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 第一章 误入 “好校尉,奴家再敬您一杯......” “哎呦喂,好郎君莫要着急呀,可是要弄疼奴家了......” 软香温玉,缱绻缠绵,不绝于耳。不远处娘子郎君们的嬉笑打闹声如汹涌洪水般肆意灌入她的耳后,轰得她的脑袋瓜子疼痛酸胀。 姚蕴就是被这些萎靡迷乱的娇嗔软吟给生生吵醒的。 她睁着圆鼓鼓水灵灵的一双棕色丽眸,如迷涂小鹿受了惊吓那般四处眺望探寻。 此时的她躺在一张破旧木制的宽大胡榻上,双手和双脚皆被捆得严严实实,逃脱不得。头顶上方是漆黑幽深的圆弧形蒙古包状的帐幔,四周装饰典雅简约,外头似乎有娘子在娇嗔道将军校尉什么的,闹闹嚷嚷的,此处应该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大军营。 话说她怎么会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军帐床榻上呢? 养母病故,可是养母待她恩重如山。姚蕴答应过她,定要护阿弟和阿妹一世周全。她领着阿茂和阿薇自凉州一路奔波,欲要前往长安投奔镇国公府的老夫人。 可惜中途被一白发老妪骗走了行囊,三人钱财尽失。她迫不得已只能变卖私藏画作赚钱。交画之时,春楼妈妈却言而无信,约定好的四十钱徒然只剩下二十钱。她死活不肯离去,随之一股异香窜入鼻间,四肢渐渐不受控制、酥软无力,昏昏沉沉之间就睡过去了。 一阵凉风轻拂而来,她抖了抖薄瘦的玉肩,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竟然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绢纱亵衣和亵裤,身前春光若隐若现。身下的胭粉色薄纱齐胸襦裙衣带尽散、松松垮垮,若是她不慎轻举妄动,这件滑溜溜的襦裙必是坦荡落地了。 她小心翼翼地蹬了蹬腿,幸好还能站起身来。挪了挪腿,四处顾盼,可是都寻不到什么锋利的刀柄和利器,她只好曲膝半蹲在书桌前,手腕上的粗麻绳沿着木桌子的边缘来回磨梭,只求能快快磨断这结实麻绳。 帐门外人影闪动,似有人欲要掀帘而入。 姚蕴强压下心底的忐忑不安,麻利地往回越了几步,顺势面朝着床榻恭恭敬敬地下跪俯首。 粗重的脚步声沉沉敲击着她的心房,咫尺之间,身前之人猛地停了下来。复又是厚重牛皮靴咔噔一声随意落地,一个男人自顾自地倚坐在前侧的床榻。 倏忽之间,男人粗糙起茧的灼热大掌禁锢住她的白皙下颚,猛地一吃痛,姚蕴被迫抬起头,遽然撞入了一双漆亮幽深、略带探究的狠戾黑眸。 姚蕴作为一名画师,向来体察入微、过目不忘。一瞬间的对视,她的心底霎时犹如有千万块沉重凌厉的带刺重石狂抛而下,震得她心底阴寒生隙、惊慌惘然。 榻上的男人还穿戴着厚重的银色铁甲军服,面容棱角分明、清俊冷冽,大半张脸都被厚厚的青灰胡须渣子掩埋住,一副邋遢粗鲁的模样。可是此时他的呼吸却有些喘急沉重,面色微红,眼神猩红湿漉,似乎不太寻常。 萧承毓呆怔住,意味不明地盯着身前衣衫凌乱、玉面粉腮的小娘子,目光阴冷,幽深莫测。身前的娘子与他记忆深处某个小娘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有些相似,却又大为不同。 他的厚茧食指轻轻摩挲过她下颚的白皙肌肤,似有意又似无意。他的嘴角噙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戏谑苦笑,也许是催情药的药效发作,让他有些魔愣了。 萧家军大胜北狄,收复伊州北地十六郡,班师回朝。他实在是高兴,今夜多喝了两杯梨花春,却觉得周身愈发燥热难耐、心潮澎湃。想来昌德侯为了拿捏住他的把柄,真是费尽心思,为萧家军凯旋的军士招来了春楼妓生,特意在他的酒里下了烈性的催情药,甚至还亲自为他送来了娇娇美人。 丝竹乐器的悠扬奏乐之音骤然响起,节奏轻快、凤舞鸾歌,是胡旋舞的热烈舞曲,外头军士们的欢呼孟浪声一浪盖过一浪。 “你可会跳此舞?”他冷不丁地哑声问道。他的声音稳重深沉、略带沙哑,双眸已经沾染了几分情欲,顺手一扯便解开了她双手的束缚。 姚蕴常年混迹于青楼烟花之地,最擅长为青楼女子和达官贵人们勾勒作画,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算是见过猪跑了。 她微微颔首,转了转酥麻僵硬的手腕,麻利地解开双脚的粗麻绳,战战兢兢地拉紧松垮垮的襦裙带子。 她侧过脸,白皙的脸颊红润透亮,跟随着外边悠扬缥缈的狂热舞曲,开始缓缓抬起白皙的裸足。在微暗烛火的映衬下,她的薄瘦双肩一起一落,如玉如脂,光泽流转。一转身一抬眸,虽然比不上春楼女子的风情万种、娴熟娇媚,舞姿中却多了几分乡野娘子的生涩娇憨,举手投足间皆是能令郎君们心跳悸动的炽热滚烫。 萧承毓不禁抿了抿干枯的唇,嘴唇愈发干燥灼热。待她转身之时,他终于看清楚,女子后背左侧肩胛骨的上方光洁无暇,不曾留下过任何的烧痕烙印,他醒了醒神,也许是他多虑了。 一曲舞毕,姚蕴再次恭敬地跪在地上,只求他好心放过她。 萧承毓低下身姿,蓦地拉过她微微发凉的白皙手腕。 许久之后,帐营外的喧闹声渐渐黯淡消殆,他的喘急呼吸也慢慢平缓下来。 他看着身前娘子的酡红面色,再次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姚蕴松了松酸胀的手腕,把心一横,学着春楼女子的娇嗔模样,恭敬求饶道:“将、将军,您宽厚仁慈、仁心仁术,还请将军您放过小女,小女并不是春楼之人,小女是被强行绑来的。” 其实他方才早已注意到她的异样,她的手腕肌肤细嫩,手腕处已经隐约浮现出磨损的红血痕迹。 “你是何人?” 她毕恭毕敬地回道:“回将军的话,小女只是路过秦州的旅客。小女家中还有年幼的阿妹阿弟要照顾,还请将军您放过小女,求求您了......” 第二章 共榻 “延庆阁的娘子们会在此处呆上两日,明日本将军会命人送套新衣裙过来。”萧承毓离开之前,就只留下了这么一句淡漠的话。 姚蕴有些发憷,轻手轻脚地躺回到了床榻上,柔软丝滑的锦被上还残留着那个粗鲁男人浓厚激烈的气息。手掌内灼热坚实的触感,手腕处的酸胀疲累,历历在目,她无法释然,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如那位将军所言,有将士亲自为她送来了新衣裙。衣能蔽体,整洁如新,的确能让她安心几分。 月明星稀,万籁寂静。 姚蕴酣睡在床榻上,昏昏沉沉之间,脸上突然有古怪异物扎碾而过,来回反复,捣弄得她微微吃痛酥痒。男人身上浓烈却熟悉的沉香气味猛地灌入她的鼻息,呼吸滚烫灼热,如波涛热浪般包裹着她,不容她丝毫抗拒。 她胆战心惊地睁开双眸,竟然是他! 男人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脸,两人的灼热肌肤微微相抵,亲密无间。 姚蕴薅足了力气想要推开他,不曾想身前之人动作遽猛,利索地捞起她的双手,强行桎梏在头顶上方。 他粗糙干燥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拭过她粉嫩似玉的耳垂,粗糙起茧的大掌勾勒住她的掌心,哑声道:“配合我!” 她顿时明白过来,艰难地往头顶处挪了挪细腰,想要离他远一些。她抬眸望向幽黑的圆弧天顶,努力忽略发烫酡红的双颊,朱唇微启,娇嗔低吟的妙音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宛若天籁。 虽是假,却似真。 本是逢场作戏,男人的眼眸却愈发猩红湿润,他竟然有了异样。也许是鳏夫久旱,如今萧家军大胜北狄凯旋而归,心思松懈而致的。他是如此说服自己的。 察觉到门外已无探子,萧承毓速速起身,掀帘而出。如此也好,他承了昌德侯的“好意”,荒诞行事,纵情声色,扰乱军纪,圣人亦不会一直忌惮提防着他。 深夜漫漫,微吐鱼白。那位将军彻夜未归,今早却有士兵前来告知她,延庆阁的娘子们要马上离开了。 “小郎君,敢问将军过一会儿还会过来吗?”姚蕴忐忑问道。 士兵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语气间流露出几分嫌弃与憎恶:“我们将军今日一早就外出公务了,你莫要痴心妄想,收拾好东西,赶紧走吧!” 姚蕴一愣,顿时明白过来这位士兵是如何看她的。可是她如今身无分文,迫切需要钱财银子。她见帐外无人,在西北角的两个木箱子里翻箱倒柜,终于让她寻到一包沉甸甸的贯钱。 此计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愿将军莫要怪罪。 九月的长安城,秋风渐起,万物萧索。 姚蕴一行三人终于到达镇国公府。守门的下人见她们三人衣着朴素平常、满脸风尘仆仆的穷酸模样,很是鄙夷不屑。 姚蕴置若恍闻,依旧笑吟吟地拉着守门人给他塞了十贯钱,只求他能向镇国公老夫人转达“凉州姚氏”几个字就好。可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一品诰命老夫人岂能是说见就见的,那守门之人领了钱财却无所作为,一个劲地要把他们驱赶走。 秋日渐寒,她衣着单薄朴素,日日忍受着凛冽冷风守在府门外求见老夫人,府里心善仁慈的老管家陈叔看不过眼,终于肯为她们通传一声。 十日后,镇国公府的后门微敞,终于有下人迎着她们三人入内。 姚茂和姚薇两人年龄小,忍不住频频抬头四处观望,望见远处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瞧着回廊两侧枝繁叶茂的假山盆景,镶金鎏银的装饰壁画,震惊得嘴都合不拢了,时不时好奇私语,欢欣雀跃。 姚蕴从前虽然也常常出入凉州的高门大户为娘子们作画,可是见到镇国公府里的精致奢华,还是十分诧异。 葳蕤院。 白玉色的瓷灰盅里,檀香烟灰不停燃尽洒落,一根又一根,可惜屋子里依旧是一片静默。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周氏已年过六旬,面容宽厚,两鬓白发隐隐有狂冒之势,不过因为保养得宜,她的气色精神甚好。此时她眉眼微蹙,一只手反复轻轻敲打着一旁的木茶台,另一只手拽住一封信件,几次抬眸看向身前卑微垂头的为首之人,神色不明。 她若有所思,摇摆不定,若是收留她们三人,不知道日后到底是福还是祸。若是用对了,镇国公府或许能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若是用错了,那便极有可能是要诛九族的灭门大罪。 姚蕴一直低垂着头,感觉脖子都快要被压断裂了,可是依然未等到老夫人的回应。 许久之后,她忐忑道:“老夫人,姑姑病故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幼的阿弟阿妹。姑姑记念您宽厚仁慈,还请您收留阿弟阿妹二人,让他们二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老夫人蓦然问道:“你喊姚娘子为姑姑?” 姚蕴如实道:“小女是姑姑从深山野岭里捡来的,与姑姑并无血缘关系。若是老夫人您觉得不妥当,小女会尽快离府,还请老夫人您看在阿妹阿弟年幼弱小的份上......” 老夫人摆了摆手,兀地打断了她的话:“罢了罢了,这诺大的镇国公府难道还养不起你这样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吗?姚娘子从前曾多次相助于老身,老身一直感念着她的好。你们三人从今日起便是陵阳周氏大房的远房亲戚,从今往后便是这镇国公府的表姑娘和表郎君。” 姚蕴如释负重,连忙行礼道谢。 老夫人凝眸注视着三人离开的背影,目光越发深沉。她方才仔细瞧过了她的眉眼,那一双波光粼粼、娇媚百生的棕色丽眸,当真与那人有几分相像。 她命刘妈妈烧掉了褶皱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信件里的一只小银镯子。 姚蕴三人被安置在西边的一处偏僻荒芜的小院里。小院门上的牌匾歪歪扭扭摇摇欲坠,积满了厚重灰尘,上面潦潦草草地雕刻着“隐月阁”三个大字。虽说是一处荒废许久的小院子,不过比起她们在凉州偏僻乡村里的木屋小宅子,已经算得上是宽敞雅致的了。 第三章 先生 姚薇不过四岁,天真烂漫,只知道她们能够留在此处,兴奋地围着院子上窜下跳,四处好奇观望。 姚茂年长一些,已经是九岁的小郎君,他方才懵懵懂懂地听懂了,知道她们能留在此处不是易事。他微微仰着头扯了扯阿姐的衣袖,胆怯问道:“阿姐,我们当真能留在此地吗?当真不会被赶走吗?” 姚蕴连忙安慰道:“阿茂莫要担心,日后阿姐还会让你去私塾上学,你就能日日读你最爱的书了。” 姚茂得了阿姐的承诺,终于大松了口气,开心地跑出院子去寻阿薇。因为阿姐从不食言,只要阿姐答应好的事,阿姐就一定能做到的。 姚蕴望着前头嬉戏打闹的二人,莞尔一笑。 再抬眸望向灰蒙蒙的萧瑟天边,目光顿时幽黑深沉,若有所思。 她自己出生卑微,命途多舛,多赚一些钱财还被村里人讥笑来路不明,年纪轻轻就成了村里名声不好的寡妇。不过她定会守住承诺,不会再让阿妹阿弟受委屈了。寄居在镇国公府下,虽然是徒有虚名的表姑娘和表郎君,不过阿弟和阿妹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不会再被外人随意欺辱了,总算是完成了姑姑生前的嘱托。 而且无论如何,她都会想尽办法留在长安和镇国公府。这里,还有她要寻到的真相。 姚蕴安置好阿弟阿妹后,独自一人在外屋收拾行李,恍然间摸到一个碧湖色的刺绣锦囊。 她顺手捏了捏里面的余钱,倏然一愣,荷包底部竟然还有一块硬物。是一块精致小巧的和田玉佩,两条锦鲤对侧相交呼应,作淌水高升飞越龙门之状,鱼跃龙门、栩栩如生,定然是万分珍贵之物。 金银财宝她一向不缺,不过若是要命人隐秘地去凉州取黄金回来,这一来一回必然是要耽搁上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决定先用余钱去买些好颜料,尽快作画挣回荷包里的钱。日后再寻人打听此人,尽快当面向那位将军道歉认错才是上上之策。 说到赚钱嘛?当然是要回归她的赚钱老本行了──风俗艳画和前朝名家仿作。 她取出压箱底里仅剩的三幅画卷,取过其中一卷,乔装打扮作一副邋遢破烂小郎君的模样,从后门匆匆出了府。 她早已暗中打听过一番,终于在德安坊的某一处小道上,寻到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一间书肆。 书肆掌柜看见来寄卖画作之人是个衣衫破旧、面容邋遢的小郎君,满眼轻视。等他打开画卷之后,目光猛地琛亮,态度急转而上,恭恭敬敬地招呼着他坐下来饮茶。 此幅画卷,便是出自鼎鼎大名的枕石先生之手的,十二美人图中的第七幅画作——月下美人图。 此幅画作虽是美人艳画,但是笔法别具一格,其强调月夜光影的高低起伏、朦胧暗淡、如幻似真。一明一暗交映之下,美人在弯月下如痴如醉、玉肩微挺的娇憨醉酒姿态展露无遗,风情却不色情,妩媚却不娇腻。枕石先生向来是光影明淡手法的佼佼者,因此此幅画作是世间难得的佳作。 “不知郎君你是从何处得到此画的?”掌柜紧紧地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眸里探出几分真假。 姚蕴清了清嗓子,谎话信手拈来:“枕石先生是我家三叔,他近日遇到了难事,从凉州奔走到了长安,便命我取了画作来寄卖。” “原来如此,不知小郎君欲要卖得多少钱?”掌柜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姚蕴眯了眯眼,朗声道:“三叔说了,他会在长安呆上一段时日,不知掌柜是否愿意与枕石先生有更加长久的合作呢?” 掌柜眼前一亮,可是又很是犹疑:“姚郎君,我们书肆不是长安城里规模最大最火热的书肆,只是一家小小的普通书肆,枕石先生当真愿意与我们书肆合作吗?” 她并未立即回话,假装苦思一番后才艰难开口道:“掌柜有所不知,三叔他也苦思了许久,不过他思前想后、多方打听之下,得知你们这无涯书肆虽然名不见经传,不过向来是信誉极好的,因此才选择了你家书肆。” 掌柜连忙躬身行礼道谢:“能入枕石先生的法眼,是我们的大幸也。日后还请枕石先生多多指教。” 姚蕴豪气地轻拍桌子,笑意盈盈道:“掌柜倒是个爽快人!三叔特意说了,整个长安城只有无涯书肆拥有枕石先生的独家画作。这幅月下美人图,是他的开门礼,可为你们家书肆打响名头,他只收二成的钱。日后若是继续合作,三七分成,书肆三成,枕石先生七成。” 掌柜连连点头,三七分成是最合理的算法,而且单单是独家寄售枕石先生的画作,就已经是无价的宣传和珍宝了。 签字画押,以此为据。 姚蕴小心收好一式两份的字据,离开之时不忘回头抬眸多瞅了一眼门口明晃晃的牌匾,“无涯书肆”。 先生曾与她说过,距离凉州很远很远的长安城里,有一间名不见经传的无涯书肆。何为“无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他还说过,虽然身为女子,也定要好好读书写字、练习作画,不可随意消磨时日。 小时候先生总是将她抱在怀里,温声软语地哄着她读书练字。 枕石先生的画作一旦售出,先生定然会知道她来了长安。她隐隐有些忐忑和期待,先生会亲自来寻她吗? 她漫无目的地在西大街上闲逛着,果然不出她所料,掌柜派人在偷偷跟着她。 大周画仙枕石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男还是女。世人都不会想到,鼎鼎大名的枕石先生,竟然就是她这样一位乡野出身、寻常朴素的小娘子。 她慢悠悠地闲逛着,转身走进了一家热闹茶楼,她挤过几群喧嚷人群,从后门而出。随后再走进一家杂货铺子,几经周转再从后门而出。接着又走进一家生意极好的成衣铺子,当她再出门时,她已经换过一身朴素典雅的女装衣裙,摇身一变成了娇羞可人的小娘子。 第四章 敌意 几个粗野的练家子在成衣铺子门前徘徊停滞,四目相对,一脸困惑。 她微微上扬起嘴角,脚步轻快地走回到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萧氏是大周的开国功臣,累世公卿,高门勋贵。老镇国公萧冀在三年前已仙逝,老夫人周氏一共育有三子一女。 如今继承了公府爵位的正是老夫人周氏的嫡长子萧承忠。萧承忠娶了一位大夫人,后来还纳了两位姨娘。大夫人沈朝芸一共生育了二子一女。 二房是嫡次子萧承凛,三房四房五房皆是庶出,六房便是嫡幼子萧承毓,七姑娘萧玥秀已经出嫁。 其中六房最是人丁单薄,只有六爷萧承毓一人。听闻几年前萧承毓的亡妻姜氏意外被北狄人掳了去,活生生被北狄人虐待惨死。从此萧承毓心灰意冷,鳏居伊州,以军营为家,如今年过二十七也未续弦再娶。 姚蕴三人成了老夫人正式收养的表姑娘和表郎君,少不得正式拜见镇国公府如今的当家男主人,镇国公萧承忠。 老夫人和萧承忠坐在正堂中间的上座,而大夫人沈朝芸则坐在左侧上首。 萧承忠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不过常年在军营磨砺厮打,不曾疏于锻炼,因此看上去比寻常人要健壮年轻几分,精神健铄,一身凌然正气,声音浑厚有力。 大夫人沈朝芸是当朝太子太傅沈霖的嫡三女。沈家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是在长安根基牢固的文人清贵人家。虽然沈朝芸已经年过四十,不过养尊处优,保养得宜,身材丰腴,一副贵气逼人的作态。 不知为何,姚蕴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锐利,似乎还带了些许敌意。 她领着姚薇和姚茂恭敬地朝上座的老夫人和镇国公敬茶。 萧承忠慈眉善目地看着她们,连声道好:“好好好,如今家中的孩子都长大了,有薇姐儿和茂哥儿陪陪母亲,常常给母亲解解闷,也是极好的事情。” 萧承忠赏了姚蕴一支名贵的羊毫毛笔,又给阿薇和阿茂赏了两只金汤匙。众人眉开眼笑,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 此时,沈朝芸阴阳怪气的高傲声音突然响起:“姚大娘子,听闻你如今是寡居之身,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堂内众人皆是微微一怔,萧承忠更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像是故意警告给她听的。 姚蕴在心底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夫人为何一直不得宠了,因为不知变通、口不择言呀!听闻萧承忠早与她渐生嫌隙,如今愈发厌弃她,另一边却愈发独宠三姨娘方宜柔。 她恭敬地朝她微微施礼,娇声道:“夫人安康,回夫人的话,小女的夫君在赴京赶考的路上不幸坠河溺亡,如今小女寡居已有两年半的日子了。” “哦,原来如此,想来姚娘子很快也要再嫁人了吧。”她冷声道。 姚蕴察觉到她意有所指,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难道是在怀疑自己想要爬上萧淳的床榻做个四姨娘吗? 老夫人悠悠然打断她的话,朗声道:“芸娘,秀清今日还发愁着写字的功课呢,你作为阿娘,多上点心收收她的脾气秉性,快去瞧瞧她吧!” 沈朝芸不敢反驳,侧着脸多觑了她两眼,慢悠悠地离开了。 待她离开后,老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近日来,镇国公府日渐热闹起来,听闻久未归家、征战沙场的萧家六爷终于要回家了。萧承毓带领萧家军在伊犁河地区大破北狄,重新收复了三十年前丢失的伊州和西州大片地区,圣人龙心大悦,已经提前给镇国公府送来了重重赏赐。 就连隐月阁也收到了老夫人院里送来的赏赐。 老夫人身边的刘妈妈亲自送来了几样名贵之物。有一套精致的珍珠瑬银耳环和发簪,两匹绢丝布,竟然还有一匹昂贵的菱花纹金丝蜀锦,让她很是惊讶。 刘妈妈笑吟吟说道,老夫人看表姑娘她们几人穿着有些朴素,已经命人去缝制几件新衣裙了。刚好圣人赏赐了新绢布,连忙命她送来,老夫人是真心实意地把他们当做自家的表姑娘和表郎君,都是自家人,尽管收下就好。 姚蕴领着阿薇和阿茂恭敬道谢。她正收拾着几样物品,院子外突然一阵骚动,阿薇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喊道:“阿姐,有、有人来,她很生气......” 姚蕴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一个穿着烟粉色衣裙的年轻娇俏小娘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脸色泱泱不虞,不爽道:“人呢?怎么还不出来迎接我?这传说中矜贵可怜的表姐姐呢?” 姚蕴反应过来,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里,能够如此豪言壮志、放肆无礼之人,应该就只有是大夫人沈氏一把年纪、拼了老命才生下来的,被全府上下都捧在手掌心上呵护疼爱的九娘子萧秀清了。 她站在回廊处,目光一凌,眼中透着莫名的渗人阴寒,不过转瞬即逝。 随即她恭敬地垂手低头行礼:“九娘子安好,正是小女,小女是姚蕴。” 萧秀清睥睨地盯着她,顺道围着她绕了一圈,冷哼道:“你就是祖母莫名其妙收养的娘子,样貌平平,身姿平平,也不过如此嘛?祖母凭什么给你送了一匹蜀锦,就连我都只有一匹如此昂贵的蜀锦?” 姚蕴心下一惊,恭敬胆怯说道:“回九娘子的话,方才刘妈妈确实是送来了几样珍贵之物,可惜小女出身于穷乡僻壤,没见过什么世面,并不识得哪一样是名贵的蜀锦。九娘子来得正好,不如请九娘子教导小女好好鉴别一番,九娘子是高贵之人,知书识礼,见多识广,小女定能获益匪浅,感恩戴德。” 此话一出,萧秀清的脸色当即缓和了许多,看在她温和谦卑的份上,便是教教她也无妨。她不自觉地撇撇嘴,骄傲道:“好吧,那本娘子就勉为其难教教你吧,你去把东西都拿出来......” 姚蕴佯装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模样,认真请教她关于首饰和衣料的知识,时不时装傻充愣,哄得她缓一缓脾气。 姚蕴见她面色缓和,麻利地从一侧的木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八角形木盒子,双手往前奉上。木盒子简朴素雅,上面简单镌刻了两朵茉莉花瓣的样式。 第五章 续弦 “多谢九娘子的谆谆教诲,小女获益匪浅。以此礼相赠,还请九娘子莫要嫌弃。” 萧秀清并未接过她手中之物,满脸写满了嫌弃,爱答不理道:“哼,本娘子什么名贵之物没见过,要你这破烂盒子作甚?” 她莞尔一笑,灵巧地打开了八角盒子,里头竟然是白滑滑、清香扑鼻的妆粉。 她柔声道:“九娘子,这是小女自制的白泽珍珠粉,不似市面上寻常的妆粉,小女取祁连深山里的天然益母草和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再以清河里的野生蚌粉入膏,这妆粉的粉质更加细腻光滑、不易黏糊,而且在阳光照映之下,妆面还会微微闪动着珠光色泽、莹莹透亮。九娘子可愿意一试?” 这天底下的女子哪有不爱美的道理!萧秀清目光灼灼,拉着她连忙在一旁的铜镜妆匣前坐下,跃跃一试。 不过片刻,姚蕴亲自为她画好了妆面。她的肌肤更加白泽细腻、吹弹可破。而且在光线映衬下,微微珠光闪烁,流光溢彩,果真比长安最好胭脂铺里的妆粉还要好上好多。 对于这些高门贵府之内矜贵骄傲的小娘子,高高捧着她们阿谀着她们肯定是没错的。萧秀清被她哄得喜笑颜开,甚至得到了长安娘子们目前都还买不到的限量白泽珍珠粉,离开之时热忱地拉着她的手臂,竟然还有些依依不舍。 送走了萧家九娘这尊大佛,姚蕴的丽眸越发深沉,心底五味杂陈。 老夫人周氏此时坐在堂前,目光幽沉。方才刘妈妈已告知她,一向心高气傲的秀清是如何气急败坏地跑进隐月阁,又是如何喜笑颜开、亲昵愉悦地离开那处的。 这姚蕴,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有些手段,看来姚娘子一直都在悉心栽培她,没有辜负那人的托付。她思忖一番,看来要想个名正言顺的法子把她留在府里才好。 她沉声问道:“刘妈妈,你觉得姚大娘子如何?” 刘妈妈是从小跟着她长大嫁人的,最是忠心耿耿、纵横谋略。 刘妈妈站在她身侧,如实回道:“知人善察,心思缜密,谦卑有度,可以留用。” 老夫人微微颔首,颇为认同道:“如何留下她才好?” “夫人,从古至今,姻亲缔约最为牢固。” 老夫人宛然一笑,却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要不然也能在府里给她寻个好亲事。” 李妈妈走近她身边,附在她耳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老夫人沉思片刻,眉头纾解,终于点头首肯。她命刘妈妈亲自去操办此事,也算是解决了大房里的一桩难事。 沈朝芸原本是特意让萧秀清去试探一番姚娘子的态度的,顺道灭灭她的威风,让她不敢有丝毫的痴心妄想。不曾想九娘满心欢喜地回了屋子,滔滔不绝地夸赞手里新得的珍珠妆粉,还不停地替那姚娘子说好话。 沈朝芸暗自心惊,这姚蕴还当真有些厉害。 无涯书肆很快便传来了好消息。月下美人图一经寄售,无涯书肆顿时名声大噪、客似云来,纷纷前来观赏这一副名作。很多达官贵人出高价竞拍此画作,最终以九百七十钱一锤定音。姚蕴挣得了在长安城的第一桶金。 无涯书肆的掌柜更是对姚蕴这位小郎君爱戴敬羡,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呵护,只求他常常送画过来。 姚蕴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枕石先生的画作之所以名贵,不仅是因为画作的手法精巧,别具一格。更是因为枕石先生画作的数量珍稀、不可多得。 她一点都不着急也不贪心,一年卖出一两幅枕石先生的画作,再加上她所作的前朝名家仿画,顺道还有凉州的胭脂铺子生意,已经足够她们三人一年富足畅意的生活了。 九月初六,重阳佳节来临之际,萧家六爷萧承毓终于回到了镇国公府。 老夫人激动万分,早早几日就已命人在前院备好几桌洗尘宴,全府上下整装以待,恭敬迎接六爷凯旋回府。 姚蕴是老夫人周氏这边的远房亲戚,自然不在受邀之列,她乐得个清闲自在。不过她们也是沾了几分喜气的,今日的饭菜格外丰盛,有东大街荣昌楼的烧鸡烧鸭,还有西边钟楼齐芳斋的五色糕点,阿薇和阿茂皆是吃得津津有味。 还未入夜,前院热热闹闹的丝竹之音和人潮喧嚷戛然而止。姚蕴还有些纳闷,这洗尘宴怎么如此早就结束了。 “蕴娘,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姚蕴远远就能听到萧秀清哼哼唧唧的怨言怒火,近日她常常来隐月阁寻她谈心解闷。 “宴席怎么如此早就结束了?又是何人惹恼了我们九娘呀?” 萧秀清随手往大理石桌上扔下了几样物件,自顾自地坐下来,单手撑着下巴,骄纵不满道:“哼,我那六叔实在是不解风情,寡淡至极,难怪这么多年都只能做个鳏夫。方才祖母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起续弦之事,他竟然冷着脸回了屋,连公主殿下的脸都不给呢!” “公主,这与公主有何关系?”她好奇问道,顺道倒了杯温茶给她顺顺气。 “蕴娘,你有所不知呀。听闻我那六叔曾在伊州救过永安公主一命,永安公主如今年过二十五,正好也是寡居之身,便私下里派嬷嬷来探探祖母的口风。不曾想祖母还未把话说完,六叔他就拂了脸走了,这宴席也就不欢而散了。” 永安公主李玉岚是当今圣人的同胞妹妹,天资聪颖,行事果敢,待人亲善,听闻世人皆称其“有则天圣帝之才智,无则天圣帝之野心”,在朝廷和民间皆颇得名声。 “罢了罢了,不提公主也罢。而且六叔多年未归家,他竟然就送我一堆字画书帛。什么胭脂水粉、地道美食都不给我带回来些,真是气死我了。” 姚蕴温声软语地哄着她,顺手拿起散落一桌子的书画卷轴,目光一亮。 在卷轴下边竟然有一摞白色帛锦。她轻轻揉捏了一番,灰丝杂质少,走线整齐,用料上乘,是专门用来作画的名贵帛锦,她顿时有些手痒。 第六章 婚配 其中一幅卷轴竟然还是吴道子的《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三百里的旖旎山水风光,被他描绘得恢弘大气、气势绝然,果真是大家手笔。传闻《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图》在平史之乱时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不曾想竟然是落到了这位萧家六爷的手里。 “九娘子从前可是爱绘画的?” “当然会,夫子从前还夸过我颇有绘画天赋呢,不过我就是懒得画,不想画。” 姚蕴取过帛锦,莞尔一笑:“你六叔还是很挂念你的。此帛锦金贵,是画画的上称布料,应该是你六叔特意为你挑选的。” 萧秀清撇了撇嘴,娇声道:“蕴娘,你到底是站我这边还是我六叔那边的?” 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宽声安慰道:“好了好了,好九娘,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若是不愿画,可愿让我试上一试?” 萧秀清倏然抬眸,满脸震惊道:“蕴娘,你还会作画?” 姚蕴不禁抬眸望向前头灯火通明的前院,若有所思,悠悠说道:“从前的某一日,我们村里来了一位隐居的先生,我见识浅薄,听他讲古论文、书法绘画,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学识渊博、光风霁月之人,我敬仰他,死缠烂打地跟着他,缠着他教我读书写字、鉴书作画,所以我也学了几手,不过笔法拙劣粗鄙,还请九娘多多海涵。” 萧秀清万分好奇,命下人速速取来丹青颜料和画笔。 姚蕴卷起双臂的衣袖,取过桌子上的一只全新的名贵羊毫画笔,手感轻便顺手,果真不同凡响。 “你的六叔可有喜欢之物?” 萧秀清冥思苦想一番,无奈地摇头晃脑:“六叔他向来沉默寡言、不近女色,应该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吧,若真的要说喜欢,应该也只能是行军打仗、骑马杀敌了。” 姚蕴思忖一番,用画笔沾过丹青颜料,从容下笔。 寥寥几笔,挺拔修长、清风道骨的竹子跃于帛锦之上,竹子上的细短枝叶微微摆动,宛若清风徐来、傲然独立。 她眯了眯眼,又顺带在竹子一侧添上了几笔。是一只灵动小巧的金甲虫子,此时这只小虫子歪歪斜斜地伏趴在竹子上,蠢蠢欲动,更为竹子增添了几分生机灵动之气。 萧秀清虽然不是书画大家,也能看出她的笔法苍劲有力,绘画线条灵动自然,画功的确不错。 姚蕴放下画笔,满意地笑了笑:“九娘,你可愿来提个字?若是你亲自送给六叔,他定然会很欢喜。” 萧秀清撇了撇嘴,勉为其难道:“好的吧,蕴娘,那你说写什么比较好?” 她想了想,双眸有些黯淡,恍惚低声道:“何须问生死,有竹报平安。” 何须问生死,有竹报平安。 她曾经也是这样亲自送别她的先生的,可是她爱慕眷念的先生却抛下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萧秀清目光一亮,连忙认真下笔。她满意地笑了笑,六叔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镇国公府内谣言渐起,传闻那位新进府的表姑娘就要成了国公爷的四姨娘了。国公爷四十多岁,表姑娘不过十七岁,当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谁恨谁羡呐! 府里的下人们心底里既唾弃辱骂姚蕴,面上又不得不对她多了几分敬重。 这一日,大夫人沈朝芸红肿着双眸,哭哭啼啼地领着帕子,装模作样楚楚可怜地进了葳蕤院。 “母亲,我当真、当真不愿再为大郎纳妾。若是再为他纳妾,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沈朝芸听了自家覃妈妈的话,决定先下手为强,佯装撕心裂肺的惨苦模样先告状,欲要堵死老夫人的路,让老夫人无路可走。 老夫人周氏看见她如此模样,面色顿时不虞。 刘妈妈见状,连忙扶着身前哭丧着脸的沈朝芸起身,温声宽慰道:“大娘子这是作甚,莫要着急,老夫人这是在为大娘子解决最焦心的难题呢。” 沈朝芸一怔,连忙起身,假惺惺地抹了把泪,悻悻然坐在一侧的胡椅上:“母亲,是、是儿媳唐突了。不知母亲有何妙计能为儿媳解决难题?” 老夫人周氏抚了抚额,叹了口气道:“芸娘,你如实回答我,你觉得姚大娘子如何?” 沈朝芸身形一怔,拽着锦帕的肉乎乎肥手生硬地滞留在半空中,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只能磕磕巴巴道:“好、挺好的,可、可是母亲呀......” 老夫人不留给她丝毫反问质疑的余地,断然道:“你莫要打断我的话。我思前想后了许久,姚娘子性子温顺、谦卑有度,而且最重要的是身段也不错,生养应该不是难事。嫁入我们国公府也是件稳妥的事......芸娘呀你看如何?” 沈朝芸慢悠悠地反应过来,紧蹙的八字眉终于舒展开来,笑盈盈道:“母亲,此事、此事甚好甚好,儿媳都听母亲您的。” 沈朝芸哭哭啼啼地进了葳蕤院,却是喜笑盈腮地回到了栖云院。此时就轮到三姨娘方宜柔有些惴惴不安了。 翌日午后,沈朝芸即可派人来寻姚蕴过去。 姚蕴换过一身烟灰蝴蝶兰的素色衣裙,跟着一位小丫鬟来到栖云院。 沈朝芸已经在院子凉亭里饮着茶,品着点心,赏着明媚的金黄秋景,甚是悠闲自在。 她甫一看见姚蕴款步而来,不似从前那般敌意,反而粲然而笑,热情地招呼着她坐下来。 “姚娘子,快快坐下,这是新到的武夷红袍新茶,快尝尝味道如何?” 姚蕴恭敬行过一礼,举止端庄得体。她轻轻取过茶碗,抿了两口温茶,谦逊说道:“小女第一次饮这武夷红袍,虽然不善品茶,只觉得茶香清冽,顺滑不涩,饮后唇齿留香,想来应当是好茶。大夫人您一向是品茶的高手,小女菲薄,还请夫人您多多指教。” 沈朝芸细细地打量了她两圈,满意地点点头,她是母亲家的人,定然是会向着自己这边的。而且她态度谦卑,举止得体,应该不会是惹是生非之人。 “姚娘子,你过谦了。捣茶品茶皆是有模有版的道艺,日后有机会努力学习便好。姚娘子呀,我听母亲提起过,你也是个可怜人,如今你已经快守了三年的寡,不知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第七章 登场 姚蕴在心底冷冷讪笑,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么快就在她身上打主意了。 她乖巧地垂下头,佯装成懵懵懂懂的天真无邪模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女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如今小女别无他求,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守在阿弟阿妹身边,看着她们平安长大便好。” 沈朝芸过分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姚娘子呀,如今你也不过是十七年华,还年轻着呢,日后还有很多的好日子。我这不就给你带来好消息了嘛?” 姚蕴抬眸看她,面色微红,宛若小白兔那般惊慌失措地红了双眸,使劲挤出两滴玉泪,娇弱道:“小女、小女不明白,还请大夫人您明示。” 她笑盈盈道:“母亲可怜你孤苦一人,还要劳心劳力抚养弟妹长大,这不是长久之事。正好大爷的第四子泓哥儿也是鳏夫,泓哥儿两年前亡了妻,可怜的孟氏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泓哥儿的年纪只比你大了三岁,二人最是相衬的。虽说泓哥儿是庶出,不过他如今已是八品的宣节校尉,日后若有国公府的一路提携,这升迁也不是什么难事。姚娘子,你看这门亲事如何?” 姚蕴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让她嫁给萧淳做他的的四姨娘,她微微安心下来。 她取过绣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佯装激动且娇柔的模样,柔声道:“大夫人,小女出身卑微、寄人篱下,本就不敢再奢求什么,老夫人和大夫人您还亲自为小女拣择了这门好亲事,小女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请受小女......” 她连忙起身要跪下行礼,生生被沈朝芸拉住手臂。 “哎呦,莫要行此大礼,日后你可就是我的好儿媳了。” “多、多谢大夫人。” 待姚蕴离开后,沈朝芸复又坐回到檀香木椅子上,面容却不似先前那般慈眉善目,嘴角反而噙起一抹得意洋洋的阴寒笑意。 这萧时泓可是三姨娘的宝贝儿子。方宜柔那贱人一直都最得国公爷的宠爱,自从萧时泓的原配难产而亡,方姨娘便费尽心思要为他另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顺带可以提携那庶出小子一番,萧承忠也是如此期盼的。如今老夫人亲自定下了此婚事,任凭那贱人再怎么折腾也得老实接受着。 这姚蕴出身乡野,身份卑微,若是嫁给萧时泓,定能好好将那贱蹄子气得折腾一番,若是在国公爷面前闹了脾气,甚至失了宠就更好了。而且母亲说这姚娘子还有些手段,若是婆媳二人吵得不可开交,这狐媚子便是再也没有心思来勾引国公爷了。这门亲事真是一箭三雕,全合她心意呀! 回到了隐月阁,姚蕴的温柔脸色才阴沉下来。她早已听闻这萧时泓的生母方姨娘是萧淳的宠妾,向来与大夫人不和,这是要把她推出去成了出头鸟,被迫成了他人手里的利剑棋子呀! 不过目前最要紧的是要长久地留在镇国公府。嫁人,还是嫁给萧家人,如此一来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留在镇国公府了,阿薇和阿茂也能一直留在镇国公府。于她而言,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九月初九,重阳家宴。 大夫人亲自邀请她出席今夜的家宴,而且还命下人送来了三套新衣袍。 姚蕴明白她的用意,若是有幸入得了萧时泓的眼,她嫁进去也会轻松一些。 她主动换上了一套烟粉色菱花纹的齐胸襦裙,略施粉黛,梳了个近日长安娘子间流行的垂云髻,还在发髻上别了一只瑬银珍珠蝴蝶样式的发簪。姚薇和姚茂也换上了新衣袍,两人安定下来,吃得好睡得好,不过半个月就已经白胖圆润了三四斤。 她领着姚薇、姚茂和婢女绿芍前往前院正堂,行至半路,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古怪的声音。有人在唤她,而且是一个男人! “姚、姚娘子,请、请留步。” 她回过头去,将阿薇、阿茂和绿芍护在身后,往前探身,只见一侧的斑驳幽黑树荫下,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郎君。 此时树荫下的郎君也往前迈了一步,半暗半明的清秀脸庞豁然开朗。虽然不是风清月朗、皎若明月之貌,不过他的长相端正凌然,也是堂堂中人之姿。他此时似乎有些忐忑不安,脸色微红。 姚蕴朝他微微施过一礼,柔声道:“郎君好,不知郎君有何要事?”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后脑勺,面容娇憨可亲,低声道:“姚、姚娘子,我、我是萧家四、四郎萧时泓。” 她微微一愣,低下头娇软问候道:“见过四郎,四郎安好。” 他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只觉得她面若桃花、粉腮玉颊,比起亡妻孟氏好看许多,不似孟氏那般蛮横无理,声音也很是清冽悦耳。 “大、大夫人已经与、与我说了婚事,我、我有些好奇,便想着或许、许能够在、在此处等到你。” 姚蕴莞尔一笑,柔声问道:“四郎,小女脸上可是有何污渍,你为何一直盯着小女看?” 萧时泓呆怔住,有些意外她会如此大胆回问他,激动道:“好、好看,姚、姚娘子真好看!” 她娇羞地低下头,故意拎着秀帕子,欲盖弥彰地遮住半张脸,娇软笑道:“四郎,如若再不走,我们可是要迟到了。” 他才反应过来几人已在此处呆了许久,怕是要晚入席了。 他面上又酡红了几分,老实巴交道:“好、好的,姚娘子,我们快、快走吧!” 姚蕴笑了笑,先行一步。她有些意外,原来这位萧时泓还是位娇憨老实的校尉,可惜说话有些结巴。嫁给他也许不是什么坏事,或许能过上相敬如宾、以礼相待的和顺日子。 姚蕴领着阿弟阿妹落座于堂中的最后一桌。她时不时能感受到左前侧传来的灼热目光,她微微抬眸,只见前头的萧时泓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面容酡红。可是同一侧也有另一道刺眼的寒光,是方姨娘在冷眼发狠瞪她。 她淡定从容地侧过身,不再理会前头的纷纷扰扰,忙着喂阿薇吃热乎乎的鲍鱼粥。 后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位活泼好动的小娘子小郎君低声念叨道着六叔什么的,想来应该是萧家六爷来了。 第八章 重逢 身旁有一高大健壮的人影巍然走过,片刻之后,便听到前方响起男子清朗泠然的声音。 “母亲安康。” 老夫人周氏很是欢欣雀跃,安心道:“六郎来了,快快坐下来......” 姚蕴不禁蹙了蹙眉眼,只觉得这郎君的声音似乎似曾相识。 她微微抬眸,往前眺望去,握着瓷勺子和瓷碗的玉手猛地一抖,热粥洒落,烫得她的手指红肿,更是烫得她胆颤心惊。 竟然是那一夜,红烛暖帐下的那位邋遢粗野的将军! 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缬织祥云暗纹锦袍,腰间系着暗橄榄绿的白脂节腰带,体型挺秀高颀。他面上的厚重胡须荡然无存,面容整洁清冽,一双朗目如双瞳剪水,当真是风清俊朗、威风凛凛的神武将军。 “阿、阿姐,喂我......” 姚薇的稚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连忙低下头。 “好,阿薇莫急......” 姚蕴尽量侧过身低着头,只希望他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此处就好了。 可惜她并没有看见,前头正襟危坐的萧承毓已经往此处多觑了两眼,嘴角噙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谑笑。 前几日,九娘兴高采烈地带着帛锦来送给他,还说是她亲手所作。他一眼便看出端倪,虽说九娘的书画笔法不错,可是能够画出如此清冽之竹的人的技艺必定更高一层,心思灵巧,手法精妙。他稍一打听,便知这画出自这位新入府的表姑娘之手。 昨日午后,他往老夫人屋里去时,远远便瞧见一位小娘子急匆匆地往栖云院走去,他目光一凌,惊觉竟然是她。 老夫人身旁的刘妈妈忽然来到她身侧,笑吟吟道:“姚娘子,老夫人寻你过去呢。” 姚蕴一怔,自知无法逃过此劫。她净了净手,深吸了口气,端庄起身跟着她前去。 老夫人周氏亲昵地拉过她的手,朗声说道:“阿蕴,快来,你到府上来的时候六叔还未归家,这应是你第一次见到六叔,与六叔道声好。” 姚蕴恭敬地低着头,嘴角使劲挤出一个娇柔纯真的笑容,恭敬道:“六叔安好,小女是姚蕴。早已听闻六叔是杀北狄驱鞑虏的真英雄,今日有幸亲眼所见,小女当真万分景仰敬佩。” 萧承毓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经意多瞅了一眼她那双白皙修长的玉手。一想到这一双妙手既能爽利作画,也曾为他做过那种极乐之事,竟然莫名让他心驰神往。 他面色不变,漠然道:“姚娘子好。” 老夫人周氏向来不喜他冷漠寡言的态度,加上从前北狄掳走和残忍杀害姜氏的噩耗,长安城里与他门当户对的娘子们都不敢再嫁给他。如今永安公主有意,却还是被他断然回绝。 她无奈道:“六郎,姚娘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是个可怜人,你可要好好关照才好。” 好好关照,这是肯定的。他朗声回道:“母亲放宽心,母亲家里的亲戚,六郎必定好好关照。” 这寻常普通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姚蕴却觉得听出了些古怪不明的意味。她心底冷得发颤,脸上的假笑僵硬得无法动弹,头更是疼得厉害。 一场重阳宴席,吃得她索然无味、心惊胆战。 翌日午后,姚蕴打听过萧承毓已经下朝回了褚玉院,她换过一身素色衣裙,特意抹了个黯淡憔悴的妆容,拎着装着点心的食盒,慨然前往,决定负荆请罪。 褚玉院的小厮萧安正好在院子里的草堆打瞌睡,突然被一个小娘子给轻轻拍醒。 “小郎君安好,小女想求见六叔一面,还劳烦请小郎君通传一声。” 萧安打了个哈欠清醒过来,记起来这位小娘子是昨夜刚与六爷打过照面之人,昨夜老夫人还特意叮嘱过,他不敢耽搁,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往屋子里走去。 片刻之后,萧安笑吟吟地跑了出来,热情地迎着她进去。 姚蕴微微垂下头走进了屋子,便看见穿着青玉色宽袖常袍的俊秀郎君斜倚在贵妃榻上,慵懒随意地翻着一本兵书,眉眼都不曾抬起过。 她往前走了几步,屈膝跪地,恭敬地行过一礼,坦然道:“多谢六叔愿意见小女一面,小女不胜感激。”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拿出第一层光滑如雪的白玉酥。紧接着打开第二层,从中取出一个碧湖色的刺绣锦囊,她双手举过头顶,言辞恳切道:“六叔,小女今日是亲自来请罪的。当时是形势所迫,小女不愿阿妹阿弟流离失所、受苦挨饿,情急之下偷了六叔您的银两和玉佩。请六叔您再宽限小女一些时日,小女定会将银两双倍奉还。” 身前的男人并未回话,随手取过她递过来的锦囊。萧承毓掂量了了几下锦囊里的玉佩,眯了眯眼盯着身下之人,沉声问道:“可有别人见过此物?” 她恭敬回道:“回六叔的话,小女此前被盗贼偷走了所有钱财,因此这个锦囊小女一直收得严严实实的,未有他人见过。” “如若我没记错的话。这里面共有四百贯钱,不知姚娘子如何还给我?” “一个月内,小女必双倍奉还。” 萧承毓伸出大掌,再次触上她白皙光洁的下颚,顺手摩挲回转了几下,这温热娇软的触感竟然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一双如小鹿乱撞般楚楚可怜的棕色丽眸正被迫抬眸与他对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可以原谅你,十五日内,八百钱,一分不可少。” “好、好的,多谢六叔。”她只能暂且答应下来。 八百钱,若是在凉州,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如今在长安,却是一笔大数目。她有些后悔月下美人图是二八分成了,她手里头如今只有两百贯左右的余钱。 待小娘子出了院子,他的眼眸越发深沉狠厉,当即命人隐秘地跟着她。 这位小娘子虽然出身卑微,可是望向他的眼神却坚定自持,谈吐举止间毫无惧色。还有那一幅独竹图,笔法苍劲、清冽有力,定然是有高人教导、苦练多年的高深绘画功力。 第九章 难堪 姚蕴匆匆回到了隐月阁,觉得还是亲自去一趟无涯书肆为好。不过这一次,她却是直接穿着女装衣裙出了门。 她慢悠悠地在东大街上闲逛着,时而看看眼花缭乱的胭脂水粉,时而看看稀奇古怪的街头杂耍,甚是悠哉悠哉。 来到一处人潮密集的胡人杂技地盘,她故意钻进汹涌呐喊的人潮之中,霎时就不见了人影。 两位武功高深的侍卫呆愣在原地,不曾想竟然被一个小娘子给糊弄了。 无涯书肆。 “掌柜的,不知近日什么画作比较值钱,我有些手痒,欲要找点活计练练手。虽然比不上我家三叔的技法,不过也是绰绰有余的。”一身邋遢男装打扮的姚蕴悠闲地喝着茶,坦然问道。 掌柜当即明白过来,他往前贴了贴,小心翼翼地多觑了几眼门外,低声说道:“小郎君,你有所不知,圣人的寿辰将至,圣人一向喜爱文墨笔画,近来朝中之人纷纷重金求画,都想要一博圣人的欢心呢!” 她眯了眯眼,往前侧过脸低声道:“掌柜,不知前朝顾恺之的《庐山图》如何?” 掌柜当然欣喜万分,万分赞许道:“必然是极好的,长康先生的这幅真迹已佚,若是小郎君能描摹得惟妙惟肖,就算不是枕石先生的画作,应当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前朝画绝顾恺之的几幅真迹早已遗失多年,不知所踪。那是因为都藏在她凉州的小山村里了。每一年的生辰,先生都会亲自送她一幅名家画作作为她的生辰礼。 回到了镇国公府,姚蕴便开始潜心作画了。她过目不忘,反复品鉴过此画,何况《庐山图》是先生送给她的及笄礼,她自然珍爱万分,一笔一画都记忆犹新。 长安城里,秋风萧瑟,月明当空。 某一处偏僻荒凉的私宅。 屋中之人坦然安坐,左手握住茶杯,右手轻敲石桌缄默不语,似在沉思考量。男人穿着一身烟灰色的素色宽袖道袍长衫,他的面容清朗俊逸,目光温润如玉,自然增添了几分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神仙气息。 许久之后,他终于幽幽道:“李淳,查明她近日为何急需用钱。再寻个识货惜画的人买下她的画作,若是事出有异,速速来报。” 前头的下属得了指令,轻轻一跃便再无踪影。 屋中之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亲手养育、悉心教导的小娘子,羽翼渐丰,似乎要逃出他的手掌心了。 这一日,云揺院递来了请帖,是方姨娘亲自邀请她前去饮茶。 第一次见未来的亲婆婆,姚蕴换过一身淡色的新衣裙以示尊重,领着绿芍一同前去。 快到云揺院时,不知从何处突然跑出来了两位冒失小婢女,其中一位婢女没拿稳手中的污水桶子,脚一踉跄,满满一桶的肮脏污水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精明无情地朝姚蕴二人倾泻而下,姚蕴的半身衣裙都沾满了淤泥黄水和惨败枯叶,甚是狼狈。 姚蕴看着跪在地上惊慌失措、苦苦求饶的两位小婢女,心底冷笑,原来是这一出好戏在等着她呢! 两位小婢女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如今她还未正式过门,若是她当真拿着身份严厉责罚了二人,怕是会在府里落下个刻薄阴损的名声。 她重新挂上了一个明媚温和的笑容,宽声安慰道:“我无事,你们二人快起来去清理一番,冬日寒冷,若是不甚感染了风寒可就糟了。” 两位小婢女听了话,眼神闪烁,胆战心惊地跑开了。 绿芍看着她半身的污迹,慌张道:“大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呀?” 姚蕴笑了笑,伏在她耳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片刻之后,姚蕴挺直腰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云揺院,方姨娘已在院子里恭候她许久,一副看好戏的猴腮嘴脸。 院子里的下人看见她衣裙上大半身都是污秽之物,忍不住掩面轻笑,面露俾倪不屑。 “哎哟喂,我还以为姚娘子不愿给我这个姨娘一个面子呢?时间都过了多久了,怎么如今才来呀?”她的朱唇微启,娇声软语中却格外透着阴酸刺耳。 姚蕴恭敬地俯首行礼道歉:“方姨娘安好,方才在路上突遭意外,小女不愿耽搁时间,只好先前来问安。小女能与姨娘相识是小女天大的福气,小女自然是万分敬仰姨娘的。” 方姨娘撇了撇嘴,不悦道:“哼,姚娘子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说你迟到就算了,还穿着满身污渍的衣裙来看我,你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姨娘放在眼里吧?唉,今晚我就要告知大爷......” 姚蕴瞥见绿芍已来到她身旁,她打断身前之人怒气腾腾的絮叨,柔声道:“姨娘,小女自愿脱簪请罪,还请姨娘消气。” 她抬起双手,毫不迟疑地摘下了发髻上的两只素色发簪,随后脱下了鞋袜,双膝匍匐在地,静默请罪。绿芍亲自为她后背搭上了一件黑色斗篷。 周围看热闹的几位下人皆是大吃一惊,识趣地咽了笑意垂下了头。这姚娘子态度谦卑,恭敬诚恳。而且作为一位女子,当着院子里下人的面脱下鞋袜已经是极具侮辱性的惩罚。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了。 姚蕴镇定自若,淡然处之,就像是在做一件最寻常普通的事情。姑姑刚收养她的时候,家中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带着她四处奔波讨生活,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多了去了。这些高门大户里娘子间的明争暗斗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丝毫不足为惧。 方宜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本只想让她出个丑,坏掉她宽厚温顺的名声,在萧承忠面前顺道哭诉她不敬长辈的大罪。 没想到这姚娘子竟然能够如此放下身段和面子,若是她仍旧不依不饶地让她跪着,便成了她霸道蛮横不讲理的错了。日后老夫人或者沈朝芸都可以拿此事来大做文章,得不偿失呀! 她尴尬地轻咳了几声,冷漠道:“看在姚娘子知错能改、诚心诚意的份上,这次姨娘我就不追究了。你赶紧回去吧,若是感染了风寒,姨娘我可担待不起。” 第十章 遇险 方宜柔取过手帕抹了抹嘴,扭着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腰肢进了屋子,不再搭理跪在屋外的姚蕴。 姚蕴被绿芍搀扶着起身,楚楚可怜地倚在她身上,一瘸一拐地慢悠悠走回去。她故意放慢了步子,踉踉跄跄的,若是越多的人瞧见她如此可怜模样,谣言越大,她的把握才会更大几分。 翌日,姚蕴命绿芍将她感染风寒、重病在床的消息散播出去,又将昨日方姨娘的种种作为散布出去,特别是要在云栖院添油加醋一番。 一大清早,沈朝芸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笑得她腰上的赘肉都跟着颤颤抖抖。她终于拿捏住了方宜柔的把柄,当然要借此由头好好管制一番那骄纵无礼的贱女人。 这一日,待萧承忠下朝归家,沈朝芸主动前来国公府大门迎接他,体贴入微地迎着他入了云栖院。 她难得主动替他更衣,见缝插针娇柔道:“大爷,你可有听闻姚娘子今日感染了风寒,郎中说病得有些严重,定要好好修养才好。” 萧承忠皱了皱眉,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思及母亲很是喜欢姚娘子,而且不日也将成了自己的儿媳,他顺口关心问道:“怎么会病得如此重?你可有送些补品过去?” 沈朝芸这一次认真听了覃妈妈的话,故作忧思难解的模样,看向他的深情目光里多了几分犹疑,欲言有止。 萧承忠看出了她的为难,不假思索道:“怎么?姚娘子重病难道事出有异?” 她终于为难吞吐道:“大爷,其实、其实此事与方姨娘有些关系。不知姚娘子因何得罪了方姨娘,方姨娘竟然、竟然......” 他轻挑眉头,不耐烦道:“把话说清楚。” “方姨娘竟然要姚娘子脱簪请罪。听闻姚娘子被逼着当着众人的面解了簪子、脱了鞋袜,在冰冷的石子地板上硬生生跪了一个多时辰。母亲知道此事后也有些恼怒,若是国公府的姨娘都如此嚣张,日后传出去,怕是会有损国公府娘子们的声誉。我不敢擅自责罚,特意前来问问大爷,这可该如何处置?” 萧承忠抿了抿唇,面色不虞,若是连母亲都插手了,他也不好再放纵不管。 “内宅之事你做主,柔娘的确是做错了,略施小罚就好。”他理了理新换好的长袍,正要迈步往云摇院走去,可是想到方才自己才做的决定,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还是回头往书房走去了。 今日一大清早,云揺院就被沈朝芸带来的人马给牢牢封住了,就连七娘萧秀盈都无法出门向阿耶哭诉求情。待到月上中天,责罚就爽利下来了。方宜柔被罚关禁闭五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且还得潜心抄写三遍《女戒》以示诚心改正。 她愤愤不平地抄写着《女戒》,心中对沈朝芸和姚蕴的埋怨憎恨又堆积了几分。 而此时,姚蕴正在屋子里如痴如醉地作画。她以感染了风寒为借口,连日来卧榻修养,闭门不出。其实她精神好得很,不出八日,描摹的《庐山图》已经跃然于画纸之上。 《庐山图》是历朝历代以来山水画的始祖,蕴育了前朝魏晋时代文人墨客的傲然风度与独立情怀。描绘青山的丹青色彩层层叠加,逐层渲染,笔法流畅自然。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笔迹周密,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姚蕴深谙画绝顾恺的画技精髓,将他“以形写神”的手法特征表达得惟妙惟肖、如临其境。 这一次,她没有亲自出府送画,而是命绿芍将这个装着画卷的包裹送到平康坊的某处私宅。私宅里的某个娇俏小娘子得了画卷,再将此画转交给无涯书肆的掌柜。 不出四日,她便收到了好消息,此幅临摹的《庐山图》已被朝中的某个富贵流油的伯爵府买去了,她正好挣到了足足七八百贯钱。 十五日还钱之约已到,她的风寒自然好了,身子也无甚大碍。 待到萧承毓下朝回府之时,她再次拎着食盒前往褚玉院。可惜萧安却通传六爷不在院子里,去云栖院与大爷下棋了。 她道过谢,拎着食盒蹲守在距离褚玉院不远处小湖泊边上的凉亭里,时时刻刻盯着院子门口的动向。她今日必定要见到萧承毓,若是过了约定的时间,不知道他又会使出什么阴险花招来为难她。 天色渐暗,寒风渐起。褚玉院外已经挂起了两座明澄澄的烛火灯盏,可是主人仍然未归家。 姚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单手倚在石桌子上打瞌睡,突然冷不丁地被惊醒。 凉亭后头的小湖子里突然传来了娘子们惊慌失措的呼喊求救。 她未曾多想,借着小路两侧灯盏的微弱烛光,循着湖边的呼救声小跑过去。 “快来人啊,小少爷掉水里去了......” 竟然是泽兰和佩兰在惊慌求救,她们二人皆是国公府嫡长孙萧嘉佑的贴身婢女。 而身后站着的四位家丁还在犹疑不决,迟迟不敢下水。如今深秋时节,天寒地冻,而且湖面幽深莫测,的确是有几分凶险。 水面扑通一声巨响,泽兰和佩兰皆大吃一惊,只见一个娘子模样的黑影奋不顾身跃下了水,遽猛地往佑哥儿溺水挣扎的方向游去。两人屏气凝神,焦急祈祷,只求佑哥儿能安然无恙上岸。 姚蕴自幼在山头里疯野惯了,最是擅长游泳洑水,这浅浅的湖泊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她很快便触到了萧嘉佑的衣袖,再猛地一把拽住他的两只瘦小胳膊,一只手臂轻轻顶住他的脖子以免他再次呛水。她使劲拖着不停挣扎乱动的小郎君一步一步朝岸边游去。 快到岸边之时,她使力一推,岸上的家丁们已然触到小郎君湿冷的手臂衣袍,齐齐拉着他往岸上提。 姚蕴刚抬起手想要岸上的人拉她一把,不曾想众人早已转过身将小郎君围得严严实实,完全将她抛之脑后。 她无奈地扒拉着阴寒刺骨的水面,只能借着自己仅剩的力气奋力游上岸了,身形猛地一震,右脚使不上劲。 该死的!应该是被什么水草杂物给死死缠住了! 第十一章 落水 她苦苦挣扎了几番,不曾想越是挣扎,密麻强韧的水草竟然搅着她的腿越往下陷,冰冷腥臭的湖水肆无忌惮地灌入她的五脏六腑,似乎就要被这深黑无情的寒冷黏腻魔物包裹、窒息、最后侵吞入腹,再也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满心怆然不甘,怎么能就这样被淹死了呢?她费尽心思才来到了长安,进了镇国公府,她发誓定要亲眼见见抛弃了她的阿耶和阿娘,她不甘心,不甘心呀...... “姚娘子,姚娘子......” 啪啪啪...... 暖,很暖,暖流潺潺。 她的心肺早已冰冷得如残霜败雪,倏忽之间,滚烫坚实的涓涓热流自后背猛地涌入其中,她忍不住轻咳出声,紧紧拽住身前之人的衣袍,无比贪恋这一刻的温暖。 咦,怎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咦,怎么还有人在使劲打她的脸! 她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眸的竟然是他! “咳咳,咳咳,六、六叔......”她猛咳急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缓过神来。 “嗯,既然能够把我认出来,应该是无事了。”身前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漠然道。 迷迷糊糊之间,姚蕴终于清醒过来,霍地抬手抚向腰间四周,天杀的,她的食盒不见了,她的钱袋子不见了! 她猛地拽住近在咫尺的男子衣领,双眸猩红润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哑声哽咽道:“呜呜,六叔,我、我的钱袋子掉、掉水里,里面有足足八百贯钱呢!怎、怎么办呀......” 萧承毓一怔,这竟然是她死而复生后想到的第一件事。 他看着怀中梨花带雨、粉腮玉脸的小娘子,骤然想起她曾经**着身子跪在自己脚下,娇羞胆怯、妩媚羞赧,娇哑着哭喊求饶不愿再为他多做一次那恼人的闺房乐事。 “不行,我、我定要把钱袋子寻回来,不能欠六叔你的......” 姚蕴兀地松开他的衣领正要起身,却被身侧的男人霸道地按住白嫩柔荑:“天寒地冻的,你不要命了?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她愣了愣,委屈地抿了抿唇,低声啜泣道:“命重要,钱也重要,六叔若是要、要将我的丑事说出去,小女也定然没脸面活下去了,不如一死了之......” 萧承毓很不耐烦女人的求情,此时她的衣裙尽湿发髻凌乱,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又要感染风寒了。他冷着脸道:“区区八百贯钱,算我施舍与你,从此一笔勾销。” 她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六叔,此、此话当真?” 他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若是你再问,方才的话就不作数了。” 姚蕴一向最会看眼色,连声道过谢,耷拉着脑袋瓜子娇娇弱弱地离开了。转身之时,无人瞧见她嘴角噙起的一抹调皮得意的笑意。 萧承毓看着她小心翼翼、恭恭敬敬离去的身影,目光越发幽黑深沉,意味不明。他转头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塞得满满当当的钱袋子,不多不少,正好是八百贯钱。 他派出的人马竟然跟丢了她。后来监守在隐月阁的人回禀说姚娘子的确重病卧榻,未曾踏出过厢房半步。那这八百贯钱,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萧嘉佑年纪小,病得昏昏沉沉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镇国公府的嫡长孙萧嘉佑差一点就在自家花园后院的池塘里溺水身亡,萧承忠大发雷霆,下令定要彻查此事。 这一次寒夜落水,姚蕴就真得感染了重风寒。张郎中每日都先去云栖院问诊,有时若是走得晚也来不了她这小小的隐月阁了,府中众人更是顾不上她这卑微的表姑娘了。病了十来日,门庭冷落,惨淡凄凉。 她原本还隐隐期待着萧时泓会来看望她。没想到这一日,竟然是九娘子萧秀清先来看望她了。 “蕴娘,快来尝尝我给你带的鸡汤。”萧秀清热情地招呼着她起身喝汤。 姚蕴无奈地笑了笑,拖着虚弱无力的身子起身坐在胡榻一侧。鸡汤还是热乎的,想来她也是趁热拿来的,实在是有心了。 “蕴娘,好喝吗?” “好喝,谢谢九娘。”她惨淡地扯了一抹笑意,没想到这矜贵的小娘子也会惦记着她。 萧秀清满心欢喜地念叨着:“我方才去寻六叔说事,正好下人端给他新熬的鸡汤,我便借花献佛拿来送来给你了。你快把身子养好,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骊山围场冬猎呢!” 姚蕴握着汤勺子的手顿时凝结在半空中,只觉得这热乎清香的鸡汤有些如鲠在喉、索然无味了,竟然是萧承毓院子里的毒鸡汤。 她努力保持着面上的淡淡笑意,柔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要麻烦九娘替我向六叔道声谢。” “哎呦,蕴娘不用客气。方才我与六叔说了,他答应想办法让你与我一同前去骊山围场呢......” 姚蕴听着她兴高采烈地说着骊山围场每年发生的种种趣事,要拉着她去某处赏雪又要去某处观赛,心底越发拔凉。 每年十二月初,圣人都会在骊山举办皇家冬猎盛事。长安城里高门贵户的官员郎君和夫人娘子,以及各国使臣质子都会应邀前往骊山北麓山脚下的万庆园小住几日,旨在与天家李氏共赏冬猎盛事,祈求来年丰收富足、国泰民安。 若是年轻郎君和娘子们看对了眼,门当户对,也许还能请求圣人亲自赐婚,也算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当今太子李元瑾刚刚过了十五生辰,将要到了议亲的时候,不知道刘皇后最意属哪一家的小娘子。 褚玉院。 一个小郎君急匆匆从外面小跑回来,手脚麻利地进了屋子。 “如何了?” 说话之人正是萧承毓,此时他正悠哉悠哉地翻阅着一本兵书。 萧安笑吟吟道:“六爷,九娘子直接拎着食盒去了隐月阁,姚娘子喝下了鸡汤。小人还打听到姚娘子的身子虽然有些虚弱,不过已无大碍。”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翻动手中的兵书,风平浪静,不为所动。 第十二章 疯箭 萧安见主人再无其它吩咐,恭敬地退了出来。他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只觉得风也不冷了,树也不晃了,褚玉院似乎要迎来一个不一样的明媚春天了。 佑哥儿的身子日渐好转起来,众人皆大松了口气。经过这次大病,从前不愿练武的佑哥儿也被老夫人周氏强制下令要好好练武。可惜落水之事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当夜天色幽黑且无明确人证,也许只是佑哥儿不慎脚滑落水而致的,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了。 姚蕴和萧时泓的婚事也被提上日程,两人交换了八字庚帖。老夫人周氏还特意命刘妈妈亲自去一趟相国寺,请了相国寺的高僧来谋算好黄道吉日。 明空大师掐指一算,算到娘子姚氏的生辰八字时,目光微凛,摇摆不定。 娘子的命格明明为贵人之命,可惜前半生却颠沛流离、命途悲惨,只有遇到命格极硬的天玑星之人,才能帮她顺利化解厄运,扭转运势,后半生平安顺遂。 然而如今这位郎君的命格疲软无力,不是她的良人,或许还会再次克死夫君。 他苦思冥想,然而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不可违,那便只能赠予他们二人一道吉祥改运符了,冥冥之中或许有机缘能扭转乾坤、逆天改命。 婚期就定在了翌年七月。 方姨娘亲自领了云栖院覃姑姑送来的婚书,气得砸坏了屋子里的两个名贵花瓶,粗鄙骂声不绝于耳。 “气死老娘我了,凭什么我的宝贝泓哥儿就要娶那乡野出身、身份卑贱的寡妇续弦了?凭什么?” 她看着坐在一侧喝着茶、冷眼旁观的好女儿萧秀盈,满腔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喝喝喝,还有啥子好喝的?你在长安的贵妇娘子之中混得如鱼得水又如何?有个屁用,家世决定一切,若是你大哥娶了这么一个卑贱之人,你也妄想高嫁了。” 七娘子萧秀盈置若恍闻,冷冷盯着发凉的茶水,目光愈发阴鸷狠厉。她费尽心思苦心经营多年,在长安的贵妇娘子之间长袖善舞,知书识礼,博得了个好名声。她绝不能被阿兄拖累而无法嫁入高门。 十二月初六,正是骊山冬猎的好日子。 前一夜下过一场大雪,满地白雪,银装素裹。瑞雪兆丰年,似乎意味着来年的好丰收。 今日本应是出门游玩的欢乐日子,沈朝芸此时的面色却极其阴郁。 除了九娘萧秀清,她还得带着六娘子萧秀婉和七娘子萧秀盈两位庶女一同前去。不知方宜柔那贱人给大爷吹了什么枕边风,大爷竟然毫不犹豫答应了。 原本上报给礼部的名单里是有姚蕴名字的,可是上头的人却说镇国公府的女眷超了额数,直接将远房亲戚表姑娘的名字划掉了。可是萧秀清要死要活地求着她一同前往,她只好扮作九娘子的贴身侍女一同前行。 她换过一身鹅黄色的单色衣裙,梳着两摞牛角发髻,灵动俊俏,还当真是一副娇俏小丫鬟的模样。 万庆园位于骊山北麓的山脚下,是别致秀丽的皇家行宫,冬暖夏凉,风景独好。镇国公府的女眷被安置在东苑的潇湘阁,距离圣人和皇后所在的俪苑很近,除了那两位碍眼的庶出女儿,沈大娘子对这些安排都颇为满意。 山林间的狩猎开始了!郎君们早已换过一身挺拔威武的打猎服,兴致高涨,跃跃欲试。若是能拔得头筹,不仅能获得圣人的赏赐,也许还能谋求个一官半职呢。 另一头,万庆园里的娘子们也好奇激动不已,众人皆收到了管事姑姑送来的皇后亲赐的簪花盒子。 听闻当今皇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心思灵巧,喜爱热闹,每一年都会举办各式各样的宴会。今年便想出了以“簪花”为题的簪花宴,不过不是以明艳生动的鲜花作簪,而是以纸、丝和竹作簪来设计簪花。第二日的簪花宴上,拔得头筹的娘子会亲自获得皇后娘娘的赏赐。 若是能入得了刘皇后的利眼,得了刘皇后的称赞,日后嫁入高门便是轻而易举之事。娘子们绞尽脑汁要别出心裁,定要给刘皇后留个好印象。 萧秀清对此事不太关心,随手将簪花盒子扔给了身后的婢女,见屋外无人,神神秘秘地拉着姚蕴入了屋子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秀盈看着面前云淡风轻地入了屋子的二人,目光愈发阴沉。 “蕴娘,你、你嫁过人,对儿女情事甚是了解,你可愿意帮帮我?”踌躇犹豫之间她终于问道。 姚蕴瞧见她脸红娇羞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打趣问道:“原来如此,九娘莫不是有什么意中人在此处?” 她身形一震,颤着手拍了拍自己发烫的酡红脸蛋,赧然地点点头。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会凌峰的山林小道上,两旁皆是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树林灌木,棕黑枯黄的干枝沾染上点点白雪,棕白相映,别有一番超然之感。再细细瞧去,已有不少郎君在山林里狩猎。 萧秀清兴奋地四处观望,眼眸蹭然一亮,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使了个眼色,娇声道:“是他,他、他是兵部尚书家的七郎李琸。” 萧秀清急匆匆小跑到那位郎君的身侧,娇羞软笑地从怀里取出个精致香囊送给他。可惜她已在李琸这里吃过很多次灰,不出她所料,那位郎君漠然地转过身取过弓箭,不再搭理她。 萧秀清灰头土脸地走了回来,可怜兮兮地拉着她的衣袖。 姚蕴无奈地摇了摇头,侧过脸正要说话之际,耳边只剩下嗖的一声凛冽巨响! 她的耳垂一阵刺痛,温热黏腻的液体就顺着玉色脖颈流淌下来,沾染了衣领一片猩红,连带着截断了耳垂边的几缕秀发。 她反应迅猛,终于看清楚飒飒落地的,竟然是一支沾了血的白羽杜鹃纹利箭。是女子常用的弓箭呀! 萧秀清吓得拉着她蹲坐在泥雪地上,胆怯慌张道:“蕴娘,你、你耳朵流血了,你可是......” “我无事......”姚蕴连忙推开她的手臂,想要看清楚前头是何人朝她射箭,可惜前来围观安慰的武将和郎君纷至沓来,她的视线已被完全遮挡住了。 第十三章 陷害 几个郎君见她无性命之忧,简单地宽慰了几句。随后转过头纷纷殷勤安慰呆愣在一侧的萧秀清,要在镇国公府的九娘子面前刷刷存在感,其实才是他们的根本打算。 姚蕴在心底讥笑了一番,淡定地退了几步,抬眸瞧见不远处的一位郎君也皱着眉头盯着九娘这边,可是却没有再往前一步。此人正是萧秀清的心仪之人李琸。 姚蕴猛地呆怔在原地,死死地盯着他! 不!不是! 是盯着他的身后之人! 原本明丽有神的一双棕色清眸顿时红肿湿泽,眼前模糊一片。她的右手微微发颤,紧紧剐蹭着左手掌心,就连划破了皮、渗出了血也未曾察觉。 她深深爱慕眷念却不告而别的先生,此时就活生生地站在李竑身后。他穿着一身素色白衣长袍,白冠傲然如玉树,明眸灿耀若星辰,依旧是三年前皎若明月、皓如星辰的正已先生。 她微微抬起脚,艰难地挪到他身前,压抑着满腔的忐忑与期待,低声道:“先、先生......” 李端回望着她,目光流转,如星辰般耀眼的明眸里蕴含着千万种难于明说的情绪,似不安又似安心,似欣慰又似煎熬。他漠然道:“娘子你认错人了。” “七郎,阿耶正在寻你,快走吧!” “好、好的,四哥。”李琸不明所以地多看了几眼四哥,只觉得古怪得很,阿耶怎么会在此时寻他呢。他懵懵懂懂地挠了挠脑袋瓜子,还是老实跟着他离开了。 耳垂的刺痛再次涌上心头,钻心穿骨,疼得她如坠冰窟,疼得她终于回神过来,她轻轻抹了抹眼角委屈的泪水,匆忙护着九娘回了院子。 姚蕴简单包扎过耳垂的伤口,故作娇弱可怜的模样,引着萧秀清说出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九娘,你可当真想要嫁给李家七郎?我可以帮你,不过我得先知道李家......”姚蕴一脸真诚地问道。 萧秀清依旧有些惊魂未定,听到她提到李琸,终于回过神来与她细细说来。 她与先生同吃同住了十年,到如今才终于知道正已先生的大名。李端,李端,是当今兵部尚书李虞仲的第四子,人称长安明月李四郎。虽然他早已年过三十有余,可惜至今仍未娶妻,是长安娘子们心目中唯一的明月夫君。 十年前,李端不知为何突然问道修仙,从此不知所踪。三年前又突然回了长安,圣人很是器重他,如今已经官至礼部左侍郎的位置。 李端回到了屋子里头,勃然大怒道:“怎么回事?她为何还会出现在此处?” 李淳心惊胆战地匍匐在地,发着抖哆嗦道:“回主公的话,属下反复确认过,礼部的名单的确已经没有姚娘子的名字,姚娘子是、是被萧家九娘偷偷带进来的。” “把那胆大妄为的射箭之人找出来!”李端注视着远处,目光阴鸷幽深,寒若冰锥,誓要把人千刀万剐才解气。 此时在西边的另一处院子里,也有两位娘子惊慌失措、惊悸不安。 宋国公府的十娘子白慕青紧紧地拽着身旁娘子的衣袖,惶恐道:“七娘,你说、说她有没有看到是、是我射伤了她?” 萧秀盈体贴地轻抚她发颤的手,眉头微蹙,满眼皆是焦急担心她的真切模样。 然而她的担扰和体贴却不达眼底,心底很是嫌弃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白娘子。她很是惋惜,只恨姚蕴当时微微偏了头,那把利箭若是能够直接毁了她的那张白皙脸蛋该多好。 “可是、可是当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就不小心摔倒松手了,我、我真得不是故意的。” 当时是萧秀盈故意在背后用力推她,使她手滑松了弓箭。不过真正射伤姚蕴之人,却是她暗地里另外安排在近处的人手。 她假惺惺地故作担忧道:“十娘,当时山林里人很多,场面如此混乱,应该是无人看到的,你且先放宽心。” 萧秀盈宽慰了她几句,很快便寻了借口回到了潇湘院的屋子。见到贴身丫鬟茯苓笑吟吟地迎着她,她便知此事已成,幸好她还留有二手。明晚的簪花宴,必能看上一场好戏。 姚蕴再次进屋之时,便看见屋子里满地狼藉,九娘的两个贴身丫鬟茴香和沉香正在翻箱倒柜,焦头烂耳。 “茴香姐姐,你那边有吗?”沉香焦急问道。 茴香眉眼紧蹙地摇了摇头,只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你们二人在寻什么呀?”姚蕴不解问道。 茴香哭丧着脸,都快要哭出来了,哑声道:“姚娘子,不好了,九娘子的簪花盒子不见了。” 姚蕴目光一沉,冷静问道:“是何时不见的?” “用过晚膳后,九娘子说要试一试制作簪花,女婢便来取簪花盒子,可是就是不见了。下午的时候女婢明明还看见的。” 姚蕴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她回了自己屋,细细观察屋中的陈设,一物一件,果然不出她所料,床头下方的柜子微微打开着,似被人打开过的痕迹。 她轻轻拉开柜门,一个熟悉的簪花盒子赫然躺在木柜子里。可是盒子里的彩纸、金丝和萱草早已被撕破揉碎,满是污迹,残破不堪,定然是用不上了。 “咚”的一声巨响,厢房木门被猛地踹开,是沈朝芸怒气腾腾地冲了进来。 她一眼瞧见柜子里的簪花盒子,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姚娘子,原来真的是你。你不仅偷了九娘的簪花盒子,还蓄意毁了它,你到底欲意何为?好狠的心呀,来人......” 姚蕴淡然自若地抬眸与她对视,无畏道:“大娘子且慢。其一,今日小女一直与九娘待在一起,方才才回了屋子,又怎么有时间能够毁坏簪花盒子。其二,若是小女当真做了如此龌龊之事,又怎么会蠢到明目张胆地将簪花盒子放在自己的屋子里惹人怀疑呢!此事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大娘子您一向聪慧果敢,还请大娘子明察秋毫。” 沈朝芸尴尬地轻咳几声,其实覃妈妈方才已经提点过她,此事的嫌疑的确是完完全全指向了姚蕴,甚是古怪。可是簪花盒子被蓄意毁坏是大不敬之大罪,定是要推一个人来承担责罚的,最合适的背锅人选就只有她了。 第十四章 白布 沈朝芸发狠地瞪着她,冷声道:“簪花盒子被毁坏,皇后娘娘定是有责罚的。如今这盒子就是在此处发现的,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替九娘受罚。” 她再次抬眸,粲然而笑道:“大娘子请听小女一言,小女有法子能免于责罚,而且还能让皇后娘娘对九娘子刮目相看。不知大娘子是否愿意一试?” 沈朝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底已然很是心动。 “若是不成该如何?” 她自信地笑了笑,坚定道:“若是不成功,小女愿独自一人承受所有责罚,任凭大夫人您处置。” 得了大娘子的许可,姚蕴命下人速速取来精美的丝绸白布、丹青颜料和家常食醋。 翌日傍晚,娘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誓要在簪花宴上挣得个面子,多得皇后娘娘的垂怜喜爱。 姚蕴却让萧秀清换过一身碧湖色的素雅衣裙,白玉芝兰的梅花发簪点缀在垂云发髻上,再配上淡淡的娇俏妆容。在一众浓妆艳抹的娘子们之间,如此打扮更显得清丽淡雅、风姿绰约。 殿外宫人的声音郎朗响起,是皇后娘娘和十公主晋阳公主来了。 姚蕴跟着前头的一众娘子恭敬半蹲行礼。她站在后头,看不清身前明丽高贵女子的模样,眼底瞥见一身牡丹色名贵衣裙端庄走过,女子的侧脸白皙迤逦,似有沉鱼落雁之貌。听闻皇后娘娘如今不过三十五岁,保养得宜,明艳动人,十五年来一直宠冠后宫,无人能及。 跟在她身后的,应该就是众星拱月的十公主晋阳公主李元韵了。 听闻刘皇后生育晋阳公主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是那一年百姓丰收,天下太平,仙道更称她是万福厚德之相。从此这位晋阳公主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的封地富庶殷实,甚至比起几位庶出皇子都要大了好几倍。 众人把酒言欢,宴席过半,簪花宴的重头戏终于来了。娘子们期待万分,小心冀冀地从盒子里取出精心制作的簪花。管事姑姑捧着满载簪花的托盘到前头去,请刘皇后和晋阳公主一一过目赏评。 皇后娘娘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拿取一两个簪花细看,不过一会又放下了手里的簪花,似乎都不太满意。 终于轮到萧秀清献上簪花了。 管事姑姑和两侧的娘子们皆不禁大吃一惊,甚至已有几位娘子开始窃窃私语,暗自讥笑嘲讽她。 萧秀盈冷眼看着她,心底哂笑,就等着看她如何丢脸和受罚了。 萧秀清竟然取出了一叠崭新的长条丝绸白布放在托盘上! 刘皇后看着一个又一个样式相似、设计陈旧的纸簪花,无聊地叹了口气。倏然之间,一块巨大丝绸白布映入了她的一双丽眸,顿时勾起了她的兴趣。 “何姑姑,这是何物?” 身旁的何姑姑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话,此物是镇国公府家的萧九娘奉上的。” 刘皇后笑盈盈道:“哦,有点意思,唤她往前来,本宫要好好问问她。” 片刻之后,前头的宫人便来唤萧秀清前去。萧秀清多觑了几眼身后寻常丫鬟打扮模样的姚蕴,深吸了口气,跟着宫人往前去了。 沈朝芸看在眼里,紧紧拽着手里的锦帕子,大气都不敢喘。 “萧家九娘秀清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刘皇后慈眉善目地看着她,好奇问道:“萧娘子,今日是簪花宴,不见簪花,却只见这白嫖嫖的丝绸白布,这是何用意呀?” 萧秀清反复思忖着蕴娘给她对好的台词,深吸了口气柔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此白布并非寻常白布,其中大有玄机。在展示白布的神妙之处前,小女想要先向娘娘您请罪。” “噢,不知萧娘子何罪之有?” 萧秀清恭敬地垂着头,坦诚请罪:“小女一时手忙脚乱,不幸将皇后娘娘亲赐的簪花盒子浸湿了茶水,那些彩纸和萱草皆是用不得了。小女粗心大意,还请娘娘您责罚。后来小女灵机一动,便想出了更加神妙有趣的簪花。” “原来如此,既然你已经坦然认错,本宫不会重罚你的。不过你说这更加神妙有趣的簪花,本宫却没有看见在何处。” “多谢娘娘宽宏大量。请娘娘稍安勿躁,小女亲自为娘娘您变个法术。” 萧秀清命两位宫人摊开一大块丝绸白布,又让一旁的小宫女提起一处的蜡烛:“请娘娘取过蜡烛,亲自为这幅画卷作画。” 刘皇后满脸好奇,取过蜡烛,任由着萧秀清领着她的白皙手腕,在白布前井然有序地轻轻挥动。 微热火光与丝绸白布缓缓相触,从右到左,原本洁白如新的丝绸白布竟然开始慢慢变色,由淡转浓,忽明忽暗,有浅有深,万物尽显。 刘皇后的双眸愈发明亮,艳丽朱唇惊讶得合不拢嘴。丝绸白布上的画作完全显现出来,竟然是一幅水墨风格的风雪夜寒梅图。 萧秀清松开她的手腕,取过蜡烛,乖乖地退避在一侧。 刘皇后心满意足地赏着面前的风雪夜寒梅图,只觉得此图与她的心境十分契合。画中的梅花忍受着凛冽的风雪,却依旧傲然挺立、不屈不挠。风雪的笔法栩栩如生,宛若有萧瑟之风从她面前吹拂而过,而且画卷上沾染了淡淡的梅花香气,清香扑鼻,当真有身临其境之感。 萧秀清见她沉醉其中,娓娓道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遗世而独立、孤芳不自赏的梅花,才是小女心中最敬仰的名花。” 众人不禁连连点头赞叹,萧家九娘果真是心灵手巧。当今圣人与皇后娘娘识于微时,历经磨难、同甘共苦,如今才能伉俪情深、鸾凤和鸣。而且皇后娘娘一向最爱梅花,御花园中还有圣人亲手为娘娘所凿刻修建的倚梅园。 “此幅画卷画得栩栩如生,当真有如临其境之感,本宫很是喜欢。萧娘子,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本宫都可以答应你。”刘皇后唤着她到跟前来,欣慰道。 第十五章 私情 萧秀清来到她跟前,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小女不慎沾湿了簪花盒子,原本已是大不敬之罪。小女不敢再有所奢求,只愿皇后娘娘和圣人身体康健,大周国泰民安、来年丰收,小女便已心满意足。” 刘皇后微微颔首,满眼皆是赞誉惊叹,欣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过萧娘子既然是今日拔得头筹之人,本宫定然还是要履行约定的,本宫便将自己喜爱的金镶玉手镯赠与你。”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震惊得目瞪口呆,纷纷投来艳羡嫉妒的目光。就连李元韵也微微侧目,这金镶玉手镯可是母后的珍爱之物,竟然就这样赠给了萧家九娘,看来萧九娘当真入了母后的眼呀! 沈朝芸乐呵呵地合不拢嘴,她的好女儿,日后定能嫁个门当户对的好夫家了。 回到了潇湘院,沈朝芸命所有的婢女和娘子都站在了院子里,就连萧秀婉和萧秀盈也不例外,她誓要将罪魁祸首揪出来。 “九娘子的簪花盒子被蓄意毁坏,定是你们其中一人所为。姚娘子,把神器取来。”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众人左顾右盼,忐忑不安。 姚蕴端来了一个刻满道家经文的方形盒子,狠厉地扫了一圈院内惶恐不安的众人,冷声道:“此物是大夫人特意从青云观求来的千古法器,内外左右皆是道家经文护法,可辨真假虚实。待会每一个人都会被蒙上双眼,伸手入盒子内上下左右沾染神气,潜心祈祷,若是清白之人,盒子并无异样,若是作恶多端之人,此盒子便会发出警示。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惶恐地垂着头被蒙上眼睛,轮流伸手进入到盒子里,等待着道家灵器的验证。 许久之后,众人摘下了眼睛的布条,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掌和手指,皆不禁微微一怔,因为大家的手指和掌心都黑糊糊的,唯独有一人除外。 唯一的那个手掌和五指干干净净的小娘子,竟然是六娘子萧秀婉身后的小丫鬟冬葵。 冬葵心虚,经不起试探,不假思索地跪地哭喊求饶。 萧秀婉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冬葵,怎么、怎么会是你......” 沈朝芸怒喊道:“好你个萧秀婉和死奴婢,竟然敢如此谋害我的秀清,来人啊......” 三四个侍卫粗鲁地将萧秀婉和冬葵死死地摁在地上,萧秀婉苦苦求饶却无济于事:“大夫人,六娘不知道啊,六娘真是冤枉的啊.......” 冬葵神色慌张地往一侧多瞅了几眼,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大、大夫人,奴婢、奴婢说,不、不关六娘子的事,是、是奴婢自己一时起了贪念.....” 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血染玉唇,死不瞑目。 姚蕴连忙前去查看,可惜已经是来不及了,冬葵身中剧毒,气绝身亡。 萧秀婉被捆住双手双脚,嘴巴也被塞着厚实布条,满腹委屈无处诉说。关进了暗无天日的柴房里,以免家丑外扬,只等着后日回了府再做处置。 偏房里。 碧桃谨小慎微地替萧秀盈沐浴更衣,生怕一不小心就再被牵连责罚。 萧秀盈冷冷地盯着铜镜,咬牙切齿地哼着气。 “阮郎还没有消息吗?” 碧桃握着木梳子的手微微颤栗,正为她梳着一头漆黑顺滑的秀发,小声道:“还、还没有,明早奴婢再去打探一番。” 萧秀盈抿了抿唇,心底大感不妙,若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三日,狩猎盛事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今夜圣人会在骊山围场设宴,犒劳行赏武将郎君和夫人娘子们,众人齐聚一堂,共赏皇家乐事。 