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刑案官》 第一章 有机鸣冤 金秋送爽、果实飘香。 河南道黜陟使阎大人,来汴州考核地方官员吏治。 得闻一案,提审了该案的人犯——狄映。 十九岁的狄映,戴着枷锁、镣铐,一头乱发、一身脏污的囚服,被衙役们押着,一步步迈进正堂。 身形板板正正,面对衙役们的“杀威棒”、周围坐着的大小官员、以及上首处的主审官员,夷然不惧。 双手被锁,尽力靠拢,揖手作礼,声音清亮。 “卑职、汴州判佐,狄映,见过大人。” 完后直身,正正看向堂上主审官员的两眉之间。 阎大人的心里就轻“咦”了一声,坐正了身形,释放出浑身的官威,凝着眉头、带着十足的压迫力,望向了狄映。 “你乃犯官,何以仍敢自称卑职?!”他喝问。 “大人此言差矣。” 狄映面对那份威压,耳听喝问,从容不迫。 抱拳道:“凭证断案、以据判罚,无凭无据,何以卑职就成了犯官?” 阎大人靠进了椅背里。 眼里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也觉得此案深有问题,故而,才特意当堂提审。 果见狄映凤眼清明、态度朗正,便更加肯定案子大有蹊跷。 “你既觉无凭无据,想必冤枉。给本官说说涉案的缘由。” 阎大人说着,摆摆手,示意衙役将铐具等给其打开。 堂下末首处坐着的曹判官,见状立刻有些急了,却被阎大人扫去的一眼,给定得不敢动弹。 他的上官,观察使刘大人,此刻也有些惴惴不安。 曹判官是他招募来的本家子弟,所以案子一发时,他就本能地听了曹判官的言辞,将无足轻重的狄映给捉拿下了狱。 未审、未问。 现在,他隐隐感觉——坏事了。 狄映却是精神一振。 他被诬告下狱,等的就是当堂过审,方才能为己伸冤的这一刻。 他相信,堂上官员无论是昏还是清,只要能给他开口的机会,就没人敢当着众多人的面,再让他抵罪致死、含冤莫白! “回禀大人,在卑职开口申诉之前,请您先安排您的从属、拘本州城‘济怀药铺’的曹掌柜、刘大夫及一干小伙计到堂。以及,带该案苦主——王大顺到堂。” 阎大人闻言,眼神微动。 心下道:这小子有意思啊。为防有人从中作梗,特特点明了要他亲自安排值得信任之人去宣人。 同时也是在通过这一点告诉他、此案涉及在场的某位、或者某几位官员。 另外也含有警告那些涉案官员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是不给他这个主审官面子的意思。 想通这几层,阎大人的手指就微微动了动。 他已年迈,此生除了绘画、匠作之外,最渴望的就是尽力为朝廷发掘人才。 可惜,走遍三山五岳,却从未有人能入他眼目。 如今,见到这年轻的狄映,他忽然就有了为其一画之冲动。 不过嘛…… 且看这小子到底能耐几何。 阎大人侧过头,低身向自己身后的侍卫队长嘱咐了几句。 侍卫队长领命而去。 狄映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这时,才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十二天前,也就是九月七日,晨时三刻,有一年轻妇人,抱着年仅六个月大的男婴,去‘济怀药铺’为那男婴求诊问药。 不知道那妇人抱着孩儿、到达药铺之时已过去了多久,孩子因高热,已烧得面目通红、嘴唇发青、发紫,眼目发红,皮肤干裂。 并已出现惊搐症状。 然:因小妇人拿不出足够的钱财,药铺的刘大夫,眼见此状却并不接诊,还让小妇人将婴儿放在地上。 卑职恰巧路过,遂胸中起怒,不及与那刘大夫理论,便想上前先搭救婴儿。” 狄映说到这儿,眼目就已是赤红一片。 他捏紧双拳,悲痛万分地道:“卑职虽为刑案官员,然自小学习医术,对那等急症有施救的把握。 却不料,硬生生被那药铺的掌柜、刘大夫、伙计等驱赶出去,还被棒打。 他们甚至还豪横地跟卑职说:‘你一小小的八品判佐,什么玩意儿都不是,瞎管什么闲事? 也不打听打听,咱家药铺是谁家开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小心乌纱帽不保!’ 大人,卑职不懂。 卑职苦苦读书十余载、顶肝熬油金榜得中,身穿朝廷制服、足踏国朝土地,怎么就能被一帮恶犬如此辱骂?八品判佐,就不是官了吗?” 狄映想起挨打、受辱的过程,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有些哽咽地继续道:“卑职……有心救人,无力回天…… 孩子……没能撑住…… 硬生生地、就这样,被活活拖死,只因一场风寒、一场高热! 就这样活生生地丧命在这帮畜牲手里!! 孩子的母亲也没了…… 她在发现孩子咽气的那一刻,一头撞死在了药铺的门柱上……” 狄映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抓着胸口的衣襟,睁着饱含无限悲痛的双眼,带着无尽的怒火盯向曹判官、刘观察使。 “那帮畜牲,还在人母子死后、其夫其父来状告之时,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卑职的身上。 不过堂、不讯问,就以卑职无证行医、胡乱插手、滥用银针、药物等,致婴儿死亡、引其母自尽之罪,将卑职打入死牢!” 狄映深深地闭了闭眼睛,敛去目中的愤恨,再朝着上首处看去。 平静地开口:“大人若不信,可验卑职身上的伤痕。试问,被打成那样了,便是药铺人并不喜卑职插手为病人诊治之故。 当时,大街上有许多人看见,可为人证。 ‘济怀药铺’既然连朝廷官员都敢棒殴,平时也有在民间留下累累恶名。一查便知。” 阎大人听他如此说,心内暗暗点头。 对狄映这番事实清楚、有理有据的言辞,颇为赞赏。 仅凭此说辞,他已可断定狄映实属被冤。 同时,他也看得出,此时狄映面上的平静,蕴含着无尽的、对世事不公的愤慨风暴。 朝廷从来不缺官员,但从来缺的就是这样德才兼备、心怀正气的好官员。 阎大人捋了捋长冉,正待开口。 却不料,曹判官冲了出来,指着狄映便斥责道:“竖子无知,岂敢在公堂之上信口雌黄?! 你说身上有棍伤,那明明就是你在那妇人一头撞死之际、恐被入刑,撒足狂奔、还意图反抗,被擒拿你的衙役用棍棒阻挡所致! 关于这一点,本官也能找出人证来佐证!” 第二章 依痕自辩 “呵,” 狄映轻笑,笑得满面嘲讽。 “曹大人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请问曹大人:从我跨进药铺、至被群殴倒地,再到那小妇人以头抢柱,期间所耗时辰为几何? 当时是谁报的官府?衙役几时赶到当场? 我又几时开始奔逃?逃的是哪条路线?周围当时有何人在场?你对百姓们的了解又有多少? 再问曹大人:你可知衙役手中的杀威棒是何等材质? 药铺内打砸我的棍棒又是何等材质? 两者粗细如何?长短如何? 打在人身上出现的印迹又是何等模样?!有何区别?!请曹大人立时回答!若你答得出,我就认错,可敢?!” 狄映说着,逼视向曹判官,一双凤目,灼灼其燃。 “你……你这是狡辩!衙役当时在巡街,听闻、听闻你与药铺之人拉扯,不是,是药铺之人想阻止你动手施救……” 曹判官、曹基,被狄映的眼神和问话堵得有些心神慌乱。那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以往只需要把吃力不讨好的案子甩给狄映去处理,自己根本就没理会过。这还是头一回“参与”到狄映破案的过程中。 没想到,这狄映的思维竟是如此缜密。这还是人吗?谁会记那么细致啊? 可他如果不回答,事情就要露了馅儿了。 他不能让对方就此翻白,他得想法儿将事情圆转过来。 “啪!” 阎大人一拍惊堂木,打断了曹基结结巴巴的话。 “曹基!你当本官不存在不成?你如此避绕狄映问话,还企图砌词狡辩,你这是把本官当傻子了是吗?嗯??” 阎大人这话,给曹基顿时吓一哆嗦,脑子里也出现了一片空白。有些腿软地转身就朝上首处跪下,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侍卫队长已亲自带人将药铺的掌柜、刘大夫及一干小伙计,包括小妇人的丈夫王大顺,一并带进了公堂。 掌柜的和刘大夫的面上,还有些不以为意;而那几个小伙计则是满不在乎。 这儿可是汴州城、几乎是他们主子的地盘,上面来了个阎大人,是客不是主,又不熟悉情况,他们相信自己随便说说就行,也更相信自家主子的实力。 狄映看着他们的神色,心里冷哼一声,没等别人开口、也没等他们去走被审流程。他直接便大步冲着那刘大夫过去。 一步一问:“刘大夫,你说我给婴儿胡乱诊治,那么,你就应该为婴儿诊断过才是。 他是什么病?病因如何?病理如何?脉象如何?发热几日?你的诊治方法是什么?” 眼见刘大夫被问怔住,狄映又问向那药铺掌柜的。 “药铺为你掌管,铺内一切人手皆为你所控,我当时进铺都做了些什么? 直接就为婴儿诊脉,对? 再去你药柜上拿药、取银针,对? 如入无人之境,是吗?! 告我乱用药物,敢问我取的什么药材?是哪几样?重量如何?又是如何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煎的药?! 别告诉我说:你们心怀仁慈、任由我放肆施为。 满汴州城打听打听,这话,可有几许百姓会信?!” 问得掌柜的连连退步,狄映一鼓作气再转问向那四个药铺小伙计。 “你,殴打我时所持木棍为顶门杠,壮年汉子上臂粗细,没错? 你,手脚没他快,顺手抄的就是你们平时赶人时、备用的木柴质量的棍棒,对? 你,与他同样! 至于你,没趁手的家伙什了,为了在你们掌柜的面前挣一表现,抄起的是扫帚,用扫帚的木柄,照着我的头脸打的!” 狄映一口气说完,抬起手,用食指将几人一一点过后、再开口道:“你们每一棍打在我身上的位置、先后的顺序,我都有一一详细记下,还用我再说吗?!” “你、你……你还是不是个人啊?那也能记得清?” 一个小伙计被问得六神没了主,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打我头脸,我如何记不清?” 狄映的眼角微微动了动,立刻迫向那小伙计,迫得很近。 “那不没打上呢嘛,你抱着脑袋……” 小伙计本能接口,后才惊觉失言,立马捂住嘴,后仰个脖子,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狄映。 而随着他的失口,本已被狄映的问题和气势、震住了的掌柜和刘大夫,此时腿软站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冷汗如雨、抖若筛糠。 狄映则微扬起了下颌,双手负背,用无比蔑视的眼神扫过他们之后,再行至公堂正中,冲着阎大人揖手行了一礼,便站至了一旁。 阎大人知道,狄映这是因他失礼抢问、在向自己致歉,也是因为自己允许他这么做、而在向自己致谢。 真是个人才啊! 阎大人忍住想拍案叫绝的手和口,一拍惊堂木,站起身直指已经快要缩到堂外的曹基。 厉喝出声:“曹基,你充当恶商不法保护、致使无辜百姓死亡,甚至诬陷朝廷命官,你还有何话可说?!” 曹基一听这条条死罪就扣了下来,顿时惊慌失措,想也没想地就冲去了堂侧的观察使、刘溪刘大人的身前,“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就想躲避的刘大人的双腿,哀嚎。 “大人,不关卑职的事啊,卑职完全都是听凭您的主意的啊。那刘大夫是您刘家的人,那药铺……” “砰!” 还没嚎完就被刘大人一脚踹在胸口上,重重地倒翻在地。 刘大人刘溪,踹完人后,就冲着阎大人行礼。 赶紧道:“阎大人,您不能听信曹基的一面之词啊,卑职虽然有些小贪小拿,但绝对不敢纵容下人行凶、纵容曹基陷害朝廷官员啊,请阎大人您明查,一定要还卑职一个清白啊。” 说完,刘溪借着拱起的袖子挡住面容,低下的脑袋上,双眼就狠狠地瞪了地上的曹基一眼,满含警告的意味。 曹基看到了,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嚎。 狄映也看到了,他忍着自己胸中的怒气,看向了阎大人。 见阎大人冲自己微微点头,狄映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朗声开口道:“刘溪在汴州任观察史三年,第一年,就以各种理由摆宴收受贿赂,每次数额都达上万两之多; 第二年,这汴州城里就有近百家店铺背后的金主都是他; 第三年,他的家人、仆从之流,就侵占了汴州城外近千亩良田。每每被苦主告诉,他都暗中派人处理苦主……” “狄映!尔敢冤枉本官!” 刘溪忍不住出声打断狄映,他怕再说下去,自己的脑袋真的就保不住了。 第三章 终有昭昭日 刘溪才喝出这一句,就被阎大人的侍卫队长的刀,给架在了脖子上,冰冷的刀刃激得吐不出下文。 而狄映也根本没有理会刘溪的咆哮,径直地一声声、一句句,将刘溪和曹基、以及一干涉案人员的所作所为给当堂掀了开来。 “刘溪,今年三月初五,莽达村赵庆进城找人写状纸,后下落不明,你敢说与你无关? 四月十六,南郊外的三百亩良田,一夜之间易主,原主一家不知去向,你敢说不是你做下的手脚? 五月初二,你的管家当街打杀了一名童生青年,你却大肆包庇于他,以致他一直就逍遥法外,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脱罪? 五月十九……” 狄映越说越生气,也越说越悲愤。他才来这汴州上任几个月,就听说了这么多的案子。他也在暗中去一一查过,可最后都查无实证。 所以的证据线索一到了上头就全被掐断了,而所有的源头,也清楚地指向了刘溪和为虎作伥的曹基。 此前,作为八品小官,他狄映没办法。现在,他觉得阎大人和传说中的一样、是个清正的好官,那他就可以一一质问出来了。 而刘溪则越听、骨头越软,不消一时半刻,便也和曹基一样,软倒在地。因为他知道:他安排做下那些案子的人、还都在他府里活着的呢,只要阎大人派人捉拿,他就再无从狡辩了。 他只能恳求。 “阎大人、阎大人,您……求求您、求求您法外开恩啊,卑职、卑职只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卑职会改、会责令那些下人随从安分守己,不,不是安分守己,是卑职亲自去捉拿他们。阎大人……” “哼!” 阎大人看着刘溪和曹基那副现在才痛哭流涕的惨相,只觉碍眼。事到如今,居然还敢狡辩推诿,真当他是傻的吗? 他一心为朝廷发掘治世之才,不惜各地奔波,就是想让国朝少一些这样的蛀虫贪蛇。 “啪!” 阎大人重重拍下惊堂木,断喝道:“刘溪、曹基,你们枉为朝廷命官!你们辜负圣恩、祸害百姓、殃及城池!你们罔顾人命、陷害官员,你们,罪该万死!” 随即,阎大人站起身,当堂宣判:“将这二人、押入死牢,即刻抄没家财、捉拿相关的一应人犯,待三日后午时,公开处刑!” 说完,见刘溪已吓得当堂尿了出来,阎大人皱着眉,嫌恶地撇开视线,再道:“判佐狄映,有勇有谋、不畏强权、敢于为民出头、为民涉险,冤屈已洗清,本官宣布其:官复原职!” 话音刚落,公堂外,听审的百姓们,瞬间沸腾了。 “阎大人、阎青天!” “真好啊,俺家的地能拿回来了……” “爹,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那些恶人,终于受到惩罚了……” “狄大人、我们的狄大人!” “狄大人平安了,太好了、太好了!” “……” 欢呼着、兴奋着,然后齐齐又安静下来,齐齐朝着二位大人、朝着公堂之上的那块【正大光明】的匾额,深揖到地…… 狄映侧开一步,深深还了百姓们一礼。 阎大人则走下高台,看着堂外的百姓们,再看了看狄映,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开口夸赞道:“孔子说:''观过知仁矣。''你当真可以说是沧海遗珠啊。” 狄映抱拳深躬。 “大人谬赞矣,映,愧不敢受。” “受得、受得,哈哈哈,” 阎大人将人扶住,抚髯大笑。 再道:“明日正午之时,你可来驿站寻本官。” 狄映心神微动,面色不显,平静地应了声“是”。 对于阎大人的夸赞,狄映的内心其实真的很平静。 他此时满心感慨着的:是来自百姓们的“厚爱”。 身为朝官、一地之判佐,破解案情、将清白还给受害人、让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若不如此,和尸位素餐又有何分别? 可百姓们回馈给他的,太多太多了。 他们其实对官员们的要求挺低的? 别因贪腐祸祸他们、别拿权势欺压他们、能在他们有苦想诉的时候听一听、管一管,这就行了? 望着外面仍在欢呼的百姓们、看着那一张张面孔上简单的喜与怒,狄映陷入了沉思。 是不是刘溪和曹基犯下的案子、自己真的就做到完全尽力了? 是不是自己被冤案,就处理得十分完美了? 他狄映,是不是非得急赤白脸地、喜怒于形地、与人争辩?与恶硬刚? 这个问题,狄映想了很久。 想到阳光再次升起时,他都没能想得很明白。 不过,他记得阎大人的邀约,便洗漱收拾整齐,准时赶去了驿站。 他想:既然自己琢磨不明白,那么,是可以问问久经官场的阎大人的。 阎大人正在驿站后院的、一棵金桂树下等着他。 此前,阎大人也正跟同行的其他几位官员谈起了狄映。 阎大人说:“本官初见狄映之时,从他的眼神中搜寻不到一丝畏惧之色,极为沉着冷静。 被本官凝视而毫无动容之色的人,实在从未见过。本官正是为其这份胆量所折服。相信他就是本官一直想找寻之人。” 几位大人闻言频频点头,他们对此,也是深有同感。 正聊着,阎大人看到狄映过来,便摒退了左右,再慈蔼地冲狄映笑着招手道:“来来来,怀杰,看看老大人我这幅画、且画得如何?” 狄映,字:怀杰。 闻言,加快了脚步上前,冲阎大人行礼后,便站去欣赏起了阎大人的画作。 这是一幅花树图,就是对面的那棵金桂树。整幅画画得高阔辽远、意境开朗,端得是幅难得一见的好画。 然则,狄映却看得眼神微微波动。 阎大人,是朝堂一品大员,以匠人出身,其人最擅长的便是作画,也最喜画画赠友,一画可值千金,足见其画技之能。 而这幅画,在狄映看来,却像是缺了些什么似的。就像画龙没有点睛、梅开不见花香一般。 发觉阎大人正在等自己回话,狄映便迎向了阎大人的目光,问道:“大人可是心中有事?” 阎大人闻言,微微笑了笑,笑着捋了捋颌下长冉,慈爱地对着狄映。 道:“我是一个喜好作画之人,在我心中自有想画之人与不想画之人,想画的人物中,见其第一眼便有冲动下笔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而你就是那极少数之人,非画不可之人。” 狄映听闻,瞬间便懂了阎大人的意思。他抬手,一揖到底,然后深吸一口气,站去了金桂树旁。 阎大人看着他,踱回书案旁边,提笔,挥毫…… 金桂映杰,见画已闻香。 然,此一只在试探也。 画完后,阎大人才认真看向了狄映,问了个十分尖锐的问题:“怀杰,你对朝局如何看?不妨跟本官坦言几分。” 正在赏画的狄映,眼神微动。 这幅画虽然已经画全了,但是,颜色重于了线条、整体的风景也将人物衬得有些渺小,且…… 狄映仔细地考虑了会儿后,才酙酌着回答阎大人道:“当今陛下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胆魄和胸怀,然……” 说到这儿,狄映话锋一转,指着阎大人的金桂图再道:“恕卑职直言,大人您这画的颜色,有些过艳了,看起来像是花团锦簇,然则,却有些混乱和模糊。 其纵织交错的也有些过于复杂了。以至让它们乱了线矩,且占据了整体画面的部分太多,阴影也就留下了更多。” 阎大人闻听,捋着颏下胡须,就微微笑了起来,笑着道:“小怀杰,你很滑头啊。初见你至至今,你一直给本官留下的印象是刚强勇毅的。 可现在说到大事了,你又缩了脖子,只敢含沙射影。本官问你:若你遇其中一道强色,你要如何处理? 是直接涂抹掉?还是补线条?还是重新绘制?还是中和一下?” 第四章 知遇之恩 阎大人并不是白白问这个问题的。 当朝局势诚如狄映所言:女帝虽然识人别具一格、用人大胆明智、放权也不拘泥于形式,但是,也有些偏私太过。 如今的朝堂上,武家人、或武李两家的后人就占了几近过半,剩下的,不是与他们站去一边的、就是站在中间的。 女帝一直渴望发掘人才,用以去填补因她偏私而产生的缺口。阎大人及几位一心为国的朝臣们,也在努力寻找和推荐治国之士去帮补这些个缺口。 所以阎大人的心里很明白:推荐人才,自身以及对方所要承担的风险,也是相当重的。 他对狄映是很欣赏,不但欣赏其人的坚定执律之心,更欣赏其人在当初面对刘溪和曹基等强权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出头硬碰硬,而是埋伏着时机等来了自己才一举发作,于是才有了推荐之心。 只是朝堂上,敢直谏撞柱的、并不缺,他也不稀罕那样的。 他就想弄清楚:狄映的不以卵击石,到底是“查无实证”的圆滑呢?还是坚持着本心徐徐图之呢? 人心是最易变的,现在的狄映还很年轻,真正朝上迈进的过程中,遇到困难或者是什么的时候,到底会怎么做。 他听到了狄映的回答。 不,准确地说,他是“看”到了狄映的回答。 狄映提起笔,蘸了黑墨,给画上添加了些乌云,不让艳色显得刺眼,更让乌云间,有金色的阳光努力从厚重的云层中透出光线。 再以简约而不简单的条线,将那些有些漫无边际的色泽给“约”了起来。显出了明晰的层次感。 整幅画的意境就变了。变得“规矩”了许多,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有些成了背景、有些变为了低调、有些转为了其它物什、有些甚至都不存在了。 树身没有动,就让画中的格局非常突显。 只是人物也变了。人物的手里多了一把伞,画面上多出了一些风,伞面迎着风向,脚下,原本的花瓣,变成了一片富有勃勃生机的花草。 阎大人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年轻人心性啊,虽然懂得些迂回婉转,刚直却还是过多了一些。 他接过画笔,提高了一些伞面的倾斜角度,再给伞面上添加了一半阳光、一半阴影。 狄映懂了。 这是阎大人希望他在日后,能在秉持初心的情况下,注意保持策略和态度。 他沉默着,向阎大人郑重施了一礼。 这是承诺,也是保证。 阎大人满意地笑了。 笑着问了一句:“河南道的风,最近刮得有些怪异了,都绕过了并州。你可愿去一探究底?” 狄映整冠、正容,上前一步,挺直胸膛,朗声却谦逊地回答:“为官之基也,卑职愿往!” “好好好!” 阎大人看着这样的狄映,胸中忽然也升起了豪气万千。一扫些许的暮暮之气后,再慈蔼地道:“此画送你,愿你能真正做到画中的意境。” 将画卷起,双手递给了狄映。 狄映弯腰接过。 “师生之谊”已成。 而狄映还不知道的是:他是阎大人官职生涯中、最后向朝堂举荐之人。 等一个月后收到吏部调任他为河南道法曹的时候,同时也收到了阎大人“乞骸骨”的消息。 狄映心情沉重地赶赴了河南道的并州。 秉持着自己的信念、怀揣着阎大人的期望,放开了手脚,仅在短短数月间,便将并州城内积压的大小案件统统处理完毕,且无有申辩者。 并收获百姓们称颂与支持无数。即便是寒冬时节,也总有干枣、枣饼给他送来。 狄映感受着那些浓浓的爱护之情,欲发谨慎和忙碌了起来,因为有些案子、或者说是大部分的案子,虽然他断得清楚明白,但给他的感觉就是:背后似乎还隐瞒、或者说是牵扯着什么。 比如张四杀了李五,人证、物证、口供俱全,张四也供认不讳。 可根由呢?狄映觉得:如果张四和李五不是为了一垄田梗就起了争执、如果不是县官糊涂,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惨案发生? 可那县官真的是糊涂吗?还是…… 狄映披着蓑衣、头戴斗笠,身着常服,如寻常百姓一般,行走在这雨雾之中。他想去下面的县、镇,亲自去看一看。 这会子都三月了,正是春耕好时节,近日绵绵的细雨不停歇地飘飞着,滋润着大地和万物。也让这并州的一切,都像是笼罩在雾气之中。 狄映感受了下这雾气,想着田间地头的事,不知不觉间穿过一条小巷,左转,却忽闻一片痛哭哀嚎之声。 “老天爷啊,这可让俺们怎么活啊?天杀的粮商,要逼死俺们全家啊……” “叫你们东家出来,为什么要以次充好、卖给俺们根本就不发芽的粮种?” “你们自己看看,这些是什么?这是粮种吗?这分明就是不知道陈积了多少年的稻谷,这都发霉了,让俺们怎么种?” “这是要把俺们生生逼成佃户啊,这可怎么让人活啊……” “……” 乱七八糟的人,堆在街道一家粮店紧闭的大门前。 或席地哀嚎、或伏膝痛哭、或拍板喝骂、或无语望苍天…… 狄映心惊。 粮种,关系到百姓一年之生计,那一大堆人,足有上百人之多。 这是多少个家庭?多少户人口? 他不敢想下去。 正准备快步上前,究问根底,却被一名随从给拉住了衣袖。 “狄大人,莫问、莫管。” 狄映霍然回头,目中射出两道利箭一般,射向那名随从。 低喝道:“你知详情!” 随从被他那严厉的眼神、和肯定的语气给惊退出一步,却垂头不再发一语。 狄映的十指就攥紧成了拳。 这些随从,全是他来此地任职法曹之时、并州都督马光进指派给他的。 用了这几个月,也还算顺手。加上他穷,他也就没有格外再去采买人手。 谁知,在这关键时候,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狄映咬了咬后槽牙,没有与之计较,而是依旧快步朝着那些农户们过去。 “老丈,您抱着的粮袋,可愿让我看看?” 第五章 粮种大案 狄映蹲到一位席地哀哭的老大爷身前,用和缓的语气商量道。 “看看看,还有什么可看的?你是谁家的后生,竟然跑来这儿胡闹?是来看俺们笑话的吗?” 老丈一看他是个年轻人,衣裳蓑衣也是新的,根本就不像一个贫农之子,遂认为他是来看热闹的。 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低吼着就把怀里抱着的二斤粮谷、劈手照着年轻人便砸扔了过去。 这些稻谷,根本就不发芽,又泡了这许多日,早已连食用都不能。 还有什么可看的?要看,就拿去使劲儿地看去好了! 狄映被砸了个满脸,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也不恼,赶紧接住。 拉开袋口,伸手进去抓出一把。 看完沉默了。 放回去,再抓、再看…… 系紧袋口,放回到老大爷的脚边,狄映站起身,去跟别人商量,想要看一看他们布袋子里的稻谷情况。 有人推开他、有人一脚把他蹬开、有人抓起稻谷就甩在他的脸上、有人啐他…… 狄映统统都承受下来,只一遍遍地哀恳,恳求让他看一眼。 有人心下不忍,便给瞧了;有人不耐烦了,也摔给他自己去看…… 对于摔到他脸上再掉落在地的,狄映就蹲下身,一粒粒翻看。 没有好的…… 不管怎么看、看谁的,都是泡过水的,有些壳都泡掉了,也没有发芽了的。 每一袋里面,还有不少碎小的石头子、土疙瘩。 每一粒稻谷的颜色,都暗沉发黑。 这些,是沉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谷。 就算没经过水泡,别说种地、就是食用都再也不能。 狄映在看过几十袋后,紧紧咬着后槽牙,转身离开。 再去往另外的粮店。 没有例外…… 该播种的季节、百姓们农活最忙的时候,都堆在了各家粮店的门前,抱着、拎着或多或少装着粮种的布袋,淋在雨水里,声声想要讨个说法。 狄映在又看了一些之后,鼻青脸肿地回转了自己居住的小院。 闭门不出。 一路跟着他转悠、却根本不出手护着他的那些随从们见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嘲讽地挑挑眉毛,便各自散去了。 有的人,就是这么不自量力,非得碰一鼻子灰才肯死心。 这种人,他们真心懒得伺候。 他们还不如去煮点儿水茶喝喝。 …… 并州,土地肥沃、水系发达。 河边大大小小的码头上,漕运的大小船只穿梭来去,货物上下频繁,一派热闹景象。 却极少有人发生争执。 都督府所辖的兵士们,手执长枪,来来回回地在岸边巡逻着。或是驻站在码头两边、或是三三两两坐在遮雨篷下。 能与他们攀谈闲话的,只有身着刺史府服制的衙差们、府兵们。 码头的长长石阶尽头,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一家最大的茶馆二楼窗户边,正对着码头的座位上,坐着两位悠闲品茶的年轻人。 现在是下晌时分,茶楼里的人并不多。 除了这两位年轻人外,还有个胖乎乎的老头儿,趴在隔壁一桌上、背对着这二位睡得正酣。 两位年轻人也没在意,自顾自地闲聊着。 “兴贵兄,你们都督府的那个新来的法曹还好?听说他的手可长,往年积压的案件全被他给处理了。 你们确定不管管吗?我的人手里,可有折进去了的。你那儿也有?再任由其胡作非为下去,咱们的手脚可是大大被束缚了啊。” 一个模样儿还算齐整、但眼睛却有些微三角的年轻人开口说道。 被他唤为兴贵的、细小眼睛仍透着厉芒的年轻人,闻言,随意地笑了笑道:“延波兄莫要庸人自扰。 你瞧这码头上热闹繁华更甚往日,便可知那法曹无论何等作为,也休想插手过多了。 他只是个负责刑案的,别的方面,我父亲可不会让他掺和进去的。 不过说来也是头疼,他那个莽夫一样的劲头儿,还真是给我们增添了不少的麻烦。 别说你折了人,我们这边也折了。不过保荐他的人来头过大,且那人常在皇上面前走动,门下要员也不少,我们一时半会儿的就拿这个莽夫没办法。 好在折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反倒让咱们并州城看起来安宁稳妥得多了。才会引得大批漕运往来。岂非大好事儿一件?” “兴贵兄所言甚是。遇到事情,还是你们处理得及时。昨儿一些乱民闹腾得很凶,也多亏了你们。家父说此次收益多让给你们一成。” 佘延波说着,朝马兴贵拱了拱手。 “小事情,不足挂齿。晚上我做东,咱们去花船上赏赏运河风景。” 马兴贵装得无所谓、却又有些得意洋洋地道。 “小弟省得,剩下来的由小弟安排。” 佘延波赶紧接话。 俩人的话题,便就此转去了风花雪月。 而邻桌那个胖老头儿,也终于睡醒了,抹着嘴角的口水,戴上大大的斗笠,拄着拐杖,离开了。 直到避过所有人的视线,狄映才扔掉拐杖,扯掉了假的胡须,将贴在脸上的、皱皱巴巴的鸡皮撕下来扔掉。 脱掉了一件厚外袍,再从地上抓了些灰土抹在脸上、脖颈、手上,再用墙皮上的白灰,抹过眉毛和两鬓。 就这样,从一个胖老头儿、变成了个有点儿胖、有点儿衰老的中年人。 至于胖……狄映本身是有点儿微胖的,这是他从小的体质问题,与吃喝了什么、吃喝了多少无关。 现时也以肥为美,男、女皆胖。没人注意这个。 收拾妥当后,狄映就直奔了北城门的“路路通车马行。” 贵重的人、货等,异地奔波,一般请镖局护送或托运。 普通些的、大宗货物往来,就是走的车马行。 说是车马,其实也包括河运。它们是各地来往最频繁的行当。 “路路通车马行”不太大,负责运送货物的人只有几十个。 但除了并州外,在附近的三个州城也有了分号,不过规模更小些罢了。 戴着大斗笠的狄映一到,就有满脸堆笑的伙计迎了出来。 “客官,请问您有何需要?” 狄映没回话,只把右手放在胸口,大拇指屈进了掌心里。 一触即离。 第六章 消息渠道 小伙计的眼睛就亮了亮。笑容瞬间变得真诚。 “哟,原来是李老板啊,好久不见,稀客稀客,您里面请,我们掌柜的在后院儿呢。小的帮您喊一声去。” 狄映点点头,踱步去了一边接待贵客的房间。 这车马行,是他开办的。 明面上的东家,是狄顺。乃狄映的发小。 在很小的时候,狄映就有了个医术和验尸之术很厉害的师傅,而他和师傅就总琢磨的最大的一件事,那就是消息渠道的流通。 师傅说:不管他狄映以后要做什么,这个都必须要有。 而最不起眼、又能在各地间往来最频繁的,就是车马行。 狄映要建立这样一个消息渠道的话,需要摆在明面上的东家,人选就特别重要。 他在狄家村精心挑选了十几年,才从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小伙伴中,挑中了狄顺。 狄顺小时候被杏核差点儿给噎死,为狄映所救。 狄顺果然很能干。 打小学习就不怎么样,但为人机灵聪慧得很。且自被狄映救了命后,对狄映是言听计从。 狄映就想好好地培养他。每每出去考试,不管是童生试、还是更远些地方的府试、京试等等,都会把狄顺带上。 不仅可以趁机做些南货北运、北货西送等等挣钱的小买卖,更能让他俩熟悉各地的情况、以及锻炼了狄顺的口才和与人交往的能力。 在狄映金榜提名之后,并州就出现了第一家“路路通车马行”。 这是狄映的师傅临终前嘱咐的。 师傅交代他:“你既立志要为律为民,就不能掩耳捂鼻。培养了消息人手,就得用到实处,第一站,就开在并州州城。” 狄映记得,所以狄顺就在那时来到了并州,开办了这家车马行。 “映哥,你可终于来了。你说说你,都到并州上任几个月了,才来看兄弟我。不知道我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啊?没良心的。” 狄映刚在接待间坐下,狄顺就像阵风一样刮了进来。 关上门,狄顺就“噼哩啪啦”地开始了“抱怨”。 眼里,却是激动不已的神色。 狄映也激动。 他们兄弟,可是有一年多未见了。 感觉像是隔了很多年了似的。 却又仿佛只是昨日才刚刚分开。 狄映抬拳,和对方的拳头碰了碰。 然后就严肃了神色,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粮种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吗?” “就知道你是来问事情的。唉,都不关心关心兄弟我活得好不好。” 狄顺听到问话就继续抱怨。 和狄映一般胖乎乎、但黑了几个色度的面上,却也是正经了起来。 小声回道:“我真的等你很久了。这些事情,你早该来问问的。” 说着,拿过旁边一直备用着、给客人填写货单的纸笔,边画边说。 “并州水系发达,不说东南边的渭水,就是城外的汾水,都直达运河。 你也知道,运河的上游有道堤坝。 当年如果有大的雨季,那道堤坝就必然会垮。 水流冲下来,就会让汾河水也泛滥,州城北边的大量村庄、田地就会被冲毁。” 没等他说完,狄映已豁然起身。 “你的意思是……他们以此为借口,让朝廷拨粮赈灾,他们再把粮食全部扣下、转卖。 而打发百姓们的,则是陈粮、旧粮? 不仅如此?那些人平时也会串通粮商,去各地收回大批的陈粮,将每年的新粮替换掉。 根据运河的走向,那些新粮,全部就贩去了西边。对?!” 说着,狄映就重重地一拳砸在了桌面上。 胸口剧烈起伏着道:“为了保证粮食丰收,往年不会在粮种上做手脚。只是去年没有大雨季,粮食本来就欠收。 而他们因为越来越贪婪、胃口也越来越大,早已将新粮全部卖掉。 现在天不下雨,让他们没法决堤,粮种就出了问题。 如果我所料未错,那些来吵闹的百姓们,已经被都督府的兵马给抓进了刺史府的大牢。 粮商们也已经在其他州城紧急筹措,等好的粮种到了,才会放那些人出来。 应该已经到了几批了…… 今天我在黎湾码头,发现了有运粮船停靠、搬运。” “嗯,是这样的没错。” 狄顺接过话头,继续道:“他们本来想等今年的雨季之时就决堤,等朝廷下拨的赈灾粮到了,就做为粮种,以补粮仓的亏空。 可人算不如天算。今年的雨季来得晚了,还下得不大,只一直飘着点儿毛毛细雨。 河水的涨幅就很轻微。他们没法再以为借口决堤。只得先四下筹措。” “不,” 狄映在砸出一拳后,迅速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坐下身,再仔细分析道:“按照他们贪婪的程度,是不可能自掏腰包、花大量钱财去采买粮种的。 这天已经开始飘小雨,他们就能不顾一切地先把堤坝决了再说。 现在筹措到的稻谷,几乎全部都是低价收来的陈粮。 难怪最近粮食的价格居高不下。他们收来的好粮食,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是不肯拨给百姓,却恰好能再大赚一笔。” “那要怎么办啊?!” 狄顺一听就急了。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圆。 小雨已经飘了两天,如果真像狄映说的,他们要决堤,不出意外,就在这一两日之内了。 毕竟朝廷拨粮草,运到这儿来也还需要些时日。 大批的百姓就会因为粮价、粮种闹腾起来,到时候,都督府就会派兵“镇压”…… 那都是一条条的命啊! “你别急,先坐下,听我给你说。” 狄映将狄顺拉坐下,脑子转得飞快,随即,一条条任务就交代给了他。 …… 夜幕时分,小雨仍旧淅淅沥沥地飘荡着,就如汾河上那条最大的花船,在雨雾中轻轻晃动。 船上,并州都督马光进的嫡长子、马兴贵,与并州刺史佘健宏的嫡长子、佘延波,正左拥右抱地听着小曲儿、喝着花酒。 一室旖旎、暖光无限。 同舱的,还有刺史府长史、孟增录家的孟桢尧,以及副都督家的吴继才。 马兴贵的父亲掌管着并州的兵权,自然他也就不用把别人放在眼里。 喝了两杯之后,就对孟桢尧笑问道:“你现在还能出来喝花酒,看来你那继母的心胸很宽广嘛。” 第七章 螳臂挡车 “我搬出来了,和她也碰不着面。” 孟桢尧听马兴贵提起这个,顿时有些兴致缺缺地回了句。 吴继才却想捧马兴贵的臭脚,不愿意让孟桢尧就此避过去,端着酒杯凑过来。 笑得一脸猥琐地道:“桢尧兄,你这运气可真是不错,杀了继弟,还能从牢里出来。你父亲不追究也便罢了,居然连你的继母也依旧放你逍遥快活,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要说想法,也得是他们对我有想法?管他呢,过半个月就春闱了,我自会去参加考举,先离开这儿。” 孟桢尧随意地回答了几句。 不愿多说这个话题,他站起了身,和几个公子哥挨个儿碰杯喝酒。 同时也岔开了话题,说起了风花雪月的事情。 酒过三巡,耳酣脸热之际。 孟桢尧起身,冲着大伙儿挑了挑眉毛。 开口道:“今日有幸与兴贵、延波两位兄长把臂同游,本是件娱事,眼前女子却都是咱们常常见过了的,也是无趣。兄弟我,预备下了一道‘美食儿’,两位哥哥,可愿‘品尝’一番?” “哦~~?” 个中好手马兴贵,闻言从旁边花娘的身上收回手,坐了坐身子,本也觉得有些无趣的兴致,再次被吊了起来。 他们都听得出,孟桢尧所说的“美食儿”是什么。 佘延波也推开了身边的花娘,抚掌大笑道:“桢尧老弟可从没关心过这些事儿,今日突然起了兴致作出安排,必是会令吾等咂舌的。快快快,带来一见。” 孟桢尧颔首轻笑,抬手三击掌。 舱外,有如烟似雾的轻柔歌声响起。 那甜而清亮的嗓音,就让舱中诸人精神一振。 接着,舱门打开,一位头戴斗笠、罩着面纱的红衣女子,唱着歌儿,款款踏步而来。 身着透明轻纱、特别鼓胀的胸脯,一半露在水粉色的抹胸外面。 烛火的映照下,两条笔直修长的玉腿,若隐若现。 只一眼,就让几人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女子进舱后,也不拿乔,一边哼着柔美的小调儿,一边转身背对着他们,纤细的腰肢就缓缓扭动。 然后慢慢揭开斗笠。 待几人急不可待时,美目回眸,摘掉了面纱。 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容颜。 从歌声、到身段、再到这面容,连续三层暴击,就击得几人顿时坐立不住。 马兴贵一跃而起,凑过去就要拉美人儿入怀。 “咯咯咯”, 美人儿却娇笑着躲开了。 身形闪动间,只着抹胸的大片雪白,就如波浪一般涌动,几欲脱出。 本来还想迁让一下马兴贵的佘延波,被这一幕也给刺激得忘了身在何地,也跳起身就扑了上去。 这时候,他们都莫名觉得全身燥热、血液沸腾,烧得他们的眼神都开始恍惚。 只余那道红色在眼前摇曳。 吴雄才也没控制住自己的脑袋,参与了抓扑那女子的行动。 女子却极其灵活,在三个脑袋都麻木了的男人之中,来回闪躲。 佘延波就撞到了马兴贵。 马兴贵只觉得周身被热血烧得厉害,一见好不容易要抓住目标了,却被佘延波给撞开了,顿时大怒,劈手一掌就打了出去。 佘延波也是正觉烦躁,莫名被打,也怒火大炽,回扇了马兴贵一个巴掌。 这让马兴贵如何受得了? 于是,二人就像街边的流氓地痞一般、扭打了起来。 吴雄才还想去拉架,结果也被卷了进去,三人就成了一团乱战。 孟桢尧则站在舱门过道里看着,嘴角慢慢拉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下给那几人的药粉,看来还真好用。 果然是好用的,几人被越打火气越大、越打脑子越不在身。 就在这时,佘延波忽然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想也没想地就捅向了马兴贵。 一下、一下、又一下。 …… 而另一边,横亘运河的堤坝中间。 狄映手执一根两米长的油布防水火把,站在那里。 一身威严的官服,带着凛然之气,巍然站立。 细雨渐渐打湿了他的官帽、官袍,狄映依旧不挪、不动。 他只定定地望着前方。 夜色,愈发黑沉。 哗啦啦的河水,在他的身前、身后,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他就这样站着,在漆黑的雨雾中,撑起了一道亮光。 他要让来挖堤的人看见他。 这次,他不但穿了官服,更带上了自己的官印。 要么,和这堤共存; 要么,和这堤同亡! 如果小小的一个法曹,挡不住那些人伸向罪恶的黑手,那么,就让他这个小小的法曹,随着洪流葬身,也要势必惊起一个大浪,将那些人全拍下来与他陪葬。 按照常理来说,下游那些地方,几乎年年被淹,应该早已经没了粮田和村庄。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为了造成足够多的灾民惊动朝廷,丧心病狂的马光进、佘健宏,每年都会强行迁移一些人口过去。 建村、开田。 而这堤坝,其实本无必要。 狄映细查过并州以往的舆图。这条运河水本会他现在所站之处拐弯,向着并州城的西边、奔南而下,汇入无定河。 自马光进上任并州伊始,这条运河便由弯变直,向东直汇入汾河。 汾河本是自北向南,在并州这儿向东弯出了一个凹弧,像被拉开了的弓度。 运河一转向,就像一支箭,射进了这个凹弧。 而这条运河转向的位置上,也就有了一道堤坝,像被卡住的箭羽的位置。 为了保证关键时刻有用、也为了反复有用,这堤坝其余位置都筑得非常结实,只有中间这十米,是略虚的。 五米深的高度、六米的宽度内,填充的全是装有石头的麻袋。 想要决堤时,抽走这些麻袋就可以。 也就是说:其实并州的洪涝灾害是人为的、且一年中并不止只有一次。 基本上就是:需要蓄水的时候就堵上这十米;蓄水量达到峰值时,这一段就会被打开。 现在,蓄水量已经足够了,老天爷也终于飘起了雨点。 狄映就猜到,马光进他们肯定就会在这一两天内动手。 时间紧迫,狄映只能孤身一人,来到了这里,站在了这些麻袋之上。 河面,距离他的脚面,已不到半米。 望着前方漆黑的一片,狄映思念起了仍在晋州的爷奶、父母、大哥、弟妹。 他一路科考,本是为的那些免税田,为了让家人们都过上更好的日子,他没想用命去拼那些贪官恶腐。 但现在这事儿太突然了…… 面对这突然得知的天大消息,不得不说,狄映他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他现在抽不出人手,车马行的人都被他安排了去做别的。 他只能带着官印只身来到这儿,企图蚍蜉撼树。 何况这种送死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拖上别人。 他只盼着,自己仓促之间安排下的布局,能够有用。 讲真,别看他站姿如松,心弦,却是紧紧绷着的。 …… 今晚,一切都无声无息、却又紧锣密鼓地酝酿、发酵着一些事情。 第八章 百姓基础 黎湾码头上,负责巡守的兵士们都缩进了街边的茶楼、酒馆里。 他们早已收到上官命令:今日,不会放一船拔锚入河。 难得的闲来无事,天又下雨,便三三两两地约着,进了茶楼酒馆内躲懒。 只有今日下晌靠岸的那几艘大船,还各留了十人在船上看守。 因为那几艘船的船舱里,全部装的都是粮食。那是城内几家粮商联合着、从南方收购来的。 这几日有百姓四处闹事,这些粮食就没有卸下船只。 按照计划,得等洪水过后,才会被悄悄运往城内。 只是这么大的事,当然只有几名心腹知道,所以那些负责留守的兵士们,对此就没有太重视,也比较懈怠。 谁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像个傻子似地站在外面啊。 因此,那些不能去茶楼酒馆里躲雨、顺便小酌一杯的留守兵士们,便叽叽咕咕、骂骂咧咧地各自找地方躲着。 湿冷的风,裹挟着乱飞的细雨,不停地从河面上往岸边吹。 吹得灯笼胡乱摇晃、吹得寂静的码头上杂屑乱飞。 吹得沿岸停靠的一些小船,飘飘摇摇。 “咣!” 披着蓑衣的更夫,紧紧地缩着脖子,拖着长长的影子,敲响了第一声更锣。 而随着他渐行渐远,那些小船中、乌漆漆的船篷中,就钻出了许多道乌黑黑的身影,悄悄地潜入了水中。 车马行的伙计之一、张云,潜入水中后抹了把脸,担忧地望了眼堤坝的方向。 心中暗暗祈祷:大人千万不能有事、堤坝千万不能有事。 ……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并州城、西城门。 两个守门校尉蹲在大门内嵌的小门边,小小声嘀咕。 “听着点儿动静。今晚咱们可不能拖狄大人后腿。” “知道……唉,我也真是服了那狄大人了,这可是在冒杀头的危险啊。他还那么年轻……” “他冒咱就跟着呗,那还有啥可说的?我儿子出事,是他给救的。他有事,我就敢豁出去。” “说得我不敢豁一样。他救了你儿子、也救了我老娘啊。要不是他,我老娘就死在半道儿上了,我连见都见不着了……我这不就是、就是担心他出事嘛。” “没事的,咱们要相信他。” “嗯!” 这时,门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听起来还不少。 二人赶紧站起身,将小门给打开。 一个个头戴斗笠、肩膀上搭着空白布袋、明显是穷苦百姓模样的人,紧紧抿着嘴角、压着脑袋,鱼贯而入。 在路过这二人时,都给他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鞠得他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又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当兵的意义,也许不在于消灭了多少敌人、领取了多少的荣誉,而是就在这样的感动中,收获到最高的成就。 而今晚,许许多多的人,都被彼此的这份感动而感动。 百姓们下晌时收到的消息,听话的静悄悄就来了。 即便将信将疑,也还是来了。 因为他们等不得、地里的土壤更等不得。 他们的家人,很多都被抓了,他们本就想大闹一场来着。 那时听人悄悄地说:那个断案无数的狄大人许诺他们能拿到稻谷、接回家人,他们再犹豫,也还是愿意在这个时候,相信一次、拼一次。 现在见城门果然开了,心就放下了大半,愈发配合起来。 风力渐渐地大了、雨势却在慢慢减弱。 百姓们埋着脑袋,一个跟着一个,贴着墙根儿,默默地穿行在黑暗之中。 今晚的州城,格外的黑。 平时街道两边悬挂着的灯笼,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熄灭了。 偶尔只能听到更夫打更的声音,离着他们也还很远。 巡城兵士的马蹄声,也从来没有靠近过附近。 长长的队伍,从一个地方,一直延伸到了城外。 有些人低声地指挥着他们站定,并将他们带来的粮袋一个个收走。 很快,就有一袋接一袋的物什安静地传递了过来。 是稻谷,他们摸得出来。 甚至,鼻尖还能闻得到新稻谷的清香。 每个人都振奋了。 有粮食、真的有粮食。 快,快往外传! 快点、快点、再快一点! …… 刺史府大牢内外,同样被人引领着安静离开的百姓们,也加快着脚步,跟随着最前面的人,渐渐加入到了传递粮食的队伍之中。 没人看得清谁是谁。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粮食到了,今年有活路了;亲人们回来了,他们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有人悄悄地离开队伍,想借着黑暗往别的地方去。 没溜出多远,就被人打晕,给拖走了。 这种时候,不听话的,就是有问题的。 有听到动静,爬起来挑烛想出门查看的,就会听到院墙外低而严厉的警告之声。 他们也就缩回了脖子、重新缩回了被窝,睁着眼睛、竖着耳朵,听着。 他们也都是穷苦人。 外面的路线,就是选择的从穷苦人居住的街道、巷道中穿行。 都督府的兵马,都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处。除了接受特别安排的、比如守码头之类的,正常州城的正常守护力量,是城防兵士。 不属于一个体系。 而今夜负责在州城内巡守的、城防兵士领头的陈俊,是被他爹给耳提面命之后,配合着今晚的所有行动。 他爹说:“你一个小小的巡防司长,日日看着城内乱七八糟,就真的不糟心吗? 想想每年遭灾的那些州城百姓们,你不是都快憋屈死了吗? 可谁又把你放在眼里过了? 你爹我想帮咱们自己家的佃户们讨个公道,都被打了板子关了起来,你也只能给我送些衣物和吃食。 你说我又能指望着你啥?要不是狄大人替你爹我洗刷了冤情,还还给了咱们一个公道,你爹我就死在那刺史府的大牢里了。 到时你又有什么脸来给你爹上香? 孩子,去。去做一个男儿应该做的事情。 就算不为这份恩情,就想想为了百姓、一个人冲锋在前的狄大人,去。有什么事,咱全家都和你一起扛。” 陈俊就来了。 第九章 民心回报 陈俊精心挑选了最“听话”的城防营兵士们,出现在了州城的街道上,并将街道上的烛火给一一挑灭了。 只是…… 他望向堤坝的方向。 那个发起了今夜这么大行动的狄大人,还好吗? …… 狄映并不太好。 风力渐大,吹得河岸两边的垂柳胡乱飞舞。 也掀起了身后的河水,拍打在堤坝上,将本已湿透了的他,冲击得有些站立不稳。 雨势渐弱,火把上的油布仍被烧得“嗞嗞啦啦”作响,间或蹦出一些小小的火星子。 使得狄映不得不一次次地将火把高举。 他却没有一分心神在自己的身体上,一心只担心着今晚的“抢粮”行动。 因为时间非常紧、他又十分缺乏人手,不得已,就去找了自己在审案过程中、为他们洗刷了冤屈的一个、又一个能用到的人。 狄映本不想这样的。 将人“救”出来,又推进了一个更大的火坑。 他并不想这样。可他实在是没有人手可用了。 车马行的伙计都被撒了出去,去城外各村召集百姓。 还要去找码头上有交情的小船夫们,帮忙劫大船上的粮食。 而守城的、巡防的,是最关键的。 他不得不求上门去,求人家和自己一道赴险。 这就是官职太低微的缘故啊。 他想护着所有愿意帮忙的人,可他也不知道,就算今晚的行动成功了,等到天亮,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心情,就像这雨幕沉夜。 脑袋,就像这风雨飘摇中的身形,也不知道还能在脖颈上扛得了多久。 这时,嘈杂却又寂静的空气中,有什么异样的声响传来。 狄映的耳朵动了动。 望向了远处的河面。 那儿,隐隐约约的、一些零零碎碎的细小火光,慢慢闪现。 狄映的心就揪了起来。 今晚,马兴贵他们可不仅仅是游玩。 以那艘花船的规模,装四五十个搬石袋的人手,绰绰有余。 按照狄映的计划,自己根本就不应该看到花船出现才是。 难道,孟桢尧的任务,出问题了? …… 孟桢尧,并州刺史府长史孟增录的嫡长子。 生母逝去后,其父孟增录就娶了继室。 继室生有一子孟世承、和一女孟秀娟。 继室进门时,孟桢尧已八岁。常年呆在书院不回府。 等他十八岁时,高中进士,继室就为他张罗了一门婚事。 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家的女儿。 那姑娘叫董亚妮,长得妖娆多姿、倾国倾城。 孟桢尧没想到继母对自己如此之好,想起平日里的态度,有些愧疚难当。遂辞官不做,很是在其膝前孝敬了些年。 唯一略有些遗憾的是:董亚妮在这些年里,却并未生育。 不过小夫妻俩感情甚笃,父亲、继母也未置一词,孟桢尧也就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他26岁时,也就是去岁的腊月间,妻子董亚妮的突然消失,才打碎了他一直平静安稳的日子。 孟桢尧平日里,虽然没有做事,但也会勤读不辍。 他想的是,到了三十岁,再考一次、再出任官职。 家里的事,他也不闻不问。生怕插手过多会让父亲、继母不喜。 只偶尔地和马兴贵、佘延波等人喝酒、游玩。 这是不得已的交际,虽然他十分不耐烦和那些、明显不是好人的人打交道。 但他也知道,日后出任官职时,来来往往的人中、恐怕大部分都是那样的人。 就当练手了。 而在发现妻子不见了之后,平日里的这些交际,发挥了作用。 孟桢尧很快就得知了其妻的所在,追到了郊外的一座小别院内。 董亚妮的情况,已经惨不忍睹。 而始作俑者,就是孟桢尧的弟弟孟世承。 孟桢尧热血上头,奋起文人血气,将一向纨绔不堪的孟世承击杀。 随后就被他父亲,亲手给送进了死牢。 冤吗?冤的。 可杀人偿命,他又觉得不冤。 只是可怜了妻子,被父亲几乎活活打死,之后丢去了家庙,逼其出家。 孟桢尧呆在大牢里等死。 他不怨恨父亲、也不怨恨继母,他觉得都是他的错,是他太冲动了。 直到…… 狄大人的到来。 关于孟桢尧弑弟案的卷宗,还没有上呈刑部,狄映就到了。 经过详细的审讯和一系列的求证,狄映判了孟桢尧无罪开释。 孟家上下所有的人,都一头雾水,包括孟桢尧本人。 狄映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孟世承,强掳大嫂、逼迫成奸,且关押其身、强限自由。本已犯下滔天死罪! 孟桢尧勇闯虎穴,为救其妻与之搏命,何错之有? 身为男儿、一家之主、一妇之男,在妻儿受苦受难、受危之时,勇于担当、慨然扞卫,何错之有? 那,本就是属于他们的职责! 故:孟桢尧无罪释放!” 孟桢尧,一个头,深深叩向了地面。 …… 今日下午晌的时候,狄映在找过西门小校尉之后,就急急往自己住的小院回去。 他要回去穿官服、拿官印。 就被跑出一头汗的孟桢尧给拦住,拽进了无人的小巷。 孟桢尧双手抱拳、深作揖。 道:“大人,粮种的事情您知道了?那些来吵闹的百姓已经被抓进了刺史府大牢,您真的不打算管一管吗?” 被他整得有些猝不及防的狄映,没有回话。 孟桢尧,狄映虽然看好他,觉得他是个心性不错、也比较正直的人,但这么大的事、他爹也有份参与其中的事,狄映就没话可说了。 “狄大人,知道您不相信小生……小生也是没法子了,这满并州城上下的官员,小生也只相信您一个。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您想等过堂审讯那些百姓的时候、再像对小生一样、给他们判个无罪再开释呢? 那样于事无补的啊。他们还是没粮种下地,还是会闹的啊。再闹的话,您也没法再判他们无罪了?” 狄映闻言,张了张嘴。 又没法说什么,还是闭上了。 孟桢尧见状就跌足叹气。 抿了抿唇角,强忍着内心的失望道:“罢了,如果连您都指望不上,我也不知道该指望谁了。 我的妻子,亚妮,已打探到新粮仓的所在。 您不插手,我今晚也会跟马兴贵等上船,会想办法阻止他们去决堤的,我会的…… 您……保重!” 孟桢尧说完拱拱手,就要离开。 第十章 兵行险着 却被一把拽住了。 今晚的行动计划中,缺少一个环节,就是新粮仓的所在。 车马行的伙计已经去打听,但狄映不知道在天黑之前,能不能打听得到。 现在,有孟桢尧这个知道详情的人在眼前,狄映也不得不豁出去相信对方一回了。 本是兵行险着…… 其实狄映知道孟桢尧感激自己,不过他却并不领这个情。 他只是释放了一个本就无罪的人而已。 可眼下情况实在特殊。 眼见孟桢尧可用、狄映也觉得对方是个好人的情况下,他就索性将任务布置给了对方。 这个人情,他狄映欠下了。 孟桢尧今晚能起到的作用,将是最最重要和关键的。 …… 可看着河面上渐渐靠近的、火把发出的光亮,狄映此时的内心、忍不住忐忑了。 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吗? 难道是孟桢尧半路反悔? 毕竟,那也是要他带他妻子董亚妮、一道涉险的危事啊。 孟桢尧出狱后就接回了董亚妮,搬出了长史府独立生活。 这一次,本来狄映是要安排一个花魁协助孟桢尧的。 不过孟桢尧没有同意,董亚妮也自请出战,时间紧,狄映没时间和他们争执,便点了头。 不是不担心的,他们要出事,便是一家子都没了…… 如果他俩真的半路退出了行动,狄映也能理解,不会怨责。 大不了,就让那些来搬石袋的坏人们,从自己的身上踏过去。 本来就是这么准备着的,不是吗? 狄映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胸膛,将手里的火把举得更高。 …… 花船在渐渐靠近堤坝时,孟桢尧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他看着马兴贵被佘延波给捅死,而吴雄才还迷迷糊糊地跟着在那儿撕扒,便朝躲在自己身后的妻子亚妮点了点头。 亚妮转身去了通道边的另一间舱房,换上了正常的衣裙,再戴上斗笠、蒙上了面纱。 安静地坐在椅中,等待外面的消息。 孟桢尧在妻子走后,就大叫一声:“杀人啦!” 然后就扑过去“拉架”。 拉得自己也满身都是血。 顺便把舱内的杯盘、酒水等物都打翻在地。 几个花娘在马兴贵他们一打起来的时候,就已吓得跑去了后舱。 她们不是谁的人,只是习惯了客人一有打闹,就会远远地避开。 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并不想受牵连。 但舱外被安排着准备决堤的那些护卫们,却躲不开。 本来主子们在舱厅内欢愉,他们就站在外面的船舷上的。 听到里面撕打的声音,也没有在意。 知道有美人儿进去了,男人嘛,又喝多了,打起来也正常。 主子们也没有谁传命令给他们。 直到听到喊杀人啦,才猛地慌了神,直接破窗而入。 眼前景象,却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四位少爷,浑身血迹斑斑。 马公子已经躺倒不动了、佘公子仍挥舞着手里的匕首、吴公子抱着佘公子的腿,而孟公子跳着脚去拎起角落里的水桶,照着那三人就泼了过去。 怎一个乱字了得。 …… 州城内。都督府。前院书房内。 并州都督马光进、和并州刺史佘健宏,正在楹榻上盘膝对弈。 “这雨,越来越小了……” 佘健宏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听了听窗外的雨势,有些担忧地说道。 马光进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将两指夹着的白子轻轻按下,收回手捧起茶盏,徐徐吹着上面的浮沫。 开口道:“不下了都没关系。堤坝一开,洪水泄出,到时候奏章上怎么写,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等兴贵他们一回来,咱们就只等着接收朝廷的赈灾粮款就可以了。” “我总觉得心下有些不安,光进兄,您说咱们这回硬磕天意,会不会有什么隐患啊?” 佘健宏眼见自己的棋路被堵死,也无心再去破解局势,索性靠去窗户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忧心忡忡地道。 “能有什么隐患?咱们联手做事也有五年了?一直都顺顺利利的。今年不过是粮种一时供应不上,那都是小事情。 等这次朝廷的赈灾粮、和银款一到,咱们再大大方方地发下去,没准那些贱民们,还能磕头感谢咱们、给咱们送万民伞呢。 这人啊,不到关键时候,就逼不出个好来。 往年让他们太顺利了,居然还会在背后骂我们是贪官、恶官。 哼,这次就当是给他们个教训了! 有了这么一回,以后,就没人敢再瞎胡闹了。” 马光进见自己赢了,得意扬扬地再饮了口茶后,放下茶盏,开始捡拾棋盘上的棋子。 “光进兄真是很有远见卓识,被你这么一分析,咱们还真是能因祸得福啊。” 想到会得把“万民伞”,佘健宏也不发愁了。 转过身帮忙一起收拾棋盘,一张油光水滑的脸,就笑开了。 今晚,有大事,他俩也没法睡。就凑到一起下棋说话,只等着决堤的消息一到,就会派出快马往朝廷报信。 马光进收着棋子,看着佘健宏的笑脸,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向他。 “我手下的兵马,是不能大批量进城的。你还是要跟城防营的陈俊打好关系。 朝廷的粮饷送到至少还得大半个月,这期间要是刁民总闹事,你那刺史府的大牢也关不下。 再说总关着也不是办法。万一有人不怕死地赴京告状,就会给咱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你与陈俊多来往,最好是能把他拉拢过来。上次你做事也太急躁了些,不就是你府上的一个管事的、抢了他家佃户的婆娘嘛。 多给些钱也就是了。偏你要把找你告状的、陈俊的爹给打了一顿。你就那么讨厌他啊? 做人啊,还是得格局大一些才行的。咱们大事上不糊涂,小事上,就不要留下太多的把柄,那可是于仕途无利的啊。” “光进兄,我知道你是为了兄弟我好。” 佘健宏一听马光进提起陈俊和那个陈老头,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棋子也不收了。 拍着自己的腿就道:“那老货是真气人。不就是弄死了个佃户的婆娘吗?至于的吗? 我赔他钱了啊,还说了,再赔那人个媳妇儿也就是了。 为的不就是和他儿子陈俊打好关系?否则谁耐烦地管啊? 可那老货就是不依,死活不依,就是要我砍了那个管事的。 那我能砍吗?砍下去了,我的脸还要不要了?” 第十一章 突降噩耗 佘健宏恨恨地捶打了下坐榻,然后才继续道:“再说了,那管事的是我佘府的家生子,用着可顺手。 哦,我就为了个什么佃户的婆娘、就把跟着我鞍前马后、伺候了三十年的家生子给砍了啊? 那谁还肯对我忠心耿耿了?那我的脸面也没有了不是? 主子主子,主子不就是要护着点儿自己手下的嘛。 我也就打了那老货二十棍棒,再把他关起来,免得他再闹了。 陈俊他来送食、送衣、送药,我也没为难嘛。 就想等那老东西自己琢磨过来,或者等陈俊把他爹劝说好,我就将人给礼送回去、再多赔些银两也便罢了。” 说到这儿,佘健宏就更气了。把腿拍得“啪啪”响。 “本来都盘算得好好的,谁知道狄映那个二杆子,下手下得那么快。这才上任几个月?数百桩大大小小积压的案子、就被他给处理了个一干二净。 陈老头也被他给放了。 这下,彻底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了。 陈俊现在一见到我,就横鼻子竖眉毛的,我咋去跟他拉拢关系啊?” “唉,也是。” 马光进听着佘健宏抱怨,叹了口气。 继而也有些生气地道:“那个狄映是真的烦啊。你判决了的、处置了的案子,他也能翻过来重新办理。 我说你可是个堂堂刺史啊,就任由他在那儿作妖啊? 我手下的小将,就在街上骑马踩死了个乱跑的娃娃,他就敢违背我的命令,将我那小将直接就给砍了。 他是个什么东西?! 你赶紧想办法把他给恁走。只要他不在咱们的地界儿上了,我随时都能让他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到时候,阎大人也把这账算不到咱们的头上来。” “光进兄,我倒是想啊。可那狄映……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挑不出半点儿的错处来。给他钱、女人、甚至要升他的官,他都理也不理、寸步不让……” 佘健宏是越想越烦躁。 他是真的搞不懂,为什么阎大人要弄那么个货到他们并州来。 忽然,他一拍大腿道:“我有办法弄走他了!现在大牢里不是关了许多的闹事刁民吗?他可是负责掌控刑狱那一块儿的。 无故关押百姓…… 若是再死在里头一些人…… 哼哼,他狄映,就把脑袋留在这儿,哪里都不用去了。” 马光进闻言,顿时抚掌而笑。 这次,一箭几雕,还真是意外之喜啊。 心情转瞬愉悦的他,抄起茶盏,就想和佘健宏碰一个,也算是提前祝贺了。 谁知,就听到书房外的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伴随着充满惊惶的汇报声。 “大人,佘公子将、将、将大少爷给捅死在花船上了……” “哐当!” 马光进手里的茶盏就掉在了他自己的腿上,再滚到楹榻上、再摔去了地面上,砸成了满地碎片。 被热水浇了一腿的马光进浑然不觉,他只怔在那儿。 “光……” 佘健宏也被这消息给砸了个头晕眼花。 但他头脑更加精明,只一息后就反应过来,立刻就想先安抚马光进、劝其冷静,待调查清楚后再说。 “来人,将佘健宏捆了、关进柴房!” 马光进被佘键宏那一声喊,给提醒了过来。 他睁着眨眼间就充血了的双目,瞪向佘健宏,拍桌怒吼。 自己还觉得什么一箭多雕,敢情,自己马家此次也成了贪欲越发膨胀的、佘健宏的一枚棋子! 马兴贵,那可是他们马家的嫡子、嫡长子,是要继承他衣钵的顶梁柱!! 佘健宏可没想那么多,他猛地听到马光进竟然敢捆绑关押自己,顿时跳下地,吼回去。 “马光进你清醒一点!本官是堂堂并州刺史、是朝廷命官,你要是敢私自扣押本官……” “刺史?在本都督面前算个屁。来人,把这贪官拿下,关进都督府地牢!” 佘健宏的话,非但没让马光进清醒,反而更加暴跳如雷,看着冲进来的兵士们,直接就让他们将佘健宏打进地牢。 现在的马光进,什么也听不进、任何一个佘家的人都不想看见。 眼见佘健宏被堵了嘴拖了下去,马光进才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他的儿子啊、他精心培养、满怀希望的大儿子啊…… …… 而堤坝上,狄映看着渐行渐近的零星光亮,心在逐步发沉。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抖了抖袖子,捂上胸口揣着的法曹官印。 挺了挺腰背,准备与堤坝共存亡。 就在这时,一些异响又传入了他的耳中。 听起来…… 仿佛是有什么呼叫之声。 可惜,听不清。 他现在所处的方向,是上风头。 背后是运河,前方是汾河。 中间有着浅浅水层连接的河床。 运河堤坝一旦决开,积蓄的河水就会顺着这条河床、冲进汾河的腰部,然后集两河之水,撞开汾河那腰部另一侧的长堤,扑向下面的农田和村庄。 听声音、看那零星的火光,花船已经到达汾河东岸、与河床北岸的连接处。 接下来,那些人就该下船登岸,再奔着自己而来了。 狄映挺直了胸膛等着他们。 脑海里,却不由地忽然想起了在家的时候。 那时,他十二,妹妹五岁。 五妹的妹妹非常勇敢。和小朋友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见到小朋友掉进水里了,就跳下去救。 还好,去小镇上买笔墨的狄映回来。 看到妹妹跳下去的那一刻,他魂儿都要被吓飞了。 立刻扔掉笔墨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等把妹妹和那小朋友救上来,他自己也是累得精疲力尽。 却还是不忘了揪着妹妹的耳朵教育。 “不要做不自量力的事情,二哥给你说过多少次这话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你那么小、还不会游泳,见到危险的事情发生了,第一时间就该去找能解决事情的人。 而不是自己去涉险!否则除了白白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以外,还能怎么样?你怎么就是不听?!” 妹妹狄苗看着他,傻呵呵地笑。 不过,再也没有犯过这样的错。 想起妹妹、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狄映的面上就浮起了一个涩涩的笑容。 现在的他啊,和那时的妹妹有什么不同吗? 都是自不量力、都是螳臂挡车…… 狄映用力甩了甩脑袋,甩掉灰心的想法,睁大了凤眼,死死盯着那些光亮。 却很快就发现,那些火光渐渐远去、慢慢消失了。 异常的响动也没有了。 狄映心下顿时微松。 这一切迹象表明,孟桢尧没有半路反悔,而是成功地实施了计划。 今晚,应该不会再有来决堤的人了。 不过,他还得等、还得再等等,得把一切确定了再说。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天边出现了一抹微光。 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来自狄映的右边。 就在这条堤坝上。 狄映梗动着早已僵硬了的脖颈,慢慢地扭头望了过去。 心头一直悬着的大石,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这脚步声只有一道,不是来决堤的,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来人应该就是狄顺。 是的,来人是狄顺。 狄顺顶着风雨,冲上堤坝,冲到狄映面前,跳着脚就握着双拳、激动地挥舞。 发出的声音却不大。 而且只有三个字:“成功了!” 狄映的面上缓缓展露出一个笑容。 然后…… 仰面倒下。 第十二章 我们一起扛 与此同时,城内喊杀声大作。 “马光进私杀刺史佘大人,图谋造反!” “关闭城门,捉拿马贼!” “城内百姓听着,关门闭户,敢有擅出者,格杀勿论!” “马光进涉嫌谋反,都军们速速缴械投降,不要平白牵连家人!” “……” 五千城防营兵士们,坚守四门、肃清街巷、奔走呼号,捉拿州城内的都军。 而陈俊则亲自带着一千精挑细选的“自己人”,在收到事成的信号后,立刻兵围都督府,冲了进去。 马光进能带进城的都军,撑死不过一千人。加上平时就在都督府负责护卫的、一共也就一千三百人。 各个码头上,分散着那一千。 都督府中,也就三百。 陈俊带着早已憋屈得要死的手下,如狼似虎一般在都督府内横冲直撞。 一切快到马光进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就成为了阶下死囚。 包括刚刚被押进地牢的佘健宏。 本来还听着那些兵士们的喊话声、以及头顶处处传来的砍杀声、马蹄声,佘健宏还高兴地以为自己获了救。 谁知道,等兵士们找到地牢入口冲进来的时候,直接就给他套上了黑布、再换了个捆绑姿势、像抬猪一样把他给抬了出去。 堵嘴之物也压根儿就没给他拿出来。 佘健宏就没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听清喊话:说他被马光进给杀了。 他忽然清醒。 陈俊造反了! 这个念头,顷刻间令佘健宏不寒而栗,只觉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他活不成了…… …… 一天后,并州城内最大的开阔处,架起了一个高台,一干人犯被押解着排排跪在那里。 而四周围,全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将这一大片地方,上上下下,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城门依旧没有开启,但百姓们的心,此时却无比安定。 今日,他们是来观看并州有史以来、第一场公开审讯的。 “嗳?你们听说了吗?今日要审的可是马光进和佘健宏啊。” “佘健宏?不是被马光进给杀了吗?咋审?审死人?” “没杀成,陈俊陈司长到得快,给救下来了。听说呀,当时可惊险了,那马光进的刀都架在佘健宏的脖子上了。” “哎呀,要我说,就是去早了一步。干嘛不等马光进把那家伙砍了啊?” “你懂什么?真要砍了,那佘健宏就能成为朝廷的英雄了。那岂不就大大地便宜了他那个狗官?” “说得也是……嗳?听说今天负责主审的是狄映狄大人?他才是个五品法曹,够资格审吗?” “咋不够呢,他身为法曹,咱并州城整个地区的律法案件,可全都归他管着的呢。” “就是,那些贪官畜生现在可不再是官了,咋不能审了?你们看狄大人,不但要审、还摆出这么副架势让咱们老百姓一起参加与审讯呢,想想就激动啊!” “岂止是激动!佘健宏那个狗官,害俺全家,今日不管狄大人怎么判他,俺都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就是,大家都准备着,把平时那几个狗东西怎么祸害大家的证人、证词都准备好,到时候,我们一个个地上去告!” “他们的儿子、狗腿子们,祸害了俺们多少老百姓啊……他们也有今天、他们也有今天!” “狄大人扛不扛得住啊……” “我们一起扛!谁想要破坏今日这场公开审讯,先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我们一起扛!” “我们一起扛!” “……” 各式各样的议论之声,最后,汇聚成了一道洪流,冲开了天边堆积的乌云。 朝阳,蓬勃升起! 侥幸没有摔进运河,被狄顺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还给背回来了的狄映。 在被动地休息了几个时辰、缓过身体上的寒冷和疲惫之后,睁开眼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下了种种后续。 以及,这场最重要的公开审讯! 他职小官微不够资格审,那就让全民都来参加审讯,让罪恶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众目睽睽之下。 让案件成为公案,永远无法被掀翻的铁案! 民心之威,甚于洪川! 听到声声发自人心底深处的:“我们一起扛!” 狄映的眼眶湿润了。 辰时三刻,他豁然起身。 “咣!” 守着铜锣的兵士,用锣声代替了惊堂木,敲响了公开审讯的第一声序章! 狄映在这锣音阵阵中,大步行至被押跪高台的马光进身前,大声喝问。 “原并州都督、犯官马光进!在并州五年任职期间: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欺压百姓、纵儿行凶! 与并州刺史、长史等,联合盗取官粮、擅自设堤决坝冲淹农田村庄、致死伤无算! 骗取朝廷赈灾款粮、私售粮草、控制码头、商铺、粮价、囤积居奇、坑害百姓! 事败之际,又私设地牢、欲图杀害并州刺史佘健宏以期灭口! 以上种种,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你可认?!” “本都督不认!” 马光进梗着脖子,用力顶着脖梗后插着的长长板条,挣扎着辩解。 “狄映,你区区一个五品小法曹,居然敢以下犯上、私擒朝廷三品文、武官员,还煽动百姓、私调城防兵马、意图栽赃陷害、强逼认罪,你才是罪大恶极!” “私调兵马?呵,” 狄映一声轻笑,双手负背,微微朝着终于反应过来了的马光进、淡淡地说道:“你是朝廷三品都督,那是陛下对你的信任与托付。 可你做了什么? 新粮仓里的稻谷不是你藏的? 码头上一船船的粮食不是你运的? 还是你都督府里的私设的地牢不是真的? 你因马兴贵之死,扣压同为三品大员的佘健宏,这也不是真的? 陈俊身为并州城防司马,得知此事,岂能不带兵解救?! 你犯下如此巨恶,他又岂能不将你拿下?! 他可不是本官调动的,所作所为也无懈可击,你休想恶意攀诬!” 狄映说着,直正腰身,再大声地道:“此时的你仍不想认罪,可以。接下来,就让你听听。 听听你加诸在每一位受害者身上的累累血债!” 说完望向四下里看热闹的百姓们,示意第二声锣响。 第十三章 民告民惩 狄映冷笑完,再大喝道:“带苦主!” “马光进,你个天杀的!我家老头子只是路过你的都督府门前,你便放开恶犬,将他活活撕咬致死!你还嫌他的血肉脏了你家门前的大路……你赔我家老头子的命来!” 一个五十多岁、满头白发的瘦弱老婆婆,被兵士们搀扶上来。 她死死盯着马光进,哀哀怒嚎,生生就想要扑上去,啃掉马光进的血肉。 “马光进,你这个老畜生养了个猪狗不如的小畜生!我家女儿尚未及笄,只因你那小儿子在街头看到,就被生生抢进你府……至死、还被扔至乱葬岗! 我去告状。你却与佘健宏那个狗东西沆瀣一气,还将我的一条腿给生生打断! 你、你……你们,也有今天!你们还我女儿命来、还我女儿命来!” 又一个中年汉子一瘸一拐地被扶上来,指着马光进,一吼心中的憋屈和愤懑。 之后,一个、一个的苦主被带上来,一声声发自灵魂的宣泄和嘶吼,带着长久的压抑和悲愤,揭开了以马光进为首的一桩桩罪案! 马光进等人兀自不服,疯狂地回辩、怒骂。 “尔等蝼蚁、贱民,居然敢大逆不道、以民告官! 你们配吗?你们看看自己配吗? 放狗咬你们怎么了?你们比本都督家的狗毛更金贵吗?能成为我家狼犬的食物,都是你们积攒下的荣幸! 你们的女儿、媳妇、儿媳…… 一样、都一样、统统都一样,能服侍我马家(佘)家的人,是给了她们脸了,你们就该叩头谢恩,还敢来告、还敢来告,你们等着! 本都督(本官)告诉你们,这个狄映,什么都不是,随便你们告,他也不能将我们当众斩首! 等我们到了陛下面前、申诉了冤情,陛下火眼金睛,定会让我等官复原职,你们等着、你们这些蝼蚁贱民们等着!” 狄映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眼角余光看见、苦主们的脚步被吓得有些退却。 他捏紧想要打到马光进等人脸上的拳头,面上,笑容显现。 牙龈,却在暗咬。 “将这些人犯的嘴堵了!” 他下令让兵士们脱下臭袜子去执行,自己则走回桌案前方。 下达了最后对这些人犯的判词。 再道:“本官,已对这几十名人犯做出了相应的判决。但是,让大家伙儿失望了,我……还真的没办法将他们就地斩首。” 说着,眼见百姓们的情绪有些想爆走的架势,狄映再猛地抬头,用尽气力将自己的声音传了出去。 “大家伙儿听真喽!接下来,本官会将这些人犯关押进囚笼、押运着前往大都城!” 说完,大手一挥,示意兵士们将人装车、上笼。 在众人的沉默声中,狄映对着马光进和佘健宏笑着,大声说道:“感受一下蝼蚁们的愤怒,相信你们很快就能体会到:什么叫、来自百姓们的审判!” 众民哗然。 旋即大悟。无数双眼睛,顷刻间绽放出了无比耀眼的光亮。 人犯们则是在茫然之后,大恐、大骇。 随着狄映一个转身,在人犯们的惊惧之中,一场来自底层百姓们的“狂欢”——开始了!!! 耳听沸腾之声响起,狄映悄悄下去高台,走进了街边的一间小铺。 对着里面正坐立不安的孟桢尧夫妇,认真地问道:“桢尧,后悔还得及。你爹虽然参与了不少恶事,但有你的大功在前,本官仍可释他一命,改为流放。你……确定不救吗?” 没有孟桢尧夫妇出的大力,这事绝对不会如此完满解决。 他狄映,也绝计不能完完整整地站在这里。 他愿意还对方这个人情。 可是,孟桢尧摇头了。 摇着头回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狄大人您不该因私情而网开一面。我爹他做错了,就该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 我身为他的儿子,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替他弥补那些错误,却不能为其顶罪。” “桢尧,你迂腐矣。律法有温度,不仅仅是对坏人的冰寒之度、更有对好人的温暖力度。 你们夫妻二人为百姓们甘冒奇险、拯救并州黎民无数,此功奇伟,只是保你父亲活着,仅此而已。” 狄映知道,孟桢尧此番,真是背负良多,却又默默无闻、甘隐幕后。便语重心长地继续劝说。 可孟桢尧还是摇头。 他苦笑着道:“狄大人,忠孝自古难两全。我若向您求恳,又置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们于何地呢?罢了,我们夫妇二人这便离去了。” 说着,抱拳行礼。 狄映侧开半步。 再拍着他的肩膀道:“还有半月就是春闱,祝你金榜题名、一举得中。国朝需要你这样的好儿郎。” 孟桢尧点点头,牵起妻子就要离去。 忽然,妻子亚妮甩开了他的手,迅速后退几步,脖颈间,已有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 “亚妮,你要做什么?” 孟桢尧和狄映同时大惊。前者几欲扑上,就要夺下妻子手里的匕首。 “别过来……” 亚妮手持寒刃,横在自己的脖颈间,眼泪,忽然就像一颗颗珍珠般,滚滚而下。 “桢尧,对不起…… 有件事,我压在心头很久、很久了,你让我说完,你、你先别过来,听我说完,可好……” “不!亚妮你先放把刀放下,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都知道,你放下刀,别做傻事!” 孟桢尧一听这个,立刻就出声阻止,并试探着企图靠近妻子。 亚妮听到他说知道,眼神恍惚、又痛苦了一瞬。 手中却用力。 脖颈间就有血珠渗出。 骇得孟桢尧一步都不敢再动。 他慢慢地伸出双手,向着妻子,沉痛着道:“亚妮,你是我的妻子。我孟桢尧的结发妻子。 你的来历、身份、这些年你所承受的,我统统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都是被逼的,一切都不是你自愿的,我根本就不会怪责与你。 你信我,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到了怎样的田地,我与你,都会不离不弃,你信我,放下刀,过来,好不好?” 第十四章 案结被绑 “不了……” 亚妮摇头,脖颈间的血珠流得更急。 眼泪也流出得更急。 却无声。 “桢尧,我本贫苦人家女儿,自小就被父母卖去青楼,成为了扬州‘瘦马’……” “你别说了!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你是我那狠心的继母专门买来安排给我的,想要毁我前途、断我根基、毁我孟府传承,我都知道!” 孟桢尧打断她。 他不想妻子再去回忆那些痛苦不堪的往事,他只想让妻子知道,自己没有怪过她。没有! “谁知继母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儿子孟世承却贪恋你的美色、以致被我打死。我被关入死牢之时,她来看望过我。 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她想让我痛苦、绝望。 可我不会! 亚妮,你信我,我真的不会。 我们夫妻那么多年,日夜相处,你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心悦你,便是心悦你的一切。 无论你贫穷还是富贵、无论你美貌亦或是丑陋、无论你的缺点与优点,心悦了,便是真的心悦了,统统都能接纳了。 现在,我那继母已不能再操控与你,我已在暗中拿回了你的卖身契。只等此间事了,便去与你换回良籍。 亚妮,你自由了。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待我高中,必与你平安富足,你信我!” 情急之下,孟桢尧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也将自己的心声一一坦露。 没想到,回应他的却是…… 亚妮划开了自己的咽喉。 “亚妮!” 孟桢尧扑过去,大吼着将人死死抱住。 狄映也大惊,连忙摸出怀里的金针包,抽出金针一抖,就要扎下去先替亚妮止血。 这姑娘,太烈性了啊。 “不要救……” 倒在孟桢尧怀里的亚妮,捂着咽喉,用细小的声音、无比坚决的眼神,阻止着狄映。 “阿尧,今生得你心悦,我已圆满。你前途昭昭,我不能依爱拖累。能得你原妻之名,已是三生有幸。 阿尧…… 谢谢你…… 想我余魂安宁,你便记得娶妻生子,愿来世……清清白白与你相见、相守……” “亚妮!!” 看着妻子双眼中逐渐灰暗,孟桢尧崩溃欲绝。 狄映则慢慢地收回了针包。 深吸气、深闭眼,蹲下身,一只手搭在孟桢尧的肩膀上,认真地看着他那双充满红血丝、充斥着痛苦和愤怒的双眼。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父亲倒了,你的继母已经沦落到了尘埃,生不如死。 你不要想着去杀掉她,用她的命换你的命,不值得。 亚妮是希望你好好地活着才离开的,别让她失望。 我等你金榜高中、前来助我。 这世上,还有更多的亚妮,需要你去拯救。 还有那堤坝,我没有时间处理,你要带着人,慢慢地把那堤坝都给拆了,把水缓缓放出来,让运河沿着原路线向南去找无定河。 另外:运河正对汾河的那两侧堤坝,能轻易被冲开,肯定也是被动了手脚。得重新修筑。 事关无数人的生命财产,记得要守着啊,不然再被坏人利用了,我们就白辛苦一场了。拜托你了。” 说完,拍拍他,狄映起身,离开。 走到巷子口,望着外面。 此时,那些囚车的周围,已被愤怒的百姓们给填满,寸步难挪。 无数的臭鸡蛋、烂菜叶、大粪水、石头子,砸向了马光进等人犯们的身上。 狄映依稀还能听到、被关入囚车后就拿掉了嘴里堵塞之物的他们的怒吼。 “狄映,我不会放过你的!” “狄映,你卑鄙无耻!你煽动百姓,你罪该万死!” “狄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也有求饶的。 “狄映,杀了我,我认罪、我伏法,你杀了我,拿刀来砍了我啊!” “狄映,你这么凶狠、这么卑鄙,有种你砍死我!你这个天杀的,求你,求你砍了我啊。” “……” 而随着他们的咒骂和叫嚣,更多的污秽之物就砸进了他们的嘴里,噎得他们再也无法发声。 回应他们的,是百姓们更愤怒的喝骂声、以及……维护狄大人的声音。那是他们的狄大人,是他们的。 听着、看着,陈俊带着手下的兵士们,离着囚车远远地站着。 有的兵士们也不闲着,偷偷捡起脚边的石头,也扔向囚车。 他们手重,也不打重要部分,就照着封嘴、腿、胳膊那些地方扔。 陈俊也想扔,不过他太明显,就算了。 以前,马光进和佘健宏,两座大山压着他。压得他一个小小的城防司长啥也不是。 还得跑前跑后出力、还不被他们瞧得起,当成家犬一样使唤。 现在,看着他们那般狼狈的惨样,他才觉得这么些年所有的憋闷和郁气都吐了出来。 听到他们骂狄大人,到底是没忍住,脚下一勾,一块小石头就砸在了马光进的嘴上。 顿时砸掉其几颗牙齿,鲜血崩了出来。再吐不出一个字。 狄映看到这一幕,微微扯了扯面皮。 他不介意那些坏人骂他。 那是他们的恐惧?后怕?痛苦? 那就骂,他狄映,只惋惜好人的逝去,而无视坏人的愤怒。 有些人,活着不懂事,到死了也不懂怎么做人; 有些人,活得太懂事,临死了,考虑的也是心爱之人…… 董亚妮,你如此聪慧,却又如此愚蠢…… 身残,从来不能代表志残,你该多给人一些信任的、多给自己一些信任的。 唉…… 世道不公,也得努力求存才是。活着,才有希望啊。 狄映深深叹气,默默地低头往人群外挤。 他也得走了。 他得进大都城,亲自向上奏报此案。 也不知道,到时候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判决。 可惜,还没等他彻底挤出人群,就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 等狄映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捆绑了个结实。 他动了动手脚。 根据酸麻的情况可以判断出:至少已经被绑了有一个时辰以上。 再看看周围、感受着身下的颠簸。 这是在马车上,一辆疾驰的马车之上。 他只眼珠滚动了几下,就感觉到一把刀的刀背,拍在了他的脸上。 “狄大人,醒了啊?醒了就别乱动,我们还不想把你杀死在这里。” 一个粗犷、却有些暗哑的声音随着拍刀的动作,响在了狄映的头顶上。 第十五章 一念十八转 狄映睁开了眼睛。 先是看到面前的一双臭脚,再是一个男子。 长相非常普通的男子,穿着也和普通的百姓一样。 只是眼神无波。黑沉沉的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即便是在拿刀吓唬他,也没有什么表情。 狄映便明白了。 这些人是死士。 此时,狄映的双手被反剪,双脚脚踝被绑住,侧躺在车底板上,眼前看到的是一个人,背后,他能感觉到,还有两个人。 加上赶马车的一个,现在劫持着他的,一共是四个——死士。 狄映闭上了眼睛,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绪。 这样的情况下,任他智计千穷,也没有办法逃脱。 就算这些人没有堵住他的嘴,他也不想说话。 用语言去感化敌人、用利益去打动敌人,那都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事。 这些是死士,用生命去完成任务的人。从小就被教导得跟石头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情感。 没有家人、没有弱点,一切行为都照着主人的吩咐来。 主生、他们生;主死、他们死。 他有那力气去说服他们,还不如先养足精神听清楚马车跑的路线。 现在马车很颠簸,且忽上忽下、左拐右绕的。 他没在车厢里滚来滚去,只是因为前、后的死士们用脚蹬住了他。 舞动的车帘间,有风带着自然清新之气吹了进来。 这是进山了。 并州在河东道上,左边是汾河,右边才有山。 太行山! 马光进的祖地在河北道的尾部——邢州。和并州之间,就隔着太行山。 狄映就知道这些死士是马光进的人了。 马光进、以及马府成年的、参与了案件的人,现在估计都快被蝼蚁们的愤怒给淹死了。 这些死士劫不了囚,就只能劫他狄映了。 想用他换马光进的命吗?这才是不杀他的理由? 不对。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当场劫持、要求换人不就行了?何必把他打晕、捆绑了带走?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本来是想要当场换人的,但是马光进死了。 没等他们怎么想好要换人呢,马光进就被“淹”死了? 哈! 死真快! 狄映心里撇嘴。 他倒不是因为死士换人的计划没有实施而遗憾。他是觉得百姓们真的…… 干嘛要让那些家伙们死得那么快啊? 砸一会儿、歇一会儿,让那些家伙们充分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不是更好? 不过也幸亏下手得快,不然真要被这些死士拿着他做交换,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了呢。 慷慨大义地喊一声:别管我,你们继续! 然后被死士们一刀子抹断了脖子,再给百姓们心里留下愧疚吗? 才不要! 就这样被绑走了挺好的。 他们是想把自己弄到马光进家的祖地、再做祭奠用? 死在太行山啊…… 狄映想想,还觉得挺梦幻的。 如果他死后有灵,他愿意守在这一片山梁,守护许许多多应该被守护的。 想到这儿,他睁开眼睛,努力扭动身体,改换位置,好让血脉畅通一些。 “不许乱动!” 随着警告声,狄映的背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一股腥甜之气就涌过喉管、冲出口腔、流到了嘴唇外面。 狄映没来得及将之给咽下去。 索性就吐出去,就张着血糊拉拉的嘴,出声说道:“如果你们要赶的路很近,可以这样绑着我。 但如果超过12个时辰的话,不用你们杀,我也会因血脉瘀阻而一命呜呼。 你们是身怀武艺之人,而我只是个伤势都未痊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真想让我那样死的话,还不如现在就给我一刀。” 说着,他就脖子一缩、然后一仰、用力撞向拍打了他的脸后、就停在他面前的刀身。 “砰!” 狄映的胸口又挨了一脚。 那名死士反应极快,一边收刀、一边又把狄映给踹开。 狄映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喷到那人的裤腿上。然后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他能确定:对方一时半会儿地是不会要了他的命了。 这个判断,让他的心里轻松了几分。 十几息后,听到他们的对话声。 “给他解开。荒山野岭的,也不怕他跑了。” “听说此人可是诡计多端,你确定要把他放开?他要喊了怎么办?” “喊,已经进山这么久了,随便他喊。喊来狮狼虎豹,正好给咱们加餐。你可别忘了,主子的家规是将仇人带回去活祭。” “行,让他自己能动,还省得咱们伺候。” 最后的这道声音落下,狄映就感觉到身上的绳索被刀子给划断了。 他就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放平。 一瞬间,被捆缚过后的麻痛感,就像无数只虫蚁在他的肌肉、血管里啃噬似的,非常难受。 狄映紧紧咬着牙关,强忍着等这种感觉过去。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马车轱辘“哐当”“骨碌碌”的声音。 间或还有山间野兽咆哮声响、和众鸟归巢时的鸣叫之声。 天要黑了。 果然,没多久,马车就在一个较为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 车上三个死士把狄映给拎起来,拎到外面的空地上,扔下。 狄映没有吱声,更没有反抗。 缓过劲儿来之后,慢慢地爬起来。 这是一个小山凹,四面环着矮山,只有一个三米左右宽的开口。 地面的杂草有明显被踩塌以后爬不起来的、重物压死了没法复活的、等等。 说明,这儿经常有人和货、车马等进来休息。 而想要知道这么隐秘的地方…… 进了大山还能用马车的小径…… 看来,马光进运回祖地的东西不少啊,还常来常往的。 狄映不动声色地走去一边放水。有死士跟过来和他一块儿。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有死士点亮了小山凹里早就设好的油盆。 底下大花架子似交叉支着的、上面坐了个大铜盆,里面放置的有火油。 这样的油盆有四个,他们都将之给点燃了。 一时之间,几十个平方的山凹,明晃晃地亮。 这季节,也不需要烤火。 等狄映转回去的时候,有人示意他坐下,然后就塞给了他一个胡饼。 【距离、时间等等,每现都得标注解释,恐有赚字数之嫌,故而:大部分直接使用的是现代词汇。莫究哈。】 第十六章 树与藤 其余三人去另一边取水。 狄映老老实实地坐下,接过胡饼开啃。 眼皮耷拉着,耳朵却没有错过周围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现在,他没有丝毫逃跑的机会。就是想借尿遁,人家也都跟着他。 而且对于这儿的地理环境,人家显然也比他要熟悉得多。 等吃完喝完,那四个人就围着狄映直接躺在了草地上。 三月底、四月初,夜里还是凉。 那几人自幼习武,自是只觉得凉爽。 只苦了狄映个文弱书生,裹着身都没来得及换下的官袍,蜷在地面瑟瑟发抖。 不过,那几人见他真的是弱到了这种地步,倒是对他放松了些警惕。 狄映自己心里的弦却一直紧绷着。 这些人帐篷都不搭、山洞也不钻、甚至连个毯、褥都没铺、也没带,就这样像野人一样席天沐地,这无形中就更大地减少了他出逃的机率。 要怎么办呢? 他翻个身,躺平,将手枕在手臂上,自言自语地开始讲起了一个小故事。 “你们看这些山林啊,无论是哪里的山林啊,都有野草、灌木、大树和各种藤条。 别以为它们不起眼哦,也别以为它们就是随便长长。它们哪,都是相辅相成的。 大树引来小鸟栖息,小鸟排个粪便供杂草生长。灌木呢,也为林间的野兽们提供了栖息和伏击之所。 大树也能使藤条攀附,使得它们能爬高、伸长,接受到阳光和雨露。 有一棵大树呢,很幸运,周围没什么比它更高、更粗壮的树木,地下的水资源也很丰富。 它就努力地长啊长。 引得它周围的杂草、灌木也非常旺盛。 当然,也有藤条啊。 大树用自己的方式滋润着这些向它而生的小伙伴们。 可是,有些灌木很不听话,居然和它抢起了水分和养分。 大树生气了,就想弄死它们。 可它自己没手也没脚啊,怎么才能把它们弄死呢? 大树想了想,最后决定派那些藤条出动。 它对藤条们吩咐道:‘你们依附我而活,就得听我的命令。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得干什么。 如果你们不听话,我就不再给你们提供养分,也不会让你们晒到太阳,让你们活活地干死、枯死。’ 藤条们一听,害怕了。 它们本就是全身心地依附着大树的,如果大树不管它们了,它们是真的活不成了。 于是,它们接受了大树的命令,开始缠绕向那些灌木。 将那些灌木的主干一根、一根地缠死、勒死。 看着藤条们的成果,大树满意了。 可没过多久,它又看着周围的、那些低矮的树木不满意了。 这一片,它只想让自己活着。其它碍眼的东西,它一个也不想看到。 它总觉得,旁边的那些树对它虎视眈眈,时时刻刻都想抢它的养分。 因为有着这样的想法,大树感觉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 它就又派出了藤条,对着那些小树们下手。 就这样,它清空了灌木、小树,最后甚至连杂草们也没有放过。 藤条们为了个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就一直帮着这棵大树,做着它最犀利的帮凶。 它们习惯了听命令,也习惯了按照命令去做事,只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却忘了,它们自己也有根、有枝、有叶。 直到有一天,因为这周围空荡荡的,只有这么一棵大树,天上下暴雨、打着惊雷闪电的时候,再没有什么能为这棵大树承担。 很粗很粗的雷电就劈到了这棵树的树身上。 大树惊惶了、害怕了,彻头彻尾地恐惧了。 它拼命地命令着藤条们去迎接雷电、去帮它分担。 茫然的藤条们也本能地接受了。 它们…… 一根根地、倒在了雷电之中。 最后,大树用光了它身上所有的藤条,也没能逃得过雷劈的命运,树身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被烧得‘噼啪’作响。 这个时候,所有的藤条、根系还活着的,却仍旧傻乎乎地附着在大树的身上。 它们觉得,大树死了,它们也活不成了。 这是大树一直一直这样告诉它们的。 而它们没有注意到的是,有一小根藤条,慢慢地缩回了土里。离开了大树。 在大树被烧死之后,天空降下了一场甘霖,小藤才悄悄地探出了头。 它有些不解地望着同样被烧成灰了的同伴们,用最稚嫩的声音小小声地问:‘我们自己有根的呀,为什么不能自己活着呢?’ 它觉得,该报的恩、它们早已报完,大树已经没有了,它就可以自己活下去了。 之后,它就勇敢地将根系往地下深处扎去,而随着它的逐渐长大,它攀附在了山岩上,不再为谁所用。 也能尽情地吸收阳光和雨露,还可以朝着自己向往的地方延伸。 不过,它也没有忘记了那些灌木和杂草。 就利用自己柔软、坚韧的活动能力,将其余地方的草籽、树籽等等,迁移过来,栽入这片重新焕发了生机的土壤。 生而为草、为树、为藤,是不由自主的。 但要长成什么样子,我觉得,是可以自己去决定的。” 狄映说完,收回手,交叠在腹前,闭上眼睛,准备睡觉了。 不久之后,他听到,吹过山凹的微风里,有轻轻的叹息之声。 …… 而另一边。一条人影,跌跌撞撞逃进了太行山西麓。 后面,十几条黑影紧追着这人不放。 彭凉,吏部尚书张枷福的贴身护卫。 在张枷福出巡遇袭之际,他舍命相护,却因伤重被弃道旁。 后被人所救。 待伤轻微时回转大都,第一时间找张枷福报道。 谁知,张枷福早就以为他死了。 为免后患,已将彭凉一家人都屠戮殆尽。 17岁的彭凉还不知情。 因为身负护卫职责,他先去找的张枷福。 而对方知道他回来了,就想弄死他。 直到听同仁悄悄地告诉他:他家满门都已被灭了口,彭凉才奋起,拼力逃出,一路辗转逃到了潞州。 伤势才将将养好,又被追兵发现,便逃进了太行山。 现在,旧伤加新痕,彭凉已经精疲力尽。 第十七章 自报自仇 右边,是巍峨的高山,左边,群山绵延、山势较为平缓。 彭凉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想要翻越高山绝不可能,他只能朝着左边、也就是西北低矮一些的方向逃。 从西北向穿出去,就是并州,可以养伤。 只是,身后的这些追兵还必须要解决。 他倚在树后,用嘴撕下袖子上的一溜儿布条,缠去了左胳膊上的伤口。 粗粗缠了几下后就捆紧,以免失血过多。 现在的他,已经感觉有些头晕眼花了。 五十个人追杀他,如今只剩下了十几个,可也是最难缠的十几个,他还得撑下去。 追兵又至,在砍杀两个后,彭凉的腿上也挨了一刀。 他滚下山坡,趁势躲进杂草丛中,再给自己的伤腿包扎。 直到此刻,他都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自小被父母送去五台山学艺,学成归来后,入了左武威卫,成了一名小兵,然后靠着军功,拼到了六品小将尉之职。 就忽然被分配给了张枷福、做了那家伙的带刀护卫。 刚被调任过去的时候,好多人还羡慕他。 跟着吏部尚书了啊,那一家人岂不就能鸡犬升天了? 他就笑笑,并不在意。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怎么因此提拔家人。 因为在仅仅跟随了张枷福一个月后,他就发现了其并非是一个好人。 他想脱离。 准备找左武威卫大将军商量一下,哪怕回去再做个小兵,他也愿意。 可还没等他实施计划呢,就随着张枷福出巡,接着,一连串的事情就发生了。 现在,他只想保命,然后养好伤、回去宰了张枷福。 一柄寒刀迎头砍了过来。 彭凉就地一滚,滚去了一块大石的后面。 顺手抓起一把砂石就洒了过去。 再趁对方闭眼偏头躲避之际,滚回去,一刀削断对方的右脚踝,再滚动着,避开又一柄袭来的寒光。 生死一线,他只得假意往那人脸上扔沙子,并大喝道:“呔,中!” 那人之前见同伴就是中的这招,猛见彭凉在地上滚了两圈后又故伎重施,本能地闭眼就往一旁躲避。 彭凉借机爬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山坡上爬。 蹬得碎石子“哗啦啦”地滚落。 倒一时无法让追兵靠近身来。 可他手疼、腿疼,爬的速度也并不快。 他只能拼命扒拉着碎石。 忽然,一条花里胡哨的长蛇被他不小心给一把扒到。 蛇身立刻竖起来,脖颈向后仰,摆出了攻击态势。 彭凉受惊,他的手还抓在蛇身上的。 电光火石间,他一甩手,将蛇给撇了下去。 追兵中的一人,眼见头顶上方又有东西被扔下来,想也没想地就一刀砍了上去。 然而,众所周知,蛇那种生物,哪怕是蛇头被砍掉,也不会当场死亡。 何况,现在只是蛇身被砍断。 长蛇被砍成两截,吃痛加暴怒,照着自己前方一人的胳膊就咬了上去。 砍蛇的人没想到自己砍的是一条活物、还是蛇、还误伤了队友,打横里就想过去救人。 谁知突然被咬的人,一见到胳膊上挂着半截蛇,顿时吓得亡魂皆冒,拼命地一甩。 那蛇就被甩到了那人的脖子上。之前,蛇身就是被那人给砍断的。 “扑哧!” 蛇牙毫不客气地就帮自己报了仇。 俩中毒的人极快地倒下。 这一下,一共十三个追兵,就去了五个。 还有八个人眼见那蛇凶残,脚下就往下退,不敢再追上去。 而彭凉则趁机逃到了山坡上面,再顺着山势往前逃。 没一会儿,追兵还是到了。 “人呢?看这草、这血,就是朝这儿跑的,跑哪去了?” 丢失了追踪的目标,追兵甲疑惑地蹲身看着前面摇曳的杂草。 被踩过的痕迹到了这儿就中止了。 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人就没影儿了? “跑不远的,哼哼,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还想逃?我去树上看看。” 追兵乙抬眼瞟了瞟周围的树木,就要提气而上。 “过来,这儿有血迹,还不少。那家伙是抓着树枝荡过来了。还真的是狡猾啊。” 这时,追兵丙在绕过斜坡后,发现了血迹。 也琢磨出了彭凉逃跑的路线和方式。 于是,八个追兵就纷纷荡过了这片地势起伏较大的区域。 “别动,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追兵甲忽然站住脚,示意同伴们不要出声。 他听到前方有什么动静过来了。 不像是人的。 “别疑神疑鬼了,这天都要黑了,瞧那架势,是前面下雨了?” 追兵乙回道。 山里气候多变,且怪异莫名。 有时候,半个身子在淋雨、半个身子在晒太阳的情况也是经常有的。 前方那“嗡嗡唆唆”的声音,就很像是雨滴打在叶片上的声音。 “不对,快跑!” 追兵丙起初也以为是下雨的声音,可随着那阵声音飞速靠近,越听越清,顿时明白过来。 那是马蜂! 大叫着快跑,几人撒腿就向后狂奔。 然而,这山势起伏的坡度真的有点儿大。 不是坡、就是坑。 几人就算仗着有功夫在身,逃跑的速度也大大受阻。 而马蜂群已密密麻麻、扑天盖地而来。 几人连忙脱了外袍罩住头脸,缩成了个球状躺在坑底,企图躲避。 谁知,头顶上方的树杈间,忽然掉下来一个黑乎乎的物什、就砸在了他们的身上,还弹了两下,再滚到了他们的脚边。 是蜂巢! “啊!” “啊啊啊!” 几人疯了,挥舞着衣物拼命地逃。 