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宠妃:我在东宫陪三郎》 第1章 金童玉女,活祭生桩 四月维夏,神都洛阳。 武太后称帝在即,大唐盛世祥瑞漫天。 洛河神异,佛出宝典,万象神宫巍峨耸立,无一不在昭示着武后称帝乃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可是,一场罕见的暴雨连续下了七天七夜,洛水泛滥成灾,即将建成的天堂竟然在一夕之间轰然坍塌…… 还有几个月就是登帝大典,太后龙颜震怒,工程大监薛怀义诚惶诚恐。 “太后息怒,给我两个月的时间,保证再造一座天堂!” 直到清理工地现场的时候,人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塔底基坑里,那对活祭生桩的金童玉女不见了…… “薛师,祭生桩不翼而飞,这是不祥之兆啊,难怪天堂倒塌……” “来人,给我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搜遍洛阳城,也要给我找出那两个孩子!” —— 坍塌的天堂现场一片混乱,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倒塌的木制塔体像个残缺的巨人,在地面崛起一个硕大的基坑,褐色的泥土散发着浓浓的土腥味儿…… 基坑之内,原本被活埋的两个孩子不见踪影,只留下一株枯萎的牡丹…… 士兵、工匠们一起整理着、翻找着…… 此时,不远处的明堂大殿,一处隐秘的藏香经阁里,两个孩子正屏息静气,瑟瑟发抖。 他们知道,外面的士兵全力搜捕的正是他俩。 “林远,怎么办?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的!”穆丹虚弱的偎在林远的怀里。 “别怕,丹丹,有我呢。”林远一边安抚着穆丹,一边打量着四周。 “明堂是皇家圣地·,他们一时半会找不到这儿来的……” 林远说着,想要搬开身边的青铜香炉,腾开一些地方,可他用了全力,香炉却纹丝不动。 “哎,都忘了自己变成小屁孩了……” 看着林远无奈的神色,穆丹轻叹一声。 在这之前,林远可是一米八的健硕男子汉,哪知一夜之间变成了12岁的小男童,个头还不及头顶的雕花廊窗高…… 穆丹看看林远,再看看自己,苦笑了一下,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原本24岁的她,如今成了12岁的豆蔻少女。 而这一切,只因为几个小时前一次神奇的穿越…… —— 穆丹和林远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刚满24岁,婚期即将举办。 因为林远大学修的古建专业,毕业后就做了古建工程师,辗转全国各处古城,从事古建筑的修缮保护。 四月初,眼看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即将举办,洛阳天堂地基遗址内,有一方柱础石突然莫名松动,出现裂痕,林远所在的古建小组前来维护修缮。 穆丹向来喜欢牡丹,就专门请假跟了男友过来,想要一睹洛阳的牡丹盛会。 这几天,近水楼台的穆丹把整个洛阳城的牡丹看了个遍,玩的不亦乐乎。 不过,林远却苦不堪言,因为连日抢修,通宵加班,他已经三天没回酒店了。 毕业两年,他不是在奔波的路上,就是在加班的途中。 一天天累得半死,工作毫无起色,还是一个小小的施工员,收入也不满意,结婚买房还要女友拿工资补贴…… 这日黄昏,穆丹一时兴起,难抵思念,来找加班的林远。 走在路上,她就觉得天色阴沉,异常闷热,像有暴雨来袭。 穿过侧殿牡丹园的时候,转眼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急促的打下来,满园的牡丹在风雨中瑟瑟,一株盛放的白牡丹被摧腰折断,倒在穆丹脚下。 穆丹疼惜的捡起它,抱在怀里就奔着天堂地基遗址去了…… 站在偏门入口处,穆丹迟疑了一下。这个遗址,她只跟着林远进去过一次,总觉得阴森森空荡荡的有些吓人。 她本想把林远叫出来,可此时大雨倾盆,雷电大作,林远根本听不到她的叫声,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 正值饭点,别人都去吃饭了,又留下了林远值班。 他正靠在柱础石上闭目养神,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闻到一股花香袭来,他就知道是穆丹来了。 他刚起身,几道炫目的闪电劈过,滚滚炸雷当头响起…… 穆丹本就害怕,此时更是被这雷声吓破了胆,远远的朝着林远就奔了过来,怀里那束牡丹花明艳的晃动着…… 林远正要笑她胆小,忽然看到穆丹身后敞开着的窗口,飞进来一个巨大的红色火球,紧紧的追在她的身后…… 不好,是滚地雷! 林远心里一惊,慌忙跑过去接她,想要把她拉到一侧,躲开这球形闪电,却忘记了脚下为了照明临时扯的裸露明线…… 于是,在林远拉到穆丹的刹那,还没来得及往一侧闪躲,两人就被电线绊倒在地,而那个红色火球生生砸在了两人身上。 耳边一阵巨响,眼前满是炫目的电光,二人顿时晕死了过去…… 等到他们悠悠转醒,已在一千多年前的洛阳城内的天堂基坑里…… —— “丹丹,丹丹!”一声声急切的呼唤,让穆丹从眩晕中醒来。 借着闪电的光亮,她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个昏暗的基坑之内,手里还抱着那束牡丹,可是眼前这个穿着古装的小男孩是谁? “你是?” “我是林远……我们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小男孩一脸严肃,习惯性的拍了拍穆丹的手。 这个动作很熟悉,是林远的习惯,可是…… “胡说,你这小屁孩怎么会是林远?” “还说我小屁孩,你看看你自己。” 穆丹低头一看,自己竟然成了一个身穿衩裙的小女童。 “这……这怎么回事?你真是林远?那我是谁?” “你,穆丹,二十四,爱吃辣,爱睡懒觉,不吃香菜,喜欢薅我腿毛……对不对?” 穆丹咧了咧嘴,连薅腿毛这么私密的事情都知道,看来真是林远了。 “林远,这怎么回事啊?怎么像是在墓里,难道我们变成小鬼了?” 穆丹打量着四周,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 “这里还是天堂基坑,不过是真的基坑,我们穿越到大唐了……” “什么?” “来不及解释了,你看那边土方脱落,开始渗水,这里马上就要塌了,赶紧走……” 林远说着,拉起穆丹,两人弯腰在基坑里穿梭。 基坑内坑道九曲连环,还有排水暗渠,看起来林远还算熟悉地形,很快就找到一个狭小的出口,如狗洞一般大小,还好俩人身材瘦小,就这么钻了出去…… 两人刚爬出不远,身后的天堂轰然倒塌。 随着这声巨响,卫兵们很快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趁着夜色和雨声的掩护,两人偷偷躲到了不远处的明堂之内…… 第2章 驼背老怪,洞察天机 随着夜色深沉,匠人收工,卫兵收队,外面的人声鼎沸逐渐消退…… 穆丹和林远这才放松了下来,虚弱的靠在一起,庆幸暂时躲过了一劫。 “这是哪儿啊!到底怎么回事……” 在藏香阁里窝了一天,穆丹浑身酸痛,有气无力。 “明堂,就是万象神宫,不过这可不是现代仿建,而是真的明堂。” 林远一边偷偷瞄着外面,一边安抚的拍了拍穆丹。 “真的明堂?这么说,我们真的穿越到大唐了?” 穆丹有些哭笑不得,至今不敢相信。 “是,电击穿越。下暴雨那会儿,你进基坑的时候带来了滚地雷,那是一种百年不遇的球形闪电……” 林远学识丰富,对工科知识匮乏的穆丹而言,他简直是无所不知。 “滚地雷?这么说我们被雷劈了?也没做啥缺德的事啊……” 穆丹嘟囔着,有些不甘心。 “也许是你抱着的那束牡丹沾了太多雨水,导电了……我也不清楚, 反正咱俩不仅被雷劈了,还魂穿到了金童玉女身上,成了祭品。” “祭品?金童玉女?” 因为电击后身体虚弱,穆丹关于12岁女童的记忆尚未苏醒,所以完全搞不懂自己目前的处境。 “林远,你确定我俩是祭品?我们穿的这么华丽,真的不是皇子公主?” 穆丹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还残存着一丝幻想。 “确定。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咱俩在基坑内躺着的方位有讲究,献祭的童男童女,就是活人打生桩用的。” “打生桩?什么是打生桩啊?” “你没听过一句老话么,修桥补路,不见尸骨。这打生桩,相传是一种鲁班秘术,因为动土会破坏风水,为了保证工程顺利,就会把活人葬在工地,而且一般是童男童女……” “用活人做献祭?太残忍了?是鲁班发明的?”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就是工地上的传闻。现在有些工地也讲究这个,只是改用活鸡了。” 林远是古建专业的高材生,古建知识颇为丰富,说起这个滔滔不绝。 穆丹逐渐沉默,她只觉得不寒而栗。 “丹丹,你知道孟姜女为什么哭长城吗?” “哭丈夫呗,她丈夫修长城累死了啊。” “不是累死了,是被活埋了,就是和这个打生桩的性质差不多……” “活埋?好恐怖啊,那咱俩是借尸还魂了?那我们现在是人是鬼啊?” 穆丹越听越害怕了。 “小脸热乎乎的,应该是人。别说,这小脸还挺俊俏的,眉眼间和你还真有点像……” 看着穆丹忧心忡忡,林远捏了捏她圆团团的脸蛋,努力逗着她。 “丹丹,我应该也挺俊?能被选来做金童玉女,容貌肯定是一等一的。” 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林远,穆丹可笑不出来。 “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太倒霉了,好容易穿越一次,还成了祭品……” “已经够幸运了,咱们穿越过来的时候,天堂还未完工,所以基坑没有回填,否则我们就是醒了,也只能活活闷死在里面……” “幸运?再饿下去,不闷死也饿死了。不过也许死了,就能穿越回去了……” “急什么,这可是大唐啊,好容易来一次,一定要开开眼。” “可是我们这么藏着也不是办法啊,要不我们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别急,这明堂是天子祭祀的地方,大殿里肯定有不少祭祀的食物,你躲在这儿别动,我去偷点来吃……” 林远说着,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 巍峨高耸的明堂大殿,庄严肃穆,虽然寂无人声,依旧烛火通明。而穹顶之上,正是传说中九龙抬凤的盛景…… 对于古建专业的林远而言,万象神宫早就如雷贯耳,如今得见真面目——这个全世界最伟大的木质结构,他自然激动万分。 从庭院门宇,到栏杆窗棂;从重檐屋顶,到斗拱飞椽,林远入神的打量着,观摩着,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所以,他没有发现,偏殿里的一处,黑暗中有个驼背的身影缓缓移动,一双如鹰的眼睛正狠狠地盯着他…… 林远用长袍兜了一堆贡品,蹑手蹑脚的回到藏香阁。 