姚蕴怂恿萧秀清再去会凌峰小逛,看看能否再寻到李七郎的身影,其实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再见到先生一面。 她附在萧秀清耳后私语一番,萧秀清顿时面色酡红,频频点头。 会凌峰。 前几日的皑皑冰雪已经消融得七七八八,枯枝灰叶渐显,白棕交相辉映,徒增一番潋滟清冷之感,别有一番风味。而且白雪掩去,郎君们的视野更加清晰,收获颇丰。 两人寻到半山腰处,很快便看见李琸正威风凌凌地挥着弓箭,鲜衣怒马,少年气盛,气质颇为出众。 萧秀清鼓足勇气,坦然走到他身侧,朝他伸出了手,手上安安稳稳躺着的,正是她昨日被拒绝的那只精致香囊。 可是她已不是昨日那个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小娘子了。 她堂堂正正地抬眸看他,大胆且坚信道:“李七郎,我与你实说,我萧九娘心悦于你,这个香囊是我赠予你的,你若是不喜它,随你处置,不过我的心意传达了,还望七郎珍之惜之。” 她甫一说完话,粲然而笑,一双丽眸如汪汪秋水、明媚动人。随后不再耽搁,淡然自若地往回走去。 李竑木楞地抻着手掌,小娘子指尖徒留的温热让他微微失神,香囊沉沉躺在他的手掌上,万般滚烫。他的心猛地狂跳难抑,不是风动树摇,不是弦动物灭,却是万般心动。 姚蕴看着前头不远处年轻郎君呆滞赧然的模样,会心一笑,忍不住自卖自夸一番,她还真是天赐小红娘,此事可成可成呀! 萧秀清强忍着心中忐忑回到她身旁,不敢回过头去,好奇道:“蕴娘,如何了?此法当真可行?” 她爽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她尽管放宽心。 两人正往回走着下山,萧秀清突然欣喜地朝前方挥手,顺道拉着她往那个方向急急走去。 姚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目光一沉。 萧承毓正好侧首握着漆黑色弓箭,目光凛凛地回望着她们。 “六叔!”萧秀清看他正好握着弓箭,一副跃跃欲试的好奇模样,撒娇道:“六叔,阿清也想试一下,六叔教教阿清可好?” 萧承毓欲要回绝,眼角突然瞟见不远处树下的一位女子,朗声道:“过来,六叔教你。” 萧秀清一怔,很是意外六叔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她了,从前可是要磨叽好久六叔才会答应呢! 她兴致勃勃地拿起弓箭,有模有样地摆起架子来:“六叔,这样对吗?” 第十六章 明月 萧承毓没有多言,严厉细致地亲自摆正她的姿势,调整她手指握弓拉弦的方式,随后引着她对准某一处方向,嗖地松开手,利箭飞出,却是射中了某一棵粗大树干。 不远处的两位小娘子见到此幕,顿时掩面轻笑,似在偷偷嘲笑她。 萧秀清垂头丧气地撇着嘴,拉过姚蕴不悦道:“哼,笑什么笑,说得好像你们就一定能射中一样。蕴娘,你来试试,快来灭一灭她们的威风。” 姚蕴手忙脚乱地接过她抛过来的弓箭,更是不知所措,她也不会射箭呀! 忽然之间,一个健硕结实的胸膛轻轻贴上她的后背,粗糙起茧的手指贴住她的白嫩手背,引着她的手指做好握弓姿势。身后之人喷出的热气肆无忌惮地钻进她的耳垂里,撩得她心痒酥麻。 “可会射箭?”他特意压低嗓音。 姚蕴紧张得哑了似的,呆滞地摇了摇头。她微微侧过脸,顿时感受到男人脸颊上细微的胡须渣子擦拭而过,勾起了她的一些羞赧回忆。 “莫要乱动,摆正姿势。”萧承毓贴着她的后脖颈子沉声道,看着她的耳垂沾染了浓浓酡色,甚是满意。 他结茧的食指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指尖,漆色虎纹的牛皮靴牢牢顶住她那双烟粉色宝相花纹云头平鞋的鞋后跟,如利盾般严实地包裹着她。 姚蕴深吸了口气,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因为方才他可没有这样手把手、脸贴脸地亲密教导九娘。 “准备好了吗?”他沉声问道。 她微微颔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他领着她遽然调转一个方向,适当抻开她的肩膀,松开指尖,朝着密林间嗖地射出一支利箭。 她一声惊呼,猛地转过头来,欣喜若狂道:“六叔,我、我们射中了!” 他漠然地看着她,淡定道:“嗯,去看看是何物。” 她领着九娘一同小跑前去,兴奋地搜寻了一番,终于在一片灌木丛中寻到了一只脖子插着利箭、染了鲜血的小白兔子。 萧秀清突然没了兴致,只觉得这只小兔子有些可怜,血腥味浓重、脏脏兮兮的,不愿意再去碰它。 姚蕴却是麻利地提起奄奄一息的小兔子,神采奕奕地小跑回来,朗声道:“六叔,你看,这是我亲手射中的第一件猎物。多谢六叔!” 萧承毓面色不变,心底却有些柔软下来,只觉得这姚娘子到底是与其它人有些不同的,值得他好好探究一番。 而且方才种种,也是为了做戏给一个人看,只愿她能快快断了无妄的念想。 入夜,骊山围场已经备好了百家宴席,整个围场各处都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堆,隐隐约约有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烂漫梦幻之感。 各家高门贵户的郎君和娘子们纷纷入座,一些收获颇丰的郎君武将们更是翘首以盼,就等着圣人的赏赐和面见了。 姚蕴乖巧地站在萧秀清身后伺候着茶汤,时不时抬眸望向入口处,只希望能多瞧一眼她心心念念的先生。 许久之后,四周的娘子们一阵躁动,纷纷侧脸低头窃窃私语,面容娇羞,笑语盈盈。 萧秀清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道:“蕴娘,快看,大名鼎鼎的明月郎君来了。” 姚蕴一怔,猛地抬眸,指尖微颤,一双秋水美目随着他莹莹流转,顾盼生辉,视线再也离不开那个人。她只觉得万籁寂静、空旷寥然,再也听不见四周的嘈杂之音,眼里心底全然只有他。 明月郎君,明月郎君,也是她心底里唯一的明月呐! 李端落座在前头的位置,他转头看向下首的众人,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的灼热视线。他一直回视着她,那灿若星辰的明眸却愈发幽黑深沉。 噼里啪啦的一声刺耳声响,她脚下一个踉跄,一不小心就摔碎了一个瓷碗。幸好周遭众人热闹嬉笑,未曾有人注意到此处。 不小心撞到她的小侍女连声道歉,帮着她一起收拾地上的瓷碗残片。她目光一凌,手掌中徒然多了一张小纸条。 她淡定自若地收拾好地上的残片,收好手中的纸条,不曾有任何异样。 萧承毓落座在前头,小娘子的恍惚神色和隐秘动作也没能逃过他的法眼。 前头忽有宫人高呼肃静,众人纷纷安静下来,聆听圣人的旨意。 收获颇丰的武将和郎君们都被一一传召到前头,接过圣人的赏赐。 片刻之后,姚蕴听到宫人念到熟悉的名字。萧秀清更是绷直了身子,满脸好奇,屏气凝神地往前顾盼。 圣人的旨意一出,朝中之人皆是一怔,眼色不明。 萧承毓带领萧家军大破北狄,重新收复三十年前平史之乱中被夺走的伊州和西州地区的十二郡,立下赫赫战功。故现命萧承毓为北庭都护府大都护,统领北庭都护府瀚海、天山、伊吾三军,于八月前前往伊州都护府赴任。 自从三品的云麾将军升任为从二品的大都护,当然是升迁之喜。 可是北庭都护府荒废已久,伊州和西州大片地区皆为荒漠,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民不聊生。这官职其实就是一个无人敢接手的烫手山芋。而且北庭都护府距离遥远,这一去上任恐怕就是七八年的时日,世事难料,升迁难望呀。 圣人李竣喜上眉梢,似乎对此决定很是满意。 萧承毓面色平静地接过圣旨,不惊不虞,仿佛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然而坐在圣人一旁的永安公主李玉岚却是眉眼紧蹙、满脸不虞。她不知道这到底是萧承毓的自荐还是皇兄的意思,如今要萧大将军做公主驸马的念头暂时是无望了。 不过虽然现在无望,也不代表着日后一直无望。 入夜,已是深夜四更时间。 姚蕴静悄悄地起了身,重新穿戴好衣裙,隐秘地出了院子。她根据纸条上的位置一路快步前行,终于在某一处竹林停了下来。 寒风飒飒,竹林摇曳,前头似有人影闪动。 她眯着眼一瞅,那熟悉的白色长袍和宽厚身影让她莫名安心。 “先、先生,你可算是来与蕴娘相认了。”她的双眸红肿却含情脉脉,面色绯红。 第十七章 诉情 李端抬手抹了抹她粉腮的两行玉泪,自顾自地轻轻抚上她耳垂上结了痂的血痕。 “还疼吗?” 姚蕴乖乖地摇了摇头。先生指尖的温热淌入心扉,是熟悉柔软的书香墨气,是她最喜欢的味道。这样的气息总是能让她在每个孤单寒冷的深夜里安然酣睡。 他心疼地看着她,满眼柔情似水般要溢出心窝,熟稔地拉起她的手腕往竹林深处走去。 一处简陋的小竹屋里,两人相对而坐,可惜都缄默不语。 姚蕴热切地抬眸看他,欲要再争取一次,否则她不甘心。 “先生,你可知我已与萧家四郎有了婚约?” 李端抬眸看她,双眸幽黑,沉默不语。 她见他依旧不应话,继续坚定说道:“先生,若是先生愿意娶我,我定有法子取消了这门亲事的。先生,你、你可愿意娶我?” 对面的郎君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薄唇凌冽,可是依旧没有应话。 女子的双眸越发朦胧湿泽,已然看不清身前之人的清冽容貌,心底越发绝望。与三年前如出一辙,她主动向他表达了爱慕之心,主动请求先生迎娶她,可是他却当夜不辞而别、再无踪迹。 她压抑着嗓音,撕心裂肺道:“先生若是当真无意,为何要对我如此好?先生若是当真无意,为何次次都要帮我?先生若是当真无意,为何今夜还要约我出来?为何?为何?这到底是为何?” 李端眯了眯眼,终于幽幽道:“蕴娘,我是想亲眼见见你,想、想亲自确认你在镇国公府过得如何?” 她猝然往前挪了几步,摇摇欲坠地撞入他冰冷似铁的怀里,使劲拽着他胸前的娟白衣领,绝然道:“先生,你、你觉得我嫁给萧家四郎会过得安稳快乐吗?你知道那大夫人沈氏是如何利用和嫌弃我的吗?你知道那方姨娘是如何虎视眈眈地想要加害我吗?你、你、你都不知道......” “镇国公府根基深厚,累世公卿,颇有声望。若是你能顺利嫁入镇国公府,也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用再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他艰难地闭上了眼,沉着声说完了话。 不是他不想,可是他不能。 姚蕴徒然松开了他的衣领,自顾自地讪笑起来。她巍巍颤颤地站直身子,决然道:“先生,你从前常常与我说,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从七岁起,我就一直向往着能嫁给先生为妻,与先生一同过上悠然隐居、自由自在的生活。先生,我的心意不变,这次不过是第二次。下一次,最后一次,我还是会如此问先生你的。先生,再会。” 她摇摇晃晃地走着,正要走出小竹屋,却被身后之人猛地握住了手腕。 只听见身后之人沉声道:“今日我见那萧承毓教你射箭,举止亲昵暧昧。你与那萧承毓可有什么纠缠?你最好离他远一些,他一个武将行为粗鄙、心思深沉,绝非良善之辈。” 姚蕴回头望他,秋水盈盈,粲然而笑,故意娇软道:“先生有心,不过这与先生你何干?”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步履坚决,不再回头。她心底复又燃起了一丝期盼,先生还是在意她的,或许、或许她还有机会。 听完了暗探的回禀,萧承毓的修长指节轻轻敲打着胡桌面,面色不虞,若有所思。 转眼间已到年底,年节将至,家家户户也忙碌热闹起来,家家团聚,笑语喧嚷。 二爷萧承凛外放到杭州任都尉,已有多年未曾回京。不过今年家中多了许久未归家的六爷萧承毓,老夫人周氏倍感欣慰。 除夕家宴。 姚蕴再次领着阿薇和阿茂前去正堂入席。她远远便瞧见了多日未见的二姨娘许冰雁和六娘子萧秀婉。 二姨娘许冰雁一如既往地垂着头跟在大娘子身后,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六娘子面容惨淡,有些萎靡不振的模样。听闻她盗取簪花盒子欲陷害九娘一事百口莫辩,被罚关了十几日的禁闭,前几日才被放出来。 那件事情其实就是冲姚蕴而来的,她早已怀疑是另一人所为,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郎君娘子们开始去前头行礼问安领赏。 首先是六娘萧秀婉,不知她说了什么,萧承忠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漠疏离的笑意,似乎他与这位女儿不太亲近。 接下来是七娘萧秀盈,她朝前递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只见萧承忠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功德宝山神咒》的书法描摹字帖。 萧秀盈写得一手娟丽秀气的楷体,就连府中的老夫子都赞誉有加。他命人小心冀冀地收好帖子,连忙拉着她起身有说有笑,赏赐了好几样名贵的玉石珠宝,他一向最是疼爱这位女儿了。 最后便是九娘萧秀清,她俯身在萧承忠耳旁说了几句玩笑话,哄得国公爷和老夫人喜笑盈腮,老夫人更是亲昵地拉过她坐在一旁的软塌上。 姚蕴看着前头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欢乐景象,眼眸越发阴沉,心底薄凉不甘。她忍不住多喝了两口热乎乎的屠苏酒,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稍微纾解她的苦闷不甘。 恍惚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凉州的小院子里。明月当空,清风拂来,是先生亲自握着她的手教她酿酒和品酒。 先前她只是浅浅轻酌一口,觉得甚是好喝,又拉着先生的淡青衣袖,软软绵绵地撒娇要多尝几口。 先生实在是拗不过她,宠溺地刮了刮她的粉腮,又允她多喝了几口。 一时贪杯,酒酣耳热,迷迷糊糊之间,一股桂花混杂着书墨香气的淡香飘飘然地逸入她的鼻喉,她眷念地笑了笑。是先生身上的清冽书墨气息,是先生亲自抱起她入了屋,耐心地哄着她安睡...... “姚娘子、姚娘子......” 她的缥缈思绪被兀地打断,有婢女在唤她们前去。 姚蕴领着阿薇和阿茂请过安后,双手恭敬奉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长条形木盒子。 萧承忠和老夫人都有些意外,不解地看着她。 第十八章 被拐 “听闻国公爷潜心礼佛,小女想亲手为国公爷送上诚心礼物,因此小女从两个月前就苦思作画。小女笔法生疏,技艺拙劣,还请国公爷多多指教。祝愿老夫人和国公爷身体康健、万事顺意。” 萧承忠向来修行礼佛,常常四处重金购买观音画像来供奉和祈祷。他很是意外,连忙命下人打开画轴。 面前的画像庄重虔诚,他的目光琛亮,笑意越浓。 这是一幅观音菩萨画像,而且是引路观音菩萨。对于常常出征大漠、领兵打仗的大将军而言,意头极好。 这幅《引路观音菩萨像》的笔法虽然有些青涩,不过其线条却细腻流畅,色彩搭配自然,有形亦有神,神形备至。 引路观音菩萨的面容柔和慈祥,似在温暖宽容地注视着画前之人。菩萨身穿玄色璎珞天衣以示庄严,她右手持柄香炉,炉中飘出香烟几缕,烟中还蕴含五彩祥云。再往上瞧去,云中竟然若隐若现勾勒着净土宝塔楼阁。她左手持白玉莲华,华上有七彩宝幢,宝幢随风飘逸,栩栩如生。 可是无人知道,在那若隐若现的净土宝塔楼阁后面,还隐藏着寥寥几笔的三座尖角小山,这其实是枕石先生特意为自己画作所留下的独特标记。 “好,好,画得太好了。姚娘子实在有心了。”萧承忠心满意足地收下这幅佛像图,反复夸赞她的良苦用心,还顺带多赏了几块大金元宝给阿薇和阿茂。 老夫人周氏也很满意,热忱地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给她赏了一个晶莹透亮的翡翠手镯,还给阿薇阿茂赏了两把金元锁。 众人侧目,纷纷投来试探和艳羡的目光,那支翡翠手镯可是老夫人的贴身珍爱之物。不曾想这么多年来,竟然是就轻易赠给了刚入府不久的表姑娘。 姚蕴面上笑意盈盈,一副烂漫无邪、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心底却坚如磐石、镇定自若。她就是要让府中众人皆知,她也能把国公爷和老夫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她可不是好惹的,识相的话就切莫再随意来招惹她们。 萧秀盈站在后头,阴鸷地瞪着她手上的翡翠镯子,心中的愤恨恶毒顿如泉涌,灼热刺痛一发不可收拾。 转眼已至正月十四日,便是最令人期待盼望的上元节了。 上元节不单单是十五这一日,而且还包括了前一夜和后一夜。上元佳节,普天同庆,万家灯火耀,星桥铁锁开。郎君娘子们纷纷出门赏花灯、猜诗谜、尝佳肴。东大街和西大街人潮汹涌,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姚薇好奇地四处探望,紧紧拽着绿芍的裙摆,兴奋地要拉着她去前头看胡人杂耍百戏。姚蕴也不好扰了她的兴致,便由着她们去了。 姚蕴在不远处的茶摊坐着饮茶,时不时往前眺望,隐隐约约能看清楚几人兴奋拍手的激动身影。 再次抬眸时,犹如当头一棒,她的心底惊慌狂跳! 眼前徒留绿芍牵着阿茂小跑回来,却是明晃晃地少了个人的,她焦急起身喊道:“绿芍,阿薇呢?” 绿芍匆匆抹了抹眼角的泪,神色慌张,忐忑道:“娘子,奴、奴婢就是转个身给茂哥儿擦了个嘴,再回头时就不见薇姐儿了。娘、娘子,都是、是奴婢的错......” 姚茂焦急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哭哭啼啼道:“阿姐,都、都怪我,这前头人如此多,这、这可怎么办呀?” 姚蕴四处眺望,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拳,可是四周人头汹涌,阿薇不过一个四岁小儿,无论如何都早已淹没在人群中。她们几人来来回回寻了半个时辰,可惜一无所获。 她冷不丁地抬手压了压后背肩胛骨的某一处。从前的伤处已无痕迹,可是小时候的悲惨遭遇如凄冽冰雪猛地灌进她的脑海中,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从前也被人牙子拐走过,几经磨难,才终于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地方逃了出来。 她绝对不能再让阿薇惨遭荼毒! 这两日国公爷去了军营犒劳将士,老夫人领着大夫人去了相国寺上香静养,九娘回了外公太子太傅家小住几日。 她思前想后,别无他法,只能再求那个人一次了。 “咦,姚娘子怎么会来此处?”萧安的脸蛋被熏得红彤彤的,正好在院子里撩拨着篝火,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响。 姚蕴一把拉着他往前走,哽咽道:“小郎君,六叔可在?我有急事寻他。” 萧安还未来得及回话,右侧书房的大门砰地一响,一个高大俊朗的郎君已然站在门边,目光凛凛地望着她。 她转过身朝他跑去,眼眸却不似从前那般清明,掺杂了惊慌忐忑:“六叔,我、小女的阿妹不见了,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还请六叔施以援手,小女怕、怕阿薇不慎入了污秽之地,再难脱身。求求六叔救救阿妹。” 他看着下首梨花带泪的小娘子,挑了挑眉,神色漠然,冷声道:“我为何要帮你?” 姚蕴一愣,此话不假,她与他非亲非故,他为何要帮她。 她深吸了口气,只用她们二人能听清楚的声音,细细柔柔道:“只求、只求六叔救回小女的阿妹。日后只、只要六叔有所求,无、无论何事,小女必躬身力行。” 无论何事,无论何事,他当然明白她所说的是何事,不过他就是想逗弄逗弄她,想听她自己亲口说出来。 “说清楚,能为本将军做何事?” 她抬眸看他,心底已把他辱骂了千万遍。然而她面上眉眼流光,明眸秋水澄如明月,面色酡红,朱唇半启,娇嗔道:“房中事,闺中乐。”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抬手抹了抹满是胡渣滓的乌青色下颚,朗声道:“姚娘子最好信守承诺。这个忙,本将军帮你。” 不过片刻,萧承毓已下命暗卫细细搜查东大街上的每户人家,很快一位暗探便来了消息。 萧承毓眉眼微蹙,目光凌厉:“暗探来报,说是今夜刚过亥时时分,有几位哭哭啼啼的四五岁的小娘子被送进了平康坊的抚仙楼。” 抚仙楼,她心底一惊,怎么可能会是抚仙楼? 第十九章 抚仙 抚仙楼可不是一般的烟花之地。传闻抚仙楼的背后主人是朝中高官。里头有深藏不露的暗探专门从全国各地收集年纪小的孤儿郎君和娘子,专供那些有特殊癖好、出手阔绰的达官贵人们享乐放纵的。 “六爷,我要与你一同过去。”她坚定地看着他,目光灼灼,不容置疑。 萧承毓嗯了一声,却要她换过一身男子衣袍。 抚仙楼。 萧承毓领着姚蕴在抚仙楼后门轻车熟路地下了马,挥了挥手中的鎏金木牌,守门之人当即热情地迎着他们二人入内。看上去还当真是抚仙楼的常客。 抚仙楼楼外门庭冷落、人烟萧索,可是里头却是别有洞天。 院内灯火通明,盏盏金丝银灯悬天而挂,宛若遥遥漫天的灿烂星河。前头的多间厢房内传出欢淫麋乱的娇喘低吟,令人脸红心跳。 姚蕴对此番景象不陌生,面上无甚惧色,傲然堂堂地挺胸直背,时不时好奇探望,紧随着他往前走。 萧承毓惊觉这小娘子并不害怕,他试探问道:“姚弟,看你如此镇定自若,难道还是青楼常客?” 她一怔,笑吟吟道:“六叔说笑了,我一个女、小郎君,怎么可能常来这些地方。只是跟在六叔身后,自然底气十足,不甚惧怕罢了。” 萧承毓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果真是满嘴谎话。 两人随着娇俏丰韵的中年妈妈入了一间奢华精致的暖阁。暖阁地榻上铺着厚重结实的名贵波斯地毯,底下柴火旺盛,甚至还有些烫脚。暖阁四处的窗匣偏小,窗缝紧实,而且黏上了厚厚几层灰青色的宣纸糊,应是为了防止他人偷窥和窃听的。 萧承毓淡然地盘腿坐在暖榻上,冷声道:“把你们的楼主叫出来,就说伊州萧某寻她。” 妈妈一愣,不敢多言反驳,老实巴交地退了出去。 不过多时,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扭着婀娜蛮腰进了屋,她先是瞧见萧承毓,脚步顿时轻快了几分,突然又瞧见一旁女扮男装的小娘子,身形一怔,收回了眉眼间的灿然笑意。 她摘下帷帽,一张酡红妩媚的娇羞玉脸跃于眼前,肌肤白皙如瓷,唇红齿白,身前雪峰盈盈,呼之欲出。果真是牡丹真国色,姚蕴觉得只有潋滟欲滴的牡丹花才衬得上她的娇艳美貌。 “司苑见过将军和...小郎君,不知将军寻奴家何事?”她娇滴滴道,眼眸水汪汪直当当地盯着萧承毓,似是要滴出无数甜滋滋的蜜汁来,原来是有情人呀! “本将军听闻抚仙楼今夜收了几位小娘子,其中一人恐怕是本将军的义妹姚薇。”他沉声道,并未抬眸看她。 司苑的娇眉微蹙,她不曾听说过萧大将军收过什么义妹,这怕是与这位娇俏的小郎君脱不了干系。 她软声道:“哎哟喂,将军消息果真灵通,今夜奴家的确收了三位美娇娘,不过嘛......” 姚蕴见她犹疑,连忙往前拉住她的薄纱衣袖,焦急道:“司苑姑娘,不过什么?可是出事了?” 司苑娇娇一笑,抬手抚上她光洁如玉的面容,调戏般地刮了刮她的挺翘鼻尖,掐着甜嗓娇嗔道:“小郎君莫急呀,天底下做生意哪有白给的道理,奴家看小郎君也长得白皙俊俏,娇声软语的,不如你留下来,奴家便爽快地将小娘子还给将军,如何?” 她不曾多想,只求阿薇安然无恙。她连忙拉住她的手,恭敬道:“我可以留下,也可以许诺千金,只求司苑姑娘快快放人。” 司苑一怔,有些意外她竟然如此爽快就答应了。正要说话之时,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铮铮寒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杵在她的玉颈前,只差分毫,便可见血。 萧承毓稳如泰山地握着那把匕首,似在悠闲欣赏着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幽幽道:“看来司苑是做这楼主太安逸了,竟然敢与本将军谈条件,不如送你回伊州去如何?” 司苑身形微颤,目光怂然,紧咬着牙关匍匐在地娇声道:“将军,是奴家僭越了,奴家即刻命人将人送来。” 姚薇被送了进来,泪眼红肿,急急喘着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娘子一见到阿姐,使出吃奶的力气挥着小手臂,泣不成声,生怕再与她分离:“阿姐、阿姐......” 姚蕴连忙抱起她,满眼心疼,轻拍着背宽慰道:“无事了,无事了,阿姐在这里......” 姚蕴仔仔细细瞧她的身体,见她四肢完好,衣裳完整,肌肤都无破损之处,才微微松了口气。 司苑见她们二人热泪重逢,微微动容,好心道:“小郎君可要把人看好了。那皮老五将人送到此处时,可是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湖州来的孤儿,还有确凿真实的过所文书,因此奴家才敢收的。” 姚蕴一怔,短短三个时辰,竟然连过所文书都齐全,难道阿薇不是意外走丢,而是有人早已蓄谋已久的? “司苑,把过所取来。”竟然是萧承毓发话了。 司苑不敢不从,调情般地挪了挪红唇,将过所递给他。 他领了过所,欲要转身离去,不曾想司苑竟然大胆地拎了拎他的宽大衣袖,试探道:“将、将军今夜不留下来吗?” 萧承毓回眸看她,目光萧瑟,不自觉地多瞧了眼身旁的小郎君,随后毫无眷念地大步离去。 “明日亥时,有人会来寻你。” 回到了镇国公府的门外,萧承毓趁着下马的空隙,顺势倚在她耳边留了这么一句话。 元月十五,本应是欢乐游园的日子,隐月阁却是灰霾霾一片。经过昨夜的变故,绿芍主动领了罚去院子后头扫洒,阿茂收了收心性在屋子里埋头苦读,阿薇软趴趴地躺在胡榻上小憩。 入夜,月圆如镜,月明如水。 可惜这浓浓的月光丽水却荡得她的心弦摇摆不定、噤若寒蝉,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她今夜换上了鹅橙色的小团花缠枝花纹的圆领褙子,下身是一席齐腰的胭脂色八破长裙。她还抹了个淡妆,特意点了点最喜爱的桂花香粉。 亥时一过,院外正好有人敲门。 第二十章 私情 姚蕴独自前去应门,只见外头一个小娘子恭敬低声道:“姚娘子安好,我家主人寻你过去呢!” 姚蕴跟着她一路往前走,却不是前往褚玉院的方向,而是往另一方向的密林走去,九曲八弯曲曲折折,竟然又回到了褚玉院的后门。再往一侧偏房而去,推门入内,就仅剩下她一个人了。 屋内烛火闪烁,扑哧扑哧地忽明忽暗,床帘照射在墙边上的庞然阴影一扑一闪,似某种不明猛兽如猛浪如狂涛,誓要将她剥干吞尽。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瞧见萧承毓已经斜倚在床榻边上,换过一身宽松的白玉色宽袖常服,正闲情逸致地翻着手中的兵书。 她倒吸了口凉气,一个噗通跪在地上,言辞恳切道:“小女万分感谢六叔的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本应尽心竭力以报君恩,可是......” “哦,可是什么?” “可是小女如今已有婚约在身,四郎时泓已与小女交换了婚书。于情于理,小女都算是六叔您的侄媳妇,小女都应唤六叔您一声叔公呀。叔公,你我、你我二人若是要逆天行苟且之事,违背了人伦纲常,恐怕是会、会惨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叔公,小女实在是、是不敢呀!也请、请叔公您三思!” 咚的一声,是身前的男子猛地扔下了手中的兵书。往前一倾,他灼热粗糙的虎口便禁锢住她白皙的下颚,逼迫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好一张伶俐狡黠的小嘴,你莫不是在咒我早死?”他挑了挑眉,只觉得这一声声娇娇软软的“叔公”甚是刺耳。他眯着眼看她,眼中满是戏谑与试探。 “小女、小女不敢。小女全心全意都在为叔公着想呀!”姚蕴的双眸湿漉润泽,当真是楚楚可怜的娇羞模样。 “哼,你与四郎的确是交换了婚书,可是聘书未至,你也还算不上什么萧家人。昨夜你甘愿留在抚仙楼也要救下你阿妹,如今来了此处却如此扭扭捏捏,莫不是还想本将军亲自送你回去那吃人的抚仙楼?” 她的身子猛然一抖,颤着娇音道:“叔公不可,我、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求叔公能替我保守秘密。” “过来,替叔公我解了腰带。”他漠然道。 自知今夜难逃一劫,她认命地伏跪在床榻前。她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触到他的腰间,垂着头替他解玉芝色的竹节腰带,可是她的手指似不受控制那般战栗,来来回回不得其解。 萧承毓打趣地看着她,就像是在逗弄一只无处可逃、任人揉拧的小猫咪。他抬手覆盖住她的玉手,引着她的纤纤手指往腰带的某一节使力一推,腰带潸然而落,被他粗鲁地扔在了地板上。 他握着她的细嫩手腕往下探索,灼热、滚烫、酥麻、难耐,屋中弥漫着靡乱缱眷的暧昧气息。 她抬头觑了他几眼,心底万分睥睨,果然男人皆是用下半身思考的贱人!他的幽深眼眸里浸满了浓欲,可惜无甚笑意,冷淡双眸里没有丝毫温情。 许久之后,她软绵绵地跪在地上,面色酡红润泽,暗哑着嗓音问道:“六叔,不知昨夜之事可有查出什么眉目?” 萧承毓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似乎蒙上了一层诱人的蛊惑:“此事颇为蹊跷,还在查。” 她抬眸瞅他,娇软道:“六叔,可否让小女瞧一眼那古怪的过所?” 他打量了几眼,还是应了。 姚蕴小心翼翼地拿起过所,细细观察过所文书上的墨迹和笔法。 “六叔,这份过所上的墨印已经淡了几分,而且没有残留丝毫的墨香气味,这份过所不是新制的,而且已有三四年的年头。”她眉头微蹙,声音却透着几分自信稳妥。 萧承毓看她坚定自信地侃侃而谈,双颊却是红润光泽、熠熠生辉的娇俏模样。他腰下一紧,不置可否地轻嗯一声,再次拉着她进了里屋。 直至月上三更,她才被送回了隐月阁。 回了屋子,姚蕴倒头便用锦被盖住了绯红酥烫的脸,她的手还酸胀酥麻得很。 她恨死了萧承毓,先生果真说得没错,这萧承毓就是一个卑鄙下流的粗俗武将,定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若是先生知道她受了委屈,先生会亲自帮她讨回公道吗?迷迷糊糊之中,她周身疲倦,很快便沉沉睡去了。 今日萧承毓一大早就出了国公府,姚蕴不禁大松了口气。 她抱起阿薇让她坐在一旁的童木椅上,一口一口地哄着她好好喝粥。 从鬼门关里回来了两日,阿薇受了惊吓,胃口还是不太好。她特意命绿芍做一些阿薇喜爱吃的开胃润脾的小点心。 片刻之后,绿芍便端来了一碟热气腾腾的鲜花山楂饼。 她掰下了一小块鲜花饼,欲要喂阿薇吃下几口。 鲜花饼刚到阿薇的嘴边,阿薇突然哇得一声哭喊出来,慌张失措地伸出小手臂要她抱。 姚蕴一怔,连忙抱起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哄着道:“阿薇,怎么了?你从前最爱吃鲜花饼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姚薇紧紧抱住她的脖颈子,仿佛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箍着她,小小的眼珠子无助地咕溜溜转,呜呜咽咽道:“阿姐,我、我不吃,我不吃......” “好好好,我们不吃。阿薇,你告诉阿姐可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这鲜花饼的味道不喜欢?我让绿芍再做一份可好?” 姚蕴一提到鲜花饼,便感觉阿薇拽着她更紧一些,嚎啕大哭之中更是堵满了慌张和不安。 “阿姐,不要不要,不要那玫瑰的鲜花饼......” 玫瑰花,从前阿薇可喜欢那红艳艳、香馥馥的玫瑰花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抱起阿薇回到了屋子里头,关上了房门,取了两个布娃娃给她玩,让她镇静下来:“阿薇,你莫要害怕,阿姐会一直守着你的。” 姚薇止了泪,乖乖点头,笑吟吟地拿着玩偶玩闹。 “阿薇,你如实告知阿姐,阿姐一定将那坏人抓住。那一夜,你可是吃了玫瑰味道的点心,所以才如此讨厌玫瑰鲜花饼的?” 第二十一章 入夜 她的眼眸湿漉漉,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紧紧拽住阿姐的衣袖:“阿姐,你、你当真能抓住坏人吗?” “当然,阿姐何时骗过你。” 姚薇愣愣地摇了摇头,哭哭啼啼道:“阿姐,我、我不知道,就、就是有玫瑰花,有很多很多。在阿薇睡着的时候,很冷很冷,还有很多很多的玫瑰花。可是我、我不要玫瑰花,我只要阿姐......” “好好好,阿姐一直都在......” 她哼着歌谣哄着她入睡,一双棕色丽眸却越发阴森恐怖,誓要将人碎尸万段。好一个玫瑰花,她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入夜,隐月阁外又有人来敲门了。 她一怔,真是冤魂不散的萧承毓,真想在手里涂上些混了毒物的铅粉,让那贪色粗鄙之人断子绝孙,慢慢被毒死。 绿芍去应了门,却急匆匆地回来道是葳蕤院的人来请娘子过去。说是那幅菩萨画像被不慎沾湿了,请她前去帮忙清理。 姚蕴搭了一件斗篷,急匆匆随着门外的下人前去,行至半途,却是越往偏僻的后院走去。她顿感不妙,可惜还未来得及呼救出声,后脖处猛地一吃痛,她便昏倒了。 热,热,周身皆是黏腻潮热,心肺似在灼热燃烧。 她焦心难耐、情难自抑。 有人在屋子里燃起了催情香,而且耳边传来衣衫窸窸窣窣落地的声音。 她拼劲全力睁开双眸,一个乌面鹄形、蛇头鼠脸的中年白发老头撞入她的眼眸,只觉得十分眼熟。 白发老头朝着她龇牙咧嘴地猥琐大笑,满嘴黄牙发着恶臭,欲呕难忍。 “姚娘子,呵呵呵呵,你可算醒了,今夜呀便让老奴我好好疼爱你一番......” 姚蕴终于想起来了,这老头子是国公府里最被人嫌弃的卑贱马奴。她紧咬着牙关,使出全力猛踹了他一脚,可惜药效强烈,四肢酥软无力,在男人看来不过是柔弱娇俏的调情。 “哎呦喂,姚娘子果然是有些脾气,老奴就不信治不了你,等你成了老奴的人,还看你敢不敢如此嚣张跋扈、不敬夫君......”他的面目变得狰狞跋扈,嘴角还垂涎着白沫,如饿狼般朝她汹涌扑来。 姚蕴周身早已酥麻难忍,宛若无数只忽冷忽热的虫蚁爬进她的心窝,蛮狠乱撞撕咬。她心如死灰,使尽全力抬手触上了发髻上的发簪,这是一场死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忽然之间,她握着玉簪子的手腕传来一阵滚烫,似被某人牢牢抵住。意料之中的痛苦和煎熬并没有如期而至。 “六、六叔......”身下的小娘子媚眼猩红,软音低吟中透着她都不愿承认的娇羞妩媚。 萧承毓一把抱住她,然而眼眸依旧淡漠,其实他也在竭力保持着清醒。 姚蕴此时面色潮酡,双眸猩红,周身没有一处不是滚烫钻心,烧心挠肺的。她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想要无所顾忌地贪心汲取一片冰凉。 “六叔,我、我好热,好难受......” 她抬手抚上身前之人的衣领,哆哆嗦嗦地伸手探进去,果真是一片清凉,她不禁舒服地喟叹。 可是这、这远远不够。她极度迫切地往前贴上去,娇唇贴上了男人的青灰下颚,虽然胡渣滓扎得她微微刺痛,可是却如救命稻草般缓解了她的焦急灼热。 “姚蕴,你......”萧承毓按住她在身下肆无忌惮的双手,暗哑道。 “六叔、六叔,你、你帮帮我可好......求求你了......” 她的双眸愈发猩红朦胧,男子的檀香气息源源不绝地灌入鼻息,已然看不清身前的人影。她摸索到他的手,引着他的大掌欲要拉开自己的衣裙带子。 “先生、先生......先生是你吗?先生救救蕴娘可好......”她软软糯糯地趴在他身上,化作一滩盎然春水,哼哼唧唧地开始胡言乱语。 萧承毓本就燥热难忍,听到她说出了这些话,宛若当头泼下了一桶冷水,心冷意绝。 他抓住她乱动的手,冷声道:“姚蕴,你看清楚,我到底是何人?” 姚蕴混沌迷乱,脑中早已乱成一锅热米糊,焦心难耐地哭喊道:“六、六叔、不对不对,先、先生、也不对,呜呜呜,我、我......” 萧承毓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朝她后脖颈处使劲一击,才让她沉沉昏睡过去。 他盯着身下衣裳半敞的小娘子,面色肃穆冷然。永安公主如今还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若是能顺水推舟,或许能轻而易举解决一桩难事。 姚蕴无意识地拧了拧脑袋瓜,门外人声喧闹,吵得她头昏脑涨,头疼得要炸裂开来。身下是柔软温热的软塌,就连手臂和小腹也是滚烫热乎的。 嗯,不太对劲,好像是、是有人在压着她! 她猛地睁开眼,一双棕色丽眸惶然乱转,惊恐万状地盯着身侧之人。与她同榻而卧的一个男人,此时他的上身未着半缕,精健结实的胸膛有力起伏,呼吸平稳,一只粗壮手臂沉沉地压着她小腹,竟然是萧承毓! 她扯着锦被匆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越过了酣睡未醒的男人落地,零零散散的衣物鞋袜散落地上,似在疯狂叫嚣着昨夜的荒唐。 她深吸了口气,欲要蹲下身子去寻自己的方头鞋。可惜她的手还未触到鞋尖,腰上一股滚烫霸道侵袭而来,她就被身后的男人蛮横地扛回了床榻上。 “怎么,姚娘子偷了香就想翻脸不认人了?” 一股暧昧热气钻入她的耳根子,语气中还带着些许沙哑幽怨,勾得她周身酥麻,更是勾起了她昨夜意乱情迷、主动欢爱的不堪回忆。 砰砰砰!砰砰砰!门外的吵闹声越演越烈! “快点,麻利点,把门给我撞开......”大夫人沈朝芸在骂骂咧咧,刚一回府就遇到了如此糟心事,面色很是不虞。 一旁的方姨娘悲痛娇弱地哭哭啼啼,哭诉着自己的好儿子有多么可怜。 下人们也急盼盼地探头凑热闹,这堂堂国公府里身有婚约的寡妇表姑娘到底是有多寂寞,竟然胆大妄为如此,敢与马厩里最卑贱丑陋的马奴在府里厮混一夜。 第二十二章 纳妾 这是多刺激的贵府秘闻呀! “六叔,你、你先放开我,昨夜是、是一场误会......”她急得落了泪,使劲欲要掰开他的手,可是身后之人的臂膀壮如硬铁,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声音阴沉下来,幽幽道:“难道说姚娘子更加喜欢昨夜那满嘴黄牙、尖嘴猴腮的老头子?” “不、不是,可是、可是我们也不可......” 他目光凛凛,遽然锢着她的细腰将她抱回了床榻上,再用锦被遮住她,遮得严严实实的。 姚蕴知道此事再无回转的余地,她拉着锦被盖过了粉嫩酡红的玉脸,心如死灰地闭上了双眸。 萧承毓随手从地上捞了件宽松外袍搭在身上,主动起身去推开房门。 大夫人沈朝芸本准备破口大骂,欲要喊下人拿下屋子里苟且行事的二人,不曾想竟然是那冷面寡情的萧承毓从屋子里出来,衣衫不整,面色不虞。 她顿时呆滞在原地,震惊万分,随之怂怂地垂下头,恭敬又忐忑道:“六、六叔,怎么会是你?不是、不是说是马厩里的马奴与姚娘子厮混在一起吗?屋子里头可、可是姚娘子?” 方宜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萧承毓,忍不住往里多瞅了几眼。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明明昨夜是她亲自下的药,她甚至亲自确认过,送进去的可是府里马厩最丑陋最粗鄙最粗暴的白发老头。 萧承毓淡漠地看着沈朝芸,冷声道:“大嫂,昨夜是六郎的错,六郎会亲自与母亲和大哥禀明实情的。” 沈朝芸紧皱眉头,尴尬地立在原地,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六郎一向不近女色、寡淡至极,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看上了姚娘子,而且是府中众人皆知已有婚约的姚娘子呢! “六叔,大嫂我、我进去瞧一眼姚娘子可好?” 萧承毓拱手一礼,请她入内。 沈朝芸眯了眯眼,看着满地凌乱的女子衣裙、男子衣袍和交错混杂的鞋袜,脸红心跳,更加确定心中所想,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葳蕤院。 萧承毓一直恭敬地跪在正堂前,坦坦荡荡道:“母亲,六郎昨夜贪杯,醉酒之下强迫了姚娘子。还请母亲责罚处置。” 老夫人周氏眉眼微蹙,目光悠悠,不知在作何想。 其实她心底不太恼怒,甚至有些暗暗窃喜。 自从六郎先前的亡妻姜氏被害身亡,六郎就变得寡言冷漠,不近女色。长安城中与他门当户对的娘子们很是害怕受他牵连,再次被北狄人掳走,都不敢再嫁给他做续弦。从前与他提起过的几门亲事都被他断然回绝了。 永安公主虽然有意,不过她明白公主定然有所求,也不一定是一门平安顺遂的好亲事。 她一直在为此事困扰发愁,如今倒是姚蕴顺利帮她解决了这件难事,若是能顺带延绵香火、传宗接代,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罚于他们二人,她只怕六郎不愿纳她呢! 她故意轻咳几声,沉沉问道:“六郎,姚娘子的出身虽然差了些,做不了正头娘子。不过看着温柔贤淑、谦卑有度,应该是个好生养的。你有何打算呀?无论如何都得给她一个名分吧?” 萧承毓抬眸看她,抿了抿唇,寡淡道:“全凭母亲做主。” 老夫人一怔,大松了口气,喜笑颜开道:“那就好,那就好。时不待人,那母亲就尽快为你们二人定下日子纳她进门,在你去北庭赴任前了结此事,我也能安心下来。日后,若是蕴娘有了身孕那便是喜上加喜了哈哈哈......” 萧承毓幽幽打断她的话,朗声道:“母亲,六郎无妨,可是大哥和侄儿那边......” “无妨无妨,母亲都会替你说好的。你莫要担心,最要紧的呀就是娶妻生子、延绵香火......” 老夫人觉得他主动愿意纳妾,便是再次开窍了。日后再续弦娶妻也不再是什么难事。 甫一出了葳蕤院,萧安便急匆匆地跑到他身前,小心翼翼道:“六爷,姚娘子被送回去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姚娘子一直躺在床榻上,饭也不吃,汤也不喝,好、好像是在跟六爷你置气呢!而且姚娘子方才让绿芍送了封信出府,幸好被小人及时拦下了。” 萧承毓取过信件细看,字迹端正、清冽有力,的确是她的字迹无疑,也不似生病虚弱的模样。再垂眸看着信件上的几行字,他的眼眸愈发幽黑阴鸷,转身便径直往隐月阁而去。 姚蕴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病恹恹地吐着怨气,心底却隐隐有些期待。若是先生知道她不愿嫁给萧承毓,先生一定会为她想办法的,如今只求先生能速速收到信件了。 她不愿嫁给萧承毓,若是嫁给了她,她就必须离开长安跟着他到北庭都护府上任,而且还要远离心心念念的先生。山遥路远,千里迢遥,任期颇久,日后恐怕是很难再回长安了。 恍惚之间,绿芍在屋子外慌张道:“娘、娘子,六爷来、来了。” 她横眉怒喊道:“不见,让他滚。” 片刻之后,绿芍再次忐忑回道:“姚、姚娘子,六爷说、说不是来瞧你的。可说、说是......” “可是什么?”她不耐烦地甩了甩腿。 “六爷说是来瞧茂哥儿的,还把茂哥儿带走了,还、还说请姚娘子亲自去把茂哥儿接回来。” 这个杀千刀的,这个死混蛋,这个死变态,可惜她只能藏在心底里愤恨暗骂。 绿芍见里头没了动静,焦急道:“姚娘子,需要奴婢伺候更衣吗?” “不去不去,你先下去吧。” 绿芍一怔,本以为姚娘子会很担心茂哥儿的安危,只好乖乖退了下去。 姚蕴却不急,如今这萧承毓既然有意要纳她为妾,定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坑害姚茂的。她想先等等先生的来信,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葳蕤院的动作却是出奇地麻利爽快,生怕她会再生波折,不出三日就递来了新的婚书。第四日,刘妈妈竟然还亲自领着人送来了一大箱嫁妆。 “姚娘子、姚娘子,不好了......”绿芍满头大汗、慌里慌张地跑进了院子里。 第二十三章 破局 姚蕴正在一旁辅导姚茂的功课,抬手示意她小声一些。 绿芍走到她身侧,附在她耳旁神神秘秘道:“姚娘子,那位马奴找着了。” 她抬眸瞧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如今在何处?” 绿芍深吸了口气,忐忑道:“他、他死了,是、是在后院的清莲湖里捞出来的。” 姚蕴心底一紧,死了,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陈管家可有说会仔细调查此事?” 绿芍连忙点头道:“说是说了,不过我瞧见陈管家面露难色,可能很是难查。” 老夫人当天还亲自下了死令,府里若是有一丝不好的传闻传扬出去,一律杖责三十大板子,男子赶到庄子里去做劳苦活,女子则发买到平康坊为贱妓。众人自然不敢忤逆,噤若寒蝉。 过了四五日,姚蕴还未收到先生的回信,顿感不妙。她命绿芍速速将送信的小厮带来询问。 送信的守门小厮踉跄地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饶:“姚、姚娘子呀,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撒了谎,娘子的那封信一早就被褚玉院的小郎君给拦截走了,那小郎君还嘱托小人以后都不可再为您送信,否则后果自负。还请姚娘子饶命呀、饶命呀!” 姚蕴目光阴沉,竟然是她小瞧了萧承毓。 她亲自去了一趟兵部尚书府门外打听消息,却得知李端七八日前就领了公务离京了,归期未定。 倒霉透了,真不是一个好时机! 这褚玉院,她不得不亲自走一趟了。 褚玉院的大门敞开,她沉着脸走了进去,却有些意外眼前的景象。 院子中的两位小郎君正认认真真地扎着马步和挥起拳头,左一拳右一拳,面色红扑扑的、周身大汗淋漓,似乎还有些乐在其中。这两人正是姚茂和萧安。 萧承毓就站在他们二人的面前。此时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窄袖束腰练武袍,腰背宽广,身姿挺拨,威风凛凛地仔细教导着二人的动作,不似那夜的心荡神迷,的确是英勇武将的飒爽英姿。 萧承毓早已瞥见小娘子的秀丽身影,不过他置若恍闻,依旧专心将两人的马步身姿先练好。半个多时辰后,他才让二人暂时休息。 姚茂转过身来,一眼就瞅见自家阿姐,眉飞色舞地朝她飞奔而来,兴致勃勃道:“阿姐,你终于来看阿茂了,阿茂这几日可是大有长进呢。” 她欣慰地看他,取了汗巾为他擦汗:“这几日可有累着?睡得可好?吃得可好?可有好好读书写字?” “有的有的,一切安好。阿姐,而且我还发现这习武练功也挺有意思的。”他笑吟吟道。 她心底一沉,没想到这萧承毓还真待他不错。可惜他是人面兽心,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对她却是百般折辱和糟蹋。 她转过身,温婉而笑道:“六叔安好,多谢六叔多日的悉心照顾。今日小女是来将茂哥儿接回去的。而且小女还有要事与六叔商量。” 萧承毓神情淡漠地多看了她几眼,作请的手势示意她入屋:“姚娘子请,本将军愿闻其详。” 地榻火炉子上的茶汤咕噜噜地翻涌冒着泡,茶香四溢,却是烫着她心神不宁。 姚蕴直瞪瞪地盯着他,一双丽眸阴鸷渗人,熟悉的天真胆怯消失殆尽,仿佛从前的无邪笑意皆是虚幻。 “我不明白,六叔为何执意要娶我?” “哦,姚娘子此话是何意?本将军不明白。”他装傻充愣地摇头,取过茶饼碾成茶粉。 她冷哼了一声,嘴角虽是微扬的模样,可是笑意却丝毫不及眼底:“六叔,明人不说暗话。那一夜,六叔你明明有大把时间和机会将我送回隐月阁,可是你却没有如此做。在我为六叔你行那苟且之事时,我也没能从你的眼眸里看出任何的爱慕眷念。如此一来,就只能说明你是故意将计就计来娶我的,我于你而言,还有些用处。” 他忍不住拍手称快:“的确是正已先生的好徒儿,不傻不蠢,聪明伶俐。” “好你个萧承毓,竟然跟踪我,而且还偷看了我的信件,卑鄙无耻!”她发狠地瞪着他,怒骂出声。 他淡定自若地喝完一碗热茶,继续往茶壶里加水,动作一气呵成、凛然之气油然而生。 “姚娘子,你的画功和书写极好,想来必定下过一番苦功夫。你与李端关系不浅,信件更是处处透着古怪。最重要的是,你看似胆怯惧怕本将军,可是眼眸却清冽淡定、毫无惧色。你说说,本将军不怀疑你,还能怀疑何人?” 她猛地摔下茶碗,冷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不为如何,只求娘子替本将军解决一个棘手难题。”他抬眸看她,眼角已然噙起几缕笑意。 “是何难题?” “破局。” 她眯了眯眼,朗声道:“是因为永安公主吗?” 他一笑置之,抬眸望向远处,眼底里瞬间蒙上了阴阴沉沉的无奈与叹息。 “不知六叔心底可有过爱慕之人?小女的心里却是一直有一位心心念念的郎君,玉树高台初相遇,一见李郎误终身。从此小女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其它人了。” 她娓娓道来,柔情似水,湿泽的晶莹棕眸里似要掐出酸溜溜的蜜来。 李郎,李郎,萧承毓当然明白她所说的是何人。他心底里何曾没有过爱慕眷念之人,可惜有缘无分,他再也没寻到那位曾救他一命的小娘子。 她见他神色缓和,目光里甚至多了几分追思哀怨。原来他也是有意中人的。 “六叔,不知你可曾听说过,百年前薛仁贵大将军曾经留下过一本名为《周易新注本义》的神妙兵书,传闻此书详细记载了他观天算法、运筹用兵、百战不殆的种种事迹。当年看过此书之人皆是战无不胜,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此书如今已佚。” 萧承毓抬眸看她,这小娘子果真是厉害,就连日后的事情都未雨绸缪了。 习武带兵之人皆知此书,甚至艳羡不已。北狄目前虽然暂时退败,但是在西北边疆依旧虎视眈眈,这本《周易新注本义》自然大有用处。 第二十四章 入局 她见他眉眼松动,似在动摇,趁热打铁沉声道:“传说当年薛大将军兵败大非川之时,早已预料自己会被革职除名,因此在青州搜刮过吐蕃国军队的三万两黄金以备不时之需,然而这三万两黄金从此下落不明。世人以为这只是一则传闻,若是我说此事是真的又如何?” 他的眼神越发深沉,她到底是何人。 “这三万两黄金虽然目前无用,不过若是到了北庭都护府,定是能让六叔你解燃眉之急、大展拳脚。小女愿意亲手将这本兵家圣书和三万两黄金奉给六叔,不过嘛,小女需要与六叔你做笔买卖。” 姚蕴粲然而笑,淡然自若地回视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算的模样。 夜已深,火炉里还时不时溅出火星子,茶炉子里的汤水早已烧干,窗外虫鸣窸窣,万物寂寥。 萧承毓依旧稳坐在茶炉前,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这笔诱人的买卖,他还未能下决定。 隐月阁。 姚蕴在屋子里作画,一副美人画像才刚描摹出轮廓,寥寥草草,看不清是何人的画像。 “姚娘子,奴婢打听清楚了。”绿芍入了屋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张薄纸,恭敬道。 她放下手中的画笔,抬眸看她,冷声道:“绿芍呀,你可还记得,当初老夫人送来了这么多婢女,我为什么独独只留下了你?” 绿芍心下一惊,连忙匍匐在地:“因为奴婢没有退路,不曾在任何院子里当值过,只有娘子愿意收留我。而且奴婢的阿娘病重在榻,是娘子你一直施药救治。娘子的大恩大德,奴婢一直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你我都一样,你我都没有退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明白了吗?”她亲自扶着绿芍起身,眼中是绿芍从未见过的坚决与戾色。 这一日,姚蕴精心打扮了一番,特意抹了独制的兰花味道香粉,戴上一顶结实帷帽。她命绿芍抹了个风格迥异的浓妆,完全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貌。两人拎好上香的贡品,早早便出了门。 她早已打听清楚,今日归德伯爵府夫人会到白衡观上香。长安城中淫威赫赫的康五郎康开诚也会一同前来,不过当然不是诚心礼佛,而是与观中的寂寞美道姑老情人偷偷温存一番。 归德伯爵府的爵位有些特别,是靠花钱挣回来的。听闻二十年前岭南道洪水频发,先归德伯是岭南道的第一富人,他主动向朝廷请缨捐资救灾。先帝感念他的大力扶持,便赐给了他归德伯的爵位。可是归德伯爵府虽然富贵荣华,不愁吃穿,却没什么文化根基。伯爵府的大夫人如今绞尽脑汁地欲要与长安城里根深蒂固的高门世家结亲。 康五郎是伯爵府的嫡出第五子,他一向纵情声色、见色起意,年纪不过二十五岁,除了家中的大夫人母老虎何氏,已经纳了四位美妾。 姚蕴得了消息,扭着婀娜蛮腰往相国寺的竹林深处走去,不过一会便看见不远处来回焦急踱步的康五郎。康五郎要见的小道姑早已被她支走了。 绿芍得了她的示意,突然惊慌失措娇声喊道:“娘子,你无事吧?娘子,可是扭伤了脚腕......” 康开诚早已约好了小道姑在此幽会,可是盼来盼去都等不到人。焦心难耐之时,忽然听到不远处娘子的惊慌求救声,声音娇娇甜甜,他当然忍不住要前去关心一番。 他朝着声音一路前去,瞧见一位戴着帷帽的娘子摔坐在地上,如玉如瓷的白皙脚踝微微露出,腰肢曼妙。又看见一旁的貌美小丫鬟惊慌呼救。 他目光一亮,柔声道:“两位娘子,在下唐突了。可是发生了何事?” 绿芍娇声道:“郎君,我家娘子崴了脚,这可如何是好呀?” 康开诚看见这衣着朴素的小丫鬟已经如此娇柔貌美,他最喜爱的兰花香气一丝一丝地荡入他的心间,不禁畅想这帷帽之下的小娘子是何等的娇软妩媚、媚骨生香。 “小、小娘子,你可安好?”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姚蕴有意无意地拉过他的衣袖,声音极尽娇柔妩媚,却又略微防备道:“郎、郎君,你是何人?” “娘子莫怕,我、我呀,我是好人呀,我是归德伯爵府的康五郎,小娘子可以唤我五郎。” 他故意往前抻了抻鼻子,真得好香呀,声音也是酥酥麻麻的,看不见她的容貌,更是激得他挠心挠肺。 她忐忑道:“原、原来是归德侯府的康五郎,五郎安好,小女是镇国公府上的七娘秀盈。小女不慎崴了腿,不知郎君可否好心为小女寻两个女道姑来?” “可以可以,四郎定然办这个忙。不过,七娘一直戴着帷帽,可否让四郎先一睹芳容,然后再......”他色眯眯地盯着她,焦急地舔了舔薄唇,抬手欲要放肆掀开她的帷帽。 姚蕴连忙压住他手,指尖相触,娇软道:“五、五郎,小女现下双眸红肿,怕是会污了五郎的慧眼。日后、日后小女定会好好报答五郎的。” 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更令他心潮澎湃,他恍恍惚惚道:“好、好的,五郎现在就去寻人来帮忙......” 姚蕴见他匆忙跑走了,拍了拍手指中残留的白色粉末,领着绿芍慢悠悠地走了。这祁连山深山里的怪老头送给她的曼陀罗香粉果真不同凡响,只需要一点点就能迷得人乱人心智、神魂颠倒了。 康开诚急匆匆领了人回来,却再看不见两位小娘子的俏丽踪影,美人真容不得见,玉骨香体萦绕在心头,挠得他心痒痒。 二月初至,府里又开始热闹布置起来了。国公爷萧承忠的四十五岁生辰将至,虽然今年不会大办,不过宴请几桌知己好友也是应该的。 姚蕴估摸着日子,再命绿芍偷偷给归德伯爵府送去了一个雅致的木盒子。 盒子里公然摆着一件兰花金丝刺绣样式的女子贴身亵衣,康五郎急急取了来闻,果真幽香扑鼻,顿时让他面红耳赤、贪恋无比。小娘子在信中还主动邀请他前去给镇国公祝寿,也许有机会在镇国公府的后院相见。 第二十五章 成局 他心思翻涌,他平时最爱偷香,刺激又好玩。若是能够在庄严肃穆的镇国公府里偷个香夺了女人的身子,那必定是人生极乐之事呀! 再过了两日,姚蕴让绿芍送了封信到云摇院。 入夜,姚蕴换过一身新衣裙,抹了一个明媚动人的妆容,静候某人的到来。 木门外忽然响起三声细细弱弱的猫叫声,她嫣然一笑,婀娜摇步地前去开门。 “四郎,你总算来了,蕴娘总算等到你了。” 姚蕴抹了抹眼角秋水含情的香泪,娇软可怜地拉过身前男子的衣袖,轻轻倚在他胸前。 萧时泓触到她的柔骨玉姿和淡淡幽香,不禁心驰神往,恨不得将她揉在怀里好好疼爱一番。只恨自己孱弱势微,无法护她周全。 “蕴娘,我、我对、对不住你呀......”他轻轻拥着她,似有万般情意涌上心头,难以言说。 “四郎,蕴娘此生再无缘与你结拜为夫妻,望你珍重。只是蕴娘有一事相求,不知四郎可否......”姚蕴哽咽决然道。心底却是翻了几个白眼,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推开他要贴上自己后臀的手掌。 “蕴娘,我都、都愿意,为、为你赴汤蹈火都、都可以......” 萧时泓恋恋不舍地与她道别,只剩下满腔的怅惘若失、愧疚不已。 姚蕴望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目光微凝,眼中毫无温情。 终于到了国公爷寿宴的这一日,国公府前门庭若市,笑语轩然。 云摇院。 “娘子,四郎昨夜说还是要在城门外值守,不过他送了信来,说是湖州送来的新茶已经命人送到花园的小阁楼里了。”碧桃伫立在镜台一侧,小心翼翼道。 萧秀盈目光一凌,前几日萧时泓还说今日不用当值,怎么今日又要当值了,这个傻大哥怎么总是为他人当值。不过都不重要,取了那件东西回来才是最为要紧的。她赶紧命婢女帮她梳好妆发,先去取了东西再去前堂祝寿。 “娘子今日要用何种香粉?是先前用惯的玫瑰花粉还是九娘子新送来的兰花香粉?” “今日来的都是长安城中有头有脸、颇有威名的人物,稳重端庄最为要紧,那就用萧秀清那小蹄子送来的兰花香粉吧。” 她看着铜镜里自己唇红齿白的娇娇模样,心满意足地扬起头。 萧承忠虽然只邀请了几十位知己好友前来入席,不过长安城里的很多高门贵户也派人送来了寿礼,只为讨个脸熟。 所以,归德伯爵府里的康五郎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揽了送寿礼的这一个任务。伯爵大夫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亲自送他出门,天真以为自己的好儿子终于收身养性、为家分忧了。 康开诚兴致勃勃地送来了寿礼,言谈之间恭敬有礼,下人们知道他是归德伯爵府的嫡出四郎,自然更加恭敬地迎着他入府吃了口茶。 他迫不及待地四处探头探脑眺望,贼眉鼠眼地想要寻到个去往后院的入口。 兜兜转转之间,一位下人打扮的小兄弟无意间撞到了他,小兄弟垂着头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捂脸偷笑,隐秘地跟着他往内院而去。 七拐八弯后,他终于在后花园里的一间隐秘屋子前停了下来。 “郎君请先入内,娘子很快就会过来。”小兄弟压着嗓音说完了话,便匆匆离开了。 康开诚大摇大摆地入了屋子,闻到了熟悉又清冽的兰花幽香,不禁四肢酥麻、心驰神往,很快便燥热激动起来,自顾自的就把上衣衣袍给剥了个精光。 萧秀盈领着碧桃前去花园,寻到了固定的某一处屋子,她命婢女守在屋外,独自一人小心翼翼地入了屋子。 屋子正中间的小方桌上赫然放置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她眉头轻蹙,只觉得这小箱子的外饰花纹与以往的不太一样。 萧秀盈正要打开箱子,抬起的玉腕顿时呆滞在半空中。身后有人!还是男人轻浮戏谑的笑声! “好娘子,你可算来了,老子我可想死你了......”康开诚吸了一阵香粉迷烟,早已意乱情迷。他紧紧箍住身前小娘子的小蛮腰,大掌肆无忌惮地贴着她,力气竟然还要比平常勇猛凶悍几分。 萧秀盈惊恐万分,使劲推开他的灼热大掌却无能为力,她正要惊呼却又怕把旁人引来,若是旁人还瞧见了箱子里的东西,她定是必死无疑了。 她使劲拽住陌生男人的肩膀,使出浑身解数娇嗔道:“好郎君,你且缓缓,待小娘子我脱了衣裳,再亲自好好伺候您可好?” “小娘子,果然是会来事的,哈哈哈哈,快快快......” 康开诚实诚地松开了手,笑得更加猥琐变态,就是想看看她能如何搔首弄姿主动脱衣来勾引他。 萧秀盈娇羞地拍开他的手,目光一沉,直接朝他的光洁面容甩过一只锋利发簪,再往他命根子的方向精准地狠踹一脚。 “啊,你这个贱妇......”身前男人猛地捂着脸伏跪在地,滚烫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来,痛苦万分。 她扔了簪子,慌张转身打开木箱,可是只剩下满脸的目瞪口呆:‘怎、怎么可能......’ 箱子里竟然空无一物!她心底一惊,才明白过来是中计了。 身后木门微响,她慌张地回过头,恰好正是大夫人沈氏领着六娘萧秀清和姚蕴站在了门外。 沈朝芸横眉怒目地瞪着她,可是嘴角两侧微微扬起似在压抑着极浅的笑意,似笑非笑,甚是古怪。 她真得很想纵情放肆大笑出来,可是不得不装模作样狠声道:“好你个七娘,竟然敢在你阿耶大寿的日子里,引了外男入府,还、还与他白日淫宣。来人啊,把这一对狗男女抓起来......” 姚蕴连忙低声提醒她:“大夫人,此事可是家丑,不可外扬。而且今日是国公爷的寿宴,莫要扰了国公爷的兴致才好。” 沈朝芸认可地点点头,满意道:“姚娘子说得好,覃妈妈,先把他们二人绑到云栖院的后院柴房,严加看管,等国公爷完了事再处置。” 第二十六章 残局 萧秀清又是慌张又是好奇,她往里眺望,欲要看清那捂脸男子的模样,突然惊呼道:“这、这郎君,好像是归德伯爵府的康五郎呀......” 康五郎紧捂着脸也不忘骂骂咧咧道:“对,就是老子,怎么着......等我阿耶阿娘来了,看你们还敢不敢......” 萧秀盈更是不甘心就这样平白无故被污蔑了,扯着娇音喊道:“大夫人,你怎么敢绑我,你、你们......” 可惜两人的话还未说完,覃妈妈已经往他们的嘴里塞满了厚厚的麻布条,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方宜柔啊方宜柔,你若不仁,我便不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姚蕴信奉的道理! 国公府后院的某间偏房里。 “阿耶,女儿冤枉呀,这些东西都不是女儿的,还请阿耶定要为女儿做主呀......” “大爷,你从小就带着七娘长大的,最是知根知底的,七娘怎会是如此之人。女儿定是被人陷害的,大爷,你一定要为七娘讨个公道......” 萧秀盈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原本娇软清脆的嗓音早已沙哑无比,白皙额头被她磕得红肿破皮,双眸更是肿胀得如红眼猪头那般难看。她是打死都不愿意嫁给那满身俗气、毫无前途的康五郎的。 跪在一旁的三姨娘也不甘示弱,不停地捶胸顿足誓要苦出祖宗十八代了,使出十八般撒娇哭诉的手法,只为了女儿不要嫁给那平庸无能的纨绔子弟做五姨娘。 可惜在众人的面前,胡桌上明晃晃地放着康五郎随身带着的女子贴身绣花亵衣,她的美人画像,以及她亲手书写的两封情书。 贴身亵衣的款式与她阁中的亵衣款式相似,画像的确是她的画像,甚至两份情书还与她的字迹一模一样。 上首的萧承忠面目悲痛,似在万分压抑痛苦,可是人证物证确凿,他不得不认。沈朝芸冷眼旁观着,虽然面色不虞,心底早已乐开了花。 康开诚早已解了手上的麻绳,双手叉腰,洋洋自得地望着地上的女人,无所畏惧。若是天下人知道他轻而易举就娶回了镇国公府的小娘子做第五个妾室,长安城里的公子哥们定会高看他几眼,也是他高人一等的筹码,何乐而不为呢? 站在一旁的归德伯大夫人陈氏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没想到如此轻易就攀上了镇国公府的姻亲关系,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呀! 她微微压住嘴角的笑意,庄重肃穆道:“国公爷,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生米已成熟饭,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的呀!我们伯爵府呀没什么其它东西,就是钱多。七娘子若是嫁入我们伯爵府,虽然是妾室,我作为婆婆也会好好关照她的,给她的聘礼一分不少,国公爷和大夫人不必担心......” 此话一出,方姨娘和萧秀盈又开始哭哭啼啼地闹腾了。 “阿耶,我、我不嫁,我不要去做妾室,阿耶......”萧秀盈连滚带爬地跪在萧承忠的衣摆下,柔弱凄凉地苦苦哭诉。 “闹够了没?” 平地一声惊雷,此话一出,屋中众人皆是恭敬地垂下了头,上座的萧承忠和沈朝芸更是连忙起身迎接。 原来是老夫人周氏来了,身后还跟着面色平静的九娘子萧秀清。 “母亲,此事大郎会处理好的,怎敢惊动您亲自前来。”萧承忠恭敬地扶着她落座在上首。 “罢了罢了,大郎还是如此优柔寡断,老身可丢不起这个脸,听老身一言如何?”她拉过儿子的手,宽慰道。 镇国公萧承忠什么都好,孝顺仁慈看重亲情,对待庶出的弟弟妹妹也甚是宽厚。可是有时候就是太顾念亲情反而优柔寡断,吃了大亏都不知。 “七娘,你到前头来。” 听到老夫人在唤她前去,萧秀盈心惊胆战地往前头跪去。虽然祖母平时不甚待见她,不过若是扯上了镇国公府的清誉和名望,老夫人还是会为她们筹谋的。 方姨娘更是大松了口气,七娘有救了。 老夫人抬眸看着面前归德伯爵府富贵庸俗的大娘子和毫无愧色的康五郎,沉声道:“伯爵大娘子,让七娘嫁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陈氏以为看见了希望,可是后半句话一出来她顿时如泄了气的软枕,畏畏缩缩地垂了下了头,不敢随意答应。 “我们萧家屹立长安百年,根基深厚,除非是嫁入天家,我们镇国公府里娘子从未有过给人做侍妾的。萧家的娘子,只能做大娘子。” 世人皆知康五郎的大娘子何氏出身于世家平海侯家,一个侯府的嫡女怎么会下嫁给一个空有头衔、富贵庸俗的新贵伯爵府呢? 因为平海侯那时正好欠了一屁股的赌债,穷得响叮当,而伯爵府顺着时机热脸贴冷脸地去求亲,主动请求为平海侯还清赌债,甚至还送上源源不绝的钱财。平海侯为了贴补家里的空缺,就狠心把女儿下嫁了。 陈氏又怎么敢明目张胆地把何氏给休了,这样可是连一个有权有势的世家都攀不上了,甚至还攀上了背信弃义的骂名。 “伯爵大娘子,此事如何?”老夫人再次问道,虽然语气平缓,可是厚重嗓音中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这、这、这恐怕有些难处。”陈氏不敢多言,恭敬地垂下了头,语气都卑微和蔼了许多。 康五郎眼看就要到手的美娇娘又要飞了,猛地跳起来怒骂道:“怎么可能,这七娘已经被我摸过亲过抱过了,早就是我的人,怎么就不能娶了?” 陈氏额头渗汗,惊慌失措地使劲扒拉着他,都拉不住他的满口粗鄙与不敬。这老夫人周氏当年也是能提长枪跟着老镇国公上场杀敌的厉害人物,可容不得她们在这里如此放肆。 老夫人猛地拍桌,狠声道:“康五郎如此狂妄不恭,看来大娘子是不想保得康家二郎在朝中的好名声了。” 陈氏身形一凌,吓得连忙扑通跪地求情,急急忙忙道:“老夫人见谅见谅呀,犬子不过是万分爱慕七娘,求娶心切罢了。老夫人德高望重、宽宏大量,莫要与我们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计较。” 第二十七章 成局 归德伯爵府是靠工商之术、捐资赠粮才挣得的小小伯爵之位,家中郎君皆不爱读书,花了许多钱财几番艰辛才为康二郎康开明寻得个六品的斜封官。 斜封官若是做得好,再得到朝中之人的举荐,自然有机会高升;可是若是被人有意参了一本,恐怕是再无翻身之地。 老夫人冷哼了一声,沉声道:“镇国公府的娘子该如何处置,此为家事,岂有由一个外人说三道四的道理。大娘子,若是识相的话,最好守口如瓶,康二郎下一次是升迁还是贬谪,全在于你的这一张嘴了。” 陈氏只觉得周身战栗,哆嗦着牙齿恭敬行礼:“多、多谢老夫人提点。” “来人,送客。” 老夫人一声令下,陈氏和康开诚灰头土脸地被请出了镇国公府,一路上还忍不住骂骂咧咧。 老夫人饮了口热茶润润嗓子,无奈地叹气道:“七娘,你与外男厮混,不守妇道,道德败坏,毁我镇国公府娘子们的清白名声,此乃大罪。刘妈妈,把东西取来。” 萧秀盈和方姨娘一怔,不解地抬头看向刘妈妈手中的托盘。 方姨娘瞧得仔细,松懈的眉眼顿时紧扭成一团杂七杂八的麻花,热泪夺眶而出,蹒跚几步跪倒在萧承忠脚下,发狠地拽住他的衣袍哭喊道:“大爷、大爷不可以呀、不可以呀,求求您了......” 托盘上放着三尺白绫,晃得刺眼,白得心寒。 “母亲,这是......”萧承忠眉眼焦急,不安问道。他终究是不舍自己亲自养大、最是疼爱的七姑娘。 老夫人抬手一挥示意他不可多言,狠厉决然道:“七娘子,镇国公府全府上下女眷的清誉名声皆在你手上了。你自己取了这白绫,心甘情愿地自尽,如何?” 萧秀盈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眼眸中似有洪水猛兽,欲要将身前的老夫人撕碎在爪牙之下。只是转瞬之间,她压下眼底的阴鸷之气,又成了胆怯可怜、摇摇欲坠的小白兔。 她在赌。 她面容颓然,娇娇弱弱道:“祖母、父亲、母亲、小娘,七娘心甘情愿为国公府的清誉名声而死。只是,真正毁了国公府的清誉名声之人,不是七娘,却是七娘的好妹妹,萧秀清。” 站在一旁的萧秀清一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沈朝芸一直都是看好戏的讪笑模样,此时听到九娘也牵涉其中,不禁激动怒喊道:“好你个贱妇,自己不想死,还要拉着我的好女儿下水。” 老夫人微蹙眉头,朗声道:“七娘,这是何意?” “回祖母的话,长安城的人只要稍加打听,便可知道康五郎一向最爱兰花和兰花香粉。小女心思单纯,以为九娘是真心相待的。如今想来,才明白九娘是最恶毒的。九娘三日前正好送了小女一盒兰花香粉,昨日小女正打算用这盒香粉,不曾想竟然是下了剧毒的香粉。” 萧秀清焦急地扯着秀帕子,气得原地直跺脚:“你、你简直是一派胡言。这几盒香粉皆是我前几日在东大街上买的,我好心好肺送给你们,六娘、我、还有姚娘子皆有一模一样的香粉,我、我怎会给你下毒?” “是否下毒,一验便知。还请祖母和父亲为七娘做主,七娘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片刻之后,刘妈妈亲自取来了萧秀盈所说的兰花香粉盒子。 身旁的郎中闻了闻香粉盒子的味道,眉头微蹙,再取过银针查验,神色大变。屋子里的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银针的针头果真发黑了! 郎中不敢耽搁隐瞒,如实道:“回老夫人、国公爷的话,这盒香粉的确有毒,是能使人情迷意乱的红苕根部的汁液。” “混账东西,给我跪下,你、你、你怎么敢谋害亲姐姐!”此时萧承忠气得满脸通红,拍案而起。 萧秀清何曾受过如此委屈,何曾被阿耶如此公然怒骂过,顿时双眸红肿,凄厉痛哭道:“阿耶,你、你、你骂我,我、我是被冤枉的,我真得没有下毒......” 老夫人周氏的神色越发阴沉,看来这萧秀盈比她想得还要心思缜密,竟然还留了后手。 “大郎,莫急。这个香粉的确是九娘送的不假,不过香粉盒子几经转手,到底是何人所为的还未可知呢?” 老夫人转过身来看地上之人,沉声问道:“七娘,你是如何得知这香粉有毒的?” 萧秀盈早已想好了说辞,柔弱可怜道:“小、小女不知,可是昨日小女察觉这香粉似有浓烈的古怪异味,只抹了一些就再不敢再用。昨日和今日的种种事情联系在一起,才稍微明白过来的。” 老夫人不想再与她虚与委蛇了,直接说道:“镇国公府里竟然有如此心肠歹毒之人,日后必定会彻查此事。不过最要紧的是先把眼前事解决了。七娘若是当真被陷害了,也实在是可怜,可是你与康家五郎在光天化日之下举止不端也是事实。我便做主送你回东河老家的平遥观带发清修,待此番丑事谣言平定后,老身自会为你谋得一门好亲事。七娘,你看如何?” 萧秀盈乖巧地匍匐在地,压抑着哭腔真切道:“多谢祖母、多谢阿耶。七娘愿常伴古寺青灯,双修福慧,尽心竭力为镇国公府祈祷积福。” 如此娇柔乖巧的可怜模样,萧承忠自是万分心疼,满眼满腔皆是愧疚不舍。可惜呀,他瞧不见身下小娘子的那双狠戾双眸。 萧秀盈只能先忍下这口恶气,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还有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过七日,萧秀盈就被送去了东河老家的平遥观,为期三年,带发清修,潜心修道,没有老夫人的召命不可轻易回京。对外只说是萧七娘重病缠身,送回乡下静养了。 葳蕤院。 老夫人周氏正悠闲地坐在院子的胡椅上,细致地修剪着一盆粗枝大叶的盆栽,面容柔和,时不时还轻声哼着小曲。 片刻之后,刘妈妈入了院子,恭敬地站在一侧。 “如何了?” 得了她的示意,刘妈妈终于开口道:“回夫人的话,碧桃已承认是她亲手下的毒,方才已经自愿上吊自尽了。还有,马奴的家人都已处理干净了。” 第二十八章 踏春 老夫人笑意嫣然,手上的动作流畅麻利:“很好很好。刘妈妈呀,你看我这盆栽修剪得如何?” “夫人的手艺一向是精巧细致的,盆栽错落有致,色泽温润,定是极其名贵的品相。”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却瞧见刘妈妈还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柔声道:“有话就说吧,憋着不慌嘛?” “夫人,那姚蕴才不过入府几个月,竟然就惹出如此事端,还是过于胆大妄为了。奴婢不明白,夫人为何还如此喜欢她,甚至特意设计让她给六爷做续弦?”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剪子,拿起帕子细细擦拭每一片艳丽花瓣和苍翠叶子,淡然一笑道:“刘妈妈,七娘子心思阴毒,方姨娘惹是生非,是为大患。借她之手除了七娘子,灭了方姨娘的羽翼,不用脏了你我二人的手,不是一件好事吗?而且她心思缜密、颇有心计,这样的人是不会吃亏的。” 刘妈妈认可地点点头:“的确如此。可是奴婢觉得,若是日后她羽翼渐丰,我们恐怕会养虎为患。” “嗯,所以我还是要会给她一个下马威的。”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枝繁花鲜的盆栽,笑意愈浓。 方宜柔天真以为是她自己搞到了一手催情香,殊不知是老夫人周氏特意寻了人卖给她的。萧秀盈私底下在镇国公府里搞那些龌龊事,甚至还把毒手伸向了姚薇那可怜的小娘子,又怎么能逃得过老夫人的法眼呢? 她心底有些佩服姚蕴,她的狠厉决绝手段,还当真与那人有些相似。或许也只有姚蕴这样的娘子,留在萧承毓的身边才会想方设法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不过她有些惋惜,姚蕴还是心存善念,除恶未尽,最终意外被七娘摆了一道,让她侥幸逃过一劫。 隐月阁。 绿芍抱着某物兴冲冲地小跑进了屋子。 “姚娘子,老夫人屋里的人送来了东西,可好看了,想必很是珍贵呢......” 姚蕴放下画笔,笑盈盈地朝她看去,天真笑意顿时凝固在白皙面容上。 是一个盆栽,还是一盆紫光潋滟的墨兰盆栽!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果真姜还是老的辣。不过转念一想,老夫人也未戳穿她,只是派人送了盆栽来,这其中的玄机就只有她们二人才明白了。 老夫人生怕两人的婚事再生波折,而且必须赶在六爷到北庭都护府上任前完婚,因此婚期便是定在了四月中旬。 平地一声惊雷,长安城里的百姓无不好奇、议论纷纷。 鳏居七年、克妻寡情的云麾将军萧承毓终于要纳妾了,而且要娶的,还是自家母亲博陵周氏家族里的远房表姑娘寡妇姚氏。不知这位远房表姑娘是有多命硬多胆大,竟然敢不怕死嫁给他。 姚蕴此时就站在回廊下,看着下人们搬来一箱又一箱的嫁妆箱子。老夫人待她还是不错的,虽然是做妾室,这些嫁妆也能赶得上府里庶出女儿做正妻出嫁的行头了。 “姚娘子,老夫人叮嘱过,若是有任何需要就尽管跟老夫人说,老夫人定然不会亏待你的,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六爷。” 姚蕴笑盈盈地点着头聆听她的教诲,心底已将萧承毓诅咒个千万遍,若是他能意外身亡或者重伤那该多好,她不介意再做一次逍遥快活的年轻寡妇的。 三月三,上巳节。正是春游踏青、临水宴饮的好日子。 “我的好蕴娘,我的好叔母,再陪我去一次可好......” “好叔母,或许、或许李竑也会赴宴,若是有你在,我才能多几分把握......” 姚蕴已经被萧秀清来回反复磨磨叽叽了三四日,一听到“叔母”二字她的脑壳就震得发疼发酸。 萧秀清哭哭唧唧地扯着她的衣袖,死活不肯让她离开:“蕴娘,我求求你了,我听闻明月郎君李端也会去,到时候肯定很多娘子都会到场,若是李竑一不小心被其它娘子看上了,那可怎么办呀......” 姚蕴一怔,明月郎君会来,是先生回来了吗? 她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她的手,无奈道:“好了好了,那我便再随你去一趟。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蕴娘最是体贴了,多谢六叔母!” “好你个秀清,莫要再说如此浑话......” 萧秀清故意地朝她挤眉弄眼,手舞足蹈地跑掉了。姚蕴的脑袋瓜子又疼了。 圣人爱诗文书画,早前就已下旨在曲江边设流水宴,盛邀长安城中的娘子郎君们共赏春意、对诗传情。前三日,寻常百姓都可亲临江边共赏盛事,君民同乐。 三月三日,皇后娘娘在曲江边上设踏青宴。萧秀清在上一次冬猎的簪花宴里拔了彩头,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三月的曲江边春风正好,丽风和畅,草长莺飞,红红绿绿的鲜花矮草盎然生长,更是衬得娘子们千娇百媚、娉婷多姿。 萧秀清领着她四处瞎逛,频频眺望,可惜都没有寻到熟悉的身影,愁眉苦脸地丧着头道:“不应该呀,我明明打听过七郎会来赴宴的。” 曲江边上已经来了不少娘子郎君,稀稀落落的,言笑甚欢。前头的旷阔草坪格外热闹,惹得一群娘子们连连惊呼呐喊,拍手称快。 原来是几位外族模样但是衣着华丽的年轻郎君正在放着纸鸢。 “那几位是何人呀?” “听闻是西北周边几个小国送过来读书识礼的宗室子弟......” 不远处小娘子们嘀嘀咕咕的私言碎语传入姚蕴的耳尖,原来是西北附属小国送到大周的质子们。 姚蕴抬眸望去,几只纸鸢的样式独特,是在长安少见的大漠黑鹰和天山红隼的威风模样,扑棱双翅竟还隐隐泛着白白金光。纸鸢一时高飞,一时低浮,来去自如,栩栩如生,还颇有几分似在广阔草原上自由翱翔的黑鹰、红隼和白苍。 可惜黑鹰飘飘摇摇,它们依旧只是被人牵着玩弄的器具罢了,形像而无神似,姚蕴一时心塞,怅惘若失之感油然而生。 “啊......” 是九娘的惊慌喊声! 第二十九章 飞花 她连忙转过身,瞧见她摔倒在草地上,与她一同撞倒的还有一位年轻郎君。 “九娘,可有受伤?可有哪里......” 她连忙走到身旁将她扶起,抬眸之时却意外撞入了另一双深邃眼睛。 姚蕴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一双栗黄色的深邃眼眸。眼波闪闪溜溜,如黄宝石那般晶莹透澈,似在朦胧之中有增添了几分勾人的神秘感。 他的五官分明,下巴留着曲曲卷卷的络腮胡,如此厚重的胡须也无法遮掩住他那双丽眸的光芒。他的身形高大,站在那就犹如一道厚实坚固的高墙,风吹不倒似的。 “娘子,你、你可有受伤,我、在、在下是不小心的......”他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结结巴巴的汉话,眉眼焦急,另一只手还抓着一只纸鸢的细线,原来他就是那只黑鹰纸鸢的主人。 姚蕴连忙拉起她抻了抻腿,松了松手脚,幸好无事。 外族郎君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面色羞红,诚恳道:“方才在下一直看着天上的纸鸢,才不小心冲撞到了娘子,请娘子莫要见怪。” 萧秀清面色赧然,微微一礼正要往回走,不曾想却被身后之人轻轻拽住了纤细手臂。 “娘子,在下是慕华驿馆的慕容玥,若是娘子有任何不适,请及时派人来告知在下,在下一定会负责到底的。”他一字一顿说完了话,才松开她的手。 萧秀清怔怔地收回了手,这是她第一次被男子主动抓住了手臂。手臂上残留着陌生男子的温热气息,熏得她晕乎乎的,她磕磕巴巴道:“我、我无事,多、多谢郎君在摔倒时及时护住了我。” 姚蕴察觉周围已有人前来围观,二话不说就拉着萧秀清速速离开了。 武将世家的娘子与外族的宗室子弟有所牵扯,总是不妥的。而且那位郎君复姓慕容,也就是说他是吐谷浑国的宗室子弟。土谷浑国也是萧家军几经艰苦才打下来的硬骨头,一年前才臣服于大周,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妙。 行至偏僻角落处,她终于清醒过来,兴奋道:“蕴娘,他说他住在慕华驿馆,想必他是外族人了。你可有瞧见他那双眼睛,当真会发光,就像是、是能摄人心魄一般......” 姚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顺手帮她理了理妆发和衣裙,等会还要面见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呢! 前头宫人的声音浑浑响起,皇后娘娘、永安公主和晋阳公主到了。众人也要入席了。 想起九娘说过的议亲之事,姚蕴不禁偷偷抬眸往前多瞧了几眼,欲要一睹永安公主李玉岚的芳容。 李玉岚虽然已年过三十,保养得意,肌肤白皙胜雪,那双丹凤眼不娇不柔,眉眼间却多了一抹庄重肃穆之感。听从前的老人说起过,这永安公主的眉眼与她仙逝的曾祖母则天圣帝有几分相似,因此小时候并不得先帝的宠爱。不过当今圣人当年称帝时危机重重,永安公主功不可没,如今地位才不可动摇。 三人身后还跟着几位衣着华丽、挺拔高大的年轻外族子弟,其中便有那位慕容玥的身影。 今日的踏青宴是由永安公主李玉岚亲自主持的。 “皇后娘娘,今日慕华驿馆的郎君们也在此处,正好也可以让他们与我们共赏大周上巳节的节日传统,不如来玩一次飞花令如何?” 姚蕴瞥见她和颜悦色、笑意盈盈的面容,似乎与传闻中那个杀伐果断、大权在握的铁面公主搭不上边。 刘皇后欣喜地点点头:“甚好甚好,正好也可考考郎君们和娘子们的学识可有进展。” 自从则天圣帝当权以来,女学日渐兴盛,许多高门之中都设了私塾,娘子们可与郎君们一同读书识字。当今皇后娘娘出身微寒,深明百姓疾苦,爱民如子,还特意在各地设立了慧明馆,民间贫苦百姓的子女也能去慧明馆读书识字。 一旁的晋阳公主李元韫却是愁眉苦脸地嘟了嘟嘴,不悦道:“啊,好姑姑,难得出来赏春游玩,怎么还要玩这伤脑筋的游戏呀?” 李玉岚捂脸轻笑道:“韫儿,这时就看看你是否当真有用功读书识字呢!” 前头的宫人传来了旨意,飞花令的获胜者可以得到永安公主的丰厚赏赐。 下座的娘子们欣喜若狂地窃窃私语,部分娘子们是提前押了题有备而来的,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我们就先来个简单的,今日春风和煦,就以“春”字启题吧。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永安公主朗声道。 接着便是刘皇后温柔道:“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李元韫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转而兴奋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这时就轮到外族郎君们了。前两位郎君顿时语塞,只能自罚三杯松醪春。 轮到慕容玥时,他起先紧蹙着眉头,随后轻拍桌子脱口而出:“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旁的娘子们忍不住拍手称赞,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禁微微颔首,投来夸奖和赞许的目光。慕容玥不过才来了大周半年的时日,竟然已经能念上几句名家诗作了,当真是令人钦佩。 有几位娘子一时词穷,只能自罚三杯,也失了下一轮的资格。 一轮接一轮,许多娘子都惋惜叹气。萧秀清能说上几句,又得了姚蕴这位小丫鬟作为幕后军师的大力协助,自然顺利进了最后的两轮。 永安公主欣慰地看着仅剩下的几位娘子,眼神却是特意往萧秀清这边多瞟了几眼。 姚蕴当然没有错过这无声胜有声的锐利锋芒,同时还注意到了那位慕容郎君频频向九娘投来的艳羡目光。 萧秀清过了把才女的瘾,在案桌下得了姚蕴的示意,在最后两轮时乖巧闭嘴不再回答了。 刘皇后满意地微微颔首,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赞许和肯定。 第三十章 船难 才貌双全却不锋芒毕露,恭敬得体却不咄咄逼人,进退有度、留有余地,这才是最合皇后娘娘心意的娘子。姚蕴知道刘皇后爱梅,大概也能揣测出她是如此心思。 宴席过半,便来到了今日响当当的重头戏——曲江游船,踏歌赏春。 宫人们引着娘子郎君们往曲江岸边上走去,码头上已经停驶好五艘红漆鎏金游船。游船不大,不过造型精妙绝伦,甲板开阔,内仓明亮,船檐四角都雕刻了鎏金版画,寓意顺风顺水、平安出游。 萧秀清故意走得慢些,依依不舍地往岸上望去,依旧没有看见李琸的身影,失魂落魄地不愿往前走。 姚蕴与她二人自然落在了最后头,登上了最后头的一艘游船。 “娘子安好。” 萧秀清蔫蔫地挂在一处木栏杆上,百般无聊地盯着两岸的山川美景,无奈叹气,突然听闻身后有人在唤她。 她转过身去,竟然是方才的外族郎君慕容玥,她微微施礼道:“慕容郎君好。” 姚蕴站在一侧,眯了眯眼,神色戒备地盯着他。 慕容玥会心一笑,露出了好看的小虎牙,朗声道:“有几位娘子都想要与皇后娘娘同船,前头的大船满员了,在下便来了这艘船。方才的飞花令上,娘子博学多才,出口成章,在下实在是佩服。可是小娘子似乎不太开心,可是娘子的身子有何不适?” 萧秀清一怔,面色赧然,娇声道:“没、没有不适。可、可能是我......” “回郎君的话,良辰美景当前,我家娘子有些伤春悲秋罢了,郎君不必担心。”姚蕴不露痕迹地拉过她,恭敬地接过话头。 慕容玥一愣,朗声道:“原来如此。娘子,这位是......” 萧秀清笑嘻嘻地拉过她的手臂:“是我家婢女阿蕴,她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性子直爽率真了些,还请郎君莫要见怪。” 慕容玥微微颔首,笑意嫣然,与他们一同站在船栏边上远眺青山绿水。清风拂来,绿意悠然,甚是惬意。 姚蕴觉得若是何时得了空,画一幅曲江山水风光图也是极好的。 游船行驶到曲江中段,江面豁然开朗,江水湍急奔腾而下,犹如猛虎徒手开山辟道之急势。两岸的绿树青山葱葱郁郁,春意盎然、万物生机勃发。 咔噔一声巨响!游船猛地摇晃了一下,甲板上的娘子们有些不知所措。 咔噔!咔噔!咔噔! 游船竟然开始剧烈地左摇右摆,江水翻涌上甲板,娘子和郎君们都有些站不稳了,清冽江水冲湿了他们的鞋袜。 甲板上的娘子们心慌了,如无头苍蝇般急急往内室里挤去。 萧秀清手足无措地四处眺望,慌里慌张地拽着蕴娘的衣袖,欲要拉着她随众人往内室跑去。 姚蕴瞧见船头缓缓歪斜,江水渗入甲板,顿感不妙。她领着九娘的手握住一侧的木栏杆子,沉声道:“九娘,握紧木柱子,千万不要去内室,就在此处等我回来。慕容郎君,还请你照顾好九娘,我去去就回。” 慕容玥听了她的话,也紧紧拽住一侧的木柱子,焦急问道:“娘子,你去何处......” 来不及回他的话,姚蕴扶着单侧的木栏杆一直往前走去,巍巍颤颤地磨着脚步,敏捷避开了几位踉跄摔倒的小娘子,终于来到船头处,只见一个周身湿透、樵夫打扮的男人慌慌张张地从船舱下跑了上来。 他焦急大喊道:“快、快跑呀......船要翻了呀......” 姚蕴一把拽住他湿淋淋的衣领,凶狠道:“什么意思?船为何要翻了?水密隔舱都破了吗?” 中年樵夫一愣,知道小娘子是懂些行道的,抹着泪焦急道:“三个、三个水密隔舱都被撞破了,修不了呀、修不了呀......” 她猛地拍了他两巴掌,怒喊道:“快把小船放下去,若是矜贵的娘子们出了事,你也定然是活不成了......” “是、是的,多谢娘子,小人立马就去......”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清醒了许多,他连忙起身去船尾放船。 竟然三个水密隔舱都破了?怎么可能有如此凑巧之事? 姚蕴见仓下积水刚刚漫过小腿的位置,她把心一横,一跃而下。 她紧蹙着眉眼,使劲抬起脚步,逆着滚滚翻涌而来的江水往里头走去,抹开糊眼飞溅的污水,终于寻到水密隔舱的位置。 片刻之后,姚蕴的周身都黏腻湿透了,头发湿哒哒地贴在后脖颈处,急急地喘足力气,薅足了一口气猛地跃出舱门。船身已经倾斜了一大半,江水侵蚀,肆意翻腾,船身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她一愣,朦胧混沌的眼前竟然有人朝她伸出援手。 “娘子,快!” 是慕容玥朝她伸出了手,急急拉她起来。他拉着她一路往船尾方向狂奔。 “我家娘子呢?”她急急问道。 “九娘子已经上了小船,平安无事的......” “幸好,我们......” 翻涌、浇湿、浸没,剩下的半截话,皆徒然被喧嚣汹涌的冰冷江水尽数吞噬了。 船身侧翻,左侧的散乱断木随着江水席卷而来,冷酷无情地撞在她的肩膀上,她猛地一踉跄就滑出了甲板栏杆,坠入了滚滚冷水之中。 “慕容玥你、你......” 