余两人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可偏偏二人皆是将主心腹,同为匈奴人又时常共饮相谈,所以在魏大毅看来这话自己不但接不了,对方也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待到切思力拔离去后,他立时照做,差使守卫时刻注意那奚人头领,只要其露出昏昏欲睡之态就立刻以棍鞭伺候,令其难以招架。 不出张宁所料,只到次日正午时分那奚人头领就彻底崩溃,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尽数道出,随即倒头就睡,鼾声震天。 “原来这人竟是阿会部的一名头人,此行是奉命扫荡御夷周边戍堡村落,以保证御夷本镇再无援军?” 临时搭建的军帐之中,格朗哈济蹙眉问道。 魏大毅稍作沉吟:“也不尽然,俺听此人话中意思再加上从其他俘虏口中所得,倒是趁机劫掠的意思多一些,似乎想要赶在那辱纥主部前抢得更多财物粮秣。” 正说着切思力拔兴冲冲快步撞入帐中,他叫道:“这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可问出来御夷镇外有贼匪多少人,作何布置了么?” 魏大毅摇头:“大约有数千人…或许更多! 此人也不知其中详细。” 切思力拔吃惊得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大声反问:“或许更多?难不成还能有近万人?! 合着我等费尽心思竟只得了这等答案?” 魏大毅闻言一窒说不出话来,隐隐透出几分不虞。 格朗哈济连忙打圆场道:“没法子,奚人五部中平日皆以各自俟斤主事,战时再选出其中一德高望重者担任莫贺弗,统领诸部。 如此行事下军议安排同样只限于少数人,似这般的普通头人断然不会知道更多。”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纵然联军行事,阿会部与辱纥主部也达不到亲密无间的地步。 尚未攻下御夷本镇,阿会部就急不可耐地派遣头人向西劫掠,足可见其想要抢夺更多财物,留在镇外的军力不会太多。 加之其余三部向来与我大魏友善,不会……” 格朗哈济尚待再言,却是被张宁开口打断。 奚人诸部独立一地日久,既拥有着强大武力又与汉化的鲜卑人有不同习俗,再因为数十年局促一地的缘故其又更加执拗桀骜,这样的部族可不能再以昔日的目光去对待。 其余三部尽管曾与元魏交好可仍是一头头豺狼,说不得此刻就领军在侧等待御夷城破,元魏北疆疲敝之势彻底暴露后挥师而上,狠狠劫掠一番! 因而绝不能以常态视之! 切思力拔三人听到这话尽皆沉默,不知再当如何。 张宁细细琢磨方才格朗哈济与魏大毅的言语,忽然开口道:“既然阿会部此刻正遣麾下头人四处劫掠,或许倒也给了我们破敌之机!” …… 御夷镇坐落于白河河畔,纵横十数里又几经扩建是北疆塞外首屈一指的大城。 城外有高墙横亘,内中亦有矮墙将属于军府的各类仓库,军营,马厩与镇户营户的居所分隔开来,而其主干道上则繁华异常,有唤作揽月阁的酒楼坐落在临河处。 往昔每当秋时内河河面总有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陪以远方戈壁草原交错之景,酒客放眼观赏便会登觉心旷神怡。 而此刻随着天色渐黯,一队队士卒正手持松明火把穿行于御夷镇中,警戒巡查四周。往日酒客络绎不绝的揽月阁已也是充斥弥漫着血腥气息,此地早在数日前就被强征为了伤兵的安置地。 然则纵使身负重伤,伤兵们也是罕有哀嚎之声,只因他们早已知晓镇中医者仅有寥寥数名,此刻正于城头抢先救治明日还能再战者。 至于他们,恐怕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与此同时随着城头各处都燃起火炬,这也标志着全镇上下任何人都不得再肆意走动,凡有违禁夜行令,擅自行动者统统会被毫不留情地当场斩杀。 唯独塔楼中正有一众将校簇拥着名脸颊狭长,嘴角有痣的中年人缓缓而行。 第二十章 夜 透过箭楼射口向镇外眺望,数千顶毡包自城下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其中火光点点如同散落于苍穹的星宿,又时有隐约的歌舞声与炙烤兽肉的滋味传来。 若非正值战时,莫敬一当真是要忍不住感叹一声:好一幅宿军原野的豪迈风光! 片刻后他回过头来,对周遭众将校道:“今日鏖战时东墙有塌,贼寇明日定会以此猛攻,若不能连夜补齐我镇危矣! 鲜于军主,此事本将便托付于你了!” 头发扎为一条粗辫的将领闻言却是不禁皱眉:“将主,纵然一夜间可以勉强修补也断然是无法挡住敕勒人的,与其死守倒不如干脆遣俺杀出去,以攻代守!” 另一人嗤笑一声:“贼寇众多且骑兵驰突四通八达,岂是步人能抗? 鲜于向礼你还是莫要痴人说梦了!” 鲜于向礼勃然大怒,伸手指向城墙下方正在搬运木板的军士:“那就指着这些破木头去挡住叛军? 只凭这些最多一个时辰叛军就会冲杀进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斥责着,但其余将校都把目光聚集在了莫敬一的身上。 这位御夷镇将此刻有些神不守舍,好半晌后才无力地摆摆手道:“无需吵了! 按本将吩咐地去做便是,邮驿传回消息怀荒张将军已亲率援军而来,只消再坚守两日就能解去如今被围之困局。” 说完这话,其身后满面虬髯的霍山一步迈出伸手虚延道:“还请诸位勿要懈怠,全镇安危皆系于我等!” 见此还想再要反驳的鲜于向礼无奈叹息,随着众人迈步离去。 不多时箭楼中便只剩下了莫敬一霍山两人,前者轻声道:“先前北讨功成时,庭梧将军就曾预言了今日这番景象!我亦是对其深信不疑! 因而两镇间方才有了邮驿等诸项举措。 听闻其回镇后仔细经营,不仅增设了攻守战具还整修了城墙破损之处,短短数月就将怀荒镇打造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呢,可是……” 莫敬一说着喟然长叹:“使豪右屏气而不避强御…嘿! 这御夷镇中的豪强们却巴不得把本将给剥皮拆骨,鲸吞蚕食了!” 霍山警惕地瞧着四周,见只有自家心腹守卫在不远处方才微微松了口气,他斟酌着道:“将主何需如此气馁,待到张将军亲率援军赶到定能击溃叛军,一举解围。 介时再以兵势而压,诸族豪强不过是癣芥之疾!” 箭楼在白日里是镇军与叛贼争相夺取之处,纵然经过打扫此刻墙沿上仍有残留的箭头与血迹。 血腥气息随着寒气被吸入肺腑,莫敬一忽然感觉憋闷异常,他快步走出箭楼攀着城垣剧烈咳嗽起来。 霍山连忙跟上为其不断轻拍背部,莫敬一面色涨得通红整个人几乎都弯曲起来,待到其面色逐渐恢复平静时衬在甲胄里的衣衫几乎湿透,额头脸颊亦尽是豆大的汗珠。 霍山忧心道:“将主您……” 莫敬一苦笑着说:“到底还是身体底子差了些……无妨… 不过……今日诸将的反应倒是给咱们提了个醒!至多再有一日时间,倘若援军仍然不至,用不着叛军破城便会有人将咱们给五花大绑卖出去。” 霍山闻之默然。 相比张宁如今在怀荒的绝对统治力,莫敬一可谓掣肘颇多,无论是原有的镇军派系还是镇中豪强大族都未在柔然南下时遭受重创,因而一直安稳存在至今。 平日里其尚能与身为镇将的莫敬一保持平面上的安稳,可到如此般时刻,其诸多不满与冲突便逐渐浮出水面。 比起与叛军死战,诸多豪强大族似乎更倾向于遣人和谈,以粮秣财物乃至金银换取叛军退兵。 甚至于其很可能已是有了悄然勾搭。 念及于此即便是霍山也生出怒气来,他压低声音愤然道:“这等有眼无珠之辈何不先下手除去?!” 莫敬一摇摇头:“本将可不是庭梧将军,倘若真以剽悍酷烈手段扫除镇中豪强,且不说有多少人会因此不服,纵然是成功击退叛军咱们换来的或许也是一纸削职令。 老爷我换了那般多的银两又费尽心思,到头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霍山再度无言。 昔日富商刘宝号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楼观出云,车马服侍拟于王者一时风头无两。可最终却也落得个家财散尽,烟消云散的下场。 自家恩主以此为戒,千辛万苦才换了个御夷镇将之位所为的就是欲使子孙能迈过商贾踏入仕途,哪怕是在这六镇之中却也认为好过被人叫做商贾好上数倍。 他当即只得站起身来搀扶莫敬一缓缓向着军府走去,正下城头间叛军营寨忽然发出一阵欢喜的呼喊声,莫敬一只道:“看来是贼寇向前派去四处劫掠的偏师满载而归了!” 两人下了城头在亲卫的护送下向着军府而去,方上马行出数十步忽然有破空之声自黑暗中袭来,莫敬一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霍山扑倒在地。 可一众亲卫却没这般好运,当场身死过半,余者来不及多想就已是拔出钢刀与从黑夜中杀出的敌人战至一处! 见此情形莫敬一惨然一笑:“一日…这些鼠目寸光之辈竟连一日也等不及了么?!” …… 与此同时,叛军大营中奚人们正欢饮连连。 一名右耳带着巨大银环的袒胸汉子正端着大碗豪饮不断,周遭则是异常亢奋的奚人。他们围成一圈,在巨大的篝火前载歌载舞,切肉饮酒,每到兴起之时便会有人打着酒嗝踉跄走到关押着奴隶的牢笼前,从中抓出一两名沿途掳来的魏人女人狠狠压在身下。 袒胸汉子见此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屡屡发出更大的笑声,不时指着其中一两人的狼狈耸动模样大声说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袒胸汉子忽然将手中酒碗重重摔在地上,他随即朗声说道:“族人们,今日有人为我阿会部送来了十几车的金银,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第二十一章 篝火宴 “是敕勒兄弟!” 有人大声叫道,但口中却很是含糊不清,显然正塞着大块烤肉。 袒胸汉子大笑:“是的!前几日派去崇礼的族人已经返回了! 他们带回了近百头牛羊和整整十几车的财宝!如今魏人的崇礼戍也已经成为强大的阿会部的领地! 阿会部的族人将因此而富有! 现在让敕勒兄弟来饮上一杯!以后他就是阿会部的朋友!” 话音一落周遭奚人顿时放声呼吼不绝,酒气与带着浓郁汗味混杂的空气中,一双双眸子尽皆泛出贪婪的光芒! 早就听说白日里有十几个敕勒人赶着牛羊大车来到己方营地,他们自称是随段干头人攻打崇礼戍的部曲,而今崇礼戍已被攻破归阿会部所有,其中魏军也被尽数斩杀。 由于戍中魏人太多,段干头人只得暂时坐镇崇礼,同时派遣他们将搜出的牛羊金银送来营中。 对此无论是那位袒胸露乳的阿会部俟斤还是一众奚人部民都不觉得奇怪,毕竟段干头人麾下虽有千余部曲可大多都是敕勒人实在信不得,非得靠着随其前去二十名本族战士才能压服卑鄙的魏人! 魏军都是卑劣的走狗,但其他的男女老少却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奴隶,尤其是有一技之长的匠人更是常常价值十数头壮牛! 倒是有一事极令俟斤大人恼火,那唤作段干忽力的头人好似也并不放心敕勒人会老老实实将财宝运送回营,便遣了一名本族战士负责沿途押送看管。 可这人倒好,牛羊大车到达营门口时仍是呼呼大睡酒气冲天,看样子是喝了不少。 询问敕勒人才知晓这人数日中皆是饮酒不止,而归根结底只因为其破城时阵斩数名魏人功勋不小,得到了不菲的赏赐一时难掩兴奋方才会如此酩酊大醉。 有奚人部民认出此人将其抬入帐中,据闻直至此刻依旧未醒,嘴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喊打喊杀的梦呓。 部民听后只觉得好笑,心中也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塞外苦寒可不是说说而已,库莫奚一族居牧之地本就不是极为肥沃,又夹在柔然与元魏之间同契丹人多有征战,早就受够了穷苦日子。 如今骤然得富,谁不羡慕谁不迷糊? 袒胸汉子也深知于此才没有真的怪罪此人,其余部众也将此人丢在帐中后便来饮酒作乐。 他亦是对老实将财物运送至此处的敕勒人大加赞赏,尤其是其中一名叫做赤尔斤的年轻人。 “我的朋友,来!喝下这一杯,往后咱们就是草原上最亲密的兄弟!” 袒胸汉子揽着只套了件黑羊皮袄的年轻敕勒人,他举着酒碗饮下一半递与年轻人。后者早已是激动地双手颤抖鼻头通红,顾不得袒胸汉子还在说些什么便立时仰头灌入口中。 随即年轻人又呛得大口咳嗽起来,狼狈异常。 见此情形一众奚人部民尽皆大笑不止,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轻视。 敕勒人便是如此了,只消略微施舍些槽食碎骨就可使其感恩戴德尽心归附,对魏人是如此,对咱们奚人亦是如此! 这年轻敕勒人征战厮杀竟还带着一名幼弟,看那年岁不过十岁出头的样子,有人试着有其交谈不料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嘿,昔日堂堂的高车部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需要这等痴哑孩童上阵!奚人们在鄙夷间又不禁生出感慨,要不能屈膝投于魏人! 袒胸汉子却是皱眉表情骤然阴冷起来,随着他目光扫过前一刻还放声大笑部众立时息声,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作为阿会部俟斤,袒胸汉子对族人的性命拥有绝对的生杀权,无人敢触怒其威严。 待到赤尔斤饮下剩余半碗后,袒胸汉子满意道:“好汉子,当真是敕勒人中少有的好汉子!” 他随即举起赤尔斤右臂,对众人道:“往后若有对赤尔斤兄弟不敬者,就是不尊敬我,不尊敬阿会部,尽可杀之!” 说罢拉着赤尔斤席地而坐,又亲手切下羊肉递去。 赤尔斤虽面有泥垢穿着与奴隶无异,可眉宇间却有一股罕见的英气,袒胸汉子暗自想到只要笼络到此人便能从而控制住更多的敕勒人为自己所用,不禁喜上眉梢连连举碗劝饮。 接连的豪饮令袒胸汉子也是醉意上涌,望着视线中已是出现重影的篝火,他扭头大着舌头对赤尔斤讲道:“辱纥主部的狗崽子们驻扎在镇东,已经与御夷镇里所谓的大族们搭上了线! 嘿嘿,这镇就要破了!” 赤尔斤同样是胸中呕吐之意阵阵上涌,可听到这话悚然一惊,再顾不得许多他错愕惊叫出声:“你说什么?!” 周遭不少人都被这突然的惊叫引来目光,赤尔斤一惊,连忙压低声音:“俺明明听说这镇里的魏人很是厉害,咱们又没有攻城梯,他们怎就…怎就怕了?!” 袒胸汉子倒是没注意到赤尔斤的异常,或者说即将破城与同时拿下崇礼戍的双重喜悦令他早已忽视了这一切,他甚至觉得赤尔斤这番话倒也有些见地,有自己的扶持应该很快就能在敕勒部中掌握权力,于是他很是自得:“没错…嘿嘿…… 呃…万俟谦那个家伙虽然打仗不行,可耍起阴谋来却很是厉害! 昨日他已是说动御夷镇中的大族,使其杀掉御夷镇将再交出金银粮秣换取我等部族退兵了!” 赤尔斤呆了呆,下意识问道:“这么说便是赢了?” 袒胸汉子打了个酒嗝,粗犷的面庞上透出不屑:“哈,魏人总是这般天真! 待到其送出金银粮秣时,就是咱们杀入御夷镇的时候!” 听到此处赤尔斤再坐不住,他抓起割肉的匕首踉跄起身,袒胸汉子浑浑噩噩侧头瞧去疑惑道:“你这是……” 话刚到一半他却忽然感到胸口猛地一疼,低头瞧去一把明晃晃的短匕竟是正在自己胸口搅动。 再重新抬头那赤尔斤咧嘴笑着,神情冷冽:“本想着再听你说道说道,没曾想竟得了个了不得的大消息!倒也足够了! 另外俺虽叫赤尔斤,却是怀荒镇将麾下伍长!” 第二十二章 火 “俺可不是甚得叛军!” 袒胸汉子听得这话颓然地张了张嘴巴,似是想要再说些什么,可从口中喷出的却尽是血沫。 他浑身剧烈的抽搐,片刻之后眸中恨意与不解逐渐消散,头颈无力地垂下。 直至此时从其后背捅入这致命一刀的少年方才长舒一口气,他咬着牙缓缓抽出浸满殷红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在皮袄上擦拭起来。 倘若其他奚人瞧见这一幕定会惊愕至极,皆因一刀刺死本部俟斤的正是被他们鄙夷讥讽的痴哑敕勒少年! 然而他们注定不会如此惊愕了,此刻周遭奚人大多已是酒醉酣睡,鼾声震天。 即便是少有的一些清醒者也正在欺辱囚奴以供作乐。 整个阿会部营寨中竟是再无可做警戒可供作战的力量! 赤尔斤目中闪过轻蔑之色,他撮唇作哨片刻间十余人持着钢刀从黑暗中摸出,皆是白日里随其押运金银粮车而来的敕勒汉子。 他扫过众人见无人缺席后从容道:“阿会部、辱纥主部和叛军各据一方合围御夷,夜间巡查与防备御夷镇军突围都归叛军应付,俺们做事务必干净利落些,万不能惊动了叛军!” 众人齐齐点头,旋即再度朝着四周散去。 他们有的向着陷入酣睡的奚人摸去,继而一刀抹了对方脖子,有的将酒水洒在营帐毡包上等待身后同伴将火把丢掷上去。 偶有被浓郁血腥气息惊醒的奚人虽想要反抗,可醉酒后偏偏倒倒的模样,哪儿是早有准备的精锐士卒之敌,须臾间就被斩杀当场。 赤尔斤瞧着这一幕很是满意,他正要从篝火中取出火把却见自己那名义上的弟弟正不安地盯着自己,眸中透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与忌惮。 他轻笑一声走上前去,抢在其下意识将要后退时一把摁住其肩胛,戏谑道:“你在怕俺?” 少年登时只感觉肩头像是被巨钳狠狠夹住,疼痛间心中蓦地生出惊慌与恐惧。 可不知为何这些个情绪只是转瞬即逝,他忽地又冷静下来沉声开口:“你…你也是敕…敕勒人!难难…难道不晓得此举将会坑害数千同族么?” 出乎意料的,面对质问赤尔斤撇了撇嘴:“还真是一副文绉绉的模样!果然是将主跟前呆惯了的人!” 他迎着少年惊愕的神情道:“怎得,还以为自己的身份深藏不露呢? 早在你来俺麾下的头天起便有将主身边亲卫来打了招呼,放心,倒不是说要俺护着你,而是勒令俺派你上战场不得因年幼而充做杂役辎重兵!” 少年有些自豪随即想起眼下情势神色又转为凝重,赤尔斤将少年神色尽收眼底觉得很是好笑,他继续道:“俺们草原诸部和你们汉人不同,可没有同族的说法,至多会念着同出一个部落的情谊。 这些叛军和俺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更别说俺们虽也是敕勒人曾被军老爷们当作牛马操使,但在将主这儿却是有田有粮好过得紧! 吃着官饷雇人照料着田地,这日子不正是俺们日日夜夜所想的么? 别的不说,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俺们还是醒的!” 听得这话少年眼前一亮,继而涌出羞愧地神色来:“你…俺……” 赤尔斤浑不在意摆手示意少年无需多言,他瞧瞧四周忽地将少年转了个身一脚踹在其屁股上:“去做你该做的事!抓紧些!” 少年自然便是前番被张宁送至军中磨砺的狗儿,他的表现虽不算出类拔萃却仍是可圈可点,哪怕赤尔斤起先并不如何瞧得上他,如今仍是打心底里对其感到认同。 此番在定下袭营的里应外合之计后,魏大毅先是寻来一奚人降俘灌得半死并拿出崇礼戍大族豪强们赠予张宁的金银作为幌子,又着手在军中挑选适合敕勒士卒以混入阿会部营中。 这部分人既要精锐又不能引得阿会部部众的过多关注,以免露出马脚使其生出警惕之心,因而很是有些令人头疼。 一筹莫展之际是狗儿主动向已是被选中的伍长赤尔斤请缨,再报于幢将魏大毅知晓。 以其模样体格定会让阿会部小觑,又能起到分散其注意力的效果,实在是不二之选。 只是因为狗儿的身份过于敏感,竟连魏大毅也无法做主只得在同格朗哈济商议一番后报知于张宁。 孰料得听此事,张宁眼皮都未抬一下就答应下来,随即又毫不留情地狠狠痛批两人,既是军中士卒自然当听将校调遣,哪有再专程上报自己的道理? 何况镇军中本就诸族皆在,倘若让旁人得知又该如何议论,是否会进而影响到军心呢? 一番波折后这才有了此刻之事,狗儿屁股上虽被踹了一脚,反倒觉得心里安稳异常,将匕首别在腰间拾起火把就随着同伴朝前奔去。 反叛的敕勒人多可由于魏庭数十年的压迫剥削,一时间能够筹集的兵器战马寥寥无几,多数人都操着农具与木矛,真要与训练有素的御夷镇军作战难有胜机。 有鉴于此,这御夷境内的几位敕勒部酋长一番商讨后决定暂时依附奚人,待到御夷镇被攻破后再借机抢夺兵刃装备本部部众。 于是在这几日的攻城中敕勒人充当了炮灰角色,死伤众多,又在扎营时被远远排开并承担诸多不公之务。这使得不少敕勒人暗中怨恨,加之不愿自讨没趣便在巡营时会刻意远离两部奚人所在,草草了事。 今夜听闻奚人竟饮酒作乐,更是恼怒异常不愿靠近。 这也给了赤尔斤等人机会,短短十几息内他们便斩杀了数十名酩酊大醉的奚人,并放起大火来! 在酒水与干草的作用下火势迅速满意,转眼间就已是覆盖了半个阿会部营寨,惊动了辱纥主部与敕勒人! “着火了!着火了!” 凄厉的呼喝声中剩余的阿会部部众方才从醉酒中猛然醒来,再看向四周竟已是火势冲天,血腥气弥漫! 第二十三章 命悬一线 这些奚人倒也是凶狠之辈,此等境地下不思如何救火逃命,只大呼着抄起兵刃意欲斩杀来袭之敌! 更有甚者纵然脚步虚浮,身形踉跄亦是寻到战马,咬牙朝上攀去。 今夜不是阿会部的好日子,是他们崛起之时,然而却都被这些魏人给毁了! 不,他们是敕勒人,是魏人的忠犬! 隔着一重重热浪,赤尔斤甚至能清楚瞧见阿会部部众眸子里跳跃的怒火! 见此情形他厉声喊道:“退!都往后退!” 其实用不着他出声示警,此番前来的皆是军中锐士,是怀荒镇中最有经验的一批老卒。他们在发现阿会部部众将要结起反扑之势后立时就借着火势不断后退,并不忘朝着来时的必经之路继续纵火,以作阻碍。 狗儿一手持着不知从何处夺来的弯刀,一手举着火把亦步亦趋跟随在众人之后。 不过阿会部部众们哪儿会甘愿眼睁睁瞧着这群纵火袭营之徒安然退去,哪怕本部俟斤已是没于军中,可仍有数名头人挺身而出仗着精湛的骑术踏火而过! 此举立刻激起了其余部众们的凶性,一时间竟是有过百人效仿,呼喝间策马驰来! 狗儿循声愕然望去,只见到视线中的奚人们竟把缰绳缠于腕部,直身而立拈弓搭箭不断抛射出一支支利矢! 哪怕准头比寻常时差之千里,可周遭营帐毡包具是遇火而燃,狗儿等人避无可避只能竭力挥刀格挡,转瞬间便有数人倒下! 黑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狗儿只感觉浑身都像是浸泡在粘稠的污水中,木布烧焦的味道与浓郁的血腥气从鼻腔冲入脑中,直让他昏沉! 他只得机械地在跟前来回挥刀,一面随着众人疾步而退。 忽然脚下不知有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 不好! 狗儿暗叫一身立时就从浑浑噩噩间清醒过来,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拽住旁侧同袍的衣袖,可竟然脱手! 此等紧要关头若真跌倒掉队,与等死何异? 狗儿一时万念俱灰好在下一刻一只大手将他用力拖起,见他正盯着自己发愣,赤尔斤破口骂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跟俺把这玩意儿举起来!” 凝神再瞧赤尔斤右肩正扛着一张巨大的皮裘,那架势是要以此挡箭了! 狗儿也管不得此举是否有用,迅速与赤尔斤一左一右撑开皮裘掩着众人不断后退。 急促的呼吸间不断有银矢爆射而来,两人竭力拉直了皮裘只感觉像是正顶着一面大鼓,而前方站在一名壮汉不断使着巨锤敲来! 转眼间狗儿就已是双臂发麻,可其余同袍不是在寻到弓箭后不断还射,就是在与两侧以及身后时而冲出奚人厮杀缠斗,当下他只得咬牙一再坚持! “可得撑住了否则咱都得死!待到回去俺们都能记上一件大功!” 赤尔斤几乎也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由于狗儿身材较矮的关系他需得用上数倍的气力才能将皮裘绷直,拦住疾风骤雨般源源不断拍来的箭矢。 好在这皮裘着实上乘,除了寥寥数根能够穿透外,其余箭矢大多只冲出一半就再无劲力,软绵绵地挂在其上。 远远瞧去赤尔斤与狗儿两人就像是顶着一面布满了铁钉的矮墙! 奚人见这伙卑鄙的魏人仍在逃窜,再不顾忌周遭火势纷纷奋力打马杀来! 当先一人挥刀便朝着狗儿劈去,狗儿不敢放下皮裘只得向着右后方避让,这也使得他自左肩以下尽数暴露在了奚人的视线之中! 饶是他只踉跄迈出了两步,却有数箭转瞬即至,其中一箭正中肩头! 血雾中狗儿惨呼一声再拿不住皮裘,矮墙倒塌的同时一柄利刃更是直取他的脖颈! 好在赤尔斤见状不妙,猛然大吼间浑身筋肉顿时狰狞可见,在巨力作用下摊软的皮裘竟是硬生生被他举了起来朝着挥刀的奚人掷去! 那皮裘少说也得有十余斤,骤然卷掷在手肘上哪儿接得住,奚人不仅必杀的一击没能实现,更是差点从马上被拖下去! 弯刀在空中突然坠下,锋刃从狗儿的左肩靠里两寸处到腹部划出一刀醒目的口子! 随即赤尔斤扑上去抓住他的右臂,将他拖回了队列中! “你不能死!” 赤尔斤吼完这句话后只感觉四肢百骸的劲力都用尽了,此刻虚弱得紧,连喘气都费力! 狗儿胸前火辣辣地疼,可比起被人一刀砍中脖颈不知要好过多少。 他正要开口,下个瞬间一箭忽然射来深深埋入赤尔斤的胸中! 接着是第二箭,第三箭! 赤尔斤怒目圆睁嘴角立时涌出阵阵鲜血,他偏过头来瞧着狗儿,尽管没有开口但狗儿却能察觉到他的不甘! 紧接着一匹战马狠狠撞了过来,赤尔斤倒飞出去再无半点声音,连应有的惨呼都未曾发出! 一名奚人策马出现在赤尔斤先前的位置上,他挥刀向着狗儿劈来! 狗儿也不晓得是哪儿来的力气,滚身就躲了过去,奚人还待再劈震天动地的马蹄声突兀响起,与此同时还有摄人心魄的嘹亮鼓角之音! 烈火中切思力拔率骑军杀入,将奚人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有生力量彻底冲溃,所到之处只留下一道丈余宽的血渠! 适才想要取了狗儿性命的奚人刚刚调转马头,就被切思力拔拔刀斩杀,他瞧见狗儿扑在地上模样狼狈却似无大险便难得的笑了笑,随即停也不停地朝着更远处杀去! 此番不仅是阿会部,就连辱纥主部与敕勒人亦是怀荒镇军的目标! 残存的奚人四处逃窜,有的被烈火所烧哀嚎着在营中奔窜,滑稽又令人胆寒,有的则意图穿小道逃出这片修罗场! 然而在火场之外正有无数的镇军在缓缓前行,他们将长枪与钢刀并举,在随风猎猎而动的军旗下发出铿锵之声。 他们仿佛一团不断翻动且蔚为壮观的云彩,正以不可匹敌之势向着浓烟滚滚的营帐压去! 那夺人性命的烈火与黑烟在其跟前也显得相形见绌! 第二十四章 不同寻常 凡有侥幸逃出火场的奚人,除去立时跪地乞降的,其余皆被怀荒镇军斩杀当场。 而切思力拔率骑军杀穿阿会部营地后马不停蹄就朝着辱纥主部奔去,方至营地外就见到辱纥主部虽受到火势波及,可其部众却丝毫不乱,反倒有数百骑蠢蠢欲动。 切思力拔竭目眺望片刻后,对着身侧单义道:“这辱纥主部很是有些不同凡响,俺们已是快马加鞭赶来可偏偏他们丝毫未乱,看来将主的谋划要落空了!” 单义默然无言。 己方出动前已遣哨骑探明在御夷以东有近百不明骑卒驻扎,经过一番仔细探查后发现其多身穿奚人服饰,经过诸多将校的争论最终确定其或是辱纥主与阿会部的伏兵,以防备御夷镇有人趁夜突围,但这说法显然不能服众,毕竟御夷以东可不再有实质的魏人领土。 因而镇将大人更认为这是其余三部奚人所遣的观望者,一旦战局有大的变化譬如御夷镇被迫,这些骑卒就会第一时间向部中递回消息,以确保三部进军抢占实际利益。 既是如此,在张宁的原本谋划中是希望趁着今夜夜袭一举击溃辱纥主与阿会两部,震慑其余奚人的同时令其族中权力失衡,陷入内乱。 然则现在来看这个谋划是落空了。 旋即切思力拔调转马头挥鞭指着远处敕勒人的营地道:“罢了,今夜俺们拿下敕勒人的营地亦是大功一件! 单义你领五十骑断后,其余人随俺杀过去!” 单义不假思索道:“二十骑即可!” “好!” 切思力拔朗声一笑说罢纵马冲出,一骑当先向着敕勒人的营地杀去。 敕勒人与阿会部的营地相隔不过数里,加之是御夷境内遭受压迫的数支小部聚拢起来的,并无真能够服众之人因而早已是一片大乱。 有人不明所以还在竭力攀高眺望,有的意识到了不妙,趁着夜色奔逃。 此刻切思力拔率轻骑杀去,他本人又是着具装简直摧枯拉朽,冲杀半晌他只觉得肺腑中有一团熊熊烈火正在燃烧,比之周遭真实的火焰亦是不遑多让,似要将甲胄上的猩红都炙烤成烟! 零星的箭矢打在甲胄上就如同挠痒痒一般,如此攻势之下根本就是象踩蚁群,以力压之! 而断后的单义确也是遭受到了辱纥主部轻骑的逼迫,数百人缓缓而行无声地压了上来。 周遭部曲皆是有些惊慌,单义只沉声点出几人,让其随自己按辔徐行。 他笃定辱纥主部不清楚己方的虚实,加之阿会部的崩溃是实打实的,既然一支与其实力相差无几的大部落在顷刻间崩散逃离,那么辱纥主部又怎敢再不明情势下贸然进击呢? 眼下挑出的几人与单义一般皆是善射之士,一旦辱纥主部轻骑压上便引弓射之毙其数人。 追者惧而止,止而复来,如是再三,每来必有毙者,单义前后射杀数人,其余几人杀十许人,追者不敢复逼。 最终辱纥主部部众在见到敕勒人大乱,而怀荒镇军彻底击溃阿会部后不再逡巡,拔营而走远遁离去。 比起与不知人数的魏军死战,倒不如竭力收拢阿会部溃散的族人,再星夜赶回其族中一举将之吞并更为诱人! 不多时御夷镇亦是城门大开,数十骑合着百余军士杀出与切思力拔前后夹击,敕勒叛军死伤大半,弃兵乞降者不计其数。 是时怀荒军点齐士卒士发现本部折损数十人,而斩杀俘虏者超过四千之众,堪称是张宁入主军府以后绝无仅有的大捷! 尽管对手是一些可以视作农户流民的敕勒人,与酩酊大醉的奚人,可仍是值得称道。 对于此战中的缴获与俘虏,怀荒军并没有似在崇礼戍那般拱手让出的意思,而是在城外择地建起营地,将俘虏与伤卒都纳入其中。 倒是处理死尸扑灭余火这等事都交由了御夷镇军。 直至大帐立起,诸将一一报过战损并记策筹功后,张宁方才遣人召来鲜于向礼。 此人自称御夷镇军主,先前率近两百人从镇中杀出与切思力拔一道前后夹击了敕勒叛军。 要说起到了一锤定音决定战局的作用那倒没有,可仍是适时而发有着不小功绩。 只是从叛军大败乞降,辱纥主部远遁离去到此时,御夷镇中除了此人及其部曲外,便再无一人而出,眼下城门也是紧闭,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而在怀荒诸多将校看来更是愤怒异常,己方历险来此击溃叛军解了御夷之围,却受到了这般冷遇,是故一个个对于鲜于向礼可没有什么好脸色。 待到其踏入营帐,切思力拔当即就冷冷哼了一声。 他甲胄未卸,其上沾染着血腥与污秽,隐约尚可瞧见一些触目惊心之物,实在是有些令人畏惧。 可头发扎为一条粗辫的鲜于向礼神情不变,向张宁恭敬行礼后竟是主动向着切思力拔道:“这位将军,适才多谢相助!” 众人闻之都显出惊讶之色,哪怕是向来桀骜的切思力拔亦是不由开口答道:“分内之事无需谢俺。” 先前两相夹击敕勒叛军之时,切思力拔曾与此人打过照面,互换了军职名讳。 切思力拔自是觉得对方敢于开城作战是条好汉子,何况己方为客军,往后几日少不了会与其打上些交道,结下写面缘也是好的。 孰料直至敕勒人彻底败退,御夷镇也是再无更多举措,反而有些戒备之意这才让怀荒军上下如同吃到了死蚊蝇一般恶心。 不过当下这鲜于向礼竟是以军主之身主动与自己这幢将示好,便也由不得切思力拔再作冷面。 张宁瞧见这一幕心里暗道这鲜于向礼倒也聪明,从看起来最不好相与的切思力拔处入手,也是不二破局之法。 连切思力拔都不得不温和下来,其他人又怎好再多说什么呢? 望着此人他笑问道:“鲜于军主,本将受邀率军前来为何不见莫将军呀?” 第二十五章 两难 援军星夜来救,击溃叛军后不但未有犒军酬谢,甚至连本镇镇将都不得一见! 岂有这等道理? 鲜于向礼对此亦是心知肚明。 他无奈道:“还请张将军知晓,鲜于向礼只是军中粗人,并不知上头的弯弯道道。 莫将主为何不曾现身,恐怕还需将军亲自探明!” 张宁闻言不禁收起笑意,眯眼凝望此人。 话中含义可不简单,断然是不应当对自己这样一位外镇将领所讲的。 偏偏鲜于向礼却是公然这般说了!还是以一名军主的身份将御夷军府上层的矛盾公之于众! 不仅是张宁,帐中其余将校也顿时色变,都不知道这鲜于向礼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若说是单纯的发发牢骚,观其谈吐举止绝非这般随意粗莽之人。 可要认为是背主求荣,这还远远不够! 然则张宁随即却是话锋一转,好似无意在此深究:“本将明白了! 倒是听闻这几日来守城之战艰苦异常,叛军以两部奚人为锋逞威一时。 今夜我军虽击溃阿会部,但辱纥主部仍全身而退不容小觑,还望鲜于军主不吝分说一二,以让我军将校对余下贼寇有所掌握。” 鲜于向礼也不推脱,立时就将数日以来双方攻守间细闻逐一道出,末了又好似心有余悸一般道:“今日未时贼寇甚至一度攻破东侧城墙,若非张将军率军及时赶到,只怕明日我等便得拆去房舍以朽木作为阻挡了!” 张宁目中的锋芒转瞬即逝,口中只说道:“怀荒御夷二镇同气连枝,此举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随后又谈论数句,鲜于向礼方才以尚有军务在身为由退去。 望着其掀开帐幔离去的背影,张宁对亲卫吴朗道:“张麒麟此刻如何,若身体无虞便立时召他过来。” 吴朗先是一愣随即才恍然想起自家将主口中的张麒麟,可不就是曾经的近侍狗儿么? 先前早有军报,伍长赤尔斤虽领着众精锐老卒成功混入阿会部中并斩杀其俟斤,可包括赤尔斤在内十余人尽皆战死,仅有寥寥数人得以存活其中便有狗儿。 不得不说这狗儿当真似是受老天爷青睐,一名入伍仅月余的新卒竟能在这般情势下活下来! 即便是切思力拔在战后也忍不住对旁侧骑卒感慨,只说是这狗儿得了将主几分神威,受将气庇护。 很快吴朗便领来了浑身裹着多处纱布,眼眶微红的狗儿。 张宁自然知晓其尚且沉浸在伍长赤尔斤的战死之中,但此刻却不是可作耽搁的时候,只问道:“阿会部俟斤死前可有透露出关于御夷镇中的消息?” 狗儿本因赤尔斤的死而自责万分,自认为若非是自己在纵火而退时拖了后退,伍长万不会战死当场。 在见到张宁的刹那间他的泪水几乎夺目而出,可闻听此言立时低下头。 他暗自告诫自己既是入了军中,便不再是当初的小侍从了,而是一名堂堂正正的镇军,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将主的威严与脸面,岂能当众作女儿态? 他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自己压回泪水,一遍又一遍地暗骂自己无能! 帐中众将校见此皆是茫然,唯有张宁注意到狗儿正微微颤抖的双臂,好在待到其再度抬头时泪水已然被强压回去,他竭力平复心境答道:“伍长他……禀将…将主,赤尔斤伍长确曾…曾与贼寇相谈…… 那…那时赤尔斤伍长很是激…激动,俺只隐约听到有提及镇中大族… 其余就不…不知晓了……” 豪强大族? 张宁心中一沉,看来此刻御夷镇中的情势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 只可惜奚人平日所用语言虽也脱胎于鲜卑语,可在经过多年发展后早已有了不同的口音与独特的语法,土生土长的赤尔斤能听懂,从洛阳来的狗儿却只能勉强推测出只言片语。 否则便能知道更多的一些消息。 不过即便只是如此,也足够自己作出决断! 当下张宁微微颔首,对狗儿略作勉励后就让其离去。 战场就是这般血腥冷酷,哪怕与你再是熟识的兄长至亲也会命丧其中,一旦战事开启谁也无法保证能够活到最后,如今唯有让狗儿自己走出,从自怨自艾中走出。 待到那时他便是一名合格的军士了! 张宁沉吟片刻,对众将校道:“莫镇将应当是遭遇不测!诸位认为接下来我军该如何行事?” 先前鲜于向礼的一番话本就很惹人疑惑,再有狗儿后来的回忆,众人也瞧出了一些端倪。 魏大毅率先开口:“倘若狗…方才那位军士所记无误,再有鲜于向礼的话在前,足可推测出此刻的御夷镇应当已不再莫镇将的掌控之中。 眼下御夷镇中大族豪强们态度未明,辱纥主部也力量尚在,我军继续留在此地恐有危险! 将主,末将认为应当暂且退驻三十里!”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可张宁听后毫不犹豫地摆手:“退出三十里固然可以避免受奚人突然之击,但莫要忘了论起御夷境内地形,贼寇可远比我们清楚。 贼寇拖得我们可拖不得! 再者莫镇将眼下虽暂时失去对御夷镇的掌握,但其实际情势如何……便是此刻生死我等亦是一概不知,倘若因我军退却而死,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魏大毅顿时哑口无言。 他都是这般,其他地位稍次些的将校便更是说不出话来。 站在他们的立场而言此番出援御夷已算是大获全胜,无论是于己于心还是对同僚对朝廷都有足够交待,剩下的不过是其军府的权力角逐,何苦在为其虚掷麾下部曲士卒的性命? 更别说御夷镇军府当下的态度实在令人恶心愤怒了! 然则格朗哈济其实更明白自己将主心中的谋划,六镇纷乱,未来数年北疆必定是一片乱局,直白地讲这等情势下如何布局如何划分势力范围都将关系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生死命运,以及将主本人的抱负与野望。 第二十六章 别驾 昔日怀荒豪强悍然反叛,哪怕军府早有准备,可仍是爆发了一场至今令众人记忆犹新的血战。 身为三位军主之一的邹炎更是当场战死,其部星散,仅余魏大毅一众数十人! 而此刻,想到或将再要与御夷镇豪强厮杀,帐中将校们心中尽皆苦闷。 格朗哈济察觉到这一点后,斟酌着道:“或许可以整军去往御夷城门处,以将主之名邀其长史别驾一类的人物相见,若其前来可询问镇中原由情势后再见机行事。 若不来,无论进退我军都可有名正言顺的名义。” “名正言顺?” 张宁身子微微朝前前倾,露出极为感兴趣的神情。 “不错。”格朗哈济从容道:“如今贼寇未肃,我军却不见御夷军府镇将长史,足可因之怀疑镇中仍受叛军把持自当出兵平难!” 这是较为中肯且进退有余的作法,不会立时使本军再度陷入刀兵之中,众将校无不赞同。 张宁稍作思索后正要开口允许,忽有军士来报:御夷城开,其军府别驾忽尔海携大车十辆,酒肉近百担前来犒军。 众人皆是一愣,张宁不禁笑道:“堂堂别驾前来又是名曰犒军,自是要见一见的。 令他进来,不过所带酒肉财物要命专人看守,不可妄动。” 吴朗知晓其中厉害,立时出帐去办。 这边张宁对着诸将道:“看来镇里还是有聪明人的,他们已经察觉到了闭门不见的不妥之处! 别驾若到…嘿嘿,便又是进退两难之势了!” 见诸将不再作声,张宁又道:“本将知晓你们心中所想,无非是不想为了帮莫敬一而虚掷麾下士卒的性命,但今日的北疆再不是昔日的北疆! 别以为有武川等镇在前,我军又平定御夷之乱便可高枕无忧! 依本将估计最迟月底叛军就将攻破武川怀朔等镇,介时面对来势汹汹的数万乃至数十万叛贼,我军又当如何? 无论是战是退,我军都需要足够的腾挪之地与稳固的后方,御夷镇便是不二之选! 因此本将便在此告诉你等,御夷必须要与本镇同气连枝,我军星夜驰援所为的就是此事! 你等务必要知晓其中利害!” 先前张宁从未对军中众将校坦言过心中所想与谋划,整个怀荒军府仅有寥寥数人有所察觉或猜测,不是他不愿说而是时机未到。 但眼下就是必说之时! 他纵然可以强令这些一手拔擢起来的将校领军向前,与自己所认为的敌人浴血厮杀。然则这些将校并非没有思想的机械,在忠诚的同时他们亦是有着常人所具备的担忧与考虑,他们需要为麾下士卒的性命负责! 自己固然可以强命其一次两次,但第三次四次呢? 何况此番本就非是自己一意孤行! 也唯有当军中上下一心时,所谋所指方能一战功成! 当他晓以利害,陈述利弊,将校们自然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先是魏大毅及其所部将校再是所有人都单膝跪倒在地:“末将全凭将主吩咐!” …… 辕门前一名约莫四十左右,厚唇大眼身材肥硕,穿着绛色华袍的鲜卑人正差使着仆从将酒肉放下,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殷勤的笑声。 吴朗走上前去发现此人头发凌乱地搭在肩前,塌鼻梁两侧一对招风耳很是显眼,模样使人生出一种极为不适之感,再细瞧就能发出他的面容极不协调。 “可是忽尔别驾?将主召见,还请随我来!” “哦,这位将军莫急,某这就来!” 忽尔海在瞧见来者竟是一位汉人后,眸中稍显出不喜之色,旋即又顷刻消失。 吴朗直言当不得将军之称,吩咐与自己同来的亲卫看守酒肉后就领着忽尔海朝大帐而去。 一路行来忽尔海尽管不喜军中较为恶劣的环境与还未散去的血腥气息,却仍是不禁侧目,心道这怀荒军虽然方经历大胜可全无骄横之气,见到自己抬来的酒肉银钱也不为所动,当真是意外。 殊不知怀荒军自初次整军后直至此刻,每战必论功行赏,回镇后更是少不了酒肉欢宴,因而军士们并不渴望那些酒肉倒是一个个心中默默算在此番阵斩几人,这等功勋等换取几亩田地几头耕牛! 当名下有了实产后,这些外物立时便不再那么诱人。 入得大帐,周遭虽有将校环视可忽尔海只望向座于上首的年轻人,其横眉冷目棱角分明,不算俊朗却有种军人独有的英气,确是久历戎机的北疆重将! 御夷镇将莫敬一比起此人来可差了不少! 不错,自北讨后其实曾大放异彩的张宁已是被公认为北疆有数的重将,是真的担起一镇军务的人物,尤其是今夜之后哪怕是再有对其不满之人也不会再否认这点。 “御夷镇别驾忽尔海拜见张将军!” 忽尔海略一拱手就算是拜见过了,身为当之无愧的一镇政务主官,仅次于莫敬一的地方大员他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不过在此情此景下可就有些托大无礼。 张宁心中知晓似这般的旧时鲜卑勋贵打心底里是瞧不起旁人的,更何况自己还是一名汉家大阀的后人,便也不想与其更多纠论:“别驾无需见礼,你我二人便开门见山。 敢问莫敬一莫镇将现在何处,御夷镇中此刻又是如何情势?” 忽尔海稍稍一窒,额间略有青筋显现,这哪儿是什么开门见山? 简直就是质问! 然则念及此行来的目的他只能暂压下心中不快:“莫镇将抱恙在身正于府中修养,守城事务具已交由诸将,还请张将军勿虑!” 末了他瞥见张宁神情未有丝毫变化,忍不住生出一种想要激怒对方的念头,便又补充道:“无论叛军贼寇亦或居心叵测者都不得其入!” “你?!” 闻听此言切思力拔立时暴怒,禁不住就出声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狗东西,若不是俺们替你等解了围,如今岂能有你站在此地说话的份?! 早就被人剁了脑袋丢到不知何处去了!” 第二十七章 戡乱(一) 切思力拔忽然间的破口大骂令忽尔海大为恼火,他反唇相讥道:“好个匈奴狗,竟敢骂你的主人! 你若在御夷镇内,本官定要立时赏你几鞭!” 切思力拔登时双目喷火,握拳便要上前,好在被眼疾手快的格朗哈济等人死死拦住。 忽尔海冷笑一声,扭头望向张宁:“张将军,你麾下匈奴人这般狂妄竟敢辱骂本官,你到底是何意?” 仅仅片刻,一场本意是犒军拖延的拜见竟激化到如此地步是忽尔海没曾料到的。 然则事已至此,他反倒是生出了几分尽在掌握的感觉。 汉人从始至终便是这般,哪怕身居高位亦是唯唯诺诺,一旦自己发怒便绝不敢与自己正面相抗。 便如此刻,张宁眼瞧着自己呵斥羞辱其麾下将校只得默不作声! 而帐中汉人、匈奴人、敕勒人乃至奚人,唯独没有鲜卑人! 嘿,没有我鲜卑贵胄的帮扶,任你再有手段也无法在北疆六镇真正立足! 得意间忽尔海并未注意到张宁眸中的讥讽之色愈加浓重。 他望着眼前这如斗胜归来的雄鸡,心中鄙夷无以复加。 初见忽尔海时尚觉得此人颇有胆色,无论暗地里谋划着些什么龌龊诡计,可到底是在众将环视下面不改色颇有名士大吏之风。 短短一番试探后其本性却是暴露无遗,一个固步自封的旧鲜卑贵胄,昔日的骄傲是其最大命门,更将其他诸族视作败将家奴,似这般的人物恰恰便是最典型的六镇鲜卑人。 而像卜苏牧云这样的聪慧之辈终归只是少数。 念及于此张宁起身击掌,作出欣喜之色道:“别驾大人这么说本将便放心了! 先前听闻有近千叛贼已向着城东而去,本将还担心御夷镇里的袍泽猝无防备下被其得逞,若是早有防备那就真是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忽地岔开话题,不去提切思力拔对忽尔海的突然辱骂,忽尔海本是怒意上涌想要再作质问随即却是错愕惊呼:“城东!近千贼寇!?” 张宁抖了抖衣袍,从亲卫手中接过杯盏递与忽尔海:“不错,看来御夷军的弟兄们又将要立下一件大功了!” 说完他大笑起来,好似在讥讽着叛贼的不自量力,周遭将校亦是跟着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可这笑声直令忽尔海天旋地转,镇中仅有的力量早就尽数调派至城门为的却正是防备这些怀荒人! 倘若让叛贼入镇,那各族各姓的谋划与基业岂不是…… 他不敢深思只一把抓住张宁的手臂,方才使得发软的双腿再勉力支撑,他颤声道:“张…张将军…叛贼不是已被尽数击溃了么!何来的千名叛贼? 而且…而且他们是何时去往城东处的啊!” 张宁地放下杯盏思索着道:“应当是辱纥主部伙同了部分敕勒部余孽…大概已是去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对,就是在别驾里入帐的前一刻来报的。” 他上下打量忽尔海以示将其狼狈神态尽收眼底后,故作疑惑道:“别驾大人何至如此惊慌?” 忽尔海心中叫苦,嘴中仍是竭力按捺:“贼寇谲诈凶狠,人数又数倍于我只怕守军将鏖战不敌,力绌而覆!还请张将军立时发兵前往震慑!” “震慑?” 张宁仍是诧异:“可我军奔赴数百里又激战多时,早已是人疲马乏……” 忽尔海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大叫道:“不错,就是震慑! 将军先前轻而易举击溃叛军,威武声势早已深入人心,此番只消率军走上一趟就可以使贼寇不战而溃!将军…将军还请速速发兵!” “那鲜于军主……” 这话说出后忽尔海面露难色,随即又道:“本官以别驾之名使其暂留于此!” “这……” “张将军!” “好罢!既是如此,本将便随别驾亲自走上一趟又如何!” 张宁思索再三最终慨然应下,旋即吩咐诸将整军点齐三百轻骑,两百步卒向城东而去。 一路上忽尔海神情焦躁不安,虽乘在马上可仍是不住地竭力眺望。 只是此时已近丑时,漆黑的苍穹下连星光都不再显现,仅凭借目力是断然瞧不分明的。与此同时忽尔海也并未注意到身侧一些怀荒将校投来的隐晦目光,其中无不充斥着讥讽与戏谑。 待到靠近御夷本镇,望着城墙上哔拨作响地松明城下一片安宁,忽尔海的终于是再次变了脸色,他扭头看向张宁声音不禁嘶哑:“张将军,为何不见贼寇踪迹?!” 忽尔海狂妄自大却不痴傻,见城墙外并无贼寇踪迹立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可张宁仅是淡淡地将目光从破损的城墙处收回,笑道:“果然与鲜于军主所说无异,此处城墙却已是被贼寇所破。” “鲜于向礼?!” 忽尔海禁不住低声咆哮道:“这个杂碎竟敢与外镇将领勾搭一处!张将军,无论此刻你作何想某都要劝你一句,若能就此离去我们便可当作无事发生! 往后御夷怀荒二镇仍同气连枝!北疆大局可绝由不得你我双方生出间隙,朝廷也不会允许的!” 张宁闻言只是举起右臂而后猛地攥拳,军士们立刻就做好了战斗准备,拔刀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直至此时他这才用极为奇怪的神情看向身侧的御夷镇别驾:“你等为何会觉得两镇同气连枝是由北疆局势或是朝廷决定,而不是全赖于本将与莫敬一的私交?” 忽尔海面色顿时煞白一片,只听张宁又道:“若非莫将军镇守此镇,本将绝不会率军数百里来援,只等着叛军攻陷城池将你等恶臭之辈斩杀殆尽后再来徐徐接手岂不更妙?” 话音刚落城头松明晃动,值守的军士也发现了不速之客的出现。 他们竭目下望只隐隐见得魏国大旗,立时松了口气,有将校大声问道:“城下可是怀荒军的兄弟,敢问为何至此?!” 魏大毅策马而出提气在胸,继而回应道:“某是怀荒幢将魏大毅,特受御夷别驾忽尔海大人之邀由此秘密进城!” 第二十八章 戡乱(二) 受我之邀? 听到这话忽尔海近乎遍体生寒,可适才曾与自己反唇相讥的匈奴人已是策马而来,狞笑道:“别驾大人,是你亲自与这些士卒们好好分说…… 还是让俺拎着你的脑袋去讲上一番道理呢?” 凶人在侧雄兵环视,忽尔海咀嚼着张宁所说之语再生不出丝毫傲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世道好似已经远去了,往后再不是仅凭鲜卑贵胄的身份就可以作威作福了。 无论是用银钱打通关节调任御夷镇军的莫敬一,还是猝然发难大有席卷北地之势的叛军,亦或是此刻拥兵自用挟持自己叫城的张宁,其无一例额外都不再将鲜卑人视作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忽尔海思咐片刻突然道:“张将军,今日我若是一切听你吩咐,可否高抬贵手任我族离去?” 本是双眼微瞌的张宁露出诧异之色,这位鲜卑别驾到底还是有些眼力,并非蠢到了无可救药。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别驾难道不知边镇官吏擅自离开驻地乃是重罪?” 忽尔海蹙着眉好似记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勉强挤出笑容:“族中尚且有些人脉,可将我调回内州。” “哦,原来如此。” 张宁应了一声,继而道:“既是如此本将定当调派麾下精锐轻骑礼送别驾!” 直至听到此话忽而海方才长舒一口气:“礼送之事不敢使将军费心,某这便去与那守卒晓以道理!” 说罢忽而海朝着切思力拔微微点头,策马向前与那城头将校核对起了身份。 见此情形紧随张宁身侧的亲卫吴朗不禁鄙夷道:“别驾…嘿!” 张宁回头去瞧见十余名亲卫无不如此,不禁神色一沉叱道:“以别驾之身独入我军中可见其勇,能代表御夷镇中诸多豪强大族亦能显出其平日威望。 兵戈环绕时尚能为一族博取退路,显出深厚底蕴实力,审视夺度与城府同在。 这样的人物本将尚且不敢小觑,又何况是你们?如此轻佻行事,将来本将又怎敢委以重任?” 亲卫们闻听此言恍然大悟间露出羞愧神色,张宁仍是望着忽而海背影感叹:“似他这般的人一时看不清形势为百年过往所迷也就罢了,可一旦瞧明白了…… 却再不是看客了!” 感叹间城头火光晃动,有人快速跑到城下搬开作为遮挡防御的木料,怀荒军得以入镇。 张宁立时肃然道:“传令下去,军府武库粮库为一,各豪强大族所居之地为二,军营校场为三,诸军分为三部行事!再让营中押来两百叛军降俘以备急时!” …… 怀荒镇南。 一处僻静典雅的两进院落中,十余名男子正坐于一堂。 厅内屡屡茶香飘荡沁人心脾,但此刻却无人专注于此,他们皆是神情肃穆不时便会有一两人会向外张望,似有不安却又带着几分期待。 对此坐于上首的九恪浑毫不在意。 身为御夷镇如今势力最强的军主,他自信凭借麾下军士足可在镇将莫敬一死后控制住镇内局面,这也让他有了难得的空暇去细细打量这些镇内的豪强族主。 北地边关气候恶劣,食物多是以粗糙的肉食和面食为主,久而久之对人体伤害极大,因此这里的人们寿命大多不长老人较少,优胜劣汰莫过如此。 以往都是坐在下方末尾甚至部分时候都没资格落座的九恪浑此刻发现,饶是贵为门阀族主有着普通镇民难以企及的优渥生活环境,可仍是逃不过这一定理。 如此思来老天爷倒也算得上公正。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十余位门阀族主虽多为壮年,可其中还是有一位垂垂老者极为显眼。 九恪浑对这位老者可一点也不陌生,此人眉眼低垂,须如铁锈,给人一种心思深沉却又沾染着勇武气的感觉。 如此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时出现在一位老人身上无疑是极为奇怪的,但当这位老人是一个姓尉迟的鲜卑人时一切便又顺理成章起来。 尉迟氏…曾经显赫一时的鲜卑大姓是勋臣八姓之一,也是如今寓居一隅的失败者。 倘若要论这御夷镇中有谁会对自己的计划造成阻碍或是麻烦,或许也只有这盘踞一方的尉迟氏了! 在魏晋以前中原史载并没有尉迟氏的踪迹,其是从西域于阗而来与拓跋氏联合并逐渐崛起。在拓跋氏独霸草原的时期,尉迟氏一直是其手中最锋利的刀刃之一,随着拓跋氏最终入主华夏尉迟氏也由此发生本质的飞跃,成为鼎鼎大名的勋臣八姓之一。 直至数十年前兴盛一时的尉迟氏才因一桩秘案后被迁至此处。 而这老人正是定居在御夷镇的尉迟氏首领,德高望重的老族长。 人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因为和他同时代的人早已作古,如今整个御夷镇知其名讳的不过寥寥几人但无一例外都没有直呼其姓名,只是跟着大多数人一般尊称其为尉老,亦或是在他背后嘀咕上一句尉老头。 一念及此九恪浑的目光中不由多了一丝忌惮。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远处传来,自前院屋外直至此厅门口具是无人阻拦。 众人见此皆是不由自主挺直腰背,身体微微前倾,侧头探去只见一位军士快步而来,他跨入屋内后并不理会众人只直走到九恪浑跟前这才单膝跪下沉声禀报:“禀军主,莫敬一逃了!” “什么?!” 军士话音落下不等九恪浑开口,周遭众人皆是大惊失声,颇有几分陡然迎来灭顶之灾之感。 显然哪怕对于这些门阀族主而言密谋杀死一位大魏边关镇将也绝不轻松,甚至堪称豪赌。 而如今他们竟是赌输了! 众人中唯有九恪浑和尉迟氏老者没露出太多惊讶神色,九恪浑更是只轻轻一笑而后异常淡定地问道:“可知他现在下落?” 军士面露苦涩:“禀军主,莫镇……莫敬一消失在镇户营户聚集的城北,俺等已搜查多时可具不见其踪迹!” 第二十九章 戡乱(三) “什么?!” 闻听此言厅内众人顿时炸开了锅,不绝于耳的惊呼声中纷纷将目光投向九恪浑和尉迟氏老者。 惊惧有之,怀疑有之,慌乱无措更有之。 御夷镇三名军主中以九恪浑实力最强,远超鲜于向礼与霍山,甚至在莫敬一调任镇将之前众人都以为会是九恪浑顺理成章的接任。 以其暴虐脾性众人皆知定然怨恨莫敬一已久,恨不得除之后快。 因而当九恪浑遣人秘密联络诸族豪强,又言明尉老颔首答应后众人均是深信不疑参与其中。 然则如今竟是得知莫敬一在重重合围下逃走了? 无所防备的情势下从九恪浑和尉老的手中逃走? 这不得不令众人怀疑起消息的真假,毕竟这也太过耸人听闻了一些! 难不成是有人在从中作梗横插一脚?或是尉迟氏与九恪浑其中一方在行驱虎吞狼之事?! 哪怕心中同样惊疑不定的九恪浑在余光瞥见这一幕后,亦是露出了一丝稍纵即逝的不屑之色。 这些人说是御夷本镇的豪强大族,先祖曾经也来自有洛阳,平城等地,可终究是在这大漠边关待得太久,早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城府和气度。 此刻看来和草原上那些仍旧茹毛饮血的游牧部族又有何等区别呢? 反观尉迟氏的老头,虽然自己方才也从其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可眼下任谁也再无法从其面庞上再找到任何的异样情绪。 此刻的尉老就如同是一口干枯多年的老井,没人知道其中到底藏着什么。 这正是连九恪浑也自愧不如之处。 不过当下他依然是站起身来用充满了惊诧的语气问道:“尉老,为避免走漏风声此番直接动手的可都是您的人手! 我麾下部曲只在外围警戒,怎会被莫敬一逃了去?” 九恪浑的问话令厅中立时一寂,众人都闭口等待起了尉老回答。 或是觉得还不够,九恪浑又道:“而今忽尔海别驾虽在外竭力稳住怀荒张宁,可至多明日正午便得迎其入镇,若那时莫敬一忽然冲出又该如何? 我等谁能担得起袭杀一镇之将的罪名!” 这位御夷镇硕果仅存的军主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只是再度看向沉默不语,神情一直笼罩在头顶毛皮帽阴影中的老人。 意思已是不言自明。 虽不知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九恪浑已是敏锐的察觉到这次意外正是自己的不二之机! 尉迟氏的势力早已遍布御夷镇,不仅是身为镇将的莫敬一,就连数代军伍的九恪浑也不得不让其三分。归根结底只因尉迟氏是从洛阳迁来,虽有贬谪的意味在其中可到底是曾经的开国勋贵势力非同小可。 自己即便成功除掉莫敬一,往后也少不得会受其掣肘,若是能借机打压一番…… 随着他的这番话说出,场中众人看向尉迟氏老者的目光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尽管已经远离庙堂之争多时,可现在这点敏感度还是有的。 这九恪浑似乎是要借机把尉迟氏压上一压! 昔日尉迟氏响应汉化,贵胄大族改姓为尉,旁支血脉则以迟为姓。今日尽管其大多族人都已是恢复了尉迟这一本姓,可老者仍被尊称为尉老足可显其超凡身份。 面对着九恪浑形中的逼压以及屋内各色目光,尉老显得异常镇定丝毫不见方才的震惊与讶异。 他缓缓起身将手中的拐杖朝着地上轻轻一跺:“大人请放心,若事实真是如此我尉迟氏定会给诸位一个合理的交待。 如今莫敬一虽未死但一切仍在掌控之中,将他挖出来不过是迟早之事。” 说罢他环视众人而后转身率先离去,只留下厅中一众御夷本地的门阀族主们面面相觑。 尉老的反应显然出乎了在场众人的意料,他如此举动无异于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九恪浑:尉迟氏承诺的事自会办到,汝等无需惊慌更无需以此来打压尉迟氏! 甚至于说你们还远没资格来质疑堂堂尉迟氏! 不过九恪浑对此却是丝毫不恼,目送着尉老的背影消失在庭院门后,他收回视线先是温言安抚屋内众人,而后又一一送其离去。 每将一位门阀族主送至院落房门处,他无一例外都会与对方密切交谈一方,而所谈的话除了彼此两人外余者都不曾知晓半点。 直至将最后一位门阀族主送走,九恪浑这才重新走回屋内朝着一直候立在旁的军士道:“说下去。” 军士闻言立刻将自己方才想说,但却被自家军主用一个手势暗暗阻止而不能说的话讲了出来,将莫敬一逃走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原来伏杀虽成莫敬一也的确身负重伤,紧要关头却是被霍山拼死救出,而参与伏击的尉迟氏族人则死伤甚重。 随着军士的讲述,九恪浑逐渐眯起了自己那对略带碧色的眸子,手指有节奏得在椅子扶把上轻轻敲点。 嗒…嗒…嗒…… 当军士讲述完一切后九恪浑的手指也正好停在半空中。 见自家军主不动声色,军士只好强压下嘴中的干渴不适努力不发出丝毫声响。 屋中一时安静无声,好半晌后九恪浑那根高悬的手指才终于点下,只是下一刻他却是突然一笑。 “这些蠢材竟然连区区一个霍山都收拾不了!”九恪浑的笑容中带着丝丝寒意:“不过就算逃到了贱民聚集的混杂之处又如何,掘地三尺不怕你不出来! 还有尉迟氏的老不死,今日之后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威风几时!” 听着这位实权军主的低声言语,年轻军士心中可谓叫苦不迭,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因为他实在清楚这话绝不是在对自己说,也更不是自己能听的。 好在仅是片刻之后九恪浑话锋一转已是冷声吩咐道:“让人看好城门,没有我的军令不得放任何人入镇,包括鲜于向礼!!! 若是其叫门,就让他现在城下宿营!” “是!” 第三十章 戡乱(四) 颠簸…… 莫敬一感觉自己似乎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随着海浪不断起伏。 这种颠簸感令他几乎是难以忍受,胸腹中更是没由来的掀起一股涌动着的恶心。 周遭有男人的吼声,有女人的哭喊声,有士兵的呵斥声,还有人正在自己耳边低声诉说着什么。 只是他实在是听不清…… 恍惚中当他再次睁开双眼,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竟是又回到了跛子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那是一家小城官道旁的酒肆,店主是个撑着两根拐杖的跛子,每当再无酒客时他便会慢慢烫上壶黄酒摆上碟蚕豆,安逸地坐在门口条凳上瞧着天边夕阳缓缓落下。 然而此刻莫敬一站在酒肆之外却不见任何人影,正四处张望间突然从耳边传来一声呵斥,抬头望去一名银丝满头的老人正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还是那副模样好像岁月不曾在他的脸庞上留下哪怕再多的一丝痕迹,只是他的口中却正滔滔不绝的蹦出一个又一个的肮脏词汇。 莫敬一立时大怒,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自己,如何再愿再受这份委屈? 他刚要下意识去伸手拔剑脸上却是重重挨上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痛感汹涌袭来,莫敬一惊愕无比半只脸庞几乎麻木。 我的剑呢?我为什么连还手都做不到? 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低头一看,惊恐之色无以复加,自己自己竟是再次回到了幼年的模样! 瘦弱的身躯,病态的肤色,陈旧的衣着,以及那人尽可欺的卑贱身份! 这是他最不愿回忆的时光,也是他最无力的一段时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回到这里!为什么?! 我不再是那个小鬼头了,我是莫敬一,堂堂大魏御夷镇镇都大将!我不应该再是一个因为父母早亡而到处受人欺负的幼童才对! 莫敬一几近疯狂,他也的确在不顾一切的拼命反抗但这只是徒劳,他迎来的只是一顿近乎疯狂的拳打脚踢。 终于,他屈服了,在老人的推搡下他浑浑噩噩地扑进了一处华丽的房间中,他狠狠摔在了地上眼冒金星一时难以起身。 “哈哈哈哈哈是莫敬一!” 一串足以让每个小孩都会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的媚笑传入了已经摔得七荤八素的莫敬一耳中。 他艰难起身,不由向着声音源头望去,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他本该记得是谁它的主人,可这一切却总像是被一层浓浓的白雾笼罩其后,让他无法划破。 “你……” “嘘!” 莫敬一正想要说话却猛地被人一把捂住嘴巴,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跟前正站在一脸凝重的霍山。 再竭力朝着四周看去,这是一处简陋的屋子,窗户虽已尽可能的关上可北地凌冽的寒风仍是呼呼作响,就连躺在木板床上的莫敬一也由衷的感到一丝寒意。 不过这却也是令他打心底松了口气,原来自己仍是在这御夷镇中,那只是场梦。 旋即他又再度紧张起来,既然适才只是场梦那便意味着自己还处在危险之中! 犹记得自己昏迷前已与霍山突围而出,应当暂时安全才是!难道是伏击之人又追来了? 莫敬一的眼眸中显出几分无法掩饰的惊恐,他有心想要张嘴询问可饶是使尽了全身力气却仍是难以挤出半个字来。 这样的情况不禁令莫敬一涌起几分骇然。 自己这是哑了?! 霍山虽是神情凝重,可在见到莫敬一这幅痛苦模样后却也只得缓缓收回手,轻手轻脚地从身侧卸下水囊。 他一边扶起莫敬一一边将水囊送至其嘴边,待到莫敬一接连饮下几口,恢复了几分心神后方才低声道:“将主你此刻只是失血致使嗓子干哑而已,并无大碍。” 莫敬一试着张开已是湿润的嘴唇,感觉自己的情况确实如霍山所言一般后心头既是庆幸又自感有些好笑。 然而还不等他出声,霍山已是再度压低了几分嗓音:“千万不要出声,那些人已经追来了正在大肆搜查各处!” 莫敬一悚然大惊,他再度朝着周遭瞧去才赫然发现这哪儿是什么简陋屋子,根本就是一处半废弃的牛棚!一股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简直令人头昏眼花! 此时不远处忽地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的是呵斥与鞭打以及一声声无助地哀嚎。 见此莫敬一与霍山更是屏息凝神,四目相对,两人甚至能够透过棚栏间隙听到外面那人规律的呼吸声。 如此好半晌那脚步声才又重新响起逐渐远去。 待到那脚步声已是微不可察,霍山这才长呼出一口气,将其昏迷时所发生的一切详细道来。 原来由于伏击乃是精心策划己方又猝无防备的关系,十余名亲卫顷刻间就死伤大半,余者只得一面竭力护住莫敬一一面跟随霍山拼死突围。其时莫敬一受伤昏迷,霍山斟酌再三决定往城北而来,中途又遇截击亲卫尽数战死,唯有霍山带着莫敬一再度杀出直至此处。 说到这儿霍山眯了眯眼睛,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将主,俺瞧清楚了伏击者是九恪浑的心腹万牙……还有一些尉迟氏的崽子!” 莫敬一闻言霎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用力撑起身体靠在床板上,喘着粗气道:“九恪浑不服我已久,在其瞧来这御夷镇将之位本该就是他的…咳咳…他心怀不轨我早有所料可尉迟氏…… 这样底蕴深厚的昔日勋贵…为何也要介入此事…… 这御夷镇将由谁来作对其而言又有何异?” 霍山平日里尽管讷口少言,但曾贩马为生的经历注定了其也是心思细腻之辈,当即道:“或许九恪浑是被尉迟氏推到台前的傀儡?” “没那么简单。”莫敬一摇头苦笑:“他不会甘心受人操弄只做一个有名无实的镇将的。” 他说到这停顿片刻,待脑中股眩晕感逐渐消退后又继续道:“这些都暂且不必考虑,眼下需计较的是应当如何脱身!” 第三十一章 戡乱(五) 飒飒风声从起伏的矮墙间掠过,还未来得及抽出新芽的枯树木枝噼啪作响。 时而掠过的急促步伐间,隐约可见瞧见一名名持着火把神色凶戾的士卒以及身裹皮裘的尉迟氏族人。 莫敬一瞧了瞧天色估摸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将迎来黎明,他轻声道:“你我二人仅以身免,而九恪浑麾下部曲仅有四百人若除去要守卫城头,把控武库粮库各处要地的兵力,他绝然调派不出这般多的士卒前来搜寻你我。” 御夷镇北向来是营户与镇户的集居之地,窄道纵横棚屋交错,人员杂乱密集。真想要将此地底朝天的翻上一遍以搜出两人踪迹,非得要百人不可! 纵使九恪浑与尉迟氏各调派两百余人,也绝然是再挤不出更多人手守卫武库等要地,毕竟似这般紧要之处以未来镇将自居的九恪浑是不会假他人之手的。 霍山思索着说:“或许城头防务已由鲜于军主接手。” “绝无可能。”莫敬一断然道:“九恪浑向来自持资历眼高于顶,莫说是将城头防务托付于他人,恐怕鲜于向礼此刻情势比我们也好不得多少。 或许……是奚人……” 说到此处莫敬一自顾自地摇头:“不对,鲜卑武人向来是轻视诸族视众为狗彘,九恪浑即便与奚人有所勾连也不会蠢到轻慢城头防务的地步……” 他忽然眼前一亮,在霍山惊愕的神情中低声叫道:“是奚人退了!一定是奚人退了!” 霍山难以置信:“怎…这怎么可能!” 莫敬一眯着眼睛思索片刻:“或是…援军赶到击溃了奚人!” 说着他捏拳击向掌心:“不错,定是怀荒镇军赶到了!也唯有这般奚人才会退去,九恪浑亦是能够调派出这般多的士卒前来搜查! 而以庭梧之气魄必会在察觉不对后强势入城继而把控镇中诸多要地,我们这便去武库!” “将主你的伤……” “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们走!” 霍山见自家将主如此决绝而眼下却也无处可去,只得立时扶起莫敬一,小心朝外摸去。 出了暂以栖身的棚栏,转入狭窄的巷道中,一阵恶臭顿时迎面扑来。 巷道中本就留有镇民们平日里倒掉的粪水马桶,恶臭不堪,再加上时而横亘在地的尸首死婴,古怪的味道令人闻之作呕,难以直视。 这样的场景使莫敬一心情更为沉重。 乱世中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九恪浑麾下部曲皆为鲜卑人暴虐凶狠,其半夜搜查各户难免有见财起意见色施暴的事情发生,民户们稍有不从便会遭来杀身之祸。 换作以往九恪浑或许还会稍加约束,可眼下他这番叛乱之举能否功成全赖麾下士卒,对于这等琐事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昔日自己高坐将府尚以为算得勤勉为政,治理有方,如今切身实地一瞧只觉得两侧脸颊好似火烧火燎一般。街道两旁的房屋无论好坏具是一片破烂,寒风凌厉吹刮着枯枝落叶,一些还没完全脱落的木窗户随风晃动咯吱作响。 杂物与死尸堆叠,偶有人颓然坐在死去的亲属尸前神情呆滞,借着最后一丝月光举目四望一派荒凉景象。 自己的施政竟如此失败吗? 正想着前方突然有人沉声喝道:“何人在此?!” 愕然抬头转角处竟忽然走出三名士卒,火光下其面容凶恶眼泛厉芒,正是九恪浑麾下部曲! 两人本已很是小心,奈何巷道狭窄又得避开不时横亘的尸首方才暴露了踪迹! 暗骂倒霉的同时霍山已是挺刀在手,沉声道:“将主小心!” 说罢他扑身而上与三人战至一处,莫敬一稍稍后退正低头想要寻找可作防身的武器,忽然被人捂住嘴巴拖进了一间屋子中! 本就有伤的莫敬一气力不比往昔,挣扎再三后只换来伤处的刀口崩裂,他只得作罢任由对方施为。 好在对方似乎无意加害,那人瞧清了他的面容后长舒一口气冲着身侧同伴道:“是他!和画上一般无二!” “好!王二,你们带着他先去家里,俺去找曾帅!” 众人喜色难耐,其中一人吩咐一番后就向着另处房门摸去! 莫敬一虽被捂住嘴巴可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这些人似乎不是军兵亦非尉迟氏人! 那人摸出房门后迅速便将刀剑碰撞之音抛在脑后,他轻车熟路地转过一处处巷道越过一间间破烂的屋户终于来到了一处隐蔽的茅屋外。 这是一个身穿破旧灰色棉服的年轻人,脸上染着灰尘污渍可双目却炯炯有神,他朝着屋子躬身拜道:“贱民许七立拜见曾帅!” 片刻后屋门打开,被其称作曾帅的人踱步而出,竟是一位身着甲胄的将校。 将校没有着急询问许七立前来的意图,反倒是关心起了起初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贱民们:“食物,衣被可都有准备?” 许七立闻言虽感到奇怪,但还是如实答道:“承蒙将军关心,在下已安排妥当。” “不,我看可不怎么样。” 只是他话音刚落跟前将校立时是发出反驳:“落脚之处在城北,位于中央干道的背侧,看似僻静无人实则危机四伏,毫无隐蔽可言。 昨晚自你们走后,许七立一众有粮有食的消息就已经流传于诸多镇民之间。 我瞧着今日可是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啊!” 将校说到这儿见许七立面色有异,却是忽地摆手笑道:“不过你也无需担忧。 我已是派有军士十人前去保护,他们自会警戒在你那些同伴家眷周围,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 本是心里已经有些担忧的许七立听到这话登时睁大了眼睛,他猛地抬起头看瞧着这位镇军军官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娘的,这不是威胁我么?!’ 许七立只感觉胸中怒火升腾,他本就是被半逼迫着来到这里,可没想到换来的更是咄咄相逼! 什么暗中保护警戒?这不就是监视,威胁么! 第三十二章 戡乱(六) 不过对于他毫无规矩的直视曾姓将校浑不在意,他只是眺望着局势愈演愈烈的御夷镇再度开口:“许七立,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我们都很清楚身为汉人想要在这边关活下来有多难。 打开天窗说亮话,镇将莫敬一今夜很难活下来,往后这里便会由鲜卑人当家作主。 他们是何作派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至少在春耕得以开始前他们可没有再开仓放粮的打算!” 惊讶于许七立并不意外的神情,又可笑于许七立目光中仍旧难掩的怒火。 他也懒得管是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根本就分不分得清孰轻孰重,他伸手指向周遭棚户茅屋继而又落到许七立的面庞上。 “若不出意外等到放粮那天,你们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了一具具雪中僵尸,一个也活不下来!” 说着他眯眼看向许七立,却发现这个年轻汉人不知何时已是换了一副奇异的神情,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 见此曾姓将领忽地生出几分惋惜。 这般聪明的贱民可不多见! 只听他继续道:“镇军于莫敬一受朝廷之命镇守一方却毫无作为,不仅使叛军长驱直入大肆劫掠还应对失措导致御夷镇破……最终死于贼寇乱刀之下!如此实在大快人心!” “将军,您是说……” “牛有牛道,马有马道,城北就数你许七立最耳目通达。我知道莫敬一仓皇逃入城北的消息瞒不过你,你大可差使你的弟兄们将他找出来!” 曾姓将领伸出右掌狠狠向下虚切:“此之后自有本将带人收拾局面,不但会赦你无罪,还会开仓放粮力促春耕!” …… “你他娘的,这是俺们御夷镇,还轮不着你们怀荒人来染指!” 御夷军库前,一凶神恶煞的军汉正领着十余名部曲朝忽然出现的怀荒军士愤然怒吼,然而回应他的唯有怀荒军士结阵后的步步紧逼,以及周遭弓弩手掌中泛着冷厉寒芒的箭矢。 见对方竟然全无退意,甚至连片刻的停步都未曾有过,军汉再难自持举刀就朝着当先那名将校斩去! 他宁可背上擅杀友军袍泽的罪名,也要震慑住这群怀荒人,否则军库一丢如何能向自家军主交待? 只可惜那怀荒将校见此目露鄙夷,左手竟如铁钳般一把抓住军汉持刀的手腕,不等其作出反应就猛地用力向军汉向着自己怀中拉来,与此同时右拳狠狠挥出登时打得军汉血流满面! 怀荒将校做完这一切后一抖袖袍,朗声道:“我乃怀荒镇都大将张宁麾下队主,今夜奉命前来接管此处,若有疑虑诸位可自行上报莫将军,此刻还望御夷军的众兄弟莫要再让我为难!” 御夷士卒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张口吐出哪怕半个字。 而踉跄退出数步后感受着鼻梁骨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军汉由怒转恨双目赤红一片,举刀再度扑上! 见此情形怀荒将校不禁在心中默叹一声,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索性稍稍侧过身子待到军汉冲上前来的刹那间忽然以膝肘击出,军汉突遭雷击喉中呛出大口猩红,手臂也垂软下来再拿不住兵刃。 怀荒将校趁机夺过钢刀,翻手就朝着军汉小臂斩下! 痛呼转而变为凄厉的哀嚎,军汉捂着断臂跪倒在血泊中,怀荒将校环视周遭后再道:“今夜我军前来扫除凶逆,还望御夷军的众兄弟莫要再让我为难!” 军汉本是颇负勇名之辈,很受军主九恪浑的器重,否则也不会在今夜受命据守武库。他麾下所领虽仅十余人可也是难得的精锐,武备上乘体格魁梧,然则在承平日久的御夷镇他们算在精锐,可要是在怀荒却是大大的不如。 能被怀荒军所瞩目的,也唯有莫敬一帐中心腹重将霍山所领部曲,只是这批人在北伐中多有折损,以莫敬一如今在御夷所受掣肘想来是很难再恢复昔日齐整建制。 眼下武库前这十余名军士落在怀荒军眼里,便颇有些银头蜡枪之感。 不过他们却是不愿束手于人,片刻犹豫后竟好似早有默契般挥刀朝着怀荒军士杀来! 噗嗤! 也正在这一刹那,早已散布周遭的弓弩手扣动扳机将箭盒中的利矢爆射而出,十余人登时倒下! 待到此时手持枪矛的步卒才扑上前去,有条不紊地一一捕杀剩余活口。 而先前斩下军汉右手小臂的将校则是招来一名军卒吩咐道:“速去回报幢主,武库已被我部拿下!” 军卒立时应下,持火把疾奔而走。 似这般的情形相继于粮库,军府等地发生,猝无防备的守军根本没有抵抗之力,直至天明时分怀荒军已是占领御夷镇诸多要地,消息也终于传到了九恪浑耳中。 当啷! 随着一声脆响上好的琉璃杯盏崩裂在地,九恪浑勃然怒道:“怀荒军是如何进城的?!城头上那些人难道都是瞎子聋子么? 况且那张宁怎么敢…怎么敢动手害我兵将!他当着是疯了,视朝廷禁令如无物么!” 军士还待再开口却已是被一脚踹翻,只听九恪浑仍喝骂不止:“滚!都给本将滚去找到莫敬一,而后就地格杀! 否则不但是本将,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听到这话军士强忍着疼痛屁滚尿流地去了,而立于两侧的数名心腹将校也相视一眼纷纷快步离去。他们知晓自家军主所言非虚,怀荒军连夜进城并不惜动用武力必然是知晓了些许镇中内情,甚至于已是清楚莫敬一窜入城北。 如今原由莫敬一所掌的戍堡三库及马厩等处全被怀荒军所占,而镇中其余则在以九恪浑为首的豪强把持之下,双方据此对峙暂时再无更多动作。 怀荒军希望以此时机站稳脚跟,探听找出莫敬一的下落,而九恪浑等豪强一边重振旗鼓扫除被怀荒军一一拔除要地的慌乱,一边大力调集力量作火并之势。 如此情形下,倘若由怀荒军先找到莫敬一那么万事皆休,可要是己方先寻其并当场斩杀,则可怪于贼寇乱军不落把柄,往后再以豪强诸族的势力料想也不难将怀荒军逐步驱逐。 第三十三章 戡乱(七) 九恪浑麾下将校尽皆神情凝重的出门而去。 本应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之事,竟会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谁都始料未及! 更为可怕的是那些豪强大族们,他们数十年扎根于此一个个早已是耳目通达,任何风吹草动都理应难以瞒过,可如今怀荒军入镇的消息仍是由自家军士通报而来,这不得不令众人担忧起其态度。 唯有一人态度很是平淡,神色不见丝毫忧虑,旁者见了不禁驻足蹙眉:“曾大,你这是作何模样? 那莫敬一难不成就是被你接应逃走的?!” 这话立时引得一众将校都挺住了脚步。 这名格格不入的汉人将校唤作曾达,原是霍山麾下一名队主,在得知莫敬一遇袭失踪后想也不想地就投入了九恪浑营中,堪称是御夷墙头草第一人。 因其平日里温吞性子与今夜的作为,众人都鄙夷地称其为曾大,言语中满含讥讽与不屑。 若非军主大人还惦记着霍山麾下那残存的两百余军卒,岂会接纳他这般的无能之人? 眼下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虽毫无道理,但也令一众鲜卑将校重新注意到这个汉人队主,当即便有人出言道:“曾大,你这卖主求荣的小人……” 只是他还未讲完视线中就猛然显出一道银光,旋即脸颊处生疼,而旁侧则是随即传来不绝于耳地惊呼声! 他下意识伸手摸向脸颊,火辣辣地疼痛下竟是有着一条尺长的伤痕! 那曾达竟敢在此拔刀逞凶! “你…你怎敢?!” 愤怒刹那间席卷全身,这鲜卑将校喝骂着就要拔刀却是先被锋刃抵住了咽喉! 往日性子温吞从不见与任何人急眼的曾达竟是正冷冷瞧着自己,像是一头荒古猛兽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匍匐于利爪下的猎物! 饶是又急又怒,可在那冰冷的眸光下死亡的威胁中鲜卑将校仍只得强压下暴躁的情绪,咬牙道:“曾达,你敢杀我?” 回应他的是利刃刺破皮肤的痛感,以及曾达毫无波澜的面庞。 似乎自己再敢多进一步甚至再说上只言片语,曾达就敢立时挺刀而入取了自己性命! 此刻这鲜卑将校彻底怵了,他不禁退后一步待到能够分明瞧见钢刀刀尖后方才稍稍舒了口气。 见此曾达眸中讥露出几分不屑,也没再多说什么收刀便走,只留下一众鲜卑将校面面相觑与隐约传来喝骂与叱责声。 …… “唔…” 莫敬一闷哼出声,满头大汗地再度从噩梦中醒来。 籍着一丝微弱的天光瞧去,屋外似乎已然天明。 这已是过了几个时辰?霍山何在,此刻御夷镇又如何? 他想要撑起身子可这个动作使得后背立时传来一阵剧痛,好似有人使着烧火的铁棍粗暴地捅入自己身体,且肆无忌惮地在筋骨间搅动! 他忍不住发出沉闷的低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然而想要再度站起身却是绝无可能的了,他只得无力趴在地上,颓然发出粗重地喘息声。 旁侧有一道不算清朗却足够有力的声音传来:“你中的是箭伤…已经包扎过了。” 直至此刻莫敬一方才发现就在屋子的角落里,正有一名年轻人盘膝而坐一边细细咀嚼着麦饼,一边默默瞧着自己。 他认得出此人正是昨夜将自己掳至该地的贼人头目,混乱中似乎有人叫其“七郎”。 莫敬一再度尝试起身未果后便不再做无用功,他勉力笑道:“看来汝等已是把本将卖了个不错的价钱!” 那年轻人听到这话露出一丝好奇,不过细细咀嚼麦饼的动作未停:“哦?却是不知镇将大人是从何得见。” “既是知道本将身份却又没有立即交给歹人,还施以包扎…咳咳咳……你等不就是想着奇货可居么!” “这倒也说得通!” “不过本将倒是想知晓你卖给了谁,是那军主九恪浑…还是镇中大族尉迟氏……” 莫敬一说着目中闪过一丝几近微不可察的恨意,他自认到任以来不曾亏待二者以至于在多处做出让步,可如今换来的却是袭杀与背叛! 七郎眨了眨眼将麦饼收入怀中缓步上前,他突然蹲在了莫敬一身前伸手将其扶着靠在墙沿后笑着道:“看来镇将大人心里可是明白的很。” 莫敬一冷笑道:“自是不愿做个糊涂鬼,不但如此本将也已知晓你是何人!” “哦?” “能在城北如此无忌行事又被人唤作七郎的,除了你许七立还有谁? 听闻你本名许七,父母皆因饥寒而死,发誓要护亲妹才自改名为立!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硬是靠着刚硬手段打出了一片天地,本将原以为你多少也算是个好汉子却不想到底是做了贼人走狗!” 正如莫敬一所言这七郎正是城北赫赫有名的许七立,凭借着与人为善却又不失手段的性子,他在此聚起了一帮弟兄,大有城北地头蛇的意思。 莫敬一思来想去也唯有此人能在城北悄无声息地掳走自己,并找来伤药为自己包扎。 许七立闻言也不否认,点头应道:“不错,我就是许七立! 不过镇将大人有一点可是猜错了,我并不打算将你卖给九恪浑或是尉迟氏的老头!” 面对莫敬一惊疑不定的神情,他徐徐道:“我等虽是微不足道的草民却也是晓得利害的,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鲜卑大人物,可不会在意咱的生死,但若是你咱们说不得还能有条生路。” 莫敬一见其神色分明不似作伪心中立时大喜,可旋即便忍不住质问道:“那你昨夜为何将本将掳来?!” 许七立右眉轻挑:“我不这么做,镇将大人你如今便是一具街边尸骸了!” “你……” “昨夜城北便已是被九恪浑麾下军卒与尉迟氏族人封锁各处,贸然而行与自寻死路何异?昨夜你那亲卫就被十数人所围战死当场,若不是我等眼疾手快将你请到此处,镇将大人以为自己会是如何下场?” 第三十四章 戡乱(八) 莫敬一闻言登时愣住,只感觉忽有一记闷棍迎面打来,同时耳中涌进阵阵厉啸直令他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霍山就这般轻易死掉了? 他觉得未免太不真切了一些!那可是从匪贼堆里拼杀而出,在北讨众胡环伺间护自己周全的霍山啊! 然而在如同山呼海啸般袭来的汹涌清晰下,莫敬一唯有垂下头去以使许七立瞧不真切自己的面庞。 他能感觉到浑身正在剧烈地颤抖着,哪怕已是竭力平复心境仍是难以自持,只得将手也缩入了衣袖中。 无论如何此刻绝不能再露异样,似许七立这样心怀异志的草莽之辈若是察觉到自己失势,后果难言! 待到才度抬起头来时他的神色已是恢复如初,只依稀可瞧见几分尚未完全消逝的怒火。 “待本将脱身定要将这些贼子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 莫敬一冷声说道,一旁许七立见此也不意外,只想着那战死者果然是其亲卫而非他人。 纵然只是市井之徒,可他也明白这些个将领身旁亲卫皆是百里挑一的心腹好手,是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庞大财力恩养而出,是真正可以为了自己而死的亲信。 如此亲卫轻易折损任谁都会恨意难抑。 不过这对自己而言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念及于此他当即轻赞一声:“莫将军当真心系部曲,爱兵如子!” 不伦不类的赞叹一句后他又道:“只是要想让九恪浑等辈授首当务之急却是要先办法脱身才是,不知镇将大人可有办法?” 莫敬一愣了愣不禁怒道:“我有何办法?你将我掳…带来竟是连后路都未想好吗!” 许七立认真打量莫敬一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故作悻悻道:“我等只是一介贱民,那时只想着先救出将军你…哪能真有什么绝好妙计。” 屋外天色愈发明亮,莫敬一估摸着应当已过辰时,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九恪浑必会愈发急切地寻找自己踪迹。 而眼下许七立无疑仍在试探,自己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毕竟此处应当暂时不会被发现。 于是他索性直言道:“本将确实已无办法。” 眼见许七立露出失望神色,莫敬一又道:“不过也并非全无脱身之法,许七立你既是在这城北中耳目通达,料想即便放眼全镇有个风吹马动也是能略知一二的。 你可能告诉本将怀荒军是否已经入镇!” 许七立稍稍一愣眸中浮现出几分警惕,见此莫敬一立时意识到自己推测无误,他靠着墙壁稍作喘息借以理清脑中思绪,心中既是兴奋又带着苦涩。 身为一镇之将御下无方致使叛乱在前,心腹战死深陷困境又落入许七立这等心怀叵测之辈在后,需得借它镇镇军之力才能脱身,这是何等无能的表现? 即便今日真能侥幸脱困,往后自己又该如何统领这御夷,如何面对镇中诸族以及军府官吏? 念及于此莫敬一不禁握紧了拳头,可旋即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便从臂膀处袭来,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注意到仍落在自己面庞的灼灼目光,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道:“既然怀荒军确已入镇,那其镇将张宁张将军必会遣人寻找我的下落。 如今当务之急是隐藏我等踪迹的同时又需一人避过九恪浑的众多爪牙去往武库粮库所在,通知张将军麾下部曲!” 许七立闻言也不禁皱眉:“那张宁真有如此手段能拿下武库?” 粮库武库是何等重地? 即便是用屁股去想也能猜到九恪浑会在此调遣精锐布守,倘若怀荒军真能战而胜之将其夺取,介时又何需再去寻他莫敬一呢? 大可以宣称他莫敬一已死于贼寇,并将九恪浑一众格杀当场,据御夷为己有。等到徐徐上报至朝廷,想必在叛贼肆虐下朝廷也唯有嘉奖不会有叱责! 许七立可不想自己冒着如此危险,换来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七立的言外之意莫敬一自然明白,这也是昨夜霍山想说的,求实而论他心里也未尝不曾忐忑,然则回想起那个在雪漠中率领诸镇军兵杀出一条血路的身影,他又不得不生出一股信任,无与伦比的信任,一种可以将性命交托的信任! 他郑重点头:“怀荒军勇冠北疆,柔然诸部尚不能敌又何况是九恪浑手下区区散兵游勇?” 见此许七立也终于长舒一口气,他相信跟前这位镇将大人断然不会无的放矢,再者其付出的乃是自己性命岂会豪赌? 许七立转而笑道:“如此再好不过! 镇将大人放心,此处很是安全,哪怕真有军兵到此众弟兄也必然护大人无恙,只是此物还需大人稍稍过目。” 他说着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细细叠好的黄纸,随着其打开莫敬一竭目瞧去发现其上竟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行大字,大意是今日我莫敬一落难受许七立众兄弟搭救,日后必有重谢,不得恩将仇报。 许七立眯着眼缝,透出股狡猾市侩的气息:“还请镇将大人在上面盖个手印。” “许七立你……你想让本将……” 莫敬一先是错愕继而勃然大怒:“我莫敬一自入主御夷以来如何施政练兵造福一方你作为御夷镇户岂能不知?也万做不出卸磨杀驴之事,你何敢如此!” 许七立只是一个劲的微笑,如论莫敬一如何愤怒都不作答。 见此莫敬一叱喝片刻后也再无话可说,他只觉得这张略显破旧的黄纸,其上那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字简直就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自己脸上! 远比九恪浑与镇中大族的袭杀背叛更使他颜面无光! 显然,许七立已是用行动表明他很清楚你莫敬一的行事为人,也恰恰因此才需要如此。 于是莫敬一又沉默片刻后伸出手指在渗血的伤处抹了抹,随即狠狠摁在黄纸上。 待到许七立喜笑颜开的收下后,他方才问道:“你准备让谁去武库通知张将军部曲。” 许七立拍了拍胸脯以示黄纸被自己保护妥当后答道:“自然是我许七立!” 第三十五章 戡乱(九) “禀将主,御夷军主九恪浑遣使求见!” 张宁坐于帐中听到卫士的禀报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此刻怀荒军掌控御夷多处要地,张宁大帐也在距三库数十丈之地扎下,俨然是一副稳扎稳打的架势。 说到底怀荒军是客军,对于御夷镇的诸多巷道门路不甚清楚,张宁可不希望自己在贸然入主某家大宅院落后被人一把敲掉,毕竟已是有莫敬一的前车之鉴。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眼下御夷镇实际的统治者,九恪浑派出使者前来是理所应当的举动。 “回话给那使者就说本将公务繁忙此刻暂无闲时,让他耐心等着。” 张宁不假思索道,随即他又添了一句:“还有不允许此人随意军中走动!!!” 卫士应了一声诺便领命而去。 回过身来,张宁笑着对身侧一人道:“别驾大人,不知本将此举可算妥帖?” 忽尔海连忙拱手回应:“再合适不过!” 张宁眯眼瞧着这位御夷镇别驾,此人竟是在明晰局势与怀荒军意图后立时就泰然自若起来,丝毫不见如坐针毡之态也是个妙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本就是自己帐中一员幕僚! 于是张宁转而问道:“如今这九恪浑联合尉迟氏,大有为御夷主之势,忽尔别驾认为若无本将在此其可能成事?” 帐中生着火,忽尔海本就身材肥硕又穿绛紫色华袍,脖颈间早已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微微扭动脖子以缓解不适感,可越是如此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瘙痒感与针刺感从后背传来。 见此张宁心念一动走到帐前撩开帐幔,一股寒风顿时涌入帐中,随着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涌上心头忽尔海长长舒了口气,他当即向张宁投去几分感激的目光。 长久以来暗中嘲笑他身体臃肿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是尚武的鲜卑同族,亦或是自付久远的汉门大族皆是如此,唯有张宁今日的举动不夹杂丝毫情绪,似是只因为自己的不适而下意识为之。 他虽不会因此立时感动得难以自持,可到底是好感倍增,忍不住将已到嘴边的阿谀之词咽下,沉吟片刻后方道:“九恪浑徒有凶名以暴虐手段震慑御夷,而尉迟氏根深蒂固其族长更是城府深不见底。 若将军您不在此,九恪浑所作所为不过是徒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张宁对于这个答案颇有些意外:“既是如此其他豪强大族为何仍愿齐聚九恪浑麾下?” 忽尔海立即道:“不外乎是想要从中获利!” 张宁:“你也是这般想得?” 忽尔海苦笑一声没有再答,显然若不是张宁横插一脚将其扣下,他此刻定然是搂着美妾正逍遥快活着。作为御夷别驾,无论是九恪浑还是尉迟氏掌握大权都少不了他的好处。 张宁微微颔首以示清楚后正欲扭头对吴朗吩咐一二,没曾想忽尔海轻咳一声:“将军,在下以为待寻到莫将军踪迹再见使者为上。” “哦?” 张宁心中咦了一声不禁审视此人,忽尔海肃然道:“介时将军大可邀请九恪浑相见,商量退兵事宜,此人必会领诸军亲至。” 此中含义张宁立时明悟,他也正有此意只是不知道忽尔海为何会主动有此提议。 当下他召来吴朗吩咐道:“派人向镇民传出消息,正午时分我怀荒镇军将在此处开仓放粮,无论男女老幼镇户营户皆可至此领粮!” 吴朗目中难掩疑惑,张宁却没有说透的意思,说罢就重新望向舆图。 于是吴朗快步而出将军令传下,随着怀荒军卒四处张贴布告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御夷。镇民们虽不知这突然钻出的怀荒军是何方神圣,可布告上明白无误的镇将印却告诉所有人此事的真实性。 有基于莫敬一主政后的清明作风,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有面黄肌瘦的镇民开始聚集,从零散的数人到数十人,见军卒没有驱赶的意思人数转眼就到达数百。 张宁一面差人维持秩序要求镇民们排成数列,一面命军士从粮库中搬运出一袋袋粮食放置于众人视线之下,以示消息如实。 望着营寨前人头攒动的景象忽尔海忍不住赞道:“将军定是想借此知会莫将军来此,当真好计!!”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在下能够想到,那么似九恪浑、尉迟氏之流也能猜到。倘若其遣人设碍阻拦借机搜捕出莫将军又该如何?” 张宁收回目光淡淡道:“子山兄定会有应对之法的。” 正当两人站在大帐前望着营寨外镇民谈论之时,许七立也到达了怀荒军营之外。 他委实没有想到军营外竟会是这般人山人海的拥挤之状,按理而言一支陌生的军队突然入镇又以雷霆手段斩杀本镇守军,镇民们应当是惶恐万分唯恐避之不及才是!!! 他抓住旁侧一翘首以盼的中年镇民臂膀问道:“这是咋回事,你们不怕那些当兵的突然动刀子?” 那中年镇民本已是举目眺望了好一阵,可总被前方的人挡住视线本就心中恼火,冷不丁被人扯住臂膀更是怒意涌起下意识地就想要挣开,不料臂膀竟像是被铁钳擒住一般难以挣脱。 每一个能在六镇中活到这个年纪的人绝没有是蠢货的,中年镇民立时便意识到跟前这青年不是泛泛之辈,立即换了个神情无奈叹道:“怕,怎么不怕!! 可这将军发布告说是要放粮俺们就还是来了!雪还没消完,家里多一口粮比啥都顶用!!” 说罢他又用眼神去觑许七立,生怕这年轻人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而突下狠手。 直到此时有军卒巡逻经过他的神情方才安稳一些。 许七立哪儿会不知这中年的心思,他放开其臂膀不再搭理此人只是喃喃念道:“竟是要开仓放粮?” 再想起先前镇将莫敬一对这怀荒镇将的信任,许七立的胸中顿时燃起熊熊希望,他知道自己和伙伴们或许有救了!!! 第三十六章 戡乱(十) 许七立本有此打算,此刻更是振奋连忙跳出人群冲着巡视的军卒喊道:“我有要事求见张将军!镇民许七立有要事求见张将军!” 闻讯聚拢周遭的镇民何止千百,其中交头接耳议论怀荒军发粮的更是为数众多,其汇聚起的声音渐渐便如同一大群蚊蚁般嗡嗡作响。 许七立生怕自己的声音没人听到故而跳出队列,这一举动立马受到了几名军卒的注意,其中便有张宁身侧亲卫。 卫士们自是已大概知晓将主此举深意,哪怕稍木讷愚笨些的也受吴朗提点被派至此处,所为的便是寻找莫敬一踪迹亦或是得知与其相关的消息。 亲卫立时上前拽住许七立的臂膀道:“你有何事相报?” 这一幕与适才许七立拽住那中年镇民时何其相似,只是许七立却无意多想,他瞧了瞧四周后低声道:“我要见张将军,是大事!天大的事!” 亲卫一愣,加重语气道:“你可想清楚了?谎报欺瞒乃是重罪!” 许七立重重点头:“我只告诉张将军,带我去见他!” 亲卫皆是军中锐士老卒所组成饱受栽培,都有着非比寻常的决断力,觑见许七立神色不似作谎当即就带他往营寨而去。 不过无论是许七立还是这亲卫都未曾注意到,远远地有一名目露精光的男子瞧着这一幕后快速消失在人群中。 许七立经搜身后跟随亲卫步入大帐,抬眼便望见一名气度不凡的披甲男子立于舆图前。此人明明年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双方一个如蛟龙腾空一个却是泥洼鼠蚁实在令他有些不是滋味。 就这片刻的呆立,亲卫队主吴朗已是面露不虞沉声喝道:“镇民许七立,为何见将主而不跪!” 许七立一个激灵连忙跪地叩首:“许七立拜见张将军!” 能在御夷城北混出些名堂打下不俗的名声,许七立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内里也隐隐有些自命不凡。 这也是他在初时瞧见张宁会愣神的原由,但在回过神来后许七立便立时意识到了两人间的差距,忙将内心那一丝情绪压下。 张宁居高临下开口道:“你见本将所为何事?” 许七立将额头贴在地上:“小人知晓莫将军的下落!莫将军他就是被小人所救下!” “哦?!” 张宁本以为此人只有关于莫敬一踪迹的消息,却不想莫敬一竟是被他救下!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饶是以张宁的城府也不禁显露喜色,他疾步上前扶起许七立问道:“莫将军他眼下如何,可曾负伤?” 许七立不假思索地回答:“莫将军背肘都有箭伤,但我已经包扎过暂无大碍!” “好!”张宁重重一拍许七立的肩膀,转而对吴朗道:“送这位义士去饮些水粮,待本将点齐人马就立刻出发!” 吴朗应下带着许七立退出帐外。 两人方一离去张宁立时收起欣喜神色,对旁侧忽尔海问道:“别驾可识得此人?” 这许七立神色言语不似作伪,可谈吐举止哪儿像普通镇民,纵然莫敬一真被此人所救张宁也万不敢就此将其当做善民。 忽尔海垂目深思,半晌后无奈道:“将军恕罪,在下未曾听闻此人。” 张宁摆摆手:“别驾身处高堂观瞧的皆是军府要事,不识得此人也是情理之中无需此言。” 末了张宁凝眉望向帐外,明明将至正午可苍穹却不见丝毫阳光,反倒有些阴云密布之势。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张宁轻声念叨着,正遇上吴朗归来见状不敢做声屏气凝神地退至旁侧。 片刻后张宁开口吩咐道:“吴朗你领一什卫士随许七立前去接出莫将军,本将稍后会差人接应,切记务必小心谨慎注意沿途安危不可尽信此人。” 吴朗亢声应下:“将主放心,俺晓得随机应变。” 张宁继而对忽尔海说:“依别驾所言本将这就招来使者一见,介时若有缓急还请别驾大人从中斡旋。” 忽尔海爽利作答:“将军放心,九恪浑此番作为乃是不赦之重罪贻害匪浅!平日恶行更是擢发难数,在下自当与将军共同行事匡扶正义!” “如此甚好!” …… “什么?那张宁要见我?” 军营中九恪浑的脚步一顿侧目望向本部司马,眸中难掩疑惑:“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军司马是一个独眼汉子,早年九恪浑领军与奚人厮杀时遭遇伏击,幸得其拼死相救方才逃出生天。只是这汉子也因此身负重伤,右眼更是直接失明,此后其被九恪浑引为心腹任本部军司马。 独眼司马此番奉命前往怀荒军营虽不算顺利,却也终见镇将张宁。 眼下回忆前适才拜见张宁时的言谈,他沉声道:“这张宁年少得志又出身高门,似乎并未有将御夷放入眼里的意思,领军来援应当是不希望有后院起火之虞,进军本镇更多是因为镇中官吏未有劳军犒军之举。 至于说谁任镇将谁掌此处恐怕不在其顾及之内。” 独眼司马是粗中有细的性子,否则也断然不会奉命前往怀荒军营打探虚实。 只是听得这话九恪浑神情陡然阴沉下来,周身散发出一股磅然怒意,他咬牙嘿声道:“好一个未将御夷放在眼里,原来俺等决死争抢的还是别人弃之不顾的鸡肋!” 独眼司马闻言亦是无奈,北疆边镇没落御夷更是不在六镇之列,似张宁这般汉门高族之后迟早会脱离此地升任朝廷要员,又何需为这一亩三分地费心操劳呢? 适才自己拜见时这位怀荒镇将活脱脱就是一副公子哥的做派,出口便喝问自己为何怠慢怀荒大军,还说要镇将莫敬一连同各军府要员前去拜见请罪,并就地为其筹措一应粮秣军需。 这实在是令独眼司马听得有些汗涔涔,当日朝廷大军北讨蠕蠕遣使前来调派御夷兵将也万没有如此跋扈啊! 再想到这张宁在北讨中所建的显赫功勋,难不成乃是贿得? 第三十七章 戡乱(十一) 可当下哪儿是思索这些的时候? 眼见自家大人勃然大怒,独眼司马连忙打住思绪劝道:“军主勿怒,这对我等实乃是绝好之事!” 九恪浑正掌着刀柄来回踱步,闻言猛地滞住脚步霍然回头:“你说什么?!” 独眼司马心中恐惧却还是鼓勇道:“张宁既然无意将御夷纳入帐下,那咱们要钱给钱要粮予粮再言明会上表朝廷赞其解御夷之围的功绩,想必其定然大悦便可解眼下困局!” 竟是要让自己似犬彘一般去乞求巴结那张宁?! 九恪浑怒火更甚抬脚将独眼司马踹翻在地,拔刀叱骂道:“你是收了怀荒人多少好处,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老子若去向那张宁摇尾乞怜,这御夷镇中的诸族豪强们会如何看待老子!” 瞧着明晃晃的刀刃独眼司马反倒没了先前的恐惧,他嘿了一声反问道:“敢问军主倘若咱真的触怒张宁引得怀荒军与咱厮杀,那些个土绅族长们可会帮咱?那尉迟氏的老东西可会帮咱?!” 此话一出九恪浑登时呆立当场,他能在御夷镇立足脚跟并连同尉迟氏策划出袭杀莫敬一的事来绝不是莽撞痴傻之辈,先前乃是急怒攻心此刻被一语点醒细想下又如何不是这个道理呢? 哪怕袭杀莫敬一时是尉迟氏所派遣的族人动手,可一旦自己与怀荒军真的厮杀起来,豪强大族们必然会选择在局势尚未清晰时明哲保身,就连那尉迟氏也说不得会将一切罪名推在自己身上。 即便自己能成功击退怀荒军,也定然是实力大损!介时御夷的局势便再难由自己左右了! 念及于此九恪浑的面容逐渐缓和下来,他收刀回鞘来回踱步后郑重问道:“那张宁果真是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 独眼司马跳起身叫道:“千真万确!世家子弟大多如此,何况他要是真有才干又怎会被驱逐至此!” 北疆中敕勒、匈奴这样的民族大多对于元魏朝堂的改变不甚敏感,旬日里只关心自己能否吃饱穿暖又会遭遇镇军老爷们的几多勒索压迫。汉人则更为逆来顺受,数十年被贬迁至此的早有扎根一隅发展家族的举动,唯独鲜卑武人还保持着对昔日六镇荣光的眷念以及对现状的不满。 因而似九恪浑这般的鲜卑武人很清楚既然出身世家大族,却又被发到六镇为将多半都是没有才干且在族中不受待见之辈。 一言惊醒梦中人,九恪浑轻声呢喃片刻后双手整了整甲胄肃然道:“好,那某便去见见这位怀荒镇都大将!” …… “就在前方巷道转角第二间屋子便是!这里多是敕勒营户聚集很是排外,等闲人难以接近。 即便是九恪浑的部曲也不愿再此多作逗留!” 御夷城北一处不起眼的破落巷道中十余人正在快速穿行,其个个身手矫健目露精光,快步疾行间齐整有序隐隐显出几分骇人的肃杀之气。 许七立走在最前方,他一面向着身侧之人详述着周遭情势,一面暗暗心惊这一队怀荒军士的剽悍。 一路行来可谓救火追亡没有片刻喘息,饶是自己轻车熟路也不免气喘连连,可这十余名军士不但轻松跟上好似还有余力,甚至还暴起斩杀了数名发现己方踪迹的御夷军卒! 这是何等强悍的一支力量?难怪能在昨夜一战击溃该死的奚人! “敕勒人…难怪你会特别叮嘱让我等不着甲胄!” 吴朗闻言若有所悟,他的目光像是不经意地朝着四周扫去,许七立却分明能瞧见其陡然发力的小臂肌肉与更握紧了几分的钢刀。 许七立连忙道:“这位将军也无需太过担心,这些敕勒营户尽管不满镇军已久可是莫将军为政以来对于咱镇户营户都多有善举,真是还有反骨的早在前几日里偷偷溜出城投叛军去了!” 以许七立在御夷镇中的耳目清晰岂会不知怀荒军的壮举? 先是以寡敌众大败城外叛军,又悍然杀入镇中连破九恪浑麾下精锐轻而易举的占据三库,再加上方才自己亲眼所见其毫不费力地斩杀御夷军卒,这简直就是一群杀胚! 他是真怕跟前这位将军一言不合再将此地敕勒营户当做叛军可屠了! 吴朗瞧出了许七立的忧虑,轻笑着道:“放心,眼下孰轻孰重我自是晓得!不过真要是有不长眼的我也不在乎送他去见阎王!”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陡然加重了几分,许七立旋即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远远离去了。 正当他要再度开口时吴朗又道:“另外我可不是什么将军,不过是将主麾下的亲卫队主,你唤我吴朗便是。” 许七立连连点头,随即众人转过最后一个转角快步走到第二间屋子跟前,许七立有节奏地轻敲数声后房门被两名神色谨慎手持短刃的汉子打开,其喜逐颜开叫道:“七郎你终于回来了!” 不过在越过许七立瞧见吴朗等人后神情又立时冷了下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 许七立忙道:“这是怀荒张将军麾下亲卫,特来与我们一同护送莫将军的!还不快快让开!” 两名汉子正要有所举动忽然有奇异的厉啸声传来,好似某种小兽的嘶鸣,下一刻其中一名汉子胸膛已是深深埋入一支利矢,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神情都没来得及变化就仰面倒地! “你们?!” 该死的怀荒人! 许七立惊怒间猛地转身正欲拔刀与这些言而无信的怀荒人拼命,却愕然瞧见对方竟也有数人倒地! 那唤作吴朗的怀荒将校一面拔刀一边厉喝:“有敌!退守!” 七八名怀荒军士挥刀格挡箭矢的同时竭力拽着受伤的同伴向后退去,可还不等他们退入房中两侧巷道就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抬眼瞧去竟有数十名戴甲顶盔的军士手持利刃坚盾从两侧逼来,为首一员将领许七立更是在熟悉不过! 竟是曾达! 第三十八章 戡乱(十二) “怎么会?! 我明明已是足够谨慎!为何还是露了踪迹!” 许七立霎时如坠冰窖,不禁失声喊道。 然而吴朗哪儿管得那么多,他一手拽着受伤袍泽后脖颈,持刀右臂则狠狠发力将许七立撞至旁侧:“还愣着做什么?速速让开去寻退路!” 许七立突遭重击面色迅速涨红,跌出几步后痛苦咳嗽起来。 好在这毫不留情面的一击也是令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立时扭头冲着已是目瞪口呆的两名汉子吼道:“莫敬一呢?把莫敬一带来! 还有让所有人都拿起家伙,眼下不拼命咱就得统统死在这儿!” 两名汉子不敢耽搁赶忙照做,直到这时吴朗方才发现貌不起眼的破屋竟还连着废弃的院落,透过窗桅望去隐隐可瞧见其后横搭竖放的枯朽木料。 随着两名汉子跌跌撞撞地跑去,院落中随即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哗与吵闹。 其实哪儿还用得着他们前去报信,隐藏在院中之人哪儿会听不出巷道中正发生着骇人听闻的残酷战事! 片刻间披头散发的莫敬一就被几人推搡出来,吴朗定睛一瞧见其模样虽狼狈可神志清醒,周身伤势亦是不重尚算无恙,他微微舒了口气暗叫万幸。 可当他正欲低头察看同袍伤势时却发现那曾与自己并肩杀敌,一度驰骋大漠的袍泽已然气绝毙命,而其胸口正插着一支深入数寸的劲矢! 为掩人耳目隐藏踪迹,此番众亲卫并未着甲,这也使得在这密矢抛射下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往日不算如何严重的伤势在这一刻都几近致命! 见此吴朗瞬间大怒,朝着门口吼道:“退入房中,关门御敌!” 众亲卫皆是从全军拔擢而出的精锐,更是精锐中可堪造就的人才,每个都是将主的宝贝疙瘩。 若是放出数日间便可以其为骨干组建出一支数百人的可战之军,然则就是这些军中骨血却是顷刻间在自己手中折损数人!这令吴朗如何不怒? 其实用不着吴朗下令,余者已是反应迅速地掩护受伤袍泽退入了房中,稍一清点毙命三人,伤两人,仅剩五人能战。 “领头的是镇军曾达!” 许七立不知何时找了把柴刀靠到吴朗身侧,急促开口:“他前番想要唆使我出手除掉莫将军,被我以不知莫将军下落推塞,也不知眼下是从哪处走漏了消息!” 吴朗心知此刻可不是计较的时候,只蹙眉问道:“此地可有其他退路?” 他粗略扫过屋中可堪一战者勉强十余人,要想与正逼围而来的镇军死斗是万万行不通的,为今之计唯有护送莫敬一先离去! 闻听此言许七立也意识到吴朗心中所想,他稍一沉吟低声凑近几分:“院落废井其实是通到巷角的暗道,不过暗道狭窄只供一人行,而且……” “而且需要有人在此引叛军前来攻杀,以掩护潜到巷角之人安然离去?” 不等许七立言罢,吴朗便出声打断。待到对方露出的确如此的神情后,他不假思索道:“你我各出两人护送莫将军前往我军大营,其余人随你我在此阻击叛军!” 吴朗声音洪亮不曾有半分掩藏的意思,他更清楚剩下的人必须要齐集一心方不至于立时溃散。 他这话一出余下亲卫皆亢声道:“应当是队主护送莫将军离去,我等愿在此死战!” 吴朗毫不留情连连呵斥:“此等关头听令便是!难不成有人想要抗令?!” 当下亲卫们再不敢言,只握刀咬牙等待着殊死一搏。 而许七立身后的汉子们则齐齐变色,有些性急的甚至差点当场发作。 对其而言掳来莫敬一并选择投向怀荒军,所为的不过是活下来脱离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日子。 然则这初来乍到的怀荒将校竟然开口就要让自己一众留下断后,白白送了性命? 这是何等说法! 许七立也万不曾想到跟前这身份不凡的怀荒将校竟是要主动留下,他忍不住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感受着身后同伴的怒气与灼灼目光,他斟酌再三还是道:“吴…吴队主,或许还有其他办法,不如……” “许七立!” 吴朗突然爆喝一声:“今日局面你我二人比谁都清楚,如今唯有先行遣人护送莫将军离开方才不至于使我等白死于此!倘若再作耽搁,一旦叛军杀至此地在场众人谁又能活! 谁不是白白死于刀下?” 一声爆喝立时使得众人窒语,只能听到屋外愈发靠近的脚步声与箭矢击打在门梁立柱的笃笃闷响。 贼兵杀入屋中只在片刻之间! 吴朗此刻生出睥睨之势,他环视众人掷地有声:“吾乃怀荒镇都大将麾下亲卫队主吴朗,面对贼兵绝不退却一步,你等随我御敌若胜了大富大贵自不必说! 若有幸和我一同死在此处,哈!我家将主也绝不会亏待你的家眷兄弟! 当然,要是有不愿一战的也大可推门出去告诉贼兵怀荒军在此! 如何选择是死是活你等自作计较便是!”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吴朗却不管这些,他将怀中袍泽尸首轻置于地后起身走向莫敬一,肃然拱手道:“还请莫将军放心,吴朗这就遣人护送将军脱困!” 莫敬一早将众人不同反应收于眼中,只是担忧自己开口引得其他变故方才未有出声。 此刻他眸中唯有敬佩,当即道:“吴…吴队主莫要说这话,只怪我御下无能方至此事,连累吴队主你等为某受困!” 吴朗笑了笑:“将主遣我至此便是为了护送莫将军的,实属分内之事!” 莫敬一长叹一声:“敢问吴队主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力之所及必然倾力而为!” 吴朗肃然道:“那还请莫将军把今日之事如实告予将主,并请将主善待这些好汉的家眷!” 莫敬一知道吴朗这是在说给身后众人听到,一时间只觉得心头莫名酸涩,连声应下。 片刻之后双方各遣两人护送莫敬一下井离去,与此同时屋门也被轰然撞开! 第三十九章 戡乱(十三) 目之所及十数名叛军顶盾而入,低喝着向众人杀来。 这显然是曾达苦心纠合起的精锐之士,甲胄武备皆不同寻常。 见此吴朗挺刀在手朗声喝道:“还请诸位今日与我一同杀贼!” 说罢他率先扑出以侧肘撞向一名叛卒,后者立时顶盾于胸前格挡同时举动过头作势将要向下劈砍,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吴朗已是撞了上来,手中钢刃更是觑机刺出沿着盾顶边缘直插叛卒脖颈中! 猩红顿时溅射而出洒在屋顶与墙上,叛卒瞪大双目喉中发出咯咯声响,继而颓然倒地! 好利落的杀伐手段! 许七立暗赞一声,周遭众人更是士气振作只觉得这怀荒人能够如此轻易地斩杀一人,自己也定然不比他差于是也紧随其后举刀杀去,双方很快便战至一乱在不算宽敞的屋中混战起来。 屋外曾达掌着刀柄注视着这一切,忽然对旁侧一人道:“许七立这些混痞绝没有轻易为人卖命的打算,何况那张宁还是怀荒人! 能驱使其这般不顾一切地与我儿郎厮杀…你去挑些手脚利落的好手卸甲翻入那后院中,我倒要瞧瞧其中藏着什么猫腻!” …… 一声闷雷忽然划破天际,乌云密布之下整个天色都阴暗下来好似从正午立时转入黑夜一般。 张宁立于揽月阁五楼极目远眺,除却苍茫的草原外还能隐约瞧见绵延的山脉,那被奚人视作祭祀圣地之处此刻落在他的眼中好似黝黑狰狞的巨兽匍匐在静谧的大地上,借着阴郁的天色竭力隐藏着自己。 它虽然如更古长存一般静止不动,然而却给张宁一种压抑的感觉,一时间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随着怀荒军以雷霆之势进入御夷,抢占各处要地与九恪浑为首的反叛势力分庭抗礼后,这揽月阁便成为了双方势力交界处的微妙之地,于是九恪浑也将此处选为了双方相见的地点。 回首望着备好的酒肉,虽不算丰盛但在战事刚歇的御夷镇能够凑出十余道色相具全的菜色也实属不易。 这般想着张宁似笑非笑地望向身侧静候的御夷别驾忽尔海:“别驾大人,看来这盛宴只能由你我二人享用了!” 忽尔海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将军还请稍后,九恪浑必然已在路上!” 如今忽尔海与张宁的关系已是极其微妙,从被胁迫着叫门入镇到如今献策邀来九恪浑,他已是不像人质而更似为张宁出谋划策的幕僚。 对此忽尔海也从抗拒逐渐转变为了被动接受,甚至是主动献策。毕竟对其而言倘若能得到张宁的看重任用,那么自是比先前承诺此事抵定后放自己安然离去更令其放心。 这是他的首次献策,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想如今已过约定的半个时辰,而九恪浑却迟迟未曾现身。 难不成是被识破了? 念及于此饶是忽尔海也有些焦躁不安起来,脖颈后背尽皆渗出密密的细汗来。 他虽位居别驾确也在内州郡有些不俗人脉,可眼下身处边疆六镇又逢叛军作乱真要是倒霉死在此处,纵然再有人脉也是于事无补。 “别驾无需忧虑。” 张宁瞧出了忽尔海的异常,开口宽慰:“若九恪浑今日果真不至,那么也是本将前番做戏不善被那使者瞧出了异样,无关别驾所谋。” 忽尔海愣了愣,他着实未曾料到跟前这杀伐果断的怀荒镇将竟还有这般心胸,那不似作伪的神色无异于正狠狠嘲笑着自己方才心中的腌臜。 他当即便要拜谢,可稍一动作本就沉闷的空气连如同找到倾泻之处般朝着自己汹涌而来,使得他立时大汗淋漓。 忽尔海第一次厌恶起了自己这具肥胖的身躯。 张宁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轻轻抓住忽尔海臂膀将其托起,正欲开口阁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倚着窗栏俯身望去但见有轻骑成排自北而来,其上百骑身披铁铠军旗招展,其上又绣有虎罴等猛兽好似择人欲噬般。而身处前列的十余人大多穿着锦缎皮袍,一派豪贵之风惹人注目。 “武备精良…骑的也是高头大马,皆是不可多得的北地良驹,即便是当日北伐之时霍山军主所领的一部轻骑也万没有这般威风凛凛啊!” 张宁啧啧感叹道,旁侧的忽尔海还没出前番的感动中回过神来立时便又如坐针毡。 他有些悻悻:“御夷境内可供牧马之地虽不多,但各家还是有些手段的。如将军所见这些穿着华贵的具是本地大族,如陈氏,可东氏皆在其内。” 原来是这般。 难怪九恪浑会推迟赴约,原来是去联络拉来了这么一批镇中大族豪强们来撑场子。 倒也是件好事!省得自己再去费心费力! 同时张宁也明白忽尔海之所以表情会这般悻悻,定然是因为这支由镇中大族们合力组建起的骑军也有其出力。不过张宁并无意在此多做计较,他顶着正翻身下马的魁梧汉子道:“这人便是九恪浑了!” “将军好眼力!” 忽尔海轻轻拍了个马屁旋即道:“此人家族世代为军,是御夷境内鲜卑武人中的佼佼者,影响力不可小觑。自前任镇将…卸任后,九恪浑本应是镇都大将的最佳人选,却不料朝廷突然任命莫将军前来使其不满,屡有异动。” 说到此处阁楼木梯传来阵阵脚步声,忽尔海便立时止住,垂首低眉地重新候立在侧。 而张宁也一抖衣袍坐到了圆桌上首。 片刻后忽有厉喝传来:“将主有令,此番乃是庆贺击溃叛军的大宴,任何人不得擅带刀兵入内!” “狂妄!我御夷军怎可听怀荒之令?” “你?!” “住嘴!嘿,这位弟兄某便是御夷九恪浑,还请你向张将军通报一声。 就说某家皆是军伍之人粗鲁得紧,平日里靠着手中刀兵吃饭保命,任何时候也不敢离了手否则便登时没了胆气,想来张将军也不想跟群没蛋的窝囊废同坐一桌不是?” 第四十章 戡乱(十四) “既是九恪军主这般说了,那坐下后便当要先罚三杯才是!” 张宁朗声一笑示意守在下梯口的卫士无需再作阻拦,于是九恪浑得以率众登上揽月阁五楼。 奚人与敕勒人反叛围困御夷时,揽月阁曾被临时征用为安置伤兵之所,待到昨夜解围而怀荒军突入镇中九恪浑所部忙于应对无暇顾及此处伤兵,再加上莫敬一仓促遇袭与霍山双双失去踪迹,麾下众并立时星散,因而揽月阁内近百伤兵竟陷入无人过问照拂的困境。 好在怀荒军得知后派遣人手接管,将伤兵一一送入营寨医治,这才不至于使伤兵惨死于平乱前夜的诡事发生。 如今揽月阁虽经过临时且迅速的清洗,但仍有着淡淡血腥气息弥漫。 九恪浑登入五层抬眼便瞧见一名披着皮裘的年轻人坐在桌前,正一边独饮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 令他赶到有些不爽的是那目光看算不上审视,而更多的是带着几分猎奇,甚至于说像是在观瞧着某只此前从未见过的荒野凶兽。 这边是怀荒镇将张宁?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 心中所是不满可九恪浑未曾表露出来,身处诸族豪强林立的御夷镇又有镇将在上,他早早练就出了一身察言观色,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本领。 他当即拱手笑道:“张将军果然俊朗非凡,实在令九恪浑这般的粗鲁浑人羡慕得紧啊!” 不只是九恪浑,其身后的数名豪强大族族长尽皆跟着连连拱手,口中说着寒暄捧场之类的话。 至于独眼司马及身份稍次一些的则被统统留在了四层,由怀荒将校出面款待。 张宁闻言哈哈一笑,却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而是指着空杯盏道:“虚言可不必讲上太多,本将平日里所追求的也就是痛快二字,今日你既然失期迟至那便先自罚三杯!”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色变,先前上楼时听他这么说还只以为是打趣之语,可此刻再当众而言便是变了味道。 九恪浑神情一滞,也在这时他方才察觉到这位世家子弟的跋扈,而先前那名被扣下的别驾忽尔海眼下也正颤颤巍巍地候在旁侧,一副被收拾狠了的样子。 他略一沉吟后挤出笑容:“张将军所言极是,咱们都是痛快人自当罚下三杯!” 说着便伸手去拿杯盏为自己斟酒,片刻间三杯烈酒下肚,九恪浑脸上泛出一丝潮红同时他将杯盏倒举以示饮尽。 “好!” 张宁哈哈一笑,拍手赞道。 看得出来九恪浑确实算是能屈能伸,也有几分借此让一众豪强族长瞧见自己跋扈作风的意思,以便令坚定站在己方阵营中。 既是如此自己倒也更如他的意才行,否则岂不是白让堂堂九恪浑军主大人白跑一趟?张宁示意九恪浑安坐,却忽地叫住想要同样坐下的豪强族长们:“诶,本将有开口让你们坐了吗?” 众人愕然见只听张宁举起三根手指晃动着缓缓道:“三杯,同样失期也都罚三杯才是!” “张将军你这是何意?” 有人忍不住开口质问,却被张宁反唇相讥:“莫不是北疆没这规矩,迟至宴席难道不该罚酒吗?亦或是你自认为高九恪军主一等?” 那人顷刻间哑口无言,九恪浑也乐得众人吃瘪假意想要开口却又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见此张宁几乎在暗中笑出声来,但面上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跋扈之色,他踩着一只独凳道:“还不快快饮下,本将肚子都饿了,就等着开席呢!” 跋扈,当真是跋扈且凶恶之辈! 可这等人拥兵在手又捏着己方袭杀镇将莫敬一的把柄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暂且俯首! 众人无奈只得连饮三杯,策马而来腹中空空,其中一人立时就被烈酒呛得咳嗽起来,另外几人虽没如此狼狈但也是很不好受身子微颤摇晃。 不过众人刚坐下还不等九恪浑开口,张宁就将杯盏重重落在桌上眯眼问道:“既然已是入席安坐那本将就要问问,今日本将所邀的未有九恪军主,你等何敢不请自来?!” 此话一出众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味儿,就连九恪浑也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后知后觉地拍案而起,再也难掩心中怒火:“张将军,你这是何意?” “何意?” 张宁冷眼瞧着此人,冷笑道:“本将转战千里所为的自然是痛击不臣,屠戮丑类!你可知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张将军!” 不待那人回答,九恪浑亦是豁然起身又惊又怒道:“你要做什么!这可是御夷镇!” “不错,这的确是御夷镇!”张宁神色睥睨:“只不过这里却是正被叛军盘踞,将要被本将以雷霆手段肃清宵小的御夷镇!” 这般凛然正气与先前一味跋扈的世家子弟简直判若两人! 话音落下十数名军士从两侧厢房中涌出向着众人快步逼来,适才拍案而起的豪强族主还想自持身份的上前伸手阻拦,可视线与那甲士彼一接触便顿觉遍体生寒再难动弹!只得眼睁睁瞧着甲士昂然上前收走他系于腰上的佩剑! 如此情形下九恪浑也意识到了自己中计,轻易赴了这场鸿门宴,他拔剑吼道:“张宁你果真是好手段,我倒是想知道我麾下司马是真被你骗了还是已被你收买!” 张宁哈哈一笑夹菜送入口中:“你不也是这般,被本将骗着连饮三杯吗! 哈哈哈,酒中所无毒,但胜似有毒好是让本将开心啊!” “蠢货!当真都是一群蠢货!” 九恪浑怒吼一声也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自家那独眼司马,他挺刀叫道:“小儿莫要猖狂,楼下百骑足可灭你!” “那便再好不过!” 下个瞬间,一道锐利的刀光忽然暴起,一众豪强族主为之所慑都忍不住眯起眼睛,唯有张宁神色自若。 刀光之后九恪浑仰面倒地,与此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他胸前鲜血四溅,墙窗,桌椅乃至酒菜无所幸免。在其身侧的众豪强族主们更是被浇得浑身通红,他们此前哪儿曾见过这等景象,惊骇之下数人瘫坐在地浑身颤抖! 第四十一章 戡乱(十五) 此刻御夷镇中最具势力的军主,鲜卑武人的领袖之一九恪浑竟是要生死当场?! 一众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豪强族主们皆是没由来的生出几分荒谬之感! 与此同时跟随九恪浑前来赴宴,于四楼等候的独眼司马以及数名亲卫见势不妙拔刀冲杀而出,快步登上五楼! 视线之中自家军主竟身负重伤,殒命就在瞬息之间,几人顾不得许多便怒吼着朝张宁杀来! 尤其是独眼司马,他本就是久经战阵且多年勤加打熬体魄的武人,此时在怒火驱使下举刀杀来怀荒军士一时难以阻挡!接连劈下的利刃都击在其甲胄上未能造成致命一击,只留下一串刺眼的火星! 片刻间就已是杀至张宁跟前! 瞧见这一幕适才被制住的豪强族主们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可张宁却仅是冷笑一声继而从桌下突然抽出一把短匕以迅雷之势狠狠刺入独眼司马的脖颈! 这一刀所选正是独眼司马未被甲胄保护的脆弱之处,锋刃一口气透过皮肉击碎了脆弱的喉骨从后脖穿刺而出! 独眼司马怒目圆睁,最后一刻的神情中既不甘亦充斥着悔恨!他恨自己竟被张宁蒙骗前来赴宴,致使己方落入必死之局! 可旋即这一切情绪都于顷刻间凝固,他的眸中再无丝毫神采轰然倒在酒桌之上! 这一刀着实凶猛又好似卡在了某片碎骨中,张宁一时难以拔出,一名御夷叛卒大喜挥刀就朝着张宁右臂砍来! 无奈下张宁只得抽身后退同时一脚踢在酒桌边缘,偌大的酒桌顿时翻转独眼司马的尸首也向后倒去正将这叛卒压倒! 沉重甲胄与独眼司马魁梧的身体压得叛卒难以动弹,竭力挣扎间只能眼睁睁瞧着张宁步步逼近! “啊!!!” 叛卒厉声大叫,也不知仍是在逞凶还是为掩盖心中惶恐,然而张宁迈步而过丝毫不理,只将他留给了围拢上来的怀荒军士。 眼见张宁转瞬间斩杀独眼司马又制住一名叛卒,而其他叛卒也被怀荒军士尽数斩杀,一众豪强族主们再度噤若寒蝉甚至不敢再望上张宁一眼。 缓步走到还在不断呕血的九恪浑跟前,张宁眯眼蹲下语气玩味道:“本将可真不知你这蠢货到底作何想,既是袭杀莫敬一在前又安敢以为本将会放过你? 若是易地而论,你又岂会容许一头豺狼安居于床榻之侧呢? 哦,本将倒是忘了,你可不知道这场叛乱将席卷整个北地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堂诸公也无法幸免!你注定是等不来朝廷任命的,往后在这北地谁强谁就是王!” 九恪浑胸膛急速起伏着,殷红的鲜血不断从其伤口与嘴中渗出不时传来犹如破风箱般的嘶哑咳嗽,他愣愣瞧着张宁似乎一点也不明白这个将取走自己性命的人在说些什么。 忽然楼下传来马匹的嘶鸣,九恪浑本是行将涣散的目光又汇为实质露出点点快意。 张宁明白他心中所想,笑着说:“你是想说楼下百骑足可灭掉本将? 的确,这样的力量放在任何军镇都不可小觑……但唯独我怀荒除外!” 话语中带着不容掩饰的傲然! 话音刚落阴郁的苍穹蓦地挥出一计重雷,随即大雨倾盆而下! 张宁不愿再多说什么,他转而冲着豪强族主们问道:“贼首九恪浑已死,诸位以为如何?” …… 北风呼啸,暴雨下城头军旗翻卷中被打得啪啪作响,而在揽月阁外过百人的惊骇呼喊夹杂一处,形如鼎沸。 “九恪军主死了!九恪军主竟死在了阁楼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陈氏族长如何?倘若怀荒人敢动我族长一根寒毛我必要他以命相抵!” “怀荒镇将张宁无信!弟兄们我们杀上去为九恪军主报仇!” “不错,大伙儿一起上!报仇!” 道路中百骑嘈杂,他们本就是诸族与九恪浑麾下镇军所拼凑出的,寻常时尚可保持听令而行往来有序,但在此刻惊慌失措的叫嚷与愤怒地咆哮,对怀荒人的恐惧形成一张厚重的大网从苍穹中向着他们压下,令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作为各族精锐他们当然清楚眼下正在做的乃是形如造反的大事,成了,荣华富贵权利遮天自不必说,但若是不成那么唯有死路一条! 本以为此番前来赴宴乃是抵定御夷局势,彻底结束这场阴谋的大喜之事,不料短短片刻军主九恪浑的人头便从揽月阁上被人抛下!而诸多的豪强族主们更是生死不知! 雨水打湿了甲胄衣袍,但真正令人心凉的还是此刻局势! 混乱又恐惧的情绪侵蚀着所有人,有人下意识地狂喊想要后退却偏偏被身后愤怒地同伴推搡着朝前进! 冲进揽月阁杀掉怀荒人? 这或许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此想着百骑开始朝前打马,他们坚信仅凭揽月阁中的数十怀荒军士决然无法阻拦己方! 然而大地的震颤之声从前方突兀传来,抬眼瞧去竟有一骑出现在转角处! 不,不止一骑! 是数十骑士但又不只是数十骑,甚至更多骑军狂奔的声音! 为首将领手持一杆大戟披着具装马铠狂笑不止,在他身后竟是打有怀荒旗帜的骑军! 豆大的雨点密集砸落,打在地上将尚未完全消融的冰霜击得粉碎,落在脸上打得人脸生疼!而当雨点连成雨幕又汇聚成仿佛将席天卷地般倾泻的洪流时,唯有真正的钢铁洪流更能比其使人畏惧! 百骑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来时他们可以三两并行,可在真正作战时他们这群拼凑出的轻骑根本无法做到令行禁止上下一心,根本无法与强敌而战! 天地忽然寂静,下一刻怀荒骑军狠狠撞入百骑之中,人仰马翻与凄厉的嘶吼同时传来,天地又恢复了暴虐的声响! 然而整条街道整片战场都被大雨遮蔽,所处之外哪怕仅有数丈也已经看不清战事,只能听见兵刃撞击交格的响声和人马的怒吼! 第四十二章 戡乱(十六) 声声呼吼在巷道上空汇聚,像是某只于雪漠孕育出可怕的怪兽寻觅到了自己的猎物。 切思力拔狂声大笑只觉得酣畅至极。 前番北讨自己错过数场凶险大战,其中便包括那场陡然爆发在雨雪中的遇袭突围,这令他极为不快像是比其他诸军将校都矮了一头那般。 要知道自打回到镇中重新整军,有着数以千计的镇户营户受北讨大胜所激踊跃而来,那些个将校们便趁机大肆宣扬自己曾随将主如何英勇突围,杀得蠕蠕难以招架逃遁千里!你们这些小子能投到老子麾下,简直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给切思力拔气得牙痒痒,这不是在暗讽自己么? 而今日这战的惨烈程度虽远不能与那时相比,可到底也是一场雨中酣战,多少算是弥补了自己的遗憾! 更为重要的是有此一战,九恪浑以及御夷镇豪强大族们所汇集起的精锐力量将被彻底击溃,将主掌握御夷的阻碍将被大大削减,此战过后还有谁敢说我骑军只能做些锦上添花之举? 念及于此切思力拔更是得意,挥舞大戟间又将一人挑翻在地! 他曾私下登门求教王彬如何能在战场上如他那般使千军避让,不敢与之战。这位怀荒镇首屈一指的凶神只是憨笑着直言只管闷头冲杀,敌人看了自会胆寒。 听得这个答案切思力拔是又气又无奈,他虽自持勇力却也知道与王彬间的鸿沟,这法子根本效仿不得,简直白费了两坛上好美酒! 好在切思力拔是有脑子的,他回去后细细思忖一番便想到王彬以勇震慑群伦,那自己足可凭借凶狠立下威名。 他又听说羽林军中有将校征战时喜欢将敌人挑起,以扬膂力。此时他便效仿用戟挑起一人任凭其凄厉呼喊仍往来奔驰,甚至时而用力转动戟把以使其被开膛破腹血肉洒落于地! 见状周遭叛卒无不大骇,一时间对切思力拔避之不及。 这百骑中并非没有弓马娴熟之辈,相反论起骑射之技其大多碾压怀荒骑士,毕竟怀荒骑军是由张宁从镇户营户中挑选组成,成军时短。而眼下这御夷百骑多出身豪族,自幼勤习射艺,皆是出类拔萃之辈。 可在成建制的两军对冲下考验的却远不止骑射之术,更多的是听令而行下哪怕是刀山火海也不停步的冲锋以及前仆后继的血勇,而这恰是御夷百骑所不具备的。 此刻巷道之中刀剑与盾牌的撞击声,骨骼崩裂与肢体碎裂的撕裂声,痛苦的呼喊与粗重的喘息充斥在每一寸空间中,与这暴雨击打屋棚之音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转眼间切思力拔所领怀荒骑军已是从巷道中杀出,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血色长渠。 他狞笑着勒马转身,吼道:“儿郎们再随我冲杀一次,杀个痛快!” 骑军再度奔出又是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响彻,御夷百骑仅有的战意被彻底切割击碎,诸族中公认颇具勇力的佼佼者或是有声望之人皆被斩杀殆尽,余者只能各自为战借着无主的马匹与倾盆暴雨退守一隅之地。 见此切思力拔只是一个唿哨便有骑卒掀开油布,取出专门配备的手弩将其一一射杀! 这都是怀荒镇里工匠费心竭力所打造,虽仅有十副但威力不容小觑,只在骑军中配备。 箭矢透骨的钝声和叛军惨呼在瞬息间爆发,哪怕有着皮甲或铁甲护体,可在如此近距离中一切都是虚谈。 叛军只得鼓足余勇复而冲杀不敢再坐以待毙,于是下一个瞬间视线所及之处巷道陷入血战,每张面庞都狰狞骇人,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狂乱试图杀死对手,每一个呼吸都有人落马倒下或被踏成肉泥。 有人颤声大叫,可下一刻一支利矢就穿透了他的脖颈,近距离的爆射下血肉绽出洒在旁侧袍泽的甲胄上。有人紧勒缰绳使胯下战马扬蹄击退强敌,可尽是雨血盛积的湿滑地面哪儿容得战马安稳挺立,立时就朝后倒去那人也跟着脖颈着地顿时毙命! 曾几何时权势煊赫的豪强们只将镇民营户视作奴隶狗彘,哪怕有意图作乱或是头角狰狞之辈也被视作纤芥之疾,毫不上心。然而,就在今日一支由镇户营户所组成的骑军却几乎也碾压之势击溃了豪强大族引以为傲子弟军! 张宁从不认为六镇之乱是反抗暴政的好事,因为屁股决定立场,更因为他清楚这毫无目的的叛乱只会被野心家当做攫取更高权力的资本。 便如此刻。 他回头瞧着被军士驱赶至窗栏处观战的豪强族主们,展颜笑道:“诸位看来大局已定,叛军已然伏诛!” 众人面如死灰,吐不出半个字来。 伏诛?好一个伏诛! 楼下巷道中身死被杀的可是本族子弟,是一方豪强家族的骨血!是其兴盛的基础! 他们曾以为集齐这百骑足可横行御夷,即便是那尉迟氏也得避让三分!可眼下竟然就这般轻易地被击溃碾碎! 该死的九恪浑!倘若不是他逐一登门连连许诺游说,自己又岂会落入这般境地? 可怒归怒,在张宁跟前他们已然不具备了站立的资格,他们清楚这样强大的军力意味着只要张宁愿意足可平定一切阻碍,完全掌控御夷镇! 于是接二连三的,一位位豪强族主低下头来跟说道:“恭喜将军扫除叛逆,诛杀贼首九恪浑!” 张宁闻言哈哈大笑,不禁抚掌道:“昔日北讨崇帅曾有言劝勉本将,希望本将有朝一日能兴义兵以匡朝宁国,今日本将也算是不负崇帅期望!!!!”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继而只得连连称赞。 此时有军士上前收拢尸首泼水扫血,接着便有店小二战战兢兢重新送上饭菜酒肉。 张宁当先坐下对着豪强族主们连连举樽劝饮,而阁楼外的风声中裹着若有若无的痛苦呻吟,还有一声声利器挥砍入人体的钝响。 第四十三章 戡乱(十七) 饮下烈酒的刹那,豪强族主们知晓从这一刻开始御夷镇便不再由自己说的算了。 片刻之后巷道中传来阵阵欢快的呼吼声,声如雷动连雨势都似乎被压倒。 噔噔噔…… 随着急促的步伐,一名浑身浴血的魁梧将领登上揽月阁,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张宁跟前。甲叶的细微碰撞声与浓郁的血腥气息使豪强族主们忍不住微微蹙眉,却立时又强制使自己恢复常态,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禀将主!我军尽斩叛军一百三十二人,获战马六十七匹!” 切思力拔单膝重重跪倒,话音铿锵有力。 张宁满意颔首:“登册记功,重赏有功将士!” “诺!” 切思力拔应声而起,他扭头看向一众豪强族主忽然露出一丝狞笑,接着竟是从旁扯过一支独凳挤入圆桌中坐下,举起筷子就夹起菜往嘴中塞去,丝毫不顾甲胄上还附着碎肉与不知来路的白色凝着物。 见此豪强族主们哪敢多说半句,纷纷沉默不语,一时间揽月阁中竟只剩下了切思力拔大口咀嚼菜肉的声音。 许是也感到有些奇怪,切思力拔在吞下一口鲜美的冷炙羊肉后朝左右疑惑道:“吃啊,你们为何都不吃啊?” 一众豪强族主方才如梦方醒,连声道:“吃…吃!我等这就吃!” 说着他们纷纷拾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只是不时会将视线投向那个坐于主位的年轻男子。 而此人在一片敬畏夹杂着不安的目光中抬眼望向雨势渐歇的御夷镇北,他知晓更为惨烈的战斗此刻已是发生!御夷大局能否彻底抵定,很快便会见分晓。 沉吟片刻后张宁扭头对豪强族主们道:“让你们的人立时退回本族本家,没有本将的军令谁也不得再踏出房门半步!” …… 镇北,破屋中。 吴朗大口咳出鲜血踉跄跌退,眼看便要倒下幸得身后便是一处破倒矮墙这才又勉力稳住身形。 粗重地喘息间他的胸膛不断起伏,透过撕裂的衣衫隐约可以瞧见骇人的伤口。 这伤口深有数寸几乎显出白骨,常人望上一眼都会忍不住头皮发麻背脊生寒。吴朗每每稍有动作都会牵扯引得一阵剧痛,倘若发力更是有种时刻将要昏厥之感。 不只如此他的臂膀,后背乃至下颌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势,简直形如被凶兽叼来扯去却不着急吞食的羸弱猎物。可哪怕如此叛卒仍不愿给他以丝毫喘息之机,又是一人拎着短锤当头砸来! 前番为掩人耳目吴朗一众乔装入镇北,莫说是兜鍪就连贴身的皮甲都未有配备。 眼下要是被这一锤砸中,即便避开颅脑这等要害也必然是重伤垂死的下场! 面对生死之局他当即低喝,眸中射出两道骇人精光,下个瞬间竟是整个人仰面顺着破墙翻下而双腿更是借着这个翻身之力重重踹向叛卒胸膛! 叛卒本以为这份军功已是手到擒来,不料中途遇此变故仓促间难以躲闪,也是踉跄后退数步。定睛再瞧,吴朗正气喘吁吁地扶着破墙勉力起身,不过虽是避过了必杀一击可这般剧烈地动作也是彻底消弭了他的最后一丝气力,好半晌都无法再度站起身来。 叛卒嘿了一声再度扑来,吴朗想要抬刀格挡可任他如何使出劲力都无法抬起钢刀,就感觉这刀好似顷刻间重若千斤一般。 幸得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短枪忽然从旁射出,从叛卒脸颊左侧直扎进去,吴朗只瞧见这叛卒的面孔像是被突兀撑破的水囊般轰然炸开,他的下颌牙齿尽皆蹦飞开来! 啪! 短枪猛地刺入院落中的土地上,而叛卒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摸自己下颌却摸了个空,他立刻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眸中立刻被恐惧所充斥,嘶哑地吼叫出声旋即倒在地上翻滚挣扎! 吴朗长舒一口气:“谢了!” 许七立一瘸一拐地拔出短枪,神色也很是苍白。他的右腿被箭矢所伤,再加上曾达手下兵卒认得自己可谓是受到了重点照顾,聚拢在他身侧的众弟兄也因此折损大半,此刻仅剩三两人。 他握着短枪默然从怀中掏出几片草叶向吴朗丢去,示意其放入嘴中吞咬。 吴朗照做后发现草业苦涩异常,只咀嚼了三两下整个口腔都快麻了,口水不断生出浑浊且黏糊糊的液体,吞下后更是苦涩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了颤。 说来也是奇怪,这往后身体里又生出几分气力,他借此站起身来见许七立没有与自己多话的意思便又向叛军杀去。 此刻厮杀已是从破屋推至了荒废的后院中,总计约有十余人的许七立一方只剩下了三人,而留下的亲卫也唯有吴朗还在竭力厮杀着。 相比之下叛卒的损失可要严重不少,已有超过二十余人身死当场,其中大多数吴朗一力斩杀,然而无论是叛军还是吴朗等人都清楚用不了多久,这才残酷的厮杀就将会结束! 但这却并不能使曾达满意。 这位御夷将校推开卫士走到废院中,他目光如有雷电立刻就锁定了那方貌不起眼的枯井当即上前。他正要吩咐左右卫士入井察看,杂乱的草丛里猛然跳出一个瘦小人影手里握着一柄钢刀,咬牙向他扑来口中更是吼道:“曾大你这狗日的,老子杀了你!” 曾达吃了一惊抬眼瞥去发现此人正是时常出现在许七立左右的一名营户,曾也随其拜见过自己,叫什么名字自己忘了不过也是无足轻重。 虽是吃惊可他反应击溃,瞬间一刀直刺将那营户当胸刺穿。 营户仰面倒在地上口中血如泉涌,借着散去的乌云看去曾达这时才发现此人年纪很轻,约莫只有十四左右,只不过蓄有很长很密的胡须就显得正值壮年。 这似乎也是城北的生存规则,小孩幼子终归会是被轻视忽略的存在。 此人衣衫破旧却洗得很干净,可惜此刻已是被鲜血浸湿。眼见其还在死死瞪着自己,曾达面无表情地踩着其肚子用力把长刀拔出来,营户登时挣扎抽搐,曾达复又将长刀重新刺入,反复数次直到对方再无声息后方才彻底拔出刀来。 第四十四章 戡乱(十八) “小八!!!” 许七立放声怒吼,双眼尽被狰狞的血色所充斥。 然而还不等他攥着短枪冲上前去,曾达就已是领着数名叛卒跃入枯井中,显然比起垂死挣扎的许七立等人曾达更清楚自己的目标乃是逃走的莫敬一。 见此情形许七立只得把怒火尽数倾泻在仍围攻自己的叛卒身上,然则他本就非勇力绝伦之辈,出身卑贱更未如何习练过武艺,初时尚能凭借血勇勉力鏖战。可似眼下这般一旦落入到了围攻中后,他便再难支撑,片刻就重伤呕血不止。 此刻厮杀已歇,院内除吴朗许七立两人重伤倒地外,余者皆战死。 叛卒没有立刻杀死他们的意思,其中一人吐出口血沫后走上前来一脚踩在许七立的面庞上,既是快意又夹杂着愤怒:“俺家大人给你了机会,没晓得你这杂种还这么不知好歹,竟敢在背地里耍手段,现在后悔了!!!” 对于此前放下身段找来许七立办事甚至不惜作出种种许诺,曾达麾下的心腹多数都颇有微词。 毕竟其早已习惯镇军高高在上,而镇民营户不过是低贱杂碎与畜生无异,莫说是许诺前程了,能在事后留其性命便是天大的恩赐。 可自家大人所换来的竟是这等杂碎的不识好歹!!倘若不是布置在外的眼线发现其踪迹,当真就被其坏了大事!! 许七立闻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伤势过重而剧烈咳嗽起来,见状叛卒俯身去听下个瞬间面色陡然变得阴沉无比。 “好,很好。” 他直起身来不住点头,一面使肘袖擦拭钢刀一面泛出凶恶的眸光:“既然如此那么爷就帮你一把!” 说着他猛地伸手抓住许七立的头发将其脑袋提起,而后竟是狠狠一刀朝着右耳处斩下!!! 猩红溅起间许七立发出如野兽垂死悲鸣般的凄厉嚎叫,那叛卒将斩下的右耳重重踏在脚下狰狞大笑:“许七,现在你可满意了?!哈哈哈哈哈!!!” 周遭七八名叛卒同时放声大笑起来,还有什么比将敌人踏在脚下肆意凌辱的感觉更美妙呢?! 吴朗瞥见这一幕双拳紧握亦是十分不甘,另一名叛卒发现他的异样后抬脚便踹了过来,顿时使得吴朗一阵头晕目眩连本就吃力的呼吸也再难为继。 叛卒瞧了瞧已是半死不活的许七立,又看了看如破风箱般勉力喘息的吴朗,正要举刀再有动作忽然从屋内传来几道闷声呼喝,抬头望去十余名面容陌生的军士正举弩而入,森寒杀气冲天而起。 不待院中叛卒们再有更多反应便已是劲弩齐发,将其尽数射倒!!! 按军制诸镇镇军皆内衬青衣外罩皮甲,而中军则内衬黑衣外罩铁甲,要是细分到各镇各军又另有不同。如沃野镇军青衣右肩处会绣有一道爪痕,而虎贲军甲胄正当胸刻有野猪的獠牙。 但事实上哪怕是眼下受张宁所统御的怀荒镇,也无法做到再为军卒大规模配备青衣,只能勉强凑足外罩的皮甲,各镇各军间也不似往日全盛那般望而分明。 因此院中叛卒至死也没能知晓来者是谁,唯有吴朗在望见当前那将校后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指向枯井,而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随即陷入昏厥。 …… 巷道中。 被搀扶着一路逃离的莫敬一此刻亦是处境艰难。 尽管曾达所部受吴朗等人牵制暂时没有追查到他的踪迹,可更多的隶属于九恪浑的部曲以及尉迟氏族人已是像闻到了血腥气息的荒原野狼般围了上来。 尤其是九恪浑麾下的部曲们,他们尚未收到自己军主已死的消息,满心皆是要斩杀莫敬一用其头颅邀功请赏的亢奋。 不多时莫敬一便再中一箭,护卫他的四人也有半数倒下,正当其绝望之时马蹄声响起,数十骑举着怀荒大旗的轻骑杀到,见此情形莫敬一再也按捺不住近乎是喜极而泣地叫道:“更生!更生!” 稍晚些时候张宁终于在御夷镇将府中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莫敬一,这位自己北讨时所结识的第一位它镇镇将此刻浑身缠满绷带,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张宁通过医者得知莫敬一浑身大多是硬伤,有皮肉之痛却未伤到内里,相比起其所历经的险境与几番的险死还生,真当是洪福齐天了。 未等张宁开口,莫敬一已是主动道:“咳咳…这番多亏庭梧将军了,否则子山这条命可就当真交待在此处了!” 张宁咧嘴笑了笑,随即凑近了些坐在莫敬一榻前沉声道:“方才有军士禀报已经…已经找到了霍山将军尸首。” 莫敬一闻言眸中的光芒也不禁散去,他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力:“霍山随我来此所求其实与我一般无二,非是建立什么不世功业而是想要为后人取得一个尚算长久的安稳富贵。” 霍山的出身张宁早已知晓,初时流落乡里后以贩马为业,说是贩马实则多多少少是沾点匪寇行径,而莫敬一的来历张宁知晓的并不真切,只隐约知道乃是商贾之后。 眼下莫敬一能这么说已算是掏心掏肺的说了几句心窝子话,张宁亦是清楚这是常人遭逢大难脱离险境后的常有举动。 于是他没有开口打断,只是静静望着莫敬一。 “到这御夷后,我二人也算是尽心竭力一面整顿镇军一面安抚地方豪族,本以为局面安稳不想奚人一至大好形势顷刻崩溃……就连霍山他也落了个身死的下场。” 莫敬一越说声音越是低沉,忽然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适才我听切思军主说九恪浑已然授首,除尉迟氏外的各族也已俯首帖耳不敢再有丝毫动作,那么尉迟氏呢? 庭梧你意欲如何处置尉迟氏?!” 如何处置尉迟氏? 张宁苦笑一声,答道:“尉迟氏在得知你被救下后已是绕过兵卒眼线,逃出了御夷镇往东北而去,还有那曾达也不知所踪。” 第四十五章 局势 尽管怀荒军在入镇后或取用武力,或施以手段达到了与九恪浑分庭抗礼,甚至是略占上风的局面,终以雷霆手段将九恪浑斩杀,使诸族慑服。 但以怀荒军目前的军力尚无法真正做到掌控全镇,尤其是各处曲折交错的巷落与隐蔽的暗道皆无法派出足够士卒巡视把守,这便给了尉迟氏和那曾达可乘之机逃出镇外。 这令张宁既是恼火又大为意外,尉迟氏实力不俗即便此刻仍有与怀荒军一争之力,倘若倾力发动定然还会给己方造成不小麻烦,甚至有机会颠覆此刻局面。可其竟然干脆至极的举族外逃,让自己后续的诸般谋划与手段都付之东流,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对此莫敬一却是如同早有所料一般,他勉力撑起身子靠在床头,好一会儿喘息后开口道:“尉迟氏那老东西城府极深,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他本以为此番起事十拿九稳方才倾力而为,不想最后被庭梧你破了局,九恪浑既死镇中诸族也尽胆寒,他自然不愿再虚掷族人性命。 我曾听闻尉迟一族与奚人一部颇有渊源似曾结姻亲,恐怕是去投奚人了!” 有此言后张宁心头便已了然,他忽地轻笑一声:“如此倒也有趣,昔日堂堂的功勋之族眼下竟投了外敌,也不知朝堂里那些大人得知此事后会是怎样一副反应!” 莫敬一苦笑:“庭梧,你就莫要再有此言了!” 在莫敬一瞧来出身世族的张宁多少带有几分离经叛道,这或许来源于对自己被发配至北疆的不满,又或许来源于其他的什么,但总之这可不是件好事。 他又道:“尉迟氏那老东西不会善罢甘休的,说服本就野心勃勃的奚人不会用上太久的时间,这些该死的杂碎很快便会卷土重来的。” 张宁点头,这点与怀荒军中的考量不谋而合。 尉迟氏是御夷镇实力首屈一指的本土大族,其可动员起的力量不容小觑。针对尉迟氏,怀荒军本预设了各种应对其中亦不乏需狭路相逢竭力一战的情况,然则尉迟氏却在莫敬一脱困九恪浑身死后干净利落地退出了御夷,这实在是怀荒军上下都未曾想到的。 思来想去答案直指一点,御夷镇中与奚人早有勾结且渊源颇深的,就是这尉迟氏! 其果断退出御夷镇并非是要放弃此前的全盘谋划,而是为了汇合奚人,是不愿自己族人轻易折损。 眼见张宁也清楚这一点未将尉迟氏等闲视之,莫敬一不禁轻轻呼出口气,安心不少。 他忽然问道:“若贼寇再犯,庭梧以为……” 话未至末张宁已然开口:“武川怀朔二镇告急,此刻北疆军危情急大局有倾覆之危,我等再无虚掷时日之理。我认为当立即整军出塞一举击溃叛逆,彻底解决御夷之危患,不给贼寇喘息谋划之机!” 说着张宁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与莫敬一,后者愕然打开面色登时煞白一片久久无言。 原来自沃野镇军破六韩拔陵杀戍主造反后,此起彼伏的反叛军就彻底席卷北疆,柔玄以西尽皆陷入战火之中。先是沃野镇被叛军迅速攻克,接着是武川与怀朔接连被围,各支镇军陷入苦战。 起先镇军们还能据险而守屡退叛逆,可随着战事日久在人数与士气上均是低靡的镇军逐渐落入下风,哪怕武川镇将贺拔度拔领着三子与众义勇一度击溃叛军,阵斩别帅卫可孤,然则还是因寡不敌众最终退回堡中。 月前,武川镇戍堡终被叛军所破,镇都大将龙城县男贺拔度拔当场战死,其子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各领州中豪杰舆珍、念贤、乙弗库根、尉迟真檀等人逃散。 不久后叛军合于怀朔,面对声势大振且人数暴增过十万的贼寇,前番大放光芒崭露头角的高欢再无计可施,在激战三昼夜后怀朔镇破。镇都大将杨钧战死,镇军顷刻星散无踪。 武川与怀朔两镇的接连告破使叛军的气焰达到了最顶峰,一时间从敦煌镇到柔玄镇的数千里尽是烽火,敕勒人、匈奴人乃至是汉人,羌人纷纷反叛,再无一处安宁之地。 这一消息也使得朝野震动,元魏以临淮王元彧为征讨大都督,都督北讨诸军事,使大军屯集在云中准备入北疆讨逆平乱。 然则对于这位临淮王,无论是张宁还是莫敬一都不抱有丝毫期望。 前者自然是因为知晓六镇之乱可不会这么快被平定,后者则更是清楚临淮王元彧的为人与风评。 “临淮王元彧…少有才华,容颜俊美,与从兄安丰王元延明、中山王元熙,并以皆为宗室而又博古文学而齐名……” 莫敬一放下密信,喃喃苦笑。 倘若这样的人物就能够平定叛乱,那么似杨钧、贺拔度拔这般的宿将老将又怎可能战死当场呢?只是哪怕早有所料,可不过短短数月光景,局势怎会溃烂到如此地步呢?莫敬一一时无言,他也意识到了张宁此刻的担忧。柔玄镇被尔朱氏所掌,其在这场叛乱中是如何立场谁也不清楚,在这般情况下怀荒军主力仍逗留于御夷镇是十分危险且不妥当的,必须得尽快结束此地战事返镇才行。 兵贵神速,分秒必争啊! 唤作是自己能够有决心做出这般决断吗?莫敬一认为大抵是做不到的,自己根本不具备这般的魄力,恐怕留下一支偏师帮助御夷镇恢复实力拒守一方才会是自己的选择。 稳妥但绝不是处于乱世时一个上位者应有的决断。 念及于此莫敬一突然说道:“既是如此,那么一切由庭梧决断即可。镇中军卒,府中官吏,地方豪族若有不从者,庭梧放手惩处便是。” 张宁闻言一愣,稍有些意外。 他的确是需要莫敬一的支持,但这话未免有些过了?似要将御夷镇托付给自己的意思? “子山,你这话是何意?我绝没有要与你争位夺权的意思!” 第四十六章 掌控御夷 张宁蹙眉说道,神色没有丝毫作假。 如他所言,或许怀荒军中曾有过此等言论,但自发兵来援起他心中是没有想过要取莫敬一而代之的。 即便是此刻护卫戍堡内外的军兵,也是以曾隶属莫敬一麾下的御夷军兵为主,怀荒镇军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所为的便是想要打消莫敬一所可能的顾虑。 孰料莫敬一闻言连忙摆手,这动作过大又牵扯到了身上旧伤忍不住一阵龇牙咧嘴的疼痛。 他好半晌才勉力恢复到较平静的状态,叹息着说:“庭梧你误会了,是我想要将这御夷镇托付于你。” “什么?!” 此话一出张宁大为错愕,一时间不由失声惊呼。 也难怪他会如此,这可不是东汉末年军阀割据之时,而是元魏朝廷实力与影响力尚在的王朝之下,哪儿有一镇都将把本镇尽数托付于他人的道理!于公于私都没有这样的先例与说法! 可莫敬一很是平静,对于张宁的反应也早有所料:“如今北疆的局势你我再清楚不过,且不说攻克武川怀朔二镇来势汹汹的叛军,即便是这奚人诸部还有尉迟氏,乃至是镇中似九恪浑这般的不轨之徒我都无力应对。 若御夷镇中还在我这庸人手中,嘿,可想而知兵败身死阖镇覆灭的情势用不了多久就会上演。 连杨老将军与贺拔度拔尚不能挽回,我又如何能够幸免呢? 到那时不只是这十数万军民,恐怕还会连累到庭梧你。既是如此,我何不痛痛快快交出军政之权由你做主呢?” 说着莫敬一的眼眸中忽然透出几分狡黠:“我思来想去也唯有如此还能保得一桩富贵,介时你自可做出一番大事业,而我…进可为你张庭梧效力,退也能上表朝廷不失为一名富家翁啊!” 张宁苦笑着撇嘴道:“你倒是好打算!” 莫敬一将这话讲出后只感觉浑身坦然,竟是忽然笑着拍打张宁的肩膀:“北讨蠕蠕时我就看出了你的不凡,勇猛并济杀伐果断,加之一镇愿为你效死的军兵。 要说这六镇中谁能够安然度过此番之乱,我可认为非你莫属。我莫敬一虽不擅长权谋手段,但做买卖可是拿手得很。如何,你可愿跟我做上这一桩买卖?” “这么说你是要以这御夷镇…换……” “换一世的富贵荣华,换子孙的显赫出身!” 莫敬一慨然道,在他瞧来以张宁的身份手段莫说是脱离北疆,哪怕要想真的入朝身居高位也不算是难事。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将御夷拱手奉上换取其信任与一份天大的人情,这难道不比自己苦任这镇将,整日里疲于应付诸族叛军担惊受怕来得好吗? 何况他莫敬一消息何等灵通,那李崇对于张宁看好他岂能不知? 他早就通过特殊渠道得知了李崇上书朝廷欲要改镇为州的奏章内容,其中就有将怀荒、御夷两镇统改为蔚州并以怀荒为主这一条。 别看李崇此议被否,如今随着六镇局势的糜烂以及朝廷大军定然的征讨不力,定然是会被旧事重提的。待到那时御夷镇还不是他张宁的囊中之物,那么自己也只是将这一切提前罢了!不同的是自己还能在张宁的新军府中拥有一个更适合更高的位置。 此刻张宁亦是沉吟不语,他清楚莫敬一定然是有着另一番打算,又或是得到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消息,不会真是自认庸人而将御夷镇双手奉上。自己也远没到王霸之气如此显着的地步,竟能让堂堂一镇都将纳头便拜。 不过这个提议委实诱人,一个军民数十万涵盖一镇三戍的肥沃之地,这里有着足够供养军兵的土地也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除去奚人外几乎便再无外敌可言。 更为重要的是相较于自己之前的战略构想,能直接掌控御夷让这里彻底成为自己的后花园,能让怀荒真的再无后顾之忧,这几乎是自己所无法拒绝的。 介时自己手掌两镇,足可建立起一支近万人的可战之军! 想到这里张宁的胸中忽然燃起了一股熊熊火焰,尽管莫敬一有着自己所不知的打算,尽管这御夷定然是个较为烫手的山芋,尽管还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但自己为何不要呢?御夷镇,这可是御夷镇! 他笑道:“那我便接下了!” 当天稍晚时候,莫敬一出现在御夷军府中并以身体抱恙为由,当众言明将御夷军政之权托付于张宁,随后张宁开始大刀阔斧彻查与各豪强大族有染,在九恪浑叛逆时对军府阳奉阴违之人。 仅一夜时间御夷军府就遭到了自上而下的大清洗,多达十八名大小官吏或被当场革职或斩首示众。与此同时御夷镇军也进行着同样的事,除别驾忽尔海以及军主鲜于向礼外,大量的将校以叛逆罪论处,麾下军兵则被全部打散编入新建立的镇军之中。 这支新建立的镇军名义上仍由莫敬一与忽尔海作为最高统帅,但实际上是由格朗哈济等怀荒将校以及少数原御夷将校如鲜于向礼领衔,合编为八百人。并预计在次日进行全镇范围的放粮征兵,于是短短两天御夷镇军就达到两千之数。 不但如此,诸多曾倒向九恪浑的豪强大族们也被迫交出了大量的田地与家产,由新的御夷军府进行分配,以均田制等方式发放镇民营户。 另一方面一支十人的轻骑快马加鞭往怀荒而返,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调配可靠吏员与军卒前来御夷任职。 对张宁而言既然选择接下御夷,那么他所考虑的自然就是自上而下的完全掌控,如果自己得到了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掌控,一个阳奉阴违的军府,那么他情愿不要。 在这期间切思力拔也没闲着,在张宁的命令下他广洒哨骑竭力探听奚人与尉迟氏的下落。 十天,张宁期望在十天内彻底解决御夷镇的边患,以便整合两镇之力全力应对以破六韩拔陵为首的叛军。 第四十七章 征辟 只是十天击溃奚人,彻底平定御夷边患的设想注定难以实现。 那尉迟氏对于张宁的举动似乎早有所料,在汇合奚人的辱纥主部后其一路往东昼夜奔驰出了御夷辖境,待到切思力拔麾下轻骑前去探听时,其已然是尽归于塞外传统的库莫奚人地盘。 连带着居于稍北和近东的干门,兰泉两戍也拱手让出,秋毫无犯。 张宁收到这个消息后一时无言,这无疑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尉迟氏显然是完全觉察到了自己的意图,因而毫不犹豫地远远退走并让出本可被染指的干门与兰泉,如此示好示弱所为的自然是要让自己暂息兵戈。 这段时日既是自己统合御夷全镇,竖立军府霸权所需,亦是其在奚人中站稳脚跟的必要之机。 “真是一颗让我不得不吞下的毒药啊!” 挥退切思力拔遣来的哨骑后,张宁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可以预见待到自己真正统合两镇后,所要面临的不只是自西而来的汹汹叛军,还有潜伏在东北处的尉迟氏及奚人。这与自己先前的谋划可谓有着天壤之别,也意味着御夷镇并非会成为自己设想中那般安全宁静的后花园。 念及于此张宁在感叹间,又不得不正视尉迟氏那位老族长的老谋深算以及其在奚人中的深厚影响力。 如丧家之犬般出逃御夷后还能唆使辱纥主部退出魏境,并对两戍秋毫无犯,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够随意做到的。 自入主怀荒军府后,张宁便有每日广读兵史战策的习惯可谓孜孜不倦,皆因他知晓自己的不足更明白若只凭借着脑中的三俩奇思妙想注定是无法在这时代真正立足的。 眼下已近深夜,亲卫们在送走哨骑后便悄然退出厅堂,将这片静谧的天地默契留给了自家将主。 然而偏偏有人像是不识好歹般踏着急步而来,虽被卫士们远远拦住但仍是惊扰到了正在思读的张宁。 “谁在外面?” 张宁放下书卷,略微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后沉声问道。 有卫士躬身禀道:“将主,御夷陈广求见。” “陈广……” 张宁颔首思忖片刻后展颜笑道:“让他进来。” 御夷本镇有豪强三家,尉迟氏,陈氏以及秦氏。其中尉迟氏自不必提,已是阖族而逃,余下的陈氏以及秦氏中,秦氏曾死心塌地跟随九恪浑,在其袭杀莫敬一阻挠怀荒军一事中出力颇多,因而也遭到了最重的打压此刻颇有一蹶不振的态势。 而陈氏所处的局面就要微妙许多,深夜求见定然与此有关。 陈氏族长陈广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美髯公,年轻时似乎曾出仕燕州,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文人雅士之风。 “陈广拜见将军,深夜叨扰将军还请恕罪。” “陈公不必多礼。” 张宁眯眼笑着,此时有侍从端来茶水,见陈广没有立刻再开口的意思他便也不着急。 不过陈广并没有让张宁多等,他小饮两口将杯盏轻放在桌上拱手道:“在下深夜冒昧求见将军,其实是为本家族人求一条为军府效力之路。” “哦?此话怎讲,若要为军府效力安心等待有司察举即可,陈公何出此言啊!” 张宁似有不解,目中透出几分疑惑,而陈广听了只不住苦笑。 元魏一朝官吏铨选有中正、征辟、察举以及官学培养几大途径,而落到实处自然是以前三者为主。其中中正制度是建立于皇始年间的一种人才招纳方式,大意是效仿魏晋在各州选取德望兼资者任本州中正,以负责辨宗党举人才,在每年的最后一月把人才上报给吏部,再由吏部铨择可否。 不过由于世家大族的迅速强大,选举标准逐渐演变为了门第为第一标准,中正制一度遭到废除但不久又再度被使用。 察举与此类似,州贡秀才、郡举孝廉和贤良,是儒生入仕的重要途径。不同的是在经地方官推荐后还需赴朝廷通过对策或射策的考试,甚至有时由圣上直接策问,其中名列高第或上第者由吏部酌情授职。 这两大入仕之途流行于各内地州郡,且被各世家大族所把控,普通人难有出头之日。而在北疆这样的军镇,想要入仕为官除了是由朝廷直接贬职授予外,唯有征辟一途。 征辟源于汉代,意为征召才学俱优的名士量才授官。 在明元帝永兴五年时,为拉拢汉族豪强和士人就曾下旨“诏分遣使者巡求俊逸,其豪门强族为州闾所推者,及有文武才干,临疑能决,或有先贤世胄,德行清美,学优义博,可为人师者,各令诣军师,当随才叙用,以赞庶政”。神麃四年时拓跋焘听说范阳卢玄、博陵崔绰、赵郡李灵、河间邢颖、勃海高允、广平游雅、太原张伟等人名重当世,皆贤俊之胄,冠冕州郡,有羽仪之用乃令州郡以礼遣送,至者数百人,皆差次叙用。 相比于察举和中正制度,征辟有着较大的自由度,一地主官可以随意征辟名士为自己效力而不需通过吏部的再度考核,不过这也意味着征辟的官职多为不入流不入品的小吏,或是主官的从属吏员。 张宁言说要陈氏族人安心等待有司察举,其中含义自然便是有将陈氏族人排开的意思。 对此陈广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在真正听到后仍是阵阵心悸。 作为一名曾出仕燕州闯下不俗名声的士人,陈广亦是明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所谓的世俗礼秩都将被无一例额外的统统推翻。 稍有志向的武人都会想着奋击于乱世,持刀而屠戮丑类,倘若陈氏今日被排挤在军府之外,那么在将来在这怀荒御夷两镇之间,陈氏族人就将成为那受人屠戮的丑类! 他一时声音有些沙哑,甚至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耻辱感。 片刻沉默后陈广再度开口:“将军,若能征辟陈氏族人为吏,陈氏此后必定为将军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第四十八章 抉择 话音方落,陈广已是起身肃然而拜,整个人伏倒在张宁跟前。 见此情形张宁颇有几分感慨,又止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此等本镇豪强间的争斗远比常人想的残酷百倍,不仅是遭受猛烈打压的秦氏,前番看似无争无抢的陈氏其实也遭到了其他各族各家的虎视眈眈,无人不想着食腐肉而肥。 张宁自是心知肚明,尉迟氏阖族而逃所留下的田产与诸多产业诸族不敢染指,但秦氏与陈氏却已是被他们早早视作了猎物。原因无他,只因为在众人瞧来怀荒军入主御夷后,打压秦氏陈氏是必然,怀荒军不会放任两大氏族仍作为御夷一流豪强而存在。 这是常理,亦是必然。 相较之下反倒是早早被打碎了脊梁骨的各小族小阀可以安然依附于怀荒军,借机吞噬秦氏与陈氏肥肉以弥缝伤口甚至壮大自己。 如此情形下秦陈两氏无疑正处在悬崖峭壁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而在陈广眼中今夜就是他最后的机会,若能得到张宁的宽恕那么陈氏就能活下去,若不能,当自己从军府中走出的刹那就是自己身死族灭的开端。 他为此曾求见忽尔海与名义上的镇将莫敬一,但哪怕是视财如命的御夷别驾亦是选择避而不见,显然除了张宁本人外无人可解,因而陈广左思右想下方才选择深夜前来拜见。 “若本将所记不错,那崇礼戍中也有唤作陈者,与你这陈氏可有渊源?” “将军明察,确是一家!” “原来如此……” 张宁似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整个厅堂顿时安静下来,只能听得屋外时响时暗的风声。 就当陈广以为这位怀荒镇将大人正盘剥着应当如何将陈氏敲骨吸髓,抽筋拔骨吞个干净时,张宁徐徐道:“本将曾听说北疆的大族豪强们早已没了往昔先人的锐意进取,失了北地武人应有的豪气与铮铮铁骨。 不过今日一见,我对此却是颇有些改观了!” 陈广有些迷惑地抬头,一时不太明白这位镇将大人话中的含义。 旋即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迅速将脑袋扣在地上使前额贴着冰凉的地面:“将军明鉴,我陈氏愿重拾先祖雄风,阖族前往干门为将军戍边!” 张宁稍有些犹豫:“干门处北,若有叛贼或不轨之徒必然首当其冲,陈公需得三思啊!若是欲要重振先祖武风大可让族中子弟投入军中效力,何必冒此风险迁全族而去!” 陈广仍不起身,只咬牙沉声道:“族中子弟承平日久,若不如此恐难见成效,还望将主开恩!” 啪! 张宁的手忽然拍在椅子扶手上,他站起身来好似做了一个艰难的决断:“既是如此那便依陈公所言,不过本将听闻干门戍周边黄沙漫天实在苦寒贫瘠。 若阖族前往族中老幼妇孺必然苦不堪言……” 他长叹一声,神色转为肃然:“本将不愿见此惨事,这样罢…陈氏中凡适龄壮年皆可入伍戍边报效朝廷。而族中老弱妇孺则统统迁往崇礼,崇礼一地气候较此处更加温和,这样也算是本将为我北地大好男儿们所做的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陈广神色微变,他愣了愣方才扣头答道:“陈广遵命,陈广代族中老幼谢过将主!” 他明白张宁是不愿让陈氏完整去到干门,继而掌控此戍。只让轻壮子弟去往干门而将老弱迁到距离御夷更远而靠怀荒更近的崇礼,则意味着此后陈氏的死活真就被其一把攥在了掌心。 只是明知如此陈广也不得不俯首答应,毕竟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待到他再三叩首后离去,张宁又才重新拿起书卷,不过这一次他的目光却长久望向夜空。 以此为刻,怀荒御夷两镇都已被自己掌控,纵使仍有些许癣疥之疾可那些大的毒瘤都已是被摈除。然则摆在跟前的情势依然严峻,除却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外,如何治理两地选拔出足够的官吏也是当务之急。 北疆诸镇虽曾设官学可基本都已废弃十数载,如今各镇中稍有才学的皆出自各豪强大族,这也意味着自己虽施以雷霆手段革除了诸多或倒向九恪浑或为害一方的官吏,但想要重新建立起一个有序的军府仅凭怀荒镇的吏员储备是远远不够的。 甚至说在重新恢复对怀荒三戍的统治后,怀荒镇本据也必然会出现吏员严重匮乏的情况。 如此情形下自己固然可以不吝拔擢军中有功之士,可他们也多是一字不识的大头兵,哪怕自己重设官学教其识字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还会大大削减军中战力未免本末倒置。 本以为自己能够像一名合格的穿越者般迅速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思来想去自己除了延续历史上那些所谓的枭雄们的做法与本地豪强大族们合作外,再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念及于此张宁忍不住揉了揉隐隐有些发疼得太阳穴,这是要饮鸩止渴啊! 可实势便是如此,哪怕自己知道这样的举动会给未来埋入隐患,会让自己这个新生的政权从一开始就显得不那么纯洁干净,但他也无可奈何了! 就从御夷镇陈氏开始! 次日,陈氏主动一分为二其中老弱妇孺迁往崇礼戍,而适龄青壮则去到干门投军戍边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御夷镇。与此同时,新的军府公开宣布征辟包括陈广在内的四名陈氏中德高望重之人,进入军府为吏。 这一消息使得本是心事重重,神情难掩忧虑的陈广登时大喜,他不禁将手头适才裹好的名贵书画狠狠掷在墙上,继而在同族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朝着镇将府所在长跪不起,口中大声叫道:“多谢将主恩典!” 比起被征辟为官,陈广当众跪拜的消息显然更令人震惊,堂堂一族之主竟是做出了如此荒唐举动,其他各豪强们无不大惊,秦氏族长更是不屑叱骂! 第四十九章 返镇 当消息传回到镇将府中,众人皆是惊愕异常,尤其是原属御夷的吏员们更是对张宁生出难以言喻的敬畏,只觉得这位怀荒镇将的手段委实骇人,竟能让堂堂陈氏族主如此俯首帖耳,感激涕零。 毕竟北疆大族多是以武而立,似秦氏那般做派才是理所应当,若非这怀荒镇将的别样手段,积年为官自有深重威望的陈广哪会如此? 张宁自然清楚陈广此举有着显而易见的作秀成分,他也断然不会拒绝,只在心中感叹这陈广的确奸猾这样一来既坐实了其投效后形如心腹的身份,又助自己确立了官威。 眼下自己坐拥军威与官威,哪怕是在御夷毫无根基却也竖立起了足以使众吏民仰望的威严。 至于那不识好歹的秦氏,张宁也未有丝毫留情,当日晚些时候便由鲜于向礼领百名军卒前往包围府邸将其族人或是当场斩杀,或是贬为奴役,其家产田地也被尽数充入军府犒赏有功之士。 接下来的数日里张宁一边征辟各族中有才学名望之士入府任官为吏,同时大力整顿御夷镇军并遣人分统各戍,建立起一支人数三千由自己亲自统辖的御夷镇军且加以操练。 内有诸族豪强以及莫敬一麾下军府支持,外有怀荒调派来的老道官吏,御夷镇的重设与改造十分迅速。 对外虽仍以莫敬一为御夷镇将,实际上御夷本镇由格朗哈济坐镇统军,一众从怀荒调派来的官吏以及少数本镇吏员组成军府,至此军务由格朗哈济决断,政务由莫敬一做主。 而崇礼戍前戍主来援时战死,张宁便升任贺理为戍主,魏大毅前往统军,又外放伤愈的吴朗与陈广前往干门,鲜于向礼连同从怀荒急调来的户曹从事吴元亮镇守兰泉。三戍各设戍卒四百人,御夷本镇设镇军八百,合计两千人。 待到四月中初张宁提兵而返时,算上从本地征调的千名御夷镇军与招募补员,随他返回怀荒的兵力已是来时的近三倍有两千三百余人。 不过这两千三百人镇军的战力与来时却不可同日而语,除去切思力拔所领骑军有一定扩充外,步卒精锐骨干大多随格朗哈济,魏大毅以及吴朗三人调入御夷镇军中任基层军官以支撑起庞大的编制带领新兵。 这也导致此刻张宁麾下不仅有大量的新募士卒,还充斥着不少叛卒降众,似编入骑军中的奚人以及纳入步军里敕勒人,就连张宁周遭亲卫也换上了不少的新面孔。 对此张宁亦是无可奈何,在外患未清的情势下他必须得这么做才能维持御夷新军的战力,以支撑起那一镇三戍。 当然除他以外一众怀荒将校们的心情可是大好,格朗哈济因心思机敏进退有度被选中坐镇御夷,领衔八百镇军的同时军职也从幢将晋升为了军主。 魏大毅虽未有实际提升但也兼任崇礼副戍主有了独当一面的机会,吴朗更是凭借救出莫敬一而积功外放,升任幢将。 少有人注意到的是他的麾下多出了一名少了只右耳的年轻什长。 就连一向对自己军职不甚满意的切思力拔也随着骑军的扩编而水涨船高,被拔擢为怀荒骑军军主。 尽管麾下东拼西凑下仍仅有不到三百骑,多数还是奚人降骑军心堪忧显得有些名不副实,但他很是自信,连连拍着胸脯向将主老爷保证不出一月骑军就能上阵杀敌,摧城拔寨。 待到全军返回怀荒,吴之甫与李兰上报军情,怀荒全镇已是完成扩军整编。除三戍各五百戍主合计一千五百人外,本镇亦是维持起了一支同样人数的镇军,倘若再加上随张宁而返的这支新军,那么怀荒本镇就有三千八百人的可用之军。 一旦情势有变或是贼寇压境,怀荒军府还能立时征派各族青壮拉出一支五千余人的临时军队。这五千人纵然难以野战,可守城还是绰绰有余的。 “七千余人的常备镇军…再加上两镇至少万人的后备兵员……” 饶是心中已是早有所料,张宁在听到李兰的统计与禀报后也不禁失态地喃喃自语。 见此情形在下方躬身等候的李兰与吴之甫不由相视一笑,旁侧直直站立的王彬也是憨笑出声。 真是过惯了苦日子,这突然的富贵换谁都会懵上一阵。 所幸镇军军饷不及中军两成且将士多喜军府以粮秣相抵,加上这半年来怀荒军府屡有斩获,方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无论如何在叛乱四起的北疆,能够拉起一支如此雄厚的镇军当足以给镇中所有人以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在这乱时,兵将就是胆气! 好半晌后张宁这才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后忽然说道:“前番军府曾遣卜苏牧云、切思力拔与格朗哈济各领兵将镇守三戍,同时迁怀荒中剩余的小族与一应流民前往周边拓荒开田。 这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如今格朗哈济遣往御夷,切思力拔所领轻骑对我军不容或缺,广牧只可作为驻地而不能为长久之守,诸位以为现当如何?” 李兰想了想答道:“将主所言极是,眼下叛乱频发切思军主时刻需随军出征,不能顾及广牧本戍。而此番将主领军出征时,王军主麾下什长刘必曾领麾下军卒击溃寇边小部,由领戍卒拒守戍堡保周遭戍民无虞。 如此临危不惧,身兼才干之辈其又通晓柔然语,理应受到拔擢,我以为是镇守广牧的最佳人选。” “刘必……” 张宁微微眯眼沉吟,他记得此人本名合尔必特,乃是随其先父从秦州迁至镇中。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挺拔,面庞微黑消瘦显得干练。 收复广牧时自己曾遣他领两什军卒守卫牧场,不想竟还有这般临危不乱之举。 “此人对戍民是何态度?” 吴之甫闻言开口出列:“禀将主,刘必在拒守戍堡时曾立斩惑乱军心的小族族长一人,对一应垦荒戍民则恩德有加不曾苛责,甚至遣军卒于堡外野战据说是只为使得周遭戍民能趁机入堡,可谓恩威并施。” 第五十章 轻胭 “的确是颇有手段的干才!” 张宁细细思咐一番后颔首道:“既是非常之时那便用不着拘泥,就擢升此人为广牧戍副戍主,领军卒镇守此地!至于说临也……” 他笑着看向李兰:“伯虞,这个谘议参军你也做得够久了,是时候挪个地方了!” 听得这话李兰登时愣住,随即忍不住颤声道:“将主…您…您这是……” 这位昔日在怀荒镇身份尊贵至极的豪强族子,此刻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来。 张宁笑着起身拍了拍李兰的肩膀:“昔日之事我不会追究,将来之事只在你我手中。” 李兰瞬间红了眼眶。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柔玄镇中,另一位同样被张宁所信任的人正缓步走入一处楼阁。 作为六镇中距离旧都平城最近且在北讨中被朝廷驻扎征用的一处军镇,柔玄镇一度因镇军尽数战死,粮秣被征调一空陷入到混乱且民不聊生的困境中。 然而自新任镇将尔朱度律到任短短数月间,柔玄镇一扫阴霾不仅重建镇军驱逐辖境内的匪寇盗贼,还大兴土木建造酒楼店铺工坊并修缮城墙令数以万计的镇民有工可作,使整个军阵焕发出别样的生机与活力。 就连那些自视甚高的豪强大族们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们所无法做到的,放眼北地也唯有尔朱氏有这般的底蕴。 如今柔玄镇中虽有各处仍是一派热火朝天,烟尘飞扬之状,可在位于镇南城墙外竟已然是倚建起了一座横竖数十丈的新城。沿城而入有凿渠改道引来的河流从中心迤逦流过,其上有名为武定,安北的多座石雕桥连接着两岸的十数座阁楼。 细细瞧去有唤作轻胭的,有叫做翠柳的,密簇簇地一家挨着一家。阁楼都构筑得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轻丝飘荡,再配以时而倚窗而憩的美妓,简直是一派仙家风流景象。 据说这些美妓无不是内里州郡中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存在,乃是各楼主人花了大功夫才请到这柔玄镇中的。其中有两人甚至是从江南之地远道而来,肤白貌美素有“南胭脂”之称。 纵然是恒、朔、燕三州的豪族子弟也是在听闻此事后不惜跋涉前往一亲芳泽,嗅到机遇的商贾们更是不待冰雪消融就纷纷招呼伙计动身启程,只为早些到此无论是花费重金或是奔走求人都要在这北疆未来最出名的销金窟夺取一席之地。 在往后便是数座赌会酒楼彻夜不休,为这新城更添一抹喧哗。 这里修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整个北疆乃至周遭各州郡的豪族子弟有个放肆玩乐之处,但倘若有谁胆敢仗着贵胄身份想要在此抵赖耍横,那出自尔朱氏的甲士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此时天色已然黑了下来,轻胭楼中点起了盏盏宫灯,远远望去这些亮丽耀眼的宫灯好似空悬于苍穹,与城外乃至更远处的荒芜大地格格不入。 位于二楼名叫加罗的包厢中,齐丞正在两名美妓的服侍下饮下一盏温酒,瞧那摇头晃脑面色红润的模样已然是醉了。 尽管未着官袍只穿着一身不算惹眼的便服,可他举手投足间谈笑风生时所展露出的做派,哪怕是上菜小厮也知晓这位一口气揽下两名美妓的豪客乃是位不折不扣的官老爷。 齐丞正一边咀嚼着美妓送入口中的上好酒菜一边忙着上下其手,包厢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位面容冷厉的中年人阔步而入,最引人瞩目的是他左手手掌仅有两根手指,同时从衣领处隐约可瞧见其中触目心惊的刀痕。 齐丞微微蹙眉,略有些被扰了兴致的不满,但在瞥见中年人身后的一席紫衣时刹那间就回过神来站起身朗声笑道:“没想到竟是柳儿姑娘!” 他一抖衣袖两名美妓便被挤到了身侧,他目光紧紧瞧着那唤作柳儿的紫衣女子,面容却是不带丝毫令人不适的情欲,好似适才对两名美妓甘之如饴的另有其人。 中年人径直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温酒一饮而尽,不过方一吞下他便皱上了眉头。 齐丞像是对中年人的口味早就清楚得紧,余光瞥见这一幕后立时朝着候在门口的小厮道:“快去那些上好的黄酒来!” 小厮应声而去,两名美妓也识相地从旁侧绕过离去,对于这样的事她们似乎也已经见惯不怪,毕竟放眼整个轻胭楼又有哪个不清楚那些恩客豪客们其实都是为其而来呢? 柳儿约摸十八年华,眉似新月,肤如凝脂,眉宇间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约风采一身紫衣配以那足以勾人魂魄的一颦一笑又显出几分西域舞姬的妩媚动人。 据闻为换取此女,轻胭楼的幕后主人也就是那位尔朱氏大人可是花费了大价钱配以三匹顶级名驹才使其主人忍痛割爱的。也正因如此有好事之辈也将柳儿比作名驹,在酒醉后旁若无人的声称自己有朝一日定要乘骑此驹彻夜驰骋一番方才不负这男儿之身。 尽管这好事之徒在当夜便消失无踪,有说是被人打断双腿缝上一张烂嘴丢入了穿城而过的河中,但这个名驹的说法却是不胫而走,以至于被无数人在暗地里传说不休。 “大人还请安坐!” 柳儿轻声一笑神态自若地向着齐丞靠了过去,丰腴立时贴上而身后如屏风般的木门不知何时已然关上。 齐丞略有些吃惊,他显然没想到身为轻胭楼花魁,平日里眼高于顶只为那些真正豪族子弟折腰的柳儿也会对自己这般的将府吏员低眉垂眼放下身段。 这令他很是有种极为不真切的感觉,心中有个小人不断地提醒着他一定要清醒,这等天大的好事可不会平白无故落在自己身上,但与此同时他又忍不住生出一种飘飘然来。 嗅着柳儿曼妙身姿传来的丝屡芳香,齐丞心猿意马的同时再顾不得许多,整个人呼吸急促难以自持地沉浸其中。 第五十一章 恶战 瞧着齐丞这般模样,饶是早已打了不下十数次交道,巫日合云仍是忍不住打心里发出感慨。 谁能想到堂堂柔玄镇录事参军在平日的道貌岸然下竟还有着如此一面? 嗜酒狎妓,好赌成性不说,还勾连自己这外来商贾泄出件件本镇辛密! 巫日合云心中愈发不屑但面上神情未有丝毫异样,只一杯杯饮下黄酒,耳侧听着齐丞与那柳儿打情骂俏。 柳儿真不愧是这轻胭楼的花魁,只是片刻就令齐丞神魂颠倒,看那直勾勾的眼眸简直就恨不得立刻要将柳儿生吞活剥了一般。 只是倘若真的来上一场就地正法未免太过粗鲁了一些,齐丞做得出可那早已伺候惯了江南文豪雅吏的柳儿可绝不愿意。 察觉着火候已到壶口,巫日合云坐直身子正要开口忽然屋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连带着还有小厮的惊呼与老鸨的竭力阻拦声。 下一刻响亮的耳光声就传入屋内,那位在轻胭楼内说一不二的老鸨似乎被来者狠狠一个掌掴随即就跌坐在地,连一声都不敢再吭。 房门被人从外打开,一名穿着精干的男子探身环视屋内,面色如寒冰般阴冷。 齐丞本是正搂着柳儿的纤纤细腰,心思活泛地想着该怎么说些妙词儿以讨得美人欢心,见此情形简直忍不住在心头大声叫好,真是瞌睡来了递上枕头! 身为轻胭楼花魁柳儿虽然也算见过些世面,不至于似那些胭脂俗粉般被眼前场面吓得惊声尖叫,可门外老鸨瘫坐在地的一幕可瞒不过她的眼睛,就在精干男子探身入屋的刹那,齐丞就明显感觉到倚在自己身侧的柳儿浑身一颤,与之相衬的是那团丰腴也更贴近了自己几分! 如此千载难逢之机怎容错过?! 老鸨看似身份尊贵却也不过是个人前张罗的货色,哪比得过自己这御夷镇录事参军!自己只消亮明身份喝退此人,足可显出能耐使身侧美人刮目相看到时候岂不是…… 念及于此齐丞神情陡然一肃,拍桌喝道:“你是何人竟如此猖狂,难道不知这轻胭楼……” 话至一半那精干男子已是瞧见坐在齐丞对面的中年人,他狞笑一声踏入屋中,与此同时身后接连涌入数人。 齐丞见此愠怒,这样的无视简直如对他也掌掴无异,便站起身来指着精干男子叱骂道:“吾乃本镇录事参军齐丞,你等还不速速退下!” 他本以为报出身份足可使其有所收敛,不料那精干男子闻言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口中淡淡说:“将屋中之人尽数拿下!” 话音刚落数名同样打扮的汉子便朝着屋中三人扑去,齐丞立时便被死死压住一边竭力挣扎一边大叫,花魁柳儿也惊恐地缩到角落不见方才的妩媚姿态,唯独巫日合云缓缓起身咧嘴笑了起来。 他早已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在精干男子推门的刹那就已是微微垂头尽量不使其瞧见自己的模样,同时整个身体已是紧绷起来,果不其然对方便是冲着自己而来! 来不及思索更多,巫日合云已是从靴中拔出匕首向着汉子脖颈划去! 他从靴中抽出匕首藏于袖中的动作极为隐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无人发现,就连那朝他扑来的汉子也全无察觉,刹那间一蓬血雾带着难闻的腥气便在屋中弥漫开来。 