他把那些食物一股脑的堆在地上,递给穆丹一只烧鸡,两人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虽然祭祀的肉品都是淡的,没有咸味,但是饿起来,白水鸡也意外的好吃。 随着半只鸡下肚,味蕾逐渐恢复,血液重新流动,穆丹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就在她扯下另一只鸡腿递给林远的时候,忽然死死盯着他的身后,吓得花容失色…… 原来两人吃的兴起,却没发现,不知何时,林远身后站了一个驼背老怪。 俗话说十驼九怪,眼前的驼背人浑身黝黑,面容恐怖,只有一双眼神凌厉如鹰,像极了《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敲钟人…… 林远接过鸡腿刚塞在嘴里,发觉穆丹神色异常,他连忙转身,却被老怪一把拎了起来。 “盯你们一天了,胆儿够肥的,躲到这儿来了。你俩就是全城搜捕的金童玉女?” 老怪嘶哑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恐怖。 倒立着的林远被鸡腿堵着嘴巴,一时无法说话,只是拼命的挣扎。 穆丹一看这情形,知道他是指望不上了,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虽然胆小,却向来头脑机灵,一听老怪的话,就敏锐的从中寻到了一线生机。 既然他早就发现了他们,却一直没出声,那此刻肯定也不会出卖他们,于是站了起来,鼓足勇气和老怪对峙。 “是,但也不是。其实我们是误闯进来的,还望您手下留情。” 老怪一看这小姑娘聪明伶俐,分得清敌我,还知道向他求救,也料定他们不会乱跑,就把林远放了下来。 “说,你们是如何死而复生,逃出生天的?用的什么玄门异术?” 眼前的驼背老怪,肤色黝黑,一身玄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在昏暗的阁楼里闪着寒光,像是洞穿了他俩身上的一切秘密…… “我们是从……” 林远吐掉鸡腿,正要如实交代,穆丹用眼神制止了他。 毕竟,眼前形势尚且不明,怎能轻易暴露身份? “请问您是?”穆丹大胆反问道。 “无量天尊,吾乃袁天尊的关门弟子周贤者,在此占卜星象,夜守明堂。” 老怪神色傲然,手中拂尘一甩,二人这才看到了他头顶的莲花冠。 穆丹向来喜欢追剧,穿越之前她才刚刚刷了一遍《长安十二时辰》,剧里李沁头顶的莲花冠和拂尘让她印象深刻,原来这是一位驼背道士…… “袁天尊?袁天罡?”穆丹脱口而出。 “放肆,竟然直呼尊师名讳!”驼背老怪的语气忽然凌厉起来。 “袁天师通晓阴阳,天机神算,他的推背图乃一代奇书,万人敬仰。” 穆丹一看形势不对,赶紧拍起了马屁,喜欢追剧的她对相术大师袁天尊自然不陌生。 “推背图?小小年纪,知道的还不少。”老怪神色一动。 “机缘巧合,实不相瞒,我俩并非此朝中人,乃是遭遇雷击,正是从书中的四十二象穿越而来。” 林远诧异又崇拜的看着穆丹,这姑娘向来伶牙俐齿,没想到穿越之后也没变傻,还是如此的机敏伶俐…… 其实穆丹心里也没底,她对推背图只是略知皮毛,哪有什么研究,不过是信口胡说…… “这几日确实有惊雷之相,五星连珠……”老道沉吟着,似是相信了穆丹的话。 毕竟,尊师的推背图,所见之人甚少,一个普通的12岁女童哪里会知道这些,又怎么会有如此胆识…… “是啊,就是一道惊雷下,我俩就附身到了金童玉女的身上,还望道长明示,我们该如何穿越回去?” “天子明堂,上可通天,下可达人,如今阴阳混淆,日月颠倒,你们须等改天换地之时,或许会有机会……” “改天换地?是指女皇称帝吗?”林远插话道。 “天机不可泄露。”老道拂尘一甩,不置可否。 “我们无意泄露天机,只想早些穿越回去……” 三人正言谈间,大殿里忽然呼啦啦冲进了一群和尚,把他们包围了起来。 而为首者,正是白马寺主持薛怀义,只见他杀气腾腾,直奔藏香阁而来…… 第3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原来,当初为彰显皇家威仪,助力武后登基,白马寺主持薛怀义力排众议,承建明堂。 不出一年,明堂建成,巍峨耸立,气象万千。 武太后大喜,赐名万象神宫,全城开放,供万众瞻仰,四海朝拜。 薛怀义一时间也是风头无两,于是,他一鼓作气,又建天堂。 只是,耗资巨大的天堂塔体刚刚建成,还未来得及封顶,就被一阵狂风吹倒了…… 有人说,这是风水犯冲,需要生桩祭献。 于是,薛怀义让手下从民间买来一对金童玉女,活祭生桩。只是没想到天堂尚未完工,又发生了这种事情…… 看来祭生桩也没用啊,莫非是自己礼佛不诚?脾气暴躁的薛怀义陷入了愤懑和绝望,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存心破坏…… 他在宫中耳目众多,金童玉女藏身明堂的消息,早被密探打听了去,很快明堂被人围的水泄不通。 “周真人,你干的好事啊!” 薛怀义气势汹汹的看着驼背老怪,眼前的情形让他坚信,天堂监造不顺都是老道从中作梗。 “薛师,这话从何说起?” 老道冷眼相对,不为所动。 虽说当朝太后佛道并举,但二人素来不睦,相轻相欺,碍于同为太后所用,只得维持表面的和谐。 如今这情形,二人连这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 “从何说起?这小子怎么在这里,让我一通好找!” 薛怀义说着拎起了林远,就像拎起一只小鸡,朝着众人展示。 “你们见过活的金童玉女吗?给我绑起来,填回基坑去!” 此时,十二岁的男童林远,在高大威猛的薛怀义手里,无力地挣扎着,毫无还击之力。 穆丹也是瑟瑟发抖,一时间搞不清楚眼前的形势,不敢轻易发声。 眼看士兵围了上来,两人无路可逃,还好周真人拦在了穆丹面前。 “薛师,万万不可。” “不可?你倒说说为何不可?” “吾皇登基在即,朝纲上下早已血流成河,如今天意如此,切不可再造杀孽……” “天意?周真人的意思,太后称帝不合天意?你这可是谋逆之论,其罪当诛啊!”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眼看二人争执不下,明堂尉吉顼带人赶来了。 “哟,吉公的消息真够灵通的啊!” 薛怀义冷眼瞧着吉顼。 作为武后跟前正得盛宠的大红人,如今的薛怀义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身为明堂尉,不知有人藏匿大殿之内,失察之责难辞其咎,还望薛师宽谅。” 吉顼知道薛怀义向来好面子,也就把姿态放低,给足了他面子。 “知道就好。给你知会一声,这两人是天堂基坑的生祭,我带走了!” “生祭?那天堂一而再的倒塌,何尝不是杀孽太多?” 周真人冷笑道。 “杀孽?杀两个平民稚子,算哪门子的杀孽?” 薛怀义正要发作,吉顼赶紧出言劝慰。 “周真人说的不无道理,自古新皇登基都要大赦天下,造福积德,确实不宜再造杀孽。还望薛师三思而行……” “三思,我哪有时间三思?眼下女皇登基、天堂督造才是大事,耽误了这件事,你我谁都担当不起!” 就在几人僵持间,林远已经听出了来龙去脉,原来,薛怀义还是在为督造天堂劳神费心,还要把他俩抓回去祭生桩…… 林远的脑子高速运转,快速的想着对策。 作为古建专业的高材生,他在穿越之前从事天堂的地基维修,虽然不是太精通,但资料也看了不少,忽悠他们还是绰绰有余。 再说,眼前也只能放手一搏,总不能真的再被当做祭品填了基坑。 想到这儿,他鼓足勇气,冲着薛怀义喊了起来。 “薛大人,小民有话要说。天堂之所以倒塌,并不在于金童玉女,也不是天意惩戒,而是塔体过高,根基不稳。小人不才,愿协助大人再造天堂!” 林远这几句话,把原本怒气冲天的薛怀义直接逗笑了,虽然“大人“这个称呼让他有些别扭,因为在唐代“大人”可是父亲的意思。 “你有几斤几两,真敢信口开河!我请了全国的将作大匠,难道还抵不过你一个小毛孩?” “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论出身。” “哟呵,倒是有点口才。” 薛怀义看着这个清秀倔强的男孩,忽然来了兴致。 “那你倒是说说,这天堂一再倒塌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以我看来,天堂工程目前有两个问题。一是基土条件不好,应加上糯米,黏土多次搅拌;二是塔体结构有待改善……” “放开他,让他说!” 看林远毫无惧色,说的头头是道,薛怀义也认真了起来。 “那你说,塔体结构该如何改善?” 卫兵放开了林远,他揉了揉被勒的生疼的胳膊,趁机偷偷看了穆丹一眼。 其实林远根本不知道当下天堂的塔体结构为何,但是他从史料上知道建成后的天堂大体是什么模样,只求先蒙混过关了再说。 何况,中国古代不乏高塔,更不乏木塔。林远在大学时期学过的应县木塔,那个相传世界第一高塔的建筑,就是现成的借鉴。 想到这里,林远也就有了应对之策。 “在我看来,塔身应采用双层套桶式结构,内外槽之间用地袱、栏额、梁、枋等增加弦向和经向斜撑……” “而底层外围应设置不与地基连接的柱子,形成摇摆柱;这样卯榫咬合,刚柔相济,可大大增强木塔的抗倒伏性能……” 薛怀义盯着滔滔不绝的林远,神色间忽然充满了欣喜。 虽然这个孩子的说辞不算新鲜,也有待验证,但小小年纪能有此胆识和见识,看来这小子还真是有点真才实学。 而且,这小子能从基坑死里逃生,或许真的和天堂有些莫名的渊源…… 何况,出身乡野、卖药为生的薛怀义,用人向来不看出身,不拘一格,于是,薛怀义示意手下放了林远。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远……” “林?这是什么无名小姓!这样,既然叫我大人,我就收你为徒,赐姓薛,就叫薛林远。” “以后你就随我入住白马寺,助我督建天堂!等天堂建成之日,就是你重获自由之时!” 做和尚?林远一时间有些犹豫。 因为他不知道穆丹该怎么办,一个女娃娃,总不能跟着他去白马寺…… 看他迟疑,薛怀义也不勉强。 “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入宫做太监,自己选!” 做太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林远和穆丹眼神交汇,他们明白眼前这形势,只能先保住命,再谋出路,所以林远赶紧应了下来。 “承蒙师父厚爱,我愿追随师父!” 林远当即行了跪拜大礼,又看向了穆丹。 “那她……怎么办?” 薛怀义这才注意到了穆丹。 “这丫头模样倒是清秀,不过总不能带进白马寺,杀了算了。” 薛怀义大手一挥,满脸的不耐烦。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都是与我佛有缘之人,不如就留这丫头在万象神宫做个打扫婢女。” 不等老道说话,吉顼先开口了。 薛怀义现在一心挂着监造天堂,也懒得和他们争论太多,反正他能带走林远就行了。 至于这个无关紧要的丫头,倒是乐于卖给吉顼这个面子。 就这样,双方各让一步,各留一人——林远被赐名薛林院,被薛怀义带去了白马寺,穆丹则被留在明堂做了小宫婢。 