慕容玥竟然紧紧地拽住她的手,随着她一同翻入了波涛汹涌的寒水之中,挣扎、呛水、无知、无觉...... 她不甘心呀,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被淹死了呢! “咳咳咳......咳咳咳......” 后背传来的娟娟热流让她猛地晃神,她急急地喘着气欲醉欲醒,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使劲撑开沉重的眼皮子。 “娘子、娘子......”是慕容玥在抱着她,在轻声唤她。 慕容玥眉眼微蹙地盯着她,周身也是湿透了,左手臂上的衣袍甚至划破了两道口子,血迹隐隐溢出,似在苦苦忍痛。 “咳咳,慕容郎君,你、你受伤了。” 慕容玥一怔,大松了口气:“无、无妨。娘子可有何处不适?” 她抬手扒拉了一下他的上臂衣袖,幸好衣袖厚实,伤口刮得不深,不是什么致命伤。 “小女无事,多谢郎君舍命相救。不过......” 第三十一章 恶意 “在下无事,不过此地恐怕是......”慕容玥抬眸望了望暗淡无色的天边,皱了皱眉眼。 此处应是曲江下游的某一处江边密林,天色渐暗,寒风渐起。两人周身衣衫尽湿,若是再晚些怕是会冻得失了体温,若是再遇上什么奇虫异兽,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起身简单修整了一下衣袍,她的手背也被划伤了三四道血痕,不过还能行动自如,她微微松了口气。 “娘子,如今天色渐暗,我们还是赶紧去寻个暖和些的地方吧。” 她微微颔首,任由着他领着自己往前走去。 穿过密密麻麻的深山野林,大约走了一刻钟,可惜一处人家都没瞧见。她双臂抱胸,蹒蹒跚珊地拖着疲惫的双脚往前走,双腿像灌了铅浆那般僵冻酥软,冷得直哆嗦。 “啊......” 脚下一个跐溜,她就不小心摔坐在泥泞砾石之中,她的掌心擦破皮,渗出了血。 慕容玥走在前头,听到了娘子的惊呼声连忙回过头来:“姚娘子,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姚蕴揉了揉沾染了污泥的冰冷脚踝,压着哭腔娇弱道:“嘶......慕容郎君,我的脚好、好像扭伤了。” 他回到了她面前半蹲下身,冰凉的冷白色手指正要触上了她脚踝处的白袜子。突然之间,一只不知名的利器朝他的面庞狠刺而来。 他反应极快,身轻如燕地一跃而起,就像一只灵活的小豹子那般飞出了六尺之外的距离。 再次抬眸时,他的笑意早已凝固在浓眉大眼的俊朗面庞上,黄宝石色的双眸幽暗了几分,似乎抹上了一股浓烈的邪恶之气。他侧过头掸了掸黏答答的衣袍尾,抻了抻双手,其中一只手的手背赫然多了一道狰狞血痕。 姚蕴的手中还握着方才假装摔倒时故意在地上捡起的一块锋利铁锈片子,边缘处还沾染了一点点鲜红血迹。 她冷冷地盯着他,面无表情道:“慕容郎君果真好身手,竟然只能伤了你半分。” 慕容玥一怔,眉头微蹙,抬手挠了挠湿漉漉的发冠,满眼皆是迷惑:“姚娘子,你、你这是何意?在下不明白。” 姚蕴自顾自地走到前头一侧的碎石堆上坐了下来。她撂起黏腻湿漉的衣裙袍子,抬手掸了掸衣裙下摆的淤泥污迹,顺手松了松腿骨,她的确是又饿又累了。 她淡然自若地抬头看他:“我累了,不想再陪你演戏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姚娘子好眼力。不知在下是何时露出了马脚?”他幽幽道来,却是操着一口标准流利的长安官话。 “我查探过船下的水密隔舱,外部的三个舱门皆是被蓄意破坏的。在船上之时,你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九娘,你本不应该认识秀清,又怎会知道她在家中排行第九。不过更重要的是,你这件衣袍的肩膀和腰腹两处,相比寻常的宽袍要厚重一些,我想应该是里面塞了不少薄薄的软木片,能够帮你加重浮力。” 她悠悠然地说着话,手下按摩舒张小腿的揉捏动作也没停下。 他突兀地拍了拍手掌,凌凌掌声在这昏暗密林间更显得阴森渗人。 “姚娘子果真是聪慧机敏、洞察秋毫,在下实在佩服。” 姚蕴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冷漠道:“我不过是个出生卑微的可怜寡妇,不日还要嫁与他人做妾。我无才无色,不知郎君所求何事呀?” “有用还是无用,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慕容玥冷哼一声,嘴角噙起一抹试探的笑意,轻轻地挥了挥手。 头顶的两颗大树上遽然跃下了两位冷面黑衣人,将她围得密不透风。 后脖颈处猛地一吃痛,她脚下一软就昏迷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姚蕴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木质胡床上,屋子简单朴素,鼻间溢满了豆蔻香薰的淡淡气息。豆蔻可是吐谷浑的特产。 她转了转疲倦的四肢和僵直的脖颈,抻了抻腿坐起身来,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朴素的寻常衣裙。她目光一沉,慕容玥竟然没有绑着她并且给她下药。 她推开屋子木门,此处是一间简朴破旧的一进式小院落,一眼便可望到尽头。院子中间的竹桌子旁郝然坐着一个郎君。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闲情逸致地品着茶,似乎完全当她不存在。 “慕容郎君,好雅兴呀!” 姚蕴笑盈盈地坐在竹桌子一侧,就像在自家院子那般淡然自若地取过茶碗倒了杯茶,毫不犹豫地饮了几口热茶。 慕容玥抬眸觑她,冷声道:“姚娘子,你不怕我在茶里下毒吗?” “你若是要杀我,早就杀我了。为何到现在还迟迟不下手?说明我还有些用处。” 她笑吟吟地朝他倾身而去,白皙玉指抚上他手腕处的棕色窄袖衣带,一圈一圈地轻轻比划着,似在心底泛着波澜涟漪。 特意在语气中加多了几分娇羞可爱,她娇娇软软道:“虽然不知是何人命你拐了我,不过你待我还算不错,我也不会苛待你的。若是你肯放了我,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还你三倍价钱如何?” 他的黄宝石眼眸幽幽发亮,抿了抿唇,欲要抽回手,不曾想身前的娘子手疾眼快地先行压住了他的粗大手腕,继续一圈一圈地往上抚摸,竟然堂而皇之地来到了他健壮的胸前,女子幽兰吐香,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调戏了的人。 “你、你、你松手。”他心底涌起莫名的慌张。 她的手紧紧地贴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另一只白皙玉手微微触上了他的右侧耳垂,有意无意地吐着香气。她笑意愈浓,故意娇滴滴道:“哎呦喂,原来不是钱财价格的问题,却是人情问题。好郎君,你就告诉我嘛,到底是何人......” “你、你、你为何,我、我......”慕容玥惶恐地睁大了眼,只剩下亮澄澄的眼珠子能咕溜溜地不安乱转。他僵直地瘫倒在地上,四肢竟然已经完全无法动弹。 “哼,见色起意的臭男人。”姚蕴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细软银针,银针针头还残留了一点鲜血。 第三十二章 追杀 她方才有意抚上他侧脸后耳垂时,手指间却是夹了一根沾了藤麻毒的细微毒针。毒针一旦刺入耳后的穴位,便能使人暂时瘫痪,动弹不得。 她将他拖回到了屋子里,将他的双手和双脚牢牢捆好。 她取来庖厨里找到的一把生锈刀片,刀片在烛火上反复灼烧,隐隐冒着滚烫热气。她夹着烧好的铁块片,晃悠悠地挥舞着铁块来到他身前,似是在把玩着一件有趣的小玩意。 她笑意嫣然地望着他,一双明眸如秋水含情,仿佛要将这三月里的寒霜都要融化了,娇滴滴道:“说不说?到底是何人命你做此事?” 慕容玥冷冷地盯着她,薄唇紧闭,缄默不语。 “唉......”姚蕴见他视死如归的模样,顿感无趣,随手扔了贴片,自顾自地在一侧的床榻躺了下来,“真是无聊。都过了这么久了,你的暗卫怎么没出来护着你呀?” 慕容玥一怔,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摆了一道。 他颓然道:“一人去置办货物,一人去送信了,宅子再无其它人了。你为何不逃?” 姚蕴翻了个身,搭着腿侧着脸瞧他,无所谓道:“逃,我能逃到哪儿去?再不济也得回长安去,我还有家人在长安呢。” 慕容玥身形一震,亮泽的眸子再次蠢蠢欲动,思绪万千,感慨道:“你还有其它家人?” “当然,我还有一个好阿弟和好阿妹呢。”姚蕴如实道,同时也从他的眸子里探出了几分惨淡和哀伤,试探问道,“你可是也想你家人了?” 他直直地盯着她,呼吸不由沉重了几番。 她目光一凌,朗声道:“我若是有法子能解你的相思之苦,你可愿告诉我到底是何人所为?” 他一怔,无奈地摇了摇头:“无用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姚蕴撇了撇嘴,自顾自地闭眼小憩,不再搭理他。 “姚娘子!姚娘子!快醒醒!” 姚蕴猛地被惊醒,是慕容玥压着嗓音在焦急唤她。 她抬眸瞥了他一眼,侧耳细听,也听出了不妙! 此时宅子四周万籁寂静,安静地连蝉鸣鸟叫声都消遁无形,就像是、是一个活物都没了的模样。 她麻利起身替他解了束手束脚的麻绳,哑声道:“你的暗卫呢?” 他目光一沉,无奈道:“这个时间还未回来,恐怕是......” “你这两个暗卫也太无用了吧!”她手疾眼快地撕了两片床帘边上的白色幔帐,用茶水淋淋浇湿再递给他:“拿好!” “我那两位暗卫嘛,唉,这是何意?” “有浓烈的煤油味道,他们是要将我们活活烧死呢!” 他厉声道:“不、不可能,他、他说了是来救你的......” 姚蕴猛地回头盯着他,幽幽道:“不管你信不信,再不想办法,我们二人都要被困在这里活活烧死了......” 屋外闪起明淡火光,烈火开始熊熊燃烧起来了,窗柩边缘隐隐发烫,犹如血口喷张的无情恶魔誓要将二人吞噬殆尽。 慕容玥终于反应过来,卷着袖子使劲去撞前头的木门,不曾想小门竟已被人在外头死死钉住。 他急急地喘着气,如无头苍蝇那般乱窜哭喊道:“姚娘子,怎么、怎么办......不、不可能的,那人说了是来救你的......” 姚蕴一怔,猛地拽住他的肩膀,厉声喊道:“你快快告知我,到底是何人命你带走我的?” 他呛了两口浓烟,用湿布捂着嘴巴嘶哑着嗓子道:“是、是正已先生,他、他派人毁了游船,命我带着你逃走,他说、他会来此处寻我们的......” 她急急咳了几声,屋外火光遽猛,正门定然是出不去了,她转过身沿着石墙底部一寸一寸探去:“快看看有无其它出口......” “姚娘子,我们、我们不会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吧,不行啊不行啊,我千里迢迢来了西京,还未来得及再看她一眼呢......”慕容玥无助地拉扯着她熏黑焦糊的衣袖,鬼哭狼嚎道。 四周墙角早已被熏得发烫发黑,窗边热浪翻滚,烈焰肆侵,可惜她一无所获。 她双眸发沉,拉过慕容玥一步步往后退,被逼着退到最后头的床榻边上,焦心,灼烧,无助...... 烈焰炽热却最是无情,小宅偏僻而无人施救,漫天火光烧了小木屋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只剩下了一堆黑炭残渣废墟。 “可有寻到尸首?”一个黑衣打扮的蒙面男人阴鸷道。 他的面前站了四五位黑衣人,皆恭敬垂手,不敢多言。 其中一人低声回话:“回、回都尉的话,无、无人。小人们在后侧厢房底下寻到了一处小铁门,应该是一条密道。” 领头的蒙面男人满脸不虞,怒吼道:“没用的废物东西,等什么等,还不去追!” 姚蕴领着慕容玥匆忙奔逃了一夜,一路上不忘记在树上做好先生知道的记号。幸好慕容玥还会些轻功,有时还能背着她小跑一段路程。天边微吐鱼白之时,二人终于逃到了密林深处的一间荒废破庙。 两人皆是灰头土脸、疲倦不堪,衣袍皆被燎烧得乌漆焦黑。 从前在凉州私宅时,先生常常跟她讲《奇门遁甲》中的奇经秘术和《木经》中的绝妙构造之法。 她一时好奇,某一日便自作主张地在自己的胡榻下方钻开了木板,挖开了土堆,静悄悄地挖了一条密道,再弯弯折折地直通到先生院子里头,正好在庖厨位置的泥地下方挖出了个出口。 两座宅子虽然相隔不远,可是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条密道,竟无一人察觉。最令人惊讶的是,两座宅子的地基稳固如旧。就连先生也连连夸赞她孺子可教也。 姚蕴终于缓过神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他,兴奋道:“慕容郎君,你再说一次,当真是先生让你来救我的吗?” 慕容玥还未喘得过气,就被她使劲左右扒拉着,他不得不回话:“是是是,是先生的谋划。可、可是先生是让我救你,怎么、怎么会起火了呢......” 第三十三章 官驿 姚蕴本来喜上眉梢,顿时又被浇下一壶冷水,沉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是还有人欲要加害于我、或是你。” “怎、怎么可能?我、我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只为、只为再见她一眼,怎么会有人想要害我......”他喘着粗气,心神未定,眼角犹有泪痕。 “你口中所说的她,可是三个月前一入宫就深得恩宠的异族美人,慕容才人?” 慕容玥抬手摸了摸泪,面上污迹斑驳,不再应话。 她了然于心,只能在心底无奈叹息一声。虽然说当今圣人与皇后娘娘恩爱依旧,可是纳进宫里头的新人却每一年都未曾断过。 她转过话头道:“先生可有说过何时来接我们二人?” “说、说过,先生说公务耽搁,会晚两三日再来接应我们二人。” 她一把拎过他的衣领,沉声道:“你一个大老爷们,长得高高大大的,还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可是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快些想个法子,逃出生天才为上计。” 慕容玥使劲吸了吸鼻子,压抑住哭腔,恍然道:“姚、姚娘子可有法子?”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今早逃难时,她早已注意到山林的西北角有几缕烟火气,暗中早已牢牢记下了位置。如今月上三更,正是方便出门的时候。 姚蕴领着慕容玥往那个方向走去,当真寻到了一两处破破旧旧的小宅子。 她偷偷取了晾晒在外头的两套粗布麻衣,放下了一只银镯子以作谢礼。抬眸时不经意瞧见木柴棚子底下放着一两把生锈的贴钻子,她转念一想,顺手取了两物收入怀中。 慕容玥则是偷偷潜入到后头庖厨取了两个白面馒头。 不过半刻钟,两人吃饱回了些力气,换过一身粗布麻衣,往脸上抹了些黄泥土,摇身一变就成了乡野间粗鄙狂野兄弟的邋遢模样。 姚蕴领着他一路往北走去,循着北斗七星的朝北方向,只望能尽快寻到路途上的官驿。 两人匆匆奔走了一夜,天边微亮,微吐鱼白,终于看到了一间破旧的官驿。 官驿下人匆匆前来应门,瞧见两人蓬首垢面、脏脏兮兮的模样,连忙捂着脸唾弃道:“哎呦,这是官驿,不是乞丐求食的地方,赶紧走吧!” 慕容玥从怀里取出了一块沾满泥垢的木牌子,咳了咳嗓子,操着一口官话自信道:“小兄弟,你瞧瞧清楚,这是何物?” 官驿下人目光一沉,这块木牌子虽然污渍斑斑泥泞不堪,可是的确是鱼符样式,木牌底下还印着三法司衙门专门的烫金名号。三法司若是有要紧的抓人任务,也会给最下层的捕快衙役派发木质的烫金鱼符。 慕容玥挺了挺胸,沉声道:“三法司办案,特意如此换装湮没踪影寻人,还不速速迎我们二人进去。” “好咧好咧,上官里面请。”官驿下人连连点头,迎着二人入内。 两人寻了一间普通厢房,紧锁房门,终于能够稍微喘口气小憩一番。 这个三法司的小木牌嘛?当然是姚蕴伪造的。 她手工熟练精妙,取了铁钻子咔咔上手,不过半刻钟就能将鱼符模样雕刻得栩栩如生,再烧融了簪子上的一点金饰,烫在木犊底部的刻字里头,这三法司的木牌子也能仿刻得个七八分像。 睡梦之中,姚蕴猛地被惊醒,门外的喧嚣拍门声越发吵闹。 她起身一瞧,只见慕容玥已经握着贴钻子守在木门边上。 “怎么了?” “门外有官兵在寻人,说是在抓捕近日的盗贼。一男一女,男的为外族人,女的为富家女子。” 她眉眼微蹙,这不正是在寻她们二人吗?天杀的,他们到底是得罪了何人? 咚咚咚,咚咚咚!拍门的气势粗暴无比,似要推倒高门厚墙翻身而入! 官兵打扮的两三个人终于到达了两人的屋子外。 慕容玥垂着头去应门:“哎,上官们好,不知道出了何事?” 三位官兵闻到一股腥臭味道,连忙捂了捂脸,凶狠道:“官府抓捕盗窃重犯,莫要多问。你们是何人?” 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慕容玥往前递了那枚脏兮兮的木鱼符,赔笑恭敬道:“回上官的话,小人二人是三法司的捕快,奉命乔装打扮来捉拿凶犯。” 其中一位官兵谨慎地盯着他们二人,试探道:“什么凶案,还需要三法司派人过来抓?这个鱼符为何如此肮脏?” 姚蕴连忙笑吟吟地拱手行礼,压着嗓音道:“回上官的话,正是两个月前的长安白茶案,小人二人奔跑抓人时不小心坠入了泥潭,便弄得满身泥泞污浊,惊扰了上官,还望上官见谅。” “长安白茶案?”官兵皱了皱眉故意道,“去抓何人呀?” 她特意弓着身子唯唯诺诺道:“上官有所不知,那凶犯是泰州人士,一路往南逃窜,诡计多端。小人二人已经被他多次欺骗愚弄了,甚至、甚至是还掉进粪坑里了,真是苦不堪言呀!” 那位官员听闻过此案件中确实是牵扯到泰州之人,而且听闻他们还掉到了粪坑里头,颇为嫌弃地捂着口鼻转身便离开了。 待他转身之时,姚蕴微微抬头,瞳孔震惊,目瞪口呆,抓着门框的手指微微发颤。 那人的后背官袍处竟然破了个洞! 她麻利地关上房门,哑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开。” 慕容玥才松了口气,大为不解道:“姚娘子,这是为何?” “来不及了,路上再与你......” 姚蕴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目光凛凛地远眺前方。慕容玥缩回了俊朗的脑袋,畏手畏脚地拽住她身后的衣袍。 屋子的正前方,已经站着七八位官兵打扮的威武将士,持剑而立,皆是冲他们而来的。 姚蕴面无惧色,冷冷地盯着面前之人,冷声道:“我们到底是得罪了何人?总不能让我们死得不明不白吧?” 为首一人蒙着面,冷哼一声:“主公说了,姚娘子最好看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攀上不该攀上的人。杀无赦!” 第三十四章 拦截 此话一出,廊下的七八位官兵挥舞着利剑,如疾风般朝他们二人席卷而来。 慕容玥猛地拽住她的细腰,护着她一跃而上,麻利地登上了屋檐。幸好他还会些轻功,暂时能拉开一段距离。 为首之人不再犹豫,狠声下命:“放箭!” 四周霎时又有七八人如傀儡涌出,利箭翻飞,纷纷朝屋顶上奔逃穿梭的二人射去...... 咔噔一声巨响,慕容玥不争气地摔下了屋顶,两人翻滚在地。再次抬眸时,两人已经被一众黑衣人紧紧围住了。 姚蕴无奈地叹了口气:“慕容郎君,多谢你倾力相救,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慕容玥红了眼眶,大喊道:“姚娘子,你......” 姚蕴猛地挥手,朝领头之人道:“黑衣大哥,若是我手上有你家主公感兴趣的东西,你家主公可愿见我一面?” 领头的蒙面人走到她身前,冷声道:“不必了,我家主公什么都不缺,你去死吧......” 她抬眸看他,突然粲然而笑,娇声道:“死,死,死,你才去死!” 此话一出,蒙面男子猛地朝她挥剑,可是剑还未到她的脖颈处,面前的蒙面人猛地单膝跪地,开膛破肚,手上的寒剑也飒飒凄凉落地。 四周的黑衣人慌里慌张地变换阵型以抵御暗处的疯箭,四处眺望,却没法看清到底是何人! 姚蕴大喊道:“院中有八人,暗处亦有八人!” 刀剑相接,冷冽碰撞的嗜血声音噼噼啪啪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面前顿时鲜血飞溅,残肢碎骸轰炸弹开来,肃杀血腥之气隐隐弥漫开来。 “姚娘子,小心!”慕容玥吭吭躲开了两个黑衣人的斩杀,焦急朝她喊道。 姚蕴抬眸,就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黑衣人朝她飞奔而来,利剑染血,阴森渗人,直劈向她的额头。 转瞬之间,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是跌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双眸传来温热气息,竟然是被人轻轻遮盖住了。 再次睁开眼眸时,终于看见了令人熟悉安心的面容,她惊喜道:“先生,果真是你!” 慕容玥也反应过来,麻利地转身躲在他身后,终于大松了口气。 李端的一身白衣已被溅染上零零洒洒的暗红色光泽,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凛然肃杀之气。在若隐若现的乌云月光之下,只觉得他是从十八层地狱而来的催命夺魂使者。 李端将她护在怀里,挑了挑眉,大手一挥,他身前的两位身形矫健的黑衣人一跃而出。 两位黑衣人如嗜血罗刹,遽猛锐利地挥舞着手中长枪,枪枪毙命,见血封喉。 不过一刻钟,院子里只剩下簌簌寒风,以及肆无忌惮飘散开来的浓烈腥秽气味...... “李淳,把尸体都收拾干净。” 李端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就领着他们二人匆匆离开了。 摇摇曳曳的马车之中,两人相对而坐。 姚蕴的手里握着一碟子滑滑软软的白玉酥,却没有动手。她直愣愣地盯着面前之人,面色甚是不悦。 她清了清嗓子,试探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娇软道:“先生,可是我、我还是想留在长安,先生你是知道的,长安有我想知道的......” “此事已定,再无变数。”李端幽幽打断了她的话,甚至没有抬眸瞧她,依旧冷淡地翻着手里的公文。 她了解他说一不二的性子,撇了撇嘴不再纠结于此,随后忽然问起:“那姚薇和姚茂怎么办?若是我不在,府里的下人们就会苛待他们二人了......” “我会找个机会将他们二人带出镇国公府,你莫要担心。你不是最爱吃永安楼的白玉酥了吗?快尝尝味道如何?” 胳膊拗不过大腿,姚蕴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之前能够领着阿弟阿妹到长安来,不仅仅是因为姑姑的托孤书信,而且更是因为先生不告而别,才使得她钻了空子长驱直下直奔到长安去。若是先生还在村子里,她恐怕是一丁点儿机会都出不了凉州。 噗嗤一声是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外头的侍卫匆匆来报:“主公,有人拦了路。” 李端终于放下手中的文集,眉眼轻蹙道:“是何人?” “那位郎君不肯说,只说请侍郎您下马,一见便知。” 他抚了抚额头,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下来,才优雅温吞地下了马车。 宽阔的杉树林之间,前头是骑着红棕灰髯骏马的高大武将,后头则是一身宽袖白袍俊然而立的文雅官人。 姚蕴微微探出头去,远远眺见另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传闻中公务繁忙、不可多见的正己先生,今日本将军有幸一见,与有荣焉。”马鞍背上的萧承毓幽幽道,面上却无甚神情。 “见过萧将军。李某公事繁忙,不敢耽搁,还望萧将军体谅。” “本将军的确听闻李侍郎有公务在身,远在南边的南州。可是不知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秦州界内呢?若是本将军稍微透露一点消息给御史台,不知道......” 李端挥了挥袖子,冷声打断他的话:“萧将军,你意欲何为?” 萧承毓的面容上泛起轻佻的笑意,可是笑意中似又透出了一道长堑,顿生一股生人莫近的距离感。 “本将军来寻家中未过门的妾室,一路追查之下便是来到此地。不知李侍郎这金贵马车中坐得是何人啊?” 李端眯了眯眼,眼底已经蒙上了一层茹毛饮血的强烈杀意,蓄势待发。 萧承毓回视着她,冷声道:“李侍郎豢养的暗卫武功高强自然毋容置疑,可是与我这身后的萧家军相比,最好还是掂量一下几斤几两。莫不要赔了夫人又折了兵了。” 李端抿着唇,回头望向身后的马车,沉思多时。不过片刻,他还是转过身跃回到了马车里。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白瓷色的小药瓶,附在她耳侧低声叮嘱了几句。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粉嫩耳垂,目光眷念,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送她下了马车。 “蕴娘,记住我说的话。” 第三十五章 成婚 “嗯嗯,我一定等着先生。” 姚蕴收好小药瓶子,乖巧地跟着他一同下了马车。 “萧将军,李某在路上偶然救起一位落水的年轻娘子,还请萧将军看看是否是此人。”李端拱手朝他一礼,眼底已经溢满了阴鸷阴郁。 可惜对面的男人却是眉飞色舞,笑意愈浓,朗声道:“正是正是,多谢李侍郎相救之恩。” 姚蕴拉耷着小脸,双眸惨淡无神,不甘不愿地走到他的身后。她抬眸看了看枯黄黯淡的天边,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许当真是天意呀! 天色已晚,一行人还是在泰州界内的小客栈里留宿了一晚。 某一处厢房里。 姚蕴刚为他倒好了一杯热茶,乖巧地站在一侧,娇娇软软道:“六叔,我们当真是从船上翻下江里,你不知那江水是有多凶猛,我们几经苦难才死里逃生的。” 萧承毓取过茶碗,粗糙起茧的食指沿着茶碗边缘慢悠悠地晃转,片刻之后才抬眸望她,眼中满是试探与不信任:“哦,此话当真?” 她乖巧地点点头:“真的真的,若是有半句虚言,小女定然是会遭天打雷劈......” “好了,先下去梳洗一番。”萧承毓蓦地打断她的话,挥手让她下去。他明知她撒了谎,又怎会愿意让她随意立下如此毒誓。而且李端那厮竟然以身涉险都要救她出来,想来她的确是不一般。 姚蕴求之不得,转身之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正要麻利地退出屋子,却见一个侍卫匆匆叩门而入。 是一身黑衣打扮的侍卫。他见屋子里还有一个娘子,神色踌躇,有些犹豫是否要开口说话。 “萧二,无妨。”萧承毓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将军,东镇官驿里的全部尸首都不翼而飞了。属下带领其它人在方圆五里内仔细搜寻过一番,可是一无所获。” 萧承毓目光一沉,沉声问道:“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没有。”那位侍卫无奈地摇了摇头。 姚蕴一怔,温婉而笑道:“六叔,小女曾经亲眼见过那为首的蒙面男子的面容,小女或许有法子。” 他松了口气,怎么能忘了她的那一双精于描摹绘画的妙手呢? 不过半刻钟,一个中年男子的画像已经跃然于画纸上,当真是栩栩如生、眉目传神。 一旁的萧二震惊得瞠目结舌,只觉得画像中人甚是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翌日清晨,几人早早就启程回长安。原来此地已经是泰州地界,连日奔波了两日才回到长安城。 长安城,兴和坊,某一处华丽的宅院。 上座为一雍容华贵的明丽妇人,此时她单手轻捻佛珠,朱唇微启念念有词,眉眼阖合,似在专心致志地吟诵着什么佛家圣经。 下首站着一位威风凌凌的白衣郎君,虽然此时他戴着银质面具,看不清他的容貌,却能察觉到一双阴鸷锐眼直憷憷地盯着她。 “见过公主殿下。”虽然是在问安,可是语气中却毫无恭敬谦和之意,甚至还暗流翻涌。 “深夜闯入公主内宅,大胆妄为,就不怕本宫治你个死罪吗?”永安公主挑了挑眉,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声道。 “公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是公主有了二心,在下也必须考虑,是否要砍掉公主这颗摇摇欲坠的大树了。” 李玉岚身形一颤,直凌凌地怒目相瞪,可惜红艳的丽唇却不敢再轻易出狂言。 “成大事者,不谋于众,必藏于心。还请公主铭记在心。” 面具之人徒然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轻轻一跃飞出了高厚金碧房檐,再无任何踪迹。 时光如白驹过隙,乌飞兔走,日月流萤。 镇国公府的大门前无甚特别,可是后门却格外热闹喧阗,门口两侧难得支棱起了两束迎风飘扬的大红绸缎,门框上还挂着大大的绯红喜字。 今日正是萧承毓纳妾的好日子。 因为是纳妾,仪式也不会过于隆重张扬。不知为何,姚蕴还特意亲自向老夫人请求一切从简,萧承毓也并无意见,老夫人也就应承下来了。 姚蕴换过一身碧青色的喜服从后门落了小红轿子,被喜婆搀扶着跨过了火盆,聆听了几句恭敬婆母、虔心侍夫、生儿育女的谆谆教诲,再被下人们直接送进了褚玉院里略微装饰过一番的偏房,就算是正式礼成了。 萧安笑吟吟地迎着新娘子进了屋,恭敬地守在屋子外头:“姚娘子安好,我是萧安。今日六爷去了金吾卫大营操练兵马,怕是会晚些才能回来。娘子您先歇着,有事情唤我就好。” “多谢小郎君。”姚蕴有些意外,这门外的小厮竟然是称自己为“我”。 萧安起先还侧着头等着指示,可惜里头再也没了声响,他就百般无聊地坐在回廊下发呆了。 姚蕴听到门外再无动静,大咧咧地撩起了裙摆,两条小细腿轻轻一晃脱了喜鞋,大手一摆就斜躺在了柔软顺滑的锦被上。 床幔、窗帘和锦被都是浓浓烈烈的姹紫嫣红,头顶上方的床幔上还绣着两只恩爱缠绵的金丝刺绣戏水鸳鸯,亮晃得她双眸刺痛发寒。 明月朗朗,清风徐徐。 萧安蹲坐在回廊处打着瞌睡,小脑袋瓜一晃一摇的。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就瞧见眼前多了一位身穿漆黑色宽袖长袍的挺拔郎君。 “六、六爷,你回来了。我去唤姚娘子.....”萧安一个激灵回了精神,兴奋道。 萧承毓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示意他小声些,小声道:“姚娘子可有叫过吃食?” 萧安摇了摇头,如实道:“没、没有,姚娘子进了屋子后就再无其它动静了。要不我现在就去后厨......” 高大郎君一手提了他起来:“无妨,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萧安一怔,有些依依不舍不愿离开的模样,踌躇道:“可、可是六爷,我、我想......”他还想等着六爷与姚娘子洞房花烛才离开呢!这可是老夫人特意交代给他的任务。 可惜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被六爷提着领子像小鸡崽那般轻轻松松地拎出了院子外头。 第三十六章 红帐 “萧安,小孩子不要胡乱凑热闹。”他冷眼觑他,似在严肃警示。 萧安哼哼唧唧地摇了摇头,捂着酡红的小脸蛋跑开了。 萧承毓推门而入,首先是肆无忌惮地窜入鼻息的一股淡香,他微微皱着眉头,抬手便将那混着龙涎香的檀木香炉给掐灭了。 他转身望去那红艳艳的床榻之处,不禁莞尔。 她还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坐在床榻一侧,顺手脱了沉沉的牛皮靴子,一条腿斜搭在床尾边上,露出了贴身的绢白内袍。他瞧她熟睡的娇软模样,忍不住起了逗弄她的念头。 他微微抬腿,往她小腿处猛地踹了一脚! “嘶......”姚蕴只觉得是在睡梦中被某只流着哈喇子的土狗给踹了一脚,嘟嘟哝哝道:“这只坏狗,莫要踢我,走、快走......” 萧承毓一怔,面露苦笑,原来自己竟然成了一只坏狗了。 他往前倾身,抬手抚上了她因药粉香薰浸染而红彤彤的娇柔粉腮,故意贴着她润润软软的耳垂,嘶哑道:“好的,不踢你,吃了你如何?” 吃?吃了她?!这、这当然不行! “嗯,不行,快滚开.....”她呢喃低吟,只觉得耳根子酥酥痒痒,挥了挥娇软的玉臂要挡开这股肆意流淌的热流,不曾想竟然被人猛地掣住了手腕。 咦!狗还会说话?狗还会扒拉她?狗身上还有桂花沉香的味道? 她蓦然睁开双眸,一个熟悉且不羁的男人面容映入眼帘。两人直挺的鼻尖差之毫厘,相贴甚密! “六、六叔......”娇声软语的忐忑嗓音中掺杂了几分妩媚诱人。 萧承毓掣着她的手腕一把高举过头顶,有意无意地往她的玉颈前凑了凑,另一只大掌牢牢箍住她的小细腰。如月如火的黑眸子直勾勾赤裸裸地盯着她,似要将她剥干抹尽。 “娘子可有听说过,人生有三大幸事?” 姚蕴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呆滞地点点头:“知、知道。不过六叔我们可是......” 他幽幽打断她的话,打趣问道:“哦,那请娘子说来听听?” “金榜题名时。”她抬眼往上头瞥去,尽量忽视他喷洒在她玉颈间的灼热和欲望。 “嗯?继续!”他挑了挑眉,一副看好戏的戏谑模样。 “他乡遇故知。” “嗯,还有呢?” “洞、洞房花烛夜。萧承毓,你无耻,你明明答应过的......” 姚蕴的脸红得似要捏出朵朵桃花来了,她忍不住娇软着嗓音怒骂道。 萧承毓开怀笑出声来,震得他健壮的胸膛高低起伏,压得她微微喘不过气。 “答应过又如何?答应过就不能反悔吗?” 姚蕴瞪着圆鼓鼓的一双丽眸,满眼震惊地望着他:“你、你、好你个萧承毓,枉天下百姓都敬你是一个威风凛凛、奋勇杀敌的神勇将军,你竟然如此言而无信,你、你、你......” 他抬手拍了拍她灼热的脸蛋,径直起了身冰冷道:“骂,骂,有种再骂,本将军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 手腕被兀地松开,她连忙抬手捂住猩红的双颊,识趣地闭上了娇唇。 咕噜咕噜,此时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响起了饥饿的求救声。 萧承毓理了理松散的衣袍带子,冷眼瞧她:“饿了?” 她再次不争气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朝外头走去,命值守的老婆子去备热汤饭菜。 姚蕴已经整理好了厚重的嫁衣衣裙,安坐在一旁的方桌子边。桌上赫赫然多了两份崭新的文书。 “六叔,这是契约书,一式两份。口说无凭,立据为证。快签字吧!” 姚蕴笑盈盈地看着他,甚至还热切地为他双手递上蘸好墨汁的毛笔和开了盖子的红印泥。 片刻之后,姚蕴仔细察看了三遍他的签名和手印,“萧承毓”三个大字确认无误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那份契约书收入衣袖里。 她大松了口气,粲然而笑娇嗔道:“多谢六爷。六爷你也饿了吧,我们快用膳吧!” 萧承毓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河水不犯井水,待他完成了旧人交代的重任,寻到了救命恩人,两人也能好聚好散。 翌日清晨,蝉鸣鸟叫,岁月静好。 葳蕤院。 刘妈妈从外头匆匆回了正堂。 “如何了?”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夫人周氏今日的气色都比往日红润了许多,嗓音也爽朗许多。 刘妈妈低声道:“老婆子回禀说,昨夜六爷只在喜房里待了一小会儿,后来是回了书房睡的。” 老夫人抿了抿唇,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欲速则不达,且先随他们二人去吧。服侍我更衣吧。” 不过半个时辰,萧承毓就领着姚蕴前来问安。 “妾身姚氏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姚蕴恭恭敬敬地朝上座敬茶。 老夫人眉开眼笑,唤她坐到一旁,拉过她的手关怀备至,看上去很是满意她这个妾儿媳。 “六郎,可是定好何时出发前往北庭赴任了?”老夫人突然抬眸问道。 萧承毓云淡风轻地放下茶碗,朗声道:“母亲,路途遥远,五月底应该就要出发了。” 姚蕴一怔,抬眸看向他,出发的时日竟然比她预想的还要早些。 刚出了葳蕤院,两人肩并肩、肩贴肩地走着,在后头的人看来当真是十分亲热的模样。 才走了一段距离,姚蕴故意与他拉开了距离,顿时成了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她转了个方向往褚玉院走去,不曾想身后之人竟然一直跟着她。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身去瞅他:“六爷,妾身正要去褚玉院呢,不知六爷是要去何处呀?” 萧承毓径直越过她,堂堂正正道:“本将军顺道去瞧一眼小舅子和小姨子,难道娘子不许?” 姚蕴扯了扯生硬的嘴角,只能由着他跟着自己一同前去了。 隐月阁。 院子门前正好有三个高低人影驻足,时不时往前探头探脑眺望。姚茂和姚薇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昨夜阿姐没有在院子里头就寝,今日一早也没瞧见她的身影。 第三十七章 亲近 李薇抱着绿芍的白玉脖子,呼着奶音软软问道:“绿芍姐姐,阿姐、阿姐呢?” 李茂则是淡定许多,握着书卷踩着步伐在背《滕王阁序》,安慰道:“阿薇莫急,阿姐既然答应了我们,定然会回来的。” 片刻之后,竟然是萧安呼哧呼哧地拎着个木箱子先到了。 绿芍连忙恭敬道:“安小兄弟,可是娘子要回来了?” 姚茂看见曾经一起练功的熟悉小伙伴来了,喜上眉梢地拉着他:“阿安,你怎么来了,怎么还带了东西来......” 萧安放下了手里的木箱,笑吟吟道:“绿芍姐姐,阿茂弟弟,来了来了,六爷命我先把礼物抱来呢!” 姚茂不解地望着他,怎么回事,怎么六叔也要来。 萧安朝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不过多时,姚蕴才入了院子,就瞧见萧安竟然先她一步进了院子,地上还多了一个木箱子。 姚薇一看见阿姐,兴奋地挥了挥小软手臂,哼哼唧唧地要阿姐抱她;“阿姐,阿姐抱抱......” 姚蕴麻利地抱过她,问起她昨夜睡得可好。 姚茂正想拉过阿姐的衣袖,冷不然地瞥见了身后的高大郎君,他的手顿时僵持在半空中。他虽然觉得六叔总是冷着张脸,不过教他练功习武时却很是认真,练得满意时还会夸他两句呢。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忐忑道:“六、六叔安好,阿茂给六叔请安了。” 萧承毓朝他挥了挥手,面上虽然无甚笑意,不过语气却温润许多:“阿茂过来,打开看看里面是何物?” 姚茂不敢轻举妄动,得了阿姐的许可,他才蹲下身来打开木箱子。 他惊讶地嘴巴都合不起来了,颤着手取过箱子里的某一件东西,他从前就心心念念想要,可是阿姐一直不同意买给他。 正是那几日练武之时他与六叔提到过一嘴的贴身小剑。这是一把白虎暗雕刻纹的鎏银小短剑。 他小心冀冀地拿起小剑,欣喜若狂道:“六、六叔,这是送给阿茂的吗?” 萧承毓摸了摸他的额头,朗声道:“当然是送给你,不过阿茂呀,你可得改口了,你得唤六叔我一声姐夫了。” 姚茂身形一凛,猛地拽住手中的小剑,迅如疾风地跑到阿姐身前护住她,双眸红肿惨淡之状:“六叔你、你不是我姐夫,你是个好人。我姐夫已经死了,他是个大坏人......” 萧承毓目光一沉,猛地抬眸看向身前的小娘子。 姚蕴连忙捂住了小郎君的嘴巴,扯了扯嘴角的弧度讪笑道:“阿茂,莫要说什么混话,六叔可是好人呀,六叔待我很好,你放心。” 姚茂转过头扭着眉毛瞧她,见她神色如常,不似从前那般慌张,微微松了口气:“阿姐,此话当真?” 她欣慰地捏了捏他的脸蛋,满心宽慰道:“当真,你不也说六叔是个好人吗?” 姚茂天真烂漫地笑出来,跑到萧承毓跟前,像个小大人似的朝他有模有样地拱手行礼:“多、多谢姐夫,是、是阿茂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请六叔见谅。” 萧承毓领着他去一边挥挥摆摆手中的小剑,教他莫要伤了自己。又命萧安将余下的礼物分发给姚薇和绿芍。 姚薇得了一个沉甸甸的金镯子,不过她还不知道这金子是有多宝贵,甚至还有些嫌弃它笨重碍事。绿芍得了两块金元宝,这已经赶得上他们家整整两三年的吃穿用度了。 姚蕴跟着他回到了褚玉院,踌躇了好几步,最终还是转过身郑重地跟他道过一声感谢。 “多谢六爷,从前我总是怕阿茂受伤,因此不肯让他耍枪弄剑。上次看他如此开心,才知道也许是我管得太紧了。” 萧承毓的神色依旧淡漠疏离,看不出他所思所想,恍惚间突然道;“阿茂所说是何意?” 她眯了眯眼,莞尔一笑,像是在说着一件风轻云淡的往事。 “阿茂一时激动,胡言乱语罢了。今日起得早,妾身累了,先去小憩一会。” 萧承毓看着她怆然离去的背影,似乎蒙上了一层浓雾瘴气,让人看不清,抓不着。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咔噔咔噔、咔噔咔噔...... 天色渐暗渐黑,雨势却越发嚣张喧哗,大雨倾盆而下如帘如注,洒得马车帷帐四周都被浇灌上浓烈的阴寒潮湿,磨损的马车轮子陷入了一滩又一滩的深窝泥泞里,污泥四溅,残留了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车辙印子。 一个年轻娘子微微探出头来,抬眸望了望幽黑无垠的天边。小娘子虽然是一身寻常普通的绢丝素色衣裙,不过她面容白皙,明眸皓齿在幽暗之中扑闪扑闪的,更像是黑夜之中伶俐动人的一颗夜明珠。 她朝前头喊道:“六爷,雨势太大,越州多山路,途中恐怕会有山崩之险,要不还是寻个地方暂且歇下?” 前头一位高大郎君正驭着一匹红棕骏马。可惜郎君穿着一身粗麻布窄袖衣袍,满腮髭须看不清面容,凛冽雨滴拍在他黝黑暗沉的面庞上,几缕发梢湿黏黏地垂在额头两侧,更显得他邋遢粗糙。 这一身半人半鬼的模样,与他身下的这匹威风凛凛的红棕良马也实在是太不相衬了。 他随着她一同望了望天,朗声道:“好。萧二,前头若是有客栈就暂且歇下。” 前头名唤萧二的郎君得了指示,放缓了策马速度。 不过多时,不远处隐隐有烛火曳影,点亮阴寒冷捎的群山,山林之中终于出现了一家破旧客栈,可是客栈大门却是牢牢紧闭的。 “请问有人在吗......我们是来住店的......” 萧二在门外敲了好几下锈迹斑斑的门环,等了好一晌,才终于有人来应门。 吱呀声划破漫天滂泼,一个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的秀气小郎君微微从里侧探出头来,愁眉苦脸道:“客官呀,今日雨大,店里满客了,实在是接待不了......” 萧平麻利地甩出剑柄顶住门,递上了一贯铜钱,恭敬道:“小兄弟,前头雨势实在是太大,路途危险,若是有个干净遮雨的地方也无妨。” 第三十八章 客栈 小兄弟看着他手里满满的一贯铜钱,无意往前多瞅了几眼,瞅见前头还停着一辆马车。他的眼睛顿时鼓溜溜地打转,欣喜地似铜铃。 他面色一变,笑吟吟地迎着他们入内:“客官若是不嫌弃,后头柴房里头倒是空着的,也能稍微将就一宿......” “多谢小兄弟了。” 姚蕴已经在马车上呆了整整一日,周身酸痛,忍不住舒缓舒缓筋骨。她简单收拾随身的包裹,掀开帘子时,那位小兄弟已经恭恭敬敬地守在马车外迎她了。 萧承毓站在她身侧,目光凛凛地望着主院的屋子,神色不明。萧二则是牵着马车去了马厩。 “郎君娘子,这边请。” 两人跟着小兄弟绕过了前头主院,直接入了后院的一间阴暗柴房。幸好柴房地势较高,坐南朝北,就算连日大雨也能保持干燥。 姚蕴有些庆幸阿薇和阿茂没有一同前来。日后在北庭都护府安定下来后,再让萧安领着姚薇和姚茂前来。如此一来,他们也能少遭点罪。 她满意地点点头:“多谢小兄弟。天气湿凉,可否劳烦小兄弟打盆热水来?” 小兄弟连声道好,还主动殷勤地帮他们烧好了火盆子才退出了柴房。 萧承毓撩起粗粝湿透的麻布袍子,在火盆旁边席地而坐,抬手烘干衣袍。 姚蕴往外头探了探,确认屋外无人偷听后,才跪坐在他身侧小声道:“六爷,这处客栈好像有些古怪。” 萧承毓抬眸看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原来娘子不蠢。” 姚蕴一怔,原来他已然瞧出了异样,坦然道:“那位小兄弟虽然看着年纪小,可是面容清秀,脚步轻快动如脱兔,不太像是一个乡野客栈伙计的庸俗模样。” “蕴娘可还察觉出其它异样?”他侧过身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烘干身上的黏腻衣物。 她冥思苦想了一番,不解地摇了摇头。 他沉声道:“方才经过主院时,蕴娘可有观察到有几处厢房是亮了烛火的?” 她顿时就回忆起了方才的画面,突然眼眸琛亮,恍然大悟道:“此时才不过戌时,当真没几间屋子亮着烛灯,不像是满客的客栈。难道说此处还是一家黑店?” 萧承毓正欲回话,小兄弟已经敲响了门。 “娘子,热水来咯。” 姚蕴清了清嗓子,娇声道:“进来吧。” 小兄弟笑吟吟地端来了热水。他皮肤干净白皙、衣着整洁如新,笑起来时露出了可爱的一颗小虎牙,一副天真无邪的烂漫模样。 他熟练地放下了热水盆子,正要退出屋子时,姚蕴突然扯住他的衣袖递给他半贯铜钱,笑吟吟道:“小兄弟,我家夫君和我赶了一日的路,早都饿昏了,可有什么吃食?” 小兄弟恭敬地取了铜钱,欣喜道;“有的有的,小人马上送过来。” 萧承毓看清楚了,他的手掌虎口处长着些许老茧,的确是一个练家子。 她简单地净了净脸和手,懒懒散散地倚在一旁的木材堆上闭目养神。萧承毓也顺手洗了把脸,烘干了衣袍。 片刻之后,小兄弟再次端来了一个破旧的木托盘。 两人看见木托盘上的吃食,顿时心底一寒。 木托盘上放着两个葱花馒头,旁边竟然还有一大碗肉花花的大骨头汤! 小郎君爽朗道:“郎君娘子,这是新杀的野猪大骨,肉汤新鲜得很咧,请慢用。” 待他出了门,姚蕴紧紧抿着唇将木托盘往门边推了推,只想让那木托盘离自己远一些。她捂着唇,拼命压抑住胃部翻涌灼烧的反胃腥臭。 越州多为崎岖山地,虽然不是贫瘠却也算不上富裕。这几日连日瓢泼大雨,野猪是不会轻易出没的。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竟然有如此新鲜的猪肉骨头汤,只有一种可能了,是血淋淋的人肉骨头呀! 萧承毓沉了沉一双戾眸,从衣袖里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她:“拿好,见机行事。烟花筒子可还带着?” 姚蕴将匕首严严实实地收入衣袖之中,乖巧地点点头。 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顶上,顺着残破瓦片倾泻而下,叮咚叮咚地拍打在窗柩上,倒更像是阴冷渗人的死亡丧钟在倒记着时辰。 如今姚蕴孤身一人留在柴房里,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衣袖下的手指指甲却是使劲掐着掌心,耳朵警惕万分,千万不能让自己睡过去。 蹬、蹬、蹬...... 有人来了! 她压了压衣袖下的匕首和烟花筒子,佯装熟睡的模样,屏气凝神。 “娘子,娘子,快醒醒,不好啦......” 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眸子,是那位小兄弟急急拍醒了她。 “怎、怎么了?发生了何事?”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不安问道:“诶,我、我家郎君呢?” 小兄弟急急拉起她,眉头紧蹙,慌里慌张道:“出大事了,你家郎君出事了,快跟我来......” 与其说是跟着他前去,不如说是被他使劲拉着出去的。 姚蕴紧紧盯着他扯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手背上分明有几处新旧不一的抓痕伤疤。方才经过的客栈主屋,竟然没有一处窗户是亮着烛火的。 她一只手紧紧护着衣袖,试探道:“小兄弟,我们要去哪里呀?若是我夫君见不着我,怕是会很担心我的......” 小兄弟猛地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 那天真无邪的白皙面容上,双眸突变,阴鸷发狠得似要渗出苦涩冰寒的毒汁来,一滴一滴地浸入她的四肢,冻得她周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揪住她双臂的双手越发用力,似要揉破她的肌肤、碾碎她的骨头。 姚蕴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要被生生折断了! 噗通噗通...... 他竟然发狠地拎着她往旁边的某处扔了下去! 不仅仅是手臂,脖颈、后背和四肢,周身没有一处地方不被粗粝疙瘩的砂石泥灰磋磨锐刺,接连不断地翻滚了三四圈,她失了重心,猛地摔落在某一处坚硬如铁的黄泥地上,扎得她屁股酸麻刺痛! “呀......”她缓缓喘过气来,尽量压抑住周身传来的撕痛酸爽! 第三十九章 入穴 再次抬眸时,她只能望见头顶上方小小的一圈迷离暗夜,可惜稍瞬即逝,那唯一的明亮之处随即被盖上了厚重井盖。 原来如此,她被扔下了一口井,是一口浅井,还是一口长满杂草藤枝的陈年枯井! 她四处眺望,四下臀和腿下的杂草藤蔓碎石扎得她微微刺痛。古井里头一片幽黑沉静,空寂无人。 突然之间,西北角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她麻利地取出匕首,小心谨慎地往前走去,大喊道:“是人是鬼?莫要装神弄鬼,快快现身!” 犄角旮旯地方的攀墙藤蔓微微晃动,幽暗深处微微闪着光。难道还真是有鬼? 咦,不太像是鬼的眸子,也不像是烛火的光线,却更像是锦绣衣裙上刺绣纹样的白色缎面光泽。 她徒手扒开密密麻麻的杂草堆,四目相对,大气都不敢出。 角落里竟然还躲藏着六七位娘子! 娘子们发髻凌乱、蓬头垢面的,身上的衣裙皆沾染了灰泥污土。其中一位娘子更是衣衫不整,双眸红肿,像是才刚痛哭过一番。里头还有一位小娘子,看上去不过五岁,此时她正眼巴巴地盯着她。 守在前头的娘子稍微上了年纪,她深吸了口气,张了张干枯破裂的嘴唇,哑声道:“娘子,娘子也是被人从井口扔下来的?” 姚蕴微微颔首,收起了手中匕首,恭敬地施过一礼:“娘子们好,娘子们皆是被客栈的那位小兄弟扔下来的吗?” 中年女子点了点头,目光悲怆,捂着胸口哽咽道:“是、是的,可怜小娘子你还如此年轻,从今往后可能都要倍受折磨了。” 姚蕴唤她们坐下来歇息,先打探清楚目前的情形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这些娘子们也都是随夫君一同入住客栈的。半夜时分,同样是那位天真无邪的小兄弟来寻她们。她们被哄骗着出来,就被推下了这口枯井。 为首的能说上话的是王娘子,她是十日前被推下这口古井的,也是这群娘子之中最先被推下来的。穿着白色缎面衣裙的便是陈娘子,是七八日前被抓来的。一侧哭哭啼啼的卫娘子是六日前来的。那位赵小娘子是前日才来的,听闻是跟随阿耶南下也不幸入了虎口,她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王娘子,此处可是还有其它出口?” 王娘子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把泪,压抑着哭腔道:“有是有,可是我们都出不去呀。方才、方才郑娘子才、才被送了回来。可、可怜人呀!” 此话一出,娘子们皆是胆怯地垂下了头,眼眶猩红,只怕下一次惨遭毒手的就是自己了。 方才那位衣衫凌乱、双眸红肿的娘子便是郑娘子,才惨遭了毒手和凌辱。此时她病恹恹地如死人那般躺在一侧的草席上,哭肿了双眼,缄默不语。 姚蕴起身走到她身前,替她拢好散乱不成样子的破旧衣裙,再抬手替她量了量体温,幸好没有着凉风寒。 她抬手摸了摸她眼角的泪水,暖声宽慰道:“你先歇会,最要紧的是要好好活下去。” 那位不过五岁的赵小娘子瞧见她如此举动,连忙小跑过来紧紧拉住她的衣袖,似乎觉得她是值得依赖之人。 “姐、姐姐,你可知道我阿耶何时会来接我?”她天真烂漫地望着她,期盼能够从她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 姚蕴只觉得被莫名风沙迷了眼睛,眼前模糊红肿。她取了秀帕子替她擦了擦黑乎乎的脸,领着她坐在草席一侧,温声软语地哄着她快快安睡。 此处就是个奸杀拐卖的淫窝子。客栈里的凶犯专门留宿带着娘子的郎君,劫杀了郎君,又将娘子们关在此处。若是起了邪念淫思,便随便绑了娘子来寻欢作乐。听闻每隔一段时间,娘子们便会被蒙着脸绑走发卖。 几位娘子相互倚靠着入睡,战战兢兢中又度过了一个凄凉雨夜。 “贱人们,快起来了,饭菜来了......” 男子粗鲁不堪的嗓音将众人唤醒,娘子们急急忙忙起身理了理衣裙,惊恐万状地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生怕又要被抓走了。 赵小娘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眼看就要被那粗鲁大汉给狠狠踩中了。姚蕴来不及抱起她,只能俯下身护住她,可惜后背被人猛踹了几脚,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撕裂揉碎了那般剧痛。 “哼,还想护着别人,先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命吧......”粗野大汉往旁边啅了一口口水,满脸奸笑,抖着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身后的娘子们一见他离开,蜂拥而上,饿狼捕食那般去抢夺砂砾地上仅有的几个白面馒头和骨头肉汤。 姚蕴眼疾手快地抢了两个馒头,不过那肉汤她却是丝毫不敢触碰的。她分了一整个馒头给郑娘子,又分了大半个馒头给小姑娘,只给自己留了小半块馒头。 午后,那位凶狠大汉再次前来,满眼淫笑,一把手拽过王娘子的衣领。 王娘子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着,可是于事无补,还是被粗暴地拖拽走了。 几个时辰后,王娘子终于被送了回来,衣衫凌乱不堪,手臂上还残留了两三道血迹斑斑的刀痕,实在是惨不忍睹。 入夜,枯井里噤若寒蝉,众人皆惴惴不安,前途未仆,不知道今夜又该轮到何人要被抓走了。 果不其然,前头的厚重石门轰隆隆地响起,那位大汉又来了。 这一次,他撑着张猥琐的笑脸、露出满嘴黑垢的恶心烂牙,故意在几人面前来回凌厉巡视了几番。 姚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我呸,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搁在这选妃呢! 娘子们心惊胆战地靠在角落边上,微微垂下头,双腿和双脚都颤栗不止。 他眼眸一瞪,张牙舞爪地走到郑娘子身前。 郑娘子身形一怔,紧紧地扯着王娘子的衣袖,她脸上的红肿印记都还未消退。 他冷哼一声,无趣地撇了撇嘴。 再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一亮,他粗鲁地拎起卫娘子的衣袍领子就往外拽。卫娘子吓得苦苦求饶,发狠地用指甲掐住他的手背。 第四十章 现身 他猛地吃痛,竟然直接拽着她撞向泥地,还不忘发狠地不停踹她,怒骂道:“让你伺候我们大当家就算是你的福气,贱女人不要不知好歹......” 姚蕴一鼓作气冲到了前头,一把推开他,厉声道:“有本事你就把我们都杀了。一个大男人,打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那狂野大汉何曾被一个女人如此说道过,顿时气得满目通红,伸手就要来掐住她的白皙脖子:“臭婆娘,你找死是......” 她麻利地抬手挥出掌心,白皙掌心覆盖住身前暴戾激动男人的胸口处,男人顿时消了粗鄙骂声,呆若木鸡地望着她。 在身后的娘子们看来,却是她主动攀上了男人的前胸,还故意冷眼贴热脸地紧紧倚靠在他身前。可是众人却没有瞧见,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淬了毒物的细小银针,已经稳稳地插入了男人的胸口中心。 “好郎君,小女来代替这位娘子去侍奉大当家如何?”姚蕴娇滴滴说道,无人瞧见她的阴鸷冷笑。 此时男人呆滞地立在原地,粗鄙面容上扯出个奇奇怪怪的苦瓜脸笑容。 身后的娘子们皆目瞪口呆,可是大气又不敢出。 姚蕴侧过脸朝王娘子叮嘱道:“王娘子,烦请您照顾好赵小娘子,我去去就回。” 王娘子担忧地看着她,哑声道:“请、请娘子放心。” 姚蕴便拉着那位男人的衣袖出了石拱门,转身之时不忘隐秘地拔出了他胸口的细针。 男人一怔,面色当即恢复如常,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他瞧见自己手里已然拽着一个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女人,不解地摇了摇头。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拎着她骂骂咧咧地往某一处走去。 “贱女人,最好给老子老实些,能侍奉大当家可是你天大的福气......” 姚蕴使劲挤出了一两滴泪水,柔柔弱弱地垂着头。只见他推搡着自己往前走,不过多时便是上了几层黄泥散落的破旧木梯子,想来应该是上了一层楼。 嘈杂喧闹的喝酒撞杯和粗俗不堪的淫语谩骂渐渐漫入耳间,声音越来越大声。片刻之后,两人在某一间屋子的门前停下。 那位彪野大汉竟然一改嚣张拨扈的态度,恭敬地垂下了头,轻手轻脚地敲门,温声道:“大当家,今日带了新的娘子来,请大当家好好享用。” 屋子里头传来一道浑厚有力的嗓音:“进来吧!” 姚蕴被粗暴地推了进去,身后的木门咔噔一响就被牢牢关上了。 屋子里徒留姚蕴和那位被称作大当家的人。 一进到屋子里,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安置在屋子中央的一张宽大圆木床。再往前头瞧去,前头靠墙的胡榻前落下了重重幔帐,幔帐已经发黄得能生生徒手挤出一道污泥。最外层的焦黄轻纱随风飘拂,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里头斜卧而靠。 “过来!”他的声音十分低沉浑厚,却又透着几分矫揉造作的古怪。 姚蕴垂下头,在软榻前恭敬蹲跪,胆怯道:“大、大当家安好。” 她神色一凌,仔细瞧见胡榻旁放着一双起了毛毡子、沾染了黄土污泥的破旧皮靴。可是这双皮靴的码数竟然要比她想象得要小许多。 账内之人阴阳怪气道:“哼,原来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那就让刑十七和刑十八一起来享个福。老三,去寻他们过来。” 门外的那个粗野大汉乖巧地应了声是,立马匆匆离去了。 片刻之后,屋子里多了两个年轻兄弟。年纪大些的兄弟身形高瘦、尖嘴猴腮,年纪小一些的兄弟身材丰韵,肚子前的赘肉摇摇欲坠,似乎还在狂妄地流着哈喇子。 他们二人狰狞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她,两人异口同声道:“见过大当家,多谢大当家挂念,终于轮到我们两兄弟了。” 上座之人似在掩面轻笑,幽幽道:“看看,这位娘子满不满意?” 刑十七和刑十八围着蹲跪在地上的小娘子东瞧瞧西望望,他们二人最爱身形娇小、肤白柔嫩的小娘子了。 二人满眼写满了迫不及待,忍不住舔了舔皲裂破皮的干唇,淫笑道:“多谢大当家,很符合我们的口味。” “那就好,上来吧!我期待万分呢!”大当家当即下了命令。 姚蕴身形一怔,上去,上哪儿去? 只见一侧矮小些的男人猛地掣住她的一边手臂,使劲拖着她往中央的圆形大床榻走去,奸笑道:“哥哥,那这一次就小弟先来了......” 姚蕴目光一凌,牟足了力气,另一只手臂猛地朝他面前一挥,一大撮漫着古怪气味的白粉糊了他一整张脸。 男人不得不松开了对她的禁锢,痛苦地跪地掩面抓挠,鬼哭狼嚎道:“啊,痛、痛,大哥,痛......” 趁着其它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姚蕴一个闪身就越到了另一侧最近的窗柩边,麻利地往窗沿处扔下了一个竹筒模样的小物件,随后就听见屋外传来“嘣!”的一声巨响。 上座之人一怒而起,怒骂道:“抓住她!” 姚蕴一怔,这大当家的声音怎么变了? 刑十七已然来到她的身后,遽猛地反手擒住她的双臂,后腿膝盖猛地一吃痛,她就被死死压跪在地上。她阴鸷地盯着帐帘之后的人,冷声道:“我方才已经放了信号弹,你们都逃不走的。” 大当家终于悠悠掀开了身前的遮挡帐幔,一双眸子如毒蛇那般幽深如无底洞,似乎要将她拖入无底深渊长洞。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斜倚在胡榻上略带醉意之人,竟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貌美中年女人! 此时女人已经垂下了发髻,浓密幽黑的长发搭在**的玉肩上。她只随意搭着一件轻薄的胭脂色半身衫裙,玉肩白皙如光泽透亮的玉瓷,酥胸半露如盈盈抖落的白雪,唇红齿白如粲然绽放的牡丹。 她朱唇微启,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懒懒散散地斜靠在软榻之上,正眉目含情秋水盈盈地望着她。 第四十一章 勾人 她的一颦一笑似能勾人摄魂,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姚蕴觉得她甚至比起从前在青楼遇到过的头牌娘子都要妩媚勾人得多! 恍惚之间,她觉得这个女人的面容似曾相识,似在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原来是我大意的,不过无妨,越是硬啃的难骨头,我越有办法将你的骨头一点一点磨蚀去,让你乖乖就范。” “我刚才放的可是信号烟花筒子,你就不怕我当真寻了帮手来吗?”姚蕴盈盈一笑回视着她,眼中毫无波澜。 女人踩着软塌优雅落地,一双白皙光滑的玉足裸露在散乱却不慌乱的衫裙之下。她摇着丰韵软臀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行至身前,她嗜血地拽住她的发髻,甚至还使劲地往上处拉扯,似要活生生将她吊死。 姚蕴也不屈服,皱着眉等她,冷声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家郎君定会来救我的!” 她拽着她更狠了些,似要将满怀怨气都撒在她身上,癫狂大笑道:“在这方圆五十里的深山野林之间,只有我这里一处烟火。你那男人早死了,早已被千刀万剐了,你能寻个屁呀哈哈哈哈......我就先把你的这张漂亮脸蛋给毁了,让你连青楼娘子都做不成,只能一辈子为奴为婢。老三,把长刀给我取来......” 姚蕴被拽得头皮发麻,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身旁那位粗野大汉递来了一把生锈大刀,眼眸间直晃晃闪着冷冽寒光。 她紧咬着牙关怒骂道:“我呸,同为女人,你却心甘情愿成了男人们的利剑,如此来残害无辜的娘子们,你真是猪狗不如、不配为人......” “贱女人,不见黄河不落泪是吧!”女人的面目狰狞、怒不可遏,她接过了大刀,铿铿锵锵地提起刀柄就要往她脸上狂挥而去。 霎时之间,姚蕴只觉得脸上温热一片,粘稠液体飞溅到了她的脸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飘散开来。方才还嚣张拨扈口出狂言的女人顿时如秋风扫落叶般软瘫在地,奄奄一息地喘着气,左下腹还插着一只血淋淋的利箭。 “何、何人......” 被唤作老三和十七的人顿时惊慌失措,如鸟兽散要冲出房门。不曾想那摇摇晃晃的木门轰然倒塌,两个高大郎君堵在了门前。 正是萧承毓和萧二!在他们身后,竟然还站着七八个黑衣窄袖的威武侍卫。 萧二一个闪身,左手挥刀右脚勾腿,同时将逃窜的二人轻松压制住了。 邢老三和刑十七顿时被灭了满脸的嚣张跋扈,只剩下唯唯诺诺的跪地求饶。 萧承毓闲庭信步地跨过他们二人,走到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身前,微微抬脚便踩在了她白皙染血的手腕上。 邢老三和刑十七虽然已被降服,瞧见当家的被凌辱在脚下,也不禁焦急大喊道:“大、大当家......” 女人面上更是痛苦了几分,原本妩媚勾人的一双柳叶眉早已褶皱得不成样子,咬出血的唇齿深处不得不溢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怎么可能......”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下的女子,漠然道:“如何?我的人岂是你能动的?” 姚蕴觉得这话听得让她浑身不自在,甚至还有点能榨出浓厚猪油的油腻感。她取出了匕首,毫不迟疑地横在地上奄奄一息女人的脖颈前,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何人?” 地上的女人幽怨地盯着她,空洞无神的眼眸里似要狂飙出无数根毒针子将她射杀。 “若、若是当年我的夫君也能舍命相救,而不是为求保命拱手就将我送给了山贼,自己做那缩头乌龟逃走了,那、那该多好......” “你虽然遇人不淑、命途悲惨,可是这几年来被你残害的那些过路商旅娘子又何其无辜呢?”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别在这里对我评头论足,你不配......”她咂嘴舔唇地朝她猛吐一口污秽之物,满脸皆是愤恨慨然。 “你又怎知我没经历过如此惨痛戾行?我甚至都没有你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我一个人就这么拼死拼活地苟活下来了!”姚蕴被戳中了从前相似的悲惨事,愤愤不平地拽起了她胸前的沾血衣领,破口怒喊道。 她一愣,目光愈趋暗淡无光,突然疯癫地狂笑起来:“都、都无所谓了,你要做救人的大圣人,我偏偏不会让你如愿。邢老三一直没有回去,那口枯井下的娘子们,此时怕是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哈哈哈哈,我的好儿啊,一定能继续替为娘我完成报仇大业的哈哈哈哈......” 姚蕴一怔,连忙起身拉过萧承毓的衣袖,匆匆道:“六爷,快随我来......” 凭着方才走来的记忆,姚蕴领着他原路返回,一路寻到了地底下枯井的石门。可惜大门堂堂敞开着,枯井里已经空无一人。 姚蕴眉眼紧蹙,忽然压着声道:“我说怎么觉得那位大当家的面容骨骼似曾相识,如今想来,她与当日迎门的小兄弟也许有血缘关系,极有可能是她的亲生儿子。” 两人细细查看门口处的足迹和印记,竟然混杂着细微的斑驳血迹。 “六爷,你看!” 萧承毓微微颔首,不露痕迹地将她拉在身后,领着她一步步循着血迹的方向走去。 走出了客栈院子,踩过泥泞未干的淤泥沙石,一直走到了后院的密林深处,终于隐隐约约听见娘子们抽抽噎噎的啜泣。 萧承毓领着她躲在一颗巨树后,目如猛虎,紧紧地盯着眼前一幕。 前头不远处似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几位娘子被迫围着深坑,有的人在捂脸哭啼。有的人更是拼命侧过脸不愿细探,双眸哭得红肿。赵小娘子哭哭啼啼地欲要往坑里钻去,只能被王大娘子死死拽在怀里。 前头为首的彪野大汉挥着刀说着话,面目狰狞阴毒,似在威胁面前的娘子们。旁边还有两个严防死守的属下,凶悍地将全部娘子围堵在一起。 第四十二章 癖好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里面的尸首,都是你们那些薄情寡义的死男人......” 萧承毓猛地抬手示意下令,身后的四五位黑衣侍卫如飞豹般迅猛地悄然跃上树,一个闪身就跃到了彪野大汉的身前。刀光剑影,流光闪烁,噼噼啪啪没几下就顺利制服了三人。 他往前一迈步,如飓风席卷满地的残枝败叶,狠狠地压住地上之人的喉颈,厉声道:“守门的小兄弟在何处?” 跪地的彪野大汉目光一凌,咔嚓一声竟然咬舌自尽了。 娘子们被护送回到了院子里头,确认得知自己获救了,忍不住纷纷抱头痛哭、感激涕零。 赵小娘子抹着急急泪跑到她身侧,堵着鼻音胆怯问道:“姐姐,我、我的阿耶呢?” 姚蕴替她抹了抹止不住的泪水,转过头朝他问道:“六爷,不知客栈里还有没有留下其它的活口?” 萧承毓瞅了一旁的小娘子几眼,冷冷问道:“你可是赵诗情?” 赵小娘子躲在她身后,发抖的小手紧紧拽住了她的衣袍,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姚蕴大喜,连忙想要抱起她要往后院去。突然之间,她想起了某件事。 “六爷,还有一件事情要与你说。” 她神色肃穆地扫视了在场的小娘子们一圈,幽幽道:“在诸位娘子之中,还有一位是客栈歹徒的同谋。” 此话一出,七八个娘子们皆神色慌张地左右顾盼,生怕身侧之人就是那穷凶极恶的凶犯。可是也有几个娘子目光犹疑,似乎不太相信她说的话。 王娘子连忙道:“姚娘子,这、这应该不太可能。我可是第一个被推下枯井的人。不曾察觉到哪位娘子能逃得过那位凶残大汉的毒手呀?” “王娘子莫急。”姚蕴目光凛凛地巡过眼前的众位娘子,“因为这位娘子伪装得极好!” 她的目光顿时停留在其中一位娘子的身上。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皆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这、这怎么可能......” “姚娘子,我们亲眼所见的呀,她也是被折磨得很是凄惨的呀......” 姚蕴浅笑地看着她,沉声道:“郑娘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吗?” 郑娘子可是遭受过凄惨凌辱的人,如今仍旧是一副双眸红肿、弱不禁风的娇弱模样。 王娘子在枯井里头呆的时间最长,知道郑娘子是被那粗野大汉推下来的,连忙替她说情道:“姚娘子,莫不是哪里生了误会,郑娘子的确是被人从枯井上头推下来的,而且你仔细瞧瞧,她的前胸和手腕皆是伤痕累累,那斑驳血痕还未消呢,可能是你......” 她挥手打断了王娘子的话,坦然道:“请问王娘子,你是亲眼看见她被人推下来的吗?亦或可能只是她自己跳下来的?” 王娘子困惑地摇了摇头。 “我问问在场的每一位娘子,你们被带走之后,可都有出去过外头?” 诸位娘子细细回忆过来,皆是摇头晃脑。 “没有没有,我们都、都是被带到楼上的一间......” 姚蕴接着说道:“被俘虏禁锢的人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被带到外头去?若是娘子有心撕心裂肺地大哭大喊,或是不小心挣脱了逃跑,歹徒只会害怕招惹了客栈外的过路人去报官。因此其它娘子都被困在了上头的屋子内。可是郑娘子,请你看看自己的鞋袜。” 众人闻声探去,眯眼细瞧,她的鞋头沾染了淤泥污渍,可是与她们是一样的。她们摇了摇头,依然是看不出什么古怪门道。 姚蕴走到她的身侧,朗声道:“郑娘子的这一双平头刺绣鞋的确沾满了污垢泥渍,无甚特别。可是请大家再看看她鞋子里的绢丝袜子。” 众人皆是微微一凛,站在她身旁两侧的娘子更是急急忙忙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因为郑娘子那双污鞋里头的袜子干净如新,完全没有凌乱污迹的样貌。只要被带进过那间屋子的人都知道,若是经历了多番凌辱和折磨,这双袜子便会残破污秽不堪。 想来是她寻到机会回到客栈修整之时,在外头的泥泞砾石上走过,忍无可忍自己脚下的湿黏污秽,只好换过了一对新袜子。 从前误入青楼时,她曾经见过有如此受虐癖好的变态男人,女人越是用力鞭打他,他便是越发兴奋和激动。想来这郑娘子与那男人一样,也有如此神经病的喜好! 张娘子与她最是亲厚,忍不住抬手拉了拉她的衣袖,犹豫道:“郑娘子,这、这这么可能呢,你快告诉......” “滚!”郑娘子粗暴地甩开她的手,猛地抬头,双眸如毒蛇钻缝那般嗜血地盯着身前的姚蕴,“贱妇,前夜就不应该好心让大郎许了你们几人进来。” “好心,你的心都黑成炭了。若不是你们注意到身后有一辆马车,知道马车中必定是有妇孺,又怎么可能会让我们几人入内?”姚蕴盯着她,细细剥开她的恶毒心思。 一位黑衣侍卫轻轻一跃上前,不费吹灰之力就箍主了她的细颈。她顿时面目通红,喘不过气来。 萧承毓终于发话了:“那位守门的小郎君在何处?” 郑娘子先是一惊,随后挑了挑细眉,嚣张跋扈道:“大、大郎日后定会我们报、报仇雪恨的,哈哈哈哈......” 姚蕴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来这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那大当家故意引着他们往后院这边来寻人,耽搁了不少时间,她的好儿子却早已逃之夭夭了。此处地势险峻复杂,山脉连绵,那小兄弟定然是对这深山密林了如指掌,恐怕是很难再能寻到此人的踪迹。 赵小娘子紧紧抱着她的阿耶抱头痛哭,两人都哭得面红耳赤的,一时喘不过气来。 听闻萧承毓和萧二昨夜救下赵郎君时,那位赵郎君险些就要命丧在歹徒手里。可是说来也甚是古怪,这赵郎君竟然没有被立即杀死,甚至还多活了两三日。 “赵大哥,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请赵大哥解疑。”萧承毓见他们父女二人已经缓过气来,沉声问道。 第四十三章 亲昵 赵郎君抱着小娘子欲要蹲下身嗑头道谢,连忙被一旁的萧二及时扶起来。 “多、多谢兄弟的救命之恩。我也觉得很是古怪,那位大当家连续三日都来问我同样的话,说、说是只给我两个选择。若是我想要活下来,我的女儿就必须死。若是我死了,我的女儿就能活下来。我当然是选择自己死而让我的女儿活下来。后来她便走了,再也没有来过。多亏了两位兄弟,我和情姐儿才能活下来,多、多谢......” 姚蕴恍然大悟。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领头各自飞! 那些被杀害的郎君们,大概是因为选择保全了自己而舍弃了妻子或是胞妹,因此就被那位大当家毫不犹豫地杀害了。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当真是既可怜又可恨呀! 姚蕴从马车底下的暗格处取了两块金元宝递给他,朗声道:“赵大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情姐儿受了惊吓,应该要多补补才好。而且她聪慧机敏,若是日后有机会可以去当地的慧明馆读书识字,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赵大哥面露难色,连忙推却道:“娘子,无功不受碌,这兄弟我实在是不好......” 姚蕴粲然而笑,连忙将金元宝塞到了懵懵懂懂的小娘子怀里,柔声道:“小娘子这可是立了大功劳。若不是为了护住她而摔倒,我也发现不了那郑娘子竟然与贼人是同一伙的。这也算是我资助给小娘子读书写字的束脩,你且安心收下。日后若是有所难处,可以到凉州最大的胭脂铺子去寻抱琴娘子。” 赵大哥感恩戴德地鞠躬道谢,怀中的小娘子也有样学样,跟着阿耶笑盈盈道:“多、多谢姐姐。” 萧承毓和姚蕴两人乔装打扮一番先行上路,自然是还有其它的目的。因此不再耽搁,修整好行囊后再次策马出发了。 未免引人注目并牵扯到萧承毓的身上,过了多时,萧十四才领了越州邬县县尉和一群衙役前来,将客栈中的贼人尽数捉拿归案。不过他只道是过路商客所报的案。 大雨过后,初见晴天,马车咔噔咔噔地一路疾行,意外地畅通无阻。 姚蕴正闲情逸致地躺在马车软塌里小憩,突闻马蹄声愈来愈近,随后便听到马车旁传来的幽沉男音。 “娘子,夫君可不知你又是从何处寻来的金元宝,竟然还如此伶俐地私藏在马车底下。夫君我可是大开眼界呐!”是萧承毓在阴阳怪气地挤兑她。 她依旧闭着眼,连身子都未挪动过半分,笑咧咧道:“这可是母亲独自送给妾身的,妾身不过是多做了一手准备,若是夫君哪一日不幸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妾身也能带着钱财改嫁他人,不会被活活饿死呀。” 她还特意拖长了尾音,娇娇软软道:“夫君,你说是不是嘛——” 萧承毓冷哼了几声,没好气地沉着脸走开了。 姚蕴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终于睁开眼睛,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哼,你要来膈应我,我就要回呛死你! 萧承毓在前头策马前行,眉眼却未曾舒展,其实他笃定她的话真假参半不可全信,此女果真是周身都透着古怪稀奇。 不过十日左右,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凉州境内。 凉州远在大周的西北边境,凉州武威郡中的武威县更是凉州内最繁华昌盛的州镇,亦是南来北往、东西易货的必经之路,镇上商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生意兴隆。 回到了阔别依旧的家乡,姚蕴也忍不住探出头来四处探望,不过是离开了凉州一年,这西大街上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马车才走了八九百米的距离,她已经瞧见了三间名为“喜康坊”的酒坊,而从前她最喜爱的那家淳康坊小酒馆早已不见了踪影。唉,她从前可是最爱他们家的石冻春了! 这一日,一行人便在武威县繁荣西街上的一间客栈落脚。 两人已经轮流沐浴更衣一番。姚蕴看着已经沐浴更衣、换过一身丝绸暗纹锦袍的萧承毓,总觉得还有某个地方十分扎眼。 是的,就是他面前那一大坨大大咧咧、野蛮生长的翻卷胡须渣子。 她总觉得不顺眼,从衣箱里取出了一把半月形的男式铁质剃刀,在沸水中随意拂了几下。 她一把托住他黑黢黢的僵硬下颚,微微往她身侧挪了挪,那把锋利剃刀已经直愣愣地往他的腮帮子刮去。 “你!嘶!”萧承毓欲伸手去挡,不曾想那把剃刀已经猛地划伤了他的脸,右侧脸颊多了一道如丝的淡粉色红痕。 “不要乱动,若是再伤了可就真成了大花脸了!” 姚蕴看似诚恳地唤他不要乱动,嘴角却是闪过一丝狡黠和戏谑。 她见他不再乱动,撑着他下颚的两根芊芊玉指微微挪动,像逗弄猫咪那般有意无意地弹划过他下巴的粗糙肌肤,撩得人心痒痒。 她盈盈一笑,故意放慢了剃刀的速度,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过他的下颚,一时浅一时深,一下短一下长,这下还真是成了一张明暗不均的大花猫脸了。 姚蕴盯着他的面容多瞧了几眼,忍不住讪笑出声:“六爷呀,你、你这张脸怕是......” 萧承毓抿了抿唇,冷眼觑她,眼底已经结上了厚重的乌黑冰雾,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剃刀会在脸上再留下另一道疤子。 过了好一会儿,姚蕴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她拍了拍手,将剃刀扔到了一旁的面盆里。 萧承毓见她放下了手中的“凶器”,猛地一抬手箍住了她的白皙手腕,另一手使力圈住了她的细腰。转瞬之间,她已被他欺身而上压在了窗边妆匣桌面上。陈旧的妆匣桌子四脚发出了吱吱呀呀的抗议声,似在摇摇欲坠难以承受! 桌前的二人,脸贴着脸,胸口触着胸口! “你!”姚蕴气得直跺脚,却又不敢转过头来正脸瞧他。若是她转过脸来,她的唇定然会擦过他脸颊,而且还是她主动贴上去的! 第四十四章 旧舍 萧承毓故意贴着她的白嫩玉颈子呵着气,化作一副纨绔子弟的放荡不羁模样:“嗯,娘子身上飘来淡淡幽香,若有若无,甚是好闻,不知是何香粉?” 姚蕴屏着气微微仰起头,尽量对他的话置若恍闻:“妾身听、听不懂。” 萧承毓呵呵地笑出声来,震得她的双肩也随着他的坚硬胸膛高低起伏,只能听到他打趣放纵道:“娘子方才不是很有气势吗?如今怎么却像泄了气、扁了形的恹恹蹴鞠,夫君我可是要努力替娘子好好打打气才好。” 她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冽道:“不、不劳烦六爷了。妾身这是天生异禀,可软可......” 她皱了皱眉头,只觉得此话不太妥当,顿时掐住了话头。 她讪笑道:“六、六爷,时辰快........啊!你这个神经、神、神仙......” 脱口而出骂到一半的脏话只能无奈咽回了自己的腹中,她终于能够直起了身子,可是另一只手却紧紧捂着脖子一侧,被野狗咬了一口真是疼! 他的确是松开了她,却是在松开前在她颈子一侧狠狠地咬了一嘴,白皙的玉颈惨兮兮地多了一道显眼的压印红痕。 她气呼呼地噘着嘴,心底已经暗自狠毒地谩骂过他千万遍。她连忙寻了白玉妆粉涂抹,只望能稍微掩盖住脖子上的显眼红痕。 入夜,德兴坊的各家妓房皆已悬上了大红大紫的烛火灯笼,正是寓意着开门营业了。各家商户客似云来,随踵而至,除了汉人、胡人,还有各样的外族人,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姚蕴换过一身胡装,贴上了一副飘逸逼真的络腮胡子,领着萧承毓慢悠悠地往德兴坊里头走去。两人转了个拐角,便朝着颇为清冷的西南角小巷子而去。 西南角的小巷子尽头,有一户毫不起眼的私宅,上头写着“寒山阁”的牌匾早已积了一层厚重灰尘。外边的木门边缘残破磨损,铜制门环早已褪色,露出了里头生锈发黄的铁圈子,不似是经常有人居住的模样。 不过门前的大红灯笼突兀地高高挂起,摇摇晃晃忽明忽暗,如梦如幻。预示着这一家小妓房也是在营业的。 姚蕴拉着他走到门边,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木门,三长两短,随后念叨道:“可有人在呀?” 片刻之后,一个小娘子来到门前,轻手轻脚地拉松了里头的铁栓链子,微微探出头来,娇声道:“郎君好,请问郎君可有请柬?” 她笑盈盈地回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小娘子眯了眯眼,继续问道:“郎君,请问霜叶红于几月?” “不是寒风料峭的二月,不是秋意正浓的十月,却是万家团圆的十二月。” 姚娘子曾教导过她们,人的面容是可以轻易易容改变的,人的身形身姿也是可以随意伪装的,所以一定要反复确认。 小娘子大松了口气,连忙拉开了门内的铁栓链子,恭敬地施过一礼,热切地迎着她入内:“姚娘子,快请进来。你总算是来了,太好了,看来真娘给你写的信是收到了,你不知道呀......” 姚蕴一怔,才注意到一向爱笑的沛仪此时竟然有些愁眉苦脸。 “怎么了?可是出事了?” 小娘子正欲回话,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郎君,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轻声道:“姚娘子,这位郎君是......” 姚蕴摆了摆手,笑吟吟道:“无妨的,沛仪,真娘如今在何处?我亲自去问她好了。” “真娘在后院屋子,日日夜夜都盼着娘子回来呢。” 唤作沛仪的小娘子兴冲冲地领着他们二人往后院走去,穿过破旧的前屋,转过葱葱郁郁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里头竟然蕴藏了高低不一的石头假山,脚下还有清冽溪水细细流淌而过,小溪边还有一座雅致的小亭子。在石头假山后头的屋子里,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女子们嬉笑打闹的欢笑声。 穿过高挂着几盏红澄澄灯笼的走廊,几人终于在某一处厢房门前停下。 姚蕴示意她莫要声张,轻轻扣了扣门框,兴奋道:“真娘,我回来啦!” 屋子里头的娘子却没有什么声响动静。 “真娘,你莫要不理我呀!我给你带了好、好、顶好的家伙呢!” 姚蕴笑盈盈地说着话,还不忘回头觑了身后的男人两眼,其实她是有点心虚害怕的。 萧承毓觉得此话不太对劲,怎么好像自己就成了砧板上待宰的肥羊似的! 真娘一向最爱英俊高大的男人,听闻当年她就是瞧见那薛家大郎长得高大威武,因此芳心暗许,甚至还与他私奔了去。 许久之后,里头才传来一声幽幽谩骂:“臭阿蕴,舍得回来了?带了什么好家伙呀?” “我可是给你带回来一个英俊健硕、高大勇猛的男人,你呀一定会很......” 她的话都还未说完,屋子木门砰地一声巨响,一个花容月貌的娘子就轻盈跃出了门廊,拖着娇音道:“哪儿呢?哪儿呢?快让老娘我瞧上一眼......” 眼前的娘子唇红齿白五官娇美,犹如沉鱼落雁之姿,她只身着滟红色的妙幔薄纱。随着她婀娜摇曳的步伐,她胸前的春光也若隐若现,当真是一片春色盎然、风情万种。 沛真睁大了一双丽眸盯着身前的萧承毓,果真是高大颀长、英俊清朗,她不禁舔了舔红唇,还真有些馋了呢! 此时的萧承毓脸色阴沉得很,仿佛都能随时飚射出几千根寒光烁烁的毒刀刃了。他何曾被女人如此明目张胆地观望过,自己还真是成了一只待价而沽的便宜货物。 她热切地拉过姚蕴的衣袖,满脸灿然笑意:“阿蕴,你真行,从哪儿搞来的好货色,老娘我呀还真是......” 姚蕴笑吟吟地拉着她往屋里走去,附在她耳后嘀咕了几句话。只见真娘脸上的笑意愈浓,眼角间还多了几分狡猾和轻佻。 姚蕴看着伫立在门外的铁面郎君,娇娇软软道:“六爷,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嘛,我去帮你寻到你想要的东西。” 第四十五章 残本 萧承毓冷冷地瞪着她,阴沉道:“姚蕴,你莫要动什么奇怪心思,否则本将军......” 她淡然自若地打断他的话,悠悠然地推着他入了屋子:“六爷,妾身怎么敢,不过这样东西能不能给你,还得要真娘点头答应呢,若是你不肯入屋,恐怕是......” 一旁的真娘更是笑得灿若星辰,那红唇一张一合灿然欲滴幽兰吐气,挥了挥手中的绣帕子,霸道爽朗地念叨道:“六爷是吧,入这屋子有何难事?难道还怕奴家我吃了六爷你不成......” 姚蕴拉过他的宽大衣袖,领着他在一旁的胡椅坐下来,软声软语地哄着他:“六爷,只需待一小会儿,妾身马上取了你心心念念的东西来。六爷,就、就一小会儿......” 她麻利地转身离开,出门之时还顺带关上了房门。真娘的甜美撒娇声顿时从门缝窗隙中隐隐约约溢了出来,绵绵软软,软如青丝棉花、甜如蜂蜜油罐,连她都不禁哆嗦了几下。 姚蕴提过了回廊处的一盏灯笼,转身朝后院的小树林走去,片刻之后,她才在一处木屋子前停了下来。 她朝不远处望去,嘴角泛起了真挚的笑意。 小树林中央的空旷之处,一个十四岁的年轻郎君正在肆意地挥刀舞拳,刀锋凌厉,迅如疾风。虽然动作有些生涩,可是已有几分习武之人的铮铮铁骨之气。 “薛淮!” 意气风发的少年听到身后有人唤他,抵住手收回了短刀,回头望来,面色大喜道:“姚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姚蕴替他取了石板桌上的汗巾子,欣慰道:“练得如何?” 薛淮取了汗巾擦脸,心满意足道:“师傅夸我大有长进呢!” 姚蕴看他气息平稳浑厚,挥刀架势迅猛果断,的确是颇有长进,可能连请来的镖师师父都有些力所不能及了。 “来,我从前让你收好的那几本薛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古籍残本可在?” “在的,在的,我一直藏得好好的呢!” 姚蕴跟着他一同回到后院厢房。薛淮从床底下麻利翻出压箱底的几本古籍,其中一本书的封皮早已残损不已,隐隐约约残留着什么“易”、“注”几个模糊字眼。 她用白绢布将残本包好,领着他往真娘的房间走去。 薛淮不解道:“姚姐姐,你不是说这本书咱们暂时还用不上嘛?为何今日又要取了它呢?” 姚蕴朝他眨了眨眼,莞尔一笑道:“我们虽然用不上,可我找到了能物尽其用之人。而且嘛,此人也许还能对你大有益处呢!” 薛淮目光一亮,兴奋道:“姚姐姐,若是有一日我也能将书中的内容用在战场上该多好,这样我也能奋勇杀敌、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了。” 姚蕴看着他目光流转神采奕奕的眸子,知道他心中坚定,不是她或者真娘可以随意说服动摇的。她宽慰道:“薛淮,你一定有机会的。” 两人才走到厢房门前,却不禁皱了皱眉,屋子里头竟然鸦雀无声! 咦,怎么可能,真娘可是出了名的妩媚娇柔,手段绝然,有多少郎君都不得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呀! “咦,阿娘的屋子咋地如此安静?”他将姚蕴护在身后做警惕防备的模样,手压在腰间的短刀上,小声道,“姚姐姐,我来打个头阵。” 姚蕴笑了笑,让他历练历练也好,薛淮真是长大了! 木门微开,两人齐刷刷地探头进去,前屋里竟然空无一人! 两人刚要抬起脚步进屋,呲地一声巨响,眼前闪过一道冷冽寒光,竟然毫无征兆地直直锉向薛淮的脖颈前。薛淮手急眼快地推开姚蕴,迅猛地拔出身侧短刀抵挡住上方刺来的银龙长剑,急急地往后踉跄了几步。 “六爷,住手!”姚蕴被带着退至门边,急急呼喊出声。 可惜身前的黑袍郎君似着了魔般置若恍闻,出手遽猛锋锐,每一剑皆是狠厉绝然,逼得薛淮步步后退。 薛淮虽然力气尚足,可是却摸不清他出剑的套路,最后被逼着退到了正屋最后方的屏风上。 萧承毓猛地一抬腿却是虚晃一招,另一条腿结结实实地绊倒了薛淮的左腿。他的右手再往前一横,死死地钳住薛淮的肩膀,最终还是薛淮被迫跪在地上,不得不败下阵来。 “你可服输?”萧承毓沉声道。 薛淮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点头认输。 