树杈上,用布巾把自己遮了个严实、利用轻功极快砍完蜂巢又带回来的彭凉,眼见追来的马蜂都奔着自己扔出的蜂巢去了、再追着那几人去了。 彭凉就跃下树,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逃命。 今晚,应该能安全渡过了。 运气再好一点的话,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追兵了。 这么想着,也不知道跑出了多久,天色越来越黑。 这时跑到一个山丘上的彭凉,心下微松地想着总算摆脱了追兵,便坐下身,试着重新包扎伤口。 这时,他看到了山丘下的火光。 顿时心头一惊,就想靠近查看情况。 第十八章 中毒 可身上各处的伤势、加上他这一系列激烈的动作,最终还是导致了彭凉失血过多。 而随着他的心神这一紧一松的,彭凉刚跳起来的身形还没走过去,就眼前一黑,轻叫了一声,滚了下去。 …… 听到上风头的山坡上传来动静,狄映闭着眼睛没动。 直到那四名死士跳起身,他才慢慢坐了起来。 其中一名死士过去查看,狄映爬起来,也想跟过去,被阻止了。 他就开口说道:“我懂点儿医术,听那声音应该像是受伤的人发出来的。你们的目标也只是我,我又跑不了。让我救个人,你们也当积点儿福德,黄泉路上也能光亮点儿不是?” 见死士们在犹豫。 狄映继续一脸诚恳地道:“你们是死士,又不是杀手。无谓多造更多的杀孽。下辈子,都不想再做死士了?都想有妻有子平安生活了?就积点儿福。” 听了他的话,死士中明显是打头的那人、也就是拿刀背拍狄映脸的那个,面无表情地冲他摆了摆手。 狄映双手合十,冲那人表示了感谢后,就跟着探路的那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 果然是人、是个受伤还比较严重的人。 狄映摸了摸身上,金针包已经被搜走了。 他搓搓脸,堆起一脸苦苦的笑,语气中带着三分无奈地道:“那是金针,只是救人用的。你们先还给我好不好?那个伤不了人的。 何况你们看看我、看看就我这样儿的,别说金针了,就是金刀给我,你们站在那让我砍,我也砍不动啊。 先还我,咱们好人做到底,成不?” 那带路的死士看了看他,一张死鱼一样毫无表情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等着!” 说了两个字,然后就转回去找他们的头儿拿金针。 狄映对着那人的背影说了两句感谢的话,然后转过头,蹲身,去查看地上人的伤势。 眼神里,掠过了一抹喜意。 这山丘附近的草,蓬勃旺盛,并没有人来这儿走动过…… 之后,等金针被拿过来,狄映又让他们帮忙把人抬到火盆附近,好让自己就着光线给病人医治。 而随着他有条不紊的救治行为,死士们也不得不听他指挥,帮忙弄来了清水、还倒贴出了自己等人随身带着的金创药。 他们想着:反正此去也是一死,既然都答应救人了,这些药啊什么的,索性就都用了。 万一能像狄大人说的一样,换个来世平安、哪怕再不做这死士,也好。 而且,看着狄大人三针下去,病人的血就被止住了。 再看狄大人用清水冲洗病人的伤口、从金针包的隔层里摸出针线、居然像做女红一般将病人的伤口缝合、撒药、包扎…… 颇觉神奇。 “狄大人,你……您是神?” 有个死士看着看着没忍住,问了出来。活死人、肉白骨的,就是神? 狄映就“呵呵”地笑了笑。 摇着头没有回话,继续忙碌。 几个死士的面色却都有了一丝丝的变化。 看到病人的生命体征已经平稳,狄映站起身,去往小山凹另一边、贴着山石流淌下来的小溪边去净手。 小溪边的杂草也很茂盛,随着风儿轻轻地摇曳着,像是在冲他招手一般。 而死士们,没有一个再跟着他了。 狄映的一双凤眼,就微微地弯了弯。 而等他再回去火盆边时,甚至还有个死士、主动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了他。 之前,为了救人,狄映让他们从马车上翻出来水壶,坐在火盆里烧过水。 现在,他们自动自觉地再去翻出茶碗,给倒了递过来。 狄映双手接过,挨个儿地看了他们一眼。坐下。 一息后,狄映表情认真、语速略快地开口道:“抱歉,你们已经中了我下的毒了。不过不致命,躺两个时辰就会醒。我希望你们能为自己想一想。 马光进害人无数,你们比我更清楚。而被他害了的那些人,都上有老、下有小。 那些人,本来是活得平静安宁的,即便是苦了一点儿,一家人也是齐齐整整的。 就是因为马光进那样的官,才让孤儿变多、你们这样的人变多。 你们是死士,没有自己的情感和家人。 但现在马光进已经死了,你们再徒劳地为他陪葬,就浪费了辛辛苦苦学来的本领。 你们的手上也有杀孽?不还清楚就去死了,地府判官会怎么判你们呢?下辈子还想再做死士吗? 活着,留下有用的身躯,去为那些被马光进、被你们祸害了的人去赎罪。 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个人世间,也要清清白白地走,才能换回来世一生清平啊。” 几人乍一听闻自己中了毒时,就大惊着想抽刀。 可手才摸上刀柄,人就已经软倒在地,失去了力气。 待听完狄大人说的话时,本能的恐惧…… 忽然消失了。 “谢谢您,狄大人。” 有个人喃喃出声,闭上了眼睛。 忽然觉得心里很放松、很放松。 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放松过。 内心深处,被层层封锁着的、真实的情感,猛地就像泄了洪的堤坝,汹涌泛滥。 他们也是人啊…… 终于有人把他们当成人了啊…… 狄映则看着他们,心里叹气。 这满地的草啊,有的是能直接把人给送走的。 他最终没起杀心,也是怜悯这些死士们。 他们就像是刀,由着主人使用。从很小接受训练的时候开始,就把个人的思想给封闭了。连喜怒哀乐都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主人死了,刀也会跟着折掉。 然而刀的本身,他又怎么能以单纯的好与坏去定义呢? 他们给他帮忙的时候、表情终于出现变化的时候,狄映就决定放过他们了。放他们多做些好事去。 狄映从袖子里再摸出两根草,取了草叶子放进了嘴里。 这是解药。 再不吃,他自己也没力气了。 之前他采的毒草,被他悄悄投进了火盆里,燃烧出的烟气,让在场的人谁都没有逃过。 他能多坚持一会儿,也是因为他给病人治疗的时候、用手帕捂了口鼻的缘故。 至于病人…… 第十九章 猜测 躺着。 反正醒不醒的也没差。 等缓过了精神,常年在村里干农活的狄映,就把病人扛起来,放进了马车里。 再转身回去,抽出一名死士腰间的刀,将病人留下的血迹之类统统给掩盖上。 他既然已经不要这几人的命了,便得把现场处理好,不然他们昏迷着,再被血腥味招来的猛兽们“照顾”到就不好了。 再借着火光去周围找了些猛兽们不喜欢的药植,扔一些在火盆里,再在那四人的周围撒了一圈。 从他们带着的随身小包袱内搜出两套备用的衣衫、再拿了两个胡饼、两根火折子、一把刀、一个水囊后。 确定他们不会再遭遇到什么危险,狄映便回去马车上,赶车离开。 而他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几人的眼里,一滴滴的、流出了泪水。 渗进了大地。 狄映驱赶着马车向着西边出山的方向去。 可是天太黑,他也看不清,几乎是任由马儿自己找路。这种情况下,他更相信马儿的天性和警觉性。 这般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他才招呼着马儿停下了。 跳下车,摸出火折子吹亮,打量了一下周围后,就将马儿卸开。 扯了几把驱蚊虫避蛇蚁的药植,用力给马儿的四条腿、以及马腹抹上。 最后拍了拍马头,示意它自己去休息。 他再爬上车,检查完病人的状况后,从怀里摸出几根药草,揉碎了一半塞病人的嘴里,一半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那死士下手还挺重,狄映经过这一番折腾,脑后、胳膊、胸腹又有些隐隐作痛。 有的甚至还渗出了血珠。 狄映不得不再次将自己处理一遍。 这次,撕的就是官袍了。反正他要从这儿去到大都城,也不可能再穿着官袍满地跑。 处理完伤口,换上搜来的备用衣袍,狄映便靠着车壁眯起了眼睛。 并没有入睡,而是揣测起了病人的身份。 病人身上的伤全是刀伤。 死士、护卫、兵士们的刀,都是不同的。 护卫们的刀,偏向于普通的刀,只单侧有血槽。 而死士们的刀,要更短、更窄一些,两侧皆有较长的血槽,方便刺出去的时候更无声无息、也更致命。 兵士们的刀,则要比普通刀更长、更宽、更重一些,不仅便于马上作战、也更利于马下对敌。 病人身上的新鲜刀痕,应该是护卫们用的那种刀给留下的。 而还有的几道旧伤,则是兵士们用的那种刀。 新伤、旧伤还不少。 其虎口有重茧,表明也是个会武的。 两腿紧直而长,两脚的内侧有轻茧。分布较均匀,说明其是个经常会立正的。 再照这样的新旧伤痕判断:其出自行伍。 狄映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这人难不成是个军中逃兵?再被某位统兵的将领让自家的护卫们、对其进行的追杀? 但这人剑眉轩朗、额宽脸正。显见是个有担当、负正气之人。身上的一些当过兵的痕迹也分外明显。 说明他在军中之时其实是很能吃苦的,受过的训练也相当的多。 怎么就会当了逃兵了呢? 可不是逃兵,全须全尾的,又怎么会脱离军队,一个人被追杀着逃进了这里? 难道是单独执行什么任务的?再被坏人派的护卫追杀? 那么:追兵还有没有?如果自己遇到了要怎么办? 想到这儿,狄映摘下插在马车车壁烛盏里的火折子,吹灭。还想背起病人先离开这儿。 可现在不仅他自己的伤口不再适合用力,就是病人的,也不能再承受颠簸。 索性算了。 收好火折子,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间,总听得到山林间传来的各种声响。惊得人的心脏,忍不住会随之一蹦一蹦的。 每每有靠近的、稍大些的响动,狄映就会忍不住握紧手里的刀柄。 心里一个劲儿地安慰着自己:虽然他不会武,也不懂得怎么对敌,但能拼一下,就拼一下,不会坐着等死。 好在,没过多久,天边就出现了鱼肚白。 并未走远、一直挨着马车靠卧的马儿,精神奕奕地一跃而起,踱到一旁啃起了鲜嫩的野草。 悠闲的马蹄声传进了狄映的耳中,令他也终于放下心来。 什么也没做,第一时间,就一针扎醒了气色有些恢复了的病人。 被扎醒的彭凉,一双漂亮的星目中,立时就崩发出了浓浓的杀意。 眼睛刚一睁开,手就想往腰间摸去。 却没能动得了。 他瞪向眼前国字脸、飞凤眼的年轻人,满含戒备地问道:“阁下何人?何以掳我在马车之内?给我喂服了何等药物?” 彭凉以为,他全身都没法动弹,就是眼前这人搞的鬼。 可这人,实在是不像是追杀自己的人。且看着自己时,眼神似乎比自己的更严肃,却没有恶意。 彭凉的眼珠在脑袋上骨碌了两圈,就发现自己在马车里。故而有此一问。 “你是我救的,全身的伤如果不是我处理,你已经死了。所以,该回答问题的是你不是我。 把你的来历说一说。别撒谎,撒谎了你就烂死在这马车里。正好,我要翻山,也不想带着你这个累赘。”狄映说道。 他在看到这人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这人不是个坏人。 那么依照他的推测,此人就应该是单独出来执行任务的,其第一时间透露出的戒备性相当的高。 彭凉却被这个虽然有点儿胖、但奇怪的有点儿黑的、年轻人说的话给噎了一下。 是啊,现在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但交代自己的身份来历? 彭凉犹豫了。 倒不是觉得这年轻人是坏人,而是人家好心救了自己,自己的仇人是吏部尚书,别再将人给牵连了。 狄映见他一脸纠结,遂靠进了车壁,双手抱腹,手指两两对点。 笑眯眯地道:“我叫狄映,并州府法曹。因被人劫掳,故尔被困深山。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你若不说,我这便要走了,免得有贼人寻来,还与你一并做了那枉死之鬼。” 第二十章 除了不会武 “法曹?你是官?” 彭凉闻言,惊诧了一瞬,一双星目陡然迸发出一抹喜意,继而又转为了黯淡。 喃喃出声:“法曹啊,五品小官……你将我的穴道解开便走。若有追兵,我帮你挡着。” 狄映的凤眼就睁了睁。 这人,果然是好的。且这人的主子,恐怕身份很高。 他伸出手,抽走扎在这人身上的定穴金针,一边收进针包,一边微笑着摇头。 道:“能走还是一起走,你的事我也不问了,先逃出这大山要紧。对了,我要去大都城,你要去哪里?” 一听到说要去大都,彭凉本能地就打了个激灵。 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怎么可能再次送羊入虎口? 于是摇头道:“我暂时打算去并州。” 彭凉的那个激灵,并没有逃过狄映的眼睛。 他又忍不住开始怀疑对方是逃兵了。 不过不关他的事。 既然要分道扬镳,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对方的主子是个高官、这人是个好的却当了逃兵,显然,其主子并不是个什么好货色。 狄映轻攥了攥手指。 此去并州并不太远,狄映想了想后,掏出一个胡饼、一根火折子塞给对方,水囊也留给了对方,再下了马车去采了一些药植回来,放进马车里。 对着对方一脸奇怪的表情就说道:“这些药草,你嚼也好、敷也好,都能对你身上的伤有用。你认清楚,回头不够了自己采。马车你也赶走,咱们就此别过,各自安好。” 说完,就拿了一柄刀,转身走了。 狄映想着:可能不会再有人来追杀自己了,而对方的追兵也许还会追过来,对方伤重,马车就留给他。 而对于一个人在山里行走,狄映这个农村出身的、从小就钻惯了山沟子的人,并不害怕。 只要没有对他不利的——人,别的,他还真的不太会放在心里。 看了下太阳升起的方向,再扒拉了一下草根、苔藓,狄映选定了方向,一步步向前走去。 看到能治伤的草药、或者是驱虫的草,也会顺手再拔一些。 走着走着,鼻子动了动。 前面不远处应该有条山涧,扑面而来的微风中,带着不一样的潮湿之气。 他就准备去找些水藤,带着备用。 还没走到山涧边,狄映就听到了身后的响动。 转头一看,是那个明显年龄比自己还小的“病人”,换上了自己留下的备用衣袍,还拄了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跟过来了。 狄映的眉头就挑了挑,饶有兴致地看向了对方。 “那个……” 精壮精壮的彭凉,被看得有些心虚。 之前他还不愿意跟人同路的,现在却自动自觉地跟过来了。 嘴巴蠕动了两下,呐呐地道:“你不会武……我送你出山了再走。” 对方把什么好的都留给他了,还专门给他采了草药,这份人情,他觉得自己必须得还。 还有那救命之恩,他也不能就这样说走就走。 否则,这一别,恐怕至死也还不上这些恩情了,那他得死不瞑目。 “我叫彭凉。原……” 彭凉见对方不说话,还那样看着自己,想着直至现在也没报出个名号,就赶紧介绍起来。 可在说完名字后,却又说不下去了。 他现在,什么身份也没有。 “彭凉是?行,我记住了。走,过去那边,我再给你看看伤口。顺便,你也帮我上点儿药。” 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与为难,狄映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拒绝对方跟着,就岔开了话题,转身坐去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于是,就这样,两个“难兄难弟”,一起过起了野人生活。 大自然能提供的物资真的是太丰富了。 别说一地的药植、一树的山果、一水儿的鱼虾,就是小人参和灵芝,都被他俩给找到过。 在吃了几天的素之后,年轻力壮的彭凉,伤口就好了许多。还能配合着会下陷阱的狄映,捕捉些小的猎物打打牙祭。 彭凉对于自己身上用针线缝合好的伤口,也问过狄映。 狄映就笑呵呵地回答:“小时候淘气,总伤着。见母亲用针线缝东西,就也试着给自己缝了缝。还别说,伤口就是能更快地长好。便也记住了。” 彭凉就对他竖大拇指。 这几天下来,对于狄映的各种本事,他是越看越心惊、越看越佩服。 本来他还发愁,他们两个伤伤瘸瘸的,要在这大山里怎么活。 谁知道对方就是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一根草、一条藤、一块树皮、一块石头…… 对方都能将之变为对他俩相当有用的物什。 慢慢地他就发现:狄映除了不会武,啥都会…… 起先他还总好奇地问,后来也不问了,麻木了、习惯了。 就这样,十几天后,当两人的伤彻底养好的时候,也已经走出了群山。 这一路,他俩是沿着太行山的山脚,朝着南边的方向行走的。这时候,离着郑州已是不远。 而从郑州转向,再往西南去的话,穿过洛州、雍州,就能抵达大都。 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狄映望着山脚下那些郁郁葱葱的农田,对彭凉说道:“你要去并州,就从下面的官道走。 我们在山里磨叽了这么多天,也没有追兵找来,想必都已经安全了。 那些草药你带好,下了山也能卖些钱。以后娶妻生子,好好地活着。” 这些天,他们采到了不少值钱的草药,他也教会了彭凉不少草药的知识,相信以后彭凉能好好地生活下去的。 “大人……” 彭凉听到狄大人这么说,一时心绪非常复杂。“我、我想和您一起回大都城。我有血海深仇要报。” 接着,他便将与张枷福之间的恩怨说了出来,也彻底坦白了自己的身世。 最后咬了咬下唇,还是不打算再跟着了,便道:“可是我不想拖累您,您走官道,我另外找路回去。您、您多保重。” 说完,没有拿那些用莆叶包裹着的草药,站起身,向着狄大人揖手一礼后,整了整身上的衣摆,就要离开。 狄映想了想、再想了想,然后出声留人。 第二十一章 胆子不小啊 “我此去,也不知前路如何。或者升官得重用、或者人头落地性命不保。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跟着我。如果侥幸,或许,能为你报仇。 而你自己一人,无论武艺多么高强,终是无法敌过张枷福身边那护卫无数。 不知,你可信我?” 狄映原本也不确定自己前路如何,也和彭凉抱着同样的心思:就是不拖累对方。 不过他想来想去后,觉得自己肯定没那么短命,那就有希望帮彭凉报仇。 彭凉自己一个人图谋报仇的话,恐怕也是白白送死。 这些时日以来,狄映对彭凉此人,挺欣赏的,不愿见对方就这样地没了命去。 “大人,从我唤您为大人伊始,就是想一直跟随着您的。可……” 听到狄大人这番推心置腹的言辞,彭凉抹了把脸。 一双星目却是由灰暗变得灿灿有神。 这些天来,大人那些神奇的手段、极聪慧的头脑,都令他深深折服。而且大人孤身一人,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早已有心相护,却始终困于拖累二字,故并不敢开口。 现在,听到大人主动相邀,不得不说,彭凉的内心是十分激动的。 “呵呵,”狄映看着彭凉那英俊立体的五官,看着那双瞬间增添了神采的星目,笑呵呵地打断了他的话。 开口道:“我啊,前路比你要凶险得多。咱俩啊,谁拖累谁还说不一定呢。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才是。” “彭某愿跟随大人!” 此时,彭凉再不犹豫,单膝跪地,以标准的军礼郑重回复。 狄映起身,双手将之扶起,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就目前来说,他俩也算是相互依傍、各取所需了。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他在并州做的事,已经上达天听。 …… 大都城,金銮殿,早朝。 女帝听着下面又吵得不成样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而后轻拍了一下龙案道:“你们要吵就出去吵,什么时候能拿个章程出来了,再来回禀朕。” 此话一出,下面顿时就安静,吵得快打起来了的两方人马,都讪讪地站回了原位。 近五十岁的女帝,挪了下坐累了的老腰,再扫了眼下面的众位大臣,问道:“还有事吗?没事就退朝。” “启禀陛下,微臣有事奏禀。” 这时,吏部尚书张枷福,手持笏板站了出来。 女帝掀了掀眼皮。心下腹诽:这早朝都开了一个时辰了,这货早不说、晚不说,偏要赶在这会儿说。 但既然有事,她也不能当没听到,便轻抬了抬手指,示意对方继续。 张枷福见得到了允许,便大声地道:“陛下,微臣在昨日收到下方回报。 报说并州法曹、狄映,公然设立公审高台,审判并州府都督马光进、并州刺史佘健宏、并州长史孟增录等,以及马家、佘家的子女,一共四十九人。 事到如今,刑部都未收到相应的案件卷宗。而且未见一名人犯被押运到大都。” “哦?” 女帝听到说公审,还是个五品小官审当地三品文、武官员,顿时来了点儿兴致,坐直了身子望向张枷福。 问道:“这狄映,胆子不小啊。他可有随人犯进京?哦对,人犯还没押解到。这是怎么回事?是没审结清楚?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是这样的,陛下……” 张枷福听到皇上问起这个,一张细眉细眼的脸上就浮起了愤愤然。他再次深躬后启禀道:“陛下,那些人犯已经全部都死了……” “嗯?” 皇帝这下吃惊了。 站起身,一指张枷福,严厉了几分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廷三品文、武官员被杀,这可是能震惊朝野的大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即便他们是有罪之身,那也不是一个小小的五品法曹说了算的! 这个张枷福,吞吞吐吐的,这是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吗?还是想从中捞取什么好处? 简直可恶! “回禀陛下,是那狄映,是狄映那个法曹,鼓励并州百姓当众告诉、并且…… 他最后煽动百姓,隔着囚车将马光进一干人等都给活活打死了。听说、听说囚车都被砸散了架,那些人犯身上的肉都被百姓咬了去……” 见陛下之威,张枷福急忙回禀。 这话音一落,没等陛下发话,整个朝堂之上就是一片哗然。 “什么?!竟然如此凶残?那可是朝廷三品官员,怎能任由百姓作践?朝廷的威严何在?” “竖子尔敢!应该速速派人去将那狄映捉回,必须严惩!” “都像他这么干,我们刑部的脸还往哪儿放?朝廷的脸还往哪儿放?必须严惩!” 文官们觉得面容有失,半数以上的就在想怎么处理狄映。 武官中,有些人却觉得这种招数十分解气和痛快,张嘴就跟那些文官们对上了。 “嗤,你们这些个只会讲面子的,算个屁啊。老子就觉得那狄映处理得挺好。” “就是,马光进那些个人,最后能被百姓活活给撕巴了,就说明他们犯下的血案肯定堆积如山。狄映才五品,拿他们没办法,就该这么干!” “好一个狄映,干得漂亮!这种有想法的官员,本将军喜欢!” “……” 一时间,有站狄映的、有反对的,就吵成了一锅粥。 武将们出口成“脏”,给那些出口成“章”的文官们骂得直接跳脚,连呼“有辱斯文”。 女帝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坐回龙椅中。 她刚听到张枷福说的时候,也非常生气,觉得那狄映的胆子实在是太大,是压根儿就没把朝廷的律法、等级放在眼里。 可现在听着听着,又觉得那狄映也没那么可恶了。 如果真的是当着百姓们的面公审,就说明马光进等人实在是该死。可他官儿小,审不得也判不得。 为防那些人最后脱罪,直接用了这样的方法处理,其实…… 也还好? 说明狄映那人的脑子十分机敏和聪慧啊。也有足够大的胆量和担当啊。 这人,自己得见见。 第二十二章 补墙的刺猬 想明白了这个,皇帝拍了拍龙案,用带着十足威压的声音道:“此事暂时搁置,刑部速速派人去并州核实。 吏部要在三天内拿出章程,推荐接手并州的文、武官员人选。要清白干净的,张枷福你明白吗? 还有,中书令,立马拟旨,宣那狄映进宫觐见,朕,许他当堂奏报! 退朝!” “臣等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退了朝,皇帝回到御书房,看着龙案上的奏折发呆。 太监总管苏公公,沏了茶端上来,摆在龙案上的时候,见皇帝依旧一动不动。眼珠便转了转。 开口道:“陛下,说句不该说的话,老奴感觉,您要找的人,终于要到了。” 女帝一生杀伐果决,但也最喜欢发掘人才。但凡觉得可用了,甭管是痞赖、还是乞丐,她都敢大胆任用。 可不管任用多少,她还是一直就觉得不够、不够、还不够。 不少官员们也懂得她这个心思,所以像阎大人那样,穷极底力地都想去挖掘治世之才。 像丞相杨琳那样的,甚至还盯上了许多隐世之才,不惜发动人力、财力去请人一次次说项。 当然,阎大人那样的人是真心在为国朝着想,而杨琳嘛,则是为了讨好陛下。所以阎大人推荐的人,陛下其实是有好印象的,也是愿意多给一些机会的。 苏公公跟着皇帝久了,自然是最明白陛下的心思。 每每有人才冒出来,陛下都会细细琢磨一番。 但像这样发呆的,却是首次。 “小洪子,你说,那个狄映,朕,能用吗?敢用吗?他的胆子,似乎有点儿太大了啊。” 听到苏洪的话,女帝回过神,有些纠结地想问问苏洪对狄映那人的看法。 苏洪闻问笑了笑。 笑得白净胖脸上面皮直抖。 他将茶盏端起来放进皇帝的手心里,再道:“天下,无陛下不敢用之人。只要他真的能用。” 女帝轻轻颔首。这个马屁,拍得她受用至极。 她饮了一口茶后,就放下茶盏站起身,踱到殿门前,望着远方晴好的蓝天,说道:“要是其他人,有这等胆魄,朕,也不会多思就敢用了。 可那狄映…… 小洪子,不知道为什么,还没见到他,朕这心里,就生出了许多的忐忑啊。 用了他那样……不拘一格挑战贵权的人的话,似乎是好事、又似乎有什么坏事。 朕还从来未遇见过这等能引起朕内心咄咄怪感的人,却内心又有着隐隐的期待,朕也分不清楚。 最初听阎爱卿举荐此人之时,这种感觉还没有这般强烈。” “陛下,待见到人之后,再判断也不迟,现在,就不必烦扰了。区区一个年轻人而已。” 随在皇帝身后的苏洪,体贴地宽慰道。 女帝点头,收回视线。 是啊,她太操心了,操心得太远了。 对方是人是鬼都不清楚,她就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如果对方真是治世能臣,她又不是用不起;如果不是,也可以就马光进的案子,将对方给砍了也就是了。 现在突然这般为此费神…… 她摇摇头,暗叹自己全是渴才太过之故,太敏感了。遂转身回去,回到龙案边继续批阅奏折。 …… 而引起皇帝内心莫名情绪的狄映,和彭凉一起,一边赶路、一边养伤,大半个月后,才赶到了大都城。 他还不知道,召见他的圣旨,已经跑到了并州。却因为没有找到他,传旨官正急得团团转。 狄映自己倒是不急的。 他相信这会儿,并州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该怎么处理自己,他也没有把握。 索性先把伤彻底养好。再把能豁出去的心态摆摆正。 至于逃命?他是不会的。做了就是做了。 若逃,就是他没理了;若逃,并州的百姓们就该遭殃了。 他也没有想过要去找阎大人。 阎大人保举了他,这一次,他却极有可能害了已经安享晚年的阎大人,他没脸去见,只希望:好汉做事好汉一人当就算了。 进了大都城,在客栈里休息了一天,带着这些想法的狄映,就准备直接去敲响皇宫外的登闻鼓。 女帝广开言路,谁敲那鼓,她都会见上一见。这也是狄映能想出来的、最快进宫的法子。 谁知,狄映和彭凉俩人才走上街不久,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薛师傅,您慢着点儿,仔细别被风吹着了。卑职这儿带的有水果,您吃点儿。” 一个将头发梳得——蚊子落上去都会劈叉的、油头粉面的男子,牵着一匹白马的马缰,点头哈腰地、问候着马背上、一个几乎分辨不出性别的“和尚”。 粉头男说着,就从随从的手里接过果盘,恭敬地顶在头上,伺候着“和尚”食用。 那和尚,穿得端是富丽堂皇,一身金丝织就的袈裟,手上盘着硕大的金珠,明明身材槐梧、生得有几分威武,却又将一张脸上涂得白里透粉。 看着极是怪异。 坐在马背上,仰着个下颌,仿佛君主莅临天下一般,满脸的倨傲之色。 而马蹬旁,还跟着一个精壮、稍显瘦削的宽脸男子,眼睛像金鱼眼,微微有些鼓凸,也正佝着腰,十分狗腿地一手扶着马蹬,一边呼喝着街上的行人。 对于来不及避让的,就是或脚踹、或鞭打,横行无忌到令人发指。 而将这一切看到眼中的狄映,更多的是觉得恶心。 他只往那边瞥了一眼,就扭过头,扶着胃。 他想吐。 敢那般架势在大都城的主官道上溜达来去的,不用问,就是那三个连半分骨气都没有的、闻名朝野的垃圾男。 持着马缰还顾着献殷勤的、小细眼的粉头男,就是武穷思。 扶着马蹬一边狗腿、一边对百姓耍威风的金鱼眼,就是武承伺。 至于马背上那位假和尚,连脚趾头都不用想就知道——薛坏义,女帝陛下如今正当宠的面首之一。 在这三人的身侧、身后,除了随从外,还跟着一些粗壮、眼神却并不清正的和尚。 狄映知道,那些都是白马寺跟随薛坏义整天耀武扬威、无恶不作的家伙。 想到这一群家伙们所做过的恶事、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狄映捂着胃腹的手、就慢慢紧攥成了拳。 第二十三章 踩脸 狄映有心想将其都给统统砍死,奈何身份、实力实在低微。而且他记得那幅“金桂图”,记得不能太“莽”。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鞋的鞋尖,脑子里在飞快地转动。 几息后,狄映就抓着彭凉、拐进了一条小巷。 声音压低、语速极快地问道:“张枷福的个人秘密你知道吗?” 彭凉被问得一张俊脸上、一片茫然。 “哎呀,就是他的身上、或者生活上有什么小秘密你知不知道?比如他有什么怪癖?比如他身上哪个位置都长了些什么?” 狄映急问。 彭凉却更茫然了。 茫然于大人问这话的目的,不过问题的本身他是回答得出的。 “知道啊。张枷福身边十二个时辰都要有人跟着的。我曾是他的贴身护卫之一,自然知晓一二。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 狄映听完,眼神动了动。 抬手按低了彭凉的脑袋。 彭凉长得有185厘米,狄映才175厘米,对方太高,狄映只能把其脑袋按低了,然后小声嘀嘀咕咕。 听得彭凉的眼神都快变成了蚊香圈。 不过,这不影响他去执行。 等狄映说完,出于这一路来培养出的信任,彭凉就想也没想地冲了出去。 外面,薛坏义正在武穷思和武承伺的侍奉下,得意扬扬地抿撅个嘴,以看蝼蚁一般的眼神、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忽然,一道人影就凭空掠来。 一柄刀鞘照着他的脸就呼了过来。 薛坏义惊呆了,刚想大叫:“有刺客”,敷了粉的脸上就已被“噼噼啪啪”地打了十几下,瞬间肿成了猪头。 薛坏义以前就是一个卖“大力丸”的小货郎,凭借着的也是身体壮实。可壮实不到脸上去啊。 而且他也没挨过这么多的耳光啊?还打得又狠又重。 顿时只觉眼前金星乱闪,鲜血混着牙齿就狂喷个不停。 周围的人全都怔住了,包括武穷思和武承伺。 直到薛坏义的牙齿蹦到了他们的脸上,这二人才惊恐万状、又气急败坏地跳脚大喝:“来人啊,抓刺客,有刺客,快快快,抓住他!” 随从和那些“和尚”们就往前扑。 “刺客”却是不慌不忙。 他打完薛坏义后,顺腿一脚再踩在薛坏义的脑袋上,将其给踩下马去。 再借力踩到正仰着脖子跳脚的武穷思和武承伺的脸上,飞掠向街道一边的屋顶,很快就消失不见。 一切快到电光石火。 武承伺带着人去追。 武穷思一见薛坏义惨不忍睹、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也顾不上抹自己被踩出鼻血的脸,赶紧过去扶起薛坏义。 薛坏义此时已经怒极、羞极、痛极。 众目睽睽之下,他被人给打了,还是打的脸,他这脸…… 他这脸,可怎么再伺候陛下啊。 一口老血堵上咽喉,薛坏义就撅了过去。 武穷思更气、更急、更怒。 他和武承伺像条狗一样、侍奉着啥也不是的薛坏义,以此讨好了陛下,换来了荣华富贵,却不料出了此等岔子。 陛下非活剐了他们不可。 可行凶之人呢?刺客呢?哪儿呢?! 他除了能看到对方一张过分英俊帅气的脸外,什么也没认出来啊!这谁的狗胆这么大啊? 而更让他气急败坏的是: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已经响起了一片鼓掌和叫好之声。 以及,讨论之声。 有个头发、眉毛花白的、微胖的老头儿,戴着个大斗笠,在人群中“小声”说道:“咦?俺怎么瞅着那刺客有点儿眼熟啊?那么俊的小伙儿可不多见。” 听到老头儿这么说,最喜欢听有趣儿传闻的人群中,就立刻有人接口问道:“老汉儿,瞧你也是庄户人打扮,你咋可能认得那么武功高强的刺客?” “就是就是,老丈你可莫瞎说,认识谁不好、要认得那刺客?” 一旁边就有人扯了扯那老头儿的衣袖,低声示意他不要乱说话。这可是会掉脑袋的。 谁知,老头儿却被劝得更来劲儿了,头一直低垂着,声音却振奋了起来。 “呀,俺想起来了,那人是吏部尚书张枷福的贴身护卫。有次他们经过俺们村要这要那的时候,俺见到过。哎,不和你们说了,俺这就去报官去,没准儿还能拿一大笔赏钱嘞,嘿嘿嘿。” 老头儿说着就扒开人群,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有人“啧啧”叹息,觉得这老头儿真是要钱不要命了;有人则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想着是不是也能分点儿好处。 当然,更多的人是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和更多的人分享这么个天大的消息。 那个张枷福,可不是什么好人哪。 今儿这是……狗咬狗了? 而随着议论声越来越大,终于引起了武穷思的关注。 他正要竖起耳朵细听,就见一个常年混迹街头的、二癞子模样的人,凑近了几步冲他喊:“是吏部、吏部那啥,对了,是吏部尚书张、张啥来着的干的!” 给武穷思都听愣了。 张枷福?和他们不都是一路货色吗?都是靠着捧皇帝陛下的臭脚爬上来的吗?怎么? 怎么了这是? 生怕他们把好事儿全占了,轮不着他了、所以痛下杀手了是吗? 想明白了这茬,武穷思的脸都绿了。 再说武承伺那边,带着人一路追着那刺客。 对方武功高、轻功好,追得他们是气喘吁吁、都还一直差着一线儿。 武承伺就觉得,对方其实是在溜着他们玩儿。 可放弃?不甘心!回去了没法向陛下交代。 可追?又死活追不着。 气得武承伺也想吐出一口老血,当场晕过去算了。 好在,对方跑着跑着似乎也跑不动了,手撑着膝盖在那儿喘气。 武承伺顿时振作了精神,大喊着:“站住!” 就带人急冲。 谁知,还没等他们冲到近前呢,忽见那人提气、纵身,直扑向了…… 直扑向了登闻鼓!! 武承伺的下巴就掉了…… 他这才发现,追人追到了皇城脚下、追到了摆放着能直达天听的登闻鼓这儿! 这这这…… 他脑子一抽,想也没想地就大喊:“别敲、别敲,有事好商量!” 第二十四章 坦白从宽 其实,也不怪武承伺会本能地这么喊。 每次登闻鼓一响,十次有五、六次,都是告他们仨的。 那薛坏义荣宠过甚,极是嚣张肆意,每每出街巡游,就会无视街上的一切,随意踩踏、鞭挞那些挡路的蝼蚁。 造成过多的死伤。 可陛下并不会治薛坏义的罪,而是会收拾他武承伺和武穷思,觉得都是他俩没有照顾、规劝好薛坏义之过。 武承伺都怕了那鼓会响了。 怕到他都忘记了,那准备敲鼓的人、是对着他们行凶的“刺客”。 可无论他怎么怕、怎么喊、怎么忘,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刺客拿起了重锤。 “别啊!!” 眼见阻止不及,武承伺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当场,一只手遥遥地、而又绝望地伸向那边,凄厉地大喊出声。 “咚!咚!咚!” 回应他的是:登闻鼓发出的重重声响,顷刻间便响彻在整个大都城的上空。 震得武承伺眼前发黑,一头杵在地上…… 同样听到登闻鼓响声的老皇帝,放下奏折,叹气。 这又是告薛坏义的?这薛坏义才出宫多久?事儿就又来了…… 可她也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更舍不得不要。所以,对方捅出来的篓子,她还得接着。 揉了揉牙疼的腮帮子,老皇帝仰靠进椅背里,等着皇城禁卫的兵士把敲鼓的人给带进来。 结果,人被带进来的时候,把皇帝给吓了一大跳。 那么个青青紫紫、肥肥肿肿的是…… 她那壮得像牛的薛坏义? 那两个脸上还印着鞋底子印的是谁?武穷思?武承伺? 哟,那个被押着的,长得高大、精壮,又俊得不像话的是谁? 女帝的目光就停留在那个五官英挺、剑眉星目,看起来非常干净又俊朗的年轻人身上。 摆手示意禁卫军将人给放开,再和颜悦色地看向对方,温和地问道:“是你敲的登闻鼓?有何冤情,可向朕一一诉来。” 一见到陛下、张嘴就想嚎一嗓子的薛坏义:“……嗝!” 本来等着接受陛下雷霆风暴、缩着脖子跪在地上的武穷思、武承伺:“……” 彭凉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迎着陛下的目光,大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便道:“末将彭凉,原左武威卫小将校尉、后为吏部尚书张枷福之贴身护卫,拜见陛下,愿陛下青春永驻、龙威震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哟哟,瞧这张小嘴儿会说的,起来起来,站起来把事情说清楚喽,朕一定给你个公道。” 那最后的两句祝福词,可把皇帝陛下给听了个心花怒放。 尤其是那龙威震天四个字。 皇帝最大的心病,就是唯恐自己的帝位得不到民之承认、天之承认,不能是真正的天龙之命。 这下听到,感觉浑身都舒泰了。 赶紧招呼了人起来,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呢,已经许诺下还人公道。 彭凉闻言,剑眉微挑。 心里却是对狄大人的佩服又增加了一分。 站起身,揖手行礼后,朗声说道:“陛下,末将自跟着张大人以来,克己尽忠、死而后已。 今日也是奉张大人之命,对薛师傅、两位武大人小惩大戒了一番。 敲登闻鼓只因他们对末将穷追不放之故。 张大人也交代了末将:若是可以,能得见龙颜的话,就将薛师傅等人在街上横行无忌、枉顾人命的事情说出。 请陛下明鉴!” 果然还是薛坏义三人的事情啊。皇帝看到彭凉好颜色、好身形引起的好心情,又没了。 一时间,只觉得堂下那跪着的三人,更被彭凉比了个啥也不是,看都不耐多看一眼。 她侧了侧身,望向龙椅侧后、恭敬肃立着的苏洪。 开口道:“去,宣张枷福进宫见朕。另外……把那三个先带下去,好生处理一下。身为朝廷命官,这番行状,岂不丢脸?” 被那三人、尤其是比猪头还惨的薛坏义的样子、给引得一直强憋着笑的苏洪,赶紧应了,让小太监将那三个给扶了出去。 皇帝则瞥了苏洪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自己也想笑,就是怕有损龙威。 等那三人被带下去了,顿时就觉得整个御书房都敞亮了不少。 再坐正了身子,望向彭凉。 眉目带笑地道:“现在没外人了,可以说说你的真正目的了?那张枷福在朝中坐官日久,那就不是个心气儿有多高的人…… 嗯……和薛坏义他们也差不多是同一类人。 你别当朕眼瞎心盲。张枷福突然派你跳出来、去招惹薛坏义他们,目的绝不仅仅只是为民请冤。 说出你真实的目的,别撒谎,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而感受到来自陛下威压的彭凉,内心里则是再给狄大人加了一分。 然后,就坦坦荡荡的将如何被张枷福抛弃、还被其给屠了全家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末了,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曾经担任过张枷福的贴身护卫,顺便也将张枷福的、极私密的身上标记也说了。 当然,在最后,把狄大人也给供了。 因为狄大人说过:“如果陛下问起来了,你不把我交代出去,陛下就会怀疑你所有说过的话。她根本就不会相信冲着薛坏义他们去的主意、是你能想出来的。” “狄映?那个并州的法曹?” 女帝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陡然一动。 这个法曹还真是有意思,自己派人去并州找他,他居然跑到大都城来了。看来,今天真正想敲登闻鼓的就是他了? 也好,就此见见。 这个能在并州大闹了一场、刚进大都城就奔着薛坏仪三人去的、“胆大包天”了的家伙,不知道见了自己,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不会连自己也被其给批判了……? 女帝忽然想到这一点,就微微失笑。 “小洪子,去,你去登闻鼓那儿,把狄映带进来。” 她是真的对其好奇心大涨了。 而仍旧站在堂下的彭凉:“……” 他算到了说出实话后会有的种种后果,就是没有算到、皇帝陛下的关注点会忽然跑偏了。 自己这是……没事了吗? 可皇帝没发话,他也不敢动。只得老老实实等着狄映被带进来。 然而,他们都忘了一件事:之前宣过张枷福进宫来着。 第二十五章 前方狗贼 所以,被带进宫来的狄映,和张枷福就在长长的宫道上,撞见了。 张枷福并不认识狄映。 两人从两个岔道里、并进一条道的时候,他看到给对方负责领路的居然是苏洪苏公公,顿时堆进满脸热情洋溢的笑容。 冲着苏公公就一个劲儿地拱手,且微微弯腰,招呼着。 “苏公公,您真是陛下身边最得用的人哪,瞧瞧,这忙得腿儿都跑细了。您这是?” 苏洪见是张枷福,白净的面皮就微微地扯了扯,扯出个不咸不淡的笑容。 回揖手、略躬身道:“不敢有劳张大人夸赞,能为陛下跑腿,是老奴的荣幸。张大人还是赶紧请,陛下正等得着急呢,不敢在此与张大人寒喧,耽误了陛下的正事。” 一听陛下在着急等着,张枷福也不跟苏公公再虚客套下去了。 旨意传到他府邸的时候,他正在准备用午膳。 听说皇帝要传他进宫,他还没琢磨明白出了什么事,便被传旨小太监催着一路过来了。 想塞点儿银子朝那小太监打听一下,谁知对方银子照拿,嘴却闭得死紧,半点儿口风也不露。 还带着他专走的偏僻的道儿,他就一直有些儿懵圈。 现在见到苏公公、居然亲自带着一个长相疏朗、身材微微发福、却穿着极为朴素的年轻人进来,他的好奇心就达到了顶点。 之前客套的时候,他就试探着问了一下。被苏公公给绕过去了。 这下,他是懵上加懵。 苏公公是谁啊?那可是陛下身边一直跟着的老人儿了。还救过先皇和陛下的命呢。 甭说是他这个吏部尚书,就算是那几位丞相、太子、薛坏义等人见之,也是要规规矩矩给个笑脸、打声招呼的。 去传人?还是苏公公亲自去?这得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啊? 想到这儿,张枷福的脚步就放慢了一些,侧偏了头向那边、瞅着那个年轻人。 难道…… 又是陛下相中的心头好? 可那身材、脸蛋儿,都不特别出彩啊。怎么就会挑中了这么一位呢? 说起这个来,张枷福就觉得陛下的口味有点儿怪。 要说精壮的少年,这国朝上上下下还真不缺。 哪怕随便从兵士中捞一个呢?不也比那什么薛坏义之流的强? 非得从民间找…… 显得他们这些个人多没用似的…… 他咂咂嘴,收回视线,就准备往御书房赶。 却不料,忽听后方一声大喝:“呔!前方狗贼,可是张枷福?!” 张枷福被这冷不丁地一声大喝,给吓了一跳。又听对方居然喊他为狗贼,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转身就呵斥了回去:“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辱骂本官?” 狄映见人被自己喝住,随即扬起下颌、脸庞微侧,斜着个眼瞥对方,下巴还一点一点。 开口回道:“你长得贼眉鼠眼,可不就是狗贼?你安排下属护卫刺杀薛大人、武穷思、武承伺两位武大人,还不是狗贼?!” “什……什么?本官刺、刺杀……哪有的事?你分明就是诬陷本官,来人哪,给本官将这张狂竖子的狗头拿下!” 长着一对细缝眼儿的张枷福,平生最讨厌别人说他长得贼眉鼠眼。 他不就是眼睛小了一点儿?鼻梁塌了一点儿?眉毛细了一点儿?怎么就能和鼠辈并为一谈? 每每听人背后议论,他都势必会暴跳如雷。 眼下这个土夯夯的货,瞧那一身装扮,恐怕连陛下的面儿都还没见着过,居然就敢恃宠生骄,当众辱骂起他来,他如何能忍得? 可他的命令下去了,却又尴尬了。 周围没有张枷福自己的随从和护卫、连宫城里的禁军都离了好远站着,听到他的呵斥声,那些禁军们都纷纷别过了头去。 张枷福这才意识到,没有苏洪的发话,那些禁军们根本不会理睬他一个外臣。 不过,由此他也察觉出了苏洪的态度,心里顿时大感不妙。 难道陛下真的认为、是自己派人刺杀了薛坏义等人? 这念头一起,张枷福顿时什么都不想了,拔腿就准备去见陛下。 却被赶至近前的狄映、一把给揪住了衣领。 将人揪住的狄映,浓眉倒竖、凤眼圆睁,一下迫进对方,咬牙切齿地道:“拿我狗头? 你不但刺杀薛、武等人,居然还敢在皇城宫道中、企图调动禁军私害朝廷命官,你好大的狗胆! 走,跟本官去见陛下,本官定要在陛下面前,好好地讨个说法!” 张枷福一时被狄映的气势骇得有些腿软,但脑子就更迷糊了。 本官?这个土村夫一样的人居然也是官?什么官?为何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 可即便对方不是朝廷的官员、他也知道自己之前说溜了嘴了,这下麻烦大了。 顿时就想告饶,先服个软。 狄映却没理他,只顾拖拽着人、就往前大步急走。 一边还招呼苏公公帮忙带路。 张枷福:“……你到底是个什么官啊?连皇宫都没有进来过?” 狄映:“走快一点!这又不是本官的家,本官干嘛要记那么清楚?你倒是记得清,是想图谋些什么吗?走走走,快点儿到陛下跟前去说个分明。” 张枷福:“……” 踉踉跄跄地跟着,使劲儿地想扯开对方的手,却根本就挣脱不得,心头大恨。 而一直配合着狄映、此时走在最前面的苏洪,忍不住抿紧唇角,憋笑憋得双肩直颤。 走路都差点儿没走出个蛇形。 这个狄大人,可太有趣儿了。 他自己有事儿要找陛下,却不肯敲登闻鼓,非得找个想告状的人、先把薛坏义等人揍了一顿之后再敲。 再让那人趁机把状直接告到了陛下那儿。他狄映的名头就被陛下给注意到了。 再逮着张枷福一通子操作猛如虎,一个罪名加一个罪名,骇得那张枷福现在一头雾水加肝胆俱丧,回头见了陛下只会叩头请罪。 啧啧,真真是“国之梁才”,有趣儿至极啊。 …… 此时,坐在御书房里的皇帝、也在琢磨狄映利用彭凉进宫告状这件事。 第二十六章 大度女帝 为什么狄映自己能击鼓却不击?非得闹得这么惊天动地、先把她的人给揍了一顿? 只是为了让彭凉有机会到她面前告张枷福吗? 彭凉自己也可以直接击鼓的啊。 看来,到底是薛坏义等人引起了狄映心中的不满,故而特特地画蛇添足了一把。 由此可见,那个狄映,当真是……胆魄过人、智慧过人、正气过人?还是莽夫一个? 就这么打了她这个皇上的人,到底也是给了她没脸……? 这事儿,她可不能轻拿轻放了。 否则,众皆效仿,她这个皇帝还要不要做了?薛坏义那三个人还要不要出宫去了? 而就在她盘算着怎么给狄映个下马威的时候,就听到殿外吵吵嚷嚷。 “你放开,本官自己走,如此拖拖拽拽地去见陛下成何体统?”张枷福的声音。 接着是另一个醇音低厚、相当悦耳的声音。 “你还有体统?国朝上下谁不知道你无才无德、无品无矩、圆滑如鳅,一天只知如何挖空心思讨好陛下?陛下那般圣明之人,就是陷于你等阿谀奉承之辈,你心里哪儿还装的有什么体统?” 老皇帝:“……” 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呢? 坐正身体,望向殿门,就见一个国脸浓眉、凤眼清亮、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揪拽着张枷福、大步而来。 年轻人虽然身形微福,个头儿也不是太高,但那向着她而来的每一步,都让她感觉如排山倒海一般,带着疏朗豪阔之气。 煌煌如阳。 皇帝的脚就动了动,差点儿没忍住站起身来。 这种想迎阳而接的念头,顿时让她心内悚然一惊。 她这一生,阅人无数、识人无数,却从无有一人,能在初见一眼之时,就给她如此这般的感觉。 甚至,在对方望过来的时候,她竟然都生出了些许局促之感。仿佛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对方给看穿了一般。 虽然……对方的视线一触即离。 狄映看了龙椅上坐着的女帝、两眉之间一眼,就松开张枷福,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微臣、并州都督府法曹狄映,参见吾皇陛下。” 法曹,挂在都督府,算是军职。但又可掌管一州之地的所有法务。是以,行文职之礼亦可、行军礼亦可。 “平身。” 老皇帝开口。 脚是忍住了,一只手却到底是没忍住,抬了抬。 之前想给对方下马威的念头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有点儿像是……祖母瞧见了自己的嫡孙? 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却又本能地并不拒绝这样的感觉。 见狄映站起身,皇帝双手搁在龙案上,温和地问道:“你对薛坏义等人不满?嗯??” 薛坏义随着她给予的恩宠,每每离宫之后便是肆意妄为,她早已知晓。 现在这样问,就是想看看狄映是不是会为了讨好她而撒谎。看狄映会不会承认今日这一切、都是其在背后捣的鬼。 狄映承认了。 他大大方方地道:“回禀陛下,于公于私,微臣都对那等不将律法放在心上的人不满。哪怕他们是陛下的人,但普天之下、又有何人不是陛下的人? 陛下就像大家长,偏疼些、个别的也属常情。可他们不懂感恩,肆意欺凌和杀害陛下其他的、普通的孩子们,微臣,无法坐视。 只因微臣官微职低,无法将之缚于法度,只得出此下策,先让街头更加低微的百姓们看着、出口恶气也好。 一是让薛坏义等人晓得:天下是陛下的,不是他们的。陛下是重律法的,偏疼亦是有度的。 二是让百姓们可以看到,不是谁得了陛下的偏宠,就没有人敢直捋其须的,这会让百姓们的心里敞亮一些。 若微臣此意引陛下不满,微臣愿领责罚。” 老皇帝:“……” 她被噎住了。真的被噎住了。 狄映这是在请罪吗?分明就是在表功? 可这话里话外,也是在指责她? 指责她这个皇帝没有把一碗水给端平了?指责薛坏义等人的行为是她给纵容了的? 她要治狄映罪的话,是不是就得先治自己的罪?是不是就会伤了百姓们的心? 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感觉:阎大人对此人的举荐之词似乎并没有过多夸张,此人这三言两语,便展现出了独有的思维和气魄,是个治世之臣的样子。 可治世之臣、治国之才,都会像是刺猬。 扔?舍不得,摸?扎手。 没法回答狄映这话,老皇帝头疼了一息后,便转移了话题。 “深宫之内,禁止喧哗,你为何初初进宫、就揪着朝廷三品大员的衣领不放?这以下犯上、吵吵嚷嚷的,胆子不小啊。” “回禀陛下,您看这人的面容,细溜儿眉毛、细溜儿眼,塌着个鼻梁阔着张嘴,分明就是那鼠窃狗偷之相。 微臣初初进宫,并不识得此人是三品大员,观其貌以为其必不是好人,便揪住其不放。 后经苏公公指点,方才得知此人乃是张枷福,那微臣……就更不能放了。 陛下啊,您久坐高台不挪腿,并不知民间对张枷福此人是何等评价的啊。他阳奉阴违、祸害百姓,肆意屠戮人家满门。 这儿,就有苦主在场。 陛下,微臣请求:彻查张枷福,还律法清明、公道人心。” 狄映说着,抱拳,躬身请命。 这个女帝,看着四十徐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就这个年岁、还是保养得宜之故。 狄映不追究。 他只发现,这皇帝的心胸气度正如传说中的一般,很能宽大容忍。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只要没把他在一开始就拖出去鞭挞或者斩首、只要还允许他开口说话,那么,他就无所畏惧。 多难得能直面当朝最高帝王呢。他得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可他并不知道,他又把皇帝陛下给噎住了。 女帝继续揉太阳穴。 面前这个刺猬,属实扎手。 那样说张枷福的面相以及恶迹,是在指责她这个当皇帝的不长眼是吗? 张枷福是正三品啊正三品,还是吏部尚书,考核全国朝上上下下所有官员政绩的吏部尚书啊。 第二十七章 拦不住 老皇帝这心里啊,是哭不得、笑不得。 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张枷福,也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此人的恶迹,只是一直没有人闹出来,她也就没有去细细追究。 毕竟张枷福的嘴很甜,总能哄得她心情很好。 做为一个帝王,并不需要身边全是清正刚直的好官。当然,也不能全是只会阿谀奉承的“滑头官”。 只是这几年的朝堂,可能是都知道她比较喜欢听好听话的缘故,滑头官就越来越多了,而清正刚直的就越来越少了。 这也是她急于想发掘人才的最大原因。 而现在这个狄映…… 老皇帝的眼神微微扫了跪伏在地、浑身颤抖、不敢抬头的张枷福一眼,心里决定:该警肃一下朝堂目前的风气了。 不过她也不接狄映这话茬。 她放下手,轻拍着龙案,再次转移了话题。 “你先别揪着这个、揪着那个,先说说你自己的事情。身为并州法曹,五品官员,召集百姓公审并州文、武最高官员。 还煽动百姓,直接将四十几条性命给祸祸至死,是谁给你的胆子?是谁纵容你如此无法无天? 你口口声声律法,这又是出于律法中的哪一条?你可有将朕放在眼里?!” 狄映闻言,挺直了背脊。 揖手一礼后,沉肃了面容,认真作答。 “回禀陛下:律法之威,并不仅仅在严、在酷、在条条款款。而是在其有基础。 基于百姓们的长情长理这个基础。 对于那些人犯,微臣想在衙门审来着,可陛下……您未见当时情状。 公堂之上、苦主站不下; 天地之间、哀泣容不住。” 说到这儿,狄映按了按忍不住有些微微泛红的眼睛,接着再朗声说道: “于法,马光进、佘健宏等人,祸害并州百姓、一手遮天,已犯下累累杀之、剐之都不得解的罪行无数。 于理,微臣不足以有权、有资格对他们进行审讯。 只得于情,让所有被他们祸害的苦主们当众告诉。 微臣并未越权审理,官之为民,民亦有权诉之。 至于煽动,微臣更无。 微臣只是将一干人犯等押入了囚车,准备押解前往大都交由刑部,但是百姓们群情激愤…… 陛下,民心甚于洪川。您是没有见到,成千上万的百姓们呼喝呐喊、恨不能生生用牙撕咬了人犯们的样子。 微臣无能又无权、手下更无人,阻挡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是,连看着都没能做到。 群情刚起时,微臣就已被马光进的死士打晕给带走了。” 说着,狄映还轻轻咂了咂嘴,脸上一副、很是遗憾没有看到马光进等人之死的表情。 老皇帝:“……” 她无言以对。 这个狄映,亦庄亦谐、亦正亦邪…… 尤其是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有敬畏吗?有一点点。 有尊敬吗?有一点点。 有惧怕吗?没发现…… 从他踏进御书房、不是,是从进宫开始直至现在,他给自己的感觉,都不像是在进行殿前答对。 而像是,两个老友坐在湖边、凉亭里,推心置腹一般。 这种感觉…… 老皇帝的心思逐渐飘远。 她历经两代帝王,再到自己成为帝王,有多久、多久没有谈过真心话了? 没人敢对她说太真的话、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心事。 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自己所有的情绪、真实的感觉等等,那些都没法对别个宣之于口。 如今,她坐拥天下,却亦异常孤单。 国朝之人,俱是她的子民,她的心里,却始终空空缺缺着。 而现在,忽然就有这么一个人,突兀地从天而降,站在御书房、站在她的面前,有理有据、连褒带贬,语气和态度却仿佛像是在与她促膝谈心。 没有把她当成依傍、没有对她卖力讨好、没有对她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甚至,还拐弯抹角地批评她、指责她、数落着她的种种不是。 就好像:所有的人都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她是所有人依仗的对象。然后,来了这么一个人,不是朝她索取,而是在对她给予。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新鲜而又…… 真的让她觉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 “狄映,你觉得,于国朝、于朕,最重要的是什么?” 女帝平复了一下心绪,努力回归正常,问向了狄映。 如果此人真是治世之才,那么,她想先听听对方的见解。 “回禀陛下。” 狄映听问,揖手微躬后,开口回答。 “微臣小的时候,观察过满地爬的蚂蚁。看着它们忙忙碌碌、不辞劳苦地到处奔波,就为了服侍和照顾那一只蚁后。 微臣就在想,是不是只要将蚁后伺候好了,所有的小蚂蚁们,就能快乐幸福了呢? 于是微臣就天天盯着它们。 可后来就觉得:不是。 无论蚁后是什么样的,小蚂蚁们永远都是不停奔波着的。它们最大的快乐,好像就是在喂饱蚁后之后,还能囤积下大量的食物。 再多亦不嫌多、再少亦不惊惶。 微臣就在想,是不是和人一样呢?百姓们,只要有地种,有足够的食物来源,就会快乐和幸福呢? 于是,微臣就天天跟着家人下地种田。 可惜,最后发现也不是。 因为不管种出来多少粮食,都吃不饱肚子。 丰年了,税就重,还得囤粮防荒年,不敢放开了吃。 荒年了,税还重,囤积的粮食要吃、还得防止下一年更荒。更不敢多吃。 一家人,一年的收入,都来自饲养家禽、种些蔬菜,卖肉卖蛋卖菜来换取盐、布等日常生活所需。 那些种菜的地,还只能少少地开挖些边边角角去种。 而家禽,喂养的数量也没法过多。因为养不起,更上不起税。 微臣就在想,是不是要当官呢? 是不是只有当了官,减少了税赋、能及时在荒年帮助了百姓,那么,国朝就安稳了呢? 微臣之小家,就安稳了呢? 于是,微臣就努力读书,想通过读书科考去当官了,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这真的只是小道而已。毕竟殃殃国朝,最多最大的基数是平民百姓。 又有多少能走进朝堂?又有多少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呢? 最终能拯救的、帮助的,也只是自己的小家而已。” 第二十八章 知人善任 狄映说着说着,就摊摊手。 抹了把脸后再继续道:“最后,微臣才明白。屋之稳、在于栋。国之盛,在于律。 只有明确了律法、宣扬了律法,才能让国朝之民们有法可依、有度可行。 就像一个人走在茫茫的荒野,得有一个明确的标识,才不会迷路。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哪儿走。 也只有明确了律法,严正执行了律法,才能让官员们循规蹈矩、造福百姓。才能让税赋真正减轻、百姓们才有地可种。 上层建筑,决定下层如何生存。要让上层建得笔直,律法就要得以持正和清明。 才能让百姓们吃饱肚子,才有了快乐和幸福。国朝才会昌盛。” 皇帝听着这番语重心长、又直击重心的话,看着面前那个侃侃而谈、却又像是累累背负的身影,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本想问:对方对自己是怎么看的。 可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她直觉:真要对方说出来的话,自己会兜不住。 “狄映,你的胆子很大。不过,想必你也听说过朕了,对于一心持正之人,朕,会用、也敢用! 既然你有如此为国之心,那就去大理寺上任。先做个正四品下的大理寺右寺丞。 朕,从不惜放胆用人才,只要你是个人才、只要你真能做到你所说的,便去。” 狄映听到陛下就这么给自己升了官,神色不动,躬身拜谢领恩。 心下却是对这个皇帝竖了竖大拇指。 不过在谢完皇恩之后,他起了身并没有走。 只拿眼,一眼、一眼地瞅张枷福。 现在他狄映虽然是四品官了,可张枷福还是不归他审,而且皇帝也没有说要怎么处置张枷福,他不想走。 事情闹都闹出来了,总得有个结果。 老皇帝也看出了狄映的意思,目光便转向了一声不敢吭、抖若筛糠的张枷福。 只扫了一眼,就看向了身侧的太监总管苏洪。 开口道:“拟旨。将任命狄映的旨意正式下发。另赐其宅邸一座,允他先接家人、置府,再到大理寺上任。 张枷福。将其交由大理寺、刑部联合彻查。朕,只要结果。若胆敢有偏私者,一律同罪。” 说着,又望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去了殿角的彭凉,温声询问向对方。 “彭凉,张枷福的事情未审结清楚之前,朕,无法判断你的言语。相信这点你也明白。 不过可以先让你回归正途、免流离之苦。你是要重回左武威卫、还是由朕另外安排?” 此时的彭凉,内心的情绪一直在翻涌。 他见识过狄大人的神奇、勇敢、莽撞,也在这御书房内领略了狄大人的胆识、胸襟与气魄。 胸中早已对其升腾起了浓浓的敬佩之情。 以及、报国之心。 听到陛下问话,他立时单膝跪地,抱拳回禀道:“启禀陛下:末将……末将愿为护卫,誓死追随狄大人!” 皇帝听罢,微笑着靠进了椅背,点头颔首。 “准了。升任你为正五品带刀护卫、隶属左金吾卫将校。只专心护卫狄映一人周全。” 再看向狄映,笑容微敛,正色问道:“狄映,只彭凉一人,恐难护你于万一。待上任后,你再去左金吾卫、挑选一些人手跟随你左右。” “微臣谢陛下隆恩。” 狄映接过旨意。 谢过恩后再摇头道:“蒙陛下厚爱,微臣并不涉险,且彭凉武艺实高,有他一人陪同微臣已足矣。” “并不涉险?” 皇帝听了眼角就上扬,打趣道:“忘了你在并州挨蒙棍的事情啦?” 狄映:“……那是极偶尔的意外。” 皇帝:“行,你自己决定。需要的时候就去挑,挑完了名单报给朕就行。” 狄映抱拳躬身:“谢陛下隆恩!” 皇帝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后,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以后,有事可直接来见朕,不要再……再随意打人了。” 狄映听到这话,抬起眼皮看了眼上座的皇帝。 然后脖颈微侧、眼神略歪,再收回视线,揖手应是。 告退。 老皇帝:“……” 看着狄映退出殿外,老皇帝歪了歪身子,眼神还望着那个圆润挺拔的背影,口中问向苏洪。 “他最后那个眼神是啥意思?嘲讽朕?蔑视朕?提醒朕?还是根本就没有答应朕?” 苏洪胖胖的白净面皮就抖了抖。 他端了茶盏放在陛下的面前,而后再回话道:“狄大人估摸着得有十日才能上任。据老奴所知,大理寺历年来积压的案件、所涉人数几乎已达两万。” 老皇帝:“……一帮子吃干饭的!行了,你去通知薛坏义,最近十日、不,最近半个月就在白马寺里呆着,不许出来。” “陛下,万能的陛下啊,微臣是被冤枉的啊……” 张枷福被拖出去之前,终于壮起胆子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老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冷肃,浑身威势散发,喝斥道:“朕让你说话了吗?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再送去刑部,让他们好好地审!” 张枷福:“……” 而出宫了的狄映可没想那么多。 他知道陛下对薛、武等人是有多护着,也清楚自己就算是四品了也拿那些人没办法。 所以才会“先打为敬”。 现在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得先张罗自己的府邸去。 …… 十日后。 陪着彭凉一起到菜市场看完张枷福的下场后,狄映才施施然地去了大理寺上衙。 因为这次皇帝震怒,张枷福的案子审结得非常快。 最后,是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将张枷福千刀万剐、满门抄斩。 看着张枷福被一刀、一刀,片成片儿、一直绝望哀嚎的彭凉,听着百姓们的欢呼,他这才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这十天,狄大人在忙着搬家,彭凉就在忙着寻找家人的尸骨并安葬。还要忙着去大理寺做苦主,都没闲着。 现在,看到了张枷福的结局,彭凉原想着去给家人的坟头上柱香,又担心大人初初上任、身边没有可用之人,便想着等忙完了、再去将这个好消息告慰家人。 谁知…… 第二十九章 敲诈勒索 向上官报完道,再跟同僚一一见面认识之后,坐进自己公事房的狄映,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本册子,愣了愣神。 这只是积压的案卷——目录。 其重量就达到了十斤……有余。 狄映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上面的涉案人数:的数字,沉默了。 彭凉也傻了眼。这他还有时间去给家人上坟吗…… 不过,没犹豫两息,他就决定,先护着大人要紧。 看到大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去从头翻看案宗目录,彭凉想了想,出去转了一圈儿,端了茶水进来。 搁在大人手边,便立去了房中阴暗的一角。 狄映没有注意到彭凉去了哪里,他翻了一遍目录后,先挑出了一件案子。 现在是十一月底。这件案子发生在三年前的四月。 整整过去了43个月零17日。 该案当时就已做出判决,且一审、二审、三审……怎么审,都是维持原判。 但因人犯不停上诉,故而:人被关押在牢狱之中,案子却挂在了未最终审决的卷宗里。 从这儿就能看出来,其实当前国朝的律法,还是比较严谨的。 只不过…… 万事由人为。 狄映之所以注意到这个案子,就是怀疑“有人为”。 案情不大。 人犯是大都城下、渠县里最有钱的豪商——钱富。 当年的钱富三十五岁,膝下只有一个宝贝女儿,钱馨儿,14岁。 钱富极是宠爱钱馨儿,一家子人都视其为眼珠子一般护着、疼爱着。 那年四月初,钱富进大都城巡查自己的绸缎铺子。顺便在街上逛了逛。 逛到一家很大的脂粉铺子时,就想着给女儿买一些新货。 经那家铺子掌柜的热情介绍后,钱富便将店内推行的新款、尤其是仅次于贡品的新货,全部买了三份,带回了家。 他的女儿钱馨儿见了,非常高兴。 当时就净过面,打开一盒胭脂就用上了。 谁知,第二日,钱馨儿的脸就开始红肿、起皮、溃烂。 一家人都吓坏了,带着钱馨儿四处寻找大夫医治。 可情况并未见好,反而更加严重。 最后,钱馨儿被毁容。 大夫们在验过了钱富买回去的胭脂水粉之后,就确定了是那里面的问题所导致的。 钱富伤心、愤怒之下,就去找那家“润娇脂粉铺”的掌柜的,要求对方赔偿一万两白银。 钱富其实一点儿也不缺这钱,但他就是气不过。 他一生为善,做绸缎生意也踏踏实实。 之所以住在镇上,一来那是祖地;二来,有足够的地方自建织布、染布作坊。三来也是想回馈家乡,可以给当地的百姓们提供更多挣取银两的机会。 渠镇在他的帮助下,早已日益红火了起来。 钱富以为,就这样下去,再给女儿招个夫婿,一生也就平安顺遂了。 谁知会天降横祸,居然因为一盒胭脂,就将他如花似玉的女儿给毁了容。 他要讨个赔偿、平衡一下心理。 可那掌柜的非常豪横,一听他要一万两的赔偿银子,就直接报官把钱富给告了。 告钱富敲诈勒索。 京兆伊宋文宋大人,在审来审去之后,做出了判决:判处钱富恶意敲诈、勒索商人,对其处以了狱期五年。 钱富如何肯服?自始至终就不认罪。 而其妻在听说他下狱后,就裹挟了家里大半财产,跑了。 钱馨儿也在这接连的打击之下,整天关在屋里,郁郁成疾。 好在还有个忠心的管家,钱莫。 四处收债,有了钱就帮钱富到处奔走、打点,不停地向上诉告。 甚至一度告到了刑部、再至大理寺、最后还到了御前。 可惜,全都是维持原判。 钱富仍是拒不认罪。 而因为他一告再告,不仅刑期一加再加,现在已经加到了二十年,最后连案子都搁置了。 …… 狄映放下卷宗,端起茶盏,深深靠进了椅背里。 这案子,从表面上看,各处判决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钱富请的大夫验的那三盒胭脂,大夫在出庭作证时也讲了其中所含有的物什、可能具有毁人容颜的效果。 那掌柜的也从始至终、都没有狡辩说胭脂没问题。 他就抓着钱富索要钱财这一条来告的状。 那么,各处就觉得,钱富要得太高、太多。 一个富商的女儿而已,一万两白银?抢钱呢?估计人人都这么想。 而且只是面容毁了,又不是命没了,就认定钱富在敲诈。 可是,在狄映看来,他们都忘了一点。 法义是作为入罪的基础,而伦理才是作为出罪的依据。 律法,是对人最低的道德要求。 但显然,对钱富作出的这个判决,却没有基于这一条。 钱富致力于县村的建设,挣了银两也没有坏了良心,还帮助修桥铺路、带富乡民。 可以说,是有相当的功德在身的。 其历年来所做之事耗费的银两、何止一万两? 他也没有贪花好色,娶的妻子虽然是那等…… 他也没有四处招妾逛花。只守着那么一个女儿,相依渡日。 那个女儿对于钱富来说,就是无价之宝、就是比他自己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女儿出事了、毁容了,对于钱富来讲,跟天塌了也没有区别。 要求赔偿一万两,要的,也就是一个公道。 拿不到这个公道,他余生都会被噎哽。 狄映现在也觉得很噎哽。 女子之容颜被毁,与被毁了一生也没两样。甚至比死了都还要折磨人百倍、千倍。 毁人一生,只要求赔偿一万,多吗? 在狄映看来,一点儿也不多。 换了是他,他不仅会要求对方赔一万,更会要求那家脂粉铺子后面的东家入狱。 否则,这口气绝难消除。 如果那有害的胭脂售卖出去过多,引发更多的女子毁容,狄映会觉得,杀之都不足以平民愤。 但就目前看来,钱馨儿因为当时就用了,第二天就有了反应,大夫验看过后,钱富就去找了那掌柜的,以至于倒让其余的女子逃过了一劫。 这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 不过,事情恰恰也坏就坏在这里。 第三十章 给钱啊 现在狄映想去找证据,也极难再能找得到了。 而没有证据,他总不能平白地就放了钱富? 即使他敢,但对方就这么坐了几年牢狱,然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家也没了,女儿还病了,要怎么好? 跟逼死人也差不多。 想到这儿,狄映放下茶盏,站起身,招呼彭凉跟他出去。 看着彭凉从角落里闪出来,露出那帅气至极的面容,狄映就牙疼。 “你是五品护卫,不是暗卫,不要动不动就藏在阴影里、白瞎了那么一副好相貌。” 彭凉眨眼。 “大人,卑职只是担心影响到您而已。再说了,卑职是用武艺护住您,又不是用脸。” 狄映:“……以后在我面前就别卑职来、卑职去的了。显得生分。” “是,卑职、我……卑职遵命。” 狄映:“……” 这个遵命还真不好直接连“我”。 觉得这彭凉爽直是够爽直了,就是有点儿笨。 不再去看他,俩人走去了大街上。 狄映看着街上的行人、或马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腿。 想到离此地60余里的渠县。忍不住嗟了嗟牙花子。 再摸了摸自己身上里里外外,狄映叹口气,认命地抬起腿。 突然发现自己好穷、好穷。 走了没几息,狄映又转头,往皇宫去。 “大人,您这是?” 彭凉见大人突然转向,星目眨了眨,好奇地问。 “我不是清水官,我得要钱去。” 狄映信口回答。 彭凉听了就更好奇了。 大人这是要进宫去要银子?找谁去要啊?户部吗?人家肯给吗? 带着这样的好奇,他紧跟着大人往宫里去。 谁知,他家大人是直接奔着皇帝的御书房去的。 彭凉:“……” 大人您的脖梗是不是有点儿硬啊,总想找砍啊? 正在批阅奏折的老皇帝,听说狄映来觐见,便将人给宣了进来。 结果一听对方的来意,也有种:这家伙在找砍的感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银子怎么要到朕这儿来了?” 老皇帝看着狄映,有种想拍桌的冲动。 国朝上上下下无数官员,不管是哪个,也没谁敢找私人要用的银子、找到她这儿来的。 为啥说是私人要用的银子呢? 因为狄映开口说的就是“陛下,臣要查案,需得东奔西跑,连辆马车都没有,您得给银子。” 听听,多理直气壮。 狄映也觉得自己挺理直气壮的。 自己是“公费查案”,不就得有公费嘛? 报销那些就算了,他现在垫不出一个大子儿来。 听到皇帝问话,狄映就挺直了腰杆、很认真地回道:“微臣任判佐之时,才一月,例银都没领到手,就被诬告下了狱。 等阎大人还了微臣清白,又过了一月,微臣就去了并州,还是没有领到月银。 可在并州三个月、还是没人给俸禄,微臣就又被人打晕带走了,身上连个铜板都被贼人给洗劫了去。 这一路到大都城,用的全是彭侍卫、彭凉的银子。” 说到这儿,狄映就问向了立于侧后的彭凉:“话说你不是在逃命吗?银子从哪儿来的?可不能去抢喔?” 彭凉:“……” 老皇帝:“……” 彭凉对着自家又窜了思路的大人回禀道:“逃命也是需要银钱的,卑职并不是一直在逃。停下来的时候,会接些高额的护卫工作。” “哦,” 狄映闻言点头。理解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于是他又继续对着皇帝道:“陛下您给微臣升了官,可是该赏的田地和黄金都没给。 微臣搬家、布宅那些,把家里的积蓄都用完了,还没归置齐整。 今日想去县里办案,60里路呢,微臣真的用两腿走不了。总也不能再用彭凉的银子了不是?他估计也不剩下几个了。 陛下,微臣是为国朝办事,总不能老让彭凉贴银子?那也不像话不是?” 老皇帝:“……” 她一时之间,脸上也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 是,按规制,升了人家的官,就该有封赏。 可他狄映是获得封赏升的官吗? 自己不将他之前所“犯”下的“过错”、一一追究就已经是无比大度的了,他还想要封赏? 不过自己也的确是升了他的官了啊。 这事儿闹的…… 给?憋屈;不给?瞧狄映那架势,如果不给、还不能说出个条条道道说服他的话…… 算了。 老皇帝心想:自己未必能说得过他。 “行,朝廷欠你的那些个俸禄、以及朕该赏的都给你。你跟着苏公公领去。” 说完,看到赶紧就向着自己谢恩、笑得凤眼都眯起来了的狄映,忽然心里就有些不爽了。 忍不住加了句:“以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别来找朕了。再有下次,朕就在你的身上打一标记:非召不得见。” 揖着手、腰刚刚弯下去的狄映,一听这话,不干了。 直起腰身就回道:“微臣是陛下麾下的子民,亦是民生中的一员。陛下将民生说成鸡毛蒜皮,这不太好? 那什么样的事情在陛下眼里才是大事?微臣要办的案子是小事?天灾、敌军才是大事?那……” “你滚了……,再不去领,朕就收回成命了。你自己要用银子就自己找户部要去。” 老皇帝听得头都大了。赶紧摆手让其滚蛋。 狄映闭嘴了。 再说下去就得跟户部去扯皮了。 遂重施一礼,麻溜儿地滚了。 滚出去之前,回头问了一句。 “得多赏点儿,微臣还要还彭凉的银子。而且张枷福的案子已经处理完毕,该赔给人家彭凉的,得赔了?少了可不行。” 老皇帝:“……一人一百两黄金,自己去称!” 狄映满意了,带着同样满意的彭凉,走了。 老皇帝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朝堂五品官往上,要么圆滑、要么梗直、要么焉儿坏、要么尸位素餐…… 总之各色的人都有。 但是像狄映这样的……这样的…… 没有…… 关键是…… 她还不讨厌…… 奇了怪了。 老皇帝理不清自己这莫名的情绪,就在殿中转了几圈儿。 第三十一章 证据缺失 而狄映呢? 如果他知道皇帝陛下是这么想的,肯定就会告诉她:当一个人面对着的所有人都对她表面恭敬、讨好、畏惧的话,突然来了一个将她几乎视为平等对待的人,她是会新鲜和接受的。 这也是狄映从骨子里表现出来的东西,虽非故意,但实际就是很有效果。 当然,这也是他知道皇帝其实是个心胸挺开阔的人来着。 换了是那谁家小谁… 呵,他早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了。 但要换成是秦…… 那他俩可以对膝而坐、禀烛夜谈、抵足而眠…… 想想就美啊。 但也只能想想。 现在腰包里有钱了,狄映又赖着户部多拿了一百两银子,让人把陛下赏赐给自己和彭凉的金子送回家,他俩换下官服就直接出发了。 钱富的家产都没了,只剩一个祖宅,钱馨儿就住在里面,由老管家田莫照顾着。 昔日繁华的渠县,也变得有些萧条。 狄映他俩骑着马,出了大都城到渠县这一路,真的是感慨良多。 钱富对家乡的贡献很大。这从大都城到渠县的官道,都是用大青石板铺就的,比之大都城坊市内的官道、也差之不了多少。 道路的两边,还种着许多的冬青树。在这寒冷的季节,看着就少了许多荒凉萧瑟之感,多了些生趣盎然。 渠县内,也规划得整齐干净。桥梁也结实耐用。 只是,现在许多店铺已经关门,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也几乎看不到多少笑容。 狄映从街上骑马走过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曾经的繁华。 和现在的情状相比,这种落差感也让狄映的表情愈发严肃。 快到钱宅的时候,狄映放慢了马速,想着要不要找个女子先去接触一下钱馨儿。 这个念头刚起就放弃了。 钱馨儿现在对陌生的人一律很排斥,无关男女。 那就索性自己试试,狄映抬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 至钱宅时跳下马,彭凉将两匹马拴在门前的石柱上,然后去敲门。 狄映就观察起这座宅子门脸的情况。 心里不禁感慨着:真的是荒凉了。 有些人犯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有些人犯法,看不到任何凶器,却用无形的刀刃,将一个人、一家人,片片摧毁。 “吱呀”,门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胡子都全白了的大爷,佝偻着腰,将门吃力地给拉开了一道缝。 “你们找谁呀?” 大爷颤颤微微地问。 “老丈您好。” 彭凉揖手,礼貌地打过招呼后问道:“请问……” 他噎住了,回头望向自家的大人。 大人这一路过来啥也没说呀,他不知道要找谁呢。 狄映也发现自己忽视了这一点。 此前他一直独来独往,身边除了家人外,也没个可信任的、值得交流的人。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在自己的脑子里打转。 现在多了个彭凉,他倒是一时没能适应。 抱歉地对彭凉笑笑,再迎上老丈疑惑和戒备的目光,温和地笑着道:“老丈,我是狄映,大理寺新上任的寺丞。我想见见你家的小姐……” 岂料话还未说完,老丈就缩回脑袋准备关门了。 嘴里发出嘀咕声:“又是官,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好的。见我家小姐作甚?越见、我家小姐就越怕人了。非得生生把人逼死才罢休吗?” 嘀咕得狄映就揉鼻子。 一次次的审问,一次次都要来问钱馨儿当初的情况,一次次给人希望又打进深渊。 别说是钱馨儿那样已经濒临崩溃的人,就是个正常人也早已承受不住。 “老丈,本官想放你家老爷回家,可是,这事儿总得讨个公道不是? 如果你家小姐实在不方便见人,那么,本官问你,当初的那些脂粉,可还有留存? 如果没有,还是拜托你跟你家小姐说一声,让本官见见她。 只要能从她的脸上发现任何被人下毒的痕迹,你们钱府的这个公道,就由本官来还,你看如何? 记住:我叫狄映。 如果我说到做不到,你就来大理寺告我。” 话音刚落,被关闭的大门又打开了,开得还不小。 大爷的脸上带着一些惊喜和忐忑走出来,搓着那双皮肤已皱皱巴巴的大掌,不确定地问道:“真的能从我家小姐的脸上验出毒素?能对释放我家老爷有用? 当年那些脂粉,没有了…… 老爷拿着它们,到处找人验、还告状,最后都不知道怎么的,带出去了就没带回来过。 说是被人给打翻了。就是因为这样,我家老爷才总告不赢,小人依着老爷的话,几乎花光了府里所有的钱财,也没有把老爷给搭救出来。 那些天杀的狗官,只知道收钱、收钱,收了钱却又不办事。 小的去找他们,还被打出来……” 老人家碎碎念着。 狄映的面上仍旧带着亲和的笑,内心却沉重地提都提不起来。 按照正常的道理来讲,其实审理这件案子的官员未必个个儿都是坏的。 只是涉及到关键的证据链缺失,他们并没有足够的尽心。 吃、用方面的东西,极容易出问题,而又很难当作证据留存。 所以需要办理案件的人细心、以及耐心地梳理前因后果、和逻辑、情感等各方面的因素。 断断不能简以判之。 更不能收了人家的钱,仍旧不肯上心。 等到老人家碎叨完,狄映才揖手道:“老丈受苦了。请头前带路。” “嗳嗳嗳,好好好,小的这就带您过去。不过我家小姐受惊严重,恐会怠慢贵客,您等还请多多担待。” 老管家一生给人行礼,尤其是对着当官的。这破天荒有官员冲自己行礼,顿时受宠若惊,却又感动伤心地落泪。 这是个好官哪,他家老爷有希望出来了,为什么没早点遇到啊…… 抹着老脸,佝偻的腰也挺直了几分,将中门大开后积极地带路。 钱宅很大,现在因缺乏打理、而四处杂草丛生。树没树形、花没花状。间或还能看见野鸡、野兔之类的出没。 很多杂草把小径上铺着的石板都拱了起来。 不过雪层厚,将这一切都掩盖了个七七八八。 只有一条道,干干净净的。 第三十二章 折翼的小仙女 狄映二人就跟着老管家走在这条干净的小道上,七拐八绕地去了后院。 一进后院,打眼就能清晰地分辨出来、哪栋小院是钱馨儿住着的。 唯有那栋小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积雪,都被打扫得很干净、料理得也很干净。 狄映估摸着:老管家所有的心力都用去照顾钱馨儿了。 钱馨儿能活下来,多亏了这样忠心耿耿的老管家。 跟着老管家进到院中,老管家就隔着正屋的门说话。 “大小姐,朝廷有官员来了。您先别怕,这次来的是个好官,您的父亲,有希望回来了。” 屋里很安静,没有传出任何有回应的声音。 老管家想抬手敲门,被狄映阻止了。 狄映走上门廊,走到侧屋的窗户边,温声开口道:“钱馨儿,你父亲的案子,缺失了最重要、也最直接的证据。 钱馨儿,你很勇敢,一直坚持着撑了下来。为的就是想等你的父亲回家? 你父亲,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回家的希望。他和老管家一直在为此努力。 你也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点,让本官看看你的脸。放心,咱们就看看,还能不能从中找出对你父亲有利的证据,可好? 不要怕,外表影响不了你内心的善良和美好。 也不要担心会吓到我,我见过很多被折翼了的小仙女。 知道什么叫折翼了的小仙女吗? 每个小生命啊,都是天上的星星转化到人间变成人的。它们来的时候啊,背后都带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翅膀,也长得非常非常美丽和可爱。 只是,有的时候,飞下来的过程中呢,就遇到了雷霆、风暴、雨雪那些,一不小心就把翅膀给弄坏了、弄断了。 因此,在长大的过程中,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小小瑕疵。 所以,就需要她们比别人更勇敢一点、更努力一点,才能像别的正常的人一样。 不过老天爷也是公平的呀。它虽然不小心把这些小仙女们的翅膀给弄坏了,但它也在别的方面补偿了呀。 你看,它让你遇到了意外,却给了你无比美好幸福的曾经、给了你这世上最好的父亲、老管家,以及吃穿不愁的幸运。 你也知道,许许多多的小孩子,现在还吃不饱、穿不暖呢。他们也饱受着很多的苦难,比脸坏了更多、更难的坎坷。 你……” 狄映话还没说完,屋门打开了。 一个瘦得有些脱了型、显得身上衣裙格外宽大的、弱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 头罩轻纱,脚也没有迈出门槛,就那样倚在门框边,怯生生地问向他。 “大人,您说、您说的,我……我也是小仙女,只是翅膀被碰断过的小仙女,是、是小星星,是、是……吗?” “对!” 狄映转身,亮亮堂堂地对着小姑娘,用力地、肯定地点头,同时让鼓励的光,充满在自己的眼神里。 “所以,小仙女,你愿意和我一起,找到能让你父亲回来的方法、修补你那双漂亮的翅膀吗?” 小姑娘听了,犹豫着。 她脑袋的侧边顶着门框,轻轻地摩擦着,仿佛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和自己做着斗争。 但明显也是有些雀跃着的,脚尖在地上来回地动。 狄映见状,微笑着伸出一只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像在做着某种牵引一般,声音里也带上鼓励。 “来,慢慢地跨出来。你看看这些白雪,它们明知道会被弄脏、会被融化,都还是飘下来了呢。 多勇敢、多漂亮啊,就像你身后看不见的翅膀一样,它们多希望见见太阳啊。” 小姑娘仍旧没有回话。 只是手指抠进门框的力度更大了一些,脑袋慢慢地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后,再看看院子角落里的积雪、以及……自己头顶的天空。 犹豫着、纠结着…… 狄映也没有再说话,保持着这个姿势和温和鼓励的笑脸,等待着。 “大人,您……您真的能让我的父亲回家吗?” 等了几十息后,小姑娘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狄映面上的笑容加深,很肯定地点头:“能!” 他是真的能,本来大笔一挥就是能。 只是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个机会,还其父亲一个天理公道。 抓与放,从来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 当然,没必要把那些对着小姑娘说。 听到能帮助自己的父亲回家,钱馨儿抬起脚,瑟缩着。但是终于勇敢地走了出来。 整个人因为惧怕而在颤抖,却走了出来。 老管家捂着嘴,脚下轻轻往后退,哭得哽咽而又无声。 现在,他相信狄映是好官了、真的是个好官了。他家老爷回来有望了。 而狄映则在看着钱馨儿,看着她一步步、缓慢地、颤抖地一点点挪向自己。 然后,越来越快、步伐也越来越大。 狄映随着她的靠近,慢慢地收回手,像是牵引着对方来到面前。 钱馨儿也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牵引,紧咬着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自己逃回屋去的冲动。 迎着那个仿佛阳光一般温暖的笑容,一步步走过去。 待至近前,深呼吸,手捂着胸口,对上那双坚定如海的目光,突然,心就不慌了。 她敛裙施礼,发出虽然羸弱却安稳的声音:“恳请大人,还民女及家父公道。” 狄映笑容扩大。 心里却早已酸软得一塌糊涂。 他知道,这每一步,对于钱馨儿来说、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可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很棒、非常棒! 他弯腰,伸出双手,做出虚扶的动作。用更坚定有力的声音肯定地回答:“放心,有我在。” 小姑娘起身,轻轻地“嗯”了一声。 嗯的尾音很长、很颤,带着信任与期望。 …… 之后,老管家从屋中搬出了把椅子,请大小姐就坐在门廊下。 钱馨儿此时的心情不错,虽然在揭下面纱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不过并没有犹豫太久。 她就是莫名的相信,眼前的大人,不会嫌弃自己的丑陋、更不会鄙视。 狄映当然不会鄙视,他甚至都没觉得钱馨儿露出来的这张脸丑陋到了哪里。 他蹲在钱馨儿的面前,面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在得到钱馨儿的允许后,轻轻地用食指的指腹、接触了一下对方脸上的皮肤。 第三十三章 生命的出口 再在钱馨儿好奇的目光下,狄映伸手为其把了把脉。 之后,保持蹲姿不动,他抬眼看向钱馨儿,微笑加深,笑得灿烂。 “看来你的父亲真的为你做了很多。如果我说:你现在情况并不严重,你会不会想打我?” 听得钱馨儿忍不住笑,羞羞涩涩地笑,笑得很浅,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不过仍旧带着很深的诧异。 “大人,您、您没有骗民女?真的不严重?” 她有太久、太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敢用手摸。每每带着绝望睡去、又从梦中哭泣着醒来。 每次洗脸都用手捧着水泼,泼完再用好几层的丝帕匆忙捂一下就丢开。 如果不是惦记着、为自己奔走而仍旧深陷牢狱的父亲,她早就已经支撑不住。 而今天,她听到了一个、又一个来自面前大人传达的好消息,激动、忐忑、又不敢置信。 “真的不严重。之前为你诊治过的大夫,其中有两位很是尽过了心。回头等我给你开个方子,咱们慢慢地、尽量修复。 你不要再为此焦虑,坦然一点儿地去接受就好,也能让我放心先去办理你父亲的案子,可好?” 狄映笑着,肯定地回答并劝导。 人的身体,是很奇怪的物什。你的接受与排斥,它都能感受得到。 如果你一味地图瘦不肯吃东西、或者只是很少的吃食物,它就会觉得胃部已经没有用了。 就会向全身发送讯息,然后一起就将胃部给排斥了。并且会切断胃部向回传导的神经感应。 就像是一个铺子。要是你总不做出贡献,东家就会觉得你没用了,就会开除你一样。 钱馨儿目前也需要去接受自己的脸的现状。 接受它、包容它,等它感觉到自己被需要了,它就会配合着你进行自我的修复。 这个道理,狄映也深入浅出地给钱馨儿做了解释。 钱馨儿听懂了,在大人温暖笑容的鼓励下,抬起双手,颤颤微微地捧向自己的脸,一点点、勇敢地去触碰。 入手…… 坑坑洼洼、粗糙、破皮,仿佛被一锄、一锄开垦过的农田,乱七八糟还扎手。 但是钱馨儿笑了。 捂着脸,笑着流出了眼泪。 她知道自己现在仍旧很丑、很丑,可她也真的知道,情况好了很多、很多。 狄映最终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摆手示意老管家去帮小姑娘倒水。 然后狄映走去一边,从怀里摸出墨管和细短毛笔,给开了张方子,再放下十两银子,就悄悄地和彭凉离开了这个小院。这个时候,让小姑娘自己呆一会儿。 直至走出钱府,狄映回头想给彭凉交代什么,却对上了他那双仿佛被火光点燃了的星目。 狄映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 他问彭凉。 彭凉抿紧唇角、星目璀灿,眼角却微微有些泛红,摇头,不回话。 狄映不问了。 男人的心思你别猜,猜不明白的。 他一边去解马缰,一边开口道:“走,我们回去。去那家脂粉铺子的作坊去看看。” 彭凉点头,跟着动作。 待二人骑马跑出了小镇之后,恢复了正常的彭凉才好奇地问道:“大人,找到证据了?” “嗯,算是。” 狄映轻轻颔首回了一句。 想了想,又补充道:“根据钱馨儿脸上的伤痕判断,当时的胭脂里,加进了一种本地罕见的草植的花。 此药植的全身都具有很强的毒性,轻则让人的皮肤发痒、起疱、溃烂,重则会导致鼻腔堵塞、双目失明。 还好,因为这种毒性具有日光性、就是太阳越晒发作得就越厉害,而钱馨儿在那之后几乎就没怎么出过门,反而没有引发出更严重的后果。 那两个大夫虽然不懂、但是处理得尽心又及时,没有让毒素扩散。 所以,现在钱馨儿的皮肤还有得救。只是需要的时间会比较长,也好在不用怕晒了,毒性已经所剩不多。 我们得去那家作坊看看,如果能找到那种草植,就能将之作为呈堂的直接证供。” “大人,是因为那种草植特别罕见吗?” 彭凉接话问道。 听大人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特别少有的话,是不能作为证据存在的。 “嗯,” 狄映听了点头。 点完头后就勒住了马缰,想了下对彭凉嘱咐道:“你先回去查一下那家店的作坊在哪里,还有他们种植的花田在哪里。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应该就在大都城的南郊外。我从这儿绕过去,你查完之后,出南城门寻我。” 彭凉点头应是,担忧地看了大人一眼,还是打马加速离开了。 感觉到彭凉对自己安全的担心,狄映微笑着拨转马头,在风雪和寒冷中,从大都城的西边,绕向了南边。 他有一个习惯,走到哪儿,会自己绘制一份舆图,对气候、环境、土壤那些、也都会进行尽可能详细的了解。 尤其是大都城以及周边的。 他当年过来考举的时候,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就四处去看过了。 适应那种毒植的土壤,只在大都城南郊外才有。 常有人说:人不如狗。 其实,对于贫、富之间,人不仅不如狗,甚至连富贵人家的一根草都不如。 所谓的人命比草贱,的确是如此。 大户人家一般都建的有花房。 就是用青砖垒起三面高、向南一面低的建筑,顶上用木头搭着,盖上油毡布、再搭上毛毯等物。 需要温度的时候,花房里还烧的有炭炉。 总之:所耗费的人力、财力和物力,不可计数。 要开那样的胭脂铺子,还要制造专供陛下使用的贡品,就会在郊外大量种植各类鲜花。 到了冬天,也会搭建许多的花房,保证原材料的供应。 那种毒草虽然毒,但要求的生长条件也极是苛刻,需要长年的高温和高湿。也因为其的根系极为发达,而很难清除。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地方长了那么一株了,即使你把它砍断了,只要条件合适、只要还剩一条毛毛须,它都依然会生长个不停。 狄映不知道那草是怎么从天边刮到这儿来的,不过现在又有些庆幸是那种草。 第三十四章 淘气的大人 狄映相信,不管那家脂粉铺子的人、怎么在这三年多里清理“罪证”,他都至少能在花房中找到一条毛毛根。 因为从那两名尽心的大夫给钱馨儿医治的情况来看,是没有找到毒性根由的。 相信那家铺子、以及花房和作坊的人也没有找到。 他们只是为了清除证据,会亡羊补牢地将花房里所有的杂草拔除,再将同批次的胭脂水粉毁掉。 想着那些人会做的事,狄映面露嘲讽。 而等他催马赶到南郊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他满意地对西边灿烂的晚霞笑了笑。 这个时候,花房上的毛毯都应该搭盖上了。 方便他溜进去。 彭凉已经在南门外的官道上候着了。 见到大人过来,便催马靠至近前,低声交代了花房的位置。 听得狄映的面色就沉了沉。 那是距离大都城西南边50多里的、温泉最多的群山所在。 那儿,但凡有稍大些的温泉,都早已被有身份地位的人给圈进了山庄别院,包括皇家。 能在那里开花圃、建花房的人…… 看来,那家店铺后面的东家,不止是“有人”,还不是一个“小人”。 狄映抖了抖外袍上的积雪,脑袋一歪,下巴一侧,朝着那片温泉山的方向指了指,便打马冲进了风雪之中。 下雪了,随着夕阳的快速落下,寒风就越发冷冽,雪花也飘得更急、更乱,遮挡着本就模糊的视线,越发迷离看不清。 好在这条官道很宽、很平整,每隔十里,还有漂亮的凉亭可以歇脚。 狄映在赶到第一个凉亭时就跳下了马,把凉亭角上挂着的灯笼点燃,然后取下马背上准备着的马料,照顾着一黑、一红两匹马吃食。 这可不是他自己的马,是他们出宫之前,从皇家的马厩里“借”的马。 瞧瞧这些饲料,全是炒熟的豆饼。 狄映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啧,还挺香。 “哧!” “咴咴咴” 黑马冲他喷了一鼻子后,红马冲他叫。 “叫什么叫,这么多你们又吃不完。我饿了,先分我一点儿,回头还你们。” 狄映抬袖抹了把脸,又拍了拍马脖子,继续掰黑豆饼吃。 黑马漂亮的大眼睛瞥瞥它,似乎很不屑。 也不叫了,歪过头从他手里抢。 红马也抢,抢另一只手上的。 狄映就躲闪开,再去饲料袋里抓两块豆饼,一匹马的嘴里塞一块,自己嚼一块。 就这样,狄映一手喂马,一手喂自己,还得提防着马儿嫌弃他吃太多来拱他。 去树林里找了一大捧柴禾回来的彭凉、就看到了这一幕。 那个心酸哟,眼泪都差点儿没当场就掉下来。 耸起一边的肩膀,擦了擦脸,再对着大人喊:“大人,属下出城之时买了吃食儿,您先别急,属下……等我把火堆燃上,您先喝口热乎的。” 狄映听到彭凉的声音,看看嚼得正欢的马、再看看自己手里所剩不多的黑豆。 一抬手,还是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两匹马:“……” 追着他跑到了凉亭里。 一个劲儿地拿硕大的马头拱他。 狄映就笑成了一朵花儿。 一手搂住一匹马的马脖子,在对方嫌弃的眼神和挣扎中、硬是完成了“左拥右抱”的“梦想”,然后才松开它们,倒了几块豆饼在凉亭中间的石桌上。 黑马见状,歪着脑袋蹭了蹭他,再低头开吃。 在凉亭内另一角忙着生火的彭凉:“……” 他家大人原来这么淘气的啊。 狄映却觉得,和人打交道,远没有和动物之间相处来得舒心畅快。 累了,就和动物们玩一会儿,对调解心情非常有帮助。 当然,前提是:要么别养、要养就不能只当成玩物养,还得负起最大的责任心,好好地养到老、养到死。 如果做不到、还喜欢,那就抽空去活物市场呆一会儿就好了。在那里呆一个时辰,能劝退大部分一时兴起想养动物的人。 狄映倒是想养个什么来着,比如那种嗅觉特别灵敏的,好帮助他破案。 还能帮助他……翻墙?或者挖洞? 有机会再说。 吃了点儿东西,等着夜色更深、大雪更急的时候,狄映和彭凉赶到距离花房一里远外的地方,将马儿拴在树上后,再悄悄靠近了那座花房。 这座花房可不小。宽约三十米、长约一百米,外墙是北高南低呈斜向。房顶上同向铺盖着的毡毯一条条的,上面堆积的雪花却不多,还不成片。 因为花房地面的四周、有一条环绕着花房的、宽约一米左右的温泉水渠,热气腾腾的。 大手笔啊。 狄映感慨。 这水渠将温泉水自山上引下,绕过这近山脚的花房,再流向了山脚下南侧的一家别院,让这渠水的两边,在这白雪皑皑的冬季里,都长出了青葱的绿色。 有杂草、还有低矮的树木。 也让正冻得有些僵硬的狄映,靠近后被这热气给扑得狠狠打了个哆嗦,舒服啊。 “哒、哒、哒” 有轻微的马蹄声传来,夹杂着马蹄踩踏雪面发出的“磨吱”声。 狄映赶紧躲去了树后,蹲下了身。 那是一支巡逻的护院,有十几人,手持火把,慢慢驱赶着马匹,缓缓地自黑暗中显出身形。 离着花房还有几十米就停下了。 有个护院拍了拍马鬃上的雪花,抱怨道:“头儿,这么冷的天,马儿会冻坏的,咱们能不能去温水渠边暖和一会儿?” “是啊,头儿,这雪高夜黑的,也没必要巡逻得这么勤谨?谁还敢动咱们主子不成?”另一个护院也接口道。 领头的那人听了,低斥道:“别就会躲懒了!冬季里的胭脂水粉卖得尤其好,价还高,花房不能有损!” 说着,又转换了语气,再道:“转向,再转两圈就回去。这会子就别靠近温水渠了,不然一暖和了就更不想动了。” 说完,将马头带转了个向,朝着另一边过去。 其余的护院们也只得听令,叹着气跟着转向。 狄映的心里微微地松了口气。 不过也只松了半口,他担心那些护院们随时会改变主意。 第三十五章 采花、失马 就面前这么棵小树、还真遮不住他。别看狄映现在蹲着像团被雪掩盖的石头,可那些人真过来的话,不用靠多近,就能一眼发现异常了。 彭凉倒是好,有武功就是好,早在闻声之时就已跃起、去了花房顶上趴着了。 都是黑乎乎的一团、又瘦,比狄映的隐蔽性要强得多。 眼见那些人的身影消失,火把的光线也逐渐被风雪掩盖,狄映才站起身,活动了下酥麻的腿脚,跳过温水渠,贴近了花房向南这边低矮的墙体。 “大人,花房里没有人。” 趴在花房顶上的彭凉,掀开毡毯一角,探头观察仔细后,跃到他家大人身边,轻声汇报。 狄映没出声,直接撸了撸袖子,就要爬墙。 彭凉眼疾手快,一把抄起大人的后腰带,拎着人就跃了上去,再用刀鞘一掀毡毯的侧边,二人就此落入了花房内。 “大人,您还真是习惯一个人了啊?” 一落地,彭凉就没忍住,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他真是感觉自己在大人的眼里,太没有存在感了。 当初在太行山上是、现在还是,都这么久了,大人怎么还总忽略他的本领? 狄映:“……高手得用在关键时候。” 说着,揉了揉鼻子,便走开几步,观察起了花房内里。 内里……花团锦簇、香气扑鼻。三排房柱整整齐齐,柱上都挂着有油盏,给花房内部提供照明。 油盏都不是很大,光线也不是很明亮,但要想看清什么,也足够了。 显然,这花房不但外面有巡逻的护院、内里只怕晚间也会有人来巡逻看看。 狄映不清楚内里巡逻的人什么时候会来,时间很紧,他得赶紧找那种毒草。 可才走出几步,他就又站住了。 看看彭凉、看看彭凉背着的空皮行囊、再看看周围那些艳丽芬芳的花朵。 眨了下眼睛就道:“小彭,我去找草,你就采花,采得越多越好。” 彭凉就答应了一声,解下背囊就开始行动。 “不要在意形态,在背囊里压坏了也无所谓,尽量多装。” 狄映看他采花的样子有点儿小心翼翼,便再低声交代了一下,然后自己就朝着另一边过去。 一溜溜儿的花道中间,很干净,极少有杂草。狄映迅速地边走动、边转着脖子瞄地观察。 内里湿热,闷得有些透不过气。 很快,他帽子上、鬓角边、眉毛、眼睫上的积雪,在这样的温度下融化成水,顺着脸就流了下来。 他扯了扯脖子上的围领,胡乱地抹着脸,寻找着最有可能长有那种毒草的地方。 找到了。 那种毒草其实很霸道,有它生长的地方,附近一米范围之内,没有别的植物可以生存。 整整齐齐的、一溜儿一溜儿的花丛之中,缺了那么一块、或者几块,就比较显眼了。 狄映快步过去,走到一块空缺处,就见到地面上长出来的、两片那种毒草的小嫩叶。 带着一根短短的、几乎是贴着地面的小细茎儿。 看着脆弱至极、柔嫩至极。 狄映撇撇嘴。 蹲下身,伸出手,就准备开挖。 可手指在即将接触到那草叶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想了想,起身,一边谨慎地倒退,一边弯腰清理着自己留下的痕迹。 直到清理出较长的距离后,狄映才转身,跑去了彭凉附近,一起帮忙采起了花来。 不是,准确点儿说,是胡乱地抓起了花来。 也不求折断、只是乱抓着花瓣。 瞬间化身为了催花狂魔。 彭凉见状,奇怪地看了过去,刚想出声询问,又闭上了嘴,也学起了大人的样子,乱抓一气儿。 本以为要抓满一背囊,谁知没抓一会儿,就听大人低声道:“撤!” (差点儿没打出个:风紧扯呼……) 习惯了听命令的彭凉,立刻将背囊斜挂在肩膀上,一手就提起大人,跃去了毡毯顶上。 掀开,出去。 刚准备往地面去,就被大人按住了脑袋,俩人就势趴在毡毯上。 贴在毡毯上的耳朵,就听到花房内里有屋门被推开的“吱呀”声。 以及……几息后响起的尖叫声。 狄映揉了揉耳朵,然后对着彭凉低低耳语了几句。 彭凉点头,提起大人掠下了房顶,全速赶往了捆拴着马匹的地方。 放下大人后,也没耽搁,几个起落间,就朝着另一个方向纵跃而去。 狄映就抱着黑马的马脖子,和对方相互取暖。 没一会儿后,彭凉就赶了回来,刚想抓把雪搓搓手上的花汁,就被他家大人给拦住了。 “不要留下任何痕迹,尤其是气味儿。” 彭凉:“……” 他看看自己的手,只能往身上抹了抹,然后解开马缰,和大人一起上了马,绕了个远路,赶到了大都城东城门外、不远处。 赶到时已近寅时。(凌晨三点) 狄映下马,拍了拍马脖子,就道:“你俩自由了,爱上哪儿玩去就去。” 彭凉看看大人,再看看自己骑着的马儿,下马,抬手就想解下马儿身上的鞍鞯那些。 