不过,穆丹和林远都记住了驼背老道的话,不日后,女皇登基之日,改天换地之时,或许会有穿越回去的契机…… 第4章 唯命是从,低眉顺眼 薛怀义带走林远之后,吉顼看着穆丹若有所思。 周贤者素来与世无争,不问世事,这次竟然主动出手,不惜得罪薛怀义,也要救下这对金童玉女,其中肯定有些缘由。 不过,吉顼一时也不好多问。 他和周真人同在明堂共事,也都是李唐的拥护者, 日后难免要在一起有所筹谋。 这次救下穆丹,权当送个人情。 当然,朝堂有朝堂的法度,后宫有后宫的规矩,纵使是个小宫婢,也要由掖庭登记造册,统一分配。 身为明堂尉,他自然要把这姑娘安排妥当。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穆丹。” 穆丹的声音不大,吉顼一时没有听清。 “牡丹?这名字倒也讨喜。家住哪里?” “我记不清了……” 眼看穆丹神色为难,周真人开口了。 “能卖女求财,定是穷苦人家,记不得也罢,这样,就姓武。” “武?武牡丹?好,这名字好。” 吉顼看了一眼周真人,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眼看太后登基在即,武姓族人鸡犬升天,炙手可热。 今日救下这女子,又让她随了武姓,日后混迹宫中,也可作为安插在武姓族人里的一颗棋子。 “武牡丹,你且在这里当值,到时自会有人带你去掖庭安排。” 穆丹别无选择,只得唯命是从。 目前来看,这个吉顼似乎并无恶意,而周真人是唯一知道她和林远底细的人,眼下只得抱着他这棵大树,熬到女皇登基,伺机穿越回去了。 “趁天色还早,你吃点东西,歇会儿。” 周真人虽然面相凶狠,对她倒还算温和。 穆丹又饿又困,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胡乱吃了些东西,就窝在藏香阁里睡着了。 睡意朦胧间,她似乎听到殿外有人低语。 “周真人,您这夜观天象,大唐气运可有变数……” “阴盛阳衰,武代李兴。尊师早就有过断言,如今李唐宗室凋零,大势已定,吉公何苦再问?” “哎,也罢……” 夜色沉沉,满天星斗,吉顼和周贤者在明堂殿外一声叹息,拱手告辞离去…… —— 等穆丹再度醒来,天色已然蒙蒙亮。 赶着婢女太监们当值换班,在明堂尉吉顼的安排下,换班宫婢碧玉领了荐信,带她前去掖庭报到。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一路上,穆丹不似碧玉那样小心谨慎,低眉垂首,而是新奇的东张西望,想要一睹这大唐皇宫的巍峨气象。 毕竟,好容易穿越到这大唐盛世,穆丹可是满心的好奇。 不过,一路宫墙林立,走的都是夹巷小道,除了一群群侍女太监鱼贯而出,她什么也没瞧到。 直到经过宽阔的御道广场的时候,穆丹才终于领略到了盛唐皇宫的气派。 霞光晨色中,只见高堂大殿,红墙黄瓦,重檐琉璃,无不富丽堂皇…… 就在她凝神观望这大唐皇宫的时候,路口有一个孩童飞速跑出,穆丹躲闪不及,孩童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 此时的穆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女,身子也弱,这一撞两人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男童的动作倒是矫捷,不等穆丹去扶,自己一骨碌就爬了起来。 穆丹倒是没事,不过看到男童的手擦到了地上的石子,掌心有些出血。 “哎呀,磕到手了,疼不疼?” 穆丹看这孩子也就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灵秀可爱,忍不住怜惜之情。 “走路慢着点,慌着买糖吃呢!” 她一时还没适应自己的婢女处境,自然而然的去逗弄小孩儿,把男孩的手吹了吹, 又给他身上拍了拍灰。 男童也不做声,冷眼看着这个大胆的宫婢,一脸的高傲倔强。 很快,后面有太监和乳母追了过来。 “放肆!你这奴婢怎么可以杵在这儿挡路,冲撞了殿下,还不快跪下!”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穆丹这才想起自己的婢女身份,她赶紧松开孩子,低眉顺眼的垂手而立。 虽然眼下身陷皇宫大院,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但让她随便下跪是不可能的。 她穆丹,跪天跪地跪父母,最多也就再跪个女皇武则天,怎么能跪这个小屁孩呢! 穆丹满眼的不屑和倔强,都被男童看在了眼里。 眼看太监就要发作,小男孩发话了。 “不怪她,是我自己跑快了。” 男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面无表情的走了。 “你是哪个宫里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乳母朝着男童追了过去,太监留下来训斥穆丹。 这时,走在前面的碧玉赶紧回来解围。 “刘公公,她是新来的,还不懂宫里的规矩。明堂尉吉公专程指派,正带她去掖庭那边报到……” “哦,吉公交代的啊……我说呢,怎么小小年纪这幅装扮。” 刘公公一听明堂尉,神色缓和了下来。 “幸好殿下不追究,行了,走!” 眼看刘公公不再追究,碧玉赶紧带着穆丹匆匆离开。 “刚才那个小孩是谁啊?” 想到那孩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神色里却透着一股子高傲和冷酷,眼神里有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成熟和隐忍。 难道古代的孩子都这么早熟的?穆丹有些好奇。 “那是楚王殿下。”碧玉小声回答。 “楚王是哪个啊?” “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太后的亲孙孙啊……” “当今皇上?哦,李三郎?李隆基啊!” 穆丹大吃一惊,赶紧扭头去看,那个男童已经不见踪影。 原来那个满脸倔强的小孩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唐明皇? 原来李隆基小的时候竟然长了这幅模样? 穆丹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丫头,你笑什么,不要命了?皇宫里岂是容你张来望去的?赶快走,前面不远就是掖庭了。” 穆丹收住笑,抬头望去,看到一排低矮的宫房,原来这里就是掖庭了。 第5章 前世今生,三六九等 春色深深,宫门如海。 掖庭这个名字,对于穆丹而言并不太陌生。 常看宫斗剧的她知道,除了她们这些婢女奴仆,住在掖庭的女人主要有两种:一是良家入选的女子,二是犯罪官员的女眷。 那些入选的女子,如果得到皇上的宠幸,就可以离开掖庭,飞上枝头,一朝成凤。当朝的武太后正是从掖庭走出来的五品才人…… 而那些犯官的女眷,一旦因罪入了掖庭,可就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因祖父上官仪获罪入庭为婢、却在当朝正得盛宠的上官婉儿…… 武则天,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李隆基,想到这些名字, 穆丹就觉得心潮澎湃…… 尤其刚才自己竟然和幼年李隆基有过一面之缘,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对于掖庭,穆丹并不惧怕。 据她有限的历史知识了解,如今泽天太后掌权,皇上正是李隆基的父亲李旦。 对于这个李旦,穆丹了解不多,只知道他的母亲和儿子都是千古一帝,而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那么他的后宫自然也形同虚设,女人们哪里还有争奇斗艳、勾心斗角的必要? 而自己作为一个婢女,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等到女皇称帝,阴阳调转,后宫就会翻天地覆,不日将是张宗昌和张易之这两兄弟的天下。 穆丹隐约记得,似乎有个叫什么“控鹤监”的机构,专门给女皇豢养男宠。 想到这儿,穆丹忽然跑神了——她那俊才风流的男朋友林远,穿越之前就是桃花不断,以后不会入驻控鹤监…… 反正跟着那个薛怀义,难免抛头露面,早晚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一想,穆丹就有些闹心,还是早些穿越回去的好…… 而且,都说宫中人心险恶,以后还是要小心谨慎一些。 别的不提,昨夜差点被薛和尚填了基坑,今天又冲撞了李三郎,要不是小孩子心善不计较,说不准自己就要领个“一丈红”…… 那自己岂不是和《甄嬛传》里的夏常在一样惨,直接下线了? 不行,那么多宫斗剧不能白看,至少她要见识一下千古女帝武则天的风采…… 穆丹正在胡思乱想,碧玉看她心神不定,好心提醒着她。 “牡丹,你年纪还小,在宫里一定要谨言慎行,少说多做。” “嗯,谢谢玉姐姐提醒。” 如今的穆丹虽说只是十二岁的身体,却有着成熟女子的心智。 何况大学毕业两年,也算在职场历练过,她自然知道,嘴巴甜,手脚勤,脑子灵,在哪里都是生存之道。 说话间,两人就进了掖庭宫门。 听碧玉介绍,掖庭设六局二十四司,管理宫中一应事务,而按照明堂尉的嘱托,直接把她带到了尚仪局。 尚仪局掌礼仪、起居之事,下辖四司及彤史,正五品的杨尚仪正是她们的顶头上司…… 按说,一个新入宫的小婢女是没有资格面见杨尚仪的,不过有了吉公的荐信,自然与旁人不同。 杨尚仪看了吉公的荐信,又上下打量着穆丹。 尚仪局的宫女,因为要在朝宴上布置伺候,除了机敏伶俐,有一定的胆量,还要姿容清秀,不是谁都能进的。 看眼前的穆丹容貌清丽,年纪尚幼却颇有胆识,回话不卑不亢,也算个可以培育的苗子。 如今女皇登基在即,宫宴朝会不断,尤其万象神宫建成,各种祭天祭祖,尚仪局正缺人手。 既然穆丹是明堂尉吉公推荐的,自然错不了,杨尚仪也就点头留下了。 按照吉公的意思,杨尚仪将穆丹分到了掌朝见、宴会之事的司宾司,由阮司宾亲自教导,日后专门负责明堂礼仪。 毕竟明堂那边都是祭祀大典,容不得一丝纰漏,一个年纪尚幼的宫女,再聪慧也要经过专门训导才能当值。 所以,穆丹这几日要先待在掖庭,从衣着妆容到仪态礼节,进行全面练习。 登记造册、领取宫服、分配住处、礼仪训导……一系列流程走下来,天色已晚。 换上宫女服,梳上垂挂髻,铜镜里的穆丹,变成了一个俏丽的小宫女——武牡丹。 照着昏黄的铜镜,看着这张稚嫩的脸,皮肤吹弹可破,眉眼灵动多情,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穆丹隐约间也有些恍惚,莫非这真是自己的前世? 距离基坑里醒来逃出,已经过去一天两夜了,陌生的身体,清醒的神志,真实的皇宫掖庭,穆丹至今仍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时空穿越是否真的存在?如今的穆丹究竟是人,还是一缕游魂?女皇登基之日,她和林远能否顺利穿越回去? 