趁着二人打斗的空隙,姚蕴匆匆溜进了里屋,看着床榻上的一幕,眼皮子跳得厉害,哭笑不得! 沛真以及沛荣、沛兰和沛颖四位娘子整整齐齐地坐在床榻上,虽然她们能坐直了身子,可是四肢却完全无法动弹,只剩下眼珠子在咕溜溜地打转。 真娘的红唇微启,似乎想要使劲发出声响,可是于事无补! 姚蕴见他们二人已经止戈,无奈地叹了口气,连忙扶起地上的薛淮,关心问道:“可有受伤?” 薛淮面色赧然地摇了摇头,只觉得护不住姚姐姐甚是愧疚。萧承毓见她对自己毫无关心,不知为何心底有些莫名的发憷,眼眸顿时阴沉了几分。 她笑盈盈道:“薛淮,无事的,六爷是我的夫君,他不会害我的。” 薛淮一愣,立即朝身旁收剑的郎君施过一礼:“多、多谢大哥,小儿自知才疏学浅,日后定当勤加练习......” 萧承毓却是安然端坐在一旁的胡椅上,幽幽打断他的话:“若是还是如此练下去,你恐怕是很难再有所长进了。” 姚蕴一愣,脸上重新挂上天真烂漫的笑容,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软软糯糯道:“六爷,先把她们放了可好?” 薛淮终于反应过来,急急问道:“咦,我阿娘呢......” 萧承毓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微微蹲下身来。 姚蕴笑盈盈地半蹲下身,猛地被身前的男人粗鲁地捏住了一侧的白皙脸蛋,某人还故意使劲地揉捏磋磨了两下。 “疼!松开手!”她忍着痛扭着细眉,很是嫌弃他的粗鲁动作。 第四十六章 剑魂 他阴沉着脸瞧她,故意贴着她耳后根子吐着热气,轻浮狂妄道:“原来是娘子的好主意。真娘虽美,却还是比不上娘子的,娘子若是愿意亲身上阵,夫君我自然是万分乐意的。今夜明月当空,良辰美景,要不然我们二人就在此处......” 他的冷冽薄唇都快要钻进她敏感细嫩的粉色耳洞子了,她浑身一颤,猛地推开了他。 “妾身不敢,六爷可别折煞妾身了。”姚蕴揉了揉红肿的脸蛋儿,翻着白眼说道。 她将手里的白色绢布小包裹递给他,朗声道:“喏,薛大将军的《周易新注本义》。” 萧承毓身为武将,对这本大名鼎鼎的军书向往已久,也算是暂时消了她揶揄戏弄他的苦闷烦躁。 他打开小包裹,目光一沉。包裹里只有一卷《周易新注本义》的残本和崭新的描摹本。可是《周易新注本义》可有整整十四卷呢! 他抬眸看她,眼眸中顿时窜起了些许阴鸷怒火。 姚蕴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袍,娇软道:“平史之乱时,真娘的夫君薛大郎被迫征募参军,那时她已经怀有身孕。薛大郎便将此书卷托付给她。六爷,《周易新注本义》共有十四卷。其中两卷在真娘逃亡路上仓皇遗失了,另有一卷被难民踩踏泡水而成了残本。如今只剩下十二卷。我亲自将这破破烂烂的十二卷书重新整理好,一五一十地描摹了一遍。” 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留着悬念的语气道:“我仔细拜读过,其中的天时地利人和的玄妙之处和奇兵布阵之法当真令人敬佩。我自然愿意将这十二卷书托付给善用之人。不过,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承毓再次抬眸,却是望向了身旁恭敬站立的薛淮。似乎已经明白过来她所求何事! “薛淮过来!”姚蕴移步到萧承毓的身前,恭恭敬敬地行过一礼,朗声道:“薛淮,还不快快拜见你心心念念的萧大将军!” 薛淮一怔,激动得要手舞足蹈蹦跳起来,刹那间又沉住气,恭敬地双膝跪地行大礼。 “萧大将军,小人一直仰慕大将军的铮铮铁骨、坚韧不拔之姿。听闻当时两军胶着,朝廷甚至已经派人来劝和,可是是大将军您坚守本心,临危不惧,亲自领着三千精兵隐蔽地深入到北狄后方腹地,逐个击破他们最脆弱的西边三处防线,最后与前方的五万大军里应外合,一举擒获了北狄大可汗。我们边境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皆称赞将军您......” 萧承毓打断了他的话,若是再让他继续说下去,怕是说到明日都说不完。他面上虽然无甚表情,心底却有些惊讶于他对这些战事了熟于心。转念一想,他的心底惶然狂跳,难道说姚蕴也是知道他的? “六爷,薛淮他很是仰慕你,关于萧大将军勇斗北狄贼子的话本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本,他都能牢记于心了。”姚蕴笑盈盈道,还不忘记眼神示意小郎君,“我给薛淮请过两三个镖师师父来教他练功,师父们都说他底子好,有天赋,六爷,你仔细瞧瞧看,若是有机会不如......” 薛淮终于明白姚姐姐的良苦用心,连忙恭敬诚恳道:“萧将军,还请您收薛淮为徒,薛淮必定勤加苦练,日后也要亲自上战场杀北狄,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萧承毓的单手握拳轻叩胡椅把手,随之示意他到屋子外头去。 “看清楚了!” 萧承毓巍然而立在院子中央,取出了方才收起的佩剑,闪着飒飒寒光的银剑蓄势而发。 银光长剑先是慢慢起势,犹如丝绸鎏银白带随风飘扬、自在畅快。霎时之间,那把银剑越舞越快,剑风凌厉,势如破竹,顿时化作一条冷冽铿锵的矫捷银龙,左右盘绕、肆意翻飞、飞跃龙门。 他目如满天闪烁星辰,身姿矫健迅猛,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招式变换之间稳健潇洒,自成一派。剑风所过之处,震得前头的高大梨树轻轻摇曳,一片一片的梨白花瓣随风飘落下来,花雨恣意连绵、逍遥洒脱。 天地悠悠,万物无垠,似乎天地间只独留他一人。 姚蕴直怔怔地盯着他看,就像成了根木柱子呆愣在原地,一双棕色丽眸忽闪忽闪地溢满了震惊和好奇,她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潇洒肆意的剑法。 她反应过来,连忙取来宣纸和画笔作画,不仅仅是为薛淮记下他的招式,更是想留存下来如雷贯耳的百闻不如一见的萧大将军的英勇剑法。 许久之后,万籁寂静,明月当空,徒留昭昭清风拂面而来,梨花香味的空气中漫入了梨树枝叶摇曳摩挲的轻轻风声。 “这是萧家兵法中最基本的元真十二式剑法。三日之内,若是你能练好这一套剑法,本将军或许会考虑一番。” 薛淮激动地行礼应道:“多、多谢将军,薛淮必不会让您失望的。” 萧承毓收起佩剑,走到回廊处时,看见小娘子正跪趴在寒凉辛涩的石砖地上埋头奋笔、涂涂写写,纤细的手指关节上都沾染了斑驳墨迹。他躬下身瞅了一眼,更是震惊得合不拢嘴。 仅仅方才这一遍的剑法示范,姚蕴竟然已经潦潦草草地画出了元真十二式剑法后半部分的八个招式,不仅形似更是神像! 他冷不丁地问道:“你是方才才见的第一遍就如此快画出来了吗?” 姚蕴还沉浸在作画中,迷迷糊糊道:“嗯嗯,六爷你先别说话,再晚些怕是会忘记了......” 萧承毓抿了抿唇,也许他还真得捡到了块宝! 半刻钟后,姚蕴终于动了动僵直酸麻的脖颈和膝盖。她将画好的纸张整理好装订成册,希望能助薛淮一臂之力。 她知道真娘她们遇到了难事,特地向萧承毓请求可否在此处小住几日,没想到萧大将军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能够离开这个冤家好几日,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而且她也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入夜,屋子里依旧灯火通明,烛台摇曳闪烁,墙边映出了几人阴沉不虞的单薄身影。 第四十七章 好戏 几位娘子都阴阴郁郁地倚坐在胡椅上,反反复复往姚蕴身上瞅,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这个幕后主事人身上了。 姚蕴命沛荣和沛颖二人明日正常开门营业,如往常那般热情招待客人。她又附在沛兰耳旁窃窃私语了几句话,沛兰得了示意,笑盈盈地离开了屋子。她自己则是取了丹青颜料,和真娘在书桌前埋头奋笔疾书,不知是在写些什么。 许久之后,三更已过,沛真终于能拉动她上塌而眠。两人半年未见,念念叨叨要说上好些体己话的。 “蕴娘,幸好你回来了,要不然我恐怕是......” “莫要担心,我一直都在呢。” “蕴娘啊,你离开凉州时说一定要去长安寻人,可是寻到了?” 软被之下,真娘亲昵地拥着她的手臂,一如当年两人落入青楼备受折辱那般,两人紧紧相拥报团取暖,坚实灼热的熟悉气息让她倍感心安。 “嗯嗯,寻是寻到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快又回到了凉州,不过无妨,我已经安排好人手了。” “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寻到真相的。可惜啊,蕴娘你怎么就给那位萧大将军做了个贵妾。我觉得他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你且要留个心眼,莫不要再如从前那般被陆景那混蛋给骗了,甚至还、还被......”她目光炯炯地望向她,满眼皆是担心关切。 “不会的,要不然我也不会答应给他做妾室。你是知道的,萧大将军在西北颇有威名,而且还是我们凉州百姓人人敬仰称赞的大英雄。后来我也有仔细观察过他,虽然他面上凶神恶煞,可是赏罚分明,也不会故意为难无辜之人。因此我才答应嫁给他的。” “那就好。蕴娘啊,你说淮哥儿能不能顺利练好呀,其实我也不想让他习武弄枪的,可是他却偏偏像极了他阿耶,唉,我真是......” “莫要想那么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的......” 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应着话,想起来明日还要向萧承毓借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来用用才好。 翌日清晨,院子里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刀剑声音。薛淮已经换过一身练功服,手中握着短刀,精神抖擞气势凛凛地练着那萧家兵法的招式。 姚蕴换过一身朴素的白色绫纹小碎花上襟和栗黄色的绢丝齐胸衫裙,最后戴上了帷帽,扮做寻常百姓妇人的模样,跟着真娘出了门。 两人走在热闹的东大街上,商贾游人来来往往买卖易货,车马骈阗,人声鼎沸。 再往前走过一段路,凄凉惨淡的哭喊声和粗鄙不堪的谩骂声钻进了两人的耳朵里,更是吸引了不少八卦路人围观凑热闹。 “哎呀哟喂,这家黑店的胭脂毁了我家娘子那白白嫩嫩的脸蛋呀,如今我家娘子面容破损,可成了鬼见愁了,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郎君蹲坐在铺子门前,摇头晃脑地捂着脸鬼哭狼嚎。 “是啊,是啊,我的好女儿也是,用了这家铺子的胭脂,几日后脸就红肿溃烂了......定是这家胭脂铺子用了什么毒呀......” “我那还未出嫁的可怜女儿呀,怎么办呀,一定要给个说法的呀,赔钱、赔钱......” 另一边则是一对两鬓斑白的老夫妻如烂泥稀巴烂那般跪在地上,面红耳赤地凄凉哭喊着。 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呐! 三人将铺子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过路的商客游人就算是想进铺子里头瞧一眼,看见门前鬼哭狼嚎的悲惨架势,亦或是被三人时不时拉扯着衣摆袍子,也定然不敢再轻易进到铺子里头了。 两人就在这一家铺子门前停了下来。铺子上方的鎏金牌匾镌刻着苍劲有力的“九万里”三个大字。这名为九万里的铺子便是陇右道最大且最畅销的胭脂铺子了。 此时沛仪和沛荣已在门前迎客,可惜门庭冷落、商客稀少。这两伙人已经在铺子门前胡闹折腾了一个多月,做脸面生意的铺子最怕流言蜚语,近日的生意是越发惨淡凄凉。 真娘拽着她的衣袖猛地一紧,小声道:“就是他们两伙人。起先我主动说请郎中为他们家中娘子医治,医药费都算在我的头上。请好的郎中到了他们宅上,却是推三阻四不得见。十几日前我去县衙报了官,可是那县令明面上说是会好好调查一番,可是我后来再去了县衙两次,那昏庸县令都把我随意搪塞糊弄过去了。” 她愤懑不平地扯了扯秀帕子,愤恨道:“只恨我是一个没有靠山的寡妇娘子,那县令根本就没正眼瞧过我。我还得养活寒山阁的娘子们呀,别无他法,我便主动提出愿意赔钱。可、可是他们竟然狮子大开口,竟然要整整五百贯钱,这、这实在是不可理喻。” 姚蕴看着面前哭哭啼啼死皮赖脸的三人,目光阴沉,心思流转。 她当即命余下的守门小厮拦住那泼皮耍赖的三人,又命沛仪和沛荣二人麻利地关了铺子大门。 门口的中年郎君和老夫妇一愣,使劲扒拉着小厮想要逃跑,却再也挣脱不开束缚,哭喊得更是悲痛欲绝、震天动地,有模有样地似要将六月飞霜都要哭诉下来了。 “来人啊,大家快来看看呀,有人要杀人灭口呀......” “快来看呀,要杀人啦,要杀人啦......” “快来人啊,这天底下都没有王法啦......” 姚蕴也不慌张,镇定自若地站在前头看着这场好戏。她就是要让他们肆意胡闹,而且闹得越大越好。等到爱看热闹的人群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后,她终于从包裹里取出了一件东西。 过路的商旅游客都纷纷驻足停留,部分娘子郎君还东指西点地评头论足。 “砰——砰——砰。” 铜锣的响声震天动地,吓得前排的郎君娘子们纷纷捂住了耳朵,侧身去瞧发生了何事。 是姚蕴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红绳铜锣板子,顿时吸引住了众人的好奇目光。 “砰——” 她再次猛地用力敲打铜锣,响声震耳欲聋,震得众人都纷纷安静下来。 第四十八章 入戏 她清了清嗓子,沉声高呼道:“走过路过的郎君娘子们不要错过,请听小女一言。想必大家近日都已听闻关于九万里胭脂铺子的谣言。大家莫要慌张,从今日起铺子停业休整五日。五日后,九万里胭脂铺子重新开张,届时会上新品的珍珠白玉妆粉,而且,还会展出枕石先生的私藏名作,十二美人图。那一日,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前头密密麻麻的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是万分好奇,这小小的胭脂铺子又怎么可能会有枕石先生的私藏名作,甚至还是大名鼎鼎的只有达官贵人才有机会瞧上一眼的十二美人图。五日后他们就算是不想来也必须来了! “五日后,小女在此恭候大家大驾光临。而且,五日后只要是拿到我们胭脂铺子专门的优惠票子,买了货物的一律优惠一半价钱,这可是从来未有过的划算买卖。真娘,派优惠票子吧!” 娘子们纷纷一拥而上,肩摩袂接地抢夺前头派发的优惠票子。 人性就是如此,不仅爱凑热闹,也爱贪小便宜!管他买不买,先把优惠票子抢到手了再说。娘子们本就知道九万里胭脂铺子里的妆粉细腻顺滑,比起其它铺子的确是好上几番。若是能澄清了谣言,还得了优惠,自然是占了便宜的买卖呀。 片刻之后,门口泼皮赖脸的三人便是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铺子后头的小隔间里。 姚蕴坐在上座的靠背椅子上,慢悠悠地吹着一杯热茶,甚至连正眼都没瞧上他们一眼。 三人心惊胆战地站在前头,两条腿都在微微发颤,他们知道真娘被他们烦得已经服软服输,愿意用赔钱的方式来解决。可是这位小娘子却是头一次见,不知道是何来头呀。而且方才她说法做事颇有气势,恐怕不是个好说话的。 姚蕴轻轻抿了两口茶,咳了咳嗓子幽幽道:“你们说是想要什么呀?” 三人相互偷瞟了一眼,贼眉鼠眼的心虚模样,却无一人敢当这出头鸟。 “不说可就没了。真娘,他们原来是不需要呢,那我们走......” 姚蕴正要起身,那位黑黝黝的中年郎君哆嗦着牙齿,鼓足力气怒喊道:“我家女人破了相,你们得赔钱,得、得赔五百贯!” “对、对对对,必须得、得赔钱。” 那对老夫妇也急急附和道,可是底气却是越来越弱。 姚蕴既不恼也不急,反而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们:“五百贯是吧!真娘,去把钱箱子取来。” 不过多时,真娘还当真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子走了进来。 “你们可是瞧仔细了!” 得了姚蕴的示意,真娘笑了笑,将箱子置于地上,麻利地打开又极其迅速地合了起来。 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三人皆清清楚楚瞧见了里头的通宝铜钱,亮闪闪地吐着金光,而且堆得满满当当的。他们顿时精光直冒垂涎欲滴,满眼都浸透了贪婪和欲望。 姚蕴笑盈盈道:“这里满打满算整整五百贯钱。不过嘛,我只能给其中的一人。若是谁先供出了幕后主使,这个钱箱子便全都属于那个人。” 三人一怔,甚至都还未来得及交换过眼色。那位中年郎君猛地一跃而起,激动大喊道:“我、我、我说。是、是西岭商社的袁大当家。他、他给了我们五十贯钱让我们日日来铺子前头闹事,还嘱托我们闹得越大越好。” 西岭商社的袁大当家!姚蕴昨夜已经听真娘提起过,不知这袁大当家是何来头,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将凉州内的几间大酒坊都吞并了,如今武威县就是这喜康酒坊一家独大。 半年前又在城外开了一家温泉客栈,断断续续挖了七八十个温泉池子了。方圆十里内的良田沃土也被他收入囊中。 听闻西大街上的芙蓉胭脂铺是三个月前新开张的,也是他们西岭商社名下的铺子。而且这一家胭脂铺子总是在模仿她们家新出的产品,她们九万里胭脂铺先前都没有放在眼里。如今竟然敢在她的头上动手,怕是活得太安逸了! “多谢郎君,快把这钱箱抱走吧,里面的金银可都是你的了。” 中年郎君龇牙咧嘴地连连道谢,紧紧抱着箱子欢欣雀跃地出了门。他心道这小娘子真是蠢呀,这么轻易便诓骗到了如此多的钱财!他可是能好好大赌特赌一把了! 一旁的老夫妇痛心疾首地捶胸顿足,只恨自己反应慢了些,痛失了整整五百贯钱呀! “哎哟哟,好娘子,大恩人,大善人,我们、我们知道错了。念在我们二老一把年纪的份上,也施舍一点钱财给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求您......” 两人还想往前拉扯她的衣袍,却已被身旁的小厮牢牢地挡了下来。 姚蕴笑盈盈地望着他们,示意他们二人往前头来。 “你们当真想要钱吗?” 老夫妇一愣,目光发红贪婪地点点头。 “那你们就需要帮我做一件事情了。” 老夫妇一怔,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待送走了二人,一旁的沛荣心直口快,颇有些愤愤不平地吐槽道:“姚姐姐,我们虽然知道了是何人想要害我们铺子,可是白白花了五百贯钱,真是有些不值。” 真娘抬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逗笑道:“你都能想明白的事情,蕴娘会想不明白吗?那一箱子不过是看上去很像铜钱模样又撒了些金粉的黄糖糕饼罢了。箱子底下还塞了好几块大石头呢!” “原来如此,我还纳闷昨夜沛兰姐姐一整夜在厨房里忙活什么呢?姚姐姐果真机智呢!” 真娘温软地笑了出来,柔声道:“好了,莫要多言,蕴娘交代你们的事情,快去做吧!” “好咧好咧!”沛荣和沛仪异口同声,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屋子。 袁宅,后院书房。 “老爷,那九万里胭脂铺子关门歇业了,而且就连门口那哭天喊地的几个闹事者都不见了,怕是那娘子不得不赔了钱财才平息此事的。虽然她口出狂言五日后会重新开张,可是那几个小娘子没什么大靠山,也定然翻不出什么风浪。老爷,你可以放心下来了......” 第四十九章 做戏 一旁的小厮眉飞色舞地禀告着今日发生的事情,还不忘点头哈腰奉承几句。 西岭商社的大当家袁修德正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饮着茶,听着一旁小厮的来报,眼色却是越发阴沉冷冽,犹如毒蛇吐信。 “蠢货,放心个头,给老子滚......” 他早已派人打听过,九万里胭脂铺子里除了沈沛真和那几位孤苦流离的娘子外,还有后院里头一大群女帮工,不再有什么大靠山,更与什么枕石先生扯不上关系。那今日这位从天而降的娘子又是何人呢? 他觉得颇为蹊跷,还是赶紧与孙县令疏通疏通关系为好。 “咚——咚——咚——” 一大清早,武威县县令府门前就响起了轰轰隆隆的敲门声,不禁震醒了还沉浸在酒肉池林美人乡里的县令孙敦,更是吸引了半个武威县的百姓前来围观。 姚蕴和沈沛真此时就笑脸盈盈地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小厮两人一左一右大张旗鼓地举着一张锦绣帛布。那面红艳艳的丝绸缎面帛布上写着凛冽有力的一行楷体字迹——“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前来围观的人群有些捶胸顿足愤懑不平,有些人更是龇牙咧嘴大声唾骂,辱骂她们二人都是恶心下流、见风使舵的贱女人。竟然送给这样贪财好色、碌碌无为的废物官员如此奢华赞誉的帛锦,真是万分不值。 县令孙敦到武威县上任已经两年有余,前些年永安公主势力庞大行事狂妄,卖官卖爵不在话下,他便是趁着那时的好形势花了大价钱求得个斜封官。不曾想竟然走了个狗屎运,竟然被分配到了这富得流油的武威县做个县令。 他为人油嘴滑舌、善识时务,在这富庶之地是暗地里挣足了油水,许多案件是寥寥草草地和稀泥过去了。他虽然不太得罪人,可是也无法招揽民心。两年来虽然也算是平安无事,可是却是被当地老百姓万分不耻和唾弃的。 姚蕴对后头的谩骂声置若恍闻,依旧挺直着腰背,风轻云淡地站在前头。 县令府里的老管家来报,说县令老爷忙于公务,不得空见她们二人。 姚蕴盈盈一笑,恭敬地低声道:“还请管家为民女通传一句话,十月十六、七月二十一、二月初六。上官一定会见民女的。” 老管家一愣,心底顿瑟瑟发抖,这几日好像都是老爷不在府上的日子呀! 片刻之后,县令府的大门微开,那老管家果真是热忱地迎着她们二人进去了。 姚蕴和沈沛真被迎到了正堂里,却是等了许久都未见到县令的身影。这是在给她们下马威呢! 真娘有些忐忑这一次还是被随意糊弄过去了,小声道:“蕴娘,怎么这么久都还没来?” 姚蕴压了压她的手背,示意她莫要慌张,只管耐心等待。 姚蕴四处眺望,笑意愈浓。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县令孙敦才姗姗来迟。 他大腹便便耀武扬威地走进正堂,面色极其不虞。眼底下边泛着淡淡的乌青,身上还时不时飘来浓烈的女子香粉味道,真是饱腹思淫欲。想来方才应该是还沉醉在温柔乡里缠绵悱恻呢! 孙敦要先唬一唬她们,不知道方才传给他的那些话她们到底知道多少。 “哎呦喂,沈大娘子呀,你怎么又来了,本官说过了,你这胭脂铺子的事呀是有理也说不清的,你又没有证据,你还是......” 姚蕴转过身来,笑吟吟地朝他恭敬施过一礼,娇娇软软道:“上官安好。” 孙敦目光一沉,不禁眯着眼多瞧了她几眼,这位娘子似乎从未见过。而且比起总是风风火火、愁眉苦脸的真娘,这位小娘子面带温柔笑意,说话的小嗓音娇娇滴滴的,还真是一个可人儿呀! 他清了清纵欲过度的沙哑嗓子,特意冷声问道:“这位小娘子是何许人也?先报上名来!” 姚蕴莞尔一笑,微微垂下头,恭敬回道:“回上官的话,民女是凉州武威县七里村人士。” 孙敦还想听她继续往下说,不曾想竟戛然而止了。他色眯眯地瞅着她,好奇道:“咦,没了?你的父家或者是夫家呢?” 姚蕴一怔,面露不解道:“请问上官,小女的父家或者是夫家是何人,难道会与上官您如何处理和判决这个纠纷有关系吗?” 孙敦被呛了一口,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尴尬地轻咳了两声,朗声道:“好了好了,本官不与你这见识浅薄的小娘子计较。沈沛真,你带多一个人来这里是何意呀?莫要浪费本官时间,本官要准备去衙门......” 姚蕴幽幽打断他的话,朗声道:“上官此话差矣。民女虽然出身于乡野,不过也算是见多识广。正堂东南侧的这一幅人物画,民女若是没记错的话,就算是补贴上官您整整三年的县衙俸禄,您也断然是买不起这幅画的。那民女就不太明白了,这幅名画是上官从何处得来的呢?” 姚蕴一眼就认出了这幅《侍女游春图》,是大家张萱所作的《侍女游春图》的临摹版本,正是出自她的手。两年前,这幅人物画可是以六百金被拍卖了去,不曾想兜兜转转竟然落入到这个狗官手里,真是暴殄天物呀! 孙敦目光突变,眼中的轻浮随意之色一扫而空,像刁钻毒蛇那般冷冷地盯着她。 她一点都不意外,反而捂脸轻笑道:“这幅《侍女游春图》虽然不是张大家的真迹,不过还是将张萱的绘画特点掌握得炉火纯青。依旧用其惯用的朱色,晕染耳根为其最独特之处。将画中的妇女踏春游园时的愉悦畅快神情勾画得惟妙惟肖。张萱又善以点簇笔法,画亭台、树木、花鸟等多样景物,在这一副游春图中同样是勾勒了春意盎然的春花青草,点缀妍巧,俱穷其妙。” 姚蕴说完了话,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他那肥肉横流的大盘子脸一点点变得乌青发黑的,就像是发了霉猝了毒的毒饼。 第五十章 多难 “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民女就当上官是在夸奖我了!其实民女还知道很多上官你的秘事呢。两年前的十月十六,上官与东城归鹤楼酒家的掌柜一聚,西城的另两家大酒楼就莫名其妙倒闭了,从此归鹤楼就成了此地最大的酒家。前一年的七月二十一,上官前往西市的喜康坊喝了几杯春酒,这喜康坊竟然很快就成了城里最畅销的酒坊,导致周边几处小酒坊皆人烟惨淡。还有今年年初的二月初六,听闻上官去了一趟城外的山庄泡了个汤浴,那庄子周围的十里土地都被人低价收入了囊中。上官真是好手段呀!” “你、你、你到底是何人?”孙敦的面色更是憋得青红一片,就像是一只无路可逃、嗷嗷待宰的肥大羔羊,正睁着眯成一条缝的小细眼狠狠瞪着她。 她对他的话置若恍闻,反而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本书册置于桌上。 “上官不必知道我是何人,知道我对你了如指掌就好了。我听闻上官的种种行事已经让武威县百姓颇有怨言。百姓虽然不足为惧,县丞和县尉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民女听闻上官您与凉州大营的何大将军向来不和,何将军一直对您颇有微词,苦于没有完完整整的证据。若是这本账本落入了他的手中,难保他......” “哼,你说这是账本本官就一定会相信吗?” “那还请上官您细细过目。”姚蕴恭敬地双手奉上账本。 孙敦取了账本仔细翻看,混着浓重黑眼圈的褶皱眸子由淡转暗,时不时偷偷觑了她几眼。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疾手快地将这小账本投掷入一旁的火炉中。 扑通一声,火花四溅,一股浓烈的灼焦气味飘散开来!顷刻之间,崭新的账本子化作了烟黑灰烬。 孙敦肆无忌惮地拍了拍手,咧着嘴狂妄大笑道:“哈哈哈哈,小娘子还是年轻了些,怎么着?你在说什么浑话?账本在哪里?本官我可没瞧见什么账本。来人啊,这两个娘子诋毁朝廷命官、妖言惑众......” 果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姚蕴无奈地摊了摊手,冷声道:“真娘,把新的账本取出来。” 孙敦的放肆奸笑停滞在焦糊的空气中,他死死地盯着真娘,不曾想真娘还当真紧接着从衣袖里取出了另一本全新的账本。还与方才的那一本一模一样! 姚蕴托着粉腮斜倚在胡椅上,眨着亮澄澄水灵灵的一双棕色丽眸望向他,依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娇软模样。 “上官莫急,烧了一本就会有第二本,毁了第二本也会有第三本。小娘子我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宝了。” “你到底要如何?”他撮了撮薄唇,终于问道。 姚蕴复又坐直了身子,沉声道:“我要袁掌柜亲自到九万里胭脂铺门前负荆请罪,以正铺子清白。而且,芙蓉胭脂铺子必须关门大吉。” 孙敦一怔,这恐怕是有点难做,这一年来他还是收了袁修德很多钱财和好处的。 “娘子啊,这、这恐怕......” 姚蕴见他还在犹疑,冷声道:“孙上官,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我听闻近日监察御史裴谦来了安西都护府视察民情。虽然我不认识裴公,不过有些话若是让何将军传给了裴公,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孙敦此时终于忍不住抹了抹额间的冷汗,若是说方才他还心存侥幸,如今恐怕就是岌岌可危了。 他暗地里也有打听过监察御史的消息,此话的确不假。监察御史裴谦可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洁、公正严明,而且还不是公主一党的人。他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了,自己必定是难逃一劫。 姚蕴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当然是从萧大将军那处偷听来的。 姚蕴悠悠起身,重新朝他恭敬一礼,先前庄重阴沉的声音顿时像化成了一摊甜甜腻腻的棉花糖,娇嗔道:“上官是死是活,全在您自己一念之间了。我们姐妹二人后日便在胭脂铺前恭候您大驾光临了。” 姚蕴牵过真娘的手腕,扭着细腰,慢悠悠地漫步走出了县令府。 一出了县令府,她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必须还要添油加醋一番。 “真娘,你亲自把这封信送给袁掌柜。再瞧瞧那门前闹得如何了。”姚蕴笑盈盈地叮嘱她小心行事。 沈真仪得了信件,匆匆往袁府去了。 袁府。 袁修德此时昏昏沉沉地倚在胡榻上,左手捂着额头,头昏脑涨,满眼满脑都窜满了火星子。 那对老夫妇已经蹲守在府门外哭哭喊喊了一整天。他们二人身后竟然还守着几个面目肃穆、高大凌厉的小厮,家丁打也打不过他们,即使花钱也赶不走他们。 府里管家陈叔急急忙忙地入了屋子,朝主人递了一封信:“老爷,九万里胭脂铺子的沈掌柜亲自送了一封信来,还特意叮嘱小人一定要亲自送到老爷您的手里。” 袁修德冷哼了几声,粗鲁地打开了信封子,可是眼色却是越发焦躁阴沉。 姚蕴在信中细细言明其中要害关系,还提到了《周律》中的言诬告罪和私占良田罪。其中私占良田罪更是罪加一等的死罪。最后,甚至还提及到了他的独子袁正业。日后若是被受了牢狱之灾的阿耶所牵连,恐怕考取功名这件事是难上加难了! 他愁眉紧锁,细细打量着该如何做。 过了一阵儿,又有一个府里小厮慌里慌张地小跑进来,忐忑喊道:“老、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袁德修气得摔碎了一侧的茶碗,怒喊道:“又怎么了!给老子说清楚!” “小人今日一早送去的几份薄礼都、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甚至还、还将上次送去的几壶土窟春也送了回来。孙县令还说今日要请老爷您亲自去一趟衙门。” “没用的废物!给老子滚!”他猛踹了那小厮一脚,逼得小厮连滚带爬地爬出了房门。 第五十一章 解难 他的喜康坊酒馆就是用这样相同的手段,逼得其它大酒坊都没有了客源,不得不关门歇业。喜康坊便自然而然成了武威郡最畅销的酒坊,让他挣得个盆满钵满。 怎么在这只有一群寡妇娘子们守着的小小胭脂铺面前就行不通了! 他目光狠戾地盯着前头,来到这武威郡后他还从未失过手呢,怎么能轻易放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入夜,寒山阁的残旧木门外再次挂起了一盏微微弱弱的小红灯笼。 寒山阁其中的一座暖阁里却比平时要热闹几分,郎君和娘子们饮酒嬉笑,谈风颂月,好不缠绵。 真娘命身后的小娘子再为他温了一壶酒,倚在男人身侧火火辣辣地说着情话,香息轻吐,逗着他开怀大笑。 在旁边的厢房里,烛灯未亮,屋子里寂寥漆黑一团。姚蕴正坐在此处侧耳细听,很快便狡黠地扯了扯嘴角。 有人来了! 而且还不止几个人! 一群手持长刀的蒙面黑衣人从前头的房檐上方一跃而下,身形轻便,神色暗沉。 为首之人挥了挥手中的两张画像,冷声下令道:“活捉这两位娘子,重重有赏。” 黑衣人们得了命令,一下子如惊雀般分散开来去寻人。 一个黑衣人正往一间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手还未触及到门锁,脖子上一凉,一把锋利长剑已然杵在他的命门处。 不过多时,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轰然倒下,很快又被粗暴地拍醒。再次醒来时,他们的双手双脚皆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像烂泥那般被扔在了暖阁的院子中央。 “回娘子的话,全部都已捉拿,正好十五人。” 沉稳说话之人正是萧二。 姚蕴冷冷地望着地上缩头缩脑的蒙面人们,微微松了口气:“多谢萧二侍卫,好戏就要上演了。” 啪呲! 暖阁的小门被猛地冲撞开,一个小娘子惊慌失措地摔进了暖阁里,惊动了暖阁里的所有人。 真娘慌慌张张地起身扶起她,颤着皓齿娇音:“沛荣,怎么了?外头可是出事了?” 沛荣抬手抚了抚额头,冷汗直冒,战战栗栗地哽咽出声:“娘子,不、不好了,外头来了很多黑衣人,似乎是要来抓我们的......” 真娘目光一沉,一双妩媚的丹凤眼顿时潸然落泪,如玉如珠的泪珠挂在绯红脸颊上,就像是勾人心魂的艳丽牡丹里绽放的娇嫩花芯,舍不得被随意采摘夺取。 她转过身来,勾着娇音胆怯啜泣道:“何将军,奴家这寒山阁可不敢轻易得罪人的,莫、莫不是奴家方才与您提及过的......” 何绥目光肃穆巍然,常年握着长枪的手掌虎口结满了厚厚的茧子,他的粗糙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台面。虽然已有两三壶烈酒下肚,不过还算是清醒。 他昨日深夜收到萧承毓的来信,信中邀请他今夜前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寒山阁饮酒,说是会送他一份满意大礼。他虽然不喜萧承毓从前激进突猛的用兵之法,不过还是有几分佩服他收复北地的坚毅决心的,因此他也欣然赴约了。 他一把提起身侧的长枪,迅猛风火地出了暖阁。 待他走出暖阁之时,眼前只剩下被打得鼻青脸肿捆得严严实实的十几个黑衣人。 他抬眸望去,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竟然是萧承毓的贴身侍卫萧二。 萧二主动朝他行礼问安:“见过何将军。属下今夜来替将军取酒,不曾想竟然意外遇到了蒙面黑衣歹徒要袭击阁中的娘子。属下已将这十五人捉拿,而且还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两个账本,好像是、是孙县令的账本。还请何将军您处置。” 何珖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萧承毓所说的送给他的大礼。 他与孙敦一向不合。孙敦那混账东西已经多次克扣凉州大营的军饷和粮草,几个月以来粮草的质量更是连连下滑,害得军中马匹都病恹恹地越发没了精神。如此一来这凉州大营还能如何守得住大周的西北门户! 他早有打算要向朝廷參他一本,却苦于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没想到这现成的证据就送来了。 “多谢萧将军。本将军会处置好的,定然不会让萧将军失望。” 萧二恭敬回道:“何将军客气了。我家将军一向万分敬仰您,就有劳何将军了。” 两人相视一笑,皆是心知肚明。 姚蕴站在暗处远观面前的一切,终于微微松了口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永远都是真理呀! 五日之期已至,九万里胭脂铺子重新开门营业! 城中众人听闻今日铺子里头会展出枕石先生所作十二美人图中的一幅,都纷纷前来凑个热闹。才过了半个时辰,胭脂铺子门前就已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可是却久久没瞧见个主事人出来说话。 “咚——咚——咚——” 前头再次传来敲锣打鼓的震耳轰鸣。 沈沛真站在前头,微微仰头望向众人,粲然而笑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们好,今日有两件大事。其一,我们九万里胭脂铺子定会为自己正名,请客官们放一百个心。其二,稍后店内会展出枕石先生十二美人图中的一副名作,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左前侧突然一阵人潮轰动,百姓们纷纷仰头眺望,随后又纷纷噤了声,自觉垂头捏脑地让出了一条小道。 正是县令孙敦风风光光大摇大摆地走来,其身后还跟着面色阴沉的袁修德和先前闹事的三人。 孙敦油光满面地咧嘴大笑:“恭喜恭喜九万里胭脂铺子重新营业,祝愿沈娘子生意兴隆、万事顺意呀!” 沈沛真也笑盈盈地施过一礼,装作稀里糊涂的温柔模样瞥了瞥跟在他身后的几人,不解问道:“多谢上官,上官莅临小店当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不过,不知上官这是何意?” “沈娘子你有所不知,先前传闻你们这家铺子里的胭脂有剧毒还毁脸,本官我已经查清楚了,其实这都是谣言,都是一场误会呀!” “上官,真娘我实在是糊涂了,还请上官详说为好。” 第五十二章 撑腰 孙敦见她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能阴沉着脸转过头,看向身后之人怒喊道:“袁大当家,还不速速请罪!” 袁修德的一双小细眼阴冷得都能结出层层扎人的冰渣子了,他紧咬着牙关往前扑通一声跪地,双手往前一抬,还当真恭恭敬敬地奉上了一根粗实荆条。身后闹事的三人见状,也不得不跟着他一同跪了下来。 真娘横眉冷觑着地上之人,冷声道:“哦?袁掌柜这是何意?” “此事千错万错皆是袁谋的错。还请沈娘子原谅袁某。” “说清楚,何错之有?莫不然众人都以为是我沈沛真胡乱欺负你堂堂一个大男人!” 袁修德摩梭了几下薄唇,把心一横,不情不愿地沉声说出口:“这两家的娘子其实都是买了我家芙蓉轩里的胭脂粉才伤了脸的,阴差阳错之下误以为是九万里胭脂铺的胭脂。其实是一场误会,还请沈娘子谅解。”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这胭脂铺子里的胭脂也得好好查查了,若是日后再糊涂害了人,恐怕就不仅仅是来给我请个罪这么简单了。” “袁某必定谨记在心,多、多谢沈娘子。” “起来吧。”沈沛真不再搭理他,转过身朝前头众人高呼一声,“父老乡亲们,如此一来我们九万里胭脂铺子的嫌疑可算是洗清了?” 前头众人暗自吃惊,难得瞧见嚣张跋扈、呼风唤雨的西岭商社袁大当家在此处吃了瘪丢了自尊,忍不住纷纷拍手称好:“好!好!好!” 真娘轻轻挥了挥手掌,铺子里头突然传来小娘子悠扬悦耳抑扬顿挫的小曲娇音。弥漫在娇声妙音之中的,还有阵阵沁人心脾的佛手柑香气,引得众人万分向往期待。 “那就请客官们领好号码牌子,按顺序入内观看枕石先生的美人图吧!而且莫要忘了,若是有优惠券子的今日一律半价优惠!客官有请!” 门前的客官们鱼贯而入,顺着人流走到胭脂铺子的正堂时,纷纷驻足观望不愿离去。正堂中挂着的那一幅枕石先生的名作,正是传说中十二美人图之一的石溪捣茶美人图。 听闻此图仅仅现世了几个月,甚至还流转到了东都洛阳的高门贵府之中,可惜后来不翼而飞了。如今竟然是落在了这小小的一间胭脂铺子里头。 画中的玉脸美人面色红润,双眸明丽,若是细瞧还能发觉那淡淡的棕色眼眸子扑闪扑闪地微扬。虽然她身着寻常素色衣裙,可是清风微拂,无意间撩起了美人的轻薄衣裙,风动树摇间,美人的娇憨可爱如淌淌清溪漫溢出来。 美人白臂微露,半跪坐在石溪边上侧脸捣茶。画上虽无茶叶亦无茶水,可是在她捣茶弄水的一颦一簇间,仿佛淡淡的平顶白茶香味自然而然地就飘逸出来了,当真是令人惊奇感叹! 不过多时,铺子外头人潮汹涌,更有围观之人兴奋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天啊,这不是何大将军吗......” “哇,何将军不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嘛?怎么还来这里凑热闹了......” 何珖今日只穿了一身宽松的暗色锦绣长袍,领着夫人慢悠悠地入了胭脂铺子。 沈沛真一见到他们二人,连忙恭敬地出来迎接他们:“何将军、尊夫人,欢迎莅临咱家的胭脂铺子,小店蓬荜生辉,更是真娘和娘子们的荣光。真娘先带您们去看看枕石先生的名画......” 站在角落无人搭理的孙敦和袁修德愣了愣,更是连仅存的一点怨气愤恨都不得不侵吞入腹了。何将军亲自来了这九万里胭脂铺子,就是堂堂正正地为她们几人撑腰做主。日后恐怕也很难再对她们下手了! 不过他们二人如今都还不知道,何珖将军昨夜已经派人连夜快马加鞭,将他们二人官商勾结、贪赃枉法的重重罪证上交给裴公,不出两个月,他们就会成了名副其实的阶下囚了。 寒山阁。 入夜,月色如银灯,寒风如轻吟,万物静好,平淡如常。 “真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都送到了?” 姚蕴正坐在妆匣前抹着粉扑,今夜她抹了香橙绯色的唇脂,眉眼间多了几分灵动轻巧。她瞧见真娘比预定的时间提早回来,笑吟吟地问道。 “都按照你的吩咐送到了,而且还仔细嘱托她们二人把钱藏得严实些,日后若是有难处,也可以到胭脂铺子里头做帮工挣钱。” 她微微松了口气:“多谢真娘帮我了却了一件心事。” 沈沛真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本来就是她们的夫君和爹娘做错了事情,日后被捕被抓都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你又何必如此愧疚呢。” 姚蕴理好了衣裙,拢了拢身上的薄纱,笑盈盈地起身拉过她的手:“真娘,我不是心存愧疚,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日后她们能有什么造化就全凭自己了。好啦,走吧,萧大将军怕是要等急了。” 沈沛真端着木托盘满满当当的吃食和酒壶,笑盈盈地入了一间暖阁,片刻之后再次绯红着脸出了暖阁,还不忘将那小木门关得严严实实。 姚蕴今夜换了一身橙红色的菱花纹衫裙,上身却只搭了件轻薄透光的薄纱外衬。此时她阴沉着脸,不情不愿地递来了木托盘子,将吃食和酒壶一一摆放好。 虽然是不情不愿,可是她不得不做,因为是她亲口答应过萧承毓的!当时一定是她急糊涂了才会答应帮他做这样的龌龊事情! 若是萧承毓能将何珖将军请来为她们撑腰做主,她就得像寒山阁的娘子一样,温柔可人地招待伺候他一番。 姚蕴回想起从前被人贩子买到青楼的那段日子,管事妈妈扯着鞭子发狠地鞭打折磨她,她不得不屈服,也被迫学了许多青楼娘子服侍男人的规矩和手段。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手脚麻利地跪着退至案桌的一边,娇软着嗓子道:“将军请用!” 萧承毓看着她娴熟沉稳的动作,面前摆放好的精致盘子和酒壶位置与外头的青楼宴席如出一辙,心底潮思暗涌。 第五十三章 前夫 “嗯,不错,不过蕴娘不应该主动给本将军斟杯酒道谢吗?” 姚蕴撇了撇朱色光泽的樱桃娇唇,脸上重新挂上娇憨妩媚的笑容,卷翘的睫毛一扑一闪。她的苍葱玉指抚上那碧瓷八棱瓶,指尖微微倾斜用力,香洌醇厚的石冻春便漫入了天青色的莲花酒杯里。 姚蕴在心底对真娘的投诚行为万分不耻,好真娘真是下了血本,连珍藏多年的富平石冻春都拿出来招待他了。 她侧过脸仰头看他,竭力保持住面上的柔柔笑意,恭敬地双手递上了酒杯:“将军请用!” “嗯——” 萧承毓一脸淡漠地望着她,宽大温热的手指刚触上她的指尖,嘴角突然扯出个狂妄戏谑的绝美弧度。酒杯扑通一声落地,醇香浓厚的酒香味尽数洒落了软软绵绵的暖榻之上,也荡入了两人的潮涌思绪之间。 她被男人一把擎住了手腕,天旋地转之间,已然被压在了暖榻上! 男人沉重遽猛的身姿微微压制住她,宽广厚实的肩背能将她的娇小身躯完完全全覆盖住,喷洒在鼻尖的灼热气息烫得她沸腾烧灼,让她迷乱了心神,恍惚了心智,心底似有什么热浪要呼啸翻涌而过,呼得她掌心绵绵渗汗。 她水汪汪的一双丽眸紧紧瞪着他,眸子中似有火热的坚决不从,又无意漫入了小鹿般的恐惧怯弱。 “将、将军,酒、酒洒了,湿了衣袍就不......” “哦,洒了就洒了,美人还在本将军怀里就好。”萧承毓满嘴的油嘴滑舌,嗓音中已经蕴含了几丝暗哑。 “萧承毓,你、你到底要......”她的坚决语气变得越来越娇弱,两只手忍不住拽住他身下肆无忌惮的粗糙大掌,后来徒然剩下妩媚多娇的求情哭诉。 “疼,很疼,萧承毓,你、你松开我......” 萧承毓的灼热大掌无所顾惮地贴上了她的细腰,隔着柔滑轻薄的丝绸布料,他的拇指和食指用力一掐,精准地揉捏住了她光滑平坦小腹前的嫩肉。他的手指粗糙,生出了一层磨砺的薄茧子,在他的细细摩挲和揉玩之下,白皙小腹上已经泛起了点点绯红痕迹。 “本将军还第一次听闻,这妓坊里伺候人的女人还能直呼恩客名字的?嗯?” 他故意冷冷地拖长了浑厚鼻音,似乎当真是在调情又恼怒了的模样。 姚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去你的伺候人,还真是演上瘾了! 她手上使劲扒拉着他的健壮手臂,玉泽粉唇中却溢出娇娇软软的妙音:“将军,我、我、奴家知错了,真得揉疼奴家了,我的好郎君,我的好将军,先松开可好?” 萧承毓不自觉地咽了咽厚重嗓子,口干舌燥,不过还是放轻了手上的蛮横力道。 她微微呼了口气,天杀的,那小肚子前已经火辣辣刺痛一大片了! “你为何如此熟悉这青楼女子的做派和规矩?”他冷不丁地问道,望向她的眼眸里写满了试探与不解。 姚蕴一怔,只想好言好语地糊弄过去:“将军这是何意?奴家记性好,不过就是昨夜跟真娘好好学习了一番。” 萧承毓知道她不会如此轻易说实话,无所谓地冷哼了一声。他猛地环住她的纤细腰身,倾身而下。 “嘶......” 她不禁倒吸了口寒气,不敢再随意胡乱动弹。 他冰冷的薄唇竟然含住了她珠圆玉润的粉色耳廓!湿湿润润的凉意激得她后脑勺酥麻酸胀! 他口齿不清地暗哑道:“本将军问你话,你最好如实回答本将军,否则的话......” 姚蕴紧紧抿着唇,灼热气息一轻一重地吞吐着,只觉得有密密麻麻的千万只蜱虫蚂蚁如潮流洪水那般钻进了她的耳洞子里,这些莫名的小生物坠入她的心底胡搅蛮缠,撩得她面色酡红、娇羞难忍。 她急迫地喘着气,转过头来直愣愣地望着他,眉眼绯红,双眸泛着水光粼粼的雾气,逐渐看不清面前之人的清澈五官轮廓。 “将军当真想知道嘛?若是知道真相后,一怒之下就把奴家休了该如何?” 萧承毓一愣,倒是有些意外她是如此反应。他兀地松开了对她的禁锢,自顾自地仰躺在一侧的暖榻上。 “本将军会看着办,不过却容不得身边之人胡诌乱语。” 姚蕴往他的方向转了转棕色丽眸,深吸了一口气,朱唇微启,似在诉说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从前遇人不淑,不幸落入到人牙子的手里,那人牙子便将奴家发卖到了青楼,奴家也是在那时遇到真娘的。” “他对你做了什么?” 姚蕴抬手盖住了双眸,玉齿微颤,银牙紧咬,她不想让别人瞧见她这样一幅委屈难过的模样。 “我那夫君,他、他好赌欠债,我一过门,他、他便将我卖给了镇上最阴毒的人牙子。” 萧承毓侧过身,一只手臂半撑起脑袋,目光幽沉地盯着她。 “蕴娘可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普通妇人,又怎么会误入狼窝?若是还......” “当时先生不告而别,我、我一怒之下,便自作主张嫁给了村里相貌堂堂的王秀才。不曾想他却是个道貌岸然、口蜜腹剑的人渣。” 她吸了吸鼻子,呜呜咽咽哼哼唧唧地说着话,顺手扯住身前男人的一边暗色蓝纹宽松衣袖来擦眼泪。 “将军若是嫌奴家脏,要当即休了奴家,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闭嘴!”萧承毓幽幽打断她的话,甚至还满眼嫌弃地要扯回自己的衣袖,“那人如今在何处?本将军来替你出口恶气。” 姚蕴一怔,猛地抬头看他,眼眸子里浸满了潋滟秋水,如明如焕,如火如炽。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主动说要为她出这口恶气! 从前姚姑姑总是劝她息事宁人低头做人,莫要惹是生非。真娘也会劝她想办法忍耐接受,最要紧的是好好活下来。那段时日正已先生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无一个人会支持她定要出这口恶气! “将军,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第五十四章 玉门关 “哼,这有何真假的!本将军提着剑将他狠劈一顿就好!” 萧承毓看着已经被她泪水、口水和鼻涕沾得湿漉漉的一侧衣袖,很是嫌弃地挥了挥手。 姚蕴终于侧过身来瞧他,红肿眼眸中多了几分难得的感激。 “多谢将军。不过不劳烦将军你了。我后来听闻他在去州县赴考的路上,不幸坠河溺亡了。这也算是老天有眼吧!他死了,而我还好好活着,我也就释然了。” 萧承毓面色不变,心底却是顿时阴寒了几分,这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大概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使了手段。若是那个人,倒也不足为奇! 萧承毓突然感觉身侧的衣袖被小娘子拽得更紧了些,此时她已经止了哭声,正睁着一双无辜天真的丽眸望着他。 他喉头一紧,不自觉地囫囵吞咽了几下干涸发紧的喉咙。这是明晃晃赤裸裸的勾引试探呀! “将军,你身为男子,可以回答奴家一个问题吗?” 他扯了扯被拽得紧紧的衣袖,决然拒绝道:“不可以,不要问,不想听。” 姚蕴抹了抹泛红的眼眸,直憷憷地望着他,壮着胆子说道:“将军,若是你从前就知道我进过青楼有辱家门,的确会不愿意纳我为妾是吧。” 她在问他,在寻求一个答案,其实也是她心底里一直想问正已先生的! 他一愣,这小娘子当真是胆大妄为。不过她却不知道,当初看似是他被迫要纳她为妾,其实是他没有阻拦母亲的肮脏手段,顺心如意地纳了她为妾。她还大有用处呢! 萧承毓抿了抿唇,唇角边勾起轻浮放肆的笑意,拉过她的白皙手腕。 “娘子若是想知道答案,还是要让夫君我舒畅愉快了才好......” “萧承毓,你这个老色痞......” “呀,轻一些咧......” 不过多时,小小的暖阁里娇音绕耳,满室旖旎悱恻。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一行几人终于到达了大周国境内最西北边的关口——玉门关。从玉门关继续朝北前行,翻山越岭穿过北山,再越过险峻巍峨的天山北麓,就能到达天山以北的伊州地界,再继续往前走才能到达北庭都护府所在的庭州。 因为天色已晚,萧承毓下命众人先在玉门关前的小方盘城里休整一夜,明日再继续出发。 “姚姐姐,这里多了好多异族人呀,还有在凉州都很少瞧见过的呢......” “那些带着白娟面纱遮住乌漆黑发的娘子们应该是回纥族人,她们的传统便是女子出门一定要带着白面纱,遮挡住面容和黑发。那边金发碧眼、满头卷发的纤细美人们应该是从更远的波斯国来的......” “姚姐姐,快看快看,他们手里那一大串黄橙橙水滋滋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古怪吃食,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薛淮牵着马匹走在马车侧边上,絮絮叨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满心满眼皆是兴奋激动。这是他打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凉州,见到如此多稀奇古怪的事物风情,不新奇才怪呢! 这几日来,姚蕴的笑容也溢满了唇角。幸好此行还多了个能言善道的话痨小郎君薛淮陪伴,为姚蕴大眼瞪小眼的沉闷长途旅程增添了许多乐趣。不过她也答应过真娘要护她周全。 得了萧承毓的允许,姚蕴和薛淮二人兴冲冲地出了官驿,拎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子到热闹大街上去觅食。 萧承毓见她们二人没头没脑地出了门,转过身便命萧二和萧十四两人紧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此地不比凉州,鱼龙混杂,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妙。 萧二却有些为难,神色犹疑地看着他:“将军,可是属下不放心您......” “无妨,萧九和萧十会紧随着我的。”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心前去。 天色已暗,城里大街每家每户铺子门前都烧起了火炉子。木柴噼里啪啦地尽情燃烧,星火自由飞溅,犹如热泉翻涌滚烫,烘得人心里暖洋洋的。不曾想这小小的小方盘城主街竟然如此热闹,一点都没有宵禁的迹象。 不远处的两间铺子门前竟然镶嵌着两块整面完完整整的五彩琉璃,在暗夜里也能隐约映衬摇晃出影影绰绰的光泽人影。这一处大概是个琉璃铺子。 铺子一旁是一个推车小摊,有人在叫卖一串串的东西,正是薛淮今日早些时候瞧见路人手里拿着的一大串黄橙橙水滋滋的东西。他兴奋地拉着姚蕴前去。 “郎君好,请问这是何物呀?” 小摊前的中年郎君挪着翻卷的长胡子,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热情地招呼他们二人:“这是我们波斯国独有的水果频那挲,味道甘甜,客官们可是要尝尝?” 薛淮满心期待地点点头,姚蕴也是万分好奇,麻利地从满满当当的钱袋子里掏出通宝铜钱递给他。 姚蕴一下子就要了五份这样貌古怪的频那挲。 那中年大汉难得一下子挣了这么多钱,更加卖力地点点头。 他取了一把特制的弯钩内旋模样的小铁刀,顺着这频那挲突起倒刺顺延的方向朝下三下两除五地削了皮,又将这黄橙橙凹凸不平的果物浸泡在一旁的蔗糖浆水里,最后再稳稳地插入一根小木签子。这一大串果物就成型了。 姚蕴浅咬了一口,果肉厚实多汁,味道甘甜清爽,与中原的果物的确大为不同。 “姚姐姐,这水果真甜真好吃!”薛淮也心满意足地大口大口尝起来。 姚蕴领着他往前多走了几步,突然笑吟吟地转过身,朝密集人群中眯了眯眼,光泽玉唇特意做了几个夸张的口型。 薛淮不解地看着她,随着她的视线远眺而去。 萧二和萧十四一怔,萎焉着脑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两人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不识武功不会内力的小娘子给识破揪出来了! ———————————— 注释:频那挲就是现在的菠萝,是在唐朝时从波斯国传入大唐的。 第五十五章 小偷 她方才对的口型恰好就是:萧二侍卫,我看见你了,快快出来吧! 她将另外三串频那挲递给萧二,笑意嫣然:“萧二侍卫,十四侍卫,你们把这果物分了吧。还有、还有一份是留给将军的,管他爱要不要。” 萧二尴尬地笑了笑,取过她手中之物,恭恭敬敬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这一整面会发亮反光的五彩琉璃,便是姚蕴发现他们的利器了。 一行人再继续往前走去,又瞧见一侧的小摊前放着一大摞子红彤彤皱巴巴的如拇指大小的果实。 姚蕴俯身一看,笑盈盈道:“娘子好,这可是波斯枣子?” 半蹲在摊子后的碧瞳金发小娘子热情地点点头,磕磕巴巴道:“是、是的小娘子,可要来上一些?这个枣子甜、甜糯糯的,对女人最好了,还能、能滋阴补血......” “娘子,给我来上两斤吧!” 她爽快地付了钱,薛淮喜不自禁地提起了一大个麻布袋子,虽然还未亲口尝到,他已经觉得这个波斯枣子一定极其鲜甜软糯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前头的地摊麻布上,摆放着形形色色、高低不一的瓶瓶罐罐。它们都是琉璃制成的罐子,五彩斑斓,甚是独特。 姚蕴正要蹲下身去细瞧一番,右侧肩膀处突然被人猛地一撞,右手臂被拽得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她抬手往腰间探了探,大呼不妙! 一个胡人打扮的小郎君从她身侧呼啸而过,小郎君身形矮小,动如脱兔,不过一会就不见了踪影。她只能用余光瞥见他手上明目张胆地多一个布袋子,正是别在她腰间的碧色钱袋子! 萧二和萧十四轻轻一跃便来到她的身前。 “姚娘子,可有哪里受伤?”萧二蹲下身来,紧张问道。 姚蕴微微摇头,却有些可惜那余钱颇多的钱袋子,还有压在银袋子底下的平安符。 萧二起身欲要迈步去追,看见十四竟然也跟着他一同前来,回过头厉声喊道:“十四,留下来守好姚娘子,我去去就回。” 萧十四还是年轻冲动了些,终于反应过来,一个闪身退回到姚蕴二人身前,警惕小心地防备着。 不过片刻,萧二终于回来了,他拎着那偷钱的胡人打扮小郎君走在前头。出乎意料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波斯衣着打扮的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男人手上正好握着她被抢走的钱袋子。 萧二拎着那小郎君来到她身前。 小郎君蓬头垢面,原本光洁的面容混杂着斑斑点点的污垢,虽然是一身胡人打扮,却是名副其实的汉人面容轮廓。 姚蕴蹲下身来瞧他,柔声道:“小郎君,你为何要偷钱?” 他呆滞木讷地看着她,惨淡发白的小嘴紧闭,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小郎君,若是你有难处,我自然乐意赠予你救急的钱财。不过若是你好吃懒做、贪婪无比,那我便是要抓你去报官的。” 小郎君听到要报官二字,神色忐忑,四肢微抖,他颤抖着牙齿唯唯诺诺道:“我、我的阿妹病重了,我、我需要钱去买药。” “好,那我便信你一回。十四,你随他回去,若是当真属实,便亲自送他们二人去医馆,医药费我都出了。” 小郎君一愣,乌漆嘛黑的灰手抹了抹哭得红肿的眼睛,连声道谢。 姚蕴再次抬眸时,就瞧见身前那位波斯男人直怵怵地盯着自己。男人满脸的浓重胡须,只剩下一双棕色眸子裸露在外。他穿着一身华丽的波斯国服饰,脖子前还挂着个能亮瞎眼的大金链子,应该是富贵之人。 “萧二,这位是?”她收回了视线,不解问道。 “姚娘子,小人去晚了,是这位郎君擒住了这位小贼。他不信任小人,说是要当面还钱袋子才肯放心。” 姚蕴笑吟吟地转过头望向他:“多谢郎君。此物是小女的钱袋子。里头大概还剩下五十贯铜钱,最底下还有一枚棕纸所制成的平安符。郎君若是不放心,可以仔细核对。” 波斯郎君朝她微微一礼,麻利地打开钱袋子查看,确认无误后,终于将钱袋子还给她。 “还请娘子收好钱袋子。这小方盘城不比中原地区,小娘子还是当心为好。”他厚唇微启,真情实意地提醒她,嗓音浑厚有力,而且这一口汉话还说得甚是流利。 姚蕴朝他微微屈膝行礼:“多谢郎君出手相助,小女谨记在心。” 一行三人回到了客栈,姚蕴脸上的淡淡笑意才黯淡下来,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古怪。 回到了厢房,却发现萧承毓不在屋子里头。她和衣而眠,脑海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快便沉睡过去了。 半夜时分,就连萧承毓爬上了床榻与她同塌而眠,她都没有察觉。因为今夜,她竟然忘了锁好房门! 翌日清晨,一行人整装待发之时,她终于瞧见萧十四冒着热汗小跑回来。 “十四侍卫,如何了?”她朝他挥了挥手,急切期盼地望着他。 萧十四喘了几口气,恭敬回道:“姚娘子,那小郎君的确是有个重病卧床的妹妹,属下连夜送他们二人去了医馆,诊治的郎中说是得了一种名为胸痹的痼疾,需要好生卧床休养才好,属下已经垫付了一年的药钱。今日清早属下亲自送他们回了家,离开前还跟四周的邻居仔细打听了一番,他们二人的确是长久居住在那处的,父母早逝,徒留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属下确认无误后才离开的。” 姚蕴细细斟酌着他的话,终于大松了口气,也许只是她多虑了。 “多谢十四侍卫。快上马吧,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马车飞驰,骏马奔腾,席卷起了满地的黄土飞尘。再行过了二十几公里,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巍然耸立的关口——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旦踏出了玉门关,从今往后恐怕是四五年都不能再回来了。 她转头回望身后广阔无垠的黄土沙漠,风起飞扬,不知是沙子迷了眼还是眼糊了沙子。 虽然还是七月盛夏,可是在这西北偏僻之地的玉门关,簌簌吹来的轻风已然多了几分透骨凉意,蚀灼得她微微发颤。 第五十六章 香粉 她在心底反复默念着,只愿终有一日可以再次踏入玉门关,亲眼见到心心念念的正已先生,还有牵挂于心的长安旧人。 “六爷,我瞧着这家客栈烛火足、人烟旺,要不然还是住这家吧?” 姚蕴挪了挪僵直酥麻的腰腿,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素色绢丝衣摆。 他们一行人已经连日连夜赶了七日的路,愣是一天都没好好歇着,终于越过了天山南麓。一路上山路崎岖,沙石众多,坎坷起伏。这马车上癫下波、左摇右晃,反复颠得她晕晕乎乎了好几日。如今在这茫茫颓山黄沙之中,终于遇上一家还算得上正经规模的客栈,当然想要好好休整一番了。 这一路过来,萧承毓还是隐姓埋名隐藏身份,因此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入住官驿。 “六爷,你看看薛淮,还有小十四,他们那厚重的黑眼圈,还连连打着哈欠,他们年纪还小呢......” 萧承毓估摸了一下时日,终于答应停下来修整一番。 入了客栈院子,门口小厮热情地迎着一行人入内。 姚蕴有意无意地往四周多瞅了几眼,不禁咽了咽口水,犹犹豫豫地抬脚迈步,生怕又不小心入了另一个贼窝。 萧承毓似乎看出了她眼眸子里的忐忑不安,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来到她身前,站在前头领着她一同入了客栈。 “哎呦,欢迎客官,请问贵客要住什么客房呀?今日还剩下一间上房、两间下房......” 客栈掌柜是一个明艳动人、身材丰腴的中年娘子,她挥着绢丝红袖热情地招呼他们二人,笑意嫣然、精神抖擞。 她的手中还摇晃着一只银质磨损的长形旱烟斗壶,一阵一阵的旱烟味道飘散开来。气味奇特,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袅袅飘散而来,芬芳馥郁,似乎还能让人清醒几分。 姚蕴吸了吸鼻子,面上虽然依旧笑意盈盈,心底却是暗沉了几分。 她面目阴沉地上了楼上厢房,来来回回忐忑了好几回,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何?又瞧出什么古怪了?” 萧承毓的眼皮底下也暗沉了几个度,眼底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红血丝,想来也很是疲惫。他躺在一侧的胡榻上闭目养神,见她眉头紧蹙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总觉得那烟斗的烟粉味道似曾相识,似在哪里闻到过。”她摇了摇头,周身疲惫,苦闷地吐了口气,“算了算了,我头晕脑胀的,想来是我过于忧心忡忡了。” 她重新舒展了眉眼,半蹲在胡榻边上,扯了扯男人的宽大衣袖,有些欲言又止的赧然模样。 萧承毓察觉到她在自己耳边吞吐的温热气息,灼热幽香。他半眯着眼瞧她,一副看好戏的贱兮兮模样。 她清了清嗓子,娇娇软软道:“六、六爷,今夜你就、就在这胡榻上歇着可好?” 他更是睁大了双眸赤裸裸地盯着她,幽深的眼眸里顿时多了几分不明情欲,烫得人心驰神往,似要将她狠狠地吃干抹净。 “哦,娘子是在主动邀请夫君我共度春宵吗?夫君我当然是乐意的,不过娘子嘛......” 她冷冷地瞪着他,一只手掌握成了拳头,娇软酥麻地往他胳膊上臂恏上了两拳。 “哼,那算了,我去寻薛淮和十四,他们肯定愿意收留我的。” “你敢?” “哼,我怎么不敢,丢脸的可是你萧大将军。我现在就......” 姚蕴正要起身,娇嫩手腕骤然传来灼热气息,就被身下的男人猛地拽住了。本以为他会发作出来,却只听到他淡漠沉闷的嗓音:“我累了,今日别折腾了。” 她微微松了口气,轻声软语地哄着他:“好好好,萧大将军您先歇着,我去唤人打些热水来。” 她有时觉得,除了偶尔要为他做那羞人不耻的闺房之事外,他还是挺好哄的。 两人轮流梳洗过一番后,终于下楼用晚膳。薛淮早已迫不及待地坐在胡桌前恭候了。 那掌柜娘子亲自前来招待他们三人。红裙摇曳,衣裳飘袂,她的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桃花香味。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客官们休息好啦,可要吃些什么?” “薛淮,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姚蕴笑盈盈地转头问他。 薛淮舔了舔干唇,眉开眼笑地正要说话,又不自觉地瞥了眼身侧面色淡漠的男人。 “要不还、还是大哥你来点吧!” 掌柜娘子白了一眼男人,啧啧地不屑笑出声来:“哎呦喂,大老爷们磨磨唧唧的,要不老娘我直接给你们上了如何?” 姚蕴笑了笑,温声柔语道:“掌柜娘子,那就上几道你们家的招牌好了,一定要有荤菜哈!” 掌柜娘子爽朗地点点头:“好咧,正好宰了只小羊,就给你们来个新鲜的炙烤羊排。再来个热乎乎的羊杂辣汤,再沾着点白馍子来吃,包管你们吃得饱饱实实的。” 姚蕴见她是个爽朗爱笑的女人,心思涌动,最后特意要了一壶客栈里最贵的当地特色陈年黄酒。 掌柜娘子一怔,难得瞧见有娘子主动叫了壶酒。她愉悦地取来了酒,对她还有些许刮目相看了。 酒足饭饱后,姚蕴瞧见掌柜娘子在柜台前笑意盈盈地使着算盘算着账。 她慢悠悠地起了身,拎着只喝了几口的黄酒壶来到她面前。 掌柜娘子一愣,不解地抬眸看她。 姚蕴的眼眸柔和下来,扑闪扑闪地望着她,故意甜憨着嗓子道:“掌柜娘子好呀,我们几人不胜酒力,这余下的酒就请娘子你喝了。” 萱娘抻了抻高挺的玉鼻,不禁心驰神往,这陈年老酒是真的香呀!她也是真得馋呀! 她放下了手中的算盘,目光凛凛地望着她:“敢情娘子点了一壶我们店里最贵的酒,却是全给掌柜的喝完了,这是什么古怪的道理?老娘才不上你的当呢!” 姚蕴娇娇软软地扯了扯她的绯红衣袖,睁着无辜的天真棕眸望着她。 “掌柜娘子,小女当然是有事求您了,这壶酒就当做孝敬您了。小女瞧着您这烟斗子的味道真好闻,不知道抽得是什么好烟呀?” 第五十七章 奇毒 那红衣女子一怔,随后咧开艳丽红唇,明灿灿地笑出声来:“呦,小娘子的鼻子真灵,不过嘛......” 她反复多瞅了面前三人几眼,见他们衣着寻常普通,身上也并无什么名贵之物,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 “唉,你的确识货,可是跟你们说了也无用,你们定然是买不起的,而且这个时节也买不到咯!” “好娘子,我瞧您面色红润光泽、肌肤如玉如瓷,当真是明艳动人,看起来还真像是十八岁的美娇娘呢。小娘子我好生羡慕,娘子您行行好,就告诉我一声可好?” 红衣女子撮了撮红唇,对她的阿谀奉承甚是满意:“小娘子你真会说话,哄得老娘我开心,就算是告诉你也无妨。” 她妩媚多娇地朝她摆了摆手,娇嗔地贴着她耳廓细细说来。 姚蕴面上保持着天真烂漫的笑意,衣袖下的手掌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 “原来如此,那这款烟粉当真是珍贵得很。不知掌柜娘子可否偷偷透露一声,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萱娘竟然绯红了脸颊,微微垂下了头,一副娇羞可爱的小女人模样,与她大大咧咧的说话嗓音实在是不太符。 “是、是老娘那老相好给老娘的。他常年在波斯和大周两地往返做生意,难得重金求来了些,全都一心一意给老娘了。你说老娘我能不感动喜欢他嘛......” 提起了她的老相好,掌柜娘子更是手舞足蹈地饮着美酒,拉着她热切地说了好些话。 姚蕴觉得她眼眸中时常流露出寂寥落寞,只有谈到她那老相好时才回了几分神采奕奕,也许也是因为许久都没见着会主动与她搭话的娘子了。 她顺势坐在柜台一侧,目光炯炯地倾听她的絮叨。待她喝得迷迷糊糊了,她转过身取来茶碗,主动为她倒了杯温茶。 背对着掌柜娘子时,她目光凛凛,隐秘地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镯子,一些白色粉末徒然洒落在茶水之中,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弯着眉眼关心道:“掌柜娘子,你有些喝醉了,饮口温茶润润嗓子吧。” “好咧好咧,多谢娘子了。”掌柜娘子斜倚在柜台后,眨着迷蒙酡红的秋水眸子望着她,顺手取了茶碗大口饮下。 入夜,弯月暗淡,凉风袭来。 萧承毓那厮还当真老老实实地躺在了窗边的胡榻上,那头已经传来了沉稳缓和的呼吸声。 她往那头多瞅了几眼,最终还是心软了,还是明日再与萧大将军细说吧。 “嘶——” 姚蕴还沉浸在甜甜蜜蜜的美梦之中,迷迷糊糊之间脚上猛地吃痛,还纳闷着怎么又被狗咬了!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萧承毓双臂交叠横握在胸前、面色阴鸷地盯着她的可怕模样。 眼前似有一头虎视眈眈的洪水猛兽,稍一不留神她就会被吞噬得无影无踪了。 “六、六爷,你醒了!”姚蕴扯着素色被子起身,谨慎小心地盯着他,不知道自己又何时得罪了他。 萧承毓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暗暗握紧了拳头。 刚才他也温柔地唤她起来,可是她竟然还恶狠狠地挥了他一脸,如此就算了。她口中还念念有词娇娇软软地喊着正已先生。他真的是满腔闷气积郁在胸前却无法释放,恨不得再多踹她几脚! “起来收拾,我们要走了!” 姚蕴一怔,猛地想起来昨夜的事情,顾不得衣衫不整的凌乱模样,一下子半跪着起身就拽住了身前男人的宽大衣袖。 萧承毓被她轻轻一拽,毫无防备地顺着她的力气微曲膝盖下来,撞入他眼前的就是她前胸微敞的衣襟领子。衣襟带子松散凌乱,衣领口子无意敞了开来,玉颈前的肌肤光滑白嫩,视线顺延而下,里头的白皙丰盈欲摇欲坠,若有若无地透出了微光,他的嗓子顿时一紧。 姚蕴微微仰起头,贴着他的耳廓哑声说话。 “六爷,我与你说,那掌柜娘子的烟斗味道,应该是米囊花花粉的味道。” 顺着她仰头抬眸的动作,萧承毓更能看清楚她胸前的婀娜曲线,白皙圆润,而且颈间淡香飘来,勾人心魂。他眯了眯眼,此时心底翻涌烧灼的龌龊心思烫得他心神不宁! “米囊花?有何古怪?” “我从前曾帮过祁连山上的古怪老郎中编撰过百草文集,我还亲自瞧过、闻过和画过这米囊花。这米囊花虽美,可是却是把极其恶毒的双刃剑。” 她起身理了理略微凌乱的衣裙,走到一侧的胡桌前将这米囊花的模样完完整整地画出来。 “它既能救人,也能毒人。若是寻常人家吸食这米囊花花粉的味道,或是饮用这米囊花的汤药,虽然有止痛解渴、振奋精神的奇效,可是若是长久食用该药,服药之人会逐渐精神恍惚、神志不清,最后周身无力、气绝而亡。怪老头说过的,此药珍贵稀少,断然不会轻易流转到民间的。” 如此珍贵的药粉,怎么会流落到寻常人的手里,而且还制作成了烟粉? “昨夜掌柜娘子与我说,她的桃花烟粉是她的老相好从波斯商人手里重金买来的。那波斯人还说此物是强身健体的名贵宝药,服用得越多越好。这、这怎么可能呢?” 波斯商人?卖药? 萧承毓眼神凌厉,心思涌动,只怕这北地深处早已暗流涌动,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下楼之时,姚蕴已经瞧见掌柜娘子在柜台前忙活着。 她走到她身前,亲昵温婉地笑了笑:“掌柜娘子,小女与你一见如故,好心提醒一句。这桃花烟粉虽然好,不过总归是外来的新奇事物,若是掌柜娘子日后感到身子不适,这桃花烟粉最好还是不要用了。” 萱娘一怔,觉得这话虽然莫名其妙,可是见她态度温和,昨夜二人还掏心窝子地说了许多贴心话,似乎当真是在好心提醒她。 “多、多谢娘子,萱娘知道了。” 姚蕴微微松了口气。 昨夜她已给她饮下会头晕脑胀的药粉茶水,就算是吸食那桃花烟粉也于事无补,八九日后才能慢慢恢复过来。希望她得了一场“重病”后,不再将哀思愁情寄托在这空虚害人的桃花烟粉上。 ———————————— 注释:罂粟花,在唐朝时被称作米囊花,从阿拉伯地区传入我国。 第五十八章 入府 一行几人再次赶路前行,不出六日终于到达了天山以北的第一个州县大城,伊州治下的盐禄城。 伊州四处都有丰盛繁茂的盐田盐地,因此四方各有盐禄、南盐、东盐和西盐四城。其中就数盐禄城最为繁华兴旺。在盐禄城外十里处,便有天山军的一万人驻扎屯守。 北庭都护府统领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北庭大都护更是三军的唯一大统领。这也是萧承毓为何要在此地短暂停留休整的原因,他要微服去军营视察。 “上菜咯!羊肉羹、炙烤羊排、羊肉饆饠,还有今日限量供应的骆驼奶酪。” 姚蕴和薛淮两人都饿了好几日,难得遇见一家人声鼎沸、客似云来的食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尝起来了。 “姚姐姐,这骆驼奶酪真好喝,快尝尝!” “嗯嗯,薛淮,这羊肉毕罗也很鲜美多汁,里面还掺杂了很不一样的香料,与我们在凉州吃得味道果真是大为不同呢!” 两人正吃在兴头上,一个罗锅白发老头一斜一拐地晃悠到二人的面前。他的身后背着个大箩筐,手舞足蹈扯着嘴巴笑滋滋道:“娘子郎君好呀,可需要些强身健体的宝药呀?” 薛淮手疾眼快好奇问道:“大爷,是什么强身健体的宝药?” “小郎君真有眼光,这是从波斯传来的秘术神药桃花粉。” 姚蕴一怔,这不正是掌柜娘子所说的千金难买的桃花烟粉嘛! “大爷,这当真是神药吗?那你说说它神奇在何处?”姚蕴喜笑盈腮的,装作期盼好奇的模样。 “小娘子,你有所不知呀,这桃花粉来自遥远的波斯帝国,听闻只需要服下三剂,就能让人回光返照、起死回生。若是那神医孙思邈还活着,都不得不佩服它实在好用呢!” “大爷,可否让我们瞧上一眼?若是当真有用,我们自然愿意买的。”她眉头微蹙,还是有些犹疑不决。 “好咧来咯!”白发老人从箩筐里取出了一个小圆白瓷瓶子,极其热忱道:“娘子请看,这桃花粉粉质细腻,闻上去有淡淡的桃花香味。只要服下一剂,便会顿感精神抖擞、兴致高昂,当真是珍贵宝药呀!” 姚蕴往前探头,那小小的圆瓶子里是淡粉色的烟粉,若有若无的醉人香气飘飘然然,与掌柜娘子身上的气味很是相似! “大爷,这气味当真好闻,这宝药怎么买呀?不会贵得离谱吧!” 白发老头目光铛亮,恭恭敬敬道:“小娘子,不贵不贵的,这一小盒桃花粉只需二十贯钱。” 二十贯钱就能买到这一个小盒子,看来掌柜娘子被骗得有点凄凉,她那老相好也不是什么实诚之人。 姚蕴利索地付了钱,将这一小盒桃花粉小心冀冀地收入囊中,突然冷不丁问道:“大爷,若是我们一家用得好,还想继续寻你去买,我能去何处寻到你呀?” 白发老头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她又给他递了两块铜钱,软声软语地小声道:“好大爷,我本就不缺钱,就是希望家人能健健康康多活几年。这些名贵补品若是当真有效,总不能断了用处的呀!而且你的财路也源源不绝呀!” 白发老头犹豫了片刻,看在源源不绝的钱财份上还是松了口。他低过头小声道:“娘子可以去西街的济德堂,报上小人罗锅黄的名号就行。” 白发老头兴高采烈地数好了铜钱,稳稳当当地收入到衣袖中,连声道过感谢后,前往下一张食桌继续推销他的宝药去了。 姚蕴微微抬头,朝萧二使了个眼色。萧二顿时明白过来,一个转身出了食铺往西街走去。 “回娘子的话,那济德堂的确在西街的尽头。门面上看是汉人郎中开的寻常药铺,无甚特别之处,门前也没有大肆宣扬卖什么桃花粉。” 姚蕴微微颔首,以免打草惊蛇,还是回去与萧承毓仔细商议一番才好。 用完了晚膳,一行人慢悠悠地走出了食铺,路上只剩下几个寂寥零落人影。姚蕴不禁抱起双臂拢了拢身上的衣裙。在这荒凉大漠中的一座绿洲孤傲小城,夜晚的气温冰寒凄凉了许多。 一行人再次策马疾行了五日,终于在七月上旬到达了曾经喧哗繁闹一时的北庭都护府。比任命书上的八月上旬整整提前了一个月的时日。 如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北庭都护府里的官员们都很是慌乱忐忑、手足无措,更加容易原形毕露。 北庭都护府还是当年则天圣帝在位时亲自设立的。北庭都护府置于庭州北部的金满城内,管辖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广大地区。此地虽然地大物博,可是人烟稀少、人丁单薄。 三十年前,北狄文达可汗占领了伊州以北的大片区域,北庭都护府被北狄鞑虏残忍洗劫一空。直至由萧承毓带领的萧家军打败了北狄贼子,重新收复伊州和庭州十六郡。 虽然半年前朝廷已经派人来此地重建和修缮,不过由于财政紧缺、人手不足,这北庭都护府还是一片荒凉惨淡,不复当年繁荣盛景,当真令人唏嘘不已。 姚蕴领着薛淮四处逛了逛,府里各处院子的牌匾已经刷过新漆焕然一新。大都护的主院被叫做青松院,离得远一些的偏院子是拂云院。 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当年取名之人还是个踌躇满志的文化人呢! 不过屋子里头都缺了不少物件,明日还是要外出置办一趟货物才好。 她们前脚才在后院安置好行囊,后脚就听到都护府大门前喧闹纷繁起来。 “大都护,门前已经来了崔长史和徐司马,还有下首的官员们。” 萧二正在替萧承毓理了理一身崭新官袍。 姚蕴和薛淮二人正在侧边廊下扫洒,她一眼就瞧见了威风凛凛、腰背挺拔的萧承毓。他如今才不过二十八岁,已经一身紫袍官服身居高位,手握北庭三军重兵,号令天下五万萧家军。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呀! 姚蕴叹了口气,这些纷纷扰扰皆与她无关,还是赶紧将这都护府打理完善,再尽快将姚薇和姚茂接过来身边亲自照顾才好! 第五十九章 花酒 “姚姐姐,你说阿淮日后也能有机会跟着大都护上战场吗?”薛淮看着他离开,满眼皆是艳羡不已。 “薛淮呀,若是一直无战事,对于我们和百姓来说才是天大的好事呢!” 薛淮赞同地点点头:“姚姐姐说的是,不过若是日后北狄再不知好歹侵犯我们大周领土,我一定是义不容辞亲上战场、杀他个片甲不留的。” “嗯,所以薛淮你一定要跟着大都护好好练武,定要学得一身真本事。” 姚蕴望着他兴奋激动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要好好看住他才妥当。 不过多时,萧十四兴冲冲地来寻她。如今,萧十四也算成了她的半个贴身侍卫了。 “姚娘子,侍女和奴仆们都来了,大都护叮嘱过,请姚娘子尽管挑选自己满意的,内宅之事只要姚娘子你全权做主就好。” “好咧!十四,薛淮,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萧承毓做事果真是雷厉风行,才入了这都护府不过两个时辰,就连看家做事的娘子奴仆们都寻来了。 姚蕴望来望去,苦思冥想,还是最先给萧承毓挑了两个肤白貌美、身姿丰韵的娇俏丫鬟。她瞧着她们二人明眸流转、秋水含情,而且说话得体、嗓音娇软动人。 若是萧大都护看上了她们二人,他便能少找她麻烦,她求之不得呀。而且两个娇俏娘子随侍在身侧,他应该更会万分感谢她的体贴入微吧! “你们两人就去大都护跟前伺候着,万事谨慎,体贴温柔,听明白了没?” 两个小娘子自然是万分欣喜,连连鞠躬道谢。近水楼台先得月,她们一定要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才好! 她再给自己挑了两个贴身丫鬟,又给薛淮选了个会认字读书的伶俐小书童。最后给大都护府挑了两个能管事的管家和妈妈,留下了几个手脚伶俐的奴仆丫鬟。 “奴婢是白露。” “奴婢是招娣。” 两个年轻小丫鬟胆怯地跪在地上,恭敬地等待着主人娘子的吩咐。 姚蕴慢悠悠地饮完了一杯热茶,仔细观察她们二人的言行举止。 白露如今已经十五岁,皮肤白皙,身材微显,容貌灼灼,答话时更加沉着冷静。 招娣如今还不过十三岁,面色酡红,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发颤,肉眼可见的紧张慌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个名字倒是颇有文雅风情。你的家人可是读过《诗经》?” “回娘子的话,家中阿娘识得几个字,便为奴婢取了这个名字。奴婢不太懂诗歌词赋,也不太懂什么《诗经》。” “无妨,白露,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多识字读书。” 白露一怔,微微抬头看她,心底忐忑。家中长辈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多学些女红烹饪、侍夫之道和闺房情趣才大有用处。这位娘子却与众不同,也不知道伺候她是福还是祸。 她侧过身看向另一位小娘子,甚是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招娣,嗯,你家中可是有很多姐妹却无兄弟?” 小娘子目瞪口呆地抬眸看她,一时哽咽无语。 “你如实回答我,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娘子抹了抹红肿双眸,颤抖着小嗓音说道:“回娘子的话,我、我、奴婢我不喜欢、甚至说得上很讨厌。阿娘阿爷不喜欢奴婢,奴婢之下还、还有两个妹妹,所以阿耶一气之下就将奴婢卖、卖掉了。” “野风吹白芷,山月摇清轸。你就叫白芷如何?”她温柔地看着她,顺手理了理她头顶发髻的小碎发。 “白芷,白芷,奴婢很喜欢,多、多谢娘子。”她轻声念了几下名字,脸上复又浮现出暖暖笑意。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只要你们忠心耿耿、勤奋做事,我不会亏待你们二人的。” 姚蕴爽快地给她们二人各递来了一小块金元宝。 跪在地上的两人小心翼翼地相互对视了一眼,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双手接过金元宝。 入夜,金满城里最热闹的酒楼蘩楼,二层的精致暖阁里,众人正招待着天山北地内最有权势的男人。 这也是特意为大都护而设的接风洗尘宴。 妩媚多娇、浓妆艳抹的汉人胡人歌伎们扭动着婀娜纤腰鱼贯而入,一摇一摆风情万种,随后熟练轻盈地落座在诸位郎君的左右两侧。 落座在萧承毓右侧的娇艳美人,正是满月阁的头牌娘子瑶姬。 她虽然是汉人娘子的模样,可是她鼻尖高挺,眼窝比起寻常汉人娘子更加深邃迤逦,那一双深碧色的丽眸更是亮丽耀眼如暗夜星辰,勾得人心痒痒失了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胡人和汉人所生的混血儿! 萧承毓笑眯眯地望着她,身下的粗糙大手却没再停下来。他霸道地揽过她的细腰,手掌轻车熟路地捏了把她顺滑白嫩的纤腰,一脸绯红沉醉的荒诞餍足、淫笑连连,甚至口中还说着放荡不羁的情话。 “好瑶姬,快给本都护一口香酒喝,本都护都要等不及了......” “哎呦,都护大人莫要如此猴急呀,奴家这就来......” 她朝萧承毓抛了个柔情媚眼,主动取了酒壶为男人倒酒,还有意无意地往他身前靠得更紧一些,白嫩嫩软酥酥的香胸微露,妩媚缱倦。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俊俏挺拔的高官,而且还是个不过三十岁的年轻郎君。若是能傍上大都护这颗参天大树,她自然是万分乐意的。 “下官崔某先敬大都护您一杯。” 率先敬酒之人正是都护府新上任的五品长史崔长霖,他已有几杯烈酒下肚,面色红润。此时他笑吟吟地忙着倒酒,左边撩一撩右边勾一勾,左拥右抱,一副纵情餍足、卑躬屈膝的献媚模样。 不过萧大都护却是一点都没领他的热情,冷冰冰地推开了他备好的满满酒杯,寒声命瑶姬再替他重新倒上一杯新酒。 一旁的司马徐泰抖了抖胡子冷眼觑他,面色阴沉,对他自降身价的行为颇为不齿。亏他还出生于被天下推为士族之冠的名门望族——博陵崔氏,真是有辱家风门第。 ———————————— 男三出场啦,大家猜猜谁是男三! 第六十章 解语花 他挥开了小美人欲要揽上他粗大腰肢的细手,死死盯着沉醉在美人怀里的大都护,满脸不屑地撇了撇嘴,只觉得从前萧承毓那冷漠寡情的传闻都是假的。 他冷淡地敬了萧承毓一杯酒,随后就一直低着头缄默不语了。 另一侧还有功曹参军事、仓曹参军事、户曹参军事、兵曹参军事和法曹参军事个一人,这几人也都是三个月前才刚到此地上任的。 再往后头坐着的,便是临近几州的几位富商家主。 伊州首富江家三郎江子骞也代表家父前来赴宴。他看着上首男人贪恋美色的放肆做派,不禁皱了皱眉眼。这与他暗地里仔细打听过的萧大将军似乎很是不同。 几人轮番敬酒,赞誉好话频频脱口而出,众人把酒言欢,好不欢欣愉悦。 萧承毓此时面色酡红,口中胡胡咧咧地喊着一些糙话粗口,浑浑欲醉。 宴席将要结束之时,其中一位富商家主突然起身向前行礼。他是庭州首富家主曾鹏。 他半弓着身子恭恭敬敬道:“都护大人安好,都护大人一路上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自然少不了解语花陪伴。” 他轻拍了两下手掌,两位年轻娇羞的小娘子羞怯怯地漫步入了房内,半蹲行礼。不似青楼女子妩媚勾人的风情万种,她们举止文雅得体,面容羞涩温柔,应该都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 “两位小娘子出身清白,善解人意,不知都护是否满意?”他抹了抹额头的虚汗,压制住心底忐忑,若是被当众拒绝,他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萧承毓目光骤变,挑了挑一侧的浓眉,肆意纵情地狂笑出来:“好好好,本都护很喜欢,多谢曾老,曾老有心了。” 曾鹏微微松了口气,幸好大都护乐意接受了,他算是顺利完成了那人的命令。 北庭都护府。 “姚姐姐,姚姐姐,你......” 薛淮捂着脸慌里慌张地小跑入了院子,四处眺望去寻姚蕴的身影。 姚蕴今日下午闲得无聊,便在回廊下处安置了一张小竹桌子,再摆放些写字作画的工具,她的自然观景工作台也就顺利完工了。 姚蕴正在埋头作画,整座北庭都护府的框架结构已经勾画得七七八八了。没想到这北庭都护府虽然破旧,但是规模颇大,不慎迷了路也是有可能的。 “薛淮怎么了?怎么如此慌里慌张的?” 薛淮气喘吁吁的,附在她耳边匆匆忙忙地说了几句话。 姚蕴一愣,沾着墨汁的画笔微微颤栗,竟然无意洒落了好几滴墨汁,渲染乱了她快要完工的北庭都护府地图。 若是萧承毓收了新人,于她而言本应该是件天大的喜事呢!可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抿着唇心底堵得慌,似有冷冽冰寒的千斤顶重重地压在心弦上,弹不开躲不了。 “无妨无妨,我随你去看看!” 她转过身在一侧的水盘子里净了净手,随着他一同出了院子。 “都护回来了,是妾身来迟了。” 姚蕴款步走到前头去迎接,笑意嫣然,如沐春风。 她故意往他身后探头多瞅了几眼,笑得更加灿烂如胭:“大都护,出了一趟都护府,还特意带回了两位美娇娘,妾身真是大饱眼福呀!不知这两位娇羞小美人是?” 萧承毓冷冷地觑着她,见她面上无虞,言笑自若,心底顿时有些不爽利。 “我带什么人回来难道还要与你这卑贱妾室细说了?莫要多说废话,把人安置好。” 姚蕴一怔,不知他这股呛人怒气又是从何冒出来的?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收回了满脸笑意,微微垂下了头,恭恭敬敬地朗声道:“是妾身失言了,请都护见谅。妾身这就麻利安置好两位小娘子。你们二人随妾身来吧!” 萧二在一旁心惊胆战地低着头,眼神往两人身上来回偷瞟,这灼烈飞溅的火花隐隐有狂冒之势了。 “都护,姚娘子她......” 萧承毓目光阴冷地望着小娘子离去的背影,幽幽打断了他的话:“无妨,就是要让她吃点苦头才好。” 穿过正堂,入了后院,姚蕴便领着两位小娘子直接来到了后院的另一处精致小院子。 她转过身来,笑盈盈地来回上下瞅着她们二人。 两位小娘子星眸皓齿、玉貌花容,不管是身段还是姿色的确都是一等一的。而且两人身上还带着些许天真稚气、我见犹怜,此时在怯生生地望着她,就连她一个女子都有些心动呀! “美人们都唤什么名字呀?” “妾身名唤思思。” “妾身名唤念念。” “思思念念,你们的名字真好听!你们唤我姚娘子就好。”姚蕴左勾右搭拉过她们二人的白皙手腕,热忱地领着她们往厢房里头走去。 “我思前想后,还是特意为你们挑了这个院子,这个院子正好就是与都护大人的院子距离最近的。你们二人定要好好努力,多为都护解乏寻乐,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诞下个一儿半女,母凭子贵,日后定然就不会再忧愁生计了。” 两位娘子一怔,耳根子后处顿时渲染熏红了一片,没想到这位都护妾室如此热情大度地招呼她们,还赤裸裸地说着闺房之事。 姚蕴刚进了厢房,猛地拍了拍脑袋,坦率积极道:“你们可知道如何伺候夫君吗?” 两位小娘子娇羞地微微颔首。 “如此甚好,不过不会也无妨,晚点我让人给你们送来两本春宫图册子,你们要认真钻研一番,莫要让都护失望了。” “多、多谢姚娘子。”两人都被她的热情四溢灌得一头雾水,只能乖巧地答应下来。 待目送姚娘子远远离开后,两位小娘子才松了口气坐下来。 “思思姐姐,我瞧着都护大人似乎不太满意这位妾室。我们、我们或许还真有机会呢!”念念娘子扯了扯对侧娘子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真得能入了这都护府做个有名分的妾室,我们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思思娘子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安慰道。 两个小姐妹相互依偎着,澈眸迷茫,换了个高门住处,又要继续过上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日子了。 第六十一章 侍寝 入夜,弯弯明月比起昨日更是圆润了些,凉风扑面吹得人昏昏欲睡。 萧承毓唤了人来替他更衣。 他站在屏风内,往外抻着双臂,身后之人稳稳当当地替他除了最外层的衣袍,一股淡淡的桃花幽香飘然而来。他眉头一蹙,猛地拽住了身后之人已经触上他白玉腰带的白皙手腕。 是一个女人! 他使劲一用力,身后的女人就被硬生生地拽到了身前,借着蛮力慌慌张张地摔倒伏跪在地上。 “都、都护,是、是妾身思思。” 思思娇滴滴软绵绵地说着话,垂头之时无意裸露出一大片纤细白皙的玉颈。胸前上衫衣带系得也比平常宽松些。 “大胆!你是如何进来的?”萧承毓目光阴鸷,幽黑双眸如乌黑深洞瞪着她,仿佛已经将她反复千刀万剐。 “是、是夫人让妾身来服侍都护您更衣暖床的。” “谁?”他再次怒吼道。 他只觉得心底闷沉,一堵冰冷铁墙骤然而生莫名堵在胸口,生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是、是夫人,是姚娘子。”思思不知道是何处说错了话,只能抖着娇舌巍巍颤颤地重复了一遍。 “混账东西,她也配叫夫人,她不过是个贱妾。下次不要再让我听到夫人二字,听到没有?” “是、是、是,妾身知道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 思思哽咽低泣,就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娇弱小白兔蜷缩在地,微颤的手指欲拒还迎地揉了揉男人脚边的暗色锦绣衣摆,让人好生心疼。 “你,抬起头来!” 许久之后,男人沉稳莫测的嗓音从头顶处幽幽响起。 思思一怔,微颤着瘦小玉肩,怯懦羞涩地仰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名唤思思,嗯——” 男人的粗糙大掌如飓风般使劲横扫,牢牢箍住她的娇嫩下颚,迫使她忍不住吃痛叮咛娇嗔了一声。 萧承毓抿了抿唇,饶有兴趣地盯着她:“思思是吧,起来替本都护更衣。” 思思心中大喜,得体优雅地起了身,眼角的笑意若隐若现,手上动作极尽娇娆柔媚。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拂云院。 姚蕴正斜倚在厢房窗边的胡榻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西域游记。书中详细记载了西域各地的风土人情和美食特产,让她好生好奇。 白露小心冀冀地微阂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侧。 “娘子,青松院熄灯了,不过那思思姑娘没有再从屋子里出来。” “嗯,知道了,白露,你先下去歇息吧!” 白露不敢随意抬头,只听到身前娘子留下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就乖巧地退了出去。 待她出去后,姚蕴取过竹子书签夹好了书,微微仰头望向了窗外。窗外院子里正好有一棵葱葱郁郁的大槐树。这个季节的槐树早已落了花,重新结上了绿意盎然的纷繁枝叶。 花开花落自有时,人来人往任由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窗外月明如水,而她心静止水。其实这才是人生常态,看得明白想得通透,才能活得开心长久。 她微微松了口气,面容莞尔,不喜亦不愠,似将心底的万般苦闷都吹散开来了。 “白芷,你在忙活什么呀?” 姚娘子待人很是温顺通达,今夜也不需要太多奴仆在门外守夜,只留了一个守着院子的婆子。白露得了空闲,便跑到后厨去寻白芷闲聊了,顺道还可以解解嘴馋。 白芷抬起手背糊了糊脸,侧脸就沾染上了一大片的白面粉,懵懵懂懂地煞是可爱。 “白露姐姐,我在研制新的点心呢。” “哇,快给我尝尝。” “嗯呢,快好了,再等等,你今夜不用守夜吗?” 她将白花花的一大锅面粉团子放到蒸锅里头,回过头来好奇探望。 “不用呢,姚娘子人很好,让我下去歇息了。不过呀,我跟你说......” 白露小心冀冀地觑了眼门外,确认再无他人后,她压低嗓音道:“白芷啊,我看着姚娘子看着似乎威风八面的,似乎也不太受宠呢!” 白芷猛地一怔,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白露姐姐,莫要说这些浑话,姚娘子待我们如此好,我们怎么能在背后非议她呢。” 白露砸了砸樱桃小嘴,尴尬地笑了笑:“是是是,白芷妹妹说的很对。” 白露望着木头蒸锅上袅袅冒起的热雾气,心底里有些想法油然而生。 青松院。 姚蕴已在院子的回廊下站了足足半个时辰,可惜屋子里头还是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白露匆匆忙忙地小跑回来,耳根子绯红一片,满脸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 “无妨,你直说就好。” “娘子,方才听值夜的平芝姐姐说,昨夜屋子里头一直闹腾到了三更,那思思姑娘的娇声软语余音缭绕,再、再后来都护还连续叫了两次水,直至后半夜才、才渐渐安静下来的。” 姚蕴摆了摆手,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笑意,对她的话置若恍闻。 守在门外的萧二抹了抹额间狂冒的冷汗,于心不忍,还是轻轻扣了扣门框前的铜把手。 “都护,姚娘子已经在门外侯了半个时辰了。” 许久之后,屋子里才传出男人愠恼暗哑的粗重嗓音,音量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回廊下处的姚蕴和周围的奴仆们听得一清二楚。 “让她滚,有多远滚多远,莫要扰了本都护的兴致。” 姚蕴一怔,不怒也不恼,云淡风轻地朝门口恭敬一礼:“是妾身叨扰了,请都护见谅,妾身晚些时候再来。” “废话!给老子滚!” 直至日上三竿,听闻青松院才放了那思思姑娘回屋。出门之时,那思思姑娘双腿打颤摇摇欲坠,连站都站不稳了,是被两个小丫鬟给悉心搀扶回去了。 姚蕴如今反而更加担心那思思娘子了,初次承欢,不知道她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没想到这萧承毓鳏夫久旱,竟然如此不知节制、行事鲁莽粗鄙,一点都不怜惜身娇体弱的小娘子。 她命白露取了两瓶冰凉纾解的药膏,又带上两样精致的首饰,直接往小娘子的住处走去。 “思思姐姐,那姚娘子......” 第六十二章 真面目 甫一走近厢房门前,姚蕴便听到屋子里头传来娘子们的谈话声,好像还提到了自己。 她摆了摆手,示意白露莫要做声。 “我听说了,那姚娘子在门前勤勤恳恳地守了半个时辰,没想到最后还是吃了个闭门羹,还被都护给狠狠骂了呢!真是死不要脸的......” 是那位刚得了恩宠的思思姑娘在揶揄她,而且字字句句皆是污秽不堪。 “思思姐姐,看来这姚娘子还真是不受宠。不过她也只是个出生卑微的妾室,应该不足为惧吧!” “是呀是呀,不用怕她。而且你记住了,切莫在都护面前唤她夫人。我昨夜在他面前唤那老女人为夫人,都护顿时气得怒骂她卑贱不配,还命我日后再也不许念叨夫人二字。你可记住了?” “嗯嗯,记住了记住了,多谢思思姐姐提点,要不然妹妹还被那老女人所牵连了。” 念念姑娘还拉着她热切地问东问西,满怀期待地想要抓住下一次机会。 “思思姐姐,我真是羡慕你,日后若是富贵了,莫要忘了提携妹妹我呀。不知妹妹我何时才有机会呢......”念念姑娘满眼艳羡地望着她,羡慕之情都要溢出眼眸蜜罐了。 “妹妹言重了,不过是承了一次恩宠,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 思思姑娘紧紧抿着唇,努力保持着脸上的灿然笑意,然而其中的苦涩只能自己默默吞回腹中了。 姚蕴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她匆匆离开了院子。 白露气得哼着鼻子直跺脚,压着嗓子岔岔不平道:“娘子,这思思姑娘当真是没良心,昨夜若是没有娘子你的助力,她怎么可能会有机会得了恩宠......” 她摇了摇头,淡然自若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都不气不恼的,你在气什么!” 姚蕴本来还想着找萧承毓为她求个名分,让她的日子过得舒坦些。如今想来,她也没必要如此迫切积极地帮着她们说话了,任由她们二人自生自灭,而且日后也还是要来求着她的。 “好了好了,莫要忧心了。今日我们还有要事呢,去把帷帽和钱袋替我取来。还有叫上薛淮和十四。” 白露得了命令,麻利地回了屋子取东西,又去寻了薛淮和小十四一同外出。 今日她们的确还有很多杂事要忙,最重要的便是出府去采购置办货品。 姚蕴美滋滋地点点头,今日真是能尽情随意花钱的好日子呀!而且不是花自己的钱,一点都不心疼! 萧承毓已经沐浴更衣过,此时安坐在书桌前翻阅着从长安新送来的公文,然而他时不时抬眸往门边多瞧几眼,似有些心神不宁。 “她不是说了晚些时候过来吗?怎么到现在还没过来?” 他阴沉着眼眸看向身侧的侍卫,想从他口中得到明确的答案。 萧二的两条粗大眉毛都快要哭唧唧地拧成麻花怪状了,方才明明是都护亲自把姚娘子赶走的,此时为何又要来问他如此刁钻的问题呢? “都护,属下马上去打探一下可好?” 萧承毓抿了抿唇,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萧二回来了,可是面露难色:“都护,姚娘子领着薛淮和十四去城里置办货品了,院子里的侍女说大概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 萧承毓沉沉闷闷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这金满城是庭州界内最繁华的城镇了。虽然从前荒芜了很长的一段时日,自从回归到大周的领土后,比起与北狄相接壤的金轮城,此地周边还算太平无事,商贾游人络绎不绝,日渐繁华热闹起来了。 一行人先是来到了一家看上去生意兴隆的丝绸铺子。 “白露、白芷,你们也去各挑一匹自己喜欢的布匹吧。” 白露和白芷得了她的允许,欢欣雀跃地去挑选自己喜欢的花样和纹路。 姚蕴正在掌柜台子前结账,面前的香炉子香气悠然,余香袅袅,又是那一股熟悉的桃花香味。看来这桃花烟粉侵蚀的地方是越来越多了。 她笑盈盈地望向身前的掌柜郎君:“敢问掌柜这是什么香呀?好像与外头的香粉味道不太一样,真好闻。” 掌柜才从这位富贵娘子的手里挣了一大笔钱,当然是要好声好语地哄着。 “娘子,你应该是新来这金满城不久吧,真有眼光,这是近日在城里很受欢迎的桃花香粉,小人是从西街的济德堂买来的。在这铺子里头燃了这桃花香粉,铺子生意都比从前好了许多呢。” “真有这么神奇吗?”她万分好奇,却又有些怀疑,似真似假地瞅着他。 “娘子,小人可不敢说假话,这桃花香粉也是那济德堂里的人先主动送来给小人试一试的。后来过了几日,这铺子生意果然有了起色,愿意回顾帮衬的客人当真多了些,我们才敢用起来的。你再闻闻,是不是顿时觉得周身舒爽畅快了许多?” 姚蕴笑吟吟地频频点头,不愿再在此处继续逗留了,领着一行人速速离开了。这香薰气味闻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薛淮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伏在她耳侧低声道:“姚姐姐,这桃花粉是不是与那掌柜娘子烟斗里的烟粉有些相似?” 姚蕴觉得他近日是越发敏锐洞察、八面莹澈了,性子也沉稳了许多,看来他在萧承毓那里的确学到不少东西。 一行人继续逛着东街两侧鳞次栉比的铺子,前头的一间铺子排着零零散散的小长队,排队之人皆穿着粗布麻衣,身形孱弱,萎头垂脑有气无力的模样,不知道是在兜售什么货品。 再往前抬眸一瞧,原来是专卖盐货的官家商铺。 姚蕴想起来府里正好也缺米油盐酱醋,顺手买些也是极好的。可是当她看清楚了价钱,心底顿时寒凉了万分。 每斗盐的价格竟然高达三百文钱! 就算是长安和洛阳这样的富贵繁华之地,每斗盐的价格也不过是一百二十文钱! 平史之乱后,当权者们为了弥补国库空虚,解决中央财政危机,开始设立新的盐税法,任命新的盐铁使,还特意颁布了全国统一通行的食盐专卖制度。 第六十三章 官盐 中央政府设立了“监院”作为食盐专卖管理机构,全国的食盐都由政府统一收购后再对其加价出售。“直接专卖”制度下盐的产销形式,都是官收、官运和官销,从此天底下再无私盐可贩卖。 盐铁使在盐产地设置盐监院,并且对全国盐户设置了“亭户”制度以进行专门管理,负责食盐的收榷与出粜,订立食盐的专卖价格,再授权给专门的官商盐铺来贩卖盐货。过去盐价曾经攀升到每斗二百文左右的价格出卖,价格是整整暴涨了二十倍。 近些年来,圣人和皇后娘娘体恤民情,下令监院派人亲自向各地有条件开采盐田的民间百姓传授《齐民要术》中的制盐之法,收归为“亭户”,内陆的池盐和井盐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开采发展。这几年来盐价才稍微压制降低下来,以每斗一百一十文左右的价格出卖。 然而就在这与盛产盐田的伊州邻近的庭州内,这食盐的价格居然高居不下,如今甚至还暴涨到三十几倍的价格,当真是夺攘奸宄,窟穴囊橐,完全将贫困穷苦的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掌柜安好,民女斗胆问一问,这每斗盐三百文钱的价格是何人所定的?” 平地一声惊雷! 周围的老弱妇孺瞪着眼眸子惊惧惶恐地齐齐刷向她。看见是一个年轻小娘子问出如此胆大狂妄的问题,都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不自觉地往后退缩了两步。 旁边正好站着一位穿着粗木麻衣的年轻郎君,他猛地一怔,向她投来讶异佩服的目光。 众人皆知这专卖盐铺子是官家的铺子,只受朝廷政府的监管。里头做事的掌柜和奴仆就算是嚣张跋扈些也无可奈何,平头老百姓又怎么敢随意置喙呢! 姚蕴目光凛凛地望着前头的收钱之人,眼中毫无惧色! 那收着钱的掌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粗鄙地骂出声:“哪来的贱女人,要买就买,没钱就滚蛋,不要在这里耽误老子做生意!” “民女不过是有些困惑,还请掌柜解答。” 站在身旁的粗麻布郎君也认可地点点头,朗声附和道:“掌柜,这位娘子说得没错,问个问题也没犯法,何必如此口出狂言,你可以给我们老百姓作个解释吧!” “又来一个凑热闹的,这没你的事,给老子滚!” 那黑脸掌柜哼哼唧唧地沉着脸,朝一侧的彪野大汗使了个眼色。 姚蕴不为所动,甚至还往前多迈了两步,坚决朗声道:“朝廷在各地设立的盐监院都是提前定好价钱的,就连帝都长安这样的富庶之地,每斗盐也才卖一百一十文钱的价格。而且圣人和皇后娘娘很早就颁布过《齐名要术》中的制盐之法,在伊州盐产量不成问题。你们怎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谋取暴利,甚至还加到了......” 身侧已经走来了一个彪猛大汉,面目狰狞,蠢蠢欲动,欲要挥手抓住她。 萧十四早有准备,轻轻一跃已经挡在姚蕴的身前护住她。 出乎意料的是,方才替她说话的那位粗布麻衣的年轻郎君也微微侧过身来护住她,麻利挡住了那人挥打而来的粗壮手臂。 身后围观的穷苦百姓早已是敢怒不敢言,此时得了帮手,纷纷忿忿不平地将满腹牢骚倾吐出来。 “就是、就是......” “你们凭啥子卖这么贵......” “给我们一个说法,给我们一个说法......” 掌柜扬了扬细削刻薄的眼角,骂骂咧咧道:“这三百文钱就是监院定下的规矩,你们尽管去查。老子按规矩做事,死都不怕你们查!” 姚蕴沉了沉眼色,看他如此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的模样,似乎不像有假。 一旁的粗麻布郎君也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你们二人还买不买?不买就别挡道,滚一边去,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姚蕴拧了拧细眉,暂时退避在一侧。 “小娘子好,小娘子有胆识,在下实在佩服!” 是那位粗麻布的年轻郎君在与她打招呼。 她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朝他恭敬一礼:“方才多谢郎君出手相护,小女感激不尽。” 她现在才看清楚他的容貌。他的脸型方正,浓眉大眼,嗓音清朗秀气,也算是仪表堂堂的俊朗郎君。不过他身上的粗布麻衣与他周身隐约流露出来的书香文雅气质却不是十分相衬。 “在下姓崔,在家中排行第九,娘子可唤我崔九郎。”他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主动自报家门。 “九郎好,小女姓姚,唤小女姚娘子就好。”她温婉一笑,恭敬回礼。 “姚娘子好,在下方才听到姚娘子提及到长安目前的盐价,而且还说到《齐民要术》中的制盐之法,想必姚娘子是饱读百家之书的,而且是从长安来的,在下还想仔细听听姚娘子关于盐税的想法呢!” “崔九郎客气了,小女不过是暂居长安,恰好听说过盐税法和《齐民要术》,不敢随意置喙。” 姚蕴恭敬地施过一礼,欲要转身离开,不曾想竟然还被他拽住了小臂。 萧十四眼疾手快地抵住了他的手,沉着脸道:“崔郎君休得无礼,我家娘子......” 男人慌里慌张地弹开了手,面色赧然,略带歉意道:“姚娘子,是、是在下唐突了。其实是在下近日一直潜心苦读,刚好学习到了盐税法,所以想要寻求一些新思路。方才见姚娘子你侃侃而谈、言谈自若,应当是有所想法,所以才一心求问于姚娘子你的。” 姚蕴一怔,见他目光灼灼,声音沉稳,难道他是真心来求问的。 她眯着笑眼抬眸瞧他,朱唇微启,嗓音清透悦耳,如涓涓溪流游荡洗涤心间。 “崔郎君既然诚心有求于小女,难道不应该亲自请小女喝一盏茶吗?” 男人恍然大悟,欣然迎着她往另一边小巷子走去。 “多、多谢姚娘子,姚娘子这边请。” 不曾想这窄小的小巷子尽头还有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小茶摊。男人迎着她在茶摊上寻了个靠墙的位置,麻利地点了两壶庭州特色的紫阳毛尖。 ———————— 注释:唐朝安史之乱后,第五琦出任盐铁转运使,开始实施“直接专卖”制度。 第六十四章 恼怒 “姚娘子,这金满城不比帝都长安,没有什么正规听戏说书的茶馆,只能请姚娘子稍微将就于此了。” “崔郎君客气了。小女听闻这紫阳毛尖是庭州的特产,只取带有白茸茸毫毛的细嫩茶尖来制茶煎茶,茶叶条形紧结匀称,外形碧绿油润,是一等一的好茶。” “没想到姚娘子对茶还颇有了解。不过这里是个小茶摊,自然是比不上长安的顶级茶水的。” 交谈之际,茶摊主已经端来了两小壶热腾腾的清茶,一同端来的还有形形色色的装满茶汤配料的小茶碟。有盐、糖、葱、姜、花椒、大枣、桂皮、橘子皮、薄荷叶等各式料物,香气扑鼻,均可按照自己的口味喜好添加到茶汤里头。 薛淮未曾多想,直接埋头夹取了些许碎姜、桂皮和薄荷叶等喜爱之物到茶汤里头。他利落地搅浑茶汤,猛地灌了一大口,热热辣辣的,煞是舒心畅快。 然而姚蕴和那位崔郎君却似极有默契一般,同时端起茶碗,先是直接浅尝了一口清茶。两人无意间相对而视,不禁齐齐浅笑出声。 “原来姚娘子也喜爱先饮上这样一口清茶。” “原来九郎也是如此。清茶质朴无杂质,更能品出茶底的鲜和清。” 冲泡出来的茶汤清澈晶莹,清香顺滑的淡淡气味沁人肺腑,她小口啜饮,还能感到清淡之中有一种甘香柔美。 “这紫阳毛尖果真是清冽沁人的好茶,就连这小小茶摊里的茶水也甚是可口。九郎,小女就单刀直入了,不知九郎要询问何事?” “姚娘子,是这样子的,在下近日在读《尚书》中提到了田粮盐铁之税法,也觉得北庭地区的盐价实在是高得离谱。如此一来,穷苦百姓只会越发羸弱无力,若是再想尽办法南迁,这北地人烟只会越加稀少,长久以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不知姚娘子可有什么见解?” “九郎,庭州临近伊州,其实不缺盐田盐地,路程运输亦不是难事,可是为何此地盐价一直高居不下呢?” “为何?”崔长霖目光一沉。 “庸官乱政胡为,缺乏主事之人。北庭远在大周的西北角落,山高皇帝远,府衙里的官员们怠政散漫、荒诞行事,因此这盐价还仍然是十年前的暴涨盐价。若是要变,必须还得从根源上去做改变。” 姚蕴慢悠悠地说完了话,复又低下头去饮茶。 男人满眼皆是钦佩赞许,一个娘子竟然有如此眼界和高度,实在是难得难得!可是她说给他听的这番话,似乎不像是说给一个寻常读书人听的! “听君一席话,在下豁然开朗。多谢姚娘子。”崔郎君恭敬地朝她一礼,心中已有想法。 姚蕴低着头咕噜咕噜地就饮完了一整碗茶汤。 待她再次抬眸时,突然笑盈盈地望着他:“不知崔九郎可有听说过江南道通州刺史柳宴的名讳?请九郎自行去寻找答案吧!” 崔郎君呆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猛拍自己的脑袋瓜子,他竟然忘记询问小娘子的住处,不知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次相见。 姚蕴曾经帮镖局私下绘制过大周的大运河舆图和漕运路线图,偶然间在运送盐货的文书中看到过通州刺史柳宴的大名。于催九郎而言,也许会大有用处。 一行人继续兜兜转转了整个金满城,直至天色暗淡下来,才慢悠悠地回到了北庭都护府。 甫一进家门,姚蕴便瞧见守在门口的管家陈叔目光急切期盼,看到她回来仿佛就像是抱住了天大的救命稻草。 “姚娘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陈叔怎么了?府中发生了何事?”姚蕴解了帷帽,神色迷茫地望着他。 陈叔抿了抿唇,侧过身低声道:“姚娘子,那念念姑娘来寻了小人很多次,都问道今夜是否需要她去都护跟前侍寝,小人没法做主,还得请姚娘子您做主呢!” “她来寻了罗叔你多少次?” “回姚娘子的话,从晌午到现在都已经来了不下四次了。” “好了,若是她还来寻你,你便让她来寻我好了。” 她笑吟吟地说完了话,径直转身回了拂云院。她换了一身衣衫,亲自前往青松院。 青松院。 萧二瞧见一道清丽身影悠然前来,目光一亮,大松了口气。 “萧二侍卫,还请麻烦你通传一声,妾身有事寻都护。” “都护,姚娘子回来了。” 萧二面朝里头大声禀告,可惜里头却一点声响儿都没有。他抿着唇朝她皱了皱眉,双手在胸前微微比划了一个“不”字,还不忘眼神示意她。 姚蕴挑了挑细如弯月的小俏眉,盈盈一笑,眼神回复他莫要担心。 “都护,妾身担心你呢,妾身就进来了!” 姚蕴瞧见他正斜倚在窗边的胡榻上翻阅着兵书,面色却有些愁如乌云、冷若冰霜。 她眯了眯眼,心道不应该呀,昨夜如此折腾行乐,今日他不应该更是神清气爽、舒心畅快嘛!她在心底窃喜,难道说是昨夜纵欲过度了,真是活该! “都护,妾身回来了。妾身今早来呢其实是想问您,那思思姑娘她......” “今日逛得可开心?” 萧承毓幽幽打断了话头,阴沉着脸抬眸看她。 “都护,这金满城比我想得要繁华得多,而且呀我还遇到个有趣的郎君,我瞧着他身份不一般,都护你可知庭州如今的盐价涨得可厉害了......” 萧承毓见她谈笑自若地说着今日的种种趣闻,意气风发、眉飞色舞,似乎完全不被昨夜的传闻和今早的痛骂所影响。 他心底莫名堵得更慌了,那堵铁墙似再被焊上了好几把繁杂枷锁,令人无法挣脱。 “过来!”是他在冷声下令。 姚蕴撮了撮玉唇,不情愿地挪着小步凑到他身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都护,又怎么——呀——” 男人伸出壮臂一把嵌住她的婀娜细腰,天旋地转之间,她已被男人粗鲁地压在了身下! 这胡榻底板坚硬,竹席凉薄,翻身之时磕得她后肩胛骨和后臀微微吃痛。她不禁蹙了蹙眉眼,这男人是有什么变态毛病吗?老是突然来这一出,难道今日还欲求不满了? 第六十五章 挑拨 “萧承毓,你又来这一出,我后背骨头都被你磕疼了。” 男人微微仰起头,目光阴冷却酥红,似在饶有兴趣地观赏着怀里秀色可餐的美味娇羞猎物。 姚蕴眯了眯眼,她觉得他真是有些欲求不满了,这羞人的差事不会又回到她自己身上了吧。 她心惊胆战地咽了咽酥软嗓子,还是尽快转移他的视线才好。 “好都护,我、我、妾身方才就想与你商量,那思思姑娘既然已经成了、成了您的人,她难得能入都护您的贵眼,都护是不是要给她一个正当名分才好呀!” “成了我的人?谁说的?” 他故意贴住她珠圆玉润的粉嫩耳廓,沉沉缓缓地喘着气。 姚蕴一怔,他不会是想翻脸不认账吧,天杀的! “可是妾身都听平芝说了,昨夜这屋子里头一直娇娇闹腾到了三更,后来都护您还连续叫了两次水。都护可不能不负责——萧承毓你——” 身上的男人贴在她的玉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浅尝,嗓音闷闷沉沉的。 湿漉软绵的触感一丝一缕地弥漫开来,她的五官顿时被塞满、放大、冷颤、滚烫,呼吸变得越发喘急沉重,纤细指尖都一抖一抖地战栗起来了。 “原来娘子还是关心在乎本都护的,还亲自寻了奴仆来仔细打听本都护的消息。” 我呸!我是在担心那思思娘子被你折腾坏了病了好嘛! 她在心底破口大骂,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都护,你今日若还是精力充沛、无处发泄,妾身可以再唤念念姑娘来伺候您......嘶,萧承毓,你这个登徒子、负心汉......” 萧承毓竟然探手往她的衣领口子长驱直下,指尖的冰凉透彻心扉,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此话差矣,你我本就是夫妻,怎么能骂本都护登徒子呢?本都护也没休了你,怎么就成了负心汉呢?嗯?” 他的粗糙手掌停留在她敏感灼热的肌肤上,满眼戏谑地盯着她。 “你、你、你怎可如此薄情寡义,昨夜才夺了思思娘子的清白身子,今早还怒骂我是贱人泼妇,现在又如此放浪形骸勾三搭四,都护你......” 她紧紧拽住他在自己胸前乱动的手掌,绞尽脑汁地憋出了这么多话。 萧承毓的大掌抹了满满一手的顺滑温腻,不禁舒服地喟叹一声,终于慢悠悠地松开了对她的挟锢。 “谁说我夺了那什么姑娘的清白身子?” 姚蕴一愣,不解地抬眸看他:“咦?可是平芝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蕴娘啊,耳听难道就一定为实吗?” 他抬手弹了弹她的白皙额头,粲然而笑。 姚蕴捂着额头甚是不满地嗯哼一声,额头那处定然是留下红肿印子了。 “都、都护,你真的没有做那那啥子事情?” 萧承毓拍了拍她的香腮粉颊,轻轻一个翻身便下了胡榻落地:“哼,本都护还没饥不择食到如此地步,连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都能欣然接受。” 姚蕴如释负重,连忙先拉紧了胸口前齐襦衫裙的衣襟带子,扯了扯嘴角浮现出一个生硬又娇憨的笑容:“哎呦,都护早说嘛,害得妾身我还担心那思思和念念两位姑娘该如何处置呢!” “好了,本都护要先摸清楚这庭州的官员脉络和她们身后的正真主人,暂且先留着她们二人,你知道该如何做吧。” 他抬眸望着她,目光灼灼,眼中多了几分莫名的坚定和信任。 姚蕴自信地拍了拍手,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请都护放心,妾身最爱看这内宅里的大戏了,也许妾身还有法子能让她们二人露出马脚呢!” “哦?”萧承毓坐在另一侧的胡椅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说来听听?”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都护等着看好戏吧。” 姚蕴离开青松院时,只觉得脚步都轻快愉悦了许多,畅风和丽,烁玉流金。 才回到拂云院的屋子里头歇坐下来,外头就响起了某个小娘子娇娇柔柔的甜嗓音。 “姚娘子,妾身念念来求见您了。”是那念念姑娘扭着细腰款步而来,娇嗓中还透着几丝迫不及待。 白露倚在胡榻上浅息,随意地摆了摆手:“白露,今日我累了,让她回去吧。” 她侧耳细听,白露好说歹说苦心相劝才终于把她劝走。 接下来的十来日,那念念姑娘每日一大清早就恭恭敬敬地前来请安,可是姚蕴皆以身体抱恙婉拒了她。 虽然对外说是身体抱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姚蕴听闻那思思姑娘这些日子继续被唤去青松院侍寝了三四次,却还是准准确确、一日不落地给那思思娘子屋子里头送了好几样名贵首饰和布匹。 思思姑娘正得盛宠,赏赐不断,越发沾沾自喜、恃宠而骄。府里头的下人们也是很会看人下饭的,她屋子里头的吃穿用度自然是精致富贵好几分,下人们也都对她客客气气的。 念念姑娘就住在对侧的屋子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她原本就与思思姐姐一样的卑贱出身,她年纪小,她的容貌甚至比她还貌美妩媚几分,凭什么是那劳什子姐姐得了恩宠,她却要被冷落一旁呢!她不甘心,不甘心! 她心思流转,转身往后厨方向走去。 “姚姐姐,姚姐姐......” 姚蕴正在院子里作画,还未见其人就能听见薛淮的爽朗笑声了。 “薛淮,今日练完功了,快来尝尝白芷新做的糕点。” 她在一旁净了净手,招呼他坐下来。 薛淮爽朗地笑了笑,手中亦多了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姚姐姐,我也有点心吃,这是那念念姑娘送来的,我特意拿过来给你的,你瞧。” 他麻利地打开了点心盒子,里面装着几个碧青色的软圆青团子。念念娘子还说这是长安近日流行的点心吃食。 这念念姑娘还当真有几分巧手心思,这青团子圆圆润润,像模像样的。 不过她又是如何得知这青团子正是近日长安所流行的点心呢? 正是姚蕴特意透露出来的消息,庖厨下人们做工时便会有意无意地传播开来。她还添油加醋一番,传言这青团子还是都护从前在长安喜爱的点心吃食。 第六十六章 急病投医 可惜她阿谀奉承错了人。姚蕴最恨他人将毒手伸到了她的亲近之人身上。 “薛淮,你可是吃了?”她沉声问道。 “没、还没吃呢,想着要与姚姐姐你一起吃。”薛淮察觉出她的不悦,不自觉地缩了缩脑袋。 “点心盒子你留下,若是想吃这青团子,明日我便让白芷做好亲自送去。日后若是那念念姑娘还给你送东西,你尽管留下,却动不得万分。听明白了吗?” 薛淮半知半解地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但是姚姐姐一定不会害他的。 姚蕴命白露到前头来,低声交代了她去做件事情。 咚咚咚—— “思思姐姐,妹妹亲手做了一些点心,送进来给你可好?”念念姑娘恭敬地站在门外,漫不经心地等待着里头娘子的回应。 思思正倚在床榻上小憩,她的两条小细腿到现在都还是酥麻酸涨的,仿佛都不是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了。 她抿了抿唇,极其不悦道:“进来吧,姐姐我身子不适,就不亲自迎你了。” 念念不爽地撇了撇嘴,只道她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越发瞧不上不得恩宠的她罢了。 “好咧,谢谢思思姐姐,妹妹就进屋了。” 她入了屋子,目光阴沉又贪婪,一眼就瞧出这屋子是大不相同了。外间的胡桌已经换上了名贵的梨花木圆桌,一旁的博古架上摆放了三四个各式各样的精巧花瓶子,就连里间床榻前的帐幔也换上了波光粼粼的蜀锦帷帐,此时忽闪忽亮,甚是晃眼。 “思思姐姐,妹妹特意给你做了青团子,是近日长安流行的点心呢,你现在可要尝尝?” 思思目光一凌,青团子,近日长安流行的点心,恐怕还不仅仅只于此吧,她还真是处心积虑、不安好心。 她冷着娇音没好气道:“知道了,放下就出去吧。” 受了如此冷遇,念念心底更是愤懑不平,砰地一下放下了点心碟子,裂眦嚼齿雷嗔电怒地踏出了屋子。 这日一大清早,念念姑娘再次恭恭敬敬地前来请安了。 姚蕴早有预料,一早就换好了衣裙,嫣然而笑,热情烂漫地招呼小娘子进了屋子坐下来。 “念念姑娘呀,来来来,快请坐,我们二人正好能一同用早膳呢!” 念念姑娘微微松了口气,笑眼迷人满怀期待地望着她,是单纯天真的小白兔,又多了几分弱柳扶风之感。 “来,今日的早膳比较清淡简陋,吃食还没思思娘子那处好呢,念念娘子可不要嫌弃。” 念念看着满桌的珍馐佳肴,暗自万分惊讶。虾干海味米粥,芝麻胡饼,白露团点心,还有七八种不重样的美味小菜。 若是这样都算是清淡简陋的,那思思姐姐那处的膳食该有多好啊。她日日都只有一小碗咸粥、两块芝麻胡饼和两样小菜。她心中苦闷,难怪这几日思思姐姐都不唤她一同用膳了,原来是在一个人享受珍馐美食呢。 “多、多谢姚娘子。” 姚蕴亲自给她舀了一碗海鲜米粥,体贴热切地叮嘱她趁热吃,自己也慢悠悠地吃起来。 其实这虾干海味米粥也是她在这里第一次做,味道的确鲜美清爽,胃口大增。 “唉,念念娘子,其实这话我也是难说出口呀,昨日我是才从青松院那处回来的,我当然跟都护提到了念念姑娘你,可是、可是......” “唉......”她捂着脸连连叹了好几口气,欲言又止的模样。 念念心中顿时涌出了不祥的预感:“姚娘子,怎、怎么了?” “唉,都护说、说很是满意喜爱那思思姑娘,近日暂且就不需要添新人伺候了。念念呀,莫要灰心,日子还长,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好、好的,多、多谢姚娘子。” 她微微垂下头,眼角的猩红之色已经漫漫晕染开来,楚楚可怜、令人同情。 若不是从前亲耳听到她说出来的污言秽语,她还当真被她欺瞒过去了。 “唉,念念姑娘,你莫要难过,虽然我也不得宠,不过还是能在都护面前说上几句话,我也会替你想办法的。无论如何,女子都还是要有个坚实的依靠才好,你说是不是呀?” “姚娘子说得是。妾身出身卑微,无依无靠,孤苦一人,年幼时幸得曾公收留。如今还有幸入了北庭都护府,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已是妾身天大的福气,妾身不敢再有所奢望了。” 姚蕴亲切地拉过她的手,温声软语地安慰她:“你如此想便是最好的了。不过呀,你们原本都是可怜之人,那思思姑娘却很是幸运,一入府就得到了贵人的恩宠。而且啊,都护他还不经意与我提起过收房之事,想来日后她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唉,都护性子偏执,若他真心喜欢思思姑娘,我也是没法子的。” 念念柔柔弱弱地看着她,白皙粉腮上犹有浅浅泪痕,可是心境却大为不同。 姚蕴热切呵护地亲自送她出门,转身之时,却只剩下阴鸷寒凉的目光。 “不好了不好了,姚娘子,不好了......” 白芷慌慌张张地小跑进了院子里。 姚蕴淡然自若地放下手中沾着画料的狼毫,就等着有人来向她禀报了。 “白芷,说过多少次了,做事要淡定说话要从容,发生何事了?” “姚娘子,那思思姑娘起了疹子,听说瘙痒难忍,抓得血痕都冒出来了,煞是恐怖。” “请郎中了吗?” “请了请了,听闻郎中还在诊治呢。” 姚蕴把才绘制好的画纸仔仔细细地压好,笑吟吟地带着她往外边走去:“走,我们去瞧瞧。” 偏院里头闹闹哄哄的,屋子里头传来思思姑娘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丫鬟们进进出出,不停端来了热水和干净白布。若不是知道她的病因,还以为是哪家怀着身孕的娘子在迫切危急生产呢! 回廊下处,念念姑娘守在屋子外头,时不时探头遥望,神色焦急惶恐,来回跺脚急步。 “念念呀,这到底发生了何事?思思她怎么突然就染了急病呢?” 第六十七章 红疹 “姚娘子,妾身也、也不知道,姐姐她突然哭喊着又痒又痛的,突然之间面容奇痒无比,不过多时整张脸就长满了红疹子,实、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担惊受怕地抹了抹双颊的泪痕,满脸的深情款款。姊妹情深被她拿捏得十分妥帖,实在是令人动容。 姚蕴不再搭理她,径直侧过身入了屋子。 思思姑娘躺在床榻上哭天喊地的,两只细瘦手臂都被丫鬟死死按压在榻上,以防她再次胡乱抓挠。 原本光泽整洁的指甲缝隙里已经渗染了赤赤淋淋的斑驳血迹,光滑白皙的小脸蛋徒留一道又一道细长血痕,就像是千百条小红蛇从白面团里肆意翻冒出来,惨不忍睹。 “郎中请借一步说话。”姚蕴唤过郎中。 “回娘子的话,这小娘子沾染上了奇痒无比的紫藤散,虽然老夫能为她暂时解了剧毒,可是这毒素恐怕会在她体内遗留一部分,这脸上必然是会留下显眼疤痕了。” “无妨,最重要的是她能平安无事。” 她抿了抿唇,面色冷然地出了屋子。 念念姑娘还守在门边,娇娇弱弱地急切哭喊道:“姚娘子,思思姐姐身子如何了?会有生命危险吗?” 姚蕴冷眼觑她,不留情面地高喊道:“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姚、姚娘子,我、我、妾身我......”念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左右的两个高大侍卫已将她死死按在地上。 姚蕴让十四麻利地用布条堵住她那张死皮赖脸的小嘴,直接将人关进了北庭都护府后头的地牢里。 滴——滴——滴—— 北庭都护府的地牢中央有个贯天纵地的立形水壶漏斗。水滴一滴一滴地垂落在磨损破旧的石头托盘上,经年累月,石头中间已经被冷冽水流凿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滴水可穿石,严刑能吐真。 姚蕴坐在一间牢房前头的胡椅上,目光阴冷地瞪着地上的小娘子。 “你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处吗?” 念念娘子哭肿了双眸,娇娇弱弱地趴在草席堆上。 “姚娘子,妾身不知道啊,若是思思姐姐中毒之事,妾身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妾身是冤枉的啊......” “若是清白无辜之人,根本就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却反应如此快,还要继续满嘴胡言吗?” “姚娘子,就、就是方才思思姐姐屋子发生的事情,妾身才无意联想到了,妾身真是冤枉的呀。” “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姚蕴见她还如此嘴硬,冷哼了一声,拾起一旁还没烧过火的冰冷铁络子。 “方才我故意大张旗鼓地抓走了你,想来你们留在在府里的眼线已然得了消息,匆匆回去禀告你身后的主子了,若是我再用这赤凌凌火辣辣的铁络子毁了你的这张好脸蛋,你说你的主人还要不要你,或者是还救不救你的家人呢?” 念念听到了家人二字,惊惧地抬眸看她:“你、你怎么可能知道的?” “啧啧啧!”姚蕴已将铁络子放在柴火炉子里翻转灼烧,那炽热的铁片子如红绸那般刺眼夺目,“看来我要亲手试一试这铁络子了。来人,把她给我压住了!” “你、你、你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妾室,凭什么......” “凭什么?我呀一向冷血无情,比起都护都还要残忍几分呢。” 只差之分毫,那把焦热滚烫的铁络子就要贴上她那光滑白皙的额头了。 “我、我说我说。”念念绝望地瞪着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才乖嘛,从实招来,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的确是、是在思思姑娘的吃食里投下了毒物,不过那些毒物只会让人有气无力、昏昏欲睡,定然不会让人长满疹子毁人容貌的。这、这当真不是我做的。” 姚蕴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冷漠道:“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我只想知道,你身后之人到底是何人?” “是、是曾公,他焦心我一直无法得到恩宠,怜悯于我,所以才......” 姚蕴沉着脸打断她的话,很不耐烦地招了招手:“死性不改,掌嘴!” 不过多时,那娇娇柔柔小娘子的白皙面容已经猩红肿胀一片。 “曾鹏不过是庭州本地的一个普通富商,思思和念念二人都是由他送给都护的,若是你们都为同一个人办事,思思姑娘正得恩宠,幕后之人又怎么可能会舍得让你谋害于她。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你们二人各为其主。” 地上的女人目光凌凌,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敢问姚娘子,不知我到底是何时漏了马脚的?” “你从前与我说过你是孤儿出生,后来我派人查过你的身世,你还有一个体弱多病长期需要汤药维持着的弟弟,因此你一直受制于幕后之人。我也不为难你,若是你如实告知我幕后之人,我们北庭都护府自然也愿意奉养你那可怜弱病的弟弟。” 她的目光柔和些许,面色犹疑,似在认真考虑她的提议。 姚蕴添油加醋了一番:“你不必犹豫,你若是不说,那思思姑娘为了她的脸也会说的。若是我们自己寻到了幕后之人,你可就连这一点筹码都没有了。半个时辰后,便是你最后的机会。” 她们二人间生嫌隙,互不信任,逐个击破才为易事。 她命萧十三和十四看好她,再次往偏院走去。 “思思啊,唉,真是作孽啊,你的脸如何了?” 姚蕴温柔地扶着她起身,眼眸子微红泛珠,满眼皆是同情怜惜,看上去当真是情真意切地在关心她。 思思姑娘已经哭哑了嗓子,双眸和双颊都肿胀得像一头小胖猪那般,嗷嗷而卧,楚楚可怜。 “多、多谢姚娘子。妾身余生都被毁了,还请姚娘子定要为妾身做主啊,一定是念念那贱人做的。” 她眯了眯眼,略带试探地问道:“哦,思思此话是何用意?无凭无据的,为何你能如此断定必是那念念娘子所为呢?” 思思一怔,差点说漏了嘴,连忙娇娇软软地扯了个苦笑,哭哭啼啼地有一搭没一搭哀诉出来。 第六十八章 毒手 “姚娘子,妾身是、是猜出来的。这、这后院里头能做主子的就只有我们三个娘子,姚娘子你宽厚良善、豁达大度,还亲自向都护举荐我们姐妹二人,定然不会做如此卑鄙下流之事,那、那妾身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念念妹妹一人能够下此毒手了。” “哦,原来思思姑娘是如此高看我的。不过思思姑娘恐怕是误会了,这紫藤散的剧毒,正好就是我亲自给你下的。” 姚蕴笑意盈盈地面色不改看着她,最温柔的语气竟然说着最恶毒的话。 思思的眼眸子顿时塞满了惊惧,她猛地甩开她的手,抬手按住刺痛麻辣的脸颊,颤着朱唇难以启齿:“姚娘子,你、你、你为何要......” “如此一来,你才会露出马脚不是嘛!还有啊,你近日如此受宠,都护也是个念旧情的人,你怎么不请都护来为你做主呢?” “你、你、我、我......你一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她紧紧拽住身前的锦被,泣不成声,原来她只是这场戏中愚昧无比的一个小丑! 姚蕴满脸笑意地看着她,还温柔地替她理了理衣裙,轻而易举就将她的八破裙撂到了膝盖上处。 她的膝盖两头皆乌黑发青,顶上破皮的伤疤已经结了痂,深深浅浅,有新伤也有旧伤。她呆在青松院时,应该是长时间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而且还拖着膝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磨损移行,因此此处才伤痕累累。 “这个时代女子的命比纸薄,因此女子的脸是最为重要的。若是我有法子能让你的脸恢复如初,你可愿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她猛地抬头看她,眉眼紧蹙,不知道这笔买卖到底划不划算,不知道她到底还能不能活命。 半个时辰后,姚蕴终于回到了地牢里。 念念瞧着身前的娘子从容自若、胸有成竹,就像是在随意捏死一只蝼蚁那般毫无在意地望着她。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瞧见过如此清冽坦然的模样,就是她的正真主人。 “念念啊,你想清楚了没有?这是唯一一次的机会。” “想、想清楚了,我、我说。还请姚娘子定要照顾好我的家人。” 念念紧紧抿着玉唇,无奈将身后之人供了出来。 得到了明确的答案,姚蕴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命萧十三先将人看好,禀明了萧承毓再做处置。 八月初,秋高气爽,天色微凉,雁过留声。 趁着空闲的日子,姚蕴在此时出了趟府,不过这一次她只带上薛淮和十四二人。 虽然远在天山以北,枕石先生的声望名气还是要继续打造的,画作也还是要继续做买卖的。 她将一路上的所见所感描绘于宣纸上,将天山漠北的辽阔盛景勾勒而出,这一次顺利完成了一幅《夏漠行旅图》。崇山峻岭巍然耸立,广垠沙漠跃于眼前,笔法苍厚坚实,奇峭笔锋之中隐约透出铮铮铁骨的浩然之气。 姚蕴正在东张西望欲要寻找帮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声音还颇为耳熟。 “姚、姚娘子!” 她转过身去,瞧见一个满面春风的清朗郎君快步朝她走来,原来是他。 “姚娘子,果真是你。” “崔郎君安好。” 姚蕴见他方才似在与一个驿员贴耳交谈,面色轻松愉悦,神色淡定从容,更是坐实了她心底的猜测。此人身份不一般。 “姚娘子怎么会在此处?是有急需要寄出去的东西吗?在下有熟悉的驿员,若是娘子不嫌弃的话,在下可以帮你嘱托一番。” 姚蕴思忖片刻,有趁手的工具当然要好好利用,于是笑盈盈地应承下来:“小女还在为此事发愁,幸有崔郎君出手相助,小女就不客气了。” 她仔细交代好那位相熟的驿员小兄弟,若是他将布包顺利送回到长安城的无涯书肆,那时还会有重金奖赏的。 “崔郎君,这次多亏有你了。小女感激不尽。” 崔郎君笑眼如嫣地望着她,朝她恭敬拱手:“姚娘子言重了,上次多亏了姚娘子的几句话,在下豁然开朗、收获颇丰。” “那就好。后来小女我有打听过城里的盐价,不过几日时日就已经略微降到了二百四十钱的价格。不知道这个好消息与崔郎君是否有关呢?” 姚蕴的嗓音娇甜温婉,明丽双眸却是一直盯着他的方正脸庞,想要从他脸上仔细探寻出一些东西。 可是那崔郎君面色赧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目光却是依旧坦坦荡荡地望着她。 “姚娘子可是高看在下的,在下不过是一介寻常书生,没有什么大能耐。在下是与家中长辈提过一嘴,应该是家中长辈朝上官建言献策罢了。” 她莞尔一笑,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冷不丁说道:“不过这二百四十钱的价格还是虚高了些。小女在想,若是单单只凭监院来定价,价格问题想要进一步改变恐怕是较为艰难。崔郎君可有想过引入商人竞价的方法吗?” 崔郎君目光灼灼,更加关切地看着她:“官商结合,提高竞争,以打下盐货的价格吗?” “是的,其实此法还是由官府监院来统一收购盐货,不过官府直接将盐货转卖给有正规资质的几家商户。商户们若想要做好生意,必定会想尽办法提高盐货的质量,同时争取较为优惠的价格来吸引顾客。官府既不会亏损了税收,又可以从富贵商户中再挣到更多的税钱,何乐而不为呢?” 崔郎君目光一亮,做恍然大悟之状,这个法子倒是与她提起过的江南道通州刺史柳宴的盐税改革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确可以深思践行。 “多、多谢姚娘子,在下知道了。” 姚蕴莞尔一笑,重新戴上帷帽正要离去。 崔郎君这次不敢忘记,连忙走到身侧抬手拦住她,耳根子像染上了旖旎的丹色颜料,红彤彤的一大片。 —————————— 永春元年,盐铁使一分为二,唐政府把全国划分为两大财政区域,称为“东区”和“西区”,第五琦掌管西区(北方与四川),刘晏主持东区(南方)。 在刘晏主持东区财政期间,开始了食盐专卖改革工作,创立了巡院机构,并开创了民制、官收、商运、商销的食盐专卖制度,史称食盐“就场专卖”制度。 第六十九章 穿帮 “姚娘子,你、你可以告知在下你的住处吗?在下日后、日后定要亲自携礼登门道谢。” 姚蕴瞧见他面色酡红的赧羞模样,目光一沉。 “崔九郎,若是日后我们再次有缘相见,小女必定会如实告知你身份。后会有期。” 她转身离去,步伐都比寻常轻快了许多,她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一件事情。 “你们二人,今日之事千万不可外传,记住了吗?” 薛淮和萧十四不解地看着她,纳闷地点了点头。 距离不远的隐蔽之处后,一双锐利双眸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几人。 北庭都护府门前车马骈阗,宾客如云,喧嚣热闹。 萧承毓终于正式上任北庭都护府大都护一职。他从前一向不爱热闹,不过这一次却特意挑了个好日子举办新宴,邀请和款待州内以及周边四州的官员家眷和富人商客齐聚一堂。 姚蕴最后用丹红唇纸点缀饱满玉唇,一切就准备就绪了。 今日她穿着一袭罗蓝紫金方格兽纹锦绫的八破裙,上身是栗红色的蜀绣胡袖绞纹罗襕衫。特意梳了个长安流行的垂云髻,在发髻上别了两只流云烫金牡丹金钗流苏。金灿灿的流苏缕子随着身姿摇曳而轻轻摇动,一簇一簇,华贵却不艳俗,还增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她虽然是都护府目前的半个女主人,不过碍于她妾室的身份,萧承毓答应她,今日她只需去前院微微露个脸打声招呼,之后以身子不适为由离开便可。 她即使不喜萧承毓,可是也不能给他和都护府丢了脸面的,所以还是略微隆重地打扮了一番。而且,今日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呢! 她才出了屋子,十四就机灵敏捷地跑到她身前低声禀告:“姚娘子,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姚蕴温婉而笑:“好咧,十四不要皱着眉头放轻松,前头应该有好多好吃的,去寻薛淮一同玩去吧。” 今日府中来了许多官眷娘子和富商娘子,虽然还未亲眼见到这都护府的半个女主人姚蕴,不过言语中都不禁多了几分恭敬。 她们早已听闻,庭州首富曾鹏一个月前才献上过两个沉鱼落雁的美娇娘,如今才不过一个月,这两个美娇娘在府里已经了无声息了,听说啊一个重病缠身、一个做错了事情被罚。可是大都护竟然不气也不恼,定然是大都护身边的这位妾室心机厉害、手段了得呀! 姚蕴出了院子,端庄稳重地款步而去,经过青松院时,她无意瞧见有两三位身着青袍官服的郎君往外头走去。 她刻意停下了脚步,转身躲在了近处的树荫后头。等到那几位官员都离开一段距离后,她才从树荫后走出来,理了理衣裙和头饰,继续往前院走去。 前院里头已经站了三三两两的郎君娘子。其中有周身朴素淡雅的青袍官员的娘子们,也有衣着华丽名贵、满头金钗的商贾娘子。 “姚娘子!” 姚蕴身形一怔,熟悉爽朗的男子声音漫入耳后,心中大呼不妙。 她有想过他极有可能会出现在此地,已经是尽可能当面避开遇到过的官袍郎君了。没想到还是遇到了他。 她的粉润脸颊重新挂上温婉笑意,明媚动人,眯了眯娇俏睫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今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恰恰说明了他正是新上任不久五品以下的官员,也许是北庭都护府的,也有可能是周边四州的官员。与她的猜测相差无几! 她轻笑露齿,故作惊讶道:“崔、崔郎君,你今日怎么会在此处?” “姚娘子,从前在下为了方便行事,故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不曾想今日竟然有缘在此处遇见到你,真是崔某之大幸也。” 他的声音爽朗有力,引得一旁站得近些的两位年轻娘子也侧目探望过来。 姚蕴目光一沉,急急握住他被宽大青色衣袍遮盖住的手臂,一把将他拉到了不远处人少的假山后头。 跟在身后的白露被她这胆大妄为的动作吓得一个激灵,更是认出来这个男人似曾相识的面容。她连忙跟着他们到了假山后头,还极为默契地站在六尺外为他们二人望风。 “姚娘子,你、你这是何意?” 他瞧着女子握住他的手臂,一股柔软热流涓涓传来,让他慌了心神乱了心跳。 姚蕴猛地松开了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中略带歉意道:“崔郎君,小女就与你实说吧,小女并不是......” 姚蕴的话都还未说完,白露忐忑惊恐的小嗓音就断断续续传来了,这下她的心更是要沉到寒凉湖底了。 她麻利地拽下发髻一侧的流苏簪子,一眨眼便扔到了那崔郎君的手里。当她再次抬眸时,一身高大颀长、威风凌凌的紫袍官服衣摆已经映入她亮晶晶的眼眸子。 她微微垂下头,恭恭敬敬的语气中无意渗入了几分娇嗔软语:“都护,妾身方才还在寻你呢!” 此话一出,她眼角都能瞥见那崔郎君身形一抖,急急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这样的古怪举动当然也逃不过萧承毓的利眼。 他方才远远便瞧见白露那小丫鬟站前假山前,神色还很是慌张忐忑。他竟然不自觉地就往这边走来了。 这孤男寡女却是单独躲在这假山后头。其中的男人是他的直属下属,其中的女人还是他那小野猫似的不服从的娇美妾室! 他知道她一向胆大妄为,却没想到她竟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他眯着眼睥睨看她,幽深如炬的双眸阴沉得似乌云扑面。 “蕴娘,崔长史,你们二人这是......” 姚蕴顿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沉闷不悦。 她故意往他身前倚了倚,娇嗔着率先开口:“都护,妾身方才丢了一只流苏簪子,找着找着便寻到了这假山后头,正好瞧着这位郎君手里拿着妾身的簪子呢。” 萧承毓眉眼一挑,很是识相地抬手揽住了她的细腰,还不忘放肆地揉捏一把,郎情妾意、亲密无间。 第七十章 琅琊王氏 她强压下腰间传来的揉捏疼痛,娇娇软软地微启朱唇:“这位是、是崔长史是吧,那就万分多谢崔长史了。白露,替我将簪子取回来吧!” 她朝身后惶恐不安的小侍女挥了挥手。 得了娘子的旨意,白露忍着不安朝前走去,恭恭敬敬地取回了流苏簪子。 崔长霖掌心微颤,寒凉如初,终于回过神来:“姚、娘、娘子客气了。都护,既然簪子已还,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人影甫一远去,萧承毓就猛地松开了贴在她腰间的大掌,阴阳怪气道:“没想到捡个簪子的时间,崔长史都已经知道本都护的娘子姓什么了,两个人真是好手段呀!” 姚蕴麻利地往后退了几步,满脸嫌弃地吐了吐气:“我与那崔长史就算早就相识又如何,都护莫不是吃味了吧!” 萧承毓沉了沉眼眸子,冷漠道:“晚上再找你算账,先去把客人招呼好。” “好咧,妾身现在就去。” 他将客人二字说得特别重,姚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中的帕子,扭着细腰摇曳漫步而去。 “这位、这位应该是徐司马的夫人吧,夫人好呀。”姚蕴拎着绣帕子捂脸轻笑,热情地与她打过招呼。 “娘子安好。” 司马徐泰的夫人王氏慈眉善目地微微屈膝回礼,眼皮底子里却是有些鄙夷不屑的。她堂堂一个大娘子,对她这样一个旁门左道、手段不明的妾室自然是瞧不上眼的。而且她出生于琅琊王氏,是几百年来屹立不倒的名门望族。 王氏已经年过半百,眉眼间已经被风霜抹上了几丝细细的褶皱子,她的年纪应该是比夫君还要大一些。徐泰一向冷言冷语、不善巴结奉承,打打杀杀了二十几年,才借着妻家的助力求得了个偏远之地的五品司马。 “徐夫人呀,今日人来人往招待不周,还请夫人您多多见谅。” “娘子客气了。” 徐夫人淡漠地笑了笑,不露痕迹地推开了她热切攀上自己臂膀的手臂。 姚蕴不气也不恼,笑吟吟道:“徐夫人,如今这北庭都护府就属您最有分量和威望了,日后府中官眷娘子们的事宜就要多多仰仗您了。妾身我也会多多支持您的。白露啊,把东西取来。” 白露闻声而来,双手恭敬奉上了一幅画卷。 “徐夫人,这是东晋顾恺之大家所作的《洛神赋图》摹本。虽然是摹本,却是出自鼎鼎大名的枕石先生之手的摹本,还请徐夫人笑纳。” 徐夫人一怔,艳丽朱唇讶异地没合拢起来。她虽然不爱什么书卷画作,不过琅琊王氏的大家主,她的堂伯父却是对大家顾恺之的画作甚是痴迷的,日日夜夜都在重金求寻顾大家的真迹和摹本呢。 她虽然出身于琅琊王氏,不过却是旁支中的旁支了,若是想在堂伯父面前露个脸,此画肯定大有用处呀! 姚蕴盈盈一笑,心知此事已成。前朝顾恺之的《洛神赋图》遗失已久,就连大明宫里都没有的名作,其实就好好藏在她凉州小村私宅的地窖里呢。 郎君和娘子们纷纷入座,准备开席了。 姚蕴正准备寻个借口早些离席,却是被身侧的男人冷声拒绝了。 “蕴娘还是留下来吧,本都护怕一不小心,怀中的小野猫就要被人拐跑了。” “好你个萧承毓!你个混蛋!你个骗子!” 姚蕴气得头顶直冒青烟,白皙小手在底下拽着他的金玉腰带恏了他两拳。 坐在下首一旁的崔长霖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瞥来,将她的每个动作尽收眼底,只觉得他们二人是在打情骂俏,心底更是微微刺痛。 下首的官员们轮流敬酒,官员们都是人模人样、毕恭毕敬的,却不知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涌动。 觥筹交错之间,崔长霖已然几杯烈酒下肚,他摇头晃脑的,突然猛地灌下了一口烈酒,摇摇摆摆地起身到前头行礼。 “都护,下官今日壮着酒胆,有一事不吐不快。” “哦!”萧承毓直起了腰背,满脸不虞地盯着他,“崔长史,有何要事定要在今日如此的好日子当着众人的面说啊,若是说错了话,本都护定不会轻饶了你的。” 姚蕴身形一怔,眉头微蹙,这崔长霖不会借着一股酒劲在放肆胡言乱语吧。 崔长霖恭敬垂手一礼,朗声道:“下官明白,还请都护听下官一言。近日下官走访了周边四州的专卖盐铺子,察觉近日的盐价还是一直高居不下,下官长久苦恼之。” 萧承毓沉了沉眼眸,有些恼怒道:“哦,崔长史突然提这一茬,到底意欲何为?” “回都护的话,下官苦思多时,而且学习借鉴了远在江南道的通州刺史柳公的改革之法,因此想出了一个新法子。” “嗯,说来听听?”萧承毓满脸质疑地瞅着他。 “官商结合,借商卖盐,减税利民。” 此话一出,下座的官员们皆是倒吸了口凉气,四处观望,不知所措。后头的富商家眷们却是笑意上头,蠢蠢欲动,窃窃私语。 姚蕴这时才明白过来,这是萧承毓与崔长霖联手合作的一场大戏呢。若不是得了萧承毓的示意,崔长史又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提出这样大胆出新的改革之法呢? 他们特意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前提及此事,让他们毫无防备招架之力。而后头的富人商贾们知道自己有利可图,自然会纷纷转头向着大都护这边,而且还会暗地里努力促成此事。 静默了片刻后,崔长霖清了清嗓子,继续坚定道:“大都护,我们官府还是统一收购各地盐户的盐货,不过是将盐货直接卖给颇具规模和资质的商户们,商户们各自定价来贩卖盐货。不知大都护以为如何?” 这话听起来像是说给大都护听的,其实却是说给在座各有心思的官员们听的。 萧承毓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摩挲着下巴,颇为满意地微微颔首:“听上去的确可行,不过这些商户该如何取决呢?” 崔长霖淡定一笑:“大都护,今日四州的富人商贾皆汇集于此,不如就让有意之人先报上名来,日后再制定法规细细挑选如何。” 第七十一章 起火 “甚好甚好。那就这样办吧。”萧承毓淡漠地摆了摆手,“有意之人现在就站出来报个名字吧!” 下座的商贾们交头接耳,四目眺望,却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出来当这出头鸟。 突然之间,后头的一个年轻郎君镇定自若地站了出来,嗓音清朗有力。 “大都护,崔长史,草民愿意舍身一试。” 姚蕴很是好奇,不禁微微仰头看去,竟然还是个年轻英俊的华服子弟。 “好气魄,请问你是何家子弟?”崔长霖粲然而笑。 “草民是伊州江家的四郎,江子骞。草民愿意做这尝鲜之人,为大都护和崔长史分忧。” 有人敢于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后头之人便如雨后春笋般势如破竹狂冒而出,都想要分得盐商这一大壶绝不亏本的暴利汤羹。 他瞥见大都护眼神示意可以退下来了,崔长霖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大戏已成,请君入瓮。 商贾们开始起身去排队报名签字,一副喜气洋洋的做派,前头的各州官员却是一片阴翳,人人皆阴沉着脸,东张西望,哼哼唧唧地喳嘴。 专卖盐制度是官府税收的暴利,长期稳定,如磐坚实。若是动了盐税制度,便是动了他们贪赃枉法的暗地有利途径,他们肯定是万分不乐意的。 嘣——嘣——嘣! 突然之间,轰鸣剧烈,地动天摇。 是院子后头不远处传来的剧烈声响! 姚蕴一惊,压着嗓音惊呼出声:“都护,好像是、是地牢的方向!” 外头的侍卫匆匆来报,禀告是地牢方向着火了! 萧承毓反应极快,像拎着小猫咪那样顺手拎起她的玉肩起身,离开前还不忘叮嘱萧二和十四把她看好。 崔长霖和徐泰目光一沉,也匆匆忙忙地跟着都护一同出去。正堂里头众人顿感不妙,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 姚蕴正要迈出屋子,猛地一愣,回头望向屋子里的众人,想要看清楚是否有本应该在此处此时却不在这处的人。可惜郎君、夫人和娘子们都搅和成了乱糟糟的一团,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走。 看不出什么名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去地牢那处瞧上一眼要紧。 姚蕴喘着气小跑到他面前,却只能瞧见男人极其阴沉不虞的脸色。 “都护,如何了?” 萧承毓薄唇紧闭,沉重地摇了摇头。 地牢门口浓烟翻涌渗出、连绵不绝,呛得救火的侍卫们都只能被堵在了狭小的门前无法入内。里头不停传出轰轰隆隆、噼里啪啦的高低起伏轰鸣巨响,应该是一处又一处的木头支架不停碎裂、倒塌、湮没...... 萧十四哭肿了双眼,要死要活横冲直撞地欲要冲进去救人,只能被薛淮和萧二死死地拽在地上。 这下子姚蕴也慌了心神,颤颤巍巍地软着腿哆嗦了好几下,她双眸猩红,泪眼潸潸,里头、里头还有她亲自下命特意守着那念念姑娘的萧十三,他也就只比十四大了三四岁,甚至都还未及弱冠之年。 “后头的那扇木门呢?快去、快去找人撞开呀......” 她软着腿欲要往后头跑去,却被萧承毓迅猛地拽住了手臂。 “萧承毓,我、我去看一眼,也许、也许会有法子的......” 他双手使劲地箍住她的双臂,沉闷暗哑道:“冷静下来,已经派人去撞了,撞不开,被人故意从里头封死了。” “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萧承毓,他、他才不过十七岁,还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轻郎君......怎么、怎么可能......” 姚蕴急急喘着气,有气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 萧承毓护着她半蹲下来,顺手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他望着浓烟直冒虎口大张的地牢深处,漆黑双眸冷冽得如天寒地冻、不可见底的幽深黑洞,幽深如炬不可测。 今日之仇,日后他必定百倍奉还! “蕴娘,我让薛淮先将你送回去歇息可好?” 萧承毓见她微微喘过气来,终于柔声问道。 姚蕴紧紧揪着男人的手臂,抬眸望向那浓烟渐消的地牢大门,目光阴冷,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我要亲眼看着十三出来,这样我就能永远记住,永远记住。” 过了多时,几个侍卫终于将里头的人抬了出来。有两位守门人,有萧十三,还有那位念念姑娘的。 姚蕴毫不犹豫地要往前迈步,却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拦住。 “十三的面容恐怖,不可......” “萧承毓,我就看一眼,或许我能看出来他的死因。”姚蕴幽幽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澄澈得如猛烈烛火,似要将人燎烧吞噬。 姚蕴从前曾经给火爆风靡一时的话本小说《狄公传奇》绘制过插图。她对这个系列的话本小说也很是入迷,反反复复地拜读过好几遍。为了讲求真实入微,她还特意寻了仵作来学习和钻研人体构造和验尸技术。 她往前探身查看,只见萧十三的眉眼和薄唇紧闭,面色惨白发青,没有了丝毫生机。 再往另一边瞧去,她目光一凌,突然激动万分地往那念念娘子的身子上一扑倒,惊慌呼喊道:“都护,念念娘子还、还有气息,快、快唤郎中来......” 此话一出,两人极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萧承毓极快接过她的话头:“萧二,将人抬回偏院,去请郎中......” 萧二命两个侍卫一同抬起念念娘子的担架,匆匆忙忙地带着人往后院跑去了。四周的人群若是想再往前细瞧一眼都已来不及了。 姚蕴定了定心神,再转过身去探查萧十三的尸首。 他的面容极其平静、四肢舒坦、五指软弱无力,没有丝毫的挣扎抓挠和使劲蜷缩。她在他身前半蹲下身,抬手微微压住他的下颚使其张开惨白的薄唇。她探头瞧去,里头赤红如常,没有牙痕,更是没有一丁点儿熏黑烧灼的痕迹。 她撑着硕石地面颤抖着腿起身,萧承毓手疾眼快地伸手托住了她。 “如何了?” “幸、幸好十三死的时候不太痛苦。”她紧紧拽住他的手,尽量压低了嗓音,“可是他不是被浓烟呛死的,在起火前,他就已经没了气息。” 第七十二章 真面目 男人虽然缄默不语,可是姚蕴还是察觉出他的身形猛地僵硬,呼吸颓然沉重,千万般的深仇大恨都只能堆积于心底深处。 姚蕴被搀扶着回到了拂云院,她先是谨慎地望了眼内间床榻下处故意摆放好的隐蔽标记。幸好标记还在,闯入地牢之人一定没想到她还留有后手,做好了万全准备。 青松院。 “是属下失职大意,还请都护责罚。” 萧二此时双膝跪地磕头请罪,他的嗓音微微渗出战栗,双眼也是红淋淋地一片模糊。十三是他亲自抚养长大、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此时更是心痛悔恨不已。 萧承毓沉了沉乌青眼皮,悲愤地叹了口气:“起来吧,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幕后之人竟然如此猖狂,而且还明目张胆地闯进了都护府,就是在给我一个血淋淋的警告。” “大都护,属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属下这就去把他抓回......” “萧二,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冲动了!” “可、可是属下我实在是......” “若是连你都如此冲动,就是正中他下怀了。你还不明白吗?幕后之人就是要一点一点地铲除掉我的羽翼,让我日渐孤立无援。” 萧承毓挥手让他前来,仔细交代他去做另一件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 十多日以来,北庭都护府里人心惶惶,山雨欲来风满楼。 传闻关在地牢里的那位念念姑娘幸好被及时救了回来。郎中说了,虽然她受了重创,如今有些疯疯癫癫的痴狂模样。不过若是长期静心修养,假以时日必定能慢慢清醒恢复过来。 偏院里,一群侍卫将厢房四周守得坚固严实,宛若密不透风的铁墙,就连一只小老鼠小苍蝇都飞不进去。 郎中每日都按时来此地问诊施针,服侍的小丫鬟按时送上煎制好的新药汤,姚蕴时不时也会入屋照顾询问一番。一切看上去当真寻常无恙。 可是每日深夜之时,偏院某一处屋子里头,人影时明时暗、闪烁无常,同时响起了女人凄凄惨惨、弱如游丝、阴森渗人的哽咽啜泣。正是那位念念娘子在发疯癫狂。 这一日,姚蕴特意去偏院瞧过一眼,回来时却不似平常那般忧心焦急,反而春风满面、笑意嫣然。 “白露啊,今日我终于松了口气,那位念念姑娘有了起色,今日能认得自己是何人了,还能说清楚几句话呢。” “姚娘子,那真是太好了。”白露在一旁麻利地沏好茶,满眼欣慰,“姚娘子,请用茶。” “嗯嗯,今日心情不错,我正好想吃口点心润润嘴,你去叫白芷做个白露团子吧,顺手多做几个,晚点我也给那可怜的念念姑娘捎带些过去。” “好咧,奴婢现在就去。” 待她出了屋子,姚蕴目光骤变,今晚就有好戏上演了。 入夜,姚蕴再次前往偏院看望念念姑娘的伤势,手里还多了一小碟子的白露团子点心。 入了屋子,她坐在床榻边上,轻轻放下点心碟子,顺手帮念念姑娘拢了拢锦被。 不过多时,姚蕴空手离开了屋子,屋子里头也很快就落了烛灯。 秋风簌簌,暗夜无边。黯淡天边不知何时飘来了几片厚重乌云,似洪水猛兽般将要把人凌厉摧毁。 西南角冒起白烟,阵阵余烟缭绕,莫名浓烈的桃花香味飘散开来,守在屋子前的四个侍卫捻了捻发痒的鼻子,突然觉得周身酸软酥麻,迷迷糊糊地就倒地昏睡过去了。 吱吖—— 刺耳的细微声响划破了万籁寂静的悠悠长夜,有人推开了偏院里的一间屋子。 来人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子,借着微弱的月光四处探寻,最终停留在了最里头的床榻边。床榻上女子的人影浮现,同时传来的还有沉稳的呼吸声。 冷冽寒光唬呲闪过,是那个人扯开了嘴角举起了随身携带的短匕首,正要往榻上之人的胸口处狠挥而去。 突然之间,整个屋子流光溢彩,屋子前端的阑珊烛火骤然亮起,挥刀之人被光影糊了眼睛呆愣在原地。身后已有人将剑柄杵那人的腰间,脖颈上更是一凉,是床榻上的萧十四将长剑横在颈前,那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了。 姚蕴堂而皇之出现在面前,扯出个阴森干涩的笑容:“还不束手就擒嘛!” 跪在床榻上的十四轻而易举地摇了摇手腕,本就杵在那人脖颈前的长剑再次亲近了几分,泛着恶心的血腥气味飘然而来,那人的颈子前已然多了一道猩红血痕。 那人徒然扔掉了手中的匕首,被身后的萧二顶着后背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最终她的白皙面容照映在烛光之下,灯火阑珊,一清二楚。 “白芷,你可还有话要说?” 身前那娇娇柔柔的小娘子一改从前恭敬胆小的作态,一双勾人的丹凤眼眼尾高高翘起,其实是在朝她横眉怒瞪。 “哼,无话可说,悉听尊便。” “哦,还有几分脾气。” 姚蕴一声令下,她便被押解到了旁边一处偏僻干净的屋子里。 屋子里头已经摆放好了一张四周没有障碍的特制木胡榻,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水滴漏斗铁质工具。 白芷的纤细四肢皆被牢牢地捆扎在胡榻四角,就连细嫩的玉颈也都卡上了长条形的铁锁。她就如同一个“大”字仰躺在胡榻上,完全动弹不得。 最后,她的双眼也被一片黑色布条完完全全遮盖住,密不透风。 片刻之后,漫漫水流穿过层层阻碍的弧形漏斗,喘流成滴,猛地垂落在她的额头中央。 滴答——滴答——滴答。 屋子里一片寂静,唯有徒留这阴森渗人的水滴声。 先前还镇定自若的白芷使劲来回拉扯四肢的绑带,想要挪开头顶上方幽幽传来的冰凉水流,可惜于事无补,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终于有些慌神。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芷啊,你可有听过从前隋朝地宫里最恐怖渗人的十大酷刑?” 白芷身形一震,紧紧地咬着发白的娇唇。 第七十三章 万两黄金 “这便是其中最阴森的一种。滴水能穿石,所以,你会完全清醒地感受到,你白皙娇嫩的额头会被慢慢磨损、慢凿、穿洞,最后在极大的煎熬折磨中痛苦断了气。你说,这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唉,我也只不过是在书上见到过,前几日才命萧二打制出来的,今日能亲眼所见,当真是万分好奇呢!” 姚蕴娇滴滴地说着话,仿佛就是在与她柔情诉说着什么天大的喜事。 听在白芷的耳里,耳朵里都能流出油渍泥泞,忍不住让她打了好几个寒颤。 “主公果真说得没错,你出身卑贱、行为粗鄙,放浪不端,就连心思都是如此歹毒的。” 提到主公之时,她的娇音嗔软,语气语调都无意识地拔高上去了几分。 “你一个堂堂杀人犯倒是说起我来了?说,你身后的主公到底是何人?”姚蕴满眼失望,这个女人当真是无可救药了。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明知故问。”她无所谓道。 姚蕴见她没有丝毫的松口,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主公心思深沉,对我的习性癖好都颇为了解,竟然会用招娣这个名字来引着我把你留在身边,我还是很佩服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 “我方才听你提及到主公之时,嗓音中都多了几分仰慕和爱意,而且对他说过的话推崇备至。你的主公定然是风姿绰绰、威风凌凌之人,绝对不是你们口中那个人所轻易可比拟的。” “你、你、你......” “你就算如此维护他,当你成了无用之人,他也会狠心将你抛弃的。就如同那念念姑娘一样,如今就只剩下一具无人问津的白骨尸首罢了。” 她一直紧紧抿着唇,不为所动,许久之后才幽幽出声。 “自我出生以来,我阿耶阿娘就视我为不祥之人,只会打骂责罚我,不把我当人来看。可是、可是只有他,只有他会把我捧在手心上,关心我、呵护我,视我为珍宝,这就足够了。临死之前,我只想问清楚最后一件事,我已经伪装得如此好了,你到底是如何看穿我的?” “你想讨我欢心,所以特意学做了很多点心,可是在这偏僻的荒北之地,你竟然还能学会这白露团子。我的确是很喜爱白露团奶酪酥,不过都已经是在长安的旧事了。你若不是天赋异禀,那就是别有用心。从那时起,我就怀疑你了。” 她抿了抿唇,虚软无力地垂下了四肢,不再反抗挣扎,就如同砧板上吐着白沫任人宰割的将死之鱼了。 翌日清晨,侍卫发现白芷面色惨淡地躺在胡榻上,唇角残留了点点干涸血迹,已然没了气息。应当是深夜之时就气绝身亡了。 可是从昨夜直到今日早上都再没有任何人进出过,因此只有一种可能了。白芷昨夜前来偏院杀人灭口之时,就已经提早服下了某种毒药,无论事成与否她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回都护的话,那位白芷姑娘死了。” 萧承毓安坐在胡椅上听着萧二的禀告,翻阅着手中兵书,目光幽深,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保存好她的尸首,找人去查明她所服下的是何种毒物,再仔细检查她的身上是否有留下过什么痕迹。” 萧承毓心底澄澈,幕后之人既然送她入了这都护府做奴婢,断然没有再能让她活着出去的道理,她就是一个弃子了。 得了命令,萧二此时却没有即可离开,反而有些犹疑道:“都护,姚娘子说要去查验那女子的尸首,还说要向她认识的一位老前辈请教。属下一时拿不定主意,还请都护做主。” “无妨,让她去瞧一眼,你先下去吧。” 萧二微微松了口气才转身离开。其实他方才就已经让姚娘子进去了,实在是顶不住姚娘子热诚恳切的求情,幸好他没做错事。 姚蕴仔细查验过了她的尸首,将种种症状皆写明在信中,再托人送去给祁连山上的老头郎中。若是老头郎中的话,他一定能根据这毒药寻到蛛丝马迹的。 萧十三是因为她的命令才留在了地牢里头看守犯人。无论如何十三是因她而死,她都都无法咽下这口气,日后定要寻了机会亲手为他报仇。 日子过得飞快,鸟飞兔走,转眼便是深秋时节了。 盐税改革如火如荼地稳步推进中,在这北庭都护府管辖的六州之内,通过层层选拔,总共有四家颇具规模的商户获得了官盐专卖权。 实行了一个月的时间,如今这六州内的盐价已经降到了每斗一百七十钱的价格,的确是大有成效。不过这盐税改革之路道阻且长,日后恐怕还会横生波折。 事关民生的盐价降下来之后,周边百姓的手头宽裕些许,欲要离开故土举家南迁、另谋他处的想法亦有所松动。 北庭都护府的后门处,侍卫们将一箱又一箱沉重又磨损的破旧木箱子搬进了某一处隐蔽屋子里。 “都护,这里是满满当当的一万两黄金。还请你过目。” 姚蕴抹了抹额间的热汗,长舒了口气,要把这一万两黄金全部都点算清楚,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萧承毓蹲下身去,随手捻了捻其中几块金块的底部。金块底部的产地和编号刻字已经被烫得平平整整,一点痕迹都摸不出来了。想来这一万两黄金早已被重新融烧提炼过一遍,这可就是干干净净的钱财了。 他抬眸瞧她,幽黑深邃的眼眸子里熠熠生辉,有意无意地透出几丝赞许。 “蕴娘果真厉害,未雨绸缪。” 姚蕴明白他意有所指,颇为认可地微微颔首:“那是,我姚蕴做事还请都护放心。” “不过,余下的两万两黄金,不知蕴娘有何打算?” “都护,我是市井生意人,守信为本。不过嘛,都护身居高位,处置我就如同揉捏掐死一只蝼蚁那般轻而易举。妾身我还是要留个心眼不是嘛?下一年,妾身会再继续将余下的其中一万两黄金送来的。” 第七十四章 更衣 萧承毓神色寡淡,暗地里却将她的明眸皓齿、笑眼如嫣收入眼底,说话时那卷翘睫毛一闪一闪的,真是伶俐动人的小野猫。 “要论心眼子,与蕴娘相比,本都护可是望尘莫及。” 姚蕴笑盈盈地回望着他,对他揶揄的话置若恍闻:“好都护,不知这一万两黄金都护会如何处置?” 北庭都护府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万两黄金,有心之人肯定会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地去寻找蛛丝马迹,再参萧承毓一本就是死路一条了。 “既然是蕴娘的钱财,本都护也不能随意挥霍了去,今日本都护还要去郊外操练瀚海军,今夜戌时后再来寻我。” 姚蕴不满地撇了撇嘴,深夜去他屋子里头准没什么好事。 “今夜不去,要去明日早上再去。” “哦,那蕴娘自己看着办吧,若是错过了,恐怕会后悔莫及呢。” 萧承毓的俊冷面庞扯出了个稀奇古怪的戏谑笑容,转身便牵着红鬃骏马离开了。 姚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话自然是勾起了她那翻涌的好奇心,让她难以取舍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了。 入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都护,妾身来了。” 她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咧!姚蕴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入了屋子,可是外间竟然空无一人。 “进来替我更衣!” 内间的屏风里头传来男人清朗有力的嗓音。 姚蕴慢吞吞地挪着小步进到屏风里头。 男人的健壮身姿还裸露在外,古铜的肤色似在炫耀着他这几年久经沙场的风霜雨雪,后背肩胛骨处残留着三四道狰狞獠牙的疤痕,更显得他狂野不拘,邪魅性感。 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萧承毓常年习武练兵,这身段姿态的确是一等一的。姚蕴啊姚蕴,争气一点,不要被男人的美色所蛊惑呀! 她从屏风旁的黄梨木高架子上取了一件丝绸材质的白绢外袍,乖巧恭敬地来到他身后。 “请都护抬手。” 萧承毓按照她说得那般娴熟抬手,待将内袍的衣袖套好后,却迟迟没等到身后娘子的下一步动作。 他知道她不愿意做,不过他对此却乐此不疲。 “好娘子,莫不是要夫君手把手来教你如何更衣?嗯?” 姚蕴沉着脸走到他身前,尽量忽视他那小麦色的时起时伏的结实腹肌。她微微环住他的腰身,抬手捻住了两侧的衣带,再往前轻轻一扯,垂着头将衣带系好。 “好啦!” 她复又抬眸,笑语盈盈地望向他。 “好了?”他抿了抿唇,满眼戏谑地回视着她。 姚蕴顿感不妙,还未来得及往后撤退逃离,身前的男人猛地揽住她的细腰,竟然就被他像扛米袋子那样扛到了他的肩颈处。 男人遽猛疾行了几步,一把将她按倒在宽大的檀木书桌前。身后的砚台、毛笔架子和几册书卷扑通扑通地一应落地。 姚蕴皱了皱眉,只觉得自己的臀部又遭受到了一次暴击! 两人如今是一高一低的姿势,她被迫俯着头去瞧他那冷冽俊美的分明五官,而且她的双腿不得不微微敞开着禁锢住了他的腰身,这画面实在是让人面红耳赤、浮想联翩。 她耳根子发烫,极其不悦地抬手揉了揉脸,想要将脸上的绯红燥热挥散而去。 “萧承毓,摔得我痛死了!” 萧承毓笑了笑,竟然还大言不惭地直接朝她后臀伸出了手,猛地将大掌贴了上去。 姚蕴身形一颤,又娇羞又艰难地压住他欲要在自己身后乱动的手。 “蕴娘,你说是本都护好些还是那瘦不拉几、弱不禁风的催九郎好些?” “什么、什么好些,我听不明白......” “蕴娘,你莫不是要让本都护亲身示范一次吧,本都护倒是非常乐意。” 此话一出,他的健硕身姿就要如狼似虎朝她扑腾而上,吓得姚蕴使劲用双手抵住了他的灼热胸膛。 “萧承毓,你当真是在吃醋吗?而且还是在吃一个瘦不拉几、弱不禁风郎君的醋?” 姚蕴挑了挑眉,咬着玉齿粲然而笑。 萧承毓的脸立马就阴冷了下来,他心底虽然不愿承认,可是他的确有些莫名在意她和崔长霖了。 他擎住女人的细腰,有意无意地吞吐暧昧热气:“说清楚,你们二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有半句虚言,本都护现在就......” 姚蕴弹了弹他的厚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好都护,妾身定知无不言。我不过是与那崔长史有过两面之缘。那日恰好在官盐铺子外头相遇,他向我问起盐税改革之法,那时我正好气在心头,便也爽快地跟他说上了几句。第二次,我去官驿送东西回长安,恰好也遇到了他。就是这么简单。” “果真如此简单?我瞧着那崔长史从前与我提起某个来路不明的小娘子替他出谋划策时,春分满脸,洋洋得意,还以为是什么有心之人在故意接近他!” 萧承毓还是半信半疑地盯着她。 “好都护,这盐税改革之法就是我提出来的,不信的话你尽管考考我?” 姚蕴挤眉弄眼地笑了笑,一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 萧承毓终于松开了对她的禁锢,宠溺地弹了弹她红润挺翘的鼻间,起身走到书桌前。 “我知道蕴娘天资聪颖、真知灼见。如今这一万两黄金,蕴娘就不怕我鬼迷心窍占为己有吗?” 姚蕴从案桌上轻轻一跃落地,赶紧先顺了顺凌乱的衣袍,顺手捡起摔落一地的文房四宝。 “若都护是如此贪财之人,两年前也定然打不下北狄这块虎视眈眈的硬骨头,西北百姓更是不会如此爱戴敬仰您了。” “贪不贪财我不知道,不过好色我倒还是有几分......” 姚蕴见他一脸淡漠地说着这害臊的情话,还欲伸手来揽过她的腰,她侧过身用书桌隔开他的动作,翻着白眼从一旁取了一张崭新宣纸。 “我知道都护愿意用之于民,我才如此爽快将这些闲置的不义之财交给你的。如今这黄金虽然洗白了,可是北庭都护府若是莫名其妙地富裕起来,别有用心之人定然会揪着不放的。” 第七十五章 北地开荒 “哦,所以蕴娘你可是有什么好计策?” “借他人之手,用之于民。” 她取过沾了墨迹的毛笔,粲然而笑,在白纸上肆意挥洒。 这一日,北庭都护府的大门前贴出了一张极其显眼的告示。 百姓们围在前头凑热闹,可是都识不得几个大字,一头雾水地东张西望。 佯装成寻常百姓的薛淮和萧十四越过堵在前头的人群,有模有样地认真看了一眼告示。 萧十四突然激动高呼道:“咦,阿淮,这真的是天大的好事啊!” 薛淮也跟着附和道:“还真的是呢!可是这富贵商户怎么会愿意出钱呢?其中不会有诈吧!” 围观的百姓们听到一个“钱”字,更是忍不住纷纷往前挤头跺脚探头探脑。 “郎君啊,你可以说说这上头写了啥嘛?我们这些农户都看不懂呀!” “是啊是啊,写得啥子咯,给我们说说呗......” 萧十四清了清嗓子,自信道:“父老乡亲们啊,请听我给大家仔细说说,这是北庭都护府贴出来的告示。告示中说了,若是有人愿意拖家带口到北地开垦荒地或是开采盐田,每个月每户家庭皆会派发八钱。三年内,每家农户开垦后所收获的粮食果物一律免税,除盐货外皆不用上缴到官府。” “每个月有八钱啊,好像是个划算买卖呀......” “那北地可是一片荒芜,也就只有孤零零的几片小绿洲,怎么能够活得下去哦......” “不过北地也还算太平,不似那与北狄紧紧接壤的金轮城,如今不是还时不时爆发冲突么......” “而且那几个大富户凭啥子送我们钱呀?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咧,莫不是个骗人的买卖吧......” 薛淮拍了拍手,朗声道:“大家稍安勿躁,这告示下头还写得清清楚楚,若是有意的农户会与都护府签下契约文书,白纸黑字有凭有据,就算是官府也是推卸不得的。而且都护府还会亲自派工匠来帮助大家开垦荒地,一处不行还可以再换别处。” 若是有官府作保,的确是很靠谱的买卖。众人皆开始窃窃私语,言谈中多了几分信任和思虑。 “不过嘛——”薛淮故意拖长了尾音,更是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这告示最下处写明了,仅限一百五十户人家,而且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符合资格的。” “我感觉不会亏啊,每月八钱,一年下来也能挣到九十钱,无论如何也可以买两石米了。就算颗粒无收,总归是饿不死的......” “是啊是啊,的确饿不死啊,我们要不先去......” 萧十四和薛淮两人故意大大咧咧地高声说话,相互热情附和,随之跃跃欲试地挥起手臂欲要报名。 众人见这样的好差事是有限的,时不待我呀。而且已有郎君身先士卒去打头阵,他们便也兴冲冲地跟着两位郎君去寻了前头的官员做好登记。反正如今在家守着那几亩薄田做着惨淡农活只能苟且填饱肚子,不如去闯一闯,或许有大转机也未可知啊! 另一头,姚蕴正在屋子里一边埋头翻阅堆积如山的书籍,一边眼不离纸地奋笔疾书勾画重点。 姚蕴出身自乡野田园,老宅里当然留着姑姑从前买来的十几亩地。虽然她没有亲自下去耕田种地过,不过她将这良田沃土免费借给了村口的穷苦夫妻忙活。有时也会给他们说上一些实用的农耕之法。 从前老夫妻二人只会种田稻,可是北方地区秋冬时节长、天气严寒,每年都只能种单季稻,清明时节播种,七八月份收割,可惜那余下的大半年就白白荒废了。 因此姚蕴给他们支了个好招。 在八月份中旬稻米收割完成之后,他们可以紧接着播种泽泻这种药材。泽泻是可以方便在稻田里培植的极佳药材,种植时间短,八月播种,翌年一月就可以下地挖採收割。泽泻还是民间常用的药材,不怕会被压货。就算是当时新鲜泽泻买卖的价钱偏低,也可以将泽泻晾晒干净,等待合适的时间再继续做买卖。 如此一来,冬秋两季都可以利用农田,就可以大大提高这片良田的利用率了。 不过两三年,那对贫苦夫妻的日常生活已经大有改善,逢年过节还会给她们家送上两三斤新米呢。 她反复详读《氾胜之书》、《四民月令》和《齐民要术》几本农学书,将其中极有可能可以在荒漠北地栽植培育的农作物先记下来,再将栽培之法详细记载在一侧。她不是行家,日后还要请教专业的农户,与他们仔细商量一番才好。 天边微吐鱼白,秋高气爽,凉风飒飒。今日正是适合出行的好日子。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姚蕴上了马车,薛淮和萧十四轻轻一蹬便跃上了前头的两匹骏马。 “姚娘子,请等一等!” 她从马车前帘探出头来,不解地看着朝她匆匆而来的武将打扮之人。 “萧二侍卫,怎么了?” 