他猜测:大人这是要给马儿放生了。 既然要放生,肯定就要把这些物什解下来的。 就听他家大人道:“别解。由着它俩四处乱溜跶去。” 这话让彭凉听得一头雾水。 他眨着一双星目就看向了自家的大人。 大人却不看他,而是来来回回、跑跑跳跳了起来。 再不活动活动,狄映感觉自己就要冻僵了。 卯时还要上早朝,距离此刻还有一个时辰,城门却要在辰时才会开启,等他进城,早朝都结束了。 他得想想办法。 总不能刚上任就连早朝都不去了?那老皇帝绝对会一翻脸、就把他打发到荒山野岭去担任县令的。 钱馨儿毁容案就彻底没人管了。 想着、跑着、搓着手,再看看天色,再看看周围,就看到了彭凉。 一拍脑门就问道:“小彭,你可有法子现在就能进城?” 给彭凉问乐了。 乐着,无奈着,回道:“大人,您什么时候才能正视属下的本领?唉……” 第三十六章 被盗、谋位 彭凉叹着气,边往大人身前过去,边解自己的腰带。 狄映看着他,眨眼。 眨着凤眼,看着彭凉把自己背去了他的背上,并用腰带绑好。 然后再看着彭凉背着自己,提气,跃起,足尖一脚、一脚地踩踏着城墙,翻了过去。 翻…… 狄映的双脚落到地面上之后,不可置信地回头、仰脖,看了看那三丈高的城墙…… 脑子里只有一句话:难怪有不许以武犯禁的律令。 这要个个儿的高来高去,很多高官显贵睡觉都得去密室里呆着了。 这样的人如果是歹人,自己要怎么捉拿? 而把腰带解下又重新系回腰间、见到大人被自己的武功给震惊到的表情、还有些儿小得意的彭凉,却压根儿也没想到:他家的大人,仍然没有认为他的身手有多高强、有多特别…… 且还在想着怎么才能捉拿住他这样的人。 “大人,咱们现在去哪?” 得意了一会儿的彭凉,发现大人还梗着脖子在看围墙,忍不住出声问道。 狄映听问,才回过神来。 用力甩了甩脑袋,就道:“回府,拾捯齐整了就去上早朝。” 府里还一团乱呢,家人才从外地赶来一日,什么都没归置,他就希望自己回去了能有口热粥喝。 只是这儿是东城门附近,他狄府在靠近西城门那片儿,路还有点儿远。 跑,当热身了。 …… “咣、咣……”五声更鼓响。 干干净净、一身四品官服的狄映,随着大大小小的官员,顶着风雪,进入了皇城。 老皇帝挺勤谨,每日里不管大小朝会、都能在文武百官持笏站好后、准时坐上金龙宝座。 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吾皇万岁万万岁”后,早朝就正式开始了。 狄映老神在在地垂头站着,闭着眼睛。 他才正四品上官,位置也仅在中上一些,前头还有好些个、个头儿比他高、官职比他高的文官挡着,他尽可以混水摸摸鱼。 反正现在也没他什么事儿。 那边讨论着的事情都与案件无关。 他就一边打盹,一边随意地听听。 谁知,听着听着,就听到了有人弹劾起了五城兵马司。 大都城分五块,东城区、西城区、南城区、北城区和皇城。 五城兵马司主要负责的就是东南西北四城区、以及大都城外附近十里地范围内的防卫、巡守等事务。 在这些地上出现了什么安全问题,就会去找五城兵马司。 狄映睁开眼睛,瞥了眼站在殿中、正持笏向陛下愤愤禀奏的武建辉。 又收回视线,继续老神在在。只是那耳朵就“竖”了起来。 听到武建辉在说:“陛下,今晨丑时,微臣在南郊外的别院被盗,别院内的护院们连夜四处搜索、却只发现了贼人逃往大都城的痕迹。 贼人人数大约有三十人左右,那么多人在帝都中心外围活动、并在凌晨之时就进出了城门,足见他们实在是嚣张狂妄至极。 也分明是五城兵马司渎职之过,显见其总指挥黄思远不能胜任其职,还请陛下另外安排有用、可用、能用之人!” 这些话,让狄映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 武建辉,户部左侍郎,正三品,陛下的外侄之一,武家人。 而黄思远,寒门出身,以武艺和忠心坐上了总指挥的位置。不过那个位置虽然担责甚大、甚多、甚是细碎,其实也就是个正六品。 武建辉弹劾黄思远,是借机发作还是? 黄思远听到武建辉这么说,持笏站出,就说了一句:“今日凌晨子时至此刻,大都城所有对外城门都未有过开启。” 武建辉闻言不依。 转身冲着黄思远就道:“未有过开启?那几十名贼人就上了天不成?明明他们的马蹄印就跑到了南城门外消失的,你何以敢肯定你手下的人没有在其中捣鬼?” 黄思远:“敢问左侍郎大人如何得知这些情况?昨晚城门落钥至此时、城门都还未开,您别院里的下人是如何通报与您的?下官都还未收到属下汇报有何异状,您……” “你别跟我本官提这些,” 武建辉一摆手,打断黄思远的话头。 “本官别院养得有消息鸽子,自是能及时收到线报。 你就说那些贼人去了哪儿了?你别以为你没收到汇报就想在陛下面前搪塞过去!此事无论如何也是你管理不好属下之过!私开城门,你活不了!” 黄思远听了,看着咄咄逼人的武建辉,闭嘴不再出声。 昨晚就下起了大雪,直至此刻还未停歇。而凌晨出的事,他也确实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线报,甚至连到底有没有人敢私开城门都不知道。 一万良莠不齐的守城兵士、四个心怀各异的副指挥使,尤其是负责东城区的那位副指挥使,那也是武家人。 谁知道现在武建辉突然发难、是不是就是冲着他黄思远这个总指挥的位置来的?趁着自己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黄思远只能看向了陛下。 武建辉见黄思远不出声了,遂扬了扬脖子,鼻音轻“哼”一声,再正回身,也看向了陛下。 老皇帝没看他俩。 而是看向了京兆府少尹、宋文。 宋文赶紧站出来。 站出来就喊冤道:“陛下啊,南郊外那几座温泉山都已是私人的领地,不归微臣管辖啊。” 喊完,顺嘴嘀咕了一句:“左侍郎大人也没报案啊。” 宋文是真的觉得冤。 他就一个从四品下的小官儿,那些别院的主子们个个儿的都是他惹不起的,他咋管? 就算他愿意管了,那人家能让他管? 这不,出了盗案,连说都不跟他说一声,直接就在早朝上把这事儿给掀出来了,让他怎么回话? 武建辉听到了宋文的嘀咕,斜倪他一眼,撇撇嘴。 老皇帝则轻转了转手腕上的祖母绿玉镯,心里琢磨着:五城兵马司总指挥的位置,如果武建辉真想要,其实也不是不可以给。 给他,也等于给了武家人,这样大都城城防方面,也能让自己更安心些? 第三十七章 接案、气人 可这么点子换人的小事,武建辉干嘛不私下里给自己这个皇帝、也是其姑母的人直说?非要闹到朝堂上来?还分明是一副想置黄思远于死地的样子? 那可不行。黄思远忠心又尽职,只是性子呆直了一些。 老皇帝就估计:可能黄思远是在某处得罪了武建辉。 所以武建辉才要借题发挥。此时故意闹上朝堂,应该就是在帮她这个皇帝找一个借口,不让事情显得太难看。 老皇帝挪了挪身子,就准备开口。 眼神就瞟见了:貌似一直在打瞌睡、脑袋还在那儿一点、一点的狄映。 眉头微皱,就点了他道:“狄映,说说你的看法?” 狄映:“……” 正了正笏板,慢吞吞走出队列,不情不愿地躬身回了个“是”。 这态度,给老皇帝看乐了。 觉得自己找狄映出来说这事儿,的确于情于理都不合。 不过他狄映不是口口声声、把国律挂嘴上的吗? 老皇帝便忍不住出声对狄映道:“朕知道与你无关,不过你在大理寺新官上任、也是首次进入早朝,既然事关案律,就说说你的看法。” “是。” 狄映再应一声,然后掀起眼皮看了陛下一眼。 这一眼,老皇帝看懂了。 那意思分明就是在表达:这是您让我说的,说错了可别怪我? 老皇帝就笑,笑着微微颔了颔首。 心下感慨:果然狄映还是个新官啊、还是不了解自己啊?自己可是有着无比宽广的胸怀的。 狄映见陛下点了头,转眼间便挺直了腰板,严肃了神色,一双本有些昏蒙的凤眼中,立刻炯炯有神了起来。 这让老皇帝的心里、突然就是“咯噔”了一声。 未及她想明白,就见狄映走去了武建辉的侧边,然后一迭连声地问了起来。 “敢问左侍郎大人,您别院里被盗何等物什?价值几何?您何以不按规程先报京兆府衙? 近三十个贼人夜闯您的别院,那不是偷盗而是抢掠了?您为何避重就轻、只敢言盗? 直报陛下,是因与陛下关系亲近吗?再有:一夜暴风雪,鸽子如何能飞?您究竟是如何得知被盗消息的? 您信誓旦旦地说城门有过私开…… 难道说?您就叫开过城门?还是您在别院的下人有谁叫开过城门、给您递的话? 当着陛下的面,还请您如实陈述个中详情。” 武建辉被问得瞪大了眼,顿时生气地斥道:“啐,狄映小儿,休得胡言乱语、妄泼脏水给本官!” 狄映被啐了一脸,顿时不依,扯住武建辉的袖子、就冲着陛下嚷嚷起来。 “陛下您瞧,微臣与左侍郎大人同殿为官,他居然当着您的面就敢羞辱微臣,您得为微臣做主啊!” 老皇帝抚额。 这狄映…… 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偏私、指责武家人嚣张无忌,还让她做主,她做什么主?打武建辉一顿板子吗? 那跟打她自己的脸有什么区别? 可武建辉的确有些……狂妄了。 老皇帝还在头疼着,就见武建辉反手就将狄映推开了。 推得力道还有点儿重,给狄映推倒在地上了。 推完还指着狄映的鼻子在那儿喝骂:“黄口小儿,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敢作闹上官、出头搅局,老子打死你!” 狄映翻身爬起,梗着脖子怼到武建辉脸前,咬牙切齿地道:“你说我没本事?你在说陛下眼瞎?” 武建辉听到前句刚想“嗯”,听到后句赶紧噎了回去。 推开狄映的脸,就朝着陛下请罪道:“微臣一夜未歇,有些困糊涂了,在朝堂上失了礼仪,还请陛下恕罪。” 说着,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就继续道:“狄映小儿当殿质问微臣,微臣才怒急攻心所致,还请陛下体谅。” 老皇帝闻言,看了武建辉一眼。 面容平静地出声道:“你既觉得朕用人不当、觉得狄映年轻没本事,那么,你别院的案子,就交由狄映去查察。你,以及你所有的人,只需配合、不得有任何阻挠,听明白了吗?” 武建辉:“……” 他听得出陛下语音里的不悦及警告之意,知道自己再不听话会有何下场,赶紧垂头应了是,起身站去了一旁。 只是站了一会儿之后、直到陛下宣布退朝,武建辉都没有反应过来:事情究竟是怎么跑偏的? 只得暗恼自己太过心急想拿下黄思远。 那黄思远太过讨厌,总是找他府上下人的麻烦。不就是铺子里的伙计打了几个人吗?不就是那一点儿小事吗?非得死揪着不放。 人家京兆府衙都不管,就他黄思远的事儿多。 “哟!左侍郎大人,您还没走呢?这是还在等着下官?那咱这就走?去您的别院里看看。对了,左侍郎大人,您还没告诉下官,您别院里被抢走什么物什了?有多少件?价值几何?” 武建辉还没有想明白,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些、狄映说的、怪腔怪调的话。 武建辉顿时没好气地、想摔袖就走。 又听狄映官腔味儿十足地道:“左侍郎大人,别怪下官没有提醒你喔~~陛下可是亲口将您别院的案子、交给下官了喔~~~” 狄映说着说着,语调就越扬越高。 这让告状没能告成功、还有可能被人发现他报了假案、听着那一句句左侍郎的武建辉,更是气都不打一处来。 其实,因为朝中的武大人过多的原因,称呼上自然就以官职相称,武建辉也是早听习惯了的。 平时听着也挺骄傲的、更挺自得的。 想想看,从六品、五品……到如今的正四品上,这个左侍郎就是他努力的证明,他足有资本骄傲。 可是,现在不知道怎么了,这三个字,从狄映的嘴巴里说出来,武建辉就只觉得是种耻辱,莫名的、很大的一种羞耻感。 他原地转身,怒瞪向狄映,就要破口大骂。 却只看见狄映在向他“飞”眉毛。 武建辉:“……” 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即将爆出口的脏话给咽了回去。 他磨着后槽牙,警告道:“狄映,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此案你要查可以,但必须要看本官的心情。你要明白,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就别说,听明白了吗?” 第三十八章 就恶心你 狄映明白,太明白了。 明白得他直接冲着内侧殿的方向、一嗓子喊了出来。 “陛下!!” 武建辉:“……” 老子信了你的这个邪!! 这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愣头青?懂不懂官场?懂不懂为人处世?知不知道自己的官比他的大?知不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压死的还能不止是一个人? 武建辉就想出声喝斥。 可狄映的反应极快。 一见武建辉黑了脸,狄映便立刻张大了嘴,冲着内殿的方向梗着脖子,眼神斜着对方,一副你敢骂、我就敢继续喊的架势。 这让嚣张惯了的武建辉、顿时气怒攻心。 手比脑子快,第一时间就扑上去、捂住狄映的嘴巴。 两眼瞪狄映,意思是:你要再敢瞎喊,老子捂死你! 狄映任由武建辉捂着自己的嘴。只是拿眼斜睨了对方一眼,然后眼珠左右转转,示意其看一下周围所处的环境,再用力地将下巴朝上扬了扬,又再“飞”了“飞”眉毛。 意思是:你敢!放马过来啊! 武建辉:“……” 牙龈咬得死紧,手下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狄映冲他笑了笑。 然后…… 整个人忽然就压去了武建辉的身上。 武建辉四十多岁了,一直就是个文官。长得白净瘦削,被狄映这突兀的一压,就没能支撑住,歪斜着坐摔去了地上。 尾巴骨顿痛、后脑勺还磕在了大青石地面上。胸口还被狄映的胳膊肘、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给硬捣了一下。 这瞬间传来的尖锐痛感,让武建辉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眼冒金星之际,却听狄映忽然出声:“参见陛下!” 武建辉顿时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忍着剧痛伏地跪好,一脑门杵在了地上,努力大声地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 他就听到了狄映的憋笑声。 武建辉立刻抬头四望…… 哪儿有陛下的影子? “嗝!” 武建辉彻底撅了过去。 “哈哈哈” 狄映放声大笑。 而之前听到他喊,其实已经走过来、正站在侧殿门口的老皇帝:“……” 她有点儿想抚额、也有点儿想问问自己:狄映这样的奇葩,究竟会给朝堂带来怎样无法预测的将来? 或许?会很热闹? …… 而另一边,武建辉的山庄别院内。 凌晨隔着城门让人递话进去,然后收到主子指示的、别院的管事的,此时仍在指挥着下人们忙忙碌碌。 几十个人跑来跑去,到处留下各种痕迹。 但是管事的总觉得还有哪儿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几十个贼人光顾过的样子。 他转来转去、想了好一会儿后,才一拍脑袋,吩咐下人们将痕迹扩充去了花房那边儿。 再从花房那儿跑出三十匹马的马蹄印子、去到南城门那边。 做完这一切后,管事的才满意地拍了拍胸脯,派人给主子传信去了。 巧的是:送信的人找到武建辉的时候,武建辉也刚刚被狄映给一针扎醒了。 迷迷糊糊醒来的武建辉,睁眼就看到了狄映的大脸,顿时“呼哧、呼哧”地大喘起了气来。 就像只“蛤蟆精”。 其实真不是他武建辉对付不了个小小的狄映、也不是没心思对付,而是:武建辉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正躺在皇城外的臭水沟边。 立时气得蹦起身,看也没看狄映一眼,拔腿就走,就遇上了来找自己报信的别院下人。 俩人去一边儿嘀嘀咕咕。 狄映则操手环胸、好整以暇地赏风、赏景、赏…… 臭水沟边没啥好赏的,他就走去了另一边,充分表现出了:自己在避偷听嫌的意思。 直到看见武建辉说完话后就要走,狄映才施施然地跟了上去。 武建辉:“……” 他想问问对方到底是不是狗皮膏药,可怕再被对方给气噎回来,就摒着嘴角,往自己的府邸方向走。 武建辉其实很有心想把狄映给打一顿,但狄映是官员,要打只能武建辉自己出手,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 索性就把狄映给带回府,只要狄映敢跟,武建辉就能让人把狄映给打了、再丢到哪儿去,事后一抹脸不认账就好。 陛下是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为难自己武家人的。 不过,武建辉的如意算盘才敲响,就被狄映给打破了。 狄映跟了几息后就喊了句:“左侍郎大人,您慢着些去哈,下官先去您的别院勘察现场了。” 喊完,就转了个向。 武建辉:“……” 他站住脚,气哼哼地想了想,脚下一转,到底是跟上了狄映。 他怕让狄映自己去的话,这个“莽货”做事会“不守规矩”。他得亲自盯着,以便能及时处理。 于是,情势就反转过来了。 从狄映要缠着武建辉、变成了武建辉要死跟着狄映。 而被气得头昏脑胀的武建辉、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用两条腿走的…… 他压根儿没顾得上这点,他两眼、满心,只盯着狄映去了。 而狄映,走得乐呵呵的,也不提醒武建辉是不是要骑马。 反正狄映自己是能用两条腿走的。 他还一边走,一边小声跟彭凉嘀咕:“正愁找不着花房幕后真正的主子是谁呢,这不,就跳出来了?” 彭凉闻言,看了眼自家的大人,一边注意着不要让经过的行人冲撞到大人,一边也小声地回问了句:“大人,他都跳出来了,您干嘛还缠着他?” “为了恶心恶心他啊。” 狄映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回道。 彭凉却因这话给微微地抽了抽嘴角。 他会信了这话才怪。 相识这么久了,大人可从来没做过什么无意义的事情。 说是恶心一下武建辉,不如说是顺带着恶心了一下而已。 不过彭凉也不戳破,而是换了个问题。 “大人,不管是失花、还是失了什么贵重物什,那人说到底都是苦主,您要怎么处理?” “苦主?” 狄映笑。 “呵呵”笑了两声后,再继续道:“你觉得他现在还有这种意识吗?你认为他现在最想干什么?” 第三十九章 哈巴狗、乌龟 “打您一顿……” 彭凉有些无语地回答。 换了是他,他此时也只会一心想揍狄大人一顿。 狄映笑得咧出了一口白牙。 彭凉却好奇了。 他好奇地追问:“大人,您还真想让他打您一顿啊?好用这个法子收拾他?可说到底:那是武家人。闹到陛下面前,陛下也只会当您二位是私斗,会根本不当一回事儿的,您不就白挨了?” 狄映听问,笑而不语。 只慢悠悠儿地走着。 走着走着,就侧了侧脸,眼尾扫向了、跟在他俩身后不远的武建辉。 那儿,武建辉的下人,正在小小声地催促着他家主子。 “主子,管事的让留下的马蹄印在南城门边,这时间拖久了,印子会被行人给踩没了的。” 听到提醒,武建辉的脑子才清醒了一些。 可也更纠结了一些。 他要过去和狄映并肩走,岂不是太给对方脸了? 他要是走去狄映的前面,那他武建辉岂不就成了带路的小厮了? 他要继续这么慢悠悠地跟着…… 武建辉猛拍大腿,呵斥下人道:“没有眼力见儿的狗东西!没见你家主子在走路吗?去,弄匹马来!” 呵斥完,再看看狄映,武建辉干脆转身,往自己的府里去。 这儿离着他的府邸不是太远,回去后骑上马,他也能赶在狄映的前面到别院。 真的是被气傻了,自己像个哈巴儿狗似的跟着狄映干什么?! 狄映看着武建辉离开,面上的笑容加深。 招呼着彭凉,就往京兆府衙门过去。 京兆少尹、宋文,从四品下,年逾三十有二。正被京兆府尹武德森训话。 “吏部左侍郎别院的案子,你不该当朝就一推六的。那些个山庄别院,好歹也是京郊的范围,你怎么能直接对着陛下就说你管不着? 那成什么了?不成法外之地了吗?你是想让陛下有这种印象吗?” 宋文可不敢接这话。 他连忙躬身致歉道:“是下官突然被莫名指摘,一时慌了神胡说八道……” “行了!” 武德森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带着几分警告的语气。 再继续道:“你是个能干的,也是个愿意在职务上多尽心的。就是总管不住你那张嘴,若是再有下次,你就自己好好想想。” 宋文垂头,应了声“是”。 武德森撇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去,去左侍郎别院那边看看。虽然陛下把那案子交给了狄右丞,但他是个外地新来上任的,知道些个什么? 既然那片温泉别院、还属于我京兆府的管辖范围,你就去提点着狄右丞些,别真当甩手掌柜了,那陛下那边可就说不过去了,明白吗?” “卑职明白。” 宋文答应着,然后默默地退了出来。 往自己的公事房走着,宋文心里才冷“嗤”了一声。 那片别院、高低几座山的范围内,一根葱的事儿都不许他过问,还管辖范围?怎么管? 那儿随便出来个下人、丫环,都能对他个四品官儿呦五喝六的,怎么管? 武德森的意思:分明就是让他宋文去盯着点儿狄映,别让那个新官的上任三把火、不知轻重地烧到了什么。 也是在让他防着狄映,别一烧到什么、就闹到陛下的面前去。 他宋文,就是个拎着张纸,到处给某些个人、擦屁股的。 可狄映那人…… 宋文的心里正念叨着,抬眼就看到了真人。 宋文微微眯了眯眼。 这个狄映,在早朝时候的表现,看着是个正的。但是,接了案子没有直接去别院,而是来找了自己…… 这是圆滑了?知道绕不过自己去,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还是事儿还没干,就想先拖个垫背的? 这些想法,让心头本就不悦的宋文站住了脚,没有上前去迎接。 狄映见状,不在意地笑着走过去,笑得干净敞亮,出声道:“于大人,武左侍郎别院的案子,还请您跟着走一趟。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多带些个人,跟着我去看看就行。有什么事儿,都算在我的头上,如何?” 宋文闻言微怔。 狄映这话的语气、对自己的态度、对事情的处理方式…… 宋文咧了咧嘴,拱手微弯腰道:“一切听凭狄大人做主。” 狄映抬手,接住对方的双臂,再顺势一带,自己就站去了对方的侧边,然后貌似“鬼祟”地低声问了一句:“挨批了?” 问完,见宋文不吭声,狄映便与宋文一边并肩走,一边就感慨道:“我觉得啊,全国朝最难当的官、就是你这位置了。 京畿重地啊,稍有个风吹草动,就是你的责任了不是?品级却不是很高,啧啧,压力山大啊。 这地界儿,天上掉块石头下来,都能砸中好几个官儿,其中至少就得有个一品。还有那些个满地走的,不是这家的仆人、就是那家的随从,咋管呢? 可又没法不管。今儿东家少了一只鸡、明儿西家丢了一只鸭,都得找你,啧,鸡零狗碎的,就这你都还得把握个度呢。 而正经大事却几乎都绕过了你,等到收不住尾了才把你掂出去扛。好处没有,黑锅一堆,太难了。” 宋文听了,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眶有点儿热了。 他反握住狄映的手腕,喉头哽了两下。 想说什么,却最终又咽了回去。 宋文是个性格并不多刚强的人,做人做事都很谨慎。说白了,就是有点儿乌龟的脾气。 许着就是因为这性格,才被提拔上来,放在了这京兆少尹的位置上。然后就更加小心了。 有什么事儿了,就让下头的人去做,做得好了,上官有功劳;做不好了,被上官骂,宋文他就缩着脖子听着。 对任何事情,第一个念头就是管住自己的手。不能不伸、也不能伸得太长,小心翼翼地缩在后头。跟活稀泥似的。 反正上官就需要他这么样的一个人、摆在这么样的一个位置上,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宋文就这样混混噩噩地过。 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五年了,他都忘了摸摸自己的心跑哪儿去了。 可他说到底还年轻啊,他也有过雄心壮志啊。 大男人家家的,谁愿意活得这么憋屈?谁不想能更进一步? 难道他就要在这么一个、丝线一般的位置上、坐到老死吗? 第四十章 拉人、赏花 有的时候,宋文也想鼓足勇气、伸出脖子发出一声属于他自己的咆哮,也想找个人,好好述述自己的委屈。 可是不行啊。 任性的代价,他扛不起。 这会子,狄映的话真真是说到宋文的心坎里去了。 说得宋文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是真的好想拉着狄映、好好地倒倒这一肚子的苦水。 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这狄映,他才初初认识,宋文得管住自己的嘴。 想了想,宋文说了一句:“狄大人您稍等,下官去喊些人来一起。” 说完,就脚步匆匆地、往公事房区域过去了。 狄映看着宋文的背影,嘴角轻轻地勾了勾。 当年狄映进京赶考,和狄顺俩人除了了解地形地貌之外,更多的是了解人文、了解朝廷上的各级官员。 几年过去了,什么都没太大的改变,对于宋文,狄映自是也摸过底的。 他知道,宋文不是一个贪官,处事也还算公正。只是被压成了只小乌龟而已。 狄映不介意结交这样的一个人。 反正在狄映的意识里:不祸祸百姓的,就是好官。 等了会儿,宋文就带了十几名下属官员赶到了。 一群人就这样溜溜达达地、准备往南郊外过去。 走着走着,有几人就开始小声嘀咕。 “这怎么用走的啊?还好远的路呢。” “就是,这不明摆着是在折腾咱们吗?咱们几时得罪他了是怎么着?” “嗐,谈什么得罪啊?他就一个新官儿,只怕是故意拿咱们摆摆谱儿?” “啧,至于的嘛。拿咱们摆威风,好像就能给他多添加些光彩似的,咋想的啊?” 正说着呢,就发现,那新官狄大人,不仅拿了他们摆威风,还一边走,一边冲着过往的行人、一边拱手、一边吆喝上了。 “各位父老乡亲,我是狄映啊,新上任的大理寺右丞,正四品下的官儿呢。 啥?你问大理寺右丞是干啥的? 呵呵,您说大理寺是干啥的? 那可是给咱老百姓们申冤的地方呢。 以后你们要是有啥案子了、遇到委屈冤枉了,记得就来找咱。 咱一准儿能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什么?不认字、不会写状纸?没钱告状? 没事没事,咱不兴那些个,只要你们能说清案子是什么就行,我还能请你们喝茶。 哈?全是贪官? 别瞎说,咱们朝廷上的好官还多着呢,我狄映就是一个啊。你们得信我。再不济,试过之后再看看能不能信? 呵呵,这就对了嘛。找我告状不用掏银、也不用挨板子,试试又能怎么滴? 就是就是,这不,我手头现在就有桩案子,你们若是有空儿,不妨就跟着去看看? 啥案子? 不大不大,就是另一个四品官的别院里、丢了点儿东西,咱们就当练练腿脚了,去看一眼,顺便也当赏赏景了。你们就不对大官的别院里、是个啥样儿的好奇吗? 哎,好奇就对了,走走走,咱们一块儿都去瞧瞧。” 百姓们的好奇心多大啊,被这么一通子“怂恿”着,没急事儿的,就都跟上了。 还边跟、边和狄映聊起了家常。 宋文和那十几名官员,都被挤到后面去了…… 就听着狄映和大家伙儿聊得热火朝天的。 聊到武建辉别院外的时候,都还没有尽兴。 武建辉早已经在别院里喝茶了,正悠闲地等着狄映来着,就听到管事的报说来了一大群。 武建辉的脸都绿了。 摔了茶盏,招呼了护院、侍卫们就气哼哼地冲出去,对着狄映就喝道:“你这是想干什么?!” 再对着百姓们一指,斥道:“你们这些个贱民想干什么?本官是吏部左侍郎、这是本官的别院,你们是想干什么?当花园子呢?滚滚滚,再不滚,腿都给你们打折了!” 百姓们聊着、听着,不知不觉间就跟到这儿来了。忽见大官呼呼泱泱的这般架势、又被怒指,顿时都吓得缩了缩脖子,脚下就往后退。 有些怕、又有些生气,感觉自己等人是被狄映给糊弄了。心里都道:之前和和气气都是假的,哼,果然当官的就都不是好人。 狄映没有回望那些百姓们对自己怀疑和气愤的眼神。 他上前一步,站去最前面,朗声说道:“本官奉陛下之命、彻查该别院失物案,阻者、即视陛下旨意为无物,让开!” 武建辉没让。 他一叉腰,就瞪向狄映道:“领陛下旨意的只有你一个,你休想扯虎皮做大旗、带着这么多贱民擅闯本官别院!” “呵,好大的帽子。还闯院?我们进去了吗?” 狄映回以冷“嗤”,再继续道:“不让是?行!” 狄映不跟武建辉扯了。 他直接转身就对百姓们道:“听说那边花房里的花儿又多又美,陛下御用的胭脂水粉、都是那儿的花给制作出来的。咱们不进这狗官的别院,咱们去赏花儿。” “狄映、尔敢!” 武建辉气炸了,跑下别院大门前的石阶,就要阻拦狄映。 狄映沉下了脸。 沉着脸就问他:“别院不让进、赏花也不让,左侍郎大人这分明就是想阻挠办案?你还记得陛下怎么交代的吗?若有阻挠者、该当如何?” 武建辉:“……” 这时,宋文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他扶了扶自己被挤歪了的帽子,讨好地笑着,两边打着圆场道:“左侍郎大人莫生气,狄大人您也别动怒。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说完,就弯腰请武建辉站到一侧,然后对其小声劝导道:“您这别院里……” 宋文眼神往别院里瞟了瞟后,再道:“留下的都是可看的了。狄大人新官上任,想做个样子给百姓们看看。 您就让他们进去。否则,怕是他脸面挂不住,再把事儿往大里闹了就不好了。 您放心,下官以及其他十几位官员这不都跟着呢嘛,出不了大乱子。您也消消火儿,案子总得解决不是? 下官昨儿个从内务府得了些好茶叶,明儿给您送府里去?听说能强身健体的。” 第四十一章 失花还是失贡 武建辉听了,沉默了两息,然后磨着后槽牙,转身背对起了众人。 宋文一见这是同意了的架势,赶紧就招呼狄映进院。 狄映则大手一摆,喊上百姓们,呼呼啦啦地就进去了。 百姓们一见,立时就对狄映改变了些看法,紧巴巴地就抬脚跟上。 有些人的心里,就暗自琢磨开了:没准狄大人说的是真的、没准以后真的就可以找狄大人申冤了。 不过,他们还得看看,看看狄大人破案的本事。 狄映也想让他们看。 带着大家伙儿就跟着领路的管事、去了一道围墙附近。 管事对着狄映,下巴抬得有些高,敷衍地弯了下腰后就道:“贼人就是从这儿翻墙进来的。” 狄映没有理会这人对自己的态度。 示意大家伙儿停下后,狄映走去了围墙那边。再问向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的管事。 “听说贼人进来了五十个?” 管事的:“啊?啊!对,是、是五十个。” 内心疑惑:主子明明吩咐的是报三十个,这怎么成五十个了?是主子半路改变了主意?那他得配合着点儿,不能穿了帮。 狄映微微颔首,再问道:“丢的是什么?贼人带兵器了吗?” 管事的就回:“丢的是专供陛下使用的胭脂水粉。贼人……没有带兵器!” “哦,” 狄映哦了一声后,说道:“难怪说是贵重物什了。贡品的价值可是巨大的。只是贼人没带兵器?你确定?” 管事的眼珠子骨碌了几下,一个劲儿地在想:当时让护院们布置痕迹的时候,他们带兵器了吗?还是没带? “没带!” 他肯定地回答。 狄映冲他微微地笑了笑。出声问了个无关的问题:“负责守卫这座别院的护院们,可签了卖身契约?” “签了。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可能让不签的就进来?”管事的仰了仰脖子,有些倨傲地回答。 狄映再问:“你们别院的下人数量很少吗?怎么这么重要的地方,院子里的积雪都没扫一下?” 管事的:“……” 他噎了一下后,眼珠再转了转,回答道:“昨晚有贼人闯进来了,小的就没让他们扫雪了,怕破坏了痕迹。” “嗯,本官明白了。” 狄映说着,转身对着大伙儿道:“昨日下晌未时末开始下雪,至今日巳时半刻方停,共近十个时辰。 这座别院内失却贡品的时间是今日凌晨丑时,大伙儿知道这场风雪有多大?不知道的还记得走过来的道旁、那积雪有多厚? 凌晨丑时留下的脚印……” 狄映说着蹲下身,指着围墙下的一个脚印继续道:“这些脚印,有的已经模糊、有的却还比较清晰。大家看清楚了?” 见大伙儿点头,管事的脸色就变了,变得非常难看。 狄映勾了勾唇角,问向管事的。“怎么?那些贼人还分了好几次来的吗?” 大伙儿就笑开了,看笑话看着那管事的。 管事的则抿紧了嘴,低头不回话了。 狄映也不在乎他回不回,起身走到院墙的另一边,积雪没有被动过的地方,弯腰伸手拂了拂。 一些冻硬了的花瓣就显露了出来。 管事的一见,脸色彻底变了,急步过去就想说什么。 管事的是不明白:这儿怎么会有花瓣的?难道昨晚偷花的贼人真的有来过别院? 没等他开口,狄映就吩咐彭凉道:“小彭,去这边的院外扒开雪层找找看,是不是也有花朵或者花瓣,注意其冻硬的时间。” 彭凉应声就提气越过墙去。 声音很快传来:“有,有不少,应该是凌晨时分就被冻住的,上面的雪层比较厚,方向是朝着花房那边的。” 狄映便瞟了一眼那管事的,道:“看来,你们别院丢失的不仅仅是胭脂水粉,还有这些花花朵朵?” 说着,狄映再问向宋文:“宋大人,各位大人,既然这案子已经上达天听,本官就必须要追查到底。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这样,咱们去花房看看。” 宋文就点头。 他明白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也清楚了:武建辉恐怕是报了假案,或者是故意借着失花的由头想整治黄思远。 物伤其类,宋文的心里就来了气,愿意支持狄映一查到底。 管事的想了想,也没阻拦。 他们主子故意将失花案报成失贡案,就是想让事情的性质变得严重。 现在是失贡案加上了失花案,性质会更严重,去看看就去看看。 想着,便主动去头前带了路。 有些迷糊、有些明白的百姓们,又跟上了。 还别说:他们挺乐意能参与破案、或者说,挺乐意看到官员、尤其是大官的地盘儿上出事的。 跟的那叫一个积极。 只是跟到了花房外就被拦住了。 里面的花花草草很娇贵,管事的死活不愿意让这些贱民们进去冲撞、造成损失。 狄映对此没有强行要求。 就对管事的说了句:“这大冷天的,百姓们也跟了一路,这儿有温泉渠,挺暖和的。你让人弄些茶水点心之类的来。再不济就煮一大锅稀粥,烙些儿胡饼,让我们都吃一些。” 管事的:“……” 有心想反驳,但到底是没敢。又怕连这点要求都拒绝的话,狄大人就非得放百姓们进花房取暖。 咬了咬牙,吩咐下人们去煮粥、烙饼。 狄映就等着,顺便和宋文等官员“闲聊”了起来。 “左侍郎大人是官员,国朝不是有律:官员不得经商吗?怎么他家的别院里还制作贡品呢?”狄映问道。 宋文想了想,回道:“不是左侍郎大人经商。他有一个儿子,是负责胭脂水粉这块儿贡品的皇商。那些贡品……应该不在别院里。” 最后几个字,宋文回得很小声。 同时心道:武建辉都报假案了,在早朝时也没敢说别院里失的是贡品,那东西肯定就不在别院,应该是在城内哪个作坊里。 至于官员不让经商?那说说也就罢了。城内有点儿名气的大铺子,其背后哪个不是官员的亲眷? 或者…… 第四十二章 小葱、中毒 是被官员给“照顾”着的,好从中分些个红利? 要不然,自己这个京兆尹,能这么难做吗? 狄映听到了宋文的小声念叨那句“不在别院里”,微微笑了笑。 他知道:对方已经清楚武建辉在瞎报案子了。 这就够了。 接下来,他只需要让对方清楚更多就行。 别院的下人们可不少,粥和胡饼很快就送了来,百姓们见瞧个热闹居然还能有吃有喝,对狄大人的印象就更好了三分。 狄映则等大伙儿都分到后,才招呼宋文等人也去吃一些。 胡饼,干中带硬、硬中带软,是种很有韧性、又很耐饿的食物。吃起来的时候,得拿出撕扯的架势,嚼的时候就得和老牛一样有耐心。 不过太干了,容易噎嗓。 那些官员们不爱吃,就站在温泉渠边暖和着,拒绝了狄映的好意。 狄映也不勉强,就自己过去拿了一个,开啃。 这东西,他爱吃。 宋文也拿起一个开吃,吃得也挺香。 狄映看了他一眼,问道:“吃葱不?” 宋文:“……下官是从南边儿调任过来的,五年了也没习惯生吃那个。” “我喜欢吃,帮我一块儿去花房里找找有没有呗?” 狄映用力撕了一口胡饼下来,下巴朝花房里歪了歪。 宋文想也没想地就点了头。 他咽下口里的饼渣后,就让那些官员们都跟上。 那么大个花房,现在只有官员能进去,那就都进去帮忙找找有没有大葱。不然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儿给狄大人找新鲜的生葱去? 管事的见他们往花房里走,也没拦着,听到他们说要去找葱,就撇着个嘴,一边跟上盯着,一边在心里的不屑就达到了顶峰。 那是花房,怎么可能会有葱?这些个土包子,要找找去,看你到哪儿找,哼! 狄映才不管有没有人盯着呢,他一进去,就看到了自己和彭凉二人的“丰功伟绩”。 “啧啧,果然是丢了花啊。这么漂亮、这么娇嫩的花朵,怎么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太可惜了。” 眼见那一大片、像被秋风扫荡过的破败景象,狄映颇为婉惜地咂咂嘴。 宋文点头。 是啊,好可惜。 这大冬天的要培育出那么鲜嫩的花枝花朵,是非常不容易的,就这样被摧残得乱七八糟的,也难怪武建辉会“小题大作”。 “我们分散找找看,辛苦各位了。宋兄,你和小弟我一块儿找。” 狄映感慨完,就拉着宋文往花房深处走。 宋文依言,一边走、一边左右观察起了每一排花枝根部的地面,认认真真地找起了大葱来。 大都城,即长安城,虽然位偏西北,但因为挨着河南道近,因此很多人都有着啃饼加生葱的习惯。 狄映又是自河南道升迁上来的,光啃饼没有葱、吃不下去,宋文是很能理解的。 所以宋文不光自己认真地找,还吩咐那些下属官员们也要找得认真一些。 不过,还是没有狄映自己找到的速度快。 花丛中,有一块像是因缺失而显露出来的空地上,狄映站在那儿,指着地面,有些儿不太确定地喊道:“于兄,您来瞧瞧,这是不是小葱啊?” 宋文闻言,抬脚过去,看了眼地面上那两根尺长的绿苗苗,觉得像是小葱,又不太像。 叶形很像,但小葱会只长两片长细叶吗? 宋文不确定,就喊了那些官员们也来认一认。 可惜,他们也不太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小葱。 后面跟着的、管事的,也伸长了脖子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撇嘴。 继续在心中腹诽:果然都是些当官的,连草和葱都分不清。 他就等着看笑话。 而狄映则在眼巴巴地等着他们中有人点头,结果没有。 狄映面露失望之色。 随即一咬牙,索性一撸袖子,蹲下身就将那嫩叶给掐掉一根,然后就扔进了嘴里。 一边嚼、一边说道:“管它长得像不像呢,吃一下就知道了。” 这一举动,给宋文吓了一大跳。 “哎,狄大人,您别这么莽撞啊。” 说着,伸手就想阻止。 没来得及,狄映已经“咔哧、咔哧”地嚼上了。 宋文就叹气。 结果,气才叹到一半,就见…… 狄映两眼一翻,倒下了。 所有人的魂儿都在这一瞬间,吓飞了,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彭凉,星目陡然睁大,急掠而上接住了自家的大人,然后抱上就跑。 要说受到惊吓,彭凉最甚。 他抱着大人,一边提气狂纵、一边心里纳罕:大人的医术那么高明、对各种药草那么熟悉,怎么就会被毒倒了呢? 真的是一点儿预兆都没有。彭凉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的狂跳声。 他得快点、快点、再快点! 这么好的狄大人,自己还欠着狄大人的恩情没有还、国朝还有那么多的坏官没有被收拾,狄大人不能有事、千万别有事! 而另一边。 狄映的倒下,给管事的也吓懵了,手软脚软、连滚带爬地回去别院那边、禀报给武建辉。 武建辉听了,“嗤”了一声。 摆摆手,无所谓地道:“那么大片花房,有些个杂草不是正常的?他狄映自己要乱吃,怨得谁来?最好那草有剧毒,毒死丫的才好呢。” 管事的一颗心脏、这才落了地。 而宋文却不敢这么想。 他见狄大人被侍卫抱走,手忙脚乱地跟跑出去十几步后,就一掐自己,站住脚,对着那十几名官员道:“你们守在这儿、守住那棵草,寸步别离!” 交代完,宋文再拔腿跑出花房、往大都城方向跑。 跑了一会儿后,才再又一掐自己,掉头往武建辉的别院跑。 他得要匹马去,得尽快赶回大都城向陛下禀报此事去。 可等他不受阻地要到了马儿,骑着马狂奔向大都城的时候,宋文的心里忽然就有了丝犹豫。 那草……是狄大人自己吃下去的,一切与武建辉无关、与他们都无关。 就这样报给陛下……陛下会理会吗? 如果陛下和自己一样、只是把这事儿当成是简单的意外了呢? 那狄大人…… 第四十三章 喊冤、抱怨 虽然看起来、陛下很欣赏狄映的样子,可就这么报上去了,陛下顶多也就是让太医给狄映救治。 就算是狄映死了,也顶多是受个追封什么的,与旁人谁都牵扯不着…… 宋文的眼珠就转了转。 他们此前一路走过来,狄大人跟百姓们聊的都是民生、都是百姓们最关心、最在意的问题和事情。 宋文还记得狄大人说过的话:“你们以后想申冤、想报案,可以随时来找我。有我狄映在,你们连写状纸都不用,更不会挨打,我一定会秉公帮你们办理的。” 这些话,宋文做梦都想说,可他也从来都没有敢过。 现在有人替他说了,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早已对狄大人有了知遇之感的宋文,对其就更增添了几分敬佩和仰慕。 他不能让狄大人白死…… 呸呸呸,不是死,是倒霉。 就是运气不好被毒了一下下,不会死,才不会死的。 那也不能白被毒! 做了决定的宋文,打着马,冲回大都城,冲进京兆府衙,一路冲去了自家上官武德森的公事房外。 跳下马就“嗷”了一嗓子。 开嚎。 一边嚎,一边抹着眼泪就跑进去,进去就对着武德森跪了下来。 这突兀的,给武德森、以及所有听到、见到的人都吓了一跳。 没等他们问原委,就听宋文哭喊道:“大人,府尹大人,您救救下官、救救卑职……狄大人在左侍郎大人的郊外花房中了毒,如今死生不知。 您让卑职去跟着狄大人的、您让跟的,这就出了事,这可怎么办才好啊?陛下会砍掉卑职的脑袋的。 可这明明不关卑职的事啊,卑职只是在场而已啊,谁知道那花房里竟然有毒啊…… 府尹大人,您可不能袖手旁观啊,您救救卑职、救救为您竭力办事的卑职,卑职的孩儿还年幼、父母已经老迈,他们都离不开卑职啊。” 武德森一听狄映中毒,大惊站起。 那可是陛下刚刚赏识和重用的人,这才一新上任、第一个案子,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武德森不敢想。 他按住书案的桌面,就急急问向宋文:“狄大人现在人呢?还有救没救?” 宋文闻言,哭得就更大声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却没有回答。 给武德森急得脑子上的汗都下来了。 他怒拍桌面,喝斥道:“别嚎了!狄大人若是出了事,本官都未必保得住自己,谁还有闲心找你的麻烦?赶紧地说!” 宋文一听这话,立马止住嚎声,打着“嗝”就摇头回道:“不知道啊,嗝……狄大人被他的贴身侍卫带回城了,嗝、去哪儿了卑职也不知道啊。” “要你何用!” 武德森恨恨地瞪了这个乌龟官儿一眼,抬腿就往外走,一边吩咐下人赶紧备马。他得进宫。 其实要说宋文这个人,武德森用着挺顺手的。 宋文擅隐忍,受了什么也不说,平日里也非常听话。就是在处理事务的能力上,差了些。 总是拖拖拉拉地不够干脆,还总没个自己的主见,武德森有时候就很需要这样的下属官员,有时候又恨得不行。 现在,武德森就对宋文那乌龟脾性恨得咬牙切齿的。宋文之前的那一嗓子,让所有人都知道:狄映的中毒跟他们武家人脱不开干系了…… 武德森必须尽快赶进宫去跟陛下解释。 …… 而此前。 就在彭凉疯狂纵跃赶路、拼命祈祷的时候,就看见…… 他家的大人、眼睛睁开了,并且,还朝外吐出了口草叶碎沫、以及绿汁。 彭凉:“……” 他一个急刹,收住脚,将大人放坐下,然后就解下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 狄映接过水囊,使劲儿漱了几遍口,再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药粉,倒进嘴里。 平躺,闭目,养下神。 彭凉眼见大人的脸色由青转白,轻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然后,怨念十足地出声道:“大人,您能提前跟属下说一声吗?” 吓死他了,真的吓死他了,这么毫无征兆的、真的好吗? 狄映没反应。 就在彭凉的心感又开始乱跳的时候,狄映笑了。 他微微笑了笑,回了句:“提前跟你说了,你还会带着我狂奔、甩掉那些人吗?” 彭凉:“……您有理。” 他想了一下,如果他提前知晓,那肯定不会有这般的着急。 官场里的那些个官员,可个个儿的都是人精。 但凡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来,都能猜得出今日所有事情的始末,那么,他家大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可理解归理解,抱怨还是有的。 “您要想让毒草被发现,也不用亲自吃?这要有个万一可怎么好?就算您有准备,那也伤身的好吗?您怎么总是这样喜欢以身犯险?您有几条命啊?” 叭啦、叭啦、叭啦…… 给狄映念叨得直抚额。 坐起身打断他道:“放心,你家大人我做事有分寸。咱们赶紧走,趁着我这副惨样儿还在,赶紧回去找陛下。” 彭凉:“……您可真行。” 抱起大人,开跑。 狄映:“你跑快点儿!不然我就白被毒这一回了。” 彭凉:“您有点儿重了。” 狄映:“你别忘了一挨近宫墙就狂喊:‘狄大人中毒了,御医在哪里?’” 彭凉:“……” 他闭嘴了。 准备结束这鸡同鸭讲的费劲对话,专心赶路。 可他家大人还在说:“你记得脸上的神情一定要焦急,越焦急越好。等御医来了,你就走,得大张旗鼓地走。 就说要去抓罪魁祸首的武建辉,得咬牙切齿地说。 若有人拦你,你就说:得抓住那家伙让他赔银,没个十几、二十万两的银子,这事儿就没完。 拼了你这条小命,也得让武建辉赔命之类的。 记得大声嚷嚷哈,越大声越好,嚷得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彭凉点头,重重地答应了一声,脚下的速度越加越快。 他终于明白:自家的大人为什么要以身涉险了。 眼里,热热的;心里,酸酸的。 这就是自己效忠的狄大人啊…… 他不能让大人的心血白费。 第四十四章 试毒、委屈 一路冲进大都城、再冲到皇城附近。 彭凉就改抱为扛。 他一手扛着狄大人,一手举着自己的侍卫腰牌,扯起嗓子、加了几分内力,开喊了:“狄大人中毒,快宣太医、宣太医!” 声音一路传、很快就响彻在了皇城上空。 正在闭目午憩的老皇帝、惊坐而起。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遂即起身。 苏公公连忙上前伺候,小心翼翼地。 老皇帝拨开他的手,吩咐道:“别管朕了,去,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是,是让太医院院正去给狄映诊治,要快!” 说完,看着苏公公匆忙弯了下腰就出了大殿,老皇帝慢慢地站起了身,踱去了大殿的门边。 抻着脖子往外瞧了瞧,又转身往回走。 心中莫名有点儿不安、但更多的是生气。 她自登基以来,对母族武氏一族大力照拂、任用和提拔,可谓是殚精竭虑、甚至是冒了些天下之大不韪的。 可他们中间,就是有那么些个人,不知感恩、不懂收敛,仗着有她撑腰、倚着富贵荣华,愈发嚣张无忌。 就像一座院子的四面高墙,她努力地在糊墙,那些人就努力地去拆。 这些年,她大肆发掘和任用人才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去堵那墙上、被他们给拆出来的漏洞吗?可他们怎么还没完没了地拆啊? 不知道她支撑得有多辛苦吗?不知道墙塌了大伙儿都玩完了吗? 这好不容易遇到了个感觉能补墙的好手,就又让他们给折断了,还一边折、一边把巴掌打到了她这个皇帝的脸上。 那狄映是她才看重的,他们的爪子就伸到了狄映那儿,这其实就是在打她的脸?是是? 老皇帝是越想越生气,叉着腰就站在那儿了。 直到苏公公搀扶着狄映进来。 老皇帝一见狄映那惨白的面色,忍不住就吸了口凉气。 不过见人还活着,老皇帝的心也踏实了一些。 她快步上前,就问道:“狄卿,你没事?” 狄映歪了歪脖子,斜瞅了陛下一眼,垂头,“嗯”了一声。 老皇帝:“……你这是怨朕说了句废话?” 狄映放开苏公公的手,摇晃着揖手弯腰,弱弱地回道:“微臣不敢。” 老皇帝:“……行了,是朕白问了一句。那朕问点儿有用的,你、是如何中的毒?” 问完就见狄映跪下了。 给老皇帝吓了一跳。 上身一偏,瞅狄映。 就听他有气无力地回道:“陛下……微臣得知,那花房里的花、是为陛下制作胭脂水粉的…… 左侍郎大人别院失物是报的假案,实际他丢失的就是那些娇花。微臣、微臣为陛下计,就找了个借口,亲自去花房验看。 陛下,您、您是不知道,那么贵重的花、要制作那么重要的贡品,内里,却生长着不少的杂草。 微臣担心因他们疏于打理、而给陛下造成什么危害……但微臣不识得那些草,只能以身亲尝试之,就、就中了毒。不幸中的万幸,试出来了。” 狄映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手捂着心口,红着眼眶、看着陛下,担忧之情、孺慕之心尽显。 看得老皇帝心脏都有些颤颤儿了的。 她蹲身将狄映扶起,并抓着其一只小臂,帮助对方站稳。 想到自己脸上今日出现的一颗痘疮,老皇帝转头看向了苏公公,面色转冷。 “去,宣太医院正、院判,让他们将进贡给朕的胭脂水粉全部给验一遍!” 苏公公听令抬腿。 走到门口时又转身,禀报道:“陛下,狄大人的侍卫彭凉,正在宫中吵闹,说要找、要找左侍郎大人赔银。” “赔!让他赔!彭凉要多少,武建辉就得赔多少!” 老皇帝一听就点头,毫不犹豫。 在她想来:这么大的事儿,只要赔银,武建辉是赚了。估摸着就是狄映看在自己这个陛下的面子上。 苏公公闻言却并没有动,而是继续禀报道:“可有些、有些官员在阻拦,指责彭凉那是在敲诈勒索。” “狗屁!” 这话,让老皇帝的怒气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狄映为朕试毒、一个朝堂正四品官员亲身涉险为朕考量、为朕试毒,差点儿命都没了,就只让武建辉赔点儿银子,就成了敲诈勒索? 那帮官员干什么吃的?就是这么体会国律的吗?是不是朕出了事,也不能惩罚武建辉了?否则也成了敲诈勒索?! 你去传朕的旨意:谁要再敢这么说,就滚出大都、滚到岭南吃虫子去!要么,就让他们来做朕的试毒童子,看他们敢不敢!” 苏公公领命,行完礼后匆匆去执行了。 老皇帝则深吸了口气,压了压火,然后换上了一副和蔼的面容,带着狄映去到一边的楹榻上坐下。 刚想问什么,就听殿外禀报:“京兆府尹武德森求见!” 老皇帝垮下了脸。 “他来干什么?是来为武建辉求情的吗?让他滚!” 喝完再恨恨地嘀咕:“一个两个的,为朕办事却不尽心,要不是狄映试出草毒,那朕的脸是不是就毁在他们手上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朕丢命了?就这还敢来求情?还有脸来!” 狄映听到,低头不出声。 没有同怒,只是脸上的表情,很有些戚戚焉。似乎也在为那样的后果感觉到可怕。 看得老皇帝的肝儿都颤了。 这是多好的官员啊,拿命换点儿银子还被说成是敲诈勒索都没有生气,只一心为自己着想了,自己几时遇到过这么贴心的好官员了? 那些……全是个个儿只想从自己这儿图谋好处的,哼! 正又心疼、又不忿着,就听狄映出声劝慰道:“陛下……那毒草是微臣自愿食用的。微臣一被毒倒,便被彭凉带离了出事现场。 现在恐怕是连证据都没有了。 真要执意让左侍郎大人赔银的话,恐怕无证无据之下,真就会被左侍郎大人告微臣一个敲诈勒索。 您也别动怒,微臣也不想和左侍郎大人闹得难看,免得微臣破案不成、反入了冤狱。不就是些银子吗?是彭凉不懂事,微臣不要了。您身体要紧。” 说完,狄映就扁起了嘴,委屈得不行不行的。 第四十五章 敲诈、私库 老皇帝:“……你这是意有所指啊?” 这是在指责她偏袒武家人?是是? 狄映掀了掀眼皮,瞅了老皇帝一眼,又垂眼,嘟囔了句:“微臣不敢。” “不是不是,而是不敢,呵。” 老皇帝怼回狄映一句,然后面上的表情,就微妙了起来。 她端起小太监刚送上来的茶盏,拿起杯盖,吹着上面的浮沫。 再徐徐地道:“你狄映,朕有所了解。 阎卿在举荐你之时,曾夸你智高毅决、正气满怀。你在并州任职之时处理的案子卷宗,在你大闹并州后,朕也有调阅过。 的确,你在办理案子的过程中,显示出了足够的智慧、谋略和胆气。你守律执律,却又没有拘泥于律法,你让律法带上了温度。 要么是寒冷度、要么是温暖度。总之,处理得足够灵活、又足够谨慎,让苦主踏实、罪恶得惩。 所以,朕在未见你之前,就对你有了个上佳的印象。 但你这是不是也太灵活了些? 你觉得:你一个擅推理、精破案的人,会在毫无准备之下、就冒冒然地去品尝那些毒草? 你还记得你在遇到阎大人的时候、曾亲口承认过精通医理吗? 不记得没关系,现在朕告诉你:阎大人有将此记在卷宗上。 因为:那是你自辩洗冤的根由。 而你现在…… 你口口声声在说证据。是的,办案,是需要证据的,所以,你怎么可能会在尝食毒草之前、不留下任何证据? 说说,你闹的这一出,又是为的哪一桩?” 狄映闻言,顿时一扫虚弱之气,坐正了身子。 认认真真、一本正经地回道:“为的是陛下您。微臣从一桩案子中得知:某一批次的胭脂水粉里有毒。 但微臣苦于没有证据。正在琢磨时,左侍郎大人就向您禀报:称他别院失物。 微臣就借机勘查了他的花房。 有幸,发现了那种毒草。可如果微臣将那草拔了来,事后左侍郎大人不认帐了要怎么办? 陛下英明神勇,猜到微臣带了人证,那是京兆尹宋文宋大人。在微臣倒下后,他应该留得有人看守在那里。” 说着,狄映站起,冲老皇帝深揖一礼后,再道:“陛下之安危、即是天下之安危,即便那是涂抹在脸上之物,微臣也不得不谨慎万分,故而才出此下策……” “行啦,见天儿的都是人围着朕拍马屁,不缺你狄映一个。” 老皇帝搁下茶盏,有些哭笑不得的打断他,再提醒道:“你要再不说清楚根由,朕可就不管了。” 狄映:“……您这么聪慧,真的好吗?” 老皇帝:“你说不说?” “说!” 狄映一抹脸,很干脆地就道:“微臣上任伊始,就发现了这桩胭脂有毒案。苦主唯一的女儿毁了容貌,气愤不过,要求店主赔银一万两。 店主不肯,反告苦主敲诈勒索,以致苦主被下了狱,至今已有三年,而苦主的刑期,因为他不服气、反复呈诉,目前已被追加至了二十年。 这三年间,他的夫人卷财跑路了、家里的生计也全部都停了,颤颤微微的老管家变卖了家财,四处打点、一心救主。 可惜都打了水漂。所有的人都认为:只是毁了个容貌而已,就要人家赔那么多银子,于理不合,是苦主在无理取闹。 可微臣想的是:容貌对于一女子来说何其重要?何况那还是个闺阁女儿家?何况人家并不缺钱,要一万两,只图出个气而已。 陛下,您是没见到那姑娘,这三年间,她活着也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但这案子的判罚从敲诈勒索看,又占着点儿理。 只是微臣觉得,不能简单地以律法的角度去看待这个案子。那太生硬了。 可微臣也没法放人,因为事情过去之后,物证就全都被毁掉了。 微臣就去寻了苦主的女儿,从她那张……脸上残存的毒素中,辨别出那是一种罕见毒草的毒。 而那种毒草,如果在大都城范围内生长,也只能在南郊存活。” “朕懂你的意思了。” 老皇帝郑重了神色,接口道:“苦主状告店家不成,反被店家告诉敲诈勒索。苦主下狱,胭脂带毒案就不了了之。该案的重心就转移到那一万两赔银上去了。 苦主一次次告状,接手的官员都只盯着敲诈勒索这四个字,而忽略了这一切是由店家制作粗糙引起。 因为没有了证据,是?所以就算是那些官员在其中收受了好处、还是怎么的,都可以以查无实证一推了之。 而你……你就以身犯险,亲尝毒草,将此案闹大,闹到朕的眼皮子跟前来。” 说到这儿,老皇帝站起身,在大殿中踱着步,苦笑道:“现在你人证、物证都俱全了,狄映,你这是在逼着朕处理武建辉啊。” 狄映埋头不语。 这时,苏公公适时地进来了。 进来就回禀道:“陛下,您私库中近几年来的胭脂水粉、都由太医院正亲自验看过。 除了一些已因时间长久而变质了的外,没有发现别的问题。不过…… 因为每一年和每一月间呈上的、都是分开存放的,院正发现:三年前五月的那一批中、胭脂被人调换过。 虽然目前胭脂和水粉都已变了质,但是经院正检验,那一批的胭脂、比水粉制作出来的日期要明显靠后。 老奴清楚记得:每月的胭脂和水粉,分明是同时送进宫来的。” “哼!” 老皇帝听报,鼻间发出了重重地哼声。 “手伸得太长了,居然都伸进朕的私库里去了!查,给朕把所有的私库好好地查一遍,看看内里都还少了些什么?!” 说完,老皇帝再背对着狄映,冲后摆了摆手道:“狄映,你下去。朕现在不想看到你。你要的结果,朕……会给你。” “微臣告退。” 狄映痛快地答应一声,抬腿就走。 走前,悄悄地冲苏公公抱了抱拳。 苏公公只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只嘴角微微地翘了翘。 第四十六章 宋文、姚丛 狄映就麻溜儿地走了。 他了解过苏公公此人。在很多人的评价里,苏公公是个油盐不进、没有偏私喜好、只一心效忠陛下的人。 可在狄映对其了解过后,却是觉得:苏公公其实是个一心为国朝、为陛下好的人。 对于狄映来说,这就够了。 常说帝王陷于奸佞之手,可见日夜陪伴在帝王身边的人,其喜好、心性,有多至关重要。 女帝身边有着这么样的一位苏公公,这是陛下之福、朝臣之福、社稷之福。 也是,他狄映之福。 狄映觉得自己几次利用了陛下、而脑袋还留在脖子上,也是多亏了有苏公公在。 想着什么时候还苏公公这个人情,一出殿门的狄映、就看到了仍旧跪在殿外的武德森和宋文。 宋文是前后脚跟着武德森进宫请罪的。 毕竟上官都来了,他也没理由躲过去的。 看到狄映出来,宋文的眼角就抽了抽。 此前殿里的对话声,宋文也听到了。知道自己被狄映给利用了一把不说、还被揭了过处。 钱富案,也曾经过他宋文的手。 陛下这次真要追究所有经手官员的话,宋文觉得:自己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可看到狄映,宋文却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怎么的。 那桩案子,不是宋文审不明白,而是有人打了“招呼”。 其实谁都清楚,那案子只能让钱富给背着了。 天知道这怎么就突然蹦出这么一个狄映,就在大家都把那案子给忘到了脚后跟的时候、狄映却硬生生地将此案又给翻了出来,还翻得如此漂亮! 要倒霉了的宋文,私心里却想给狄映叫好。 他宋文不是个贪官,但迫于各方面压力、不得不在许多的事情上让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憋屈够了。 良心这东西,憋着憋着可就再也找不着了。 而狄映,在破案时的诡谲、面对陛下时的坦然、对案子中苦主的态度……都让宋文心生了敬佩之意。 反正他宋文自己是躲不掉了,爱咋咋。 果然,就听到陛下宣自己进殿的声音。 宋文起身,踉跄了一步后站稳,看了眼狄眼,然后跨过了大殿那道高高的门槛。 狄映看得懂那一眼的意思:宋文这是要竹筒倒豆子了。 狄映微微地笑了笑,略过恨恨瞪着自己的武德森,施施然地走了。 走出宫外,就看到了彭凉。 彭凉此前,因为在宫中吵闹、而被禁卫军们给“叉”了出来。 看到自家大人出来,彭凉上前就轻声地问道:“成了?” 狄映笑笑,继续走。 彭凉看着那笑容,星目眨了眨,眼角也弯了弯,抬腿跟上。 二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到了一队队从皇城中骑马奔出、奔向各方的禁卫军们。每队打头的人、一只手上还高举着赤黄色的圣旨。 狄映见状,刚想咧出一口白牙,就被人一把给揪住了袖子。 “狄大人,下官的马呢?” 来者是专门负责畜牧、掌管马匹的太仆寺少监姚丛。 三十岁的姚丛,长得精瘦精瘦的,和他的性格一样,十分干脆利落的样子。 一见到狄映,就冲上来揪住了狄映的袖子,索要其借出去的那两匹马儿。 而狄映一见是姚丛,就反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 一边带着其往前走、一边笑呵呵地回道:“别急嘛,先喝口酒去,我请你。至于那俩马,会有人捡到还给你的。那些马儿的屁股上有你们太仆寺的标记,谁敢私占了去?” “什么?你把马给弄丢了?” 姚丛一听,顿时炸毛,拨开狄映的胳膊,就追问。 狄映耸耸肩、摊摊手,很光棍地“嗯”了声。 再道:“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就彭侍卫一人,我俩都进宫了,马儿咋办?就放在外面了呗。它们就自己跑了呗。” 姚丛:“……” 他气得手指一点一点、点狄映,胸膛剧烈起伏。 狄映则“呵呵呵”地笑,笑着重新勾住姚丛的肩膀往前带,口中还哄着他道:“走啦,这天寒地冻的,去喝一口。听说‘醉茗居’的酒不错,你给带个路。” 姚丛听了,忽然就不气了。 他瞅着狄映,微虚了眼睛就问道:“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你一个才到大都城没几天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喝那儿的酒?” 此时的姚丛,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狄映这对待兄弟似的态度给带跑偏了,也直接跟着“我”来“你”去的了。 狄映听问,挑了挑浓眉,笑呵呵地承认道:“是得打听一下你的喜好啊,毕竟把你的马儿弄丢了嘛。我得投下你所好不是?” 姚丛:“……你行!” 狄映:“那走?” 姚丛:“走就走!先说好啊,不管马儿有没有被人送回来,以后你都不能再找我借了。” 狄映:“行行行,再也不借了。我买行吗?” 姚丛:“……你跟陛下买去!” 狄映:“那叫买吗?你这是让我去明抢。” 姚丛:“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狄映:“……” 俩人就这样一边斗着嘴,一边跟哥儿俩似的,朝着“醉茗居”的方向过去。 跟着他俩的彭凉,听得好笑,却又有些疑惑:他家大人从不饮酒的,这是?又想坑姚丛了? 果然…… 酒过三巡、耳酣脸热、正聊得兴起之际。 狄映忽然长叹一声,满脸愁苦地就道:“元之兄,怀杰我羡慕你啊。” 姚丛晃了晃有点儿晕的脑袋,疑惑地看过去。 就听狄映继续道:“你出身官宦之家,吃穿不愁,专喜好逸享乐之事,而我呢?出身农户。 全家上下勒紧了裤腰带子供我读出书来,做上了官员。可我家穷啊。陛下手一指说:赐你宅邸了。 我就有府邸了。可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干巴巴地就搬来了,连家俱物什都置办不起。 你那马,我是真没想借,更没想弄丢,因为我赔不起啊。 你知道我这次去办案子的路费哪儿来的吗? 哈,直接去找陛下要的。 那被骂的啊,老惨了我跟你讲。你说我们做官,做到我这个份儿上的有几个? 你允我一些空儿,待我发了月俸了,就赔你马匹钱,行不?” 第四十七章 两只小狐狸 “嗐,我当什么事儿呢。” 起初听得有些皱眉的姚丛,听到后面,眼眶都红了。 他抬手一拍狄映的肩膀,再拍拍自己的胸脯就道:“不用你赔。那两匹马、不管是谁捡到了都得给送回来,除非是不想活了,才敢私占。 但你一直没有马、全靠两条腿走也不像话啊。还有那么大一家子人,好歹也跟着你成了官家亲眷了,怎么能也啥事儿都用脚走? 那你不就成了这全大都城的笑话了嘛。行了,都不容易,为防你因贫贪腐,兄弟我送你十匹马。嗯……再加两、不是,是三辆马车,如何?” “你哪儿来那么多马?你可别私挪朝廷的啊,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狄映闻言,吃惊地侧身,一手搭在姚丛的胳膊上,出声就阻止道。 姚丛看着他那副样子就乐了。 乐着道:“放心。过不几天,就会有闲马、闲车登记入我们太仆寺。我少登记点儿就是了,谁也不会过问的。 这些事内里的门道道儿,想必我不说、你也懂的。 谁家倒霉了,负责去查抄的人,谁手里不多少留着点儿?谁还能全都给交出去了? 以往啊,他们上交来多少,我就登记多少。这次,我给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给我留点儿不就得了?他们还巴不得呢,小事儿一桩。 就像张枷福,他不是被满门抄斩了吗?那搜出来的各类物什儿,多了去了。我没从中过一手,都算我良心够正的了。 不过说起那家伙,听说就是折在你手里的,你这本事不小啊?” 说完,姚丛还回拍了拍狄映的手臂。 狄映听姚丛提起张枷福的事,摇了摇头,收回手,端起酒杯和对方碰了一个。 看着对方喝干后,狄映才出声问道:“元之兄,听你这语气,有话没说完?你都肯帮怀杰我私留马匹和马车了,还信不过我是怎么的?还用得着试探?” “不是,” 姚丛听到狄映这么说,放下空杯子,有些尴尬。 一息后,才有些惆怅地继续道:“好些个人,在一块儿吃吃喝喝可以,有好处大家分分可以。 可真要说到办事儿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我刚跟你结识,也不知你深浅,只是听说你对于刑案方面比较擅长,就、就想跟你唠唠。 可这案子……有点儿复杂,牵扯得也很深,我这、也不太好跟你开口。” “说说,就当闲聊了。” 狄映接过话头,再给姚丛斟满酒杯,然后做出聆听状,期待地看向对方。 “也罢!” 见到狄映的态度,姚丛再次端杯一饮而尽。 道:“就像你之前说的,以往我就是太过贪玩儿,整日里呼朋引伴、招猫逗狗不务正事儿。 有个发小,叫吴敏哲,他一直跟着我,我俩的关系是最铁的。可去岁的六月十二日,他、他死了。” 姚丛说着,自己倒满酒,喝干了后一按杯口,恨声道:“他急公好义,又和我一样不喜欢带随从。 那日他自己出城,在西郊外打马游猎之时,见到一公子哥儿调戏一民女。 他就冲上去救人。结果那公子哥儿不是一个人,只是其追那女子时没让随从们给跟着。 就让吴敏哲以为是其一个人。等他把那公子哥儿打成猪头的时候,那些随从就冒出来了。 那公子哥儿就、就把吴敏哲给活活打死了。” 说到这儿,姚丛一抹脸,收回手放在双腿上,再继续道:“吴敏哲的家人来找我求帮忙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件事。 我找到了那女子,得知了详情。追查下去,查到了那公子哥儿的身份。 可你知道那公子哥儿是谁吗?那是武穷思的二儿子武祥金!你说,我拿什么跟武穷思斗? 那时我才是个正六品的小官儿,还是个虚衔,就是混日子用的。我家里还就我官儿最大了,我拿什么去收拾武穷思? 但我也不能干看着不管不是?我就去找了宋文。 结果宋文拉着我就说:‘武祥金不承认在场,交了一个随从说吴敏哲是被那人给打死的。那民女也失踪了,没有人证、更没有物证。’ 宋文说他们京兆府衙没办法。武穷思也给府尹武德森打过招呼了。很快,武德森就将这案子给判结了。 将那名随从给判了秋后处决。我不服,就带着吴敏哲的父母,告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倒是接了案子,可查了一个月后跟我说:吴敏哲的父母接受了劝和书、提交了谅解协议! 哈!那随从都不用死了。你说,怀杰你说,这事儿可笑不可笑?! 我去找吴敏哲的父母,他们只是哭,哭着摇头说算了。说死了的已经死了,怎么都救不回来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算个球啊算!那是条人命、是我兄弟的命!我就告御状。 可……你懂的,反正是没告成,倒是升了官儿。 你知道这个官儿升的是啥意思?就是让我闭嘴。我不肯,搁下官印就再次去了大理寺。 没人理我了,因为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是苦主。以往一块儿吃吃喝喝的人也都躲着我了。 后来,我弟弟的好友私下里悄悄跟我说,这案子被搁成了悬案,那随从也被放出去了。我想了想,就回去把官印又拿起来了。 我得做官,还得做成个大官。可这心里的痛……” 姚丛说到这儿,伏在桌上,埋起了脸。 狄映听完沉默,脑子里只有五个字:又是武家人! …… 而南郊花房外、正在喝粥啃饼的百姓们,眼见得狄大人被人抱着狂奔而去,顿时都面面相觑,站起了身来。 莫名紧张之际,就听花房内传来一声喊叫:“狄大人中毒了!” 百姓们:“……” 惊愕之际,好些人手里的饼就掉了。 碗没掉。 碗贵,尤其这还是贵人家的碗,更不敢掉。本能地就抓得很紧。 食物也难得,饼掉了就赶紧捡起来吹吹,只是吃不下去了,而是就这样议论了起来。 “狄大人怎么会中毒啊?是被害的?” “明显就是啊。咱们要怎么办?” 第四十八章 心肝这东西吧 “咱们能怎么办?咱们一帮子泥腿子,遇到了这种事儿,就赶紧躲着?” “躲?那狄大人怎么办?俺瞧着他,挺好的一官儿啊。” “是啊是啊,狄大人要是没了,以后咱们是不是就更没有地方告状了?这好不容易才有个肯帮咱们的官儿……” “切,你听他说!你们都不是稚龄小儿了,怎么就能随便信了一个官儿说的话?” “就是,听说狄大人是新上任的。这新官上任,也就是随意说说,讨个好名声,你们听听也就得了,还真敢信啊?” “没错,好些个官儿嘴上一套,真要做起事来又是另一套,咱们见识得可不老少了。” “说的什么狗屁话?!你们既然不信狄大人,干嘛要跟了来?还跟着吃喝?都喂了狗了吗?” “哎你咋骂人呢?有热闹瞧谁不来?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呢,这大冬天的闲着也是闲着,来瞧瞧热闹怎么了?” “行了,你们别吵吵了,咱们还是赶紧跑。官儿出了事,我们在场,回头都会被抓进大牢里去的。” “哎呀,对啊,你提醒俺了。跑跑跑,赶紧跑。他们官儿之间的事,咱们老百姓可掺和不起。” “慢着点儿,等等我。” 就这样,大部人放下碗,抱着饼就开跑了。呼呼啦啦地在雪地上跑出了大片的泥泞。 也将浮叠的雪花给跑得再次飘舞了起来,周围一片模糊。 有的人没有跑,还有十几个人没有跑。 有个中年人,看了眼那片离地而起的雪花,问向其余人道:“你们怎么不跑?” “不跑。老头子我腿重。”一位老大爷回道。 一个年轻汉子则抓了抓额角。 摇头道:“没哪个官儿跟我们老百姓那样说话,也没哪个官儿还顾着看热闹的人,怕我们渴了饿了,还张罗着吃喝。我觉得,狄大人可信。我不想跑,我想做点儿什么。” 另一人就接着道:“我跟你一样的想法。而且我还有冤案想找狄大人。我感觉能信得过狄大人。” 中年人听了,就问向另外几个不出声的人:“你们都是有案子想找狄大人?” 那几人点头,十几人都点了头,包括腿重的老大爷和那年轻汉子。 中年人看完,自己也点了头,说道:“我也有。” “那我们怎么办?干站在这里等吗?”有人问。 有人就答:“我是这么想的,狄大人出事,是需要人证的?等到官府来拿人,我愿意跟着去做个人证。” “小命会不保的。这花房的主子和那别院的主子是一个人,就是武家人。” “那你怎么也没跑?” “跑啥啊,我家都死完了,就剩我一个了。老头子我正过不下去了呢,还怕什么武家人?如果能帮到狄大人、如果狄大人真的是个好的,哪怕豁出我的命去,我也能安心下去见家里人了。” “我们不能干站在这里等。别到时候被人拿了灭了口。我们往城里去,到皇城门外去候着。” “对,去那儿先保住我们自己的小命,才能为狄大人作证。” “那走,走小道,别让人给追着。” 说着,十几人就一一应了,结着伴儿钻进林子,顺着小道往大都城方向去。快走到城墙附近时,就见到了一队禁卫军骑着马儿、急奔向了花房的方向。 看那架势,气势汹汹的。 中年人便催促起了同行的人,小声催促道:“果然还是武家人得势,这是宫里出来的?咱们赶紧走,去宫墙外就安全了。” 而花房中,喊出“狄大人中毒了”那一嗓子的官员,正被其他官员还给盯着,生怕这个二竿子再瞎喊出来什么。 现在他们个个儿地忐忑得不行。 想走,宋大人交代他们要守着;不走,生怕会被武建辉给秋后算账。 这样的心情下,有同僚还喊了一嗓…… 虽然他们也清楚:喊那一嗓就是因着外面还有百姓们。 可那些贱民们关他们什么事儿? 就觉得这位同僚有问题。 各人站着,心里盘算着各自的小心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份安静。 “小杨,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还是个长了副心肠的。” 有人拍了拍那个二竿子杨吉轩。 杨吉轩被拍得缩了缩脖子,不吭声,脚步往那毒草的方向、却顺势挪了挪,将这些官员和那草之间、给隔着了点儿。 有人发现了。 “嗤”笑道:“果然是跟着宋大人学出来的。我说杨吉轩,你好歹也为你自己、为家人想想?这草要是留着,我们脖子上的脑袋,可就留不住了。” 有的人听到这话,反驳道:“可我们如果把这草给拔了,这脑袋一样会保不住。” “说的是,如果没有了这草,狄大人中毒就没个端底了。他好歹是个正四品的官儿,陛下会追查的。外面那些贱民们,可是听到小杨喊的话了的。” “没错,就是因为小杨这一嗓子,让咱们想拔了草跑路都不行了!唉,小杨啊小杨,你说你学点儿什么不好?非得学宋大人那样儿的?学做乌龟吗?” “啧,还是太嫩了啊。这下好了?咱们骑虎难下了。等着,等着看上面怎么说。” 几人议论着、几人发愁着、几人沉默着。 杨吉轩则低个脑袋,一声不吭。 后来被人给说烦了,索性就直接蹲去了那株毒草的上头,摆明了就是要护住那草。 有三人见状,对视一眼,走去了一边,小声嘀咕起来。 “这草不能留!” “狄大人在来这儿之前、还有没有吃过些什么……” “对,有的毒可是慢性的,只是碰巧在这儿发作的呢?对?” “没错,这草得除掉。咱们的顶头上峰可是武家人,惹不起的。咱们可别错了主意儿。” “嗯,没了证据,一切就是武家人说了算了。那狄映,一个寒门新官儿,谁会帮他出头?” “这样,我去对付小杨,你们找机会拔草。” 三人议定,就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朝着杨吉轩靠近。 第四十九章 信任、原谅 有几人看见了那三人的小动作,脚下就往后退开; 有的人则转身走了几步,假装无聊去欣赏花朵。 有两人,扫了眼这些人的动作,则挡去了杨吉轩的面前。 这些人的古怪,杨吉轩也发现了。 他站起身,摸出了皂靴里的匕首,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有的人见状,也从怀中、袖中、靴筒中抽出了各式短刃。 气氛一时绷紧在半空中。 安静中,杨吉轩清楚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紧了紧手中刃柄,双眼像狼一般盯着周围。 宋大人是提携他的人,现在,是回报宋大人的时候。 他只盼着,狄大人没事儿。 只有狄大人没事儿,宋大人才能没事儿。 …… 而狄映那边。 他听完姚丛说的案子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想了想后出声说道:“武建辉要倒霉了。元之,你觉得:武建辉和武祥金之间,有没有来往?” 正难过着的姚丛闻言,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抹喜意,却又在瞬间转为了黯淡。 摇头着就道:“牵扯不上的。毕竟差了辈儿,要扯也只能扯到武穷思。可你也清楚陛下那人,她再怎么着,都不会动武穷思。” “是啊,” 狄映长叹一声。 席间,一时就安静了下来。 陛下从来就是让他们这些个“外臣”补墙用的,而不是去对付那些个在墙上砸洞的人的。 姚丛说的这案子,其实狄映是知道的。 这也是大理寺那多桩悬案中的一桩。 狄映有过目不忘之能,尤其是对于案子。 何况,那些悬案都记录得十分简洁,有的、比如吴敏哲这桩,也就了了数十字而已。 狄映慢慢品着茶,一口接一口,脑子里,则在快速思考着。 待口中饮空,狄映才回过神来,放下茶盏问向姚丛道:“吴敏哲的案子,必须先得找到证据。你知道吴敏哲出事的地点吗?” 姚丛点头。 狄映再问:“那民女失踪了,其家人呢?你知道在哪儿吗?现在还都在吗?” 姚丛再点头。 狄映继续问:“吴敏哲的尸首埋在哪儿的你知道?还有那个被武祥金推出来挡案的随从,他现在在哪里?还在武穷思的府上做事吗?还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人叫马才,还在武穷思的府上。但另外那些当日跟出去的随从都不见了。” 姚丛一边应问点头,一边回答。 狄映就思忖着说道:“武穷思是礼部尚书,马才应该是他府上的家生子,其家人也全在那尚书府里做事…… 嗯,你先找人暗中把那马才绑了,找个隐密的地方关押着。否则,我一动手调查此案,恐怕就会惊动他们杀人灭口。” 马才之所以还活到现在,就是武祥金以为事情过去了。而且推出去挡案的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可一旦狄映开始调查,以武家人的耳目之能,必然很快就能得到消息,那马才就必须得死了。 武祥金或者武穷思、就会让此案彻底断了首尾。 狄映想先下手为强。 反正那马才也是涉案人犯、案子也是悬案,可将其随时拘捕到案、配合调查。 姚丛则是听愣了一瞬,而后就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抱拳冲狄映就深施了一礼。 狄映没有避开这个礼。 这案子,既然是他接手的悬案之一,他就会接到底。 他丢马的目的:一、就是为的有借口接近、该案目前唯一的“苦主”姚丛; 二、就是不能让武家人追查到、他狄映曾提前摸进过花房。这也是他和彭凉,在离开花房后、绕到东城门回城的原因; 三、就是他是真的穷、真的需要马。 而姚丛今日索马的目的,应该也差不多。 俩人算是拐了八个弯后、有志一同。 其实狄映原本的打算是:等武建辉的案子落幕、让自己的办案能力再给姚丛增加一点信心后,再谈吴敏哲的案子的。 谁知姚丛如此急性、这么快就凑了过来。 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姚丛对自己有了些信任,这就够了。 狄映起身,冲姚丛还了半礼,再道:“做两手准备。把那民女的家人、和吴敏哲的家人,都带到它处保护起来,他们都是苦主。 另外:将吴敏哲的尸骸起出来,妥善安置,回头我要验。” 说着,抬手按了按姚丛的肩膀,嘱咐道:“此案我接了。你不要着急,稳稳当当地一步步做好。” 姚丛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暖意,重重地点了头。 他做好了要等很久的准备。 …… 而那边。 一向嚣张跋扈的武建辉,听到捉拿自己的旨意,还满不在乎,要自己骑马进宫去。 却被禁卫军二话不说给打翻在地,绑去了皇宫御书房。 武建辉这才直觉风向变了。 一见到陛下,他就“噗通”一声跪下,膝行向前,一脑袋杵在陛下脚前。 就哭诉道:“陛下啊,万岁啊,微臣是您的侄儿啊,您一向那么慈蔼、待我们那么亲厚,有啥话您直接吩咐,侄儿会改、会改的,您就大发长辈慈心,高抬贵手放过侄儿。” “放过?!” 老皇帝冷笑一声,一脚踹开武建辉。 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朕待你们比亲人还亲,可你们怎么回报朕的? 朕的一应吃穿用度,皇商的名额全部都给了咱们自己武家人,可你们是怎么做的? 你居然拿有毒的物什给朕用!今日用到朕的脸上、明日,是不是就要用到朕的身上?! 你们是不是嫌朕活得长了?管武家人管得多了、就想除掉朕?! 可朕若真的倒了,你们以为、你们就能有好日子过了?啊?” 这话,给武建辉吓得不轻。 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忙用力叩头。 一边解释道:“那次是采花的下人疏忽,将毒花给采进了花筐里。不过微臣有很快发现,并及时阻断并销毁…… 就、就是,有的已经送进了宫……陛下、姑母啊,侄儿真的不是有心的啊。那次的失误、让侄儿也是实在没办法子了。 才找人、找人偷偷地把有毒有胭脂给偷换了出来…… 姑母、姑母,您原谅侄儿,侄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第五十章 敢伸就剁 “原谅?亏你说得出口!” 老皇帝愤怒拍桌,无视武建辉已经被叩出血的额头,斥责道:“你口口声声是朕的亲人,你居然有脸说!你们明明清楚朕最讨厌的是什么! 朕坐拥这天下江山,却唯独没有什么是单独属于朕的。朕建私库,为的就是有那么一些独属于朕的物什。 那是朕的私人领地!就这你们也不允许、就这你们还把手伸了进来!你们是彻底不给朕有独处的空间了是吗? 朕没有彻彻底底透明在你们面前、你们就不甘心是不是?! 说!你们到底是怎么进的私库?有多少人进去过?都拿走了些什么?若再敢有一丝隐瞒、朕就千刀万剐了你!” 皇帝一怒,血流千里。 随着被吓破胆的武建辉的招供,宫里宫外,一些蛀虫被挖了出来,统统给武建辉陪了葬。 但…… 老皇帝终究是念在武建辉是武家人的份上,而只下令斩了武建辉一人,其家人得脱。 而那些不是武家人的,就承担了陛下大部分的怒火,九族都被砍去了脑袋。 人头滚滚中,百姓们却捂着嘴,笑得脸上的褶皱,都长了出来。 在此之前,狄映对钱富进行了当堂审理。 “钱富,你因购买到有毒的胭脂、而致你的女儿钱馨儿毁容,你本是苦主。你想要店家赔偿,应该到京兆尹告诉。 然你没有,你自己去寻对方索要赔银、且数额巨大,对方就成了苦主,而你就已违律,成了人犯。 你以为:你是富商、有钱,别人就不会认为你是在敲诈。这是不对的。要不要、和你本身有没有,不是必然的关系。 这些道理,你如今想明白了吗?” 钱富不服。 这三年的牢狱生涯,让他吃尽了苦头。本是一个福态壮实的身子,如今干瘦苍老,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似的。 他每一日想着、盼着就是遇到一个清官,能发现他的冤案,他能重见天日。 可他的案子反反复复审,怎么审都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为什么要服? 这些道理,他都听腻味儿了。 他梗着脖子就回道:“我寻店家索赔,他不给,还将我打了一顿。我不服,才一二再、再二三地去索要的。 我并不是不想告状,可您觉得能告成功吗?店家就会赔我了吗? 那是皇商家开的店铺、卖的又是那等贵重的、仅次于陛下所用的物什,您不比我更清楚其背后的势力究竟有多庞大? 您以为我一告状就能成功?士农工商,商人最贱,谁会搭理我这样没有权势的贱民? 可我女儿的脸就能白被毁了吗?那是毁了她的一生啊,我告诉无门,只得自己去上门讨要,我有什么错? 真要说错,也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没有地方可以告状的错!” 这一席话,堵得狄映有点儿噎。 他叹口气,再对钱富道:“黑暗并不总是在的,只要你有冤,就总有人会为你出头。你的案子,本官已经审结明白。 现在对你说那些话,只是让你清楚:这案子,你有冤、但也有错。 你不能只想着你的冤、而忽略了你的错。 你想告状,就得走正道,否则,只会像现在这样,给了对方把柄,生生将自己的优势转为了劣势。” 说到这儿,狄映见钱富若有所思的样子,遂敲了敲惊堂木,作出了最后的判决。 “钱富,因女儿容貌被毁、索要巨额赔偿以致违反了关于敲诈的刑律,本应受刑五十、入狱五年; 然则:事出有因。其膝下独有那一女、且女子之容貌关乎一生悲喜,其索要赔偿合情合理。 店家蛮横,销毁罪证、殴打钱富、反告其敲诈,以致钱富已在狱中受尽三年苦楚。 今日,本官宣判:钱富无罪释放!三年冤狱,由朝廷赔付钱富一万两白银! 另由:那售卖有毒胭脂水粉的、店铺的东家,赔偿钱馨儿十万两白银! 再则:此案中,有不少人从其中捞取好处、收受贿赂,以至钱富的家财散尽、冤期被一加再加。 那些损失,由本官负责追回,补偿钱富。而钱富之妻卷财逃走,即日起对其发布海捕公文、抓其归案!” 钱富听愣了。 公堂外、戴着冥篱的钱馨儿听愣了。 所有听审的百姓们、也都听得怔愣住了。 几息后,鼓掌喝彩之声、冲破云宵! 钱富一个头、深叩在地。 钱馨儿蹲下身、捂着脸痛哭出声。 狄映则走下高台,搀扶起钱富,语重心长地对他道:“你一心行善,却突遭横祸。然则,你总要相信,风雨会过去的。 此次你的案子,你家乡的那些百姓们,也出了大力。望你日后不忘初心、扶乡固本、回馈社稷。” 钱富重重点头,抹着眼泪,认真看着狄大人的面容、认认真真点头答应。 狄映则冲他微微一笑,再执着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出去。再让他牵着钱馨儿,就这样,狄映将他们带去了午门刑场。 让他们、让公堂外听审的百姓们,亲眼目睹了武建辉等人的下场。 让人无比解气、无比痛快的、那些恶人们的下场! 狄映狄大人的名声,自此也在民间传扬开来。 许多人开始鼓起勇气,去找狄大人告状。 狄映一时忙得脚不沾地,索性将自己的弟弟——狄辉,给拉到了大理寺,专门负责登记、整理那些案件。 狄映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狄雷,一个弟弟就是狄辉,还有小妹狄苗。还有侄儿、侄女。 农村人成婚早,比狄映大三岁的狄雷十六就已成亲,如今已是一儿两女的父亲。 狄府全家人都喜欢种地,搬进大都城后,皇帝赐的、好好的三进宅子内,到处就被挖成了菜地、果林地。 狄映读书时,每日里也会教大哥和二弟读书认字。 大哥憨笨,学会得不多;三弟机灵,学得会却不愿意考科举。 狄映现在手头缺人,就干脆把狄辉扯来用用了。 因钱富案中、收受老管家贿赂的大小官员有不少,狄映也没有一一追责,只是让老管家带着,上门去一一讨要回来。 不给???? 第五十一章 埋尸之地 那就刑!! 就都给了。 狄映眼见得钱富重新振作起来、钱馨儿的脸逐步转好,才彻底放下心,着手吴敏哲的案子。 他喊上姚丛,去了一趟当日的出事地点。 那是在一座矮山的山脚,离着大都城约摸有十五里之地。左前方的半山腰上、大约有二里多远处,有座陈家村,那失踪了的民女陈荷花,就是陈家村的人。 狄映站在出事地点的树林中,望着陈家村、再看看左侧的官道、右侧的丘陵。 想了想后蹲下身。 捡起根树枝,一边在地上画图,一边出声对姚丛道:“这儿是大都城的西城门、这儿是我们所站的地方、这儿是陈家村、这片是杂草丛生的丘陵。 元之,如果你是武祥金,你要除掉陈荷花,会把她的尸体埋去哪儿?” “你这么能肯定陈荷花已死?就没可能是武祥金在打死吴敏哲之后、又把陈荷花给绑回府了吗?” 姚丛也蹲下身,看着地上的图,问了一句。 狄映则叹口气。 偏头看向姚丛,有些无奈地道:“武祥金的个人资料还是你调查后给我的。他什么样的人儿你不比我更清楚? 他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此处强行调戏陈荷花,就是压根儿没有想将对方给抬回府的打算。 只想着欺负了、占一回便宜便罢了。否则,直接强抢就是,也就不会让吴敏哲给遇上了。 这也是吴敏哲揍他时,他的随从没有跟着的主要原因。而你事后寻到陈荷花,她还是完好的、还能清楚地告诉你当时事情发生的原委。 说明:武祥金在加害吴敏哲的时候,聪明的陈荷花借机跑掉了。 只是陈荷花太低估了恶人的恶,她没有从此跑离村子、更没有带着家人逃去别的地方…… 我猜,应该也有你给了她信心的缘故。” “是……” 姚丛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郁闷地接口道:“我、我当时跟陈荷花保证过,只要她肯说出事情的真相,我就保她平安无恙…… 我本就是个纨绔,对纨绔的心思也了解。有些公子少爷,见到一美丽女子,歹念往往是一时兴起。 如被人或被其它的事情打断,加之女子已不见,也就会失了兴致。过后就会去喝酒听曲、和弟兄们聚聚,再图别的乐子。 我猜到武祥金对陈荷花只是一时起了歹心、加之了解这种心理、陈荷花也已经道明了事情真相,那么,她就应该是安全的了。 就是忽略了我自己会追查、就会让她给再次卷进来的危险……是我的错。” “嗯,你还忘了,她也是苦主之一。” 狄映毫不留情地再“补”了姚丛一刀。 姚丛:“……你是想挣个铁面无私的官声吗?” 狄映就“呵呵呵”地笑了。 笑着摇头道:“那多无趣儿。律法是铁的,然,定律和执律的,都是人。是活人哪有冰凉凉的? 与凶斗、与恶斗,板板正正你觉得够用?我啊,才没有那么想不开呢。” 感觉话题被带远了,狄映再点了点地上的图,再让姚丛猜。 姚丛盯着图想了半晌,才出声道:“陈荷花的父母突然出具了谅解书,肯定就是受到了威胁。 那陈荷花就极有可能是被当着他们的面、给带走的。带出村后杀害,随手一埋…… 在这儿!” 姚丛一指点在地面上,就是他俩现在所站位置的地面上。 然后再道:“武祥金那样无法无天的公子哥儿,只因调戏一个民女,就生出许多的事端,还被我追查不放,他会生气。 更会挑衅。因着这种心理,他没有明目张胆地把陈荷花的尸体丢到我跟前,那么,他也一定就会将之给埋在当时事发的地方!” 说着,姚丛就恨恨地一拳捶在地面上,恨恨地骂道:“混账王八蛋!” 狄映抹了下脸上被溅到的灰土,也没说姚丛的猜测是对是错,而是提议道:“我猜是在右侧的那片丘陵之中。不如我俩对个赌?看谁猜得对?” 姚丛:“……” 他狐疑地瞅着狄映,总感觉对方又是在给自己挖坑。 他直接问回去:“我这儿还有什么是你想要的?你直说就是。” “呵呵呵,” 狄映笑着摇头,笑着站起身,拂了拂衣摆,只追问:“赌不赌?” 姚丛:“……赌就赌。若我赢了当如何?” 狄映:“你就继续在大都城做这个管马的官儿。” 姚丛:“……” 他抿紧唇角,看了看狄映,再回头看了看大都城,眼神若有所思。 几息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重重地点头:“好!” 狄映微笑着站去一旁。 姚丛就满地开始寻找可疑的痕迹。 一边寻找,一边嘟囔道:“现在是大夏历6年的腊月初四,当时是大夏历5年的六月十二,时长是一年零七个月单八日。 这座矮山距离陈家村较近,会经常有村民进山割草、打猎、挖野草……但没用的杂草他们不会要。 所以,还长着较长、较深杂草下的土壤,肯定是没有被动过的。 我只需要找、找土壤比较松散、上面的枯草较短、一小片儿较稀少的就可以。 武祥金要挑衅我,应该就在这一片的范围,不会太远……在这儿!” 嘟囔着,姚丛在周围转了一圈儿后,就指着一个较为低矮的凹坑处,叫了起来。 那凹坑的斜面,向着陈家村的方向。 狄映看了一眼,就问姚丛:“你确定?” 姚丛点头回答:“确定!” 狄映:“你不用再转转了?还有机会喔。” 姚丛:“不用了,就是这儿!过来帮忙一起挖。” 狄映没动,只再提醒了一句。 “武祥金要挑衅你,他也对陈荷花供出他、而对其带上了厌恶的心理,他应该不会有那么好心、让埋着陈荷花的地方、朝向是陈家村的。 而且你指的那坑,是不是也小了点儿?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姚丛闻言,也皱了皱眉。 想了想,到底为了稳妥起见,重新在周围转了几圈儿。 可这一片、明显有可能被人动过土壤的地方,只有那个凹坑。 第五十二章 怪物般的狄大人 姚丛最终还是决定挖开凹坑。 用他的话说就是:“别看坑小,万一人是被竖着埋进去的呢?不少歹人都喜欢干这么扭曲的事儿。” 狄映就依着他了。 让彭凉从马背上取下提前准备好的铁锹,三人开挖。 腊月雪封、冰冻三尺。 饶是这个凹坑里的土壤较为松散,也很快让三人挖得浑身冒出了汗。 姚丛第一锹下去感觉不是那么坚硬的时候,就有点儿兴奋了。 在破开最硬的表面土层后、他就越挖越起劲儿。 越挖越觉得:这下面一定埋着了什么。 狄映则一锹、一锹地挖着。 一边挖、一边还不断地打量着周围、观察着目之所能及之处。 而彭凉,一双星目中满是无奈。态度不积极、也没懈怠。内心里:就把这当成是一场锻炼了。 等三人都挖不动了,连兴奋的姚丛都抬不起胳膊的时候,凹坑才被挖出了一米多深、近两米的宽度。 什么都没有。 姚丛不死心,还想再挖,可下面松散的土壤,已经变成了坚硬的山石,一锹都铲不下去了。 只发出“当、当、镗、镗”的声响。 姚丛泄了气儿,将铁锹一甩,一屁股坐在坑底,看向笑眯眯的狄胖子。 撅嘴就莫名其妙地来了句:“你长得胖,就是因为缺乏体力劳动。” 狄映:“……我打小就胖,吃野菜都长肉。” 姚丛两眼望天,“别以为你一直在躲懒我就没看见,等下丘陵那边的坑,你自己挖。” 狄映笑呵呵:“你这是认输了?” “不然能怎么办?” 姚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爬出坑就郁闷地道:“都挖到山石了还啥都没有,我再不认输就是不讲理了。我姚丛的人品,没那么差。” 狄映挑了挑眉毛。 心道:要不是看在你人品好、脑子够聪明的份儿上,我还挑不中你了呢。 想着,面色不露,抬腿朝着丘陵那一边儿过去。 就听姚丛问他:“除了凹坑的朝向外,一定还有什么能让你肯定那地方不对,说说,让我也有机会多学着点儿。” 狄映就微笑着回答道:“那凹坑周围的杂草较深、树木也较为粗大壮实,其实是个非常适合设陷阱的所在。 我有注意到,那些树木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些树皮脱落了,树根附近的杂草有被踩断的痕迹。 较远处,有些树枝弯出来的弧度、也是非自然生长的状态。 谁会没事折腾树皮?谁会故意拉弯树枝?谁会挨着树根走路?猎户。 这是一座矮山,整座山的面积也并不很大,其中生活着的动物们体形就会较小。 比如兔子、野鸡、或者是狐狸、狗獾之类的。 猎人设陷阱通常都不是单一的,一个主坑的附近,就一定会有射棍、悬网、套笼等等。 这是防止猎物从一个陷阱逃脱后跑掉。” “我明白了!” 姚丛一拍额头,懊恼道:“是我的念头狭窄了,只盯着能埋人这一件事情,而没有从整体去观察和考量。” 说着,他忍不住冲狄映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几息后,还是追问了一句:“大人您是怎么猜测在丘陵这边的?” 狄映就解释给他听。 “武祥金的心理,应该全都被你给料中了。他可能的确是把陈荷花都给忘记了。 以那样一个公子哥儿的心性,他应该对打死一个人这样的事情、是满不在乎的。 估计他会想:由你查、随便查,反正就算你查到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可是武穷思的儿子。 谁敢动他?谁能动得了他? 他打杀吴敏哲,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是行的第一桩恶事。而他一直安然无恙。 他根本就不会把你这么个五品的小官儿放在眼里。 所以我猜:他更不会因此生出来挑衅你的心思。 挑衅,通常是指低位向高位,而高位对低位,就是蔑视。 他蔑视你,就算杀了陈荷花,也只会把其的尸体扔到你面前去。 或者:当着你的面杀。 挟持你去观摩,很难吗?不正好可以满足了他扭曲的心性?不是能更好地向你示威? 他没有那么做,就说明他是把陈荷花给忘记了。而又突然想进来并对其进行加害,应该是受到了‘高人’的指点。 或者我们可以大胆地猜测:安排人下手的、是武穷思。 你一告状,武穷思就能收到消息,别忘了,武德森是京兆府尹。京兆衙门内,站在武家人一边的,谁也不知道个具体准数儿。” 说着,走着,走到一处后,狄映站住脚再道:“武穷思那人,极擅讨好陛下之能事。 对公务没什么能耐,但小心思,却是九曲十八弯非常多的。 武建辉为什么倒霉了?因为其太跋扈、太张扬,一不小心就犯了陛下的忌讳。 而武穷思呢?心思多,也谨慎得多。他就会帮武祥金‘擦屁股’,自然也就不会把陈荷花埋在出事的地方。 但也不会离着太远,这同样也是武穷思有点儿蔑视你的心理。你在他的心里,比之你在武祥金的心里,更不够看。 他只是帮儿子收个尾而已,随便埋远点儿也就是了,不会有人找得到的。就自然不会去挖有可能存在山石的地方。 那还能是哪儿?” 狄映说着,就跺了跺脚下的地面,接过彭凉手里的铁锹,开挖。 姚丛则听呆了,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盯着狄映看。 狄映瞅他一眼,催促道:“眼睛本就长得不大,再睁也不大,赶紧过来帮忙挖,这天都要黑了。” 姚丛:“……” 默默接过彭凉递来的铁锹,一锹、一锹用力地挖了起来,像是在发泄相貌被攻击了的郁气一般。 挖没几锹,就小小声地问:“你想让我去哪儿?” “不急,” 狄映手上没停,淡淡地回道:“陛下大肆任用人才,等我再破些案子、有了点儿说话的底气后,我再把你举荐上去。” “不,” 姚丛闻言摇头,直接就揭穿他道:“你是觉得我本事还不够,还想让我多学学。你的打算……不会是想把我踹去军中?” 第五十三章 有话能直说吗 狄映笑,笑着不回话。 姚丛就拿眼瞅他,一眼一眼地瞅。 可瞅了半天还是没得到回应,姚丛才抿了抿唇角,继续挖坑。 好一会儿后,姚丛才听到狄映问他:“一片农田里,长出了许多的虫子。要怎么才能保住田地?” “那还用问?把庄稼铲了,重新种别的呗。” 被问得一脸莫名的姚丛,随意地回答着。 回答完后,才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了。 姚丛双臂杵在铁锹杆柄上,疑惑地问向狄映:“你想让我去哪儿当县令?” 然后他就看见:狄映那张微胖的国字脸上、露出了一个怪怪的笑容。 他解读不出来任何内容的笑容。 姚丛:“……你有话能直说吗?” “能,” 狄映闻言直起腰,再抻了抻、扭了扭,在姚丛感觉自己的情绪快要暴走的时候。 狄映才继续道:“找人捉虫。一个人不够、找十个人,十个人不够就找百个人,相信总有能捉完的时候。 种点儿庄稼不容易啊,能保就保啊。不然来年吃什么?何况虫子不捉干净的话,再重新种什么都长不好的。” 说到这儿,狄映语气一转,由凝重转为了几分轻松,再道:“你做不成县令的。 别看你聪慧,但一任县令所要管辖的事情太杂、太乱,你没那个耐心的。再等等,总不能让你个从五品官、变成个七品芝麻官不是?” 姚丛就听明白了。 这说来说去,他还是感觉:狄映想把自己给踹到军中去。 行,姚丛咂咂嘴。 军中人情关系简单些,没准更适合自己。 反正听狄映的就对了。 以前,遇到什么事儿,姚丛都是得自己动脑。 自打认识了狄映之后,姚丛觉得自己忽然就轻松了许多。 就是那种:有了个领头羊,生活忽然有了个奋斗的目标,自己再也不是孤军奋战的感觉。 这时,一直持续刨挖的彭凉,出声打断了他俩的“猜谜”。 “大人,挖到东西了。” 狄映闻声回过神,放下铁锹蹲下身,伸手刨了几下,就刨出了一截尸骨。 姚丛和彭凉见状,也赶紧伸手来帮忙。 狄映看看他俩的手,再看看自己的手,嘀咕了一句:“得有副专门用的手套才行啊。” 其实验尸用的手套,狄映以前也是有的。那是他师傅教他制作的,用动物的皮毛磨制得薄而软就可以了。 只是狄映自己不会做。 他能把殓术和医术中最精细的活儿、做到一丝不苟,但生活中的事……他就实在是不行了。 姚丛听到他嘀咕,便接口道:“小事情,回头我帮你做一箱。” “那顺便再打制一些器具,回头我把图样画给你。” 狄映立刻“顺竿儿往上爬”,丝毫也没有客气。 也不用他客气,他一说,姚丛就点了头,半点儿没有勉强的意思。 只是现在还没有手套,三人还是只能徒手刨骨。 一点点刨出来,再小心翼翼地起出、放置在彭凉带来并铺好的油布上,裹好,准备带回。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冬日的寒风呼啸着在山林间穿梭,带出仿佛呜呜咽咽一般的声响。就像天地间有人在哀哀地哭泣、在诉说着蒙受的冤屈。 …… 而皇帝寝殿内。 老皇帝用着晚膳,感觉没什么胃口,就放下了银箸。 望着殿外的夜色,过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小建辉其实罪不至死……” 胭脂带毒不是故意的; 钱富也不算是完全被冤枉的; 武建辉府里的下人、或者是铺子里的那些个掌柜的、以及下人等,有打杀出了几条人命的…… 但那也是那些下人们不懂事、狗仗人势罢了。武建辉本人并没有参与; 至于私库里被他们偷拿了的字画古玩、首饰摆件之类……其实自己死了,最后也一样是武家人的。 老皇帝想着想着,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当时火气似乎太大了些。 侧后站着的苏公公,垂着脑袋不接这话。 陛下英明神勇、杀伐果决。但只要涉及到武家人,就很难没有偏向。自陛下登基以来,被其亲自下令斩首的武家人、还没有几个。 然:大胆任用的不少人才,却折损了不少。 而武建辉,还是一直比较得陛下喜欢的。 苏洪早已猜测到:陛下有朝一日冷静下来了会后悔。 就怕又一个人才、会遭殃。 苏洪不接话,心却替狄映揪起来了一些。 果然,他就听到陛下提到了狄映。 “大理寺积压的案子、涉及人员有一万多人。那个狄映一上任,独独就挑了胭脂带毒案,是不是他故意的? 武建辉报的失物案,其实是花房丢了花…… 嗯,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花的丢失,其实就是狄映捣的鬼?” 老皇帝喃喃自语似地说着,脑子里却觉得越来越觉得很有可能。 她突然有些后怕地问向苏洪:“朕对自己个人的物什、安危,都看得最重。狄映才调来大都城几日?就已经对此这般了解?并利用了这一点去对付了武建辉?” “陛下,您别想太多了。” 苏洪悄悄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开解道:“无论狄大人有什么心思,建辉大人给您进贡的物什、都的确是出了差错。 其没有坦白承认错误、而是另辟蹊径、侵犯了您的私人领地; 且私库中丢失的物什的确不少、也的确是建辉大人联合内务府大太监做下的事。 再有建辉大人府下的仆从之流、的确做过杀生害命之事,建辉大人都自己招认了,说明他是知情且负责收尾的。您判其治下不严、纵下行凶完全没有错。 依老奴个人的想法来说:狄大人其实也是没办法了?他唯一的依靠就是您了,可他要跟您直说,您也不会搭理他不是?” “这倒是,” 老皇帝听了,轻轻颔首后道:“狄映说到底还是出于一片公心,只是……他如此费尽心机对付朕母族之人,实在是令朕不喜。” 苏洪低头,看向了地面。才放下的心,就被陛下这么一拐…… 内心深埋的隐忧,再次冒出了泡泡。 第五十四章 开刀、灭口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以女子之身登基,引起无数的诟病,令她也有些怀疑自己。 武家人却不遗余力地支持着她,她就于公于私都会偏袒些武家人了。 苏洪对此是很能理解。 只是感觉这样长久下去,国朝会“不堪重负”,陛下也终会被“反噬”。 胆大的狄映敢朝武家人开第一刀,相信也会继续开下去。 苏洪内心是支持狄映的。 但他也不可能明着说出来,只能沉默着,任由陛下的疑心病“发作”。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后,老皇帝才“啧”了一声,感慨了一句:“真是只刺猬。” 然后就去了御书房。 苏洪松了半口气,连忙跟上。 外面的寒风,是越刮越猛了。仿佛带着席卷一切的气势,将力之所能及之处,都刮得东倒西歪。 夜幕下,狂影乱舞,令人的视野都产生了无比混乱之感。 …… 而这样的天气下、夜色中,虽然令老皇帝不能安睡,却能让另外一些人,变得活跃。 大都城,一块贫民聚居的“流集坊”坊市内。 一进简陋的小院中,一身短袄打扮的王木,端着木盘,托着一个馒头和一碗清水,走进了一间侧屋里。 屋里,马才被绑缚着手脚,正坐在凳子上发呆。 见到王木进来,马才的双眼中顿时迸发出希翼之光。 他挣扎着站起来,跳过去就跪地哀求。 “这位大哥,您行行好,就放了我?我是礼部尚书府的随从,我做什么事都是听从主子吩咐的。 大哥,不管您有什么仇、什么恨,真的都找不着我啊。您放了我、放了我,我有钱,攒下了许多的银钱,您放了我,我把什么都给您。” 王木听了,扯出个笑脸。 蹲下身把木盘放在地上,轻轻往马才那边推了推。 没有说答不答应,只出声道:“先吃点儿、喝点儿。” 说完后,王木再迎着马才渴求的眼神,视线往背后的门口处、瞟了瞟,再用一指竖在唇前,做出了个“噤声”的动作。 见到王木的这一连串反应,向来最懂眼色的马才,忽然“福至心灵”。 他闭上嘴,抓起馒头就开啃,眼睛一直看着王木。 啃得有些儿被噎住了,眼神也舍不得挪开半分。 王木则一边端起水碗、塞进马才的手里。 一边口中喝斥道:“马才!你既然知道你只是主子身边的一条狗,就不该跳出来瞎顶什么杀人的罪名! 更不该仗着你家主子的势、以为摆脱了罪名就能安然无恙了。 现在好了?没地方跑了?杀人就得偿命,你就准备好也替你家主子死一死。” 喝斥完,王木见马才喝起了水,便冲他悄悄比了个“三”的手势,然后就站起身出去。 