众人只瞧见那汉子跌跌撞撞地从巫日合云身侧走过,接着便捂着脖颈摊倒在地,大片的殷红向着四周淌去。 精干男子见状眼眸一缩,立刻做出一个斜手下切的动作,其余几人随即拔出刀来,神情更是阴狠了几分! 不过巫日合云可不愿意给他们摆开架势的功夫,这包厢本就不大取得是雅致之风,此刻又容纳了数人显得拥挤。在此等情形下他手中短匕便是最好的杀人利器,远比汉子们手中的钢刀更为毒辣。 他一个箭步冲到身材魁梧的厚嘴唇汉子跟前,举匕便刺。然而就在他将短匕朝着对方胸口快速刺去之时,身侧一柄明晃晃的刀刃已是劈来,这些训练有素的汉子可不会给他单打独斗的机会! 面对着凶狠一击,巫日合云面色如铁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只死死盯着跟前厚嘴唇汉子,甚至未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噗! 体格健硕的厚嘴唇汉子根本没想到这中年人竟然不躲不闪,选择硬挨自己同伴一刀,而他自己哪怕已是竭力侧过身子仍是被匕首重重胸口稍往上两寸之间,来股凶悍的巨力如摧枯拉朽般连碎两根内骨,不起眼的短匕在霎时间居然爆出了比拟长矛的恐怖杀伤力! 厚嘴唇汉子登时面色煞白,脚下一软就仰面朝后倒去,不过他也当真不是善与之辈,哪怕此刻仍是竭力伸手抓向巫日合云的手腕,以图使其硬挨上同伴的当头一刀! 这算计简直出人意料,奈何巫日合云的反应更快几分,就在厚嘴唇汉子伸手的刹那他已是松开扎入其身体的短匕,整个人弯腰躬身朝着旁侧撞去! 噗嗤! 钢刀劈砍在巫日合云的背部,他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紧接着就是如寒冬凌冽之风从骨头上刮过般的刺痛感传来。 然而这一股疼痛感也明白无误的告诉他,自己的确是凭借着这躬身一撞躲过了旁侧袭来的必杀一击。 厚嘴唇汉子的同伴被这猛地一撞也翻倒在地!巫日合云正趴在他的胸前! 这情形实在是凶险而又滑稽,同伴顿时暴怒撑起身子的瞬间就已是迫不及待地朝着巫日合云再度砍去,可这一刀实在是欠缺了些准头,巫日合云轻而易举躲过了刀锋旋即觑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猛拽,想要夺取钢刀的归属! 这同伴大概很是精通近战,他只维持右臂力道同时借着巫日合云拉扯的力量左掌也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刺,朝着巫日合云扎去! 两人间的距离委实太近了些,简直呼吸可闻! 生死一瞬之间巫日合云屁股一转,抬脚朝着这汉子下颌踢去,这一脚又疾又狠重力之下他两眼一翻当场昏厥! 第五十二章 怒火 巫日合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汉子昏厥的刹那他劈手夺过钢刀毫不犹豫地向着右侧砍去,逼退一众汉子后终于将自己从人群的逼围中摘了出来。 旋即他对着齐丞咧嘴一笑:“齐公子,来日再会!” 精干男子见状暗叫不好,正要上前阻拦巫日合云却已是先一步跳窗而出,身形迅速转入阁楼间隐匿不见。 这新城两岸各色阁楼交错纵横,其间更有亭台小榭店家商贩往来穿行,对于熟知此地的巫日合云而言一旦遁入其中再想寻到他的踪迹难比登天。 嘭! 知晓此点的精干男子勃然大怒,一刀重重砍在窗栏上,溅起的木屑簌簌洒落,周遭顷刻间寂静无声。 片刻后他方才回头,神情阴沉道:“传令城中各司,出动所有人手必要抓到此人,他有伤在身跑不了太远的!” 瞧着数名汉子应声而去,精干男子面庞晦暗仍不减半分,不待他再度开口齐丞已是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哭嚎道:“这位大人,我并不识得此人啊!还望大人明鉴! 日后大人但有差遣,齐丞绝不敢推诿!” 这位适才还一副上位者姿态的柔玄镇录事参军已然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势,再顾不得美人在侧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洗脱罪责才是。 早在数月前他便已是听说尔朱将军麾下有一支专事缉拿贼寇细作的治安司,所为的自然是从镇中抓出贼寇细作眼线以使新旧两城清明。然则在多数本镇吏员瞧来这治安司当真是尔朱度律铲除异己的不二手段,毕竟这贼寇细作应当是谁自然是全由其一张嘴说来。 因而自治安司成立起,凡镇中吏员无不是夹着尾巴作人,所求的无非是不落为新任镇将杀鸡儆猴的对象。 可时至今日,除了少数几人因公开反对尔朱将军的施政而被革除官职外,其余吏员也不见有何受制之处加上新城的日益繁华,众人少不得在其中大捞一番,眼下的柔玄军府倒也算得上下一心,无人再对尔朱氏入主柔玄有所异议。 正是如此情形下齐丞的胆子才逐渐大了起来,借助职务之便与自称商贾的巫日合云走动频繁,然则此情此景下他自是记起了那些流传在口口相传间的尔朱度律的雷霆手段。 念及于此齐丞更是声嘶力竭,简直要当场涕泪横流一般,只不断述说着自己与先前那暴起杀人,此刻逃遁无踪的外镇商贾并无瓜葛,他甚至将旁侧同样惊恐的柳儿推了出来,将其认作是巫日合云的同伙。 不过精干男子听后却是轻蔑一笑,他走到齐丞跟前蹲下,用刀尖挑起后者下颌:“你可知遁走那人是谁?” 寒气逼人的锋刃顶住齐丞脖颈令他再不敢有丝毫动作,他不由屏住呼吸只听那男子冷冷道:“此人是将主亲自下令抓捕的重犯,数月来泄露军府要事大计十数件! 你与他勾结一并…当是何罪?” 齐丞一时失声,浑身抖若筛糠口中更是咯咯作响,片刻间一股刺鼻的骚味就充斥整个厢房。 精干男子瞥了眼齐丞湿润的裤裆鄙夷之色更甚,若非将主大人当初不愿大动干戈似这等酒囊饭袋之徒岂能稳坐录事参军如此之久? 眼下倒好,竟是做起了勾结它镇细作出卖军情要事的勾当! 当真该杀!! 锋刃轻而易举便破开了脖颈处的皮肉,殷红不断顺着急速起伏的胸膛低落,只消一个念头精干男子便能轻易取了齐丞性命,而以他的身份事后甚至不会受到丝毫苛责。 不过他最终却是起身离去,将齐丞留给了下属处置,至于那轻胭楼花魁柳儿则全不在他眼中。无论此女是否真与那细作有勾连,其下场已然注定,宁可杀错绝不放过从来便是他行事的准则。 片刻后精干男子在众人簇拥下走出轻胭楼,接下来的数个时辰整个新城都是一片风声鹤唳,奔走的军士四处搜查,神色凶戾的劲装汉子警戒把守要地,全然是一番要将新城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起初还有阔少富商仗着身份对打扰自己好事的军士呵斥咒骂,动辄掷出杯盏酒樽。 但随着一名燕州郡望之姓的公子被精干男子毫不留情地亲手杂碎满嘴牙齿,又轻拍刀柄语声平和的吩咐属下杀尽其扈从后,那些前一刻还狂妄至极的公子哥们就彻底偃旗息鼓变得谦逊起来。 即便是那位镇将大人仍居于军府之内,不见有露面之势,但尔朱氏的名号足可让这些从酒醉金迷,寻欢作乐中猛然清醒的豪客们畏惧! 不多时便有唤作贺三的酒楼小厮被查明细作身份,精干男子甚至没有半点审问的意思径直命人将其枭首示众,半个时辰之内又有数人被出各处拖出,手起刀落下浓郁的血腥气息迅速弥漫于新城两岸。 对治安司而言想要揪出些细作并非难事,柔玄镇作为处于北疆六镇中央扼住东西之处,地理位置本就极为关键更添此番新城修建,自然有无数细作贼寇闻声而来汇聚于此。 其所为的无非是借机收集朝廷大军动向或是意图勾连军府官吏,待叛军来时夺门请降。在治安司或是军府瞧来这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但唯独从东而来潜入城中的一批怀荒细作被尔朱度律视作心腹之患。 略去前番两位镇将的恩怨不提,尔朱氏早将北疆视作禁脔,哪怕叛军势大盘踞诸镇可仍未被尔朱度律放在眼中,他自始至终都紧紧盯着怀荒镇的动向,意图以柔玄新城为锁钥将张宁死死限制在柔玄以东。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封锁一切有关叛军,以及诸多军镇的动向情报。为此治安司谋划许久,特地命人在不经意间泄露一桩军情,以此引蛇出洞一举捕获那怀荒细作的头目。 孰料其事虽成但竟百密一疏,令其在重围中杀出夺路而逃,这如何能忍? 念及于此精干男子尽管面色冰冷,可内里早已是怒火翻滚,直要用无数的性命去填不可! 第五十三章 受刑 此番无论是叛军细作亦或是内地州郡安插于新城的眼线,凡此前就被治安司发现以及眼下露出马脚者,皆被当场斩杀,胆敢反抗者更是被施以诸多狠辣手段,直叫观者胆寒。 仅仅数个时辰便有超过三十余人毙命,适才的混乱顷刻间变为弥漫在每个人心间的恐惧,众人毫不怀疑以治安司的手段绝能捕住那名逃遁者,区别只在时间早晚罢了。 余下的各郡商贾与公子哥们便识相的闭门步出,若有镇军召唤则竭力配合不敢有半分轻慢。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直至夜幕降临治安司的搜捕仍未结束,而那逃遁者更仿佛从新城中蒸发了一般,前后数百人的搜捕竟不能追其丝毫踪迹! 据闻当夜镇将府中那位勃然大怒,召治安司主罗厉于堂前痛斥责骂。 于是当向来以精干狠辣着称的罗厉走出镇将府时不止是新城,就连柔玄本镇与各处戍堡也掀起了浩大的搜捕,各支镇军亦是被调往周遭要地商道及隘口排查往来之众。 一天后,三名伪装成商贾的可疑者被柔玄镇军当场抓捕,治安司众审问无果后罗厉阴沉着脸亲自步入柔玄军府大牢,片刻后凄厉的哀嚎突兀响起旁侧还伴随着另两名被捕者的惊恐呼声。 稍晚些时候满脸血污的罗厉向柔玄镇将尔朱度律禀报,抓捕的三人皆为怀荒细作,其中两人已不堪受刑死于狱中。据供其贼首名唤巫日合云直接听令于怀荒镇将张宁,在柔玄本镇及其周边部有细作十余人,且此人眼下仍潜于柔玄镇内。 消息一出柔玄军府登时沸腾,多名官吏声称要上报朝廷申斥张宁暗部细作监视临镇,意图谋逆的不轨之举,更有甚者主动请缨要领军前往怀荒讨要说法。 哪怕是那些较为老成的积年老吏一时亦是愕然,军中同样群情汹汹。 正当柔玄上下一片愤慨时,军府之中本应是怒不可遏的柔玄镇将尔朱度律,却正与麾下数名心腹共处一堂缓饮着清粥。 与怀荒军府不同,柔玄军府的大堂已被拆除却而代之的是尚算宽阔的校场,校场尽头则立着数间屋子,正当中的便是尔朱度律的书房。 平日里尔朱度律就是在此处理镇中事务,每当需召众议事时除寥寥数人可入书房外,其余吏员将校则皆需排列于校场之上,等待尔朱度律可能的随时召唤。 然则房中虽书籍盈架卷帙浩繁却少有翻动,硕大几案后正挂着一副大字“食髓知味”,几案前则摆放着铜盆炭火让整个屋子都暖意洋洋。 尔朱度律坐于案后饮下一口清粥后顺手夹起一块糕点塞入嘴中,桌上糕点琳琅满目不下数十样,乃是从洛阳专请来的庖厨所制香味扑鼻,异常诱人。 不过周遭数名心腹虽也端着清粥,可个个正襟危坐,别说动筷子夹上一块糕点,就连目光也不敢有丁点挪动。偏偏打清晨亦是至今众人早已是饥肠辘辘,如今这糕点香气直是不讲道理地生生窜入口鼻之中,哪儿又是常人受得了的? 仅是片刻便有此起彼伏的腹饿之声传来,尔朱度律稍稍一愣回过神来不禁莞尔:“诸君无需如此,都快些吃!” 熟悉尔朱度律者皆知这位大人常有饮食思事的习惯,许多影响柔玄全境乃至对整个北疆局势也颇有牵动的大计都是在其咀嚼吞咽之间思虑周全的,因而先前他们哪儿敢有半分动作? 此刻听得尔朱度律发话众人均忍不住长舒一口气,不过仍是未有动筷之举,而是端碗大口将清粥送入嘴中。 一片整齐划一的动作中唯有一名耄耋老者显得格格不入,他适才本想喝粥不料猛然瞥见手中小小的瓷碗上竟绘着一副不堪入目的春宫图,那是一对妙龄男女正一丝不挂的颠鸾倒凤! 老者顿时大倒胃口又瞧着周遭同僚碗上虽也有淫图,可皆是目不暇视只管大口饮粥便明白过来这些个人早已习惯。 数十年来的官场经验告诉他自己理应效仿,然而书香门第传家的风骨到底还是令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斟酌片刻后他朝侍立在侧的仆役道:“给我换一碗。” 能侍立在此的仆役自然也是心思玲珑眼观六路之辈,他立时靠近老者身侧毕恭毕敬的压低声音道:“回苏老的话,后厨所用瓷碗皆如此。” 苏老闻言一愣,随即便垂首不再多言。 尔朱度律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面上虽未表露丝毫可心底里却是冷哼了一声。汉人便是如此了,即便再有不满也会摁住不发简直可笑,更遑论对氏族而言能否兴盛就在于青壮战士的多寡,其他什么王道律法道德文章都是狗屁,这个道理汉人是不会明白的!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此刻在北疆最大的敌人不正是一个汉人吗?那个令自己如鲠在喉的汉人! 念及于此尔朱度律重重将瓷碗放下,鼻间呼出一个冷气,他哼声道:“终究还是让那杂碎逃了?” 右下第二人闻言立时跪倒在地,将额头抵在地上:“罗厉无能致使怀荒细作逃遁,请辞治安司司主并求将主责罚!” 尔朱度律不答只是眯眼瞧着罗厉,房中登时冷了下来,正当众人以为横行一时的治安司司主将落得不可言说的凄惨下场时,熟料尔朱度律摆摆手道:“此过并非在你,下去领上二十鞭便罢!” 罗厉二话不说转身出了房门,片刻后凌厉的鞭声响彻整个校场,屋中众人闻声面面相觑愕然无语。 换做旁人定会感恩戴德连连叩谢,而后在众人散去后才会前往受刑,哪儿有似罗厉这般既不谢恩又当场领刑的?正作此想鞭声不知何时停了,下个瞬间上身赤裸的罗厉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息亦是扑面而来。 定睛瞧去他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隐隐可见白骨,同时整整二十鞭的落下更是令他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第五十四章 即便如此罗厉一声不哼就坐了回去,唯有从微微颤抖的手肘方能瞧出他正在竭力稳住身形。 尔朱度律面色如常,他将筷子搁在碗沿上轻笑道:“咱们这位张镇将胆子着实不小,竟在暗地里打起了咱的主意! 也罢,既然要玩咱就陪他玩把大的!” 此话一出房中众人顿时齐齐吸了口气,有人忍不住失声道:“此刻叛军连夺数镇,北疆势如累卵,将军为何再掀倾轧?!” 尔朱度律面色陡然一沉,抬眼瞧去不是那苏老又是何人? 那张宁都将脚踩到某家脸上了,竟还要让某家忍!当真是迂腐愚蠢至极!何况整个柔玄军府谁人不知自己早将张宁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念及于此他扭头冲罗厉道:“录事参军齐丞勾连叛逆罪不可赦,杀了!” 罗厉躬身应诺,动作牵连着伤口令他眉梢一阵抽动,苏老闻言也沉默下去不敢再多说一字。 见此尔朱度律肥硕的面庞终是显露出一丝狰狞之色。 他本想着以柔玄为中彻底隔绝怀荒御夷二镇,待到自己整合西面诸镇后再一举将其吞下,不想张宁竟已是派出细作潜入本镇,这无异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誓言给予张宁一个教训。 …… “治安司……” 数日之后,身处怀荒军府中的张宁亦是得到了巫日合云麾下密探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 得知巫日合云耗时数月埋下的暗线竟是被唤为治安司之处一朝瓦解,张宁不禁陷入深思。 其实巫日合云会被查出他并不如何意外,毕竟这条细作线乃是草创,那尔朱度律亦非泛泛之辈,但密信中所提到的治安司却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自入主怀荒以来,自己所面对的可谓是内忧外患之局。为扫除镇中豪强汇合朝廷大军痛击柔然,便不得不将精力多倾泻在整军治军上。 如今虽见成效无论是镇军整体的精气神,亦或是对垒厮杀时阵法阵型的变化都在张宁古今结合的指点下有模有样,但放眼怀荒全境所施行的仍是以军治民。 在六镇之地这么做无可厚非尤其是眼下叛乱频发时,但落在细处弊端不少。最明显的便是镇军既要负责城防作战,又要巡视镇内各处处理可能发生的民众冲突,以此类推镇军之中就必然分出了数个乃至更多不同职能机构,在尽可能保持作战人数的情况下镇军自然而然就会臃肿起来。 尔朱度律的作法倒是给张宁提了个醒,怀荒镇也应当设立类似治安司之处,以帮助军府在政务、民生等方面的施政,减轻落在吏员身上的一部分压力。 于是他抬起头对魏有根道:“效仿柔玄镇设立治安司刻不容缓,应当立即推行,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魏有根本是普通吏员,因行事刚正果决被张宁看中升任法曹从事。任职以来兢兢业业未有丝毫纰漏,更为重要的是比起其他人魏有根更有一种沉稳气概,好似能做到天塌而面不改色一般。 便如此刻,即使张宁突然开口授其重任,魏有根仍是波澜不惊地接下。 见此张宁更是满意,他之所以要将此任交由魏有根不仅是因其有这般才干,还有着张宁想使他担任御夷镇从事史主掌一镇大政。 一边想着,张宁一边将密信递与魏有根并嘱咐道:“稽查,搜捕一项也不能少,其中之度你可自行把握。” 手捧密信魏有根眸中闪过一丝激动:“定不负将主厚望!” 相应的,巫日合云手中那支谍报力量也应当正式纳入到军府体系中,连尔朱度律都有这般气魄自己又何需藏着掖着呢。 自古以来为主君做这般不见光之事的臣子通常都不得善终,自己既然决定闯出一番事业来,那么就不能再让巫日合云及其部属不明不白下去,与此同时将其公之于众也是在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做卸磨杀驴之事。 有治安司在前而巫日合云又负责情报,甚至有朝一日可能肩负起暗杀之事,那么便唤作密谍司。 魏有根离去后张宁又打开另一份密信,不同于前者是由巫日合云麾下部曲送来,这份信是刘必处传来内封有一寸羊皮其上用简体汉字写着:五日后,褐丘见。 褐丘位于广牧以北二十余里,是一处自东绵延而来的山脉余丘,居高可见四方。由于已出魏境且无特殊之处,平日里广牧哨骑并不会至此处,张宁已是因为先前刘必军报中曾提到在此斩杀柔然逃骑方才有些印象。 能用简体汉字与自己联络并定在此处相见的,毫无疑问便是柔然公主郁久闾悦。 昔日放其北还时两人曾议定马匹盐铁相换之事,这自不消提早被张宁视作头等大事,同时张宁迫切想要知道自己曾告诉郁久闾悦柔然乃是被突厥阿史那氏所灭,为何其没有灭掉阿史那氏,是做不到吗? 挥挥手扇去脑中的胡思乱想,张宁站起身命人为此准备。 一日后张宁以巡视广牧戍的名义亲率三十骑出镇,一路向北而行。 同一时刻魏有根从军中与镇民中招募青壮,着手组建治安司。 北地进退最紧要的是机动力,到达广牧后又召七十骑紧随合为百骑,休整一番后便径直向褐丘而去。 第五十五章 褐丘 “此番何需将主亲自出马,吩咐俺去便是了!” 骑队行至溪旁张宁下令就地修整,于是除去尚需值守巡视者外,其余将士皆翻身下马。 有人将战马拴好后稍稍松解甲胄席地而坐,有人走到溪边将水壶续满,还有些士卒正嘻嘻哈哈地与同袍打闹摔跤偶有呼喝声传来。 后者自然是出自切思力拔麾下的部曲,这些士卒相比张宁身侧的亲卫出身更为复杂,有善骑射的镇中大族子弟,亦有周遭小部部民甚至是前番的奚人降卒。 张宁相信对这些士卒切思力拔自有其统御方式,因而此刻他只眯眼瞧着,时而随之发出几声轻笑。 切思力拔就在此时凑了过来,似乎对于自家将主亲履险境很是难以理解。 闻听此言张宁并未收回目光只是哼了一声:“你? 若是让你去难保不会捅出什么篓子来,若真是被你坏了此事本将定要扒下你层皮来!” 切思力拔嘿嘿一笑旋即捶打起胸前甲胄:“将主,要俺说那郁久闾悦如今已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您只消一道军令俺就率人将她掳来! 到时候您便可连人带马一起拿下……哎哟!” 切思力拔正说着忽然身侧传来一股巨力,整个人就翻了过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候立在周遭的亲卫见到向来自傲的切思力拔竟被将主一脚踹翻落得如此狼狈模样,个个都涨红了脸差点憋笑出声,待到切思力拔灰头土脸的起身便只能向着张宁投去哀怨的目光。 即便郁久闾氏已是没落但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远不是如今的怀荒镇可以比拟的,何况倘若郁久闾悦真能如约送来马匹,那么张宁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与其撕破脸的,定要竭力维持这种合作关系。 片刻之后骑队重新出发,接下来的一日里张宁一路北行且如约在第五日时堪堪到达褐丘。 登临褐丘极目远眺,巍峨的山脉至此消失不见,唯有戈壁草原相互交错着向远处蔓延而去,雪融之下风过寒意依旧但比起当初深入大漠时已是不知好过多少。 张宁一时有些恍惚,他仿佛能从此处望见那片好似无边无际的沙漠,数以万计魏军将士的葬身之地,而在大漠之后本算是肥沃广袤的草原上,谁又知道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血雨腥风呢?郁久闾悦虽有大志可不过是一介女流,即便顶着郁久闾氏公主的名头想来能够服膺于其的部族定然也是少之又少。 此番约自己相见,她真能如数拿出马匹来吗?如若不能,那么此番又是为何而来? 正想着天际之下忽然有点点黑影浮现,短短片刻那些黑影就变得清晰起来,雄烈的马蹄踏碎薄雪激起大团的烟尘,粗略瞧去足有数百骑之多。 “都操起家伙,谁敢坠了咱怀荒镇的声势俺定要将他扒成皮下来!” 切思力拔猛地翻身上马,现学现用的厉声吼道。 散布于周遭的骑卒立时警戒起来,其麾下七十骑快速策马至丘坡上占据地利,三十骑亲卫则紧张的护在张宁身侧,一旦情势有变他们必将舍出性命护卫将主周全。 张宁见状暗暗点头,切思力拔治军确实有着其独特的方式,能够将来历出身均是不同的士卒们短时间内捏合至一处且进退有据,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至于正在奔来的不速之客他倒谈不上恐惧或是紧张,己方虽仅有百骑可皆是善战的精锐之士,不敢说可以击溃来者但想要脱身还不成问题。 于是张宁策马越众而出定定望着逐渐靠近的轻骑,他注意到来者是典型的草原部族打扮,皮袍之下挎着弯刀与水囊,只简单的束着发不过面容比之曾经见到的柔然人要更黝黑一些。 其人数大概也在百人左右,之所以会在奔驰间营造出数百人的气势,乃是因为每名骑者都牵系着两到三匹战马。眼见其已至百步之遥但仍未有拔刀的举动,怀荒骑军便放下心来明白来者并无歹意。 不过张宁与切思力拔同时注意到来者之中并无郁久闾悦的身影,这倒是奇怪! 来者勒马驻足于褐丘之下,一人略朝前几步用汉话大声道:“怀荒镇张将军可在?” 张宁朗声作答:“我正在此处,你是何人,为何不见公主殿下?” 与郁久闾悦的约定可谓秘密至极,放眼整个怀荒军府只有不足五人知晓,而落在实处便又仅切思力拔与王彬两人清楚张宁此次出行的原由。 原因无他,只因为两国尚处在交战之中,阿那瑰战死后柔然王庭尚处在厮杀无序中,根本没有遣使要与大魏重新通好。况且两地民众间也有着刻骨之仇,若是被其得知说不得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这个道理放于草原同样适用。 来者见怀荒镇将就在此处便独自策马更向前来,直至到了张宁跟前方才咧嘴笑道:“公主殿下坐镇王庭无暇它顾,遂遣我前来与将军交易。” 哪怕旁侧有众多如虎似狼的凶恶亲卫环视,这男子面色却不见半分异样反倒是有些洽然自若的意思,顿时令张宁生出了几分兴趣。 此人腰背般笔直,皮袍之下体型虽不算雄壮但仍有着夺目的彪悍之气。露出的臂膀上隆起的肌肉像是一块块坚硬的岩石,似乎蕴藏着足可令人骇然的力量。他面色如常但一双眼眸直直盯着自己,很是凌厉。 这还不算,最引张宁瞩目的是其掌心依稀露出的茧疤以及其周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 张宁抽了抽鼻子忽然问道:“你是阿史那部的人?” 男子闻言面色稍稍凝固,愕然之色从眸中一闪而过,不禁脱口而出:“将军是怎么瞧出的?” 旋即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等张宁作答又抢着道:“张将军真是厉害得紧,难怪公主殿下吩咐我等务必恭敬以待! 正如将军所言我正是出自阿史那部的战士,我的名字叫做阿史那安诺。” 第五十六章 交易 阿史那安诺? 那股隐隐弥漫在周身的铁锈气息,的确是如今仅为柔然锻奴,未来却称霸草原的突厥王族阿史那部无疑了! 张宁微微眯眼敛去眸中的一丝惊愕,来者竟真是阿史那部之人。 自己前番还曾奇怪为何明明提醒过郁久闾悦,阿史那部却仍安然无恙,此刻终是水落石出! “本将曾听闻阿史那部锻造之术冠绝漠北,备受诸部推崇,不想已是投效公主殿下当真是可喜可贺!” “张将军过誉了,比起中原传承千年的锻造技艺,我阿史那部这般的雕虫小技当真入不得眼!” “你的汉话很不错。” “先祖曾往洛阳求艺学到了一口流利的汉话,后来悉数教予了我。” 张宁颔首随即招手示意亲卫递来水囊,阿史那安诺也不推脱接过后豪爽便饮,身后百名族人见状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有的甚至打马上前朝着切思力拔一众丢出挂在鞍上的酒囊与肉干。 在其瞧来自家头领已是得到了怀荒镇主人的认可,这对于曾被诸部视为锻奴的阿史那人而言尤为重要。 “唔!” 阿史那安诺伸手抹去下颌的水渍,咧嘴将水囊递还给张宁:“这番受殿下差遣我阿史那部为张将军送来良驹三百七十匹,专程照料的马奴六人!” 说着他转身打了个呼哨,阿史那部的族人们立时行动起来将系在一处的缰绳松开,接着有数名衣衫破旧披头散发的男子挥着短鞭抽打着马匹将其汇聚一处。 见张宁投去目光,阿史那安诺适时道:“这六人是我阿史那部照料马匹的奴隶,殿下说是这次交易的……的赠品。” 阿史那安诺说的有些拗口,对其而言这个词汇的确是太新颖太独特了些。 张宁笑着将水囊抛给亲卫,后者心领神会地奔向切思力拔所在之处让其接手马匹,而另一些亲卫则拎着用动物皮毛细细包裹的罐子走上前来。 见此情形阿史那安诺稍稍蹙眉,然则不待他开口张宁已是先一步道:“这里是十五斤细盐,至于兵刃铁器以北疆此刻的局势本将已是捉襟见肘,你先记着下次一并补上!” 阿史那安诺愣了愣,笑容敛去:“将军说笑了,您是怀荒之主,放眼整个北疆也鼎鼎大名的人物,来时殿下特地嘱咐我等务必恪守礼节,只因殿下也把将军当做是说一不二的豪杰!” 对于这话张宁没作任何反应,仍保持着先前的举动。 见他神色不似作伪,阿史那安诺顿时沉下声来:“张将军,既然是交易哪有赊欠的道理?还请将军就在今日与我货物两清!” 他话中的语气与先前截然不同,还夹带着难以隐藏的怒意简直与质问无异。亲卫见状尽皆将装有细盐的罐子放在地上,随即手掌着刀柄围了上来。 多数的阿史那部族人并未注意到此地的剑拔弩张之势,以便有发现的也被切思力拔使人有意无意地挡住,而面对着亲卫们的凶悍注视阿史那安诺没显出丝毫惧色,反倒怒声叱道:“这等行径与抢夺有何区别,敢问张将军就是这么回报殿下的信任吗?” 张宁冷漠地注视着阿史那安诺,好一会儿才摆摆手示意亲卫们退下,他走到阿史那安诺跟前直至可以感受到此人的呼吸后方才道:“无论你在而今的柔然王庭是何身份都需记住一点,此事乃是本将与郁久闾悦亲自定下,除她以外无人可以质疑。 此番本将亲至此处,她却不到是何道理?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若想要拿回应有的那份下一次就自己来跟本将讲清楚!” 说罢张宁翻身上马就欲离去,不料阿史那安诺忽然伸手一把拽住缰绳,周遭登时响起一片铿锵之声,就在这片刻间众亲卫已是拔刀出鞘夹在了阿史那安诺的脖颈上。 远处的阿史那部众瞧见这一幕立时炸锅,呼喝着就要举刀冲来可他们刚刚上马还未形成冲击之势,就被早有准备的怀荒骑军从中截断。 一众骑军抽出短棍奋力击打,毫无防备的阿史那部众接连摔于马上,少数胆敢拔刀砍向怀荒骑军中亦是被手弩射中,中箭之处虽不是要害但也再无反抗之力。 短短几息之间自己与部众皆受制于人,阿史那安诺面上的愕然之色再无法掩饰,他敢于伸手阻拦张宁离去一来自然是心中愤懑不平,二来则是仗着麾下部众足可令这张宁不敢真的撕破脸皮。 不想同样是百人,这怀荒骑军竟是骁锐至此,虽说己方猝无防备但也绝不会这般轻易束手才是! 张宁回过头似笑非笑的望向阿史那安诺:“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阿史那安诺心中大怒,这话分明应当自己来问才对! 然则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自己哪还有再争论不休的余地,他只得松开缰绳咬牙道:“敢问张将军可愿再做上一笔交易?” 张宁奇道:“交易?你?” 阿史那安诺推开夹在脖颈的刀刃,怒声大叫:“张将军莫要小看了人,我阿史那安诺可不是草原上的无名小卒!我是长生天之下阿史那部族未来的族长,张将军可敢与我阿史那部族做一笔交易!” “你是阿史那部少族长?!” 张宁重新审视这个看起来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一时间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 照此说来,讲来雄踞草原逼得天可汗签定城下之盟的突厥可汗就是此人的直系子孙? 哈,当真是有趣! 不过他已是不知见过了多少当代豪杰与名垂青史之人,区区阿史那部少族长也并未如何入得他眼,倘若此人胆敢有不轨之举张宁甚至会一声令下将其斩杀殆尽。 归根结底自己忌惮的乃是未来那个突厥王族,而非眼下这个方才从锻奴开始脱胎换骨的阿史那部。 于是他下个瞬间就哼道:“那又如何?昔日大漠之战柔然可汗阿那瑰便正死于本将眼前,你比起他来又如何?” 第五十七章 消息 “你!” 阿史那安诺涨红了脸,一时间羞愤难耐:“可汗即便战死也是一等一的豪杰,我自然比不过他!” 此话一出周遭亲卫们不禁发出一阵哄笑,这个草原上的年轻雄鹰似是想要洗刷所受到的莫大耻辱,随即叫道:“就在此刻有近万人正往广牧而去,意图攻堡夺马取粮!” 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喉咙,哄笑声顷刻间消散无踪,亲卫们面面相觑分明瞧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诧与恐慌。 有万人正往广牧戍而去?! 若消息当真仅以此处的数百驻军如何能抵?己方百骑纵然回镇求援又是否来得及! 眼见一众亲卫们皆被震慑当场,阿史那安诺显出快意之色,然而当他再望向那位怀荒镇将时却见对方面若寒霜般地盯着自己,好似一头远古凶兽找寻到了自己的猎物。 不过他却无惧,反倒是带着几分戏谑哼道:“张将军,敢问我以这一消息与你交易,可还满意?” 孰料张宁微微摇头,正当阿史那安诺还想再出声讥讽时,接下来的一番言语令他不得不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近万人向广牧而去……你说指是柔然人还是叛军,是骑军亦或是步卒?他们此刻距广牧多少里,头目是谁,从何而来具一无所知,仅凭近乎到幼稚的一句话,你要本将如何与你交易?!” 张宁的一番反问立时使得阿史那安诺哑口无言,他并非不知更多细节只是觉得这位魏人镇将实在比那些亲卫们淡定太多,简直非是常人令他措手不及。 之所以如此追其原由乃是因为张宁如今领有怀荒、御夷二镇,哪怕是放眼整个北疆也算是雄踞一方,再不是当初那个势力困窘受人掣肘的无权将军。在其麾下有着数千可战之兵与死不旋踵的精锐之士,即便各戍有变他亦可有纵观局势后再徐徐落子,不需慌乱。 此刻阿史那安诺亦是冷静下来,他同样不是一根筋的鲁莽之辈,既然这魏人镇将没有立时拒绝的意思那他所筹谋的交易便仍有余地。 于是他高举右臂向着部族们挥手示意自己无恙后,认真道:“我来时从浅原而过,见有人落宿的痕迹就派族中好手探查果然发现从浅原到横山野一带有近万人昼伏夜行,一路向着广牧戍而去。 内里有匈奴人也有你们口中的敕勒人,有马的不到百人,其余都是步卒也没见到有多少甲胄。 瞧那架势是想着破堡以后大肆劫掠一番。” 说到这阿史那安诺顿了顿,嘴唇蠕动着好似正算着些什么,接着他又抬起头来:“最多再有一天他们就会到达广牧城下!” 广牧自设立以来因其下辖着怀荒境内唯一一处牧场,就备受魏庭与柔然的瞩目,曾爆发的历次征战中此地也多受兵戈,因而哪怕是阿史那部也对此地并不陌生。 这话入耳张宁亦是忍不住稍稍吸了口凉气。 北疆叛乱不断,怀荒镇定然无法独善其身,他也早就为此筹谋准备。对于受命镇守一方的各戍各将亦是耳听面命,欲要使其不得懈怠,但当这一天到来时他仍是觉得太过猝然无备。 没想到叛军不是从西而来,却是自北杀下! 他们竟是置繁华的柔玄不顾,冒险穿越柔然地界! 这当真是如蝗虫般的叛军所应有的决断吗? “将军您有百骑,我部族也有百名族人在此!”阿史那安诺成竹在胸:“两军合在一处足可杀出一条血路来,届时广牧戍中的骑军再里应外合,扫平这股叛军想必并非难事!” 的确,若真如其所言这股叛军没有精锐的甲士与骑军,只是一群聚拢起来的乌合之众。其固然可以在守军无备下奋力攻城,凭借数十倍于守军的数量夺下戍堡,但若是对上训练有素的精锐轻骑,那么必然会是与前番崇礼戍下一般无二的局面。 以张宁的眼力瞧来一百骑少了些,两百骑堪堪,三百骑足可,但既然阿史那安诺敢于自己做这笔交易,就意味着他有足够信心击溃这股叛军。 只是他到底想要些什么? “至于交易之物……” 阿史那安诺目光忽然盯向亲卫们的马鞍,其上挂着与他们手中一般无二的另一柄钢刀:“我要这些刀剑!” 张宁嘴角弯起,不禁莞尔:“仅是这些?以你们阿史那部的本事难不成就锻不出这些刀枪?” 此番交易他起初没有想要赊欠的意思,反而是命麾下亲卫与轻骑都多带上两把到三把钢刀,甚至还有二十架手持弩机。这些弩机虽不如轻骑们所配的手弩短小好用,但落在步卒手中也是一桩大杀器,相信郁久闾悦得到后必能在短时间内拆解制造,帮助岌岌可危的郁久闾氏稳定局势。 张宁当然也清楚这些弩机落在柔然人手中是何后果,但在这个时代马匹仍是最重要的作战工具,而步弩纵然能被大规模配备,也不会对柔然人的争战方式产生根本的影响,他们仍会是那个马背上的民族,与曾经的匈奴人一样,绝不会以郁久闾悦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除非她能在柔然掀起一场军事革命,但张宁自问自己都不能做到,更何况是在尚处在半奴隶制社会与不断内战中的柔然呢?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此番郁久闾悦并未出现,相反来的竟是阿史那部,本应被其清理掉的阿史那部! 这不得不让张宁提起十二分精神,从刻意赊欠到不断观察阿史那安诺的举止神情,只为从中瞧出郁久闾悦眼下的处境如何,是在不得已下接受阿史那部的投效,还是被其所制取而代之了呢? 若是后者那么自己就需要考虑郁久闾悦是否交代了自己的穿越者身份,而阿史那部又意欲何为,这场交易能否能长久延续下去,怀荒骑军还能不能继续扩编。 好在一切都应当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至于郁久闾悦,这个女人当真大胆,竟不知养虎为患的道理么? 何况这阿史那部本就是覆灭她郁久闾氏的罪魁祸首! 第五十八章 围困 阿史那安诺嘿了一声并不答话,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张宁。 见此张宁心里略一合计,倒也猜到了几分。 阿那瑰死后郁久闾氏实力大跌,王庭近乎名存实亡,如此情形下郁久闾悦想要有所作为恐怕只能依仗于曾为锻奴的阿史那氏,凭其族内三千青壮勉力维持郁久闾氏的王族之名。 既是如此,阿史那氏自然无法做到同时兼顾作战与锻造,面对刀箭的大量消耗便只得求助与外力。 念及于此张宁自然颔首:“这些本就是交易之物,你拿走是应有之理。便这样罢,此战破敌后俘获你可带走半数!” 阿史那安诺当即伸手手掌:“那便一言为定!” …… 次日晨曦时分,广牧戍中。 刘必正探头下望,身后几名将校见状连忙出声劝阻但无一例外都被他扭头狠狠瞪了回去。 一日的猛攻后整个广牧戍已是狼藉模样,血腥气息充斥鼻尖,低声的哀嚎与痛呼声亦是不绝于耳。 刘必心里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整整月余的忙碌拓荒修缮城垒顷刻间便毁于一旦,这无异于使刀子在他心口上剜了一刀!谁能料到竟会有足足八千余名叛军突然杀出,更为令人惊惧这些贼寇简直不要命,凭借着悍勇势头几乎夺下城门来! 而今虽然暂阻其攻势,但贼寇们可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借着日出的微光瞧去刘必分明望见他们正使着简陋粗劣的工具不断挖掘地面砂土,装进一个个布袋里,更有人在拆卸己方遗留在城外的农具推车,好似要赶工出两架用作登城的云梯来?! 这简直不将戍中镇军放在眼里! 刘必忽然一拍城垛沉声道:“程瞎子你带二十骑去冲上一轮,需得将那些云梯统统都给拆了!可留呼延,速去将好手都聚到一处,程瞎子返回前城门不容有失!” 两名将校立时挺身而出,慨然应下。 谁都知晓此番出堡必定是凶险至极九死一生,但若不毁去木具云梯后果不堪设想! 随即刘必又做出诸般安排部署,并沿着城头一路查探防务勉力士卒,尽管细瞧就能发现其双眸血丝密布,甲胄上也沾染着斑斑血迹,可那股子沉稳之气总能让紧张的士卒放下心来。 世事就是这般无常,两月之前刘必还是其中普通一员毫不起眼,如今他已是能决定城中数百士卒,过千镇民的生死。 这一切好似大山一般压在刘必的身上,然则越是如此他却越显从容,作为一名军镇中的匈奴人他早已无比渴望崭露头角的机会! 一面快步走下石阶他一面冲身侧扈从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吏员都必须动员起来竭力安抚民众,可不能叛贼还未打进来堡里就先乱了! 还有,那些个小族商贾也都得遣出青壮编入后备军中,他们本就擅长弓矢,紧要关头派得上用场。” 扈从领命退下后刘必又带着吏员将校们绕着内堡走了一圈最终在城门处停住,此时正有扈从拎着篮子送来早食,刘必伸手拿出一块干饼就塞入嘴中大口嚼了起来。 二十骑很快就在城门处聚集起来,他们正有条不紊地检查着甲胄是否松动,枪戟是否有缺,程瞎子则往来其间不断嘱咐一定要紧跟自己,不能掉队不可恋战。 他虽是猎人出身向来小心谨慎,但也绝不欠缺敢于拼命一搏的胆气,只不过此番絮絮叨叨的叮嘱无论如何都令人感到几分悲壮。 刘必吐出一口如石头般硬的碎面,又用手指使劲掏了掏被适才硌住的牙齿,忽然扭头对一名吏员道:“库中可还有弩,都快快拿来!” 那吏员闻言一滞,神情疑惑:“戍主那都是备用步弩,未经训练的人可使不来,何况是这些轻骑?” 刘必蹙眉摆手:“休得多言,让你拿就拿来!” 吏员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去了。 他刚走片刻程瞎子忽然策马过来,望着站立跟前刘必笑着说:“不用了,留着守城,可不能白白废了!” 他居于马上对着刘必可谓是居高临下有些不敬,但两人都不觉得有何不妥,身为戍主的刘必更是走上前去亲自为程瞎子把羽箭拨到一处,口中迅速说道:“这是军令,让你拿你就拿着!” 刘必说到这顿了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恼火,低声咒骂道:“这些驴日的贼寇当真是从沙子里突然钻出来的吗?要是再能给老子些时日,老子定能先把驻守在牧场的轻骑尽数调来,倒也不用让你这番去送死! 也不知道那些个蠢货在牧场到底如何了!” 程瞎子有一只眼睛早年时打猎被熊抓破,从此便独眼行事,如今已是四十有二:“白老三既然能被切思军主瞧中率众留驻牧场必然是有独特之处的,更何况马可是有四条腿,就算打不过也跑得过啊!” 程瞎子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他那仅有的独眼泛出一丝独特的光芒,他俯下身子又道:“你需得记住老子这条命是卖给你的,不是为了那张镇将也不是为了那狗屁的大魏。 就是为了你刘必,为了还你当初把我从山上扛下来,救我一命的!” 旋即他神神秘秘地问道:“你刘必也不是什么蠢货,那张宁给你了一个破戍主的位置,你就当真甘愿为他死在这儿?” 这话当真是有些大逆不道,尤其是放在此刻的广牧戍中,但刘必并不意外他咧嘴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程瞎子奇道:“你小子还抽空读过书?” 刘必哼了一声:“当然!” 此时后面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两人回头望去正是可留呼延带着步卒精锐赶来,这都是勇武之士足可在轻骑冲出杀回之间保得城门无恙。 于是两人就此打住,程瞎子朝刘必点了点头就策马往前去了,只远远留下一句:“书是读了,但这意思可不太对啊!” 片刻之后广牧戍戍门大开,二十一骑猛地杀出! 第五十九章 踏碎 此时天色已明,叛军正散于各处或仰或躺很是松散。 对其而言以数十倍之余守军的人数围困此戍,以往时的经验瞧来得胜也就在一两日之间,简直唾手可得。孰料忽然那戍门竟是城门大开,下一刻便恍若奔雷之声猛然炸响! “官军杀出来了!” “快逃!是骑军是骑军!” 身处最前方的叛卒并非是毫无防备,奈何程瞎子所领这二十骑乃是曾与柔然人厮杀得还得精锐之士,加之又报了必死之心,仓促下根本难以阻挡! 一时间稍后些惊而跳起的叛卒只瞧见前方人头飞起,血箭爆射,那些个平日里被视作豪勇之士的家伙们竟似割麦子般成片倒下! 这一下叛卒们可算是炸了锅,参与叛乱前他们多是毫无军伍经验的营户镇民,听得脚下大地轰鸣又见前方被杀得人头滚滚哪儿会再管其他,只觉得有千军万马杀来,立时就要作鸟兽散! 程瞎子亦是未曾想到会有这般顺利,他挥刀划破一名叛卒脖颈,温热的鲜血洒在面颊上有些痒痒,他抹了把脸大声吼道:“不要和贼寇纠缠!随我向前!” 说罢他猛地打马继续朝前狂奔,二十骑齐声应和紧随其后。 轻骑们穿梭于混乱的叛军之中,所到之地叛卒无不溃散,转眼间已是逼至制造云梯之处! “好!!” 城头上刘必兴奋大呼,周遭将校吏员同样血液沸腾,如此声势当真是提振士气! 有人趁热打铁道:“戍主,不如集结起军卒趁势杀出去,定能大破贼寇!”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显出意动之色,先前广牧戍受袭他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又被贼寇人数所慑,心中不免胆寒。眼下一瞧只二十骑就可如此摧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那率军杀出击溃贼寇立下泼天功勋岂不手到擒来?然则刘必却是恼怒呵斥:“住嘴!这般胡言乱语是想要葬送全戍人的性命吗!” 随即他伸手指向城下一处,众人随之瞧去尽皆凛然。视线中数百名穿戴着各式甲胄铁衣的贼寇正向着程瞎子一众围去,其余更多的人则是像闻到了腥味的蚁虫般向戍门涌来。 原来除却轻骑会引得周边叛军溃散外,其余起初亡命奔逃中贼寇已是大多被阻拦下来,就在距离戍堡十余丈外众人就分明能够望见一名顶盔掼甲,首领模样的男子正带着卫士接连斩杀数人阻止溃散之势。 显然即便是这种看似乌合之众的贼寇中仍是有敢战善战之士。 刘必的话音同时响起:“别忘了贼寇此番乃是自北而来绕过了柔玄镇和我军耳目,绝不可轻视!传令下去让可留呼延把眼珠子擦亮些,若无法再守立刻就关闭城门!” 闻听此言周遭立时响起一片吸气之声,未曾料到这位戍主大人已是做好了放弃程瞎子一众的准备!军中之人可是都知晓两人间有着过命的交情! 只是谁也没能注意到刘必眸中的挣扎,程瞎子啊,你可一定要活着啊!放聪明些,只要能毁掉云梯哪怕是逃到其他地方老子也认了! 啪! 马蹄重重踏下一段云梯应声而碎,溅起的木屑像是碎石坠入湖中般打在一处处血泊上激起层层涟漪。程瞎子朝着四周瞧去见到此处云梯已被尽数踏碎,正要快意地放声怒吼忽然有马蹄声从左侧传来。 来了!还这么快! 他心中一惊,果不其然有数十骑叛贼正朝着己方所在狂奔而来!本以为既是叛军中仅有的轻骑定然会被留在后方掠阵,不料这等反应速度比之训练有素镇军轻骑亦是不遑多让! 来不及多想程瞎子一夹马腹挺刀就迎了上去,如此情形下唯有死战,一线生机也只在能否击溃这支叛军轻骑之上! 烟尘中一柄铁锤忽地迎面砸来,程瞎子年岁虽大可反应比起年轻人也毫不逊色,他一手抓紧缰绳一手挥刀,与此同时整个人迎贴于马上,下一刻便有劲风从他鼻尖刮过竟是堪堪避了铁锤! 噗呲! 两人擦身而过的刹那程瞎子手中钢刀亦是划过那人马腹,刺耳的嘶鸣声中那战马无力跌倒。 程瞎子直起身来揉了揉被烟尘所迷的独眼,忽然发现那铁锤的主人虽因战马跌倒而重重摔下,但其手中那柄铁锤仍是重重砸在了一名轻骑的面部。血肉刹那间溅射而出,铁锤亦是沾染上了某种黏稠的浆体,那轻骑一张面孔顿时如铜镜般碎裂开来,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就连仅剩的半块头颅也猝然崩飞,不知落到了何处。 他勉强认得这人好似是很有些武艺,前番也立下了不少功勋,刘必曾暗里询问过自己希望将其送到将主身侧担任亲卫,想来未来必是有一番大前途的,可惜早早死在了此处! 不过此刻却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失去灵活优势的轻骑们立时陷入苦战,不多时就折损过半,就连程瞎子也因为被一名步卒觑准机会使矛扎中后背而坠下马来! 所幸的是程瞎子乃是广牧戍中为数不多的幢将又统领轻骑,因此身披厚甲等闲刀箭还无法伤到他要害。 于是程瞎子捡起一把短枪,一手拿刀一手持枪又奋力搏杀起来,一名身材瘦小面色蜡黄的叛贼本想着能杀死一个大官从此吃香喝辣,不想这老将竟这般厉害,他胸口瞬间就被扎出一个窟窿来惨嚎倒地。 “啊!” 程瞎子大喝一声朝前踏步挥枪又扫倒几人,借此机会两名同样坠马的轻骑凑到了他的身侧。 奈何周遭叛卒已是如潮水般涌来,两名轻骑不但不能帮助程瞎子打开局面,反倒与他一同陷入了苦战中。 其中一人右臂摔断只能以左手持刀,很快就落入下风被人逮住机会拖出入阵中,一时间乱刀齐落顷刻就被剁成肉糜。 另一人见状骇然至极,甘愿赴死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同袍如此惨死又是另一回事!骇然中他手里挥砍的动作也不由慢了下来! 第六十章 拒守 手中挥砍的动作一慢自然便再无法阻挡贼寇的进攻,锋刃过处仅剩的那名轻骑也再无声息直直倒地。 程瞎子举目四望只见周遭尽是贼寇,随其出堡的轻骑则尽数没了踪迹。 看来是必死无疑了! 他暗叹一声心中却没有丝毫恐惧,说来本就是一条烂命况且在张宁发粮划地后他自认也算是过上了几天好日子。 刀剑不断落在他的甲胄上叮叮当当激起大片火星,他竭力搏杀着手中短枪每每捅出总能带走几人性命,有个瞬间他甚至一连捅穿数人引得旁侧叛卒一片惊恐。 可惜自己实在是太老了,已经早没了当初的勇猛,否则被说是区区些贼寇了,就连荒原戈壁上的野狼群他都敢只身狩猎! 程瞎子这般想着不觉蓦地生出几分悲愤来,他能够感觉到蕴藏在身体中的气力正快速流走,像是被人凭空抽走了一般。正作此想他捅进敌人胸腹的短枪竟是再无法扯出,眼看着有数柄利刃冲着自己手臂斩来他只能退后的同时举刀以作格挡。 孰料金铁交鸣之后他手中钢刀竟是应声磕飞,好在不待叛贼作出反应程瞎子已是死死抓住了一把刺来的长矛,矛尖顷刻间就刺破了他的掌心鲜血好似如线般淌在地上。 可也正是这难以言喻的刺痛感使他身体里再度涌出一股力量,怒吼声中他通过长矛硬生生将那叛贼拽到了自己跟前,还不等那叛贼回过神来便已是连中数刀毙命当场。 见此情形程瞎子又是一阵狂笑,他将那尸首破开还欲再作腾挪前方突然有一甲士大步而来,不,那分明就是一位顶盔掼甲的将领才对! 若银光乍现的刀芒后程瞎子自居的自己浑身一轻,随即整个世界就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他最后只能瞧见一具无头死尸轰然倒下,瞧来是那般的熟悉! 那头领手腕一抖沾在刀上的鲜血便如利箭般打在地上,他冷笑一声呵斥道:“竟连一个老东西都收拾不了,真是一群废物!” 周遭叛卒见了此人皆是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些在柔玄以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叛军也会有如此一面。 头领斜眼瞥向旁侧一名瘦高个:“还愣着做什么,把这老头的脑袋捡起来丢到城门口去!” 早在程瞎子所部遭遇叛军骑军时广牧戍城门就已是关闭,此刻城中可留呼延正一把推开给自己包扎的医师快步冲上城头,然而还不等他向远处眺望就瞧见一众将校官吏垂头无言,为首的戍主刘必也是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可留呼延停住脚步,终究还是发出一声长叹。 短短片刻,他麾下集结的百名精锐就战死三十余人,眼看着叛军铺天盖地杀来他只得下令关闭城门。可留呼延明白自己每多耽搁一刻麾下锐士就会多死伤数人,赖以守城的力量也会削弱几分。 但哪怕知晓城外情况,哪怕是他亲自下令关闭城门,可留呼延仍是期盼着能有奇迹发生…… “出战者记功登册,其余人务必谨守各处不得松懈!” 良久之后刘必抬起头来吩咐道,众人立时应下。 尽管程瞎子与二十名轻骑豁出性命破坏了云梯,但占据绝对人数优势的叛军却没有半分要退却的意思。在那名头领的叱喝声中近千人开始以积土成山的方式不断往布袋中填入沙土,布袋不够时许多人甚至被迫拖下单薄的衣袍去充当布袋。 紧接着叛军开始背起布袋往广牧城下推叠,哪怕城头守军箭矢不断,每时每刻都有叛卒倒下可终究还是被其将沙土推叠到了一个可怕的高度,一名成年人跃起时足可攀到的高度! 于是可怕的攻城开始了。 广牧戍周遭以平原为主并无太多地利可言,加之修缮完成不久戍中没有大量滚石油料储存,致使守城之战异常艰难,西侧城墙一度被十余名叛军占据一隅。 好在危急关头刘必亲率甲士赶到,将其斩杀守军方才重新稳住阵脚。然则同一时间北侧与南侧也遭到了叛军的不断进攻,守军兵力顿时捉襟见肘起来,刘必只得下令由戍中小族与商队强壮组成的后备军前去支援。 双方在三段城墙前赴后继,彼此竭力厮杀,喷涌出的血水顺着墙沿流淌在布袋与地面,竟是令本已雪化的大地再次泥泞起来。而更远些地方,那些此前被叛军挖土掘沙而形成的沟坑中亦是接受着一股股血流的涌入,渐渐地整处沟壑都被染成了黯红。 待到夜幕降临叛军收兵之时超过千具尸首横亘各处,为免影响次日士气那头领索性派心腹连夜将大半尸体连同伴随着的刀盾衣甲都丢入沟壑中。这也使得沟壑里的黯红慢慢溢出,向着四周蔓延而去,恍如被赋予了生命的恐怖沼泽。 刘必彻夜未眠,尽管白日里成功打退了叛军数次进攻,可他也清楚出乎意料的进攻强度令他派出了后备军与麾下为数不多的甲士,自己的牌已经打光了! 明日的战斗必将更加惨烈,介时又有多少人能够活下来呢? 相比之下似乎程瞎子的死更痛快一些,至少他不用亲眼看着广牧是逐渐沦为地狱。 念及于此刘必向着堡中百姓所聚之处走去,他看到了一双双惊惧的目光,一张张绝望的脸庞。叛军的好大声势瞒不过任何人,而与之作战的广牧戍镇军则显得弱小许多,就连被其视作后盾的怀荒军府也是这般,还远未在镇民心中建立起足够的威望来。 对此刘必只能尽可能安抚,他所做的也只有这么多,无论是粮食还是衣被他都必须优先供应给守城的士卒们! 与此同时刘必也在盘算着在必要此时,不只是百姓中的男人,那些妇孺老人又能做些什么? 如今万不是仁慈之时,他必谁都清楚如果戍堡有失,那么早已杀红了眼的叛卒可不会放过任何人! 第六十一章 血战 次日叛军攻势依旧,那些曾任镇军打骂羞辱,曾在寒冬时穿着单衣仍为劳力的营户们在广牧戍下爆发出了守城士卒前所未见的坚韧意志。 冲在前面的人倒了,后面的会立时跟上,有羽箭袭来他们就立刻缩到尸首后将身体尽可能蜷成一团,当然亦是有杀红了眼哪怕迎着利矢也要攀墙上城的。 站在广牧戍城头向下望去只瞧得见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叛军前仆后继,简直骇人至极! 有镇军士卒引弓射出一箭后甩了甩几乎已是血肉模糊的手指,恨恨骂道:“这些逆贼都不要命么!又不是俺们怀荒人平日里打骂的他们!” 此刻各种刀枪箭甲碰撞的声音,无数嘶吼喘息与咒骂的言语都汇聚一处,其中还夹杂着骨骼断裂,肢体落体的沉闷声响,谁也听不到彼此在说些什么!这士卒的愤恨咒骂也并未被其他人听到,反倒是随即就从城下射来一箭正中他的右眼眼眶! 士卒顿时发出痛苦哀嚎,他下意识丢掉长弓捂着喷血的眼眶朝后踉跄退去,接着正巧踩到一具尸首的臂膀整个人失去重心仰面倒下。 城头守军人数本就捉襟见肘,他这一倒立马就使得两名叛军得以趁机攀了上来,其中一人狞笑着就使矛向士卒脖颈扎去。那士卒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扎穿了脖颈,碎骨与猩红溅了叛军满脸,士卒张嘴厉呼却再也发不出丝毫声响。 另一名叛军没有着急扑向周遭守军而是见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瘆人。 曾几何时他将全部心血都尽数投在了一亩三分的薄田上,然则还不等收获便已是被镇里军兵来来回回收了数次租子,不止如此那些自持官身对他动辄便是打骂羞辱。好不容易挨到粮食收成可军府的官吏便又闻着味寻了过来,一算之下即便收成尽数纳粮竟还差不少。 于是他便被迫从一名有田有地的镇户成为了受军兵奴役的营户,一切看似未变但都有变本加厉施诸于自己。 这般不见天日黯淡无光的日子,早令他活得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直至某天夜里有人朝营户们丢出两颗平日里欺压他们的镇军头颅,并且问他们愿不愿去报仇,他这才又在漫天大火中活了过来。 但又如何呢? 他生来就是老实本分的农户,如今哪怕操着兵刃杀了一个又一个官军都只是为了报复,至于这怀荒镇里广牧戍中的军兵可曾欺压过当地镇户营户则全然与他无关,他们能有其他德行? 念及于此他哈哈大笑着朝周边瞧去,视线所及之处,每一张面庞都狰狞骇人,每一个人都狂乱地试图杀死所见之人,每一刻都有人被杀,或是和自己一起的或是本就该死的镇军,总之自己好似身处在地府之中! “驴日的,你挡着做什么!” 忽然身后传来一身怒骂,农户被人从身后一把推开,扭头瞧去是在月前被头领看中升任为队主的李二。 如今李二穿着一件破旧的皮甲,头上戴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兜銮,当真是些人模狗样。 李二神色难掩亢奋,他本是镇中泼皮凭借着机灵劲在镇军中混了个如鱼得水,他比农户也懂得更多自然知晓何为先登之功! 当下他冲周遭几人道:“都跟俺来,待到拿下这处城头里面的财宝娘们都任俺们操弄!” 跟在李二周围的都是他麾下的好手,当然说是好手其实也就是些有把力气的粗汉,他们不懂其他唯独对胸前有二俩肉的娘们很是想得慌。李二是知晓这点的,眼下以此作为激励,几个粗汉登时应声叫了起来。 农户有些不屑,他没读过书识过字却也是晓得倘若真有这等好处,那决然也是轮不到他们这些人的。 不待他脑中闪过更多思绪李二已是领着众人阔步向前,他想要趁着更多镇军来援前占据这段城墙!不过李二一众没走几步箭雨又至,汉子们手中纵然有着坑坑洼洼的木盾,可哪儿反应得过来根本就没有举起,一时间大半都被射得受伤倒地。 有人伤得不算重还试图起身可后面不断翻上城头的叛军就已是压了上来,他们狂热地叫着,踩着前者挣扎的身躯向前踏去。 农户没能看到这一幕,因为他胸口正好中了一箭仰头栽倒于内城中,没了声息。 李二运气还算不错,他侥幸避过了箭雨可随即的镇军援军也赶到了,他有些骇然想要后退可身后的人们已经推着他向前杀去,下个瞬间双方便白刃相交。 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镇军,尽管只有十余人但有人高举盾牌顶在前方,亦有人在后面不断用长枪向前猛刺。其中有个甲胄与其他军士穿戴不同的将校尤为显眼,他握着一杆很粗的铁矛,每每刺出总能取走一名甚至多名叛贼的性命,有时就连木盾也能扎透。 好几次叛军凭借人数向前涌,顶着镇军的大盾不断前压,可那些不要命都无一例外被这将校扎死,猛烈的攻势硬生生被他止住! “啊!!!” 李二发出一声大叫,视线之中那杆取走了无数人性命的铁矛竟是朝着自己而来。他竭力想要躲闪可哪有这般身手,于是他只能眼睁睁望着长矛从自己胸腔中插了进去狠狠搅动! 恐怖的一幕出现了,众人注视下长矛插入李二胸膛中,撕裂了他的内脏与骨骼大蓬的鲜血喷了出来,一丈之内立时猩红一片! 城下昨天就已经堆了很多尸首,哪怕叛军也做了些掩埋可位于城头射程中的他们却是不敢再有动作。于是这会儿日头升高难闻的臭气就泛了出来,一直蒸腾到高处。这好似腐烂的味道简直令人作呕,风一带过长久处在城头的士卒只感觉是头昏脑涨。 就连那勇猛的将校也是身子一晃。 他大惊失色正暗恼时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城头的叛军已被杀尽,城下的已是退却了。 第六十二章 等待 城头士卒尽是向可留呼延投来敬畏的目光。 他是月前随部落劫掠广牧而被俘的柔然人,因武艺不俗而被刘必看中收入军中。可留呼延虽然身材甚高膀阔腰圆,可面容却是极其俊朗很有几分魏国贵胄公子哥的风范。 说来也怪,可留呼延入军编练接触到长矛后竟是展露出过人的天赋,短短十余日挥刺之间就带有锐利的啸声,杀气逼人,旁观者无不骇然。就连刘必也不免疑惑,难道这厮真是哪家贵胄被掳到塞上的嫡脉血亲? 凭借着勇猛与非凡武艺,可留呼延迅速脱颖而出被拔擢为戍军队主。 然则由于是柔然人,戍军中很是有些将校士卒对其不满,唯有寥寥几人与他友善其中便有刘必程瞎子二人。因此程瞎子的战死令他颇为恼怒,纵然作为一名柔然人可留呼延早将战死视作宿命,可这样死去未免太过憋屈了些! 偏偏程瞎子还那般的义无反顾! 这般想着可留呼延就将那股子无名怒火尽数倾斜着了如蝗虫般的叛军身上,当他放下铁矛时周遭士卒再不敢对其有丝毫不满,更多出信任与服从。 战场上便是这般,一人的勇猛不仅可为威慑对手,更能救下无数同袍的性命。有如此猛士作为上级,没有谁会蠢到拒绝。 只是相比于可留呼延所在的这段城墙,广牧戍其他处可就惨烈许多,仅是这一日便有超过三百余名士卒战死,最为危急时不但刘必再度率领护卫顶上,就连百姓中年满十二的男子也被抽调上去,也凭借着这股生力军广牧戍才勉强又守了一日。 待到日暮降临之时浑身是血的刘必一屁股靠坐在塔楼墙角,使出最后一丝气力远眺,他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苍穹之下影影绰绰的山脉显得是那般孤寂深邃。除此之外他再没有见到过多,包括自己所期盼的援军。 以数百之众抵御八千叛军,对于并不算如何坚固的广牧戍而言可谓艰巨,他内心曾有过粗摸估算应当能守五日才是。孰料叛军竟如此不顾损失,这两日来倒在城下的即便没有一千也有七八百人,可那攻势根本没有丝毫停歇,反倒是日盛一日! 也许我也要死在这里了? 真是有些可惜了! 刘必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口中腥臭难闻,也罢,先休息片刻。 至于其他事物都已是做足了安排,城中剩余的军士与青壮被分为了三批轮番休息,而吏员们一边安抚一边带着妇孺搬出大锅将存粮倒入蒸煮,以填补早已饥肠辘辘的将士们。 如今算得上尽人事听天命了罢? …… “如何,瞧得清么?” 切思力拔焦躁地来回踱步,语气很是有些不耐烦。 倘若不是自己实在不擅长爬树,他哪儿甘心守在这里干等消息? 然则攀在一棵枯败老树上的亲卫也是欲哭无泪,此地距离广牧戍实在太远自己哪儿看得清啊! 于是当他跳下树来有些畏惧地向切思力拔说出这般答案时,身上立时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瞧着这位骑军军主骂骂咧咧地回去复命,亲卫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也只能暗骂倒霉。 他们虽是寻常士卒眼中的精锐,是将主身侧亲卫,是未来的将校苗子,但在这位同样亲卫出身的骑军军主看来仍是蠢笨不堪的生瓜蛋子。 没奈何。 在亲卫中别人是前辈,哪怕有朝一日外放恐怕自己等人也坐不到他那个位置上去。 于是他只得哀叹一声拍打起了身上的灰尘与硕大的脚印。 而切思力拔则是快步赶回到张宁身侧,附耳复命。 张宁对此其实也没寄太大希望,因而微微颔首就打发切思力拔离去,切思力拔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瞥见阿史那安诺坐在张宁身侧不远后便打消这个念头,依命退下了。 “我很好奇将军为何如此自信,白日里我隐约能听到那城中传来的喊杀声,就如同沸水翻滚当真是使人胆寒,即便是在勇猛的战士身处那城头恐怕也活不过一鞭之时! 难道将军就不怕在此处白费了功夫吗?” 阿史那安诺将啃过一半干饼随手丢给族人后,向着张宁投去好奇的目光。 自褐丘达成一致后他们昼夜兼程而来,好不容易到达此处战士们吃饱喝足一番休息,却始终不见张宁下达出击的命令。在他瞧来若是能当机立断,白日里叛军倾力攻城时张宁可绝不缺大破敌军的机会! 难道被自家殿下等而视之的怀荒张宁竟是优柔寡断之辈? 阿史那安诺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张宁闻言没有回答,只是吩咐亲卫给阿史那安诺也斟了碗米汤:“少族长还是早些休息!” 说罢张宁起身离开,阿史那安诺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张宁走到一处坡丘上坐下,心里也不禁问起了适才阿史那安诺所问之言。 白日里他的确是有机会的,但仅仅是机会。 广牧戍虽不容有失但还未到有要让自己赌上全部的重要性,倘若自己选择出击又不能立时击溃叛军反受其害,那么一切…… 或是说自己不用身先士卒而是遣切思力拔率人杀出便可,但真要是这般做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威信又会折损多少? 张宁内心很有些犹豫,本以为来者是乌合之众,即便有一定战力也不会太强,可是在派遣哨骑探查一番后却发现这些叛军虽然大部分是由营户流民组成,可其中有数百人进退有据,且一直簇拥在那头领身边没有参与到攻城中。 哨骑无法瞧出这数百人的甲胄武备情况,但这数百人显然就是叛军的核心,是那贼寇头目的底牌,他们未动自己怎敢动? 刘必,无论如何你也得多坚持一天才是! 直到让那头目明白仅靠着营户流民是无法夺下广牧戍,直到让其派出麾下精锐才是! 这般想着张宁渐渐眯起了眼眸,闪烁出别样光芒。 忽然,不远处一阵喧哗响起! 第六十三章 白三儿 “怎么回事?!” 张宁猛地起身朝旁侧亲卫喝问道。 见亲卫亦是一头雾水,他索性下坡快步向那喧哗的源头走去。 此前已有严令不得出声,就连阿史那安诺也被自己再三嘱咐,即便其并不直接听令于自己但事关双方两百骑性命他应当也不会刻意违背才是! 好在方才走出十数步喧哗声就平歇了下来,接着就见切思力拔喜气洋洋地跑来气喘吁吁道:“嘿,将主!白老三那厮竟然没事儿! 哈哈哈!!两百骑,足足两百骑!” 说着他转过身去将一人推到跟前并大力拍打其肩膀:“来,给俺们将主说说你是咋杀出来的!” 张宁这才发现切思力拔身后竟还跟着一人,此人约莫二十岁出头面庞尚且带着几分憨厚稚气,此刻正咧嘴直乐,瞧来有些傻乎乎的。 但张宁可绝不会因此小觑了他。 这厮唤作白楼,与切思力拔一般皆是出身亲卫,也是如今广牧戍仅有的两名幢将之一。 不过从任亲卫时算起他的身手就不如何出众,但却有着一股子不同于外表的机灵劲,又因家中排行老三被叫白三儿。随着镇军大力扩编同时谙熟骑射,白楼被调任至骑军中担任什长,接着很快就因为平定了两起军中争斗而再被擢升,彻底进入到张宁与切思力拔的视线中。 能够在士卒来历混杂的骑军中迅速站稳脚跟,且竖立起一定威望,白楼显然有着独特之处。于是哪怕是那些颇为高傲的北地武人也对其也再无轻视,称呼也从白三儿逐渐变成了白老三,白幢主。 切思力拔随张宁前往褐丘时,广牧戍牧场防务就交由白楼,命其务必听从戍主刘必的号令不得违背。 得知叛军围困广牧后,张宁本以为白楼所部已被刘必紧急调入戍中,不想居然在此处得见! 他当即问道:“你为何在此处?可与刘必有联系,麾下还有多少人?!” 白楼脸上黑乎乎的沾满了灰沙,他抹了把脸吐出飞入口中的砂砾道:“禀将主俺这聚集了两百人,都是赶在叛军来时撤回牧场的轻骑! 俺们虽然与刘戍主联系不上,但这几日里都在周围远远观望着,等待破敌良机!” “好你个白三儿,竟然都敢在将主跟前大言不惭了!” 切思力拔将一个水囊塞入白楼怀中,张口叱骂道:“你知道叛军有多少吗?莫不是要带着弟兄们送死!” 白楼憨憨一笑,随即大口饮水不再多言。 切思力拔见状摇摇头神情很是恼火,适才麾下哨骑与白楼所部哨骑撞见差点当场厮杀起来,幸亏都及时认出了对方这才避免了一场没由来的火并。 一问之下得知白楼竟然在叛军来时带着两百骑全身而退,尽管牧场守卒仍有数十人战死,两百轻骑的有生力量得意保存对于眼下局势却是好事一件。 不过这对于白楼而言却并非喜事,毕竟真要论起他身为实际上的广牧牧场守将,一个临阵怯敌不战而退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因而切思力拔张口就要白楼说说他是如何“杀”出来的,不说是蒙骗将主至少也得适当夸大一二,不至于战后被治罪才是。岂料这白三儿居然照实说来,真不知道平日里那股子激灵劲儿都溜到哪儿去了! 然则张宁却是正审视着白楼,目光中充斥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像是重新认识了跟前这个年轻将校。 若真如其所言领着两百骑一直潜伏在广牧戍周遭,单是能使人心不散就很是一桩大本事了。 眼瞧着近万人倾力攻城,注视着一名名同袍战死沙场,望着往日高耸的戍堡在敌军犹如怒涛席卷的攻势下摇摇欲坠,这样的场景足可令人望而生畏,心生胆怯。 更莫说在此之前白楼所领的乃是一支真正的孤军,无地可去无处可逃! 念及于此张宁不禁更为好奇其口中的破敌良机,于是等其擦去嘴角水渍后便问道:“适才你曾说在静候破敌良机,本将想知道你所认为的破敌良机应当是何时?” 位于旁侧的切思力拔瞧得分明,将主并没有丝毫不满或是欲要治罪的意思,立时又兴奋起来朝白楼望去同时暗暗道:“白三儿啊白三儿,你可一定好生说啊!” 白楼不假思索:“自然是城破之时!” 嘭! 此话一出切思力拔先是一愣,朝着白楼投去震惊至极的目光,随即他回过身来冲上去就将白楼一脚踹倒接着连扇两个大耳刮子,动作快到连白楼都还没回过身来就已是被他压在身下! 眼见周遭亲卫想要上前,切思力拔不禁喝道:“都退开些!” 亲卫们虽没有听从他的命令,但也不再有上前阻拦的念头,只纷纷将目光投向自家将主。 “呼……” 张宁深吸一口气,此刻他的面色当真是难看到了极点,好半晌后他才挥手道:“你们都退远些,没有本将命令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 “诺!” 众亲卫领命退去,直至此时张宁方才冷笑一声冲切思力拔道:“切思力拔,难不成这怀荒士卒都是你麾下私军么?想打就打,想呵斥就呵斥?!” 切思力拔高举的手臂突然顿住,他身形明显一颤随即回过头来苦着脸道:“将主,我……” “怀荒御夷两镇军兵都属本将麾下,还轮不到你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护犊子,还不滚开?” 张宁冷声喝道,切思力拔连忙起身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他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这下倒好了,真就触怒了将主!白三儿啊白三儿,你连俺也害了啊!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苦恼时张宁冰冷的声音传来:“按军法你以为该当如何?” “应受鞭二十!” 切思力拔咽了咽干涉的喉咙,涩声道。 “大战在即今日本将便暂且饶你,但此战之后本将要你当众受这二十鞭!你可服气!” 切思力拔闻言连忙磕头:“俺服气!将主,俺服气!” 第六十四章 可否 “滚!” 张宁喝道,切思力拔忙不迭起身退下,末了还不忘狠狠剜了白楼一眼。 直到切思力拔的身影在两人视线中消失不见,张宁这才回过头看向白楼训斥道:“直起身来!” 白楼连忙站直了身子。 张宁没好气道:“你给我记好了!切思力拔虽然是你的军主,但你可不是他的私军!军令要听,但战场外他要是敢随便踹你,尤其是像今日这般,你就给我揣回去!我说的!” 白楼嘿嘿一笑忙不迭答应下来。 也不知为何每次见到白楼他是这副憨笑的模样,真是令人有些哭笑不得。可偏偏就是这般性子恰能使得麾下士卒服膺,简直匪夷所思! 细细想来,就好似王彬那身恐怖巨力一样仿佛天授无法解释。 当然此刻张宁无意在此深纠,他四下瞧瞧寻了块还算平坦干净之地坐下,然后一边拍打臂袖上的灰尘一边冲白楼道:“适才你曾言在伺机而动,寻求破敌之机,而这恰恰是城破之时! 你既是有此言那断然不会是无的放矢,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大可说来。” 白楼显然早有思虑,闻言也不做沉吟:“贼寇数倍于我军,哪怕大多是纠合起来的流民营户,但要裹挟其远行数百里来广牧戍下血战两日夜,那匪首麾下一定是聚着一群常人眼里极度凶恶的人才能做到。 末将自认为没这本事,以两百骑做不到这一点……” 说到这他挠了挠头,咧着嘴:“所以这群凶恶的人数当在数百之间,也唯有如此才能不断驱使威慑流民营户,又舍不得轻易投入到攻城中去!前番我遣哨骑探查,也证实了这一点。” 张宁微微颔首,对此他是清楚的但这与破敌之机在城…… 忽然像是有一道微光从张宁脑海中闪过,他想要抓住却被其一下溜走,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触碰到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又与其隔着一层薄雾,看不清也摸不着。 这种感觉实在挠人,他立时追问道:“接着说,快接着说!” “这两日里贼寇久攻不下人心涣散,想来匪首唯有许诺种种好处才能重振士气,这般情势下一旦破城数千贼寇定会各自劫掠不受约束! 介时哪怕有匪首麾下有数百凶恶之徒,片刻间也无法弹压控制住如此多的叛军!我军自可趁乱出击,将其一举歼灭!” 白楼将心中所想徐徐道来,此时他哪儿还有半分憨厚模样,简直如出鞘的利剑般两人侧目。 闻听此言张宁噔地一声就站了起来,他双全紧攥来回踱步,心中起伏不定难以平静。 原来竟是做这般想! 简直大胆妄为,却似乎也是当下唯一的机会! 若真以此计而行,足足四百轻骑齐齐杀出,仅凭那匪首麾下的数百人是绝对无法阻挡的,只要将其击溃剩下的不过是瓮中捉鳖! 这不就是请君入瓮之计吗? 可是…… 张宁忽然顿住脚步,侧头注视白楼的同时口中冷冷问道:“倘若城破时乱军占城闭门又如何?城中将士百姓当如何?” 如他所言此举或可破敌,却也将刘必等人推到了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无异于用其性命为赌注! 岂料此话一出白楼神色不变只说道:“刘戍主一定会撑到我军破敌!” “混账话!” 张宁不禁破口大骂,可旋即他又猝然无语。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归根结底自己前番确实低估了叛军,眼下仅凭手里四百骑确实可以杀出一条血路进入堡中,可随即也只能困守其中等待本镇援军。 想要在野战中击溃这近万之众,非得集结数千人,其所耗费的时日与路途功夫…… 张宁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他忽然想到或许发起夜袭斩下匪首头颅不失为可行之计? 既是如此立时就得招来诸位将校以作准备,还有需得再派哨骑摸清匪首所住营帐…… 可还不等他再细想,旁侧白楼好似瞧出了他的想法,沉声道:“将主,我这两夜里派曾摸到叛贼营寨十余丈外,可其中都是些简陋的毡宝布帐,丝毫瞧不出匪首所在。” 说着他朝前踏出一步,脸颊两处些许的赘肉轻轻一抖瞧来有些好笑,可他眸中光芒很是坚定。 “将主无需多虑,这一战后我白三无论如何都会将士们一个交代,倘若刘戍主等人因此战死……将主便斩了我以堵众人之口!” “美得你!” 下个瞬间,张宁怒吼一声猛地一脚踹出! 要说切思力拔那一脚白楼或许还有所预料,但张宁这忽然的袭击他却是实实在在没有想到!白楼扑倒在地上嘴里立刻就吃了大口砂砾,简直狼狈异常。 亲卫们闻声赶来只瞧见自家将主怒气冲冲朝着白幢将走去,看那样子竟好似要狠狠揍上白幢将一顿。众人互视一眼,随即默契地散去,要不是脑子抽了谁敢管这事儿? 白楼咳嗽着吐出口中沙尘,对他而言今天实在是痛苦至极,自己本是统领两百骑的堂堂幢将,说一不二的人物。谁知道一天之内连续蹦出两个顶头上司来,且都是对自己一番拳打脚踢! 眼看着这位将主老爷又朝着自己步步逼来,白楼只感觉一股寒意直冲上头顶。比起切思力拔他自然更畏惧这位将主大人,要知道他们这些亲卫出身的哪怕分散各军也会自然而然地抱成一团,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子。 在这个圈子里王彬是当之无愧的领衔者,但他向来不在乎这些,因而切思力拔便隐隐成了领军人物,对白楼而言被其踹上一脚并不如何愤怒甚至感到跌面,他明白那是在帮自己。 但面对张宁可就不同,自从这位镇都大将从坠马昏迷中醒来后简直性情大变,如今已是统率两镇手握近万雄兵的真正上位者。那股威严即便不是刻意散发已是足够令人畏惧,何况是今日这般?! 白楼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瞧着张宁走来索性闭上眼睛不敢出声。 第六十五章 城破 出乎意料的,走到白楼跟前后张宁却是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白楼任了幢将后便不把本将放在眼里了?” 这话可远比一拳一脚更来得厉害,饶是憨似白楼也立马翻过身来趴在地上口中忙不迭道:“将主息怒,我…末将绝对没有这意思!” “那你怎么替本将做决定,让本将把致使刘必等人战死之责加在你的身上?” 张宁笑了笑伸手把住白楼的臂膀示意他站起身来:“莫说是叛军万没有这般本事,即便是其真不幸战死,本将也做不出这等丑恶事来!” “适才本将思虑过了,此计确实可行便依此行事。” 白楼猛地瞪大了双眸,脸上一片通红,说不清是太过激动还是其他。 张宁注视着跟前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年轻人,微微沉吟待其神情逐渐恢复,脸上通红褪去后方才再度开口:“以你的性子能道出此计定然是思忖再三,其中危险本将亦是明白。 不过…既然是兵戈之事便绝没有万无一失的道理,本将纵然曾经糊涂,现在读了好些本兵书,这个道理也是知晓的。” 说到这儿张宁目光中透出几分戏谑:“倒是你,升任了幢将眼下不仅学到一副文绉绉的模样,还敢揣摩起了老子的心思,真是长胆子了!” 白楼闻言面色再度一苦,刚想开口竭力辩解却被钻入口中的砂砾呛得咳嗽起来。 张宁没再多说什么,他拍了拍白楼的肩膀起身朝着将校聚拢之处走去。 既然已是决定,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安排可一点都不会少。是否要寻机知会戍中守将,介时麾下轻骑如何部署,如何使阿史那氏的狼崽子甘愿投族人性命于此,此间种种都还需自己亲自走上一趟。 当夜,张宁一众一夜无眠。 次日叛军再掀攻势,此番贼首倾尽全力数千人如蚁附登城,待到未时苦守数日的广牧戍终是告破!一时间叛军如山呼海啸般掀出滔天声势,伫立在戈壁边缘的广牧戍好似被一根被巨人粗暴撕开的枯木,在响彻大地的噼啪声中轰然倒下。 随着城门大开,叛军一涌而入,负责守卫在此的什长当场战死,麾下部曲尽数星散。 其后连带着数道防线都在顷刻间崩溃,刘必几乎目眦尽裂,他一面带领剩余残军后退,一面高声呼吼:“不要乱!各部将校收拢部属向我靠拢!” 广牧戍在被怀荒军府重新掌控后,内部经历了数次修缮早已焕然一新。如今城门后三丈之地便是整齐的营房可供数百军士歇宿之用,更有匠房,军械库散布两侧,沿着用细石子铺设的校场向里走,尽头有着十数间官吏将校平日处理公务所用的府邸。 当然,说是府邸其实就是一些简陋的宽宅,对大多数官吏将校而言这里也正是自己居住之所,除此之外堡中再无其它,更无退路! 因此哪怕城门被破,眼瞧着叛军汹汹而入,多数残存将校仍是向着刘必所在之处聚拢。叛军是何等凶恶之辈众所周知,几日的死守更是令其对守军仇恨异常,若是不拼死阻拦那自己又将是何等下场呢? 片刻间刘必周围已是聚集起了近百人,其中不少还是商队护卫,比起本戍军士他们神情更为慌乱,不断四处张望想要在混乱中求得一条活路。 至于那些个被官吏发动登城守卫的青壮则早已逃散无踪,想来是往校场处寻找安置其中的妻儿父母去了。 校场处早已传来了哭喊与哀嚎声,周遭士卒也是神色低沉,整个广牧戍像是即将被洪水淹没了一般。 刘必管不了这么多,环视周遭咬牙喝道:“诸位,城门虽破但粮库武库尚在!我们齐心协力夺回城门就是唯一活路,否则贼寇定然将我等赶尽杀绝,是死是活都在你们自己手中! 再有一日就是军府运粮之期,介时援军必然到此!只需再有一日啊!” 其实粮库今早已是见底,武库中的军械也发到了青壮与护卫们手中,但这话恰恰给了周遭众人一线希望。再抬头向着前方瞧去叛军正狞笑着踏血而来,那神情分明已是将自己视作待宰的羔羊,将堡中银钱粮秣当作了囊中之物。 既是如此那还有什么说头? 刘戍主已经讲得很是明白,眼下唯有一拼!再有一日就能活,谁又愿意死在此刻呢! 于是随着刘必一声大吼,他领着亲卫与周遭士卒商队护卫们就与涌来的叛军们纠缠在了一处。叛军们显然没曾料到在城门告破后还能遇到如此抵抗,一时间竟有些难以招架,片刻间就足有二十余名叛卒被斩杀当场,余者只得不断后退,好似有被推出城门之势。 与此同时城头残存的守军也沿着城墙冲杀而来,可留呼延持着一杆铁枪处在最前方试图夺回丢失的墙段。 可叛军终究是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城门处源源不断涌进的叛卒很快就将刘必等人压了回去,他们只能在抛下数十具尸首后勉强在营房一带维持阵脚,几名将校则四处奔走竭力收拢溃兵,组织青壮投入战斗。 城上亦是如此,喊杀声此起彼伏,残肢断臂与破碎甲胄挤着尸首铺满城头。 可留呼延虽勇可到底是有力竭之时,连斩数人后他左肩与小腹各中一箭,险些当场跌落城头,好在亲卫眼疾手快将其死死拽住方才避免可怕的事发生。 只是他刚被拽上城头那名亲卫就被叛卒从身后砸碎了脑袋,另一人亦是被一刀捅穿了胸腹! 可留呼延怒喝一声铁枪再度挥动起来,锋锐瞬间就划破了数名叛卒的身体,大蓬的鲜血爆射而出,这一幕竟是吓得其后叛卒逡巡不前,无人再敢与其争锋。 明眼人都能瞧出广牧已破,剩下的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抢掠之时,谁又愿意在此刻白白身死呢? 可留呼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心知城头已然不保就强撑着精神领着麾下残军向着营房处退去。 片刻之后叛军的欢呼声响彻城头! 第六十六章 奔踏 此刻堡中恍若有两只凶兽正在相互撕咬争斗,其中一只虽是凶厉但已然落入下风,败亡就在瞬息之间。 然则越是在这关头其偏偏越是凶狠! 以命相搏之下哪怕占据上风的叛军也是损失不小! 刘必早已是浑身染血,近乎站立不稳,而以他为中心的数丈之内足有近百人还在与叛军厮杀周旋。面对着叛军所有人都抱着必死之志,数日来结下的血仇若不拼死相抗,下场不言而喻! 见此情形好些叛军都犹豫起来不愿再上前,哪怕几名小头领不断催促也无济于事,而更远处不少叛卒已是从防御薄弱处突破冲入到营房校场之上,开始肆无忌惮地抢夺民户财物甚至是欺辱妇孺。 余下的青壮吏员想要反抗,可面对似豺狼般叛卒他们哪儿是对手,于是短短片刻间这十数人皆是身首异处,老如妇孺见状更是惶恐至极,唯有低声啜泣不断响起。 有前番被抬至此处的伤卒大怒强撑着想要起身一战,可不待其站稳就被叛卒狠狠踹倒,旋即被其施以触目惊心的狠毒折磨。 嘶声力竭的哀嚎声转瞬便传入刘必等人耳中,众士卒皆是悲愤异常,一时间反抗之势又壮了几分。 城门处匪首正在簇拥下缓缓入城,他远远瞧见刘必等人仍在反击而己方叛卒似是颇为畏手畏脚,于是志得意满的神情立时就沉了下来,他朝身侧一人喝道:“祝大名!你立刻带人去杀尽戍中官军,若放走一人老子要你好看!” 被唤作祝大名的是一个身材中等,眼睛异常狭小的汉子,此人闻言双缝处透出几分凶狠:“军…头领放心,俺必提那人头颅来见!” 说罢他招呼着二十余人向前冲去,比起身材普遍瘦小且面黄肌瘦的叛卒,这二十余人可谓身材壮硕举止有力,哪怕是比起广牧戍中军卒也不遑多让,甚至超出几分! 随着其加入战局,刘必方压力登时倍增,已是鏖战半日之久的士卒们本就靠着一口气在强撑,眼下遭遇强兵来袭顷刻摇摇欲坠! 饶是刘必踉跄着挥刀抹开一名叛卒脖颈后也忍不住朝着天空望去,口中喃喃道:“丢了…广牧戍丢在老子手里了……” 正当广牧戍残存军民尽数陷入绝望之时,剧烈的奔腾之声忽然传来! 不仅是自刘必而下的残存戍军,就连位于城门处的匪首,乃至是身处混乱校场之上的百姓皆不约而同地朝着城外的方向望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声音!” 匪首愕然回头,在一片惊呼声中一把摁住了腰间兵刃,这声势他哪儿会陌生! 分明是轻骑本袭之音! “列阵!立刻列阵!” 这位匪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仅一个瞬间就做出了决断,可其周遭甲士听得此言却不由一愣。 列阵? 其中一名身份较高之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头领!出发前大人曾吩咐过非必要之时我等不得暴露身份,如今广牧戍已经夺下何故……” 还未等他说话一道马鞭已是带着呼啸的风声而至,重重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那匪首已是破口大骂道:“老子何需你来教!现在就是必要之时,老子再说一遍立刻列阵!!” 说着他拔出长刀作势欲要挥砍,周遭甲士见状再不敢犹豫,只得纷纷压下心头疑惑行动起来。 被狠狠抽了一鞭的汉子也垂下头去,只想着无论来者是何人都要令其死在此处,方才能消除自己心头之恨! 这般想着他也冷着脸拔刀向后走去。 作为尔朱氏蓄养的私军队主,他自付在这北地还无人可与己方相争,毕竟己方眼下虽大多为步卒,可早就经过无数次的操练对列阵厮杀之事简直手到擒来,此番又背靠广牧戍,就凭这怀荒镇镇军根本不是对手! 然则刚行出两步他就发现自己想的委实太过简单了些,因为就在片刻之间远处的地平线上已是出现了敌军的身影,那是数百轻骑正奔驰而来! 不止如此,随着其愈发逼近他已是能够清晰瞧见这些轻骑竟是作柔然人的打扮! 是柔然人! 汉子心中一惊,甚至连顺着脸颊淌下的淋漓鲜血也顾不着伸手去摸,同一时刻近两千名被命令在城外等待的叛军也发现这一点陷入慌乱之中! “蠕蠕!蠕蠕来了!” “蠕蠕又来了!快跑啊!!” 若来者是怀荒镇军,哪怕对方有数百骑之多,对其早已恨之入骨的叛军也绝对会强压下心中恐惧上前与之拼命,可来的却是柔然人!是在北地为患数十年之久,前一年还曾大肆劫掠造得生灵涂炭的柔然人! 此处的叛军们多是曾经的六镇营户,他们自然记得柔然人来袭时的各镇中宛如地狱一般的场景! 当回忆被现实大力撕开,恐惧与慌乱立时席卷! 这些因广牧戍占地有限容纳不下太多人,而被勒令留在城外的叛军立刻如沸水一般喧闹惊叫起来,他们再顾不得所谓的军令,纷纷惊叫着不顾一切地朝着戍堡中涌去! 而前一刻还在城头上耀武扬威的得胜者们,也惊得瞪大双目呆若木鸡! “杀!都给我留在堡外,谁敢进堡立刻斩杀!” 这位私军队主回过神来挥刀当众斩死两人,随即放声大吼起来!广牧戍城门不过一丈有余,哪容得下两千余人的争抢涌,慌乱的叛卒早就将此处挡得水泄不通! 这般下去不等柔然人靠近,他们就将自己挤死踩死! 然则这样的举动在平常或可震慑叛卒,此刻却是无济于事! 面对他染血的刀刃叛卒们仅仅是稍一停滞,便又涌了上来,仓促无备之下这私军队主竟被裹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匪首见此大怒可他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在甲士的保护下退上城墙阶梯上后,他吼道:“想要进城者从右走!其余人等随着从左出城列阵! 另外凡是愿意随我出击者,皆赏良田二十亩,牛马百头!” 第六十七章 柔然人都疯了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当真是古今皆行的金玉良言,纵然骨子里对蠕蠕有着万般恐惧,这一刻当匪首的吼声传入耳中时仍是有不少叛卒心中动摇。 对于这些曾被踩入泥泞中的营户流民而言,再没有比良田牛羊更为诱人的了!然则更多的人还是不顾一切地朝着戍堡中涌去,人潮推动之下就连营房刘必处也意识到了不妙,连忙带着残余士卒且战且退向着另一侧城头靠去。 所幸想要追击的叛卒皆是被身后挤来的人推得踉跄,无力追击,否则他还真未必能脱身。 与此同时匪首麾下那数百被张宁所忌惮的精锐纷纷操起钢刀向着戍堡外扑去,凡有阻挡者皆被其毫不犹豫地斩杀当场! 面对如此情形大多叛卒连忙依言向右挤去,将左侧留给了凶神恶煞的精锐们,不时也有普通叛卒临阵作出决断加入其中! 于是当叛军精锐于广牧戍二十丈外列阵时已是足有九百人之多,比张宁先前所预料的足足多出近一倍! “列阵!速速列阵!你们这些杂碎都给老子滚到后面去! 待会儿有你们杀敌建功的机会!” 五百精锐迅速集结,他们将木矛斜插入脚下土中形成简易却有力的阻挡,并在其后结下阵型。 匪首行走其间带着数名亲卫对着一众营户流民们拳打脚踢,促使其在阵后结成松散的长阵。 开阔地中直面骑军这几乎是十死无生之举,然则对匪首而言自己已是再无其它选择,倘若龟缩堡中不但无法赶在敌骑到来前关闭城门,成为瓮中之鳖。即便成功阻挡一时,自己也不过是换个角色从围困者变成被围者罢了,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怀荒镇军主力,依靠这些流民营户根本难以匹敌! 眼下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有勇气直面骑军,他所期望的是当自己麾下精锐抵御住冲击,与之陷入短兵相接的乱战后这些流民营户可以趁机而上用人数优势压倒敌骑。 介时无论是城头那些还在发愣的蠢货,亦或是源源不断向着城中挤去的杂碎们都能受此激烈,在重赏的推动下加入战斗。 这才是唯一的胜机! 念及于此匪首咬牙低声喃喃自语起来:“蠕蠕?嘿!” 此刻他像是被逼至悬崖边的野狼,露出将要搏命的狰狞面容。 下一个瞬间马蹄声骤然传入耳中,他的心脏猛地抽紧:“御敌!放箭!” 数百训练有素的精锐举刀俯身,其中百人张弓搭箭将手中利矢射出! 这是匪首的依仗,是他驱使数千叛卒数百里来此,是他在广牧戍外御敌的依仗! 亦是尔朱氏的依仗! 潜伏数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蠕蠕向来不擅长短兵相接,只要自己撑住一刻就能寻到取胜之机! 身处最前列的尔朱氏精锐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大多调整着呼吸,等待着敌骑在靠近军阵前突然向两侧散开而后抛射之时,待到那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拔出长矛向着柔然人掷去! 蠕蠕的战法早就被摸清楚了,只要己方不露怯阵型不乱,他们绝不敢贸然冲阵! 果不其然待到距离军阵还有数丈之时柔然人突然散开,如料想的那般向着两侧斜斜冲出,与此同时箭雨迎面而来! 这是早有所料的一幕,数十名精锐闷哼着倒下,鲜有失声痛呼者!而其余人则齐齐踏出一步,准备拔矛掷出! 此时敌骑还未完全散开,大概还有两百左右尚何在一处,但这已然足够! 尔朱氏的部曲们毫不怀疑这些蠕蠕会与身处前方的同族一般散于两侧,而自己恰能趁此机会掷矛,趁着其还未彻底散开时击中这只巨蟒的七寸!让这两百人与前方同族彻底分开,介时他们又能如何? 这是磨合数十次的战法,部曲们早就熟悉得如同吃饭喝水一般! 只待杀敌! 见此匪首眸中不禁露出一丝轻蔑,他这一支部曲是以本族契胡为核心,山中生胡作爪牙耗费数年所练出。这数年间尔朱氏不仅大力供给金银粮秣,还瞒天过海以冤罪剿灭了数个高车部落以练兵,论起精锐程度远超诸镇镇军! 放眼整个北疆,似这般的部曲尔朱氏也不过只有三支,如今面对区区数百柔然人又岂会折戟沉沙呢? 视线之中敌骑分出的一支沿着阵型边缘试图冲杀,可旋即就被尔朱氏部曲们所击退,白白留下十余骑性命! 另一支则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环绕阵型与己方箭手对射,收效寥寥。偏偏他们还不敢太过靠近广牧戍城墙,只能干看着数百流民营户于前而不得妄动! 匪首更是得意,麾下部曲连同流民营户们也都不约而同露出轻松神色,事实证明柔然人也并不可怕!这般瞧来得到良田牛羊简直不费丝毫力气,只消跟在后面掩杀便可! 的确,此刻放在柔然人眼前的除了离去就只有生生硬撞个头破血流!只有去与尔朱氏的精锐部曲们短兵相接,以争取一线胜机! 而这正是匪首想要看到的一幕! 数千流民,哪怕只是流民以能生生磨死你们! 可旋即却是情势突变! 还不等部曲们掷出长矛,本应是紧随着前列分为左右两队沿阵绕行的敌骑忽然猛抽马鞭,以更快的速度撞入己方阵中! 这支敌骑处在最末尾处并不显眼,大概只有百余人,可这番举动简直凶狠异常,实难预料! 匪首麾下的部曲们哪会料到突然有此变故,根本来不及将长矛重新插回,只能慌忙改变投掷方向朝着其掷出! 只是这样一来无论是力度还是准头都是锐减,没能给这百骑造成太大损伤,他们只能眼睁睁瞧着敌骑横冲直撞而来! “疯了吗!这些蠕蠕是疯了吗!” 匪首脱口而出,失声喊道。 这样的冲阵对于未披甲的战马损伤极大,纵然成功破阵恐怕也会损失大半,向来视马如命的柔然人居然会这么做?此战后他们又凭什么北返呢! 第六十八章 不能死得这样窝囊 瞬息之间数个念头划过匪首的脑海,而在他眼中那百骑冲入阵中的场景就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入摆放齐整的杯盏之中! 那些处在最前方的部曲根本来不及再有其他动作便被重重掀翻在地,前一刻还稳固的阵型好似被沙砾垒砌出的城墙不堪一击! 重锤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散落满地! 近百部曲顷刻间毙于马蹄之下,位于后方的流民营户们一片哗然! 战事的瞬息变化实在太过出乎他们的想象,眼瞧着那些平日里强壮凶狠,一个可以揍己方三四人的契胡汉子像被割麦子般不断倒下,无人不手脚冰凉,无人不脑子空白! 什么良田牛羊,什么不费吹灰之力! 这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蠕蠕,那可是蠕蠕啊! 这本应是极具轻蔑性的称呼却出乎意料的在北疆成为人人恐惧的词汇,这本就证明的柔然人的凶恶可怕! 于是所有的美好幻想都被这些流民营户们抛在脑后! 当啷! 不知是谁手中的兵刃忽然掉在了地上,接着是第二柄…第三柄……以至于片刻掉落声不绝于耳!像是被洪水冲毁的堤坝,由流民营户所组成的叛卒再无法坚守,开始不顾一切地转身朝着戍堡中冲去! “回来!都回来!” 有人想要阻拦但却被匪首一把拽住衣襟:“别管他们了!牵某马来!牵本将马来!” 先前破城时匪首以为大局已定便翻身下马步入堡中,谁曾想瞬息间就已陷入死局,随着柔然人踏阵本就仅有的一丝胜机被彻底歼灭,他明白麾下部曲纵然还能抵挡但落败只在朝夕之间,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随从踉跄冲去牵马,匪首回首望向踏阵而来的敌骑心头是说不出的苦闷。他明白此战之后自己就将成为一只东躲西藏的老鼠再不敢于北疆露头,官军不会放过自己,尔朱氏更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他不禁狠狠吐出一口唾沫,正要趁机离开却发现踏阵而来的敌骑忽然打出两面旗帜,一面写着“怀荒镇镇都大将”,另一面唯有一个大大的“张”字。 见此匪首长大了嘴巴再说不出其它来,而在他的左侧十丈外正有数十骑杀来! 此刻戍堡中,刘必等人也已被逼到了绝境中! 西南北三处城墙皆被叛卒所占,营房校场等处亦是不保,为避开叛卒锋芒刘必只好率领残部退守东侧城头,意图在此作最后的抵抗。 所幸的是大部分叛卒均处在惶恐不安中,余者也在四处劫掠,从东侧城头望去整个堡中一片混乱,那些来不及撤离的百姓像是被怒涛席卷的砂砾,登时便消失不见! 官邸宅院所在之处更是燃起冲天浓烟与火光,叛卒像是在进行着毁灭前的狂欢! “数月心血毁于一旦,我愧对将主!”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刘必神情痛苦,眸中隐隐有泪水转动。 堡中几乎每一户百姓他都识得,是他亲自带着吏员为其划分田地或是活计,指定修建房屋宅院的区域,其中不少都是对他信任有加的同族匈奴人。如今却因自己守城不力,只能眼瞧着其受尽屈辱葬身乱兵刀下,他又非禽兽岂能在保持冷静? 旁侧可留呼延气喘吁吁地靠坐在地,肩膀裹着的包扎布也早被鲜血浸得鲜红,他艰难抬头苦笑道:“刘戍主不必再瞧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咳咳咳……” “这厮……” 刘必闻言回过头来想要呵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狠狠剜了他一眼。 难怪这厮一直被戍军隐隐排斥,这横冲直撞的讲话谁又会喜欢呢? 忽然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刘必与可留呼延相视一眼面色都浮现一丝苦色。 尽管大部分叛卒忙着抢夺财物欺辱妇孺,但仍有不少在重赏的驱使下向着己方杀来,他们所求的无非是两人项上头颅,可刘必却不愿轻易给他们! 天色渐暗,这场持续数日的苦战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刘必如是想着拔刀上前,仅剩的数名军士也起身追随,哪怕是无力搏杀的伤员也举着弩箭朝来敌射去! 来者是十余名面色癫狂的叛卒,他们显然已是搜过了府邸武库等处,但那里的收货却远不能令其满意。没有金银财宝,也没见到美婢歌姬,这不符合道理! 对,一定是那该死的戍主带走了! 双方转眼就厮杀在了一处,刘必侧身避开一柄掷来的短斧,同时左手一把抓住来着的右腕,令其挥动的钢刀堪堪停在自己额前三寸之处。那叛卒想要抽手却好像被一把铁钳紧紧锁住,他刚要张口大骂可喷出的却是一口殷红的鲜血! 在看腹部一柄明晃晃的兵刃已是抽出,其上还带着些许内脏的碎肉! “咳!” 叛卒咳了一声面色瞬间惨白像是瘫软般倒在地上。 轻松斩杀一人后刘必不见丝毫松懈,又与另一名叛卒搏杀起来,此人身材矮小拿着一把磨尖了的农具一下子就划破了刘必的手肘!剧痛令他发出声闷哼,但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兵刃重重击在了此人的颅脑上,巨力下像是瓜果般碎裂开! 刘必本就是一员猛将,身手自然不是这些流民营户可以比拟的。 见第三名叛卒抽冷子杀来刘必想要拔刀,赫然发现刀刃竟前一人的头骨中一时间拔不出来!再瞧周遭士卒皆在竭力厮杀,自己又没有丝毫腾挪的余地,他本以为将就此死在此处一杆长枪忽然从右侧射出将第三名叛卒定在城头! 回头瞧去可留呼延正丢来一把短剑,笑着说道:“死也不能死得这般窝囊!” 刘必抽了抽嘴角,短剑在手他又朝前扑去,可留呼延也并肩而上。一番厮杀后十余名叛卒死的死逃的逃,城头又陷入了片刻的安静中。 可留呼延甩了甩手正要再一屁股坐下,忽然愕然看着远方瞪大了眼睛,口中难以置信叫道:“快看,是将主!!” 第六十九章 血仇必报 战争之事瞬息万变,胜机往往就在不起眼之处,尤其对于广牧戍外这场仅限千余人的厮杀更是如此。一旦大势抵定剩下就轻松简单许多,只是单方面的屠杀罢了,哪怕一方乃是操练多年的精锐亦是如此。 在轻骑的来回踏阵加之头领被阵斩当场后,尔朱氏的这支精锐再无可战之力,彻底崩溃。 不断冲入戍堡寄希望于高大城墙抵御轻骑的叛卒们更是彻底成为瓮中之鳖,在白楼令人毫不留情杀死阻挡在城门前,意图关闭城门的一众叛卒后,其余人也丧失了反抗的想法,只希望蠕蠕能够向往常一样抢掠一番便退去。 不过这般天真的想法注定是无法实现的。 战后经清点此番围困广牧戍的叛军足有近八千人,其中有近两千毙命于攻城之时,还有千余人重伤难医只能就地等死。 剩余的数千人可谓是成为瓮中之鳖,张宁本可以将其堵在广牧戍中尽杀之,但顾虑到刘必等人仍在城中,以麾下这数百骑要想将其尽杀难免会引得其狗急跳墙危及戍中残军性命,便大手一挥受其归降,其中身材强壮着纳入军中,其余一半贬为苦力一半赠予阿史那安诺。 “听说中原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张将军,如果我记得没错,这些人可超出我们交易的范围。” 阿史那安诺一边擦拭着弯刀一边看向张宁,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张宁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玩味地神情,只是认真道:“前番阿史那部的勇士身先士卒,蒙受了不小的损失,这些便是额外的酬谢。” 阿史那安诺哈了一声将弯刀别回腰间:“阿史那部的族人上了战场就不会怕死,张将军,直说,你还想让我做些什么!” “果然够直爽!”张宁赞了一声旋即道:“确实有个地方需要你再跑上一趟,事成之后有粮秣奉上!” 阿史那安诺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黝黑的面庞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双倍!” “成交!” 张宁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这番态度突然就令阿史那安诺泄了气,他知道自己恐怕还是太草率了些。但在听到张宁旋即所讲之话面,又陡然轻松起来,他笑道:“张将军放心,半月之内此事必成!” 望着阿史那安诺打马离去的背影,切思力拔凑上前来老大不情愿道:“将主,此事俺也能做啊,何必便宜了这柔然人!” 张宁拍了拍衣袖示意其随自己入城,一边走一边说:“这些上不了明面的事不应该由镇军来做,你且记住了,无论何时都是这般!”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步入戍堡后的张宁还是忍不住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 本是经过修缮重建数月经营的广牧戍此刻已与废墟无二,大量的尸首残骸横亘于道,破碎的城墙散落的石块,烧塌营房府邸,更有难闻的焦味与血腥气息不断窜入鼻中。 浑身是伤的刘必在士卒搀扶下走上前来,可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终是无言跪倒在地。 可留呼延与残存的吏员士卒莫不是如此! 他们的确活下来了,可数百袍泽同僚,更多的百姓与归附部落几乎都葬身在此战中,整个广牧戍上下近一千五百人此刻仅有百余人侥幸存活! 可留呼延猛地抬起头来咬牙道:“求将主杀尽降俘,报我血仇!” “住嘴!” 不等张宁作答,刘必已是开口呵斥,他知晓张宁既然前番已是许诺叛卒归降不杀此刻就绝无转圜余地,否则明日怀荒镇将失信之事就将传遍两镇,乃至整个北疆,这对于有着雄心壮志的镇将大人而言是绝不可接受的! 刘必生怕可留呼延因为一时冲动触怒了张宁,于是他又开口骂道:“你才不知恩德的蠢货,适才不是将主念及我等性命赦叛卒无罪,我等早就死于乱军之中! 难道你想要为一己之私令将主食言么!” 可留呼延归降不久只见过张宁一面,平日里听说张宁从不苛责压迫军卒,因而想什么就直直说出不觉如何有错。眼下听刘必这般喝骂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理,只得垂下头去不再开口。 张宁将两人神色收入眼底,旋即又瞧了瞧其余侥幸存活之人立时便知可留呼延这话代表着几乎在场所有人的想法,甚至于自己所领的轻骑中不少人也是这般认为。 他们万不能接受那些染了己方袍泽鲜血的人成为自己的一员! 稍作沉吟后张宁说道:“其实你等应当也看得出这些人虽名为叛军,实则多是无处可归受尽压迫的流民营户,来到这里也是受人裹挟。 仇咱们怀荒自然是要报的,但绝不是向他们,而是要朝那个真正驱使其来此之人!”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他们未曾想到其中还有更深层的东西,唯有刘必露出了然之色。 “敢问将主那驱使其来此的杂碎是谁!” 可留呼延再度开口,这一次刘必也没有再去阻拦。 张宁笑了笑:“怎得,本将若是告诉了你,你现在就要上马杀去?只怕现在你连起身的气力都没有了! 都给本将听着,即日起都好好养伤,这场血仇本将绝不会忘!待到你们伤愈之时就是我们报仇之日!” 在场之人闻言皆是振奋,刘必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旋即手肘的伤口却令他不由闷哼一声。 张宁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况且这些降俘可杀不得,广牧戍要重建绝杀不了苦力,正好让他们来! 至于已死的和那些重伤尚未死的……” 说到此处张宁眉宇间也透露出一丝凶狠:“统统割下首级送往征讨大都督处,要让朝廷和那位临淮王都好好看看咱们的功绩,让他们知晓谁才是这北疆真正的大魏忠臣!” 切思力拔心念一动:“连同那匪首一起?” “自然是一起送去,顺便再让这位大都督给咱们拨些粮秣军械来!” 切思力拔咧嘴笑道:“遵命!” 第七十章 局势糜烂 张宁所谋的自然是用贼首彰显功绩的同时,给尔朱度律上一上眼药。 他相信作为朝廷任命的征讨大都督,临淮王元彧定然急需一个捷报,不会视怀荒镇此番的功绩于不顾,更不会瞧不出部分贼寇中混杂着契胡人的存在! 遗憾的是当切思力拔护送着吏员赶到云中时方才得知大军已然开拔平叛,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 临淮王元彧亲领三万军征讨破六韩拔陵,双方战于五原厮杀半日,竟是朝廷军大败丢下近八千具尸首狼狈溃退。由朔州刺史李叔仁所领的偏师也在奇袭武川时被叛军所察,叛军在白道设伏击溃李叔仁部,据传李叔仁仅领千人而归。 一时间真王之名响彻北地,破六韩拔陵似乎将要成为这片土地的新主人。 溃退的元彧所部向是没头苍蝇一般一路东逃,途中又遭遇数支叛军袭击折损颇多,直至到达柔玄镇方才得全。此时元彧清点麾下各军竟已是只剩数千之众,不禁急火攻心当众呕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所幸柔玄镇将尔朱度律御下有方,治理有度,柔玄境内并无叛乱发生这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混乱。 当夜元彧醒来后朝南而跪,涕泪交加难以自己,口称自己愧对陛下信任覆军陨将该当死罪。得此消息张宁无奈摇头,对已是归来的切思力拔道:“这位临淮王还真是个做戏的好手!” 切思力拔愣了愣:“将主是说这厮是在当众演戏?” 张宁放下笔一边揉动酸麻的手腕一边道:“又是当众呕血又是涕泪横流的,若非是故意让人知晓,这等秘事又怎会传到我们耳中呢?换做是你,真要大败而归呕出血来,你希望闹得满城皆知么!” “啧啧……娘的,皇亲国戚就是好!” 切思力拔嘿了一声:“那将主咱还去见他么?” 侍者端着清粥步入厅中,张宁接过一碗又递与切思力拔一碗后靠着椅背缓缓道:“不必了! 咱们与尔朱度律可是早结下了血仇,既然都不是君子也就不必去走上一遭了。” 说着他喝了口粥又道:“此事你不必再管,歇息一日后就着手整顿骑军!” 切思力拔应了一声接着如牛饮般喝下粥后,将空碗放下就告辞离去。 前番广牧之战后本镇骑军遭受重创,这并非是折损了多少骑卒多少匹战马,而是广牧外的牧场遭到了破坏,一整套的养马牧马以及训马场所在大火中灰飞烟灭,这急需重建! 与此同时广牧戍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重建修缮完成,这期间已是被正式提拔为戍主的刘必需要一边操练士卒一边主持修建工作,并且与新派遣的吏员不断磨合。 照此算来刘必的精力已是被尽数分去再无它顾之力,牧场处就需得切思力拔前去接手,毕竟目前整个怀荒镇最了解骑军的还得是他。至于白楼,张宁对此人却是有另一个想法。 片刻之后一位身材敦实,面容带着几分憨厚稚气的骑将步入府邸,恭敬的向张宁行以军礼。 不知为何,自广牧一战后每次瞧见此人张宁的心情都会莫名的好上几分,当下他笑道:“白三儿,近来可好?” 白楼不明白为何镇将大人会单独召自己前来,心底里满是紧张,猛地听得这话他下意识“啊”了一声,好半晌都答不出来。 张宁笑了笑指着那空碗道:“无需拘束,你瞧切思力拔那混账在本将面前都大口吃喝毫无顾忌,你既是他麾下骑将怎会这般束手束脚的!” 白楼挠了挠脑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咧着嘴勉强当作回答。 见此张宁便也没有再闲扯的意思,他示意白楼坐下后问道:“你可知当日广牧一战后,本将曾托阿史那安诺做了些什么事?” 当然知道,军中早就传开了! 白楼心里暗暗道。 当日广牧戍外阿史那安诺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张宁一番讨价还价,随后带着本部族人打马就走毫不停留,众人早就在背地里猜测镇将大人定然是许了些其他的好处,才让其像猎犬般急不可耐地离去,很可能便是这些叛卒藏匿金银之处! 真是便宜了这些柔然人! 明明就是来策马跑了一圈吼了几嗓子,吓唬吓唬了叛卒就白白得了这么多好处! 只是这话可不敢当着镇将大人当面说出来,因而白楼一本正经道:“回将主,属下不知!” 张宁瞥了眼白楼心道:白三儿啊白三儿,你这小胖子到底怎么想的老子能心里没数? 他也懒得去揭穿白楼便颔首道:“好,那本将今日就告诉你,阿史那安诺没有率部北归而是直接往西去了!” “西?” “不错!本将向来信奉一点那就是有仇现报,一点都等不得。即便不能让对方立刻付出代价,那怎么着也要先收上些利息才是!” 张宁眼神寒了下来冷冷道:“数日之后阿史那安诺率部到达柔玄新城外,劫掠杀商队五支击溃守军数十骑,自那以后到今日,柔玄镇外再无一支商队!” 白楼瞪大了眼睛,若非是镇将亲自说出这话他断然是不敢相信的,他愣了愣随即转念一想倒也合理。阿史那安诺乃是柔然人,一支柔然轻骑在柔玄镇外耀武扬威,的确足以威慑多时! 他突然道:“这么说将主已是确定驱使那叛军的乃是柔玄镇将?!” “不错!” 这便是了! 柔玄镇将尔朱度律与自家将主的恩怨也是军中将校人尽皆知的,更遑论其中还有卜苏军主的一笔血债!也难怪将主大人不惜以利驱使柔然人前去,此仇自然是要先讨些利息回来的! 只可惜此事无法大肆宣扬,反倒是引得军中略有非议,好在将主本就有着莫大威望加之此番柔然人的确是为击溃叛军出力这才没引得更激烈的议论出现。 念及于此白楼神情一凝,单膝跪地慨然道:“还请将主吩咐!” 第七十一章 老朽不中用 和聪明人讲话的确是要省下不少气力。 张宁如是想着。 “本将的确是有要务需你去做,不但如此还不能出丝毫岔子你可明白?” 见白楼重重点头,张宁从怀中抽出一张信纸递与白楼,后者接下后打开一把眸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惊愕。 张宁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明白了么?” 片刻后白楼离去,张宁收回目光准备重新写上一份军报。 若他所料无误临淮王元彧这个北讨大都督算是当到头了,此番失利不仅使得以破六韩拔陵为首的各支叛军声势大振,引得似燕、恒、朔等州皆有人高举叛旗响应,一个有一个阴谋者蠢蠢欲动,更是令元魏朝廷赖以安国的中军遭受重创。 这支数月前才因击溃柔然,阵斩柔然可汗阿那瑰而名传中外的精锐之军立时跌落神坛! 无论是从历史原有走向还是目前局势来看,元魏朝廷唯有换帅,而最佳人选自然是便是前番立下大功的李崇! 念及于此张宁决意将此番广牧之战与前次的御夷之战始末共同写入军报,送报洛阳! …… 洛阳,皇城。 洛阳虽比起平城已处内地,但此刻仍是一片春寒料峭之状。更别提后半夜几声春雷后又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自是让那些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的贵胄子弟们吃够了苦头。 从三日前开始他们便在每日的五更时聚拢于此,堵截往来上朝的朝廷大臣们,而他们口中所喊的则是“元彧丧师辱国应当严办”,“请求朝廷发兵再讨贼寇”云云,甚至演起了公然进谏的戏码来。 对于洛阳人而言则已不算是稀奇事,自神龟二年那场虎贲之乱众人目睹征西将军、冀州大中正张彝惨死后,而朝廷无所应当只草草处理了事后,这样的事几乎年年发生。 便如此刻,当朝堂上争吵不休拿不定主意之时,朝堂外也不知是谁牵头聚齐一众贵胄子弟在此聚集,整日吼声喝骂不绝。偏偏这群人个个背景深厚,哪怕是与负责宫廷护卫的禁军也牵扯颇深,军士拿也拿不得,驱也驱不散,只好听之任之。 总之只要不公然反叛举兵杀入皇城,一切就都还算过得去,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皇城中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正缓缓发出沉闷的声响,其下两名老者正穿着朝服行于其间。 威严的钟声在一重重阁楼高墙间跌宕回响,老者间那留有长髯的步伐急促,旁侧禁卫都瞧得出若非要等待同僚他恐怕早就走得没踪影了。 “继长,你好歹也是名噪中外的当世名帅,何需如此耐不住性子?” 长髯老者闻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还未作答就恰逢寒风袭来,威严长髯登时被吹得凌乱不堪。他本就极为在乎形象再加上即将面圣,自然更是立时整理起来。 好半晌后他才再度抬头看向徐徐走来的,年岁比自己更年长些的老者道:“穆老头,我可做不到像你这般没心没肺!眼下北疆战事胶着,数镇化为荒丘碎瓦断壁残垣,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殒命当场,每时每刻都有人身死,为何不急?” 被称作当世名帅的长髯老者自然便是当日领军阵斩柔然可汗的大将军李崇,他正语气讥讽带着鄙夷的语气对身侧同僚道:“我听闻那宫门前可是有不少你的儿孙,你真就不担心那些娇贵子弟冻着冷着?” 虽是被李崇称作穆老头,可此人方才开口时简直是居高临下甚至是训斥晚辈的口气,对此李崇虽是不满但也魏有反驳。 此刻之间穆老头一甩衣袖,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团,他笑道:“哦?竟还有这般事? 老朽年迈昏聩,一双眼睛早就看不清楚啦!继长你若是早些告知,老夫定然上前打他们的屁股,狠狠当众教训他们一通,哈哈哈……” 穆老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也不管正身处宫中就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摆手,一时间难以自己的模样。 见此李崇亦是无可奈何,他明明知道此人在顾左右而言它却毫无办法,只得狠狠跺脚道:“既是老迈昏聩不如就速速向圣上告老还乡才是,来日有暇我也定然会登门拜访陪你好好谈笑一番!” 说到谈笑一番时李崇特地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 其他朝臣若见到此景定然会惊讶莫名,骇然无语,要知道李崇向来可是有儒帅的美誉,对人接物莫不是温和如谦谦君子,罕有如此一面! 眼下就连宫门两侧的禁卫也不自觉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两人,他们简直恨不得把耳朵当场割下,以示没曾听到此话。 这话当真是无理到了极点,就连笑意盎然的穆老头也刹那间沉下脸来。 他打量着这位近来被称作王朝唯一一位可堪平乱之任的统帅缓缓道:“老朽应该是有些耳背了,竟没听清骠骑大将军的话,大将军能否不吝其烦再为老朽讲上一番?” 穆老头像是从喉咙的粘痰中挤出的这番话,听起来很是令人感觉不适。 这一刻就连寒风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顷刻间悄然无踪。 若有人细细瞧去,两侧的禁卫几乎是两腿颤抖站立不稳,他们不敢想象若是这两位当真在此撕破脸皮,自己又和迎来怎样的命运,或许是在今晚三更时成为一句尸体被丢入城外河中! 李崇沉着脸半晌却终究还是长长舒出一口气,片刻间他像是恢复了往日君子之态道:“穆老应当是听岔了,我方才没说话。” 穆老头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赞许:“这便再好不过,的确是老朽人老不中用啦!而继长你作为将转战万里,扫除凶逆的名将,也自然不会说出那般粗鲁的言语才是!” 说罢穆老头转身朝着门内走去,李崇停留片刻也再度跟上。 他们都清楚此番被召前来将会发生什么,授以坚甲利兵,委以安危之任,这或许便是一个王朝对于一名将领最大的信任。 第七十二章 觐见 两人并肩而行,李崇稍稍落后半步。 一路行来凡是宫中侍者见其无不连忙退避,垂手恭立,两人却目不斜视步步向前。 李崇自然是有这等底气,而穆老头更是如此,侍者皆尊称其为太师。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他并非常人,而是如今元魏朝堂真真正正的第一人,太师兼录尚书事、高阳王元雍。同时他还是皇室嫡脉血亲,献文帝拓跋弘的儿子,孝文帝元宏的弟弟,即便是当今圣上见到他亦是要毕恭毕敬地叫上一声叔公。 元雍从小就洒脱不拘不在乎外名,旁人对其非议颇多,孝文帝元宏却说:我也无法预测这个弟弟的深浅,不过看他这样天真质朴,也或许是大器晚成! 果不其然待到宣武帝元恪继位时,元雍已是任太保兼领太尉处理朝中大小事务。当今圣上元诩更是诏令元雍进入宫廷住在太极殿西柏堂,以便随时商议和处置朝政,名望盖绝朝野。 领军将军于忠专权时也只敢废黜元雍官职,让他以王爵回家闲居,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李崇暗地里对此却很是鄙夷。 当初于忠凭借拥立之功擅权,朝野之上唯有元雍具备除去其的名望与实力,仆射郭祚就曾规劝元雍放逐于忠。然而元雍对此模棱两可,导致于忠得知后假传旨意杀掉郭祚和尚书裴植。元雍看似被罢官,可朝中如有大事于忠碍于其名望,仍不得不派黄门到其府邸询问意见。 待到胡太后临朝听政放逐于忠为冀州刺史后,元雍才又上表揭露于忠的罪状,说明自己没能加以阻拦使其为祸一时请求告老还乡。 胡太后念及其名望功绩,又为安定朝野自是不准,于是任命他为侍中、太师,兼领司州牧。 朝局倾覆时任小人横行,所作所为皆为独善其身,这般人物也配称作太师? 何况整个洛阳谁人不知高阳王家中妓妾满房,荣华富贵之极。昔日卢氏去世后他又娶了博陵崔氏之女,不久之后却又疏远遗弃崔氏,将其关在单独的房间中仅仅供给衣食。 随后崔氏离奇死去,胡太后听闻后曾答应赏赐元雍女妓,可还没来得及送去元雍就派手下宦官自行来到宫中挑选了四名宫女,谎称有旨将她们带回府第。 李崇心中冷笑,再度抬头时两人已然步入内殿。 此殿唤为养心位于拱门东侧数百步,本已耗费十数年但在当即圣上继位后就将之修缮新建,改为自己的平日读书召见大臣之处。 “太师,大将军还请安坐,陛下正在召见卫将军。” 当值太监迎出为两人沏上上好的茶叶,这里距皇帝召见大臣的房间仅一门之隔,是大臣等候接见得进退之所,因而两人没有再谈论的意思只静静等待。此地古董字画皆是佳作,放在外面乃是千金难求之物,但向来以儒帅见称的李崇却没有本分想要欣赏的心思。 片刻之后一名趾高气扬者快步走出,他瞧见两人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拱了拱手,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出殿,旋即太监通知两人可以进去了。 步入房间,一名面容棱角分明的年轻男子正将目光从手中的奏章移到两人身上。 年轻男子的双眼陷在一双剑眉之下,偶可见到一道锐利寒光闪过。 “臣参见陛下!” 元雍李崇同时拜道,不同的是元雍只稍稍欠身,李崇则一板一眼行跪拜之礼。 被称作陛下的放眼整个元魏也唯有一人,元氏的第九位皇帝,当今圣上元诩! 元诩是孝文帝元宏之孙,宣武帝元恪第二个儿子,生母便是而今摄政的胡太后。元诩出生于宣光殿东北部,据传当时有光照于庭中。宣武帝为之大喜,延昌元年就立年仅三岁的元诩为皇太子。 宣武帝去世当晚下诏让太保、高阳王元雍入居西柏堂,决断处理政务,任城王元澄为尚书令,百官调度听从二王。因而元诩对于元雍可谓亲近异常,立时就遣侍者请元雍入座,随即又起身扶起李崇笑道:“大将军快快请起!” 待到两人落座后,元诩开门见山道:“如今北地纷乱,逆贼横行,百姓受尽流离之苦,朕不忍见此涂炭却不想临淮王竟败于五原,两位爱卿可有对策?” 自继位之后元诩先是在熙平元年下诏开仓济民,又在熙平二年下诏遣使巡察四方方,问民疾苦,体恤孤寡,黜幽升明。神龟元年春正月还诏给京畿及诸州老人板郡县各有差,及赐鳏寡孤独粟帛。 此等种种无不表露出其体恤百姓,察民疾苦。 元雍先是赞叹圣上爱民如子,随即扭头对李崇笑道:“继长,既是议北疆镇民反叛之事,你应当再清楚不过了!” 李崇道:“回禀圣上,北疆地广人稀野兽遍地,军户镇民聚居于此本就因之好斗,更添地方官吏无德盘剥有加遂激起民变。 据报如今有叛军十余支,又以沃野镇军户破六韩拔陵一支最强,其胆大妄为率领叛民屡戮朝廷命官,攻城劫寨实为可恶,理应速发天子之师平定镇压!” 这是理所应当之言,元诩并不觉得特别,他明白这位骠骑大将军真正要说的并非是这些。 果不其然李崇顿了顿似是稍整思绪,才又继续道:“距今为止各地守将请兵请饷的奏报不下数十,朝廷也一一调拨,可百万银钱调拨后平叛情势仍未见丝毫改变,反倒愈演愈烈! 昨日有军报抵京,大宁郡郡守刚领军收复郡治不到半月便又被叛军攻破,连带着那郡守的头颅也被高悬于城门之上!不仅如此,周遭边州亦是生乱大有朝内地蔓延之势,就连旧都也已在叛军兵峰之下!” 此话一出内殿中的温暖骤然再降,几人皆感到一阵寒意。 倘若旧都平城不保必定中外震恐,难保南人不会趁机发难! 元雍咳嗽一声蹙眉道:“咳咳……继长若有良策不妨道来。” 第七十三章 祖制 李崇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章躬身道:“圣上,臣以为如今应当剿抚并用,一面调兵重入北地击溃叛军斩杀匪首以震慑宵小,一面改镇为州一视同仁,让北地子民都知晓朝廷未曾忘记他们,让他们与叛军划清界限! 待到那时叛军外有镇压,内无兵源,必定不战自溃!” 元诩猛地挑眉,元雍却好似早有所料。 望着李崇双手捧起的奏章,元诩略有意动但原地踱步后还是道:“设置边镇乃是太祖定下的百年大计,亦是抵御蠕蠕所必须,岂能随意更改? 爱卿此事先前早有定论,何必旧事重提!” 李崇抬起头来,面上带着苦闷:“陛下如今叛军越剿越多正是因军镇之制!各地营户镇户早不堪重负,军兵亦是如此!” “而今夏州、东夏州、豳州、凉州、秦州、南秦州相继发生民变!已是有星火燎原之势! 陛下只需下诏各镇其余镇户营户全部免为平民,便可阻止叛乱继续蔓延!” 李崇说着跪倒在地,声泪俱下。 元诩见此也面露不忍,他自然知晓此策乃是解决之道,可…可哪里又由得自己呢?! 但真若是什么都不做,一旦平城有失南人发难,社稷危矣! 念及于此他咬牙就要伸手接过奏章,李崇见此眸中也绽放出欣喜之色,岂料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喝道:“陛下!” 元诩的手僵在半空,扭头瞧去太师元雍不知何时已是站起身来。 他走到两人跟前竟是接过奏章而后缓缓道:“天下之事莫过于正,对我元氏而言更是如此,陛下祖制不可轻改呀!何况若真改镇为州,岂不意味着朝廷向叛军低头了么? 胡闹!” “可是……” “够了!” 李崇还想再说什么却是被元诩忽然打断,这位元魏帝国的年轻统治者缓缓走回书案前,背对两人半晌后道:“此议不必再提,改镇为州之事暂且先放一边,如今需要计较的却是由何人领兵前去平叛。” “陛下,臣虽不知兵事但也曾听说战场之上将领的声势乃是获胜不可缺之要素!战场之上两军厮杀若其中一方乃是当世名将,而敌方将领却默默无名,那当世名将一方的士气定然空前,胜算也平白多出几分! 听闻匪首乃是一介军户出身,虽有恶名但终究是只知蹈阵的勇夫,而继长却是当世名将又携平定柔然之功名震中外,因而此番理应又继长领军!” 元雍笑着道,话里话外满是对李崇的赞许,是否由其出马平乱乃是手到擒来。 元诩“哦”了一声,转身看向李崇:“爱卿可愿为朕走上这一遭?” “臣必定竭尽全力平定叛乱!” 此刻李崇虽有不满但也只能咬牙应下,对他而言平叛之事本就无可推脱,只是若不能剿抚并用双管齐下终究只是以沙覆火,治标而不治本。 元诩却是很满意李崇的答复,当即唤人拟旨改派李崇为北讨大都督受开府之权,命抚军将军崔暹、镇军将军广阳王元深受其节度,又诏令又诏李崇之子光禄大夫李神轨,假平北将军,随李崇一同北讨。 随后元诩又勉励李崇一番便命他二人退下。 走出大殿李崇长叹一声,呼出的寒气旋即转入空中消失不见,他扭头睨视了元雍一眼拱了拱手快步向着宫门而去,倒是元雍不紧不慢好似不惧这春寒一般。 待到走出宫门一辆外表并不起眼的马车正停在阶下,马夫见到元雍便迅速备好踏凳扶着元雍登车。 车内已是坐了个相貌温和中隐隐带着几分阴柔的青年,他一面扶着元雍坐下一面好奇问道:“阿爷此行可曾如愿?” 鞭声落下马车朝前驶去,元雍似乎早就知道这年轻人会有如此一问,不由得意一笑:“这是自然,李崇日思夜想的便是改镇为州。此谋虽的确于国有利,可惜老夫注定不能让他称心。” 年轻人哈哈一笑,又问:“那此番领军人选?” 元雍眯着眼睛随着马车的轻微颠簸摇头晃脑,一副自在模样:“自然还是他李崇李继长。” “啊?!” 年轻人顿时愕然:“阿爷,此人明明与你不合,为何还要留他?” “留?可不只是留,老夫还曾私下向陛下太后进言,此番领军平乱非李崇不可!” 年轻人眼珠子溜溜一转开始给元雍摁揉起了小腿,元雍满意地轻哼一声,很是受用的样子,便又继续道:“元文若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竟会在五原败于贼寇之手,损兵折将丧师辱国不说,还让…… 嘿,自正旦过后十数封军报可没有一件好消息,若再不换上一名能征善战之将天下会如何看我大魏?如果早先就让李崇领命,或许局面不会糜烂到如此地步,对此朝廷内外早有非议。 眼下既是需要有人收拾局面,又有人三番五次举荐,老夫若是再压着李崇难免会授人以柄,至少一个不肯为朝廷进贤无视大局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那便让李崇去试一试又何妨,一则可以堵塞悠悠之口,二则还可以观其后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灭叛匪,这知人善任的美誉,少不了有老夫一份! 他不幸是个银样镴枪头,那岂不正好?” 年轻人闻听此言忍不住啧啧称奇,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旋即他又忍不住问道:“那李崇可是胡太后的人,太后为何坐视不顾啊?” 元雍睁开眼瞥了瞥年轻人,年轻人立时察觉到了这位老祖宗的不满,连忙垂下头去不敢再言。 不过元雍下一刻却是继续道:“我不是怪你多嘴,而是绝不应当连这点都瞧不出! 我大魏早有祖制,若先帝驾崩留有子嗣尤其是其子将继任大统的妃嫔必须殉葬,那胡太后因得先帝厚爱侥幸逃脱,方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为此她处处小心翼翼,万事以祖制为准,怕的便是再落人口舌。如此情形下李崇想要让她支持自己改镇为州,简直痴心妄想!” 第七十四章 祸事了! 柔玄镇,镇将府。 嘭! 尔朱度律的拳头重重砸在桌上,数支杯盏随之叮当乱响几乎被震落于地,整个书房中满意森寒之意。 “整整十余日!一支不足百骑的柔然人竟然能在柔玄猖獗十余日!你们说我应该摘下谁的脑袋!” 随着他发出一声怒吼,房中数名将校忙不迭跪倒在地,一片甲叶撞击声中无一人胆敢多言。 他们清楚,尔朱度律所怒的并非仅是一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柔然人大肆劫掠商队,惹得柔玄内外不安,更是源于数百本族精锐覆灭于广牧戍下的军报! 筹划数年之久耗费无数粮秣财资,投入诸多心血的数百精锐之士就这般轻易死于广牧,莫说是尔朱度律本人了,就连他们这些熟知内情的将校也莫不颤悚! 怀荒镇,张宁! 这一刻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个名字! “说话啊!难不成你们一个个是哑巴了么!” 尔朱度律眸中凶光毕现,一名骑将汗涔涔起身:“禀将主,前日午时我部在镇外二十里与其遭遇,厮杀后蠕蠕一路北退,至今仍未见其踪迹,想必…… 想必是已然退去了……” “这就够了么?” “将…将主若有不满,末将这就率部往北并通知各戍派出轻骑……” “住嘴!你想让那元彧瞧出本镇军力,让他征调我军为其平叛不成!” 尔朱度律闻言更是恼怒,劈头盖脸就朝着那骑将打去,骑将心中叫苦可面上却不敢躲闪,只是片刻间面庞就青紫交加。 待到尔朱度律自觉掌心又麻又疼时方才住手,气喘吁吁的坐了下来:“滚!都给我滚出去!” 数名将校连忙应喏退去,书房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尔朱度律粗重地喘息声。 直至此时他方才重新挺直腰背,目中显露出此前前所未见的忌惮之色。短短数月间张宁竟能将如坵墟般的广牧戍经营成这般,能在数千之众猛攻数日下不坠,这般手腕与拔擢人才的眼光简直令他惊诧莫名! 张氏的老东西们还真够蠢的,居然连这般英才都视作劣石丢掷于此! 不对,难不成是张氏也有意布局北疆? 尔朱度律细细想着,数百精锐的覆灭给他提了个醒,或许自己在北疆最大的敌人并非是那个击败了朝廷大军的真王破六韩拔陵,而是这位怀荒镇将! 念及于此他连忙提笔可下一刻却又侍从匆匆赶来:“老爷,大都督言称军情紧急召您前去!” 元彧…… 尔朱度律不禁皱眉,自元彧南归之路被叛军封锁无奈入柔玄后,他除了当日象征性为朝廷残军奔走安排外便称病不出,没有再与元彧同席并肩。 其中原由自然是因为尔朱度律清楚经此一役,当日威风赫赫的临淮王定然会被朝廷去职不再任北讨大都督。至于是否会削爵虽不得而知,但想必纵然其能安然回到洛阳,各族权贵高阀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毕竟折损的数千中军里不知有多少贵胄子弟,不同于前番伐柔然时的危险重重,此次平叛在洛阳高官大族眼中可是被当做轻而易举之事,乃是族中子弟捞取战功作为进身之阶的不二时机。 因此出征前不知有多少人将子弟后辈安插调入随行中军,岂料到头来竟是这般情势?! 尔朱度律可不愿在此刻与元彧有何纠葛! “哼,这位临淮王难不成还不死心,想要再做挣扎?” 虽是万般不愿,尔朱度律却也明白说到底对方现在还未被正式去职,又是宣称有紧急军情,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走上一遭才是。 只是元彧绝不要妄想自己会调拨本镇兵马为其助阵! 几名随从迅速为尔朱度律穿戴齐整,接着便有神态凶恶体魄强健的凶悍武士随其前往军营。 几番恶战后残存的中军都驻扎在柔玄镇外稍东,此地也正是当初李崇率军北讨时的驻地,然则当时骁锐云集将星繁多,民夫辅军何止十数万,一派巍峨雄壮之象。 如今却是寥寥几将连同数千残军,全无半分士气可言。 也真亏得元彧还窝得住,整日都呆在这军营中真是苦心谋划还想着力挽狂澜,翻复败局? 尔朱度律走在军营中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恶臭,往日趾高气扬的中军军士现在就如同被打断脊梁的丧家之犬般三俩成团,目光黯然地盯着自己。 想来这些贵胄子弟们已是清楚了战场的险恶!嘿,鲜卑人到底是陷在了洛阳的温柔乡中! 迁都洛阳?何其愚蠢! 他们早晚会与那些汉人一般软弱! 如是想着尔朱度律的步伐更慢了些,似乎再没有欣赏这败军姿态更令他感到愉悦的事了! 十余丈的距离尔朱度律走走停停硬是磨了半炷香之久,就连等在帅帐前恭候的小校也显出了不耐之色。 尔朱度律知道此人乃是元氏族人,不过讲起血脉早就与当今圣上一脉隔了千万里,自己根本无需在乎! 待到通报后无视小校怒目而视欣欣然入帐,尔朱度律赫然察觉到帐中气氛极为凝重,与帐外简直无法同日而语。三名将领的神色更是阴沉中带着几分紧张,而坐于舆图前的元彧更是面色惨白,见到自己后只挤出了一个比苦还难看的笑容来。 这可不妙! 且不说这三名将领乃是中军里位高权重之人,是朝廷中排得上号的大将,即便是将要迎来仕途转折点的元彧也绝不该是这副神情才是! 不由多想,尔朱度律将疑惑压在心底作出温和的神情恭敬道:“柔玄镇将尔朱度律见过大都督,不知大都督此番召见有何吩咐!” “祸事了!祸事了!度律兄出大事了!” 元彧难以按捺心中惶恐踉跄着起身,衣袖顿时带倒桌案杯盏,酒水洒落在绒皮上。 他本是宗室中有名的美男子常被人赞誉风流宽雅,又以博古文学闻名于世,尔朱度律从未见他有如此惶急一面,哪怕是当日率残部狼狈而来之时! 第七十五章 各有算盘 “临淮王何需如此?眼下内有精锐之羽林虎贲环卫,外有坚城戈壁为据,即便是贼寇大举杀来也定然他们有来无回!” 心中虽对元彧这般惶惶之态极是不屑,但他到底还是中军统帅是决机两陈的北讨大都督,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妥帖对待才是。 孰料此话一出元彧神情更是难看,竟是涩声道:“诚如尔朱镇将所言,贼寇正倾众杀来,此刻…此刻仅离外城还有数十里!” “当真?!” 尔朱度律闻言心头一震,他猛地回头一张圆脸顷刻间尽是凶恶神态,身后心腹将校在这般逼视下瞬间大汗淋漓再顾不得其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连连请罪。 数十里!贼寇距离外城仅数十里!须臾即至! 如此可谓失职,当斩! 不晓内情者瞧着尔朱度律圆圆胖胖的模样只以为其是温和性子,殊不知尔朱氏中当属他最为狠辣。 他瞧着浑身抖若筛糠的心腹将校冷冷道:“既是连为祸北疆的贼寇都瞧不见,不如就当个真瞎子!拖下去,挖出双目!” 两名亲卫根本不顾此地乃是中军军营,一左一右扣住那将校就朝外拖去,旋即就听见凄厉的惨叫声突兀传来直令人颤悚! 待到两名亲卫重回此地复命,诸将瞧着其染血的衣袖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尔朱度律直到此时方才回过身来,对着神色略有不豫的元彧拱手告罪:“大都督还望恕罪,只是此人失职本将不得不施以惩戒!” 话虽如此可尔朱度律举手投足间并未有半分告饶之意,反倒是明里暗里颇有几分指桑骂槐。 元彧纵然将兵无能却也是混迹洛阳朝廷数十载的老江湖,岂能听不出尔朱度律的深意。 这位柔玄镇将无非是暗指自己等人覆军陨将,致使北疆局势糜烂,以至于贼寇竟已是朝着柔玄镇大举杀来。身后三名中军将领面色也很是难看,阴鸷的眼神在尔朱度律身上不断扫过,可终究还是无人发难。 归根结底这位可不是如浮萍般的小人物,以往自己能凭借中军将领的身份压他一压,然则在这北地尔朱度律却足能凭借尔朱氏与柔玄镇将的名头与自己分庭抗礼,更何况己方的身份可还是败军之将。 念及于此三名中军将领豆浆目光投向元彧,后者也心领神会继续以惶急神色道:“尔朱将军此举大善,足可震慑军中宵小,否则军威何在? 若非适才我军轻骑操练时偶然觉察贼寇踪迹,便真是祸事了! 不过而今军情紧急,北疆各处白骨曝野饿殍遍体,吾等还是速速商议对敌之策才是!” 尔朱度律闻言咧嘴一笑:“这是自然!” 随即数名传令兵从军营中奔向城头各处,整个柔玄镇立时被动员起来,一支支镇军被派往各处塔楼与紧要之处。 半个时辰后尔朱度律从帅帐中走出,他稍稍扭头斜眼瞧了瞧帐中几人,冷哼一声后便阔步离去。 营外罗厉等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立时迎上簇拥着尔朱度律向着城内疾驰而去。 就在方才数百名叛贼已是逼临城下但都被当机立断杀出的轻骑击溃,不过任谁都清楚这才是叛军的一次试探,皆不敢有丁点大意。 待到策马入城,众人终是长舒出一口气,罗厉趁机向尔朱度律禀报城中应对。 尔朱度律听后只道:“一应防务由你们自行安排即可,倘若连这些蟊贼都应付不了那便向我自裁谢罪即可。” 这话说得轻飘飘,众人却尽皆凛然。 旋即尔朱度律又道:“新城处亦是如此,另外立时勒令各贵胄商队都给本将安分待着,若无将令不得外出,违者当场斩下并扣下财资以作军用!” 应诺声中众人散去,尔朱度律则直驱向将府之中,唯有罗厉紧随其后。 “娘的,元彧这老东西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步入镇将府挥退侍从后尔朱度律冷峻的神情这才化为滔天怒火,倾泻而出。 从各州各郡搜罗来的美器尽被他炸碎在地,接连不断的裂碎声中他不住骂道:“妄想让老子与那些流民杂碎们死磕,自己来坐收渔翁之利,他元彧未免想得也太美了些! 真以为得些破敌之功就能保全王爵之位么?! 嘿!当真是将我尔朱氏不放在眼里!” 罗厉若泥塑般立在原地,哪怕碎裂的瓷片从面颊划过也无动于衷。 也难怪尔朱度律会如此,那元彧以及一众中军将领便是想让自己率柔玄镇军与叛军周旋厮杀,期望声势浩大的叛军会在柔玄镇下崩掉满嘴尖牙,介时待到其人困马乏时才猝然率军杀出,以立下破敌之功! 若真是如此岂非以自己经营之力,以尔朱氏之力为他作了嫁衣? 但自己若是断然驳斥此议,面对无边无际的叛军,自己仓促间又怎能拿得出手破敌之策? 说来都只怪麾下部曲无能,竟是连叛卒入境一路杀来都不知! 那些哨骑难不成统统都死掉了么? 这倒是尔朱度律不讲理了,前番阿史那安诺率部横行劫掠商队,他一怒之下尽遣麾下轻骑追杀连同着周遭哨骑也在发现柔然人踪迹后被调遣追击,一路往北深入。 如此情形下西面警戒探查力量自然薄弱不少! 尔朱度律忽然想到或许那元彧便在其中悄然出手,拔除了剩余的哨骑! 他陡然更恨,粗重地喘息声中尔朱度律忽然一把拽住罗厉的衣领叫道:“带上此令去镇南百里外的齐山沟中,那里的人见了此令必然会对你言听计从! 介时你便带其往那敕勒部中走上一遭,该怎么做你应当清楚!” 说着他将一块数寸长的小巧令牌塞入罗厉手中,语气中满是阴冷。 尔朱氏在北疆布局多年,蓄养了数支精锐轻骑步卒,其大多在破六韩拔陵杀将启事后于各地响应拉起一支支叛军,看似四处攻伐可实际却是作了尔朱氏的马前卒,为其扫除阻碍。 当日在怀荒镇外接走尔朱度律的是其中一支,裹挟数千流民攻伐广牧戍的是其中一支,隐藏在齐山沟中亦是其中一支! 第七十六章 真王来此 这支隐藏在齐山沟中的轻骑便是尔朱度律眼下所能调派的唯一力量。 更是他所认为的唯一变数! 罗厉接下令牌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犹豫! 当其将要跨门而出时尔朱度律忽然再度开口问道:“可知城外来的是哪方贼寇?” 罗厉答道:“适才契必幢将率轻骑击溃叛军前部时曾俘获数人,经问询来的乃是字号真王的匈奴人破六韩拔陵。” “破六韩拔陵?!” 尔朱度律眼中闪过莫名的光芒,忍不住向罗厉再度确认:“当真?” “据那数人所言的确如此,若将主还有疑虑属下愿……” “不必了,你去!” “是!” 罗厉应声而去待到其背影消失不见尔朱度律这才愤愤坐下,片刻后他轻拍桌案一名侍从立时跪于门外听令。 只听尔朱度律稍作沉吟后道:“遣人去打探一番城外是哪方贼寇,再着人密信何迁让他亲自来向本将解释破六韩拔陵为何会突然率部到我柔玄城下!” 与此同时,柔玄城下一名长面宽额,右眼角带母斑的壮汉正在周遭数十人的簇拥中将一颗染满鲜血的头颅丢掷于地,他冷笑道:“这厮追随本王有段时日了,麾下男儿也是一等一的好汉子,但凡是厮杀争战从不手软怯懦! 但此番本王决意攻柔玄,他却竭力阻拦,昨夜甚至带人摸到本王帐外欲行不轨!” 话音落下周遭登时响起一片难以置信的吸气声。 这颗头颅的主人他们绝不陌生,乃是沃野草原上一位极富凶名的马贼头目,唤作何迁。其麾下三十七人皆是弓马娴熟之辈,起事至今可谓立下赫赫战功,在叛军中有着马侯之称。 好事者皆言倘若眼前这位真王有朝一日做了天子,那何迁必定能封侯拜将,故而常人见他都会拱手叫上一声“侯爷”。 孰料就是这般人物竟会有暗害真王之心,不但如此还轻而易举地被人摘下了首级! 望着被血污与泥沙染花了的首级,众人皆是胆寒,好半晌才有人战战兢兢开口道:“马…何迁暗害真王,当杀!杀得好!” 仿佛是为了重壮胆气此人还作出愤愤姿态:“要是俺昨夜在场,定要先刮他三刀才是!这样死太便宜他了!” “不错,杀得好!真王是佛祖所佑,是要带我们杀尽鲜卑狗的神子,何迁想要暗害神子实在可恨!” “真王请让俺把何迁的脑袋带去煮了喂狼,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有人率先开口后其余众人接二连三开始或喝骂,或义愤填膺起来,有的甚至开始当众向何迁的头颅吐起了口水,更有甚至跪倒在地请求将何迁的尸首碎尸万段。 见此一幕被称作真王的魁梧汉子满意大笑:“好,好,好!” 连道三声好后,他感慨道:“我本以为大家都是从各地而来,对我这真王并不如何尊崇,前番就有人劝我与其带着群乌合之众,不如只领本部扎根在沃野好好经营,待到你们和官军拼个头破血流后再来慢慢收拾局面!” 像是被一计重拳突然砸中了喉头,前一刻还沸反盈天的众人顷刻便噤若寒蝉。 正如其所言,在场十余人乃是从各地汇聚而来的叛军匪首,他们有的是被官军打败领着残兵败将逃到这位真王的身边,有的则是听闻其将要攻伐柔玄镇便率部前来想要分上一杯羹的。 毕竟柔玄新城可谓名声在外,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银美婢,试问谁人不想走上一遭? 因而他们可谓是各怀心思,平日里看似对于真王言听计从,可实际上阳奉阴违的不在少数。 哪怕是适才瞧见何迁头颅之时,短暂的惊骇后仍是有人打心底里发出一声冷笑,只道是破六韩拔陵在当众上演一出杀鸡儆猴的把戏。 论起凶威名声他们虽逊色于破六韩拔陵,可到底是公然反叛把脑袋别在腰间之人,哪儿会被轻易吓到。 然则破六韩拔陵眼下这番话可是真正戳到了领他们胆寒之处! 眼下自极西的敦煌镇起到这柔玄城下,千里之地中数镇十余戍处处烽火,官军、叛军、部族乃至是豪强大族们组建起的族兵在其中犬牙交错,彼此厮杀。 尽管看似叛军占据着上风,屡屡斩将夺城的同时还击溃了朝廷派遣来的征讨大军,可落在一城一地的实处却并非如此。有此情势乃是因为自北地告急后,不仅朝廷派军平叛,内地各州郡刺史也逐渐插手其中,有的向朝廷上表请命出兵,有的则授意当地大族拉起族兵义师浩浩荡荡开向北地。 所有人都想要趁机谋取利益,北地的马场,与柔然人互贸的边市,由朝廷直接掌控的盐池矿场都是其想要夺取的,更遑论还有杀贼平乱后的赫赫功勋,那可是绝无仅有晋升之阶! 相较于占据舟师之力,地势天险的南人,怎么看都是这些由流民贼寇组成的叛军更好收拾,况且就连北地最危险的柔然人前番也被李崇率军击溃,此刻不入局北疆更待何时? 于是许多戍堡,村寨都成为几方势力拉锯的战场,今日由官军所占明日便被叛贼所得,后日又有义师族兵来攻,不断易手。 这也使得叛军们苦不堪言,毕竟比起有着一州一郡为支撑的官军义师,叛军们的底子要薄弱许多,就连最基本的后勤也全靠劫掠,可谓是如同无根之水。 唯有一人并非如此,那便是眼前这位真王破六韩拔陵,在率先杀将反叛后他几乎是以绝无仅有之势迅速席卷了整个沃野镇,将此地的一镇四戍与两座马场尽数囊括麾下。 待到官军回过神来再行征讨时他已是站稳了脚跟,因而他也是唯一有后勤有真正地盘的匪首,是敢于称王立号的人物,正因如此他才能有振臂一呼就有千万人景从的号召力。 因而倘若他真似自己讲的那般在沃野镇隔岸观火,那对于自己等人而言绝非是什么好消息! 第七十七章 出头鸟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 如今凡入北地征讨者无人不知真王破六韩拔陵之名,凡是想要建功立业的也都将其视作必杀之人,他若在刀枪剑戟都会指向他,他若退守沃野那么倒霉的自然就是在场的一众匪首们。 就如当日元魏朝廷钦定的北讨大都督,临淮王元彧令数万虎贲之师杀来,所击之人便是破六韩拔陵,对于其余数股叛军都视若无睹! 否则以中军之强即便其中临时充入了大量贵胄子弟,也能将数股实力较弱的叛军当场碾灭! 因而破六韩拔陵眼下这番话可是真正刺中了在场一众匪首的软肋。 正当众人犹豫着是否开口辩解时,破六韩拔陵已是摆手笑道:“诸位多虑了,倘若我破六韩拔陵当真打定主意像个没卵子的阉货般缩在高墙之后,那何必公然称王与那元氏放对呢? 今日我便告诉诸位,我早已训斥提出此计之人,并且言明我等义军都是以推翻鲜卑朝廷为己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能做出不义之事!” 话音落下众匪首长舒一口气,可这一举动实则是太过统一明显,听着周遭传来不绝于耳地舒气声,众人皆是一阵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举动未免也太丢人了些! 破六韩拔陵恍若未察,他抽出一柄从沃野镇将府中搜来的宝刀挑起何迁的头颅笑道:“料想此人便是官军细作,可恨本王前番不知错信此人,还调派了两千精壮到其麾下,眼下也不知这些精壮还信不信得!” 闻听此言有人眼珠一转开口道:“既是如此真王不如就派这些精壮先行攻城,介时自然可以分辨!” 众人连连称赞好主意,力劝破六韩拔陵采用此计。他们当真不想看到这位真王一怒之下将两千余人尽数斩杀,倒不是他们觊觎这股力量,而是实在畏惧这破六韩拔陵变成个随意杀人的暴虐性子。 破六韩拔陵也抚掌赞道:“倒真是个好主意,但……” 他忽然卖了个关子,话锋一转:“但若是其阵前哗变岂不是乱了军心,那时候官军趁机来攻我们如何能挡?” 开口献计之人面色顷刻煞白,两股颤颤立时就要跪倒在地:“真王…俺…俺不是这个意思,俺没…没想到……” 破六韩拔陵赶在他跪倒之前一把将其扶起,神色温和道:“代兄多虑了!我等聚集在此论计本就是群策群力,本王只是道出心中顾虑罢了! 这样罢,遣那两千精壮攻城乃是好计,但也需有人率部督战,一旦发现有人意图不轨还是不战而逃的立时斩杀以儆效尤,代兄以为如何?” 此人名为代宗,本是怀朔镇户中少有的识文断字之人,叛军破镇时他借此投效并且迅速窜到高位,待到匪首在一次伏击中中箭而死,他就名正言顺成为了那数百叛军的头领。 论起审视夺度此人倒颇有些心得,得知号为真王的破六韩拔陵有意攻柔玄后带着数百叛军转身就赶来投效,并于此刻献计。 他眼下当真好似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浑身早被冷汗所浸湿。哪怕如此他脑子仍算是灵光,敏锐觉察到督军攻城可不是件好差事,于是几个呼吸间强作镇定鼓起勇气道:“真王有令小人自然不敢不从…… 可,可小人麾下仅有数百老弱残兵,恐怕不足以担此大任…… 小人一条性命并不值价,但要是坏了真王大事却是万死难辞!” 当真是好口舌! 在场众人听得这话都不禁发出此等感叹。 然而破六韩拔陵却是咧嘴笑道:“无妨,本王再派五百精兵为你壮胆!你放心,本王自会告诉他们务必对你言听计从!” “啊……我……是……是……” 代宗浑身再度一颤,终归是不敢再说什么,连忙结结巴巴的应下。 见此破六韩拔陵满意地点点头,用刀挑着将何迁的头颅递与代宗:“你便带着此头前去督战!” 于是代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抖着取下头颅,他将头颅捧在胸前跌跌撞撞地去了。 破六韩拔陵回头望向众人,见无人再有丝毫不满大手一挥道:“如此,便攻城!” 一声声呐喊中数千人开始嘶吼着向柔玄城头冲去,在漫天箭雨中搭设云梯准备登城! …… 晖水,琉里洲。 自晋时此地就已是北疆少有的肥沃之处,极适放牧生息,因而也备受各部争夺。 长达数十年的争斗厮杀后此地被一支唤作耶昀的部族所占据,其防止再被它部所夺,耶昀族长主动联系相邻州郡的晋朝官吏请求内附。晋朝官吏得知后大喜,立时一面派人前去安抚赐予金银铁器,并警告周遭各部,一面上表朝廷。 无论何时,草原部落主动内附都是中原王朝所看重之事,这不但可以有效削弱草原力量对于王朝边地的威胁,更能彰显出当朝天子的圣明德行。 于是晋朝很快作出回应,一支由百人组成的官队很快到达,将此地封于耶昀部族,并正式改称牛力为琉里洲。 直至元魏时此地仍在中原王朝的掌控中,不同的是那支名为耶昀的部族早已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匈奴部落在此生生不息。待到李崇率军北讨时,这支匈奴部落中的青壮被尽数抽调随军,不幸的是在其大多死在大漠中,能够归来的不过十数人。 这支匈奴部落就此衰落,此地也被随即赏赐给了另一支在北讨中立下战功的敕勒部落。 敕勒部落迁徙至此后迅速在晖水侧建起村寨,从对岸的高坡望去过万敕勒人分为了大大小小十数支,建立起不同的寨子搭起相似的穹庐。 在距离晖水最近的一处寨子中,有千余族人生息于此。陶窑冒出淡淡青烟,身穿粗麻布衣的男女用泥巴捏制陶罐坯,在上面描绘黑色图案。几个男人正在给一只鹿剥皮,用短匕小心翼翼地分割皮肉,再用短斧把骨头砍开,骨渣飞溅,引来几条狗围观争抢。 一派安逸祥和。 第七十八章 斛律金的苦闷 不过在此地最大的穹庐中,气氛却异常沉闷。 斛律金望着手头的一纸调令,嘴中是说不出的苦涩。 早在三天前他便收到了来自洛阳,其上盖有北讨大都督印章的调令,骠骑大将军、陈留郡公李崇以新任北讨大都督的身份征调斛律部三千骑,其余诸部四千随军平叛! 如北讨大都督这般的一方重臣,其印通常有主副之分,主印留存京中副印则授予就任者。 此番李崇能操使主印便意味着其已然继任北讨大都督一直,当这主印随着军令传遍各处后,一应将领官吏自然不会再听从临淮王元彧命令。 对此斛律金毫不意外,但随之而来的这封调令却是令他极为恼火。 朝廷规制严苛对治下各部尤其如此,每有调令各部必得按期而行,一旦有所耽搁迟至必受责罚!轻则对领民酋长施以军法,重则削职增赋,因而诸部历来未有敢违命者。 然而此番征调本部三千人实在犹如敲骨吸髓,真是不顾斛律部死活不成? 北伐之后斛律部虽凭借功勋与强盛声势接连吞并接纳周遭数个小部,部民达到了三万余人,可看似的强盛的背后却难以内里虚弱。 眼下斛律部本部青壮不过数千,足足三千人的征调不仅会令其对本部的掌控力跌至最低,一旦有变整个部落都会有倾覆之忧! 上一支在此的匈奴部落就是最好的例证! 事实早已清楚的摆在斛律金眼前,魏人只会将诸部当做马前卒,绝不会顾虑他们的性命! 念及于此斛律金更觉得苦闷难耐,当即抓取杯盏又痛饮起来,酒水沿着下颌不断淌下打湿了他本就浓密的须发,一时显得狼狈至极。 忽然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扎辫汉子快步而入。 此人显然便是斛律金的心腹,否则也断然不敢如此无理。 “阿六敦别在喝了!白羊部与赫兰部的人打起来了,现在两边能拉开弓的男人都回去拿刀子了!” 扎辫汉子一把摁住斛律金抓着杯盏的手大声叫道,眼见斛律金浑浑噩噩的模样便忍不住一拳打在斛律金的面颊上! 斛律金本已是喝得醉眼惺忪,岂料突然一拳打来他一下子就躺倒在地剧烈咳嗽起来。好半晌他才左右摇晃脑袋重新恢复意识:“渠利花你是疯了么,你想让你的领民酋长变成个傻子么!” 渠利花叹了口气伸手扶起斛律金,仍是没好气道:“变成个傻子也好,倒不用再瞧着你整日饮酒了!” 嘿! 斛律金吐出一口血沫,一边随着渠利花摇摇晃晃朝外走一边问道:“你刚才说白羊部与赫兰部的人打起来了?白羊部哪儿来这般大的胆子!” 白羊部便是北讨前占据此地的匈奴部族,当斛律部来此后白羊部自然而然就成为了附庸,受其约束驱使。 极盛时白羊部有族人万余,控弦之士四千,也正因如此在北讨时被征调为李崇直属,与柔然人在大漠厮杀多时。可诸如这般厮杀多是两军对垒前的短暂接触与试探,不仅尤为惨烈残酷更毫无功绩可言,于是一条条性命就此消失,谁也说不清是白白虚掷还是富有价值。 总之眼下白羊部再无往日威风,阖族上下青壮不过数百人,应当绝没有胆子与赫兰部争衡的。 斛律金先前虽喝了不少,但对其而言数十年的纵马经验已让他将战马视作身体的一部分,等闲之下根本无碍。利落的翻身而上后他与渠利花一前一后带着随从,快速往两部争斗之处赶去。 白羊部放牧之地位于琉里洲西北,晖水恰在此地转向浩浩荡荡往极西而去,从苍穹俯视如倒置的“之”字一般。这也造成此地水草远不如琉里洲其他处肥美,甚至部分放牧之地有丘壑纵横,略显贫瘠。 然则这对于衰落的白羊部而言已是几如恩赐,余下的青壮们努力重搭穹庐放牧牛羊,期望在下个十年部族能够重新兴盛。 这是草原的生存之道兴衰法则,白羊部的匈奴人对此再清楚不过,可在赫兰部眼中却并非如此。 “赫兰都独你也太欺负人了!这里明明是斛律酋长许诺给我们白羊部的放牧之地,你要是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手里的箭不认人!” 丘壑之下一位青年正引弓怒视跟前的不速之客,他浑身正因愤怒而剧烈颤抖着,众人还不怀疑他随时可能射出手中的利箭。而在他身后的丘壑之上还有百余人居高临下,用与其同样的方式震慑着来者。 这些人大多身穿皮裘内衬着羊毛裹压成的贴身暖衣,头发盘束在脖间,很是与众不同。 琉里洲上之民对此毫不陌生,皆知这便是昔日此处的主人,白羊部族人。 可无论从何处看去,此刻明明是占据地势之利的白羊部族人却显得异常悲壮,每个人脸上都有压抑的苦闷与怒火。似乎只需立于最前方的青年一个手势,他们就会不顾一切的与来者搏命。 对此被唤作赫兰都独的中年人浑不在意,他哼了一声反倒是向前迈出一把用手指缓缓拨开直指自己眉心的箭矢,讥讽道:“看来白羊部当真是老的都死绝了,才会轮到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做主! 当日你父亲都不敢这般用箭指着我,更何况是你呼延治! 我今日便告诉你,白羊部必须交出牛羊各五千头来赔罪,否则可别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赫兰都独身材不算魁梧,举手投足间却有着别样的力量。 在闻声而来依附斛律氏的部落中,同为敕勒人的赫兰部可算是实力极为强横的一支,足有三千多族人其中可上马作战的就有过千! 放在以往这等实力全然入不了白羊部的眼,可今时不同,向来素怀野心的赫兰都独不愿长久仰人鼻息,在他瞧来虚弱的白羊部无异于摆在眼前的一块肥肉,若是能一口吞下就能让部落实力窜上一大截! 即便仍是不如斛律部介时也能入得元魏朝廷的眼,自己再趁机请命平叛以示拳拳忠心,说不得就能受封领民酋长与斛律氏平起平坐! 第七十九章 两部争斗 一想到这个宏伟的计划,赫兰都独就忍不住心头一阵火热。 颠沛流离,仰人鼻息的日子他早就过够了,现在长生天既然赐予了自己一个绝佳良机,怎能不大力把握?若只满足于斛律氏赐予的放牧之地,赫兰部岂不是一条猎犬而不能做一做自己的主人! 他又朝前踏了一步几乎与呼延治脸贴脸。 年轻真是好啊!尤其是还成为这样一支大部落的主人! 只需要十五年,不,只需要十年白羊部就会再度拥有数以千计的控弦之士,并且越来越多直到成为像昔日那般的大部落。所以呼延治需要做的就是等待,像是受伤的野兽那样慢慢舔舐伤口,他还年轻有着足够的时间等待,等待可以实现自己雄心壮志的那一天。 可自己等不了,赫兰部等不了! 作如此想,赫兰都独这一步踏得尤为坚定没有丝毫犹豫,也就在这刹那间其身后过千人齐齐发出怪异的呼啸声,似乎对其而言这一举动已是狠狠打了年轻的呼延治一巴掌,代表着白羊部的懦弱无能。 此起彼伏的呼啸声像是化为一支鞭子抽打在呼延治的面颊上! 放眼琉里洲,盘踞于此数十年的白羊部何曾受过这般屈辱,他猛地咬牙似是顷刻间做出了什么可怕的决断正要拉回长弓,忽然旁侧有人喝道:“住手!” 马蹄声中十余人奔驰而来,为首那身披华贵长裘的汉子翻身下马竟是在双方近千人的注视下,劈手夺过呼延治所持长弓,随即一拳打在这位白羊部年轻族长的胸膛上! 饶是有所准备呼延治仍是被打得踉跄而退,面色猝然涨红不断发出粗重地喘息声。 啪! 下一刻斛律金双臂猛地用力将那弯弓折为两半,又将其掷入呼延治怀中方才冷冷道:“你似乎已经忘了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白羊部的小子我已经对你们足够宽容了!而现在你的战士还用长弓指着我! 长生天在上,瞧瞧这群不知恩德的人!” 十余名随从跟在渠利花的身后,他们并未跟随斛律金上前而是凶狠注视着以赫兰都独为首的近千名赫兰部族人。前一刻还狂妄至极,啸叫不止的赫兰部族人顷刻间鸦雀无声,在渠利花的鄙视下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草原上不变的真理便是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决定别的命运,况且在赫兰部的族人瞧来斛律氏近来被赐予琉里洲作为领地,引来诸多小部附庸,又是鲜卑皇室钦定的领命酋长,拥有对周遭几百里敕勒部的绝对统治权! 这样的实力简直强横到难以想象! 而在同一时间呼延治也如梦方醒,他扭过头对还在犹豫的族人吼道:“都给我把箭放下,这是白羊部的恩人,斛律部如今的主人!” 其实早在斛律金出现的那刻白羊部的族人们就已是再无丝毫凶像,因此呼延治方一开口众人便如释重负般放下长弓。 见此情景呼延治索性丢下弯弓单膝跪倒在地,用手拍打着胸脯叫道:“酋长大人,这件事不是白羊部惹出的,都是赫兰部的野狼们,他们打伤了我们的族人!” 说着便有几名心思活泛的白羊族人从丘壑后抬出一名年轻人,斛律金蹙眉瞧去只见此人浑身是血,躯干之上有着多处醒目的箭伤,已然是没多少活头了。 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速速说来!” “我这位族人的妻子被赫兰部的野狼们抢走了!他想要带回自己的妻子却受到了阻拦,还被用箭射伤!” 呼延治咬牙恨声开口,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赫兰部族人确实正簇拥着一名年轻女子。 再瞧白羊部的族人的确个个露出愤慨之色,就连那中箭男子亦是呼吸急促了不少。 唯独赫兰都独一脸平静,他难道不知道此事一旦坐实自己必然会对其部落施以重罚么? 暂且将疑惑压在心底,斛律金点点头向呼延治示意自己明白后,又对那女子招手道:“你过来!” 出乎意料的,本应是欣喜若狂的女子此刻却异常紧张,甚至有些不愿前来! 这倒是奇怪了。 正当斛律金稍稍蹙眉,暗自奇怪时旁侧的赫兰都独也跪倒在地适时道:“尊贵的酋长大人您不应当只相信白羊部的一面之词! 这个女子明明就是我赫兰部的族人,她是被白羊部抢走的!没有聘礼也没有提亲就上门企图掳走她,我赫兰部自然不愿!” 他说的理直气壮,面上逐渐展现出的愤怒似乎不必呼延治少。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稍微近些的白羊部族人更是忍不住开口喝骂赫兰都独无耻至极,竟然敢当做酋长当面颠倒黑白。 如此群情激奋下场面自然是嘈杂一片,斛律金很是不满地睨视一眼这才使得场面再度安静下来。 他将马鞭缓缓别入腰间,沉声问道:“赫兰都独你可知欺骗本酋长是何下场?” 身为领民酋长斛律金虽然要向元魏朝廷缴税进贡,承担相应的军事义务,但也并非全无好处。其一是在划定的区域中掌控生杀大权,与草原可汗无二,即便是朝廷官吏也不得随意干涉;其二则是元魏实力强盛,作为领民酋长不仅可以保部族生存无虞,自己也可入朝为官角逐更大的权力。 当他的父亲大那瑰入朝后,身为第二领民酋长的斛律金自然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绝对掌控者。 在这点上他的身份与实力,其实与掌控三百里秀荣川的尔朱氏主人尔朱荣并无差别。 历史上之所以两人前者为马上宿将,后者却一度主宰元氏江山成为威名赫赫大丞相,差点取元氏而代之,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两人野心不同所追逐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因而当斛律金说出这番话时,仍单膝跪于其跟前的赫兰都独明白这位领民酋长已然动了杀心。 他可以允许各支部落间有所争斗,因为这本就是草原男儿的天性,但绝不愿发现有人胆敢欺瞒自己,尤其是当面! 第八十章 阴谋?阳谋! 赫兰都独更不知晓的是不仅是他的性命,就连整个赫兰部三千余人的性命此时也都系于自己即将说出的话上,系于斛律金的一念之间。 一纸征调令已是让斛律金的怒火难以压制,在愤怒地背后则是深深的恐惧。 他知晓倘若此番随军平叛稍有差池,自己的结局便如此刻正跪在自己跟前的呼延治一般! 斛律金微不可察地收张手掌,静静等待着赫兰都独回答。 “赫兰都独不敢欺瞒酋长!” 这位发丝微卷的中年人不假思索道,随即便有斛律部随从带那女子走上前来。 赫兰都独抬起头:“长生天在上,满云你立刻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酋长大人!不许有丝毫隐瞒!” 这是一名相貌并不如何出众的草原女子,她附在两侧的手掌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着,隐约可以瞧见其上因为常年干活生出的结茧。到底因为年岁较轻的缘故,她的皮肤很是紧实黝黑,倒也符合草原男儿们的审美。 斛律金余光扫过赫兰都独的面庞,没有瞧出丝毫异样,遂对唤作满云的女子尽可能温和道:“你无需害怕只消将事实讲出来即可,相信长生天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满云怯懦地打量着斛律金,两人目光接触的刹那她好似被利箭射中般垂下头去,偏偏此时她又忍不住去瞧躺在地上的,被赫兰部说成想要生生掳走她的男子。 就在这刹那间,无论是斛律金亦或是身侧的呼延治都能从其眸中看出分明的怨恨之色! 见此呼延治立时心中一沉,再看满云已是开口,呼延治越听越是心惊直至最后随着其话音落下他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在满云讲来自己本是一名普通的赫兰部族人,平日里常做些手工活,今日因阿哥受族中召唤离去便代替阿哥牧羊,可就在她放牧之时却意外撞见了因寻羊到此的白羊族人阿木隆。 阿木隆见色起意又发现四下无人遂想要行不轨之事,对此刻的漠南而言这样的事实属寻常,通常女子在被男人强上后都会认命般接受现实,并等待男方送来聘礼接走自己。可满云并不愿意,一来是她在部落中有心仪之人,二来他的阿哥也颇具勇力,平日里虽要牧羊作战时却也算是一位小头领。 于是满云便竭力反抗逃回部落,后面的事便可想而知。 “你说谎!阿木隆不是这样讲的!” 话音落下一名白羊部的族人率先沉不住气开口嚷道,适才阿木隆带伤而归几乎当场身死,口中所言不但与此天差地别,他一个将死之人更没欺骗自家族人的理由! 可下一个瞬间空气中陡然发出爆裂的声响,一根长鞭以骤雷之势狠狠抽打在这名白羊部族人身上! 此人登时皮开肉绽,哀嚎不绝! “放肆!这里岂容你等大呼小叫!” 斛律金手腕一抖长鞭再度发出刺耳厉啸,在场众人皆是心神巨颤将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了回去。 自打从怀朔归来接过部中大权就任领民酋长后,斛律金的声威就日甚一日,那股元魏军中独有的压迫气息加之他本身的勇武混为一体,一旦发怒便犹如雷霆常人直面时根本难以自持。 而北讨中又率众有柔然铁骑厮杀,险死还生下这股威势更浓几分,莫说是依附而来的诸部了,就连斛律部本族族人也不由心生畏惧。 能够视这般威势如无物的,在场之中除了北讨时坐镇部中为其处理大小事务的心腹渠利花外,便再无人能做到。 当下渠利花迈步而出从容走到斛律金身侧,他轻声对面色难看至极欲有所言的呼延治道:“白羊部的诸位无需急躁,酋长大人既然至此自然不会只听信一面之词。 呼延贤侄还是需好生约束部属才是。” 渠利花尽管非斛律金血亲,可他在斛律部的权势却可以说是除去斛律金父子外的第三人。他不仅负责处理诸部大小事务,更常年与元魏官吏打交道。莫看他是一副粗野汉子的模样,实际反倒是精通政务的老手,因而呼延治等人对他绝不陌生。 闻听此言呼延治当即以拳锤胸示意自己明白。 渠利花满意颔首,旋即转头正欲向那阿木隆询问一二却不由一愣,众人随其望着这才发现阿木隆正目眦尽裂地死死盯着满云,整个人呈现出诡异的僵直状态! 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察看,这阿木隆竟已是气绝! 想来正是因满云方才的那番话而怒火攻心,当场毙命。 本有些惴惴的赫兰都独眼见此景眸中登时绽出精光,呼延治更是面如死灰,就连斛律金也忍不住皱上眉头。 阿木隆气毙当场无异于直白的告诉了斛律金等人满云的话有假,绝对是捏造的谎言,可也正因如此一切死无对证! 念及于此斛律金不禁向渠利花投去目光,询问他应当如何解决此事。 如若推崇无误,赫兰部处心积虑设下此局想要的并非是牛羊五千头,因为这琉里洲上大小十数支部落皆是清楚以白羊部如今的情势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些牛羊来!一旦拿出就意味着不仅其整个部族会元气大伤,也在告诉洲上所有人白羊部是好被欺负的! 待到那时白羊部在众人眼中可再不是默默舔舐伤口的野兽,而是任人欺辱的牲畜了! 因而赫兰部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赫兰都独索取牛羊无果后定会转而强要人口,要那些白羊部中看似无足轻重的年轻女人! 一个女人可以至少生出两个孩子,其中之一会成为强壮的战士,为赫兰部征战的战士!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像是钝刀子割肉一般! 以斛律金的眼光不难看出这一谋划,而其他的部落们迟早也会察觉到这点,他们会在暗地里彼此联络勾连出一个又一个新的阴谋,因为在他们看来哪怕是身为领民酋长的斛律金也没能阻止赫兰部对白羊部的吞并。 换在以往斛律金自然可以徐徐应对,可现在却不行! 第八十一章 真相如何 斛律金不自觉地摸上了刀柄。 或许此时一刀斩杀掉赫兰都独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不由想到。 接着再将赫兰部肢解成数个小部落,赏赐给亲近自己的勇士们。 但这也意味着自己这位领民酋长打破了数十年来都一直恪守的规矩,意味着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必须加倍小心,因为有很多人会因此对峙生出不满,意味着他必须要警惕随自己出兵平叛的附庸部落们,小心那些可能从暗地里射出的利矢!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这么做。 斛律金暗暗道。 好在渠利花没有让他继续左右为难。 这位平日里为斛律部左右奔走的重臣忽然走到满云跟前,用不失温和的语气问道:“你叫满云对?很好听的名字,让我想起了故乡。 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有些问题,你如实回答就可以了。” 满云畏惧地瞧了瞧渠利花,又怯懦的望了一眼同样神情疑惑的赫兰都独,犹豫片刻后重重“恩”了一声。 渠利花对于身前女子的小小举动恍然未见,他开口问道:“先前你曾说那阿木隆乃是见色起意,在你牧羊时欺辱你可对?” 满云闻言快速点头。 渠利花“哦”了一声,话锋一转:“这么说你平日里倒是常常纵马射猎了!当真是……” 眼见渠利花将要不吝称赞,赫兰都独忽然插嘴道:“渠利花大人好生无理,满云明明说自己在部落中做的是些编织手活,怎么可能纵马射猎?!难道我赫兰的男儿都是没卵子的软蛋么!” 此话一出赫兰部族人登时鼓噪起来,就连斛律金也有些不满,只是忍住未曾开口罢了。 对草原男儿来说战时上马征战,平日里放牧狩猎乃是常态,每处部落中也唯有酋长巫师等人可以不事生产。只要不是部中男儿死绝,哪会轮到女人开弓拔刀的道理,因而在赫兰部族人听来这话简直就是在当众侮辱他们。 满云当然也明白其中利害,她慌忙摆手:“不不不,大人我从来没有射猎,我……” 话音未落已是被渠利花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稍稍逼近一步眯起眼睛质问道:“既是如此,你又哪有气力反抗呢?难不成你是天生神力?!” 阿木隆虽不是身材极为壮硕之辈,却也非是寻常汉民可比,以他的气力若真是想要欺辱满云恐怕绝没有其挣扎的余地! 白羊部众人先前只因为阿木隆的突然暴毙而悲愤欲绝,以为将要死无对证,岂料忽然迎来转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等待满云的回答。 “我……我……” “答不出来了也无妨,就算作是你危机之下有急力!当初我随大那瑰都大人征战时也曾身陷危境,只以为必死想着临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作这般想着四肢百骸没由来的就涌出一股巨力来,竟然真就被我杀出重围活了下来!” 渠利花摆摆手替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满云解了围,见此白羊部族人立时大失所望,有人想要开口却被呼延治一把摁住。 他已然是觉察到了渠利花这番举动的含义,却还不能肯定,先瞧瞧渠利花接下来还会做什么罢! 满云长舒一口气正想着这位斛律部大人似乎也是好人,有意无意地偏向自己,不料下个瞬间渠利花再度发问:“你推开他后因为太过惊恐,可是一路逃回了赫兰部中?” “回…回大人的话,是这样的。” “嘿,那我倒是有些奇怪了!那阿木隆既是连你都控制不住,居然还敢一路追着你闯入到赫兰部的领地中?他是发情了不成? 可就连那些发情了的公牛也万没有这般大的胆子!” 渠利花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满云浑身一颤愕然无语,渠利花随即转而望向赫兰部族人:“你们又说阿木隆欲在赫兰部中行凶被你们发现,怒射数箭! 可你们近千人不但没有当初将他乱刀斩死,还让他跑了,重新跑回了白羊部的领地中让白羊部的族人都发现此事,以至于闹到如此地步!我是该说你们无能,还是他太过勇武? 如果他真是有这样的万夫不当之勇,前番又怎么会让这区区一女子从手中溜走!” 渠利花句句冷锐锋利直之要害,众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有一人涩声道:“他……他是骑马追来的!眼见不对便又……” 不等他继续说完,甚至不等渠利花挑眉反驳,此人身侧同族就已是挥拳将其打翻在地,怒声叱道:“闭嘴!” 的确是该闭嘴! 斛律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倘若阿木隆是骑马追来的,那满云又怎么可能有机会逃入部落中去呢? 寒风吹过草场发出簌簌声响,一派春意,可在场的赫兰部族人却宛如仍身处寒冬。 在他们眼中其貌不扬的渠利花简直比斛律金还可怕几分,三言两语间竟然就戳破了本族的精心策划!这可如何是好? 渠利花稍稍抬手便有两名随从上前将不知所措的满云压住,随从扼住满云的臂膀使她不得不跪倒在地背对众人,唯有一人还在他跟前那便是正缓缓蹲下的渠利花。 “让我来猜一猜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你们应当暗中注意阿木隆有些时日了,知道他的放牧路线,了解他渴望娶妻生子。 于是当准备好一切后就使人偷走了他的羊,以便让你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偶遇。我对你用了什么法子使他神魂颠倒并不感兴趣,重要的是你说服了他娶走你,让他当即带着牛羊作为聘礼去赫兰部中赠与你阿哥。 可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让他足以送命的阴谋!” 渠利花轻轻抬起满云的下颌,用打量的语气道:“一副年轻的皮囊,草原上的野狼应该会喜欢的,谁让这几年里它们已经吃够了腐尸呢! 现在,你还要让我继续说下去吗?” 满云早已抖若筛糠,一串串泪水顺着脸颊划过,发自内心的恐惧促使她立刻开口! 第八十二章 欺瞒的下场 “大人…大人您说的都对!是满云的错,满云知错了!这一切…… 这一切都是族……” 满云惊慌开口,正当他将要说出真相时赫兰都独突然从身后族人手中夺下长弓,随即便搭箭向着她爆射而出! 斛律部的随从见此大惊失色,想要阻拦已是来之不及,白羊部众人更是惊叫出声呼延治发出一声狂吼就朝着赫兰都独扑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破空之声中利箭猝至哪怕是近在咫尺的渠利花也只得眼睁睁瞧着箭矢从跟前飞过! 然则就在下个瞬间又是一道破空之声从截然不同的方向传来,且比之先前那道更为迅速猛烈! 啪嗒! 众目睽睽之下两支箭矢重重碰撞在一起同时碎裂开来! 不待众人回过神来旋即又是破空之声响起,可这一次连带着的是赫兰都独传来的痛呼! 寻之望去先前张弓搭箭欲要灭口的赫兰都独此刻右肩正中一箭,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再也抓不住弯弓,只能任由其坠地! 而赶来的呼延治一把将其按在地上,使其动弹不得。 “赫兰都独你好大的胆子!” 斛律金缓缓垂下手臂口中发出叱喝,直至此刻众人才从一连串的电光火石间回过神来! 不愧是以骑射名传漠南者,斛律金哪怕是毫无准备的猝然出手也能接连射出两箭,不仅险之又险的救下满云一命还使得罪魁祸首赫兰都独再无行凶之力! “谁都不许动!否则当场斩杀,其所在部落亦要承受斛律氏的怒火!” 渠利花也反应极快他豁地站起身来将满云挡在身后,用自己最大的嗓音冲蠢蠢欲动的赫兰部族人吼道,其余随着而来的斛律氏战士亦是纷纷拔刀上前,毫不客气的将一个个不愿退下的赫兰部族人推搡踹打回人群中。 哪怕在场赫兰部族人是斛律部战士的十余倍,哪怕他们也个个手持利刃,但在族长受制之下,在斛律金本人的威势下都生不出反抗之心来。 即便能在此搏命杀了斛律金又如何,渠利花已是说得明白,用不着半个时辰斛律部的铁骑就会收到此地风声,再以迅雷之势踏破赫兰部屠尽全族,他们的妻子孩子都无从幸免! 这可从来不是他们想要的! “咳咳咳……呼延治,算你走运!” 赫兰都独见此一幕痛苦地闭上眼睛,再也不做挣扎。他知道一切在自己那一箭失手时就已然是注定,自己的命运,赫兰部的命运都再也无从挽回! 呼延治冷哼一声将其拽起,随即又狠狠一脚揣在赫兰都独的腘窝使他跪倒在斛律金的跟前,方才气喘吁吁道:“尊贵的酋长大人,白羊部的恩人,我呼延治为您抓住赫兰都独! 这条毒蛇不仅想要伤害您忠诚的追随者,还妄图欺骗您!请您准许我杀了他!” 哪怕呼延治当众请求斩杀自己,赫兰都独仍是认命般地闭着眼睛不作一词。 斛律金从赫兰都独身上收回冷酷的目光,转而对呼延治道:“他固然有罪但还轮不到你来处置!” 呼延治闻言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悻悻将赫兰都独交予斛律部的战士。 他明白一来是赫兰都独与自己身份相仿,确实不应当由自己提议处置;二来则是因为在场还有金钱赫兰部青壮,其固然被斛律部威势所摄不敢有所异动,可真要当众斩杀赫兰都独仍是风险不小,以斛律金的尊贵身份他定然会选择…… 正想着身侧忽然发出一声奇异声响,像是有什么硬物被砸碎了似的。 他下意识回头望去这才骇然发现赫兰都独眉心正中一箭,已是毙命当场! 而此刻的斛律金正将长弓抛给随从,旋即翻身上马挥鞭离去! 整个过程中赫兰部竟无一人胆敢多言,只由得他将自家族长一箭射死。 呼延治这才明白到斛律金真正的摄人威势,当初北讨时白羊部尽管倾巢而出归来的却只有寥寥几人,再加上白羊部长久在琉里洲牧养生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也根本未曾听到斛律金的大名,因而对其脾性声势压根就没有如何直观的感受。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其声势威名远比自己所知的更为骇人,更为深入人心! 正发愣间渠利花已是笑眯眯的走到了跟前,他轻拍着白羊部年轻族长的肩膀赞道:“呼延治你今日做的很不错,既没有将此事擅自闹大,也未曾欺瞒酋长大人。” 没闹大? 呼延治闻言颇感怪异地摸了摸鼻头,倘若斛律金未曾出现他顶多也就是避开要害后给其一箭,再引发一场械斗罢了! 哪敢效仿斛律金一箭就射杀了赫兰都独! 相比之下自己前番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小打小闹。 随即听渠利花又道:“带着你的族人回到划与你们的牧区去,这个女子就有我斛律部带走。放心,酋长大人很快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果,你的族人不会白死的!” 呼延治如坠梦中,他连忙道:“渠利花大人我想您是忘记了,赫兰都独这条毒蛇已经被酋长射杀所以对白羊部来说……” “不!” 渠利花眨了眨眼:“赫兰都独的死是因为他欺瞒了酋长大人,还意图当场灭口满云!对此整个琉里洲都不会有意见,但唯独你们白羊部还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 说罢渠利花也不等呼延治再度开口就挥手带着满云离去,望着一众斛律部战士的背影呼延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回头吩咐道:“带上阿木隆的尸体我们回去! 酋长大人会给他的家人应有的补偿,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予他体面的葬礼!” 于是白羊部的人也很快离去,唯有一众赫兰部族人呆愣在原地,瞧着自家族长赫兰都独的尸体不知如何是好。 当天稍晚些赫兰都独因欺瞒酋长大人遭当众射杀一事传遍整个琉里洲,正如渠利花所言那般诸多部族在得知前因后果后都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反倒是对斛律金的英明交口称赞。 第八十三章 辗转反侧 直至回到本部中遣人料理了阿木隆的后事,呼延治心绪仍是不能平静。 自敦煌以东到漠南草原这数千里之地自古就是各部族繁衍生息之地,其间诸部各不统属相互厮杀不断,强则如斛律氏这样为一代大豪,弱便只能沦为似赫兰部这般的附庸,可以说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只以实力为尊。 固然也出现了如匈奴挛提氏,鲜卑拓跋氏以及柔然郁久闾氏等雄踞一方建立霸业的帝王之族,但大多的还是像斛律氏赫兰部这样生息于此。 而在那些帝王之族兴起与征服的过程中往往伴随着无尽的杀戮,无数的部落因此消逝,但无论如何存活下来的部落并不会极其庆幸。毕竟草原民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征服,正如汉人所讲的那句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大多数盛极一时的王族都避免不了迅速消完的命运。 一些中小部落即便被铁骑无情踏灭,他们的族人和孩子也大多能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下来,甚至于有机会重建自己的部落并继承昔日的恩怨与仇恨。 可如今一切已然不同。 自拓跋氏兴起至今,在其难掩血腥的征服之外是与先前所有王族所不同的迁移与统治政策。 拓跋氏入主中原建立了一个绝无仅有的长久的稳固政权,为使治下草原能够保持相对的安定其还设立领民酋长制度。不仅迫使各酋长维持治下诸部的稳定,时而派出官吏征收税赋,更大力推行汉化欲使所有草原男儿都被套上一层枷锁! 这一点放在往日呼延治是无论如何也瞧不明白的,因为他那时只是一名为不能参加北讨柔然而满腹懊恼的年轻人,整日所想的亦是纵马高歌挽弓射猎。 可今日实实在在发生于眼前的一切像是将他的脑袋摁进雪中,来回蹂躏搓使了数遍,让他猛然间醒悟过来。 哪怕族长身死,哪怕明知部族将迎来分割被吞并的命运,赫兰部的族人仍是无动于衷! 这是为何? 全因为他们知晓反抗会死,更是因为他们清楚赫兰都独死后自己会成为新的部族子民,自己的首领会是斛律氏的某位得力将领,接着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彻底并入斛律部中! 这是以往草原上少有发生的一幕,曾经强盛的部落都是高傲的,非是真正的勇者不得加入其中,寻常战败者只能成为奴隶或是附庸。 然则现在并非如此! 受汉化的影响不仅是改称元氏的鲜卑拓跋人,就连受任领民酋长的斛律氏,甚至是沦为附庸的白羊部,赫兰部都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这一规律!他们正期望以另一种方式壮大自己,这不是草原的方式! 白日里呼延治甚至能从某些人眼中瞧出一丝羡慕与憧憬,这实在太可怕了! 呼延治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那个渠利花不也是这般吗?纵然还作着草原贵族打扮,纵然还操着一口草原口音,但他处理此事的方式与汉人又有何异? 倘若不是早就见过此人,知晓其是地地道道的敕勒人,呼延治还会疑惑自己是否遇见了一位元魏朝廷派来的汉人官吏! 寒风吹过穹庐微微颤动,本是温暖的烛光也随之明灭不定起来。 直至此时呼延治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是尽数被汗水所浸湿,他本以为只消十几年白羊部就会恢复到往日的强盛,介时壮年的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强壮的族人们掀起新的征服。 那是无尽的豪情与滚烫的热烈,是男儿的雄心壮志! 可如今,他不禁想到白羊部真的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吗? 或许到了那时白羊部早就不存在了,或许到了那时他也已经改了姓氏,说着流利的汉话,住着宽敞的宅院…… 呼延治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冷汗直冒,这是他此前闻所未闻更不曾想过的事,也正摆在自己眼前! 或许应当回到真正的草原上去!做一个真正的长生天的孩子!以鞍马为居,以武力唯尊,闻风驱驰,视死如归!这才是真正的草原男儿,应当是见惯了箭和血,骨子里带着桀骜不屈!而不是想现在这般整日里惶恐不安,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的汉人气息! 他如是想着旋即又暗自摇头,斛律金一定不会应允的,他是做过汉人大官的,听说他的阿爸也正在元魏朝廷担任着了不得的大官! 更何况阖部脱逃可是重罪,斛律金怎会为了自己区区一个白羊部落触犯律令呢? 年轻的白羊族长左思右想皆是无可奈何,他也曾想要将这不安感觉强压下可取而代之的却是愈演愈烈的心慌。 好不容易挨到黎明时分稍稍睡去,清晨便又被帐外的喧哗声吵醒,他昏昏沉沉的走出询问这才得知,昨日还欺压己方颇为威风的赫兰都独首级已是被割下传与诸部,以震慑不服之辈。 也不知是否有意安排其首级所到的最后一处便是白羊部,眼下众多族人正不断泼以牲畜粪便以作羞辱。 望着群情激奋的族人们,呼延治不由苦笑一声。自己哪还用多想,以斛律部如今的手段必然是早就定好的。 再问赫兰部情势,这个坐拥数千之众的部族果然已被分割为三支小部,分别赐予三名斛律氏功勋卓着的将领。值得揣摩的是三部既没有沿用赫兰之名,也不曾换上其他名字,就这么不伦不类的存在着。 人们只好暂时统称其为琉里部,又以左中右作为区分。整个过程没有掀起丝毫波澜,那些前日里还跟随赫兰都独之后对自己虎视眈眈,犹如野狼般的男人们竟是极为的顺服! 这无疑是印证了呼延治的猜测,他暗自冷笑恐怕不久之后这三支部落就要正式改名斛律部,并入其间了! 连坐拥近千战士的赫兰部都能被找个由头一口吞下,又更何况是如今的虚弱不堪的白羊部呢? 这一刻呼延治竟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慨来! 也正在这时随从禀报有人求见。 第八十四章 求见 求见? 呼延治闻言简直诧异,竟还有人求见自己! 倒不是他平日里不与其他部落族长大巫们往来,而是随着白羊部势弱,那些往日里恭顺的族长们都愈发不将自己这位年轻白羊之主放在眼里。凡有要事相商必是毫不客气地闯入自己穹庐中,哪会像这般耐心等候通报的。 “来的可是赫兰部之人?” 他一面命人驱散喧闹的部民,一面蹙眉问道。 在呼延治看来如今琉里洲上能在自己跟前放低身段求见的,恐怕就只有赫兰部中某位族人了。