林远被薛怀义带走了,这些问题没人给她解答。 她只知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了这大唐盛世一趟,那就不能白来。 都说华夏五千年是一部让男人任性撒野了数千年的历史,只有大唐盛世才是女人的黄金时代。 盛唐,一个女人留下无数传奇的时代;一个女子可以入主九五至尊的时代,自己有幸穿越而来,自然也不能太窝囊了。 想到这儿,原本惆怅的穆丹,胸中陡然生出一股豪气来…… 在她穿越回去之前,自己就是武牡丹了。 经过半天的教习,牡丹已经初步了解了自己的境遇。 这个掖庭和职场差不多,就是个小社会,和妃嫔有“内官制度”一样,宫人有“宫官制度”,也有高低贵贱、分为三六九等,职务众多,等级森严。 且不说其它五局,单单她所在的尚仪局,除了五品的尚仪,六品的司宾,还有七品的典事,八品的掌固,此外还有几个无品级的女史。 牡丹作为最底层的小婢女,即使在明堂当值,也是做些洒扫擦拭之类的力气活,连登堂入室的的资格都没有。 而她想要穿越回去,必须有机会进入明堂和天堂,看来晋升之路势在必行,所以牡丹格外用心努力。 因为擦拭、打扫都是最基础的眼力活儿,对牡丹而言自然不在话下,三日之后,她就去了明堂当值。 明堂和天堂距离不远,这一下, 她终于有机会和林远见面了…… 第6章 无计可施,暗潮汹涌 初入明堂,穆丹只能在外殿干些洒扫之类的活儿,同时跟着碧玉学习祭典礼仪。 这两日明堂没有祭祀大典,大家也都轻松了不少。 这一日,轮到牡丹和碧玉当值,两人分别负责殿内殿外,忙活了起来。 独自在后殿擦拭廊柱的时候,牡丹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的朝天堂方向张望。 只见那边人头攒动,热火朝天,却不见林远的影子…… 张望了许久,牡丹终于看到大和尚薛怀义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路过,而他身边跟着的小和尚正是林远。 此时的林远,已经剃了光头,穿着僧服,在人高马大的薛怀义面前,显得尤其弱小。 看着变成了小和尚的林远,牡丹觉得好笑又心酸。 不过,看他神采奕奕、口若悬河的样子,定是在白马寺站稳了脚。 林远也一直朝明堂这边张望,终于,他看到了武牡丹。 趁着薛怀义去紫微宫面圣,林远和工程副监玩了个尿遁,偷偷地溜过来找牡丹。 俩人个头不大,躲在廊檐下的一处杂物房里,一时倒也没人发觉。 “好俊俏的丫头,这还是我的穆丹吗?差点认不出了……” 林远调皮的笑着,摸了摸牡丹头上的两个丫髻。 牡丹可笑不出来,一把打掉了林远的手。 “不是穆丹了,我现在是牡丹,武牡丹,尚仪局最低等的小宫婢,每天五更就要起来干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几日不见男朋友,牡丹委屈的直抹泪,一股脑的吐着苦水,当初的那些豪情万丈顿时不见踪影…… “这几天不见,你是受了多少委屈啊……” 林远一看,顿时心疼了起来,但一时也无计可施。 “吃也吃不惯,睡也睡不好……林远,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历史记载,女皇登基是在九月九重阳节,这还得小半年呢。” “啊?我感觉快熬不住了,如果不小心提前死了,魂魄能不能穿回去?我们那二十四岁的青春肉体还在?” “我也不确定……不是,你怎么能死呢?那么多宫斗剧白看了?” “没有用武之地啊,现在可是女皇的时代,我又不能去选妃……” “就是能也不准去!你可是我的未婚妻,老实待着,等我娶你。” “真的假的?你都是个小和尚了,还娶我……” 牡丹笑着摸了摸林远的光头。 “和尚怎么了?丹丹,你等着,等天堂建成,我就请功领赏,到时候让师父去掖庭一趟,把你赏给我……” “那还得多久……” “看这工程进度,少说得一年……” “拉倒,还有半年女皇登基,我看还是穿越回去靠谱。” “想回去,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林远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天堂工地若有所思。 “丹丹,放心,如果不能穿越回去,那就在这大唐娶你。反正不许你动别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就是个小宫婢,倒也没人害我,都是使唤我的……” “干活很累吗?” 林远拉过丹丹的小手,心疼的抚摸着。 “倒也不是太累,就是卑躬屈膝的,没有尊严。掖庭等级森严,想表现一下都没机会……” “那就低调点。这后宫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潮汹涌。” “怎么讲?” “你傻啊,太后要改朝换代,李唐宗室多少人反对?就在去年,韩王和越王起兵谋反,太后铁腕镇压,屠戮殆尽啊……就是现在也不安稳,武李两方势力所以还是小心谨慎点好。” “真后悔没好好学历史,我对这段历史怎么就没印象?” “你那点历史都是电视里看来的八卦,不顶用的。丹丹,你记住,靠着明堂尉吉公这棵大树,保你没事。” “你说那个吉顼?他到底是谁?很厉害吗?” “目前不算厉害,不过等几年官拜宰相。” “啊,宰相? 武则天的宰相不是狄仁杰吗?” “你个历史盲,就记得狄仁杰。” “是啊, 我还记得《通天帝国》是刘德华演的狄仁杰。” 林远无奈的笑了,耐心的给牡丹解释着。 “常言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武则天当权二十年,宰相就用了七十多任。其中除了一代名相狄仁杰,还有裙带宰相武承嗣,这个吉顼可是出名的酷吏宰相……” “酷吏?” “请君入瓮知道吗?说的就是当朝酷吏来俊臣……不过吉顼比他们好点。丹丹,你要学会站队,他无事,你肯定就无事。” 牡丹皱着眉头,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么多朝堂信息。 “对了,丹丹,你恢复女童的记忆没?我们俩在祭献之前究竟什么身份?” “没有,完全没有记忆,你恢复了?” “我也没有……我问过薛公,他也不清楚我们的来历,就说是让手下从集市上买两个十二岁的孩子,但也有可能是偷的抢的。” “那个手下呢?问问他啊!” “那个人已经失踪了。” “失踪了?” “奇怪?所以我隐约感觉咱俩的身世应该有什么秘密,甚至是阴谋……” “好复杂啊,我脑容量不够用了。算了,不管那么多了,没有记忆挺好的,我还是穆丹,你还是林远。” “嗯,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反正女皇登基势在必行,你有时间多去明堂内部查看一下,看有没有什么玄门密道,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我哪有资格进去,都是在外殿忙活。” “那行,这事交给我,也就薛公打个招呼的事。” “看来你现在混的不错啊,如鱼得水的。” “还行,我这冷门专业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薛怀义说了,等天堂完工,给我也谋个一官半职……” “别的我不知道,那个薛怀义没什么好下场的,他很快就会失宠了,你跟着他还是小心点好。” “放心,我比你清楚。” 林远笑了笑,把心里的话咽了下去,他没有告诉丹丹,这里的天时地利人和,让他甚至有了留在大唐的念头…… “对了,丹丹,我有个想法, 要在天堂地基留一个印记,等我们穿越回去,证明这段历史的存在。” “什么记号?” “暂时保密,就当是咱们前世今生的约定……” 林远说着,又牵起了牡丹的手。 “松手,一个小和尚拉着小婢女,成何体统?” 牡丹笑了起来。 这一幕,让她忽然想起了前几日遇到李隆基的情形。 “对了,林远,你见过武则天没,女帝长啥样?” “没有,哪那么容易见的。” “我可见到千古一帝了。” “你见到太后了?” “不是这个千古一帝,是唐明皇李隆基。” “李隆基?现在他还小?” “是啊,才五六岁的样子。见了他才知道,原来真的有帝王之气啊,李隆基的眼神好冷的……“ “嘘,以后可不能呼名叫姓的,小心脑袋不保。丹丹,你得赶紧适应宫里的生活,这真不是开玩笑的…… ” 两人正说着,天堂工地那边传来薛怀义的大嗓门,林远赶紧站了起来。 “丹丹,我得回去了,有机会过来看你。” 看着林远远去,牡丹心生惆怅。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脸庞,虽然知道他确实是林远,可总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眼看林远少年得志,牡丹也不甘示弱,很快,她就迎来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第7章 牡丹盛宴,崭露头角 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到了。 在唐朝,花朝节是与上元节、中秋节同等重要的岁时节日。 这一天,国中罢市、红翠出游。 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市井百姓,除了郊游雅宴,游春野步,赏花扑蝶、挑菜劝农之外,还有女子花木挂红、彩花插头的习俗。 据说太宗在花朝节这天,亲自在御花园中主持过“挑菜御宴”;而武太后素来喜花,尤爱牡丹,对花朝节更是格外重视。 每逢此节,她都会大摆牡丹宴,令宫女采百花,蒸制成百花糕赏赐群臣。 所以,宫中一早就为牡丹宴准备了起来…… 当然,为了这场牡丹宴,最忙碌的当属司苑和司膳了。 尚寝局的司苑掌囿园花果蔬,尚食局的司膳掌供膳羞品齐,按理说这场盛事和武牡丹所在的尚仪局关系不大,也就是协助一二。 不过,今年太后诗兴大发,特令上官婉儿带领掖庭六局举办飞花令,从中选取有才情的侍女加以提拔。 听杨尚仪和阮司宾的话意,这是太后称帝在即,内宫需要充实一些女官。 毕竟,上官婉儿就是从掖庭走出的才女,如今已官拜内舍人。 对此,六局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宫女都跃跃欲试。 武牡丹自然也不甘示弱。 一则,她十分渴望见识一下武太后和上官婉儿的风采;二则,为了有资格进出明堂,她必须在短期内获得晋升。 按理说,这场牡丹宴,她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尚仪局里数她年纪最小,又是个新人,若是按照之前惯例,这事根本轮不到她,只能派去值守明堂。 不过,武太后行事向来不拘常理,爱惜人才,特令六局竞赛,全员参与。 因掖庭设有内教坊,有内教博士专门教习宫人雅乐众艺,经史子集,所以负责初步筛选。 武牡丹在此短短的几天,已经显示出不俗的才气,所以获得博士力荐。 杨尚仪和阮司宾虽然对牡丹也算喜欢,但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些独特的气质,让人隐隐不安,何况她年纪尚幼,还是个新人…… 毕竟合宫大宴,太后亲临,容不得一丝差错。 