门外,还站着孙晦。 见王木出来,孙晦将门拉好,再撇撇了嘴道:“你跟丫废话什么?大老爷只让我们看好他,可没让你跟他聊天的。你可别做多余的事情、坏了大老爷信任我们的心。” 王木闻言,轻垂了眼帘,语气有些儿沉重地小声回道:“都是做随从的。平时跟进跟出、有事了就被推出去挡锅,瞧着也挺不落忍的。” “切,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大老爷和那家伙的主子能比吗?咱们能跟那种东西一样吗?大老爷待咱们可不亏,你别想岔了。”孙晦反驳道。 王木点点头,不吭声了。 孙晦却还是觉得王木的这种想法有点儿“危险”,就想再提点几句。 忽听屋内传来“哐当”一声响。 孙晦不耐烦地就道:“听听,这种平时仗势嚣张惯了的狗东西,被绑了还认不清现实、还总这么闹腾。幸好屋里只有一张凳子,不然全都得被丫给踹碎了。你多留点儿神,我去把丫绑到柱子上得了。” 说着,孙晦就推开了屋门。 走进去准备踹马才几脚,再给绑结实点儿。 可入眼所见,却把孙晦给瞬间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屋内,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映照下,马才侧缩在地面上,口中吐着乌血,七窍也在往外渗着黑色的血滴。 还没断气,还在那儿一抽一抽地、一吐一吐地。 孙晦冲过去,蹲下身就给了赵钱的胃部一拳,大吼道:“吐!你给老子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马才吐了,连乌血带着一些馒头渣给吐了出来。 可仅仅只吐出了两口,就挣扎着断了气。 断了气…… 孙晦呆呆地看着丝毫也不再动弹了的马才,脑子里只余下了一片空白。 他们打小就跟随着姚丛姚大老爷,这么多年了,早已成了大老爷的心腹,办事也几乎没有出过差错。 此前收到大老爷的命令后,他们就偷偷地守在礼部尚书府门外,等到马才终于落了单,便将其给悄悄绑来了这里。 大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看守好马才、千万不能让其跑脱或者死掉。 可……可这怎么就出事了呢? 孙晦震惊茫然中,眼神忽然定在了那些馒头渣上。 他顿时心头狂跳。 一拍地面站起身,就向着屋外冲去。 屋外,已没了王木的身影。 …… 而另一块作坊较多的“凝工坊”内。 也是一座一进的小院内,吴敏哲的父母,正在侧屋里相对而坐、唉声叹气。 “姚大老爷什么也不说、就把我们带来了这里,这都近十日的功夫了,也不见他再来、也不放我们回去,这到底是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啊?”吴父道。 吴母闻言,一张略显干瘪的脸上,悲苦之色更浓了几分,呐呐地道:“姚大老爷是恨我们的? 他只是敏哲儿的友人,就肯为敏哲儿奔前跑后,而我们、我们却…… 关着就关着,只当赎罪了。” “赎什么罪?那是我们有办法的事情吗?” 吴父一听,来了气。“我们一大家子人呢。敏哲他强出头已经死了,难道还要我们全都跟着去给他陪葬? 你以为我不心疼他?他死了、我比自己死了还难过,可我们斗不过那些恶人啊,姚大老爷自己不也没斗过?凭啥就把我们抓了来关着出气?” 第五十五章 受惊、背主 说得吴母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摸出方手帕,拭着眼角,伤心地道:“要不是老太爷早已退位,咱家、咱家也不至于没了个人帮衬。也不至于去求到了姚大老爷的跟前……都是没权没势的错啊。” “行啦,提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再说下去,你就又该数落我没用了。是,我是考不中进士,可这些年,也没让你少享了富贵!” 吴父不耐烦地打断吴母的话,心头烦躁,抓起茶盏,猛灌了几口。 他家原也是官宦之家,可他祖父退位后,后辈们也没个能接班的,势力就微弱了下来。 好在祖父留下的家财不少,倒也让这么一大家子人吃穿不愁的。 只是养出来的尽是些纨绔了。没有长歪,就算是祖父的家教好。 可就因为没有长歪,二儿子吴敏哲、才被人给随随便便地就打死了。 吴父郁闷得都不知道能找谁说理儿去。 “哐当”一声! 有扇窗户被大风给吹开了。吹得砸在墙面上,又反弹了回去,就“咯吱、咯吱”地在那儿晃荡着。 给屋里的二人惊了一大跳。 吴父拍了拍心脏,跑两步过去,准备重新关紧窗户。 一边恨声道:“找这么个破烂地方、像关猪狗似的关着我们,这姚大老爷……” 话还没有说完。 黑夜中…… 突然之间,一柄利剑、自外而内,向着他的胸口就刺了过来。 吴父大骇,吓得脑子直接木掉,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刃袭来。 就在此时! “叮”地一声脆响。 就在吴父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 窗外屋檐下,忽然闪出一道寒芒,“叮”地一声打在那柄长剑的剑身上。 持剑之人只觉五指一麻,手中长剑便落去了地上。 而随着寒芒闪现的彭凉,两脚凌空翻转,便将其给踹飞出老远。 来偷袭的持剑人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呼痛声,便被这一脚、给踹得疼晕了过去。 屋里的吴敏哲父母,则吓呆了。 彭凉没看他俩。 兵器一收,上前提起那个歹人,便纵跃而去。 屋外,姚丛安排的两个随从进屋,将吴父和吴母带去了别的地方。 …… 此前,另一边、另一坊市内的一座小院内。 狄映让守在这儿的两名姚丛的护卫、去接应吴敏哲父母那边,并让陈荷花父母进屋,自己和姚丛则去了一间空屋内,准备审问王木。 黄昏时,他们离开丘陵带后,狄映原本的打算是连夜验骨。 可刚走出去没多远,就见到了陈家村中冒向半空的浓烟。 狄映便让彭凉紧急赶去了关押马才的地方,自己则和姚丛调头去了陈家村。 知道起火的人家果然是陈荷花的家后,就和村民们一起加入了灭火行动。 待火势熄灭后,狄映和姚丛又赶在城门落钥前回去。 进城后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抓着王木来寻他们的彭凉。 狄映便让彭凉再次赶去吴敏哲父母住的地方,而他则和姚丛,押着王木赶来了这里。 看着面色死灰的王木,狄映还没出声,姚丛先冲了上去,对着王木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边打,边咬着牙喝骂。 “谁给你的狗胆背叛本老爷!你九岁进我府,跟了本老爷多少年了?枉本老爷那般信任你,你居然就敢叛! 说,到底是谁收买的你?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做出这等背主求荣之事?!你就不想想你的老子娘、不想想你的妻儿老小,你个混蛋!” 王木被打得瑟缩成一团,抱着脑袋,只哭着求饶。 姚丛一听那求饶声就更气。 他平时从不苛责下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他都会分给他们一些,把他们当成兄弟一般地相处。 怎么就能背叛了?这跟捅了他一刀有什么区别?还求饶?还好意思求饶?! 这就是还想着他平日里太好了说话了? 姚丛气得下手就更重了些。 王木被打急眼了。 可能真的是姚丛日常待他们太好之故,这突然挨打挨骂,王木就承受不住,一头撞在姚丛的小腿上,就嚷嚷道: “你就知道你对我们这些仆婢们的好,你怎么不想想我们跟着你学坏了多少? 是,你什么都会想到我们! 喝花酒了、想着不白白让我们枯坐着; 赌钱了、想着随手给我们一些银子、让我们陪着你赌! 可大老爷,那些都是会有瘾的啊。 你就没有想过:没有跟着你的时候、我们无事可做的时候,都在做什么?能做什么? 我们当然也是喝酒赌钱!可我们一个月的月银才多少?就算加上你平日里手头松散给的,一共才多少? 那就是个无底洞啊。我、我因此欠下了好多赌债……” 姚丛:“……” 他恨恨地一脚踩下去,踩到王木被反绑着双脚上。 疼得王木顿时惨嚎起来。 姚丛仍不解气,再踢了一脚后,气恼地指着他道:“你戒不掉,那是你没用!我一直有跟你们说:这些只是娱兴趣致,偶尔为之、低限额玩玩也便罢了。 你就是不听,怨得谁来? 我对你们好、还好出错儿来了?我最贴心的六个随从跟班,个个儿的都跟着我玩儿长大的。 就你、就你管不住自己的手、约不住自己的嘴,就你、就你背叛了。 他们怎么没有? 你还有脸哭、还有脸求饶,就你最不是个玩意儿! 你说不说?再不说,本老爷这就把你剁碎了、丢出去喂野狗!” 说着、骂着,姚丛就又准备动脚。 王木被打怕了,一看到他又抬脚,赶紧地就全都撂了。 “大老爷,仆真的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这几日,您不是让我们看守那马才吗?还一会儿把他打晕松绑、一会儿又捆上什么的。 昨日,仆把他打晕之后,觉得无聊,就让孙晦守着,仆就、就想着去赌两把。 没想到被赌坊追债。 仆好不容易才逃脱,就被一个蒙面男子给截住了去路。 他没要仆的命,还给了仆二百两银子,和、和一包药粉。让仆把、把马才给、给毒死。 说事成之后,再给仆三百两。 还让仆说出其余人关在了哪里,说只要仆能说出一桩,就再给仆二百两…… 仆只知道吴敏哲的父母关在了哪里,就说了。他果然就多给了二百两。 可他就只露着双眼睛,仆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啊。 仆也追问他了,事成之后怎么给银?他只说他会找到仆的,就走了……” 第五十六章 哧溜、夜袭 王木哭着、招供着。 说到最后,就侧拱着想向姚丛靠近,还想继续求饶。 王木知道他们家大老爷心善,虽然做事足够利落,但就是心地太软了。王木就想求情,他真的只是……一时贪财而已啊。 那个被他们看押的马才,明显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啊,不然怎么会打晕来、打晕去的?被毒死就被死了呗。 他王木,可是跟着大老爷十几年的人了啊。 可是,他求情的话才刚说出口,就见到他家大老爷抽出了靴匕。 王木顿时吓得瞠目结舌、三魂去了两魄。 狄映见状,上前拦住了准备给王木个透心凉的姚丛,并将其给拽了出去。 坐去了院中的大树下。 这时,陈荷花的父母,煮好了两碗面条,端了出来。 狄映谢过人,接过面条,放在石桌上,示意姚丛一起吃。 姚丛摒着气,看了看陈荷花的父母,背着手,悄悄把靴匕收了起来,埋头吃面。 可吃着吃着,见两位老人进了屋,姚丛便放下筷子,鼓了鼓腮,郁闷地道:“真是无孔不入!那王木的卖身契还在我府上,就敢背叛! 把他砍成肉泥我都不解恨!我知道你不让我在这儿动手,但能在别地儿宰不?还是你准备把他交给府衙去?” “嗞溜、嗞溜” 狄映吃着面条,不搭理他。 姚丛就更郁闷了,有些负气地道:“行了,别吃啦。那王木招的一点儿屁用都没有,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啊?” 回应姚丛的,还是狄映的“哧溜、嗞溜”声。 听得姚丛就泄了气。 他以为狄映是在用这种办法、让他能冷静一点儿。 其实他并不知道,狄映只是在思考问题而已。 现在,歹人的动作们是有了,但得到的有用消息却没有一丝半点儿。 狄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和同样不会武的姚丛,能不能保得住陈荷花父母。 他只能来这儿坐着,光明正大地在寒风中吃面,希望能以此震慑住黑暗中、可能存在的宵小。 虽然根据王木的交代:其只从同伴的口中、打探出了吴敏哲父母暂住的地点、并不知道陈荷花父母的。 可万一呢? 狄映不敢赌。 缺乏人手的情况下,他只能和姚丛亲自赶来了这里坐镇。 也不知道,彭凉会不会再赶晚了一步。 彭凉没晚。 就在姚丛又坐不住了的时候,彭凉提着个人,翻墙跃了进来,然后就把人扔在了地上。 院子里燃着火把,狄映一眼就看得出:那人还活着。 顿时喜上眉梢,连连让彭凉再将人给提起,提到侧厢房去。 屋外风太大、也太冷,狄映怕把人犯给冻得说不了话。 可是,在狄映一针把人扎醒后,人犯还是不开口,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儿。 狄映就笑了。 笑着直起腰,慢慢地收好金针,再悠悠儿地出声道:“不用你说,本官也知道你是礼部尚书府出来的。 你不是死士,应该就是个护卫? 也对,杀一对村民夫妇,也用不了太多的人、用不上死士。而你,对于本官来说,也一点儿用都没有。 你全家的命都在你主子的手里,你自然什么都不敢说。 那就别说了。 反正你不回去,你的家人也活不了。本官就关你个几日,然后把你送到大理寺去,就说你夜袭本官。 袭杀朝廷命官是大罪,这样的大案,大理寺不敢懈怠,必然会查清你的身份和来历。 你猜:你家主子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让你活多久? 不要寄希望于他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喔。” 那人听了,还是紧紧闭着嘴,只是眨眼的频率,稍微快了一些,眼神,也只瞟向地面,并不与狄映对视。 狄映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双手一背,脚下就往屋门踱去。 顺便摆了摆手,很不在意地说道:“小彭,把这人放了。他的爹娘生养他一场不容易,死前总想看他一眼,放他回去见见。” 彭凉闻令上前,就要拔剑出鞘。 那人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不等他靠近,就膝行向前两步,对着狄大人的背影就叩起了头来。 口中出声:“狄、狄大人,您不能放小的回去!您要放小的回去了,那小的的家人们,才真的保不住了……” 狄映闻声,眉毛微挑,脚下却并不停顿。 彭凉也适时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那人见状,急得一迭连声地就继续道:“狄大人,小的招,小的全招!您别走,您听小的说。 小的是武老爷、就是武穷思派出来的。与王木对接收买消息的也是小的。小的是武老爷的护卫,跟了他有六年了。 您……武建辉大人被斩首之前,您不是开堂审了钱富案吗?那时、那时武老爷就让小的站在堂外、让小的记住了您的容貌。 因为您动了武建辉,武老爷就盯上您了。也因此盯上了姚大人。 就很快得知了吴敏哲父母、以及陈荷花父母失踪的消息。便让、让小的收买了姚大人的随从…… 狄、狄大人,小的全是听令行事,您不能放小的回去啊。” 狄映慢慢踱着的步子站住了。 他负手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夜色,淡淡地道:“你知道你不仅仅是被派出来行凶的、还会在事后被当成挡案的棋子吗? 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不打算说出、吴敏哲和陈荷花是怎么死的吗?你这样,让本官怎么保你?” 那人一听,颓然瘫倒。 这一刻,最后的侥幸,瞬间被击得粉碎。 “小的招……吴敏哲吴少爷,是被、被武少爷武祥金给打死的。武祥金回府后,就很自得地在府里跟人吹嘘过此事。 武老爷因此训诫了他,并吩咐府里的人都闭嘴。后来,姚大人追查这事,武老爷就安排了马才顶罪。 并让小的……陈荷花,是小的杀的。 小的和另一名护卫张安……” 话还没说完,向外的两扇窗户忽然被大风吹开,冷冽的寒风瞬间呼啸而至。 寒风中,还有点点异光闪动。 异光直射向了狄映。 第五十七章 挑人、连审 彭凉大惊,连人带剑挡去了大人的背后,手中剑花疾速飞挽。 屋中烛火透出的昏暗的光线中,只闻细细碎碎的“叮叮”声响。 而狄映在窗户突开的那一刻,也扑了出去。 一把将姚丛给扑倒在地。 声响很快消失。 彭凉全身戒备,并没追人。 狄映则快速起身,去查看那名人犯。 不出意料,比他们离窗户更近的人犯,死了。 暗器,不仅仅是袭击狄映的、更多的射向了被狄映审问的人。 彭凉却不敢追。 狄映也没让他追。 歹人能声东击西一次,就很有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以武穷思那样人的心性,与其解决会泄露秘密的人、不如解决掉他狄映和姚丛。 “我们去主屋。” 狄映说了一句,就让彭凉护着自己和姚丛,出门去了主屋那边,和陈荷花父母呆在一起。 两位老人并未遇袭,这让狄映松了半口气。 心头,却是升起了一股怒火。 武穷思,究竟是有多瞧不起他狄映? “武穷思,这是瞧不起我们了?派人杀吴敏哲的父母、就派了一个人;派人杀我们,也只派了一个人。刚才窗外偷袭的,就只一个人?是叫张安的那个护卫?” 坐不住的姚丛,转着圈儿地在那嘀咕。 “嗯,” 狄映回应了一声。 再道:“武穷思知道我们拿他没办法,能除掉我们就除,除不掉就除人证。他并没有将这些事看得有多重。只是能减少一些麻烦就减少一些而已。” 狄映面色严肃、语气沉沉。 武家人权势滔天,自己和姚丛在对方的眼里,就跟跳梁小丑也差不多。 狄映站着,看着大树的阴影在地面上胡乱摇晃。 等到天色微亮,去接应吴敏哲父母的两名随从回来时,狄映才让姚丛和他们一起,转移陈荷花的父母。 自己则带着彭凉,直接去了左金吾卫营地。 干什么?挑人! 陛下不是说了吗?他需要人手的话,就来这儿挑,挑完报给陛下就好。 那他就得挑,否则处处人手不足、啥也干不了。 不过也没挑多,就挑了十个。 十个年轻力壮、各有技艺、没有成亲、眼神清正的好儿郎。 “本官知道,让你们从金吾卫兵士、变成本官的侍卫是有点儿委屈了你们。但:保护陛下是为国朝、保护本官也是为了国朝。 我不和你们说什么大道理,也没法和你们保证什么,甚至连你们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证。 我是个负责刑案的官员,时时刻刻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险。你们,将成为陪着我面对那些艰难和危险的人。 你们,可以自己决定,我不会勉强。” 话音刚落,十只膝盖就落了地。 十道宏亮的声音齐齐震响:“属下等誓死效命狄大人!” 一句改了自称的属下,已表明了他们的心意。 狄映伸手,一一将他们搀扶而起。 这时,赵鹏没等大人扶,就跳起身,“嘻嘻”笑道:“大人,您可算来找我们了。许您挑人的命令早已下达到左金吾卫,我们的脖子都等细了。” 孙钧踹了赵鹏一脚,再对着大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脸道:“其实……我们本来对此没什么兴趣的。 就像大人您说的:金吾卫多威风啊?我们好不容易才被选拔进来的。这突然要变成侍卫,更苦更累且不说,单是名头也不好听了啊。 可后来,我们听说了您的事。 不瞒您说:那可太解气了。 我娘都说:您是个好人、是个好官,让我们多护着您一些呢。” 没等孙钧说完,钱优也凑过来。 接话道:“大人,我们从那时起就盼着了。每日勤操苦练,为的就是能被您给挑中。这下好了,我也可以跟爹娘交代了。” 狄大人亲和的态度,让十个人七嘴八舌地、热热闹闹地表达着自己的期待、和兴奋之情,并没有将未来会面对的危险、放在心里。 狄映则感慨:都是国朝正气好儿郎啊。 于是,在其他人羡慕得想打这十个人的时候,狄映赶紧带着人离开了营地。 一边走,狄映一边就跟他们提议道:“为了好记、也为了保护你们自己,我就给你们编个号儿?以后就只唤号、不唤名。” 十人闻听,就齐齐点头,齐齐看了过来。 狄映就让他们按年龄站了队,然后:赵三、许四、钱五、刘六、石十等,排了个序。 独独空出了一和二。 赵三就问:“大人,一和二您要留着给谁啊?” 狄映就笑,笑眯眯地回道:“以后你们谁的本事大了,谁就往前进。” 十人一听这话,顿时摩拳擦掌,当下就要比划比划。 狄映阻止了他们,指着彭凉对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彭凉,五品带刀侍卫。以后就由他负责带领你们。如果你们能打趴他,位置也可以换一换。” 话音刚落,十人就对彭凉扬了扬拳头。 彭凉的星目中、立时灿灿有光。 狄映则笑着走开,由着他们去见个高低。 兵嘛,服嘛,打出来的嘛。 …… 而另一边。 武穷思收到张安的回报后,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那谁被你清除了就行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下去。” 张安退下后,武穷思让下人喊来了二儿子武祥金。 吩咐他道:“狄映那人,有点儿无法无天,也有点儿执拗的意思。现在陛下看好他,他也不知天高地厚地就插手了你的事情。 为父的现在还不能动他,你也消停些儿,近些时日,就不要出府了。 他那边的案子堆积如山,忙过一段日子,还有为父的罩着,他就会把你的事搁在一边了。 届时你再随意活动。” 武祥金听了,心下撇了撇嘴,面上却是恭敬地应了。 …… 武穷思有一点没有猜错,狄映的确像陀螺似地、不停地旋转起来。 他负责的大理寺右部公堂,从早到晚的、大门都开着,一案接着一案地审着。 “沈奇,你入室盗窃,被屋主发现,令你杀心大起,加害了屋主再逃之夭夭,你可认?” “不认!草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草民冤枉啊!”沈奇拼命喊冤。 “冤枉?” 第五十八章 中箭、花魁 狄映拿起公案上的一把剪刀,举起来对着沈奇道:“这是屋主家的剪刀,也是在屋主胸口被发现的。这说明凶手并不是特意上门行的凶。 凶手行凶只是临时起意。而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应值钱的物什都不知去向。 之后,衙差就于花楼中将你擒拿归案。你身上的血衣都还在。 你给花楼老鸨和姑娘的首饰、银子之类,上面也有血渍、还有屋主人的标记。 你还不知道?你杀完人后匆忙离开,有更夫看见了你!” 沈奇听完,垂下了脑袋,乖乖地在认罪供状上签字画了押。 下一个女人犯被带上来。 狄映直接就道:“你不守妇道、与人私通,并勾连奸夫谋害亲夫,你亲夫的尸骨本官已亲自勘验过。 尸骨上的痕迹表明:杀害其人的,至少有两名凶手。 一人捂其嘴、一人灌其毒。 捂其嘴的人:身高比其矮出一个半头去。在背后捂住其嘴时,用力过度以至其脊骨受伤。 而你的身高,正与本官的推断吻合。 再者:你与奸夫暗中来往有半年,有人证能证明。 见见人证和你的奸夫,看你还如何狡辩。” 随后,衙差们将人一一带上。 铁证如山,该女子与其奸夫,认罪伏法。 而对下一桩家暴案的处理,狄映是直接就宣了判词。 “林道,你与你母亲,常年受到你父亲的殴打和虐待。你也曾报官,然,无果。 后趁你父醉睡之时,你与你母亲联手击杀了他。 本官判你二人无罪。带着你母亲,回家去。” 这话,让所有人、包括堂外听审的百姓们,都震惊了。 狄映扫了眼周围,起身肃然道:“一个家,是由每个单独存活着的人共同撑起来的。 而每个人,也是社稷中的一份子。并不完全归属于他人所有。所以,在本官这儿,这不仅仅是家事。 你们也别总把妻子、孩子、或者是夫君等,归结为个人财产物什一般。要学会互相尊重、包容和体谅,你们的家,才不会垮塌。 像这等肆意虐待、暴打妻儿的,就是拆家惹祸之流。妻儿可在任一时间内、将其反杀,在本官这儿:无罪。 当然:注意是长期遭受虐打的才可以。” 话音刚落,堂内、堂外,就响起了拍掌叫好之声。 林道与其母,深深跪谢。 就这样,狄映几乎是连日连夜地将积压的、各类案件处理着。 …… 十五日后。 憋不住的武祥金,在府里听到下人们悄悄议论:那个狄大人有多神奇、多厉害的时候,溜出了府。 他才不信那家伙有多厉害,就算厉害,他也不相信那家伙就敢动他们武家人。 武建辉?不算! 那人和自己的父亲一向不和。不是,是那人除了跟陛下和之外,跟谁都不和。一天天地拽得不行,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活该身首异处。 而他武祥金不同。 陛下可是一直属意将大位传给自己的爹、武穷思的。以后,他武祥金就是王爷,谁敢动他?动他家? 武祥金觉得:他爹把他关在府里,都是多余的。 于是,越听越不忿的武祥金,就溜出了府。 不过,他没有单独自己出去,到底还是带上了二十名护卫。 不是出于对狄映的谨慎,而是…… 武祥金习惯了这种前呼后拥的阵仗。 没事的时候就摆摆威风;有事的时候,也有人手可用。 憋了十五日,武祥金一出了府门,就带着人直奔向了北郊。 北郊外的山更多、更高,林子更密、动物更多,且并没划归为个人所有。 他要去纵马、要去打猎,要去好好地发泄一下、憋闷了这些时日的郁气。 随着箭支一支支射出,很快,武祥金的马屁股两侧,就挂上了几只野鸡、野兔。 武祥金觉得这么小的猎物不过瘾,纵马就朝着山林深处而去。 护卫们也不敢阻拦。 这个时候谁要是去扫二少爷的兴、谁的人头就保不住了。 他们只能一边打马跟着、一边小心地戒备着四周。 这时,前方不远处:大树杂草间、雪地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红狐狸。 似刚出洞准备觅食的样子,正东张西望地探看着,就见这一群人闯了进来。 吓得红狐狸掉头就跑。 武祥金却兴奋了,兴奋地打马就追。 手上也没闲着,搭弓挽箭,一支接着一支,紧追着红狐狸的身影射去。 前方一道高坡,红狐狸慌乱之下,爬不上去。 而武祥金眼看红狐狸爬坡失败后钻进了一堆较深的草丛,便勒住马缰、凝神摒息、全力开弓。 箭出。 “嗖!” “哎呀!” 有人惨叫。 武祥金纳闷。 这是狐狸成了精了? 想想话本子里写的那些…… 想想那些狐狸会变成的天仙美女…… 武祥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刚要催马上前。 就见那团草丛一阵胡乱抖动,干枯的草茎、草叶发出“嘁哩咔嚓”地一阵乱响。 然后…… 站出来了一个:国脸凤眉、半发高挽、身穿素色外袍、手捂胳膊的、微胖的年轻人。 男人。 武祥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nnd,怎么是只公狐狸?” 狄映:“……” 他捂着淌血的胳膊,任由箭支还插在上面,扭头走开。 武祥金看着那个身影,心里忽然就“咯噔”了一下。 听说狐狸很记仇的…… 切,这个念头刚起,他就不屑地撇了撇嘴。 人,他都不怕,还能怕只狐狸了? 这时,一只小鹿蹦蹦哒哒地从不远处经过,武祥金又打马追射小鹿去了。 狐狸的事情,就此被他给扔到了脑后。 对于他来说:那是人还是狐狸,伤了就伤了,没有分别,也不需要有任何承担。 而等狩猎尽兴后,武祥金就直奔向了大都城最有名的——“万蕊楼”。 他在这儿有个相好的,十五日没见了,他也想念得紧。 老鸨子一见武祥金到来,一张老脸就笑成了朵菊花。 武祥金也是老规矩:自己直奔那花魁的房间,两名护卫守在房间外,其余的护卫们,就分散把守在一楼和二楼的各处。 这些事,他们都是做惯了的。 武祥金更是熟门熟路。 进了房间后,就抱住美人、想好好慰藉一下“相思”之苦。 谁知房门又开了。 第五十九章 我就敢! 武祥金怀里的美人儿万翠儿,已是上一期的花魁,这时开门走进来的,是这一批花娘中新晋的花魁、万丹儿。 那脸蛋、那身段儿,主要是那青葱欲滴的鲜嫩劲儿,顿时让武祥金给看呆了眼去。 在他怀里的万翠儿不乐意了。可她也没资格朝恩客发火。 就一手揽住武祥金,一指向万丹儿,再指向房门,板着张俏脸就道:“滚出去,这是我的房间!” 万丹儿不生气,只嘟了嘟嘴,尽显了几分可爱,再朝万祥金飞了个媚眼儿。 用甜腻可人的声音说道:“公子爷~~,老花已衰败,您只喜老的,不爱新的,不怕人说掉了身价儿啊~~” 说完,再一抖绣帕,扭着个小腰儿,转身就要走。 武祥金哪里舍得? 本就被这等美色给迷晕了眼,再加上那声音…… 最重要的是:出来找乐子的公子哥儿,谁愿意在这种地方掉身价啊? 这花魁,必须得是他武祥金的啊?不然脸要往哪儿搁? 这大都城里,他还要不要混了? 甩开抱着他脖子的万翠儿,武祥金就一个箭步过去,将万丹儿扯转了过来。 “咯咯咯”, 万丹儿娇笑着,歪在武祥金的怀里,就朝万翠儿飞眉毛。 这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儿,看得武祥金稀罕坏了,看得万翠儿就气炸了肺。 武祥金这样极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到底是对万翠儿有着几分露水情份的,见其生了气,便也将人揽进怀里。 左拥右抱着坐去桌前,喝酒调笑。 万丹儿好性子,坐下后还朝万翠儿敬酒致歉。 这让武祥金就更欢喜了。 万翠儿也实在不好再闹,只得暗暗咬牙,面上堆起了笑容。 粉色纱帘外,夜幕悄悄降临。 大都城的夜景,是被无数骚人墨客夸赞过、描述过的盛景。 晚霞还挂在天边的时候,城中大小街道、角角落落的灯笼,就会被点亮。与晚霞成辉、与城中溪河成映。 行至其中,只觉璀璨耀目、美不胜收。 武祥金不知不觉间就喝多了,迷迷糊糊中,就要拽着万丹儿去床榻上小睡。 万丹儿不肯。 染了鲜红豆寇的指甲,就戳到了他额角上。 力道轻微,像搔痒痒,痒得武祥金更是急不可耐。 却听万丹儿道:“这儿是姐姐的房间……” 武祥金觉得没什么,可一看到万翠儿拉长了的脸,到底是没再执拗,就任由万丹儿牵了自己去。 头有点儿晕、眼前花花绿绿的景象,就晃得武祥金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 半身的重量都挂在万丹儿的身上,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总感觉这万丹儿住的地方有点儿怪,这怎么还高高低低的?还这么远呢? 就在腿软站不住之际,看到一铺了锦被的地方,武祥金就倒了上去。 闭眼就想睡。 又听万丹儿一遍遍地唤他,并让他写下自己的名字什么的。 武祥金的脑子都不听自己使唤了,听到让写名字,感觉手里抓了什么,就写了下去。 写完笔一扔、头一歪,睡着了。 梦里,他坐在小船上。微风吹拂着河面,让小船儿晃晃悠悠的。 悠得他极是舒服。 于是睡得更沉。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船翻了。 一股刺骨的湿冷打湿了他的全身,武祥金打着哆嗦睁开了眼睛。 哪儿有什么小船?清河? 入目所见,竟然是公堂! 武祥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公堂之上、公案之后,站着的那个国脸凤眉的、胳膊上还插着箭支的年轻男子、以及自己身上在滴冰水的衣袍,让武祥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用力甩甩头,再仔仔细细地看男子一眼,问了句。 “狐族领地?” 狄映:“……” 他一拍惊堂木,也不跟这等蠢货废话,直接就沉肃着脸道:“人犯武祥金:去岁的六月十二日,在郊外欲调戏民女,被吴敏哲阻止。 后亲手将吴敏哲打杀! 去岁的三月初三,你纵马踏街,致一老人惨死在你的马蹄之下; 去岁的二月二十,你仗着自己的身份,出售给应试举子假的试题; 今年的元月……” “行啦,你是帐房先生吗?” 武祥金听得想挠耳朵,就是全身冻得发僵,抬不起手来。 狄映也不数了,时间太紧。 他就直接问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可认?!” “认……什么啊?本少爷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个屁大点儿的小事,也值当得本少爷去记?你要问,就去问我爹武尚书去。” 武祥金刚想光棍地承认,就转了语气。 他爹说过:做可以,但任何时候都不能承认,不能落人话柄。 武祥金说着,就想站起身来。这一身冰冰冷冷的,冻得他快要僵硬了。 可膝盖刚刚直起来一半,就听“呼”地一道风声响起。 膝盖后弯处,就重重地挨了一棍。 “砰!” 武祥金的膝盖,就磕到了青石地面上。 依稀还听得见、膝盖骨有碎裂的声响。 疼得武祥金“嗷”地一声就惨嚎了起来。 也疼得他脑子终于清醒明白。 他一边嚎、一边骂道:“你是狄映!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审问本少爷!我爹会宰了你的,陛下会宰了你的,你丫的赶紧放爷爷走!” “呵!” 狄映冷笑一声,拍桌就道:“武祥金,你罪行累累、恶迹滔天,杀你,都是便宜了你! 来人,将此犯当堂斩首!” “你敢!” 武祥金大喊。 可狄映是真的敢。 更敢的是彭凉。 随着狄映的话音落下,彭凉就直接抽出了佩刀。 “唰”地一刀! 砍掉了武祥金的脑袋。 留给武祥金的,是剧烈的痛楚、和无尽的黑暗。 赵三等十名侍卫,看看武祥金“骨碌碌”滚出去的脑袋,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渍,再甩甩手,一脸的嫌弃。 姚丛则艰难地扶了扶自己的下巴。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这突发的状况中回过神来。 他以为狄映的计划:只是套出武祥金的实话,谁知…… 这说斩就斩啊。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就担忧地看向了狄映,刚想问什么,就见狄映快步走下公堂,抓起了武祥金的脑袋。 并急急地催促他道:“快!进宫!” 姚丛:“……” 第六十章 晕过去 而等彭凉接过那颗脑袋塞进皮囊、等他们打马冲向皇城的时候,有道穿着大理寺衙差服制的身影,也匆匆忙忙地骑上马、奔向了礼部尚书府。 …… 皇宫、御书房内。 老皇帝搁下玉笔,仰进椅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嘴里叹道:“老了,不中用了。以往都能连夜批阅奏章,如今,才华灯初上,朕的精力,就有了些许不继了。” 苏公公闻言,侧步至后,给其轻按着肩膀,回应道:“陛下身健貌美,哪有半分老态?累了,是您近些时日过于勤谨了,那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不是?” “就你嘴甜。” 老皇帝闭眼享受着苏公公的按摩,笑着嗔怪了一句。 嘴角,却微微上扬着。 过了几息后,老皇帝眼也没睁地就道:“女官上官月,聪慧多才、学识丰沛,伺候朕也非常贴心尽力,处理起公务来,也有眉有目。 小洪子,以后不涉及太大事情的奏折,就交给她替朕批阅可好?” 苏公公听了,面上微笑的表情丝毫未动,口中应声道:“陛下您舒心就好。” “说起舒心,” 老皇帝说着坐起身,看向殿外的灯笼就道:“有几日未见薛卿了。去,传他进宫。” “是。” 苏公公答应着躬了躬腰,就要抬脚。 二人,都再没对上官月代为批阅奏章之事、提只字半语。 这时,殿外忽然突兀地响起了大声禀报声。 “大理寺右丞狄映狄大人,带伤求见陛下!” 老皇帝豁然起身。 大眼陡睁。 “宣!” 喊完,再一迭连声地道:“宣太医!不是,宣院正,快点儿!” 看见小太监飞奔而去,老皇帝在殿内转了两圈儿,又问向苏洪:“小洪子,朕怎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狄怀杰突然受伤,他不给自己医治、反来找朕,对他下手的,你说会不会是……” 武家人三个字,在即将出口之际,被老皇帝给及时地咽了回去。 苏洪垂着脑袋,低声回答:“陛下不必担心。狄大人受了伤还能跑进宫来,说明伤势不重。听说狄大人的府邸里、连正经的家俱物什都没有几件。” 说到这儿,苏洪就闭上了嘴。 老皇帝听懂了:即便是武家人动的手,左不过赔偿些给狄映也就是了。 她吸了口气,就站在那儿等着,心定了。 很快,她就看到了踉跄而来的狄映。 烛火的映照下,狄映的脸色苍白,衬得胳膊上的血迹,愈发地刺眼。 刺得老皇帝偏过脸去,心里想的是:这得陪多少金子合适了? 脸上却是虎着的,虎着一张脸就问:“你故意这副样子来见朕,又是想谁倒霉了?” 问完,老皇帝就等着听个名字。 她做好了会听到武家人中、谁的名字的准备。 谁知,回应她的却是:“噗通!”一声。 她愕然回头,就见狄映已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老皇帝:“……” 这不是伤势不严重的样子啊。 她瞪了眼苏洪,就要过去,太医院正挎着个药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一把岁数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让老皇帝想责备其速度太慢了的话、给噎了回去。 阻止了院正欲行礼的动作,老皇帝指着地上的人就道:“去,给他看看。要是他假晕就给朕踹醒他。 真当朕是傻子了,那血黑的黑、红的红、干的干、湿的湿,还流了那么多,那可不是才受伤的样子。 故意撑到朕跟前来了才晕,哼!” 老皇帝说着,撇嘴望天。 这话院正可不敢接。 他一边点头应和着,一边请苏公公帮忙、将狄映的身体翻正。 把了把脉后,再观察了一下伤口,院正才把气喘匀了回话。 “陛下,根据微臣的经验诊断:狄大人应该是在下晌的时候受的伤。因箭支没有拔除,出血量并不是很多。 只是,他似乎在受伤后有骑过马、还有奔跑过,造成了血液加速流动……” “别废话,谁耐烦得听你叨叨医理?你就说他还能不能活?” 老皇帝打断了院正的话。 院正侧眼瞄了下老皇帝,一点头道:“能活。” 听到老皇帝鼻间轻“哼”了一声。 院正就问道:“陛下,虽然狄大人的命能保住,但是,这箭支要再不拔出来的话,恐怕会引起伤口溃烂,届时就危险了。瞧这,已经红肿了,不知……” “就在这拔!现在就拔!” 老皇帝知道院正想问的是什么,直接出声下令。 院正吸了吸鼻子,看看冰凉冷硬的地面、再看看自己的一双老腿,叹了口气,就要跪坐下、进行拔箭操作。 忽听殿外一声凄厉地惨嚎:“陛下啊!!” 嚎得都已经睡着了的鸟儿、扑簌簌惊飞而起。 惊得老皇帝生生打了个哆嗦。 吓得院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皇帝就想发火。 这说了多少次了?严令过多少遍了?这是皇城、她的皇宫,瞎嚎什么?! 可看到随着嚎声、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进来的武穷思,老皇帝抿住了嘴角。 心道:这是自己人、自己亲亲的侄儿,不能当着外人的面骂。 “陛下啊,臣的二儿子、二儿子祥金、死……死了!” 武穷思哭嚎着进殿,还差点儿被那高高的门槛给绊了一跤,索性就跪着,爬到老皇帝面前,抱着老皇帝的腿就喊了出来。 老皇帝:“……你说什么?谁死了?” 武穷思:“是祥金,是臣的二儿子、您的外侄孙儿啊,呜呜呜~~” 老皇帝:“他怎么死的?” 武穷思一抹眼泪鼻涕,瞪着充血的双眼,咬牙切齿地就道:“是狄映!是狄映私开大理寺公堂、背着我们所有人,斩了吾儿!” 老皇帝:“……” 她终于知道:狄映为什么带着伤还要跑进宫、为什么一进宫就晕过去了。 老皇帝抬手捂住胸口,感觉这口气: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十分地憋闷。 直到被抱住她腿的武穷思给摇晃了两下,老皇帝才深吸了口气,一指狄映,就对院正道:“给朕扎醒他!” 第六十一章 胸闷、刺客 虽然…… 其实…… 老皇帝也并不想听到狄映说什么也就是了。 但不问清根由、就处理狄映的话,朝堂上就说不过去了。自己偏袒武家人太过的私心、就会被朝臣们再次利用起来攻诘她了。 而武穷思顺着陛下的手指一看,看到是狄映,就想扑过去,张着嘴扑过去,一副要咬死狄映的样子。 老皇帝给了他一脚,阻止了他。 被院正扎醒的狄映,凤目一睁开,见到陛下,就挣扎着欲起身行礼。 手撑了几下,却没能撑住,整个人都坐立不稳。 “行了,就坐着说,说说是怎么回事。” 老皇帝翻了他一眼,直接开问。 狄映就靠在院正的肩膀上,虚虚弱弱地回答:“今日下半晌的时候,微臣,去北郊外的山林里,起骨,准备勘验……” “你胡说!” 武穷思闻言跳了起来。 打断狄映后就斥道:“那儿山高林密、罕有人至,其中凶猛野兽良多,怎会有人将尸骨埋在那里? 就算有人头铁给埋了,但也早就会被野兽给刨出来了,哪还轮得到你去挖土起骨? 说!你到底是怎么设陷、胡抓的吾之祥金儿?他的护卫们呢?那些护卫们都去了哪里? 是不是也都被你给杀死了?你说!” 油头粉面的武穷思,气得满是发油的发丝、都快竖在了脑袋顶上。 狄映扁嘴,不说了。 他又不是人犯、武穷思又不是主审官,他没有任何必要跟武穷思解释。 不过眼角余光注意到老皇帝盯着自己,狄映偏头,问向院正道:“你们做大夫的,采药、制药,但会管草籽被风吹到哪儿去生长吗?” 院正被问得一脸莫名:“那我们怎么管得了?” “那草籽要是落在生长很艰难的地方了呢?”狄映继续追问。 院正下颏的白须就抖了抖,瞪了狄映一眼:“关我们什么事!” 狄映就冲院正咧了咧嘴。 老皇帝见状,磨了磨后槽牙,再轻踹了武穷思一脚,用眼神警告他站一边儿去。 再出声道:“狄映,你跟朕细细说来。不要撒谎,明白吗?” 狄映就动了动腿。 大喘了几口气后,才继续虚弱地开口道:“微臣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验骨。 微臣刚起出一截腿骨,忽然就被不知道哪儿射来的一只箭、给扎进了左臂。 喏,就是这支。 当时就给微臣痛得叫了一声。真的好痛。 然后,微臣就听到了马蹄声,起身看去时,却见一年轻男子、正骑马朝着微臣冲来。 手中的弓还是拉满着的、弦上的箭也是蓄势待发之状。 这分明是刺客、是要袭杀微臣的刺客!” 武穷思一听这话,顿时又要出声,就被苏公公一把捂住了嘴。 狄映瞟了武穷思一眼。 声情并茂地继续道:“微臣当时都吓呆了。心道:微臣没干过什么坏事儿啊,怎么就能被人追杀至此? 想跑,可腿有点儿软。 幸好彭凉彭侍卫及时出现,踹翻了那名男子,并将其迅速捉拿。 哦对,最近案子太多,微臣连家都没有回过,微臣从左金吾卫中、挑选了十名好手的事情,还没来得及禀报给陛下您。 那十名侍卫不愧是出自金吾卫,那是真的英勇、也极是忠心护主。 彭凉一出手,他们就也冲了上去,艰难地战斗了好一会儿,终于将另外二十名刺客给放翻在地。 微臣见刺客们凶狠,遂不敢耽误,连给自己治伤都顾不上,就奔回了大理寺,直接升堂。 其实说升堂也不准,因为最近这些时日以来,大理寺内、微臣负责的那座公堂,压根儿就没有关过门。 微臣可是开着门审理此案的。彭凉、那十名侍卫、以及几名衙差都亲眼见证的呢。 不过许是天色已晚了,没有百姓围观听审。” 说到这儿,狄映面露惋惜之色。 老皇帝则呲了呲牙。 她拉长了脸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那是武祥金?” “知道啊,” 狄映摊摊手,承认道:“审案岂会不问人犯的来历、名姓?微臣又不是个糊涂官。当时在公堂之上,微臣问他,他就说了啊。 可这跟他是不是刺客有关系吗? 陛下,您的意思是:他是武祥金就不是刺客了?是刺客就不能是武祥金了?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老皇帝:“……” 那种胸闷的感觉,又来了! 而武穷思听到狄映一口一个刺客,再也没忍住,也忘了一惯的小心仔细,扒开苏公公的手,就喊道:“狄映,你莫要再胡扯!吾祥金儿根本就不是刺客。” “是啊,” 老皇帝感觉终于找到了重点,接话追问道:“你和他连认都不认识,你俩又无冤无仇,他何以要带人刺杀与你?” 狄映不说话,拿眼瞥瞥老皇帝,再看看自己胳膊上的伤。 老皇帝看懂了。 她很想说一句:有伤不一定就能证明是武祥金射伤的。但是,她也记得狄映说过,当时有好些个人在场。 最主要在场的:有狄映新从左金吾卫中挑选出去的人。那些人,没有那么快就与狄映齐心。 就像狄映说的:那些人英勇且忠心,在目前来说,忠心的还是她这个陛下。 老皇帝对此有信心。 她就换了个话题。 一抹脸,往地上一甩,严厉地道:“狄映,即便是武祥金对你行刺,你既没有当场将他击杀,按照规制律令,你就该将他关入大牢。 再交刑部核查、再由大理寺核准、再经大理寺正卿勾名。 你擅自堂审、并当堂对其处决,就是没将我大夏国朝律法放在眼里!” 狄映闻言,慢慢爬了起来。 他无视了老皇帝难看的面色。 站直身体,带着几分凉意地笑。 笑着问道:“微臣要是在山林里将他杀了,那您要是扣微臣个故意行凶怎么办?如果您不扣此罪名,那么,微臣在哪里杀的他、重要吗?” 说着,不等老皇帝作何反应,狄映就问向了武穷思。 “你儿武祥金,与数十桩命案有牵扯。但每每与之有关,就必有人出来自首。 那些人或是你府中的下人、或是街边的乞丐、或是流民、贫苦之人等等。 再不济,还有‘谅解书’。而每当出示‘谅解书’后,涉案人犯都会被无罪释放。尚书大人,您能帮微臣解释一下:这是个什么道理吗?” 第六十二章 你用我不会用? 武穷思听问,立刻就回答道:“解释什么?!国朝有律:但凡苦主能为人犯出具‘谅解书’的,即视为撤销告诉,人犯便可释放。你在大理寺上任一月有余,何以不懂?” “那就妥了!” 狄映闻言,面上的笑容加深,笑得疏阔明朗。 看到他的这个笑容、听到他的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老皇帝和武穷思的心里、都是“咯噔”一声。 就感觉要坏! 果然,就见狄映伸手入怀,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了的大纸,再打开,抖到了他们的面前。 大纸的上面,清楚地写着‘谅解书’三个字;落款:更清楚的、歪歪扭扭地写着:武祥金! “你这分明就是伪造的!” 武穷思气急败坏。 狄映笑得风轻云淡。 “本官与你儿素昧平生,何以伪造?就算本官想伪造,这种狗爬似的字,想必你尚书大人的府上仍有不少? 教习你儿武祥金的夫子、能认得出来? 啧,还别说,想模仿这样的字迹,还真挺困难的。” 武穷思:“……那这个也不能作数!哪有你要杀他、他还会原谅你的道理?!” “说得对!” 狄映轻拍手掌,鼓起掌来。同时也把那张纸鼓得“咔嚓”作响。 这样的声响,也没能压过狄映那醇厚而又严肃的声音。 “数十桩命案的牵扯,可最后,被害人的父亲、母亲、或者是妻子、儿女,都为凶手签署了‘谅解书’,这是什么道理?是衙门朝南开?还是武祥金长得格外与众不同?!” “是他们贪财不行吗?” 武穷思被问得脱口而出。 狄映再次微笑,笑着将纸张折好,揣进怀里。 再对着武穷思就摊了摊手,道:“那你就当你儿贪财好了。反正本官拿到了这份‘谅解书’,不管本官怎么杀的他,本官都已无罪。” 说完,冲老皇帝行了一礼后就道:“扰陛下清静,微臣回去治伤去了。” 转身,大步离开。 武穷思:“……老子要宰了你!” 回应他的,是狄映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老皇帝:“……” 待狄映的背影消失,她转头看向武穷思,不轻不重地问了句:“数十桩命案?” 武穷思:“……” 他没法解释,更不敢撒谎,只能“噗通”一声跪下,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那叫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横流。 “人哪,最怕平地青云。穷思啊,你要再不约束好你府中之人,只怕,会让朕失望啊。” 老皇帝叹息一句,就让苏公公将武穷思赶出去了。 只是,此时老皇帝的心中,不仅有对她最期盼的“接班人”的失望,还有对狄映的忌惮。 武家人里,自老皇帝正式登基后,鸡犬升天的人太多,他们就难免放任了些心性。 狄映在大理寺上任月余,就有两位武家人丢了性命…… 老皇帝感觉这刺猬属实扎手,就问向苏洪道:“小洪子,你说,狄映是不是升迁的速度太快了些?要不要让他去底下再多锻炼锻炼?” 苏公公闻言,垂头回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话。 “这月余来,已有325件悬案得破。” “这么多吗?” 老皇帝吃惊了。 吃惊完,走回龙案边坐下。 坐了不知道多久,提起笔,重新批阅起了奏折。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老皇帝翻阅奏折的、轻微地“哗啦”声响。 而一直跪在殿侧的、准备随时服侍陛下的宫女中,有一人垂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 与此同时,通县码头上,有一艘大型客船靠了岸。 一个圆滚滚、矮墩墩的男子,和一个掌柜穿戴模样的中年人,招呼着二十个短袄伙计,从船舱内带出一大批孩子。 都是未及笄或者未加完冠的男、女孩子。 最小的只有5岁,最大的也没有超过14岁。他们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呆滞,但长相却都十分出挑。 正排成四队、顺着船板往岸上走。 突然一个5岁左右的男孩、脚下没站稳,摔倒了。 就有个伙计、扬起手里的皮鞭就抽了上去。 男孩忍痛爬起,死死摒住唇角、哭都不敢哭。 而矮墩子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就对向掌柜的道:“活儿干得不错嘛,一次运来了这么多。” 掌柜的则是黑着张脸,有些生气地回答道:“那边说是专门攒了六百个呢。可咱这一路过来,遇到些个当官的,非给要去了三百多个。 剩下的,没有调教好,一路上太不听话,不是偷摸着自己跳了河、就是被扔下去了。 哎你说,一路没打点好、没调教好、就往咱们这儿送什么送?这就剩下92个了,大东家会不会不高兴啊?” 矮墩子闻言,笑出了鸭叫声。 无所谓地道:“这次的事情是着急了些。有几十个应一下急应该也够了。走,先把人带回去,再调教调教。” 这时,又有一个孩子走得慢了些,被皮鞭抽到了腿上,没站稳,摔下了船板,落入了河中。 另一个孩子、就趁伙计的这会子没注意,一咬牙,跃下了河水之中去。 一个粗壮的伙计见状,也没有下去救,反而将那两个孩子身边、年龄看起来更大一些的两个男孩子,给踹下了河中。 踹下去了还骂着:“看好你们身边的人!跑一个,你们就死一个!真是贱皮子,马上要跟着贵人们去过好日子了,还非得寻死觅活的。想死就去死!爷们儿可不心疼!” 矮墩子见状,再次夸奖掌柜的:“杀鸡儆猴,这法子不错。看看剩下的货,老实多了。” 掌柜的见其余孩子全都乖乖地排好了队,也满意地点点头道:“看样子咱们可以顺利交货了。不过这一晚上,咱们别想睡了。” …… 而这一夜,不仅是这些人没有睡、皇宫里的老皇帝也没有睡。 武穷思也胆战心惊的没法睡; 狄映也没有睡,他出宫后就在马车上、让彭凉帮忙取箭,自己再给自己治伤。 诚如院正大人所说:这伤再要不治,先不说命要不要紧,这胳膊首先就不能要了。 这一夜,姚丛连夜审讯了武祥金的那些护卫,但凡有涉及到命案的,都一律斩了。 并将他们以及武祥金的尸首、脑袋,俱都挂去了城门楼子上。 同时也没忘了:将他们的罪行,也一一书写、贴在了他们尸体下方的城墙上。 第六十三章 狄家人 天一亮,百姓们见之、闻之,炸了。 简直比过年的时候还要高兴,人人奔走相告、拍掌相庆。 一些小吃铺面上、赠送起了馒头;还有的商铺、也纷纷让利或者施赠。 久违了的笑脸,出现在了许许多多人的面容上。 百姓们的念头其实很简单:有恶人被惩处了,还是作恶多端的武家人,那么,无论所涉之事与他们有关无关,他们都愿意敞开了胸怀、放开了心情地欢笑一回。 有些人、尤其是苦主们,甚至还放起了鞭炮。 只是,到底还是不敢多明目张胆,放鞭炮都是找了个理由放的。 不过,听到的人,却都是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番。 而狄映狄大人的声名,不仅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还逐渐地向着国朝各地传扬了开去。 可这些,对狄映本人还说,恐怕没什么影响。 不,还是有影响的。 除了主动来找他报案的人越来越多了之外,还有的就是:一些人,在黑暗中,尤如狼群一般,盯上了他。 以及他狄府中人。 祸不及家人的规矩,说说而已,只是针对还有道德、底线、良知的人,说说而已。 …… 天色微亮时,五十多岁的狄奶奶,起床了。 和狄爷爷一样,老两口的身子骨都很健康硬朗。 自打他们家二孙子狄映学医以后,他俩的身体就一直被其给努力调养着。 只是现在搬到大都城里来了、住进了这么个大宅子里,突然不用做农活、闲下来了,感觉有些不适应而已。 跟着狄奶奶、后一步起来的狄爷爷,洗漱完后就站在院子里发呆上了。 狄奶奶就招呼他:“他爷,去把大雷儿喊上,你俩扎个鸡棚去。这一大早地起来也没个鸡喂,怪闲的。” 狄爷爷答应一声,刚想走又追问道:“鸡都还没买呢。鸡棚要扎多大的?要不要再买些鸭和鹅? 瞧这里面有水的地儿挺多,还有个大花池子呢。就是不知道这大都城里养家禽、和宰杀的税赋高不高啊?” “那少买些鸡好了,鸭和鹅能下水找食儿,鸡不行。这城里也没个地方割草去,总不能拿粮食喂。税赋啥的,在这皇城根儿底下,应该不能高了。 你让苗儿领着义兰和义梅,在这府中转一转,割些个能喂鸡的草。等鸭和鹅能下蛋了,就卖了交税。” 狄奶奶回答着。 老两口膝下只存活一子:狄靖。 但狄靖争气,娶妻常氏后,育有三子一女。 长子狄雷,现在24岁了。他16岁成婚,娶妻许氏,生有一子狄义英,年方11,每日里都在用心苦读。 许氏还为狄雷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狄义兰和狄义梅,现年9岁。 三子,18岁的狄辉,也是16岁时成的亲,娶妻沈氏,膝下目前只有一子:1岁半的狄义豪。 四女,也是老两口唯一的女儿,狄苗,现年14岁,正准备说亲时,全家就搬来了大都城。 说亲的事,狄映就接手了。 狄府全家人,都很依着狄映的话,就连狄雷和狄辉说亲时,也是听的狄映的。 许氏和沈氏虽然门第不高,但勤劳能干、还贤惠宽和,让狄家人都和和乐乐的,很团结。 而狄映也早就说过:家里人的亲事,必须得他首肯才行。 起初,家里人只当他孩子心性,只是因为他是家里的“聪明人”,就愿意听他的意见。 后来见他帮忙挑选的许氏和沈氏人品都不错、再到他的官职越升越高,家里的大事儿,就全得狄映拿主意了。 狄苗的婚事就暂时被搁置。平日里,就帮着家里做农活、和带带侄儿、侄女们。 狄奶奶把割草的事儿交给狄苗她们,就是因为她们都做惯了的。 只是,原本就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宽敞的府邸里,哪儿还有野草能让她们找? 还割……往哪儿割? 狄苗带着义兰和义梅,背着小竹筐,转来转去,转到了府墙的墙儿下。 忽然就听“咯咯咕”的声音。 抬头一看,一只老母鸡自院外飞扑而来。 狄苗护着俩小姑娘就急退。 却见那只老母鸡在落地后,并未站起,而是扑棱着翅膀就在原地打圈圈。 定睛仔细一瞧:好嘛,鸡腿是被细草绳给捆着的。 这是? 狄苗皱眉,继续护着人退后。 二哥说过:不义之财不可得、更不可贪。来历不明的物什更是不能沾。 这鸡,显然就是“别有用心”之人给扔进来的。 到底是想干嘛? 狄苗想不出来,就想着,是不是要把鸡给扔回去?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院外,不同的地方、又有不同的物什扔了进来。 最多的就是大公鸡和老母鸡。 有的捆了翅膀和脚、有的只捆了脚。 还有些物什被油纸包包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还有条鱼,挺大的个儿,被扔进来后,落在草地上,嘴巴还一张一合、“叭嗒、叭嗒”着。 狄苗:“……” 拉上义兰和义梅,快速离开这儿,准备去找奶奶说一下这事儿。 才走进主院,就听屋里门房在报:“老夫人,府门外的门洞里,被一些老百姓提来的筐、篮给占满了。 都是些鸡蛋、瓜果、蔬菜之类。 他们都是放下东西就走,怎么拦也拦不住,问什么都不说。那些物什要怎么处理?” 狄苗的一双月芽眼睛就弯了弯。 她知道院外扔进来的是什么了,心就放下了。 而狄义兰听到门房的话,松开姑姑狄苗的手,迈着小短腿跑进主屋,就对狄奶奶道:“太奶奶,那些也和之前的一样、都是别人送来感谢我二叔的?” 狄家人搬进大都城后半个月,就陆续有人送来东西。 狄映交代过:送来就收下,再还之以一些稍贵重的、对百姓们更实用的物什就行。 比如人家送来一篮鸡蛋,狄家就还人家一袋粮食、或一匹布,再加一块肉等等。 陛下给狄映的一百金,有一半都用到这上面去了。 而今日,送来的格外多,还不走门了、还不收回礼了,全部放下就跑、要么隔墙扔了就走。 狄奶奶也头疼。 她抚着义兰的双丫髻,就问她:“既然你猜到了,那么,咱们要怎么做呢?” 第六十四章 毒梨 义兰就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小大人儿一般地思忖了几息后,就回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让咱们府上的护院们,把太奶奶您安排出来的、要还礼的物什摆到门房去。再让护院叔叔们守着。 谁来送、就按住,塞了回礼再放人。还有院外的也是,也让护院叔叔们蹲在墙头上守着。” “还按住……少听你二叔说点儿案子,你用错词了小丫头。” 狄苗轻拍了拍义兰的小脑袋,提醒道。 义兰就眨了眨长睫,很好学地追问:“那要怎么说?” 义梅回答的她:“是拉住。不让跑了就行。” “嗯嗯嗯。” 义兰明白了,用力点头。 才一岁半的小义豪,见状就咧着小嘴笑。虽然他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也不妨碍他笑得直流口水。 义梅嫌弃地轻戳戳他,掏出方手帕,给他擦嘴。 狄奶奶就让门房通知护院们、照义兰的意见去做。 他们狄家人,都是有事就说出来,有意见就提出来,好的就会被采纳;没意见就听着,不管大小、不分男女。 这时,狄爷爷进屋了。 进来就跺了跺脚,把脚上的泥土跺掉一些,再走上前,将手里提着的一小篮冻梨、给放在了桌上。 然后搓着手去炭盆边烤火,一边说道:“亏得这天气冷,梨又是冻的,不然就那样隔着院墙扔进来,非得摔坏了不可。这季节,有点儿果子吃,可不容易。” “哇,有梨!” 义豪见到梨,甩开义梅的手,就迈着小短腿,跑到桌前,伸出小胳膊就想够。 可惜个儿矮,够不着,急得就想爬椅子。 义兰伸手,按住他的小脑袋,不让爬。 等小义豪不忿挣扎时,义兰才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告诉他:“梨太冷了,得烤热了才能吃。” 说着,抱起他,义兰抓起一只冻梨,就也往炭盆那儿去。 姐妹俩做事一向搭配得很好。义梅看见,就去拿了个干净的铁网子,搭在了炭盆坐铁壶的架子上。 十四岁的狄苗,性子开朗,有好吃的,也不会被落下。她也抓起一只冻梨,想过去烤。 嘴里还不忘了说一句:“烤两个,一会儿切开了我们都分着吃。” 狄奶奶含笑点头。 这时,义兰手里的冻梨,已经放在了网格上。 炭盆里的火炭正烧得旺着,冻梨的表皮上,很快就凝出了一层水汽,且迅速结成水珠,往炭盆里滴去。 发出轻微的“扑哧”响。 随之,就有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气雾、飘了上来。 狄苗的鼻子动了动。 突然脸色大变,冲过去,也顾不上烫手,就将网格连梨都掀翻在地,一边喊道:“全都出去,快!” 其余人一听,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和动作。 义兰抱着义豪,拔腿就跑。 不到两息的功夫,几人就全都跑到了屋外、跑出了院子,跑到不远处的空旷地方站着。 义兰负重最多,她自己也才九岁,站稳后仍是抱紧义豪。 义梅则惊魂不定地问向狄苗:“姑、小姑姑,怎么了?” 狄苗拍着胸口,喘了口气回道:“冻梨表面的那层白霜,恐怕带的有毒。” 说着,想到了什么,赶紧跟狄爷爷道:“爷,您摸过冻梨,赶紧去用清水净手。要冲洗,多几遍。还有谁碰过那些梨?赶紧的也去!” 狄爷爷闻言,拔腿就往之前在扎鸡棚的地方跑。 那儿,狄雷还在干活。 之前,冻梨被扔进来,狄爷爷和狄雷一块儿捡起来的。 好在是冻梨、好在一家人都是习惯分享的,否则…… 狄苗想想也是后怕。 二哥狄映比她大了七岁,她小的时候,二哥整天鼓捣那些草药、针灸之类,她出于好奇,也跑前跑后地帮忙,也跟着学了一些。 后来二哥就总逮着她教,说要学就得有持之以恒的精神。 至今,狄苗也算是勉强能出师了。 想到二哥,狄苗就跟奶奶交代了一声,然后拔腿就去大理寺了。 这事儿,她必须跟二哥说一声。 而狄奶奶则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改变了狄府的一些防范措施。 从狄映专注律法开始,狄奶奶就开始担心,不仅担心狄映会被歹人害了命去、更担心歹人会挟持自家人以要胁狄映。 所以狄家人,其实一直就有着戒备思想在的。 只是最近送来的、以及今日扔进府来的东西太多了些,让他们有些疏忽大意了。 狄家人,唯独没有担心过狄映会不会变坏、变贪。 而狄苗跑到大理寺右堂外的时候,看到自家二哥还在审案,便乖乖地和听审百姓们站在了一起。 再和百姓们一起鼓掌。 听到精彩处,狄苗也双眼亮晶晶的。 不过没有忘记正事,一案审完,见二哥退堂,狄苗就挤进人群,绕去了公堂的侧门边。 守门的赵三和钱五,不认识狄苗,就把人给拦了。 态度不恶劣、也不和蔼,公事公办地问道:“此处是大人暂歇之地。要报案请走右门,有人负责登记案情。” 狄苗笑,笑得眼儿弯弯地,拱手回话道:“辛苦两位侍卫大哥。民女寻狄大人有家事禀报。” 家事? 赵三和钱五一听,皱了皱眉。 民女的家事不也是案子?都说了走右门了,怎么不听呢? 他俩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不悦之色。 这时,彭凉沏了茶正好过来,见状,瞟了一眼二人,出声介绍道:“这位姑娘是狄大人的妹妹。” 二人一听,顿时揖手躬身,连连道歉。 狄苗让开了他们的歉礼,笑着摇头,说:“不知者不罪。” 彭凉却肃了脸。 告诫二人道:“你们虽然跟着狄大人的时日尚短,但亦知他待百姓最是亲和。你们现在已不是金吾卫了,要随时注意着自己的态度,不要轻易给狄大人招了祸。” 二人唯唯应是。 脑子里则在猛拍自己的脑袋。 一旁的狄苗就看着彭凉训话,乖乖地看着,望向那二人的眼神里,满是鼓励。 等彭凉训完了,开门后,狄苗才抬脚进屋。 一见到人,她就变样儿了。 第六十五章 广旨、老兵 “二哥!” 狄苗喊着,跑过去,趴在公案上,就抻着个小脑袋道:“有人要毒死我们哎。” 给彭凉听得手就抖了一下,茶水都溅了出来。 狄映:“……” 他默默抬头,看向自家的小妹,语气平淡地回了句:“这不是正常的事情吗?” 狄苗:“……嗳你就这种反应啊?” 狄映:“不然?和你一样咋咋呼呼?那有用吗?” 狄苗:“有用啊,至少让我看到你的担忧嘛。” 狄映就应声:身体前倾、凤眼睁大、表情震惊、双拳握在胸前,抖几下。 狄苗:“……” 她撅起嘴,坐到椅子上,刚想说二哥是个坏人,就听到一句:“只要你不粗心,没人能毒死家里人。” 狄苗:“……” 一时感动、又一时有点儿羞愧。 今日,就是因为她的粗心,才险些酿出祸事儿。 二哥这是信任她、又是在警告她。 狄苗站起身,认真向二哥做了保证。 狄映在送她出屋前,交代道:“二哥顾不上家里,你多操着点儿心。所有入口之物,尽量经过你的检查。 还有:我留下的解毒丸,每个人要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对了:帮二哥催下母亲、大嫂和你三嫂,那个依我画的图纸需要做出来的衣袍,我可能今晚就要用。 另外:务必不能单独出门。不管去哪儿,都得带上至少四名护院。” 狄府里也许家俱物什都不够,但护院的数量是够的。那是“路路通”车马行的狄顺,专门给找的——从军中因伤退伍的老兵。 狄苗听到二哥的嘱咐,就一一点头。听到催衣袍,就笑嘻嘻道:“娘她们的手脚利落着,已经做好了,你随时可以让人回家去取。” 狄映点头,再将妹妹送出门。也没回房,想起了狄顺,他就带着彭凉准备去一趟西城门附近。 刚走到街上,就听陛下发布了一道广旨。 就是面向全国朝的圣旨。 【律法当严、当正!不得以任何取巧、蒙混等方式使其歪斜。自今日始:废除‘谅解书’!即:立案即生效,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形式、对办理中的案件进行裁撤、或销毁!】 百姓们听得有点儿懵。 “陛下这道旨意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啊,找读书人问问。” “问小生?这个小生知道:就是陛下让大家伙儿别乱告状了。一旦告了,想中途反悔不告了,就不行了。” “哈,这旨意好!二毛,你以后再偷拿我家的鸡蛋、我就去告你,不带收你赔礼就反悔的那种。” “滚,明明是你家鸡要跑我家来生蛋。再有下次,我把你家鸡炖吃的,看你怎么告。” “哎你俩别吵吵了。要我说:再有坏人干了坏事、想逼我们谁出具‘谅解书’以逃脱罪名,就不成了?” “没错,就是一锤定音的意思,以后咱们老百姓告状,可以减少一些后顾之忧了。” “说得对!以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再想花钱了事,就没那么容易了。咱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告。” “哟?听你这语气,你有状要告?” “管得着嘛你。” 那人说着,挤进了人群,很快消失了踪影。 而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 狄映顺路听着、看着,微胖的脸上,一直笑眯眯的。 像个富贾似的,虚抱着肚子,笑眯眯地走进了“路路通”车马行。 狄映在大理寺上任前、搬家的时候,顺便也通知狄顺将车马行、给开到了大都城。 每次隔上十天半个月,狄映就会来一趟,取狄顺收集到的各种消息。 而狄映对官员们的了解,也多半来源于、拿到消息后的分析所得。 此次来车马行,狄映只带了彭凉。 不是不信任姚丛,而是姚丛自己还有些收尾的事情要做。 为了防止武穷思发疯胡乱报复。 吴敏哲的全家、陈荷花的全家,都得换个地方居住,还得离大都城远着点儿。 万丹儿已用姚丛给的银子自赎了己身,用回原名,去往了她自己的家乡。 吴敏哲和陈荷花的骸骨,也已另寻他处妥善安葬。当然,不是葬在一块儿的。 所以,武穷思的怒气没发方发泄,就将矛头对准了狄家人。这本就在狄映的预料之中。 只是他没有想到:居然用的是毒…… 果然是个“下三烂”。 狄映跟狄顺说起来的时候,狄顺就撇了嘴。 撇完就道:“映哥你放心,咱们人手多的是。国朝西境、北境、东北境,年年打仗,退下来的老兵多的是。 就朝廷发的那点儿抚恤银子,根本就没法让他们养家糊口。咱们车马行,对他们一向都好,也从不拖欠月银,他们一个传一个的,都想来呢。” 听到狄顺提起战争,狄映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大夏朝的领土在舆图上——就像是一条被敲肿了额头的鱼、拖着一个塞满东西的、大大的鸬鹚的脖囊。 简单说:就是带着脖囊的寿星鱼,吃饱了的鱼。 鱼尾外是波斯; 鱼背外是苏国; 高肿的额头、和尖出去的鱼嘴之间的大凹陷外、是靺鞨; 而鱼尾与鱼身最细处、一直到鱼肚、到脖囊左侧最下方,外边的国家是吐蕃。 也就是说:自突厥、契丹,并进大夏朝后,起战事最多的地方,就是靺鞨和吐蕃。 常常扰边不说,还动不动就组织实施大规模突袭。 但是,彼来我往,渐渐地就与大夏朝的军队开成了拉锯战,让边境之地像是疯狂绞绊肉馅的地方、不断地吞噬着将士们的生命。 女帝并不穷兵黩武,但为了不让人以女子之身、称帝就失土的话题攻诘她,她在将领的选择和任用上,最是不遗余力,力保国土不失。 而频繁的战争、和…… 被拖进沼泽的就是国朝上下所有人。 狄映更信任那些老兵,也愿意多照顾照顾那些人。 “那我就把家人拜托给你了。” 狄映认真揖手说道。 给狄顺唬了一跳,他跳到一边,有些纳闷地歪头问他:“映哥你怎么了?那不本来就是我的事吗?你咋……这么客气了呢?” 第六十六章 无赖、验尸 “唉,” 狄映听完就叹气。 收回手搓了搓脸道:“不是客气。毕竟性命攸关。不管是我家人的、你家人的,还有那些老兵们的性命,我都不想轻易有失。 可想对付我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由不得我不多慎重几分。对了,前几日让你查那起纵火案的线索,查得如何了?” 狄顺听问,比在并州之时稍白净了些的面皮,就抽了抽。 他一直觉得自己挺慎重的,倒是他的映哥,时时给他一种:向死而生的感觉。 “映哥,你……算了,给你说件事:东城区‘百花坊’的‘可心牙行’,昨日起就往一些达官显贵的府邸递请柬。 我让人给顺了一张。 倒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有点儿古怪。 上面写的是:请他们于今晚去参加牙行的什么抢拍活动。 给我的感觉就跟玩儿似的。 啧,这人口生意,还让他们做出花花活儿来了。 不过也跟咱们没关系,我看完之后又让人给还回去了,免得惹麻烦。 对了,说案子。去岁九月的那场大火,烧掉了小半条街。后来就重建了,还全成了旺铺了呢。 只是原本的店家都找不着了。听街坊说:几乎都没逃出来,烧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了。 不过我有查到:和那无赖有关。” 狄顺说着,将声音压到很低。 狄映的眉头就跳了跳。 接口问道:“你的意思是……来旺财?是他看上了那一片的地盘?原本那一片的幕后东家是谁?” “哎呀,映哥,你听弟弟我一句劝,那无赖,最近可是红透了半边天,谁沾边儿、谁九族倒霉。 你说边境为啥打不赢?不就是有些厉害的将领都……被那丫给祸祸了吗? 映哥,你现在可只是个四品的官儿,沾不起的。不然……我们有再多的人手,也保不住家人的。 甚至,连狄家村都保不住……” 狄顺说着说着,歪抿着嘴,低下了脑袋。 就听狄映道:“我不碰。” 狄顺立马高兴了。才长了点儿肉的脸上,笑得都堆出了褶皱。 立马就回答道:“是许王李速节的弟弟、正五品下的太子洗马、李速平的夫人开设的。” 狄映听明白了。 来旺财,现任从三品太仆卿,掌管推事院,组织了几百个地痞无赖,专司诬陷告密之能事。 为达构陷成功、铲除异己的目的,推事院中所设酷刑,闻之令人胆寒、见之破人心志。 他们想要弄死个谁,甚至连罪名都不用,直接捏造一个扣上去就行。 成立三载至今,死在他们手上的人数,已近千人。 而这近千人中,大部分都是朝中大臣、以及李唐后人及亲眷。 狄映手头仍堆积的案件中,有一些,幕后就指向了推事院。 但那只是狄映的推测,而非案件本身。 案件本身是比较简单的。 比如甲打死了乙,甲不认罪,案子就成了悬案,搁置到了狄映的手中。 狄映寻找到证实甲打死乙的罪证,最多只能判甲入罪。 而在查证的过程中,狄映发现甲有被人利用的迹象,甲本人却毫不知情。 狄映就追究不下去了。 所以,说来说去,他要想收拾来旺财,就跟踩着刀山、踏着油锅一样。可就算是他愿意这样,他也无凭无据。 苦主都找不着。 过了来旺财手的,就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或者…… 像李速平、被抢了地盘就忍了一样。谁都不会、也不敢站出来。 李速节被封许王,现任安徽境内、舒州刺史。 狄映有种感觉:李速节被来旺财给盯上了。 这种感觉才起,狄映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着:自己离被盯上还有多远? 应该还有段儿距离。毕竟来旺财的目标,总和陛下的心意有关。 陛下,现在还没有讨厌自己……? 正想着呢,就听狄顺道:“映哥,今儿早上,我们的人去南城外的汉水江边接弟兄,打捞回来了一具8岁左右女童的尸体。我给放在后院的空屋里的,你要不要看一看?” 狄映一听,立刻起身,就让狄顺带路。 发现尸体并不是太稀奇的事情,但能被那些老兵给带回来、还能被狄顺给收着的尸体,就一定会有古怪。 果然,就听狄顺边走边说道:“看那尸体身上的伤痕,不像是正常死的。观其穿着和皮肤,却像是富贵人家的娃、穿了流民娃的衣裤一样。 我觉着,应该是被人拐子给拐了的。估摸着是不怎么听话,被扔河里了。” 狄映听了没说话。只鼻翼微微有些扩张、凤眼中的双眸,黑沉了许多。 空屋内,漂亮的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架在条凳上的门板上。 眼睛闭着,看那小模样儿,竟然给人一种:获得了解脱的舒心和安详感。 看得狄映不禁咬了咬牙。 得经历过什么样惨痛的遭遇、才会让这么小的孩子、慨然去迎接了死亡? 狄映站在孩子的侧边,闭上眼睛,垂头沉默了二十息后,才抬起头,从彭凉一直背着、此时放在脚边的工具箱内、取出姚丛做好的皮毛手套,准备验尸。 姚丛心实,说做就去找人做了,一气儿做出了三百副轻薄柔软、透气还防渗、防水的皮毛手套。 狄映就让彭凉揣上几双、自己揣上两双、再在工具箱内放了十双。剩下的,就都堆在了狄映公事房的小库房内。 这时,狄顺在屋中点起了苍术,彭凉也递过来了姜片。 狄映含了一片压在舌下,同时也让他俩一样含上。 一应准备就绪后,狄映开始验尸。 一边验、一边说。 “死者女性。 年龄大约在7岁至9岁之间;体重大约在20至25公斤之间;身高大约在115厘米至125厘米之间。 根据眼睛内膜的出血点、胃内少量的容物、尸斑处于坠积期可初步判断: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的子时之间。至今已过去了六个半时辰。 死者唇系断裂,为典型的窒息伤。 尸体皮肤呈淡红色、皮肤皱缩、膨胀与鸡皮样变; 口腔和鼻腔中也有多量的淡红色泡沫; 呼吸管中有溺液和泥沙; 肺部有严重的水肿和气肿; 左右心血液改变及主动脉内膜染红; 心、肝、肾等内脏有硅藻; 以上特征均表明:死者的死亡原因是溺毙。” 第六十七章 计划、辩才 说到这儿,狄映顿了一下,然后再道:“死者的手指甲或甲状沟内,并无异物或泥沙。说明……她在水中、并未强烈挣扎。” 叹口气,狄映才继续说了下去:“死者身上有许多、不同时期形成的新旧伤痕,多为鞭伤,还有棍伤和刺伤。皆为生前伤。 周身多处骨骼、有被外力导致的断裂伤。根据最早的伤痕情况,基本可以判断出:死者承受伤害的最早时间、至今已有一年。” 狄映说完后,就动手开始归置、缝合。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狄映拉拽缝线的声音、以及彭凉书写验尸记录的声音。 安静的诡异、也安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日光,渐渐地倾斜。 “将她先找个无人会搅扰的地方、好生安葬。” 缝合完后,狄映给尸体盖好白布,对着狄顺交代了一句。 走去屋外净手时,松了松咬得有些发酸的牙齿,狄映再对狄顺一条条命令吩咐了下去。 最后认真看着狄顺、认真叮嘱道:“要快!” 狄顺听令,立刻带人连轴转了起来。 而狄映也揣上近期狄顺收集的人物资料、以及一些信息,和彭凉从车马行的后门溜上了街。 去哪儿? 饿了。 狄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就去了一家“醉诗楼”。 顾名思义:这座二层的、看起来格外热闹、却又格外清雅的酒楼,就是文人墨客、尤其是书生、学子们喜欢聚集的地方。 进门就见大堂内、一些身穿长衫的年轻男子们围拢在一起。 听得到他们正在讨论与战争有关的话题。 “我军二十万兵马,何不分路并进、直捣黄龙?如此与敌军拉锯,所历城池反复经受战争血火,岂不是白白浪费物资粮草、将士性命?” “你懂什么?我军有二十万,敌军亦有二十万,且多线作战,又如何能做到互以为援?” “对!不仅失援,更会被敌军截断退路,届时进不可攻、退不可守,岂不白白送军入虎口?” “错!分路并进、埋伏偷袭,避开敌军主力,先来个四面开花,让敌军深受疲扰,再捏紧成拳、重力出击,必能一举得胜!” “胡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军若深入敌国,物资粮草根本就无法保证。那没了吃喝的将士们,又拿什么与敌作战?” “你们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也没见你们去考个武举人。” “你懂什么?哪个军中的监军不是文臣?我们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再不济,我们也能上奏给朝廷,让陛下定夺。” “……” 说到激动处,一人站桌喷沫、手舞脚挥。 狄映和彭凉,隔远绕开他们,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 彭凉听着听着也有些儿激动。 狄映却肘撑桌面、两指顶着脸颊,毫无表情。 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不料,被一男子看见,立时不忿,气指他道:“国境不宁、我辈当思。纵是不能参军报国,亦应苦思良策、助朝安民。见你也是读书儿郎,何以视吾等热血为无物?” 狄映:“……” 他不跟毛头小子计较。假装没听见,借着饭菜端上来之机,放下手,提筷,欲吃。 大夏朝风气开放,言论更是放开。 在来旺财的“影响”下,风闻奏事都是区区常情。 似这般在公开场合“纸上谈兵”,只要不涉及陛下、及一些特殊的人和事,是允许的。 狄映也挺喜欢听听民间各方的、对各种事务的见解。 可那男子却不喜欢他。 见他不搭理自己,那男子便快步靠近,大声道:“呔!说你呢!你还当真将吾等视为无物,必须当众致歉!” 狄映的嘴角微抽了抽。 这时,楼门外、昂首阔步走进一玉衫男子来。 找“麻烦”的男子一见那人,顿时转身朝着那人迎走,边走边拱手、热情地道:“原来是秦兄到了。” 其余学子们一听,也都靠了过去,纷纷和那人打招呼。 还有人就直接讨教起了学问。 “卫兄,听闻你极是好学,又有大都辩才之称,小弟对‘庸’与‘道’有些不解,可否请你细论一二?” 秦铁忠闻言,一手负背,站定就道:“‘庸’乃坚,不偏不离;‘道’是达到这种心性的手段和方法。” 另一人听了却直摇头,反驳道:“‘庸’指平、指和,乃不露头、不抻尾之意;而‘道’,则是指保持这种心性的方法。” 秦铁忠被反驳,顿时来了兴致,立刻引经据典、言辞凿凿地、和对方辩论了起来。 他可是相当自负、也相当好面儿之人,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更是辩不赢就不会罢休。 狄映听着他们在那儿你争我辩,埋头快速吃着自己的饭,吃完就离开了。 出去走没多远,就听彭凉小声嘀咕了一句:“那秦铁忠,是来旺财的左膀右臂。年纪轻轻,真是一点儿也不学好。” 狄映就笑,笑着轻轻回了句:“他啊,比来旺财有‘志气’”。 彭凉:“……大人您真要对付来旺财?” 他眨了眨星目,偏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大人,问道。 狄映则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看了眼彭凉,再扯了扯嘴角。 彭凉心内长叹,浇灭了脑子里那不切实际的想法。 …… 但秦铁忠却生出了些想法。 狄映二人走出楼门的时候,正与人争辩激烈的秦铁忠,眼神就往狄映的背影瞟了一眼。 他认识那是狄映,以风雷之势扫荡积案、在民间和官场都扬了名的狄映。 秦铁忠见到狄映就想去找来旺财说点儿事。 不过他秦铁忠可不是个会认输的人,就将这场辩论争赢了之后,赶去了来旺财的府邸。 来旺财听到秦铁忠的来意,一张在烛火下更显阴暗的脸,不辨喜怒。 他把玩着手中的珠串,提醒秦铁忠道:“别忘了我们是怎么一步步从市井、混为人上人的。不想跌太快的话,就得始终记住:我们只是刀。” 秦铁忠听到来旺财那有些粗嘎、像利刃划过铁器的声音,不甘心地道:“可我觉得他今天出现在‘醉诗楼’,一定不是巧合。” 第六十八章 罗织、御史 来旺财就阴恻恻地笑了,笑得人后背毛毛的。 “狄映手头的案子还多得是,而且以他的聪明,肯定能猜到我们是谁的刀。主子不发话,他伸不了手,放心。” “那就好。” 秦铁忠放下心来,然后说到了李速节。 来旺财就道:“那人就先不动了。陛下最近对那些人的态度有点儿松动,咱们也别表现出太强的目标性。换个人。 那个张御史,一状状地告咱们,烦不胜烦。明日你就带人去抓他回来,顺便把他家给抄了。” “以什么罪名?”秦铁忠追问。 来旺财的一双阴毒眼、就斜斜看了他一眼。 秦铁忠一拍额角。 他们要治谁的罪,谁就有罪。 罗织个罪名很难吗?那朱投,早已帮他们都将各种罪名罗列出来、写出一本书了。 …… “那是什么书?” 街上慢慢走着的狄映,也提到了那本书,就听彭凉这么问。 狄映看着街头各处、形状各异的漂亮灯笼,淡淡地说道:“我们总结案子,有人就总结罪行。我们能出案律书、别人就能出罪名书。” 彭凉:“……” 他紧了紧腰间的刀柄。再看向街边的行人时,总觉得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儿愁苦。 不,有些人的脸上,是欢天喜地的。 街边,一座二层小楼的大牙行门口,烛火明亮、彩绸乱飘。 明显像是为了什么喜事、而装点出来的气氛,好似比过年了还热闹。 狄映也看向了那边。 以及那小楼两边、和对过停放着的马车、马匹等。 想到了什么,狄映站住脚,转身拐进了另一条昏暗的窄巷。 而“可心牙行”的掌事,并没有注意到街上来往行人中的他俩。 掌事的眼里,只有今晚兴致勃勃而来的贵客们。 前不久,他家少爷逛花楼时,见到大家出重金争抢花娘们的初夜权,就想出了个奇妙的好主意。 那就是让自家的牙行也有样学样儿。 一张张邀请柬、就送去了一些达官显贵们的府邸,一批批“好货”,就会在今晚登场。 而那些贵客们,一听说有这么好玩儿的事情,都没有错过。 华灯才初上,牙行的门前已经出现了车水马龙的迹象。 掌事的,一边不停地作揖弯腰、一边兴奋得脸都红了。 这时,一个圆润的中年胖子、带着一名相貌普通的、肤色较黑的护卫,行了过来。 掌事的赶紧作揖,拱手相请:“贵客里面请,不知大人是?” 对于来客,他们是要登记一下下的,毕竟抢拍过后,他们牙行还得负责将货物给送上门去。 但他刚张嘴,就被打断了,整个人还被那护卫给拨去了一旁。 “滚一边儿去,我家大人的名讳、也是你能打听的?” 听到呵斥,掌事的勉强站稳、继续赔笑,不敢再出声说一个字,低垂的视线中,两双鹿皮靴子,一前一后走进了楼门。 掌事的态度越发恭谨。 心里却疑惑:按说这大都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自己也都几乎认识了。 怎么这位?自己却没印象?而这么强横、这种身形的…… 掌事的想来想去、也不记得自己印象里有见过。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掌事的正要凝神细思,却又有贵客到来,他就抛弃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快步朝前、堆起笑脸迎人。 牙行内,张灯结彩、人声嘈杂。 大堂十分宽敞,正前方则有一个一米多的高台,一条呈缓坡度的、木头搭建起来的“小桥”,从高台延伸出来,直伸到大堂的正中。 “小桥”的两边,摆放着一张张小圆桌,桌上点心瓜果已经摆放整齐。 飘着帷幔、缠着红绸的二楼回廊、与栏杆后面,还有一间间的雅室。有的门开着、还看得到里面的客人正在相谈甚欢。 有的门关着,但门口站着的护卫、护院等穿着打扮、还带有兵刃的人。说明里面也不是空的。 和大堂内几乎无空桌的情形一样。 显然:今晚来凑热闹的贵客们不少。 伪装成中年胖大叔的狄映,在门口强横,进来了,就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找了张偏角落的、挨着楼柱、背对窗户的一张空桌边,坐下。 牙行的伙计很快就端来了沏好的茶水。 狄映端杯、开盖,闻了下,就挑了挑眉毛。 “可心牙行”大手笔啊。这茶叶,可是上好的、街面上都不容易买到的。 他徐徐饮了一口,就听到邻桌人的议论。 “张御史,您怎么也来了?不怕有人反参你?”一个有些谄媚的声音。 “怕什么?本官来此,就为了看看有什么魑魅魍魉、来此行不法之事的。”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回答。 谄媚的声音则道:“不怨下官劝您,张御史,这是牙行,这里的买卖,可都是合规的。您就当瞧个热闹儿,有相中的,下官帮您出个价行不?” “哼!” 张御史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狄映的眼神微扫,看了眼清癯白净的中年张御史。 而那个说话谄媚的人,见实在话不投机,便挪转了椅子,转去和另外一桌的人搭话去了。 狄映则收回视线,继续低头饮茶。 其实那人并没有说错,牙行的确是合法的,其中的人口买卖,也是合法的。 不仅是牙行买卖人口合法,就是人口市场、和街边随意在头上插根小草买卖的,也都合法。 区别就是牙行经手的人,都是有登记来历身份的,也会摸摸对方的底,再调教调教。这样卖出去的人不容易出问题、也不会轻易砸了自家的招牌。 张御史来这儿、想抓到别人的把柄,可并不那么容易。 只是御史嘛,哪儿有热闹、哪儿就会有他们的身影出现。 牙行、酒楼、饭馆、茶间,甚至是花楼,他们都有可能去揪官员们的小辫子。 毕竟他们的职责就是干这个的。 要是三个月内什么都不奏,那就可以卷起包袱、回家种地了。 坐在狄映侧边的彭凉,也在看了张御史一眼后,就低声问向了自家的大人:“他来我能理解,您这是?” 第六十九章 抢时间 既然都合理、合法、还合规,能理解张御史的彭凉,就不太能理解:自家的大人干嘛来了的。 还乔装改扮着来。 狄映闻问,抬手,推了盘瓜子到彭凉面前,然后继续低头饮茶。 彭凉:“……” 大人这是嫌弃他话太多了?是是? 行,就当看个热闹、长长见识了。 彭凉不问了,扭头四顾。 没一会儿,楼上楼下就坐满了人。 这时,高台上一声锣响,“好戏”开场。 主事抢拍“游戏”的,是个圆滚滚、矮胖胖的中年男子,长相很普通,整个人像个肉墩子似的。 不过那张嘴,却极是会说,也非常懂得如何烘托气氛。 加上他那搞笑的身形,几句话出口,楼上楼下的人就都笑了起来。 胖墩子也不废话,见状就直接示意伙计们抬上了一个笼子,抬着走了一圈儿,沿着木搭“小桥”,来回走了一圈儿。 让不管是哪个角度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里面关着的——孩子。 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七岁左右的小男孩。 铁笼狭窄,小男孩的脑袋卡在铁笼的上面,下身则竖直在铁笼内。莫说蹲身,就是想缩下脖子都做不到。 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小男孩的长相和全身,只是,大部分人都忽略了:小男孩一直发颤的双腿、和那张充满了惊恐、以及畏惧的眼睛。 而狄映更多注意到的是:那双眼睛里,还带着些许的期翼。 狄映的手有些端不稳茶盏了,他将之放下,然后将双手缩进了袖子里。 贵客们已经开始在出价。 这个时候的贵客们,兴头还不是很高,虽然小男孩长得很漂亮,但出价的人仍是寥寥无几。 很快,有人十两银子就将之给买了去。 被一个长相猥琐的老头儿给买了去。 随后,一个个铁笼被抬了上来进行展示。 一个个或秀气、或可爱、或漂亮、或机灵……的男孩、女孩,将牙行内的气氛,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潮。 牙行后院的空场地上。 一个掌柜的、穿着打扮的人,正在许多笼子中间穿梭。 走去一个笼边,将手中的男孩儿推进铁笼中锁好,一边催促着另十几名伙计。 “手脚麻利点儿。把已经有主儿的放出来,排到那边去,等着抢拍之后给人送到府里去。这边上货的速度也要再快些,还有三十五个没卖出去呢。” 伙计们应了一声,手中动作加快。 将孩子们脖颈边的卡扣扳开、再将铁笼两侧的卡扣也松掉,然后两边一拉,铁笼就平摊在了地上。 一个伙计就边拽、边推着笼子里放出来的孩子、去沿着院墙的根儿站着。 短暂获得自由的孩子们却没有一个逃跑、更没有一个出声。 他们乖乖地、颤抖着,站去了那里。 一个挨着一个。 被经过“调教”的他们,不敢多迈出哪怕一小步,就连哭,都不敢…… 有个六岁的女娃,被放出铁笼后、被伙计推了一把,没能站稳,摔倒在地,还因过于恐惧而吓得尿了出来。 伙计喝斥一声,就手从袖筒里抽出一根闪着寒光的长针、照着女娃的腿,就扎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 半空中突然闪过一道更为森冷、凌厉的寒芒,匹练一般,陡然而至。 将这个伙计持针的手、连同其整条胳膊,削落! 伙计痛得刚要大叫,就发现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脚…… 同时看到的,还有几道从天而降的黑影、还有一颗和自己面对面了的脑袋。 掌柜的猛然遇袭,拔腿就想跑,刚跑出一步,后心就已被一刀穿透。 一切,来得悄无声息、又凶猛暴戾。 而这样突然爆发出的血腥场面,却仍然没有令墙边那些孩子们的脚步、挪动半分,也没有让他们发出、哪怕一声最短促的惊呼。 他们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只僵硬着一张张小脸、呆滞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有被鲜血给溅到脸上、身上的,甚至溅到眼睛里的,他们也没敢流下一滴眼泪。 看得十个侍卫哥哥的心、都要碎了。 然而,时间紧迫。 见歹人们都被杀光,侍卫们便留下五个,学着伙计们之前的动作,快速地扣扳着铁笼各处的卡扣,迅捷地放出还被关着的一个个孩子。 另外五个,掠高、站在了墙头上。 彭凉则收剑,抓起一个个孩子,扔给了墙上的侍卫们。 侍卫们接住、再反手放到墙外去。 孩子们的不出声、不惊叫、不哭喊,竟然在这种时候,奇迹一般地起到了另外一种作用。 让彭凉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布条、都失去了用场。 彭凉等人的动作很快,但不够、还不够。 得快、快、快点、再快点! 88个孩子,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部转移! 楼内,狄大人报价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是大人在帮他们拖延时间。 然而,到底还是传来了一锤定音的声音、以及客人们爆发出的哄笑之声。 这就意味着:没人和大人争价了、马上就会有伙计来后院换“货”。 快!得再快点! 彭凉额角的汗都冒了出来,感觉自己的双臂、都有了些轻微地抽搐。 神经绷紧到极致的瞬间,小楼通往后院的隔帘被掀开了,里面的热浪气息也随之扑进了后院。 后院门檐下的灯笼,被吹得轻微摇晃了起来。 被高高掀起的隔帘下,前面抬笼的伙计跨进来,后面的两个伙计之一、就想松开隔帘。 另一个伙计就出声道:“掀着,不然我们进院会看不清。” 彭凉的手指,扣紧了刀柄。 就听前面的一个伙计道:“掀什么掀?那些贵客们带着的随从眼睛可尖,让他们瞧见院子里的情形、觉得自己的货没被善待,那就麻烦了!赶紧地进来,把帘子放下!” 掀帘的伙计就松了手。 从前方投射进来的光线,随即黯淡。 而随着隔帘被再次放下,四个抬笼的伙计、视线一从明亮到昏暗、就站住了脚,闭眼想适应一下光线。 第七十章 火起、乱粥 没有给他们再睁眼的机会了。 赵三和刘六的刀,就以最快的速度,划断了他们的咽喉。 许四及时掠至,抬手接住了铁笼子。 营救行动、继续! 而留给侍卫们的时间、更短了! 彭凉就希望:在两个铁笼子出场的间隙内、那个矮墩子的废话越多越好。 院墙外,和彭凉带着同样期望的狄顺,正带着车马行的人手,将被石十等人放下墙头的孩子接住,再转手传出去,传去后巷的马车内。 一辆装满、一辆快速地驶进黑夜、驶离此地。 此处属于东城区的坊市,负责东城区域的、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是武家人。 这会子,后巷两端的出口不远处,有五城兵马司的巡防兵士,骑着马正朝着这边靠近。 上峰说了:今晚东城区的警戒要严格一些。 但也说了:这一坊市内、今晚的车马数量会比较多,提醒他们不要冲撞了贵人。 所以巡防兵士们,对于来来往往的、穿着比较精细的车夫们赶的、遮蔽严实的马车,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还刻意地避着些儿。 此时这些兵士们、就停在了离“可心牙行”不远的地方。 有司尉看了牙行一眼,嗟了嗟牙花子,摆手示意将这几条街给绕过去。 有个兵士就小心提醒道:“尉长,咱们这么绕,那边要是出事了可怎么办啊?” 司尉瞥他一眼,下巴朝那边歪了歪。 “那你去。” 兵士:“……” 知道自己话多了,他缩紧了脖子。 不过他的话,也让司尉多想了一层。 毕竟上峰交代了要严防宵小作乱,已经绕过去几次了,再绕、还绕那么远的话…… 万一出事,他的麻烦就大了。 想了想,司尉一摆手,示意队伍直行。 照着牙行的方向直行。 谁知。 就在他们的马蹄子、刚往牙行那边踏出几步的时候,街道两边、后街后巷内,就忽然“呼啦啦”地、跑出了一堆乞丐。 或瘸着腿、或残了手、或瞎着一只眼、或张嘴“啊啊啊”的…… 一堆浑身臭气熏天的、捧着破碗、穿着烂衫、杵着长短木棍的乞丐,就跑了出来。 司尉刚想大喊“戒备”! 就见两边的乞丐打起来了。 是的,乞丐们自己打起来了。 你抓一把我的头发、我就扯掉你身上的破布一块; 你踢我一脚、我就咬你一口……地打起来了。 打着打着,有些人手里的破碗、烂棍,就乱飞了起来,还往巡防兵士们这边飞。 巡防兵士,一队人是十个。 乞丐们的数量,却远远地多于了他们。 这让他们拦也不是、抓也不是。 至于骂?谁能骂得过那些破烂户啊? 恐吓?乞丐都是被吓大的。 司尉偏头躲过又飞来的一只破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摆手,带队转向,重新绕路去了。 有乞丐见状,就用木棍大力敲响了破碗。 “duang、duang”声,传进了黑夜中。 黑夜中行动的人,闻声精神一振,再次加快了各自手中的动作。 但即便是如此,时间上也依旧没能来得及。 听到矮墩子让贵客们期待下一个极品货物的声音,彭凉看了眼还没传出去的二十几个、笼子被打开后没人推一把、就站在那儿不动的孩子们。 星目一闪、钢牙一咬,低声下令道:“烧!” …… 而此时,小楼内的气氛,仍在热烈着。 贵客们饶有兴致地期待着、讨论着下一件、可能会值得他们出手的货物。 矮墩子却见货物还没被抬上来,有些不安地在台上踱了两步。 为免气氛回落,他小眼珠转了转,就在台上翻起了跟头,一时之间,逗得楼内众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忽然。 一声“走水了”! 响彻了牙行内外。 没等楼内众人反应过来,就见股股浓烟,自高台后冲了进来。 仅两息的功夫,楼内就烟雾幢幢,视野模糊。 众人大乱。 惊叫着、推搡着、挤压着、踩踏着……争相往楼门外、夺路狂奔。 贵客们都是带了护卫、护院等随从的,数量多少的不同而已。 此时那些随从们就都拔出了兵刃,不管不顾地想砍开前方挡路之人、护主逃生。 有人被砍倒,有人就互相打了起来。 牙行内一时就成了一锅乱粥。 就连想引领众人逃生的掌事的,也不知道被谁、给一刀劈去了脑袋。 而惨呼声中,还有那个肉墩子的…… 大火起得很快、烧得也很猛,几乎是从这座二层小楼的几个地方、同时开始烧起来的。 有机灵的随从就护着主子直接从二楼跳出、有的就护主走的窗户、有的就背着主子破开楼顶逃生…… 唯独没人往后院跑。 因为那儿,就是最初冲进浓烟、表示起火点的地方。 而等京兆府衙的少尹、宋文赶到的时候,火场中的火,已经呈现出了苟延残喘的状态。 小楼被烧塌了。 只剩下了破破烂烂、湿湿潮潮的、一大堆焦黑的烂木。 幸运的是,火势并没有殃及到周围的店铺和人家。 一大群帮忙控制了火势、并积极救了火的乞丐们,扬着被熏得黢黑的脸,高兴地围过来讨赏。 被兵士和衙差们驱赶后,也没计较,就手舞足蹈、互搀互扶、笑嘻嘻地散去了。 宋文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内心里除了对乞丐们的感动、还有更多的:是惧怕。 “可心牙行”的抢拍游戏,他虽然没有收到邀请函,但这么大的事情、高官富贾会云集的事情,他是收到上峰通知了的。 五城兵马司收到的是严护的命令,那么他宋文收到的,就是“别多事”的意思。 牙行买卖是合法,但“货源”是公认的有问题。 而能让上峰特意交代一声? 怕贵人们抢货打起来吗? 宋文才不想管,巴不得躲得远远儿的。 可谁知道事情闹这么大啊? 看到兵士和衙差们扒拉着灰烬,抬出一具具烧黑的尸体,宋文的眼角就直跳。 跳着跳着,他就看到狄映。 宋文,三十好几的人了,立马就跟支箭似地“射”了过去。 抓着狄映的袖子就哭丧着脸道:“狄大人,您……” 第七十一章 条件、责任 本想说“救救下官”的,可话到嘴边、宋文又咽了回去。 急急改口道:“您帮忙验下尸,看看那些焦尸都是谁的,成吗?” 狄映揣着双手、端着肚子,闲闲地瞥了宋文一眼。 不紧不慢地回道:“宋大人你急什么?你觉得:那些尸体里会有大人物?他们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被烧死,我保证笑在你前头。” 说完,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此前,浓烟一涌进大堂的时候,狄映就快速起身,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跑出了小楼。 然后就找了个背人的地儿、恢复了原貌,再招呼着人先砍出防火带,防止火势蔓延。 一边还留意逃出来的都有谁。 反正后院是没法逃的,就左、右两边的窗户和二楼能往出跳,就都在他的视野里。 很遗憾,穿着打扮高贵华丽的、都跑出来了。 “狄大人,都这会儿了,您还有心思说笑……您就帮帮下官。” 宋文急得跺脚。 狄映就笑眯眯地问他:“我验?我这手一伸出去,案子就归了我了。宋兄,不带你这么算计人的?” 宋文怔了一下:“……下官没想那么多,真的,狄大人您别误会。” 狄映下巴抬抬:“那你现在想想呗?” 宋文:“……那、咱们算联合办案行不?” 狄映摇头:“这烫手的山芋,我干嘛要接?” 宋文咬牙:“您真不接?” 狄映继续摇头:“不接。” 宋文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您提条件!” 狄映眯起了眼睛,狐疑地看他:“你这个惯会活稀泥的,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这案子,你完全可以继续:一边土、一边水地、活的嘛。 比如:人多把烛台挤倒了、后院的灶房柴跑了、里头帐幔挂太多了什么的,随便说成是个意外,不就解释过去了? 再不济,你还能一推六,整成悬案再报刑部呗,最后还是会落到我手里,你何必现在就要‘委屈成全’? 说,是不是又想算计我啥?” 宋文:“……” 他一把拽住狄映,拽到背人处,压低了声音就道:“别装,这都快近子时了,你狄大人忽然出现在这里,你真以为我会当成是巧合? 你想让我干啥?你直说呗?别总想着要坑人、还让人主动被坑行不行?” 狄映无语了。 他什么时候给人留下这么坏的印象了啊? 他摸了摸鼻子,低声回了句:“88张孩子的户籍。” 话音一落,宋文的双眼陡然瞪大。 手指指指狄映,再指指小楼,再指指自己,嘴巴张张合合,愣是发不出声音。 见狄映重重点头,宋文呆怔了半晌。 才喃喃出声:“丧心病狂啊你、令人发指啊你,我是不是该一拍大腿说:你玩儿去,我自己扛? 反正你已经告诉我了:那里面死的没有大人物。 那我就没事儿人一个了,再倒点水、放点土,活把活把就过去了。 可……nnd,我说不出来啊……” 宋文说着说着,蹲去了地上。 几息后,抱住了狄映的双腿,抬脸看向对方就问:“能给我换个地方呆着去不?有你在的大都城,坑太多了,我这小肩膀扛不住啊。” 那八十八个孩子,都是专门针对那些人的心头好、从各地千挑万选、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精力和人手才弄来的。 “可心牙行”的背后大东家…… 宋文的脊椎骨里头,想想都透出了阵阵的寒意。 这狄映,怎么就能这么能呢? “能啊。等我把这事儿处理完了,我就去吏部帮你坑、不是,是弄份调任函去。” 狄映笑眯眯地扶起宋文,笑眯眯地回答。 宋文:“……你还真想把我弄去外地啊?我走了,京兆府衙里头,可就没人能帮你了。” 站稳了的宋文,鬼使神差地来了这么一句。 听得狄映笑开了花。 拍着宋文的肩膀就道:“干嘛要去外地啊?” 说完,对上宋文疑惑的眼神,狄映就挑了挑眉头。 却没为宋文解惑,而是撸着袖子就走出去、朝着一排焦尸走过去。 宋文:“……” 好一会儿后,他都没有想明白:自己脑子里的哪根、或是哪几根筋、给搭错了。 也没有想明白:不去外地、那他干嘛要跟狄映换条件。 更没有想明白:自己为啥就忽然向狄映表忠心了? 他站在阴暗中,看着蹲在焦尸前、认真仔细且半点儿不嫌弃的、一丝不苟验尸的狄映。 眼神里掠过久违了的坚毅。 转身,没入黑暗,跑向了小巷另一头映进光线来的那端、跑向了京兆衙门专门办理户籍的地方。 …… 而另一边。 从火场中捡回一条命、逃回府中仍惊魂未定的张冒庆张御史,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喝过一盏定神茶后,就去了自己的书房。 坐下磨墨、奋笔疾书。 他要向陛下呈奏、他要弹劾那些肆意买卖孩童的官员、他要痛斥牙行虐待孩童的行径,更要揭露牙行背后的操控黑手! 他的妻子担忧地跟进来,待看到他写了个开头后,便蹙紧双眉,小声地道:“夫君,您真要写这些?您和……公婆、妾身和全家上下,都会因此没了命的。” 这话,让张冒庆手中的笔、顿了顿。 他抱歉地望向了妻子,抱歉地道:“为夫……对朝廷有责。” “有责……” 妻子悲苦地笑,讷讷问道:“你只想着对朝廷有责,那你对父母的呢?对妻儿的呢?对家人的呢?你的责任就可以丢去一旁了吗?” 张冒庆闻言,歉疚地抬手抚上妻子的发鬓。 深吸了口气,回答道:“大丈夫存身立世,有时候,总要做出选择的。” 妻子轻轻按住丈夫的手,再轻轻握住,给轻轻放回书案之上。 拿起笔,塞进那只手中。 再慢慢地挽起袖子,抬手,慢慢地帮丈夫磨起了墨来。 眼泪,却无声地滴进砚台里,晕开里面漆黑的墨汁。 张冒庆仰天长叹一声,握紧笔,继续! 可刚又书写了一行字,就被打断了。 两名身穿、推事院制袍的年轻男子,一脚踹开房门闯了进来。 第七十二章 带走、背锅 这给张冒庆惊得不轻。 他一把将妻子拉去身后,怒瞪向来人。 “你们……” 话没说完,就被来人疾速掠近后一掌打晕,然后扛上就走了。 张冒庆的妻子刚想大喊,同样也被打晕在地。 …… 而与此同时,京兆府衙的府尹、近六十岁了的武德森。 自火场中逃出后,回到府里,就坐在那儿、摸着被星火给撩掉了一半的胡须,生气。 家人瞧见了,个个儿地捂嘴偷笑,武德森就更气了,将他们全给轰了出去。 这时,武德森的三孙子武俊丙,来报消息。 武德森便让人隔着门说话。 武俊丙便大声地道:“张冒庆涉嫌纵火,被推事院给带走了。” 武德森听完就愣了愣。 回了句“知道了”后,他就发起了呆来。 张冒庆烧牙行做什么?写弹劾折子写烦了?想一把火把他们全烧死在里头?吃什么了这是? 那怎么会是推事院出头? 不应该是“可心牙行”的幕后大东家出手吗? 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武德森想着,也忘了生气,喊着让武俊丙进屋。 人一进屋,武德森便交代他道:“你去找宋文,问一下他查牙行火场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越详细越好。” 武俊丙便去了。 刚到京兆府衙的门口,想啥来啥,就遇到了脚步急匆匆、正准备上马的宋文。 “宋少尹?” 武俊丙喊住人。 宋文见是他,便站住脚,拱了拱手问道:“三少爷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嗐,我祖父让我问个事儿。那起火的案子你查得如何了?听说火是张冒庆放的?” 