想来是为赫兰都独的首级到此,终归还是有人念着赫兰都独,既是如此自己便也不好再让族人当着来者的肆意侮辱赫兰都独。 没曾想随从摇摇头:“族长,来的是个陌生人。”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造型奇特的黑令牌:“他说你见到这东西后,自然会选择见他的。” 倒是奇怪! 呼延治愣了愣从族人手中接过黑令牌,发现这几寸见方的小令牌做工却异常精细华美,一面雕着虎头一面刻着两个字。 这不是汉文…… 呼延治稍稍蹙眉,随即望着那虎头好似忽然响起了什么。 整个漠南之地敢于以虎头行事作为记号的,恐怕就只有一家,尔朱氏! 据传尔朱氏先祖尔朱代勤曾数次跟随太武帝拓跋焘外出征伐,屡建功勋,获封为立义将军。一次他在与部落之人围猎时,部民射虎却误射中他的大腿,按常理那部民应当必死无疑。孰料尔朱代勤自拨箭镞后竟然没有推问射箭之人,反倒对左右说:“这是误射,我怎能忍心加罪于人啊。” 其部落之人知道这一消息,都很感动更加忠心,拓跋焘听说后也是大加称赞。后人遂奉尔朱代勤为尔朱姓的得姓始祖,部落也以虎图行事。 对于尔朱氏,呼延治当然不会陌生,在其印象中这个掌控数百里尔朱川的契胡部落简直霸道至极! 白羊部曾两次与其打交道,一次是双方抢夺一群无主野马,按照常理本应是双方各出数人驯马,最后以驯服的匹数决定归属,可尔朱氏事先埋伏百人突然冲出将白羊部众人驱赶踩踏,致使数名白羊部族人重伤而返。 此事之后呼延治的阿爸自是不满,可白羊部只是漠南一支普通的中等部落,而尔朱氏却是坐拥千余户部落民众、牛羊驼马成群,几乎是划地为王的领民酋长。兼之尔朱氏还买通了当时的护胡校尉,以至此事不了了之。 另一次则是前代尔朱氏酋长尔朱新兴被加封散骑常侍、平北将军时,整个南北秀容与临近的漠南部落都遣人去贺。白羊部因与其有旧怨遂不曾派遣使节,岂料尔朱新兴以此为凭亲率近千轻骑前来问罪,其中亦是不乏受邀前往尔朱川做客的洛阳贵胄与中军精锐。 面对这般来势汹汹有意滋事的众人,白羊部不得不再度低头赔罪,就连呼延治的阿爸也被当众抽了一鞭以示责罚。 这两件事后白羊部上下对尔朱氏可谓仇恨异常,不少勇士甚至用刀划破面颊以鲜血起誓必要报此大辱。当时若非呼延治的阿爸亲自呵斥阻拦,恐怕当时就有人会愤而拔刀扑向尔朱新兴。 尔朱氏对此自然也心知肚明,在呼延治瞧来北讨中阿爸所率领的本部勇士会尽数战死,恐怕就少不了尔朱氏的暗中使坏! 若非如此白羊部又岂会落到如此地步?! 念及于此呼延治怒不可遏,当即将那块黑令重重掷在地上:“去告诉尔朱氏的杂碎,这里不欢迎他们!” 说着呼延治转身便走,可就在他将要离开的刹那却瞥见那族人脸上挣扎犹豫的神情,于是他停下脚步皱眉问道:“我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 族人咽下一口唾沫,好似下了好大的决心一般却又呐呐道:“那人说…他说白羊部的人如果想要活下去,最好还是让族长能够见一见他……” 族人打量着呼延治的面色,发现其神情越来越难看后吓得跪倒在地:“族长…我…我……” 他再说不出话来,只浑身颤抖着。 见此本是怒火万丈的呼延治也瞬间低沉下来,放在往日白羊族人怎会如此,怎会心甘情愿的为羞辱自己的仇敌通报?!怎会为了一个简单的活下去,而不惜承受自己的怒火! 纵然不言不语,但近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早已刻在了每个白羊部族人的心中,他们明白仅仅依靠自身的力量根本无法在这琉里洲上安然存活下去! 呼延治愤怒,无奈,随即兴意阑珊。 最后他返身走回穹庐,只留下一句:“既然如此,那你自己决定!” 回到帐中呼延治端起杯盏大口将其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即便坐在案前有一茬没一茬的继续饮酒,只是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曾离开过正前方那悬挂着帐幔之处。 片刻后一阵脚步声传来,见此呼延治放下杯盏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多么希望那名族人会就此退下不再打扰自己,可这显然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剩余的族人们并不认为自己会带领他们走出困境,他们对自己的信任甚至还比不过被视作仇敌的尔朱氏! 可下一刻他忽然又睁开了双眼,眸中再没有痛苦与挣扎,唯有平静。 如果这是长生天的旨意,是白羊部族人们的选择,那么我呼延治定然会竭力完成。 “柔玄镇都大将麾下治安司司主罗厉,见过呼延族长!” 跨入穹庐中的是一名极为精干的男子,他轻拍胸膛向呼延治笑道。 他的年岁与呼延治相仿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别样的气势,呼延治思虑半晌方才意识到那是一股锐意进取,一股如利剑出鞘般的气质!相比之下自己倒是显得有些暮气沉沉了,难怪族人会有如此决断。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如他一般,可现在…… 挥去脑中杂乱的思绪,呼延治垂下头去一边自顾自地倒酒,一边轻声笑道:“治安司司主?尔朱氏现如今已经这般看不起我白羊部了么?” 第八十五章 怒不可遏 呼延治所言可不算托大。 当日两部结怨之时纵然白羊部占尽下风,明里暗里遭受羞辱,可领头之人无不是尔朱新兴这样的一代大豪。如今白羊部虽然衰落,却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能够随意欺辱的,更何况是眼前这个汉人?! “呼延族长不必如此,倘若我家将军当真有意欺辱确也不必专程遣我前来拜见,倒不如送来黑虎令召您前去相见便是,想必也白羊部目前处境呼延族长也断然不会推辞。 何况对您的族人而言他们更在乎的是您能否见我,至于到底谈了些什么他们不会知道,也不能知道。” 罗厉毫无作为客人的自觉,直接走到右侧的桌案后坐了下来。 闻听此言呼延治微微色变,他放下手中杯盏又示意诚惶诚恐的族人迅速退下,这才沉声道:“我常听人说汉人向来巧舌如簧,今天见到才知所言非虚。” 不知为何自打此人入帐呼延治就感觉浑身有些许的不自在,随着其欣然坐下,这种不自在便又加深了几分。 呼延治继任白羊族长后整日忙于处理族中事务,对他一个往日志在策马扬鞭的年轻人而言自然算不上得心应手,甚至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亦是毫不为过。因而呼延治少有在此接见他人,桌案上也只摆放着寻常的清水与烈酒。 伸手抓起装有清水的壶闻了闻,罗厉稍露出些满意的神情抬手就给自己倒了一碗。 呼延治见此心中更生出几分鄙夷,暗道这汉人竟连区区烈酒都喝不得,难怪能被鲜卑人压倒百年都翻不了身。 从桌案上使起被漠南诸部称作黑虎令的令牌,感受着其上冰凉的触感,呼延治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他把玩片刻后将其扔回给罗厉:“说出你的来意,我想我们都没有时间白白耗费了。” 罗厉眸中猛地绽放出一道精光,攥住杯盏的右臂腕处忽然显出道道青筋。 换做常人定然不会注意到如此细节,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呼延治却意识到此人或许并非是表面那般文弱的汉家士子!这等猝然显出的威势哪怕只有片刻,他也只在斛律金本人和自己阿爸身上见过。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从你身上瞧出乃是昼夜兼程赶来。” 罗厉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衫确是一副风尘仆仆之状,于是方才的那股气势骤然消减,他也不觉得尴尬坦然拍打起了衣袖:“正如呼延族长之眼,这番罗厉的确是星夜驱驰而来,所求的则是为白羊部解除此刻困境!” “哈哈哈!你好大的口气!” 呼延治将杯盏砸在桌案上:“我听说历来都是以缓解急,从来没有以急救困的!你这般急匆匆赶来张口就是要为我白羊部解困,你说说我如何能信? 何况如今局面难道不是拜你尔朱氏所赐?!” “呼延族长此言谬矣,北讨时我家将军只任令使不曾参与军议,何况族长大人岂能不知莫说是我家将军了,即便是秀荣川上也未受朝廷征调,未发一兵一卒。” “你这是何意?” “我家将军前些日听闻这琉里洲被朝廷赐予了斛律部?嘿,那时便对我说斛律大那瑰都可算是生了个好儿子,其他部落受崇帅征调都折损不小,唯独他斛律部虽也有死伤可终究是得了块更大的生息之地。 也许用不着多少年斛律部就不再是今日这般模样了!” 罗厉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且稀松平常之事,可听在呼延治耳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意思。 他猛地撑起身子,口中透出难以置信:“你是说我白羊部数千勇士葬身大漠乃是斛律氏所为?!” 罗厉哑然失笑:“呼延族长说笑了,我可不敢妄加猜测不过是道出所知的事实罢了!何况斛律氏向来处事公正,据闻昨日才当众斩杀了一名犯律之人。 久闻斛律金曾效力镇军护送蠕蠕王阿那瑰北还,行事果决,果然名不虚传!” “哈?犯律!犯的不过是他斛律氏的律令,一名真真正正的部族之主就像牲畜般被他轻易杀死,有何佩服可言?” 呼延治厌恶地摆摆手像是要驱散眼前的虚影,他转而道:“你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不过既然大言不惭说要助我白羊部,又这般千里迢迢而来,还是说重点!” “便如族长所愿,其实白羊部眼下无非是受斛律氏所制,想要脱困只需杀掉斛律金夺其部曲便可。” 坦然,除了坦然还是坦然。 这一刻呼延治当真是要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杀掉斛律金? 嘿!这当真是一个正常人能够说出的话吗?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尔朱度律的心腹? 且不说斛律部仍坐拥数千控弦之士,单是斛律金…那摄人心魄的气势,堪称绝技的射艺,也绝非是能够轻易杀掉的!而一旦失手白羊部所面临的却是灭顶之灾!更遑论还要夺其部曲! 念及于此呼延治愤怒异常,他大笑几声就连候在帐外的族中武士也面面相觑,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暗含的怒意,随即他沉下脸来:“这位大人恐怕是来错地方了,白羊部可不喜欢胡言乱语的客人!” 说着他作势就要让人送客,岂料罗厉先一步主动站起身来:“呼延族长若要罗厉离去,那我走便是,只可惜白羊部也即将消失在这琉里洲上,真是令人唏嘘!” 虽也知晓此人是在故意夸大其词以震慑自己达到目的,呼延治仍是怒不可遏的站起身来拔刀出鞘指向罗厉:“狗东西,你今天倘若不给出一个解释,我必要你死在此处!” 铿锵之声传到帐外,一众白羊部武士立即涌入接着纷纷拔刀将罗厉团团围住。 族人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说明他们也不清楚尔朱氏派人到此所为何事! 呼延治心中暗定,怒意却没有半点消退。 而面对周遭寒气逼人的锋刃,罗厉丝毫不惧反问道:“族长竟不知朝廷将要再度征调诸部平定北疆叛军?!” 第八十六章 呼延治的挣扎 “什么?!” 呼延治闻言脱口而出,几乎失声惊叫。 也难怪他会如此失态,从各部抽派青壮成军向北正是白羊部衰落的开始,对其而言简直犹如噩梦! 然则作为一部之主显出这般心浮气躁的姿态实在有些令人轻视,罗厉眼中的蔑视之色一闪而过。 他暗道自家将军当真料事如神,这呼延治确实是个全无心计的莽夫! 莽虽莽,呼延治却也不傻。 他立时就意识到自己此番失声惊呼不仅会落入对方眼中,更会使得周遭部众都为之惊恐! 眼下的白羊部可再禁不住一丝一毫的波涛拍打了! 瞧着帐中部众个个面露惊慌神色不安,呼延治举刀向前虚砍呼啸之声中仿佛一切惶恐都会被其斩断一般,他喝道:“你这只汉狗也胆敢在我白羊部中胡言乱语! 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众人毫不怀疑倘若这汉人再敢多言必然会被自己首领斩死当场!毕竟即便再蠢的人也能大概觉察出呼延治此刻心中的挣扎,与其坐等人心丧乱倒不如一刀斩死此人将一切杜绝在此来得痛快! 罗厉却是恍若未察,他忽然伸手用两指轻轻扣住呼延治手中锋刃,一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一边徐徐道:“呼延族长说笑了,纵使给在下一百个胆子又哪敢虚言诓骗呢? 最多三日,朝廷军使就会前来,介时自然可见分晓。” 三日? 呼延治心头再度一震,这话无疑是在提醒着自己即便今日将他斩杀,短短三日间也容不得他再有其他完全打算。无论如何,到时候白羊部所迎来的都会是真正的灭顶之灾,身为此地领命酋长的斛律金绝无可能让白羊部置之事外。 按照惯例,朝廷军使携令而到,当地领命酋长必得召集诸部头人相迎,再尽起诸部青壮以遵圣命。 其中各部出丁之数,战马粮秣乃至头人态度等都会被军使悉数记下报予朝廷,是为朝廷对各领命酋长是否能如臂使指的重要考量。 若有表现不甚得力的,甚至可能被削去领命酋长之位,这般往事在元魏强盛时可谓屡见不鲜。 对魏国的鲜卑皇帝而言,他所在乎的自然是一声令下便能大军集结,所向睥睨,相比之下区区领命酋长抬手既换。 近些年纵然魏国跨江征伐南地屡屡受挫,诸将再无拓地之功,可阵斩柔然可汗阿那瑰的消息仍是令周边诸国诸部悚然,轰动多时!呼延治自付唤作自己坐在斛律金今日之位,也必会竭力征伐诸部青壮为之驱使效力。 只是这样的举动可谓是将给白羊部带来灭顶之灾! 呼延治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他随即抽回刀来对左右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部众心中疑虑又被罗厉的话所震惊,一时间竟是没有动弹,尚且保持着举刀相逼的架势。 见此情形呼延治更是大为光火,不禁怒声喝道:“怎么?还要我亲自带你们出去吗?” 直至此刻众人方才如梦方醒,连忙退至帐外。 呼延治难掩怒火,他将弯刀重重劈在桌案上又猛地回头注视着罗厉:“你家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如痛快些说来!” …… 怀荒镇,镇将府中。 张宁正与莫敬一,吴之甫等人议事。 坐镇御夷负责政务的莫敬一口中滔滔不绝:“胡可将,何必,司连等二十七人各立下军功,又有贺连右,贺连冲,乾义等十三人材优干济,故我与格朗哈济军主联名推举,请张将军拔擢。” 张宁接过名单细细观瞧,其上不但有这四十人的出身籍贯,更记载着其所立功绩与出色能力。 片刻后他举起名单晃了晃,笑着道:“早听说崇礼贺氏有数名族人乃是整个御夷都颇有名声的青年才俊,这才短短数月就展现出拨烦之才,当真是名不虚传! 既是如此当依子山兄所言!” 按照身份地位莫敬一本应当与张宁并肩,但在御夷之乱后他主动显露投效之意,并在其后果断放弃权力使得御夷镇迅速被怀荒军府纳入掌控。 此后他虽仍有御夷镇将之名,实则只负责处理御夷本镇事务。唤作其他人定会对军权被夺怀揣不满,莫敬一却是未有丝毫抵触,反倒积极投身政务有几分甘之如饴的模样来。 此时议事他更是无论如何都要与吴之甫共同坐于张宁左右两侧,他闻言连连摆手:“张将军千万莫要这般说! 这四十人都是真正的干才,哪怕有些安常习故的也能置于吏员从事之位,我既然受命领一镇政务自然需唯才是举,此乃是本分本责!” 张宁知晓莫敬一心思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示意自己已经记下,稍后便会差人去办。 随即他又看向吴之甫,正巧吴之甫也目光灼灼瞧来,视线交错下张宁不觉有些脑疼。 吴之甫明明瞧见张宁这般神色,却还是不依不饶,目光如刀。 其余众人见此却好似习以为常,不但没有丝毫或奇怪或惊愕,反倒有些笑意。 自打接受两镇诸族投效,尤其是御夷镇诸族在陈氏陈广的带领下积极投入张宁麾下后,他治下的军府立时就迎来一阵人才井喷。这便是豪强大族族人自幼习读书本,加之耳濡目染下对处理各项事务以及领兵厮杀并不陌生反倒极为熟稔的好处。 与西边诸镇所遇相同,怀荒御夷两镇近来也爆发了数次叛乱,其中大多以敕勒等各族散部为主。好在两镇奉行均田与三长制,又在事实上弃用了营户制,使得各自镇民未有投入其中,因而叛乱规模并不大没有西边诸镇那种席卷一切之势。 一月之内各戍各军四处出击,轻而易举就平定了叛乱,在军政两途立下功劳等待拔擢的足有近百人之多。 纵然其中多数都是从普通吏员到低级官吏,或是从伍长什长这等的底层军官到幢将的小小跃迁,可加上军中应有的赏钱也的确让张宁之下军府有些吃不消了! 第八十七章 为钱所困 张宁从未想过财政上的捉襟见肘会来得如此汹涌猛烈。 北疆诸镇向来是一面依靠朝廷所拨粮饷,一面大规模开垦田地并进行小规模的手工业维持运转的。 然则在疲敝的数十年来,朝廷拨响已是在事实上停滞多时,诸镇平日里尚可勉强自给自足,一旦遇上兵事立马就会暴露出内里虚弱不堪的一面。哪怕是对此早有准备又逐步推动了多项改革举措,可如今的怀荒御夷二镇仍是难以支撑其庞大的开销。 对此张宁亦是有些无可奈何。 本以为扫除境内多支叛军后能有所收获,岂料这些散部流民都是苦哈哈,又是起事之初就被镇军毫不留情的迅速镇压,根本就没来得及有所攻掠! 因而眼下一谈及拔擢升迁军政两途吏员将校之时,身为从事史的吴之甫便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 张宁连忙叫道:“之甫之甫,你莫要如此!本将心里晓得其中厉害!” 这老头初时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被原户曹从事褚行压得缩成一团任其拿捏。而今随着怀荒军府的不断壮大,吴之甫却也发生了不小改变,此刻就宛如一个倔强的小老头非得要张宁给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答复才愿作罢。 “下官素知将主胸怀壮志,此等兴义兵以匡朝宁国之举我等无不追从,但既是征伐叛军行剜疮祛毒之事怎能竭泽而渔! 况且频年以来多有征发,民不堪命动致流离,固本之策徭役微甄是一,垦田增辟是二,散财于民是三。倘若府库空虚,但有紧急何以应之?介时必定人心慌乱,再难安定!” 吴之甫出列开口神色郑重,他本就是军府老人资历深厚更添张宁器重任从事史,俨然是以怀荒军府第一人的身份处理着本镇事务。见他如此开口,莫说是众人都自觉起身,就连一言九鼎的张宁也不能等闲似之。 只是其话语中所含带的几分无所顾忌却是令众人微微色变,皆是暗道他怎敢如此? 厅中除了莫敬一,吴之甫,王彬等人外还有数人,这些人都是近些日子在军政两途展露头角的非凡之辈,被特许参与军府议事中。 对其而言掌控两镇,毫不留情镇压叛逆,斩杀与外族勾连的本地豪强的张宁可谓是一等一的强势人物,再想起他出身洛阳张氏的显赫身份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哪想到这个平日里看似庸老的吴之甫会有如此谏言的一面! 张宁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倒不觉得有丝毫恼怒,吴之甫的顾虑自己当然明白!同时更清楚这个老头是在穷苦的军镇里待了数十年,当真是怕了一着不慎又回到当初民不聊生的日子中。 他当即道:“从事史多虑了!本将已是有了法子!”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投来目光,惊讶疑惑皆有之。只见张宁站起身来走到舆图前,手指朝着一处重重落下:“想要解去两镇燃眉之急,法子就在此地!” 众人寻之望去不禁脱口而出:“漠南盐池?!” 放眼华夏历朝历代盐从来都是统治王朝最重要的税收来源之一,元魏亦是不例外,其中又有盐池盐和海盐之分。 元魏境内池盐产地主要有三:一是漠南盐池,所产盐很有特色,颗粒大,色呈青白,一名青盐,又名戎盐。二是凉城盐池,该地面积东西三十里,南北二十里,产量颇丰。三是河东盐池,有大小两个,大池面积东西七十里,南北十七里,池水紫色澄停,浑而不流。 其中河东盐池取池水晒干便成食盐,味道纯正。池水不涸不溢,所谓朝取夕复,终无减损。 在大池西面又有一小池名“女盐泽”,小池面积也不小,东西长二十五里南北宽二十里,盐质略逊于大池。 元魏一朝河东盐池名头最大,乃是产量最大质量最高的食盐产地,历代君主皆会派遣心腹前往主持生产。 相比之下海盐的生产规模此刻还并不大,据张宁所知需得等待高欢与宇文泰分裂元魏时才会重视起海盐的开采。从史书上可见介时东魏会在沧州、瀛州、幽州、青州四州沿海地区均设有盐灶,傍海煮盐。 其中沧州就设有盐灶1480个,瀛州设有452个,幽州共设有180个,青州共设有546个,此外邯郸又设4个,盐灶总共为2666个,每年共产盐二十万九千七百二斛四升。 当然眼下虽仍是以池盐为主,又以河东盐池为重,但设在北疆的漠南盐池还是一处放眼元魏全境都赫赫有名的盐产地。 元魏朝廷在此设有监司,派有盐官监督生产和收税,并有军队驻扎保护。此地税利极大,若将盐税折合成绢可有十五万匹之多,比起冀州这样屈指可数的大州一年的租调也不遑多让。 “将军,漠南盐池其利虽重可朝廷专设与盐司,若我等贸然插手未免……” 一名青衣男子斟酌着开口道。 这是个面容清秀的汉人,周身弥漫着一股令人侧目的儒生气质。 他名叫郑经平,是御夷镇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与率先投效张宁的陈氏更有姻亲,因而被引入军府效力任从事。 郑经平这话说得很是委婉,众人都听得出话中含义是在告诉张宁以己方目前的情况还是莫要打漠南盐池的主意。 张宁笑着摆手:“我说的自然不是官盐!” 开什么玩笑! 北疆各地叛乱起义虽是如火如荼,但元魏朝廷仍是犹如庞然大物实力具在,更何况新的平叛大军即将到来此时染指官盐简直早死!但若是私营则全然不同! 他当即解释道:“我曾听闻各地盐户不入民籍,在盐池劳作外还常供州郡为兵,子孙见丁从役,受剥削极重,因而近来十数年逃散不断。其中大多沦为流民,或冻死道野或落草为寇,还有少部分则依附诸部豪强从事私营。 自各地叛乱兴起道路隔绝,朝廷经制之师四处奔走平叛,混乱之下却是给了这些形如硕鼠之辈机会,所作所为愈发狂妄甚至蓄意勾连叛贼,欲要染指我镇! 身为朝廷任命之镇都大将,本将自然不能姑息!因而便派军剿之,介时上报朝廷岂非大功一件?” 第八十八章 盐利 元魏境内各处盐池皆是官营,但因为种种原由也曾取消禁令放任民营。如孝文帝太和二十年、宣武帝正始三年、孝明帝末年和前废帝普泰元年,都曾开盐池之禁、诏罢盐池禁或废除税盐之官。 然而每次改由民营不久就被迫草草再度禁止,一是因为朝廷开支日益膨胀,不得不收回盐池经营权以获取巨额利润,二是每次放任民营总是豪强垄断盐池生产,利皆流入豪家,广大百姓无益可沾达不到预期目的。 只是面对巨利哪怕朝廷明令禁止,仍是有人会铤而走险,私盐也因此屡禁不止。 张宁所注意到的自然也是这部分处于灰色地带的利益。 厅中众人闻听此言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哪怕明知张宁话中有意给暗中私营池盐者扣上叛逆的帽子也无动于衷,反倒忍不住接连称赞。 身在其位而谋其政,更何况北疆诸镇之人向来对朝廷没有什么归属感,既是投效张宁自然以怀荒御夷二镇之利为首要。 郑经平亦是眼前一亮,他左右看了看忽然对一人道:“济生兄,谈起私盐非得是你方知其中内情,还不速速为将军道来?” 众人循声瞧去被他出声唤出列的乃是一位同样年轻,但无论气质面容都与其大相径庭的武人。此人叫做吕雄字济生,其父曾是北疆一代大豪,然则在吕雄幼时其父意外死在匪贼刀下,家族至此没落。 待到吕雄成年时其族不过百人且屈居一戍,直至张宁入主怀荒驱逐蠕蠕斩杀境内匪贼后,这才借着镇军扩军的机会投效并迅速崭露头角。此刻吕雄已任本镇幢将,麾下有甲士百人。 对于这个面容粗犷颧骨明显高出旁人一截,下颌却异常短平的年轻将校,张宁当然有着深刻印象。 起初本镇甲士东拼西凑不过两百,直至历次征战缴获又得赏赐后才逐步扩充起来,中间不乏诸族子弟加入其中。而这些人多是自备甲胄,武备精良比起武库所藏亦是不遑多让。 统帅这支重要力量的乃是张宁头号心腹,堪称怀荒御夷第一猛将的王彬。他对于这些诸族子弟可没多在乎,但凡有不入眼或是厮杀不力的皆是毫不客气地踢出,唯独对吕雄刮目相看,多次在张宁跟前不吝夸赞。 用王彬的话来说,吕雄连同与其一起加入军中的两位族弟皆是豪勇之士,吕雄本人更颇具统御之能。 不过张宁没曾想到外形比郑经平壮了足足两圈有余的吕雄,居然会看起来与郑经平关系莫逆! 吕雄亦是没曾料到自己会被突然叫出,眼见众人目光瞧来而将主也正望着自己,他不禁面色微红出列道:“禀…禀将主,末将的确是知晓些私营内情。” “哦?既是如此那便说来听听!” 抛开其他不提,张宁倒是来了几分兴趣。他余光瞥向王彬,却发现这头熊瞎子也是满脸疑惑。 郑经平悄然退到一侧,吕雄则稍稍整理思绪后道:“禀将主,我大魏盐业所产大致有白盐、黑盐、胡盐、戎盐、赤盐、驳盐、臭盐、马齿盐等种。诸盐名称不一,用途亦是各异。 白盐专供皇家食用,黑盐治腹胀气满,胡盐治目痛。其余几种盐并非食盐,皆不可食另有用途。” 吕雄一边说着神色也逐渐转为从容:“这些盐江南皆不生产,故南朝使者来时这还是馈赠礼品。而我漠南盐池所产大致有戎盐与民盐两种,前者可治诸疮,后者则供给于民。 除此之外亦是有少量白盐出产,经过加工可制成花盐和印盐。 花盐厚薄光泽似钟乳,印盐大如豆,正四方,千百相似,两者不仅形状美而且白如珂雪。 北地豪强不敢染指白盐与戎盐,所偷制的多为民盐,制所大致在……” 他说着目光不由望向舆图,见此张宁立时招手让他上前,吕雄到底是武人本色并不推辞,大步上前走到张宁跟前手指向舆图一点:“大致在此处!” “察汗淖尔?!” 此地张宁断然不会陌生,昔日北讨时他就曾从此经过,亦是明白这里便是后来成吉思汗流连忘返之地。 想不到私营竟就在此处?! 许是瞧出了张宁目中的疑惑,吕雄轻声又道:“确在此处,官盐私盐皆在。” “你是说官盐私盐都在一处?!” 张宁再度愕然还想再问但旋即明白过来,若身后无人撑腰哪家豪强又真敢擅自触碰盐利呢?这可是死罪! 见吕雄有些挣扎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张宁笑道:“统统说来无妨!” 吕雄遂一咬牙,压低了声音:“禀将主,这些豪强皆与盐司有所勾结,多年以来早已沆瀣一气难分彼此。倘若将主您轻易率军前去,难免…难免部……” “难免不会被盐司官吏倒打一耙,轻则说完贪财重利想要劫掠池盐,重则奏我一本有谋逆之心!” “正是如此……” 这次轮到吕雄有些愕然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家将主竟然会轻飘飘的将那几个字念出。 他此刻忽然有些后悔出声进言了! 毕竟自己更擅长战阵厮杀绝非是筹谋诡计。 不过此时已经由不得他退后,只能继续道:“所以此事应当由一心思缜密,熟知盐司官吏与豪强之人细细谋划,打杀威慑兼而有之才能使我怀荒不落险境!” 他蹙眉思索着:“如今北疆战火四起,盐司中人也定然倍感惶恐,将军也强兵适当威慑应可使其俯首!” 张宁听后很是认同,不禁颔首。 自己的确还是想得有些太过简单了,对于向来银矿匮乏的中华大地而言,盐利之重简直堪称古代王朝的稳固之基是最重要的财政收入之一。既是如此其中利益定然被各处瓜分,连带着盐司中人比定然会为其所诱,勾连本地豪强制造贩卖私盐牟利。 若是贸然提兵前去,即便是强龙恐怕也难压地头蛇! 念及于此他伸手拍打吕雄的肩膀笑道:“说的不错,看来这一重任非你吕济生莫属了!” 第八十九章 瞒报之罪? “啊?!” 吕雄猛地抬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瞧去,张宁只觉得此人的脑袋当真是有些四四方方,透出一股别样的喜感来。 他眯着眼睛笑道:“不错,心思缜密且熟知盐司官吏与当地豪强间错综复杂关系的人,放眼怀荒御夷二镇除了你本将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吕济生你可得好好谋划才是,你自己包括你那些同僚们能否如愿晋升受到拔擢,再领到一份应得的银钱就全靠你了!” 厅中郑经平很是有些激动,其余众人也面带笑意,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没曾想到军中还有这样一位人物! 就连吴之甫也连连抚须! 倘若此事真能办成莫说是些许俸银…两镇恐怕还可稍兴土木…… 唯独吕雄自己神情很是难看,他忽然单膝下跪涩声道:“禀将主…末将…末将有罪!” 罪?什么罪? 有人尚未回过神来,可眼瞧着吕雄竟突然跪倒即便是再反应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了不对。 此言一出适才厅中的欢喜气氛一扫而空,冰冷的气氛登时凝结,王彬更是当仁不让的阔步上前走到一处伸手便可制住吕雄的位置上。 唯独张宁依然保持着适才的笑意,他回到案前坐下又饮了一口凉透的茶水,缓缓道:“哦,本将倒是想听听你有什么罪?” 郑经平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心中反反复复将不知好歹的吕雄骂了数遍!他真不知道这厮怎会如此愚笨,慨然领命应下难道不美吗,非要再闹出些幺蛾子来? 片刻的挣扎后他想要开口为其辩解,岂料张宁好似早有所料,一眼朝他瞪去! 郑经平并非武人哪受的起这般包涵威慑与杀意的注视,本是已到嘴边的话竟像是被人强行塞了回去,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势更如同排山倒海般拍来!他只感觉胸膛如同重重挨了一拳,立时就朝后踉跄跌去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反应也是极快,只是一愣神立即就重新爬起匍匐在地不敢再有多言。 吕雄没有注意到身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只是垂着头道:“我…末将有罪,末将瞒报了出身……” “这么说你父亲并非一代大豪?” “禀将主,先父生前确是本地豪强之一。” “那就是他未死在匪贼刀下,而是另有冤情?” “呃……这…这也属实……” 张宁闻言双手一拍随即又立时摊开:“那本将真就不明白你到底瞒报了什么? 难不成你只是想告诉本将,汝父亲并非是那欺压黔黎的土霸豪绅,而是私制池盐贩往各镇的盐豪!他虽死于匪贼刀下,可你与族人却是怀疑背后有其他盐豪指使?” “呃…末将……末将……将主英明……” 吕雄大汗淋漓,他忽然觉得自己此前二十余年都没曾这般语塞过,可自家将主分明应当不知这一切才是为何竟是能娓娓道来? 张宁瞧了瞧郑经平又看了看吕雄,摇头叹道:“你那好友定然是知晓你的族仇家恨,趁此机会向本将举荐便是想要你既能替父报仇,又可再立大功。 他的主意不错! 而本将哪怕毫不知情却见你对池盐一事如数家珍,多少都也能猜到一二,倒称不上英明不英明的!” 吕雄以额贴地,语气沉重:“吕雄瞒报出身还请将主责罚!只求将主莫要怪罪郑经平,他…他……” “够了!堂堂镇军将校,好歹麾下也有百名甲士!就这般跪在此处很威风么? 还不给本将起来!” 张宁毫不客气地开口斥骂道:“你不过是没有说明自家先前曾制盐贩盐罢了,其他却是确凿无误!加之你入军后多有战功,此番不惜惹罪上身也要道出池盐中的门道,足可见你忠心! 本将还远没昏聩到忠奸不分的地步! 就如先前所言此事由你去主办,介时本将还会调派一人与你一同率军前去。 若办成了办好了,不但功过相抵本将还会算你再立下一次大功,若办砸了……” “若办砸了末将定当提头来见!” 吕雄咬牙答道。 “头?哈!若办砸了本将可不要你这个方脑袋,本将要盐司大小官吏之头!” 张宁哼了一声面色尽显凶厉。 开什么玩笑,池盐是眼下摆在自己跟前的唯一办法!自己不似那尔朱度律可以依靠着本族势力建立起一座浩大新城,行商贾酒妓之事,这就是自己仅有的一条路! 倘若那些所谓的盐豪,盐司中的官吏不知好歹,他绝不会吝啬挥下手中刀刃! 至于朝廷的反应,新任平叛统帅李崇的态度他还没空去管,这乱世有钱有粮有兵才是硬道理! 张宁这话像是给周遭空气陡然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腥气息,众人心间尽皆一凝。 吕雄更是知晓了其心头的决绝,他当即铿锵有力道:“末将明白,末将定然不负将主所托!” 张宁满意颔首,随即望向莫敬一:“子山兄,到时候这池盐的销路……” 两镇军府中多是本地豪绅才俊或是镇民中的有才之人,对于商贾不但陌生更是毫无倒卖的路子,张宁预计唯有莫敬一可办此事。 果不其然莫敬一闻言欣然颔首:“将军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稍后我便修书一封往燕、恒二州去!” “好,除此之外我还得向你再借个人陪着这吕济生前去。” 莫敬一稍稍思索,随即笑问道:“可是别驾忽尔海?” “正是!” “自然听凭将军差遣!” 两人一番言语便定下召忽尔海前来,在其看来这个鲜卑别驾实在是个精通官场又会拿捏作势的好手。当日莫敬一受制,忽尔海受御夷各家所推前往怀荒军营,本是想要稳住张宁等人可见势不妙立时转身投效就可见一斑。 此人门路亦是广阔背景不凡,竟然月前真被他等来一张调往青州的调令,可奈何叛乱加剧周遭数个通往内地的边州都陷入战火,他方才暂时停留没有启程。 这不正好排上了用场。 第九十章 郑经平的分析 此事遂定而后所牵扯的自然都是内情机密,不便在众人前商议,于是张宁转而又论起其他事来。 其中最令众人惊愕的无疑便是叛军大举东进,倾力进攻柔玄镇的消息。 与西边数镇不同,柔玄镇后方乃是恒州堪为旧都平城屏障,与此同时更是控扼北疆东西的重镇,因而昔日北讨蠕蠕时李崇率军进驻以此为。 叛军攻此立时会引得朝廷各支镇压军前来围攻,更不消说尔朱度律本身的强悍实力与临淮王元彧麾下尚有近万中军残兵在此聚集,这可是块实实在在的硬骨头! 立时就有将校直言叛军定会在此碰的头破血流,亦是有人怀疑叛军来此是否源于尔朱度律的诡计,一时间众说纷纭。 望着争论不休的众人,张宁开口点出一人:“郑经平,你如何看待此事?” 先前议池盐时郑经平举荐吕雄,本该是一桩举贤不避亲的美事,岂料途中忽生变故差点酿成祸事。其后尽管吕雄仍受重任,可匍匐在地的郑经平却好似被遗忘了般,张宁没有开口叱责亦是没有让人将其推出将府。 于是郑经平就只能一直保持着匍匐姿态一动不敢动,包括吕雄在内的众人亦是不敢再度开口。 直至此刻。 浑浑噩噩间忽然被点中,郑经平先前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直到他下意识抬起头来瞧见正不断给自己打眼色的吕雄方才转为清明。他迅速撑起身子没柰何手脚早已发麻,一个踉跄直朝前跌去还是吕雄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扶住。 “下官…下官……” 好不容易站着身子郑经平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适才匐倒在地时他哪儿听得众人所议何事,脑中所想的无非是自己闯出大祸,不仅为将主所恶恐怕就连岳丈一家也可能受到牵连。 念及于此郑经平简直心乱如麻,脑袋中尽是浆糊。 此刻被张宁突兀一问立时意识到根本答不上来,汗水顷刻就浸湿了后背。 张宁倒也不恼只是挥挥手又让一名吏员将所议之事向其复述,随即复问:“有人曾向本将进言说你郑从事长于政务,但更熟读兵书知军事,只为从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先前本将还不觉得,只将你当作一介书生,今日却是大开眼界。既是敢于欺瞒本将,想必肚里也应当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眼下本将便给你个机会将功补过。” 张宁好整以暇等待郑经平作答,后者闻言险些再度一个趔趄。 他简直是欲哭无泪,为何先前对吕雄就是不算欺瞒,到自己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罪名加身呢? 你堂堂一镇都将未免也太过偏袒了!而且还是这样当众偏袒! 可他又不敢触怒张宁,只好强压心神:“谢将主厚爱…下官…下官以为叛贼此举极为老道狠辣,应当是深思熟虑之举!” 好一个谢厚爱,还敢反讽自己?! 张宁右眉一挑心中稍有怒意,可旋即却被郑经平接下来的话引走了心神。 “临淮王元彧平叛不力已是不争之实,朝廷二次征讨在即想来统帅之人必是宿将!纵观朝堂之上能当此任者不过一掌之数,无不是威名极盛的天下名将。 也唯有这等人物方能震慑住恃功骄豪的羽林虎贲!” 郑经平徐徐道来,渐入佳境:“兵书有言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 何况此番叛乱汹汹席卷千里之地波及六镇数州百万人,故而寻找叛军主力速战速决才是朝廷大军所愿。” 张宁微微颔首,随即又缓缓摇头。 六镇与朝廷的矛盾,六镇中各户的矛盾宛如干柴相积由来已久,此刻既是染上了火星定然是熊熊燃烧火光灼人,如此情形下速战速决反而不好。 换做自己恐怕会选择坐观烈火席卷,非得等这场烧尽一切污秽时再徐徐进兵图之,否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当然元魏朝堂中未必没有瞧不出这点的,只是各有顾忌各有算盘罢了。 张宁心中分明面上却是迅速敛去神色,而郑经平仍在竭力分析:“羽林虎贲虽随临淮王元彧大败可到底是征战四方,多年砥砺出的精锐,不会如同州郡兵那般一战即溃。 再算上朝廷此番必会再度抽调的一支,倘若让其顺利汇合实力必会再度压过叛军。 介时新任北讨都督只消稍作整军就能挥师直上,寻找叛军主力将其击溃。 一旦功成,其他诸镇叛军必然气势大沮,传檄可定!” 莫敬一大受启发,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贼首是想要赶在朝廷大军到来前彻底击溃临淮王余部?” 郑经平重重点头看向张宁,神情难掩紧张。 不料张宁可没有似莫敬一那般大受启发,反倒是补充道:“没这么简单!” 众人不禁一愣,在他们看来郑经平已然点出症结所在,没想到还有其他? 张宁手指轻敲桌案,嗒嗒嗒的轻响中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破六韩拔陵是想攻下柔玄据险而守,他不但要吃下元彧所部残军,还想以尔朱度律新建之城挡住朝廷铁骑。 柔玄失守便意味着平城已然暴露在叛军的刀锋之下,介时必然阖朝震悚,施加于平叛大军统帅身上的压力也将倍增,迫使他只得将最为精锐的骑军投诸于惨烈的攻城消耗战中! 待到那时莫说是破六韩拔陵所部叛军会伺机而出了,其他那些暗中观察的诸部诸多叛逆也必会群起而上,将这支最后的平叛大军咬死在北疆!” 众人简直心颤!若真是如此那局势危矣! 有人再难扼住惊悚,不禁质疑道:“听闻朝廷此番将征调州郡兵数万,以其之数足够攻下柔玄!何必再遣羽林虎贲之精锐虚掷于城下!” 张宁冷笑:“征调州郡兵数万?嘿,前番燕恒等州之军早被征发,却白白折损在叛军刀下,以至于眼下诸多边州叛乱丛生却难以平定! 而与南朝相邻等州之军不但不可轻动,甚至还需不断调集以备南人趁火打劫! 如此情形下莫不是要指望青兖冀州之军?” 第九十一章 火中取栗 本还略有质疑者此刻也彻底没了声音。 边州之军无可抽调,而青兖冀等州则处于元魏腹地又占据漕运商贸之利,历来便是富庶之地。相对的州郡兵的战斗力也堪称羸弱,没人会指望这些人在北疆抛头颅洒热血。 这般算来无论新任北讨大都督是谁,都会面临一个死局? 若是朝廷大军再败短时间内可就会处于无兵可调的局面,介时诸镇又当如何处之? 吴之甫轻捋胡须:“将主多虑了,或许此番叛军根本就无法攻破柔玄。莫说是临淮王麾下那数千羽林虎贲,只那尔朱氏便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此言一出倒也立时得到了不少附和,身为朝廷官吏众人纵然各有非议不满,但终究还是不愿见到局面落到最坏的境地下。 张宁也无意在此多做纠结,他之所以开口一来是想让麾下众人知晓眼下情势的危急,不要放松警惕,二则是为了考究郑经平一番。 于是他先是告诫并挥退众人,再留下郑经平、吕雄以及王彬三人。 “吕雄,此番前往察汗淖尔你可领甲士百人与精兵四百,若是要额外带强弩战马等物直接报予王彬即可。” 吕雄慨然领命,旋即转身离去。 张宁又看向郑经平,今日一番分析令他瞧出了此人确实知兵。但无论是经验还是本身的武力,都还不足以独当一面,他想了想说:“瞒报之事算你将功补过,另外本将一向赏罚分明,此番你举荐吕雄有功明日便来军府任谘议参军!” 从一介从事转为谘议参军,官职拔擢的同时也意味着其真正算入了张宁的眼,要知道前一任谘议参军李兰可已是独当一面。 郑经平立时就激动地整冠而拜,表明忠心。 张宁知晓此人出身并非显贵,虽受陈氏推举可落在常人眼里多将其认作是吃软饭的书生。如今对答之后受到拔擢真正是靠自己的能力,因而激动地难以自持,犹如从泥潭一举跃入天际。 同时郑经平也知晓自己还不能完全令张宁满意,于是暗自下定决心勤学不缀以展才干。 待到郑经平退下张宁方才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平躺在桌案后。 如今随着将御夷镇纳入,自己实际掌控的辖境之广堪比中原三州之地,包括镇户军户以及诸多部落在内林林总总足有近三十万人。想要将这些人管理妥当简直不易,更何况镇将本来就上马领兵下马管名,囊括军政大权于一身,加诸于己的事务纷繁复杂。 因而他必得依仗麾下官吏将校作为自己的延伸,同时又要提防不能使其趁机在某方面有不轨之举,或是暗中消弭自己的影响力,种种说来直令人心思憔悴,有时更是头大如斗。 饶是他已经竭力施为,常常也会感到精力不济,偏偏在一众吏员将校前还要做出一副声威厚重智珠在握的模样。 稍作歇息后张宁又翻身坐起招来侍者研墨,自己提笔道:“怀荒镇都将张宁拜,临北疆军事有感于崇帅。自破六韩逆节已历数月,凡在戎役十数万人,三方师众却败多胜少,迹其所由实则不明赏罚也。 凡人所以临坚陈而忘身,触白刃而不惮者,一则求荣名,二则贪重赏,三则畏刑罚,四则避祸难。非此数事虽圣王不能劝其臣,慈父不能厉其子。明将深知其情,故赏必行,罚必信;使亲疏、贵贱、勇怯、贤愚,闻钟鼓之声,见旌旗之列,莫不奋激竞赴敌场,岂厌久生而乐早死也?利害悬于前,欲罢不能耳! 今陛下欲北疆之早平,崇帅欲报君恩,然兵将之勋历稔不决,亡军之卒晏然在家。致令节士无所劝慕,庸人无所畏慑。进而击贼死交而赏赊,退而逃散身全而无罪。此其所以望敌奔沮,不肯进力者矣!若重发明诏更量赏罚,则军威必张贼难可弭……” 提笔天明,放下时已然夜幕降临。 张宁揉了揉手腕后将信纸封起交予候在另一侧的王彬,嘱咐他务必差遣亲近之人送至云中,等待新任北讨大都督李崇到后亲手递与。 王彬翁声翁气的应下后,忽然开口问道:“老爷,您是要帮那李崇吗?” 帮? 张宁笑了笑,这头熊瞎子向来为自己马首是瞻,在其他人跟前从没有多有言半句,可实际上心头却是自有些想法的。 他摇着头叹道:“帮可谈不上,不过是告诉他些实情,让他不至于败得那么快!另外再让他知晓我尚未违背他当初的嘱托,不需要将我视作敌人。” 王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继而又不放心道:“那老爷下一战总该轮到我了!!” “废话!下一场战连老爷我自己都得挽着袖子亲自上阵,更何况是你!” “嘿嘿,那就好!” 王彬欢天喜地的去了,张宁却瞧着砚中墨汁久久没有动弹。 那破六韩拔陵在历史上可是声名赫赫的叛贼匪首,敢于率众围攻柔玄必定也是有所依仗,尔朱度律虽依靠本族势力快速扩张拉起一支不弱之军,可他到底不似自己兄长那般能征善战,而是以谋算为长。 再加上临淮王元彧是个地地道道的庸碌之将,柔玄镇告破恐怕是迟早之事。 介时李崇所要面对的情势可谓是极其不利的,按照常理自己应当提兵相助与其合击叛逆,可事实上呢? 以李崇的耳目与手段,他定然很快就会知晓御夷镇在实际上被自己纳入了掌控,加之自己又只拥兵守境没有丝毫要挥师平叛报效朝廷之举。这位老辣的名将自然会觉察出自己内心的实际想法,这也意味着一旦其轻易平定叛乱,自己的处境恐怕就有些危险了! 念及于此张宁伸出手指蘸上墨汁,在桌案上缓缓写下四个小字:火中取栗。 无论此番朝廷大军与叛逆是两败俱伤还是一方惨胜,自己都必须觑准时机一击即中! 而如今纹枰落子,只待时机。 第九十二章 杜洛周与高欢 安州,林铺镇北。 厮杀声响彻密林,数以千计只身着破甲单衣的叛卒正与官军进行着惨烈的白刃战。 月前安州境内有奴户勾结揭竿而起,当地州郡兵反应迅速立即予以镇压。本以为很快就可剿灭这伙乌合之众,不料忽有一众凶恶至极的匪贼从上谷流窜而来,连破数县一时阖州震悚不说,就连先前被官军撵得抱头鼠窜的奴户们也重拾士气开始反攻。 而今两股叛贼已是合兵一处朝着林铺镇杀来,而再往后数十里便就是安州州治所在。 于是安州刺史调动州军在林铺镇北一处密林伏击叛军,意图将其尽数压入西处洼地中,再以弓弩射杀! 生来就大小眼的杜洛周咳出一口殷红,踉跄而退,心中叫苦不迭。 他本姓吐斤氏乃是北疆柔玄镇中一名敕勒营户,在柔然寇边劫掠时侥幸不死逃离本镇,东躲西藏以至上谷。正逢破六韩拔陵杀将起义字号真王,他便也在当地聚拢其饱受奴役的营户流民们响应,一路烧杀抢掠至此处。 本以为安州州郡兵羸弱不堪一击,自己转眼就就可攻下安州全境安安心心坐当一个土皇帝,谁曾想临到州治遭遇了伏击! 他望向四周只瞧见数不清的官军从四面八方压来,自己麾下的叛卒们不是被斩杀当场,就是惶恐西逃陷入泥泞的洼地中。来不及多想又有官军朝着自己扑来,正绝望怒火间那扑来的数名官军瞬间大溃,紧接着便看见一匹棕色战马从其身后猛冲而来! 这棕色战马好似极善杀伐,四蹄蹬踏间接连踹翻杀人,而马上的汉子则是挥着一柄钢刀左右砍杀,顷刻间就使两名想要围攻他的官军死于刀下! 杜洛周揉了揉溅入血滴的眼眸,待其瞧见马上汉子的面容后不禁喜声叫道:“贺六浑你事办成了?!” 马上之人正是当日怀荒镇中与卜苏牧云争雄,随即只身返回怀朔镇的高欢。 他此刻虽只着从魏廷将校身上扒来的碎铁甲,可依然精神抖擞有着股惹人注目的英武气概。 换做往日杜洛周定会觉得此人太抢自己风头,毕竟这贺六浑乃是怀朔城破后投入己方的官军,天生就与他这样的泥腿子不对味儿。可此时他哪儿顾得那么多,只想着还能否绝处逢生! 高欢朗声一笑挥刀指向一处:“杜帅请看,援军已经随某来了!” 杜洛周循其所指望去,果然见到数百名身穿军衣的士卒从围攻自己的官军身后杀来,顿时杀得来不及防备的官军人仰马翻! “好!太好了!战后必算你贺六浑大功一件!儿郎们,随老子杀回去!” 杜洛周大吼一声抽刀便欲再度朝前杀去,不料身侧一名中年人忽然将其拦住温声笑道:“杜帅莫急,厮杀之事交予吾等便是,您此刻却还有一事需办!” 杜洛周本能的一皱眉头露出凶横之色,可终究还是忍了下去咧了咧嘴:“尉狱掾快快说来,老子非要斩下几颗官军头颅当球踢才能解心头之恨!” 被唤作尉狱掾的中年人与高欢眼神交汇,他们知晓杜洛周心中不满因而故意有此一言,欲在逞凶威胁。 两人倒也不恼,中年人说道:“先前我家贺六浑奉杜帅之命前往白檀县说服当地官军投降,四百武备齐整之众不但可以改变眼下战局,即便是坐山观虎斗也能进退有余,至少不失为一方山野霸主。” 杜洛周听得头疼,不耐烦道:“说得简单些!清楚些!” 这个尉狱掾本名尉景字士真,曾在怀朔镇中任狱掾,个性温厚,颇有侠气。后来迎娶高欢长姐高娄斤,与其一路辗转共同投入到叛军中。 如果说对于军户出身的高欢还能有所忍受,那么对做过小吏的尉景,杜洛周可真真是打心底感到厌恶了! 偏偏其还时刻保持着温和性子,靠着那股子狭义之气与不俗的手腕在叛军中迅速结下了情谊有了不小的名声,所以对他杜洛周也是奈何不得。 想到这里杜洛周心中发狠,不只是这尉景,还有段荣、蔡俊几人都是跟随贺六浑那家伙而来的怀朔人,他们一肚子坏水迟早得坏了自己大事,需得找个机会杀了才是! 尉景或许并未注意到杜洛周的神色变化,他诚心实意的摊开手将胸膛暴露在杜洛周的刀刃前,只消杜洛周稍稍用力挺刀就能将他刺个透心凉。 他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反倒是略显苦闷的道:“杜帅应当知晓想要说服这些人实在不容易,我家兄弟说干了嗓子又许下重利才勉强使其反叛,但还有一个额外的条件需要杜帅答应,否则他们恐怕会立时便走。” 杜洛周闻言连忙抓住尉景的手臂,急切叫道:“走不得走不得!万万走不得! 还有什么条件快快说来!” 眼下战局好不容易有所扭转,眼瞧着就将打败这股官军,距离自己全据安州仅有一步之遥,他怎愿看着这一切从指缝间溜走? 尉景也是面色难看:“条件便是他们非要跟随我家兄弟,言明如果统领他们的不是贺六浑,立时就走!” “什么?!” 杜洛周惊叫一声看向贺六浑,眸中露出惊疑不定:“他们竟不知道老子才是大王吗!” 尉景诚恳道:“当然说了,还几次三番的说了!可他们都是官军出身曾经参与了几次平叛,害怕杜帅您…加上我家兄弟也是官军出身又亲自前去说服他们,所以还请杜帅为大局应下!” 杜洛周并非蠢逼之辈,但耳听着厮杀声渐弱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官军又变了心思,再一想到即便这些怀朔人有势力又如何,待到自己占据安州自立为王还需要怕他们吗? 找个由头杀了便是! 于是他一咬牙应道:“好,我都答应他们!尉狱掾快快去传话就说我全都答应!” 尉景连连点头转身便走,望着其远去的背影杜洛周长舒一口气,再瞧高欢已是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第九十三章 贺拔兄弟 恒州边境,马蹄声响彻苍茫大地。 十数骑在前狂奔,百余骑在后追逐,双方时而缠斗时而互射如两头远古异种彼此撕咬死斗。 如此情形下比拼的不仅是武艺更是意志力、以及士气,但显然前面狂奔的十数骑早已疲惫不堪,难以支撑。 仅是片刻间又有数人或体力不支坠马倒地受奔踏而死,或声中数箭匐死马上。 为首一员年轻将校见此简直大怒,一勒缰绳便调头朝后杀去,其余十人也不犹豫连忙跟上。他身上的戎袍原本是酱红色的,因为沿途雨淋日晒变成了深褐色,此刻非但不显狼狈反而透出几分摄人之气,仿佛是鲜血凝结其上。 此人手持长槊异常勇猛,挥动间数名敌骑应声而倒,巨大伤口中猩红飞洒四溅像是轰然爆裂的瓜汁喷洒在周遭袍泽目瞪口呆的面庞上。 而其身后十人亦是骁勇之辈,他们以年轻将校为锋刃呈两列冲杀,像是寻觅到了堤坝上的一丝裂缝那般汹涌杀入,蛮横地冲撞进去用利刃与长槊杀得敌骑血肉横飞! 在这般凶猛的冲杀下敌骑不得不朝着四周散去,只抛下十余具血肉模糊的尸首。 然而年轻将校等人的面庞上并未有丝毫的欣喜之色,这样的场面两天里已是上演数次,明知不是对手的敌人总会在第一时间散去,然后远远吊在自己身后等待再度的追击时机。 夜晚,烈日,暴雨之时,每当稍有松懈之时,都是敌骑再度出现之时! 众人沉默的望向那年轻将校,只等着他再拿主意。 此人气度沉稳,隐隐有统兵御将的摄人气息,更重要的是其自幼操行出众,善于骑射,以胆略闻名北疆。 前番破六韩拔陵命别帅卫可孤攻打怀朔镇,武川镇将贺拔度拔听闻怀朔告急遂遣次子领轻骑去救,奈何兵力实在悬殊待其杀入镇中麾下轻骑多已战死。 怀朔镇将听闻来者竟是贺拔度拔次子,闻名北疆的贺拔胜便拨以军兵使其帮助自己守城。后来怀朔苦苦死守却始终未曾等来援军,众人商议需要一员猛将往北讨大都督临淮王元彧处求援。 当时高欢等人具在却都没有把握能够突围而出,唯有贺拔胜招募勇武少年十余人在晚上伺机突围而出,面对围拢来的叛军他手持长槊喝道:“吾乃武川贺拔破胡,谁敢来战!” 叛军被其气势所摄皆不敢上前,于是贺拔胜率人突围而出。 随后他找到朝廷大军言辞恳切地对临淮王元彧道:“怀朔即将沦陷,百姓都翘首期待官军。大王受命征讨理应迎击敌军,如今却屯兵不进,犹豫不决。 如果怀朔陷落则武川随之危险,贼军军威大振。到时即便有韩信、白起的勇武,张良、陈平的谋略,也难以帮助大王了!” 元彧略作深思随即开口答应出兵,让贺拔胜回复城中。 贺拔胜大喜又返回怀朔射杀数人,突围至城下大叫道:“贺拔破胡与王师一并来此!” 怀朔守军立时大开城门使贺拔胜得以进入,不料苦守数日后仍是不见大军踪迹贺拔胜方知被骗。 不久他又奉命出城侦察武川镇的情况方才得知武川已经陷落,身为镇都大将龙城县男的父亲贺拔度拔当场战死,而兄长贺拔允,弟弟贺拔岳正领着豪杰舆珍、念贤、乙弗库根、尉迟真檀等人死守一处荒山,他遂杀入其中救出众人。 三名兄弟此刻相见无不眼含热泪,本想着随即返回怀朔不料怀朔也被迫,众人商议一番后只好一路南下想要奔投朝廷大军。岂料路上又遭遇叛军,厮杀中与兄长和弟弟再度走散,自己也好几处落入险境差点身死。 此刻被众人目光所注视的便正是神勇无双的贺拔胜。 他手腕轻抖长槊,一道血箭就射在地上只听他道:“昨夜里我与舆珍趁着叛贼不备去抓了个舌头,虽然后来被人发现追击被迫斩杀此人,可亦是打听到了些许消息。” 闻听此言众人都不禁心中一震,再看素来以行事无忌粗豪着称的舆珍竟也面色难看,便都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贺拔胜沉声道:“临淮王元彧败了,败得很惨!只带着数千残军往柔玄镇去了,而那破六韩拔陵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领着好几万人围了过去。” “呸!活该这元彧大败,要俺说真该是死了才好!” 有人愤愤吐出一口唾沫难掩怒色,对其而言倘若当初元彧能按诺出兵,或许北疆就没有沦为如此地步。一路行来所见简直令人惊骇,无数的尸首遍布荒原,一处处村庄部落在烈火中化为废墟,往日里只会远远出现在草原上的野兽们竟然敢直直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对于生长于此的众人而言何其难受?! 然则怒骂过于摆在众人眼前的却是无比现实的问题,元彧尚且自身难保真要去投?何况他本就是个言而无信的鼠辈! 念及于此众人都不禁陷入沉默。 贺拔胜将众人神情都收入眼底,他轻声道:“此刻放在我们跟前的无非是两条路,留在北疆或是离开。 身为败军之将想要离开北疆而不受朝廷军罚,唯有寻求某位朝廷重臣的庇护亦或是退而求其次,投效至某位领命酋长麾下。 我家大兄向来仰慕骠骑大将军李崇,如今有传言其将接替元彧任北讨大都督主持平叛,定然会去投效。” 有人愕然开口:“那岂不是祸事了!李崇向来赏罚分明,说不得就会以阿泥为败将震慑诸军!” 贺拔胜的兄长,贺拔度拔的长子贺拔允可谓是六镇中少有的,还一心想要报效朝廷的武人,贺拔胜这样说众人都觉得像他的性子。 贺拔胜闻言摇摇头,好似想起了自家兄长平日里的古板作态,他咧嘴道:“大兄心缜密,我们能想到的他也一定会想到。 以我看他必会想方设法先投入某位偏师将领的麾下,先戴罪立功再去求见李崇的!” 第九十四章 何去何从 他转而又道:“至于幼弟阿斗泥他胸怀大志,喜欢结交英豪,此番定然会转往尔朱川。” 三弟贺拔岳同样骁勇过人,虽未读过兵法但用兵却与兵法相合,认识他的人都对此感叹称奇。同时他更仰慕草原上的英豪,以贺拔胜所料离散后必然会往尔朱川去。 毕竟在北地有数的英豪中,唯有尔朱氏之主尔朱荣声名远播可入其眼,相较之下其他族长虽也各有威名可多受朝廷驱使如同犬马,很是令其不屑。 听闻此言有人问自己等人又该往哪儿去,照此来看无论是再度投效朝廷,还是依附于尔朱氏都是不错之举。 然则贺拔胜另有一番打算,他翻身下马从敌骑的鞍上解下箭筒,又将无主的战马与自己的马拴在一起,口中不紧不慢道:“大兄随阿爸北讨归来时曾对我说,怀荒镇将张宁出身显贵却并无傲气,并且有勇有谋率领诸镇残军硬是杀出了大漠,从绝境中脱身。 对于咱们这些六镇武人也是多有看重,屈身结交!我有意投奔此人,诸位以为如何?” 舆珍、念贤、乙弗库根、尉迟真檀几人都是武川中的豪杰人物,勇武且善于领兵,此刻闻言皆面面相觑。 念贤是氐羌人,自幼就很有主见与气概。那时众人都在武川镇学中受教,一日有相面师路过众人都竞相去观面,唯独念贤依然安坐。有人去询问原由,他回答说:男儿生死富贵在天也,何遽相乎? 他也翻身下马效仿贺拔胜的举动,同时开口:“武川镇破时我等被困荒山,近乎饥渴而死,若不是你赶到我们早就死了。这番一路南下也是你领头竭力拼杀,方才杀出一条血路来,若没有你我们也死了。 所以你贺拔破胡去哪儿,我念贤就去哪儿!” 既是这般开口了其他众人也毫不犹豫,纷纷照此作答。 贺拔胜将箭袋补足后又整了整衣甲,这才望向众人:“贺拔胜可以告诉诸位,我也不是独信言语的蠢笨之人,更不会拿自己和诸位的性命不当事! 大兄纵然竭力称赞此人,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欲意先往斛律部而去。听闻那斛律金与张宁交情莫逆,眼下北疆战火四起斛律部亦是难以独存,若其也愿前往怀荒便能说明其确是可信之人,吾等亦能结伴而行。 当然诸位若想要往他处的,贺拔胜也绝不阻拦!” 武川镇破后贺拔度拔虽然战死当场,可依照朝廷惯例定然会被剥夺爵位,昔日威名赫赫的贺拔氏自此再无半点风光可言。身为北地武人可以仇恨朝廷,可以隔岸观火,但绝不会置家族威名于不顾! 贺拔氏三兄弟实在已有默契才各去一方。 贺拔允重投朝廷,贺拔胜留在北疆军镇,贺拔岳则依附实权酋长,三条不同的道路足可保证贺拔氏有机会重振声威。 对此在场众人皆是再清楚不过,而听到贺拔胜这般说心中也不再有其他顾虑,于是众人稍作修整后就往琉里洲赶去。 众人日夜兼程连行两百余里,叛军数次迫近都被贺拔胜以大羽箭射殪其头目,才迫使其退去。 然则叛军亦是知晓贺拔胜一众乃是武川将校,抓住他们必得重赏于是哪怕折损过半仍跟随在后。 待到已能望见晖水时,贺拔胜一众已是人困马乏再也难以坚持,反倒是叛贼分为两拨昼夜交替仍留有余力。 趁着贺拔胜等人泅渡一处浅流时贼寇突然拍马杀到,厮杀再起! 顷刻间刀剑枪矛的撞击声,人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乙弗库根大吼着挥舞长刀接连着斩杀了数名贼寇,鲜血将身下的浅流都尽数染红! 他是鲜卑人,祖上曾为北凉高官,自己也极擅长厮杀,武川镇中素有箭看阿泥,刀有乙弗的说法,显然他的刀法在武川诸多武人中可谓拔尖。 只是来者也并非善茬,敢于数日昼夜疾驰在后,历经数次厮杀而不溃散本身就足以证明其精锐程度。加之这群人所谓的就是斩杀贺拔胜一众请功,所以更是凶猛!足足四十余人围拢来,余者则分列四周放箭。 乙弗库根一个不慎就被流失射中腹部,此处铁甲已碎无所遮蔽顷刻间血流如注。他只感觉体内像是有剧烈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一般,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烧为灰烬! 他发出一声闷哼下意识伸手去攥住箭矢以防折断,可旋即就有两名贼寇再度杀来,他只得竭力格挡好在贺拔胜一槊刺来挑起一人使其重重摔入浅流中,这才堪堪为乙弗库根化解了性命之虞! “好你个贺拔破胡,老子又欠你一条命!” 乙弗库根放声吼道,贺拔胜也咧嘴露出笑意,可下个瞬间他就只瞧着数支箭矢同时插入乙弗库根的身体中! 这位在武川以刀闻名的鲜卑武将大叫一声,只觉得浑身突然没了力气竟是从马上栽倒下去! 见此情形众人心头皆是一颤,他们都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汉子,怎可能轻易跌下?! 再瞧乙弗库根在浅流中痛苦挣扎,大片的殷红以其为中心迅速向着周边蔓延,一名先前坠入浅流却侥幸未死的叛贼举刀便劈,竟是在众目睽睽下斩下了乙弗库根的脑袋! 尉迟真檀向来与乙弗库根交好,眼看着那叛贼高举乙弗库根的头颅喜笑颜开,他怒火攻心不管不顾的拍马杀去一枪就将此人捅了个透心凉! 来不及再有其他动作,三名叛贼同时从两侧杀向尉迟真檀,他右腕发力以一个极为古怪的姿势将长枪末尾拍出,重重击打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叛贼胸膛! 这人大叫一声吐出口鲜血立时坠马,后脑恰好撞在一块水中巨石上丢了性命。尉迟真檀手中力道未停顺着朝左后方刺出,又是一人被捅穿咽喉立时毙命! 转眼间连杀两人,尉迟真檀的武艺不可谓不强,然则这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待到第三名叛贼挥刀砍来他也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瞧着长刀斩入自己颅脑,整个人猛烈颤抖着坠马而亡! 第九十五章 相救 单论武艺乙弗库根与尉迟真檀已是武川群雄中的佼佼者,况且两人亦身怀领军之能。 前者乃是北凉高官之后,自幼熟读兵书,善观大局。后者生长于部落中有族人仆从近百,个个弓马娴熟,每至冬时其便会率部众轻出渡漠而掠蠕蠕小部,每每都能全身而退,是能斩将夺旗的骑将。 两人皆被贺拔胜引以为臂膀,不料尚未施展才干就死于此地! 不仅如此连同其在内片刻间已是战死六人,余者仅四! 贺拔胜瞧在眼里简直怒火万丈,他奋力打马来回冲杀,一根长槊如鹰击蛇出令人防不胜防,罕有能在其手下坚持一合的! 大片血雾殷红沾染在他破碎的甲胄上,更显出骇人的气势!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面对气势不减如山海之势涌来的叛军他终究是逐渐显出颓势,多处负伤。 难道我贺拔破胡就将死在此处了么?! 饶是心志坚定如他也不禁一阵恍惚! 厮杀的间歇他抬眼望向苍穹,那是北地一如既往的广阔,也不知大兄和幼弟是否已杀出重围。 下个瞬间沉闷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响彻大地,被鲜血染红的浅流也因之激荡起来,贺拔胜只感觉周身压力骤然一松,那些前一刻还凶恶至极的叛贼霎时变为惊惧惶恐,难以按捺! 踏尘而来的轻骑似浩荡洪流席卷浅溪,覆过戈壁,将砂砾与碎石都卷入其中形成滔天巨浪向着众人狠狠拍下!那是北地独有的凛冽寒风,是灼热狂舞的烈焰,是使天地变色的沙暴! 数十支利箭带着摄人心魄的呼啸之时划破长空,叛贼应声而倒,余者望着席卷而来的轻骑想要逃窜可旋即却被悉数斩杀当场! 贺拔胜四人惊愕的看着这一切,神情从震惊转为激动,接着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袍泽逝去的痛苦。 “某乃是武川镇军军主贺拔胜!敢问来者何人!” 贺拔胜到底是最具大将之风,转眼间他已是稳住心神拨马上前。 他自是识得来者所披戴的乃是镇军制式甲胄,奔驰厮杀间气势迫人,实属罕见的强军。 可偏偏这面孔生得紧! 武川怀朔二镇未有自己所不识的骑将,难不成是柔玄镇中某位出身尔朱氏的将校?不对,柔玄镇正被那匪首破六韩拔陵率众所围,激战惨烈,不应当有如此数量的骑军游弋在外才是! 贺拔胜思来想去皆是无所头绪,在他瞧来除去武川怀朔以及受尔朱氏所掌的柔玄外,其余诸镇应当凑不出一支这般规模的精锐骑军。 当面骑将相貌普通,唯独惹眼的是那几分憨厚稚气,他正遣出哨骑警戒周边又命人迅速打扫战场,显然是久历沙场之辈。 此人闻言回头拱手笑道:“怀荒幢将白楼见过贺拔将军,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今日若不是我白三儿来得够快,恐怕这些个蟊贼真就被贺拔将军尽数挑杀于槊下了!要是这般我可就白白丢了个积攒军功的好机会!” “竟是张将军麾下勇将!” 贺拔胜微微一惊,想起大兄对于张宁的不吝推崇,昔日自己还觉得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今日方知这位怀荒镇将能够在军政两途屡建殊勋,果非凡俗! 只是其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心思百转间贺拔胜面上仍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喜色,他继续道:“白…白幢将某要折煞某了,今日若非得你相救,这地可真就是我贺拔胜的埋骨之处了! 还请白幢将借我些兵刃,来日我贺拔胜必定奉还!” 白楼顺着贺拔胜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其想要的不过是几具叛贼死尸,便迷惑着点头应允。 贺拔胜与身后三人同时肃然行礼,略作包扎后就向那几具死尸走去,白楼还欲站在旁侧看看到底是何事却是被一人悄悄伸手拽走。 此人面容阴鸷,周身散发着一股令旁人极为不适的阴寒气息。若是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其左手末端三根手指已然断裂,可他不但不做遮挡,反倒就让触目惊心的伤痕坦然暴露在外。 他正是主持怀荒御夷二镇细作探察的巫日合云。 如今魏有根与巫日合云分属内外,前者为治安司司主负责镇内稽查收捕等事项,而后者主外偏于情报渗透一类军务。按照常理后者自然与军中诸将更为亲近,可放在实处却并非如此。 其中很大原由乃是因为巫日合云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不说更是罕有出现在众人跟前,除了曾受其所救的李兰外众人几乎都对其敬而远之。 随着李兰从谘议参军一职外放临也戍主,巫日合云便彻底成了孤人。 听闻此人将要随军而行,白楼起初自然也是打心底万般排斥,然而随着不断前行尤其是在出了怀荒地界后,巫日合云总能及时递来诸多情报,帮助本部轻骑避开盘踞各处的大股叛军后,白楼对其的态度也逐渐改观。 当下他收回目光低声冲巫日合云问道:“我说卫主大人,您这是要作甚啊!” 巫日合云手下那支隐秘力量只对将主张宁本人负责,既没有对外宣扬编属亦未内对昭告名称,白楼也只是在这几日里隐约听到前来禀报的神秘人称呼其为“卫主”,因而也就跟着这般称呼了。 巫日合云嘴角微微抽搐,瞧了白楼一眼才慢吞吞道:“贺拔破胡一众皆是代北武人出身,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每有杀伤必取首级若不能取首级便切右耳为凭。 此番他那一众有过半战死当场,其尸首自是就地掩埋,可他们却万万不愿自家兄弟就这么草草无名的死在此处,便向你借上些叛贼头颅以彰勇武功绩。” “哦,原来是死了还想要耀武扬威来着!” 白楼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感叹,他可实在搞不懂代北武人的想法,而整个怀荒军府也只有卜苏牧云是这般出身,他与此人也没什么交际。 旋即他却又不禁蹙眉:“那这么做不是就在摆明告诉其他叛贼:这里埋的乃是杀了你们官军,快快来掘坟鞭尸么?” 第九十六章 心思 掩埋好尸首的贺拔胜刚走来想要再次道谢,突兀听到这话不禁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向正抽刀准备割下叛贼首级的念贤等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己难道真有些过于迂腐了么? 然则身逢乱世又溃逃至此,终归是要给人一些念想才是,否则自己又凭什么使人心不散呢? 贺拔胜心思缜密沉稳又久经战场早将心志打磨得坚硬无比,片刻间就已是将杂念抛诸脑后,但眼见此景的白楼却是尬在了原地,他真是想抽上自己一耳光,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居然将这话脱口而出! 明明就憋在心里不好么? 更何况来人可是贺拔胜,乃是北疆有名的勇将,哪怕再看不懂形势白楼也明白自家将主是有意招揽这些人的,如能使其归于将主麾下绝对是大功一件,可偏偏自己还说出了这话,还让别人亲耳听见了! 白楼下意识扭头望向巫日合云,想要他来替自己找补一下,却是发现此人竟是不知何时已然悄然无踪,他居然溜了! 白楼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在贺拔胜的道谢声中回过神来,他干咳道:“咳咳…贺拔将军不必如此,北疆诸镇本就同气连枝何况北讨时我家将主也与…贺拔镇将结下情谊,因而此等小事不值一提!” 他是张宁亲卫出身并没有熟读过什么书籍,因而这番竭力找补已是让他刮干了肚中的那点汤水。 不料闻听此言贺拔胜不禁眉眼微红,沉声道:“的确如何,只是先父已是没于军中,我也已是与兄长幼弟失散,否则也……” “额……” 这一次白楼真是语塞难言,他发现自己似乎某方面存在缺陷,所以他果断选择不再继续开口。 待到贺拔胜重新恢复平静,白楼这才小心翼翼道:“听闻怀朔武川二镇皆破贼寇所据,不知将军眼下有什么打算?” 贺拔胜肃然开口:“北疆情势危如累卵,朝廷大军又受制于一隅之地,我辈武人自当竭力杀敌以平贼患,纵然无法挥军击贼也应当效仿张将军保境安民,护一方百姓才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斛律部与家父有旧,麾下亦有铁骑数千,我愿琉里洲而去劝其与我一道投奔张将军!” 白楼闻言大喜,立时笑着说:“好!我此番也是受将主之命来此,我们不如一道而行!” 贺拔胜自然不会拒绝这一提议,又与白楼商议何时再度出发,继而讨要了些备用甲胄食水后这才转身离去。 当其远远离去后,巫日合云才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眯眼望着贺拔胜的背影轻声道:“这位贺拔破胡可是聪明得紧,一番话既告诉了咱们他对于将主的推崇,表现出投效之意让你不得不心甘情愿拿出些实在之物给他… 一面又将难题推给了那位斛律酋长,若斛律金要投效咱们将主他自然也会随之前往,若是斛律金不愿他恐怕也会以此推诿。” 白楼闻言无动于衷还是保持着那副憨厚的模样,只是一双眸子却是滴溜溜自转,他嘿了一声:“这倒是无妨! 斛律酋长早与咱家将主有约在先,何况此番我等又为其带来了那般消息,只要不是首鼠两端之辈定然会作出明断的。” …… 琉里洲,白羊部中。 一名浑身是血的汉人正躺在呼延治的穹庐内,此人腹腰、脊骨处可有两道贯穿伤尤为惹眼,眼瞧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毙命就在顷刻之间。 对此白羊部当今的主人呼延治却是无动于衷,他面色惨白地跌坐于案前,喃喃道:“果然…果然如此……这…这不是要我白羊部就此族灭么!” 旁侧罗厉缓缓走到那伤重者跟前,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刃迅速结果了此人性命,见此呼延治终于大惊,他失声叫道:“你…你在做什么?!” 罗厉头也不抬的反问道:“呼延族长既然已是知晓军使此来之意,何必再留此人性命,倘若被他人知晓军使从吏在此…不只是我恐怕就连族长你也难逃一死。 倒不如做得更干净利落些!” 说罢罗厉站起身来冲呼延治笑道:“还请族长早几名信得过的族人将此吏就地掩埋。” 大片鲜血溅射在罗厉的衣甲上,此人却恍若未觉,反倒是将短匕在衣袖上反复擦拭而后才又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此等情势看起来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就连呼延治的目中也显出一丝忌惮。 他有些错愕:“就地掩埋?” 呼延治左右看看简直难以置信,这里可是自己的穹庐,堂堂白羊部族主的穹庐! 这条该死的尔朱氏豢养的汉狗,他不仅擅自带人掳来了朝廷军使身侧的从吏,还将其当着自己的斩杀并且言之凿凿的要将死尸埋在自己的脚下! 他是疯了吗?! 罗厉走到案后桌下抓起杯盏大口饮后见呼延治不为所动,不禁蹙眉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 那斛律金知晓军使从吏被人掳走后,必然会派人将琉里洲翻个底朝天!不过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有人会将尸首埋在穹庐中,还是你呼延族主的穹庐中! 呼延族长,你若是想要保全阖族性命还是快快行动!” 铿! 呼延治忽地抽出一把柄部镶嵌着白玉的匕首插在桌上,他死死盯着罗厉,语气森然:“罗司主,我需要知道你的计划,是全部计划!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突然看见朝廷使者的从吏出现在我的穹庐内!否则即便是白羊部要阖族被灭,我也一定会让你死在那之前!” 罗厉舔了舔唇边的酒水,他笑着道:“那当然,现在也是时候了! 纵然从吏无故消失,可朝廷军使既至斛律金就必须聚各部头人前去听令,否则他就无法名正言顺的抽调各部青壮,无法服众! 而朝廷军使自是会因从吏的消失心中不满,介时呼延族长你只需开口提议行游猎之事来迎接尊贵的客人,剩下的不过就是看谁手中的刀子更锋利了!” 第九十七章 彻夜不休 当夜斛律部尽遣轻骑于四方,整个琉里洲上全是马蹄奔踏与男人的呼喝声,一支支松明下映照着一张张凶恶恼怒的面庞。 显然朝廷军使从吏的无故失踪彻底触怒了这位琉里洲的主人,作为他怒气的延伸,上千名体格壮硕手持锋刃的斛律部族人骑着高头大马闯入一个又一个部落中进行搜查。 面对如此强横的武力,一位位部落头人皆是不敢多言只得捏着鼻子垂头接下,白羊部自然也不例外。一名相貌粗狂的斛律部汉子带领族人冲入白羊部中,他们挥着弯刀来回奔走喝令部中男女老幼全部聚在一处,以方便其搜查。 有人眼见着自己的女人因动作稍慢了些被狠狠抽上一鞭子,他想要上前争辩却迎来一柄闪着寒光的锋刃当头斩来! 斛律部族人暴躁地搜查了一顶又一定穹庐,最后就连呼延治拥有的那一顶代表着其族长身份的青色穹庐也没有放过,然而里面除了浓郁的酒气外再无其它。 于是斛律部的族人们策马扬鞭赶赴下一个部落,只留下数千名眼含怨恨与惊恐的白羊部族人徒然望着一片狼藉的家园。 有人搀扶起伤者对其血淋淋的伤口进行包扎,但更多的族人却是将目光投向面色难看的呼延治。 这位适才为掩盖血腥气息而在穹庐内大肆饮酒的年轻人,此刻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那股混杂的臭味让许多人都不由退至旁侧。迎着诸多族人的目光,呼延治想要开口可喉咙蠕动半晌后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猛地掀开帐幔回到穹庐中,还不等发火就看见那名先一步坐于案前的男子,呼延治当即将怒火尽数倾泻而出!他一把拽住罗厉的衣领将其摁倒在地,狠狠地砸下一拳又一拳! 出乎意料的罗厉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位柔玄镇的治安司司主直勾勾地盯着呼延治,直至自己的面孔都被鲜血染红,直至血腥气息窜入咽鼻使他不由地剧烈咳嗽起来,呼延治方才将其松开。 “你算计我!你故意将朝廷从吏埋在我的穹庐中,你故意让我浑身沾染酒气,你故意让族人见到我这般窝囊的模样!” 呼延治恶狠狠咆哮道,他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自己被眼前这个汉人所算计。 当族人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时候,他分明能从其中瞧出疏离,鄙夷与不信任! 这一切都是这个该死的汉人带给自己的! “咳咳……至少…至少我们瞒过了斛律部的人,不是吗?” 罗厉伸手摁住鼻梁猛地一掰,清脆的响声中方才被呼延治砸弯的梁骨就重新直挺起来,旋即他一把抹去面容上的血迹斑斑:“如今没有退路了呼延族长,你应当清楚明日该怎么做!” 次日清晨,斛律部的轻骑再次散于整个琉里洲。 与前一夜不同,这一次斛律部族人所带来的是领命酋长斛律金的号令,诸部头人立即前往斛律部拜迎军使! 饶是前一日已有风声传出,更听说斛律部族人连夜将琉里洲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与其有关,但当真正确定有朝廷使者到此时,被激动与不安等各种情绪交织的各部头人还是不约而同地吸了口气。 朝廷使者每每到达各部酋长处,所为的皆是抽调青壮成军厮杀。对于实力强盛的部落而言这或许是梦魇但更是其大展宏图的好机会,若是真能下决心厮杀说不定真能脱颖而出,受封领民。然而对于小部落尤其是如白羊部这般的来说,结局就早已注定。 揣着不同想法,各部头人很快就齐聚斛律部。宽敞的穹庐中斛律金坐于上首,朝廷使者在右下,其余琉里洲上的强部头人坐于左侧,实力羸弱些的则只能站在稍后些的位置上。 斛律金面色如常,依然是由渠利花告知众人朝廷使者此番所来为的是何事。 当渠利花娓娓道来后本应当是由那位使者当众宣读军令,没曾想到这位使者却如同泥塑坐在桌案前一动也不动,诸部大人向其投去眸光只能瞧见他面若寒霜,显然很是不满。 众人自是明白这定然与前一夜的混乱有关,可却少有人真正知晓这位使者到底是为何。 有眼尖者不由再度向斛律金望去,就见到这位琉里洲的主人眼角微微抽动,呼吸也愈发粗重起来,这是将要发怒的征兆,于是众人都不由将头垂下。 穹庐中的气氛异常诡异凝重,还是渠利花重新站了出来,他一边上前亲自为使者斟酒一边笑道:“崇帅既是有意有令召斛律氏领治下各部随军平叛,又特遣您不顾鞍马劳顿前来,我斛律氏定然是要全力响应的。 昨夜我族酋长已是决定此番不但要尽起诸部六千骑,还要自备粮秣辎重,无需崇帅另作安排!” 此言一出垂下头去的诸部头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面色冷厉的使者也一抬眼皮:“果真如此?” 渠利花稍稍退后,只听斛律金肃然道:“这是自然!” 使者当即抚掌大笑:“好!斛律酋长果然忠勇无双,某家此番临行前崇帅就曾告予某说斛律氏父子是为国之栋梁,北疆砥柱,今日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前番平定蠕蠕时崇帅忙于军务,尚且来不及与斛律酋长续功,待到此番平定叛贼后定然摆宴设酒痛饮!” 好一个变脸! 有人心中鄙夷道。 也不怪此人如此,要知道各部领命酋长受命调军厮杀每每不过数千,这等军力既能保有强大的作战能力亦是可维持辖境安稳无虞。 此行前据李崇思虑斛律部至多能出三千骑,其精通军略眼光老辣自是一眼切中,因而军使也是本着能是斛律部按时听令出兵,人数不少三千就可交差的念头而来。 岂料此番斛律氏竟是直接翻上了一倍,不禁如此还要自行筹措粮秣! 在确定斛律金知晓答应此事后,使者当即欣喜若狂,只道将此报予崇帅必然是大功一件! 第九十八章 马前卒 斛律金冷冷瞧着使者,将其面色的前后变化尽收眼底。 他既是不屑又忽感几分悲凉。 受命掌管数百里之土的斛律部,何时沦落到得向区区一军使低眉垂眼了? 可不这么做又能如何呢? 李崇的军令无法违抗,倘若真又触怒了这军使令其怀恨在心,待到复命时说不得便会向李崇进上两句糟烂话继而再影响到对斛律部的部署…… 这李崇虽非妄兴倾轧之人,但亦不是循吏良臣,他所在乎的乃是国之大计。为此让区区一个不怎么听话的斛律部去垫刀头又如何,以其地位难道还需遣人再来刨根问底? 既是如此倒不如自己狠下心来倾尽部中族人! 不止斛律部,整个琉里洲上所有的部族都必得如数凑出六千铁骑来!唯有这般才能向军使与李崇展现出自己的诚意,也唯有这般才能保证整个琉里洲上没有再能撼动自己的部落!至于其他,却是再管不得了! 念及于此斛律金眉眼中透出几分凶戾,几名想要开口的部主见此都不禁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当此时忽然有人开口道:“酋长大人,要诸部集结青壮备马备粮尚需些时日,不如趁此机会召开春猎既能让军使大人领略琉里洲大好美景,亦是能激励勇士们不畏厮杀!” 斛律金正与军使共饮一杯,猝然听闻此言不由蹙眉,可旋即就见那军使喜道:“若是能如此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酒囊饭袋! 斛律金心头暗骂道。 元魏军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但最能如鱼得水的自然还是宗室们。大战之前往来各部传递军令使其聚兵的,往往也是由宗室担负此任,不但轻松简单毫无危险,还能收到不少好处且记上一功。 当然这些人纵然是在宗室里,亦是属于全无才干一类,毕竟稍能有些作为的也都投入各支军中独当一面。 因而此人满口应下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斛律金并不意外,倒是方才开口之人…… 他循之瞧去竟是白羊部那位年轻族主呼延治!此子怎敢?! 在斛律金的审视下呼延治登时大汗淋漓几乎就要跪倒在地,见此情景那军使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神情,端起杯盏准备看上一场好戏。 此时的呼延治只感觉一股压力如排山倒海而来,像是有支满弓利箭正死死锁定着自己,自己只要稍一露出异色就会被射杀当场!于是他只能竭力保持着坦然的神情,以示自己没有半分阴谋。 不过他早在心底将那罗厉骂了千万遍! 呼延治的呼吸愈发粗重,汗水顺着他的脊骨滴落到背心,一种奇怪的粘稠感包围着他。 或许自己早就被斛律金看穿,这般开口妄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杀掉我的! 没错,我一定是被罗厉给耍了!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或许已经收拢了白羊部的部众! 本属于我的部众! 罗厉咬着牙神情再也难以抑制的不断变化起来,正当他忍不住想要跪倒扣头请罪时,斛律金冷厉的嗓音缓缓传来:“好,明日便召开春猎!诸部勇士皆可参与! 一日之内以猎物数量论,获头名者赏百户!” 话音落下诸部头人皆应,呼延治更是如蒙大赦。 待到穹庐中人尽数离去只剩斛律金、渠利花二人时,斛律金方才拍案而起叱喝道:“合力颇,你为什么要让我答应下! 呼延治那个该死的东西!这帐中哪有他说话的资格!” 原来适才斛律金将要发怒时,渠利花打出眼色让他应下。尽管心中恼怒疑惑,可出于信任斛律金还是强忍不快地照做。 此刻眼见着众人离去,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熊熊怒火非要质问渠利花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来。 渠利花对于斛律金的脾性早是再清楚不过,因而他不急不缓道:“阿六敦你应当知道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今日我们虽然以出兵六千安抚住了那位军使,但是我们都清楚这个数量的战士足以掏空琉里洲上所有的部落,更何况还要求他们自备口粮!如此情势下诸部族人定然不满,绝不能再作逼迫! 呼延治的提议正好是一个机会,既然那位军使同意索性就召开春猎,而且越隆重越好!” 斛律金闻言沉声道:“你是说借着春猎安抚人心?” “不错!不只是头名,狩猎数量前五甚至是前十的都要赏赐,绝不能吝惜钱财和民户!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场仗是魏人朝廷要打,而斛律部不是他们的敌人,相反是最慷慨的领民酋长! 而我们也正趁此机会收拢人心,同时继续追查那名从吏的下落!” 提起从吏的下落,斛律金一双凶眸中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凶光来:“你说的没错,我一定要找出那名从吏的下落,再瞧瞧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闯入我斛律部中杀人!” 渠利花重重颔首神情亦是凝重,能够趁夜潜入斛律部中杀掉守卫劫走从吏,是需要极为强大的执行力,这可不是某支草原部落派出一两名族中勇士就能办到的! 唯有那些如织车这等精密仪器的朝廷府衙才能做到,不但如此,短短时间里从吏也绝出不了琉里洲,这就意味着这洲上的某处部落亦是与外人勾结! 当他将自己的推测告诉斛律金,后者不禁问道:“莫非是呼延治?” 渠利花眯眼回忆起呼延治方才的举止神态,摇头说:“应该不是他!现在的白羊部可没有这个实力与胆量。 依我看这个年轻人是想要凭借在狩猎中拔得头筹来赢得名声,以挽回白羊部岌岌可危的声势!有野心是好的,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如果真是有这等能力即便是帮扶持白羊部一把又如何?” 斛律金咧起嘴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合力颇你说的很对,魏人既然将我斛律部当做马前卒,要咱们去垫刀头,咱们便也驱赶白羊部这些部落去做咱们的马前卒!” 第九十九章 兽斗 倏!!! 琉里洲上诸部头人汇聚,他们紧盯着银矢直至其准准射入一头野兽脖颈,这才轰然发出一片叫好声,与之相比野兽垂死前的哀鸣反而也显得微不足道。 使者拨了拨长弓,面色颇为自傲,就连斛律金也罕见的抚掌赞道:“军使好箭法!” 渠利花更是适时笑言:“阿六敦你想来已是冷汗直冒了!以军使箭术足可让你射艺第一的名声不保!” 欢声笑语中使者又再射出一箭,只是这一次便差了些准头,他倒也不觉得尴尬索性就将长弓抛给随从对斛律金道:“昨夜饮酒过甚,今日尚且有些头疼,哈哈哈!” 斛律金自然不会出言揭穿,当即笑着请使者入席而坐,渠利花向旁侧护卫打了个手势立时旗帜翻滚,骤然响起的呼喝声中数百名各部勇士策马而出,开始了射猎之比。 各部头人对此景早已司空见惯,他们皆是紧随着斛律金其后,对这堪称雄壮的景象瞧也不去瞧。 他们纵然不是都心思深沉的狡猾之辈,却也明白今日到底谁才是这场射猎之比的主角。 倒是有一人显得很是格格不入,白羊部的年轻族主呼延治作为本部参猎之人正纵马奔驰,与各部勇士角逐。 有人很是不屑只觉得呼延治自降身份,倘若未能拔得头筹更是只会沦为笑柄。有人却是认为呼延治有豪杰之风,北地男儿本就如此,倘若不敢争雄反倒被人小觑。 唯独斛律金与渠利花相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了然之色,只道呼延治果然是想借此机会再扬白羊部威名!不过他素来本就不以射术见长,此番想要脱颖而出恐怕有些不易。 果然,众人饮酒谈笑间不断有侍从上前通报诸部斩获,斛律部与盛日部遥遥领先,而呼延治仅位列第四。 这倒是奇了! 盛日部不过是个不过千人的小部,其族人亦是多已散部流民为主,何时出了些射猎之术如此精湛的勇士?! 遣人细细探查此番盛日部参猎三人,已是猎有各类野兽十三头,相比斛律部的十五头也不过堪堪落后些!再瞧盛日部头人,这个须发皆是花白的老家伙也是一脸疑惑。 斛律金开口笑问道:“党老头你还真是有些手段,没瞧出竟真让你招募到了些好手!” 此言一出周遭头人纷纷称是,都说看来自己也得效仿党老头,怎么也都得淘到些宝贝才是! 半年前蠕蠕南下劫掠,六镇以北的诸多部落或被屠一空或立时溃散沦为流民,这些人衣食无着晃荡于北疆各地,有侥幸能来到琉里洲的几乎都被盛日部招入部中,成为其新的族人。 能够将这些流民悉数招入部中,倒不是因为盛日部有多么强盛,相反乃是因为其实力羸弱! 需知从六镇以北至此岂止数百里,流民中凡有勇力的不是被各镇招揽就是结为贼寇逞凶一地,因而剩下的大多是老弱之流,琉里洲上诸部根本就看不上!也唯有盛日部这般实力羸弱的才会收上些孩童,期望再过数年能成长为被部中引以为脊梁的青壮。 只是这般做的代价实在有些大,不仅得白白供给数年的口粮,时而还得将与其一并到来的阿爷阿妈收入部中,简直得不偿失! 诸部头人本是将党老头的此番举动视作笑谈的,没想到竟真养出了些好手! 可是却也有人想到不过是短短半年罢了,哪个孩童能如此成长迅速的,而有这般射艺的青壮又何愁填不饱肚子需要一路流离至此呢? 眼见着党老头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斛律金便无意在此深究。 在他瞧来党老头定然是不愿当众讲出其中门道罢了,自己倘若再问简直与逼迫无异,旁人见了怕是还只道是自己以势相压!斛律部乃是一地之主,且不说斛律金不认为麾下儿郎会落败,即便是败了他也输得起! 于是斛律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无需在此多议后,转而对那使者笑道:“敢问尊使不知此番某家兄长会否被征调平叛,自兄长投军后算来已是十余年未曾得见了!” 使者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悟了什么,亦是叹息道:“斛律氏当真是我大魏忠良,似这般一门皆报国的放眼京师亦是寥寥! 只是某家听令于大将军,并不知晓除去本部外的调遣,恐怕是让斛律酋长失望了!” 斛律金的兄长斛律平当初也是漠南草原上赫赫有名的才俊,于景明年间从军做了殿中将军,其后又迁襄威将军镇守一方。 算上在朝中为官的父亲斛律大那瑰,斛律氏一门仅有斛律金一人在部落中主持局面,这也是元魏朝廷对于境内各大部常用的控制手段,即便如此斛律金也是被要求着从军数年。 为了避嫌斛律金除去与父亲偶有通信外,与手掌兵权的兄长却是没有过联系。此刻斛律金敢于当众向使者询问兄长踪迹无疑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此人自己的心思,使者自然也明白因而才会又后面那番回答。 只是答案终究没有出乎斛律金的预料,他稍稍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此时不远处突然掀起鼓噪声来,接着就见着几名青壮下马扭打在了一起,旁侧有人劝阻亦是有人呼喝着加入其中。 有资格参加射猎的自是各部箭术出众之辈,心高气傲自不消提,加之诸部间本就时有抵牾此刻大打出手下竟是转眼间就演变为了数十人的殴斗! 诸部头人眼见此景简直目瞪口呆,使者则是露出戏谑之色站起身来大声叫好。 在他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兽斗! 咒骂声呼喝声以至于马匹的嘶鸣,困兽的哀嚎混杂一处传入斛律金的耳中,他面皮微微抽搐,右臂青筋暴起简直就要将杯盏当场捏碎! 阴沉的目光扫过诸部头人,众人皆能感到这位斛律酋长隐藏的怒气,只听他沉声道:“把这些人统统抓来!” 第一百章 对峙 “这牲口气力可不比你弱几分!老子差点就栽了!” 舆珍口中念念有词,此刻的他鼻青脸肿模样狼狈,旁侧被他不断低声埋怨的贺拔胜亦是面有淤青,不见往日威风。 刚擦去嘴角血迹的念贤更是惨了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人从身后一脚踹得趔趄,他回头怒目而视却见一名斛律部武士正手持马鞭瞧着自己,便又识相地咽了咽唾沫朝着贺拔胜两人凑近了些。 只听舆珍仍低声愤愤道:“这差事委实难做了些,倒不如与那些怀荒人一道吃饱喝足操着刀子等着杀人来得痛快!” 闻听此言贺拔胜微不可察地用肩膀撞向舆珍,后者自知失言立时警惕瞧向四周,见周遭众人都是成团的被斛律部武士驱赶着向前走并未听到自己的话,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贺拔胜低声斥道:“你我不过三人纵有才干却不得彰显,而今在旁人瞧来不过是败军之将!莫说是投效那累世公卿的张宁了,即便是想要在斛律部暂且栖身恐怕也会被人小觑! 大丈夫立世岂能受此屈辱? 倒不如兵行险着来此走上一番,若真是依那匈奴人所言琉里洲将有内乱,便正好能显出你我之能作为日后进身之阶!即便没有那所谓的内乱,只要在射猎中拔得头筹也足能使斛律部诸人以礼相待我等了!” 自打跟随主动请缨的贺拔胜打昏盛日部族人,光明正大出现在射猎场中后,舆珍就觉得浑身异常憋闷难受。 一是自觉此番危险重重,若真是自己几人所谋所行也就罢了,偏偏是受那浑身阴寒可怖的匈奴人驱使;二是与其他部青壮殴斗时,以他的身手足可轻易打翻人,却只能强忍着不能施展,束手束脚下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舆珍只觉得这股子憋闷简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奈何自己生性粗鲁说不出个道道来,只能任其在胸头熊熊燃烧。 眼下贺拔胜这番话却是给他点明了方向,同时也警惕起来,他望向一处低声道:“是了!我想起来了方才打斗时我瞧见那人腰间别了刀子!” 贺拔胜与念贤皆是心头一凝,连忙朝其所指的方向瞧去,那同样是三名不知哪个部落来的青壮,也正被斛律部武士驱赶着向诸部头人所在之处而去。 不好! 贺拔胜心中暗道不妙,这三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可隐隐有着股自己熟悉的气势,那是杀气! 此番参与射猎者皆是诸部中的佼佼者,这些人自然也是谙熟战阵,手中早已见血有些杀气并不奇怪。可眼前三人却与之截然不同,那并非是草原汉子应当有的粗雄之气,而是一股阴冷的生人勿进的气质! 真要说来简直与那怀荒军府的匈奴人一般无二! 可贺拔胜怎会不知晓怀荒镇潜入射猎之会的,仅有自己几人罢了! 然则下一刻前方已是传来一道粗犷中带着沉稳的嗓音。 “射猎比拼的是箭术不是拳脚,谁来说说为何要当众殴斗!” 斛律金右手肘压在膝上,左臂则随意搭着,显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随着他徐徐开口,军使与诸部头人都不约而同投来目光。 贺拔胜深吸一口气只想着那被唤作“卫主”的匈奴人可万万不要出岔子才是,心中想着脚下却是一步迈出,他抬头笑道:“禀斛律酋长,此番殴斗是我所挑起!” 斛律金眸中异色一闪即逝,他显然也未曾料到来者会如此从容自若:“哦,你是哪部族人?” “盛日部。” “党老头,如此说来这几人都是你的族人?” 斛律金望向须发皆白坐于列末的老者,瞧不出喜怒。 党老头在贺拔胜说出自己时盛日部族人后就已是吓得瞪大了眼睛,此刻忽然被斛律金一问更是惶恐至极,连忙道:“酋长…我…我不认识我……” 他有心说自己根本不识得这几人,但惶急间见到贺拔胜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心中当即一顿口中却是鬼使神差道:“我…他们的确都是我盛日部族人……” 这等箭术是有机会夺得射猎名次的,那就意味着荣誉,财富以及更肥沃的草场! 这都是羸弱不堪的盛日部所急需却又求之不得的! 倘若…倘若这些人没有恶意,盛日部就可以借此机会扬名,继而走出泥潭了! 党老头心中这般想着没由来的生出几分祈求与希冀,可话一出口又立时后悔,若非诸部头人在此又有斛律金正灼灼审视他真相扇自己一耳光! 万一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整个盛日部岂不是都要为其陪葬么?! 一时间党老头心中犹如天人交战,患得患失。 得到答案的斛律金没有再去注意党老头的复杂神情,他重新看向贺拔胜:“既是盛日部族人为何不知射猎的规矩!当众殴斗破坏射猎之会,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此话一出诸部头人都忍不住呼吸稍凝,斛律金向来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他们毫不怀疑此人的回答一旦不令斛律金满意必然会顷刻间毙命当场! 其虽非嗜杀之人,可大闹射猎之会无疑是在当众打斛律金的脸,更令那军使质疑斛律部对琉里洲的掌控力! 贺拔胜依旧镇定,甚至笑意更甚了几分:“我以为酋长不但不会杀我,反而还会赏我,皆因我发现了些不轨之辈潜藏射猎之会,意图行刺酋长!” “什么?!” 诸部头人闻之大惊,军使也是惊疑不定,渠利花更是露出警惕之色,他只消手一挥下就会有十数名护卫冲出控制全场。 然则斛律金终归是自持勇力之辈,何况只听信贺拔胜的一面之词就吓得魂不守舍,那样的人也绝不能服众。 因而他只是挑眉问道:“哦?是谁?” 只见贺拔胜手指向左侧三人:“正是此三人!还请酋长将其拿下细细审问!” 身后舆珍、念贤两人早已是面色大变,别人惊讶倒在其次,他二人如此震惊全因为贺拔胜根本没有按照计划行事! 第一百零一章 刺杀 当日与怀荒镇军马汇合后,那位白姓幢将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琉里洲将有内乱的消息,欲意连夜率军入斛律部求见斛律金禀明一切。 在其看来按照怀荒镇将张宁与斛律金的密切关系,斛律金定然会选择相信而后再施以雷霆手段即可将隐患消弭于无形。 然则不等贺拔胜赞同,那匈奴人却是当即否定。消息是他麾下细作送出,白姓幢将自然也得听听他的意见。 此人认为乱象未出己方亦是拿不出确凿证据,难以令斛律金动手铲除隐患。消祸于未萌,制胜于无形纵然是金玉良言,可对斛律金这般的上位者而言师出有名显然更为重要。 同时这线报也来得实在巧合,是其麾下细作深入探察时偶然撞见了对头首领,这对头是谁隶属哪方匈奴人没说,只是从白姓幢将的面色来看确是怀荒军府的死对头无疑。 因而除撞见这位对头出入白羊部头人穹庐外,己方再不知其他,倘若图谋不轨的不仅是白羊部岂非是打草惊蛇? 话至于此白幢将所谋自是不可行,贺拔胜亦是清楚还有个原由因自己在场那匈奴人并未说出,便是其此行所为定然是使斛律部归于怀荒! 怀荒军府看中斛律部铁骑及其在琉里洲上的影响号召力,甚至于那位张镇将已是将诸部视作囊中之物,岂能容许其中有腌臜混杂? 恰逢细作传来琉里洲诸部共举射猎之会,白羊部头人呼延治亲自参加的消息,匈奴人当即提出派人潜入其中,趁此机会抓来呼延治逼其交代所图以及同谋。介时诸部头人聚在,只需再将消息密传于斛律金,谁参与作乱便可当场拿下! 贺拔胜闻言主动请缨,遂领舆珍、念贤二人潜入琉里洲。 岂料三人虽成功混入射猎大比,但那呼延治三箭之后却是消失无踪,贺拔胜顿感大事不妙稍作思虑后索性让舆珍挑起殴斗,以逼迫斛律金叫停大比促使呼延治现身。 舆珍照做后却是发现,贺拔胜此刻竟然再次临时改变主意! 舆珍、念贤二人简直惊愕交加,又见贺拔胜身后右手正悄悄给自己二人打着手势! 是要我们准备厮杀?! 正在此时被贺拔胜点出的三人面色陡然一变,凶相毕露!甚至不等斛律金开口就从衣袍中拔出短匕向其冲杀上去! 场面顿时大乱,数名护卫将那惊慌失措的使者夹在中间向后退去,斛律部的武士想要上前却被轰然四散而逃的诸部头人所阻,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三名刺客向自家族长扑去! 好在贺拔胜三人反应更快,贺拔胜一步踏出以肘为刃好似一柄短斧重重撞向为首的刺客,那人肋骨立时发出令人悚然的碎裂声,旋即吐出一口鲜血又向前跌跌撞撞跑出几步后才轰然倒地。 另两人亦是被舆珍与念贤各自制住,片刻之间一场危险的刺杀就被贺拔胜三人所阻! 直至此时面不改色的斛律金才站起身来走到贺拔胜跟前:“名传武川的贺拔破胡果然勇力非凡!” 贺拔胜略有些惊诧:“酋长竟是认得我?” 斛律金大笑:“狼如羊群何等显眼,更何况你们贺拔氏的这股刚正之气我可实在是熟悉得紧!” 贺拔胜闻言亦是苦笑一声。 北讨时张宁、斛律金以及杨钧、贺拔度拔四将共同进退,齐心协力从大漠中杀出一条生路来。其时张宁常指着自家父亲贺拔度拔与兄长贺拔允打趣道:你们贺拔氏天生就自带刚正之气。 向来古板的父亲贺拔度拔对此表面上不作反应,实际上背地里颇有些自得。唯有贺拔允知道这位张将军的言外之意是在说自己父子额大面方,额角高耸,看起来简直活像是两只鸱鸺。 此言不带讥讽,实乃是善意的取笑,回转武川后贺拔允也将此当作笑谈告知两位兄弟。 贺拔胜听到这话便立时明白斛律金对自己抱以善意,心中当即大定。 斛律金抓起那刺客掉落在地的短匕细细观瞧一阵,又看了看眼见危险解除悻悻回聚此处的诸部头人,缓缓问道:“匕上涂毒可不是草原男儿的作派,说说,你们从何而来受谁指使?” 那刺客狞笑一声旋即口中流出黑血,竟已是服毒自尽,再瞧其余两人亦是如此。 阻拦无果的舆珍、念贤两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见此斛律金摆摆手只是冷笑:“无妨,即便是死了我也有办法找出此人!” 旁侧渠利花的声音适时响起:“还请诸位头人各自归位,稍安勿躁!此番不过是些亡命宵小死不足惜,射猎之比照常进行便是!” 诸部头人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在斛律部武士的注视下不安地坐于桌案前。 贺拔胜将其各色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道:元魏朝廷这般自上而下的束缚早已是让草原上的狼群变为了温顺的牛羊,难怪斛律金会瞧不起他们。 忽然有人惊道:“军使呢?军使何在?” 在瞧那本属于朝廷使者的桌案果然是空着的,斛律金蹙眉叱道:“噤声!合力颇速去将军使请回!” “小心!” 渠利花颔首应下正要挪步一支利箭忽然疾射而来,就在斛律金出声示警的瞬间洞穿了渠利花的脖颈! 碎肉与大蓬的鲜血瞬间爆绽而出溅了斛律金满脸!周遭只剩下一支利箭重重插在地上的颤动之声! 下一刻暴雨突至!近百支箭矢从各处射出,来不及躲闪的诸部大人当即有近半毙命当场,唯有些反应够快的与贺拔胜等人一道掀起桌案躲入其后! 而斛律金无疑是多名刺客所关注的目标,他右臂当即中箭,若非旁侧族人不顾一切将其护在身后他立时就会被射成筛子! 旋即只听喊杀声四起,其中夹杂着令人心神震颤的凄厉吼声:“斛律金设计杀害诸部头人,斛律氏欲要吞并各部! 各部头人已死,不想做奴隶的都跟随白羊部跟给他们拼了!!!” 第一百零二章 烈火 斛律部与诸部头人共饮之处设在背风的坡下,左右后三面以帐幔围拢,其中摆放桌案酒肉,前方则是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的草场。 这般铺设纵然简陋了些但终归不失马上民族本色,粗犷中带着独有的豪气,大有以天地为穹庐坐观诸部豪杰一争高下的气势。 然则此刻青色的帐幔却溅满了殷红的鲜血,远远望去像是一尊擎天巨人被某把利刃狠狠剖开了胸腹,触目惊心。 贺拔胜将身体尽可能蜷缩在桌案之后竭力思索着对策,只是箭矢不断刺入桌案的沉闷声响犹如正用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他的心脏,让他难以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箭雨终停,沉闷的脚步声随即响起,贺拔胜立时一跃而起叫道:“刺客杀上来了!准备战斗!” “这哪儿是什么刺客,根本就是叛军!” 舆珍面色苍白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他早觉得那些怀荒人靠不住,如今一瞧果然如此! 念贤哪管其他,利落地从死尸旁侧捡起弯刀塞入舆珍手中沉声喝道:“是死是活,得靠自己了!” 有同样侥幸存活下来的部族族长不管不顾地朝外冲去,口中大叫着自己的名字想要意图表明一切都是误会,斛律部并没有杀死自己的意思,可不等他见到自己族人就被叛军一刀斩死,只剩颓然瞪大的双眼空洞地注视着苍穹。 见此一幕余者皆不敢再抱侥幸,纷纷拾捡兵刃准备厮杀。 “诸位放心,我已派人前去联络族人,只需守住此处片刻间就有轻骑来援!” 斛律金不愧为久经战阵的猛将,众人犹豫间他已是坐在桌案上一面令护卫为自己取下箭头包扎,一面沉声吩咐众人应对:“谢偃归你们几人去左边,战马都拴在那里,等我叫你时就激怒战马将其放出,介时便可冲乱叛军的势头! 其他人都跟着贺拔破胡,战马冲出后立刻趁势掩杀,杀退叛军至一箭之地后就退回来,我自会领人在帐前接应!” 早有护卫将斛律金的长弓递出,眼下他左臂持弓面色冷峻可怖。 有人脱口问道:“我们何必死守此处,乘马杀出不是更好?” 斛律金冷笑一声:“向后是上坡想要成活靶子的大可去试试,至于向下……嘿,我自问可没有那等本事。” 众人闻言心中一惊,冷汗直冒,当即纷纷应下不敢再多言。 而贺拔胜则挥刀砍下一缕帐幔缠在手上,凝声等待厮杀爆发的一刻。 见此斛律金微微颔首,心道贺拔氏果然是世代武人之族,不可轻视! 此刻琉里洲上已是乱作一团,零星银矢疾射下是如没头苍蝇般奔逃的人群,与各种惊慌失措的嘶吼声。诸部参与狩猎的青年们在第一时间就被暴起发难的白羊部族人围杀殆尽,而斛律部的护卫们则是面对尔朱氏轻骑的猝然冲杀,毫无招架之力。 待到诸部头人身死,斛律部欲意吞并诸部的吼声响起,余下的众人更是心惊胆战! 早就散布在四处的内应们点燃各处穹庐,熊熊大火与浓郁的黑烟迅速就让琉里洲变了颜色,恍若末日降临! 诸部族人的叫嚷声仿佛猎物的悲鸣,谁也不曾想到这本该是诸部盛会的狩猎竟是迅速变为混乱与屠杀! 慌乱与惊惧中只剩下了别有用心的吼叫声,于是越来越多的诸部族人开始抓起弯刀向着斛律部杀去,以倾泻心中的恐惧!同样是毫无防备的斛律部也是大乱,数百普通族人妇孺登时惨死在刀下,他们绝望的呼吼更是刺激得诸部战士血脉喷张,拼命地大砍打杀! 他们平日里早已受够了斛律氏的高高在上,受过了那些或冷漠或高傲的面孔!如今眼瞧着这些往日里根本不成正眼瞧自己的斛律氏族人死在刀下,这样的冲击对比使得不少人都杀红了双眼! 自然也有少数清醒者意识到倘若斛律氏真想借此机会吞并诸部,那么应当绝不止杀死诸部头人才是,毕竟他们都曾记得赫兰部是怎么在斛律氏的雷霆手段下被肢解的! 可此刻呢? 他们不但没有迎来斛律氏的铁骑,甚至连像样的抵抗都不曾见到! 然而这些念头终归只是一闪而过,少数的清醒者也迅速被众人裹挟杀入斛律氏诸部! 往日里的诸部族人都是温顺的牛羊,早已习惯了斛律氏的放牧与鞭打。哪怕斛律金本人向来以公正着称,不是横征暴敛之辈,可部落间自上而下的统治与主宰就是如此,千百年都是如此! 屈辱早已被刻在了诸部族人的骨子里,他们是麻木的,哪怕明知正被斛律氏驱赶着将要走向死亡!哪怕明知此番出兵自己将成为斛律氏的马前卒,去用性命换取斛律氏的荣誉,他们都仍是麻木的!似乎从来就不曾有人知道什么是忍耐,什么是忍辱负重。 直至此刻! 当有人举起长刀挥向斛律氏,当斛律氏并没如何想象中那般迅速予以回击,反倒是暴露出自己羸弱的一面!一边倒的杀戮便重新激起了诸部族人的仇恨,逼迫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血气,于是牛羊化为了虎狼! 接连三支斛律氏的部落被攻破,上千人死在屠刀下的惨烈场景终于使得余下的斛律部族人回过神来! 他们有的翻身上马四处出击,有的欲意据守,可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尔朱氏轻骑早就等待着这一刻。他们拍马而出,挥舞着套索借着马匹强大的冲击力将拒马桩与栅栏连根拔起,用接连不断的箭矢射杀一名又一名杀出的斛律氏族人! 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过惨烈,在诸部族人趁势涌入的瞬间这处斛律氏的部落就宣告被破! 终于,散落在琉里洲西侧晖水河畔的斛律氏诸部轻骑汇聚了起来!他们有的是斛律金本部族人,有的是依附于渠利花等重将的勇士,有的则是同样姓斛律的分支! 当他们以沉闷的马蹄声宣告自己的到来时,诸部族人惶恐,而尔朱氏的轻骑们却是冷笑着打马离去! 第一百零三章 呼延治的复仇 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 距离众人还有十余步时叛军终于按捺不住,挥刀前冲吼叫着杀了上来! “是白羊部!他们疯了吗?!” 有人在看清来者面容后失声叫道,他们设想过敌人可能是穷凶极恶的流民匪寇,是如狼似虎的柔然人,甚至可能是斛律氏中的某支强部,却万万不曾料到竟是白羊部! 呼延治怎敢?! 眼瞧着过百之众袭来不少人都有些发愣,一来是白羊部的大胆妄为实在令其惊悚,二则因其皆是往日里一呼百应的部族头人,让他们似这般与敌人白刃相接,不知道已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 一名白羊部壮汉几步并作一步,冲到跟前举刀就朝劼禾部头人劈下。 劼禾部头人年轻时亦是洲上赫赫有名的豪杰,曾因只身猎狼王而扬名。可此时尚且不算年迈的他也不知为何一时手软,竟没能及时举起弯刀格挡! 见势不妙贺拔胜横身闪出低吼着挺刀刺入壮汉腹部,他善使长槊膂力自是不俗,加之有意想要来个狠地以震慑群敌更是竭力发力! 锋刃轻易扎入壮汉腹心,剧痛感使其难以抑制地嘶声惨叫起来,贺拔胜冷着脸又朝着踏出半步,锋刃就从腹部直直撩向其右肩! 像是鼓胀的羊皮裘被轻易撕开,那壮汉的五脏六腑顿时倾泻而出浇了贺拔胜一身,他身后的劼禾部头人也不免被溅了满脸!劼禾部头人此刻已然彻底呆住,只愣愣瞧着白羊部壮汉轰然而倒,黏糊糊的血液沾染着不知名的胃体随着草地向四处蔓延开来。 这血腥的一幕震撼了所有人,以至于白羊部族人进攻的脚步也为之一顿! 说到底,真正被视作白羊部中流砥柱的勇士都已尽数死在了大漠中,余者不过是些半大小子和疏于战阵的族人,他们哪儿曾见过如此惨烈之状?! 趁此机会舆珍、念贤齐齐发难,前者抓住敌人手臂怒吼着抵着此人朝前冲去,白羊部族人只得下意识避让。念贤借此掩杀,接连斩死两人,重伤一人! 斛律金包扎起身望见此景当即候道:“放马!” 胡林部头人谢偃归早就等待多时,心知自己生死尽在此战于是也发了狠,松开绳索的同时挥刀接连斩向马臀,战马受痛齐齐嘶鸣加之无人控制便不管不顾向前冲去! 适才回过神来欲要再度进攻的白羊部族人立时受到重创,足足二十余人被发狂的马匹掀翻在地,其中数人胸骨被踏碎毙命当场,余者皆是重伤再难作战。 贺拔胜等人联合诸部头人趁势杀出,斛律金亦是持弓连射,箭无虚发。尚且有近百人之多的白羊部竟是难以匹敌,抛下三十余具尸首向后溃退! 策马而来的呼延治怒不可遏,喝骂连连:“你们这些懦弱的人根本不配自称是白羊部的勇士!你们愧对祖先打下的威名!” 他手持一根长枪撞开两名慌不择路的族人冲杀上来,劼禾部头人避无可避只得咬牙举刀格挡,只是这一枪实在来得又疾又狠,穿过华美的皮袍就将其扎了过透心凉! 劼禾部头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立时死掉,谢偃归受放马的激励杀意高昂,从身后冲向呼延治,可呼延治余光早就瞥见了他的身影!假意不备等其靠近后突然一勒缰绳,自幼受他悉心照料的战马青影立时心有灵犀的抬起后蹄蹬向谢偃归胸膛! 胡林部是漠南草原上罕见的善于步战的部落,头人谢偃归更是其中佼佼者,身材高大强壮。然则面对着猝不及防的一蹄他亦是喷出口鲜血,整个人像是被巨石击中般飞出一丈之远仰面而倒! 片刻间接连杀死两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部族头人,呼延治一时凶威大涨,受其所激白羊部族人也逐渐停止溃败重新朝前压去! 呼延治本人亦是狂笑连连,只觉得畅快至极! 他受够了仰人鼻息,被人欺辱的日子,只有像今日这般将这些所谓的头人都踩在脚下才符合他的身份!他可是堂堂白羊部的族主,昔日琉里洲的主人! 念及于此呼延治凶狠的目光直视持弓的斛律金:“斛律金,今天就是你身死族灭之日! 白羊部的族人们,随我杀!” 旋即他猛夹马腹驱马朝前杀去! “小儿狂妄!” 斛律金眼角抽动怒气上涌,但他到底是漠南诸部中少有的猛将宿将,哪怕呼延治当众挑衅亦是身形岿然不动! 他深吸一口气再度拉弓,下一刻长箭倏地冲出直取呼延治! 哈! 呼延治冷喝一声,手腕抖动间长枪在空中划出一道夺目精光,只听嘭得一声竟是当众击落了斛律金射出的银矢! 不过如此! 呼延治心中想到,他正欲开口讥讽可又是一道银电奔来,其势比之先前更甚几分!斛律金竟是在片刻间连发两箭! 不待他作出反应胯下就传来一声凄厉嘶鸣,那匹名唤青影的战马双腿一软就朝前倒下! 对于骑士而言战马就是最亲密的同伴,何况是如呼延治这般自幼将青影养大的更是如此。 摔倒的刹那他手撑马背借势一滚并未受伤,可心头仍是惊怒交加难以自持。 眼瞧着青影气息将绝,呼延治低吼着就要不顾一切冲向斛律金! 只是贺拔胜岂能让他如愿,再度挺身而出一刀斩向呼延治手中长枪! 哪怕是以白羊部昔日实力也断然是难有通体精铁打造的兵刃,因而呼延治手中长枪立时应声而断!他只能是手持枪头以作应对! 论起身手呼延治在寻常部民亦是佼佼者,加之胸有怒气更激发出潜能才可片刻间连杀两名部族头人,然而此番他所面对的却是名震武川的贺拔破胡! 贺拔胜早已料到呼延治的应对,挥刀之手片刻未停!! 噗!!! 呼延治嘶吼出声,他的右臂瞬间离体!下一刻又是刀光闪过,他的头颅高高飞起血溅起一丈有余!!! 第一百零四章 轻溃 族长呼延治死了? 望着那尊无头尸首轰然倒下,白羊部剩余的族人们眸中的神采霎时被悉数抽空! 下个瞬间惶恐与绝望攀上了每个人的面容,片刻的愣神后有人气力尽失瘫倒在地,有人丢弃兵刃失惊叫着向后逃去,数十名白羊部族人彻底溃散! 他们本就对于袭杀斛律金与诸多头人心怀恐惧,这不仅是因为呼延治本身威望不够,难以捏合人心,更是因白羊部的迅速衰败夺走了他们积攒多年的傲气与凶气! 当呼延治好不容易调动起族人们心头最后的一股厮杀气,想要竭力一搏之时,他自然也就成为了所有人的主心骨与依仗,尤其是在适才连斩劼禾部与胡林部两名头人之后! 因而呼延治本就谈不上壮烈的身死景象彻底将其心中的杀意摁灭,对于斛律氏,对于死亡的恐惧压倒一切,溃败也就在所难免! 见此一幕诸部残存的头人不禁发出一阵欢呼,斛律金亦是长出一口气,然而贺拔胜三人的神情却没有半分松懈。他们可不曾忘记还有个唆使策动白羊部的幕后黑手,能够被怀荒将校所忌惮视作对头的,断然不会是易于之辈,手段也绝不仅如此简单。 果不其然视线之中溃散的白羊部族人忽然如割麦子般大片倒下,继而是一支背负硬弓手持长槊,腰间别着弯刀的轻骑疾驰而来,直指众人所在! 这支人数大约在百余人的轻骑虽衣着无序,骑士杂乱地穿着各色皮裘,但那股子肃杀之气极为惹眼!实属是漠南草原一支罕见的精锐之军! 罗厉策马于前漠然地看着骑士不断射杀逃散的白羊部族人,他自不会将斩杀斛律金的希望寄托在呼延治身上,可哪怕如此这白羊部也委实太不堪了些!竟是连诸部头人都未斩杀殆尽! 须臾间白羊部人大多毙命,偶有寥寥亦是出气多过进气,一支成雄踞琉里洲随时可拉起数千控弦之士的大部就此陨灭! 残存的妇孺不过只是等待胜者瓜分的战利品罢了! 风中带着刺鼻的血腥气息,隐隐有恸哭之声飘荡而来。 本是诸部射猎的盛会转眼间已是尸横片野,犹如地狱。 “杀!” 罗厉没有多言,只是简单而清晰的发出了自己的号令,于是百骑飞驰而出! 一支斛律氏的人马方才赶至此处,眼见此景来不及于帐幔前拿道持弓身影汇合就向其冲了上去! 领头者乃是斛律氏中一名猛士唤作丛泰,此人昔日曾随斛律大那瑰征战立下诸多功勋,因而受封自领一部仍依附于斛律氏。对其而言,丛泰所部与斛律氏是共生的关系,所以当得知斛律金遇袭后他没有片刻犹豫就点齐部众杀来。 丛泰不可谓不老辣,他没有选择痛击诸部乱军亦没有去援救本部,但也正是这个正确决定断送了他的性命! 面对突然杀出的援军,尔朱氏轻骑没有太大波动,只是沉默着将攻击的目标进行了转移。 双方同时张弓搭箭射向对方,又同时在抛下一片尸首后突然变阵! 丛泰所部骤然左右分出,像草原骑兵们千百年所作的那般继续奔驰抛射,而不与敌人直接接触。这样的举动既是其擅长的,亦是眼下最佳选择!其只需要拖住这支来袭之敌,等待本部源源不断的援兵就能以众击寡将其一举击溃! 只是这样的选择早就被尔朱氏轻骑所识破,呼哨声中轻骑们逐渐列为一条长长的阵线,他们收起硬弓挂于马鞍接着抽出长槊平举胸前,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撞了上去! 丛泰的眸中闪过惊愕与欣喜,惊愕于敌人的痴心妄想,欣喜于破敌之功如此轻易地被攥入手中! 以不到百人列为横阵,妄图以宽度破开己方分阵,真以为自己是披甲在身的羽林虎贲么?!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间罗厉的嘴角已是微微翘起,露出分明的讥讽。 这支轻骑的确不是所向披靡的洛阳中军,可作为尔朱氏秘密豢养多年,在这北地里历经大小数十场惨烈厮杀的强军,单论精锐程度绝不逊色于前者! 况且虽无法打造甲胄,可其所备兵刃所受的恩养早已远胜寻常士卒,胯下战马更是百里挑一的名驹!若非有此力量在握岂敢谈搅动北疆局势,岂敢来此走上这么一遭呢? 只可惜昔日族中所密养的数支轻骑已是因各种原由覆灭折损,眼下仅剩这一支,否则岂需让那呼延治做马前卒! 他也配? 归根结底尔朱氏虽雄踞一方,哪怕放在诸多领民酋长中实力亦是首屈一指,可影响力大抵限于恒燕等州。 近年来更是将精力放在洛阳朝堂,对于疲敝多年的北疆只是略作布局。所为的是以小股的精锐力量快速击破守军,引领乱军叛军攻城虐地,以使局面失控逼迫朝廷将中军投入其中,而诸州难以自保朝廷又无暇它顾时再展现本族实力,以平叛的借口快速统合北方诸州。 因而自始至终尔朱氏都将北疆视作死地,埋葬朝廷中军的死地! 而非是要纳入经营之处。 念及于此罗厉忽然又有些不忿,自家主人尔朱度律偏偏要与族主背道而驰,在柔玄大兴土木投入本族力量,眼下不得不落入到需硬抗叛军主力的地步! 刀箭相击之声令罗厉回过神来,循声望去铿锵有力的金铁交鸣之声迅速变为了锐利锋刃刺透人体的沉闷之声,面对长槊的直击成片的斛律氏族人倒下,丛泰亦是被人搞搞挑起抛落余地! 他至死也未曾想到自己会败得如此迅速,如此轻易!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击溃这支援军后,尔朱氏轻骑调转马头杀向斛律金贺拔胜等人! 帐幔之前众人齐齐变色,只觉得末日降临! 斛律金目眦尽裂,低声咆哮道:“都散开!借着帐幔周旋!只消片刻就会再有援军!” 于是众人顿时散开不要命地朝着身后坡丘奔去! 第一零五章 有司 “果真是尔朱氏!” 白楼凝望着正以迅疾之势杀向诸部头人的轻骑低低叫了一声,转而扭头向旁侧问道:“这便是我等按兵不动的原由所在?” 诸部头人所在是背风的坡下,其前方地势平坦水草肥沃,是放眼整个琉里洲也排得上号的草场。此地直属斛律氏一支,若非召开射猎之会,等闲牧民是绝难以踏入此处的。 草场西北两侧一望无际,往日牛羊成群牧民悠然自得的一幕已是被四散逃离的人群,与横亘的尸首所取代。南边紧挨着晖水分支今溪,虽唤作溪流但宽近一丈水流似缓实急,后是片规模极大的密林,乃是诸部平日取材制箭之处。 依照常理而言斛律金所选集会之地绝无危险,若有外敌只消踏入草场边缘就能立时发现。唯一可作藏兵的密林也被今溪所挡,布下百名箭手在此足可抵御数百之众。 岂料那呼延治竟是被人唆使,甘愿冒着灭族之祸暴起发难,混乱中被尔朱氏轻骑觑准机会从西北方向杀来,而那正是白羊部所在,显然在这几日里尔朱氏的轻骑已是三三两两混入白羊部中只待此时。 不过无论是罗厉还是斛律金都未曾料到,在今溪右岸的密林中还潜藏着一支人数多达两百之众的骑军! 巫日合云注视着厮杀场目光游移不定,此刻闻言方才收回,沉声道:“这是自然。” “简直荒谬!” 白楼勃然大怒,死死盯着跟前面目森然的匈奴人:“将主遣我等前来实为收拢洲上诸部以为骨血建起本镇骑军,这等自幼善使弓马的兵源何等宝贵,岂能白白身死于此!” 于他瞧来早在那白羊部猝然发难之时自己就该率众杀出,以解斛律金之危!也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保全琉里洲上诸部青壮! 不料此举却被巫日合云再三阻拦,本以为其是另有线报要别做打算,到头来竟只是因为要等待尔朱氏轻骑彻底杀出,只是为了求得将其尽数击溃之机! 这何等荒谬! 念及于此白楼咬牙又道:“我曾听闻巫日卫主在柔玄镇吃了一个大亏,要想让尔朱氏血债血偿固然是好,但也绝不能因一己私欲坏了将主大事! 今日之事待到返镇时我必报将主!” 说罢他也不等巫日合云回答就翻身上马,口中喝道:“杀敌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可别白白错过,到时候看着别人拿着赏钱讨了婆娘再眼红!” 早已等候多时的怀荒骑军们立时齐齐发出一声低喝,凶戾的杀意与立功的急切弥漫在密林中,随着白楼的一声呼哨马蹄声骤然响彻,溅起的水花中骑军持刀杀出冲向前方! 汹汹军威就连巫日合云也不禁凛然,待到最后一骑也有惊无险的越过今溪后他深吸口气,缓缓拔刀,朝着自己视线中那个人影杀去。 有些账总要亲手算才行! …… 同一时间,察汗淖尔一处名为勃利柒的村落中,一名约莫四十左右,身材肥硕身着华袍的鲜卑人正笑意盎然地坐于桌案前。 “诸位快快痛饮,此等酒肉都是专程从京师送来的上品!” 这鲜卑人端起杯盏却不着急饮下,厚厚的嘴唇不断张合着:“杯中酒唤作青雀,乃是需得用秘制精艺细酿三载方成,入口醇厚浓郁又不失清香之气,更妙的是回味干爽,实是春日游玩之首选!” 说到这里他又露出神秘的笑容,好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辛密:“即便是那些达官贵人们常常也是一杯难求!” 浓郁的酒香配以其娓娓道来的描述,致使堂中不少人都不由咽下一口唾沫,可饶是如此仍旧迟迟没有如那鲜卑人般举起杯盏。 此人自然便是受张宁之命来此的御夷别驾忽尔海,他眼见此景倒也不觉尴尬,很是自然的饮下一杯发出由衷地赞叹声后又夹起块卤肉塞入口中,响亮的咀嚼声回荡在堂中。 反观两侧十数人越发地坐立难安起来,他们皆是穿着精干的贴身皮绒,袖领口有着斑斑白色印记。他们的面容也远不如忽尔海那般细嫩,许多人明明体格扎实孔武有力,面容却难掩老迈腰背也略显佝偻。 作为制盐的匠人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是真正的当地盐户,更是其中威望与能力并存者常能一呼百应。 这自然也使得他们更了解盐司的行事准则,盐户的生存之道,因而哪怕在三更半夜被半请半押着至此仍是未曾显露出太多惊恐与慌张。 其中一位皮肤黝黑,额前有着密集皱纹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朝着忽尔海拱手道:“这位大人,我等皆是只知制晒盐砾的粗鄙汉,当不得您如此礼遇。 但有差遣只消告知有司,介时我等必领命竭力而为,绝不敢有丝毫耽搁怠慢! 眼下夜深家中妻儿尚在苦等,还请大人可怜我等放我等归去!” 随着此人话音落下,其余的盐匠们纷纷躬身应和。 忽尔海右眉稍挑,只觉得这率先开口的汉子相貌虽鄙但谈吐着实不凡,加之其余盐匠的反应想来其就是领头之人。 看透这一点后他赶忙起身扶起那中年男子问道:“敢问如何称呼?” 中年男子没有犹豫,举动亦是未有改变:“在下向萧。” “原来是向工!快快请坐,是某家先前怠慢了!” 忽尔海察觉手中哪怕是加重力道也扶不起此人后,索性不着痕迹的撒开,他抖了抖衣袖眯眼道:“诸位都坐,都安稳坐下才是! 至于诸位家中都无需担心,本官以遣人告知诸位无恙啦!” 向萧闻言色变,哑着嗓音道:“大人是在威胁我等?” 诸多盐匠清楚向萧已然在暴怒的边缘,他们亦是如此。把自己押来此处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位道貌岸然的贵人还以家中亲人相逼,这顿时让其仅有的好感一扫而空! 孰料忽尔海好似被人踩到脚般连连摆手,失声叫道:“哪是如此,诸位误会了!” 第一百零六章 首级 “某家只是遣人以盐司征调之名为诸位妻儿解惑,并送以吃食以作安抚,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忽尔海连忙解释道,语气颇为急切好似生怕被误会了一般。 见此盐匠们都不由放下心来,向萧亦是愣了愣语气缓和下来:“既是如此…敢问大人召我等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忽尔海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快步走向堂外。 说是厅堂阁楼可实际上此处只是村落中一间较大的宅院,院中并无秀丽园景。忽尔海径直走到村落间的小路上,这是以砂砾泥土简陋垦铺而成,时而便有硌脚的疼痛感传来。 盐匠们早已习惯,忽尔海虽是屡屡蹙眉但仍是强忍着疼痛快步而行,众人起先还一头雾水直至行过一处处静谧屋宅方才逐渐回过神来,旋即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忽尔海身后。 就这般,忽尔海用了足足一个时辰领着盐匠们走到一处宽敞的空地上,他寻了块平坦处席地而坐,又使衣袖擦去额头上的密集细汗后喘息着道:“此番…你等可信某家了?” 盐匠们大多已是经过自家家门,眼见其中静谧无碍甚至有子嗣的鼾声阵阵传来早已是信服,此刻闻言立时向忽尔海拱手告罪。 忽尔海倒也不拒绝,坦然受之后开口再请众人坐下。 盐匠们皆是将目光投诸于向萧,后者稍稍犹豫后开口道:“大人千金之躯都愿行歧路坐荒野,我等粗鄙之人又怎敢推辞。” 他率先坐下,于是众盐匠也依次而坐。 月明星稀,唯有风吹树叶的莎莎之声作响,这等荒野下没有美酒佳肴却反倒是令盐匠们不再坐立难安,也没由来的对眼前这个蓦地出现在村落中的鲜卑贵人生出一丝信任。 “其实冒昧请诸位前来实乃是帮诸位避祸!” 待到忽尔海再度开口,引起的乃是一片惊愕声,也正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忽有脚步声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一名孔武有力,面容粗犷颧骨异常高耸的武人阔步走来,举止如风。 “吕…宁朝?!” 有人惊叫道,可旋即就有旁人叱喝:“你糊涂了?吕宁朝早死了!况且就算活着也绝不可能这般年轻!” 深夜荒野说出这话,实在太过可怖了一些! “是了!他确实很像吕宁朝!” “你…你到底是何人?!” 低低的惊呼声中向萧凝眉道:“你是……吕雄?” 吕雄咧了咧嘴,好似在为得见故人而欣喜:“向叔,近来安好?” “真是你!” 向萧瞪大了眼睛,脑海中忍不住回想起十几年前幼时的吕雄蹲在自己跟前,好奇打量着自己的样子。 那时的向萧还是个初来乍到的盐户,每日一边挨着训斥打骂一边苦心学艺,而即便是这盐户身份也是借着吕家之势才堪堪落下的,在那之前他不过是个挣扎在死亡泥泽上的流民罢了。 只是如今两人的身份都已经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我只是个普通的盐匠罢了,远远当不起这称呼!” 向萧驱散脑海中的回忆,转而望向吕雄手中的布袋,其上似乎沾染着些许殷红:“这是?” 经由他这么一提众人才注意到吕雄手中的奇怪布袋,后者倒也从容不迫的依言打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息霎时弥漫了周遭,就连不断吹动众人衣袍的寒风也在此时黯然失色。 吕雄将布袋中之物抛出,一个圆鼓鼓的染血首级就这么被丢在了中央,众人心颤着借着一丝月光望去这颗头颅的主人竟是麦建候! 勃利柒如今的主人! “你果然还是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这笔血债的!” 向萧眼角抽搐难以抑制心中的惊恐,他虽是受盐匠们共举的领头之人素有威望,可说到底他们是匠人并非刀尖上舔血的凶恶之徒,看到这番恐怖景象亦是倍感悚然! “这么说来的确是此人了!” 吕雄闻言发出一声感叹,他端详着掌心的血迹随即紧握成拳:“这厮倒是个硬茬,至死都未曾服软只是不断张口辱骂,听来委实有些令人厌烦索性一刀剁了!” 众人听得心悸,有胆子小些的已然面色煞白悄悄闭眼不敢再看,可那股子血腥气直直从鼻尖往下窜,简直恶心欲吐! 其他人则很是发懵,只觉得如在梦中。这麦建候可不是阿猫阿狗而是勃利柒的主人,方圆两百余里说一不二的盐枭! 察汗淖尔深处有着十数座紧挨相邻的池盐场,仅仅参与开采的盐户就有近万人之多,加之其他如亲族、商贾酒肆一类的人数更是吓人,而这还不算朝廷设立于此的盐司与军队。 这自是衍生出了供人们聚集居住的村落,勃利柒就是四支村落之一,而以麦建候为首的麦家不仅掌控着此地大部分人的生死,还勾连盐司官吏明目张胆的做着贩卖私盐的生意。 能以贩卖私盐为生之辈定然是凶狠毒辣,何况麦建候还是其中佼佼者被称作盐枭。他进出皆有数名好手佩刀相护,一声令下足能拉起数百持刀敢斗之众,可如今他的头颅却像是箩筐般被随意丢在荒野中! 这也是被其亲族得知,岂不是…… 不!或许其亲族早已与其一般落得同样下场! 威名赫赫的麦家就这般倒下了吗?便如昔日的吕家! 可适才自己等人明明就穿行在村落中,却什么也没听到啊! 有人回想起自己路过麦府时还专程投去目光,可那般的寂静……便如此刻! 念及于此人们都对于吕雄及其背后的势力不寒而栗!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打破了寂静,忽尔海笑着称赞道:“杀得好!吕将军,若此人不死恐怕我等实难护此地周全,你杀了他恰能使叛军失去内应当是大功一件! 来日某家必定在将主跟前为你请功!” 吕雄道了句“此乃分内之事”就快步走到忽尔海身后静立不动,直至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有人试探着询问方才所说的叛军与内应是何意。 第一百零七章 挣扎 为了身体更舒适一些而盘膝坐着的鲜卑贵人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反倒是异常的诧异:“诸位竟是不知?这麦姓贼子当真是好胆! 诸位应当听闻沃野镇有贼子不服王化,杀将造反了!实不相瞒,眼下武川怀朔二镇已破,镇将战死百姓亦是惨遭屠戮!诸部牧民亦是未能逃过一劫,据闻其实两镇火光冲天,熊熊烈火燃烧了数日不止!” 众人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更觉得惶恐。 盐司所在本就偏远闭塞加之有司与当地盐枭的刻意蒙蔽,对普通盐户百姓而言想要得知外部消息简直难如登天,因而即便是沃野镇有人造反的消息他们亦是得知不久。 闻言当即有人急切开口:“既然如此,朝廷定然已遣大军平叛了!” 其余盐匠立时附和道定是如此,朝廷大军如何勇武岂是叛军能敌的,就连那蠕蠕可汗不也是死在了朝廷大军的征讨下么? 可忽尔海却是摇头:“朝廷确遣大军由临淮王所领入北疆,可大军接连败于贼子之手,只能退到柔玄镇暂作休整,谁曾想叛军不依不饶已是将柔玄镇围了个水泄不通,如今恐怕…… 哎,如今北疆诸镇人心惶惶,叛军肆虐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诸镇本就也多受饥寒所迫,即便被叛军攻破其中的钱财粮秣也难以填饱这群凶兽,因而……” “所以他们…他们这些叛军就朝我们来了?” 有人不可置信地唉叫道,只希望能从忽尔海口中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盐户是元魏朝廷中极为特殊的一层。 不同于民镇军户以及如奴隶一般无二的营户,盐户因历代司职制盐,多少受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所裨,衣食住行比之其他户籍之人皆高出不少。 而作为其中出类拔萃者,被拔擢为盐匠的这部分人不仅能领上一份朝廷的俸禄,更是或被迫或主动的参与到私盐的制贩中并从中获益,生活堪称优渥。 就如周遭这些。 他们皆是生活在勃利柒村中的盐匠,白日里往池盐场监督做工,暗地里又领着一批人制造私盐,个个都已经赚得不菲早早娶妻生子。比起无产无财的镇户们,这些盐匠盐户无疑更畏惧叛军的到来! 所以不只是先前大着胆子询问那人,周遭包括向萧在内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忽尔海,希望他能做出否定的回答。 “的确是这样!” 忽尔海的回答让众人一阵失望与沉默,然而他还在继续述说:“不但如此,以麦建候为首的凶徒也与叛军勾结在了一起,他会献出村落中的财富与人丁并且带领叛军夺下盐场,而作为回报麦氏一族可以得到保全。” 从最初的惊愕转为愤怒,再到此刻盐匠们尽数陷入沉默中。 麦建候是盐枭,此等人物自然以家族兴衰为己任,面对汹汹而来就连朝廷大军亦不能敌的叛贼,麦建候做出这般抉择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作为他的条件,付出性命的却是如今周遭的众人连带着他们的亲族。 这委实太过残酷了些! 想起适才所见的静谧宅院与亲族的阵阵鼾声,惶恐间许多人都忍不住暗暗立誓无论如何也要保家人无恙。 有人想要开口献出家财求得一命,但话到嘴边这不切实际的妄想就被自己否定。 若说是军队倒不如称其为贼寇更为贴切,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不但财帛粮秣会被一扫而空,妇人也会遭受凌辱,男人则会被裹挟其中。作为在盐司任职的匠人,周遭众人绝然不愿加入叛军,更不消说坐视妻女受辱。 “敢问大人来自哪一镇,您口中的镇将是?” “某家乃御夷别驾,这位吕将军则效力于怀荒军府,如今两镇皆由怀荒镇都大将张宁张将军统合!” “统合两镇的张镇将……” 向萧细细念叨着,周遭盐匠亦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军镇对于他们而言绝不陌生,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疆镇军都是整个大魏最强悍的一支军事力量,能够统合两镇的定非凡俗,不过众人却也知晓眼下的军镇是何等模样。 “这位大人,我等匠人数代依存盐司为生,不敢有其他奢想还请您勿要贼怪。至于今夜之事我等也并不知晓,麦氏的人头我等也并未瞧见,您看可好?” 半晌之后还是向萧率先开口,他显然已是作出了决定。 对其而言纵然吕雄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剿灭麦氏,可仍是不能使自己等人以性命相托,倘若军镇真有击溃叛军的实力又怎会有今日的局面呢? 他正待起身不料吕雄忽然面露鄙夷,冷笑着道:“这么说你等是要把头埋进盐池,在撅着腚等贼来杀了?” 忽尔海笑意依旧,他轻轻拍打着肚腩似乎并没有听到身后吕雄的突兀发难。 而相比起深不可测的忽尔海,显然还是知根知底的吕雄更令向萧少却顾忌,他顿住双手撑起身的动作苦涩道:“济生你何必如此,我们这般的人虽被称作匠工,可实际与那营户又有何种不同? 不过是些被人锁住脖颈的奴仆罢了!” 周遭工匠皆是面露悻悻,只听向萧继续道:“无论是那麦氏亦或是曾经的吕氏,说来做的不都是将我等置于掌控中以图盐利之事吗?对你等而言我们不过是工具罢了! 所以还请放过我们!” 这话说得实在恳切,即便是吕雄一时也哑口无言。 确实如此,似吕麦两家这样的盐枭做的就是私盐买卖,每每朝廷遣使来查时只消交出一两名盐匠指认其走私池盐即可保得本家无恙。照此说来真是将其视作工具不错,可归根结底谁又不是这般呢,吕氏麦氏看似称雄一方,实际上也是盐司之人牟利之物。 见吕雄语塞向萧领着众人起身便走,刚行出几步身后却传来悠悠之声:“向工莫不是还指望朝廷驻守于盐场的军队能够击退叛贼?” 第一百零八章 怒 对于从出现就挂着温和笑意,始终不见丝毫怒气的忽尔海,向萧打心底感到畏惧。 他知晓比起性情耿直,已然投身军伍的吕雄而言,似忽尔海这般的贵人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向萧暗叹一声顿住脚步,忽尔海徐徐道:“两千驻军不仅武备不整,积年未训,恐怕实际也仅有几百人!蠕蠕数次寇边盐池皆无损失,甚至还略有斩获,也是因为司中早已与蠕蠕王阿那瑰勾结。 不过叛贼到底与蠕蠕不同,咱们虽张口闭口称阿那瑰为蠕蠕王,讥讽日甚,可其乃是一国之主又曾困居京师心智目力与只为部落酋长时不可同日而语。阿那瑰是狼王,得念着狼群,叛贼却是蝗虫,可不会管其他! 因而盐司倘若还想旧策今用只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中利害向工应当清楚才是。” 向萧回过头来索性也不再掩饰,他沉声质问:“那么张镇将又有何等本事保全我等及亲族呢?” “我家将主前番率三百之众于广牧戍外大破叛军近万,斩首数千!北讨时更是统御各镇镇军转战大漠,连溃蠕蠕数部,即便是骠骑大将军李崇也不吝称赞!如今麾下猛将如云,拥兵过万,区区几个蟊贼又有何惧?” 忽尔海亦是毫不客气地喝道:“倘若仅是想挟尔等牟利又岂需本官亲自到此,便是由吕雄出马斩杀麦氏再也吕氏名义收拢你等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此刻叛卒攻劫村落、挟裹壮丁横行北疆,你等莫非真要引颈受戮?” 作为堂堂御夷别驾,背景颇深的军镇重臣,忽尔海一旦显出威严远不是向萧这般区区盐匠可以承受的。因而后者立时汗如雨下,他咬牙计较着其中利害,半晌之后终是俯下身子:“如此…我等性命便托付于大人了!” 闻听此言忽尔海与吕雄眸中皆有喜色一闪即逝。 诚如先前之言,军府所重的绝非是一村一落的私盐之利对此张宁虽未直言,可忽尔海与吕雄却是心知肚明。 毕竟麦氏所贩之利虽巨,可远不足蓄养兵马所需。因而再被授予临机行事之权后,两人商议不施以强而是恩威并用。 吕雄粗犷古板的面容难掩激动,他轻声笑道:“此后便可以勃利柒为据,进而敛入三村!” 自先父身死家族败落后,吕雄与仅剩的族人投入军伍厮杀争功为的便是今日,手刃仇敌还乡扬名简直痛快!同时多年来的磨砺与见闻令他更为清楚,以家族为主,施以凶暴手段控制盐匠制贩私盐的作为非但难登大雅之堂,亦是只会让家族沦为替盐司行暗昧事的污秽之辈。 反观自家镇将大人实是深沉宏略之主,既然有意盐利必然不会只拘于一村一地,恐怕也唯有整个漠南盐池方能入得其眼。 念及于此他拱手道:“还请别驾修书一封禀报将主言明我等作为,若将主认同末将便继续施为。” 忽尔海含笑作答:“自当如此。” …… 琉里洲,斛律部,火把照亮着每一寸土地。 华丽的穹庐中传来阵阵怒喝咆哮之声,片刻之后数名武士鱼贯而出,翻身上马朝着不同方向奔去。随着武士离去,正坐于皮裘之上接受着士卒细细包扎的白楼神情愈发凝重,就连出气声也带上了几分冷冽之意。 为他包扎的士卒察觉到了这一点后也愈发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触怒了这位白日里斩杀数名敌骑的幢将大人。 自觉如履薄冰的士卒却是不曾想过比起自己,此刻琉里洲上诸部才是真正心惊胆战,生死只在斛律金的一念之间。 白日里尔朱氏轻骑杀向斛律金等人,饶是借助高坡地势与帐幔以作周旋,加之怀荒骑军从中截击,连同诸部酋长在内二十余人仍仅剩三人得存。三人分别为斛律金,贺拔胜与念贤,就连同为武川豪杰的舆珍亦是战死当场。 惨烈至极的厮杀后尔朱氏轻骑被尽数剿灭,浑身浴血受创十余处的斛律金不做丝毫停留,立时召集本部族人平定各部叛乱直至此时。 白楼清楚随着武士携带斛律金的命令奔出,一支支奉命监控各部的斛律部轻骑便会毫不犹豫地依照其令举起屠刀,行灭族毁部之狠事! 月色下的琉里洲血气扑鼻,就连往日皎洁的月色也似乎被染上了一层猩红! 低低的哭嚎声随着寒风传来,整片草原都在恐惧的气息中瑟瑟发抖! 那些白日里如狼似虎追逐着,叫嚣着要屠灭斛律部的男人们,眼下正绝望地凝望着苍穹,正眼睁睁瞧着斛律部族人挥刀朝着自己劈砍而来! 无论如何,尔朱氏此番的煽动可谓彻底动摇了斛律部在琉里洲上的根基,成百上千的族人泯灭于混乱,精锐强悍的武士扑倒于箭下,就连最受其倚重的臂膀渠利花也身死当场!此刻的斛律金已然被愤怒所驱使,哪怕是身为怀荒援军的自己也没能得到一个好脸色。 以其之能焉能在事后察觉不出怀荒军埋伏多时,迟迟未发?! 而这一切都只因为巫日合云这个可恶的匈奴人! “嘶!” 背部骤然一疼,白楼倒吸凉气的同时不由扭头喝道:“要是手里没个轻重就给老子……” 他霎时语塞又转而恼怒:“巫日老鬼,你这是作甚?!” 巫日合云眼皮都未曾抬上一下,反倒是将手中力道又加重了几分,疼得白楼额头一阵青筋暴起。而先前那士卒正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待到熟练地为其包扎完毕,巫日合云这才稍稍扭动手腕无声地咧了咧嘴,继而鄙夷道:“这点小伤又叫又骂得简直像是个娘们儿。” “老子要你这牛日的管!” “嘿,那小子早被你吓成了怂蛋,手头上一点力都没用,照这么下去明明半拉月就能好的伤非得拖上个两月才是!” “你……” 白楼稍稍一愣,明明满腔怒火偏偏无从发泄都被尽数堵了回去! 一百零九章 权衡 怀荒骑军被安置在距离斛律金本族最近的一处部落中。 此地本是其心腹臂膀渠利花所领,由于平日里各部事务大多由其过目定夺,动辄施以严苛惩处因而早已不知得罪多少人。在诸部暴乱冲击斛律部时,除却斛律氏本族外就属此地受创最重,阖部逾千人死于乱军刀下,伤者不计其数。 加之斛律金归来后还带回了族主渠利花的尸首,余下族人皆是悲戚难耐,强压的沉默中带着几令人窒息的气氛。 白楼着实受不得这等折磨,念及己方或已触怒斛律金有负将主嘱托,索性带着两名亲卫就在斛律金的穹庐外席地而坐,等待能与斛律金相谈之机。 只是越是等待他越是暗恼,自己怎会信了巫日合云那阴狠之辈! 迎着斛律部武士的冷眼,白楼愤声道:“此番坏了将主大计实乃我等之过!返镇后我定会向将主如实禀报!” 他向来以温和之态示人,眼下却是面沉如水:“然而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将主的信任,待到晚些时候我会请求拜见斛律酋长!若其怒意难消我当斩下右臂请罪,你只需将一切罪责推在我的身上,自然能暂平其怒火,介时你再拿出……” “嘿……” 巫日合云轻笑一声:“请罪?你我不但无过,反倒立下大功一件!” “你…你还在胡言乱语!” 白楼气急,恨不得抽出腰中短匕一刀插在这厮胸口:“琉里洲上各部武士长于骑射,若能被将主收入麾下定能使我军军威大涨!何况将主与斛律酋长有兄弟之谊,我等白日里按兵不动实乃愚蠢至极之举!” 诚如其所言怀荒骑军虽投入甚重又几经补建,可种种原由下始终不成规模,致使所能施展出的战力亦是大打折扣,难以在战场上起到一锤定音之效。 这也是张宁早早布局柔然与斛律部的缘故,自己等人能被派遣至此无疑代表着是收拢斛律部的重要之时,可偏偏此事却被自己搞砸了! 岂料巫日合云瞧着灯火通明的斛律氏穹庐,口中却是冷冷道:“收入麾下? 你可知斛律氏举族并起可出多少骑?!” “四千…或者更多!” “不错,如果再加上受其统御的琉里洲上诸部,这个数目少说还得再翻上一番!我且问你拥有这等军力的斛律氏比起咱们军府来…弱了多少?” 闻听此言白楼登时再难张口。 诸部举族并起下可出八千骑,纵然战力远不如凶狠的柔然,武备之利比不过中军精骑,却足能与统御两镇的自家军府并驾齐驱,甚至还压过一头! 再论起身份,自家将主乃是武卫将军、怀荒镇都大将,斛律金亦是朝廷亲命的领民酋长! 巫日合云站起身来迎着诸多投来的目光,从容不迫:“昔日将主扫除怀荒豪强时曾笑言其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李伯虞也告诉过我若想军府安定,诸人尊卑贵贱,不逾次行乃是必然。 正因如此哪怕李氏在怀荒镇中仍有着不俗的影响力,他李伯虞也从未与其他豪强余子相交! 这琉里洲上诸部本就粗野难驯,斛律氏若仍保有对其的掌控,对于军府,对他斛律金自己都不是一件好事。” 白楼额前流下一丝汗水,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告诉你的……” 这位匈奴卫主的出身在怀荒军府已称不上是桩辛密,白楼可不认为这是他自己能想出来的。 巫日合云向他瞧去,眸中带着几分戏谑:“你真想知道么?” 其实话一出口白楼就立时后悔,当下面容苦涩的连忙摆手:“还是不知道的好!” 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哪怕是以张宁为主心骨而新兴的怀荒军府亦是如此。从怀荒镇户营户中崭露头角的官吏将校,本地的豪强余子,随张宁而来的亲卫力量以及本就自成一派的御夷军府。当这些人聚集在一处,怀荒这片不断扩张的内海就绝不会真正平静。 巫日合云微微颔首:“所以你只需要知晓斛律氏只能归于将主麾下,成为能被如臂使指的一支骑军,而不是与将主并起并坐的生死兄弟! 莫将军清楚这一点,斛律金也迟早会明白的。 罪责什么的就不用你去揽下了,你是骑将以后少不了与斛律金打交道,用不着真的开罪此人,由我去便可。” 说罢巫日合云不待白楼作出反应就向着穹庐走去。 白楼呆呆坐在原处,他终于明白巫日合云几日里来的真正计划。 如其所言,今夜之后斛律氏几乎彻底与琉里洲上诸部决裂,绝难再做到向往日那般统御与一呼百应。更妙的是这双方都实力大损,若要再按军令听从新任北讨大都督的征召,无疑是自往灭族而去,如此情势下其不得不依附于怀荒军府,也只有怀荒军府可使其保全! 只是以斛律金的脾性…他岂能放过巫日合云? 白楼忍不住为其捏了一把汗。 可令其错愕的是仅仅半个时辰,巫日合云就完好如初的走出了穹庐,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道身影。待其走近白楼才发现两人正是武川豪杰贺拔胜、念贤,而巫日合云的嘴角…血迹斑斑。 他有心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何时,但念及贺拔胜两人在场只得转而笑道:“武川贺拔破胡之勇名不虚传!我家将主若是知你二人到来定然会大设宴席,再为你等请破敌之功!” 因同伴战死贺拔胜也不见太多喜色,闻言只强打精神:“白将军过奖了,日后还望白将军多多照顾。” 他乃是武川镇将之子又任军主,这话可真是将身份放得极低,加之其身后念贤同样如此。白楼闻言连道不敢只说自家将主定然不会埋没才俊,心里同时也长舒一口气。 贺拔胜明确投效之意,那定然是斛律金处也被巫日合云说服。 的确,如今放眼整个北疆也唯有自家将主方才有使其无需应征的办法。 第一百一十章 仲父 三日之后,诸般事务处理妥善的斛律氏率先举族迁离琉里洲。 历经射猎会的动荡,斛律氏诸部合计不足万人,可上马一战的青壮更仅三千。 这个数目看似与李崇最初的征调令相差无几,实则乃是斛律金举族之兵,并非先前如斛律金估算的那般抽调三千后还能留有勉强保全本部的力量。 相较之下,晚一日在白楼护卫下出发的琉里洲各部人数就更为不堪,七支部落多则数千少则几百。可就是说服这些人迁离,就已是让白楼费尽口舌,直至巫日合云命人将那位朝廷军使的尸首搬来。 诸部新的头人们瞧见这位军使的尸首立时脸色大变,听闻怀荒镇将有办法庇护本部后,忙不迭知会族人要随白楼离去。 军使的死无疑将会触怒早就名传北疆的新任大都督李崇,谁也不清楚这位朝廷重臣会不会一怒之下挥师先平了各部,毕竟杀死军使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至于这位军使到底是如何死的,是死在尔朱氏轻骑箭下还是其他人手中,莫说是诸部头人了即便是白楼也不知内情。 恐怕清楚这一点的唯有斛律金与巫日合云二人。 前者正神色阴沉的领着族人快马加鞭向怀荒而去,后者则不紧不慢地坠在斛律氏队伍末尾,与一名浑身被锁伤痕累累的重伤者打着交道。 “你办砸了此事,折损了一支精锐轻骑,你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巫日合云坐在颠簸的马车上,语气平淡:“况且…况且你已经没法子再为自己申辩了。” 马车中央仰面朝天躺着一名伤者,此人正是与巫日合云争斗多时的柔玄镇治安司司主罗厉。 巫日合云在射猎大会当日与其捉对厮杀,并险胜将其俘获后没有选择杀之而后快。作为尔朱度律的绝对心腹,在巫日合云看来还有着巨大的价值。不过他却是做了一件令人不寒而栗之事,便是刺破了其喉心,使罗厉永远再无法开口出声。 此刻的罗厉双眼无声,只呆呆望着湛蓝的苍穹,既没有选择咬舌自尽亦未剧烈挣扎。 巫日合云见此也不着急,他清楚似自己这般行走在阴影中的人必然都有痛处被抓在主君手中,对自己而言是个头不断上窜,在将主身边越发沉稳的陈彦。而对罗厉,他此刻的神态就已说明一切。 他有不能死的理由,他还需要向尔朱度律证明自己的价值。 既是如此让其配合并不难。 于是接下来的两日里巫日合云都未曾离开马车,时而自顾自地说上一些在旁人看来莫名其妙之语,时而感叹六镇的混乱,尔朱度律的愚蠢。 待到第三日时,正向口中灌下清水的斛律金忽然警觉起来令族人抽刀戒备,片刻后前方有马蹄声传来,这是一支三十人左右的轻骑,为首之人身着将铠气势逼人。 “阿六敦!” “庭梧兄!” 张宁远远笑道,斛律金亦是大喜吩咐族人无需再作戒备后策马迎了上去。 两人相互锤击着彼此胸膛,笑声回荡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切思力拔亦是咧着嘴,厚着面皮向斛律氏的族人讨要酒水。 斛律金没曾想到已是统御两镇的张宁会亲自来迎,还是仅带三十骑赶来。在烽火连天,混乱不堪的北疆这等举动立时弥平了斛律金心中的不快。他意识到白楼麾下的两百骑确已是怀荒唯一的骑军,张宁帮救自己之心无疑,只恨那巫日合云贪功想要亲手复仇才致使那般情势发生! 加之两人本就在北讨中结下过命的交情,斛律金红着眼眶叫道:“庭梧兄身系两镇安危,岂能如此乘危履险!” 张宁闻言一挥马鞭作出不屑的模样:“昔日蠕蠕都奈何不得我,何况是区区蟊贼!有兄长相助必能一举扫除祸患!” 两日谈笑一番后方才意识到还有近万人在等待自己,于是当即再度启程,并辔齐驱一路畅谈。 夜时斛律氏选择一处背风地扎下帐篷,斛律金摆酒宰羊与张宁痛饮,席间他召来一名大耳孩童对张宁道:“庭梧,此乃是我长子光!” 他转而又对那孩童道:“这位便是你一直想见的怀荒镇将,你不是想要知道你仲父是如何在万军之中掳得蠕蠕公主的么!!快让仲父与你亲口传授其中要诀!” “仲父,你真厉害!我也一定会像你一样掳个公主回来!” 张宁本是正惊异地打量着七岁幼童,闻听此言不禁面色微红连连摇头。 他知晓斛律金是有意借着酒劲让自己长子称自己仲父,所为的自然是更进一步确立两人兄弟之谊,毕竟此刻的斛律金与斛律氏安全感少得可怜,有此一举并不如何唐突。对此张宁自是不会拒绝,可在万军之中掳得蠕蠕公主…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自己当初万万不该告知此事与这狗贼,让孩子怎么看我! 更何况这孩童可是斛律光啊!未来射术还要胜过斛律金一头,被称作落雕都督,北齐三杰之一的斛律光啊!! 细细瞧去斛律光此时方才七岁,双目明亮,大耳厚唇,举手投足间没有丝毫怯懦反倒是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作为斛律氏未来的一颗将星,人皆赞道斛律累世大将,明月声震关西,丰乐威行突厥。即便是后来的北周皇帝宇文邕也不禁感叹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 没想到与定海神针段韶、兰陵王高长恭并称为三杰,支撑起北齐政权的斛律光就这般站在自己眼前,还得叫上自己一声仲父?! 不止如此还莫名其妙地多了个掳回公主的志向! 自己怕不是要毁了一颗将星啊! 张宁思绪万千忽然开口叫来候在帐外的切思力拔,命其从自己的营帐中取来平日里所配的精炼钢刀递到斛律光手中:“仲父知晓你与你阿爸都是善射之人,但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倘若遇上真正挡在跟前的,还是得自己持刀重重将其斩开,蹚出一条道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岂用刺面? 斛律光欣喜地接过宝刀,又稚气未脱的嗓音朗声道:“谢过仲父!阿光记下了!” 打发斛律光退下后,斛律金抹去嘴角酒水慨然道:“草原上有句话,仁慈的长生天总会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给予转机!现在庭梧还请告诉我你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斛律氏躲过这次灭族之祸!” 他眸中精光闪动:“莫不是有法子让崇帅收回军令?可…可使者之死又当如何解释!” 张宁闻言放下杯盏坦诚道:“阿六敦恐怕你要失望了,这等法子我可没有!” “那……” 斛律金一怔下意识就要急切起身,可见到张宁虽因饮酒而面色微红,却带着一丝笑意故而不禁低声叫道:“庭梧你莫要在卖关子了!” “哈哈哈!” 张宁坐直身子示意斛律金凑近些来,他笑问道:“你可知尔朱度律遣人来袭取斛律氏是为何?” 捕获柔玄镇治安司司主罗厉后,虽还未从其口中讨得只言片语,巫日合云却足能从己方细作与残存的白羊部武士处拼凑出事实真相,并告知斛律金。 因而斛律金咬牙切齿答道:“自然是想要夺取诸部轻骑为其所用!那呼延治当真蠢材,竟连被人利用也察觉不出,莫不是真以为白羊部能靠着尔朱氏的施舍成为琉里洲之主么!” “阿六敦可曾想过…尔朱度律为何要冒着与你斛律氏接下死仇的风险如此施为?” “莫不是柔玄要守不住了?”斛律金眉头轻蹙,凝神思忖道。 “若真欲死守,以尔朱度律苦心经营的城池之利,以及元彧手中的中军残部足可抵挡叛军数月甚至更久!然则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 拖住叛军以便让朝廷大军能够轻易寻之主力战而取胜? 恐怕这远不是尔朱氏想要的!” “庭梧你是说……” “前些日子诸多边州叛贼四起,多有攻占县城之举为祸甚重,朝廷不得已下诏准许诸边州各自募兵守备! 他尔朱度律的兄长,如今的尔朱氏之主尔朱荣已是聚集本部勇士,宣称要以一副赤胆忠心为朝廷解忧,如此情形下尔朱氏自然不愿看到李崇得胜使州军返回!” “所以尔朱度律欲意以雷霆之势击溃围困的叛军?” 张宁摆摆手鄙夷道:“击溃?若真是击溃叛军岂不误了尔朱荣的好事? 他想要的是夺了你部轻骑往柔玄城下威慑叛军,最好能内外夹击小胜一场杀个数千人,再以轻骑之力驱使叛军往东西两面而去,以使李崇这位新任的北讨大都督不得不疲于奔命!” “嘿!” 话音入耳,斛律金道了一声好算计,眼中绽出阵阵凶光。 尔朱氏有不臣之心也就罢了,纵观北疆及其周边诸州,凡鲜卑武人各族勇士早对元魏没了归属感。可他尔朱氏竟然连斛律一族都给算计了进去,竟想要斩下他斛律金的头颅,号令诸部轻骑为自己所用! 斛律金心中杀意大起,他低声咆哮道:“尔朱氏…我斛律金在此起誓必报此仇!” 说罢他抓起桌案上切肉的匕首就要朝着面颊划去,见此情形张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拽住:“刺面立誓大可不必!虽暂对付不了尔朱氏,但想要取了那尔朱度律的性命却易如反掌! 而让兄长所部不受责罚的关键也在此处!” “哦?庭梧你有何妙计!” 斛律金连忙问道,张宁笑着凑近其耳边低声细语起来。 次日斛律氏族人在数十名怀荒骑军的带领下继续前行,而本族中的青壮汉子则各个跨马佩刀与怀荒镇将一道消失无踪。 …… 柔玄城外鼓声震天,顿挫有致。 随着鼓点的变化正在攻城的叛卒开始逐步向后退去,而后方已完成整队的同伴则有序地与其擦身而过,他们紧抓着手中兵刃,在紧张的神情下投入到惨烈的战斗中。 望着这如同潮水般自然的进退,城头上督战的尔朱度律面色阴沉,他推开一名举盾挡在自己跟前的亲卫对弓手们咆哮道:“射!快给本将射死这些乱民!” 在尔朱度律暴跳如雷的呵斥下,弓手齐齐放箭,一支支箭矢如雨点般落在叛贼头顶,数以百计的叛贼顿时哀嚎着从云梯上坠落。可柔玄城下早已堆积起了丈余厚的尸首,这般的情势并不足以阻碍叛军进攻的步伐! 于是尔朱度律喘着粗气叫道:“滚石火油都搬上来!本将非得将这些叛贼碎尸万段!” 有将校闻言上前劝道:“将主滚石火油库存极少,前日里已是用过一次,不但万不得已绝不可再用啊!” 前日里也不知叛军抽了哪门子的风突然在正午时猛攻,本是昏昏欲睡的守军反击不利一度被其攻上城头!若非轮值将校领着三十名甲士上前厮杀阻挡,加之及时搬来火油滚石,恐怕那时城就破了! 事后尔朱度律毫不留情地斩杀了这名轮值将校,并每日亲自督战。 也正因如此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叛军并非乌合之众。 接连数日的攻城中贼首一面逼迫不服者领军攻城,一面迅速整合各支力量,并且借助着攻城的进退打磨训练麾下贼寇! 便如此刻,进攻者呼吼着全力向前,撤下者快速退入由精壮勇士结成的阵后休息饮水,再重整队列,根本未有给己方出城袭扰之机。尽管那阵势还远不如官军严整,却也让元彧麾下的洛阳中军精骑投鼠忌器成了摆设。 毕竟叛军数倍于己,精骑一旦陷入其中恐怕难以脱身! 无论是中军将领们还是元彧都不愿冒险出击,这也导致尔朱度律只能眼睁睁瞧着叛军越发调度有序,攻城的士卒也从恐惧逐渐变为紧张,甚至还有兴奋难抑者! 更为可怕的是随着其围困柔玄镇日久,周遭那些本是作壁上观的小股叛逆都闻风而动前来投靠,在其瞧来那位真王攻下柔玄镇乃是迟早之事,既是如此不如趁此机会投入麾下也能分上一杯羹! 柔玄新城的富有之名早就名传北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追随 因而数日以来叛军尽管损失颇重,可反倒是剔除糟粕还有源源不断的新力量加入其中! 尔朱度律眼眶中血丝暴绽恨不得抽出佩剑亲自上前厮杀,然则他毕竟自诩乃是纵横捭阖,可匡难济时的命世之器,此等亲身履险之举当真做不得。 他快步走到塔楼阴影处见四下无人,抓住侍从衣领压低声音道:“罗厉可有消息传回?!” 此人侍奉尔朱度律多年,知晓其已在暴怒边缘,有心隐瞒却仍在其凶狠的逼视下道出实情:“罗司主已经…已经两日不曾有消息了!” 两日……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尔朱度律自认为谋划周密不曾向旁人吐露半分,况且罗厉论起能力与忠诚来皆是上佳,以其手段除掉毫无防备的斛律金应当是手到擒来…… 若有缓急也不该是全无消息! 他凝声思忖着,可一浪叠过一浪的喊杀声实难令他静下心来,正在此时一名武士忽然神情肃然地快步跑来,躬身递来一支长箭:“大人,这是从城下射来的,刘军主见后差俺送来!” 柔玄镇都大将虽是武职,可尔朱度律真正的心腹私下皆称其为“大人”而非“将军”,由于自是因为知晓自家主人志在朝堂。 尔朱度律接过长箭蹙眉瞧去顿时心头一怔。 草原诸部攻伐以箭为主,故而簇常至六七寸形如凿,入辄不可出,与元魏军中制式箭矢大不相同。尔朱氏与其一脉相承又在尾部刻有虎爪印,可谓与众不同。 眼下手中这箭便是如此,同时中段还附着一掌白绢。迅速拆下白绢将长箭抛给侍从,尔朱度律展开一看面色逐渐松展,而后更是透出几分难以自持的欣喜! 只见他先是将白绢叠入怀中,继而拍打武士肩头对其道:“告诉刘继再守半日便是破敌之时,让其无需忧虑!” 武士惊愕不已,又见尔朱度律转身走到城垛前望着如蚁附登城的叛军悠悠道:“破六韩拔陵的确不凡,但胆敢纵兵来我柔玄实乃取死之道!” 侍从与武士相视一眼,皆是错愕迷惑,不解其意。 随后尔朱度律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快步往元彧大营而去。 …… “禀将主,密信已射入城中!” 柔玄新城东南二十里的一处裂谷中,白楼正向张宁二人复命。 饶是早已知晓其中种种,闻言张宁仍是忍不住向坐在旁侧的巫日合云问道:“此信确能引动尔朱度律?” 随着张宁开口,斛律金与白楼都不禁将目光投向正细细擦拭着掌心血迹的巫日合云,此事牵扯到斛律氏的存亡绝不能有半分差池。 巫日合云停下手中动作任由砂砾从指间滑落,他满脸皆是北地风沙摧残出的皱纹,眼中带着一股浓浓的疲惫之色:“信以尔朱氏独有的密语写成,又附于前番缴获的尔朱箭上,尔朱度律不会察觉到异样。” “罗厉当真配合?” “此事关系到他妻儿生死,唯有柔玄城破自尔朱度律以下全部战死,方能洗脱他的罪名……” “那他……” “柔玄城破之时我会将他的头颅掷入战场中。” 既是说到此处张宁便也不再多问,转而对斛律金、白楼两人道:“此番绝不可恋战。” 两人齐齐颔首转而各自往军中准备,张宁又使亲卫召来贺拔胜二人坦诚道:“贺拔破胡,你二人本是武川将校又多次立下大功,若欲往崇帅军中而去我不会阻拦,亦是会念在与老将军的份上送予战马并修书一封向大都督言明你等功绩。” 哪怕知晓贺拔胜与念贤两位武川豪杰就在军中,张宁亦是没有着急招揽,反倒是在几日里刻意疏远。 贺拔胜自不需再作多提,看似不算起眼念贤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历史上此人历经五朝乃是对抗强大东魏的中流砥柱。不过穿越来此后张宁早已见过太多名将宿将,就连将建立东魏的高欢也曾在自己的军府中与卜苏牧云相斗,种种经历使得如今的张宁心绪再不会有当初的波澜。 他明白无论对方是谁又有何种才干名声,唯有真心投效的才能为自己所用,否则反倒会坏了自己的大事。 便如原本历史中的尔朱荣一般,作为尔朱氏的族主,此人一度废立魏帝权倾朝野可谓是北方大地上名副其实的主宰者。莫说是贺拔氏三兄弟了,就连高欢、宇文泰等人亦是在其麾下效力,可最终尔朱荣却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这是为何? 归根结底症结在于众人各怀心思,从未真正为其出谋划策。 张宁这几日的可以疏远就是想要让贺拔胜二人冷静下来,让他们无需因一时冲动而纳头便拜,毕竟在历史上贺拔胜虽智勇双全,可先投尔朱又效力东魏,最后追随宇文泰成为西魏太师。纵然谈不上三姓家奴,亦是能从中瞧出其内心的挣扎。 贺拔氏三兄弟中除了早死的三弟贺拔岳外,老大贺拔允与二弟贺拔胜都算是元魏皇室的坚定追随者,而自己或许有一天也会走到元魏皇室的对立面。 念及于此张宁将目光收回,紧紧等待两人的回答。 贺拔胜没有丝毫犹豫:“武川镇破家父战死,末将与贼寇早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崇帅虽任大都督坐拥朝廷经制之师,可中军之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相互倾轧掣肘!如此情势下何谈平叛? 昔日北伐蠕蠕归来家父与兄长曾多次提及将军勇谋,破胡早已心生向往,还请将军收下末将予末将复仇之机!” 念贤紧随其后也表达出投效之意。 闻言,张宁微微颔首心中满意。 贺拔胜没有一味吹捧反倒是点出了李崇之军症结所在,他能道出这一点足可见其坦诚,坦诚正是自己所看重的。 于是他扶起两人说道:“长久以来朝廷只将我等视作北蛮,弃如敝履,然则自今日起我们便要让其明白谁才是真正蹈敌摧众之将,而谁又是阿谀曲从,趋炎附势之辈!”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安排 贺拔胜、念贤闻言齐齐起身对张宁口称将主。 张宁笑着应下后道:“武川镇中你二人分任军主幢将,加之多番讨贼有功又平琉里洲之乱…遂擢你二人军主之职,另授破胡军主督琉里洲各部之权,可好?” 魏军制中统领千人的军主已是普通军官所能升任的尽头,所谓“一生推迁,不过军主”既是如此。再往上就是各州郡戍军或中军将领,更要身兼朝廷所授的封号,如张宁就是武卫将军、怀荒镇都大将。 封号张宁自是给不出,但授贺拔胜督琉里洲各部之权无疑却是给予了巨大权力。这意味着此后从琉里洲上迁往怀荒御夷的各支部落都必须受贺拔胜的督管,每至战时各部青壮子弟都得往贺拔胜麾下应征。 当然,与此同时各部间的驻地划分,需缴纳的粮秣马匹以及矛盾冲突都是由军府统管。但即便如此也是莫大的信任,是怀荒御夷二镇间的独一份。 贺拔胜闻言大喜过望,他亦是没曾想到自己能得此重用,当即再度拜谢。 在张宁的计划中接连将斛律氏及琉里洲诸部纳入麾下后,本镇骑军的战力尽管大大增加,可骤然扩充下却是隐患不小。 一来是斛律氏与琉里洲诸部已然结怨,短时间内无可消弭,强行将其捏合在一起只会适得其反;二是诸部虽尚有青壮过千人,但向来无所拘束难以适应军制,如此情形下应当遣一名既熟悉军制又对草原部落极为了解的将领统帅,此人自是以贺拔胜为佳。 因而骑军往后预计分为两部,一是斛律氏为主混以两镇青壮,二是以琉里洲迁来诸部为主,配以境内散部与流民以及降俘。 又作安抚后张宁遣退两人,在亲卫的侍奉下披上甲胄,做着战前的最后准备。 半个时辰后怀荒骑军包括斛律氏青壮在内合计两千五百骑奔出裂谷,浩浩荡荡往柔玄镇而去。 …… 柔玄镇城下厮杀声阵阵,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叛军头领竟已是率众杀上了城头,他手持短锤挥动间带着令人震恐的厉啸声,数名意图阻拦的军卒都毙命当场,一时间竟无人能挡。 镇守此处城头的军主刘继乃本地大豪出身,是最初投效尔朱度律的人之一,深受后者信任。然则刘继势力虽强在修建新城,召集商贾时出力颇多,可麾下士卒多由仆役打手组成,战斗力并不比叛贼强出几分,仅是依赖兵甲之利勉强占得上风。 此刻被叛军杀上城头好些人都已是心中发怵,见此刘继也发了狠,他领着侍从连斩数名退后之人而后叫道:“谁敢再退必死无疑,若能取其首级,赏良田财帛!我刘继说到做到!” 想起尔朱度律让人带回的话,刘继咬牙就领着侍从冲上前去,他知晓成败就在今日尔朱度律绝不会诓骗自己!何况族中基业皆在此地,若城破简直与夺他性命无异! 似他这般的人绝不欠缺拼死一搏的勇气! 可那络腮胡叛军也是勇力极盛之辈,一拳就打在当先的侍从胸口将其击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接着他又挥锤打向刘继!刘继暗叫不好举刀格挡孰料低估了对方气力,锤刀相击的瞬间他虎口登时迸裂,血流如注! 当啷! 长刀坠地刘继胸口遭受重创,幸得侍从们一拥而上将那络腮胡叛军斩伤,这才将刘继抢出。再看刘继鼻孔眼角皆有血迹,身子一阵剧烈抽搐后便再无动静! 刘继一死侍从大乱,几乎立时溃散,整片城头都摇摇欲坠有被攻占的危险。就在这是一股身披铁甲头戴精致兜鍪甲士冲上城头,凭借着远超普通士卒的刀甲与强悍的作战技艺,甲士们硬生生将叛贼杀得连连败退,就连那络腮胡也不得不在部下的掩护中从退下城头。 他相貌本来就粗豪加之染满血污,极是狰狞可怖,众人见了他都纷纷避退,当其经过时又带起浓郁的血腥和汗臭气。可破六韩拔陵丝毫不在意,上前一把攀住络腮胡的肩膀大声笑道:“好一个猛士!不愧是契胡好汉!” 听到这话众多头领都面色难看,那络腮胡却是捶打着胸口叫道:“愿为大王效死!” 他转而又咬牙道:“大王,先前俺们本已夺下那处城头,可恨有股官军突然杀来!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他们偏偏还占据着甲胄的便宜,俺们兄弟难以抵挡!还请大王降罪!” 长久以来叛卒都并不将各地镇军放在眼里,口口声声所称的都是镇卒或贼子,唯有来自内地的平叛军才被他们唤作官军,因而此间冲上城头支援的实是洛阳中军甲士。 破六韩拔陵大笑道:“罪?哪儿有罪!你杀得镇卒们丢盔弃甲逼得官军也上了城头,这就是说城中的守军已经不足,只要咱们一鼓作气就能攻下柔玄镇!” 话音落下众人都是精神大震,不得不说这位真王的确是有着鼓舞人心的才能。 与此同时城头之上,元彧正在卫士们的簇拥下面色冷厉地瞧着尔朱度律:“尔朱将军,本王已是依言调集精骑集结在城门之后,还遣出仅剩的甲士于各处城头助你稳固城防。 如今本王却要问你援兵在何处?内外夹击如何能成?” 无论是身份亦或权力,尔朱度律都远不能与元彧相提并论,一旦其摒除和善的伪面便彻底展现出其元魏宗室,朝廷重臣的威势来。 对此尔朱度律心中亦是恼火,可面上只得保持着沉稳:“都督无需担忧,援军半个时辰内必至!” “好!本王就在等上半个时辰!” 元彧冷声说道。 此番配合尔朱度律行事他亦是用尽手段,倘若无功而返那么中军里那些桀骜的将领未必再会听从自己的调遣,因而机会实则只有这一次。 好在片刻之后有侍从忽然惊喜叫道:“快看!!” 两人顾不得侍从的无礼,齐齐向着其所指之处瞧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出击 视线中轻骑以长列而行遥遥驰来,当先百骑穿皮绒戴毡帽军旗高举,极为夺目。 其上有“魏领民长”以及“斛律”二字,旗帜迎风招展犹如啸厉苍穹的雄鹰,时刻就将飞扑而下择人欲噬一般。再看旗下战马具是高头良驹,武士体格雄壮威风凛凛,腰中利刃不以刀鞘相裹,寒光夺目,显出令人悚然的凛冽杀气。 “足有两千…不,三千之众!” 元彧低呼一声,面容难掩惊喜之色。 兵败至此的时日里简直苦不堪言,那些个中军骁将早对自己失了敬畏,以至多有讥诮! 即便命其登场助战亦是依违两可,非得迫使自己派出心腹亲卫甲士。 常言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若非看在自己尚兼领一军且势必要为此番讨贼失利背罪,恐怕这些素来桀骜的中军将领们就连当下番集兵城门也不愿! 念及于此元彧怒不可遏,这些人心中如何思虑他岂能不知?自是打得拥兵自保,不使权位有失的念头!荒唐!岂不知若能奋击于挫败,且不谈尽灭贼寇,哪怕是夺下一场真正能报于朝廷的大胜,自己亦能有所交代,日后还会少了他们好处? 难得非要李崇耀武扬威,而自己却只得赤足空手回到京师吗?! “穆将军援兵已到!事不宜迟需速速出击!” 元彧侧头望向一名披甲中年人,言辞恳切道。 后者一身黑袍,腰悬长刀,披着件甲叶刺眼的鳞铠,气势很是不凡。 旁侧的尔朱度律闻言眼珠一转,亦是忍不住悄悄探去一缕目光。 丘穆陵氏是魏国鲜卑首屈一指的大姓,其先祖代郡平城人穆崇有开国之功,曾任太尉。玄孙穆泰官至尚书右仆射,族人有燕州刺史穆罴,太子太傅穆亮,就连已故中散大夫穆明乐的女儿也被孝文帝指嫁给河南王元干,由此可见穆氏地位之显赫。 尔朱度律知晓此人便是眼下中军真正掌权之将。 穆隆身高过八尺,气度沉稳,面色冷厉。 面对元彧的催促他没有着急回答,反倒是转而迎着尔朱度律的目光问道:“柔玄此番可出多少兵马?” 尔朱度律当真是后悔适才心血来潮偷觑此人的举动,他难以推脱只得迅速作答:“某麾下尚有轻骑五十,可随将军出城讨寇。” “好!”穆隆赞道:“久闻尔朱虎骑威名,今日便当以其为锋镝,斩尽贼寇! 另为一举破敌还请两位督令步卒紧随骑后,如此掩饰方能荡平敌军!” 尔朱度律闻言一愣,可不等他再要开口元彧已是朗声应下,旋即再度催促穆隆出兵。 眼瞧着穆隆快步走下城头,尔朱度律方才压低声音,在掺杂着厮杀哀嚎的绝望呼喝中一字一句道:“各面城头皆需士卒御敌,王爷岂能擅作主张!” 尔朱度律自问为保柔玄无虞已是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惜差使罗厉调最后一支伏骑袭杀斛律金!而如今元彧与穆隆竟还想让自己派出仅剩的部曲,为其出城结阵厮杀!若不是他们领着残兵狼狈逃来,柔玄镇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一声王爷无疑表明了他的态度! 如今李崇走马上任,不管其是否将要上演一出力挽天倾的戏码,卸任北讨大都督的元彧都绝无法再使自己俯首听令! 元彧昔日率军初入北疆时可谓意气风发,然则如今已被北地寒霜摧残出两鬓白发与层叠的额纹,浑身难掩疲惫。 可在此刻他却是猛地转身双手紧紧抓住尔朱度律的臂膀,面目陡然狰狞,几如癫狂般嘶声大叫:“五十骑也好,倾城士卒也罢!今日只要你遣军随穆隆出战,我拓跋亮来日必十倍百倍奉还! 洛阳以北刺史之职任君择选!若是不愿……” 说到此处他本是急切的眸光已是被前所未见的阴冷所占据,他冷笑道:“在与李崇当面交接前本王仍是北讨大都督,你若不愿本王自当褫夺这镇将之位! 不但如此回朝后本王已是要向陛下进言,详诉你尔朱氏是如何在领地倒行逆施,趁贼乱而起意图独霸一方的!” 尔朱度律先是愕然,转而愤怒,接着便被前所未有的寒冷所包围。 他不曾想到素来以风流宽雅闻名的元彧会有这般癫狂一面,此人乃是宗室里的佼佼者,向来以宽厚的长者之风面众,可在这道貌岸然之后呢?其在军政两途皆无出众之才,能出此重任实则是积累年资而至,但有一丝契机他也不愿以狼狈姿态立场!尔朱度律清楚越是这般人物,陷入癫狂后越是会不顾一切,自己真要与他撕破脸皮吗? 行至如今自己本就已与兄长最初的谋划背道而驰,倘若再与宗室里极具影响力的元彧交恶…… 神情变幻,两方亲卫目光都紧紧锁定在二人身上,好些卫士的手都不自觉搭在了刀柄,掌心满是汗水。 好在片刻的沉默后尔朱度律忽然露出像往日般的笑容,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元彧的双手,笑着道:“王爷多虑了,度律身任镇将自当讨平逆贼!” 轰隆隆! 随着沉闷的推动声传入耳中,柔玄镇城门大开,五十名束发骑士当先杀出,其后铁甲甲叶碰撞的铿锵声与沉重的脚步声同时传来,数千中军铁骑与步卒鱼贯而出,像是一柄锋利的宝剑狠狠捅入叛军的胸腹! 这是一次蛮横到了极点的撞击,五十名束发骑士用身躯撞开了聚来围拢的叛贼,他们尽管迅速就被淹没在了人潮中,可趁此机会取得冲锋时机的中军铁骑却是用长槊、锋刃和战马胸前用精铁锻造而出的甲胄将叛卒杀得血肉横飞! 数以百计的叛卒像是蜂拥而来蚁群被巨象狠狠踏碎,接着再是中军步卒与柔玄镇镇军紧随其后,弩矢与利箭齐发,刀盾和枪林集在一处,柔玄镇的城门前顿时血流漂杵,断臂满地! 凄厉的嘶吼声中叛贼们终于意识到官军杀出来了!还是那般的势不可挡!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甲骑突阵 “常人皆言北伐蠕蠕之后中军日渐骄纵蛮横,轻视贼寇方才被叛军所败,可今日一见纵然只是一股败军…冲杀之势仍是撼天动地,令人心神动摇啊!” 战场之外张宁见魏骑冲杀如入无人之境,不由发出一声感慨。 昔日拓跋氏崛起征伐北方诸国之际,南朝曾欲发兵北伐一举收复失地,时有朝臣谏曰:“胡负骏足,而平原悉车骑之地;南习水斗,江湖固舟楫之乡”并以此为据劝阻了出兵之举。果不其然,拓跋氏几乎是横扫之势统一北方,甚至数次发动南侵压得南朝喘不过气来。 如魏孝文帝亲征,给南齐人印象最深的是魏军铁骑为群,前后相接。在这种双方骑兵数量、素质极不对称的战斗中,南朝骑兵将帅唯有扬长避短,有意用轻装骑兵冲击敌笨重的具装骑兵,方能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 如此战术也唯有据城而守,熟悉地势的情形下方能发挥最大效果。 如今虽距当初已过百年,可坐拥数片马场以及各族精锐之士的元魏仍有着相当强的骑军战力。 只是纵然这支骑军再强,到底不似当年,其陷阵之志与必死一战的气势更与昔日不可相提并论。 而张宁月也决不允许北疆有这样强大的骑军存在。 他朝着等候多时的斛律金微微颔首,后者立时一抖缰绳以迅雷之势冲了出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雄浑的号角声响彻柔玄内外,两千轻骑紧随其后呼啸着冲向猝然无备的叛军! 比起魏骑如重锤般的敲击,斛律氏轻骑使用的乃是传统草原部族的战法,并不陷阵而是好似一柄锋利的镰刀从两翼边缘展开收割! 虽不能如中军铁骑那般凡所过之处都硬生生凿出一道血渠,可仍是一茬一茬地收割着无数叛卒的性命!更为恐怕的是面对这般从边缘挥来的屠刀,叛卒既追不上又难以还击,只得怀揣着死守在原地! 当敢于直面屠刀的勇士们尽数战死后,剩余的叛卒便只得在恐惧驱使下,本能地向着身后向着阵中涌去,于是大规模的恐慌与溃散由此发生! 兵书六韬有云:敌人行陈不固士卒不斗,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 自柔然寇边劫掠诸镇后,灾荒席卷整个北疆,穷途末路的蚁民们不得不聚集起来对抗这个吃人的世道。他们或许并不缺乏勇气但面对奔驰如风,动辄造成数十近百杀伤的骑军,徒有血勇难以抵抗,片刻间叛军们就付出了三百余人的代价狼狈后退。 斛律金见此冷笑连连,只要他愿意足可趁此机会以百名精壮为锋镝杀入阵中! 不过他未有丝毫动作只率部围绕着叛卒奔行,象征性的不断出箭虽也不时有叛卒中箭倒下,但造成的杀伤与前时犹如天差地别。 这自然是给了叛军喘息之机,在数名头目凶狠的弹压下叛卒们终于强压下恐惧止住脚步,他们一面手持长矛一面畏惧地瞧着奔驰的斛律部轻骑。 有备而来。 张宁发现较外圈的叛卒大多手持长矛,显然在先前攻灭诸镇的战斗中他们已是有了与骑军交手的经验,若非如此恐怕在中军铁骑与斛律部轻骑的夹击下已然奔溃了。 斛律部突然停下进攻的举动不仅给予了叛军稳住阵脚的宝贵时机,更是令出击的中军铁骑压力倍增! 为首的穆隆注意到斛律部的异动后心中惊怒交加,恨不得立时将斛律金抓至跟前一刀枭首!可眼下的情势由不得再有其他思虑! 穆隆麾下直属四百人乃是魏庭引以为傲的具装铁骑,向来以杀伐之力冠绝宇内而着称。他心底清楚具装铁骑善攻却不灵活,莫说是眼下回转城中已是来不及,即便是真能完成转向身后的轻骑与步卒恐怕大半都得陷在此处! 若是没了这部分军力,柔玄镇恐难再守! 念及于此穆隆瞋目横戟,单骑突前,四向奋击,左右皆辟易不能当! 他本是穆氏军方的佼佼者,手中军功绝非全受家族蒙荫,此刻发起狠来一时间杀伤不可胜数,铁骑再向前奔出两百余步!而穆隆的甲胄上已全是殷红的鲜血,周遭叛卒无不望而生畏! “狗官,本王定取你项上人头!” 忽然间前方传来一阵爆喝,穆隆循声瞧去就见一名体格雄壮魁梧,右眼角带有醒目母斑的猛汉驱马杀来!此人身着镇军将甲,手持一柄大刀,身后有数十骑卒追随! “沐猴而冠的杂碎!” 穆隆哪儿瞧不出此人就是叛军头领,口中虽是冷喝心中却反而大喜!自己正愁找不到出路,贼首竟然就不自量力的杀来,只消当众斩杀此人周遭万人岂不是立时溃散?介时再驱其掩杀,此地数万叛军都得大败! 他当即与那自称真王的破六韩拔陵杀对上,双方在驱驰间各自递出手中兵刃,金铁相击之音中穆隆只觉得虎口剧痛无比,手中大戟险些当场飞落! 竟有如此力道?!此人是天生神力么! 穆隆惊骇间双方侧身而过,两股骑兵轰地撞在一起! 叛军中轻骑人数稀少,兵甲更不可与中军具装甲骑相提并论,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无数的血肉与躯体飞入空中又秃然坠下! 对撞之后叛军们骇然发现己方轻骑已然尽灭,唯有真王一人得存! 穆隆冷笑一声,尽管己方的冲击之势因此番交战而颇受停滞,可造成的杀伤以及所起到的震慑力是无与伦比的!似叛军这般的乌合之众,轻骑几乎已是其中拔尖的勇士,威望不低且很有人脉与号召力。 这些人的死亡可以给其部曲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 而那自以为是的匪首定然也是后悔得紧,他又真敢与自己再战一番么? 得意间穆隆不经意看向侧前方,然则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凝固当场! 视线之中十数架大车横亘在前,其后是三千名阵列严谨的士卒,他们正举着长矛手持长弓冷冷望着自己! 第一百一十六章 车阵 平原之上骑军为王,若要与其野战唯有车阵一途! 汉武帝时卫青在漠北之战中为防御匈奴骑兵冲击,而令武刚车自环为营,以及李陵率领五千步兵被数万匈奴骑兵包围后的以大车为营皆是如此。 最让车阵名声大噪的是百年前东晋刘裕北伐,其曾用两千步兵组成的却月阵大败三万元魏重骑,此战之后其被奉为当世军神,车阵对抗骑军的方式也彻底流传开来。 却月阵精髓有三。 其一,阵型上两端临河,中间距河百步总体呈弯月状的弧形,有效防止了重骑兵从背后的迁回冲击,若是不支亦可撤到接应的战船上。 其二,百辆大车连接呈弧形排列,每车配属二十七名士兵强弩并张,同时在车辕上立大盾防止重骑兵冲入阵中。 其三,车载强弩,刘裕军甚至用上了截短的梨用大锤锤击,一根断架便能洞穿三四名骑兵,重骑越向前冲击所受到的杀伤也就越惨烈,史载魏骑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车阵阻挡铁骑虽有奇效但之所以战例屈指可数,乃是因为此法需因地制宜,且要阻挡在敌骑的必经之路上。否则敌人在发现车阵后,只需拨转马头就能轻松绕避而不用强攻。 此刻穆隆瞧见叛军所置大车以及快速退入其中的士卒,他立时意识到适才破六韩拔陵率轻骑与己方对冲,看似不自量力实则是为布置大车抢得时机,同时迫使己方冲击之势削减一成! 具装铁骑以杀力与冲击力冠绝天下,付出的是灵活与持续作战能力,拓跋氏极盛时甲骑可来回冲杀三到四次不歇,如此方能马踏北方开创不世帝业! 如今呢? 穆隆自付麾下骑将军威皆不如开国之时,加之又是新败逃遁至此战意与军备大打折扣,至多不过在这乱军中杀个来回罢了!可恨柔玄四面受围,数万叛军连绵不绝,一旦转向无异于真陷入叛军的汪洋大海中,摆在眼前的唯有冲破车阵这一个选择! 从城下算起至此处他已然率部冲杀了数里之遥,而在车阵之后便是广袤的原野再无敌军,介时徐徐调转马头杀个回马枪,与身后步军汇合前后夹击方才有一丝破敌之机! 否则即便自己率部杀出,以这区区数百残困之军无水无粮也断然无法退入边州,那些逡巡在更远处的野狼秃鹫们正阴冷地注视着此处战局的胜败! 此等情形下唯有以命相搏罢了! 穆隆大声呼喝起来,手中长戟高举在空中随即猛然劈下! 无需多言,数百甲骑以及更多的轻骑都在这一刻竭力打马!下个瞬间轻骑与车阵后的叛军同时射出弓中利矢! 噗嗤!噗嗤! 沉闷的响声中数十名轻骑低呼着从战马上坠下,有的顷刻就被踏成肉泥,有的则是被围拢上来的叛卒斩杀当场!而叛军的车阵中亦是如此,一名名弓手咬牙倒下可终归是忍不了那钻心的疼痛,继而大声哀嚎起来! 唯有那数百甲骑仍在沉默中向前奔驰,箭矢打在甲胄上发出叮叮的震响,只偶有几支能够射入其中,可这都被甲骑所无视! “举矛!结阵!” 车阵中有人高声呼喊,此人浓密长须面颊却是异常紧缩,像是正贴在颌骨之上。 他唤作胡琛乃是高平镇一敕勒部酋长,破六韩拔陵率先举起义旗后消息传到高平镇,镇民赫连恩等人造反并推举颇具谋略的胡琛为高平王,攻高平镇以作响应。 高平镇将卢祖迁虽非宿将但在当地可谓根基深厚,亦是大豪,其立时联络各豪强聚兵反击,大败胡琛一众。无奈之下胡琛只能与赫连恩等残兵一路投奔破六韩拔陵,甘居其下再不敢以高平王之号行事。 出乎意料的,破六韩拔陵很是更重两人特意拨调了千名青壮到其麾下。 因而此刻结阵的就是以胡琛为骨干的高平叛军以及敕勒部众,面对来势汹汹魏骑,所有人都倚靠在大车之后紧张地等待着冲击到来! 前方不绝于耳的喊杀声与此处的诡异寂静简直犹如两个世界,唯有胡琛的呐喊声不断! 随即,如山峦相撞的轰击之声骤然袭来! 嘭! 具装甲骑似巨大的铁骑轰然砸入大车中,这些被叛军特意抢夺收集起来的大车猛地炸开,木屑迸发而出! 紧接着就是肉与肉的撞击! “竟已能够做到这一步……” 丘坡之上张宁策马而立,身侧是白楼、贺拔胜几人,而在丘坡之下还静立着为数不多的怀荒骑军。 当他发出感叹,白楼也终于忍不住低声叫道:“这哪里还像是流民贼寇组成的叛军,简直比起州郡戍兵也差不了许多了!” 