萧二麻利地将手上的黑色布包递给一旁的白露。 “这是?” 萧二神色踌躇,最终还是特意往前靠了靠,在她耳旁压着嗓子恭敬道:“姚娘子,这是刚从长安送到府里的新制斗篷。是都护特意叮嘱要亲自送到姚娘子手里的,还请姚娘子莫要嫌弃。” 姚蕴一怔,倒是有些意外萧承毓今日怎么破天荒地如此贴心。 “那就多、多谢萧二侍卫了。” 一行人冒着冷冽秋风一路北去,疾行了整整三个时辰,在晌午前终于到达一片荒芜的北地。此地的地形坑坑洼洼,远远眺望而去偶尔才有几处零零散散的绿洲水源。 一下马车,姚蕴就不禁打了个喷嚏。这萧承毓果真是料事如神,这件新斗篷马上就能够派上用场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新斗篷,是蜀锦材质的刺绣飞鸟纹样鹅绒斗篷,斗篷领子还缝制了柔软舒适的白狐皮,皮色纯白,物稀为贵,是出自镇国公府的名贵之物。 更加令她意外的是,这斗篷的长度还与她的身形恰好匹配,仿佛就像是量身定制的那般合身。 第七十六章 做笔买卖 她心底有些古怪想法莫然而生,不过也只是稍微燃起了两三蹿小火苗,就被这冷冽寒风给猛地一下子吹灭了。 北地天气不比金满城,天色阴沉寒闷,估摸着时日,恐怕是再有七八日就要大雪纷飞了。 方才一路奔走之时,姚蕴已经将过来的路线和地形详细记下。 她松了松僵直酥麻的脖颈和手腕,重新取出纸笔和墨盒,特意标记出农户所提到过的每一处水源地的位置和大概面积。 她命薛淮和十四用竹筒挖取来自不同水源地的土壤,标记好不同水源地的土壤特性。根据水源各处的土壤细腻程度和湿度的不同,所能种植的作物也有所不同。趋利避害、因地制宜,尽量减少人力物力的浪费才为上上之策。 像藜麦和高粱这两种农作物,物美价廉,在如此干旱的荒地里种植大概是不成问题的。不过碍于从前战乱不休,此地地广人稀、路途偏远,城里百姓都不愿意拖家带口来到此地落地生根。如今有了额外的补贴,想来应该不成问题。 姚蕴还在苦思冥想着,如何能够在这一片贫瘠荒地中栽种出更加昂贵值钱的作物,如果能事半功倍那便是极好的。 “刘公,你觉得这大片土壤种植花椒如何?” 长居于北地的老刘出生于世世代代的农户之家,对农田耕地之事颇有见解。 “姚娘子,小人从前听闻过那花椒树是耐寒耐旱之物,的确可以考虑。不过花椒种子名贵,花椒更是送往长安的名贵贡品,小人没、没见过这花椒种子长啥样的,我们当地人也都没有在此地尝试种植过的经历。小人没法给您一个准话咧。” “无妨,明年开春时节,我亲自来此地试一试,或许能成功也未可知。花椒虽然是名贵之物,若是能顺利种植开花结果,大大提高产量,定然能卖出个好价格的。而且这名贵香料或许还能落到寻常百姓家呢。” 一行人再继续往下一处走去,姚蕴手中的书册都已经写了密密麻麻的好几页纸。 “姚娘子,这几处的水源虽说紧缺一些,一些药材也是可以在如此干旱缺水的环境下存活生长的。不过小人这些贫贱农民搞不来这些名贵药材的种子。若是有了北庭都护府的支持,或许也能有成果。比如说......” 姚蕴莞尔一笑,将书册翻到新的一页,继续埋头记下刘公所说的适宜种植的几样药材。 黄芪、黄芩、甘草、毛知母、防风、沙苑子、丹参、党参。她之前做功课时,其中的几样药材也曾记载在小册子上。 在这干燥少雨的荒北之地,药材是最适合收割和保存的了。若是利润收益上去了,还能大大缓解西北地区的药材压力,造福当地百姓,其实还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事。 天色渐暗,长空漆黑,寒风飒飒。 一行人决定在北地西北方向的一处小客栈落脚歇息,明日天一大亮再回城。 简单用过晚膳后,薛淮麻利地端来了一个火盆子给众人烤火。十四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外严阵以待。 姚蕴方才吃过半个馕饼,喝了几口热羊汤,如今在屋子里烤着火,身子终于暖和回来,很快困意渐起。 咚——咚——咚。 是极其细微又急促的敲打声,似有人在拼命拍打木板之类的东西。 姚蕴一向睡眠浅,莫名其妙地猛然惊醒。 睡在地榻一侧的白露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柔声道:“娘子,又做噩梦了吗?奴婢去给你倒杯......” 姚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压着嗓音问道:“白露,你可有听到什么、什么咚咚咚的声响?” 白露耐心地听了一会儿,除了外头时不时传来猛兽野虫的嘶鸣声,再无其它的声响,她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算了,也许是我魔愣了。快睡吧。” 姚蕴重新躺回到床榻上,侧耳细听,可惜那古怪声音再也没响起过。 天边微吐鱼白,初晨朝霞生辉,像是有人极有技巧地打翻了半罐子的丹色颜料,将青白天边晕染得如痴如醉、恰如其分。 “薛淮、十四,你们可以多捎上几块馕饼,待会我们中途就不歇息了,尽快赶回到城里为好。” 姚蕴温声软语地叮嘱他们,顺手帮他们多盛了一碗热米糊。 “走、快走、不要磨叽......” “没吃饱饭嘛,走快两步......” 男人粗鲁洪亮的催促从后背猛地传来,众人不禁侧过头去探望。 三四个粗布麻衣的乡野马夫围着中间的十来个美艳娘子,龇牙咧嘴大笑,手中的马鞭毫不疼惜地朝她们白皙的手臂和瘦削的后背狂挥而去,仿佛就像是在轻浮逗弄坐骑下的小马驹那般。 中间的娘子们皆相互垂着头搀扶着,她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可惜就算是如此凌乱肮脏都无法遮掩她们白皙透亮的肌肤和盈盈一握的纤腰。那一头金发虽然沾染了不少尘土污迹,不过依旧灿丽动人。 她们是一群胡人女子! 在这个时代,高额深目、鹰鼻丰頣、丰腴貌美的胡姬是极其抢手昂贵的奴隶货物。这些女奴的利润要比丝绸高出三倍到五倍之多,是丝绸之路贸易的重要商品之一。贩卖女奴的过所身份和贸易附劵都是不容易取得的。 姚蕴不禁往娘子里头多瞅了几眼,突然之间神色一凌。 其中一位娘子虽然亦是满头金发、肌肤白皙,身穿一身破旧胡裙,可是姚蕴一眼就瞧出了古怪。 她的眼眸是寻常汉人的黑松色眸子,虽然面上浓妆遮掩,可是她的脸颊骨骼偏长扁平,却是明晃晃的汉人轮廓,而且这位娘子的眼目似乎还有几似曾相识。 姚蕴饮了口热汤,脸上换上了温柔谄媚的淡淡笑意,扯着帕子将这几位粗野马夫拦下。 “几位大爷安好啊!” 几位粗野马夫一愣,满眼警惕地盯着她。 领头的一位上了年纪的马夫捋了捋胡须子,冷声开口道:“嗯哼,小娘子莫要不识好歹,你这是何意?” 第七十七章 团聚 “大爷好,小女想要跟你买一个女奴,如何?”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挥手示意白露取出钱袋子。转瞬之间,她的手上已然多了一袋子叮呤当啷的铜钱。 领头马夫见她爽快地取出了钱财,面色缓和些许,似乎对此生意还颇有兴趣。 “小娘子,这些女奴的确可以做买卖,不过嘛,胡姬名贵,更别说这些都是精挑细选、肤白貌美的胡姬了,都是要送到长安的达官贵人家里的,这一小袋子的铜钱恐怕是远远不够的......” “好大爷,你给个准话价钱,后头的这位美艳胡姬我要定了。” 领头马夫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身形微微一怔,怎么偏偏是她!那女人的来路可是不太一样啊! 他眯了眯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唉,娘子,不是小人我不想将这位娘子卖给你,不过她早早已经被人花了大价钱预定好了的,你要不再瞧瞧其它温柔可人的胡姬娘子......” “大爷,我们借一步说话。”姚蕴打断了他的话,挥了挥手示意他往前一步,“大爷,这位娘子的长相样貌正好长在我家那风流夫君的心头上,我家夫君定然会很喜爱的。大家都是做买卖的,一向都是价高者得之。不知这样的价钱你满不满意?” 她从衣袖下取出了两块金元宝,明灿灿地在他眼前摇晃了几下。 领头马夫眼前一亮,神色犹疑,这两块金元宝已经大大超过了先前那人给他的定金,他能不心动嘛! “唉,既然小女我与她无缘,那便作罢了......” 姚蕴无奈地叹了口气,欲要抬手取回那两块金元宝,可惜她的手都还未触到,那领头马夫猛地拽住沉甸甸的金元宝,唯唯诺诺地拱手一礼。 “娘子这是什么话?价高者得之,这位胡姬自然就是娘子你的了。” 他利索地朝身后之人挥了挥手,那位指定的胡姬娘子就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姚蕴见那一行人大摇大摆春风满面地离开了客栈,才麻利地领着胡姬娘子上了马车,同时命萧十四和薛淮速速离去。 胡姬娘子双颊犹有泪痕,惊魂未定,坐在马车上疾行了一段泥路,才终于喘着粗气哭哭啼啼出声。 “多、多谢娘子,萱娘我、我无以为报,我的命都是娘子你的了......” 姚蕴瞧着她终于缓过来,微微松了口气,给她递过去了一片绣帕子和牛皮纸包着的馕饼。 “掌柜娘子,先擦擦脸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了再细说。” 掌柜娘子使劲擦了擦污渍斑斑的脸颊,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馕饼。这七八日一直在被驱逐赶路,吃也吃不饱,睡也没睡好。 “来,再来喝几口温茶润润嗓子。” “多、多谢娘子。” 许久之后,掌柜娘子填饱了肚子喘平了气,终于倚在马车的一侧软角安然入睡。 原来掌柜娘子名唤萱娘。自那日她们离开后,她便是周身痛疼不爽利,因此她自然而然便停用了那昂贵的桃花烟粉。等她那老相好来了之后,她质问他这桃花烟粉到底是何物,不曾想两人争执之下就撕破了嘴脸。原来那老相好讨好她待她好,就只是为了那处客似云来的荒北小客栈罢了。 后来半夜时分,迷迷糊糊虚弱无力之间,她似乎就被人绑着背出了客栈。再次醒来时,她的满头黑发已经被染成了一头磕磕巴巴枯燥发黄的异族发色,而且混在一群胡姬之中,被人随意鞭打驱赶。 她有苦难言、心如死灰,想来就是被那老相好卖给了那些个贩卖西域女奴的人贩子。 天黑之前,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北庭都护府。 “姚娘子,这、这恐怕不妥,如今我既然得救,还是先回我那客栈看一眼,那客栈可是我阿耶阿娘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姚蕴热忱地拉着她入了都护府,一路上还不忘频频安慰道:“萱娘,你一个孤苦娘子贸然回去客栈才更是不妥,明日我先派人去打听一番,打听清楚了再做打算。这客栈本来就是你的,你一定是要拿回来的,不过不可急于一时。” “也、也好,那就叨扰姚娘子几日了。” 她摸了摸哭得干涸红肿的眼角,终于安心住了下来。 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 才不过半个月的时日,这北庭都护府已经被茫茫大雪凛凛覆盖,雪飘如絮、堆银彻玉、千里冰封。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希望来年也能平安丰收。 萱娘的客栈那头也来了消息,那处客栈果真已经被她那老相好收入了囊中。可惜如今大雪纷飞,山路难行,也只能等年后再从长计议了。 萱娘不愧是做实事的掌柜娘子,算账这回事手到擒来、得心应手。姚蕴常常主动与她请教农田经营和铺子账本的事宜,如今也进步不少。 这一日清早,姚蕴领着下人们守在在北庭都护府大门前。她抖了抖僵直的双脚,戴着貂皮手套、握着手炉的苍葱玉指来回摸搓取暖,白皙面容被冻得酡红,如今就像是晕染上两只艳丽的小桃子那般粉嫩光泽。 萱娘见她如此执着,又命人去取多了一个碳炉子过来取暖。 白露呼着冷气,已经取来了第四壶热茶分发给身后的下人们。 “姚娘子,都已经快到晌午了,要不先进屋子里头暖暖身子,我来替你守着。” 萱娘连忙捂了捂她手中已经发冷的手炉,满眼皆是心疼。 “无妨,我要亲自迎着他们来。若是他们瞧不见我,肯定会害怕慌张的。” 姚蕴婉拒了她的好意,就像一尊大佛那般牢牢守在门前。她已经连续三日这般守在门外了,估摸着日子应该是快到了。 蹬——蹬——蹬 白茫茫的雪地之中渐渐涌现出两架细削朴素、黑灰如墨的马车。 姚蕴遥遥就看清楚了驾车之人的熟悉面容。 “是萧安!快,他们到了,把脚踏子准备好。” 萧安面上大喜,朝着姚蕴一行人的方向使劲挥手。马车里头的小郎君更是早已按捺不住了,马车都还未来得及停稳就急匆匆地探出头来招手。 第七十八章 故人旧忆 “阿姐,阿姐,阿茂在这呢......” 半年未见,萧安和姚茂都长高许多,性子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活泼爽朗。后头马车处也下来了一人,虽然动作慢了些许,不过她看见来人就大松了口气。 “姚娘子安好,”是绿芍正抱着怀中安睡的软糯小团子,“薇姐儿睡着了。” “无妨,你们平安顺利到达就好。” 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动静,怀中的小女娃哼哼唧唧地舔舔唇、转转头,半睡半醒之间睁开了水灵灵的眼眸子。 她先是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随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使劲地哭唤着要阿姐抱她。 姚蕴抱过姚薇连声安慰,还不忘拉着姚茂东瞧瞧西看看。 “阿茂,你如实与阿姐说,阿姐不在的日子里,镇国公府里的人可有苛待过你们二人?” 阿茂笑盈盈地抱着新烧好的手炉,信誓旦旦地摇了摇头:“阿姐,老夫人心善仁慈,特意将我们二人接到褚玉院居住,而且连绿芍姐姐也一直陪着我们二人呢。阿姐,你是知道了,六叔的院子,其它人也不敢随意置喙什么......” 姚蕴看他面色红润、身形挺拔,在镇国公府里吃住应该都没有被苛待,她满心满眼皆是欣慰。 “那就好,以后你们二人就跟着阿姐在这里生活了,这里是北庭都护府,你们以后呀要唤六叔为都护......” 姚茂和萧安二人第一次瞧见这院子里一大片的皑皑白雪,方才赶路的疲倦一扫而空,不过多时就开始在院子里打起雪仗来了,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入夜,绿芍在偏房哄睡好了姚薇后,才蹑手蹑脚地入了屋子去寻姚蕴。 “姚娘子。” 姚蕴才刚刚收好一副表装好的新画轴,终于闲下来坐在暖榻前烤火。 “绿芍,来暖暖身子。”她挥手示意她坐下来。 “多谢姚娘子。” 绿芍四处眺望着屋子里再无旁人,压低着嗓子小心翼翼道:“姚娘子,都打听清楚了,十二年前老镇国公的确曾经在南州生活过一段日子,听闻是护送当年的薨太子去寻求归德侯的庇护,可惜当年一行人在中途遭遇到敌军埋伏,薨太子重伤不治而亡,老镇国公也因重伤而完全消失了一段时日。其中细节就再也无法得知了。” 说话之间,姚蕴已经亲自煮好了一壶茶,她将一杯热乎乎的清茶递给她。 “无妨,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绿芍润了润嗓子,再次抬眸仔细瞧了几眼门外,有些欲言又止的忐忑模样。 “绿芍,怎么了?” 绿芍深吸了口气,麻利地从衣袖里抽出了一封信件。 姚蕴一愣,连忙取过了信件仔细查看,可惜信件开口处被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外亦没有丝毫的标记和文字。 绿芍一头雾水道:“姚娘子,有、有一封书信。恰好就在启程的前一日夜里,奴婢无意间发现这封信被压在薇姐儿的衣箱一角,奴婢马上就藏起来了,应该是无人看到的。” 她撅了撅玉唇,拿起信件放在鼻间嗅了嗅,竟然有一股淡淡的白醋味道。她眼眸澄澈,抬手将信件的下处轻轻贴在火烛边缘烤火,过了好一小会儿,左下角就浮现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三座小山标记。 她极其轻柔地拆开了信件封口,就像是捧着一块珍宝那般小心翼翼地摊开了里头的一张信纸。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可是的确是正已先生的字迹,苍劲有力、傲然浑朴。 她心底狂喜如小鹿乱撞,只觉得这寒风冷冽的北庭似乎也不再如此阴郁沉闷了。她再次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思前想后还是收进了床榻下衣箱底部的一个带锁的小木盒子。 转眼间已到了一年一度的除夕佳节。 姚蕴今日一早就在后厨里头忙活了,剁肉馅、混面皮、炖热汤一样都没落下。 白露、绿芍和萱娘几人皆是万分好奇地前来搭把手。她们都是北方出生的娘子,过年时节常常会吃汤中牢丸,却从未见过这软塌塌圆滚滚的白面团是何物。 “蕴娘,你是从何处学来这什么汤丸子的,看起来很是奇怪的模样。”萱娘好奇问道。 “这是馄饨,也是我姑姑从前亲自教我的,听闻这馄饨是南州那边过年时流行的肉汤丸子。” 从前姑姑还在的时候,每逢年节,姑姑便会亲自带着他们一起做馄饨肉馅和馄饨薄皮。好几日前,姚薇和姚茂就已经吵吵闹闹着要吃她亲手做的馄饨了。今日正逢好日子,她肯定是要亲自动手做一顿家乡美食的。 “看来你姑姑从前是南方人。我从前在客栈就常听那些商客提起过,说那南边最是出美人,娘子们都长得白白嫩嫩、水润温婉,就连吃食说话都精致许多,看来此言不假呢。” 姚蕴一怔,方才还熠熠生辉的眼眸子渐渐暗淡下来。 从前姑姑带着她自南州一路奔波逃亡,后来终于在凉州的一处小山村里隐姓埋名安定下来。姑姑原本不姓姚,是后来改了姑姑的母姓,两人才摇身一变成了姚玉琴和姚蕴。 自记事以来,姚蕴就一直追问姑姑,她们二人为何要一路逃亡到苦寒的凉州小山村里,姑姑只会抹着清泪紧紧抱着她,却从来不告诉她到底从前发生了何事。 不过多时,村里刚好来了一位仙风道骨、学识渊博的清俊先生,他对她关怀备至,愿意教她读书写字、下棋作画,甚至还能容忍她的胡作非为。她早已察觉出来其中透露着万分古怪。 后来姑姑病重之时,却告知她一定要领着信物去镇国公府投靠老夫人。只要有这个信物,老夫人是一定会护佑他们孤儿寡女三人的。姑姑临终前还反复叮嘱过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虽然不缺钱财,可是却执着于自己的身世,所以,去投靠镇国公府只是她的第一步,日后她定会亲自寻到自己的身世真相的。 萱娘察觉出自己一时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挠了挠脸。 第七十九章 团圆饭 “蕴娘,我不是有意的,对不住了......” 姚蕴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脸上重新挂上淡然笑意,柔声宽慰道:“无妨,萱娘,是我睹物思人罢了。你们瞧这模样像不像个小金元宝,我姑姑常说这寓意着来年好兆头好福气呢......” “白露,把那盘子择好的香菜递给我吧,这馄饨啊就是要加点香菜才鲜美呢......” 入夜,大雪纷飞,万家灯火,爆竹声声。 庭院外头贴好了红艳艳的春晖和明亮摇曳的大红灯笼。 庭院里头燃起了火势汹涌的火炉子,木柴噼里啪啦地滋滋作响,火光冲天、火树银花。 这也是大周的除夕夜特色,每家每户都会在院子前烧起火堆子取暖作乐,这样的习俗被称之为“庭燎”,寓意来年风火兴旺、辟邪除恶。 薛淮、姚茂和萧十四在院子里打打闹闹,围着火堆燃放爆竹,一下子捂着耳朵跑开来,一下子又捏着雪球相互打闹。姚薇也挥着小铜鼓跟着他们一同乱跑,绿芍只能喘着粗气跟在身后护着她,防止她误玩了火堆。 北庭都护府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热闹喧嚣了,下人们都领了丰厚赏赐,众人皆是心满意足、笑意融融。 许久之后,萧承毓终于姗姗来迟,估摸着日子他已有七八日没回过都护府了。探子来报,与大周北边接壤的北狄军队近日异动频繁,恐怕很快就会有所行动。因此近日他忙于操练三军兵马,时间越来越紧迫,未雨绸缪才为上上之策。 他甫一入了院子,就看见了眼前这喜气洋洋、和顺欣悦的一幕。 他略过了前头众人,漆黑澄亮的双眸径直落在了屋子回廊下处那个一身粉色斗篷衣裙的小娘子身上。 今日她穿着一身缙云色的金织平勾齐胸衫裙,外头搭了一件薄领子的海天霞刺绣万寿古香缎斗篷。烂漫花棚锦绣窠,海上霞色上轻罗,更是衬得她桃腮粉脸、面目含春。 他抬手压了压狂跳的胸口,掸了掸衣袍下摆的残雪渣子,才终于迈步入了院子。 站在他身侧的萧二瞧见自家都护这一古怪动作,大为不解地摇了摇头。 “都、都护回来了!” 姚茂眼疾手快,一下子就停下了手中正要扔雪球的动作,连忙拉过一旁的薛淮,笔直挺拔地站好。 萧十四和薛淮得了示意,皆乖乖地扔掉了手里捏好的雪球,恭敬乖巧地站在一侧。 “都护安好!” 后头还喜笑颜开的下人们顿时收了鼓掌的手,垂下眼角和嘴角,双手交握老实地垂在身前。 姚蕴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的,他一回了府,府里过节的欢欣雀跃就骤然冷却下来了。 她顺手拿了薇姐儿的暖手炉,粲然而笑,迈着碎步走到他身前。 “都护可算是回来了,大伙儿都等着你入席呢。” 姚蕴笑盈盈地说着话,还不忘记将暖手炉子塞到他冻得发红生了冻疮的大手里头。 “都护,这是薇姐儿的手炉子,莫要嫌弃。我们走吧!” 萧承毓一愣,只觉得方才还冰冷异常的手指渐渐酥软温热,不知是这暖炉子的温热还是小娘子指尖传来的灼热。 “嗯,多谢。走吧!” 他清了清嗓子,越过她往前而去入了正堂。 宴席过半,众人吃得差不多了,终于来到了今日的重头戏。 几位晚辈都已经蠢蠢欲动、探头探脑地跃跃欲试。只有今夜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向大都护和姚蕴讨个赏头。 “祝都护福庆初新,寿禄延长,文韬武略,出征平安。” 首先是萧十四和薛淮向前讨赏。他们二人近日勤学苦练,武功和学识皆大有长进。 萧承毓欣慰地笑了笑,命萧二取来了一把新制的铁剑和一把新制的红鬓长枪。 薛淮兴奋地一跃而起,忍不住立马取过长枪轻轻挥了几下。 “多谢都护,我、我很喜欢,果真太顺手了。” 之前听闻萧二说起过,薛淮虽然力气弱了些,可是他的动作极其迅猛利落,从前练得那把短刀反而限制住了他的擅长之处。因此萧承毓让他改练更为轻便的长枪,不曾想他的功法果真是突飞猛进更上一层楼。 接着便是姚茂和姚薇了。 “阿茂阿薇过来,让六叔好好瞧瞧你们二人。”萧承毓招手唤着他们二人往前去。 姚茂一怔,胆怯地握了握手才领着阿妹走到他的跟前。 “六、六叔,都护安好,阿茂带着阿薇来给您拜年了。” 萧承毓半躬下身子,竟然是破天荒地主动抱起了才到他膝盖高度的薇姐儿。 不仅是绿芍呆愣在后头,就连姚蕴也惊讶地捂住了玉唇,生怕他一不顺心就会将怀中的小团子给扔下了。 姚薇仿佛一点都不惧怕,笑吟吟地环住了他的脖颈,甚至还大胆地扒拉着手指,揉了揉他满脸乌青的胡须渣子,软软糯糯说道:“六、六叔,新年好。” “阿薇,新年好。阿茂,你们二人不是军中之人,莫要生分了,日后唤我六叔就好。” “多、多谢六叔。” 萧承毓任由着姚薇捏玩着下颚的胡须渣子,另一只手顺手打开了胡桌上的一个木盒子。 竟然是一条红光潋滟的红宝石项链。银色长链上镶嵌着九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宝石一向金贵,更不要说是这稀少的红宝石了,每年都是龟兹国精挑细选才上贡给长安皇室的名贵宝物。 最后便是姚茂了。姚茂得了一整套珍藏的《酉阳杂俎》,他当即兴奋地抱着书去细细品读了。 子时已过,众人散去。 姚蕴好不容易哄睡了薇姐儿,拖着疲惫的身子再回到正堂收拾时,却发现院子里竟然空无一人,回廊下只坐着一个酩酊大醉的男人。 萧承毓斜倚在回廊下的木柱子一侧,孤身一人,还在饮着昨夜剩下的几壶屠苏酒。 姚蕴正想转身离去,听着酒壶叮咚落地的声响,踌躇了几步最终还是心软转过身来。 “都护,今日已经很晚了,可要歇息了?” 萧承毓抬眸瞧见来人,往身侧冰冷的石板子锤了锤手,自顾自地哑笑了几声,嘶哑嗓音中透着几分无奈与苦涩。 第八十章 谆谆教诲 “你来了,可愿意坐下来与我饮几杯......唉,罢了罢了,冷风刺骨的,你还是回去吧......” 萧承毓碎碎叨叨的,眯了眯眼瞧着她竟然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屋子里走去,心中顿时更加苦闷煎熬,再次猛地灌下了一大口屠苏酒。 片刻之后,回廊前头响起了细微的噼里啪啦火烧声响,一道粉色倩影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原来你没走......” 姚蕴无奈地长舒了口气,原来是重新取来了屋子里头的炭火炉子。她取过地上的一只酒壶,将其置于火炉子上微微烘烤过一番,才重新倒出了两杯热酒。 “喝热乎的,莫要再伤胃了。” 萧承毓自嘲地笑了笑,将一小杯温酒一饮而尽。姚蕴坐在回廊一侧,稍微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陪他一同吹着冷风。 “若是日后北狄鞑虏再次肆虐而来,你应该也不会愿意再陪着我了吧。” “都护,你喝醉了,如今北地一片太平安康呢。” 她再次替他倒了一杯温酒。 “嗯,也是。” 萧承毓突然沉沉闷闷地笑出声来,没头没尾地调转了话题。 “六年前,北狄欲要进攻大周的消息还远在千里之外,我那亡妻姜氏就卷走了私宅里所有的值钱财物逃之夭夭。我、我曾想过,就算做不了什么恩爱夫妻,至少也能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曾想、不曾想......” 萧承毓竟然还主动与她提起了亡妻姜氏的事情,看来他今日真得是喝醉了。 她从前就打听过,萧承毓的亡妻姜氏,是德高望重的文昌侯捧在手掌心里的嫡出宝贝女儿。当年萧承毓娶了姜氏,男俊女美门当户对,是长安城里众人艳羡不已的好亲事。 传闻当年姜氏随他长居于伊州将军府时,不知何故意外被北狄士兵掳走,最后不幸遭受百般折辱而死的。 “都护,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屋可好?”她正要搀扶着他起身,却是被他一手挥开了。 “蕴娘,你去屋子后头的胡桌上寻一个丝绸白布包住的物件,将它取出来给我。” 他突然抬眸望她,眼中满是苦涩与无奈。 “好好好,都护就算是喝醉了也是能麻利使唤人做事的。” 姚蕴起身入了屋子,终于在后头的胡桌上寻到了一个丝绸白布包裹着的奇形怪状之物。 “喏,都护,给你取出来了。” 萧承毓抬手抚了抚这古怪之物的丝绸布料,朗声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姚蕴一怔,轻轻解开了一侧的丝绸系带,惊讶得樱桃玉唇微启,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把新制的柘木长弓,弓臂内侧是漆黑发亮的牛角材质,弓柄外侧上方镌刻着一只神彩奕奕、展翅高飞的鎏金大漠苍鹰。 她反复摩挲着长弓上的苍鹰刻纹,喜爱之情都要溢出她那一双亮澄澄的丽眸了。 “都护,这是、这是送给我的吗?” 萧承毓微微抬眸,将她的愉悦神情尽收眼底,微微松了口气。 “自然是,蕴娘觉得如何?” “多谢都护,我很喜欢。既然我也有礼物,那自然也是要说上几句祝福的。” 她笑盈盈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酡腮粉嫩,水盈盈亮澄澄的一双明眸娇娇地望着他,娇声软语中似掺了几罐蜜糖。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愿大周再无战事,若是不得已,蕴娘只愿都护平安顺遂、年年凯旋。” 萧承毓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涸起皮的薄唇,喉咙猛地发紧,再次猛地灌下了一大口热酒,想要将心底的燥热狂舞抑制住、浇灭掉。 “你现在可想试一试?” 姚蕴欣喜颔首,拎着弓箭欢欣雀跃地起了身,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上一试。 “都护,若是我记得没错,应该是这样握弓的......” 姚蕴站在回廊下的空旷一处,挺直了娇小腰板抻直了腿,左手握住前弓头,右手微微拉住白弦。亲自上了手才发现,这只新弓的臂弓被改得更短一些,重量也更为轻便,她觉得很是称心顺手。 “都护,来看看我这样对吗?” 姚蕴见身后无甚动静,兴奋地回过头来,看见萧承毓已然来到她的身后。 萧承毓贴住她娇小的后背,抬手纠正了她手指间的错误动作,轻轻倚在她冻得通红的粉色耳廓后,哑声道:“蕴娘想要什么?” “嗯——”姚蕴笑吟吟地回了话,“都护,我想要看槐花如雪、满地纷飞。” “好!” 只听见身后男人爽快的一声回应,手中的利箭顿时如疾风利豹迅猛飞出,朝着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上方射去。 虽然是一次空箭,转瞬之间,槐树四周已然飘落下漫天雪白,轻拂摇曳,如雪如玉,烂漫天真。 “喜欢吗?” “喜欢,谢谢都护。” 姚蕴正欲转身,弓头上的纤纤玉指却被身后男人的粗糙大掌微微使力按住。 “莫要动,记住这个动作和力度,能让你准确瞄准你的目标,明白了吗?” 姚蕴当即明白过来他是要教会自己射箭,恭敬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多谢都护教导。” 片刻之后,萧承毓让姚蕴自己取过长箭亲自试了几次,她也颇有天赋,二十几次之后就能稳稳射中槐树的大树干了。 萧承毓看着小娘子日渐熟稔的动作,终于大松了口气。他的嗓音已经微微暗哑沉闷,而且方才猛灌了一大壶冷酒,胃部还真是有些不爽利了。 “如此甚好,孺子可教。本都护方才吃得少,蕴娘可还有什么吃食来填填肚子?” 姚蕴学了项新本领,将拓木长弓重新仔细包扎好,难得热忱地拉着他重新倚靠在回廊的木柱子一侧。 “多谢都护,我突然想起来今日庖厨还剩了一些吃食,今日薛淮、阿茂他们吃过都赞不绝口呢,我再用鸡汤热一热,马上就给你端来。” 不过多时,一小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就端来了。 “都护,这是妾身亲自做的,快尝尝味道如何?” 萧承毓此时已然清醒了许多,神色灼灼、目光清明。 “嗯——” 他亲自取过一侧的瓷勺子,再往下瞅去,他握着瓷勺的厚茧手指霎时呆滞在冷冽半空中,幽黑如炬的眼眸骤然似有炽热火焰翻涌而出,誓要将她烧得烈火穿心、渣骨无存。 第八十一章 春雨旧忆1 他猛地拽住她端着汤碗的一只手腕,狠声质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会做这独有的香菜元宝馄饨?” 姚蕴一怔,眉眼紧蹙心思翻涌,条件反射地欲要往后倾倒,却猛地被身前的男人紧紧禁锢住,丝毫闪躲不开。 “都护,你、你拽疼我了,你喝醉了。” 萧承毓愣了愣神,微微松开紧拽着她的手腕,可惜面色依旧阴鸷审视。 “说清楚,你到底为何会做这香菜元宝馄饨?” “都护,这、这是我姑姑教我做的,我姑姑是南方人,自然会做这馄饨。南方的家家户户都会做这香菜馄饨呢。” 萧承毓一愣,慢悠悠地松开了对她的禁锢。他冷眼盯着满当当热腾腾的一碗馄饨,终于舀起了一只馄饨放入口中。 男人目光突变,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这个馄饨模样和香菜馅料,还有这个鸡汤味道,与他当年身受重伤摔落在祁连山脚下时,所遇到的那位小娘子所烹煮的元宝馄饨一模一样。 他微微抬手,粗糙起茧的食指和中指抚上了身前小娘子的白皙粉腮,灼热的大掌紧紧贴着她的半边玉脸,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去过祁连山?”他的嗓音虽然僵硬却浑厚有力,透着几分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我去过祁连山。” “何时去的?” “去、去过许多次,祁连山上有我认识的老头郎中。都护为何如此问我?” 他眯了眯一双利眼,幽黑眼眸中暗流翻涌、思绪万千。 三年前,祁连深山里,一个大雨磅礴、月黑风高的深夜。 萧承毓隐姓埋名、乔装打扮深入北狄在瓜州的贼窝打听消息之时,无意间中了北狄人的埋伏,一路上奔波逃亡,以至于最后误坠落入祁连山的天坑深处。 “咦,怎么有个男人......” “竟然还带着面具,难道还与我一样......” “原来还有呼吸呢......” 他使劲睁开眼,一个头戴素色帷帽、衣着朴素的乡野小娘子跃于眼前,他也许只能抓住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救、救我......救救我......” 四周只剩下窸窸窣窣的树枝杂草摇曳之声,却再也见不着小娘子的人影。 阴冷刺骨的雨水狠狠拍打在他裸露在外的半张乌青脸上,侵蚀着他残损僵麻的四肢,他周身毛孔都被砸穿得刺痛、苦涩、冰凉...... 就在他万念俱灰、心如槁木之时,耳旁再次传来了那个陌生小娘子的娇软嗓音。 “嗯,还有呼吸,这次算你好运,小娘子我正好也在这深山之中养伤,就当做日行一善行善积德了,你可要躺稳了,莫要乱动。” 小娘子竟然在如此短时间里麻利地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木头长支架,她使尽全力将他挪到了木架子上,冒着冷冽寒雨,拖着重伤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迷迷糊糊之间,他似被人搬到了一张略带暖意的平坦木板上,他不禁舒服地哼哼唧唧了两声。 他的上身衣袍被人用力扯开,胸前一阵冰凉。胸口下处原本火辣辣的伤口突然传来一阵冰凉,好像是有人在为他敷上草药疗伤。 前头似乎还传来了小娘子絮絮聒聒的自言自语。 “咦,没想到这小兄弟还有几分健硕肌肉,真是好看啊......” “嗯,难道说还是个常年习武之人.......” “小兄弟,你怎么也戴着面具呢,难道还与我一样......” 他紧咬着牙关欲要睁开眼看清楚来人,可惜脑袋渐渐陷入混沌迷乱,最终沉沉昏睡过去。 小娘子处理好了男人胸腔前和手臂上的几处伤口,才发现他已经沉沉昏睡过去,想来是麻沸散起了作用。幸好他的呼吸还算平稳,可是男人周身微微颤抖,薄唇紧闭,应该是发起高热了。 没想到这深山里无意捡来的男人竟然一身古铜肤色、身姿矫健挺拔,瞧上去应该不是寻常农家乡野之人。 她咽了咽嗓子,颇为嫌弃自己的不争气。姚蕴啊姚蕴,已经被如此惨痛骗过一次了,可不能再深陷在男人的美色之中,再吃一次大亏了。 她抬手抚上遮住了男人大半张脸的面具,面具是黄铜材质,面具边缘光滑圆润无刺,似乎不是随意打制出来的物件。难道他也与自己一样所以才不得不戴上面具示人吗?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按捺住自己心底狂涌的好奇心。罢了罢了,若是他人自作主张来强行掀开她的帷帽,她定然也会万分气恼、无脸见人的。 暗夜血口大张,暴雨无情肆掠,如粗石砂砾大小的雨滴肆无忌惮地砸落在小破屋的木头房檐边,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她无奈叹气,从隔间搬来了一个挤满灰尘的柴火炉子置于胡榻前侧,将书箱里的竹子卷轴搬出来晾干,又连忙到外廊下将几篓子药材草药抱进屋子里。西侧的木柱子摇摇欲坠,她还得赶紧将两根粗大竹子加固在屋子外檐西侧。 这个小木屋不过是个暂时存放药材的偏僻小仓库,她本就不打算在此处停留歇息的。只是没想到今夜的春雨竟然如此缠绵,而且还在半路捡回个重伤之人,迫于无奈才在此处短暂停留的。 等忙完过后,她望了眼自己周身湿哒黏腻的发梢和衣裙,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 她抬眸多瞅了几眼榻上已经安睡之人,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将衣裙烘干为好,若是不幸感染了风寒就是雪上加霜了。 她取来刚打好的热水盆子,目光有些犹疑忐忑,片刻之后还是朝胡榻方向背过了身子。 她抬手伸到白皙下颚前,摘下了戴了一整日湿淋淋的绢丝帷帽,许久之后,才敢抬手轻抚上脸颊一侧。 映于水面之上的,是一张伤痕累累、血腥狰狞的小脸。她的右眼角上方残留着一道细长猩红的绞丝状血痕。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侧脸颊一直蔓延到耳垂后方是一大片猩红的灼烧疤痕,犹如被三四条小红蛇肆意翻腾凶残啃咬而过。 边缘处的疤痕已有零星几处正在蜕皮结痂,又似在慢慢衍生和愈合。 第八十二章 春雨旧忆2 她轻手轻脚地洗了把脸,再取过粗麻布将一头垂下的黑发擦干。 片刻之后,她瞧着榻上之人依旧无甚动静,把心一横,麻利地解开了上身的白色绢丝半衫。 半衫还水涔涔地润着水渍,姚蕴不禁打了个喷嚏,赶紧先将半衫微微拧干,摊放在柴火炉的铁锈架子上烘干。 她忍不住抬手触上了裸露出来的后背,沿着某个方向一路向下,随之使劲压了压左侧肩胛骨的某处肌肤,顿时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几秒。虽然那处肩胛骨下方不再痛疼,却残留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灼烧疤痕,若是低头仔细瞧去,还能清清楚楚看见那处刻着个极小的字。 奴,为奴为婢的“奴”。 这是她被买入青楼后不听话不服从的下场。最后,落得了这一身的毛病和惨状,她才终于被迫屈服于那青楼妈妈的驱使和命令。 后来是正已先生亲自来救下她,之后还将她送到这祁连深山的一个怪医手中。她已经在这深山里头呆了整整两个月了,也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顺利摘下帷帽如寻常娘子那般光明正大地生活了。 她沉浸在哀思遥想当中,却没有察觉到胡榻那头的男人已然清醒过来。 男人抬手压住伤口,忍着疼痛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子。他目光幽黑如炬,却已将她后背肩胛骨的狰狞伤痕和破损泛红的半张侧脸尽收眼底。 “咳咳咳——” 小娘子一怔,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 她只望了一眼那头的面具男人,手忙脚乱地重新戴好半干的帷帽,穿戴好差不多干透的齐胸半衫。 她清了清嗓子,主动起身替他倒了杯温水。 “你醒了?先喝点温水润润嗓子。” 男人目光一凌,压了压手臂上的伤口,一把取过茶碗就拼命灌了下去。他的薄唇干涸起皮,明显是已经饥渴多日。 “你慢点喝,莫要呛着了,还有水呢!” “咳咳咳,多、多谢娘子了。” 男人的嗓音极其嘶哑干涩,沉沉闷闷有气无力的。他微微喘着粗气,垂眸看了一眼身前微微刺痛、被包扎过的前胸伤处。 小娘子转了转亮澄澄的眼珠子,顿时明白他在疑惑什么。她抬手触上他裸露在外的半边额头,探了探体温,坦然应道:“你如今还有些高热,虽然胸口有伤,不过伤口不深,目前暂时并无性命之忧。” “多谢娘子的救命之恩。敢问娘子是深山之中的农户吗?” 姚蕴愣了愣,如此说来也没错。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少说话多做事,顺手托住他的后背让他重新倚躺下来。 “你先好好歇着,明日一早我再给你寻些吃食来。” 萧承毓周身虚弱无力,轻轻一动便牵扯了四肢的几处小伤,无法挣扎反驳,只好乖乖听话重新躺下。 小娘子吹灭了屋子里唯一的一盏宝贵白烛灯,屋子里徒留两盆子偶尔噼噼啪啪略微作响的柴火炉子。 萧承毓平躺在后头的残旧胡榻上,姚蕴则斜靠在前头的胡桌椅子上,分别呆在屋子的一前一后,两人就如此相安无事地安睡了一宿。 咚——咚——咚! 萧承毓是被一阵捣弄研磨的细微古怪声响给唤醒的。 他略微动了动擦痕累累的手臂,手肘撑着胡榻床板,磕磕绊绊地坐直了身体。再次抬眸时,他瞧见小娘子的倩丽身影,还有她依旧戴得严严实实的白纱帷帽。 “你醒了,刚好我将止血的草药研磨好了,我先帮你换药。” 他正欲抬手挡住她伸过来的手腕,不曾想一不小心就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 小娘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半抱着手臂像看好戏那般傲娇地瞅他。 “你若是想自己动手,我也不会拦着你,那你自己来吧。” 他一使劲就牵扯到胸口伤口,阵阵刀绞之痛侵入到骨髓缝隙。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咳两声以掩饰尴尬:“那、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姚蕴噗嗤一下天真烂漫地笑出声来,轻车熟路地坐在床榻一侧,放下了手里的药粉盅。她替他解了昨夜包扎过的沾满血迹的绷带,取过干净的温水白布将他的伤口重新搽拭干净。 “想来今日麻沸散的药效已过,你觉得极其疼痛也是寻常的。” “小娘子还会医术?” 萧承毓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颜色,不过见她手指纤细灵活,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突然涌起了几分好奇心。 姚蕴一怔,实诚地摇了摇头:“从前不会,现学现卖。” 男人虎躯一震,撇了撇嘴正要开口说话,却又听到小娘子娇嗔道:“不过嘛,不过我也算是看过好几本医书,这小仓库里刚好有麻沸散、蒲黄和艾草,收敛止血肯定是没问题的,你且放宽心吧。” 屋子外细雨绵绵、淅淅沥沥,屋子内烛火摇曳、一室静谧。 “幸好郎君你底子好,再好好静心修养个五六日,应该就无甚大碍了。” 许久之后,姚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终于打破这满室的寂静。 “多谢娘子。” “不必客气,娘子我近日正好在这深山里虔心修养、医治痼疾,所以才顺手救了你的。你应该饿极了吧,我这就给你端来吃食。” 片刻之后,小娘子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碗。 “小兄弟,来用膳吧。” 萧承毓第一次看见这圆滚滚的饱满白色面团,里头似乎也塞了肉馅和青菜,是他不曾见过的吃食。 “小娘子,这是什么汤食?在下似乎不曾见过。” “郎君你肯定是北方人,这是馄饨,是南边的吃食,我家、我家长辈说过的,这馄饨状如小元宝,寓意着富贵平安。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萧承毓早已饥肠辘辘,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馄饨与北方的汤牢丸子有些相似,不过这馄饨里头还混着些北方不常见的绿色菜叶子,吃起来更加鲜香清甜、口口爽滑。 “小娘子,敢问这些绿色的菜叶子是何物?闻上去虽然有股怪味道,吃上去却很是清香可口。” “这是香菜,是这山里头的一种菜叶子,许多人都不知道它可以做菜吃呢!” 第八十三章 春雨旧忆3 姚蕴本以为他会摘下面具来用膳,可是却不如她所愿,很是惋惜看不见他的真容。若他还真是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郎君,她也能大饱眼福一番呢。 她双手托着下颚倚在胡桌上,不禁好奇问道:“郎君,你为何一直戴着面具呢?” 萧承毓一愣,沉着嗓子苦涩道:“在下、在下面容极其丑陋,恐怕、恐怕会吓着娘子。” “原来如此,原来是跟我一样的苦命人,罢了罢了。” 姚蕴瞧着他吃得开心,终于松了口气,侧过身微微掀起了帷帽的外侧一角,舀起热乎乎的馄饨一同吃起来。 “嘻嘻,果真是热乎的才好吃呢!” 萧承毓有意无意地抬眸,如此反复几次后,才终于看清楚小娘子不得不露在外头的小半张脸。半张侧脸上的狰狞红痕夺目渗人,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他也很少见过如此凶残的灼烧疤痕,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他复又垂下了头,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大碗馄饨。 淅淅沥沥的微微润雨中混杂着青草木枝的清雅淡香,飘飘然然地有一下没一下调皮蹿入木头屋子里,让人顿感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姚蕴将烛台稍微移得更靠近一些,这样她就能完全看清楚前头残破磨损的竹子书卷上的图案。 她取来了一沓新扎纸,将雕刻在竹子卷轴上的花草药材图案原封不动地重新勾画在新纸上,一笔一划极尽细致。 萧承毓时常往这边探头,透过闪烁摇曳的微弱烛光,时不时能看清楚帷帽之下的白皙面容,还有那一双熠熠生辉、全神贯注的棕色丽眸。 她时不时微蹙细眉苦思冥想,又时不时眉头舒展豁然开朗,专心致志地做着喜欢的事情,整个人灵巧如脱兔,自在畅意。 可惜那双勾人的右侧眼角处残留了一道狭长的狞恶红印。他心底莫名翻涌起几分好奇,不知道帷帽之下的小娘子曾经遭受过何等残忍苦难的痛苦折磨。 春雨渐小,凉风微拂,万物寂寥。两人就如此平平稳稳地共渡了三日安宁时光。 这一日换过了药,用过了早膳,他如往常那般斜靠在胡榻上闭目养神。 小娘子在屋子门框里侧咚咚锵锵地捣弄着药材,偶尔还能与他说上几句逗趣儿的话。 没有了纷繁不止的军务苦恼,没有了复杂多变的人心叵测,他愈发觉得如此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是极好的。 不知为何,他心底犹如有千万只野兽在肆意狂跳叫嚣,而且越发强烈放肆,他沉了沉眼,竟然是他第一次起了贪恋。 可惜他的畅想贪恋在此时不得不戛然而止! “这到底是什么犄角旮旯,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模样呀......” “莫要多说废话,莫要大意,到那头仔细瞅瞅去......” 屋子里头的两人同时抬头,四目相望,满眼诧异困惑。 屋子外头不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而且听上去似乎还不止一个人。 此地位于祁连山西北角的深山天坑之下,位置极其隐蔽。老头郎中半个月前就徒步入了祁连深山里采药试毒,没有一个月都不会轻易出山的,此时此地不应该再有他人出现才对。 “你有来客?”男人率先试探问道。 姚蕴眉眼紧蹙,神色肃穆地摇了摇头,随后轻声道:“你先在屋子里待着,我去外头瞧一眼。” 姚蕴麻利地收拾好胡桌上的碗筷,取来了新煮好的一壶热茶,重新整理好帷帽帘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小木屋。 她遥遥便能看见两个面容邋遢、身穿蓑衣的陌生男人。他们二人似乎已然瞧见这头的破旧小木屋,如风如疾地往这边赶来。 她目光一凌,心底顿时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她转过身半蹲下来,从木门旁边的小木匣子里取出了一支线香。 其中的矮胖之人抹了抹糊了眼睛的冰冷雨水,大大咧咧地率先开口:“大哥,这处竟然有人,好像、好像还是个女人。” 高瘦之人循着他说话的方向望去,颇为谨慎地眯了眯眼,冷声喊道:“走,去瞧瞧。” “喂,你是何人?!” 姚蕴大吃一惊地转过身来,怯生生地举起手中点燃的线香,有意无意地往他们二人身前挥了挥。 矮胖郎君捋了捋下颚的长须,放荡淫笑大呼道:“哎呦喂,看这身段应该还是个年轻小娘子,大哥,你我二人连日赶路追踪,都累得要瘫下来了,不如......” “闭嘴,正事要紧。” 被称作大哥的中年男人冷眼觑他,同时朝小娘子的玉颈前拔出了手中的冰冷大刀。 “拿开你手里的脏东西,如实说来,可曾见过什么受伤的或是戴着一个古怪面具的男人?” 姚蕴被吓得一个激灵,指尖微颤,手中的线香一不小心就掉落在他们二人的脚下。 她惊慌失措地摇了摇头,微颤着娇甜嗓音道:“二位、二位郎君,小娘子我、我不曾见过什么受伤郎君,这个小破屋一直、一直就只有小娘子我一个人的。” 听到小娘子孤身一人居住于此,矮胖郎君的目光更是贪婪淫荡,毫不避讳地循着她周身上下都瞅了个遍。 “小娘子啊,啧啧啧,怎么能忍心让你在这深山老林里孤身一人呢?要不请我们兄弟二人进屋吃个茶如何呀?” 小娘子胆怯地缩了缩瘦削玉肩,慌里慌张地来回摆手,全身都写满了抗拒。 “郎君,这、这恐怕不妥,男女有别,这是、这是......” 高瘦之人挥了挥长刀推开她挡在身前的玉手,厉声道:“怎么?难道屋子里还藏了人,为了小娘子的安全,那我们兄弟二人更要进去查看一番了。阿络,我们走......” 姚蕴急得侧过身挡在小木门前,羞怯怯娇弱弱地哭喊出声:“二位郎君且慢,不是小女不愿意让二位郎君进屋,只是、只是......” 小娘子磨磨蹭蹭地掀开了白纱帷帽的一角,猩红狰狞的左侧脸颊微微浮现于二人的面前。 两人大感意外,皆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二位郎君有所不知啊,小女是命煞孤星、天生貌丑,自出生以来就硬生生克死了邻里四周的十来个人。” 第八十四章 春雨旧忆4 小娘子抬手抹了抹泪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继续哭诉。 “唉,迫于无奈,村里人便只能将小女驱赶到这深山里头,任由小女自生自灭。小女已在这破屋子居住多时,满屋子都沾染了瘴气邪祟,就连、就连山林里的狂妄野猪闯入了这破屋子,也都像着了魔一般慌张逃了出去。二位郎君还、还要入屋吗?” 矮胖之人听得迷信,满脸淫笑渐渐消失,不禁也拔出了身后的短刀护卫。高瘦之人却有些半信半疑,手中长刀已经稳稳地横在她的胸前。 “鬼怪邪祟都是无稽之谈,给老子开门!” 姚蕴心底一沉,不曾想这为首之人居然还不信邪。她恭恭敬敬地垂下了头,还不忘隐秘地转了转手中的银镯子。也不知道藏在屋子里的郎君听到了外头的声响,会不会见机行事呢! “那、那就请二位郎君入屋吧。” 小木门被猛地推开,破屋简陋,抬眸一望过去就暴露无遗。 屋子里的确没有任何其它人的踪影! “大哥,屋子里的确无人,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高瘦郎君没有回复小弟的话,阴冷目光却是来回巡视这屋子里头的一切。 “两位郎君,屋子里的确只有我一人住着呢。”姚蕴微微松了口气,接着连忙走到胡桌前恭敬道,“既然入了屋,桌上正好有刚煮过的热茶,两位郎君可要喝口热茶歇息一会儿?” “哼!” 高瘦郎君一个闪身来到胡榻尾部,半蹲下身往胡榻底部探了探身子,捡起了一条残留着大片血迹的粗麻布。 “哼!你这个贱女人,把她拿下!” 前头的矮胖郎君神色一凌,轻轻一跃挥出短刀就挟持住了姚蕴。 “原来小娘子还真是藏了男人!” 高瘦郎君洋洋自得地大笑出来,翘着二郎腿在胡桌一侧坐了下来。矮胖郎君将小娘子的手腕扎扎实实捆好,粗鲁地押着她的手臂往身前一带,也在一旁坐了下来。 两人顺手取了桌上的茶碗,猛地灌下了一大碗热茶水润润嗓子。 两人长途跋涉百里,可惜一无所获,如今周身湿透阴寒,自然想要烘干衣袍喝口热茶。反正手里有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为筹码,抓住那个蒙面男人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萧承毓此时就躲在屋子后头窗外的回廊下,他手中紧紧握着随身佩剑,捂住胸前伤口,屏气凝神地戒备着。 “说,那个蒙面男人到底藏在何处?”高瘦郎君率先开口,目光凛凛。 姚蕴清了清嗓子,先前的娇嗔软语不复存在,语气中反而流露出了几分坚定与不屑。 “我不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萧承毓心底诧异,没想到这柔弱小娘子还有几分铮铮烈骨。 矮胖郎君撇了撇嘴,猛地抬手扯开了她头上的帷帽,眼神猥琐,语气中更是肆无忌惮的轻浮荒诞。 “小娘子啊,你说你虽然面容丑陋,不过也算是一个女人,是女人就天生有服侍好男人的本事,不若给我们二人解解乏如何?” 高瘦郎君颇为嫌弃地瞅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先把事情解决了,事成之后她都是你的。” “好咧,多谢大哥,小弟就不客气了。” 矮胖郎君朝他微微行过虚礼,突然转过头朝门外大喊道:“老子我数三声,若是你再不出来,这位小娘子可就成了我的人了......” 他粗鲁抬手一把钳住小娘子的下颚,满嘴的粗鄙下流:“三,小娘子不要逃呀,让哥哥我好好疼爱你一番如何呀?” “混蛋,我呸!” 姚蕴心底據沉,使尽全力摇头,欲要甩开他的脏手却不得法。 男人一怔,被她骂了一嘴更是兴奋不已,不知如此坚决倔强的小娘子在他身下反抗是何舒爽滋味呢。 “二,小娘子还有些脾气,不过你的情郎并不愿意来救你,看你待会儿怎么跪在老子身下娇娇哭喊、苦苦求饶哈哈哈哈.....” 姚蕴冷冷地瞪着他,不再应话搭理他。 “一,啧啧啧,小娘子你没有机会了,老子我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那矮胖郎君很不耐烦地吐了一口嗓子,满眼的睥睨不屑,满嘴的荒诞淫笑。 他像拎小猪仔那般一把拎起她的瘦削肩膀,拽着她就要往胡榻上扔去。 姚蕴心底拔凉,没想到那位郎君当真是独自一人逃走了。她狠狠沉住一口气,紧紧握住手腕上的银镯子。 砰地一声巨响! 前头的小木门轰然倒下,一位郎君手握佩剑,傲然而立。 矮胖郎君猛地转身,紧紧扯住了小娘子的衣领,同时将长刀横在她的玉颈前。 高瘦郎君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戏谑地挑了挑眉。 “你终于来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萧承毓冷哼一声,目光幽黑,冷然绝情道:“挟持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 “无妨,只要能抓住你,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娘子又如何?阿络,动手!” 二人持剑而立,横眉冷目相对,危险弥漫,已经是嚣张跋扈之势。 “郎君们且慢!” 身后突然传来小娘子软软绵绵的娇甜嗓音。 屋子里头的众人皆是一愣。 “二位郎君,你们当真是想清楚了?” 啪! 矮胖郎君很不耐烦地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好一个贱女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姚蕴被打得踉跄摔倒在胡榻上,右侧白皙脸颊顿时红肿一片。 她淡然自若地抬眸看向那两位邋里邋遢的郎君,目光却如刀锋那般凌厉嗜血。 “二位郎君此时可有感觉四肢渐渐麻木了?” 两人满脸不解地瞅着她,顺着她的话动了动手指,高瘦郎君眉头微蹙,顿感不妙。 “五、四、三......” 还未来得及听到小娘子的一声“二”字,屋子里骤然剩下一前一后的两声扑通巨响。 两人皆僵直摔落在地,四肢仰躺,大字朝天。就算是使尽内力,他们的四肢也完全无法动弹,口不能言,徒留两双狭长小眼睛瞪着木头屋檐灰溜溜地打转,直躇躇慌张张的。 姚蕴捂着红肿半边脸晃到二人眼前,笑意嫣然,眼眸如星,还不忘发狠地猛踹了他们二人好几脚。 第八十五章 春雨旧忆5 “二位郎君,此时感觉如何呀?” 两人阴鸷发狠地瞪着她,心底悔恨不已,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娘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茶壶里的茶水虽然单独服用的无毒,不过若是与那乌雌鸟唾液所制的线香混合在一起,便是绝佳的镇定药剂了。” 萧承毓微微松了口气,捂着胸前伤口走到小娘子身前,脱口而出关心道:“小娘子可有受伤?” 姚蕴轻轻摇头:“我无事。” 他捡起被拍落在地、歪歪扭扭的帏帽,用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再亲自为她重新戴上帏帽。 她身形一颤,正要往后闪躲,却是被身前的男人猛地扣住了肩膀。 “莫要乱动,马上就系好了。” 她呆愣在原地不敢随意乱动,不禁舔了舔干涩玉唇。男人的粗糙手指轻柔划过她的冰凉下颚,口中呼出的热气时不时喷洒在她微凉的玉颈前,如轻鸿羽毛略过心间,划得她心底狂颤。 “多、多谢郎君。郎君到底得罪了何人?他们二人可是来杀你的?” 萧承毓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往前迈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二人。 地上二人更是气得急急喘气,眼眸子咕噜咕噜地疯狂打转,似乎都将满腹怒气喷射在自己的白球眼珠子上了。 “他们二人的确是来追杀在下的,不知小娘子会如何处置这二人?” 姚蕴见他没有反驳,被遮住的棕色丽眸中多了几分探究与不解。 她清了清嗓子,坚定朗声问道:“他们二人为何会一直追杀郎君你?” 萧承毓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侃侃而谈自信道:“小娘子有所不知,在下本是瓜州武将之子,他们二人是来寻我打听军中秘事的......” 姚蕴心底透彻,挥了挥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郎君不必编造故事来糊弄我了。我既然能让他们二人不知不觉服下毒药,自然也有法子对付郎君你。” 萧承毓一怔,微微抬眸盯着身前的娘子,幽黑深眸澄亮如钜。 “娘子此话是何意?” “郎君不必焦心,郎君若是想要害我早就动手了。我虽是乡野女子,但是眼睛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这二人虽是一身汉人打扮,但是面颊的颧骨较为突出,鼻梁不高,唇齿会略微向前突出。更加明显的是他们的那双狭长眼睛,上眼睑褶发达,眼外角一般高于眼内角,这可是典型的北狄人容貌。” 姚蕴慢悠悠地说完了话,身前郎君的幽黑双眸已然蒙上了一层审视之意。 “娘子好眼力,想来娘子也不仅仅只是这单纯朴素的乡野娘子。” 姚蕴莞尔一笑,朝他拱手行了个虚礼:“承让承让。郎君身姿矫健动如脱兔,手上的佩剑亦是价值不菲,定然也不会是寻常的武将之子了。” “不知娘子会如何处置这二人?”萧承毓抿了抿唇,尽量忽视掉她语气中的试探与打量。 “哼,北狄鞑虏残杀大周边境子民,掠夺北地八郡,这口恶气我是一定要出的。” 姚蕴取来了前日用上的木头担架子,垂眸瞪着地上二人。 “后头的深坑里是个天然的野猪窝子,我便亲自送你们过去,也让你们好好享受舒服一番,是死是活全凭你们二人自己的本事了。” 身侧的男人一愣,很是意外她的做法。 “你要杀了他们二人?” “其一,他们是北狄人,就是大周的敌人,若能杀了他们,小女我也算是为大周,不,自然是为战场前线上的萧家军分忧了。其二,他们方才是如何轻视侮辱我的,你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仇不报非君子。你若是不想帮我就莫要挡道。” 若是说方才她揭穿他撒谎只是意外,如今她甚至还提及到萧家军,语气中还多了几分敬佩,犹如巨槌撞钟如雷贯耳,震得他久久难以释怀。 不曾想这深山里头的小娘子还有如此凌云壮志和开阔眼界。 不过出于私心,为了他自己的行踪和安全,这两人也断然是不能留下活口的。 他爽朗大笑道:“小娘子好气魄,在下佩服,这个忙在下帮定了!” 两人一同合作拖起极其沉重的木头担架,往东侧深山里头走去。 才走了半刻钟,恍惚之间就听到某个方向传来轰轰隆隆的动物嘶鸣,是十几只野猪在轰轰嚎叫、嗷嗷待哺。 姚蕴放下了担架,笑盈盈地望着地上二人,仿佛只是在轻松愉悦地欣赏着一副绝美画卷。 “我们汉人有一句古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惹谁都好,就是不能随便惹女人。” 她斜着支起一侧木头架子,架子上的二人睁大了惊惧的眼眸子,就如同残骸一般窸窸窣窣地坠入深坑之中。 吱哩咔啦哗哗作响,洞口乌漆麻黑,幽深不见底,再也瞧不见任何踪影。 回到了小木屋后,姚蕴连忙喝下几口新煮的热茶,尽量忽视掉加速狂奔的心跳,抑制住发抖战栗的白皙玉指。 萧承毓察觉出她的异常,知道她虽然看上去坚定从容,其实心底还是忐忑不安的。 “小娘子,你要明白,今日如若不是他们死,日后被埋在那深山幽谷里的,就只能是你自己了。所以这一次,你没有做错。” 姚蕴紧紧握着茶碗边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郎君你、你杀过人吗?” “杀过,杀过很多北狄人,杀得都麻木无感了。不过他们都不是枉死,而是一命偿一命。”萧承毓毫不掩饰地脱口而出。 姚蕴一怔,口中的苦涩酸凉渐渐消散开来。 “我明白的,多谢郎君开导。” 这一日夜里,春雨终于消停了,芳草清新,日头明媚。 两人皆极有默契地对昨日之事避而不谈。 午后,一只白色信鸽叽叽喳喳地落在屋外枝头上。 姚蕴笑意灿然,欢欣雀跃地小跑出了屋子。 看过信件后,她笑意愈浓,回了屋子麻利地收拾好几样药材。 “郎君,我要去山上送一趟药材,你且先好好歇着。” 萧承毓瞧着她伶俐欢欣地小跑出了屋子,不过一小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人,突然觉得心里莫名空荡荡的。 不过片刻,屋外突然响起了极轻的敲门声。 第八十六章 梦醒 三长一短,还有最后的细长口哨声! 他心中大喜,连忙去开门。 “将军,属下来迟,还请将军责罚。” 萧二和萧三一路寻着将军留下来的标记,终于在昨日夜里寻到了此处。 可惜屋子里一直还有他人,以免打草惊蛇,他们二人一直守在屋外。直到方才瞧见那位小娘子出了门,他们二人才敢速度现身。 “无妨,如今北狄人盘踞在瓜州的贼窝如何了?” “回将军的话,第二日那个贼窝就被大火烧毁了,幸好属下提前带人埋伏,抓到了三个活口,萧四还在审问他们三人。” “嗯,如此甚好。” 萧承毓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一次受伤也没白白忙活。 “将军,属下还有一事禀报。”萧二眼神踌躇,欲言又止。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萧二倒吸了口凉气,还是不敢再有所耽搁。 “将军,夫人前日连夜跑走了,而且她将府里的金银珠宝都带走了。属下派人去追,至今还没有消息。” 萧承毓一怔,反而摇了摇头,积郁于心,惨惨闷闷地苦笑出来。 世人皆道文昌侯府家风良好,家中娘子秀美聪慧、贤良淑德,是为良配。可是世人却不知,姜氏虽出身富贵,为人却骄纵跋扈,吃不了这西北荒凉之地的苦寒简陋,日日夜夜都哭喊打骂着要回长安。 如今看来,姜氏还是如此胆小怕事之辈,真是令人万分不齿。 “将军,你已多日未出现在将军府中,夫人亦不在府中,府里和城中已经谣言四起,还请将军速速回府做主,稳定军心为重。” 萧承毓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是抬眸望了望和煦明媚的湛蓝天边。 “再等一等,我要亲自与她道个别。” 可惜直到漫天晚霞之前,小娘子都没有再回来。 萧承毓明白事宜从急,决定不再耽搁,留下一封书信后就匆匆离开了。 半年后,萧承毓再次回来此地时,这一个小木屋已经被烧成了一堆废墟灰烬。 他也曾多次派人来打听过消息,村里有两三个人的确见过一个古怪老头和戴着帏帽的小娘子同行并且出没此地。可惜两三个月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二人的身影了。 村里人也不清楚山里头的那场大火因何而起。曾经的小木屋,曾经救过他一命的小娘子,就像是特意被人完全抹掉了痕迹一般,再也打听不出任何消息。 许久之后,他也将这段短暂却宁静的山野生活封存于心底。那仅存的一丝贪恋,亦被抹得一干二净,蜻蜓点水,雁过无痕。 北庭都护府,寒夜漫漫,北风呼啸。 “都、都护,馄饨都要凉了……” 姚蕴直愣愣地盯着他,粗糙灼热的大掌紧紧贴着她冰凉脸颊,烫得她白玉耳垂潋滟晴方,鼻尖微潮,心驰神往。 “对、对不住了。” 萧承毓回过神来,终于松开拽住她的手腕和贴着脸的大掌,连语气中都透着几分自己未曾察觉的似水柔情。他从她手里端来半凉的馄饨汤碗,一口一口地认真吃起来。 姚蕴一怔,这可是萧承毓第一次与她低头表达歉意。 “都、都护,好吃吗?这也算是我唯一会做的拿手吃食了。” “嗯,味道不错,我很喜欢。” 萧承毓吃完了一大碗馄饨,就连热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竟然还破天荒地朝她笑了笑,笑意煊然,如沐春风。 这一下子姚蕴心底就更加发憱了,莫名其妙地瞅着他。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尽量忽视掉她迷糊探究的眼神,轻声回应。 姚蕴应了声好,只觉得他周身透着古怪却又道不出哪里古怪。 她扶起他往后头院子走去,两人慢慢悠悠并排而行,身后留下大大小小的雪印子,一串又一串,连绵不断,漫步踏雪,悠然自在。 新年伊始,萧承毓破天荒地在都护府里一连住了七八日,到今日都还没有要回军营的迹象。 这就有人欢喜更有人忧了! 不知道萧承毓那厮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薛淮、萧十四和姚茂天天都兴奋地围着他打转,一下子要拉着他教他们练剑习武,一下子又要他给他们讲军营战场上的趣事轶闻。 更加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萧承毓竟然不怒亦不恼,反而笑意融融地与他们打成一片。 忧愁苦闷的当然就是姚蕴自己了。 每日一大清早,姚蕴就被他砰砰砰地强行唤起来,练箭成了每日的必备功课。 前几日她还兴致勃勃、跃跃欲试,再后来就是满眼嫌弃、不愿尝试了。 这一日一大清早,萧二又是早早就守在院子里了。 “萧二侍卫,昨夜薇姐儿哭闹得厉害,姚娘子很晚才入睡,要不今日就……”白露讪笑了几声,想为自家娘子求个情。 萧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却是推脱不得的:“白露娘子,都护说今日还得勤加苦练,还劳烦你再通传一声。” “好吧好吧,我这就去。” 入了屋子,姚蕴已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她撑直了双臂,双肩僵直酸痛得很,似被人反复重重扭捏捶打过,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她翻了个身,下腹在隐隐作痛,算着日子应该是来月事了。 “萧承毓,你这个混蛋.....” 白露掀起了床帘,站在床榻边上恭敬垂首:“娘子,萧二侍卫已经来了,奴婢服侍你起身更衣吧。” 姚蕴撇了撇嘴,不悦道:“累死我了,今日我就偏偏不去了!” “娘子……”白露为难地看着她,“萧二侍卫已经等候许久了。” 姚蕴大大咧咧地翻了个身,特意往床榻里头钻了钻,闷着被子说道:“你去说,就说我身子不适了,今日就不去了。然后再将新的月事带、草木灰和棉花取来给我。” 白露无奈叹气,原来是来月事了,娘子每次来月事时身子都很是不爽快,只好先去禀报萧二。 姚蕴听见屋外再无动静,微微松了口气,蒙着脸欲要再次睡去。 “姚娘子、姚娘子……” 耳旁传来白露慌里慌张的声音,而且还有人在拉扯她的温暖被褥。 第八十七章 不适 她本就睡得迷迷糊糊的,此时更是烦躁难受,紧紧拽着被褥不愿睁眼:“好白露啊,不要吵了,就让我再睡一会可好,我肚子难受着呢……” “嗯,蕴娘想要再睡一会也不是不可……” 姚蕴身形一抖,微微拉下遮住眼睛的被褥子,嘴角使劲扯出个苦涩笑意。 没想到堂堂大都护竟然是亲自来了,这可是到了北庭都护府以来,萧承毓第一次亲自踏进她的厢房。 “都、都护,你怎么亲自来了……” 萧承毓站在床榻边上,半抱着双臂,目光流莹,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当真是病了?” 小娘子微微颔首,抿了抿唇掩饰住自己的心虚,娇软哑声道:“应、应该是病了,手臂酸疼得很,肚子不舒服,头、头也微微作痛。” 萧承毓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的白皙面容,既有关心也有探究,想从她脸上辨出几分真假,不过今日她的面色瞧着的确不太好。 他半屈下身坐在床头一侧,床榻下陷,微微抬手将粗大手掌探进了里头的温热被褥之中。 白露一惊,连忙垂下眼眸往后退了几步,很是识趣地退出屋子带上房门。 “嘶……”姚蕴忍不住吃痛惊呼出声,匆忙抬手压住他肆意妄为的大掌,耳根子顿时泛起红灿灿的靡色。 榻上娇娘如潮玉,粉雕玉琢惹人怜。 他的大掌不慌不忙地肆意流走,随后才坑坑落在她瘦削软绵的一侧藕臂上。 男人的面色端正巍然、目光凌凌,似在做着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正经事情。 “蕴娘原来是瘦了。” “都、都护,今日手臂酸胀得很,今日能不能就不练箭了?” 她紧紧压住他贴在自己小臂上的粗糙大掌,感受着关节分明的坚实手指在有力摩挲,时而凶猛时而轻柔,似欣慰又似调情。她颤着皓齿娇娇发出声音。 “嗯──”萧承毓嘴上回应着,挑了挑一侧粗眉,手下的动作却愈发霸道,“是不是真得病了,本都护一瞧便知。” 他慢悠悠松开了她的小臂,却是一路往下朝她的温热小腹探去。灼热大掌直接覆在有薄纱内衫隔绝的平坦冰凉小腹上。 手掌上的灼热如炽热涌泉灌入她的冰凉小腹,不过一会儿就弥漫温暖到周身,她不禁舒服地哼了哼气。 “肚子当真不舒服?”他沉声问道。 “嗯,是有些不舒服。” 婉转嘤咛,姚蕴的白皙面容已经微微泛起了涟漪潮粉,她的手依旧是紧紧覆在他粗糙手背之上,生怕他继续再往下轻举妄动。 “蕴娘,可要请个郎中来瞧瞧?”他见她面色比起从前苍白几分,眼底隐隐有些担忧。 “不、不用麻烦都护了,我躺一会儿就好。” “当真?北庭不比长安,若是身子不爽利,还是尽快唤郎中来看看才好。” 萧承毓正欲要收回手起身去请郎中,不曾想却是被小娘子使力压住了被褥之下的手掌。 他一怔,满眼不解地看着她。 她深吸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道:“都护,不、不用唤郎中,就是、就是来月事了,小腹那处不太爽利。” 被褥里的温热手掌猛地一抖,再次稳稳地覆盖在她的平坦小腹上。 他年少时常年混迹北地青楼打听消息,自然也熟谙不少闺房之事。他知道女子每个月都会经历此事,小腹不适更是常事,有些女子甚至还要吃些偏方才能有所缓解。 他的目光灼灼其华,似有万千星光流泻而下。 “多、多谢都护。这样的话就、就好多了。” 她从他的眼眸里察觉出了某种异样的情愫,却是道不明说不清,耀眼光芒刺得她心底战栗。 恍惚之间,被褥下的两条纤长细腿虚虚轻晃,一股闷热潮意侵袭而来。 萧承毓看见她眉头轻蹙,白唇微啄,似在娇涩晦暗苦苦隐忍。 “怎么了?” 她侧过脸,半张粉腮便隐没在软被之中,只听到她闷闷糯糯地哼出了娇音:“我、我好像是来东西了,可否让白露进来……” 萧承毓紧抿着唇,抬眸望向白雪茫茫的窗外,糊糊地应了声好,沙哑沉郁。 白露端着私物进来了,渗着冷汗站得笔直,却不敢轻举妄动。 她的嗓音如小猫那般抓挠心痒:“都护,你、你先出去可……” 话音未落,萧承毓竟然直接取过了白露手里的托盘,摆了摆手便让她退了出去。 姚蕴哆嗦了两下,再也顾不上其它,连人带背地往床榻里头翻滚几下,冰凉瘦削的后背紧紧贴着墙沿。 “萧、萧承毓,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承毓眯了眯那双深幽勾人的墨瞳,欲望张扬却不淫荡,深邃探视却包藏莫名情愫。 “蕴娘自己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嘛!” 他复又坐在床榻边,健硕手臂轻轻一提,又羞又恼的小娘子便被拽回了自己的大腿外侧。 她抬手欲要推开他,却被他一只大手就嵌住且高举过头顶。 他故意将余下的几个字眼轻飘飘地吹进她粉潮润泽的耳廓,吹亮了一大片粉泽泽的玉颈子,抬眸紧盯着她嫣红如嫩桃、欲哭无泪的娇容。 他说他来帮她清理干净。 姚蕴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中邪了、崩坏了…… “你、你快点!” 身下冰凉袭来,随后是窸窸窣窣衣服布料擦拭摩挲的声响。 她觉得床尾之人的动作行云流水,似在练剑习武那般熟稔轻快,换下脏衣物、系上衣带、拢好衣裙。 萧承毓替她拢好了被子,侧过脸不去瞧她,其实是生怕她看见自己眼底下的翻涌情欲。 “多、多谢都护。”她长舒了口气,身子亦软塌塌地完全放松下来。 “蕴娘见过我的,我也见过蕴娘的,如此才算公平公正。” 姚蕴本来已经缓了缓满腔闷气,顿时气得鼓满腮帮子,猛抬腿朝他踢了出去。 “神经病!登徒子!老混蛋!” 萧承毓早有预料,微微伸出健臂就擒住了她胡乱踹来的一只纤细且白皙的脚腕。 “老?你还敢骂我老,信不信我……” 话音渐落,他威严怒气也渐渐消融。因为身下的小娘子复又皱起了眉头,似在苦苦隐忍。这眉头一紧,却紧到他心眼子里头去了。 第八十八章 暖春 “好了,别闹了,好好歇着。” 到底是谁在闹呀!她腰腹的汩汩隐痛流淌而来,她也没力气再与他争执,气呼呼地抒了两口闷气,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片刻之后,床榻边上传来小娘子均匀平稳的呼吸声,他转过头来瞧她,不禁摇了摇头哑笑出来。 “蕴娘才睡下,再取多一个炭火盆子来,莫要让她着凉了,不过要注意通风……” 萧承毓耐着性子好好叮嘱了一番,离去之时还颇为不舍地往屋子里头多瞅了好几眼。 白露老老实实地听着都护的叮嘱,心底已经泛起波涛骇浪。大都护一向不关心姚娘子的事情,今日怎么会性情大变,甚至还突然如此软声软语地对姚娘子关心备至。 她稀里糊涂地摇了摇头,端着炭火盆子入了屋子。 直至午后,温暖和煦的缕缕日光漫入屋内,姚蕴才沉沉闷闷地醒来。 她简单梳洗一番,喝了碗热粥填饱肚子,披好了厚实斗篷。今日事今日毕,她决定还是将今日练习射箭之事完成才好。 姚蕴才进到院子,就看见薛淮和姚茂二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练习射箭。 姚茂一瞧见她就兴冲冲地挥起了小短手臂:“阿姐,阿姐,阿茂也会射箭了......” 萧承毓转过身来,瞧见她笑意盈盈地走来,不过脚步虚浮,面色还是有些苍白无力,顿时沉了沉墨色眼瞳。 “都护安好。”姚蕴轻轻一礼,转身命白露取来弓箭。 “蕴娘身子如何了?若是不爽利,今日不练也无妨。” 姚蕴一怔,本以为萧承毓会因为自己的偷懒而责备不悦,没想到竟然是先关心她的身子如何了。 古怪古怪,当真是古怪得很! “身子好多了,都护说过,练得一身好武功贵在日月坚持,蕴娘一直铭记在心呢。” 她拿好了弓箭,转身对准不远处的木头射靶,嗖地一下就射出了长箭。 虽然还是射不中红心,不过也能正中第四环或是第五环。 姚蕴有些不甘心,略带抱怨道:“都护,这几日最多也只能射中第三环,怎么都没有进步呢!” 萧承毓来到她身侧,微微使力托住她的后手肘,宠溺地笑了笑:“力气不足,不可操之过急。” 他取过一只新箭,牵着她的苍葱玉指扣好箭头,后手肘引着她猛地一松,那只新箭便直中最远箭靶的靶心。 院子外侧正好站了三四个空闲围观的奴婢娘子们,看见此幕,皆不禁压着嗓音雀跃拍掌。 “哎呀喂都护果真厉害,才在府里呆了七八日,竟然又多了几个仰慕者。都护瞧瞧有没有喜欢的,我再替都护做主纳个妾如何?” 姚蕴抻着身子往远处望去,满眼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樱桃粉唇却一点都不甘示弱。 萧承毓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瓜,略带试探道:“噢,知我者莫若蕴娘也,如今我还真有个喜欢的娘子。” 姚蕴一怔,只觉得心底有股灰霾直冲而来,莫名闷闷涩涩的。 “那、那就说来,我、我一定替都护做主。” “蕴娘说话都结巴了,莫不是吃味?” 她无所谓地哼着鼻音,甚至颇为嫌弃地撮了撮嘴:“都护多虑了,蕴娘最是明白自己身份的,我也并不是很想知道!” 他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无奈,不过也不急于一时。 “蕴娘倒也不必妄自菲薄,日后也许就会明白的。” 她眉头一蹙,圆溜溜的一双伶俐明眸亮澄澄地望着他,只觉得他这几日周身都透着十足古怪。 “都护,蕴娘有事情想问你,你可不能气恼。” “哦,你说。” 小娘子扯了扯他的衣袖:“都护,你、你莫不是那夜饮完了酒就中邪了?” 萧承毓一愣,猛地停下了手中擦拭长箭的动作。 “蕴娘此话是何意?” 她壮着胆子笑盈盈道:“都护,若是我如实说,你可不能恼我。” 他面无表情地觑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都护,这几日你怎么都自称我了?前几日我懒懒散散,你也不责罚。今日我更是疏于练习,你既不恼火,也不来催促我,我思来想去,就、就觉得大概是都护你中邪魔愣了。” 萧承毓心底苦闷却又无法当面发作,没想到自己的真情实意都被当作驴肝肺了。 “蕴娘,这样不好吗?” “嗯──”姚蕴的两道弯弯细眉皱得更加曲折离谱了,“也不是说不好,但是也说不上很好。都护还是唤本都护才更顺耳,对我严厉斥责些我才更安心。” 萧承毓无奈抬手抚了抚额头,沉声道:“那蕴娘以后可要好好习惯这样的都护才好。” “可是我……” 萧承毓心底哑笑,一把抓住了她的白皙手腕。 “蕴娘,明日我便要回军营了,恐怕一个多月都不能回府。如今你已将这箭术练得七七八八,便也算是有了防身之术。” 姚蕴一怔,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却还是觉得哪里透着古怪。冥思苦想后,她心底里终于挤出了一个怪词。 爹味。 萧承毓这几日都好像一位老父亲那般关心照顾她。 她反复细想了一阵子,不由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都护,你还是唤自己为都护可好?都护,今日你当真不责罚我嘛?好都护,六叔,好六叔……” 姚蕴踏着小步嘁嘁喳喳地跟在他身后,萧承毓却像是故意逗弄她那般,每次都能精准避开她欲要来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 姚蕴气鼓鼓地插着腰,心中莫然而生的怪异感还是积沉于心,无法疏解。 然而此时却无人瞧见,萧大都护转身之时,隐藏在他锋凌嘴角边的极其浅淡的拂煦笑意。 翌日清晨,萧承毓领着萧二匆匆启程前往军营。姚蕴长抒了口气,她自然能畅意自在地为所欲为了。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春意盎然。 开年的第一件惊动整个金满城的大事,便是北庭都护府司马徐泰亲自带兵捣毁了西大街上的那间药铺,烧毁了藏在后院地下室里头堆积成山的桃花烟粉。 城中众人皆惊慌不已,一夜之间,曾经风靡一时的桃花粉就成了烫手山芋、人人皆嫌。 第八十九章 春游 药铺里头的人似乎早已得到风声,士兵闯入药铺时,里头早已人去楼空。 萧承毓听着徐泰的如实禀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此事看上去似乎就此作罢了。 除此之外,北地开荒之事再次提上了日程。 一百家特意择选过的农户与北庭都护府签订好了长期契约,拖家带口举家搬迁,已经启程前往北地安家开垦。 姚蕴专门划分了八处荒地来专门种植花椒。八处荒地的土壤湿度和日照时间皆略微有所不同。通过控制土壤湿度和日照时间的变量,来察勘哪一处的土壤最适合花椒的种植。花椒种子本就稀少,品种好的花椒种子更是金贵,是她花了大价钱才从四川商人的手中买来的。 偏北的大片缺水干旱土地被划分成了小麦和高粱种植区。偏南的大片土地则是各类干旱药材的种植地。 一百户人家都划分好了各自的土地,领了北庭都护府的补贴月钱,兴致勃勃地开始埋头干活。 北庭都护府还派人亲自护送西北边境擅长荒野耕地的几位老农民前往北地考察,根据天气和土壤湿度的变化而及时做出调整,尽量减少土壤水源和人力物力的损耗。 萧承毓借着开垦北地的猛烈势头,以守护百姓为由,不出半个月就得到了圣人的旨意,顺利在北地最北边的纥隆关增设了三百士兵的临时卫所。 意味着在距离北狄更近的纥隆关内增设多了一道坚固防卫,若是北狄鞑虏有意来犯,北庭都护府也能更快得到相关消息。 时光流逝,光阴似箭。转眼间已经是春光明媚的三月天。 三月三,上巳节。 就算是远在北边的金满城,百姓也会成群结伴同游,踏春玩水,沂水沐浴。 金满城里虽无大江小溪流淌而过,不过城中央却有一口经年累月源源不绝的古井。城中人都视它为福祉之井。 上巳节时,游人们会从古井里头取水净身,洗去泥垢灾邪,祈求一年好运。胆大之人便会浇淋得周身湿漉漉再心满意足地回家。就算不如此胆大,娘子妇人们也会去舀一大壶井水洗洗手沾沾福气。 姚蕴许了府里下人们轮流出府去过节,自己也领着一行人出府去凑凑热闹、沾点福气。 东大街上人来人往,许多年轻娘子和年轻郎君结伴而行,娘子们的手中还握着芳香飘远的兰花花束,人面桃花相映红,春风拂来引人笑。 小儿稚童来回奔跑,喜气洋洋,手里都拿着五彩斑斓、造型独特的纸鸢打闹。 姚茂和薛淮还是小儿心性,兴冲冲地拉着姚蕴跑到前头的小摊前挑选各式各样的纸鸢。 姚蕴蹲下身来仔细一瞧,其中就有一只苍鹰模样的朱丹色纸鸢,与去年慕容郎君的那只有些相似,鹰击长空、展翅高飞的欢乐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莞尔一笑,正欲要拿取那一只纸鸢,纸鸢轻晃,竟然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她抬头望去,睫毛微眨,觉得很是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原来娘子也看上了这只纸鸢。” “你是……”姚蕴眯了眯眼,突然恍然大悟。 男人说着一口很不标准的汉话,一身波斯贵族的打扮,浓密的曲卷棕色胡须完全遮挡住了他的异族深邃面容。 波斯郎君也反应过来,温暖笑意漫上嘴角:“娘子安好,没想到在这里也能有缘遇到。” “郎、郎君好。” “娘子也喜欢这只纸鸢吗?” 姚蕴微微颔首,温婉抬眸:“苍鹰雄健,可在蓝天展翅高飞、龙翔凤翥、自由自在。” 波斯郎君麻利地付了钱,却将手中的纸鸢递给她。 “娘子若是喜欢,在下便将此物相赠。” 她一愣,目光却停留在了男人将纸鸢伸过来的手背上,是一道早已结痂的尖锐长形疤痕。 “多谢郎君美意,不过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郎君已经付过钱,这纸鸢自然便是郎君你的了。” 波斯郎君木木地收回了手,眼神微动,目光凌凌地望着她。 不!其实是望向她身后一直戒备着的萧十四! 他突然爽朗大笑,朗声道:“多谢娘子割爱,在下就收下了。” 姚蕴半躬着身子虚行一礼,转过头来爽快地替余下几人付了钱,领着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 不过多时,前头人头涌动,欢声笑语,石砖地面被搅浑得湿湿漉漉,已经是来到了大街中央的古井处。 顺着涌动欢闹的密麻人群继续往里走去,姚蕴终于看清楚这一口古井。 古井方方正正,宽敞巨大,东南西北的四个角柱皆挂上了红彤彤好意头的绢丝带子和三彩铃铛,四周砌好了结实牢固的矮木栏杆。 听闻从前就有人取水时不慎翻落到井底,因此才在四周加固了木头栏杆。 古井里头水质清澈见底,细看之下水流还朝同一个方向缓缓流淌,似在轻拂低吟,是一口活泉。 在这干旱荒凉的北地之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口活泉古井,难怪能够被称作福祉之井。 半裸着腰背的汉子们直接舀了凉水浇身,哆嗦着牙齿一身痛快爽利,手舞足蹈地围着古井转圈庆贺。 娇羞赧然的妇人娘子们偏过头去,笑意嫣然,拉着吊桶绳索麻利取水,先是自己洗把脸,随后端来给身后的稚儿孩童洗手擦脸也是极好的。 人潮汹涌孟浪,愈来愈往井口处挤来。就连薛淮和萧十四都不得不被游人挤得隔开了三四个人。 姚蕴连忙命绿芍一手抱好姚薇,另一只手紧紧拉住姚茂。 白露正要替她取过取水的木桶,却是被她拦住了手。 “白露,我自己来,这样才为虔诚呢!” 姚蕴半蹲下身子,将木桶子勾在吊索上,伸出手准备拉起一旁的绳索。 垂眸之时,她眯了眯眼,突然感觉有某种异物一把拽住了自己的手臂! “白……” 扑通哗啦一声巨响,围在井口四周的人群顿时如惊弓之鸟胡乱逃散开来,惊慌失措、东倒西歪地哭喊求救。 “有、有人落水了……” “不不不,不是落水,是被水鬼抓走了……” “鬼啊,是、是水、水鬼……”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幸福,万事如意呀! 第九十章 被俘 站在几步之遥的萧十四和薛淮推开鸟飞顿散的人群,一跃来到井口边上,井口处徒留使劲扒拉着井口、惊慌无助的白露。 “萧、萧侍卫、淮哥儿,娘子被、被水鬼抓走了……” “你看见了何物?为何会说是水鬼?”萧十四反应极快,立马察觉出这里头的不寻常。 “好像是有、有一个黑色的阴影,一把拉住了姚娘子的手,一、一下子姚娘子就不见了,怎、怎么办啊……” 萧十四眉眼紧蹙,冷声道:“阿淮,你赶紧护送余下的人回府,立马派人告知都护,我下去看看。” 甫一说完了话,萧十四一跃而下,隐没在清澈井水之中。 围观的众人不明所以,以为当真是水鬼现世,多拉了一个人下水陪葬,又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哭天抢地的撕心裂肺哭喊。 薛淮也察觉出来此事非同寻常,亦明白此时不是逞强之时,他握好本来背在身后的黑色布袋,拼接好长枪,护着身后的白露、绿芍、阿薇和阿茂速速回府。 时明时暗的吝啬光线、黯淡潮湿的铁锈味道,汹涌翻涌的清泉水声,一阵又一阵地充斥着她的敏感五官,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咳咳咳……”她胸口窒息,铁锈堵塞,急急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她意识尚存,可惜周身都虚弱无力,使尽全力欲要睁开眼却不得法。 似被一直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同时又被人粗鲁地扛在肩上。身下之人走得很急,水流翻涌,一下一下地冲撞她的周身骨头,似要粉身碎骨。 绑走她的人应该是顺着这口井地下暗河的方向,一路奔波前行。 片刻之后,身下之人似乎突然转变了方向,发狠地嵌住她朝着另一个洞口狂奔。 寒水蚀骨,暗夜无边,如恶傀如疯妖,堕入深渊。 她最终还是失去了仅存的一丝丝意识,浑浑噩噩地昏迷过去了。 萧十四顺着地下暗河一路追踪,行至半路就发现有三四个分叉口。他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洞口继续追赶。可惜最后却是从城中某处小巷的下水道入水口里钻了出来。 浑身湿透,冰凉刺骨,只恨自己一无所获,再也寻不到姚娘子的任何踪影。 姚蕴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要被沉沉击碎成了砂石,后脖颈处僵直酥麻,一下又一下地隐隐刺痛。 她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眸,终于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平房,家徒四壁,就只剩下一张嘎嘎吱吱惨淡作响的小木床和凹凸不平的破旧小方桌子。前头唯一的一扇小木窗早已被木头完全钉死,就连一只苍蝇一缕光线也飞不进来。 她动了动手脚,虽然四肢皆没有被绑着,可是周身虚弱发软,酸涩之感斥满口腔深处,应该是被灌下了某种使人酥软无力的毒药。 吱吖微响,前头唯一的一扇小木门微开,一个年轻娘子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吃食。 姚蕴抬眸,灼烈如钜地紧盯她身后的那扇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竟然还是个房中房! 她面无表情地看她:“你是何人?为何要绑我来此?” 年轻娘子微微垂着头,一直没有搭理她。她放下了手里的托盘,张了张嘴,再抬起手往自己的嘴唇挥了挥,随后就乖乖退了出去。 原来是个哑巴。 托盘上是一碗热米糊和一个肉包子。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复又重新躺在了木板床上。 许久之后,那位小娘子再次解了门锁入屋,看见桌上原封不动的吃食,满眼困惑不解地望着她。 “我要见你身后真正的主人,要不然我宁愿活活而死。” 那年轻娘子一怔,拽着衣袖便出了屋子,还不忘记锁好门锁,门外铃铃铛铛地层层作响,应当是有好几把门锁。 肚子咕噜噜地乱叫,姚蕴就这样硬生生地挨了一日饥饿。 次日一大清晨,小娘子再次端来一碗热粥。她多瞅了她几眼,神色凝重,手势一下子放在小腹上一下子又摇摆在耳边。 是在告诉她若是还是挨饿,定然会有大麻烦的。 姚蕴双眸无神,坚定地摇了摇头,故意大声呼喊出来:“除非让我见到真正的话事人,否则我宁愿活活饿死。若是我当真死了,你们也不可能好过的。” 小娘子神色更深,摇了摇头就再次退出了门外。 