不过,事关尚仪局荣耀,其它宫婢大都唯唯诺诺,才情匮乏,也只得挑了武牡丹等几个宫婢来参宴。 为稳妥起见,阮司宾特意交代武牡丹,让她随时跟在自己身边,不得随意走动和说话……牡丹一一答应了下来。 —— 百花争艳的九州池,重檐飞峻,丽彩横空,回环阁道,百花相斗。 云母屏开八面,登临四时旗亭——盛大的花朝节牡丹宴正热闹进行。 祭过花神之后,女人们将大朵的牡丹簪在鬓侧,分席落座——百花酒,百花饼,各式花样繁复的珍馐佳肴纷纷送往九州池。 在池子正中的醉月亭里,太后正带着皇上、太平公主、各宫妃嫔和六局尚宫们觥筹宴饮。 沿池两畔,坐的是二十四司的各级女官,武牡丹作为一个小小宫婢,只能站在阮司设身边随时伺候。 她远远的遥望醉月亭,想要一睹武太后的风采,可惜婢女林立,丝毫看不清楚…… 宴席过半,上官舍人终于传下了飞花令,各局抽取花签,斗诗赏花。 如有佳作,合局嘉赏;如果不得,尚宫受罚。 第一轮,花朝月夕,自然以“花”为令。 因为大家早有准备,这一轮很快就轮了过去,牡丹甚至没有开口表现的机会…… 第二轮,以“月”为令,并且改了行令规则,加大难度,不到要求七言格律,同时“月”字的的位置要依次轮后。 这一下难倒了不少的宫人,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静默无声,六局尚书都被罚了不少的酒。 眼看牡丹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 毕竟读了那么些年的书,关于“月”的诗句可是太多了,何况她还是中文系的高材生。 于是,一来一往,一唱一和,武牡丹写下了一条条飞花令,由女官递了上去。 “沧海月明珠有泪、暗香浮动月黄昏、月落乌啼霜满天……”几个行令递上去,由上官婉儿一一念出,句句精彩绝伦,众人交首称赞。 很快,其他五局鸦雀无声,尚仪局的活跃引起了太后的注意,她伸手接过了行令。 因为尚宫局掌导中宫,出纳文籍掌执文书。太后原以为会是尚宫局胜出,不料却是尚仪局拔得头筹。 “没想到尚仪局里还有如此才女,看这笔墨皆出自一人,婉儿, 这是哪个女官所作?” “禀太后,是尚仪局一个新来的宫婢,年方十三。” 上官婉儿早就注意到了武牡丹,赶忙回禀。 “哦,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文采?” 太后笑了起来,看向了女儿太平。 “太平,记得你年少之时也是文采飞扬,如今倒是久不作诗了。也来切磋一下如何?” 坐在一侧的太平公主面容憔悴,一直闷闷不乐,不曾参与行令。 此刻听到母后的话,也只是微微一笑,举杯自罚三杯,显然无意吟诗作赋。 春光越好,花色越艳,诗词越美,她的心里越是荒凉。 丈夫薛绍去年被族人牵扯,卷入叛乱,任她苦苦哀求也救不下他的性命,终究还是被母亲赐死。 为此,母女冷战了好些时日,今日太后专门召她参宴,她就觉得不大妙…… 果然,就在刚刚,母后说武承嗣年轻有为,想要她再嫁于他——原来这才是太后的真实意图。 那个武承嗣是母亲的侄子,是太后的鹰犬,也是害他夫君的武家仇人,她怎能情愿? 可是,她又怎么敢违逆自己的母亲? 此时的太平饮了不少的酒,已经有些微醉,她实在没有心情吟诗作赋,也无力强颜欢笑,只得起身告辞。 “母后,太平近日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武太后眉目间闪过一丝失望,这个任性的女儿,始终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 看着太后神色不悦,皇上李旦坐不住了。 如今他们李家兄妹几个,死的死,贬的贬,个个犹如惊弓之鸟,留在皇宫里的只有他和太平了。 他知道母后的性情,不想她怪罪太平,只得打起精神迎战。 “母后,旦儿不才,愿意一试。” 武太后欣慰的看向了皇上李旦,也就这个孩子还算善解人意了。 于是,李旦和武牡丹隔水传令,再次加大了难度,以“月和人”为双令,一来一往的斗起诗来。 李旦原本对这类宴席寡然无味,但是刚才那几句好诗确实挑起了他的诗兴,也就全力迎战…… 其实武牡丹哪会作诗,也不太懂格律,不过她脑子里强大的诗词库在此时排上了用场。 为了这次飞花令,她本就做足了功课,此时也是越战越勇,超常发挥,半是搬运,半是编撰,总算应付了下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一条条的行酒令传进醉月厅,眼看行令越来越精彩,连皇上李旦都要词穷,武太后抚掌大笑…… “婉儿,这女官的才情与你当年不分上下啊 !快宣她进来, 让我看看是哪家女子……” 于是,在上官婉儿的带领下,武牡丹如愿觐见太后。 第8章 平民之女,得见天颜 一夕穿越,得见天颜,武牡丹极力抑制着心里的激动。 因为阮司设一再叮嘱过她,在太后面前切不可多言失礼,所以她也不敢过于张扬,亦步亦趋的跟在上官婉儿的身后。 等到了醉月亭的台阶之下,上官婉儿示意牡丹停了下来。 “禀太后,尚仪局宫婢武牡丹带到。” “等等?叫什么名字?” 武太后放下手里的牡丹花饼,顿时来了兴致。 不等上官婉儿开口,武牡丹主动跪下给太后请安。 这也是她穿越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跪拜大礼。 “尚仪局宫婢武牡丹,拜见太后,愿太后福泽绵长,长乐未央。” 牡丹的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这一下,太后听清楚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原本李旦的神色也是有些期许的,此刻顿时暗淡了下来,嘴角抿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 武太后倒是哈哈的笑了起来,笑声洪亮,中气十足。 这天子之威,哪怕是隔了五米之远,牡丹依然能够感受的到。 只是,没有得到准许,她也不敢仰头去看。 “哈哈哈,牡丹,好名字,竟然是我武家之后!是哪一族哪一支的?怎么小小年纪去了掖庭?” “启禀太后,她本是宫外平民之女,家贫被卖,幸被明堂尉吉公所救,原名姓不祥,吉公就让她随了天家武姓,也算添点福佑。” 席上的杨尚仪连忙站起,在一旁细细回禀。 因为每个宫人都要详细登记造册,当初吉公的荐信所写正是这些,虽然有所疑窦,看在吉公的面子上,杨尚仪并未细查考究。 此时,她生怕牡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旁生枝节,就替牡丹回禀了。 “哦,也是个命苦的孩子。来,牡丹,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牡丹这才站起身,待两侧女侍搜身之后,走上台阶,来到了武太后的面前。 终于,她看到了千古一帝——武则天。 只见她一袭金色风袍,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云髻凤冠之下,樱唇凤眼,长眉入鬓,神色祥和却又不怒而威。 这是一个67岁即将称帝的女人,这是一个泱泱千年内最耀眼的女人…… 想到她的风云传奇,她的无字之碑,牡丹忍不住有些感慨,眼神热切又崇拜,却没有多少惧色,一时间也忘记了再度行礼。 “牡丹,还不跪拜太后……” 一旁的杨尚仪轻声提醒着。 “不用再跪了,再近点,让我看看。” 太后向来不拘礼法,朝着牡丹招了招手,牡丹又上前了两步。 “不错,明眸皓齿,秀外慧中,果然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 武太后神态安详,眯起眼睛细细的端详着牡丹。 一个宫婢初次面圣,即使不会吓到瑟瑟抖抖,也绝不敢如此正视自己,这个武牡丹倒是胆大。 太后隐约觉得这个女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但一时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武牡丹?嗯,你这名字,这模样……倒像是个从天而降的妙人儿。” 太后一句戏言,却让牡丹心惊胆战,果然是千古女帝,似乎能洞穿一切,连第六感都如此精准。 牡丹赶紧垂下头,恢复了恭谨的模样。 太后笑着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记得我初见你那年,也就差不多这么大?” “太后,那年我是十四岁,比她略大一些。” “哦……你说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来的灵气,能做出如此好诗?” “这都因为太后治国有方,使得太平盛世,人杰地灵。骆宾王七岁做《咏鹅》,还没她大呢……” 上官婉儿的一番话,说得太后心花怒放。 “对了,说起这个骆宾王,前两年徐敬业起兵造反,他还写了讨伐檄文, 这两年怎么没有消息了?” “许是躲起来了?皇恩浩荡,他是无颜面圣了。” “说起来,这王杨卢骆四杰如今也就剩下杨炯了。对了,牡丹,你在内教坊见过他,他可是你们的教习博士,年初我才把他请来的。” 牡丹十分诧异,因为她初进掖庭,丝毫不知内教博士竟然是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 “奴婢愚钝,竟然不识……” “日后可以跟他勤加学习,你的诗作不错,只是这字还得多练习……” “谨遵太后教诲。” 武太后说完,又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你看牡丹这孩子,做你徒儿如何?” “牡丹秀姿天成,灵心慧性,就是年纪尚幼,须先在掖庭磨砺一段时日。” “也好,婉儿,你多加用心,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 武太后又盯了牡丹一眼,这才大袖一挥,霸气侧漏。 “今日花朝斗诗,飞花行令,尚仪局拔得头筹,合宫有赏,擢升武牡丹为八品女官。” 太后话音一落,尚仪局上下全都匐匍在地,齐声谢恩,牡丹也赶紧跪下…… 第9章 稚子顽童,鹦鹉学舌 因使者来报,有大臣觐见,太后带着上官婉儿回了紫宸殿处理政务,留下众人继续宴饮。 太后一走,众人放松了许多,开始说说笑笑,歌舞赏乐。 武牡丹站在杨尚仪身边伺候,虽然她晋升八品女官,但在这里,品级依旧是末等,是没有资格入席的。 醉月亭里,还有皇帝李旦和他的两个妃子在席,不过帝后向来宽厚仁和,不问是非,众人也不惧怕,一起举杯畅饮。 李旦很清楚,自己这个皇帝就是个摆设,毫无实权可言,连政事都不用处理。 如今太后亲政,称帝之心呼之欲出,他这皇位也没几天可坐了…… 想到这儿,皇帝起身来到侧亭,开始抚琴。 他低垂着眼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琴声悠扬婉转,行云流水,有着不易察觉的忧伤…… 牡丹虽不懂音律,却懂这个皇帝心里的愤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见李旦面如冠玉,眉目俊朗,薄而紧抿的唇透着一丝隐忍,身上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凉薄气息。 