对于这点贺拔胜可谓深有感触,他先是瞧了瞧张宁见其没有开口之意,这才轻声说:“北地男儿向来尚武好斗,朝廷昔日也是看重这点才在此处设立军镇以御旧都。 何况虽说叛军是以流民贼寇组成,可其中既有上马为军下马则民的诸部青壮,亦是有不少镇军与豪强仆从家奴夹杂其中。 说来不过都是为求活命……” 正如其所言此时的北疆大都白骨蔽野,盗贼蜂起,叛军盘踞各处烧杀不断。对于大部分镇民营户而言投入谁的麾下为谁作战其实根本不重要,唯有能够活命的粮食才是真,与其指望朝廷那遥遥无期的粮饷倒不如加入叛军来得痛快! 如今还能保一方安稳的除了张宁治下的怀荒御夷外,其他的大多是镇将与本地豪强联手施以镇压,强行稳住局势,只是这般做法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越是镇压反弹就会越厉害! “倒是这破六韩拔陵能够称霸一时,果非凡俗!竟然连车阵都已备好!” “不过就只是如此吗?” 争论间忽然有两股叛军从两翼向着魏骑围去,远远观其阵势亦是精锐!若是真被其得逞,那么这支甲骑可当真是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见此贺拔胜有些着急,不禁望向张宁:“将军,这……”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重围 用计诱致柔然失守,继而迫使李崇与叛军对峙无暇他顾,这是张宁的既定策略。 切思力拔、巫日合云等人虽不算尽知其中考量,却也清楚自家将主与尔朱度律的仇怨。 因而贺拔胜话音未落,白楼就眉头轻蹙想要开口呵斥,张宁余光瞥见便抬了抬示意其稍安勿躁。 贺拔胜不会瞧不出斛律氏轻骑没有竭力一战,他更不愿坐视朝廷精骑覆灭,柔玄镇陷落。 这不只因其想要杀敌讨贼为父报仇,症结在于贺拔胜自始至终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站在朝廷的对立面,哪怕后来分归东西两魏也是时势使然,其真正效忠的唯有魏帝,简直与其父贺拔度拔如出一辙。 尽管得其投效,张宁亦是没有忘记这点,他并不认为高欢宇文泰这等枭雄豪杰都不能办到的事,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贺拔胜改变心中信念。 在这乱世中贺拔胜好似一名秉道前行的修行者,可这般人物往往结局都不尽如人意。 张宁静静听完贺拔胜的请求,方才言辞平实坦然道:“贺拔破胡以为凭身后这堪堪三百骑能大破贼寇,解柔玄之危?” 贺拔胜不假思索答道:“自是不能!但若是加上斛律酋长麾下两千余骑,未尝不能一试!” 他说得斩钉截铁,张宁相信此人心底已有破敌之策。 于是张宁稍稍挺直腰背好整以暇道:“如此还请贺拔破胡前去说服斛律酋长,让其不吝本部伤亡为我军争取一线破敌之机!” “呃……” 贺拔胜闻言立时愕然,他本已想要领命却不禁呆立当场,进退不得。 沉默见张宁缓缓摇头,轻声说道:“我知你有破敌良策,有满腔韬略,可如今我军军力微薄,斛律金又是朝廷亲授领民酋长不受我同属,他焉能为柔玄镇而压上阖族性命?” 的确,贺拔胜也已然意识到这点,可他还是蠕动着嘴唇想要张口说些什么,神情也在挣扎中愈发坚定起来。 见此刚整训部曲走上前来的切思力拔一把推开白楼,其面沉如水正要破口大骂,还是念贤抢先一步指着贺拔胜骂道:“将主胸中早有计较,岂容你贺拔胜再放狂言!” 随即他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贺拔胜不知将主大计,还请将主恕罪!” 贺拔胜再度一愣继而长叹一声也下马跪倒:“请将主恕罪!” 张宁不以为意使两人起身:“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也。贺拔破胡心系柔玄同袍及百姓安危,所虑不及亦是常理。” 他瞧了瞧面色难看的贺拔胜,又望了望将要分出胜负的战场转而又道:“我等既然来了自不能作壁上观! 这样本将就率你等走上一遭,若能纵兵威吓或寻出贼众破绽便击之,亦算是助中军袍泽一臂之力!” 贺拔胜大喜抬头立时道:“末将愿为将军开路!” 切思力拔冷哼一声:“此事还轮不到你来!” 张宁没有多言策马下坡准备作战,白楼也紧随其后离去。直至此时念贤放下一把拽起贺拔胜叱道:“贺拔破胡你莫非是中邪了么?此等不知轻重之言也随意脱口而出! 在旁人看来你根本就是立功心切不择手段,只一开口就要让那切思军主麾下轻骑赴死! 更莫说还有斛律部族人,若被斛律金知晓今日之事往后我等又该如何立足两镇?!” 贺拔胜苦叹道:“我岂能不知…可莫非我等真要眼瞧着柔玄陷落么? 那北疆局势岂非再无回旋余地……” “那也不是你我二人能说得算的!眼下既是投效张将军还是做好分内之事!” 念贤毫不客气地打断,接着也牵着马走下坡丘。 半刻后怀荒轻骑集结一处,在张宁的带领下奔赴战场。 此时穆隆所领魏骑已然四面受敌,陷入死战。 适才在具装甲骑的冲锋下车阵被破,在此结阵的叛军顷刻间战死大半尸首化作蹄下肉泥,更有甚者整个身躯都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被嵌入车中,与木屑混杂一处。 余下残军见此无不大骇,不过胡琛却侥幸活了下来,他也是个狠人立时将剩余叛军集结在自己周围,借着支离破碎的大车与长矛再作抵抗。 具装甲骑在前番的冲击下已有不少战马吐血,瘫倒在地,余者受胡琛所阻亦不能立即抽身,只得眼睁睁瞧着两支过千人的叛军从两翼包围过来。随着叛军鼓勇赶到,魏骑彻底陷入围困之中,穆隆不堪其愤,横戟直前,每有捅杀都使数人毙命,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面上也未有所动! 鲜血很快就凝结一处,就连他的长戟也被折断,他索性将戟头掷出穿死一人后拔出环首刀又左右劈开起来。 可再无腾挪之地的骑军在如此情势下简直与引颈受戮无异,起先是轻骑随后就连具装甲骑也开始不断倒下! 穆隆为了救出被切割包围起来的部曲,率领十余名具装甲骑奋力向前,却仍是无力挽回。归根结底还是甲骑人数过少,否则断不会落入到这般绝境中! 有心腹将领劝阻穆隆莫要再向前厮杀,自己率部曲定能拼死将其送回镇中,可穆隆果然拒绝朗声喝道:“大丈夫当临阵斗死,岂可入墙而望活乎?!” 骑将被叱得面红耳赤,当即驱马向前厮杀,不多时就消失在叛军之中。 穆隆望向后方随自己出击的数千步卒起先还借着骑军杀出的血路,不断向前挺进,只是随着越发深入其终究还是被重重叛军所围。 好在比起骑军,步卒大多持大盾长枪,箭弩齐备可撑一时。 只是也仅是一时罢了! 箭矢终有耗尽之时,介时数倍贼寇一拥而上他们还能如何?! “斛律金!贼子!我穆隆必灭你全族!” 穆隆嘶声大吼,远处奔驰之势渐缓的斛律金隐约听到穆隆的吼声,面上只是冷笑。 若非他今日到此诱使中军出城迎战,穆隆说不得就将守到李崇率军来援,那时自己与族人们可就是对抗叛军的马前卒,身陷重围的便是自己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老相识 冷笑间斛律金瞧见有一支轻骑从侧后翼驰向战场,观其打出的旗号正是怀荒所属。 他疑惑着打马迎上赫然发现张宁竟在其中。 “庭梧兄,何故亲身履险?” “哈,看来阿六敦已是忘了某的雄武英姿!今日定要竭力杀伐一番!” 张宁豪气万丈,身后众骑闻言皆是战意高涨! 斛律金眸中精光一闪也随之笑道:“既是如此,斛律部上下定当听从将军调遣!” 说话间一名斛律部武士从鞍上抽出号角,角声顷刻间传遍柔然内外,驰骋于战场边缘的斛律氏武士们闻声而动迅速前来集结。 “便是此处,随我杀!” 张宁觑准一支叛军阵容不整远非精锐,立时一抖缰绳冷声喝道。 两千余骑汹汹踏来,数十名叛卒尚未做出反应就被划破灼热空气的银矢射倒在地,张宁一马当先,斛律金、切思力拔、贺拔胜等人争先恐后杀入人群之中! 贼首是一名手持角弓的匈奴汉子,麾下部曲多是本部族人。他自是勃然大怒,张弓搭箭一气呵成朝着张宁疾射而去! 这一箭准头极佳直扑面门,但这贼首被部众簇拥着委实太过显眼,张宁早就注意其多时。待利箭袭来张宁手臂一抖就用兵刃荡开,同时竭力催马朝着此人杀去! 斛律金亦是长弓在手,转眼间三箭齐出,簇拥在匈奴贼首身前的叛卒登时少了大半,张宁毫无阻碍的杀至其跟前一刀当头劈去!匈奴贼首命悬一线也是发了狠,咬牙推举角弓意图格挡,岂料长刀将角弓瞬间斩断两截直直劈入他的脖颈中! 借着马势张宁反手撩起,匈奴贼首好似破绽开来的血色莲花,鲜血四溅喷在周遭叛卒的脸上! 下个瞬间切思力拔与贺拔胜一左一右杀到,如狼入羊群在惊慌失措的嘶吼声中连斩杀人,这支人数仅三百余人的叛军顷刻崩溃! “吾乃抚军将军穆隆!怀荒镇将速速来救!” 不远处瞧见这一幕的穆隆豁然狂喜,朗声叫道。 闻言张宁勒马回应:“将军无虑……” 话音未落穆隆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只见其当胸连中两箭,身形摇晃间竟是被叛卒觑得机会拽下马去! 残存的魏骑齐齐发出呐喊,几若疯狂地朝着穆隆所在之处杀去! 见状张宁与斛律金互视一眼尽皆瞧出了对方眸中的惊喜! 穆隆显然是中军大将,他既死魏骑覆灭便成定局,柔玄镇的倾覆也就在朝夕之间。此番不但算计已成,己方恰到好处的杀入阵中亦是能撇清作壁上观的罪责。 正在此时贺拔胜策马上前,主动请缨:“还请将军拨给末将二十骑,末将定能抢出此人!” 斛律金嘿了一声并未多言,张宁瞧着贺拔胜肃然坚毅的面容不假思索道:“即为袍泽定然不能见死不救,本将给你五十骑!若能抢出抚军将军穆隆自是再好不过,若其已死便竭力收拢残存的魏骑,本将会命切思力拔以作接应!” 贺拔胜慨然领命,念贤扭头点齐五十骑就随其朝着穆隆消失之处杀去! 此刻柔玄战场已是被切割为三部分,一是数千叛军精锐围杀穆隆所部魏骑,二是近万叛贼截住出击的魏军步卒使其进退不得,意图将其吞掉,三则是余下各面的数万叛军重新展开攻城,欲要趁此机会一举拿下柔玄镇。 这般情形下,抓住机会捕杀小股叛贼后的张宁等人反倒是没了对手,唯有几支千人左右的叛卒于数十丈外警惕观望。 “这甚得真王有些不简单!” 斛律金从贺拔胜的背影处收回目光,期间扫过战场不禁奇道。 张宁微微颔首:“不错,此人的确知兵,知晓我们此刻杀入战场也无法改写局势,索性只全力吞掉出城的骑步军!” 按常理而言凡是叛贼对官军可谓恨之入骨,在坐拥绝对兵力的情势下还能保持冷静,视自己等人如无物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想到此处他顿觉这破六韩拔陵真是比自己所知的厉害不少,难怪是能搅动六镇风云的人物。 再举目眺望城头,起先还能瞧见尔朱度律那厮跳脚光火的身影,可现在除了还在抵抗的守军外,此人也没了踪迹…… 难不成是要逃? 这也难怪,柔玄镇不保已是事实,他尔朱度律可还远做不到与城并存!只是那位临淮王又当如何呢? 正思虑间张宁忽然瞧见那几股叛军后方有数骑掠过,身形有几分熟悉…… 而他也在此时心头猛地一抽…… 电光火石间张宁似乎记起了什么,他扭头对身侧切思力拔喝道:“你领余下轻骑去接应贺拔胜,立即出发不得有误!” 切思力拔求战欲极盛,先前的厮杀对其而言不过是开胃小菜,适才早已按捺不住兴奋屡屡舔舐嘴唇。可闻听此言他还是一愣,不禁开口问道:“那将主你……” 白楼接口说:“切思军主只消百骑…不只消五十骑即可!” 切思力拔连连点头,可张宁只是骂道:“本将让你去接应!不是你和他一道陷进敌阵!你若是有领五十骑就踏平其数千精锐的本事,本将早就挥军直取那破六韩拔陵首级了!” 切思力拔被冷不丁呵斥一顿神情大沮,旋即狠狠瞪了白楼一眼,只觉得若非这小子自己哪儿如此突遭横祸! 好在斛律金适时开口解围道:“切思军主无虑,张将军处自有斛律氏健儿护卫,绝不会有半分差池!” 兵戎相见的战场上斛律金敢于说出这话,无疑是赌上了自己多年积攒的荣誉与威名。 于是切思力拔也不再犹豫打马率领着余下骑军杀出。 而张宁却是扭头冲斛律金笑道:“阿六敦可敢与某再走一趟?” 斛律金奇怪:“庭梧兄可是见到了什么人?” 张宁点头,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怪异:“似乎见到了一个老相识,得去确认一番才行,否则吾心难安。” 斛律金拨动长弓笑道:“那便再踏敌阵!”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暗道 “竟是败了?!竟是败了!” 偌大的柔玄镇将府中已是空无一人,所有的仆役都被尔朱度律遣上城头作战。这自非是其病急乱投医,作为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契胡氏族,尔朱氏的仆役绝不似汉家大阀楼阁廊亭里那些怯懦小厮,忠心不二的仆役们将用自己的性命为主人争取最后的时机。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满头大汗的尔朱度律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推门而入,他早去了往日智珠在握时的淡定模样,背心衣衫紧贴透出层层汗渍。 他不住地呢喃着,好似时至此刻仍是难以置信。 身份显赫、累世公卿的穆隆竟就在自己眼睁睁的注视下中箭坠马,生死不知! 念及于此尔朱度律只觉口干舌燥,正要唤人寻来一盏茶水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冷厉的质问。 “尔朱度律,你假报军情以致抚军将军穆隆当场战死,实乃误国通敌之举!” 愕然回头,临淮王元彧面含怒意立于门下,十数名甲士快步冲入将尔朱度律一众团团围住。 元彧颌下长须因愤怒而颤抖着:“若非是你主张出兵,岂会如此!” 尔朱度律不愧为老辣深沉之辈,他迅速回过神来喘着粗气推开挡在跟前的护卫:“假报军情?临淮王这是何等胡话? 难道援军不曾出现,难道斛律氏不曾与贼寇厮杀?倒是王爷你一再催促本将尽遣镇中士卒出击,以至于如今城防空虚,阖镇陷落只在须臾之间!” “你……” “王爷,援军已至前后夹击本可大破敌军,岂料穆隆贪功欲要阵斩贼首致使骑军陷入敌阵,全军覆灭,柔玄大好局势亦因此倾覆!难道不是如此么?!” 迎着甲士手中明晃晃的兵刃,尔朱度律毫无畏惧他笃定元彧并不敢真的在此杀掉自己。 果不其然元彧一愣继而挥抖衣袖,慨然道:“既是未有假报军情,那么还请尔朱镇将与本王一同上城御敌!与柔玄镇共存!” 尔朱度律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是摇头肃然道:“王爷你错了! 此番大败但效仿杨钧之流与城共存亡乃是愚昧之举,城下贼首正是大逆不道自号真王的破六韩拔陵,其虽仅是军户出身可麾下已聚拢贼寇近十万,精兵数千,实乃我大魏心腹之患! 我等既是知其底细便万不可死在此处!需得留有用之身再为朝廷效力,待到剿灭此人平定北疆,某家定会向圣上请自裁! 况且镇将府中有各地公文以及施政要领,岂能落入贼手,要一把火烧尽才是!” 这番话可谓说得是大义凛然,就连先前凶叱连连的元彧也不禁偃旗息鼓。 他面色微动:“尔朱将军所言有理,只是眼下贼众军寡纵然想要突围恐怕也……” 怂烂玩意儿装什么蒜,你到这儿不就是想跟某家一起跑么?! 尔朱度律心头暗骂,拉下脸来:“先前某家受命出任柔玄镇将,因府邸曾被蠕蠕所毁故而进行翻修,期间修缮了厅堂廊院以及马厩等处。 适才城头危急某家只得派出身边仆役据守作战,有一唤作勃四的马夫离去得匆忙一脚踏空,方才发现厩中竟有一条暗道通往城外!某家本想命人封上,不料那勃四乃是贪生怕死之辈先一步从中溜走,某家这才带人赶来,还望王爷恕罪!” “马厩中竟有暗道?此话当真!” 元彧顾不得尔朱度律言语中的夹枪带棒,更是知晓纵有暗道也绝不会是前一位柔玄镇将所留,否则其也不会毙命于蠕蠕刀下了! 尔朱度律先是颔首继而又望向甲士手中的刀刃,元彧这才恍然回神喝令部曲退后开来。 …… “大王!” 叛贼军中一阵骚乱,面对纵辔而来的魁梧壮汉,贼寇们纷纷躲闪开来让出一片空地,唯有这支叛军的头人赫连恩迎了上去。 匈奴人赫连恩四十来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精瘦的小个儿包裹在厚重的狐皮大氅内,一顶同样厚实的狐劈帽将干瘪的下巴与耳朵围得严严实实。 不过叛军之中却很少有人因此而轻视他。不仅因为正是赫连恩推动胡琛造反,又为其出谋划策是高平叛军的军师,若没有他当日那支残军根本不可能转战数百里寻到破六韩拔陵合军。 更有原由在于赫连恩是名副其实的皇族后裔,他的先祖乃是自号单于、定都统万城且尽占关中之地的大夏天王赫连勃勃! 十六国时神州纷乱,诸国并起,然则包括同样一统北方的氐族豪雄苻坚在内,这些建国之君都罕以皇帝自称而是字号天王。其意高于王,而低于皇,便如苻坚所言未曾统一神州不敢自立为帝。 因而匈奴赫连氏虽只是字号天王,实际有皇族之名,赫连勃勃之女更是嫁予魏太武帝拓跋焘,谥号太武皇后。时至如今,赫连氏仍是高平以东实力最强的部落之一。 破六韩拔陵笑着翻身下马,他所骑的乃是敦煌名驹琉璃,当下他解开琉璃的马嚼子从鞍上粮带里抓起一把细谷喂到其口中。琉璃兴奋地刨着蹄子,破六韩拔陵一边轻轻拍打着马脖子一边对赫连恩笑道:“你这老儿当真就怂在后面不敢上前?” 赫连恩陪着笑:“嘿,大王说笑了,俺可不敢与年轻人们去抢斩杀朝廷二品大将功劳!先前薛廉就放过话谁敢和他抢,他就打掉谁的牙!” 破六韩拔陵稍稍挑眉:“这么狂? 也对,昔日他阖家口粮都在官军北讨蠕蠕时被强征走,阿爸和幼妹都没挨到春时,心中自然是有恨的!更何况这次还好不容易逮着了这么一个大官!” 赫连恩扯了扯肩上狐皮将自己遮得更严实了些:“可不是咋的,莫说是胡帅了,就连好几个向来好勇斗狠的帅爷都刻意让着他的!平日里那些鲜卑降卒也都绕着他走!生怕被他顶上白挨上一顿揍!” 破六韩拔陵咧了咧嘴:“你这是对薛廉有些不满?” 第一百二十章 破六韩拔陵 赫连恩闻言连忙摆手:“大王可莫要害俺,俺可没这意思!” “披个狐皮还真就成老狐狸了!” 破六韩拔陵斜眼骂道,可旁侧众人都清楚这位真王并未真的动怒。比起投入麾下后就言听计从的胡琛,真王显然是更器重赫连恩一些,否则也不会专程到此瞧上一眼! 也许这是同为匈奴人的缘故。 他一抖马鞭沾染其上的血迹便如同利箭般激射在地上,抬眼望去一支旗号鲜明的官军轻骑正在竭力踏阵,只是比起具装甲骑来不管是杀伤与防御都实在有限,不多时就已是倒下十余人,他指着马鞭问道:“可打探清楚这是哪支人马?” 此刻还隔着激烈的战场数里之遥,除去正担任着作战与攻城任务的士卒,其余尚有两万左右的叛军再各处结阵歇息,时刻等待着轮换或是新的进攻指令到来,赫连恩所部就是其中一支。 这是战场的常态,并非说一声令下数万人都齐齐投入厮杀,这是不可能也做不到的事。 赫连恩不假思索道:“怀荒镇将张宁部!” “谁?!” “禀真王…是怀荒镇将张宁所部,约有三百骑。” 赫连恩瞧出了破六韩拔陵的失态,在他眼里这位字号真王的匈奴豪杰从未有过如此一面。因而在开口的同时他又刻意道出其兵力,以暗暗告知破六韩拔陵无需如此惊慌。 意识到不妥的破六韩拔陵此时也重新平复心神,他冷冷道:“本王还道是谁,不想又是一个来送死的!” 赫连恩暗自奇怪间不敢随意搭茬,一名小校忽然奔来叫道:“大王…酋长,斛律部往咱们这来了!” “斛律金?此人是疯了吗,难道瞧不出柔玄官军大势已去?!” 赫连恩又是一阵错愕,他只觉得打真王出现后一切都变得奇怪起来,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 破六韩拔陵却是冷声哼道:“嘿,斛律金当真是找死! 来人去传令李平蔡民二部,让他们立刻合围,本王定要在此斩杀斛律金!” 他将赫连恩暗自奇怪的神色尽收眼底,决心亲自上阵将斛律金杀退,否则此事一旦传出便会有人以为自己惧怕张宁继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赫连恩不劝只是招呼一名年轻武士上前,并对破六韩拔陵说道:“大王,便让这孩子随你征战!” 郝连廷珂简直像是与赫连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更为甚者他的鼻头有着密集的斑点,脑袋也比常人大出一圈既怪异又有着一种别样的和谐。 “赫连老头你可真舍得?”破六韩拔陵翻身上马抽出大刀扛在肩上:“你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别不小心死了!” 不待赫连恩答话,赫连廷珂就抢先叫道:“大王凭什么认定俺就会死!俺可是赫连部第一勇士!” 破六韩拔陵上下打量一番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但还是打了声呼哨一夹马腹就往前驰去。 赫连恩朝赫连廷珂点了点头,又转身冲另一名中年人说:“随大王杀敌!” 中年人应了一声,在他的招呼下此地一千四百步卒起身结阵随着破六韩拔陵向前踏去。 赫连部的阵型并没有什么章法,甚至很是松散,至少在张宁眼里是这般的。 呼啸的血风从面颊两侧刮过,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到那名一马当先的壮汉身上,的确是熟悉的身影! 随着时间的推移日落西山,天色渐渐黯淡,视线尽头的苍穹与原野都愈发显得苍莽深邃,一座座山麓也仿佛被披上了一件件厚重的铠甲,肃杀的气氛充斥在天地间。 激战数日过万人的死伤使得整个柔玄内外都被死气所笼罩,身处其间的士卒已是习惯了充斥着血腥气息的空气,似乎从远古开始空气就是这般腥臭刺鼻! 渐渐暗沉的天幕下再次突兀出动的斛律部轻骑像是浩荡的激流,在天边最后一闪光亮消逝前冲向敌人,就像经过无数次翻叠形成的巨浪拍打早已形成裂隙的岸头! 拉弓放箭!箭矢落下却没有造成太大的杀伤,斛律部的骑士们已然累了! 他们奔行百里至此立即投入到战场中,尽管没有实质上的踏阵厮杀,可战场紧张的气氛以及不断的张弓搭箭都令他们的双臂沉重不堪!可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跟随着自家族长,以及最前方那个陌生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的杀来! 张宁自然也不会让宝贵的骑军虚掷于此,目下的柔玄战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他只是想要确定那个身影的主人到底是谁! 对方很快停止不动,身后是千余人的步卒,远处还有着更多援军呼喝着赶到。 张宁也逐渐放慢了马蹄,他扭头看了眼斛律金,后者心领神会的举起左臂斛律部的骑士们立时减速勒马停滞不动。 张宁示意斛律金不用跟随自己,他向前又行了数丈这才朗声道:“怀荒镇将张宁在此,真王破六韩拔陵可愿一见?” 声音顷刻间传遍了这片小小的战场,斛律金微微色变旋即却又恢复平静。 当众称呼贼首为真王实在是大忌,甚至可以被当场论罪斩首!但此地除了自己与贼寇再无他人,全然不需担忧反倒是张宁完全信任自己不以为虑。 对方打马上前,在暗沉的天色下显露出面容,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够听到的声音道:“好久不见,张将军。” “果然是你!” 张宁再瞧清那张面容后心中一抽,旋即不禁摇头苦笑:“这么说来尔朱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此刻的破六韩拔陵竟是当日自己在镇中所见,同为穿越者而身份却是敕勒营户的阿留苏! 怎么会是这样? 张宁的心中有着太多疑问,破六韩拔陵在历史上应当确有其人,乃是六镇叛乱初期的义军领袖!可这位鼎鼎大名的真王却被另一名穿越者所顶替!阿留苏,他是如何做到的? 是破六韩拔陵本就是一个称呼称号吗?还是阿留苏改变了历史!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扩充与改制 昔日柔然劫掠诸镇,张宁率众背水一战将其击退至此收服军府人心,而同时穿越来的阿留苏却另有一番际遇。 其后两人相遇,自知被瞧出几分端倪的阿留苏选择趁夜而逃。攻破黑山寨后张宁得知阿留苏一众被送去了沃野镇,本以为其凶多吉少却不想不仅在汹汹起义中保得性命,还摇身一变成为了叛军领袖,真王破六韩拔陵! “我是该叫你阿留苏,还是破六韩拔陵?” 须臾之后,张宁凝声问道。 后者晒然一笑,胯下战马也随着打了个响鼻:“还是破六韩拔陵,习惯了。” “你打算用这个名字一直活下去吗?”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有的面具戴久了便取不下来了,我很赞同。” “你既然决定用这个名字便应当知晓叛军是赢不了的,莫说是有我们这些人在,就算是没有……似尔朱荣、高欢这等当世枭雄也会轻而易举讨平叛军的。” 张宁这话令陷入沉默,他其实并不知晓原本的破六韩拔陵在历史上是怎样的人物。驱使他一步步走至此处的除了求生的本能外,还有于曾经那个世界中无法舒展才干的愤懑,至于自号真王也不过是心血来潮鬼使神差的举动。 可如今破六韩拔陵却从张宁的话中品出了太多意味,他沉吟片刻后忽然面带讥讽道:“张将军特地来此不会只是叙旧?” 张宁眨眨眼:“说来你或许不信,但的确只是为了来见见你…唔…中国人不骗中国人。” 破六韩拔陵被这句话噎得不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在这时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消散,柔玄城墙处也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两人同时随之望去就见柔玄城头正有数不清的火把被点燃晃动,隐约亦可见到不断有乞降的官军被毫不留情地斩首推下。 “城破了……你会在这里迎战朝廷大军吗?” “不错,若我胜了……”破六韩拔陵傲然道:“我便在此进天王位!” …… 叛军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不断传入斛律部武士们的耳中,与此同时随着李平、蔡民两部的逼近,武士们逐渐躁动起来。 斛律金却无暇安抚身后的族人们,他的目光紧紧聚焦在张宁所在之处,右臂持弓左掌握箭凡有异动就能立时以利矢掩护张宁后撤。不过令斛律金颇为感到不适的是,在贼寇中有一名头颅异常大的年轻人一直嘴角带笑,神情玩味地打量着自己。 说来也怪,就是这样一个相貌异常之人却令他隐隐有些汗毛倒立。 好在片刻后张宁与那破六韩拔陵好似达成了什么一致般同时拨马后撤,待到张宁归来斛律金立时率部簇拥其撤出战场。 与此同时切思力拔与贺拔胜等人也疾驰来会,贺拔胜神情黯然,切思力拔则面沉如水。稍作清点后张宁发现本部轻骑折损近三成,虽说贼寇死伤远超这一数目,但无论是穆隆亦或是其他魏骑都未被救出,堪称失败。 张宁无意当众责罚贺拔胜,率领众人往怀荒镇而去。 当夜扎营歇宿张宁先召来斛律金对其道:“今日我向破六韩拔陵确认他会在柔玄镇抵御朝廷大军。” 撤出柔玄后斛律金便颇为心神不定,此刻闻言方才面露惊喜之色,又听张宁继续道:“另外适才我已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崇帅处言明柔玄城破,你我两军来援苦战不敌只得暂且退往怀荒。 此后阿六敦无需再为征调之事忧虑。” 斛律金心头大定,当即单膝跪地拜道:“斛律部谢此大恩,日后愿受庭梧将军驱驰!” 越是此等局面越是要定向主臣名分,却不能有丝毫犹豫,因而张宁没有推辞。 他扶起斛律金道:“怀荒本镇广牧戍有草场正适斛律部定居,介时便迁往广牧如何?” 斛律金连忙应下并跟声道:“我的长子光前日自请入将府中以为近侍,还望将军不弃。” 张宁欣然允诺。 斛律金离去后张宁又召来贺拔胜,后者叩首请罪。 …… 两日后张宁率众返镇,划分驻地扩建骑军的同时向怀荒、御夷以及治下诸部行令设三科之辟。 第一科曰德行高妙,志节贞白;二科曰明晓法令,足以决疑,能案章复问;三科曰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照奸,勇足以决断。凡满足三科者皆试以能信,然后官之。 设三科之辟意味着军府再不满足于从本地豪族强宗里招募人才,一时间诸多镇民与各部才俊涌入其中。 斛律部于广牧戍外落脚后斛律金星夜赶回军府,与张宁,切思力拔,贺拔胜多番商议后确立下骑军改制。 按魏制骑卒百人为基本队,但此番军府将其改为五十人一队。前二十人着全甲持棍枪,后三十人以皮甲操弓矢,百步之内,弓矢齐发,中者常多。如此可灵活作用于北疆战场,冲杀与袭扰兼顾,远非叛军可敌,同时也规避了张宁治下军府无成规模重骑的缺陷。 经过改制与扩充,怀荒骑军共计三千分为两部。其一是以斛律氏与怀荒原有骑军为主的两军各千人,分别于斛律金与切思力拔任军主,驻于广牧一带。二是以琉里洲各部为主的千人,由贺拔胜任军主,念贤为副驻于御夷。 两军又糅以各镇各戍强宗子弟,小部流民以及镇民降俘等,并不使一方为大。 其驻地不同承担的职责亦不同,斛律金与切思力拔两军负责对贼寇的作战,同时还需防备柔然甚至是会与朝廷大军有所磕碰。贺拔胜所领之军在于维稳御夷,既能防备蠢蠢欲动的奚人,又避免其直面朝廷军。 张宁可还没忘记当日御夷叛乱时各部奚人的威胁。 另一边忽尔海与吕雄联名传回的密信,禀明已是控制部分私盐出产不过由于叛乱四起道路隔绝,以致商贾难以往来。 张宁立即调遣白楼及其麾下新组轻骑四百护送盐车,又委托莫敬一全权负责贩盐之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奏报 做完这一切张宁仍不敢有片刻松懈,马不停蹄又去观瞧步军的操练与对抗。 由于破六韩拔陵的介入,叛军再不是原本历史线上的乌合之众,在连番的整编后其已然是有了完整的军列与阵型。纵然自己麾下步军先一步实现了改制,可也绝不敢说能够压过同样经历无数血战的叛军。 况且以破六韩拔陵所言,他若取胜就会自称天王,全取北疆之心昭然若揭。在柔玄城下见到叛军威势后,张宁并不认为李崇能够再次力挽狂澜。 果不其然半月之后消息传来,抚军将军崔暹违李崇节度,与破六韩拔陵战于白道。近半个时辰魏军崩溃大败,战死数千之众余者逃散无踪,唯有崔暹单骑走还。 李崇闻讯后率部挺进与叛军连战数场,竟是以叛军小败收场,破六韩拔陵退守柔玄与之相持。 这一消息传出后可谓朝野震惊,魏军向来以铁骑傲视天下,无论北方的柔然库莫奚亦或是西方的吐谷浑,南方的汉人政权都不是其敌手! 可正是这支罕有败绩的铁骑却在北疆遇到了劲敌,还是不曾被魏庭高官放在眼里的叛贼!加之前番临淮王元彧惨败而归,朝廷这才开始重新正视起了席卷北疆以及诸多边州的叛军。 叛军兴起初时各自为战,由豪勇之士为领袖流民营户作爪牙,这时是其最虚弱的时刻犹如幼年猛兽。到此时一只只猛兽已经长出了自己的獠牙利爪,再想剿灭谈何容易,更遑论是朝廷派往镇压的官军又屡战屡败! 七月初羌族人莫折大提在秦州起义,部下薛珍,杜庆,杜迁三人皆是名噪一时的猛将,其杀秦州刺杀李彦独霸一方。七月下旬,莫折大提率领麾下三千羌骑奇袭了前来征讨的雍州刺史元志所部,是夜,魏军惊恐溃逃残部退入高平镇。 莫折大提攻势不停麾下叛军也从五千人膨胀到了三万,其挥军围攻高平,数日后城破。 西道行台、尚书右丞高元荣被叛军当场斩杀,雍州刺史元志失踪于乱军之中。莫折大提字号秦王,成为继破六韩拔陵后的又一股称王的叛军势力。 八月初南秦州城民张长命,韩祖香杀刺史崔游,举兵响应。半月后莫折大提病死,其四子莫折念生猝然发动连杀头目贼首十余人,镇压不臣后继任为秦王统领羌军。此人并不满足于秦王之号,仅三日后就自称天子,国号大秦,立年号为“天建”,设立百官。 魏庭大怒再使雍州刺史元志为都督,岐州刺史、后将军裴芬之为副,率军四万征讨。双方激战岐州,最终魏军大败元志与裴芬之双双被俘,莫折念生斩下两人头颅传首陇东诸地,并乘胜攻下凉州。 其间还夹杂着杜洛周攻破安州,隋凌志占据燕州的消息。 至此北疆与诸多边州还掌握在魏庭手中的寥寥无几,就连处于柔然境内,名义上向魏庭称臣纳贡的东西两部高车也公开反叛,向破六韩拔陵递上附表。 柔然内乱自顾不暇,两部高车无异在草原上虎口夺食,索性派遣铁骑南下欲与破六韩拔陵共分北疆。后者本就缺乏骑军自然是欣然接受,李崇军为此遭到突袭败退而归,引军还于云中。 破六韩拔陵趁势进位大真天王。 得到战报的魏帝元诩不得已全盘接受李崇的谏言,下诏改镇为州,以求安抚,但为时晚矣。 各地叛乱已是愈演愈烈,元魏境内有半数疆域都陷入兵戈纷争之中,南方萧梁也频繁调动军队,虽暂无北上迹象可到底是牵制了魏庭部署在两淮的大量精兵。 原本的历史线中元魏此时不得已请求柔然可汗阿那瑰的协助,使其出兵十万骑帮助元魏平定了叛乱,可此时阿那瑰已死柔然内部权力角逐还未分出胜负,魏庭根本无外援可用。 据传接连数日魏帝元诩都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太后胡氏亦频繁召见重臣询问对策。 好在李崇终究是宿将,其很快便在云中重新稳住脚跟,采用剿抚并用高举改镇为州之策分化叛军。 叛军中多以流民营户以及难以生存的镇民为主,其投身叛乱所求的无疑是活命,并非是真正的亡命徒。因而李崇这番举措倒也取得了不小的成效,重整旗鼓下再有所起色。只是魏庭早已为局势惶恐不安,连番催促李崇速速进军平叛。 不得已下李崇于当年九月中旬再度挥军北讨,与破六韩拔陵所部激战于柔玄以南。 另一边秀容人乞伏莫于攻杀郡守,南秀容牧子万于乞真杀太仆卿而反,半月后为秀容契胡酋长尔朱荣镇压。 对于如今北方仅有的几支还隶属朝廷的军伍,朝廷下血本进行赏赐与勉励,其中在朝廷中人缘颇佳的尔朱荣自不必说立时受到重赏,加官进爵。同时还活跃在怀荒、御夷二镇,不时遣人送来捷报的怀荒镇将张宁也进入朝堂眼中。 …… 洛阳皇城,太极殿东堂。 “怀荒镇都将,武卫将军张宁送报,七月一十三日奚莫贺弗部寇边犯境,怀荒御夷二镇镇军于干门接敌大胜,斩敌五百,缴牛马数千,辎重粮秣不计。” “怀荒镇都将,武卫将军张宁送报,八月二十七日申屠部反,怀荒镇将星夜奔驰平叛,斩贼一千两百,缴牛马辎重无算!” “怀荒镇都将,武卫将军张宁送报……” 五名身材各异,神态不定的朝臣正襟危坐,在其跟前身穿皇袍青年手拿数封军报,踱步间有节奏地拍打着。 元诩虽年方十四,可不但未显半点稚嫩,反倒是流露出罕见的英武之气。 这个年岁在草原上自是已成独挡一面的勇武汉子,昔年开创元魏基业的先帝们更是其中佼佼者。太武帝十四岁时已监管国事,亲自统领六军出镇塞上;景穆帝十五随征柔然,遇敕连可汗而面不改色! 只是随着迁都汉化加深,接连数帝都没能在青年时再有作为,甚至显出几分罕见的令人诧异的软弱,直至元诩继位。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东堂 元诩自涉政起展现出极强决断之能,又贤明爱才从谏如流,朝廷重臣对此可谓喜忧参半。 喜自是因为时隔数朝,帝室终于又出了一位有雄主之相的帝王。 忧在元诩躬好吏务,揽事极多,长此以往定然会于太后生出间隙。 此时元诩脚步一顿,转身对众人道:“北疆战事不利,局势糜烂,贼寇势若狂澜。加之中军屡败梁人蠢蠢欲动,我大魏或有腹背受敌,疆土大蹙之忧。 这张宁既有才干能保全一方,诸位以为当何赏赐。” 话音落下,东堂中一时寂静无人再作出声,只隐隐从微隙的窗缝里传来永宁寺悠扬的钟声。 元诩蹙眉将军报重重丢掷在桌案上,两名候在角落里的侍从屏住呼吸慌忙退至门外。 “陛下不如开些窗户,堂内也忒有些憋闷了。”胡僧洗将目光打侍从的身影处收回,忽然笑着开口,嗓音像是春日野鸭,尖哑怪异。 元诩微微一愕,眸中骤然被怒气所充斥,好在另一道浑厚的嗓音及时响起:“濮阳郡公若实在觉得憋闷倒可以去门外小歇片刻,我们等着便是。” 胡僧洗似乎并未听出后者的讥讽之意。 又或许于他瞧来在堂外和那两名相貌俊朗的侍从共立,总是比与堂内的老东西们待在一起也舒服痛快得多。 他不以为意道:“那张宁乃是张氏族人,四姓之列,陛下既是看中此人臣令人制诏着其为安北将军便是。打从三品一步迈为三品,不知多少人终其一生都达不到啊! 他张宁拿了两三千颗脑袋就成了安北将军,真是便宜他了!” 胡僧洗悠悠感叹道,旋即又笑:“陛下若再无他事,请容臣告退,稍后臣还得陪同太后往永宁寺用斋膳。” 那人闻言微微色变。 永宁寺乃是熙平元年胡太后命人主持修建,高九层一百丈,远隔百里外亦是可见。此寺紧邻皇宫,谁人不知元诩最不是喜? “诸军屡败,边州多陷于贼手,便是那北疆六镇也被匈奴人破六韩拔陵占得大半!若非张宁率部为国御贼,只怕破六韩拔陵之势更大! 中书监何敢如何轻佻行事,莫非不知李继长亦是勉力支撑,苦苦相持么?” 后者再难压制怒意当即拍案而起,出口呵斥。 他面容雍贵,双眉修长,威势迫人,莫说是平常百姓,就连百官将校在其跟前都需摄威垂首。 只因此人乃是元魏朝堂炙手可热的司空兼任尚书令,又加侍中,能与之比肩的不过寥寥数人。 需知尚书令在西汉时虽只是帮助帝王传递诏书的内朝小吏,但待到经东汉魏晋演变至今已是统摄六部三十六曹,总理全国政务的显赫之位!加之元魏虽已改制,可还是延续了诸王强部共议国事的传统如今的三师三公皆在其列。 此人身兼司空,简直尊贵至极。 然而胡僧洗仍是毫不畏惧,他本有意起身离去闻言不禁脚步一顿:“哈!难道还要某授他四征将军,郡侯之位不成! 元修义你不过是念在北讨蠕蠕时,此人曾在你帐前效力有意借此提拔!如此任人唯亲,你是想要如何?!” 正如其所言,开口之人便是当初征讨柔然时的大军副帅元修义。 得胜归来,元修义因奇袭柔然王庭配合李崇大破柔然主力之功收到拔擢,从尚书左仆射一跃成为尚书令,更是升司空加侍中,成为朝堂首屈一指的权臣。若非其上还有着无论辈分还是实力都稳稳压上他一头,以太师兼领司州牧,录尚书事的元雍在,元修义恐怕就堪称当朝宰相了。 不过纵然如此,元修义也足能列入那屈指可数的百官之首。 只是胡僧洗丝毫不惧,他乃是已故胡国珍兄长之子,而今当朝胡太后的堂弟,外戚胡氏的领军之人! 他向来性格怪异粗鲁无礼,加之曾被过继给胡国珍为子,与胡太后感情深厚,所以横行朝堂无人敢于招惹。 胡僧洗这话一出,元修义也是语塞。 任人为亲? 以他的手段城府要想做到这一点可不会给旁人留下半点把柄,此番想要破格拔擢张宁的时乃是眼下冷眼旁观的当朝圣上,元诩! 自大破柔然阵斩柔然可汗阿那瑰后,自己就被欣喜的元诩力排众议加官进爵,以至尚书令司空之位。反倒是作为大军主帅的李崇没有受到厚赏,归根结底是当今陛下急切亲政却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内无有权之臣追随,二是外没实权将领效忠。 于是借着破柔然之功,元诩将元修义提到尚书令之位,期望元修义能在帮助自己纳领朝政的同时,在中军里暗施影响。 为此元诩几乎是有那位胡太后在庆功宴上撕破脸来,只是最终元诩虽如愿以偿但成效寥寥。 年迈却德高望重的太师元雍被胡太后在次日授录尚书事之权,在实际上压下了元修义,与此同时中军诸将的态度大多模棱两可,仅有不到三人与元修义达成默契。 就当亲政的念头再度落入困境时,张宁的战报在偶然中被呈送到元诩案前,元修义也才记起在那荒凉的北疆会有着这样一位年轻人。 元诩自然而然想要收张宁所用,施以君恩的最佳之举莫过于加官进爵。 方才有今日之议。 堂中六人除了元诩,无不是当朝重臣权臣,这等深谙权谋之道的老江湖当然瞧得出元诩与元修义的一唱一和。没人想要掺和到太后与皇帝的争斗中,默不作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出乎意料的是正当元修义语塞,胡僧洗也以得胜之势重新坐下时,五名重臣里年纪最轻的李奖躬身道:“微臣以为陛下既已决心改镇为州,不如下诏命张宁为蔚州刺史掌怀荒御夷两地。 另再设护奚校尉,命其可酌势征讨库莫奚。” 此言温和有礼,一口雅言娓娓道来中又不失令人信服之力,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师元雍都忍不住张目瞧来。 胡僧洗更是当即跳起叫道:“李遒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可愿分忧 胡僧洗难以置信地盯着李奖,只觉得这个被赞作容貌魁伟,有当世才度的汉人好不识抬举! 若非太后网开一面,这昔日阿附元叉而被削除官爵的罪民,哪有机会能再度跻身中枢? 当真是见风使舵之辈! “善!如此就依河南尹所言,授张宁安北将军蔚州刺史并兼任护奚校尉。” 元诩眼前一亮,不等胡僧洗再度发难便当即拍板道:“即刻拟旨送往六镇,不得有误!” 众人齐声应诺,唯有胡僧洗呆愣当场。 他愕然回望诸人心中怒火升腾,元修义也就罢了,元雍更不必提,但那汉齐两条家犬安敢狺吠! 正在这时元诩忽然投来目光,面带着一丝笑意:“濮阳郡公可是还有奏议?” 胡僧洗以濮阳郡公之身任中书监领侍中,诸官平日皆以中书监大人相称,他自是以此为傲志得意满。元诩此时刻意称其爵位,无疑是在当众点明胡僧洗全无才干,不过是靠裙带之利方居东堂。 这犹如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他苍白的面庞上,加之众人皆应元诩,胡僧洗不由慌乱:“臣…臣以为北地疲敝多年又遇贼寇四起,如今已是白骨遮野…风刀霜剑又更胜于虎贲之师…… 与其耗倾国之力于其中倒不如…弃之……” 此言一出元诩向前倾身,手指胡僧洗咬牙切齿道:“你是想要让朕成为蹙国丧师之君?” 其余人等也是大惊,元修义同样开口呵斥:“你为朝廷重臣却不念为国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到底是何居心!” 面对呵责又眼瞧着元诩怒不可遏的模样,胡僧洗猛然惊醒跪倒在地:“陛下…是臣失言…是臣失言!” 方才元诩提议拔擢张宁在其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这等事务若无太后点头应许谁人敢附议?不曾想堂中五人除了自己皆是予以相应,好似都极为坚决地站到了自家对立面,这与议事之处的局面相差何止是天地之距! 何时何事使其改弦更张? 胡僧洗想不明白,如此情形也更使他生出难以遏制的恐惧,唯有…… 唯有让手握重兵,威望冠绝朝野的李崇李继长回到洛阳方能使他安心。 也正因如此慌乱下有所失言。 元诩眼见胡僧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也是有些心烦意乱。仅是失言还远不能使他革职,而另几双视线的注视也令他颇为不受,怒火尽去。 一个心怀叵测的宗室老人,一个趁势而起的旁支新贵,一个骄横蛮纵的外戚,一个四姓门阀的佼佼者…还有一个…说来可笑竟是昔日的南齐皇室! 念及于此元诩挥抖衣袖喝令胡僧洗起身,后者颇为不安的退到旁侧,少有人注意到在其惶恐的面色下是一双满是恨意森然蛇目。 “智亮,你久经沙场常有奇计,不知可有破贼安疆之策?” 冷不丁被皇帝点名,前番犹如泥塑不言不语的中年人再难安座,只得站起身来。 他好似早有腹稿,轻咳一声恳切答道:“回陛下,六镇之寇繁而杂乱,各不统属。纵有破六韩拔陵这等胆大妄为称王称霸者,亦有杜洛周等盘踞州郡只图享乐之辈。 而观其部曲多为六镇军民,反叛由于多在乞活。如此臣以为应当以孤弱其党,然后使诛其首,再派官吏安抚分置,可不劳而定。” 堂中五臣以权势而论,元雍为首,胡僧洗次之,元修义再次之。 而李奖李遒穆则位居最末,只因其乃是镇东将军、河南尹,加散骑常侍,单以职位而论远不足以身居中枢议事。但另一方面李奖还是四姓甲等赵郡李氏族主之弟,身后有着庞大的地方势力作为支撑,又与骠骑大将军李崇有着一丝远亲,方才得入东堂。 相较于这几人,此刻开口作答中年人身份却要尴尬许多。 此人浓眉宽颌,面容刚毅,有着浓郁的武人气质,名唤萧宝夤。 萧宝夤字智亮,齐明帝萧鸾的第六子受封建安王。中兴元年三月,萧衍起兵讨伐南齐末帝萧宝卷,并立南康王萧宝融为帝,其后残杀南齐宗室为自立称帝作准备。 萧宝夤得知消息后换上乌布襦衣赤脚而逃,为躲避追捕又假扮钓鱼人随流漂浮十余里,方才侥幸逃到长江西岸。昔日扬州刺史、任城王元澄得后,派出车马侍卫前去迎接萧宝夤并将其送往京师洛阳。 到达洛阳后萧宝夤跪伏于宫门外,请求魏军讨伐萧衍所建的梁国,当夜恸哭至次日早晨。恰逢此时梁国江州刺史陈伯之降魏,萧宝夤被任命为都督东扬等三州诸军事、假齐王,驻守东城。 这番征战元魏虽以败而归,但萧宝夤不仅在此后的拉锯战中颇有斩获,面对梁帝萧衍的致信诱降也不为所动。因此于神龟二年被任命为都督徐南兖二州诸军事、车骑将军、徐州刺史,他勤于政事深受吏民爱戴,年前又被征拜为车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 招其入东堂议事不仅是引为典型予以南梁上下,更是在于元诩与胡太后都较为看中此人,纵然能力不算出众,名声与忠诚却都无需置疑。 对于萧宝夤的回答元诩颇为满意,他颔首道:“左仆射言之有理。 北地众贼可依此处置,剿抚并用,但羌族莫折念生处却又该如何?” 萧宝夤答:“关中天下之上游,陇右关中之上游,欲控关中,先控陇右。如今羌贼尽占陇右,大有起兵再取关中之意,臣以为应当速速剿之。” 元诩也不由发出感叹:“昔日太武皇帝先征胡夏,克长安、统万,擒夏主赫连昌;继攻平凉,逼赫连定败走上邽,终为吐谷浑所获,送至平城处死。又取龙城,灭北燕,攻凉州,俘凉主沮渠牧犍…… 屡次出兵北击柔然、高车,遣将袭吐谷浑,采取镇抚兼施之策,使西域诸族及东北契丹等遣使朝贡,统一北方建立不世之功。我大魏铁骑亦是名扬天下,声震宇内,刘宋亦于刃下颤栗。 然则今昔事异,昔我强彼弱,今我弱彼强,所幸者南人未知北间事耳! 因而关中、北疆之乱需速速平定,朕欲以卿为帅,卿可愿为朕分忧?” 第一百二十五章 永宁 萧宝夤一怔,旋即拜道:“臣万死不辞!” 元诩上前将其扶起再作勉励,这一切被胡僧洗看在眼里,又浑浑噩噩有些恍惚好似并不真切。 好不容易挨到议事毕,胡僧洗出了东堂再顾不得许多径直往永宁寺小跑而去。 阊阖门守卫见他快步奔来连忙躲闪,待其入了铜驼街这才不禁长出一口气。 永宁寺坐落于阊阖门南一里御道西,寺东为太尉府,西对永康里,南界昭玄曹,北邻御史台,中有九层浮图唤作永宁塔。塔架木为之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 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 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铃,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工,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 浮图北有佛殿一所,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作工奇巧,冠于当世。 其中更有僧房楼观一千馀间,雕梁粉壁,青璅绮疏,栝柏椿松,扶疏檐溜。丛竹香草,布护阶墀,是以常景碑云:“须弥宝殿,兜率净宫,莫尚于斯也“。 随着胡僧洗一路奔来,沿途僧人护卫莫不垂首静立道旁。 悠悠钟声浸染着缭绕青烟,竟是在群贵云集之处显出飘然独世的气态。 对此胡僧洗早已见惯不怪,直到入了佛殿他这才缓下脚步上前轻声唤道:“陛下!” 佛像前一名身着华袍头戴玉簪的妇人正背身而坐,数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候立两侧低声诵着经文。对于匆匆赶来的不速之客,妇人无动于衷。 跟前佛像饰以金银加之珠玉,庄严焕炳,世所未闻,而穹壁之上图以云气,画彩仙灵,列钱青璅,赫奕华丽。妇人好似早已融入其中,反倒是来者显得格格不入。 胡僧洗本已大汗淋漓不断喘着粗气,见状仍只得无奈退出殿外招侍从为自己打水清洁。 好在进出此地的无不是当朝显贵,其中更以外戚胡氏之人为多,来者亦是多为攀附,寺中厢房备有早备有清爽干衣等物。此时恰有人快步送来为胡僧洗换上,待到做完这一切他才又缓步入殿。 不待他开口,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何事如此慌张,偏扰了佛门清净。” 僧人诵经声不停,只是相较适才更低了几分,胡僧洗手抓蒲团沉声道:“陛下,东堂议事时那小皇帝一心要破格拔擢怀荒镇将,也不只是用了何等手段许了哪些好处,就连李奖也唯马首是瞻! 不仅如此,小皇帝还要令萧宝夤这个南人领军!他何德何能,若是真被其剿灭了匪寇,关中之地岂不就落入那小皇帝掌中!” 他一股脑将先前东堂之事统统道出,就连朝廷首席重臣元雍也多受其指摘。 不料那妇人却是无动于衷,见此胡僧洗不由泄气,垂首而立。 能被其口称陛下又几将永宁寺当作内堂的,自是当今临朝称制的元魏之主,胡太后。 半晌后这位魏国最有权势的女人微微一叹,开口道:“你可知有多少人在朕这参你阻隔内外,图谋专权,又有多少人将你视作柄国权臣恨不得驱而杀之。” 胡僧洗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扑倒在胡太后身后:“陛下,陛下…臣适才所说没有半分谎言,更是未曾有僭越之举啊!” “朕当然清楚,若无朕的偏袒你早不知死多少次了!只是天下人悠悠之口如何能堵?你太放肆了!” 胡僧洗发懵道:“陛下…臣实在不知…不知……” “诩儿到底是一国之君不可轻辱,你平日太过肆意跋扈了些!你要是能有那高阳王三分火候今日也不至引得变故从生。” “臣…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朕问你李遒穆是何人?” “他是镇东将军…是河南尹……是……” “荒谬之至!”胡太后清冷的嗓音中罕见地染上了一丝怒气,须臾之后她双手合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待到怒气稍退她这才抬起头望着跟前金身佛像缓缓道:“四姓之族深耕地方,攀枝错节根基深厚,战时结垒自保,待到王朝鼎盛时便动用种种手段谋求高位。 其本就是首鼠两端、欲壑难填之辈,自不愿见帝室衰微!你竟连这等道理都思虑不通,这中书监不作也罢!” 胡僧洗终是恍然,他干笑道:“如此说来的确是臣……” “还有那元修义!此人历任数职,谙熟政事有捭阖权变之能,岂会被你三言两语所噎?” 胡僧洗悚然一惊:“陛下您的意思是?” 他心中愕然,自己方才似乎并未提及元修义被自己言语所堵一事! 胡太后不答,但胡僧洗却隐约察觉这位陛下似乎笑了一下,只是自己在其身后实在瞧不真切。 她忽然站起身来胡僧洗想也不想连忙上前搀扶:“那怀荒镇将是何人?” “洛阳张氏,张宁。” “哦,原来是被张氏逐至北疆的那个!想不到竟还有如此际遇,倒是有趣! 皇帝既是想要对其施以君恩,议事所定又无可更改,那你便替朕去告诉高阳王,除安北将军和刺史外,朕再额外补他督掌燕、安、营三州军事!” 闻听此言胡僧洗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道:“陛下,这督三州军事……” “去召张子文来见朕。” 胡僧洗躬身应诺,同时眼见余光瞥见两名形貌姣好的男子正联袂而来。 …… 九月中旬,随着朝廷诏命到达,怀荒军府上下一片沸腾。 就连张宁自己在接到诏书后也是错愕良久,难以置信。 第一百二十六章 喜气洋洋 强令自己平定心神后,张宁明白朝廷此举不外乎于安抚的同时,还想要自己主动率军平定诸州。 尽管张宁并非是只接一张诏令就欲举兵平叛的忠臣良将,可他仍是在一刻心动! 朝廷的封赏正中下怀! 如今北疆局势危如累卵,诸边州大多被叛军攻陷,唯有寥寥几处凭借着高城深池勉强据守,其中就有燕、安、营三州。 三州地势险恶土地贫瘠,辖境内山脉连绵不绝,横亘着诸多修建于战国秦汉时的长城工事。哪怕放诸于各边州里亦属下州,税赋微薄。在稍有实力之人眼中此地实在鸡肋,因而盘踞于此的叛军实力稍弱,声势亦是远逊于破六韩拔陵,莫折念生之流。 不过就地理位置而言三州却是与蔚州紧邻,又恰处于整个元魏版图的西北边缘。 若能同时掌握三州那就犹如探出一柄匕首顶在了元魏这尊巨人的脖颈处,再往下就是无险可守的幽、平二州,元魏王朝的腹地便也摆在眼前。 毕竟与秦汉这等大统一王朝不同,元魏只坐拥半壁江山,京师就在洛阳! 元魏朝堂诸公…… 张宁捏着诏书鄙夷的笑了笑,这些帝国重臣们自然不会瞧不出这点,可在其看来叛乱迟早会被平定,三州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哪怕自己真的做到了都督四州,介时也只能乖乖将权力奉上,其决然不会想到延续百年的强魏将就此倒下,北方持续数十年乃至更久的乱世已是到来! 至于安北将军相较之下倒显得并不如何重要,毕竟镇将循例早有开府之权,若非如此自己何以快速笼络人心? 而安北将军无非是在武卫将军,镇都大将的名分上再往前一步罢了。 置于蔚州刺史…倒也名正言顺。 念及于此他开口问道:“柔玄处可有消息传来?” 得知自家将主担任刺史,成为怀荒御夷两地名副其实之主的同时还都督四州及对库莫奚军务,军府上下早已齐聚一堂。此刻本是喜气洋洋的众人闻言立时肃然,任谘议参军的郑经平当仁不让出列作答。 “禀将…将主,辰时有探马回报昨夜东高车部意图袭取朝廷军营寨,被早有防备的大都督李崇亲自率军击溃,损伤在数百之间。” 随着北疆战事愈演愈烈,军府中也作出了相应划分。 如吴之甫众处理民政,郑经平等人参赞军情并筛出有关战局或较为重要的消息呈报张宁。继而再由张宁本人作出决断,调派指挥响应将校步骑应对。 这一消息倒也未出乎张宁的意料。 李崇本就是宿将名帅,猝无防备下吃过一次亏后岂会再重蹈覆辙。 反而是破六韩拔陵虽已聚起十数万之众一时也拿朝廷军毫无办法,转眼间双方又僵持一月有余,战斗逐渐从惨烈的厮杀变为了比拼意志力与后勤的博弈。 谁能排除万难挺到最后谁就会成为胜者。 元魏朝廷此番也会全力供应李崇军的粮秣辎重,这是北疆的最后一支平叛大军,不容有失。 战局的走向对张宁所统领的蔚州亦是尤为重要,若破六韩拔陵再度得胜,其定然会携滔天之势乘胜而来。面对十数倍于己的敌军,恐难以抵挡!即便最终能够取胜,新兴的蔚州也会遭受重创,赤地千里,白骨累累。 相较之下张宁更愿意见到李崇得胜,但必须要是惨胜,既无力将叛军赶尽杀绝也无法收复除柔玄以外的失地。 为此张宁早已下定决心行火中取栗之事,这不同于当日以诡计调动尔朱度律出击,而是真正的动用麾下精兵在关键时刻击向要害。 因而在柔玄以东散布着数以百计的探哨,他们几乎是每隔三个时辰就需得送回最新的情势以供军府作出判断,斛律金、切思力拔以及王彬三部更是枕戈待旦,不敢有所松懈。 堂上张宁凝神思忖,郑经平觑机其神情不由松了口气。 作答前他所斟酌计较乃是该如何称呼如今的张宁,是刺史大人还是将主,亦或是都督? 如若一个不慎引得张宁不快,自己又该如何补救? 斛律金一直注视着张宁,眼瞧其重新抬起头来便适时开口:“两部高车酋长皆是逐利之徒,如今眼瞧着将要入秋。若破六韩拔陵那厮再不行决战之举,恐怕其就要失去这两部骑军了! 因而在末将瞧来,此战将在这一两月中分个胜负!” “这是如何说法?” “将主有所不知,对草原诸部而言秋时是最后的战机,再拖下去便会入冬大多部族都需迁移。加之此时最为水草肥美,各部若不南下劫掠便会在此刻竭力一搏,以图能求个好地过冬。” 斛律金侃侃而谈,引得众人细细思索:“纵然强如两部高车也必得在族中保留足够的青壮,不会再使族人散落在外的。” “这再好不过!!” 王彬率先露出亢奋的神情,他早已迫不及待想要上阵厮杀了。 而其他众人也是这般。 从张宁受任安北将军都督四州开始,镇将军府也就此升为了安北将军府负责四州及库莫奚军务,同时还需设立其相应的蔚州刺史府,其中多出的官位岂止十数? 粗略算来光是有品级的掾吏就有数十人之多,更遑论是能独当一面的官职了。 如何脱颖而出夺得将主赏识?自是以军功为先! 厮杀破敌,供应粮秣,武备齐整皆是功勋! 四州皆属苦寒之地,众人心中却是暖洋洋,自家将主果不愧为中原强宗子弟,有此才干前途不可限量! 唯有郑经平恨不得跳脚骂娘! 这斛律金可真不是东西! 平日里以领民酋长自居,对张宁常称呼庭梧将军或镇将大人,从不似自己等人般口称将主,显然是不愿被旁人小觑轻视! 若自始至终都如此也就罢了,郑经平何等心思通透岂能不知斛律金这般做原由多在于不想本部遭受苛待,可如今倒好他却比谁变得都快!这就叫上将主了! 说来的确,以将主此刻身份恐怕在北疆也仅逊色李崇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兵 郑经平正想着只听张宁又问道:“大都督近来可还有军令送达?” 有人出列笑答:“禀将主,除前番两道军令后便没了,相必李都督亦是清楚咱们军府正忙着呢!” 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哄笑。 李崇再临北疆时曾按例对怀荒、御夷二镇发出军令,勒张宁与莫敬一率本部兵马前去汇合讨贼。对携令而至的军使,早早得报其行踪的张宁避之不见,使吴之甫以库莫奚寇边,将主领军抵御的说辞应对。 加之在当月与郁久闾悦交易战马时提前打好了招呼,百名柔然轻骑早被养在广牧一带,待到军使郁郁离去时突然杀出虽只是远远对射驰骋一阵,仍是惹得骑队惶惶不安。 可想而知当其回转大营将此事告知李崇,后者会是如何无奈。 再算上怀荒军联合斛律氏明面上于柔玄镇外大败,即便是身为都督北讨诸军事的主帅李崇也无法再苛责半分。 哄笑声在张宁手掌轻压下戛然而止,他思付片刻后道:“两部高车欲返回草原,近十万叛军又聚在柔玄一处…仅是每日吃喝便是个极其巨大的数目,如此看来的确是破六韩拔陵先要稳不住了。” 众人闻言纷纷称是,李崇麾下数万兵马是由朝廷倾力供应,破六韩拔陵那群匪寇则不然。 纵是为此战四处劫掠准备,恐也难以应对粮秣上的消耗。 张宁一拍案桌慨然起身:“王彬!” 怀荒镇中凶名赫赫的巨熊应声出列:“末将在!” “着你五日内整军三千,再调息泽、广牧、临也共千人以征柔玄!” “诺!” 由于北疆地广人稀,原野与戈壁纵横交贯,以至于数场硬仗皆由骑军领衔而作为步军大将的王彬名声不显。不过军府中人却皆是明白,论起勇力王彬足以称雄,尤其是亲卫与老军出身的那批人对他更是推崇备至。 随着军府实力逐渐强盛,不再是以偏军或是轻骑袭扰为目的的张宁真正需要依仗步军来摧城拔寨,王彬也必然也不会缺乏施展拳脚的机会。 一些加入军府不久或是出身御夷及各部的后起之秀,此刻也尽皆朝着王彬犹如浮屠的背影瞧去,能否真正稳坐步军统领,此战后便见分晓。 “斛律金、切思力拔!” “末将在!” “着你二人各整本部兵马,五日后本将要见到两千轻骑!” “诺!” 斛律金神色肃然,切思力拔难掩亢奋,两人齐齐出列。 “莫敬一!” “在!” “限你十五日内回返御夷整步军两千来汇,可能做到?” 昔日御夷平叛后张宁使莫敬一主政,格朗哈济主军事,留军八百。 另遣贺理、魏大毅主崇礼戍,陈广、吴朗主干门戍,王元亮、鲜于向礼主兰泉戍,各将兵四百。 又使琉里洲诸部迁至,以贺拔胜与念贤整骑军千人。 这等军力下抽调两千步军必将使得御夷空虚,好在军府人员齐整又早有征调青壮成军的应对之法,凭借着御夷整体地势与长城,加之贺拔胜处千骑足可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 念及于此莫敬一亦是咬牙应下:“遵令!” “另外…之甫,一应粮秣辎重尚需你来办。” 六千步卒…两千轻骑…… 吴之甫默默一算,忍不住开口:“将主,贼寇势大,此番仅出八千人若有缓急恐难以应对!不如布告两镇,再召青壮为军!” 旁侧的郑经平也适时接口:“十日内当能聚七千人,十五日内应有过万!” 任谘议参军后郑经平正式接触到军府军务,比起先前因本族反叛而落入尴尬境地的李兰,郑经平并无掣肘也敢大胆施为,对于两镇的动员极限早有了解。 他二人这般进言后,除却适才领受军令的几位将领外,其余人皆是出声望张宁应允。 显然在军府中大多数人看来至少需要两万人,方能在此番柔玄之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张宁摇头失笑,数月以来军府所做重点在安集流民散部、开辟水利、广兴屯田,又多遣青壮修葺城墙重建村落,林林总总动员近万人,如此才使两镇辖境逐渐恢复生气。 此时若在征调青壮成军,那势必会引得刚刚安稳的局面再次动荡,人心慌乱。 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于是张宁摆手道:“此番出师非是要正面迎战与那破六韩拔陵捉对厮杀,拼个你死我活。何况兵不在多而在精,强行塞入过万青壮势必会使军队战力大减,反倒是以数千精兵足可进退自如。” 见他如此作答,众人也不再言语。 毕竟论起军事两镇无从其右者,从击退蠕蠕到剿灭匪患,再是随大军北伐与平御夷之叛,张宁展现出的用兵之能,所取战绩简直夺目,并非其他人所能比拟。 继而又听张宁道:“本将固然领军而去,但两镇事务不可懈怠……吾,待到本将返镇时可是会逐项察看的!” 说到最后张宁忽然有些促狭的一笑,众人回过神来连忙欣喜拜应。 朝廷所颁布的改镇为州令中,以怀朔镇为朔州,原来的朔州为云州,武川镇一半更名神武郡属朔州,一半与已毁的抚冥镇辖境新设为显州,柔玄改为玄州,怀荒御夷改为蔚州。 其中御夷辖境内的干门、兰泉二戍及其周遭为始昌郡,崇礼与御夷本镇为忠义郡,怀荒辖境内临也、息泽改附恩郡,而广牧及怀荒本镇则仍称怀荒郡。 对于改镇为州张宁自是全力赞同,一来是时至今日北疆的军镇制度已从先进的军事体系,逐渐便为了落后隔绝的奴隶制度,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六镇之乱的发生,同时也使得军镇中人隐隐觉得低人一等。 二来是随着两镇在张宁治下焕发生机,接纳各镇流民诸多散部,以戍堡为中心兴建了许多村落,加之开垦的新田,已不再是昔日单一的军事据点。 能够改为州郡制,引入郡县的设置便可逐步消除人心的不稳,更利于张宁自己的统治,由此所多出的官吏虽按例应当由朝廷委任,但实际上却是落到了他的手上。 第一百二十八章 部署 俗话说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 随着投效的人才诸部增多,张宁固然可以想方设法委任许多有权无名的吏员,可这远不及正经朝廷官职来得诱人! 军政两套班底,单说安北将军府就有长史、司马、正行参军、功曹、主簿、门下督、帐下都督、诸曹掾、营军吏等职。 按魏制,堂堂三品安北将军的长史与司马乃是五品官,其他参军各督亦是位列五品以下不等,比起自己仅为镇将与有名无实的武卫将军时简直犹如云泥,何况还督蔚燕安营四州! 张宁眼下这话无疑是在告知众人,将校以此番战功论职,其他民政官吏亦是会因各自职权范围内的表现政绩受到考较与任用! 有这番许诺任谁不内心火热? 旋即张宁又逐一安排诸多事项,接连数个时辰侍从们都只见一名名军府将校官吏领命而出,怀荒御夷二镇也因此再度沸腾! 待到日落时分张宁终是长出一口气,望着已是人影空空的大堂,他不由苦笑。饶是自己只做些纲领与方向之事,具体事务由将校吏员们处理,也让他疲惫不堪。 从近侍手中接过杯盏饮下一口浓茶,张宁这才发现往日嚷着参军的瘦弱竹竿已不再是半大小子,不过大半年时间竟然长成个了身材挺拔的青年! 当真是正长身体的年纪,一天一个变。 他笑着问道:“彦小子你好像有话想说?” 初见陈彦不过十五,正是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在城门处听了张宁的慨然宣讲就欲投军。后来其被颓唐酗酒的巫日合云拦下,又撞上张宁一对主从最终巫日合云投效军府,陈彦也至身侧做了近侍。 能在张宁身边任近侍,简直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可陈彦当前却是被张宁一言道破心事,支支吾吾道:“回禀将主…俺…俺…” 瞧着这浓眉大眼的少年将犹豫尽数写在脸上,张宁假作不快叱道:“北地男儿哪是你这般怯懦姿态?” 陈彦被此一激,当即狠心咬牙:“将主,俺想入军!” “这可不是件小事,你问过你阿爸了么?” 张宁将杯盏搁在桌上,有一茬没一茬地揉捏着臂膀。 陈彦却像是再度受到刺激,忍不住大叫起来:“功名应向马上取!俺是投军,只需将主点头,何故要问他人!” “嘿……” 张宁瞥了眼陈彦,心中失笑。 当日彦小子入军府充当近侍后很快与小结巴张怀麟结下友谊,只是后者在北讨后被张宁丢入军中磨砺。 起先张宁身侧之人都很是忧虑,毕竟张怀麟年纪尚轻又不熟武艺,刀剑无眼下极容易吃亏。 不料张怀麟硬是凭借着顽强与敢拼蹚出一条道来,不仅在夜袭库莫奚人时立功,其后更是在数次战斗中崭露头角。如今已是军镇最年轻的队主之一,堪比本地豪强出身的才俊。 眼看着昔日同伴摇身一变成为军中将校,攒下不小声威,举手投足间有颇显武人气概。早有此愿的陈彦更是心痒难耐,多次想要请入军中,可无一例外都被瞧出端倪的母亲所阻。 对此陈彦亦是无可奈何,毕竟父亲早死家中就自己母子相依为命,母亲之命他难以违抗。 可就在一月前,巫日合云却是与陈彦的母亲成婚,了却了陈彦最后一丝顾虑! 原来在平日的接触中巫日合云与陈彦之母早已暗生情愫,借着巫日合云回镇复命的机会两人彻底捅破了窗户纸走到一起。此事军府中罕有人知,即便是张宁亦是次日才从李兰族弟处知晓。 陈彦并不讨厌巫日合云,心中也替阿妈的决定感到欣喜。 加之斛律金长子斛律光入府后,同样是近侍的他谙熟弓马,常常对陈彦袒露自己的志向,陈彦也再无法按捺投军之心。 听到他这般决绝之语,张宁挺直了胸背神色也转为肃然:“功名应向马上取这话是本将半月前勉励怀麟的,不料竟被你听了去! 但也无妨,本将最看重的就是北地男儿身上这股子敢打敢拼的血勇。明日一早你就随莫将军去往御夷,若是有哪位将校看得起你,你就留在那边! 至于你阿爸阿母处,本将会亲自登门交待。” 陈彦闻言大喜,立时拜谢狂喜而去,次日就随莫敬一回返怀荒。 其后数日两镇都在为出征做准备,战马所需的谷麦,士卒的粮秣辎重,提前晾备的肉干与各类军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配发与打包。 待到第七日有一快马从御夷而来,风尘仆仆入得军府。 “末将念贤拜见将主!” “盖卢,此番来所为何事?” 张宁扶起额颊满是尘土的念贤颇觉疑惑。 这位来自武川镇的氐羌豪杰此时应当正随贺拔胜操练轻骑才是,何故奔赴数百里而来。 念贤起身后细细禀报了对于各部轻骑的操练之事,从中足可见贺拔胜与其之才,竟是在短短数月间就将琉里洲上人心散落的诸部骑卒捏合到了一处。 不过若仅是汇报军务遣一将校来即可,同时也定然非外寇入境,否则哪儿还由得念贤奔来! 以其风尘仆仆之状推算,从返镇的莫敬一处得知消息后,他仅耽搁了一日就迅速赶来! 对此张宁心如明镜。 果不其然念贤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将主此番率军往柔玄而行,行踪必瞒不过有心人之眼,抽调军力的御夷也相对空虚。若有不轨之徒趁机而来,本镇与各戍固然可以据守,但良田、水利与有修的村落都将会遭受焚毁,于我不利。” 话到此处他稍一抱拳从怀中掏出一张布绢,其上简单绘制着从御夷到库莫奚的大致地势地形。 同时用手指为张宁一一点明方向。 “末将与莫将军以及贺拔军主商议后拟有一计,那便以轻骑渡濡河沿小滦河而上,在多伦诺尔以东处返渡濡河,奇袭多伦诺尔!介时贼寇不备必然大破,可防患于未然解御夷之危!” 第一百二十九章 念贤献策 多伦诺尔意为七个湖,因有七处水泊而得名。 该地在濡河以西处,据御夷本镇足有数百里,乃是库莫奚辱纥主部的世居之地。 念贤口中的贼寇自然不是两镇境内早被悉数剿灭的匪患,而是当日御夷反叛不成,而逃至库莫奚境内的尉迟氏以及库莫奚强大的辱纥主部。 这两股势力都非羸弱之辈,勾结一处后实力更是强横,盘踞于御夷的东北处蠢蠢欲动。 张宁清楚念贤所言非虚,一旦被其得知御夷本镇与各戍调兵必然会来趁机攻劫。毕竟当初尉迟氏果断放弃兰泉等戍退至库莫奚境内,所图便是保存有生力量等待反击之时。 事实上正是为了防备这股势力,张宁方才只从御夷征调两千镇军,同时还留下了贺拔胜念贤这支千人轻骑以作应对。 在张宁的判断中凭借戍堡坚城与千人骑军,足以保御夷与各戍不失。至于良田、水利以及新修的村落会遭损毁乃是难免之事,相较于此番集结精锐之军往柔玄一举抵定北疆大局,倒显得并非那般不可割舍。 御夷镇兼具长城与戍堡,未有遭到柔然的重点劫掠,几经生聚人口如今已是怀荒的近三倍有余。纵然新建之处被尽数摧毁,也能凭借着强大的劳力迅速重建。 然则念贤所献之计却是令张宁有了新的想法。 贺拔胜极具抱负,操练兵马时不会只想守土应战定然是要设立假想之敌,库莫奚。 同时其乃是具备勇力与谋略的骁将,距离当世名将所差的仅是足够多战事的历练。念贤亦是方面之将,历史上他历经五朝先后治理黎阳郡、河州和秦州三地,是可独当一面之人。 自己若只让其固守一隅,或许是有些屈才? 他们未必不能完成这等奇袭绕后的壮举! 更为重要的是此策正献于莫敬一回返御夷后,想来当是不少御夷本地将校官吏以及一些怀荒调去的老人不愿只坐守退敌,而想要攫取更大的功勋。这是无可厚非之事,毕竟改镇为州以及自己权势的增加关系着成百上千人的仕途。 他们簇拥在自己周围并不是单单被那该死的王者魅力所折服! “此计倒是可用。” 张宁又思索片刻后方才颔首道:“奚人各部定要商议集结,若能袭之可保本镇无虞,甚至能一举平定这一边患。不过此去相隔数百里,纵然是轻骑疾行又当如何潜盖行踪呢?” 念贤眸中闪过欣喜,他稍稍吸了口气平复心情,随即手指沿着御夷本镇东移直至过了安州丰宁方才止住:“回将主,我军可言燕、安二州边境而行至丰宁。此地处燕山北麓,一路林木茂盛足可藏兵。 而后往北行百四十里可到西密云戍,该戍乃太和年间所建连有长堑。虽已被废弃但因其地势,草原诸部罕有人至。我军于此暂歇后可沿鲍丘水而上,一鼓作气渡过滦河。” “唔,的确是条可掩盖行军踪迹之路。” 闻听此言张宁忍不住抓起布绢,像是从中望见了绵延崎岖的山川河流一般。 鲍丘水出御夷北塞中,南流经九庄岭东,俗谓之大榆河。又南御夷镇旧城,东南九十里细密云戍西,如此一来骑军沿途可不缺饮水,又有太和年间修筑的长城在此避免了猝然遇敌的窘境,哪怕不济也可从容而退。 三十年后契丹袭掠营州,齐军分两路大举北征,齐文宣帝高洋亲统西路主力军从平州而出也是选择沿安州境内一直绵延到塞外的长城而行,与此不谋而合。 说来魏境北部长城分为东西两段,西段始筑于泰常八年二月。其时魏朝定都于平城,由于地处农与牧业的交汇地带无险可守,于是魏太宗拓跋嗣在挥师南下同刘宋争夺青、兖、豫诸州时,为保后方无虞命皇太子拓跋焘统率六军出镇北疆,预防柔然奔袭。 拓跋焘击溃柔然后,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置戍卫。 东段则建于魏孝文帝所在太和年间,其实大臣高闾奏请营造东段长城,此段长城便是念贤所言的长堑。坐用在于巩固安州与御夷对库莫奚、契丹的防务。 想要摸清这一代的地形必得亲自走上一遭,由此可见贺拔胜念贤并非是忽然生出的念头,而是早有谋划恰在此时提出而受到众人赞同。 “一旦渡过滦河,便只有一条路可走,回不得头了!” 张宁忽然开口道,他笑着说:“昔日北讨本将曾向左仆射献计,遣精锐骑军袭取柔然王庭,当日只认为乃是可行之计,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方觉不易。 其中需要经历的复杂情势,可能突然出现的敌人,己方将士的士气军备,乃至是吃喝拉撒都是不可忽略的要事,想想都觉得头疼。” 不等念贤想要开口表达不畏艰险的动作,张宁摆手打断继而又道:“以你二人之能纵然是奚人杀来,亦能在本境破敌,其实并非要冒险一遭。” 念贤默然片刻忽然跪倒在地:“承蒙将主不弃收留末将二人,定当效忠将主不敢有它念!” “好!此番若能破敌也是扬我军威,本将必不会吝惜封赏! 当日羽林虎贲可大破柔然王庭,你二人绝不逊色于那中军将领,麾下儿郎也非软弱之辈,他们能做到,你们定然也能为本将破敌!” 张宁不再犹豫将布绢抛还给念贤:“不过有句话本将还要你带给贺理、魏大毅等人…无论如何御夷连同三戍不得有失,否则本将还是劝他们杀身殉国更体面些! 哪怕你与贺拔胜给本将带回了辱纥主部俟斤的脑袋也是如此!” 念贤一愣,随即惊愕中带着几分恐惧地跪倒在地。 麾下部将想要立功乃是好事,但万事仍需以自己的军令为先。 无论是出身御夷本镇的贺理、陈广等人还是怀荒调去的魏大毅,从自己身边外放的吴朗都必须遵守这一准则! 第一百三十章 鞭笞 昔日北疆诸镇初设时,所驻为灭国强军再填以大量营户充作劳力,沿各镇修建长堑、直道以及防御工事,俨然为北方军事重地。 自太和十八年迁都洛阳后,诸镇便再不为都城屏障,大量精锐被调往南方,剩下的部分显贵武人只得在此蹉跎岁月。 如今随着岁月冲刷,更兼柔然与叛军数度肆虐,曾经的高垒深堑泰半化为丘墟,徒留下碎砖破瓦透出一股子悲凉。那些经历数代人不辞辛劳方才开辟出的良田与直道,也被杂草与戈壁所取代,偶能从中觑见一具具仅剩枯骨的尸首。 这等情形无疑使大地成为了野兽的狂欢场,数十条野狼横行于野,拖食腐尸捕猎散落流民,直至今日方才被一支数千人的军队驱散。 “兵起连年,烽烟不息……若乱事旷日持久,必致百姓疲弊,仓廪空虚…介时人间沦为鬼域……” 一名塌鼻厚唇的年轻人策马立于道旁,不禁发出一声低低的感慨。 他周身泛着文弱的气质却穿着件宽大的皮甲,显得异常滑稽。 不等他就将心中万千尽数道出,旁侧忽然有人叱道:“宇宁兄何以如此多愁善感!” 来者年岁与其相仿但相貌堂堂,皮甲也更为贴身,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为人侧目的气势。 郑经平一言得势自不饶人:“岂不闻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如今正是既争地又抢城之局面! 六镇疲敝之渊薮早不可追,于我等而言自当辅佐将主芟夷群雄,平定诸镇,而非是在此发无用之叹!将主何等雄才大略,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定然不喜你我如此慨叹! 你若是想做循吏良臣,何不自请地方?!” 陈守教愕然无言,片刻后方才苦笑道:“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宗逸你…唉……” “谨言慎行!” 郑经平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逗留打马就向前奔去。 陈守教只得苦笑着跟上。 他虽是御夷陈氏家主陈广的嫡子,向来却才名不显。加之相貌有差,反倒是处处被形似入赘的郑经平稳稳压上一头。 如此情形令许多陈氏族人都感到颜面无光,暗地里对于陈守教也多有非议。可陈守教不以为意,还与郑经平交情颇深,犹如挚友。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陈守教出身豪族强宗又字宇宁,可见族中长辈对其的殷切期许。而郑经平家中贫寒,讨字宗逸,陈广昔日可没想着此子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不料两人的性子天差地别,就连表字也好似恰恰相反。郑经平有极强的功利与仕途之心,而陈守教相对淡然只是因陈氏一族多受征辟任用,他作为族长嫡子自不能免这才挂以录事参军随行。 打马向前快行半刻,郑经平陈守教两人就赶上了骑军所在。 周遭军汉多穿单衣而将甲胄捆置在马鞍上部,两侧还别着精铁长枪与钢刀。 这些人都是骑军改制后的甲骑,身负斩将搴旗蹈敌摧众之重任,无不是军中精锐。只因行军时不着重甲,而其他持刀弓轻骑需为全军探哨才会聚在此处,一旦战事爆发他们便会立时披甲举枪与轻骑们汇合,形成数股乃至数十股可怕的锋矢! 其中一条雄壮大汉策马昂然走近,笑道:“两位文老爷方才莫不是到哪处吊古凭今去了?” 军汉们闻言纷纷随之大笑,郑经平一时气结却不敢反驳只得在心中再度埋怨陈守教。 不过陈守教没有露出大汉预料中的胆怯与慌张,他淡然道:“切思军主说笑了,适才在下二人乃是去察探所过村落中有无残存百姓,又是否受我军将士所扰。 职责在此不敢轻慢!” 笑声戛然而止,切思力拔冷着脸上下打量陈守教一番后忽然眼中闪过一抹凶狠!郑经平瞧见此幕立时暗叫不好,可不等他出声示警就见切思力拔猛夹马腹,胯下战马在嘶鸣声中立起身来,前蹄几乎就揣到陈守教的身上! 陈守教却如同呆滞一般动也不动,还是电光火石间切思力拔轻抖缰绳这才重新控制住战马,使马蹄堪堪从陈守教的面颊擦过! 当战马重新四肢落地,切思力拔压下心中惊诧又笑了笑:“你倒是有些意思。” 陈守教拱手抱拳:“受将命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职责而已!” 回过神来的郑经平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把拽住陈守教的衣角,同时对切思力拔恭敬道:“军主我这……” 正待此时前方有一骑驰来放声喊道:“传将主令,问录事参军切思力拔该治何罪!” 陈守教神情不变,丝毫不顾郑经平地不断拉拽,肃然道:“军主切思力拔无视军纪,威吓同僚!应罚俸一月,鞭十!” 骑士们微微有些骚动,不少人的目光都从看戏变为了冷冷的注视,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切思力拔倒很是干脆地翻身下马将衣服脱下丢在一边,双臂张开口中犹道:“切思力拔甘愿受罚!” 于是两名骑士也随之出列一左一右将其架住,来骑上前低声道了一句“得罪”后抽出长鞭当众鞭打起来! 十鞭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行刑者毫不顾忌将有战事将生,硬是把切思力拔抽得皮开肉绽。 待到收起鞭子切思力拔已是大汗淋漓,脚下隐隐有些发颤。 行刑者再度告罪后翻身上马离去,只剩下切思力拔推开架住自己的两人硬要重新上马。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还是身后突然行来一尊浮屠,叱道:“真要逞强当英雄也行,那这破六韩拔陵的脑袋你是准备让给我,还是拱手送给斛律金?”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军主王彬。 尽管他仍称军主,与切思力拔、斛律金等人无异。 可任谁都清楚其实际为步军统帅,待到此战抵定升任将军是必然之事。更添其本就是亲卫队主出身,就连向来横行无忌的切思力拔也不敢与他争辩,只得在其安排上登辎重车暂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安固里淖之议(一) 自始至终王彬未曾瞧过陈守教两人一眼,待到安排切思力拔妥当就转身离去。 见此情形郑经平不禁低声对陈守教叫道:“陈宇宁!你是痴傻还是疯癫了? 那切思力拔曾是将主亲卫,如今又掌千人骑军!岂是你我二人能够开罪的?! 他先前不过心血来潮吓唬吓唬你,何必较真?” 陈守教望着郑经平苦恼的神色一时无言。 自全军整肃而发后一路西行,过张北又至安固里淖支流并在第三日夜宿于此。 两人方才下马正欲长歇就见轻骑驰来,言将主请两人前去,尽管略有疑惑但两人亦是不敢耽搁连忙随其前去。 由于尽遣探哨,又有巫日合云麾下黑卫长期监视柔玄动向的缘故,怀荒御夷二军今夜未有安营扎寨,而是尽量从简。 许多将士裹着动物皮毛席地深睡,就连张宁也只是坐在背风处,垫着皮裘烤火。 见两人到来张宁也不多言只示意各自坐下,不远处传来斛律金让部曲迅速搭建栅栏围拢战马的呵斥,近处唯有木柴在火中哔驳作响的燃烧声。 南面隐约可见绵延的树林,其后似有雄关之影,但这显然只是恍惚间的臆想,此地距燕州大宁郡岂止百里,哪儿能瞧见半点建筑影子。往北则是耸峙的山脉在深沉的夜幕中逐次太高,最后竟连峰顶也消失在了云层中。 大概只有北地才能给人以这般的苍茫感,相较之下此处数千军马不过是沧海一粟,毫不起眼。 视线向下,一望无际的戈壁平原上偶有奇怪的绿色光点在游动。 陈守教心里一紧,他知晓那是夜晚出来觅食的野狼! 当真是大胆至极,竟然已是毫不避众了!但旋即就能听见弓弦拉动的声音,接着绿色光点骤然暗淡,只随风传来淡淡的血腥气息与哨骑的欢喜低叫。 半晌后斛律金喘着粗气快步赶来,再过片刻王彬、格朗哈济与受伤的切思力拔也联袂而至,见此郑经平颇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陈守教向左挪了挪为后至的两人腾出位置。 见众人齐至,张宁将百无聊赖下拿在手中拨弄木柴的烧火棍丢在一旁,他凝望着一张张面容开口道:“今日申时朝廷军与叛军激战数场,各有死伤,其后朝廷军退入沮如城。” “沮如城?” 斛律金率先蹙眉发问:“便是当初神瑞年间所建的那座?应当已是荒废了!” 百年前魏太宗明元皇帝拓跋嗣北征柔然、丁零后,在位于柔玄以南的汉且如县旧址筑城,存放粮秣军械以备战时,也是中原商贾互通有无的重要之地。 沮如城繁盛一时,后在柔玄镇的兴建中渐渐没落,以至荒废。 张宁微微颔首:“这便是我今日要说的,李崇施以手段不仅瞒过了破六韩拔陵,连咱们也一并瞒了去。如今他既已悄然重修沮如城又退入其中,所为的自是与叛军长久相持。 想来两部高车欲要退军的消息已是被其得知。”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沉默,起先朝廷军在没有绝对兵力优势下很难大破叛军,但若是两部高车离去那么形势必将逆转。拥有精骑的朝廷军足可轻松包围甚至是肢解叛军,破六韩拔陵若败,六镇重归朝廷治下,自己等人说不得就将永远老死在这荒凉之地! 稍有抱负的人都不会甘心如此! 更为可怖的是届时李崇又会如何追究论罪,不只是斛律金,恐怕就连张宁也会被卷入其中。 众人难以平心静气,呼吸都逐渐粗重,切思力拔忽然狞笑一声:“将主,不如咱们反了!就此袭取沮如城先杀了李崇老儿,再与破六韩拔陵共分北疆!到时候再回转挥师燕地,谁也奈何不得咱们!” “嘶!” 简直胆大包天,居然当众说出造反之语! 郑经平倒吸了口凉气,下意识看向切思力拔只觉得此人相貌在烈火映照下更显狰狞。 不过当他眼神逐一扫过其余几人时,竟赫然发现王彬面色如常,斛律金似有意动,就连身侧的陈守教也陷入沉思,好像再琢磨此事的可行性! 好在张宁闻言愕然片刻后脱口骂道:“你这蠢笨玩意儿,且不说沮如城防备何等森严,单是那数万大军就算坐以待毙任你屠杀也得杀上三天三夜! 况且破六韩拔陵那厮自称天王,早将六镇视作禁脔,绝不会与他人共分!” 切思力拔悻悻闭嘴,郑经平咽了口唾沫,他算是第一次明白了自家将主的心意。 尽管驳斥了切思力拔之言,可自始至终嘴里也没有半句话有拥护朝廷忠君报国的意思! 不过再想想自己等人虽不是随其从洛阳而来,但如今也算是心腹,前二十年里身处炼狱般的军镇中过的日子当真悲苦,说来对于元魏朝廷又哪儿有什么归属呢?若非是将主先率怀荒军而来,自己等人恐怕迟早是会半推半就加入叛军的! 郑经平的想法无疑是代表了大部分六镇镇民营户,即便是如高欢、宇文泰等人亦是如此,唯有贺拔胜这等颇被重用的武人之族才会有忠君的念头。 归根结底余者皆觊觎权势,却大多心怀二意。 于是郑经平思索着略带迟疑道:“或许…或许我们应当逼迫李崇出战…” 他的话立时吸引了众人目光,张宁也问询道:“哦?宗逸可有对策?” 对如今的张宁而言班底大致已定,一是王彬、切思力拔、吴朗这样的身边老人,以及随其露头的部曲如广牧戍主刘必,幢将白楼、可留呼延乃至是张怀麟、陈彦等人。 其大多身处军中,是自己掌控军队的臂膀与中流砥柱。 二是吴之甫、魏有根等镇民营户中的佼佼者,其忠诚毋庸置疑但大多出身贫寒,未受过精英教育。于一戍一镇为政尚可,若再往上就倍显艰难。 再就是各镇各戍中的豪强大族中人及其子弟,与因战乱散落来投的斛律金、贺拔胜、念贤等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安固里淖之议(二) 斛律金等人自不必提,他们往往需要依附自己才能站稳脚跟。 可前者便没那么简单。 豪强大族扎根一地,王朝盛时为官施政,乱世则起坞壁、缮甲兵,拥万众,俨然一方霸主。 尽管自己曾在怀荒时连灭数族,可事实上张宁对其的态度仍是用防并举。 其中自是有需借助豪强大族们在地方的势力,行安抚、征收、修筑等治理要务的原由,也是因其族人颇负经纶,达于治理而知权变,是施政一方所必需的人才。 在未能普及义务教育前,谁也无可更改这一局面。 张宁明白其中道理,因此对于怀荒镇中残存如李氏、御夷镇中主动投效如陈氏、崇礼贺氏都多有倚重用。相比于心思缜密老成的各家家主们,他又更期望亲近与自己年岁相仿的才俊们。 其往往牵扯各种利益较少,也更易于同自己建立起深厚的感情羁绊,用人之道不外乎恩威又在情字。 此番行火中取栗之事带郑经平、陈守教两人就是这个意思。 不料面对自己的注视,郑经平却尴尬一笑讪讪道:“末将…末将还未想到。 只是下意识想到李崇拥军数万于沮如城绝无法做到长期驻守…应当是有办法迫其死战的。” “为何?” “若说叛军无粮秣支应,那李崇所部亦是需要源源不断的辎重补给,可柔玄连带以西数镇早就被贼寇收刮殆尽,李崇所部粮秣必从恒、朔…也就是如今的云州,自两州入北疆,沿途过百里……” 郑经平竭力思索着,说到此处再度停滞,张宁却随之眼前一亮:“截其粮道!” 张宁霍地扭头,有一人与他同时脱口而出正是斛律金!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恒州是旧都平城所在,云州云中是朝廷平叛大军两度集结退守之处,因此两州虽紧邻柔玄、武川二镇但少被叛军侵扰。也正因于此其州戍军多被李崇调集,或随其入北地或承担护送粮秣之任,这也使得其他多地守备空虚。 毕竟二州安危系于李崇所部,朝廷大军败退前安全无忧。 只是这却是站在叛军或是朝廷一方来看,但若以张宁所领的安北将军府来看,两州此刻正犹如襁褓幼婴虚弱至极! 先前张宁等人视角受限,下意识以叛军或是朝廷一方谋划此战。唯独郑经平从切思力拔处的一番话得出了张宁心中所想,初次俯瞰棋盘欲予张宁以启发! 当下斛律金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抓起一根烧得通红的木柴在地上大致划出两州及柔玄地势,旋即又俯身从中添上一条弯曲的细线:“此为干延水,左岸是兴和,再往西就是牛川。 若要向沮如城供应粮秣唯有此两处!” 张宁不知两地地势,只能继续问道:“阿六敦以及哪处更为方便?” 斛律金不假思索:“兴和地势平坦,其后有为拱卫平城所修的高墙长堑,于此处积粮送至向沮如城只需两日,又得水利可从容收两州之粮。 相较之下牛川在青牛山下,虽也是沃野但用作运粮却颇为曲折,末将以为李崇应当在兴和积粮!” “如此说来……” “将主且慢,我已经朝廷军乃是将粮秣囤于牛川。” 出乎意料的,就当张宁将要作出决定时,一道声音极为突兀的插入其中。 陈守教伸出手指在以牛川为中心画了一个圈:“李崇当世宿将,性格忠谨从不冒进,昔日征讨蠕蠕其强征数十万青壮穿行大漠供应大军,以至过十万人身死其中。 由此足可见此人一旦下定决心,必会毫不顾忌人力,纵然牛川向沮如城需近四日,但若是背靠青牛山扎营定然易守难攻无后顾之忧! 对于朝廷平叛大计而言,数千乃至数万民夫运粮途经青牛山有所死伤,应当不被其视作艰险需虑之事!” 陈守教侃侃而谈,众人都随着其手指将目光死死盯向牛川,耳畔他沉稳有力的声音仍在继续。 “登国元正月,太祖拓跋珪即代王位,大会诸部于牛川。牛川至此被视作皇族龙兴之地,遣有精军常驻此处,营寨甚至壁垒城墙应是完好,乃是储运大军粮草的不二之选。” 夜色深沉如墨,陈守教的一番话令众人心中怦怦直跳。 切思力拔率先回过身来翻身跪倒在地:“切思力拔请命,求将主允末将率本部袭取牛川!” 斛律金也朗声一笑后单膝跪倒:“两军对垒擐甲周旋、蹈刃屠城我不敢说胜过切思军主,但若要隐藏行踪扮作流寇牧民夜行百里,切思军主定然不如我! 此番还请将主允我率五百人出,阿六敦必为将主取下牛川!” 切思力拔恼怒异常却也是无言反驳,斛律金麾下多是其本族子弟,自幼就驰骋马背可昼夜不下。自己本部所也有不少骑士能做到这点,却在数量少远逊前者,身处恒州若出了纰漏被人识破便会危及本镇,因而即便是切思力拔也不敢继续逞强。 见此张宁欣然颔首,思虑片刻后嘱咐道:“袭取牛川后亦不可久留,焚毁粮秣尽快北返。 介时两州州军得知必然来追,你可一路往北去到东木根山。” 斛律金重重颔首,又顾虑到己方大军在外已是时不我待,索性连夜选拔弓马出众之辈五百,内穿皮甲外套裘绒,于寅时向南悄然而去。 张宁则率军行至尚义四十里开外一林中扎营,此地几经厮杀伏尸过万,饶是李崇曾使人掩埋尸首以避免疫病,可远隔数十里仍是有着浓郁不散的腥臭气与腐烂味。 当晚张宁宣布军令,此后军中不再以各镇相称,只有蔚州军这唯一称呼。同时使格朗哈济所部归入王彬麾下受其调遣,张宁显然是要借此大战之机将军中各派拧在一处。 就这样过了四日忽有哨骑来报,一个时辰前曾有快马入沮如城。随即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能瞧见有骑士从南边飞奔入城,其中数骑未至沮如胯下战马便暴毙而亡,乃是由城中兵马接入。 第一百三十三章 暴怒的李崇 “嘭!” 沮如城中一名气度威严男子将身前案几一脚踢翻,他虽已年迈可仍披甲坐堂,诸将对这位双眸几乎将要喷出火来的大都督皆是不敢直视,噤若寒蝉。 兴许是自知太过年迈为国效力之时不多,此番率军平叛的李崇一改往日儒帅之风,可谓杀伐果断。 数月前抚军将军崔暹有违节度,擅自出击与破六韩拔陵战于白道,结果大败,单骑走还。 摄于败军之绩其不敢回营而是径直逃回洛阳,以重金贿于诸公。本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料李崇因此连续二十余日按兵不动,坐视叛贼侵攻凉城、云中二郡,迫使朝廷将崔暹削官下狱方才再度进军平叛。 此事之后即便是桀骜如鲜卑贵胄、将门强宗之后亦是不敢触怒李崇,众人心知这位向来以国之柱石着称的宿将当真是发了狠,欲要在死前平定北疆之患。 李崇霍地站起身来正要说些什么,可似乎是由于太过年迈的缘故,近些日子他时常感到头晕目眩疼痛难忍,此刻便是如此! 他忽然摇摇欲坠地朝着侧面踉跄跌去,好在其子征东将军李神轨反应迅速急步上前将其扶住,随即扭头叱道:“诸将暂退堂外,待都督稍后传令再入!” 众将面面相觑,竟也不敢反驳。 李崇至今历治八州,五拜都督将军,政绩显赫堪称一代名臣大将,其子亦是颇有将才。 长子李世哲面如狼豹年少从军,凭借着过人的才干从司徒中兵参军一路升迁至三品后将军。其后又任三关别将,争讨伐群蛮并大破之,继而斩杀萧梁龙骧将军文思之,回朝后拜鸿胪少卿。 更添此子性格狡诈,善事奉,昔日高肇、刘腾得势时与其亲近,故人称“李锥”。胡太后重掌朝政仍委以重任,拜太仆卿、镇东将军,身份显赫,李崇北征前转任相州。听闻其就任后迁徙佛寺,强买其地,大量兴建宅第,百姓苦不堪言。 次子李神轨相貌俊朗,初任给事中,后迁员外常侍、光禄大夫,数次出征皆胜,同样有着不俗的军事才干。不过更为令人忌惮的是,据传其与胡太后似有私情,其中原委无人知晓,但其以三十出头年纪升任二品征东将军,地位仅在大将军之下却是不争的事实。 就当众将欲要退出堂外时,李崇忽然推开李神轨喝道:“本都督还用不着他人来发号施令!” 李神轨闻言一愕,面庞浮现出几分羞怒,好在他背对众人这才没被堂中将领觑见。 只见李崇强自走到草席前坐下,侍从连忙上前为其挥扇,片刻后他的呼吸逐渐平缓,众将不再犹豫仍分两列正襟危坐,堂中气氛从混乱转为严整肃杀。 须臾后李崇凝神开口询问:“此刻城中情况如何,城外各营可有惊动?” 一名姿容魁伟的将领起身出列:“禀都督,城外各营未受惊扰,但城中黑矟、忠义二军值守军士曾背扶来骑,故而对…对牛川遇袭之事有所听闻,颇有骚动。” 李崇似有所料:“立即遣派亲卫巡查安抚诸军,务使军卒镇定,训备如常。” 将领答道:“已吩咐去做了。” 李崇微微颔首又道:“今夜值守士卒统统杀了…泄机密要事,当斩!” 将领闻言不敢反驳,只得应下。 随即李崇目光扫过众将,语气中带着森寒:“出征前本将曾对王弼一再嘱咐务必昼夜三巡,不得松懈,又拨其一千精骑两千戍军驻守,不想却仍被贼寇袭取,当真死有余辜!” 说到此处其语气稍稍松缓:“牛川既失,我军却远未到败时!不过是无法围等两部高车北撤,需得于贼寇硬碰硬拉开架势厮杀罢了,我大魏天军何惧于此? 诸君回营后务必激励军士,明日一早便发兵攻城!” 众将应诺,此时一名哨骑踏着夜色快步而入报道:“报,我军游骑发现贼人有异动!半个时辰前柔玄北门大开,有数千贼人牵马裹蹄而去,观其穿着应当是高车车贼!” 众人齐齐望去,李崇也眼绽精光:“速速再探,一要确定其身份,二要知晓其去往何处!” 哨骑领命而退,又一名将领适时道:“都督,若真是高车贼行牵马裹蹄之诡事,恐怕是欲要趁夜北返,我军应当速速追击斩杀此贼!” 此言一出众人皆应,李崇缓缓抚须转而扭头看向次子李神轨:“青肫,你以为呢?” 李神轨稍作思索后却是说:“末将以为若真探明乃是高车贼北返,大可以任其归去!” “什么?” “这是何意!高车贼公然叛我大魏,又杀我袍泽部曲,岂能使其溜走!” 堂中立时炸锅,哪怕心中李崇想要让次子在中军树立威严,延续李氏将门,仍是不断有人出声质疑。 对此李神轨不以为意,反倒是冷冷一笑:“高车贼…癣疥之疾! 其本就是蛇鼠两端之辈,柔然强时归降柔然,大魏盛时又臣服我大魏,若倾力剿灭反倒是便宜了柔然人,不如放其归去也能再搅一搅漠北草原上的这摊浑水! 对我大魏而言破六韩拔陵才是心腹之患,这厮聚众十万,啸据北地,竟敢自称天王!若我等倾力剿灭高车,使其趁机西逃,岂不放虎归山?!” 李崇面露满意,再问:“你是说破六韩拔陵欲要趁机西逃?” 李神轨傲然道:“不错!高车贼走,破六韩拔陵定然清楚仅凭麾下几万贼寇并非我军之敌,只消趁夜远遁,我军纵能追至武川、沃野…难道还能一路向敦煌镇而去吗? 若不能在此击溃贼寇,纵使尽灭高车亦是大败!” 这番话立时让堂中安静下来,李崇李神轨父子既不再多言,众将也只得屏息凝神。 半晌后又是一名哨骑飞马来报,一支十余人的哨骑受命前去打探并与敌交战。在付出八死一伤的惨烈代价后送回确凿消息,高车部的确在趁夜北返! 而在与己方交战,得知被发现后更是干脆尽数上马再不掩饰行踪,向着北方狂奔!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李神轨 为将者,天塌而不惊。 越是紧要关头李崇越是神色安定,在一片低低的惊呼声中他站起身来拔出佩剑重重插在掀翻的桌案上:“诸君,此战成败尽在此刻! 破六韩拔陵定然是已经得知我部粮草尽毁,想要趁此机会夜遁!你等立刻返回各部,以万骑、龙骧二军营地为掩护速速潜行至长川,破六贼必从此处而过,介时齐齐杀出夺其性命,立平定北疆之功!” 众将慨然应诺,随即又在李崇的之一吩咐下悄然行动起来。 三万中军在夜色的掩护下往长出潜去,五万从各州郡调来的戍军也各自准备,摩拳擦掌,等待大战来临!州郡军将负责起驻守沮如城,抢攻柔玄旧城为据点,使贼寇无从退避的重任! 李崇独独留下李神轨吩咐道:“中军将领桀骜难训,凡有将才远虑者多在南线,比起这些人反倒是军中将校更值得你施以恩威。 尤其是从各镇而来的贺拔允、宇文泰等人,其出身寒微却有大志,近来多立战功只是被那些自命不凡的中军大将们强压才不得伸张,你若是能在此时相助必能将其驯服。 到那时你与世哲一内一外可保我李氏数十年无虞。” 李神轨瞧了瞧已不见背影的众将,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当即应下继而转身匆匆离去。 待到出了帅府他才向旁侧吐出一口唾沫,暗道父亲真是老糊涂了,六镇贱民岂能任用?这等自跌身份之事自己绝不会做! 况且有胡太后在,莫说是数十年了,即便是百年李氏也会傲然立于京师! 知自莫若父,帅堂中李崇喟然一叹回望身后舆图半晌也在亲卫的簇拥下向着本军而去。 此番他以李神轨为将统领中军伏击破六韩拔陵,自己则率州郡兵攻取柔玄。 其中自然有着李崇的考虑,一来是州郡兵战力较弱与其勉强野战,不如将之投入到攻城的消耗中。二来以其多年领军经验来看,唯有堪称精锐以肉食恩养的羽林虎贲才能夜视,而无需火把照明指路。 无论李神轨是否依方才所言而行,只要斩下破六韩拔陵头颅,李氏就能续享富贵! …… 东汉末年中原大乱,曹魏定鼎北方,此时的鲜卑拓跋氏尚且是漠南草原上实力并不出众的一支部落。在一次遭遇战中拓跋氏大败,首领拓跋力微率部溃退,只得附于没鹿回部,后来没鹿回部的首领纥豆陵宾在战斗中大败,眼看坐骑惊逃而命悬一线时,拓跋力微让出战马助其逃脱。 事后为感念拓跋力微相救,纥豆陵宾将女儿嫁给拓跋力微,并准许其在长川一带游牧。 拓跋氏建立北魏时追力微为始祖神元皇帝,长川却逐渐被遗忘,直至今日。 夜色之下三万中军分两部而伏,一部是五千精骑列于长川后,一部是两万余名顶盔带甲的步战军士趴在原野两侧。 四下静谧无声,唯有一丝昏暗的月色洒在原野上。 李神轨着重铠立于精骑之后,对副将笑道:“哨骑来报,破六贼果然趁夜而出想要从此地逃亡,今夜定让他殒命长川!” 副将谄媚逢迎:“我军阵势已成,破六贼如瓮中之鳖纵然插翅也难逃!此番破贼平乱,将军必能再进一步,介时一门两位大将军实乃我朝绝无仅有之盛事! 末将当真是提前恭贺将军了!” 这话无疑说到了李神轨的心坎里,这时隐隐有光点闪烁,他凝神瞧去正是叛军打起的火把。 想来是夜不能视才不得已燃起松明引路,李神轨冷笑连连待到叛军彻底踏入包围,断然喝道:“杀贼!” 随着号角声猝然刺破夜幕,早已等候多时的中军步卒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刹那间甲叶的碰撞声响成一片,下一刻他们就在将校的带领下嘶吼着扑向毫无防备的叛军! 与此同时箭如雨下,长弓劲弩发出唰唰地异响,数百叛军被当场钉死在长川的原野上! 当叛军回过身来时,中军骁锐已是大踏步杀来! 李神轨傲然注视着这一切,起初是兵刃的碰撞声与嘶吼叫骂声不绝于耳,随即叫骂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锋刃刺透人体的骨肉破裂之声充斥在天地间! 成百上千的叛军倒在血泊中,自然也有头目呼喝着想让部曲结阵抵御,但在中军劲卒结阵的步步前压下也只能支撑一时,远不足以作为支点反击! 而这还不是伏击的全部! 黑色的兽面兜鍪在月光映照下散发出幽暗的光泽,铁甲下是一副副壮硕强健的身躯,马槊平举在胸前钢刀架在鞍上,在旗帜的挥舞下魏军铁骑再次冲出! 数月以来他们在北疆战场上已经经历了太多失败与折磨,这让每一名骑士都恼怒异常! 《六韬》有云:选骑士之法取年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超绝伦,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者,名曰武骑之士! 而作为元魏统一北疆的具装甲骑的延续,作为元魏威慑萧梁、吐谷浑、柔然的重兵,这等虎贲之师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数千骑集结一处足以令当世所有势力都为之震悚! 当世也唯有元魏才能集结起这般强大的骑军力量!! 令旗挥舞,五千重骑同时策马前行,强烈的肃杀之气顿时扑面而来!! 李神轨露出狰狞的神色好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副官道:“那崔暹虽有违节度擅自出战,致使我军失了平叛先机,却也令朝廷诸公慌乱了好一阵! 不仅从南方诸镇调来两千重骑,还依照大都督之言送大铠千副!那破六贼绝不会想到我军在连番的损兵折将下还能集结出五千重骑! 由此我军方能有今日之胜!” 话音落下重骑以不可阻挡之势掀前冲锋,而在其对面,劲卒们已是依靠严密的阵型将残存的近万贼寇左右挤压至一处,只等待重骑从其中碾过便能结束此战一举平定北方!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攻伐 “啊!!!!” 面对着如荒古猛兽张着血盆大口骤然奔来的重甲铁骑,余下贼寇再难抑制住心中惶恐,竟是如同僵在原地了一般只下意识张着嘴发出惊恐尖叫! 转眼间铁骑撞入人群,上万只马蹄肆意践踏在脆弱的躯体上,血肉四溅残肢断臂高高飞起! 结阵立于两侧以坚盾将贼寇压在其中的劲卒只觉得面庞一热,伸手去擦这才发觉不知是何人的内脏碎块打在了自己脸上。 他烦躁地咒骂一声却又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等待骑军杀过后自己能够迅速上前斩下贼寇头颅积攒功勋的机会,念及于此他的心头再次火热起来。 先前点燃的松明早已坠落在地,不知被谁踏灭,愈发深沉的夜色中传入众人耳中的唯有滚雷般的蹄声和骨骼碎裂的可怖响声。重甲铁骑毫不留情地来回冲杀,贼寇的哀嚎与求饶声反倒是更激起了他们凶性,比起军功其他的一切又何足为道?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支支松明终于被再度点燃,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真真切切的尸山血海。 过万贼寇死状凄惨地堆叠在一处,断肢残臂下甚至有人头颅都被踏碎! 在反复确认并无侥幸存活者后,士卒们再也按捺不住亢奋冲上前去开始抢夺人头! 瞧见这一幕李神轨得意至极,更显轻蔑:“这便是破六贼引以为精锐的部曲? 若真是让他带着这批人西逃,似乎也不足为虑!” 说罢他旁若无人的大笑起来,周遭将校互视一眼也跟着哄笑起来。 片刻后李神轨止住笑声:“传令下去,谁能找到破六韩拔陵的脑袋献于本将,升三级,赏千金!” 话音方落便有轻骑奔来,见此李神轨对众人笑道:“看来已经有人在本将将领颁布前就斩下了破六贼的脑袋!但也无妨,本将绝不会食言!” 众将纷纷称赞,就连那些素来骄横跋扈的贵胄豪阀子弟也不禁应和。 此战过后本就受太后器重的李神轨定然再进一步,就如其副将前番所言一门两大将,如此分量不得不令其重新掂量。 或许四姓之族应当改写了!而小皇帝亲政的日子…… 有人忽然想到李崇此番再胜,那威势当真是宇内无俩,外戚的声势也将达到顶峰! 岂料来者浑身血迹,面带惶恐下马时甚至被马镫绊倒在地:“禀将军,大都督身陷柔玄!还请将军速速发兵来救!” “什么?!” 李神轨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了咽喉,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目光从诸将神色不一的面庞上扫过。 须臾后他强自镇定下来细细询问来者关节,而后又忽然开口:“来人,将这扰乱军心胡言乱语之人斩了!” 不待众将回过神来,李神轨的副将就越众而出一刀斩下,来骑捂住脖间伤口咳咳两伤终是倒在地上。 李神轨继而道:“诸位速速整军,兵发柔玄!” 有人策马向前提出质疑:“李将军,倘若事实真如此人所言,我军实是中了贼寇之计!大都督受困柔玄如今凶多吉少,我军即便倾力去攻恐怕……” 话未讲完李神轨突然一鞭抽来,开口者惨叫一声坠于马下。此人本也是元魏有数的将门虎子,登时拔刀大怒,可刚一抬头李神轨竟然已是先一步驰来,挥刀将其头颅斩下! 众将哗然但却少有人被真正吓住,有人叱道:“李神轨你当真是失心疯了吗!竟敢无故斩杀军中大将,今夜你若是连我也杀了便算你有种,如果不敢此战后某必要禀明太后,治你死罪!” 此言一出立时得到众人响应,就连李神轨的副将也面色一白,示意亲卫暂不上前。 的确,哪怕是李崇在此也绝不敢杀死在场众将! 且不说其个个背景显赫足能形成一股对抗皇室的实力,单说眼下军中便不知有多少人与其沾亲带故,是其部曲故旧!没了他们根本无法再如臂使指的调动军队! 李神轨俊朗的相貌此刻已是被鲜血染红,他一抖钢刀冷酷道:“不管你要禀明谁都得在此战之后,在保证性命之后!” “你…你说什么?!” “哼!既是中计那便意味着我父正被破六贼的精锐围攻,若他战死而我等退入沮如城坐视不理……难不成你等以为就凭如今这三万人与城中数千州郡兵,就能击退破六贼么!” 说着他拨马上前直视此人双眼,低声咆哮道:“一旦我们退了此战就是败了!如果我们立刻整军倾力攻柔玄,就还有一线胜机! 我父乃是当世名将,纵然麾下仅有些州郡兵也绝不会被破六贼顷刻击溃!我此刻该做的乃是攻城!里应外合就有破城之机! 贼人绝不会想到我军还会倾力去攻,必然会无力应对! 只要能够破城击溃破六贼……我们便是胜了!付出再大的代价也终归是胜了!” 言至此处李神轨已然状若疯魔,可在场的将领无不被其话中之意打动,片刻后那出言质疑的将领开口应道:“如此倒也有理,某这便去整军!不过……” 李神轨冷哼一声:“自是由我本部打头阵!” “好!” 诸将纷纷奔走,在一阵阵鼓声中集结士卒,对于还忙着斩贼头颅的都连踢带踹迫使其回到队列中。 虎贲羽林不愧为当世强军,即便是在如此情形下仍是三鼓之后整装待发,随着李神轨的怒吼朝着柔玄镇急促赶去! …… 两个时辰前,柔玄城外。 李崇在数万州郡兵的簇拥下望着这座久经风霜战事的古城,不禁生出一丝滑稽感。 昔日北讨时自己便是以此处为帅营统领诸军,随后大破柔然阵斩阿那瑰,说是名震宇内也毫不为过。 而那时的破六韩拔陵呢? 不过是个小小的沃野镇戍卒,可短短一载,此人竟已是摇身一变成为统领十万贼寇的天王! 自己麾下的军队却从精锐的中军变为了各州拼凑的戍军。 但好在一切都将在今夜结束! “攻城!” 李崇斩钉截铁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先登 随着李崇一声令下,鼓声大作,旌旗晃动,数万州郡兵高举松明齐齐发出怒吼声。 “贼首破六韩拔陵已逃!尔等速速开城投降!” 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城头慌张涌现的人影茫然四顾,一副惊恐至极的模样。 城下几名年轻将领互视一眼,其中面如坚铁,猿臂蜂腰的男子拨马而出率本部四千人抬云梯、推楼车强攻柔玄城南。 州郡兵并非全然是羸弱之军,只是不擅长打硬仗恶仗。 若是在明知己方占据绝对优势,贼寇难以抵挡的情形下,州郡兵自然跃跃欲试愿为战功奋力一搏! 加之此番出阵将领乃是武川镇破后投入北道大都督元深麾下,因数立战功而颇受看重,受任为扫寇将军的贺拔允,其一心欲要替父报仇更是杀意极盛! 他不顾劝阻亲自率领郡兵立起云梯,顶着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向着城头攀去! 好在城中留守贼寇仅在数千又人心惶惶,一时竟被贺拔允顺利登城,被迫被卷入到了惨烈的白刃战中。 相比全无战意的贼寇,贺拔允麾下多为平齐、桑干两郡郡兵,在平城为旧都时恒州便为司州,身在治下的两郡子弟自有骄傲所在。 自受征调集结后就两郡郡兵就憋着一股气,此刻将其尽数化为戾气与凶意向着贼寇倾泻而出! 刀光与吼叫声合在一处汇集成难以阻挡重拳,朝着本就摇摇欲坠的贼寇们砸去! 终于求生的本能胜过督战者的威慑,数以百计的贼寇们再不顾头目凶神恶煞的咒骂与砍杀,纷纷弃下兵刃朝城内奔逃! 见此浑身是血的贺拔允丝毫不顾射入甲胄中的箭矢狂笑起来,随即命郡兵束起军旗又吩咐副将侯莫陈顺打开城门,自己则要率郡兵乘胜追击。 侯莫陈顺亦是武川豪杰,乃是张宁曾在北伐中所见的侯莫陈崇之兄。相比日后跻身西魏八柱国之一的侯莫陈崇,身为兄长的他才干丝毫不逊前者,乃是宇文泰设立府兵制后的十二大将军之一。 此刻他闻言一把抓住贺拔允臂膀道:“阿泥既已先登岂能再抢夺城之功?不如分遣士卒守卫各处,再与我一道去城门处迎接大都督!” 贺拔允稍稍一愣眸中闪过几分不甘,旋即咬牙道:“依你所言!” 侯莫陈顺知晓这位昔日贺拔氏长子,眼下的贺拔氏族主心中所想,见四下无人又开口宽慰:“元公将本部兵马托付于你,自己却留于旧都,此任重大你万不可为元公树敌!” 贺拔允重重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见此侯莫陈顺长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贺拔允是何等嫉恶如仇,心直口快的脾性他岂能不知? 好在此番奔波流离历经磨砺让其有所改变,否则贺拔允定然是不会听下自己这话的。 两人并肩向着城下走去,贺拔允抹去面颊猩红沉声道:“元公受命北道大都督是为讨逆副帅,才干眼界岂止高出元修义元彧之流数倍?可崇帅却因东道都督崔暹败于白道,而不纳元公之策实在…实在…实在是有些使人匪夷所思!” 此刻南城门上下贼寇已被肃清一空,郡兵正有条不紊地占据各处要害,大开城门以迎李崇本部。 确认旗号无误后李崇大军向着柔玄城内挺进,铁甲甲叶碰撞的铿锵声与沉重的脚步声逐次响起,赫赫王师的气势扑面而来。 贺拔允目光紧锁李崇所在,嘴中却是不停:“东西部敕勒之叛于我大魏可谓正击要害,元公谏言与其以疲兵讨之,不如请简选兵留守恒州要处更为后图。 你我皆是六镇中人岂会不知此策可用,但……” 说到此处他再难继续张口,仿佛后来话语重若千斤。 前些时日朝廷决心改镇为州,包括沃野、怀朔、薄骨律、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御夷等地都在其列。又重新启用因苛政而被罢免前任东荆州刺史郦道元,使其为持节兼黄门侍郎急速前往北方各镇,安抚镇民的同时与大都督李崇筹划整编官吏,筹备军粮,裁剪机构事宜。 孰料路至半途仅剩的薄骨律、敦煌等镇也传来反叛的消息,郦道元只能暂留旧都平城。 期间其与不被李崇委以重用的北道都督,广阳王元深一番交谈后引为知己,开始携手整顿恒州事务,以备危时。 大都督李崇对此不以为意,反倒是将所辖诸州尽数托付两人。于是两人全心投入其中,就连持节前往怀荒、御夷两地授任张宁,郦道元也未曾亲自只遣副使前往。 毕竟对其而言北地诸镇已然名存实亡,就连怀荒、御夷二镇亦是朝不保夕,不如与北道都督元深一同布局诸州。 当下侯莫陈顺微微蹙眉:“此策确实可行,但崇帅所想与元公不同,更何况……此战到底是胜了!” “胜了吗?” 贺拔允不禁望向身后黑洞洞的柔玄城,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心悸,好似自己漏掉了什么。 但他心思杂而繁多,一时也难以追其渊薮,只得强行将其压下冷冷道:“即便斩杀破六韩拔陵又能如何?各州反贼如何能制?西边诸镇难道还要以疲军一一收复? 兵临关中的莫折念生又遣谁去平定? 你可知诸边州因屡次强征秣辎重早已不堪重负,百姓更是怨声载道,对于朝廷派去官吏背地里恨声咒骂不止!即便是恒云肆燕幽等州亦是如此! 倘若战事再行数月…恐怕诸州真就是另一个六镇之地了!” 侯莫陈顺愕然:“当真如此?” 贺拔允面色更冷:“你难道不知早在月初时,崇帅就已下定严禁军中再收各地家书了么!他无法是想向这些诸州各郡的子弟兵隐瞒局势,以雷霆手段镇压破六韩拔陵这等胆敢称王之辈罢了!”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度,引得周遭士卒不由投来怪异目光。 见此侯莫陈顺不得不使手捂住贺拔允的嘴巴,也在此时大军至城门前,随即分成数股依次入城杀向各处! 第一百三十七章 猝然 数万之众在李崇的调令下杀向各处,而由五千代郡兵与两千虎贲组成的本部兵马则有条不紊地占据旧城中各处要隘、高地,簇拥着李崇进入柔玄镇将府。 数月以来自称天王的破六韩拔陵以此为宫殿,堂而皇之的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小朝廷。 尽管此等举动在洛阳诸公乃至天下人看来无疑是沐猴而冠,可李崇清楚唯有以王师踏平此地,方能向天下宣告此番讨贼平叛的大胜! 方能重振诸州低靡的士气! 还有一个原由他不曾告诉任何人,那便是镇将府中或许存有边州某些官吏将领与破六贼密通往来的书信! 顷刻间整个柔玄镇都被松明点亮,一面面军旗高高擎起,枪戟如林,刀箭如山。 李崇经过贺拔允二人时略作褒奖,继而吩咐两人留守此地就朝着城中而去,待到李崇身影消失不见周遭将校尽皆发出一片哀叹。 先登之功虽重却只对领兵将领,以及本军声望大有裨益,落在实处放诸于普通士卒,远不如进城追击贼寇所得斩获来得实在。 毕竟平齐、桑干两郡郡兵并非朝廷专养的战兵,此战后就将散于故里,军威军望对其无益。一应将校虽多是当地大族子弟,可心知肚明自己远入不得李崇之眼,加之先登之功又落不到己身,望向贺拔允两人时的眸光也不由添了几分怨烦。 莫说是以豪富奢靡而名声鹊起的新城,即便是这旧城中显然也还有着许多叛贼来不及带走的好处。 侯莫陈顺生得身材高大,阔面虬髯,极有威严,他立时出言呵斥众将校散去各处,严防有贼寇趁乱逃出城外。 众人散去后侯莫陈顺对贺拔允叮嘱道:“阿泥切记慎言!此为紧要关头莫要再生波折!” 说罢也转身朝着城头快步踱去。 贺拔允无言以对只得一面命人巡视各处,一面坐下任亲卫帮自己拔下箭簇。 依仗着北道都督、广阳王元深所赠大铠,几支直指贺拔允而来箭矢并未太过刺入身体,只留下了些皮外伤。 不过战后的疲惫与心中的无力感却如浪潮般悄然侵袭而来,一时间他竟是有些昏昏欲睡。 亲卫默契退至旁侧不作打扰。 就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喊杀声将贺拔允骤然惊醒,他霍地站起身来只见城头上松明晃动、刀剑相击声清晰可闻! 不止于此,城中以及其他几处城头皆是这般! 更隐隐有鼓声传来! 是大都督在聚将合兵! 心中狂跳的贺拔允一把拽住亲卫衣领喝问道:“发生何事?!” 亲卫却是一脸惶恐答不上话来,贺拔允无奈只得将其狠狠推开放声道:“传我军令任何人不得擅动,皆需固守要地,违者立斩!” 紧接着他点上两名将校与其部众朝着城头奔去! 城头上已是再度尸首横亘,只不过比起攻城时此番已然情势倒转! 成百上千的贼寇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杀得郡兵措手不及!奉命驻守在此的五百人顷刻间就战死过半,侯莫陈顺也遭偷袭背甲尽裂,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出现在贺拔允的视线中! 他怒吼着率部曲杀将上去,寒风灌入喉肺似利刃刺入其中无情翻绞! 贺拔允毫不在乎一柄钢刀大开大合连斩数人,尽管下一刻就有更多的贼寇蜂拥而至,可仍是使城头上残存的军士士气大振! 本有溃散之势的郡兵们重新稳住阵脚,在各自将校的带领下试图击退贼寇夺回城头各处要害。 侯莫陈顺趁势冲杀至贺拔允跟前,低叫道:“这是贼寇布下的诡计! 不止是咱们城南,我方才瞧见城中各处尽皆受袭!这是死局,是破六贼针对咱们布下的死局!” 贺拔允猝然变色,他明白若情势真如其所言,那莫说是自己等人了,即便是李崇本部都会陷在这城中成为瓮中之鳖! 他忍不住叫骂出声:“那破六贼竟是如此诡计多端!原来…原来那趁夜出逃的根本就是诱兵!” 正说着数名颇具勇力的贼寇竟是将护在两人身后的亲卫斩杀,冲着侯莫陈顺扑来! 后者勉力格挡可背部伤口牵扯下力道顿失大半,虽挡下这一击手中兵刃却应声磕飞,瞬息间又被另一人刺穿胸腹! 这几人面容都颇为眼熟,当是昔日武川镇破后投入破六贼麾下的镇军,对于侯莫陈顺的身手极为熟稔,仅是两招间就已觑准机会将其再度重伤! 剧痛刺激下的侯莫陈顺也是发了狠,他用臂甲忍痛强行架住第三人斩来的长刀,下一个瞬间劈手夺来向前挑刺! 刀锋扎透了简陋的皮甲,从那贼寇的胸腹间捅入,贼寇顿时呛出一口鲜血轰然后倒! 侯莫陈顺看也不看此人,转而一手摁住想要从自己腹部拔刀的那人臂膀,手起刀落一下子就将此人人头削飞,血溅满脸! 斩杀周边贼寇的贺拔允回头瞧见这一幕目眦尽裂,他竭力撑住侯莫陈顺将要躺倒的身体,只听侯莫陈顺道:“阿泥快走…趁着贼寇合围前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收拢部众往恒州去……去找元…公……” 贺拔允额头青筋暴起,一抹泪光从眼角浮现。 两人同为家中长子又都是北地武人,有着两位亲弟。不同的是自己向来心直口快,言语中无所顾忌,而侯莫陈顺虽生得粗豪却气度过人,素有大志也能识大局。 自武川城破后两人一路流离,遭遇过贼寇追杀流民围堵,与野狼生死相搏,相互扶持入得边州后侥幸受到广阳王元深看重。不料方才受任将军,领兵数千,就即将生死相别! 本以为可就此血洗耻辱,本以为可以借此机会重振家族声威! 又是破六贼!又是该死的叛军! 贺拔允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仰天长啸,他不禁怒吼:“我定要为你报仇!今日即便死在此处,我贺拔允也定要让破六贼给你我二人陪葬! 这等贼寇,杂碎!我必杀他!!” 第一百三十八章 侯莫陈顺想要开口不料猝然咳出鲜血,不等贺拔允伸手擦拭,就已使尽最后的气力抓住贺拔允的脖颈艰难道:“你这蠢货岂可逞匹夫之勇…… 此番…剿贼已败…唯有返回代郡与元…元公合兵一处死守各地方能阻隔贼势……再有…… 再有…… 镇破之时,我与家中…家中两名幼弟失散…前些时日听闻有人说曾瞧见…瞧见他们随宇文黑獭一道杀了出去……那厮与我交情莫逆,定然是护着我两名幼弟…往关中去了…若能……还望阿泥能… 能……” 说到此处侯莫陈顺紧抓贺拔允的手忽然垂下,一双虎眸也顿失光彩。 见此贺拔允死死咬牙片刻后方才起身,冲着周遭逐渐靠拢结阵的郡兵叫道:“跟我来!我带你们回家!” 此刻合围各处的贼寇确是精锐无疑,其中大半皆是各镇镇军降卒以及部落青壮。 这些北地男儿在战火的磨砺下迅速重拾了昔日勇武之气,又受破六韩拔陵所施财帛酒肉恩养,单论气势也只是稍稍逊色于元魏朝廷常年征战所砥砺出的精兵猛将,远不是州郡兵所能力敌的! 片刻间城头军士再少百人,余者无心再战只纷纷向着贺拔允靠去。 话音落下贺拔允越众而出仗刀砍杀,一时残肢断臂掉落满地,硬生生被其率众冲下城去又集结起数百人一路向南逃去! 一名贼寇头目站在城头望见这一幕不由狠狠跺脚,快步冲向一处城楼中,跪倒在地:“将军,俺没用竟是让那官军头子跑了!” 被唤作将军的乃是一名络腮胡,他正是当日围困柔玄时一度攻上城头,并一锤轰杀柔玄镇军将校刘继之人。 在叛贼中此人素来以凶残着称,体格虽无法与侯莫陈顺相提并论,可蕴藏在身体中的那股子蛮力却极为骇人!也正因如此厮杀时他总能出其不意,轰杀敌军将领。 众人只知其名叫郁英,契胡人,至于具体来历就连最初起事时的那批沃野镇老人也说不清大概。 郁英从镇将府所在之处收回目光,对抖若筛糠的小头目淡淡道:“无妨!不过是一些杂兵而已逃了也就逃了!” 小头目听闻此话顿时如蒙大赦,但下一刻郁英冷厉的嗓音又再度响起:“传令紧闭各处城门!若是让李崇那老杂碎逃了,或是让官军入城,我定要了你的脑袋!” “是!是!俺这就去办!” 小头目慌忙从塔楼中奔出,而在其身后整个柔玄新旧两城皆被震天的喊杀声所覆盖,但若是凝声细听就能觉察出其中凄惨的哀嚎声占了大半。 显然那些忙着抢夺贼寇头颅,占据财帛银粮的州郡兵被猝然杀出的贼寇迎头痛击,片刻的僵持后就彻底溃散,死者不计胜数,投降者也跪满了多处巷落! 唯有镇将府一处还进行着惨烈的厮杀! “崇帅,末将请命率轻骑百人杀出城去,调平原、广宁两部郡兵来救!” 一名将领跪倒在李崇跟前,周遭数人皆不由投去目光。 入城前李崇在沮如城留有数千人守卫,又遣平原、广宁两郡分兵围住其他城门,以防有贼寇余孽逃遁。 如今情势危急,若能调郡兵入城行前后夹击,当真是能搏得一线生机! 李崇沉吟片刻终是答应道:“显峰,那便交由你了!” 将领慨然应诺起身便走,其余人等则在李崇的喝令下分守各处与贼寇生死相搏。 李崇本部由五千代郡兵与两千虎贲战兵组成,后者自是中军骁锐。前者则是恒州州治平城所在,同样地处边地的代郡男儿亦是有着不逊于北地军的血勇,加之又由李崇亲领,哪怕身陷重围仍是士气不坠。 莫说是其他几郡兵马必定来救,就连目不识丁且此前毫无战斗经验可言的士卒也敢笃定,那位征东将军兼假平北将军绝不会坐视其父危时而不救! 因此尽管新旧两城皆被贼寇逐步抢占,数以千计的郡兵倒在刀下,柔玄镇将府以及周遭数条街道要地皆仍在李崇所部的掌控中,贼寇难以再进逼半步。 对此破六韩拔陵却异常从容,只吩咐麾下部曲重占各处要隘扫灭抵抗,对于愿跪地乞降的州郡兵统统接受并就地改编,继而才调派各军倾攻李崇部。 就这般僵持两个时辰后,征东将军李神轨率军赶到柔玄镇外。 视线之中城头已然大旗变幻,城下堆叠着数不清的郡兵尸首,前番攻城所用云梯塔楼亦被尽数焚毁。 面对紧闭的城门,李神轨只得一面派传令兵往沮如城调来士卒与攻城机械,一面率军骑绕城奔驰。当见到所有的城头都被叛贼重新占据后,他神情愈发阴沉,正在此时有军骑寻来一溃卒,李神轨面色微动立马上前询问。 原来此人乃是燕州广宁郡兵,所部被李崇勒令驻于城北。其时诸军入城以横扫之势抢占各处要隘,斩杀无路逃窜的贼寇。 对此广宁郡兵无不眼热,连带着防备也全然松懈,只以为破六贼之乱将就此平息不料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贼寇摸到营前,一阵冲杀后众尽星散,兵将不复相。 李神轨手握缰绳岿然不动,但胯下战马却好似感受到了其内心的情绪,不安地原地起踢,不断打着响鼻。 片刻后李神轨率军骑回归本阵,面对着神情略微慌乱意识到了此刻局势的中军军士,他却是忽然放声大笑继而刻意道:“起先本将听说破六贼布下阴谋诡计诱走我军,又以空城之计使大都督身陷其中,只以为此战或许败了。” 这话立时引起一阵骚动,不料他随即话锋一转:“岂料此人虽略有智谋,可终究只是贼寇之流!” 有人当即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李神股神色更傲,不屑道:“破六贼若是能倾力相攻尽灭大都督所部,再抢占沮如城,那我军在北疆便再无立锥之地,覆灭只在朝夕之间! 可贼寇短视不敢抢占沮如城,又不过是流民营奴之辈无力吞下大都督所部,眼下便只能一面闭城自守一面与大都督所部缠斗,反倒是再给了我军将其一举击溃的战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骑 《荀子》有云: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 出身将门自幼熟读兵书的李神轨对此自是早能学以致用,何况他坐拥甲骑,正是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的情势,到底是一番言语重稳军心。 随着一传十十传百,在将校的默许下全军数万人很快就再拾战意,李神轨的威望无形中再上一层。 诸将集在一处于焦急中等待,当沮如城守军携数十架云梯鼓勇赶到时,苍穹中闪耀的星辰已然隐去,昏暗的天色竟已是有一丝微光闪动。 晨曦将至! 李神轨策马上前查验后不禁疾言厉色:“本将以军令调你等前来,竟只有这区区数十架云梯?!” 眼看这位征东将军面色不善,来者慌忙跪倒解释:“塔楼冲车前番具被大都督带走,末将搜遍各营各寨也只凑来这些,望将军恕罪!” 李神轨微微一滞,旋即颔首:“既然如此自是无罪!” 他一边打量着这将校一边徐徐道:“不但无罪眼下还有一桩滔天大功等着你!若办成了倒也不必再边州任一区区候将!” 此人本为云州候将,未曾料想还有这等意外之喜,亦不免有几分忐忑:“将军若有差遣,末将定万死不辞!” 李神轨一挥马鞭指向近在咫尺的柔玄镇:“前番大都督攻城乃是由扫寇将军的贺拔允,领平齐、桑干两郡郡兵拔得先登之功,如今你可愿效仿贺拔允,为本将夺下此城头?!” 将校愕然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心中这分明是让自己上前送死! 下意识左右四顾只见一众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人物们尽皆注视着自己,而李神轨温和的面容亦隐隐透出几分狰狞杀气,不容拒绝! 他能混到这等武职或许可能是庸碌之辈,但察言观色自不在话下,稍一犹豫后只得咬牙道:“末将愿往!” 饶是城中喊杀声愈发微弱,李神轨仍没有急切地将兵力胡乱投入一处,而是让此人将麾下郡兵分为两支各攻一面城墙。 随着鼓声响起,三千郡兵扛举云梯杀向城墙,城头叛军早已等候多时密集的箭矢泼射而下,弓弦抖动的声响哪怕远隔数里依然清晰可闻! 仅是不到半个时辰郡兵就折损过半,同袍的惨死令余者胆寒,但凡有停滞不前或是敢后退者皆被李神轨派出的督军斩杀当场,就连先前接下军令的将校也已为流矢所杀。 李神轨从不断坠落云梯的郡兵身上收回目光,断然喝道:“西墙城头左三丈,五丈、右二丈处遣羽林强攻!” 将领慨然应下,令骑奔走,两营羽林轰然迈步向前直指西城城墙! 更为惨烈的厮杀再度掀起,羽林军踏着郡兵的尸骸举盾登梯竭力,此皆为甲胄齐整的勇士,实是朝廷经制之师,等闲流矢难以伤其性命。 其中将校更是着大铠,纵然身中十数箭仍能行动自如,想要对他们形成威胁非得是射术极为了得的弓手才能寻到其甲胄缝隙,一箭而入。 不过叛军早有准备,眼见箭矢无用无数的碎石骤然倾泻而下,一时间羽林军军士纷纷遭受重击,甚至来不及发出闷哼声便坠下城楼! 如此情势下即便有勇猛之士能够登城,也于顷刻间被四面涌来的叛军所淹没! 见状李神轨手臂微微颤抖,面上仍是果决:“再派两营…若两营不够就三营!甲骑也下马登城!” 闻听此言众将愕然,可他们都能清楚感知到城中厮杀愈发轻微,显然各支郡兵都已尽数覆灭,大都督李崇亦是陷入苦苦支撑的局面中。 若不能快速破城,局势必然转危,面对心底早已暴怒的李神轨,任何人都不敢轻触其霉头。 比起素来有儒帅之称的李崇,凶残暴虐的李神轨可不会轻易罢休! 于是剩余的两万人也依次投入到了佯攻的北面,以及猛攻的西面,在这般精锐的力量下城头叛军鏖战再三终是难抵锋芒,接连两处城楼被夺下,数丈的城墙被中军骁锐所占! 一滴汗水从李神轨的额头滑落,他侧头回望身后还有着一千甲骑。 这些是他刻意留下的力量,此刻正卸甲后沉默的进食,不少人甚至在闭目小睡,即便连城头上的阵阵嘶吼都不能令其稍有不适。 四千三百名甲骑其中有三千三百人都下马投入到了攻城中,余者则在为即将到来的残酷冲阵养精蓄锐。 作为中军里最精锐的骑士,其比任何人都清楚该如何运用自己的体力,应当如何以最充沛舒适的姿态投入到战斗中。 久经沙场的磨练下更是将其心性打磨地如同坚石一般。 每每瞧见这千名甲骑,李神轨都会颇感心安。 他心中默然盘算以此力量足可在夺下城门后击溃贼寇,一路杀至父帅李崇所在之处。 念及于此他对副将嘱咐道:“待到城开本将便会领军杀去,你需得催促登城厮杀的甲骑速速回阵上马来援,不得有误!” 夤夜的厮杀赶路再到登城鏖战,如此连番激烈的战斗足以让最强壮的勇士也尽失气力,可副将亦知这是如今唯一可行之计,于是应声叫道:“末将定率其来援!” 李神轨颔首随即拨马向前,心中有一股声音不断呐喊着希望早一刻能见到将旗重新插在城头,可就在此时一阵骤然响起的轰鸣声犹如重重踏在他的胸口! 李神轨面色陡然大变,一双阴眸不可思议地瞪大好似要从眼眶中凸出来一般! 他循声望去只见晨曦之下漫天烟尘之中,无数的骑士从天际涌现!他们的钢刀随着战马的奔腾起落,反射出的光芒如同耀眼的烈日! 那是数千轻骑! 带着杂乱却又奇异啸声的草原轻骑! 多么摄人心魄的声势! 伴随着其前进的是铁蹄踏地,战马嘶鸣!是如上古异兽发出的怒吼!是势要将敌人踏于马下的决心! “是高车!两部高车!” “他们…他们不是北返了么?!” 惊呼声中李神轨呆立当场,他忘记了,忘记了这股本就可以影响战局的力量! 他忘记了,忘记了此战开打的前提就是建立在两部高车北返之上的! 而如今他将为自己的遗忘付出代价!整个魏军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第一百四十章 相见 柔玄城头,破六韩拔陵狂笑连连,他一把揽过郁英的肩头手指李神轨所在:“官军大破,这里便交由给你,而我要去收拾李崇老儿了!” 破六韩拔陵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快步下梯,自扈从处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朝着镇将府所在驰去。 此时的柔玄镇已被毁大半,火光之下尸骸遍地,废墟中常可见失魂落魄的镇户流民呆坐原地。 比起叛军,镇户流民们今夜方才是经历了从大喜到大悲再至绝望! 当州郡兵破城而入时,他们只以为终于迎来王师,却不想所谓的官军其实与贼寇并无二致!大多数人心思全用在追杀斩首取功之上! 若非柔玄城初破时叛军就强掳青壮入伙为兵,余者只剩老弱妇孺,说不得这些红了眼的官军就会斩下他们的脑袋以充军功! 纵然如此少数人仍是向其伸出恶手,劫掠欺辱之事发生在各处。 而如今,城池再度易手! 面对着重掌本镇的叛军,余下的镇户流民多是挤在一处,将自己的身后尽可能遮挡在废墟、矮墙之后,卷缩着身体意图不让叛军发现,同时抵御凛冽的寒风。 当破六韩拔陵率众驰过立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心思微动忽然掉转马头朝着镇户流民们缓缓靠近。 因惧怕周遭还隐藏着散落的官军,扈从们立时翻身下马一面将流民镇户从各处角落驱赶出,一面迅速占据各处高点街口。对于镇户流民们,扈从们自是不会太过客气,哪怕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可如今杀人起事后他们都自诩是漠南戈壁上的野狼,而再非是昔日受尽屈辱的羔羊。 每每想至此处其总会不由对破六韩拔陵投去崇敬的目光。 破六韩拔陵却是开口呵斥起扈从们手中的力道,继而尽可能摆出温和的姿态对一众狼狈不堪的流民镇户们道:“我就是真天王!你们无需怕我,今日我打败了官军…以后整个北地都由我说的算!你们便也是本王的子民! 即是如此,有什么要求…譬如你们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大可以都提出来!” 昔日沃野镇起事时破六韩拔陵鉴于追随者皆是武夫农户,自然想过拉拢镇中大族子弟与军府官吏为自己所用,熟料后者对于自己可谓深恶痛绝。 纵然有少数人在威逼利诱下愿投效自己,可先前随自己起事的武夫营奴们却对此极为排斥,甚至义军一度因此而分崩离析。 不得已之下破六韩拔陵只得当众杀掉投效者,又在其后数日寻了个由头连杀不满者十余人方才重安人心。然则此事迅速传遍了其他军镇,于是在之后数次围困都演变为了恶战,那些个强宗豪族、军府吏员宁可倾尽财帛也要煽动镇民与自己死战到底。 越是如此破破六韩拔陵对这些豪强官吏就也是痛恨,手段也越发残忍,已至今日义军中仍是与当日起义时一般无二,由具备勇力者主宰一切。 破六韩拔陵无疑是忧虑的,随着今日大破官军此等忧虑已然也增至巅峰,他清楚当自己真正掌控北疆大部分地盘后,就需得凝聚人心建立制度才行,否则哪怕自己称了天王仍旧于山匪贼寇无异。 此刻忽然出声关切这等流民镇户,便是他在此等心境下的心血来潮。 只是面对他的温和询问却无人敢于作答,破六韩拔陵瞧着这一张张恐惧惊慌的面庞蓦地又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于是他没在多说什么,轻抖缰绳再也不作停留地往镇将府而去。 在尔朱度律精心经营下颇具气象的柔玄镇将府,此刻与人间地狱已无差别。 自街口到大开的镇将府门已然血流漂杵,几近凝固的血液在一茬又一茬滚烫的浇筑下形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泥沼,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臭气味。 残存的两千名士卒仍在顽抗,只是随着天色渐亮每个人都逐渐陷入绝望,他们自是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当破六韩拔陵策马而来时新的攻伐正要展开,他望着满地尸骸笑了笑挥手示意麾下部曲无需着急,继而翻身下马冲着魏军士卒身后的镇将府吼道:“真天王破六韩拔陵请魏人李崇相见!” 话音落下周遭数百叛军,其后成千上万人随之厉声吼道:“真天王破六韩拔陵请魏人李崇相见!” 残存士卒本心怀战意,哪怕眼见贼首至此仍不缺拼死一战的血勇,可见此一幕后气势却瞬间为叛军所夺,望向破六韩拔陵的目光也染上了几分畏惧。 眼见官军中无所应对,叛军逐渐亢奋吼声亦是响彻云霄,许多人甚至开始用力捶打胸膛以宣泄心头怒火。 自起事以来历经大小数十战,连破沃野、怀朔、抚冥等镇,前来征剿的官军也屡败于己方。唯有在这柔玄镇下与敌僵持数月伤万众,军中一度传出不如就此趁势退回沃野的念头。 显然比起与精锐强大的官军死磕硬拼,不少头目都更倾向于独霸一方,无需做这出头鸟。 如今局势却完全出乎了叛军意料,他们不但一战击溃了数万官军,甚至还将北讨大都督、骠骑大将军李崇围困于此,这如何不令其心中畅快倍感扬眉吐气? 片刻之后官军忽然向着两侧散开,一名戴甲老者虎步而出。 饶是年近古稀又身陷险境此人仍是显出慑人气势,脚步踩踏之处跺得沙砾碎石哗哗作响,双眸之间仿佛一股不可摧折的气概令人不敢逼视。 此人无疑正是本朝名臣宿将,李崇,李继长。 面对着凶恶环视的叛军,李崇面色如常走到距破六韩拔陵半丈外方才顿住脚步,他抬眼似乎在仔细打量这位名噪北疆的反王,在一片屏息的寂静中轻声笑道:“破六韩拔陵原来也并非是三眼四臂的神佛下凡。” 闻听此言破六韩拔陵略有些错愕,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为笼络人心,煽动更多的青壮加入义军,破六韩拔陵使人放出传言说自己乃是天上神佛转世,专为救六镇百姓于水火而来。 此刻李崇这么一说无疑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周遭哪怕是叛军也不由向着他投来目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建周 不过破六韩拔陵终归是已具霸主之姿的人杰,仅是短短一瞬便恢复从容姿态。 他朗声笑道:“我自是神佛转世,最好的证明便是你李崇已成本王瓮中之鳖!当日你能大破十万柔然铁骑阵斩阿那瑰,今日却要败于我手岂非天哉?! 倒是你所愚忠的拓跋氏已失神眷!否则怎会被个婆娘掌了朝政?” 说着他手指一众残军,语气陡然森然:“只一句话就让你们这些云州恒州儿郎来我北地赴死!” 此话一出众人骤然色变,破六韩拔陵转而对李崇笑道:“李继长,你那小皇帝没几年活头了! 你若能请降投效本王,本王不仅愿留你一命,还可保你军权仍由你统率魏人降军!来日攻占洛阳你便为本王丞相太师,如何?! 说来你也许不信,将来可是个实打实的乱世!就算不为自己,也当为你子孙考虑考虑! 本王亦是好意,相信你应当是瞧得出,你等可不会再有援军了!”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被破六韩拔陵抛出,当其滚到跟前时众人瞧去再度惊愕,此正是前些时候请命率轻骑杀出城要调平原、广宁两部郡兵来救的将领。 而随着城头喊杀声渐停,魏军残兵也意识到不止是留驻城外的两郡郡兵,就连倾力攻城的中军精锐也是被击退了,于是残兵们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最前方的李崇。 当一腔血勇冷静下来后,恐惧便会在悄然无觉中占据全身。 感受着身后各种复杂目光,李崇轻抖衣袍睨视着破六韩拔陵冷冷道:“圣上委我以重任,我焉能背叛投敌?此战既败罪责在我,唯死而已! 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死,名可垂于竹帛也,又何惧哉!” 破六韩拔陵听后目光却愈发嘲弄,下一刻一柄尖刀突然从李崇脖颈刺入! 血溅当场! “都督小心!!” “将军!” 惊呼声中李崇双目难以置信地瞪大,他竭力侧头望去就见到一名年不过三十、方面阔口的年轻人正含泪咬牙紧盯着自己! 李崇待要再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双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他只得死死抓着年轻人的衣袖! 后者喘着粗气,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伸手摁住李崇圆睁的双目,继而凶狠的拔出短匕又反复刺入,只是片刻间血就溅了年轻人满身,再看李崇已然气绝! “杀了他!” “为大都督报仇!” “阎尚纯,你这个逆贼!” 惊愕之后魏军立时暴怒,数名距离稍近的将领当即拔刀向其砍去! 只是比起其更快的是倏然而至的利矢,一声声沉闷的声响中那几名将领尽皆面部中箭而倒! 数百名箭手踏步而出,近万叛军再度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吼声! 直至此刻几欲暴走的魏军们才再度冷静下来,与先前不同的是多数人已然面色苍白,惊慌失措。 李崇的突然身死以及阎尚纯的反叛实在太过令其惊诧,随即袭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惧。 自李崇持节诸州为北讨大都督后,曾招揽各州人才委以重任,阎尚纯便是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候将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云州都尉。 对于并非豪族显贵出身的阎尚纯,这本是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之高位。但李崇为给众州郡将校官吏以及兵卒予激励,力排众议赐其高位。 这本是极为厚重的知遇之恩,不料阎尚纯竟突施狠手取了他性命! 众将校亦是胆寒心颤,今夜出军落入贼寇谋算之中,显然是有人泄了军粮被焚之秘这才使得贼寇成功布局诱使自己等人坠入圈套! 尽管李崇没有提起此事,可众将校心底早有猜测。 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阎尚纯! 此刻他正环顾左右竭力大叫道:“云恒燕三州的儿郎们!咱们都被李崇这卑鄙之徒骗了! 你们可知为供应大军北讨,饿死了多少三州的父老吗!咱们的家眷亲朋都已是食不果腹!可李崇为了不让我们知道这一切却下令严禁各营收发家书! 不但如此,哪怕是得知牛川大营被毁,粮食都被烧尽一空,他依旧要拿我们的命去博!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我们追随!这样的朝廷根本不值得我们效忠! 今日若胜,我们仍得深入北地剿平贼寇!那些粮草从何而来? 若败…三州子弟必将再被强征来此,到时死在这里的不只是我们,还有我们的兄弟子嗣!” 听到此处魏军皆是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许多人都忍不住向旁侧同袍探询求证。 阎尚纯仍在呼吼:“与其为魏人朝廷卖命送死!儿郎们!咱们不如也造他娘的反! 真天王向我许诺,只要咱们愿意投效,待到夺取云恒燕三州就任由咱们返乡,不但不逼迫咱们缴粮还要免去咱们的赋税!” 破六韩拔陵适时道:“不错,本王绝无虚言!” 面对必死与祈活其实并不难选择,短暂的沉默后余下两千残军接连跪地乞降。 见此破六韩拔陵大喜过望,当场封赏阎尚纯,并命其统领部分降军。 对其而言这两千残军的投效可谓意义重大,当阎尚纯的这番话随着真相一并传出后,其先投降的过万州郡兵也会因此而忠心拥护自己,有其作为锋镝取下恒云燕三州可谓易如反掌! 与此同时城头处送来捷报,由李神轨所率的三万魏军精锐遭高车轻骑突袭,于前后夹击中大败,战死过万,降俘近万其中不乏元魏贵胄门阀子弟,唯有李神轨收拢数千人南逃。 经过查探沮如城中的守军也仓惶出逃,将数库武备粮秣以及金银辎重丢弃不顾。 破六韩拔陵得知后大笑三声当即聚将大赏,宣布立国为“周”,效仿晋朝置八公又设六部主管诸镇事务。 继而拔擢十二将,分掌军事,郁英、阎尚纯等几名降将具在其列,两部高车头领各被封王又跻身八公,参议朝政。 霎时整个柔玄镇内外皆是一片欢腾,酒肉不绝,欢庆一直到次日深夜仍不停歇。 前番负责打扫战场的叛军士卒,闻讯前来归附的几支小规模叛军头目都陆续加入其中。 不过就在当夜子时,柔玄旧城以东却有一名年轻将领伸手抚摸着斑驳的城墙,神情逐渐狰狞! 第一百四十二章 袭城 瑟瑟寒风中铠甲逐渐冰凉,张宁轻轻抹去掌心的汗水将长刀悄无声息的拔出。 刀柄上缠着层层布条,锋刃锐利无比。 他向上望去城头上有支火把明灭不定地闪烁着,继而像是被人忽然拔起了一般朝着城下左右晃动起来! 张宁当即垂头对身后军士比了个手势,众人虽仍屏息凝神,可见状皆已紧握长刀等待厮杀掀起。 几息后镇东城门发出嘎吱嘎吱地暗哑之声,隙出一条仅供一人进入的缝隙。几名精干军士鱼贯潜入探查,而后一人返回比划出代表安全的手势。于是众人再不犹豫,接连悄声而入,张宁虽未入城却仍忍不住伸出手掌扶在城门一侧。 城门两侧刀痕密布,更有擦不净的斑斑血迹。 他不禁暗想道数月来柔玄镇几经易手,往日名噪北方堪比销金窟的新城也沦为常人避之不及的死域。今夜若一切顺利那么柔玄必将再度易主,自己又能掌控多久呢? 身后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张宁回首瞥去王彬一张大脸正贴着自己,他不禁低声叱骂道:“本将来此不是碍你手脚的!应当做什么自去便是!” 王彬面上闪过一丝无奈,重重点头却又小声哼道:“将主…这等事你交由俺便是……” 张宁狠狠瞪了王彬一眼,令其不得不将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王彬咽了口唾沫片刻后又恢复了往日的雄壮之态,数名同样体格极为健硕的甲士聚在他的身后,待到半晌之后城头又有火把晃动,他便不再犹豫双掌贴住城门轻喝一声骤然发力! 数名甲士与其动作一般无二,一声声轻喝中城门那仅供一人出入的缝隙逐渐被撑开,轰隆隆的开门声回荡在黑沉沉的天幕下。 尽管明知叛军会被这响动所惊醒,张宁仍不禁屏息,仿佛只要能如此就不会被叛军发现。 然而虽有黑卫作为内应,虽已遣二十名精锐军士扑杀值守叛军,急促的惊锣声仍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散乱的脚步声接二连三传来,一名又一名的叛军出现在城洞尽头! 眼看着城门还未全开,张宁想也不想就朝前踏步举刀斩向一人! 那叛军浑身带着浓郁酒气,皮甲之下是散乱的衣衫,面对着这一刀动作竟然异常的迟钝只是堪堪挡下!锋刃所过左侧半块头皮都被削了下来,露出骇人的颅脑! 下一个瞬间张宁的膝击已至,这叛军突遭重击竟弯下腰吐出许多腌臜之物,恶臭立时弥漫城洞! 张宁面露不屑手起刀落就将其首级斩落! 这残酷一幕令赶来的叛军都打了个激灵,从昏昏沉沉的醉酒中清醒!几人相视一眼就合力扑来,其中两人生披厚重铁铠覆铁面,手持长柄大斧,举手投足间甲叶簌簌作响,乃是千里挑一的猛士! 王彬见状不禁大骇,立时就要持斧上前,不料背对他的张宁好似察觉到其心中所想,当即轻喝出声:“开城门!” 王彬顿住脚步只得发出一声怒吼将全部力气都投入其中,城门竟真的在刹那间再开数尺! 与此同时两名铁铠猛士已朝着张宁挥斧砍来! 嘭! 张宁自不愿硬接,侧身躲过的瞬间巨斧砸入土中扬起一阵烟尘! 呼吸间另一柄巨斧也重重劈来! 如此情形下张宁不退反进如荒兽般躬身冲向铁铠猛士,险之又险避开这一斧的同时一刀刺入此人甲胄接合的缝隙处! 泛着寒光的锋刃在脖颈间肆意搅动,铁铠猛士口中“嗬嗬”两声轰然倒地! 另一人顿时暴怒挥动长斧,张宁只觉得劲风扑面只得竭力后退躲闪,眼瞧着身后便是城墙退无可退,他心念一动忽然再度躬身好似将要故技重施! 余下的铁铠猛士似乎冷哼了一声,手臂猝然再度发力竟是硬生生将斧头下劈的势头止住,以斧柄末端下砸向张宁! 若是被这巨斧斧柄砸中定然当场重伤! 可这一切都在张宁的预料之中,他的右脚早已以脚掌撑地向内倾斜发力,此刻趁势左滚一刀斩向铁铠猛士的脚裸!铁铠猛士哪曾想会有如此一遭,立时发出痛苦哀嚎,自己再也站不稳侧身倒在地上! “受死!” 王彬突然出现手持一柄短斧向着铁铠猛士当面砸下,顷刻间铁面碎裂,铁铠猛士的面目血肉模糊再无气息! 接着他操起铁铠猛士掉落在地的长柄大斧挥舞出呼呼风声,轻而易举地砸断了抵近的刀枪,将意欲趁机围拢的叛军迫开!随即又抢步上前一阵狂劈乱砍,如同切菜般斩下数支手臂,人头高高飞起间血如泉涌! 如此凶神模样惊得叛卒一时不敢上前,此刻城外响起疾驰的马蹄声,乃是切思力拔所率轻骑接到城头火把打出的信号后狂奔而来! 见此一幕一名叛军头目跺脚叫道:“快!都给俺杀上去!若是让官军进了城谁也跑不了!” 能被破六韩拔陵安排守卫各处城门的皆是忠勇可用之辈,若非今日乃是大周建立,众人受赏大醉也绝不会被蔚州军如此轻易摸至近前! 在头目的催促下叛军再度杀将上来,头目本人也从旁夺过一面大盾向着王彬冲来! 他本就自持勇力又受封青州将军,岂会坐视十数次鏖战换来的荣华富贵就这般化为泡影? 谁知王彬狞笑着劈下重斧,磅礴巨力之下大盾全不可挡顷刻间断为两半!一阵怪异至极的噼啪爆响下那青州将军双腿像是被扎破的皮裘,瞬间瘫软下去! 骨骼尽碎! 青州将军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就陡然被继续落下的斩为两半,大蓬鲜血与碎裂的内脏以此人为中心炸溅开来! 如此情形简直似惊雷劈在叛军心头,其中数人如痴傻般呆立原地! 王彬身后四名甲士趁机杀上,挥刀间一股股血箭射出,具备斩杀当场! 却见张宁不喜反怒冲上前去打量片刻后,痛心疾首道:“这铁面大铠乃是虎贲骁锐所备,珍贵异常!竟被你这头熊瞎子给砸了个稀碎!”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破(一) 王彬本是一副择人欲噬的凶相,闻听此言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下来。 他有些恼火的挠了挠脑袋不知应当如何辩解。 这副模样配以脚下碎裂的尸首实在有些诡异! 也难怪张宁发怒,先前两名持斧猛士一出现,他就瞧中了其所穿大铠。 这是名副其实的国之重器,也唯有如元魏这般坐拥华夏北方的庞大帝国才有人力物力成批次的打造。放诸于乱世,足能被郡县小族奉若传家之宝!军中猛士若能穿戴此等大铠,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将主!” 身后传来切思力拔恭敬的呼唤,骑军已至! 张宁在蔚州骑士热切的注视中翻身上马,他朗声道:“随本将直取破六贼项上人头!” 说罢从旁接过一杆泛着寒芒的马槊,单手持缰如利箭般向前冲出! 蔚州骑士们早被镇将大人亲率二十人袭取城门的壮举激得心潮澎湃,此刻更是连声厉啸,统共一千名蔚州轻骑紧随其后沿着城镇街道一路冲杀! 城门急促鸣锣预警之声已是让寂静的柔玄镇重新陷入沸腾,只是犹如醉酒昏睡的巨人,醒来容易想要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却实在艰难!沿路虽有零星叛军试图阻拦,但无一例外都被骑士或操使弯弓或挥刀斩死! 直至视线中已然出现张灯结彩的镇将府,这才有两百余名集结起来的高车部轻骑怒喝着杀来! 两部高车居于漠北,向来独行其是不受约束。哪怕是如今日叛军大胜趁势立国之时,其部众也多散于新旧两城各处,更有甚者于沮如城以南纵马狂歌,斩魏军头颅踢掷作乐。 有鉴于此,张宁将麾下部曲分为三部。 其一乃是由自己所领的千名轻骑以及王彬麾下三千步卒,夜袭柔然旧城以斩贼首;其二是由格朗哈济部三千步卒配合巫日合云袭取新城;最后再是白楼领轻骑五百伏于沮如城外,等待其中贼寇出援时一举夺城! 投诸于眼下,柔玄旧城内虽有高车部过千人可其大多醉酒昏睡,一时难以登马厮杀,仅能聚齐两百余骑来阻! 张宁心中亦知这两百骑定然是高车部中佼佼者,是历经无数次厮杀酣战砥砺出的精锐,寻常数人乃至十数人都不及这一名精锐的价值! 此番必将是一场硬仗,若是被其所阻哪怕只是短短半个时辰,自己也会将苏醒集结的数万叛军所围! 唯有以摧枯拉朽之势踏过! 越是如此张宁心中越是战意高涨,今夜他身先士卒不仅是要以此战抵定北疆大局,更是要在蔚州军上下的注视中豪取大胜! 自御夷一战后自己便全身心扑于政务,如安顿流民、开辟水利屯田等,纵有军务亦是重建军制改革骑军而少有领兵征战。以至后入军中者只知自己威名,而未曾亲眼所见,这对身处乱世又为一方霸主的自己而言显然并非利事! 面对两名高车轻骑一左一右联袂杀来直取自己当胸与小腹,张宁猛地侧身避过斩来弯刀的同时轻喝出声,马槊受力硬是压着另一柄直取自己小腹的刺入那高车人的胸口! 战马相对冲锋的高速之下,那高车人直接被挑在槊杆上,只剩战马仍嘶鸣着向前驰骋! 张宁自然非是那膂力绝伦之辈,仅是这一瞬就已然倍感压力,但他仍强忍重压驰出一丈开外适才在不绝于耳的喝彩声中将那气绝的高车人抖落于地! 而另一人则正遇上着以具装的切思力拔,顺间就被捣碎了脑袋,无头尸首在马上奔出数步后坠倒! 受这一幕所激,千名蔚州骑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慨然气势,各个争相冲前,只一个冲锋就将这两百高车轻骑斩杀殆尽! 镇将府已是尽在咫尺,无数举大盾持长矛的甲士正从四面涌来于府门前结阵。尽管其甲胄五花八门,甚至有着极为扎眼的将铠与军甲同时存在,一旦任由其完成结阵定能以地势而抵千军万马! 只是由张宁所领的蔚州骑军委实来得太过迅速,其势又猛,只几个呼吸就冲破了高车人的阻隔!不等甲士们完成结阵,一片齐整的弓弦抖动之音就响彻街道内外,密集的箭矢下十数名叛军被射中面部或甲胄连接处倒在地上。 这些同样精锐的甲士本想着竭力忍住不出声,以便不给同袍造成恐慌,可下一刻还是接连发出痛苦的哀嚎! 烈酒固然可以使人减缓痛苦反应迟钝,但在骤然的惊醒后随之而来的是各感官被无限放大,哪怕是寻常时可以忍受的痛苦在此刻已显得加重了数倍不止! 其他甲士更是来不及做出反应,蔚州骑军就已极其蛮横的姿态撞入其中! 统领两镇后张宁所作的就是集结工匠锻造甲胄兵刃,所成铁甲多供给军中将校、勇猛之士以及骑军。又经改革,蔚州骑军分为五十人一队,前二十人着全甲持棍枪,后三十人以皮甲操弓矢,百步之内,弓矢齐发,中者常多。 如此一来蔚州骑军不但可以从容应对小规模的厮杀游斗,在如今夜这般的数千上万人厮杀中亦能合兵一处,形成强有力的冲阵甲骑。 蔚州甲骑虽不似虎贲羽林中的具装马铠予近乎武装到牙齿,却也是让骑士有铁甲所护,有冲击之力。 随着一声声骨骼碎裂的闷响,数十名蔚州甲骑应声而倒,有的是战马被长矛铁枪刺中,有的是在巨力之下骑士被应声抛飞!与之相对的则是更多数目的叛军胸腔破碎,口中涌出大片猩红! 下个瞬间凌乱的军阵被毫不留情的踏破,好似集结起来的蚁群遇到了汹涌潮水一般! 张宁一勒缰绳吼道:“林啸、兀哈你二人各率三百骑继续冲杀,为步卒开道!” 两名面相精悍的骑将齐声应诺,当即点齐骑士绕过镇将府向内继续冲杀! 而在柔玄城门处,数以千计的蔚州军正高举松明杀入城中,一名名将校在王彬的调派下有条不紊地占领各处要隘,斩杀所遇贼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破(二) 镇将府中破六韩拔陵猛然穿睡梦中惊醒,远处的嘈杂声令他瞬间惊出身冷汗,浸湿了一席锦袍。 推开身旁两副娇躯刚快步踱出卧房,还未等再度向前迈出几步,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脑中有千万只虫子在肆意趴动的感觉就席卷而来!几令其头疼欲裂! 破六韩拔陵使手用力摁住额头,咬牙叫道:“何处喧哗?!来人!来人!” 然则回应他的是同样几名醉意朦胧,踉跄偏倒的扈从。 纵然依稀记得自己酒宴上曾许诺对其皆拔擢封赏,为回应更表忠心这几人才连饮数碗引得满堂喝彩。但此刻破六韩拔陵仍是异常恼怒,从其中一人鞘中拔出长刀爆喝着砍去! 雪亮的锋刃从此人颈部劈入,后者应声而倒暴毙当场! 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令扈从们悚然惊醒,连忙惶恐跪倒在地。 恰在此时有将领急奔来禀道官军袭城,此刻已破城门。 闻听此言破六韩拔陵嗬嗬喘起粗气,这令在场众人都不敢再有动作,纷纷屏息以额贴地。片刻后破六韩拔陵冷声发令:“让高车部和郁英调禁军守住府门!再传令十二将军聚兵合围,本王绝不信这柔玄内外能凭空掉下数万天兵天将来!” 将领应声而去,扈从则连忙取来甲胄为破六韩拔陵穿戴披挂。 抬眼望去镇中处处烈焰升腾,整个夜空都被染成了诡异的红色,比之前一日与李崇大军恶战时更为惨烈骇人。 破六韩拔陵知晓这显然是来者有意为之,也唯有如此方能让城中数万大军难以相顾,此时只需遣一支精锐之师杀将上去,数万之众反倒只能在逃窜与坠入火海中进行选择!为此其甚至不顾成千上万将要葬身火海的流民百姓! 此等行事比之自己也要狠辣! 更兼与朝廷大军的数月攻守中,一度只能死守本镇的自己早已下令将戍堡拆了大半,以昼夜修缮外城墙致使如今根本就无险可守!只能与来敌生死相搏! 念及于此他更为恼怒! 眼前着数十名甲士聚到跟前,他咆哮道:“儿郎们,随本王杀敌!” 甲士们齐齐应和,随着破六韩拔陵快步朝府外而去,刚至府门就见郁英正带着几名部曲拼死搏杀,周遭叠满了敌军与自家士卒的尸首。 他手里攥着一柄不知从何夺来的土黄色小锤,甲胄已然破碎露出血淋淋的伤痕!此刻面对来敌的劈砍,体力近乎耗尽的郁英来不及躲闪,索性咬牙挺被用肩头硬挨下这一刀! 刀光如练斩破肩甲深深嵌入骨中! 郁英陡然一个踉跄,此等剧痛差点令他直接瘫软在地,可下一个瞬间他便已是挺身而上挥锤重重击在那名敌人的脑上! 纵然有兜鍪以护,此人还是浑身猛地颤栗,一股深红从鼻腔中冒出!旋即血水如瀑布般沿着头颅和脖颈流淌下来,一双凶狠的眸子顿失神采!健硕的身体颓然栽倒,片刻的抽搐后再也不动! 见此一幕数名蔚州将士皆是大怒,不顾一切地朝着郁英扑去,轰然倒下者乃是其什长! 好在郁英的部曲亦是拼命抵挡,双方顷刻间各倒下数人! 有人想要去搀扶郁英却被其重重推开,他喝骂道:“别来管我!都给我杀!杀死这些魏狗!” 从肩膀从涌出的猩红很快就染红了半个身子,可郁英不管不顾。 在他瞧来此番使魏人杀到镇将府前,实在是自己的疏忽自己的罪过!若非自己能少喝些酒,若自己能在警醒些……总之绝不能因此坏了刚刚建立的大业! 强烈的负疚感折磨着他,使他无颜面对破六韩拔陵,更无颜面对自己! 抱着这般念头郁英几近癫狂地厮杀,全然像是在折磨着自己,他甚至一度想要斩下受伤的左臂以免碍到自己杀敌!镇将府前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他们的脑海中不再有畏惧与犹豫,而只剩下滔天杀意! 一拨又一拨的鲜血淌在地上,使后至的士卒犹如踏在泥泞的沼泽地上,举手投足间都颇被束缚。但很快他们就再不用有这般烦恼,因为密布的尸首转眼间就覆盖了鲜血,他们不得不踏着同袍或敌人的躯体继续厮杀! “都滚开!” 切思力拔怒吼着纵马杀来,他适才为突然冲出的叛军援军所阻,方才有所耽搁。如今眼见部曲弃马厮杀却死伤惨重,就连两名很受自己看重的什长队主也死在其中,他更是双目喷火! 其中一人乃是他死乞白赖从斛律金处讨要来的,此人唤作斛律尚白,真正的斛律氏本部儿郎! 其勇武才干皆为突出,切思力拔本想着使其领人杀入将府中,斩下几个贼寇头目的脑袋以攒军功,回去后好升个幢将引为臂膀,不想此刻斛律尚白竟兜鍪破碎扑倒在地,俨然已是没了气息! 怒吼声中蔚州军士皆闪开身形,一名反应不及的叛军士卒被直接撞飞出去,胸膛如破风箱般急促起伏,进气无多! 正挥动兵刃的郁英见此立时也发出爆喝,咬牙朝前踏步的刹那刀刃也调换了方向! 只是切思力拔却将手中长槊先一步掷出! 噗! 咳! 郁英重重咳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在周遭惊骇的呼声与注视下被钉在了墙上!旋即不等他回过身来,切思力拔已是一刀斩来,郁英只觉得镇将府奢华贵气的大堂忽然天旋地转,接着他就看到了一具熟悉的身体,只是其已没了脑袋! 眼见连斩己方数人的敌将身死,蔚州军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与之相对的是众叛军的愕然与慌乱,一直以来郁英都是其作战的主心骨,是厮杀的支撑! 如今他既已死,天王不见踪影,谁又能挡敌军呢?! 这一切都发生在几息之间,远处的破六韩拔陵甚至还没来得及赶到,就眼睁睁瞧着郁英被人一刀削去了头颅血溅满墙! 同时从四面八方传来嘈杂至极的求饶、厮杀以及兵器的碰撞声,由郁英所领的禁军再难支撑,轰然溃散!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破(三) 如此情势直令破六韩拔陵头晕目眩,自起事以来他还未吃过这样的大亏,就连从怀荒就跟随自己的郁英也身首异处! 更为可怖的是来敌展现出的强横战力! 他所设立的禁军乃是义军中真正的老卒,死不旋踵之士!可这等精锐却被来敌一击既破! 蹄声传来,那浑身披重甲的猛士竟直接策马向着自己而来,嘿声道:“你就是破六韩拔陵?” 切思力拔话中带着审视与不屑,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势立时激得破六韩拔陵身后的甲士们群情激奋、破口大骂起来。 可破六韩拔陵却是眼皮一跳,他注意到在这披甲猛士之后有着大队甲胄鲜明的骑军簇拥着一名年轻将领,此人单手控缰气度非凡,正望着自己露出若有若无的浅笑。 “张宁?!果然是你!” 破六韩拔陵沉声道。 张宁闻言拨马向前,身侧骑士皆肃然挺身,千百具甲胄同时发出铿锵之音震得叛军们顿时色变。 “你败了,大周天王!” 张宁的此言无疑带着更浓郁的讽刺之意,也更让破六韩拔陵怒火万丈! 自打从怀荒镇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古华夏的南北朝,哪怕仅是犹如奴隶般卑微的营户,他也不曾自怨自艾,只因相信凭借现代人的思维与今世绝强膂力足可成就霸业! 果不其然机会转瞬而至,面对着凶恶的柔然人他竭力聚起营户抵抗反击,甚至数次冒险救下本该死于刀下的各族汉子如山胡郁氏兄弟。 本以为可以借此聚集起一众心腹共谋大事,不料在军府的一番举措下竟是被分化大半,旋即更是发现怀荒镇将张宁竟也是穿越者!经过打听他还发现张宁不但是本镇镇将,更兼为中原强宗洛阳张氏子弟,身份简直贵不可言! 同是回到南北朝,身份天差地别,他如何能够忍受? 白日里张宁神色已是有异,若被其知晓自己身份又当何为?索性连夜出逃! 其后千里而行于沃野搏命杀镇将于景,于高阙戍死斗破六韩拔陵,继而以其身份起事!再用计排挤斩杀尔朱氏心腹,连克四镇数度击溃朝廷大军,斩杀北讨大都督李崇,拥十万众建立大周自号天王! 可就是在自己声势鼎盛,北疆千里之地乃至魏境数州都于自己兵锋下惊惶之时……就在自己封赏群臣,心安理得接受降将拜见投效之时… 张宁竟然再度出现! 还是一路杀到自己跟前! 怒火与难抒胸臆的愤恨交织在一起,破六韩拔陵好似陷入绝境的野兽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下一刻持刀向着张宁扑来! 杀!唯有亲手杀掉张宁方能解去心头之恨!否则即便今日能够击溃来敌脱困而出,他亦是心中难平! “放他过来!” 张宁喝退想要阻拦的切思力拔,猛夹马腹以长槊击之! 刺耳的兵刃相击声中破六韩拔陵当胸激起一串火星,一块胸甲竟是当场磕飞出去砸碎了置于厅堂一角的上等青瓷! 哪怕如此,破六韩拔陵亦不退后半步,他凶性毕露竟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一手攥住马尾,抢在战马后蹄蹬去前重重一刀斩下! 凄厉的嘶鸣中张宁胯下战马猛地向地上倒去! 幸得张宁反应迅速重拍马背,借势一跃而起这才避免了被战马压断双腿的危险! 再度瞧去这匹柔然大马的后蹄竟齐齐断裂,血流如注,想来正是被破六韩拔陵适才所斩! 好一个凶人! 蔚州军骑皆是倒吸了口凉气,不由为自己将主担忧起来,切思力拔亦是紧握长槊不敢有丝毫疏忽。只想着若张宁落入下风,自己便第一时间上前斩杀破六韩拔陵,哪怕因此受到责罚亦是在所不惜! 此时破六韩拔陵再度举刀斩来,张宁为其所压竟只能不断后退仅有招架之力,眼看就要抵墙却是靠着灵巧的左闪再度与破六韩拔陵拉开距离! 显然利于纵马厮杀的马槊在这等狭窄的空间中难以施展,破六韩拔陵也正抓住这点得势不饶人! 张宁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要与敌斗将! 这般场景这般情势简直有些滑稽,自己明明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万箭齐发将破六韩拔陵射死在此处,可脑海中却隐隐有个念头不断驱使不断催促这自己与其厮杀! 这是宿命吗? 两个穿越者之间终究要这般捉对厮杀,正刀剑下决出胜者! 张宁一面想着一面竭力招架,在破六韩拔陵的绝伦膂力之下他的双臂剧痛!不仅是要承受一浪又一浪肆意涌入的巨力,还要直面巨力之后的酥麻,好几次张宁都觉得自己手臂发软,快要拿不住手中长槊!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迟早会死在这厮手里! 面对着破六韩拔陵的步步紧逼,张宁忽然心中念头通达,再度接下一击后他吐气开声拨开雪亮的钢刀,忽然将长槊如棍般向下打去! 破六韩拔陵哪儿曾想到张宁会有这么一击,可他自诩膂力无双又兼心中怒火万丈自不会躲闪,于是一手持刀柄一手用掌心抵住刀背上前硬接! 嗙! 果不其然破六韩拔陵轻松接下了这一击,可张宁其势不歇!放开长槊拔出腰间钢刀的同时竟抬步踩在槊杆上,继而快步而上一刀向着破六韩拔陵斩去! 此等举动不可谓不石破天惊,饶是破六韩拔陵也是全无防备,有心躲闪抵挡可整个人都被压在张宁身下! “啊啊啊!” 破六韩拔陵嘶声怒吼,下一刻大片猩红溅出! 刀下破六韩拔陵的胸腹间撕开一道骇人的的裂口,透过血淋淋的肌肉和骨骼隐约可以见其中脏器! 霎时间又是一刀斩来破六韩拔陵虽竭力挡下,伤口却随着剧烈的运动愈发撕裂!踉跄退出几步后跌坐在地,众人望去只见随着他低沉呼吸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伤口溢出,顺着冰寒的甲胄淌在地上! 破六韩拔陵难以置信地瞧了瞧张宁又低头望着伤口,还想鼓勇上前却被张宁一刀顶住咽喉:“你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四人 “天王!” “魏狗纳命来!” 叛军士卒大惊想要上前护住破六韩拔陵,可早有准备的蔚州军立时万箭齐发,顷刻间叛军士卒就倒下大半,余者亦被一拥而上的切思力拔等人围而杀之! 彼辈皆是贼寇死忠,手里不知沾染着多少军官百姓的鲜血,死不足惜! 切思力拔环顾四周抖去刀上鲜血,面色狂喜:“恭贺将主生擒贼首!一举破敌数万!” 数百蔚州军士随之狂呼,片刻之后整个柔玄镇内外都传来接连不断的呼喝声,在这般威势下纵有仍在拼死抵抗的也终是失了锐气,纷纷跪倒在地! 王彬虎步而来禀道:“将主,柔然本镇及新城已尽被我军所掌,白楼亦是传来消息大破沮如城叛军,收武备粮秣无算!” 他顿了顿继而凑近了些低声又说:“按您的吩咐放寇万人西逃,巫日合云领人跟去了。” 闻听此言本是目光逐渐暗淡破六韩拔陵霍地抬起头来,他竭力作出平静的样子:“张…张宁,有桩买卖做不做?” 张宁自是一眼瞧出了破六韩拔陵心中的不甘与怨恨,他心念微动转而对王彬与切思力拔道:“你们先退出堂去。” 两人不敢忤逆带着众将士退至堂外。 张宁这才笑道:“现在可以说来听听了!” 破六韩拔陵狼狈地剧烈咳嗽一阵后,撕下衣袖将伤口覆住。这显然无法有效止血,他喘着粗气道:“你既是放走了万余人当是存了养贼自肥、拥兵自重的心思…… 不过来到这个世间的可远不止你我两人,与其防备朝廷…你更应当要小心其他如你我这等人才是……若…若你能留我一命,我便告诉你第三人是谁…… 我可以立誓此后隐居漠北,绝不踏足中原半步……” 望着破六韩拔陵逐渐苍白的面孔,张宁毫不怀疑此人心中对自己的滔天怨恨与不甘。 不过面上他仍是做出犹豫的模样,蹙眉道:“第三人?你当真知道?” 破六韩拔陵痛苦地咧了咧嘴:“那人面容未变…又曾出现在官军中…我见后自是留意又遣人探查其身份…方知他也曾昏迷数日之久,醒来后性情有所变化…… 若我猜得不错,你也有这般经历…” 张宁缓缓点头:“不错,看来穿越而来的人都曾有过不同程度的昏迷…这或许便是我们灵魂取代这具身体本主的过程!” 张宁语气淡然心中却是一凝。 他本以为破六韩拔陵所言的第三人仍是郁久闾悦,毕竟柔然内乱其联络诸方势力引以为助力亦不奇怪。不料却是自己所不知的另一人,还曾出现在平叛的官军中? 如此说来应当是边州亦或京师洛阳之人? 此人如今还在柔玄镇内? “如何?” “成交!” 堂外王彬目光紧盯张宁的背影,一旁切思力拔凑近道:“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箭手,破六贼若想暴起袭击将主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王彬正要说话却见堂中张宁忽然一刀捅入破六韩拔陵的脖颈,后者猛地攥住刀刃,身子一阵剧烈颤抖后双手又坠落在地,一切归于平静。 …… 正光五年末的洛阳注定不会平静。 先是北疆千里急报,牛川大营被贼寇焚毁再是大军落入埋伏,连同北讨大都督李崇等九将在内三万余人战死,两万军卒被俘,逃散者不计其数,仅有李神轨收拢数千溃军退后云中的消息传来。 据闻得此消息,当朝圣上元诩于东堂大发雷霆,大骂诸公无能李崇负国。 朝廷诸公以及诸多豪强族主们却心知肚明,此乃是元诩真正慌了。 一来是贼寇势大,黄河以北再无兵可讨;二是外戚中唯一忠君体国的李崇战死,元诩所期望的亲政之路更添艰难! 随之而来的还有朔方镇民围攻夏州,刺史源子雍守城,城中事尽,煮马皮而食之。源子雍被迫留其子源延伯守城,自己带人前去东夏州运粮,途中被匈奴起义领袖曹阿各拔截击俘获。 好在曹阿各其后战败,源子雍被释放,然则夏州仍被叛军所占。 同时汾州正平,平阳两地匈奴部举兵反叛,朝廷只得派章武王元融就地募兵前往镇压。 秦军莫折念生亦是连败官军,占领歧、泾二州,好在元修义与萧宝寅及时赶到整军自守方才堪堪稳住阵脚。 正当朝野上下哀鸿片野,震悚失措时,急报再次送达只是这一次与先前不同,乃是罕见的捷报。 蔚州刺史,安北将军张宁率部奇袭破六贼,于柔玄阵斩贼首破六韩拔陵毙敌数万,仅有万余贼寇趁夜遁往武川,两部高车亦是狼狈逃回漠北。 尽管蔚州军无力追击,战果有限仅是收复柔玄镇,但已是数月以来仅有的捷报! 一时间东堂与永宁寺皆出诏封赏,张氏府门也被诸公百官踏破! 耐人寻味的是素来有材茂行絜,达于从政美誉的张氏族主,张颜真竟称病不出以拒诏赏。三日后又突然传出其升任吏部尚书,而张宁升任北道大都督,持节都蔚、玄等六镇改州,同时仍掌燕、安、营三州军事。 原北道大都督、镇军将军、广阳王元深迁南道大都督,掌恒、云、肆等州,原南道大都督抚军将军崔暹则因擅自出兵,有违节度而去官下狱。 此时的元魏大致被分隔为四片,其一是以京师洛阳为中心,南至梁、雍、荆、豫,北及汾、济,东到青州,西抵潼关的中原之地,此处乃是元氏的统治核心。此范围尽管人口稠密,商贾繁华,但由于与萧梁接壤而需囤重兵在梁、雍、荆、豫等州,实难调动。 其二是位于洛阳以西,从关中至高平、薄骨律等镇,此地被自号大秦的莫折念生逐步蚕食,由元修义与萧宝夤所领的关中军正在竭力抵御。 其三是汾济以北,幽燕以南,位于中原与北地诸边州之间的狭长地带,有并、冀、定、瀛等州,这片地带以鲜汉及诸杂胡的混居为主,叛乱多生,官军败退,唯有尔朱氏部军能与之对抗。 最后则是包含漠南草原在内的诸多北疆军镇以及北方边州为主的北地,此处目前有三股力量,分别为据蔚、玄两州,再领一众州镇的北道都督张宁;守恒云肆等州的南道都督元深,逃回武川等地的破六韩拔陵余部以及盘踞幽燕等州的各反贼,如杜洛周等辈。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策 放眼整个元魏,叛军四起战乱已蔓延半数疆域,近七成的州郡在其兵锋之下难言安宁。 北地无疑是形势最为复杂之处,外有柔然、库莫奚与契丹等族,内有破六贼余孽以及盘踞幽燕等州的各反叛军,同时亦是还有退守恒云肆等州的朝廷势力,南道都督元深所部。 因此于魏帝元诩乃至朝廷而言,对张宁加官进爵委以重权乃是必然之事,也唯有如此才能使其与广阳王元深相互呼应,暂稳北地。以使朝廷能竭力平关中莫折念生之乱。 然则近日以来魏帝元诩却是一反常态的抛下政务,射猎于外。 “嗖…嘣!” 破空声中御箭直入靶心,若算上前六箭已然是百步之外七中靶心,如此射艺放之于军中亦是佼佼。戍卫周边的宗子军士却目不斜视,面色如常,当今陛下确有圣祖遗风,鞍马射艺无不娴熟。 对此由皇室宗族子弟所组成的宗子军虽早已不再惊讶,可心中仍是多有钦佩赞叹。 元诩好似索然无味,随手将御弓抛给身侧侍从,盘坐于皮裘,望着秋日原野一言不发。 良久后他忽地悠悠叹道:“奉宗庙近十载…却德不能绥理宇内,百姓怨望者众……” 听其所言侍从悄然而退,一些距离稍近的宗子军军士更是恨不得立时割下自己的耳朵来。好在一名男子适时挥手使其远散,宗子军军士如蒙大赦不敢有丝毫耽搁地散开来。 这是一位年约三十许,身着文官袍服却面相精悍、眼神锋锐的男子,他更近几步毫不避讳地道:“天下是祖宗之天下更是陛下之天下!陛下何故如此颓唐,以致君威不振!” 若是旁人有此言定然会以大不敬而论罪,可元诩闻言不仅未有丝毫不快,反倒是苦笑摇头:“显智不必如此,朕不过是有心所感罢了……” 被唤作显智的男子不依不饶:“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岂可有虚妄之言,如此上乖七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此是祸福所由,愿深思慎之!” 元诩立时肃然不禁扫去适才的颓唐之色,他沉声道:“北地先败后胜本应是大好局面,可那张颜真竟受任吏部尚书之位,其族人更是多拔于要职重职!此等…… 此等事朕却未曾知晓半分,竟与朝堂百官……甚至比其亦是不如!” 元诩面露悲愤,也唯有在此人跟前才会显露出自己的情绪来。 此人名为贾智,中山无极人,少有胆气,刚猛果决。因告发毛谧谋逆而得嘉许,授伏波将军、冗从仆射、殿中直斋。 年中时梁武帝萧衍派豫州刺史,宣毅将军裴邃与征远将军夏侯夔攻寿阳,欲趁元魏为叛军所乱时夺下这处重镇。梁军攻狄丘、甓城、黎浆等城,皆拔之,又屠安成、马头、沙陵等戍,又大破魏军五万人。 其时朝廷一日三惊,遣数将领军以援,其中便有贾智所部。后因萧梁后军将领蔡秀成迷失道路而未及时赶到,裴邃无援只得后退,贾智率军追击颇有斩获,得迁龙骧将军。 贾智虽得胡太后看重,授以将军职,但归朝后仍以冗从仆射、殿中直斋自居,元诩极其感动引为心腹。 他的父亲贾道监曾任沃野镇长史,兄长贾显度最初担任别将,后镇守薄骨律镇。北镇叛乱四起时贾显度被叛军攻围,拒守多时后被迫率镇民渡黄河南下。 因而贾智称得上是朝廷之中少有知北疆情势,六镇军势者,也正因此人得元诩看重,才有其后力荐李崇改镇为州之策,并促使元诩点头施行。 在朝中他已是于疏简傲物、不拘礼节而闻名,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眼下贾智却未有于此多言之意:“北地局势暂稳便当着眼于关中。 关中天下之上游,陇右关中之上游,欲控关中,先控陇右。 羌贼既占陇右便已视关中为囊中之物,若关中易手必定天下震动。” 元诩稍稍一愣:“显智想必已有对策?!” 贾智不假思索道:“为今之计,下策乃是调梁、雍、汾、青之力以援关中。” “天下两分时,两淮为必争之地。梁人囤重兵于此又多番倾攻,若此时再调汾、青之力,再有缓急恐难以应对!” 元诩摇头。 贾智好似早有所料,又道:“中策乃是陛下领军亲征,督战于长安!” 元诩有些愕然,沉思半晌后断然摇头:“不可!朕乃是大魏天子,承祖宗社稷,岂可坐于长安而使……” 说到此处元诩再难多言,已是气结。 贾智显然并非是真要让元诩领军亲征,而是有意让他领效忠自己的军队官员前往长安,与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后分庭抗礼。 若能以此平定莫折念生之乱,必然声势大涨,再徐徐图之以重掌朝权。 这虽是可行之计,但在元诩看来实则是使大魏社稷有分裂之虞,他万不能冒此险。 深秋的洛阳郊外并无往日繁华,反倒是显出几分萧瑟之意。来自各地的流民已是连续数月向此涌来,哪怕是特意圈出的皇家园林之外亦是居聚着数千饥不果腹的流民。 元诩得知后并未下令将其驱逐,甚至还授意其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流民可以不时从中偷捕得些鸟兽入口吊命。 此时劲风呼啸,漫山遍野的树木哗哗作响,发出潮水涌动般的声音。天空中浓云低垂,遮挡了阳光,贾智的面色已然看不太清了,他的声音却愈发镇定,甚至再无先前随之起伏的语气。 “臣闻国以兵为强,以将为主。主将者,存亡之机,吉凶所系。故燕任乐毅,克平全齐;及任骑劫,丧七十城之地。是以古之明君靡不慎于将相也。 上策所要,在于用一将而为心腹,使其带兵入京师助陛下重掌朝政! 今强寇在郊,诸将不进,人情骚动,危机稍逼。臣以为契胡领民酋长尔朱荣兼资文武,明识兵略,若授以斧钺,委以专征,必能折冲御侮,歼殄凶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决断 尔朱荣…… 元诩凝神思忖着贾智口中的石破天惊。 其所提的契胡领命酋长元诩自莫不会陌生,尔朱氏自数代以前就开始于入京时向诸公权贵赠送宝马名驹,以此博得了偌大声名。 加之尔朱氏先祖曾数次跟随太武敌拓跋焘四处征伐,屡建功勋,获封为立义将军,以及此番叛军乱起,尔朱氏倾力剿匪平叛,元诩对于尔朱荣是颇具好感的。 只是此人到底是外族酋长,是否可靠可信很是令他疑虑。 若事有败露,以自己生母胡氏的激烈手段恐将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来。 归根结底宣光之变后,胡太后的性子已然有了旁人不可捉摸的激烈变化,即便是元诩自己也时感惧恐。 贾智适时道:“陛下,薄骨律破时家兄领军民南归,于秀荣被尔朱荣所留。后与此人共举兵平定乞伏莫于之乱。” 元诩微微颔首:“不错,朕记得此事,乞伏莫于的首级还传肆、并等三州以震宵小。朝廷也不曾忘记你兄功绩,授其为直阁将军、左中郎将。” 贾智拜谢后整冠又道:“前日家兄曾来信于臣,言尔朱荣虽是契胡族,但心系朝廷素有忠心报国之志。 臣以为越是这般粗蛮之辈越是欲匡难济时,光耀门楣。若陛下相召又委以心腹之任,此人必领部众前来! 其部不过万人,一旦事成陛下即能掌控羽林虎贲诸军,足可压制尔朱部以备其心生歹意!” 闻听此言元诩立时目露精光,他猛地站起身来于呼啸的秋风中来回踱步,心绪难以平静。 正如贾智所言,比起洛阳城中那些累世公卿豪门贵胄,实为外臣的尔朱氏既有实力又便于掌控,一旦事成亦是封赏即可,无需再凭空生出一位尾大不掉的权臣来! 甚至可将锁禁生母胡氏之罪假于其身! 此时苍穹忽然有闷雷作响,继而是连绵细雨洒落下来,雨珠被秋风裹挟着如浪般一层一层朝着两人打来。元诩的英气迫人的面庞上顿时沾凝上了许多水珠,贾智一身官服亦是顷刻间湿透。 然则两人都未将毡布皮裘覆盖于身,半晌后元诩转过身来直视贾智,剑眉之下寒光闪烁。 只听他在一字一句道:“先帝在时取汉中击柔然,边徼稽服,又以宽而摄下,从容不断实为名君! 可落在那些人眼里却不过是一句初理政事劳谦待士,时事得失颇以关怀,而才术空浅终无远致!” 贾智浑身一颤立时跪倒在地,元诩仰头望向阴云密布的苍穹喃喃道:“朕不愿被后世所指摘…当今战乱频仍,生灵涂炭,贼寇过处丁壮者即加斩截,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 所过郡县,赤地无余!若战事旷日持久则民众必生祸心! 朕需得以狠厉手段重掌朝政方能使我大魏安渡此劫! 贾智!” “臣在!” “以朕之名着你密信尔朱荣,令其率军入洛阳!” …… 北疆,蔚州。 “前以民遭饥寒,不自存济,有卖鬻男女者,尽仰还其家! 或因缘势力,或私行请托,共相通容,不时检校,令良家子息仍为奴婢。今仰精究,不听取赎,有犯加罪。若仍不检还,听其父兄上诉,以掠人论!” 榜文牌前宣讲吏正大声诵读着安北将军府所新颁之令,接着便又加以讲解,引得百姓民户一片叫好声,甚至有人当街痛哭流涕朝着将军府所在叩头长跪。 自蔚州军击溃破六贼得胜归来后,改称安北将军府的府衙就连续颁布了数道调令。 先是救济辖境内各州各郡百姓,每人发布三匹,又蠲除烦苛,去诸不急,大减租掉。 元魏租调大体分为三项即田租、户调与调外,实天下户以九品混通,户调帛二匹、絮二斤、丝一斤、粟二石,又人帛匹二丈,委之州库,以供调外之费。 这是常赋,而常赋之外尚有杂调。 杂调常用于征战时,如明元帝拓跋嗣泰常三年九月准备攻宋,就临时下诏:“济州调民租,户五十石,积于定、相、冀三州。” 张宁前番虽在此项有所减轻,但到底只是涉及怀荒御夷两地,且实权不足仅为小打小闹。如今既任安北将军北道都督,掌治下数州又持节,平日可斩无官之人,战时可不报而杀三品以下官吏将校,遂可大刀阔斧予以改革。 于是在他的授意下治下两州之地皆除杂调,并将常赋减半。 同时在事实上免去玄州之称,用以工代赈的方式征发农工数万重建柔玄城,并将玄州分为柔玄,长川郡二郡。 至此蔚州治下便有六郡,分别为原怀荒真临也、息泽所改附恩郡,广牧及怀荒本镇所改怀荒郡;御夷辖境内的干门、兰泉二戍所改始昌郡,崇礼与御夷本镇所改忠义郡,以及柔玄,长川两郡。 另遣魏有根等二十人巡行六郡,观察风俗,以力、财、恩、刑、政五条考查地方官吏。 若其辖境,农不垦殖,田亩多荒,则徭役不时,废于力也;耆老饭蔬食,少壮无衣褐,则聚敛烦数,匮于财也;闾里空虚、民多流散,则绥导无方,疏于恩也;盗贼公行,劫夺不息,则威禁不设,失于刑也;众谤并兴,大小嗟怨,善人隐伏,佞邪当途,则为法混淆香于政也。 对于这样的官吏可直接罢黜,或以罪论处。对于有善政者,则给予褒奖。 同时还规定若民有冤屈,可诣使告状,若使者受贿,裁夺不公,允许上诉。 这一次遣使巡行州郡并非特例,往后将不定期遣不同人进行巡视,使民以安业。 而六郡分设郡府,从乡间有才者或德高望重者中任用提拔官员,以蔚州刺史府统管政务。 州府对各郡府并有督察之能,地方官在任职期满迁代之际,主管官员应对其政绩进行考核,明为条例定出具体的赏罚制度。牧守在任职期间,若侵食百姓,中饱私囊当以罪论处。 又将辖境内各军统称安北军,归安北军府所属调派。 第一百四十九章 州府 魏晋以来刺史职权有三:治民、治军、监察。 自汉末大乱,刺史渐得操持行政权,带将军者并得领兵指挥军事之权,称为领兵刺史。不领兵的刺史则称为单车刺史。 单车刺史究属少数,大多数的州刺史均加将军之号,得开府置僚属,故其佐吏有州吏与府佐两者。州吏的任用权属刺史,将军府佐由朝廷除授,而事实上刺史仍可荐举,且得直接板受地位较低的参军。 由于魏晋以后军事频仍,刺史加将军者其权始重,加督者尤重。魏晋时刺史之领兵者,必加都督诸州军事,其实是以都督兼领刺史,只治其所驻的一州,其余各州则仍另置刺史,专理民事,而专理民事的刺史也就是所谓单车刺史。 此时张宁以安北将军兼领蔚州由持节都督周边数州,更添晋为护库莫奚中郎将,无疑是独领一方的大员,非同小可。 按元魏一朝惯例若他能再进一步,便得回朝任八公显位,持坐论朝政之权。以他的年龄万没有此等资历,因而眼下这等任命乃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事。 对此张宁自然是心如明镜,不过他如今已然无需在意其他,大刀阔斧行事的同时也着手任命各级官员,搭建起军府与州府两套班子。 州府之中,资格最老且行事稳重的吴之甫,是为当之无愧的别驾从事史。 此职执掌州中总务,职权甚重,好事者常称其职居刺史之半。以吴之甫的资历任别驾断无人非议。 按魏制上州别驾为四品,蔚州又是怀荒、柔玄、御夷三镇所合因而吴之甫实则已堪比四品高官。 对于一年前还是位在百官之末,以流放罪臣之身任军镇小吏的吴之甫而言,人生可谓是陡然出低谷陡然越高峰,摇身一变成为哪怕中州刺史也得以礼相待的人物。 受职当日他老泪纵横几乎不能自己,连道受将军之恩重耀门楣,此身难以为报。 还是张宁亲手将他扶起笑着出言宽慰,又半真半假地训斥其当众失态,方才使其将涕泪给咽了回去。 主财谷簿书,职权稍逊别驾的治中之职则授予莫敬一。 尽管他昔日以御夷镇将的身份与张宁平起平坐,此刻又失兵权,但论起官位要职蔚州治中自是高于御夷镇将,何况又主财谷簿书足可见张宁对其的信任与器重,无人敢于小觑。 别驾与治中可谓是州府中仅次于刺史的高官,本只应由朝廷任命,刺史仅有举荐之权。好在张宁又任北道都督,对此可一言而决后再报于朝廷即可。 另擢原御夷镇别驾忽尔海为主簿,掌刺史节杖文书,传令检校。 比起前两道任命,使忽尔海为主簿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毕竟主簿虽位次于别驾与治中,但属刺史亲近之吏,常受刺史委任处理州务,为其喉舌耳目。 倒不是说忽尔海之能不足以履任,而是他实在不算都督心腹。 加之此番安北军在柔玄得胜,西至釜山东到濡水,北临化德都已在蔚州掌控之内。盐池察汗淖尔也在其中,受北道都督张宁本人持节管制,这使得本在行逐步渗透掌控之事的忽尔海、吕雄两人一时有些发懵。 如此情形下两人功绩并不出众,忽尔海又何以任蔚州主簿呢? 不过唯有张宁知晓,在得知自己受任北道都督后而内地诸州一片混乱时,忽尔海果断赶回跪倒在自己跟前决心投效,不再有回转内地之心。 他显然是个聪明人,知晓何时应当作出决断。 对此张宁自是不会拒绝,相比出身本地豪强大族的官吏们,他还是更意属忽尔海,事实上主簿之位也唯有忽尔海更加适合。 其下使原御夷从事史魏有根为蔚州州都,主职州吏选署与督查。 拔擢原各镇从事、三科征辟出之才以及豪右大族子弟各为典签、都官从事史,簿曹从事史,兵曹从事史等诸部从事。 州府之下又以贺理、陈广、王元亮、李兰等为六郡郡守,各郡如郡丞,功曹,中正以及其下县令、属吏皆逐一任命提拔征辟,形成从州治到郡府,郡府至县,县到三长的行政体系。 由于官职之位的增设以及直属辖境的扩大,一时间许多地方仅有郡府与三长,其间的县制还未搭建起来。好在眼下的蔚州有足够时间去从容以待,而相比起州府的搭建,军府却是要困难不少。 柔玄之战安北军大获全胜,不仅杀敌近万阵斩破六韩拔陵,还缴获了柔玄、沮如两城中堆积如山的辎重粮秣、武器军备,与此同时还有着近六万人的降俘! 其中叛军两万人,中军万余人,各州郡兵三万人。 两万叛军自不消提,张宁早已逐步摸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处置手段。先从中挑选身强力壮者入营遣专人整训,以军令魏律约束,数月后再打散融入军中。 而三万州郡兵则是人心惶惶,比起被俘的叛军更为惊惧。 要知道就在张宁领军破镇的前一个时辰,他们才向叛军跪地乞降,孰料还不等被其收编就又攻守易形。如此一来其身处情势就倍显尴尬,若是某位脾性暴虐揉不得沙子的将领领军,定然会将其以投敌论处,其位于内地州郡的家眷也会被发配流放,贬为营户。 因而比起真正的叛军,他们反倒更为惶恐不安! 其无不期望这位安北将军,新任北道都督可网开一面,然而在无尽的等待与煎熬中甚至爆发了数次试图冲营而逃的事来。 如此情形反倒是诸将有些束手无策,毕竟是诸州子弟兵若是真以叛军对待未免过苛,再没有比六镇武人们更清楚沦为流民营户的苦难处境。可要是不论,又无法留其在军中效力,径直放走未免又太过儿戏了些。 说不得还会授人以柄。 经几番商议最终由张宁拍板向诸州子弟承诺,为安北军效力三载便赦无罪放其归去,若不愿则以叛军士卒论处。 第一百五十章 军府 面对抉择三万州郡子弟不再犹豫,纷纷选择为安北军效力三载。 而万余名中军却是极为桀骜,尽管其大多亦是在最后关头向叛军投降,可此刻下至士卒上到羽林虎贲将领皆对安北军不屑一顾,只将安北军视作趁势捡利之辈。