都寅时半刻了,武俊丙也不磨叽,直说了来意。 听到武俊丙说:张冒庆是纵火的嫌疑犯。宋文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就支支吾吾起来。 武俊丙知道宋文就是个出了名的“乌龟”,什么确定、肯定、断定之类的话、都不会明确地说。 就懒得和宋文打马虎眼。 武俊丙直言道:“张冒庆被两名推事院的人给带走了,你就说你查到的嫌疑人是不是他?我爹让我来问的,你能明说了不?” 两名推事院的人? 宋文的眼珠再次动了动。 不过他还是没有接话头,而是转问武俊丙道:“三少爷,您怎么知道的?” “啧,你还怕消息不确实啊?本少爷昨晚就负责在御史一条街上溜达呢,亲眼看见两个穿着推事院服制的人,扛着张冒庆从他府里跳墙出来的。 其中一人见到我,还打了声招呼呢。对了,你得跟本少爷说说:那场火,烧死了多少人?都有谁你知道不?” 武俊丙不耐烦地回答。 按理来说,这些话不能对着外人说,尤其是关于他自己在御史一条街上的事。 那是他祖父、为了防止御史们破坏“可心牙行”的游戏、专门让他去盯着的。 只是他也没能防住张冒庆。 昨日下衙后,张冒庆根本没有回府,不知道在哪儿晃荡了一圈儿后,就直接去了“可心牙行”。 武俊丙能把这些事告诉宋文,就是因为宋文是“自己人”。 这些年,宋文破的案子、最后功劳大部分都归了武德森。 在武俊丙的眼里,宋文就是帮自家做事的“苦工”。 让宋文了解得越多,破解案情的速度就会越快。 果然,武俊丙的话音才落,就见宋文的态度不一样了,说话也干脆了许多。 “三少爷,就烧了牙行那一栋楼,大概烧死了二十几人。就目前查到的线索来看,差不多就是张冒庆了。” 武俊丙一听,拨转马头就走了。 以宋文的脾性,但凡能说个差不多,其实就是百分百能确定的事了。 武俊丙就回府给他祖父回话。 而宋文看着武俊丙离开后,才将怀里的物什揣紧了些,跳上马背,去找狄映。 狄映正在火把旁边检查验尸记录。 之前他在验焦尸,一边验一边说,让彭凉给都记下。 这会子,验完了,让人将尸体都收好抬走后,狄映也没离开,就找个火把旁边呆着,翻看彭凉记下的那些,顺便再做一些详细的补充。 宋文一过来,见到狄映的附近只有彭凉,便跳下马,跑过去就道:“火是张冒庆放的?” 狄映闻声,停下笔,眨了眨凤目,看宋文。 宋文一拍大腿,“嗐”了一声,小声道:“就知道是你搞的鬼!” 说完,见狄映还是只眨眼不说话。 宋文就干脆地道:“推事院里的那些个酷吏,什么时候敢大半夜的、只有两个人出门了? 什么时候他们不是成群结伙、跟群饿狗似的、摆着谱、耍着威风去冲人家门府的? 抓人不搜财?那是他们的德性吗? 还扛人?没拖着走、都算他们的人性在抽筋了。 嗳?你怎么想着坑张冒庆了?当时他在这牙行里?可那人虽然有点儿梗直不长脑子、到底还是个清官来着,你坑他干嘛? 你赶紧跟我说说,也让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配合你。” 狄映听着宋文这一连串的话,凤眼的眼尾就微微地扬了扬。 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宋文呆怔当场。 “这是验尸记录,你背一下。离卯时还有半个时辰,你得快。” 宋文:“……你想让我面禀陛下?你自己为什么不做?” 狄映就叹着气回答:“陛下最近不待见我。” 宋文就乐了。 乐着用古怪的眼神看他,看着就问道:“你这又是在坑我?这锅可不小。” 狄映:“……你背不背?” “背!” 宋文不假思索地就点头,点完再咕哝了一句:“别把我坑死就行,多少留口气儿。” 狄映笑,笑得很开心地回:“武德森会帮你留着这口气儿的。” 宋文:“……” 他看看狄映、再看看狄映手里的小本本,呆怔一息后,认命地接过来,再将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塞进了狄映的手里。 虽然他也不知道狄映让他背这个、还是背锅的用意,但跟着走,总是没错的。 还别说:他现在挺乐意听狄映话的。 那油纸包里,是88张身份文牒。 狄映接过来,转手递给彭凉。 彭凉的身影就没入了阴影之中。 第七十三章 莽吧 现在那88个孩子,还全在牙行的库房里呆着,只等西城门一开,就要将他们送出去。 送去哪? 去哪都太扎眼。 狄映在北郊外、深山里坑武祥金的时候,在那儿顺便发现了一个山谷,山谷的山壁上,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山洞。 时间太紧、事情太多,就先送那儿去,先把孩子们的精气神儿和身体都养养。之后,再帮他们寻找家人。 只是狄映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大都城呆多久。 今晚这一系列的行动,很有可能反噬的就是他自己。 怕吗? 一切命运都掌握在陛下那一人的喜怒之中,谁敢言不怕? 可放弃吗? 那他狄映还谈什么为国为民?为律为正? 这一波儿,他狄映必须用莽的。 …… 而另一边的武德森,也在莽。 听到武俊丙的回报后,武德森就收拾收拾,顺便心疼得把自己仅存的一半胡子、给彻底刮干净了,然后就去了皇宫正门外,等着卯时上早朝。 依武德森的猜测:推事院原本是要收拾张冒庆的。牙行大火,那是不是张冒庆放的都没关系。 落到推事院的手里,不是他也是他。 也就是说:牙行起火可能真的就只是意外。可“货”都没有了,牙行没法儿向贵客们交代,也怕事情闹大,“货物”的来路会被追查。 就顺手联合了推事院一把,将意外变成是张冒庆故意行凶。 武德森想明白后,就准备第一时间向陛下禀奏,好坐实张冒庆的罪名。 这样既讨好了推事院、牙行大东家,还能拉拢那些贵客们。 毕竟落荒而逃的狼狈,谁都生气着呢。 不止生气,还心疼。 心疼那些“好货”。 这个时候有人能让他们发泄怒火,谁不感激出头之人呢? 武德森可不想让推事院鳌头独占。 再说了,仅推事院说,谁会信呢?那帮子家伙是个什么德性、谁还不清楚? 而他武德森说就不同了。案子本就属于他们京兆府衙。 这破案的速度……陛下也是会夸的? 武德森想想即将到手的各种好处,在马车里都坐不住了。 顶着寒风就下了车,稳定一下因过于激动、而有些不舒服了的老心脏。 就是感觉:下巴光溜溜的,非常不习惯。 而早朝伊始,每个看到武德森光下巴的人,都在偷笑。 想想,一个花白着脑袋的老家伙、下巴却白溜儿光洁洁的,怪得让人想不笑都不行。 武德森却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他还故意抬高了些下巴,志得意满地等着陛下到来。 而老皇帝来了之后,看到武德森的下巴,也是怔了怔。 刚想出声问问,就见武德森在她宣布早朝开始后,第一个持笏站了出来。 禀奏道:“昨晚近子时时分,东城区‘百花坊’的‘可心牙行’起火。火势很大,烧死了几十人。 所幸因救援及时,火势并未扩散,只烧毁了‘可心牙行’那一栋二层小楼。 经过微臣连夜勘查火场,已确定放火真凶就是张冒庆张御史。 推事院的同僚也极为辛劳,得知真凶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已将张冒庆抓捕入狱。 还请陛下下旨:让推事院严查张冒庆、以及其同党的下落。” 老皇帝听奏,右眼皮突然乱跳了几下。 武德森提到的那个张冒庆,是个让她很不舒服的人。 那人太梗直了,当着个御史,就每天盯着所有人,尤其盯着自己这个皇帝陛下。 她头晚召见薛坏义,次早张冒庆就敢当朝“劝解”; 武家人一有个风吹草动,张冒庆就敢直言弹劾。 经常弄得老皇帝下不来台。 推事院拿下张冒庆,本是题中应有之意。 只是怎么突然就跟什么火灾扯上关系了? 恐怕,也是推事院故意找的借口? 嗯,还不错,来旺财那个小家伙儿,做事总算懂得绕一下弯儿了。 想到此,老皇帝就用带着几分欣慰的眼神,看向了来旺财。 毕竟:烧死了几十个人那么大的事,总不能武德森一个人说了算,还得听听来旺财审出来的证供? 老皇帝相信,子时到现在的卯时,落到来旺财手里的人,就一定早已开了口。 谁知…… 来旺财却矢口否认了。 接收到陛下的视线,来旺财虽然很想借着武德森递来的竿子往上爬,可他没做过的事,他不敢对陛下撒谎。 就出列、硬着头皮道:“回禀陛下:府尹大人所言不实。推事院不知放火之人是谁,也并未对张御史行抓捕之事。还请陛下明查。” 老皇帝:“……” 她抬指按住又开始乱跳的右眼皮,看向了武德森。 武德森一听来旺财把事情推了个干净,顿时就急眼了。 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瞪向来旺财,就将自己家三孙子、亲眼看到推事院拿人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话,给来旺财听懵了。 心里暗自揣摩:难道是秦铁忠背着自己私自拿的人?不然怎么就出动了两名人手?行动好像还有点儿偷偷摸摸的? 有这个必要吗?是秦铁忠想抢功? 哼!自己待其如手足弟兄一般,居然敢抢功!回头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可那是回头的事儿,眼下,来旺财却因不敢确定、而只能抵死不认。 武德森就和来旺财掐起来了。 听得老皇帝就拍了桌子。 一指武德森就道:“德森,你把整件案子的详情说一说!” 老皇帝起了疑心。 她相信来旺财不敢、也不会对自己撒谎,可武德森是武家人,也没理由编出这么件事情、故意攀扯来旺财。 其中必定有古怪,她得好好地听一听。 可她听到的,却是:“微臣……微臣老了,熬了一宿,心脏有些不舒服。就让宋少尹代微臣回禀陛下。” 老皇帝:“……”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看着武德森手捂心脏、脸色有些苍白了的样子,老皇帝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顺话将宋文给“提溜”了出来。 宋文被点名,缩手缩脚地出来,出来了也谁都不敢看,只盯着地面,有些瑟缩地回道:“张、张冒庆,是、是微臣抓的……” 第七十四章 金殿审案 “什么?!” 朝堂众人都吃了一惊。 武德森的脑子宕住了。 来旺财则怒指宋文:“你冒充本官的推事院暗中抓人?!” 宋文被其指得退后了一步,缩得脑袋连摇,小声嘟囔道:“没有冒充你们,犯不上啊。就是、就是派了俩名衙差,直接上张府给抓的。” 一句非常在理的“犯不上”,听得来旺财的脑子也宕住了。 老皇帝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谁真谁假,不如让当事人自己来说清楚。 就干脆地拍桌道:“去,把张冒庆提过来,让其当众供述。” 而不久后、就被宋庆亲自给带上朝来的张冒庆,一张嘴,却是牵扯出来了一大片。 “启禀陛下:昨日亥时半刻(20:00),‘可心牙行’举行了抢拍活动。内容是抢拍88名、5岁至14岁的、优质男孩和女孩。 被牙行邀请、且参与了的官员有……” 被打断了。 有官员跳出来打断他、警告他别胡说八道; 还有官员指着他就喝骂,骂他狼子野心、栽赃陷害; 还有的官员、则赶紧就对陛下解释道:“陛下,微臣只是推却不过,再则想为小女采买一儿伴,听说牙行将那批人调教得很好,才去参与了的。” 此话一出,顿时骂人的和打人的,都反应了过来,赶紧纷纷解释:只是想为府中采买些人手罢了。毕竟被调教好的、什么时候都是抢手货。 老皇帝看着底下乱哄哄的,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 但牙行买卖、各府上增减人口,也是合情合理的。 她不追究,也不想追究,就拍了拍龙案,阻止了他们的吵闹,抬手让张冒庆继续说下去。 张冒庆眼看自己惹了众怒,却也不惧。 让说就说。 “陛下,您是没有看到,那些孩子们被调教得有多可怜、有多惨。那是正常的给府中增添人手吗? 根本就不是,那就是专门为某些、存有特殊癖好的人准备的!分明就是‘可心牙行’背后的大东家、想借此拉拢朝中大臣,其心险恶、实在可诛!” “那你就能放火?” 老皇帝不悦地出声打断张冒庆,直问案由。 张冒庆听问,却是大喊起了冤枉。 “陛下,冤枉啊,微臣怎会放火烧人?又怎敢?微臣是朝中大臣,岂能如来旺财一般横行无忌、肆意妄为?! 微臣去了牙行,就自己一个人去的,一直就坐在大堂内,直到火起之时,才奋力逃出。 陛下,那火,绝不是微臣所放。 可宋大人不听微臣解释,他的衙差直接就闯进微臣书房,将微臣打晕给绑走了啊。 陛下,京兆府衙如此毫无法度行事,您要为微臣做主啊。” 老皇帝:“……” 她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自己讨厌张冒庆之心、只有个别人知晓,武德森这是?想帮自己一把? 武德森这心思是不是也太活泛了些?帝心岂是能随意被揣测的? 想到此,老皇帝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她问向了武德森。 “你自己说说?明明是你京兆府衙的案子、是你的人抓的人,为什么你要攀诬推事院?还有,你说是张卿放的火,证据呢?拿出来给朕看看!” 武德森听出了陛下语气中的不悦,顿时觉得心脏是真的越来越不舒服了。 不舒服得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收到的消息、是三孙子武俊丙说了假话?还是宋文在胡说? 宋文敢胡说吗? 不管敢不敢,现在也只能推给宋文。 武德森便回禀陛下道:“出纵火案现场的是宋少尹、人也是宋少尹抓的,说成是推事院抓的的也是宋少尹。还有,说张御史放火的也是宋少尹,微臣、微臣只是、只是转奏陛下。” 宋文:“……” 他一脸委屈地看看武德森、再看看陛下,垂下了脑袋。 张冒庆一听是宋文冤枉的自己纵火,顿时不依,揪住宋文就不放,让其把话说清楚。 宋文就挣脱他,急赤白脸地嚷了句:“不是本官说的!” “那你抓我做甚?!”张冒庆更气。 宋文:“……” 瞟了眼武德森,缩紧了脖子、闭紧了嘴巴。 老皇帝见状,就猜到:又是武德森在甩锅给宋文。 武德森其实无德无能,就因为这样,为了照顾武家人的老皇帝、在任命武德森为京兆府尹之后,就特意安排了老实憨厚、又有些能力的宋文为其辅助。 但没想到,武德森不仅抢夺宋文的功劳、还一有事儿就往宋文那里推,自己半点儿也不沾。 那让老皇帝怎么处理?收拾宋文吗?收拾掉了、谁还能任劳任怨地帮武德森? 武德森的屁股不就坐不稳了吗?是不是就又会有哪个御史跳出来:指责她这个陛下滥用亲族? 老皇帝越想越生气,心里对武德森的不耐就再次拔高。 看向宋文就道:“宋卿,别只会缩脖子不吭声,有朕在,你只管说、说清楚事情的原委。” 宋文听命,脖子往外抻了抻,但在看过武德森一眼后,又缩了回来。 声音不大地回禀道:“牙行失火,属于微臣管辖范围。微臣有去、有去验明那些被烧焦的尸骸。 并四处寻找线索。经过多方打听,确定了当时在牙行内的达官显贵中,只有、只有张御史一个、一个是想去找麻烦的。 而且,其中有两具尸体的死因,貌似与张御史有关。因为找到尸骸的位置、据报:离他坐的地方不远。 微臣的确就对其起了疑心,但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佐证的依据。向上禀报后,就、就先抓其回衙准备讯问。 可还没来得及问呢,这事儿就闹到早朝上来了……” 宋文这些吞吞吐吐的话,让朝堂众文武官员,听了个清清楚楚,就齐齐看向了武德森。 老皇帝也看了过去。 武德森顿时怒极,用力斥责宋文:“尔竟然敢当朝胡言!居然还敢说你会验尸?!你为本官下属四年,本官就从未见过你验尸!” 斥责完,还想劈手打一巴掌。 却见宋文的气势忽然就变了。 第七十五章 精彩殿辩 原本武德森一直认为宋文比自己矮,谁知宋文这一下的变化,才让武德森清楚地意识到:宋文比自己要高出半个头! 宋文直起了腰板、挺直了脊背、伸直了脖子,整个人就从懦弱老实、变为了昂扬锋厉。 就像一只小猫咪,忽然变成了一头猛虎。 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府尹大人,你没见过,是因为你从来没有让我有亲自验尸的机会! 陛下!牙行失火案中:起出来的尸骸共有二十九具,皆是男性; 其中:二十四具是从牙行后院被找出的。尸体上的痕迹可以表明,他们乃是为利刃所杀。 下手之人非常干脆,令他们皆是被一击毙命。伤口皆为生前伤,死后才遭遇大火焚的尸。显然,都是被有武艺之人所杀; 剩下五具尸体,被从大堂寻出,身上的伤痕较为凌乱。 两具被推搡、踩踏致死; 三具为夺路逃命时互殴所致。皆为后背中兵刃,留下的兵刃伤显示为:护卫们常用的佩刀刀痕。 根据从街坊四邻、以及户籍登记等信息、加上死者身上残留的衣物质地、物什等综合分析和判断:二十九名死者中,有二十八名为牙行内部人员。 有掌柜的、主事的、以及大小伙计等。 只有一名死者、是昨晚参与抢拍活动的客人。 其身高大约为:178厘米左右;体重大约为:68公斤左右;年龄大约为:22岁左右。 死于后心被利刃穿透。 从其腋窝下残存的衣料中、可以分辨出:其死前所着衣袍为粉紫色、纯丝质地。 为了更方便识别该名死者的身份,微臣勘验了其周身骨骼。 发现其人的右侧胯骨、即髋骨,有旧伤。根据痕迹推测:应是其大致在11岁左右时、从高处跌落所致。” 说到这儿,宋文回望向众位官员,询问道:“不知是谁家的儿郎符合这些条件?还请出面认领。死者的身份,有助于更快地查访到凶手。” 话音一落,好些个官员的视线、就本能地看向了——一直在看好戏的武承伺。 武承伺的脸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血色。 面对这么多的视线,武承伺不敢置信地摇头,摇着头就冲宋文大吼:“不是本官的二儿武燕义,不会是!” 宋文无视了他的咆哮,对着他抱拳微躬,回道:“多谢太常卿大人及时告知。” 武承伺:“……” 他一口气堵在了喉头,撅了过去。 陛下对薛坏义的荣宠,一直让武承伺羡慕不已。也因为他们伺候好了薛坏义,才得以入了陛下的眼、飞黄腾达。 但武承伺的野心极大,他并不想止步于正三品官职,于是就想着再找到、那么一个能让陛下合心意之人,以讨好陛下,达到更进一步的目的。 昨晚,“可心牙行”邀请的本是他。 可他撒出去找美男的人手中、有一个人回报说:发现了一位比薛坏义更出色的。 武承伺便让自己的二儿子武燕义,代替自己去了牙行。 而听说牙行失火、并烧死了人的消息时,武承伺并没有联想到一夜未归的武燕义。 他的儿子他了解,他自己都是出于地痞,他的儿子、女儿们,也没有一个有正性儿的。 去过牙行那样的地方,然后一夜未归,再正常也没有。 结果,被宋文这一消息给震惊到之后、再被一气,武承伺就晕撅了过去。 宋文看了倒地的武承伺一眼,注意到其眼皮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后,就撇了撇嘴。 高高在上的老皇帝可没有注意到那些,一见武承伺晕倒,她就急命小太监宣太医来。 苏公公则上前两步。 在老皇帝耳侧后方、低劝道:“陛下,这儿恐怕不便为人医治,不如让人将太常卿大人直接给抬去太医院治疗,时间上还能更快一些。急火加伤痛,乃危重急症。” 老皇帝闻之深觉有理,频频点头后、就让人将武承伺给抬了出去。 而被武承伺的这一打岔,不但让老皇帝对其生出了怜悯和补偿之心、更是将老皇帝此前对宋文的欣赏之情、给冲淡了许多。 就出声对宋文道:“你既已知那……人身份,那么,凶手是谁想必也知道了?” 此言一出,底下官员们的眼神儿、就变得有些儿微妙起来。 齐齐心道:陛下这是故意在为难人?是在为武家人出气? 想着,有的人脚下就微侧退了一些,不着痕迹地离着宋文远一点儿。 武德森则扬了扬下巴。 张冒庆很是有些紧张。 宋文自己却没有什么情绪,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他平静地拱手回话道:“陛下,请赐文房四宝一用。” 老皇帝动了动手指。 苏公公就立刻唤人、让小太监从侧殿内抬出张、摆放有文房四宝的长条书案来。 朝议时,总有官员需要提笔挥毫,所以此类物什,总是会预备妥当。 书案摆在殿中、陛下高座最底层台阶的前方。 宋文上前,立于书案一侧,提起笔,绘制起了一份结构图。 没用任何尺矩等物,宋文随手一笔:横平竖直、曲弧圆方,就标标准准地跃然于纸上。 看得老皇帝直挑眉毛;看得众官员连连称奇。 而宋文仿若未闻、未觉一般。 他一边画,一边还出声说道:“陛下,微臣敢请昨日火起前、身处‘可心牙行’中的官员,将助他们逃出火场的护卫唤来。不消多,一官一卫即可。” 老皇帝立刻拍桌应允。 有官员的脚下就动了动,想挪去其他人的身后。 老皇帝瞟见了,便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怎么?怕朕知道都有谁去了?朕才懒得管你们那些个糟心的事儿,赶紧的,把人传来。 朕只想知道杀害武燕义的真凶是谁!谁要敢延误、拖沓,谁就是最大的嫌凶!”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十七、八名官员站出来,匆忙一礼后出殿去唤人。 其中,还包括了武德森。 张冒庆却没有动。 老皇帝狐疑地看过去。 第七十六章 一嘴毛 迎接到陛下奇怪的视线,张冒庆便揖手回话道:“微臣出入极少带护卫。” 这就是他没人可唤的意思。 回完陛下的话,张冒庆看向了武德森的大儿子、吏部右侍郎的武明,出声询问道:“昨晚明侍郎大人也在场、也带有护卫,为何不去唤人?” 武明“哼”了声,“要你管!” 张冒庆就看向了陛下。 老皇帝却不看他,只抻着脖子、隔着龙案看宋文绘图。 看得是津津有味。 只不过…… 看着看着,她老觉得自己忽略、或者是忘记了什么? 没等她想起来,时间就滑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宋文画好,肃手立在那儿,低垂着视线。 老皇帝动了动抻酸了的脖子,就问他:“你画的是‘可心牙行’小楼的内部结构图?” “不止,” 宋文揖手回话:“回陛下,准确地说:微臣画的是他们举办抢拍活动当晚、牙行内部的结构图。平日里‘可心牙行’的大堂内,只有高台、并无木搭台径,也没有那么多的小圆桌。” 老皇帝就问:“你倒是了解得很清楚。你有经常去那儿?” 宋文大大方方点头,坦坦荡荡回道:“微臣份属京兆府衙,主责大都城内的治安事务。这不仅要求微臣熟知城内各部分的情况、还要对各店、各铺的内部结构熟悉。” 老皇帝听了,认真而赞许地看了宋文一眼。 她能听出宋文的未尽之言:那是为了能快速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也是一个主责一城之安危的官员、必备的基本功夫。 宋文没有说,就是不想表功的意思。 “你倒是低调又谦虚。” 老皇帝不禁夸赞出声。 她没有问武德森有没有、做那种细碎又劳累的基本功夫。用脚指头想,也肯定是没有的。 这时,那些离开的官员、各带了一名、被搜过身的护卫,返回了朝堂。 宋文便向陛下请示:可否让那些护卫靠近书案附近。 老皇帝明白宋文的意思,这是以防那些护卫中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 她就笑了笑,相当自信地笑了笑,颔首答应。 宋文一脸敬佩地施了一礼。 然后让那些护卫靠近过来,再一一问向他们道:“请你们在图中指出、你们主子昨晚所坐的位置,以及,你们逃出牙行的路线。” 来时被“提点”过的护卫们,依言上前,照做。 他们的主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存在与人拼桌的现象。 随着他们手指的点下,宋文就在图中小圆桌上、或者雅间的门上、写上那些官员的名字。再用虚线标注出他们逃跑的线路。 张冒庆也去点出了自己当晚所处的位置、以及武燕义的位置。 而在大家都标明之后,武明,才走上前来,点了下自己的位置。 这时都点完了、也都退去一旁后,宋文便指着结构图上那些淡淡的虚线,道:“陛下请看。 火起时,身处二楼的,皆是越过二楼窗户一跃而下,没有出现与人夺路的现象; 而大堂内,离门、窗近的,也没有与人发生碰撞。 只有这几张小圆桌边的客人,会被堵在里面不方便通行。因为他们离着台径太近、又挨着高台。 如果他们去往后院,就不会这样了。但后院是起火点,混乱之中,他们只能跟人硬挤着离开。 大家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了?武燕义的背后,只有吏部右侍郎的武明武大人。” 老皇帝:“……” 众官员:“……” 武德森的老心脏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跌坐去了地上。 武明自己也愣住了。 他想了想、再细细地回想了想。 想起来后,就一指指向了来旺财,着急地叫道:“来大人,昨晚本官的护卫是你给安排的!” 说完,武明才发现自己太急了,赶紧解释道:“陛下,微臣昨晚下衙后,遇到了来大人。 彼此间打了声招呼,来大人见微臣孤身一人,便安排了两名推事院的人跟随保护。 微臣本是准备回府,后见……后见我爹府尹大人进了那牙行,微臣便想着也去瞧瞧热闹。 火起时,大堂全是浓烟,根本也看不清楚。微臣被人护着,逃往右边的窗户。 期间,有闻到血腥味,似乎还有血液溅到了微臣的脸上,微臣也顾不上,一心只想离开小楼。 逃出去后,形容非常狼狈,见我爹安全着,微臣便快速回府洗漱了。洗出来的全是黑水,微臣也忘了有血液的事了。 那些弄脏了的衣物等,微臣、微臣沐浴时,让下人们都给扔、扔了……” 说着说着,急性子的武明才发现,自己说太多了。 而说太多的结果就是:自己有销毁证据的嫌疑。 反应过来的武明,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而冒冷汗的还有来旺财。 武明的话音一落,来旺财就连忙向陛下解释道:“微臣是借给了明侍郎两名人手,但是陛下啊,微臣没有安排人杀武燕义啊。” 老皇帝听了,面沉如水,却一言未发。 宋文则道:“既然来大人对下属之人的行为不明觉厉,那么,还请来大人将那两人唤上堂来、以证清白。” 这话,给来旺财说哑巴了。 他张张嘴,再张张嘴,“扑通”一声冲着老皇帝跪下了。 叩头道:“陛下……那二人将明侍郎护送回府后,就回到推事院向微臣禀报了起火之事……微臣、微臣一时嫌恶他们对明侍郎保护不力,就、就将他二人……打杀了。” 老皇帝:“……” 群臣:“……” 杀人灭口、不外如是了?是是? 有些官员的心态、彻底转为了看好戏。 还有些官员的后背,感觉到了丝丝的冷意。 来旺财大肆施虐、暴杀的目标一直就是李唐后人、或与李唐后人有牵扯之人、关系相近之人。 而这下,却忽然对付起了武家人。 群臣看陛下的眼神,就再次有些微妙了起来。 而老皇帝看来旺财的眼神,则有些晦暗不明。 这时,一声“还我儿命来”的凄厉尖喊,划破了金銮殿内的安静。 第七十七章 搂草打兔子 武承伺“醒”了,还跑回来了、还正好听到了武明和来旺财的对话。 他喊着,冲进来,揪住来旺财就劈手打了上去。 像发了疯一般,对着来旺财拳脚相加。还情急之中,一口咬上了来旺财的肩膀。 痛得来旺财使劲儿挣扎。 而等殿中金吾卫们将二人拉开时,来旺财肩膀上的肉,已被武承伺生生咬下了一大块。 听着来旺财疼得“嗷嗷”乱叫、武承伺还红着眼睛想扑上去的样子。 老皇帝气得拍了龙案。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都给朕闭嘴站好!” 陛下发怒,来旺财赶紧照做。只是疼得他虽然闭紧了嘴,那层层冷汗,就如下了雨水一般。 武承伺则面向老皇帝,“扑通”一声重重跪下、再埋首于地面,双肩剧烈颤动。 用这样的方式、向陛下表明了自己的委屈和痛苦。 老皇帝感受到了。 想到武承伺的丧子之痛,老皇帝瞪了眼来旺财。 再扫视向群臣,下令道:“张冒庆虽则无辜被冤,但亦与其平日不积口德之故,罚其闭门思过半月; 武德森:老迈昏聩、贪功胡言、心性脆弱,已不适合继续为一城治安之首官。自此退职返乡、安心养老去。 武承伺:中年丧子,实令朕及国朝上下为之惋惜。故:授封其准袭周国公爵、同平章事、进文昌左相; 来旺财……虽有治下不严之过,然其已受失肉之苦,责令其回推事院后严厉管教下属。胆敢再有胡为,朕定严惩不怠! 宋文:思虑慎密、职务尽心、临危不变、处置得当,且职技精湛、头脑冷静、条理明晰,实为国朝一能臣是也。 故:擢升其为京兆府衙府尹一职。望你能保持初心、一如既往地、将京畿重地之治安事务严执到底!” 一气儿下完旨,老皇帝没给任何人反驳的机会,直接就下令:“退朝!” 群臣们:“……” 山呼完万岁之后,鱼贯退出金銮宝殿。 来旺财连滚带爬地跟去御书房解释; 张冒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住了。虽然是被罚,但相信来旺财也不会再对自己下手。 而想到来旺财、想到平地青云的武承伺、想到自己九险环生,张冒庆忽然就深觉灰心丧气。 这样的朝堂、这样的朝官,他不想做了。 不过在辞官之前,他还是要对宋文表示一下感激之情的。 此前张冒庆被两名身穿推事院服制的人、给打晕带到一间空屋后,就被掐醒,见到了宋文。 张冒庆才知道那二人是冒充的。 追问宋文原由,宋文却不肯解释,只道:“届时你就知道了。” 张冒庆在宋文当殿绘图时,才反应过来,宋文是救了自己一命。 现在,他想好好地感激一下,却没有找到宋文的人。 张冒庆并不知道:就在他灰心丧气、挪步如山的时候,宋文已经一溜儿地跑出了皇宫。 他才不要留在那儿、招人眼嫌。 他跑出宫后,就钻进了自家的马车内,赶去了北城区一间不起眼的茶铺之内。 几乎喝完了一整壶茶、屁股都在发烫坐不住的时候,宋文才终于等来了斯斯然的狄大人。 一见狄映,宋文跳起身,急迎几步,深揖到地。 此前的殿前答对、他的精彩纷呈,全是狄大人指导之功,他得谢。 狄映没有避开宋文的这一礼。 他伸出双手将人给扶起,再笑呵呵地拉着人去桌旁坐下。 只是这个笑容,却像是硬生生扯出来的,看着就让人的心往下沉。 宋文一坐下,就急问道:“大人,您都听到了?那地痞居然为了文相!那无赖居然只是掉了一块肉!” 气愤着,才想到了什么,再问道:“话说……朝堂上,您藏在哪儿的呢?陛下怎么会没想到您?” 狄映抽了抽嘴角。 “我前面站着的是回京述职的武义宗。” 宋文就明白了。 武义宗那人,牛高马大、肩宽腰粗,往那儿一站,想挡住谁都是轻而易举。其人凶戾嗜杀,陛下虽然重用他,但视线总是绕过他。 而且他只是回京述职,要不了多久就会走。一个不常杵在眼前的人,就总不会被人给留意到。 宋文刚想笑,就听狄映又道:“我手头上的积压案件还有许多,没事我俩就不要见面了。殿对时,一事儿接一事儿的,陛下没空想起我。 但要被人发现你和我有来往、让她给知道了的话,她就该能想得清楚了。 至于……先放放,目前不是捋虎须的时候。” 宋文听了,捂了捂脸。 他清楚:今日殿对的那些好戏,全是狄大人为了推自己上位而设计的。对武德森、武承伺、来旺财等人,只是搂草打兔子而已。 谁知打兔子打成了老虎,想必狄大人心里也郁闷得紧。 想到这些,宋文对自己的升官都没什么感觉了。 他起身行了一礼,说了句:“有事您吩咐,别把我忘了。” 然后提壶、给大人认真斟了一杯茶,再悄悄从后门离开。 狄映则端起茶盏,慢慢地品了起来。 近期,他不准备上早朝了。得专心处理积案才行。 而彭凉,在目送宋文离开后,终于问出憋了一肚子的问题。 “大人,武燕义真的是推事院的人杀的?” “嗯。” 狄映听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后,解释道:“根据验尸结果、和结构图的路线推演,能杀武燕义的,的确只有武明前方的推事院护卫。 根据痕迹可以判断:那一刀做到了稳准狠。所以不是误杀。 我进牙行大堂的时候,就有刻意观察和记住每一位客人的身份、以及位置。那时就看到了武明。 同时也注意到了武明身边的护卫、并不是他常带着的。 而那两名护卫中,有一人的脸我有印象。那人曾跟过来旺财。 当时我心下疑惑,以为来旺财想对付的是武明。 谁知验完尸后,才知道原来其想杀的是武燕义。 发现这一点后,就不难猜到:来旺财那把刀、有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想成为武承伺。 想成为武承伺,就得先搬开他。 而清理其亲眷以打击、和给对方造成恐惧压力的手段,向来是来旺财惯用的。 来旺财恐怕也是真的想嫁祸给武明。” 第七十八章 算无遗策 狄映说着,起身踱起了步子,一边再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张冒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一个直脑筋的铁竿子,就那样一个人跑到了牙行里,就算陛下和来旺财不收拾他,当时在场的那些官员、之后也不会放过他。 我就只能让赵三和许四跑一趟,把他裹进我的计划里。 顺便再把推事院拉下水。 而武德森,他虽然贪功,但并不高调。上次武建辉的案子时,其被陛下冷遇,就更谨慎了许多。 生怕陛下会嫌他年岁大了看着碍眼。你也知道,陛下是个……不说这个。 说回武德森。他大半截身子都埋进了土里的人、还有着特殊的癖好,应该也是想背着点儿人的。 我对其种种推算之下,就算到、他会让他的儿子中的某一位、去盯着御史一条街。 我倒挺期望是武俊丙的。那人听啥信啥、信啥传啥。 哈,还真是他。 我不是吩咐过赵三和许四吗?不管在御史一条街遇到谁,都打声招呼,顺便记一下对方的脸。 赵三回来跟我一形容,我就知道那是武俊丙了。 这就有意思了。 武德森在听到武俊丙的回话后,就一定会想再在陛下面前出个风头,以挽回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印象。 那肯定第一时间就会在早朝上、将牙行的案子给掀出来。 等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时,就该轮到宋文表现了。 武承伺的高升,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那是一个非常知机、非常懂得取舍的人。 陛下本就偏疼他,他突然死了儿子、那也是陛下的外侄孙,加上武承伺利用自己儿子的死、装出来的各种惨,陛下就一定会补偿他。 而来旺财……在陛下心目中正当红,我暂时动不了他的。不过是利用这次的事情,给陛下心里埋下了一根刺而已。 埋没埋成功?不得而知。咱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彭凉听完,忍不住给自家的大人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竖完后依旧还有疑惑。 “那大人,陛下为什么没有问起那些孩子们呢?尸体里没有他们,怎么陛下就不问一声呢?还有:武燕义的死有了下落,其他的死者是被谁杀的,怎么陛下也不问?” 狄映听问,沉默了良久。 只十指渐渐收拢成拳。 良久后松开,才叹了口气回答。 “牙行的买卖是合规的。来源嘛……谁都知道有正路的、也有歪路的。陛下又岂会不知? 她不追究,正如她自己所说:这样的事情,在她眼里就不是什么大事情。 反正那就像是堵不住的口子,她不耐烦在那样的事情上、下功夫。 而且怎么追究?全国朝的牙行都那样,那晚去的官员还那么多,难道都宰了吗? 何况牙行背后的大东家,无论她怎么想、也猜得到是她自家人。你想她怎么追究? 同理,那些孩子们的下落,她也就不会关心了。听到尸体里没有孩子们的,她就会猜测:他们都逃跑了。 或者……被某些官员给私截了。 总之没当场被烧死,就不用她亲自过问。 顶多,她之后会问一下出火场的宋文。 我也给宋文交代过了:陛下问起来的时候,就让他回答说是跑没了。当时他没顾得上,只一心让孩子们逃离火场。之后没找到一个。 陛下就不会管了。 撑死了……陛下会交代宋文:如果在哪儿遇到那些孩子们流浪的话、就将他们给送去‘慈幼司’。 这也是陛下能做到的、最大的怜悯了。 而那些牙行内部的人死了,陛下只会觉得:该死! 管他们怎么死的呢。就算活下来了,陛下也只会下旨将他们全部处死。 免得他们谁把幕后大东家给供出来。” 彭凉:“……” 他无语半晌后,才眨着星目,问出了心头埋着的最后一个问题:“那大人您知道那大东家是谁吗?” 狄映就咧了咧嘴。 好像牙疼似地回道:“知道啊。不但知道其是谁、还知道陛下一定会替其遮掩一二,一定不会仔细追查,所以我才敢让你们出手、让宋文出头啊。 不然这杀人又放火的,幕后的人跳出来弹劾我,我岂不先得进大牢里去蹲一蹲? 我不过是借着他们这样的心理、拐着弯儿收拾了一下他们的少量爪牙而已。 可惜现在的我得罪不起那人、也更得罪不起陛下,否则,倒是可以直接派兵抄了牙行、光明正大地处决他们了,唉。” 狄映说着说着叹气。 深叹了口气后,安慰地笑笑,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彭凉,还是在安慰自己。 “我们暗中行动,也是在给那人提了个警告。其猜不到造成牙行损失的是谁,只会想到自己被人给盯上了,以后,自然就会谨慎许多。 我只希望:借此能让受伤害的无辜者少一点儿。” …… 不得不说,狄映料中了。 那人在查来查去、查不到烧了牙行、杀了手下之人的是谁之后,就感觉是自己太过张狂,让陛下暗中出手警告了自己。 否则:谁有那么大的手笔、那么大的胆子对付自己?还能让88个孩子一夜之间踪迹全无? 于是,那人就大幅度地中止了地盘的扩散,同时,也收缩了已有的地盘。不仅关闭了手中所有的牙行、还暂停了对朝臣们的笼络行动。 也就是说:关于自己的野心、那人也收敛了,暂时继续压抑着、潜伏了起来。 之后,老皇帝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情。而在宋文的一力推荐下:杨吉轩担任了京兆府衙的少尹一职。 另外两个在失花案中、帮助了杨吉轩的、也都得到了升迁。 当然了,另几个想对杨吉轩下手的,结局就惨了。 宋文联手杨吉轩、将那几个查了个底儿掉,最后:都被判处了秋后处斩。 京兆府衙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 一个月后。 五月已经炎热起来的风,刮向了国朝各地。 将雍州的庶民——唐同,给刮来了大都城、刮进了皇宫、刮到了陛下的眼前。 御书房内,一块等人高的、白色玉石,矗立在殿内正中。 第七十九章 天授圣图 其上仿佛天然而生的、紫中带金、金中含紫的八个大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正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莹莹的、耀目的光芒。 闪得老皇帝那张保养得宜的细嫩面容上、都高兴得笑出了不少的褶皱。 一旁,武承伺适时地介绍着这块玉石的来历。 “陛下,您有所不知。在您英明睿智、举世无双、仁德广厚的各项举措下,已深得民心。 民间有不知凡几之数、都在各自的家中、为您设上了长生之位,且日夜祈祝身为天子的您、长命万岁、福寿永康。 而这样的祝祷之声,直直震动了天地,以致天降奇石、为您的功绩拓词褒扬。 这是天地间的认可、是您的丰功伟绩使然。 也是微臣有幸,跟随您得以福光荫庇,在出使雍州之时,得遇唐同发现此石并全心进献。 此石实乃神迹,此乃我大夏幸甚、有您甚幸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着,武承伺就双手高举、伏地大呼。 殿内外的所有人,也赶紧依样照做。 一时之间,这呼声就袅袅不绝。 给老皇帝听得心绪剧烈起伏、心神震荡不已。 民心认可、天地鉴证,她梦寐已求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老皇帝抹着激动的眼泪,大手一挥下令道:“此为‘天授圣图’,当与众齐观、与民同喜!承伺,你亲自带人,将其抬去金銮殿上、就立于朕之龙座侧旁,明日早朝,让群臣共面齐贺!” 武承伺听令后,深深叩头,将感谢陛下赐与他荣耀等等吹须拍马的话、说完一箩筐后,才起身招呼人手,将玉石、不是,是“天授圣图”给抬了出去。 老皇帝则志得意满、叉腰仰天大笑。 对武承伺的满意,也达到了新的高度。 其实,她不知道这是武承伺造的假吗? 清楚得很! 但她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病:就是得不到天地的认可、得不到民众的拥戴。 也因着这一心病,让她总觉得那把龙椅坐得不甚安稳。 而武承伺的这一造假,就正正好搔到了老皇帝的最痒之处。 老皇帝也正好可以借着这一“假”,昭告天下:朕、是光明正大的天龙之女、是天命之人! 果然,次日早朝时。 群臣围拢观石后,震惊之下,无数花样繁多、可堪绝句的祝祷、贺庆之词,就响彻在了金銮大殿之中。 老皇帝挺直而立、负手扬颏,以最饱满的状态、接受着那些祝贺之声。 史官们也在奋笔疾书、记录下这壮观、迎接神迹般的一幕幕。 “咔嚓!” 忽然间,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一道闪电无声无息中乍然闪现、狠狠地劈在了金銮殿门前的殿檐之上。 “哗啦啦” 被劈落的瓦片、摔在殿前、摔碎一地。 群臣被这突然炸裂的轰响之声、俱给骇了一大跳,老皇帝也被惊得倒退跌坐,跌坐在了龙椅之上。 脸色,瞬间雪白。 天威不可测! 这是…… 苍天之怒吗? 是他们愚弄了上苍,被警告了吗?! 老皇帝刚想到这个。 突然,就见武承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且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老皇帝大惊,就想起身避去侧殿,却忽觉心脏急跳、呼吸中断。 整个人就仰进了椅背里,两眼白翻。 给苏公公吓得狂喊:“叫太医院正,快!” “宣”字也忘了。 喊完就一迭连声地道:“护驾、快护驾,去侧殿,退朝、退朝!” 给群臣们吓得回过神来,却慌乱一团、手足无措。闻听退朝,便潮水般地往殿外涌去。 只有狄映急步挤上前去,却被已抽出腰刀护驾的金吾卫给挡住。 眼见得宫女和太监们就要搬动老皇帝,狄映情急大喝:“不能动!” 喝完,冷不防地、人却被金吾卫给推下了玉阶。 滚动中,狄映还在喊:“陛下只是一时惊撅闭气,不能挪动,我能治!” “砰!” 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狄映眼前冒出一串金星。 倒是给宫女和太监们、惊得顿了一下手。 有了这一下停顿,听清了狄大人的话,就有了迟疑。迟疑地都看向了苏公公。 苏洪也被狄大人的摔倒吓了一跳。 待听清狄大人的话后,他犹豫了半息。 便立刻对着那几人摆手道:“先别动!” 再扒拉开两名金吾卫,蹿下台阶,拽起狄大人就往上跑。 狄映也顾不上额角的疼痛,甩了甩脑袋,借着苏洪的力道跑上龙座边后,就从左手中指末端一抽,抽出根金针来。 再一甩、一抖、一针扎去了陛下的人中穴上。 空出来的一只手,点了点周围的人,示意他们散开。 扎针的拇指和食指,则轻微地捻动着金针,感受着指下针尖的深度和幅度。 到位后,狄映再从手指上抽下一根、扎去了陛下的百汇穴; 再抽、再扎,直取太阳。 殿中:针漏可闻。 苏洪摒住了呼吸,紧张得手脚都有些颤抖。 他是常见太医院正、或太医为陛下诊治的,所以深知狄大人此刻取穴之险、之危。 苏洪想阻止、却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只能一遍遍给自己鼓气、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相信狄大人、相信狄大人…… 为啥相信狄大人? 哦,毒花案。 那案子了结后,陛下才想到:狄映怎么会验毒? 就让苏洪出宫去查了一下。 多方打听之下、且在亲眼见到钱馨儿的脸明显有了好转之后,苏洪才将狄大人会医术之事,禀报给了陛下。 还有:狄映胳膊上的箭伤。 那晚狄映走了之后,院正有跟陛下禀报过:说狄映的那伤延误已久,恐日后于行动有碍。 陛下当时还有些为狄映惋惜。 也是因为这个,才让陛下对狄映的……排斥之心减弱。 狄映才能在恁死武祥金后、全身而退。 可才过了几日,眼尖、且一直留意着狄映的苏洪就发现:那家伙没事人儿一样。 不过苏洪并没有跟陛下提起,只在自己的心里再次确定了:狄映会医术、且应该比较高明。 所以,此前狄映大喊之时,苏洪才选择了相信狄映。 可这取针的穴位……也太险了? 苏洪只觉自己的心脏“呯呯”乱跳,随时也有撅过去的感觉。 第八十章 滚远了 直到…… “嗯……” 老皇帝轻嗯了一个长音出来,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苏洪的心脏才“砰”地一声落了地。 而狄映,也结结实实舒了一口气。 随着陛下的呼吸,狄映慢慢捻动着金针,一根根起了出来,再一根根慢慢地缠绕回指上。 手心微有汗渍。 惊厥之症,不会吓到狄映; 令狄映紧张的,是怕老皇帝借机“坑”自己。 要是老皇帝明明醒了却不出声?要是老皇帝忽然大叫一声?要是老皇帝发现自己取其的穴位是百汇和太阳、以为自己要刺杀她? 那狄映背后两步远外的金吾卫、绝对就会一刀朝着他的脑袋劈下来。 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 就算事后发现劈错了、老皇帝也顶多会追封他一下,而不会心疼他半分。 连处置砍死他的金吾卫都不会,反而会嘉奖对方:出手果断。 狄映可不想白白枉死。 见老皇帝睁着眼睛、转着眼珠看着自己从其脑袋顶上、太阳穴上起针,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乱叫乱动。 狄映起完针后,退开了几步。 揖手微躬身,主动请罪道:“陛下受惊闭气,太医院尚远,微臣迫于情势、不得不擅自对龙体施针,请陛下、治微臣失仪之罪。” 老皇帝不动、也不出声,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苏洪见状,就想替狄映解释几句。 不仅是为了保狄映,也是为了保他自己。 毕竟:是他同意狄映施针的。 狄映若有罪、他的罪则更大。 只是身体刚一微动,苏洪就看到狄映在朝自己微微摇头。 苏洪遂垂眼、低头,进入泥塑木雕状态。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狄映腰都弯痛了,想干脆自己走去大牢的时候。 闭着眼睛的老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了。 声音有些哑、还有些儿沉,带着压迫感。 不是“正常”话,而是问句。 “不言冒失、不论莽撞,只谈失仪。狄怀杰,你这是对自己的医术太有把握?还是料定了朕不会因此治你的罪?” “回陛下:惊厥之症并非罕见。 微臣对此症的了解、对自己的针灸之术,有十成的把握,并没有任何拿陛下龙体行凶冒险、驳功赌位之意。 更不曾想过陛下会不会因此责罚微臣。 陛下的安危、远大过微臣自身的祸福。” 狄映回答。 态度平静、声线平稳。 老皇帝依旧没睁眼,依旧用带着压迫感的声音、出声说道:“医,从不言满。你,倒是敢。” 狄映:“……微臣脸皮厚。” 老皇帝笑了。 笑着睁开眼睛,斜斜靠在椅背里,手指虚点点他道:“你的脸皮倒是真的厚。” 说完,忍不住感慨道:“朕遇危,人人避而不及、生恐被牵连。只有你、唯有你,敢冒杀头灭族之险、不避失仪冒犯之罪、主动出手及时救治。你,是个好的。” 说及此,老皇帝坐正身体,敛正了神色,语气中重新带上了压迫感、且带上了更多、问向狄映:“武承伺突发病况,可有你的手笔在内?” 被针灸后、醒神开脑了的老皇帝,此前闭目养神之际,就将今日殿内发生之事、细细梳理了一遍。 然后得出个结论:天雷是天意,但武承伺的病发,绝对就是人为。 就像老皇帝不相信玉石乃天授一般、她也不相信真的就是老天爷惩治了武承伺。 恐怕就是有人看不惯武承伺、看不惯其造假、媚帝惑众。就趁着天雷突降之机,而暗中对付武承伺、上演了这么一出。 这是只想对付武承伺吗? 当然不是。 这是在对付自己这个帝王,想破坏自己借势实名的行为! 不,不只是想。 而是已经做到了。 今日这一出出的,让“天授圣图”创下的良好声势,已彻头彻尾地成为了一个笑话。 一个大笑话。 随之而后的,就应该是群臣非议、百姓惶恐,更坐实了她帝位不正的谣言! 其人可诛! 其心可剐! 老皇帝就在感受到狄映神奇医术的同时、也第一个将怀疑的视线、落在了狄映的身上! 听到陛下这么说话,狄映一动不动,没回话。 且依旧躬着身。 紧盯着狄映的老皇帝,这一刻、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浓浓的灰心之色。 老皇帝忽然有些被触动。 而大殿中,可怜的武承伺,倒下后,没人搭理,现在还躺在那儿的呢。 太医院正、两名院判、几名太医,倒是已经赶来了。 见到陛下已经无恙,只因没有得到命令,就全都立于阶下一侧,没人去管武承伺。 相较狄映此前的无令出手…… 心性之别、高下立见。 这让老皇帝也忽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遂摆摆手说道:“下去,去给武承伺看看。” 狄映还是未动。 只回了一句:“让太医们为其诊治。臣已惹嫌、当避之。” 老皇帝:“……你在跟朕叫板?” 狄映摇头:“臣不敢。臣还是待罪之身。” 老皇帝气笑了。 指着他就道:“你心眼子长少一点儿会死吗?” 狄映认真点头,认真回答:“会!而且还会死得冤枉憋屈、不明不白。” 老皇帝:“……” 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拉着脸道:“朕不怀疑你了,也赦去你所有的罪名。滚!” “谢陛下隆恩!” 狄映将腰再弯深了些,然后慢慢直起来,再双手撑着后腰,扭了几下。 看得老皇帝就想抓东西丢他。 左看右看,没有什么可抓的。 再看狄映时,狄映已经下了玉阶,直直朝着殿外去了。 老皇帝:“……朕是让你滚去给武承伺医治,没让你滚回家!” 狄映没听到,一溜烟儿地滚远了。 老皇帝:“……” 心里就对狄映的评价:从刺猬、变成了鸡肋。 老院正却是在心里给狄映竖了根大拇指:敢当面把陛下气得跳脚、还没被千刀万剐的,此生仅见狄映一人尔。 虽然心佩,老院正自己是不敢的。 不仅不敢,还得主动去为武承伺医治,就当是为狄映挡一回事儿了。 结果诊断之后,老院正沉默了。 第八十一章 排斥、本分 麻着一张老脸,老院正向陛下禀报道:“陛下,五月槐花开,花香飘满园。太常卿大人的体质、恐不能受槐花花粉刺激,产生了些儿本能地排斥反应。现下已睡着。” 老皇帝:“……” 一道突兀的天雷、一个小小的排斥反应,就毁了她的“天授圣图”、就差点儿让她大开杀戒。 终是她想太多了。 但笑话,已经筑成。 老皇帝不想再看到那块玉石、更不想再看到武承伺,她命人将这二者都抬出去、随便找个地方放着。 同时下旨:罢免武承伺的宰相之职,令其在家闭门思过。 还有那个狄映,老皇帝暂时也不想看见,到底是让人通知其:三月不用上早朝了。 狄映高兴地接了旨。 抬脚就准备去平安县。 平安县,隶属歧州,县城距离大都城有三十里地。 县境内,群山环绕、山高崖险。 狄映接手的积案中,就有一些案子发生在平安县。 其中一桩、在平安县境内的一处山谷之中。 去岁十月初二。 被害人:韩立行,男,时年25岁,身高体健,放羊为生。 初二那日,韩立行照常赶着羊群,去那处山谷中放牧。 突然就死了。 牧羊犬察觉主人情况不对,回去家中报信。待其家人跟犬寻至山谷中时,羊儿们还在悠悠然地吃草,韩立行已毫无生机。 家人遂报官。 平安县仵作经过验尸,确定韩立行死于被杀。 被重物击打头顶而死。死于午时。 然:关于凶手的线索,却毫无发现。 山谷内一切正常、也没有凶手留下的任何痕迹,就连嗅觉灵敏、机警的两条牧羊犬,都没有任何追凶的征兆。 此案就被平安县令张柬,定为悬案,呈交到了刑部。 刑部亦查无线索,遂递交给了大理寺。 落到了狄映的手里。 看完卷宗的狄映就不信这个邪。 他始终相信:做过、就一定会留有痕迹在。 能不能发现:一看本领;二看手段;三就是,要看看执律人愿意花费多少心思了。 只是才出西城门几里地,狄映一行人就遇到了宋文。 看宋文的样子,貌似就是故意等在这里的、还等了挺久的样子。 狄映就问向他:“你新官上任,从一个从四品的官儿、一下蹦成个从二品下的大官儿,你就这么跑出来,咋想的?” 宋文的状态,让狄映非常有理由相信:这货就是想跟着自己去破案的。 之所以提前等在这儿,就只是为了避人耳目。 “有啥想的啊?” 宋文拨转马头,与狄映并肩前行。 一边说着:“我以前是个‘老好人’,跟谁的关系都不错,这一升官儿了,个个儿地都等着我请客,哪儿有什么正事? 一个月了,整日里都是频繁的应酬,累得半死还防心机、戒心眼儿的,烦不胜烦。 倒不如跟着你去四处查案、验尸,那才让人觉得轻松和痛快呢。” 狄映:“……你不会是对验尸感兴趣了?” “对啊对啊,” 宋文使劲儿点头,“不愧是狄映狄大人,一猜就中!你可得好好教教我,我一定会比考科举时、更加用功努力地学习。” 末了,再补了句:“我会拼命学的,你信我。” 狄映:“……你先教彭凉他们那队侍卫画肖像图。得把那些孩子的模样儿画出来,有助于找到孩子们的家人。” “路路通”车马行里的老兵们,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战友,也就哪哪儿都有。 若是真心疼爱孩子的家长,在孩子意外丢失之后,会找人给孩子画像,再贴满大街小巷。 而有了孩子们的画像,再通过车马行送到各地的战友手中,两两对比,就能尽快为孩子们找到回家的路。 现在那些孩子们,因为受到虐待和刺激,心理上和精神上都有了或多或少的问题。 狄映就让一些残疾的老兵们、去山洞里照看孩子。 可以带孩子们锻炼身体、可以教孩子们嬉戏玩耍、也可以让孩子们读书识字。 等孩子们的状态好转了,再把他们送回家后,才能拥有平安和幸福。 不管是对孩子们本身的、还是对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家的。都才能。 “行,这事儿简单,交给我。” 宋文再次用力点头,顺便再次追着狄映:“两不耽误,你不能藏私。” 狄映瞥他一眼,老神在在地道:“你想学,不过是为了怕在陛下面前露了底儿。其实这个不难,你把我保存的验尸记录背几本、能糊弄过去就行。” 宋文:“……你是瞧不上我、还是瞧不上你自己的手艺?” 说完,再一脸神往地道:“你是不知道你有多神奇。 那些焦黑的、粘乎的、恶臭的、恐怖可怕的尸体,却在你的十指间、让他们生前的一切、都一一展现了出来。 就好像……还活着一样。 让人能看到他们、听到他们……真的,太神奇了。 你是不知道我在金銮殿上、背出那些验尸记录的时候,眼前都仿佛被具象化了一般。 有种:真的就是自己摸过、看过、闻过、验过。 这让我充满了自信。 讲真,当时我不是恢复了自我,而是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太神奇了。 只有我真正地学会,才能做得成一个好官。我无比确信这一点。 所以,你不能拒绝我。” 狄映闻言,面色也郑重了起来。 郑重地答应道:“仵作之术,为生者权、代死者言。一丝一毫的错漏、疏忽、都要不得。我不神奇,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你也别将之当成神术。” 说完后,想了下再道:“非一朝一夕之功。平安县的案子完结后,你就得回去上衙。那儿,是你的本分。” “谨遵大人命!” 此时,比狄映官职还高的宋文,却是在马背上,认认真真对狄映抱拳深揖了一躬。 狄大人,宋文愿追随一生。 …… 五月二十三日,深夜。 白日的热气已经完全散去,带着凉意的风,从山谷中穿行而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月亮隐去身形,星星寥寥无几,大地笼罩在黑暗之中。 山谷两边、直立陡峭的悬崖上方,有被风儿吹落的树叶,飘飘悠悠的许久才落到崖底、落进山谷里。 不曾惊扰到山谷里夜行的动物。 狼群出没。 第八十二章 半夜入谷 正悄然潜行间,忽见火光自前方乍现,狼群顿时被惊,“嗷”地一声,掉头顺谷而出。 而十几根点燃的火把下,是十几张充满蓬勃朝气、无所畏惧的脸。 不,还有一张不太老的脸。 是三十二岁的、宋文的脸。 听到狼群的嗷叫,宋文搓了搓自己疲惫的脸,问向狄映道:“大人,您就不能白日里进谷吗?” “别怕,狼群而已,有我们在呢。” 没等狄映回答,赵三就笑嘻嘻地出声安慰了宋文。 宋文其实也不是怕,就是不解:狄大人不仅半夜进谷、还要让他们在黑暗中安静地呆着,直到听见了狼群的动静,方才让他们点燃火把、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就是为了吓唬一下野狼? 多恶趣味儿啊? 而彭凉就想起了从前。 就他和大人在太行山里穿行的时候,在夜间,大人就只堆好柴堆、准备好火把,却不曾轻易将它们给点燃。 除非像这样遇到狼群、或是成群的猛兽。 彭凉也曾就此问过大人。 大人只说:“能不打扰山林,就不打扰了。” 彭凉虽然不懂,但不影响他对大人的忠心、以及护持之心,就没再追问。 现在,有人帮他问了。 不过,他家的大人还是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狄映站在那里,看着山谷里稀疏的树木、茂盛的杂草、涓涓的溪流,出神。 这样的环境下,其实凶手想要不留下痕迹,轻易就能做得到。 只是,想要不惊动牧羊犬,却是绝无可能的。 狼群会出没的地方,牧羊犬的警觉性是相当高的。 同理,狼群之前潜行过来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都有听到。 就算是因为黑夜安静的缘故,白日里,这样的一片山谷,应该也不会有多嘈杂。 韩立行一个人牧羊,也应该不会太大意才是。 怎么就能突然被人给袭击了呢? “你们说,凶手的行凶动机会是什么?” 狄映问向了一行人。 问完后,解释道:“无缘无故犯案的人极少,那种一般都属于天性上的缺失导致。而极大部分人犯,作案的时候总得有个原由。 或为财、或为情、或为仇。 就算是激情杀人,也会有个将之给刺激了的理由。 韩立行只是一个牧民,靠着养羊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根据案卷记载:出事后,仍在山谷中吃草的、羊群的数量并未减少。 而家境只是一般的、韩立行的身上,并没有发现财物的丢失。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根本就没有带什么财帛? 那凶手杀他的理由是什么?” “应该是情杀?” 宋文出声猜测,“我觉得应该是情杀。毕竟韩立行就一个牧民,每日里早出晚归地去牧羊,应该不会与谁结怨、更没可能结了这种生死之怨的?” 彭凉却反对了宋文的意见。 “牧民才更容易与人结怨?比如争草场;羊跑去、或者吃去了别人家之类的。 平头百姓们,总是会为了针头线脑的事情吵破头。惹急眼了,莫名的勇气就会涌上来。 何况是羊?那每一只的价格可都不低。要是因此与人起争执,也是常理之中?” “不对啊,” 赵三不解地出声问道:“国朝有禁止食肉令,饲养家畜的人已经很少了,牧羊的人就更少了。韩立行能和谁争?” 听了赵三的话,许四则摇头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是实在馋肉了的话,故意和韩立行起争执呢?然后失手打死了一只羊?总不能扔掉?那不就有肉可以吃了?” 因为女帝曾在寺里出家、第一个面首又打起了“和尚”的称号在寺里呆着,女帝就觉得自己与佛有缘,便信起了佛教。 国朝上下也因此崇尚佛教。 而佛教禁杀生、禁食肉。陛下便颁布了禁止所有人食肉、和捕杀鱼虾的命令。 “对对对,我就听说过一件事。” 钱五接着许四的话道:“有个牧民偷偷宰了一只羊,给其病弱的母亲养身体。被发现后就报说:那羊是被狼给咬死了的。不吃就是浪费。听说,当地的官府并没有判其罪,只当不知道。” “哦?” 狄映听到钱五的话,好奇地问向他道:“那县令是谁?” 钱五听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人问的是:没有判吃羊肉罪的、那个当地官府的县令。 便回答道:“好像是叫程挺。大人您也知道,金吾卫里将士们的来源比较复杂,有不少是从军中提拔上来的。 听他们说,程挺本来是名出色的将领,只因得罪了什么人,就被整去当了个什么县令。 那地儿离着大都城好像还挺远的,想想都挺替他憋屈得慌。” 杀人不过头点地。 把一毕生致力于沙场作战、与敌搏命的武将,给弄去了地方上当一个文官县令,这简直是比酷刑还要折磨人。 军中多有人为其不愤和惋惜,故而私下里有议论,钱五就听过几耳朵。 而钱五的这些话,也让周围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感同身受一下,都能感觉到后背渗出的一丝丝寒意。 彭凉就担忧地看向自家的大人。 大人他已经让好几个武家人伏法了,目标里还有…… 如果陛下一脚将大人给踹去了军中,大人能受得了吗? 狄映也在想这个问题。 不过他的答案是:自己会巴不得。 每一位男子,大概从不懂事起,就有“打打打”的欲望。 随着长大的过程中,就喜欢抡个棍儿、舞个棒儿,想象自己是名大杀四方的将军。 英雄梦啊,狄映也有做过的。 但反过来像程挺的遭遇似的,那肯定不行。 不去想这么操蛋的问题,狄映把话题拐回来。“别扯远了,说案子。” 宋文便回道:“什么痕迹都没有,排除了财杀的话,那么,激情杀人也能排除,剩下的,只有等明日去村子里、查访一下韩立行的家人和村民们了。” 狄映点头。 这时,有弟兄已经架好了火堆,还拖来了一截枯树桩。 用斧子将枯树桩砍成两段儿,就给狄大人和宋大人当凳子坐。 还有弟兄在火堆上架起了陶锅,煮起了溪水。 狄映眼珠转了转。 第八十三章 禁肉、禁渔、累傻子 狄映招呼常九拿上根火把,然后跟着自己去往了溪水边、水草较茂密的地方。 彭凉见状,星目闪了闪,追上前去拦住自家的大人,小小声劝阻道:“路遥方知马力,大人,得慎重。” 只有他和大人的时候、在避人的地方,可以“百无禁忌”,但现在多了些才相识也没多久的人,万一里面有人“心口不一”,大人就要遭殃了。 狄映闻言,笑呵呵地反手一扯彭凉,就道:“走,一块儿去。你扎鱼的水平比我的强。” 彭凉无奈,只得抓起根树枝、用刀削出个尖头,跟上去行动。 水草丛中,不少的鱼儿正在睡觉。 忽见光亮,就甩了甩尾巴,不逃反而凑近了前来。 有两条比较倒霉,稀里糊涂地就被树枝扎中,成了陶锅里的鱼汤。 石十在看到队长彭凉、拎着处理好后的两条大鱼回来时,给吓了一跳。 他性子实诚,一颗石头砸一个坑的那种。 突然面对自己人违反“禁令”的行为,有些不知所措。 被吓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捂住了宋文的眼睛。 早已看到鱼的宋文:“……就我一个外人是?” 石十本能地就点了头。 点得还挺用力,带动着手臂都往下沉了沉。 感受到的宋文:“……你家大人信我,你是不是也该信一信我?” “哦对。” 石十松开了手。 坐回火堆边的狄映,好笑地看了眼这俩,再扫了眼其余的弟兄,说道:“以前有个富人看到穷人快饿死了,就问他:‘何不食肉糜?’ 而现在是反过来了,食肉糜者丧命抄家。其实这不也是富不知贫苦,贫不懂富余吗? 鱼是我杀的,鱼汤喝不喝随你们。 不勉强的,自愿方可。我是不会因此记仇、或怀疑什么的,大家以后还是弟兄。” 赵三听到大人这么说,便一拍巴掌,抄起根木柴就拔刀开削。 一边小声抱怨道:“大人还信不过吾等?咱们可是一起杀过人、放过火、救过娃娃、整过贪官的好兄弟。” “嗨?你咋把我们都形容成歹人了啊?咱们那是做善事好不好?能从恶人的手里施计救人,得亏了咱们大人的智谋。你可别把好好的话,给扯拐喽。” 许四出声反驳着赵三,一边就去树身上扯藤条。 钱五则道:“行啦,说那么多干啥?大人就是觉得、两条鱼不够咱们这么多人分,是想要咱们也都去扎几条来呢。” “嗳嗳嗳,这个我拿手。我去扯点儿细草,分出些细茎,编个小箩兜,去网些小虾来,那配上鱼汤,那得有多鲜?” 孙七接口,并立刻行动了起来。 钱五就去帮忙。 刘六则拉着郑八,俩人小声嘀咕。 “我去谷口下两个套儿、你去谷尾整啥?” “我去整俩排棍,看还能不能刨出个坑来。” “毒刺要不?之前进谷的时候,我看到有那种带着长刺的灌木了。掰些下来,扯点儿毒草往刺上一抹就有了。” “不用,那样毒死的万一不能吃怎么办?咱争取活捉,能把血放到锅里配个汤。” 狄映:“……” 这整天东奔西跑、熬更拼夜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不吃肉会把身体给拖垮的。 他只是担心大家有心理负担、不能完全出于自愿接受或拒绝,才那么说了句的。 真的就只是想让大家补补身体而已,怎么就会被拐到这么一个方向上去了? “哈哈哈,” 宋文拍腿大笑,道:“看来,以后赵五的那话,最后一句可以改成:吃过肉、捕过鱼了。” 狄映瞪他一眼。 嗔道:“你怎么考上进士的?这都改不通顺了。” “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冲破了夜的寂静,直冲向了高高的崖顶。 不过到最后,狄映也没让侍卫们去摸黑做那些事。 刘六和石十算是侍卫小队中的“伙头兵”。 只要一出城,他俩就都会背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那些。 厨艺也不错,煮出来的鱼汤很鲜美,大家都抢着分吃了个精光。 吃完,天色也已见亮。 索性就都赤条条蹦到小溪里去洗了个澡。 狄映有注意到:小溪边曾被喝水羊群踩出来的痕迹、已经很淡了。 山谷里的杂草,也没了羊群经过、或啃噬过的痕迹。 说明:韩立行的死,可能让这片山谷,再也没有人敢进来了。 那么:就应该能排除、为了抢草场而杀人的可能。 这时,宋文一边往狄映身上泼水,一边就又给之前的“顺口溜”加了句:“一起洗过澡,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 狄映回过神,突然觉得宋文这个家伙有点儿傻。 一个还没被官场染黑、跟着自己就彻底放飞了本性的、傻大哥。 于是,当太阳爬出地平线的时候,狄映就让这傻大哥的澡、彻底白洗了。 “宋兄,你看看这个石堆,里面会不会就埋葬着韩立行的尸骨?” 洗过澡后,随意喝了点儿粥,狄映一边啃着烤热的胡饼,一边踱到左侧直壁悬崖的下方。 在一堆石头堆起的、像是坟包的旁边,停住脚,问向了“寸步不离”自己的宋文。 学着狄大人模样儿啃饼的宋文,闻言,思忖了几息后、斟酌着回答。 “歧州,好像听说有些地方上的风俗是:横死的人一般就会被葬在出事地点的附近。 尤其是不明不白死去的、死不瞑目的那种,会不入土。 但为了防止野兽们的刨挖,就会用大小的石头直接堆砌。 直至真相大白之后,才会将死者迁回族墓地、或者村墓地,入土安葬。 如果我听说的是真的的话,那这儿,应该就是韩立行的砌尸之地了。要不,搬开看看?” “嗯,可以。” 狄映说着,退开一步,再一摊手,对着宋文做了个请的动作。 宋文也没多想,见状挽起劲装的袖子,就去搬石。 一边搬,还不忘了一边夸自己。 “就知道跟着您出来办案就不会轻松。看我多有先见之明?直接穿着劲装就来了。” 狄映闻言,想到了什么,挥手让侍卫们全部退远。 再问向宋文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出西城门、往歧州办案?” 第八十四章 全是秘密 “嘿嘿,” 宋文笑了笑,把怀里抱着的大石头、搬到一侧的树下去。 再说道:“你公事房里的案宗是堆了很多,但办事总有先后。你不在的时候,我去找过你。 看到放在书案右侧的那撂卷宗,就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翻了下。 就能猜到你下一程会去哪里了。” “不止?” 狄映微笑回问:“我昨日才把这桩案子的卷宗放在最上面的。” 宋文听明白了。 手里再次抱起的石头、都差点儿失手摔到脚面上去。 手忙脚乱地再次抱紧,才表达了自己吃了黄连般的心情。 “你又给我挖坑。” 狄映面上的笑容加深,鼓励他道:“先说说你的猜测。” “行,” 宋文唧唧嘴,一边搬运石头,一边瞅瞅周围没人,一边就说出了自己当时的想法。 “‘可心牙行’背后的大东家、你没有深挖,只能说明:你有了一个猜测的方向。 猜出来的结果,应该是你现在还惹不起、动不了的人。 而武承伺,却在我们经历了各种危险之后、拿到了最大的好处。 你从头到尾不露面、不出声,我不相信那是你的甘心认命。 那时我就在想:武承伺那个宰相,做不了多久。 可一个月了,你都没有任何动静,只一心扑在积案上。这就让我想不明白了。 我还时刻准备着、随时能配合你呢。 然后,就听说了武承伺让人敬献玉石的事情。 当晚,我就蹲在了皇宫的、离你办事房最近的那道宫门附近。 白蹲了一夜…… 早朝时,我就啥也没干,就盯着你了。 果然,就看到大家围拢上去观玉石的时候,你的手,碰到了武承伺的手。 速度很快,完全就像是一不小心给碰到的。即触即离。 正得意着翘尾巴的武承伺,根本毫无所觉。 我不相信:那么正直、那么讨厌武承伺的你,会故意凑到他身边去、会让自己的手碰到他的。 之后,我就看到你去了殿角的更衣房。 是净手去了? 我就乐颠颠地等着看好戏。” 说到这儿,宋文往狄映那儿凑近了些。 小小声耳语道:“早朝时,你是最后一个进殿的。还被最高那层台阶给绊得没有站稳、扶去了殿廊最外侧、右边的那根柱子上。那道雷……” 及时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也把抻过去的脖子收回来。 宋文再继续道:“武承伺倒下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躲去了殿柱的后面,想看看那家伙有没有被你给弄死。 如果那家伙死了,你恐怕很难脱身,我想留下来、看有没有机会帮你一把。 结果陛下惊厥了。 大人,您的胆子是真的大。谁都跑光了、恨不能多长出八条腿来,就你、就你不退反进、冒险对陛下急救。 我服了你了。 我捧着心肝、颤着双腿、佩服死你了。 趁着太医院的人赶来的时候,我就溜出了大殿,一溜烟儿地跑你公事房去了。 想帮你收拾收拾东西,然后让你跑路。 可慌乱过后,我又在想:你是会找死的人吗? 救治陛下是你的本性使然,但你应该也有承担你任性后果的本事。 我就不着急了。 就去猜你接下来会做什么呢?那肯定是会继续破案子对? 我就翻了那撂卷宗,知道了你下一处要去哪里,就换了身劲装、提前等着了。 虽然等得焦心急肺的,不过好歹是等着了,嘿嘿嘿。” 狄映看宋文一眼,问道:“那时大殿里正被金吾卫戒严,你怎么溜出去的?” “嗐,你说那个啊?” 宋文放下石头,喘了几口气。 不在意地道:“双手高举、贴着墙根边儿溜呗。 那时我被你骇得两股战战、双腿发软。那别人不知道啊,别人一看就是此前被吓傻了、没能及时退朝的状态? 这种情况在情理之中,何况我表现得那么没威胁、又离龙座还远着呢,那些金吾卫哪有功夫儿搭理我? 他们全盯着你呢。” 狄映:“……” 心道:这还真是傻人的奇怪保命直觉。 看看不知不觉中、已被累出汗来了的傻大哥,狄映到底是抬了抬手,示意五十米外的侍卫们靠近。 帮忙宋文一起搬石头。 宋文抬手抹了把脸,笑着向侍卫们道谢。 彭凉看了眼宋文,眼角抽了抽。 人多力量大,石头堆很快就全部被搬开,下面被压着的一具尸骨、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狄映打开工具箱,一边做着验尸着必须的防护之事、一边示意宋文学着照做。 还特意地叮嘱着宋文:“尸气对活物很有害,且是极难祛除的。 我们验尸时,防护就要做到位,这个是一点懒儿不能偷的。 回头我再给你送些皮毛手套、再给你开张方子,每次验尸后、你要按方子上写的:喝药汤、泡药浴。” 宋文就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在做完防护之后,就急不可耐地、跃跃欲试地、朝着尸骨的头颅摸了过去。 因为他记得:这人是被重物击破头顶而死的。 可想象很丰满,那真实的触感下,宋文忽然就崩了。 他满脑子想的是好好感受一下、五脏六腑却全是大写的拒绝。 尤其是胃部。 在他将触感联想起什么的时候,他的胃部就造反了。 看着去一边狂呕的宋文,狄映微微笑了笑。 仵作啊,验尸的时候是需要联想的。 也只有根据尸体、骸骨上的每一分状态,展开与之相关的画面联想,才能更好的还原死者生前的遭遇。 宋文本就是个很有想象力的人,此时所要承受的、就会比别的人要更多一些。 狄映虽然很是同情宋文,但狄映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教宋文,只能抓住这一次机会,让宋文能多学点儿、就多学点儿。 基于这样的想法,看到宋文去吐了,狄映就站着不动了。 于是…… 宋文吐完后强忍着回来、强迫着自己再去摸,然后再去吐、再回来摸…… 其实乌龟的性格是最坚忍的。 如此反复了四次之后,手软脚软的宋文,终于能适应了。 虽然不多,但也够用了。 第八十五章 带徒、麦子 狄映此时方才动手验骨。 一边教“徒弟”。 “遇到尸体或者骸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嗅闻气味。不同的气味,能告诉我们很多的事情。 然后通过喉骨、盆骨、趾骨等,判断死者的性别。做记录时,也是从死者的性别、大致的年龄、身高、体重开始。 识别完这些后,首先,检查尸体的眼膜、瞳孔,再到鼻腔等五官。尤其是口腔,一定要检查仔细。 再根据人体死后随着时间会产生的变化、眼膜呈现出的状态、尸斑等等,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 随着狄映那醇厚的声音娓娓道来,宋文、彭凉、以及十名侍卫,全都听得入了神。 同时,各自的大脑也在进行着疯狂记忆。 尤其是宋文。 他简直恨不能多长出八十只手、八十只眼睛来。 一边记录、一边观看、一边触摸、一边联想…… 就算狄映叙述的速度并不快、每说至一处、还停顿住让宋文亲自感觉一下,但生怕漏过一个字的宋文,还是手忙脚乱。 早忘了什么呕吐难受感了。 日头爬到天空正中的时候,边验骨、边教学的工作终于停止了下来。 狄映问向宋文道:“现在,说说你的看法。” 宋文听问,就再翻了翻自己的记录、再仔细检查了尸骨上的几处。 然后谨慎地回答道:“根据尸骨上、以及周围的蝇蛆、虫蛹、甲虫等的繁衍和死亡状态判断。 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去岁、也就是大夏历5年的十月初二、下晌的申时至酉时初之间。(15:00-17:00) 死亡原因:头顶正中被重物击打所致。 由此可见:这名死者应该就是韩立行了。 重物的体积并不大,砸出来的凹坑、就跟我一拳头竖着砸下去的大小差不多。 但明显力道很强,将头顶的骨头都砸裂了,裂得像蜘蛛网一样。 是锤子?那锤头得有多大? 倒像是小一些的斧子头给砸出来的。 但大部分的斧子头是方形的?或者两头圆、两头方的? 这么圆溜溜儿的,到底是什么给留下的呢? 还砸的这么准……挺奇怪的。 而根据大人您之前教的:这死者骨头上的旧伤挺多。 有摔的、碰的、撞的,还有被动物给啃噬过的。 您也说了:这些旧的骨伤,说明死者生前长期放羊,且在放羊的过程中、遇到过几次意外。 那他的家境就不太好。 可禁肉令才颁布了两年。以前羊肉还是卖得出价格的。怎么就会过得那么苦了呢?” 狄映听了宋文的分析,夸赞了他:“记得很清楚、也有了自己的判断,很不错。” 夸得宋文脸都红了。 脸红红地道:“先生比学生年轻得多,被您这么一夸,我感觉怪怪的。” 狄映:“……跟我师傅学的。咱们就算是切磋交流,也不是什么师徒。” 宋文好奇了。 扔掉古怪感就问:“您还有师傅呢?是谁是谁?是不是很有名?很厉害?” 狄映摇头。 想到那位老人,狄映有些伤感地回答道:“不知其姓甚名谁。我小的时候遇到他。他就每日让我进山去找他学习了。” 宋文听出狄映不愿意多说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 就像狄映不说那雷怎么弄来的、给武承伺下的究竟是什么毒,宋文即便再好奇,也不会追问一样。 有些秘密,独属于个人。 “接下来我们要去做什么?” 宋文转移了话题。 狄映站起身,指了指小溪的方向。 “走,再去泡会儿澡。都去。然后弄点儿吃的,吃完就去找韩立行的家人和邻居。记得把韩立行的骸骨装好、带上。” 韩家村,离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还比较远。 等他们牵着马、步行、循着有可能是韩立行牧羊的路线、找到韩家村的时候,日头已经偏斜。 狄映计算了一下单程走过来的时间:有大半个时辰。 路线经过的大部分地段、都是山脚或荒林。 那些地段上,有新鲜的羊粪、羊蹄印子,还有不少。 不过在谷口的附近,是没有的。 应该是别的牧羊人,绕过了那片山谷。 “恁们是啥人?” 还没进村,就被一个拎着大水壶、提着筐子的老农拦住了去路。 狄映见状,笑眯眯地正要上前搭话。 宋文蹿了出去。 二话不说就从老农另一只手提着的筐子里、拿出一只碗,双手捧着向老农伸出去。 “大爷,我们听说你们村里的羊养得特别好,就想来看看。结果走迷了路,好不容易才找到。快渴死了,您给点儿水喝呗?” “哦,原来是想买羊的啊。” 老农一听,脸上戒备之色顿去,一边放下筐子就给人倒水。 一边还热情地招呼了起来:“来来来,都来,到那边的树下去坐着,能凉快些。大爷给你们倒水喝。” 一口地方腔。 接着水的宋文,还不忘了偏头冲狄映做个鬼脸,然后一咕嘟把水喝完,就接过大爷手里的水壶和筐子,去了村口的一棵大树下面。 大树的周围、围着一圈儿石头砌成的围栏。 那些石头的表面、估计整天被不知道多少个屁股、或者多少条腿、给磨得光洁儿溜溜的。 大爷提的水都是烧开过的,等大伙儿喝完水,狄映便道:“大爷,您这水是要送去地里?这季节的麦子熟了、是在割麦子?您带个路,咱们也搭把手去。” “哎呀,那可不能嘞,恁是贵壳,咋能帮饿们收梅子嘞。那可豁得慌,恁们的衣裳比那梅子还贵重嘞。” (就玩了一句土言哈。全玩儿的话,估计得有不少人要揍我了。) 大爷一听就连连摆手。 狄映笑眯眯起身,轻挽着大爷的一边胳膊,带着对方边往前走。 一边就道:“没事儿,咱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干点活儿只当锻炼锻炼身体。 大爷,您家那地离得远不?是那边不?这边呢?这边是谁家的地?怎么没人割呢? 后日大概就会有小雨了,这都被风吹倒了不少,再不割,得烂地里头了。” 第八十六章 啥县令? “唉,说得可不是嘛。” 大爷不知不觉间、朝着自家的地头方向去,也不知不觉地就跟狄映聊起了天来。 “这边的地,是村长家的,他家儿子多,不急着收。明儿一准就能割完。那边那块,后生你瞧。 那儿的麦子被风吹倒得更多,可惜了了哦。韩茂林老两口身体差,就种那么两亩地,都种不好。 以前他家里那唯一的儿子、闲了就放羊、忙了就下地,村里人再帮衬帮衬,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现在立行那孩子死了,媳妇儿也跳了河了,就剩下茂林两口子、带着两个还没桌子高的娃,瞧瞧,粮食就这么给伏地里了。 明儿啊,我就让我家几个小子,去帮他们割回去。 对了,后生啊,你会看天气啊?后日真的有雨啊?那你知道哪个时辰会下雨不?” “会看一点儿,不多。估摸着那雨:得后日吃完晚饭后去了。” 狄映谦虚地回答。 大爷看他一眼,竖了竖拇指道:“能说那么仔细,肯定就是有准头嘞。这地里的事儿、家里的事儿,还得是你们读书人有用。 可读过书的、都去当官了。 当了官了,谁还愿意管地里的事喔。 地也不管,人也不管,就是立行那孩子被人杀了,也都没人愿意管那事儿了呢。” 狄映:“听大爷您这语气,韩立行还是个不错的人呢?” 大爷点头。 “可不是不错咋的?别看他家就他一个娃,要说村里头的人有个啥事情,他都愿意给人帮忙嘞。 以前,有那羊子遭了祸了,他也从不吃独食儿,都会分给村里日子苦的人一些。 这两年倒是没有送了,都白白地扔了,可惜了了的。 倒是羊子的价格贵了不老少呢。总有城里头的、像你们一样是富贵人家的、来收些活羊。 他家日子好过着呢。可他没有图那些,有了银子了,就给村里头到处修路、铺桥。 你说,怎么就能有那起子坏心眼的人,把他给害死了呢?太没良心了。 偏官府还不管了,都不知道那遭天谴的糟货是谁。 让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整日里都提心吊胆的。” 狄映赞同地道:“是官府太无能了。大爷,照您这么说,韩立行就没个仇人啥的?跟别的羊倌儿也没打过架、吵过嘴?” “吵啥呀,” 大爷说着指向不远处的、左右两侧的山,道:“羊子贵,能买得起小羊娃子的有几个? 咱们村,就立行和韩明两个娃放羊。你看看这么多的山,各往一边放,哪能吵得起来? 就是立行死了,韩明才去他的地盘上放羊,韩明那娃总想找出害立行的人。多危险呢你说是不是?” “爹!您又跟人胡咧咧个甚嘞。这半日才把水送来,渴死我们了。” 这时,狄映和大爷已经走到了田梗上。 隔老远,看到狄映这么一行人,就有人好奇,还有个应该是大爷儿子的人,迎过来打断了大爷的聊兴。 宋文就上前,将水壶和筐子提给对方,顺便,拉着对方说了起来。说要帮对方收麦子云云。 三两句话,就跟人聊得热络得不行。 把人也说得不好意思拒绝,就去借了些镰刀,大伙儿一块就下了地。 大爷则高兴地回去、说给他们做饭去了。 狄映也脱去外袍,撸起袖子、挽起裤腿,操着镰刀,“唰唰唰”地割了起来。 这麦子熟透了,抓拢、割、放的时候,力气还不能使太大了,不然麦粒就掉地上了。 断了的麦穗能捡、麦粒可就很难了。 而看到这群贵人、干起活儿来都很熟练的样子,大爷的四个儿子就有些疑惑了。 起初他们还以为:这些贵人就是到地里头、随便打个样儿、好回去表表功的。官府不都天天这么干吗? 现在看着就越看越不像。 忍不住就打听起了这一行人的身份。 十个侍卫都是穷苦出身,加上宋文与人交流的能力,很快就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以及,周围田里也在干活、对这一行人同样好奇的、人的打量。 狄映没有掺和他们那些家长里短的聊天。 狄映一边割麦、一边注意起了田里的土壤。 还间或捻了几颗麦子,看了看里头的麦粒。 看完也没扔,直接就丢嘴里了。 宋文有样学样。 大嘴嚼起来,还挺带劲儿。 “你们饿了?要不……你们别干了,回我家去吃口热乎的。” 韩大儿看到了他们的行为,极不落忍地出声道。 狄映笑着摇头,一边将割下来的麦把堆好,一边就问道:“你们这田养得挺好啊,麦穗也饱满、麦粒儿也香。” “哎?这您也瞧得出来?” 韩大儿再次惊讶了一瞬,然后就笑开了。 笑出了最纯朴的、农民汉子的样子。 “咱们县的县大老爷是个好人来的,田间地头的那些个事儿,就是他经常跑到村里头给教的。自打他当了县令啊,地里的粮食产出就好了不少。他也不乱加税,咱们的日子听说比其它县的、都要好过。” “就他有点儿笨。” 十二岁左右的韩四儿,突然接了句。 接完就被韩三儿给拍了一脑袋。 “胡咧咧个啥?那是县大老爷,能笨喽?笨了能教好咱们种地?他、他那只是不太会破案子罢了。” “那还不叫笨?案子都破不了,当的甚官嘞?我家没饭吃的时候,都是立行哥送的粮。结果他死了,县大老爷还找不到凶手,真是没用。” 韩四儿不服气地回怼。 这话给韩大儿听生气了。 斥责韩四儿道:“张县令是咱们的青天大老爷,甭管他会不会破案子,他没欺负咱们老百姓、还让咱们吃饱饭,就是大好人。你再胡说,看我不揍死你。” 韩四儿不出声了。 狄映则适时地问向韩大儿。 “为啥你们都说那县令不会破案子?” 韩大儿听问就抓了抓头皮。 满脸纠结了好一会儿后,才回道:“立行哥死了,那县令没抓到害死他的人。其实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就死了,张县令都没找到凶手。大伙儿就……” 第八十七章 激情杀人 狄映就笑了。 笑着解释道:“县令也是人。县里那么多的人都归他管,他顾不过来也是有的。 若再遇到狡猾的坏人,案子就更难破了。别说他了,就是大都城里的那些个儿大官,也不是桩桩件件都给破解了了的。 张县令能让一县之境内的百姓吃饱穿暖,是个好的。那可比破案子要艰难得多了。” “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韩大儿点头。 周围听到他们聊天的人,也纷纷赞同地点头。 而谈起了县大老爷,大家的话题就多了起来,你一嘴、我一嘴的,聊得兴起。全是夸其人是个怎样、怎样的好官儿。 日头斜坠的时候,所有人才收工返村。 返回村后,还要把他们边割、有人边用板车给拉回村曝晒的、带杆儿的麦穗、摊摊翻翻、敲敲打打。 狄映他们没跟着进村。 就在地头、和热情邀约他们吃饭的村民们告别后,绕了一个大圈儿,避过村民们的视线,绕去了韩立行家田地旁边的山林里。 今晚,他们得帮韩立行家的麦子也给收割了。 至于他们自己吃的嘛,侍卫们带的有干粮。 就这样,在帮完韩立行家、又帮村民们赶在下雨之前抢收的两日后,狄映说服了韩立行的父母、同意让他打开了韩立行媳妇、林氏的坟。 验骨后,证实了村民们的说法:林氏,的确是自溺而死的。 说起林氏,韩立行的父母也是老泪纵横,心疼又痛惜。 心疼那么个好儿媳妇、就这么没了; 痛心其就那样扔下了孩子们、追随着韩立行去了。 老两口言辞恳切、情感真实,狄映排除了他俩说谎的可能。 也就是说:排除了凶手行凶、与林氏有关的可能。 重新安葬好林氏,狄映留给孩子们两本书,一行才彻底离开了韩家村。 去往了平安县县城。 县城不太大,城墙倒挺高。 进去也没被收进城税,守城门的兵士们,个个儿还挺精神,面上也笑吟吟的。 有挑、推、担、拉等重货的,兵士们还会主动上前去帮一把。 县城里的环境也挺干净,百姓们脸上的愁苦之色也不浓厚。 看得狄映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一行人找了家客栈、包了套院落住下。 他们现在吃穿用度、全是宋文掏的银子。 谁也拦不住。 用宋文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京兆府衙门,管不着天、管不着地,忙得脚不沾地、还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架不住什么事儿都能过过手啊。咱也不贪贫苦人的,但收些个富贵人的孝敬银子,总是行的。 不然,应酬来、应酬去的,我全家早就饿死了。” 宋文是这么说,赵三他们,也是这个话。 赵三他们虽说是金吾卫,但抄家之类的事情过后,上官也会分些好处给大家。 而抄家这样的事情,近年来越增越多。 仅来旺财的那个推事院,在这两年间,就让几百户人家销了户。 总之,狄映一行人中,就狄映最穷。 他也不跟自己人客气,用晚食时,香辣的揪面片儿、都吃了两大碗。 吃完在院里消食儿时,狄映就问向宋文道:“这几日,看你总在思考什么似的,怎么样、想出个头绪来了吗? 这几日忙忙碌碌的,宋文每次欲言又止,狄映就是没接他的茬,绝口不提与案子有关的事。 把个宋文憋得只能自己不停地去琢磨。 现在听到狄映终于问出来了,宋文还有些儿激动了。 “我们在韩家村打探了两日,听到的全是说的韩立行的好话。他也从没与人结怨结仇。 相反,记他恩的人不少。 应该可以排除仇杀。 而他和媳妇儿的感情也很好,两个孩子也被教导得挺好,韩立行也没有与外面的女子、有任何传闻或者是不好的事情。 他媳妇儿也没有什么不好,最后还跳河殉了情。 那么,应该也可以排除情杀。 最后剩下的、只有激情杀人了。 还记得韩老汉说过的话?养羊的人少了,但羊的价格贵了。 咱们也都清楚:‘禁肉令’禁的都是……咳咳。 可韩立行死后,他的羊群并没有被卖掉。 他爹不能放羊,就把羊给圈起来养了。 日日里就和那两孙子去割草回来喂,舍不得卖羊。羊群的数量也没有减少。 那就排除凶手的目标是韩立行的羊。 大人,我弄不懂了。脑袋都快想破了,也没琢磨出来:凶手到底是为啥?” 说完,宋文吐出口长气。 可他才感觉舒服点儿了,就又被狄映的一句话、给生生堵得噎在了那儿。 “我也不知道。”狄映说。 宋文:“……狄大人,您行行好,就帮我解解惑。我知道您想锻炼锻炼我,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您要实在不想说,哪怕提点一下也行啊。” 狄映笑,笑着问了一句:“如果你是县令、碰到了这样的案子,你怎么办?” 宋文:“……” 一抹脸、一甩手,就道:“若我已经尽力,却不能破解该案,就会上呈刑部解决。” 狄映:“……我可算是知道:大理寺积压的那么多案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宋文:“……你打人别打脸啊,不是所有的官都能叫狄映的。” 狄映:“这么高的赞美,映,愧不敢当。” 宋文:“您一边受着、一边为我解惑呗?” 狄映微笑。 他挺欣赏宋文这执着的精神。 就问道:“既然我们怎么找、怎么想,都没有发现凶手对韩立行、行凶的目的,那么,我们接下来要找什么?” “找这平安县的县令张柬,细细询问该案的始末、以及当初经手办理该案的人员。” 宋文不假思索的回答。 这个是处理案情时的一个过程。宋文自然也清楚他们来平安县的目的。 只是狄映人都站在平安县了,却还让宋文猜这个目的,宋文回答完后,就有点儿懵。 赶紧补了句道:“你明知故问、肯定是又要打我脸了。” 狄映:“……不至于,那些流程肯定还是要去走的。” 宋文:“感觉你话只说了一半。是不是流程是让我走、你自己去干别的?” 第八十八章 民生县令 狄映轻轻摇了摇头。 否认道:“你不是负责调查该案的人,你个从二品官突然跑去找人家县令、容易把人给吓着。 届时就有可能让人夸大案情、将案子说得比较严重,会造成误导。 而我也不想人人都知道、你跟我裹在一块儿了,所以官面上的事,你就别出头了。 明日里,你就带上许四和孙七,在县里到处转转,打探一下富户的人数、包括官员们的为人、品行等情况。” “您觉得和那些人有关?您还是认为会有可能是他们收羊不成、反起了杀心?但那样杀人的方法、可不像是那些人会有的手笔。” 宋文闻言,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就说了出来。 感觉自己直指了重心。 狄映微微颔首。 他慢慢地踱着步子、慢慢地出声道:“想要把一件案子办理清楚,除了找凶手的行凶动机以外,第二点就是行凶条件。 就是凶手是怎么样做到、如此这般杀人的方法和手段。 我们现在只知道案卷中记录的:韩立行被杀的现场周围、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人留下的线索。 但具体是不是呢? 其中有没有人说谎?有没有人偷懒?有没有发现了什么却不以为意?还是张柬查案的过程中、根本就不够严谨呢? 不管怎么说:其中必定是有疏漏的。 导致我们目前:既不知道凶手的动机、也不清楚凶手是如何做到杀人无痕的。 韩家村的村民们、以及我们这一路过来听到的,都是张柬如何致力于县里的民生、如何清廉友善、光明正直。 却没有听到过一句:他办案如神、公正无私的。 那么:这个疏漏,就一定是与其有关。 咱们就要看看:这位县令究竟是不会办案?不懂办案?还是根本只是在对案件的处理上稀里糊涂。” 宋文听懂了。 感慨着道:“朝中有些官员,是有着做文丞武相的才能的。但要让他们破解案情,却是不能的。 所以我才会说:不是所有的官员都叫狄映。您的推理之严谨、思路之开阔、逻辑之缜密,都令人拍马难及矣。” 狄映:“……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你能和所有人都交好了。” 宋文:“……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真心夸赞与你,你每次不接受还打击我。” 狄映笑了笑。 笑着轻声道:“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尔,纵是比旁人多思考三分,也是不想出错而已。” 说着就转了个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边往屋里走、边道:“消完食儿了,回去睡。” 宋文看着狄映进屋、看着他的身影、被烛光映衬在窗户上显出来的模样儿,脑子里只有三个字:本分尔。 这一夜,宋文就连梦里都在想:穷尽自己一生、是否能做成像狄映那样的人? 清晨大伙儿在院子里洗漱时,狄映看到宋文眼下的青黑,就打趣道:“宋兄这是思家、以致夜不能寐?” 宋文:“……” 他无话了半晌后,才憋出一句:“你总算是有点儿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了。” 狄映:“……” 他进屋吃包子去了。 这让一直被打击的宋文,心情万里无云。 吃饭的时候,还跟狄映抢包子。 …… 五月二十八日,辰时半刻。(8:00) 已近不惑之年半数的张柬,正在自己的公事房内处理公务。 “二十五日那晚的雨水,让一些还未来得及收麦的村民们遭了殃。今日一早,下官去那些地方上、看过村民们的抢收情况。 有的还没收下来、就在地里发了芽、或发了霉的;有的收下来了没能及时晾晒、或及时收回,也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请问张大人:那些确定不能食用了的、也照往年的方法处理吗?”县丞问道。 张柬闻报,黑瘦黑瘦的面容上、两道已有白毛的眉毛、就紧紧地皱到了一起。 将眉心间深深的竖纹、皱得更深、更长。 不过几息后,又松了开来。 “能挽救的还是要尽力挽救。实在挽救不了的,就将它们都按照一斤三个铜板的价格、集中收上来、送到作坊去。 让作坊将之给煮了,再曝晒,干了磨成粉,再和其它的细糠、麸皮等混在一起,按一斤一个铜板的价格,卖往各处。” 这和以往的处理方式不一样。 县丞就担忧地问:“张大人,如此一来,咱们县里的公银就不够支出了。” “别担心,” 张柬笑得唇角两边的褶皱、像层层波纹般出现。 “‘禁肉令’不会有多长久的。等陛下一旦取消,渴肉了这么久的百姓们,饲养家禽家畜的数量就会猛涨。 三个铜板收、一个铜板卖,看似亏了。但那些细糠、麸皮等收上来的价格非常低廉,只要制作出来的成品全都能卖得出去,那咱们就亏不了。 只是需要县库能支撑过这一段时间。” 县丞闻听,遂用力点头。 点完头后,就建议道:“张大人,那告老还乡的陶长岭陶老大人,府中甚是奢阔。昨儿下晌,陶府有送请柬来,想邀请您赴陶老大人的寿宴,卑职建议您还是走一趟,顺便为县库拉拉助银。” “不去!” 张柬对此建议断然拒绝。 已掺白了的短须抖了几抖后,再道:“那陶老大人的长女,嫁给的可是……本官不想与他们有何牵扯。 另外:你盯着点儿陶府,他家那十四岁的五孙子、有些聪慧过了头,别让他闯出什么祸事来才好。” “大人您说的是陶清?那孩子只一心痴迷恪物,能闯出什么祸事儿来?” 县丞有些吃惊地问道。 张柬迟疑了一下。 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表情有些纠结。 “说不好。本官夫人曾在街上采买食材时,听到陶府的丫环说:她们五少爷喜欢用活禽、活畜之类,做钻研恪物用。 本官就担心:今日是那些个小的活物,日后呢?会不会冲着人去呢? 总之,你们就多盯着些。如果陶府上采买活禽畜类的数量有所增减、就及时来报给本官。 最好你们能找找看,有谁与那孩子交好、品行还比较好的,就让其去给劝诫一番,改掉用活物做钻研、究学的癖好。” 第八十九章 滑不溜丢一泥鳅 “是”。 县丞答应下来:“大人您真是忧国忧民,此事在卑职等眼中、视为寻常,您却能从中发现端倪、且愿意出手做提前预防,卑职十分佩服。” 张柬听了却是叹气。 “本官于案律之上不甚灵通,也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寄希望于在扼止之中了。辛苦你们多尽些心。” “不辛苦、不辛苦。” 县丞忙辞、双手直摇。 这时,有人通报:“大理寺右丞狄映狄大人,莅临。” 一听有上官到了,张柬连忙起身,就让县丞去召集衙内其余官员,自己则快步往外行去,准备迎接事宜。 不过一开门,就看到一位二十岁左右、国脸阔额、浓眉凤眼的年轻男子,身着正四品下的官服,带着几名侍卫,大步而来。 凤眼男子虽然年轻,却已有不怒自威之势,令人生不出半分轻视之心。 张柬急忙迎上。 双方一番官场寒暄之后,张柬将人延请至正堂。 狄映在上首处坐下,端起茶盏徐徐饮了一口,就出声说道:“张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本官到这平安县城,只为一桩陈年悬案。 不知张大人可还记得:韩立行被杀一案?” “记得。” 张柬正襟危坐,听问后立刻就点头回道:“那案子下官有细细详查,却苦无线索证据,只得上呈刑部。 刑部只回函,称:已知。便再没了下文。不曾发还案宗、也不曾派人至本县察查。 下官等待无果,无奈只得搁置。如今有狄大人您亲临指导、亲查此案,下官感激不尽。” 狄映闻言,看了张柬一眼。 心道:这还真是一推二五六、甩得干净又干脆。 “张大人,你可知你治下百姓们,是怎么评议你的吗?” 狄映收回视线,低头饮了一口茶后,徐徐问道。 张柬的脸上、就浮现了一抹抱愧的神色。 一只手在腿上搓了两下,摇头回道:“下官虽说不能精于案律之事,但因出身农户,故而,对土地产出、田间粮果等事务较为熟稔。 因此得、最重口腹的百姓们夸赞几分,也是有可能的。” 说完,张柬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显得既谦虚、又谨慎; 既承认了自己的缺点、也表明了自己的功绩。 给狄映的感觉就是:滑不溜丢一泥鳅。 狄映继续饮茶。 茶叶是正常的茶叶,就是那种各地方上、专门备来待上官的、有等级的茶叶。 俗称:招待茶。 等级根据地方最高长官的品级、略高一级。 这时,就有县丞主动出声道:“我们张大人是十分勤谨的。日里在全县奔走、夜里还需案牍劳形。 百姓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都对张大人叫好不已。” “是啊是啊,我们平安县年年粮食丰产、百姓们能得充食裹腹,谁都对张大人夸赞不已啊。”县尉接口道。 书吏也竖起双手的大拇指,用力点着头。 接话道:“我们平安县上,极少有流离失所的百姓,其它县的百姓们听说了我们平安县的好,还纷纷搬家迁口、哭着喊着要来呢。 这都是我们张大人的功劳,也足见他有多受百姓们的爱戴和推崇。” 书吏一说完,其余的小官员们,也纷纷开口夸赞,好听的话是一堆儿、一堆儿的。 张柬听了,连连摆手,谦逊地道:“大家过誉了,百姓们谬赞了。本官于政事上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还时时需要与大家共勉。” “哪里哪里,张大人您就是太谦虚了。” “就是就是,张大人您居功不自傲,实乃我辈楷模也。” “……” 狄映看着、听着,一时之间只觉这堂下、仿佛一团团盛开的花,晃得人眼花缭乱的。 抬起手,狄映将胳膊肘支在方桌边,用两指撑住自己的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没有打断他们,就听着他们在那儿继续花式儿地吹捧。 直到张柬“咳咳”了两声。 堂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察觉到一众人投来的视线,狄映保持着姿势不对,也没有睁开眼睛。 只淡淡地开口问道:“律若不明、何来序?” 一众官员:“……” 这就如当头一瓢冰凉凉的水、将在场的他们都给浇了个激灵灵。 县丞最先忍不住,起身就道:“生而存、存而序,生为序先、乃重中之重也。待生稳定序自存,狄大人何故揪小轻大、重序放生?” 这话一出,没等狄映开口,张柬自己的脸色就变了。 他立时驳斥县丞道:“尹县丞,休得妄言!狄大人乃朝中律官,不问律问什么?难道要狄大人跟咱们谈田酸盐碱?麦稻种收?” 斥完尹县丞,张柬又换了脸色。 诚惶诚恐地对着狄映行礼,抱歉地道:“下官一向对人宽善,倒纵了他们几分年少轻狂,以至出言无状,还请狄大人宽宥则个。” “呵呵呵,” 狄映笑了。 笑得见了牙,眉尾却一对不动。 眼里,亦没有丝毫的笑意。 “张大人,你这口才,不去当国朝执宰,当真是可惜了了了。本官就不行了,本官年轻,说话就拐不来那么多的弯。 你已年过四十、方为县令,足见不是没有来由矣。” 说到这儿,狄映坐正身体,双手撑在腿上,先让彭凉打开他们出发时、就带出来的一个木箱子。 再对张柬道:“你上任平安县县令一年零两个月,呈递给刑部的悬案为38桩,涉及人数为419人。” 见张柬有急于解释的意思,狄映抬手阻止他。 从彭凉打开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厚度为5寸的木匣。 狄映再对张柬道:“认识这些木匣?全是你递交上去的案件卷宗、以及相关的物证等等。 做县令前,你为扶风县县丞,当时你的上峰陈县令,了无建树被罢免,你被升职调任至此平安县为县令,没错? 所以,你别跟本官说什么:你于律不通、办案不力。” 说着,狄映打开木匣,并将之竖起,给一众官员们看。 再道:“张大人的案宗,写得条理明晰、来由清楚,且对物证的收集和保护做得非常细致。 由此本官不相信张大人是糊涂之人、更不相信一个能关注民生的官员、会不懂得律法乃是国之重基。” 第九十章 踏阶之石 狄映站起身,双手负背,看向张柬。 “你只是过于谨慎了。这些案子中可能太麻烦了、也可能会牵扯到一些大人物、或者是权贵之流,你便为了避责,统统做了上交处理。 这样一来,你就无功也无过。 有时候,不,是有很多时候,我们这些朝廷官员,真的就是只要求:无过而已、无过就好。 你还真是深谙其中做官之精髓。 跟陈县令学的?所以,他的毫无建树被罢免,又让你心有戚戚焉,所以,这些案宗、才会被你做成这副样子。 功里取过、过里留功。 本官欣赏你做事的细致、留功的狡诘,但也可以从中看得出:你是真的不愿意在律案上、多耗功夫。 你是真的更看重田地产出。 因为那个:更容易出功绩,是? 而律案,劳心费神、却往往可能只会为你招祸,还并不能借以此道、得以快速升迁。 你便避了。又不想让上官们真当你是个律案废物,你便将案宗做得细致又漂亮。 大概你是想着:悬案一呈,上面就会派人下来。再依着你做的案宗,以最快的速度破解案情。 届时你再巧言几句,上官的功劳有了、对你的欣赏也有了。 至于百姓们认为你不擅办案,那不重要。上官一翻案宗、一快速破案,就能清楚你的本事。 同时也能看到、你在民生上所做出的成绩和贡献。 你想要的:也就是这点而已。可惜,上面没有人来,你所做的,几乎都做给瞎子看了。 好不容易等到本官来了,你却又见本官年轻而心生失望,还有不忿。但也仍抱有一线期待。 所以,你表现功绩的同时,还是忍不住言里含针。” 狄映说着,面色转冷。 严肃地道:“藏拙、谦逊、待下宽和、视民以贵、谨慎仔细、捧上奉下、好官啊! 可你是怎么能将律案当成进阶之石的?!这是能任由你算计的事务吗?! 是不是你还在想:穷死的、饿死的、会比意外而死的更多,所以你才更重生而轻序? 这就是你的理由,是吗?! 简直混帐! 现在全平安县的百姓都知道你于案无能,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会导致什么吗? 这才仅一年,大案、要案的数量就到达了如此之多。再往后呢?你有没有好好地想想清楚?! 你主意为百姓们吃饱、让田赋能足额完成,可你给百姓们留下的这种印象,会让他们的生命财产都朝不保夕!” 说完,狄映深深地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 看着额际已冷汗如雨的张柬,狄映再一指那个木箱道:“限你一月之期,将这些案子全部了结。如再有懈怠、耍滑,本官就完你耕种之愿!” 言毕,狄映拂袖而去。 留下心绪复杂难言的张柬、和一众战战兢兢的县衙官员们。 其实不光是他们。 就连赵三他们,都对自家大人突然散发出的威严之势、给震得缩了缩脖子。 这是自他们跟着大人以来、第一次见大人与官员面对时、如此…… 没法描述、却又……如此令人震撼。 而跟出县衙之后,他们听到的却是、彭凉的问话声:“大人,您是在为张县令惋惜?” 十名侍卫:“……” 齐齐心道:这叫惋惜?这把人的脸皮、彻底从里扒到外了都!彭队长会不会是用错词了啊?会挨大人骂的?没见大人都气得嘴唇有些发抖了吗? 赵三抬手,自后轻扯了扯彭凉的衣袖,示意其赶紧别说了。 却只得到了彭凉一个安慰的笑容。 赵三:“……” 这是队长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啊? 这时,侍卫们听到了狄大人的回答。 “张柬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也很有才。