显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抬头望向缥缈的水面,眼中忽闪而逝的某种东西,让人捉摸不透…… 觉察到有人看他,李旦的眼神扫过武牡丹,平静温和中却有一些不易察觉的睿智凌厉…… 在这一瞬间,牡丹忽然觉得,这个她印象中的傀儡皇帝,或许并非如此简单。 反正闲来无事,牡丹给各位尚官斟酒之余,开始察言观色。 她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一副大唐宫廷盛宴图,各式菜肴、精美器皿,莺莺燕燕,让人目不暇接…… 别的不说,只是众人的头饰和衣服,就够她欣赏一阵子了…… 这些日子,出了掖庭就是明堂,除了宫女和太监,牡丹很少见到其他妃嫔和女官。 宫女们的宫服原本她还觉得挺好看,慢慢也快看腻了,如今终于见识到了大唐的女子时尚…… 在座的诸位妃嫔,所说品级各不相同,装扮各异,但总体风格是统一的。 她们的发髻宽大巍峨,高耸如云,或插满珠翠步摇,或遍簪盛放的牡丹,身材大多丰腴秾丽,衣着鲜艳各异。 最让牡丹好奇的是她们的面妆,丰满的面颊上,装点着各式花钿,显得有些莫名滑稽…… 牡丹正暗自欣赏间,却在无意中窥见了一位绿衣女官的异常。 因为这位女官姿色出众,打扮特别,牡丹之前就留意了。 记得刚才她和太后回话的时候,绿衣女官还是在太后身边服侍的,如今太后一走,她就站在了皇上身后。 看着抚琴的李旦,绿衣女官满脸倾慕,显得格外殷勤。 不过皇上对她似乎有意躲避,弹琴过后拒绝了她的搀扶,兀自坐到了妃子身侧。 一位女官而已,难不成还想上位? 牡丹正在偷看好戏,一个孩子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阿娘,快看,我新得了一只鹦鹉,可是它好像快死了……” 话音未落,两个孩子跑了进来,还不忘对皇帝和两位妃子行礼请安。 牡丹定睛一看,原来是李隆基拎着一个鸟笼来了。 不过,这次的李隆基和上次看到的不太一样,那一次他孤傲沉默,如今却是欢欣雀跃。 终究是个孩子,在父母面前,才能释放出孩子的天性。 “这鹦鹉一天到晚的关在笼子里,不开心,自然就不活跃了。” 窦妃慈爱的拉过李隆基,随口说道。 她的无心之语让身旁的皇帝神色一动,冷冷的看了看儿子手里的鹦鹉。 “阿娘,我想让它说话……” “稚子顽童,玩物丧志!说话又怎样?不过是人云亦云……” 皇帝向来脾性温和,很少发火,今天不知这是怎么了,忽然就冷了脸,站起身拂袖离去…… 窦妃看了看三郎,无奈的拍了拍他的头,还是丢下他追皇上去了…… 众人一看这情形,也都散了,留下诸位婢女收拾残席。 —— 李隆基有些委屈,眼睛里噙着泪水,神色之间又恢复了倔强。 他和同伴一起蹲在湖畔,盯着这只精神不振的鹦鹉,无计可施…… 身后的侍从也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的观望着。 牡丹看着两个孩子,莫名的有些心酸,忍不住走上前去。 “这只鹦鹉死不掉的,你若放心,让我帮你养几天,我保管它好好的,还教会它说话。” “真的?” 两个孩子惊喜的扭过头,这才看到了女婢装扮的武牡丹。 “你是谁啊?口气可不小……” 李隆基身旁的男孩好奇的问。 牡丹一看这个男孩和李隆基差不多的年纪,眉目之间竟然和小和尚林远有些相似。 她顿觉亲切,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是尚仪局的武牡丹,平日里就在明堂当差。” “我见过你。” 此时,李隆基已经认了她,警惕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好,鹦鹉交给你了,七日后,我去掖庭找你。” 李隆基把鹦鹉递给牡丹,拉着同伴就跑远了,侍从们赶紧追了上去…… “三郎,这个婢女可真大胆,见了我们也不行礼……” “崇简,我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清……对了,七日之后你和我一起去掖庭,看看鹦鹉是不是真的会说话……” —— 花朝节牡丹宴上,武牡丹崭露头角,这个消息在掖庭不胫而走。 虽然未能走出掖庭,但直接晋升八品女官,这对于一个初入掖庭的12岁宫婢而言,已经是破格提拔。 而且,有了太后的亲自面见,还有上官婉儿这个师父,武牡丹一时之间成了掖庭炙手可热的红人…… 平日里,连阮司设对她都很客气,知道她非池中之物,迟早要飞上枝头…… 自此,武牡丹终于不再是万人之下的小婢女,在这洛阳皇宫内也算有了一方立足之地…… 如今,武牡丹的品级已在碧玉之上,终于有资格出入明堂了。 不过这些日子,周真人出宫云游,要隔一些时日才能回来;林远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来天堂了…… 牡丹无聊之时,就精心饲养着这只鹦鹉。 因为穿越之前,牡丹就爱饲养花鸟,所以也略懂一些常识,加上精心照顾,鹦鹉很快就恢复了精神,在牡丹的调教下学会了说话…… 在掖庭养鸟,虽说于理不合,但众人都知道这是楚王的鹦鹉,也都没说什么…… 不过,七日后,武牡丹没等来李隆基,倒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第10章 良辰吉日,九九重阳 这一日,牡丹正在明堂当值,心里还挂念着那两个孩子什么时候来取鹦鹉,知不知道来明堂找她…… 这段时间,太后忙着给太平公主主婚,明堂的祭祀大典较少,牡丹这个差事当的还算清闲。 闲暇之余,她就站在大殿一角,望着穹顶上的九龙抬凤发呆…… 现在自己终于有资格进入明堂了,这几日她已经把明堂里里外外转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玄门密室。 也不知道等到九九重阳,女帝登基之日,改天换地之际,自己和林远该如何穿越回去…… 难不成再来一场雷雨,再被雷电劈一次? 周真人久不归来,林远也不见露面,不知道大家都在忙什么…… 牡丹正在愣神,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武牡丹。” 牡丹 扭头一看,来找她的不是孩子,而是她那挂名的师父——上官婉儿。 说实话,花朝节那天,牡丹因被太后召见过于紧张,没有来得及端详上官婉儿的模样。 今日一看,这位上官舍人果然与众不同。 只见她一身男装,英姿飒爽——黑纱幞头裹住高髻,圆领缺胯袍遮住娇躯,腰间束着蹀躞袋,脚上蹬着黑长靴,娥眉淡扫,笑靥轻点的胭脂面,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师父在上,受牡丹一拜。” 牡丹人小鬼大, 知道礼多人不怪,她率先行礼,一声“师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其实她们还没有正式行过拜师礼,上官婉儿看到牡丹这乖巧的模样,倒是笑了起来, 其实她是来找周真人的,谁料周真人还未归来,就想起了这个在明堂当值的小徒弟,顺便看看她。 “牡丹,周真人还没回来?” “没有。师父有事?若方便告知,待周真人回来,我即刻转达。” “哦,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请他看看天相,测测吉日。” 牡丹一听,就知道上官婉儿是要询问女皇登基之日。 这些天她在明堂当值, 没少听到吉公和周真人商量此事,多少听了一些道理来。 如今对于女皇登基之日,基本分为两派,一是激进派,说是夜长梦多,越早越好;二是保守派,主张万事俱备,来年登基。 其实从林远哪里,牡丹已经知道女皇登基之日,正是九九重阳,她自然不想这个日子有任何变动。 否则,她和林远还怎么穿越回去…… 想到这里,牡丹决意主动提及这个日子。 “师父,这个我倒是听周真人说过,这一年之中最大的吉日,莫过于九九重阳。” “哦?你怎么知道?你倒是说说看九九重阳,有什么吉祥之意?” 因为牡丹年纪小,又聪敏机灵,上官婉儿对她也没有什么防备,干脆和她聊了起来。 “九为阳数,日月并阳,九九重阳,自是一年之中最为阳刚之日。而且咱们太后佛缘深厚,佛说初九为吉祥之日,自是凤舞九天,长长久久,千秋万代……” 牡丹半是编纂,半是搬抄,一番话让上官婉儿听的入了神。 如果说上次牡丹宴上的“飞花令”,只是让婉儿见识了这个小丫头的诗情,这一次,她是真的对牡丹刮目相看了。 因为太后最新选定的登基之日,正是九九重阳。 她这次过来,也是想要找周真人再提供一些祥瑞之说,没想到都给这个丫头说了出来…… 看来太后的眼光不错,这个丫头是个可造之材,好好培养,假以时日,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上官婉儿这几日正有事烦忧,看这丫头古灵精怪,也许可以和她商议一下…… 第11章 五坊宫苑,百鸟朝凤 莫道天意高难问,从来人心惊鬼神。 自从太后有意称帝,众人争相表现,天下祥瑞不断。 先是武承嗣偷偷弄了一块石头,上书“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又安排人把石头从洛水里打捞出来, 就成了“天授宝图”,太后称帝是天命所归…… 后来薛怀义建了明堂,又和东魏国寺的和尚法明一起翻出了《大云经》,做了《大云经疏》,净光天女弥勒转世,太后称帝是佛意昭昭…… 天降祥瑞,佛出宝典,天上人间忙的不亦乐乎…… 如今武承嗣和薛怀义都成了太后眼前的大红人,上官婉儿感觉到了危机…… 眼看太后称帝在即,日后必定论功行赏,她也想送给太后一份大礼。 可是,她身在内宫,又多在太后身边伺候,并没有多少精力出宫筹谋。 这两天,她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也没能想出一个精妙的法子…… 所以,当在明堂看到武牡丹聪慧机敏,婉儿忍不住想要问问她的主意。 “牡丹,依你看,太后若是重阳登基,咱们师徒应该送上一份什么贺礼?” “既是天命所归,自然天地同贺……” 牡丹只想促成重阳登基之事,对别的并不曾考虑,只得信口一说。 “怎么个天地同贺?” 上官婉儿穷追不舍。 “这个……容我想想……” 牡丹认真考虑了起来。 在尚仪局呆了这些日子,那些祭祀之礼耳濡目染,牡丹基本也都熟知了。 既然上官婉儿问她,毕竟是想要些别出心裁的点子,所以她必须跳脱出那些常规献礼。 思虑之间,牡丹抬头看着头顶的那只金凤,灵机一动。 “凤飞九天,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 上官看着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了她。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师父,咱们去哪儿?” “五坊。” —— 牡丹根本没听过五坊的名字,只得迷迷糊糊的跟着上官婉儿。 等到了五坊之后,她才明白,这五坊宫苑就是大唐皇宫的动物园,里面珍禽异兽应有尽有。 牡丹一边参观着各类动物,一边听师父讲解这五坊的由来。 原来早在贞观初年,太宗倡导节俭,禁止各地进献珍禽异兽,还将禁苑的鹰犬都放生。 