面对将其投降消息上报朝廷的举动,更是无动于衷。 张宁清楚此等将校尽皆鲜卑各氏豪门贵胄,权势滔天,哪怕以自己目前的地位也难以撼动。朝廷也不会当真对其流放贬谪,就连此战中逃之夭夭的李神轨竟也在遣人来寻李崇尸首时,督促张宁立即放诸将及其部曲南归。 于是安北军上下只能将其好吃好喝供着,一时僵持无策。 还是郑经平献计与其同中军交恶,不如就此礼送南归,同时禀明朝廷中军曾与安北军携手攻击叛逆,破敌有功。如此一来既将其送走也不至于开罪各将校将军,更能在洛阳朝廷博得一份好感。 尽管觊觎其骁锐精骑,具装甲骑,但张宁再三思虑后也只能应允此策任其携各自武备离去。 不过若是细细算来,安北军在此战后仍是实力大涨。 首先两万叛军三万州郡子弟在筛出体格较弱者去往屯田后,仍有三万余人,加上怀荒御夷原部,安北军扩张至四万人。得益于在柔玄与沮如城的缴获,足可武装起三万步卒,四千甲士以及六千骑军。 骑军半数覆铁甲,更从战死的中军骁骑身上扒下具装三百副。又选骑军中体格魁梧,膂力过人者组成三百具装甲骑,因具装多已涂黑,遂号为黑鵺。 黑鵺由张宁亲领,平日受切思力拔统率。 张宁亦由此入手组建安北将军府,除长史、司马一职暂不设外,由郑经平等人领衔各参军职,职责虽未有太大变动,但职权与官阶却翻了个翻。 待到一众中军将校南归与李神轨汇合,继而回转京师洛阳后,朝廷一直未发的对蔚州诸将的封赏也终是到来。 升赏敕勒领命酋长斛律金为四品中坚将军、军主王彬为五品鹰扬将军,切思力拔与卜苏牧云各为六品宣威、明威将军;贺拔胜、刘必为七品威虏、威寇将军。 魏大毅、白楼、念贤、吕雄、吴朗、鲜于向礼各为八品两殄四扫将军。 此等封赏可谓优厚至极,不但是安北将军府报上有功将领收到拔擢,就连贺拔胜、吴朗等未曾参与柔玄一战的也未有遗漏。可以说凡张宁所部有名有号者皆受封赏,可谓皆大欢喜。 张宁清楚这不但代表着那位胡太后对于自己的善意,某种程度上亦是一种态度一种暗含的警示。 那位前来传诏的黄门郎亦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外露的善意中带着几分虚假,还说稍后为自己引荐…… 引荐谁? 显然纵使身处千里之外,哪怕有着天高皇帝远之说,这位胡太后亦是明白无误的告诉张宁,安北将军府上下无不在其冰冷的注视中。若自己有意依违,她不介意作一个予取予求的长辈,若自己桀骜不逊…… 嘿! 念及于此张宁不禁冷哼一声,他扭头看向堂中众将笑道:“诸位可还满意?” 众将早已难抑欣喜之色,闻言纷纷拜谢:“末将谢都督赏识!” 张宁满意颔首,众将清楚自己的富贵高升因何而来,更清楚是谁将其从六镇泥潭中拔出。 唯独有两人面色不宁,只见贺拔胜出列叩首道:“都督,末将不敢受将军职!还望都督责罚!” 这话一出堂中那欢喜气氛登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人面上的不屑与轻视。 随贺拔胜出列的乃是与其一同投效的武川豪杰念贤,两人在柔玄之战前献策领军奇袭库莫奚人。 在其计划中本该领军沿燕、安二州边境而行至丰宁,继而往北行百四十里到西密云戍暂歇后,可沿鲍丘水而上,一鼓作气渡过滦河。再于多伦诺尔以东处返渡濡河,奇袭多伦诺尔。 然则骑军竟在鲍丘水沿岸就已落入了库莫奚人的眼线中,甚至一度坠入其精心所设的伏击圈套。 好在念贤及时发觉不妙,果断与贺拔胜分兵而退,又以大羽箭射殪其骁将,库莫奚人乃退。 此后两人回转御夷,将库莫奚或将寇境的消息告于时任御夷从事史的魏有根,后者当机立断动员本镇及诸戍青壮整军以待,并收拢各地百姓民户入堡。那时的御夷镇可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连贺拔胜也不惜以强势手段逼迫琉里洲所迁各部再度凑出五百骑,以御库莫奚。 如此情势下库莫奚人自觉实难讨得好处,几番试探后不甘退去。 待到张宁得胜归来,琉里洲诸部部主就纷纷立即递上奏报弹劾贺拔胜。 对此张宁按下不发,只派出方才归来的忽而海,令其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各部安抚,赏赐财帛。 他自然明白琉里洲诸部部主的这般强势作态,定然少不了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毕竟在一些本土大族尤其是军中将校看来,两人论起资历战功甚至不及白楼,可却得升高位不仅自统一军,还几乎与切思力拔这般的老人平起平坐。 眼下也是这道理,寸功未立下念贤竟升任八品扫寇将军,贺拔胜更是一跃成为七品威虏将军,地位仅次于王彬、斛律金等寥寥几人,其何德何能? 贺拔胜跪倒在地,念贤自是也随之出列跪下,周遭霎时间响起几声打鼻孔窜出的冷哼。 张宁抬眼循声扫去,后者立时噤声垂下头去。 “责罚?罚什么?” “末将……” “你是大败而归损兵折将了,还是被贼寇所趁,破了哪处戍堡被屠了哪支部落?” 贺拔胜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他心知此乃是都督在为自己开脱,十数双目光汇聚之下却仍觉如芒在背。 只听张宁继续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此番本就是行险招,你二人虽不成却也未有何等损失!相较之下我还是更为欣赏你二人这股锐意进取的气势! 此番虽看似未尽寸功,可却是让库莫奚人知道从此之后攻守易形了! 寇可往,我亦可往!” 第一百五十一章 彭简 张宁掷地有声,众将亦是心潮澎湃! 作为北地男儿自六镇衰落后,没少受到边外各部的劫掠与欺压,早已与其结下深仇积怨!此时张宁这番话无疑是刺激到了众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恨意与杀气! 斛律金拈须稍一思忖,不顾仍跪倒在地的贺拔胜二人,迈步而出问道:“都督可是有意出兵库莫奚?” 柔玄一战中斛律金率精骑奔袭牛川,一举捣毁所存粮秣辎重使朝廷平叛军军心不稳,以至云州都尉阎尚纯背刺李崇,而安北军得以火中取栗! 可以说对拿下柔玄,斛律金堪称居功至伟,加之其本为敕勒领民酋长麾下有精骑数千,如今已是以四品中坚将军跻身安北军中次席。 随着其开口众将都不由将目光投向张宁,心中火热。 贺拔胜亦是适时铿锵有力道:“末将愿领精骑入其境,因敌取资,事必克捷,不须为念!” 张宁摆了摆手望向诸将,他未有隐藏自己的想法,亦或是说对于众将他根本就无需隐瞒。这是以他为核心兴起的势力,如今更已是步入正轨甚至于未来会从一方势力演变为政权,他们是追随者是元从,张宁自信再没有什么关系比这更牢固了! “不错!朝廷授我都掌燕、安、营三州军事,斩不臣之辈,兴兵南下是必行之事!然奚人盘踞在侧是为边患,若不剿之必后患无穷!” 张宁缓缓起身,众将莫不肃然:“令威虏将军贺拔胜为护库莫奚校尉、念贤为副掌对军事。本都督不日将亲领精骑五千征讨库莫奚!” 贺拔胜一双虎目浸出几滴热泪,他紧咬牙关以额贴地吼道:“末将定不负都督所望!” 众将亦是纷纷应诺。 定下此事后众将散去,张宁独坐沉思。 安北军扩至四万众后,有步卒三万,甲士四千,骑军六千其中又含具装甲骑黑鵺五百。 经过军府与州府众人合议,三万步卒分驻于六郡,每郡两千人合计一万两千。 而骑军除贺拔胜所部千骑仍负责对库莫奚军事外,余下五千骑连同所剩步卒、甲士共两万七千人驻于蔚州境内新建的两处营堡中。 一为原柔玄镇以南的沮如城,此城经李崇修缮改建易守难攻,足可容纳军民数万。二为原怀荒镇现怀荒郡郡治以东百二十里,取地势平缓处建镇北城,与怀荒郡、忠义郡互为犄角。 两府暂设怀荒郡郡治怀荒城,待到柔玄郡新城修缮重建后便会迁去。 柔玄新旧两城虽在大战中被焚毁,但北临柔然南通平城,是草原与中原的交界处占据军事与商贾之利,定然会是未来北疆的中心。 此时扈从来报黄门郎彭简再度求见。 张宁稍稍蹙眉有些不悦,却还是点头应允。 片刻后一位眉眼鬓角具风霜之色,面容消瘦的中年男人缓步入厅拜道:“黄门郎彭简拜见都督。” “不知丹枫兄有何事?” 张宁含笑请其入座,待到扈从斟茶而退后方才问道。 此人来时张宁特招忽尔海相问,遂知彭简字丹枫乃是京师名士,祖上出仕多朝可追溯至天王苻坚之时。 自晋末以来北方战乱数百年,彭氏能历仕多朝而安然无恙,显然有着出众之处。更添彭简得太后胡氏看重,张宁自不敢轻视。 彭简浅啜香茗,先是赞叹北地雄景男儿威风后话锋一转:“在下听闻破六贼余孽退往武川一带,多有强征民夫为军伺机而动之举,已然穷途末路… 都督何不趁此进军,扫除宵小毕其功于一役? 介时圣上定然不吝封赏,便是封侯拜相亦指日可待,岂不快哉!” “这等纠合徒附,欺压百姓之举实在可恨!” 张宁猛地一拍案桌惊得彭简眼皮微跳,可旋即却又无奈摇头:“丹枫兄有所不知,近来库莫奚诸部趁我北疆大乱屡屡犯境,前些时日我率军入柔玄时其竟扬兵戏马,立骑驰环诸城! 可恨我大魏诸位先帝对其恩待有加,却喂出了这么一头白眼狼! 若我如今起兵向西征讨破六贼余孽岂不更予敌可趁之机?” 如此作答令彭简稍稍意外,他本以为这位新任北道都督存了养寇自重的心思,定然会以各种理由搪塞回绝,不料竟是这般。 再想到适才自己候于侧堂时见众将阔步离去,隐隐有杀气流露不禁急声道:“都督是欲先平奚人诸部?” “朝廷命我兼任护库莫奚中郎将,自不能坐视其嚣狂!” 彭简既是惊叹又忍不住道:“奚人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攻战以侵伐,其天性也,又逐水草而迁居,都督此时发兵恐难一举荡平贼寇。” 张宁缓缓握拳有疏而展开,语气坚定:“凡攻敌,必扼其喉而捣其心。 奚人虽逐水草而居可命在牛羊牲畜,眼下正是其将要迁徙之时,若能以精骑速击杀夺其牲畜,便能逼迫诸部与我一战,再一举破之!” 彭简到底不谙军事,听到此处已再无可对答,胸中却也凭空生出烈火来:“既是如此,彭简便祝都督得胜归来!” 说着端起杯盏将茶水一饮而尽。 张宁也笑着举杯。 彭简既是胡太后亲信得其所任前来宣诏,自然也存了试探自己的心思。那位胡太后想要知道自己的态度以及目的,是想要趁乱拥兵自重还是更看重家族功勋,意欲回朝居于高位。 心知肚明的张宁一面使众将不与彭简相见,以避开朝廷对麾下诸将的影响,一面聚兵欲讨库莫奚。此举既能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去除边患,让安北军在日后能够无后顾之忧的入各州平叛,亦是向那位胡太后说明自己的想法。 对于后宫与皇室的争斗自己无意插手,虽据一地也无歹心诡意,只做分内之事。 今日聚兵征讨库莫奚是如此,将来提兵往西灭破六韩拔陵余部,南下入主三州亦是如此。 若你胡氏想要用我,那便拿出更高的权位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张泰 共饮后彭简稍稍整袖:“若都督允可,在下还望为都督引荐一人。” 先前领诏时其便有此言,张宁不以为意,当下想要推辞忽然心中一动不由颔首。 有他应允扈从引人而入。 与面带风霜颇为消瘦的彭简不同,此人宽袍博带身披柔软大氅,腰间挂着一块碧润美玉尾系流苏。其面容俊朗,眸中带光,那是年轻人特有朝气与将要迸发出的旺盛精力。 “茂贞见过大兄!” 年轻人面庞上洋溢着喜悦,那是无可掩藏的发自内心的情感。 张宁闻言一怔心底不由骤然起寒,旁侧是笑意盎然的彭简,堂中正躬身拜见的年轻人似乎…… 似乎正是张氏族人!还竟像是与自己关系极为亲密! 此人是谁?! 张宁转瞬间心思百转,面上只露出一丝恰当好处的诧异来:“茂贞,你是何时到的?竟也不提前知会为兄一声!” 年轻人嬉笑道:“大兄以强兵讨逆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小子怎敢叨扰!只听说那柔玄城中有名产曰雕心,其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 本想着能一饱口福,不曾料到先前一看竟是数万人厮杀红脑子打成了白脑子,于是便只得老实跟着彭大人。”闻听此言张宁心中略有些不快,只觉得此人行事谈吐轻挑,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作派。 加之本就对其突至而颇感抵触,张宁竭力谈笑应对几句后忽然打住话头,转而看向彭简。 以他的身份与权势自是不用再费力与这等人物如何虚与委蛇,后者也心领神会解释道:“都督有所不知,泰公子如今已是圣上钦点司州祭酒从事,并奉旨随下官前来宣诏,非只是游玩作乐,都督莫要误会。” 继而其又补充道:“下官以为都督与泰公子同出一脉,如今相会北疆共赴国事或可传为一桩美谈,因而自作主张…若有不妥之处还望都督恕罪!” 张宁轻叹一声面露悲苦:“彭大人过虑了,实乃是数载以来戎马倥偬…莫说是普通兵将了,就连麾下的亲卫也已换了数批。 说来可笑有时我甚至不敢去记住他们的名字,只怕有一天因其战死而痛心疾首。尽管如此仍数次被战死者的家眷拖拽着索要我还其丈夫儿子性命…… 所谓战事征伐说到底是需我大魏子民以命相搏,如今方知一将功成万骨枯非是虚言。 旁人越是对我所里功绩交口称赞,我却越是……” 说到此处张宁稍稍哽咽,眼眶已然微红。 见此彭简想要称赞张宁爱兵如子却又自感话被堵死,不知再当如何开口,再瞧身旁张泰也愕然地说不出话来。候立半晌见张宁仍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于是起身告退,直言将于明日启程回京复命。 待到两人齐齐离去,张宁这才重新抬起头来,眸中精光流转。 尽管以突然爆棚的演技暂且过关,可张宁仍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便召来扈从使其为自己唤来一人。 …… 安北将军府外彭简与张泰一前一后,在侍卫的护卫下往城南馆驿而行。 两人一路无话亦未乘马车,回到驿站房中后屏退侍卫。彭简拿起锦帕在盛有清水的盆中浸湿,当着张泰的面毫无避讳地不断擦拭面庞脖颈。好半晌后才将锦帕扔回已有几分沙黄的盆中,长吁一口气坐于凳上。 他一边微微喘气一边道:“方才可瞧出了什么?” 张泰不假思索:“怀荒城中百姓虽不富足但衣衫齐整,见你我与一众侍卫也无太多惧色,街旁商贾不多却有难得的生气,照此看来纵然是比起诸多向来以富庶闻名的州郡亦不遑多让。” 彭简闻言端起杯盏又饮下一大口茶水方才缓过气来,他摇头失笑:“都言你泰公子乃是京城四纨绔之一,恐怕少有人知你那放浪不羁的外貌下藏着一颗剔透的七窍玲珑心!” 唰! 一把折扇自张泰手中撑开,他颇为得意的轻扇起来,其上乃是当代大家所画劲竹图,笔墨虽简但已然勾勒出破竹之形。 将这副姿态尽收眼底的彭简心中生出些许不屑,明明是深秋又寒风如刀张泰却是这般附庸风雅,简直令人作呕。 不过能任当朝黄门郎又得胡太后赏识,彭简断不是酒囊饭袋之徒,他很好的隐藏了心中所想:“北道都督呢?” 张泰额角的发丝随着折扇起伏而动,悠然自得:“大兄如常。” “当真?” 彭简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常人哪会在短短数载间,脾性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儒雅迂腐之辈变为杀伐果断的一方名将?若能早能如此又怎可被放逐于此?” 闻听此言张泰嗤笑一声:“杀伐果断? 方才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彭大人不曾瞧见?若真是杀伐果断又怎会有如此一面! 依我看来这位大兄不过是纵使兵将杀了些流民贼寇,再捡了李神轨将军的便宜才有今日之功!” 彭简神色仍是狐疑,张泰晒然:“我早已遣人细细打听,安北将军府中军功最高的几人除斛律金外,王彬与那切思力拔尽是我族昔日派往其身边的亲卫。 切思力拔匈奴人善弓马,王彬是淮南老卒,两人皆是亲卫中出众之辈,有此二人杀些流寇再以我张氏之名拉拢一番,难道还不能成就一番功业? 彭大人…说破天去这所谓的六镇武人不过是些杂碎土犬罢了,给些肥肉也就哄住了!! 且不闻那贺拔胜自请精骑出塞远击库莫奚,最终无功而返吗?! 若无我大魏羽林虎贲力战破六贼,安北军岂能立此大功!便是如此竟也使得贼寇余部夺路远遁!” 张泰说得口干舌燥却未动茶水,谈吐中满是对于张宁的嫉妒与贬低。 彭简不通军事闻言只觉得颇有道理,见此张泰又扯了几句就推门而去,只远远听其向驿官索要上好酒水牛肉。 端坐半晌后彭简回过神来,提笔于案细细写下密信,而后遣亲卫妥善收存送往洛阳。 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堕 怀荒原官驿损毁多年,张宁率众击退柔然后也未将有限的人力物力投入其中,于是此地很快被迁来的流民部民所占,经拆修而改为民居。 直至北讨柔然得胜归来,因怀荒御夷两镇镇将交情莫逆往来频繁,才重新于沿途各地新建驿站,怀荒城中也另择一地建起了座肃整官驿来。 驿站由数间相连宅屋合围而成以灰墙连接,虽未有翅角飞檐、琉璃瓦当却覆青瓦,透出北地独有的简洁爽利之风。内庭四方合计有房舍二十间,除正房、厢房外又设厅堂、马厩以及侍卫房。 以彭简的身份其实无需入住官驿,哪怕身为北道都督的张宁心中对其提防有加也未曾怠慢,彼一相见就主动提出请入将府歇宿。不过彭简却已张宁军政繁忙,不敢叨扰而推辞,于是一行人便入住官驿。 此刻张泰靠坐于厅堂,旁侧一皂衣小吏正恭敬地为其端上酒水食膳。 升斗小吏自是察觉不到大人们间的暗流涌动,对于入城宣诏敕封镇将大人的御使只显敬畏,断然不敢有半点不敬。于是张泰只一声吩咐,小吏便得倾尽心思已令其满意。 不过眼瞧着案上酒水食膳,张泰眉头紧皱,他嫌弃地用扇顶挑了挑焦黄的烤肉一言不发。 这肉有着独特的骚气,以其眼力可毫不费力地瞧出其质柴,全无酥嫩脆香之说,显然是猎来剥皮晾晒多时的某种兽肉。 见状小吏只得连忙解释道:“大人勿怪,都督有令已不许六郡军民擅自宰杀牛羊,因而只得……” 话未过半张泰就斜眼瞥去,前者立时就住口屏息。 邮驿中做活办事最重要的便是心思灵活、懂得察言观色,哪怕只是微末小吏亦是其中佼佼者。 张泰将折扇丢在案上,不悦道:“不许擅自宰杀牛羊便弄些食腐尸而肥的荒兽来糊弄本官?你这般说难不成还想让某赞上一声都督英明,然后再心服口服地将这烂肉咽下?” 小吏连道不敢,一番谢罪后主动为张泰斟起酒来。 张泰本也早已口干舌燥,立时端起杯盏就一饮而尽。见此小吏方才舒了口气,不料下一刻张泰就猛地将口中酒水尽数喷出,随即剧烈咳嗽起来,引得堂外护卫连连探头。 只见他一抹嘴角酒水,抓住小吏衣领怒斥道:“这他娘的也算是酒? 老子也没奢求能在你这儿喝上白堕曲,但也不能是这等劣酒!这如何入口?” 元魏一朝无论官民皆好饮黄酒,其料为秫、谷、麦等,因辅料与工艺不同又有九曲之分,曲制成后,才可酿酒。 制曲过程非常复杂,如“三斛麦曲”的制造过程是先把炒小麦、生小麦、蒸小麦分别舂簸、春捣、细磨,然后再经过混合、加水拌曲、团曲、人密闭曲室、布曲、翻曲、聚曲、瓮盛泥封、穿孔、晒曲等工序,最后才能成能饮之曲。 然则这还只是最基本的曲,其他则还要复杂,譬如河东神曲就令配有桑叶、苍耳、艾和茱萸四种草药,酿制后对饮者极有益处。 小吏此间已然慌了神,被张泰摇晃着答不上话,见此两名护卫相识一眼齐齐回过身去面露不屑。 这位贵公子可谓是养尊处优的主,一路行来未受过半分屈待,多些时候派头比彭大人还拿得足! 平日里看似处事温和常与众人攀谈一二,但任谁都听得出其口中的优越与高高在上,他们如何不知晓这位泰公子是在拿自己等人消遣作乐,偏偏自己一众还得千方百计的应着讨好着! 两人想着,身后厅堂仍不断传来张泰半训斥半炫耀的话来:“你这北地愚民可知这酒根据酿造时间、原料、工艺、曲的不同又有天壤之别! 我在青州与刺史宴时所饮酿白醪酒就,需先把麦曲洗净、晒干、粉碎、过筛、把糯米淘净、用鱼眼沸汤浸泡、蒸煮、摊冷,然后把两者装入瓮中、搅拌、保温、过滤酒液、酸泛饭十几道工序才能成酒! 不但如此饮时还要以胡椒六十枚,干姜一分,鸡舌香一分,荜拨六枚佐之! 而你这端上来的是什么?马尿么!” 张泰将桌案拍得震天响,又引得一些房中的护卫闻声而来,就连刚差人送出密信的彭简也快步赶至。只是在见此一幕后又都纷纷离去,便是彭简亦微不可查地摇头回房。 此时的邮驿小吏已是逐渐寻出味来,他竭力作出欣喜憧憬的神情,艰难道:“原来…原来这世间还有此等神酿…小人今日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得见大人,闻此天下…天下奇事……” “哈!你倒是有些眼力!” 闻言张泰哈哈一笑松开衣领任小吏瘫坐在跟前:“今日本官就让你开开眼界!” 他唰地一声抖开折扇:“要说我大魏最富负盛名的还是白堕酒!此就乃是河东刘白堕始酿,据闻白堕饮之香美醉后一月难醒! 永熙年间,南青州刺史毛鸿宾带此酒赴任,途中遇人抢劫劫者饮此酒后马上醉倒,皆被擒获。于是此酒又被誉名为“擒奸酒”。 一些好事的游侠儿还说什么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的! 更妙的是此酒转送千里之外亦不变质故最受人欢迎,也是送人佳品,其时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 可惜高祖迁都洛阳后,城西退沽、治觞居民专以营造此酒为业,白堕就成了御酒旁人再难得饮!还是南征时征虏将军刘藻口出壮言,得高祖大喜以数石赐之!” 张泰说得如痴如醉,小吏一时也心生向往,唯独厅堂外的两名护卫早已离去。 这般故事他们一路早就听得耳朵生茧,加之暮色已至与其守着这位公子哥酒肉谈笑,倒不如就此散去歇宿,谁叫于官驿中执戍本身也是走个过场呢! 而正当其身影消失,被说得有些五迷三道的小吏忽然再次被一把攥住衣领,他猛然惊醒只见跟前这位洛阳公子哥压低声音,神情肃然:“速去密报都督,张泰求见!” 第一百五十四章 焦虑 “如此说来,他当真是张氏子弟?” 安北将军府中,张宁正来回踱步,神情凝重。 受扈从引领而来的年轻人岁不过二十,原本稚嫩的面庞上有着令人侧目的英气,不算宽阔的臂膀却异常挺拔。虽独立于偌大的厅堂,却罕能忽视他的存在,唯有经历残酷杀伐的军士才能有这般气势。 此刻未着甲的年轻人答道:“回禀都…都督,泰…张泰确…确是您的胞弟……” 他方才差点就脱口而出泰公子,好在见张宁神情有异这才临嘴打住。 张宁瞧见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停住脚步,试探着问道:“我与这张泰感情不错?” 年轻人再答:“同…同盘而食。” 这话一出张宁只感有些头疼,再细细询问更是察觉到了自己今日举动的不妥。 本以为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张氏族人可以蒙混过去,不曾想来者竟是与自己感情甚笃的同胞兄弟! 所谓同胞便是同父异母,若自己真有这样一位胞弟,为何偏偏半分都记不起来呢!若是明日此人再加以试探,自己恐怕只能以坠马失魂加以搪塞…… 介时消息传出漏…潜藏在暗处的…难知立场的张氏族人又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自己跟前呢? 张宁从不敢忘记自己张氏一族嫡子的身份,尽管被放逐至此,可自己引以立身之本的却是中原强宗子弟的身份。 其既是自己的晋升之阶,更是笼络人心招揽部众的必要之本。就如两府中身份较高的斛律金、莫敬一、忽尔海三人,其投效的原由不就是看重自己身份与展现出的才干吗? 若缺少其一,恐怕今天便不会是这般局面! 自元魏一朝推行汉化定四海士族后,鲜汉门阀就成为其牢不可破的统治根基。 后世宇文泰高欢能崛起建立不世功业,固然有其之能,也是因为在十数年的战乱中似破六韩拔陵、尔朱荣这样的军阀彻底搅碎了元魏社会的根基。河阴之变中无数的大族贵胄身死其间,这才给了两人崛起的机会。 尽管如此,原本的历史线中高欢也是在六镇之乱爆发的第八年才于信都起兵,至死也不过是以大丞相、渤海王的身份执宰半壁江山。并且仍需与残存的、新崛起的世家大族虚与委蛇,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而此刻张宁凭借着强宗嫡子的身份跻身高位,掌数州权力看似风光无限。可治下户不过十数万,兵仅四万,麾下官吏严重匮乏,至今州府郡治中尚有许多空缺,军府中司马长史无人可任,部将大多是只知厮杀的粗鲁汉子。 这些空缺的官职远非见识匮乏,才学有限的北地豪强子弟可任,因而他本就需要鲜卑八氏、中原四姓的帮助,需要洛阳张氏的助力! 归根结底自己是崛起于元魏崩塌之前,而非之后! 如此情形下那些原本与自己有仇怨,为敌的张氏族人定然会以友善的姿态出现在自己跟前,融入两府行敲骨吸髓之事! 更何况还有那些本不熟知历史的,暂不清楚自己身份的穿越者们! 南北朝生僻混乱的历史本该是自己隐藏身份的绝佳方式! 念及于此他立时抬头道:“传将令!” 年轻人毫不犹豫跪倒在地:“安北…军军怀荒郡幢将张怀麟听令!” “速领你部士卒伏于邮驿外,一旦见黄门郎彭简离去立即包围邮驿,将张泰秘密压回营中严密看管!” 这年轻人便是昔日跟随在张宁身侧的小结巴狗儿,如今在经历数场战事的磨练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般稚童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张宁遂在柔玄一战后将其归入怀荒郡驻军,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使张怀麟转入州府,任民政之吏。对于其在民政一途的才干张宁从不准备埋没,所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张宁希望他日后能成为自己在民政上的重要助力。 此刻张怀麟锵然应诺,他已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随即稍一沉吟咬牙补充道:“都督…不不…不如再绑走张泰后…一一…一把火烧掉邮驿!” 张宁闻言一怔,继而赞许道:“便当如此!” 旋即他扭头看向候在堂外的斛律光吩咐道:“你立去知会后厨备足酒菜,再去邮驿请黄门郎彭大人,就说本将邀他赏月! 记住,只有他一人!” 斛律光连忙应下,正要转身而出就见一名亲卫疾步而入,正好其撞了个满怀! 突遭外力下,斛律光连退数步堪堪稳住身形。 那亲卫却是未有丝毫停顿,快步上前在张宁耳边细细低语了几句。下一刻张宁便开口叫住张怀麟两人,让他们暂候堂外又使亲卫领人来见。 两人不明所以只得齐齐退至堂外,张怀麟面有忧色一言不发,斛律光望望厅堂又瞧了瞧漆黑的夜色,稍有些期待与紧张。 片刻后只见一名八字胡的皂衣小吏随着亲卫快步入堂,随即是安北将军的询问声。 “特意支开守卫,秘密求见?” 张宁有些难以置信。 尽管听闻这位胞弟与自己感情极佳,但他打心底里却没有太过相信。 一来是怀麟那时年幼又仅是随从仆役,大多时候只能远远地从举动与谈话的内容进行判断,而觉察不出更深层次的表情眼神。 二来是纵然两人一度同盘而食,时至今日已隔数载,身处不同的环境加之旁人的口舌,耳濡目染下恐怕早已不复当初。何况自己身为嫡子而被远派为怀荒镇将,形如放逐,受利最大的不应当是这位胞弟么? 见都督神色阴沉难定,邮驿小吏忽然像是记起什么一般快速将方才张泰所讲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当张宁听到“更妙的是此酒转送千里之外亦不变质故最受人欢迎,也是送人佳品,其时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时不禁眼前一亮。 他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可有办法秘密带他前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相谈 小吏言简意赅道:“可以扮作邮吏与小人同出!” 张宁也不耽搁,立即将此事交由他与张怀麟同办。斛律光则奉命知会将军府中各曹吏仆从杂役回房,若无将令不得擅出,只留下必要的亲卫扼守四处。 霎时间阖府肃然,唯留哔驳作响的松明在深寒的夜色中跳动。 好在如今军府州府已是分隔开来,否则更是人多口杂,一时难以作到这般令行禁止。 此时月明星稀,灯影如豆,张宁独坐于堂中静声凝思着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天纵之才,一步步走来所凭借的除了对历史脉络的掌控,便是竭力将治下之事做到最好。如此情势下的不断成功自是赋予了他强烈自信,他逐渐平静,等待那位宗族胞弟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一名小吏打扮的男子摘去皮帽步入堂中。 身着一席深灰色长袍的张宁站起身来,率先开口道:“竟是空手而来,当真有些令人失望!” 他话音中带着打趣与揶揄,令刚长长呼出一口气的张泰错愕当场,手中的皮帽放也不是继续拿在手中也不是。 好半晌张泰才苦笑着摇头:“大兄莫不是也对财帛青瓷来了兴趣?” 与初次拜见时不同,此刻的张宁给他一种自信从容之感,许是受其所染张泰也一扫方才的急迫。 他将皮帽丢在旁侧,盘膝坐在案后:“金银财物我没有,但一曲白堕却已由弟携带至。” “哦?千里亦不变质的白堕酒?” “不错,大兄可是因某些原由忘了昔日之事?” 张泰正襟危坐,目光紧盯张宁:“今日弟与彭大人前来拜见时,提起昔日之事大兄言辞含糊,纵然以诈泣迷惑彭简但此人回府后仍觉有异。 好在此间弟已是将其稳住,为使其明日不瞧出破绽,还请大兄勿要隐瞒,与弟相商!” 他虽目光紧盯张宁,可没有丝毫逼迫与试探,而是满含坦诚与关切。 这反倒是令张宁忽然有些难以适应,在他的设想中哪怕同族之间尔虞我诈亦是常见。未曾想到张泰秘密求见下竟开门见山,言谈中显露的意思是试图助自己避过彭简的怀疑。 既是如此张宁也不便再作矫饰,将计就计确也不错,他略作无奈之色:“不错。” 纵然早有推测,可当张宁承认时张泰仍是有些难以接受,身子顿时前倾,撑在双腿上的臂膀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注意到这点的张宁继续道:“我也不瞒你了,初到怀荒时我心中苦闷整日饮酒也不理政事,后来更是常常带王彬、切思力拔等亲卫纵马游猎。 不想一日竟失足坠马,醒来后往事忘了大半,想来这便是游记杂说里常道的离魂症! 那时恰逢柔然人入镇劫掠,多赖王彬、切思力拔等亲卫以命相救方才逃过一劫。 其后一切不过是求生本能作祟罢了。” 张泰听至此处已然目瞪口呆,待到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喉中干涩,下意识咳了一声这才忍不住追问:“大兄竟有此险遇!何不…何不修书至族中以……” 他的声音愈发低落以至低不可闻。 修书回去又能如何呢? 以父亲的脾性只怕会将这视作大兄惶恐不安下的懦弱之举! 当日身处洛阳惊闻柔然寇边连破数镇,就有族中宿老提出立即向朝廷进言请求准许各边州酌情出兵,以击柔然。此言方出就被身为一族之主的父亲驳回,直言宁可坐视张宁死于怀荒,张氏亦不能越过诸多显贵门阀率先进言。 父亲的话音铿锵有力,态度决绝,令哪怕是暗中期望张宁身死的不轨之辈亦是心生胆寒。 好在当消息再度传来,竟是张宁领本部兵马随骠骑大将军李崇出击,于漠北大破柔然阵斩柔然可汗。 纵然这在捷报中仅是一笔带过,但也足可令张氏阖族震惊。而后随着高升司空、尚书令加侍中的元修义于散朝时主动与张彦真攀谈,众人彻底意识到昔日那位软弱可欺、满嘴道德文章的嫡长子已然是真真实实立下功业。 于是就连那些本是强力的反对声也骤然消弭无踪,只留下一片暗自惊叹声。 可越是如此自己那位不苟言笑,心思深沉的父亲却越是刻意压制族中子弟行走,甚至于一度请辞太常少卿之位。 一时间族中纷争再起,许多族人言辞激烈以至北道大都督李崇征讨叛贼破六韩拔陵不利,战死柔玄。而获封蔚州刺史不久的张宁领军奇袭,一举夺回失陷数月的柔玄镇,更是斩杀贼首破六韩拔陵!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反对之声,随之而来的是族主升任吏部尚书,而张宁升任北道大都督,持节都蔚、玄等六镇改州,同时仍掌燕、安、营三州军事! 时隔十二载,张氏终于再掌军权! 身为族主的张彦真更是升任吏部尚书,一举跻身朝堂核心的权力中心! 其中固然有身为中原强宗的张氏动用力量施以手段,有张彦真本人极高的政治智慧,但更多的却是得益于张宁在北疆建立的卓越功勋! 张氏再不用藏着掖着,自己更是得以凭借司州祭酒从事的身份随彭简来此。 念及于此他哑然半晌霍地站起身来,向张宁跪倒在地:“大兄,今日人前作戏乃是迫不得已!还请大兄勿要怪罪!” 跟前的张宁更是愕然,他下意识地戒备心头却有什么柔软之处在催动着身体上前,他扶起张泰只见后者已然眼眶微红。 “茂贞…你何必如此……我哪会记你之过!” 张宁憋了半晌终是说出这话来,张泰却是紧握着张宁的小臂:“时间紧迫无暇赘言,此间内情都在信中,还请大兄阅后既焚!”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字迹未干的信来,其上力透纸背,好些地方都已被墨汁浸湿。 见张宁目光奇特,张泰面色再红忍不住低声抱怨道:“这笔墨…我……我实在是有些不顺手,还请大兄见谅!” 旋即他的目光转为坚定,再无白日里那副贵公子作派:“我知大兄仍心存疑惑,但还望大兄务必信我!!!” 说罢他抓起皮帽转身就往回赶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没落 张泰步伐急促,片刻间就消失无踪。 厅堂中张宁握着信纸,目光奇特。 短短片刻的相谈令他对这位胞弟的看法大为改观,不过该有的堤防也一丝不少。以张宁如今的城府尚不至于对方看似掏心挖肺一番,自己就尽信无疑。张泰自然也清楚这点,所以能否如其所愿令两人生出默契与信任,关键就在于手中这封密信。 念及于此他令扈从掌灯,将信纸打开徐徐观瞧起来,面色也随之逐步变幻。 张泰似的确与自己熟稔至极,从自己的举动神情察觉到了异常,因而这封信虽急但却是将张氏所处情势,自己的遭遇及处境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原来张氏虽跻身四姓,然而在张宁二人幼时就已不可避免的陷入衰落,而这一切都要从景明四年萧衍代齐建梁起始。 其时齐豫州刺史裴叔业向魏廷献寿阳,魏军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入主垂涎多年的淮南地区,占寿阳、合肥等地。 镇南将军元英及诸多边将纷纷上表,要求乘此良机大举伐齐,统一南北。然而宣武帝元恪只是让豫州刺史田益宗在边境上进行小规模骚扰,直至萧衍站稳脚跟时这才下定决心大举伐梁。 当年魏廷以任城王元澄与萧宝夤、另一名降将陈伯之领兵五万进攻钟离;又以镇南将军元英都督征义阳诸军事,进攻义阳。大战之初东路连连告捷,元澄所部一路凯歌,拿下东关、颍川、大岘等八座城池,接着又猛攻阜陵。西路的元英亦是势如破竹,连克梁司州刺史蔡道恭借助地势布下的三道防线,将义阳团团围住。 此时形势大好,洛阳已有大魏将一统华夏之声。 这并非是阿谀奉承之辈的盲目鼓吹,而是自南北两分后,南方政权就一直与北方以秦岭淮河为界。 前番宣武帝元恪之父,孝文帝元宏数次南征,争夺的便是淮南重镇如钟离、寿阳、义阳,以及南郑。此刻魏军攻占寿阳,围攻义阳,夺取合肥,如同一柄利刃插入梁国的腹心,若义阳再破那么梁国都建康便需直面魏军兵锋。 梁帝萧衍只得分遣冠军将军张惠绍和平西将军曹景宗、后将军王僧炳出兵支援。然而张惠绍未至钟离就遭遇魏平远将军刘思祖的拦截,一败涂地,其与麾下十余将皆被擒获。 曹景宗与王僧炳所部步骑三万,主援义阳,王僧炳分拨两万军队前往凿岘,曹景宗以剩下的一万人为后继,企图扰乱魏军的行进计划。魏军西路统帅元英获知梁军行踪后,派遣冠军将军元逞等人在樊城阻击王僧炳的梁军,双方一交手王僧炳大败其部尽众星散,曹景宗听说前师挫败便裹足不前,不敢再增援义阳。 当年八月义阳开城投降,南面平靖、黄岘和武阳三座关隘守将皆弃关而走。此战再次震动天下,梁国在淮水一带的重镇只剩钟离一处,闻此讯镇守汉中的夏侯道迁向魏廷请降。 于是魏廷以尚书邢峦为镇西将军、都督征梁汉诸军事,迈过秦岭攻占了汉中。梁州十四郡皆入于魏,南面的益州也岌岌可危,双方数十万大军厮杀于钟离。 尽管梁军据城、水之利,可面对魏军铁骑仍只能避以锋芒死守,加之江南门阀蠢蠢欲动,一时间梁国的覆灭似乎已是迟早之事。 然而萧衍终究是建立一方大国的枭雄,极有识人之明。他所新任命的援军统帅临川王萧宏,在临危之际修书一封予元魏平南将军陈伯之,劝其投降。 信中洋洋洒洒数百字直扣陈伯之内心,其阅后竟是顾不上自己留在洛阳为质的儿子,领本部八千兵众重投梁国。 此事一出魏军顿时人心思动,需知此刻的魏军中有近三成都是梁国的降军降将,也唯有他们才能在水道遍布的南方,为魏军统帅出谋划策指明方向。 可陈伯之的举动却是让余下的降将饱受猜忌,再想到先前为安抚人心,如义阳三关等地大多仍以降将把守,于是魏军军心大乱战意动摇。趁此机会梁军大举反攻,接连收复宿预、梁城、合肥等十几城。 其后梁国宿将韦叡立下奇功,大破魏军二十余万夺回全部失地,魏廷承受了自建国以来的第一场痛败,河北精锐损失大半。 当梁帝萧衍在建康城大赏群臣时,魏帝元恪大发雷霆,以罢免治罪兵将三十余人,州郡大吏二十人,其下小吏将校更是无算,其中便有张氏一族的族人。 更为要命的是这场大败的胜负手,没能一举攻下钟离的原由在于降将陈伯之的再度反水。这位因反叛梁帝萧衍失败,逃入魏境的梁军之所以能在战前身居都督淮南诸军事、平南将军、江州刺史等要职,就在于张氏的保举。 齐永元三年,萧衍率军攻郢州意图推翻齐国统治时,东昏侯萧宝卷任命陈伯之为豫州刺史,占据寻阳以御叛军。萧衍攻下郢州后遣人劝说陈伯之投降,并许诺封其为安东将军、江州刺史。陈伯之虽摄于军势接受,但心中一直首鼠两端。 果然不久之后他就再度反叛,失败后逃往魏境。时任东扬州长史的张子用认为,讨伐梁国是迫在眉睫之事,应当结交此人以待后续,时任族主张廷新虽有所顾虑但最终还是应允。 于是张子用发动族中力量使陈伯之获封平南将军、光禄大夫,曲江县侯,大战起时又进为淮南都督将兵三万。 投桃报李是天经地义之事,张氏的回报很快就得以兑现,张氏数名子弟入其军中领兵参赞,余者也多投入对梁国的征伐夺取军功 谁曾想本该是灭国的一战却因为一封《与陈伯之书》而转折。 得知陈伯之投梁,在其军中的数名张氏子弟纷纷予以劝阻,最终被囚禁于城。而身在洛阳的族主张廷新知晓此事后,第一时间命长子张颜真持剑闯入陈府,将陈伯之留下的儿子陈虎牙斩杀当场,以证清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妖魔 然而钟离一战魏军丧师十万,精锐尽失下是各豪门强宗的子弟也多命丧南地。 朝堂诸公自是将矛头对准张氏,以让张氏尽背此战失利的原由,只字不提前后的指挥失措与援军不利。 于是斩杀陈虎牙的举动仅堪堪保住张颜真一人,其余自东扬州长史的张子用以下数十子弟皆获罪,后十年间张氏一族势力在两淮及河北大受排挤。 作为华夏唯一未被征服之地,失去两淮之地的兵权与势力无疑标志着一支宗族的没落。 族主张廷新郁郁而终,至死时还反复念叨着当日劝降信中,那句“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 中原强宗,洛阳张氏也随着其撒手人寰,威风不再。 继任为族主的张颜真竟只得任太常少卿,这等主礼乐的清闲之职。 纵然其后竭力施为,但每有成效时张氏总会遭受打压,如此之下往日锋芒毕露的年轻族主也逐渐沉寂下来,似不再振作。待到两年前,饱受人诟病的懦弱嫡长子一反常态的与人殴斗,打伤有官职在身的陆氏子弟时,这位族主才再度现身。 经多方奔走商议,张宁虽免伤朝廷命官之责,但仍被流放至怀荒镇,看似出任镇都大将之职实则形如被废。 北疆本就是鲜卑崛起之地,汉家势力难以介入,加之张氏日渐衰落更无力照护张宁。本 以为这局已是死棋,不想突如其来的六镇之乱令张宁这颗废子,突然绽放出耀目之光。族主张颜真也动用诸般手段,跻身朝堂中心,张氏再显兴起之势。 如此情势下张泰身为他的胞弟,张氏新一代中的佼佼者,奉命至此一方面是为向长期以来,孤悬北地的张宁转达族中的问询,表示出愿意使族中子弟入二府乃至各郡治县衙效力。 一方面向他提醒。 就在半月前,素来信佛的胡太后不知从何听来一个极其诡异的消息。说是近年来异象频出叛乱四起,乃是因有妖魔现世! 这等妖魔自极北之地而来,凶残狡猾,时化为人状或附于人体,祸乱一方。 似破六贼,莫折贼便是如此,为妖魔附体本性极恶,与当今圣上太后宰政如何并无干系。 此中事听在诸贵胄门阀耳中自是无稽之谈,尤其汉家各氏多嗤之以鼻,心照不宣的将其视作元氏为己开脱的手段。无关好坏,只是百姓笃信,而自己视作一桩趣事乐过就罢了。 自晋朝统治分崩离析,天下战乱连绵从未停歇,能在乱世崛起延续的豪阀士族早已认识到唯有己身实力才是宗族延续的根本。 倘若这天地间真有神佛仙灵,永嘉之祸时其何在?冉魏之乱时其又何在? 却也不知为何,京城中因此渐渐生出五花八门的怪诞奇谈。其中就有张氏嫡长子张宁性情大变,残暴酷虐,当是被妖魔附体方能每每以数千众,斩将杀敌夺取功勋! 说者有意,听者更是落到了心里。 于是黄门郎彭简此番前来便不只是宣诏、示恩那般简单! 将信纸放置于火烛之下,跳跃的火光顷刻间席卷而上,转眼就只剩下一片灰烬。 关于张氏的一切自己已然知晓,而有关妖魔鬼怪的怪诞奇谈更是令张宁彻骨深寒! 对饱读经典、身处权力中心的强宗豪阀而言,神鬼天象是其掌控愚民的手段,不会当真。 张泰今夜冒险前来的举动,就足以证明此点,反倒是失魂症的说法更能使其信服。 可落在张宁眼中远非这般简单,他清楚是有人故意将矛头对准自己,此人极大可能是与自己相同的、熟知历史脉络的穿越者!当然其也或许是心怀叵测的张氏政敌,想要以此流言引动信佛的胡太后对自己生出恶感。 但张宁习惯以最糟糕的情势作叛乱,他凝神想到:以此人才智应当清楚张氏再兴,内靠族主张颜真,外倚自己麾下数万安北军,仅以些怪谈远不足以对张氏或自己,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才是…… 那么他想要做什么呢……他又是何人呢? 稀碎的月光透过屋檐旁的树木枝丫,在沿墙上投下斑驳的黑影,悦动的火光中张宁忽然坐直了身体。 他侧头轻喝道:“黑卫何在?” 一名精干男子从侧堂的阴影中走出,恭敬地等待张宁的指令。 柔玄一战中巫日合云所部黑卫,与安北军里应外合夺数道城门,立下大功。 北疆大局定后,张宁曾与巫日合云彻谈,将治安司与黑卫彻底分割。不仅是名义上的,更是从俸禄发放,人员招收与训练完全分隔开来。 此后巫日合云领黑卫往西、南两地继续渗透潜伏,广布眼线细作。治安司之权则散予各郡郡府,其中怀荒郡治安司就由当日与切思力拔力争,致使其当众受鞭笞的陈守教担任。 在此之外,作为安北军府体系中最为重要的情报力量。由于传递机密所需,黑卫自然有一支由巫日合云甄选出的可靠小队驻于军府,随时听候张宁的调遣。 张宁凝声问道:“尔朱氏近来可有动向?” “禀都督,只在做些平叛杀寇之事,没有异动。” “这倒是怪了…唔……你先退下,若有异动需得第一时间报予我!” “喏!” 张宁重新坐下,心中仍是不敢放松警惕,作为当世首屈一指的枭雄,他从未忽视低那位素未谋面的尔朱荣。 就在自己于北疆领六郡之地时,其率领以精干尔朱氏子弟为骨、众凶恶契胡人作血肉的八千军,先平秀荣、新兴二郡之乱,又分向东南连战连捷。加之其常坐视各地郡县被叛军攻下后,方才进军,以至于各地州府郡治支离破碎,只得由其广插亲信掌握大权。 如今肆州南部、汾州北部以及并州都已在尔朱氏的掌控之下,重镇太原亦在其手。 张宁早已知晓若有朝一日自己提兵入雁门,首先将要直面的就是尔朱氏! 对于野心勃勃的尔朱氏来说,他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一百五十八章 校场 照此观来,或是那尔朱荣刻意造出这般邪说怪谈,以便自己领兵入京… 原本的历史线中其应魏帝元诩密诏入京,乃是武泰元年之事,距今尚有四年之久。然而随着自己一众穿越者的到来,时间线尽变,六镇之乱的匪首破六韩拔陵身死之日提前一年,谁也不知道往后会再发生何等难以预料的变化。 只是尔朱氏在肆州南部经营数代,势力根深蒂固,哪怕黑卫将精力多投于此处,亦是毫无所获。 或许… 或许张泰的到来将是自己向南破局的契机…… 念及于此张宁招来斛律光细细吩咐,又亲自提笔修书,直到丑时才浅浅睡去。 …… 次日,于邮驿中歇宿的彭简等人早早惊醒,一阵阵骤然响起的密集步伐声令其心中忐忑。 数百名军容整肃士卒踏步而过,他们各个佩刀在腰,随着向前行进负于背部的大盾与甲胄不断碰撞,发出独有的铿锵之声。 尽管旗帜鲜明,可证其乃是安北军所部,但那股森然气息还是迫使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退后,神情中带着些许畏惧!直到有人从中瞧见了自己丈夫、亲子的面庞,畏惧才在刹那间转变为骄傲与欢呼! 于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军士沿阔道而行,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亮。待到一支策马引弓,马背腹皆裹着毡、革的军骑出现在视线尽头时,呼声已然震耳欲聋! 彭简愕然地微微张口,全无昨日时的沉稳气度。 纵然不通军事,可行走宫廷禁内,常辗转京师两淮的他岂能瞧不出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虽尚比不过两淮之地所驻,多年征战厮杀而砥砺出的精兵猛将,但也是不可忽视的强军,足可与大多羽林虎贲相提并论! 若再是配以重甲精弩…… 彭简扭头欲向身侧小吏询问,却见对方亦是满脸茫然,只是任谁都能瞧出那茫然下的一丝丝自豪! 子弟兵! 这是蔚州之地的子弟兵! 正在此时有人策马而来,其岁不过十一二,举手投足却不显稚嫩,下马一气呵成娴熟至极:“都督请彭大人、张大人及随行吏员于校场观军!” 来者正是在张宁身侧任扈从的斛律光,自古以来人皆称草原男儿早熟,十岁就能策马引弓。他更是其中佼佼者,如今深得张宁的器重喜爱。 彭简拱了拱手以示对张宁的尊崇,继而问道:“敢问今日是有何事,莫非是要出征誓师?” 斛律光咧嘴笑着:“大人勿虑,此番乃是都督招军中有功士卒行赏!” 彭简闻言连呼原来如此,身后数名随其而来的吏员皆是神情一松,他们显然不愿再将其离去前被卷入到战事之中。唯有张泰目有精光,神情泰然自若。 这都被斛律光收入眼底,他心中微有些不屑。只觉得这群洛阳来的大官看似气度不凡,实则与自己昔日所见的军镇州郡之吏并无差异,无不是稍遇兵锋就立时瘫作一片烂泥! 当下众人不再奇疑,随斛律光一路往校场而去。 昔日怀荒为张宁治下中心,尽管逐步拆去戍堡高墙,但其中的校场却屡屡扩修,作阅兵誓师操练之处。 昨夜本城戍军与驻于镇北城的将领都接到了军府传来的急令,于是王彬等人当即点选精锐强军与有功士卒整装奔赴城中,只为今日以供张宁当众论功行赏。 其实自柔玄一战后,军中就已是对有功者进行拔擢与相应赏赐。但今日不同往时,一来是建立安北将军府后,官方层面的首次阅兵赏赐,二来是张宁欲意向彭简、张泰彰显己方所拥有的强横武力。 作为张氏嫡子,张宁虽多用这重身份行事建立起如今的功业,然归根结底他尚且是无法对其生出真正归属感的。 如今张氏的态度清楚直白,想要将族人子弟送来蔚州,帮助张宁组建起自上而下的两府体系的同时,也让示弱多年的家族获得重新崛起的土壤。 毕竟以洛阳权贵云集,门阀多如牛毛的态势,张氏实难令族人有大展身手之处,相较下此刻的北疆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而彭简所代表的外戚势力极强,已然压倒元氏皇族取得了朝堂的主导权,一言可令张宁作为北道都督领数州,自是认为亦能在局势稍定后行取代之事。 张宁便是要借此令这两方都知晓自己的真正实力! 我张庭梧是独霸一方的大豪,领有数万从血雨腥风中杀出的精锐强军,而非是你们所想得那般只靠剿匪偷袭取得功业,仅能作附庸的小人物! 我能有今日靠得是手中的刀子,而非运气! 我接受张氏子弟来此入仕,更愿意与宗族重建联系,胡太后你若有愿我亦能出力,但我张宁乃是合作者绝不是谁的附庸! 张氏弟子若至只能从普通吏员作起,并需得以安北军、蔚州之利为先!而你胡氏可不要听信些流言怪谈就行不智之举,我张宁远不是破六韩拔陵、莫折念生之辈所能比拟! 军旗随风飘扬犹如云海激荡,三千军士齐具校场,诸将列于两侧,肃穆无声! 随着同样着铠的张宁阔步踏上将台,众将士齐齐以拳击胸,甲胄轰响,锵然生威! 早些时候张宁就已命令相关吏员备齐金银珍玩、绢帛布匹,同时大张旗鼓地放出风去:不只是驻于怀荒与镇北城的兵将,其余五郡与沮如城所部凡有功者,将军府皆会不吝赏赐! 财帛瓷器、良田牛羊,一个也不会少! 而战死者除了应有的抚恤外,还将进行统一的祭祀,若家属愿意会把其迁葬入将要兴建的安北军墓中,以便每年祭祀不绝! 这等优渥待遇可谓前所未有,哪怕是被半逼迫着加入军中的州郡兵也惊叹连连。以其所见,也从未听闻过魏境中有哪支军队能有这样的厚遇! 因而此刻立于场中的军士早已亢奋至极,待到张宁喊出安北军时,刹那间就响起山呼海啸的“万胜”之音,将他的喊声湮没其中! 一时间戈甲耀日,声振怀荒内外!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赏赐与军心 感受着汇聚于身的炙热目光,张宁也不过多耽搁,随即命令斛律光领扈从将早已备好的数十架大车赶入场中。 随着其掀开盖在车上的油布,数以十万计的银钱就这般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众将士眼前。 这是一笔数目巨额到令人咋舌的财富,若非有攻破柔玄镇后的大量缴获作为支撑,张宁麾下两府绝难拿出。 蔚州如今乃是百废待兴之势,各处兴建城池、戍堡以及烽燧,加之不遗余力地从相邻州郡招揽匠户、收购铜铁,两府的财力已然是有些捉襟见肘。但张宁依旧力排众议,以最为直观的银钱作为主要赏赐手段。 各部功劳簿已是由功曹参军齐以信带众曹吏连夜审评,将之分门别类进行赏赐规格划定,并在天明时分送报张宁。 功曹参军主章纠驳献替,又因安北将军府尚有若干空缺,因而使其暂领颁赏事务。 齐以信字敬初,并州太原郡人,家贫而有贤才。于延昌二年被太原大族招为宾客,并在前番征讨破六韩拔陵时随其主入州郡兵。李崇初破柔玄时,诸郡兵蜂拥而入抢首夺攻,后遭叛军伏击而溃散,纷纷请降。 其主当场中流矢而死,部曲因齐以信素有威德而追随,护他一路拼杀直至力竭才无奈请降。张宁正是看中这点,征他为功曹参军,以安抚数万州郡兵。 此人年岁四十,观瞧来面容些黯淡,好似久病未愈的样子。然则能在一夜之间将得陟罚臧否之事梳理清晰,齐以信的算术显然亦是出类拔萃。 在张宁的颔首下扈从再度搬来十数案桌、小凳,待到齐以信与诸曹吏落座后,便令各部士卒有条不紊地上前报名。再由曹吏按照功劳簿核查,依照所载功勋当场发放相应数量的财帛。 能够被调聚此处的已是怀荒郡与镇北城部的佼佼者,因而每人所得皆颇巨。相较之下仍有十数人获赏赐冠绝各部,其无不是在柔玄战中有先登克敌、斩将搴旗之功。 对于这十数名堪称军中骁锐,可为中坚的汉子,张宁特意走下将台对其勉励并当众夸耀,又挑选数人纳入自己的亲卫中。 十数名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此刻尽皆热泪洒面,跪倒在张宁跟前! 其中一人更是将财帛丢在旁侧,以额贴地一面叩首一面叫嚷道:“将主!俺本是怀荒镇里最受人瞧不起的营户,如今不但任了队主,还讨门婆娘! 俺…俺…俺这条命都是将主的!” 他急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掏心表明心迹。 张宁哈哈大笑着将其扶起:“我知道你!你叫全大,是当初本将欲剿灭怀荒周边贼寇时入的军! 好啊,也算是怀荒老人了!” 全大生得十分粗犷,浓眉之下鼻梁塌陷,像是一头野性难驯的荒兽。 然而他听得此话却是几乎哽咽:“呜呜…将主您竟记得俺……俺……” 张宁却是面色一肃:“大好的日子哭个球!有一事本将可得给你说个明白!” 全大忙不迭擦去面上泪水,但他的衣袖早已因跪拜而沾染了灰尘,此时一抹刹那间就成了个大花脸。 若放在旁时,众军士定要笑他一番,眼下却都随着张宁的话投去目光。 “你的命不是我的,而是自己的,是你婆娘和以后孩子的!” 张宁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他的目光越过全大望向了其后的数千士卒:“我张宁从未想过要用任何人的命去搏一个前程富贵,从初任怀荒镇将时到如今,我所打的每一仗都是为了治下百姓能有更好的日子! 所以我领三百怀荒子弟剿灭黑山盗贼!所以我领所部镇军深入大漠征讨柔然!所以我带着全军袭取柔玄砍下了破六贼的脑袋! 不杀他们,我们辛苦开垦的田地会被践踏、修建的房屋会被焚毁、牛羊会被宰杀甚至连婆娘孩子也会被欺辱! 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若有朝一日谁还想来毁掉咱们蔚州百姓的好日子,本将还会领着咱们安北军骑着高头大马,操着刀箭去问一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他回答不上来……” 说到此处张宁一顿,早已心潮澎湃的全大忍不住放声吼道:“那就砍下他的脑袋!” 话音未落,又有另一人嚷道:“抢走他的牛羊!” 比起全大话中的血腥,后一句话立时引起了一阵哄笑,可哄笑过后却是此起彼伏的呐喊声! “拧下他的脑袋!” “杀光他全家!” “让他跪在俺们跟前!” 见此张宁微微颔首,众将齐声大笑,而彭简则是面色凝重。 旁侧一直未曾出声的张泰眼中精光爆绽,他看到了最想要见到的一幕! 曾经有位族中长辈说过,领兵之道,唯有纪律方能破贼。若号令不明,士卒不整,自治不暇,安能成功! 而严苛的军律约束外更重要的是凝聚军心,要让士卒知道为何而战,若只是一味的以重利驱使,有朝一日也必会因此受害。 譬如南方的汉人朝廷,观其数次皇权更迭,有一奇怪现象屡次发生。那就是作为帝王最大的依仗,守卫京师皇城的禁军,却不曾有过真正誓死扞卫天子的举动,反倒是每每在大局将定之际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登基的帝王为表其功勋只得对其赏赐加爵,可无论施以再多恩赐,其总会在下一次权力交替时消失不见,直至尘埃落定。 论起赏赐,恐怕即便是坐拥北方大地的元魏皇室,也远比不得统治江南富庶之地的汉人皇帝出手阔绰。可哪怕如此禁军仍是屡屡自保,不曾有过誓死扞卫皇权之举! 张泰初时想不通为何如此,只觉得南方朝廷的皇帝简直无能,竟连卧榻之处都难以料理干净! 直至今日他见到张宁与安北军诸军士的这番对话,他才陡然意识到或许那些南方朝廷的皇帝们是一叶障目。 其总是习惯用权力与财富去笼络人心,反倒忘记了让禁军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两者间没有共同的利益又何谈让对方为自己死战不休呢? 至于能够拿出权力与财富实是有限,对禁军而言倒不如坐收渔翁之利,反正总会有下一位皇帝施以同样的慷慨! 第一百六十章 武运昌隆 校场中群情激奋,本就堪称精锐的三千军士爆发出令人骤然生寒的杀气。 张泰毫不怀疑此刻自己大兄只需拔剑而出,这三千军士乃至整个安北军都会轰然前踏,杀将上去。 这样的军心亦是彭简前所未见的,他暗暗压下心惊,只作感叹:“法令省而不烦,治军举重若轻,北道都督当真是我大魏名将!” 闻听此言数名安北军将领神情未有半点改变,张泰心中更是好笑。 放在大魏其他各军,彭简这般一说,相应将领必是一副与有荣焉之色。他便会借机交谈夸赞再作深入,建立私交,徐徐图之。 不曾想此间将领无不是张宁亲卫出身,亦或六镇武人,对于彭简所代表的洛阳朝廷全没好感,更难提因其一言就如何如何。 彭简显然也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笑容丝毫不减,只待张宁回转高台这才又继续上前攀谈。 张宁挥了挥衣袖,施以扈从搬来椅凳请其入座,彭简一时有些错愕不知此乃何意。 下一刻便见一名面庞微黑,短髭与两鬓相连的年轻将领挥动令旗,不知何时校场中领赏的军士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名身披粗制布甲、双目炯炯有神的士卒! 鼓声中士卒分列两阵,高举长矛聚力于腰腹,随着怒喝声整齐刺出!尽管仅有千人但声势仍极为惊人,彭简等人为之侧目。 年轻将领手中的旗号不断变幻,千名士卒也随之或前进或退守结阵,号令之下一丝不苟。 旁侧有人慨叹:“这些新募的兵卒虽然回转还不够流畅如意,但应付些贼寇流匪却是够了!” 刚将令旗交予部曲,正欲回身复命的年轻将领闻言没好气地瞪了过去,后者立时哑口。 倒不是两人间有何仇怨,亦或后者对这年轻将领有所忌惮。而是如今的蔚州除去安北军外,军府另有指令,每每农闲牧空时便会将治下的青壮聚集起来进行操练,以加强战时可供动员的力量。 此任看似不难,实则极难拿捏其中的度,哪怕对于刚履任八品扫难将军的吴朗而言亦是如此。 余者自然也知晓此事难易,感叹过后立即意识到了话中的不妥。不过军中男儿哪有动辄赔罪道歉的,此刻的闭嘴不言已然就是最大的让步。 吴朗也清楚这点,他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此刻以军礼向张宁复命。 张宁赞许地点点头,于是令旗再变,千名新卒徐徐退去,马蹄奔踏之声骤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校场尽头霎时间尘土飞扬,两百甲弓具备的轻骑纵马而来,对着竖立起的木桩冲杀砍伐,每每举刀必中要害。 继而又见数十劣马背草人驰入,其四下奔驰混乱至极。两百轻骑却似早有准备以圆阵绕驰,将劣马都圈在中央,随即张弓搭箭朝前射出,中者十之八九。 少有几人倒霉些落靶的则黯然驱马退去,等待相应将校的责罚。 见此彭简等人自是连连叫好,可这还没完,令旗晃动间圆阵扩大至两百步!轻骑纷纷拉弓,轻喝间发射而出,中者十之六七。 依次类推,待到三百五十步时中者仅剩八人。 这时就连台上诸多安北军将领都不由屏息,这八人依次排开,四百步外箭矢爆射而出,一人中靶! “好!” 如浪潮般的叫好声阵阵袭来,仅剩的轻骑翻身下马等待张宁的赏赐。 对于这等俊杰,张宁笑脸相待并施以锁甲、劲弓作赏。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两百轻骑并没有立即退出校场,而是在将校的指挥下立于一侧。 张宁回头对彭简道:“彭大人,稍后我会遣人护送你等离去,我不能亲自相送还请莫怪!” 彭简站起身来,奇道:“都督这是?” 张宁斩钉截铁道:“库莫奚人屡犯我边,圣上任我为北道都督、护库莫奚中郎将,将之击退乃是职责所在!此刻我就要驱马出征,必斩来犯之敌!” 彭简既是惊讶又是愕然,好半晌才勉强恢复平静:“如此…都督当真是我朝忠君报国之楷模!” 张泰腾地窜起身,话音中具是崇敬:“大兄此战必胜,武运昌隆!” “好!” 闻言张宁不禁赞叹,他锵地拔出长剑转而对两百骑吼道:“诸君,武运昌隆!” 说罢阔步出高台,在众将领与亲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朝校场外策马奔去。 他的身后数名将领、两百轻骑跟随,而在怀荒城外尚有数千精骑正在等候! …… 一望无际的北方原野,数匹高头大马正俯视着下方草丛。 身着戎服的张宁正挺直腰背,两指头紧扣弓弦,屏息凝神地注视着草丛。 胯下战马隐约感受到了他的杀意,不安地甩着马尾,但身体却岿然不动。 大风呼啸,那只仓皇钻入及膝草丛中的孤狼似是在隐匿蛰伏,等待着突然暴起之刻,又好似已然逃窜。 忽然草丛异动,众人的目光刹那间汇聚于处,张宁亦双指猛张! 只听空中传出一声呼啸,箭矢破空而出! 电光火石间箭矢穿透草丛,一泼黏稠的血浆喷溅而出,随即传来一阵垂死的呜咽声! 孤狼毙命! 轻骑策马而出,片刻后将其尸身拎出,见状斛律金与贺拔胜皆连连称赞。张宁却是将弓重负于马鞍,摆手道:“不过是只无处遁形的牲畜罢了,若不能一箭杀之才是贻笑大方!” 斛律金并不这般认为:“都督此言差矣,孤狼本将凶狠至极,此刻又是搏命。常人越在此时往往心绪不定,反倒容易被其反身扑杀,都督这箭……” 他凝声瞧去利箭直插孤狼咽喉,叹服道:“都督这箭术当真无双,漠南诸部常有射雕士一说,其皆为箭术出类拔萃之辈,都督箭术比起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饶是面皮如张宁也微微有些发红,埋怨道:“空中飞鸟,唯雕难射!其又常飞于数十丈的高空,踪迹难寻,我这箭术哪能与之相比? 仅是膂力一项就已不及! 阿六敦就莫要在一味鼓吹我啦!” 第一百六十一章 秘诏 斛律金正欲再言,贺拔胜已是先一步开口道:“都督所言既是,如今莫贺弗等部就如这孤狼,纵然是必死之局但伏于深丛,仍不可小觑。” 此话一出不止是周遭气氛为之一变,斛律金也顿时失了开口的兴头。 自北道都督张宁亲领数千骑渡濡河,深入库莫奚所在后,连战连捷破其数部,斩千众迫降近万奚人。一时间诸部震动,余者竟不敢再战,往西北越过饶乐水,不见了踪迹。 如此举动出乎安北军所料,毕竟先前所破各部仅是奚人中较弱些的,甚至是附庸,作为主部的莫贺弗都未与安北军直接交手就猝然远遁。 这简直是令张宁挥出的一拳落了空。 此刻他也不禁沉吟思付,安北军中多是北地健儿与各部青壮组成,论起对草原的熟悉与驰骋作战绝不逊色于奚人。加之具备刀兵甲戈之利,若与之拉开架势厮杀对射都不会落于下风,但如今的情势却令他有些进退不得。 再作深入就是契丹人世代所居,这支后世崛起的游牧民族在此时不算强盛,也暂无入境寇边之举。自己冒然深入一来不悉地势,二来也不名正言顺,此番前来是肃边而非再与他族结仇的! 念及于此他轻抖缰绳,使胯下战马向前踱出几步,从北方呼啸而来的寒风潮湿阴冷,战马也忍不住打了个响鼻。 张宁沉声道:“再往前百里,若仍无莫贺弗部踪迹便就此回转!” 闻言贺拔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张宁好似早有所料:“破胡无需忧虑,回转后你可遣人迁结石、塌汴等部入始昌郡。 部民交由相应郡府统辖,待磨去其野性后再从中选精壮入军。 我估算了下,若要使奚人不敢来犯,你手中需得有两千骑!” 贺拔胜心念一动:“都督,依末将来看不如使烦却等部与其互换领地,再由末将领命巡视,定能保始昌、忠义二郡无虞!” 适才提到的结石、塌汴等部便是此番出征所慑服的奚人,而烦却等部则是昔日从琉里洲上前来的敕勒、匈奴以及少量契胡人。 贺拔胜此举显然是欲借此机会,在将几部合万余奚人纳入两府治下的同时向外扩边。以琉里洲上的诸部为藩篱,而他也只需要提兵驻于两者之间,介时抵御莫贺弗部以及其他奚人的入侵,不使战火肆虐蔚州东北部的两郡之地。 这固然是良策,但对于琉里洲各部而言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甚至堪称苛刻。 本就与其有隙的斛律金当即往旁侧驱马,以示自己与此事无干。 张宁无意对此多予置评,他望向贺拔胜,稍作沉吟后道:“此策虽不能一劳永逸,但也能逐步驱逐奚人,不过你真有办法能使烦却等部心甘情愿再度迁居? 若是令其心生不满,反倒是置你这位校尉大人与水火之间,就连两郡也会随之动荡!” 倒不是他刻意要泼冷水,而是其中的牵扯不得不令其甚重。 贺拔胜信心十足,他的声音在草原上反复激荡:“还请都督放心,贺拔破胡定不负所望!” 既是如此张宁自然也没有再驳斥的理由,任用这样的人物自是得充分放权,予其自由。 于是他拉动缰绳,策马往营中赶去! …… 正当张宁率部于漠北逡巡,寻找奚人主部踪迹时,中原王朝的局势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 十一月间,莫折念生与魏岐州刺史崔延伯和元修义、萧宝寅所部五万人爆发大战。 双方激战于马嵬爆发大战,朝廷军大胜俘斩十馀万,莫折念生只得退保小陇。 朝廷军趁势重夺凉州,同时南秦州起义军首领韩祖香,也被益州刺史魏子健击败杀死,大匪张长命投入萧宝簧麾下。而朝廷所使用的分化之策也逐见成效,叛军吕伯度举部投降,元修义又联合吐谷浑贵族于多处袭杀叛军,形势大好。 然则好景不长。 原高平镇叛军首领,一度投于破六韩拔陵麾下的胡琛,亲领麾下大将万俟丑奴、宿勤明达等收拢部曲一路南下,竟是突然袭取了泾州! 元修义与崔延伯所部无从防备,被其与莫折念生合击,溃败退往安定。 不只是关中,另一边的山东也开始爆发大规模的叛乱。 自河北叛乱频发后,多州十多万百姓南徙避祸,他们所到第一处就是青州。 流民到青州后无以就食,以榆叶充饥,因此受到当地豪强的凌辱,被骂为“舐榆贼”。 洛阳朝廷闻讯后,没有第一时间调集粮秣赈灾,而是由胡太后亲自下诏,设郡县安置流民,选豪强为郡县守令以镇抚。 这样的手段显然起不了丝毫作用,何况当地豪强本就与流民有仇怨,互不相容。 更添时任青州刺史元世俊置新安郡,准备起用邢杲为太守,未及呈报,朝廷就又命沙汰河北流民侨置的郡县,新安郡亦在沙汰之列,而未被沙汰的河间郡太守一职却封给了邢杲的从子子瑶。 这般反复手段立即引起了邢杲的强烈不满,于是邢杲当即决定反叛,自称汉王改元天统。 他是青州豪强,左仆射邢晏的堂弟,有着极强的号召力。 他将自己包装为了对流民心善怜悯,对朝廷痛恨的义士,竟然得到了流民纷纷响应,旬朔之间,众逾十万。 数十日间叛军东取光州,沿海之地尽为所有。 魏廷只得一面派李叔仁为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率众征讨,同时又派征虏将军韩子熙前往招降邢杲,邢杲降而复反,不久在惟水击败李叔仁的进攻。 此时的元魏亦是彻底陷入战火,关中、河北、山东竟是义军与官军的厮杀场。 大军过处征收粮草,每每收复一地就总会逼迫当地的百姓复反,于是叛军剿灭再三,官军却愈发稀少。 也正在此时由尔朱荣所领的八千契胡军已至上党。 自收到魏帝元诩的秘诏后,他欣喜若狂,当即点起兵将以“奉天子以讨不臣”的名义往洛阳进军。 只是这时,新的秘诏再至!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尔朱荣 天色昏暗,寒风在山谷间穿行掠过无尽莽林,好似来自荒古的猛兽在不断呐喊,就连用手腕粗细的铁钉扎入地中的营帐也止不住呼啦作响。 一名姿容魁梧,不怒自威的胡汉坐于案前,片刻后他忽然将手中秘诏狠狠掷在地上,怒道:“朝纲败坏,民怨沸腾,正是危存之际天子岂能如此儿戏!” 此时的尔朱荣正值壮年,身为契胡领民酋长的他,俨然已是名副其实的山西霸主。 面对他的质问,大帐中无人能够予以回应。 如其所言,正光五年末的中原入眼皆是调零破败、狼烟四起之景。外有诸势力虎视眈眈,内有叛军乱贼肆虐一方,肆并之地早已残破不堪,举目望去唯有巍峨的雁门关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沉默威严地注视着脚下的尘世。 这般的寂静令尔朱荣很是不满,他蹙眉喝道:“怎么?都哑了?!” 闻听此言,一身黑袍着平头帻、下颌异常尖细的青年只得开口:“大人,我方才夜观天象,见星辰运转诡谲,帝星黯淡,实乃不祥之兆! 恐是京中有变!” 正在此时漆黑的苍穹突然响起一道闷雷,巍峨的山脉与远处伫立的城关渐渐隐没在大雨将至前的水雾中。 浓云低卷,低沉的雷鸣声中尔朱荣循声望去,蹙眉道:“帝星? 难不成是那姓胡的娘们儿,要把皇帝废掉不成!” 青年无声的笑了笑,似讥讽似不屑:“我听闻这位胡太后养了许多小白脸来满足淫欲,其中就有郑俨、徐纥二人。 两人不过是斗食小吏,毫无才干可言,却能先为中书舍人,又任谏议、光禄大夫。 其淫乱后宫,张扬至极,搅得皇城乌烟瘴气,当今皇帝早已对其深恶痛绝! 只是胡太后对于自己这亲儿子也是格外提防,不仅屡施手段行架空之举,凡与其过往甚密的都会被她随便寻个由头杀掉! 这对母子早已势同水火!” 尔朱荣与这青年话里话外,对于当今天子与太后皆毫无尊崇之意,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听在其余几人耳中,偏偏不使其有丝毫的神情变幻。 “那你认为眼下我军应当如何?” 尔朱荣起身于帐中踱步,凝声问道。 见此那青年并不着急回答,反倒是退后半步,望向帐中另一人:“这便要问贺六浑才是!” “哦?”尔朱荣脚步一顿,侧头望向立于角落中的高欢,神色颇为狐疑。 前番山东大乱,朝野震荡,相比之下戡平山西的尔朱荣自是受到了朝廷的嘉奖与重用。 身份虽不及张宁显赫,但他还是凭借着战功与不遗余力建立起的人脉,在月前升任大都督,都督并、肆、汾、唐四州诸军事,成为又一位地方枭雄。 与之相比,高欢的经历却是颇为跌宕波折。 六镇大乱后,高欢曾一度于怀朔扬名,可好景不长怀朔镇迅速被叛军攻破,此时聚集与他周边的豪杰们发生了分歧。 司马子如、刘贵、侯景这些曾任镇中小吏军中将校的,选择离开北疆,南下前往投奔尔朱氏。而段荣、尉景这些与高欢沾亲带故则选择追随他,投入叛军。 高欢本就杀伐果断极有远见,在投入叛军后立即闯出一番名堂。然则在攻掠边郡的过程中他发现,所在义军首领杜洛周仅是愚蛮之辈,对很快就使众人拥戴的自己逐渐心生不满。于是高欢决定先发制人,寻找机会将其斩杀,由自己统领整顿这支叛军。 不料消息走漏,杜洛周派遣心腹追杀高欢。他无奈之下只得狼狈逃窜,一路上又急又怒,惶恐不安,甚至因幼子高澄从牛背上摔下,而弯弓搭箭欲将其射杀。 幸得段荣及时策马赶来救起高澄,一行人才终于磕磕绊绊地逃脱险境。 这番经历让高欢意识到官军羸弱不堪,而叛军又毫无大志,左瞧右看还是只得重投尔朱氏。 此时正遇尔朱度律狼狈退出北疆,多年所笼络的心腹亲信具散于柔玄,同为天涯沦落人。于是尔朱度律便与高欢默契地不提往事,将其重新引荐给自己兄长。 有趣的是尔朱荣也对不见经传的高欢,早有耳闻。 司马子如等人常在其耳边言高欢如何骁勇、如何谋略过人,殊不想高欢初至秀荣川时风尘仆仆、形容乞汉流民,与尔朱荣心中所想差了千万层! 尔朱荣毕竟是枭雄,不会妄下定论便将其领至马厩,让其为一匹性格暴烈的战马梳理鬃毛。 这对于北地汉子而言自不难,高欢不动声色,没有操使笼头缰绳直接为战马梳理起了鬃毛。 说来也怪,平日里桀骜难训的烈马在此时任凭高欢随意施为,尔朱荣见此也不禁连连夸赞。 高欢自觉火候已到,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准备已久的谋划全盘托出,希望以此博得尔朱荣的赏识。 只是这一次随着他的讲述,尔朱荣的面色却愈发怪异,直至他将最后一字道出尔朱荣才抚掌大笑。同时向他引荐一名其貌不扬,甚至瞧来有些阴恶之相的汉人,李洛。 原来早在数月前,这个从青州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尔朱荣的汉人书生,就已是有此一说。 此人认为当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宠信恶人,专擅朝纲,以至政令不行。应当正该乘势发兵,打起‘清帝侧’的旗号,讨伐郑俨、徐纥,然后霸业可成。 一席话令尔朱荣十分受用,后来不久就又得到了魏帝元诩的密诏,更将其视作天赐之才,引为军中长史,恩待有加。 高欢所献之策虽与其不谋而合,亦是被尔朱荣纳入麾下任领兵之将,可无论如何都是被这书生李洛给压了一头! 每至需决断之时,尔朱荣都会先询此人之谏,再问高欢,多数时候这也只是行过场,令高欢十分恼火!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月前尔朱荣升任四州大都督的酒宴上,自己无意被他人叫出汉名时,这位平日里常以当世卧龙自比的书生会突然目露精光,随即兴致勃勃地与自己攀谈往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洛阳惊变 对于李洛的异常举动,高欢自是难免心生疑虑。 不过面对这位尔朱荣如今最为依仗的谋士,他只得将之强行压下,竭力附和,作出与其相谈甚欢的样来。 自那以后李洛隔三差五就会循机拜访,言语中带着连高欢都无法理解的一丝尊崇,尔朱荣听闻后只将其视作麾下文武相和,不曾彼此抵牾的好事。 便如此刻。 高欢闻言先是朝利落投去感激的目光,随即稍作沉吟答道:“大人,依贺六浑之见我军应当立即拔营,火速朝洛阳急行!” 尔朱荣立时蹙眉,只觉得这贺六浑行事未免太过轻躁了些,不禁训斥:“往洛阳? 前番我兴兵乃是奉天子之诏,是兴义兵以匡朝宁国之举!而今莫说是天子秘诏我军回转,即便是要我自此入关中讨逆,我尔朱荣也绝无推脱! 既受天子信任,岂能行那不臣违逆之举!” 论身份,尔朱荣远逊于朝廷诸公,根基浅薄。论实力,他亦比不过领十数万朝廷经制之师,驻于两淮的边疆大将。 若是违诏入京,恐怕顷刻间就会性命不保。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也正是如此。 高欢清楚他心中所想,他断然道:“大人,今兵以义动,进战则克,退还则散!众散于前,敌乘于后,死亡无日,何得不悲! 天子行事绝无前后反复之理,其中必有隐情!大人受此重任应迅速奔赴京师,尽早稳控大局,解天子之危,此方为上策!” 这是极为冒险的举动,若第二道秘诏真是经他人之手所矫也就罢了,可要是当真出自天子,那尔朱荣定然会被以重罪论处! 因而他仍不能作出决断,再度望向为自己出谋划策,献上无数奇策的李洛。 后者轻轻一笑,悠然道:“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大人若有顾虑,届时不妨与并州刺史相商。元大人为宗室,大人只需与宗室达成一致便无他忧!” 此话立时戳中了尔朱荣的要害,他稍稍一愣随即也露出森然可怖的笑容来。 不错! 他所盼望的时机,谋求已久苦苦布局,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片刻间号角声穿透闷雷与狂风,庞大的军营像是顷刻间苏醒的古兽,躁动起来! 雨滴哗啦下落,尔朱荣一骑当先领军连夜前行! …… 此时的洛阳城寂静无声,唯有寒风一遍又一遍地从皇城上空刮过! 啪嗒! 一支上等狼毫笔被掷在晶莹剔透的青砖地上,墨汁爆溅开来形成一圈触目惊心的黑色! 周遭宦官侍从皆垂头静立,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数日以来,往昔温和贤明的魏帝元诩频频发怒,好几名平日里常得其夸赞的近臣也都被责罚,众人都知晓此时万不能触怒了这位年轻天子。 如此寂静了好半晌元诩才终于起身,见此一名宦官立时见缝插针,请天子用膳。 见对方面色惶恐心中惴惴不安,却仍是咬牙请自己适时用膳,满是愤懑与怒意的元诩也不禁好受了些,于是他破天荒地微微颔首,露出一丝温和:“传膳。” 自继位以来元诩就三番两次令御膳房,务必做到每餐从简,然而即便如此顷刻间还是摆上了满满一桌二三十道菜。这些美味佳肴此刻落在元诩的眼中却毫无吸引力,他接过侍膳宦官恭谨献上的一碗精米白饭,就着菜扒了一口竟味同嚼蜡。 于是他转而夹起一块炙小牛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默默沉思。 待到终于将这块小牛肉咽下,这顿午膳也就算结束,他再无胃口使人撤去饭桌。 正对着水盂漱口,心中盘算着该如何理应朝堂诸公,方能最大程度地挽回皇室颜面。元诩忽然觉得血涌头顶,双脚瘫软无力,随即天旋地转身子歪倒在殿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众近侍宦官都惊了一跳,赶忙呼喊着近身,只见这位年轻皇帝已是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有稍微精通药理的意图查看其手掌,以辨出是中毒还是意外,却不想元诩双手握拳一时间根本难以掰开,继而更是身子剧烈抽搐起来! 此时周遭的宫女都已是吓得面色苍白,几乎呼天抢地,而近侍则快步奔向太医所在! 待到于侧堂守值的太医抢步入内,见此情状,霎时也是呆立当场! 以其眼力如何瞧不出此刻的情势,但他还是装样子拿了拿脉,借此机会整作心绪,随即放声哭嚎:“陛下…陛下恐怕……恐怕是…… 不行了!” …… 两日后一道更为震撼的消息从洛阳传入尔朱氏军中,当今圣上,魏帝元诩崩! 消息传出天下震惊,胡太后先是立一名出身诡异的公主为帝,对外称其为皇子。又在眼看无法瞒过朝廷公卿后改立孝文帝元宏曾孙,临洮王元宝晖之子元钊为帝! 得此消息尔朱荣立即招麾下部众相商,此刻恰逢他的堂弟尔朱世隆来投,遂招其入座。 尔朱世隆本为直斋,后迁移为直寝兼直阁,加前将军。 前番山西之乱暂平时,尔朱荣曾向朝廷上表请求入朝,不愿再以蛮夷之身立于朝堂之外。然而胡太后对他极为反感,便派遣尔朱世隆向尔朱荣宣喻,升任其为四州都督,断了他入朝掌权的念头。 尔朱世隆借此机会劝慰长兄,希望尔朱荣能够暂且以恭敬自守之态应对,以待天时。 此刻他闻元诩之死后,立即从洛阳城中逃出直奔尔朱荣军营,只见他夺过扈从递来的水囊,狠狠灌入几口后一抹沾满了水珠的胡须:“此事定有内情!” 大军虽行于魏国腹地,但尔朱荣向来治军严谨加之叛乱四起,各州郡皆有刀兵相动,因而尔朱氏大军每每驻扎时都将营垒、拒马、塔楼一一搭建,不敢有丝毫马虎。 大帐之中,亦是诸将皆立。 众人闻之心中不免一颤,只听他又道:“据内侍传言陛下暴崩前,潘妃曾诞下一女,可宫中却对外宣称乃是皇子,还一度欲要大赦改元! 莫说是本朝了,纵观历代数朝哪有此等先例?我更听闻就连陛下自己亦是暴跳如雷!” 李洛眼珠微微转动,冷哼道:“这般看来那位胡太后早有准备,想要立其为帝! 更或许……” 第一百六十四章 立帝 说到此处他目光阴恻恻地扫过众人,由此望去帐外的山体与莽林都在夜幕将至下,显得愈发深邃。一座座山峰仿佛高耸入云的天柱,本该顶天立地可好似摇摇欲坠,将要随时坍塌一般。 李洛阴沉的嗓音恰到好处的响起:“更或许此女本就非是潘妃所诞!” 尔朱荣的长子,身材魁梧光头锃亮的尔朱菩提吸了口凉气,语气中满是怒意:“这般说来,倒是胡氏这妖妇生的?!” 多年以来胡氏淫乱后宫,其与两名宠臣的烂事更已是传得人尽皆知,素来信佛的尔朱菩提更将此视作万恶不赦的大事,是对佛门的羞辱! 可就是这般荡妇却每日道貌岸然居于永宁寺中,这令他如何能忍? 相较之下高欢的神情仍是相对镇定,倘若实情真是这般,那么魏帝元诩的暴怒也就有理解释。 先弑帝再立假皇子,继续掌控朝中大权,如此一来胡氏既能除去日渐成熟的元诩的威胁,亦能继续执政,号令四方! 只是此事终究过于耸人听闻,纸难包火! 在诸多豪门贵胄、朝堂公卿的压力下,哪怕是胡氏也得重立元钊为帝,诏告天下。 高欢不禁想到倘若易地处之,自己恐怕不会选择继续进兵。毕竟元诩既死,洛阳已然成为胡太后与皇室以及豪门贵胄的角力场,局势波谲云诡。纵然是请来并州刺史元天穆,亦无法再左右其局势,他虽与自己亲善,但终究不是皇室嫡脉。 可尔朱荣在此时却展现出过人的魄力来,他竟是先遣扈从招并州刺史元天穆入帐,继而拔剑而出,凝视着森然的剑光冷声开口:“主上晏驾,朝局动荡,正是我辈安邦报国之时! 昔日先帝在位时,年岁不过十五尚且被天下人称作幼君,何况是如今一个三岁稚童? 传出去不止让天下耻笑,可被南人与贼寇所趁!某家深受君恩,今日欲率铁骑哀悼先帝,剪除奸佞,再择一年长贤德者为帝皇帝,刺史以为如何?” 元天穆性情和厚,相貌俊朗,曾任员外散骑侍郎。 李崇北讨时,元天穆领太尉掾,出行慰问各军。其实路过北秀容,与尔朱荣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山西等地大乱后,元天穆充西北道行台、除征虏将军、并州刺史,与尔朱荣共同平乱。 此刻他见尔朱氏众将皆会于大帐,已然意识到了大事发生,不料竟是天子暴崩! 惊骇之余他迅速平复心神,振作道:“若真如此,堪为伊尹、霍光再世!” 闻言众人皆喜,高欢眸中终于透出几分了然。 这元天穆权位虽不低,但乃是高凉神武王拓跋孤玄孙。 昔日拓跋氏势微,不得已使高祖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往后赵为人质。前任首领拓跋翳槐死后,诸大臣认为君主身死,局势动荡,应当以尚在国内的拓跋孤为王。然而拓跋孤果断拒绝,主动前往后赵代替拓跋什翼犍为人质。 拓跋什翼犍为其感动,发誓待其归来后要将一半国土分给他,只是此后这事便不了了之。 如今作为拓跋孤这一支的后人,元天穆在宗室中颇受嫡脉排挤,始终无法跻身朝堂中枢。 面对这般前所未有之变局,他自然也千方百计地想要参与进去。 果然他沉吟片刻后,继续道:“彭城王施政时贤德开明,极得人心,我认为应当立其长子元劭为帝!” 这是极有远见之言。 彭城王元勰是曾经的辅政大臣,为人正直刚正,无论是在宗室或是民间都有极好的声誉。立他的长子为帝可以平息争议,即便是朝堂诸公也难以反驳。 更添元劭通晓武艺,曾多次领兵防守萧梁大将彭群、王辩的袭扰,是皇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尔朱荣闻言却是依旧看着长剑,不置一声。 李洛适时开口道:“彭城王虽精通武艺,但治大国若烹小鲜,绝不能以刀剑相加! 何况洛阳城中纷乱,我军介入必定人心惶惶,应当由更具风范者为帝,方能安抚朝堂与百姓。 其弟长乐王元子攸风范与声望皆属上乘,不如就派人入城与其联系,请他称帝平乱。” 元天穆明显一愣,嘴唇微微翕动终究是没有争辩反驳。 在他看来二十八岁的元劭正是壮年,是任皇帝的不二之选,反倒是那元子攸素来以文弱着称,名声不显…… 以尔朱氏众人的身份绝不会不知道这点,他立时就意识到了帐中气氛一变,数道目光肆无忌惮地于自己背脊处扫动。 火光跳动,一个个映照在帐幔上的人影竟也随之身形奇特地左右摆动,好似妖魔一般。 他感觉一滴冷汗从额前淌下,他认命般地低声道:“理当如此……” “好!” 下个瞬间锋利的长刃刺入桌案,尔朱荣豁地起身,甲叶铿锵作响,若有若无地透出一股血腥气息。 他当即命尔朱天光与尔朱世隆潜回洛阳,秘见长乐王元子攸向其禀明如今的情势,自己则领军继续前行! 数日后肆州将军尔朱天光带回消息,元子攸欣然答应,正带着哥哥彭城王元劭、弟弟霸城公元子正离开洛阳,随尔朱世隆前来。 尔朱荣遂驻军任城,又招诸多工匠于军中,连夜铸造孝文帝元宏诸位子孙的铜像,意欲在最后时刻确认谁才是天命所归。 元魏册封典礼前皆会手铸金人,予以占卜。如逢册封皇后,就都要先铸造皇后的金像,如果成功,则立,失败,则不立。 不出所料,铜像占卜的结果唯独元子攸的像铸成。尔朱荣放了心,当即公开上表抗令,并问罪太后胡氏。 当夜高欢见李洛行踪鬼祟的从工匠营中走出,两人相视一眼皆默不作声,假装没有见到对方。 三天后尔朱氏大军在河阳与元子攸兄弟会面,尔朱荣当众以皇帝礼拜元子攸,后者亦口称尔朱荣为大魏忠臣。随后大军渡过黄河,元子攸择地即位,封尔朱荣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即刻挥师南进,兵临洛阳!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破库莫奚 将临冬日的原野寒风刺骨,往日接天连地的碧绿在凛冽凉风的侵蚀下已然沦为大片枯黄。 这一日,大蓬的猩红洒落其中,更添触目惊心。 “放!” 随着贺拔胜的号令,上千支利矢劲射而出,好似一场骤然而至的瓢泼大雨密集地砸落下来! 霎时间,数以百计的库莫奚勇士跌落马下,马蹄汹汹踏碎骨骼的闷响与凄厉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余者见状皆双目喷火,不顾一切地策马朝着安北军骑杀去,他们发出怪异的怒吼,手中的弯弓皆被竭力拉至满月!只是安北军面露戏谑,他们顷刻间分为十数股,纷纷远避,于是库莫奚人只得不断催促胯下战马,只求能够奔入一箭之地! 马鞭抽打之声集于一处恍如雷鸣,战马的嘶鸣更像是一道道霹雳声。 为了这百步之遥,奚人再次付出了数百人的代价。可当他们终于奔至魏人跟前,却分明从那一张张面庞中察觉到更大的恶意。 在其惊愕的注视下,魏人轻骑散于两翼,数十名顶盔贯甲平举长槊的重骑猛地杀出,迎着奚人发起冲锋! 整片战场都陷入沸腾,兵刃撞击交格的响声和人马的怒吼声充斥在每处空隙! 这是奚人全然不曾料到的局面,在早有准备的重骑冲杀下,只少量配甲的库莫奚勇士刹那间溃不成军。残存者只得再度聚于一处,狼狈至极地朝东北方退去! 那是契丹人的领地,可他们根本就顾不得这许多,此刻唯有的想法就是如何从魏人的刀刃下保全性命,如何能逃出这片修罗场。 然而下一刻在其必经的丘坡之上,数百黑甲军骑列队而立,黝黑的甲胄哪怕是在光天化日下亦是令人心底生寒。 是具装甲骑! 有奚人认出了这被魏国视作最强力量的军中重器,骚乱再度蔓延,有人木然勒马有人惊叫着摔倒在地,忍不住叩头乞降。 领头的魏人将领见此却没有半分怜悯,他高举长槊在空中划了个圈,随即猛地朝前一指! 轰! 五百黑鵺甲骑齐齐前踏,声势竟犹如千军万马席卷而来,下一刻甲骑顺着丘坡奔下! 从已无变数的战场上收回目光,张宁在周遭数名将校佐吏敬畏的注视下抖了抖马鞭,旁侧斛律金适时道:“恭贺都督,此战之后库莫奚五部大伤,数年内无力再袭扰我蔚州边境!” 随着其话音落下,将校佐吏们皆出声恭贺。 数日前安北军觅敌无果,正欲就此南撤,无心睡眠的张宁却在星空之下忽然察觉到不同寻常的一点。尽管以莫贺弗为首的库莫奚五部撤得干净利落,极其决绝,但昔日随李崇征伐柔然的经历告诉他,这其中的代价绝不是奚人能够承受的。 库莫奚与契丹虽共居东北,但两者泾渭分明甚至时候恶战爆发,非是亲睦友邦。 如今又正值寒冬将至,库莫奚人五部十数万人绝无可能抛下世居之地,长借驻于契丹境内。因而其所打的主意无非是安北军无法于草原久留,自己只需暂避锋芒稍稍忍耐,就能等待回转故土的时机。 在这期间则需要阖部忍耐契丹人的敌视,以及付出牛羊与财帛作为客居他境的代价。 想到这一点后,张宁立即招众将商议,在次日大张旗鼓领军回撤,实则抽出千名精骑寻谷地潜伏以待。 这期间千名精骑分潜各处,按照张宁颁下的严令偃旗息鼓,悄声屏息。他们非但不许发出任何动静予外人所知,即便是外界发生厮杀战斗,也不许轻举妄动。为此他们甚至没有起过灶,吃的都是干粮,喝的都是皮囊装的冷水。 若非其大多乃是斛律部健儿,与草原各部流落千里的苦汉子,断难做到。 就这般忍耐了两日,果不其然等来了库莫奚人的哨骑,他们尾随着安北军大部一路渡过濡水这才欢快地打着呼哨奔往各处只会部落大人。 与契丹人多有摩擦,已是数次爆发小规模冲突的库莫奚人自然不愿再停留它处,得此消息立即收拾启程准备搬回故土。对此各部俟斤也没有阻拦,毕竟寒冬将至,部民们需要抓紧最后的时机准备过冬。 于是当一批批奚人踏上返乡之路时,潜伏的千名精骑觑准机会突然杀出,连斩两名部落俟斤、祭司四人。散于各处正帮着自家亲眷驱赶牛羊牲畜的奚人战士,见此亦是大乱,短时间内只得各自护着亲眷逃散。 等到各部奚人终于在莫贺弗俟斤的奔走下重新聚集一处,他们也唯有继续向前这一条路,只是这一次等待他们的是整整六千安北军骑! 这是同样精通骑射却更兼兵甲之利的骑军,在军规的约束下成规模成建制的冲锋与迂回打得奚人毫无招架之力,仅仅两个时辰战役就以安北军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对此张宁神情平淡,在他看来此番得胜根本不值得如何庆祝。自己只是在南下诸州前扫除了边患,平了后顾之忧,确定了麾下骑军卓越的战力。 念及于此,他对斛律金说道:“战后驱各部俟斤祭祀于一处,使其抽签,中者留种,未中者尽杀其勋贵,将其妇女童孺分予刺史府治下各部。 男子依旧是择优者充入军中。 告诉贺拔胜,我只给他一个冬天的时间。明年春时他需要至少另建起两千骑,以稳蔚州,而眼前这六千骑需得随本都督南下!” 斛律金浑身一怔,随即躬身领命,而周遭将校佐吏更是慑服。 南下,这是一个多么具备着诱惑力的词汇! 然而心思各异的众人并不知晓就在前一日的深夜,来自刺史府的哨骑连接跑死了三匹快马,这才将从洛阳收到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自己跟前! 这是张氏所发出的消息,其上清楚记载着尔朱荣率军渡过黄河,已兵至洛阳! 胡太后万分震恐间连派数将分守各处关隘与京师,并连发数道皇令欲迫使尔朱荣退兵!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尉迟俟兜 尽管京中显贵豪阀多如过江之鲫,可称宿将骁将的亦有数人,但张宁知晓尔朱荣所部并不会在各处关隘遭遇有力阻挡,甚至入城也不费吹灰之力。 昔日胡太后能垂帘听政,乃是宗室与豪阀相互掣肘的结果。 众人皆未曾料到这一介女流竟杀伐果断,且一度显出贤德睿明之态。不仅曾于朝堂亲自策试孝廉秀才、州郡上计簿的官吏,还下令造申讼车接受投诉冤情,以其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勋贵集团。 这般情势下无论是宗室亦或豪阀只得暂任其施为,直至如今。 随着魏帝元诩中毒暴崩,洛阳城中的豪阀对这位公然淫乱后宫的胡太后已无法再作忍耐。可想而知,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期望以尔朱氏这柄屠刀,剜去胡氏这块附着于皇城中的烂肉。 此时一身浓郁血气的贺拔胜纵马而来,距张宁二十步之遥时翻身下马,快步跪倒在张宁跟前:“禀都督,此战我军大胜,阵斩各部奚人合计三千两百人,俘五千人!” 这一战堪称安北军立军以来的首场大捷,更是骑军与骑军间的正面对垒。 因而贺拔胜此刻心中畅快至极,也终于能在众同僚跟前扬眉吐气。 张宁笑道:“如此甚好!此战之后贺拔将军这护库莫奚校尉的名头,倒也名副其实了!” 众人闻言均发出善意的笑声,贺拔胜亦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旋即深深一拜:“贺拔破胡只求不负都督所望!” 先前大军佯装南撤,贺拔胜与念贤各领数百精骑伏于隐蔽之处,其中的艰险不言而喻,稍有不甚就有倾覆身死之危。而战时他更是一骑当先,于众库莫奚勇士的环伺中斩杀所部俟斤,一举将余者的战意击得粉碎。 这般功绩与身先士卒的举动,足可见其想要一雪前耻之心,对此张宁自然会对其不吝夸耀褒奖。 旋即贺拔胜忽然露出一丝难得的犹豫之色,见此张宁只说大可道来无需疑虑。 于是贺拔胜稍稍咬牙,开口道:“禀都督,尉迟氏族主尉迟俟兜求见!” 闻听此言众将校佐吏不由错愕,有人忍不住喝问:“贺拔将军,这尉迟氏当日勾结奚人公然反叛,致使御夷镇遭受兵戈之乱,死难者不计其数! 其后又屡次与我安北军为敌,敢问将军何故为其说和?!” 在场的皆是受张宁信任重用之士,更添又效力军中,言语间自然也爽利许多。 他们清楚若非是要为其说和,贺拔胜绝不会是这副神情,也不会有这般怪异举动。 另一人亦是难愕心中愤怒,昔日与他同在御夷军府为官的至交好友就曾死于那场动乱中,于是他指扣衣袖冷冷道:“既是抓住了匪首,何不就地正法?!” 贺拔胜额头有汗水渗出,面对诸多同僚或愤怒或冷淡的目光,他涩声道:“都督,此番我军能将来敌杀败,尉迟氏实则多有出力… 此刻,此刻尉迟氏阖族男丁一千两百人正在十里外等候,其族主尉迟俟兜也正在我军的控制中,他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都督能亲自见他一面。” 厮杀已歇,安北军的骑士们正不断搜寻着己方一息尚存的同袍,同时谨慎打扫着战场。 天空中已有着鹰鹫环伺,更远处也隐隐出现了荒兽的身影。它们在耐心等待着安北军离去,待到那时此地就会成为其狂欢之处。 张宁将目光重新投向贺拔胜,他稍稍思索后问道:“若我记得不错,尉迟氏的族长此前并非是这尉迟俟兜!” “不错!” 贺拔胜见张宁开口心中立时一喜,连忙解释道:“原尉迟氏族主与奚人勾结公然反叛,然而在遁至草原后因水土不服,不久便客死异乡。 其子尉迟俟兜虽继任族主,但却仅是与奚人虚与委蛇,实则早有弃暗投明之意。” “哦?你倒是对他挺了解的。” “末将…末将前番伏于河林时曾被其所领哨骑发现,当时末将正欲死战,但对方却并无杀意而是径直离去。方才厮杀时,本当是奚人援军的尉迟氏族人也未曾现身,因而末将方认为其心在大魏!” 贺拔胜伏在地上,只等张宁抉择。 出乎意料的是张宁听后神情没有更大的变化,他只是问道:“你认为我应当见他?” 本是心中急怒,随时可能出言指出其罪责的将校佐吏们闻言都是一愣,立即选择闭上嘴来。 而贺拔胜没有丝毫犹豫:“尉迟氏数代安于御夷,势力深入奚人各部乃至是契丹,若能将其引为所用,定能大大增加将军府对此地的掌控力,更能保东北无忧!” 张宁于是颔首:“那便让此人上来!” 片刻后一位虎背熊腰,身材与斛律金、切思力拔相仿,压迫感却远超两人的鲜卑人走上前来。 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好几道可怖的伤疤,尤其是面庞左侧的那条更贯穿了眉骨与半张面庞,一直延伸到耳处。足足半块耳朵都在一场可怕的战斗中被人削去,但他却不以为耻,反倒是束发示人,将伤口清楚得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也正是这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令他拥有足以胜过斛律金、切思力拔二人的压迫感。 见此张宁暗暗想到,这样的人物定然是不为荣华富贵所迷、视成败利钝若无物的豪杰。 果然这唤作尉迟俟兜的汉子走上前来,不卑不亢道:“尉迟氏族主尉迟俟兜,拜见都督!” 张宁早就知道尉迟氏在御夷乃至是整个北疆、朝堂曾拥有的显赫地位,亦是有将其收入麾下之意,于是挥手示意将其扣住的军士松开,又令众人稍稍后退。 他问道:“尉迟族长此来所为何事。” 尉迟俟兜郑重道:“想要知道北道都督、安北将军是否乃是明主!” 饶是以张宁的心性,听到这话仍是有些错愕,他笑着道:“那光靠看是瞧不出来的,有什么问题不妨就问!!” 第一百六十七章 豪强 “敢问都督如何看待我等豪强之族?” 此言一出众将校官吏尽皆色变,这无疑是极其敏感的议题,非耳目心腹不可提及。 众人在为尉迟俟兜胆大而惊诧的同时,偏偏又不得不暗暗提起心神,以待张宁的回答。 眼下的安北将军府中有太多原怀荒、御夷两地的豪强大族,在此之外更充斥着十数个规模不一的部落,其本质上也与豪强无异。 单单是在场之人就有过半是这般出身,闻之难免颇不自安。 张宁自是清楚这一点,他心中感慨尉迟俟兜身为一族之主,果然不是好相与的。仅是简单一问就将他同众僚属划到一处,反倒是自己稍有不慎倒成了对立。 好在对此张宁早有思虑,无需言辞掩饰,亦不惧谁来刨根问底。 他从容道:“太祖初定江山之时,豪族大姓骄横跋扈垄断地方,自建壁垒胁迫民众,势力强盛者甚至胁迫州郡、架空长吏形容割据。 于是太祖大刀阔斧,不惜施以狠手整顿,这固然驱除祸患但未免过于苛刻,以至为清河王所杀不得善终,此乃事实。” 话音刚落众人面色皆是大变,作为朝廷所命的北道都督,张宁当众说出这话堪称是大胆妄为,真要终究甚至可论死罪。 只是旋即再想到他的另一重身份,谁又都不觉得奇怪突兀。 “我生于洛阳长于洛阳,见过太多的百年大族千年豪阀,其子弟遍布州郡中军,佼佼者更是跻身朝堂中枢,动辄便能影响大魏千万黎民生死存活! 然而无论是杀伐果断的太武皇帝,还是俯济苍生孝文皇帝都不曾对其再有剪除,这是为何? 并非是刀剑不利,实是治政之道乃是使千万的百姓能安享太平,无冻馁之患、无奔走之劳、无兵戈杀戮之苦、岁有裘葛之遗矣! 若能做到这点,豪族大姓、门阀贵胄其实在我眼里就与黎民百姓并无二致,不过是多了些田地存了些余财罢了!” 尉迟俟兜霍然抬头,凶恶的面庞上透出难以置信来。 他想要下意识想要出声质问,却又觉得倘若真这样做了又实在是过于不妥。 张宁挥动马鞭在空中抽打出猎猎声响:“就任以来,我所杀的皆是穷途末路的叛逆之徒,是将百姓驱之如使牛马,吞之如食犬羊的荒野凶兽! 至于其他人,如今在我麾下的效力的人…… 只要愿遵循我的意志加以收敛,不逾次行,我断然不会背弃这些能够投入家族世代基业而来就者! 无论是张氏本族还是斛律氏、陈氏…皆是如此,皆会一视同仁!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这是我张宁的承诺!” 听到此处众人已然心悦诚服,适才被尉迟俟兜所挑起的那一丝芥蒂也消弭于无形。 最令他们心安的乃是张宁本就出身豪阀,定然知晓其中的度,断不会自毁根基。 而尉迟俟兜仰头看去,只见此刻的张宁一手持缰一手挥动马鞭,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压迫意味和强烈的自信,这是深厚背影与底蕴带给他的,更是无数次厮杀方能锻造而出的! 于是尉迟俟兜跪倒在地:“尉迟氏愿为都督驱使!” 随后张宁表尉迟俟兜为八品殄寇将军,使其领三百族人入安北军。又迁其族入始昌郡,配合郡府与护库莫奚校尉贺拔胜对各部奚人进行统管与深入影响。 领军返回前,张宁又决定在始昌郡设立边市,以盐铁作为主要手段打通商路,使被打散的奚人们都被吸引或纳入到这一体系中。 对于自愿积极接受军府管辖的部落,先以信义,示之轨物,继而慰抚其民,使各复其业,务必要消弭库莫奚这一大边患。 待到返回军府已是年末,此时的柔玄新城已经初具轮廓,城墙及相应的防御工事、城内的各处街道要隘乃至军府州府也以完善,唯有民房商铺等还在热火朝天的修建。 张宁并没有多等的意思,而是赶在新年前率两府迁入,并改柔玄城为安北城。 自此蔚州以安北城为州治,统辖六郡,又以沮如与镇北为驻军要隘,拱卫辖境。 新年时分诸将官吏相聚府衙,与张宁共庆,欢宴畅饮喜笑颜开。 这是对整个安北军都极为重要的一年,自张宁以下人人得封赏成为真正的朝廷要员。同时蔚州亦是以一州之地占北疆之半,统数十万百姓。又以数万精兵西压破六贼余部,东摄库莫奚,风头无俩。 临近亥时,张宁以不胜酒力为由步入后院,于是厅堂间诸多部属再无拘束,喧闹声更大起来。 脚步踏入积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感受着北地刺骨却早已习惯的寒风,张宁仰头望向苍穹,不禁感叹这已然是自己穿越的第三年。 这一年自己成为了朝廷大员,麾下既有斛律金、贺拔胜这样的历史名将,亦是有王彬、切思力拔等熊虎狼犬,掌数万精兵,堪称割据一方。举手投足间足可影响数十万人的身死,牵动整个魏国乃至华夏的形势。 当然自己也除掉了第一个敌人,同为穿越者的破六韩拔陵。 这样的成就着实令人瞩目,但张宁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扭头看向房檐下的黑暗开口道:“怎得,还要我亲自请你出来吗?” 话音落下,一道消瘦却散发出极为令人不适之感的身影走出黑暗,竟是数月未见的巫日合云。 这位昔日的匈奴铁匠,此刻几乎让张宁麾下每位部属都隐隐畏惧的黑卫卫主面无表情,伸手向着张宁递来一封密信。 张宁接过打开,借着月光细细阅览,片刻后不禁瞳孔微缩,继而发出一声叹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但他无意在此刻与巫日合云探讨这桩将会影响历史走势的大事,而是将密信收入怀中后道:“既然回来了就别急着走,婆娘和孩子可还在家里等着的! 今日陈彦那小子寻了个由头来找我,说是有要事禀报,其实还不是拐弯抹角找我要人! 你要是不回去,你婆娘孩子可是会怪我的!” 巫日合云那古井无波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拱拱手便也利索退下。 对于这位曾一夜失去妻儿的复仇者而言,如今那充满暖意的家无疑就是最好的慰藉。 第一章 进逼洛阳 正光五年末,四州都督尔朱荣领八千部众自高清渡过黄河,就地拥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以讨逆之名进军京师洛阳。 太后胡氏闻之惊怒交加,悉召王公大臣商议对策,然则诸公忿于其毒杀元诩皆不直言。 见此与其淫乱后宫的幸臣徐纥叫道:“尔朱荣乃是小胡,擅敢称兵向阙! 臣料彼千里远来,士马疲敝,只消派军分守险要,以逸待劳,不出数月定能将其平定!” 此时诸公仍不作一声,于是胡太后授李神轨为大都督,出镇河桥拱卫京师。 自李崇战死北疆后,李神轨虽也同时兵败,但仍是外戚一派中流砥柱般的人物。得此任后他点齐洛阳中仅剩的万余兵马,使郑先护、郑季明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屯小平津。 郑先护、郑季明皆为荥阳郑氏子弟,郑氏自东汉起就是中原大族,与胡太后也早有间隙。 李神轨知晓此点,但鲜卑本族精锐多被调往山东关中等地,余者具在两淮,想要如臂使指麾下这万人只得借力郑先护、郑季明等人。他一面派郑氏兄弟守河桥,一面使可信的将校为其副手行监视之举。 孰料郑氏兄弟亦是果决,竟在驻军当夜趁诸军未稳,一举将李神轨派去的副将斩杀,随即开城相迎新帝元子攸。 据守小平津的费穆不愿独守亦是请降,李神轨见此狼狈夜遁不知去向,自此京师洛阳再无屏障。 消息传回洛阳,举城震惊,徐纥料定大势已去索性夜开殿门,取御马十匹率亲信东奔兖州,另一名男宠郑俨也出逃山中! 柄国多年的胡太后终于意识到了将性命不保,于是也发了狠,抓起一把银剪刀剪去青丝,又召集元诩的所有妃嫔与自己一同宣称遁入佛门,再不问世事。 尔朱荣闻听此事后大喜,当即在半推半就下晋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兼尚书令、领军将军、封太原王。 正当他准备以太原王的身份拥元子攸入京时,高欢进言道:“且慢! 我军势大可实则并不过八千之众,入得洛阳需扼守皇城以及各处要地,介时未免捉襟见肘,但有缓急难以接应。 不如先招百官出迎新主,当众确立王爷拥立之功,再依次分赏朝堂诸公再入城亦不迟。” 降将费穆也赞同道:“今以京师之众,百官之盛,一知公之虚实,必有轻侮之心。若不大行诛罚,更树亲党,公还北之日,恐不得度太行而内难作矣!” 尔朱荣陷入沉思,他的堂侄尔朱兆等人却立时跳脚大怒:“贺六浑这是什么混账话! 所谓的朝廷诸公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我尔朱氏能有今日局面全靠的手中刀刃,何需顾忌他人?若谁敢不服,一刀砍了就是,岂能将荣华富贵拱手送于他人!” 尔朱兆素来骁勇刚猛,是冲锋在前的将才,极得尔朱荣的喜爱。 他这话说得很是粗鲁直白,只差当众说尔朱荣应当封赏自己等誓死追随的亲侄,而不是见风使舵的朝廷诸公。 不过此刻大帐之中全是尔朱氏子弟与将校部属,新帝元子攸则在元天穆的陪同下,于另一处帐中歇息,所以这话一出当即得到了众人的相应。 在其火热的目光注视下,尔朱荣回过神来嘿嘿一笑,一巴掌打在尔朱兆的脑袋上:“你这狗东西,老子岂会少了你的封赏? 步兵校尉可是做腻了?老子知道你早先觉得那李崇很是威风,这样罢,待入了洛阳老子就封你为骠骑大将军兼领汾州刺史!” 尔朱兆大喜跪拜,连连叩头,其余人更是呼吸粗重。 从区区步兵校尉一跃成为骠骑大将军! 这简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尔朱兆可以这般,自己所得未必更差! 尔朱兆起身后示威般地瞧了瞧高欢,目中尽是不屑。 不过尔朱荣知晓其中利害,亦是明白高欢此计可行,但他还有些顾虑:“那些个朝廷公卿本就眼高于顶,少有与某亲善的,若真如贺六浑所言只怕更让其小觑了某家!” 高欢不假思索道:“王爷兴义兵而来,拥新帝于外,诸公绝不敢再作傲慢之态!” 这番话彻底说服了尔朱荣,其麾下子弟部曲亦是沉浸中将来的大肆封赏中,不再阻拦。 于是尔朱兆当即受命领千骑冲入洛阳,冲进永宁寺,揪出一身尼姑打扮的胡太后,连带着小皇帝元钊一并送到河阴。又传新帝诏书,命令文武百官到河桥迎驾。 一时间洛阳沸腾,本是人心惶惶的众臣子蜂拥出城,赶着迎驾,堵塞得道路不通,寸步难行。 哪怕是各门阀大族、皇族显贵凡在朝中任职中也多有前往,只有少部分如太师元雍、吏部尚书张颜真等未往,但在汹涌的人群中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点。 待到胡氏被尔朱兆掳到营中,尔朱荣于大帐一番观瞧,只觉得昔日曾远远观望过的太后也并非那般贵不可言,分明就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罢了! 他也再无多言之意,拂衣而起,命手下将胡太后和伪帝元钊好生看管起来。 待到三日后各路公卿大臣陆续到达此处,尔朱荣本是做足了姿态候于大帐,等待众人拜见。不料众臣皆是往新帝元子攸处拜见,涕泪横流、指天发誓以表对元氏的忠心,只有寥寥数十人在从元子攸处退出后往尔朱荣大帐前来。 似乎这座太原王的军营中,只有他太原王尔朱荣是多余的存在。 当夜新帝元子攸处仍灯火通明,臣子络绎不绝,而尔朱荣则沉着脸召集麾下众将,并当众将高欢大骂一通! 显然,无论是六镇武人中佼佼者的高欢,还是多次入朝拜见,竭力与各公卿走动联络的尔朱荣,都未曾想到还是这样一番局面,他们低估了豪门贵胄的高傲! 更高看了自己! 见此高欢心中恼火,只得退入退列中,下一刻却见李洛摇步而出:“王爷,吾有一计可以解忧!” 第二章 河阴之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洛森然一笑,瘦长的面孔透出几分病态的癫狂:“大军无战而入京师,定然难以使百官慑服,更何况是城中的诸多显贵豪阀! 此时就是最好的佐证!介时待到新帝位稳,王爷恐遭贬黜! 依我看与其坐视城中生乱,不如早早杀人立威!” “杀谁?胡氏?!” 尔朱荣稍稍蹙眉,转念否定道:“一个借着身份把持朝政的婆娘罢了,杀她不足以慑服群臣!” 随即他拔出长刀挥砍间斩下角落的烛台,咬牙切齿道:“可恨的实是这群贼臣,着实欺我太甚!” 阖族数代的努力,近万人以命追随,无数的布局与殚精极虑后,自己竟只是取得了一串有名无实的权位?! 正如李洛所言,待到元子攸权势稳固确立帝位,他恐怕第一时间就要除掉自己这位有拥立之功的人! 李洛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当然,王爷要杀的当是伪帝元钊… 以及任胡氏肆意妄为的群臣!” 此言一出哪怕是方才叫嚣的尔朱兆也呆立无言,竟是要连皇帝和臣子一起杀? 不过稍作深思倒也有理,只消去除生出祸乱的源头,己方定能高枕无忧! 只听李洛又道:“不只是那些小城小吏,皇室与豪族凡在朝廷任职的统统杀掉!凡是来此者一个不留! 此等骄侈成俗之徒,不动刀斧,难以震慑!” 似是被这耸人听闻之事所惊,就连静谧的夜也忽然吹起了呜呜怪风。 众人相视之下不禁咽下一口唾沫,旋即又涌起几度凶意来! 尔朱氏本就是从穷凶极恶的契胡中脱颖而出,族人绝不缺乏狠辣与凶性,倘若真如李洛所言又有何不敢痛下杀手的呢? 当下齐齐望向尔朱荣只等他拿主意。 此时一名眼眶深陷、身材魁伟的年轻人忽然开口:“胡氏荒淫失道,祸乱天下,所以明公才兴兵讨伐。 若无故滥杀无辜,不分忠奸,只怕会大失天下所望,绝非长远之计! 还望三思!” 众人循声望去都有些错愕,就连李洛与高欢也有些意外。 此人唤作慕容绍宗,据说乃是前燕慕容氏后裔,与尔朱荣乃是表亲,因战乱来投。 慕容绍宗素来沉默寡言,不引人注意也不随意出言进谏,因而此时的突然劝阻很令众人惊异。 李洛隐隐觉得自己听过此人名字,却又实难记起更多,此刻被当众反驳便将之抛于脑后,反唇相讥道:“敢问慕容公子可以妙计?” 这声慕容公子可谓带着无尽的讽刺之意,但慕容绍宗听后神色不变,还想开口可尔朱荣已是先一步拂袖打断:“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慕容绍宗暗叹一声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与众人一同凝声听其吩咐安排。 次日大军移至淘渚,尔朱荣宣称新帝将在行宫外朝见百官并行祭天,百官不觉有异按时辰到达。 岂料下一刻数千契胡轻骑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众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惶惶间只见一身戎装的尔朱荣立在高处,叱道:“尔等身为朝廷要员,受先帝之恩却贪恋享乐,不思报国,坐视胡氏乱政! 实乃是天下丧乱、先帝驾崩的罪魁祸首,既然未能匡弼,理应声罪行诛!” 话音落下契胡轻骑纷纷拔刀朝着众臣涌来,刹那间哀号漫天,数以千计的朝臣被当场斩杀,尸首遍野,惨状怖人! 司空元钦,东平王元略,以及广平王元悌等,凡元氏宗室,在朝任职,悉数毕命! 便是出身豪阀如黄门郎王遵业、着作佐郎王延业,光禄少卿郑季明,河内太守李遐等,皆一同被杀! 公卿以下,遇害至二千人!!! 片刻之间朝臣被屠戮一空,此时尚有百余人因迟到方至,见状被吓破了胆跌坐于地。 尔朱荣冷笑一声驱马上前问道:“谁能作禅位文,可免一死!” 众人方才回过神来他不只是想扫除欺辱轻视自己的人,竟是生出了篡位之心! 话音刚落侍御史赵元则应声上前,连忙草诏,其余人亦是被戮毙当场。 高欢见此心中不免胆寒,只觉得尔朱荣实在太狠毒了些,看似是纳言听策,实则恐怕是早有想法! 倒是李洛全无觉察,闻言瞪大了眼睛透出欣喜之色!!! 片刻后只听数千契胡士卒高声喝道:元氏当灭,尔朱当兴,又山呼万岁!! 随即尔朱兆领十数名契胡勇士持刀杀入行宫,剁毙彭城王元劭与始平王元子正,新帝元子攸也被当场软禁。与此同时,太后胡氏与伪帝元钊也被沉入河中! 随着脚步声传来,愤怒的元子攸抬头就见到了一身血腥气息的尔朱荣,他当即厉声喝道:“帝王迭兴,盛衰无常。今四方瓦解,将军投袂起师,所向无前,这是天意,原非人力所能致此! 我遭际衰乱,本不敢妄觊天位,只因将军见逼,勉强承统。若天命已归将军,不妨早正位号!” 这番言语颇有振聋发聩之感,尔朱荣却只是冷笑一声当即按照魏制,使人铸造金像,以便观瞧自己能否借此机会一步登天成为天子。 也不知是否乃是天意,工匠连铸四次都未成功,还等他开口降罪,工匠就吓死当场!!! 尔朱荣只得召见素来以卜筮吉凶,而闻名的功曹参军刘灵助,使他为自己测算,岂料刘灵助作答此并非吉事,唯有元子攸有天命在身。 这下自幼笃信鬼神之事的尔朱荣慌了神,不由得惭惧起来,自傍晚不食不寝,在帐中踱步绕行,且自言自语道:“尔朱尔朱,为何这般弄错?” 众人见状只得上前劝解,半晌过后尔朱荣匹马出营入行宫拜见元子攸,叩头请死。随即安排仪仗,簇拥元子攸入洛阳城,下诏大赦天下,改元建义。 此时京中官吏,已十死八九,宿卫空虚,官守废旷。 为安抚人心遂给死难诸臣赐恤,又大力封赏尔朱荣部下诸将士,因从龙有功,皆是官升五阶。 第三章 山行 寒风拂过,渐暗的天色下,将士们攀登前行的步伐逐渐缓慢下来。 远处山峰雄峙,脚下深谷晦暗难辨,吴朗左右观瞧一番扭头冲着副将下令:“放出探哨,就地扎营!” 副将稍有些犹豫,但在瞧见身后军士皆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雪中,显露在外的面颊手掌已然冻得通红,于是只得暗叹一声回身发令。 不多时三百人的队伍停于山道壁沿之下,十数名士卒点燃柴火为同袍取暖,更多人则是紧贴凹凸不平的岩壁挨坐休息,在困意席卷中沉沉睡去。 说是扎营可在这般一面贴山一面临崖的险要地势中,能够如此歇宿已然是做到了极限,根本容不得搭起营帐。就连身为扫难将军的吴朗亦是与副将、亲卫挤在一处凹陷的天然洞壁中。 此时虽刚过正月,但三百顶盔掼甲的军士却对跋涉于陡峭间毫无怨言,可见皆为精锐之士。 这是吴朗的骄傲,亦是此行所依仗。 咬下一口干饼又顺入凉水后,他从亲卫出接过舆图展开,手指一处凝神道:“在往前四十里便是隘口所在宁关,贼寇啸据于此多时,定然守备森严,所以从明日起得多加探哨,严禁生火!” 副将唤作王山,本是御夷军中一名队主,前番因击寇有功擢升幢将。 他有着一口浓重的北腔,治军严而不苛,平日里甚受士卒拥戴。 王山一边将被雪浸湿的靴子脱下,举在火边炙烤,一边咂咂嘴道:“这宁关不愧为燕州门户,山路着实难走了些! 若不是咱赶着趟跑来,平日里怕是要被匪寇给堵在这儿活活当箭靶子!” 一股子难闻的湿臭混杂着浓郁脚气,随着爆裂的火星子散发开来,吴朗立时就皱上了眉。 但自他从亲卫中转出领兵,身为军中老人的王山就对他多番帮衬,从不过多计较。 因而此刻他实在不好呵斥对方,只得徒劳地扇动手掌以期能将刺鼻的臭味驱散,同时沉声道:“这宁关北枕长堑、后临洋水、左挹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既是燕州境内首屈一指的险关,亦是通往塞外的最后一关! 若非如此,也不会直接划到广宁郡治下了! 咱们只要能一鼓作气将其拿下,嘿,这南下平乱的首功便算是收入囊中! 介时……” 说到此处吴朗抬眼望向王山,却见后者仍自顾自烘烤着靴子,不由有些气结:“你瞧瞧齐三、左清河那几个,他们可都是你的老兄弟,但如今都已升任军主,唯独你还在幢将的位置上赖着!你就没点想法?” 这话说得挺重,也有些直白,好在周遭具是亲卫无需避讳。 不料王山闻言眼皮子都没抬上一下:“我说大将军你可就别激我了,我王山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就是管个几百人的料! 真要是作了军主不但没这个本事,反倒还会害了手下的弟兄们! 放心,我上着心的,就等着这次夺下些斩获得赏些银钱,回去讨个婆娘呢!” 亲卫们个个露出笑容,吴朗亦是无奈地摇摇头。 前番安北军扩至近四万众,看似声势大震,然而有件事却是困扰军府乃至自家都督许久,那便是中层将校的匮乏。 相对于可以从老卒和勇武之士直接提拔的基层军官,需要更具智谋,可在某些时候独挡一面的中层将校如幢将、军主却是少之又少,一时间竟陷入无人可用的窘境! 没法子,安北军中原本出身怀荒御夷的将校也就那么十数人,而如今则是面临着近三十人的缺口。自家都督一来是不愿让各豪强大族子弟无功,却直接身居高位,二来是投效的州郡兵中原有将校多为无能之辈,尸位素餐的人自然是用不得的。 因而就只能从原镇军老卒中拔高个,这王山本有机会直接晋升军主,偏偏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醉酒误事仅升为幢将! 着实蹊跷! 尽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自知能力不足,可在吴朗观来能够这么想,便已是证明其就是绝佳人选! 眼下的情势注定了无法多言深言,王山忽然话锋一转道:“此地险要至极,山道崎岖,我们三百精兵从忠义郡昼夜疾行也足足五日方至此处。 贼寇一旦得知我军拿下宁关,立时便会全力来夺,将军真有信心在援军赶至前守住关隘?” 此时天色已黑,只剩下点缀在山间的火光还跳动着,向谷中望去隐约间还有白雾渐渐升腾。 这样的天景无疑更让王山心头沉重,他方才虽说的轻松可终究还是对此行有着太多不安,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吴朗亦是长出一口气,不同是旋即显露出的乃是自信与一往无前的笑容来:“幽燕二州如今为贼首杜洛周啸据,而燕州广宁、上谷、平原三郡实是其心腹之地,相较之下大宁郡只为安抚降将彭炯所留。 杜洛周对此人看似宽厚,可实则不甚信任。 不但让其领本部守大宁郡,以御诸镇,还将至关重要的宁关单独划给自己的心腹曹纥守备!如此既是将彭炯锁死在地陡人稀的大宁郡,也逼迫其作了抵挡我安北军的第一重关隘。 只是那杜洛周绝不会想到我军会冒险直取宁关,还是在这大雪覆山的冬日! 一旦拿下宁关我便可劝降彭炯,与我军一道回击杜洛周,以迅雷之势杀向广宁! 介时由都督亲率的大军从大宁郡直入燕州即可,无需再走这山间小道!” “你是说彭炯会叛而复降?” “他本为魏将,降于杜洛周乃是形势所迫,何况他也绝不想困守两县之地,将所部士卒投入与我军的厮杀中!” “此策已通报于都督?” “还没有,这是我刚刚想到的,就在前一刻你炙烤靴子的时候。” “可若是杜洛周先率大军来重夺宁关…该当如何?” “你率部守关,我只身前去劝降彭炯,到时前后夹击也未尝不可!” 王山闻言一阵沉默,他此刻觉得倒不如按照原本的谋划死守宁关! 第四章 夜遇 不多时,跋涉整日的军士们就沉沉睡去,副将王山亦不例外。 可吴朗却是难以入眠,他悄悄起身重新踏入雪中,沿着狭长陡峭的山道朝前走去。 相比王山,他更知晓自家都督此番急切出兵的不得已。不但要出其不意夺下宁关击败杜洛周,还需抢占在先机真正将燕、安、营三州纳入治下,因而作为先锋的自己绝不能有失! 此时仍是深冬时分,一轮弯月在雪花纷飞间不显明亮,只是透过枯枝洒下暗淡的光芒。 吴朗不知不觉已走至一处小小的峰顶平地,回首下望王山等人所在处只剩几簇稀疏的火光,被战乱已然荡迭了两载有余的天地在此刻骤然安静下来。 有哨卒注意到他,连忙上前禀报周遭无异,吴朗凝视跟前熟悉却冻得通红的面庞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他本应在家中陪伴妻儿老母,盘算来年的收成与田地,本应肆意享受融融亲乐,却不得不披甲跋涉以至此处。 正在此时一股尖锐至极的声音转入他的耳中,他双眼猛地瞪大,下意识扑倒哨卒的同时放声吼道:“敌袭!” 那是箭簇破空之音,也就在这刹那间数支箭矢直扑两人而来,其中一支穿透甲胄正中他的肩头! 吴朗反应不可为不迅速,但当他从冰冷的雪中抬起头来时,赫然发现那名哨卒脖颈已是被一箭贯穿,命丧当场! 他强压怒火翻身滚到一处外露的巨石后,坡度带来的冲击力令他狠狠撞在石壁之上,巨大的疼痛几乎让他晕眩! 吴朗猛地摇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旋即他咬牙操刀将插在肩头的箭杆砍断,再回头看去就见到白雪之上已是有好几处被殷红所染,那显然是己方哨卒的尸首! 片刻间就一举击杀多名哨卒,这绝非是猝然遭遇,实是谋划多时的袭击! 好在己方军士亦是精锐,在他预警间已是从睡梦中惊醒,数名亲卫第一时间顶盾而上,赶来护在他的周围! 而身后还不断传来王山的呼喝声! 军士由惯战的王山指挥,吴朗倒也放心,只是周遭依旧不断有箭矢落下,噗噗地击在石壁与圆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让他根本难以探查敌人的数量与所在。 然则吴朗清楚己方绝不能被阻在此地,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眯眼默数片刻后陡然睁眼从亲卫手中接过圆盾,而后道:“待我数到三,你们两人往左,你跟我往右!” 亲卫齐齐应声,随即各自咬牙,待到吴朗数至三声时各自低吼着奔出! 这恰是箭矢停歇之时! 吴朗一步踏出溅起茫茫白雪,整个人如同潜伏依旧的荒兽般向前狂奔,他将圆盾平举在鼻梁处只露出一双眸子不断在黑夜中扫视,寻找着敌人的踪迹! 只有三个呼吸! 若不能在这三个呼吸间收寻到来袭者,他便将再度承担一轮箭雨! 只是月光委实太过黯淡了些,又衬着皑皑白雪根本瞧不真切! 正当吴朗心中暗暗叫苦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弓弦响动,下一刻百支火箭窜天而起,漆黑的夜空好似顷刻间被点燃了一般! 噗噗噗! 火箭覆盖在前方的密林与石崖之上! 纵然这光亮只是转瞬即逝,但足够让吴朗捕捉到了敌人身影所在! 刹那间他竭力将自己奔跑的速度提至最大,终于在最后一刻借着一块顽石跃起! 怒吼声中他高举长刀,刀刃在幽暗的月光下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处在下方的是一名错愕至极的年轻箭手,其只来得及将长弓高举格挡,就被悍然劈下的一刀斩断弓矢,锋刃直入颅脑! 在令人牙酸的怪异声响中,年轻箭手的前额处被劈开一道手指粗的触目伤痕,鲜血涌出,白骨可见! 他惨呼一声仰面向后倒去,更后方十步左右的两名箭手见此惊怒交加,一人引弓一人抽刀就朝着吴朗杀来! 吴朗全然不惧,他本就曾是张宁亲卫中武艺拔尖者,早习惯了游走在刀尖的厮杀! 他一脚踏在方才那箭手胸口,借力抽出染满红白的长刀,借着依旧是将圆盾顶在鼻前,似一枚脱了手的流星锤向前砸去! 下个瞬间银矢爆射而至! 如此近距离的冲击下,他只觉得手中圆盾像是被攻城弩射中一般,左臂顷刻间就发麻无力,但他脚步不停举刀刺出,直直刺入一名中年贼人胸膛! 锋刃贯穿了此人无甲庇护的身体,然后从背后直透出来! 可这中年贼人虽因此将要身死,口中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手中长刀毫不停滞地朝吴朗劈来! 好一个凶汉! 吴朗心头暗赞,刚要举盾再挡却只觉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目光扫去那箭矢竟破盾而出,刺穿了自己的掌心! 饶是如此他仍大声呼喝,两膀发力,举起圆盾将这一刀看看挡下! 许是见自己最后一击未曾奏效,那中年贼寇双眼中的光彩顿时消散,整个人瘫软在吴朗身上。吴朗便只得将此人推开,继续向前一刀斩下了最后一人的头颅! 回头观瞧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名亲卫,不知何时已是中箭气绝,而另一边的两人则足够幸运,已经与敌厮杀至一处。 得益于此,源源不断的军士披甲而上,在王山的带领下投入战斗。 长刀劈砍之下血雨喷薄,残肢断臂与神情狰狞的头颅不断飞起,时常有被砍断肢体的贼寇嘶喊着满地乱滚,而没有首级的身体,则颓然倒下。 来此的安北军具是精锐,早已见惯了这等场面,此间刀枪并举,血肉横飞,只求一力破敌。 待到最后一道厮杀声停歇,从崎岖的山道以至此处较为开阔的峰顶,已然是尸骸满地,片片殷红将白雪染得触目惊心。 浑身血气的王山攥住一名被五花大绑的贼寇,快步走向正在包扎的吴朗。 他一把将此人推到在地,向旁侧吐了口唾沫恨恨道:“真是晦气,他们不是宁关守军,而是这山中的流寇!” 第五章 翠屏贼 燕山山脉至此而起,向东北连绵不绝,借着夜色望去只觉苍莽深邃,一座座山峰仿佛从深海中涌出的滔天之浪拍向远方。 自晋末丧乱便有各郡百姓或为躲避战乱,或为不受官府强征暴敛而遁入山林。尽管期间不乏贤臣良吏施政一方,使其下山归魏,可待到胡太后当政时百姓疲弊,仓廪空虚,便不断有为求生者逃入山中。 十数年间其人数渐众,逐步成为啸据一方的匪寇,加之兼具险要山势,无论燕州刺史亦或当地郡守皆不愿动兵清剿。 对此吴朗是知晓的,他只是未曾想到自己竟会在此与这些贼寇迎头撞上,并且生出一场恶战来。 但既已杀上一场,吴朗也不恼怒反倒打心底舒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遇上的并非是宁关叛军,本部的行踪亦是未被发现。 念及于此他对着跟前被五花大绑的贼寇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袭击我军? 瞧不出我乃是朝廷官军么!” 那匪寇穿着破烂的皮甲,身材却并不瘦弱,显然此番来的都是精锐好手。 然则一场近乎惨烈的厮杀下来,已是令其认识到己方与眼前官军的天壤之别,吓破了胆:“禀…禀官爷,俺是这翠屏山寨子里的小把头,是…是被真王爷手下虎大将驱到此处的…… 恰好…恰好撞上了你等,就…就……官爷饶命…… 俺是被逼的,俺没想过造反……” 这贼寇说着说着就叩头嘶嚎起来,言语间都是求活饶命的。 见此王山口中低骂了句“说得都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的”,转而扭头朝一个面色阴冷的汉子望去。 吴朗听得亦是有些头疼,论起盘问拷打他可着实外行,索性就麾下示意士卒将贼寇交予那阴冷汉子,又再蹙眉道:“半个时辰内打扫干净,然而连夜出发,绝不能在此地久留!” 亲卫应声而去,王山则是走上前来观瞧他正被包扎的手掌,啧啧有声:“真有你的,连杀三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吴朗面色不变,只是望着阴冷汉子拖拽贼寇的背影沉默不言。 此时安北军士卒正在各自将校军吏带领下,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救治受伤袍泽。己方战死者则被搬至一处避雪的岩壁下,并用木枝等物封住,等待拿下宁关后再作掩埋。这般极寒天气下倒也不担心尸首腐坏。 战斗彼一结束,王山更是立即加派人手散入各处山道,严防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他注意到吴朗的目光,便说道:“要论起辨其所言真假,似他们这般人最是在行不过,你只管放心便是。” 这本是劝慰之语,吴朗闻言神情却再冷几分:“你莫不是没听出这是伙藏在这山里的流寇? 黑卫素来受都督看重,可在军中挑选劲卒引为所用,往日念在其需刺探军情深入敌境,我等忍忍也就罢了! 可此番事关我安北军南下大计,听闻那黑卫投入百余人耗时月余方才绘制出宁县周边舆图,不曾想就是这般还漏了股如此凶恶的悍匪!” 王山亦是默然,片刻后阴冷汉子返身而归道:“两位将军,此人身份已有眉目。” 随即他便将方才所得娓娓道来。 原来这本是一伙隐住于翠屏山南的流民,因各郡战乱频发以致人数激增,为求生存逐渐转变为了一群以百余青壮为首,统领近千老弱妇孺的流寇,被山下官府唤作翠屏贼。 统领他们的是一个名叫齐大的猎户,自号为大把头,手下稍有些勇力的则分为小把头。 翠屏贼多做些抢夺商队粮车的勾当,官军若至则退入深山,平日再猎些野兽,如此反复倒也能勉强维生。 然则年前情势急转,先是卢龙塞至军都关一线的官军具被大破,范阳城百姓暴乱,擒将军常景和幽州刺史王延年献于叛军首领杜洛周。 再是燕州刺史崔秉征讨不利,只身逃往定州,幽燕之地尽被杜洛周所占。 此人本是柔玄镇兵,因响应破六韩拔陵而反叛,此时俨然边州一霸。见破六韩拔陵身死,他索性接过真王之名,又分封麾下勇士为狮虎狼犬等兽将,大有据两州自立之意。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可这杜洛周还是有些长远目光,他闻听阵斩破六韩拔陵的张宁被擢升为北道都督,领数州军事。便立即意识到双方间定然会有一场恶战,于是命心腹虎大将曹纥守宁关,以防不测。 这曹纥世代屠户兼之生性残暴,到任后一面严防死守,一面派人清扫山间流寇,愿降的尽数纳入麾下,不愿的则狠狠打杀。 如此情形下,早已习惯不受约束的翠屏贼只得北逃,硬是从山南到了这山北。正不知何去何从便遇上了己方这一众官军,虽说乃是猝然无备的遭遇战,但先发现对方又占据地利的翠屏贼自是一度将吴朗等人压制。 听到此处吴朗不禁问道:“翠屏贼…那个贼首齐大现在何处?” 阴冷汉子答道:“适才已被将军所斩,剩余老弱妇孺具在十里外的山沟中,王将军所抓的那名贼寇愿为我军领路前往。” 翠屏贼既是从山南而来,便是桩意外远非黑卫能够掌控,吴朗的面色因此缓和:“领路倒是不必了。 我军此来是为夺关,己身尚且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这些老弱?” 他转而对王山道:“待到我军出发后,可将贼寇放回,告诉他想要活命就领着人一直朝北走,到了蔚州就能活命。” 王山深以为然,两人皆已是屡经厮杀,自然明白在这世道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何况还是老弱妇孺。能够为其指出一条生路就已是发了慈悲,至于在这崎岖的山路上,其会饿死多少冻死多少,则全然于己无关。 不料阴冷汉子突然插嘴说:“两位将军,我以为不必放回这贼寇,留下他还另有大用。” 两人齐齐望去,就见阴冷汉子嘴角微微翘起:“他既是从山南而来,定然知晓不经宁关而翻山之道!” 第六章 雪夜 吴朗王山两人闻听此言具是一愣,随即呼吸顿时粗重。 是了! 据其所言那虎将曹纥既是凶残嗜杀之徒,定然不会任凭翠屏贼从宁关从容而过,那么这近千号人又是如何翻过山峰,来到这山北的呢? 先前两人都被这伙突然出现的翠屏贼引去了心神,竟没能注意到这点! 吴朗当即起身对阴冷男子道:“还请…还请这位兄弟问出小径所在,若有所得不论成败,某都愿向都督禀明此功!” 阴冷男子也不耽搁,转身就向那人走去,吴朗两人对视一眼也连忙跟上。 果不其然经过一番审问,贼寇很快就供出小径所在,作为交换安北军需得将其送入蔚州境内,予以户籍,至于尚处于山坳中的老弱妇孺则是只字未提。 吴朗当即答应下来,却也遣人去寻那数百老弱,让其往北而行。 半个时辰后,剩余的安北军士卒整装待发,继续向前。 此时乃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因而两百余名士卒只能与吴朗等人一道,用十数根鸡蛋粗细的麻绳绑在腰间,紧贴岩壁而行。凡有人将要失足,前后袍泽受力皆可立时将其拽起。 就这般艰难前行,也不知过了多久,处在最前方的那名贼寇忽然发出一声惊愕的低呼,吓得其后阴冷男子一把将他嘴巴死死捂住。 循着其目光瞧去只见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林木间,确有一条独行小径,可再往前的木林已被砍伐一空。一道绵延数十丈,直抵崖壁的木城墙在此拔地而起,其内筑有塔楼,上有松明有序晃动,显然是执夜的叛卒正在巡视。 见此那贼寇浑身哆嗦,原地跪倒低低嚎道:“官…官爷……小人,小人并不知晓那虎将军在这里建了这城关啊! 小人前番来此时绝没有这城关啊!” 阴冷男子恼火地将其拽到一边,又与吴朗一同悄然上前察看。 片刻后两人退回,对忧心忡忡地王山道:“这的确是新建的城关,虽然只有木墙和楼塔,但两侧都是崖壁地势险要,下方撒有铁蒺藜又被积雪冻住,铲也铲不动! 这等险要之处即便有数倍的兵力,也难以夺下!” 闻言王山吸了几口气忍不住说:“不如就此退去,依旧是取宁关?” 阴冷男子立即摇头:“叛军既然在此等小径都建木关死守,恐怕宁关处更是遍布工事,以我军兵力难以攻克!” 王山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是! 昔日你黑卫可并非是这样禀报都督的!难不成你等都是吃白吃干粮的么! 如今我军已到此处,当真要就此退去?” 以他的性子都说出这话来,显然已是急怒攻心。 没法子两百余名劲卒困于此处,进退无措,更为可怖的是一旦被叛军发现,只消两轮泼射就能令己方尽灭于此,因而王山实在难以再保持镇定! 阴冷男子也被这话所刺,他沉声道:“月前的确不是如此!” 他有意想要说为此军情,自己同行数人不是被叛贼捕杀就是坠入山崖,如此方才有吴朗王山等人能有惊无险地一路迫近宁关,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继续沉默。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都不再说话。 正在此时吴朗忽然开口道:“右侧崖壁有枯树与凸岩可作攀爬,你们在此等候,待我领数人攀上打开城关!” “你疯了吗?!” 阴冷男子惊讶侧头,王山更是一下子叫出声来,旋即他也意识到了不妥便又竭力压低嗓音:“你睁开眼好好瞧瞧! 这下面可是万丈深渊,跌下去十死无生!你莫不是天人?真以为自己能飞檐走壁!” 吴朗的态度却很是坚决,他只是问道:“你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见王山难以作答,便向后点出几人的名字,其皆是具备勇力与一定攀附经验的好手,他们很快就汇聚在一处。王山也不多言,只说:“都督授我予重任,纵然是死亦难报恩,你等随我而去,成则建立功业,不成亦有抚恤妻儿无忧!” 其实走一路的猝然遇敌、急走夜奔已是让士卒们意识到前路难料,此刻听到这话反倒是心安了不少,当即应下开始背刀负弩以作准备。 王山见吴朗与几名士卒一样,都全副武装又提着一捆麻绳,不免问道:“是不是太沉了些? 万一攀不上去,不如退回来另想办法。” 这话着实有些可笑,其实是到此处他们已是早没了其他办法。 吴朗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王山的肩膀重重拍了两下,随即又朝着阴冷男子微微颔首。 夜黑如漆,峭壁之上除了乱石就是密集的荆棘杂树,而岩壁则如同一块巨大的冰板,即便有凹处的石岬岩坎也被冻雪填满,坚硬如铁。 见此几名劲卒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只见吴朗已是当仁不让地率先开始攀登。 他每向上攀爬一步,都使匕首竭力凿出一个可以借力之处,劲卒们被其所激励纷纷跟上。 几人艰难向上,每一步都如同行于刀山,时常有难以被注意到的尖冰划破他们的手掌,只是片刻已有数人掌心血肉模糊。 可眼下并无退路,他们只得喘着粗气不断攀爬,每一刻都像是过了数个时辰之久,就连吴朗都觉得自己整个人如坠冰窟,寒风吹来已是没有了半点感觉。 他能够清楚地看到上方隐隐有破碎地衣布挂在枯树上,待到凑近一瞧有血迹清晰可见,这定然是被驱赶至此修建城关的百姓流民不甚跌落所留下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的手指攀到了一处平滑,竭力攀上才发现这是一处刚好可容纳数人的狭窄平台,边缘是一颗歪脖子枯树,而再上方两丈就是城关所在! 吴朗连忙伸手一一拉起身后的士卒,其中一人上到平台后下意识靠在树上长出一口气,却没想到枝干上竟有一处老鸦巢。此时乌鸦受道惊扰,顿时呱呱飞起,而那人无从防备下整个人朝右扑倒,竟也不慎跌落悬崖!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传入众人耳中! 第七章 险攀 “不好!” 王山低叫一声,随即将要招呼麾下部曲上前,却是被阴沉男子一把摁下。 “王将军莫急!” “你这是何意?难道要让我坐视不顾!” 王山脚步一顿,朝着阴沉男子怒目而视,一众亲卫亦是忍不住拔刀相向,出声喝骂。 面对怒意难扼的众人,阴沉男子压低声音喝道:“此地北连大漠,南临洋水,本就积年狂风! 此时更是天降大雪,在这等黑夜中便是纵声怒吼也常被风雪所埋,若吴将军一行未被叛军发现,我等贸然攻伐岂不是坏了大事!” 话音落下众人均是一滞,转而向着积盖着厚雪的城关望去。其上确有几支火把向着吴朗所在迅速接近,但无论是更远些的叛军亦或塔楼,都未有意料中地喧哗响动! 正如其所言一般! 王山收回目光,他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惶急,扭头向几名闻声凑来的将校吩咐:“让弟兄们做足准备,到时候一声令下,谁要是落在后面,别怪我王山手中的刀不认人!” 几名将校连连点头,随即又抓着麻绳朝后摸去,不多时一声声抽刀之音不绝响起。 此时的吴朗等人更是一口心提到了嗓子眼,瞧着同袍坠入谷底,其余人尚且来不及生出惊恐悲伤之情,就被反应迅速的吴朗呵斥着紧贴岩壁匐倒!他们顾不得冰寒皆竭力将面庞藏入雪中,整个人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三名叛卒出现在城关尽头的木墙上,其中一人举着火把向下探望,左瞧右看间只听旁侧有人道:“瞧仔细些,将军说了绝不能出了岔子,否则谁也保不了咱!” 那高举火把的叛卒闻言嘴里抱怨了一句,随即回过身子将火把顺手插在城头:“哪有什么响动? 别在这儿疑神疑鬼的!这下面只有仙人才能飞过去!” 旁侧那人并不这般认为,他俯身贴在墙垛上,将手中火把伸至最低,丝毫不顾上撩的火焰灼烧到手臂。 目之所及是数不尽的白雪,以及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好半晌后他才重新直起身子,抹了把积在甲胸上的冰雪仍是不放心道:“你们俩就守在这里!一个时辰后我来换你们!” 说罢他才转身向来时之处返回。 此人军职明显高出前两人,闻听此言纵然心中不满,被强留在此处的两人也唯有遵守。 只是他们却没有要如何尽忠职守的意思,而是待到那人走远后蹲下身子,将脑袋隐藏在背风的墙垛下开始你一句我一举地埋怨起来。毫无疑问,即便两人乃是叛军中少有的精悍之辈,亦难以忍受这等恶劣天气。 而下方的吴朗一众此时也重新爬起,众人发丝胡须皆已结上了厚厚的冰碴,吴朗更是双眉皆白瞧来颇为滑稽。 从这狭窄平台在往上还有近两丈,这两丈之距却无枯树凸处犹如天堑。 身材偏矮些的军士抽出匕首在石壁上狠狠砸出坑洞,继而伸手拨开积雪细细查探,脸色逐渐阴沉:“将军,这里有烧过的痕迹!” 吴朗亦是上前探查了一番,随即长吐出一口气。 能被派驻于此的定然是那虎将曹纥的心腹,既然同样身负重任,有此一举也在情理之中。 他以手遮目抬头盘算,随即朝几人道:“贼寇以火烧山为的自然是不使我们有机可趁,但许是受风向所阻,上面半丈反倒有可借力之处! 为防被贼寇察觉,不能再以匕首开凿,应当搭建人梯将本将送至最高处。待本将借力而上翻入城头,再抛下绳索接应你等!” 几人闻言都觉有理,但那矮个军士迈步而出主动请缨:“将军是我军统帅,岂能再度冒险,小人不才愿先往!” 吴朗摆手打断:“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就没有其他说道,何况便是留在此处,若你被贼寇发现,我还不是如瓮中之鳖被那贼寇肆意射杀? 论起身手你们几人谁也不如我,我不去谁去?” 既是如此几人也不再反驳,纷纷站定开始搭起人墙。 最下方是两名身材壮硕的汉子,他们双手撑着结冰的壁垒,如同扎马步般并肩而立。其上是一名高大汉子,再往上则是矮个军士。 吴朗深吸一口气攀着几人甲胄,口中咬刀向上爬去。 几人贴壁而立,站在狭窄的石棱上,既无依附也无可靠,哪怕只是轻微的一晃也可能连累众人一同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他们只能选择相信彼此,相信吴朗。 在吴朗攀爬的过程中几人都打足了十二分的小心,矮个军士甚至还极其冒险的把身体稍稍外挪,只为给最上方的吴朗多一丝的倾斜,不至于与石壁平立。 吴朗亦是尽可能的屏神敛气,避免动作过大以致为众人带来灭顶之灾。 一寸又一寸,一步又一步…… 许是片刻又好像过了几个时辰之久,吴朗终于踩在矮个军士的肩膀上站直了身体,而他高举的手掌也摸到了一条裸露在外的岩石凸起。 他用尽全力抓紧凸起,朝下掰了掰确认稳固后轻喝一声再度跃起! 此时几名士卒已然体力衰竭,只觉得肩上再度一重就再也支撑不住,幸得几人亦是反应不满纷纷咬牙拽住对方这才不使坠崖的惨剧再度发生! 上方轻喝出声的吴朗尽管成功抓住凸起,使得整个身体脱离了几人,但也被寒风惯了满嘴,心中顿时透凉无比极其难受,紧咬的钢刀更如同千年寒冰一般! 他紧咬牙关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必须要坚持,而城垛就在自己的上方! 寒风呼啸,体力的严重衰竭已是令他有些眼冒金星,他额头青筋暴起最后一丝劲力从手臂倾泻而出,整个人再度往上左掌成功攀住城垛! 木质的城垛也已是冰寒刺骨,也对吴朗而言再没有比之更好的感觉了! 他不敢过多耽搁,趁着最后一丝劲力犹在,趁着未被叛军察觉,翻身而上! 啪! 一声闷响吴朗落在城头,而他的跟前是两名目瞪口呆,正将双手缩在怀中取暖的叛卒! 第八章 宁关 “来……来人啊!” 不等叛卒失声喊完,反应更胜一筹的吴朗已是揉身扑上,将那人摁在身下一刀取了性命! 鲜血顿时从其脖颈喷射而出,溅了吴朗满脸。 另一人已是被这一幕惊得呆住,待到吴朗重新起身这才回过神来,他立即拔刀意欲搏杀却被先一步斩杀当场。 待到两人皆已倒在堆满积雪的城头,吴朗终于得以在迅速蔓延的殷红间稍作喘息。但他也未过多耽搁,只是片刻就取下套在肩上的麻绳,将其一端紧紧绑在城垛,另一端丢向矮个军士等人所在狭窄石棱上。 半晌过后精疲力尽的几人具是翻入城墙,也不顾旁侧就是叛卒的尸首,个个跌坐在地呼呼喘着粗气。 尚在关外的王山已然是汗水浸背,吴朗等人的身影早不可察,他只得焦急地原地踱步。可偏偏山道又太过逼仄,他每迈出两步就得转返身形,徒增厌烦。 正当他思索着是否要派人冒险上前探察时,旁侧突然有人叫道:“快看!”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城关之上有一簇火把左右摇动,随即城门大开! 王山见此欣喜若狂,忍不住喊道:“娘的,还真成了!” 他立即领着两百余名军士疾步上前,城关外已是铺好了厚厚的皮裘,足可使安北军士无需为铁蒺藜所忧。只是哪怕此刻风雪迫人,一股浓郁不散的血腥气息仍是扑鼻而来! 王山与那阴沉男子互视一眼,领军入关后只见吴朗等人一面与贼寇激战,一面死死护着城门。贼寇尽皆披甲亦是精锐,但人数仅有十余,面对着涌入的数百安北军再无力招架,顷刻溃散,或死或降。 此时随吴朗冒险攀关的五人仅剩矮个军士,余者具是死在了抢夺塔楼、护守城门之时。 侥幸活下来的吴朗与矮个军士也多处负伤,肩腹血肉模糊,惨烈之状纵然是如效力黑卫的阴沉男子也不禁眼皮一跳。 “这城关中仅有一队叛卒把守,据其所言…每…每隔两日便会向宁关报予军情,最近的一次便是昨日……” 吴朗在亲卫的帮扶下靠坐在火堆旁,一名通晓医术的军卒正满头大汗地为他止血上药,他对此好似全无察觉只是自顾自道:“因而我军有一日休整之机。 待到…待到明日酉时我军当可乔装叛军,奔袭宁关……” 说到此处他再也无法坚持,只觉得一双眼皮沉重无比,下个瞬间就已是鼾声响起。 王山连忙让亲卫将其抬入城关下的候舍中,又转而问那矮个军士:“若我记得没错,你叫边昭,乃是始昌郡人氏?” 矮个军士欲要行礼,未来得及站起就已被王山一把摁下:“有功之人何需如此?” 闻听此言矮个军士面容浮现一抹血红,大声答道:“幢主明察,俺的确是始昌郡人!” 王山点头笑道:“不错,没给咱老御夷人掉了脸面!此功我替你记下了,战后必定论功行赏!” 矮个军士连连谢恩,王山不再停留,召来两名将校安排起了相应事宜。 尽管此城关乃是叛军为扼守小径而急建,除城墙塔楼外几乎再无其他,但对于风餐露宿十余日的安北军士而言,已是堪比三进宅院般宽敞舒适。 待到次日正午,风雪渐微,精力再度充沛的士卒们开始生火做饭,并整理军备。 王山、阴沉男子也与醒来的吴朗商议袭取宁关之策。 只是几人此刻却有些争执不下。 宁关易守难攻,且据降俘交代足有千人把守。如此一来乔装骗开城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因此谁去便成为争执的焦点。 此时吴朗负伤过重加之前一日的损耗,几日内难以再上阵厮杀。而两百余名安北军士需要王山指挥调度,这般算来乔装骗城便只能交由阴沉男子。 对此吴朗本也同意,可王山却认为上阵杀敌乃是军人之事,何况麾下士卒与其甚为陌生,但有缓急难以心领神会,相互照应。 争执片刻终是由吴朗一锤定音,使唤作叱卢野的阴沉男子领军乔装,无论如何既是出身黑卫应当是极善此道,随机应变之能远远超出军中的大老粗。 王山无奈只能应下,于是待到酉时全军整肃,吴朗领十人留于此地,其余两百四十三人则在王山与叱卢野的带领下往宁关疾行。 这时天色已暗,方才消停数个时辰的寒雪又在北风的裹挟下,更为汹涌地打来。 酉时刚过,立于山腰上的宁关亦是如同冰塑般被笼罩在雪中,曹鸣自关南巡视城头,方才走到第一处塔楼就难再行半步。纵然有士卒不断被呵斥着清扫积雪,怎奈区区人力在如此天地伟力前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不消片刻就重新凝结。 行走其上哪怕已是提起了十二分精神,亦是不免一步三滑,踉跄如醉汉。 曹鸣试着再往前行,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向旁侧跌去,差点坠到关下!好在跟随的卫士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否则他这位平原郡尉,堂堂虎将曹纥的亲弟就要以一种极其窝囊的方式命丧于此了! 重新站稳身子的曹鸣心中一阵后怕,他立即打消了继续巡查的念头,跌跌撞撞地转回城楼中。 推门而入一股热浪袭来,自家兄长正盘腿坐在火炉前假寐,见此他便悄声挥退卫士继而蹑手蹑脚地向里摸去。 “这么快就巡察完了?” 曹纥忽然开口,这却是将曹鸣给吓了一跳。 比起身材匀称,面庞白皙的曹鸣,身为兄长的曹纥体格肥硕,满脸横肉。长期的屠夫经历使他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凶气,旁人见了无不心生胆怵,也正因如此在举事之初他便从一众乱民众脱颖而出,被杜洛周相中引为心腹。 只是生来凶恶的曹纥却是对自家这亲弟很是头疼,其自幼顽劣,既不是读书的料亦是舞刀弄枪中的外行。 助杜天王夺下幽燕后,曹鸣虽被授平原郡尉,是为一方大吏。可其非但毫无才德,还大肆掳掠良女霸占田地,使当地大族极为愤怒,曹纥只好将其拉到自己跟前来看管着! 第九章 曹氏兄弟 屋中生着火炉,温暖如春,但被自家兄长冷不丁一喝,曹鸣仍是冷汗直冒。 他咽下口唾沫,旋即作出恼火的模样:“我耳朵都快给冻掉了,怎会没好生巡察!” 曹纥看他确实脸鼻通红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见此曹鸣赶忙脱下甲胄,顿觉轻松不少下对身后护卫吩咐道:“你去弄几样菜再烫一壶酒来,我陪大兄喝几盅,去去寒气。” 护卫领命便走,曹纥却是蹙眉:“喝什么喝,你以为这里还是平原郡不成?” 听得护卫脚步走远,曹鸣把身子凑近兄长,压低声音说:“大哥,你就甘愿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受冻受冷?” 曹纥本是将要伸手拉开胸口衣衫透气,闻言动作一顿:“你说些什么胡话?” 曹鸣撇了撇嘴:“杜天王眼下掌控幽燕两州,比起咱们曾见过的那些朝廷大官也一点不差,但你却被扔到了这个鸟地方来,能甘心? 别的不说,攻军都的时候不是你替他挡下那一箭……” 正欲再说护卫提着食盒推门而入,迅速将几份热腾腾的酒菜在桌上摆好,一壶烫酒也放了上去。 曹鸣挥手示意他退下,将酒盅斟满递与曹纥,两人都呷了一口,而后继续道:“杜天王说是封大哥你为郡守,可一有风吹草动就把咱们扔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似李必、胡狗儿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废物,唯有大哥你能打败官军,他们哪个不是被撵得像兔子一样!凭甚和大哥你平起平坐!” 听到这话曹纥心头也不是滋味,论起勇武与战功,他自付无人能及。可李必等人和自己同封大将军就不说了,这番防备北疆官军,自己被派到宁关,其他几人呢?却还是在各郡治州府大吃大喝,享着福! 酒过三巡,曹鸣两颊微微发烧,他借着酒劲儿将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道出:“大哥,咱是屠户出身,若没这些乱事我也会成为一个屠夫! 可现在不同,朝廷早对各地义军束手无策便开始大力招揽纳降,你看那定州孔翔,青州龚敦元哪个不是摇身一变作了正经的刺史将军? 比起咱们这种有名无实的不知好上多少!” 曹纥嗤笑一声:“官军?嘿,不过是一群牛羊罢了,和我以前持刀宰的那些并没什么区别! 我看你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向那些魏人投降远不如咱们现在来得自在! 况且照这势头你口中的朝廷,也撑不了多久了!” 曹鸣低声叫道:“大哥!朝廷哪有那么容易就没了,你难道不知道在南方边州还有十余万大军吗!” “够了!” 不待他继续说完,曹纥已是将手中杯盏重重掷在桌上:“你今天说得够多了!” 正巧此时护卫来报有从小关的信卒返回,心中愤懑的曹鸣便主动起身道:“我去将他们引来!” 说完不等自家兄长答应,就顺手取下一间挂在墙壁上的皮裘披在身上,朝门外走去。 见此曹纥也是皱眉,但终究未有阻拦。 走出门去彻骨寒意再度扑面而来,虽酒意犹在,但曹鸣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他这才发现因为走得太急,自己不仅未着甲胄,亦是只有皮裘裹着单衣,难以抵挡侵袭的寒意。 可要他现在回头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想着反正也是一来一回的功夫,倒不如忍忍。 相比之下反倒是自己那兄长太过迂蠢了些,哪怕杜洛周对其有恩,可比起自己性命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继续留在其麾下便只能四处征战,艰辛危险不说,所得亦是有限,就连李必、胡狗儿这些谄媚小人都能骑到自己头上拉屎撒尿! 这般想着一路倒也没有太大波折,比起先前巡视时不知快上多少,他向下俯身张望间果然有几名士卒在关下等待,为首那人的面庞也颇为熟悉。 见此曹鸣利落下令开关,同时自己只在城头等待。 放在往日必是由曹纥或其亲卫来见,并经再三确认才会放入关中,凡有面生者具被看管或留于关外等待,可谓谨慎至极。 若非如此,曹纥也不会被杜洛周专程安排,守卫宁关这座燕州门户。 但今日因为一番并不愉快的谈话后却是由曹鸣到了此处,而此刻望着缓缓大开的关门,城下的叱卢野也是生出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 这未免也太过顺利了些? 他原是怀荒镇中一名鲜卑镇户,后被巫日合云看中招至麾下,这一年多里经历数次生死危机,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此处本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因而叱卢野没有展露出丝毫的狂喜之色,微微侧头提醒几名安北军士等待自己号令的同时,上前一步悄然用匕首抵住跟前叛卒的后背,用仅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等城门一开,你便领我等进城,平日里是怎么行事而今就怎么做!。 此后厮杀一起,我不管你是径直逃亡哪处州郡,还是躲在关中等我大军而至都依你,但却绝不要妄想耍上些小聪明! 否则……你应该清楚有多少支箭指着你!” 那被胁迫而来的降卒已然惊恐到了极点,浑身颤抖。好在此时本是夜幕,更添大雪盈夜,对于这等细微的举动,城头上的叛军根本就瞧不真切。 他牙关颤抖,咯咯作响:“俺…俺明白…大人俺明白的!” 随着沉重的轰隆声,城门艰难抵开积雪,几人当即步入其中,城中军备充足刀械拒马等物一应俱全,滚石乃至是积水凝结的冰块更堆叠如山。 稍近些是执守的士卒,远些则是整齐的营房与库房,若有军情片刻间就能有成百上千的援军及时响应。 叱卢野暗道幸好己方提前拿下小关,此番又骗开宁关城门,入得其中。否则若是强攻不知要死伤多少,才能拿下此关! 几人入城后,城门轰隆隆关上,一名亲卫模样的甲士挡在几人跟前说道:“随我来。” 他转身上梯,向着城头走去,几人不作等待紧跟其后。 第十章 暴起 宁关处于山腰,西临陡坡,东靠崖壁,城门外唯有一条仅供两人并行的小道。 内里的凹凸坡道、乱石已被尽数搬移填平,又经过百年战乱与数代修整后,逐渐形成以崖壁起始,沿西侧陡坡向南绵延近十里,将半个翠屏山脊都囊括其中的险要关隘。 若想攻破此关唯有从城门与西坡两侧着手,又因此两地皆险峻难攻,因而北地胡族往往宁可直击重兵把守的长堑,也不愿由此入燕。 因此宁关虽从建成起就俨然为北地险关,可实则少有人知,名声不显。 行走城头,叱卢野注意到尽管叛军在此驻有千人,可落在数里城头仍是显得捉襟见肘。 并且每段城墙间因大雪重重,小半个时辰就能堆起厚厚一层,因此未设士卒值守。只将人都置于塔楼以作警戒,一来是可以御寒避雪,二来是视野相比城垛处总是要开阔不少,若有缓解可立即鸣锣示警。 而在实处,两月以来甚至算上往年,敢有率军从此攻伐者寥寥无几,大多是燕州本地子弟的叛卒们自是心知肚明。 由城门至此,沿途不过数十人,且大多昏昏欲睡对来者甚至都懒得瞧上一眼。可见其纵然是叛军中少有的精锐之士,在这雪夜也不免有所懈怠。 曹鸣对此亦不以为然。 他向前疾行的同时口中问道:“小关可还稳妥?” 降卒战战兢兢一时不敢答话,叱卢野见状立即答道:“禀将军,莫说是官军了,就连一只野兔子都见不到! 闻言曹鸣不禁一笑,头也不回地摆手:“你这小子打得什么算盘老子能听不出? 嘿! 这番我会让人给你带些熏肉干回去,但酒便无需多想了,等到咱们回了广宁,要喝上多少都行!” 叱卢野当即笑着应下,而旁侧那惊恐不安的降卒,则是眼神极为怪异地向他瞧去。 身处如此险境,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换作旁人早就吓得不敢多言。偏偏这官军简直胆大包天,竟还跟曹鸣有说有笑的! 正想着他却只感觉额头到鼻尖处一疼,像是突然撞到了什么。 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曹鸣不知何时已然停下脚步,此刻正蹙眉盯着自己! 这位虎大将的亲弟本就以蛮横凶恶闻名燕州,被他这么一瞧降卒顿时大惊,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他心中的惶恐与不安再也难以按捺,彻底失了分寸,竟连连叩头请罪:“将军恕罪,小人…小人本也不想随这官军骗关! 可他们非得用小人阖家性命逼迫!小人是被逼着来的,求将军饶过小人!” 见此情景曹鸣霎时悚然,而叱卢野更是惊愕至极,只觉得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方才就在这降卒胡思乱想之时,行走最前的曹鸣不慎踩到附着于城头的薄冰,差点滑倒,他不得不因此顿住脚步。 岂料降卒神游间竟直直撞了上去,依照曹鸣的性子自是勃然大怒,怒视之下本就惊恐的降卒心神失守,一股脑地将此刻叱卢野所行之事统统道出! 曹鸣转而怒视叱卢野,正欲张口呵斥使亲卫将其拿下,可叱卢野的动作更快! 他已是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匕,向着曹鸣飞身扑去! 早被酒色掏空身体的曹鸣来不及反应,便被按倒在身下,不待开口呼救叱卢野就将短匕狠狠抽入其脖颈中!稠密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溅了叱卢野满脸! 叱卢野眯着眸子以避过血浆遮蔽视线,同时手臂力道不停,将短匕蛮横地搅动。锋刃顷刻间就碾碎了脖颈处脆弱的筋骨,曹鸣浑身猛烈抽搐,五官更是渐渐渗透出骇人的黑血! 只是他的嘴始终被叱卢野的左掌死死摁住,于是一切挣扎地成了徒劳,他很快就气绝当场!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又或者是睡意的不断侵袭,直至此刻曹鸣的几名亲卫才回过神来,欲要拔刀斩杀跟前这胆大妄为的官军! 然则有心算无心下,随叱卢野前来的两名安北军军士岂止比他们快了一瞬? 片刻间就使几名亲卫尽数毙命刀下,整个过程皆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等到那降卒重新抬起头来,昔日作威作福、凶名在外的曹鸣已是成为一具冰冷的尸首,而那三名官军正冷冷注视着自己! “官…官爷……” 降卒涩声吐出几个字后便再难张口,他知晓自己或许已是错失了唯一的生机。 叱卢野看也不再看他,而是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将曹鸣的尸体搜索一番后拖入墙根,另一名安北军士则迅速向浑身颤抖的降卒扑去! 很快天地重新恢复寂静,叱卢野盘算着待到积雪覆盖,叛军派人清扫还得有半个时辰。于是他当即带着两名安北军士换上这几名叛卒的衣甲,随即大摇大摆地走下城头,直直朝宁关后行去。 杜洛周虽盘踞幽燕,但到底是毫无见识的匹夫。 其所部数万叛军除少数心腹精锐外,余者皆还是起事之初时那般乱哄哄的模样,身着衣衫亦是五花八门。 曹氏兄弟身为兽将之一,起初还能大肆收刮地皮,但现在此事却被杜洛周所明令禁止。于是一时间也难以凑齐千人所需的制式甲胄,麾下精锐大多穿着从不同官军身上缴获而得,有铁甲有皮甲,亦有棉衣与皮裘。 叱卢野等人来时特地将自己伪装一番,只着皮甲与毡帽并不起眼。但斩杀曹鸣与其亲卫后夺了衣甲兜鍪,这身行头放在宁关叛军中可谓鹤立鸡群,加之夜色深沉,一时竟都将其视作曹氏兄弟亲卫,无人阻拦。 宁关内是平整后修整的营房与库房,一直通往位于山背的关尾。 相比于关前城门的险峻与巍峨,关尾的规模就与修筑于小径的那处木关无二,只是仍沿用石料所建。 叱卢野三人行至此处见仅有一队叛卒守卫,其中过半还在城房与塔楼中假寐。于是便假借奉命清扫积雪为由登城,趁机摸上塔楼斩杀了数名叛卒,继而打起火把向关外晃动起来。 第十一章 对阵 纵然此刻大雪夤夜,宁关前仍有两队精锐叛卒把守。 似城关塔楼处不仅巡视不绝,城门处也近乎堵死,碎石与杂物间唯留有可供单人进出的狭道,一旦有敌来攻便可随时封死。 莫说是仅叱卢野几人,便是安北军能潜入数十人,也绝然无法敢在惊动叛军前打开城门,夺下宁关。 因而叱卢野在经过狭长的城洞时,心中所想是幸好己方撞上翠屏匪,继而袭取小关绕至宁关后,否则仅凭三百人欲夺下此地必受重创,难以守住以待援军! 此时由王山所领两百安北军在望见信号后,迅速从苍茫的山林中显出身形,在叱卢野等人的接应下从吊篮逐次登城。期间随着己方人数愈多,行踪再难隐藏,便由叱卢野带着摸下城去,将尚在酣睡的叛卒斩杀,自此尾关彻底落入安北军的掌控中。 王山与叱卢野略一合计,只留数人持弓以防有贼逃窜,余者一路朝前摸行。每遇巡卒就以利矢射杀,各处营房中尚处睡梦的叛军也被尽杀割喉捅胸,死者过百。 只是随着不断靠近城关,巡视的叛卒愈发多了起来,数百人身死的血腥气息也再难掩盖。 正当王山决心再屠一处营房时,惊锣声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宁关城头火把晃动,像是有无数人正在急速奔走!而跟前的数座静谧的营房也逐渐躁动起来,那是许许多多叛卒一跃而起,开始穿戴甲胄的动静! 这一切在王山与叱卢野听来,只觉得震耳欲聋! “杀!先平了这几处营房!” 王山当机立断,跟前的数座营房中至少有两百叛卒,若是让其有充裕的时间列队着甲,必然将对此番夺关造成极大阻碍! 话音落下数名将校齐齐大喝,再不掩饰身形,率领部曲杀将上去。 举盾者在前堵住房门,箭手在后朝着营房中不断放箭,一声声惨呼接连响起。有叛卒试图强行冲出,却无一例外皆被乱刀斩死,有人欲破窗逃生也被爆射而死! 然则自始至终王山从未想过要举火生乱,叱卢野也未曾有此提议。 两人皆知倘若火势蔓延,以己方人手实难及时扑救,介时便功亏一篑。 与其如此,不如拼死一战! 一支支冰冷的箭矢划破空气,犹如隐藏在黑夜的毒虫捕捉到了猎物,眨眼间就窜到叛卒们的跟前。这本就是经过张宁与斛律金联手改造的箭矢,与寻常大为不同,叛卒们仓促间只凭借皮甲或未穿戴齐整的铁甲,在此等密集的射击下根本起不到半分防御作用。 营房中一时间堪比修罗场,位置稍靠前的十数人立即中箭,如此近距离下的劲射轻而易举就刺穿了他们的躯体,一道道血箭溅射在墙顶上,触目惊心! 位于后方的叛卒见此纵然惊恐,却也只得咬牙挺刀上前,只是刹那间血光再起! 仿佛是暴风雪骤然侵袭而来,叛卒们像是一片独立于雪原的枯草瞬间就被连根拔起! 数十人接连倒下,在这样密集的攒射中哪怕侥幸避过要害,活者亦是如同刺猬一般。只剩下极少数尤为幸运的还有着喘息,于是原本的绝然与拼死一搏的意志,都被此起彼伏的哀嚎所取代! 眼见此景,安北军士面色毫无波澜,将校更是目光犀利地从死尸上扫过,每每停顿便意味着他寻到了又一名意图诈死的叛卒! 在这般果决的行动下,过百名叛卒当场身死,还有更多则受创无力再战。 直至这时紧绷心弦方才稍稍松动,但王山两人仍不敢真的松懈,因为就在城关之前已有着三百余名叛卒集结一处,在一名身材魁梧的敌将带领下杀来! 这是宁关叛军最后的有生力量,亦是安北军一方多番铤而走险、几经谋划后才换来的情势,一场人数稍劣势的厮杀! 只要能够将其击溃,便能拿下宁关! “结阵!” 王山呼吼道,两百余名安北军士迅速集结。 他清楚此番将要对战的乃是盘踞幽燕两州的叛军精锐,远非六镇那些乱哄哄的流民营户可比。 好在自张宁入主后,严密的步军军阵就被重新推行并改进,结合当初怀朔镇将杨钧的提点,以及数次实战恶战得出的经验,如今安北军军阵已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此番依然是以五十人为阵,呈四阵,前三并列为御敌阵,后一为预备阵。 不同的是王山清楚在军备上,己方的优势堪称微弱,人数更是劣势!同时相比叛军,安北军士在连番的埋伏攀城以及厮杀后,大多都已有疲惫之感,若是在刻板的与敌正面厮杀,恐怕会鏖战良久,着实不利。 于是他把将校以及勇猛之士尽数调派至左阵,中阵则多披重甲,而右阵稍稍落后前两阵数步。 他自己则领着箭手列于三阵之后,结成预备阵。 寒风呼啸,大雪落下,凝结在甲胄之上。 沉重的脚步声不断迫近,安北军士齐齐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他们几乎已是能够瞧见对面叛军的面容! 很快,随着王山的一声令下箭手张弓搭箭,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与此同时叛军也作出了同样的举动,只是相比起安北军箭手的整齐划一,他们所射出的箭矢显得杂乱稀松不少! 显然在雪夜猝然遇袭,片刻间就见无数同袍身首异处,而官军犹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宁关之内的情形委实太过骇人了些,以至于这些被曹氏兄弟视作心腹精锐的劲卒,亦是没了往日的凶悍无惧! 箭矢落下,前进的叛军不断有人倒下,发出凄惨的叫声,而安北军虽有圆盾作抵御,也不免倒下十数人。 只是他们大多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这些北疆骁锐清楚己方翻山越岭,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们清楚自己这两百余人生死相依,任何的出格举动都可能让其覆灭在敌境之中! 因此这些北疆骁锐在爆发出最强烈战斗意志的同时,亦是有着同样强烈的求胜欲望! 第十二章 复仇 噗噗噗! 又是一轮箭雨倾泻而下! 这一次终于有安北军士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哀嚎声,然而下个瞬间这便被暴起地怒喝所覆盖! 敌我双方数百人仿佛两柄蓄力已久的重锤,在轰然巨响中狠狠撞在一起! 安北军向来治军森严,金鼓进退间莫不合乎规章。 而此刻由于是突袭的缘故安北军士只携带了个人武器装备,并无令旗军鼓可言,但即便如此他们亦是展现出了极强的战斗素养! 战斗爆发的瞬间,身处最前列的持盾军士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举盾格挡。其后数排军士个个以左臂扶于前者肩背,沉身低喝,百余人刹那间犹如整体挡住了叛军的这一次冲击! 即是阵型未散,那么接下来自是纯粹的以力相搏! 瞬息之间刀剑的碰撞之声,人声的狂吼与咒骂,甲胄的摩擦铁音汇成一片! 身处最前方的无不是双方中出类拔萃的骁锐,他们或是身负异于常人的勇力,或是久经沙场的老卒,放在平日里足可以一当三,乃至更多! 可现在竟像是割麦子般成片的倒下! 只是一个眨眼就各有十数人消失不见,唯有一股股溅射的血箭落在雪地上,久久不散! 但相比安北军扎实的军阵,叛卒在冲锋时还能勉强保持阵型,眼下却是不知不觉松散开来。从空中俯瞰便能见到多出近百人的叛卒,如同一轮弯月将三阵安北军围在其中! 在这般拥挤狭窄的厮杀场上,每个人几乎都是肩并肩在战斗着,极难有腾挪移动的空间。 哪怕是平日里素来以武学渊源,招数精湛着称的士卒在此刻也唯有竭尽全力地劈砍。 当身处最前方的士卒在第一轮冲击厮杀中战死后,见机补上者往往要小心谨慎许多,因而多数满含怒意的斩杀都落在了空处,或击打圆盾或砍到甲胄之上,实在难以取得成效,一时竟似有僵持之势! 见状王山神情不变,厉声喝道:“向前!” 从亲卫到前方的将校,一声声向前传递的呼吼声中,身处第三排的安北军忽然从高举长矛,从上向下攒刺! 噗呲噗呲! 突然出现的长矛顷刻间使得叛卒死伤惨重,围攻之势也摇摇欲坠起来! 与此同时左阵趁机发力,集结在此的勇士与将校猛地前压!当面的叛卒本就因长矛的攒刺摇摇欲坠,又遇上刚猛至极地冲杀,根本就难以止住脚步,不得不向后退去! 安北军士所经之地鲜血四溅,断肢飞起,一名名叛军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身! 不但如此,右阵是安北军最薄弱之处,此时其没有选择似中阵那般借着铁甲硬撑不退,而是适时地逐步后侧,尽可能保住己方的生力军。 这样一来叛军弯月的一角就砸顷刻间支离破碎,而安北军三阵则犹如一道斜线,一根不断拨动的顺时指针! 攻向安北军右侧的叛军并不知晓另一侧的同袍已然溃退,只觉得眼前的官军并非何等难缠之辈,想要趁机上前一举凿穿这中看不中用的军阵。 可当他们迈着狂喜的步伐向前后,却立即迎来了由王山亲率的预备阵攒射,近三十人顷刻命丧当场!接着王山身先士卒,率领预备阵的五十人与剩余叛军撞在一处! 王山在此刻也终于瞧见了敌将的面容,那是一张极为凶恶的面庞,肥硕的身躯着重甲,挥动着一把宽刃长刀! 杜洛周麾下第一猛将,曹纥! 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右阵的退后,预备阵的投入比预想得更快一下。 但这并不如何令王山气恼,身处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绝无可能全被自己料到。 既然曹纥恰在此处,王山倒不介意与其厮杀! 眼瞧着曹纥连杀己方数名军士,王山低喝一声挥刀就斩! 当啷! 金铁相击之声中,王山只觉得右臂一阵发麻,而虎口更是剧痛不已! 这曹纥当真不愧为是虎将! 反观曹纥狞笑一声,面目尽是凶恶,他也瞧出了王山便是这支官军的指挥者,既是如此自当为弟弟曹鸣偿命! 前番两人酒间相谈略有抵牾,曹鸣因而自言主动前去接小关来的部曲,可他左等右等不见曹鸣返回,就连亲卫也不曾带来消息。他立时意识到了情况有异,出房察看,一路前行间竟只在城垛的阴影处瞧见了已然冰冷的尸首! 曹鸣死了! 他秃然地张着口,眼神空洞的望着苍穹,从五官中渗出的黑血更是凝结,更显得狰狞! 那可是自己的亲弟,随自己一路造反,一路走来的亲弟! 而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却是那般的不快! 曹纥痛苦万分,立时命人杀掉了最近两处塔楼的执夜部曲,而后集结剩余的人往关内杀去! 他知道来者一定就在关内! 他要亲手为自己的弟弟复仇! 这般想着他劲力竟又更大了几分,巨吼之下大刀劈下呜呜怪风,狠狠朝着王山头顶落去! 好在如同顺时拨动的指针中,王山所部更像是在五点钟方向突然冲入的生力军,相较另外两阵的厮杀,此地倒显得并不那么拥挤! 王山得以拥有足够的腾挪空间! 电光火石间他如鹿般朝旁跃出,巨刃劈在地面斩开积雪,竟砸得土石纷飞,发出铿然巨响! 几名簇拥在王山周围的亲卫来不及去察看主将是否受伤,同时叫嚷着朝曹纥砍去! 刀光如雪般耀目! 按照常理巨刃斩下,曹纥的劲力已是消耗大半,纵然要再举刀也非得歇上半刻不可。然而他的劲力就好像源源不断从身体中涌出,只听他怪叫一声肩膀和手臂处的肌肉猛然鼓胀,像是刹那间足足壮了一圈! 在这等刚猛绝伦的膂力下,砸入石土中的巨刃被轻易举起,并向着扑来的亲卫斩去! 噗! 血雨爆散,两名亲卫被拦腰斩断,肠子与脏器像是被某种尖锐刺破的皮囊炸裂开来! 另两人虽砍中曹纥,可后者挥刀间突然朝前一步迈出,使得两人均未劈中要害! 第十三章 斩杀 这是何等怪力?! 余下两名亲卫心中一惊,手中钢刀虽劈入其甲胄,可入只寸余! 下个瞬间厚刃再度挥来,一人大骇间松刀而退,另一人动作稍慢便被当场斩成两段! 血浆与脏器如雨般落下,打在众人肩头,哪怕是这些久经沙场的安北军骁锐一时也不免呆立当场! 见此情景王山不退反进,他怒喝道:“都随我杀!止步者以怯战论处!” 此刻安北军左阵势如破竹,击溃跟前叛军不说,还正朝着中阵返身折杀,依王山估摸只消小半个时辰就能一举定鼎此战!既是如此,右阵绝不能溃! 他身先士卒,周遭将士自不能再落后,众人皆咬牙低吼竭尽全力朝曹纥杀去! 曹纥呼呼喘着粗气,接连挥动巨刃令他的体力也急速消耗,只能趁身后叛卒上前厮杀间积蓄再度挥刀的力量。 可纵然是被倚为精锐的叛卒们,也绝非安北军骁锐的对手。 在密集的阵列对砍中他们尚且能不落下风,但在腾挪空间稍宽松的此刻,安北军三俩间的默契配合与熟练的合击照应却得到了充分施展。 相较之下叛卒根本就是一片散沙,各自为战,明明占据着一定的人数优势,往往仍被安北军士寻机接连斩杀。 眼瞧着周围人不断倒下,这些曾在幽燕两地肆意为恶,逞凶一时的悍卒们也终于心生胆寒! 有人踉跄倒地后再不起身,只将刀咬在嘴中,不顾一切地朝外爬去!有人心生崩溃发出惊骇的大叫声,丢刀而逃!更有人只得眼睁睁望着安北军将锋刃捅入胸腔,旋即颓然倒地! 当自认凶恶的捕杀者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的一切时,往日里逞凶为恶的记忆便成倍袭来,似被无限放大的恐惧般笼罩于身! 归根结底杜洛周虽据两州之地,拥数万众,治数十万民,却仍处在较为原始的阶段,说破天不过是规模大了一些的匪徒贼寇。所依仗的也非自上而下,行之有效的行政与军事体系,亦不注重军伍的操练以及民心所向,而是独凭借似曹纥这般的勇武之士啸据一方。 以勇力与看似不可匹敌的大军威压两州之地! 而安北军府与其犹如天壤之别。 从张宁入主怀荒之初,他所竭力打造的就是以自己为核心,律令规章为筋骨,为武人豪强血脉的一尊巨人。 如今随着他从一镇都将,成为安北将军,北道大都督,这一团体俨然已有了政权的雏形。 整个蔚州早已在北方隔绝时自成一体! 如此情形下,作为其手中兵刃的军队,自然有更严苛更严谨的日常操练与战斗磨砺,更完善的人员储备与安置方式。哪怕是在军士战死后,家眷仍是能在得到抚恤的同时免除三载课税,又授予耕牛作为劳动力缺失的补充。 保证这一点,可令其进能合击厮杀,退能无后顾之忧。 仅是片刻,数十叛卒就秃然倒地,他们至死也无法理解为何方才不堪一击的官军,可以突然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这也是曹纥前所未见的一幕,起事以来他历经大小十余战,每至厮杀都能凭借自身勇力打开局面。不说定能斩将搴旗,接连斩杀十数人,使余者惊惶退却可谓常有之事。 然则此番自己明明就一击拦腰斩断两名亲卫,转而又劈死一人,放在往常早令官军惊骇溃散! 此刻,他们非但没退,反而更勇猛地向着自己扑来,这是何道理?! 来不及多想,曹纥不敢再作停歇,挥刀杀上! 哪怕劲力远未恢复,他亦是需咬牙而上! 大雪依旧,喊杀声小了许多。 叱卢野站在高处向下望去,就在方才他搜遍了宁关,终于在城关处发现了将要离去的叛卒信使。利落的斩杀此人后,他立于塔楼,发现不可一世的曹纥已是如困兽犹斗。 这位杜洛周麾下屈指可数的猛将,此刻浑身浴血,胸前甲胄碎裂露出道道伤痕,发髻披散下更显狼狈。而其周围足足围着数十名安北军士,他如同某种垂死的野兽正嘶吼着,撞向正前方持盾的数名军士,几人抵不过这股巨力,顿时踉跄而退。 曹纥狞笑着高举厚刃,想要趁机杀出一条血路,不料猝然间数箭齐至,他浑身一颤立时动弹不得。 反倒是王山一步踏出,挥刀斜砍! 顷刻间曹纥的胸膛被完全斩开,他哀嚎一声发出惨叫! 王山不给他反击的机会,又是一刀捅入他的腹部,而后使着锋刃在其腹部肆意转动。刹那间他的皮肉骨骼俱都暴绽,五脏哗啦啦坠地,鲜血喷了众人满脸! 曹纥圆目暴睁,大喝一声轰然倒地! 余下被分隔各处的十数名叛卒见此具是大怒,他们本就是曹纥同乡,加之起事后多得其恩惠,便嚷着再度杀上。对此,安北军又是十数箭射出,叛卒莫不倒地! 王山终是长出一口气,他环顾四周残肢断臂盈地,尸骸满步,所立者仅剩百余人,但具是安北军士! 宁关拿下! 他立即布下数道指令,在打扫战场加固城防的同时,派人火速往小关以及蔚州本据送信报捷。又吩咐军士将阵亡的同袍单独放在一处,等待战后的运送掩埋,并且将关中剩余的食物军备都严加看管。 做完这一切后王山方才疲惫地坐在刚升起的火堆旁,叱卢野走近后瞧见这位资历深厚的幢将,满身都是尚未干涸的红黑色血迹。随着其粗重的喘气,一股强烈的血腥气直窜入叱卢野的鼻孔中。 此番胜得实在不易,但终究是拿下宁关,打开了燕州门户! 片刻后有将校沉默靠近,向王山禀道:“幢主,此战我部斩死七十八人,重伤十九人,余者皆有轻伤。” 他顿了顿又道:“所携带的伤药已是所剩无几,我方才询了军医,那重伤十九人中有半数都需截肢……还…还请幢主应允……” 王山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注视此人,半晌过后却又秃然垂下,摆手示意让其退下。 第十四章 贤来 数日之后,消息传回蔚州,位于怀荒郡南部集结的安北军立时南下。 与原定计划不同的是,此番足有两万四千人的安北军没有出山路崎岖的宁关,而是直逼燕州大宁郡。 建义元年三月二日,杜洛周麾下大宁郡守将彭炯率部四千不战而降,辖境大宁、小宁二县尽归安北军府。 念其为保境安民而委身于贼,如今适时弃暗投明。张宁表其为六品襄威将军,依旧领本部,迁昌平郡守。 彭炯是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他感恩戴德自请率部攻掠位于大宁郡南部的昌平郡,但被张宁所否。又温言安抚一番后,让其随录事参军曾光、功曹参军齐以信一道安抚城中民众。 待到彭炯退下,坐于大宁郡郡府主位的张宁这才笑着对吴朗三人道:“夺下宁关,又以曹纥项上人头迫降彭炯,你们可真是给本都督好一个惊喜! 说说,谁当居首功呀?” 三人连忙谦辞,吴朗认为王山率部夺取宁关,阵斩虎将曹纥当为首功;王山推说叱卢野为本部向导,冒险入宁关接应又斩杀叛军信使,也使杜洛周反应不及;而叱卢野则言吴朗为全军主将,身先士卒攀陡峰夺小关,才是真正的第一功臣。 见此张宁笑言只听说诸将抢功,哪怕似这般你推我让的! 当即擢升吴朗为七品荡逆将军,王山为军主,八品扫难将军。叱卢野则多赏金银,黑卫中自有晋升。 随即张宁依然让吴朗为主,王山为副,率部三千,与彭炯部相邻而驻。言明若全取燕州,吴朗需得为自己,为安北军把好大宁郡这个门户。 两人当即连连叩首谢恩。 待到张宁话音全落,吴朗方才言明本部将士冒雪而行,多人伤势难以处理以至截肢,此战之后不得不退回原籍,这等情形下还望军府能妥善安置。 谘议参军郑经平闻言答道,对于伤残退伍的军士其实早先已有商讨安置之法,只是碍于种种尚未施行。 此番用兵前,都督张宁力排众议,一方面是要将伤残的军士安排入各郡县中,负责治安以及帮助操练本地青壮男丁。另一方面,更要从中挑出优异者出任三长,这样的举动更能使军府的统治力彻底深入地方,不至于被本土豪强所取代架空。 听到此处吴朗、王山喜不自胜,再度叩头谢恩,诸将亦是如此。 这意味着作为蔚州之主,张宁始终没有将众人仅仅当作攥取权力的工具,而是以真以诚相待。 可以预见此后安北军不但更将张宁奉为己主,军府的影响力也会随其扎根于蔚州各地。 三人随即退入队列中,张宁待到众人稍稍平复喜悦后又问道:“诸君以为接下来该当如何?” 切思力拔立时答道:“都督,咱们自当挥军,一举扫平杜洛周!这厮不过是流民匪寇,不值一提! 待到咱们取了燕州,也无需停留,一路往东再夺下安州营州! 您这北道都督这才名副其实嘛!” 这话无疑是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 此番黑卫的几番探报,张宁都未曾向众将隐瞒。据悉杜洛周麾下虽有三万之众,甚至能轻易再纠合起更多叛军,可绝非是成建制的安北军的对手。毕竟论起精锐程度,整个北疆已是无出安北军其右者。 其中的骨干力量乃是曾深入大漠征讨柔然,平息破六贼之乱,又击败库莫奚人的死不旋踵之辈。况且期间还有着数场规模较小,烈度却丝毫不逊色于前者的战斗,是真正的精锐之士。 在朝廷中军尽数折损,北地官军多以州郡兵为主的前提下,安北军的战力可谓首屈一指。 更何况己方看似仅有两万四千人,但其中可是有着数千纵横漠南的骑军,以及恐怖的黑鵺甲骑! 立时就有数人请战,有人认为当一鼓作气直击杜洛周胸腹,拿下平原、广宁二郡。 亦有人道,不如先向南攻伐昌平、东代二郡。此两郡位于燕州西部,比邻旧都平城所在的恒州,广阳王元深领万人拱卫此地,介时可遣人联系行东西夹击,一战可破! 更有人何不效仿此番夺下宁关的壮举,再派一支骁锐飞取上谷,再绕天门,将杜洛周所部彻底困于燕州中部,来个关门打狗! 一时间可谓众说纷纭,各有长短。 不过张宁听到此话神情不变,他转而问向另一人:“凌度,你是燕州人,你以为按照宣威将军所言,我军平定燕州需多久?” 面容瘦长却宽额的男子出列恭敬道:“禀都督,燕州境内山脉纵横,崎岖难行,加之多数官道已被战乱所毁,因而若我军倾力南攻,恐需数月之久……” 他唤作罗廷用,字凌度,乃是柔玄之战后投效张宁的州郡兵将领,出身于上谷郡大族罗氏。 在安北军中他是极为熟悉燕州地势的那批人,方才有人提议飞夺上谷郡,就是存了借其家族之力的心思。 许是意识到了这点,罗廷用继而补充道:“若都督意欲先取上谷,末将愿率部前往并说服族中子弟夺门以应!” 此话一出,众人却皆是皱眉,数月恐怕太久了些! 切思力拔忍住质问道:“杜洛周其部不过是些贼寇匪徒,岂能挡我数月?” 罗廷用苦笑:“宣威将军有所不知,我军若与其交战不能一战而定,那杜洛周必退守各处关隘要地,介时我军一一出兵攻打,能数月而定已是极为迅速了!” 这下切思力拔也是无言以对,倘若真被其言中,己方虽然能够一一拔除各城各关,但麾下部曲士卒必然折损大半,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 张宁亦是陷入沉默。 兵书有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数万安北军是自己在这乱世中的凭借与依仗,绝不能在此虚掷! 第十五章 留效 正当众人都一筹莫展之际,具有右侧次席的王彬忽然开口:“或许我们可以等杜洛周来攻。” 这头黑熊可远非随意开口之辈,即便是张宁也忍不住投去惊愕的目光:“黑瞎……咳咳,鹰扬将军可是有妙计?” 安北军中,王彬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可真要论起来谁也不敢小瞧这位都督的心腹之将。 最让新来者惊异的是,不但是军中老卒对于王彬的勇力推崇备至,就连切思力拔这般的桀骜之人对其亦是极为服膺。 感受着十数道目光汇聚己身,王彬破天荒地流露出一丝不适,他挠了挠后脑勺辫子瓮声瓮气道:“杜洛周既然是燕州贼首,想要压服手下的匪寇,就必得来进攻咱们。 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如果狼王没有第一时间对外来的野狼回应,那么狼群就会生出不服,有其他的心思! 我想这等道理放在叛卒贼寇身上,也是适用的!” 张宁目光渐亮,而旁侧郑经平忍不住抚掌赞道:“的确如此! 贼寇本性凶恶便如那狼群,杜洛周想要服众,就必得一战!若他不战而退,手下人也不会答应!” 说到此处他整冠而拜:“都督,贼耻其负败,必求报复,不如陈兵以待之!” 张宁欣然点头:“善!” 更让他喜悦的是此番王彬所表现出的沉稳,在此前数次大战都缺席的情势下,王彬并没有着急请兵出战,而是能理智分析,这点极其难得。 扈从取来舆图,众将上前参看,张宁稍作思索下令吴朗、彭炯两部改驻小宁县并扼守宁关。 斛律金部三千骑,以及卜苏牧云部四千人驻马城。 余部一万四千人与自己留于延水北岸,实控郡治大宁城以及延水一带。 此番出兵不但有屡立战功的斛律金、切思力拔等人,作为镇军老人的王彬、卜苏牧云一众也跟随而来。蔚州本据则由魏大毅、贺拔胜等人各司其职,戍卫防御,倒也无需忧虑。 此刻斛律金言简意赅道:“马城乃大宁郡要冲之地,粮草丰足,不但彭炯在此经营许久,当地豪族定然也与杜洛周有所勾连。 因而还请都督授我等便宜行事之权,方能保其无虞。” 马城北通燕山山脉,依托长城关塞,南通渤海,是燕州北部最为重要的战略要地。加之卜苏牧云授命押送粮草辎重,定然是要在此立下后营的。 张宁自不会驳回此事,他当即颔首应允。 随后诸将退去只留郑经平候在旁侧,张宁也并未就此退入内堂,而是重回座椅闭目静歇。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几人风尘仆仆而来,张宁闻声立时起身,面露笑意。 堂中与他面容有几分神似的青年拜道:“张泰见过都督。” 另外两人亦是有此称呼。 张宁笑着将几人扶起请其落座,恰逢扈从送来茶水,几人连忙接过仰头饮下。 待到将杯盏放于桌案,几人这才常常呼出一口气。 凝神瞧去,本是面容俊朗眸中带光,举手投足间一副贵公子派头的胞弟张泰此时面容消瘦,难掩疲惫。 另两人也是这般风尘仆仆。 张泰抖了抖衣袖对张宁介绍道:“都督,这位乃是淮阳王曾孙乾,这位是安定王曾孙惟实。” 本已是有所预料,但在听到这话后张宁仍不免惊喜异常:“忠臣生于德义之门,智勇出于将相之族,两位不屈强暴,愿伸大义于天下,张宁着实敬佩!” 韩惟实与皮乾连连拱手,口称都督谬赞。只言自己如今乃是一介草民,又受尔朱氏爪牙迫害。得闻安北将军威名着于庸汉,公义列于天府,受授以节钺,委阃外之任,愿投入军府为驱逐尔朱贼寇效犬马之劳。 张宁当即召来郑经平细细吩咐,又对两人道:“如今我安北军欲讨伐叛逆,正是求贤之际,两位既是来此便是再难得闲时,今日就由谘议参军带两位熟悉军府事务。” 两人躬身应诺。 韩惟实,字道望。估摸四十岁的年纪,眼眶很深,面庞上带着和气的笑容。 皮乾皮孝严比之年轻一些,两鬓微白,面容刚毅。 两人皆是将门之后,其祖上韩茂与皮豹子乃太武帝时名将,功勋卓着,显赫一时。韩茂与皮豹子死后各被追赠为王,其子嗣不绝历代皆有入朝为官,乃是元魏传承已久的将门。 然则尔朱荣率军入洛时,于河阴大开杀戒,过千朝廷要员大吏遇害,以至朝堂为之一空。 尽管其后他指天发誓愿竭力辅佐新帝元子攸,可谁不知此后朝廷定会沦为其一言堂,于是京城中诸多显贵之族举家外逃。父兄曾于河阴身死的韩惟实、皮乾也在张氏的帮助下遁出京城,一路昼伏夜出,得入北疆。 此时郑经平领两人离去后,张泰这才放松下来:“大兄当知,韩道望曾任司空掾吏,司职土木通晓水利,且厉行简朴,不尚奢华,常有贤名。 而皮孝严本是东平王司马,沉毅笃行,善运筹帷幄。 两人都非才能鄙陋之辈,还望大兄万勿轻待。” 张宁一边笑着为其掸其沾染肩头的尘土,一边说:“这是自然,我欲使韩惟实为蔚州工曹从事史,皮乾任大宁郡郡尉。” 这般亲近的举动使张泰眸中闪过一丝暖流,他稍作沉吟后赞道:“大兄高明远识! 工曹从事史可使韩惟实尽显才干,且蔚州实含三镇之地,足可显出大兄对其的看重。 而皮氏本就是幽州渔阳大族,皮乾履任大宁郡尉,既能安抚民心亦是对幽燕之地各强宗豪右所释放的善意! 如此一来大兄只需挥师大破杜洛周,就可尽收幽燕之地!” 张宁眯眼瞧着这位同父异母的胞弟,他本以为自己既是穿越而来,又被放逐北疆,对于家族之人不会有丝毫感冒。 可随着局势发展,自己开始带入张氏嫡子身份后,却也逐渐对这个时代的氏族血亲开始认同,并且生出丝丝感情。