他只是……心眼儿太多了。 他的打算应该是:一边将案宗做得漂亮、一边利用百姓们对他不精办案的说法,以让上官下来平安县破解悬案之时的想法、形成高度反差。 从而对其留下深刻印象的目的。 我是替他惋惜,惋惜他那脑子、就像好铁用去了打制铁锹、且还没有用在锹刃上。” 侍卫们:“……” 而他们还没有去揉脸,就听大人长叹一声,又道:“可惜他那相宰之才了。若他真能痛转心性和观念,我也不介意推他一把。” “那您不就有可能落入他的‘升官圈套’了吗?万一他的这一切行为、都是在做的两手准备呢?”彭凉追问。 狄映笑了。 笑容里,有坦荡、也有悲凉。 “比起我,他更适合那个朝堂。如果推他上位、能对国朝、对百姓们更好,就算我成了他的踏阶之石,又有何不可? 毕竟:他的心性和品性、以及能力,是真的还不错。 这就够了,不是吗?” 彭凉:“……” 他看着自家的大人,星目中,俱是感动与感慨。 世上就是能有这么一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去计较个人的得失与荣辱,而是始终大度能容。 能从沙里找金子,即便这沙子曾经硌过他自己的眼。 就像当初彭凉都那么对大人了,自身怕都难保的大人、却还在为他彭凉考虑报仇之事一样。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格局、真正的一心为国朝、一意为百姓了? 可惜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得遇狄大人,是他彭凉三生有幸矣。 而侍卫们,也因为狄大人这最后的话,给真正地震撼到。 此刻他们才总算有了些明悟:这,就是他们家的大人、狄大人! 狄映却没他们想的那么多,也不知道他们有想那么多。 不再去谈张柬,狄映站住脚,吩咐道:“赵三,你们几个去找、当初去韩立行出事地点、探查线索的衙差们。 再细细打听一下,当时那现场有何异状。多微小的都要他们想起来。” 赵三等人领命而去。 狄映再对剩下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去对县里的权、贵们摸摸底。既然张柬对有可能涉及到他们的就避过了,那么,杀死韩立行的凶手,就有可能和那些人有关。去查!” 第九十一章 人品贵重、做梦 说完,狄映就带着彭凉,去了平安县的驿站。 韩立行的案宗并不在那个木箱里。 这案子狄映既然已经查到了一半、就不会再转交出去。 虽然张柬给狄映了一种感觉:其实张柬对凶手是谁、可能有了几分猜测。 狄映也不会去打听那个猜测。 他现在不信任张柬。 那家伙肚子里的肠子:太长、太绕了。 至于木箱里其余的案件:详细得离破案就差临门一脚了,狄映就让张柬自己去踢。 挑中韩立行的案子,只是因为只有这桩案子,张柬可能的确是没有找到线索和证据。 也就是说:离着那道门有点儿远,张柬是真踢不着。 狄映就自己来。 …… 而另一边。平安县城内、陶府。 陶长岭原是太子李旭轮的太傅。 能为太子太傅的,一般都是德行高尚、人品贵重、学问深厚、名声显赫的君子,许多是朝廷宰辅或重臣。 陶长岭……因当初反对女帝掺和朝政无效、愤而告老还的乡,且带回了所有的儿孙们。 如今七十有余,儿孙辈们也都辞了官、热热闹闹地守在陶长岭的身边。 陶长岭膝下行五的孙子——陶清,却闲不住。 陶清酷爱、甚至是痴迷于恪物学,每日里对此的研习就没有断过。 这日,他又琢磨出了新奇的物什。 就是拿一根长杆子、如何去撬动杆子另一头的重物。 把十几个跟随着陶清的下人、忙得浑身大汗。 而听着陶清那边院子里传来的呼呼喝喝、跑来跑去的声音,正在葡萄架下歇凉的陶长岭,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生,他培养和教导出来的学生无数,有些甚至还高居朝堂。 但他就是教不好陶清这个自己的孙子。 陶清也成了陶长岭的一块心病,就像他一生荣耀光辉的先生生涯中的、一坨泥巴。 可陶长岭没办法,孙辈中,他最疼爱的还是陶清。 索性也由了陶清去。虽然匠人的地位低下,但他反正也没想让陶清入仕,又何必拘着? 只是…… 陶清有些太任性了。 在研习的过程中、分寸不是能很好地掌握,陶长岭劝之无果后,就多安排了人跟着陶清,以免其做出出格的事情来。 或者……为其收个尾。 这是很欣赏陶清才华的陶长岭、身为老一辈能做的事情了。 这时,有下人来报说:大理寺右丞狄映、来平安县查案子。 陶长岭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他现在是家乡遗老、虽然“乞骸骨”了,但身份地位依旧贵重。 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右丞,即便是陛下亲临平安县,也会依礼来看看他。 那个狄映,居然没有上门来拜望、甚至连个拜门礼都没有送,这就是不把他陶长岭放在眼里了。 不过…… 想了几息后,陶长岭便将这事儿给轻轻放过去了。 人老了,就得服老啊。 人家是来查案子的,不拜就不拜,自己还不至于跟个后辈计较这些个。 这年头啊,懂礼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陶长岭“哼”了一声,回屋去了。 心里到底还是琢磨了起来:明日就召见狄映、提醒提醒他手别伸得太长、要注意办案的分寸。 …… 而身处驿站的狄映,在收到侍卫们探查的消息时、听到陶长岭居然在此地养老、愣了愣。 国朝遗老、身份贵重。人虽不在朝堂了,却因门下充要、仍可轻易左右朝中局势。 所以无论是谁、哪怕只是路过其所住之地、也必须得上门拜望。若是实在来不及、也必须得呈送上门礼、以示敬重。 他狄映,疏忽了。 现在估计人家业已收到自己来了平安县的消息,狄映再想补救,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狄映也没想补救。 疏忽了就疏忽了,走时再去认真道个歉就行。那等人品贵重之人、不会与个年轻的小官员计较。会包容的。 可狄映在听完所有侍卫们、回报的消息后,就不太确定……自己会不会惹怒陶长岭了。 “大人,有衙差说:韩立行死时、是脸朝下的前扑状态,所处位置离直崖较近,大概不到一米之距。” “大人,去过出事山谷的衙差中、有一人曾提到过一点异常:就是韩立行的脑袋上,有残余的蛋液之类的物什。 他们估计是崖边小树上的鸟蛋、不慎掉落给留下的。没有在意。不过,他们觉得草丛中散落的蛋壳、蛋液有点儿多了。” “大人,这平安县城内,属权、贵的人家中,只有陶长岭陶老大人的五孙子陶清、行为有些怪异。其痴迷恪物,经常有拿活物做研习之用的习惯。” 狄映听完,闭了闭眼。 现在:所有的线都能连在一起了。 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陶清! 但推理线虽然成立了,证据链却依旧缺失。 狄映想了想后,决定秘捕陶清、以及日常跟随陶清进出的贴身小厮等人。 那些人,对自家主子的秘密,最是清楚不过。 …… 夜凉如水,让白日里处于热浪中、烦闷不已的人群,纷纷陷入了沉睡。 陶清却还没有睡。 他不稀罕这点儿凉风,他的屋里到处摆放着大大的冰盆,让他不但不困、反正精神抖擞。 他伏在书案上,正在奋笔疾书。 根据白日里测试出来的各种数据、不断地用数字进行着下一步的推演。 他想计算出:最长的杆子、怎样的支点、能撬动的最大的量是多少。 忽然,屋里的烛火骤然熄灭。 还未等陶清的眼睛适应黑暗,就被人给打晕了过去。 等他感觉唇上一痛、醒来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居然到了公堂之上。 以为自己见了鬼、或者是进入了睡梦之中,陶清揉了揉人中的位置,坐起身,看向了堂上、国脸凤眉的、穿着官服的年轻人。 这就让陶清更能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 因为这公堂他见过,是县里的公堂。县令张柬他也认识,可不是这样的年轻男子。 “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游戏?公堂审人犯吗?” 陶清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虽然不懂自己怎么会做到这样的一个梦,但既然做到了,配合着玩玩儿也不错,就当解闷了。 第九十二章 游戏、活靶 “啪!” 却听堂上惊堂木响。 堂上之人气势威严、喝声如雷:“陶清,你为研习高空掷物、从直崖上丢落鸡蛋、造成韩立行的死亡,你可认?” “呵,扮得还挺像的。” 陶清被惊到一瞬后,反而笑了开来。“不过你是觉得我该认呢?还是不认、能让这游戏玩儿得更有趣呢?” 堂上的狄映、看着陶清那副样子,虚了虚眼。 靠进椅背里,狄映双手置腹,闲适自在地道:“陶清,说说,你杀害韩立行的过程。” “杀害?用词太严重了?本少爷……” 浑不在意的陶清,听到这句话就想接下去,却在即将脱口而出时、及时地给咽了回去。 因为这个:是他祖父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过的。 那样严肃的交代,即便是在梦里,也不可能随意说出口的。这是祖训、也是家训。 权贵人家的秘密太多了,生长在这样人家中的孩子,从小就会被训练着怎么去管住自己的嘴。 陶清坐正了身子,摇头道:“本少爷与他素昧平生、更无怨无仇,何谈杀害二字?你找错凶手了,本少爷什么也没做过。” “没做过?” 狄映站起身,踱下高台,踱到陶清右前方的位置,负手看向他道:“你喜研恪物,难道就没有发现:只要做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吗?” “痕迹?你说的没错,的确是有。不过那样的痕迹,谁又能发现得了呢?你可别告诉本少爷、是你发现出来的。那绝不可能。” 陶清一听,感觉这假扮官员的年轻人、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居然还能提到痕迹。遂模棱两可地回答着。 不然他要一口拒绝、或者一口承认,他都觉得这游戏玩起来就没意思了。 狄映看着陶清,笑了。 微笑着解释道:“张柬张县令、其实有着相当不错的办案能力。这说明:其县衙里的那些个衙差、也并不个个儿都是混吃等死的闲汉。 而韩立行的案子,那些衙差们说没有在现场发现丝毫的线索,那么,就真有可能说的就是实话。 可凶手既然做出了杀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呢? 于是,本官验了韩立行的尸骨。 其致命伤痕只有一处:就是头顶正中被重物砸中。 你不知道那伤痕是什么形状的? 圆的。圆得还挺标准的。 圆凹陷处的周围、还有被震出来的、细细密密的裂缝。 本官在那些裂缝的两边,都发现了有蚁虫蛇类啃噬过的痕迹。 这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这是不是就能说明:裂缝里曾留下过某种、能令那些小动物们感兴趣的物什? 本官也推测过:会不会是行凶的器物上、沾染了糖、蛋之类的液体?导致它们在触碰到韩立行的发顶之时、给流了进去? 这个道理想必你是明白的?凶器之所以是破案的关键线索之一,就是因为它会留下痕迹。 不管是铁屑、锈迹、还是什么的。只要碰过、就会留下。 可一件能让汁液类流淌进伤口的凶器、会不会有点儿过于儿戏了? 还有:据衙差们说的,当时现场的周围有许多的蛋壳和蛋液。 凶手那么粗心的吗? 真那么粗心、还会不在现场遗留下任何线索? 本官想不明白。 便留意起了周围的环境,自然就看到了那边如刀削斧凿般的、高达六、七十米左右的断崖。 也只有从那断崖上扔下物什、才有可能完成杀人必备的条件之一。 只是条件虽然找到了、但凶手是谁却无从得知。 直到本官听说了你、听说了你经常会拿活物做研习之用,就基本可以断定:你,就是从崖上往下扔物什之人。” 说着,狄映侧移了一步,站在了陶清的正前方,再道:“你还不知道?在本官确定这点之后、就已将常年跟随你的小厮、仆从抓捕,并审讯完成。 他们已经招认:大夏历五年十月初二、申时半刻,你于那直崖之上、往下扔过鸡蛋。 一枚一枚地扔、直到听到惨呼声为止。 你是瞄准了的扔的?一只手握住鸡蛋、往下看看人的位置、再将伸长的手臂抬高,然后松手。 为的就是让鸡蛋自然掉落? 这才能测出你想要的数据? 所以,你能告诉本官:你为什么会选中韩立行为目标? 就因为只有他、每日里会在那片直崖之下? 就因为只有那片直崖、能达成你成功测试的条件?所以你提前在他会呆着休息的位置、设置了捆缚陷阱将给他给困住、活活成为你的靶子?!” “你在说什么?本少爷听不懂!” 陶清眼神闪烁、口中却是断然否认。 他已经发现:这梦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只是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哪个官员敢审自己。 “不跟你们玩儿了,没劲。” 陶清的心跳得很厉害,他有种很慌、很慌的感觉,他不想再将这游戏继续下去了。 如果是梦,那就醒了。 他说着爬起身,就要往外走。 却只听到威重如山的声音:“上刑!” 这声音,将陶清顿时骇得腿软,一下跪倒在地,膝盖磕到了青石板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疼得陶清呼痛出声。 疼得陶清顿时清醒:这不是梦、真有人抓了自己在堂审! 这个念头一起,陶清的冷汗就“噌”地冒了出来。 “你、你是谁?你居然敢审本少爷!你知不知道本少爷是谁?你等着、你给本少爷等着,本少爷的祖父会要了你的命!” “我是狄映。” 狄映看着瞬间成为软脚烂虾的陶清,冷冷地出声道:“如今,你的杀人行径已经完全曝露,陶清,你若再执意顽抗到底,那么,本官也不介意、让你尝尝律堂之上的刑具作用!” “狄……狄映?” 陶清听到这个名字,使劲儿地想了想,也没想起自己有曾听说过。 遂增长了几分底气,破口喊道:“你就一芝麻小官儿,也敢对本少爷用刑?别吓唬本少爷了,本少爷不是被吓大的。 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官位,本少爷劝你最好放了我,否则,要你全家陪葬!” 第九十三章 养子不教 这话给狄映都气笑了。 他没再跟这家伙废话,直接抬手,挥下! 几名侍卫随即上前,将陶清按住,然后…… 在陶清狼哭鬼嚎的惨叫声中,狄映的视线飘向了公堂右侧边的厢房。 其实狄映并不喜欢动用刑具。 但对于证据确凿、仍抵死顽抗的人犯来说,有机会用用就不会放过。 因为像陶清这样的人犯:没有亲身感受过的疼痛、都不曾想过那样的痛苦。 那就尝尝。 陶清是真的尝到了。 他痛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炫,仿佛灵魂都在颤栗、抽搐一般的疼痛。 原来……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痛苦、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渐渐地、他连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实一开始,他一受痛、就想招认来着。 可惜,没人给他这个机会。 他惨叫的时候没人理他、可一旦他想说话,下巴就会被人给卸掉。 他真的崩溃了,崩溃得想问问那个叫狄映的家伙、究竟是想怎样? 他愿意招了啊,谁来救救他啊。祖父、祖父你在哪里?你的孙儿快死了,你怎么还没有来? 来了! 就在陶清第三次痛晕过去、第三次被冰水给泼醒的时候,右厢房内,终于冲出了一道踉跄的身影。 陶长岭被人点了穴位、被动地听完了整个审讯过程。 直到此时,穴位被人解开,陶长岭才踉跄着奔出,奔出去抱住了陶清。 “清儿啊,你坚持住,祖父来了、祖父救你来了。” 陶清:“祖……” 晕过去了。 陶长岭心痛得将人抱紧、伤心加心疼、加愤怒,让他一双老眼瞬间充斥了血红的丝线。 他怒瞪向狄映,嘶吼道:“狄映,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如此待老夫之孙儿,老夫一定会要你的命做赔偿!” 狄映闻言,认真地给这位国之遗老、抱拳揖了一礼。 提醒道:“陶老,您一生人品贵重、声名显赫,您确定您都这把岁数了、要不爱惜羽毛、为护孙违律而害人吗?” 这话,让陶长岭怔了怔。 文人墨客最是爱惜羽毛、珍重名声,他穷自己一生之力、闯下名头、获取声望、高至太傅,何其难得? 真的……真的就要毁之一旦吗? 传扬出去,自己的门生、故旧等等,会如何看待自己?他们曾以自己多么为傲,之后,就会对自己有多么地嫌恶和唾弃。 想到这些后果,陶长岭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可在陶清滑倒之际,陶长岭又一把将其给抱住,对狄映喝道:“陶清就算是杀了人,但他并不存在主观上的故意。 主观上:他只是想做个恪物测试,并没有考虑到那么做的后果。 且他与那人无怨无仇,所以,主、客观不统一,你顶多只能判陶清过失杀人。 一个过失杀人,你就对其滥用酷刑,你已有罪! 你还对老夫无故抓捕、强行扣押,狄映,你活不了!” “呵,” 狄映听了,忍不住回之以嘲讽的轻笑之声。 “你比陶清被带来的时辰要早,陶老,需要本官提醒你吗?那些小厮、仆从们说的话,你可有听清? 他们说:自从五少爷无意中从二楼落书、砸晕了楼下打盹的猫后,就开始对物什掉落的高度、大小、会对下方活物造成的伤害力度、痴迷地钻研了起来。 那时,你陶府中、就会每日采买许多的活物。他们的五少爷也从最初的二楼、到长梯、到高楼、到山上,直到发现了那片直崖。 也从最初的砸猫、砸狗、砸羊、砸牛……直至到了砸人。 你说他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那你要不要去地府、问问那些活物们死得到底冤是不冤? 是,韩立行与他素昧平生,可就因为韩立行每日会在那里牧羊、就因为韩立行在你们的眼里、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贱民。 陶清就轻而易举地、将其给视为了测试目标。 你说陶清没有考虑到后果? 有,他有考虑过。他唯一考虑的就是:测试目标的死、会不会给他陶清带去麻烦。 判过失杀人? 你国朝遗老说得出,我狄映,做、不、到!” “你……” 陶长岭被气得浑身颤抖,颤抖着道:“你对老夫的罪名,你、你洗不掉,你一样会死!” “哦?” 狄映闻言,挑了挑眉毛,无所谓地摊摊手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子不教、父之过。 别跟本官说:你对陶清的言行并不清楚; 也别跟本官说:陶清的教导皆是由其父完成。 如果你真敢说,那行啊。 本官这就去把陶清的父亲抓来,就判他个:养子不教、纵子行凶的罪名。 能成立?能成就能抓了? 既然能成立,那再顺着他、抓捕你,判你个养子不教、纵孙枉法的罪名,没问题? 就算你是遗老,那又如何?在我狄映面前,都别想能够踩在国律之上!” 说完,狄映到底还是有些不落忍地、以同情雮雮老矣的目光。 笑了笑道:“不过您到底已经年迈,且对国朝有过贡献,这罪名,本官也是可以对你进行轻判的。 法理不外乎人情嘛,本官还是很懂得遵老的。原该判您受三十刑杖、入狱一年的。 本官好心改一改:就判您受十刑杖、再回府闭门自省一年,如何?” “嗝、嗝、嗝……” 狄映的话,直接将陶长岭给气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两眼翻着白、发出逆嗝之声。 狄映眼看要将人给气死,急忙从怀中摸出金针包,抽出根金针、手腕一抖,就扎出去了老人家的人中之上。 陶长岭:“……” 他一缓过气,就“啊”地大叫了一声,瞪着红彤彤的眼睛、不顾形象地、朝着狄映就扑了过去。 他要咬死狄映这家伙! 可惜,扑了个空。 不过也没摔倒,他被人给扶住了。 狄映则闪身躲开了陶长岭的扑……击? 没等陶长岭反应过来,狄映就直接下令道:“陶清:无视律法、罔顾人命,杀害韩立行以至其妻也因此丧命。故,本官判陶清受斩首之刑,立即执行!” 还没站稳的陶长岭闻听,顿时骇了个亡魂大冒,厉吼出声:“竖子尔敢!” 第九十四章 截杀、升官 敢…… 是真的敢。 陶清被冷水泼清醒后、眼见自家的祖父被束缚住,顿时大喊:“狄映,你可知道我做恪物会对国朝的贡献? 我记录下的每一个数据、都是无价之宝。像我这样的人才、你们都该顶礼膜拜、全力保护。 那只不过是一个贱民,能用来做我的测试目标、是他几世修来的福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你不懂吗? 你竟然敢因此伤害我?还敢杀我? 你懂不懂得人才的重要性?!你还有没有一丝半点儿为国朝未来着想的心?!” 狄映点头,深以为然地道:“你说得对,说得都对。” 陶清的眼里燃起了亮光。 可他随后就听到狄映的命令:“生命不分贵贱、你以恪物为由践踏他人的生命,当斩!” 陶清崩溃大喊:“你敢!” “呵!”狄映回以一声冷笑。 一道匹练似的寒芒滑过,将陶清所有还想说的话、全都终止在了这一生。 而被人扶住后就无法挣脱的陶长岭,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五孙儿陶清、再次被人泼清醒后、清醒地脑袋被分了家。 “骨碌碌”滚地的头颅上,那双眼睛、还直直地看着自己,带着满满的期翼。 陶长岭…… 彻底撅了过去。 这时,公堂左侧厢房内,张柬率着县衙一众官员、带着满脸的震撼缓步行出。 此次堂审,他们全程观闻了。 出来后,冲着狄映就抱拳、齐齐一躬身:“狄大人真乃神人是也。” 如此无头公案、几乎毫无线索、又牵扯到朝堂势力的案子,就这样,被狄映给破了。 这带给他们的冲击感、真的是非常得强。 张柬的腰身弯得很低。 他的内心有震撼、也有羞愧;有明悟、也有感动。 真心诚意地道:“多谢狄大人对吾等的保护之心。” 狄映微笑,示意大家起身。回张柬道:“本官并非神人,只是遇案为责任计、多思了三分。 回护你等,也在本官职责范围之内。你等不必为此放在心上。 张大人,你细致谨慎、聪慧敏锐,论智计,不在本官之下。你今后若能将心思摆正,则,前途不可限量矣。” “谨遵大人教晦!” 张柬一揖到底。 对狄大人的敬佩之心、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和他们的心里都明白:这次堂审、是给他们的教学;但为了避免陶长岭疯狂报复、又让他们只在暗中旁听。 这就是狄大人,不仅心胸宽广能给他们改正的机会、更给了他们改进的方向和动力。 “好了,都去忙。本官这便去了。张大人,一月之期,本官信你能了结那一应悬案,若实遇难处,可派人来大理寺寻我。只要你不疏忽懈怠即可。 另外:陶长岭醒后、若问你关于本官的事情,你不必隐瞒。他想知道什么、告知他就好。” 狄映双手扶起张柬,再郑重地交代完毕,而后,离开。 恭送着狄映的背影,张柬再次感慨。 “狄大人不愧是狄大人。吾等曾轻视、为难与他,他不但不计较追究、还一直贴心呵护、提点吾等,我张柬、万难及矣。” 这话,让一众官员纷纷点头。 他们明白:狄大人最后的那句话、就是在让陶长岭将所有的怒火、都只冲着狄大人一人去。 果然,陶长岭醒后,就不停地向张柬等人追问。 待见到他们态度良好、又有问必答之后,陶长岭只一心一意地恨起了狄映来。 并没有出手搅扰平安县境内的一应事务,张柬等人得以保全。 而陶长岭并不知道:被点燃了心性的张柬等人、又怎会再一成不变? 陶清的被斩,不仅让百姓们振奋、更让张柬等人,血性贲张。 谁还不是个站着撒尿的主儿了? 当晚,县尉就带着人,暗中截杀了一批追杀狄大人的人。 此后,陶府上下一干人等,就发现原本花团锦簇、顺风顺水的日子,不知不觉中就变了。 渐渐变得难受了起来。 说不出的难受感。 …… 而狄映,在听到彭凉报说:有追杀之人被另一拨蒙面人给截杀之后,微微地笑了笑。 好的种子、在好的土壤上,就是会生根发芽的。 谁说他狄映不懂种田来着? 离开平安县城后,狄映一行人又拐回了韩家村,将韩立行的死因、以及凶手的下场等、都告诉给了村民们。 韩立行得以妥善安葬回了村头祖地。 而当韩家父母和村民们想感激狄大人的时候,狄大人已不知去向。 韩家两个孩子,忽然懂事了许多,心里,也有了一个对未来的追求目标。 看,凶手的伏法,对于受害者而言,意义何其重大。 这就是狄映坚持律心的动力。 每多破获一件案情、每多斩一个违律真凶,狄映的精神头就越足。 而在他将积案彻底清理干净之后。 大夏历7年的腊月。 狄映被几位朝臣给联手弹劾了。 听到他们在早朝上、一条条地“数落”自己,狄映就……眨了眨凤眼。 有些朝臣则在底下小声议论开了。 “这狄大人,有本事啊。这才到大理寺上任多久?才一年多?居然就拉了这么多仇恨,厉害了啊。” “是啊,才一年多,就将涉案人员一万七千多的积案、给一扫而空。这样的能耐,咱们谁有?也难怪被人给弹劾了。” “你的意思是……其中有冤案?引人报复?” “不不不,那倒没有。可神奇也神奇在这里。我听说啊:那一万多涉案之人、皆无有一人上诉申辩者。” “哈?这么厉害?” “你以为呢?换了是咱们,谁能做得到?你行吗、你行吗、还是你行吗?反正我是不行。” “所以,这次的弹劾,应该就是、‘嗯?嗯?’……被烫到屁股了?或者是嫉妒?” “嘘……” 说到敏感问题,几人就赶紧闭了嘴。 而高座上的老皇帝,也在想:狄映太能了,这就捅到某些人的心肺了。 老皇帝便敲了敲龙案,出声道:“行啦,别念啦。还真难为你们准备了那么长的状纸,不嫌累吗? 真当朕是傻的是不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干的、真当朕心里没个准数? 你们哪,就是看不惯朕身边有个能用、可用之人。 可这能怨朕吗?能怨朕宽待狄怀杰吗? 要是你们人人能用、可用,还能显出个他来吗?还能让朕看重他吗?” 说到这儿,老皇帝坐正身体,拿过一本奏折打开。 威严地道:“传朕的旨意:即日起,擢升狄映为正三品台院侍御史,辅佐御史大夫武永昌、共同为治理朝堂官员、办理刑案出心尽力。 擢升:姚丛,为从三品下、茂州副都督; 擢升:张柬,为正八品下、监察御史; 愿诸君同心戮力、为国朝鞠躬尽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朝声中,众官员叩拜完后,三三两两地朝殿外走。 狄映也往外走,走得是垂头丧气、步履沉重。 让人一眼看过去:其根本没有升了官的喜悦、而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有人见状,与同行者会心一笑。 第九十五章 还能活几个? 别看侍御史有掌纠兴举百官、入合承诏的权力,可御史大夫是武家人,狄映成了武永昌的副手,这官升的…… 这是陛下送去给武家人出气用的?是是? 所以说:陛下表面上越夸、内里就会被整得越狠。 瞧瞧那句“你们若有用、朕还会那么看重他吗”、为狄映拉了多大一拨仇恨? 他们哪,心里明镜儿似的呢。 至于姚丛和张柬,听说都是被狄映给举荐的。 这下好了,姚丛直接被从文臣踢成了武将。 而茂州大都督是谁?武义宗! 张柬倒还好些,虽然从个七品县令变成了八品下的、看似被降了级。且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不得至殿廷。 但监察御史的权力很大: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 应该算是张柬被重用了。 可其实呢? 察台的御史大夫是谁?李裹儿的夫君:武崇循。 这就很有意思了对不对? 还是都离那三人远着些,没准挨近点儿了、头上就也被扣座大山下来了。 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瘟疫一般的存在,姚丛就在心里撇嘴。 他追上狄映,勾住对方的肩膀,就“咬牙切齿”地道:“你果然把我给踹去了军中。但为啥是茂州?你是不是又想收拾武义宗?” 狄映瞥他一眼:“……你想太多了。军中缺将领,我只是适时地推荐了你而已。把你放去茂州,那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可能是因为武义宗才回京述过职、在陛下面前露过脸了?引起陛下关注了?” 姚丛听了,嘴斜老高。 他以怀疑的视线、上上下下地扫了狄映一圈儿。 摇着头“啧啧”道:“你这家伙,做任何事情的目的、如果是直白不拐道儿的,那明日的太阳能打西边升起、我都信。” 狄映:“……” 他解释不清了。 姚丛也没等他解释,见周围没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武永昌是不是要倒霉了?我被踢走了,你要是想对付他,还有人手可用吗?那个张柬,能帮得上你忙?” 这么……直白的问话,彻底听得狄映无语了。 他扒下姚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无奈地瞪了姚丛一眼、无力地继续朝前走。 走了两步,还是在姚丛继续“胡说八道”前,阻止他道:“姚丛,你以后长点儿心,别啥话都敢往外说。你得学会自我保护。” “知道知道”, 姚丛追上狄映,满不在乎地道:“我也就对你这么直,对别人可不这样儿。你这人,我要是有话不直接问的话,你就能憋死我。” 说到这儿,想了下,补了句:“貌似就算我直接问了,你也能憋死我。” 狄映的表情就再也没能绷住:“……我严重怀疑,你是在安慰我,故意在逗我发笑。” “没没没,” 姚丛闻言直摆手。 摆着手就道:“你还需要我安慰?我有那安慰人的本事,就去找武永昌了。” “那你就去。” 狄映忽然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认真地接口道。 这下给姚丛彻底整不会了。 他瞪着双眼,有些吃惊:“还真去啊?” “嗯。” 狄映点头,直白地解释道:“去,武永昌是武义宗的爹。你要去跟武义宗混了,岂能不在去茂州前、备份儿厚礼拜会一下其爹武永昌? 顺便再受托、带一些物什给武义宗?就算他才返回茂州不久,该带也还得带。 当然了,武永昌有没有托你带东西、你都得带。记得别图省银钱,大方一点儿。别让人从那些物什上、猜出你对其有丝毫的小心思,明白吗? 还有:别忘了你是个纨绔,跟着武义宗好好地混!!” 姚丛双手抓头皮:“……你突然这么直接,我很不习惯。” 狄映翻了他一眼,闷头继续走。 姚丛则站在原地发呆、呆到狄映的影子都快看不见了的时候、拔腿追了上去。 …… 而退了朝后、回到御书房的老皇帝。 坐在龙案后提起笔,还没写俩字,就笑了出来。 “狄映那小子,现在得郁闷坏了?” 正在给陛下摆茶的苏公公闻言,白净的面容上也立刻堆起了笑容。 “可不嘛。退朝时老奴偷觑过他一眼,就见他呀,一副深受大击、生无可恋的样子呢。” “哈哈哈,” 老皇帝放声大笑。 “他狄怀杰也有今天!” 笑完,到底还是感慨了一句:“那么多人弹劾他,朕也不能完全就当听不见。可要惩治他?怎么惩治? 他也是真的太能了。 一年多,就处理了那么多的案子,那都是政绩,不升还惩?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升?难道要升他为大理寺正卿? 那还得了? 且不说弹劾他的人愿不愿意,单说朕的那些个武家人、还能活几个? 朕是真的觉得那小子很扎手,却又实在舍不得不用。 那就把他塞给武永昌去管着。 武永昌是个有能力的,御史们的手太狠、嘴太硬,都被其给治理得服服贴贴的,让朕的耳根子都清净了不少。 相信他也能束缚住狄怀杰的。” 说到这儿,老皇帝思忖了一下后,补充道:“你也借机敲打敲打那些为非歹的武家人。不要让他们仗着朕的势、什么都敢做。 狄映那小子的脾气太梗了,真落到他手里,那些人肯定没个好儿。 届时恐怕武永昌也压不住,毕竟就连朕都……” 不说了。 老皇帝想想曾经、都有点儿胸闷。 她只希望狄映在武永昌的压制下、能收敛一些、能让她这个陛下舒心一些。 想到舒心,老皇帝扔下笔,让苏洪去召唤薛坏义了。 …… 而仅过了一日。 举报薛坏义为非作歹的状纸,就被狄映给整理好、放去了武永昌执事房的公案桌子上。 武永昌瞟了一眼,没有翻,只是瞟了一眼后、就看向了恭敬站在下首的狄映。 “换个官员去盯着。” 武永昌面容平静地道。 说完,看到狄映投来的、疑惑的视线,武永昌便好心地解释道:“薛大官人的事情,陛下比你更清楚。 你整理出来的这些状纸、也是之前堆放在你前任书柜里的。 你在大理寺头铁的名声已经四处传扬,但在我们台院不同,我们不会逼着陛下做事。 现在你只是本官的副手,没有本官的命令,你就溜花养鸟儿去。” 第九十六章 弄死了算我的 狄映:“是。” 他答应一声,再上前,将那些状纸抱在怀里,微躬身后、退了出去。 看着狄映出去后、仍在微微晃动的房门,武永昌捋起了胡须,眉头皱了起来。 都说这狄映莽撞、头铁、梗直,祸是一个接一个地闯。 武永昌自己在朝会上时、曾亲眼见识过狄映的表现,也对其留下了这种印象。 可今日面对面了,怎么? 狄映原来是这么听话老实的吗? 这让武永昌的心里、就像是被什么给堵着了一样。 他清楚陛下把狄映塞到自己这儿来的目的,这一晚上,他也准备了许多的说辞:包括表情、动作、手段等等。 好让狄映识相一点儿、懂事一点儿。 谁知,什么招数都没有机会使出去…… 武永昌揉了揉自己的心口,起身出去找人下棋。 活到六十岁了,他武永昌,稳得住。 相信以后:使出去的机会多得是。 他就不信:狄映能老实一次、还能老实一辈子。 而抱着状纸回去自己公事房的狄映,也不相信自己能乖乖听凭摆布的……次数有很多。 武永昌想让他闲着,那他…… 就先闲着好了。 溜花儿、养鸟儿。 否则,狄映毫不怀疑:武永昌会让自己、每日里去给朝堂官员守大门去;或者成为跟踪盯梢某些官员的“狗尾巴”。 御史不就是干那个的吗? 狄映想了想后,就将那些状纸塞进了包袱里,然后背着就回家去了。 家啊…… 什么样的来着? 得好好看看才行了。 可等他才走到家门口,还没迈上大门口的那几级石阶呢,就差点儿被里面冲出来的狄辉,给撞了个正着。 狄映抓住狄辉,没问话。 但面色沉肃,心下更沉。狄映知道:家里出事了,还是大事。 果然,就听狄辉站稳脚后急喊:“二哥?二哥!苗儿被绑了。” 狄映:“……” 一把扯住狄辉、就站到门口石狮子的后面,继续用冷静的眼神看着狄辉。 狄辉明白,就匆忙地道:“苗儿今日一早就上了街,说是要去活物市场、给你淘买一只嗅觉灵敏的活物去。 这都晌午了,也没见她回来。刚刚收到有人传来的口信:说一个多时辰前,苗儿被人给绑上了马车。 那人悄悄跟上马车,跟出城后被甩掉了。他就到咱府上来报了信。 说那马车出的是东城门。绑苗儿的人有四个。都是黑巾覆面。马车车厢外没有族记标徽。 跟随保护苗儿的两名护院,被绑匪给砍伤、扔在活物市场外面的垃圾堆里。大哥已经安排人去寻找他俩。 我正要去找你,你就回来了。二哥,你快想法子救人!” 女子一旦被绑,无论结果,只要外人得知,声名就会俱毁。 何况狄苗还是狄映的亲妹妹。 狄大人断案如神的名头很盛,突然自己的妹妹被人绑了、还没有被救回来的话…… 百姓们就不会再那么信任狄映的能力了。 这真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狄辉想想那些后果、尤其是想到歹人会怎样伤害狄苗,他就浑身冒汗,冒冷汗。 而彭凉则在听到东城门的时候,就已经飞身跃上了屋顶,直朝东城门而去。 没有骑马。 街道上禁止纵马。 现在事态紧急,彭凉就采取了这种方式、走屋顶、走直线。 赵三等人也想和彭凉一样往那边跑,但他们的轻功没有那么好,只能摒住呼吸、盯着大人的嘴,只等命令一下、就迅速行动。 可大人的嘴一直没有动。 狄映在思索。 绑匪们的目的是什么? 是想通过折磨狄苗、来打击自己吗? 是不是太幼稚了? 那是想杀害狄苗? 那直接动手就可以了,何必那么麻烦? 那是想以绑架狄苗、吸引开自己的视线? 那这大都城里,哪个人、或者哪几个人要倒霉了? 还是对方想要祸害的是自己的全家? 不,不可能。 自己已经是正三品官职,全家若被屠戮,无论是谁动的手、陛下都绝不会姑息。 这与陛下是不是看好他狄映、无关。 狄映的思路跳开这一点,继续往下推测。 如果歹人只是为了想引开自己的注意力,那么,他们是可以确定:他们之后的行动、是一定会引起自己关注的。 也就是说:他们想对付的人、是自己一定会阻挠、或者营救的人。 那会是谁呢? 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自己在这大都城内的仇人有不少了。 武穷思、武承伺,甚至可以说是所有做过坏事的、或正在做坏事的武家人、或某些人。 还有来旺财、薛坏义; 也许还有追杀失败、再调动门生故旧、想要对付自己的陶长岭。 但这种手笔…… 应该就是薛坏义! 来旺财如果想对付他狄映,压根儿不需要有任何借口。直接带人把他抓了、然后再怎么折磨都可以了。 那就只剩下个薛坏义了。 呵! 狄映分析清楚后,冷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赵三,你带三个人,赶去白马寺。悄悄搜寻寺里可能关押人的地方,留神异常响动,狄苗不会束手待毙; 许四,你带四个人,守在出城后、回白马寺的必经之路上。 遇到薛坏义就给丫截了。不计方法、不计手段,弄死了算我的。 狄辉,你守好家里; 常九,你跟着我。” 侍卫们一听,立刻行动了起来。 只是也都微微耸了耸肩膀,感觉后背的皮有点儿紧。 他们家大人杀气凛凛的,这是……生气了啊。 狄映是在生气。 他压根儿就没有、把薛坏义那种东西放在眼里,就没浪费时间先收拾对方,谁知对方还自己主动跳出来了。 那行,好好地死一死去! …… 而被歹人绑走的狄苗,此时已身处一间地下暗室之内。 暗室很狭小,像是一条通道的旁边、给多开出了一块地方似的。 两道木门就在通道的两边,有油盏在通道壁上挂着、静静地燃烧。 多出来的这块地方上,就摆了一张木板床。 狄苗双手、双脚被绳索反剪,侧躺在木板床上。 第九十七章 梗脑狄胖子 意识一清醒,狄苗的耳朵就先动了动、鼻子也动了动。 没有急着睁眼。 待闻到有轻微的湿霉气味儿、确定身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狄苗才睁开了眼睛。 看清四周粗糙、简陋的环境后,试着挣扎了一下。 绳索捆得不是很紧,似乎歹人并没有、将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放在眼里。 狄苗呲了呲牙。 心里不屑地道:自己可是狄映的妹妹。 刚这么想完,又有些懊恼。 是狄映的妹妹,还能这么笨、被人轻易就给掳了来。 当时的确是她大意了。 活物市场里,她发现了有人在卖几头小狼仔,她很感兴趣,就凑近前去,蹲身细瞧。 卖小狼仔的是个老头儿,穿着破烂、面容疲惫而苍老。 身后是市场的墙壁,两边离得最近的、卖活物的人也都离着好几米。 两名护院见没有威胁,便都背对着狄苗,向外警戒。 老头儿见有人看小狼仔,便打开笼子,抓出一只精神头看起来最好的、递给了狄苗。 狄苗就接过来,将小狼仔拢在手心里,轻轻地摸了摸。 小狼仔“嗯嗯唧唧”的,小小的脑袋还追着狄苗的手指跑,像是饿极了的样子。 这让狄苗是又喜欢、又心疼。 老头儿见状,忙站起身,又抓出一只小狼仔递过来,上身也倾了过来。口中劝说道:“再看看、多看看。买活物儿养的话,就得仔细选一下呢。” 一切显得非常正常。 狄苗也就没有在意。 在老头儿又递过来之后,狄苗就腾出一只手、去接过。 就在这时,老头儿的那只手,就一手刀、将狄苗给砍晕了。 回想到那时候,狄苗就暗恼自己的不谨慎。 活物市场里那么挤、大大小小的笼子那么多,为什么那儿就会被空出一块?只有那一个老头儿在? 自己怎么就没能多想想呢? 也不知道那两名护院怎么样了,唉。 狄苗咬了咬牙。 努力坐了起来,然后…… 双臂用力向下,屁股往双手上挪,两条屈着的腿往后蹬。 一点儿、一点儿,从两臂之间钻了过来。 抬腿、双手绕到了前面来。 低头用牙咬开手腕上的绳结,解开。 再松开双脚上的绳索。 揉了揉手腕和脚腕,等血液流动畅快了些,狄苗就轻手轻脚下床,发现自己的身上没有被搜检过,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从靴子里拔出把靴匕,反手握在手心里。 刀柄向着自己、刀尖直直向外。 以这样的姿势,摸到室壁、再背靠着室壁、小心翼翼地凑到右侧的门边。 耳朵贴在门上,听听外面的动静。 …… 而另一边。 一座占地宽广、奢靡豪阔的庭院内。 秦铁忠问向跪在下首的人:“狄胖子那边的反应如何?” “回主子话:属下在暗中观察到,狄映得知其妹被绑后、非常生气。很快就将那些侍卫、给分派去盯着白马寺、以及薛坏义了。 听他那意思:是想让侍卫私砍了薛坏义。 狄映自己也带着一名侍卫,去往了皇宫方向。属下就回来了。” “嗯,很好。这说明狄映的方寸已经乱了。” 秦铁忠听到汇报,十分满意。再冷“哧”了一声道:“砍薛坏义?果然是梗脑狄映会做出来的事情。” 那人看到主子满意,便壮起胆子问了句。 “属下请问主子:几时去给狄映送信?” “不急。” 秦铁忠听到事情办成,得意地歪进椅背里,再继续道:“得让那个狄胖子慌一会儿。 不,是越慌越好。只有他越慌、做决定的时候才会越容易出错。 咱们等的就是:他那脑子没功夫乱转的时候。 如果他能以最快的时间、砍掉薛坏义的话,那本老爷岂不就一箭双雕了? 届时:再送信去通知狄映、要他至东郊外换人。 想必,用他的命、换他妹妹的命,他一定会非常乐意的。下去,等本老爷命令再说。 哦对了,别把那小丫头绑太紧了。尽量让她看起来是完好无损的。狄胖子那人脑子梗,如果见到小丫头狼狈不堪,恐怕会跟我们拼命。” “那不正好吗?反正我们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再搭一条小丫头的、也没关系?”那人壮起胆子,提醒道。 秦铁忠摇头。 “你不懂。以狄胖子那脑子、他绝对不会真的就孤身赴约,如果他妹妹完好,他会很乐意交换。 本老爷是个自负的人,他狄映更是。 他会认为:他自己落到我们手里的话、他会有方法逃脱。 所以有机会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拿他妹妹的命冒险。 而如果被我们逼急了、他的后招一用上,我们再想要他的命、就难了。” “属下明白。” 那人说完,低低地躬着腰,退了出去。 这时,秦铁忠身侧后方站着的幕僚、小声问道:“主子,您是怎么想起来要对付狄映的?” 幕僚此前有事请沐,并不在跟前。 今日一回来就听到了这么个消息,故而有此一问。 秦铁忠听问,表情就扭曲了一瞬。 有些阴狠地道:“来旺财最近对我不是那么贴心了。我得挣份功劳、争取获得陛下赏识、爬到来旺财的头上去。 或者、能与他平起平坐也行。 此前,我有收到宫中传来的消息:陛下对狄映的态度,就像看着餐盘里的一条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这种时候,就是需要有人跳出去、帮助陛下去做个决断。咱们推事院、不就一直干这事儿的吗?” “明白了。” 幕僚一听,对着秦铁忠就竖起了一根大拇指,谄媚地夸赞其道:“秦大人的这个计划,当真是无懈可击也。 既能悄悄在城外除掉狄映、避过来旺财的耳目、讨得了陛下的欢心;又能让薛坏义倒霉。 就算薛坏义没死成、狄映没死成、他俩之后也会掐起来,咱们怎么着、都是最后捡便宜的那一方。 且咱们也再不用担心会被狄映给盯上。 主子的这个计划、进可攻、退可守,真真是高明之至也。” 这话,夸得秦铁忠“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薛坏义,一个啥也不是的贱货郎、居然独美于御前,秦铁忠对此早有不忿。 第九十八章 不出城、白眼狼 而狄映……那次秦铁忠发现其在“醉诗楼”出现,后背就一直毛毛的,总觉得狄映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所以在收到宫里的消息之后,秦铁忠就策划了这一切。 他既有“大都辩才”之称,那脑子,他自信比狄胖子的好使。 现在,他就只需要等。 等到薛坏义出宫、出城了之后……嘿嘿嘿。 …… 夕阳留在天边最后一线余光之时,薛坏义终于两股战战、爬上了马匹,被簇拥着离开了皇宫。 头晕眼花中,他一心只想赶回白马寺,好吃好喝、好好补补。 这时,有个和尚随从、看着薛坏义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直冒虚汗。 便提议道:“师傅,听闻城内开了一家药膳楼,那儿的十全大补汤‘真材实料’,对人体非常有用,您要不要去那儿喝碗汤再走?” 薛坏义一听,两眼顿时用力睁了睁,虚斥道:“有那等好去处、为何现在才说?赶紧的,开路。” 随行的和尚们,立时大大地应了一声,呼喝着就赶开路人,朝着药膳楼颠颠儿地跑去。 别说是薛坏义,就是他们这些假和尚们,也都是需要好好补一补的。 至于“禁肉令”,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屁。 对那开药膳楼的幕后东家来说:更是个屁。 …… 推事院里,来旺财放了一个屁。 他动了动因过瘦、而被椅子硌得有些疼的屁股,问向刚对自己耳语的人道:“你所言可实?” “千真万确。” 王红斌将腰连连点着、拍着自己的脖梗保证道:“卑职听来大人您的命令,早已在秦铁忠的身边安插了眼线。 刚才,就是眼线悄悄给送回来的消息。 来大人,秦铁忠背着您做下那么多的事儿,他这是要反啊。” 来旺财听到,阴恻恻地笑。 “本官混迹市井之时,那秦铁忠很是为我们谋取各种物什、出了许多的主意。 所以本官才特别看好他,一力提拔他。谁知他居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切,真以为圣意是谁都能揣测的?白痴! 不过,他还有用。且他现在也只是想捞取点儿功劳罢了,就让他去。 反正他要做的那些事也对本官有利。 等他弄死了狄映、发现反而被陛下给罚了,那时候,他自然就会乖乖地、老老实实地、继续听命于本官了。 咱们哪,还是得给下面人一点儿表现机会的嘛。蚂蚱都还得蹦几下呢。 但是以后嘛…… 冷落着他一些。敢蹦、就得敲打敲打,给底下人打个样儿出来。” “来大人运筹帷幄、高明之至也。” 王红斌连忙捧哏。 来旺财笑出了阴风阵阵声。 …… 贴在门缝边往外听动静儿的狄苗,也听到了风声。 像是有风、吹过狭隙而发出的轻轻呜咽声。 狄苗感受到有细弱的风、吹在了脸颊上。 她的脑子里就开始绘画。 有风吹过,肯定这道门正对面、是墙;左右两侧有狭窄的通道,且对外。 或者通道较长、上面有较大的通风孔,这样吹下来的风,才能形成这种声音。 这道门外、应该没有人。 否则,风会受阻,风声也会变。 想清楚后,狄苗就拉了拉木门上的把手、没能拉开。 再推,木门就动了。 但是发出了刺耳的“吱”一声。 声音本不大,却被通道的回音给放大了,听得狄苗的心瞬间“呯、呯”乱跳。 一刹那、呼吸都摒住了。 可她也不敢松手,怕推动的门又复原、再次发出声音。 想了想,她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把簪尖塞到木门与地面的缝隙里,塞紧后才缓慢地松开了手。 没有声音,很安静。 狄苗再快速转身,将墙壁上的油盏吹灭,摸黑返回门边,再摸索着、将灯油倒进门与墙壁之间的活扣内。 做完这一切,再一边推门、一边抽簪。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狄苗呼出半口浊气。 将门推开一道缝隙、眼睛透过缝隙朝外看。 外面的通道壁上也有点亮的油盏,很昏暗,但不影响狄苗发现:情形与自己推断的一样。 她立刻闪身而出,再紧贴通道壁。脚步侧着侧着、靠向那条横向通道的拐角。 一手簪子、一手靴匕,贴在拐角处,迅速伸头朝外扫一眼、再迅速缩回。 横向通道里没有人,两侧都有向上的土石阶。 狄苗迅速向右侧转弯,进入横向通道,踏上土石阶。 抬头一看,上面有个出口。用木板挡着。 她凝神听了听,外面,似乎有什么声音。 再往上走两级台阶,听清了。 外面是两个男人小声说话声。 “哎?咱们这得守到什么时候啊?这天都黑了,也没人给咱们送口吃的。总不能想把咱俩饿死在这儿?那下面的妞儿呢?也跟着饿死吗?” “没事没事,主子做事有把握。瞧这天色,那个狄胖子,应该快出现了。到时候,咱们把妞跟他换完,就能回去好吃好喝了。没人来送吃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唉,希望那胖子能快一点儿。真的磨叽死了。咱们不到晌午绑的他妹妹,这天都黑了,他还没见人。怎么?不想要他妹妹了?” “不要就不要呗,大不了之后咱们再找机会绑他娘、他婶、他奶什么的。他家人口那么多,总能绑得着一个。就不信他不来换。” “算了,祸及家人、咱们会挨天打雷劈的。” 话音刚落,突然就听脑袋顶上一声巨响。 “咔嚓!” 夜空中、一道惊雷震响,紧接着就是一道刺目无比的闪电、带着无匹的气势。 “噼啪!” 砸在他们不远的大树冠上了一般。 “啊!!” 猝不及防间、给这二人吓得大叫出声、惊跳而起、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后,待周围重归平静,一人就推开另一人,哆嗦着嘴皮斥责道:“你、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那人冷不丁被推开、又骇了一跳,听到斥责,摸摸脑袋,就道:“我要下去。通道里淋不着雨、也被雷电劈不着,还能看着那丫头。” 说着,就去掀不远处、地面上的一块木板。 第九十九章 狄苗、白马寺 而此时地下的狄苗、已经踏上了六级土石阶。 不在那二人的这边。 狄苗一听到上面的说话声后,就轻轻下了土阶,转向,朝着横向通道的另一边、小步地过去。 她现在没有空闲听外面人的对话,她得抓紧时间寻找可以逃生的机会。 通道很长、狭长狭长的。还挺直、 还是和右边一样的八级土石阶、上面还是一块木板。 细细听去,没有声音。 狄苗慢慢地走上去,一只手顶起、往上推。 推不动,还有泥土细沙从缝隙里漏下来。 显然,这边的出口被堵住了。 狄苗想了想,就用靴匕去掏那个缝隙,看能不能让泥土都漏下来。只要不是石头压住的,那她就还有机会。 掏了几下,泥土像细流般泄了下来,狄苗顿时大喜。 也顾不上被浇了一头的灰土、闭上眼睛仰着脸,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可掏掏又停了。 她快速下了台阶,再沿着横向通道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将墙壁上的油盏全部吹灭。 通道里一下子黑黝黝的。 狄苗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下黑暗后,再摸着通道壁回到那个出口、继续掏土。 “唦唦唦” 细小的声音不断地响在这条通道内。 而另一个出口那里、突然传来了“咔嗒”一声响。 像是锁头被打开的声音。 狄苗的心里猛地一惊。 那边有人下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二哥、你在哪里? …… 狄映在哪里? 鬼都不知道。 秦铁忠等到天黑后、还没等到狄映截杀薛坏义的消息。 因为负责跟踪狄映、和狄映人的人、都给跟丢了。 秦铁忠就只能等着。 这个时候,他想给狄映送个匕信、箭信还是啥信的,找不到人就都送不出去。 秦铁忠急得团团转时,又遇上来旺财派人来喊他、去推事院议事。 秦铁忠只能吩咐手下:“你们到处去找找那个狄胖子。如果实在找不到,就等明日再说。 反正他妹妹在我们的手里,关上几日急的也不是我们,可能狄胖子去对付薛坏义了。咱们等消息就是。” 吩咐完,秦铁忠就赶去了推事院。 …… 而薛坏义和一帮假和尚喝着喝着,就听其中一个人提到了狄映。 “陛下总算把那家伙调离大理寺了,他以后只盯官员、咱们也不用担心他来找麻烦了。”那人有些高兴地道。 薛坏义却是一听到那名字就来了气。 看看天色已至亥时,想到城门已经落钥,被狄映二字给坏了心情的薛坏义,也不喝了。 一抬脚,就去了推事院。 薛坏义曾经让武穷思和武承伺帮他报仇、也帮他俩自己报仇。可他俩大大小小的动作、做了不少,愣是没伤着狄映一根毛发。 薛坏义就想到了陛下的那把“刀”。 来旺财上次被狄映给整得打了板子、丢了面子,薛坏义相信,他俩联手的话,一定能恁死狄映。 有个和尚听到薛坏义的想法,就“劝说”道:“师傅,算了。听说那狄映鬼得很,咱们斗不过的。 再说了,他也没把您怎么滴啊?不就是让他的侍卫打了您的脸吗?又没伤及您性命,您不至于就要和他拼命的。” “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还提?还挟枪带棒的提? 薛坏义气得踹了那人一脚,冲进推事院就嚷嚷着找来旺财。 来旺财一听来者是薛坏义,赶紧屁颠颠儿地迎出来,再毕恭毕敬地将人给请进上座。 薛坏义才一坐下,来旺财就赶紧招呼人端茶、倒水、拿点心水果、自己则亲自双膝跪地、帮薛坏义揉腿,简直谄媚到了极点。 可没人觉得奇怪、更没人觉得不适,在无赖、地痞、混混组成的推事院里,这样的事情、想做的人多的是。 薛坏义享受着这样的服侍、和周围团团倾羡的目光,成就感瞬间爆棚,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喟叹之声。 而秦铁忠,一见到薛坏义、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 心道:这家伙怎么没有出城?怎么还完好无损的?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与狄映有过碰撞的样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狄映如果没去对付薛坏义、那又去了哪里? 直觉要坏。 但秦铁忠现在走不开、也更不想走。 来旺财凑上去伺候薛坏义了,秦铁忠也不想落后一步。 跑去薛坏义的背后,秦铁忠赶开两个给其揉按肩膀的人、自己亲自上手给捏按了起来,一边还温声细语地问薛坏义、力道够不够。 听到薛坏义发出舒服的喟叹声,秦铁忠手上更加卖力、心里,却忽然乐开了花。 他觉得:狄映没有截杀薛坏义、那一定就是去了白马寺。 那白马寺藏污纳垢,被一帮假和尚祸祸的、都快成了烟花之地,那狄映岂能容? 薛坏义现在得意,等明儿个了,且看其如何出个大丑。 秦铁忠想着那一幕幕,脸上的笑容就更讨好了几分。 而他也就没有注意到:来旺财阴阴扫过来的眼神。 更没有发现:之后,薛坏义就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独独留下了来旺财和王红斌。 来旺财有两大副手,一个是秦铁忠,另一个就是王红斌。这三人从来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 无论干什么样的事情,都是一起密谋策划的。 现在…… 秦铁忠被赶出去的时候,脑子里只盘算着:还要把狄苗关多久。 …… “映哥,你真不管苗妹妹啊?” 白马寺外的山林里,趴在草丛里的狄顺、到底没能忍住、问向了身侧同样趴着的狄映。 狄映没回话。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较高,能越过白马寺外围的寺墙,看到第二进佛堂大殿内的情形。 那双扇大门、大大开启着。 里面:几十个和尚正在喝酒、吃肉、听曲、赏舞,以及……纵情淫乐。 看不清数量的姑娘们,有的自愿、有的被迫;笑的笑、哭的哭、挣扎的挣扎、挨打的挨打…… 她们:有被拐来的、有被骗来的、有被抢来的、有被买来的……不一而足。 第一百章 心障、大行动 狄映一直就知道、这白马寺里藏污纳垢、为祸一方。 毕竟:薛坏义和那帮假和尚、对他们自己的言行从无遮掩。 几乎全大都城的百姓都已经知道的事情,他狄映又岂会不知? 他只是动不了薛坏义。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 但妹妹的被绑,狄映不想再等了。 再等下去,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姑娘被害。 他狄映的妹妹无辜、别的姑娘也一样无辜。 虽然他很清楚:狄苗并不是薛坏义绑的、更不在这白马寺里。 在狄府外、听到妹妹被绑的消息时,狄映就有注意到周围有“耳目”。 把自己的目标说成是薛坏义,就是半真半假、就是为了让那“耳目”回去报信。 侍卫中轻功最好的钱五,是跟上了那个“耳目”的。 一路跟到了秦府门外。 钱五回去汇报后,狄映就知道绑走自家妹妹的是谁了。 赵三他们的确赶往了白马寺摸底。 许四他们却没有等在半路截杀薛坏义,而是都来了白马寺。 狄映自己带着常九,在城里乱逛,待收到钱五的消息、甩掉了跟踪之后,就去找了狄顺,调集了人手,埋伏在了白马寺的外围。 不是不担心狄苗的。 狄映只能赌:秦铁忠绑狄苗的目的、就是为了拿狄苗和自己交换。交换的信送不到自己的手里,那秦铁忠就暂时不会动狄苗,狄苗就是安全的。 至少,今晚应该就是安全的。 狄映豁出去了。 这次,他要把白马寺、推事院给一锅端掉。 …… “咔嚓!” 一道闪电凌空劈下。 “轰隆隆!” 雷声随之滚滚。 惊得皇宫御书内、老皇帝手中的玉笔都掉落在了地上。 自打“天授圣图”的雷击事件过后,她就对震雷之声有了惧怕。 可这样的夜,又无法让人安心入睡。 “陛下,出去走走。这空气湿闷得很,您也坐了许久了。” 这时,苏公公上前,捡起玉笔扔进笔洗里,再躬身对着陛下道。 老皇帝闻声看向他,用很怀疑、很怀疑的目光看向他。 “你怕朕被雷劈不死?” 自己躲都来不及、恨不能把这殿内、全塞满了人陪着自己,小洪子居然还要自己出去走走? 嫌自己活太久了、是吗? “陛下,” 苏公公白胖的面容上,就笑出了褶皱。 他温和地道:“对于任何能令您产生畏惧的人、或事物,您一向都是坦然而迎击的。 击碎了,便不再担忧了。这雷电,您击不碎,那就不妨去走走。去这皇宫西直门外的宫墙上看看。 新任的监察御使张柬,之前使人递话进来:说从平安县带来了一样物什,欲进献给您,可令雷电之威永远躲避着您。 只是那样物什太大、拆卸极为不易,他想请您去城楼一观后、再拆了送进宫。 也就是想您看看那物什的实用性? 若得您欢喜,再拆了运进来、重新给装上就是。” “哦?” 老皇帝闻言起身。 “朕苦雷电久矣,有这等好物什,朕的确是该亲眼见见。” 只是她嘴上说着、脖子有些前倾、眼里也闪过兴味,就是两只脚还钉在原地。 苏公公见状,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 语气中带着鼓励道:“陛下,您要相信自己,就像我们都相信:您就是真龙天子一样。走走,让天下人都来相信这一点、相信天威将由您左右。” 老皇帝迈脚了。 如果……如果真的能让雷电永远避让着自己。 这样得天认可、比她堵所有人的嘴、砍无数人的头,都要有用得多。 她走了一步。 又站住了。 问向苏洪道:“张柬远在平安县,怎会知我心障?是狄映?那样物什、其实是狄映搞出来的?” “陛下英明。” 苏公公微笑揖身。 回道:“那日您金殿晕撅,吓到了狄大人。他精医,唯恐您再因雷电乱舞而受惊。 一直有在想办法。直到去了平安县破解案情时,遇到了合适的材料,便让张柬张大人制作完成。 至今日运到、至前一刻才装接完毕。” “难为怀杰他有心了。” 这句有心,不仅仅是指狄映制作物什,更是指狄映将心障、解释为了医理。 如此一来:即便那样物什无用,也没人会说她这个皇帝:惧雷电、怕天威乃位属不正了。 还真是聪慧过人的狄怀杰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医理,就此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更让自己这个帝王、打开了心结。 想到一层层,老皇帝迈开了步子。 一步、一步、一大步、一大步地走向了殿外。 夜空中、乌云层层叠叠地翻滚着。似群马惊腾、又似海浪冲刷,看着,就令人心惊不已。 可此时的老皇帝,就像苏洪说的那样:她是勇敢的、勇于去坦然直面的。 其实就是憋着一股气。 她不信自己帝位不正、她不信勤政多年、获不得上天认可。 她要争、要拼、要赌这一次! 她大步走着。 而奇迹般的,雷电都远远地避开了皇宫的上空。 老皇帝越走越高兴、越走越开心。 …… 而另一边。推事院内。 薛坏义也很高兴,就又喝上了。 和来旺财、王红斌两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不知聊到了什么,喝大了的薛坏义,就拍着胸脯道:“日后,你俩也跟着本大师,只要你俩能除掉那个狄胖子,本大师,就能保你俩比那俩、更加辉煌腾达!” “小事情,薛师傅,那个狄胖子只是个贱民蹦哒上来的小官儿,没背景、没护持的,您等着,今儿天一亮,卑职就派人去将他抓回推事院。抽筋扒皮随您乐意。”来旺财赶紧表忠心。 而推事院门口执夜的几个人,也在小声地议论着:薛大师突然莅临的用意。 说着说着就说歪了、说着说着口水都下来了。 正在这时,忽听街道上似乎有大部队经过的、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 有个人伸头往外看了眼。 奇怪地道:“这么晚了、这么多人干什么去呢?” 另一人打了个哈欠,随意地回道:“你管呢。肯定又是谁家要倒霉了呗?否则没有陛下的调动,谁敢有这么大的行动?” 第101章 沉默的行动 “不对啊,这怎么装束全跟贱民们的一样呢?” 还有一人,跑出两步看的。看到那乌泱泱奔过来的人,全是和平民一类的装束。这就奇怪了。 “是吗?我看看。” 几人也都好奇了,都跑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去瞧。 整整齐齐的、一长支二百人左右的队伍,跑出齐刷刷的“咜、咜、咜”的脚步声。 沉默着、仿佛重山一般压了过来。 然而,这几人却并不在意。 “这些人怎么还有缺胳膊、少腿的啊?嗨,你瞧,还有瞎了一只眼睛的呢?这尼玛……都是乞丐?” “瞧着像。这是谁家开过了大宴、正在往后巷倒剩菜呢?瞧这些人急吼吼的样儿的。” “哈哈哈,群狗抢食。” “哈哈……呃!” 没哈完,忽然就有几支利箭,眨眼间破空而至,穿过了这几人的咽喉。 发出箭支的、就是奔来的队伍中、打头的几个老兵。 箭箭索命、一箭封喉! 箭出、令至。 老兵们耳听箭声,就齐刷刷地亮出兵刃。 包围的包围、冲击的冲击。整齐而有序、默契而沉默。 在推事院中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转眼像巨浪一般、杀了进去。 没有喊杀声、没有呼喝声,只有雪亮的刃光、砍向一个个头颅,让“敌人”在死前发出最后的痛苦哀嚎。 直杀得推事院里那些个地痞无赖们:或跪地求饶、或抱头鼠窜。 面对这样的突袭,他们,无有敢硬抗者。 也无有,能幸存者。 成片的惨叫声,瞬间撕破了夜的宁静。 也惊住了正在喝酒吃肉的薛坏义等人。 来旺财忽听屋外惨叫声起,就缩去了酒桌的下面。平时的阴狠、阴毒、阴冷,俱都化为了惊恐、惊惧和颤抖。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敢冲进他们推事院杀人的、必是皇帝安排的兵马。 王红斌也缩去了地上。 徒劳地抓着椅子,想把自己肥肥的身躯给遮挡起来。 裤裆里,已洇出了成片的尿渍。 薛坏义起初也被惊。 外面迅速响起的、成片的惨叫声、意味着有大批兵马正在行动。 薛坏义也腿软。 可他不相信有人敢动自己。 遂拍了拍胸脯,挺直了腰杆,以一种莫名其怪的勇气,去拉开了房门。 “砰!” 房门刚开,一颗和尚的脑袋、就砸在了门框上,血溅了薛坏义满脸。 “哎哟!” 还没等他抹把脸、肚子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脚。 薛坏义顿时就像颗肉丸子一样、被这一脚给踹进了屋内。不,是倒飞进屋内,落在了酒桌上。 瞬间将酒桌给砸破。 疼得薛坏义只能滚地呦唤。 “咚!” 车马行的伙计张云,随脚而至、一拳将薛坏义打晕。 而藏在桌子底下的来旺财、被这突然的一下重压、直接给压背过了气去。 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王红斌,立刻双膝跪地,哆嗦着喊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我是朝廷命官,你们……” 没喊完,就被人一脚给踢中下巴、疼晕了过去。 “啐!” 把人踹晕的狄顺,朝着王红斌的肥脸上就啐了口唾沫。 然后和张云一块儿、拎起薛坏义,离开。 不是不想宰了来旺财和王红斌的。 但是大人特意交代过:不能把陛下给“逼疯”。 只能带着遗憾离开。 不过看看外面…… 行啦,够本啦,撤撤。 一声令下、老兵们沉默着收刀、整队、安静地离开。 像道黑色的洪流,冲卷过后的退潮。 留下一地的尸体和鲜血。 见势不妙、侥幸跳进茅坑里避过一劫的秦铁忠,待一切声音平息之后、才带着浑身的屎尿爬出了坑。 然后一路朝着东城区狂奔。 他要去找狄苗,因为他偷听到了来杀人的人中、提到了狄大人。 狄映、太狠太狠了。 秦铁忠现在只想把狄苗控制在自己的手里、或者……杀了狄苗、杀了所有参与了绑架狄苗的人。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狄映的发飙、是因为他秦铁忠绑了狄映的妹妹。 …… 而这边的行动开始前、也就是老兵们整队开跑的时候。 听到异常响动的、正在带队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使黄思远,就要过去那边查看。 忽见街道中站着一个人:狄映。 黄思远勒住马,正欲下马上前见礼。 就见灯笼光下,狄映做了个动作。 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耳朵、脑袋偏转向了东城区的方向。 看得黄思远怔了怔。 旋即明白。 他冲狄大人抱了抱拳、在马背上微躬身后,一拉马缰,拨转马头,大手一挥,带着兵士们就朝东城区奔去。 今晚,狄大人有行动。 狄大人的意思是:让他装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顺便去守着东城区,让那位武家人的副指挥使、也别看见、也别听见。 黄思远看懂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配合了。 能让他放弃职责的:唯狄大人一人尔。 那次若不是狄大人搭救,他黄思远别说这总指挥使的位置保不住、自身性命乃至全家人的性命、都已被武建辉给算计了去。 黄思远记得这份恩情。 而狄映在黄思远拨转马头时,冲对方抱了抱拳,然后就快步隐入了黑暗之中。 他是在带人清理了白马寺、并将之一把火给烧光了之后,赶回大都城的。 城门落钥了? 西城门今晚守城的小校尉:是宋文的弟弟。 (●▽●) …… 皇城、西大门、老皇帝。 兴奋的老皇帝,直到…… 直到登上烛火通明的城门楼子。 直到她以为、这一路上自己没遭遇雷击、真的是张柬献的那样物什有效、她能看到那神奇之物全貌、且迫不及待想看到的时候。 看到的却是…… 一地哀嚎着的、惨不忍睹的女子。 她们跪在那里,带着各种痛苦和惨状、跪在那里、或趴伏在那里。 见到城门楼上有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她们动了。 伸出双手,嘶哑地喊:“陛下,您乃天子,天龙之威当护子民、护百姓,可您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啊,求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老皇帝:“……” 一时心绪就尤如头顶的乌云一般:翻滚、沸腾、咆哮,而找不到出口…… 第102章 给你个惊喜 “陛下啊,薛坏义带领着白马寺的那群和尚、进村强抢的民女,您救救民女。” “万能的陛下啊,薛坏义和那些和尚,在街头强掳的我们姐妹,您救救我们。” “仁慈的陛下啊,民妇还有着身孕啊,薛坏义他们、他们……畜牲不如啊。” “……” 一声声、一道道,凄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控诉、乞求,划开了浓重的夜幕,响彻在了大都城的上空。 乌云翻滚得更加剧烈、雷电密集得仿佛不给任何人、哪怕一刻喘息的时间。 雨水,却迟迟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女子们的、如雨滂沱般的泪水。 老皇帝捂着心口,听着天地间的轰响、看着天地间带着无匹厉势的闪电如同金蛇般狂舞。 她的脚下,忍不住退了半步。 她有种直觉:若是不能还天地公道、天地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在这一瞬间给摧毁。 天威之下、渺小如斯。 “陛下,白马寺已被焚毁。薛师傅亲手烧的。若不是狄大人及时赶去救出了这些女子……” 苏洪适时地开口、为陛下解了围。 听得老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忍住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的情绪。 既已如此、便如此。 她上前一大步,高声宣道:“薛坏义:肆意枉法、祸害百姓!朕,大夏朝皇帝,判其千刀万剐之刑、即刻执行!” 城楼下,上百名女子,顿时大哭出声…… 哭着、叩头、谢恩。 老皇帝退步。 一退再退。 以往,她非常享受这种万人朝拜的风光场景,现在,这样的景象、这样的声音,却只让她觉得羞愧、觉得害怕。 是她的任性给她们带去了苦难。 而等她为自己的行为、买单的时候,收获的、却是她们最诚挚的感激。 她…… 不配。 这个念头一起,老皇帝立刻转身跑下城墙,几乎是狼狈而逃。 而她就没有注意到:那些女子们的后面、被押跪在那里的薛坏义、望向她的目光有多么的绝望。 自然,也更没有看到:薛坏义及那一帮子假和尚、死得到底是有多么地凄惨。 为了彻底解开被害女子们的心结,老兵们,在老皇帝走后,给那些女子们手中都塞去了长长短短的菜刀、斧子、剔骨刀等等。 她们,需要亲自出手、亲眼看着薛坏人等人的下场,才能全新地过好未来。 而薛坏义,在剧烈之中挣扎着、翻滚着、痛呼着。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当初如果自己能坚持底线,是不是就算不能富贵、起码也能活着。 …… 而另一边。东城区郊外某处、一片树林中、一大块空地之下。 狄苗感觉自己快能出去了。 就在她发现靴匕的尖、有扎空的感觉时,她就有些高兴了起来。 可眼看希望就在眼前、通道的另一端、却传来了锁头被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的、就是木板被拉开的声响。 狄苗摒住了呼吸,一时间紧张得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了。 除了在脑子里呼唤二哥狄映外、就只能快速滑下土石阶,隐藏在黑暗中、轻巧而又灵敏地、回到通道至暗室的拐角处。 贴在右侧有人下来的那侧拐角处。 扬起了手里的靴匕。 唯今之计、她只有一拼了。 “咦?怎么油盏全灭了?” 准备下来的人,掀开木板后、看到下方黑乎乎的,不由讶异出声。 另一人在听到同伴想下去躲雷时,也跟了过来。 见状却是无所谓地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头的破木板有风、那头的通风孔就在堵了的木板旁边、通道又是直的,穿堂风把它们给吹灭了呗。 行了,吹个火折子,赶紧下去再点燃就是。别一会儿下雨再给咱浇了。” 前面掀木板的人听到,恍然大悟地就抬手、想去怀里摸火折子。 忽听背后一声闷哼。 抬起的手掌上、就被什么物什给砸了一下。 还有点儿湿乎乎、热乎乎的感觉。 他刚想搓指捻一捻,脖间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彭凉抬脚,将这二人的脑袋踢开,再掠下了地下通道。 他在东城区郊外找了不少的时间。 直到听见雷电中、有人的惊呼。 那就像是指路的标识、让彭凉第一时间就冲来了这里。 黑暗的通道内。 同样听到闷哼声的狄苗、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忽见面前多出道黑影,她想也没想地就用靴匕、扎了过去。 本以为通道中还有歹人、全身心戒备着的彭凉,横刀一架、顺势再反手撩向了、袭击自己人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 鼻间突闻药香。 彭凉收势已不及。 急转手腕,撤力。让刀背自上而下、刮过了狄苗的脖梗。 狄苗还不知道来人是彭凉,受痛强忍着一声没吭。 咬紧下唇、左手上的簪子就要刺出。 “是我。” 彭凉倒掠、急忙出声。 狄苗:“……” 两眼一翻,放心地晕了过去。 …… 而踉跄回到寝殿、关好殿门、坐在龙床上抱着丝被的老皇帝,在过了很久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苏洪,利用那些女子、逼着朕下旨杀掉薛坏义的主意,是不是狄映想出来的?你是不是也有参与?!” 肯定的语气。 苏洪却摇头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呈递、躬身回禀:“老奴只收到狄大人托人转交的信件。” 老皇帝劈手夺过,抽出来打开一看。 信中内容、与苏洪建议她去城门楼子上、看奇物时说的建言差不多。 独独多了一句:给陛下个惊喜。 老皇帝:“……” 她咬牙切齿地撕碎信纸,气得哆嗦的手指、指着苏洪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苏洪有错吗? 他也被蒙在鼓中、他也是为自己的心结着想、他也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那有错的是谁? 只有一个人:狄映! 胆大包天的狄映! 无法无天的狄映! 几十年了,被人堵着、憋屈着、算计到这种地步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了? 老皇帝都快记不起来了。 她以为她做了帝王之后、再也不会被人给闷堵、从此疏阔纵意,结果…… 一旁的苏洪,见到陛下憋闷的样子,赶紧上前给其顺背。 苏洪有心想保狄大人,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开解盛怒中的陛下。 第103章 受刑、梦回 想到狄大人自入大都以来的所作所为,苏洪内心叹息。 狄大人啊狄大人,为了一个薛坏义,真的值得吗? 而在苏洪无声的安抚下,老皇帝捂着心口,大喘了好几口气后,冷静了下来。 眼里,掠过了一抹厉色。 这时,殿外传来惨嚎之声。 随后,老皇帝就见到了:五官都快被压平了、还在冒血的、认不出来了的来旺财。 以及下巴碎裂、说不出话来了的王红斌。 老皇帝在艰难地知道推事院被屠的消息后,就要下令抓捕狄映、打入死牢。 苏洪出声了。 “陛下,有罪当审。” 老皇帝抬起的手、顿在了半空。 长长呼出口气,改口道:“宣狄映。” 在宫门外等着的狄映,很快就进了殿。 苏洪看着走进来的狄映,莫名觉得:那道身影、很沉重。 “微臣……” 进了殿的狄映,揖手躬身,刚开口,就被老皇帝挥手打断了。 “行了,朕不想听你废话。朕现在给你个机会:说清楚你屠戮推事院的原由。” 狄映的视线看向地面。 淡淡地问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话。 “战事胶着、拉锯,陛下可知原由?” 老皇帝一听,勃然变色,立时拍桌起身,怒指狄映:“你又想跟朕东拉西扯什么?!” 喝完,来回踱步。 恨声再道:“狄映,你出息了。以前还拐弯抹角地批评朕,现在倒好,打算直截了当地来指责朕了吗?真以为你的脑袋、还能被你的脖子扛多久?!” 狄映抿紧了唇角,只看着地面。 身周弥漫着倔犟和不屈的气息。 老皇帝看着这样的狄映,忽然就有了些泄气的感觉。 有些人的骨头,就是这样,任她是帝王、任她握天下,都会有着他们自己的坚持、宁可丢命亦不会向她屈服。 这时,豁着嘴、捂着鼻血、一直跪在那儿的来旺财,骂向了狄映。 “狄……大人,你擅动兵事、制造血案、杀官枉法,重伤本官。 如今得陛下亲自审问,你还敢出言不逊、指摘陛下,谁给你的狗胆? 你等着,等本官拿你试遍推事院一百单八道、新钻研出来的刑具,让你好好地知道知道,什么是以下犯上!” 狄映眼神儿都懒得给他一个。 而老皇帝听到,看了看狄映,再看了看来旺财。 一脚踹在来旺财的脸上,斥道:“朕还在这儿,轮得到你个狗仆做主?滚下去治伤!” 狄映:“……” 听到小太监将来旺财和王红斌带下去。 狄映忽然愤怒了。 他一挺胸膛,眼神直视向陛下,语速极快地道:“李唐遗留多少功臣名将?他们本是柱基之石。 您却因自己的心结、忌惮他们谋反、而隐建推事院、将他们挨个儿的满门抄斩。 以致军队无将可用。您还肆意任用您武氏族人带兵统将、以至边境与敌作战时屡战屡败。 您再满国朝挑选为将之才去填补。再打回去、赢了再忌、再惧、再杀将。 反反复复、让人才缩脖、让边境成了绞肉的刀具、将无数的生命葬送。 还因此让国朝负累重重、民生艰难。您确定这样能保国土不失?能不让百姓质疑您的能力? 您到底清不清楚:何为堵?何为疏?杀不如收、收不如恩的道理? 您到底知不知道:只要您立身其正、惠及百姓,就没人会在意您的性别、更没人能撼动您的地位分毫?那才是您最应该为巩固帝基所做的事?!” 老皇帝:“……” 脸上的青筋一蹦一蹦。 怒吼道:“拖下去、把这胡说八道的家伙拖下去,送去推事院!” 狄映愤然甩开来拖自己的金吾卫。 大声地喊道:“有钱有权的人都大肆吃肉、捕杀。尤其是白马寺和推事院里的人尤甚!仅此一条:杀他们、微臣就无罪!” 老皇帝:“……” 跳着脚、吼了一句:“‘禁肉令’废除了!” “陛下仁德!”狄映立刻高喊。 扭头,回了老皇帝一个笑容,极灿烂的笑容。 老皇帝:“……” 气得掀了花架、全身打战。 但是,次日一早,到底还是颁布了广旨:正式宣布了“禁食肉令”、“禁捕杀鱼虾令”彻底废除。 所有人、全国朝上上下下所有人,不管是穿金戴银的、还是破布烂衫的,就连乞丐流民们,都欢呼了起来。 欢呼声之大、都传进了皇宫、传进了老皇帝的耳中。 她怔愣了许久许久。 …… 大雨,终于如河水倒悬一般、倾泄而下。 推事院地牢、刑房之内。 狄映呈大字形、被绑在竖着的木架上。 一波、一波地、接受着来旺财所施加的酷刑。 痛吗? 痛到灵魂都在抽搐。 悔吗? 一点点。 悔在还是太年轻、还是没压住火气莽撞了。 若再多一点点时间、若再多思虑一些、多谨慎一些、多绕几十个圈圈,也许,能让一切变得更加完美。 只是形势、总是这样的不由人…… 一条带着倒勾的长鞭抽了过来。 一下、一下、又一下…… 血肉飞溅中,狄映终于坚持不住、痛昏了过去。 …… “胖胖,回家吃晚饭啦。” 狄奶奶倚在院门边,朝着斜对面的一个五岁小男孩喊话。 “来啦来啦。” 脸蛋圆乎乎、小胳膊小腿跟藕节似的、胖乎乎的小男孩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 甩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跟颗肉丸子似的,就朝着狄奶奶“滚”了过去。 “慢点儿跑,别再给摔喽。” 瘦弱的狄奶奶,笑呵呵地叮嘱着自家的胖孙子。 看着他那可爱的小模样儿,狄奶奶满脸的皱纹都笑得更深了。 小胖胖跑到奶奶跟前才刹住脚,伸出短胖短胖的小手手,牵住奶奶的手,就朝里走。 一边问道:“阿奶,今日有什么好吃的吗?” “呵呵呵,有,有很多。你大哥从田里夹了鳝鱼回来,你爹打了剪刀去换了老豆腐,炖了一大锅呢。” 狄奶奶被二孙子牵着,乐呵呵地给他数着家里的事儿。 “哇,有鳝鱼吃!” 小胖胖高兴地跳着,想拍巴掌,又要顾着牵住奶奶,只好用空着的手去拍圆滚滚的小肚皮。 拍得可起劲儿。 第104章 学以致用 奶奶就轻轻地打了小胖胖一下,“肚子不能拍,会跑茅厕的。 “哎呀,阿奶,” 小胖子牵着奶奶的手甩啊甩的,小小的人儿叹着气道:“拉肚子才好呢,您看看我,都快胖成颗球儿了,学堂里的小同窗们,天天都笑话我,愁死个人儿了。” 那副小模样儿,逗得狄奶奶哈哈大笑。 “胖了是福,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咱不听别人瞎说。” 这时,狄母从灶屋里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菜走出来,笑嗔着,一边说一边进屋。 那菜盆,比他家的洗脸盆还大一圈儿。 随着狄母的走动,香气就四溢开来,飘满这狄家的小院。 到了用饭时,小胖胖就努力挥舞着自己的小胳膊,先给爷爷奶奶挟鳝段、再给父亲母亲挟,再给八岁的大哥狄雷、三岁的三弟狄辉挟。 最后再给自己挟了块老豆腐。 全家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 从狄映一岁的时候开始,每次吃饭,他就会按着这样的顺序,或用小勺、或用小筷,挨个儿地给大家先分。 最好的,就给爷奶、接着是父母,然后是大哥。 自己会挑最不好的。 到狄辉出生,他也会在分给大哥之后,分给弟弟。 自己每次是最后一个。 全家人知道他懂事、孝顺,也会依着他。 不管有多忙,都会等他分完了再开吃。 “胖胖啊,你今天写了多少个字了?” 等狄映滴滴溚溚地、一人一筷子的分完,大家开吃的时候,狄母小心地注意着他别摔了,再给他挟了一节鳝段后,问向了他。 狄映就噎了噎。 感觉很难得吃到的鳝鱼都不那么香了。 “阿娘,您先让二弟好好吃饭。您那定的字数也太多了。二弟还那么小,您就让他每天写五十个字,学堂里的先生,才布置十个字呢。” 大哥狄雷,方面阔额,黑黑的也不细嫩的皮肤。 听到母亲把二弟问得都放下了筷子、扁起了小嘴,便憨憨地出声护着。 他不爱读书、更不爱写字。 但他喜欢看自家聪慧的二弟读书时摇头晃脑、写字时全神贯注的模样儿。 为着能让二弟好好读书,他除了帮家里干活外,都会尽量抽时间满山、满野地跑,去掏摸些好吃的。 狄映一听大哥帮腔了,赶紧就把小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 他是一心向学,可这小爪爪不争气啊,一天五十个字、还是笔数较多的字…… 他腹诽。 “五十个字不多了,你别只顾护着你二弟,他但凡每天少看一会儿蚂蚁、少摆弄一会儿石头子,也能写出来了。 咱们全家紧衣缩食,就供着他一人读书,再不能由着他荒废时光、白瞎了那聪慧的脑袋。” 狄父将大儿子狄雷的话给挡了回去。 狄映悄悄撇嘴。 他观察蚂蚁爬行的路线、轨迹,是在一遍遍地研究它们。 他摆弄那些小石子,根本也不是为了玩儿,是他在学着排兵布阵。 可他没法说……没有一样是能当成“狡辩之词”的。 “行啦,每次说人都要逮到吃饭的时候,影响人的胃口。来,胖胖,到阿奶这儿来,咱不搭理他们。” 狄奶奶见胖胖的小脸都垮下去了,顿时心疼得要命,赶紧将人揽过来,一个劲儿地挟好吃的。 奶奶是家里的太上老君,她发了话,就连爷爷都不敢呛声。 一家人终于闭上嘴,安静地吃起了晚饭。 狄映吃了个嘴油肚儿圆,晚上趴在装有沙子的木盘里,拿根小树枝练字的时候,小肚皮都被咯得慌。 此时,梦里画面一转,他又到了学堂里。 先生教读时,摇头晃脑,他们这几个村加起来才有的十几个学生,也跟着听得摇头晃脑。 每到这时,狄映就总感慨:难怪先生的脖子那么细长,不像他自己的,怎么晃,都还是短短胖胖。 感慨着,狄映就再抻了抻脖子。 这时,朗朗的读书声中,夹杂进了一道古怪的“唔、呃”声。 先生放下书册,不悦地瞪过去,却见一孩童抻着脖子、捂着喉咙,满脸憋得通红,一抽一抽地。 先生大惊,急忙上前查看。 “快快快,他噎着了,拿水来。” 显然,在他们闭着眼睛感受书中美妙的时候,这孩子却在底下偷吃着什么,却不慎被卡住。 先生对此有经验,急令看热闹的其他孩童取水,以灌服之。 但狄映却发现,这次的孩子,噎得实是有些狠了,恐怕以常法处理并不能挽救,反而会噎得更狠,以至性命危急。 那孩童有七岁,虽然很瘦,却仍比他高出不少。 狄映脑中急转。 是指挥先生改变方法、还是……? 算了,先生是不会听他的,直接莽。 他扒拉开小朋友们,冲到那孩童的背后,伸出短胖的胳膊,抱住对方的腰,双手使劲儿往上抬。 “狄映,你在干什么?!快放下他!” 先生见状,怒斥,一把将狄映给扯开。 狄映只得跺脚大叫:“他噎太狠了,您灌水,只会硬往下梗,会伤到他的喉管,还会卡得更狠,他会死的。 先生,您信学生,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两臂交错,用力按压后往上抬,将那堵喉之物给他颠出来。快啊!” 先生听了却犹豫。 不过,想到平时狄映的聪慧,又眼见那孩子的面色已经紫胀,咬了咬牙,照做。 “噗!” 颠没几下,孩童的嘴一张,就喷出了一枚杏核。 并州五月杏花开,晋阳六月果满枝。 这孩子,估摸着是在来学堂的路上,从谁家的杏树上顺了杏子带来了。 杏核一被吐出,孩童的脸色顿时就开始好转。 先生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将孩童放下后,对着年仅五岁的狄映、就竖起了大拇指。 夸赞道:“学以致用、或学延巧思,大善也!” 他猜测:狄映定是在书中看到过什么,遇到这类紧急事情的时候,就会想到、再动脑袋延展思维,实是聪慧。 狄映被夸,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再去端起小朋友拿来的水,让那孩童一点一点地喝下去。 梦里,那个孩子的面容逐渐被放大,变成了一个很壮实的大小伙子。 狄映笑着,醒了过来。 家人,一直以来都是他最大的支持和动力。 而那个孩子啊,现在可有大用喽。 第105章 红火的火、熏臭的鱼 狄顺蹲在路边。 戴着斗笠、穿着短褂,裤腿卷高,露出来的小腿上全是泥巴,和光着的脚丫上的泥巴一样,都有些干结了。 揣着双手,和旁边几个差不多“德性”的庄稼汉子,聊得正欢。 “哎?听说了没、那白马寺被一把大火给烧了。” “何止听说?我可是瞧见了,隔着老远老远、就能见到那边儿被烧红了半边天呢。” “对了,你们说,昨晚‘噼哩啪啦’地响了那么久的雷电、雨却好晚才下,是不是云彩都被那把火给烧干了啊?” “嗨,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那咱们是不是得谢谢那把火啊?不然这么大的雨、要是下得太久了,庄稼地里岂不要遭殃?” “嗬,可不咋的?要说那把火啊,真烧到了咱们老百姓的心里了。烧得那叫一个敞亮、那叫一个痛快,看得俺激动得都偷拿了婆娘的簪子、换了几盅老酒喝呢。” “哈,你婆娘没骂你?” “嘁,骂什么骂?她看完那火光后,还陪着俺喝了两盅呢。带劲儿?” “切,显摆什么啊?就你有婆娘?我婆娘还特意宰了一只鸡呢。” “停停停,就你俩有婆娘,眼气谁呢?嗳我说?那院、那事儿,听说了没?” “嘘……别提。那下面的狗仔子们都没了,可最大的三只还活蹦乱跳的呢,当心咬咱们。” “唉,就是。那些可是疯狗,逮谁咬谁的。” “啧,瞧你们胆子小的。俺可给你们说,俺家那三姑的六婶的弟妹的哥哥、可是说了,它们哪,现在可是盯着那上面两头狼去了。” “思、伺?” “可不?” “嗨呀?这是想取而代之?可三头狗占两条狼的位,不是多出了一个?” “你傻啊?大狗早就想踢了忠狗了。听说忠狗自己做的事情、瞒着大狗,可大狗已经知道了。” “哎哟?那忠狗岂不是活不成了?” “那是!咱们只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 路旁,侧边一条小巷内,站在巷口听了一耳朵的秦铁忠,脸绿了。 他清晨才混出了东城门,跑到地方的时候、只看到了自己手下的尸体,狄苗已经不见了。 秦铁忠不知道是被自己身上的臭气给熏的、还是气的,只觉头脑发昏、晕晕沉沉的。 那时也才想起来,得把身上沾染的屎尿给洗了。 就去附近的一条小河里给泡着。 把河里的鱼儿都给熏晕了几条、浮了上来。 一向自负、极好面子的秦铁忠见状、就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疼,生疼生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在想:狄苗会不会被狄映给救走了? 想到此,秦铁忠迅速地把自己洗干净,就爬出了小河。 上岸了才想到自己没带换洗衣物。 于是,只能强忍着,就这么湿淋淋地回城去。 他现在只有一个人,他害怕狄映收拾他。 回了城,就听说了狄映已被下狱的消息。 秦铁忠高兴了。 可看看自己的狼狈……他就拣了人少、僻静的道儿走。 就这么地、听到了外面那几个庄稼汉子的对话。 此时的秦铁忠才终于明白:狄苗应该是被来旺财给截走了。 自己的身边,一定就有来旺财的人! 这个想法一起,勾得秦铁忠反复回想,也想起了:此前薛坏义独留来旺财和王红斌议事、而把自己给赶了出去的事情。 秦铁忠的心头一时大恨。 结果第三日傍晚,让他更恨的事情就发生了。 傍晚的时候,他正倚在自己府中、一棵大树下的竹椅上打盹。 天热,屋里睡不住。 这荷花池边、挨着外院墙的树木较密、比较凉快。 这几日秦铁忠本就有些心烦气躁,便跑到这儿来睡觉。 正迷迷糊糊间,听到院墙外的小巷里,有行人经过。 其中一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快点儿的你。今晚来大人召心腹议事儿,咱们正好把大礼送过去,没准咱们求的事儿就能成了。” “急啥?秦大人连请柬都没收到,能议个什么正经事儿?” “你懂个屁!赶紧走。别看那个秦铁忠一天天拽得跟啥似的,人家来大人,可没把他放眼里。” “嗨呀,那照你这么说……哈哈,秦铁忠的脸以后往哪放?” “脸?还是先顾命。快点的你!” “……” 俩人说着,快速穿过小巷,往南头跑了。 南边、斜对过,就是来旺财的府邸。 秦铁忠听到二人的对话,“噌”地一下站起身,再也压制不住火气,气冲冲地就朝着来府奔去。 一路横冲直撞,直冲进了来旺财的议事堂屋。 却见里面…… 果然全是来旺财的心腹、果然全在推杯换盏、全都在为来旺财庆祝着什么。 秦铁忠想起来了:今日是来旺财的生辰。 好嘛,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大的事情,居然都不喊自己了。 秦铁忠的心里:一股股的火气、直往脑门上冲。 上去就把宴桌给掀了。 指着来旺财的鼻子、就痛斥道:“想当初大家都是混在市井,你要钱要人、抢银掳人,全是我为你出的好主意。 如今你飞黄腾达,眼看就要取武穷思他们而代之,就过河拆桥、想弃我于敝屣。 你果然是无赖嘴脸,穿了官袍也改不了本性。你忘恩负义、背叛兄弟,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骂完,秦铁忠就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来旺财被他这一手给搞得有点儿懵,待反应过来,就对着秦铁忠的背影,虚起了眼睛。 眼神阴狠。 王红斌见状,俯耳过去,小声问道:“做了他?” 来旺财重重地点了头。 王红斌立刻就安排起了人手。 而秦铁忠在骂完人出去后,也激灵灵地反应了过来。 来旺财有多心狠手辣、他秦铁忠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自己负气而来、骂出那些话语,来旺财必不可能轻饶了自己。 桩桩件件、种种事情,突然一一闪过了秦铁忠的脑海。 他立刻拔脚,跑出来府,解开府门前不知道是谁的马,骑上去就打马狂奔。 这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倒是将后面的人给甩掉了。 …… 这几日,吃不香、睡不好的老皇帝,正坐在御书房门外的殿廊上发呆。 第106章 反噬、下场 斜阳的余晖、给蔚为壮观的皇城染上了灿灿的金色,灿得甚至都有些刺眼。 老皇帝自虐似地盯着看。 眼里想流泪,心里,也像是被针扎似的、细细密密地疼。 狄映的话,反反复复响在老皇帝的耳边。 就像那些密密麻麻的针、也像这些无孔不入的霞光一般、刺得她无所遁形。 真的是她错了吗? 可她是帝王,怎么可能会有错? 要错,也是底下那些人的错、是那些人无能的错,哼! 老皇帝想着,就站起了身,抬袖抹了抹脸,一甩袖,进殿。 刚坐下,捧起茶杯,就听通报:秦铁忠求见。 老皇帝心情很好地让人进来。 她想:狄映一定是认错了。那个滑头的小子、可受不得牢狱中的刑具之苦。若是肯真心认错、勇于改正,自己这么宽宏的帝王、还是能为其留一条生路的。 可她听到的是…… “陛下,来旺财日夜与心腹密谋、要除掉穷思和承伺两位大人、以取而代之。” 老皇帝:“……” 她摆摆手,平静地示意秦铁忠下去。 殿内重新安静的时候,苏洪适时地出声了。 “陛下,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谨守本分的。有些刀,用着用着,就会噬主了。” 老皇帝听到了。 却依旧在沉思。 她不是不懂来旺财的狼子野心,人心嘛,总是贪婪的。 她只是在想:狄映是不是就因为知道来旺财的贪婪,所以才提前动手给了来旺财一个警告? 否则:为什么单单只是杀了推事院里的那些人、却没有对来旺财和王红斌下手? 反正都杀了那么多了、再多杀两个,他狄映也一样是个死。 但是放过了,为什么? 就是想让自己听到那二人的密谋、想让自己知道:利刃已在反噬? 他狄映,真的有错吗? 推事院里的人,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有一条、甚至数条无辜者的性命。一个将领的被害之后,就是满门被斩。 而薛坏义的所作所为,她这个帝王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狄映身为执律之人、自己却罩着那些恶人,他能怎么办? 他越过自己去处理那些人、是不是也在为自己强行挽尊? 毕竟:那些人都是自己培养起来的,如果自己再出手处理,不就跟打脸一样? 狄映是在帮自己? 帮自己扛了这个雷、默默地背负下了所有。 犯言直谏、是自己把他给逼急了? 太宗能容直谏之语、自己为何不能?自己广开言路,为的不就是能听一听真心谏言吗? 想着想着,老皇帝忽然就想通了。 抬指一挥道:“去,捉拿推事院的来旺财、王红斌、秦铁忠等一干余党,明日午时、推出午门、处以极刑! 拟旨:狄映狄怀杰被推事院罗织罪名、枉受冤狱,今无罪释放。但:其妄执律法、纠集民众私斩人犯、实属不智。 朕,念其蒙冤受苦,免其刑责。将其调任为:从五品上、度支郎中。” 苏洪听完,看了眼笔洗里、被洇染开的墨汁,心里微微叹气。 不过,不管他心里有怎样的想法,去传旨的时候,都跑得很快。并且是让随行的金吾卫、扛着院正大人一块儿跑的。 狄映已经撑不住了。 三日三夜,浑身像是被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几乎连一块好皮肉都没有了。 苏公公这样一个见惯宫廷风云的人、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可等院正将狄映救醒的时候,苏公公就见…… 狄映对他笑了笑。 笑着、努力地说:“牢狱里还关押着不少的大臣、及他们的亲眷,都放了?” 苏洪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抹着脸、点着头,让金吾卫们立刻照做、照狄大人的话去做。 而等那些蒙冤入狱的人、被放出来后齐齐感谢苏洪的时候,苏洪并没有领这个功劳。 他避开他们的礼,温和地道:“是狄映狄大人、冒死解救了你们。他还在养伤,你们自去。莫扰了他了。” 众人就沉默着离开了。 心里,记住了那个名字:狄映。 与之相对的,是全大都城的百姓们:美美的、欢呼雀跃地、鞭鼓齐鸣地、庆贺着来旺财等人的凄惨收场。 来旺财以及推事院的残余人等,死状极惨。死前一直一直痛苦哀嚎,伴随着百姓们的欢呼之声,三日三夜后才断的气。 尸骨之类、连块碎渣渣都被野狗给啃噬完了。 一代酷吏,终于宣告结束。 至此以后,许多狗的名字,就叫:旺财。 …… 这些日子,狄家人非常稳得住。 在听说狄映入狱之时,起初慌乱了一下下,但狄奶奶的一句话,就让大家都恢复了镇静。 “胖胖选的路,注定了危险。我们能做的,就是稳定他的大后方。这个时候,就别添乱了。相信他就好。” 狄家人就这样,正常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将内心的担忧和焦虑,深深地掩藏。 只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心疼得悄悄掉眼泪。 等听到皇帝陛下的旨意时,狄家人只为狄映的无罪释放、而由衷地高兴。 也将心里的冷“嗤”、全部更深地埋了起来。 然后齐齐地奔向推事院的方向,去接他们家的孙儿、二儿、二弟、二哥、二叔。 没有套马车、也没有骑马,就那样你搀我扶、你抱我背的,一步步、团团结结地、走在大街上。 令人见之极不落忍、却又在内心深处、为之肃然起敬。 这就是:狄家人。 待看到血人儿似的、被抬出来的狄映时,狄奶奶就立刻回身警告道:“别哭。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每个家人就上前,都碰了碰狄映。虽然极轻,但有温度。他们在用这样的方式让他知道:家人在身边。 狄映笑,笑得像个傻子。 小小的、走都走不太稳当的狄义豪,回府后趴在狄映的床榻边,枕着藕节似的小胳膊,奶声奶气地就问:“二叔,疼吗?” 狄映疼得张不开嘴,就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义豪就相信了。 他点着小脑袋,用力地道:“太奶奶说,二叔是打坏人才受伤的。二叔,坏人都打完了吗?” 问完,见二叔还是摇头,小义豪就努力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上床榻又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二叔。 就跪坐在床榻边,撅着个小屁股,对着二叔的伤口,鼓起腮帮、撅起小嘴、努力地吹气。 “二叔,豪儿给您呼呼。呼呼就好了、痛痛就飞飞不见了,您就能好起来再去打坏人了。” 第107章 只冲着您一人去祸祸 狄映:“……” 他想摸摸小家伙的小脑袋,可惜手指都像是长去了别人的身上,半点儿不听他自己的使唤。 义兰聪慧,见状上前,帮二叔摸了摸小家伙。 义梅也陪着小家伙一起给二叔呼呼。 义英则捂着眼睛跑了出去、蹲在了墙根儿底下无声地哭。 狄雷的妻子许氏,看到儿子义英跑出去,便也跟了过去。 蹲在儿子身边,碎碎念叨。 “看到了?当官也不是完全太平的。可你还是得好好读书、好好学本事,不为别的,就为了帮你二叔分担一些。 这一次,你二叔和小姑出事的时候,身边连个咱自己狄家的人都没有一个,多惨哪。 咱们好大一家子人呢,别都不顶事儿啊。你乖,早点儿学会了本事去陪着你二叔。 坏人打不完,你二叔也闲不下来,有你陪着他,咱们全家人也能放心一点儿。 再不济……最不济、万一有啥事儿了,他也没那么孤单。我们也没那么痛心了。” 说得狄义英哭不出来了。 一抹鼻涕眼泪,就道:“儿子我已经十一岁了,还有三年、最多再有四年,儿子要考中进士、堂堂正正跟着二叔!” 许氏含泪点头。 屋里,狄雷则憨憨地问自家的二弟:“这几日,家里到处都是百姓们送来、扔进来的东西,都没地儿搁了。 你快点儿好起来,得想个法子给人还礼才是啊。你也得努力地吃、不能白瞎了别人的一片心意。” 狄映:“……” 无奈地点点头。 感觉自己要被当成猪养。很肥很肥的那种。 七日后,“狄三针”把自己治了个七七八八,就进宫了。 去谢恩。 穿着整齐,掩去了身上那些缺失了的、没法及时长好的皮肉。 也掩去了,心里的伤痕累累。 一见到陛下,狄映就认真行礼、谢陛下不杀之恩。 老皇帝木着张脸,看他一丝不苟地完成礼数,出声问道:“还莽吗?” 狄映答非所问。 “陛下,秦铁忠私掳、私囚家妹。情势危急,微臣奈何其不得,只能拉上家丁、护院,冲击推事院、欲救家妹。 冲突之下、难免死伤。为何陛下要治微臣个妄执律法之罪?国律中哪有一条:不许家人救自家人的? 还纠集民众私斩人犯?家丁、护院、侍卫等,怎么就成了普通民众? 人犯?既然陛下亲口承认推事院中的、都是人犯,那微臣闯院、揖拿人犯何错之有? 难道错就错在:微臣不应事急从权、而应该到处找人、报案、过层层关卡来禀报您?再等调动兵士、再行揖拿营救之事? 那微臣认错。” 老皇帝:“……白马寺里的和尚、是你派人杀的?那火也是你放的?你身为朝廷命官、不知道这么做是违反国律的吗?” 狄映头也不抬,只看着地面,挺直了背脊回答。 “微臣得报:白马寺里有被那些和尚强掳、强囚、强害的女子无数。故,急急带人前去围剿和营救……” “行啦!” 老皇帝忍无可忍、打断他:“你是不是又要说:冲突之下、死伤难免?冲突之下、烛台翻倒? 是不是还想说:你救人有功,朕该赏你?” “陛下英明!”狄映抱拳躬身。 老皇帝:“……你滚,朕不想再看到你,尤其是不想再听到你说话。” “微臣告退。” 狄映行礼,脚下倒退。 将将退到门口之时,听到老皇帝问了句:“男子为帝、三宫六院;朕为帝,何以一个贴心人儿你们都容不得?” 狄映抬头。 看着老皇帝,认认真真回道:“您要广开后宫、选召嫔妃,让他们只冲着您一人去祸祸,没人管。” 老皇帝:“……” 抓起一本奏折、就给丫扔了过去。 狄映走了。 走回屁股都没有坐热的、侍御史公事房,收拾收拾东西,笑眯眯地和上官武永昌告辞,去了度支郎中的办公之所。 度支郎中,为户部尚书的副手,掌管全国朝财赋的统计与支调。 也就是说:狄映不能再办案了。成了一个管帐簿的了。 而且,头顶上的户部尚书:是武承伺。 现在陛下不想看到他狄映,狄映也不想看到武承伺。 便连上官、同僚也没拜会,认了个门儿后,就留了封“请沐病休”的信,施施然回家去了。 坐着马车回家的。 瘦猴儿似的三弟、狄辉,正等着他呢。 “二哥,之前我在大理寺不是登记案子的吗?那些案子你不是还没破完吗?剩下的、离开大理寺的时候,我全给带回来了。其中有一桩,您要不要优先给看看?” 狄映没回话。 而是绕过狄辉,去了正堂,依次见过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大嫂,陪着家人说了会子话后,才回了自己的书房。 翻了翻狄辉搁在书案上的案宗。 看到一桩案子时,眯起了眼睛。 案子很简单,条条也全在理。 一个十四岁的小丫环,偷了自家夫人的一根玉钗,人脏并获。 小丫环被判:斩去双手、流放十年。 后经夫人求情,改判为了入狱二十年。正关押在刑部大牢里。 小丫环的家人不服判决,屡屡诉告,却被杀威棒打伤。 听说了狄映的名头后,将状纸递到了大理寺、递到了狄辉那里。 狄映看着苦主那一栏里、写的是:永泰郡主、李仙仙。 这就有意思了。 永泰郡主是谁?太子李哲的七女儿。 嫁给了武承伺的儿子——武燕基。 难怪小丫环的家人告不赢。这以平民身份告当朝之郡主、没被杀威棒给打死,都算是永泰郡主心地良善的了。 那这案子、自己还要查吗?狄映心想。 当然要查……个屁啊。 自己现在就是一大号儿的“帐房先生”,查案? 那陛下妥妥地就能把:越职妄律的罪名,扣到自己头上来了。 还扣得特别结实稳当。 狄映想了想,抽出案宗,找宋文去了。 京畿案、京兆管,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正在仔细阅读狄映留给自己的、验尸记录册的宋文,眼前突然就多出了一份案宗。 吓了一跳,抬头就见是狄映,顿时蹦了起来。 第108章 苦主姓李、小命一条 狄映:“……三十岁的人了,稳重点儿的。” 宋文:“嘿嘿嘿,你稳重,你倒是把自己个儿稳重到大狱里去了。怎么样?伤好些了没?要是还没好,我昨儿才去采买的野猪,回头扔你家院墙里去。” 狄映:“……野猪能治伤、还是能补人?” 宋文:“管它能干嘛呢,只管把你当成猪养就对了。” 狄映:“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 宋文:“那敢情好,猪多幸福啊,吃了睡、睡了吃的,临了一刀,痛苦都没多少。谢您的祝福了哈。” 狄映:“……” 不过他还真的不是在骂人、他还真的就是这么祝福着的。 见宋文理解了,狄映也不跟这家伙斗嘴了。 “来,看看这宗案子有没有问题。” 案宗推过去。 宋文一听有案子,态度立马就变端正。 接过来,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两遍。 