不过,国富民丰、四海臣服之后,饲养之风随之兴盛起来,太宗也逐渐沉迷于鹰犬…… 一时间,万国来庭,百蛮朝贡;鹰犬之贡,远及四夷。 为了更好管理这些鹰犬,宫中就设立了五坊,即雕坊、鹘坊、鹞坊、狗坊、鹰坊。 和六局相同,五坊除了统领各坊的五坊使,各坊都有自己独立的使者,而在五坊正使之外,还设有副使一职。 虽说只有雕、鹘、坊、狗、鹰这五坊,但是驯养的动物却不单单是这五种。 毕竟作为大唐最有权势的皇家,养的宠物自然要匹配皇家身份。他们要用外域的珍禽异兽来装点宫殿,显示大唐王朝天下共主的气魄。 所以,在五坊除了民间常见的猫狗、禽鸟,还会饲养一些珍禽异兽和大型动物。 而这些珍禽异兽则多是邻国的朝贡。 比如说,林邑国、南天竺等国进献的五色鹦鹉;渤海、靺鞨进献的鹰、鹘等;吐火罗、林邑国进献的鸵鸟和狮子;南诏进献的犀牛和大象…… 而太后独喜孔雀,所以孔雀就作为例行年贡,被源源不断地送往洛阳。 摇动金翠尾,飞舞碧梧桐——天上凤凰,人间孔雀,红尘尤物,鸟中称王。 作为姿态优美、色泽艳丽的珍禽,孔雀向来被世人当做祥瑞之物,也一度是宫廷专享的珍宝。 这些天,新罗国进贡了一批蓝孔雀,翠彩生动,金羽辉灼,若连清声,足有二十只之多。 上官婉儿早就有意在这些孔雀上做做文章,可惜自己分身乏术。 如今小徒弟牡丹亲口说出“百鸟朝凤”的祥瑞之相,让她欣喜不已。 就这样,尚仪局女史的位置还没暖热,武牡丹就被调去了五坊兼任副使,专门负责孔雀驯养…… 第12章 全权做主,大显身手 之所以选中牡丹来做五坊副使,上官婉儿有她自己的考虑。 她早就听说牡丹给楚王驯养了一只鹦鹉,还调教的有模有样。 看来这个从民间来的女孩,身上确实有些特别的灵性。 武牡丹是太后亲自接见的人,又指给了自己做徒弟,这次也算是给牡丹一次表现的机会。 何况,登基献礼这种事情,交给一个小丫头来办,成了自然有功,败了也无大过。 上官有上官的考虑,牡丹有牡丹的打算。 她没有想到,自己本是养只鹦鹉的小打小闹,突然就变成了驯养几十只孔雀的五坊副使…… 虽然对于驯养孔雀,她并没有太多实操经验,但生命中的很多机缘就是如此奇妙,对此她还真的略懂一二…… 因为爷爷喜欢钻研禽鸟养殖,就在牡丹穿越之前的春节,她才陪他看过一个关于孔雀驯飞的专题片。 孔雀如此美丽,飞起来更是壮观瑰丽,牡丹觉得新奇好玩,所以看的特别认真,还和爷爷讨论了其中的驯飞方法,所以对此印象深刻。 也正因如此,今时的她才有胆量接下了这个“百鸟朝凤”的献礼任务。 当然,与牡丹而言,她也确实想参与这场盛事。 反正女皇登基那天自己和林远就要回去了,能为此做点什么,也算没白来一趟。 最重要的是,为了这次任务,上官婉儿专门成立了一个孔雀苑,除了两个驯养师,还有十几个五坊小儿供她差遣。 可以说,整个孔雀苑,都由牡丹全权做主。 在掖庭憋屈了这么久,上面一层一层的有人压着, 她终于能喘口气了。 反正天天在明堂当值,除了洒扫擦拭,就是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戳在大殿里,实在无趣…… 就这样,有了上官婉儿的任命,除了去明堂当值,牡丹平日干脆住在了孔雀苑。 其实,五坊苑也有不少驯羊节目,比如一年一度的百戏宴会上,舞象舞狮就是压轴节目,而舞象的表演往往伴随着百戏宴会的高潮…… 不过,孔雀的馆舍驯养方式一直比较原始,表演形式也多是开屏展示,并无多少新意…… 如今既然想要“百鸟朝凤”,自然不能循规蹈矩,牡丹决定大展身手。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除了百雀开屏共舞,她还要让它们飞起来,飞到上阳宫,飞到紫宸殿,实现真正的百鸟朝凤。 其实若要驯飞孔雀,最好是从幼龄孔雀就开始系列训练,如今时间明显来不及了。 好在这批孔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还是很有培养潜力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牡丹在孔雀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建场地。 根据自己对专题片的记忆,还有驯雀师的建议,她先是借助地势架设顶网,然后专门搭建了系列驯飞设施。 利用自然地形的地势高低,孔雀舍、运动场、领驯长廊、放飞塔、通道等设施很快完成,它们自低至高,依次形成落差…… 运动场还专门设置了沙浴坑,定期更换沙子,这样孔雀可随时进行沙浴,促进血液循环、缓解情绪、预防体表寄生虫…… 因为孔雀感染寄生虫会导致情绪焦躁,羽毛残缺,甚至大面积脱毛,严重影响观感……这是绝对不容许出现的情况。 就这样,在武牡丹的张罗下,不过两周的时间,一个崭新的孔雀苑诞生了,连经验丰富的驯养师都忍不住啧啧称叹,心服口服…… 在这期间,五坊小儿也没闲着,他们把孔雀在园里野生放养,人禽亲密接触,让它们逐渐适应环境,建立良好的互动关系。 然后,固定投喂,主动断食,让孔雀们建立进食的条件反射…… 牡丹知道,孔雀驯化跟其他野生动物驯化一样,要有恒心、耐心和爱心,每个环节要循序渐进,不可急于求成…… 要经过这一系列的反复强化之后,才可以开始驯飞…… —— 因为是登基献礼,孔雀驯飞是秘密进行的,除了孔雀苑的人,众人并不清楚牡丹在五坊里具体做什么,只知道这件事大约和她养了鹦鹉有关…… 就在牡丹忙的不亦乐乎的时候,李隆基找来了孔雀苑。 第13章 天生贵胄,如履薄冰 李隆基爽约了,比约定取鹦鹉的日子迟了整整一个月。 不是他不挂念自己的鹦鹉,而是这一个月,他和家人又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关了幽禁。 对此,他已经习惯了。 在旁人看来,他天生贵胄,父亲是当朝皇帝,母亲德妃虽不是正妻,但出身关陇大族,地位显赫。 他在兄弟五个中排行老三,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王孙贵族,理应过着神仙般快活的日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宫中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 在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被父母谆谆告诫,要谨言慎行,小心谨慎,夹起尾巴做人…… 父亲贵为皇帝,却有名无实,不但不能干预朝政,也不能随意出入宫廷,甚至在宫中也不能自由行动…… 偶有大臣拜访结交,甚至能招致杀身之祸……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还不是很懂朝堂斗争,他只知道祖母的心情决定一切。 这次全家被罚禁闭,他原本以为是自作主张饲养的那只鹦鹉惹出了祸端,后来听母亲说和他无关,是因为姑姑的事情。 听说姑姑不愿再嫁武承嗣,父亲可能帮她说了几句话,惹怒了祖母…… 李隆基向来觉得父亲太过软弱,这下倒是觉得他难得神武了一次…… 因为他也同情姑姑,那个武承嗣又丑又凶,哪里比得上俊朗儒雅的薛绍姑父,又哪里配得上温柔娴静的太平姑姑…… 不过,在太后面前,一切斗争都是徒劳。 最终,姑姑还是妥协答应了婚事。 太后心情大好,着令各宫准备婚事,他这才得以解禁,跑了出来。 虽然自由了,李隆基却没有太多欣喜, 幼小的心灵依旧在为姑姑惋惜…… 除了自己的家人,姑姑是他能够接触的李家的唯一亲戚,也是他生命里一抹瑰丽温柔的暖色…… 姑姑美丽娴静,温柔如水,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对他素来关照,而他和姑姑的儿子薛崇简是从小的玩伴,兄弟情深。 也因为如此,他一直十分羡慕崇简,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幸福的双亲…… 只是,伉俪情深也抵不过命运无常,去年姑父薛绍去世,姑姑的脸上就再也没有笑容了…… 尤其今年太后一再提起再嫁之事,每次看到姑姑,她总是愁容满面…… 原本以为姑姑备受宠爱,没想到也是身不由己…… 这偌大的皇宫,就像一个窒息的笼子,他、父母、家人、还有姑姑都是关在这笼子里的鸟…… 想到这里,李隆基更加思念自己的那只鹦鹉。 他先赶去了明堂,扑了个空,又去了掖庭,这才知道武牡丹被调去了五坊…… 因为大家并不清楚武牡丹在五坊里具体是做什么的,所以众人也不清楚她调去五坊算升算贬,是福是祸…… 难不成是自己的鹦鹉连累了她?想到这里,李隆基心里有些愧疚,连忙赶去了五坊孔雀苑。 对李隆基来说,五坊可是个好玩的地方,只是平日里很少有机会能进,这下也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一个多月过去了,也不知道鹦鹉是不是还活着…… —— 李隆基来到孔雀苑的时候,武牡丹正在忙着驯飞孔雀。 听说楚王来了,她赶紧把他迎了进来。 再见李隆基,上次那个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小孩子不见了,又是愁眉紧锁,一脸老成。 “我的鹦鹉呢?还活着?” “啊,鹦鹉啊,我还以为你不要了……” 小小的孩子,一脸的心事,看着李三郎愁眉紧锁,武牡丹忍不住逗着她。 只是看李隆基神色凝重,又心生不忍,赶紧安慰着他。 “放心,好着呢,只是你再不来,它都快忘记你了。” 牡丹说着,从内屋取出了鸟笼,逗弄着鹦鹉。 “三郎,三郎……” 原来鹦鹉不但活的好好地,还冲着他连声叫着,这一下就逗乐了李三郎…… 第14章 风生水起,泛泛之辈 虽然十分不舍,李隆基还是把鹦鹉留在了孔雀苑,由牡丹继续代为照料。 一是宫中处境艰难,父皇也不喜他养鹦鹉,万一引起不必要的祸端,他连只鹦鹉都保护不了…… 二是把鹦鹉养在孔雀苑,自己以后就有理由来五坊玩了…… 对李隆基而言,五坊实在是个好玩的地方。 尤其孔雀苑和别处不同,这里自成一格,由武牡丹全权做主,不似其他几坊等级森严,倒也自由自在。 除了孔雀,这里还养了一些白鹤、斗鸡之类,虽然数量不多,但足够玩乐了。 武牡丹素来是个胆大的,如今上官婉儿对她青睐有加,女皇登基在即,自己几个月后就能穿越回去了,她在行事上也没有太多顾忌。 牡丹的洒脱和自在,让从小谨慎的李三郎很是羡慕神往。 一开始,他在孔雀苑还有些拘束,总是端着楚王的架子,不苟言笑,不过很快就破了功,跟着武牡丹玩闹了起来。 在牡丹苑,没有李武之争,不必隐忍小心,所以,李隆基没事就带着薛崇简一起过来玩。 几个孩子逗逗鹦鹉,玩玩斗鸡,看看孔雀,很是开心自在…… 说到底,如今的武牡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大孩子,虽然心智比同龄人成熟,但少年本性还是活泼好动的。 对于幼年李隆基,她有着两分怜惜,三分好奇,五分仰慕…… 所以,除了尽心尽力的驯养孔雀,牡丹也喜欢像个姐姐一样的照顾他们,孩子们总比那些官员好相处多了…… ——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孩子们越来越熟悉,牡丹调来五坊已经两个多月了。 在孔雀苑的日子还算自在,只是很久没有林远的消息了。 