他不知道这是原主未曾消散的灵魂作祟,还是其他什么原由,但至少对于自己百利无害,他便也欣然应之。 他忍不住摇头道:“不过是些应有之举,哪有这般夸赞的? 倒是你,可愿为安北军府司马?” 第十六章 南境 张泰一愣,抬起头来愕然道:“大兄何故任人唯亲?” “我既是北道都督,安北将军,任谁为何职何需在乎这些?” 张宁嗤笑一声:“再者,虽有任人唯亲之说,却也曾听闻举贤不避亲!” 对于这位胞弟,张宁已然瞧出其才干。 尽管对外是一副公子哥派头,但实则心细如发,不曾有所妄为。 加之本身于洛阳长大见识宽广,精通捭阖权变的手段。又能两度往来北地,尤其是此番趟过尔朱氏实控之地,而毫发无损,足可见其才干与谨慎性情,这样的人还是自己胞弟,为何不用? 张泰破天荒地微微抿唇,片刻后方才苦笑道:“承蒙大兄看重…但洛阳父亲处……” “京师如今是何局面,你岂能不知? 父…父亲既是让你护送韩、皮二人前来,当是生了让你留在此地的意思,你即便强行要走我也不会再眼瞧你回到那龙潭虎穴之中。” 闻听此言,张泰陷入沉默。 张宁也不打扰,而是抬头望向苍穹,他相信以张泰的聪慧足可看出这点。 果不其然,张泰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当即应下。并且表示若大兄有召,可使族中子弟来蔚、燕二州履任官吏将校,一切皆由张宁安排。 对于目前正缺干才的张宁而言,这样的提议恰到好处,当即应允。 随后张宁招来晚膳,与张泰同坐而食,谈起洛阳近况。 自尔朱荣入主洛阳后,他先是连连自封,又使族人亲信历任显赫要职。 如长子尔朱菩提受封散骑常侍、平北将军、中书令;堂弟尔朱度律为安西将军、光禄大夫,封乐乡县开国伯;亲信如高欢也升任曜武将军,铜鞮伯,可谓人皆官升五级。 尔朱荣当然也知晓仅靠手中的八千兵马,以及一堆高官难以彻底压服洛阳的豪阀权贵,便打算迁都晋阳。奈何反对之音过大,都官尚书元谌更是以死相争,只得作罢。 于是他又退而求其次,将女儿尔朱英娥嫁予魏帝子攸为后。 待到张泰悄然离京时,尔朱荣正转派族人亲信于各地,希望以此掌握实权。 至于朝堂之事,则依旧由尔朱氏一言而决,无论是魏帝子攸,太师元雍亦或是吏部尚书张颜真等仅剩的高官显吏大多称病不出,由其肆意施为。 说到此处张泰忍不住感慨:“大兄,当日若非你那封密信,告诫父亲切莫前往河阴。 我张氏恐怕将因此元气大伤!” 张宁摆手道:“你等就在朝堂不知那尔朱氏的残暴凶恶,昔日我初为怀荒镇将时就已有过领教。” “大兄所指的可是那尔朱度律?” “嘿,不错! 昔日那厮觊觎我这怀荒镇将之位,不但在酒宴上使高欢与我麾下重将当众搏杀,还煽动镇中各族举兵叛乱!如今想想,当日可真是命悬一线!” 张泰不禁挑眉,手中使筷夹菜的动作也是一顿,他神色颇有些怪异:“大兄可莫要诓我,我可是听说当日你不但使高欢重伤,绞杀怀荒各族,还迫使尔朱度律狼狈逃窜。 后来又在柔玄城外报了这一箭之仇!” 说是一箭之仇,可在张泰瞧来自己这位大兄可谓性情大变,简直狠辣。 可也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样的变化实在再好不过! 归根结底,世道已变,若不能迎难而上,反倒是会沦为他人桌上鱼肉! 作为洛阳强宗的张氏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 就在这两月里,出仕的子弟族人或受迫辞官或平白受屈,逼得族主张颜真不得不召回近处州郡的子弟族人,闭门不出。 就这还是建立在张宁虎踞北方,连战连捷的情势下! 否则谁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张宁冷笑一声:“我为安北将军,那尔朱度律便为安西将军还得受爵位! 倒是有些意思!” 不待张泰回答,张宁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我听闻那尔朱荣跟前有一汉人谋士,此人行迹鬼祟,多献狠计?” “大兄所指当是那青州李洛!” “李洛?” “不错,此人本是青州书生,受乱投于尔朱氏,为其雄霸一方出力颇多!河阴之屠便是其手笔!” 张宁微微眯眼,面上浮现出一抹凶戾。 张泰瞧见哪怕知晓此并非是针对自己,亦是忍不住心头一惊。 这等拥数万众,掌生杀大权,一念间可定数十万人命运的权力,自是令此时的张宁有着常人难以企及、难以直视的可怕威严。 只听他冷声道:“青州与秀荣相隔何止数百里?若真是一介书生为图避祸,何不去往洛阳? 偏偏要去到穷山恶水间,契胡汇聚的秀荣川?” “大兄是说此人早有图谋?!” “不错,需得好生注意才是!” 张泰闻言重重点头,将此话记入心中。 旋即两人又谈起南方局势,自北疆大乱朝廷中军在此折损大半后,南方的萧梁蠢蠢欲动起来。 此时昔日的萧梁宿将如韦叡、曹景宗、马仙琕等人都已过世,唯有豫州刺史裴邃还在苦苦支撑局面。不料恰逢北疆大乱并迅速蔓延至整个帝国,魏庭不得已抽调三万驻于两淮的精兵,向东西两个方向平乱。 说到此处张泰蹙眉道:“得此机会那梁帝萧衍自不会放过,他命豫州刺史裴邃为帅,都督诸军事于年前抵达寿阳城外,一度攻克外城。 此后虽因援军未至而退,但仅是半月便又卷土重来,大破抚军大将军长孙承业,而后连拔数城,拓境至郑城及汝水、颍水一带! 好在那裴邃不久就卒于军中,接替的中护军夏侯亶本是无能之辈,奈何朝廷身陷叛乱无力调兵来援,以至扬州刺史李宪举城投降!萧衍遂以寿阳为州治,设伪豫州!” “趁乱痛击之本是常理。” 张宁摇摇头:“若我猜的不错,梁军应当并未就此止步?” “正如大兄所言,我来此前梁司州刺史夏侯夔、谯州刺史湛僧智等率军犯境,连克平静、穆陵、阴山三关! 豫州刺史元庆和举涡阳而降,郢州刺史元愿达举境而降!豫州刺史邓献举境而降!” 听到此处张宁下意识起身踱步而出,他望向南方幽幽道:“终究是要来了!” 第十七章 论策 建义元年二月,盘踞幽燕两州,接号天王的杜洛周得闻宁关被破,麾下虎将曹纥战死当场。而亲任的大宁郡郡守彭炯亦是举郡反叛,降于安北军。 杜洛周因此勃然大怒,集兵四万号称十万,气势汹汹往大宁郡杀来。 叛军自广宁县沿延水而上,一路强征粮草辎重,掳掠民妇犒军,逼迫壮丁为其背运军备,于三月中至大宁城外。 此时冰雪未消,仍是天寒地冻,大宁郡辖境又多山脉丘陵,倍觉森然。 一身明黄重铠,战马裹披锦缎流苏的杜洛周领四万叛军至大宁城外,只瞧见城头安北军士卒在城头不断张望奔走,颇似畏惧自己立即挥师攻城。 而城下挖有数道错落无序深沟,士卒想要靠近城门竟需如走迷宫般辗转绕行,大军难以施展。 杜洛周不禁冷笑:“都道这张宁乃是官军大将,是当面斩杀真王的狠人! 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堂堂北道都督竟然领着安北军躲在城中当缩头乌龟!妄想凭借这几道土沟就挡住我军,简直可笑!” 旁侧立时有人应道:“那张宁看似近来风头无两,实则不过是受祖辈蒙阴的小儿!岂能与天王您相提并论? 还请天王下令,俺立即带儿郎们把这几道土沟给填了!” 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杜洛周麾下狼将拨速离。 其是内迁幽州的匈奴人,善马弓,麾下五千幽州猎骑是杜洛周手中唯一的骑军力量,由此可见极受杜洛周器重。 然则闻听此言杜洛周嗤笑一声:“何需费劲! 立即让随军壮丁背木板作桥,搭在沟上!再让儿郎们就地埋锅造饭,待到吃饱便挥军攻城,夺下此城易如反掌!” “若官军放箭……” “那本王求之不得!正好也让燕州人瞧瞧,他们眼中的官军王师可不会在乎泥腿子的命!” 拨速离舔了舔嘴唇,稍加思索后眸中透出一股凶狠:“天王,末将听说彭炯那两面三刀的小人也未讨得好。 此番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被官军派驻小宁县,就连经营多年的马城都拱手让出。 天王若遣末将率部去往马城,定能将所驻官军杀败,为天王夺回此城! 尽取官军粮草辎重!” 安北军入主大宁郡后,并未第一时间大兴牢狱,审押乱时通匪结寇之人。因而大宁郡中尚有不少叛军探哨,据其送回的消息,杜洛周倒也能将安北军兵力分布摸个七七八八。 既然安北军于大宁城中不过万余人,又缩头不敢应战,那派拨速里袭取马城倒也不失为一步妙招。 念及于此杜洛周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的同时下令道:“好,本王便允了你! 记住,若能夺下马城自是再好不过! 要是不成,能将官军围在城中不令其逃遁,也算你大功一件!” 拨速离大喜领命而去,不多时叛军所在尘土飞扬,五千幽州猎骑随其去了三千,仅留两千骑于此以备缓急。 既是攻城,又占兵势之优,骑军所能发挥便极其有限。两千骑虽不多,但足能应对官军的逃遁与突击。 随即叛军大部集于城东,修筑营寨后升起袅袅炊烟,而六千人驻城西隔绝大宁与马城的联系,余下城南山脊与城北各派驻千人巡视。 杜洛周则策马于丘陵之上,此处早有心腹为其设起伞帐。他翻身下马安坐于椅凳,大有笑看弹指间城破之意。 眼见此景,率众将于城头而立的张宁不禁失笑:“这杜洛周当真是太小觑咱们了些! 当面分走骑军大部不说,又这般旁若无人的埋锅造饭,便是连那几道深沟也不做掩埋,只驱壮丁以木作桥! 怕是存了破城之后将我等一股脑掩埋进去,当了来年养田之料!” 众将一时哄笑。 稍立于后,两鬓微白且面容刚毅的皮乾平静道:“贼寇如此是笃定要以四万众强行攻城,以求一战而下。 这点从其所筑营寨简陋潦草,唯有营门拒马,连伤营大帐都未曾设立就能瞧出。 至于当面分走骑军又埋锅造饭,无疑是存了引诱我军出战,再以那余下千骑趁机抢占城门,跟进大部随后掩杀涌入城中的心思。” 对于这位新任的大宁郡郡尉,哪怕众将已然知晓其乃是将门之后,又曾履任重职,多数人心中依然有些抵触与小觑。 当即就有人问道:“皮郡尉这般说是要我军坐视不理,只待叛军整装歇息倾力来攻?” 这话无疑存了几分阴坏的心思,眼下来看好整以暇地等待叛军来攻当是上策,但倘若皮乾真这般回答又难免会显得无谋无才,仅是夸夸其谈之辈。 明知如此的张宁没有插话,他也存了几分考较。 皮氏乃是幽州渔阳郡大族,其祖辈皮豹子、皮喜之名哪怕对前世的张宁而言亦是如雷贯耳。这等入了史书居于列传的人物子孙,定然是自幼受家学渊源熏陶,熟读兵书精通旁人所不知的战争技艺。 事实也正是如此,皮乾好似为曾辨出那人的心思,从容作答:“以静制动固然不失为上策,但贼寇这般行径无疑证明其心中急切,我军正好可借此破贼!” 众人齐齐一惊,只觉得此人着实有些夸口,皮乾却向张宁拱手道:“若下官猜得不错,都督命人挖出这几道深沟,并非只是为了阻碍贼寇攻城!!” 被道破了心思的张宁不惊反喜,皮乾既是瞧出端倪他也便不再隐瞒:“魏大毅!” 受封八品殄夷将军,统率两千持斧锤勇夫的魏大毅迈步而出:“末将听令!” “命你即刻率本部出城,把那些搭在沟上的破木板给本都督砸上一些! 也莫要让贼寇太过轻松了些! 至于那些被强掳征来的民丁…最好莫要伤了,但亦不要因此束手束脚!” 张宁手指城下神色冷然,可旋即他的面容又忽然浮现出几分奇异:“倘若贼寇趁势来击…… 便得佯装败退往城中逃走! 介时自有兵马接应!” 第十八章 接战 魏大毅闻言愕然,却只能应下。 他快步下到城头立即遣人召集部曲,仅半个时辰两千身材魁梧,强壮异常的勇卒就从城西军营集结而来。 昔日的怀荒镇军几经重建又并入安北军序列中,所能够追溯且被公认为是其骨血的,便只剩下了卜苏牧云与魏大毅两部。 其他诸如王彬、切思力拔部都不能算作是真正的怀荒老卒,因而对魏大毅而言他有着自己的骄傲。 此番本以为是得受重任,不料都督竟要自己佯装败退,这令他心中既是无奈又感到一丝悲愤。 然则作为一军之将身处战场,听令而行本没什么好说的,何况都督对自己所部也未曾有丝毫苛待。两千人足有三成披铁甲,余者亦有皮甲在身,武备同样齐整。 念及于此他望着一张张面容,再未有丝毫犹豫,放声喝道:“随本将出城!” …… 大宁城依山而建,坐南朝北,直面燕长城。 又因前有延水环过,向来被中原王朝视作抵御外敌的重镇,屯驻重兵。 自秦汉起到曹魏西晋,此地皆被上谷郡所辖,但随着北方大乱诸族入边。新建立的政权为防止出现桀骜之将拥兵自立,裹挟一州公然反叛,便将汉家各州各郡进行重组拆分,于是北地大州常被拆分为二,乃至更多。 如此一来即便有哪处州郡反叛,其兵势也难以真正撼动一方。 于是境内山脉连绵,地势崎岖,仅有两县之地的大宁也因独特地利成为燕州六郡之一。 前番杜洛周得幽燕之地,虽将大宁郡仍予以彭炯,却将宁关单独分出也是同样原由。 作为郡治,大宁城分内外两城。 外城南、西、东三面皆顺山势起伏而筑,呈不规则状。北面虽地势相对平缓,适合大军展开,但又因延水汹涌而过加之驻军历来于此修建诸多防御工事,极难攻伐。 所以杜洛周此番前来,既不愿强攻城防森严的城北,也不敢轻易冒险率部绕行,便只得选在地势较为局促的城东。 四万叛军经分兵后尚有三万之众在此处,杜洛周将其以将派分为三阵,每阵皆相隔数里。 从城头望去之能觑见叛军人数茫茫如海,各色军旗招展飘扬,钢刀长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戍守在此的安北军早见过更为威势震天的场面,倒也不为之失色,倒是城中一些商贾百姓颇为惶恐。好在曾光、齐以信等早率随行官吏前去安抚,又有持刀甲士立于各处,方能不失城中生乱。 眼下三千名被叛军强征来的壮丁,正一面忍受天寒地冻,一面在叛军的督促下竭力搬运长木搭建成桥。 负责监督此任的乃是叛军将领何由,他是燕州东代人,家在平舒县可谓豪强一霸。其时反叛四起,官军征讨不利节节败退,何由见此也聚拢族人起事。 凭借着敢打敢杀的本族子弟,以及何氏在当地的实力,何由迅速脱颖而出,如今已是领有数千众的实力雄厚之将。 他策马于守军射程之后,冷眼瞧着不时便会受到鞭笞甚至长刀砍杀的壮丁,心中未有丝毫怜悯。 世道就是如此,老天爷给了每个人机会,只是有的人情愿做那缩头乌龟不敢吭声,以为就此还能再过上安稳日子! 殊不知既是肉羊,生死便再由不得自己! 正想着何由忽然眼皮一跳,视线中大宁城门发出暗哑沉闷的响声,下一刻队列森严的官军快步而出! 其虽未高举军旗,但甲胄齐整,刀斧如林,实乃军中骁锐威势惊人! 是两千持斧扛锤的官军! 立即有叛卒向其禀报。 若仅是督促壮丁搭板铺路倒也用不了何由亲至,因而他来此一开始就已是存了会与安北军一战的预料。 事实上自杜洛周以下,叛军中皆以为安北军定然不会坐视不顾。毕竟此前夺下幽燕两州十余郡的经验告诉他们,只要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往日甲戈皆立,不可一世的官军其实也不过是些会溃逃、会跪地乞降的普通人! 只是何由没曾想到出城的会是如此一支精锐! 但转念间他又不禁轻笑一声,那又如何呢? 一声令下,身后鼓声大作,早已严阵以待的四千叛军呐喊着,如同翻滚的浪潮般向前荡去! 纵然精锐又如何? 在何由的眼中除了少数族人子弟,麾下这四千众与其说是部曲,倒不如蔑称一声卒子,不过是自己攫取权力的消耗品罢了!只要能达到预期目的,他何愁拉不起一支同样规模的人来? 彭炯反叛再投官军乃是件大好事,真真的大好事! 等夺过大宁郡,建立头功的自己稍加运作,不就是下一位郡守大人了么!区区一县之地着实太局促了些,如今的何氏早已今非昔比,而这大宁郡恰到好处! 念及于此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向天王报信,就说我部会拼死缠住这支出城的官军。 这是一支精锐,那张宁不会任其死在城下的,所以一旦有其他部官军接应,就是夺门之机!” 亲卫也是其本族子弟,闻言后当即纵马向后狂奔。 与此同时正在以木搭桥的壮丁见官军杀出,当即轰然四散,再不顾周遭叛军的呵斥阻挡。 见状魏大毅一边吩咐麾下幢将秦贵,让其率人持斧锤击碎搭在长沟上的木板,一边亲自领千人迅速冲过长沟列阵在前,阻挡汹汹而来的叛军! 眨眼之间,双方狠狠撞在一起,呼声震天,刀枪并举! 噗噗噗! 魏大毅部本就多为勇力绝伦之辈,此番又持刀斧,面对着甲率远不如己方的叛卒可谓碾压!雪亮的刀光下,叛军几道队列接连崩裂,战死者过百,少有人能够坚持一合的! 魏大毅双手持刀亦是凶猛蹈阵,仅是片刻便浑身浴血,在旁人看来可怕至极,但他仍是高呼酣战向前! 他心中憋闷得厉害,非倾力厮杀不可宣泄! 被积雪所覆盖的大地转瞬就染上一片猩红! 第十九章 且退 何由手下叛卒大多是其纠合起的,昔日横行州郡乡野中的流民地痞。 哪怕此前连战连捷亦是打的顺风仗,被魏大毅所部这般重重一击,立时就是阵线一晃! 大有动摇之势! 好在何氏子弟中也有知兵者,有人压在阵后不断怒吼:敢有退后者立时斩杀! 亦有人仗着声披铁甲,集结部众试图冲击薄弱之处! 张宁居高临下望去,他赫然发现叛军中除了少数人披甲顶盔外,余者大多都骨瘦如柴,衣衫褴褛,面目仿佛鬼怪! 这等模样与自己昔日所见的流民有何区别? 虽说叛军多是其中脱胎而出,可杜洛周麾下的士卒还是这副打扮就实在令人摇头了。 幽燕当真是苦寒之地? 比起六镇不知好上多少! 偏偏这些叛卒正在何氏子弟的驱使下蜂拥冲杀,他们嘶吼着,以近乎狂热的样子不断向前!常常好几百人从一处汇聚无序冲杀,手持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甚至能清楚瞧见有人所持的乃是木矛! 厮杀之中,明明占据着两倍兵力优势的叛军却仿佛各自为战。 他们没有能够相互照应左右的袍泽,没有遇强则退以待夹击的战法,更没有身先士卒的将校!所有的何氏弟子都在行动着,他们在亲卫的簇拥下向前,可每每走到将要接战之处就顿住脚步,然而开始不断驱使普通叛卒上前! 这样一味的驱赶,粗暴至极的手段致使所有叛卒都像是在孤身作战,本就劣质的武器也在不断挥砍中破裂受损! 但瞧了半晌他却骤然生寒。 郑经平张着嘴愕然道:“这些叛贼莫不是都疯了不成! 便是替那杜洛周破了城又能如何?!是能得些赏钱,还是能计口授田?” 余者也面色各异,这些叛卒明明衣不蔽体,同样多受饥寒所迫,可打起仗来却犹如疯魔! 这实在太过耸人听闻了些! 此时的战场更像是沸腾翻滚的湖水,无数的游鱼高高跃起又重重落入水中! 他们不断翻腾,随之卷起的往往是大片的殷红与一颗颗飞起的头颅! 双方本就是在长沟前厮杀,魏大毅部身后只留有数道木板,大有背水一战之意。然而随着厮杀愈久,叛军的人数优势开始不断显现,疲惫的安北军士开始接二连三的负伤战死,甚至有人被强推着跌入沟中! 见此情形,幢将秦贵赶忙集齐数百人在第一、二道前布下阵线,而后遣人找到魏大毅让其率部后退。 此时的魏大毅兜鍪碎裂,左臂被利刃刺中,伤处鲜血直流染红了衣甲。 闻言他让副将继续代替自己率部厮杀,自己则退入阵中。他将长刀一把插入雪地中,随手撕下衣袍下摆将伤口绑住,继而瞥了眼身后勃然大怒:“秦贵那狗日的拆得也太多了些! 我之前再三给他吩咐,要留些给叛军攻城的!” 受命而来的亲卫一阵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好在魏大毅又道:“现在退还早了些! 非得等到叛军增兵才行! 再有让他做出些惶恐的样子,就算演也要演得像一些!” 说罢他拔出长刀又冲杀上去,左右尽是怀荒镇军老卒以及本地军户、镇户出身的汉子。见自家主将再度返身而上,士气顿时大振! 魏大毅觑准时机吼道:“来几个不怕死的,突阵杀上一遭!” 一名从下颌到颈部有着手指粗细伤痕的队主放声怒吼,他高举长斧向下劈砍,仅是一击就斩杀了跟前叛军!以其为锋矢,十数安北军士护在左右向前杀出。 与其同样作法的还有数人,他们皆是魏大毅所部的队主,不但厮杀技艺精湛更是勇力过人,几个呼吸间就硬生生开凿出一道道血渠,满地尽是残肢断臂! 在这般突阵下叛军难以阻挡,何由见此恼火异常,策马上前揪住一名本族子弟的衣襟喝道:“当真是蠢么?立即放箭!” 有些被打蒙了的叛军方才回过神来,顿时就有利矢朝几名为首的队主射去! 箭手与其之间距离不过百步,箭矢抵近时穿透力极大,饶是铁甲也难以阻挡! 最初上前的那名队主只觉得脑袋一疼,下意识伸手去摸就碰到一根直入顶盔的箭杆! 旋即殷红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淌过眉毛,遮挡住了视线! 他再也站立不稳,仰面倒下! 如此场景绝非个例,下个瞬间又是一名队主被人从腰处刺入长枪,一捅一拔间本就已是破损的甲叶爆裂开来,带出碎肉与鲜血! 魏大毅目眦尽裂,好在诸位队主此番以命相换的多点突阵终是带来不俗成效,不但杀得叛卒胆寒,数名何氏子弟也身死当场,何由部再度动摇! 见此居于丘陵上的杜洛周毫不犹豫派出一支三千余人的援军,其装备比何由部明显高出一大截,有数百持盾刀兵顶在最前方!待其投入战场后立刻就使得安北军压力倍增,魏大毅当即下令且战且退,由幢将秦贵率数百人接过战场! 秦贵家世代为怀荒军户,柔然来袭时他随自家队主守卫戍堡,面对柔然铁骑其队主吓得瑟瑟发抖,唯独他数次张弓。 尽管仅靠其一人之力未有太大斩获,可这番举动却被守城门的邹炎注意到,在晋升军主后将其纳入麾下。 秦贵谋略不成但胜在足够谨慎,又颇具勇武,这样的将校很是与魏大毅脾性相投。 在他的指挥下四百部曲默契地将阵型拉开,留出三个仅供一人而行的通道,待魏大毅等人退入其中后立时开始阻击叛军。 “杀!” 吼声之下,刀光如练,冲在最前的一名叛军被秦贵一刀斩下首级! 血光冲天而起,两名军士亦是同时劈出刀斧,另一名叛军的身体顿时炸开,碎裂的内脏四溅开来,血雾中仍是刀光剑影不断! 魏大毅稍稍喘了口气,四下一瞧随自己前进阻敌的部曲折损接近一半,剩下的亦是人人带伤! 他来不及心疼只抬头回望,城门未开,城头之上也无号令! 第二十章 诱敌 “小心!” 正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失声惊叫,那是好几名军士同时发出的惨呼! 魏大毅心头骤然一惊,循声望去一个手持短矛的叛卒不知何时竟伏于长沟中,趁着幢将秦贵不备一跃而出,将之捅入其脖颈! 短矛拔出的瞬间带起碎肉与血丝,秦贵踉跄倒地,身子抽动了几下后便再无了声息! 几名安北军士惊怒交加,见那叛卒想要趁机退入阵中,其中一人顾不得多想伸手将拽住那柄短矛。岂料这叛卒也是膂力过人,安北军士反被拽得脱手,整个掌心刹那间血肉模糊! 余下的几名安北军齐齐色变,咬牙举斧而上,只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任此人全身而退! 孰曾想下个瞬间,急促引弦之声与箭矢划破空气的厉啸同时响起! 包括掌心被划破的军士在内,三名安北军士胸腹以上连中数箭,顿时毙命! “娘的!退回阵中!都给老子退回阵中!” 魏大毅破口大骂,怒喝声中他冲上前去拽回数人。与此同时城头之上银矢齐飞,十数名持弩叛军被射杀当场,余者亦不得不朝后退去。 趁此魏大毅强压下怒意喝令军士向后退去,身后城门缓缓打开! “出击!立刻出击抢城!” 前一刻还安坐椅凳之上的杜洛周猛然起身,抓起旁侧传令兵的衣领叫道。 号角声响起,数万猥集于城东谷地的叛军轰然而动,两千幽州猎骑在嘶鸣声中如游龙向大宁城疾驰,其后是数部近万叛军,乃至更多人! “向前,都给俺向前!破了城少不了你们女人!” “向前!破城!破城!” 数万人发出杂乱却又声势震天的呐喊声,城中百姓听得只觉得头晕目眩,不少人下意识惶恐惊叫!甚至有人试图冲击城西大门,想要由此逃离! 对此安北军士皆毫不留情将其斩杀,直至鲜血绽出的那一刻才迫使更多人重新退回屋中! 轰隆隆,城东大门缓缓打开,魏大毅所部开始往城中退去。 这一幕激得叛军狂吼不止,何由残部以及支援他的数百刀盾手立时踏过木板,争相恐后地向着城洞中涌去。 随后而至的近万叛军更是急迫,眼见多处木板都已损毁,而余下曲折的小径与木桥早已人满为患。于是许多人索性主动跳下长沟,试图从其中翻越攀爬! 如此举动竟出奇的有效! 一时间众人尽皆效仿,从城头望去只见得近万叛卒正不绝跳下长沟! 不过张宁却已经看不到这一幕了,此刻他正立于城洞尽头的战马之上,从旁侧扈从手中接过一柄长枪! 比起大开大合的马槊,自知膂力稍逊诸多猛将的张宁,更青睐于灵巧又不失杀伤力的长枪。因而出征前他特命工匠为自己打造了一柄通体黝黑,长一丈一,枪头锋利而两侧薄刀的大杀器,名唤幽芒! 手握幽芒感受着其散发出的森森寒气,稍作挥动覆盖于身的具装甲胄锵然作响。 张宁自忖若非两载以来勤习武艺,打熬身体不曾放松,自己恐怕还真难以披如此重甲上阵。 不过好在所做的一切都卓有成效,他扭头去瞧旁侧的切思力拔,这厮咧嘴露出狰狞的笑容:“都督,可还有吩咐?” 张宁不答又瞧了瞧更后方,魁梧如熊的王彬正率三千甲士立于后方,正朝着自己微微颔首。 见此张宁再不犹豫,他覆上面甲,驱马向前数步,而后猛地喝道:“杀!” 话音落下他纵马而出,切思力拔亦随着发出怪啸声,五百黑鵺紧随其后轰然而动! 此时的魏大毅所部正沿着城洞沿壁快步疾行,忽觉地动山摇。抬头去看只见覆面具,披重铠,就连胯下大马都披着黑甲的重骑迅猛而来,哪怕明知其乃是本军黑鵺骑,哪怕知晓对方已然避开自己,这些久经沙场的军士仍不由双股颤颤,目瞪口呆! 这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是最无可匹敌的力量! 具装甲骑! 正冲入城洞的何由难以按捺心头的狂喜,眼下的一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 官军出城破坏木桥的精锐被自己所部纠缠,不得不退回城中!而真是在这一刻,转瞬即逝的夺门之机被自己所抓住! 天赐我也! 可旋即他的狂喜就变为了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愕然,呆立,手足无措! 视线之中泛着森然幽光的铁骑正奔涌而出! 那是全身具甲的怪兽!它的獠牙足以撕碎最坚固的城墙堡垒! 那是浩荡的洪流!所卷起的巨浪足可冲垮跟前所有的阻碍! 那是最炙热的烈火!灼人的烈焰足能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奔跑在最前方的数百名叛贼在瞬间被碾为齑粉!巨大的冲击力下数十人被直接抛飞,胸腔碎裂!而稍后些的则哀嚎着被重大数百斤的骑士踏为肉泥! 溅起的血雾像是突然袭来的狂风骤雨打了人满脸! 在叛卒眼中,天地之间唯剩下全身披甲,看不见面容的巨兽!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步军也难以抵挡具装甲骑的正面冲击,更何况是此刻一窝蜂想要涌入大宁城中,大多穿着褴褛的叛军! 断臂残肢漫天飞舞,而冲在最前的张宁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他看见一个目瞪口呆的中年人,此人骑于马上犹如鹤立鸡群,异常显眼! 若自己记得没错,此人便是与魏大毅杀伐的叛军一部头领? 不过是蝼蚁罢了! 心思转瞬之间,张宁已将幽芒递出! 这一击是裹挟奔袭之力的一击,巨大的冲击力下何由脆弱的脖颈直接炸开,首级打着旋飞出落在人群之中! 张宁看也不去看起缓缓倒下的躯干,只继续向前冲去! 待到数百人瞬间死伤大半,惶恐呆立的叛卒终于回过神来,他们再不敢向前半步,尽皆返身而逃! 人挤人,人推人! 数千叛军惶恐失措向后逃去,可是以木板搭城的桥哪儿能同时通过这般多的人? 于是或在头领的驱赶下,或是被旁侧人堆挤,越来越多的人掉入长沟中! 第二十一章 黑鵺 与方才争相恐后地入城不同,在死亡的催促下叛军大多浑身发颤,脚下瘫软,更有甚者屎尿齐出,他们坠入沟中便再难爬出! 为躲避铁骑的践踏,不使长槊刺于己身,叛卒们不顾一切地窜入木板之下,仿佛这仅丈于的遮挡就能庇护其性命一般。 这一幕落在黑鵺骑眼中只觉得讥讽可笑。 桥,这就是新的桥! 成百上千人拥挤在长沟中,或强健或羸弱的躯体,那一副副血肉就是可供踏过的桥! 黑鵺骑一路奔驰厮杀,从木板踏过,从叛卒的血肉上碾过,数千人的叛军非死即伤。余下万人则被一道道长沟所阻根本无法列阵抵挡,只得被前方溃兵推着向后退去。 本是凭借弓马之利前来夺门的幽州猎骑也被冲散,过百骑当场身死,余者溃散! 在甲骑成建制的冲锋下,根本无人能当! 过千只马蹄践踏在支离破碎的躯干之上,一块块血肉脏腑爆裂开来! 雷鸣般的马蹄声与哀嚎声汇聚一处,在扑鼻的血腥气中形成惊心动魄的响动! 这是无数人以性命作为代价所发出的惨烈哀嚎,是往日作威作福、横行一方的叛军最惊恐的尖叫! 片刻间张宁已是率军冲出一箭之地,但他仍未有停歇而是一抖枪头血箭,再度前冲,直指杜洛周所在! 城头之上,新任安北军司马张泰已然瞧得呆住,前番张宁意欲亲自率兵出战时他还有所阻拦,只觉得真正的统帅应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然则眼见周遭军士,以及同样身负留守城池之任的郑经平等人尽皆满目尊崇,随着张宁每破一阵就发出由衷欢呼。张泰意识到身处这百年乱世,为一方主将,必得以勇力折服部众,纵观历朝雄主无不如此! 旋即他又是一愣,只觉得自己实在好笑,怎会将自己兄长与那些开国之君相比? 此时的杜洛周更早已震惊得无以复加,往日他也曾听闻过具装甲骑的厉害,可纵然是再绘声绘色的描述也难以企及今日自己亲眼所间的半分! 他更未想到在张宁手中,在素以疲敝混乱着称的六镇之地竟有具装的存在! 他也曾是柔玄镇兵啊! “挡住…挡住他们!让刘岩,阳季伦还有…还有穆阶等给本王顶上去!” 杜洛周已然语无伦次:“谁能挡住这支甲骑,本王就将上谷和昌平给谁!” 这一刻他虽身处十数里之外,但那股难闻至极的血腥气却直冲鼻腔,让他无法呼吸! 哨骑应声而走,其实无需他开口,本是在后跟进的数股叛军在发现情势有变后,已是立即变阵! 幽燕之地自古就豪杰辈出,何况杜洛周作为六镇之人能够统领两地,本身就意味着一些当地大族的认同与依附! 被杜洛周所点出的三人便是将门大族出身,因种种原由投入到起兵反魏的浪潮中,其各领数千部曲又以平日里多受自己恩养的勇士为骨,建立起一支支战力颇为不俗的军伍来。 正因如此,三将地位虽逊色虎将曹纥,却能凭借着出身与实力驻于各郡,全然不用去到那险要极寒的宁关。 三将注意到具装甲骑杀出,前方溃败后当即止步,选于杜洛周身下的丘陵腰坡依次向上列阵,互为犄角。 其长枪在前,刀盾居中,箭手列后,甚至在短短片刻间达成一致,将各自亲卫合集一处拼凑出百余骑以供调遣。 与此同时先前奔出的两千幽州猎骑,虽多被乱军溃军冲散阵型,但也在骑将的指挥下重新聚拢数百骑。此人自知不敌黑鵺骑,索性所部不顾一切地砍杀挡在跟前的溃军,冲杀至此与三将合兵。 “放箭!” 顷刻间飞蝗齐出,箭矢击打在黑鵺骑的甲胄之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接连三拨箭雨后尽管未能给黑鵺骑造成太大杀伤,但坠马的十数骑还是导致黑鵺骑整体冲杀之势有所削弱。 “来啊!真当老子军阵是纸糊的么! 六镇的杂碎们,老子今天要你们的命!” 穆阶脾气最爆,他挥刀指着愈发逼近的黑鵺骑跳脚大骂道。 尽管处于高速奔驰间的黑鵺骑根本听不到他的怒吼声,可这样的举动反倒是令其麾下部曲气势稍增,熟悉的骂声让普通士卒消减不少对于来敌的恐惧。 穆阶也并非无能之辈,他清楚数百甲骑虽能冲阵,但绝然无法做到连破三阵! 一旦其冲杀之势被阻挡,陷入重重围困中,再旁游走的幽州猎骑与亲骑们就能趁势攻杀,一举合围! 更遑论在城东的谷地中,还有着近两万未曾投入战斗的生力军正狂奔而来! 然则令其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双方即将碰撞的刹那,黑鵺骑左右各以张宁、切思力拔为锋镝分兵朝着穆阶军阵两翼杀去! 黝黑的兽面兜鍪,绘着洪荒异兽的重铠,以及高速驰骋的战马都在一个呼吸间冲入了叛卒的眼中! 长槊泛出幽厉寒芒狠狠刺入叛军的胸腹中,霎时间两股甲骑就如同钢刀般从军阵两翼刮过,削出一道道血渠来! 身处军阵两翼的叛军顷刻死伤大半,只留下残缺的身体与凄惨的哀嚎声! 旋即黑鵺骑没有继续沿着丘陵向上,纷纷勒马折返在阵外两百步处重新合兵,竟是杀向了受号令驱使,正在竭力赶来的援军! 没有人会想到黑鵺骑会杀上一个回马枪,来援的叛军立即在各自头领的怒喝声中止步,只是这已经来不及了! 数百名甲骑重新加速,卷起滚滚烟尘,而上千铁蹄踏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像是有人正挥动着重拳狠狠砸向他们的耳朵! 穆阶等人目瞪口呆,丘陵上的杜洛周更是浑身湿透,一屁股坐在地上! 呜~ 随着黑鵺骑再度冲入叛军镇中,浑厚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谷地,杜洛周如遭雷击般地失神四望,他太清楚了这是塞外镇军独特的号声! 是曾让整个草原部族都恐惧的号声! 第二十二章 围杀 大宁城下旌旗蔽日,鼓角震天! 三千甲士,六千步军列阵而出,枪戟如林,甲戈耀日! 安北军旗高高擎起,王彬披重甲持巨斧走在最前方! 步军所迎上的是大半溃散,唯有少数士卒尚在汇聚中的各部叛军。 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一斧劈死跟前两名意欲偷袭的叛卒后,他伸手一把攥住一个穿着铁甲,头领模样的青年,将之作为兵器疯狂地挥舞起来! 所到之处,叛军人仰马翻! 最初的几个呼吸间此人还在凄惨无比地大声哀嚎,随后每次挥动只能瞧见一股股鲜血随之洒出! 待到王彬将其彻底掷出后,此人已连人带甲被分为了两段,血肉漫天! 宣泄过后王彬阔步向前,三千甲士紧随前后,敢于反抗者皆被当场斩杀,余下则喝令其跪地乞降不得有任何异动! 城中亦是适时派出数十散骑,配合城头弓弩手将之管束。 步军的目标很清楚,是要与己方甲骑行前后夹击! 轰! 黑鵺骑再度撞入叛军阵中,这支慌忙止步列阵,人数仅在两千的叛军根本难以抵挡,在付出近三百人的代价后,余者再无战意轰然溃散! 接着黑鵺骑连破三阵,张宁以幽芒连杀数将,力毙十数人! 快哉! 面甲之下张宁粗气连连,喘息声犹如破风箱般,他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水浸湿,紧握长枪幽芒的手掌也止不住地发颤,显然他快要脱力了! 环顾四周尽管切思力拔等众也是如此,但尚能握住各自兵刃,有再战的余力。 这或许便是体格间的差异,纵然勤加习练不敢懈怠,可比起这些猛士,自己仍有着天然的欠缺。 张宁颇为沮丧地想着。 好在此时王彬所部已是赶到,与黑鵺骑一前一后夹击叛军。 适才的两万叛军仅剩五阵万余人,正在各自头领的喝骂声中竭力抵挡厮杀,双方挤在一起相互推搡、砍杀、血如泉涌! 寒风呼啸带着血腥臭气,天光也不知何时消散,只剩下片片昏暗。 丧胆的叛军步步败退根本再无法抵挡精锐的安北军甲士,王彬踏着血雾向前,声如霹雳。 巨斧之下一柄长刀应声而断,其势不停从这叛卒的脖颈劈下,此人躯体当即分为两段,炸裂开来! 眼见此情周遭的叛卒也是发了狠,其显然也是军中凶人,一人持短锤一人举矛向着王彬舍命杀去。 兵刃在空气发出呜呜厉啸,换作常人必定只能退避三舍,王彬不但视若无睹反倒还猱身再上,仅是一步就贴到两人跟前! 两名叛卒都被这极为突兀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手中兵刃挥舞的势头也为之一缓! 王彬趁此机会一把抓住前者右臂,轻描淡写地一折,那人立时发出低叫,汗如雨下! 他的手臂竟是被硬生生折断! 与此同时王彬右手挥砍的巨斧与另一人的矛尖击在一起,擦出一道刺目的火星!不同的是长矛在猝然袭来的巨力下刺空,噗地一声扎入土中,巨斧则顺势而上直接斩断了叛卒持矛的手指,继而砍入其咽喉。 这叛卒重重咳出一口鲜血,轰然而倒。 另一人痛呼间想要退后,也被转过身来的王彬一斧斩向颅脑! 不知从何处夺来的官军兜鍪当即粉碎,那颗尚带着惊恐的头颅也是炸开! 王彬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愈发显得不可阻挡! “快!快挡下他们!” 丘陵之上杜洛周鼓足余勇策马奔到三将身侧:“压上去!” 三将皆是错愕,穆阶蹙眉大叫:“天王说什么胡话,此战败了也就败了! 由我等护送天王转回广宁闭城戍守,再令各将来援,岂能惧了他张宁?!” 此话倒非虚言,杜洛周却断然摇头:“城中官军都在此地,绝不能让他们逐一击溃各部! 现在必须压上去,否则等官军回过头来你我都难逃一死! 人是绝对跑不过马的! 城北城东还有数千人,本王已经遣人持令去调!拨离速得令也会回撤! 你等立即随本王杀将上去,止住颓势!” 不得不说杜洛周并非是一事无成的草包,在此不利之时他立即抓住了唯一翻盘之机。 而他手中的可用之兵不是溃散就是陷在战场之中,尚能调度的仅剩这跟前三将。 好在三将听得此言稍加思索也觉得言之有理,加之他们与杜洛周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立时领命出动。就这般连同杜洛周亲军在内合计八千人,快速向着张宁等部所在之处鼓勇赶去! 将此景收入眼底的张宁不惊反喜,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他的吩咐下身侧立时有传令兵高举信旗,城头守卒见此也迅速作出回应。 刚向前挺进数里的杜洛周等人便感觉大地再度震颤起来,他们惊愕地循之望去,只见城北处似有震天动地之音! 那是数以千计的战马践踏地面发出的轰鸣!那是无数喊杀声所形成的浪潮!那是摧枯拉朽,仿佛能荡平一切的狂风! 足足三千骑从城北转角处忽然冲出,势如飙风疾雷! 殄难将军白楼、殄寇将军尉迟俟兜冲杀在最前方,身后是汉、鲜卑、匈奴、库莫奚各族组成的剽悍轻骑! 杜洛周像是被人猛地攥住心脏,身侧是三将接连起伏的怒吼声,此时这仅剩的八千人进退不得只能原地列阵! 下个瞬间三千安北军轻骑已然冲至两百步外,张弓搭箭! 不绝于耳的弓弦抖动声中箭如雨下,数百叛卒中箭倒地,各种惊慌失措的嘶吼声、叫嚷声仿佛猎物的悲鸣。这更刺激得冲在轻骑们血脉贲张,如先前黑鵺踏阵时一般从两翼削过,挥刀大砍大杀! 八千叛军宛如砧板上的鱼肉,几个呼吸间就被刮下一道道鳞片来! “收拢!快收拢结阵!” 在三将的呼喝下余者连忙收拢阵列,恐惧地望着忽近忽远的安北军轻骑。 而那些中箭倒地未死,或被轻骑挥刀斩断双臂的,皆瘫倒在地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哀嚎。 然则箭雨又至! 噗噗噗! 正颤抖着拉开长弓的叛卒还没来得及搭上箭矢,便已是毙命当场! 即便有人成功张弓搭箭,当其想要瞄准时才赫然发现安北军骑已是驰出射程之外! 叛军弓手便只剩两个选择,要么合拢弓弦,要么使出全部劲力紧绷等待安北军骑再度靠近! 这样的举动多是徒劳,安北军骑根本不会给其造成有效杀伤的机会,反倒是会白白消弭己身劲力!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以来去如风的轻骑寇边,与中原王朝的经制之师厮杀,无不是采用这般于行进间进行精准爆射的战术。 朝廷军往往只能以弩箭以及重金蓄养的精骑应对,在战略上将游牧民族来去如风的骑军压缩在狭窄的地域上,再以冲击骑兵进行强攻。 然而这两点皆是当下杜洛周所部叛军未曾拥有的! 早年朝廷设立在幽燕各边州的武库,已是在李崇两度北上时征调一空,况且弩机保养极难,全然不是这些政权未立的叛军能够做到的。 于是其便只能眼睁睁瞧着三千安北军骑肆意驰骋,如同围猎般以一轮轮泼射进行杀伤! 这不取决于能够杀死多少人,而是取决于被围猎者何时战意溃败,被恐惧所支配! 在如此一轮又一轮的泼射下,在犹如踏在心口的重重马蹄声中,逐渐开始有叛军动摇。他们早已眼瞧着数以万计的同袍生死溃败,如今轮到自己自然更会不由想起那一幕幕惨烈的场景! 于是到第三轮齐射时,有人就被惊恐攫去了意志! 第二十三章 四州 即便有人成功张弓搭箭,当其想要瞄准时才赫然发现安北军骑已是驰出射程之外! 叛军弓手便只剩两个选择,要么合拢弓弦,要么使出全部劲力紧绷等待安北军骑再度靠近! 这样的举动多是徒劳,安北军骑根本不会给其造成有效杀伤的机会,反倒是会白白消弭己身劲力!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以来去如风的轻骑寇边,与中原王朝的经制之师厮杀,无不是采用这般于行进间进行精准矢射的战术。 朝廷军往往只能以弩箭以及重金蓄养的精骑应对,在战略上将游牧民族来去如风的骑军压缩在狭窄的地域上,再以冲击骑兵进行强攻。 然而这两点皆是当下杜洛周所部叛军未曾拥有的! 早年朝廷设立在幽燕各边州的武库,已是在李崇两度北上时征调一空,况且弩机保养极难,全然不是这些政权未立的松散叛军能够做到。 于是其便只能眼睁睁瞧着三千安北军骑肆意驰骋,如同围猎般以一轮轮泼射进行杀伤! 这不取决于能够杀死多少人,而是取决于被围猎者何时战意溃败,被恐惧所支配! 在如此一轮又一轮的泼射下,在犹如踏在心口的重重马蹄声中,逐渐开始有叛军动摇。他们早已眼瞧着数以万计的同袍生死溃败,如今轮到自己自然更会不由想起那一幕幕惨烈的场景! 于是到第三轮齐射时,有人就被惊恐攫去了意志! 一名立于前排的矛手被彻底淹没在汹涌袭来的恐惧中,他猝然大吼,继而丢下长矛转身就朝着与安北军轻骑截然相反的方向狂奔! 令人惊讶的是对于此等行径,绕行军阵而驰的安北军轻骑并无意阻拦击杀!这一幕彻底刺激了余下叛军,接二连三的,数人…数十人…近百人开始丢下手中刀兵转身便逃! “快射!给本将射死他们!” 穆阶率先发出一声怒喝:“临阵而逃者,杀!” 说着他劈手夺过一把长弓,朝着正在奔逃的部曲一箭射出! 那人立时应声而倒,只是如此一幕不但没有让旁侧人停下脚步,反倒是跑得更快了一些! 见此穆阶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叹,他知晓此番是败了,部曲已无战意! 数以百计的叛卒开始跌跌撞撞地越过、踏过死伤者的躯体,不顾一切地朝远离安北军骑的方向狂奔! 就连承担着射杀逃卒职责的弓箭手也是如此! 眼瞧着跟前的刀盾手、长矛手一扫而空,想着如此一来官军只需一个冲锋就能轻易取了自己性命,再没有人可以持盾矛阻挡。谁也抵御不了如此想法带来的恐慌,于是丢下弓箭转身而逃也就成为了常态! 这是一场绝望的溃逃! 白楼与尉迟俟兜互视一眼,前者策马于前喝道:“跪降者不杀!” 三千轻骑随之齐齐大吼,声震战场内外,于是多数的奔逃者皆跪地乞降,余者则被毫不留情的射杀当场。 杜洛周望着周遭尚存的残军已然不知所措,他下意识不断重复着:“结阵固守…只要守住…只要待到拨离速……” 话音未落,雪亮的刀光忽然绽开,他只觉得骤然间天旋地转,视线中一具很是熟悉的躯体正喷涌着鲜血缓缓倒下。 穆阶将杜洛周的脑袋从地上捡起,他喃喃自语道:“让你退走你不愿,总不能让我们这数千人都为你再白白送命!” 旁侧刘岩,阳季伦具都沉默,旋即他们丢下兵刃,跪地请降。 建义元年三月十七日,北道都督张宁于燕州大宁城下破叛军数万众,踞两州之地的贼首杜洛周身死当场,远近震局。 其部将穆阶、刘岩、阳季伦等率部请降,唯有拨速离等寥寥数千兵遁往幽州。 此战之后张宁得降俘两万八千人,又以请降三将为锋镝,传杜洛周首级于各郡,一时间昌平、上谷、东代、平原诸郡举城而降,独有据守广宁郡的贼将纪士万誓死抵抗。 四月十日,穆阶等降将率部猛攻广宁,鏖战两日无果,折损数千人,刘岩也中流矢而死。 第三日,鹰扬将军王彬亲率甲士千人,仅一个半时辰就夺下城头,阵斩守将纪士万。 入城后,北道都督张宁以重罪处城中大族,斩首数百流放千人于蔚州边境,自此燕州尽归安北军府治下。 其后两月,稍作整顿的安北军一路向东,配合从始昌郡、忠义郡南下的贺拔胜、刘必等部连取安、营二州。又各立州治郡府,整顿县落,重设三长,并将施行于蔚州的多番良策善政投入其中,饱受兵戈之乱的两州遂重新恢复安定。 待到六月中旬,安北军府已治蔚、燕、安、营四州,辖十数郡,数十万户,尽占元魏东北之地。 几经扩充整编的安北军也达八万余众,其中甲士七千,轻骑万人,步卒六万,唯独具装甲骑依旧保持在五百之数,而这已经是治下工匠竭力打造后,才堪堪保证弥补减员。 独占四州后,重建的安北城再度成为连接草原与中原的纽带,各郡商贾纷纷由此前往草原,安北城也因此重新繁华起来。 此间北道都督张宁领安北军大部驻于广宁郡,六月二十七,朝廷诏来。 “卿受命专征,薄伐边寇,军威所及,即皆平荡。复怀荒之旧镇,破燕安之新,枭擒首逆,克剪凶党,勋庸之美,朕无间然。 夫忠臣生于德义之门,智勇出于将相之族。今军威既振,群愚慑服,革弊崇新,有易因之势,宽猛之宜,任其量处,应立郡县者,亦听铨置。 往年贼寇放命,侵窃边戍,都将皮乾、韩惟实等,或资父旧勋,或身建殊效,威名着于庸汉,公义列于天府,故授以节钺,委阃外之任。并罄力尽锐,克荷所司,霜戈始动,蚁贼奔散,民夷晏安。元恶俱歼,窥窬永息,朕甚嘉之。 其杜洛周亲属当以严惩,而幽燕北地之根本,守御资储,特须丰积;险阻之要,尤宜守防;令奸觇之徒,绝其侥幸。勉勤戎务,绥静新俗,怀民安土,称朕意焉。” 第二十四章 赏罚 诏书宣后,又升张宁为镇北将军,加散骑常侍,太子少保,定北散侯。 其下各将各吏皆有赏任。 待到朝廷来人离去,堂中立时一片欢喜之声,张泰更是喜笑颜开难以合嘴。 自两淮之战后,张氏已然衰败,谁也没曾想到本是不被看好的张宁竟逆势而上,不但建立起偌大功业还得以封侯,论起权势地位已然高出身为族主的父亲张颜真。 如此来看,四姓之中却是暂无出右者! 斛律金左右瞧瞧,忽然迈步而出拱手问道:“都督既已晋位四镇之列,我军军号可需随之更改?” 闻言众人稍作合计,也都连连称是。 本朝军制向来有四征、四镇、四安之说,其中四征将军已与骠骑将军权势相当,共为二品之首。唯有特进者再加大字,方可位列其上,就如昔日骠骑大将军李崇。 因而此番晋升为镇北将军的张宁,实则已是仅次寥寥数人的元魏重将,比起北讨时的元修义等人还要高出一筹。 这般算来若再称安北军,倒也确实有些不妥。 不过张宁却是想也不想得摆手道:“安民保境,施以善政方才是我之愿,何况四州百姓已然习惯安北军之说,无需再改。” 他顿了顿又说:“以后我再有升任,难不成本军又随之改成征北军、骠骑军?”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斛律金等人眼中却是闪出一道光芒,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不待多想,随即有人出列禀道:“都督,安州密云郡郡守耿怀坐盗官财,饮酒废事,威不禁下。 月前密云郡计口授田时也曾偏袒当地大族,多引百姓愤怨,请都督罢免此人!” “这……” 谁也没想到有人会突然开口提起此事,倒不是这位密云郡守是何等奢遮人物,而是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 眼下都督加官进爵,众人皆得赏赐,不正是欢喜之时么? 张宁亦是有些错愕,循声望去果然是刻板的陈守教,身处前列郑经平对于自己这至交也是无言,正无奈摇头。 陈守教为任时恤民廉谨,甚有治称,张宁遂在尽取四州后破格任其为安州州都擢吏。不想这才任职不到一月,就趁着前来听诏当众揭耿怀之罪。 “其罪可有实证?” 张宁稍作沉吟后发问,见此堂中众人具都肃然。 “具在此处,请都督过目。 其下从吏,自顷每因发调,逼民假贷,大商富贾,要射时利,旬日之间,增赢十倍。上下通同,分以润屋。故编户之家,困于冻馁豪富之门,日有兼积。” 从陈守教手中接过文书,张宁渐渐蹙眉,照其所计密云郡郡守耿怀实是贪私自利之辈。 前番为迅速平定地方,安北军府在广施善政的同时,对于与杜洛周关系不深的豪强大族都予以恩待,各州郡守县吏也无过多变动。 一来是他知晓其人多是当地大族出身,背景深厚有着极强的影响力,自己要想稳坐四州必得与之相合;二来是安北军府麾下虽有才干之士,并随着张氏等族的到来日益增加,可也不能无功而坐高位,因此只能暂且听之任之。 不曾想有些人却远比自己想得庸碌、愚蠢! 再想到蔚州刺史府前番就已颁布包括力、财在内的五方律令,这些人仍是知法犯法,他当即举起文书对堂中众人道:“耿怀如此行径实乃掘我安北军之根基! 若长此以往,我张宁又与那杜洛周有何不同?” 旋即他命张泰为巡察使,陈守教为副使,督三州之吏任,凡有阳奉阴违者,贪腐妄为之人统可罢免。 两人领命后,张宁又道:“不止于此,往后官吏任用拔擢皆需每年受军府课考,虽已任职届满离职,也要追究其罪责! 以贪腐为论,胆犯者十匹以上皆死! 诸君当知此世乱起皆因吏治昏聩,民不果腹,切记要引以为鉴!” 众人连忙称是,几名从本地大族中征辟来官吏亦是如此。 张宁知晓他们心中恐怕还会稍有些不满,甚至在某些方面会有所抵触。毕竟此番举动会切实损害到他们的某些利益,但对自己而言这并不是会如何头疼的问题。 张泰既是军司马,又是自己胞弟,堂堂张氏族人,自有办法对付这些当地大族。何况安北军势头正盛,往后有充足官位与利益相许,岂能无法压服? 倒是终于出现的吏治腐败给张宁提了个醒,蔚州身处六镇之地,自己所拔擢起来的吏员以镇户和当地大族为多。他们在历经柔然寇边,又亲眼目睹轰轰烈烈的破六韩之乱,早已心惊胆寒,数年之内难有贪腐之心。 燕州等地与之不同,其固然也受兵乱,但豪强宗族或以坞堡结地自守,或干脆投身其中。 这无疑使得豪强多得重利,而残存百姓也势如干柴烈火,一旦生出火星便又是燎原席卷之势。 简而言之,一场此起彼伏的叛乱使得富者越富,穷者更穷,又因见识过叛乱而从穷中生出恶来。 张宁认为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平息这股恶,或为己所用。严惩密云郡郡守耿怀,使张泰为巡察使的原由就在此处。 他稍作沉吟后望向堂中两名中年男子董华圃、陆士谧,前者是安州屈指可数的书香门第董氏出身,族中历代都有入朝为官者。 后者则是朝廷亲命的营州刺史,兵乱时城破被囚于牢中,后被安北军救出。因其清身奉公,而仍被张宁任为本州刺史。 此刻张宁徐徐道:“各州历经兵乱,不但民不聊生,各郡县也遭贼寇洗劫,官员备吏多枉死刀下。 我欲在各州郡设立郡学,取郡中清望、人行修谨、堪循名教者。先尽中第,次及贫苦为学生,两位以为如何?” 两人皆称此为善政,不敢有所异议。 张宁又道:“既是郡学,大郡立博士三人,助教六人,学生三百人;次郡立博士两人,助教四人,学生两百人;下郡立博士一人,助教两人,学生百人。 各郡博士当选取年四十以上,博关经典,世履忠清,堪为人师者充任。 学生则以中第、贫苦为主,贫苦者不得少于四成。 一应开支学费皆由州府所出,不得拖慢。 董华圃为博士官,专职此事。” 第二十五章 推设 除此之外张宁设官医署,欲意广集良医,远采名药,救护百姓贫民。 又命攻伐广宁郡时,曾为诸多军中将校诊治疗伤的燕州名医崔其辉为官医令。 使其先着手在各州建官医署,宣告民有病者,可在前往就诊,亦能在通报官司后遣医就家诊视。所须药物,任医量给之,开销依然由州府支出。 待到推行此法之后,军中、郡中都需设立,而此事又是重中之重,与郡学并立,自己将会月月过问。 毫无疑问,历朝历代九成的变革与举措,都是在政权兴起之初施行的。这时的统治者往往有着最强的凝聚力与话语权,对于此时的张宁而言亦是如此。 接连布下几道早有腹稿的政令后,他屏退众人,只留下斛律金、王彬以及张泰、郑经平与其共同转入内室。 此处本是杜洛周的卧房,房门处有帷幄低垂,各挂有雕镂精美的铜制熏球,房内则有上好熏香以及清雅木料制成的桌椅。 然而自张宁入主后,一应琐碎的用具都被丢弃,为留下桌案,椅凳以及一副巨大的元魏北地十州舆图。 这是昔日李崇奉命讨逆北疆时所用的副图,本留于平城,也不知怎得竟然流出,几经转折后落到了杜洛周手中。 图中包含六镇以及恒、云、幽、燕、安、营,定、瀛、平,这北地十州。山川地势、水利城池皆赫然在列,比起安北军府原有不知精确多少,因而被张宁奉若瑰宝,不曾于图上提笔,又遣刀笔吏日夜描绘。 步入房中后他先是挥退伏案于此的数名刀笔吏,而后又让斛律金几人坐下,方才说道:“据报本为杜洛周麾下兽将的葛荣,在得悉杜洛周兵败身死后趁夜发兵,连杀十数叛将,据有幽州。 又趁着咱们取安、营二州时,强吞了平州,如今占两州之地,字称天子,立国为齐。 今日让你们到此,便是想要知道各自想法,我安北军是继续向南还是往西。” 斛律金稍稍挑眉:“若末将记得不错,这厮原是怀朔镇军将校,镇破时率众投了定州鲜于修礼?” “的确如此,其后叛军自身内乱,元洪业斩杀鲜于修礼后向朝廷请降。葛荣又杀了元洪业,领兵投于杜洛周,此番杜洛周兵败身死,他索性拥兵称帝。” 张宁颔首补充:“两月以来黑卫对幽州多有探查,报回的消息是葛荣在多处修缮关隘,陈备重兵,大有死守硬耗之势。” 听到这话,房中气氛一时凝重。 幽燕两州几经重设,如今以居庸、军都两关为界。大房山、梁山以及古长城横亘左右,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两关本就是朝廷大力经营的军堡,曾欲在此阻挡杜洛周,只是最终功亏一篑。 作为其麾下重将,又有宁关的前车之鉴,葛荣自然清楚两关对于自己的重要,以重兵把守,实难夺下。 此路不通,却还有一条南下之路,是由肆州过并、汾两州之地。 此地就是后世的山西,北有苏木山,东有太行山脉,本就自成天地,险要异常。纵观历代由北地南下者,皆先取中原,再回头以半武力半压迫的方式取得山西。 更兼秀荣川就在肆州,因而山西诸州也可谓是尔朱氏的本据。尔朱荣如今身为太原王,一度欲迁都晋阳就可见此地对于其重要性。 所以真要论起来此路之难远胜幽州,同时张宁亦不想在中原情势不明之下与尔朱氏直接对上。 其实早先对于南下与西进这两道截然不同的选择,军中就颇有争议,只是被张宁一言按下。如今随着葛荣死守幽州,争论必然再起。 果不其然,不待众人思索,郑经平已是开口进言:“都督,葛荣盘踞幽平之地,其下亦有数万之众,据险而守实难取之。 加之此番朝廷虽加您为镇北将军,可所督之州却未有所增加,是无名也。 与其强攻不如先以重兵屯于居庸,再遣精兵向西,取沃野、武川等地,介时南可下恒、云,便不必困于居庸、军都之外。” 旁侧斛律金也出言附和,他所言更为直接:“如今尔朱氏擅权,把持朝政,又将族中子弟心腹分镇各地,若我等与葛荣死斗岂不正合他意? 倒不如暂且息兵治于北地,待到天时有变再举兵攻伐!!” 他两人都是自幼生长于北疆,对于中原,对于魏政权有着天然抵触。对其而言中原的繁华与所谓的朝廷,皆远不如一方草原,一方自由无束的天地来得痛快! 何况斛律金的言语很是露骨,众人皆知他所谓的“待到天时有变再举兵攻伐”,指的乃是元魏崩塌,而张宁可效仿昔日道武帝拓跋圭之举,取平城而立新都。 若真是如此,那时的张宁以及麾下安北军,倒是与曾经的拓跋氏一般无二。 只是两人一番长论之后,王彬未有开口,张泰自始至终都皱着眉。 见此张宁主动问道:“茂贞,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既被点出,张泰便也不再犹豫。 他先是朝着斛律金、郑经平两人微微拱手以示得罪,方才说道:“如斛律将军之言,尔朱氏擅权,把持朝政,其子弟心腹已前往各地,欲借此掌握兵权分治各地。 前番军报有闻关中莫折贼接连大破官军,相继占东秦、歧、北华、雍等州,又在月前取下潼关,声势大振。 车骑大将军萧宝寅畏惧朝廷怪罪其征讨不力,不敢东还,此人本就是南齐皇室之后,久必生乱。 待到那时朝廷在关中、山西、河北再无可用之兵,若在下猜得不错,届时尔朱荣便会取而代之。 两淮之军唯有听之任之,否则便只得降于南人。 如此,我军纵然有讨伐不臣之名,可面对坐拥中原之地的尔朱氏,又当如何? 难道以北疆之力可以匹敌中原?!”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就连素以智谋称于军府的郑经平亦是哑口无言。 第二十六章 议计 的确,中原膏腴之地远非北疆所能媲美,更何况如今安北军所据如安州、营州也是疲寒之地,户不过十数万。 北疆真正能够被当做根基的乃是幽燕,安北军如今只占一半。 郑经平涨红了脸,片刻后忍不住叫道:“沃野自古有河套之称,可养马十数万之巨,武川怀朔亦有地产,我安北军能够尽掌六镇何愁不能与之一战?” 这下子连张宁都不由摇头,示意郑经平稍稍平复心境:“六镇之地何止千里? 黑卫在那三镇经营多时,只消军府一声令下就可里应外合将其拿下。 可拿下了又能如何? 以我四州之力当真能养的其那十万军骑?难不成是要我效仿阿那瑰作一方酋长? 何况千里之地隔绝草原,又无险要地势。介时西有敦煌叛军,南下夏州贼寇,北有蠕蠕,我安北军又需夺入多少军力才能保其无忧?” 张宁说到此处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 沃野镇再往西就是敦煌,往南是夏州,皆是边塞羁縻之地。 以巫日合云之能,又具蔚州之力,早将沃野等镇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 但拿下之后,难不成自己为保得六镇之地,就得领军征讨将其尽数收入麾下,作一个从北至西围绕中原的边疆大霸主,扫除边乱白白为他人作嫁衣? 归根结底以六镇为主的北疆,就不是一个单独的地理单元,要么需要北连草原,要么就需要与幽燕之地共存。 当初拓跋氏能从草原南下统一中原,趁的是中原大乱,各国并立之机。今时不同往日,随着魏军在各条战线的失利,居于洛阳掌控新帝的尔朱氏已然占得大势。 因为以安北军之力实难维系掌控这千里之地,倒不如似眼前这般扼守安北城以东,进退自如。 王彬本就挺直的胸膛稍有起伏,待到张宁话音落下,他适时接道:“军中普通士卒月粮两石,又需依照天时节气授以春衣、冬棉、绢和布,以及赏钱…… 若再算上需要养护的甲胄,马匹……” 他粗犷憨直的面庞露出一丝苦闷,眉头紧皱:“这笔开销着实不小,我军既不能卖马于尔朱氏,草原各部厮杀又尚未消停,商贸怕是也难以扩大。 应当是再无可增兵了,所以我军不能向西。” 众人顿时朝其投去奇异的目光,就连张宁也心中暗自称奇。 可转念一想倒是自己有些一惊一乍了。 安北军南下前无论是向东平定御夷、库莫奚,亦或是向东与破六贼鏖战,王彬都奉命留守本镇,与吴之甫一武一文共持大局。 这般情势下士卒、马匹等军中开销,他其实早已通晓,有如此一说倒也不算奇怪。 其他几人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斛律金重重吸了口气:“我军便是要困死在这北地不成?” 张宁努力思索,杂乱的思绪仿佛一株株游草在脑海中窜动。 忽然间他仿佛抓到了什么,竭力整顿言语:“幽州两关既是能挡我军南下,尔朱荣也必知晓此点。 以其之性恐怕迟早会与葛荣有一战,介时我军或可趁两者交战时……” 说到此处张宁颇为语塞。 纵然派出数以百计的细作探哨,但当双方战起,消息传回燕州,恐怕亦是一月之后,介时再调动兵马难有作为。 何况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此战并无定时,自己总不能时刻屯军以待! 念及于此他不禁心中沮丧。穿越前所观所知,凡有战事必有奇计,或神兵天降,或计谋开道,但如今落在实处,却并非如此。 安北军、各支叛军、魏军以及尔朱氏所围绕争夺厮杀的,皆是衢地。所谓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 这其实就是常说的兵家必争之地,后世军事地理学中的枢纽、锁钥。 似北疆的安北城、沮如城,燕州宁关、幽州居庸、军都,被历代兵家称为“天关”“地机”“九州咽喉”“天下要领”的豫西、淮南、荆襄。 它们不仅在战时是各方争夺之处,得失能够影响整个战局,哪怕是在和平时,也被历代封建王朝重视,筑仓屯粮、驻扎重军乃是常事。 这等衢地,得之就可控一州之地,进而影响周遭数州、十数州! 如今兵乱已有两载,大浪淘沙下不知兵者早已身死覆灭,余下的虽不敢说是名将奇士,却也至少清楚衢地之重。于是屯驻重兵,竭力加固关防城备,就成为了常态。 此般情形下想要攻伐何其之难? 张宁手指轻点,忽然又是一顿,他正瞧见张泰向着自己面露微笑。 “都督莫不是忘了范阳卢氏?” “范阳卢氏?” 张宁稍加思索,眼神逐渐明亮。 卢氏为四姓之首,历朝历代皆有居于显赫高位的族人,又深耕地方实力雄厚,若能得其所助,或可打开幽州局面。 “卢氏与我族常有姻亲,太常寺丞卢靖论起来当是我等姑父,太学博士卢辩亦曾与大兄一道求学。 范阳郡如今虽为葛荣所据,然则此人多番叛主又自立伪帝,定然为卢氏所恶。加之尔朱氏于河阴妄开杀戒,大兄若能以北道都督之身将其说服,可保幽州唾手可得!” 闻听此言斛律金三人都不由屏住呼吸,只想世族之人果然不同,若唤作自己受命攻伐幽州,恐怕只有强攻一途。 张宁亦是豁然明朗,尽管清楚卢氏不会轻易相助,但以如今的局势他却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当即拍案而起:“既是如此,我应当立即修书一封,不,是亲自前去!” “都督,三思!” “都督岂可身陷险境!不如修书一封遣人送去!” 此话一出斛律金、郑经平两人顿时大惊失色,起身阻止。 然而此时的张宁已然下令决心:“既是要说服卢氏相助,仅是修书岂能显出诚意? 倘若消息走漏,或事有变数,卢氏便会遭到葛荣的报复,说不得就有倾覆之忧! 唯有我亲自前去方可!” 第二十七章 显宏 旁侧张泰闻言亦是颔首。 世族间的交互最注重诚意、利益以及身份相当。 张氏虽与其有姻亲之谊,但势力本就逊于前者,只是修书一封无论如何陈述利弊想来都不会被卢氏所接受。 岂又数张黄纸就使其阖族抛身之理? 治四州而领重兵的张宁已然是极为果决的性子,做下决定后他当即就着手安排一应事务。 此为绝密不得让他人所知,而在场四人中王彬身材过于魁梧显眼,郑经平不晓世族之事,张泰刚接重任。 因此张宁只让张泰以张氏名义修书一封,向范阳卢氏严明拜访之意。继而选斛律金随行,又召在夺宁关时立下大功,精通潜入隐藏之道的黑卫叱卢野前来,定于三日后出发。 黑卫与治安司拆分后自成体系,但一应官职仍于军中相同。 已晋升幢将的叱卢野得令后,立即将幽州送回的情报集于一处,日夜不眠地从中选出一条安全可行之道,同时安排身在幽州的细作一路接应。 而张宁则是高调策马入广宁郡中的显宏寺,拜访维那昙义。 早在皇始年间,兴盛于元魏的佛道就被纳入了朝廷管辖中,后在京师设昭玄寺,以断僧务。 除此之外又在各州、郡、镇设维那、上坐、寺主等职,管理地方僧务。同时其又承担着巡民教化之务,制定和执行僧律,决定和批准僧尼资格,掌握管理僧祗粟等职务。 然则随着胡氏的狂热,成千上百座寺庙在各州郡拔地而起,其亦是从巡民教化,转为圈地放贷广收农奴,实际已是与地方豪族无异。 六镇之地苦寒疲敝,设置于此的佛寺早已废弃,张宁无需为此忧心。 燕、安、营三州不同,自安北军府入主后,便有源源不断的奏报从各地递来,多是有关佛寺趁乱强取豪夺,买卖奴仆之行径。 就连各世族也对其多有怨言。 起初张宁所作是将此等奏报尽数按下,一心遣派军伍驻于各州郡要地,以北道都督、张氏嫡子的双重身份与当地豪强大族取得联系。又用雷霆手段铲除不服之辈和异心者,便如广宁城中曾踞城自守的几支大族。 待到此时三州施行善政两月有余,已然安定,他方才前往显宏寺,拜访这位自成一派的燕州维那。 显宏寺建于兴安三年,距今已近百年,是燕州最大的佛寺。寺中有僧尼上千人,且占地过百亩,是广宁城中最为显眼的建筑。 亲卫早已将寺庙内外封锁,张宁翻身下马时,面庞威严,五官深邃的昙义正带着一众僧侣前来相迎:“贫道领显宏寺众见过都督。” 本是准备快步而入的张宁脚下一顿,面露诧异。 身侧被特地召来随行的北地名儒,已被任命为博士官的董华圃见状遂沉声叱道:“朝廷任命汝为僧官,掌一州僧务,何故以修佛之人自称!” 昙义神色微僵,立即反驳:“既掌僧务,自当先修身再修法方能服众,博士官此言未免过甚其词!” 自太武灭法伊始,儒佛两道就结下仇怨,多番明争暗斗下双方对彼此都已了解甚深。 尤其是其随着胡氏掌权而迅速碰撞,已然与扎根各地的世家大族生出纷争,这也是张宁召董华圃随行的原由。 眼见两人口中互不相让,张宁立即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僧侣确是口称“贫道”,至于后世为何变化倒无需计较。 耐人寻味的是这昙义不但一副僧人打扮,言谈中俨然以高僧自居,而非朝廷官吏。 他心中稍有合计,脚步不再停顿,拾阶而上步入寺中。 见此董华圃、昙义两人紧跟其后,入得寺门就见座座佛殿鳞次栉比,殿中金光耀眼,宝相庄严。迎面青石板铺陈的地面上则立着一鼎巨大香炉,青烟缭绕,一派佛门圣地景象。 更有数百名衣着统一的僧侣立于各佛殿门前,神情淡然的闭目口诵佛经。 见状几名距离稍近些的亲卫颇感不安,下意识朝着张宁凑近了些。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昙义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但又迅速低下头去口诵了声佛号。 张宁恍若未察,环顾各殿后一面向中心大殿而去,一面问道:“听闻昙义大师以禅业见称,不知今日可否为我解惑。” 昙义双手合十,只听张宁徐徐开口:“我幼时求学,曾听闻景怡道士提及佛非东华之道,谓虽舟车均于致远,而有川陆之节;佛、道齐乎达化,而有夷夏之别。 若谓其致既均,其法可换者,而车可涉川,舟可行陆乎? 后又有佛入国则破国,入家破家,入身则破身之说,是毁貌易性的绝无之学。 我虽无此认为,但今日一见却颇有此感。” 说着他手指一名名闭目诵经的僧侣:“我不觉得他们如何庄严肃穆,反倒是透出些诡异来。 忠孝礼义是我华夏之精粹,何曾有如此无情之人?” 此时众人方入殿中,佛像怒目而视恍若被这不敬之言所惊,一众僧侣更有愤慨之色。 昙义亦是蹙眉望向董华圃,却见对方神色亦是颇为愕然,不由加重语气:“佛明其宗,老全其生。守生者蔽,明宗者通! 此乃明辩之驳,都督何以明知故问?” 正从佛像处收回目光的张宁闻言不禁回头,直视那昙义缓缓摇头:“所谓修心禅业,便是如此?” 不待昙义再度开口,张宁又道:“杜洛周为祸各州时,纵兵抢掠,烧杀不止,仅是广宁一郡死者就逾万人。 待到杜洛周溃败,纪士万强胁百姓为其守城,又死伤数千。 以至我安北军入城时,所见十室九空,民难果腹。 反倒是你这显宏寺中一派清净安逸之景,好似仙境! 前番我遣人稍作查验…嘿,不想记于你这寺中的僧尼不下万人! 一应以记入此奏中,维那若无它言,我便将次奏于圣上。” 早有准备的亲卫适时递上奏书,昙义气结不接:“都督此来,莫不是要为儒道两家讨要说法的?” 第二十八章 僧制 张宁闻言冷哼一声却不作答。 正光元年时,朝廷召清通观道士姜斌与融觉寺僧人昙无最对论佛、道二教先后,姜斌引《老子开天经》,言佛为老子侍者。昙无最引《周书异记》、《汉法本内传》等,谓佛生于老子之前,以驳姜斌无理之说。 两人从正午辩至次日深夜,最终昙无最驳倒了姜斌的论据。孝明帝怒姜斌以《老子开天经》之伪书来虚妄惑众,拟处以死刑,西域三藏法师菩提流支苦谏乃止,方得以赦免改配徙马邑。 至此魏境之内佛事更兴,彻底压倒儒道两家。 对张宁而言他根本不在乎孰胜孰负,而是单以北地三州而论,数十过百的佛寺却是真正侵害到了安北军府之利。 他就这般冷眼瞧着昙义,亲卫便也捧着奏书不动。 众人屏息,殿外的诵经声不知何时也也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昙义重新抬起头时已然满头大汗,他颤抖着接过奏书却不敢打开。 自安北军入城后他的确也心惊胆战过一段时日,其实多有流散之民为避课税求于门下,甚至有逃遁了叛军将校掏出金银寻求庇护。 起先昙义自是将其拒之门外,但随着安北军数月以来都对于佛门僧务不闻不问,他终是生出侥幸,暗中再度做起了强买田地等不见光的勾当。 不料这位出身不凡的北道都督竟是在刻意麻痹自己,耐心地等待自己露出马脚! 念及于此昙义连喘了几口粗气,心中不断安抚自己无需太过忧虑。既然张宁如此施为,便意味着自己奉金于杜洛周,献奴替纪士万守城之举,其尚不知晓。 他竭力平复心境:“都督有所不知,凡寺中僧尼皆有印牒僧籍,余者多为祗户。” 张宁冷笑:“千名僧尼需过万祗户?你当我无知?!” “其中…其中亦有因兵乱求庇于寺中者……” “是因兵乱求庇于寺,还是其本就是生乱者?” “这……” “你又可知按魏律,僧尼不得私藏民仆?” 此刻的昙义早已无了寺门外那副威严面容,取而代之的不过是个两股战战的普通僧侣。 “知晓…自然知晓……下官只是见饥民无着…便生了…” “这般说来,你此刻是以本州维那的身份在与本都督议事?” 张宁仍是冷眼相对,心中鄙夷至极。 他为今日之行实则已准备多时,不但遣黑卫暗中搜罗其罪证,又欲以佛道之辩切入。 不想稍作考较,昙义竟然无以对答,全然无精于禅业之说! 如此瞧来有百年之基的显宏寺不过徒有虚名,难怪人皆言佛乱中原,历史上又有三武灭佛之事。 他心中愈发厌恶:“既是这般,你更当知晓朝廷早因僧尼竞滥,清浊混流,不遵禁典,精粗莫别而下令精加隐括! 以你为首千人不仅疏于禅业,还积田宅、奴婢、金银、牲畜等八不净物,今日我便以北道都督之名革除汝州维那之职! 即日起自显宏寺始,各州郡寺庙并行彻查,凡有触犯禁令者皆以罪论处!” “你…你……张宁你安敢如此!我燕州各寺乃是受先帝之令统管僧务,你便是北道都督也绝无废除之理!” 随着绝境下的昙义发出一声怒吼,惶惶不安的众僧侣尽皆发出叱责与咆哮。 本以为受些惩处,再送些金银与这道貌岸然的北道都督便能揭过此事,不料这人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 竟是要将自己革职!让自己十数载的竭力搜刮都成空! 昙义如何能愿?! 其余僧侣亦是群情激奋! 有僧侣的身份,他们可以作威作福,无需为课税劳役所累,即便有如杜洛周一般的叛军也只消奉上金银即可。若是失了这重身份,在这乱世岂不是毫无依仗了? 见状散布周遭的亲卫立时拔刀出鞘,将其团团围住。 森然的刀光下众僧具是回过神来,心中的怒火也被顷刻间浇灭,个个面无人色,唯有最后的一丝理智支撑着他们。 他们清楚纵然张宁身为统管诸州的北道都督,也绝无权废除昔日文成帝所设僧制。 不料张宁昂然走近,眼神犹如锋锐,睨视众人道:“谁说本都督要废除僧制了?” 闻听此言众僧侣犹如陡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昙义更是露出一丝喜色,孰料下一刻他们却被彻底打落! 只听张宁冷冷开口:“本都督并非是要废除,而是贯行律制! 一日后由显宏寺始,三州佛寺僧尼皆需受军府考核。 凡道行精勤者,许其保留僧籍,无以对答或行凡粗者,不管有无僧籍,一律罢遣归俗! 自此以后僧尼应安居于寺,有不安寺舍,游止民间,乱道生过者须脱服还民,取消僧籍。 而各州郡,须有僧百以上方能营造寺庙,若有违犯,处以违敕之罪,将寺内僧众驱出州! 同时僧祗粟之制因北地之乱局,暂以废除!” 噗通! 寂静的佛殿中忽地发出一声沉闷之响,竟是满头大汗的昙义秃然跪倒在地! 接二连三的,其他僧众亦是如此,个个失魂落魄。 自佛法兴盛以来,各州寺庙皆香火不绝,不少达官显贵为得太后胡氏赏识便笃信佛法,动辄施以千金。因而多数僧尼早已荒废禅业,只消作乐,此时突遇考核岂能对答如流? 身处维那管辖下的显宏寺都是如此,其他郡县小寺更是可想而知,加之僧祗粟可谓僧尼制的根本。 即由专门的僧祗户定期上缴粟米,以供养僧尼,使能安心修行。然则僧祗粟逐步沦为僧官们放高利贷之本,甚至一度因或偿利过本,或翻改券契,侵蠹贫下,莫知纪极,而引得民愤。 若依张宁这般施行,修佛的僧尼再无人供养,已然在实际上根绝了他们的立身之本! 只是在明晃晃的刀剑之下,面对从来都以儒学立身的州郡大族冷眼相对,失去皇室推行庇佑的众僧根本无力反抗。 于是他们便只能眼睁睁瞧着张宁挥动衣袖,阔步走出大殿。 董华圃见此亦是不由汗水湿背,心中诚惶诚恐。 第二十九章 涿县 燕州维那昙义被革除僧职,显宏寺受安北军彻查,三州即将进行僧务大改的消息很快传遍北地。 各州郡的豪强大族们反应不一,多是保持沉默,相较之下耕农却尽皆拍手叫好,人人称快。 军府对于各州郡僧尼的考核也很快开始,也正在此等众人瞩目之时,身为发起者的张宁却已然悄声离去。 …… 七月,夏意渐浓,烈日高悬。 几经乔装的张宁一行人南出天门关,翻越房山而入幽州。 彼一入良县,便觉气候较之燕州温和许多,村落相间、阡陌交错、田塘有序。永定水的一支从此而过,艳阳之下水面如镜,沿岸青翠倒映其上,伴之潺潺水声倍显安宁闲适,可谓张宁所见最安居之处。 “在往前十余里就是涿县。” 行至河水转流之处,裹着粗布头巾,右侧衣袖空空荡荡的叱卢野稍作查探后,转身对着同样作百姓打扮的张宁、斛律金两人说道。 闻之张宁颔首:“那便在此歇息片刻,再启程!” 斛律金立时喘着粗气嘭得就坐倒在地,又连忙松开系在脖颈与手肘间的染血布条,使几乎酸麻至全无知觉的手臂得以活动。 一路行来为掩人耳目,三人不仅乔装为民,特地身着长袖的叱卢野还将一支手臂贴身绑于腰间,作出残疾模样。身材更为魁梧的斛律金也宛如受伤断臂,就连张宁的右眼眶处亦是被猩红所遮,简直惨不忍睹。 费心竭力作此伪装,不外乎是考虑到叛军既是强征壮丁,就断然不会放过三名身强力壮的汉子,唯有假作残疾方能避此一劫。 眼瞧着斛律金满头大汗,衣背尽湿,张宁向其递去水囊:“再忍耐些时候,待到入了涿县便无需如此了!” 斛律金接过水囊大口饮下,清水洒落在胡须上,待到将其饮尽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以袖抹嘴,咂咂嘴道:“良县都已是如此…涿县又当是何等风光啊!” 张宁亦是眯眼透过繁盛的树干枝叶望向苍穹,发出一声悠悠感叹:“自然是更肥沃繁华之处。 卢氏源出姜姓,是为齐太公后裔,因功受封于卢邑,后世便以邑名为姓,称为卢氏。 田和代齐时卢氏被逐,定居于燕地涿县,因涿县后属范阳郡,遂为范阳涿人。 而涿县一马平川,良田沃野,春秋时便是富冠海内的天下名都之一,荆轲刺秦王时献的燕国“督亢”就是此处。” 不同于安北军治下四州的豪强土霸,卢氏乃是真正的世族门阀,天下望族。 知晓这一点的张宁本已是最好准备,可在见到良县之景后却是意识到,自己恐怕还是小觑了对方。 卢氏的始祖为东汉名儒卢植,早年师从经学大师马融和太尉陈球,与郑玄、管宁、华歆是同门师兄弟。三国时卢毓位至曹魏司空,其后卢钦、卢珽、卢志、卢谌累居高官,至元魏太武帝时,卢玄“首应旌命”入局朝廷,太和改制入“卢崔郑王”四姓高门,号称北州冠族。 这意味着卢氏的影响力早已不局限于涿县一地,恐怕整个范阳郡都为其掌握,遂有范阳卢氏之称。 还不算其子弟亲故遍布各州,就连身为洛阳强宗的张氏也难以企及,如此一股力量足可支撑起割据一方的势力来。 扪心自问,张氏如今虽被困于洛阳一地,但三月以来陆续前往北疆投入自己麾下的子弟亦是有十数之多。 其在州郡县治,戍军兵营中各展才学,远比大部分出身低微的吏员更显干练,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便会积功受升,把普通吏员们甩在身后。 而范阳卢氏本就是北州冠族,影响只会更大,若此行真能如愿,便当早作应对。 片刻后三人再度启程,沿田埂步行,半日后入涿县。 此时天色已晚,涿县县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歌楼舞榭,酒肆饭庄点缀其中。 这是涿县独有之灯市,始于曹魏明帝太和六年时,幽州刺史治所由蓟迁涿,此时涿城为县、郡、州三级治所。为庆贺此事,时任刺史设下灯市与民同乐。后时涿县虽几经变迁,灯市却就此沿袭下来。 “公子请看,由此入城唤作灯市街,是涿城主干。右为庙口,各家名噪北地的酒楼皆设于道旁,常有达官贵人在此宴饮待客。” 一名其貌不扬的男子行于稍前,向已是恢复寻常装扮的张宁三人做着介绍。 循之望去,主干两旁店肆皆挂各色灯球,错落间如同珠霞。更有富丽堂皇的酒楼耸立于高处,其大多朱梁画栋巧夺天工,锦绣连接垂落于街道上空,又兼以空壁填灯,所见炫目。 置身其中,如临仙苑天阙,大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周遭百姓行人也不似燕、安之地那般骨瘦如柴,面如菜色,反倒大多含带笑意,欢声不断。 “娘的,这哪像是受杜洛周所乱之地!” 旁侧斛律金忍不住发出一声低骂,张宁亦是心中惊叹。 涿城繁华远出所料,昔日尔朱度律竭力所筑的柔玄新城也大为不如。可见纵然叛军攻占幽州多时,但涿县及其周边简直如处太平盛世,应当是卢氏与其达成了某种默契,又或是杜洛周、葛荣之流有所忌惮? 无论如何,任由形如幽州南门的涿县置于他人之手,本身就彰显着卢氏的实力。 正在此时,旁侧有一乘两人轿悠悠而过,直入名为清怜阁的酒楼中,立时就有眼疾嘴快的店小二小跑着迎出:“恭迎卢公子!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张宁听此脚步一顿,恰好瞧见一道锦袍身影在众人簇拥下步入楼阁之中。 而前院中除去打手模样的护卫外,还候着十数名等待自家主人的轿夫,他们正三俩而立或谈笑或眯眼假寐。 负责在前领路的汉子适时开口:“公子,清怜阁是涿城最为豪奢的酒楼,来此作乐者非富即贵。 方才那男子小人虽瞧不太真切,却应是卢氏二房卢景融。” 第三十章 情思 这汉子自是黑卫潜藏于涿县之人,仅是数月谈起城中三教九流已然轻车熟路。 他虽不知张宁、斛律金二人身份,但在见到幢将叱卢野都对二人毕恭毕敬,俨然下级后,立时就清楚此行应当由谁做主。 张宁目光微动,竟然这么巧让自己撞上了卢氏二房子弟? 稍作思虑后他对汉子道:“那便进去瞧瞧。” 汉子当即应下抬脚就朝清怜阁前院迈去,岂料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先一步挡在跟前:“这位朋友,清怜阁今日已被我家公子包下宴客,还请另觅他处。” 几人面面相觑,若是平日张宁定不会多作纠缠,但此刻他先朝楼中望了望,继而摇头失笑:“楼中不过数人,坐占一方便是,何必将他人拒之门外。 独乐不如众乐,这涿城虽大,却鲜于必此地更佳的观灯之处。” 话音落下,正退出阁楼的店小二不禁喜笑颜开,当即竖起大拇哥,挑眉道:“这位看官真真是见识过人,您还别说,这涿城中俺清怜阁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下一刻他却被人狠狠一巴掌趴在后脑勺上,他立时就焉了下来,一溜烟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数名身材魁梧的护卫缓缓上前,那中年管事面上仍带着不变的笑意:“朋友说笑了,还请莫要让我为难。” 叱卢野与那汉子眼瞧情势不对,立即护住张宁左右,而斛律金狞笑一声伸手向着其中一人抓去! 护卫显然未曾料到斛律金会直接动手,注意到这须发浓密的敕勒人抓向自己,他不甘示弱,右掌握拳向上挥动,意欲直取斛律金探出的手臂! “来得好!” 斛律金低吼一声,竟不作闪躲要硬接这一拳! 见此中年管事与众护卫都面露不屑,眼中闪过讥讽之色。卢氏护卫个个武艺出众,他们既能跟随二房公子卢景融左右,更是其中佼佼者,只觉得跟前这敕勒人将要吃上个大苦头! 孰曾想众目睽睽之下,斛律金硬挨一拳后不但身子岿然不动,就连手臂探出之势也未有丝毫受阻! 啪! 如铁钳般的巨掌重重落在护卫肩头,后者立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不待其他人上前,斛律金又已是先一步松开,负手而立:“我兄长既是有此问,你等老实作答便是,莫要给自己找不自在!” 护卫们皆对其怒目而视,中年管事亦是面色难看。 令张宁颇感意外的是,纵然双方已似撕破脸皮。可这中年管事始终未有报出卢氏名号,亦或使护卫一拥而上,真正行仗势欺人之举。 他深深观瞧张宁,忽然吐出一口气浊气,而后抱拳道:“几位朋友身手不凡,又颇为面生,想必是外乡特来赏灯的好汉。 既是如此小人斗胆请几位稍作等待,这便去报予公子!” 说罢管事朝着张宁微微颔首,快步转入楼中。 几名护卫虽面色仍是不忿,却也只得暂退,只警惕注视张宁等人。 见此斛律金微微侧身,小声道:“这厮倒挺会做人的。” “到底是当世大族之人,举止谈吐尚算妥帖。” 张宁淡然作答:“但归根结底……还得看那位卢公子是何反应。” 闻听此言包括叱卢野在内,几人皆是面色怪异,性子直些的斛律金更是忍不住语气怪异:“还能如何……要换我遇上这事,非得举棍给你们打出去!” 噔噔噔。 脚步声中管事快步而返,与方才的叱卢野几人一般,此刻他的面色也是极其怪异。 “咳咳…还请这位公子…唔…… 还请这位公子以城中花灯作诗一首。” 饶是早有准备,张宁仍是止不住发出惊愕的轻咦声。旋即他便觉察到阁楼上好似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只是当他循之望去时却又不见一人。 迅速整作思绪后,张宁笑着开口:“如此良辰美景确当有诗相衬,敢问可有题限?” 管事的面色更为怪异,甚至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情…以情思为题。” 嘶~ 话音落下不只是斛律金几人,就连前番气势汹汹的卢氏护卫,亦是将充满惊异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张宁! 感受着周遭忽然涌起的熊熊八卦之魂,张宁也不禁升起一股恶寒。 啥玩意儿? 情思?! 这卢景融莫不是有断袖之癖,因方才的冲突被自己展现出的气质所折服? 那也不应该啊,就算要看上也应当是看上斛律金这粗汉! 这一刻,张宁甚至有放弃率军南下,打道回府的念头! 深深吐息中竭力平复起伏的心境,张宁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然倘若卢景融真欲行不轨自己不介意一剑将其捅穿! 而眼下,自己要做的却是要成熟一些,既要以诗作答又需言明自己异于常人的取向! 打定主意张宁强撑笑脸,来回踱步后望着街道上空连绵不绝的花灯,他缓缓道:“灯火梦悠悠,卿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北州。” “好!好诗!” 短暂的寂静后中年管事不禁失声叫好,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道:“公子,我家主人就在三楼,这边请!” 周遭早已不知汇聚了多少涿城百姓,好事者们自然不会错过这等百年难遇之事,竟然有不知高低的外乡人胆敢要硬闯被卢氏包场的清怜阁! 偏偏向来以武力着称的卢氏护卫,还在其身前吃了瘪,而那位卢公子出题考究更是将此事推到了高潮。此刻随着管事说出这话,当即响起不绝于耳的欢呼声。 张宁与斛律金一道随管事步入其中,叱卢野与那名黑卫则在外等候。 清怜阁中不似楼外,可谓别有一番光景。内里花园水榭相映,几道曲槛回廊穿梭其中,随管事拾阶而上,方一推门一阵炫目灯光就迎面射来。 屋中陈设考究,正中的红木桌上摆着丰盛酒席,盛放酒菜的器皿皆以琉璃制成。 酥胸半露的侍女候立于侧,一名剑眉星目的男子正含笑望来。 第三十一章 卢氏 此人相较于张宁面容更加俊朗,对比张泰又更具倜傥,纵然身处寻乐风月之所,非但不显轻浮反而透出几分罕见的雅人深致。 “张兄!” 卢景融伸手挥退侍女,温和笑道。 既是被一言点破身份,张宁倒也不显惊慌,他朝着斛律金稍稍颔首,示意后者于门廊处等候。 随即拱手还礼:“卢兄。” 卢景融年岁稍长,以此相称并不唐突,张宁亦是明白对方此番欲以世族子弟的身份相交。 两人共饮杯中美酒,言谈间只说些有关北疆风情与幽州人文地理的话。卢景融很是善谈,但绝非是口若悬河之辈,每每言语都带着令人如沐春风之感。 张宁也在频频对答间举杯,一些结合后世视角的独到见解也让卢景融感到耳目一新。 待到接连饮空了四五壶黄酒,卢景融这才带着几分醉意开口请张宁入卢氏宅院歇宿,张宁自是欣然应下。 卢氏祖宅并不在涿县县城中,因而哪怕被城中百姓口口相传间称作比刺史府还要富丽堂皇,这座占地数十亩的庭院仍不过是卢氏旗下一处寻常宅落罢了。 歇宿之事自有管事领仆从打理,身处敌境下而卢氏又是毫不逊色张氏的北地冠族,斛律金等人都难免有些心中不安,深夜里齐齐前来拜见。 张宁起身后随手扯过一件袍子披上,又打了个呵欠这才对惴惴不安的几人轻笑道:“本以为咱们此番潜入范阳是神不知鬼不觉,看来是早就落到了别人眼中。 那卢景融现身城中,还大摇大摆从我们身边进入清怜阁…想来也是有意为之。 虽不清楚为何会让我当众作诗,但至少到如今可见卢氏未有敌意。 即便有……也会是将我们礼送出郡后的事了,你等无需忧心,有我在此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斛律金与叱卢野相视一眼,前者斟酌着开口:“都督,卢氏固然没有敌意。 可卢景融今日既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想来已是卢氏当家做主之人知晓咱们的来意,只是不愿开口拒绝方才使其用酒宴以作阻挡。 既是如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如由我护您趁夜离去方为上策。 明日再让叱卢野两人与那管事说清道明便是。” 旁侧的叱卢野重重颔首。 想来是到此之前,两人已有过一番商讨。 张宁闻言亦是不禁陷入沉默,斛律金所说乃是事实。 以卢氏的实力既是察觉到了自己来此,就算不是家主主动前来,也理所应当是使身份相当的人物与自己相谈。可来的偏偏是素来声名响于市井的卢景融,这点实在耐人寻味。 若要深思,卢氏有此番做法倒也并不奇怪,毕竟以其势力无论是谁入主幽州,都需要与其合作方能稳固地方。 这般情势下,卢氏定然也不愿冒着与葛荣彻底撕破脸皮,惹得这位草莽有兴兵复仇的危险来帮助自己。 退一步而言,即便今日是其二房子弟卢景融以酒宴谈笑打发了自己,待到往后安北军经过血战夺下幽州,难道自己还能因此与其翻脸不成? 世家门阀行事向来皆是锦上添花,哪有什么雪中送炭的。 “不辞而别之事万万做不得,卢景融请我们来此已是表明卢氏愿在范阳郡护我等周全之意,纵然不成,也当明日礼拜而退。” 片刻之后张宁开口拍板,见此斛律金三人只能无言退下。 出了房门三人快步走入另一处厢房中,叱卢野探查四下无人,这才对黑卫汉子道:“倘若事有危急,你可召集多少可靠人手。” “十六个敢打敢杀的好手,可送大人由密道出城!” 汉子不假思索快速答道。 与此同时,被张宁等人于口中讨论不止的卢景融却以快马出城。 涿县以南,占地数百亩,周遭更有无数坞堡宅院田地横亘的卢氏祖宅中,一名与其面容相似,但更年长几分的男子正独自端坐堂内,凝视着横放于案台之上的古朴书简,静静沉思。 此刻月朗星稀,堂外却隐约传来些许争吵声,惊起月下一阵犬吠。 旋即就是有人快步而行,往来不绝的脚步声。 男子微微叹气,目光越过古朴书简,注视着案台之上历代先祖的龛位,挺直了胸膛。 “景祚冒昧,请求诸位先辈赐教。” 片刻后他沉声开口:“当今人人皆说乱世将至,兵交之祸无可避免。 景祚自幼习文,本有报效家国之志。可族中长者却言朝中虽有奸佞当道,恶臣擅权,然卢氏当谨守范阳之地,坐看天下之势大定。万不可因一时冲动而……而毁了历代先祖所留之基业。” 说到此处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可什么是先祖所留? 是千亩良田,数之不尽的坞堡宅院…还是我范阳卢氏匡扶国家,救黔黎于水火丧乱之志? 难道先祖曾有平定边塞动乱,匡扶朝政,秉道前行的壮举…到了我这一辈已然沦为谨慎避祸的借口?” 话音刚落忽然狂风呼啸,堂外大门被风力卷动,撞向墙壁,发出锵然巨响。 堂中烛火颤抖更甚,先祖龛位在摇晃的阴影中忽明忽暗。 “志在四方是好事,可若是只敢在先祖龛位前逞口舌之利,却不过是小人之举!” 一道清冷的嗓音忽然响起,正跪于堂中的卢景祚有些无奈地回过头:“小妹,你可知此处乃是祠堂,唯有……” “唯有你们这些男丁能来?” 后者冷哼道:“我若再不来,怕是连你这兄长也再见不到了!” 卢景祚站起身缓步向外走去:“你这是何话,我不是一直在族中么。” 女子闻言更怒,一字一句道:“卢景祚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晓吗! 前番吏部张尚书修书于爹爹,有意使我与其子…… 这几日里族中那些长辈们每日商讨争论,不就是为了此事? 他们既看好那张宁能称霸北地,又不愿惹上葛荣,便想着先将我嫁去,难道不是吗? 你敢否认没有此事?” 第三十二章 兄弟 卢景祚一时默然。 自己这位小妹素来举止得体,谈吐守份,今夜一反常态到此又有这般言语,想来定是受那婚约所激。 这也并非是如何不可捉摸之事,张宁虽说身处高位又是强宗嫡子,但昔日于洛阳种种却不算光彩。不但是公认的暗弱之辈,还因张氏的突然衰落而被受奚落排挤,就连那本就定好的一纸婚约也被刻意搁置不提。 如今同辈之中如自己早已育有两子,可张宁仍未婚配! 说来这位北道都督、定北侯似乎已年近而立? 以功业而论固然作得上名垂竹帛,可若只看香火后嗣…其部属真乃是饱食不堪之人! 念及于此他只得出口宽慰:“此事尚且未有定论,只存于言……” 不料话至一半,正值碧玉年华的卢如云愤愤跺脚打断:“事到如今,大兄还要哄我?” 说罢她也不等卢景祚再多说什么,转身就奔出堂去,只是半路又与来者撞了个满怀。 待到后者踉跄稳住身形,瞧清与自己迎头相撞者乃是小妹后,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哪儿曾想卢如云竟是直直将其打开,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见此卢景融蹙眉喝道:“如此没规没矩,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卢景祚注意到其散发出的酒气,一面上前扶引其入堂,一面从旁侧桌案倒上茶水递去。 待到卢景融将之一饮而尽,他方才开口问道:“可是已见过张宁?” “不错!” 卢景融使袖拂去下颌胡须的水渍,重重颔首。 “此人如何?” “匡难济时,命世之器!” 哪怕早有所料,闻听此言卢景祚还是忍不住心中吃惊。 他可是知道这位亲弟虽看似倜傥不羁,实则极有主见城府,且心气极高,少有能入其眼者,何况是今夜这般不假思索地作答。 “如此笃定?” “嘿,我自有一套相人的法子!” 卢景融颇为自得的一笑,旋即感叹道:“北疆各族杂居,糜烂多时,便是昔日李崇已只能以羁縻之手段行事。 可那张宁不但压服三镇,凭各族骁锐平燕营之州,还能使世为豪帅的斛律金为其卖命,护其至此,俨然扈从! 这般手段可不是平常人能够有的!” “竟还有此事?倒是族中疏忽了!” 卢景祚稍作沉吟:“而今安北军尽囤于燕州,大有破关南下之势,柔玄怀荒各地部族竟也不生丝毫事端…看来这位镇北将军也颇具施政治下之才!” 卢景融应了声后左右观瞧,见仅有兄弟两人在此,他仍是不由压低声音:“照此观来葛荣难以久拒安北军,而那张宁也远比族老们所料更文武兼备。 如此人物而今看似只是北疆浊水中的小蛟,可他日定会有遇风化龙之时,仅以姻亲嫁娶笼络远远不够!” “怎得?你是起了投效辅佐之心?” “我可没这打算!!” 卢景融猛地缩回身子,嘿嘿笑道:“我就是个疲懒的性子,大兄你如何不知? 平日里能赏花郊游,美酒宴食便已足矣!” 见跟前大兄闻言将有训斥之意,他连忙又补充道:“但我也知晓这等美日子与家族之名可分不开干系,所以而今瞧着咱们卢氏或将错过这头蛟龙,实在是心中难安啊!” “所以你便连夜赶来?” “大兄身负经天纬地之才,扭转乾坤之能,鬼神不测之计与那包藏天地之志,可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 又岂能在这大世中,仅是坐看云起云落,待到万事抵定再受新朝之命主政一方?” 卢景融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又搓着手神秘兮兮道:“我听闻曾祖近来已是清醒,大兄不如……” 正说着他好似被针猛地扎上了一下,随后立时住嘴不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到卢景祚沉声道:“你在此稍后,待我回来才能返城,明白么?” 卢景融连忙笑着点头应是,正松了口气又听卢景祚训斥道:“我不管你在外如何,但在族中…在历代先祖的龛位前不得如何嬉笑作态!!” 说罢卢景祚便迈步离去,可方才行出几步他就返身回望自己这位懒态尽显的弟弟:“听闻张宁今夜在城中作了首好诗?” “果然瞒不过兄长!!” “是你刻意出题为小妹索要?” “嘿,如云她虽自小就受严教,但试问哪个二八女子不爱慕风流才子,不期望心上人能为自己作首脍炙人口的名诗赋呢? 此等婚约既然初定,便无可更改,既是如此倒不如……” 不等说完,卢景祚已是伸手道:“拿来!!” 卢景融笑着从怀中透出封好的信纸递去:“那便拜托兄长了!” …… “自河间人邢杲于青州反叛,旬月间聚兵十余万,此人遂自称汉王,年号天统。 朝廷使征东大将军李叔仁率军平叛,然则双方交战多次,相持不下。 月前朝廷又派征虏将军韩子熙招降邢杲,邢杲先是诈降,继而重创朝廷大军,在潍水大败李叔仁。 时至三日前,已是由安西将军、光禄大夫尔朱度律、上党王元天穆与行台尚书左仆射于晖领军再讨。” 次日清晨用过早膳之后,张宁召来黑卫汉子问询朝廷平叛的消息。 听到此处他问道:“想来此间邢杲也是没闲着?” 黑卫赞道:“大人英明,邢杲已兵进济南。” 斛律金不禁冷笑:“都说契胡人凶悍善战,如今瞧来倒也不过尔尔。” 张宁摇头:“李叔仁与韩子熙都是名属朝廷的士族之人、地方重将,这等人物怎会轻易为尔朱氏所用? 想来当是那尔朱荣排除异己方才使其征讨,不想这两人会败得如此干脆,反倒是让其把持朝政,掌控地方多了几分把握。 眼下既是尔朱度律与元天穆双双领兵,麾下必然是契胡精锐,若我所料不差平定青徐之乱当在两月内。” 斛律金微微吸了口气:“这般说来尔朱氏便可全力定下关中了?!” 第三十三章 正宅 昔日胡太后掌权时天下大乱,反叛四起,元魏江山一时如百沸滚汤,探之手烂。 时至如今,六镇破六韩拔陵之乱已被张宁所定,唯剩数万贼军残部退守怀朔武川之地,与占恒云两州的东道都督元深相抗。 位于恒云两州南部的河东、山西之地则被尔朱氏所收,若是再被其平定青徐叛军,那元魏疆域内就只剩下三股重要的军事力量。 占据半个北疆与三大边州的张宁,拥有山西、河内、半个河北的尔朱荣,以及盘踞关陇的莫折念生。 至于如葛荣、元深和尚且保有淮北、荆洛的元魏宗室都不能算作是能够真正影响天下大势的力量。 毕竟葛荣尽管据有幽定,实力却不算强大,只是扼住张宁南下的咽喉要地,才为大患。 元深虽是宗室又兼才干,但麾下仅是郡兵,加之恒云两州早受数次征调财赋青壮几尽一空,而朝廷巨变下又被尔朱荣所把持。因而纵然麾下有贺拔允等武人效力,元深也只能勉力维持,难以北上一举荡平叛军余孽。 而淮北、荆洛的元魏宗室麾下固然有数万强兵,却身处狼虎环伺之地,南有萧梁北是契胡,区区傀儡皇帝根本难以捏合这股力量。所以在张宁看来,这些元魏的宗室迟早会面对现实,各寻出路。 这般瞧来的确是尔朱荣实力最为强横,如斛律金所言,其也终将要着眼于关陇之地。 当初元修义与萧宝寅受命领兵入关,西击自立为帝的羌人莫折念生,双方互有攻伐,成败难论。 其后元修义与萧宝寅广施招揽、安抚之策,分化叛军,致使天水人吕伯度叛降朝廷,叛军节节败退。 本以为朝廷军将趁势荡平关陇反叛,不想河阴之变的消息突然传来,元修义大惊立即率军意图东归回朝。出身南朝皇室的萧宝寅也由此生出二心,想要在长安拥兵自立。 莫折念生趁此机会重新稳住脚跟,并领轻骑突袭元修义,使其大败逃回长安城中。 不久后,见突围无望的萧宝寅索性夜斩元修义后开城投降,因功被莫折念生封为太傅,羌秦由此尽取关陇。 念及于此,张宁吐出一口浊气:“洛阳虽为历代所都,可实为边界,南与萧梁仅隔荆州,除虎牢外几无屏障。 西又与关陇相接,若关陇稳固便是后方,但要是关陇为他人所掌,就是心腹之患。 尔朱荣欲迁都晋阳也是有此考虑。” 此刻乃是巳时,阳光带着炽热之意照来从窗间射入,可见无数烟尘在其中飘荡。 卢氏仆从远远候在院门处,院内斛律金几人坐于一堂,凝神听着张宁娓娓道来。 “尔朱荣此人极信鬼神之说,河阴时擅杀群臣就已是存了嬗代谋逆之心,但因为铸造金人以卜吉凶而不成,方才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这才扶立伪帝。 但其定然还是贼心不死,先定青徐再平关陇,就能彻底免去其后顾之忧。 取下关陇之时,就是其嬗代之日。” 说到此处张宁稍稍一顿,才又沉声道:“此番若不能与卢氏相谋,我军需得倾攻居庸军都两关,唯有先一步拿下幽州,方才能以俯瞰之势观中原大地,使尔朱氏不敢妄动!” 闻听此言斛律金几人忙是起身应下,只道愿为都督赴汤蹈火。 正在这时有人自院门而来,循之望去正是卢氏二房卢景融,只见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拱手笑道:“侯爷,还请随我来!” 张宁目光一震,立时站起身来朗笑道:“好!” 留斛律金等人于宅院后,两人联袂而出,策马离城。 仅是一个时辰日头就已升得老高,炽烈的阳光肆意倾泻,驿道两旁数木都好似失去了生气,叶子蔫搭着。而躲在浓荫深处的知了则是嘶鸣不断,更让人感到闷热难挨。 张宁只觉得自己好似身处蒸笼,周遭连一丝风都没有,衣衫很快就已湿透。 他忍不住开口道:“卢兄,幽州的日头向来是这般灼人么?” 卢景融亦是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低落,正伸手竭力擦拭。 闻言他苦笑一声:“侯爷说笑了,往常十数年都未曾如此怪异过,看来是神佛已知人间鼎沸啊!” 张宁摇摇头不再多言,两人只是快马加鞭,卢氏护卫紧跟其后。 待到近了卢氏正宅之地四围皆是郁郁苍苍的巨树,解暑的清风挟着不远处依山而下的泉声,悠悠传来,令人心旷神怡。其正宅坐落众屋院当中,周遭乃是卢氏族人聚居之地,可闻幼童的朗朗读书之声。 扎根一地的百年士族大多如此,宅院田地无数,又自有奴仆耕户生产,核心族人只需勤读学艺即可。 加之其深厚的影响力,常常可在郡县之地作到一呼百应,若有缓急,等闲间便可拉起数千人的武装力量,这还不算其在各地为政将兵的族人。 抬头望去正宅院之上飞檐翘拔,硫璃盖于其上,反射出耀眼光芒。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之间,高悬一块六尺长大匾,书有“范阳卢氏”四个石青底字。 门前踏道两侧,各蹲了一只神采飞扬的汉白玉石兽。沿之向前乃是庭院水景,显出安逸风光。 张宁先在仆从的带领下与卢景融各自换衣,其间他忽敢有人在后隐隐窥探,又寻之不得,只能将疑惑暂且压下。 片刻后换上一席清凉衣袍的张宁走出门外,与卢景融打了声招呼后朝着院落深处走去。 饶是两旁风景别致,张宁却无暇多看,只在心中不断思索。 既然请自己来此相见,必然是卢氏掌事之人心意有变,这固然是自己愿意看到的,但谁也不知道在此刻其心中到底是作何想。 若是有意帮自己夺下幽州,又有何求,将会索取何等利益官职,自己又能否接受,底线应当在哪儿呢? 其中种种哪怕有些早在临行前就曾想好,此刻仍不免有意变动,毕竟卢氏在范阳郡的势力远比自己此前所想还要高出不少! 第三十四章 三互 “定北侯还请向前,族主于亭中等候。” 前行约有百步后仆从止步,躬身引张宁沿廊桥而入凉亭。 张宁深吸一口气后稍整衣冠,旋即快步上前。 凉亭位于水榭楼台之中,周遭有竹林迎风摇曳,凉爽之意扑面而来。 一名老者正坐于亭中,跟前则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张宁上前拜道:“晚辈张宁,见过显元公。” 此人年约七旬,颌下长须飘拂,五官深邃,眼神温和,举手投足可现儒雅之气。 既是卢氏族主,那么其当然是汉中郎将卢植九世孙,晋司徒从事中郎卢谌五世孙,燕仆射卢昭之孙,昔日的幽州别驾卢辅。 卢辅抬起头来凝望张宁片刻,忽地发出一声赞叹:“英气勃发、气概不凡,当真是一头北地蛟龙!” 张宁连道有愧此赞,随即在其示意下安坐。 尽管这位卢氏族主只官至幽州别驾,看似与自己天差地别,张宁心中却是清楚这方才是百年世族的常态。 其固然会有出类拔萃的才俊脱颖而出,身居朝堂高位,但归根结底其主要族人仍是会主政地方,以巩固本族势力、扎根之处。 王朝兴替乃是常态,唯有如此世族方不会为其所累。 这也是随某一王朝所兴起的强宗豪右,所难以企及之处。 此刻两人先是就北疆之势相谈,在赞过张宁击败破六韩拔陵之功后,卢辅举壶倒茶好似不经意般问道:“如今定北侯兼据四州,为国平难,可其多为胡汉相杂之地…… 又有蠕蠕等外敌环伺…… 我这老儿实在有些好奇,不知要如何施政,方才不使其生乱。” 张宁心知此行必然会有考较,本就等着对方率先出言,眼下暂不知其所欲,只能先压下疑惑答道:“说来倒也简单,无非是劝课农桑,轻税赋,立郡学,推行官医,救济贫民等举。 历代贤明无不如此,晚辈只是效仿罢了。” 卢辅轻笑:“说来容易做来却极难,此中艰辛想来并非是一句效仿就可扫过的。 我听闻安州别驾田修曾委身事贼,定北侯驱逐流寇后非但不计前嫌,还上表朝廷使其任本州刺史,定然也从大局而虑?” 来了! 张宁心中一震,明白这便是卢辅此番在意之处,当即也是笑答:“田修虽委身事贼却是无奈之举,只为保境安民,不使百姓受贼寇屠戮。 我军光复安州之时,其领三郡之民开城请降,以此来看非但无过反倒还是有功了。” “哦? 这般说来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难道定北侯忘了其出身田氏,乃安州一方大族,岂能自任州官呢?” 卢辅蹙眉,目中满是不解。 这般作态落在张宁眼中只觉好笑,心道这位堂堂卢氏族主终是露出狐狸尾巴来。 其在乎的乃是承自汉朝,一直潜移默化施行至今的回避制,或者说“三互法”。 尽管华夏历朝素来有“人君不能独治,故必置臣以佐之”一说,但两者之间实际上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官僚集团一旦产生,很容易异化为有自身特殊利益、且只向本集团负责的独立主体。 因而它与皇权之间实质是相互制衡、彼此互动,形成此消彼长的关系。 有鉴于此,为抑制官僚集团的诸种自利倾向,最高统治者必须要设立一整套官制体系,借助制度、权术、思想意识、赏罚等手段来驾驭百官维护皇权。 尤其是为了防范官员与特定区域、人员、事务等有某种特殊关系而产生徇私偏袒、腐败等违法行为,通常会奉行较为严格的回避原则包括籍贯回避、血缘回避、特殊职务回避等。其中,籍贯回避制度施行时间尤长,影响尤为深远。 正因如此方才有:凡中央任命之地方官,上自郡国守相,下迄县令、丞、尉、边候、司马均用非本郡人,刺史用非本州人。 时至如今,随着华夏分裂,征伐不断。 统治者为使政权延续,不仅让拆分各州,令诸州郡相互掣肘,反叛者难以凭借一地成势外。还大力推行三互法,直接任命各州郡主官,不让地方世族强豪把持大权。 便如卢氏虽是名副其实的范阳郡霸主,可作为族主的卢辅仅能为刺史副官,而难以直接任一地主官。 若朝廷任命的刺史郡守仅是庸碌之辈自无大碍,可一旦遇上寒门或是皇室出身的大才,卢氏便难免遭遇打压。 此等举动不会因朝代的更替发生改变,但对卢氏而言自不会甘于长期受此掣肘,自己的出现或许令其有了解决之法。 换而言之卢辅眼下就是在试探自己对于回避制的看法,想要以逢迎自己入幽州作为条件,换取其在幽州的真正统治。 念及于此,张宁忍不住暗自感叹,这不就是一颗想要让自己吞下的毒药吗? 心中思绪纷飞,面上张宁尚且保持着镇定:“我朝郡县之属吏用人承汉制,而长官以及长官之将军府佐虽大多数用非本籍人,但无限制。 故历观本朝,州刺史、郡太守、县令丞用本籍人者亦甚多。 而于边疆及新附州郡,尤见其然。 不止如此,论起其制,也是特殊形势下的特殊之举。” 一旦开口,张宁便侃侃而谈,不见丝毫阻碍:“汉承战国之余绪,天下郡、国并行,朝廷奉黄老之术,行无为之道,对地方掌控自然有限。 故而郡守国相被赋予了相对独立之权,且能自辟僚属,甚至于有二千石与皇帝共治天下之说。 加之强宗豪族控制地方,与地方主官关系密切,甚至直接干预人事任命。 因此汉武时,朝廷相继定《左官律》、《金律》、《推恩令》、《阿党附益之法》等律令,削弱诸侯王之势力的同时,加强对地方长官的监督,置刺史监察郡县,以“六条问事”。还先后制首匿罪、通行饮食罪、《沈命法》、《监临部主见知故纵法》。 如此对地方主官之籍贯限制自也顺理成章。” 第三十五章 言论 听得此处卢辅微微颔首,抚须的同时面露赞许。 就三互回避之制追根溯源上,张宁的回答已是极尽完善,其中种种非熟读汉史典故而不可知。 这当然得益于张宁穿越两载以来的勤读,见卢辅如此神色,他心中更定,也有了计较。 方才这番对答内容卢辅自是知晓,然而张宁仍娓娓道来,所为的是给予自己足够时间思索对策,并以学识拉近两人间的认同感。 南北乱世起先是各族胡人寇边,纷乱间衣冠南渡,无数士族百姓惨死刀下。时至太和年间中原终于大定,遂有孝文帝诏诸郡中正,各列本土姓族次第为选举格,名曰“方司格”,正式确立以贵承贵,以贱袭贱的门阀制。 张宁此举欲意告知卢辅,我亦是身兼才学的强宗嫡子,远非葛荣那般起于微末的暴虐武夫可比,你我应当互助方能保全宗族于乱世。 同时张宁亦是明白三互法虽是汉之必然,但光武一朝门阀兴起,各地大族早已通过联姻、故旧、师生等途突破州郡的界限,相互之间建立起错综复杂的家族网络,牵一发即动全身。 以最易执行的本籍回避而论,若其叠加婚姻回避与对相监临两项,难度变数便会成倍增加。 就如对相监临,意为若张宁自己是燕州人任安州刺史,那么就不能同时出现安州人当燕州刺史的情况,甚至于还会牵扯到更复杂的三州回避,势必导致回避范围的大幅扩展。 于是张宁说道:“回避法虽是汉之必然,但实是饮鸩止渴之举。” “哦,这是何论?” “朝廷选任州郡主官,自当考察拟选者的德行、门第、才能、政绩、年限等诸项因素,能符合者本就寥寥。倘若还需加入回避之法,难免禁忌转密,选用艰难。 汉末时名臣蔡邕曾言幽冀二州,久缺不补,刺史之选,踰月不定就是如此。 以致吏人延属,百姓虚悬,万里萧条! 以籍贯、血亲为考量关键,而忽视德行、门第、才能实乃本末倒置!” 卢辅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目光深处透出一抹难以觉察的炙热。 汉时竭力推行三互法,为的是打压门阀大族的势力。 待到汉末大乱,曹魏霸府为巩固其在北方的统治,大开方便之门,将三互法渐渐搁置,司马晋本就是世族所建,更是在事实上将之废除。 惠帝时,州史刘弘上任之初因守宰多阙,求表牙门将军皮初为襄阳太守,长史陶侃为府行司马,参军蒯恒为山都令。 朝廷接到上表后,同意对陶、删二人的任命,却以“初虽有功,襄阳又是名郡,名器宜慎,不可授初”另择刘弘之婿夏侯陟为襄阳太守,以示优崇。 由此可见魏晋之世,三互法遭到废弛的事实。 但也正因如此,晋末大乱八王纷争之时,各地刺史拥兵自重,在事实上加速了晋朝的覆灭,后来者无不以此为戒。 其后诸胡入主华夏,拓跋鲜卑脱颖而出,建立起雄踞北方的元魏政权。 道武、明元、太武三朝统治者皆以军事控制为主,倘有叛乱发生,就轻骑南出,耀威桑梓之中,以灵活机动的骑兵部队威慑反叛力量。而在整个河北地区,皆已鲜卑贵族作为地方主官,对当地汉人士族,往往心存戒备。 甚至一度出现一州三刺史,居首之人必为皇族宗室的奇特情势。 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元魏的重心从平城入中原,加之于青齐亦为所占,一时间国之资储,唯藉河北。这才有各世族门阀向元魏靠拢、入仕,孝文帝也丝毫不吝,多以本州刺史、本郡太守酬之。 不过这样的现象仅持续了一朝,随后出任本州刺史、郡守的世族子弟就被纷纷调走升迁,州郡主官再度被朝廷掌控,又在事实上重启了三互法。 简而言之国安时,大行回避,国乱时,反之。 这其中涉及的乃是皇权与地方世族门阀的争斗。 如今叛乱仍旧,尔朱氏入主洛阳把持朝政,元魏的统治已然大大削弱。然而其压服北方过百年,威望早已深入人心。谁也不知晓将来是否会有宗室子弟挺身而出,救国于危亡之间。 这般情势下无论是心怀叵测之辈,还是有志之人都在默默观望,以待时局的继续变化。 作为北地冠族的卢氏,其自然想要趁机谋取利益,最直接的便是成为一地州郡主官。 但无论是名义上的洛阳朝廷,还是事实上控制幽平之地的叛贼葛荣,皆没有与其合作之意。 追其原由,沃野镇兵出身的葛荣对于世家大族天然就没有好感,若非忌惮其实力恐怕早已翻脸。而洛阳元氏朝廷更不可能在本就摇摇欲坠之时,开此先例,毕竟这无疑是在事实上许其割据。 至于擅权的尔朱荣,他自持拥精兵铁骑,讨灭葛荣等叛逆只在须臾间。正是春风得意之际,何需多此一举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因此放眼北地,能够在名义与事实上许其独掌一州的,唯有跟前的北道都督,安北将军,定北散侯张宁有权开此先例。 卢氏诸老早有计较,在其看来以张宁为首的安北军定然需得与己方合作,只是少不得一番试探推敲。 哪怕卢辅自己都未曾想到张宁会如此态度鲜明! 他侧头望向亭外,阳光明媚,天色正好。 回过头来,卢辅张口笑道:“这般说来,定北侯以为三互法不可取?” 张宁欣然颔首:“当然。” 卢辅正欲开口请茶,不料张宁话锋一转:“显元公,其实晚辈此番冒险前来,实为国事求于卢氏!” “可是那乱贼葛荣?” “果然瞒不过显元公! 这葛荣收杜洛周余孽,拥众数万盘踞两州,为祸百姓,荼毒州郡,实当诛杀!只是其把持居庸、军都两关,以天险而据我安北军,还望显元公相助!” 卢辅轻抖衣袍站起身来,张宁连忙上前搀扶,两人走到池边见水中锦鲤游过好不快活。 第三十六章 买卖 只听其沉吟片刻后,方才沉声道:“卢氏深受君恩,此间危难,自当竭力报国!” 有此一说张宁立时笑言:“如此甚好,待光复两州,晚辈定上表朝廷言明卢氏功绩,请卢氏子弟为州郡之任!” 不过听到这话卢辅却是顷刻间回过头来,直视张宁:“定北侯这是何意?” 张宁手扶卢辅,明显察觉到其身体在自己话音落下的那刻微微一僵。 果不其然,卢辅立即回头质问出声。 言至于此自然不用再话藏机锋,张宁仍保持着晚辈之礼,神情坦然:“显元公,晚辈受朝廷之名都督诸州军事,而幽州不在其列。 故而晚辈并无决定此地州郡主官之权,需得按律上书朝廷定夺!” “特殊之世,当行特殊之事。 定北侯钳制北地,应当机立断,岂能使主官空悬,百姓无着?” 见张宁面露难色,卢辅语重心长:“幽燕之地本为中原门户,其中利害,岂用多言。 况有太武之例在前,当今圣上必会大悦,定北侯何忧之有?” 昔日太武帝麾下重将平定陇右时,曾诏其曰:陇右土险,民亦刚悍,若不导之以德,齐之以刑,寇贼莫由可息,百姓无以得静。 朕垂心治道,欲使远近清穆。卿可召集豪右,择其事宜,以利民为先,益国为本,随其风俗,以施威惠。其有安土乐业、奉公勤私者,善加劝督,无夺时利。 卢辅以之相比,话中含义亦是旨在告知张宁,介时幽州各地必也其为主。一旦占据幽燕之地俯瞰中原,元魏皇帝纵然再有不满也不会轻易怪罪。 此话一出张宁心中晒然,真当自己是毫无头脑的三岁孩童啊? 世族门阀皆是老奸巨猾,城府深沉之辈,我岂会因你一番言语而神魂颠倒! 以实而论,即便今日尽欢而归,卢氏也并非是奉张宁为主,而是以合作的方式迎安北军入幽州。 这位卢氏族主可谓打得一手好算盘,在其看来即便有朝一日元氏中兴,新帝追究。不仅罪责在张宁,卢氏子弟任幽州主官也已成为事实,无可更替。 初时张宁也曾为难是否要答应卢辅,倒不是顾虑洛阳元氏态度,而是不希望在自己的治下生出太过强大的地方势力。 从自己崛起,蔚州豪强凡有不顺者均被扫除,余者虽被军府所用,但也都处在自己刻意的压制下。 范阳卢氏则不同,其本就势力极大,若再许诺… 有朝一日敌来寇边,许其重利,幽州倾覆恐怕只在其一念之间! 加之此口一开,后来者难免不以此为榜样。 因而对答间张宁心中亦是经过了一翻天人交战。 他心中默默感叹,本以为作为穿越者的自己能有更出人意料的解决之法,不想临到此刻仍是如古人一般。 想到此处,他却又是豁然开朗,自古以来无数天骄豪雄都未完全扫除世族门阀,起初不过是个普通人的自己又如何能做到呢? 纵观历史,元魏分裂后无论是高欢亦或宇文泰,为立足一地都曾大力与世族豪强合作,许其独掌州郡。 尤其是以关中为根基的宇文泰。 自汉末群雄割据起始,关中就为羌氐所乱,其后晋朝被胡族所灭,更是有数十万羌人被迁入关中,可以说此地早已千疮百孔不复帝业之基。哪怕是如今的元魏也是多设军镇,而非是以州郡制治关中。 宇文泰入主关中后,为抵御高欢,只能频封当地豪强大族为州郡主官,以换取其倾力支持,如此方才逐渐形成后世隋唐之关陇集团。 施行回避制,政令固然可一路向下,将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削弱到最小限度。却也严重压抑了地方自治活力,贯彻了朝廷旨意,但并未考虑民权民心与百姓利益,因此它能减少瞒上却不能减少欺下。 如此一来州郡主官完全对上负责,就特别容易出现酷吏,而回避、轮换制下官员没有兔子不食窝边草的限制,更易为哗上取宠、显示政绩以求早日升迁,还会匿灾不报、冒歉为丰、苛征钱粮、虐民媚上,招致严重后果。 同时由于流官难以熟悉地方事务,导致胥吏弄权。而胥吏恰恰是不经科举考试凭关系录用的,于是胥吏的舞弊便使得土官枉法之害未除,流官酷法之害又加之于上,以至民怨沸腾。 明清一朝便是因此而废。 好在自己终究是有着远超此间千年的学识眼界,有着足够手段相制。何况只要军权在手,以自己为核心的利益圈层不坠,便足可效仿诸多帝王那般压服其族! 实质上建立东魏的高欢就曾有这般做法,只是他手段过于粗暴,多有过河拆桥之感,使得诸族离心。 相较之下,所换取的利益却是巨大! 足矣! 张宁心中已有定计,面上却刻意作出被卢辅暗示打动的模样,立时呼吸急促,扶着卢辅的手忍不住稍稍抖动。 他需要借此机会来攥去更多好处,就如做买卖一般,讨价还价乃是常理! 唯有尽可能的作出犹豫不定的姿态,方能讨得更多的好处。 尽管这样的变化仅是转瞬即逝,却仍是被卢辅尽收眼底。 于是他的神情愈发从容:“我族中有数位子弟早有报效朝廷之心,此番还请定北侯准许,使其一同北返。 介时安北军南下驱贼,我族愿献粮三十万石,田三千亩,金两万以劳军! 另再为定北侯募精壮两千,为前驱!” 三十万石粮足可供八万军两月半之用,加之金银与田地作为赏赐,这般馈赠不可为不丰厚! 更是让张宁惊诧于卢氏的底蕴,需知幽燕之地从来就不以田耕得名! 再添两千精壮…诚意十足! 显然卢氏为张宁开口,也算是豁出去了! 终于张宁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点头应下,如同经过了好一番天人交战。 见此卢辅显出笑意,招仆从摆上棋局,与张宁对弈,方才所谈之事则好似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三十七章 卢氏酒宴 当晚卢氏设宴宴请张宁,诸多族老与重要族人尽皆到场。 酒酣耳热之际,卢景祚被卢辅亲自引荐给张宁。张宁对于这位少好学,性廉直,乡人有分争者皆就而质焉的卢氏子亦是早有而闻,同时明白其便是将随自己返回燕州的卢氏子弟。 卢景祚给张宁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温文尔雅,一身醒目的书卷之气,俨然是饱读诗书的士子,而非是累世冠冕的显族子弟。 两人没有过多言语,相互颔首后便又投入酒宴之中。 随后一位中年人阔步而来,上下打量张宁一番后面带笑意道:“贤婿,快快饮下此杯!” 说着他便将手中杯盏举起一饮而尽,张宁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贤婿?这又是哪一出! 他全然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此刻周遭卢氏族人尽皆瞧来,而那中年人又已将杯中酒水饮尽,出于礼仪之虑张宁也是饮酒入肚。 正欲开口询问,周遭又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声,中年人郑重道:“年少有为,英果过人,得婿如龙当再饮!” 仆从早已为两人斟满酒水,于是又一番痛饮。 中年人额头上有着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两鬓有丝丝斑白,他轻轻拍打张宁的肩膀转而回位。 正是一头雾水之时,卢景融嬉笑着凑了过来:“张卢两氏此后亲上加亲,同舟共济,还望张兄善待吾妹!” 张宁闻言顿时愕然:“亲上加亲?” 卢景融眨眨眼,压低声音奇道:“张兄竟是不知? 早些时日张尚书亲自修书于我卢氏族主,有意为你与我族嫡女立下婚约!” 他口中的张尚书自然是曾任吏部尚书,河阴之变后辞官不出的张氏主张颜真。 张宁略是沉默,片刻间便也想通其中关节,暗道将要回去好好收拾张泰的同时,重新抬头展颜笑道:“卢兄说笑了,怎会不知呢? 只是既有亲上加亲一说,我此番却是未曾见到。” 卢景融面容一滞,知晓张宁是在揶揄,便只得苦笑劝酒。 不多时又召来两名少年拜见张宁,一番介绍后得知两人皆是由嫁入卢氏的张氏女所出。观瞧可见两人似乎未得重视,穿着普通,神情中略带畏惧,张宁索性向卢辅讨要两人至身侧,引为扈从。 此话一出两人狂喜而拜,周遭亦是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似这般联姻所出的普通子弟,卢氏中不知几何,大多只为平凡,只能作为商铺农户管事,难有出头之日。要是能跟随张宁左右,简直如脱胎换骨,一朝登天,即为心腹便是外放郡县军中为官校恐也不是难事! 对此卢辅自是点头应允,于是唤作卢平、卢笙的两人当即跪拜谢恩。 望着满堂丰盛酒宴与穿着豪奢的卢氏族人,张宁亦是略有些感慨。 这个时代世族强宗间的通婚实属常见,作为结成婚姻的夫妻双方,熟强熟弱,谁为主,完全是以各自宗族实力而论。自己虽与那位卢氏嫡女素未谋面,但得知要与其结下婚约,他却未有丝毫反感抵触之意,只是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今日所见当为警示。 否则有朝一日自己的子嗣,或许也会如今日卢平、卢笙一般。 小小插曲之后,再未有其他事端,众人饮酒谈笑如故,张宁也在频频举杯间酒意上涌,终是最后不胜酒力被扶入卧房。 …… 待到宴后散去,卢景祚再度步入祠堂,先前曾笑拍张宁肩膀的中年人正立于此处。 此人正是在河阴之变中侥幸逃过一劫的太常丞卢靖,亦是卢辅之子,卢景祚的生父,张宁的未来岳丈。 卢靖虽是出席酒宴,可不久就退出厅堂,就连对身为族主父亲的卢辅也没有过多交谈。到场的卢氏族人也好似早有默契,片刻就忘记了这位真正的卢氏嫡长子。 卢景祚瞧着一动不动的父亲,神色间透出一丝黯然。 与为本族谋划多时的族主卢辅不同,身为其嫡长子的卢靖早早入朝为官,一度跻身高位。 加之自幼饱读诗书,深受儒学熏陶,心中秉承忠君报国之念,对于元氏受难尔朱氏擅权极为愤怒。奈何卢氏早早抽身,不愿再为元氏尽忠,卢靖心中愤懑不平,自返回范阳郡后便与诸多族人渐行渐远。 卢景祚清楚自己这位父亲迟早会踏上南下之路,其一定会回到洛阳竭力辅佐新君。 如今随着自己将入张宁麾下,小妹也与其立下婚约,卢景祚知晓距自己这位父亲离开不会太久。 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卢靖却是从身后的桌案上拿起一物向他递来。 卢景祚一看竟是一把古朴长剑,此剑唤作凉秋,乃是曾祖领军平定叛乱时命工匠所着,此后代代相传以至如今。 “此剑…日后就交予你,定要好好保管,铭记先祖之志。” 沉默间接过古剑,卢景祚只感觉一股冰凉从手心传来,然而再三思量后他却转手交还给卢靖。 “这是何意?” 卢靖先是一愣,接着面色一沉,语气也重了起来:“你莫非不意此剑?” 知子莫若父,他人皆以为卢景祚沉溺书学,手无缚鸡之力。 然而卢靖明白,其素来以祭遵、贾复为贤师,心有儒将之志,方才特意留至此时只等将凉秋剑亲手传予其手。 不料这不肖子竟不屑一顾?! “景祚不敢! 只是此家传古剑,不过是因先祖得名罢了,并非本身锋利到足以傲视天下。” 卢景祚双目雪亮:“孩儿有一刃日夜打磨,眼下虽岌岌无名,无非是未经战阵。 终有一日,它会在孩儿手中名扬天下!” 父亲被儿子的气势震撼,微微一怔,旋即严肃地看着跟前骨血:“你可想清楚了?” 卢景祚挺直胸膛:“父亲放心!” 卢靖缓缓点头,不禁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既是如此,我为何未曾见过此剑?” 卢景祚罕见地咧嘴:“便是孩儿自己。” 卢靖再度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第三十八章 兵行 诸事既定,次日清晨。 张宁连同卢景祚等四名卢氏子弟,以及卢平、卢笙疾驰涿县,汇合在此等候的斛律金众后,快马加鞭一路北返。 途中张宁与卢景祚自徭役、救灾策起,至劝课农桑、开荒养民之举,又提及山川地理、天下大势,卢景祚皆侃侃而言。 他本就是卢氏嫡子,自幼以名儒为师,通熟经典,加之族中长辈在军阵两途多有建树,耳濡目染下自是信手拈来。 如此情形下两人可谓相谈甚欢,张宁暗自思忖若此人非是纸上谈兵之辈,那么对于军府当真大有裨益。 果然,论起见识、学识以及才识,真正的世族子弟远强过寒门出身的佼佼者。 恐怕也唯有各自间最出类拔萃者方可一比。 过良乡时,负责前行打探的叱卢野忽然勒马而还:“都督,北边有军伍集行,约有数千之众!” 他喘着粗气,双眉紧锁,看向卢氏子弟的目光隐隐多了分戒备。 张宁大声问道:“可曾看清旗号,是哪支人马?” “属下本想凑近些观瞧,但方至百步外就有轻骑驱驰,以利矢阻拦!” 叱卢野沉声作答:“当中有人高喝:大军行经之地,旁人避让,违令者立斩!” “有此言语气势想来定不是等闲乱军!” 斛律金接口道,而卢景祚恍若未曾觉察到叱卢野的提防,对张宁进言:“都督,往前数里便是房山余脉,我等不妨先入其中再借地理以作探察。” 房山绵延自北向西阻隔了幽燕两州,更兼其中古木参天、根深叶茂。不仅可以遮掩身形,更能将山下之景尽收眼底,亦是行伏杀、毁尸灭迹的绝佳之处。 未等叱卢野开口劝谏,张宁已是拿定主意,颔首道:“既然如此,当立即前去!” 见此众人不再停留,以黑卫汉子及卢氏众人在前,叱卢野与斛律金左右护着张宁,向数里之外的房山余脉驰去。 手握缰绳,耳畔尽是风啸之音,身体随着疾驰的起伏间,叱卢野稍稍靠近压低声音对张宁道:“都督,卢氏世代居于范阳郡,岂能不知有军过此! 以属下观来此间定然有诈,还请斛律将军立即护送都督北还!” 斛律金早已通过黑卫寻来一把漆木长弓,此刻他将弓挂于马鞍一侧,指尖从箭羽划过:“卢氏小儿胆敢异动,我必将之射杀!” 好家伙,这两人一个撺掇自己转身就逃,一个杀气腾腾恨不得立时张弓将卢景祚毙于箭下! 再看前方领路的黑卫汉子,其亦是掌着一柄长刀,与几名卢氏子弟拉开一个近身的距离。 张宁不由摇头道:“无需过多防备,此番卢氏定然无加害之心。” “都督何以见得?” “如今我与卢氏皆为魏臣,黄河以北也唯有叛军与魏臣之分,我既有意扫平幽州葛荣又许以重利,卢氏岂会舍本逐末与叛贼勾连?” 张宁从卢氏子弟身影处收回目光,继而又道:“何况方才道出有军过境之时,其皆显惊色,不似作伪。 而今还是先一睹那军伍,再作打算。” 当然还有一语未曾与两人言说,便是来日自己叛于元氏南面称王,卢氏这等世族也不会公然与自己作对,相当程度上会是两面下注,仍派子弟效力于自己。 众人一路疾驰,半晌过后道路两侧开始被郁郁葱葱的山林所遮蔽,随着不断深入左侧的山体和林木都愈发显得苍莽深邃,一座座山峰仿佛从深海中涌出的滔天之浪,不断往前击去。 攀上一片缓坡之后,视野骤然开朗,远处开阔的平地之上绵延数里的军阵缓缓移动。旌旗飘扬,如林长枪直指天际,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寒光。 细细看去,阵中有大旗迎风招展,好似翻飞水浪。 “此军当是自渔阳郡而来,从安次沿永定水悲伤,经良乡至广阳。” 卢景祚凝视片刻后率先开口,众人皆向其投去目光,他解释道:“范阳为幽州门户,范阳不失则北地无忧。 葛贼素来有盘踞幽平,不与尔朱氏争斗之意,便只在范阳屯了重兵以作抵御。 眼下既是动兵向北,幽州南部各郡唯有渔阳可用,三百里内亦唯有广阳可驻。” 说到此处卢景祚面带忧色,向着张宁拜道:“都督,广阳之上便是蓟县,此地虽为州治但军屯废置多年,难屯大军。 唯有昌平、军都一带受历任刺史经营,为军事重镇,可驻数万兵马。 因而此军当是往两关而去。” 他果然熟知山川地理,寥寥数语就点出此军将至之处。 闻听此言,斛律金蹙眉问:“葛荣这厮莫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欲要加强两关防备。” 话一出口几名卢氏子弟便对其怒目而视,但他不以为然。 斛律金本就是独据一方的领命酋长,盛时治十余部数万骑。如今更是安北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绝不会在意他人的指摘,更何况是区区几名还未真正投效军府的卢氏族人。 卢景祚侧过头去,几名卢氏子弟立时噤声,他随即向斛律金微微拱手:“斛律将军所言极是,但若是从渔阳调军至此,纵然昼夜兼驰也需三日。 倘若葛贼真是早早收到消息,何必等到此刻?” 这下轮到斛律金面色涨红,难以反驳。 此言无异在说照出兵时间推算,即便是走漏风声也当是斛律金来时所至,真要是卢氏有歹意,岂会再等到此刻。 张宁见状挥手打断,替斛律金解了围:“据报叛军在两关间驻有万余人,足可以数倍之敌,何故要再平添这数千人?” 众人皆无法作答,张宁索性下马盘膝而坐,掏出匕首在地上简要勾勒出幽州北部地势。 随着意识沉浸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听得张宁喃喃开口:“万余兵卒据守两关,守土有余而进取不足……这葛荣…或是要出兵…广武?!”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霎时大变。 广武乃是燕州东南重镇,亦是安北军驻军之处,直面居庸、军都! 第三十九章 军都 华夏辽阔,幅员万里,向来有四边四角之说。 关中、河北、东南、巴蜀为四角,山西、山东、湖北、汉中则为四边,除此之外如陇右、北疆之地多被羌氐、匈奴等族所据,纵有一时之盛却难以真正撼动中原王朝。 将河洛中原之地纳入其中,可见华夏大致有此九大要地。 九地被北起燕山,循太行山南下,经嵩山,接桐柏山、大洪山,再转向鄂西的连绵山势划为东西左右。又因黄河、淮河以及长江这三条水施分隔南北,形成各自独特的地理单元。 其外有山脉江海为之险阻,内有纵横的河流要道作为运输线,自成一体。 就军事战略而言,山脉与江河意义相近。山脉重在阻隔,贵在有孔道可以通行,河流重在流通,贵在有据点可以扼守,遂有山川都会之说。 从地理来说,山地的断层地带或者江河源流穿切山岭所形成的河谷低地,便于作为穿越山地的交通孔道。 如关中四塞、太行八陉所扼通道及穿越秦巴山地的几条栈道便是如此。 江河主要是作为人力、物力运输的交通线,以江河作为险阻,还须在那些重要渡口或支流与干流的交汇处建立据点,以确保对这些江河的控制。 如黄河的孟津和蒲津、长江的瓜洲渡和采石渡、淮河的颍口、涡口、泗口等处,便都伴随着重要军事据点的形成。 有山地险要可以凭恃,则易于在纷乱的局面中建立基业,形成局部的秩序,积蓄力量;有江河水道可以流通,则便于向外部投递力量,便于向外扩展,也便于介入中原逐鹿。 纵观历代乱世、历朝纷争,归根结底乃是对九地的争抢,而对九地的争抢,关键则是在于对各自山川都会的夺占。 如今尔朱荣把持朝政,控有山西与河洛之地,两淮的元氏势力亦是向其臣服。看似疆域辽阔,据有中原,可除了山西外,河洛与两淮皆为四战之地,因而尔朱氏两头并进,分向山东与关中探出巨掌,一旦功成便是真正占据了帝王之基。 相较之下,河北实为太行以东,黄河以北,燕山以南,渤海以西的地域,内里又被滹沱河分为南北两地。 其中幽燕实为北方门户,历来是中原王朝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桥头堡,地势险要,多产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富足。 而滹沱河以南的冀州、瀛州等地则为广袤的平原,丰产粟麦。 自古得幽燕者,可进取河北之地,据黄河而俯瞰中原、山东。 对尔朱荣而言,此前幽燕被杜洛周所占,其势颇盛。更北方还隔绝着,张宁、元深、破六贼余孽,乃至柔然、库莫奚等势力,几如乱麻。 即便自己出兵控制冀州、瀛州等地,也难以真正保全,反倒是与杜洛周彻底撕破脸。 如此倒还不如与其井水不犯河水,只派遣亲信入冀瀛之地担任刺史郡守徐徐经营,同时再以朝廷之名迫使此地的元魏主官们向自己俯首。 只是他未曾想到张宁会在悄无声息的平定库莫奚后,于大宁郡一战击溃杜洛周主力,并将其当众斩于马下,声震河北。 夺其燕安营三州后,张宁势成,大有攻占幽州,一举占据河北的势头。 好在杜洛周曾经的部将葛荣颇有雄志,收揽溃兵固守关隘之余,还发兵强夺下了定州,重新立住脚跟。 见此情形尔朱荣迅速遣人北上,以期与葛荣达成一致,共拒张宁。 军都城始建于战国,属上谷郡,因此地通“太行八径”最后一径军都径而得名。 元魏入主时,为使幽燕不再隔绝,避免有叛臣踞险违逆拥兵自立,遂将军都县一分为二,新立新建万年与昌平两县,又划为幽州治下。 然而在胡氏乱政,天下大乱之时,叛军四起,官军只得重修军都故城。并在故城西北四十里,原上关处新建军都关,与原本的居庸共扼天险,欲凭借两关之险将杜洛周隔绝于幽州。 短短五里之地,不但地势险要至极,还接连屹立两座雄关,可谓易守难攻。 岂料双方交战,官军数战数败,最终军都城破两关皆失,杜洛周得以全据幽燕。 待到杜洛周败于大宁郡,葛荣收拢溃兵再扩军都城,向两关输以擂石滚木、箭雨无计,又陈雄兵,堪称固若金汤。 此刻军都城中数千精兵囤积,数名身着华美甲胄的武人正立于城头。 为首之人身材挺拔,相貌凶恶,毡盔之下双眸锐气逼人,带着将一切都置于掌中的强烈自信。 他既是掌控幽平二州、手握数万兵卒,自立为帝,国号大齐的鲜卑人葛荣。 葛荣一手掌刀,一手抚着城墙狞笑道:“那张宁定然不会料到,朕此番已然身在军都,不日就将大破广武,杀至广宁城下!” 旁侧有一下颌异常尖细的青年,闻言拱手赞道:“由此向西北既是太行天险之军都陉,三十五里处是素有天下九塞之一的居庸,自汉时起就是边塞险关。 而陛下又在其五里外新建军都关,坐拥两关一城之天险,却能领精兵迅出,杀贼于敌境,如此挥斥八极之气概,实令外臣钦服!” 众人听得此言皆众咸以为然,纷纷跟随其赞叹,显出拜服之色。 见此葛荣心中大悦,朗声而笑:“李仆射谬赞,此策乃是由你提出,待朕破敌定有重赏!” 青年正是尔朱荣帐下谋士,助其入洛后被奉为谋主,获封尚书仆射、平恩县侯的李洛。 他作出急不可耐的样子忙不迭应下,葛荣又笑了两声率众而走,前去检视兵马。城头刹那为之一空,仅剩李洛与另一名相貌丑陋,不满七尺的将校。 此人眉目疏秀,广颡高颧,堪称丑陋,在极为崇尚魏晋风度的当代常被人轻视鄙夷。就连贼寇起家的葛荣,明知其乃是尔朱荣麾下将领,也不曾正眼相对。 这将校是被李洛点名随行的折冲将军,侯景! 第四十章 袭关 侯景本为怀朔镇契胡军户,曾积功升任功曹史。 六镇叛乱爆发,怀朔镇被破后,他领残部南下投奔尔朱荣。 因颇具勇力,遂被任命为先锋将,连番平定太原等地的匈奴之乱,跟随尔朱荣入京后被任命为五品折冲将军,领精兵四千。 眼瞧着葛荣阔步离去,侯景见四下无人,低叫道:“区区草贼何其张狂,竟真将我等以臣下相待!” 他显然已是气极,腮帮子抽动,眼皮直跳。 李洛亦是舔了舔嘴唇,露出凶戾之色,与方才的安之若素大相径庭。 “且让他再张狂些时日,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 这位新任的魏朝尚书仆射冷笑一声,转而对侯景凝声道:“侯将军,眼下还请整军全力配合葛荣,此番必要将张宁重逐北疆,勿使其扰乱中原! 此番功成,王爷将以定州刺史酬之!” 听闻此言,侯景一双狼目顿时绽出神采,凶气毕露。 他拍打着胸口,怪笑连连:“仆射放心,我麾下千名儿郎虽是乘船而来多有不适,但这几日已是恢复了精神头,只等为王爷建功立业!” “好!” 李洛赞了一声,随即眸光望向山势陡峭、雄关险踞的军都陉,心中皆是冷意:张宁,就让我来瞧瞧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待到次日,平州及幽州北部诸郡之兵皆陆续赶到,一时间军都城重兵汇聚,足有万人。 若再算上居庸、军都两关驻军,此地已有两万之众,车架数千具,战马两千匹。其皆以“大齐”为号,颇有强军之势。 随着葛荣一声号令,前锋三千军卒立时出关,两个时辰后又有八千军卒分三批跟进。 因军都陉本就是谷中山道,是由几条狭道交合聚汇的统称,复杂险要异常,于是守军在各处修有塔楼、副关以作防御。 此刻齐军沿着几条平行的山道同时前进,时而交错时而分散。远远望去,恍若群鸟在山间穿行,离合聚散,丝毫不乱。 李洛登于军都关之上,眺望齐军队列,忽然发出一声轻笑:“这数千兵马倒也有模有样,葛荣确是有些手段!” 旁侧侯景在投入尔朱荣麾下后,曾跟随慕容绍宗研习兵法,当下颔首道:“观其行军之势,军容严整有序,应当是自六镇乱后一路杀至此地,经历过大战恶战的北疆骁锐。” 自立为帝的葛荣显然也是知晓张宁的厉害,此番拿出了自己雄踞两州的真正底气。 为掩人耳目,他所召集的皆是随自己从北疆南下的镇户流民,以及当地起事作乱的叛军。 知晓此点的李洛抓起瓜果重重咬下一口,汁水顺着下颌淌落,他含糊不清道:“为尽可能晚些惊动两州世族豪强,葛荣算是豁出去赌这一把! 算起来纵然各世族细作得到消息,送回燕州,等安北军作出反应已是十日之后,介时广武早已被破! 诸军重聚,可直杀至大宁郡! 侯将军你随其前去可不能坠了咱的威风!” 侯景慨然应下,开口询问:“大人,末将领军走后你当如何?” 李洛晒然一笑:“我若也离去,葛荣如何能心安? 我自当在这城中等待你等凯旋的消息!” 侯景听后不再多言,噔噔噔地快步离去,不多时其便领千人出关。 齐军与侯景部一路前行,纵然早有所料,崎岖的山势下仍是有数十人不慎坠落,车架亦是损失大半。 加之正值夏时,山林间蚊蚋齐飞,令士卒苦不堪言。到了几处天然的湿涧时,更有成群的蚊虫宛如聚合的烟雾袭来,发出近乎是震耳欲聋的轰然大响。 侯景早将袒露的面部用巾布遮蔽,循声向前探查这才发现,此处叠着近百具腐烂的尸首,其中还不免白裸裸的枯骨,极为骇人。 显然正是这些尸首,方才养起了成千上万的蚊虫! 其中有些依稀可见官军服饰,有的腐烂尸首穿着破烂,作叛军打扮。 不用多想,诸多枯骨当是昔日幽州都督元谭与杜洛周等叛军激战败退时所留,而尚未完全腐烂的……自是张宁夺占燕州时,杜洛周残部仓皇逃遁间又相互兼并以致。 稍作靠近蚊蚋便又蜂拥而至,根本容不得人靠近,更有数匹战马受惊冲入悬崖! 对此葛荣麾下众将皆无可奈何,侯景也只能不断呵斥军士迅速通过此处。 待到第三日谷中忽落大雨,众士卒皆被淋湿,雨歇后蚊虫更甚。好在士卒们都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每天都采摘一种古怪草叶,嚼碎以后把黄绿色的浆汁涂满身上。 葛荣也是发了狠,亲自领军向前,又以高官厚赏许诺麾下诸将,重新稳定起军心士气。 第四日时众军潜伏,前锋已能依稀瞧见安北军在谷中所立的前关与塔楼。其通体木制,若要攻打倒也不难,只是其据有地利,一时难下会让其送出有敌来攻的消息。 葛荣当即遣麾下重将,出身武川镇的宇文洛生率部夺关。 宇文洛生是宇文肱之子,宇文泰之兄,其年少任侠,崇尚武艺。 同样是六镇武人的葛荣对其十分推崇,封他为渔阳王。宇文洛生善抚将士,帐下多骁勇,攻战时莫有当其锋者,常冠诸军。 他当即点齐百名精锐骁锐向前摸去,塔楼上的安北军士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急促崩簧之声与箭矢划破空气的厉啸就已响起! 下个瞬间安北军士应声坠下,齐军骁锐暴起,宇文洛生身先士卒竟不着甲胄,以轻快身形攀塔楼而上! 片刻间齐军骁锐蜂拥而至,杀入前关之中! 刹那长刀挥舞,十数名安北军身死当场,守将刘策是蔚州老卒出身,见状不妙一面遣人向大营回报,一面集结关中军士意欲抵抗。 然则所遣士卒刚踏出两步,就被一柄长刀穿心而过,身子踉跄一阵后吐血而亡。 刘策猛地抬头就见一孔武战将向自己杀来,其不着甲胄,更令刘策有一种被极为的羞辱感! 他当即也挥刀斩去! 第四十一章 连破四关! 军都陉是后世所称太行八陉之一,乃控扼河北、山西以及北地的咽喉要隘。 八陉中与幽燕之地有所交葛的还有蒲阴陉,其自幽州范阳郡易县始,连接燕州东代郡涞源,以至恒州灵丘郡。由此往北可直抵平城,是连接河北与塞外草原的重要通道。 后世蒙古攻金时,金军死守居庸关,蒙古铁骑即南下过蒲阴陉强攻紫荆关,然后北上。明正统年间,蒙古瓦剌部亦是曾取道此地,入侵北京。 同时蒲阴陉经燕州东代郡涞源时,又有分支往北,直抵东代郡郡治代县。 这便是飞狐陉,亦是后世所称之飞狐口。 然而此时蒲阴陉、飞狐陉杂木丛生,峻岭横亘,仅可供三两人艰难而行,远不如后世那般可通重军。 所以张宁入主燕州后,以卜苏牧云为上谷郡守,司职由赤城至军都山、再到广武的防务。 尤其是直面军都陉的广武更置重兵,以王彬为将,领尉迟俟兜、白楼等人,设五道关隘阻隔军都陉的同时勤练兵马,准备南下。 作为第一道关隘的守将,幢将刘策虽年不过三十,但已是军中老人且颇具智谋。 其麾下更多是昔日镇军老卒,悍勇异常。 以军府众僚属所观,在前关陈悍卒百人足可当十倍之兵,纵有不测亦能及时通知其后几关戒备增员。 只是葛荣此番所领齐兵也非寻常贼寇,其多是北疆鲜卑、匈奴等族的凶恶之辈,以及幽燕本地子弟。 自战国起,河北便一直是中原政权与塞外游牧民族碰撞频繁的地带。赵武灵王改制胡服骑射后,河北更是号称精兵为天下雄。 西汉初年,陈豨将赴河北,韩信欲结陈豨以反汉,遂对其言:“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 王莽之乱时,刘秀在河北脱离更始政权自立,耿弇、吴汉发渔阳、上谷铁骑以佐刘秀,亦是以河北精锐扫平天下。 兼之幽燕子弟向来俗重气侠、好结朋党、人性劲悍、习于戎马,所以即便比起安北军也并不逊色太多。 此番突然袭击,刘策自觉被打了个措不及手,心中恼怒羞愤异常! 只是他这愤然斩出的一刀却是落了空,宇文洛生格挡的同时竟是从腰背处抽出一把铁锤,朝着刘策当胸凶悍砸来! 挥动的铁锤在空气中发出轰然大响,随即重重砸在刘策的甲胄上! 嘭! 刘策的甲胄顷刻破碎,鲜血四溅! 他的身子立时瘫软踉跄着向后跌去,宇文洛生得势不饶人,眸中闪过一丝轻视。 下一刻长刀划破刘策的脖颈,这位安北军幢将当场身死! 旁侧的安北军士见状不退反进,纷纷怒吼着宇文洛生杀来! 宇文洛生有些意外,如此悍不畏死的军卒当真是很难见到,可是论起武力莫说是这些兵卒了,就连葛荣麾下众将也难有能与他比肩者。 因而当宇文洛生举刀上前,敢于挡在他正前方的士卒多是毙命或重伤濒死。 趁此机会齐军掩杀而至,不少人背负强弓,此刻搭箭来射又使安北军死伤惨重,终于溃散! 宇文洛生环顾周遭,见麾下尚有七十余人可战,便挥手喝道:“随本王继续冲杀,此番人人可得重赏!” 一众齐军骁锐齐声应喝,在宇文洛生的带领下随溃军冲杀,又冲破了安北军所设两道关隘,斩杀守将,力毙过百人! 直至溃兵与齐军杀至第四道关隘时,镇守于此的尉迟俟兜引弓连杀数名意图叩关的溃军,又亲领族人迎敌方才止住颓势,使得齐军来袭的消息传回广武大营。 宇文洛生见再无夺关的可能,遂退至箭程之外,待葛荣所率大部赶到,以数千之众强攻第四关! 齐军以车具堆叠攀入关中,厮杀间尉迟俟兜下令用火把焚毁车具,趁着火势阻隔率余部退往第五关,与白楼合兵共守。 被火势阻挡的葛荣暴跳如雷,强逼走投无路的安北军溃兵冒着熊熊烈火,将车具推入峭壁之下。 安北军溃兵被烧得皮开肉绽,哀嚎不止,见者无不悚然失色。 葛荣旋即又命士卒掘土灭火,而后入关,集兵往第五关亦是通往燕州的最后一道关隘攻去。 第五关修筑于燕州一侧的军都山腰,以锁钥之势控扼军都陉。 尽管地势险要,当为军事重地,但安北军对其修筑的却不算如何尽心,甚至比之前四关还更为简陋,说是关隘实际与城墙无异。 此刻白楼与尉迟俟兜聚千名兵卒于此,见数千齐军从军都陉源源不断涌出,面色难看至极。 未等两人开口,一名立于身后的将校已是颤声道:“贼军怎敢来攻…还…还连破四关! 我等区区千人…如何能挡?!” 这无疑代表了周遭大部分将校心中所想! 自立军以来,安北军讨灭破六韩拔陵,平定库莫奚,南下时更是飞夺宁关,于大宁城外一举击溃杜洛周主力,将其斩于马下,使得远近震局。 此般种种连战连捷、所向披靡,早已使得军中将校士卒骄横狂傲。 只将葛荣视作叛军余孽,待到己方挥师便能一战即溃。 理所应当的,对于受命修筑的五关也并未太过崇墉百雉,谁也未曾想到本应是龟缩一隅之地的葛荣竟敢率军来犯! 话音方落,白楼却是回身狠狠一耳光抽在那将校脸上! 他平日里待人和善,受士卒拥戴,鲜有与人面红耳赤之时。因而此时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只听白楼寒声道:“区区千人,如何能挡? 你等莫不是忘了昔日都督领军深入大漠,与柔然铁骑当面而战时领有多少人! 莫不是忘了我们可是安北军! 声名赫赫的安北军!” 他扫视众人,众人皆是在其逼视下垂头不言。 “再言之,都督可有亏待我等? 你们哪个未曾得受官职,得赏金银,家中没有良田牛羊? 比起尚在六镇时,简直是不敢奢望的好日子! 莫说是只要我们坚守,即便是今日要我死战于此,我白楼也绝无二话!” 第四十二章 鏖战 闻听此言,本是羞愧难当的众将校不由纷纷抬头向着白楼重新望去。 他虽仅是八品殄难将军,算不得位高权重,甚至就连投效不久的尉迟俟兜都能与其不分伯仲。 可在场诸将校却对他心服口服,不敢有所违逆,就连尉迟俟兜也形如副属。 只因白楼曾是都督心腹重将切思力拔麾下小校,又早早便独领一军,于广牧城外立下大功。在推崇军功与勇武的安北军中,哪怕是出身豪强大族的尉迟俟兜也不能与之相比。 白楼望着正作整军的葛荣所部,沉声道:“本关实属草建,绝非能击溃敌军之处,战后我自会向都督请罪! 然则贼寇至此,我等身为安北军人绝不能不战而退,理当以作抵御。 只消阻遏敌军攻势,待广武大军齐至,我等抽身立退即可! 加之有宣威将军领精骑屯驻沮阳,何愁不能破敌?” 宣威将军即是安北骑军统领之一的切思力拔,燕州平定后他领六千骑屯于沮阳,据此百余里。 以骑兵奔驰之迅捷,仅需一夜便可赶赴广武参战。 而广武大营本就辖有过万精兵,介时双方夹击,任葛荣部再勇也定然无法阻挡! 念及于此众将校皆重新振作,见此尉迟俟兜望向白楼的目光多了几分震惊,而白楼则立时喝令诸将投入防务,稳定军心。 不多时,奔袭而来的齐军亦重整队列,随即在猝然爆发的喊杀声中冲向阻挡在自己跟前的最后一道关隘! 短暂的箭矢互射后,齐军开始逐次攀上城头,悍不畏死地投入到惨烈的厮杀中。 为奇袭燕州,葛荣所领皆为军中骁锐,亦是受其恩养之辈。 更添起事至今,一路颠沛流离,这些昔日的六镇子民早就恨透了朝廷、官军,全然是将安北军同样当作了仇敌! 酣战中齐军时而仰天狂呼,蜂拥冲杀,时而以决死之心抱着安北军卒滚落山涧,只留下长久不绝的哀嚎声! 他们以令人生畏的勇敢疯狂搏杀着,比起安北军进退时的相互照应与阵列,齐军士卒更像是在孤身作战!周遭所见之人皆是仇敌,都是可以豁出性命去拼换的! 就连曾亲身经历数场恶战的白楼都忍不住发出惊叹,他实在不知跟前的敌军是何来的如此战意,在极为古怪的力量驱使下,其不断的劈砍、挥拳甚至是撕咬! 鲜血溅射,残肢翻飞,简直令人头晕目眩! 仅仅小半个时辰,素来以善战凶悍着称的安北军竟然全线告急,节节败退! 所幸白楼与尉迟俟兜都有着相当数量的精锐甲士作亲卫,两人同时选择将之投入到厮杀中,并以之作为锋镝不断向前,以期驱赶骑军,重新稳住阵脚。 白楼周遭的亲卫是军中老卒,出手狠辣,招招直击命门。 尉迟俟兜则是被本族精干子弟护卫,一时间竟真是斩杀数十齐军,大有反推之势。 正在这时一名身着重铠的敌将从翻身跳上城头,正是力破三关的大齐渔阳王,宇文洛生! 宇文洛生领着数名甲士朝着白楼一路杀去,连斩数名士卒,挑杀幢将一人,震慑当场! “随我斩杀此人!” 十数步外,知晓其厉害的尉迟俟兜尚未来得及出声示警,就听白楼发出一声冷喝。 见其领着亲卫迎了上去,与宇文洛生战至一处! 两名亲卫一左一右朝着宇文洛生挥出兵刃,这一击劲力十足,等闲难以招架。 宇文洛生轻蔑神情挂于面庞,向右踏出的同时左掌探出,死死抓住其中一名亲卫挥刀的手腕!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亲卫的年轻脸庞立时被痛苦所覆盖,他的手腕竟当即软绵垂下,兵刃也当啷坠地! 另一亲卫又急又怒,斩杀之势不歇,仍是照着宇文洛生劈来。 宇文洛生哼了一声受制的亲卫推出,两个顿时撞在一处,狼狈异常。 不等两人起身,旁侧就有齐军士卒趁乱压上,将之乱刀斩死! 趁着众人都为这一幕所慑,宇文洛生从身后甲士处抓来一柄长槊,忽地快步前冲,直刺白楼! 他的目标从来都是如此清晰,此番登城只为斩杀白楼! 方才在城下观战时他早已瞧得分明,安北军能死战据守,皆因此人督战搏杀,一旦其身死,安北军定然大溃! 白楼身形相较常人更为肥硕,眼见敌将持槊刺来,他咬牙微蹲,却是不退反进,爆冲而上! 这一微蹲恰是避开了长槊锋芒,而向其迎上的爆冲,则是让宇文洛生难以意随心动的变化直刺的杀招! 长槊从白楼兜鍪侧边击过,划出一道刺目的火星,他只觉得脑侧传来一阵撞击之痛,下一刻兜鍪就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白楼手中的长刀也斩向宇文洛生当面! “来得好!” 宇文洛生锵然大吼,电光火石间不慌不乱,反手抽刀格挡! 当! 金铁交交之下,两把兵刃重重击在一处,发出清脆响声。 虎口酸麻的白楼瞪大了双目,视线之中宇文洛生其势不停,突然狞笑着一抖手腕! 本是交击下的长刀势头一转,竟是在空中变为劈砍,朝着自己当头斩来! 白楼心中一抖,只能竭力侧头躲避! “将军!” 周遭发出数声惊呼,鲜血溅射之下白楼只觉得剧痛从肩部与脑侧同时袭来,他勉力去看只瞧见长刀劈入肩头,甲胄破碎血肉模糊! 而周遭的惊呼与哀嚎,厮杀之声好似顷刻间消失了一般。 但说来也奇怪,这样的感觉不过短短一瞬,下个时刻一切又都恢复。 只是好像有着什么不同。 说不清道不明。 直到他看到一只坠落在地,染着鲜血的左耳! “我的耳朵?!” 白楼喃喃道,可不等他再作反应胸口处又传来一股巨力! 众人只瞧见一刀斩下白楼左耳的宇文洛生,忽然一脚踢出,前者就淌着鲜血飞了出去! 这是何等勇武,何等的怪力! 顷刻间齐军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安北军士则惶然无措! 第四十三章 苦退 将是军之胆,更何况如今本就是敌众我寡之势! 白楼生死未卜,安北军士气立时大跌,人心惶惶! 好在仅是片刻间,白楼的身子再度动弹,挣扎着似要竭力起身。 然而宇文洛生已是再度压上! 倏! 就在此时数支箭矢爆射而至,迫使宇文洛生不得不滚动躲避! 当他再度抬起头来,尉迟俟兜正快步奔来,手中亦是抓着一杆不知从何处夺来的长矛! 与方才宇文洛生所料不同,尚隔着十数步之遥的御夷尉迟部族主低喝一声,随即将举过肩头的长矛猛然掷出! 呼! 泛着幽厉寒芒的矛尖撕裂空气,突兀而至! 正单膝跪地的宇文洛生已是难以躲闪,但他的厮杀技艺极为狠辣,避无可避之下唯有举刀迎着长矛狠狠斩下! 一刀之下,本是直指其胸膛的长矛竟硬生生被巨力击地变向,深深插在距宇文洛生脚尖寸余之处! 只是其手中的百炼精刀再也承受不住,刀刃刹那间崩碎,炸裂的刃尖从他的脸颊划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眼见一击得手,尉迟俟兜精神大振,欲要趁其手中无刃时将之格杀。 奈何立时有齐军甲士涌来,挡住他的去路。 此刻的宇文洛生亦是面对着同样的形势,在安北军士眼中他本是近乎无敌的存在。连破三关后名声早被士卒们暗里议论,适才更是轻而易举斩杀诸多将校,一举重伤了殄难将军白楼! 可面对尉迟俟兜袭杀时的狼狈、受创,及时令众安北军意识到此人并非不可伤! 此念一起,十数名安北军士同时向其围去,如此情势下哪怕是宇文洛生也只得步步后退。 战机择于军势,而军势则系于将气。 倘若敌军众志成城,皆悍不畏死,哪怕是当年冉闵在世恐也难挡! 宇文洛生一退,齐军士气大沮,恰在此时怒吼传来:“功名财帛尽系今日,诸位自当各取之!” 众人回头望去正是一跃而起的白楼! 其左耳处血流不止,染红了胸甲,可他却恍若为见,只是举刀高呼,继而举刀向前冲杀! 一名齐军将领被这一幕夺了心神,应对失措被其斩杀。 见此宇文洛生心中气极,有意重整旗鼓再作冲杀。 可环视周遭,除所领的心腹甲士正护着自己结阵而战外,其余齐军士卒大多各自为战。 占据上风之时,其固然可以凭借精湛武艺肆意砍杀、斩敌,待到落入下风时,却连最基本的结阵而退,相互照应都难以作到! 好在齐军到底是占据着绝对的数量优势,这时又有数十人接连登城。其脚步劲捷,神情凶恶剽悍,显然是军中勇士。他们眼看己方节节败退,自己似要被重新挤入山中狭道,哪儿肯如此,于是纷纷举刀大吼,作出威吓的动作。 下一个瞬间,数支利矢直入其咽喉,叫得最响亮的几人立时口吐血沫,跌落城下! 臂甲破碎,肘部鲜血洒落于地的尉迟俟兜神色坚毅,不断从旁侧亲卫处夺箭而射。 弓弦发出剧烈的震颤之声,每发一箭必夺一人性命! 北疆男儿从来都是弓马卓绝,单以箭术而论尉迟俟兜即便不如斛律金,也相去不远! 起先是两名齐军将校,继而是勇武异常之士,再是企图引弓回射的齐军箭手尽皆毙命! 几个呼吸间,齐军死伤了十三人,余者无不大骇! 安北军士趁机暴起,冲杀上去将之彻底打散! 鲜有人注意到尉迟俟兜垂下的右臂剧烈颤抖,已是再难开弓! 城下,葛荣正站在一副巨大的舆图前,两名卫士左右各持将之展开。 “当真是好东西,还望侯将军日后替朕好生感谢太原王!” 他啧啧有声,旁侧的侯景纵然心中怒火滔天,奈何身在齐军阵中亦是只能强咬牙关应下。 葛荣好似没有注意到侯景的神色,手指向广武所在笑道:“只消拿下眼前这小关,再夺广武尽取此地军辎,便可徐徐接应我大齐兵马,将张宁小儿逐出燕地!”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出声附和,无非是陛下圣明,奇策定幽燕。 亦或是称赞其有识人之明,拔渔阳王宇文洛生于微末,而其为报君恩战而用命,凶猛异常之言。 闻言侯景心头腹诽,什么齐帝圣上,不过是据边远州郡的逆贼罢了!若非大王意在关中、青徐之地,怎会留起至今? 况且自军都陉奇袭广武乃是李仆射之策! 如今明明连破数关,形势大好,这葛荣不思将张宁斩杀当场,灭其军府。反倒只想着将后者驱回六镇,当真是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之辈! 正想着城头的喊杀声忽然一滞,随即喧哗连连,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齐军竟是溃败而出,就连那勇武绝伦的宇文洛生也血流满面! 左右见此具是大惊,葛荣倒还算冷静:“慌什么! 不过是没有一战拿下此关罢了,算来也不过死了三四百人,有何惧的!” 说罢他却是冷面看向回身请罪的宇文洛生:“渔阳王既是伤了,就在旁侧歇养,夺关之事交给其他将帅便可!” 宇文洛生脸颊血肉翻裂,实在令人不敢直视,他咬牙道:“还请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臣必定……” “够了!退下!” 葛荣不等其说完就挥手将其叱退,见此宇文洛生也无可奈何,只得起身战至旁侧。 左右见此莫不神色诡异,眸光互有交替。 侯景瞧得分明,心中暗笑葛荣定是忌惮宇文洛生功高震主,前番使其为前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见其吃瘪,暗地里恐怕高兴得紧,哪儿容其再立功勋。 只怕在夺下广武之前,这位大齐渔阳王是难有再一展身手的时机了。 念及于此侯景拱手道:“陛下,不如由外将领兵,为陛下夺下此关!” “哦?” 葛荣目光再度扫来,他没有凝视侯景的面庞,而是似有似无地扫过其天生的跛腿,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无需侯将军费力,此关挥手可破!” 第四十四章 矛刺 魏晋以来,相貌气度即是笔削褒贬之重。 侯景生得丑陋,更添天生跛足,因之常被人轻视。 自其追随尔朱荣领兵入京,以暴虐手段斩杀诸多大臣勋贵后,便鲜有人敢于如此,直至如今。 葛荣此刻非但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其跛足,话里话外还有所实指,刹那间就使其心生怨恨。 一番部署后,数百精锐齐军再度集结攻城,而葛荣厉声唤来卫士摆酒肉,召诸将大吃大饮颇有胡族雄主之风。宇文洛生自是不愿在此久留,便告退离去,侯景见此亦是悄然离去。 “渔阳王,且慢!” 数千齐军散于安北军府所筑的四关中,正往后方关隘而去的宇文洛生猛不丁被人叫住,回头来看正是侯景。 对于这位魏朝折冲将军,宇文洛生并无好感可言,只是冷冷道:“侯将军有何事。” 宇文洛生浑身带着浓郁血气,气势迫人,举手投足间尽是甲叶摩擦的铿锵响动。 心志稍弱者在其跟前,几乎被压得抬不起头。 当他视线扫过,周遭数名齐军骁锐都下意识垂首躲避。 唯独侯景神色平淡:“我军中有上好的金疮药,若渔阳王不弃,我这就差人送来。” 宇文洛生蹙眉:“军中自有医官,无需将军多虑。” 即便同是六镇武人出身,而对方又主动示好,宇文洛生仍没有要与其相谈的意思,说罢转身就径直迈步离去。 侯景微微摇头,轻笑道:“区区边地庸医岂能治心腹之疾?又岂能与朝廷御医所制金创要相比?” 听得此言,宇文洛生终是脚步一顿。 …… 关隘之上,医士正为白楼做着包扎。 旁侧手肘已是裹上厚厚纱布的尉迟俟兜,正将剩余的将校召至跟前布置防务:“娄忻圭带五十人把拒马拆掉,再尽可能多搬些石块将之统统堆在隘上的空处。 燕屹你立即去挑三十个好手,都换上精甲和长矛,我与白将军的亲卫也都拨给你! 无论如何你得给我死死钉在城头十步处,一步也不能退! 宋叔力,我要你在贼军来攻前将无力作战的伤者都送走,带上所有的马和辎重往广都去!” 待到一众将校各自领命散去,尉迟俟兜则才回头对白楼笑道:“事急从权,还望白将军勿要怪罪在下擅作主张。” 前番硬挨宇文洛生一踹后,白楼此刻仍是未曾恢复,咳出大口血沫后才勉力说:“我如今形如废人,军务自当由你做主。” 说到此处白楼稍稍一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又道:“让宋叔力带走伤员辎重是妥当之举,绝不能将其留给葛荣! 但若是关隘无法再守,尉迟将军当立时引人退走。 我一人死在关上以示安北军死守之心即可,万不可任贼军连破五关杀我军数将!” 换做他人听得此言,必定心中暗喜。 不料尉迟俟兜横眉冷竖,寒声叱道:“白将军何出此言,莫不是以为我尉迟氏是只知临阵脱逃之辈么? 我既投效都督,自不会背主负恩! 我若死于此处,尉迟氏中自有族人投军,为我复今日之仇!” 白楼深深看了尉迟俟兜一眼,遂也不再多言。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白楼不愿尉迟俟兜战死之处是因其身为尉迟氏之主,若身死必然会引得动荡。恐有好事者造谣,将此事认作是北道都督张宁刻意为之。 然而以尉迟俟兜来看,自己本就因此前种种与安北军府众僚属略有嫌隙,真要是依白楼所言遁走,更会引起军中将领愤怒! 倒不如拼死一战,即便身死也能落个痛快,为族中子弟搏个前程! 片刻歇息之后,鼓号之声大作,齐军再度攻关! 箭雨齐下,滚石抛落,前列的齐军士卒如同遭受暴雨淋击的枯枝败叶,一阵刺耳的噼噼声中爆出大片的血雾! 箭矢穿透其脖颈、手臂,滚石砸碎其头颅,于是猩红混杂着脑浆淌了满地,发出阵阵恶臭! 有人尚未受到致命伤,却是硬是被跌落的同袍砸到,不慎跌落至山涧中,只留下不绝的哀嚎! 然则齐军像是潮水般一浪又一浪拍来,前方的猩红与尸首瞬间就被攒动的人头所覆盖。 一名齐军甲士趁着守军投掷滚石的间歇挥刀猛砍,士卒脚跟齐断,仰面而倒,于是齐军士卒开始源源不断地攀上城头! 再度短兵相接,双方都同时发出嘶吼,以最为惨烈的方式厮杀鏖战! 燕屹早领着精锐甲士立在此处,甲士们手持长矛狠狠刺出,十数名齐军士卒瞬间就被捅穿了胸腹!随着其利落拔出,肠子与碎裂的内脏洒落尽皆于地! 这就好像是一根根竹签,插进泡在水中的嫩豆腐一般! 简直轻而易举! 可齐军士卒冲杀之势不停,好些伤者竟仍状若癫狂地嘶吼着向前奔行,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口被剧烈动作再度扯开! 有人没奔出几步就轰然栽倒,后来者则毫不在乎地跨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 当长矛在燕屹的吼声中再度刺出,虽仍杀伤甚重,可随着齐军士卒不断逼近,安北军的精锐甲士们再无抽矛的空间,只能纷纷弃矛拔刀! “杀!” 燕屹大步向前,眼睛都没眨一下。 兴许同样是地方豪强出身的缘故,尉迟俟兜将最重要的职责授予了他。他也暗自下定决心,要让所有人都瞧见平原郡燕氏的厉害! 众军厮杀一处,转瞬间就扑倒十余人,其中大半竟是安北军士! 尽管是以逸待劳,可到底是被齐军凶悍气势所摄,落了下乘! 好在燕屹不慌不忙,他斩杀两人稍稍拼出辗转腾挪的空间后,转身打出呼哨。从白楼与尉迟俟兜的亲卫甲士举盾从两面石梯冲出,以三面包夹之势压向这股已然冲杀至安北军阵线腹心的齐军! 起先齐军只为守军将尽,再无援兵,不料正在决死搏杀时冲出这么一股精锐的生力军,猝不及防下成片倒下! 近三十人或死或伤,被踩踏着再也无法起身! 第四十五章 变局 燕屹大步朝前,视线之中十步开外一名正翻身而上的齐军将校被一箭射死,趁此机会他领人再度冲杀。 他身形本就雄武,立时引得余下齐军纷纷围攻,甲胄也插入了数支箭矢。 晃动间燕屹就如同一头刺猬般,加之长刀疯狂挥舞,刀锋所向之处,莫不披靡。 安北军士受其鼓舞,甲士举盾结阵不断劈砍,齐军难以抵挡,只得连连后退! 见此情形尉迟俟兜呼出一口气,垂下紧抓长弓的手臂,对旁侧白楼笑道:“白将军又可再多活两个时辰了!” 对此白楼只是摇头不语。 建义元年七月末,齐帝葛荣率数千精兵出居庸奇袭燕州,一日内连破四关,斩安北军将校十余人,灭杀军兵数百。 至第五关时遭守将白楼、尉迟俟兜所阻,双方鏖战半日死伤甚重。齐军强攻六次而不能胜,惹得葛荣大怒,亲自鞭笞两名无功而返的大将。 待到夜幕临近时,再度进攻的齐军方才发现死守此处的安北军残部已悄然退去。 齐军遂尽占五关,出兵掠颖、桥二县粮秣以充军辎,而后急行直击广武。 幸得白楼等人所阻,因而驻于广武大营的王彬及时整兵应战,双方次日激战于广武东北二十里。 烈日之下过万人决死纠缠,喊杀声震耳欲聋,鲜血漫天挥洒。 齐军虽勇悍,但论起甲胄军械以及万人结阵厮杀、上下一心,远不如张宁倾心打造的安北军。 说到底以幽平二州立国的葛荣,还是以贼寇流民的方式治军,并无军饷一说,仅是靠攻城拔寨时的掳掠与立下战功的赏赐以作豢养。 张宁麾下的安北军远非如此,除去应有的粮饷田地外,平日里的饭食供给、传统节日时的赏赐、季节变化时的衣被皆是一个不落,可谓恩养。同时还常常优先为军户授以耕牛、免除赋税,远超天下的其他军队。 于是齐军连战连败,抛下数千尸首后退入五关中,连夜修缮关隘作为抵御。 显然对齐军而言,哪怕没能达到预想一举袭取燕州的战果,但占据五关全控军都陉,亦是能令其彻底掌控对于燕州的主导权。 此后其可由此肆意攻取劫掠燕州之地,安北军唯有在此建城,屯驻重兵方能抵御。 意识到这一点的安北军自是不愿罢休,接下来的数日王彬一面下令暂迁颖、桥二县之民,一面领军强攻五关。 只是关隘险要,安北军弓马之利难以施展,更添葛荣不断调派齐军出居庸急援,双方因之僵持。 如此一来燕州广武城,幽州军都城便成为北地最为忙碌的城池。每日间车马不绝,数以千计士卒昼夜护送粮草军械于五关前,伤者亦是源源不断被送回。 这一日,在军都城外四十里处,消失已久的张宁终于显露身形。 他极目远眺,片刻后回头对卢景融笑道:“这般说来,各郡大族皆已不忿?” 卢景融肃然作答:“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 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 闻听此言张宁若有所思:“你这是在趁机告诉我…纵然四州尚算安稳,仍不能久战?” “对葛贼而言是如此,对我军亦是如此。” 恰逢斛律金阔步走来,见此立时止住脚步。 他本以为自家都督会因之生愤,毕竟这番谏言甚至连忠言逆耳都算不上。 军府治下含四州之地,其中安营二州偏远寒苦,兵乱后户已不过十万。可蔚州已是与库莫奚近乎连成一片,又连接河北与草原,商贸之利足可令任何见者眼红。 昔日控河北者能够兵精粮足,便多有此因。 卢景融虽也大概知晓,但在没真正见过前,也当是难以想象。 岂料张宁却是颔首:“言之有理,若是久战自是难免引得民不聊生! 古人云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便是如此道理。 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炯炯:“治政之道在于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 我虽非经天纬地之才,这等道理却也是懂的,军府也向来是这般行事。 如今葛荣兴兵犯难又大掠州县,燕州百姓皆对其恨之入骨!我安北军以德伐纣,纵然久战,只消与民无犯,何愁不胜!” 饶是通晓经意如卢景融,此刻也是无言以对。 张宁倒不觉得有何不妥,转而看向斛律金:“阿六敦,军士可已整顿?” “禀都督,两千士卒只等军令!” “好!依计而行!” “诺!” 眼瞧着斛律金应声而去,张宁这才重新看向卢景融:“修之,稍后便依计而行?” 卢景融已是恢复了适才的沉稳气度,他重重点头:“自当为都督夺下军都!” 张宁朗声大笑,神色飞扬。 十几日前察觉到葛荣欲袭广武后,他立即作出决断,欲返回卢氏使其为自己召集青壮,助自己断其后路。 张宁了解自己麾下的将领与部曲,纵然无备,纵然被其连破五关杀至广武城下。 以王彬手中的近万精兵以及切思力拔、卜苏牧云所部铁骑、郡兵,都足可保燕州无虞。介时葛荣领的齐军必然会被逐步堵回军都陉中,自己只要能抢占军都城,断其粮道,定能使其不攻自破! 这并非是他的盲目自信,而是基于对全局、兵势的把控。 为此张宁心中已做好打算,不惜对卢氏更多许诺让利,以期能获其全力支持。 毕竟卢氏认为的出力相助,乃是安北军以泰山击卵之势袭来,而不是今日这般情形。 更有深思,张宁亦不会傻到会认为,卢氏当真全然不知葛荣调动兵马的消息。 让他意外的是,当他提出此议时不仅恰与卢景融不谋而合,后者更是主动提出由自己出面召集青壮,并连日奔波说服其他大族,而无需张宁再度前往卢氏。 十日以来他马不停蹄,辗转数地,竟也真凭借卢氏嫡子的身份,以及一番针砭时弊之言为张宁聚拢眼前这两千各族青壮! 第四十六章 功名 不经宗族而行聚兵之事,意味着什么张宁心知肚明。 更遑论其还辗转各族陈说利弊,又主动请缨要去为己方叫开军都城门。 这般举动使得一向高傲的斛律金,也不由对卢景融刮目相看。 当然,张宁惊讶的还是其与自己不谋而合。 兵贵胜,不贵久。 得知葛荣率军袭取广武,张宁第一时间所想是断其后路,前后夹击,将之围困于军都山险要的狭窄山道中。 他如今已是历经大小十余战的当世大将,急迫间有此险谋也属理所应当。可卢景融哪怕熟读兵书,却从未上过战场,焉能有这般奇策? 当真是家学渊源所致? 念及于此张宁摇头轻笑,也快步向着两千青壮聚集之处走去。 两千幽州男儿分四拨藏在山中各处。 略作清点,响应而来大族有卢、凌、鲜于等六家,子弟三十七人,余下皆是各世家大族佃户农仆,自也由相应大族子弟统领。 此刻张宁出面与其相谈,言语间不仅对众人此番义举大加称赞,亦是不免作出承诺,或许以地方官职或依据卢景融曾向自己介绍的那般,显出欲征辟其族人入军府效力的意愿。 各族子弟异口同声只道为朝廷讨贼乃是分内之事,但抬起头来时亦是不免各有喜色。 惊闻葛荣领兵出袭,各族多是心惊,已然从中意识到葛荣对自己的不信任。 谁都清楚若真是让其得手,重新独占北地边州,那诸多此前摇摆不定的大族都会遭遇祸端,这也是各族愿意齐聚此处的根本原由。 做完这一番事后已是临近黄昏,张宁也由几名黑卫为其穿戴好了甲胄。 这是一副普通军甲,虽多是为幢将等中低级将校所配,但黑卫能寻来此甲显然很是不易。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切妥当,随着斛律金一声令下,黑卫们立时奔向各处。 片刻后,各族子弟皆领着青壮沿着茂密的丛林向前摸去,视线之中军都城头已是高举起火把,但因数日以来多有辎重军械从此而过,未闭城门。 事实上,一支百余人的辎重队也正干着数十架大车向城门处缓缓前行。 “今日未时有三百骑自东入城,若无差池,其将于明日经军都陉自五关。” 叱卢野拨开齐腰深的杂草,禀道:“一旦卢…卢公子动手夺门,这支轻骑定然会立时作出反应……” 他神色挣扎,瞧着那辎重队愈发靠近城门,终于咬牙又说:“以属下之见,当以斛律将军率骑冲杀阻挡,而都督应在此地压阵,使各族子弟趁势进兵!” 张宁闻言微微侧头,轻拍他的肩头:“按常理这三百骑突至,我们不应当仍定在今夜夺城的。 只是这些幽州青壮在此地已是等了足足两日有余,初时固然有满腔杀敌之心,可这般风餐露宿下来又能剩多少呢? 多等一日,士气就多跌一分。 这几日来由此过者,仅是战兵就不下两千,燕州当是战事焦灼,那葛荣也当真发了狠! 今日是三百轻骑,明日便可能是五百甲士…八百战兵! 不等再等了!” 伏在另一侧的斛律金亦是颔首,的确如此。 也许是大战将至,又或者是天气过于闷热,张宁已然是汗流浃背,他舔了舔嘴唇强忍干渴继续道:“各族勉强凑了六十骑,又是在城中…… 无论是我还是阿六敦,都足可以其挡住那三百贼骑两刻! 但要是连我这个北道都督都不能身先士卒,又如何能激励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告诉他们必胜之心呢? 何况若非是那三百轻骑突至,需要有人率骑阻挡,我此刻当在那辎重队中才是!” 叱卢野浑身一震,垂下头去不再说话,但双拳已然紧握。 辎重队中,卢景融风轻云淡的左右观望,随即对两名神色紧张至极的汉子宽慰道:“放轻松些,别忘了城中是有卢氏族人接应的。” 随着前方战事愈加吃紧,尤其是在广武城下的数败,葛荣不得已还是征发了一些本地郡兵行押运看守之事,卢氏族人自是能够轻而易举的混入其中。 听到这话,两人的面色都好看了许多,朝着卢景融强挤出一丝笑容。 倒是另一个年岁不过十六的少年露出振奋、期待之色,跃跃欲试。 此时距离军都城还有数里,卢景融遂好奇问道:“茂林竟丝毫不惧?” 潞县凌氏子凌绰,年仅十五,却以武干闻名乡里。曾独自持矛杀山贼五人,此处声名大噪,是为幽州年轻一代出类拔萃的俊杰。 凌绰眉宇飞扬,旁若无人的朗声笑道:“功名当在马上取,此番讨贼更是留名青史之义举,何惧之有!” 旁时杀贼与今日夺城死战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这话却激得旁侧众人都呼吸一促,一扫畏惧。 卢景融忍不住发出感叹:当真年少! 随即就连他也生出一股傲气,魏晋以来华夏纷乱,诸族寇边,衣冠南渡。曾以风度雅气闻名天下的世家大族多受灭顶之灾,余者或苟延残喘,或被迫遁于长江以南。 雪亮的刀刃令尚且留在故土的各族子弟意识到,比起门第出身,在这乱世间唯有实力方才是真。 于是其一扫昔日清谈雅致之风,竭力投身军武。 前后历匈奴刘赵、羯人石勒、慕容燕氏、氐秦苻氏等多国多朝后,方才重新打出一片天地。这才有太和年间,因己方势力再不能被忽视,遂重定世族之名的事来。 这百余年间世家大族早被战阵与鲜血多番涤荡,尚武之风刻入骨中,河北、关中、山东之地皆是如此! 反倒是永嘉之乱中仓皇南渡的那些士族落了下乘,如今在卢景融看来不过是苟延残喘、徒有虚名罢了! 似宋之刘裕,齐之萧道成哪个不是布衣素族出身,而真正曾盛极一时的大族们却渐渐没了声息,何其可笑! 而自己苦读兵书、通习圣人之道,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卢景融望向巍峨的军都城,不禁喃喃自语:“不错,正是马上取功名之时!” 第四十七章 苦闷 步入黄昏的夏日仍是闷热,更添一丝吹散热气的清风也未曾拂过。 眼瞅着天色渐黯,夕阳落入山后,影影绰绰间只可见苍莽的林野,愈发觉得酷热难耐的李洛推开房门,晃动着羽扇,快步往城头行去。 几名早已是汗如雨下的契胡护卫对视一眼,亦是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其后。 “什么鬼天气!” 李洛口中嘟囔着,靠在一处墙角盘膝坐下下来。 本想在城头吹吹傍晚的凉风,孰料这天闷热地好似连风都被蒸干,再想到城中多少兵卒民夫调派往来,他更不想再去人群中挤上一遭,于是只得暂时躲靠在墙角下。 见他到来,戍守此地的齐军士卒都远远散开,只留下一名将校模样的带着亲卫于十几步外静候。 说是方便随时听从调遣,可李洛明白那是葛荣的眼线,监督着自己在军都城中的所作所为。 契胡护卫对此也是习以为常,三俩靠立,解开皮甲将被汗水浸湿的胸膛显露出来。 多久了? 大概有两年多了! 李洛暗自思忖,不觉有些微微发苦。 羸弱的身体,不值一提的家世,加之向来就不以精兵悍将着称的故土,这一切使得他只能选择依附某位后世所能知晓的枭雄霸主,以期度过即将到来的乱世。 于是他辗转投入尔朱荣营中,凭借着奇谋以及对天下大势的侃侃而谈受到重用,以至今日。 尽管如今身为尚书仆射,俨然朝廷大员,又与未来建立东魏的高欢来往日益密切,可李洛心中仍有些不甘与恼怒。 同样是穿越者,为何他张宁就能以强宗嫡子的身份担任一方镇将,又借着李崇北伐柔然之机立下大功,收名将于麾下,逐步成为如今雄踞一方的豪雄?! 若易地而处,李洛自认绝不会比张宁此刻的成就差! 正想着,一阵喧闹声突然响起。 被打断思绪的李洛微微蹙眉向着旁侧契胡护卫望去,后者正扇动着衣袖解暑,不以为意的说:“只怕又是哪支兵马入城了,看样子这位齐…齐皇帝是誓言拿下广武了!” 李洛不搭话,仍是直勾勾盯着他,在其目光逼视下护卫面色逐渐尴尬,片刻后如梦方醒转身朝着喧哗处小跑过去。 见此周遭契胡人皆有些不忿,所谓的齐兵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极易溃散的羸弱之军,与本族勇士所称的强军根本比不得,而葛荣在燕州接连吃的败仗似乎也证明了这点。 纵然来前自家族主有令,万事以李洛为首,但在他们眼中李洛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 即便立有再大的功劳,再受族主的尊敬与推崇,也难以使向来以勇力自持的契胡人服膺! 感受着其传来的不善情绪,李洛心中喟叹,不由想到尔朱荣虽凶残暴虐,又笃信鬼神之说。可他到底是契胡族主,世代酋长出身,耳闻目染下知晓洛阳朝廷治理胡汉之民的手段与道理,对于治下汉人并未有太多苛待,也严令禁止族人打骂欺辱汉人。 而高欢,这位后世公认的枭雄,本是汉儿却在六镇习得一身鲜卑脾性。 兴许是受过太多压迫,自己在与其交谈中竟听出了几分鲜卑人为主,汉人为佃客的意味! 这简直令李洛如同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连带着结识高欢的狂喜也熄灭大半。 想到此处李洛心头泛起一股寒意,竟也没了那般闷热,他迎着返回的护卫站起身来,后者禀道:“李大人,是范阳及其周边的各大族送酒肉劳军。 方才门下的齐将曾有阻拦,后来被赶来的另一个将校呵斥推开了。” 护卫舔了舔嘴唇,露出渴望的神色:“俺回来的时候,那将军正张罗着分发酒肉。” 一时间几名契胡护卫皆是意动,喉结窜动间发出大口吞咽的声音。 李洛正欲挥手使其退至一边,顿时又僵住出口反问:“范阳周边大族?来了多少人!” 护卫不知其为何一脸肃然,下意识答道:“不到百人。” 众人不禁想到难道是有诈? 可城中齐军足有五千之众,又据高墙,岂会被这百人所扰! 李洛却是突然辗转踱步,只听他急促又低沉地嘀咕道:“葛荣既未能一鼓作气拿下燕州,还连战连败,向来见风使舵的大族们怎会如此示好? 不对…不对……”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加快脚步,冲那名立在十几步外齐将急奔间叫道:“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齐将本就一直注意在李洛一众,此刻不禁蹙眉:“李大人这是何意?” 李洛跳着脚寒声道:“有人要袭城!立即速速下令关闭城门!” 许是怕后者不听,他伸手一把拽住此人衣领:“若再晚上半刻,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我知晓你是听了葛荣之令,怕我等生出祸端,可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更何况你齐军士卒有数千之众,还能怕我们几人不成? 赶快关闭城门!再晚就来不及了!” 因前方战事不利,尽遣心腹重兵的葛荣不得不调派各地郡兵,尤其是幽州本地士卒作战。其中自是有着各族族人势力,对此李洛心知肚明。 他清楚此刻若直言是各族谋城,必然会引起混乱,只得言语中仍带着几分隐晦。 这齐军将领先是愣了一愣,狐疑地打量李洛以及同样错愕的契胡护卫。他显然也是葛荣心腹,知晓奇袭广武乃是李洛所出之策,于是片刻后咬牙道:“好,今夜便就此闭城,我会使各辎重队与后到军卒都歇于城外! 但等关了城门,你定要与我分说明白!” “如此甚好,速速去办,我绝不会诓你! 纵然你家陛下往后要论罪,我也会为你陈说,那时不但无过定然还是大功一件!” 齐将又深深瞧了李洛一眼,转身便朝着城下快步而去。 话到此处李洛神情骤然一松,还没等他应下,高耸的城墙之外一阵剧烈的奔踏之音突兀响起!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骑军突驰之音! ps:先前两章笔误,跟随张宁的当是卢景祚,而非卢景融 第四十八章 抢门 与此同时,军都城门处。 卢景祚正拎着两罐开盖的黄酒塞入门下将校的怀中,随即又从随从手中接过用油纸包裹好的卤肉递去,并笑道:“我等仓促而来,适才因此生隙,还望将军勿怪。” 门下将校勉强挤出笑容:“卢公子多虑,你我皆一心为国,怎会……” 话未落下远处传来的急促马蹄声传入其耳,他猛地扭头望向城外,只见烟雾飞腾,数十骑正手持兵刃汹涌杀来! 还不等门下将校多言,卢景祚身后的随从忽然暴起,从怀中抽出一把短匕向其扑去! 猝然无备的门下将校被摁倒在地,旋即寒冷的锋刃就狠狠刺入他的咽喉,脆弱的喉骨顷刻碎裂,大片殷红止不住地涌出! 随从一跃而起,朗声大笑:“杀贼者,潞县凌茂林是也!” 周遭齐军士卒都被这一幕所惊,只目瞪口呆地望着凌绰,在前眼中这个少年简直凶恶十足! 而更多的,本是正嘴中大口嚼着卤肉,手中争抢着酒罐的齐军则是如梦方醒! 他们丢下酒肉,便要拔刀应战。 先前门下将校与卢景祚因无军文凭书而生争执,一度将其挡在城关之外,并欲遣兵卒看守。幸得幢将郑士良闻讯赶来,将门下将校叱退,这才使卢景祚等人得以入城。 郑士良,平州令支城人,乃当地内迁的高句丽中极负盛名的奢遮人物。 因其向来被幽州大族所鄙夷不喜,遂被葛荣看重,调其于军都城中守卫,掌有两百高句丽锐士。 迎卢景祚一众入城后,郑士良任本族锐士拿取酒肉,看得其余齐军士卒艳羡不已。 一番作秀后,自然引得好几名齐军将领询问,郑士良便道乃是幽州世族百姓箪食壶浆,以酬王师之举。是陛下贤德威名的最好印证,自己作为部将怎能拒之? 这番话给足众人台阶,于是纷纷效仿,岂料此刻突遭变故之下,高句丽锐士竟是忽地翻脸,拔刀就朝着身侧正从愕然中惊醒的齐军士卒斩去! 短短片刻,城门处数十齐军暴毙当场,城头上的箭手也死伤大半! 直至此时,剩余的齐军士卒才在两名将校的率领下奋起反击,随着号角吹响,城中数千齐军士卒也闻讯而来!! 卢景祚手持一把长剑,指挥族人抢占望楼、敌台等城门要地的同时,对凌绰道:“欲守城墙,必先扫除周遭齐军,且去助郑将军!!” 凌绰应了一声,点起几名凶悍青壮就向前冲杀,一路无可阻挡。 高句丽锐士突袭下虽使得城门处守军损失大半,可近处就驻有两支百余人的齐军,此刻都已赶来与之杀作一团。 比起由六镇武人以及幽州男儿组成的齐军,高句丽人明显逊色一筹,哪怕郑士良以重伤的代价斩死一名齐军将校,其仍是节节败退。 口吐鲜血的郑士良正恼怒狠瞪族人时,只听旁侧传来一声大吼,旋即就见凌绰快步冲上,一刀就斩断了当前齐军士卒的右手腕!! 接着他以左臂肘抵住那人的胸膛,硬是以其为盾,撞得余者一阵人仰马翻!! 他却是与凶悍的青壮们趁势砍杀,扬起大片血雾! 这一幕也激起了高句丽人的士气,众人紧随其后不断向前! 凌绰冲得太过靠前,以至于被几名齐军刀盾手左右夹住。其中一人也是凶恶成性的嗜杀之徒,见其勇猛居然不退反进,也不等旁侧袍泽彻底将凌绰围住,一面将圆盾向其撞去,一面挥刀上撩! 他这一手极为阴险老辣,唯有经验极为丰富的老卒才能察觉到隐藏在盾后的杀招,而凌绰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却显然不知道其中深浅! 嘭! 闷响中凌绰硬挨了盾击,踉跄间正瞧见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朝着自己腋窝撩来! 这厮是要将自己手臂斩下! 凌绰又急又怒,绝境之下发出一声狂吼,凭借着强大的腰腹力量他竟是强制伸出左脚,险之又险地踢中刀刃! 啪! 巨力之下长刀直接脱手,深深插在那刀盾手的跟前,趁此机会一名跟随在凌绰身后的青壮举矛刺出,直灌其咽喉! 好些齐军刀盾手见此一幕皆举刀劈砍后仰倒地的凌绰,好在他反应够快这才滚身躲过。 可适才那青壮便没这等好运,被人一锤砸中额头,额骨咔嚓一声碎裂,连带着左侧眼球都随之爆开! 凌绰一跃而起攥住两名来不及收手刀盾卒,喝声中狠狠一掰,惨呼就立时传来! 他动作不停,抓住下坠的长刀横劈而过,数颗头颅冲天飞起! 齐军士卒皆被这一幕震慑,纷纷后退! 凌绰得势不饶人,操起盾牌压上去,又杀数人。 余下的青壮与高句丽锐士顺着其杀出的缺口向前冲击,彻底击溃了这支齐军的阵势! 眨眼间近百齐军折损半数,虽说远处有千人正从四方赶至,但至少周遭再无可撼动其对此处城门的掌控! 凌绰望着满地尸骸,迎着齐军畏惧的目光可谓畅快至极。 正当他得意之时却被人向旁侧一推:“退开!!!” 凌绰恼怒望去却见正是卢景祚,再循其目光看去,城门处有数十轻骑正在一名风姿英伟的男子率领下鱼贯而入,气势非凡! 正是张宁!!! 下个瞬间,城中转角处亦是有敌骑杀出,乃是此前探报所知的三百骑! 得益于卢景祚与郑士良里应外合拿下城门,因而张宁所领的六十骑奔驰间毫无阻碍,势头未有半分衰减。反观三百敌骑,其一面驱赶前方的步卒,一面竭力打马,受制于此简直乱哄哄一片! 将之尽收眼底的张宁不禁大笑连连,他手持杆长矛,高举喝道:“随我杀贼!” 六十名由各族子弟组成的轻骑皆气血沸腾,不由随之大吼:“杀敌!” 声势震天! 而军都城外,斛律金与两千青壮已至八百步外! 斛律金狞笑连连,冲着左右道:“都督已入军都城中,此战之后幽州便再无葛荣!” 第四十九章 睥睨 胯下战马奔驰嘶鸣,手中长矛轻如鸿毛! 张宁一骑当先,直击敌军骑将! 双方同时狂打马鞭,将要接触的刹那间张宁侧身避过对方挥来的长槊,顺势将手中的长矛刺向其咽喉! 这骑将亦是弓马极为娴熟的骁勇之辈,千钧一发之际仰身躲闪,锋利的矛尖只在其胸甲上留下一串刺眼的火星! 见此张宁心中暗叹,马上交战最依赖的便是膂力,而这恰恰是自己的短板。 莫说是斛律金、切思力拔,即便是吕雄、刘必在此,也能使这骑将无法全身而退! 然则心中纵有此想,可手中的杀伐却是不停。 他竭力握住长矛末端,借助冲击之势向左横扫,两名敌骑立时被开膛破肚,撒下大片猩红! 双方皆是轻骑,除那骑将外余者大多没有甲胄,只有少数人着皮甲而战。在这般情势下,冲击之势就成为了决定谁能占得上风的关键。 得益于卢景祚众人夺下城门,张宁所领的六十骑可毫无阻碍的冲入军都城中,以更为凶猛之势迎上齐军! 此刻连杀两人后张宁便与第三人相遇,街道两旁尽是被迫躲闪的齐军步卒,双方避无可避,两匹高大的战马重重撞在一处! 嘭! 张宁只觉得像是撞在了一堵墙上,巨大的冲击力好似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摇散了一般!他只得竭力长大嘴巴,秃然地大口呼吸,胯下的战马亦是发出一声哀鸣,前肢跪地,随即缓缓倒下! 而与他相撞的齐军骑卒则径直飞了出去,被后方举起的长矛贯穿胸腹,身死当场! 呼呼呼…… 张宁喘着粗气,方才从战马上脱身的他来不及再有更多动作,便将整具身体蜷缩进战马的腹部,与此同时更多的轻骑狠狠相撞,血肉翻飞的声音不绝于耳! 残酷的一幕刺激着在场的每个人,数十名千挑万选出的骑卒以及大族子弟在顷刻间丧命,一匹匹在南地价值百金的幽州大马轰然倒下,再无声息! 这像是一场轰然奏响,又在刹那间戛然而止的恢弘军乐! 待到撞击声停歇,震耳欲聋的喊杀与咒骂骤起,幸存者举刀战至一处,决死纠缠! 浑身已是沾满战马鲜血的张宁堪堪立稳身形,就有一名齐军使着勾镰向他右膝挥去! 不好! 张宁心中一惊,下意识作出反应就向左扑出,可地上早就布满了人与马的尸骸,他也不知是撞到了什么,一阵剧痛立时从左臂臂肘处袭来! 唔! 他闷哼一声,顿时汗如雨下,可那齐军又快步冲来,同时另一名齐军也已逼至! 愈是紧要关头愈是需要冷静,张宁呼出一口气,忽然强忍着疼痛将长矛折为两段! 啪! 矛的末端被他重重掷向操使勾镰的齐军,后者面对直击面部的危险,只得竭力格挡!只是当他使勾镰挡住矛末的刹那,张宁已是抓着矛刃扑至跟前! 噗嗤! 泛着森然寒光的矛刃轻而易举刺入其胸膛,又毫无滞碍地拔出,只带出不断涌出的深红血液! 另一名逼近的齐军士卒大吼着想要趁机上前,脚下却是踢到某物,一阵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好不容易重新稳住身形,正重新抬头,瞬间就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此刻张宁已是到了他的跟前! 并不凶恶,但却足够使人畏惧! 他近乎呆住! 下一刻一股劈头盖脸地呼啸而来,他格挡不及,立时毙命! 直至此时张宁方才得以喘息之机,观瞧周遭,无数人正在街道上厮杀搏命,尽管齐军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一时间却也难以击退悍不畏死的诸族子弟! 他们多是本地豪强大族的旁支,亦或是与嫡系极为密切的姻亲,放在寻常时日想要出头或许有些难度,但做个管事一类的差事,保得家人无虞并非难事。 可其偏偏心甘情愿来到厮杀场上,将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以求搏出一番天地! 这也令张宁对于幽燕子弟有了更多认识,其悍勇远非中原才俊可比! 随着凌绰等人的加入,张宁一方攻势更猛,战场也更加混乱! 被重伤或是砍断手臂脚踝的人哀嚎着满地打滚,常常会撞倒旁人,将场面搅得愈发混乱。而顷刻毙命者则颓然倒下,成为横亘在地的阻碍之一。 有亲族见到这一幕,甚至都不及悲伤与惊呼,就不得不与敌人继续厮杀,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随之倒下! 轻骑相撞后,张宁一方凭借着冲击之势硬是与数倍于自己的敌骑拼了个不相伯仲。 如今余者合至一团,刀枪并举,血肉横飞。 眼看着己方千人竟被区区两百人所阻,先前那骑将大怒,挥刀直指张宁! 恶风突至,张宁大吼一声举断矛全力格挡! 刀矛相击的瞬间,张宁只觉得双臂仿佛被百斤重锤砸中,剧痛沿着掌心迅速蔓延至臂膀! 手中那支断矛应声再断,尖锐的木屑崩飞开来,从张宁的面颊划过,撕裂开数道血痕! 娘的! 张宁低骂一声,眼瞅着周遭再无辗转腾挪的空余,再顾不得许多索性就朝那骑将扑去,一把将其摁在地上! 