指着一行小字道:“这儿有问题。小丫环翠儿,并非卖身为奴,而是只签了三年的雇佣契约。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来说:这样的小丫环,别说进主子的正屋、就连主子的院子都进不去。 顶多也就是在厨房打打下手、府院内扫扫地、除除雪之类的,做得都是府里最低等的活计。 她怎么近的永泰郡主的身?怎么进的郡主的卧寝? 郡主那一院子里的下人、一日内12个时辰不会断了下人伺候,翠儿是怎么摸进去的? 还别的什么都没偷、就只偷了一根玉钗? 偷完就被抓住了、还从身上搜了出来? 要说没有问题:那我这个府尹就白当了。” “那你觉得:问题出在哪儿了?”狄映微笑着追问。 宋文就像驴拉磨似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儿。 然后回道:“这案宗记得太简洁了。还得找人去查。你总强调:人犯违律的动机。 这个案子也一样。只要弄不清楚:郡主和翠儿之间的过节,就别想查清楚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 狄映微笑颔首。 再问他道:“那是永泰郡主、武承伺长房长媳的李仙仙。你要怎么去查问?” 宋文这才反应过来,告小丫环的苦主,是李仙仙。 这下麻烦了。 他扯了扯眉毛,纠结地问狄映:“那就是个平民出身的小丫环……” 问不下去了。 宋文对上狄映严肃了的眼神,一个字都问不下去了。 又在原地“拉了几圈儿磨”后,宋文一搓脸,就道:“我找郡主府的下人们打听打听去。” 说着就往外走。 那李仙仙有自己的郡主府,夫妇俩一直就生活在那里,并没有住在武承伺的府邸上。 宋文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看看狄映身边的两侧,问他:“你那五品的带刀侍卫小彭呢?借我用用呗?” “到狄家庄挖地去了。”狄映不在意地回道。 “哈?狄家庄?你家几时有庄子了?在哪儿呢?你咋让他去挖地了?不跟着你能行吗?多少人藏在暗中想剁了你涮锅子呢。”宋文吃惊。 狄映:“……我哥喜欢种地,我就把俸禄、赔偿的那些银子,还有陛下赏的、发的、赔的那些个地,弄去了西郊外二十里的地方。 整了个狄家庄。毕竟我要养的人手不少、还有他们的家眷啥的。都放那儿种地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回头我把我府上的地、也跟人或换、或买的挪你家庄子旁边去。” 宋文接口道。 没发现聊着聊着、他又把:想让彭凉帮忙的事情给忘记了。 等要走的时候想起来,才又追着狄映安全的问题、问了一遍。 狄映就笑。 笑得凉凉的。 “现在没人敢动我。” 宋文怔了一下后,反应了过来。 有些黯然地点头道:“的确。你之前莽太狠了,现在又被无故降职、调任,谁都知道你憋着一股子火儿呢。 陛下那里,对你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这时候谁要碰你,那就‘嘭!’炸朵大烟花了。” 狄映:“……破案子去你。” 宋文就拽住他,连推带拉地道:“一起、一起。我明你暗,兄弟联手。” 然后一边在狄映耳边悄悄地问:“武承伺要倒霉了?” 狄映:“……你嫌我命长了是不是?告诉你:这一次,我莽怕了。陛下能容我一次、两次,不会有第三次的。我还好大一家子人呢,再不能莽了。” 宋文就拿眼撇他。 一眼、一眼地撇,眼神里俱是满满的不相信。 “你狄映都会怕?你知道‘怕’字是怎么写的吗?嗳你一天天地忽悠我、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玩儿啊?” “你是挺好玩儿的啊。不过,我是真的怕了。这几日你天天往我家跑、天天掀我被子看伤,你觉得:那样惨的活下来的我、凭啥不怕?”狄映反问。 这话,让宋文又想起了那惨不忍睹的画面,遂抿紧了唇角。 走远了后才小声地道:“是该怕的。坏人层出不穷,我们,只有小命一条。那么大一家人子,是不能再莽了。” 狄映听到,看着他的背影,微笑。 还没笑完,就见宋文转过了身来。 狄映索性就笑得开怀了一些。 宋文看他一眼,莫名地道:“看啥呢这么高兴?嗳我问你:真要是李仙仙有问题,你准备让我怎么做? 你可比我清楚:那就是一个小丫环。即便我最后发现她无罪,顶多也就只能判李仙仙掏点儿罚银、和赔银 其它的,我可什么都做不了了。 就算闹到陛下那儿去,小丫头的双手还在、人命还在,李仙仙最终也会毫发无伤的。 顶多……也就名声儿有点受损? 其实说损也算不上。届时人家就说是:误会了。我们能怎么滴?” “不怎么滴啊。” 狄映笑容灿烂地回道:“案子归案子,你依律办理清楚就可以了。还无辜者清白,是你的本职和责任。别老想歪。” 宋文:“……理是这个理儿,但我咋老觉得你怪怪的?” 狄映:“你要带着一身的伤、还被人拉着、走好远的路去破案,你也怪。” 宋文:“……兄弟我错了,我这就给你叫马车去。” 路是真的有点儿远。 李仙仙的郡主府,几乎跟皇宫成了对直的一条斜线。 估计也是怕的?毕竟她姓李。 第109章 老汉、黑汉 就为了这个姓,太子李哲、还有些李家人,就跟武家人联姻了。成了李武家人、李武家后人等等。 狄映坐在马车里晃悠的时候,彭凉赶来了。 彭凉,救完狄苗后,就被狄映命令呆在狄府,专心守护狄家人。 可狄奶奶到底不放心、还是把彭凉给“撵”了出来、来护着狄映了。 狄映之前跟宋文说:彭凉挖地去了,就是随意一胡扯。 宋文其实脑子转得很快,但也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狄映不想他追问的时候,就会胡扯一气儿,就能把宋文给扯糊涂。 就像这会子、宋文见到彭凉,也忘了自己要对方帮忙的事情了。 …… 郡主府、后巷一个角门那儿。 有个老婆子正靠着小木门儿打盹。 这儿是倒夜香的走的门,白日里也不会有人,为了凉快,老婆子就索性把门敞着,自己个儿跨坐在门槛上。 两腿翘得老高、睡得也正香。 忽听“骨碌碌碌”的声响。 被吵醒了的老婆子、眯缝着眼睛、探头瞅了一下。 “哦,是个卖菜的。” 她心里嘀咕一声,又把眼闭上继续睡。 刚闭上就睁开了,人也一骨碌爬了起来,精神奕奕地拦住那个、推着小独轮车车的老汉,就问道:“你这菜可新鲜,咋卖的?” 老汉被人拦住,也不恼,放下手把、把独轮木车的两条腿坐在地上、放稳车车。 然后抹着额头上的汗,才回道:“大妹子,就算你长得拵(zun),这菜俺老王也不能卖嘞。这是人家订好的,俺这就得给人送去。” 老婆子活好几十年了,也没被人夸过好看。这一夸,比水桶还粗的腰就扭了扭。 扭完,就抱起车上的一颗大南瓜就跑。 王老汉:“……哎你、不带你这么干的,你把南瓜还给俺。” 老婆子跑到小门边儿,才回头道:“等着,我给你拿钱去,不白要你的。” 王老汉不依,气得叉腰骂:“你个贼老婆子、坏老婆子,坏蛋主子调教出来的坏蛋老太婆。居然连颗菜都要抢,呸,还郡主府呢,都……” 一被骂,老婆子不乐意了。 放下南瓜跑过来两步,河东狮吼道:“你个老桩子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家主子最是心善,从不欠人一个铜子儿的。 都给你说了、让你等着拿钱,你非得说我抢,哪有你这样的人?” “哼!不抢人?别以为你们不说、就当俺们这些个老百姓啥都不知道了。你主子的夫婿,不就是抢来的吗?”王老汉继续胡骂。 一听这话,老婆子睡乱了的头发、都气得快要翘起来了。 “你个杀千刀的,胡嘞嘞个甚呢?我们姑爷之前可没订人家,咋叫抢了?主子再稀罕他、也不是抢来的好嘛。” “还稀罕?切,不就长那样儿?”王老汉撇嘴。 老婆子跳脚,跳起来“啐”他。“就稀罕,哪个姑娘家多看一眼都不行,关你个泥腿子、老不死的屁事儿!” 啐完,老婆子转身抱起南瓜,就进了小门,再狠狠一脚将门给踹上,不和老头吵了。 王老汉见状,嘟嘟囔囔地推起车、骂骂咧咧地走了。 …… 另一边:郡主府前街的一家成衣铺子内。 宋文正在挑衣料子。 一边挑,一边小声地问掌柜的:“我家闺女要出嫁了,对方门第比我家的高,这嫁妆就不能寒酸了。 跟你打听一下:那永泰郡主府里的大丫环们、都穿的是什么料子?我也买几块回去。” 掌柜的看了看面前这个、穿着打扮中上的黑汉子,笑着道:“您来咱家的铺子,可算是来着了。 那郡主娘娘身边的丫环们、穿的衣裳料子、还真就是从咱家给挑选出来的。 您看这匹、这匹、还有这匹,都是她们喜欢的。 这可是本店才上的货,您要再晚来一日、这些可就没了。” “嗨?摸着还真不错。不亏是郡主府上要用的,我全要了。” 黑汉子一听这话,顿时高兴了起来,连忙就要掌柜的全给包起来。 不过还是多嘴问了句:“我这全买走了,回头她们要是来、见到没货,会不会找你麻烦啊?” “不会不会,郡主娘娘和气得很,心地儿也好。她府上的丫头们,也个个儿的好说话着。不然我哪敢卖您?您就放宽心。”掌柜的忙摇头回道。 黑汉子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摸出钱袋付银子。 嘴里也没闲着:“掌柜的,听语气,你跟那府里的人、还有几分脸熟儿。我就问问哈。既然她们那么好说话,那要是我寻了她们、想借个衣裳的花样子,不知能成不?” “这个啊……” 掌柜的思忖了一下后,回道:“贵客您豪爽,那我可就跟您说了,您可别往外出传去。” 黑汉子闻言,立刻趴在柜台上,抻了脑袋、斜着耳朵凑过去。 掌柜的就小声道:“郡主娘娘很多时候也是怪孤单的,就喜欢听些个街头传闻啊、巷尾新鲜事儿之类的。她们家丫环、也就都爱收集一些那类的、回去说给她听。” “嗯嗯嗯,我懂了。多谢掌柜的。” 黑汉子听了大喜,摸出半钱银子就赏了掌柜的,然后付完正经布匹钱,抱起布匹就要走。 掌柜的一见有赏银,眼睛亮了亮,急忙伸手按住布匹,小声再加了句:“你可别让你家闺女去寻人打听,那位……妒得很。” 妒? 黑汉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哪个妒。 扭了扭脸上的表情,“嘿嘿嘿”笑着、再给人掌柜的赏了半钱银子,谢过对方,抱着布匹走了。 这种不追问、只挤眉弄眼地、“嘿嘿嘿”的怪笑,是男子之间、特别的交流方式。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 宋文抱着布匹,去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时,见到狄映,放下布匹就道:“李仙仙善妒,街坊都知道她这毛病,有好看的姑娘家、都绕着武燕基走。 我估计:翠儿那小丫环,因为什么没能及时绕开,被武燕基给瞧见了。 因为翠儿不是卖了身的丫环,所以,李仙仙就栽脏给人家了。” 第110章 和善、菊圃 狄映轻轻颔首。 语气有些儿沉重地道:“我打听到的,也和你差不多。都说李仙仙心地儿好,就是过于着紧武燕基了。 我们把面吃了就回去。我想法子混进刑部大牢里、亲自去问一问翠儿。相信两两对证一下,应该就能弄清楚了。” 狄映说的是混进去,真的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翠儿的案子已经了结,二十年的重犯,被关押起来之后,没点儿手段或者银钱的,就连探视都不行。 彭凉给了牢头一大碇银子,牢头就放彭凉和狄映进去了。 牢头也不认识这二人、他认识银子就够了。 李仙仙是真的心善,为翠儿求情:保下其双手、改十年流放为二十年牢狱。 还为其使了使力,让翠儿被单独关在一间小牢房内,也没有受到过多的虐待。看起来虽然憔悴、瘦弱、狼狈、很脏臭,但没有刑具给留下的伤痕。 听到狱卒用木棍敲在铁栅栏上、发出的“哐、哐”响,再听说有人来探视自己。 翠儿从地面的干草堆上、慢慢撑起了身子,疑惑地往外瞧。 来人,翠儿并不认识。 但一见到来人中、一人的手上、递进来了一个白胖的大包子,翠儿的眼睛就陡然睁大,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抢过包子就猛往嘴里塞。 脚还没闲着,又往后退,生怕包子再被人给抢回去了似的。 但是。 在狱卒收了好处银子、走开回避之后,给翠儿包子的人,轻轻说的四个字,把翠儿给噎住了。 “我是狄映。” “咳、咳、咳……” 翠儿在听清的一瞬间、双眼顿亮,就像被火团给点燃了一般亮了起来。却同时猛烈地呛咳了起来。 她一边咳、一边就用手指去嘴里抠,把刚才还十分爱惜的包子、全给抠了出来。 手里没吃完的,也早掉去了地上。 她什么都顾不上、即便呛得快要断气了似的、双眼,还依旧牢牢地看着狄映,急着想说话。 “我不走。你先喝口水缓缓。” 狄映回视着对方,微微笑着、温和地出声。 彭凉则赶紧从包袱里拿出碗、解下水囊,倒了碗水递过了栅栏。 翠儿立刻爬过去、端起来就喝了。 这会子没有太急了。 她强压着迫切的心情,在心里一遍遍地跟自己说:那是狄映狄大人,他来了! 待呛意过去,翠儿又喝了一碗水后,才抹了抹早已有许多裂口的、没有血色的嘴唇。 发出细弱的声音:“狄、狄大人,奴婢、奴婢没有偷、偷主子的玉钗,您信奴婢。” “嗯,我信。” 狄映点头,用力点头。 翠儿嘬嚅着嘴唇,颤颤微微地笑。 她慢慢收拢双膝,撑住瘦弱的身躯,向着狄大人,一个头就叩了下去。 额头触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温温暖暖的一双手。 狄映接住小姑娘的额头,慢慢往上抬。一边温声安慰道:“不要磕,你本无罪,只需告诉你们的狄大人、事情经过的原委,可以吗?” “谢谢狄大人。” 头磕不下去了,翠儿感受到那双大手的温度、坚持着道完谢后,才虚弱地靠在牢壁上,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我家穷,爹娘生养了五个女儿,就被爷奶都给赶出来了。分到村尾的破茅草屋里,我们一家人拼命地活着。 我是老大,去岁五月的时候,就满了十四。我想嫁个条件好一点儿的人家,能帮家里一把。 但那些人家就很挑剔。我就想着:去给富贵人家做几年丫环,能帮衬家里、还能学点儿规矩。 就跟爹娘商量后,找到了份去郡主府做事的活计。因为听说郡主娘娘最是和善。 我就去签了三年的雇佣契约。 每日里,只做些最苦最累的杂活儿。 可我很快乐,每月二百文铜钱的月银,能帮得上家里的大忙了。 狄大人,您信我,我真的没有偷过懒。 只是不小心、太不小心了。 那日,我在清理花丛间的小径,发现花根的旁边有株草,开的小花很香很香。 我认得那种草,在家的时候也有采过,采了为我爹煮水喝,他的咳嗽就能好一些。 当时我想着:前日遇到过主子在凉亭里、她就有咳嗽。我就想采了那草,给主子身边的小丫环送去。 至于她们会不会给主子用,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只是做一份事、尽一份心罢了。 总不能拿着主子给的月银、却不把主子放在心上? 可是采完草后,我刚站起来,就见对面走来了……主子的夫婿。 主子是有命令的:只要姑爷在府里,但凡五十以下的女子、都得远远避开。 我一见是他,立刻转身就跑,跑进花丛里、再一口气跑出去了好远。 那草,也被吓掉了。 我在假山后面躲着,吓坏了。 因为违反主子命令的人……下场都很惨。 我一直等到天黑,才胆战心惊地出来,想回自己的住处去。 我以为没听到有人来寻我、以为我跑得快没人看见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就出来了。 结果没走多远,就被主子身边的大丫环给抓住了。 之后,她们就塞了根玉钗在我的身上,然后喊来好多下人、再从我身上搜出来。 我、我……我真的没偷、真的没有。” 翠儿艰难地说完,望着狄大人。 流着眼泪、努力睁大眼睛、望着狄大人。 看着那双充满求恳的眼睛,狄映温和地道:“我信你没有。那你也信我一次。这儿有馒头和清水,还有些肉干。 你要让自己变得有力气,有力气等我来放你出去,让一直为你奔走的爹娘、看到你健康的样子,可好?” “嗯!” 翠儿抓住狄大人塞进来的包袱,用力抱在怀里、用力点头。 黑黑的小脸上、被泪水冲出一条条的印子,眼睛明亮得吓人。 狄映再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 忽听翠儿又道:“西南角、荷花池左边的菊花圃底下。” 狄映回头,“我知道了,你给我一点儿时间。” 翠儿咧开了小嘴,明媚地弯了弯唇角。 看得狄映却红了眼眶。 他赶紧扭头,摆摆手,大步离开。 第111章 抄家、质子 当晚,弯弯的月牙儿挂在夜空上,给大地罩上了朦朦胧胧的一层轻纱。 一只大鸟划过静寂的夜色,落在了永泰郡主府、极偏僻的、荷花池最边缘的那处菊花圃里。 这片花圃不似有人经常打理。 稀稀疏疏的菊花、品种特别特别普通。 但,生长极是茂盛。 花圃的周围,有大半圈儿的树林环绕着,唯一的开口处、对着荷花池。 若是圆夜静幽、凉风徐徐、荷花满塘、果树飘香之际,坐于这个开口处的竹椅上,当真能令人诗兴大发、或画趣攀升。 但此时,却只让人觉得幽深可怖、背脊生寒。 就连晚间负责在郡主府中巡守的护卫们、都特意远远地避开了这附近。 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听到:随着那只大鸟落下这片地方、之后发出的一些异常响动。 而后院主屋内。 十七岁的李仙仙,还在跟夫君武燕基喁喁细语。 “你说我们的孩儿会长得像谁?” 李仙仙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脸幸福地问道。 武燕基揉了揉眼睛,忍着困意、陪着笑脸哄着道:“肯定是像你。你美丽、温柔、善良又贤惠,一定会像你。” 李仙仙闻言就笑得愈发温婉。 脸上闪着莹莹的、圣洁的、母性的光芒。 看得武燕基倒是想起了件事来。问她道:“听说你今儿下晌又处置了一个?娘子,为了孩子着想,就少造些杀孽。” 李仙仙一听,脸色顿时就变了。 她瞪着武燕基道:“那能怨我?你要能管住自己的眼睛、管住自己的下半身,我至于对她们下狠手吗?” 武燕基:“……娘子,要我说多少次?我没有、没有、没有!我的心里只有你、也只会一心一意地疼你、宠你,倾慕你。你这么好,我怎么可能还会中意其他人?” 李仙仙闻言,白了武燕基一眼。 脸上又恢复了温婉之色,靠在武燕基的怀里,轻嗔道:“妾身也是实在欢喜你的紧,才会害怕多了一些。 妾身知道不怨你,只是那些个小贱蹄子、总想学着……她们是一有机会就只想着往上爬。 妾身是担心你被她们给迷花了眼。” “放心,我不会的。” 武燕基无奈地轻拍着妻子的后背,脑海里,却掠过了几道靓丽的身影。 便随口道:“娘子,快睡,等天色一亮,为夫的就去为你、和咱们的孩子上山祈福,希望咱们恩爱到老、孩子健康成才。” “嗯。” 李仙仙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浓甜似蜜。 尤其是早上武燕基离开时、留在她额头的一吻,更让她连在梦中:都幻想起了无比美好的未来。 所以,她根本也就不知道:强压之下的反抗、会是什么样子。 武燕基一离开郡主府,便迫不及待地打马去了宫城附近的、某坊的、一座三进院落内。 内里,几名美人儿正等着他。 …… 而同样是这一晚。 没了薛坏义的老皇帝,就宣召了另外两个张姓兄弟。 那是大长公主进献给老皇帝的。 无论是模样、体型、还是贴心的程度,都远远超过了大字不识一个的薛坏义。 这让老皇帝以最快的速度、忘记了那个卖“大力丸”的街头小货郎。 …… 这一晚,彭凉自郡主府中、背回了几具尸骨。 “大人,那一片花圃的地下还有许多。我背不完,就尽量选了死亡时间离着最近的几具。您看看。” 狄映接过大皮囊,解开口子往里一看。 就望向了彭凉。不解地问道:“其中有两具的腐败程度那么高、你贪黑挖出来摸一手,怎么做到的?” 他其实想问的是:怎么做到不吐的? 结果…… 彭凉以更不解的目光望回来、更不解的语气道:“我是不是忘了说?属下有上过战场?我下了五台山后,先报名参的军,在战场呆了一年,被调回来入了金吾卫的。” 狄映老神在在地点头:“嗯,你忘记说了。” 彭凉无奈:“好,是我的疏忽。” 俩人自此打住,谁也没有再提:有关战场上的、尸骨的问题。 烛光加火把、明明亮亮的光线下,狄映开始验尸。 这里是他专门采买的一座小院、专门就用来给他自己“偷摸”验尸用的。 三具尸骨验完,狄映净过手后,站在门边,望着夜色。 沉声说道:“为什么总有人不把别人的人命当成命?她都是个怀孕的女子了,就快要做母亲了,究竟是怎么对别人下得去这样的狠手的? 三个小姑娘、三种不同的死亡方法,她是在拿处死别人当成乐趣吗?各种不同的方法尝试着从其中体会到乐趣吗? 这样的人、能教出怎样的孩子?” 彭凉听了,沉默了几息后,有些沉重地回道:“所以世家大族、勋贵传承的人家,好竹子很少有出的。” 这话,让狄映回头看了彭凉一眼。 然后笑了笑,说道:“我不喜欢抄家灭门那么残酷的判罚。但现在……忽然觉得,存在即合理。这一次,我若管到底的话……陛下估计永远都不想看到我了。” “那需要提前将家里人转走不?” 彭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问题。 狄映长叹一声。 有些烦闷地道:“你以为我们这些官员的家人是啥?你以为、为什么还没上任、就先被批沐期、让先迁来家人?那些可全都是质子啊。 如果突然我狄家少了一个、少了两个,你信不信、保准我啥都还没来得及做呢,先就已经完蛋了。 行了,让我安静一会儿,想想怎么把这个锅给甩出去。” 彭凉:“……” 他安静地退去了角落里。 …… 而宋文,当晚就以:翠儿牵涉到京城内的一桩案子为由、将早已被李仙仙给遗忘了的翠儿、提审到了京兆衙门的大牢里。 秘密保护了起来。 过得几日,心情不好的老皇帝,去御花园散步,无意中就听到宫墙另一边、有小太监在悄声议论。 “李熙?嘘……你脑袋不想要了吗?居然也敢在这宫里提起他?” 第112章 戳肺管子 “不是,我上次听谁说什么来着?说户部尚书的嫡长子,其实也暗中参与了那次的事情来着。” “那有什么?他参与了,陛下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行了,不该咱们说的事别说,干活儿去。” 墙这边听了一耳朵的老皇帝,牙关不由咬紧了几分。 李熙,是老皇帝心底里的最痛、也是最惧。 如果说她护着薛坏义、来旺财等人是错,那么,杀李熙就是更大的错。 但她是帝王,杀了就杀了,无论会不会后悔都一样。 只是没想到:武燕基居然也有掺和? 不,不可能的。那时候的武燕基才多大?十四、五岁?怎么掺和? 还是…… 看到了什么? 老皇帝的心头凛了三分,让人即刻捉拿、刚才在墙另一边说话的两个太监。 可惜,没找到是谁。 太监说话的声音都差不多、说私密话的时候声音又小、那条宫道岔路不少、是宫中下人们常常走的道。 老皇帝就很想下令:将那一时刻内所有经过那些宫道的、太监们全部斩杀。 可在准备说出口的前一刻、终于忍住。 她想起了狄映那些愤而直谏的话语。 忍了又忍,实在火大,老皇帝就把张氏兄弟召进了宫里来。 而等张氏兄弟出宫之时,是坐在轿子里的。有些发虚、有些眼晕。 俩人便商量着:得好好地补一补。 否则,怕是再伺候不好陛下的话,他俩就没用了。 “那就去‘药膳楼’?”张妖、张五郎提议道。 张娆、张六郎就立刻点了头。 …… 此时的“药膳楼”里,武燕基正陪着李仙仙在用饭。 李仙仙有孕,在府中用晚食时、胃口十分不开。 便有个厨娘建议、说“药膳楼”里的汤、最是滋补养人还好喝。 李仙仙也想出来走走,便让武燕基陪同着,一块儿来了。 挺晚的时辰了。 而这种地方的晚、就是某种时刻的早。 什么意思呢? 听听外面大堂上鬼鬼崇崇的说笑声、听听隔壁雅间那些猥猥琐琐的调笑声。 他们讨论着那谁家的谁的身段儿、谁家的谁床帷之间的事儿。 李仙仙本就是个十分喜欢听传闻的人。 在这种地方,随便一耳朵、就能听到不少。 听着听着,李仙仙听人提起了张氏兄弟,便也没忍住,就和武燕基讨论了起来。 讨论得露骨而又……极贱。 武燕基关心的却是:“何得任意入宫?” 李仙仙就娇笑道:“若能伺主以欢、随取随用、皆可自由出入。” 意思就是:只要能伺候得陛下舒舒服服,就能将进出宫墙、当成随意之事,无论是谁。 而这夫妇俩还不知道的是:他俩说的话、被另一侧邻旁的、雅间里的张氏兄弟,给听到了。 认得他俩声音的张氏兄弟、心中顿时大为不忿。 这夫妇二人将他俩形容得如此不堪……他俩也是男子,伏雌只在人后,岂能如此浪宣与人前? 于是怀恨。 及至听到武燕基最后那句,张妖立刻计上心头。 遂和张娆耳语后,兄弟二人悄悄离开,寅夜再次入宫,将那夫妻二人的原话转呈给了陛下。 这下,老皇帝再也没能忍住火气,也彻底忘了狄映的劝谏。 派了苏洪,带人去往郡主府、赐了毒酒一杯给武燕基。 苏公公一直笑而不语,武燕基至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眼见自己夫君被毒杀的李仙仙,当即胎动、哀嚎两日两夜后、因难产而死。 武承伺得知消息后,悄悄地将他俩的尸首掩埋了,半点儿不敢闹腾、更不敢声张。 李哲得知自己的女儿、女婿,被陛下亲手杀害后、捂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了许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 京兆府尹宋文求见了陛下。 一见到陛下,宋文便道:“陛下,永泰郡主府无主之后,微臣便带人准备封府。 谁知,竟然在那郡主府的后园内、挖出了几十具骸骨。 经微臣亲自验骨,确认:那些全是被用不同的方法、手段杀害的年轻女子。 微臣不敢大意,经过多番问讯、查访之后,确定:那些被害女子、皆是李仙仙为泄一时之愤所为。 李仙仙善妒,但凡武燕基多看一眼的女子,便不能再容存于世。 其中:只有一个叫翠儿的、没有卖身契的小丫环得以苟存。只是被李仙仙以偷盗之名、关入了狱中。 微臣也已查明:翠儿实属被冤。 这些都是关于李仙仙行凶的案宗,内里有人证们的供词、包括李仙仙贴身仆从的证词。 证物那些,俱在微臣的公事房内,此案必须呈报给陛下、请陛下您定夺。” 说完,宋文就将怀里抱着的一摞案宗、双手递给了前来接物的苏公公。 老皇帝随意地翻了翻。 眼角、眉桃、唇角……越翻越都在向上扬。 看宋文那黑瘦模样儿、也越看越顺眼。 这还真是及时雨啊,这下,自己杀害亲孙女儿、亲孙女婿的名头就能被彻底洗清了。 老皇帝越想越高兴,随即下旨:“李仙仙、武燕基,深负皇恩、却不思报答国朝、回馈百姓。 而是肆意杀戮仆婢之流,且行凶手法凶残至极、极是令人发指。几日前被京兆府衙查清其二人的累累罪行。 只因朕不忍他夫妇二人陨命损名、故:悄悄将之处决。 然:国律不许、民心不许。 朕在痛思这几日后,还是决定将他二人的罪行公布于众、以儆效尤。 望所有皇亲贵胄、达官显贵们,能以此二人为鉴,从此谨言慎行、行规矩步、忠效朝廷!” 这道旨意一下,懂的都懂。 不懂的,就手捧心脏、为陛下夸赞:“陛下真乃仁帝矣。自己的孙辈们犯了错,她秘密处理、自背恶名,可叹可敬。” 老皇帝听说后,心情直如三伏天饮了杯冰水、爽快至极。 但也仅仅只爽快了一日后。 她就下旨:任命狄映为宁州刺史,旨到离京! …… 接到圣旨的狄映,告别了已有思想准备的家人,带着已打好包袱的彭凉,骑着马儿就直赴了宁州。 【本书为架空时代,内容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第113章 宁州、聋哑人 等百姓们听说之后,想送一送狄大人,却连其人影儿都找不到了。 只能自发地、默默地、含泪望着宁州的方向。 齐齐祈祝:狄大人安好。 已经与家人团聚的翠儿,悄悄和家人一起、给狄大人刻了个长生位。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自家早已给狄大人刻的长生位前:郑重燃香。 收到消息的宋文,急马追出了二十里,却连狄映他们马蹄跑过、扬起的灰尘、都没有追到一丝半点儿。 气得宋文拐去了狄家庄、抡起农具挖了三亩地。 …… 担心陛下随时会反悔宰了自己、想到宋文会有的反应,狄映好心情地、快马加鞭赶到了宁州。 宁州离着大都城并不远。只隔着一个邠州。上面是原州、左下是陇州、右上是鄜州。 也就是说:宁州被挤得还挺慌。 地处关山——六盘山的东南部。 东依子午岭,南接陕西、北靠宁夏,州境内梁峁沟壑交错、中西边多川、河谷与高原相间。地形为东北高,西南低,东西长、南北窄。 别看地方不是很大,但生活在其中的少数民族、有十六个。 宁州以前称:义渠。以西为古西戎之国,或称义渠之戎。 义渠民族刚强勇猛,他们\"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所以作战十分英勇,宁死不屈,这也是义渠国能延续数百年的重要原因之一。义渠国实行全民皆兵,遇到战争,青壮男子都要上战场,造成女多男少。义渠规定,同族十二世之后可以互相通婚,兄长死后,弟弟可以娶嫂为妻。义渠定居陇东高原后,开始从事农耕,逐渐发展成半农半牧民族。秦时被灭,存者已与唐人等同,不能区分了。——来自百度。 陛下把狄映调来宁州,其实有很大的羞辱之意。 这是老皇帝私心里对狄映的报复。 狄映不去追究。 他上任伊始,就全力调阅宁州的地方志,并积极学习各少数民族人的语言。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语言天赋极强,每日里就让彭凉去请不同民族的人来学习。 彭凉看着自家神奇的大人、跟着那些服饰各异的人“叽哩咕噜”地聊得欢畅,心里郁闷无比。 他彭凉比大人还要年轻两岁,也一直自诩比较聪慧。打小学武时、师傅也夸他极是有灵性、有悟性。 结果就在这学习语言上、他觉得自己学得够快的了,但是在大人面前,被比了个啥也不是。 彭凉也就能抓着赵三那十名侍卫、找找优越感了。 赵三他们苦哈哈的,学得太费劲儿。 其实侍卫们本身也是有些语言天分的,就是狄大人跟催命似地、每日里还为此布置了很重的任务,他们就有些吃不消了。 不过比起桓凡来说,无论是彭凉、还是侍卫们,都要好过得多。 桓凡是州衙的司长。 宁州之地,下辖六个县:安定,真宁,襄乐,彭原,定平,丰义。 刺史的主责是监督、监管、布局、分派、统筹等等。 县里有什么事务、县令处理。 州城里的呢?就归州衙的司长处理。 桓凡白净,斯文,不肥不瘦,已在司长的位置上、坐了三年。 对于州属内的、少数民族的语言,已经能灵活熟练地掌握。 当知道这一点后,狄映除了跟本地土着学习以外、还夜夜把桓凡给抓着、再重复学习。 同时,还让桓凡负责教会彭凉和那些侍卫们。 这晚,桓凡没来。 狄映想着戎人之间的那点儿事,就猜测:十月初了,冬小麦该种下去了。 恐怕田间地头为了抢水、又打起来了? 宁州境内的水系发达、土地肥沃,因此到处都已被开垦出了田地。 包括山上,都已形成了高低错落、一圈儿、一圈儿的梯田。 引水灌溉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有的就把山涧水从上面挖渠引偏,再一层层灌下来。 但要上面的田灌满后、再往下面去。 有时候下面的人就等不急。毕竟播种的时期都比较密集。 而上面的田地的主人呢? 灌溉时是需要施肥的。 如果田地灌满后、不能及时堵口,那田里的水就会溢出、流向下层的田。 肥就跑人家田里去了。 总之,为了那一亩三分地、不少人就能在播种或者收获的时节里、天天打个你来我往。 狄映查过地方志,知道这种问题没有一任县令、或司长能将之给彻底妥善解决的。 只有桓凡,还好一些。 别看桓凡斯文,但为人极是慷慨豪爽。其以门荫入仕,为左翎卫,后为主簿、再至司长。 因着他的那性格,很容易就能跟人“打”成一片儿。在调解问题上、就轻松一些。 狄映没准备插手这种地方上具体的事务。 他在翻案宗。 自大夏历初年二月始,至目前的大夏历七年的十月初三止。 宁州境内:共发生了368起、聋哑人作恶事件。 或抢掠、或劫掳、或翻墙入室、或夜袭杀人……手段之多、令人咋舌。 有的是单个行动、有的是结伴、有的是成群拉伙,明目张胆、嚣张至极。 有的一被抓就认了罪、有的打死都不认、有的拖拖拉拉之后才画了押。 狄映觉得很奇怪。 世道艰难、生存不易。何况是那些有残障的人? 但他们居然能凑到一块儿屡屡犯案,而且那些人犯全部都是聋哑人。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可狄映并不懂得聋哑人之间的交流方式:就是手势。 他现在就算想提审仍在关押中的人犯、对方也听不懂他想问的是什么。 因为那些人:还都不识字。 想要与他们交流:只有通过懂手势的人进行翻译。 国朝中:是有不少外国人士的,他们最初来大夏朝时,也都会聘请翻译。 翻译这个词,也是缘自于此。 有的外国人士,在大夏朝呆久了,还能被任命为朝堂的官员。 比如钦天鉴就有。 比如……宁州下辖的安定县、县令,就是。 那县令原名叫:土尻三郎,来自大夏朝的附属小国——倭国。 其在来至大夏朝学习后、就改名为:徐朗。 因为有历史记载:倭国的人口起源、来自徐福带去的三千童男、童女。 第114章 手语、齐猜 狄映想到徐朗,就撇了撇嘴。 对于外邦人士,狄映向来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对倭国的那些个:罗圈腿、矮豆丁、吃生货的人,更是半点儿也不感冒。 让他们担任大夏朝的官吏,狄映从骨子里就反对。 倒不是怕他们学走了什么、而是担心他们进行什么——文化入侵、或者:霸为己有。 将是兵心、兵是将胆。将带久了兵、兵就成了将的兵,不再是皇帝的兵。 这就是历任皇帝忌惮将领的最大原因。 那么,同理。 一县之县令,若在潜移默化中、歪了的教化治下子民,未来则堪忧已。 也曾有不少大臣阻止几任帝王这么做、但都没有起到什么实际上的作用。 狄映也管不了。他只能先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事。 他让钱五、去找州府专门雇佣的、懂手势语言的翻译来。 找来了三个。 朱祥、任琳、栾超。 其中,任琳是女子,年约三十左右。 朱祥,年约二十左右; 栾超,大约是四十左右。 正常人,因财力有限,想要读书识字都非常困难,何况残障之人? 而能关心那些残障之人、自身有学识的、还为此去学习了手语的、全国朝都寥寥可数。 宁州能找来三位、可见也是因着那些案子的缘故。 狄映看向胖乎乎的任琳,出声问道:“聋哑人行凶的案件里,你参与了翻译的有多少?” 任琳听问,不假思索地回答:“126件。涉及451人。其中,涉案的聋哑人为173人。” “你的记性不错。” 狄映微微的笑着夸赞。 任琳被夸,圆润白晳的脸蛋上,就高兴出了褶皱。接话道:“属下本就为着能对那些聋哑人有帮助、才特意去学习手语的。 等知道他们有肆意作案行为的时候,也是对此非常痛心疾首的。所以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详细记录。” 狄映闻言微微颔首。 他再问向朱祥道:“朱翻译,你呢?你参与了有多少件?” “回大人问话:因属下年纪尚轻、被州府雇佣的时长只有三个月,故而参与的较少。共有19件,涉及聋哑人犯的数量为……大约是32人。” 朱祥毕恭毕敬地回答。 狄映听着他最后报人数时、梗了一下,还说出了“大约”二字,就知道:朱祥这个年轻人,恐怕只是单纯地热衷于手语而已。 对于为人犯翻译一道、不是那么尽心竭力。 不过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年轻人嘛,讨厌人犯的心理总是会多一些的。 “栾超,你呢?剩下来的,全是你有参与的吗?” 狄映问向了栾超。 栾超应问点头,只回了简单的一个“是”字。 狄映靠近椅背,双手闲适地搭在小腹之上,微笑地问向三人道:“那么,你们谁来告诉本官:那些聋哑人犯、犯案的缘由?” 三人听问,齐齐怔了怔。 任琳先出声道:“大人,他们的案子不是都已审结?缘由在案宗上不是也记录分明? 无非就是为财而已。不管是抢、劫、偷、盗,还是什么的,全都是为了银钱、或是贵重物什去的。 因为他们没有生存能力,就铤而走险了。毕竟人家也要活命啊。” “哦?” 狄映见任琳话毕,朱、栾二人跟着点头,便轻哦了一声,问道:“据本官所知:州府为残障之人特意设立的‘残障所’内、条件并不苛刻。 尤其是聋哑人。他们虽然听不见、也说不出,但他们有手有脚,只要能按时完成残障所交付的活计,生存完全不是问题。 何以就要冒重刑、或丢命的风险、执意去做违律之事?” “这个……” 三人都被问住了。 过了几息后,还是任琳先回话道:“大人,我们只是负责翻译,将双方想表达的意思做一个沟通交流。其他的,我们并没有研究过。” 狄映理解这话的意思。 想了想后,想起来路时:彭凉与侍卫们、因路人的议论而闹出的些许不愉快。 狄映示意任琳留下,让许四将另外两人带出门外。 狄映见门关好,便对着任琳: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竖直手掌,从上至下、做了个波浪线运动。 再左掌横胸、右掌呈拍胸状、掌心向胸口、掌背击向左掌的侧缘。 双掌再打开、掌根相接、十指呈花苞状。 十指再从尾指起,两两相对合拢。 双掌成拳、互击。 问任琳:“什么意思?” 任琳:“……听风、阻截、护花开花落、结果?连起来的意思应该就是:有风来了,赶紧护住花丛,不然让风吹掉,就没法结出果实了。” 狄映听了,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 让任琳出去,再让许四将朱祥带进来。 将之前做过的手语、狄映对着朱祥再做了一遍。 朱祥就解释道:“听海浪,海边有沙滩、将海浪给挡了回去。海水便像花儿般绽放,可惜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后浪涌出,和前浪相击。” 狄映听完,仍是不置可否地颔首后、让朱祥出去,换了栾超进来。 栾超对大人打出的一连串手势、大惑不解。 “大人,您这是……瞎比划?连不成句啊。” 狄映摆摆手,示意栾超下去、并将任琳和朱祥也带走。 狄映没有瞎比划。 他只是根据正常人的理解、比划着正常人可能会比划出的手势。 但那三个人、就给理解成了三种意思。 狄映想了想,就问向一旁侍立着的刘六道:“你猜猜?” 刘六已经琢磨好一会儿了,听问便回道:“您是让我听街头的各种消息?就是别人的议论? 然后要有自己坚定的想法、从中挑选出最有用的。大概意思总结一下的话、就是:别听别人瞎说,自己人抱成团最有用。” “对!我猜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就是只要我的心坚定、不管别人说什么都没用。”石十接口道。 常九也出声道:“大人形容的应该是:十指各有长短,如果听信流言,就容易被人给各个击破。还是得坚持本心、团结在一起,才更有力量。” 第115章 画审人犯 一向没什么存在感、话不多的郑八,难得地点头道:“我理解的和他们都差不多。 如果要多理解一层的话,应该是:我们面对流言蜚语时,不要去想兄弟们性格上的好坏。 毕竟就像常九说的,十指各有长短,是人都有缺点。我们要互相包容、团结一心,才能抵挡地下的黑暗、变得更有力量。” 带完人回来的许四,听到这话,猛点头。 其余人也是频频认同。 狄映夸赞了大伙儿。 每人奖赏了一壶好酒。 对出声回答的人、再多赏了一条羊腿。 而赏郑八的:则更多了一整头羊。 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出去领酒、领肉,狄映则再问向自己侧后的彭凉:“你为什么不说?” 彭凉:“……我与您相处最久。我说就是耍赖,您不但不会奖励我、还会让没机会开口的兄弟们、和我打一架。” 狄映“哈哈”大笑。 笑着道:“小彭啊小彭,你也学精了啊。不过,你不说、他们不会和你打架了,我却是要惩罚一下你的。 去把府牢内、仍在关押中的聋哑人犯提来,我要一一审问。” 彭凉:“……” 撅了撅嘴,出去了。 出去后,就微弯了眉眼。 十指两两对接:乃为渐合。 大人是要他和侍卫们:慢慢磨合、最后同力。 果然,到晚上的时候,十名侍卫就齐齐拖上彭凉、一块儿分羊肉去了。 一个大火堆上、架着口大锅,所有人的肉都放在一个锅里炖着;所有人的酒,都一碗、一碗地倒在一起;一碗、一碗地喝下肚去。 从此兄弟、一条心! 其实说起来…… 那些议论也只是因为彭凉的相貌过于出色。就因貌推人、妄自评判他们一行人的好、或者坏。 侍卫们受了一点点影响、加上彭凉不太和他们说话,就有了一丢丢的摩擦。 不过也早丢于脑后了。 只是狄映一时想起来,就随手比划了一下。 因着这个比划、狄映提审了第一个人犯。 聋哑人:刘兴。男,35岁左右。瘦得皮包骨头一般。 他是因为:在街上偷窃别人的钱袋、而被当场抓获的。 狄映看着他坐下后,便伸出食指和中指:指指他、再指指自己。 意思是:看我。 刘兴懂了,看过来了。 狄映就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大锭银子、再左掌齐胸平伸、掌心向下,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左手的手背上,两两交错至小臂上。 做出了个走路的动作。 再在半空处: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意思是:你偷的银子、去哪儿了? 因为根据案宗记录:抓捕了刘兴后、并没有从其身上搜到任何财物。 这说明:当时刘兴并非单独作案、周围一定还有刘兴的团伙成员在接应。 其实财物的去向问题:是狄映对这桩——聋哑人犯系列案,起疑心的最大原因。 那些人犯或是被斩、或是被流放、或是入狱,都没有一个说出财物去了哪里。 岂不是咄咄怪事? 而刘兴,在看到狄映的手势后,咬住下唇,避开了狄映的视线,垂下了脑袋。 狄映见状,不比划了。 他拿起笔,开始画画。 画了一座院子,门脸、格局,和“残障所”的相同; 再画了一堆张大嘴巴、耳朵被堵住的人。简单线条的人; 再画了一个牢笼; 再画了一座山、山上有好几条路。 然后让赵三和许四拎起画纸,竖在刘兴的面前。 狄映再指指银子、再指指画上的各个地方、再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刘兴的眼珠、随着狄映的手指来回看。 但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手指一动不动。 狄映微微笑了笑。 拍拍刘兴的肩膀:指指自己、再指指画上的牢笼、再指指刘兴、再指指刘兴的嘴巴、再做了一个走路的姿势。 意思非常简单:你说、我就放了你。 刘兴的眼神闪了闪。 明显是已经看懂了。 但他的视线、停在画中那堆聋哑人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后,仍是低下了脑袋。 狄映便再提笔,在画上添加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三人手牵着手,脸上的笑容虽然简单、但一眼就看得出来、笑得很开心。 三人的侧后,狄映再画了座简易的房子、房门前有栅栏。 房子和三人的一侧,画了个问号。 然后拍了拍刘兴。 指指刘兴的心口、指指那三个人、和问号,让他看。 意思是:你还有家人吗? 刘兴看了。 视线定在那三个手拉手的人身上、久久不曾挪动半分。 最后,摇了摇头。 狄映站在那儿,脑子转了转。 示意钱五几人、带着任琳那三名翻译、从屋外的窗下走过。 狄映就观察到:刘兴在看到任琳经过时,眼神里出现了厌恶之色; 在看到朱祥经过时:没有反应; 待看到栾超经过时,刘兴的牙根咬了咬。 狄映见状,让人将刘兴送回狱中。 自己则坐回桌边,捧起了茶盏。 徐徐饮着,脑中思索不停。 刘兴已经没有了家人,那他为什么要偷窃? 是为了和他一样的、那群聋哑人吗? 刘兴在看到画中的“残障所”时,表情很复杂。 像是羡慕、像是回忆、像是痛苦、又像是向往。 狄映就猜测:刘兴很有可能在“残障所”里呆过。 而和刘兴合伙之一、还有两人因其对翻译的供述后被抓了。 不过,他们所盗的银两去向、很有可能“残障所”里还有人知道。 还有刘兴对任琳的厌恶、对栾超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是因为他俩乱翻译了吗? 不得而知。 狄映想着:如果自己不会说话、还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声音,如果翻译胡乱对人解释了一通自己的意思,自己有没有可能知道? 有可能。 如果审讯的时候旁边有人、在翻译们转述的时候,如果那人也像他狄映一样、跟人犯比划了几下浅显的、或者画了画? 那人犯会讨厌、恨上翻译就是极正常的情绪了。毕竟他们只是说不出、听不到,而不代表智商很低下。 可翻译们的水平、为什么那么低呢? 还是说:他们翻译错他狄映的手势、只是因为他做出来的、和规范标准学习出来的相冲突了? 第116章 死无对证 比如之前,狄映他自己比划出来的那个波浪线,他认为是流言,但规范里的意思可能是:风、或者浪呢? 尤其他比划出来的:两手手腕相对、十指弯曲、像个捧心状的,万一就是规范里的:花朵、或者花苞的意思呢? 狄映想得有些头疼。 他放下茶盏,提审了第二名人犯。 聋哑人:蔡芳。女,26岁。 她干瘪矮瘦、皮肤粗糙,所犯罪行是:今年六月初九、当街杀人。 根据案宗记录:当时蔡芳蹲在路旁,在被害人经过时、突然跳起,一刀就扎进了被害人的心脏。 杀人后,蔡芳并没有逃跑,所以被当场抓捕。 之所以她还没有被斩首,是因为地方上的重大案件、皆会在十月底前上呈刑部核准。 刑部核查后、再上呈大理寺,经大理寺确判、并勾决后发回地方。 地方上才能在来年的九月:处决人犯。 不经大理寺勾连,除了匪徒和特殊事件外、地方上没有直接处决人犯的权利。 那时的蔡芳被捕后、经过翻译的沟通,蔡芳在认罪供状上画了押,被关入了死牢。 狄映没有跟蔡芳比划,而是直接就提笔画画。 画了三个人:任琳、朱祥和栾超。 线条虽然简单,但一眼就认得出来是那三个人。 然后,狄映就让蔡芳看画。 蔡芳看前两人时、面无表情,待看清栾超的画像时、激动得跳了起来。 激动得拍拍自己的肚子、再在肚子上凌空上下比了个圆、再比划了个两尺来长的距离、再做出个怀抱婴儿的姿势、再指指栾超的画像。 再东张西望地想找什么、面色又激动、又焦急。 狄映见状,迅速起笔。 在另一张纸上:画上心口中刀的、倒地的、一个富商穿戴模样的男子。 男子的侧旁,站着持刀的蔡芳。 蔡芳斜对面,街道小巷的一角、露出半张栾超的脸。 也露出一些:栾超手里抱着的孩子、的襁褓。 蔡芳看着画,越看越激动,“啊啊啊”地张着嘴,挣扎着想摆脱镣铐,眼里,泪水急涌。 狄映指着画中那半张栾超的脸,蔡芳就猛点头。 狄映再指了指那个襁褓,蔡芳就捂脸哭了出来。 狄映明白了。 栾超,有重大教唆、威胁聋哑人犯案的嫌疑! “彭凉!” 狄映拍案下令。 彭凉掠窗而出、直奔府衙翻译公事房而去。 狄映见彭凉已去抓人,便对蔡芳温和地笑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做了个下按的动作。 示意其坐下。 泪眼模糊中,蔡芳看着那个温和的笑容、坚定的眼神,忽然就心安了。 她指了指画上的襁褓、再指了指面前的大人。 大人的笑容就更加温和、眼神更加坚定。 蔡芳用破烂的脏袖抹过脸、坐去了椅子上,安静了下来。 狄映去端了杯水、递到了蔡芳的手中。 看着蔡芳“咕咚咚”地喝下去,狄映一边给她添水、一边心下感慨:谁说与他们交流不易? 他们能懂专业的、也能懂正常人比划、或者绘画出来的。 他们:只是被碰断了“翅膀”,却并不表示就是愚蠢的。 然而,就在狄映以为这一系列案、就要水落石出之时。 彭凉空手回来的。 “大人,栾超自尽了。” 狄映:“……” 正微笑着在跟蔡芳学习、最简单的“我”、“你”手语的狄映。 闻报,脸上的笑容未变。 依然跟蔡芳学完了之后、才让人将其送回大牢。 蔡芳扭头望着大人,看见大人比了个等待的手势之后,才安心地离开。 而蔡芳一走,狄映的脸色就转为了黑脸,立即去往了栾超的公事房。 很多官员的公事房、如果是单人的,就容易变成一个小住所。 比如狄映的。 狄映的公事房都是成套的。中间是堂屋、办公所在;左边是资料房和杂物房;右边是睡房、浴房、便房。 外面还有个院子,院子左右两边,还有茶水房、小厨房、暂押人犯、暂放人证的房屋。 还有狄映上任后、专门整理出来的一间:临时验尸房。 栾超他们三个翻译,单用一套院子办事。 人少屋多,三个人、一人占一边,也都弄成了可以做临时休憩用的小住所。 栾超因为在府衙应卯的时间最长、年龄也最大,就占了正堂屋那几间。 彭凉发现栾超自尽后,就安排人守住了院子门口、任琳和朱祥的屋门口,禁止了任何人的出入。 府衙内不可能奔马。 狄映用跑的。 一口气跑到地方、跑进了栾超的堂屋门口、的台阶下。 每套屋、正屋的屋门口、都有几级石阶。上了石阶,就有一条回廊。 狄映站在台阶跟前,眼神就先将院子里扫了一遍。 尤其是他现在面对着的台阶、和回廊上下、都扫视了一遍之后,才抬脚进屋。 公事房都有府衙雇佣的下人打扫的。 屋里,很干净。 正中的堂屋内,和大部分堂屋一样,上首处一张桌子、左右两边各一把椅子。 左右下首处几张椅子、每张椅子中间有一张四方的小几案、供饮茶之用。 挨着小几案后方的、都有一个高花架,上面摆放着各式盆栽的花卉。 右边,用珍宝架隔开的内侧间、是卧间; 左边,用书架隔开的内侧间、是书房。 出入口处、悬挂着褐色的半挂珠帘。 狄映掀开珠帘,进去左侧间的书房。 栾超的尸体躺在侧间正中。 侧卧位、一只手在身下朝上伸直、一只手虚搭在小腹前,两腿一屈一伸。 脖颈间、有鲜血还在汩汩流淌。将其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的一柄匕首、都给浸泡其中。 左侧墙面上、悬挂着字画等物。 现在,上面被喷溅上了大量的血迹。 “大人,您看。” 这时,彭凉从书桌上拿了张纸、递给了大人。 狄映接过。 纸上写着:自首状; 内容是:属下因好色贪赌,以至入不敷出,便想出了利用聋哑人作案的主意。他们若是不听话、就绑架他们的亲人以作要胁之用。至今已知无退路,不想入狱,便图自我个痛快。 落款是:栾超。 第117章 充装、街救 狄映将纸张揣进袖袋,然后打开彭凉走到哪儿、随身带哪儿的、自己的工具箱,开始对尸体进行初检。 结果让人的心情更加沉重。 一切伤痕、血痕表明:栾超的的确确就是自尽的。 狄映让守在屋外的刘六和石十、进屋将栾超的尸体抬去自己的验尸房。 自己则走去书案边、从袖袋里摸出栾超的“绝笔自白书”,与书案上、留有栾超日常笔迹的书、册、纸等一一比对。 基本能够判定:“绝笔书”为栾超本人所写。 只是“绝笔书”上的笔迹、略有些发抖。纸面上、还留有水渍。 应该是栾超的眼泪水。 有的呈滴状、有的滴落后被用手抹过、有的呈连续滴落状。是不是被人逼迫着写的、还看不出来。 书房内也很干净、整齐。 左侧一角的香炉里、还有淡淡的清烟冒出。 狄映的鼻子动了动,分辨出:那是一种安神香。 书架上的书:有四书五经、也有价值不菲的名书、名册等。程度很新。 狄映问向彭凉:“通过这间书房的布置,你看出些什么来了吗?” 彭凉眨了眨星目,回答道:“此人……恐怕学识不高。加之是经常与残疾人打交道的人,不想因此被人鄙视,而学会了装,就是充装。 只是装得不太像。 堂屋里摆放的那些花卉,看着是整齐漂亮,但花种就比较普通; 桌、椅之类是府衙内务给配的,无从考究。 但这间书房内,摆摆样子装风雅的物什就很多。 小物什归置得非常齐整,他应该是个心眼比较小、比较抠门的人。” 狄映闻听,微笑颔首。 再补充道:“此人出身不高,其父乃一屡试不第的秀才。府衙办事人员的卷宗上记录:栾超只考过了童生试。 被分派到‘残障所’做事。后来跟着残障人士学了手语,再被调到了府衙来提任翻译。 你看墙上挂的这些字画:其实都是赝品。 他一心想附庸风雅、符合身份,结果却弄了个不伦不类。 可这满屋子看下来:就算他买的字画、书册等全是真的、且价值不菲,也抵不上这几年来、那些聋哑人所得不法之财的细碎零头。 其余的财帛、去了哪里? 真像他自白的那样:好色贪赌给花完了?” 狄映一边说着,一边检查窗户、窗沿、桌底、抽匣等所有的地方,包括了角角落落。 可无论他怎么看、怎么辨,都没有外人到来过的痕迹。包括足迹,都只有符合栾超自己的鞋底给留下的印迹。 “追查不到财帛的下落、谁死了、怎么死的?我都不认。” 狄映说着,再对门口的钱五道:“钱五,你和孙七、拿上我给栾超画的画像,去州城内的青楼楚倌、酒肆茶坊,去打听一下。 赵三、许四,你俩去查一下:自栾超从窗户下经过后、至此时,他与谁接触过?去过哪里?有谁进出过这座院子。 刘六、石十,你俩分别审一下任琳和朱祥,问他们同样是窗户下经过后,都去过哪里?做过什么?栾超死时前后、他俩有没有见到过什么人?听见过什么异常响动。 汤十一、王十二,你俩就在府衙内闲逛,就说栾超是被人所杀,看看谁有异动就跟上。” 吩咐完,狄映想起了什么,便快步急出,一边吩咐道:“小彭,备马,我们去一趟栾府。” 狄映怀疑:栾超死了,其家人也会被真正拿了财帛的人、给杀人灭口。 栾超上有父母、中有妻妾三人、下有四个子女。 最了解栾超的人、应该就是其家人。 通过查问其家人、应该能推断出其人更多的事情。 闹市不能奔马,狄映就和彭凉,拣得人少的街道或小巷、让马儿颠颠儿的小跑。 话说狄映骑的黑马,还是当初从姚丛那儿借的那匹。 狄映当时故意把马“弄丢”之后,两匹马都有被人捡到、送回了姚丛那里。 姚丛就又给狄映送了回来。 是真正的送了,不是借了。 正值壮龄的黑马,就跟着狄映四处乱跑了。 狄映给黑马取名为:乌云。 乌云非常有灵性,几乎都不用狄映操心。 这不:穿过小巷,见到街道上的行人较多,乌云就自动自觉地放慢了蹄步、注意着避开行人。 有个小孩,从道左跑向道右,及时观察着街道情况的乌云、就止住了四蹄。 等那孩子过去后,才绕开了一些,绕过了孩子所处的位置,才又颠颠儿小跑起来。 每每这时、狄映都会感慨一下乌云的神骏。 右侧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些骚乱。 乌云抻长马脖子,朝那儿看了一眼,然后就一边往那儿凑、一边用大脑袋回蹭狄映的腿。 “知道了。” 狄映拍拍马脖子,等乌云靠过去一些后,跳下了马来。 物似主人形。 虽然乌云跟着狄映的时日并不很长,但也沾染上了爱管闲事的“毛病”。 彭凉则上前、将围着的人群给拨开一条缝,狄映随后跟进去。 就见店铺门前的街道上、躺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爷。 老爷爷头上缠裹着白布巾,此时躺在地上、双眼紧闭、嘴唇发紫、双耳中有血珠渗出。 有人想上前搀扶、有人就想用物什堵住其耳朵。 狄映急忙出声制止。 “别扶他、别堵他耳朵,不然他会死更快。” 说着就要上前。 却被人给挡住。 “你算老几……” 说话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另外的人给拖开了,小声道:“官服、人家穿的是官服。” 周围人一听是官,立刻散得远远的。 这倒省了狄映硬性驱赶、以增加周围空气的流动了。 他蹲去老爷爷的身边,脱下官袍,团几团、垫去了老人的脑后。 见高度不够,还想让彭凉也脱。 可彭凉穿的是劲装,没法脱。 彭凉就闪去了旁边一间成衣铺内,抓了几匹布就闪回来。 帮忙将布匹撂高、将老人的上半身给垫了起来。 狄映再将老人的脑袋微向一侧偏,然后就摸出金针包。 三针出。 十几息后,老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狄映伸出四根手指、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问道:“老人家,这是几啊?” 老人的眼珠跟着手指动了动,然后…… 瞪了狄映一眼。 第118章 什么官?什么情况? 狄映笑眯眯,收回手说道:“老人家,您这病大意不得,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劳累了。您是自己出来的吗?那您先就这么躺一会儿,我给您开副药方去。” 老人一听药方,就面现为难之色、就想摇头。 狄映忙再道:“别急,药钱我给你出。你这病急不得、气不得,你要不想成瘫子,就要乖乖听话,记住了吗?” 老人眨巴着眼睛,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但最后还是乖乖地点头。 狄映见状,便嘱咐彭凉看着老人、顺便再跟老人说说话、打听一下老人的住址之类的。 自己则去到那家被“抢”了布匹的成衣铺子里,一边给人赔银,一边就借来人家的纸笔、写了张药方子。 一医一方、一病一方。方后要落款。 狄映龙飞凤舞地签署下:狄怀杰三字后,吹着墨迹,一边夸赞布匹店掌柜的:“不错啊,居然没追着要银子?” 掌柜的:“……您是官,那是跟着您的护卫,您借我几个胆儿、我也不敢要啊。” 狄映:“……这宁州城里的官儿、经常拿人东西不给钱?” “没没没,没有的事儿。” 掌柜的连忙将头给摇成了拨郎鼓,连连否认道:“咱这是小店,只做些老百姓的小买卖儿。” 狄映听了,看了掌柜的一眼,再打量了店内一圈儿,笑问道:“看样子你这买卖做得不怎么样啊?税赋很重?” “不不不,不重不重。” 掌柜的又连连摇头,脸上的表情却跟快要哭出来了似的:“大人,您外面还有病人呢,您是不是……” “没事,让老人家多躺会儿。” 狄映不在意地摆摆手,也不在意掌柜的那畏惧又纠结的面色。 继续问道:“听说宁州的赋税都挺轻的,你这店里的衣料质地、也正是百姓们所需的。 按理来说,你这铺子的生意不错才是。刚才我可是看见了:老人一倒,附近就有不少人围着了。 有四、五位,还是从你这铺子里出去的。掌柜的,说说呗?到底是咋回事儿?” 掌柜的拔腿跑了…… 一溜烟儿跑去了后院、放在柜台上的银子都不要了。 狄映:“……” 揉揉鼻子,跳起来趴在柜台上、给人将银子收入抽匣内,然后转身去了附近的一家药铺里。 刚才从这药铺里出去看热闹的人、有七、八位。 药铺不小,生意也好,但从掌柜的、到伙计们的脸上,都看不到什么笑容。 狄映递过药方子让人抓药时,心下却是越来越狐疑。 宁州的税赋真的不是很重。 除了正常的官税外,其余地方上私加的那些个:屠宰税、伺养税、人头税等等,都没有。 只有个进城税:每人一个铜板。 狄映上任后就取消了。 但百姓们也没见轻松到了哪里去、也没见谁就因此而欢天喜地了。 可能是一个铜板无伤大雅? 狄映可不这么认为。 而现在看着这些生意人、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狄映就觉得怪怪的。 即便是生意不好、亏本赔了钱,可以关门大吉再谋生路嘛,何至于一边开着、一边哭着呢? 没等狄映想明白,伙计的已经精准地抓好了几副药,包好递了过来。 狄映付完银后,拎着药包走出去。 外面围观的已经议论成片。 “这什么官?咋瞅咋不像啊?你莫不是看走眼了?” “你才看走眼了呢,官服都不认识、该你娃哪天被打。” “这官居然会治病?还会脱官袍给庄稼老汉垫在地上?我咋觉得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 “这……我也觉得纳闷呢。哎哎哎?你们看,这官买东西还给银子呢,多新鲜哪?” “何止?这官就带了一个下人跟着,还亲自去给病人抓药……今儿这太阳从西边出来的?” “喂,你们听说了没?咱宁州的刺史换了个新官儿。叫狄……狄什么来着。会不会就是这人啊?” “闭嘴你,大官的名头也是你能说的?当心脑袋搬家。赶紧走、赶紧走,莫惹是非。” “……” 一堆人闭上嘴、就纷纷散去了更远处。 没散跑,是因为……官啊、大官啊、到底是不是啊? 好好奇。 狄映听到了,笑眯眯地冲大家打了一圈儿招呼:“我叫狄映,是新来的刺史,有事儿随时来找我啊?” 众人:“……” 这下彻底散了个精光,个个儿溜得比兔子还快。 狄映:“……” 他揉揉鼻子,回到老人家身边,再为其把了把脉后,才让彭凉慢慢地将人给扶起来。 把药包放进马屁股两侧的皮囊内,狄映背起老人,问了句彭凉打听到的地址,然后就让彭凉自己赶去了栾府。 记得正事儿的彭凉,也没和大人争,报完地址就听令骑马离开。 黑马乌云,乖巧地跟在狄映身后走。 狄映背着老人,走得很慢。 老人这种病症:是脑袋里的血管、被血栓给堵住了,就是俗称的中风。 不过因为狄映救治及时,并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只是暂时不能让老人自己走动了、也不宜受颠簸,狄映就背着慢慢走。 为了让老人保持清醒,狄映就和老人聊天。 “大爷,您家里是做什么的啊?您自己出来,咋也没个人跟着您呢?” 老人的舌头已经不是太听使唤,回的话就有些含含糊糊。 “老喽,不中用喽,就出来卖点儿菜、这就回不去喽。算了,走哪死哪,反正也没个人管。 两个闺女嫁出去了,轻易地也回不来。老婆子也走了,留下我个没用的老头子,后生,路远,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狄映听了,鼻子就有些发酸。 将老人往上耸了耸,继续往前走。 老人住在柳家寨,寨子离着州城有七、八里地远。 狄映不着急,边走边问老人家道:“大爷,您种了几亩田啊?每年打多少斤粮食?够吃不?” 老人一听,有些骄傲、又有些难受地回道:“十五亩地嘞,种不完嘞,都是寨子里的人帮着。 我一个老头子能吃多少?就分给大家伙儿。我以前有儿子,还有两个呢,但是啊,也和寨子里的那些孩子们一样,都没了啊。 那帮子天杀的啊,做尽了坏事,怎么就没人收拾他们呢?” 第119章 矛盾 老人东拉西扯的这话,听得狄映的眼皮就跳了跳。 他将老人往肩膀上耸了耸,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爷,那帮子坏蛋做坏事,官府咋不管啊?” “管?咋管?” 老人叹口气,回道:“后生,你不知道咱们宁州这地界儿,少数民族多啊。有像我们这样的回族。 还有藏族、土族、回鹘、哈萨克、满、蒙、保安族、壮族、撒拉、朝鲜族等等。 在我们这个地界儿上啊,你们汉人的官府、说话可并不顶用的嘞。 你是不知道哪,动不动就打起来了啊。老头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打,身上落下的病根儿就有不少。 后来看着人越来越少了,就不想打了。可我的儿子们还是去了,就为了屁大点儿的事啊,命都没了,留下我这么个孤老头子。 后生,我不怕这话被人给听了去,我都这把岁数了,死了也就死了。 我就想你这么好的后生,就别在这地界儿上呆着了。走,走得远远儿的,好好地活下去。” 狄映听了,只摇了摇头,沉默着不说话。 民族矛盾,始终是国朝内非常大的问题。 在一个地方上生活,就容易出现这样那样的摩擦、和大大小小的矛盾。 许许多多的战争,都是因为信仰冲突、民族矛盾而挑起后发生的。 看着脚下的山路,狄映就知道:要想将宁州治理好,首先就得要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让十指聚拢成拳。 上任宁州刺史,基本就是个混日子的。什么事都不掺和、也不祸祸百姓,做个太平官,到了任期就上调到户部去了。 狄映可不想做那样的太平官。 人生无建树、不如草一根啊。 这时,听到后面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狄映侧转身回望,就见彭凉赶了来。 追上了大人,彭凉跳下马,接过老人背上,再对大人道:“栾家没事,很平安。就是听说栾超死了,伤心得很。 没跟他们打听出什么。他们说栾超很少回家,也从不带好友、同僚之类的给他们认识。 不过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不错,我也关于问过这一方面的。他们说都是栾超拿回来的银子。 怎么拿的?从哪拿的?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说:有时候他们问得急了,栾超就跟他们解释说:是他公事处理得好、上头给赏的。 他们也就都信了。 我问他们栾超有没有与人结仇,他们也摇头说不知道。 栾超几乎都不跟他们提起他自己的事情。” 狄映听了,无语半晌。 听起来,栾超很在意家人、对他们的保护也很好。但这无疑是给案子增加了许多的难度。 现在,栾超的死,只能看看赵三他们能查出些什么来了。 应该还是有希望查到的。 毕竟栾超在被讯问后、至他死亡的那个时间段很短,都不到一个时辰。 而栾超之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也就是说:在那个短短的时辰之内、有人威胁了栾超,以致其割喉自尽。 总有端倪的,做过的,就是做过了的。 而狄映与彭凉对话间,老人家忽然出声问道:“栾超?那个栾翻译?他死了吗?唉,我就说,坏人自有天收拾。” 狄映一听,连忙追问:“大爷,您认识他啊?” “认识啊,” 老人点头道:“他也是我们回族的。我们附近寨子、堡、村子里,有几个不会说话的、也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就被他给带出去了。 带出去了,就做了坏事。脑袋都被砍了呢,老头子我亲眼看见的。以后,再也不让他靠近我们了。 我也带人去找过他算账,他还喊了官差把我们打了一顿。那就不是个好人嘞,唉,不管哪个民族的,都有好有坏嘞。” 老人重重叹息。 以至幅度太大,下巴都磕在了彭凉的肩膀上。 好在狄映及时伸手给垫着,没有磕得太重。 老人见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张枯树皮般、还带满褐色斑点的老脸上,笑出了一丝丝红晕。 他抚着身下后生的肩膀,一个劲儿地道歉。 彭凉安慰老人:“大爷,我壮实,您随便磕,不疼的。” “你们都是好人哪,好好的后生哪。” 老人感慨着,再次提醒道:“我瞧着你们也是外乡来的,赶紧走,去别地儿好好地活着去。” “不急,我们先把您送回家。” 狄映错开了话题。 七、八里地并不太远,说话间,聚群而居的柳家寨,在群山梯田间已经遥遥可见。 老人就指着那边,高兴地道:“到了、就快到了。老头子我有点儿重了,辛苦你们了。我还喂了两头羊,回头你们带走一只。” “我背不动羊,只能背得动您。” 彭凉顺嘴接了句。 给老人家逗笑了。 不过,笑容刚现、就僵在了脸上。 右前方不远处,层层梯田间,正有两伙儿人、站在田梗上吵架。 手里都抄着锄头、铁锹等物,已经吵得脸红脖子粗、眼看就要打起来的样子。 老人抬指、指着那边道:“小后生,麻烦你背大爷我过去一下。我得去劝劝,不能打、不能让他们打啊。” 彭凉闻声便加快了脚步。 狄映则是用跑的。 顺着田梗跑跑跳跳,到了近前,就见为首两人都推搡开了。 老人用尽气力喊了声:“柳全、索胡浪,你们住手!” 中年的柳全和索胡浪、听到老人的声音,都往后退了一步。 柳全看到被人背着的老人,赶紧问道:“老叔,您这是怎么了?咋还让人给背着了?” 老人瞪他一眼,一边示意小后生将自己给放下,一边再问向索胡浪道:“索胡浪,今儿这事又是你挑起来的对不对?” 索胡浪哪能认这话? 抓着满脸的大胡子就道:“老柳叔,您来评评理。这山头左边的田是你们回族柳家寨的、右边的是我们土族索胡堡的,对? 山涧本来在中间,哪边用、把哪边渠的口子给打开。 可您来看看,今日本该是我们右边用水的,你们却偏偏上手给堵了,还让人守在这儿,这还让我们种地不?还讲不讲道理了?” 第120章 挨打、竹喷 老柳叔听了,左右看看,又看向了柳全。 柳全也抓了抓腮边的胡子,反驳道:“老柳叔,您别光听索胡浪说的。您看看他们那边,明明是他们灌水也不安排人守着、满得到处乱流,这得有多浪费啊? 我们这边还干等着也要灌地呢,他们倒好,就这样任水乱流也霸着不给,凭什么啊?” “凭什么?就凭这两日该我们这边用水,你管我们咋用呢?再说了,我们地里都施得有肥,这水一满、漫到你们那边去了。 肥也跑你们地里去了,这怎么算?难怪我们这边的收成、年年都不如你们那边好。”索胡浪回怼。 老柳叔听着这二人又吵吵了起来,头疼得劝解道:“咱们挨着住,得相亲相爱不是?至于又为这么点儿小事吵起来、还要打起来吗? 柳全,你带人回寨子里南边儿去,那边挨着纳家村的地。今儿个该咱们用水,你们去守着些,别又再闹出什么事儿来。” 说完,又劝索胡浪道:“索胡浪,你看你们这也已经灌满了,再灌、也是浪费水、浪费肥。 我们真要任由你们开了口、再继续灌下去,也是我们这边占便宜不是?别吵吵了,你也回堡子里去看看别的地方的田、有没有灌到水。” 索胡浪却不依。 指着梯田的另一边就道:“老柳叔,我们的田只是这边满了,那边还旱着呢,该咱开的水口子,您就还得让我们开。” “行,让你们开。不过你们得派人守着、好好地把水引过去。” 老柳叔点头,再道:“咱们有问题说问题、有事情就好好解决,别动不动说这个族、那个族的。 咱们都属于大夏国朝的,就是同一个国家的老百姓,谁也不高、谁也不低,是不?好啦,我们回去啦,你们守着点儿灌水。” “切,又不是我们要盯着说……还不是你们的人不依不饶的。” 这时,索胡浪这边、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不屑出声。 正准备带人离开的柳全,一听这话就炸了。 手中锄头一挥,照着那人就冲了过去。 “索胡湖,老子就是不惯着你这嚣张的毛病,老子和你拼了!” 索胡浪一见自己人要吃亏,立马也举起了手里的斧子,呼喝着自己人迎上去。 “砰!砰!嗙!嗙!” “哎哟、哎呀、哎哟哟!” 就在两村人相接的那一刻、突然一道人影闪入,然后就是一阵叮咣乱响,再接着就传来了众人摔出去的倒地声、和呼痛声。 彭凉将人全打飞到田地里。 英眉倒竖、星眸冷厉,扫视着众人道:“谁敢擅动?!” “你、你什么人哪你?我们俩村的事情、要你管?” “就是就是,你这口音一听就是外地来的,怎么管闲事管到我们头上来了?” 倒在田地的人,有的:人爬不起来、嘴还骂着。 狄映上前。 笑呵呵地冲着周围、拱着手、团团一圈儿后,开口道:“别气、别气嘛。为着这么点子事儿,你们要打个头破血流的、我们也不能干看着不是? 这山高,上半部分都有皑皑的白雪,积攒了山涧、山溪啥的,流下来,大家才有地种、有水喝不是? 可这几年,冬季的雪越下越少、夏季却又越来越热,眼见得有些山溪都干涸了,山涧里的水也越来越小了。 再这样下去,谁都吃不上饭。你们抢得了今年,可明年,后年呢?再往后呢? 大家乡里乡亲的,都退一步、让一步。来来来,坐下来,咱们再想想好办法行不行?” “切,你谁啊?办法是你要想、就能想出来的?要是能有办法、我们……至于年年打死人嘛。” 柳全嘟囔。 狄映:“呵呵呵,这位大兄弟,我要是真的想到了办法、你可愿意照做?” 柳全一拍大腿,爬起来身道:“你要真能解决这个大问题、你说啥咱做啥!” 狄映冲他点点头,然后看向了索胡浪:“你呢?你怎么说?” 索胡浪和柳全较劲儿十几年了,一听柳全应了,他也是站着撒尿的主儿,立刻也爬起来就道:“我也一样!” 说完再补了句:“我能代表我们索胡堡,我们全堡的人都能照做!” “嘁,当我不能代表我们柳家村似的。” 柳全张口、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接道:“我柳全,代表全柳家村的人,应了!” 狄映笑眯眯地看着、听着,等他俩都说完了,见其余人也的确没有反对、显然柳全和索胡浪并没有夸张的时候。 狄映环指了圈周围道:“这些山里,竹子可多。还有好些个老竹子。你们去砍一些来。” 说着,再指向半山腰道:“瞧那儿,不是环着一圈儿的平地吗?那里虽然太高、太冷,种不活庄稼,但是可以挖条宽宽的环山渠出来啊。 等挖出来了,就做囤水用。你们将外圈儿垒高、底下尽量凿深一些。这样能囤得水就更多。 以后谁家的地要灌水了,就自己把竹筒打上眼儿、一根接一根,尾端堵上,从那囤水渠中、将水引下来。 让水从竹筒眼里喷出来。这样浇灌田地、岂不是又快又好? 等灌满了、再把竹筒一抽,岂不是很方便?还可以同时多接几根、也不至于吵起来了。” 这些话,给众村民们听懵了。 然后,就开始比比划划起来。 一边比划、脑子里一边演练。 “嗨!还别说,真能成!” 柳全一听,就拍着大腿、对着索胡浪道:“愿赌服输。人家外乡人把主意都给出来了,我们柳家寨接了。你们怎么说?” “放心!我们索胡堡的也个个儿都是好汉,我们也接了。老规矩、按照各村的地盘、开挖!” 索胡浪拍胸脯就应了。 凿山、开石、挖沟渠等等,对于做惯了这些活的村民们来说、真的都是小问题。 而有活可干了,天天累得跟老骡子似的,谁也没有心思吵架干仗了。 狄映和彭凉将老柳叔送回家后,当着柳家寨村民们的面、再为老柳叔施了三针、留下张药方、和十两银子,然后辞谢了人家要送的羊,便走了。 而就在他俩走后,眼见老柳叔的气色恢复了许多、觉得颇为神奇的村民们,就围着老柳叔七嘴八舌地打听了起来。 第121章 良相?良医? 结果:一问三不知…… 只知道:那个年轻的胖子、是个医术很高明的大夫。 大夫啊……村民们遗憾了。水平这么高明的大夫、好不容易遇上了,却就这样轻易地让人给走掉了。 自己、自己家的谁、那谁家的谁、还有病一直没有好呢。 …… 狄映可不敢自认是大夫。 师傅教他的时候就说过了:医者上国、殓者安国,但唯有正律者、方可安邦定国。为师的教你医、仵两术,是让你能做个更好的正律者。 狄映就从不敢本末倒置。 和彭凉赶回宁州城府衙之后,狄映就听取了各侍卫的回报。 “栾超自从窗户下经过、让刘兴辨认之后,就只去了趟茅厕,然后就回了自己的办事房,直到死亡。” “任琳和朱祥,在认人后也回了公事房。任琳一直在琢磨您当时的手势、朱祥则回去就蒙头睡下了。二人均称:未听到可疑动静、未见到有人进院。” “大人,属下追查过:栾超去茅厕的时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大人,属下打听过:栾超与府衙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过深的交情。他那人性格很孤僻。都说和他打不来交道。” “大人,属下有查到:栾超很有钱。有些聋哑人、犯的罪行量得过重,就是栾超贿赂了相关官员的原因。” “大人,栾超的确经常出入青楼、酒馆之类,都是一个人去,出手很小气,而且不过夜。差不多都是小坐一个时辰左右、便走了。” 狄映一条条听着,手中端着的茶盏、一口口往嘴里送茶水。 这个栾超,越来越神秘了。 现在他一死、奇迹般的似的、所有线索均一下子就全被掐断了。 茶盏见了底,狄映在喝空之后,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 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栾超并没有自尽的意图、却突然之间自尽了; 那么一个想成为风雅之上流人士的人、却和谁都没有深交; 去青楼那些个地方、只一个人去、还每次匆匆忙忙的; 利用聋哑人作案后所获财帛、究竟去向了哪里? “赵三、许四,你们二人,去打探城里的各个当铺,就说想买【天马图】、【云雀徽州砚】、【人面三足鼎】。 记得打扮得越贵气越好。还有:尽量摸一下那些当铺背后金主的身份、来历。 钱五、孙七、汤十一、孔十二,你们四人,把栾超经常光顾过的店铺、青楼等背后金主的身份和来历、也摸一下。 刘六、石十,你俩还是盯着任琳和朱祥。并详细调查出他俩的过往。” 赵三等人应命而去。 常九见大人老点不着自己,就忍不住在侧边的位置,晃晃、晃晃、再晃晃。 直晃到大人的视线投了过来。 就听大人奇怪地问他:“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腿不舒服吗?不是让你继续去提聋哑人犯了吗?要是腿不舒服就别去了,我给你看看。” 常九:“……” 他抱拳行礼后,撒腿跑了。 看得狄映莫名其妙。正想喊住人,又突然想到什么。 转头就对彭凉道:“去把任琳带过来、让她给人犯做翻译。正好也能让刘六腾出手、去查她和朱祥的底细。” 给大人添好茶的彭凉,憋着笑,出去找刘六。 他们家的大人啊,只要脑子里一去思索案子,在生活上就容易出“岔子”。 狄映却没发现自己闹了笑话,他坐回桌边,抓起茶盏继续饮。 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栾超、绝对不是那个犯罪团伙里、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只要顺着栾超的线摸下去、早晚就能摸到幕后真正掌控这一切的人。 可还有什么线自己没想到呢? 对了,还有“残障所”! 刚想到这里,正好彭凉回来,狄映便让他去跑一趟。 彭凉没动。 迎上大人眨巴着的凤眼,彭凉解释道:“您的身边不能连一个自己人都不留。” 狄映闻言,扭头看看左、再看看右,“哦”了一声。 “行,那你就先别去了。反正那个地方应该不重要。因为太明显了。这伙人做事滴水不漏的,不可能留下那么大个漏洞让我去钻。” 狄映说着,抬脚去了讯问房。 任琳已经在乖乖等着了。 肥肥胖胖的、圆滚滚的身体、都快缩进了墙壁里。 狄映见状问她:“你在怕什么?” 听问,任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小声回答道:“对不起大人,我、属下、不是,是民妇其实并不是很懂手语。” 说完就猛地“扑通!”一声跪下,叩头道:“民妇只是个逃家的小妇人,因为公婆不慈、相公虐待、自己又生不出孩子,被打得受不了了,就、就逃家了。 逃到街上乞讨、又遇人拐子,幸得路人相救……民妇也不敢再流浪街头了,就装成能听到的哑巴、躲去了‘残障所’。 然后再借机会跟其他人学了点儿手语,还没完全学会,听说府衙要招懂手语的女子,民妇、民妇便壮起胆子来了。 想着反正那些聋哑人也听不到、说不出,外人也看不出我比划得对不对…… 大、大人,民妇虽然学艺不精,但起初也有尽力为那些聋哑人做翻译,后来,发现了栾超的不对劲。 但他分、分银给民妇…… 民妇考核的时候,也是他负责面试的。” “所以,你就听了栾超的话、乱翻译一通是吗?” 狄映平静地看着任琳、语气里带着凉意。 这份凉意,让任琳的整个身躯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边将头磕得更狠、一边慌乱地为自己开脱:“民妇真的是无法生存、才……” “呵,” 狄映冷笑一声,打断她道:“你个四肢健全的人,图懒、贪财,以无力生存为借口,就可以踩在那些残障人士的生命上去敛财吗?打你、那是轻的!” 说着,一摆手,“来人!把任琳拖下去、打入死牢、等待判决!” “大人、大人,您就饶了民妇这一回,民妇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任琳被外头进来的、四个衙差拖出去的时候、疯狂地叫嚷着、求饶着。 狄映冷冷地瞥她一眼,抬起手定在半空,问道:“栾超受谁指使?” 第122章 将军当士兵使 “不知道、民妇不知道。” 被倒拖着的任琳、暂时停住、听问却本能地摇头。 刚摇完就见大人的手要挥下,连忙喊道:“别别别,大人,我知道、不,不是,民妇不知道,但民妇有看见过,大人,您先放了民妇,民妇什么都说。” “放了你?” 狄映撇着嘴角、笑了。 一指她道:“还真是胆子不小啊,居然还敢跟本官谈条件?反了你了!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再入死牢!” “不要!” 任琳感觉到衙差们又继续拖自己了,一边挣扎、就一边忙不迭地喊:“民妇觉得栾超一个人挑不起那么大的事儿,就悄悄地跟踪过他。 发现他总出入‘实心当铺’。还、还有!他去各县、各村找聋哑人的时候,有人是为他接应着的。 那个带队接应的人,长得高高白白的,不是‘实心当铺’的人,但民妇没有见过他、不认识。 那次之后,民妇也不敢再跟踪栾超了。因、因为……那次有个聋哑姑娘不听话,就、就被他们给杀了。 民妇吓、吓坏了……” 听完,狄映见任琳再也没有什么可招的了,便冲她呲牙笑了笑。 就见任琳长长松了口气的时候,狄映就对四名衙差道:“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再押入死牢。” 说完,再补了句:“别打死了、让她能活到最后受刑的时候。” 任琳:“……” 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四名衙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上齐齐一个用力,赶紧把人给拖下去了。 心里齐齐地道:新来的刺史大人、平时看着温温和和、笑眯眯的,原来这么“坏”的吗?好可怕。 但是,也好…… 好喜欢! 这样的大人,他们喜欢! 还不知道自己又收获了四颗“痴心”的狄映,想要安排事情,又见人手不够,在那儿郁闷。 前宁州刺史是个太平官,这宁州府衙里有多少是人、多少是鬼?狄映也没顾得上去区分。 他从来就不喜欢搞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 上任伊始、他连和官员们议会、都极少。 眼下案子棘手、排查量大、细碎的功夫多,狄映就郁闷得又喝下一盏茶后、决定连案带衙,一块儿处理了。 就是一边破案、一边甄别。 正想着呢,狄映就见:桓凡押着人犯、并带着朱祥进来了。 最后面:跟着常九。 常九的表情有些无奈,对大人使了眼色后、就站去了屋角。 狄映疑惑:??? 就见桓凡冲自己深揖了一礼。 听到桓凡问:“大人,刺史的职责是什么?” 狄映奇怪地回答:“监督、监管、安排、统筹一州之地的所有事务。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桓凡看着大人,再深揖一礼。 “大人,具体的破解案情事宜、属于您的职责范畴吗?下官要有啥做得不好、您指点、批评、甚至责打都行,可您这……下官是不是该向您递辞呈了?” 狄映:“……”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是习惯使然?还是该说:我信不过你的能力? 感觉说啥都容易把桓凡给气死。 几息后,狄映道:“这是桩存在很大问题的系列案,需要本官重新复核。” 桓凡闻言梗着脖子、脸孔有些胀红:“您……下官判错了是吗?您发回重审很难吗?就非得、非得将军当兵士使吗?” 按照正常的官场流程,狄映发现案件存疑,会召集底下官员议会,将该案的疑点指出来。 然后分派任务、或者发回重审。 下面审完了、再递上来;有问题的话再打回去、再审。 结果这桩案子,狄映一声不吭、自己直接就插手了。 这就跟无声地扇了桓凡一耳光似的。 狄映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太合适,不过,并不打算纠正。 他只回答桓凡道:“本官不耐官场那一套。试想想:我们每多议会一刻钟、受害人就得多经受一刻钟的苦楚。 而作恶的歹人,才喜欢这种拉锯似地官场讨论,让他们能有充足的时间、抹除罪证、或者继续犯案。 何况此系列案中:有曾被你判结的案子。 本官绕过你,也属情理之中。 这与信不信任无关。 还有:本官一向喜欢亲力亲为,你若想帮助破案、可随时跟着本官。以后你要习惯。” “可,不按流程走,您会被诟病、且容易惹上无数的麻烦。”桓凡提醒。 狄映:“呵呵呵,本官不觉得自己的仕途、名声,比受害人的性命更重要;也不认为这些、比能及时阻恶更重要。” 说着,狄映就指向了被常九看管着的人犯。 再对桓凡道:“既然你想审、那你来。这名人犯、就是被你判决过的。” 人犯:聋哑人、贺顺。16岁。 因杀人劫财、入狱已半年。 被害人是一名卖豆腐的中年男子、黎展,挑担在街上叫卖时、被杀。身上钱袋丢失。 事后:贺顺到州衙自首。 做为州衙司长的桓凡,当时就判了贺顺秋后处决。 所以,桓凡认识贺顺、也记得这桩案子。 只是现在狄大人让他重审,桓凡就不太能理解了。 贺顺是自己投案的,且当时也交出了杀人的凶器——一把斧子。还有血衣和钱袋。 这案子明明就没有问题。 不过,狄大人既然发话了,桓凡想了想后,决定再次展现一下自己审案的水平,同时也为了向大人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 就问向了贺顺。 “黎展是你亲手杀的吗?你是如何杀的他?” 问完,桓凡就看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朱祥。 朱祥就对着贺顺比比划划了一番,贺顺回了一番比比划划。 朱祥代替贺顺回答:“是我杀的,他的担子撞到了我,还不道歉,我一时不忿,就抽出腰后的斧子、砍死了他。” 桓凡就看向了狄大人。脖子歪歪、嘴角斜撇,意思是:您看?明明一清二楚的。 狄映笑。 笑着对朱祥道:“本官不需要你自己理解、总结出来的意思。你是翻译,只需要将对方每一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或可能是什么意思都告诉本官就行。去,重新问。” 第123章 无声世界的背后 于是,朱祥就只得让贺顺重新比划了一遍。 然后将动作的意思、逐一翻译出。 狄映问向桓凡:“看出什么来了吗?” 说的不是听、而是看。 桓凡是个很豪爽的人,他说话也直,听问就回答道:“贺顺两次、不是,是和自首时比划的手势、都是一样的。 大人,这不是更能说明下官没有判错了吗?他明明就对自己犯下的罪行记忆深刻、且非常后悔嘛。” 狄映听了,没有说桓凡的回答是对是错,而是让贺顺再重复比划了一次。 狱中的生涯并不好过,年轻的贺顺、整个人一直是处于比较痛苦、而又麻木的状态中的。让动就动、让做就做。 僵硬而刻板。 这次不等狄大人问,桓凡就干脆自己说。 “还是一样的啊。这有什么不对吗?整整四次了,他手势的高度、力度、甚至是幅度都几乎一模一样,这不正好能证明他没有说谎?” 狄映微笑回问:“那朱祥的呢?每一次的手势如何?” 这话先给朱祥吓了一跳。 他赶紧比划着、回想着,自己有没有做错。 想着想着、就跪下了…… 他发现自己每一次比划出来的、都与前一次的有些差异。有的手势还多了、有的还少了。 手势,并不是单一的,它还需要配合表情的。 而表情,是随情绪变化的。 朱祥在被要求一遍遍重复的时候、难免心生不满,就出了差错。 三个翻译:一个死、一个离死不远,就剩他一个了。 这又出错,朱祥魂儿都要被吓没了。 桓凡则不明所以。 狄映问他:“你昨日去办理纠纷案的时候、还下过河?手背被划伤了?” “嗯,小事情。他们闹闹哄哄的,抓泥巴砸人,没注意砸了下官等人一身。回来的路上,有条河,我们就下去清洗。 ‘禁捕鱼虾令’不是废除了吗?下官就想摸条鱼带回来。就不慎让河底的尖石给划了一下,不碍事。”桓凡点头解释。 狄映微笑,微笑着再问了一遍。 桓凡:“……” 他不知道狄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但上官有令、不得不从。 他鼓了鼓腮,就重新回答了一遍。 “他们快打起来的时候,下官带着人赶到,就把他们给拉开了。但他们还动嘴、还抓泥巴互相扔。 下官和自己人就被扔了一身的泥。回去的时候,路过一条小河,索性就下去洗洗。 下官还想摸条鱼回家炖汤,这好不容易解了禁令了,那不得好好打打牙祭? 谁知河底有块石头比较尖,下官一时没注意、就被划了下,小事情。” 桓凡说完、看狄大人。觉得这回、大人该满意了? 结果,却听到狄大人让他再回答一遍。 桓凡:“……大人,下官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狄映抬手、示意再来。 桓凡有些生气,瞪着狄映。 可惜再瞪都不能违令。 便气鼓鼓地磨了磨后槽牙道:“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划了一下吗?谁知道那河底的石头比较尖呢? 我是没注意:摸鱼的时候让挂了下,不碍事的,也不耽误我上衙应卯。那些村民们的矛盾也解决了。 最近这段时间,能起的矛盾、大部分都是因为引水浇地的问题,并不难解决。 大人,我这么回答、您满意了吗?” 狄映点头,点着头问他:“为什么你三次的回答皆有不同?” “怎么可能完全相同?每一次的情绪也不一样啊。想到的和说到的,也会有差异啊,多正常……” 桓凡张嘴就来,说着说着,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半年了,贺顺的手势,与当初自首时一模一样;刚才重复做了三次的、还是一模一样。 这时,狄映出声说道:“一个人,哪怕让他回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他都不会将所有的细节记得太清楚。 每一次说出来的,就多多少少会有些偏差。除非:是刻意背诵过、或者一遍遍练习过。” 说着,狄映抬手让朱祥起来,“朱祥,你告诉贺顺,那被他杀害的人、身上的致命伤是刀口、而不是斧痕。问问他究竟用的是什么杀的人?” 这一次,朱祥仔细、认真了许多。 而贺顺一看完朱祥的比划,就“唰”地站起身,使劲摇头、使劲拍打自己的胸口,神色很焦急。 可手上的动作比划的:一下是刀、一下是斧,然后就“啊啊啊”地再拍胸脯。 不用朱祥翻译,在场的人都能看懂贺顺的意思:不管是刀子还是斧子、反正是他杀的就对了。就是他杀的。 狄映再问贺顺:“你有家人吗?有好友吗?” 前一个问题,贺顺摇了头,后一个、点了头。 再问他好友在哪里? 他抿着唇、拒绝了回答。 狄映转身去书案边,提笔画了一幅画。 一间屋子,门口一个高高的男子:线条很黑,男子面容处是空的,显得很白。 屋子的窗户开着,里面,有一个被绑的:分不出性别的人。 画完,让贺顺看。 贺顺没有反应、面容绷着。 而等狄映把白面男子改成栾超的面容时,贺顺缩了缩。 不止是瞳孔缩了、整个人也往后缩了缩。 但依旧对屋里被绑人的情况、没有回以反应,面容依旧绷着。 狄映见状,想了想,重新画了一幅。 栾超把一堆银子推给不分性别的、穿着很破烂的人。 贺顺的腰后别着斧子、去砍人。 这画,狄映让朱祥翻译了一下。 贺顺使劲儿摇头,拒绝看画、拒绝回答。 狄映就再画。 该案卷宗中:有死者黎展的画像。 狄映这次的画中,就清楚地画出了黎展的面容。 只有黎展、没有挑担。 画完给贺顺看,贺顺一脸茫然。 狄映的眼神动了动,重新再画。 贺顺杀了挑担卖豆腐的黎展。 栾超给了贺顺一笔银子。 贺顺把银子给了那个不分性别的人,然后自首。 这幅画一画完,贺顺的瞳孔就骤缩、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恨不能将头埋进双膝里。 而且在一息后,就将之前自首时比划的动作、又很急很急地、再比比划划着、重复地比比划划。 第124章 胁迫、茶水 狄映对着贺顺摇了摇头,再次提笔。 画中:贺顺跪在刑场被砍头。之后,栾超杀了那不分性别的人、拿走了银子。 这幅画,彻底让贺顺跳了起来。 他激动得指画、指自己,戴着镣铐的双手,胡乱摇动着、比出了无意识的动作,表情茫然、眼神痛苦。 急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焦急。 狄映就让朱祥问贺顺:“你在为别人顶罪是吗?” 贺顺看清朱祥的动作后、颓然坐倒。 不过只坐倒一息后、就又跳起。 手忙脚乱地、急切地比比划划,再一遍遍地指着画中那个性别不明的人,再指栾超。 狄映就道:“如果你不能如实交代情况,你想保护的那个人、就会死。栾超不会放过那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我们、也保护不了那个人。” 在朱祥的翻译后,贺顺更焦急了。 抓起笔,给那性别不明的人画了个发髻,再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房屋的门脸,再指了指栾超、指指大人、再在栾超的脸上画了个叉。 狄映看着他画完,说道:“那是‘残障所’,里面有个妇人待你极好。但是弈超拿她威胁你、让你顶杀人的罪名,是吗?你想让我们抓住栾超、保护妇人?” 贺顺将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 “那你到底杀没杀人?”狄映最后问道。 贺顺摇头,将头摇成了拨郎鼓。 在朱祥的翻译下,贺顺告诉大人:“那天我在‘残障所’,栾超把我骗出去。让我看到他抓走了干娘。 然后他就让我到衙门自首,说我杀了一个挑着担子的人,用斧子杀的。 起初我不肯,栾超又当着我的面:给了我干娘一笔银子。 我想着干娘那么苦了一辈子、又是个没了一只手的,不想她再那么辛苦,更不想她死在栾超手上。 我就到衙门自首了。” 贺顺比划完,就冲着大人跪下了,眼神里:全是乞求。 狄映在他给自己磕头前、将人给拉了起来。 让朱祥告诉对方:“先等等,等将那伙人一网打尽的时候。” 贺顺张大嘴,无声地哭了出来。 想磕、磕不下去,就深深地给大人鞠了一躬。 狄映受了这一礼。 然后吩咐常九道:“找个足够能保证安全的地方,把刘兴、蔡芳、贺顺等聋哑人犯,都带去那个地方、好生看管和保护。千万不能让他们被人灭了口。” 这话,将看着这场特殊的审讯、看得目眩神迷的桓凡,给拉回了神。 桓凡就主动请缨道:“宁州城下官熟悉。下官也有地方安置那些人。交给下官来做这件事,让下官……有机会弥补错误。” 狄映点了头。 却没让桓凡马上就去做事。 而是拉着桓凡去了另一间屋子。 再对他郑重吩咐道:“第一:你带贺顺他们离开府衙时、尽量避着点他人的视线、尽量拣偏僻的小道走。注意表情和动作都要鬼祟一些; 第二:安排人手、包围‘残障所’,不许任何人进出。记得将带去的那些人手,分成三个为一组、互相监督,有任何人单独行动、或行为异常者,抓! 第三:安排人盯着‘实心当铺’。但凡有府衙中任何一人、包括下人仆从等、出入当铺,就抓! 务必不使一人逃脱,明白本官的意思吗?” 桓凡重重点头,眼里泛光。 而在桓凡领命、带着贺顺离开之后,狄映就让彭凉和常九,暗中跟上桓凡。 “只要有人盯上了桓凡、或者跟踪他们、或者在他们一离开府衙后、就跟着离开、转身报信的人,全部都记住。 尤其是有企图去什么地方报信的人、千万别跟丢,看看是去哪里报的信。” 彭凉和常九听到大人这么说,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二话不说去执行了。 剩下狄映自己一个人。 他将自己画的画都收好,然后带回自己的公事房,锁进了柜子里。 再坐回书案边,端起了茶盏。 茶盏是温的,显然,有人很“懂事”,在狄映不在的时候、也来换过了茶水。 狄映身边没有下人,一应事务都是交由彭凉和赵三等人去做,并不需要旁人插手。 今日情况特殊了些,人全都被分派出去了,就有人趁机借此献起了殷勤。 会是谁呢? 狄映放下茶盏,招呼外面守门的衙差:“去传廖伯康大人来。” 廖伯康,宁州刺史府长史。 宁州是中州,中州刺史是正四品下;中州长史就是从五品上。中、下州不设别驾。 廖伯康在宁州,从县尉、到丰义县正八品县令、再到府衙从六品的秘书郎、再至现在的长史。 历时十五年,迄今的廖伯康,已有四十五岁。 相貌清正、气质儒雅。 看着就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狄映见他进来,等他行完礼后,便让其坐在左下首处。 端起茶盏、面容和蔼地问他道:“廖大人有心了。本官身边的人一时顾不上,这等添茶倒水的小事儿,还劳烦你亲自做。” 廖伯康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下官的疏忽才是。大人身边没有带仆从、应是下官挑选人手给补上。 不过知道大人不喜外人,下官便自己多留意些、以免大人分心操劳。” 狄映微微颔首,揭开杯盖,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再随意地说道:“廖大人,本官虽然上任已有月半,但与府衙中各官员的来往甚少,对他们也不甚了解。 你则不同。你在宁州已历任十五年,为这府衙中的官职亦有五年。想必对他们应该有所熟悉才是。 本官此次召你来,就是为的想听听下面那些官员们、各自的情况。不用紧张,你随意说说就是。” 廖伯康听了,动了动屁股,让身子更倾向于狄大人一些。 一任上官,到任后就会先了解下属。这是题中应有之意。 狄大人上任伊始,廖伯康就做好了回答这种问题的准备。 虽然狄大人现在才问,廖伯康也是不慌不忙的。 “司马:历江,英勇擅战,勤奋稳重。不仅军赋上管理得仅仅有条,就是底下的那些城防兵士们,也是在其的指挥下、日日刻苦操练。 咱宁州一城六县的治安防护,历司马都做得很好,足见其勤谨、务实。 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也都能克尽职守、谨守本分。 唯有侯荣、侯录事,为人比较奸滑、耍懒。他本应随时跟从大人您的左右,是您的左膀右臂,却因您没亲口嘱咐,他便总不见了个人影。 以往也是这样,若非刺史大人亲自召见,侯录事便能懒则懒,需得用到他时,还得四下寻找。” 第125章 镇压、胖大夫 “哦?” 狄映微微睁大凤眼,盖上杯盖,放下茶盏,双手置于书案上,十指交错。 有些好奇地道:“侯荣如此疏忽职责、懈怠上官,居然还能一直留存?你们此前的上官,还真的是如传说般的:宽宏大度啊。” “没错,” 廖伯康连连点头,接话道:“上任刺史王泉荣王大人、万事不与吾等计较,其在执掌宁州任间,一应皆都是按照规程来。 下属等有错、论条惩处;若无错,一般都会轻轻放过。或者、即便是有错,只要错不甚大、且能及时补救,王大人也不会追根究底、死抓不放。 不仅是对下属等人,王大人对百姓们也是极好,还经常会去街头微服私访、随时观察和发现民间存在的问题,及时安排吾等妥善进行处理。” “那么,本官想知道:对于草场、水资源、田地等纠纷和冲突,王大人是怎么安排你们解决的?”狄映追问。 廖伯康听问怔了一下,然后犹豫着,左、右看了看。 才捋着颌下短须回答道:“那些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都归各县、及州衙最高官长处理。 其实一般来说,都是各村村长、先行调整解决。闹大一些了,便由县令、州衙司长解决。 再大一些、大到收不住了,才会惊动到王大人。 当然了,王大人在任五年,从来也没有因为这类事情惊动过他。 事情有闹大的时候,自有历江厉司马带兵前往镇压。” 狄映听了,面上的笑容加深,显得更加和蔼亲切。 不过,正当他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办事房的门被敲响。 狄映收回手,靠回椅背里,唤人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 历江、历司马,如同一柄长枪似的、身板笔直地大步进来,抱拳行礼道:“狄大人,安定县藏族牧民、与裕固族牧民,因争草场、发生大规模打斗事件。 安定县、县令徐朗,发来紧急求援函。末将请求:带兵前往镇压。” 狄映闻言起身。 立即抬步往门外行去,一边回道:“本官与你共同前往。” 走到门边时,狄映再对守门的衙差道:“彭侍卫他们返回时、告知他们本官的去向,让他们即刻前往、追赶本官。” “是!” 衙差恭敬应声。 狄映看了他一眼,再补了句:“莫让他们急马惊扰了路人。” 说完,再扭头招呼历江跟上。 廖伯康也想跟着一块儿去。 被狄映制止了。 狄映安排他道:“府衙里刺史和司马都不在,你得留着坐镇。” 廖伯康推让了几番,狄映没功夫和他磨叽,摆摆手就去往马厩。 历江带了二百名兵士,狄映和他们一起,匆匆赶往五十里外的安定县。 现场情况真的还挺严重的。 左边一百来号牧民、右边一百来号牧民,中间是徐朗徐县令率领的十几名县衙役。 还有两边都躺下的十几个伤员。 徐朗声嘶力竭地在喊:“草场都有标界,你们吵什么?打什么?这下好了?打伤那么多人,有没有死的都不知道。 真要有死的,你们难不难受?他们的家人难不难受?羊、牛多吃一口草就能抵得上人命? 你们谁要再敢乱来,本官就让衙役杀人,看你们怕不怕!” 左边牧民,打头的汉子一米九几,壮得跟头牛似的。 听到这话,一拍胸脯道:“牧场就是牧民的命,他们把羊赶过了边界,就是在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得让他们赔命!” 右边打头的牧民汉子,身高也有一米八几,也是雄壮的体格。 闻声也一甩马鞭,喊回来:“羊子自己有腿,之前遇到狼群,它们才乱跑过了界。我们没让它们吃一口,就赶回来了,你们却非得要陷害我们。今天这个理儿找不回来,我们的命也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来打!” “打就打,我们是勇士,还怕你们不成?” 这眼看着,就又要打起来了。 徐朗气得头晕,嗓子都喊哑了。 “还打?还打你们所有的人命都留在这里!本官已经通知历司马带兵前来、你们要再打,统统砍杀在这里!” 徐朗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两边牧民就炸了锅。 这话的意思:可是要把他们当成暴民来剿杀的意思。 其实事情本不大。 右边羊群遇到狼群突袭,就瞎跑了一气儿。牧羊犬们赶走了狼群,牧民也及时将羊群给拢了回来。 但那狼群就跑到了左边草场。 袭击了左边的羊群、并咬死了两头大羊和一头小羊。 左边的牧民就不愿意了,和右边的吵吵了起来。 都不是爱动嘴的人。吵没两句,就开打了。 右边的吃了亏,就吹哨传人。 左边的一听哨响,也立刻就吹。 然后两边的人就越聚越多,就打起来。 双方都躺下了十几个人后,徐朗赶到。就在连威胁、带吓唬、带劝说的劝架。 这种时候,两边躺倒的人里、都有人快不行了。两边的战意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强了,也想着先救人。 但理没找回来,就撑着。 可徐朗要把他们当暴民的话,他们就都活不成了。 两边汉子对视一眼、齐齐举起了手里的家伙什儿。 既然活不成了,就先把这些狗官宰了再说。没准事后没证没据的、双方口径再一统一,就能活。 左边汉子的眼睛、还往狼群出没的地方扫了扫。 意思是:杀完扔那边去。 右边的汉子就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候的双方、奇怪地就成了同一战线。 气氛也在这一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 一匹马、驮着个微胖的年轻男子,风一般地蹿了过来。 马蹄声引起了三方人马的注意,就都偏头望过去。 就见马上男子高举着一只手,用力摇晃着、一边大喊着:“我是大夫,听说有人快死了,让我先救下人?不要钱,救不活算我的。” 众人:“……” 齐齐心道:这哪儿来的莽货啊?没见这边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吗?还跑过来救人?咋想的? 可要把这莽货赶走吗? 第126章 喝酒吃肉好兄弟 左边牧民中,有个人就悄悄扯了扯打头汉子的短褂摆,小声道:“头儿,我哥真的快要死了。先让救人,行不?” 右边牧民中,也有人哀恳。 这让两位打头汉子都给难住了。 让救?一会儿司马就带官兵赶到了; 不让救?都是自己村寨的人…… 这时,就听莽大夫又道:“本大夫作证,你们都不是什么暴民。就是左邻右舍的闹了点儿小矛盾。 但如果死人了的话就不一样了,你们铁定就得倒大霉了。这样,先让本大夫救人,你们两边也先歇歇。 历司马暂时还没空过来,你们都先消停一会儿、就一会儿。不管之后要做什么,你们也得有力气、有人手不是? 都渴了?饿了?来来来,我这儿带了好多胡饼,分着吃。 左边那大汉,你带你的人去找点儿水来,伤口要冲洗; 右边那壮汉,你带你的人,把伤员都抬到一块儿。排成一排。 徐朗,你带上你的人,去把被狼咬死的羊全搬过来、洗干净、架上火堆烤着。 就当我全买了,再多买几头,回头我自己跟牧民们算银子去。现在大家伙儿要吃、病人要补。 快点、快点、都快点!还想什么呢?人命要紧!” 一通子话,让众人不知不觉就跟着动了起来。最后被催促着、还加快了速度。脑子里就剩一句:人命要紧、有羊肉吃。 忙忙碌碌中,众人就见识到了莽大夫神奇的医术。 “那大夫是佛主显灵吗?三根那么长的针扎下去,那就快断气的、都不吐血了。” “是?应该是?我们是不是闯祸了?让佛主都生气了?要不咋能显灵来救人呢?” “嘘……快别说了,赶紧帮忙,不然佛主不庇佑我们了,我们都要倒霉的。” 而那边牧民讨论的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口中的佛主变成了真主。 但说来说去、想来想去,也都觉得:是他们太冲动、惹怒了自家的神灵。 神灵下来救人、其实就是对他们的警告。 如果他们再不听话,神灵就该惩罚他们全部了。 而随着伤员们一个个地、肉眼可见地平稳睡着之后,这种议论声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听得救完人后净手的狄映、都听不下去了。 他甩着手上的水珠,大声地道:“别瞎说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懂点儿医术而已。 你们都不饿吗?还有力气瞎说?赶紧的都过来,别分左边还是右边的,都凑一块儿,来吃烤羊肉,香着呢。” 