片刻之后,门外突然传来沉重浑厚的脚步声,来人是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他站在小门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一双碧色深眸满是探究:“你到底有何事要见我?” 姚蕴眯了眯眼,随后无所谓地大笑出来:“原来你们背后的主人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缩头王八,竟然就用一个卑贱侍卫来糊弄我。窝囊废、没骨气……” 她抬起双臂猛地扫落桌上的瓷碗。噼里啪啦地残留了一地的碎碗瓷片! “你……”身前的男人气得满脸通红,欲要挥起手掌来打她。 小娘子一愣,连忙压制住了他甩到半空中的手臂。 她的小嘴无声微动,虽然看不太清楚,似在劝他消消气。 姚蕴反应过来,便是使出这一出激将法,更是胆大妄为口出狂言。 “若是我身上有了什么损伤,我看你怎么跟你们那窝囊废物主人交代!” “小娘子我出身卑微,贱命一条,无人在乎。我从来就不怕死,不过却不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我要见你们背后的真正主人!” 姚蕴目光凌凌地瞪着身前二人,没有丝毫的退缩避让。 那男人微微沉住气,冷哼了一声。 “夫人言轻了,夫人不知,就在夫人被绑走的一个时辰内,金满城的前后两个城门就被封得严实。你的那个好侍卫更是穷追不舍,若不是我家公子未雨绸缪,此时遭殃的恐怕就是我们二人了。” 姚蕴一怔,心底隐隐松了口气,面上却满是睥睨不屑。 “莫要唤我什么夫人,我不过是那冷漠都护的一个小小妾室,而且还是个续弦不受宠的小妾。恐怕都护他只是怕我忍不住严刑拷打,不慎泄漏了瀚海军的重要消息吧。” 第九十一章 对峙 侍卫本就觉得奇怪,他们早已详细打听过,安插在都护府的细作也是如此回报的,这位妾室早已被冷落多时,却没想到昨日封城的速度快得令人乍舌。如此想来,难道说这位贱妾手中还当真握着什么极其隐蔽重要的信息。 “我死了就死了,恐怕你家公子不舍得我白白死了吧!”她眼角微翘,淡淡笑意漫上惨淡苍白的脸颊,一副似笑又非笑的阴森诡异。 身前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狠狠地瞪她一眼,终于转身退了出去。 姚蕴微微松了口气,她在赌,赌到底谁先沉不住气。 入夜,稚儿孩童的嬉笑打闹隐隐约约漫入耳间,很快便传来妇人娘子唤孩子回家歇息的高呼声。想来如今他们一行人还是被困在这金满城里。 吱吖微响,前头的破旧木门再次被推开。 映入她眼底的先是一身漆黑飞鹰暗纹的貂皮宽袖大袄,脚下的牛皮内缝包边高靴微微琤亮,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莲花雕琢扳指预示着他的身份非同一般。 他的面容清俊整洁,轻挑眉头,此时正目光幽幽地审视着她。 姚蕴目光流萤,媚色如烟,光明正大地回视着身前的男人,嘴角甚至还带着浅浅的温暖笑意。 “郎君,别来无恙啊!” 男人身形一震,幽幽目光骤变得如毒蛇吐信,毒舌已至,似要将她的周身温血吸干殆尽。 “娘子怕是饿糊涂了,在下未曾见过娘子。” “哦,是吗?可是郎君手背上的那长疤痕却是掩盖不了的。” 男人一愣,猛地抬手盖住了自己手背上的疤痕。 “你以为自己特意留着一脸浓重粗鲁的胡须,穿着像模像样的波斯衣袍,就能骗过我的眼睛吗?” 啪啪啪!屋子里突然响起突兀阴寒的鼓掌声! “姚娘子好眼力,不知道在下是在何处露出了破绽。” “从一开始,你的身上就有一股淡淡飘渺的香气,从前我不知道是何物,后来我就明白了,是从前金满城里最火的桃花香粉。” 男人戏谑一笑,自顾自地朝她迈近一步。姚蕴被逼得直直往后退,小腿后侧磕噔就被绊倒在木板床边。 “看来萧承毓这一回还真是娶了个带点脑子的好娘子,不似从前那个什么出身高贵的文昌侯的蠢货女儿,胆小怕事、愚不可及、了无趣味。” “你此话何意?” 她挪了挪倚靠在木板床上的后臀,想要尽量离他远一些。 “啧啧啧,原来小娘子不知道啊。不如你说些好话把我哄开心了,我便一五一十地满足你。” 他抬起手来,试探地嵌住她冰凉白皙的下颚。不似北狄女子的粗糙野蛮,她的肌肤如玉如瓷。亦不似那姜氏的胆小懦弱,她坚定无惧地回视他,不曾有丝毫的退缩躲避。 他心底愈发亢奋难耐,不禁挪动粗糙大指来回摩挲亲近,像发情雄狮围守着孱弱猎物那般,贪婪眷恋、势在必得。 姚蕴紧紧抿着唇欲要偏过头去,却被身前的男子蛮力拽了回来。 “我不是那姜氏,出身高贵,有人惦记着。我就是个粗野低贱、意气用事的小娘子。我嫁过人,如今又被迫做了那劳什子无情都护的妾室。我本就身无一物,又有何惧呢?” 她明目张胆地仰头狭眼,目光里竟然一片清明、毫无惧色。就连他心底都隐隐涌出了几分刮目相看。 他猛地甩开了她的脸,颇为嫌弃地掸了掸手,似在甩干净极其污秽之物。 “姚娘子你可不知,那姜氏被我抓到之时,已从将军府逃走了三月有余,可是她却怀了不足两个月的身孕,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就是这出身显贵的镇国公府六爷、驰骋疆场的云麾大将军竟然被戴了大绿帽,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姚蕴瞠目结舌,目光闪烁,如此秘事她竟然完全没有打探出来。当时她就奇怪,文昌侯可是失去了宝贝女儿,为何却一点都没有埋怨怪罪萧承毓,原来是姜氏先做错了事情。 这样有辱家风之事,秘而不宣,对两家而言也算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传闻当年掳走姜氏的就是北狄王庭的四王子的部下。后来萧承毓带领十万大军攻入北狄王庭之时,诸位王子公主皆落网,却唯独少了四王子拓跋延都的踪影。 男人看着小娘子微蹙的小细眉,咕溜溜打转的棕色丽眸,胸前微微起伏喘气的丰盈饱满,言语间越发亢奋神经。 “你可不知啊,那姜氏被威逼利诱了两下,就哭喊着要心甘情愿成为我的女人。日日夜夜承欢在我身下,娇艳动人,妩媚无助,哭喊求饶得那一把娇娇嗓子都喊哑了。” 姚蕴使尽全力压住心底的慌张失神,睁大了水汽氤氲、潮湿水泽的眼眸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上他的当。 “啧啧啧,那有了身孕的女人啊,白滑滑的肚子微隆,周身奶香奶气,眼眸更是妩媚性感、骚气勾人得很……” 姚蕴听着他满嘴的污言秽语,胃下似有腥臭热浪白浊翻涌而出,她只能紧紧抿唇,强行压下忐忑不安。 “待我厌恶了她,我就用细刀一刀一刀地划破了她那张引以为傲的白皙脸蛋,慢慢割断了她的四肢,刺穿了她的高隆肚皮,勾出了她腹中那还未成型的胎儿,哈哈哈哈,最后再将她挂在城门上,让百姓围观我的杰作哈哈哈哈……” 他仰头癫狂大笑,肆无忌惮,还欲要伸手来拽住她的细瘦胳膊。 “原来延都王子从前倒是有些折磨人的气魄,可惜最后不也成了萧大将军的手下败将、惨败俘虏嘛!” 姚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刹那间就将那盛气凌人、居功自傲的男人打回原形,憔悴惨淡。 他双眸猩红如烈火,嗜血恶魔横空出世,一把锢住她的纤细白颈,失控地怒吼道:“好一张伶牙利嘴,本王子现在就让你……” 姚蕴死死顶着玉齿,哼哼唧唧出声:“你、你既然能逃脱开北庭都护府的严防死守,将、将我困在此地,想必苦心积虑已久。想来我、我于你还有些用处的。” 第九十二章 渺茫希望 男人微微收回了手,却突然反手扯着她的衣领往床板后头狠狠撞去。 “好你个倔脾气的贱妇、死女人……” 剧痛自后颈猛烈袭来,星火滚烫微闪,脑海混沌模糊,她麻利抬起腿顶着他的前胸,薅足了全身力气猛地一踹。 “我呸,有骨气你就把我杀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堂堂的一国王子,欺负威胁一个小娘子算什么本事。” 男人没预料到身下的小娘子还有如此力气反抗他,高大身姿摇晃地往后急急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他的呼吸促长而急躁,顺手理了理凌乱反折的貂皮衣袍,深邃面庞的笑意不减反增,阴森森地咧扯开了薄唇。 “姚娘子可比那劳什子姜氏有趣多了,萧贼眼光不错。日后日子还长,本王子就与你好好玩玩。来人!” 话音未了,那个哑巴娘子恭恭敬敬地垂首而来。 “给她喂药,饭菜不吃也得让她咽下去,给本王看好了。” 年轻娘子面无表情地点头,半躬着身子提起他的厚重衣摆迎他出去。 哑巴娘子神情焦急,玉唇微启,来来回回做着相同手势求着她吃点热粥,强调吃食是没毒的。若是她还不吃点东西,她们一定会被重重责罚的。 姚蕴于心不忍,此次交锋下来亦明白她一时半会儿还有用处,最终还是软下心来,囫囵吞枣地糊弄了几口热粥。 哑巴娘子见状,欣慰地松了口气。 姚蕴再次被压着脖颈灌下了两颗苦涩的药丸子,虽然四肢松软无力,不过小脑袋瓜还算清醒。 “小娘子,你们这主人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想来必定不是普通之人吧!” 此话一出,哑巴娘子周身一怔,微微颔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天真烂漫。 姚蕴目光微凛,顺口问道:“小女是姚蕴,不知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她面带羞涩,宛若灵巧却胆小的小白兔偷偷将心事藏在一隅。她用手指蘸取茶水,随之在小方桌上勾画水渍,字迹虽歪歪扭扭,却也能看得清楚。 阿奴。 姚蕴目光晦暗,不解地望向她:“你的名字是阿奴?是你家主人给你取的?” 阿奴笑盈盈地使劲颔首,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是心满意足。 “看来你很喜欢你家主人?” 她一愣,白皙笑脸红润如樱、娇怯如梦,随之慌慌张张地摆手比叉。 不可说。 这是她留在桌上的水渍印记。她淡然一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一夜又一夜,屋外越发寂寥凄凄。姚蕴不敢吃太多,害怕饱暖思淫欲,温水煮青蛙,不慎误入了迷途。 这一日夜里,屋子里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响。 她下意识弹起了身子,隐隐约约就听到了屋子外头的喧哗吵闹。 她正欲开口,却是被阿奴死死地摁住了唇齿,一大碗冰凉苦涩的汤药猛地灌入她的喉中。 她吞吐着气息,狭促且急迫,本就虚弱无力的四肢宛若瞬间陷入千年冰窟,僵直麻木、动弹不得。她使劲伸了伸舌头,喉中寒刀利割层层袭来,冰冷麻木,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阿阿阿……” 阿奴对她的挣扎置若恍闻,只是略带同情地摇了摇头。 屋子外的喧哗吵闹愈演愈烈,其中混杂着那延都王子带着口音的说话声,似在与对方据理力争。 她侧耳细听,心底骤然狂喜,如新花乱坠、绿枝乱颤。 是萧承毓的声音!不曾想萧承毓竟然亲自来寻她了。 萧承毓的清朗嗓音越来越近,仿佛只在咫尺,随后是层层铜锁晃荡开门。 萧承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再往里走走!萧承毓,求求你了! 姚蕴不停地变换着嘴型,可惜只是一个哑巴在哭演独角戏,鸦雀无声、暗夜荒凉。 她从未如此渴望过再见到萧承毓,心中的什么苦闷什么难过皆在此刻消失殆尽,萧承毓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她那时候就发誓,若是能让她活着再见他一面,就算萧承毓提了什么过分要求,她也会死心塌地从了他的。 “将军请看,这里是个收药材的小仓库……” “这里是……” “回将军的话,这里已经废弃多时,结满了蜘蛛网和厚厚尘土,还请将军当心……” “嗯……” 恍惚之间,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戛然而止,最后就连说话声都荡然无存! 似被当头浇下了一大盆冰水,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咸涩清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滑落,卷翘睫毛沾染上冰凉湿意,更是冷得她结霜挂冰,瑟瑟发颤、不知归处。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就只有那满脸嗤笑、吞吐恶气的拓跋延都了。 “原来姚娘子也是会难过的。” 他阴阳怪气地说话,薄唇倾覆而来,近在咫尺。 姚蕴紧紧拽着身下的薄被,口中的话只能以口型而示。 不过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能让拓跋延都的暗沉眼眸顿时失了跋扈色彩。 瀚海军! 为何姚蕴偏偏要提起瀚海军呢? 因为瀚海军是北地的三军之首,更是最精锐迅猛的一支铁血军队。欲要知道萧承毓如何防守和抵御北狄鞑虏,就要看瀚海军如何部署了。 “我可不想要一个干巴巴冷冰冰不识风情的傻子哑巴来伺候我!” 拓跋延都一向不喜欢不会说话、不会反驳的乖巧听话猎物,他端来了汤药粗鲁地给她灌下去。 姚蕴被苦涩药汤糊了一嘴,急急地呛嘴喘气。汤药有奇效,她的喉咙缓缓温热起来,竟然又能沙哑出声了。 拓跋延都冷哼一声,深邃眼睑晦暗不明,如狼似虎。 他解了身上的厚重貂皮外袍,一只手箍住她的玉颈,另一只手往下探去,手指戏谑舞弄挑动,她胸前的衣襟带子便自然松散开来,裸露出一大片的白皙光滑。 她面无表情地侧过脸,手指微颤,咬紧牙关,冰凉如玉的耳垂霎时泛来涓涓温热潮湿。 是他的寒凉薄唇含住了身下女子的粉嫩耳垂,轻舔软舐,潮红旖旎。 他的胸腔闷沉起伏,似已情动。 可惜姚蕴不为所动,目光一片清明。 “啧啧啧,延都王子如此贴心服侍我,不计前嫌爱用萧大都护用过的东西,小娘子我倒是大为失望呀。” 第九十三章 出城 似被扑通倒下满满一池寒水,男人面色阴沉,顿时失了所有逗弄兴趣。 “延都王子何必屈尊降贵地来恐吓威胁我,若是小娘子我心情好了,也许能稍微透露点瀚海军的消息也未可知呢。” 男人揪着她的松散衣领一蹴而起,幽暗深眸直愣愣地刺着她,似要看穿她话语间的真情假意。 “瀚海军乃萧贼的重要心腹,你区区一个贱妾又怎会知道排兵布阵之法?” 她温婉浅笑,纤长柔软的五指轻轻覆盖在他拽在衣领前的宽大手背。她压住手背上的结痂长痕,勾指揉弄,似在宽慰又似在诉情。 “你……” “延都王子你也是男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笑意愈浓,媚眼如烟,粉腮勾人。她抽出了玉颈前的小手,轻轻搭上了男人的坚实如铁的前胸,盘旋摩挲轻触。 “虽然小娘子我不受宠,不过总是会有侍奉都护的时候。床榻之间,意乱情迷之时,都护鬼迷心窍、心满意足,总是会有说漏嘴的时候吧!” 他推开她主动送上前的白玉手腕,满眼嫌弃地撇了撇嘴。 “说!若是当真有用,本王子或许会考虑留你一条贱命,日后能做我那伏低做小的暖床女奴也算是你的福气。” 姚蕴垂眸瞧他,粲然而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猛公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萧承毓最是明白这个道理。近日他从瀚海军中另外调拨了几百人苦练秘密阵法,不知为何所用。” 姚蕴苦思冥想,也只能硬生生憋出来这故弄玄虚轻飘飘的几句话。拓跋延都一向猜忌多疑,只求他半信半疑,亲自派人去军营查看一番。 萧承毓一向警觉,若是提早发现了端倪,便能顺藤摸瓜地寻到她了。 男人面色忽明忽暗,一时拿不定主意,挥了挥衣袖就愤然离去了。 片刻之后,阿奴再次入了屋。她取来了今日的药丸,亲眼看着姚蕴乖乖吞水服下,收拾好床褥,低眉顺眼恭敬垂首离开了。 姚蕴听见铜锁声层层落下,确定她已走远。她目光一凛,将压在舌头底下的药丸子吐出来。 再过了两日,阿奴如往常那般端来吃食,脚步却比从前轻快活泼了许多。 “阿奴今日心情甚好,外头可是有何好事?” 她无欲无求地吃着饭菜,冷冷清清、神色寂寥。 阿奴见她日渐消瘦,有气无力地吃着碗里的白米饭,主动替她多夹了几口菜,对着口型说道:“今日城门解封了!” 姚蕴一怔,刚夹起白米饭的木筷子徒然一颤,手指便颤悠悠地停滞在半空中。 城门若是解封了,他们就要启程了。 翌日清晨,阿奴端来了女子妆匣,先给她灌下一碗熟悉味道的苦涩药汤,替她换过一身波斯娘子的衣裙,给她的脸抹上了厚厚的粉底和浓妆,最后再用宽大丽纱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 马车驰骋,铿锵前行,呼啸而过,卷起了满地的砾土黄沙,更是浸透她心底的凄凄惨惨戚戚。 姚蕴斜倚在马车一隅,圆鼓鼓的小鹿明眸与他相对而视,大眼瞪小眼,马车里弥漫着强烈干涩的低气压。 “好娘子,待会出了金满城,天高任鸟飞,你我便是一对神仙眷侣,你侬我侬,颠鸾倒凤,不知日夜,再生好几个娇娇儿,一个接着一个送到那萧贼的面前......” 他故意满嘴污言秽语,逗弄恶心她,就是想看她乌青发黑、变幻莫测却有有口难言的生气面容。 她挪着口型怒骂他变态,他却满目柔情地笑出声来,柔情蜜意,缱隽调情。 磕噔一响,马车悠悠停下来,原来是到了金满城的城门关口。 他往前挪脚,极快地喂了她一颗药丸,再将掀起的丽沙稳稳当当地垂放下来。 “马车上是何人?通关文牒拿出来。” 男人下了马车,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了通关文牒,夹杂着浓重的波斯口音恭敬道:“将士大哥好,这是我们来往经商的文牒,车里还有我的娘子,她身子不适,不能受了冷风。还请将士大哥见谅。” 那位将士大哥仔细核对了通关文牒,再往里探头看了眼安然端坐的小娘子,正要开口发问。 他眉眼一挑,颇为识相地往将士手里偷偷塞了一贯铜钱。将士一怔,连忙四周眺望,却是堂堂正正地退回了快要到手的钱财。 “不可不可,近几日查得严。”士兵冷哼了一声,似乎不为所动。 男人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又从衣袖下取出了两个金豆子塞到他手掌下。 “将士大哥客气了,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生意人,大哥尽管查。” 守门士兵见他光明正大的正经模样,再往里多瞅了几眼,一身波斯衣裙的小娘子安睡在一隅。 姚蕴的迷鹿双眸在丽纱后面疯狂打转,欲哭无泪,是她不想哭喊求救吗?不是啊,是她口不能言、手不能移,周身都完全动弹不得啊! 骏马嘶鸣,马车再次顺利启程上路。姚蕴就这样被带着离开了金满城。一行人疾行了一日一夜,终于到达了与北狄领地只相隔几个小城镇的金轮城,趁着天黑之前还寻了个偏僻少人的小客栈住下。 金轮城是大周边境上距离北狄最近的大城镇,地处关口要道,万国来朝,各国商客游人汇集于此再分道扬镳,是名副其实的商路热市。 姚蕴闭眼沉思,先前画北庭都护府地图的时候,她顺带瞄了一眼金满城和金轮城的堪舆地图,幸好还有些印象。 她动了动手脚,还是使不上力气,想来昨日服下的药丸药效蛮厉。不过嗓子缓缓热乎起来,已经能发出细微嘶哑声响了。 客房木门吱吖响起,是阿奴端来了吃食和药丸。 她撑着身子有气无力地端坐在一侧用膳,随后又如法炮制地假意服下药丸。 入夜,除了偶尔的蝉鸣鸟叫、野虫飞蚊,屋外安静得出奇。 突然之间,一道尖锐狭长的女子娇音划破长空,打破了整个院子的宁静。 “阿奴,给我开门!” “阿奴,你是不是找死,滚开……” 第九十四章 苏勒娘子 “我倒是要瞧瞧,延都哥哥到底藏了个什么貌美勾人的狐狸精在身边……” “阿奴,你滚开……” 姚蕴坐起了身子,神色平静,静待这一场狂风暴雨。 客房木门被猛地踹开,一个明艳动人、红唇欲滴的年轻娘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年轻娘子身着一身珊瑚赫色的汉人齐胸衫裙,坚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却显而易见是异族样貌。她身姿高大,架势威武,眉眼间尽是锋芒毕露的凌厉敌意。 推搡而入、欲拦难拦的阿奴和两三个侍卫只敢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额间冷汗直渗,既不敢劝诫也不敢动手阻拦。 姚蕴将众人的种种神情尽收眼底,就连拓跋延都身边的一等侍卫都对她毕恭毕敬,恐怕这位红衣女子的身份非富即贵。 “哼,就是你这样一个娇弱如蝼蚁的贱女人啊,长得一般,身子骨也一般嘛。” “哼,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做个女奴都放不上台面!” 她已将姚蕴从头到脚来回反复仔仔细细地巡视一圈,最后得出了如此结论。 姚蕴听着她满嘴诳语,大概也能猜测出她对那拓跋延都的爱慕心思。她微微扬起头,眼角微翘,媚色傲然,不卑不亢。 “虽然不知姑娘为何如此低看我,不过、不过延都哥哥既然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带我回北狄,想来我在哥哥心中的地位的确不一般呢!” “延都哥哥待我真真是极好的,体贴温柔、听话顺从。” 阿奴听在耳里,只觉得耳廓油腻得发酸,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姚娘子是在故意激怒苏勒娘子呀! 女子听着她亲密无间、软糯娇羞的话语,气得反复跺脚,挥手就要来打她,可是刚刚抬起的手却被遽然压制在半空中。 “一个贱妇竟然也敢唤延都哥哥,看来不给点教训你就……” 拓跋延都来了! “苏勒烜容,莫要胡闹。” 那跋扈女子一见到来人,嚣张气焰顿时消了一半,缩了缩酸涩苦胀的小脑袋,娇滴滴柔媚媚地扯着他的衣袖:“延都哥哥,烜容听着这边有古怪动静,一时好奇便、便请阿奴开门看看……” 拓跋延都很不耐烦地甩开了她的手,压抑着满腔怒火冷声道:“请,你若是能请,天都能塌下来了。” “延都哥哥,我、我不管,你说清楚,她,她到底是何人?” 苏勒烜容还欲要来牵他的手,却是被他不留情面地一把挡开。 “不关你的事,你先回屋好好呆着。” “怎、怎么就不关我事了!延都哥哥,我们可是在可汗面前定了誓约的。你、你若是有了二心,我一定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大首领……” 拓跋延都眉眼一蹙,满脸不悦道:“把她带走,下次再有如此胡闹,你们这些人皆有重罚。” “拓跋延都,你──” 就算苏勒烜容再如何嚣张跋扈,在北狄最有希望登基称王的未来君主面前都得乖乖认错。她不情不愿地被带走,回头之时还不忘多瞅几眼乖巧低头的姚蕴,阴鸷沉郁。 阿奴心惊胆战地垂头跪在一侧,忍不住哆嗦了好几下舌头。 木门落下铜锁,屋子里徒留姚蕴和拓跋延都二人。 “哎呦喂,延都哥哥,你可算是来了。” “延都哥哥,我们何时回北狄呀?” 姚蕴娇音绵绵,故意模仿那红衣娘子撒娇可人的语气神态,灼亮眸子里闪动着几丝妖魅媚色。 拓跋延都浑身一颤,耳朵酸胀,连呼吸都停滞了好几秒。 “闭嘴!莫要以为你低头讨好我,本王子就会心软。” 姚蕴见他面上虽有愠色却不及眼底,心情似乎颇为不错。 她突然捂脸轻笑,天真烂漫地摇了摇头,如铃铛清泉般的清脆笑声汱汱而出,其中又似混杂了乌黑粘土泥泞,让人摸不着头脑。 “呃,延都王子多虑了,小娘子我怎么会在讨好,我这是在替你解忧呢!” “什么意思?”他挑了挑方正粗眉,满眼困惑不解。 “我瞧着那位风风火火的红衣娘子对你颇有情义,可惜你却甚感厌恶,顺带还不喜欢那大首领。如此看来,我不就是在帮你解决大麻烦嘛!延都王子、哦不,延都哥哥,你说是不是要给我当面道声谢呀?” 拓跋延都眯了眯眼,竟然一下子就被她看穿了心思。不过他破天荒地对她的挖苦嘲讽置之不理,反而淋漓畅快地大笑出声。 “姚娘子也太过高看自己,烜容是本王唯一的妻,而你嘛,做个暖床奴就绰绰有余了。不过本王今日心情好,就不与你计较了。” 她细眉一挑,心思微动,原来他还是承认苏勒娘子是他的妻,倒也不完全是断情绝爱之人。 “你如今春风满面地站在我面前,看来这好心情是与我脱不了关系了。” “想来日后姚娘子要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本王子的心情就极好。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我许你做个洗脚小妾可好?” “什、什么意思?” “那萧贼还真是另外调拨了部分人马去往伊州深山操练,这都多亏了你的这张伶俐小嘴呀!” 卷翘纤长的晶莹睫毛微颤,她扯了扯嘴角,尽力掩饰住心底的恐惧。不会真得如此乌鸦嘴吧,糊蒙瞎猜还被她说中了?! “哼,背负骂名又如何?活下去才最为重要!” 她冷眼觑他,面色冷淡漠然,看上去还当真就是那样一个寡廉鲜耻、不知好歹的妇人。 拓跋延都狎着细眼,幽深审视的目光中混杂着复杂难说的情愫,冷冽如寒雪却又灼热似春阳。 后来她从阿奴那处得知,这位苏勒烜容是北狄西河部落大首领苏勒塬的爱女。苏勒塬颇有将才,手握北狄重兵,是北狄于贤大可汗的心腹将军。 她亦问起一行人何时才启程回北狄,不过阿奴面露难色,磨磨唧唧难以回答。 其实此地还不算是百分百的平稳安全,难道说拓跋延都有不得不在此地暂时停留的原因。 深夜如晦,星辰烁亮,如火如钜。 才平静了不过两日,屋子外头这时又响起了那苏勒烜容胡搅蛮缠的声音。 第九十五章 请君入瓮 “阿奴,阿奴,我一定不会让你受罚责骂的……” “阿奴,让我再见那女人一面可好……阿奴!” 姚蕴抻了抻回了力气的手脚,晃了晃手中的银镯子,目光微微暗沉下来。 苏勒烜容怎么来了?她既然敢明目张胆地前来,就说明拓跋延都此时不在此处。 “阿奴,请娘子入内,我有话要与她说。”姚蕴的嗓音端庄肃穆,她在恭敬请她进去! 里里外外只静默了一瞬间,苏勒烜容的急躁不耐烦再次响起。 “阿奴,你听见没有,人家娘子请我进去呢!” “阿奴,我再说最后一遍,给我开门!” “阿奴,昨日延都王子只是说不可让娘子胡闹私自闯入,如今是我亲自请她进来的,她亦能平和安静相处,无事的。” 屋外静默片刻,厢房的木门再次打开,一身风火红衣跃于门边,还有一道凌厉狠毒的幽幽目光朝她瞟来,似能将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烜容姑娘,未免日后有理说不清,还请阿奴留在屋子里一同看守可好?” “好!我也怕你这贱蹄子使了什么手段诬陷于我,挑拨离间了我和延都哥哥的情意!阿奴你滚进来!” 阿奴本就心惊胆战,生怕再生事端,若是能在屋子里仔细看着二人,也算是有个交代。 “那就多谢烜容姑娘了。” 姚蕴粲然一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顺手提起茶壶给她们二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烜容姑娘请用茶,阿奴你也坐下润润嗓子,不知姑娘来寻我有何要事?” 苏勒烜容翻了个白眼,鼻子哼着闷气自顾自坐下。阿奴坐在她们二人的一左一右,深怕二人再起争执。 “你、你是何方人氏?多大年龄了?我听说你是被绑来的,你夫家是什么人呀?” “哦,看来烜容姑娘对我很感兴趣。” “哼,感兴趣个屁,快快如实招来。” “烜容姑娘若是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你心心念念的延都哥哥,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或许还能与延都哥哥增进感情呢。” 苏勒烜容很厌恶她如此亲昵地称呼她心中唯一的好郎君好夫君。这可是她死皮赖脸才苦苦求来的,怎么能让她如此随意轻浮说出了口。 小娘子挤眉弄眼、横眉怒目,欲要跳起来的身子却被阿奴死死拽住,忙不迭已地给她递来的热茶。 “烜容姑娘莫气莫气,若是再起争执我们二人都会有大麻烦的。” 姚蕴见她们二人微微舒展,重新安坐下来,面上笑意愈浓。隐藏在衣袖下的白皙手指在轻叩,微不可闻、无人察觉。 “我明白烜容姑娘的顾忌,更明白你心底的缱绻眷念。所以啊,小娘子我可有一计能替你解燃眉之急呢。” “哼,延都哥哥面容英俊、身形魁梧、为人体贴,手握一方大权兵马,天下人都想要嫁给延都哥哥,你的龌蹉心思早已人尽皆知,莫要在此装模作样!你、你,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个黄鼠狼不安好心。” 姚蕴莞尔一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坐在右侧的阿奴。 “阿奴,对不住了!” 阿奴一怔,眼神迷蒙,正要张嘴对着口型询问,却是猛地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背。手背上的某一处刺痛袭来,是姚蕴抬手轻轻盖住了她的手背,手中还刺入了一根微不可见的细长银针! 她的目光渐渐暗淡无光,隐入尘埃,犹如一条误入泥潭的盲眼小鱼,急急喘着气吐白沫却只能任人宰割。直愣愣瘫倒落地后,她的一双眼珠溢出巨大空白,唯独将小娘子那依旧笑意盈盈、天真无邪的单纯模样收入眼底。 苏勒烜容终于反应过来,可惜似灌了泥浆混土的沉重脑袋已容不下她的任何思考和行动,四肢更似被锁在了千层冰窖里头,虽然能略微动弹却完全使不上力气。 “你、你……” 姚蕴转过身,扯下床帘撕成布条来绑好她的手腕。再往下摸索她的腰间,心底一喜,竟然还有个铛框作响、圆鼓鼓的钱袋子。 “烜容姑娘,你且放宽心,要死也没那么快死。我会让你死得其所的,你日后还得好好感谢我呢!” 她再次来到阿奴跟前,在她腰间摸索了几下就寻到了钥匙,略带歉意地理了理她搁在眼角的凌乱碎发,抹去了猩红眼角的两滴清泪。 她伏在她耳边呢喃了两句:“阿奴,多谢你这几日的悉心照顾,此毒五个时辰后便可自行缓解。” 她深吸了口气,取下发髻上的银簪子。她在簪头处仔细转了两圈,簪头与簪针竟然分离开来。她将簪尾置于簪头里的小旮旯沾取旋转几回,转瞬之间,那只银簪簪尾就泛上腥臭白沫。 她将簪子杵在苏勒烜容的玉颈前,差之分毫便可见血,目光幽暗、果断决然。 “这个簪子的簪头涂有剧毒,你可想试试睁着眼睛感受肝肠寸断的撕心裂肺之感?”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喜我,我亦不喜你。因此若是我能顺利逃走,你便可独占你的延都哥哥,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话音未了,她已牟足力气一把拽着她起身,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前,解了铜锁,来到了屋子外。 日光明媚灿烂,春风拂面畅然,耀眼得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细长卷翘的睫毛沾染上淡淡金光,白皙面容也镀上一层酡红娆色,如梦如幻,如娇如奢。她深吸了口气,很是贪念这样无拘无束又混着青草黄泥的新鲜空气。 守在外头的四位侍卫一愣,纷纷拔出佩剑朝她汹涌而来,可是也仅仅是停留在距离她们二人六尺之外的地方,不敢轻举妄动。 “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把她杀了!” 姚蕴心底冷笑,她还真是赌对了,他们不是怕伤着她,却是怕伤害了她身前的这位大首领爱女。若是苏勒烜容死了,尊贵兵权也就荡然无存了! 姚蕴倚在她耳侧悄声道:“如何?想清楚了没有?” 苏勒烜容那褶皱的两条小眉毛一闪一扑,紧咬着玉唇,郁郁沉沉、不情不愿。 第九十六章 春寒 “你们、你们这群废人都往后退,莫要、莫要让她伤了我,若是我受了伤,我父亲定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提到了威风凌凌、凶残暴戾的大首领,几个侍卫神色凝重,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你们不可再跟过来!三个时辰后我自会送来解药,若是轻举妄动,你们的好王妃就绝无可能再活着回到北狄。” “你们、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苏勒烜容见前头的侍卫虽然面色犹豫,挥剑动作却不曾退让,心神渐渐不宁,斑驳红丝泛上眼底,晶莹玉珠微微落泪。 “你们、你们退下去!若是我真死了,我、我父亲也不会让你们活下去的……” 姚蕴目光晦暗微凛,知道不可再浪费时间耽搁拖延,幽然冷声道:“唉,看来拓跋延都的侍卫都不将定过亲的堂堂正正王妃放在眼里。既然如此,烜容姑娘你就去──” 她晃了晃杵在女子颈前的银簪子,寒光闪过,簪针已经刺入了她白皙透亮的锁骨上方,勾出一道绝美的猩红弧度。 簪针与娇嫩肌肤相触,猩红血渍竟然骤变成了铁锈漆黑。 “住手!我们退下便是!”为首侍卫终于冷声喊出来。 “五个时辰,若是敢使什么诡计,她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姚蕴猛地推倒了身前虚弱无力的红衣女子。她紧紧拽着手里的簪子,慌里慌张地逃出了客栈。 脑海中一直回忆着前几日来时的路线和金轮城地图,穿过密密麻麻的东西小巷,七拐八弯,终于跑到了西大街的一头小路上。 她先是用路边柴火炉子里的草木灰糊脏了脸颊,用三个铜钱换了一套农户家的粗布麻衣,扮作脏兮兮皱巴巴的穷苦人家郎君模样。 紧接着寻到了城里最为热闹繁华的那家春楼。她出手阔绰,十几个铜钱就能让那春楼妈妈热心招待、趋之若鹜了。 美娇娘以为遇到了大金主,正准备褪了衣裙精心服侍一番,如今却只能背过身子呆愣愣地坐在一侧研墨,百般无聊地碾磨着手中的十块铜钱。 她来此处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花大价钱借来了文房四宝。春楼富贵繁华,楼里的笔墨纸砚皆质量上乘,是为作画佳物。 时间紧迫,水墨画最为简单抒意。 她蘸取墨水微微提笔,墨色竹叶潇潇垂落,叶之向背,竿之盘曲,幽篁疏影,光影多变,淡浓相宜。最后再有灵巧蜻蜓萦绕于竹间,灵气顿显,活灵活现。 与从前那幅赠与九娘子萧秀清的竹图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此画笔锋更为凌厉,急起从之,振笔直遂,潇洒自如,风骨犹存。 这完完全全就是枕石先生的画法! 顺着那只灵巧蜻蜓的纹路,极其隐秘地刻画上了三座小山的标记。 她眯了眯眼,最后赋诗一首。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如此一来,先生一定知道能在何处寻到她的。 她长舒了口气,饮了几口热茶,豪横地给美娇娘多赏了好几块铜钱。 “好娘子,若是有人问起,你只说从未见过我。” 喝完了花酒,姚蕴麻利地往城南走去。城南有金轮城唯一的一家墨宝铺子。外族商客对汉人的书画墨宝很是感兴趣,铺子里头人头涌动,也无人在意他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乡野贫苦小伙。 “小二好,我要见掌柜一面!” 店家小二瞧他一脸污渍、衣着简陋的模样,满脸不在意。 她连忙给他递了几块铜钱,喜上眉梢道:“好兄弟,我这里可有名家画作,若是不搭理我,你家掌柜定然会后悔的。” 小二麻利收了钱财,虽然满脸不在意,不过还是堆出了个恹恹假笑领着他到了后院。 后院书房里头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文雅男人,两撇细长胡须一左一右挂在上唇,时不时一刹一刹地颤抖着气。 他一时垂眸紧盯书桌上的春竹图,仔细瞅着左下处的名字落款,一时抬头观察身前一身粗布麻衣邋里邋遢的小郎君。垂眸抬首,低头仰头,来回反复,还是难以相信这当真是枕石先生的亲作。 “这、这、这当真是枕石先生的正品?不是赝品?” 姚蕴可没有时间跟他耗着,她抬手扶额,无奈叹气道:“我家三叔欠了妓馆一千钱,那妓馆看护要打要杀的,三叔迫于无奈才要卖掉此画作。三叔说了,先将此画寄卖,能卖得多少钱就分多少钱。唉,掌柜若是不信失了赚钱的机会,我便要另寻他处了。” 姚蕴装作愁眉苦脸的悲痛模样,欲要抬手收回画作,手都还没有碰到画轴边缘,那掌柜就猛地压住了平铺的画作。 “卖,现在就卖!” “掌柜爽快,这笔买卖定会让掌柜你满意的!” “不知小郎君可有心仪的价钱?” “自然是越贵越好了!” 掌柜心底明白,不用提前预支定金,这就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能拱手让人呢!既然是越贵越好,他特意派人大肆宣扬枕石先生的画作。一传十十传百,只要传闻四起,越传越远,游人愈多,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才过了一刻钟,这幅春竹图就被挂上了铺子前头公开寄卖。 商贾游客听闻是枕石先生的真迹,纷纷涌到前头一睹风采。其中个别人慧眼识珠的,禁不住连连赞叹、出口成章。其余人凑热闹的,见到那两三位文雅先生的赞不绝口,也跟着一同啧啧称奇、感慨不已。 姚蕴见传闻已散播开来,略微松了口气,也不再此处继续停留。她特意叮嘱那掌柜七日后再来收钱。 离开了书墨铺子,她在先前那家春楼的对面寻了客栈房间入住。她不再随意走出客房,一日三餐皆在屋子里头解决。 客房的小窗斜对着染月楼的迎客大门,人来人往,能够时刻关注着春楼和大街的动向。 虽是春日好时节,可惜料峭寒风起,满地白沙落。 一大清早,人来人往的大街却要比昨日荒凉冷清几分。路上多了许多乔装打扮成寻常汉人却神情严肃、手持佩刀的北狄大汗,而路边的汉人郎君娘子已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第九十七章 追捕1 姚蕴暗自心惊,这金轮城明明还在大周境内,却已经渗透了如此多的北狄人,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呀。 木门轻叩,姚蕴立马拽紧昨日新买的藏在衣袖下的匕首,翘起二郎腿坐个粗鲁坐姿,特意压低了嗓音。 “何人啊?” “郎君好,小人给您端来早饭了。”是店家小二的恭敬说话声。 店家小二端来了吃食,恭恭敬敬地在前头胡桌上摆放好。 “小兄弟辛苦了!” 姚蕴赏给他两枚铜钱,粗粗咧咧地扒拉了几口饭菜,笑吟吟试探道:“小兄弟,今日这大街怎么如此冷清?可是发生了何事?” “多谢郎君,小人不辛苦!” 小兄弟收好了奖赏,嘻皮笑脸地扯着嘴角笑开来,转头往身后的木门多瞅了几眼才压着嗓音小心翼翼开口。 “郎君有所不知,听闻北狄人昨夜不知咋地就弄丢了一个小娘子,如今正全城搜捕呢!唉,看来那可怜小娘子也很难幸免于难了。” 姚蕴微微皱起眉头,一脸的迷惑不解:“这金轮城不是大周的领土嘛?怎能容许那北狄贼人在此胡作非为呢!” 那小兄弟双手一抖,连忙捂住嘴示意他小点儿声说话,还将外侧的小窗稍微往里拢上。 “郎君可要小心说话,北狄人的眼线无处不在,稍一不慎就会被抓走了。” “小兄弟,金轮城的县衙难道都不管这事儿吗?” 一提到这县衙,小兄弟更是哭丧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泪叹气:“唉,那陈县令是出了名的胆小怯懦贪生怕死,早就当个缩头乌龟不管事了,如今我们汉人也不过是在夹缝里苟且偷生罢了。” “唉,就是可怜萧家军死伤无数、历经劫难才苦苦打回来的大周领土,看来不日又要拱手让人被轻易夺去了。” 店家小二一怔,也只能无奈垂头叹气。 姚蕴心底隐隐涌起不安忐忑,看来这金轮城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也不知道这三四日是否能再坚持下去。 “敢问小兄弟可知道那伙人寻到那小娘子没有?弄得满城都人心惶惶的。” “听说今日一早那北狄首领还在大街上大发雷霆,应该是还未寻到呢!” 才过了两三个时辰,大街上竟然又多了一大队乔装打扮的北狄将士,如今已经张狂放肆到每家铺子门前,堂而皇之推门而入粗暴搜查。 姚蕴拽紧手中的匕首,大感不妙,绝对不可坐以待毙。她又唤来了店家小二,往他手里塞了好些钱财让他帮忙从外头捎带些东西。 店家小伙子收了钱财,记好了要捎带的稀奇古怪的物品,一头雾水地匆匆小跑出了客栈。 虽然是短短的三日时间,姚蕴心底却是万分煎熬僝僽、心神不宁。她呆在这小小客房里捣鼓着手里的东西,双手皆沾染上竹子碎屑,食指和中指亦不慎被铁揪子划破了好几处伤口。 天边微暗,春寒料峭,鸟鸣鸡叫。 姚蕴本就睡得不安稳,翻来覆辙之时就被楼下传来的极其细微的争执声给吵醒了。 她理了理未曾脱下的粗麻布衣袍,紧拽着手中的匕首来到门边侧耳细听。 “上官,小人们确实没瞧见过什么汉人娘子,客栈里头入住的都是清一色的汉子郎君,定然不会有什么娘子单独出行的。” “上官威武,这入住的每一位客官都是小人亲自带着入住的,绝对不会藏着什么娘子女人。” 是客栈掌柜和那位店家小二在楼梯口下处小心翼翼地回话。他们二人半躬着脊背,额间冷汗直渗,语气中都透露着瑟瑟发抖和卑躬屈膝。 上官?他们唤对面之人为上官? 姚蕴眉头微蹙,再小心推开房门略微往前探去,背对她之人玉冠束发,身穿一身浅青色官袍,腰间佩戴鍮石带,竟然是大周的九品官员!看上去似乎还有些眼熟! “这四日以来,客栈入住的住客有多少人?” 那店家小二一向机灵,爽快回应道:“回上官的话,总共有四人,不过都是粗鄙毛糙的汉子,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四人可有什么古怪之处?”那青袍官员冷声问道。 店家小二身形微震,眼神流转,语气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欣然畅快:“没、没什么异常,都是寻常的汉人住客。” 那青袍官员猛地挥剑抵住了小兄弟的脖颈,满脸的阴鸷不悦威胁道:“说实话!否则你必死无疑!” 店家小二面色愈发煞白,脚步踉跄好几步,噗通一下跪地求饶,音量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就连二楼的住客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小人不敢欺瞒上官,小人愚钝眼拙,日夜忙活端茶倒水的,当真没瞧出过什么异样,还请上官明察呀。” 那青袍官员见他一副卑躬屈膝的粗鄙嘴脸,倒也毫不在意。 “这四个人,本官要分别仔细检查过所和搜查行囊,带路!” 客栈掌柜抹过额间密集渗出的冷汗,不敢反驳亦不敢推脱,半弓着身子迎着那位官员和身后的一队将士入内。 她轻手轻脚地退回到屋子里头,将前两日捣鼓的东西准备好。静心等待,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一刻钟后,木头楼梯传来了踢踢踏踏的沉重脚步声,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客栈二楼。一行人先是去往前头的一处屋子,骂骂咧咧的吵闹声传来,随之又是“砰”的一声关门巨响。 “上官,最后一位客官入住的就是这间屋子了!”客栈掌柜正迎着一行人往这边走来。 叩叩叩—— “郎君好,郎君起身了吗?” 姚蕴故意发出极其不悦的闷哼声,压着嗓音怒骂道:“吵吵吵,天都还没亮吵什么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莫要废话,官府追捕朝廷要犯,速速开门!”为首的青袍官员幽幽打断他的话。 “哦......哦,好、好好,请上官稍等,小人马上就来......” 屋子里头先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碎声响,突然之间戛然而止。 青袍官员顿感不妙,连忙怒骂命身后的将士撞开木门。 第九十八章 追捕2 “中计了!快给老子我撞开门!” 木门甫一被撞开,冲在最前头的三位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眨眼之间轰然发软倒地,胸口或下腹处皆插着一只竹制短箭,鲜血如红苕艳汁喷涌而出,顷刻间浸透一身官衙军袍,再无任何生还气息。 门外的一行人才反应过来,心惊胆战地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可惜目之所及的简陋屋子里却是空无一人! 青袍官员推搡着身前的两位将士,如缩头乌龟那般躲在几人身后往前挪步,随之再下命令:“快、快快!你们几个都给本官进去!” 身前几位将士害怕还会有其它机关暗箭,皆不敢再轻易往前迈步。 “上官、这、这......” “若是能活抓此人,赏银五百钱!” 有钱能使鬼推磨,前头的四位将士精神一振,顿时多了满腔的底气和冲动。 “走!怕什么怕,还怕一个贱女人不成!” “对对对!怕什么怕!” 为首的四位将士再次往前迈步,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眼神闪躲步伐小心。四人顺利到达落下了层层帐幔的床铺前,才敢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掀起帐幔往里头一探究竟。 其中一人低头探勘脚下,眼色顿时由疑成惊,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咔噔一声巨响,幽暗高处遽然镖来冷飕飕的三支利箭,似毒蛇吐信让人闪躲不及。锋利短箭直插天灵盖,底下三人七窍流血、血肉淋漓,竟然就当场断气了。 站在边上的将士恰好侧身躲过了利箭,成了唯一存活下来的,见到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同伴如今血肉模糊的惨状,吓得劈头盖脸连滚带爬跑回到门后边。 “天啊,都、都死了啊,上官啊,属下不、不敢啊......” “一群没用的废物!本官今日把话撂在这儿了,只要能够活抓此人,赏银一千钱!” 后头的将士们又是一阵喧哗,很快便有几个不怕死的将士趾高气扬地涌到最前头,特意排成了五行阵,一步一步地缓缓朝另一头走去。另一头的破旧发黄屏风摇摇欲坠、欲动不动,还有一股古怪浓烈味道飘散开来,似是藏了人的模样。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一阵淡然爽朗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微风吹拂的白玉铃铛,似乎后头之人只是在事不关己地围观一场好戏。 姚蕴撮了撮缠好两根丝线的白皙手指,那两处早已被提前设置好的机关丝线绑紧勒出了好几道潋滟红痕。她侧过身从屏风后头探出半个头来,愤慨质问道:“吃里扒外、通敌叛国的逆臣贼子,怎敢在此口出狂言?” 青袍官员终于瞧清楚屏风之后的郎君容貌,咋看上去虽然是灰头土脸的男人外貌,可是“男人”的眉毛弯弯如月,玉唇明丽如樱,细瞧之下就会发现他的五官面容处处透着不和谐。 他挥手命前头众人停下,神色晦暗阴鸷,嘴角却带着阴冷笑意:“姚娘子,下官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让下官找着你了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门外的掌柜和店家小二更是目瞪口呆、一头雾水,不敢退亦不敢进,大气都不敢喘。这邋里邋遢的郎君怎么就成小娘子了呢? 店家小二挠了挠头,终于解开了自己先前的困惑猜疑。 姚蕴目光微凝,面色却依旧从容镇定,仿佛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你认得我?我们在北庭都护府见过?” “哈哈哈哈,姚娘子贵人多忘事,当然不会记得我这样一个九品芝麻小官。可是下官我却不会忘记,北庭都护府大牢轰然倒塌,你紧紧拽着萧承毓那厮痛哭流涕的娇娇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千娇百媚啊!” “你既然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来寻我,看来是知道我再无机会能够活着回去了。” “姚娘子啊,你那好都护当真是无情冷血至极。金满城重新开关后,萧承毓那厮便自顾自回军营操练兵马去了,你如今也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弃子罢了。” 姚蕴心底一沉,暗自纠结他话中真假,莫名有些黯然伤神。不过她面色沉着不变,反倒是无所谓地叹了口气。 她前半生颠沛流离,见识多了男人的冷漠绝情,本来就没打算要两手空空等着萧承毓来救她。自古以来女子低贱卑微,儿女没了可以续弦,妻妾没了可以再娶,唯有自己独立求生,才最为实在之法。 “那想必你也知道是我算计了那思思和念念姑娘,难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也算计了吗?” “哼,我手中官兵无数,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又有何难?来人把她拿下!” 姚蕴猛地推倒身前的破旧小屏风,一把小弓箭遽然跃于身前。却不是一把寻常的小弓箭,那箭头镞部微微闪动,竟然呲咧着小火花。 小娘子眉眼一凌,却是转身将弓箭对准倒下屏风的右上角。利箭飞出,火星微闪,原本还是一片漆白的绢丝屏风顿时窜起汹涌烈焰,如猛虎吞吐越燃越烈。 俯趴在地、肆意翻滚的火苗霎时勾勒出地面上一根微不可见的白丝银线。斑驳火苗顺着银线一蹿而起,狂涛骇浪,自然而然在众人面前隔起了一道浩浩荡荡的火墙,烟气弥漫,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原来这破旧屏风早被涂抹上了松脂油,外头一大片的木板砖头上亦被洒下白磷和硫磺。白磷易燃,硫磺助燃,火势喷薄潮涌,一发不可收拾! 前头的几位将士来不及闪躲,手臂和小腿上皆被熊熊烈火一点一点吞噬,猩红了眼眶,拉扯住痛苦面容,来回翻滚灭火。 姚蕴取过早已备好的湿巾捂住口鼻,背起小行囊,半个娇小身子麻利地跃出了窗外,正准备顺着提前绑好的麻绳往下爬去。 才爬到中途,有人似在使劲拉扯住手中的麻绳。她抬眸一瞧,一个士兵打扮的男人竟然捂着脸极其迅猛爬出小窗,随后一把拽住她,轻轻一跃就往大街狂奔而去。姚蕴大惊,欲要挣脱开他的束缚。 “姚娘子,是我!” 第九十九章 抓捕3 姚蕴看清楚身前人的面容,终于松了手任由他领着自己一路狂奔。 男人不敢耽搁,紧紧拽着她穿过喧嚣人群一路狂奔,穿过左拐右转的东西小巷,二人跑进到了某一处的偏僻私宅里。 “姚娘子,属下来迟,姚娘子可有受伤?” 姚蕴知道他已经尽力,连忙拉着他起身查看伤势:“李淳,你快起来,我一切安好。方才火势汹涌,你可还好?” 李淳微微摇头,大松了口气,幸好没有辜负先生的叮嘱寄托。 “李淳,你是何时潜入到官兵之中的?” “回姚娘子的话,属下快马加鞭,昨夜就已到城中寻到了所有有丝竹之乐的春楼,恰好那贪官在此处停留多时,属下察觉有异,便扮作官衙府役混在队伍之中,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娘子你。” “知我者莫若先生也。我知道先生定会来救我的。如今我们二身份人皆已曝露,北地贼人肯定会穷追不舍,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姚蕴曾经听萧承毓提起过,军中皆有极其擅长追踪术之人,要追上他们二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李淳面色无奈,沉声回应:“姚娘子,先生一收到枕石先生画作在此地出现的消息,未曾多想就派属下来寻,暂时还未有下一步的计策。我们再想办法拖延两日,先生定会想办法来救我们的。” 姚蕴心底大喜,脱口而出率先问道:“那、那先生会亲自来吗?” 李淳神色微暗,面露难色,害怕自己一时情急而说错话,幸好没有说漏嘴。 “姚娘子,先生如今有、有公务在身,一时半会离不开身。不过你是知道先生的,他定然会有法子救你的。” 姚蕴一怔,清明目光定格在对面之人的面容神色上,只觉得他神情僵硬,目光骤变,话语间透着些许古怪,可是又说不出是何处古怪。 “李淳,你——” 李淳猛地抬手示意安静,屋子外头似乎有异响。 姚蕴暂时先将疑虑存于心底,麻利地取出小布包里的短弓箭。 李淳见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架好弓箭,动作行云流水、手到拈来,手指和虎口握柄压箭的位置亦是精确无误,心底更是震惊万分。 屋外是一阵有一阵稚儿孩童的嬉笑打闹,片刻之后才渐渐恢复安静,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二人在屋外设好了机关,再次入了屋子,暂时在窗前的干净软榻上闭目养神。 “姚娘子,属下很是意外,先生从前一向不喜欢你学这些粗鲁蛮横的玩意儿,不知娘子是何时学会射箭的?” 姚蕴一怔,不禁微微哑笑出来。亦是想起先生从前一向都不让她碰刀枪剑弓、舞枪弄剑的这些玩意,生怕她受了伤,也觉得这些是粗鄙武将才爱摆弄的粗糙物件,不曾想如今自己却算是被迫学有所成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李淳,先生近来可好?” 姚蕴朝他侧过身来斜躺,单手倚在耳廓下方,笑意盈盈地抬眸瞧他。一提到正已先生,她的目光总是闪烁流萤,明丽动人,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子就像是镀上了一层明澄澄的潋滟波光,让人难以抗拒割舍。 李淳心底一紧,偏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生怕自己无意露出了胆怯和歉意。 “姚娘子,先生一切安好,就是近日忙于公务、分身乏术,还请姚娘子放心。” 停顿了许久,身后终于再次传来小娘子淡雅温婉的嗓音:“那就好。李淳,你说我还有机会回长安再见先生一面吗?” “自然是有机会的,待到大都护任期一满,姚娘子自然可以回到长安。” “嗯,也是,总是能见到的。”她自顾自地应了话,嗓音中却多了几丝苦涩沉闷,随后闭了眼独自安歇。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又是一夜无眠。 姚蕴醒来时,李淳已经出了趟门打探消息,还买回些新鲜热乎的胡饼和米糊。 “外头情形如何了?可有先生的消息了?” 李淳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守巡视的将士已比昨日多了一倍,形势不容乐观。” 姚蕴见他一副愁眉苦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逗弄般地戳了戳他的一侧肩膀,朗声笑道:“马到山前必有路,莫愁莫愁,填饱肚子要紧。” 和煦日光渐渐伸出调皮毛皮和尾巴攀上石墙小屋,在小院里洒下满地的柔软金黄,温馨舒适,自在自如。 可惜如此平平淡淡的好时光却是无福消受了。站在小屋门前的两人与如此温馨宁静的场景格格不入。前头的郎君紧握佩剑、眉头紧蹙,身后的小娘子手握弓箭、冷眼相望。 因为此时正是赶集逛圩的好时间,可惜宅子外头却阒然无声,就连路过的乌鸦喜鹊都颇有眼力见地哑了声,退避三舍。 “拓跋延都,本娘子已在此恭候多时。莫要像做贼心虚那般闪闪躲躲、偷偷摸摸,速速现身!”姚蕴率先高喊道。 砰!砰!砰! 那瘦削残旧的小木门如秋风扫落叶那般撩起一地黄土,孱弱轰然倒塌,同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三大块厚重结实、铜光闪烁的大铁盾。 四五只短箭随着木门打开而从里头飞射而去,划过铁盾再轻轻反弹落地。短箭无力瘫倒在泥地上,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似在目光讥讽地看着二人笑话。 一行汉人将士围成了坚实肉墙,轰轰隆隆齐头并进地往前朝他们而去。 姚蕴微不可闻地动了动手中的银丝线,浓重难闻的松木脂油飘散而来。火苗霎时从左右两侧同时蹿起,愈加汹涌,正要在正前头汇合围成一道严密火墙。 突然之间,那一行坚实人肉围墙阵型突变,极有默契地朝左右两侧列阵半蹲,后头涌现出另一群汉人将士。人人手中都提着水桶和泥沙盆子,一个接着一个胡呲哗啦地倾倒而下,前头汹涌火势霎时就被浇灭了一大半,硬生生开辟出了一条灭了火的细长通路。 “唉,吃一堑,长一智,他们也长见识了!”姚蕴抬手抚了抚额头,一脸的无可奈何。 第一百章 抓捕4 举目眺望,人肉石墙的后头多了一个身形挺拔、微风凛凛的高大郎君。他还是穿着那件厚重华丽的漆黑貂皮斗篷,可惜那双漆黑眼眸子却急转突变,似毒蛇狰狞、如猎豹尖锐。 “姚娘子,你可还记住昨夜属下跟你说过的路线?若是能再拖延一日,你——” 姚蕴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嗓音坚定且不容置疑:“你闭嘴,若我能丢下你一个人逃走,也枉费先生这小半辈子对我的谆谆教诲了。” “可是、可是姚娘子,先生说了定要护你周全的,李淳我就算是死也要守住承诺......” “好了,莫要提什么生生死死的。”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下来。 她抿了抿唇,紧紧拽住手下的短弓箭,使劲往脸上堆出个温婉笑意:“延度王子,别来无恙啊!” “姚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拓跋延都面目狰狞,说出的每个字都在紧咬牙关,誓要将她咬碎剁匀、拆骨剖腹。 “延都王子,今日是不是我的死期还未可知,不过估摸着时日,恐怕苏勒娘子时日无多呀!苏勒姑娘昏迷多日、高温不退,日夜呓语,就连汉人郎中都束手无策了吧!” “一个女人罢了,死了就死了,我还怕她不成!” 拓跋延冷眼相觑,挥了挥手,身后的一众汉人将士精神抖擞、跃跃欲试。方才他们已经得了命令,若是谁能率先活捉面前二人,重重有赏。 “苏勒大首领手握北狄重兵,他的宝贝女儿无辜惨死,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独善其身、不受牵连吗?” 姚蕴心底愈发慌张,见他神色淡定从容,似乎当真不为所动。 “姚蕴啊姚蕴,你的确有些手段,本王也很喜欢你这些小门小户的小伎俩,不过若是失了分寸,你也就如泥地蝼蚁那般不值一提了。” “呸呸呸,能得你的喜欢,真是我人生的一大污点。” “哼,苏勒大首领是我的表叔父,表叔父妻妾成群,独独是女儿就有十六人,死了个苏勒娘子亦会有第二个苏勒娘子,我又有何惧!来人──” “且慢──” 姚蕴粲然一笑,往前迈了好几大步,左手悄无声息地背在身后,将李淳的身影完完全全挡在了自己后头。 “延都王子,不入虎穴,焉得虎──” 话音一落,姚蕴猛地蹲下身子,一支铁质长箭自她身后头顶狂奔而出,似寒冽银龙划破长空,磐蜒吟啸,直插云霄。 转瞬之间,冷冽银龙擦破他的左侧肩膀衣袖,潋滟鲜红的液体顺着黑色大衣顺流而下,浸湿了他原本洁白无瑕的手腕和手掌。 拓跋延都抬手压住左侧肩膀的伤处,眉头紧蹙,终于是忍无可忍,猛地挥手下令:“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活抓到这个贱女人,重重有赏!” “跑!” 李淳得了示意,麻利地背起姚蕴蹬着栏杆越过房檐。 甫一夸过房檐,姚蕴将房檐外头一角的三个机关推倒,几大罐松木脂油齐头并进,顺着房檐脊背哗哗啦啦倾泻而下,整个屋檐霎时被烈火吞咽,火光冲天,隔起了一座坚实高耸的天然火墙。 最前头爬上了房檐的一众将士或是被大火吞噬痛苦翻滚,或是为了逃脱火势自顾自地翻倒在地。无论如何,这一队将士已成了强弩之末。 “追!” 拓跋延都面色不改,再命身后的另一群士兵穷追不舍! 寒风凛冽,耳边萧瑟,面如刀割,手如覆冰。她忍不住拽紧发红柔荑,吸了吸泛红湿润的鼻子,眼前泛起了涟漪迷雾。 她用余光回头扫望而去,心底愈发寒凉无望。一拨又一拨的将士汹涌而来,有完没完。而且这一群将士气势凌厉,身形比起从前亦更为魁梧高大,恐怕还是那拓跋延都的一队北狄亲兵。 “姚娘子,我们往何处去?”李淳没有感知到身后小娘子的示意,回过头来焦心问道。 姚蕴沉了沉眼,无计可施,唯有最后赌一把了。是死是活,那就听天由命吧! “李淳,对不住了!” “姚娘子,我们不可……” 可惜李淳再无力气说完余下的话语,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明丽双眸红肿迷蒙,神色暗淡,其中夹杂着欣慰无畏亦有无可奈何。 是姚蕴将手中仅剩的最后一支细微银针插入到他耳廓边上的天柱穴,如此一来他便完全动弹不得了。 “李淳,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何必徒然让你与我一同白白赴死。这寒索针的毒渍半个时辰后便可自行解开。” “姚娘子,不、不可……” 姚蕴耷拉起草堆将他掩盖好,亦将手里的那把短弓箭埋于身下的杂草堆之下。 “你、你一定要替我向先生转达,无论如何,多谢先生这么多年来的谆谆教诲,来、来生我一定要出生在富贵好人家,能、能够配得上名门勋爵之家的李家四郎。还、还要请先生替我照顾好姚茂和姚薇。李淳,谢谢你。” 她抬眸望了望明媚天边,天色湛蓝,微风拂面,偶有一两只乌鸦吱吱喳喳叫嚣着划过天边。 咄咄逼人的北狄士兵已将她层层围困住,寒刀利剑茹毛饮血,如今她就是实实在在的瓮中之鳖了。 姚蕴神色平静,漠然道:“拓跋延都,姚蕴我虽为卑贱女子,却也是铮铮铁骨的大周子民,更不会自轻自贱委身于你。” 她看向北狄将士身后的一群汉人衙役将士,满脸嘲讽地大笑道:“你们这一群为虎作伥、通敌叛国的窝囊废物,枉为大周子民,真是可悲可笑至极。” 其中的汉人衙役将士也有身不由己之人,为了生计求生不得不屈服于北狄贼人,个别将士面色发红,不禁惭愧地低下了头。 拓跋延都不怒反笑,更是笑得猖狂肆意:“哈哈哈哈,本王就爱你这身不认命的硬骨头,怎么舍得让你如此轻易就死了呢。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前头的千万道凛冽寒光似狂啸海浪翻涌疯飙,又似漫天冰渣乱坠颠狂落,却独独是朝她一人而来。一人的长刀稳稳抵住了她的玉颈,一人的短剑紧紧横跨在她的前腹,还有一人的长枪架在的她的小腿后处…… 一百零一 逃出生天1 姚蕴如今倒是能感同身受被架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是何等痛苦煎熬滋味了。 嗖—— 只在眨眼之间,姚蕴的耳旁拂来一股萧瑟寒风,竟是六只利箭从四面八方齐齐飞射而来! 她呆愣在原地,这六只利箭皆狠戾利落地稳稳插入围在她身前一列敌将的胸膛,不多不少,精确无误,却没有伤及她半分。顺着利箭的方向往高处望去,破旧零落的两侧宅子屋檐顶上冒然涌现出了两团长长的黑影浓雾。 她睁大眼眸子细瞧过去,竟然是一群人! “换!”是一道熟悉的男人声音。 两边皆是蹲守着的前后两排手持利箭、目光凌厉的汉人将士。原本蹲守在前排的一列将士利落收弓,遽猛转身后退。后排早已备好射箭姿势的将士麻利越身来接替他们的位置,手中利箭再次冷冽无情地朝她的方向飞射而来。两排将士一前一后,配合密切,动作利落,天衣无缝。 如此默契的配合,反复了五个来回,竟是让屋檐底下的北狄将士寻不到一丝一毫逃脱躲难的机会,顿时作鸟兽散惊恐慌张地逃散开来,原本还有些气势的凌厉阵型被混乱践踏成了不堪一击的残兵败将、一锅乱粥。 姚蕴眉眼微动,似难以置信又讶异万分。 那些将士皆穿着北庭都护府去年才派发的新制军袍,他们的腕臂绑带上皆绣着细微却不同寻常的孔雀蓝刺绣暗纹样结带。他们不仅是北庭都护府的三军兵马,更是萧承毓精心栽培、苦心历练的一队精壮近卫! “来人!列阵!” 拓跋延都反应极快,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却也顾不上姚蕴如何了,转眼间已有一队身强力壮的北狄亲兵重新布阵,霎时排列成坚固石墙牢牢抵挡在他面前,三大块铁盾同时巍然挺立,将他的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透过寒光烁烁的铁盾缝隙,拓跋延都的狠毒目光往远处扫视而去,时时观察着外头的情形,只需要一眼就瞪住了他这一辈子都恨不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仇人! 混杂在杂乱无章、四处崩散的将士人群之中,姚蕴回过神来,顺手拿起了被扔弃在一旁地上的一把短刀,她拽紧短刀护身,往拓跋延都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利落跑去,只求能离他远一些,能再坚持住一些时间,自己一定能得救的。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一时要避开朝她冲撞而来、慌里慌张的衙役将士。 “啊......”她忍不住吃痛惊呼出声,竟然还有人在拼命拉拽住她的脚踝。 她回头望去,竟然是一个已经身中数箭、苟延残喘的北狄将士伸手来抓她脚腕。鲜血淋淋,惨不忍睹,亦是染红了她的衣摆和方头鞋。 她铆足力气挥出手中的短刀,砍下了那士兵的手腕才得以挣脱开来。 鲜血飞溅,猩红氤氲了她的双手和半边脸颊。她紧抿着唇喘着粗气,潦草地抹掉手中血渍。转身之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何物,摇摇晃晃欲要摔倒之际,却是跌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姚蕴来不及多想,握刀抬手往身后就是一顿胡乱狂挥,她宁愿一死也不愿意再被人抓走了去。 可惜手腕处传来一阵闷痛,动弹不得,她手中的短刀徒然落地,随之而来的还有身后男人很是不悦的沉闷嗓音:“好蕴娘,看清楚我是何人!” “萧、萧承毓?” 怎么、怎么可能是萧承毓!萧承毓怎么可能会亲自前来救她,此时他不是应该远在北地军营操练兵马嘛! 身后男人的一只手轻贴住她的单侧肩膀,另一只手环住她的细腰,微微使力一拽就将满脸震惊的小娘子转过身拥抱进了怀里。他轻轻拥住她,只觉得怀中的小娘子又瘦了不少。 “是我!” 姚蕴一怔,本就瘦削的玉肩止不住轻颤,忐忑不安的一双柔荑紧紧拽着他胸前的黛蓝暗纹军袍,衣褶皱起,传来鼻间的那股熟悉檀香气息却让她微微安心下来。 她仰起头望他,他的双颊及下颚那处还是一如既往的邋里邋遢的胡须渣子,双眸幽黑如炬不曾动摇。可是若是再细瞧几眼,在他的凌厉神色之下,眼睑下方却莫然多了几层淡淡乌青,比起从前增添了几分憔悴惙惙、形销骨立的苦闷凄凉。 “萧、萧承毓,不不不,都、都护,原来果真是你!”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姚蕴亲眼见到了他摸着了他,心底那颗一个多月以来摇摇欲坠、寝食难安的沉重石头终于安然落地。她长舒了口气,冰凉手指试探地抚上男人的粗糙脸颊,还不安分地扯扯拉拉他面容上粗长硌手的乌青渣子,温热厚实,是真真实实的体贴触感和烫手灼热。 见到他眉头微蹙的气恼模样,她才终于完全安心。 萧承毓无奈叹气,轻轻压下她在自己脸庞上胡作非为的双手,沉重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柔软了几分,似在责备又似在逗趣:“不曾想蕴娘离家一月有余,如今都敢直呼本都护的大名了,看来蕴娘主要是把胆子都历练肥了。” “哼,都护还当真冷血无情至极,我便真心实意地给那拓跋贼子做妾如何?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做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妾室,如此一来我这壮胆雄心怕是连大周百姓都感慨不已,怕是连圣人都要给我——” 身前的男人猛地将她拥入怀里,坚实胸膛贴住她的冰凉额头,压得她微微喘不过气来了,吞吐而出的话语却还带着几分欣慰愉悦。 “好了,能如此爽快贫嘴,就知道蕴娘当真无事了。” 姚蕴一怔,正欲开口反驳却突然想起更为人命攸关的事情,她轻轻踮起脚,仰头在他耳后轻声吟语了几句话。 他低下头来,满脸宠溺地捏了捏她的粉嫩冰凉耳垂:“我知道了。蕴娘可想要亲眼瞧瞧这拓跋王子屁股尿流仓皇逃走的模样?” “都护所想,亦是蕴娘所想。”姚蕴天真烂漫一笑,似乎对此颇感兴趣。 一百零二 逃出生天2 萧承毓冷眼觑着前头依旧围得严实却完全逃离不得的铁盾人墙,轻轻握住姚蕴的手腕,领着她一同走到坚硬铁盾的正前头。 他抬手一挥,两侧房檐上还在汹涌飞射的千万只利箭戛然而止、翕然长消。他便是这一寸天地中杀人不眨眼的阎罗王,是死是活,全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躲在铁盾之后的男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更是气得咬牙切齿,双眼猩红,头顶冒烟,愤恨难解。 “拓跋延都,你还要如从前那般当个不见天日、藏藏躱躱的混蛋王八吗?”萧承毓神色淡漠,率先朗声高喊道。 “啧啧啧,拓跋延都,你还自诩为北狄百年来唯一天神降世的铁血大将军,其实世人皆耻笑你是最会临阵脱逃、见风使舵的孱弱王八罢了。” 姚蕴恨不得火上浇油、添油加醋一番,她本就很是不屑于拓跋延都如此枉顾他人性命、只求自己活下去的卑鄙做法。 不仅卑鄙无耻,还不得民心。 听闻当年萧承毓率领五万大军直破北狄大明城之时,顺利剿灭北狄王庭、俘虏北狄皇室成员,却唯独抓不住七王子拓跋延都。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雄才伟略,亦不是因为他深受前北狄王的重用爱护,而是因为他逃跑得最为麻利,而且凭着一张伶牙利嘴说服了手握重兵的表叔父,顺手牵羊带着本应守护王庭城门的部分精健兵马奔走逃窜到千里之外。 因此如今的北狄王庭孱弱式微,可名正言顺登上王位之人也只剩下寥寥几人。拓跋延都手段狠毒,很快便暗杀了偏远但手握重兵的几位重要首领,毒杀了余下的几位年幼王子,重新招兵买马操练军队。不过两年的时间,北狄死而复生,已经隐隐有狂冒势头。 许久之后,中间的坚固铁盾才犹犹豫豫往外推开了小半尺距离,里头的男人测过身姿,颇为谨慎地往前迈了两步。 “哼,临阵脱逃又如何?言而无信又如何?如今能够东山再起、重振北狄之人,不是也只有我拓跋延都了吗?不是吗!?” 拓跋延都的嗓音越发尖锐癫狂,神情却万分愉悦,烈焰般的眼眸子里流露出肆无忌惮的洋洋自得。 “这次是本王大意才中了萧贼你的诡计。你故意让本王的探子以为你回了北地军营练兵,实则是金蝉脱壳一路追踪而来。好一个声东击西,本王佩服!” 萧承毓无奈地摇了摇头。 “拓跋王子当真愚钝无知,原来到如今都还不明白是何时露了馅中了计。” 拓跋延都一怔,阴晦瞳孔左右摇晃不定,意味不明、若有所思。 “拓跋延都,你当真以为我一介妇孺能够偷听到什么瀚海军操练兵马的绝密消息吗?那些话那些阵法都是我诓你的,没想到你还当真上当了。” 姚蕴笑意盈盈地说着话,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不过寻常普通的玩笑话儿,风轻云淡、淡然处之。 他猛地抬头瞪她,纵横谋略如此久,到头来竟然是他小瞧了萧承毓这位新妾室的手段。 他从前遇见过的汉人女子皆是畏惧胆怯、弱不禁风的娇娇模样,只要威逼利诱几下就哭哭啼啼,轻易成了任人揉捏的木偶棋子。从一开始他就轻视了那贱妇,被她迷得鬼迷心窍,最终跌进了那贱妇设下的狠戾陷阱。 “拓跋延都,栽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卑贱妇人手里,当真是有辱你铁血大将军北狄七王子的高贵名讳呀!” 姚蕴捂脸轻笑,还特意矫揉造作地拔高了娇嗔嗓音,让四周不远处的北狄将士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此时暂时杀不了他,也要让他颜面尽失、身败名裂才好。 拓跋延都的面色一阵青紫,不过嗜血神色已然松散了许多,眉眼微挑,似乎手中还有坚固筹码。 她忍不住在心底暗骂那北狄鞑虏千百回合,真是个厚颜无耻、死皮赖脸的窝囊废! “姚娘子,何必浪费时间来侮辱责骂本王呢。本王如今倒是自在得很,谅你这小小都护和卑贱妾室也不敢当面杀了本王。若是本王当真死了,北狄和大周两国的和谈恐怕化为虚妄,到时候圣人再怪罪下来......” “拓跋王子多虑了,本都护今日不会杀了你。一刀毙命有何乐趣可言,还不如像从前那般一刀一刀地折磨流血,苟延残喘、痛不欲生才为乐事。” 萧承毓幽幽打断了他的话,唇角微挑泛起笑意,舒畅自在却又阴森凛凛。 大周和北狄两国的确是在和谈,可是一年多的时间里和谈使者来来往往,争执吵闹从未停歇,两国和谈却依旧没有丝毫进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北狄恐生异心、不能安分守己。 圣人是宽厚仁慈的圣人,却不是独揽大权的圣人。和谈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呢! “你、你到底要如何?” “拓跋延都,今日你自然可以活着走出这金轮城,不过嘛,你必须要给我家娘子做一次箭靶!” 此话一出,四周众人皆是倒吸了口凉气,守卫在侧的北狄将士更是挥出手中利器作防卫之状。 萧承毓的眉眼都不曾有丝毫的动摇闪躲,背在身后的手掌还舒心畅意地揉捏着小娘子温热软绵的指节。 “拓跋延都,是留着一条贱命回到北狄,还是被官衙乱箭射死在这穷乡僻壤里,你自会做选择的。来人,去把蕴娘用得最趁手的那把弓箭取来。” 片刻之后,一把熟悉的弓箭完好无缺地放在了她身前,正好就是除夕夜时萧承毓亲自送给她的那把白羽弓箭。 她取过弓箭抻了抻手臂,当时被迫练箭的苦涩感慢慢涌上心头,此时却顿时消散不少,反而更是怡然自得、跃跃欲试。 “都护,妾身准备好了!” “好,蕴娘莫急。”萧承毓复又侧过身来,原本的欢欣笑意荡然无存,徒留满眼得阴鸷狠毒,“拓跋延都,本都护可没有如此耐心,这就是你苟活下来的最后机会——” 前头的冰冷铁盾再次朝左右两侧轰鸣推开,这次便是挪出了三尺半的宽度,不多不少,恰好能容纳一个成年男性的高大身姿。 一百零三 逃出生天3 半明半晦的铁盾之后,男人严峻冷冽的面容渐渐浮现于眼前,虽然还是瞧不清他的神色是悲是怒,可惜此时的他周身都散发着阴沉难忍的乌云雾霾,想必是恨极了身前的萧承毓和姚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拓跋延都的本性就是如此,为了苟且偷生,宁愿没了廉耻、不惜放下尊严。 “拓跋王子果真是能屈能伸,本都护倒是对你有几分刮目相看了。蕴娘,你说说该如何来练手才尽兴呢?” 萧承毓笑意渐浓,可惜这浓烈粲然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都护,妾身如今正在兴头上呢,而且已有多日未曾练功,想来手法必定生疏不少,不如就先使个三箭来松松筋骨如何?” 萧承毓未曾多想,极其爽快地答应下来,甚至还主动替她取来了另外两只新制的白羽箭,亲手替她擦拭干净。 三支利箭,手法生疏,而且只是为了松松筋骨?! 这出身卑贱的小小妾室竟然胆敢如此出口不逊,前头守卫的北狄将士浑身不得劲,手中本已稍微放下的长刀短箭纷纷一蹴而起,欲要前来动手捉拿她。 萧承毓目光一凌,左手都还未抬至半空中,前头众人都倒吸了口寒气,低头耷脑地往后退了两步,花里胡哨的汹涌烈焰顿时就消歇了好一大半。 “若是再胆敢往前一步,你们的好主子必定死无全尸!”萧承毓的语气阴鸷,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是当真恼怒不耐烦了。 拓跋延都沉着眼仔细观察面前的一切,更加明确坚定了自己心中所想,看来这一趟也不算是白白忙活一场。他冷哼了一声,挥手让众人收起手中利器。 “罢了罢了,萧贼虽然奸诈无耻,却是出了名的信守承诺,本王便再信你一回。三箭又何妨?如此说来啊,唉,萧贼你有所不知啊——” “这娇娇软软的小贱妾曾委身于本王怀里柔情蜜意、苦苦哀求,本王就算是给她赔罪,当做再玩些男人女人喜爱的闺房乐趣好了。” 他将这讳莫如深的闺房秘事说出来,如此大言不惭地高谈阔论、面色不改,在外人看来倒是完完全全的真情实感了。 众人霎时齐齐将目光望向另一侧的姚蕴,目光里头更是流溢着淫荡放肆、恣情纵欲,仿佛像在青楼观赏放荡娼妓那般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透。 其中有人在心底非议唾弃,没想到这堂堂大都护被戴了绿帽还能如此淡定。甚至有个别将士巴滋着嘴巴子咋咋作响,心底想着的便是这娇美娼妇如何娇软妩媚地勾搭男人,就连视女人为粪土的主人都被勾去了七魂六魄。目光之所及,皆无耻下流至极。 萧承毓眉头微蹙,抬眸看向拓跋延都和姚蕴二人,却是默不作声。 姚蕴面无表情地望着前头众人,自然也将萧承毓那变得阴鸷狠戾的面色收入眼里。 她扯了扯嘴角,冷笑高声道:“拓跋延都,小娘子我本还想给你几分面子,不曾想你竟然如此口无遮拦捏造事实,如此我倒是不必有所顾虑了。” 她目光一凌,决然撑起了手中的白羽短弓和白羽长箭。她眯了眯眼,摒足了一口气。 一道锐利白光自女子身前猛地飞射而出,电闪雷鸣间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刀凌厉弧度,随之稳稳落在了男人的左脚下。 看似气势汹涌的白羽长箭竟然都没有触碰到拓跋延都的一丝一发,如同孱弱小猫那般卑微怂然落地,似在看身前之人天大的笑话。 前头的北狄士兵忍不住松开手中利器捂脸讥笑,只觉得这外强中干、徒有其表的小娘子丝毫不足为惧,严防死守的紧张气势顿时湮没了三四成。 “一日夫妻百日恩,原来姚娘子还是心疼本王这个一夜恩爱夫君的,舍不得让本王受伤呀。萧贼啊萧贼,这就是你暴虐无道、杀人不眨眼的报应啊,一个又——” 拓跋延都最会动嘴皮子,趁着这样的好气势,继续口无遮拦地大放厥词。 话音刚落,一道暗晦阴沉却冒着瘴气的傀儡暗影从她身旁扑闪过,似嗜血狂魔电石火光往正前方飞飚而去,随后竟然是直直插入了某人的铁制雕花纹样的名贵发冠! 那阴森恐怖、嗜血索命的漆色长箭恰好扣在了他的发冠之上,摇摇欲坠却不上不下,扎好的汉人发髻同时散乱开来。远远瞧过去,还当真是像是一只怒发冲冠却畏手畏脚的红眼白面老公鸡! 姚蕴捂了捂脸,还是忍不住轻笑出来。 “萧、萧贼,你、你言而无信,你、你......”拓跋延都气得面色煞白、惨淡无力,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就连说话都磕碜结巴了。 “拓跋延都,其一,在这北庭都护府所管辖的领地内,没有人可以随意诋毁本都护和本都护的娘子,此举已是大不敬之罪。其二,方才明明说好了是三箭,亦不曾明说是何人所持箭弓,又怎么可以说是言而无信呢?” “你、你、你......” 萧承毓转过身去,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取过一侧擦拭好的白羽箭递给身前的小娘子。 “蕴娘,这最后一箭,你亲自来试。” 姚蕴一怔,沉沉闷闷地哼了口气,重新走到他身侧取过白羽箭。 他微微压制住她的手腕,温声道:“蕴娘莫急,细细回想我是如何教你的。及物见心,心却不随物转。” 她手腕微颤,似有一股澈冽清泉流淌而来,涓涓漫入浑浊的心扉和眼眸。原来自己是被这拙劣的激将法给乱了心神。 她深吸了口气,再次仔细调整握箭的姿势和指法,灼灼目光已比先前清冽几许。 萧承毓松开她的手腕,宽声安慰道:“蕴娘,相信你自己。” “多、多谢都护。” 姚蕴莞尔一笑,挺直了身姿,瞄准了身前的目标。松手之时,利箭遽猛飞射而出,越过冷冽寒气,穿过凌然的铁盾门户,直奔那男子的狰狞面容而去。 “嘶——” 男人忍不住痛疼嘤咛出声,猛地抬手捂住了左侧脸颊。一点点斑驳血迹从他粗健的左侧手腕蜿蜒而下,沾染上了腥臭怪诞的嫣红残印。 一百零四 逃出生天4 “我的耳朵、本王的耳朵......呀呀呀,流血了,来人啊,流血了......” 他的左侧耳廓被利箭戳破,不过嘛,其实只是擦破了一丁点儿皮肉罢了! 姚蕴看他矫情造作、大惊小怪的忐忑模样,不禁在心底翻了无数个睥睨白眼。 “一个大男人的,就只是擦破耳垂的一点儿小伤口罢了,有必要如此哭天抢地要生要死的吗?” “你、你、你这个贱妇,本王我——” 拓跋延都的满腔怒气都还未发作出来,两侧屋顶上本已垂下手的弓箭手顿时齐刷刷挺立起手中弓箭,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地盯着屋下的敌人。 萧承毓对此置若罔闻,转身取下小娘子手中的白羽弓箭并且亲自包扎好,还欲要伸手来握住她的手腕,可惜面色却依旧昏沉阴翳。 “蕴娘可解气了?过来——” 姚蕴猜不透他在作何想,不露痕迹地躲开他伸过来的掌心,顺势将双手收回到衣袖之下,淡然笑之。 “大庭广众之下,都护可要谨言慎行。先前妾身的确很是怨恨,如今出了气倒是觉得甚感无趣。快结束了这事端,我们二人一同归家去吧!” 萧承毓一怔,原本是不爽快她回绝了自己的亲昵好意,但是一听闻“一同归家”几个字,心中闷气顿时又消了一大半。 他转过身来,冷眼望向铁盾后的狰狞男人,颇为不耐烦道:“三箭已落毕,拓拔王子还不走,如今是想主动送死吗?” 拓跋延都频频抬头紧盯两侧的弓箭手,神色犹疑,身姿微倾,金边刺绣长靴欲迈不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贼,你、你最好先把那屋顶的弓箭手都撤掉,本王我自会......”拓跋延都的语气突转急下,倏然像个长满了利刺的滚地刺猬,转眼就命前头众人肃然戒备,慌里慌张、进退不得。 “萧承毓!你、你出尔反尔、不得好死!” 萧承毓和姚蕴回头望去,皆是一愣!萧承毓看向姚蕴的目光暗沉下来,更是掺杂了燎燎燃起的愠恼不悦。 眨眼之间,小巷前头倏然涌现出了两队密密麻麻的府衙官兵!乍眼一看是金轮城的官衙官兵,细瞧之下却会发现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稳健有力,比起寻常府衙官兵更加气势汹涌、杀气腾腾。为首领兵之人先是望向姚蕴,随之瞅向一旁面色不虞的都护,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姚、姚娘子,属下来迟!” 姚蕴无奈地捂了捂额头,是她心软大意只下了小剂量的迷药,不曾想李淳如此快清醒过来甚至还搬来了救兵!这下可就惹来大麻烦了! 朝中位高权重的文官豢养私兵本就已是死罪,更何况是萧承毓本就不待见的李端。若是被萧承毓拿捏住了把柄,先生恐怕会有危险。 “李淳,你可是连夜赶路都糊涂了,都护在此,还不快快先跟家主行礼问安!”她眯了眯眼朝他使个眼色,苦思冥想着如何自圆其说才好。 李淳从小就与姚蕴玩闹打成一片,自然明白她意有所指。他立马半蹲下身恭敬行礼道:“李、属、属下见过都护,属下来迟,还请都护责罚。” 姚蕴侧过身子,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娇嗔道:“都护,李淳自小跟着我讨食玩耍长大,您也才收了他不久,难免行事会出差错纰漏,如今妾身安然无恙,这折辱之气也出了,责罚下人之事回府后再细说可好?” 萧承毓冷眼瞅她,漆黑眸子晦暗不明,只是淡漠地应了声好。 姚蕴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畏头畏脑、横眉怒目的拓跋延都。 “拓跋延都,莫怪妾身没有提醒你,方才都护已派侍卫将解药送去给苏勒家在金轮城的暗哨处,若是苏勒大首领知晓了你早有解药却依旧对苏勒娘子见死不救,不知大首领会作何想呢?” 拓跋延都心底一惊,苏勒娘子没了可以再娶,苏勒大首领手中的精兵强将却是求之不得的。而且瞧着这萧贼的面色愈发阴鸷难看,不知是何处出了岔子,生怕他出尔反尔,再晚些恐怕是再难逃脱了。 “姚娘子,日后我们必定会再相见的。列阵,走!” 此话一出,紧紧戒备着的北狄将士立马变换阵型,组成五角阵护佑着中间牢不可破的三面铁盾,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地往后退去。 不过片刻,那簇拥着的五角阵型渐行渐远,先是慢慢挪行,随后慌张奔窜,再也见不着任何踪影。 姚蕴目光远盼,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朝萧承毓转过身来,面色如变色龙般自在变换,温婉笑意漫上唇角,亲昵地拉住萧承毓绑着军袍袖带的手臂,温声软语道:“都护救命之恩,妾身感激不尽。妾身还有一事要向都护坦白,这李淳啊其实是妾身的旧时玩伴......” 萧承毓挑了挑眉,神色淡漠,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在众人面前倒是一点情面都没留给她。只有在她有事相求的时候,她才会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地称自己为妾身、唤他为都护。能屈能伸、狡黠伶俐,这股狠劲倒是一点都不输给那拓跋贼人! “来路不明的一群官衙将士,只怕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了。来人,把他们都关进北庭都护府大牢,日后再审问!” 李淳眉眼紧蹙,发觉萧承毓对姚娘子粗鲁野蛮的行径本就不悦,如今更是不禁气势汹汹地一跃而起:“都护,我们并无杀烧抢掠犯了罪责,却要堂而皇之关押我们,都护这就有点不饶人了——” 姚蕴猛地抬手拉住他的肩膀,冷声打断了他的冲动话语:“李淳闭嘴,日后我们姐弟二人还有多多仰仗都护呢!” “姚娘子,我......” 李淳被她死死压制着动弹不得,不得不将满腔怒火吞入腹中,日后只好等着先生来救他们了。可惜先生如今正忙着重要事情,不知会不会还要拖延上十几日呢。 萧承毓将他们二人的亲密动作收入眼底,心底一股怒火莫然而生,却又不能当面发作出来,似厚重乌云笼罩头顶,积郁难散、阴冷至极。 一百零五 万分希冀1 “都护、都护、都护何须为了如此微不足道之人大动干戈,李淳他们的确有错,日后再好好责罚便是。都护,妾身我......” “莫要废话!上马车!” 萧承毓转过头不再正眼瞧她,冷声下了命令,便到前头去指挥回程的兵马。 姚蕴望着他决然离去的淡漠背影,一头雾水地嚅了嚅玉唇,不知又在何处得罪了他,这次的脾气似乎还来势汹汹。 李淳带来的暗卫皆被收入到队伍后头,被北庭都护府的一队精健将士严防死守着。 姚蕴寻了空隙机会宽慰提醒李淳一嘴,一定要沉住气莫要慌,日后定有脱困之计。 其实姚蕴亦是藏了私心的,若是先生亲自来北庭都护府要人,她能亲眼瞧上一眼先生,便是心满意足了。 回到了北庭都护府,萧承毓还当真马不停蹄地着人将李淳一队人马关进了都护府地牢里,面无表情地驳了姚娘子难得一见的求情,一副铁面无私、油盐不进的铮铮模样,在外人看来还当真是秉公执法、刚正不阿。 可惜只有姚蕴心底明白,这是赤裸裸的公器私用、公报私仇,就是特意来膈应她的。 不过萧承毓并没有苛待李淳一行人,给他们寻了个阳光充沛的牢房,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还算他有点良心。 青松院。月明如水,月圆如轮。 萧承毓正仔细翻阅着案桌上的文书,时而眉眼微蹙。他跟着那细作的脚步去寻姚蕴,匆忙外出了十来日,此时书桌上已经堆满了两大叠大大小小的文书案卷。萧二亦在一旁沏茶研磨,看见自家将军四五日来疲倦熬夜的愁苦模样,心里亦是心疼。 “姚娘子今日都做了何事?”萧承毓手不停笔,眼不离字,嘴上却很是关心。 自那日回府后,两人就没再主动见过一面,相看两厌,话不投机。 “回都护的话,今日姚娘子依旧是安睡到巳时才起身,起身用过早膳后,便到画房里埋头作画,其后便是领着姚茂、姚蕴和萧安三人读书写字。” 他眉眼一挑,抬眸多瞅了他一眼:“就这?她没去地牢里?” “当真没有,除第一日外就再也没去过了。” “可还有什么古怪之处?” 萧二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确没瞧出什么古怪之处。 “当真没有。” 萧二见他心情不错,思忖片刻还是大胆提问出来:“都护,其实属下有一事不明白,还请都护指教。” 萧承毓才刚翻阅完手里的文书,不徐不疾地继续取过下一本文书,似乎对他的提问毫不意外:“你是觉得我一直关押住李侍郎的近卫人马,有些小题大作了?” “都护,属下不敢妄议,不过李淳一伙人本就是为救姚娘子才如此尽心尽力,也是忠诚良善之辈,恐怕日后李侍郎会有异议。” “嗯,我本就无意责罚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萧二此时更是一头雾水,更加听不懂都护在说什么了。 “莫急,日后你就明白了。” 萧承毓已经翻阅完了一小沓的文书,侧过身继续拿取另一侧的文书。他身形一怔,突然压低嗓音问道:“这本文书是何时送来的?” 萧二垂眸细瞧,如实回应道:“回都护的话,应该是今日午后送来的,是属下亲自送来的,未曾有他人接触过。” “嗯,如此甚好。” 这本文书咋看之下与其它文书无异,大小寻常,不过其右下角处却不知何时沾染上了分毫昏黄泥土。京师送来的文书本就矜贵,又怎么可能会被轻易弄脏了呢! 他命萧二取来一盆温热清水,取过白绢布来细细擦拭,不过多时,那右下角竟然浮现出了一朵微小淡雅的藕丝色梅花烙印。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文书读完其中字句,目光晦暗不明,心底愈发薄凉。 这份文书虽然只有寥寥几行字,可是前两句和后两句的字迹却截然不同。那后头的女子字迹竟然比前头的男子字迹更为遒劲有力、果断决然。 “这、这、这是......都护你当真想清楚了......”萧二压低了嗓音,却还是万分心惊。 “嗯,我自有决断。此事不曾发生过,莫要再提。” 他冷声叮嘱完话,坦荡荡地将手中文书置于烛火之上,那本肆意妄为的文书内容就此销声匿迹、不复存在了。 烛火微闪,时明时暗,今夜才换上的新烛都已经快燃尽了好一大半。 萧承毓抬手按了按微微刺痛的两侧太阳穴,忙活了五六日,这堆积成山的文书案卷终于快要见底了。 他继续取过下一本文书仔细翻阅,读到最后几行时,眉眼一蹙,手指竟然忍不住轻颤了好几下。 萧二心底一惊,这葱倩色文书封面是萧家军密探传信的花色样式。他难得见到自家都护流露出如此怪异神色,以为是长安城中发生了何种大事,连忙关心问道:“都护,可是长安城中有大事发生?” 