骑将哪儿曾料到张宁会有这么一手,挥刀就要斩向张宁,不料却被张宁借着身体的压力摁住手腕,两人随即同时挥拳打向对方! 一拳之下骑将面颊肿胀,张宁则直接是鲜血淋漓! 啊! 张宁对此却是不管不顾,他发出嘶吼间接连挥拳,对于骑将打来的拳头亦是不作任何闪躲! 双方各击十数拳,终是被按在身下的骑将率先没了劲力,又挨了张宁数拳顿时昏迷! 见此情形张宁摇摇脑袋,强行恢复心神后夺过长刀,一刀抹开其脖颈! 重新起身,好几名齐军士卒竟再不敢上前,城门处则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斛律金率部赶到! 与此同时数十丈外的高墙之上,李洛咬牙切齿冲旁侧护卫叫道:“可能斩杀此人?!” 护卫面面相觑,终是有一人开口:“大人,城中乱军厮杀,难以靠近!” 李洛神色阴沉至极,恶狠狠注视着张宁:“箭!箭在何处!” 第五十章 暗射 李洛问其中一名短髭护卫:“若我记得不错,你箭术卓绝,大王亦曾当堂夸赞! 如此你持弓摸过去,以利矢将此人射杀!” 那护卫面露难色:“大人,此城已不可守,当由俺等护送您离去才是!” 他如何不知若以其所言行事,纵然得手自己亦会被斩杀当场,死无全尸。 岂料李洛一步踏出,几乎以他鼻尖相对,凶恶道:“你只一人去,余者足可护我返京! 你若愿往,无论是否成功射杀此人,我都会向大王请功,封你弟为下州刺史! 若不去,我亦会向大王禀明此事,如何处置你全由大王决断!” 短髭护卫闻言稍一犹豫,随即咬牙道:“全凭大人吩咐!” 李洛颔首使人取来弓箭,一番嘱咐后也不耽搁,立即就在余下三名契胡勇士的护卫下奔向北侧城门。城中齐军士卒大多往南冲杀,此地仅留有十数人守卫,并不听从李洛的调遣。 李洛假意招那队主上前察看军令,一名契胡勇士趁机将其斩杀,而后强开城门消失在夜色之中。 南门处,随着斛律金率青壮入城,加之几名投效葛荣的幽州将领先后反水,此战便再无悬念。 最终守军于混乱间溃散,除战死者外余下两千余人尽皆跪地乞降。 张宁于主道上亲见降将,以作安抚,并保证无论是六镇镇民还是幽平子弟,凡不愿再投身军伍者皆可得田返乡,过上安稳日子。 闻听此言不待降将作出反应,周遭降卒多是面带喜色,纷纷叩头谢恩。 眼见这一幕几名降将皆神情微变,看向张宁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满与愠怒,就连夺门时立下大功的郑士良也不禁悄然望向卢景祚,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岂料张宁却是大方摆手笑道:“诸位定然以为本都督是有意卸去你等手中兵权,对你等行猜忌防备之举。 其实全非如此,我只是以为两州子弟先遭兵乱又被杜洛周、葛荣之流荼毒,早已民不堪命。待到我军光复两州,必以德善之政相待,方能安抚人心,还民以安稳。 介时诸位若愿随本都督讨贼戡乱,自当入安北军中,以相应军职酬之。 或是欲治政地方,一展才学也当是美事。” 这番话后诸降将皆心悦诚服,卢景祚亦是在心中暗赞:堂堂正正之言,光明磊落之主。 而后张宁率众巡察,抚慰受伤士卒,当众定下凡战死者皆按安北军制抚恤,又立赏有功之士。 待到了一处城头,正欲往望楼而行,突然有劲风袭来,一名少年眼疾手快拔刀斩去! 爆射而至的利箭受刀刃相击,立时便宜了准头,擦过张宁手臂,饶是如此也顿时皮开肉绽! 此等突变立时惊呆了众人,旋即叱卢野等人护住张宁,而斛律金拔刀而上将那躲在暗处的箭手擒获。 纵然手臂血流如注,张宁仍是保持着相当的沉稳,他清楚此刻军都城乃至是幽州各族要员皆在此处,自己绝不能显出丝毫异样。 于是他一面授意叱卢野为自己包扎伤口,一面亲自审问那箭手。 此人自然是先前受李洛差使的契胡勇士,他起先并不张口,见状斛律金先剁其掌又斩其脚,他方才吐露出真情。 得知其中原委的众人立时大惊,哪儿曾想到堂堂掌控朝政的太原王尔朱荣,竟然会有盘踞一地的伪帝葛荣相勾结,就连其居于高位的心腹,尚书仆射李洛方才也在此处。 张宁当即下令斛律金领余下轻骑去追,又召来斩中箭刃的少年问道:“你是何人?” 少年迎着张宁目光,朗声答道:“潞县凌绰。” “夺门时你本就立有不俗功勋,此番又救下我一命,说说想要何等赏赐。” “尔朱荣柄国无度,肆意妄为,凌茂林愿随都督讨平逆贼,匡扶朝政!”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张宁也不禁摇头笑答:“此不过是其一人之言,真假还需待斛律金返回后才可断定。” 说到此处他目光扫过众人,口中忽然多了几分肃然与铿锵之气:“但若尔朱荣真与葛荣有所勾结,本都督定然不会任其祸乱朝堂,毁我大魏基业!” 一时间众人皆肃穆而立,只听张宁又对凌绰道:“鹏程万里,意气风发,欲上青天揽明月,真是少年意气! 如此…你可愿为我亲卫幢将?” 对于这个旁人求之不得的将位,凌绰出人意料的蹙眉:“我愿为先登陷阵!” 张宁再度失笑:“就今日这般,你认为当本都督亲卫还会少了杀敌立功的机会?” 被一言点醒的凌绰面色顿红,确也如此。 今日张宁领轻骑杀入城中,阵斩齐军骑将,这份骁勇岂是自己所知的那些朝堂大将名帅可能比拟的? 念及于此,凌绰跪地拜道:“凌绰愿为都督效死!” …… 建义元年八月初,夺取军都城的张宁以北道都督之名,召告幽、平二州讨贼之举。 诸郡多开城请降,余者虽有顽固也只得以弱兵死守,不敢出兵攻打军都城。 张宁遂以各地望族名门宿老暂主地方,操练由青壮与降卒组成军队,加固军都城防。 在得到各世家豪强粮秣供应的情况下,张宁领军数次击退居庸、军都二关中杀出的齐军。得知后路彻底断绝的葛荣闻之大怒,亲率精兵折返,不料被收到消息的安北军趁势重夺五关。 被挤压在居庸、军都一隅之地的葛荣只得日夜督促军士攻城,战事每每不利,动辄鞭打喝骂麾下将领,或直接将其斩杀,一时间人心惶惶。 待到第十日,被其重新倚重的渔阳王宇文洛生无故失踪,连带着元魏折冲将军侯景所部也没了踪迹。 葛荣遣人搜寻后方才得知,两人欲冒险跋涉险峻山脉,求得生路。 此等消息传出后引得无数齐军士卒效仿,葛荣为阻止此事以亲卫日夜巡视。 不料几名早就怀恨在心的将领趁机潜入,将其杀于大营,次日以其头颅举兵请降。 第五十一章 腹心 张宁闻之欣然出城,将齐军士卒尽数免罪收降,如此前军都城中一般愿归家中可计口授田,以安其心。 对于众多降将,他却是予以严厉肃清。 凡被迫起兵反叛,不曾肆杀百姓者,皆任其离去亦可接纳入安北军效力。而曾欺压百姓,烧杀抢掠者、受葛荣重恩却悍然背叛者,都以罪论处,不留丝毫情面。 只是在其死后,对所留子女族人予以善待。 又查收伪齐金库、粮府以及田地、牲畜无算,将之作为日后施政所用。 其中自然有葛荣建齐以来,各地世族豪强所献,尤其是良田牲畜,对此无论是张宁还是诸族都默契不提。 恩威并施下,降将降卒彻底归心,不敢再有它意。 安北军中有功将士也受拔擢赏赐、在五关处力战不敌,最终伤重昏迷间被亲卒抬走的白楼与尉迟俟兜则功过相抵,只以罚俸作为处罚。 同时张宁又以此为戒,严令麾下诸将不得再有轻敌。 随后两月安北军尽得幽、平之地,余下曾以死固守的诸郡叛逆见大势已去,也都传檄而定。 待两州安稳,张宁下令迁镇北军府、北道都督府至幽州燕郡蓟县县城。 经商议都督府广授官职,各州郡主官因之多有变动调任。 治下六州刺史分为蔚州刺史吴之甫、燕州刺史汤于显隆、幽州刺史卢琇、安州刺史田修、营州刺史陆士谧、平州刺史薛难。 其中吴之甫为都督府元老,卢琇、田修出身世家大族,汤于显隆、薛难、陆士谧皆为原朝廷官吏,或是中原世族族人或是当地大儒大贤。 而各地郡守县令则多以都督府吏员以及世家豪强所任,以使张宁的政令可以直抵百姓。 尽管如此任命会有不可避免的隐患,对于张宁而言却已是最恰当适用之举。相信待到各善政的推行,以及郡学普及会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等来出头之日。 介时张宁定然不会吝惜授以官职。 这期间都督府最为重视的,实际还是鲜卑、敕勒以及匈奴等族与汉人的和平相处。 自孝文帝大力推行汉化后,各族大致已无过多纷争,只是随着迁都之后老一辈的六镇鲜卑贵胄权力突失,汉人门阀的崛起,鲜卑与汉人的冲突才又激化。 这其中又牵扯到素来饱受压迫的敕勒人,以及反叛后各支叛军天然以本族族人为主,与其他各族叛军相互吞并厮杀的事来。 面对如此局面,都督府采纳安州州都陈守教之策,强迁各族混居。 以三长制为基本治理单位行检查户口、征收租调、征发兵役与徭役之职的同时,对其行同伍具荣法。 既保证五家为一邻时,邻长需要承担起帮助其他家耕作生产的职责,起到帮扶主要劳动力去服兵役的家户。而其中各家服兵役的男子,则要至少两人在同一伍中,以能够互相照应,建立起袍泽情谊。 如此经历数次兵役轮换后,各家就会有相同的利益与身后的情谊作为维系,大大减少各族间的矛盾。 各地郡府县衙务必对此进行巡察,但有欺压之事的,必严惩祸首。 同时三长制中,由邻长、里长以至党长、县吏的升迁都凭此作为考核。 因张宁本是汉人出身,其麾下各大将如斛律金、切思力拔等各为敕勒、匈奴人,从来没有轻视欺辱之事传出。 何况汉人世受儒家与佛法熏陶,哪怕儒今日这般在张宁治下地位骤然,亦很少出现主动欺辱它族的事来。 自上而下,此法立时得到推行,陈守教也因此受到拔擢,为郡中大吏。 另一方面,先前安北军虽入燕安营三州,但以整而论仍不过是占据几处边州,哪怕有广袤的蔚州为基,也仅是一隅之地。 但此番击败葛荣所建的伪齐后,坐拥幽燕之地的安北军处境彻底改变,大有昔日鲜卑崛起之初俯瞰河北乃至中原的势头。 如此一来,以张宁为首的安北军势力,也彻底成为中原大地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 这自是尔朱荣等辈所不愿见到的,使李洛、侯景连众而来,与葛荣同谋袭取燕州亦不可谓不是一招妙棋。 即便不能夺取燕州,也能占得五关,彻底封死安北军南下之路。 岂料世家之中自有联系,张范二氏的联姻使得张宁悄然入幽州,不但撞破了葛荣调兵,还当机立断联合各族夺取军都城,使其谋划功归一篑。 此时张宁已据六州数十郡之地,治数十万户,单论疆域之巨已然不逊色于昔日十六国中一些小国如北燕、后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地势上看,幽燕之地俯瞰河北,易守难攻,民风彪悍,据铁矿之利。 蔚州占漠南草原之半,在安北军兴起后,多设马场牧场又与各游牧部落通商,是为产牲畜牛马与盐利的大后方。 而安营平三州虽然贫瘠,可分别占据渔利又曾是各部落久居之地,民悍善战,同样适合牲畜繁衍。 三者相辅相成,使得安北军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 加之军府都督府的幕僚官吏日渐完善,眼下的安北军实际已与新生的政权无异。 确立各州郡主官后,都督府又引诸多善政于幽平之地,经自愿选择昔日齐卒大多请返原籍,唯有三千人愿继续留军效力。 鉴于两州新定,都督府遂免去本年赋税,用安北军府的名义,凭借饷禄与完整的赏罚体系以本公开征兵。 于是一时间自愿入军者源源不绝,本有八万三千人的安北军经鏖战后竟不减反增。 张宁经深思熟虑后,召诸将于蓟城军府大堂中,欲以安北军为本改兵制。 “昔日骠骑大将军李崇在时,曾向朝廷进献改镇为州之策,实为国之良药。 朝堂虽最终采纳,可诸公却未得其策之精!” 张宁站在巨大的北地舆图前侃侃而谈,军府司马张泰、长史卢景融、谘议参军郑经平、录事参军曾光、功曹参军齐以信以及王彬等诸将具在堂中。 第五十二章 财谷 自六镇反叛,朝廷无力平息,李崇昔日所献“改镇为州”之策便在有心人的驱使中传遍天下,众人也早是耳熟能详。 对于其中种种更是或慨叹、或辩诉谈说,已有公论。 此刻猛然间听到张宁这般谈起,无不在凝神观听的同时,心中暗自疑惑。 只听他沉声道:“骠骑大将军所言虽力图废除军镇,但追其本质对镇兵制之屯田自养仍是推崇。 如今天下皆以世兵策为本,何为世兵? 汝为军户,汝子孙后代皆为军户,永无宁日! 此等愚制使盛时军兵贪乐,以至乱时无为,可战之年不过二十! 诸位乃是北地男儿,对此当是颇有所感才是!” 上谷郡郡守,以明威将军之身参与军议的卜苏牧云深以为然。 他开口道:“都督明鉴,仅以昔日怀荒镇军而论,正光四年蠕蠕大饥寇边时,镇中虽有军户八千可兵卒不过半数,其中可堪一战者更是不足三成! 皆因世兵策所致!” “然弃用世兵策,又当如何?” 正当众人忍不住微微颔首时,一道清冷的嗓音忽然响起。 循声望去乃是高句丽人郑士良。 他本就是平州豪强,又与范阳卢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非如此也断不会在夺取军都城时率先发难。 凭借着此功,他得封武奋将军,领两千郡兵卫戍韩侯城,是为范阳侧翼。 诸将都没料到新入军府的郑士良竟会出声询问,心思稍重者不禁凛然,如切思力拔等人更是对其怒目而视。 就连张宁也深深瞧了他一眼。 面对众人目光他不以为意,稍作躬身,一双狭眼弯起笑道:“都督既有此言,想来定然是不会再以招募青壮为兵卒行事了!” 堂中气氛近乎凝滞,正当众人不知该当如何时,张宁亦是面色如常地笑道:“不错。 此间原由,当由子山道来!” 随着话音落下,一名清瘦男子在扈从斛律光的带领下步入堂中。他身着魏庭官服,气度沉稳,只是嘴角左侧往外的那颗豆大黑痣令其瞧来多了几分滑稽。 本是肃然的诸将见到此人,多是露出笑意,就连沉默惯了的王彬都冲他微微拱手,算作打过招呼。 能在诸将中有此人缘的自是两府老人,可这清瘦男子便是曾一度与张宁身份相等的昔日御夷镇将,莫敬一。 这位镇将堪称是安北军中的传奇人物,当初以镇将之身当机立断投入张宁麾下,可谓惊掉了众人下巴。然而随着安北军东征西讨,张宁功勋日隆,地位高涨,莫敬一也就此被人视作是远视智超之辈。 凭借着出色的商贾才干,身为蔚州治中的他政绩非凡,年初被张宁晋升都督府治中从事史,如今已然掌控六州财谷。 他步入堂中朝着众人回礼后,板正面容道:“都督招本官而来,是为向诸位言明我都督府财谷薄书,其本为不可告明之秘,还望各位勿要外传。” 说罢莫敬一凝神待众人一一应下,这才又开口:“自天下丧乱,各州物值高涨,我朝通用之太和钱实如废弃,各地皆以金银为重,其下又以绢布粟绵为基本。 去岁都督府各州所报,治下各项常调、盐利、商利市税合计五十三万匹! 不及正光年间之半!” “怎会如此之少?” “莫不是有人肆意贪墨?” 对于诸多猜测,莫敬一毫不意外,他摇头解释:“如此之低乃是因战事四起,致使商利市税跌落。 同时诸州新定,幽平二州不算在内,燕安营三州多被免除租调,使百姓得安,能够从容休养生息。” “这般说来倒也情有可原,只待各一年半载也就能恢复如初?” “并非如此,这五十三万匹中盐池之利占据大半,各项租调纵然恢复以户籍算来也不过是两倍于盐利,远不足军伍之用。” 诸将面色逐渐严肃,呼吸也不由粗重起来。 “去岁军伍之用,耗去税收租调总合之八成!倘若再除去兴建修缮城墙库房,购种畜牧之用,两府早已亏空多时! 实则全靠都督领诸位先灭破六贼,再接连多灭杜洛周、葛荣之流,连战连捷才有今日。” 说到此处莫敬一也微微发苦:“纵然今明两年百姓耕作放牧不止,各项租调照常,也只堪堪够用,远不足以留于府库以作缓急之用。” 幽燕之地,尤其是幽州以及更东边的平州境内多有河流,随着大规模的计口授田,落实均田之法,必定会涉及到开引河道等事务。 再算上各地遭受乱军荼毒,百废待兴,哪怕是此前对这等事再不知晓的军中老粗也意识到了情势的不妙。 毕竟无论是耕作亦或畜牧,都是仰天时而食,若天时有变,必使灾害频发! 届时都督府连赈灾之粮都拿不出,难不成要去求劫世家大族们? 何况此间安北军满打满算有八万余人,随着辖境扩大,自得增兵,军费糜耗更重! 而陈守教前番所献同伍具荣法,也只是征对越来越多的郡县戍军,非是真正用于摧城拔寨的安北军。 念及于此,众将都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该是如何?” “总不能裁撤军卒,自毁根基!” 就连卜苏牧云也迈步而出,问道:“都督,那该如何?” 张宁也不打扰,待到片刻后众人论声稍毕,这才又看向卜苏牧云。 他是怀荒镇军最初的军主之一,这几年来多为自己牧守一方,虽无卓着功勋也很得敬重,是极为稳妥且有大将之风的将领。 同时因任上谷郡守,也更知晓治下情势。 正如先前所论,世兵制弊端明显却仍被天下多方势力沿用,不是因为这些人皆为庸辈,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安北军组成基础是六镇武人以及北地边民,他们多是世兵制的直接受害者,或是耳闻目染以致深知其害。 所以安北军天然地就对世兵制极为排斥,有鉴于此,张宁此前力主推行的是募兵制。 用银钱军饷为本,良田布匹作为奖励的有偿征兵,这固然是大大加强了安北军的战斗力,但相应支出军费亦是极为高昂。 这才有了今日财谷之捉襟见肘。 第五十三章 卫兵制 元魏兵制分为三种,一为军镇所施行世代军户制,二为以新一代贵胄豪阀、良家子弟为主拔擢的中军,三则是基于三长制的“发卒”。 前两者自无需赘述,而所谓的“发卒”即是三长制下十五丁抽一兵,紧要时五丁二兵、甚至三丁一兵的征发制度,其常见于郡兵以及临时征调的平叛军、大规模战役的援军。 魏朝施行此制于延兴三年,征发壮丁为兵的同时,亦需从每户强收五十石谷粟以备军粮。 另一面即便该民户已经有壮丁征伐为兵,临到朝廷征徭役时仍不能幸免,还需再出丁。 这般施为尽管大大减少了朝廷的银钱消耗,却是将财谷压力转嫁给了百姓,不但使普通民户更加贫穷,士卒的战斗力也极为堪忧。 北道都督府治下六镇,除野战所用安北军外,州郡戍兵其是便是采用发卒,只是取中大致在十丁抽一兵。 此上三种对于安北军皆不适用,张宁对此心知肚明,待到众人安静后他这才道:“此间厉害你等皆已知晓,更添国之丧乱,更因上下一心。 我昼思夜想,又召都督府长史、司马商议,决意在军中推行卫兵制。” 斛律光适时捧来图卷,更年长的凌绰将之覆盖在先前所挂的舆图之上。 众人寻之望去,图卷稍左是简明的文字,稍右是勾勒出的治下六州图。 与方才所观绘有山川河流,地形城池的详细舆图不同,此图只有几处重要的城池名,如安北城、蓟城、涿城。惹人注意的是在其周遭,多有以墨笔圈出的空白之处。 “这似乎皆是各州土地较为肥沃,施以耕种放牧之处?” 斛律金一眼瞧出门道,有些不确定道。 如此一来,本是满头雾水的众将也如梦初醒,纷纷应和称是。 张宁笑着伸手指去:“不错,前番在幽平二州征兵后安北军已满至十万,我欲将之拆分为十卫,每卫分两军各五千人,每军辖五幢各千人,每幢又有五旅各两百人。 这般合计万人,称作卫兵。 卫兵及其亲族称卫户,不入州郡民籍,由镇北将军府直统。 其仍按均田制计口授田,无需受徭役征发,各项租调也减半,全数迁入所划的这几处以作统管。 平日里不再供给粮饷,全由其户自给自足,唯有战时方以两府支应,刀剑甲胄也是如此,不得私藏。 其余战功赏赐、死后抚恤皆不变。” “如此相待实在优渥,远胜昔日镇户军户!” “不错,这亦是能大大削减两府财谷供应之难!” 不仅是军中将领,就连莫敬一也惊喜点头,他此前并不知晓都督筹划卫兵制一事。 可以预见一旦此制推行,军人地位必定水涨船高。 不等诸将欣喜,张宁又道:“卫户仍以三长制管理,三长则直接向军府负责。 卫兵十七入伍,五十七而退。 倘若战死,除应有抚恤外可由其户中抽丁补缺,若户中无丁则改迁民户,再从当地州郡民户中择强壮入军,其户亦改入卫户。 同时若卫户中有临阵脱逃、不听军令、残疾等不能战不可战者,亦是如这般改迁民户。” 说到此处张宁深深看向诸将,稍作停顿后这才继续说:“军府中诸将官职依旧,战时以兵符领各卫各军出战!” 果不其然,随着他的话音传遍堂中,诸将神色皆是一愕,继而便是古怪相视。 莫敬一心道:按这卫兵制所言,每卫万人下辖两个军主,每个军主领五千人,再依次是领千人的幢将以及新增领两百人的旅将。 可以说除去什长、伍长不变外,每个军职所辖兵马都是倍增!更添此制施行后军队职业化,每个士卒都会因保有自己的地产与地位而战,战力必定大增,对于诸位将领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事! 但此后以兵符领军出战又算怎么回事,难道平日里就不作统属了吗? 那如何保证日常的训练,战时又是怎样一个兵将不相知的局面? 念及于此他既是佩服,又是觉得莫名的紧张。 若非是张宁积威深重,又已是能跻身当世大将名将,堂中众将真是要立时忍不住鼓噪起来,问个明白。 饶是如此,郑士良也是再度出声,这次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质问:“这卫兵制固然是好,可兵将不作统属? 都督莫不是再逗耍我等?!!” “住嘴!郑士良你休得无礼!!!” 王彬一步踏出,熊虎之势顿时扑面而来,郑士良这位素来桀骜的高句丽豪杰竟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切思力拔与白楼、吴朗众人紧随其后,大有郑士良胆敢开口妄言便会一拥而上,将其乱刀斩死当场的架势。 斛律金、尉迟俟兜以及贺拔胜的副将念贤稍一犹豫,也纷纷对其怒目而视,立场表露无疑。 唯有一些降将以及各州大族豪强出身的将领面露难色,只望向张宁等待他的回答。 显然郑士良虽是无礼,但却也道出了他们心头真实所想。 张宁见此心中亦是微微一叹,想起这几日里张泰与卢景祚彻夜相商时的场景。 两人安北军中诸将林立,自然也因出身、民族而天然形成了不同派系。 又因为自己地位骤深,治下疆域猛增,诸人得封将职的同时不免生出些隐患与弊端来。 其中便有军制的不明确。 如四品中坚将军斛律金、五品鹰扬将军王彬、以及六品宣威将军切思力拔这三人。 其军职高低有序,可统属的兵马数量却不因军职而有序分布,反倒是王彬作为绝对心腹,麾下有直属军主七人,统领甲士七千。 吴朗、王山、刘必等将各领普通步卒数千,也皆听其调遣。 而四品将军斛律金非但不及王彬,甚至还与比自己低了两品的宣威将军切思力拔堪堪相当,各辖五个军主,既骑军五千。 更有甚者,若在危急或军情紧急之时,切思力拔也会自发听从王彬的调遣。 如此形势在一个体系成熟的势力中,是绝不应该发生的。 这不取决于王彬是否绝对忠诚,而是不能开此先例。 第五十四章 喜事 再者,三将以下,卜苏牧云、尉迟俟兜这些将领领数千兵马不等。 其中多由其心腹老卒亦或族人掌控要职,这般下去不说是形如其私人部曲,倒也相差无几。 就连那郑士良,他如今虽以两千郡兵卫戍韩侯城,可谁都清楚其会徐徐安插高句丽本族充任军官,迟早会将之彻底掌控。 介时若前方战事不利,他又生出二心,那韩侯城的归属不就全在他一人么? 张泰与卢景祚皆是真正的世家嫡出子弟,深谙治国之道,通晓权力制衡之术。 在其看来眼下的安北军看似生机勃勃,实则漏洞百出,几如草台。 张宁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这或许是乱世间难以避免的,可对于他而言却也绝对不能接受。 因此在两人的劝阻下,他要趁着治下六州初定,趁着麾下军头还未错综复杂之时,防患于未然。 念及于此他一抖衣袖,负手而立,语气森冷:“我张宁受朝廷之命,承圣上期许以北道都督、镇北将军之身坐镇北地,讨灭不臣! 因之所建安北军乃是堂堂正正的朝廷经制之师,是军府所统之正兵,是本都督手中斩贼平逆的利剑! 绝非是某人某家的私兵部曲! 莫说今日是你郑士良,便是尔朱荣、元深在此,本都督亦是这话!” 掷地有声的慨然之音宛如一记耳光抽在郑士良脸颊上,他微微张口几若呆滞。 好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强忍心头恼怒咬牙拜道:“都督恕罪,末将…末将实是忧心施行此制会使得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恐会使得战阵不利!” 他此刻已然是充满了对旁侧同样心中不满,却不敢开口的降将们的鄙夷,恼怒王彬等人要将兵权拱手相让,更是对近乎是公然羞辱自己的张宁恨到了极点! 张宁目光愈发讥讽:“有顾虑是好的,但也莫要以为本都督是那不知兵的愚人! 昔日本都督率怀荒镇将远征大漠,与柔然精骑相斗时,嘿…那杜洛周葛荣之流还不知在何处乞食,又或是在某麾下效死也未可知!” 随着他视线扫过,出身世家豪强的将领们各自凛然,继而脊背生寒。 对权力的追逐一时竟令其忘记眼前这位可是张宁,是崛起于六镇,如今俨然一方霸主的张宁! 以如今各州民心所向,以他对军权的牢牢掌握,即便是直接下令定下此制,又有谁能力谏驳回? 哪怕是那些世家族主也做不到,更何况是仅为其喉舌的郑士良! 此刻张宁迈步走到郑士良跟前,他居高临下的凝视着披甲而拜的高句丽豪杰,语气转为温和:“十卫分驻六州各地,平日操练驻守事宜皆以军府直接号令,由军主分统。 当然本都督也绝非是迂腐之人,亦不想诸将成只知墨守成规的平庸武人。 一些需直面西南两地的卫兵自然会有大将坐镇统帅!” 他愈是语气温和,郑士良心中愈是生出莫名的恐惧。 待到他再回过神来时,张宁已是不知去向,堂中也只剩切思力拔等将冷冷瞧着他。 于是郑士良连忙起身,慌乱退出,正垂头急行却不知撞到了谁,竟像是一堵高墙般不可撼动,使他狼狈跌坐于地。 抬头看去正是鹰扬将军,王彬。 王彬一言不发,刚毅的面庞不怒自威,郑士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勃发的恼怒,正要开口却不料王彬竟是抬脚从他肩头跨过! 继而扬长而去! 当日郑士良狼狈驰回韩侯城,与此同时卫兵制也经两府通议后以正式文书昭告六州,就此施行。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府吏员常忙公务于深夜,各州郡县官员更是奔走四方。足足耗费两月时日才将划定的卫户迁移到指定之处,其中所涉及的搬迁、置换田地、指定三长等事务多不胜数,难以悉数道来。 安北军也随之划为十卫,分别是以骑军为主的骁骑右卫、骁骑左卫。 以步军为主的镇北右卫、镇北左卫、武威右卫、武威左卫、右翊卫、左翊卫、右毅卫、左毅卫。 其中骁骑两卫由斛律金与切思力拔分统,驻于蔚州以西至幽燕以南,并命其为各为左右将军,赐兵符以调兵御敌、出击之权。 又有王彬领镇北右卫驻于范阳俯瞰河北,原护库莫奚校尉贺拔胜领镇北左卫,驻于镇北城,震慑柔然、库莫奚。 原上谷郡守卜苏牧云迁燕郡郡守,领武威右卫驻于蓟城,三人各受兵符。 这三人中唯有卜苏牧云是以郡守身份兼任卫将,加之责系拱卫两府,众人皆知其麾下的武威右卫,实际是被军主魏大毅与军主刘必统领,承担护卫都督张宁的职责。 余下五卫暂不设卫将,其下辖的十军半数返归户地生产务农,三月一操练,每次二十日,还有半数则驻守各州郡心腹要地,作为轮换。 而各郡所征发的戍兵规定在三百人,州治为五百人,不得超出。 值得一提的是,原韩侯城守将郑士良被调入右毅卫任幢将,部曲尽被遣散务农,他只得返回平州故地整日饮酒消遣。 得知此事后诸将反应不一,却也未曾挑动丝毫波澜,就连被视作其真正主人的范阳卢氏也不作多言。 因其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家主长子卢靖的嫡女,卢如云与张宁的婚事。 建义元年,十一月初七,大吉。 这一日两府官员大将,北地世家大族,名门儒士皆汇聚于蓟城,共贺喜事。就连东道都督元深、以及河北诸州刺史世族也都遣使来贺,更有柔然、库莫奚、高车等族部落的头人亲自前来。 其时张宁举杯遥敬诸宾客,恰有黄门千里赶至,以帝旨表其剿灭葛荣平定幽平之功,加封他为征北将军、定北县侯,北道大都督! 一时间风云汇聚,天下瞩目! 凡有识之士无不感叹,数年前的一个京师贵胄眼中的羸弱子弟竟会崛起于乱世,仅仅三年就升至征北将军、堂堂县侯! 论其权势掌六州十万兵马,论地位只在八公之下! 第五十五章 欣欣向荣 当夜众将大醉,张泰与一众族人高歌不止,一度拉着卢景祚醉眼朦胧地说个不停。 张氏衰微颓唐多年,今日终可扬眉吐气! 还是卢景融笑着举杯走来,方才替自家兄长解了围。 待众人散去张宁步入后堂,临近房门却不禁止住脚步,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候在屋外的卢氏侍女不知这位郎君为何顿住脚步,等了半晌也不见其有反应,于是只得瞧瞧抬眼去望,却见张宁神色古怪欲行又止。 也是好笑,明明来自后世,什么场面没见过偏偏落到自己身上倒是生了怯。 认真思量倒也情有可原,穿越之前他就是独狼一匹,如今婚事更是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自己与这位新娘甚至未曾真正见过面,就连那首传遍北地的情诗也是被卢景融那厮诓骗所作。 念及于此,张宁又如何不感到心中惴惴呢? 他忽然想到自己终究不算是后世眼中的一代豪雄,毕竟就连自己的婚事也左右不了! 咳…… 旁侧响起的脆声轻咳令他回过神来,循声望去是一名眉眼中透着机灵气的圆脸侍女,她显然是在以此举动提醒张宁该入洞房。只是当张宁投去目光时,她便立时两颊通红地垂下头去。 张宁稍稍一愣,勉强笑了笑将手搭在门上,而后对那侍女道:“你可自去歇息,莫要进来…也莫要再立于此处了…… 北地夜寒。” 说罢张宁推门而入,只留下那侍女颓自呆在原地。 ……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建义二年的春初,大地回暖,万物复苏。 下颌已是蓄起短髭的张宁领众官吏策马巡视幽州各郡,查验水道改流、土地开垦之事。 经过半年多的休养生息,大都督府治下百姓迎来了久违的安稳日子。 各地官吏按照府衙之令恤民廉谨、清身奉公,更添对于这位已至而立之年的北道大都督敬畏有加,哪怕是才干稍显平庸的吏员也竭力施为,于是北地六州竟也显出几分欣欣向荣来。 农作、植桑、冶炼、匠作之类事务亦纷纷提上日程,由专吏徐徐展开。 “禀大都督,自府衙下劝农令后,本郡诸县农夫外布,桑妇内勤,宰杀耕牛之举也已绝迹。” 田埂之上,一名农官正向张宁拜言本县农务,张宁听后微微颔首又见其靴子裤脚多有泥印,遂道:“庭弼,若我记得不错,你本是关中人?” 面相朴素,浑身透着沉稳之气的沈庭弼咧嘴直笑:“大都督明鉴,下官华州华阴人,听闻都督讨灭破六贼便居家搬来了。” “八百里秦川确乃是当世沃土!” “只可惜都被莫折贼抢去做了放马地。” 提起故土,沈庭弼沉默下来,张宁已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失当:“劝督农桑理当亲自检视,勤者赏以物帛,惰者加以罪谴。 此令对百姓适用,对你等屯田郎亦是适用。 今日其你即为本郡屯田给纳,务要使地无余力才好!” 张宁轻笑间沈庭弼已然下拜,他也不再过多耽搁,稍作嘱托后就重新上马率众离去。 尽占幽燕之地后,两府彻底走上正轨,不但农桑复兴,官营制铁也重新开启,府衙在相应郡县设立铁官,负责制造兵甲器械以及民用铁器。 放眼整个元魏,此起彼伏的流民起义也大多被镇压,青徐叛军灭于尔朱氏之手,山东遂定。 关中处凶威赫赫的莫折氏,面对魏朝骠骑大将军尔朱天光的进攻,亦是节节败退,放弃岐州,北走安定。 月前尔朱天光率部奇袭安定,莫折氏再度大败,夜遁高平,据险而守方才勉强稳住阵脚。 只是如此一来关中大半落入尔朱氏袋中,若无意外,至多一年半载莫折氏便将覆灭,那时亦是尔朱荣篡位自立之时。 想到这里张宁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 尔朱荣虽是深迷鬼神之说的凶恶人物,但到底是当世枭雄,真要算起自其秀荣起兵以来,还真是未尝败绩! 不过这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甚至张宁心中隐隐期盼着那一刻的到来。 尔朱荣看似顺风顺水,实力强悍,实际弊病颇多,更有高欢、宇文泰、侯景这样野心勃勃之辈效力麾下。 加之其族人多骁勇无谋,只要自己能掌住机会一击而中,顷刻间就能使其分崩离析! 正想着忽然远处有一黑衣精骑快马加鞭而来,周遭官吏识出其乃是黑卫所属,立时就退至旁侧,而那黑卫果然是向张宁送上一封密报。 打开密报,张宁眼角微跳,好半晌后才将之递还黑卫:“焚毁。” 后者躬身而退,旋即他转过身来对亲卫凌绰道:“遣人持令召各卫将军汇于蓟城,我们也不必再往渔阳而去,立时返程!” “诺!” 当天傍晚张宁率众驰回蓟城,直入军府。 府中军士林立火把通明,将领行进间甲胄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等候多时的将领们立时行礼拜见,张宁接过杯盏大口饮下茶水后对众人道:“就在尔朱天光大破关中叛军之时,梁军突然北上攻破涡阳,又以飙勇将军陈庆之借护送北海王北还之名,趁势连破数城! 十日前丘大千率军分筑九城,却被其一日攻占其三,肝胆俱裂而降。 如今北海…元颢封陈庆之为卫将军、徐州刺史、武都公,正围攻考城!” 哪怕舆图已挂于堂中,诸将仍是觉得应接不暇,面色更是错愕。 不曾想到向来以羸弱可欺着称的南人,竟能一路冲杀,大有直逼京师洛阳之势! 这还不算,只听张宁又道:“若我所料不错,考城失守只是早晚之事。” 众人又是一惊,郑经平忍不住凑近舆图瞧了半晌后叫道:“考城四面环水,守备严固,岂会轻易失守?” 张宁断然道:“莫说是考城,便是大梁、荥阳恐也难守! 介时无论尔朱荣是否愿意,都得从关中暂退,甚至可能以帝王令召天下之军勤王! 我召你等来,实为商议如此情势下,我安北军当如何处之?!” 第五十六章 刀子 屋外亦是夜幕低垂,数不尽的火把却将征北将军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堂中众将齐齐失语,皆不知自家都督为何会这般看好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萧梁将领。 洛阳虽与南境仅有咫尺之隔,可到底是大魏经营数十年的国都,这数百里间可谓坚城横亘,精军盘道。这些兵卒大多忠于帝族元氏,又本是为防备萧梁所设,绝非乌合之众! 只是听得张宁这般笃定,众人唯有将疑惑压下。 郑经平稍加思索后说道:“眼下河北诸州未定,各方势力交错,我军绝不能往洛阳去!” 斛律金亦是认同此言:“不错,此行路途遥远又需沿途维持粮道,非倾尽全军不可成功,介时北地若有缓急,当是危矣!” 堂中将领大多认同此言,一时间纷纷称是。 却有数人神情凝重,目光游移不定,正是河洛世族出身的世家族人,尤以张氏为主。 自张宁崛起于北疆后,张氏族主张颜真凭借着手腕与敏锐的嗅觉,使得家族再显强宗之色。 一方面是在京城朝堂进退周旋,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掌天下官吏,哪怕是如今尔朱荣把持朝堂竟也不敢动其分毫。另一方面是当机立断,让族中有才弟子前来投奔张宁,又替张宁与范阳卢氏定下婚约,助其彻底据有幽燕之地。 如今张氏等数支河洛世族族人,也以逐渐在两府站稳脚跟。 其中既有张宁的血亲、军府司马张泰,于数次军中大比里胜出,迅速崭露头角的幢将张无恙,以及任郡中大吏的老一辈族人张文晟,还有曹氏、钟氏等诸人。 他们显然更希望能够借此重回故土,重振门庭,毕竟其根基皆在河洛,习惯了那里的湿润气候。 于是脊背挺拔,面容冷厉的曹宗庚出列拜道:“梁军北上势如破竹,京师震悚,贼逆尔朱氏定不愿与其死战。 如此正是我军趁势而进之时,末将俯请都督发兵,末将愿为先锋!” 他曾任广武将军,驻于两淮与梁军多有厮杀交战,谙熟武艺,既能骑烈马、开强弓,也敢于持刀盾突阵,是可独当一面的宿将。 河阴时曹宗庚之父兄,卫尉卿曹德、太子詹事曹宗壁皆惨死刀下,他因之大怒竟率心腹部曲三千绕道直扑河东。虽三战三捷,斩敌数千,却最终不敌尔朱氏精骑,仅与十数亲族落败逃至北地。 张宁知晓此人才干,遂在一番考较后使其为右翊卫军主。 比起他的复仇心切,参军钟济说得更为露骨:“今尔朱贼祸乱朝纲,借天子之令以号天下,法纪破乱,百姓流离! 此正是都督匡扶社稷之时,理当进军勤王!昔日尔朱贼以数千人成诡事,如今我安北军拥十万众,岂能不行义举?!” “钟参军岂敢妄言!” 张泰扭头喝道,对其怒目而视,后者却是挺直胸膛,不以为错。 张宁自是知晓众人间不同的心思,当即摆手笑道:“斛律将军与郑参军是持重稳妥之言,曹将军与钟参军则乃是大义之举,皆无过错! 何况这本就是军议,召你等来此所谓便是群策群力,若只因一番言语就怪罪于谁,下次本都督再有召,恐怕诸位都不敢来了!” 众人闻言皆纷道不敢,独独卢景祚笑答:“都督相召定是要来的,可心头如何想却是不敢再说了!” “哈哈哈!” 张宁朗声又笑,见众人神色都已恢复如初便对卢景祚道:“卢长史可是已有对策?” 身为将军府长史,卢景祚当真一语切中要害:“若梁军真能连克坚城,进围洛阳,我军倘若坐视不顾,定受天下人非议。 但真要是大举南下,莫说是河北诸州,便是那尔朱荣都会瞥下梁军不顾,回头来阻! 无论水陆,定州是必经之路,中山、常山、巨鹿三郡或有尔朱荣亲信族人所掌,所畏惧其军威,惶惶不可终日。 我军由此而过渡滹沱河,若其从秀荣、太原遣精军一支出井陉,立时可控中山、常山两地。 介时不但切断我军退路,亦可北上直接我范阳郡!” 随着他的讲述,扈从卢平、卢笙推出舆图,并以长杆一一为诸将指点,众人皆是立时意识到了问题严重,张宁亦暗暗颔首。 此番分析极有见地,定州向来就是山西与河北相争的军事要隘,更确切的说保有井陉者,可攥有对另一方的绝对打击权,进攻任由其意。 昔日汉将韩信由此东出,斩成安君陈余于今赞皇县,追杀赵王歇于襄国。元魏道武皇帝拓跋珪也是由此一举攻破中山,事实上灭亡了后燕。 若再算上前秦明相王猛出潞川,平灭前燕,三者皆是从山西出太行八陉尽占河北之地。 待到后世安禄山之乱,其占据河北的安禄山不愿与据有山西的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死磕,便率大军南下直取潼关。岂料他手下的常山太守颜杲卿心向李唐,忽然举起义旗,与太原节度使王承业连成一片,一举动摇河北。 河北诸州除幽燕外,冀州等地根本无险可守,一时间众叛将皆归降,响应者多达十五个郡,令安禄山不得不立时回军! 正因此地乃是河北心腹要害,如今哪怕尔朱氏大军在外东征西讨,其仍能以秀荣、晋阳这等根基之地里的数千精军压得河北诸地喘不过气来。 事实上,这也是其可暂时坐视河北不顾的原因,只要掌有山西与井陉,派心腹掌控中山等地,河北不过是其桌上之食,随时可取。 安北军今日倒像是过来的安史乱军,即便全据河北,也被尔朱氏用刀子顶着腰腹。 当然,张宁也不认为自己是叛军。 想到这里他怪异的笑了笑,继而再度望向卢景祚,等待他稍后的一番言语,若猜得不错,戏肉当在此处! 果不其然,卢景祚稍稍停顿后向前迈步,接过长杆直指图上一处:“佯装大举南下,实则发兵直取此地!” 第五十七章 论策 循之望去,卢景祚所指竟是恒州! 平城原是魏朝都城,恒州因此一度是有数十万户、百万人口的司隶之地。迁都洛阳后,恒州迅速衰落,各郡户口寥寥,加之接连受柔然寇边、六镇叛乱所影响,如今的只堪堪数万户,实在羸弱。 当即就有人质疑道:“取恒州? 此地民丁疲敝,又是鱼龙混杂的四战之地,取之何益?!” “不错,哪怕不能拿下河北诸州,也绝不应当去碰这地!” 出人意料的,一番针砭时弊后,诸将不但没有对其提议交口称赞,反倒是质疑不断。 其中一人若有所思地望向张宁,稍作犹豫后迈步而出诚恳道:“昔日李继长于柔玄中兵败身死,其部溃散,一时混乱。 后幸得广阳王元深收拢溃兵、以一道都督之身号令郡县方才勉强稳住恒、云二州。 此人颇具才干,更兼乃是当朝宗室,因而眼下凡北地之皇族皆往投奔,一来二去却也聚拢了两万余兵。而后收拢民心,任用贤能,声名远扬…若贸然与其相争,恐落人口实!” 堂中众人一时有些发愣,在场皆是军中重将,纵然私下没有交集但在常年累月的军议中也已算是彼此熟识,却全然没曾见过此人。 仅有寥寥数人神情未变,态度亦是不冷不热。 倒是张宁满意颔首:“伯虞对恒、云两州果然了若指掌,甚好!” 说着他转而向众人介绍:“这位是蔚州附恩郡郡守李伯虞,若要论对恒、云二州的了解,两府中无从其右者! 此番特将李郡守招来便是为你等解惑,若有疑虑只管开口问来!” 李兰连忙俯身连道都督厚赞,继而苦笑:“只因职责所系与两州有所交集,口中所言亦是一家拙见,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诸位将军莫怪。” 闻听此言诸将纷纷一阵寒暄客套,神情也都随之郑重起来。 蔚州乃是大都督起家之地,刺史吴之甫亦是屈指可数的两府老人,据传其从去年年末身子骨就一落千丈,时至如今大概已是难以理事,本州事务全都由附恩郡郡守兼着。 对此都督既不曾选任得力官员前去任职,那十有八九乃是意属其人,可想而知这李兰李伯虞未来将是都督府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是不知为何诸如王彬、切思力拔等众对其却很是冷淡,似有间隙一般! 可观此人神态举止,皆非跋扈之辈啊? 此时忽然有人问道:“如今这元深是何身份?” 李兰不假思索:“都督晋为征北将军的同月,朝廷亦有旨意任其为卫将军加光禄大夫,都督两州诸军事。” “这是在有意膈应咱们呀!” “不错,这般看来的确不能轻动两州!” 念及于此众人又都看向卢景祚,后者面带笑意:“我军自不与其争锋,当西取繁畤,占桑干进平齐而直抵马邑!” 嘶~ 此话一出堂中立时响起一片抽气之声。 恒州乃是当初元魏司隶所在,辖数个大郡。 如今其基本以桑干水为界,北属元深,南则为尔朱氏所有。 卢景祚方才所提之繁畤,桑干、平齐三郡大半皆在桑干水以南,而马邑更是被视作山西门户,要取这几地无疑便是要与尔朱氏正面相抗! 张宁亦重新挺直了腰背,朝着舆图细细望去。 进逼河北的利弊他心中早已清楚,随着尔朱氏迅速平定青徐,关中叛军也大半覆灭,自己几乎是与那位太原王站到长河两岸! 无论谁率先渡河,都会被对方趁机迎头痛击! 因而此时绝不是南下河北的最好时机,如此一来北地可取以自肥之处便只剩恒、云两州,以及昔日武川沃野等旧镇。 武川沃野自不必说,对于游牧民族占之轻而易举,对就张宁治下以汉家制度打造的两府而言,想要将之彻底收入囊中未免太过吃力,还需相当的力量用以长期屯驻。 有基于此他方才招来李兰,只因在他观来已到了必须对元深动手之时。 岂料卢景祚竟是这般设想! 马邑与其后的雁门关相辅相成,可谓山西门户,其后便是尔朱氏起家之地肆州秀荣郡。 此处地势险要,雁门关更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的美誉,历史上的尔朱荣就曾一度北据马邑、东塞井陉,据山西而自成一方。 先前尔朱荣更是趁着李崇兵败身死之机,遣长子尔朱菩提领两千精兵出马邑,占恒州以南的三郡之地作为马邑的屏障,彻底将其北方巩固。 如此一来不仅扼住了元深的退路,实力也比原本历史强出不少。 张宁缓缓道:“三晋之地可谓之表里山河,西有吕梁、东为太行,两山之间又被水脉狭道隔为数片沃野之川,即便比之关中亦不逊色! 马邑雁门本是一体,其外壮平城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根抵三关,咽喉全晋! 若能取之则能把控南北,若退之仅占马邑,倒也能与尔朱氏分庭抗礼!” 卢景祚肃然拱手:“正如都督所言,届时便是那广阳王也需得与我好好言说。” 见张宁这般说,众将都又兴奋起来,他们绝不惧尔朱荣,只是忌惮于对方如今掌控朝政,善使大名大义之本领。 但若是主上心意已决,那便没什么再好多说的,为将者战场杀敌耳。 只听张宁又道:“以此计所言先遣一偏师佯装去河北,待到尔朱氏为其所摄,再由精兵袭取马邑等地。 若一战而下固然是好,但恒州之南三郡驻兵不下万人,若其据城死守,我军久攻不下又当如何?” 自始至终张宁都未将雁门视作可取之地,只因马邑经多番修缮本就已是北地坚城,攻之艰难。 一旦开战,雁门必定死守,尔朱氏也会从秀荣郡源源不断征调兵马来援。 可即便只是取马邑,仍是面临着必须解决的难题:以大军克三郡而进围,则难以做到密不透风,定会使其有所警觉。 倘是只以骑军昼伏夜出直扑马邑城下,恐也难以一战而下! 第五十八章 求见 堂中,张宁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卢景祚。 自柔玄城下伊始,安北军数战多是以奇袭夺取有锁钥之势关隘、城池,诸如宁关、居庸、军都等。 如此一来,凡与安北军势力相接之处,似尔朱氏以及河北诸多形容割据的刺史具都严防死守,遣心腹日夜巡视边关要隘,不予安北军可乘之机。 料想马邑定也是这般,若能出奇策取之,无疑可免去士卒折损之忧。 然则对于他的期盼,卢景祚只肃然道:“山西虽是尔朱荣根基所在,但所驻兵卒不足两万。 且其肆意好杀不得人心,我大军以堂堂正正之势,惩之以狂悖擅权定能连克三郡! 介时纵然其集兵于马邑亦不过数千之众,只需断其水粮再日夜围攻,焉有不胜之理!” 闻听此言张宁稍稍一愣,旋即迎着众人目光释然颔首:“言之有理!” 他转而望向诸将:“斛律金,你领骁骑右卫一军、武威左卫一军出范阳,大张旗鼓作出直取定州之势,务要引动河北诸州!” 斛律金嘿嘿一笑:“大都督只管放心。” “王彬、切思力拔、你二人各领本部卫军屯平舒,以令而出拔三郡,我会亲自率军压后,无需顾虑后路!” “诺!” “张泰,以军府之名通令各州,除常备五卫外征武威左卫、右翊卫、左翊卫兵马,放刀配甲安营寨帐,动之皆需以军令行事,不得有误!” 张泰话到嘴边强自咽下,俯首领命。 待几人退下,张宁才又重新回首看向李兰,笑道:“伯虞,此番还需你暂入都督府中,为我筹谋辎重粮务,勿要推辞啊!” 李兰当即应下。 言至于此众人皆是凛然,大战将至需要筹备之处不可胜数,因而张宁也不过多耽搁,又定下些许事务后便由得众人退去。 望着其快步离去的背影,张宁不禁生出几分慨然豪气来。 从初为镇将时的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以致成为众矢之的。 到如今据有六州带甲十万,麾下猛将如云,便无需再隐藏身份遂堂而皇之引府兵制为己所用!此刻一声令下,各州百万人将为之而动,更有无数豪杰勇士死不旋踵,如此方为男儿之功业! 念及于此,张宁心潮澎湃,一时久久不能平静。 他转身步入后堂练武场,从斛律光手中接过通体黝黑的长枪幽芒,片刻后枪尖划开空气,颤裂之声刺耳摄人,威势赫赫。 半晌之后张宁自觉体中似有烈火,汗如雨下,他便将幽芒放回原处前去沐浴。 候立于旁的斛律光望着幽芒目中满是渴望,足足高出他一个脑袋的凌绰正欲开口戏谑一二,忽然神情一凝侧身后望,只见一名相熟的护卫快步赶来。 他不敢懈怠连忙上前,只听对方急声道:“将军府司马张泰大人,及其领众人请见大都督!” 凌绰闻言当即就要转身通报张宁,不料斛律光却是打断道:“敢问张大人所领都是何人,是将军府从吏、军中将校还是谁?” “不错,都是何人?” 凌绰脚步一顿,也是意识到问题所在。 护卫咽下唾沫:“都有,皆是张氏族人!” “他们想要做什么?!” 凌绰蹙眉:“两府从吏倒也罢了,军中将校何敢无令而至,你速去聚拢亲卫,若有缓急立时遣人知会武威右卫卫将卜苏将军和魏军主、刘军主!” 他虽跟随张宁不久,但素来以豪义行事的脾性使其已然服膺,绝无二心。 此刻凌绰尽管心中知晓应无大碍,却也是最好了万全打算。 岂料斛律光断然摇头:“且慢! 来者皆是都督至亲,何需如此防备,若真是如此反倒引之心生间隙。 不如去其兵刃,将之引入堂中等候,再使护卫伏于堂外,纵使其有鬼祟之举我等亦能立时将之诛杀!” 凌绰不禁目露赞叹,啧啧有声:“没看出斛律明月你倒是有些脑子,便依此行事。 你速去告知大都督,我这就领亲卫去收其兵刃,引之入堂等候!” 说罢凌绰就领亲卫快步前堂赶去,虽确有八九人立在堂外,但个个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焦急与不安,似并无他意。 见此凌绰心下大定,对为首的张泰拱手道:“大人去而复返定是有要事求见,还请大人及诸位安律卸刀入堂。” 张泰毫不犹豫,当即入堂而坐,其余八人中有三人是军中将校,他们见此一幕也都卸去佩刀。 扈从奉茶后凌绰便退至一旁不再言语,一众张氏族人具皆沉默。 又过了片刻,卢平忽然小跑着赶到凌绰身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凌绰稍稍蹙眉,又是一番确认后这才又对众人道:“还请诸位随我来。” 说着他朝张泰点了点头,当先朝着后堂走去,张氏族人们互视一眼还是张泰率先起身,紧随其后。 待到入了练武场,凌绰向着背身而立的张宁道:“禀大都督,诸位大人都到了。” “恩。” 张宁竟是只“恩”了一声,凌绰一时有些发懵,好在不远处的斛律光对他暗暗打了个手势,他这才如梦方醒也退到旁侧。 也正在这时张宁冷淡的话音缓缓响起:“军府司马张泰、参军张茂、幽州州都张正志、武威左卫幢将张无恙… 凡是在这蓟城中的族人好像都来了? 这般说来辽西郡守张昌蒲、广阳郡治中张暄,还有左毅卫的那几个幢将、旅主都在赶来的路上了?怎么,是有什么要事需得差使我去做吗?” 几名张氏族人皆是一愣,旋即跪拜于地,张泰亦是哀声苦叹道:“大兄,我等全无此意,只是有事求见!” “求见?” “这是求见?” 张宁猛地回首,面色森寒地质问道:“依我看这可不是求见!” “大兄!” “住口!” 张宁呵斥想要开口的张泰,他阔步上前重新拔出幽芒,指向跪在最左侧的武威左卫幢将张无恙:“族里年轻一代中你武艺最为出众,如此便来与我过过招!” 第五十九章 族人 张无恙是张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曾任立义将军宇文怀远麾下功曹,素来知兵,于众多张氏子弟中亦属罕见。 来到北疆后他迅速脱颖而出,武威左卫军主吕雄亦是对其称赞有加。 此刻他抬头望着银光流转的枪尖,先是愕然继而在见到张宁不容拒绝的神色后,沉声道:“诺!” 他站起身来从兵器架上取一杆长枪,手腕抖动的同时朝前一步刺出,锋利的枪头立时发出厉啸。 张泰面如土色,想要开口阻止却正迎上张宁冰冷的目光,这股从未见过的冷漠令他顷刻哑然无语。 “来!” 张宁轻喝一声率先举枪刺出,直取后者腹心! 见此张无恙凛然侧身格挡,旋即紧握枪末,转动间猛地下压! 他竟是欲借此强压下幽芒! 凌绰与斛律光都看得心惊,只觉得自家都督出手狠辣,而这幢将也端得不简单,招式间很是简练利落。 此刻张宁见状不怒反喜,右眉轻挑间居然顺势松开手中幽芒,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中突然快步而上,一拳打在张无恙的胸膛上! 砰! 闷响中张无恙狼狈退出数步,显然面对着这突然一拳,他也很是措手不及。 正当他还想举枪时,幽芒却在他抬头的瞬间抵住了咽喉! 原来一拳轰出的张宁动作不停,竟是在幽芒坠地前又一把将其抓住,方才有了眼下的致命一击! 张无恙顿时气沮,丢枪跪倒在地:“我败了!还请大都督责罚!” 张宁将幽芒随手抛给凌绰:“不过是切磋罢了,哪有什么责罚! 倒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吗?” “呃……” 张无恙下意识就将都督神威盖世,武艺超绝之类的言语抛到脑后,凝声想了片刻后缓缓答道:“都督一招一式毫不拘泥,乃是从生死一线的战场上不断锤炼所得的厮杀技艺,远非我这死板的身手可以比的。” “你说的不错。” 张宁颔首,他摊开右掌亦是略微湿润的掌间老茧横生,其上更有强拔箭矢时留下的道道深痕,哪怕是自己磨砂都只觉得实在粗糙。 好在适才沐浴过,手掌还算洁净,否则真就是与苦力的掌心无异了。 放在旁人眼中恐怕实在难以想象,堂堂北道大都督,定北侯的掌心非但不是筋骨分明的洁白玉手,还粗糙硌人,布满老茧。 “自入怀荒以来,吾日日苦练不曾懈怠,凡有征战更多是身先士卒,只为立起军威法纪。 其中艰辛简直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今麾下虽不缺猛将名将,可我始终未有松弛,就如你所言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纵然是有滔天权势也不免只是凡人一个,说不得哪支流矢、哪个摸到近处的小卒就举刀要了你的脑袋。” 张宁沉声说着,语气并不轻松,场中众人皆是屏息。 “昔日逞凶北地的柔然可汗阿那瑰死了,国之干臣李继长死了,自立为王的破六韩拔陵、杜洛周、葛荣也死了! 还有柔玄城下的中军大将穆隆,这些人哪个不是声威赫赫之辈,也都死了! 所以我时刻提醒自己万不敢松懈,定不能仁慈!” 他缓缓合拢掌心负于背后,冷冷望向张泰等人:“而如今,竟是你们摸到了我的近处!”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心中生寒,后背顷刻间被汗水所浸湿! 张泰再也忍不住,开口叫道:“大兄…并非如此!” “哦? 你是军府司马,而这些人也都权势不小,更有军中将校!你等无故联合来此,又是意义何为呢?!” 毫不掩饰的质问令张泰垂下头去,好半晌才又涩声道:“实为…族主所来。” “族主?” “的确如此…大兄欲取马邑讨伐国之逆贼,此虽是大义之举,可族主尚在京师周遭皆是虎狼环顾!那尔朱荣更是嗜杀冷酷之人,若将其激怒…恐…恐使我族数百口无存啊!” 张宁蹙眉,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长久以来自己以张氏嫡子身份行事,并借此招揽诸多豪杰才俊,比起那些出身寒门的将领来更是天生就使朝廷多出不少好感,这也让他能够凭借着军功不断晋升,以至今日。 尤其是在两府设立之初,府中官吏以及治下各地主官匮乏,缺少有才之士的投效,那时张氏族人的到来以及通过其前来的河洛世族干才们,无疑是起到了雪中送炭之效。 对于这个宗族,张宁逐渐知晓了其代表的含义,在这个世道下的重要。 对于张泰,他渐渐有了很是亲密的情感,将之彻底视作了自己的弟弟,在自己大婚之时那个狂喜醉酒的模样更是不曾忘记。 对于张无恙等才干,在将之作为部属的同时,还有着天生的好感,那是血缘所来的东西。 至于远在洛阳,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族长张颜真,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张宁却是没有半分感觉。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将其视作合作者…甚至说天使投资人更确切一些?! 这也导致了在某些时刻,张宁会或有意或无意地将其遗忘,他太清楚一个世家大族在这个时代所能拥有的力量! 太清楚张氏族人虽为己所用,但只是暂时,或许在某个时刻某个人的一句话就能使其辞官而去,甚至是倒戈相向。 因此他有时甚至会私心希望倘若张颜真不存在,或者就这般死掉就好了,自己堂堂正正结果张氏族主之位,便用不着会时不时为此心忧了。 也正是这般,他方才会对今日张氏族人的突然聚集反应激烈,甚至视作是对自己的逼迫! 他忘记了在京师洛阳,在尔朱荣的钢刀之下还有着以张颜真为首的数百张氏族人! 他忘了,可张泰、张无恙这些真正的张氏族人却不会忘! 在军议上张泰欲言又止,就是在为此事心忧,但他难以公然开口只得私下了,想要族中子弟的身份与自己相商,难怪他一直称呼自己为“大兄”! 念及于此张宁忽然间生出几分羞愧,他自问并非是冷血之人,可为何遇事间第一时间皆是防备与遏制不住的凶意呢? 难道这就是手中权力所带来的? 第六十章 呵斥 张宁蹙眉无言,一众张氏族人却愈发惶恐不安。 当世以孝为先,从大义为国讨贼虽是理所应当,但若是因此使得族主张颜真身死,那莫说是张宁张泰兄弟,即便是旁系族人亦会受千夫所指! 更遑论他们自幼所受的儒家经法便注定,其绝不能坐视这等事发生。 张泰以额贴地涩声道:“大兄欲匡扶朝政,尽人臣忠义,弟不敢阻拦! 但还请大兄准许我辞官回京,纵然不能接出族主,亦会拼死护我族人周全!” “请大都督准许!” 众人随之尽皆效仿。 张宁自忖若有朝一日尔朱荣以刀兵加以张颜真,逼迫自己退兵时,自己是决计做不到如汉高祖那般说上一句“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的话来。 默然片刻他上前扶起张泰,摇头道:“辞官而走?也唯有你们才说得出来这话!” 张泰等人不解得抬起头来,只听张宁摇头说:“我有安北军十万,甲骑具全,以幽燕俯瞰河北。 虽不能立时取之保之无虞,但也如利剑可随时威逼河洛,斩其臂膀。 如此我斩葛荣时,遣斛律金领轻骑追其谋主李洛数十里,其方才不敢动我族人分毫! 若今日你等未战就走,我军大乱,岂不更使尔朱氏众贼无所忌惮,可肆意妄为?” 张泰面色一暗,挣扎道:“可一旦我军连克三郡,兵至马邑,介时尔朱荣难保不会铤而走险,那时又当如何! 不如弟独自返回,待到尔朱荣欲要行凶时我再以身行大义…便可使……” “够了!” 不待他讲话说完,张宁冷喝将其打断:“休得再说如此迂腐之言!” 他转而望向众人呵斥道:“都站起来!” 单以族中身份而论,在场者既有张泰这样的同辈,张无恙等后辈,亦是有幽州州都张正志等叔父辈。但他却是嫡长子,日后的族主,因而一时间竟无人敢于违背,具都起身站定。 “大军向西无可争议!我先是北道大都督,再是张氏族人,绝不能因一家之私延误军机,害了数万士卒将领性命! 但我亦可向你等保证,绝不会坐视尔朱氏行凶于不顾!待到出兵之日,我定会予你等族人一个交待! 倘若还有顾虑可立时辞官,待我破马邑后,天下之大随你自去!” 一番话后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口称应诺。 见此张宁不再多言,挥手喝令除张泰以外众人退下,此后自有相应主官出面就此事进行公开责罚。无论是罚俸降职还是施以军刑,皆以两府律令而行。 而面对片刻后孤零零站在演武场上的张泰,张宁这才冷哼一声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随即拂袖而去。 当日稍晚些时候,此事传遍蓟城,两府吏员正为此悄然讨论时消息再度传来,司马张泰、幽州州都张正志等人被罚俸三月,没收名下田倾数百亩。而诸如张无恙等军中将校,则当众受领五十军棍,被打得皮开肉绽! 吏员们皆为此惊愕,只觉得大都督对自家族人也毫不心慈手软。 可骁骑左卫卫将的切思力拔却是对部曲冷笑:“咱都督到底是念了自家族人的情分,要是唤作咱们这些军镇老人胆敢说出这话,非得立时革职才是!” 部曲们都是深有所感的连连点头,举止之间竟都将这视作理所应当,仿佛张宁对他们越是严厉苛刻就越是真正器重。 也不怪其有此想,自安北军成军以来,屡次大战皆以精锐当先,陷阵先登! 越是精锐就越是会承担起最苦、最难的战事,从没有让普通兵卒或是降将弱兵去垫刀头的! 这也致使诸军都将先锋视作光荣,凡有摧城拔寨,攻阵破敌之事绝不甘于人后! 当夜,切思力拔这话就传到了张宁耳中,他不由摇头苦笑。 白日里他曾希望卢景祚提出奇策,以使己方不折兵将而全取马邑,岂料后者言语间只在告诫他战场之事奇谋不过是辅,真正决定成败的是骁锐之军。 对于此番将起的马邑之战,卢景祚并无奇谋妙策,唯独能够提出的破敌之计就是以堂堂正正之军突入作战,以最艰苦最惨烈的方式硬碰硬敲下马邑城! 这也深深提醒了张宁,前世小说影视中,男主常常得一谋士就犹如天助,总能不断生出奇谋以少胜多,以奇胜正。 可事实上,真正的战场厮杀却是以军团堂堂正正的厮杀碰撞,以艰难血腥的城池攻伐为主。 就如当初李崇率大军伐柔然时那般,双方皆是精通战阵之道的老将名将,麾下大军动辄铺以数十里,如此情势下谋略所能起的作用往往微弱,更是极易弄巧成拙,反倒需得凭借指挥与厮杀来决定胜负。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便是这般道理。 而如今将要开始的马邑之战,便是检验安北军是否是真正精锐之军的时刻。 作此想的张宁稍作沉吟,就唤来执夜的斛律光研墨,以笔亲题“先登”、“陷阵”、“折冲”、“冠军”八字,并以其作为骁骑右卫、骁骑左卫、镇北右卫中四支军伍的军号。 其无不是从安北军成军开始,就战功赫赫,死不旋踵的精锐军伍。 眼下这几支军伍不但是由善战的将校,如格朗哈济、吴朗、白楼所领,更是各有特点。 吴朗所领为披甲刀盾兵,战技精湛,可为先登;格朗哈济所领具是重甲斧手,挡者无不被碾为齑粉,实当陷阵;白楼麾下则具是昔日镇军骑卒,是真正的北地骑手,乃是折冲。 可以料想当这几处军号传出后,诸军必定振奋,无不以之为先! 当斛律光将之连夜送往军府,张宁这才又对一处阴影道:“召巫日合云!” 于是当夜蓟城中有黑卫持令快马而出,直奔军都城,片刻交接后换人换马持令再行,一路向西! 此后每至一处皆有黑卫上前交接,直至出了蔚州边境,深入尚被破六贼余孽所把持的沃野武川等地! 第六十一章 信纸 数日之间,各卫军沸腾异常,凡授军号者无不昂首意满,未得者捶胸顿足。 昔日在广牧立下战功,如今已是积功升至武威右卫军主的刘必,就在营中对多有抱怨的士卒吼道:“什么先登、陷阵都是大都督念在他们往日功勋给的,有啥好羡慕的! 昨夜大都督召俺去见,说要赐咱军号,俺只回大都督我军寸功为立,若是受了凭白让人瞧不起!不如待到来日咱们军杀敌立功,自会再向大都督求一个军号来! 老子都想好了,就叫牧野! 广牧的牧,草原的那个野!” 一番话下来自是引得众将士纷纷叫好,连带着对于已授得军号的几支卫军竟也生出丝鄙夷来。 刘必倒也痛快,安抚士卒后袒胸入将军府,当众领了两鞭子以示自己胡言乱语后就策马而走。 如此一来诸将纷纷效仿,他们也是极其默契,几日下来自家挨鞭子的事丝毫不曾传于军中。 张宁也乐得见此一幕,唯有各州豪族世家看得是心惊胆战。 毫不留情地惩治了身居要职的本族族人后,不但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反倒是一众将领纷纷出跳出用这般方式表了忠心! 与此同时本是在家务农耕作的卫卒们也迅速集结,在各自直属将校的统领下披甲带刃,两日一小练,五日一大练。 都督府属吏也与军府从吏一同巡察各地粮仓,点数军粮辎重,督促工匠日夜打造可运粮二十万石的大车三万辆,以及各类攻城器具。 另一边斛律金率骁骑右卫一军、武威左卫一军进驻范阳郡门户武阳城。 这般大张旗鼓行事自然引得北地侧目,无数细作蜂拥而至随即又迅速回转各处,一时间天下皆知安北军将取河北。 待到巫日合云风尘仆仆赶回之时,蓟城中已然人声鼎沸,就连寻常百姓竟也为此议论连连,说是瀛州哪个郡守秘密来信请降,定州某个大族又早已投效大都督,介时可为内应,纵然是市井小民,却也说的是有鼻子有眼的。 见此巫日合云稍稍摇头苦笑,然则不等他直奔将军府,旁侧忽有果摊横倒,其上贩卖之物顿时洒了满地。 “哎呀!” 小贩发出一声惊叫,连忙扑赶上去拾拿,周遭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施以援手,亦是有人想要趁乱偷拿。 蓟城虽是两府所在,外有卫军内有治安司日夜巡视,但到底是大治不久,远未到路不拾遗门不闭户之时。于是此刻的小贩当是心急如焚,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往巫日合云身前挤来,周围也是乱哄哄一片。 见此两名黑卫就要上前驱赶,巫日合云却是立即抬手阻止。 见惯了安北城以西的混乱悲惨景象,眼前的生机勃勃却是令他难以狠心打破。 可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左侧似有人撞来,他立时谨慎投去目光,同时右臂也掌住了横刀。 然则这样的感觉只是转瞬即逝,当他视线扫过时却见并无异状,唯有些双眼放光的孩童还在兴奋叫嚷着朝前挤去。 “有趣!” 巫日合云低声嘟囔了一句,就在刹那间他的马鞍中竟已多出了一张折好的黄纸。 打开观瞧,他的脸色骤变。 两名黑卫觑见这一幕具都噤若寒蝉,只暗恼自己为何未能觉察到异样。 下个瞬间巫日合云森然之音响起:“燕良,你记下这些孩童、商贩的面容!” “迟三玄,带此令照会本郡郡府、治安司,请他们助黑卫彻查此间众人底细!” 两名黑卫齐齐应诺,巫日合云拨马前行十数步后翻身跃下,将缰绳丢给小二后,入得酒楼寻了个临街的位置坐下。 不过多时,治安司与郡兵出现在街道两侧,逐步驱散无关人群。 巫日合云却也不管楼下的鸡飞狗跳,只端起杯盏将其中黄酒一饮而尽,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比起曾经给人的阴骛感,如今的巫日合云似乎又回到了张宁最初见到他时,那老实工匠的模样。 就连酒楼老板也未曾将其当做何等贵人,只由得小二给他上了一碟花生,一盘羊肉,一盅黄酒便不再管,只忙着去瞧街上的热闹事。 只是身处安北军治下,享受着安逸生活的六州百姓绝不会知晓,安北城以西的原武川、怀朔之地,凡贼众劫掠火并之事多是出于他手! 就连三日前贼寇举兵而起,欲要攻克孤悬的敦煌镇,也是由他谋划继而向多方施力,以至最终推行。 使筷夹起块羊肉送入嘴中,巫日合云闭眼咀嚼,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待到将其吞下他这才睁眼轻笑道:“这肉到底比不了西边!” 数步外,店小二正伸头向着街道上被围住的商贩不断张望,他虽未完全听清这客人越来越小的话音,却仍是回过头来没好气道:“客人这话当真好笑! 难道不知大都督早有言令禁止宰杀耕牛和正当育时的牲畜? 就你嘴里这头老羊都是俺们废了好大劲儿才买来的,当时可是与好几家铺子相争来着!” 巫日合云听得对方略显不敬的话音,也不发怒,只是哑然失笑。 他像是听到什么,稍作等待后对那小二道:“劳烦你先往远处去点儿,我有些话要跟朋友言说。” 小二一愣心道这不就你一人吗,可下一刻当真是有个其貌不扬,身段却形如孩童的中年人气喘吁吁跑上二楼,直直向着巫日合云走去。 见状小二刚想称奇,转念间又觉得这客官当真抠得慌,既是要说些悄密之事也不晓得多掏些银钱开个包房? 不过他终究是心念着楼下的喧哗,只含糊应了声就朝远处走去。 巫日合云笑了笑,扭过头对跟前气喘吁吁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道:“如此身形当真是天生该作咱这行!” 中年人汗颜道:“大人说笑了…” “我可没有说笑,难道适才你不是凭借着这身形混入那群孩童中,才将这信纸送到我鞍袋中? 倘若真要论起来,倒是你先与我开这玩笑的!” 第六十二章 相见 巫日合云将折叠的黄纸轻轻放在桌上,一双眸子敛去寒光,微微眯着。 那中年人搓着手一时竟不敢搭话。 虽说此番他全无恶意,可凡是操此行当的,谁也不知横行北方的“断指”? 此人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折手段,更添心思深沉,曾一夜之间唆使三股贼兵乱战,死伤过千人,足足两名昔日破六韩拔陵麾下大将身死其间,整个安北城以西的局面也在那夜后天翻地覆! 见其并不答话,巫日合云只淡淡道:“你既不愿开口,我便就着这酒跟你耗着。 如我所料不错,楼下这众人里你至少有三个人手,一个撞到商贩的百姓,一个牵头的小孩…再有……便是此间酒肆的店主!” 中年人脸色骤然发苦,躬身拜下,仍不发话。 巫日合云再饮杯中酒,继续道:“想要抓出这三人倒也不难,难得是一路的邮驿、乡间农人乃至是蓟城城门处的守卒定然也有你的眼线。 这些人嘛…一时半会儿可揪不出来,好在你既愿意在此耗着,便定已是遣人通知他们撤走…… 如此一来,我手下的黑卫们正好可以有些事做!” 闻听此言那中年人直起身子,面色凶恶地质问道:“巫日大人,在下此番并无恶意,何故如此!” 巫日合云终是也神色变动,他挑眉道:“哦? 既是有此等要事,为何不直送两府交由我家大都督? 设下此套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是想借机向我宣说些什么? 是想告诉我,你们这些肮脏的臭虫可以肆无忌惮在这蓟城中行事?! 是想告诉我,我安北军两府所在,万名武威右卫拱卫的北地重城你在等眼中不过尔尔?!” 说到此处巫日合云将手中杯盏重重砸下:“你既是扫了我的脸皮,我自是不能使你痛快!” “臭虫?难道大人以为自己很是干净?!” “哈!至少在这蓟城,在这北地六州,我巫日合云便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府所属黑卫卫主,四品曜武将军!” 中年人被这一喝地愣住,好一会儿后他才勉力苦笑:“栽在大人手中,在下心服口服。” “那便说说这封密信!” “不敢隐瞒巫日大人,如其中所言我主可护大都督家人无恙!” …… “这么说此人倒是很有把握?” 军府中,张宁将各卫将、军主递来的请战书放到桌案一侧,蹙眉看向巫日合云。 后者亦是神情凝重:“时至一个时辰前,黑卫共揪出其部细作十三人。” 他顿了顿又道:“另有五人在黑卫离去后…连夜遁走!” “嘿,这是在向咱们示好,也是在示威!”张宁面色逐渐冰冷:“仅是本郡就有细作近二十人!当真是好手段!” 巫日合云咬牙跪倒:“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利,请都督责罚!” “这倒是不至于,咱们入主幽燕之地本就不久,加之前番战事不绝,也早就被透得向筛子一般了!” 张宁摆手示意巫日合云起身:“言之凿凿能保我洛阳族人无忧,看来其主确是河洛的某位贵人了! 条件…只是见我一面?” “此人还说地点由都督定。” “这般托大?” 于是轮到张宁讶然了,随即他望向舆图失笑道:“说不得此人所想乃是我出身洛阳强宗,承魏晋风度,闻听此言后必以其为念,许是会定在河北某地。 不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两日后我会往武阳城巡视斛律金所领卫军,作出誓师南下之态,便定在此地!” 见自家都督毫不犹豫地拍板,巫日合云脸上闪过一丝怪异,旋即也俯首应下。 两日后张宁领亲骑数十,携军府重吏直往武阳,勉力军士巡查辎重甲胄等一应军备。 是夜,他宿于军中,亥时巫日合云求见,斛律金、可留呼延等将具候于侧。 随其而入的是一名面如冠玉、身着黑袍的年轻人,其举止优雅,挥洒间自有贵气流露,显然正如张宁前番所言乃是河洛之地的贵胄。 不过巫日合云却注意到,在见到此人的刹那自家将主眼角竟猛地抽动,旋即不等他再多想就听张宁沉声道:“你们先退至帐外!” 斛律金与几名将校见此人面嫩皮薄,身材虽是挺拔但并不魁梧,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张宁对手,于是不做多想立时向帐外走去。而巫日合云却是听出了张宁话音中的不平静,他深深看了此人一眼这才也退了出去。 直至此时,只感觉心中砰砰直跳的张宁方才站起身来,冷冷望着这年轻人道:“我是该叫你梓由,还是另一个名字?” 年轻人咧嘴一笑,出乎意料的开朗:“两载不见,张大人已是鱼跃龙门成就一方霸业,当为之贺! 只是这帐内似乎无酒啊!” “全军整肃备战,自卫将以下无人敢私藏酒水!” “唔~昔日羯赵天王皇太子石邃,汉赵末帝刘曜皆因酒废事,大都督有此军令倒也有理!” “我可不敢与这些曾经的皇室贵胄相提并论。” 张宁目光灼灼:“倒是你,兴许才是元魏的末代帝王! 所以你若是不喝酒,那便再好不过,莫要给后世史官留下口诛笔伐之证!” 昔日张宁初入怀荒时,为整顿军马尽可能锻炼出一支能在北讨中有所作为的战兵,曾在一月内征讨匪寨三处,斩杀贼寇超过三百,解救流民匠人共计五百余人,也令怀荒镇上下安然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当他十月末在大雪缓缓落下之际率军而返时,一名来自旧都平城的信使也堪堪赶到。 此人自称名唤梓由,乃是恒州刺史府驿使,受某位大人所遣为张宁送来应有张氏族印的密信。信上直言朝廷将派李崇率军征讨蠕蠕一事,虽未在实际上帮到张宁,但若他不知晓这段历史,当真是会因此信保得一条性命。 其时,张宁只觉得这驿使颇有些口才,然则到底不能算是头角峥嵘之辈,加之自己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小镇将所以未有强留。 直至在柔玄城中,斩杀破六韩拔陵前,其告知张宁两人之外的第三名穿越者是一名颇有身份的年轻皇族,曾在官军惨败时被重重护卫着退往恒州。 破六韩拔陵与此人在穿越前倒是颇有些交情,因而可一眼识出! 第六十三章 子攸 张宁初时并未将两者联系在一起,直到此人再度出现在自己跟前。 浑身贵气、雍容不迫,与自己曾见时简直有天壤之别! 如此一来此人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年轻男子闻言一抖衣袖作出气度威严的样子:“既是如此,爱卿见朕为何不拜!” 见张宁冷厉不答,年轻男子又嬉笑着凑到跟前,神秘兮兮道:“奇变偶不变……” “同一平面内,不相交的两条直线叫做……” “一对相互作用力必然是同时产生,同时……” 眼见着此人口中不停,张宁只觉得一时头疼欲裂,没好气地将他推开:“梓由…子攸……元子攸! 你倒是胆子不小,昔日化为邮驿小卒来窥探我也就罢了,今日竟还敢自投罗网!” 说着张宁竟是从挂于帐上的鞘中抽出刀来,直顶其咽喉! “大都督!” 与此同时,候立于帐外的斛律金等人一拥而入,各个神情紧张。 好在看到是自家都督手持利刃,这才立时又松了口气。 不想又只听张宁喝道:“都退出去,走远些!” 众人尽皆一头雾水,只得又退出帐外。 张宁重新注视着跟前这个不过二十的年轻人,只觉得实在是有些世事难料。 兴许在李洛、破六韩拔陵眼中,自己这个强宗嫡子的身份简直得天厚爱,天生注定了起跑线会远远高过其余穿越者。 可唯独张宁自己知晓,从朝不保夕到如今坐拥六州,其间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来的艰辛。 他们固然出身低微,可相对所需面临的困局也更简单,而不似自己这般在心有异志的亲卫、凶恶的柔然铁骑以及叵测的镇军官吏间艰难求存。 如此看来这贼老天倒也尚算公允,正如郁久闾悦虽贵为柔然公主,面对的却是分崩离析的部族一般。 唯独对于跟前这位,不仅一举成为手握重权的元魏皇族,而且只需韬光隐晦徐徐布局,就可等到尔朱荣入京时从容登上帝位! 简直优渥至极! 元子攸…嘿……好一个元子攸! 念及于此张宁不失讥讽道:“献文帝之孙,彭城王第三子,初为先帝伴读,颇为友爱。 后以父勋受封武城县公,散骑常侍、御史中尉,待到六镇兵乱起,又进封长乐王,拜卫将军、左光禄大夫、中书监。先帝驾崩,尔朱荣领兵入洛时,以汝父忠勋民望,故拥为你为帝,改元建义。 我可有记错?” “大都督好记性!” 元子攸开口称赞的同时稍稍退后半步:“另外用刀抵住人脖颈,可不是什么好的待客之道!”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大都督愿冒天下汹汹弑杀当朝皇帝?便是那尔朱荣都不会行如此蠢事,似都督这般的聪明人自然更是如此。 况且谁又规定穿越者之间…就必须杀个你死我活呢?” 张宁审视着元子攸,片刻后收刀入鞘:“你冒险来此就是为了言及此事?” “当然不是!” 元子攸眼见刀刃收起,当即长出了一口气,继而一把搂住张宁的肩膀:“兄弟,我过的苦啊! 从醒来知道自己成为了未来的北魏皇帝,我就日夜忧心,害怕自己小命不保啊! 你也知道元子攸这小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是被强推着做了皇帝!根本没几年活头! 如今尔朱荣那厮东征西讨连战连捷,眼看就要篡位自立,我就算真如历史上那般把他杀了,还得要面对那些凶恶的尔朱氏族人,面对野心勃勃的高欢宇文泰!更别说李洛那小子还投到了尔朱荣营中! 幸亏我演技好才没露馅儿,否则就没咱们今日的顺利会师了!” 张宁听得一头黑线,暗道这厮莫不是个话痨,他皱眉打开元子攸的手臂:“有话直说。” 元子攸悻悻收手,嘿嘿笑道:“你我联手,共分天下!” “你当我是三岁稚童?” “张大哥讲话理太偏~” 元子攸刚扯开嗓子唱了一句,便在张宁择人欲噬的目光下强咽回去,他干咳两声后方才道:“而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兼之咱们这些穿越者涌入,局势更为波诡云谲。 尔朱荣盘踞中原,掌控朝政,携我…天子以令诸侯,其侄尔朱天光占有关中,弟尔朱仲远攻下青徐。麾下带甲过万铁骑难以胜数,代魏不过是抬手之事。 尽管张兄你坐拥北地六州,但只要尔朱氏一日不倒,你便难以入主河北,真正争衡天下。 这等道理对退守陇右的莫折念生,野心勃勃的高欢宇文泰,还有我元氏一脉同样适用。 尔朱氏一日不灭,我等便无翻身之日,如此你我何不联手将其讨灭? 介时你我以黄河为界,你进河北攻山西,我以河洛伐关中,各据一方岂不妙哉?!” 张宁闻言稍有些诧异:“入关中? 据我所知,诸人中你身份最为显赫,布局最深,此刻想必已是收拢不少宗室旧人,鲜卑故将。 竟愿舍平城之地,而入关中?” 元子攸嗤笑一声:“回草原当那部族首领?我可不愿! 况且我等来到这个时代前不过都是些普通人,至多能知晓些历史常识,要说像小说里那般研发火药开发科技、振兴国祚,简直是痴人说梦! 只要如得关中,遣重兵将各关一堵,我便安心作个高枕皇帝,好好享受一番! 待我死后哪管那洪水滔天,即便是有人灭了魏国我也不会心疼!” “这般说来,你已有诛杀尔朱荣之意?” “他不死我睡不着啊!” 元子攸语气诚恳:“此人身死必然引得各地大乱,张兄正可借此时机攻伐山西河北两地,我亦会遣人送返张氏族人!” 岂料张宁却是不假思索地摇头:“陛下不如说些更实际的,我可奉上战马三百匹,甲两百副作为庇护我族族人的报酬。” 元子攸顿时愕然:“你这是何意?!” 张宁含笑作答:“陛下不惜以身犯险前来见我,定然是与尔朱荣不可共存。 既是这般我何不坐收渔翁之利? 何需与你结盟?” 第六十四章 惊天之谋 此时已至深夜,由燕山余脉袭来的寒风吹得帐幔猎猎作响。 元子攸与张宁盘膝对坐于桌案两侧,他恼火道:“且不提若是任由尔朱氏众人缓过神来,合兵自保下难以铲除,你又岂知南朝中也有似你我这般的人存在,还已是身居高位! 张兄你若要坐山观虎斗,只怕失了先机,终为人所制!” 张宁神情终是变化:“你如何知晓此事?” “皆因那白袍将陈庆之攻考城克荥阳后,本该一鼓作气直击虎牢,却停军荥阳城中,大有就此息兵之势! 非但如此萧衍又遣兵将分两路共豫州、南兖州! 大有齐头并进,全据两淮而窥青徐之意! 放在以往萧衍老儿哪有这般气魄,而能劝谏他行这般事的,又如何不会是新起的梁国重臣!” 张宁闻听此言,不禁默然。 历史上陈庆之率数千梁军北伐,连战连捷势不可挡,以致虎牢关前尔朱世隆丧胆,弃城而逃。 就连魏帝元子攸亦为避其锋芒,被迫撤至山西长子。 其时元颢得入洛阳,临淮王元彧、安丰王元延明率百官迎元颢入宫。元颢改元大赦,以陈庆之为侍中、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增邑万户,如此功绩莫说是放在于南北朝,即便是在后世亦绝无仅有。 然而,无论陈庆之再是将兵如神,麾下也仅有数千战兵,哪怕是拥立元颢入洛阳称帝后,远在建康的梁帝萧衍也没有半分为其增派援军的意思。 其中原由后世自然争论不休,也正因如此鏖战四十七场,克城三十二座的陈庆之终归是功败垂成,最终在尔朱氏大军的围攻下大败亏输,单骑渡江而走。 只是如今,情势却已然发生了变化。 垂垂老矣,谨慎有余而进取不足的萧衍竟又遣两路兵马北上,倾攻豫州、南兖州。 为其出谋划策之人显然清楚陈庆之用兵之能,知晓其能够攻克洛阳,于是有趁火打劫使萧梁全据两淮之图! 念及于此,张宁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击,片刻后忽然停止,他玩味的看向元子攸:“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如我所料无误,尔朱荣一死,你便会敢在其族人丧胆一时无主之际率军入关中。 权谋也好用强也罢,总之是要从尔朱天光手中夺取关中,至于河洛之地… 恐怕一开始就是你丢出的烟雾弹!” 纵然是被当面揭穿,元子攸的面色也只是微微一愕,转瞬又恢复了常态。 他笑着拱了拱手,赞叹道:“张兄果然是一方枭雄,当真是一点都瞒不过你!若非得了个绝顶好身世,我只怕是与你纹枰落子的资格都没有。” 说到此处他索性和盘托出:“正如张兄所言,自汉末大乱后关中就被羌胡所据,待到元魏兴起时,其中已有羌胡数十种,人口不下百万。 比起被宗室世家所刮占的河洛之地,关中方才是可由我等大显身手之处。 便如张兄推设的卫兵制,当是原本兴起于宇文泰,盛于隋唐的府兵制。张兄因此可凭北地六州养十万战兵,但河洛之地却做不到。” “你想说的是没有田地罢!” “不错!” 元子攸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如此反复数次:“河洛乃是司隶所在,天下心腹,周边虽有良田万顷却早被世家大族与宗室们瓜分殆尽,若无空余田地,我又如何能使兵卒归心呢? 倒是关中遭莫折氏之乱,大族豪强们不是死于乱军刀下,便是被裹挟其中,良田水利当是任我施为!” 如其所言,安北军能顺利推行卫兵制,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杜洛周在幽燕之地的祸害,以及怀荒柔玄御夷三镇被张宁尽数握在手中。 “我若能入关中,十年不会出关,河洛、青徐乃至两淮都与我大魏再无干系!” 他直视着张宁,一字一句道:“若不能入关中,我便只能转至河北,与张兄相伴!” “你在威胁我?” 张宁自然不会退缩,眼中也泛出危险的寒光。 “张兄多虑了,不到万不得已我可不会效仿袁本初旧事! 若此事能成,我仍为魏帝,定下令召回平城之兵,而张兄自当封王,节制北疆、幽燕、河北、山西四地! 进受九锡、世袭罔替!” 元子攸慨然大笑,面上已然带着了些别样的疯狂:“若不成,我便仅是只跳墙的急狗,无论见谁都得咬上一口!” 张宁望着他疯狂的面容,心中既是感慨又是怦然而动。 感慨自是因为元子攸此计委实太过令人震惊,竟然要放弃河洛死守关中! 前世自己玩某些战略游戏时也曾有过如此操作,或是带着居士坦丁堡中的最后军队远迁苏格兰,重续东罗马荣光;或是以西域都护府的身份,在中亚重新建立起汉唐威风。 但归根结底这只是游戏,即便失败也能重开,反复数次后总能找到最行之有效,最安全的路线与办法。 可要是真落到实处,朝堂官员、宗室大臣、辎重、百姓以及最重要的军心该如何安排? 士卒背井离乡下难免不会生出哗变,而这样舍弃国都的做法更是会令君王的威信一落千丈! 如此种种,只是一想就令人头痛欲裂! 当然若是成功,奄奄一息的元魏便会重获新生。 届时可攻取陇西,向南夺汉中而据巴蜀,效仿秦国那般修养生息,待到兵强马壮时才适时出关,统一天下! 而怦然心动的是若元子攸真能守约,自己便会在这乱世中得到最重要的东西,大义与名分。 以实封王的身份据北地,兼有名义上对几乎整个北方的控制权。 在事实上得到魏朝廷的独立背书,自己可以凭此广揽才干,建立霸府! 待到合适之时,即便是进而称帝也大可操作,全然不用担心因全程自立而带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呼! 张宁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尽可能让面容保持冷静:“既是如此,想必你已经有了计划,不如就此道来!” 第六十五章 出兵 建义二年,四月中。 梁军连克豫州、南兖州,进逼青徐,一时间天下震动。 尔朱仲远急遣使向洛阳求援,而此时陈庆之仍屯军于虎牢关外,更兼拥立原北海郡王元颢为帝,改年号孝基。多有深恨尔朱荣的朝堂百官以及宗室前去投奔,如此一来便是京师洛阳也人情汹汹。 面对如此情势,尔朱荣不得不一面发兵以应青徐,一面从关中调派大军进驻河洛,并亲自坐镇洛阳,督令虎牢关守将尔朱世隆不得后退半步。 纵然是这般局面,这位太原王也依旧没有放松对张宁的戒备。 在长子尔朱菩提镇守山西的同时,又以堂弟尔朱度律为相州刺史、侯景为定州刺史、高欢为冀州刺史,欲要将张宁堵在河北。 对此北道大都督、征北将军、定北侯张宁迅速作出回应,发檄文声数尔朱荣把持朝纲、弑杀忠良等六大罪,召集天下忠君报国之义勇共讨! 当月二十三日,经过近两月紧锣密鼓准备的安北军,以中垒将军斛律金为前锋,领骁骑右卫一军、武威左卫一军出武阳城,经制之师浩荡前发! 时任瀛州高阳郡郡守,出生鲜卑八大族之一的嵇垂象当即响应,献城而降。 于是安北军得以兵不血刃,由瀛州高阳郡而过,直击定州中山! 定州刺史、折冲将军侯景大怒,以信叱责瀛州刺史元谔的同时,领五千兵进屯乐阳城抵御斛律金。 是日,乐阳城下万军齐至,武威左卫军主吕雄率三幢猛攻城东。 尽管侯景军准备充足擂石、滚木等堆积如山,但河北之地承平日久,乐阳城墙并不如何高大坚固,因此双方很快就短兵相接,投入到血腥异常的正面厮杀中! 吕雄之父曾是北疆盐豪,他本人则承袭勇武之风,部曲亦是凶悍异常。 不过以其功绩与资历,实际还难以坐稳统领五千人的军主之位,只是由于安北军扩张颇迅,张宁需要信得过的部将统领各军,他这才能一跃而起。 于是这位面容粗犷,下颌却异常短平的年轻将领此刻厉吼连连,竟领着三幢将士就冲向城头,意欲先登拔城之功堵悠悠之口。 “杀!” 知晓自家军主心中所想的亲卫高举坚盾,攀城而上后咬牙硬用身体撞进守军人群中,霎时间就引得一阵混乱! 趁此时机,吕雄翻身而上挥刀大砍大杀,立时引得守军哀嚎连连,他所领的幢乃是以本族勇士为骨干,此刻也紧随其后以短戟长枪不断掩杀,刺得血箭四起! 这段城墙上的守军顿时伤亡惨重,只剩一名小校带着十余名士卒还在负隅顽抗。 只是这样的举动实在徒劳,面对着甲胄齐整的安北军士,仅是转眼的工夫他们就被乱刀斩死! 正当吕雄要使人竖起安北军旗帜时,数十名敌军甲士突然从转角处冲出,他们个个手持刃背极厚的大刀,挥砍中皆带着刺耳风声! 当啷! 一名吕姓队主与其刀兵相击,巨力之下兵刃竟直接脱手飞出! 再看虎口更是血流如注! 而那敌军甲士狞笑一声再度挥刀砍来,饶是这队主反应极快,立时朝着侧面跳出仍是被劈中腹部,皮甲翻裂,血流如注,就连肠子都漏了出来! 受此重创下队主踉跄退至女墙,眼见甲士又欺身而上,恼怒之下他竟是忽然腾身跃上死死抱住其腰背,随即双脚一顿两人直接从城墙翻身下去,只留的齐齐嘶吼与一声闷响! 这一幕发生只在转瞬间,就连吕雄都未来得及作出反应。 待到他回过身来,数十名敌军甲士已至跟前,于是又是一场惨烈厮杀立时展开! 大量的安北军士肢体横飞,鲜血四溅,饶是吕雄竭力斩杀两人仍不能止住颓势,反倒是被两名甲士联手逼至墙角! 一刀斩向吕雄右侧,他眼见避无可避只能靠墙缩倒,让长刀劈在城墙之上! 可旋即又是一刀砍来! 好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数支长箭爆射而至重重刺向其当面! 靠先的甲士当即发出一声哀嚎,丢下巨刃捂着中箭的右眼,跌跌撞撞倒向一侧。 而另一名络腮胡却很是凶恶,他的脸颊虽被长箭贯穿,但脚步不停仍是挥刀斩向吕雄! 不过既不是被人围攻,吕雄的身手也得以施展,他翻身滚倒待到起身时手中已经多出一面坚盾! 当! 巨响中宽刃重重劈砍在坚盾上,一股恐怖的巨力从肩膀处传遍吕雄全身,使他下意识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叫! 然而猛将到底是猛将,即便是形如骨骼碎裂的痛感也无法令他动作停滞,他趁势以短戟上刺,直接从这络腮胡甲士的下颌处插入,灌入颅脑! 随着其身躯轰然倒塌,气喘吁吁的吕雄也终是看到援兵乃是麾下幢将,张无恙所部! 张无恙也将一杆短戟挥舞得密不透风,从侧后方连续袭杀数名甲士,所部刀盾兵三人一阵前行,以箭手不断射击甲士! “压住他们!压住他们!” 吕雄当机立断发出号令,麾下亲卫部曲纷纷咬牙而上,前后夹击下这股敌军甲士也再无法支撑,死伤惨重。 以此为基,数以百计的安北军士源源不断地翻上城头,逐渐蔓延开来。 见此,城下观战的骁骑左卫军主可留呼延赞道:“吕将军当真悍勇,这般看来此城可一战而下!” 斛律金闻言却是摇头:“临行前大都督曾叮嘱本将,言说侯景此人心思阴沉狠辣,加之苦习兵法,喜善袭后! 此番城头虽鏖战厮杀,却不见素有勇名的契胡兵,想来定是随他伏在某处,欲一击截断我军!” 可留呼延立时大惊,忍不住四下观瞧,最终目光随着斛律金盯向自恒山而下,绵延过乐阳城北的恒水。 他微微吸了口气,有些后怕道:“我军在四周皆有布阵,唯独有恒水阻隔处只留有哨骑巡视, 倘若侯景以此杀出,当真是不堪设想! 还请卫主遣我领军去阻!” 第六十六章 两路 斛律金抬头瞧了瞧城上,又扭头打量远处半晌,方才道:“侯景所想定是待到城破,我部纵马入城时行截击之举。 既是如此与其四处分兵留下破绽,不如在此以静制动,他若胆敢出现本将便挥师痛击,若不出现……” 可留呼延接口称赞:“那就收下此城! 纵然那侯景心思狡猾,也未曾想到卫主早有防备,都督棋高一着! 只怕这厮正在某处恨得牙根直痒!” 斛律金轻笑一声,旋即发令将武威左卫余下两幢投入到攻城中,欲要一举破城! 两千人的调动自然瞒不过有心人,恒水以北的连山密林中,侯景听过哨骑的禀报后一拳砸在地上,怒道:“敕勒杂碎打得一手好算盘!” 副将心知侯景此计已被识破,己方反倒是落到进退维谷的境地。 再瞧后方数千契胡轻骑,此刻大多已是浮现疑虑之色,乐阳城不断减弱的喊杀声瞒不了任何人! 他尝试着道:“大人,贼军入城必然大掠,无暇他顾。 纵然斛律金喝令本部骑军在城外严阵以待,难保不会人心惶惶,我等或可趁此进军,与之一战!” 侯景望向副将,几乎是在刹那间就领会到了这位心腹的话中含义。 首战便溃败丧城,对于自己这刚到任的定州刺史可谓打击甚重! 不但军心动摇,就连本就怀有异志,行观望之事的某些郡守大吏、豪强大族而言更是一种明确无误的信号。介时高阳郡之事,恐怕会再度发生。 因而无论如何都应当竭力一战,凭借着麾下凶悍的契胡兵与斛律金部硬碰硬,只要能讨得些便宜则可见好就收退保中山。 只是侯景稍加思索就否道:“乐阳城已破,我手中可用之兵仅剩这数千骑,不容虚掷!” 说罢他翻身上马沿着恒水向西而去,见此副将只能咬牙追随。 建义二年五月中,北道大都督麾下中垒将军斛律金率部攻克乐阳城,进逼中山。 定州刺史侯景搜刮城中财帛,烧城而走,裹挟官吏壮丁,经义台城退保真定。 真定原是常山郡治,河北重镇,极为坚固。 昔日前燕大将慕容恪率军进攻驻守在此的冉闵时,在滹沱河北岸建起一座军事堡垒,取名“安乐垒”。待到元魏道武帝拓跋珪攻克后燕国都中山时,闻听安乐垒之名不禁出口称赞,将常山郡治迁于此处,常山郡内遂有经营多年的坚城两座。 侯景退保真定后,遣派副将驻守安乐垒,两座艰城隔着滹沱河相望,俨然为井陉门户。 见此斛律金一面遣可留呼延率轻骑进驻义台城,一面坐镇中山,分兵安抚各县百姓,拔擢官吏,大有作长久打算。 相州刺史,实际上督令河北诸军事的尔朱度律闻之大怒,挥刀斩杀了侯景遣来的信使,勒令其死守真定与安乐垒。 随即他又修书山西留守尔朱菩提,让对方速遣援兵出井陉,自己则联合冀州刺史高欢等人合军而来,务必要赶在斛律金站稳脚跟,安北军大部赶到前将之击溃! 只是河北诸州形势本就是混乱,元魏朝廷任命的主官与趁乱而起当地豪强把持着许多郡县,哪怕尔朱氏渗透多时,又遣尔朱度律、高欢这样的得力之人前来,一时间也难以将其整合。 情知这点的尔朱菩提,当即令上党郡守斛斯椿点三千精兵,由长子日夜兼程而上,又从秀荣调拨四千轻骑赶往真定。 得知援兵将至,侯景立即分赏将士,并当众言明待大军齐至,己方定能斩杀斛律金,介时人人还有重赏! 于是,本已跌落的士气为之一震。 整个河北大地更是为之风起云涌! 西至渤海,东至太行,北抵燕山,南临黄河的广大区域皆是调兵遣将,战阵之声不断。 这等消息自然瞒不过黑卫,待到与山西传出的消息相互印证后,立即送往两府! 等待已久的张宁立即聚将起兵,对外号称亲临大军自蓟城出发,过范阳而抵中山。同时又以武威右卫卫主卜苏牧云分统本部兵马五千人,出方城而往易县,进驻瀛州,以御冀州之兵。 两路兵马浩荡而出,左路军在卜苏牧云的带领下很快进入瀛州,刺史元谔以章武郡来投。 算上先前就响应斛律金所部的高阳郡,安北军已然据有瀛州三郡之一,占领着其北部的广袤领土。 而仅剩的河间郡则被当地大族王氏所控,并不理会刺史元谔的调令,似有倒向尔朱氏之意。 对此卜苏牧云并未贸然出兵攻打,而是与斛律金所做一般,安抚当地官吏百姓,世家大族,广派军兵修缮城池,固收要地。 因为无论是斛律金还是卜苏牧云都清楚,看似由大都督所领的右路主力,其实仅是抽调右翊卫、左翊卫各三幢,合计堪堪六千人的疑兵。 其所起到的作用乃是拱卫代表着张宁的大纛顺利达到中山,以疑兵的姿态迷惑尔朱氏各路兵马,因此他们的任务是吸引敌军,务必使激战不蔓延至治下六州。 实际上张宁本人在随右路兵马出幽州后,轻装简行直奔燕州东代郡平舒县,在此汇合王彬、切思力拔以及镇北左卫之王山、武威右卫之魏大毅部。 坐于王彬大帐之中,他肃然对众将道:“为布疑阵,河北之地前前后后压了两万余兵马,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数倍的敌军。 冒如此风险,为的便是令诸位可以从容应对恒州三郡,攻占马邑! 其中利害无需多言,我只一句话,此战求胜不求快! 切莫因奇袭马邑而轻进!” 众将皆应道:“请大都督放心,必克马邑!” 张宁微微颔首,转而又对郑经平:“沿途辎重粮道必得妥善保护,哪怕是三郡顺利夺下,也不得掉以轻心!” 郑经平立即应下,众人皆是凛然,其中意味不言自明,直指恒州中北部的朝廷兵马! 尽管就在前一日,将军府司马张泰已是往平城而去,但显然仍是难以令大都督彻底安心! 第六十七章 险要兵行(一) 恒州,昔日元魏之都平城所在,故而曾为司州。 其时,东至军都关、西至黄河、南至中山隘门塞、北至五原,地方千里,以为甸服。 太和迁都后,平城所在的万年改为代郡,原燕州之代郡则更名东代郡。 东代郡地处燕州西南边界,舆图上虽与恒州灵丘郡紧邻,实则周遭尽是巍峨险峙的太行山脉,远不足以使数万大军列阵而过。因此欲入恒州,便要向北至昌平郡,继而沿桑干河向西行方才得至恒州高柳郡地界。 帐中众将对此皆心知肚明,在他们看来大军此番屯驻东代郡,一来此地为昔日春秋时期代国王城所在,乃天然盆地,是屯兵操练的不二之选。二则是为掩人耳目,不使尔朱氏细作察觉。 待到万事俱备时再一举西出昌平郡,介时直击繁畤,占桑干、进平齐而直抵马邑。 以后世来看,这其实是沿洪涛山与恒山之间的大同盆地进军。 夺取马邑后,若能一举叩下雁门、宁武两关则可攥住对山西的进取之权,即便叩关未成,亦能彻底堵住尔朱氏出塞外的门户。 张宁此刻也是对其有此言,但待到众将领命散去,他却独留下王彬与吴朗两人。 王彬为张宁心腹猛将,领镇北右卫万人自不必说。 吴朗亲卫出身亦是屡建奇功,如今与念贤并任镇北右卫军主。 此间帐幔掀开,随军而至的凌绰忽然拿出一副崭新的舆图挂于桌前,王彬吴朗的目光立时被其吸引。 这似乎是某些相领的郡县,其上山川逶迤、地势险要。 细细看去,可清晰发现既有如今己方所处的东代郡两县之地。沿之向下又是崎岖的山道,其中最为绝险之处更是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蜿蜒百余里。山道至中而分叉,分向东西又通往两处。 吴朗细瞧片刻脱口而出:“此当是灵丘、涞源!” 昔日吴朗率奇兵破宁关,收降大宁郡守将彭炯,其后长期率部驻扎于燕地,对于舆图所绘之地自不会陌生。 张宁当即颔首,手指平舒县以南,太行山脉中的蜿蜒山路道:“不错! 此为飞狐峪,由此直下向西乃是灵丘,向东则为涞源,此两地皆是天然盆地,屯兵修养之所。 而此处……” 两人目光随其移至飞狐峪中段,偏西的一处山顶:“此处称西甸子梁,山间狭道千徊百折、壁立千仞,但山顶处却坦荡如砥、是为罕有之原野。 周时,赵国便在此行胡服骑射整训轻骑,后出飞狐峪,进占涞源,继而南下灭中山国。 而更西处的灵丘郡则与此两地互为犄角,可供两地之军需,赵武灵王便以此为墓。 据有此三地者,可控河北、幽燕之要道咽喉。” 王彬不做声,吴朗心有所感:“都督是要末将取此三地?” “论行陡峭之间,夺险要关隘,安北军中以你与王山为最。他将随军往马邑,尝试夺雁门、宁武二关,而你……则需取下此三地!” 张宁深深看向吴朗:“兵乱四起至今,三地被匈奴豪酋曹可任所占,此人虽未擅称伪王但行事已与之无异。 三地易守难攻,我本不欲与其相争,但此番既是提兵往西,又焉能有将腹背至于他人刀下之理! 何况灵丘与肆州有瓶形寨相接,也需提防尔朱贼铤而走险,断不能委之于人!” 听到此处,吴朗重重吐了口气沉声道:“末将明白,此番定不负都督所托!” 张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战你可领三千人,一应甲胄武具、辎重任由挑选。 再有便是此地通往燕州范阳之五阮关,往定州唐县之铁关,我已分令斛律金等将严防死守,你无需担忧曹可任会由此逃窜。” 他转为又看向王彬:“大战之前我抽走你麾下得力军主,不会怪我!” 王彬咧嘴直笑:“自是全凭都督吩咐!” “如此便去!” “喏!” 两人躬身行礼后转身退下,张宁则是回过头重新看向那副舆图。 这是黑卫付出十数人性命才绘制而成,就连曾在涿县接应张宁三人的敦实汉子也身死其间。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飞狐峪与其延伸东西的山道陡峭至极,亦是太行八陉之一。后世声名赫赫的飞狐口也在此处,若非万不得已,张宁并不想与盘踞在此的匈奴豪酋相争。 毕竟自己已然据有幽燕,只需以重兵阻塞位于范阳郡的五阮关,和眼下所处的飞狐峪口,再徐徐图之或可兵不血刃拿下此地。 只是随着当日元子攸的一番话,自己不得不采取更为激进的作法。 这样固然可以配合元子攸的谋划,但也意味着似吴朗这样的骁将,及其麾下三千士卒全都得将脑袋绑到裤腰带上行事,一个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只希望这一切都值得! 当日全军皆为拔营出征做着最后准备,待到次日一早便一分为二,吴朗领三千人南下飞狐峪。 切思力拔率白楼部五千骑为先锋,直奔昌平。王彬所部次之,张宁亲领镇北左卫之王山、武威右卫之魏大毅部再次之,合计两万两千人。 不止于此,再有左翊卫军主格朗哈济、彭炯各领两千人于大宁集结,以备平城方向的突然之举。 恒州安阳县魏军突见安北军大举东来,惊恐之下立即点起狼烟,鸣锣不止,阖县守军纷纷登城。 然而当堪堪两百老弱不一的守军攥着各类兵刃紧张伫立,却见到数以万计的精锐骁卒连绵而过。 饶是未有丝毫攻城叫门之举,这般旌旗蔽日,鼓角震天的景象仍是吓得县令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恢复不过气力。 唯有一些当地宿老在见到数千精骑踏烟而来时,不禁老泪纵横,连连向旁人述说当年魏军鼎盛时的景象。 只是城下的这支军队虽仍着魏军服饰,但其所打出的旗帜旌徽却早已不代表着那个已经逝去的强盛王朝。 两日之后,有信使从平城策马疾驰传令沿途各郡县,不得干涉安北军前行,不得近军五里,不得任其入城! 第六十八章 险要兵行(二) “你个狗日的,还不快些!” 破旧的茅屋外,一名契胡汉子破口骂道。 随着他唾沫四溅,胯下的战马打起响鼻,用前蹄百无聊赖地刨动着稍显湿润的泥土。 眼见屋中的动静渐弱,汉子露出鄙夷的蔑笑,正当他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刺耳的破空声忽然响起! 一支利箭疾射而来,不等这汉子有更多反应,便深深插入他的咽喉! 他双目陡然瞪大,视线之中竟有不知何时出现的百名骑军正奔驰而来,他喉中发出咯咯两声便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坠地! 眼见主人身死,骏马发出一声长长悲鸣,如此变故惊得屋中男子也快步跑出。 他的身材比起适才那汉子稍瘦,衣衫不整地冲出后见轻骑奔来反应倒很是迅速,三两步奔至战马前就欲翻身跳上。 只是一支利箭又至,正中他的膝盖! 他低嚎一声身体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仍咬牙去拔鞍上兵刃,岂料长刀刚出鞘一箭再至,当即射穿了他的手掌! 与此同时一名骑士策马奔来,下腰探臂间将已是浑身浴血的契胡人拎起,像是尸首般仍在其马上。 继而他挑起缰绳,引着两匹已算无主的战马奔回本阵。 “禀军主,抓了个舌头!” 待奔到一名将领跟前,骑士勒马间顺脚将那契胡人一脚踹下,这般行云流水的举动立时引得周遭响起一片喝彩。 白楼望着那正狼狈咳嗽的契胡人,稍稍抽动鼻子后蹙眉道:“哪儿来得一股骚臭? 叶赤勃连,你尿身上了?” 这唤作叶赤勃连的骑士,乃内迁营州建德郡的契丹人,有一手很是厉害的追踪功夫,如今已是积功至统领哨骑的旅将。 叶赤勃连闻言顿时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叫道:“军主怎能羞辱俺!明明这是杂碎正欺辱民女,被俺撞了个正着!” 白楼打了个哈哈道:“既是如此,那民女可已救出?” “不过十岁出头,哪儿受得了这般折磨,俺瞥了一眼已是死了。”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一静,骑士们看向这契胡人的目光也变得逐渐凶恶起来。 安北军军规严苛,明令禁止士卒欺辱百姓、抢夺财物。 加之这一年间罕有大战,大多数士卒都已成家生子,对于如此行为自然深恶痛绝。 白楼的神情也冷了下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这契胡人:“你隶属何部,驻军何处?” 契胡人察觉到周遭骑士冰冷的目光,意识到自己性命定然不保,于是朝着白楼吐了口唾沫叫骂:“偷袭老子算什么好汉,有种……” 不等话音全落,白楼已是一刀劈出,将他斩杀当场。 白楼转而对叶赤勃连说:“沿桑干河去寻,离岸不会多过五里!” “喏!” 叶赤勃连当即打了个呼哨,便有数十骑随他奔出。 此际天已渐热,尤以战马难离水源,逆桑干河而上定能寻到契胡轻骑所在。 知晓这点的白楼并不着急破敌,而是寻了处密林后让骑士们都下马歇息。 接过亲卫奉上的水囊,他灌下一口又稍作沉吟后道:“你带上两人去把那女子的尸首掩埋了,莫要曝尸荒野,若滋出疫病反倒麻烦。” 亲卫领命而退,他放下水囊下意识摸向左耳处,却只摸到愈合后仍凹凸不平的伤口。 约莫一个时辰后有轻骑驰返:“军主,贼军三百骑驻于白狼堆,旅主以将其团团围住,请军主往之观战!” 以数十骑围困三百贼骑简直匪夷所思,偏偏白楼闻言未有丝毫意外。 哪怕契胡人的确凶狠善战,但在北地声名赫赫的却唯有一支军队,那便是安北军! 何况由白楼所领的这百骑乃是骁骑左卫中的精锐,而叶赤勃连麾下的哨骑们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当下白楼冷笑道:“昔日魏烈祖道武皇帝欲避祸于贺兰部,遣穆崇先行开路。 岂料穆崇不慎被贼寇所察,连夜追杀至此处时疲累交加,歇于大泽之边。 追兵来时幸得有白狼示警方才逃过一劫,后来道武皇帝便让命穆崇为白狼立祀,令子孙世奉!” 他一边朗声说着一边环顾众骑士:“而今契胡人驻于此处自是起了歹心,便是一把火烧掉白狼堆,建起一个黑虎堆来…本将也不会惊讶! 不过也正如此,契胡人定然狂傲无备,我军当应白狼之命一举破之!” 话音方落,众骑士立即慨然相应,于是众人打马而出,一路上毫不掩饰行踪直击白狼堆! 面对着猝然而至的安北骑军,正放马大泽,饮酒作乐的契胡人哪怕已是有所察觉,仍在第一时间被冲破营寨。 白楼亲率三骑奔至营寨前,从马鞍中取出索套抛套在栅栏上,随即奋力打马下,仅是转瞬间用以挡住营门的拒马就被连根拔起! 其后数十骑趁机驰入,开始大举攻杀! 尽管契胡人反应迅速,片刻间聚起近百骑朝着白楼一众杀去,可是方一打马他们便发现己方所立的营帐尽皆燃起熊熊大火! 他们所掠来的金银,抢来的女人都将被付之一炬,而那些手持火把驰骋在各个营帐间的安北骑军就像是游虫般难以抓住! 不但如此,在叶赤勃连的带领下,安北轻骑还在不断以手弩射杀契胡军官! 这般形势下契胡人顿时士气大跌,许多人虽在打马向前,可目光只死死瞧着自己营帐是否有恙,更有甚至将财帛都塞在马鞍左右,重达数十斤! 只有寥寥三十余骑还抱着死战之心! 可即便是这三十人骑,白楼也不打算让其称心如意! “射!” 吼声中,安北骑军张弓搭箭泼射向前! 建义二年六月,安北军出昌平、经高柳而入繁畤。 面对大军,繁畤郡功曹耿惟成联合郡兵幢将,于城头斩杀尔朱氏所遣郡守虞养恒,举城而降。 其后安北军一路向西杀入桑干郡,连破白狼堆、黄瓜堆以及南平城所驻的三支贼军,合计三千人! 是日,大军围困桑干郡城,以八千众分十路攻城,一战而下! 第六十九章 险要兵行(三) 元魏和平六年,公元465年,刘宋湘东王刘彧弑君称帝,皇族间内戕不止。 其时,徐州刺史薛安都、兖州刺史毕敬众、司州刺史常珍奇等皆不自安,遂纷纷举地投魏。 刘彧闻之调兵遣将而击,不料却是被魏庭援军大败,溃退六十余里,死者数万计。 至刘宋所称泰始五年时,淮河以北的青、冀、徐、兖四州及豫州的淮西六郡尽陷魏,史称“泰始之祸”。 然而薛安都等人降魏到底事出仓促,当地世族百姓心皆不稳,于是魏庭便将其迁往京师平城以南,设平齐郡以置之。 太和改革时,平齐郡一度被废置。但随着天下大乱,尔朱氏遣派亲族心腹占据桑干水以南的广袤土地后,为使当地官吏豪强以及鲜卑旧贵难以拧合相抗,遂再设平齐郡。 如此一来,桑干、繁畤两郡与青徐旧民形成的平齐郡天然对立,尔朱氏得以在恒州南部真正立稳脚跟。 正因如此,攻克桑干进入平齐郡的安北军立时遭遇到了激烈抵抗,怀宁、归安以两县竟也阻隔王彬、切思力拔部十余日之久。 以至左将军、光禄大夫尔朱智虎从容聚兵四千于马邑城中,又急令宁武、雁门二关严防死守。 待到安北军合围马邑时,三地皆军备齐整,城门紧闭、士卒严守。 见此情形,策马而立的张宁沉声对身侧面色难看的众将叱道:“兵戈之事本无定数,马邑虽是坚城,但我军拥数万之众,岂能不克? 王彬、魏大毅、王山!” “末将在!” “你三人分攻东、西、北三处,三日内若不能拿下,自来帐前领罚!” “喏!” “切思力拔!” “在!” “你领白楼部设伏城南,若两关有援军出,必要一举击破,不得任其入城!” “是!” 诸将领命而去后,余下军士立时安营寨帐并筑起塔楼,与马邑城遥遥相对。 待到战鼓声响起,飞蝗齐出,过万安北军分三路十数道猛烈攻城之时,张宁回过头对身侧一名面色震撼的中年男子道:“耿太守,烦由你领本部郡兵往雁门关前驻营,修筑塔楼挖掘长壕广扎拒马,作长久围攻之势。” 繁畤郡功曹耿惟成在杀掉尔朱氏所遣郡守,并开城投降后就被张宁拔为本郡郡守,兼之其乃是昔日鲜卑贵胄之后,不多时便招募起两千鲜卑武人随军讨伐尔朱氏。 此刻他立时应道:“全凭大都督吩咐!” 张宁赞许地点头,继而又说:“若城中遣军来攻,耿太守只管率军坚守,我自会以精骑击之!” 耿惟成当即心悦诚服。 当他返回本部将军令一讲,便有人蹙眉道:“玉生兄,我听闻前日里尔朱兆已领八百骑急驰雁门,倘若他趁我部立足未稳立时来攻,当如何是好?” 耿惟成闻言直视此人喝道:“如此大事何故隐瞒?!” 那人面色稍有些难看地垂下头去,随即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竭力辩解道:“安北军此来不过三万众,一路却势如破竹连战连捷。 而今我等虽都受其高官厚禄,但各地要害兵权都被其将校主吏所掌,以至眼下不得不以亲族之众来此以求建功!” 他越说越是激动,拳头在空中挥动:“与其以命建功获得其信任,何不使之小败,如此一来其兵力拮据,便只得重用我等!” 此话一出几名鲜卑贵胄与当地豪强都显出意动之色,然则下个瞬间刀光骤起,此人双目猛地睁大,继而口喷鲜血仰面倒下! 众人悚然失色,再度望向耿惟成,却见这位昔日的平城显贵面色凶厉,衣袍上沾染着猩红。 耿惟成执刀喝道:“当今国事纷乱,尔朱贼以数千众而霸洛阳,皆有因此辈尸位素餐! 往日之恒州元深畏据于平城,将桑干以南之地拱手让于贼寇,百姓皆受迫于屠刀之下,草木萧疏,白骨遍野! 幸得大都督东来征讨,我等方才等得云开见天明!” 不知何时十余名亲卫甲士已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众人围在其中,而耿惟成的叱责还在继续:“此本就是当竭诚报国之时! 何况大都督亦是明言,若有缓急定会遣精骑来援,你我怎还敢阳奉阴违! 今日此人死不足惜! 而诸位还请明白,倘若安北军败便许是溃之千里,介时你我亲族又何以保全性命!” 此言可谓振聋发聩,诸将均是肃然。 耿惟成转而又点出两名平日里与那身死者关系莫逆的将校,命亲卫将其扣押,暂夺其兵权。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又整军领兵往雁门而去。 帅帐之中,张宁听到黑卫的禀报稍稍颔首,他笑着对旁侧的卢景祚道:“如此看来耿惟成沉勇笃实,确是可用之人。” 卢景祚身为长史自是跟随张宁左右,他放下记载着一应粮道军需库的密报,稍作沉吟后说:“恒州本是京师所在,百里之地皆皇亲国戚,州内更是贵胄大族累聚。 纵然在太和年间迁都洛阳,但许多大族都不曾离去,其中尤以鲜卑贵胄为最。 这些人往往自持身份,又远离朝堂数十年,昏头自是在所难免。 耿氏在云中颇有名望又是汉家大族,与那些鲜卑贵胄不同,大都督当好生笼络才是!” 张宁听后却是摆摆手:“无论如何都得先看一阵,若无御兵之能,纵然主政地方也难见成效。” 说罢张宁走到帐前,挑起一角望向马邑城,此间喊杀声遥遥传来,连带着血腥气也直冲鼻腔。 再作细瞧,无数的石块油水从城头泼下,哪怕是军中素有骁勇之名的士卒也难以抵挡。 短短一个时辰,安北军就已死伤过千,然还不能真正触及其城头,当真是一场硬仗! 营中不断有伤兵送入,医官纵然已第一时间上前却仍难止其哀嚎。 一时间军中多有戚戚,显然这般艰苦的攻城战是安北军此前未曾遇过的。 见此他皱眉喝道:“立即另辟一处营寨以供死伤士卒修整,不得乱了大营军心!” 第七十章 险要兵行(四) “娘的! 周启仁你领军上去,接替出连令琮继续攻城!” 东侧城下,王山挥刀斩断射入胸甲中的箭矢,手指麾下一名幢将喝道。 前者慨然应喏,略作鼓舞后领率部曲千人大步向前,而得令徐徐后退的出连令琮部则得以喘息重振。 片刻后军司马来报,幢将出连令琮被滚木砸中,重伤昏迷,其部折损近三成近乎无再战之力。 饶是已有预料,王山依旧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仅是不到一个时辰,一支千人幢队就折损三成,余者不仅大多受伤,还亲眼看着袍泽身死跟前! 尤其是这并非两军对垒时的正面厮杀,而是形如单方面的引颈受戮,对于士气的打击甚为严重! 如此消耗下,本部五千人又能支撑多久? 眼见自家军主面色一再变换,军司马进言道:“与其死战不如专遣两幢兵马日夜佯击,以疲敌军,待到第三日突袭猛攻,定可一举破城!” 王山深深颔首:“你将此策转告于王将军,请他定夺!” 眼前军司马快步离开,王山略作包扎后又欲上前督战,旁侧有亲卫想要劝阻不如等司马归来,王山只说:“无论如何今日都需以命搏之,方才能使士气不坠。 否则余下两日纵然行疲敌之策,不等贼军松懈,我军士气就已是泄了!” 说罢他大步朝前,心中却是想到己方受阻于马邑城下,已是难以奇袭雁门关,也不知吴朗所部眼下又至何处。 …… 飞狐峪中段,西甸子梁。 吴朗冷眼打量着跪在跟前的匈奴头人:“你韩部也算是匈奴中赫赫有名的大部,竟然心甘情愿给骑奴出身的曹可任做牛做马,当真是辱没了你先祖的名声!” 浑身染血,背部还插着根箭矢的韩部头人闻之大怒,叫骂连连。 吴朗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发觉都是些污言秽语便使人将其压下,他越过数百俘虏朝周遭望去,迎着凉爽的清风道:“自百里峡攀附而上时,我只觉得此间当属绝地! 不想临到此处竟无险峻之峰,反倒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无边无垠,坦荡如砥! 当真是养马练兵的绝妙之所!” 副将笑着应和,继而询问:“敢问军主这些降俘改如何处置。” 他虽面带笑意,但脸上却透着一丝凶狠。 尽管知晓对方忧虑数百匈奴降俘恐生变故,吴朗仍是断然否决:“将其都妥善看管起来,不可妄言杀戮!” “可是飞狐峪地势险要,我军形于孤悬……” “住口! 西甸子梁、灵丘、涞源三地皆自成一体,若要真正立足在此,必以宽厚德善驭之!” 吴朗略作盘算后又道:“你领四百人在此看守,再遣人通报大都督我军战况。” 副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下。 次日吴朗领余下两千余人继续前行,往灵丘而去。 相比涞源,灵丘不仅有丰富的银铜矿产,也更适宜耕作,即便西甸子梁与涞源尽失也可以此为据,作长期打算。 因而夺下西甸子梁作为跳板后,吴朗自是将灵丘视为首要必克之地。 此时西甸子梁失手的消息并未传来,猝然而至的吴朗部得以连破数村,直至蔡家峪外。 当部中勇士惶然来报时,豪酋曹可任正于寨中聚众宴饮,闻此消息他将手中杯盏狠狠掷在地上骂道:“老子念及同族之谊使韩部在西甸子梁生聚,有再造之恩! 今日官军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来此,定然是韩中光那杂碎背叛了俺!” 说着他一把推开旁侧惊慌失措的美婢,掀翻桌案大步走到一名满脸震惊的青年跟前,不待对方作出反应,他抽刀就砍! 酒意上涌下曹可任这刀当真是失了些准头,竟只斩中其肩! 不过饶是如此,此人仍是血如泉涌! 旁侧众人见了却都露出同仇敌忾之色,更有人抽刀跃跃欲试,作出想要上前补上一刀的架势。 唯有那青年痛苦地捂着伤口,哀嚎道:“大王,俺爹就不会投向官军! 当初就是官军屠了俺们千口人,俺们才逃至此处的啊! 大王…大王饶命啊!” 曹可任不闻不顾,只是摇摇晃晃地举刀吼道:“屁话!难不成官军还是凭空飞来的!” 说着他举刀再看,十数刀后青年彻底毙命,只留下一滩猩红的血污。 前来报信的匈奴勇士见到这一幕都惊得呆住,见此曹可任骂道:“牛日的,还不去聚兵!” 一言惊醒,前者连忙屁滚尿流的冲出堂去。 直到此时曹可任方才满意点头,他转而冲着众人恨声道:“官军既是来了,便是想要将俺们赶尽杀绝! 你们和俺一样,都是逼得迫不得已才逃至此处! 你们都去将族人聚起来,咱们趁着官军立足未稳冲杀出去,胜了大家都能保个荣华富贵! 若是败了…咱们凭着这数十山寨也能挡上一阵,到时再往尔朱家退去可好?” 话至于此自然再容不得诸人拒绝,于是头人们立时跑回各寨,倒也真聚起了两千之众。 曹可任用刀柄砸开一坛还未开封的美酒,端起来咚咚咚狂饮一气后,这才冲众人点点头,快步朝外冲去。 寨前,吴朗所部正严阵以待。 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年带着哭腔道:“大…大人,这就是蔡家峪,曹大王平日都在里面。 这外面是小寨、关沟、辛诘、跑池…都…都有头人们扎下的寨子……” 他颤抖着一一指向那些仿佛有无数火把正在晃动的山寨,吴朗循之望去面色稍稍有些凝重。 在他的印象中匈奴人向来的逐水而居,以游牧为活。 可盘踞在灵丘郡的这伙匈奴人不同,竟然依托着最险要的山地处建起了数十彼此错落、又浑然一体的山寨,远远望去好似凭空修筑在绝险之上! 这哪儿还是什么匈奴人,分明是一只只狡猾的山狐狸! 吴朗心头暗骂了一声,令亲卫将这少年带下的同时沉声吩咐:“褚君义在右面五百步列阵,季贯之领两百身手最好的,腿脚最麻利的藏在我阵之后。 待匈奴人杀出,褚君义与我夹击,匈奴人定然觑准攻褚君义部,到时季贯之就领人冲杀上去,堵住他们后路!” 第七十一章 险要兵行(五) 从飞狐峪至此,一路攀附绝壁山道兼之袭杀激战,又分遣军士留守各处要隘,此刻跟随吴朗左右的不过两千一百人。 若再算上两名幢将褚君义、季贯之分走的六百人,吴朗本阵仅剩一千五百人。 好在其皆是战技精湛,披甲执锐的骁勇之士,前番更是被张宁亲授“先登”之号,因而吴朗并不觉得此战如何凶险。 正在这时蔡家峪前寨门大开,密密麻麻穿着各式衣衫短袍,手中高举着制式不一混杂武器的诸部青壮大吼着杀出,如同滚滚浑流般越过一道道寨门,向着吴朗所部倾泄而来! 一座座寨落彼此相接,数万人生聚于其间,当曹可任领着诸部头人向下冲杀时,寨落间更有着源源不断的青壮汇入其中! 待到杀至吴朗跟前时,各部已然聚集起了近四千人! 眼见官军人数不及己方一半,曹可任心头大定,继而厉声叫道:“儿郎们,都随俺杀上去! 一颗官军脑袋换五头牛羊,赏银百两!” 曹可任啸据灵丘郡等三地数载,聚敛财极多,适才饮宴时大座之后尽是奇珍异宝、五光十色、夺人心神。 因而此话一出,包括诸部头人在内,众人皆是大喜过望,发出不绝于耳的怪啸声。 “先登军,戮力向前,奋勇破敌!” 面对着汹汹而来的诸部贼军,吴朗立于阵中,镇定自若。 一千五百先登军士齐整怒吼:“破敌!破敌!破敌!” 下个瞬间利箭刺破长空,如星矢般坠入乱哄哄的贼军之中! 霎时,大片血雾爆绽开,前一刻还精气充沛的胡族青壮就像被抽干了般猝然倒下! 由于队列太过密集,往往一个人倒下就会立即引得周遭数人的迟滞,乃至是扑倒,于是先前还颇具些气势的贼军顿时就乱糟糟一片。 仅是一阵攒射就造成如此杀伤与混乱,哪怕是先登军中将校都未曾料到。 不过在重赏的激励下,贼军仍是前仆后继地向前冲杀,毫不顾忌同族已然因自己的踩踏将要气绝! 轰! 贼军嘶吼着狠狠撞在先登军阵上,由一面面坚盾组成的军阵立时晃动起来,好似一潭静水忽然泛起无数涟漪! 得益于扎实的军阵以及上下齐心,先登军士硬生生顶住了这股洪流,随即又一轮更为惨烈的厮杀立即展开! “顶住!刺!” 随着将校们的号令,先登军士将高举的长刀用力刺向贼军的脖颈,一道道血箭喷射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将士们的甲胄! 凡阵,行唯疏,战唯密。 安北军军阵皆是秉持这般道理。 趁着贼军前列数百人毙命当场,吴朗冲着旁侧亲卫微微颔首,于是号令声立变。 先登军士持盾前行,将贼军们向后顶去! 前方的贼军早已是被杀得胆寒,而后方的贼军还在蜂拥向前,一来二去下推搡中踉跄倒下的远超百人! 先登军士自是不会放过这般良机,手起刀落间迅速将其格杀! 更为要命的是随着军阵中的鼓点变化,最前方的军士往往借机而退,以作休息、整队,由后排的军士补上再战。 这般依次递进之下,反倒是贼军开始疲于应对。 贼军倒也想抓住实际围攻,可每当鼓点响起皆是其踉跄而退时,根本无力围击。 这般情势下饶是人数众多,贼军仍是难以抵挡,以吴朗的经验来看其进退失据,溃散当场只是迟早之事! 曹可任也意识到了此刻的险况,旁侧的诸部头人也都面色难看,有人不禁抱怨道:“咱们根本就敌不过这些官军,白白折了儿郎们的性命!” 更有人持刀大叫:“俺们都走,这些赏钱不要也罢!” 曹可任心中暗骂不断,他黑着脸环顾周遭忽然眼前一亮,刀指那方:“老子就知道官军人手都在正面,似这侧翼根本就不过摆了几百人,咱们一冲就得立时烂掉!” 说着他又紧盯着诸部头人:“你们都领上儿郎再跟老子冲上一遭,要是就这般退去,非得被官军趁势追进寨子里不可!” 临到此时众人都没了注意,听他说得尚算恳切也只得应下。 吴朗很快注意到贼军的变动,在他的授意下号令兵举旗摇晃,瞧见这一幕的幢将褚君义扭过头来,拔刀急呼:“贼寇放命,侵窃郡县,我辈自当投袂而起,以奋击而使蚁贼奔散!” 众将士闻之都嬉笑着对视,当即有旅将笑道:“幢主又在掉书袋了!” 此话一出士卒们又都大笑。 可这旅将旋即又道:“幢主对俺们晓以大义,定然是怕俺们畏惧不前,不愿效死命! 俺们虽然早就瞧着狗朝廷不顺眼,但俺们既是吃了张家的粮,分了张家的地,自然是应当为张家卖命! 试问俺们幽燕男儿谁不认这个理呢?!” 士卒们齐齐应是! 他们皆是殒身不恤、谈笑赴死的勇士,对于大族出身的褚君义也无恶感,只是寻常时私下常以此取乐。 此刻面对着数倍于己的贼军,在明知自己不能退却半步的情势下,在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士卒们的各项感官都被无限放大,自然也做了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来。 褚君义未曾料到有如此一幕,他先是胀红了脸,继而也是咬牙道:“你们这些蠢材,听不懂还不知道早些告诉我,还得老子战前每每都要搜肠刮肚一番,生怕激不起你们的杀性! 既是如此倒也好办,凡立功杀敌者,不论大都督如何赏赐,老子都照样再给你们补上一份!” “好!” “幢主大义!” “幢主老爷阔气!” 士卒们纷纷叫好,随即争先恐后投入到与贼军的厮杀中。 褚君义举着祖传的宝剑左右挥砍,连斩数人,部曲亦是死不旋踵,竟硬生生与人数众多的贼军杀得难解难分! 得益于此,贼军的侧面彻底暴露在吴朗统领的本部跟前,他一面举兵而进,一面命人知会另一名幢将季贯之趁势向前,以断贼军后路。 第七十二章 险要兵行(六) 以曹可任为首,盘踞于灵丘、涞源三地的匈奴诸部大多祖居漠南,因连绵不息的兵乱方才辗转迁居于此。 昔日一路行来可谓艰难困窘,既有叛军的袭扰,亦需避过官军的搜捕强征,更要面对扎根于本地的强霸势力,非豪杰不可有此作为。 正因如此本是奴隶出身的曹可任方才能脱颖而出,成为三地间十数匈奴部落,数万人的头领。 只是安逸的日子终归是远比乱时险峻,短短一年有余,曹可任贪财好色的本性就暴露无遗,而诸部青壮也再也无了当初同仇敌忾,一心求生的慨然之气。 面对着安北军的夹击,眼见始终无法在与褚君义的厮杀中打开局面,数名大部头人惶然失措,进退无据。 如此情势下,作为其亲随而身披甲胄手持利刃,身材极其魁梧的近百名各部勇士自然也是踌躇不前。 吴朗敏锐捕捉到了这一点。 他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对旁侧副将从容道:“那百名甲士本可作为撼动我军阵势的奇军,只是这些部落酋长们并无死战之心,如今战机已逝,我军已然得胜! 传令褚君义部,命其全力反击,哪怕无可战之兵也要给本将大声鼓噪,作出反击的声势来!” 副将清楚吴朗心意,立即点齐亲卫去援。 果不其然,当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响彻战阵上空时,诸部贼军彻底失了士气,惊惧下开始纷纷向后退去,继而演变为大规模的溃败! 先登军士立即趁势掩杀,仅是片刻又轻斩两百余人! 曹可任纵然亲手格毙数人,亦是难以止住败势,只得聚起亲卫士卒护在左右,快步向着寨子跑去! 然则方才跑出十数步,就见一支兵器五花八门,个个身着皮甲的剽悍轻兵忽然杀至,领头那将校留着惹眼的八字胡,面容刚毅方正,极有威严! “杀贼!” 季贯之大吼一声,以短刀插入一名贼军脖颈又猛地抽出,那人就好似突然被抽走了浑身骨骼般颓然瘫倒。 昔日怀荒镇军四处讨贼,收降数以千计。 其中仅有数十出身良好,未有大恶的贼寇得以被挑入军中,余者皆为苦役,待到张宁升任北道都督时才免去奴役身份,使之为民。 而前番被选入镇军中的那数十人,几经征战也只剩寥寥数人,季贯之就是其中最具勇力的。 他早已觑准曹可任这匪首所在,此刻自是直指其而来。 双方彼一接触,季贯之麾下轻兵就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厮杀技艺占得上风,一度杀至曹可任跟前数步之遥! 由诸部青壮组成的贼军哪儿曾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敌人,竟仅以区区两百轻兵,试图截住己方上千人! 可偏偏那一张张凶悍且连连喊杀的面庞直让人心悸,好些平日里素以勇力着称的青壮,此刻就连直视他们的胆气都生不出! 这正是季贯之想要的! 他委实太过了解贼军心头所想! 不过曹可任确也是豪杰人物,眼瞧着季贯之持短刀逼来,他从旁侧护卫的手中抢过一根粗棍,嘶吼着朝季贯之当头砸去! 这当然不会是从哪处山野里随意拾来的木棒,而是一头因绑以牛皮而便有持握发力,另一头满镶嵌着手指粗细、锈迹斑斑铁定的狼牙棍! 根根铁钉早已因凝固的血迹变为深黑色,仔细打量还可瞧见一些挂在其缝隙间的碎肉与皮屑! 显然已是有数之不清的人惨死在这根狼牙棍下! 厉声袭来,季贯之抬刀便作格挡,岂料短刀恰被卡在铁钉之间,曹可任沉声抖臂间狼牙棒就带着他朝旁侧跌去! 眼见就要一头撞入贼军阵中,季贯之不得已松开短刃,这却正中曹可任下怀! 他忽然一步踏出,猿臂抓住季贯之手肘而后发出声震天大吼! 季贯之只觉得视线中的一切猛然变换,好似天旋地转! 待到他再回过神来时,自己竟已跌倒在曹可任身后,那根狼牙棒也再度朝着自己砸来! 砰! 狼牙棒重重砸在地上,溅起满是腥臭的泥土,侥幸滚身逃过一劫的季贯之大可喘着粗气,正不知再该如何应对,曹可任却是头也不回地朝寨门冲去! 再看周围,麾下轻兵正竭力来救,再也阻挡不了贼军的逃路! 而这一切皆因方才自己未能诛杀曹可任,甚至连抵挡片刻都没有做到! 待吴朗提兵赶来时,灰头土脸的季贯之当即跪倒在地,咬牙道:“末将无能,还请军主责罚!” 吴朗不去看他,而是以数道军令使诸将校立即建起木栅,围困贼军山寨的同时将降俘、伤兵进行统一看管照顾后这才冷声说:“诸军舍命奋勇之举因你功亏一篑,确是大罪! 此间战时我且先记下,待战后再与你分说!” 是日,吴朗部迅速建立起完善的营地,凭借栅栏、望楼与敌分立,其中军营、辎重、作战防御等各区皆备,又驱使降俘挖掘壕沟,以绝贼军出寨搏命的意图。 寨中贼军眼见此景明明也知晓利害,但皆因新败而不敢出寨,人心惶惶。 几位威望颇重的头人心知纵然固守也是坐以待毙,遂在一番合计后派人夜里出寨,进入军营向吴朗陈说投降事宜。 此番安北军出兵灵丘三地,所求的乃是迅速占据、稳固这等战略要地,为河北方向的斛律金部与后方燕州提供有力的侧翼支持。 因而吴朗自是欣然答应,不想那使者却是再稍微的犹豫后咬牙说:“吴将军若能做主收纳我等,还请将军亲往寨中,一面安抚诸位头人及其部曲,一面亲擒恶匪曹可任!” 此言一出,候在旁侧的褚君义立即斥道:“住嘴!休得出此狂言! 我王师讨逆至此,凡不臣者皆当杀之,你等若有心降服自当约定时日,大开寨门绑曹可任来见! 岂有让我将军亲往之举!” 季贯之亦是冷笑:“既要背主,却又不愿背上骂名,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唯独吴朗若有所思地看向此人:“你是汉人?” 第七十三章 临危受命(一) 来者虽着宽大胡袍,但无论言谈口音,亦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度,当是汉人无疑。 果然,面对吴朗的询问,此人苦涩道:“如将军所言,小人本是广宁潘县人氏,实是被须卜部掳掠至此。” 吴朗闻言起身引其入座,又令人乘上酒食,方才温言道:“世道盈虚消长,受难的始终是无辜百姓! 壮士虽不得已委身于贼,但定然心存大义,不愿再坐视灵丘百姓受其驱使奴役。 还请壮士直言贼寇虚实,某必会为壮士向大都督请功! 介时得赏返乡,兴宅祭祖,亦是一桩美事!” 褚君义、季贯之互视一眼,只暗道自家军主果然是在大都督身边待过的,这番话实在是直击人心。 倘若换做是自己,设身处地的稍作考虑后也定会一口答应下来。 事实也确是如此,那人连忙摆手苦笑:“许训不过是一介只图岂活求生之辈,岂敢受壮士之称!” 话虽如此,他稍作犹豫后还是咬牙道:“将军也无需疑虑,各部看似以曹可任为首,但与汉家规制不同,实则大多独行其是,曹可任只为名义上的共主。 前番其败于将军之手后已然失了人心,眼下诸部头人罕有愿随他逃入肆州的,因而生出降服之意!” “肆州?莫非曹可任欲从瓶形寨潜逃?!” “正是如此,不过瓶形寨山路崎岖狭窄,至多可供十数人潜行,诸部头人领民多则数千,少也有几百,自不愿抛下离去。” “再有便是他们自认不曾与我安北军结下深仇,若果断降了说不得还能保全富贵。” “将军英明!” “那为何不大开城门,迎我军入寨!” 季贯之忽然插声而入,冷冷道:“我军直接杀至曹可任跟前,一刀剁了他脑袋岂不痛快!” 许训此刻亦不相让,与其针锋相对:“若是如此,谁能保证将军不把我们也当做逆贼一并杀了?” “我安北军……” “对诸部而言安北军就是官军,实为一丘之貉,岂敢轻信!” 季贯之一时哑口无言。 见此吴朗挑眉一笑,继而他霍地直起身来:“既是如此本将往寨中走上一遭亦是无妨! 但还需得许兄先回寨中转告诸位头人,在本将入寨前他们亦需送子嗣来我军中,介时更要与本将一道擒杀曹可任! 如若不然,某必发兵攻寨,那时还请诸位头人自求多福!” 许训沉声应道:“小人定然为将军转答!” 吴朗随即命亲卫密送其离去,待脚步声融入黑夜,季贯之终是忍不住出言:“将军身为统兵之人,岂可轻置己身于险境!” 褚君义虽未立时开口,无疑也是有此疑虑。 对于左膀右臂的心中所想,吴朗自然清楚。 他锵地一声抽刀在手,凝视着冷刃缓缓道:“今日一战我军虽是大胜,可诸部尚有再战之力。 眼下叛于曹可任只为保其富贵,我等若不能趁机抵定局势,介时必横生波折! 真要到了那一步,不说逐一拔掉这些山寨要耗费多少时日,单是我军兵将就不知要折损多少!” 说到此处吴朗收刀回鞘,褚君义见状主动为他整肃衣甲,并道:“军主既有决断,末将定当从之。 不过这许训在寨中恐非寻常奴仆,其人谈吐清晰、条理分明,来前定然已是让各部做好安排,若末将所料无误,诸部应当很快就会送来子嗣。 军主入得寨后也需将此人留在身侧,以防不测!” 吴朗颔首间又对两人一番嘱咐,又召来六名甲胄齐整的亲卫等候,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副将急匆匆走入帐中道:“军主,诸部头人子嗣已到!” 此间正是深夜,能在短短一个时辰里利落做到如此之事,确也印证了褚君义的猜想。 吴朗当即领亲卫出营,与等待在辕门处的许训趁着夜色摸往山寨。 寨子倚山而建,站在门栏处上望足有几丈之高,简直与坚城外墙无异。 更添寒风顺山势下坠,至寨前时已形如衡飚,吹得人难以睁眼。 好不容易入得山寨,吴朗就见数名白日里曾瞧见过的部落头人立即围拢上来,恭维道:“将军不以我等愚笨而弃,如此气度……” 不等他们说完,吴朗已是摆手打断:“莫要再说这些! 速领我去曹可任处,待他一死,诸位各部皆当就此安生,不再有战事! 即便是要回转漠南祖地,本将亦会上表大都督,为诸位禀明!” 头人们听出吴朗话中含义,尽皆面露喜色,其中一人当即说:“曹可任那厮定然正在收拾金银细软,还请将军随俺来!” 这人年岁约莫在五十左右,彼一开口周遭众人都理所应当的住嘴,能有这般威严显然是大部之主。 吴朗稍作询问方才此人乃是须卜部头人,须卜豆浑。 须卜豆浑一面引路一面为他道明,说曹可任素来心思颇深,每每议事时各部头人去他寨中只能带两名随从,即便如此也还不许随从入堂。 加之此番己方乃是无召而至,更是需得速战速决,将其擒杀后一举镇住其兵将,再由诸部头人出面安抚。 吴朗知晓其想要借机侵吞曹可任兵将的心思,却也不去点破。 毕竟纵然诸部合兵一处,也远不被训练有素的安北军放在眼中。 更何况只消在安置诸部时稍用些手段,便足可使其再无举兵反叛之患。 这一点连自己都能想到,更别提两府中那些深于谋算的诸官辅吏们了! 有诸部头人相随,一路自然畅通无阻,穿过一座座险要的山寨,众人终是于天明前赶至曹可任寨前。 “须卜大人,这是……” “速去禀报曹大王,我等不愿舍弃族人逃往肆州,请大王率诸部死战御敌!” 面对卫士的质问,须卜豆浑突然沉声说出这番话来。 前者显然未曾料到自家大王竟欲遁走,望着齐至此处且大有同仇敌忾之色的诸部头人。他先是错愕继而咽下唾沫,重重应下后向着寨中跑去。 旁侧的卫士们都已是震惊,神色交换间不知如何是好,只眼睁睁瞧着诸部头人领着随从向议事堂快步走去! 第七十四章 临危受命(二) 这须卜豆浑倒也有几分急智。 吴朗心中暗道。 眼下曹可任本寨士卒皆都惊惧不安,唯恐曹大王突然遁走,将自家留给嗜杀凶恶的官军。 正因如此,吴朗一众得以毫无阻碍地行至议事堂外。 此地全由曹可任心腹卫士把守,众人自然只得等候,以待曹可任出现。 须卜豆浑悄然凑到已是换了身皮裘的吴朗耳畔,轻声道:“待到曹贼出现,俺们便会为将军挡住这些卫士,剩下的便交由将军了! 还请将军不要忘记诸部今日对朝…对大都督的忠诚!” 吴朗微微颔首,旋即环顾周遭忽然蹙眉:“许训人在何处?” 后者一愣,也扭头看了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密集的脚步声突兀响起! 只见过百甲士手持钢刀火把,从四面八方涌出随即将众人团团围住! 吴朗立刻伸手抓向须卜豆浑,欲要以其为人质,本想对方亦是满脸惊恐! 再看诸部头人无不如此,有人还想辩解可那些甲士极为凶悍,不由分说举刀就朝其斩去! 长刀挥下,那人顷刻毙命! “哈哈哈,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谋害老子!” 同样身披重铠的曹可任在卫士的簇拥下从堂中走出,他冷笑着冲吴朗扫来目光:“吴将军,事已至此,便无需再作隐藏了!” 先前消失不见的许训正在其身侧! “杀!” 见此吴朗如何不知乃是中计,他当即从皮裘中抽出短匕,与数名亲卫一道向议事堂中冲杀! 诸部头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须卜豆浑反应最迅,亦是叫道:“抽刀子跟曹贼拼了!否则大家都没得活! 真要闹起来,儿郎们听得动静必会来救!” 受其所激,随从尽皆拔刀朝着甲士扑去! …… 自吴朗入寨后,负责大营防备的褚君义便一直领亲兵巡视,登塔楼而窥山寨动向。 眼见寨中无异状,他便心知宽慰自己,没有动静就是最好的结果,说不得军主此刻已然斩杀曹可任,正分遣诸部头人徐徐打开接连数十的山寨。 “幢主,贼寨有异动!” 然而他刚有所松懈,旁侧亲卫就呼喊出声,循之所指望去山间的寨子中有如繁星般的火把往来晃动不绝,似有无数人正在奔走! 随之而起的是喧哗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纵然只是微弱到几不可察,听在他的耳中却犹如巨浪排山倒海袭来! 糟糕! 事有变! 褚君义暗叫不妙,面上却仍是沉声敕道:“不过是贼寇有所调动,何须大惊小叫!”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噔噔噔”下到营中,正遇上面色惊诧的季贯之与副军主任树贵联袂而来。 “事或有变,当立即聚兵接应军主!” “不错,此间亦可纵兵攻去,行火中取栗之事!” 两人默契达成一致,随即共同望向副军主任树贵。 由于吴朗乃是军中新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将校,因而作为其副将,任树贵不同于前任王山,其少有独当一面之时。 好在此刻他虽面露犹豫,但见褚君义与季贯之皆言进兵,他遂也咬牙道:“便如此言,立即聚兵接应军主!” 两将得令分头行动。 仅是半个时辰,一千五百战兵集于一处,由任树贵亲领,褚君义与季贯之为副驰往敌寨,余者则留守大营,看管俘虏与各部头人子嗣。 一路奔行间不断有先前派出的探哨回返。 “禀副军主,敌贼相互厮杀,喊杀不绝!” “急禀副军主,有敌贼开寨而逃!” “禀副军主……” 任树贵哪独自面对过此等阵仗,一时间汗如雨下,口中只是不断催促速速进兵,务必及时驰援吴朗。 褚君义两人亦是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奔至寨前,褚君义一把拽住就要冲入的季贯之道:“我军不知贼众虚实,岂能冒进! 当遣一队战兵入寨打探!” 这话看似是在劝住季贯之,实则也是在提醒任树贵应当如何下达军令。 任树贵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连连称是,又遣派自己亲卫队主率部冲入寨中! 片刻之后亲卫回报贼寇前寨混乱,已无人把守,其中更是尸首满道! 得此回报三人都齐齐松了口气,旋即却又再度打起十二分精神。 任树贵忍不住失声道:“大事休矣! 若吴军主真是一举斩杀曹可任,岂会再是这般局面?” 此言一出褚君义两人都是蹙眉,周遭不明所以的士卒更是悚然失色。 好在褚君义反应极快,当即朗声道:“副军主勿忧,敌贼既是自相残杀想来诸如须卜等部已是归降! 此刻吴军主临其坚守内寨,我军趁势杀入,内外夹击正是破敌之时!” 任树贵下意识还想再作反驳,却又瞥见周遭军士的惶恐神色,也反应到自己的失态,他当真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他也是凶意上涌,拔刀吼道:“诸军,内外夹击,斩敌报功!” 毕竟是副军主,任树贵这么一吼军心登时再度凝结,当即以季贯之部为先锋冲入寨中! 然则全军刚鱼贯而入,黑暗中突然有无数飞蝗齐出,猝然无备的季贯之部立时受创,近百士卒中箭倒地! “敌袭!” “有埋伏!” “列阵!” 无论如何,此番有征战之令在身的安北军各部都是经验丰富的强军,哪怕是猝然遇袭也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只是就在诸军结阵之间无数的贼寇突然涌出,就连寨门外也是被数百持矛搭弓的贼军重重围住! “哈!内外夹击!当真是好计,只可惜本王可不是任你等拿捏的蠢货!” 畅快的大笑声中曹可任迈步而出,此刻他顶盔掼甲倒也真有几分威武之势! 三将随之望去,只见他拍打着身侧一人的肩头赞道:“此番多亏许郎早有所备,料定诸部头人将与你偷勾结要刺杀俺,就来了个将计就计! 还没想到还真是吊起了只大鱼来!” 胸腹中箭的季贯之重重咳出口血沫,他咬牙切齿道:“你这狗贼莫要在此说大话! 吴军主定然正率……” 话到一半他却是戛然而止! 因为曹可任闻言只是一声冷笑,随即从旁接过一个圆鼓鼓的东西向着众人掷来! 那东西砰得砸在地上,正滚到季贯之的跟前! 定睛一眼,乃是军主吴朗项上人头! 第七十五章 临危受命(三) “啊??!!!” 素有勇名的季贯之望着这个血淋淋的人头失声惊呼,呆滞当场! 其后的副军主任树贵虽未看清人头面容,但也意识到吴朗已然身首异处。 他身子猛地晃了晃,随即却又重新稳住,竭力以吼声打破沉默:“曹可任,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不成,以为随便抛出颗脑袋就能吓住我? 试问北地谁人不知我安北军! 不提敢称王称帝的破六韩拔陵与杜洛周,便是柔然可汗阿那瑰的脑袋,我安北军也是见过的!” 说罢任树贵不等对方再有言语,已是驱马向前:“杀!” 千名安北军士皆大受激励,举刀而上,与围拢来的贼军杀至一团! 松明在夜色中剧烈晃动,时而坠地踏灭,时而被抛至寨楼引得熊熊烈火。 风中满是血腥臭味,双方均为求活而战互不相让。 季贯之在前,任树贵居中,褚君义于侧,三将各自指挥部曲结阵坚守。 一时间血流成河,飞蝗齐出。 凭借着军备之利,安北军虽遭遇四面夹击,却也能勉强稳住局势,甚至时而以小队精锐甲士尝试打开局面。 每至这时贼军都得以数百之兵强压上去,方才能保持围困之势不破。 眼见片刻间难以攻下,反倒是己方儿郎损失不少,曹可任恼怒叫道:“这些官军当真可恶,立刻让各部青壮都给本王压上去! 就是堆也要堆死他们!” 旁侧的许训已然是面色苍白,他嘴唇颤抖,努力保持着镇静:“大王不可,我等适才以手段斩杀诸部头人镇压其心腹亲信,诸部族人此刻定然惊惧不安,对您亦是有所…有所怨恨…… 若贸然驱其向前,恐怕不但难有成效,更会适得其反!” 曹可任眉头一皱,正在此时视线中一名长刀被磕飞的安北军士猛然举盾前顶,将跟前的贼卒撞倒在地! 旋即他大吼一声,以双手持盾狠狠向着后者颅脑砸下! 随着一声沉闷重响,贼卒的颅脑如同成熟的瓜果般被砸了个稀碎,红与白交织着淌在山地上。 不等这安北军士再度举盾,右侧另一名贼卒已然杀到,以短矛捅进了他的腰腹中! 安北军士发出低沉的闷哼,踉跄着就要作势跌向旁侧。 然而就在这刹那间,他竟是伸手一把攥住持矛贼卒的衣领,随即趁势将其死死抱住,滚入下方正在燃烧的烈火中! 口中犹是大吼:“先登!先登!” 谁也没想到这将死之人突然爆发出异常强大的气力来! 众人一时愕然,唯能听到持矛贼卒在烈火中的痛苦嘶吼! “杀!老子死了有儿子补上,长兄死了有幼弟补上!谁他娘的都别作孬种!” “说得对,俺不怕死!就算俺死了,俺老娘还能拿到抚恤,俺婆娘还能多得到一头耕牛!” 此起彼伏的嘶吼声陡然响起,安北军士个个奋勇向前! 卫兵制的推行使他们足能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无需担忧家中老小无人赡养! 哪怕今日战死此处,一笔不菲的抚恤与两府的善待足以支撑到兄弟子嗣接替自己成为卫兵。 反倒是跪地岂活不仅会使得妻儿老小无颜存于故土,更会令自己一家失去卫兵这重宝贵的身份! 相较之下曹可任麾下叛卒虽也善战,更占据着人数与地利的优势,可到底乃是以部落为根基。 作为其中一员,叛贼们活着时固然可想优先享受财帛与女人,一旦身死一切却会立即被夺走。不只是财富与女人,就连子嗣都会被分给其他的壮年男丁以为奴仆! 在如此情势下作战,顺时自然勇不可当,逆时也常常一哄而散! 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的曹可任再以无法按捺,他厉声吼道:“让诸部青壮都给本王压上去,告诉他们想要活命就用官军的脑袋来换,一颗脑袋换他们一条命!” 许训瞧见曹可任凶恶的面庞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任由其亲卫离去。 他敏锐察觉到这位匈奴豪杰的右手正死死抓着刀柄,指节青白一片,微微颤抖。 寨中这些士卒皆是曹可任在灵丘三地的立身之本,每折损一人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然则若能一举歼灭这股官军,一切却都又是值得的! 如今诸部头人已死,各部青壮犹如无主的烈马,只要能歼灭官军携大胜之势说不得就能将各部彻底压服! 此刻在亲卫的驱赶下各部青壮源源不断投入战场,纵然其战意低落,但很快就形成了对安北军近乎两倍的人数压制。 更添有箭手居高临下不断杀伤己方将校,安北军一时间节节败退,仅能勉力维持阵脚。 面对这般形势,三将尽皆意识到此间已无得胜之机,任树贵当即吼道:“老褚,贯之,走!” “想走?未必想得太简单了些!” 已登上寨墙督战的曹可任见状狞笑一声,从旁抓来一把长弓,搭箭就朝着返身的任树贵射去! 此时的任树贵恰是转身,周遭亲卫也尽数投入到了厮杀中,箭矢正入他脖颈! 同样率部缓缓后退的褚君义只瞧见这位副军主突兀扑倒,正要上前却是猛然一阵心悸! 他想也不想立即挥刀就斩! 当啷一声,袭来的长箭被斩于地! 再望向寨墙上,曹可任正投来冰冷的目光! “回射!” 一名旅将发出怒吼,十数名箭手立即还以颜色,幸得曹可任身旁亲卫以身相护,方才使其避过一劫! 趁此时机褚君义拨开军士快步上前察看,却是发现副军主任树贵也已毙命! 周遭安北军士见此莫不悲愤,亦是生出些许慌乱,其亲卫甚至欲要拔刀自戕! 褚君义心知此时绝不能失了士气,当即叫道:“弟兄们,且随我杀出去! 待到咱们将今日之事禀明大都督,必以大军踏平此地! 介时鸡犬不留!” 心中本就憋着一口气的安北军士们听到这话,立时纷纷响应,在滔天怒火的驱使下放声大吼:“杀出去!杀出去! 来日必定鸡犬不留!鸡犬不留!” 第七十六章 临危受命(四) 恒州平齐郡,马邑城下。 “呼…呼…呼……” 王山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来,饶是身处熟悉的军帐中依旧一阵阵心悸。 摊开被汗水浸湿的双掌,白日里留下的刀伤微微崩裂,不断袭来的疼痛提醒着王山自己仍处在厮杀场上。 他掀开帐幔走出营帐,扑面的凉风终是令混乱的心绪得以稍稍平复。 “山胡人可都是生在穷山恶水间的,个个与虎狼为伴,凶猛嗜杀,端得是不好惹!” 正在这时一句旁若无人的大胆言谈传入他耳中。 王山当即蹙眉,正值战时又久克未下,安敢乱我军心! 他立时循声快步走去,此间那妄言还在不断传入耳中。 “这些人早就习惯在酷暑烈日下厮杀争斗!倒是咱们哪儿受得了这般烈日!简直要命!” “要俺说,倒不如就选择夜里攻城,咱们乐得凉快,那山胡人也别想睡个好觉!” 听得这话王山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暗地里议论军情是重罪,然则凭实而论其中也有几分道理,甚至与前番军司马所献之计算作不谋而合。 念及于此,王山脚步渐轻,只见几辆拼放的大车间数名辎重兵正围拢一处,聚精会神地听着其中一人高谈阔论。 此人背对王山,身形即便是在辎重兵种亦算瘦弱,只是他似乎很是兴奋,正随着不断脱口而出的言语手舞足蹈着。 已近十步之内自然就被发现,瞥见王山到来,一众辎重兵立时惊慌起身。 想到自己等人私下里探讨军情,心中惶恐不安,一时竟也不知是该要行礼还是请罪,便尽都傻立在原地。 那口中滔滔不绝的瘦子也意识到了不妙,当即转身! 哪怕心里已然做好挨训的准备,眼见是军主当面也是不禁愕然。 旋即他回过神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妄言,请军主恕罪!” 经他这一提醒,众辎重兵也都紧随其后跪倒叩头。 如此响动瞒不过巡营的法卒,立时就有一名队主领着两名部曲快步而来。 凉风徐过,王山适才的怒气其实早已消了大半,此刻眼看着这些辎重兵灰头土脸,惶恐地跪在跟前,他更是再生不出愤意,当即冲那队主摆手:“你自巡营,无需来此!” 队主稍稍一愣,随即行礼退下。 待到他们走远,王山这才上前撩开一块皮布,一屁股坐在辎重车的槛沿上笑道:“明知私论军情乃是重罪,真不知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蠢!” 瘦士卒反应极快,连忙跟声道:“小人自是愚蠢,更不敢似论军情…只是这两日下来心有所感,欲要向军主进言却又因身份低微只得压在心中,方才实在是有些憋得太过难受…只觉得不吐不快,这才……” 王山眼睛微眯:“你识字?” “回禀军主,小人不识字。 但曾服侍过乡里大户家的少爷,也听了些说道。” “哈!” 王山语气莫名的发出声感叹,随即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一般道:“你等虽不是我军卫户,但既是随军征战便也是军中一员,无需再也什么劳子的小人自称! 你们都是,记好了!” “喏…” 众人都有些呆滞,继而略带迟疑的应下。 王山又问:“你叫什么?” “田镐。” “唔,我知道了…还有,从此刻开始你等皆不得再有这般胡言乱语,否则本将定斩不饶!” “喏!” 王山说完转身就走,也不再去瞧田镐等人一眼。 当天晚些时候,诸部依照先前定下的谋划逐次对马邑城发起佯攻,数次之后马邑城头守军明显疲惫,继而逐渐变为惊弓之鸟。 与此同时,帅营之前张宁双目微阖坐于凳上,周遭皆是精锐甲士与各将校官吏。 众人都屏息凝神,未有丝毫大的举动,生怕打扰到了自家都督。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色终于渐渐放明时,张宁终于睁眼起身,口中满是铿锵之意:“进攻!” 话音落下众人齐称领命,十数名传令兵立时奔出! 半个时辰后王彬部率先出动,在沉默中再度冲向马邑城! 此时城头的守军早已疲惫不堪,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眼见着安北军又至,除少数人外大半守卒都不当回事。 毕竟昨夜已是被折腾了个够呛,而今安北军虽是又至,可并非是诸部齐动。 更添王彬部又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只是一瞧就能望见他们连云梯都未携带,任谁都不会觉得安北军将要发动总攻。 可正是在其最为放松的时候,安北军士突然猛刨城墙前的土地,继而在少数守军惊恐的目光中,将埋藏在泥土中的云梯猛地拔出! 直至此刻一些守军将校方才意识到,原来昨晚持续整夜的佯攻并非仅是骚扰,更是趁着己方大意疲惫时将以作攻城之用的云梯刨浅坑埋在土中! 此时再作阻拦已经是来不及了,他们只得竭力唤醒昏昏欲睡的袍泽,张弓搭箭企图阻拦正在登城的敌人! 待到马邑城头守军终于在混乱与惊恐中持刀拔剑,不少安北军士的身影竟已从垛口处探了出来! 双方士卒立时围绕一处处云梯,一处处登城点展开奋力厮杀! 在因推挤了太多滚石箭矢而显得狭窄的城头,无数刀剑挥舞,带出道道血光,枪矛突刺,结束一条条奋勇的生命! 有安北军士手持长刀连续斩杀数人,正欲喘息却被不知何处刺出的长矛取了性命! 有被临时征调上城的青壮紧握削尖的木棍,却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被抓住机会轻易杀死! 余者见状轰然大溃,转身而逃的有之,当场呕吐不止的有之,吓得跪地乞降抖若筛糠的有之! 亦有一队队由双方将领亲率的甲士力毙来敌,终于在战场中最激烈相遇! 更让城头守军绝望的是就在他们惶然无措之时,余下的数面城墙也尽皆受到猛攻,一时间各处告急! 直至此时,负责守卫马邑城的左将军、光禄大夫尔朱智虎方才率两百锐士赶到! 第七十七章 临危受命(五) 尔朱智虎所领皆为契胡锐士,其多出身于族中极为穷苦之离石等部,世代以劫掠为生,剽悍凶恶。 更兼尔朱智虎亲自杀到,城头守军顿时士气大振,颇显反击之势。 这等情势自然瞒不过远眺的张宁之眼。 他余光瞥向周遭众人,见尤其是三郡新附吏员将校多有惊惧神色,当即发出一声轻笑。 谘议参军郑经平同样注意到了这点,眼珠微转,继而问道:“敢问大都督为何发笑?” 张宁朗声答道:“智虎,智虎…当是有不测之智,具虓虎之勇。 只可惜此人勇武有余,但智谋不足,虽有数千兵卒也不过是坐以待毙、困守孤城。 时至今日,马邑城已是我囊中之物! 若其能在昨夜果断率军冲杀,我军又岂会有今日大举攻杀之机?”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均是凛然。 尔朱智虎乃是二品大员,又为太原王尔朱荣之弟,论权势实为当即魏庭屈指可数的几人之一。 可这位大都督不仅言语间全然将其视作庸碌,言语中所流露出的王霸之气更是令人悚恧。 有人不禁想到倘若安北军真能坚据马邑,即便不能直入山西之地,也能拥北地而成王霸基业!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张宁暗暗发笑,心道:郑经平这小子果然上道,难怪历代君王都喜欢善于察言观色的臣子,只能说很舒服! 此时又有人进言道:“大都督,雁门关尚有尔朱氏精骑驻守,恐突杀至此,难以应对。” 张宁闻言只是冷笑:“尔朱兆比之尔朱智虎确是更为骁勇! 传言其每战必先登陷阵,攻伐必捷,是赫赫有名的契胡勇将! 他不来还好,若来了便一并杀之!” 言语中杀气毕露! 一番对答之后众人都不由忘记了尔朱智虎的凶悍,只觉得马邑城中虽尚有守军上千,但在自己眼中已形同易主。 事实也的确如此,大营中人心安定,而马邑城上随着安北军从四处攻上,哪怕是尔朱智虎所领的锐士也无力回天,只得且战且退。 于是城头上尔朱氏旗帜被接连斩断,继而竖起代表着安北军以及各卫卫军的军旗。 见此张宁一拍椅背站起身来,身上甲胄轰响,锵然生威。 “传令下去,让王彬放尔朱智虎出城,再令切思力拔领精骑坠于其后,若宁武胆敢开关接纳,必得给某将之冲破拿下!” “喏!” “再令魏大毅、王山还有咱们答应都做足声势,务必要让雁门处得到消息遣军来救!” “遵命!” 待两名传令兵奔行而去,张宁这才含笑对稍有些迷惑的众人道:“从佯攻到突击再至而今登城斩旗,仅是不到两个时辰,雁门处守军定然正处在茫然之中。 如此情势下只消做足声势就能迫其出关来援,介时便是我军截击的绝佳之机!” 好些三郡官吏还在发愣,凌绰已是手捧长枪幽芒行至跟前,张宁接过后轻轻挥动,枪尖在朝阳下闪烁出刺眼的光芒。 他从容笑道:“出兵以来诸将屡立战功,我每日枯坐大营只觉得身子骨都快拧成一团,今日当是与那尔朱兆会上一会! 若能斩之或可携胜破城,即便让其侥幸逃了,也能杀杀其威风!” 似卢景祚、郑经平等辅吏都早已清楚自家大都督的脾性,知晓劝阻并不能取得任何成效,而回过神来的三郡官吏也都是心悦诚服。 自晋末起北地纷乱,战事不绝,群雄并起,先后统一北方的苻氏、拓跋氏皆是以武立国,尚武之风早已深入人心。 作为如今北方最具权势的人物之一,张宁出身豪族,坐拥数万强兵,乃朝廷亲任的地方大员。 这等人物可谓当代枭雄、一时豪杰,倘若再算上悍勇善战与仁厚恢弘、恤民廉谨之举,那当真是能开创万世基业的雄主了! 昔日后燕开国之君慕容垂也不过如此! 念及于此一些心怀元氏的吏员不禁面露忧色,但更多的人则是按捺不住的振奋与跃跃欲试! 大厦将倾,人心思动。 有人欲力挽狂澜,亦有人欲火中取栗,在史书上勾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张宁在众人的簇拥下行至营门,翻身上马。 他望着身后肃立的千骑,猛然举起幽芒,喊杀声骤然而起! 片刻之后千骑浩浩荡荡踏烟奔离! 当其身影渐远,乃至逐渐消失不见后,卢景祚方才回过身来对众吏道:“诸位,还请立即随我入马邑城,接管各衙属库宅!” 众吏当即应下。 宁武、雁门两关虽同为山西门户,可论起险要与防备之严密,无疑是雁门更胜一筹。 既是未能以奇兵突袭,那么雁门便难以攻克。 对于这点无论是驰援雁门的骠骑大将军尔朱兆,亦或是驻扎关前,奉命监视守军的繁畤郡郡守耿惟成所部都清楚无疑。 此间马邑城震天的喊杀声仍响彻天际,前去探查的哨骑无不惊惧而返,言说城破只在朝夕之间。 闻言,一身戎装,头戴毡帽的尔朱兆狠狠甩出手中长鞭,哨骑的面庞上立时留下一道凄厉的血痕。 只听他凶恶咆哮道:“张宁这卑鄙小人,竟然以此奸计袭我城池! 来人,点齐兵马,随我去攻他大营!” “大将军万万不可!” 不等亲卫作出反应,守将淳于之武连忙劝道:“敌军有数万之众,难以撼动,不如闭关坚守等候援军!” 尔朱兆容貌粗犷、满脸横肉,举手投足间有着浓郁的狐臭散发而出。 淳于之武却顾不得许多,强忍着继续说:“再者耿惟成部驻于关前,若其趁机断了我军后路,岂不……” “住口!” 谁也未曾想到尔朱兆竟会忽然拍案而起,他举鞭指着淳于之武喝道:“本将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不就是顾虑兵卒尽出而丢了雁门关么! 俺告诉你,此番俺只领八百精骑出关,那耿惟成不过是反复小人,手下也只是群土鸡瓦狗罢了! 俺先踏平了他,再去取张宁首级!” 第七十八章 临危受命(六) 话既于此,淳于之武一时也是无言。 下一个瞬间尔朱兆一把将他推开,快步往前走去,口中吼道:“点齐兵马,随本将出关杀敌!” 淳于之武无奈跺脚,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赶忙往军营中奔去。 雁门自汉时起便为北地雄关要塞,其中武备齐整,就连士卒歇宿的营房也是几经修缮扩建,远比一些郡县中的民房更为坚固舒适。 位于营房最深处的则是供将校所住的独屋,不过此处却历来空置。 只因统兵将领皆有上好屋宅,而军中小校论身份也远不足以进入居住。 然而此刻在最左的独屋中,却是不断传出幼童的朗朗读书声。 行至此处,淳于之武稍整衣衫,随即敲响房门。 片刻后一名眶深陷、身材魁伟的年轻人打开房门,眼见是淳于之武之外,他惊诧道:“将军何故至此,莫非是尔朱大人欲出兵邀战?!” 淳于之武苦笑道:“绍宗兄果然神机妙算,尔朱大人他正点齐兵马出关,还请绍宗兄出面斡旋!” 这年轻人正是前燕慕容氏后裔,尔朱荣的表亲慕容绍宗。 前番尔朱荣进军洛阳,于河阴时曾得谋士李洛献计屠杀朝廷百官,以威慑皇族世家。 那时慕容绍宗因直言劝谏而被李洛嫉恨,其后不久李洛升任高官,而慕容绍宗则是被他处处排挤,很快便被迫远离朝廷,跟随尔朱兆军中作为参军。 尔朱兆虽是粗鲁野蛮之辈,但对麾下将校官吏优渥有加,慕容绍宗亦是颇受其恩。 只是因常常出言直谏而受到同僚的冷眼,久而久之尔朱兆也与其疏远。 而今他不做推诿,沉声应道:“此乃生死攸关之际,在下自当竭力劝阻!”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淳于之武不敢懈怠亦是在吩咐亲卫务必护其家人周全后,快步跟上。 两人赶至关前时,城门已开。 尔朱兆正欲挥鞭打马,不料慕容绍宗竟不管不顾地伸手一把拽住马鞭,当众大叫:“大人身为骠骑大将军,身兼御敌守土之重任,岂可轻躁行事! 何况太原王也曾三令五申言令大人死守关隘,大人怎能违背军令!” 不提尔朱荣还好,一提起这位太原王,尔朱兆当真是火冒三丈! 他一脚将慕容绍宗踹翻在地,接着又是两鞭子重重抽下,一边鞭笞一边怒骂道:“叔父对俺如何耳提面命乃是俺的家事,岂由得你来多嘴!” 慕容绍宗连挨了两下,顿时就皮开肉绽,旁侧契胡骑士见了都冷漠注视,甚至有人讥讽地笑了起来。 还是淳于之武见状不妙上前将其拖开,再度抬起头的慕容绍宗亦是鲜血淋漓,可他还是梗着脖子硬声道:“那张宁以镇将之身奋起,以至如今坐拥六州数万雄兵,绝非凡俗! 大人既据险关,当以强兵坚守,绝不能舍本逐末去救马邑!” 话音方落,又是一鞭抽下! 好在淳于之武眼疾手快,先一步将慕容绍宗往后拉开,这才使其堪堪避过了这一鞭! 尔朱兆一鞭抽空,狠狠地扫了眼淳于之武,但其到底是雁门守将,便不再发作只冷声说:“慕容绍宗你若真个忠心侍主的就随我出城! 若不敢那便趁早回那屋子里去,带着妻儿蒙被大睡一场,待本将得胜归来自会让人叫你来吃顿庆功的酒肉!” 说罢他再不做停留,打马就走,八百精骑随其奔出。 “绍宗兄,我这便让人领你去包扎。” 淳于之武喟叹一声,将慕容绍宗扶起。 后者身子稍颤继而只咬牙:“还请淳于将军替在下寻一匹马来!” “你…哎……” 淳于之武愣了愣,随即命人牵来战马亲自将缰绳递给慕容绍宗:“绍宗兄放心前去,若事有不利……我必领兵接应!” “切莫如此! 倘若真大败而归,还请将军固守关隘,哪怕仅有千名兵卒凭借此关阻挡安北军十余日不在话下。 介时援军一至,便可无虞!” 慕容绍宗果断拒绝,沉声道。 见其从容上马往关外而去,淳于之武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 八百契胡精骑出雁门后呼哨声接连响起,各自奋力打马直冲耿惟成所领郡兵营寨! 突兀的马蹄声中,郡兵尽皆大骇,好在耿惟成临危不惧立时举刀而出,勒令各部结阵于拒马深堑之后,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几番奔走呼吼后,郡兵终是聚在一处,显出几分长矛阵的威势来。 耿惟成掌心满是汗水,他不断派遣亲卫心腹分列各处,以重赏与官职许诺稳定军心,同时遣派轻骑快马加鞭将尔朱兆率精骑而出的消息送报大营。 哪曾想正当繁畤郡郡兵已然生出同仇敌忾,誓要拼死御敌之时,尔朱兆冷笑间只一箭飞出正中耿惟大旗! 随即八百精骑从营门疾驰而过,不作丝毫停留,直奔马邑方向而去! 见此一众郡兵皆是长出一口气,但耿惟成却是一个踉跄! 在亲卫的搀扶下他稍稍缓神,继而咬牙强打精神对汇聚而来的将校们道:“各领部曲出营,在营外广瓦深堑,务必要堵住尔朱贼的返关之路! 快!” 将校们面面相觑,颇有些疑虑:“郡守大人这是为何? 倘若雁门守军倾巢而出,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耿惟成果断摇头:“此时顾不得许多了,让尔朱贼领精骑直奔马邑已是我等失职! 若再不能断其后路,将之击溃,诸军只等已军法论处罢!” 闻言诸将校都再不多言,纷纷喝令部曲出营挖掘长堑,以期堵住尔朱氏精骑返回之路。 耿惟成正要再吩咐亲卫将消息送往大营,却只觉得大地再度颤动起来! 他霎时间面色苍白,回头望去只见那八百尔朱精骑竟又去而复返! “糟…糟糕!” 千言无语在此刻都只汇聚成一声绝望的惊叫,视线之中尔朱兆正狞笑连连,而在他跟前上千繁畤郡兵正犹如待宰的羔羊般! “杀!” 吼声中,八百精骑如狼入羊群! 第七十九章 雁门(一) 似倾盆大雨般密集的箭矢攒射落下,数百名无处可躲,手中只攥着铁镐的郡兵顷刻间就被钉在雁门关外贫瘠的土地上! 大片猩红如妖艳的花朵般瞬间绽放,其偏偏又是开在枯黄的泥土上,实在触目惊心! 哀嚎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好些人并未立即身死,却又丧失了行动能力,只得眼睁睁瞧着尔朱氏精骑打马而来! 哄! 嘭! 马蹄过处,骨骼破碎的闷响不断交织而起,无数郡兵的颅脑、胸骨乃至是小腿、手臂都被毫不留情地踏碎! 哀嚎声戛然而止,继而就是浓郁的腥臭味在灼烈的空气中逐渐升腾! 余者哭爹喊娘、呼天抢地朝着大营处奔去,只是两腿哪能抵过战马的脚力,于是又是两百余人被轻骑追上一刀斩杀! 好些契胡骑士杀得兴起,只以削下其手臂为乐,而将头颅留待后来者慢慢收割。 此刻尔朱兆浑身浴血,他伸手一把抹去面上的鲜血,纵声吼道:“儿郎们,让这些背信弃义之徒都尝尝咱们刀箭的厉害!” 响应他的是高举的长刀,以及不断溅射出的鲜血! 身处营中见此一幕,耿惟成面色铁青摇摇欲坠。 眼瞅着麾下将校想要率仅剩的数百士卒出营接应,耿惟成喝止道:“谁也不许出去,搬出拒马坚守营寨!” 说着仓啷一声利剑出鞘,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只勒令坚守。 当即就有不服的将校被他斩下脑袋。 与此同时面露不忍的慕容绍宗纵马追上尔朱兆,进言道:“大将军既已破敌,何必再行滥杀,当立即驰援马邑!” 尔朱兆已然杀得性起,双眸竟竖立如狼眼般,侧头盯向慕容绍宗的刹那直令这位昔日的慕容氏皇族悚然! 似乎是对于慕容绍宗的反应很是满意,他咧了咧嘴发出阴冷的笑声:“先将逆贼杀个干净也不迟!” 慕容绍宗还想再劝,可尔朱兆根本已是听不进去,只领精骑裹挟溃兵杀入耿惟成营中! 面对气势汹汹的敌骑与慌不择路的溃军,耿惟成双目圆瞠,夺过长弓亲自放箭射杀溃军! 见自家郡守已是如此,营中余下的郡兵皆连连攒射,终是赶在敌骑杀到前强行驱散的溃军! 只是郡兵们还没来得及缓上一口气,尔朱氏的精骑已然冲入营中,大肆斩杀! 耿惟成大吼抵御,在亲卫的保护下不断聚兵退守,从辕门拒马先后退至粮仓、帅帐所在! 当尔朱兆策马而来时,耿惟成周遭仅剩不到百人,尽皆负伤! 这位出身契胡的骠骑大将军志得意满,脸上横肉直颤:“耿功曹,今日之事如何? 你可后悔当日弑杀我叔父所遣郡守虞养恒么?!” 耿惟成只冷哼一声,搭箭又射。 尔朱兆一眼便瞧出此人已无气力,果然箭矢抛射而出,徒有准头却劲力全无。 他只轻松挥刀就将这根长箭斩下! 正欲再说些什么,浑厚的号角声忽然响起,慕容绍宗顿时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拽住尔朱兆的衣袖叫道:“大人敌军已至,走!” 身处敌营中的尔朱氏精骑也已有些惊慌,但终归是剽悍之辈未乱阵脚。 耿惟成则是兴奋大呼:“大都督援军已到!安北锐士已到!” 呼声之下,近百残兵士气尽皆大振。 将此景尽收眼底的尔朱兆恨得牙痒,只觉得这耿惟成实在可恶至极,今日既已无法驰援马邑,若能将其斩杀也不失大功一件,当即举刀喝道:“儿郎们!斩杀耿惟成者,立封侯爵! 先杀了此贼咱再回关中痛饮!” 他猛地举刀将慕容绍宗扯了个趔趄,后者一不留神就从马上跌落! 与此同时精骑纷纷应和,于是鏖战转瞬再起,比之先前更为惨烈! 另一边张宁持枪喝道:“徐祖元,你领两百人环雁门而驰,若有援军必阻之! 侯莘,你领三百人围住大营,莫要放过贼骑一人!!” 随即他将长枪高举过顶,只是略一环绕,继而就狠狠向前一指!! 此乃是安北骑军中统一的指挥方式,更添这十数名将校本就是精锐骁勇之士,立时依次而行紧随其后杀入营中! 雄壮至极! 雄武绝伦!! 这是最为直接的方式,若换做轻骑,如旅将徐祖元所领那两百骑绝不敢如此。 但张宁麾下这五百人却是不同,他们乃是安北骑军甚至是整个安北军中战力最为强悍的一部,具装甲骑黑鵺!!! 这是耗费无数财帛、谷料、铜铁与人力喂养出的绝对强军!!! 是威震北地的猛兽!!! 是这个时代最为强大的军事力量!!! 是具装甲骑,黑鵺!!! 倘若彼辈骑军冲杀是势如惊涛骇浪,那么具装甲骑的冲击就是真正形如城墙轰然倾倒的压迫感! 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在沉默的喘息声中,尔朱氏的精骑回过头去只瞧见一名名隐藏在铁甲中的骑士正在肉眼可见的热浪中推至! “啊!!!!” 在这刹那间,哪怕是平日里最行事无忌,最勇猛的契胡骑士都忍不住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惊恐叫声! 只是下一刻这惊叫声就戛然而止,剩下的就是猝然溅起无数血肉! 尔朱兆长大了嘴巴,一时失声,饶是他自诩勇猛无双,自诩为叔父事业的真正继承者,此刻也不免呆立当场。 好在就当他骤然失语,浑身呆滞无措之时,一双臂膀忽然从旁伸出将他拽下马来,连拉带拖的将他塞入到营边的辎重车底! 他呆滞地侧头看去,只瞧见慕容绍宗亦是双唇紧闭,面色苍白异常。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只又下意识回过头去,去看自己一名名部曲,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被突如其来的铁甲撞碎! 战马、人、乃至是一些铁甲都如白纸般单薄,只是轻轻一撞就猝然碎裂开来! 整个世界都好似只剩下了血腥,碎肉与残尸! 就连耿惟成所部的近百名残军也都张大了嘴巴,神色愕然,一语难发! 第八十章 雁门(二) 八百精骑若在平原上与黑鵺甲骑对垒,足可凭借疾速与绝强的马力轻易将之甩开,断然不会落入这般绝境之下。 张宁对此亦是心知肚明。 因而在五百黑鵺甲骑外,他还点上五百轻骑以作夹击围逼之用。 孰曾料一切远比自己想象得更为顺利,尔朱兆的残暴嗜杀,耿惟成的果决坚守共同促成了此战之胜! 仅是不到半个时辰,尔朱氏八百精骑大半身死当场,余者已然丧胆,尽皆跪地乞降! 见大局已定,张宁稍作吩咐后翻身下马,阔步朝着已然下拜请罪的耿惟成等将行去。 他将这位昔日的平城显贵扶起,诚恳道:“玉生,你沉勇笃实、临危不惧,以身为饵引贼入瓮,当为此战之大功! 又何罪之有呢?” 论年龄张宁刚至而立,耿惟成则要年长数岁。论官职,张宁虽为北道大都督又代授其郡守之位,但到底仅是有上下级关系的同僚,远不足单以字相称。 因而耿惟成闻之亦是稍稍一愣,不过他旋即就明白了张宁话中的含义,没有丝毫犹豫道:“领军守营乃分内之事,下官不敢贪功! 另禀大都督,贼将尔朱兆、慕容绍宗已被俘获,请大都督发落!” 话音落下其数名亲军将五花大绑的尔朱兆、慕容绍宗押到跟前,尔朱兆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倒也十分硬气断不下跪,还是亲军好一阵拳打脚踢才迫使他不得不沉下身去。 饶是如此,他口中仍是怒骂不绝:“小儿张宁,有种将俺松开,老子要与你好好斗上一场!” 耿惟成等人皆是大怒,凌绰更是想要拔刀捅去。 张宁嗤笑一声,只觉得此人实在有趣当即道:“若你今日是市井地痞,我为寻常百姓,或可与你好生斗上一场。” 此话一出众人都觉得心中痛快,尔朱兆则是神情一滞,不由垂下头去。 比起这位契胡勇将,张宁无疑更为看重旁侧稍显文弱的慕容绍宗。 后世时他早就对这位人物如雷贯耳,其可谓是元魏两分、东西并立时最用兵如神者,一度有智无出慕容绍宗右者的说法。 只是与这个时代传统的将帅相比,他体格稍显羸弱远非勇武的万人敌,因而在最初群雄并起的十数年里并未受到重用与瞩目。 用见猎心喜来形容张宁此刻的心情,无疑是再贴切不过。 他虽无名臣武将的收集癖,可当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若不趁机将其收服,恐怕是再愚蠢不过的事了! 难不成自己要将其拱手让于高欢、元子攸? 念及于此张宁微微一笑,也不去看慕容绍宗,只是又对尔朱兆说:“尔朱氏缘将帅之列,藉部众之威,属天下暴虐,河阴之下,衣冠涂地,更为人神怨愤! 今日你落于我手,亦是天意! 我欲借你头颅传首天下,你可有辩解之言!” 尔朱兆纵然凶悍粗鲁,却万不是蠢笨的直脑子,闻言也意识到了自己命悬一线。 他有心要说些不坠场面的硬话,可一想到自己将被砍下脑袋,失去一切的荣华富贵,失去继承叔父事业的可能性就不由浑身颤抖,齿间咯咯作响。 生死间确是有大恐怖。 张宁清楚当热血凉去,当慨然赴死、汹汹杀意尽数退去后,再想是平静的面对生死就很难了。 于是他朝凌绰道:“这位尔朱将军当真是条汉子,不愧是能得封骠骑之名。 拖下去给他个痛快!” 凌绰当即应下,招呼着一名亲卫走上前去,欲要将其拖走。 慕容绍宗微微张嘴,终究还是一言不发。 不过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素来以勇武着称,冠绝契胡的尔朱兆突然开口哀叫道:“俺不想死…俺…俺可以帮你的! 张宁,你开条件!无论如何只要能放俺走,什么都可以! 战马、牛、羊!” 这一刻不仅是耿惟成等人面露不屑,就连残存的契胡骑士与近在咫尺的慕容绍宗都显出愤怒与惊愕。 正当慕容绍宗欲张口叱责尔朱兆时,张宁忽然伸手指向慕容绍宗,冷笑着对尔朱兆问道:“他呢?” 随即他又指向两百余名契胡骑士:“还有他们呢?” 尔朱兆茫然望去,短暂的迟疑后他撞开亲卫,摆脱凌绰的控制,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大叫:“他们都是你的俘虏,任你处置! 与俺,与尔朱氏都再无干系!” 此言一出慕容绍宗好似被人一拳重重击在胸膛,方才欲要一吐为快的大义之语尽数被堵在咽喉中,进退不得! 再看一众契胡残兵,短暂的不可置信后竟有人起身怒骂尔朱兆,随即鼓噪声接连而起! “都住嘴!” 徐祖元与侯莘立即领军士上前弹压,以刀背猛砸契胡兵的头背,方才制止。 回头再看尔朱兆,他面色赤红,却仍咬牙直视张宁:“只要能放了俺,要什么都给你!” 眼见效果达到,张宁笑着上前将尔朱兆扶起,为其松绑:“尔朱将军,说笑了! 太原王实力雄厚,拥兵数十万,据有疆土十之有七,立洛阳而俯瞰天下! 在下万不敢与王爷为敌,此番前来只为图自保,实是无奈之举!” 尔朱兆长舒一口气,只道此番终归不用人头脑地,至于张宁在说些什么他则是左耳进右耳出,完没入心中。 见此张宁只觉得此人的确徒有勇名,全无智谋可言! 难怪历史上尔朱荣一死,尔朱氏立即分崩离析。 尔朱兆明明据有山西之地,仍是被高欢打得节节败退,以至连祖地秀荣川都拱手让人,不得不自缢而死! 这样的人又怎能居于高位呢? 张宁一把攥住尔朱兆的臂膀,劲力之下后者立时回过神来,只听张宁一字一句道:“某不愿与太原王为敌,此番前来只求取雁门关隘与马邑城,以塞北上之路! 还望骠骑大将军能为某叫开城门,介时城中兵将辎重皆可随将军而还,我安北军亦止步于雁门,不再南进半步!” 第八十一章 雁门(三) 浑身具装的黑鵺甲骑并未加入打扫战场的行列。 这些魁梧之士圈出一块较为干净的营区,自顾自地包扎治伤,又将战死者的甲胄卸下,对袍泽的尸首稍作清理后准备送至马邑城外的大营处。 自张宁力主推行卫军军制后,身为军府长史与司马的卢景祚、张泰自然承担起了确立补足各项制度的责任。 如今安北军出征时,再不会像往日那般将战死者的尸首草草掩埋。而是会就近择地,由随军民夫挖掘修筑墓区,将阵亡军士的尸首进行妥善安置,以供亲属祭拜悼念,也便于后人欲将骸骨迁至故土。 哪怕是身处敌境,也会竭力先作掩埋,日后再行迁移。 就如在繁畤、桑干二郡的数百战死者一般,他们的尸首已作掩埋。 而今又克马邑便意味着安北军彻底在恒州站稳脚跟,自然就会有相应的军吏出面与当地主官相商,修建军墓,立下规矩每年由谁出面代表两府进行公开祭祀。 此番举动虽不敢说能让安北军士悍不畏死,但至少其不用担心死后曝尸荒野,喂了豺狼野狗,少去后顾之忧。 这对处于乱世的军士们而言很是重要,他们格外看重。 耿惟成麾下残存的郡兵们见了这一幕,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们本就是降兵,天然低人一等,加之适才又大溃惨败,哪怕此刻不断收拢溃兵也只堪堪四百余人! 简直在威风绝伦的黑鵺甲骑面前抬不起头来! 眼下谁也不敢奢求能入军墓,只是想到平日里与自己情密的同乡、袍泽或许就将草草掩埋在这雁门关外,他们也生出一肚子怨气,于是对待契胡降俘时愈发蛮横,甚至刻意找茬拳打脚踢! 凡有敢于推搡或是还手的,他们更是一拥而上恨不得将其活活殴死! 这般闹剧就发生在张宁的眼前,他不禁皱眉对耿惟成道:“玉生且去将部曲都归拢一处以作修整,降俘交由徐祖元即可。” 耿惟成早已是汗颜,恨不得当即躬身请罪,闻言立即拔腿而走。 只是他才走出几步却又被张宁叫住:“另外凡你部战死者尸首也都需集于一处,介时统一掩埋。 郡兵也属我安北军一员,只是不在八卫府之列。” 耿惟成浑身一颤,随即深深俯首,余下将校莫不如此。 待其离去,张宁才又转头重新看向面若死灰的尔朱兆:“骠骑大将军以为某方才的提议如何?” 尔朱兆拳头紧握又骤然松开,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最终低声道:“全凭大都督吩咐。” “好!” 张宁朗声一笑:“事不宜迟,侯莘,你这便领尔朱将军去往雁门外与守将分说清楚!” 骑军旅将侯莘肃然领命,使亲卫将尔朱兆重新绑住,拴在马后向雁门缓驰而去。 “尔朱荣虽有勇谋又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自汉章、和二帝起,凡在朝中掌大权者且肆意废立君王,屠戮重臣者,未有一人不横遭横死暴亡! 纵观其亲族,尔朱度律阴狠毒辣、尔朱菩提好勇斗狠、尔朱兆残忍嗜杀,其部属高欢野心勃勃、侯景之流亦各怀鬼胎…… 慕容绍宗你既非蠢笨之人,亦有好学夙成之名,竟不知其中利害,当真要待到有朝一日为尔朱氏陪葬?” 正心中哀叹的慕容绍宗闻言一愣,他未曾想到这位权倾北地的大都督,会突然将话题引至自己身上。 他本想言说尔朱氏待自己有恩,曾接纳亡命时的自己,自己理应以死报恩。 然而方才尔朱兆为脱身,不但将自己与余下契胡骑士尽数抛下,便是形如肆州乃至是整个山西门户的雁门塞也将被其拱手让出。 如此情势下,自己再言报恩之话岂非贻笑大方? 慕容绍宗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此番神态落在张宁心中只觉好笑。 原本的历史脉络中尔朱兆败于高欢之手,慕容绍宗护着尔朱氏老幼退往乌突城坚守,在得到高欢不赶尽杀绝的许诺后才举城而投,可谓尽忠。 然则今日得知两人落入己手后,张宁心生一计,一步步逼迫着尔朱兆作出了此刻的抉择。 如此一来慕容绍宗所谓的坚守便显得苍白、可笑且又脆弱。 他随即趁火打铁道:“若不出所料,尔朱兆心中所想无疑乃是我军声东击西趁乱而来,纵然夺取雁门也无伤大雅。 回去他至多挨上一顿板子,待尔朱大军回转收复失地不过轻而易举之事。” 张宁一边引慕容绍宗进入大帐,一边解甲而坐:“尔朱氏之势不可谓不盛,契胡诸军亦不可谓不强。 然则雁门乃锁钥之地,一旦让出再想夺走何其之难? 况且我安北军坐拥六州,麾下既有敕勒、匈奴、库莫奚等族为骑军,又有以汉家规制组建的经制步军,纵然尔朱氏以十万人来攻,我又有何惧?” 见慕容绍宗稍想张嘴出声,张宁便命扈从倒茶,作出洗耳恭听之举。 果然慕容绍宗蹙眉道:“都督此言未免有些托大,尔朱诸人拥河北、关中、洛阳、青徐之地,各有强军,若真是齐头并进,都督莫非真能以六州之地而对抗天下?” 不料话音落下张宁却是抚掌大笑,他心中暗道慕容绍宗果然还是年轻,远未到成为后世名将时的阅历与老辣眼光,同时口中戏谑:“此言差矣! 河北早已人心思动,远非尔朱氏所能主,青徐、洛阳直面梁军、关中尚有卧虎在侧! 何况尔朱荣分遣族人镇守各地容易,想要再将其聚于一处,合军于手何其之难? 再者,你真以为他尔朱荣已是稳坐朝堂?” “这……” 慕容绍宗再度无言,尤其是最后两句话直击要害。 况且以张宁如今的地位与出身,既是敢说出这话,断非无的放矢! 念及于此他不禁长久沉默,张宁见火候已到,便又说:“其实不止雁门,此刻宁武应当已是拿下。 有三郡为根基再阻塞两关,将来是何局势你应当心中明白。 若还有顾虑,可在某帐下先任参军,且作观瞧!” 第八十二章 雁门(四) 张宁根本不给慕容绍宗丝毫反驳的机会,说完这话就靠坐着闭眼假寐。 见此慕容绍宗亦是无奈,一想到雁门将落入其手,自己的妻儿尚在关中,需要安顿。再者观其行事举止也非凶恶贪权之徒,暂委身其下倒也并非不可接受。 于是他当即深深跪拜,随后静立一侧不再出声。 张宁虚眼瞧见这一幕,心中既是得意又颇为振奋。 论数麾下诸将,善战者虽众,可真正能当大任独领一军的不过王彬、斛律金、贺拔胜、卜苏牧云四人。 其中王彬勇武老成、卜苏牧云中规中矩、斛律金善奔袭、而贺拔胜智勇兼备。 因此在张宁心中以贺拔胜为最,王彬次之、斛律金再次之、卜苏牧云居于最末。 《储将才论》里把古之所谓将才者,分为四类,曰儒将、曰大将、曰才将、曰战将。 其中乐毅、羊祜、谢安、韦叡、岳飞等,儒将也; 韩信、冯异、王猛、贺若弼、李靖、郭子仪、徐达等,大将也; 孙膑、吴起、白起、耿弇、杨素、李光弼、马遂等,才将也; 英布、王霸、张辽、刘牢之、曹景宗、高敖曹、周德威、扩廓帖木儿,战将也。 以此而论,贺拔胜、王彬当为大将,斛律金为战将,卜苏牧云勉强可及才将。 唯有跟前这慕容绍宗,乃是真真正正的才将之选,以才智与兵法决胜于疆场。 如今慕容绍宗虽远未到后世败侯景、擒萧渊明的老辣,但只要稍加培养,张宁相信假以时日后其成就绝不会逊色于原本的历史脉络。 更何况自己亦能对症下药,使其避免再似历史上那般窝囊死去。 念及于此张宁嘴角微微翘起,他睁眼对另一侧的凌绰道:“去给他取一身合适的甲胄来,参军就要有参军的样子。” 此刻慕容绍宗只着简陋皮甲,身下则是汉饰常服,明明身在军营却是这副打扮当真是极为滑稽。 凌绰早就看得不爽,得此吩咐立即找来亲卫中的备甲为其套上。 不多时有快马来报,马邑守将尔朱智虎逃于宁武关外,趁守军接应之时切思力拔率部突入其中,后续白楼、王彬等部顺势冲杀,一举抢关。 只是尔朱智虎委实逃得够快,头也不回地直奔祖地秀荣郡。 得此消息慕容绍宗心中又是一叹,暗道尔朱兆所想乃是安北军即便占据雁门,己方亦能以宁武为前哨,随时以轻骑出关骚扰奇袭,使安北军难以安生。 介时再以重兵反攻,莫说是重夺雁门,即便恢复三郡趁势杀入燕州也非是无稽之谈。 毕竟关隘从不能独存,需得与相应疆土、坚城互为支撑依仗,方可发挥出锁钥之效。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这尔朱智虎同样是个酒囊饭袋,慌不择路下竟然强迫宁武开关接纳溃兵,以至关隘被夺! 如此一来反倒是安北军以两关堵塞了山西北出之路,将进退之权牢牢攥在了手中。 对于这个消息,张宁没有太大反应,他微微颔首后道:“传令暂以王彬为平齐郡守,掌马邑、宁武之军务。 另征发本郡民夫修缮加固城池关隘,沿勾注山广筑塔楼、营寨、望楼。 一应资出由此番收缴的军资供给!” 勾注山,以山形勾转水势注流而名,也称陉岭。 其横亘在宁武、雁门之间,连接两关。雁门以南为陉南,雁门以北为陉北。 自古这里就是阻挡塞外游牧大军的第一线,陉北一侧筑有不少关隘塔楼,张宁确是要在这基础上修建对陉南的防御工事。 如关陵、兵营、瓮城、关署、乃至是亭以及藏兵洞等,他早已与属吏商定确认,此番只消依此施为。 纵然言谈中晓以大义,将尔朱氏叱为早晚会覆灭的暴族,可实际上张宁仍不敢掉以轻心。 如今自己已然敲开山西门户,尔朱氏自然不会坐视腹心的肆、汾、并三州以及河东受兵锋所迫,必调大军来攻,介时少不得一场腥风血雨。 与其突入山西境内,在陌生的环境下与之厮杀,倒不如广筑工事,以守代攻! 正在此时又有士卒来报,旅将侯莘领尔朱兆至雁门外叫门,守将淳于之武思付再三,终是开城降服。 对这位颇有智谋的北地武人而言,尔朱兆被俘是最为糟糕的情势。 太原王尔朱荣素来以亲族为上,倘若自己任凭尔朱兆叫门而不理,使其身死,难免会落个被秋后算账的下场! 何况在失去唯一的援军八百精骑后,他麾下的守军也只剩下死守这一条路! 眼下山西之兵尽在河北,谁又保证自己真能挺到尔朱荣率大军回转呢? 与其如此倒不如痛快降了! 待到侯莘将淳于之武领入帐中,其与跟在后面的尔朱兆皆是一愣,他二人不曾料到仅是几个时辰,慕容绍宗便已改换门庭,连甲胄都已换上! 尔朱兆双目近乎喷火,只觉得自己此败定是慕容绍宗从中作梗,与张宁里应外合所致! 淳于之武却是有些抱怨,心道慕容兄既然早有打算,为何不提前与自己言说? 需知主动献关与被迫降服根本是天差地别! 感受着两人的不同目光,慕容绍宗是有苦说不出,他只得微微瞥向张宁,心道这位大都督真是好算计! 张宁全然没有注意到慕容绍宗对自己的误会,他安抚道:“淳于将军仁笃慎密,以武干闻名,此番又弃暗投明当真是喜从天降!” 淳于之武汗颜作答:“承蒙大都督看重,只是关中军士多成家于秀荣、雁门两郡,此间请求随…请求返乡。” “哦,有多少人?” “禀大都督,共八百三十二人…还请大都督恕罪!” “倒也无妨,由其去!只是这般一来淳于将军却是成了无兵之将?” “呃…这……” 淳于之武本以为张宁会有怒气,不料他竟反倒饶有兴趣地笑起了自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宁却也没有继续为难他,恢复了肃然的神情说:“既是如此,便请淳于将军先随某回转大营,暂以轻车将军之身参赞军事,日后定有合适任用!” “遵大都督令!” 第八十三章 进言 张宁说得诚恳,又是尔朱兆当面,淳于之武自然清楚断不是托辞。 随即张宁对尔朱兆笑道:“尔朱将军还请静待五日,五日后你与那数百雁门守军便可自行离去。” 尔朱兆听得这话凶面瞬间赤红,低声咆哮道:“张宁你岂可言而无信!” 张宁挥退意欲拔刀的亲卫,冷笑着说:“别说是你与那八百守军,便是八千人…八万人某也不会放在眼里!” “那为何要再等五日?!” “自是要予淳于将军及其部曲接走妻儿的时间,否则待你回转,岂不是要立时杀之泄恨? 还需尔朱将军你亲写文书一封,予其通行!” 乱世中,将领或是被迫或是自愿投敌的不计其数,其固然能够再得富贵权势,可滞留在国中的亲族却常因此遭受灭顶之灾。 淳于之武知晓其中利害,却也是无能为力,不想张宁早有考虑。 此刻他双目微红,立时是跪倒谢恩。 本是怒意冲天的尔朱兆则好似被人掐住脖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即张宁遣人调派切思力拔率部屯驻雁门,自己亲率黑鵺甲骑返回马邑城外的大营。 待其归来时夜幕已至,不过无论是大营亦或马邑城尽皆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夺取雁门的消息早已传回,加之马邑、宁武依次攻克,此战可谓大获全胜。 尤其是夺得雁门,简直就是意外之喜,除了熟知尔朱兆秉性的张宁外,谁也不会料到会有如此好事! 望着一张张欢喜的面容,张宁当即顺势宣布犒劳三军,宰羊杀牛举酒痛饮!需要驻守两关的守军则送以大量烤肉,并许诺返军时自己将与其共饮! 于是马邑城外欢呼震天,彻夜不休! 但这却苦了功曹参军齐以信及其属吏,他们只得在一片饮酒作乐声中悉心统计各部战功,以便军府日后论功行赏。 同时齐以信还得应付一不留神就钻进帐中,舔着脸询问战功,或是邦邦拍打胸脯,不断夸耀自己所部如何如何勇猛的军中将校。 若放在往日他自是会毫不留情地将其赶出,但今夜他也只得以笑脸相迎。 直到最后实在无计可施,无奈请来亲卫将凌绰坐于帐外,方才得了清净。 正当张宁在大帐中与诸将及军吏饮酒时,忽然有黑卫从旁躬身贴近,将一封已是揉得皱巴巴的密信送上。 张宁拆开一看,面色在火光得映衬下稍显得阴沉。 诸将见此也都纷纷放下杯盏,神色交换间皆一头雾水,唯有王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 片刻后张宁将密信烧毁,继而笑着使众将继续宴饮,只说平城那方遣人送回邀请自己明日会猎于白狼堆。 众将闻言都松了口气,打趣道看来那位王爷已经得到恒州以南易主的消息了。 更有甚者直言管他是什么皇亲国戚,在咱大都督跟前都得老实卧着。 此话一出便又是一阵哄笑。 张宁略作无奈地摇头,挥手作出驱赶之状道:“你们这些大老粗都给老子滚回各营,好好看着手下兵卒,切莫要因酒生乱。 谁明日要是坠了老子的威风,非得狠狠抽上几鞭子!” 众将连忙应下,接着躬身离去。 卢景祚、郑经平两人在侧不动,只等张宁继续发话,可张宁却没有开口。 