众人:“……” 个个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觑着“神灵”的面色,听话地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心里认定:“神灵”在谦虚、在隐瞒不能对世人公开的身份。 三个大火堆、三方人马混坐着。 狄映眼见他们如此,明知解释不通,也不解释了。 就准备也去火堆边坐着。 那儿,明显地给他留着个宽宽的位置。 往那儿走了两步,左边汉子和右边壮汉,就不约而同地凑了过来,各自行了各自的礼仪后,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都带着有好酒、您……” “带酒了啊?” 狄映笑呵呵地接过话头,大手一挥道:“全拿来,喝!” 于是,最能令牧民们快乐的方式,就此展开了。 大酒囊在你我的手里传下去、大块的肉喂进你我的嘴里,有汉子唱起了歌、有壮汉跳起了舞。 不分彼此地亲近着。你拉着我分肉、我拽着你喝酒;你搭着我的肩膀、我搂着你的脑袋。 醉眼朦胧中,聊起了天来。 “其实我不想跟你们打架,上次我的牛掉进沟里了,还是你们的人帮忙给抬出来的。” “我也不想打啊,有次我的羊群被大风刮得跑丢了,你们还全给送回来了,一只都没少。” “那你说我们为啥会打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都是挨着的邻居,怎么老打架啊?” “哎?会不会就像兄弟一样?我和我家的兄弟就老打。” “嗨,我和我家弟兄也是这样,都是打大的。怎么越打感情越好?和你们却越打越……这一次,差点儿就死人了,想想都怕。” “唉,我也怕。那差点儿没命的人里、就有我弟弟。要不是神医救了他,我就得恨死你们了。” “啊?我也是。我还想着:如果我哥死了,我就见你们一个杀一个。” “是啊,大家想的都一样。可你们说都是为什么啊?我们为啥不能像兄弟一样、越打越亲热呢?” “因为以前……打死过人。兄弟之间,怎么都不会太过分。可我们……唉,下手怎么就能那么没分寸呢?” “打急眼了呗……可你们说咱们以后怎么办?这酒也喝了、肉也一块儿吃了,就成兄弟了,可以前的仇……咋办啊?” “对哦,我叔叔还是被你大伯给打死的。” “行了,问下神医怎么办?不然我们以后要是再打、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于是,就都把视线投向了“神灵化身的胖大夫”。 狄映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唱歌、跳舞,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 听到风向变了,狄映就微笑着。 笑得有些悲天悯人地、迎向了他们的视线。 开口问道:“你们各自都死了多少?” 众人一听这个,都低头不语。 可“神医”问话,不敢不回啊。 左边的汉子、就小小声地回道:“这儿以前是戎人的地盘,后来戎人几乎灭绝了,我们和右边的、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就迁了来。 本也是好邻居,互帮互助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闹翻了。 时间太久了,没人记得清双方死了多少。不过……应该差不多。” 右边的壮汉就猛点头。 狄映就又问:“你们现在都是族长作主呗?你是?你是?还是没来?” “我是、他也是,我们此前的族长,都被打死了。”右边壮汉忙回答。 狄映:“……” 他抹把脸,然后笑得慈蔼地道:“你们继续打,都打死完了,也不论什么你家的草场、还是我家的了。那就都是别人家的了。包括羊、媳妇儿、孩子们,都是别人的了。” 第127章 黑马乌云救主 “不、不打了……” 左边汉子嗫嚅着嘴唇、使劲儿摇头。 右边壮汉也摇,摇着道:“还打啥啊?再打的话,您就不是帮我们救人、而是要发怒消灭我们了。” “对!” 狄映用力点头,“你们以后谁再打,每一个动手的人、家中就罚交一头羊,请被打的人吃。” “啊?” “哈?”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发出怪叫音。 羊,是他们生活的来源和保障,非常贵重的。他们自己打伤、打死就记着,下次再打回来。 可羊要是没了?这这这…… “不行不行不行”。 所有人齐齐摇头。 狄映笑着站起身,笑着道:“我叫狄映,是宁州新来的刺史。也是掌管你们的一方大员。 记得你们答应过我不会再打了。如果再打:谁动的手、我就从谁家拖走一只羊、杀了赔给对方。 听清楚喔?只要带着恶意敢动一根小手指头,你家的羊就要被我给杀掉、赔给对方。 所以,你们不要耍小聪明,想着大不了互相打完、互相赔。 呵,死羊,只能吃。 也不要想着:大不了多养些羊。 那要让本官知道你的居心如此不良的话、那就没收你全家的羊。 谁要敢卖对方赔给的羊肉?那本官就杀了他家所有的牛、羊、和狗!” 众人:“……” 这一瞬间、下巴都掉去了地上。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神医”、不是,是大官,已经骑上马,带上那些官差们,溜溜跶跶地走远了。 汉子看看壮汉、右牧看向左牧,齐齐摸了摸后脖梗子。 心道:一方大员、就是一方神灵?果然他们终于触怒了神灵了是?这么狠的呢? 不打了、不打了、再也不打了。没有了羊、就没有了草场、就活不下去了,还打个屁啊。 “兄弟,咱、咱们一块儿打狼去?”左边汉子小心地邀请道。 右边壮汉就一点头:“走,一块儿去。晚上我们出羊子、请你们吃!” “嗳?为啥你们出呢?我们出!” “不行,这一顿就是你们出的,晚上该我们出!” “那是狼咬死的,不吃就浪费了。不算不算,晚上我们出!” “嗨,你是不是又想打架的呢?” “啊哟?打个球哦?咱们来比比、谁的力气大。” “……” 俩人就掰手腕子去了。 还别说,掰着掰着、突然发现用这个方法解决争端、再好不过了。 而狄映,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回去的时候、就趴在乌云的背上睡。 乌云驮着他,走得相当平稳、也相当谨慎。全身的肌肉、都配合着主人的呼吸,且随时调整着姿势、防止主人摔下来。 这让一直想跟狄大人搭话的徐朗,只能闭嘴悄悄的。 徐朗没有见过狄映。直到狄映说出自己是刺史的时候,才把徐朗给吓了一大跳。 此前,他也一直把狄映当成莽大夫来着,不过是见其能调和了牧民们的关系、乐得看热闹罢了。 知道莽大夫其实就是新任的刺史大人后,徐朗的腿就软了,且一直一直软。 可狄大人上了马背后就睡着了,让徐朗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那会子,牧民们想宰了他的时候、徐朗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本以为无路可逃的。 不是,是他以为、按照时间算:历司马该到了才是。他才那么说的。 结果历司马没来、刺史大人来了。 徐朗想想就丧气得不行不行的。 “咻!” 这时,忽然一道利箭破空声响。 右侧附近的林子里、有箭支射出、直直地奔着狄映的脑门而来。 狄映还在迷迷糊糊地睡。 徐朗还在想着怎么才能保住乌纱帽。 衙役们还在琢磨着各自的心事。 利箭就到了。 一行人皆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刺史大人就要被射中。 电光火石间。 乌云猛地朝前蹿去。 箭支就贴着狄映的背脊、射空。 可第二支箭随后又至。 乌云长嘶一声,撒蹄狂奔。 以比箭支更快的速度、眨眼间奔出了箭支的能射范围。 但甩掉了右侧的箭支、正前方:还有一队人马在等着。 眼见乌云驮主奔来,那队人马也齐齐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对面的乌云。 乌云,端是了得。 一见被阻、立刻前蹄猛然发力、踏地、后蹄屈蹲、弹跳。 整匹马跃起、凌空变道。 照着左侧的山坡冲去。 右侧是山崖,乌云只能朝左侧去。 那边是一个坡度较陡的斜坡。 乌云朝上冲的时候,没料狄映掉下了马背。 乌云急了,正准备爬坡的前蹄、立刻斜蹬转向,回头就是一口。 咬住主人的衣袍,就要往自己的背上甩。 而箭雨已至。 带着道道破空声响、支支射向了乌云和它的主人。 乌云咬住主人、一个大回旋、以马屁股、马背、对向了袭来的箭雨。 而脑袋却低垂,全力护住主人。 …… 此前,狄映离开府衙刺史办事房之后。 廖伯康目送他们一行人消失,便回去了狄映办事房的那个院落之内。 有守门的衙役见他去而复返,便好奇地问道:“长史大人可是落下了什么物什?” 廖伯康斯文谦和地摇头,回道:“非也。刺史大人远去安定县,房里剩余的茶水就该倒掉了。不然等大人回来、恐怕会因热累、不管不顾地饮将下去,就对身体有碍了。” 衙差闻言,笑着拱了拱手道:“还是长史大人细心。不过此等小事、还是我等去做就好,不必劳烦长史大人。” “不劳烦、不劳烦的,” 廖伯康拦住就要自己进去倒掉茶水的衙差:“本官正好有件公文要拿,顺便、顺便。” 衙差便站住了脚,一手侧推开门,让他进去。 只是,衙差的心头有点儿疑惑:刺史大人走前、自己可并未听闻大人与长史大人、有何公务交接啊? 不过也只是疑惑了这么一下下,就想通了:恐怕为刺史大人换茶之事、长史大人想亲力亲为? 衙差在心里就撇了撇嘴,双眼目视向了前方。 而进去了的廖伯康,四下看看后,就直奔了书案,抓起狄大人的茶盏、将里面的茶水倒进了书案一角的花盆里。 再将茶盏用门旁角落里、净手脸用的清水洗净,再放好。 再将脸盆里的水、倒进了另外两个花盆内。 然后快速离开。 离开公事房、离开府衙,骑上马,直奔向了某处的、某座院落。 第128章 灭口、卖身 院子里,一棵大树下,一个中年人、正坐在躺椅上、听着一位伶人唱小曲儿。 廖伯康被领进去后,就朝着那眼也不睁的中年人禀报道:“狄映没有被毒倒。他没有碰卑职给他添的茶。接下来、卑职该怎么做?” 中年人闻言,悠闲的面色未变动分毫。 轻描淡写地道:“狄三针在救治陛下后、已名扬大都城,我早劝你不要用下毒的方式、你非不听。 他那么个爱喝茶的人、居然没动你添的茶水,这次,你恐怕已经暴露了。下去,趁着他还没回来之前,赶紧逃命去。” 廖伯康闻言大惊,“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道:“大老爷,您不能就这样撇下卑职不管、任由卑职自生自灭啊? 卑职这五年来,为老大人他尽心竭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大老爷,求您救救卑职、救救卑职?” 中年人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子,看了已被吓得缩去角落里的伶人一眼,再看向廖伯康。 皱眉不悦地道:“你尽了心,官职也升得快。咱们也算是各取所需,你讹不着我们。 相反的,这事若不是你操之过急、沉不住气,栾超自尽后你就已无碍。 你却迫切地想要除掉狄映,以至于让我现在如此被动。 不过,你好歹也算忠心,你且先顾自逃命去,你的家人,我会帮你保全,并在事情平息后、再调你回来。以后,还是不要再自作主张为好。” 廖伯康听到对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也不敢再乞怜纠缠。 想为对方效力的人不知凡几、他廖伯康能为对方势力尽忠五年,都是他“懂事”、“机灵”之故。 此时若再歪缠,只怕他自己也无法活着离开。 廖伯康遂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爬起身,踉跄退出。 中年人虚虚瞥了其后背一眼,然后再次躺下、双手搭在肚子上、闭上了眼睛。 十几息后,出声道:“都清理掉。” 大树上、有人闻声而动,让树枝轻轻地晃了晃。 …… 而深知“大老爷”心性的廖伯康,在只讨得了个逃命的主意后,就真的打马狂奔向了城外。 他怕“大老爷”反悔要杀自己灭口。 想着自己五年来的千辛万苦,廖伯康自己先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以往,他就算官职不高、但也能平安喜乐。 后来不知就怎么的、越来越不知足了起来,就被人给收买和利用了。 可到头来、再多的金银、再高的官职,都才仅仅只享受了五年、就都要抛弃掉了。 廖伯康越想越后悔,悔得都想干脆跑去大都城、敲响登闻鼓自首去算了。 可他不敢。 “大老爷”提到了他的家人,那是给他的保证、也是威胁。 廖伯康就在想:“大老爷”握着自己的家人、应该就不会再杀自己灭口了。 只要自己乖乖地找个地方藏好、别让狄映找到就行。 应该很快的,“大老爷”已经要解决掉狄映了。 而就在廖伯康胡思乱想、满脑子乱麻找不到个头绪的时候,胯下马匹、忽然一头栽倒。 廖伯康猝不及防间就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两眼一花之际、就见一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提着把尚在淌血的长刀、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廖伯康的顿时骇了个亡魂皆冒。 他这是要被灭口了、还是要被灭口了! …… 说回负责探查宁州城内当铺的赵三和许四。 俩人去地摊上买了假的大金链子、金戒指、金手圈、金腰带啥的,准备装个阔少爷。 赵三比许四高一些、也长得更威武一些。就由他负责充阔。 而秀气些的许四,就扮作了跟班。 可光这样还不够,还得去买身儿、时下阔少爷们盛行的那种绸衣。 俩人就往成衣铺子去。 虽然真正有钱人是不穿成衣的,但他俩现在也是没办法,就准备买一身、先对付对付。 还没走到成衣铺子门口呢,就听到前方有个处在变声期的、公鸭似的嗓门儿在那叫唤。 “哭什么哭?你插根草苗苗在这儿跪着、不就是要卖的吗?怎么?他个半老头子买你、你就愿意,本少爷买你、你就不愿意了?说你还哭?” 赵三和许四对视一眼,挤进人群看热闹。 就看到墙根儿边、一个补丁撂补丁、但干净清爽的漂亮小姑娘、头上插了根草、跪在那儿。 前边站俩人,一个满口黄牙的、穿戴像员外模样儿的、五十来岁的大油肚老头儿。 一个十五岁左右、身高和赵三差不多的、歪眉吊眼的小少爷。 小少爷揪着老员外的衣襟、正在质问那个掩唇哭泣的小姑娘。 “这位少爷,我不买了、不买了让您了还不行吗?您让老头子我走?”老员外却想跑,就出声哀求。 小少爷不依。 “呸!本少爷需要你让?你给我站在这别动,再动就让人揍你!看到没?本少爷带着的随从可多。” 小少爷说着,大拇指、越过耳朵、向后指了指。 见大员外哆嗦着不挣扎了,小少爷松开人,再问向小姑娘:“哎!说你呢?为啥不愿意卖给本少爷?再不说清楚、本少爷就强买了哈。” 小姑娘:“嘤嘤嘤……你给的价钱低。” “嗬,” 小少爷的吊梢眼就撇到了天上去,“本少爷年轻英俊、赚了的是你,居然还嫌价钱低?行了,不跟你废话了,这是二两银子,你揣好,这就跟本少爷走。” 说着,小少爷就让随从之一扔银子、扛人。 围观的百姓们,就发出了“嘘”声。 “嘘什么嘘?知道本少爷是谁吗?本少爷姓廖、是廖家的六少爷!nnd,本少爷买人肯给银子就不错了,你们还敢嘘?再嘘连你们一块儿给揍了。” 廖六少爷一听别人嘘他,顿时不乐意、环指了一圈儿道。 周围人哄地一下散开。 廖家啊,不敢惹、不敢惹。 廖六少就歪着眉毛、看着众人散开,然后仰高下巴、不屑地“哼”了一声。 手中摇起了扇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身后的随从、硬是扛起了小姑娘,快速跟上。 第129章 身为狄家人、祸事随时降 老员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溜了。 赵三看看许四,眼神往那小少爷的背影那边溜了溜儿。 问了俩字:“管不?” 许四歪着脖子、斜着眉毛,学着那小少爷看人的样子看赵三。 反问道:“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那姑娘在‘钓鱼’。” 赵三“嘿嘿”一乐、拽住许四就往前跟去。 道:“我瞧上少爷那身衣裳了。” 许四:“……你要一出手,直接就会坏了人两桩‘好’事儿。让他们乌龟、王八斗去呗?” 赵三摇头:“不不不,那歪眉家伙、全身上下咱都用得着,弄过来,咱还不用怕当铺掌柜的、那眼力劲儿了呢。” 许四一听这个,不吭声了。 跟了没多远后,赵三忽然自觉地问道:“咱不能杀人?” 许四:“……你咋不想上天呢?打一顿就行啦。” 赵三咂咂嘴,一点头,加快了脚步。 …… 而远在大都城的狄府里。 狄家人正团团围着张大圆桌吃饭。 他家不分性别、年龄之类的,只要吃饭、大家就聚在一块儿吃,热热闹闹的。 今日有狄奶奶爱吃的肉丸子。 她挟起一颗就准备放嘴里,谁知突然手一抖,丸子就落到了桌面上,“骨碌碌”地滚下了桌、滚去了地上。 狄奶奶有些呆怔。 全家人也都望了过去。 狄雷忙问:“奶您怎么了?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 无怪狄雷这么问。奶奶虽然有五十多了,但身体还很健朗,手脚也稳当得很。 对食物的爱惜程度也是相当得高。 像这样突然挟掉东西的情况,是极少发生的。 义兰则放下筷子,跑到狄奶奶身后,小拳头就帮忙捶背,一边轻喊:“太奶?” 狄奶奶听喊回过神。 搁下筷子,捂住自己的心口道:“不知道是怎么了?刚才突然心慌了一下。你们说……会不会是怀杰他?” “不会的。” 狄辉猛摇头,安慰奶奶:“我二哥他多有本事一人呢?坏人没死绝前、他都不会有事的。” 狄奶奶被安慰到了,笑出了一脸的褶皱。提起筷子,重新招呼大家吃饭。 狄爷爷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老伴儿,刚才,他的心脏也乱跳了几下。 听到老伴儿的话,狄爷爷感觉自己有点儿慌。 这时,狄义英出声道:“太爷爷,我的书箱摔坏了。等吃完饭,您就帮我再做个呗?” 狄爷爷一听,连忙点头。想着怎么给大重孙子做个更漂亮、更实用些的书箱,就赶紧吃起饭来,倒是把之前那种感觉给忽略了过去。 许氏听到儿子义英的话,想起了什么,问他:“吃完饭、天就黑了。你要不要等明日一早再去书院?” 狄家第四代人中的老大、狄义英,在大都城东郊外、有名的青山书院中读书。 书院逢三休沐时回家,次日一早再去。不过义英今晚就想回去,因为明日有场小考,他想多争取些时间好好温习。 “娘,您不用担心。我们有几个小伙伴儿一块回书院。” 狄义英回答母亲。 许氏就再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今晚做的菜多,你也多带着些,免得晚间读书会饿。” 狄义英用力点头,回道:“知道了娘。都收拾好了,回头我把剩菜装一些就能走。” 狄雷则拍了拍自家大儿子的脑袋,也嘱咐道:“路上要注意安全。不要因任何事情耽误了脚程。” 狄义英也一一点头应下。 待用过了饭,他把一些剩饭、剩菜就装在食盒里,背起断了一根竹篾条的书箱,就骑上马,去找约好的同窗小伙伴们。 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凑拢之后就赶往了东城门,一路之上还说说笑笑的。 晚上的大都城,格外的热闹。 有一些玩杂耍的、还有店铺门前舞狮子的等等,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有个男子,牵了两条小猴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非要他们看一段儿。 小伙伴们就想看看。 狄义英提醒他俩:“还有半个时辰、城门就落钥了。赶紧走。” 小伙伴们也听劝,就打马绕开那耍猴人,继续往前去。 没走多远,有个小伙伴就问道:“义英,你好像特别不待见、那些带动物卖艺的人?” “昂。” 狄义英点头应声。“落在他们手里的动物,不管大的还是小的,过得都特别凄惨。 那些人,拿着那些动物们挣银钱,却又不肯好好地善待它们,我就讨厌。 还有啊,如果我们一见了就给赏钱,那么倒霉的动物只会越来越多。” “这最后一句,是你二叔说的?”小伙伴听了就笑着问。 狄义英听了,不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骄傲地挺了挺胸堂,重重应声道:“嗯哪。我二叔就是很细致。” 小伙伴面露向往之色,喃喃道:“你二叔真的是很神奇。许多人都把他当神仙看呢,我们一直就都挺羡慕你的。” 狄义英:“……他可不喜欢那样。他说:把他神化了之后,哪天他要做得不好、就会被摔得粉碎。比旁人更少了容错率。压力很大的。” 小伙伴:“这样啊?也对。我们可以随时犯错、大不了挨顿板子,他可不行了,会丢命的?” 狄义英深以为然地点头。 三人说着话,出了东城门后,轻拨马头,朝着左前方的青山书院方向去。 每座城池的外面、都有一条护城河。 护城河外,也都有一片一里左右的空场。 这种空场上,没有树,连杂草都经常被清理。 这是为着战事做准备、也是防止有坏人在其中隐藏。 狄义英他们打马跑过这片空场后,身影就消失出了城墙上守城兵士们的视线。 也是在这时候,道旁忽然跳出来十几个人。 一息之间、就将他们仨给包围在了其中。 狄义英反应极快,一见黑影出现,便立刻从袖中抽出把匕首,照着两个小伙伴的马屁股就各扎了一刀。 “冲出去,快!” 马儿吃痛,狂奔向前。 而就在狄义英想给自己的马儿屁股上扎一下的时候,歹人中已有人跃起、一脚照着他的后心、就踹了过来。 第130章 受贿?诱饵 狄义英迅捷反应,手里的匕首、就一个转向、照着那人踢来的脚划去。 “咦?” 那人缩腿、落地,惊讶道:“看不出来啊,小崽子还挺凶啊。不过也就如此了。” 的确,并不会武艺的、年仅十二岁的狄义英,仗着的也就是反应速度够快而已。 就在那人落地时、又有一人手中的长刀、已削断了狄义英所乘之马的两条前马腿。 狄义英摔飞了起来。 眼看就要摔落在地、又有一歹人的鞭腿已至。 十几个黑衣人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狄义英。 …… 而另一边:皇宫、御书房内。 老皇帝看着手里的弹劾奏章,不悦地道:“武穷思家的五小子、武丛灰在搞什么鬼?才十二岁,就敢杀人了?武穷思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苏洪闻听,脚下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离着陛下的背影更远一点儿。 不接话。 这话他没法接。 老皇帝也没想有人接,她骂完之后兀自坐在那儿生气。 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感慨道:“幸好狄怀杰去了宁州,否则,我武家人是不是又得折没了一个?去提醒一下武穷思,让他安心呆在府中好好调教调教孩子,若再教不好,就不用出来了。” 苏洪应了声“是”,就冲守在殿门口的传旨太监打了个眼色。 传旨太监立刻撒腿狂奔。 听到动静儿的老皇帝,侧头看向苏洪。 没看着,再侧了侧身,才发现人站在自己正后面、还挺远。 就瞪他一眼,轻斥道:“反应挺快啊?离着朕那么远做什么?怕朕反悔?” 说完,正回脖子起身,也不等苏洪回应,便抬脚往自己寝殿的方向过去。 一边再道:“让上官月帮忙批阅奏折,朕累了,你也老了,能歇歇就歇歇。” 苏洪再次轻声应“是”,沉默着跟着陛下。 就听陛下边走边道:“也不知道狄怀杰那家伙、在宁州怎么样了?” 说到这儿,老皇帝站住脚,问向苏洪:“宁州有我们武家人吗?” 苏洪摇头,“回陛下,没有。” 老皇帝叹口气:“没有就好。” 可这话音还没落,就听苏洪又道:“不过有联姻的。前宁州刺史王泉荣的嫡三女,是穷思大人的贵妾。” 老皇帝被梗住了一下下。 几息后,放松地笑了笑。 仿佛自我安慰般地喃喃道:“王泉荣已经致仕,而且人在大都城养老,又只是嫁的女儿和穷思有关,不碍事、不碍事的。” 一直躬着腰的苏洪,听到陛下这么说,就抬了抬眼皮,觑了见陛下。 又垂眼看向地面,小声提醒道:“王泉荣的屁股并不干净。” “朕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老皇帝的笑容消失,有些儿咬牙切齿地道:“要不是他每年在宁州搜罗大量的金银财宝、进献给穷思,他都没有致仕的机会!” 苏洪:“……” 这话,他也没法接。 王泉荣进献给武穷思、武穷思转手就进献给陛下。 这扯来扯去的,谁能理得清楚? 老皇帝也不想理清楚,她抬腿继续走。 走到寝殿门前时,才嘟囔了一句:“希望狄怀杰在宁州能安分一点儿。” 苏洪:“……” 他看看被渐起的寒风给刮落的树叶儿,垂下眼皮。 内心里也希望:狄大人能安分一点儿,早日回到大都城来。 …… 可惜,狄映不但没有他们希望的那么安份、而且还在被人刺杀。 黑马乌云咬着主人的衣袍,用自己的身体全力遮挡着射来的箭支。 就在这时。 一道凌厉的寒芒陡然乍现。 如同飞旋的风叶一般,“叮叮当当”地拨开了那些袭来的箭支。 乌云趁机奋力,叼着主人冲上了陡坡。 才发现:自己不用跑了。 那边拦路的二十人,眼见自己射出的箭支被挡,而拨打箭支的人只有一个人时,轻蔑地扯了扯嘴角。 再次拉弓搭箭,准备再来一次齐射。 忽然,就有人看到了自己同伴的脸、正面看到的。 而那些同伴们、看到的就是:自己人的脑袋、突然间莫名地飞了出去。 飞到了他们的前面。 余者大惊,却仅在瞬息之间、就被后方悄然袭来的人、给齐根儿削去了脑袋。 他们至死也没想明白:杀自己的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是谁的人? 他们全是心腹、明明对这次的刺杀、是非常非常有把握的。 怎么就……死了呢? 不过,没死完。 还活着一个。 杜忡眼见同伴们瞬间被袭杀,迅速拨转马头,向着另一边逃去。 一边逃、一边回头看了眼袭杀他们的人。 一看之下、全身汗毛就竖了起来。 那是狄大人身边的十名侍卫。 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杀完人后、就在上马、准备追来。 吓得杜忡差点儿掉下马去,赶紧疯了一般地抽打着马臀、疯了一般地逃向左前方的山谷。 那里,有周利周司马、率领着兵士们在等着。 来时,到了那个山谷之时,狄大人就让厉司马带兵在那儿候着、然后一个人去调解牧民们的矛盾。 现在,厉司马还在那儿等着。 见到杜忡逃命般地蹿回来、看着他狼狈摔下马,厉江就上前一步,喝问道:“怎么回事儿?” 杜忡哭丧着脸,也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就回报道:“刺杀失败。狄大人的侍卫突然齐齐出现,将、将我们的人,全、全给袭杀了。就我、就属下逃得最快……” “没用的东西!” 这么重要的、万无一失的刺杀行动,居然失败了。 厉江生气得踹了杜忡一脚后,面上却是浮现出了阴阴的笑容。 他一抬手,就道:“等的就是他们赶来。这下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集合、出发、围杀他们、一个不许漏掉!” 杜忡听到这话,嘴巴张得老大老大。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们二十人、平时看着全是厉司马的心腹、谁知道关键时候竟然只是撒出去的诱饵。 难怪周厉江自己带着大部分人不动弹、只让自己这二十人去刺杀呢。 杜忡就想跳起来、啐厉江一脸。 而这时,其余的一百八十名城防兵士们、在副将、敬仲晔的带领下,围在了厉江的身边。 厉江看看他们,皱眉道:“围着本司马干什么?赶紧上马,去杀人!” 第131章 意难平的敬仲晔 敬仲晔的刀、架在了厉江的脖子上。 厉江暴怒:“敬仲晔,你想造反吗?来人,给本司马拿下他!” 然而,刚吼完,厉江就看见:敬仲晔的脸上、出现了戏谑的表情。 所有兵士们的脸上、也都出现了一抹嘲讽。 嘲讽的表情、配上带有嘲讽意味的兵刃的刃尖、都朝着自己。 厉江:“……你、你们?” 敬仲晔抬刀、拍了拍厉江的脸。 稍厚的嘴唇勾了勾,“厉司马,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还记得澄城县令敬山松吗?” “你……是你!你是敬家残存外逃的那个!” 厉江被提醒,想起了是谁后,瞬间骇到四肢发软、全身哆嗦。 敬仲晔看着眼前这个酷吏的狼狈样儿,再次用刀拍了拍他的脸,一边拍、一边道:“记住了:我叫敬晖!” 言毕,刀落。 厉江的人头飞上了半空,污血四溅。 周围的兵士们赶紧散开、一脸嫌弃。 杜忡也爬起来,跑一边儿去。“nnd,装得累死老子了。可算把这丫给坑死了。” 众兵士们“哈哈”大笑。 “怎么就给宰了啊?我还要问口供呢。” 这时,狄映醇厚的声音响起。 敬仲晔闻声而动。 立刻收刀,大步上前。 “砰!”地一声、单膝跪地,抱拳勾头:“末将参见狄大人!” 众兵士随即并腿、挺腰、立正、侧身。 再齐齐单膝跪地:“末将等参见狄大人!” “起来,辛苦兄弟们了。” 狄映笑呵呵地,双手扶起敬仲晔,再紧了紧他的双肩、再用力拍了拍,温和地笑着道:“委屈你了。” 敬仲晔摇头,眼眶泛红、厚唇微颤。 …… 三年多前。大夏历5年元月。 河东道、汾州、澄城县令、敬山松,判处了一桩案子。 厉老财家已是全县的首富,却仍贪得无厌。 有个村子,挨着座山,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来平静又祥和。 却因一个村民、在开荒时不小心从山脚下挖出了银子,而全村遭灾。 本来,那村民挖到小小的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后,也没声张,将挖过的地方全部掩好,就揣着银子进了县城。 去了县里的当铺,准备存起来。 当铺不仅有典当的功用、还能存银。 村民就去了。 正好遇到了厉江。厉老财的大儿子。 厉江是县里出了名的地痞无赖,从小就坏事做尽。 村民一见到厉江,扭头就跑。 引起了厉江的怀疑和追赶。 厉江一脚将村民踹倒,就从村民的身上搜到了银子。 苦哈哈的村户们、辛苦劳作一辈子、都未必攒得下一两银子。这人身上居然有二两? 厉江就把人给拎到巷子里,打得那人就招出了挖银子的地方。 听说挖出了银子,无恶不作的厉江,顿时贪念大起,怀疑那座山里有银矿。 就押着那村民、叫了两个心腹随从、还有三个弟弟,悄悄去了挖到银子的地方。 果然,没多久,又从那儿挖到了一块。 心肠狠毒的厉家人,就把那村民杀了,埋在了那里。 回去将银矿的事告诉了厉老财。 厉老财二话不说,利用和汾州司仓的关系,强行将整村人驱赶,将村里的田地、以及那整座山、占为了己有。 有的村民不依、就被厉家人给放火烧死、或者杀死,就地掩埋了。 澄城刚上任不久的县令、敬山松,得知厉老财强占村庄、田地、山林的时候,怒不可遏,下令将厉老财一家逮捕归案。 并且,没有等刑部的批复,就当众将这一家子恶棍、统统斩首。 唯有厉江得脱。 因为厉江去给汾州府衙的曹录事、送礼去了。 厉江得知全家被杀的消息后,又去找了曹录事。 曹录事便安排他,去大都城投靠了来旺财。 之后,厉江便和来旺财等酷吏一起,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敬山松残忍杀害、并对敬家、抄家灭门。 敬山松并不是无名之辈,他曾担任过前朝的宰相之职。后因反对女帝登基,罢官回乡。 直到大夏历4年末,才在杨琳的说服下、担任了澄城县县令一职。 来旺财灭了敬家,为了掩饰罪行,便将银矿之事禀告给了陛下。 说:敬山松私开银矿、被厉江发现,以至厉家被屠戮。 陛下得银矿大喜、知敬山松居然私开银矿而大怒,遂下旨海捕敬家唯一幸存在外的敬仲晔。 而厉江则被重用,摇身一变,成了宁州的从五品官:司马。执掌一地城防之军要。 狄映是在即将抵达汾州的时候,遇到敬仲晔的。 当时的敬仲晔、因为身康体健、连做个乞丐都不行。 他就在靠近汾州的一个县码头上做苦力。 等胡子蓄出来以后,就藏在船舱底、准备去行刺厉江。 被船员们发现,以为他就是个不想付船费的流民,就要将他投江。 被狄映出银救下。 救下带到船舱中、请他吃饭时,彭凉就跟大人耳语了一句:“这人身上有武功、且还不错。” 这让狄映对这人大为欣赏。 因为敬仲晔有着不错的功夫在身,被冤枉逃船费时,却没有反抗、更没有胡乱杀人。 狄映是老规矩,见人就自报家门。 敬仲晔一听:救自己的居然就是狄映狄大人时,旋即两眼一红,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和准备复仇的想法。 并州公审事件,闹得整个河东道沸沸扬扬。敬仲晔此前在码头干活,自然听到行人们的相关议论有不少。 得遇狄大人,敬仲晔激动不已。 以为报仇有望,谁知:却被狄大人安排下了蛰伏。 到宁州、厉江的身边蛰伏。 敬仲晔本名:敬晖。字:仲晔。 厉江并不认识敬晖。 敬晖从小在外读书习武。偶尔回家都仿佛惊鸿一瞥。 狄映跟敬晖是这么说的:“容我点儿时间。如果我此去安然无恙、便有可能令你和彭凉的大仇有望。 若我身死,你也可以随时宰杀掉厉江。 为着能将、来旺财等一干酷吏悉数除掉,你且暂时忍耐。否则,若只死一个厉江,你也终究会意难平。” 敬晖答应了。 以敬仲晔之名、投入到了厉江的名下,并在暗中拉拢了不少对厉江不满、对狄大人崇拜的兵士。 在听说来旺财等酷吏的凄惨下场后,敬仲晔就迫不及待地想对厉江动手。 第132章 蛰伏、街斗 不过,最终还是按耐住了。 因为狄大人有信书传来:你已为官,私仇不可再报。我恐不日将赴宁州,当与你方便。 敬仲晔就等。他相信狄大人。 果不其然,之后,狄映就到了宁州,担任了刺史。 也就有了厉江今日之结局。 这一刀:敬仲晔真的等了太久、太久了。 …… 说回赵三和许四。 他俩为着那歪眉吊眼小少爷身上的行头,等得也挺着急的。 直等到那小少爷带着几名随从、扛着小姑娘拐进一条巷道里的时候,赵三和许四动手了。 打了人家、还不许人家哭。小少爷鼻青脸肿的好悬没被扒光。等抢他的人走了,他才只着中衣、光着脚丫、哭爹喊娘地跑回家。 而那个“自卖自身”的小姑娘,则没人管,由着她自己跑了。 赵三换上小少爷的行头后,一张脸上嫌弃得不要不要的。 “真臭。”赵三扇着人家的扇子、嘟囔着。 给许四笑得不行,催促着他赶紧去办正事。 他俩都离开大人这么久了、还啥正事儿都没干呢。 然而,等他俩挨着当铺打听、大人说的那三件宝贝的时候,那些掌柜的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他们故意捣乱、将他们给撵了出来。 直到到了“实心当铺。” 掌柜的一听他们想买的是那三件物什,便将他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来的?打听那三件物什做甚?” 赵三“哈哈”笑了起来,笑着就回道:“任它多稀罕的物件儿,只要我家主子想要,还没有不可得的。你若有、价钱你开;若无,我等便再去寻。” 掌柜的听了,摇头道“我这小门小铺的,收不起那等贵重物什,你俩再去问问别家。” 赵三感觉这掌柜的一定知道些什么,还想再问,就被许四给拉了出去。 出去后,许四轻声道:“大人的意思,恐怕只是想让我们探查出:有谁知道那三样东西。而不是非要我们看到、或者买到。 这个当铺有问题,咱们去附近探探它的底。” “对哦,” 赵三一拍脑袋:“大人先说的是问东西,然后特意交代了要摸出知道东西的、当铺背后的东家是谁。我差点儿给搞反了,走走走,去茶楼坐坐。” 茶楼、酒肆、妓馆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就是最容易打探得到消息的地方。 不过,就在二人穿过一条小巷,到了“实心当铺”对街的时候,就见廖伯康打马过来。 二人正考虑要不要退回小巷、避过廖伯康视线的时候。 忽然就见一个黑衣人、提着把长刀、从屋顶飞下。 一掌就将廖伯康胯下的马匹拍翻! 廖伯康摔了出去,“骨碌碌”滚到了赵三他俩的不远处。 而那黑衣人,即便此举已经惊动了路人,仍是不慌不忙、拖着长刀、一步步向着廖伯康过来。 很拽啊。 赵三心道。 一撩衣领、握刀出鞘,就冲了上去。 许四挥刀、紧随而上。 不是他们要多管闲事,而是:当街杀人、无论是谁、他们都不允许! 黑衣人的功夫确实了得,突然被他俩砍杀而上,脚步都未退却半步。提刀就斩向了赵三。 赵三横刀一架,就知道自己有点儿轻敌了。 对方力气很大、这一架,震得赵三双臂都有些发麻。 刀口也被崩掉一块,飞射向赵三的面门。 赵三偏脸躲过,就势一个侧身,斜刀卸力、迅疾贴向黑衣人。 两刀摩擦间、火花四溅。 黑衣人抬脚就踹、想要拉开距离。 许四刀至,一刀劈向黑衣人的后背。 黑衣人翻腕、从长刀的长刀柄下穿过,用刀柄架住了许四的刀、顺便还将赵三给推了出去。 长刀再一翻、砍向了许四。 许四一个侧倒、滑铲铲向黑衣人的腿。 赵三踉跄着后退两步,遂蹬地跃起、一头撞在砍向许四的长刀刀身上。 长刀偏转、削向了黑衣人。 黑衣人一掌拍在刀身上、再翻腕、刀柄点地、借力跳起,踹向赵三。 赵三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踹中,许四的刀由下自上、扎向了黑衣人的腿。 黑衣人“啧”了一声,凌空翻转、落地,提刀就砍向、已经傻了叽的廖伯康。 这一下、快得猝不及防。 赵三和许四瞬间急红了眼,就要合身扑上。 三把飞镖自旁而来、射向了黑衣人。 钱五和孙七、汤十一、孔十二,到了! 他四个本负责追查栾超经常会去的地方、就正好也追到了“实心当铺”。听到这边的打斗声,赶了来。 还稍有些距离,钱五顾不上可能会误伤队友、三柄飞镖就撒手而出。 其中一柄、险险地擦过了赵三的鼻尖。 赵三:“……” 黑衣人则见对方又有增援,打落飞镖后、跃屋而去。 孙七就要追赶,赵三连忙出声阻止:“你一个人打不过他。先把廖长史送回府衙去。” 这时,刘六和石十也到了。 他俩本负责盯着任琳和朱祥的。 任琳招认出“实心当铺”之后,刘六和石十摸了下当铺的底,再去调查了朱祥。确定朱祥没问题后,赶来了当铺。 听闻打斗声,就也来了。 六人相见,还没说话呢,彭凉和郑八、常九也到了。 彭凉没有下马,直接道:“去安定县。” 彭凉、郑八和常九,在追踪桓凡的时候,发现有人去了一个院落报信、也发现了暗中跟着桓凡的人。 没有惊动对方,他们三人又赶回去了府衙、准备跟大人汇报。 却闻大人独自跟着厉江去了安定县。 彭凉就急了。 大人救下敬仲晔的时候、彭凉可是在的。 但他再急,也听懂了大人留话的意思,想着赵三他们可能就在当铺附近、就找了来。 这下就凑齐了。 十一人把廖伯康交给闻声赶来的、巡城兵士后,紧急赶往了安定县。 就在他们家大人跟牧民们喝酒的时候,有人在半道儿上、给彭凉他们送了信。 于是,彭凉他们就弃马,悄悄靠近那些、准备伏击他们家大人的、二十名兵士。 谁知,就有那么寸。 第133章 回护、筹谋 彭凉他们还没靠近呢,他们家大人就过来了。 一侧突然而出的黑箭、也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而乌云驮着大人就过来、二十兵士就骑着马迎上去,反而甩开了与彭凉他们的距离。 好在乌云非常有灵性,及时带着大人避开。 彭凉他们才在那二十兵士专心射击大人的时候、至后反杀。 留下了其中一个:腰上缠了圈儿白布的人。 报信的人提醒过了:那是自己人。 彭凉他们也装模作样地追赶那人,然后突然拨转马头、冲向了侧边发射过暗箭的地方。 可惜那边只有一个人,一箭不中后,拔腿就跑。 被彭凉他们追上后、拿来当了出气筒。 黑箭的目的:能射中狄映最好;射不中,也能逼狄映转向,这样就能对上埋伏好的那二十人。 因此只有一人。 赵三他们将此人打了个半死后,拖在马屁股后面、再去山谷找他们家大人。 …… 而大都城东郊外、想祸害狄义英的人,也统统被打了个半死。 一条鞭腿向着狄义英伸去。 一柄长枪突然自横刺里破空而至、将那条鞭腿的主人直直贯穿、且被带飞而出、狠狠钉在了树上、叫都没能叫出一声。 剩下的、袭击狄义英的人,也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忽然而至、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的勇士们给打翻在地、瞬间声息全无。 这群人,不要这些拦路歹人的口供。 出手即是杀招、招招夺人性命! 杀完人后、又迅速清理尸体。 一切的一切,简直快到狄义英都反应不过来。 两个夺路狂奔的小伙伴、被拦截,送了回来。 小伙伴们看着狄义英,很艰难地扶起自己的下巴,来了句:“原来你这么牛。” 狄义英:“……如果我说、我不认识他们,你们信吗?” “信!义英大哥,您说什么我们都信。” 两位小伙伴、异口同声地回答。 狄义英:“……” 他看向救了自己等人的、那群明显训练有素、干练有度的人中、带队模样儿的人,抱了抱拳,躬身致谢。 “英雄不问出处,你们救了吾等、吾等感激不尽。只是机缘巧合,不知……?” 带队的人“哈哈”一笑,让开狄义英的这一礼,一摆手、回道:“狄大人护一方周全,我等又岂能令狄家人有难?大少爷,请放宽心、继续前行,有我们在!” 义英不再问。 拱手团团一礼,骑上另有人牵来的、完好的马匹,带着两个小伙伴,离开。 望着他们三个小家伙离开的背影。 有人问向他们带队的人:“头儿,咱们就要远赴边关了,狄家人怎么办?” 头儿笑,豪气干云地笑:“想护着狄家人的人、比想害狄害人的人多,你信吗?” 所有人就都笑了。 他们纷纷跃上马匹,只见马群齐齐长嘶、人立而起。 向着前方:奔腾! 而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宋文,和他带来的人,郑重敛袖、朝着他们的背影、深深施了一礼。 …… 狄映双手扶起敬仲晔,紧了紧对方的双肩、再拍了拍。 眼里,有暖光浮现。 “你让厉江死得太快了。”他说。 敬仲晔爽朗一笑,“死了就行。” 狄映微笑颔首,招呼众兵士们道:“有劳兄弟们,咱们回城。” “回城!” 众人眼里带着激动的水光,大声齐应、返回宁州城。 而刺杀廖伯康失败的黑衣人,手提长刀回去复命后。 中年人、王锐,立刻察觉出不妙,马上就命令手下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宁州城。 却被一帮子缺胳膊少腿的乞丐们、给拦住了去路。 狄顺带着“路路通”车马行的老兵们,进行了最后的收尾事务。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茬地方官一茬衙差们。 不管是县衙役们、还是州衙差们,都是县令或者一地要员亲自招募、亲发月银的。 狄映到宁州上任伊始,便将几个“路路通”车马行中的老兵,给招募了来、掺进了衙差队伍中。 彭凉在跟踪桓凡、发现告密的人前往王锐府邸之后、就通知了衙差中的“自己人”。 狄顺接信便动了。 现在,王锐正坐在刑讯房的铁椅上,戴着脚镣和枷锁。 狄映微笑着看着对方,出声道:“本官是真的不胜酒力。可但凡饮酒、必真心实意。此前喝多了,差点儿闹出了人命,倒是让王公子见笑了。” 说着,狄映从袖中摸出一块豆饼、塞进了被牵进屋后、卧在旁边的、乌云的马嘴里。 再摸着马脖子道:“得亏本官这匹俊马儿了。有很多人哪,连马儿、狗儿、猫儿都不如。你说是?” 王锐瞪了狄映一眼,偏转头,不出声。 “呵,还挺个性啊?” 狄映见状,笑了笑。 笑容里,没有温度。 缓缓出声道:“王锐,啥也不是。就只是个前刺史王泉荣的大儿子而已。可却了不得啊。这使坏的手段,连本官都自叹不如。” “你怎么会知道……?” 狄映的话,给王锐惊了一跳,脱口而出、又赶紧刹住。 “本官怎么会知道你是?你以为你一直隐藏得很好、一直躲在幕后操控做得很隐蔽,是?那你又是怎么坐到本官面前来的呢?坐到这把铁椅里面来的呢?” 狄映说着,靠进椅背,双手搭在小腹上,食指两两对点,闲适地道:“几个月前,本官就知道,极有可能会被调到宁州来。 因为有些坏人、喊本官‘夷狄’。宁州,就将是他们认为的、最合适本官的地方。 所以本官对此早有准备。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宁州、以及宁州官场,本官有仔仔细细地琢磨过、调查了解过。” 这话,让一旁陪审的敬仲晔等人终于明白:大人为什么会对一些事情、有提前的安排和布署了。 还真的是很神奇的、他们家的大人啊。 他们遇事若只是往前看三步、他们家的大人、就有可能看十步、百步、甚至万步。 这种想法让一直跟不上大人脑思路的他们、忽然就有些“听命”的感觉。 赵三直接就在想:以后把脑子交给大人就行。 许四则在想:以后只管执行命令就好,大人的心思你别猜。 敬仲晔的心里:则升起了浓浓的敬佩之情。 他的大仇得报、多亏了大人的步步筹谋。 而王锐听了的感觉就是:“你怎么可能了解到我?!” 他感觉狄映就是在胡说八道。 第134章 伪造供状、海边船运 狄映笑。 淡淡地笑着道:“王泉荣,一个无所作为的太平官。在官场混迹了几十年,依旧碌碌无为。 但他是怎么升上刺史之位的?本官很好奇。 然后就发现他的女儿们、嫁的都很好。 很讽刺的‘很好’。不是成了这个的妾侍、就是成了那个的外室,没有一个是正室的夫人。 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都基本高出了王泉荣三级以上。 都说嫁女儿要低嫁,女儿在婆家才能过得好,你家不同。你家是用她们来换取利益,自然就不在意她们会不会过得好了。 而你家调教她们的方式,不是掌家理事、而应该是:媚惑众生了?” 这番话,把王锐刺激得不轻。 这跟赤裸裸地刀刮脸皮、还是刮祖宗好几代的脸皮、有什么区别? 他愤怒地挣扎道:“狄映,你审案就审案,别胡乱羞辱人!我们王家、没你说得那么不堪!” “羞辱?不堪?这是轻的!” 狄映面色一肃,再道:“光靠‘卖’女儿,还‘卖’出的不是正室的地位,你们就还需要花心思去巩固这种姻带关系! 于是你们就把肮脏的手、伸向了宁州地界上有着奇珍异宝、或家财万贯之人! 范老,前朝一代相宰,清心高远,致仕后回到家乡宁州,含饴弄孙,只图静享晚年。 而他手上御赐的【天马图】,就被王泉荣给盯上。 你们暗中安排人手,不仅抢图、还将他家所有人杀害。 为了掩人耳目、为了躲避范老的门生故旧追查、更为了有破案的政绩戴在王泉荣的头上,你们就利用了聋哑人来顶罪! 富商鲜佑建,也因祖传的【云雀徽州砚】、引起你们觊觎、杀人满门! 原襄乐县令冉行,因友人相赠【人面三足鼎】、而被你们屠了个鸡犬不留! 王泉荣在宁州任刺史五年,这五年之内,就有72家富贵的、或有宝的、只要不按你们的意思乖乖上贡的,俱都已被彻底销户。 你们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以为全部都推给聋哑人、让他们顶罪你们就能安然无恙。 那个挑担卖豆腐的黎展,早出晚归、挑担奔走,没有什么能让你们看得上的,可你们也杀了他。 因为什么?是他看到你们行凶了是吗?! 聋哑女子蔡芳当街杀人,杀的那个、就是不愿意听从你们安排的人,对吗?! 你们简直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狄映说着,拍案站起,抓过书案上的一撂纸张,盯着面色已经一片惨白的王锐。 恨声道:“知道聋哑人存活有多艰难吗?他们听不到、说不出,他们就像被孤立在这个世界之外。 他们的胆怯、恐惧、茫然,却被你们给彻底利用。就因为他们能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就是手语! 你们胁迫他们、利用他们的亲人威逼他们、你们买通一直在官场郁郁不得志的栾超,让他成为你们手中、凌迟那些聋哑人的利器! 看看这些供状,抬起头好好看看,这些,都是你们控制着他们按的手印?内容全是你们自己写的?!” 狄映抖开那一张张供状,一张张指着上面的痕迹,嘴唇有些发战地道:“看到这条印泥痕了吗?这是你们抓着xx的手、强行按的指印? 这条印痕、就是抓xx手的人、蹭到印泥给留下的? 看到这滴血珠了吗?周围还有一丝水渍。这是xxx被你们用刑过后、按指印时嘴角滴下的鲜血? 看到这一片被抹过的血渍吗?是xx被你们施以酷刑后、手上的血蹭到这供状纸上来的? 蹭到了,他还非常害怕,赶紧就用手抹一抹、生怕惹了你们不高兴! 还有这张、这张、这些!上面的泪渍、血渍,你们都看不见、无动于衷,是吗?! 你能不能告诉本官:完全可以被你们蒙蔽、威胁,而自动画押的他们,为什么还要被你们用酷刑折磨! 就因为他们在被砍头时、不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刑台上、引人质疑你们,是吗?!!!”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以这样的方式:残害、伤害、加害、迫害那些艰难求存的聋哑人,你们到底是长了一副怎样的心肝! 狄映气得五脏六腑都在微微抽搐。 五年,368起,涉及聋哑人共793人! 793,赤裸裸、血淋淋的数字! 这些安静的、只想平静地生活在世人视线之外的人,就因为折断的翅膀、而被丝毫没有人性的恶魔给盯上了。 生而静、死而屈。 而恶魔之一,却仍旧在这儿抵死不认。 “狄映,你胡说八道、你全是在胡说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狄映,你冤枉我,我不服!” 王锐惨白着面色、眼神里充满了惧意,却仍在疯狂地叫嚷、拼命地挣扎。 狄映看着这样的王锐、听着他的叫嚣,慢慢地放下那撂供状。 慢慢地点着头道:“别急,本官让你见你一个人。你听一下本官审问他的结果。” 说着,狄映就让彭凉将王锐的嘴堵上、连人带铁椅给挪去了一旁。 再让赵三将下一个要审的人犯押了上来。 王锐一见那人,眼珠子顿时都快瞪出了眼眶。 …… 时间回到两个月前。 苏州,其中临海的一个中型码头上。 海运带来的巨大利益、让码头上的船只摩肩接踵、行人如炽。 一名富商装扮的小胡子中年人,正吆喝着码头上的苦力们、将一辆辆马车上、成箱的货物卸下来,再搬去一艘准备出海的高大楼船上。 “慢着点儿、别摔了,摔了你们赔不起!” 富商徐广,一个劲儿地叮嘱着,且忙忙碌碌、跑前跑后、亲自盯着那些货物。 近百名护院穿戴的人,负责防守船上、和马车的周围。 就给人一种:这行人如临大敌的感觉。 不过在码头上、这种现象很普遍。 出一趟海不容易、每次都跟搏命一样,虽然能挣到的银两很多,但安全性也极其没有保障。 谁也不知道出去了还能不能再回得来;也不知道运出去的货、能不能顺利运到目的地。 第135章 张云、任务 徐广这次要运的货不少,且很多都是精细的货物,就由不得他不多加仔细和谨慎了。 一阵轻雾从海面上升起,如同袅袅炊烟一般、飘飘荡荡地向着码头方向而来。 有老渔民就感慨道:“又要下雨了。” 江南本多雨,这个季节的雨水、更是日夜都不停歇,难得有个见晴的好日头。 这才晴了不到半日、就又准备开始下了。 徐广听到附近那老渔民的话,遂皱紧了眉头,更加着急地催促起了那些苦力来。 苦力中,有人就小声嘀咕:“又要我们小心、又要我们快,到底怎么弄嘛。” “嘘……赶紧干活儿。手上着紧些、脚下快着些。卯时这船就要开锚的。” “要下雨了还开?真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嗨,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别看咱们这边下,到了海上,没准就海阔天清呢?” “啧,万一是海啸巨浪呢?” “别胡说了,让东主听到、当心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赶紧搬。咱们自己一天天的肚子都吃不饱、还操心人家那么多事干什么啊?真有空。” 苦力们听到这话,就闭嘴了,埋头加快了脚步。 他们也想快点搬完,然后就能回家喝碗热粥了。 今晚,也干不了别的了。 而等他们将货物全部搬上船之后,细雨也淅淅沥沥地飘了下来。 如烟似雾般地遮挡着人们的视线。 天色已渐黑。 码头上,随着渐渐到来的夜色、逐渐亮起了无数的灯笼与火把。 有些人散去、有些人仍在到来,还有些人,兀自蹲在码头上等着活儿干。 船期不分四季、也不计较白黑。只要条件合适、随时就会有船只起航。 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渔船,一般才会在天亮前出海。 至海上时,就能迎来天边第一抹熹光。 很多渔民为了方便,晚间,就睡在自家的渔船上。 没有人在意他们是不是活得好,就像没有人能注意到:夜最漆黑的时刻,有些渔船中的、有些人,悄悄潜入了海水之中。 张云嘴里叼着把匕首,下水后即刻潜入水中,像条鱼儿一般、迅速靠近了那条楼船。 就是装有徐广货物的那一艘。 那艘船,卯时(05:00)就要起航,现在已近丑时半刻(02:00),留给张云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楼船上还在忙碌。不少的水手和船员们,还在准备着各项出航的事宜。 许多的火把和灯笼的光线、照射出那一张张、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被雨水打湿的脸。 这种情况,有些出乎张云的意料。 他们是接到消息后、紧急赶往这里的。 此前,他们对海边、码头、船只等等都不熟悉。 还以为到了晚上、和内地江边一样、都会安安静静的休息。 结果完全相反。 张云贴着楼船的侧底、摸了摸铁壳子一般冰冷的船身,听着上面繁忙的动静,轻轻浮上水面、轻轻换了一口长气。 这下麻烦了。 但任务就是任务,完不成任务,他们没脸回去见顺掌柜、更没脸见狄大人了。 张云左右看了看同样浮出水面、扒着船底的那些兄弟们,一咬牙,打出了个手势。 这次张云带来了五十个擅泳、擅战的老兵。 随着他手势的落下,老兵兄弟们,就都将兵刃贴身藏好,然后游向了船锚。 再顺着船锚的铁链,逐一攀沿而上。 一个个、如同黑暗中的狸猫、迅速敏捷、而又悄无声息。 底层甲板上,两个船员甲和乙,正在整理缆绳,背靠着船舷。 另一端、有个船员丙、在固定船桅。 将他们整理好的缆绳、一圈圈儿地缠在船桅上。 见他俩有点儿磨叽,船员丙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喊道:“八嘎,你俩快着一点的、忙完的、还能睡一个时辰的。” 这边的俩人中,船员甲闻言反而站起身,双肘向后支、支在船舷上。 懒洋洋对着船员丙喊回去:“再急今晚也没睡的。顶多弄完的、就会连夜起锚的,你没听说吗?这次的货得赶紧送回去的。” 这两人说话的口音都很怪。而船身上的标志、船杆上的旗帜,都表明了:这是一艘日本岛国的船。 船员、水手、船长什么的,个子都不高、腿也罗圈儿着,都是日本人。 “你们那边的、过来一个!” 这时,二层甲板上、有个人伸出头、喊向他们整理缆绳的。 懒洋洋不想动的船员甲,就踢了踢地上蹲着的那个船员乙,示意他去。 船员乙站起了身、抬脚。 “哧溜” 突然滑倒了。 脸朝下朝地、双脚朝着栏杆、滑倒了。 滑倒之后,还朝着船员甲的双脚、撞了过去。 猝不及防间,船员甲的反应也是极快。 急忙就一个扑倒、按住船员乙、一边阻止对方向着船外滑出、一边还想反手抓住栏杆。 但到处都是的缆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俩一倒地、缠住船员乙脚上的缆绳、就朝着船外滑落。 船员甲只觉有股大力的拉扯、拉得他俩根本无法控制身形,就“啊”地大叫了一声。 “噗通!”俩人同时掉下了海。 “八嘎、笨蛋!” 船员丙大骂一声,朝甲板右侧喊:“那边的、过来一个、整理缆绳。” 对于掉下海的人,他理都不带理的。 这儿靠着码头,海水并不深,而且船员也都会水,船又没有开动,那两个家伙自己能游上岸。 只是耽误了船员丙的活计,他就骂骂咧咧地、拽住还在下滑的缆绳,一边喊人帮忙、一边往那两人落海的地方过去。 “嗖嗖嗖……” 缆绳下滑的速度非常快,一圈儿、一圈儿地就只听到声音了。 雨幕之中、视野不清,船员丙一个没拽住,就被缆绳拖倒在了甲板上。 他又想松手、又想趁机按住缆绳。 但这时候:缆绳的拉扯突然加大,船员丙便也跟之前的两人一样、转眼间被拖入到了海里。 正准备过来帮忙的船员丁,见状扭头就走,往船舷的另一侧过去。 他还有自己的活计要忙,那些滑下去的缆绳,等那三个笨蛋上来了、由他们自己处理。 而他就没有注意到:三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跃上了甲板。 第136章 反杀、忍者 二层甲板上喊人的那个家伙,模糊地看着有三人爬了上来,便“啐”了一声,骂了句:“命挺大啊,这都能爬上来。” 扭头就去找水桶了。 “出溜”着去的。 甲板都打了腊,沾上了雨水,滑不溜叽的。 这人转身太快,一不留神儿就坐倒在甲板上,就只能像滑冰一样、出溜着了出去。 而他也就没能看到:底层甲板上、杀戮已悄然开始。 而等他听到极短促的一声惨叫时、一回头,就只觉喉间一股剧痛袭来,很快就陷入了黑暗。 雨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从天而降,溅进海面上无数的水花四散。 楼船上、也只听得到雨点拍打出来的嘈杂声响,似有千军万马奔腾一般。 伙伴们在清理甲板上的人,张云则悄悄摸去了驾驶舱。 驾驶舱在楼船的一层,高于底层的一层,自然,就比底层要小。这一层的周围、都有一圈环廊。 环廊宽约一米五、外侧有一圈栏杆。 张云从一层翻上来,蹑手蹑脚地靠近着驾驶舱的门口。 及至靠近,张云刚要把嘴上叼着的匕首取下握在手中,就听到舱门上的门把手响。 有人要出来! 猝不及防间、张云只能一个扑跃、跃过了对面的栏杆,往下方的底层甲板上掉去。 因为不知道驾驶舱中有多少人、有没有高手,张云不能现在就硬拼、以免惊动敌人。所以只能第一时间选择了这种方法。 而随着张云身影的消失,驾驶舱里出来了个矮矮的、瘦瘦的、全身包裹着黑衣的人。 真的太黑了,仿佛融入了默认一般,只有其背后背着的、一把长刀的刀柄,反射出了丁点儿的亮光。 这人是日本的忍者。 楼船上,这样的忍者共有五个。主要负责押运货物的、就是他们五个。 他是出来查看情况的。 刚才,他听到甲板上安静了许多,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便出来看看。 出来后,出于忍者的隐蔽习惯,脚下一闪、就贴去了栏杆边。 只一个呼吸间、便像是栏杆的一部分一样、让人无法在这样的黑夜里分辨得清。 但第二个呼吸,这人又显现了出来。 他闻到了血腥味。 他一显现、就立刻卧倒、趴在了走廊的船板面上、再一个侧贴、贴在了栏杆上。 再嗅了嗅,然后,将脑袋穿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向下望去。 就见两道黑影、顺着底层甲板侧边的船舷、在悄悄摸向一个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还在忙活着什么的船员。 忍者惊了一下,张嘴,就要提醒那名船员、顺便发出警示音,提醒所有的船员。 可他刚开张嘴,下一秒。 一柄寒光忽然间就掠过了他的脖颈。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这个忍者一手捂着自己的咽喉、一脸不可置信地看见:栏杆的下面、翻上了一个人来。 没等他看清来人的面容、就被其一匕首扎穿了太阳穴。 张云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迹。 他记得大人说过:割喉并不能立刻令人致死。只有用利器扎透太阳穴、并搅动,人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死亡,且完全发不出声音。 所以他、他们,都会在有机会的时候、先扎敌人的太阳穴。如果没机会、也会记得在把人放倒之后、再补一刀。 之前张云并没有掉下去。 跃下去的瞬间,他反身扭转、抓住了栏杆的底部。 吊在那里、摒住呼吸,就等出来的人、伸头查看下方的那一刻。 等到了、他就毫不犹豫地送对方去见了阎王。 而楼船的第三层、客舱。 郝勇,正和另几个兄弟,挨着“捅”开舱门、摸进去宰杀里面睡得正香的人。 这艘船上的客人:只有徐广和他带着的那一百名护院。 船员们在准备起航工作,徐广他们、就在舱房里睡大觉。 货物已经上船,他们就等着随船回去日本。 谁也没有想到:船只还停靠在码头上、就有人敢摸上船来袭击。 所以,都睡得又香又沉。 睡着睡着、太阳穴就被一刀扎入、在剧痛中去见了他们的大神。 只有一个人例外。 而这个人,是个忍者,让郝勇遇到了。 郝勇轻轻扭动、因放心而根本没有反锁舱门的、舱门上的门把手。 此前,他已经这样摸过五间舱房,“送”走了里面熟睡中的四十个人。 这是第六间,郝勇的呼吸依旧极轻、动作依然灵巧。 “咔嗒”一声。 门开了。 郝勇蹲下身,竖起耳朵听了听。 只听得到里面的打呼噜声音。 开门声并未惊动到里面睡得正香的人。 郝勇竖起左手两指、按在门的底部,极缓慢地、轻轻推门。 门缝、越开越大。 及至能进入时、郝勇就地一个翻滚、滚进了舱内。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具杀意的、迅疾的风声、自上而下、向着郝勇就是一刀劈来。 这一瞬间、刀未至、气先至。激得郝勇顿时头皮发麻、浑身一紧。 他还处在翻滚的姿势中、抱成团的身体正面朝上、还未完全展开。 这就意味着,此时的他、面对上方跃劈下来的这一刀:无法闪避、也无法招架。 生死关头。 郝勇选择了:刚! 他朝天屈着的两条腿:右腿膝盖猛地顶向对方袭来的长刀、将刀向顶偏,左脚则一踏地面,以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不退反进、迎着对方而去。 两声“噗哧”声,几乎同时响起。 郝勇的左臂、被对方的长刀穿透,而他右手上的匕首、也趁势扎穿了对方的心脏。 没有停顿。 郝勇一咬牙关、一抬左臂,就让左臂顺着对方的长刀而上、一把勾住对方的脖子,拉向自己。 右手抽匕首、准准地扎进了对方的太阳穴。 直到感觉不到对方的抽搐了,郝勇才松开手。 也才痛得无声地呲了呲牙。 可惜不管怎么痛、还得将长刀抽出来。 死死咬住对方的肉、再让左臂的伤口经历了一次“滑行”。 这间舱房内、还有两人在睡觉。 郝勇将左臂脱离出来后,先去宰了那两人,才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给自己简单地上药包了扎。 在他疼得皱眉苦难的时候,突然好怀念他家的大人…… 等他看到弟兄们将船上清理干净、有好些都负了伤之后,就更怀念他们家的大人了。 可惜大人不在…… 可惜他们还得在简单包扎之后、将货物搬下船、再悄悄运走。 很好奇大人在做什么、会怎么奖励他们呢? 第137章 打着学习的幌子、倭官 宁州、府衙、刑讯房内。 “徐朗,” 狄映看着被押上来的徐朗,沉沉出声道:“你二十岁时,声称慕我大朝文化、自倭国小岛而来。 住在四方倌。经过鸿胪寺、礼部、国子监,再进入太学、敞开了学习我殃殃国朝的历史文化千年积累。 吃喝、住宿、书本纸张全,甚至,每月还能领到一笔丰厚的月例银子! 然后中举、再任官,直到现在四十五岁。你,已经在我国朝领地上生活了足足有二十五年。 只是生活,而非永久定居。 每隔三年,你就亲自、或者安排你身边同为倭国同胞的亲信,跨山越海、不辞辛苦地返回一趟倭国。 每每回去之时、都包你倭国船只、专运我国朝特产。 而你的家人们、则无一人在我国朝境土之内。 徐朗,你能告诉本官:这是为什么吗?你们送回去的、究竟都是些什么物什?真的全部都是货单上登记的那些土特产吗?嗯?” 徐朗:“……” 他看了王锐一眼,脚下退了半步,眼神在地面飘了飘后,摇头道:“不是什么重要物什。真的就只是一些土特产。 还有,狄大人,您说错了。下官的家人、全都跟随下官在任上的。都在的。” “别再自称下官了,” 狄映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再道:“你现在只能自称罪奴、或奴!至于你说的:随你在任上的一妻一妾、一双儿女,你确定那是你的家人吗? 别忘了,你在我朝、只有居住籍、并无户籍。而哪怕只是居住籍,上面,都没有他们的名字和与你的身份。 你唤你所谓的妻子,从不唤她官称、昵称、私称,从来只唤她的名字。据本官所知:这可不是你们倭岛小国的习俗。 还有你的那双儿女,你也从不让他们唤你为父亲、或爹,只让他们唤你徐大人。 同样:这也不是你们的习俗。 你觉得:那是你的家人?还是只是被你用来‘挡箭’的招牌?怕人怀疑到你真实身份的摆设?” 说到这儿,狄映看着已经双腿发软、身体有些摇晃了的徐朗,出声给予了他重重地最后一击。 道:“告诉你件事情。几个月前,当本官详查宁州地理、人文、官员等档记的时候,就发现了你规律的回国行为。 而两月前,正好是你安排亲信、运送货物回去的日子。 先替你惋惜一下:这么多年来的顺风顺水、让你形成的规律行为,给了本官截下你货物的机会。 这是货单,你看看,对不对版?如果你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这些全是土特产,那么,本官就会即刻安排人、远赴你们的那个弹丸小国。 将你们所有参与私运、贩卖我国财宝、古董、丝绸等货物的人员、一网打尽,包括你真正的家人们、和他们的家人们。 一个,都别想活。你,想试试吗?” “你敢!” 徐福闻听此言,出离地不惧反怒,咆哮道:“我非大夏的子民,我享有无罪的豁免权,我不受你国朝管控,你无权处置我! 就算我违反了你们的律法、你也只能乖乖地将我礼送出境!若我方人员有任何损失、你都将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嗤,” 狄映轻笑,极轻蔑地一笑。 浑身威势散发、带着极强的压迫感、盯着徐福的眼睛。 一步一句道:“站在我国朝的领土上,吃着我国朝的米、喝着我国朝的水、拿着我国朝的银子、做着我国朝的官。 你有哪个脸说不受我国朝管控?就凭你们那个区区的附属小国? 你的确非我大夏的子民,你们根本就不配! 豁免权?求本官、看本官想不想给! 小小的弹丸岛国、也敢冲我泱泱大夏叫嚣,给你脸了! 覆灭之、顷刻而! 本官不介意将之永久纳入我国朝的领地!!” 徐朗听怔住了。 被那强烈的威势给压迫得再也站不住。 终于,扑跪在地,浑身颤抖着哀求道:“我、不是,是罪奴,罪奴招,罪奴愿意招。只求您别、别……” 狄映冲他笑了笑,笑得徐朗的全身剧烈哆嗦起来。 他一边用力磕头、一边快速地将犯罪经历统统倒了出来。 生怕说慢了一点儿、狄大人就会立刻下令侍卫们出发一样。 “奴本打小热爱你们的大唐文化,也曾重金请在倭国的唐人先生教习。后来,因此被家族重用…… 借着唐皇海纳百川之机,来到大唐。一边学习、一边就拉拢豪商、官员,还以旅游的名义、于各地绘制舆图、收集财宝和古董那些。 用土物产将那些物什伪装、按照和家族的约定:每三年送回去一次。 奴的家人、家族因此蒸蒸日上。 后来,奴花重金买通了吏部的张枷福,成为了安定县的县令。奴并没想要多大的官儿,一地之县令,就能握一地之财富。 可奴要财宝、王泉荣也要。奴的行为很快被王泉荣给发现。但他以为奴只是贪财,就、就贿赂了奴。 奴就借机答应,与他联手合作、以各种手段攫取财富。 奴还想出主意:利用不同民族之间的矛盾,挑唆、怂恿他们互斗,制造地方治安危机、消磨他们的人口。 再用厉江,借机屠杀他们。让他们的财富、地盘等等,统统都变成奴自己的。 王泉荣不在乎地盘,他就只喜欢金银、古玩,以便取悦上官。 厉江则更贪婪,他什么都要。 还有、还有廖伯康,也是王泉荣收买的人。 本着有利大家赚的想法,我们、我们就什么都做、什么都敢做。 为了扫尾、并且不惊动上面,王泉荣就想出办法:将一切推给了聋哑人,由他们出面顶罪。 栾超就负责和那些聋哑人沟通。他们有家人的就用家人威胁、没有家人的、就用他们的好友、或者是酷刑、或者是蒙骗他们承认罪行。 栾超最看重他自己的家人,他也十分地贪心,他想不听我们的话都不行。 大、大人,狄大人,奴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招了,您、求求您,放过奴的家人,求求您了。” 第138章 喊什么?正常善待 徐朗是真的相信:狄大人有能力安排人、顺着自己手下、同胞们的线索、摸去倭国,将自己的家人给俱都斩首;或者……率兵彻底征服那片领土。 狄大人……太可怕了。 狄映则无视徐朗将额头磕得全是血,听完他的招供,只摆了摆手。 道:“把他押去一边、让他将所有的犯罪事实书写清楚、并签字画押。尤其是他这么多年来、收集和私运走的货物清单、以及与他交接的相关人员名册。他一定有留档,可以不计手段让他交出来。” 徐朗听呆了。 “大人,您……” 被拖下去。 “狄映,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不能!”徐朗疯狂叫喊。 “喊什么?!你拿了我家的东西、还不准我知道到底拿了些啥?都有谁手伸长了来拿的?!赶紧写去,写慢一点儿、写漏一点儿,本官就能让截你货的船只、直发那小小倭国。” 狄映说完,懒得多看其一眼,坐回身,端起了茶盏。 徐朗:“……” 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狄映“啧”了一声,嫌弃地道:“臭死了,去,提几桶水来,好好地刷刷干净。真是脏了本官的地儿。” 屋里的人齐齐憋笑出声。 而屋外,已经有百姓自发地打来了水。好多桶。 这时的王锐才发现:原来屋子外面、围满了听审的百姓们。 他们虽然看不到、却将屋里所有的动静儿、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此时透过打开的屋门、看向王锐的眼神,让王锐瞬间从骨子里感觉到了冰凉和恐惧。 从所未有的恐惧,仿佛灵魂都在那种注视下战栗、发抖。 狄映看了王锐一眼,淡笑道:“抖什么?这才哪到哪啊?嗳王锐,你说?如果你还死不画押的话、本官把你扔到屋外去会怎样?” 王锐:“……” 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扑通”一下就跪地道:“我招、我什么都招。只求、只求您给个痛快……” 狄映冲他咧了咧一边的嘴角。 然后就转过头,看向彭凉道:“带廖伯康!” 王锐却被那个表情给吓懵了。 拖着脚镣、挣脱侍卫们的手,四脚并用爬着就喊道:“我招啊,狄大人,您让我招啊。不用廖伯康说,我全说! 栾超是廖伯康留记号在茅厕里、用其家人威逼给逼死的。瘦高白脸男子是我的随从。 我们获得的财帛等物、除了给我各个妹夫的以外,剩下的都送给了来旺财、武穷思和武承伺。 还有陛下、对,还有陛下,我爹也送、送了。狄大人,您给我个痛快,我把账册给您,求求您、求求您了!” “帐册?” 狄映听到王锐提起这个,就冲汤十一摆了摆手。 汤十一转身,从侧屋里提出个人来,用力给扔到了地上。 狄映则拉开书案的抽屉,拿出两本厚厚的账册,指了指账册、再指了指那个黑衣人。 问王锐:“就这个?你的好杀手已经全都招了、还亲自给本官送来了。你没什么用了,拖下去、扔出去。” 百姓们一听、立刻摩拳擦掌、眼神霍霍有光。 给王锐吓尿了,直接屎尿齐流、哭爹喊娘地道:“还有大长公主!还送了大长公主,还有张氏兄弟,是我们送她的、她再送给陛下的!” 这是王锐、不是,是整个王家的保命牌。 来旺财已经死了、他的那些妹夫们不会因为妾侍之流、就敢去招惹狄映。而武穷思和武承伺早被狄映整了个够呛、陛下他们王家又求不着。 也就剩下目前最讨陛下欢心的张氏兄弟、和大长公主能救救他们王家了。 这些不在账册上,只在王家几个主子的心里知道。 王锐最终怕被百姓们给活活咬死、而绷不住招了出来。 他是真的相信:狄映干得出那种事儿。并州公审案中那些人犯怎么死的、现在还有谁又不知道? 王锐只求一个痛快、只想求一个痛快。 狄映没给。 不过也没给折磨,只是让人将王锐给拖下去,顺便告诉他:“本官仁慈,允你等着和你的家人们团聚之后、一块儿上路。” 王锐:“……” 和徐朗、廖伯康等人一样、满脑子里都只剩下了后悔。 不是后悔对无辜者的恶、而是后悔没有及早地、不惜一切代价地除掉狄映。 狄映也没指望着、这些完全丧失了人性的东西们、会后悔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 像这样的东西,狄映只需要让他们感受到: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 看着王锐像条绝望的死狗般、被拖下去,狄映继续审讯和讯问工作。 而随着他工作的进行:一批接一批的人犯纷纷落网。包括在大都城享老的王泉荣、以及王家的所有主子们。 宋文秘密抓的人、秘密送来了宁州。 一位位还在狱中存活着的聋哑人、被一一甄别、释放。 他们落在王锐手里的那些家人、随着罪犯们的招供,而一一被及时地解救了出来、送回到了他们的身边。 有个孩子:被解救时就死死地抱着彭凉的脖子,直到在狄映的安抚下,才缓缓松开、投入到了其母亲、蔡芳的怀抱。 十五日后,宁州州城刑场高台上。 狄映对着台上被押跪着的一排排人犯,一一宣布了他们的罪行。 同时,也将已经蒙冤而死的聋哑人们的冤屈、一一洗清。 最后,狄映再对着四下里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出声道:“有些人,并不如我们一般完整和健全。 那不是他们想的、更不是他们想要的。但即便是残缺了,他们的心志也并不比我们的弱去半分。 他们努力挣扎着求存,为的和我们一样:希望能吃饱、穿暖。能被我们大家、像看待正常人一样地去看待他们。 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不是可怜、不是鄙夷、不是嘲讽、不是嫌恶、不是厌弃。 而是就像看正常人、看你我一样地去看待他们。 我是狄映,是这宁州城的刺史。我虽然掌管着这一方地域,但是,个人能力终有限。 我会尽量给他们提供安全的住所、付出劳动就可以换取到报酬的生活,但我真的很难时时刻刻去关心到他们。 狄映我,在这里拜托大家:像帮助邻居一样、像关心村人一样,在有能力的时候、在看到他们难过的时候,伸把手,帮帮他们。 别让他们再在不完整的世界里、经受最不公平、最冷漠的对待。 谢谢父老乡亲们了。” 说完,狄映抱拳、躬身,深深地向着四方、郑重地团团施了一礼。 第139章 尊重习惯 百姓们的眼眶、在这一瞬间、红了。 他们敛衽、抬袖、高揖手、认认真真地还了狄大人这一礼。 “请狄大人放心!” “请狄大人放心!” “请狄大人放心!” “……” 一声声“请狄大人放心”,冲向了四面八方、冲向了一碧如洗的蓝天。 这,是他们的保证! 狄映微笑着、听着,环环颔首。 待百姓们重新安静下来之时,狄映转身。 自台案上抽出一把大红色的令签。 用力掷地、高喝。 “斩!!!” 一刹时,台上人头滚滚、台下欢呼沸腾! “残障所”的所长、带着所有的残障之人,包括被释放后、安置在“残障所”的那些聋哑人。 在人群中:给狄大人跪了下来。 他们的卑微得到了重视、他们的诉求得到了申张,他们,终于完满了。 蔡芳抱着自己的孩子、刘兴牵着妻子和孩子、贺顺握着好友的肩膀…… 一个头磕去地上:诚心诚意、无比感恩。 狄映则踩着恶人们头颅上喷出来的鲜血,避开了大家伙儿的这一礼。 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还远远不够。 因为有些“人”,还活着,且还活得非常滋润,他、还动不了他们。 而此次公刑过后。 证明并没有参与王家祸害案的“残障所”里,每日里都跟过年了一般的热闹。 “张婶,我们一起去种菜?我有手、你有脚;我撒种、你踩窝。”一个坐在木轮椅上的姑娘喊张婶。 晃荡着两只空袖子的张婶,急忙点头应好,笑着用嘴去拿菜籽。 一个没了左手的男子、见状用右胳膊、拐了拐一旁没了右手的男子,说道:“刘姑娘的木轮椅有点儿不好用了,咱俩搭配着、再给做几架呗?” “行啊,多做几架、还有拐杖,所里的伙伴们要用、外面也有不少人想用呢。” “哎?算我一个呗?我会锯木头。我还有一条腿是好的、不耽误锯木头。” “还有我啊,我没手但我能用肩膀拉木头啊。” “还有我!” “还有我!” “我们搭配着一起来!” “嗨,你们别光顾着那些,没听狄大人说吗?有识字的、就把字刻在木板上,教教大伙儿。以后咱们就不会再随意被人欺负了。”所长高声道。 大伙儿就都笑了。 长廊里,几个看不见的人,笑得格外得甜。他们的手上:正在一圈圈儿编织着竹筐、竹篮等物什。 有些聋哑人和大家凑在一起,绣女工、纺纱、织布,或者比比划划,让大家都能看懂、学会他们的手语。 “所长,这是我家母鸡抱窝、抱出来的一些小鸡娃子,你们的菜地多、拿去养。”一个大娘、挎着个大扁筐,说着话就进了门。 所长连忙迎上前,就摇头道:“赵大娘,我们不能收、真的不能收,这所里都快没地儿放了。” “哎呀,你这所长,又不是白给你的,狄大人给过我银子了。赶紧的收着。回头我让我家小子做几个笼子给送来、不就都能养了吗?” 赵大娘说着,就把扁筐塞给所长,然后就去指点蔡芳她们织布去了。 所长无奈,抱着扁筐、听着里面“唧唧喳喳”的欢快叫声,头疼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几日,来送东西的人太多、太多了。还个个儿都说:狄大人付过银子了。 所长知道:那都是在说谎。 可是被这样像街坊邻居一般地对待着,他、以及所里所有的人,心里,都暖暖的,暖得不像话。 其实所长并没有猜准。 狄大人是真的付过银子了。 随着恶人们的伏法、一家家的老底被掀了开来,海量的金银细软、财宝古玩等物被起出。 尤其是“实心当铺”里的,那都是一筐筐被抬出来的。 狄映就把能换成银子的、都换成了银子。然后补偿给了受害者们的亲眷、“残障所”、以及贫苦的百姓们。 尤其是那些少数民族们。 公刑的时候,他们也都围观了。 在听到那些恶人们、是如何利用他们的矛盾:挑唆、怂恿、制造他们的冲突时,愤怒而又悲伤地哭了。 狄映在那之后,一一拜访了他们。 “多好的田啊、多肥的地啊,瞧这些树长得多好?看那些花、开得多美?你们都想护着对不对? 信仰是什么?是希望拥有好的好生活、健康的身体,可以平平安安、和平幸福。 而不是要你们去随意践踏、或者轻贱自己的生命的。 我问你们:张家有牛、李家没有,李家该怎么做呢?” “李家自己努力攒银,去买一头呗?”有人回道。 有人却道:“和张家处好关系、需要用的时候,借来用用呗?” 还有人道:“平时多帮帮张家,到借的时候也好借。” 狄映便笑着再问道:“怎么没人想着去抢呢?或者偷偷杀掉张家的牛、让大家都变得一样都没有牛了呢?” “大人,您这话……”有人抓了抓头皮,想说大人胡说八道、又觉得不够恭敬,只能卡到了这儿。 有人就接口说了下去:“大人,不能那么做的。抢过来的不是自己的;而大家都没有了话、耕种的时候大家就都麻烦了。” 大家伙儿闻言,都纷纷点头附和。 结果,大人的一句话,让他们全哑巴了。 “可事实上、你们都容不下张家有牛、不是吗?” 狄映说着,禅了禅衣袖,再道:“张家有张家活着的法子、有他们喜欢和不喜欢的;你们有你们活着的法子,也有你们喜欢和不喜欢的。 为什么非要因为自己不喜欢、而去讨厌和攻击别人的喜欢呢? 我不接受你比我高那么多、难道我就要去砍掉你的脚吗? 违律了且不说,就是你的脚没了、就能长到我的腿上来了吗?不能? 我们和家人、和村民们,都是互相包容才能相处下去、才能相处得好的对不对? 张家吃牛肉、咱们不吃,当看不见就是了;咱们吃猪肉、李家不吃,咱们吃的时候就避着点儿李家不就得了? 咱们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互相包容、体谅和尊重一下,有那么难吗? 你信我是好人、他信我是坏人,你就非得把他打死啊?不带这么干的对不对? 顶多你自己交好我就行,他怎么样、随他去呗,是? 我们都是乡里乡亲的,都在一个地方上生活、都指着那几座山过日子,干嘛非得打个你死我活啊? 我小的时候,交了一个裕固族的小朋友,把他带到了家里。 他不吃猪肉的,对于我家沾过猪肉、猪油的碗啊、锅啊之类的,都很避讳。 但他并不嫌弃,虽然不吃不喝,仍然和我们一家人都相处得很开心。哪怕看着我们吃,他也笑着不骂人、不生气。 我母亲担心他饿着、渴着,就摘了果子、去河边洗干净。 他就很礼貌地谢过我母亲,接过去吃了。 我父亲就去村里邻居家里、也是一户不吃猪肉的人家,借了碗、买了羊肉回来,单独给我那小朋友用。 小朋友就吃得非常高兴。 次日,他的父母就拎了只羊来,给我家还礼。 我爷爷、奶奶,就干脆把他们也留下、再邀了邻居一家,大家欢欢喜喜地一起吃羊肉、喝羊汤。 你们看看,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不强迫你接受我的习惯、你也尊重我的习惯,大家互相让着一点儿、尊重一点儿,快快乐乐的,多好?” 第140章 分个蛋、送贡礼 大家伙儿听了,沉默着低下了脑袋。 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了向往、期待、跃跃欲试的神情。 当天下午,就有人,朝着对面山头、扔去了一只猎到的狐狸。 那边有人看见了,就喊:“你不吃还猎啊?我昨儿瞧见只野猪,明早我们去下个套呗?” 这人就笑,笑着点头,喊回去:“就是帮你们顺便猎的。明早我等你啊。记得带好水,我的水囊有味儿!” “我的也有啊,不过我俩各喝各的、各吃各的。多带点儿,争取在山里多呆几日。” “好嘞!咱们多弄点儿吃的、回头各取所需、分给咱们各村的人。” 就这样,说定了。 一座山,再也不是径渭分明。 而随着狄映的脚步、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抛弃了旧日的恩怨,为着平安和幸福、合作了起来。 狄映也没白走、白说。 他每到一村、一寨、一堡,就一边帮人瞧病、一边教人打井、挖渠、或者是养田。 不但解决了灌溉的问题、更解决了草场上的各种争端。 其实相对来说:牧民们的矛盾更容易解决。 草场公平地规划清楚,然后他们每个月都有节日,就凑到一块儿过。 过着过着、有事大家就一起上了;过着过着…… 还分个蛋啊? …… 会分的,是皇宫、御书房里、龙椅上的人。 老皇帝看着抬进来的九个大木箱子,再看看忙碌着指挥人摆放箱子的苏洪。 一脸莫名。 苏洪见状,笑着躬身回道:“是送陛下您个人的贡礼。” 回完话,就手挨个儿地打开了箱子。 四箱古玩、两箱字画、一箱珠宝、一箱龙须席。 老皇帝的一双大眼睛、就盯着龙须席,上下两排牙齿有点儿微错。 龙须席,是宁州的特产、专贡的物什。 集宁州一州之力、年仅产四席。 这儿:却有一箱。至少十席之数。 而今年的、宁州已经在狄映上任前、进贡过了。 “狄映在玩儿什么?不年不节的,他这是:贿赂朕?活得不耐烦了?” 老皇帝问向苏洪。 苏洪垂首回话:“这些物什是由宁州州衙司长、桓凡呈递上来的。说是、说是……要不,陛下,您召见他、亲自听听?” “准了!” 老皇帝一摆大袖,坐回龙案后,双手撑在两腿上,鼓了鼓腮帮。 人家收礼、欢天喜地; 她收礼、精挑细选。 但凡有给她送礼的:不是精中之精的单品、就是优中选优的极品。 像这么……这么给她堆一地的……简直了! 还是那个狄映狄怀杰送的! 老皇帝就只觉得眼皮子直跳,有点儿气不怎么顺了。 她感觉:这肯定又是那个狄胖子给她挖的坑。 本能地就顺着在想:武家是不是又有谁要倒霉了? 桓凡被宣进来时,老皇帝就用带着警告的眼神、看着他。 “参见吾皇陛下!” 桓凡则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行礼拜见。 老皇帝还盯着他。 桓凡便直起腰身,从怀里抽出份奏折、双手递上。 苏洪接过,翻开检查了一遍,然后嘴角有些微抽地、转呈给了陛下。 老皇帝一把抓过来,打开。 “微臣尊敬的陛下啊……” 刚看了个开头,老皇帝就一把将奏折给扔掉了。 但凡狄映用这种语气开的头,后面就一准儿是个坑、且是个大坑。 老皇帝不跳这个坑。 扔了奏折后,就对桓凡道:“贡礼朕收下了,你回去向狄映复命。” 桓凡便再次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这给老皇帝整懵了。 其实她的本意,是想听听桓凡怎么解释的。 毕竟狄映能让桓凡来送贡礼,肯定就是想要向自己推荐这个人的。贡礼估计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可桓凡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走了、走了、走了…… 老皇帝看着殿外,想了想、再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跳狄映的坑。 没把人叫回来,而是一摆手道:“东西全都收进朕的私库里去,任何人不得擅动!” 说完,又瞟了一眼地上的奏折,轻“哼”一声,坐着就一个侧身,背对着那边,反手指了指,再道:“拿去烧了、烧了。” 苏洪掀了掀眼皮,看了眼傲娇的老皇帝,上前,捡起了奏折,塞进了袖子里。 憋着笑。 老皇帝侧坐了一会儿,感觉闷得慌,就起身,从龙案的另一边绕出去,偏了个脸,走出御书房。 站在门口,欣赏目之所及之景色。 天冷了,昨日才下过雪,今日,白雪在夕阳的反衬下、闪着耀目洁净的光。 正欣赏着,就隔着长长的玉阶、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武穷思。 老皇帝转身进殿,坐下等着。 武穷思也是来递奏折的。 老皇帝阴沉着脸、看着手里的奏折,良久不出声。 武穷思伏跪在下首、战战兢兢。 他不知道:自己告的狄映这一状、能不能告得准。 等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才听到老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传来。 “你弹劾狄映:私绑王泉荣及其家人、绑去宁州处斩,你确定王泉荣没有问题?” 武穷思连忙回答:“有问题,不过陛下,您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王泉荣其实也就是有点儿、有点儿贪。 不过贪来的物什、都给他的女儿们做嫁妆用了……” 这话,给老皇帝听乐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放下奏折,十指交错,看着武穷思就打断他道:“你不如说:他有上贡给你、给别的大官、以及朕。” “陛下英明。” 武穷思赶紧叩头。 老皇帝看着他,眨了眨疲惫的双眼,摆摆手道:“行了,你回去。朕既然收了他的礼……” 说到这儿,老皇帝猛地一下坐正身子,双眼陡睁,抬手伸向苏洪道:“拿来!” 苏洪躬身、摸出狄映的奏折、双手递了过去。 老皇帝劈手抓过来、就翻开。 “微臣最尊敬的陛下啊。国之基、在于民;民之矛、在于盾。王泉荣一家大肆搜刮地方、屠人满门、拉拢官员、挑唆制造矛盾,只为敛财上贡。 再让聋哑人顶罪、顶死。 罪无可赦。微臣为怕您操劳,已将其一家、及所有参案者、统统公刑斩首。 所有证据、证人的供状、人证等等,微臣准备着、等您随时备查。 微臣知道您太辛苦了、总感觉您于政务一道上有些老迈力不从心,您一时糊涂、收过王泉荣、厉江等人犯的贼脏。 微臣就在想:您是不是收人手软?打算网开一面?高抬贵手? 微臣不敢揣测帝心。但要说送礼嘛,微臣也会。且微臣送得光明正大、送得全是抄没王泉荣等人犯的家财所得。 您,就也对微臣网开一面。 别退,退不了的。反正都已经知道微臣送了是?如果您实在想退、可以退去户部,由他们处理后充进国库。 另外:跟陛下您表表功绩。 宁州一地的民族矛盾、微臣已调和了个七七八八,现在日日夜夜都在帮忙他们打井、挖渠等等。 您可别在这个时候裁撤微臣,不然这井打一半、渠挖一半…… 微臣知陛下您一心为国朝、一心为民,微臣在这儿替所有百姓们、谢谢陛下的为公之心了。 此致!狄映拜上!” 第141章 好大一个坑 老皇帝:“……” 抬手把奏折砸去了武穷思的脸上。 “你自己看!这就是你说的小贪?这就是你说的不过是送送礼而已?这就是你要提醒朕、收过他的礼就要饶他一命?! 他都已经死了,你让朕怎么饶?你就是想让朕砍了狄映是不是? 你砍、你去砍,你要砍得了,朕就当不知道!看看你到底会不会、被宁州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子给淹死!” 骂着,老皇帝气得站起身,拍着龙案再道:“利用聋哑人顶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其心之歹毒,简直人神共愤! 狄映公开对他们进行处斩,就是在平民愤、宣民怒,这是他处置果决、当断则断! 你就盯上他了?啊?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盯上他了?你就这点儿用处?就这么点儿眼光和格局? 知道如果朕在你的位置上、知道他绑人的时候会怎么做吗? 朕会亲自去帮忙、帮忙把王泉荣那一家子畜牲、亲自绑到宁州百姓们的眼前去、再千刀万剐了他们! 你倒好!还来告狄映。 你以为他那么处理、朕就会宰了他?朕宰得出手吗?你是想让朕被天下子民给骂成昏君吗?你简直是其心可诛! 滚!滚回去,把所有收了王泉荣、厉江等人好处的人、都去找一遍。 就说朕说的:让他们把那些脏财、血财、统统都给吐出来!再赏他们每人五十大板、连降三级。 你,武穷思,降为礼部侍郎,滚出去依旨办理!” 武穷思:“……” 一个头用力叩去地上,委屈道:“陛下、姑母啊,您消消气、要三思、三思啊。” “三思个屁!” 老皇帝气得暴了粗口。 正待要再说什么,就看见苏洪的下巴朝自己点了点、又侧了侧身、侧了半个屁股。 老皇帝:“……” 她忘了,收了王泉荣礼的、还有自己! 其实她现在很火大、真的非常火大,被狄映给气得头脑发昏。 她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然后让那些人全部都去恨狄映去。 那些人对付狄映、总不干她这个陛下的什么事儿了? 结果…… 这招用不出去!! 恨恨一甩大袖,一指武穷思道:“你!就你自己、自领五十大板,降为户部侍郎,滚!” 武穷思滚了,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 心里把悄悄通知自己的人、给骂了个半死。 他是真冤、真的不知道王泉荣他们犯了这么大的事。 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给自己通风报信的人、似乎有个什么姻带、是牵扯到武承伺那边的。 也就是说……他这一次、被武承伺给当成了长枪使。 不仅如此,他倒霉了,武承伺就该得意了。 想明白的武穷思、气得头顶直冒白烟,回去就和幕僚们商量:怎么整治武承伺一把。 而看着武穷思狼狈爬出去的老皇帝,却仍余怒未消。 因为她还看得懂狄映另一层意思:就是在批评她、把批阅奏折的事情、交给了上官月。 老皇帝很想不理会那层意思、想继续我行我素。 可狄映那句:你老了、力不从心了,让老皇帝怎么都接受不能。 这下,她就彻底骑虎难下了。 给上官月?就是自己这个帝王昏聩老迈了;不给?就上了狄映的当了。 想想那九箱贡礼? 狄映这是就算准了自己不会看奏折了是? 算准了自己会对桓凡的一言不发好奇了是? 一好奇、一不看、就会先把贡礼给收下了是? 老皇帝越琢磨、越生气。 自己避来避去、最后还是掉进了狄映给挖的大坑里! 不对,还有个家伙。 老皇帝瞪向苏洪:“朕让你烧了狄映的奏折、你为什么不烧?!” 苏洪垂头、躬身不语。 老皇帝瞪了他半晌,才颓然地收回视线。 她记得:苏洪是先看过奏折的。那就没法烧了。 “你们一个个地、都成了精了。他算无遗策给朕挖坑、你也凭着对朕的了解、知道朕说的烧掉就是气话,一定会再将奏折要过来看。你们哪。” 老皇帝抬脚,朝着寝殿去了。 她决定:今日放自己休沐。 不让上官月批阅奏折、自己也不批。哼! 不过没走多远,还是脚步一转,往自己的私库过去了。 她到底要好好地看看:狄映送来的贡礼里、到底都有些啥。 那十席龙须席自是不用说了,肯定是王泉荣自己私藏的。哼,天杀的玩意儿,连贡品都敢私藏私用! 老皇帝气哼哼地掀开木箱,抓了幅字画打开来看。 看完一幅、再拿一幅;拿完一幅、再看一幅。 直到全部看完,然后沉默了许久、许久。 她回去了御书房,提起玉笔、亲自写了一道诏令。 【自今日始:各地的‘残障所’,都必须要按照残障人士的数量、配备相应的房、屋、田地等等。 要给予他们自由生存的权利、要用相应的方法、激励他们自立更生、自强不息。 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任何手段,加害、利用、胁迫残障人士为之效命、为之顶罪。否则:九族皆灭! 朕希望朕的子民们,能善待、关爱、关注他们的身心健康、衣食住行。若有不妥、可随时来找朕告诉!】 此令一出、女帝回落的声望、再次被拔高。 同时,另一道圣旨也已发至朝堂。 【取消所有外国籍在本朝的一切特殊待遇!且所有外国籍人士在本国朝境内的一切行为、都将受到监督和监视管控。 凡有能引起本国朝人士争议的行为、皆要积极配合相关府衙的一切查察行动、和处理结果。 任何未经海监府衙最高司长检查和批准进入、放行的货物、一经搜出,则该国船只扣押、人员扣押、货物没收! 已有外国籍人士在本朝担任官职者、除非朕亲自下旨批准,否则一律裁撤!】 …… 而桓凡,则带着另外两道旨意,回到了宁州。 一道是给敬仲晔的,升任其为宁州驻防军副都督。 一道是给桓凡自己的,让他等狄映把井那些打完之后、接任宁州刺史一职。 在听说女帝声望被拔高之后,整天跟着狄映到处打井的桓凡,有些替狄映不值。 第142章 四十名护卫 狄映则“呵呵呵”地笑,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回答他道:“与民有利就行了。” 桓凡深深地看了眼狄大人,良久后道:“她没说让你去哪儿。” 狄映闻言,笑得更加开怀。“反正命是保住了,大不了回狄家庄种地呗?” 这话,给桓凡的眼眶都说红了。 “大人,您得罪太多人了,种不了地的。” “没事,我会跟着大人一块儿去种地,不会让人伤着大人。”彭凉接口道。 赵三等人也没有丝毫犹豫地接声:“我们都跟着大人、保护大人。” 狄映瞥了他们一眼,假装生气道:“你们个人的荣辱、可不能完全代表得了你们个人。你们各自的身后还有家人呢、还有后代们呢,岂能如此任性? 好啦,别再考虑这些有的没的,快过年了,你们的家人都在大都城,我们的动作都快着一些。 来不及挖的、或者冻土太硬了的只是现在挖不了的,我会把位置标出来。 现在把手头上的赶紧弄完,给桓大人腾位置,我们也能好好地回去过个年。” 桓凡:“……大人您要再这么说、这口井打完、下官就跳下去了。” 狄映“哈哈”大笑:“我们打得很不容易的,你可别给弄毁了。” 桓凡:“……下官这条命、还不如这口井啊?” 狄映点头:“这一口井,关系到多少人的生命和生活呢。你就一条、还真比不了。” 说到这儿,狄映想起了什么,便提醒跟着一块儿来打井的村长。 “井水关系到很多人,别大意。等出了水、就放几条耐活的小鱼或者乌龟进去。还得经常使人看着一些、别让谁专找这水井自尽。 我是没时间到处走着去通知了,就麻烦村长、记得宣讲宣讲,让大家都记得。” 村长和来帮忙的村民们,都齐声应了。 而在狄映离开宁州后,宁州的百姓们,自发地还了他一个公道。 州城正中、一尊狄映的塑像、一块铭刻着狄映功绩的高大石碑、直直地矗立了起来。 这是百姓们、发自内心对狄大人的爱戴和崇敬之情。 听说了此事的狄映,去信让桓凡将石像和石碑,都挪去了宁州最高的一座山的山顶上。 百姓们有意见。 桓凡便将狄大人跟他们说的话转达。 “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大家伙儿的好意、我狄映心领了。就让它们站在高处,或可佑宁州一时安宁、足矣。” 百姓们沉默了,都搭把手、照着狄大人的话去做了。 而每当再有人因为民族之间的矛盾、想干仗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那座山、就都能想起狄大人。 就偃旗息鼓了。 狄大人希望他们好好的,那他们就都好好的。 …… 老皇帝听到御史郭瀚、绘声绘色地、将狄映如何深受宁州百姓们爱戴之事形容了后。 将狄映升任为了从二品的、江南巡抚使。 此时的狄映,脚还没有踏进大都城、就又被皇帝陛下给踹远了。 “陛下是真不待见我啊。” 狄映拨转马头,笑呵呵地去了左金吾卫。 再次挑选了二名小将尉、三十名金吾卫、充任为自己的侍卫队后,奔赴了江南。 江南道,涵盖之地非常宽广。整个国朝境内、除了陇右道,就数江南道的面积最大。 气候也与陇右道截然相反。 陇右道黄沙漫天、戈壁豪情;江南道就是婉约多姿、温柔妩媚。 又错过和家人们团圆过年的狄映等人,就这样从寒冷干燥之地、一头扎进了潮湿温暖的江南。 见识到了与北方几乎完全不同的人文风景。 仅是语言一项,就让狄映等人学了个焦头烂额。 杭州,就连各个县、说话都有些不同。 “大人,今日又要去哪里学方言啊?” 新上任的侍卫队副队长、环头豹眼的聂波,抓了抓头皮,出声请示。 狄映正在画舆图。 这是他每经一地、都会有的习惯。 听到聂波的问题,狄映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没有回答,而是问向了另一名副队长、房斌。 “我们一路穿州过省、已经走过了江南道境内那么些个州城,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房斌听问,就眯起了他的小眼睛。 想了想后回答道:“江南道的人,好像都挺喜欢立祠堂啊?每个村有、镇有、县有,还有一些大户人家也有家祠。供奉得过来吗?” 房斌多智近妖、善思善谋,且武功较之练外气功的聂波、还要更高一些。年纪是侍卫队中最长的一个。30岁。 聂波27,比狄映大2岁。 时间一晃即逝。自狄映踏入官场至今,已经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六年。 也从自己孤身一人、到如今已有了四十一名侍卫的跟随。 除队长彭凉、副队长房斌和聂波外,其余的侍卫,都有了自己的编号、以及挂在脖子上的一块身份文牌。 从赵三到吕四十。 “建祠堂很正常?大都城里也是这样,好像哪哪都一样啊。” 聂波是个憨直的性子,有啥说啥。 自从他和房斌被挑到狄大人身边后,他就总看不来房斌那双、几乎从没有睁大过的小眼睛。 总觉得这家伙在盘算着什么。 房斌大度,不跟聂波这个军中铁男计较。只提醒道:“江南道各州的家祠数量、太多了些。” “嗯,” 狄映为防他俩争执,接过话头道:“大户人家都爱建家祠,不过一般都建在自己的府邸里。 江南道里有几个州的、却是都建在州城外野郊区域里的。那样一来,每次要祭拜、或罚跪祖先的时候、岂不是就会很麻烦? 而且你们发现没有?有些家祠建得非常奢华、占地也很宽广,甚至还安排了不少人把守。 一些木牌牌而已,不免有些奢靡过度、防范过度了?” “大人,会不会是他们在借此攀比财力?江南道、尤其是江南东道的富商可多。”房斌猜测道。 聂波本能地就反对他。 “那个有啥可比的?这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了?” 房斌不搭理这个二货。 彭凉搭理了。 他拍拍聂波的肩膀,就道:“晚上你去摸几家、探探情况。” 第143章 聂波、房斌 “行,” 聂波想也没想地就点头。 然后就点了擅使飞刀的马三十五、擅用石子当暗器的游二十三、和擅长机关消息的余三十一。 所有侍卫们的武功都不错,狄映挑的时候,也是专门盯着他们尤为擅长的方面去挑的。 四十个人、各自擅长的领域都有不同。 看着聂波点完人后、带着就走了,狄映想了想,对房斌道:“我们一行人太扎眼了。以后你和聂波、负责带领侍卫队们、远远地坠在我和彭凉的后面。 需要紧急联系时、用烟花或者哨音就行。” 房斌:“……大人您这是嫌弃我们了?” 狄映微笑摇头,解释道:“我喜欢微服私访。你们呼啦啦地跟着我,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房斌听了,这才重重点头答应。 狄映看看他,郑重交代道:“聂波铁直、你擅计谋,冲锋陷阵的事情归他、出谋划策的事情归你。” 说着,狄映还握了握房斌的肩膀,认真看着他的双眼道:“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无论什么事、你相信我,都会有办法解决的。” 房斌回看了眼大人,垂首躬身、慨然应了。 狄映便带着彭凉,抬脚出了客栈、走上了街。 杭州的风景美如画,细雨霏霏、船巷悠悠,很能给人宁和安静之感。 身处其间,仿佛时间都能停止在一刻,总不禁令心神沉醉。 州城内的景象也很“江南风味”。 一边是街、另一边就是或宽或窄的河流,处处是各式的大小木桥、石桥。 河面上,还穿梭着花船、渔船、观景船、行船、商船等等,大小也不一。 看着繁忙、听着热闹,却不会给人一种紧张和局促、或者焦虑感。 狄映慢慢沿着这样的街道行走着,看着、听着,只觉心底都是柔软的。 但有些人,却是并不懂得惜福二字是怎么写的。 河面上,一条小船上、一位四十多岁、头发已花白的中年妇人,带着满脸的疲惫和悲苦之色,一篙一篙地在撑着小船。 小船有个到处补过窟窿的竹篷,篷底下、船底上,摆放着破旧的被褥、陶锅、陶碗之类,还有一个小小的、没有燃起的炭炉。 船头木板上,妇人站在那里,脚边,有个大竹筐,里面,是一支支新新鲜鲜、还带着水珠的、含苞待放的荷花。 显然:妇人是吃住都在这条小船上,平时就靠卖花为生。 “杜婶子?又出来卖花了啊?我家今日正好有客要来,你划近些儿,我挑两支。” 街岸边,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掩着个小篮,笑着招呼卖花妇人。 杜婶答应一声,将小船靠过去,放下竹竿,再将整个花筐抱起、举高、顶在头上。 “哎哎哎,杜婶,不用不用,你放下,随便给我拿两支就行,你的花最新鲜,回去插瓶啊,能开好几日呢。” 女子见状,急忙就要阻止。 杜婶只摇头。 顶得吃力、面上的神情,却很温软。 女子便也不再跟杜婶拗了,赶紧地就抽出两支荷花,想了想,又再抽出了两支。 将四个铜板扔进花筐,然后就一手提着花筐,帮一把杜婶。 杜婶将花筐贴着肩膀放下后,看到里面的铜板,捡起两枚,就要还给那女子。 女子却是已跑开了。 杜婶无奈、又温软慈蔼地笑。“慢点儿跑,莫摔了。” “嗳!” 女子脆生生答应着,再转回头来,朝着杜婶挥手道:“杜婶你坚持住、案子一定会告赢的,我们都等着你的好消息!” 杜婶点头,眼中有水光闪烁。 再对着女子挥了两下手后,重新拿起竹竿、撑起来。 撑到河底、推着小船缓缓向前。 案子两个字,让狄映的脚步顿了顿。 他望着杜婶,正想吩咐彭凉、去四下打听一下相关消息之时。 河面的另一端,一艘比杜婶的船、大一些的舢板之类,忽然撞了过来。 径直地就撞向了杜婶的船。 “砰!”地一声。 猝不及防间,杜婶的小船剧烈晃动了起来。 花筐翻进了河里。 辛辛苦苦、赶早采摘的一支支荷花花苞,就此飘浮在了水面上。 杜婶也一个站立不稳,掉入了河水之中。 她在水中挣扎了几下,然后深呼吸、稳住心神,攀住船沿,看向了对面撞上她船只的女子。 眼神里,满是悲愤。 那女子约摸十八岁左右,长得很有江南女子的风格,面容娇俏、身型玲珑。 一袭对襟粉色长裙、乌发半挽成髻,表明了未嫁的身份。 然而:漂亮的脸蛋、娇润的红唇,展现出来的却是…… “姓杜的,别给脸不要脸!一大把岁数了,不好好地滚到犄角旮旯里苟且偷生,还非得死活不消停是? 本姑娘都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女儿的死、不关本姑娘的事,你就是不听、就是要四处告状。 怎么?还嫌挨打挨得不够?非得逼本姑娘弄死你是不是?你个老不休的狗东西,赶紧滚出杭州城!” “吁……” 街岸边,看到这一幕的百姓中,有不少人口中发出了吁声。 之前买花的女子,三步并作两步返回,隔着街栏就指着那粉裙女子、喝斥道:“吕茶,你死活就不肯做个人了是? 穿得人模狗样儿的、长得人模狗样儿的,说话、做事,却是半点儿人味都没有! 你和窦婷的事、咱们杭州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偏你还聒不知耻、不但害死了窦婷、逼死窦府一家,现在就连唯一的杜婶都不放过,你还长没长人的心肝儿?!” “就是!这个吕茶,就是人面兽心的代表,简直丢尽我们女子的脸面。官府就是不长眼、老天就是不长眼,不收了这样的祸害、还让她四处蹦哒作贱人!” 一个老婆婆接口骂道。 一个小伙子也看不惯吕茶,出声接腔:“吕茶,你的恶迹已昭然若揭,只等杜婶找到青天、必将你投入牢狱、让你受那拔舌之苦。” 另一个小伙子却板脸怼过来道:“人家女子之间的事,你个读书之男子多言作甚?吕茶是黑是白、官府都没个定论,你还是谨言慎行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