萧承毓微微抬起手臂,厚茧手指轻敲胡桌木面,若有所思。 拂云院。 姚蕴百般聊赖地躺在胡榻上,反复松了松酸软僵硬的双臂。她知道萧承毓不会平白无故责罚无辜之人的,因此李淳耐心等待就好,她亦不担心。心中一想到或许先生会亲自前来北庭都护府,心思翻涌,更是一时兴奋得难以入眠。 白露端来了宵夜和温水,服侍着她沐浴更衣。 “娘子可是又遇到什么好事了?怎么今夜又如此欢欣?” “平安顺利回到了北庭都护府,自然是欣慰愉悦。” 她这几日埋头苦练、勤奋作画,三四日光景就分别作了一副山水画、一副簪花仕女图、还有一副礼佛观音图。无论如何,只要先生来了,总有一副画作会合先生心意的。 如今已是五月光景,天气回暖,蝉鸣鸟叫,微风轻拂。她换过一身水云色薄衫,看了好一会话本小说,很快便入榻歇息。 “阿娘,我今日可以与你一同去学琴吗......” “阿娘,我昨日仿着你画画的笔迹,你瞧着像不像呀......” 一百零六 万分希冀2 “好阿蕴,学琴作画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给阿娘好好读书写字。阿娘回来时若是瞧见你再练不好这几个字的小楷,定然重重责罚。” “阿娘、阿娘,女儿我已月余未见过你了,这一次离家,阿娘你何时再回来呢......” 一个女人的婀娜身姿愈走愈近,满头珠翠、锦衣华服。翠烟缭绕、瘴气重重,一股莫名熟悉却又难以言说的香气窜入鼻息,震慑得她浑身颤动、骨软筋麻。 “阿娘、阿娘,阿蕴求求你,女儿求求你不要走好吗......” 女人应了话,慢悠悠地转过身子!她的面容惨淡凄白、不成人形,竟、竟然是个眼角渗血、口吐恶臭的玉面罗刹!无脸女人发疯似地挥舞着虚无双臂,如烟瘴气、迷离曲折,竟然是朝她飞奔而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阿娘、阿娘......啊......咳咳......” “阿娘、阿娘……” “姚娘子、姚娘子,奴婢在这呢......” 后背岑岑冷汗狂渗,似幽暗江河翻涌欲要将她淹没窒息;周身四肢僵硬冷颤,宛若翻身坠入万丈深渊的极寒冰窟,永世无存,万劫不复。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万分不甘心。 愤恨不甘之时,她使劲全力往前乱拳挥舞,只求抓住点什么!温热滚烫席卷而来,她竟然寻到机会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近在咫尺、坚实可靠,终于回了力气,睁开润泽湿漉的桐色眸子。 “娘子,你终于醒了,幸好幸好清醒了。” 是白露的担忧声音,却不是白露的熟悉温热触感。 “白露......” “可是要饮水来润润嗓子?”面前之人的嗓音沉稳爽朗却不容抗拒,“白露,将温水茶碗取来。” 竟然是萧承毓?! “萧、萧承毓!都、都护!” 他轻轻托着她的后背坐起来,替她拢好腰腹处的凌乱锦被,极其顺手地接过白露递来的茶碗。 “可是做噩梦了?喝点温水顺顺心绪。” “多、多谢都护,我可以自己来。” 姚蕴取了茶碗,咕噜噜地就灌下了几口温水,暖泉入肺,心中焦虑渐渐有所缓解。 “都护,我、我好了,噩梦时常来我这儿讨个赏头,不是什么怪事,都护不必担心。” 她回过神来,察觉他目光灼灼、意味不明,其中竟混杂着几分虎视眈眈的审视。她心底忐忑,虽然这几日趁着空闲早已想好了说辞,不过要顺利瞒过他却不是易事,最后还是起了速速赶客的心思。 ”都护——” “方才听你胡乱喊道阿娘,可是噩梦之中想到你阿娘了?” 姚蕴一怔,若是被他看出来自己身世有异且别有用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苦涩地笑了笑:“都护,我这可是丢大脸了,十八九岁都离不开阿娘,你就莫要再提这些伤心事了。” 她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眼,轻车熟路装作疲倦不堪、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从前就派人打听过,她的阿娘早些年间死于荒灾,随后机缘巧合之下被南州的寡妇姚氏收养,最后定居于西北一隅的凉州。怕是再提起她的伤心事,他亦识趣地不在提及此事。 “你时常做噩梦?”他眉头微蹙,从前竟从未听萧二提起过。 “也、也不算是时常,就是、是偶尔吧,不过近日倒是频繁了些。” “好,你好好歇着,时候甚早,我就在此处守着。”他复又扶着她躺下,还细心体贴地替她将锦被拢得严实。 姚蕴一怔,侧眼瞅去,才察觉出他如今的衣袍竟然还是今日一早出门时所穿的那件常服宽袍。夜虽已深,他却还未宽衣解带。他面色柔和,烛光映照之下还镀上一层似真似幻的绵软体贴,似是心情颇好。 她睫毛一眨一扑,心思伶俐,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与其忐忑不安地看他人眼色行事,不如主动出击、反客为主才好。她立马下定了决心。 她将白皙柔荑浅浅探出锦被之外,似小猫挠痒那般拂了拂男人倚在床头一角的一点衣袖。 “都护不走,可是有事要问我?” 萧承毓一怔,反倒是吃惊于她的坦率,不知她这张伶牙俐齿能如何将此事掩盖过去。 “都护定然觉得万分古怪,我这小娘子是如何得了李淳这个好帮手和他身后那一群武功高强的侍卫的。” 他直躇躇地盯着她扑腾灵巧的双眸,心中早有考量:“那还请蕴娘说说这到底是何缘故。” “都护,我与你说实话。我打小就在凉州的偏僻荒凉小村里生活,某一日,我去山里砍柴摘药之时无意救下了李淳和他那身受重伤的主人。都护你可不知,那主人一身黑衣,昏迷不醒,胸口处鲜血淋淋,还戴着个狰狞恐怖的铁质面具,想必也是个面貌丑陋、不敢见人的可怜人。我一时心软便救下了他们二人。” “哦,然后呢?”他心底冷笑,小娘子这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说谎本事倒是越发厉害了。而且自己竟还成了这李端的挡箭牌! “李端与我年纪相仿,很快便成了玩伴好友。也许是阿娘在天之灵显灵,那日慌张逃跑之际,竟然如此幸运遇到了李淳。李淳感念我从前的救命之恩,便急急寻了他主人的侍卫来救我。因此、因此那日就是这般。” 她柔柔弱弱说完了话,还忍不住扯过锦被一角抹了抹清泪,眼波盈盈望穿秋水,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如此说来,本都护不仅不应该责罚他们,还要大力感谢那主人倾囊相助才对了!” 萧承毓笑意愈浓,眼底的阴鸷晦暗之色却隐隐狂冒,有势如破竹之威。她越是要将背后之人深藏于心,他越是苦闷郁悒,自己的一片拳拳心意都被当作了驴肝肺,只剩下虚情假意来糊弄自己。 “都护,其实、其实妾身我这几日都睡得不太安稳,恐是忧思难解,都护可否想办法替妾身解了这苦闷?” 姚蕴娇娇糯糯地说着话,直躇躇地勾着他,粉腮杏眼,泛漫晶莹泪珠,流光溢彩、灼灼其华。 “不知蕴娘有何苦闷?” ———————— 嗯,姚蕴现在还是个男二脑恋爱脑,大家不要骂她,很快就会看清楚男二面目了! 一百零七 万念俱灰1 “妾身近日除了梦到阿娘,更是梦到地牢里头的李淳。李淳与我亲厚,他亦是为了救妾身才以身犯险。都护你是大周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宅心仁厚、大人不记小人过,先暂且放过李淳一人如何?” 她侧过身支起一方玉臂,薄衫起褶,轻摇柔荡的光洁肌肤透着柔然微光,身前的白皙柔荑顺着他的宽大衣袖一路向前。灵巧的五指在宽大袖口处漾荡回转,似在挑逗、又似在撒娇,再欲拒还迎地触碰上的男人的掌心,掌心相贴,柔若无骨。 “都护,你说好不好呀?” 她竟然会为了一个外人,一个不太相熟的男人,放下她的身段面子来向他求情。 萧承毓面色岿然不动,神色淡漠冷然,心底里却是星星之火微燃,燎原之势风雨欲来。 “蕴娘从前还愤慨不已地怒骂本都护是死混蛋老色鬼,今日为了一个陌生男人,本都护却又成了你心底里宅心仁厚的好人,蕴娘这话怕是太过虚情假意、不太妥当吧?”他眉眼轻挑,一抬手就甩开了她的手腕,甚至还满脸嫌弃地往衣袍上掸了掸手,深怕会沾染上某些污秽之物。 姚蕴扯了扯嘴角努力保持住灿然笑意,有些意外他如此记仇,而且这一次还不吃服软求情这一套,话语间阴寒恼意渐显。 “好都护,你就给个准话,到底放不放人?” “那一伙人来路不明,还是不可轻敌放走。至于这李淳,分别许久都能将蕴娘你一眼认出来,恐怕是居心叵测别有用心,更应该严加看守为好。此事无须再议,你且先好好歇着!” 两人四目相对,横眉冷眼,屋子里顿时笼罩上一股令人瑟瑟发抖的灰暗寒气,场面剑拔弩张、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萧承毓,你从前行事向来公正严明、不偏不倚,这些侍卫皆是良善忠义之辈,你到底是在发哪门子的疯癫?” 萧承毓眼睑微沉,遽猛起身倾身而下,天旋地转之间,如今二人唇齿相近、近在咫尺。 “本都护倒很是意外,从前一向冷静自持、疏离淡漠的娘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多年未见、来路不明的男人,主动成了那春楼风尘女子的作态来放肆勾引我,想来娘子心中还有其它龌蹉心思吧!” “萧承毓你——” “娘子既然如此献媚讨好,夫君我定然不能拂了你面子。若是去了春楼都空手而归,岂不是被人不齿。” 话音才落,他拽着她的棉柔手腕高举过头顶,一把掀开了温暖锦被,女子的娇软身姿尽收眼底,骨软筋酥、妩媚动人。蕴藏着淡淡檀木香气的粗糙青须渣子有意无意拂过身下女子脸颊上的细皮嫩肉,扎得她微微刺痛,更是激起她满腔震怒。 恍惚之间,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那拓跋延都满嘴胡言淫语之下,他骤变的晦暗不悦的神情。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个鬼样,无论如何,都最在乎女子的清白名节。 如今又是这般轻贱折辱她,还当真把她当作那春楼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勾引献媚的烟花女子,随意糟蹋去便算了。 “萧承毓,我不是青楼那般任你随意糟蹋的娘子!” “你是我光明正大纳回来的妾,服侍夫君的妾,这本就是你的义务,我为何不敢!” 他再次俯下头来,身下小娘子却是不偏不倚地偏过头去,绝然清冷,生生躲开了他的亲昵举动。 “萧承毓,我好心好意放下面子来取悦于你,如今你却如此轻贱于我,甚至还把我看作青楼娘子那般随意糟蹋亵玩,我知你嫌弃我不是清白身子,你又何必假惺惺地委屈自己呢?” 萧承毓怒火中烧,猛地抬手钳住她的下颚,逼得她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姚蕴,清不清白又如何,你本就是虚伪无比、真假难辨。方才你为了救他心甘情愿地来与我亲近,如今本都护顺了你的意却是这般抗拒,难道本都护在你心里都还比不上一个出身卑贱的侍卫吗?!” 姚蕴身形一震,猩红双眸似小鹿惊慌胡乱撞来,溢出了几分难以置信。侍卫,侍卫,他怎么可能知道李淳是侍卫! 她抬手顶住男人近在咫尺的滚烫胸肌,无所畏惧地回视着他的阴鸷瞳色:“萧承毓,什么侍卫,你怕是气糊涂了吧!” “姚蕴,你到现在都、都不愿与我说实话吗?”他的嗓音已是低沉压抑到极致,拳头紧握,生怕一不小心就冲动妄为。 姚蕴的灵巧双眸顿时失去了所有神采,惨淡苍白,如残风败柳枯叶残枝了无生机、瑟瑟缩缩。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萧承毓心底悚然惊惧,徒然松开她已被拽得红肿的手腕,恍惚坐起身来。他第一次瞧见她如此疏离淡漠、死灰槁木的绝望神情。 “我唯一的仅仅剩下的这么一点珍贵信念,在你眼中就如尘埃蝼蚁那般卑贱易碎易折,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连这一点点的私心都不能让我保留呢......” “萧承毓,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好人吗?难道你们萧家人就没有私心吗?周老夫人不就是看上了我这身好生养会听话的卑贱穷苦身子,顺手纳来做个贱妾,能替你抵挡住那克妻寡子的谣言罢了。啊,为什么,啊啊啊,为什么,凭什么你们都要如此对我......” 她泪眼模糊,撕心裂肺地扯着他的衣襟痛哭出声,泪干肠断,痛心入骨。 “我的确存有私心,但是姚蕴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我们相处这么久以来,又何曾怪罪过你、责罚于你呢?”他的目光一片清明,倒是一副坦坦荡荡、敢作敢当的正人君子模样。 她呆若木鸡地摇了摇头,就算对他万分厌弃憎恨也于事无补,其实更是对她自己恨其不争哀其不幸。 “事到如今,我也再无必要骗你,我一直爱慕着先生。先生如今能动用身边亲卫来救我,我相信他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他既有我,我心亦还有他。都护,姚蕴我这是犯了七出之罪中的淫佚也,你可以书信一封休了我,姚蕴我毫无怨言,更会感激都护你的良善宽厚之心。” 一百零八 万念俱灰2 萧承毓复又站直了身躯,转过身背对着她,似乎对她的这番话不感意外。 “姚蕴,你给本都护听好了,你既已嫁与本都护为妾,生是本都护的人,死也是本都护的鬼,生生世世、生生死死都只能是萧家人,其余的就莫要肖想了。” 转身离去之时,他才走到门边又顿了顿脚步,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决然离去。 从那一日争吵算来,姚蕴和萧承毓二人已是七八日都未再见过一面。北庭都护府的下人们皆喉尖嘴利眼利得很,对那日二人掀翻屋顶的激烈争执之事了然于心,却很是识相地三缄其口。不过亦有个别胆大八卦的下人们偷偷在私底下议论,好奇这位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的妾室还能耀武扬威多久,想来不过多时就会被都护发卖赶走了去,皆是等着看好戏的。 自那日起,姚蕴便再也没踏出过拂云院半步。 下人们端来的一日三膳虽不富足亦能温饱有余,穿衣用度有所扣减亦能安然以对。姚蕴不知道这是萧大都护的命令,还是下人们看人眼色的自作主张。不过只要不见着他本人,她最是舒心畅快。她日日清淡饮食,夜夜安寝好眠,得了空闲便专心作画练字,百般聊赖时就教导几个小辈读书认字,倒也算是乐得个清闲自在。 如此平平淡淡、相安无事度过了十来日后,院子里头还多了个热热闹闹、喜闻乐见的小可爱。正是一只毛色黑白相间、身形娇小可爱、尾巴卷曲摇晃的拂秣狗。拂秣狗是高昌国专门豢养的名贵之物,百年以前甚至还是只有在长安宫廷里才有机会一睹风采的名贵贡品。 就在几日前,萧二领着几个侍卫在院外大大咧咧地高呼道都护无意丢失了一只名贵小狗,便要借此理由往屋子里头去寻,可是才寻到一半突然又说有要事要先行离开了。 她心底冷笑,原来是搁在这儿给她看好戏呢!可惜她偏偏不领情,抱起这只小狗横竖坚定要送回去给他们。 “萧二侍卫,如此名贵之物,我这卑贱小妾可不敢随意拿了去,你快快将她抱走!” “姚娘子,这、这我们一群大老粗们也照顾不好,还请姚娘子悉心照料,我们便、便不叨扰了!” “走走走,快都散了吧!” 萧二心底忐忑,连忙匆匆放下两大麻袋子的牲畜吃食就跑了出去。如此一来,这份情,就算她不想领也不得不领了。 外头下人们私下暗骂她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是在骂她不给都护面子,这么多日也不主动前去青松院低头认错。她一点儿都不在意,反正得了这只聪明伶俐、惹人疼爱的小狗,令她满心欢喜。 “唉,姚娘子,今日的吃食还是米粥和面饼,奴婢去时这米粥都凉了,热过之后再取回来的,姚娘子趁热吃了才好。”白露细致摆好了今日的午膳,言语中却流露出几分不满。 姚蕴抬眸望了眼午膳的吃食,竟然还是与前两日的午膳一模一样的,也怪不得白露忍不住吐槽埋怨了。如今府中内宅无人主持中馈,下人们的行事倒是越发嚣张放肆了。 “无妨,将就几口就好。若是吃不饱,晚些时候你出府再买点好吃的回来便可。” 白露摆好了碗筷,无意间想起了今日的热闹事:“姚娘子,今日都护府前厅有些热闹,奴婢听闻是来了个京中之人。” 姚蕴一怔,猛地放下了手中已看过半的《酉阳杂俎》,目光盼切流莹却又有些犹疑。 “白露,你再说一次,从京中来了何人?” “是、是从京中来的官员。”白露又惊又喜,已是许久未瞧见过姚娘子如此清醒精神的面色。 “你可亲眼瞧见此人?此人是什么模样?” “回娘子的话,奴婢没有亲眼瞧见,不过听前厅的侍卫说,这位郎君英姿不凡、清雅脱俗,想来必定不是寻常人呢!” 她心思谨慎却又惴惴不安,连忙多问了一句:“那前头的地牢可有动静?” “奴婢听前头的守门小厮说,好像那官员就是为了那伙侍卫而来的。” 姚蕴大喜,连忙拽着衣裙起身,挥手来让她快快伺候更衣梳妆。 “姚娘子,那这午膳......”白露睁大了眼眸子,全然是一头雾水。 “晚些再吃也无妨,此事最为紧迫。白露快来,你看我梳个流云髻好,还是挽一个双环髻好呢......” 不过一刻钟,姚蕴已经换过一身苏梅色绫纹方格的齐胸衫裙和汉白玉晕染的宽袖刺绣上衫,挽上一个清丽动人的流云髻,最后再别上两只玉烟瑬银青莲纹样的流苏簪子。铜镜中的娇俏娘子媚色烟行,全然恢复了往日的灵动明媚、流光神采。 姚蕴领着白露匆匆往前厅走去,一路上的下人皆垂头行礼,阴暗下的面容皆是目瞪口呆,感慨这妾室终于肯低头前去服个软了。 转过七八处的葱郁回廊和院落,二人终于来到了前厅的另一侧小门。 姚蕴蹙了蹙眉眼,压抑住心底的古怪心思。 她压低了嗓音问道:“不是说前厅很是热闹嘛,如今这处为何如此安静?” “奴婢方才经过此地时的确很热闹的呀,还是都护亲自接待的呢!” 她目光一沉,连忙领着她转身往地牢方向走去,脚步轻快、欢欣雀跃。也许是去地牢里领人也未可知。 甫一走到那重建过的地牢院子外头,郎君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不绝于耳。她心底激动难耐,看来是先生亲自来此处寻人了,萧承毓再无任何理由胡乱关押住无罪的众人。 ———————— 《旧唐书·高昌传》记载:“武德七年,高昌王麹文泰献狗雌雄各一,高六寸,长尺余,性甚慧,能曳马衔烛,云本出拂秣国。中国有拂秣狗,自此始也。” “拂秣狗”属于尖嘴丝毛犬,最早驯养于古希腊。据史料记载,初唐时国内已有人开始豢养“拂秣狗”,并将其称作“康国狷子”“白雪狷儿”或“花子”。唐中期及以前,驯养“拂秣狗”这种时髦而且花费很大的行为还仅限于宫廷,但“拂秣狗”聪慧、可爱的形象却在市井间流传甚广。 一百零九 请君入瓮1 她抬手理了理额间的两缕碎发,深吸口气,笑意煊然,烂漫天真。才刚踏出了一小步,前头就传来了今日自己最为唾弃怨恨的男子声响。 “蕴娘,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清朗自如、云淡风轻,似乎从前的争执亦如过眼云烟、云消雾散。 她对他的话置若恍闻,抬起头仔细去找寻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她目光突变、阴沉不虞,阴阳怪气地瞪着面前眼笑眉舒的萧承毓。 李淳一行人皆已被松了镣铐,换过干净衣裳,整装待发。 前头那处的确站着一位身形健硕的青袍郎君。可惜只需瞧一眼那位官员的背影,一壶冰天雪地的寒水便如当头棒喝倾盆而下,如尖冰锥子冷冽无情扎入她心扉,若魑魅魍魉穷凶极恶勾摄她生魂,冷得她浑身发颤、万念俱灰。 “蕴娘,这位是长安来的礼部陈主事。”萧承毓坦诚直言此人的身份,亦是将她的贪恋心思开膛破肚、赶尽杀绝。 “妾身见过陈主事。陈主事一路奔波,辛苦了!” “下官见过娘子。” 陈桐知道萧承毓如今只纳了一个妾,想来这位便是那唯一的妾室了。 他得了顶头上司李侍郎的命令奔波千里,不敢再耽误时间,尽快将其交代的任务完成才好:“都护,这文书白纸黑字已写得清清楚楚,下官这就将人带走了。” 姚蕴瞧见他手疾眼快将一册公文收入袖中,想必李淳一伙人已经安然无恙。 “都护,可否许我与李淳说上几句话?” 萧承毓倒也不为难她,很是爽快地应了她的请求。 “李淳,你可有受伤?”她拉着他细细察看了一番,确认无事才放心下来。 “姚娘子,都护不曾苛待过我们,请你放心。先生近日的确是忙于公务、焦头烂耳,才无暇顾及亲自前来寻你的。姚娘子且先放宽心,保重身子。” “李淳,多谢你以身犯险前来救我,也请你替我跟先生道声安好。” 她不知藏了多少力气才勉强扯出个牵强笑意,眼角的泪珠沾湿了微翘睫蝶,欲滴不滴、强装镇定。她在苦苦忍受,断然不可再让他人瞧出任何古怪。 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们终有一日可以平安顺利到达长安,而她,却依旧归期未定、归途未知。 “你心心念念之人并没有出现在此,可是大失所望了?”耳边再次传来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 “未曾有过希望又怎么会大失所望,只不过是再被抹去些贪恋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如今被萧承毓这厮当面直截搓破了私心,反而得了一身的酣畅淋漓,僝僽郁结竟然一哄而散了。 “无论如何,都护没有再为难他们,我还是感激万分的。不过,堂堂大都护竟然对一个卑贱小娘子使暗计,这就有些令人不耻了吧!” 她回过头来瞅着他,双眸嫣然、笑眼迷离,嗓音娇软清甜却又掺杂着丝丝寒意,不知其中到底还蕴藏着几分真心。 前厅的确来了个京师官员,却是有人故意让府里下人夸大了陈主事的身份身姿并将此消息传扬出去,还特意让白露听到了半真半假的传闻。如此一来,她便是不加思索、心甘情愿地主动踏出拂云院。萧承毓既要让她亲自看明白李端不会亲身前来的事实,又诱使她主动踏下了他设下的台阶。此计还当真是一箭双雕! “蕴娘此话大为不妥,外人如此行事的确是阴谋诡计,不过我们二人却是夫妻,夫妻之间便算是情投意合的风雅情趣了。” 我呸,连夫妻都不是,还情投意合风雅情趣你个头呀!她在心底反复暗骂,转念一想,既然如此,有些哑巴亏她也断然不能平白无故受着委屈咽下去。 “都护,昨夜那小白狗闹得慌,恐怕是想念都护了,都护不来妾身院子里饮杯热茶吗?” 萧承毓一怔,明知道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还是对她这一套很是受用。他竟是堂而皇之地拉起她的手腕,直愣愣就往拂云院方向走去。 “萧承毓,你又放肆了......” “蕴娘,在这北庭都护府里本都护有何不敢的,如狼似虎都可以,不过本都护可是只体贴温柔的好狼......” “原来都护亲口承认自己是一只畜生,妾身我可真是无福消受了......” “是人是鬼蕴娘心里不是门儿清嘛,狼可有狼的本性,蕴娘你从前不就是亲自体会过......” 姚蕴听着他这满嘴不害臊不避讳的狼虎之词,面色赧然、耳根子发热滚烫,只能任由着他拉着自己往回走去。 府中的下人低头垂手行礼,更是心惊胆战、不敢多视。不曾想这姚娘子轻而易举的两三句话,便能够将这冷漠寡情的大都护哄得服服帖帖、喜笑颜开的。 回了拂云院,姚蕴见他想径直踏入屋子,她手疾眼快引着他往屋外的凉亭石桌边上入座。这屋子里头嘛,如今可不是如此轻易就进得去的。 小白狗鼻子灵敏,兴许是察觉到贵客迎门,兴冲冲地围在萧承毓身前打曲转圈。 姚蕴一把抱起她放在怀里,揉了揉她柔软温热的背脊毛团,打趣道:“你倒是机灵聪慧,知道你阿耶来了,便是薅足了劲来讨个赏头的是吧!” 萧承毓一愣,一脸的茫然不解:“阿、阿耶?!” “妾身是她的阿娘,都护是妾身的夫君,如此一来,都护不就是她的阿耶嘛!”她笑意灿然,转瞬之间却露出愁眉苦脸的不悦神情,“难道说都护不想做她的阿耶,唉,那妾身我——”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快来给本都护抱抱。” 萧承毓由不得她说完话,迫不及待抬手过来接过小白狗,虽然面上笑容浅淡,心底却是欢欣雀跃。 “都护,她还没有名字呢,都护亲自给她取个名字如何?”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拨云见日,守得云开。就唤她为小云子如何?”他目光如炬,似烈日骄阳光芒四射,又似茁壮大树顶天立地。 一百一十 请君入瓮2 姚蕴一愣,好像似被什么晃住了双眼,如蜻蜓点水雁过无痕。又觉得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话中似乎意有所指。她与他从前就相识?怎么可能呢? 小娘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娇嗔挪揶道:“都护舞文弄墨了这么多文绉绉的话,转眼就如此简单取了个小云子的名字,还真是与都护你很是不搭。不过嘛,小云子、小云子,还是好听的,那就唤她小云子好了。” “小云子,你阿耶给你取了个好名字,日后你就唤作小云子啦!” 一听到小云子的名字,小白狗就仰着小脑袋瓜哼哼哈哈地呼着气、扒拉着粉色小舌尖,仿佛通了灵性一般,似是对这个名字很是满意。 她半弓着身子弯下腰去逗弄男人怀里的小云子,垂下头来不敢正眼瞧他,心底却衍生出了一股浅淡且灰茫茫的迷雾,心绪恍惚、似曾相识、却又不得其解。 才静坐了片刻,白露端着个木质托盘匆匆前来,眉头紧蹙,神色惶然。她手中的托盘不太整洁,有零星的白米溅落,衣摆下也沾染了黏糊的斑驳湿意。 “姚娘子,奴、奴婢做错了事情,还请娘子责罚。” 萧承毓见她一副忐忑不宁、局促不安的模样,顿感不悦:“慌里慌张得成何体统!有事好好说来!” 姚蕴转过身来,眉眼一挑,示意她沉着冷静下来,如实说来便可。 “回、回都护的话,今日姚娘子还未来得及用午膳,奴婢方才就打算先取了这白米粥和胡饼去加热,待姚娘子得了空也能简单裹腹。不曾想这珍贵的小白狗一时调皮打翻了这一碟子的吃食。奴婢怕姚娘子挨饿,所以、所以才如此慌张的。还、还请都护责罚。” 萧承毓眉眼一蹙,倒是听出了些门道来,这府中午膳怎么会是如此简单清淡的米粥和胡饼呢!他抬眸望向身侧一直缄默不语、面色淡漠的小娘子,发现她亦在紧紧地盯着他。 姚蕴欲要从他脸上仔细分辨出几分真假,却是瞧见他懵头转向、一头雾水的神情,难道他当真不知道此事?! “罢了罢了,既然是为蕴娘着想,倒也算是忠心之人。午膳没了,再去后厨取来新的便好,何必如此愁眉苦脸呢?” 此时白露的眉头却是皱得更拧巴了,小小坑洼都能兜住几大颗米粒那般,她小心翼翼看向身前的姚蕴,一副欲言又止的愁苦模样。 “蕴娘,如实说来,不必隐瞒。” “那妾身我可就如实说了,妾身我已是连续三天吃了一模一样的米粥和胡饼。白露去后厨取晚膳时,少不得被那后厨的妈妈埋怨嫌弃一番,白露都不想与那后厨之人打交道了,这两日都是去外头买了些吃食来填饱肚子的。都护,你当真是不知此事?” 萧承毓摇了摇头,阴鸷晦暗之色渐渐泛上他的俊脸,鹰扬虎视、目光如火。是他对这后院太过疏于防范了,从前亦没有亲近的内宅之人提点他。这府中后院与前院紧密相贴,一不小心就会殃及池鱼。思及从前地牢着火坍塌之事,也许这后院之中还有细作也未可知。 怒气腾腾欲要起身之时,却是被小娘子一把压住了臂弯。 “都护莫急,虽说府里如今没有正头夫人来主持中馈,可是若是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下去,养虎为患,日后恐会酿成大患。” “此言不假,蕴娘可有好计策?” “这内院之事自然是要内院之人出面处理才好。都护可放心交给妾身来处置?” 萧承毓一怔,微不可见的一点笑意爬上眼角,那眼角处的两缕鱼尾纹都霎时暗淡了许多。原来她还是会担心在意他的。他轻轻拍了拍挽在他臂弯处的白皙手背,倚在她耳侧低声说了好些话。 她莞尔一笑,心中顿时已有了计谋。 然而姚蕴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其实她自己吃点苦头、忍忍过去倒也无所谓,不过既然姚薇、姚茂还有薛淮都要在这府中长久生活,那定然是不能苛待牵连了他们的。未雨绸缪、以绝后患才为上上之策。 河东泉城,平遥观。 河东偏南,虽说才是五月底的仲夏时节,这砾土沙石粗糙砌成的石板砖地面早已止不住冒出一层又一层的热气,湿热黏腻,惹人烦心。幸好这平遥观深处半山腰的密林之中,树木葱郁、枝繁叶茂、凉风轻拂,倒也缓解了一大半黏黏腻腻的燥热暑意。 啪啪啪——啪啪啪—— 在那平遥观后院的某一处屋子里头,传来了洪亮有力又混杂着女人低声哀泣的古怪声响。 一个年轻女子斜倚在简朴的素色胡榻凉席上,酥胸微伏、身姿妙曼。此时她身上只随意搭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珍珠白广云纱内衫,左手腕一下一下摇曳着手中的碧色小竹扇,更是映得那如水肌肤若隐若现、白嫩光滑,没有一处不是妩媚勾人的。 那双扑闪扑闪的丹凤眼斜瞅着地上的某一处,千娇百媚却又狠戾歹毒,是娇娆楚楚的小狐狸,亦是防不胜防的笑里藏刀,不曾有丝毫的褪色怯意。 一个小娘子跪在地上使劲仰着头,面色惊惧,左右两只手发狠地不停掌掴自己的双颊,一下又一下,次次狠毒,触目惊心。不过多时,原本白皙透亮的小脸颊已糊成两小片肿胀泥泞的艳色残布,混杂着湿漉咸腥的泪水,更是惨不忍睹。 “好了,停下来吧!”胡榻上的妩媚娘子终于娇滴滴地发话,只当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小事。 小娘子停下了掌掴自己的动作,猛地俯趴在地上,继续磕头求饶。 “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日后我还如何信任于你!” “奴婢知、知道错了,奴婢一定再寻机会,还、还请七娘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机会!机会!机会!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机会!宋国公世子英俊风流、为人宽厚,而且还是个鳏夫,如此难能可贵的机会都被你白白断送了,你真是蠢钝如猪、愚不可及!” —————— 萧家七娘萧秀盈再次带着骂骂咧咧闪亮登场! 一百一十一 平遥观1 “七、七娘子,平遥观客似云来,一向最多达官显贵前来修道祈福,定然还会有——” “哼!”萧秀盈满目阴鸷,怒容满面,“若是再寻不到一个可以让我依靠攀附的男人,你我二人、还有你爱慕的郎君,皆永无翻身之日。” 小娘子身形一震,慌里慌张地挪着膝盖往前来到她身旁,苦苦哀求道:“七娘子,你、你答应过奴婢的,只要奴婢帮你做事情,做了你的耳目,你、你会放过我们二人的。七娘子,奴婢求求你了——” 她猛地挥手锢住身前小娘子的下颚,竟是容不得她动弹分毫。 “好盼夏,只有我好了,你们二人才有机会双宿双飞,明白了吗?” “明、明白,奴婢明白。” 这盼夏姑娘原本是周老夫人亲自派来监视萧秀盈一举一动的亲信。不曾想竟然被萧秀盈意外撞破她与青梅竹马郎君的私情。萧秀盈便以此要挟她来隐瞒事实,每月都只给镇国公府传达她洗心革面、不问世事、潜心修道的消息。周老夫人行事谨慎,亦不会完全单独信任于盼夏。因此每隔六个月亦会派来其它亲信来细查一番。 可是萧秀盈最是善于伪装、收买人心,在这观里竟能挣得个贤良淑德、宽厚慈爱的好名声。而且她总是能提前得到风声有所防范,如此便也是顺顺当当地掩盖过去了。 前一个月,那宋国公世子严闳携着自家亡妻的牌位来平遥观,为亡妻诵经祈福、潜心修道。萧秀盈在外头扫洒时,远远就瞧见了这宋国公世子的丰俊神往的面貌。宋国公世子正值风华,而且一向谦恭仁厚、心慈面软。屋内的两房侍妾皆有所出。她早已暗自下定决心,就算做不成妻,也要成了他的爱妾。 她日日殷勤,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更是亲身为他的过世夫人点灯诵经祈福。如此才不过十来日,她就与严闳日渐亲近起来了。 黄昏时分,落日长圆。暮景斜晖映照之下,点点斑驳余光撒落在百福堂的窗匣内,满室幽寂。 男人双膝折跪在案几前,垂头合眼,潜心诵经。 萧秀盈今日换过一身崭新的素色白衣道袍,淡妆相宜,出门前还特意熏了一身她特制的藿香黄梨花香。黄梨花香粉有能使人意乱情迷的药效,再以清雅的藿香气味掩盖住黄梨花的独特气息,便能安然蒙混过关。 她端着祈福的烛台推门而入,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腰背宽广,对亡妻的后事亦是处处上心、关怀备至,无论如何都是让她找不着任何错处的。 “小公爷,贫道取来了新烛台,还请小公爷亲手点灯。” “多谢慧空女冠多日来的操苦劳累,我家夫人定然能行满功圆、得道升天的。” “小公爷客气了,小公爷如此虔诚用心,夫人在天之灵也定会保佑的。” 严闳正要起身,可惜跪坐的时间太久,起身之时忍不住踉跄了几下,萧秀盈自然而然抬手扶住了他。 “小公爷当心,腿骨可是都僵硬了?”她的嗓音极尽娇软妩媚,语气中还透着万分关切焦心。 “多、多谢慧空女冠。” 宋国公世子晃了晃神,不知为何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心旷神怡之感。这一次,他没再推开小道姑扶着自己手臂的柔荑,任由她扶着一同前去点灯。 灯台位于集福堂堂前入门处的左侧。供奉灯台的是一座九层莲花状金光宝塔。宝塔以鎏金熨烫,每层的锻金架子皆雕刻了纷繁莲花莲子莲叶纹样与《道德真经》的经典要义。架子上处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精致灯台。香烟袅袅,沉香入神,莲花宝塔似有腾云驾鹤之状,乘风而去,得道升天。 里头都是河东以内高门望族以千金日夜供奉的矜贵灯台,有富贵灯、文曲灯、求子灯等等。宋国公世子的这盏灯台是长生灯,七日前已在至尊三清面前点化过,是以告慰故人在天之灵的。 小公爷从她手里取过长生灯,抬手之时却触碰到小娘子柔若无骨的光滑手背。 两人皆是一怔! 萧秀盈故作娇怯地收回了手,再次抬眸望向身前男人,一双勾人丹凤眼似小鹿乱撞那般妩媚动人却又楚楚可怜,只消一瞬间便恭敬垂头、随侍在侧。 只是这一颦一簇的绰约风姿,正好被身前的男人尽收眼底。他心潮翻涌,似有什么欲望破土而出,却偏偏是在这天地神明之间起了如此歹念。 他紧紧抿唇,安置好灯台,重新回到正堂的案几前默诵经文。 萧秀盈见他完全沉浸在经文之中,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隐秘地朝外头挥了挥,是在给一直守在堂外的盼夏示意。 盼夏得了示意,蹑手蹑脚地进了集福堂,毫不犹豫便站在了莲花宝座前。她从衣袖中取出了一瓶毫不起眼的白瓷瓶子,麻利地往宝塔上的好几座灯台都浇了指甲间大小的油量。 转眼之间,那几座灯台愈发明亮,还有一股极其淡雅的清香飘来。这是曼陀罗花籽特制而成的香油,淹没在烛火后,其味道便能融于沉香烟气之中,微不可闻、无迹可寻,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吸入体内,随之心生燥热、情不知所起。 严闳喉头一紧,耳廓似被笼罩上了一层桃林迷雾,压着书册的食指和中指亦在微微发颤。 萧秀盈跪坐在一侧,顿时察觉出他的异样,一副懵懂无知的天真模样,怯生生地关切问道:“小公爷,可是、可是何处不舒服,贫道我——” 他一把拽住她伸过来的柔荑,嗓音暗哑了好几分:“慧空女冠,夫人才过世了三个月,我亦是许久未近女色,我、我不应该对你起了如此龌蹉心思的。所以才、才,对、对不起。” 萧秀盈面上羞怯忐忑、双眸迷茫,心底却早已乐开了花。 她决然推开了男人的手腕,顿了顿,又于心不忍地贴上了他的健壮肩膀。一冷一热,更是撩起了男人心底里的那一池微波荡漾、山雨欲来的春水,将这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很是得心应手。 “小公爷,其实小女——” 嘭!!!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一百一十二 平遥观2 小公爷吓得一个激灵回了神,猛地转头望身后看去,更是呆愣在原地! 不知何时,一座大灯台竟然摔落在那莲花宝塔的下方,可是那宝塔四周恰好放置了祈福常用的一大摞经文幡布和两大箱厚实道经冥纸。 皆是易燃之物! 地上的斑驳火苗四处飞溅、来势汹涌,霎时翻滚成了燎原之势,火光如无首巨蟒直冲而上,攀上木头窗檐,蹿上房梁幕帘,肆意妄为、如泣如血,转眼间快要将整个堂前大门牢牢封死。 严闳回过神来,一把拉起身旁不知所措的小道姑,欲要一同往屋外跑去。 嘭嘭嘭—— 爆炸轰塌声此起彼伏,熏黑冥纸漫天乱舞,又有两块烧焦的木柱子从头顶飞坠下,就连那莲花宝塔也开始摇摇欲坠。他转过头去,犹豫不决,最终还是转身再往那宝塔方向跑去,举手要将放在高处的亡妻灯台取下来。 “小公爷,性命要紧,我们......” “不、不可以,淑娘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可以将她抛下不管的......” 星火飞溅、烈焰灼烧,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取下灯台,见灯台无恙才敢喘过口气。 “小公爷,我们快走......” “啊......”严闳一时没站稳摔倒在地,万分庆幸手中的灯台无事。他抱紧怀中灯台欲要起身,脚腕处却传来一阵刺痛,竟然是崴了脚腕。 “小公爷,若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萧秀盈多瞅了几眼门边,神色已然有些犹疑退缩,使劲扒拉着他要往外走,却是使不出一丁点儿力气。 眼见那门前大火愈燃愈烈,再不走怕是真得来不及了。她忍无可忍,若是为了一个还未确定的男人而白白丢了性命,那可就是万分不值当了。 她眉眼一沉,使出吃奶的劲掰扯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慌里慌张往后退了好几步。 对不住了,小公爷!她还是抛下了他,独自一人,逃出了集福堂。 回头之时,那狭窄木门轰然坍塌,已是再无出路。 后来,昏迷过去的严闳终于被侍卫救出,却是神志不清了整整七日才渐渐苏醒过来。从那以后,他亦是再未踏入过这平遥观一步。 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而失去了嫁入高门的机会,失去了宋国公世子如此仁厚温柔的好郎君,而且还被牵连关了大半个月的禁闭。萧秀盈气得咬牙切齿,口吐污秽、满脸晦色,甚至将这股怨气全盘发泄在那奴婢盼夏的身上都还难以消解!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她的年轻美貌、妩媚身段可不能就这样被白白蹉跎了去! 盼夏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下药离开之时,还特意细致查看过一番,那座灯台宝塔分明就是完好无缺的,怎么突然就掉了一座灯台,难道当真是自己疏忽了吗?! 叩叩叩—— 屋子外头的轻声敲门声骤然将二人的苦闷思绪拉回。萧秀盈重新坐直了腰背,盼夏亦恭敬垂首随侍左右。 “是何人?” “慧空师姐,是我,慧明。” 她眉眼一挑,连忙示意盼夏为她系好外袍、穿好鞋袜,眨眼间就转变了一副恭敬温顺、慈眉善目的文静模样。 “原来是慧明师妹啊,快请进来。” 慧明是平遥观玄灵真人亲收的弟子,与玄灵真人的关系最为要好。萧秀盈看得出来她们二人关系的不同寻常,自然而然会与她亲近几分,也将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慧明方才还担心会叨扰师姐午歇呢,慧明这就进来。” 萧秀盈亲自为她沏了一壶新茶,还特意端出来一小碟子的精致点心。 “你快尝尝,这是我按照从前在长安生活时的样式口味做的,可能会有些生疏,你多多担待。” 慧明从小就生活在这平遥观之中,天真单纯,没瞧见过世间太多的新鲜古怪玩意儿,而且还特别爱馋嘴。她目光一亮,连声道过感谢,迫不及待就捻起一块酥香点心品尝起来。 “真好吃,这红彤彤的小果子酸酸甜甜的,慧空师姐,这是何物呀?” “你喜欢吃就好,这个唤做樱桃,然后混着面团就可以做成樱桃毕罗,其实与你从前吃过的香梨毕罗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原来如此,慧空师姐你的手真是太巧了,这样样吃食都是如此精致可口,果然长安是个人人向往的好地方。” “喜欢就多吃一个,莫要跟姐姐我客气。” 萧秀盈见她吃得津津有味,还忍不住舔指撮唇,似在余味回甘、念念不舍。她扯了扯嘴角,满眼都是嫌弃厌恶之色。这几个樱桃果子可是她花了大价钱才偷偷买到的,如今倒是被如此粗鄙不识货的乡下人给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吃了去。果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真是寒碜落魄得很呀! “哎呀,瞧我这记性,”慧明往道袍一角抹干净沾了油渍的几根手指,拉过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慧空师姐,玄灵真人唤你过去呢,听说明日会有一个贵客入观修行。” 她本是很嫌弃她那油渍渍的双手弄脏了自己的道袍,甫一听到此话,闪电那般收回了嫌恶眼色,面色惭愧,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慧明,我做错了事情,理应还要继续受惩罚的,恐怕会......” 慧明亲昵地抱住她的手臂,天真烂漫地说道:“师姐,你可不知,听闻明日前来的贵人是带着重病的爱妻一同来求神问天的,玄灵真人就想起你从前照顾流民病患时最为体贴细心,而且还略懂些药理知识,因此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由师姐你亲自照料最为妥当呢。” “可我之前犯了如此大错,若是如此快就解了禁闭,玄德真人那处......” “哎呦,慧空姐姐你呀就是太过谦虚宽厚,既然玄灵真人都发话了,肯定是无事的。” “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定然不辜负玄灵真人的嘱托和期待。” 她温婉浅笑,面上一片云淡风轻,心底却是激起千层浪。 真是老天有眼、天助她也,没想到另一个机会竟然如此快就出现在她面前,无论如何她都要紧紧抓住眼前的唯一机会! 一百一十三 平遥观3 翌日午后,平遥观大门前。 萧秀盈与另外几位被亲自钦点随侍在侧的女冠也一同前来迎接。几人纷纷抬眸往前探望,自入观以来都没瞧见过如此威武气势的阵仗,皆是忍不住窃窃私语、满眼好奇。 平日里贵客临门时,玄灵真人前来迎接是常事,可是今日竟然连甚少露面、不理俗事的玄德真人都亲自前来了,恐怕今日之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非富即贵。 不过多时,前头终于驶来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紧随其后的还有让人实在挪不开眼的一架马车。马车外帐的布料精美华丽,用料厚实,帘子顶部的窗幔随着车架轻轻摇曳,金光微闪,想来这一处定然用上了极其名贵的织金蜀锦缎子,帐顶的右侧一角还系着一个镶嵌方形碧玉的鎏金大铃铛,是道家的某种名贵法器。 身后的女冠们纷纷重新低下了头、恭敬垂手,不敢再随意冒犯直视。萧秀盈却冷眼凝视着眼前的一切,目之所及都欲要搜刮殆尽。 最前头的中年郎君终于跃下了红骢骏马。郎君不是往真人面前来,而是迫不及待地往后头的马车走去,体贴扶起一位娘子下了马车。娘子身形孱弱、面如枯槁,走路都已有几分不稳当,想来这就是传闻中病入膏肓的爱妻了。 “贫道恭迎江南道节度使和节度使夫人。”玄灵道长和玄德道长一同恭敬拱手行礼,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怠慢。 此话一出,后头的十几位女冠更是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喘,就连眼睛都不敢再随意多眨几下。 江南道节度使廖逊是统领整个江南道的一方霸主,更是平遥观经年累月的财大气粗的香火主人。他本是草莽出身,二十年前意外得了机会参军打仗,拼死拼活为大周收复了闽州、漳州和泉州三州的谋逆叛乱,立下了赫赫大功。当时大周内忧外患,先帝急于安抚民心、稳定军心,便下旨封他为江南道节度使。 年轻时的廖逊的确有几分行军用兵的才华本领。不过十几年来东南地区长久无战事,百姓太平喜乐,他亦是越发刚愎自用、疏于政务、倦怠松懈,得了空闲就往这江南道内的香火盛地去问天求神、祈求平安。另一方面,他为人行事粗枝大叶、笨嘴拙腮的,因此当今圣人是愈发不喜他,进京面圣的机会亦是越发稀少了。 如今他年过四十,已是不惑之年,因着常年习武练兵的缘故,还能保持着一身魁梧扎实的身材,不过他面容粗旷,肤色古铜,乍看之下若说他是一个从乡野来的粗鄙莽汉亦不足为奇。 萧秀盈暗自发憷,虽说这廖逊位高权重,可是他都是可以做她阿耶阿公的老男人了,亦不是丰神俊貌的皎皎郎君,她到底还值不值得冒险一试呢!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 节度使与节度使夫人已经入观住了十来日,观中众人皆是慎小谨微地伺候着。 万事开头难,萧秀盈自然也学会收起野心和脾气,尽心竭力地照顾服侍卧病在床的节度使夫人,暂时先静观其变。 原本有两位女冠对如此轻易就破除了慧空女冠的惩罚颇有怨言,不过见她诚心认错的谦虚模样,还主动替她们扛上了几件劳苦差事,而且就连玄灵真人都夸她做事稳妥,她们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节度使夫人崔氏病魔缠身已有两三年的日子,寻遍天下名医皆道药石无功,如今之计唯有求助于缥缈虚无的神明显灵。 崔氏如今一日偶有两三次清醒说话的时候,每次都恰好见到慧空女冠在身前悉心照料,心中更是感念万分。在她难得清醒之时,节度使廖逊也会前来关怀备至,说些体己话。 “廖郎,你、你来了......咳咳咳......” 崔氏见到男人前来,艰难吃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身侧的萧秀盈扶她起身。 “夫人,不必勉强......” 廖逊见她仍要固执地坐起身来问安,连忙走到跟前欲要接过她摇摇欲坠的惨白手腕。 抬眸之时,他目光一怔,才终于扶住了崔氏的瘦削手臂。 “来,我亲自喂你饮几口汤药如何?”他的嗓音轻柔细语,似脱胎换骨那般完全沥去了上阵杀敌的粗莽蛮横。 “太苦了,而且、而且也无用,咳咳咳......我、我实在是咳咳咳......” “好夫人,听我的,若是能多活几日,我们二人便能长相厮守多几日......” 崔氏被他好声好语哄了几句,终究还是答应喝药:“我、我想要慧空女冠的、咳咳咳、的蜜饯粉子,这样就不会太难受了、咳咳咳......” 萧秀盈原是一直跪在床尾边的,垂头拱手、端庄稳重,毫无出头之意。 甫一听到崔氏唤她的法号,她小心冀冀地往前挪了两步,恭恭敬敬道:“贫道这就将蜜饯粉子取来,还请节度使和夫人稍等。” 片刻之后,崔氏强忍着酸涩服下汤药,嘴馋多尝了几口蜜饯粉子,很快就安稳入睡了。 廖逊看着桌上的一小盒橘黄色的甜味粉末,再转头望向内间胡榻帐帘内安睡的娘子,似在若有所思。 萧秀盈见他眉眼微蹙,以为是自己自作主张做错了事情,连忙跪地求情,不过嗓音却依旧娇软,还带着点点勾人羞怯。 “回、回节度使的话,贫道知道夫人一直不愿意喝这苦涩的汤药,可是蜜饯果子太大太硬,夫人亦是嚼不动咽不下,因此贫道才想出这个法子来哄夫人喝下汤药的。这蜜饯粉子是由山药、山楂和枸杞等温补药材研磨制成了粉末,入口即化、滋阴温补。若是贫道妄为了,还请节度使责罚。” 身前的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无妨无妨,你亦是为了夫人着想,有什么好责罚的,快起来吧。” “多、多谢都护。” “这蜜饯粉子对重病卧榻、难以咬嚼之人来说的确大有用处。你怎么会想到用这山药、山楂和枸杞做成甜果子再磨成粉呢?” 一百一十四 平遥观4 “回都护的话,贫道儿时亦不爱喝药,贫道的阿娘就是这样将蜜饯果子研磨成小细块给贫道服下的。贫道见夫人常受此苦,心生悲悯,苦思冥想便想出了这个方法。” “你就是夫人从前夸赞过的慧空女冠吧,有心了。” “能让夫人舒心养病,本就是贫道应该做的,节度使这话可莫要折煞贫道了。” 廖逊抬眸多瞅了她几眼,复又回过头望向里间床榻,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屋子。 这一日,正好轮到慧明和慧空二人一同当值,夫人安歇后得了空闲,慧明便百般聊赖地拉着萧秀盈在回廊下处闲聊。 慧明见当下四下无人,拉过她的宽袖道袍小声道:“慧空师姐,我看着这节度使夫人是越发不行了,不知道还能有几日光阴呢?” 萧秀盈知道她的嘴一向没个把门的,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心翼翼地再往四周探查过一番,确认四周的确无人才敢放心下来。 “慧明,此话可不能让旁人听了去。我们尽管尽心伺候着就好。” “嗯嗯嗯!师姐,我瞧着节度使与夫人如此恩爱,节度使为了夫人的病情好转,连日来都在师父那处诵经祈福,若是三尊有眼,能将夫人的沉疴痼疾治好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萧秀盈面色同情、笑意浅淡,心底却是万分不屑的。 若是这些个佛祖观音、三尊上神当真有用的话,这泱泱人世间又怎么会还有这么多病死饿死的可怜人。她阿娘日日潜心求神拜佛,母家又怎会家道中落而做了侍妾,她有怎么还是沦落到被赶到这落魄荒凉的道观里头呢! “不过啊,我瞧着师父似乎与节度使是从前就相识的呢。” “哦,慧明是如何得知的?” “那日我正好在师父的书房里奉茶,是无意间听到的。而且啊我还听到那节度使——” 她突然收了声,神色闪躲,才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 “怎么了慧明?”提到了节度使廖逊,她目光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哎呀,我觉得还是不说了吧,也许是我听错了也不一定。” “好慧明,你若是说出来,姐姐我还能帮你解答心中困惑呢!说来听听嘛!昨日我又正好做了新的香梨毕罗,要不然我.....” “好啦好啦,我说便是,那香梨毕罗师姐可要多留我几块呢。” 她侧过身来倚在耳边,小心翼翼道:“我听节度使说什么若是夫人当真殁了,他的好命数也要到头了,还说要请师父赶紧再寻人来做些什么的。我寻思着不对啊,这夫人逝世怎么还会与节度使的命数扯上关系呢?” 萧秀盈目光微沉,心底竟有股奇怪的想法油然而生。 慧明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师姐,你在想什么呢?” “无、无事,恐怕节度使只是担心夫人病逝后,家中无人主持料理,忧心出了岔子罢了。莫要多想了,而且你本就是偷听,可不能让师父知道了,否则这责罚可就严重了。” 只有让她乖乖闭嘴,她们二人才会平安无事。也许,她还能借着这件怪事纵横谋略呢! “我、我知道的。”一想起师父的严厉责罚,她就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这些怪话可是不敢再乱说了。 “说起节度使夫人,我还有个事情想与师姐你说呢!”不过她觉得慧空师姐一向最是与她亲近,这个浑话说说也无妨。 “嗯,什么事?” “师姐,你、我、我总觉得你的眉眼间似乎还与那节度使夫人有几分相似呢!” 萧秀盈一愣,那股翻涌不甘的念头,隐隐间欲要有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的嗜望妄念了。 “说、说什么糊涂话,节度使夫人可是博陵崔氏之后,可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可随意攀附比拟的。” “师姐,我真没在说浑话,特别是你这双明丽可人的丹凤眼,我想夫人年轻时应该也是如此妩媚多姿、风华正茂,因此才能留得住节度使的一颗真心吧。” “慧明,你还在说什么胡话,你......” “师姐,我还真是羡慕你呢,不像我这双单眼皮的小眼睛,唉,我还想寻个法子将它拉扯得大些......” 萧秀盈生怕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说漏了话,很快便将话头转移到了其它地方,还将她哄得服服贴贴的。这丫头自己得了责罚倒无所谓,可不能牵连到她的身上去。 如此几日下来,节度使夫人的病状是越发严重,如今更是浑浑噩噩起不来床了。估摸着日子,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这一日,廖逊亲自来探望夫人,在胡桌前坐了许久,偶尔抿了几口清茶,更是眉头紧蹙、积郁难解。 “节度使,茶凉了,贫道为您换壶茶吧。” “嗯,去吧。” 小娘子的芊芊玉手已轻握上了茶托木盘子,而男人的手掌正要离开茶杯。一上一下交错之间,男人的粗糙指尖与女人的软白手背肌肤相贴,灼热相通,两人四目相对,皆是呆滞发愣。 萧秀盈率先反应过来,面色胆怯却又娇羞,如惊慌小白兔那般怯生生道:“节度使,是、是贫道手拙了,还请节度使责罚。” “好了好了,哪有这么多责罚,快去端来新茶吧!”廖逊并没有责罚于她,反而温声软语地让她出去了。 待屋内空无一人后,他抬起了方才才被小娘子触碰过的那一寸手指肌肤,拇指揉了揉似温存。再往鼻尖一凑,酥香温软,还泛着淡淡的藿香气味,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 他心底一惊,竟然在夫人的卧榻之侧有了如此念头。 这年轻女冠红唇皓齿、冰清玉洁,眉目间亦有几分似夫人年轻时的模样。她常年在这平遥观里修行祈福,体贴照顾,想来定然也是良善宽厚之人。 如此这般想着,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唐突了,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萧秀盈却并未离开换茶,而是守在门外窥探,仔细瞧清楚屋内男人的一举一动。 在入V前写给读者大大们的一些真心话 亲爱的读者大大们,你们好呀!非常感谢你们一路以来的真切支持与爱护。 作为一位萌新作家,这其实只是我的第二本作品。看到越来越多的读者收藏我的作品、给我投推荐票,而且还第一次收到了读者大大的打赏,我打从心底里高兴,谢谢你们! 这本作品是我灵机一动的一个想法,之后就涌现出了更多的新奇想法。 这一次呢,我打算走得更加长远些,故事的宏观框架会更加深远悠长。 其中肯定还有许多的不足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读者大大们可以继续支持我,共读此书,感受书中人物所经历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最后的结局,一定会是大家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谢你们花了一点点珍贵的时间来听我的真心话! 爱你们呦!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在入V前写给读者大大们的一些真心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一十五 平遥观5 她扯了扯胭脂色的嘴角,笑意泫然却不达眼底,很是满意自己的这一出试探。不曾想威风凌凌、常年习武的廖节度使也躲不开这曼陀罗花粉的勾人毒性,看来那个人的确有些本事。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她又怎么会愿意白白拱手于人呢! 这一日,廖逊如往常那般在颐养堂中念经祈福,眉眼紧蹙,只求家中爱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一十五 平遥观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一十六 却有情1 庭州,北庭都护府。 暗夜无边,万籁寂静。偶有不远处的飞鸟兽鸣,咿咿呀呀地似在欣喜私语。时有夏日微风拂来,但也扫不尽仲夏时节的干热燥意。 一个矫捷精悍的黑衣人影轻轻一跃,如无影傀儡那般伶俐翻过都护府的黄土高墙,往后院的某一处直奔而去,熟门熟路、健步如飞。 黑衣郎君身形一顿,虽说一年有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一十六 却有情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一十七 却有情2 萧承毓仔细瞧着她越发熟练趁手、行云流水的动作,倒是一脸心满意足的痴汉模样。无妨无妨,只要日日夜夜都习惯了,以后一切就好说了。 她抬眸瞧他,见他笑意煊然、神色放松,看来今日的心情很是不错。 “都护今夜来得更晚了,不过脚步却是比从前轻快许多,想来定是遇到什么欣喜事了。” 姚蕴替他端来了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一十七 却有情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一十八 荒唐事1 “姚娘子、姚娘子,快醒醒──” 昨夜本就入睡得晚,今日一大清早,却是被白露这慌慌张张的呼喊声给吵醒。她能如此呼喊,想来萧承毓已经动身去军营了。 姚蕴扯过锦被蒙住了头,哼哼唧唧地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 “好白露,我困啊,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姚娘子,此时可不是睡觉的时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一十八 荒唐事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一十九 荒唐事2 恐怕此女的心机比想象中更加深沉莫测,此事甚是棘手呀! 青松院,书房。 姚蕴已经跟萧承毓一五一十通了消息,上座的男人面目阴沉,粗糙指腹轻叩着桌面,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 “九娘今夜如何了?” “九娘缓和了些许,已是安睡下了。不过这李尚书竟如此见风使舵,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一十九 荒唐事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 荒唐事3 “无、无事,只、只是不小心滑了手......” 她伸手去拾起桌上的碎片,眉头一蹙,右手食指上赫赫然多了一道猩红划痕。 鲜血淋漓、茹毛饮血,胭脂色的刺尖从指尖一丝一缕晕染开来,万箭穿心般刺穿她的心肺,刺得她抬不起头,扎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面色惨淡,眼角潮红,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发颤! 英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 荒唐事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一 荒唐事4 姚蕴今日穿着一身海天霞色的蜀锦勾丝窄袖罗纱上衫,下身微微摇曳的是菱花纹的八破雕花旃丝襦裙。头上则是挽了个肆意潇洒的垂云髻,还特意让白露取出了周老夫人从前送给她的其中一件名贵嫁妆,一对烫金的梅花如意璇纹流苏簪子。 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如此相衬之下,更是衬得她面色桃粉,双眸如星,娇柔可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一 荒唐事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二 怨憎恨1 此话一出,门外的众人皆是一惊。 如今北庭都护府里没有正牌夫人,姚娘子虽是贵妾却已执掌府中的中馈大权。因此众人早已习惯将她看做府中的大娘子。 不曾想这清河县主轻飘飘的随口一句话,当着众人的面,就将这半个主人身份的姚娘子打回了尘土泥地里。无论她今日多受宠,说到底她依旧是个妾室罢了。待日后夫人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二 怨憎恨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三 怨憎恨2 “你这小妮子,年纪轻轻就想着这样的害臊事儿了。” “娘子,奴、奴婢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就是及笄的时候了。”她微微垂下眼睑,耳根处泛起点点红漪,到底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还是会害羞娇怯的。 “好好好,你尽管大胆去寻觅好郎君,娘子我到时候一定提前给你备上厚厚的嫁妆。” “嘻嘻嘻,那白露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三 怨憎恨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四 怨憎恨3 姚蕴笑盈盈地盯着她,语气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强硬:“小娘子,夫人若是当真身子不适,还是去请个郎中更为妥当吧。不如妾身我现在就让白露——” 平夏挥了挥衣袖,方才的娇软笑意顿时无影无踪,满脸不爽道:“我们县主的事情,还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妾室多嘴过问吗?真是不识礼数!” “妾身不过是体贴夫人罢了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四 怨憎恨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五 怨憎恨4 她的身姿扭捏看似虚弱,可是面色红润,那道柳叶眉更是精心描画过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身子有碍的孱弱模样。 屋中还熏着极其清冽淡雅的梅香,幽香扑鼻,沁人心脾。 “阿夏,想必姚娘子也饿了,去后厨取些点心来,就要那长安口味的樱桃毕罗。”平夏下意识地多瞪了姚蕴几眼,才垂下头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昨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五 怨憎恨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六 断前尘1 “你到底要如何?” “回夫人的话,妾身只是这北庭都护府里的一个小小妾室,与夫人您更是是井水不犯河水。还请夫人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妾身和北庭都护府众人了。” “为难?哼!我何曾为难过府中下人了?” “夫人出身名门,锦衣玉食、膏粱锦绣,自然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北地不比长安,路途艰险。新鲜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六 断前尘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七 断前尘2 他的话音被掐断在暗涌无声的旖旎烛火之中。 一股女子暗香倏然窜入他脖颈的喉结,微凉袭来舔舐轻吮。随后更是胆大妄为地一路朝上,粗粝暗青的胡须渣子透着灼热,亦被熨上湿濡却滚烫的柔软触感。 霎时之间,薄唇上的血腥气味和刺痛感让他回了回神。 姚蕴微微偏过头,双手抵住他的前胸,原本惨白无色的唇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七 断前尘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八 断前尘2 姚蕴撇了撇嘴,不愿主动提及此人此事。提起萧承毓,她就蓦然想起昨夜二人的亲密之举,令她面红耳赤。 细细回想起来,她昨夜一定是被李端的那副美人图刺激得入魔恍惚了,才敢做出如此狂妄大胆的轻浮举动。不可不可,以后绝对不可再自乱了阵脚! “好了好了,提他做甚,不如想想——” 话音未落,院子外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八 断前尘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二十九 断前尘4 她细细观察她的神色表情,瞧着的确是稀里糊涂、懵懵懂懂的模样。 她故意往四处瞅了瞅,眼神闪躲,见近处无人才敢侧过头低声道:“府中的马夫无意间提起过,说是徐司马未当值时,偶尔会往北边的崇善坊去。崇善坊皆是贫民流民的住处,似乎怎么都与徐司马搭不上边呀。哎呀,不过都是些不靠谱的传闻罢了,徐夫人可别放在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二十九 断前尘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 断前尘5 “不过——”他抬眸望向天边,“不过因为她,李某愿意给你们二人留下后路,你们好自为之吧。” 话音刚落,他已经起身欲要离开。 “李端,本都护不用你畏手畏脚、装腔作势的好心,本都护自能护得她一世周全顺遂。” 萧承毓跪坐在原地,身形未动,那双锋利眼眸却铿铿锵锵地闪着寒光,能将人刺穿剥透、渣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 断前尘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一 念君恩1 “先生莫要再说了!”姚蕴侧过脸不愿再与他纠缠多言,语气顿时加重了几分,“你既然下决心娶了她,自然就是要对她好、对她负责的!” 李端一愣,满目悲怆,自嘲似地摇了摇头。 她微垂下头,朝他转过身,手掌上下交握相叠,庄重恭敬地朝他行过一礼:“先生多年来的养育教导之恩,蕴娘感念万分。往者不可谏,来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一 念君恩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二 念君恩2 “咦,是都护来了嘛......”姚蕴粉腮玉脸,眼底氤氲缭绕,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都护,你可算是来了......” 萧承毓满脸阴沉,冷冰冰地盯着身前的女子。他知道她心中积郁才借酒消愁的,不过却是在为其它的男人苦恼烦闷、怏怏不乐,他心底很是不爽。 姚蕴先是恍惚轻笑了几声,随之咧着红唇灿然大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二 念君恩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三 念君恩3 此时白露正好又取了新的女儿红回来。姚蕴麻利倒出来一大碗,豪爽实在地猛灌了一大口,却是被身前的男人抵住了手。 “好了,今日饮够了。”萧承毓一把夺回她手里的酒碗,拉过她的手腕就往屋里走去。 两人方才梳洗更衣过,如今齐齐躺在床榻上,四目相对,大眼瞪着小眼。 酒壮人胆,她侧过身子撑起手肘,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三 念君恩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四 念君恩4 这几日的一大清早,姚蕴都唤人打开府中的几个仓库,亲自拿着账本一一清点府内余下的粮食器具,虽然不知道这场血战会不会鞭及到庭州,不过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作为萧大都护的家眷,她是不可能离开这北庭都护府的。北庭都护府里的文武官员和官员家眷亦是不能随意离开的。他们可以说是安定北地的吉祥物,也可以说是稳定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四 念君恩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五 念君恩5 她回眸一笑,直愣愣地盯着他,眼底的潮色愈浓,似有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之狂势:“我知道,而且我亦知道都护所想。” 萧承毓眼眸猩红,却掺杂着一层冷冽寒霜,抬手压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猛地钳住她的白皙下颚,逼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如此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到男人冷冰冰道:“你可看清楚我是何人?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五 念君恩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五 念君恩5 她回眸一笑,直愣愣地盯着他,眼底的潮色愈浓,似有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之狂势:“我知道,而且我亦知道都护所想。” 萧承毓眼眸猩红,却掺杂着一层冷冽寒霜,抬手压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猛地钳住她的白皙下颚,逼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如此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到男人冷冰冰道:“你可看清楚我是何人?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五 念君恩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五 念君恩5 她回眸一笑,直愣愣地盯着他,眼底的潮色愈浓,似有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之狂势:“我知道,而且我亦知道都护所想。” 萧承毓眼眸猩红,却掺杂着一层冷冽寒霜,抬手压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猛地钳住她的白皙下颚,逼迫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如此四目相对,僵持了好一会,才听到男人冷冰冰道:“你可看清楚我是何人?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五 念君恩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六 暗流涌1 “还有,我已经叮嘱过十四和薛淮了,必要让他们好好守着你。” “我知道了。” “还有九娘,小孩子心性,想个办法让她尽早回长安去吧,母亲和大哥应该都很担心她。而且未出嫁的女子,待在此地总是会有流言蜚语的。” “我知道了。” 片刻静默后,萧承毓兀地松开她,目光幽黑如炬:“蕴娘,我与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六 暗流涌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七 暗流涌2 她细细巡视四周,干活的驿使自然少了许多,不曾想从前还给她送过画的那位小兄弟驿使还在此处干活。 她递给他一封要送出去的信件,再极其隐秘地给他递了一小块金元宝,顺手拉着他到角落一头细细询问。 她掀起帷帽的一角,笑盈盈问道:“小兄弟,你可还记得我?” 小兄弟一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记得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七 暗流涌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八 暗流涌3 他光明正大地与她对视,眼中平静如水、毫无波澜:“娘子好,在下就是这酒铺子的掌柜,不知娘子找在下有何要事?” “掌柜好,小女要买酒。” “哦,请问娘子要买多少酒?”他的嗓音微微上扬,透露出的是满满当当的怀疑与不信任。 “那敢问掌柜这铺子里有多少酒呢?” 那郎君粲然而笑:“娘子豪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八 暗流涌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三十九 暗流涌4 薛淮蹙了蹙眉,故作苦思冥想之状,突然恍然大悟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原来是徐司马,薛淮见过徐司马。” “原来是都护身边的小徒弟薛小兄弟,不知小兄弟为何会在此处?嗯,身后的这位小娘子是?” “回徐司马的话,这是姚姐姐身边的贴身侍女白露。今日姚姐姐身子不舒服,偏偏想要吃上几口顺德斋甜甜腻腻的枣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三十九 暗流涌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 浮水面1 萧秀清连忙抬手制止住她的动作:“万万不可,姚娘子从前待我这般好,我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娘子这话我记下了,我必定会护他们二人周全的,却不是一世,一定会等到姚娘子你回来的。” “多谢九娘!” 姚蕴目送着她离去的身影,神色惨淡。 当夜子时,萧七派下四位侍卫,乔装打扮成寻常的小宅家丁模样,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 浮水面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一 浮水面2 徐夫人王氏面色难堪、一阵青黑,对方才那位士兵的传话虽倍感不虞,却似乎不甚意外。 他不愿意来见她。就连信件都不愿意写一封,甚至连北庭都护府的面子都不给,只让一个小兵来传了话。 外头看来他们二人夫妻恩爱、相互扶持,只有她知道,他近日变了,变得冷漠寡淡、不留情面,不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想着,也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一 浮水面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二 浮水面3 儿子,儿子,男人嘛,终究是为了这传宗接代的香火罢了。 “他、他在你面前,是如何说我的?”徐夫人艰难地问出这句话,仿佛是在苟延残喘欲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徐郎、徐司马说、说夫人温柔贤惠、贤良淑德——” 砰!!! 一声巨响,徐夫人手中的瓷茶碗落地开花、碎片飞溅。她仅存的那一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二 浮水面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三 浮水面4 他目色渐深,似有滔天大海在悲怆不甘,原来是被说穿了心中事。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察觉出异样,而是后来派人去打听徐夫人送画之事,不曾想那幅画被你爱护得如此好、毫发无损。因此我便想明白了,那一日,你根本无所畏惧,只求这幅枕石先生的名作能替你向昱山公求得更好更高的官职名声。” “本以为老子我也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三 浮水面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四 “姚娘子,这是——” 她莞尔一笑道:“反正四五日后皆是一死,不放手一搏,怎知会不会寻到一线生机呢!” 这后院地底下还埋着两大箱金灿灿的黄金呢,不用白不用,物尽其用、用之于民,也算是感谢薛大将军慷慨送礼的救命之恩了。 翌日子时,不多不少一百人的暗卫隐秘地出了这金满城,直奔西北方向的漠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五 射箭的机关能帮助他们拖延一些时间,后面的扎马钉也能拖延一些时间。他们乔装打扮成寻常流民百姓,若是幸运的话,在第二日午后极有可能能够顺利回到金满城。 文雅郎君带领着盾牌阵顺利杀出火墙,终于与在前头喘着大气、面目通红的拓跋献汇合。 “大首领,想来那些士兵还未跑远,若是派人去追,极有可能能追得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六 “哼,姚娘子还是如从前那般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姚娘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姚蕴表面神色未变,心底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竟然是旧相识?!他竟然认识她!? “好郎君,姚娘子我向来行事狂妄、直言直语,得罪过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郎君你虽面容清秀、不过身形孱弱,看起来实在是弱不禁、毫不起眼,入不了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七 崔长霖派人给新来的郎君汉子们派发一些将就用得上的装备。有些磨损起线缝了补丁的破旧军袍、用竹子木头赶制出来的铠甲头盔,还有各式各样的铁器,就连耕地的铁耙子和磨铁用的铁锥子都不得不派上了用场。 “敢问姚娘子,不知在下可有尽绵薄之力的地方?” 姚蕴本就忙得一头雾水,突然想起来这许文清也是读书写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八 汉人军师很是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怒喊道:“收兵,整军,撤退!” 北狄士兵灰头土脸地败退归来,重新退守至十里之外的漠河边上,死的死伤的伤,毁了两架云梯又折损了五百余人,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城上将士见敌军大势已去暂时撤退,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城下的百姓听闻敌军暂时撤退离去,更是抱头痛哭、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四十九 短须大哥眉头紧蹙,看了看地上动弹不得、欲哭无泪的搭档,再看看面前淡然自若的小娘子,一下子难以抉择。 这位姚娘子虽是女子,可是手段决然果断,而且阴险狡诈,她这话不似有假。 姚蕴不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冷冷出声道:“你可想清楚了,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萧七,把那万箭穿心的刑具取来。” 片刻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四十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 萧七早已叮嘱好两侧看守城门的武将,一有风吹草动便即可关上城门。因此转瞬之间,北城门的大门遽然关闭,将一切残暴之徒拒之门外。 最前头的还未来得及跨出城门的几位郎君亲眼目睹了此幕,吓得呆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屁股尿流。 “死、死了......” “他、他们都死了......” 耳听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一 北狄将士人数众多,以数量压制住前头的汉人军士,渐渐突破重围,其中的三四百人肆无忌惮地奔窜在东西大街上,打砸抢烧、无恶不作。 此时,拓跋延都也踩着匍匐满地的两军尸首,目中无人、傲视群英,慢悠悠地踱步来到姚蕴面前。 二人如今只见隔着十丈的距离。 拓跋延都的右侧面庞棱角上也沾染了三四道洒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二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三 “拓跋延都,这不过是一出掩人耳目的金蝉脱壳的把戏罢了。就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让你心甘情愿分身来此。不曾想你竟然自负狂妄到如此地步,成为我的手下败将也是必然之事。” “我、我......” 拓跋延都目光一沉,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扑通一声猛地跪在地上,嗓音也像丢了魂,哭哭啼啼地哭诉求饶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四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五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六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七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八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五十九 她哼了哼鼻子,挥着宽大衣袖摆手示意另外两位侍女起身来为她重新梳妆。 秋芳姑姑看着满地狼藉的花瓶碎片,无奈地叹了口气:“公主啊,若是实在拉拢不了这铁面无情的萧承毓,要不就算了,何必如此委屈自己拉下脸面呢!” 李玉岚撇了撇嘴,不爽道:“姑姑你一向机智多谋,今日怎么就犯糊涂了呢,萧承毓手握重兵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五十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六十 萧承毓原先派萧二去荣昌楼提前买了好几样吃食送到镇国公府。萧二快马加鞭赶到镇国公府时,本以为姚娘子一早就回到了镇国公府,不曾想却是得知目前还无人归家的消息。 后来府中管家派人去问,才得知今日午后的确有一架马车停在府中后门,还有一位娘子领着两人欲要入府,可是却是被硬生生地拦在了门外。 周老夫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六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六十一 有了美景佳肴,自然少不了美酒相伴。一口一口轻酌着来自长安虾蟆陵的郎官清,酒香醇厚清甜,恰好能解腻润喉,与这一大桌子的菜肴相衬,更是相得益彰。 姚蕴这一头赏着美景,一头品着佳肴,好不舒心畅快、酣畅淋漓,可惜还不知道镇国公府这一边早已是闹翻了天。 “姚娘子,时候不早了,不若我们回去可好?”萧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六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七十 她神思恍惚,猛地抬眸望他。 “都护这话是——” “听闻这盏花灯还是李仆射花了很多心思才寻来的。如此情意绵绵,本都护若是不成全你们二人,倒是显得本都护残忍无情至极了。” “萧承毓,你把话说清楚!” 姚蕴横眉冷目地瞪着他,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萧承毓猛地挥了挥一侧的宽大衣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七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七十一 入夜,马车终于慢悠悠地停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前。 守门的几位下人皆是拱手垂头、目不斜视,生怕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冷面罗刹。 几位下人只能用余光瞥见六爷怀里抱着个娘子,那娘子露出了半个头,发髻凌乱得不成样子。六爷抱着她风风火火地入了府,直奔褚玉院而去。 姚蕴是被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七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七十 她神思恍惚,猛地抬眸望他。 “都护这话是——” “听闻这盏花灯还是李仆射花了很多心思才寻来的。如此情意绵绵,本都护若是不成全你们二人,倒是显得本都护残忍无情至极了。” “萧承毓,你把话说清楚!” 姚蕴横眉冷目地瞪着他,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萧承毓猛地挥了挥一侧的宽大衣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七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七十一 入夜,马车终于慢悠悠地停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前。 守门的几位下人皆是拱手垂头、目不斜视,生怕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冷面罗刹。 几位下人只能用余光瞥见六爷怀里抱着个娘子,那娘子露出了半个头,发髻凌乱得不成样子。六爷抱着她风风火火地入了府,直奔褚玉院而去。 姚蕴是被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七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七十 她神思恍惚,猛地抬眸望他。 “都护这话是——” “听闻这盏花灯还是李仆射花了很多心思才寻来的。如此情意绵绵,本都护若是不成全你们二人,倒是显得本都护残忍无情至极了。” “萧承毓,你把话说清楚!” 姚蕴横眉冷目地瞪着他,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神经! 萧承毓猛地挥了挥一侧的宽大衣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七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一百七十一 入夜,马车终于慢悠悠地停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前。 守门的几位下人皆是拱手垂头、目不斜视,生怕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冷面罗刹。 几位下人只能用余光瞥见六爷怀里抱着个娘子,那娘子露出了半个头,发髻凌乱得不成样子。六爷抱着她风风火火地入了府,直奔褚玉院而去。 姚蕴是被 《守寡后,她成了将军的白月光》一百七十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