又过了片刻有亲卫入帐,言说镇北左卫军主王山去而复返,请见大都督。 张宁似早有所料,宣其入帐后对半跪在地的王山苦笑:“看来某的养气功夫还是差得太多!” 王山听了心中一颤,重重叩下头去,张宁叹息着使其起身入座,而后慢吞吞道:“数日前镇北右卫军主吴朗,副军主任树贵及其下十数将校中伏…… 连同过千甲士尽皆战死于灵丘郡蔡家峪。 另有幢将季贯之等重伤昏迷。 至此信寄出时,褚君义领数百众且战且退,已退至灵丘郡东的温县。 照如此形势来看灵丘郡已无攻克之机,便是前番夺下的西甸子梁亦或被贼军重夺!” 营帐中本是酒香肉味弥漫,此刻却只听得木柴在火焰的炙烤下噼啪作响,稍远处传来的士卒欢笑声反倒显得有些刺耳。 卢景祚、郑经平、王山均是大惊,王山更是下意识捏破了杯盏,手中鲜血直流。 吴朗是亲卫出身,当日任亲卫队主身份等同今时的凌绰。 与之不同的是吴朗出身贫苦,更为贴心,也更受重用,可谓是军中年轻一代最杰出者,未来前途无量。 谁知其竟然身死于匈奴豪酋之手! 愣神间王山当即起身,再度跪地:“大都督,末将愿随本部入飞狐陉,攻杀贼首曹可任,重取灵丘、涞源两地!” 他字字不提为吴朗报仇,可在场之人谁都清楚其心中所想。 诚然若要再遣人将兵入飞狐,论跋涉山地、攻伐险要关隘之经验非王山莫属。 同时他与吴朗私交甚笃,连带着对其麾下将校也颇为熟稔,便于整合任用。 再想到张宁特意待其前来,郑经平出声进言:“大都督,飞狐陉中三地皆为要害,既已与曹可任结怨务必一举除之! 扫难将军曾力夺宁关,其下部曲亦熟山路,当以其为将,领军讨之!” 旁侧卢景祚稍作沉吟,却是没有跟声附和。 然则张宁只是摇头:“马邑距燕郡已有数百里,再至东代郡入飞狐,千里迢迢而去必然将疲卒乏! 何况王山部已是在此鏖战数日,需作修整,岂有以远水去救近渴的道理! 便是发兵也需从幽燕二郡调遣!” 说着他令扈从挂起舆图,上前察看后却久久不能作出选择。 两郡间虽尚有军士过万可征,然而真正善战之兵大多集于蔚州、河北及马邑三处,若以寻常兵卒去救恐怕难见成效! 念及于此张宁回头正欲使王山二人起身,却正好见卢景祚安坐于案前,不禁开口问道:“修之可是已有对策?” 卢景祚欣然答道:“有一愚策,恐并非首选。” “试言之。” “原韩侯城守将、现右毅卫幢将郑士良可受此任。 其出身平州令支城,族人皆居于山水之间,行陡峭之间如履平地!” 第八十四章 行军 提起出身高句丽的豪强郑士良,帐中几人皆不陌生。 王山当即便开口驳斥:“此人素来桀骜难驯,受任现右毅卫幢将后更是称恙在家,不至军营! 如此自行其是之辈怎能受心腹之任!” 即便不谈王山报仇心切,从根本上而言安北军中将校皆不喜曾当众质疑自家大都督的郑士良。 更添其本就与卢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王山不得不怀疑起卢景祚此举乃是私心作祟。 哪怕是未有出言的张宁也是眉头微蹙,能放任郑士良称病在家,已是念在其夺军都有功! 岂能再委以重任。 于是郑经平也忙是言说,当另择人选。 卢景祚早已料到诸人有此反应,他好整以暇道:“国家危难,大都督投袂而起,持大义而鞭笞天下,是为当世豪杰! 身居如此尊荣权位理当选贤用能,以匡扶社稷为志。 郑士良性桀骜乖张,终归却是都督帐中之将! 昔日刘玄明不以刘曜嗜酒成命而弃之,石世龙因石虎性情残忍滥杀而怒,其母王氏也曾以快牛为犊子时,多能破车,汝当小忍之而劝。 今时大都督功业未成又正值危难,岂能不用其能?!” 他娓娓道来,言辞恳切,可言语间的含义却令郑经平、王山两人连忙垂头,不敢去瞧张宁的脸色。 帐中一时再度寂静。 片刻之后,张宁肃然回神道:“修之所言振聋发聩,使我犹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旋即张宁下令:“命幢将郑士良暂为右毅卫军主,聚兵三千驰援灵丘,再着东代、昌平两郡供给辎重军粮,不得有误!” 三人躬身领命,随即张宁又单独留下王山,对其道:“此夜之事暂不可对他人言说。 唔…若我没记错,吴朗可是留有一子?” 王山躬身应道:“大都督明鉴,吴兄有两岁幼子唤作吴文恺。” “文恺… 此战之后我欲在蓟城开设武学,介时凡各将子嗣皆可入学,吴家子适龄后当入其中。” “末将代文恺先行谢大都督恩典!” 吴朗死后虽可得相应抚恤田地,但有张宁这句话便是保了其一生富贵无忧。 待王山也退入夜色中,张宁终是长长叹了口气。 他摊开手掌,掌心边缘不知何时已然老茧丛生,自怀荒那小小的一方镇将府至此已过数载,其间无数士卒殒命将校身死不提,今日就连吴朗也战死沙场。 这虽被武人视作命途归宿,早有殉身不恤准备,可落在张宁心头仍是有着几分憋闷与难受。 …… 次日巳时,马邑城外军营鼓声震天。 一鼓之下各军士穿甲取刃,二鼓声中军士集结营前,三鼓之时全军就地盘坐进食,待到鼓声四作数千军士已是列阵齐整,严阵以待。 随即上有“骁骑左卫”、“白”以及“折冲”字样的军旗各一杆当先开路,以如今安北军制而论,每幢满员千人置军旗一杆,骑军为飞禽如鹈鹕一类,步军作走兽有狻猊一类。 其中又以张宁所授“先登”、“陷阵”、“折冲”三军最为特殊,其不以飞禽走兽为旗,只上绘张宁亲题字样。 便如眼下,三旗竖立,意为骁骑左卫白楼军主亲领折冲骑军在此。 三旗之后有十面“军”字旗迎风招展,是为引军、立帐时的指引之用,同时军字旗亦有变化。 如散开则该军当列长阵,呈三角时便要列锐阵。 军字旗之后再有青、赤、黄、白、黑五色旗各一杆,乃作战遇袭时必备。 若青色旗忽然挥舞,军士便会知晓是有敌自东方而来,旗帜向前军士则攻,旗帜正立便止步,当其放倒时就快速回撤。 五色旗下有大车数驾,上摆厚皮巨鼓数面由十名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军士看管。 一旦遇袭,其便会奋力击鼓,一面激励本部士气一面告知其后中军已是接战。 千骑过后,乃格朗哈济所率三千陷阵甲士组成的中军。 中军相比前军更是旌旗蔽日,不仅上书“北道大都督”字样的大纛位于阵中,显出张宁及两百亲骑所在。周遭亦有象征长史、谘议、功曹等军吏的各类鸟旗相从,蔚为壮观。 最后才是一千镇北左卫组成的后军,押送军需辎重。 三军逐次列阵而行,绵延数十里,气势非凡,一路向桑干郡白狼堆而行。 身处中军,耳畔是齐整沉重的脚步与猎猎作响的旗声,张宁微微颔首对旁侧的卢景祚感叹道:“自我挥军入主幽燕而来,时有昔日朝廷大臣、州郡名士来投。 我初时只觉得前者不过是贪生之徒,后者亦是徒有虚名。 如今仅是曹宗庚所完善的行军规制,就已是令我受益匪浅!” 张宁此番话并非是刻意称赞,而是真正的有感而发。 身处后世时受影视小说的熏陶,只觉得行军不过是让士卒跟随将旗而行,打仗作战更是拔剑大吼,就能令万人奋不顾身,死不旋踵。 哪怕来到这个时代任一方镇将后,这般想法也未曾有过改变。 毕竟那时麾下不过千人,激昂时一声怒吼倒也能勉强传遍全军,直至随大军北伐时见朝廷经制之师方才晓得其中利害。 只是自己所部多是王彬、切思力拔这样亲卫出身,并不知晓大军规制的部将,哪怕是后来的斛律金、贺拔胜等也受困北疆,见识与眼界都远不及真正将门子弟。 自己真是待到皮乾、韩惟实、曹宗庚这些世代将门来投后,才渐渐弄明白其中的复杂,仅是行军一事就有着万般学问! 安北军也在这般改造下彻底脱胎为规矩森严、制度严苛的强军。 如今只消军旗一动,军士立时便会作出反应,或悍勇冲杀或列阵鏖战。 卢景祚闻言亦是道:“兵法有云将帅先教士目,使习见旌旗指麾之踪,发起之意,旗卧则跪。 次教士耳,使习听金鼓动止之节,声鼓则进,鸣金则止。 次教士心,使知刑罚之苦,赏赐之利。 再次才教士手,使习持五兵之便,战斗之备。 此金玉良言也!” 第八十五章 会猎 张宁深以为然。 恰在这时他余光瞥见卢景祚欲言又止,遂笑问:“修之可是疑惑,为何某此番要邀广阳王会猎白狼。” “还请大都督解惑。” “不如你先说说为何会以为不该与其会面。” 卢景祚稍作沉吟,整理思绪后答道:“禀大都督,如今我军已得恒州南三郡,又以宁武、雁门锁山西之兵。 若郑士良能顺利夺取飞狐陉中灵丘之地,我军遂坐北地而望天下之势。 平城既是旧都,又居我左腋,照此而言,理应设法将之驱逐以扫卧榻,何必在对其假以辞色。” “哦?没曾想修之竟会有这般汹汹之词,看来军中早将平城视作待除之敌了!” 闻听此言,这位出身范阳卢氏的嫡长孙罕见无言,面色微红。 时至如今大乱已过三载,凡有见识之人谁不清楚魏祚已终? 且不提权倾朝野随时可行擅代之事的尔朱荣,即便是北方的张宁以及叛军河洛以南的梁军,也断不会允许元氏再兴。 如此情势下为了本身的权势与地位,两府之中大半人都已是将魏朝的残余势力暗暗视作仇敌。 昨夜里众将皆以为乃是拥恒、云二州的元深邀自家都督前去会猎,实则仅有寥寥几人知晓乃是张宁通过司马张泰主动相邀。 此间张宁不再隐瞒身侧这位谋主,他扬起马鞭点向艳阳下波光粼粼的桑干水,好似欲要将其肆意搅浑一般:“先前我与人做了笔买卖,以将尔朱氏大军拖在北方为代价,换他护我族人无虞以及云、恒二州! 而今我不仅做到了,还额外送了他笔好处,自然是要提前收些利息才不至亏本!” 张宁说得很是轻巧,听在卢景祚耳中却犹如炸雷。 动辄以两州之地乃至旧都平城为筹码,以天下局势为棋盘,既有这等气魄又能与据有六州的张宁执棋而落者…… 想到此处卢景祚竟不敢再作深思! 两日后大军至白狼堆,于其西南二十里处扎下营帐。 随即哨骑四出,圈起桑干郡北部至善无郡东南的大片草原以作会猎之所。 半日后有六百骑自北而来,方才奔驰数里便被骁骑左卫旅将,契丹人叶赤勃连率部截下。 “诸位客人,请随俺来!” 叶赤勃连朗声说道,随即打马而走。 那六百骑中领头的几名将校见此皆颇有愠色,兼之叶赤勃连部下在此起彼伏的呼哨声迅速集结,隐隐有将己方围在中央的架势,为首那英武将领终于再难忍受。 他咬牙质问道:“敢问张大人这是何意?” 旁侧腰系美玉的俊朗年轻人温声道:“安北军军规森严,这位骑将亦是依令行事,还望贺拔将军勿要见怪。” 被唤作贺拔将军的武将闻言却是更怒:“难道连你这军司马也不能号令?” 张泰苦笑一声:“莫说是我,便是两府大吏齐至也是这般,唯有大都督本人与相应卫将可随意驱使。” 贺拔允先是双目微睁,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即见其神色不似作假,遂又沉默下来,眼神紧盯着在前打马的叶赤勃连,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蓄着长髯,纵然一身戎装也难掩雍容气概的广阳王元深俨然是淡然模样,笑着环顾四周。 他颇有些感怀地道:“昔日我拓跋氏起于北荒,奄有恒、代,规取河北,蚕食河南,既又克统万、平辽东、收姑臧,纵横四出,无有当兵锋者。 然及南徙洛阳,而肩背之势倒制于巨猾强藩矣,是故六镇跳梁于前,尔朱凭陵于后! 今日见定北侯麾下精兵,心中方能有所慰藉呀!” 说着元深举目远眺,忽然稍稍蹙眉,疑惑发问:“此地…此地似乎正是昔日皇室猎场所在?” 听得此言众人皆都愕然,就连方才陷入沉默的贺拔允也霍地抬头,目中燃起怒意。 一时间这自平城而来的六百骑皆都咬牙,似乎受了天大的羞辱一般。 张泰深深瞧了眼这位广阳王,却没有再度开口,以免火上浇油。 只是他心中想着:倘若元深到了大兄跟前还敢耍此等小计俩,依照大兄的性子,必然会使其吃上些苦头。 众人策马向前又行出数里,见一处背风的坡地下有旌旗招展,再凑近些便能清楚看到由青布围成的挡风幛以及其中正立的大纛、军字旗以及五色旗。 旗下八面大鼓左右排开,中央的草地上铺着宽大异常的皮垫,垫上两名膀大腰圆的武士正在紧张角力。 随着其迅速从相互试探转为尽施全力,肃立于幛前的军士开始以长枪强击圆盾,发出震慑人心的金铁之音。 连同元深、贺拔允在内的六人翻身下马,在亲卫将凌绰的引导下进入营中,余骑则驻于两里之外。 待到凌绰领着六人行至距离角力仅十步之遥时,众人这才发现就在眼前的草地上,有一名未着军服的男子正席地而坐,津津有味地观看着两名武士激烈搏斗。 正在此时其中一名武士忽然攥住另一人的腰带,顺势一提就将其高高举起,继而低吼一声将之抛出皮垫之外! “好!” 男子朗声喝彩,随即他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已经立满了人,连忙回过头来歉意道:“诸位,有失远迎还望勿要怪罪才是!” 当他回过头来,元深一众尽皆恍然,心道这定然就是手握近十万大军,一个念头就能影响整个北方乃至是天下大势的北道大都督,张宁! 此刻的张宁着深灰色的修身袍服,下颌留着短须,腰间系着一块精致的玉石流苏,与安北军司马张泰腰间那块十分形似。 只是比起温润如玉、实在是谦谦君子模样的张泰,这位北道大都督虽也洒脱,可举手投足间却显出强烈的自信。 当他一一看向众人时,鲜有人能够直视其目,纷纷下意识垂下头去。 那种掩藏在淡然之后的毫不掩饰的压迫意味,竟令这些自诩勇武的北地武人也无法承受! 而当这种压迫意味与周遭甲戈的敲击之音汇成一体时,更是犹如千军万马就在眼前! 第八十六章 主座 这是手掌百万人身死方能生出的上位者气势,远非所谓的武人、豪杰所能比拟。 场中也唯有广阳王元深可勉力支应:“我等皆为魏臣又僚于北地共抗逆贼,定北侯何需如此!” 张宁放声大笑,挥手使扈从撤去皮裘抬来桌案,又邀众人入座。 待扈从散去平城众将却是一滞,八面大鼓前有一案居中,其余六案分列左右,仅此七案再无更多。 这无疑意味着张宁与元深两人间,只有一人可入主座,另一人则需居次席! 元深长髯微颤,内心已然气结,没想到张宁竟会用如此卑劣手段当众折他颜面! 正当平城众将皆恼怒间,张宁忽然叱道:“这是何意?! 参军钟济何在?!” 话音落下钟济从旁而出,拜道:“大都督!” “速将中央那桌案撤至旁列!” “末将以为不可!” “你说什么?” “禀大都督,自古主宾有别,以礼法当如此!” “胡言!广阳王乃皇室宗亲,岂能位次于人!” 面对张宁的呵斥,参军钟济毫不畏惧、凭理力争:“大都督,此间国事艰难征伐不断,您既为陛下亲命北道大都督,掌诸州军事,以重任而论无有出于右者! 何况此乃是军中,您为大军主帅,焉能与人平论!” 他不看元深,直言间竟显出慨然之气。 见此元深及麾下平城众将皆不由望向张宁,只觉得此人实在是能心机颇深,使部属刻意有此一举。 当真是一场好戏! 元深何等老辣,心中立时就有盘算以作应对,不料张宁再度先一步开口。 “如此任意施为…当某军法乃是儿戏乎?! 来人,罚十鞭!” 话音落下亲卫将凌绰领着军士上前将其摁住,一把扒下钟济上衣,竟真是当众狠狠抽下十鞭,打得他皮开肉绽! 突如其来的一幕看得平城众将近乎呆住,元深更是惊疑不定。 莫非此并非张宁有意为之,而是其属下大胆妄为? 若是前者自己倒有办法应对,可要是后者…便当警醒! 自古猛将难驯,此间又适逢乱世,拥兵在手者更是桀骜,若安北军将真因此对自己生出不满,恐怕很是难以善了! 毕竟这些粗汉与出身强宗的张宁可全然不同,脑子一热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自己独立北地本就左支右绌,真要因此再竖敌吗? 元深一时思绪万千,而钟济饶是已血流满背,口中仍念念有词,反复言说此事不合礼法。 张宁却是不耐烦地使军士将其拖下,口中嘟囔道:“当真是胡搅蛮缠!” 随即他引手向前:“诸位,请!” 以其身份既然率先发话,众将自无推诿不前之理,以贺拔允为首五将只得拱手入座,独空出右一座与中央主座来。 此时元深亦是有些恍惚,颇有些进退失据。 孰料张宁恍若未觉,欣然引元深上前随即一抬脚就要跨入右侧首座。 眼见此景,元深纵然先前有万般不满,此刻又尽是愕然,仍只得下意识阻拦道:“定北侯这是何意?” 若说张宁方才的举动出乎众人意料,那么元深这一阻拦便更是突兀至极。 张宁神色肃然:“若依礼数真要分出主次,那么王爷贵为天家贵胄,又坐镇旧都北阻贼寇,南抵尔朱,理当上座!” “这…… 这实乃不妥,汝为北道大都督,理应上座才是!” 这次轮到元深连忙推辞,言语间将张宁推至主座,自己则是迅速坐于右一次席。 张宁无奈下只得落座主位,继而举杯邀众人饮宴。 随即有扈从络绎端上各类肉食、蔬果,在张宁的有意调节下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不远处的营帐前,遥遥见此一幕的张泰摇头叹道:“兄长实在是有观人之能,我心服口服!” 旁侧郑经平却是捶胸顿足,叫苦不迭。 张泰疑惑问起原由,郑经平只连连摆手,还是卢景祚笑着解释:“扎营前我与郑兄多番谋划,欲使大都督显威于平城众将前。 虽不说使其立时服膺,也当是心有敬畏不敢生出事端,以便后续施为。” 听得此言张泰微微颔首,确当是这般。 卢景祚眯着眼眸,将当日一切娓娓道来,似是惊讶又似是感叹:“后来我二人定下以主次之座明确大都督之尊位,然则在具体应当如何施为时生出分歧。 郑兄以为大都督当仁不让,应直入首座,再使折冲军往来奔驰习演,以威慑平城诸将。” “此为霸道之策,似乎过烈了些!” “我则认为当先行会猎,使白楼将军连同麾下将校一展骑射之能。 待拔得射猎头筹后,大都督再入主座也不迟。” “唔…此策亦是以军显威,只是更为柔和,但贺拔允等将亦是北地武人,精于射术!” 张泰稍作沉吟,缓缓分析:“倘若反被其广得猎物,反倒弄巧成拙!” 安北军中凡骁勇射将如斛律金、尉迟俟兜皆不在此,以射猎所得论输赢的确冒险了些。 此时郑经平也接口说道:“我二人一时僵持不下,大都督却言说他自有妙计不但可落于主位,还能使元深与平城诸将心悦诚服,甚至连元深都得主动相请!” 他苦着脸,满是懊恼:“如此海口我岂能相信,便与大都督立下赌约,压上了此番战功所积之财帛! 不料大都督竟真能作到!” 张泰简直哭笑不得,身为大都督居然与自己麾下属吏相赌,还毫不留情地赢了个盆满钵满! 实在过分! 正在此时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从帐后忽然响起,三人回头去看立时肃然,不约而同道:“此番全赖钟参军! 参军当记首功!” 此人正是适才因直言而受鞭刑的参军钟济! 钟济在军士的搀扶下走出营帐,尽管后背已得医士悉心包扎,仍有着难以掩盖的血腥气息直扑三人鼻心。 卢景祚连忙道:“钟参军何不多作休息!” 钟济摇头:“我实在难以安心,不知此计可成! 好在听三位大人所言,想来终是震慑住了平城众将!” 第八十七章 义台 张泰当仁不让的出面安抚,苦笑着将其扶回帐中,继而又嘱咐务必全力照料,军士不得再容其肆意走动后方才重新走出帐外。 望着远处饮宴的平城诸将,张泰不由暗叹自家兄长不仅御人有术,在军中的深重威望更远非元深之流可以揣度。 就如此事。 元深虽以帝族之尊坐镇恒云两州,麾下诸将对其早已服膺,可这种权势却是建立在诸将对大魏的忠诚,建立在其本就身份不俗的情势下。 元深可以使其统兵征战,亦可削去其军权,但若说是要效仿钟济故事却万万不得。 以自己的了解,假如元深真是当众对某位将领有此鞭罚,定会使其离心离德! 哪如钟济这般纵是身负鞭伤,也仍心忧计策可成的! 加之其实际已是隔绝朝廷数载,能够维持两州局面已然费心竭力,所虑颇多,这般情势下元深以己度人,自是难免心乱作出错误举动。 而这一切似乎全被自家兄长料中! 张泰一会儿摇头感叹一会儿又是莫名的兴奋,卢景祚与郑经平互视一眼不由发笑。 继而他们忽然一左一右将张泰夹起,向另一处营帐中走去。 “司马大人先不着急,大都督尚有要事吩咐我二人告知于你!” “二位可否告知是为何事?” “自当是平城之事!” …… 定州,常山郡,灵寿县,义台城。 公元397年,元魏皇始二年,魏主拓跋珪在此大败后燕慕容麟,斩首数万,河北震悚。 其后魏军破常山、取邺城,尽收河北之地,百年间此地再罕遇战事,以至如今。 此时异常惨烈的厮杀堪堪结束,天地间一片萧索。 从义台城下往南十里间尸首横亘,如同义已某些诡异图案绘成的地毯般绵延而出,就连天边的一抹残云似乎也染上了这猩红,异常刺眼。 可留呼延翻身下马后将长刀抛向扈从,他回头看去,一千精骑仅有勉强七百人随自己返城。 这意味着此番出击虽击退尔朱氏大军的攻城,己方却也死伤惨重,实为惨胜。 他稍作沉吟后吩咐众骑回转城中营地,自己则快步登城,领着亲卫沿城墙一路巡视,检视沿途的防备与伤亡之势。 连日以来,滋水以南的尔朱氏大军屡屡凭重兵猛攻义台城,虽皆不克,但随着城中守军锐减,想要再接下来继续坚守当是越发吃力。 与此同时尔朱大军中亦有侯景、斛斯春等骁将,其非泛泛之辈,想必亦正思索破城之法。 念及于此可留呼延心情更沉重了几分,西侧城段守将宋孝远瞧出自家军主心中所虑。 他将右臂背于身后示意亲卫与将校们都不要跟上,而后趁着可留呼延将箭矢归拢的间隙,上前轻声道:“城中兵卒尚算充裕,军主无需太过忧心。” 可留呼延手中动作一滞,随即将数杆箭矢抛至袋中,这才回身蹙眉道:“你小子在说什么胡话? 我来此时只领本卫两千骑与武威左卫一幢,若再算上城中郡兵八百…也不过四千人! 这几日下来死伤近千! 照此而言,还能守此城几日?” 许是心头过于忧虑,可留呼延像是被点燃的炮仗般将所想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不过本该是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宋孝远却仅是一笑:“军主莫不是忘了行唐县尚有军兵千人,何不招其入城固守?” 可留呼延断然摇头:“行唐乃我军侧翼,若抽走此地兵卒岂非自陷死地?” 说罢他抬腿就要继续往前巡视,不想宋孝远却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军主明明便是瞧不起行唐守军,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可留呼延脚步顿住,宋孝远眼见有戏立马换了副神情,肃然上前:“行唐背靠泒水,距中山不过百里,又有黄、嘉之险,足能以四百而御万众! 何况纵有缓急,亦能由中山派军驰援,何需军主忧虑? 卫主在此地留有千人,本意便是要与我军以作呼应,此间守势艰难军主抽调其部入城也是理所应当。 军主所以未有这般举动,不过是因其皆为右翊卫,又属穆军主所部之故!” 宋孝远是范阳人,宋家在当地也属大族,更添其长姐早年嫁予卢氏子,他因此与卢氏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任范阳郡吏时清身率下,禁断奸邪,安北军入主幽州后便有意留用拔擢。岂料他向都督府自陈志在军中,几番考较后却有不俗之能,于是将其征为骁骑左卫旅将。 两日前其直属幢主、司马皆战死城头,可留呼延遂火线升其为幢将,主领西段城墙。 此刻可留呼延被他一言道出心思,心知既是惊愕又有些恼怒。 他下意识将摁住其肩背以作怒声叱喝,甚至处以军法,但转念间又想到宋孝远此举其实并无过错,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想要增强城防之力,于是便也将伸出的手转而按在城垛上。 他索性点头说道:“不错,我安北军十卫中骁骑两卫皆是精骑,乃大都督纵横北疆之底气。 镇北两卫与武威两卫亦是昔日军中班底,以宿将大将统领,老卒壮士而成军,加之北地武人素来豪勇,也可称当世强军。” 说到此处他面露鄙夷:“可剩余四卫多是昔日杜洛周、葛荣之流麾下降兵,亦或从河洛之地来投的京中武将所领之青壮。 这些人也堪大用?” 可留呼延的意思很是明显,两翊卫与两毅卫的军主除格朗哈济、尉迟俟兜外,尽是曹宗庚、穆阶、彭炯、阳季伦之流。 这些人要么是被尔朱氏逐出的丧家之犬,要么是昔日手下败将。 甚至似彭炯因宁关被破,不战而降。 如穆阶、阳季伦更是在大宁城下眼看将败,竟是悍然以其主杜洛周的首级请降。 这样的人物又怎会被可留呼延这般自诩跟随都督已久、真正的北地武人放在眼里呢? 眼下驻于行唐的千人就是穆阶所部,可留呼延绝不愿意将后背真的放于这等人的刀下! 第八十八章 汇集 此言不可谓不重。 宋孝远闻之却反露喜色,可留呼延这老粗汉既是愿意吐露心中所想,那此事便有周旋余地。 他点头附和:“临阵背主,取之首级而降确是不耻行径。 只是杜洛周、葛荣之流不过是一介流寇,趁朝廷空虚、地方官吏尸位素餐而占据州郡之地,横征暴敛、欺压百姓。 这样的人物莫说是远不足以企及大都督,便是与破六韩拔陵、尔朱菩提也不能相提并论,既是如此自然人人得而诛之!” 此时攻守双方皆已退兵,双方极为默契地遣出少量士卒打扫战场,以防因天炎而疫病四起。 于是前一刻还决死厮杀,将对方视若仇寇的彼此士卒就这般在一片寂静中擦肩而过。 他们沉默地抬走袍泽尸首,挖掘、掩埋。 有这样一幕归根结底自是因为无论是安北军亦或尔朱氏,都无一例外将定州视作必据之地,不能拱手于人。 宋孝远于是又道:“何况定州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西顾则晋阳动摇,北出则范阳震慑。 往者晋得此以雄长于春秋,赵得此以纵横于战国。 河北有事,滹沱、井陉间,马迹殆将遍焉! 汉既并天下,而平卢绾,斫陈豨,未尝不取道常山、真定也。 及赤伏中微,奸雄鼎沸,典午难作,数百年中,其地有不被兵甲者乎?! 将军既受此重任据守义台,当知权变以应狂澜,何况穆阶素有治军之兵,有此军伍在侧岂有不用之理!” 此话一出,可留呼延亦是哑口无言,片刻后他叹道:“此事便依你所言!” 宋孝远大喜过望,当即快步退去,以尽快促成穆阶部来援。 事实也正如其所言,驻兵在此的穆阶部幢将得信后起军八百,连夜入城。 得此援军,接下来的数日里尔朱氏联军虽猛攻不断,义台城却始终稳固。 纵然侯景等人屡屡试图以轻骑断其后路,可同样有精骑在手的可留呼延丝毫不惧,数次将之挫败,保义台不失。 对此,数十里外的大营中,定州刺史侯景与上党郡守斛斯椿皆大为恼火,每日都召攻城不利的将领入帐责骂。 待部将退去,不等斛斯椿再度开口,帐外忽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听得此音他不禁喝道:“帐外何人,不知规矩么!” 他本就心中光火,此刻听来者脚步毫不停歇,立时起身拔剑欲待其入帐后将之当场斩杀。 侯景却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退出一步。 下个瞬间一名相貌俊美、英武异常的年轻武人掀帐而入,看清帐中情形后他挑眉笑道:“郡守大人,这是演地哪一出?” 此人着银铠外罩青袍,斗志昂扬,仅是一立就使得旁人黯然失色。 斛斯椿见其已是一愣,闻听此言这位曾被尔朱荣引为心腹的上党郡守竟罕见地显出几分窘迫,他连忙将长剑入鞘,半惊讶半欣喜地叫道:“独孤兄,你竟来得如此之快!” 说着他上前拉起年轻武人就要请其入座,看架势接着便会亲自奉茶,实在殷勤。 只是年轻武人却连忙推辞,笑着道:“现在可还不是当坐的时候,还请两位大人随我去迎见王爷!” 言罢他不待两人反应,转身就往外走去。 斛斯椿见状又是一滞,可旋即他只稍稍跺脚就立即跟上。 倒是定州刺史,本算是此地主人的侯景落在了最后。 不过侯景对此亦无多言。 且不说斛斯椿早早投奔尔朱荣,在其发兵赴难前就为铠曹参军,多密谋军事被引为心腹。如今斛斯椿以大将军府司马的身份任上党郡守,实为山西要员,控扼东西。 而行在最前方的年轻武人更是近来炙手可热的将星,年仅二十四就已任骁骑将军的独孤信! 独孤信本是云中郡人,为避祸患逃避中山而后投入军中屡立战功,又因喜着奇衣与旁人军甲不同,时常如鹤立鸡群而被称作“独孤郎”。 这本是极为桀骜、轻狂的性子,落在尔朱荣眼中却是愈发顺眼欢喜,常将其比作自己的冠军侯。 入主洛阳后,尔朱荣将其封为骁骑将军领精骑坐镇长子,权势日增。 在这两人跟前,突居高位却又在此战中接连失利丢地的侯景自是毫无底气与身份可言。 三人鱼贯而出至辕门等候,几里外正是独孤信所领精骑正在扎营,骏马嘶鸣骑士爽朗大笑之声不绝于耳。 见此斛斯椿与侯景终归是又多了几分底气。 先前两人合兵一处,再算上周边领命而来的部将合计万人,面对城墙坚固的义台很是艰难。 如今有独孤信所部以及常山王尔朱度律亲率的大军,攻克义台乃至重夺中山当是再无阻碍,这样一来纵然会受尔朱荣所责,却能保住权势与富贵,也算一桩幸事。 这般想着仅是几个呼吸间就见有军伍南来,只是其并非立常山王大旗,而是书有“恢武将军”及“宇文”字样。 其前军部曲多是身材魁梧强壮之辈,甲戈具利,举手投足间显出凶横的神情,无不是彪悍武人。 而中、后两军士卒则良莠不齐,面黄肌瘦者不计其数。 两人有些愕然,可独孤信神色泰然自若。 “独孤将军、斛斯大人、侯兄!” 来将单骑驰至辕门,下马后冲三人行礼,他面色冷厉肃然,唯对侯景较为热络。 其正是先前葛荣麾下所立渔阳王,如今朝廷四品恢武将军,宇文洛生。 侯景当即回礼,不等两人寒暄又有号声响起,数千众至东而来。 这数千之众气势森严,行军之间悄然无声,显出一股肃穆威武,与前两支军伍大相径庭。 “冀州刺史高欢竟也来此?! 这是何缘故!” 待其行近,侯景又发出一声惊呼。 按理而言高欢应当率部驻于瀛洲以南河间、浮阳两郡,与安北军之卜苏牧云部对峙,何故在此?! “诸位都很是惊讶嘛!” 高欢阔步走近,笑容和煦,自有一番气度,早不是昔年那般任人驱使的六镇武人。 而其身后跟随的一将则更是令人瞩目! 第八十九章 尔朱氏大军 此人龙眉豹颈,姿体雄异,手持一杆有常人手腕粗细的马槊,行进间一身甲叶铿锵作响。 哪怕众将不约而同对其投去目光,此人亦神情自若,不见丝毫局促拘谨。 这一幕更是令众将骤生惊异。 其俨然乃不世猛将! 高欢见状心中莫不得意,含笑道:“诸位,此乃某之族亲,高昂!” “真乃雄武之士!” 斛斯椿脱口赞道。 旁侧独孤信、宇文洛生冷眼以对,未置一词。 侯景却是在狐疑间不断打量,他与高欢曾同为怀朔镇兵,虽早知其自言出身渤海高氏,可向来只当做是有意攀附自夸之语,更未曾听闻其还有族亲在世,否则昔日又岂会连匹良马都求之不得呢? 不过无论侯景亦或是高欢,此刻皆已再非几载前的无名小卒,纵是有千般疑惑也不可公然宣诸于人。 于是侯景仅是与其相互颔首,便听高欢又道:“某此番领兵八千前来,是受常山王之召以击叛逆!” 这话倒是解开了众人的疑惑,此后半个时辰内又有镇东将军兼宗正卿元修、伏波将军赵贵、河东豪强裴英起等率部而来。 直至此刻侯景方才发现整个黄河以北,凡有名号之骁将尽在此处,已然聚兵达四万之众。 此具是多年板荡所砥砺出的精兵猛将,也唯有太原王方能一声令下集起诸部于此! 大丈夫当如是! 正在惊骇叹服之间,浑厚嘹亮的号角再度响起,与先前不同的是沉重的战鼓声也随之震彻天地! 下一刻大地开始莫名的颤动起来,似有极为庞大的军伍正在缓缓靠近! 众将同时将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太行山余脉之下忽有一面黑边大旗显现,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 当数百面大旗同时出现,其下难以计数的长枪铁甲也越过山丘,自天际涌现! 枪戈如林,甲胄耀日! 由于太行余脉连绵,滋水交错的关系,这支军伍并未以军阵行进,而是分为数十股次第行进。 自北方统一于元魏后,河北这尊昔日号称军资战马可供天下之用的巨人就迅速的枯瘦干瘪,它的一切都供给京畿洛阳,成为王公贵胄们纵情享乐、声色犬马的根基。 以至今日当这支大军出现时,分数十股行进的军伍就如同一股股突然涌出的血液,使这具本已干涸的躯体再度恢复当初的生计与活力! 数百面大旗升起在耀阳下,无数长枪铁甲在大旗之下徐徐前行,更有密集的铁骑散于两翼,其大多马刀出鞘,弓弩半张,似乎只要主将一声令下,这股钢铁洪流就能顺势而下淹没一切! 有数骑忽然分流而出,朝大营众将所在之处奔来,其口中吼道:“王爷召诸位大人、将军!” 既有此令众将不敢有丝毫耽搁,纷纷只领亲骑奔向大军所在。 时至此刻,侯景已然明白过来眼下的情势,常山王尔朱度律尽起河北、山西可用之兵于此,誓要将张宁探出的那只大手狠狠斩断! 如此行事本也属理所应当,只是细细想来这却全然不符情理。 河北各州郡新定,并未尽数归心尚需大军震慑,而山西虽是太原王起家之地,可战兵大多被调派至河洛、关中乃至是青徐之地,因而很是空虚。 纵然安北军此番来势汹汹,连取中山、章武、高阳等郡,可归根结底己方尚可与其分庭抗礼,不至于短短时日内被其鲸吞蚕食。 因而按常理当调派关中之兵来此才是,哪至于这般不管不顾的孤注一掷?! 倘若有缓急之说岂不是将河北拱手让人? 那自己这定州刺史又该如何呢? 或许此间聚兵乃是尔朱度律自行为之,是为与张宁的私怨? 侯景念及于此不禁悚然失色,可旋即又自顾自摇头。 其他人也就罢了,独孤信可是太原王心腹爱将,裴英起更是出身河东裴氏,是毫不逊色于张氏的大族,这两人既已投效太原王绝不会背主行事! 眼看着距离大军愈来愈近,侯景一时间心如乱麻,他固然是可独当一面的骁将,然而在牵扯到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荣华富贵,炙手权势时也不由瞻前顾后起来。 正在这时旁侧有人拨马靠近,侯景蹙眉去看发现正是同乡高欢。 “贺六浑还请直言!” 侯景对于骤然高升为大州刺史,稳稳压上自己一头的高欢别无太多好感,立时就开口说道。 对于他的直率,甚至于说稍显无理的举动,高欢面色如常只是刻意压低声音:“侯将军可知常山王为何会召我等前来?” “自当是要迎头痛击张宁所部叛军,否则还能是如何?” “哈,侯将军是当真看不透还是将我贺六浑当做蠢笨之人糊弄? 前番我在瀛州,你与斛斯将军在此地,即便不能将那安北军驱逐,亦可尽力一守,保临黄河各州无虞,岂用如此大动干戈?” 高欢的眼眸中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似乎还夹杂着对于侯景方才所言的鄙夷。 这自是令侯景极其不爽,他有心想要打马向前,可高欢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令他不得不继续与其并辔而行。 “侯将军有所不知,那张宁此番看似要进取河北,实则乃是声东击西之策! 半月前他亲率大军一路向西,连可桑干、平齐等郡,不仅一举夺取马邑城,就连宁武、雁门两关也亦尽数落入其手!” “什么?!” 侯景吃了一惊,陡然地呼声引得前方数将频频回首。 他已然顾不得许多,忙是问道:“尔朱兆竟如此轻佻!当真该死! 这么说安北军时刻可入并、肆等地?!” 高欢嘴角微微弯起,似喜却又带着些苦涩。 他不禁抬头望向那杆已是在视线中清楚可见的尔朱大旗,片刻后方才轻叹一声:“不错,正是如此! 不过那张宁也是当真厉害,他停兵于雁门、宁武再未向前一步,只是不断地加固关防修筑塔楼坞堡,大有要作长期打算,堵塞出塞之路!” 第九十章 定计 侯景稍稍沉吟,继而挑眉:“这倒也说得通了! 太原王用兵素来谋定后断,张宁纵是占得先机亦不当避其锋锐! 此番遣派我等于此必是要以强军击之,介时一举攻破范阳威逼蓟城,却不知那张宁又该如何应对!” 安北军使声东击西之策连夺恒州三郡,又克宁武、雁门两关,大有一举压向秀荣川的势头。 换做他人,定然惶惶无措或只以急兵相救起家之地。 但太原王是何等人物? 他只短短一瞬就作出最为正确的抉择,尽起河北、山西的可用之兵自义台重夺中山,进而直击范阳! 一旦事成,张宁就会面临与当前尔朱氏同样的困境,更为可怕的是太原王还尚有洛阳、关中之地作为退路,哪怕败了亦不失为一方豪雄。 可张宁若败,便只能重回北疆苟延残喘,待到那时依附他的世家大族、有志之士又当如何呢? 想到此处侯景顿生豪情,太原王不愧为当世霸主,也唯有这般人物才值得自己追随! 旋即他又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侧头再度看向高欢:“贺六…高大人,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自己身居定州兼有井陉之利尚不知晓恒州变故,他贺六浑远在冀州,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高欢却是笑而不答,只轻声言说:“由此往蓟城跨数百里十数大城,其间攻城略地自不在话下。 但我军实则不过数万之众,又有战军郡兵之分… 侯将军你我既是同乡,往后还当携力共行才是!” “这是自然!” 话虽如此,侯景心中却是隐隐作怒,必又是有世家大族从中作梗! 否则岂是连高欢都已知晓,而自己却如瞎子聋子般一无所知! 这些世家当真可恶,哪怕自己已身居高位,可其骨子里仍是只将自己视作粗鲁的流民贼寇! 若被某抓到机会,定要好好收拾一番! 谈话间众人已穿过数支行进间的军伍,眼前一处平坦的河间沃土上军旗齐竖,两百甲士持戟拱卫,又有百名披华美精铠,马披流苏的骑士环列四周冷冷注视着到来者。 中央数名侍从神色肃然地扶着巨大伞盖,铺于沃土之上的皮裘坐着一位姿容魁梧、不怒自威的锦袍胡汉。他正对着身后体型肥硕的中年人不断说着些什么,后者虽着冕服俨然朝廷大员,可仍是唯唯诺诺,只连连应声。 另有一名瘦弱的汉人候立旁侧,其轻摇羽扇正含笑朝众人望来。 见此情形诸将皆是惊愕失色,侯景敏锐察觉到就连并肩高欢也是呼吸陡然一窒! 当今执掌朝政、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大将军,本应坐镇京师洛阳的太原王竟就实实在在的身处众人跟前! 而相州刺史、常山王尔朱度律,尚书仆射、平恩县侯、大将军府长史李洛皆在其身侧候立。 诸将此际分列左右,屏息以待。 这些人无不是身经百战、久历锋镝的沙场猛将,论起身份更有世家贵胄、高门大阀出身的英杰之士。 可偏偏此时都噤若寒蝉,就连武人本就粗重的呼吸也强自轻了许多。 只听尔朱荣缓声道:“长乐吕长树、平阳贺明虎失期不至,斩! 若其老实受死也就罢了,若是有意聚兵相抗,便持我令灭其全族! 再遣人去告诉菩提,让他好好守着祖地,莫要被些许蠢贼给吓到了。 那张宁若是尚有余力,又岂会在雁门驻足不前? 连这点都瞧不清妄为领兵多年! 徒增笑料!” 这话实是刺耳,犹如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诸将脸上,众人如何不清楚此言实是在讲给自己! 诸将既是恍若间暗骂张宁阴险狡诈,又畏惧于尔朱荣的杀伐果断。 吕长树、贺明虎皆为郡县豪强,自大乱以后就已成独霸一方之势,对这种人物尔朱氏先前自是采取怀柔的作法,不愿在局势未定时大动干戈,动摇各州。 但眼下既然太原王亲率大军至此,定然是要以雷霆手段扫荡不臣,彻底抵定河北,再容不得半点沙子! 念及于此诸将都又吸了口凉气,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撞到王爷的刀尖之上。 “唔…诸位营寨可都已扎下?” 片刻后尔朱荣回头看向诸将,目光扫过间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再度躬身。 独孤信当仁不让地出列答道:“禀王爷,营寨已成。” “那便好。” 尔朱荣举目望向远处。 滏水、滋水之间的地形复杂,既有丰富水系平孕育出的平坦沃野,亦有太行余脉所所形成的连绵丘壑。丘壑背后则是遍布的荆棘与枯草,若再深入便是无尽的莽林与深邃的山野。 “如此苍茫盛景中却偏偏有这般碍眼之物! 诸位,谁能为某家将之拔去?” 半晌后尔朱荣的眸光终于落在义台城头。 “末将愿往!” 侯景、斛斯椿两人立即跪地请战,不料尔朱荣恍若未闻,依旧凝视前方。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诸将神情各异,独孤信更露出不屑的神情,他慨然道:“王爷亲提大军前来,贼众必定震悚。 城中守将既能在两位将军的昼夜围攻下坚守月余之久,必然非是无能之辈。 此间其定然正在苦想如何能重挫我军,以提士气! 末将以为各部不如广设连营,作无所防备之状,引其趁夜来攻,介时我军大可一举破敌,趁势夺城!” “明公,此计甚妙!” 李洛眼前一亮,立时出声附和:“可以酒肉犒劳侯将军、斛斯将军两营兵卒,引贼将来攻。 若是其来便是自投罗网,若不来亦可显明公爱兵如子,待到明日攻城士必用命!” 闻听此言尔朱荣终是回过头来,他看向跪倒在跟前的侯景两人:“你二人以为呢?” 侯景与斛斯椿立即咬牙道:“末将听凭王爷吩咐!” “好,便依此言! 期弥头…贺六浑!”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本部轻骑以作截击!” “喏!” 独孤信与高欢同时领命退下。 旋即诸将皆被挥退,以依计广设连营,大肆宰杀牛羊,喧哗异常。 第九十一章 袭杀 “尔朱贼竟亲自此处?好!好!好得很!” 义台城头,可留呼延用力拍打着城头,口中恶狠狠道:“若他躲在洛阳宫城中倒也罢了,既是敢来此处,我安北军定要让他有去无回!” 闻听此言周遭本是稍显惊惧的军士不禁心头大定,好些小校军吏尽皆应和,言说别看尔朱军势众,斛律将军不日就将领万骑来此,试问天下又有谁可挡呢? 待到军心重稳,可留呼延这才迈着稳健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唯有跟在其后的亲卫才能发现,这位军中骁将的步伐愈发急促,呼吸也极为粗重。 片刻后他转入一座塔楼中,此处军士早已退去,独有两名将领正神情难看地围着土台上的舆图,低声说着些什么。 见可留呼延到来,宋孝远立即直起身肃然道:“军主,两队哨骑尽皆遇敌,折损不少。 其中一个队主死在了城西三里外的响水铺!” “娘的,死就死了有啥好说的!既然吃了这个军粮就别念着全须全尾的回去!” 可留呼延低低咆哮了一声,任谁都能听出其心中的火气。 自尔朱荣亲率大军过常山郡后,契胡轻骑几乎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仅是半天就尽数扫掉了游荡在义台城外的安北军哨骑。 如此一来义台城中的守军便成了彻头彻尾的瞎子,只能通过在城头眺望的方式观察敌情。 随着敌军不断汇聚,各处营寨拔地而起,想来义台城断绝与外界的联系也只在几个时辰之间。 于是一场坚守战就这般变为了有死无生的困兽之斗! 心中清楚此点的可留呼延急躁地原地踱步,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望向另一名将领。 此人名唤穆有虞,乃左翊卫军主穆阶的亲族,统领千人。 可留呼延不禁想到幸得早早调此人入城,否则仅凭手中所剩兵力定然撑不过三日! 只是即便多出这八百人,又能多守几日呢? 或许自己应当趁其立足未稳,领精骑出城击之,方能真正稳定军心,也可痛击贼军才是! 此念一起便迅速生根发芽,再难抹去。 可留呼延又来回踱出十数步,恰得军士来报说贼营似在杀牛宰羊,很是喧嚣。 他立即攀至望口,见尔朱氏大军绵延的营寨中确有牛羊嘶鸣不绝传来,更有源源不断的士卒涌出围观又无一例外都被将校持鞭打回。 稍加思索后可留呼延咬牙道:“贼军当真狂妄至极,真以为我义台城是纸糊的么!” 同样瞧见这一幕的穆有虞郑重道:“贼军远道而来,一路日夜兼行已是疲惫不堪,契胡尔朱想要以酒肉犒劳士卒,以图明日将士用命一举破城!” “不错!” 可留呼延颔首:“绝不能让他得逞,否则明日即便打退贼寇,我军也必然损失惨重! 今夜贼寇用完酒肉必定酣睡,我决心领精骑袭之,必能大破!” 穆有虞一愣,他没想到身为主将的可留呼延会突然道出这般铤而走险的计策来! 他有意想要出声反驳,可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旁侧宋孝远却是直接问道:“军主欲带多少骑?” “八百!” 可留呼延心中早有盘算,立即报出了准确军力。 岂料宋孝远断然否定:“八百太少不足以撼动敌营,末将以为应当尽起城中所剩骑卒,再由穆幢将领六百精锐步军随后策应!” “这是不是太多了些?”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兵行险着!既是已是冒险,为何不博把大的呢? 只有让贼军伤经痛骨,方能使我能够固收以待援军!” 这一番话下来无论是可留呼延,亦或穆有虞都无话可说。 最迟两日驻于中山的斛律金就能察觉到此地异常,算上其遣哨骑探查与起兵所耗费的时日,本部人马少说也得坚守八日乃至更久,若不能最大程度的杀伤敌军,倒不如死守来得稳妥! 三人都是极为果断之人,达成一致后立时就有将令传出,城中军骑尽数喂食精谷,同样也宰杀牛羊为士卒果腹,所剩无多的完好甲胄更是被征来专供突袭。 待到日头西陲,夜幕降临,城头紧张眺望的小校传回消息,贼军欢宴,歌舞之声不绝于耳。 听得此言,可留呼延最后一点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凡军伍,平日里都竭力做到令行禁止,安北军是如此尔朱氏所属各部也大多如此。 治兵之法从来相同,以严苛约束为准。 这般施为便也意味着一旦稍加放纵,就好像是寻常时按部就班、顺流而下的洪水突然决堤,即便经验再是丰富的河道官也无力堵塞。 就如同昔日汉赵皇帝刘曜,此人先后率大军攻克洛阳、占领长安,俘获晋愍帝平灭西晋。随即又平定内乱,征战关陇,无有不胜,可谓当世名将。 可在其亲临大军欲与后赵石勒相争时,麾下将士竟然无故大惊,致使士卒四散! 当他好不容易退守渑池,欲整兵再战时再一次发生夜间惊乱,以致于最终被石勒所破! 以皇帝与名将之身亲领大军尚且如此,便是尔朱荣此番能早早反应,欲率亲卫当先抵抗又能如何呢?! 士卒松散又遇夜袭,顷刻间就会变为一股难以控制的乱军! 可留呼延心中愈发沉稳,待到亥时他翻身上马,沉身喝道:“开城!” 轰隆隆! 低沉的闷响中义台城门大开,他高举一杆长戟打马而出,其后是千名骠骑! 直指尔朱氏大军营寨! 三百步! 骑军在昏暗的月色下竭力压低声响,终于在他们行出城门三百步时踪迹终是被贼军发现! 可对于精锐的安北军骑而言为时已晚,随着可留呼延一声怒吼,喊杀声骤然响彻夜空! “杀!” 月色下他们的铠甲和兜銮随着战马的奔腾发出铿锵大响,散发出的森寒光芒更是令人生畏! 奔驰中,这些神骏的北地大马迅速提速,其铁蹄踏地之音从雨点迅速变为好似战鼓擂起! 第九十二章 夜战(一) 尚且处在惊愕之中的当先两处营寨立时被席卷其中,无数前一刻还沉浸在酒肉享受中的士卒哀嚎不绝,不顾一切地朝外奔去! 只是当这种徒劳的哀嚎传入安北军骑耳中,反倒是令其更为热血沸腾! 抛射的箭矢不断落下,每每都会带起一股猩红溅起! 火光映衬下安北军骑士的面庞显得凶恶异常,如修罗临世! 有慌不择路的士卒躲入营帐中,颤抖着对佛祖祈祷;有人瘫坐在地呆若木鸡,屎尿齐流;亦有人举刀奋起,呼唤袍泽聚阵死战! 然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倒在了铁蹄之下,浑身骨骼与五脏六腑皆被踏作肉泥! 可留呼延一骑当先连挑数人后,以长戟指向一方喝道:“老胡,你带五十人去东边,今天给尔朱贼来个火烧连营!” “哈!定不叫军主失望!” 被点出的将校大笑一声,拍马而出,五十骑呼啸紧随! 眼看当前两营已破,可留呼延便欲驱赶溃兵继续冲杀,岂料就在此时四方鼓声陡然大作! 他竭力凝声去听,只能辨得此乃是预警之鼓,鼓声从最近的一处营寨响起继而接连不断,一直蔓延至远方苍茫的山林间! 可留呼延登时倒吸了口凉气,不禁咬牙暗道:尔朱贼军竟精锐至此?! 自秦汉时起大军军制便已立下,后世各朝在其基础之上不断添砖加瓦,时至今日已然形成了一套极为复杂且又成熟的体系。 如大军驻扎时三军各营皆会建立营寨,其各需备鼓一面。 军规言明无论是白日黑夜,一旦有敌军袭营,被袭击的军营应立刻击鼓示警,其余军营闻之亦当击鼓回应。其实,没有被袭击的军营要立刻停止鼓声,而被袭击的军营要直到敌军被击退鼓声才能停止。 倘若敌军乃是夜袭,被袭击的军营当击鼓后用尽办法抵御敌军,而其余诸营则不得擅动,只能各自防备,唯有信使持中军统帅之令方可遣派调兵。 与此同时,军营中严禁高声呼号,即使是巡夜之人亦是如此。 当行者敲弓一下,坐者扣稍三下,方掷军号以相应。 似朝廷经制之军还会额外准备铎和胡桃铃,并由诸将在黄昏时商定当夜事宜,如军中暗号是胡桃铃还是铎,声法如何,以防备敌军骗开营门。 这些事宜说来简单,可实际繁琐至极,张宁自怀荒起兵以来屡次凭借夜袭杀出血路、大破贼军,所遇者未有能做到这一点的。 因而他一度也并不知晓其中种种,乃是彻底立足北疆接纳各世家族人、昔日朝廷宿将后方才得知,继而在安北军中推行开来。 可留呼延敢于以千骑袭拥数万人的大营,也因是念在贼军虽众但统属各将,仓促遇袭下必定大乱,自己裹挟溃兵冲杀可连破数营不在话下。 谁曾料此间鼓声四起,继而诸寨又都陷入诡异的寂静中,只可见松明齐举,贼军以坚盾长矛陈列营门,作死守抵御之状! 下一刻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支骑军从黑夜中杀出,自左右夹击! 战局瞬息万变,稍加犹豫便是兵败身死的下场! 心知这一点的可留呼延当即高举长戟,呼喝着领军向右侧贼骑杀去! 右侧仅有三寨,若能击溃这支贼骑再从三寨侧面驰过,就能依托太行余脉起伏的丘壑遁走! 仅是片刻之间可留呼延就做出了最为正确的选择! 火光之下,可留呼延将手中长戟狠狠掷出,来骑猝然间来不及躲闪,当即殒命! 一击得手下安北军骑士气大振,可留呼延反手拔出长刀吼道:“随我向前!” 纵然先战死一人,可贼骑丝毫不乱,一名自持勇武的小校紧握长枪而来,枪尖直抵可留呼延咽喉! “来得好!” 可留呼延丝毫不避。 他身后的骑士皆是军中骁锐,少者也已历经数场恶战,焉能不知此刻自己身处何等情势? 既是袭营不成要做突围,那便得一鼓作气以极为凶悍的架势杀出条血路来,自己作为一军之首身先士卒,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两人皆不闪不躲,几乎是在瞬息之间那杆长枪就已杀至眼前! 就在枪尖即将刺中咽喉的刹那间,可留呼延忽地躺下身子,以鼻贴枪尖之势险之又险的躲过了这一击! 这一幕简直令人心悸,若小校枪头再低一分,可留呼延当面立时会被捅出一个血窟窿来! 只是那小校已再无此等机会,就在两人交错的刹那,可留呼延手中长刀自其臂膀的甲胄缝隙撕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小校吃痛怒吼,身子晃动几乎坠马,可当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就感觉腹部一阵剧痛,旋即整个人高高飞起! 竟是随后跟上的一名安北骑士以长槊将其挑起! 小校的血水与脏腑顷刻洒了满地,他的哀嚎声很快便低不可闻,最终似破皮囊般被抛在地上。 众骑见状皆兴奋狂吼间可留呼延又迎上一人,连杀两人后他已然势不可挡,来者眸中已是闪出难以抑制的惊惧之色! 可留呼延趁势举刀重重劈下,挥砍的力度之大几乎将此人斩为两截。 猩红浓稠的血液喷洒满地,一大部分沿着刀刃沾满了可留呼延持刀的右手。 其胯下的黑山马载着重伤的主人向前奔驰了一小段后,马背上的男人旋即轰然坠地,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唯有泥泞的土地大口吮吸着猩红的血液! 有可留呼延在前,安北军骑并未用太多时间就将这支敌骑杀穿,众人驰三寨而过,甲胄随着丘壑的起伏泛起寒光。 至此可留呼延长呼出一口气,他策马间回头看去身后虽有敌骑追来,可此番终归是袭破两营尚算有所成! 然在就在此时竟有一骑突兀出现在百步之外,其上战将着银铠外罩青袍正含笑望来! 此人手持一杆银枪,鞍上挂着圆滚滚的一物。 待到可留呼延瞧清其人,以及其马鞍上所挂之物后立时目眦尽裂,失声叫道:“老胡?!” 第九十三章 夜战(二) “原来此人姓胡?倒也算是颇有些身手!” 银铠青袍战将咦了一声,旋即稍稍勒马上前:“不过你却只要记得今日取你命者… 独孤信是也!” 话音落下,此人拍马向前,身后起伏的丘壑中立时有铁蹄踏地之声隆隆响起,竟有数千精骑随之涌现! 好一个以逸待劳! 可留呼延双目赤红,他强压下滔天怒火,为今之计只能是再杀出一条血路来! 低沉的嘶吼声中双方重重碰撞在一起,一方为军功而来,一方求逃出生天! 如此目的驱使下双方皆悍不畏死,大片的血雾在顷刻间爆开,战马轰然倒地时的垂死哀鸣回荡在太行余脉形成的丘壑之上! 鲜卑兴起之初有大部三十六支,独孤氏与拓跋氏皆是其一。 元魏立国后独孤氏历任武川镇将、领民酋长等职,至独孤信时独孤氏依旧是当地大族! 兼之他自幼雄武豪迈,重义有节,是为北地豪杰。如今麾下的数千骑中就有着相当数量的独孤氏族人,以及六镇武人,独孤信以其为骨,广纳骑术过人且善射之士,成为尔朱荣手中极其锋利的一把尖刀。 既是精锐又以逸待劳,独孤信所部自然占得上风,一合后安北军竟折损近三百骑! 可留呼延的胸膛急速起伏,他咳出一口猩红,左右望去见周遭骑士仍战意盎然,不禁咧嘴大笑:“咱骁骑左卫可不只有那折冲军,今日之后我定要让大都督给咱们也赐一军号! 今夜咱们连破贼首尔朱荣两营,当是此番讨贼首功,依我看‘平逆’就很是不错! 诸位以为如何?” 骑士闻之无不热血沸腾,纷纷朗声答道:“实在威武!” “哈哈哈!” 可留呼延又是一阵畅快大笑,下个瞬间神情陡然转为凶悍,视线中是数百步外的独孤信所部,以及其后不断靠近的另一部骑军。 他以布条将刀刃紧紧缠绕在手心,再度向前杀去! 尔朱荣麾下诸部不相统属,亦无统一军制,与其说是朝廷大军倒不如是各将领刺史的私人部曲。 既是如此要想将之击溃,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诛杀独孤信本人,次之则是对这支骑军造成独孤信所无法承受的杀伤! 念及于此,可留呼延自然会选择最简单也最为直接的方式! 他拍马举刀,直指独孤信! “来得好!” 枪尖早已被鲜血染红的独孤信不怒反笑! 本以为这支落入伏击中的贼骑已是瓮中之鳖,没想到竟还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战力,尤其是那骑将更是武艺不俗,骁勇过人! 独孤信见猎心喜,挺枪而上! 爆喝声中两人转瞬即遇,从丘壑奔下的可留呼延借势举刀连劈! 三刀虽力道愈发强横,可独孤信先以枪尖四两拨千斤,继而双手平举凭借枪杆抵住第二刀! 待到第三刀劈下时独孤信更是好整以暇,手腕转动间先一步刺出那杆银枪! 瞬息之间,可留呼延只觉得那闪烁着幽暗寒光的银枪陡然而至,从一点寒芒到顷刻充斥了自己全部视线! 枪尖割裂空气,发出锐利的刺耳怪响,为避其锋芒可留呼延只得仰身以求躲避! 然则独孤信早有所料,见此仅是一声轻喝,刺出的银枪便犹如铁棍般重重击下! 嘭! 可留呼延全然没有料到对方竟有如此应变,仓促间鼻梁骨发出一声闷响,刹那间就已是血流如注! 更为要命的是当面挨了这一计重击之后,可留呼延一时神志不清,手中长刀坠地,整个身躯更是晃动着就要向下倒去! 若真是在此时坠马倒地,身后数百骁骑必定士气大丧! 眼见此幕独孤信的眸中露出一丝轻蔑,自张宁起兵以来,对于安北军百战百胜的吹嘘早已令他耳中生茧,本以为今夜将是一场大战,不想居然是这般的虎头蛇尾! 想来安北军乃至那张宁也不过尔尔,仅是仗着破六韩拔陵肆虐西北之机,在怀荒积蓄力量旋即趁势而起的小人罢了! 岂不知正是自己的父亲与贺拔将主竭力死战,其方才得以不为贼患所累! 正当独孤信欲抽身而走,使麾下部曲将此人制住时,可留呼延胯下的战马忽然直身而起,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本是已浑浑噩噩的可留呼延顿时清醒,眼见独孤信正竭力安抚受惊的坐骑,他心中发狠咬牙竟是朝着独孤信飞身扑去! “找死!” 独孤信立时就发现了他的意图,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怒意,持枪就捅! 可这一枪再快也赶不上已是飞出的可留呼延! 两人同时重重摔倒在地! 见此周遭骑士纷纷打马冲来,稍远些的也都悍不畏死地杀向对方,只求尽快结束战斗! 不过此间本就是深夜,火光晃动间更多的骑士都只勉强瞧见各自主帅没了踪迹,唯有战马在原地嘶鸣不绝! 这一幕深深刺激到了双方骑士,躁动的情绪不断蔓延! 见此安北军中数名幢将、旅主齐齐出声,不断呵斥骑士保持接战,维持住纠合间所形成的脆弱阵势。 反观独孤信部却是骤然大乱,独孤氏子弟皆不顾一切地打马杀来,只为保族主无虞! 他们的突兀抽身使余下北地武人只能勉力支持,眼见着数百人策马奔出,己方不可避免地落入下风,那些松散的各族骑士自然心生惧意,甚至有人开始刻意后退以保全性命! 尽管尔朱荣麾下各将皆是按朝廷军制建军,可比起安北军在后勤、亲属等方方面面的妥善安置却是相差甚远。 便如独孤信麾下这数千精骑,他们的荣耀富贵都是建立在自己活着的前提下,只有活着才能享受美食金银与女人,只有活着才能攀至高位! 而这一切也同时寄托在主将独孤信的身上,若他当真身死,纵然此番克敌又能如何呢? 此念一生,大量的各族散骑开始退却,这也使得还在接战的北地武人顿时暴露在安北军骑的刀下,短短片刻竟死伤过百之众! 第九十四章 夜战(三) “林三,你带五十人再冲上一次!” “侯可求你这杂碎胆敢再退一步,老子必杀你!” 安北军骑中一名幢将见战况大有转机,立即喝令麾下两名旅将趁势而进。 待两名旅皆依令行事后,他又果断道:“吹号,告诉所有人誓死不退!” 号角声顷刻传遍战场! 倘若可留呼延已是战死,那么作为幢将他自是顺理成章接过指挥权! 反而是独孤信所部因担任将校的北地武人大量战死,混乱不堪,节节败退。 随着安北军骑竭力向前冲杀,一时间独孤信部众尽溃散,再无斗志! 对于这一切独孤信族人及其部曲皆都视若罔闻,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向独孤信坠马之处,硬生生杀开阻挡的安北军骑后方才见到正在力战数人的自家族主! 此时的独孤信再无接战之初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青袍早已撕落在地,银铠染满了泥泞与血污。 可他依旧神勇,先是右手持银枪捅入一人咽喉,继而依势快步前压的同时左手长刀挥下,又力毙一人! 在他十步外正是重伤昏迷不醒的骁骑左卫军主,可留呼延! 独孤信瞥见身后来人先是错愕,继而勃然大怒:“你等不各领部曲作战,来此作甚?!” 族人们面面相觑,均不知该如何作答。 独孤信本就是破阵强将,此刻闻听周遭此起彼伏的奔踏声当即就意识到本部已因此而溃,既是恼火又是无奈,只得强压下怒火指刀向前叫道:“先杀了此人再以其头颅震慑逆军!” 族人们纷纷应和。 眼下安北军骑尽管整体压制住了独孤信部,奈何兵力远逊于后者,因而在某些局部仍显乏力难以面面兼顾,就如此地。 可留呼延情急之下飞扑独孤信后,两人坠倒在地,伤重的可留呼延当即昏迷,好在有军骑立即上前阻杀,否则他非得立时死在独孤信枪下不可! 饶是已有一队军骑受令赶来,可仍被独孤信及其部曲击溃! 此间独孤信汇同族人正欲作最后一击,忽然间破空之声刺耳响起! “御敌!” 独孤信冷喝一声挥枪格挡。 哪怕有他示警在前,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箭雨众族人仍是死伤不小! 随即战鼓声自东北方响起,极目眺望乃是一支约莫六百人的步军手持松明正快速搭箭,又是一轮齐射! 得益于此,又是一支安北军骑急驰而至与独孤信等众决死纠缠,与此同时那支步军军阵也迅速逼近! 见此纵有千般不甘与恼怒,独孤信也只得领着族人且战且退,任凭安北军在自己眼前将重伤的可留呼延救走! 左臂鲜血淋漓的旅将侯可求低吼一声,抓起可留呼延抛在马背上,旋即他打马向着义台城方向头也不回地奔去。 先前与其并肩作战的另一名旅将林三已是战死,而接替指挥的幢将则身中流矢同样毙命。 于是,余下的军骑在竭力吹响号角声中汇合到他身后。 与那支仍在向前挺进的步军擦身而过时,侯可求稍稍犹豫而后咬牙勒马道:“还请将军为我等周旋!” 已然是顶盾持刀的穆有虞重重颔首:“便是为此而来!” 说罢他阔步向前,列阵于丘壑高处,等待追骑的到来! 旁侧有族人见状低声劝道:“二哥,可留呼延今夜袭营不成反被重伤,义台城再不可守,为何不趁机退回行唐!” 穆有虞起先并不答话,而是不断行走在军士之间安抚人心,待到做完这些方才冷声开口。 “袭营本就是全无定数之事,成则胜不成也是天命! 何况若义台不可守,行唐又如何能独存? 自大兄归降都督,我族效力安北军后,军中一直便颇有轻视之意,只将我等视作背主求荣之辈! 此等事唯有一死方才能够洗脱,如今大兄独掌一军,实为我族主骨断不可有所闪失! 因而你我当战死此地,为大兄为全族换得真正融入安北军的机会!” 话音落下那族人登时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快步走到军士跟前,只见他抽出怀中短匕一刀划在脸颊上,而后对目瞪口呆的军士们道:“以此为誓,今日我不会后退半步! 若谁见我退了,大可挥刀杀之!” 与此同时,独孤信正持马鞭狠狠抽打着族人,周遭则是伫立无言的部曲。 足足两千精骑此刻竟只剩堪堪五百众,余者尽皆逃散无踪! 而发生这一切的原由竟是因为自己坠马,引得身为军中将校的族人们一窝蜂涌来,继而使部众一退再退最终演变为无可阻挡的大溃败! 再瞧满地尸骸,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恰在此时有三百骑疾驰而来,为首那雄壮武将正是白日里所见高欢之部将,高昂! 高昂手持一杆马槊,冷冷瞥了眼独孤信及其部众,尽管未出一言可任谁都能瞧出其目中的鄙夷与不屑! 下一刻他打马就走,直往安北军骑所遁之处追去! “高氏小儿,安敢如此?!” 望着其背影,独孤信将马鞭掷在地上狠狠骂道。 接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回头对众族人叱喝:“你等还愣着做什么?莫非是等着人来看笑话不成! 速去收拢溃兵,再割下这些首级请功!” 众族人这才如梦方醒,连忙散去。 奔出数里的高昂很快便见列阵于丘壑上的穆有虞所部,立时就知晓其在此欲阻挡追兵。 高昂也不多言,一夹马腹就如箭般奔出,直冲军阵! 穆有虞所部见来者不过三百骑,加之己方军械齐整并非没有对垒骑军的经验,因而军心不仅未有慌乱,反倒有些跃跃欲试! 军阵中当即有箭雨抛射,同时长枪齐指向前又以坚盾压地! 岂料高昂见了只是嘴角轻弯,荡开箭矢的下一刻他轻抖缰绳,胯下骏马便心有灵犀地绕阵而过! 趁此机会他长槊挥动,数颗人头立时抛飞至半空中! 足足三人并列的盾墙立时破开一个口子,还没等军士作出反应,高昂就已是蛮横地撞入其中! 第九十五章 夜战(四) 痛呼声瞬间响起,两名军士被直接撞飞出去,胸腔处出现可怕的凹陷! 与之相比杀来的那猛将竟是连丁点的阻碍都未曾受到! 高昂就这般突兀的出现在数名箭手跟前! 有人眼疾手快射出一箭,箭矢虽中可止入甲胄,反倒是更激起了高昂的凶性! 他猛地一跩马鬃,胯下骏马立时直身而起双蹄重重朝前击出! 那箭手的颅脑顷刻间就如同瓜果般炸开,猩红与骨白裹挟着四溅开来! 余者更是来不及躲闪就见马槊挥过,数支尚且抓着长弓的臂膀齐齐坠地! 跃动的火光下众人面孔惨白至极! 惊骇间,那名划破面颊的穆氏族人持刀从右后扑上,意图刺向骏马后腿! 若真被他得逞,饶是高昂再有过人骑术也定会被掀翻在地。 不想高昂似乎早已预见到了他的行迹,反手一槊就将他的腹部划开,肠子顿时泄出极为骇人! 穆氏族人瘫倒在地,面若金纸,呼吸愈发微不可闻。 他只勉力坚持了几个呼吸,终是毙命当场! “稳住!稳住!” 接连惨死的同袍与将校让整个军阵都为之一颤,所有人都生出了胆寒之意! 唯有穆有虞回过神来,放声大吼! 殊不知他已是被高昂注意多时,这位冀州豪杰怪笑一声,轻抛长槊抓住槊杆中段旋即狠狠掷出! 足有常人手腕粗的马槊划破腥臭的空气,竟是毫无阻碍地破开了穆有虞身穿的铁甲! 强大的冲击力下穆有虞被直接从马背上掀翻下去,钉在数步以外的丘壑之上! 鲜血随着槊杆淌下,瞬间就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诡异图案,穆有虞重重咳嗽却又因此更为痛苦,只得眼瞧着那猛将驰骋而至一刀将自己脑袋斩下! 这个世界刹那间天旋地转! 主将身死,余下安北军士顿时陷入恐慌之中,只觉得这骑高头大马的敌将简直如绝世魔神一般可怖! 他仅是用了几个呼吸就破阵击众,甚至直接斩杀了自家主将! 任是这些安北军士早已历经多场大战恶战,也从未遇到过如此一幕! 下一刻三百骑冲至跟前,撞倒战无战意的安北军士,轻易从其身躯上踏过! “追!” 高昂将穆有虞的脑袋随手抛给副将,随即打马再行,就好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此时的义台城已是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位于城头的宋孝远起先见到敌军两营火光冲天,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时还兴奋异常,但随着独孤信、高昂两支精骑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杀入时,他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而当穆有虞所部那两百支火把在顷刻间散落在地,他更是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 然则大难当前他只能强自镇定,下令立即全军戒备准备守城,同时率亲卫开门以接应驰回的可留呼延部。 只是当还于城中的骑士驰回时,宋孝远才惊愕的发现出击时的千名骠骑此刻仅剩不到半数,且狼狈不堪,就连军主可留呼延也重伤昏迷! “速速遣医官为军主医治!” 宋孝远连声呼唤,不等他朝旅将侯可求询问更多,铁蹄声竟是从不远处传来! 借着火光瞧去正有敌骑驰来! 此时归来的骠骑大多还滞留在城门处,想要及时关闭城门根本无法作到,见此侯可求咧了咧嘴发出一声惨笑。 当他策马回身已是杀气腾腾:“弟兄们,被人撵了一路了,老子跑累了!” “俺也累了!” “别废话,侯小子,老子知道你啥意思!” 侯可求笑着叫道:“没错,老子从军以来还像今夜这般狼狈过! 若不是想着送军主回城,老子早就跟他们拼了!现在这些乱臣贼子既然敢送上门来,这份军功咱们哪儿有不收的道理!” “旅主说得不错!” “杀这牛日的!” 余下的骑士虽多气喘吁吁,难掩疲惫之色,可谁都清楚若此时自己退却了,那么城池定然不保! 这也就意味着这些时日里战死的袍泽,方才为自己等人殿后的步军都白死了! 更何况就算自己能遁入城中,又能往何处去躲呢? 终归是要被人拽出给一刀杀掉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拼了! 侯可求仅是统领两百人的旅将,并不懂得如何排兵布阵,但也清楚将是兵之胆的道理。 毕竟自家军主是这么做的,幢将乃至是自己的同僚也都是这般做的! 自己便也这么做不就好了么? 于是他拔刀朝前冲去,余下的骑士也大多随着而上,就连好些入了城的也有心想要冲出,可无一例外都被宋孝远麾下的甲士拦住! 他不顾骑士们的怒骂喝令关城,而后疾步奔到城头一面让弓手放箭,一面向下眺望。 此时天已微明,正可看见两方骑士绞杀一处,而侯可求的身影已是被淹没在战场中,半晌后只可见他的战马围绕着一具死尸嘶鸣不绝! “放箭!射!射死贼军!” 宋孝远只觉得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际,他咆哮着命城头弓手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羽箭,可饶是如此也无法阻止昔日引以为傲的骠骑接连惨死城下! 高昂已然杀得浑身是血,一杆马槊夺取了十数人的性命,他轻而易举便杀透击溃了侯可求所领的残骑! 旋即他又命人挑起战死安北军士的头颅,绕义台奔行,耀武扬威! 一时间城头守军目眦尽裂,请战声不绝于耳。 宋孝远压下火气一面呵斥若无自己命令谁也不得出城,一面竭力布置城头无妨。 只是经过昨夜的大败后兵力折损,无论如何布置尽都捉襟见肘,士气也随着怒火的褪去而跌入谷底。 又过了约莫数个时辰,待天色完全放亮,高昂率部退去,数万尔朱氏大军整装而来,准备攻城! 此时经过整夜动荡,义台城中大多士卒都已疲惫不堪,好些人都缩在墙角下昏睡,可每每睡不到片刻就又会被噩梦所惊醒,梦中他们大多都预见到了自己悲惨的死状。 在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整整九万三千尔朱氏大军踏着烟尘而来! 看见这一幕,不少人都吓得魂不附体,呆立无言! 第九十六章 战中山(一) 定州,皇始二年置。 初为安州,后在天兴三年改名定州,其辖中山,常山、博陵、赵、巨鹿五郡,共二十四县。 其中中山郡有户五万二千五百九十二,口二十五万五千二百四十一,乃是河北首屈一指的大郡,是范阳、广宁等郡的数倍之多。 此地兼具恒、嘉、黑、尧、黄五山,可谓环抱之地。 反观同样连接幽燕与冀相的瀛州,此地并无繁杂横亘的水系,因而中山、常山两郡历代是中原王朝式微时拱卫北方强敌的重镇。 后世唐朝安史之乱时,颜杲卿就是在此起兵切断自范阳而来的安禄山部后路,待到两宋时此地仍被视作堵截金骑的关键所在,一旦丢失河北便不复所有。 正因如此一接到尔朱氏大举而来的军报,斛律金立时征调各县壮丁集于中山郡郡治卢奴城中,并将麾下各军分为三支。 步军与少量骑军入城坚守,余下骑军秘密在卢奴以西,黄山茂密的山林中扎营以作奇兵。 再使左翊卫三幢兵马驻于后方恒水上游的左人城,防止城中水源被断。 与此同时,他又遣派轻骑传令义台可留呼延部,让其务必坚守三日,为本部调度争取时机。 不料仅是第二日,那轻骑就领着一队狼狈不堪的残军归来,斛律金自是大怒亲自使人将其押到军府中,欲要当众治罪以震诸将。 然而当他来当军府堂前时却只见到数十浑身血污的残兵,以及重伤昏迷的可留呼延! 细问方知原来就在尔朱氏大军齐至的当夜,可留呼延欲趁其立足不稳进行夜袭,只是此举早被敌方看破。于是可留呼延先胜后败,遭敌骑突击而重伤昏迷,随即断后的穆有虞战死,坚守义台的宋孝远城破被俘,唯有他们这仅剩的一队轻骑护卫着可留呼延趁乱突围。 闻听此言,饶是适才怒气滔天的斛律金也是一时默然。 事已至此他如何能再责罚这些护将突围的军士,何况谁也没曾料到那尔朱荣竟会亲自率大军而来! 命人安置照料可留呼延及其残部后,斛律金招诸将入堂,环视周遭间众人虽有惊异之色,但都未有流露出丝毫惧怕,不禁微微颔首。 他稍作沉吟后道:“大都督遣我来此时拨有骁骑右卫一军、武威左卫一军,合万人。 其后虽在攻城拔寨时多有折损,不过先有嵇郡守弃暗投明,后添右翊卫、左翊卫各三幢来援…… 如今若再算上各县齐集而来的壮丁,我城中尚有战兵一万两千人,壮丁六千。 单以此论,纵然尔朱贼倾军来攻也休想破城!” 这是安定人心之语,众将自然知晓斛律金必有此言,因而具都屏息凝神,他们清楚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此番军议关键所在。 果然,斛律金不作停顿继续说:“眼下敌我两军十余万人集于一处,又呈攻守之势必然久战。 而尔朱贼据天下之图,持海内之命,顾指如意,高下在心。 如此集大权于一身,定会倾诸州之力不惜士卒性命猛攻卢奴城! 某观契胡人,其淫好末,侈靡而不务本,田畴不修! 既是这般我当尽收各县粮秣,以坚壁清野之势御敌!” 此话一出诸将尽皆色变! 先前斛律金虽也下令征调各县壮丁入城守卫,但以己方入主中山的势头而论,终归不算突兀。 如今却是要突行如此激进之事! 往后该如何应对汹汹民意,又当如何对大都督交代? 于是当即有人出声劝道:“将军,我安北军乃堂堂正正之师,以正道而讨不臣,焉能作出此等厉事! 何况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民心有失,城中数千壮丁难保不会生乱,介时反倒是引火烧身!” 斛律金一时蹙眉,比起前面的堂皇之语,反倒是后面实打实的劝谏使他略有些犹豫。 坚壁清野的确是阻敌之计,可这也意味着周边各县定然会有百姓因此而死。 战后自己固然可以向大都督解释、请罪,但已在城中的壮丁听闻此事后若趁机生乱…… “若战事旷日持久,则百姓必生祸心!” 忽然,一名高大的鲜卑男子出列进言:“今日便是将军以其为念,将来百姓也必受贼军欺掠之苦,更甚者化为乱军祸害一方!” 此人身高近八尺有余,气度沉稳,正是瀛州高阳郡郡守,出生鲜卑八大族之一的嵇垂象。 他拱手直言:“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 将军受重任镇守一方,当以保境为先!” “嵇大人说得轻巧,难道仅凭这些大道理就能安抚人心,逼退贼军么!” 有人出声质问。 嵇垂象虽是鲜卑大族出身,但早迁内地又深受汉学熏陶,颇有汉家士族之风。 不过面对质问他很是淡然,只道:“此番可遣轻骑往各县通报贼军来犯之事,着县吏动员治下百姓往幽州暂避军祸。 河北各州郡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如今只要沿途设专人妥善看护接应,又许以良田牲畜,必然应者云集。 介时既能起坚壁清野之效,不使贼军有机可乘,又能令城中青壮彻底归心!” “好计!” 斛律金闻言拍案而起,豁然开朗地笑了起来。 随即卢奴城中轻骑四出,将军令传于给州县的同时,广传以尔朱氏为首的契胡贼暴虐嗜杀之事。 既有河阴惨案在前,知晓有无数王公大臣都惨死其屠刀下,又有侯景纵火烧城在后,各县百姓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在得到北道大都督府许诺后,立时有大量百姓动身收拾,在惶恐地驱使下当夜就准备出发。 其中凡有县吏不肯从令者,一律按违背军令杀之。 对于不愿背离故土的百姓,则不予强行驱赶,只在为其留下足够口粮后花费钱财买走多余的那部分。 而在卢奴至幽州的沿途州县路途之上,无数的吏员士卒在紧急军令的驱使下行动起来,备足清水与胡饼,日夜巡视本境以防有人趁乱而起行不轨之事。 第九十七章 战中山(二) 卢奴城中这般大张旗鼓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尔朱荣。 仅是一日之后,其麾下契胡轻骑就分十数股自四面八方扑来,与骁骑卫军骑展开厮杀。 于是在黄山至安喜之间、泒水到卢奴城的狭长地带中,两军轻骑恍若数团飞舞的蜂群般轰然撞在一处,于漫天烟尘中彼此纠缠,撕咬,决死厮杀! 尽管人数落于下风,但每支仅有二十人的安北军骑,仍是从契胡人的身上硬生生咬下块肉来。 得益于此,各县百姓大多平安离去,仅有少部分被契胡人阻拦下来。 只是契胡人此时已然杀红了眼,任其跪地哀求乞降,仍毫不留情地将其尽数斩杀! 待到第三日,旌旗蔽天、甲戈耀日尔朱氏大军渡过泒水,于卢奴城外五十里处扎下营寨! 这场将决定黄河之北、太行以东十数州疆域归属的大战彻底拉开序幕! 卢奴城作为定州州治,又是昔日后燕国都所在,自然是河北有数的大城。 然而此刻众将拱卫中,尔朱荣登上华车,在绫罗伞盖之下眯眼眺望片刻后忽地发出一声冷笑:“侯骨万景到底不算太蠢,终是做了件可堪之事!” 侯骨万景乃是侯景的胡名,唤作他人绝不敢如此直言蔑称。 然而侯景闻言只敢是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口中连连请罪。 纵然麾下部曲连连折损,前番又充当诱饵予可留呼延部肆意斩杀,如今战兵已不足五百之数,他仍是咬牙请战:“请大王许末将出战,末将必为大王破城!” “攻破此城何其容易?只是想要一口吞掉城中的叛军却并非易事,你可能做到?” 此话一出,侯景顿时无言,一再张口却终究难吐半句。 尔朱荣同样是起家于军伍的善战之人,比起纵横漠南六镇的安北军,他更善于攻城拔寨攻克强敌,此时只一眼就看出卢奴城所面临的困局。 自侯景烧城而走后,斛律金纵然已是遣人日夜修缮,奈何时日尚短,加之对周边郡县掌控稍浅,时至如今仅是重建起了城墙与相应塔楼,至于更多防御工事则无力完善。 念及于此,尔朱荣看向一人:“孝则可有破敌之策?” 镇东将军兼宗正卿元修越众而出,肃然道:“可外以冲车破城门,内用地道焚柱之法毁其城墙! 介时墙塌而贼乱,正是我军破敌之时!” 众将闻言皆是凛然。 元修是广平武穆王元怀第三子,浑身长满了似鱼鳞模样的斑纹。 正因如此他此前饱受排挤,笃信佛事的胡太后更是将其浑身斑纹视作不详,一度欲将其废为庶人。 好在其喜好武事,素来性格沉稳厚重,人望渐起后被领兵平乱方有今日之尊位。 适才尔朱荣看似问策,实则已是指明要他破敌,因而众将具都凛然。 不想元修胸有成竹,尔朱荣亦是大笑,继而沉声道:“好! 孝则若能照此所言毁其城墙,当记此战首功,重袭王爵!” 元修面露惊喜之色,当即躬身而退。 尔朱荣又遣伏波将军赵贵、河东豪强裴英起等将各领本部侧应。 不多时就听鼓声大作。 循声望去,竖有镇东将军旗的营寨中竟有一辆辆上盖厚皮裘、以大铁着其辕端的冲车被缓缓推出,紧随其后的乃是数千甲胄齐整,肩抗云梯的军士。 尽管城头守军立即集中弓手以火箭攒射,却不能伤到冲车分毫。 见此李洛摇扇轻笑:“早就听闻元将军有一门客,其人极善攻守之事,想必此番制造冲车所用木料皆已经其手,以某些特殊工艺行反复浸泡晾干之事,早已水火不侵了!” “李尚书所言之人莫非是那员外散骑侍郎,王思政?” “正是此人!” “若真有如此秘法,当推行于军中才是!” “不错!所言甚是!” 几名将领出言附和,李洛却已是又退至尔朱荣身后,闭口不言。 唯有高欢等寥寥几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此刻卢奴城头,斛律金见弓手始终不能伤到冲车半分,甚至连应有的迟滞都做不到。 而那数千贼军大多腰绑布袋大有要以泥土填平城外护沟的架势,他当即对军主林啸道:“你速遣人集来皮裘棉被,将其缝制连接,用吊杆撑起探出城墙以挡住冲车撞门!” 林啸立时颔首,却又忍不住问道:“将主可是要率人阻挡敌军?!” “明白就好,速去!” 斛律金从亲卫手中接过硬弓与长刀,又点起三十骑,一千精兵就冲出城去! 眼见卢奴城骤然间城门大开,安北军沿丈宽的土桥鱼贯而出,尔朱氏诸军并未立即蜂拥冲上。 其仍是以赵贵在左,裴英起居右侧应,任凭元修部徐徐向前准备与其接战。 斛律金目光微凝,如若敌军诸部尽数向前压来,他反倒可以凭着三十骑辗转腾挪,阻碍冲车。 可眼下却只能是与这元修部正面相接! 倘是本部稍有败退之势,还会被左右两部所趁! 于是他只得竭力打马,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元修部,并命千人精兵结阵压上! 几经折损与分兵后,城中骑军不过百人,而这三十骑已是绝对精锐。 斛律金此举可谓倾尽全力,若不能拖延便只能坐视城门被破! 反观元修部也是以步军为主,素来有攻守兼备之称,此时竟也仅有不到五十骑迎上! 斛律金深吸口气,拈弓搭箭接连射落数骑,一时间引得敌骑一阵混乱。 随即双方轰然撞上,数人直接飞出重重摔在尘土之中,大口咳出的殷红转瞬就被扬起的砂砾骤然覆盖! 得益于斛律金适才所营造的混乱,尽管占据着相当人数优势的元修部竟未能形成压制,反倒是被安北军骑连连杀伤,转瞬间又倒十数人! “随爷上去,斩了此人!” 一名元修部骑将见斛律金箭无虚发,每每皆能射中己方部曲要害,怒吼着举长槊杀来,其后两名精骑紧随! 三人以品字型杀至,皆持长槊,杀气腾腾! 第九十八章 战中山(三) 元修以皇族之身起兵平叛,纵然已归入尔朱荣麾下,可仍被不少鲜卑旧臣视作皇室复兴的希望。 因此他治下部曲虽是征各州郡子弟而成,却也吸纳了大量昔日朝廷精锐与将校,不容小觑。 其中尤以居于河间、河内之地的鲜卑武人为最。 此间三名鲜卑骑士联袂而至,斛律金却毫不慌乱,轻拨缰绳便朝着左侧冲出,与此同时张弓疾射又是一箭破空而去! 当啷! 为首骑将早有防备挡开箭矢,怒吼一声狠夹马腹! 胯下战马吃痛之下发出嘶鸣,直奔向斛律金身后! 眼见自己距离这安北军将领愈发靠近,骑将忍不住发出快意的狞笑声,在他看来只消再近半个马身,自己便能一槊将其挑落! 熟曾想就是这咫尺之遥,斛律金竟然猛地一勒缰绳,继而率先一刀撩来! 包括这骑将在内的三名鲜卑骑士皆未料到斛律金会有如此一举,在他们看来此人只是精通箭术,但无论骑术亦或厮杀搏斗都应当是稀松平常,否则又怎会轻触即走,断不敢与己硬碰硬呢! 这一刀不仅势若狂澜,更是令骑将猝不及防,险之又险之际他只能竭力偏头躲避! 可斛律金哪儿能给他如此机会?! 低喝声中这一刀更快了几分! 刀刃划破皮肉,瞬间就在脸颊出撕开一条可怕的深痕,骨白森森! 骑将发出难以抑制的惨叫,身形一晃再晃似乎摇摇欲坠,可最终还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重新稳住。 鲜血从面颊上不断涌出,顷刻间就淌了满身,饶是如此骑将仍竭力挺槊而上! 只是一步慢步步慢,斛律金又是一刀抢下劈出! 血箭冲天而起,骑将的右手自腕处断裂坠地,那杆长槊也被斛律金趁机夺走! 骑将再也支撑不住摔下马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到余下两骑拍马赶到已是尘埃落定,他二人又急又怒当即举槊刺来! 斛律金面色依旧冷厉,他以手撑马背竟将整个身体都转了过去直面两人! 当! 又是一声清冽的兵刃相击声! 斛律金先是拨动长槊,挡开左侧刺来的一击,不但如此他手腕轻抖,那杆长槊就如同毒蛇般猛然咬出,直中那鲜卑骑士咽喉! 血光瞬间喷出,鲜卑骑士仰面坠马顿时没了声息! 不过此时杀机仍未消散,仅剩的骑士一槊刺来,幸得斛律金早有准备俯身紧贴马背躲避! 槊尖在强大冲击之势下刺破数片甲叶,耀眼的火星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这一槊竟恰好从斛律金的背部擦过! 骑士一击无功,却不愿打马继续冲出,他心知肚明敌人骑射功夫更为厉害,便索性咬牙弃槊拔刀,势要在最后关头一刀斩中对方马头! 他料定若能斩下马头,其必然来不及翻身应对,一旦坠马在地岂不是任由自己宰割! 抱着如此想法,骑士双目赤红,视线中唯有斛律金胯下仍在奔驰的战马! 然则就在这一刻,破空之声忽然响起! 骑士双目陡然睁大,一支利箭竟然穿透了他的脖颈!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斛律金,见其不知何时已是长弓在手,正冷冰冰瞧着自己! 原来就在俯身躲避这一槊的同时,斛律金从鞍上取下长弓搭箭冷射! 仅剩的鲜卑骑士口中咯咯作响,咳出数口鲜血后身体瘫软于马上,转眼就消失在了乱军之中! 眨眼之间连杀三骑,斛律金勒马而止,双方将士见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单说那骑将就是鲜卑武人中赫赫有名之辈,更遑论余下两骑也都是军中骁锐,如此三骑合击斛律金竟然连真正伤到他的机会都没有! 只在瞬息之间便接连身死,简直骇人! 恰在这时,最后那脖颈中箭的骑士被战马拖回本阵,身体在马背上本已摇摇晃晃,此时许是因颠簸更甚尸体终是一歪,轰然坠地。 “将军威武!” 尸体坠落的瞬间,安北军将士们齐声欢呼起来,纵然居外侧应元修部的赵贵也不由暗暗叫好。 此番提兵而来他们并非毫无准备,早知晓安北军中论勇力王彬居首,切思力拔次之,贺拔胜再次。 至于本为领民酋长的斛律金反倒是不入众将之眼。 却没想到此人骑射之艺竟如此过人,哪怕是放在众将中亦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可以预见的是斛律金轻易斩杀三人,率骑占据上风,元修部必然压力倍增! 不过哪怕是这般,无论赵贵亦或裴英起都没有立时出兵相助的意思! 果不其然,斛律金所率的三十骑在付出十余人的代价后彻底击破了元修部轻骑,旋即他们呼吼着嚣叫着围绕元修本部疾驰抛射! 得益于马力与灵活的应变,轻骑们总能在让敌方付出足够的代价后,赶在敌人的箭雨落下引马而退,时而又趁着敌方引弓搭建的间隙猛然冲上! 尽管谁都清楚以不到二十骑是断无可能真正冲阵,可眼瞧着安北轻骑越来越近,铁蹄踏地的声音和铠甲武器往复碰撞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围拢在冲车与云梯周围的士卒们难以克制地陷入惊慌与恐惧中! 反倒是由千人组成的安北步军阵趁机而来,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压上! 这些军士们早已被自家主将的壮举激得亢奋无比,他们怒吼着大喊着投入到厮杀之中! “稳住!稳住!” 噗呲!噗呲! 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中血箭冲天而起,双方军士同时举矛互刺,将锋刃狠狠捅进对方的身体中! 顷刻间过百人当场身死,瘫软在地,但只是一个呼吸他们的位置便会被后来人填上! 元修手持宝剑大声激烈着本部士卒,数名素来威望深重的将校更是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 随着厮杀持续,数以百计的士卒死去,浓郁的血腥气与死前屎尿齐出的臭味直冲口鼻,其中更伴随着一些破碎肢体的陡然飞起与坠落! 此时的人命不过就是一串数字,双方将校都在咬牙估算着己方能够承受的损失极限! 谁能尽可能放宽自己的极限,谁就能获得此战的胜利! 第九十九章 战中山(四) 元修咬牙切齿,面目近乎扭曲。 安北军的凶悍令他始料未及,本部轻骑的轻易战败更是险些使他直接喷出一口老血! 且不提这些轻骑乃是他冒着触怒尔朱荣的危险所组建,其中所投入的财帛心血更不足为外人道来。 可这一切都在今日尽数付之东流! “段昆你带本部沿着那丘壑绕过去,本将会亲自为你拖住叛军!介时前后夹击一举将之击破!” “费连止,你领千人驰援前军,若敢退半步本将先斩你!” 元修强压怒火,连连发号施令。 受他调度两名战将各自领部曲前行,余者则结起军阵护卫冲车与云梯。 正在此时有一容貌魁梧的中年武人奔来,方一靠近元修便急切道:“将军不能再与叛军纠缠!” 元修蹙眉微怒,但念在此人正是为自己筑造冲车的昔日员外散骑侍郎,如今的镇东将军府参军王思政,便耐着性子等待他继续言说。 王思政先是瞧了眼前方厮杀的惨烈战场,继而竭力压低嗓音:“张宁在幽燕之地大行卫兵制,以至麾下将士皆不畏死,多愿舍身求胜! 如今我军骑既败士卒惶然,而叛军士气正盛,其后又有大城为依靠,进退无惧,断不可再与之鏖战!” “那该当如何?!” “叛军出城接战非是为了一举破敌得胜,乃为迟滞冲车。 既是如此我军大可在此以冲车为屏,布下军阵据守,叛军见无机可乘必然退去,届时伏波将军与裴刺史自会出兵断其后路。” 眼见元修欲言又止,王思政清楚其心中所想遂又道:“若是其仍按兵不动,我军便以油布盖于诸车之上,就此扎下寨来使兵卒至此一面日夜挖掘地道,一面不时以冲车伺机攻城。 将军既已向太原王献地道焚柱之法,便是一战不下也无妨。 倒是伏波将军与裴刺史需得好好向王爷交代一番!” 元修闻听此言不禁颔首。 此策虽不如何惊天动地却契合奇正之理,确实可用。于是当即便着手分布两阵,以便正在厮杀的前军徐徐而退,不至于阵脚大乱。 不料就在此刻急促的马蹄声突兀而至! 元修部与卢奴城之间因超过两千人的惨烈厮杀而烟尘四起,加之前番安北军挖掘护城勾时泼洒的泥土,眼下经双方士卒往来奔踏更好似遮天蔽日一般。 渐渐地刺鼻的尘土气竟像是盖过了血腥气,随着漫天烟尘的起伏,元修所能眺望的视野也变得有限。 但他并不觉得如何不妥。 归根结底己方有着数倍于敌的兵力,况且叛军仅剩寥寥十余骑,纵然奔行灵活不可捉摸,可只要己方阵脚稳固也断不会为其所趁。 不料当一阵轻风拂过,烟尘稍稍被压制的刹那,他循声望去正见到那名身着铠甲、披覆锦袍的敕勒将领率骑直冲而来! “他怎么敢?!” 元修霎时间勃然大怒,旁侧王思政反应亦是极快,立即严令将校准备应敌! 留在此处护卫冲车与云梯的并非是羸弱之兵,相反其更多是骁勇善战的猛士,是敢于攀城夺门的勇卒! 面对陡然而至的安北军骑,这些士卒们毫不畏惧也齐齐发出嘶吼,大有要将敌人留在此处的决心。 下个瞬间,破空之声接连追至! 斛律金冲在最前,手中频频开弓,箭无虚发! 一名士卒反应不及,额头正中一箭不仅仰面而倒,还撞翻了身后的两名弓手;另一人虽胸口中箭,但因有甲胄相护并未受伤,正暗自庆幸间又是一支箭矢追声而至,沿着方才那根箭矢所中之处再次插入,硬生生将甲胄破开! 殷红顺着箭杆滴落,这士卒瞪大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永远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又有三人接连倒下,原来余下的十余安北军骑尽皆以弓抛射! 眼见得手,斛律金露出冷笑的同时拨动缰绳,带着军骑再度消失于漫天的烟尘之中! 他竟如同在狩猎一般轻松! 元修以下包括王思政以及诸多将校、乃至是部分老卒都意识到了这点,可是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瞧着对方如鬼魅般卷起烟尘,又消失在其中! 在他们所不能看到的地方,斛律金稍稍放缓马速,恰当地控制住马匹的体力消耗,同时沿着敌方的步军阵列兜了半个弧形。 十数骑跟随在其后,皆神情亢奋不显丝毫疲色。 骁骑右卫本就是安北军中仅有的两支骑军之一,跟随在斛律金身后的更是其中佼佼者,不仅骑术过人就连胯下战马也长期以精谷喂养,否则断然不能做到在经历一番惨烈厮杀后还能如此生龙活虎! 这十数骑往来奔驰,铁蹄踏地发出震慑人心的惊响,其声势好似千军万马一般。 当他们每每于烟尘中显出身形时,总会以利箭夺走部分兵卒的性命,就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蟒在荒凉的大地游动! 在它森然冷眸中唯独映照着敌军惶恐的面容! 忽然,斛律金从烟尘中杀出,一支利箭划破长空直中旗杆,一面军旗无力坠落! “该死!” 有将校忍不住咒骂道,对方竟在众目睽睽下射落了军旗! 倘若不是身后将旗仍在,说不得就会因之生出什么乱子来! 待到完全回过神来他立即让弓手引箭准备回击,似乎也正如其所料的那样,安北军骑再次出现! 然而这次现身只是短短一瞬,下一刻其就再度消失无踪,就如同进食完毕的巨蟒在肆意地摆动着身躯。 可这个简单的试探动作却把士卒们吓得够呛,竟下意识发出低呼之声,而早就拉弓如满月的弓手们受此所激多数都不由射出利矢。 随着弓弦弹响,箭矢飕飕地飞向安北军骑,只是因为过于惊惧这些箭矢大多半途就绵软无力地落下,哪怕有直入烟尘如同被某种不知名的怪物一口吞入了腹中! “谁让你们放箭的?!” 将校当即大怒,回头喝骂,弓手队主更是被他盛怒之下一脚踹翻在地。 只是哪怕是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早已是汗流浃背! 而此刻斛律金也已歇好了马力,准备发动最后的冲击! 第一百章 战中山(五) “杀!” 斛律金本就是敕勒酋长出身,对于游牧民族所擅长的骑战之术早已炉火纯青。 此刻观瞧敌阵已然松动,他立即杀出! 只是任凭元修与王思政如何竭力以应,其都不会想到斛律金的目标并非是大车后的松动军阵,而是突然返身直插正在与千名安北步军鏖战的元修部前军! 十数骑踏尘而出,气势汹汹! 见此情形元修目瞪口呆,冷汗直冒,而王思政哑然间下意识叹道:“竟是这般打算! 胜者之战,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 此战…此战确是我军败了!” 元修部前军哪儿料到会突遭如此一袭,尤其是正在驰援的费连止部士卒见敌骑横冲直撞而来简直肝胆俱裂! 仅持刀盾的士卒躲闪不及更无力阻挡,顷刻间就如破布囊般被撞飞出去,胸骨破碎立时气绝! 受此猝然一击,费连止所部行进的长队轻易就被截断! 不待步卒们回过神来,斛律金冲出百步后勒马返身,再度率骑杀来! “贼子敢尔?!” 费连乃是鲜卑大姓,自景穆皇帝时就是元魏一朝赫赫有名的将门。 作为当代族子费连止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已为军主,堪称年少有为,是为军中后起之秀。 他自不甘心本部被十数敌骑轻易击溃,当即持长矛领亲卫迎上! 待斛律金冲至,费连止一矛刺出不料斛律金轻描淡写就侧身躲过,待其想要收回长矛时,斛律金将矛柄夹在肘下,同时借助马势猛然前奔! 费连止虽颇具勇武可哪儿能敌过奔驰的马力,整个人顿时被拉得向前跌去! “军主放手!” “啊,俺要杀你这贼人!” 生死攸关之际,数名亲卫发声大吼,费连止也想要松手顺势翻滚躲避。 岂料斛律金早有动作,抢先一步重重砸下长槊! 锋利的槊尖纵然仅是砸下,仍也重若千钧,费连止所戴兜鍪发出轰然大响,刺目的猩红登时从其额头淌下! 吃得如此重击,费连止却也发了狠竟咬牙死死拽住长矛怒吼连连,似乎欲要将斛律金从战马上拽下! 见此一幕其亲卫具都目眦尽裂,纷纷扑上,可下个瞬间箭矢齐出! 仅仅十数步的距离之间,任是披着铁甲也抵不住劲弓的猛射,一时间其大多惨死无声扑倒。 “啊!!!” 费连止仍在怒吼,双脚直挺挺抵在地上,随着战马奔行而拖出两条触目惊心的深痕! 可旋即斛律金又是两计长槊砸下,费连止七窍流血,面色已然呈现出青黑之色! 斛律金露出钦佩的神色,此等悍勇即便放在敌营也足可使人肃然! 再度奔出近三十步后,费连止终于力竭,浑身僵直倒地! 随着他的战死,其部所剩数百人除少数结阵试图坚守外,大多溃散,返身向着元修本部奔去! 回头观瞧见身后尚有九骑,斛律金不禁快意大笑:“诸君,今日得立大功,荣华富贵自是不在话下! 你等可愿随某再冲杀一遭,如能配合步军前后夹击破敌前军,必当名留青史!” 九骑此刻具都热血沸腾,大声应道:“愿随将主摧敌捣阵!” 恰在此时号角声响起,鼓声大作下先前分布在元修部左右的两支军阵踏步前行! 斛律金露出不屑的神色,以长槊指向两军:“先前我曾听说赵贵是六镇武人中的雄武之辈,裴英起亦是河东豪杰。 今日一战其却欲先让元修与我厮杀,待攻破城门后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宵小又怎当豪杰之称? 此刻进军为时已晚,别将这些尸首留予他们罢!” 九骑大笑,旋即随斛律金从后杀出,捅向元修部前军。 本在艰苦鏖战中的前军突遭此袭早也无法稳住阵型,立时溃散! 受命率部绕行的军主段昆再不敢前行半步,一声令下结阵缓缓而退。 斛律金也无意与其再作厮杀,驱散溃兵后冲回城中。 眼见城门缓缓关闭,赵贵与裴英起皆面色难看至极,他们未曾料到元修部会在顷刻间溃败! 尤其是本处在鏖战间的前军败得实在彻底,连坚守到己方来援都做不到,这也致使其谋划落空。 许是感受到身后大营处传来的那道森然眸光,两人稍作思量后竟不约而同派亲卫快马至元修处,请元修遣出冲车,自己则会以本部精锐为先锋合兵攻城,以求先败后胜。 元修虽怒火难压,可也只能咬牙答应。 于是三将合兵愈万人再度前压,硬是顶着滚石与箭雨迅速重填长沟,将冲车送至城门百步之内! 岂料正当冲车滚滚向前时,城头忽然撑出数道长杆,其上裹卷的厚皮裘垂展开来正好挡于门洞之前! 任凭操控冲车的士卒如何倾尽全力摆动撞锤,喷涌而出的巨力却大多都被厚皮裘所阻,落在城门上仅是能让其略微晃动,并无太多损毁。 每当有气急败坏的士卒欲要出刀砍断厚皮裘时,皆无一例外被早有准备的弓手当场射死。 更为令其恼火的是厚皮裘上还有水珠不断滴落,显然在皮裘被放下前已是浸湿,防止被烧毁。 如此情势下纵有源源不断的士卒架设云梯攻城,收效却是寥寥,仅是两个时辰,卢奴城下已是尸首满地,哀嚎不断。 自幼在武川长大的伏波将军赵贵亲领前线,透过横挡在跟前的数面坚盾望去,好几名士卒正从云梯上坠下,重重摔倒在数十步外! 他们口鼻淌出大量鲜血,浑身抽搐着发出哀嚎声。 惨叫声是那般的清晰,以至于赵贵也有些动容。 这些士卒多是他亲自招募,是他平日里操练训斥的熟面孔!就在先前自己还曾为其作战前动员,勉励其奋勇立功。但眼下他们就这般轻易死去,前赴后继的死去,而即便偏是这样的死亡还没有任何价值! 因为哪怕其以性命为代价相搏,却仍不足以踏上城头。 偏偏身后的王字旗下并无任何传令新至! 念及于此赵贵沉声道:“传我令,再调两军强攻,若无进展便先后撤扎营!” 第一百零一章 地陷 北地方过酉时就已暮色渐浓,随着黑夜彻底降临,卢奴城及周边之地终于重归寂静。 在清冽月光的映照下,尚泛着血腥气息的古老城池如同一头沉默的野兽匍匐在太行山脚下。 远处那深邃的莽林余脉漆黑一片,恍若野兽栖息的神秘山洞,每有寒风刮过时便会随之左右晃动发出令人生畏的嘶哑嚎叫。 自两日前骁骑右卫卫将斛律金亲率精骑出城,大破元修部轻骑及前军,并以浸水厚皮裘成功阻挡冲车撞门后,攻守双方就此陷入鏖战每日死伤过千人! 就连青色城墙也被猩红所染,呈现出诡异的灰黑来。 饶是白日里接连恶战,卢奴城头守军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只因自那日攻城失利后,元修、赵贵、裴英起三将皆未返回大营,而是在城外数里新扎下一处营寨,号为前营,以便行攻伐之事。 如此近的距离下,安北军士自不敢大意,每段城墙皆有旅将以上的将校把守巡视。 直面敌军的南侧城墙无疑是防守最为要紧处,在此执夜的足有两旅战兵与一旅弓手。 此皆为精锐,其中又以弓手队主符洪最为出众,他可开九石强弩、两石硬弓,军中无人不服。 按照惯例每隔一个时辰城头便会有两长一短的锣声响起,这不但是在警醒执夜军士,更意味着幢将巡察将至。负责各段城墙守备的旅将、队主需得提前候立在塔楼前以备调遣。 方才送走幢将,回到本段城墙的符洪正瞧见麾下一名弓手似乎昏昏欲睡,当即一脚踹出并叱骂:“你这狗日的,再过半个时辰就轮到胡老三那旅来替咱们! 到时回了营房你如何睡老子都不管,但在这儿你若是胆敢眯了眼,老子非得把你一身皮都给扒下来!” 那弓手被训得面红耳赤,咬着牙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符洪的神情略微缓和了一些,他一手攀着城垛借着火光瞧去见下方并无异常,便耐着性子道:“咱们是一个伍出来的,各家也都搬到了一处算得上是同乡,俺哪儿会苛待你! 刘狗儿和赵小子白日里都死了,若你再出什么岔子,俺真不知道回去后咋和各家婆娘交代! 再说了咱既是吃了这口兵粮,便要对得起大都督,更要对得起自己!” 符洪这话实在称得上推心置腹,弓手连忙应下,连急切间所想的辩解之词也生生咽了回去。 正当符洪将要迈步离去之时,一丝突兀响起的怪声传入他的耳中! 那仿佛是某种坚硬物体陡然碎裂! 符洪顿住脚步,下一刻令他终生难忘的画面出现在视野中! 自南、西两道城墙的转角交汇的塔楼起始,自己所能见到的一切皆在巨响声中轰然坍塌! 坚固的塔楼如同一尊本是顶天立地的巨人,却在刹那间被未知的神力抽走了脊梁,整个身体似烂泥般颓然瘫坐!而高耸的城墙更是像被人活生生撕裂一般,在骤然而起的烟尘中垮塌下去! 两丈以外的地面左右裂开,裂缝向着符洪迅速袭来! 一块块石砖崩碎,石屑四溅,在符洪的面庞留下数道血痕! “逃!” 下一个瞬间裂缝已至脚下,饶是平日里反应极快的符洪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怒吼,旋即整个人骤然向下坠去! 砰! 符洪先是觉得耳边尽是呼呼风声,接着伴随着闷响,剧痛从脚踝袭来一直蔓延到背部! 他下意识想要张嘴呼吼,却猛地咳出大口鲜血! 尘土漫天飞扬,随即又重重落下,糊了符洪满脸! 于是他再度咳嗽起来,肺腔疼痛难忍,似乎正有人攥着刀子不断疯狂地绞捅着! 短暂的寂静后,哀嚎与痛呼以及惶恐至极惊叫声充斥在了整个卢奴城上空! 无数的安北军士在废墟中、在袍泽的尸首中呻吟,鲜血如溪流般四处蔓延,难闻的焦味与人死前屎尿齐出的臭味肆意融合扩散,尽管有成队的军士持着火把闻声赶来,却是在见到这一幕后愕然无言,形如呆滞。 符洪竭力扭头看去只瞧见方才那弓手正趴在不远处,他身上压着一块巨石,双眼虽犹自睁大可并无丝毫神采可言,已然是没了声息! “是贼军…贼军挖倒了城墙!” 远处忽然有人失声惊呼道,尽管他下一刻便被人捂住了嘴巴,可这道话音仍是如同炸雷般响彻周遭。 符洪挣扎着勉强撑起身子,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已是被压在了断裂的石板下,哪怕是略微尝试挪动也会立时引来剧痛。 这时终于有身份极高的将领匆匆赶来,呵斥着尚在发愣的军士们立即救人。 很快两名军士便寻了过来,他们正欲助符洪脱困,急促的号角声忽然传遍卢奴内外! 大地开始颤动,无数的火把在黑烟中熊熊燃烧,它们逐渐汇聚到一处成为令所有人的震颤惊骇的浩荡火海! 那是数千敌军正在行进,锋利的长刀与箭头在最后一丝月光下反射出森然冷芒! 卢奴城也意识到了敌军将要趁势进攻,于是鼓声大作,那是聚兵结阵、将以死御敌的军令! 眼见此景两名军士顿时有些进退不得,军令在催促他们返回,可若是在此时弃下这面容早已被漫天灰尘所覆盖的同袍,那与亲手将其杀死又有何异?! 符洪瞧出了两人的艰难抉择,他瞧了瞧同乡的尸首后忽然咬牙道:“予俺一把弓十支箭! 就算是死,老子也要战死!” 两名军士如蒙大赦,立时将背负的长弓取下,把箭袋放在符洪伸手可及之处。 其中一人稍作沉吟,又寻来一把长刀放在符洪右侧,这才朝着符洪点了点头,继而与同伴消失在了夜色中! 旁侧的呼吸与哀嚎声愈发低沉,绝望的气息很快就被战争前的紧张所覆盖。 符洪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喘着粗气试了试长弓,忽然朝旁吐了口唾沫,恨恨骂道:“天杀的狗贼,老子手下百十条性命非得统统讨回来!” 第一百零二章 天塌 “孝则兄当真是好手段! 这地道焚柱之法确是将城墙尽数损毁,眼下只消我等趁势挥师压上,便可一举夺得此城!” 眼见着阻挡自己所部数日的卢奴城墙轰然倒塌,那些面目可憎的安北军士也被尽数压在其中。 河东豪杰裴英起立时策马扬鞭,在亲骑的簇拥下领军向前,口中赞叹不止。 旁侧的元修却是长出一口气,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若仔细观瞧便可发现他发髻散乱,豆大的汗珠早已将甲胄里内衬的衣衫浸湿,面庞更是眼窝深陷好似已几日几夜未曾休息。 他所背负的压力显然数倍于裴英起、赵贵! 作为本朝中寥寥几名还手握兵权的宗室,元修清楚稍有差池,自己便会被尔朱荣借故去职。 若真走那一步,自己恐怕连散去家财归隐山林都难以作到。 不过好在今夜终是功成! 念及于此元修不禁望向落后数步的参军王思政,王思政心有所感两人四目相对,后者立时进言道:“此乃破敌良机,还请将军速速进兵。” “这是自然!” 不等元修回答,伏波将军赵贵已是接口。 如此举动实在无礼,然则元修恍若未闻,只是催促部将进军。 赵贵面露不屑,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一鞭抽下战马就如同利箭般冲出! 三将早已汇聚五千精锐战兵,此刻蓄势而发大举攻向卢奴城。 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 凭借奇计破局后,接下来的自然是堂堂正正的推平掩杀。 此间南城墙突兀塌陷,更兼敌军蜂拥而至,仓促间聚起的安北军根本无力抵挡! 先是以部分武威左卫老卒为骨,充以本郡武人、青壮组成的八百矛手被轻易击溃。 再有匆匆赶来的各部援军未曾来得及结阵,就被前方溃败的乱军与伤兵裹挟,又遭敌军趁势倾攻,于是一退再退。接连将南城营房、军械库等要地拱手让出,大有将被彻底逐出城去之势。 直至武威左卫军主吕雄亲率甲士列阵于干道之上,斩杀十数溃兵后方才止住败势。 在利箭长刀的逼迫下,余下过千溃兵要么咬牙返身冲杀,要么亡命窜入干道两侧的民房小巷中以求躲避。 既是本阵已稳,吕雄自不会再管那些溃兵,而是趁机回身激励麾下将士。 他本是豪强出身,比起同僚们他更清楚士卒杀敌所求的是何物,于是索性许下重诺。 此番若能击退来敌,除军府应有赏赐外他还会请以额外财帛牲畜,若斛律金不许他便请以大都督,若大都督也不许…那他吕雄就是倾家荡产也定会如数补足! 放在平日,这话已是足令吕雄身受军法,只是如今一众将校都顾不了这许多。 他们只注意到在严苛军律与重赏的双重施压下,方才还尚且难抑惶恐的士卒大多都眼神逐渐坚定,个个咬牙切齿准备一战。 显然在其看来既然逃遁必死,倒不如在此随吕军主死战,纵然不胜身死此处,倒也无需为家中妻儿担忧! 有此一念,将士彻底归心,列阵准备应战。 恰在这时前方陡然爆发出一阵喊杀声,然而只是片刻间喊杀声便彻底被密集的脚步所覆盖,赵贵部正汹汹而来! 赵贵麾下将校同样多是当初六镇武人出身,尽管比起素有底蕴的贺拔氏,以及在其后声名鹊起的高欢尚有不及。 可赵贵部仍是一支训练有素且带着几分凶悍的强军! “嘿,又是个不长眼的!” 一名光头将校见又有军阵在前阻挡,不禁发生一声轻蔑的冷笑。 今夜单只是他所统帅的军伍就击破了数股试图反击的安北军,而损失仅不过百人,这也令他彻底生出骄横之心。只觉得哪怕是那日里大发神威的斛律金亲自,将之击溃也只在须臾间! 随着他挥刀前指,其麾下部曲立时嚣叫着前冲,哪怕前方的军阵中忽有寒光闪烁,利矢转瞬间如雨点般打下,其脚步仍不停歇! 这些已是杀红了眼的士卒满心想要待到靠近军阵,只消随便斩杀几人,就能使守军彻底奔溃逃散! 怀揣着如此想法,光头将校麾下士卒大多悍不畏死,哪怕中箭仍会跌跌撞撞竭力向前。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当他们好不容易靠近军阵,想要大开杀戒以震慑守军时,却正对手安北军士冰冷的眸光! “刺!” 吕雄沉声喝道! 下一刻长矛越过坚盾重重刺出,过百名士卒刹那间像是被人抽走浑身骨骼般瘫软在地! 当猩红成片涌出,沿着干道之上石板路的缝隙肆意流淌时,光头将校方才如梦方醒! 眼前这支守军并非是先前所遇的普通士卒,而是真正精锐的战兵! 尽管已然清楚这一点,可光头将校仍不准备退后半步。 今夜夺下卢奴城几乎已成定局,自己若是在此刻漏了怯不但平白落人笑柄,在自家主将瞧来更不如同废物一般么?! 数年的征战,与乱军的厮杀、对流民的屠戮、甚至是和官军的鏖战只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在这个世道唯有够狠够硬才能活下来! 那些心软的、优柔寡断的早不知死了多久! 尸骨无存! 光头将校大步向前,挥刀斩杀几名尚在发愣的部曲后吼道:“都给老子压上去,打赢了钱粮女人都是你们的! 要是谁敢退,老子第一个斩了你们脑袋!” 连连厉吼声中他的部曲如浪潮般涌上,接连拍打在武威左卫军阵上,竟也起到了不小的成效,一名举着大盾的军士冷不丁被砍中脖颈,顿时摇晃着向后倒去! 趁此机会光头将校举刀杀入,还不待他打开局面,吕雄就已是凶猛压来,一脚揣在他的胸膛上! 猝不及防下光头将校踉跄退出数步,脚下被一具尸首所绊,跌坐在地 他哪儿能甘心,自然想要立时起身回以颜色,岂料就在这片刻间周遭的喊杀声陡然增大数倍! 那是麾下部曲被枪矛搠透而发出的嘶吼,那是安北军将校鼓励士气的高呼,更是无数人无意识的吼叫声汇集在一起,这一切将他完全压倒! 第一百零三章 补天(一) 光头将校一时被吼声所慑,起身的动作竟罕见出现片刻迟滞! 也正是这转瞬即逝的迟滞要了他的命! 吕雄凭借肩甲撞开一人后再度扑上,刀光如练,轻易划破皮肤割开了光头将校的咽喉! 这一刀又疾又狠,更添恰出于光头将校动作迟滞之时,大蓬的鲜血当即喷涌而出,纵然光头将校立时伸手去捂亦是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瞧着吕雄长刀一横再度杀入人群! 剧痛与不甘同时袭来,光头将校用尽最后的力气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最终仍是颓然倒下。 主将猝然身死,士卒自是顷刻动摇,好些适才还再竭力僵持厮杀的勇士都禁不住生出惶恐之意! 既有此念,手中挥刀斩杀的动作也不再那般果决,于是光头将校所领部曲开始节节败退! 待又一幢守军鼓勇赶到加入战局,尚能勉力支撑的逐步后退就彻底演变为了一场大溃败! 见此吕雄吐出一口浊气,暗道总算是顶住了贼军袭城的势头! 倘若自己再败,哪怕城中还有过万军士可用,也再无集结应战之力! 当下他一把抹去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沉声道:“勒令各旅不得追击,务必在此以阵御敌! 吕亮你带本队去多劈些木梁来,若是再有车架甚得更好不过!” 吕亮是吕雄的族弟,行事机敏很得其看重。 他闻言立即意识到自家兄长是要以木梁一类的重物阻挡路面,以到达滞碍贼军的目的。 应喏声中吕亮带着二十来人就扑入两侧民房中,也不管其中时而传出的绝望哭喊与哀嚎,好几名军士甚至连门板都给粗鲁的拆了下来。 眼见前方的干道上阻碍物愈发多了起来,吕雄心中渐渐又有了几分底气。 他心想如此一来敌军定然难以结阵,本部则可凭借坚阵抵挡,以待大军! 正在此时忽然从民房中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数名士卒暴起的怒吼声! 刀剑穿透身体的沉闷声响很快传入吕雄的耳中,他迎着周遭数名将校复杂的目光,恼怒喝道:“吕亮你在做什么?若敢伤无辜百姓,我战后定治你之罪!” 自张宁入主北地以来,对治下百姓牧民向来一视同仁,恩待有加,因此常被视作仁主。 兵战虽是凶事,眼下又事从紧急,可到底不能坐视其伤了百姓而不顾,于是吕雄只得做足姿态当众出言喝骂。 只是他此时所想乃是只要守住城池,吕亮便当记大功,介时功过相抵便也不用真的被治罪。 这吕亮平日里倒也够机灵,今日怎会出了这般岔子! 岂料片刻之后竟是一名军士惶急跑出,带着哭腔跪倒在他的跟前:“军…军主……吕队主他…他挨了躲在屋中的郡兵一刀快不行了!” “什么?!” 吕雄瞪大了眼睛,任他千算万料却未想到竟是自己这族弟遭了害! 还是被 他转而咬牙切齿道:“那…郡…贼兵可杀了?” “已经被俺们活刮了!” “好!好!好!留下一人照看吕亮,其余人继续砍运木梁!” 吕雄连连点头,神色阴沉至极。 方才与贼军交战,其死伤甚重,余者尽皆溃散哪儿会有人能够在自己眼皮底下窜入民宅中的? 分明就是前方败退下来的己方军士! 是被征发守城的青壮溜回了自己家中! 是乱军! 溃兵! 可他偏偏不能这般当众说出! 周遭几名将校也瞧出了问题所在,其中一人面色挣扎着道:“军主所言极是,此人定是尔朱氏贼兵! 吕队主虽为其所害,但此番以杂物堵塞主道已是未战而先立大功,当……” “住口!” 吕雄突然爆喝道。 跟前这将校正统领着一部郡兵,此前是本地颇有声望的教书先生,因善言谈晓大义而被任用。 此间其所以开口,无疑是想要从根本上抹过此事,不想其成为卢奴城郡兵的污点。 毕竟临阵溃逃本就是大罪,何况还杀害了军中校官! 随着吕雄的一声爆喝,教书先生立时面色煞白的闭上了嘴巴,只听前者疾言厉色道:“此事本将会如实禀明卫主,该如何处置日后自有定论! 如今还请诸位勿要多想,还需与本将一道齐心应敌才是!” 闻听此言教书先生嘴唇稍作嘴唇翕动,最终只得咬牙应下。 片刻后军士尽返本队,同时也带来了吕亮气绝的消息,此时的吕雄却显得很是平静,只微微颔首便一言不发地盯着干道尽头。 忽然,战鼓声响起! 赵贵亲率本部军马而至! 四百甲胄齐整的精锐猛士簇拥着赵贵迅速列阵,一千两百名手持利刃的轻兵则灵巧的穿过一处处阻碍,直奔向吕雄部! 无需多言,战场之地生死而已! 所谓善战者之胜,无智明,无勇功,赵贵就是其中代表。 后世宇文泰建立西魏,赵贵位列八大柱国之一,与独孤信、李虎等人权势相当,不分高下。 观其一生征讨元颢、平定关中、征讨东魏的数场大战都有所参与,功勋屡立,是真正的名将宿将。 眼下他虽未到达后世那般用兵指挥若定的境界,尚有桀骜之气,可正因如此麾下士卒也很是悍勇,尤其是这些手持短刃的轻兵,竟如蜂群般猛然前涌! “放箭!” 吕雄放声怒吼,箭雨之下双方很快接战! 赵贵所部轻兵大多持短矛勾戟,又经长年累月的操练征战,经验十分丰富出手狠辣! 其快速靠近后以戟尖后的弯弓抵住坚盾,而后数人齐齐发力拉扯,以此手段居然在数个呼吸间竟是在军阵前部撕开了数个口子! 不但如此,本是为阻挡其所置的木梁车架在此时甚至也成为其依仗之物,有投掷技艺极为精湛的轻兵攀于其上,连连掷出短矛! 呼啸声中一名名安北军士卒应声而倒,坚盾过后就只能是惨烈的白刃战! 在两处厮杀极为惨烈密集的之地,双方的刀枪猛烈碰撞,发出不绝于耳的敲击声! 吕雄本部的军士还好,尚能在频繁的交战中瞅准空隙突施狠手一击致命。可那些征调守城的郡兵就差了太多,他们大多都因恐惧而下意识紧闭双眸,凭借本能不断刺击,简直如无头苍蝇一般! 这样的举动实则毫无意义,郡兵们只在片刻就倒下大半,这也让吕雄部的阵线一再晃动! 第一百零四章 补天(二) 每至恶战、乱战时,精锐老卒的价值方才能够得到全部体现。 此时的卢奴城各处街道、巷道尽皆响彻厮杀声,血腥气与臭气几乎是冲天而起! 单以吕雄所部而论,唯有那些向来被其倚重,授以坚甲利刃、凭借勇武扬名于军中的老卒、猛士才敢于睁大双眼,迎着扑面而来的短矛适时的格挡还击! 甚至其时而还会相互照应,以保证己方几人、十几人的阵型尚能凝合一处,不至于各自为战。 正因如此老卒们往往能够造成数倍于己的杀伤,亦能成为维持阵线的中坚力量! 更难能可贵的是其懂得如何保持体力,恢复体力,会与周遭袍泽默契进退,往复休息,而非是一味冲杀。 只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在街道上,便是正在鏖战的士卒也逐渐没了落脚之处。 接二连三的开始有正在厮杀的士卒不慎绊倒地,被敌人趁机压上,妄送了性命! 吕雄双拳紧握,发出一声爆喝再度亲率甲士压上! 手头军力本就捉襟见肘,他绝不能再坐视这般虚掷! 他既然再度提刀而上,自然是全军用命士气骤然大增。众甲士以其为锋镝一顿猛砍狂杀后暂时稳住阵脚,接着他便毫不犹豫地下令全军结阵后撤三十步,再作死战! 这无疑是极为危险的举动,稍有不慎就会是全军大溃后果! 可吕雄别无选择,他自觉亲率甲士断后又有老卒在阵中充作主心骨,应当无碍。 眼见本阵缓退,旁侧有亲卫不禁急切道:“将军应当立即返回压着,此处自有我等!” 前番安北军进取定州时曾历经数场恶战,吕雄在那时就已负伤,如今伤势尚未曾痊愈。 方才其先是强势斩杀敌军光头将校,又身先士卒硬生生重稳本阵,只怕已是旧伤复发! 然而吕雄闻言立时怒喝,只说为将者不该如此,不必再言。 于是亲卫只好住嘴,不过谁也不知晓此时吕雄甲胄内已是一片猩红,伤口处处崩裂! 正在这时远处的赵贵挺身拔刀,对左右道:“叛军已疲,此间正是杀敌立功,一战封侯之时!” 听得此言数百甲士皆都热血澎湃,以手锤胸发出阵阵低吼声! 对赵贵、侯景等将领而言,麾下兵将几如私兵,是真正在这乱世安身立命的依仗。因而对其可谓投之以心血,肉食甲胄自不必说,隔三差五更有赏赐发下,这般恩养只为对部曲拥有绝对的权威,可以令其投入到几乎是必死的战斗中。 如此一来部曲便真正成为了诸将领手中的利刃,以贯彻其意志而行事。 就如此刻。 尽管战况尚在胶着,可随着赵贵一声令下,甲士皆都迈步而出,踏着粘稠猩红的血液毅然投入战场! 兵法有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是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满弩,节如发机。 赵贵无疑深得其中三味。 这些甲胄齐整的雄武之士以极大的热情挥刀捅枪,只是片刻就已杀至吕雄跟前,其势几乎不可阻挡! 这是凶险至极的一刀,正捅在吕雄部的腰肋处! “不能退! 死战!死战!” 眼见敌军甲士步步逼近,好几名亲卫就要拼死护着吕雄向后退回本阵。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被吕雄狠狠推开,这位北地武人厉声喝道:“此时若退,贼军必趁机而进一举破阵! 但倘若我等拼死狠战,便能使后阵稳固,即便战死也自会有将校出面指挥坚守,何需再退!” 主将尚能不思求生,亲卫们自然不再多言,纷纷怒吼着迎上,拼死御敌。 不过他们终究是寡不敌众,片刻后就陷入重重围困中。 “放箭!放箭!” 本阵中有将校不断急切大吼,可几番的鏖战下弓手哪儿还有开弓之力,仅有十数支箭手软绵飞出,并不能真正造成什么杀伤。 于是有人欲率部前救,不料立即就被一名年轻的幢将拦住:“且慢!” 攻伐乐阳城时这幢将就曾立下大功,加之其又为大都督亲族,那人便也不好发作只得压低声音恼火道:“军主陷于敌阵,难道还有见死不救之理吗?” “军主断后正是为了我军能够重新结阵坚守,若此时前突即便救回军主又能如何? 卢奴城破,连范阳、蓟城也会受到贼兵兵锋波及! 待到那时你我就算砍下脑袋献给大都督也不够赔罪的!” 张无恙听出其口中的质问之意,又见周遭数名将校同时投来目光,他稍作沉吟再度后开口:“现在唯有一个办法,便是我等集结亲兵三十人,持长矛而入民房趁敌不备破窗捅刺,介时必能使敌大乱,军主亦可借机突围!” 话音落下,将校们罕见一滞,却又很快接连点头应下。 毫无疑问尽管此举会引得城中百姓遭兵祸所害,被恼羞成怒的敌军牵连,可比起自家军主安危与己身的生死,这些又都显得那般无足轻重。 于是三十五名手持长矛的亲卫立即聚起,在军阵的遮掩下,由张无恙带领迅速转入一处狭巷,朝前摸去! 卢奴城既是北地有数的大城,河北安定时更不算是何等军事重镇,因而其中人口稠密,民房商铺林立。 此时哪怕是一条不起眼的狭巷,两侧亦是满布着房屋其上又有棚布横亘简直杂乱混目。 好在张无恙只需循着喊杀声最胜之处前行,并不担心会迷路走岔。 数十人屏息快行,正当其将要接近敌军围杀吕雄之处时,旁侧的民屋中突然有一人扑出,后方亲卫们只瞧见刀光流转,一抹猩红就已溅出! 定睛观瞧一名贼军正再度挥刀,而张无恙面颊上已是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痕,其上白骨可见! 显然若非躲闪及时,张无恙已然身首异处! 面对接踵而至的一刀,尚未完全拉开距离的张无恙仍只能以左臂臂甲格挡! 长刀斩下张无恙闷哼一声,臂甲已是崩裂开来! 第一百零五章 补天(三) 这贼军见第二刀仍未夺了这将校性命,立时就要抽身而退。 再瞧他虽只着皮甲,可腰间却是缠着两个大布袋,稍一晃动就叮当响声不断。 显然趁着城中混乱之际,此人当是行了一番劫掠之事。 不过张无恙哪儿会由得其从容退走,反手撩刀,劲风之下直接斩断此人臂膀! “啊!” 贼军发出一声难以自持的痛呼,他的右臂抛飞在空中又于一段起伏后掉在地上,手指尚在微微颤动! 那柄染血的钢刀也当啷坠地! 张无恙这一刀可谓断了他求生之心,此人倒也悍勇至极,竟不退反进猛然跃起直扑向张无恙! 这是要殊死一搏! 张无恙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既是来不及转刀索性手腕一抬,操着刀柄就向着此人颅脑狠狠砸下! 坚硬的刀柄如同巨锤瞬间就砸中的此人太阳穴,他鼻口两处顿时齐齐喷血! 许是向前的意志太过强烈,饶是如此这贼军仍行出两步,作势欲咬向张无恙脖颈。 可他终究还是双腿一软向地上瘫去! “嘿!” 张无恙冷哼一声,顺势抓住他的头发一刀抹了脖子。 电光火石间将之格杀,张无恙好似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之事,朝后递了个眼色后便继续向前。 众亲卫有惊无险地随他摸至两处民房中,见居于其中的百姓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张无恙向其做了个噤声手势,旋即靠至窗边举矛欲刺! 窗外的街道上厮杀依旧。 赵贵所部甲士已经从前、左、右三面将吕雄等人团团围住,其中更是夹杂着许多轻兵正做绕行之事,欲要彻底堵住吕雄等人的后路。 此时吕雄身边仅剩十余人,其大多手举坚盾抵御,后侧连同吕雄在内的五人持着勾戟、枪矛一类的长兵器奋力还击,竭力逼退敌军一轮又一轮的倾攻。 噗呲! 一杆长矛极为刁钻地从甲胄连接处的缝隙,捅入贼军脖颈,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转瞬间就被身后同袍拖走,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显然是一支配合极为默契的精锐,比起自己本部人马亦毫不逊色! 吕雄暗叹一声,正要收回长矛时旁侧忽然有人一刀斩出! 长矛应声而断,定睛观瞧此人虽相貌普通但气度俨然,一身大铠更衬托出几分志节气概,显然正是赵贵当面! “张宁肆逆滔天、侵窃边戍、意图谋逆罪不容诛! 太原王受命于陛下,以王师来此,吊民伐罪以讨不臣! 今城墙已破,诸贼已死,吕将军何以再为贼死战!” 赵贵沉声喝道,在他看来吕雄已入绝境,万不可胜。 只是观此人临战应变,治军进退中倒也有些本事,遂临时起意招降。 闻听此言周遭亲卫忍不住都望向吕雄,他们虽大多并不识字,但无论如何都能听出对方的劝降之意。 吕雄向来不善言辞,加之又是半个盐豪出身,当即吐了口唾沫后吼道:“那个什么太原王,先是杀了一群大臣,沉了太后,后来又废了皇帝! 这样好杀的人老子可伺候不来!” 随即吕雄痛快弃矛又拔刀在手,他回头望去间后方阵势已固,正要勉力余者死战,围困自己的敌军却突现混乱! 循声望去,右侧稍后方的贼军惨呼不断,一时间成片倒下! 再凝神细瞧,那分明是张无恙正率众从数间民房中以矛刺击! 赵贵部本是结阵围攻,突遭猛刺下好几处都士卒都死伤惨重,回过神来的后排士卒们想要回击却发现那些该死的长矛都是从窗户或是门房缝隙刺出,自己根本就挨不到! 只能看着安北军的身影在房中晃动! 有些脾气稍火爆些的,立时就怒吼着一脚踹开房门,欲要冲入其中。 可他们要么是下个瞬间就被数杆长矛戳出血窟窿,要么就是进屋之后再没了声息! 于是余者皆惧,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欲要尽可能躲避长矛的不断刺击! 这般拥挤之下,本是在与吕雄鏖战的阵线前列自是无可避免地动摇,有人甚至被身后的同袍挤出了阵列,白白被安北军斩杀当场。 见此情形赵贵勃然大怒,他立即遣派一名得力将校调集甲士入房清剿,另外凡有再敢退缩半步,引得军阵不稳者当立时斩杀! 他的反应虽快,可军阵的混乱又岂是能够立即恢复如初的? 也正是趁此机会,吕雄亲自开路,率众掩杀突围而归! 待到张无恙也在甲士的围攻下退回本阵,赵贵再想挥师进攻时,安北军大部终于赶到,斛律金率两千锐士以劲弩开路稳步杀至! 飞蝗齐出,顿时覆盖整条巷道! 尽管大多甲士立即举盾以御,可余下轻兵却是遭了殃,纷纷惨嚎着扑倒在地! 赵贵见再无破敌之机,便也只能咬牙率部暂退至街口,以待援军。 那里本是城中一处官衙所在,墙高而内广。 赵贵以甲士堵塞街口,又使轻兵攀附于上伺机投矛,可谓坚守之势难以撼动。 斛律金稍作观瞧就意识到想要轻易击溃赵贵所部并无可能,于是当即清空一处较大的宅院,以此作为大营,广收城中剩余各部消息,时而调兵应对。 望着几名参军在简陋舆图上的不断标记,吕雄再不顾正在保证的身体,强自站起身来进言道:“贼军正在不断入城,卫主,我军应当疾行先前将其击溃! 末将愿率本部为先驱,击破赵贵!” 形势掉转之下,赵贵无疑成为了横亘在眼前的一道阻碍。 不过斛律金闻言却是抬起头来喝道:“再战?就你这样子恐怕走不出这院门就得倒下!” “…那末将也愿死在战场上!” “屁话!我且问你如今城墙已塌,纵然能击溃赵贵等部,再度全据城池,我军又当如何应战那源源不断的十万贼军?” 斛律金眸中闪出恼火与愤然之色。 自率部南下而来,他虽连破数城一度得半个定州,可是近日以来不但一败再败,就连最为重要的卢奴城也时刻有倾覆之忧! 这简直是安北军成军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重大惨败! 如何能对得起大都督的重托?! 斛律金强压着怒意:“既是如此,倒不如依着城中各条街巷、大院府邸以作坚守! 如此一来即可御敌鏖战,不被贼人以兵势轻败,亦能待到援军赶至!” 第一百零六章 补天(四) 闻听此言,吕雄一时默然。 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又突然睁大双眸惊喜大叫:“援军?!” 斛律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叱道:“这是自然! 打知晓尔朱荣那厮率军而来,我便已修书武威右卫卫将卜苏将军,其正率本部自瀛州驰援! 算来也正在这两日间就能到达!” 这话不仅是对吕雄,也是说给堂中众将校的。 尽管哪怕双方合兵亦是处于劣势,可援军的消息仍是令众人为之一振。 又听斛律金继续道:“同时我已诏令连同新城、清苑等五城中守军火速集于唐县一带,以保我军粮道! 又遣人送急报往蓟城两府,不日定有援军齐出!” 一番话下来,本是心中惴惴不安的众人都暗自松了口气,但饶是如此仍不能有丝毫懈怠。 旋即斛律金调兵遣将,分派各将校率部,以城中重要的府衙、库房乃至是恰在争夺要地的宅院为主,共布下十三处要隘,以期固守城西至城北一线。 显然据他所收到的消息,此刻不仅城南已失,就连郡府所在的城东也岌岌可危。 果不其然,片刻后有士卒来报,与赵贵同时入城的元修、裴英起所部连败数支兵马,一名幢将三名旅主当场战死,城东尽陷。 此时堂中仅剩吕雄等寥寥数人,就连张无恙都已领命而出。 斛律金却仍目光紧锁,直直盯着舆图上一处,默然无语。 见此吕雄昂然而出:“卫主可遣末将前去。” “你瞧出来了?” “嘿,西门接黄、嘉两山,历来是行商猎者汇聚之处,这些人常年行于穷山恶水间虽是桀骜异常,但身手却也出众。” 吕雄侃侃而谈:“卫主若是欲将其拧成一股,为我军所用,末将可以一试。” 斛律金其实早有此意,毕竟吕雄在漠南盐池时就曾以果决狠辣的手段压服不降,助那时的军府度过了最捉襟见肘的时日。 那些常年盘踞当地的盐豪可比这些行商、猎者凶狠太多! 只是适才顾忌于吕雄的伤势,斛律金一时尚且有些拿不定主意。 眼下见吕雄虽面色微微发白,从肩膀到肋都裹着厚厚纱布猩红可见,但其精气却是上佳,似乎那些伤势并未影响到他。 于是斛律金当机立断:“那便由你带二十人去,守卫西门的应卫峰被流失所伤,介时你可以我将令接受西门防务。” 待吕雄慨然应下,斛律金又靠近了些,用只有两人方才能够听到的声音,沉声道:“若城中有变,我会遣人来知会你。 介时你以三道鼓声再左右挥动火把五次,藏于山中的两千骑便会杀出! 短鼓向南,长鼓击北!” 吕雄重重颔首,旋即快步出府。 卢奴城中的喊杀声响彻了整夜,待到天色放亮时终于稍稍停歇。 不多时居于城外大营的尔朱荣也收到战报,然而他却看都未看只是吩咐道:“分告三将,城墙既破则无需以急攻坚,缓缓图之亦可。” 各将略有些不解,倒是李洛眼前一亮不禁赞道:“王爷远谋! 那斛律金如今已如瓮中之鳖,难道我军兵锋。 既是如此倒不如围点打援,只消在此以逸待劳,尽歼其援军,便可一战而定北地大势!” “围点打援?这个说法倒也不差!” 尔朱荣嘴角微微弯起,一副局面尽在掌握的姿态,旋即他又喟然长叹:“只可惜张宁小儿并不在此,若能将其擒住,便也无需兴师动众再往北去啦!” 话音落下,众将皆赞。 于是接下时日里,斛律金与三将所部在卢奴城中连番鏖战,围绕着每条巷道,每座宅院决死争抢。 随着战况日益激烈,双方间的怨气与仇恨也愈发加深,甚至连最初默契停战各自收敛尸首的做法也逐渐停住,滔天的臭气很快弥漫在卢奴城上空。 元修三人为维持部曲士气与战意,更是默许其每攻下一处就大肆劫掠抢夺,欺辱妇孺,嗜杀幼童老人的事不断发生。 时至第二日,武威右卫卫主,先前奉命领兵进入瀛州的卜苏牧云率部赶到。 他本部有五千之众,加之在瀛州聚起的郡兵与一路征调的各地兵马,此刻已达两万之众。 卜苏牧云自知麾下兵卒良莠不齐,便先以本部军马两千人佯装直奔卢奴,实则借机入驻位于卢奴东北三十里的乐阳城。 待到大军入城,各处防务已然布置妥当,他方才以精锐八百夜送军备、粮秣于卢奴城北。 不过河东豪强裴英起早有防备,伏军猝然杀出,武威右军军士以死拼杀,又兼负责卢奴城北防务斛律平领兵接应,凭借勇武三进三出终于杀穿伏军,这才保得三百残兵与仅剩的军备、粮秣入城。 斛律平乃斛律金之兄,早在景明年间就已入朝作了殿中将军,后迁襄威将军。 正光末年,六镇动乱,他跟随大将军尉宾往北击讨,不久兵败逃至云州。 张宁抵定幽燕后,斛律平主动来投,任州郡主官,此番本是坐镇行唐以北的北平。得闻尔朱氏率大军而至后,他立即集结兵马送军粮入城,又在南门城破各将战死后承担起镇守城北的重任。 尽管接应入城的仅是三百残军,可斛律平仍是喜不自胜,立即引其旅将来见斛律金。 当夜,散落在卢奴城中的安北军各将校都接到军令,死守各街巷,不可再冒进半步。 三日后唐县方向也传来消息,右毅卫军主尉迟俟兜、左毅卫军主阳季伦、右翊卫军主曹宗庚、穆阶皆已聚兵,此时已至武阳城! 便是早有预料的斛律金得此消息,也不禁深吸了口气。 先前虽已抽调左右翊卫各三千人为疑兵来此,但四位军主合计亦近两万人。 若再算上乐阳城的卜苏牧云部、山中的两千伏骑、此刻城中的数千残兵,安北军已是要在中山郡投入近五万大军! 这也意味着除去调派至大宁的左翊卫,以及镇守蔚州的镇北左卫,眼下两府已是抽空了各州可用战兵! 第一百零七章 补天(五) 随着几日以来尔朱荣本部按兵不动,仍旧以前营三将为前驱,于城中白刃厮杀,斛律金也逐渐察觉到其谋划。 这显然是欲待安北军各部齐至,再以雷霆一击,毕其功于一役! 平心而论,此非是何等狂悖之举之举,而定然是经深思熟虑、反复揣摩后的明谋! 偏偏自己却不得不坐视各部昼夜兼程奔赴而来,以契其愿! 于公,尔朱荣尽起黄河以北大军,为的就是与安北军一决雌雄,奠定北地大局。 既是这一战无可避免,倘若各部不至待其攻克卢奴,进逼范阳,岂不是将战火引至幽燕之地了么? 这样未免是舍本逐末了些。 于私,自己虽已形如张宁家臣,可真要让他在此受大军合围坦然赴死,斛律金自问还做不到。 念及于此他站起身来,一身甲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本已是困倦至极的卫士立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见到这一幕,斛律金不禁苦笑着摆手道:“你可自去歇息,若有要事我便会来唤你。” 这卫士已是当初斛律部中的老人,他闻听此言跪倒在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斛律金不再看他,只从桌案上拿出一张更大的舆图挂上,他掌灯前探仔细思量。 各部齐至,数万兵力集结于此,必会是一场更大的会战、恶战。 己方若胜,那么黄河以北、太行以东各州便尽在掌握,便是那尔朱氏的山西老巢也可一战而下! 介时大可效仿昔日曹孟德之举,于邺城建立霸府,坐北而王! 但己方要是败了,幽燕之地自然不负所有,恐怕即便是退出关外也难有喘息之机! 这样一场将会决定整个北方走势的大战,大都督又怎会置身于外! 此刻,他又在何处呢? 贺拔允单手控缰,随意地策马于深谷之侧,周遭云雾弥漫,丝丝水气片刻就打湿了他的衣衫。 有时马蹄踏到的小块碎土崩裂开来,直往深谷底部坠去,一路跌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每至这时,身后部曲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往岩壁又贴近了许多。 但贺拔允毫不在意,仍是漫不经心地朝前打马。 瞥见这一幕,张宁扭头对跟在身后的广阳王元深轻笑道:“贺拔将军当真好气概,唤作是我在那马背上,定然已是双腿发软了!” 张宁与元深具是步行于山道。 飞狐陉沿线本就绕山越岭,险峻频立,便如方才所行之处只可容一马贴过,军士莫不小心谨慎,又将各自战马早早拴接生怕出了岔子坠入深渊。 唯有贺拔允从容依旧,硬是在一片云蒸雾蔚下轻蹄而出。 再看自觉步行的自己两人,张宁还好,常年的戎马与习武已是令他的身体有了长足改变,只是喘着粗气,后背衣衫被汗水浸湿。 倒是坐镇平城日久的元深早已大汗淋漓,步履维艰。 张宁回头正好瞧见他的狼狈模样,当即传令全军就地歇息,元深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山道上。 他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力道:“若论骑术,贺拔阿泥可谓军中之冠,既是有所依仗自然……” 说到此处,元深忽然顿住,面色颇有些尴尬。 张宁对此视若无睹,从亲卫从接过水囊大口灌下后,他深深呼吸又缓缓吐出。 飞狐峪中景色倒也不差,青翠间伴以云雾,时刻让人有种如坠仙境的错觉。 风起时云雾散去露出湛蓝无垠的天空,湿润而清爽的气息随之扑鼻而来。 月前吴朗亦是由此而过,那时他一定满心想着建功立业,不负自己所托! 张宁忽然想到,心情瞬间暗淡下来。 他强压下这股愁绪转而看向元深:“说来其弟贺拔胜便在我安北军中,只是此番贺拔胜尚在蔚州,兄弟二人恐怕暂无缘得见了!” 元深连忙道:“皆是为国效力!” 张宁闻言笑了笑,不再说话。 元深跟笑,只是充满了苦涩。 前番双方会猎于白狼,本以为是宾主尽欢的局面,不想待到第三日宴后,张宁忽然提出再行狩猎。本已欲打道回府的元深自然不会拒绝,岂料安北军大部突现,不但趁机以迅雷之势接管平城各处,还裹挟着自己等众一路东行至燕州! 元深自然愤怒不已,贺拔允更是差点拔刀叫战,奈何张宁却道此番亦是狩猎,只是猎物实乃国贼尔朱荣! 此话一出元深及所属将校尽皆惊愕,待张宁再告知尔朱荣已亲率大军入定州,而其将起安北军与之大战时,元深不禁陷入沉默。 最终他答应下来,以精锐部曲三千跟随张宁前往定州征讨尔朱荣! 其后他将直接率部归于洛阳,而作为条件,张宁必须送诸将及其部曲家属南归,除此之外的两州之地及其郡兵、吏员,元深则并未再提及。 显然他也清楚,自安北军拿下雁门后,自己就彻底成为了被其势力围困中央的孤军! 对于这点,无论是各郡官府亦或当地大族豪强都再清楚不过。 趁着这次会猎之机,安北军轻松得入平城就是最后的证明。 反观自己作为朝廷宗室,长久以来虽坐镇旧都平城,可根基以及权力的由来都源自洛阳,源自元魏本身的强大。 如今朝廷式微,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尔朱氏河阴屠戮群臣,残害太后,废立皇帝所致。 既是如此,又正遇张宁与之大战,自己自是无论如何都得投身其中。 否则其若得胜,而宗室又无尺寸之功,又将是一大患! 元深的心态张宁当然清楚,也全然在他的算计之中! 如今蓟城方面已尽起可用战兵,而平城方面,新得的恒、云两州需兵力镇守,同时雁门亦得时时提防尔朱菩提的出击,尚得留以重兵。 因为在接斛律金军报后,张宁立时决定以元深所拥之精锐部曲,外加本部可调的四千战兵,合计七千火速奔赴定州! 时至如今,一切尚算顺利! 真想到此处,前方一名将领艰难摸来。 第一百零八章 补天(六) 此将行走陡峭之间却好似如履平地。 仔细瞧去,他举手投足间似乎有着股奇特的节奏,总能够巧妙避过坑洼,沿着岩壁快速前行,转眼间已至跟前。 “大都督,再往前十五里便是涞源!过了此处再往东行半日可至故安。” “那今日便在故安扎营。” 张宁微微颔首,随即鼻子轻一抽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后者见状笑道:“有些杂奴很是不懂规矩,末将便好好教训了一番。” 此人正是先前临危受命,前往灵丘接手吴朗残部,以应对匈奴豪酋的右毅卫幢将、高句丽人郑士良。 他虽说性格桀骜,曾自持有功而当众顶撞张宁,可确也有手段。 在军令传到后他变卖家财起族人百名进入飞狐峪,先在西甸子梁与灵丘郡东的温县接连汇合,后趁着豪酋曹可任松懈之际以重金贿赂一部,看似是要再行里应外合之举,实则在两军对阵时忽然将此事公开! 曹可任顿时大怒,一刀斩了那部落头人,可乱势已起,再加上安北军趁势冲杀竟直接杀得叛军大败,连败数寨。 兵败无路的曹可任遁入本寨,准备收拾细软潜逃,不料郑士良却遣派士卒以大火将其本寨点燃,死伤者数千众,一度雄踞西甸子梁、灵丘、涞源三地的赫赫豪酋就此灰飞烟灭! 在这之后郑士良行事可谓狠辣果决,他尽斩各部头人,迁其族人于东代郡,又逼迫其剩余青壮组建起两千仆从军听后调遣。 张宁东行至昌平后听闻飞狐峪已定,当即拔其为虎威将军。 继而张宁又决定全军从飞狐陉而过,一方面是比起从昌平至武阳的路程,如若从飞狐峪而过可快上近两日。 二是,他要亲眼看看飞狐峪以及这位高句丽将领是否桀骜依旧。 尽管吴朗昔日部将如褚君义、季贯之都曾参此人行事狠辣、无所顾忌,更不以威德服人,令安北军在三地多失人心。 可前番经卢景祚提醒后,张宁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再不是当初那个兵微将寡的镇将,而是治下已达八州的大都督、定北侯! 随着军府的不断壮大,自己的地位也必然会再度水涨船高,这自然也意味着手下会出现形形色色的人才。 若以常而论郑士良桀骜无礼,甚至有当众质问自己之举,实当岂用。 可如今看来他果断狠辣,在知晓自己需要飞狐峪速定的情势下不惧骂名行事,是一把能够斩断乱麻的快刀! 更为可贵的是郑士良迁出三地部民以示自己并无私心,既是知进退,自己便当不吝赏赐才是。 对于这等人张宁很是清楚,自己强时他们便是忠诚的奴仆,弱时则当立杀之! 也正因如此,此番虽使其为虎威将军,统领那两千仆从军,可对于其卫军中的军职并未更进一步。 郑士良自然也知晓这一点,此番率部与张宁汇合后主动请缨往定州应战。 全军稍作修整后一路向前,当晚宿于故安,次日奔至武阳城。 军府中早有部将僚属在此等候,待张宁赶至立时送上卢奴城消息。 稍早几日集结于此的右毅卫军主尉迟俟兜、左毅卫军主阳季伦、右翊卫军主曹宗庚、穆阶四部合计一万七千人已由此前行至唐县,而随着他们的逼近,尔朱荣也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一日之间,尔朱氏大军齐出,宁远将军、虎贲中郎将窦泰忽然率部汇同元修三将,对卢奴城中的斛律金部发动猛攻,与此同时冀州刺史高欢陈兵于城东北,意在阻隔乐阳城中的卜苏牧云部。 窦泰乃是典型的鲜卑武人,本姓纥豆陵氏。 其初为帐内都将,后拜宁远将军、虎贲中郎将、前锋都督,常为尔朱大军锋镝,可见其勇猛。 他麾下自是汇聚着精兵强将,这股生力军对于正处在僵持中的卢奴城可谓一击重锤,顷刻间就打碎了两者间脆弱的平衡。 窦泰至城南而入,半日间连拔六处据点,竟直接杀至西城门下! 吕雄亲率甲士与其厮杀,虽然将之暂且逼退,却也再度负伤,更兼旧伤复发,其部数百人只能依靠着城门勉力支应。 只是如此情势下,城北斛律金本部与城西吕雄几乎隔绝。 是以斛律金在当夜遣部将领精锐艰难杀至城西,也不知其到底说了什么,但蛰伏在山脉中的两千骑始终未出! 待到次日正午,窦泰欲要再度提兵进攻时方才发现,昨夜尚驻于此处的吕雄部已是趁夜撤去。 窦泰遂得城西,并转攻城北。 两日后,尉迟俟兜四将进至城北三十里处,沿恒水浅儿沟扎下营寨。 此地水道纵横,扎营于浅谈前即可保水源无虞,亦可有效抵御敌方骑军的突袭。 也正是在当日尉迟俟兜与曹宗庚率部结阵前行,一路前压的同时广挖沟壑,从容接出斛律金残部后徐徐而退,至此卢奴城彻底陷落。 大军环卫下斛律金侧头后望,见这座昔日雄城如今已是残破不堪,浓郁的死气萦绕在其周遭,它就如同巨大的坟墓静静俯瞰着定州大地。 然而任谁都清楚此战并未就此结束,斛律金残部的撤出只意味着更惨烈的大军团正面厮杀、以无数勇士豪杰为前驱的大规模战争即将正式拉开序幕。 尔朱荣已然达到了他的目的,将安北军主力引至此处,与其对决。 相较之下己方残军是否安然撤出,倒是显得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 想必此时的尔朱荣正在紧锣密鼓地排兵布阵,以期一战而下! 念及于此斛律金一阵沉默,此刻他麾下仅剩下五千残兵,那些曾经气势慨然的军士都战死了,征发的青壮则随着战事的愈演愈烈而动摇、投降。 而接下来的每一刀,都将会直接捅在安北军这个正不断壮大、成长的青年身上。 可以料想此番纵然得胜也必然是惨胜,其后安北军在数年间不会踏过黄河,而是会深耕各州,恢复军力。 第一百零九章 浅儿沟之战(一) 虽说本部尚有数千残兵,可实则大多负伤,能够再战的已不足一幢。 望着顷刻间就人满为患的伤兵营,看着一名名医士奔走其间,纵然是曹宗庚这等宿将亦不免心有余悸。 他忽然有感而发:“尔朱天宝虽为国贼,不过一契胡寇,可当真亦是极善用兵之人,着实不容小觑!” 斛律金沉声道:“不错,大都督昔日有言,尔朱荣乃当世名将,自其起兵以来未尝一败。 麾下契胡兵多是凶恶悍勇之辈,兼之轻入京师斩杀王公贵胄无数,更是使其蓄起狂傲之气。 这等气势实为常时所不可得,放之于军伍可令其俨然天下强军!” 这般说来几人都有些心情沉重,斛律金瞥见左毅卫军主阳季伦、右翊卫军主穆阶也已赶来,此刻正站在三人身侧,于是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我家大都督曾力退柔然,生擒破六韩拔陵、又先后格杀杜洛周、葛荣之流,如此功业岂会比之逊色? 安北军十卫更乃经制之师,非是如尔朱荣麾下诸将那般鱼龙混杂、个个心怀叵测! 而这浅儿沟沙多地软、沼泽遍地、苇草与沟壑足可在阻敌之际一并掩盖我军行踪,在此阻敌我军足可以寡击众!” 十卫之中骁骑左右卫、镇北左右卫以及武威右卫皆设卫将,余下五位则暂以军主分统,因为在安北军中已是隐隐有前五卫、后五卫的说法。 尉迟俟兜、阳季伦、曹宗庚、穆阶均任后五卫军主,而斛律金则是骁骑右卫卫将,又乃仅次于王彬等寥寥几人的元从老将,因此无论地位与权势皆在众人之上,也当是此地诸部之统帅。 此刻听他这般说来,四将都纷纷颔首称是,言说定可借此大破敌军。 只是斛律金观瞧间却能发现几位军主神情仍旧凝重,甚至说是紧张。 这等大战非得大都督亲自方能安定人心! 正在此时有飞骑驰至辕门,其上信卒翻滚下马快步来到众将跟前,气喘吁吁道:“卫将斛律金何在?!” 斛律金立即应道:“我便是斛律金!” 信卒见斛律金甲胄血污重重,面容已是被灰土所染,一时有些犹豫。但他终归是极善察言观色之辈,发现周遭几位将领并无异色,于是当即跪倒奉上漆好的密信:“军府有令,骁骑右卫卫将斛律金亲启!” 斛律金接过密信,四将正要默契后退以避嫌,不料信卒见状又连忙道:“军府亦有令,此信无需避人!” “哦?” 斛律金稍稍挑眉,既是明令自己亲启又无需回避诸将,他倒是愈发感兴趣密信中的内容。 信卒自有亲卫领其记录、歇息,斛律金则与四将回转大帐,他先是以湿布擦去掌中血染,而后郑重拆开密信凝神察看,片刻后神色便从凝重转为欣喜。 只见这位敕勒大将扬起密信,对四将朗声笑道:“大都督不日就将领兵至此!” “当真?!” 阳季伦失声惊呼,旋即意识到自己举动的唐突不妥,又立时要俯身告罪。 斛律金却顾不得许多,伸手将他托起的同时递去密信。 “这是自然!眼下大都督不仅攻破雁门、宁武两关,阻塞山西,还尽收恒、云二州,如今正率部朝此而来!” 四将传阅信纸之间,斛律金喜不自胜,他能够清楚感知到此前弥漫在众人心中的沉重压力已是悄然散去。 诚然,尽管斛律金自忖并不欠缺统兵御敌之能,可面对把持朝廷,柄国近年的尔朱荣,他却是有着失衡之感。 这无关于才干,而是由于身份、权势上的全面落差所导致的底气缺失。 四将有此感,麾下将校士卒亦有此感。 无论如何,对于这场自安北军成军以来的最大规模作战,总是要有张宁本人亲自坐镇,全军上下方才会人心安定,听令死战。 “大都督命我等先闭寨不战,若敌军大举而来,则于苇深土泞处布阵,以应贼众,介时当自行临机应变,以待破敌之机!” 阳季伦兴奋地不断甩动信纸:“大都督作此安排…看来是要凭借奇军突击,趁两军交战之际一举溃敌!” 此言虽是振奋人心,可曹宗庚稍作沉吟后微微摇头。 如今卜苏牧云拥两万军守乐阳城,己方亦有两万余众扎于浅儿沟,看似已有一战之力。 然则卜苏牧云麾下多是郡兵、青壮,守城有余而夜战不足,尔朱荣只消遣一支精锐就能将其牢牢钉死在乐阳城中,就如此刻冀州刺史高欢所部做的那般。 再观己方,虽能凑足两万战兵列阵出击,可亦需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这般情势下恐怕很难做到能够扰乱敌军,已使张宁所领的奇军有用武之地。 当他提出这一点后,帐中众将都不禁沉默。 以两万力敌近四倍的敌军,确实难以制造出足够的混乱。 出乎意料的,斛律金却很是沉着,他一边唤来亲兵为自己卸甲,一边冷笑道:“自尔朱荣进兵以来,其先破义台再夺卢奴,我军可谓屡战屡败,若非诸位率部赶到恐怕我已是成为其阶下之囚。 既是如此,其麾下各将必然频生骄横之心!” 待亲兵抬着甲胄退出帐外,斛律金又才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信函:“此乃前番黑卫所送,其上言说梁军西迫洛阳两百里,东已入青徐,情势危急! 由此可料定尔朱荣集大军而来也必然为速战速决,如今我军既至,他自然也不会再作耽搁。” 听到此处,曹宗庚不禁接口:“若其继续稳扎稳打,我军难有胜机。 但要是其大举进攻而诸将又狂妄轻敌,我军坐拥地利…未必不能予之迎头痛击! 一旦其前军溃败,阵脚必乱,介时便是大都督出击之时!” “不错!” 尉迟俟兜也开口说道:“我军当以结寨死守之势迷惑贼军,再暗地增存粮草于营中。 贼军见此必会遣精骑绕袭唐县,意图切断我军粮道,待到那时我军再结阵出战,贼将必会以为我军乃是无计可施,可轻易击溃!” 第一百一十章 浅儿沟之战(二) 既是已有定计,接下来自当是要照之行事。 于是接连数日斛律金及四将皆守寨不出,坐视尔朱荣麾下各军扫荡周边县城村落,唐县处所留后军也受袭击,抛下数百具尸首后死守县城。 尽管来袭的轻骑无力、也无意攻城,唐县县城得保,但粮秣辎重供应却是就此断绝。 一时间,两万安北军竟只控制者浅儿沟这边数十里地,猥集于茂密的芦苇之后,俨然孤军。 尔朱荣倒也不着急全力来攻,身为当世名将他自是知晓困兽犹斗的道理,一名优秀的猎人需具备的第一品质就是足够的耐心。 待到第三日,有敌骑开始出现在芦苇与洼地之外。 数个时辰后,一队敌骑试探性的压入芦苇荡中,很快风中便传出一丝浓郁的血腥气息,当夜这队轻骑无人退还本阵。 第四日,一切与前一日并无分别。 第五日,又一队轻骑冲入芦苇荡,刀剑相击声顷刻而起,约摸半个时辰后数匹无主战马奔出,当夜依旧无骑士从容退走。 第六日,激战愈烈,有负伤者驰还本阵。 第七日,百名轻骑浩荡杀入芦苇荡中,喊杀声接连数个时辰不歇,待到临近日暮方才见六十余骑退走回营,其马鞍两侧悬着十数颗安北军士首级。 见此情形,每一日都会亲自查验,并召归来骑卒询问的太原王尔朱荣展露笑颜。 他先使左右捧财帛而上,重赏这六十余骑后方才对旁侧的汉人谋士道:“叛军已是粮草不济,尽显疲态! 破敌之机已至!” 李洛立即跟声应和:“张宁此人虽看似盘踞北疆,雄极一时,可其麾下兵将多善剿贼平叛,并无真正大战、恶战经验,又岂能与王师相抗?! 王爷此番定能一举破敌,平定北疆,如此功绩足放眼本朝也唯有世祖太武皇帝可以比肩!” 这话当真是正中尔朱荣心意,他不禁朗声大笑。 片刻后他忽然问道:“张宁现在何处?” 李洛早有准备,从容作答:“先前其假借会猎之名诱使元深等人出城相见,暗中却遣派兵将夺下平城一举尽占恒、云二州。 如今他正忙着安插官吏,培植亲信以彻底掌握两州。” 偌大的元魏疆域图上恒州与云州已被墨笔圈出,尔朱荣的目光从其上扫过,冷笑着说:“那些宗室大臣们暗地里都说某乃是国贼,把持朝政,祸害社稷,当真可笑! 某倒真想亲眼看看这些人知道张宁夺取平城时的样子,让他们瞧清楚到底谁才是不奉朝廷之名的乱臣贼子!” 他的面容上满是鄙夷。 本以为张宁会是自己的一大劲敌,不想也是鼠目寸光之辈。 比起物华天宝,居于中原的京师洛阳,此人竟会为区区旧都行如此下策! 蠢不可及! 念及于此,尔朱荣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咂摸咂摸嘴:“传令下去,明日四更全军造饭备战!” “遵令!” 李洛眸中显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他快步走出帅帐,将军令传出后行至本帐,帐中已有一军主侯立。 他强压着打心底中生出的战栗感,凶狠低叫道:“给我立即传令回京师,无论用何种手段,我都要张氏全族人头!” 这军主闻之面色如常,转身就走。 待到这时李洛终于再也无需压制自己,他的面容骤然变得狰狞恐怖,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张宁,这次轮到我赢了! 只是你根本就输不起!” 次日四更一刻小角声先起,诸军起身备装,各军主将领皆至营前听令。 帅旗之下尔朱荣披甲而坐,李洛、独孤信等亲信心腹具在左右,纵然是奉命驻军乐阳城外的高欢亦是领轻骑前来。 就在尔朱荣下令于今日尽起大军,欲击溃浅儿沟安北军所部之际,各营寨中喇叭声接连响起。 一声下伙兵埋锅造饭,二声各军用饭,第三声时诸军已是重新聚立,只待各自主将与将校回转。 又是半个时辰后,喇叭声四响,仿以鹅鸣,于是各军同时呐喊“得胜”。 数万劲军同时出声呐喊,声势简直震天动地,即便是乐阳城中也清晰可闻! 三更时才勉强入睡的卜苏牧云闻之惊坐而起,当他奔赴城头就见尔朱荣麾下大军正从营中鱼贯而出,正往浅儿沟方向而行! 周遭郡兵见此皆是面如土色,脸色煞白,好在先前卜苏牧云就已委任军中老卒充任将校,此时老卒们纷纷出手用喝骂殴打的方式强命郡兵们回过神来,方才没有生出乱子来。 卜苏牧云深吸一口气,而后沉声道:“点烟!” 片刻后狼烟冲天而起,向浅儿沟中各军示警! 这是早已约定的通信之法,浅儿沟中立时也以点烟作出回应。 见对方所燃烟雾,卜苏牧云微微松了口气,旋即他挺直胸膛沉声道:“吩咐各部戒备,各城门、城段守军五个时辰一换,余时任何人不得妄动,违令者斩!” 紧接着他忽然又开口叫住欲要离去的亲卫,稍作沉吟后他咬牙道:“另外再让刘必来见我!” 不多时一员面容精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铁血意味的将领迈步而来。 尽管城中城头均是一片风声鹤唳,可此将异常沉稳,步伐有力,视线中带着不容直视的锐利眸光。 “刘必见过卫主!” 刘必掌刀而立,不卑不亢。 他是昔日切思力拔的部下,曾因功升任广牧戍主,在那时的镇军中已是极为有数的将领。 但自安北军成立后,他却好似逐渐淡出,功绩罕立。 反倒是曾经的部下可留呼延一跃成为能够与他并肩的骁骑左卫军主,而昔日一度与他平起平坐的卜苏牧云,则成了地位显赫的卫将之一。 对此刘必虽明里暗里都未有过一句抱怨,可熟知他脾性的人却都清楚,这位北地汉子心中实则是很不服气的。 毕竟在最初的怀荒镇军中,卜苏牧云早早被高欢所伤,不仅折了己方威风,还因此错过了数场大战,如今的几位卫将中也数他最为名声不显。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浅儿沟之战(三) 此时朝阳方起,晨光穿云而落于乐阳城头,青褐色的古老城墙恍若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卜苏牧云对跟前这勋诚早立的北地将领道:“刘军主,你亲自领人封死东、北、南三门,只留西门以作进退!” 刘必闻言当即一愣。 先前冀州刺史高欢率部扎营城外时,他就曾请命率部一战,欲予其迎头痛击,却被卜苏牧云驳回。 如今贼军阖军挺进浅儿沟,大战已是一触即发,如此情势下竟还要再作死守乐阳之事? 回过神来,刘必颇为恼火道:“尔朱贼恃强横行,视我等如无物! 我部理当趁其强攻斛律将军时大举杀出,先杀败高欢,再以夹击之势与斛律金将军共创尔朱贼!” 不料卜苏牧云只摇头道:“速按本将军令去办,勿要再作耽搁!” 刘必只觉得满腔的怒意正在翻滚,他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卫主受大都督重托,岂能临阵怯战! 如真是怕了那高欢倒也无妨,末将自请领本部为先锋! 卫主随在后面招降纳叛即可!” 这话说得已是极为无礼,加之其杀气腾腾的气势,卜苏牧云身后的亲卫都忍不住握刀凑近。刘必却是昂然无惧:“高欢昔日不过亦是一介镇卒,与我等无异,我绝不会怕他丝毫!” 城头的气氛再度凝固,卜苏牧云却是忽然一笑:“本将何曾说过不敢接敌,此举不过是要告诉那些郡兵青壮们,这一战容不得他们退却半步,他们也无处可退!” 不等刘必反应过来,卜苏牧云又道:“封闭三门后你立即整顿兵马,介时好让本将瞧个清楚你到底是嘴皮子利落,还是手中的刀更利索!” 刘必难以置信地瞧了卜苏牧云半晌,嘴巴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将其咽下领命而走。 卜苏牧云则是回头望向驻于城外的冀州军,神情奇异。 旁侧有亲卫听到这位武威右卫卫将在低声呢喃,高欢,你我之前的债是时候算个清楚了! …… 沉寂的河北平原忽然鼓声大作,数百道军旗之下枪矛如林,一支支气势雄壮的军阵随着震人心魄的鼓声不断向前! 数万劲卒踏起的烟尘不断升腾,聚合间竟如同褐色的浓云般凭空乍现。 远远望去,一切都被笼罩在黄褐色的烟尘中,唯有反射出的刀光戟影时隐时现。 然而哪怕如此,十数支军阵依然井然有序的前行着,似一头面目狰狞的远古巨兽正在舒展躯体,活动着利爪与獠牙。 尔朱荣执剑立于伞盖之下,心中不免得意。 军伍之盛在于士卒一心,在于将校同力。 越是庞大的军阵,往往越依赖将校的喝令与统帅的指挥。既要有清晰的金鼓声,亦不可缺一位位为军中脊骨的将校列于其间,身体力行的领导普通士卒。 唯有如此这支军队才能在行进间做到步步为营,攻伐时又人势若疾风烈火,使人无法阻挡。 纵观此时天下,又有何人能够轻易调集如此大军呢? 需知眼下诸部多仅是黄河以北、太行以东之军,而仅是如此对张宁、对那安北军已是形如泰山压卵之势! 随着尔朱荣右手轻举,令旗立即变换。 片刻后,数十张以整牛皮裹成的大鼓敲击声开始急促起来,位于最前方的三支军阵发出整齐的怒吼声:“得胜!得胜!得胜!” 雄武绝伦的怒吼声久久回荡在天地间,数千弓手拈弓搭箭,已近乎是要划破苍穹的势头迅猛飞出,落入茂密的芦苇荡中! 比寻常壮年男子还要高出半截的芦苇荡,登时如受狂风暴雨所拍,剧烈地左右晃荡起来! 若能仔细去听,除去沉闷的入土声外,还有清脆的敲击声传出! 那是锐利的箭头与坚盾硬碰硬的声音! 那是厮杀即将展开的声音! 接连三轮箭雨冲刷后,宁远将军、虎贲中郎将、前锋都督窦泰狞笑着将面盔拉下,不等左右两阵作出反应,他便已下令麾下六千军卒朝前挺进! 刀盾手列阵于前,数百体格强壮的勇士持长柄镰刀左右割击,竟是欲要将茂密的芦苇当场割落! 早已在其中设伏的安北军自不会坐视不顾,其立即发动猛烈的反击,激战顷刻爆发! 芦苇荡下尽是湿润的沙土,难以承受重压猛踏,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其中,哪怕是常人行走都一脚一脚浅的,因而双方皆以步军作为此战主力。 左毅卫军主阳季伦虽非勇名冠绝当世的猛将,可恰恰是这般看似中规中矩的将领,在战场上越是不好对付。 因为其沿按军令从事,进退莫不暗合兵法,绝无轻易冒进与惊恐退却的之举。 其所率战兵列拱阵,在尽可能分散敌军兵力的同时枪矛并用,猛向对方刺去! 作为最先接战的两方将领,阳季伦与窦泰皆知倘若己方落败亦或仅是阵脚不稳,被迫后退,也会引起连锁反应,致使本军士气大跌。 因而双方自接战起就立即全力厮杀,意图趁着旺盛的士气一举压倒对方! 鼓声如雷,纵然在漫天的喊杀声中已是听不太清,可士卒们仍旧能够清晰感到一股令其心头战栗之感倏然而过! 也正是这股难以言喻地战栗感刺激着他们奋勇向前! “向前!向前!” 将校厉声呼吼着。 可回应他的往往是一具又一具的尸首! 窦泰部竭力向前,每前压一步皆会付出近百,乃至更多士卒的性命! 眼见始终无法打开局面,窦泰拔出腰间宝剑阔步向前,数十名精锐鲜卑、契胡的勇士紧跟在他的身侧! 噗嗤! 一名士卒脖颈被长刀劈中,立时翻倒在地,身后同袍见状正要上前补缺,以备安北军趁势而进。不料窦泰忽然伸手将他拽开,下一刻竟是自己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安北军的皮甲连接处,轻喝一声就将其拖入了己方阵中! 周遭鲜卑、契胡勇士立即一拥而上,将那安北军士乱刀斩死! 再看窦泰脚步不停,已是提着宝剑率先冲入安北军阵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浅儿沟之战(四) “他妈的,真当老子左毅卫是纸糊的么!” 阳季伦勃然大怒,在他看来敌将妄图以一人之力搅动己方军阵,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但如此,更是一击掴掌重重抽在了自己脸上! 数日以来他们几个军主连同斛律金紧密布局,不惜以数十精锐的性命为代价,方才骗过尔朱荣所遣的探骑,为的就是在今日之战中占得先机! 自己更是主动请缨要打这个头阵,意在让两府十卫的人都好生瞧瞧,他阳季伦可不是只会临阵卖主,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当即扭头对旁侧候命的幢将桑见明道:“你去斩了此人,我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 桑见明是幽州徐无人,弱冠时便以武干知名,乡县中无人可敌。 待到叛乱四起索性投入杜洛周军中,自那时就已效力阳季伦。 其擅长角力,一身刀法也很是不俗,被阳季伦引为心腹。 此刻桑见明沉声领命却并未立即向前,而是绕行军阵,从右侧摸去。 桑见明瞧得分明,敌将虽已杀入本阵,可也立时就遭到了周遭十余军士的围攻,纵然有坚甲护身也不免鲜血横流。 只是随后跟上的那十数勇士委实厉害,趁着己方军阵在片刻间显露出的混乱冲杀而入,连斩七名军士一名队主,一时令人胆寒。 这些人个个体格魁梧雄壮,比常人高出足足一个脑袋,远非己方士卒可以匹敌! 自己若是直愣愣上前,恐怕立时就会沦为刀下亡魂! 桑见明倒也机敏,他从右绕到一名正紧张望着前方战局的将校前,笑着伸手道:“乌碴子,借我七八个好手十根长矛!” 那被唤作乌碴子见到桑见明这副模样,跳脚骂道:“滚你娘的! 俺为何在此列阵你会不知? 此处若有闪失咱们都会玩完,你趁早给爷滚远些!” 芦苇荡并非如远眺那般无边无际,最盛处所有十数里,但最窄处仅有三里。 只是因浅儿沟临近河道,此处地势起伏不一,又添安北军始终牢牢扼守着芦苇荡最前方的两里,这才使得尔朱军并不知晓其中的虚实。 即便如此阳季伦也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在以刀盾手布下拱阵的同时,也借助茂密的芦苇掩盖,在右翼埋伏了五百矛手,已防备敌骑突然杀至。 按照常理,除非阳季伦本人手令,谁也无法调动此军分毫。但桑见明自幼就在乡县摸爬滚打早就锤炼出了一副油性子,兼之又是阳季伦心腹,因为他闻言神情不变,只笑:“乌碴子呀乌碴子,你可真够蠢的,你还没听出异样来?!” 两人跟前尽是茂密的芦苇荡,身后则是大片凸露在外干涸河道,古往今来恒水早有十数次便道,几乎每一次都会给两岸百姓带来不小的麻烦。 由此自然是难以瞧见前方虚实,方才乌碴子的紧张远望实则也不曾瞧得真切。 他闻听此言,侧耳静听片刻后悚然一惊,不由低声叫道:“可是贼军入阵了?” 桑见明笑赞道:“果然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老人,确是有些门道。” 随即他见士卒早已识相地退开,便收敛笑容肃然道:“我实话跟你说罢,敌将带着亲卫杀进来了,那个个身手都不比咱差! 军主虽是让我去阻,我也不曾惜命,可就是把咱麾下的儿郎都填上去怕也仅能挡上一阵! 若不能将其杀溃,贼军一股脑涌上,咱们也不用在这里死守,不如趁着渡河逃了!” 乌碴子一拳擂在桑见明肩头:“说得什么屁话! 不就是要些好手吗,老子立马拨给你,休得在此说些激将言语!!!” 两人皆知自家军主向来重视军纪,说一不二,更为重要的是对于军权极为看重,对于手下的劝谏哪怕是心腹也不会真正听取。 这无疑是当初在乱军中为将落下的毛病,那时的乱军就如同一群饥饿的野狼,只要稍稍松懈就会被周遭同类狠狠咬下,撕得粉碎!!! 对其而言,听从属下的劝谏无疑也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因而桑见明虽明知本部无力击退贼将,也只能先行应下,再临时寻到乌碴子求助。 尽管知晓其中利害,乌碴子也只能咬下答应,正要开口不料桑见明抢先道:“普通士卒也就罢了,我要你的亲卫!!! 唯有如此方有把握!!!” 两人皆是满额统军千人的幢将,自有数名亲卫。 不同的是桑见明麾下亲卫多是他昔日玩伴亲族,忠诚是无虞,但本事实在乏善可陈。 桑见明自己也知晓这点。 乌碴子简直就要怒极而笑,他死死盯着桑见明,胸膛不断起伏,好半晌才呲着牙咆哮道:“滚!” “好嘞!” 桑见明应了声当即就招呼起其亲卫。 亲卫队主只得看向自家军主,见乌碴子沉着脸点头于是便取过长矛,随其快步而去。 此刻拱阵前凸一部已是因为窦泰的杀入而松动,好在位处第二线的一旅士卒按令上前阻击,方才没有形成更大的混乱。 也正因本阵各部间自有分布,哪幢哪旅、甚至哪队列阵何处都自有定处,绝不容许哪部突然横插以至军阵混乱。 因而哪怕阵列一线已然松动,桑见明并也不能领本部直接上前接战,只能以小股精锐助一线诸部稳住阵势。 “闪开!都给老子闪开!!!” 随着桑见明的怒吼,前方的士卒立时挤出一条可容两人并肩的间隙来。 乌碴子麾下亲卫都是从军中挑选出的悍卒,亲卫队主更是战阵经验丰富,他与桑见明举矛当先杀出,一名适才还在逞凶的契胡勇士刹那间被捅了个对穿! 桑见明看也不看,迅速撤矛又朝着另一人刺去! 见桑见明率众而来,正在与敌接战的旅将亦是反应迅速,适时地喝令部曲稍退,将其窦泰等人团团围在中央,以便桑见明等举矛刺杀! 于是以桑见明为首的数人接连杀伤敌众,竟也真的渐渐稳住了松动的势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浅儿沟之战(五) 倘若能将此处来敌击退,那么整个拱形御敌战阵也将重新稳固,牢牢阻隔窦泰部的倾攻。 只是窦泰身为前锋都督堪称大军之锋锐,其本就是每战皆身先士卒的猛将,更添此刻太原王尔朱荣就在后方注视着,他焉能就此罢休? 眼见数名勇士战死跟前,那些本已禁不住要退却的叛卒又重新围将上来,他只觉得怒气上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裂开来一般! 窦泰忽然发出声如山中猛虎般的咆哮,竟是在同一时刻伸手抓住一杆当胸刺来的长矛! 桑见明悚然一惊,他哪儿曾料到自己又疾又狠的一刺竟全被对方看穿! 整个人立时被拽得向前跌出! 旁侧的军士们见状尽皆发出惊呼! 既是如此,桑见明便也再不能够以长矛杀敌。 这般情势下他很是凶狠,全不顾自家生死,爆喝着摁住长矛中段用力一压将其折断,随即操起断裂的后半段就向着窦泰当头砸去! 若真被其砸中,哪怕窦泰头顶兜鍪也必然顷刻重伤! 骇人的厉啸声中窦泰一手持断矛,一手举长刀将之堪堪架住! 桑见明依旧怒喝连连,不断以断矛砸下,一次!两次! 终于,在第三次砸下时断矛再也承受不住巨力的侵袭,轰然炸裂开来! 碎裂的木屑刹那间刺破了桑见明的虎口,鲜血直流! 眼见此景窦泰狞笑一声,挺矛而进! 噗呲! 长矛毫无阻碍地刺透了桑见明的身体,手腕粗的窟窿简直触目惊心! 桑见明双眸瞪得老大,显然一切发生得委实太快了一些,连他自己都无从反应! 直至大蓬鲜血如泉涌般顺着长矛淌下,周遭士卒才回过神来。那亲卫队主瞅准空档举矛而上,欲要为桑见明报仇,窦泰却已是先一步退开的同时反手一刀撩出,亲卫队主的整个鼻子顿时被生生削去! 突遭此难的亲卫队主惨呼一声,可手中动作也未有丝毫迟疑,长矛依旧挺刺而出扎穿了窦泰的肩膀! 甲叶崩飞,矛尖贯体而入! 窦泰神色凶得可怕,手腕翻动间长刀再度捅出,自下而上地贯入那亲卫的下颌,直到被某块坚硬的头骨恰好抵住锋刃方止! 这一击委实太过凶狠,亲卫队主瞬间毙命,情势惨烈无比! 周遭军士只见他七窍陡然奔出暗红的浓稠血液,魁梧的身体好似一块巨大却已腐朽的房门轰然仰倒! 随之桑见明与这亲卫队主双双毙命,周遭安北军士皆是胆寒! 他们往日自诩雄壮威武,常自吹自擂将立不世功勋,但此刻竟生不出半分再战的念头来! 士气一泄,这些虽时常操练但匮乏战阵经验的军士彻底溃退,阵型再无法保持! 窦泰大笑着斩断刺入肩膀的长矛,他知道此番是自己胜了! 视线之中,尽是安北军溃退之状! “这…为何会如此?!” 阳季伦望见这一幕如坠冰窟,不禁浑身颤抖! 快! 本部委实败得太快了些! 包括他在内的数位军主以及斛律金都不曾奢望此阵能胜,只希望能够尽可能的阻敌,以为后续各部的列阵伏击争取足够时间。 只是谁也没想到,由阳季伦所领的左毅卫一军会被窦泰部完全压制,甚至连坚守都难以做到! 埋伏在左侧芦苇荡中的斛律金等人面色铁青,曹宗庚忍不住低叫道:“一击便溃,此人何堪大任!” 他本就是朝廷出身的宿将,对于趁乱起自微末,实则形如流寇的穆阶、阳季伦等人极为不屑。 先前为全军大局尚能暗自隐忍,眼下见阳季伦部溃败,便再无可压抑自己的怒火! 他一把拔下跟前的芦苇狠狠揉碎于掌心:“他这般轻易败了,士卒溃散而逃下贼寇定能发现我大寨虚实,介时自可知我埋伏! 该当如何?!” 斛律金狠狠瞪了他一眼,有心呵斥却终究只是一拳猛地砸向湿润的土地! 原本的谋划中阳季伦令本部在前列阵,窦泰部久攻不下,其他各将必然只能纷纷挺进以期从余处打开局面。 为此斛律金特地放空地形更为复杂的右侧,而在相对单一的左侧设下埋伏,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施以雷霆一击! 不料阳季伦部竟遭如此大败,这样一来窦泰只需再往前两百余步就能将浅儿沟一览无余,那时己方又该如何应对?! 或许如今只能当机立断,断尾求生? 正在这时穆阶突然沉声开口:“老阳非是不知兵的庸人,窦泰纵勇却不是善于调兵遣将之辈,老阳收拢残部再作抵御应当不难!” 曹宗庚冷哼一声正要开口,只听穆阶又道:“若老阳真能稳住,贼将见窦泰得胜,必然更生小觑之心,反倒是更利我军伏击!” 的确,眼下阳季伦部的溃退可瞒不过人。 何况尔朱荣麾下诸将本就是坐镇各地的大员,绝非是简单的帐中骁将,其定然不会坐视窦泰一人独占功勋! 念及于此斛律金稍作颔首,随即郑重道:“若能如此自是最好,可阳军主真要是大败,需得有人为我军殿后,绝不能尽数葬送在此!” 言外之意很是简单,你穆阶既然愿意为其作保,那么断后时便得由你顶上。 见众人都投来目光,穆阶当即应下,对于阳季伦他很是自信。 论起士卒精锐善战,左毅卫自然远逊前五卫,亦不如窦泰所部战力强悍。 可阳季伦不缺当初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老卒,这些昔日所谓的叛军有一大优点,那便是极为珍惜当下的好日子。 没错,对其而言如何能填饱肚子,家中有地可耕,对其而言就已是再美不过。 比之那些曾经的普通百姓,曾揭竿而起的他们更清楚这好日的来之不易,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愿穷凶极恶的契胡人杀入北地,毁掉自己的新家园! 于是穆阶确信,只要阳季伦愿意挺身而出,麾下士卒必定响应! 先前的溃败只是因为桑见明等人的战死,只是因为阳季伦部并无骁将可以力敌窦泰,以致士卒胆寒! 果不其然阳季伦尚有血性,此刻他沉声召令尚能列阵而立的部曲徐徐后退,重设阵线,自己则亲自在前压阵堵截溃兵,以防败势蔓延彻底裹挟所有人。 这一做法所令其置身险地,但也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两千余士卒很快重新列阵,余者纵然再无战意也绝不敢迎着明晃晃的刀刃公然冲阵,只惊恐的从方阵两翼窜走!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浅儿沟之战(六) “又是个不长眼的!” 窦泰吐出一口血沫,犹自骂道。 他的甲胄已是被鲜血染红,尚插在肩膀上的断矛不但令其不显丝毫狼狈,反倒更似一尊凶神迈步而来! 数名亲卫正持盾紧张的挡在阳季伦跟前,见敌将正朝着己方而来,其中一人禁不住屁滚尿流地叫道:“军主快退!” 阳季伦怒不可遏,反手拔刀将此人当场斩杀,猩红溅了他满脸。 只听他喝骂道:“再有临阵言退者,立杀不饶!” 见此情形无论是他周遭的亲卫,还是正在竭力鼓舞麾下士卒的将校们具都凛然,他们清楚自家军主已有战死在此的意志! 而窦泰治军从来不以章法或严谨着称。 他更像是啸据一方的群胡酋长,时常与麾下军士角力比斗,无人可以胜他。 这也使得麾下军士对他极为服膺,简直视若神灵。 此刻部曲皆提刀随他上前,用不着令旗与金鼓,哪怕是正在追杀溃兵的部曲也会及时停住脚步赶来,因为他们再清楚不过这位主将是何等脾性。 非亲斩敌将,不罢休! 见敌将再度汹汹而来,阳季伦当即喝道:“放箭!” 安北军中早有定制,列阵时以少壮者居前,长者在后,撤军时则是长者在前,少者在后。 同时身高者持弓弩,身矮者持矛,力大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刀盾为前卫,后为矛兵,最后方是弓手。 因而其部中成建制的弓手始终未有被溃军裹挟。 一声令下,箭矢密集射出如黑云般骤然压下,尽管双方间的距离决定了只有一箭之机,可也正因如此窦泰军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数十人就已是扑倒在地,气绝当场! 更多的伤兵要么痛苦跌倒,要么强咬着牙仍是向前! 窦泰则丝毫不惧,长刀挥舞间斩断数根箭矢,此刻他距离阳季伦已是仅有二十步之遥! “杀!” “杀!” 怒喝声同时响起,又一场恶战爆发! 战至眼下,目之所及皆是鏖斗厮杀的双方将士,以及满地尸首。 然而无论如何,斛律金等人都长舒了口气,阳季伦终究是暂时稳住了局势! 随着喊杀声的再度猝然爆发,身处芦苇荡外的元修挥动马鞭欲要率军而入,这时王思政忽然一把拽住他的马缰:“将军且慢,此地恐有伏军!” 元修嗤笑一声:“伏军?不过是些蟊贼罢了! 叛军业已大溃,如今徒坐困兽之斗,正是你我为国杀贼时,岂能耽搁!” 窦泰破阵有目共睹,如今尚能见到其部曲在斩杀溃兵后源源不断向前冲杀,这一点压根做不得假。 何况元修也是历经数战之将,岂会看不出前番阳季伦部是真的溃了?! 说着他就欲双腿夹马,挣脱王思政的拖拽。 不料王思政却是已拿定主意,死死拽着马缰并不松手,口中犹道:“将军,贼军虽溃可气焰竟不稍沮定有依仗啊! 不如等裴英起所部先入其中,若是其未遭伏击,我军再入也不迟啊!” 元修素来倚重王思政,见其又如此坚持,只得无奈道:“好,某便再听你一次!” 王思政闻听此言不由长舒一口气,目光越过林立的军旗望向数百步外的另一阵。 先前汇集的诸将中,如斛斯椿、侯景所部早早受到重创,已无再战之力。 而伏波将军赵贵也因为在卢奴城中的决死厮杀而负伤,加之部曲亦战损颇多,已然与前两人那般退出此战一线。 于是此番前军是以窦泰为主,元修、裴英起分列左右。 太原王则亲率本部,连同独孤信、宇文洛生为中军,高欢监守乐阳城。 元修自觉前番攻战时本部表现不尽人意,唯恐被尔朱荣所轻视,何况此刻杀入芦苇荡中的正是太原王爱将,亲命的前锋都督! 哪怕桀骜的窦泰进军前未曾与他通气,他又焉能迟迟不进? 眼下元修亦是极目眺望,忽见裴英起部旌旗晃动,前部士卒阔步压入芦苇荡中! 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随着数骑奔回,其也亲率余下部曲投入战场。观其旌旗与部曲举动不缓不急,行进间气势昂然,显然并未受到任何伏击! 于是元修回过头下令:“传令诸部,向前!” “将军?!” 王思政还待阻拦却已是被两名亲卫推开,元修打马而过,片刻后又返身压低声音道:“你可知前番曾有人进言,既然叛军欲借地利阻挡我军,不如一把火将这芦苇荡烧个干干净净倒也痛快?” 王思政一愣,他还在疑惑元修去而复返,是否是回心转意。 眼下只下意识答道:“这却也不失为一条妙策!” 元修亦是颔首,可他转而低笑:“然而李尚书却言说张宁既率众与王爷为敌,王爷又兴师而来,自当堂堂正正将其麾下大将击败!再以其首级巡行北地,以震慑不臣! 介时必定众城归降,张宁亦会沦为孤家寡人! 若是一把火下去,一切沦为焦炭反倒不能杀一儆百!” “这……” 饶是自幼熟读兵书,早早就入军参赞军务,王思政也是被这番说辞惊得哑口无言。 他转念想到太原王身经百战,不会不懂这说辞的荒唐,可如今发生的一切又都说明这荒唐之语恰恰受到了采纳! 或许这本就并非是一场简单的战斗,而是与朝堂局势有着密切联系,事关宗室、世家以及军中豪强的武装巡游! 太原王不禁要借此战扫除张宁及其安北军,更要压服那些心怀叵测的河北豪强们! 甚至是此刻己方军中的某些将领! 他需要一个足够稳定的河北,以使他有着足够时间率领真正的尔朱氏大军荡平青徐、河洛、关中之地! 在这期间他不会允许这片土地上有任何人趁机崛起! 哪怕是此刻正在为其效力的侯景、高欢等北地战将、亦或是裴英起那样的河东豪强、以及如元修这般的皇族宗室! 清楚这一点,也难怪身为宗正卿的元修着急进兵了,也需哪怕是明知前方有伏击他也会咬着牙踏进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浅儿沟之战(七) 既是如此,何需再作多言? 至少于自己这位主公,他所求的无疑是以军功换取高位、权势,为此他可以毫不眨眼的消耗麾下部曲,两成、三成亦或是四成! 只要付出足够代价,就能换取到太原王更大的信任,介时又有什么是无法失而复得的呢? 念及于此,王思政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在周遭将士的簇拥下亦步亦趋向着芦苇荡踏去! 二十步、五十步、七十步! 王思政心中不断默数,他暗自思忖唤作自己以作埋伏,当在七十步处! 下一刻,前方果真异变突起! 刺耳的厉啸声突兀响起,飞蝗齐齐扑来! 处于阵列最前的刀盾手们立即举盾格挡,稍后些的枪戟手亦奋力挥舞兵器,以图将袭来的箭矢打落。 这般举动往往只是徒劳,一时间过百人受创而倒! 数名亲卫举盾挡在元修身前,锋利的箭头撞击在盾牌上,发出笃笃笃的沉闷声响。 元修侧目望去见部曲所有损伤,但大体未乱,几名经验老道的将校更是趁机指挥着披甲精锐向左右扑出,快速地以短镰割倒芦苇,以防敌军从左右来袭。 见此他不禁微微颔首。 自己虽闷头扎进着芦苇荡中,却不代表便就此任人宰割。他麾下已是有着为数众多的鲜卑勇士,尤其是昔日鲜卑八大部出身的豪杰,单论战力自任并不弱于那些所谓的当世强军。 箭矢既是从前而来,若所料不错安北军很快就会从正面杀来,那时必将是一场恶战! “传令下去,若遇敌军当立即斩杀!” 元修冷冷喝道。 纵然乃是必然之事,但他仍是十分享受这种发号施令的感觉。 孰料就在这时,后方忽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 “什么?!是何时候绕过去的!” 元修愕然回头,只见数不尽的安北军竟像是蚁群一般猝然涌出,狠狠咬向本部后背! 这些安北军士多着轻甲、持短刃短戟,所为的就是以极其灵活的姿态给出一击重击! 换做常时,这等情势自然无碍。 可自迈入芦苇荡中后,全军上下的注意力都不由集中在了前方与左右两侧,尤其是在箭雨落下之后! 谁都清楚在这般情势下,敌军最可能的就是从两翼发起突袭! 不曾想这一痛击竟是来自于身后! 刹那间数百人压后的士卒乱作一团,只能各自为战,勉力阻挡。 而这显然只是徒劳! 一名伊娄氏的将校反应极快,他当即抓过一面掉落的圆盾顶在小臂上,并以此为凭怒吼着撞向杀来的安北军士。 他本就体格健壮加之披着铁甲,接连两名安北军士都被他撞倒在地,血污糊了满脸! 其麾下数名部曲趁机而上,将两名军士抹了脖子。 伊娄氏将校见状稍喘了口气,便欲故技重施,岂料他已是因刚才的举动成了众矢之的,不等他再度行动,右毅卫军主尉迟俟兜已是一枪刺来,又快又狠! 尉迟俟兜在安北军中素来以箭术着称,有好事者曾言他虽看似略逊斛律金一筹,可实则仅是因为后者追随大都督日久,尉迟俟兜又是以叛将身份归降,不愿触怒对方这才屈居箭术次席。 其中真假实难分辨,但罕为人知的是尉迟俟兜的枪术亦为一绝! 此时枪芒顷刻而至,伊娄氏将校只觉得右肩猛地一疼! 他本就是极为悍勇之辈,当下看也不看,左臂便已挥动持刀斩出! 当啷一声,再度而至的枪芒虽被挡下,可伊娄氏将校手中长刀也被崩出了一个拇指大的缺口! 更为可怕的是他左掌虎口也同时裂开,鲜血顺着刀刃滴落于地! 巨大的劲力使得伊娄氏将校狼狈跌出数步,直至此时他方才有间隙侧头望向负伤的右臂。 可下个瞬间他就睁大双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右臂臂膀处的铁甲已是碎裂,皮肉被枪尖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白骨可见! 说来也怪,方才并不觉得如何痛苦,可此时痛感却如同潮水般袭来! 伊娄氏将校再也抓不住圆盾,只能任凭其坠落在地! 下一刻枪矛再至,击飞长刀,刺进了他的脖颈中! 随着这伊娄氏将校的战死,殿后的士卒再也无法阻挡安北军的攻杀,登时如土崩瓦解! 尉迟俟兜好似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他将长枪倒插于地,嘬唇作哨。 哨声传出,奇异的喇叭声接连响起,这是早已约定好的信号! “杀!” 斛律金与穆阶同时冷喝起身,近万军士从前、右两个方向杀出! 饶是元修部早有戒备,可尉迟俟兜领轻兵从后方的突刺已是打乱了他的部署,更扰乱了其部军心,此刻诸多士卒在短暂的厮杀后只能扔下大量的袍泽尸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绝不能再退一步!” “可领本部向前者,赏银钱两车良田千亩!” “凡退者,立斩不赦!” 元修怒声呵斥,可此时恐惧早已压倒了一切,纵使亲兵四出亦不能阻住溃势! 他环顾周遭只勉强看到王思政被败退的士卒裹挟不见,眼下无论他愿不愿意,三面受敌之下,他都只能与士卒们朝着左方退去! 十数名汉人士卒跑在最前方,他们本是河内一带的游侠,因想要攀附权贵而投入军中。 对于这些慕名来投的,元修从来都是欣然接纳,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元氏皇族影响力不曾衰落的最好例证。 然而眼下这些投机者根本就不再听从军令,只一心想要冲出安北军的包围,以求活得性命。 眼看着就要将安北军抛在身后,游侠们大多如释重负,互视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只是很快他们便发现同伴忽然跌落在地! 不,这不是跌落!是坠落! 不,不只是同伴,连自己也是! 他们惊愕地往下脚下,那本是湿润却尚算坚硬的土地竟被一脚踏空,接着他们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而在那下面,分明竖立着无数长矛! 这是陷阱!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浅儿沟之战(八) “叛贼安敢如此?!” 眼睁睁瞧着十数名溃兵坠入陷阱,再无丝毫声息,元修不觉愤怒反倒心悸到了极点。 他未曾想到安北军果真有埋伏,还是这般的坚决,欲一口将自己所部鲸吞蚕食! 他们怎敢! 哪怕元修再有不甘,可三面受敌更添安北军皆欲将敌人阻挡在家园之外,因而所爆发出的战斗意志极为高昂,竟生生压着同样堪称精锐的鲜卑武勇节节后退! 此刻溃退的兵卒不断挤压,任处在陷阱口的袍泽一再哭嚎嘶吼,身后的人仍不顾一切地朝前挤去,于是顷刻间元修部的士卒就如同从山顶滚落的石子般接连坠入其中! 一声声惨叫与哀嚎如重锤敲在元修的胸口,正当他浑身颤抖不知应当如何应对时,发丝散乱、衣甲残破的王思政突然从旁蹿出急切地对周围亲卫道:“南边皆是轻兵,你等立即护送将军由此突围! 我自会领人往北,引贼军来击!” 元修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呆愣着任由亲卫们簇拥着自己向后方冲去,而浑身狼狈不堪的王思政则放声疾呼,鼓舞士卒们随他先前冲杀。 他在军中素有威望,加之如今三面受敌,西面又陷阱密布,绝路之下当真是有数百人随他再度向前! “徒作垂死之斗!” 一片已是被搁倒芦苇的空地中,斛律金不屑冷哼。 对于此刻的战局而言,元修部已不足虑,这数百人的决死冲杀更是再难撼动大局。 片刻后有士卒来报,左毅卫处本尚能在窦泰的攻势下勉力维持,但随着裴英起部的夹击,左毅卫终是大败,军主阳季伦重伤昏迷,溃军一路北逃,只有少部分残军再度退入大寨中。 闻听此言旁侧的穆阶面色一变,斛律金却很是平静。 他缓缓道:“穆军主勿虑,我已提前派人守住渡口,凡欲从此而逃者皆当杀之!” 他转而又道:“至于窦泰、裴英起,自有曹军主阻拦! 待我军回转,再好好收拾一番!” 说话间,窦泰、裴英起两人正合兵往空空荡荡的大营杀去,对于东侧呼天抢地的喊杀声视而不见。 两人此刻很是默契,皆不愿部下再度投入一场恶战中。 元修摆明了已是中伏,正受安北军主力围攻,两人稍作合计便决定与其损兵折将去救,倒不如一口作气攻下营盘夺取安北军立足之本。 到时候朝廷大军在前,自家两军在后,安北军哪怕全灭元修也必然夹在其中,进退不得! 事实也正如其所料一般,眼前这处可供容纳数万人的大营极其空虚,内里除却伙兵、民夫外便只有方才狼狈退入其中的左毅卫残军。 两人立即挥师攻伐,麾下士卒冲入其中斩杀残兵后就见牛羊满圈,各类金银财帛装了十余驾大车,似乎哪个高官显贵正欲逃窜却被逮了个正着! 见此情形士卒们自是争相上前,窦泰不绝哈哈大笑,直言让小崽子们都老老实实将最珍贵的宝贝都留给自己。 然而裴英起确实立时意识到不对。 他神情难看至极:“不好!窦将军,我们快走!” 窦泰正在把玩扈从奉上的金珠,他闻言戏谑道:“裴公子出身高贵,自然瞧不上这些俗物,但在咱这些俗人看来可是不多得的好宝贝! 裴公子你……” 话刚到一半,裴英起便黑着脸毫不留情地将他打断,快速道:“斛律金这等叛军岂会将财帛轻置于营中而不留锐士照看? 此间又堂而皇之装车于此定是有诈,窦将军当速速整军勒兵,与我一道退出此地!” 说罢他不顾窦泰愕然的神情就喝令将校各自约束士卒,就地整军。 兵法有云: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 安北军所作正合此意! 裴英起心知肚明安北军大部正在围剿元修,哪怕同样在此设有伏军,只要己方能快速整军列阵,亦不难将其击退。 为此,一惯示人以恩义的裴英起不惜连连以马鞭抽打心腹将校,呵斥其立即整顿兵马! 只是场面已然混乱,两军士卒杂在一处,不时为抢夺金银与敌人首级而相互争斗,纵然是再有威望的将校一时间也难以将之立即分开! 眼见此景窦泰也有些发懵,下一刻他将手中金珠狠狠掷在地上,领着一帮如狼似虎的亲卫就冲入人群,拳打脚踢将其拽开! 然而此时为时已晚! 寨中战鼓声忽然冲天而起,不计其数的安北军从中涌出! “吾命休矣!” 裴英起惨呼一声,再顾不得散作一团的兵将,转身就朝外逃去! 十数名亲卫族人、心腹将校也不管其他,当即将他牢牢围在中央,严密保护起来! 一路前行一路竭力收拢兵马,临到辕门时已足有近千人,尽管如此仍难掩狼狈,竟如蜂拥的野兽一般。 见此情形曹宗庚轻笑一声,低声对旁侧一人道:“参军果真料事如神!” 慕容绍宗亦是难掩振奋:“裴氏乃河东望族,裴英起纵然作为族中佼佼者,纵然麾下兵卒尽灭此处亦不会缺复起的机会。 加之其自幼熟读兵书,通晓古今,只需故布疑阵稍以疑兵相逼,他必然惊恐! 而此人统兵御将向来予恩义,其部曲必会不顾一切护他冲出,这样一来不但营中更乱,他也会自陷险地!” 曹宗庚闻言连连称赞,言说此番后定要向大都督处为其请首功。 旋即他从芦苇丛中站起,冷喝道:“裴家小儿,受死!” 话音落下,万箭齐发!! 刹那间数百支箭矢汇在一处,仿佛一朵乌云腾升而起,又猛然砸落! 这片死亡的阴影中,无数躲闪不及的士兵中箭扑倒,一时间血雾齐爆,惨叫连连!! 饶是周遭亲信立即涌上,将裴英起牢牢护住,可他仍是连中两箭,一箭正中肩头,另一箭击在他的兜鍪上! 尽管并无性命之虞,裴英起却是被着急的亲信们所扑倒,一时间根本无法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