最近天堂工程一直停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不好打听,也不能去找,因为没人知道她和林远的真实关系,林远也不住在宫里…… 牡丹只能在偶尔回明堂的时候,再三交代碧玉,如果有个叫薛林远的小和尚问起她,一定让他去五坊孔雀苑找她。 这天午后,李隆基和薛崇简又来孔雀苑玩,牡丹正在廊下教他们如何饲养鹦鹉,薛林远终于找来了。 看到林远,牡丹又惊又喜,当时眼睛都红了,来不及多说什么,一把将他拽进了一侧的凉亭。 “林远,你这阵子去哪儿了?” “哪儿也没去,都在庙里忙活了,翻译经文呢!” “你还懂这个?” “有人懂啊,跟着瞎忙活呗。” “天堂不建了?” “木料不够,工程暂停。再说太后登基在即,不宜动工,目前经书的事更关紧一些……” “是《大云经》?” “哟,丹丹,几天不见变聪明了,你怎么知道的?” 林远惊喜的看着牡丹。 “听我师父说的。” “你也有师父了?你师父是谁?” “上官婉儿啊!” “嘘,你这大大咧咧的毛病还没改,不要命了?不能直呼名字……” “不怕,这孔雀苑是我的地盘。你还不知道,我现在是五坊副使,也算官居七品了。” “可以啊,丹丹,你这混的风生水起啊!” 林远一边笑着,一边上下打量着牡丹。 眼前的牡丹不再是之前的侍女装扮,上穿一件秋香绿的窄袖短衫,下着石榴红裙,鹦鹉刺绣的裙腰束在腰间,显得清丽婉约。 看她气色不错,林远的心这才放进了肚子里。 其实这些天不能入宫,林远也很着急,今天薛怀义进宫,他借口来天堂工地查看情况,才跟着混了进来。 趁着师父去面圣了,他跑去明堂问了碧玉,才知道牡丹早就被调来了五坊。 林远吓了一跳,还以为牡丹被罚了,赶紧赶了过来…… 因为五坊在皇宫北苑,远离宫廷重地,平日里这边的兵防并不太严密,他又有师傅的手谕,所以进出还算方便。 打量着这偌大的孔雀苑,林远忍不住问个不停。 “丹丹,不在明堂好好待着,怎么跑这里来了?你还懂饲养孔雀?” “唉,一言难尽。明堂那里暂时没什么事,驯飞孔雀是为了女皇登基献礼……” 牡丹拉着林远在亭间坐下,尽量简洁的把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期间,林远发现门廊那边,有两个男童一直朝这边张望。 “丹丹,门廊那两个小孩是谁?看装扮像是皇孙贵族。” “挺有眼力,那可是正经的皇孙。走,我给你介绍。” 丹丹调皮一笑,招呼着林远就走了过来。 李隆基正好奇的看着他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和尚,还和武牡丹关系密切…… “这是楚王李隆基,这是郢国公薛崇简。这是我兄长,薛林远……” 牡丹一一给大家介绍着,忽然就笑了起来。 “薛林远,薛崇简……嗨,别说你俩这名字像,长的也挺像的……” 听牡丹这么一说,林远看了看薛崇简,眉眼之间似乎是和自己有些相似,不过他并没有多少兴趣。 因为自己这个皮囊也不是真正的林远,薛姓更是师父赐的,他只是忍不住打量着李隆基。 看着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唐明皇,林远忍不住心生敬意…… 和同龄的薛崇简相比,李隆基的眼中有和他年纪不相称的成熟和隐忍,一看就非泛泛之辈。 因为自己已是出家人,面对两位皇孙,林远也只是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并没有多说什么…… 而对于陌生人,李隆基显然有些警惕,很快就拉着薛崇简告辞离开了。 第15章 假公济私,非分之想 因为林远是偷偷来孔雀苑的,他也不敢久待,正要和牡丹告别的时候,一位驯养师满面愁容的过来找牡丹。 “武副使,明天的驯飞怕是要暂停了。” “怎么了?”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有两间朝阳雀舍里的孔雀不太精神,还有几只长了羽虱,开始大面积褪毛……” 牡丹赶紧起身去查看情况,林远也跟了过去。 七月盛暑,因为温度过高,最近的训练强度也高了一些,部分孔雀开始出现问题。 看着这几只生病的孔雀, 牡丹有些焦头烂额。孔雀一旦褪毛,没有了美丽的羽衣,那基本就废了…… 眼看就要试飞,在大功告成的关头,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其实在她看的驯养孔雀的专题片里,有专门的灭菌系统,还有降温设施,可在这大唐,该怎么实现呢? 趁着众人不在身边,牡丹把困惑和林远讲了,林远仔细观察着孔雀苑,忽然想到了工地的喷淋系统。 “这样,丹丹,赶紧给运动场做一些喷淋设备,一来降尘降温,清凉防暑;二来可以把药物加入水中,用于运动场地的消毒,给孔雀喷淋除虱……” “听起来是不错, 可是喷淋怎么做?这也没设备啊!” “这种喷淋很简单的,找几个木匠就可以做,将竹筒钻上眼,再加几个阀门就好。” “真的?靠谱吗?” “丹丹,你可别小瞧了这些古代工艺,我这次参建天堂可是大开眼界,大唐多得是能工巧匠,那手艺真是巧夺天工,没他们不会做的……” “那就好,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要我说,雀舍这边最好再加几个风扇……” “风扇?我也想啊,最近降温都让这些师傅人工扇风的,可总这样人也受不了。不过哪里来的风扇?就算有,没有电,风扇也转不起来啊?” “可以用水力风扇,容我想想,回去找木匠师傅商量一下……” 林远一边打量着孔雀苑,一边挠了挠自己的光头。 “这样,丹丹,你和你师父说一下,让她去和我师父说,把天堂的工匠队抽调几个人过来修缮孔雀苑……” “这个简单,她肯定能同意。” “对了,最好让工队带上我,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的来五坊了,要不咱俩见个面都难……” “哦,原来你是假公济私啊。”牡丹笑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想见你……” “得了, 你个小花和尚,穿上僧服像模像样的,让我肃然起敬,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别啊,都说好了,等着我建功立业,就还俗娶你。” 林远笑着,看了看天边落下的夕阳。 “丹丹,我得走了,耽搁久了师父那里不好交代。” 牡丹知道宫中不自由,也就不再挽留,把林远送了出来。 离别时刻,牡丹看着小和尚薛林远,有种莫名的伤感。 “这一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还得两个月才到重阳节,真想早点回去。” “说不好明天就来干活了!再说你在孔雀苑不是挺好的吗?占山为王,多自在啊!比你在掖庭做婢女可好太多了……” “有时候觉得这里挺好玩的,有时候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牡丹抬头望着远处的落日,神色有些茫然。 “林远,也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在这宫里封闭太久,我总觉得穆丹的记忆在慢慢弱化,有些事情都快记不起来了。” “如果不是见到你,我都快忘了穆丹是谁,也快忘了之前的生活了。真怕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成了这大唐皇宫的一个宫女了。” “丹丹,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真的穿越回去又怎样呢?每天苦哈哈的上班,没完没了的加班,连个房子都买不起,也没比这里好多少。” “林远,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没有,能回去肯定回去。我还是那句话,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丹丹,你知道我比较理智,凡事喜欢做最坏的打算,万一不能回去,我是说万一,至少我们还在一起。” 林远轻轻的拍了拍牡丹的手,柔声安慰着。 只是这一番话,反而让牡丹更加伤感,眼泪啪啪的掉了下来。 “好好的,怎么突然伤感起来了?看现在多好,你都是七品官了,正处级干部,相当于县长、区长啊!想想你现在接触的都是什么人?武则天,李隆基、上官婉儿……” “那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这是多少人都想不来的机会……” “丹丹,我们换个角度想问题,如果那天我们直接被雷电击死,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所以,这次穿越是天意,也是重生。既然上天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那就好好珍惜它,不要想的太多……” 林远素来理智冷静,如今在寺庙熏陶了这些时日,似乎更加淡然。 “佛家有云,随缘而至,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丹丹,开开心心的过好当下每一天!” 听林远这么一说,牡丹的心也就放开了,她抹掉了眼泪,忍不住调侃着林远。 “还佛家有云,你是越来越像佛家之人了,就差对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 “哈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虽然我是被迫出家,敬畏之心还是要有的……” 看着牡丹破涕为笑,林远这才放心离开…… 第16章 天马行空,不见不散 送走林远,武牡丹直接去找了上官婉儿,申请修缮孔雀苑的事宜。 如今天堂在建,众人都知道全国最好的工匠聚在薛怀义的麾下,所以对于牡丹的提议,上官婉儿未有丝毫怀疑。 事不宜迟,正好薛怀义从太后那里出来,上官婉儿就对他提了这件事。 上官舍人的面子,薛怀义自然不能不给,当即表示同意。 于是,次日一早,林远就带着几个工匠赶来了五坊孔雀苑。有了林远的帮忙,牡丹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少了很多焦虑。 根据牡丹的需求,众人商议之下,很快确定了施工方案,即刻行动了起来。 匠人们果然厉害,只用天的功夫,就把喷淋系统做好了;至于风扇,也在同步进行。 虽然没有先例,但搁不住林远的脑子好使,指挥有度,匠人们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天马行空。 林远先是安排木匠做好了水车和扇车,又找铁匠打造了链条和齿轮,然后利用链条传动装置连接水车和扇车,随着水车转动带动扇车运转——这样,一辆水力风扇就做好了。 清凉的风徐徐吹来,细细的水雾从竹筒喷出,随风飘散在运动场上,闷热的孔雀苑顿时清凉了下来。 孔雀们也一个个恢复了精神,终于可以再度驯飞了…… —— 这些天,李隆基和薛崇简这两个孩子没少往孔雀苑跑…… 孔雀苑原本就够好玩了,如今成了宫里最为清凉的所在,他们自然乐不思蜀。 风扇、喷淋——这些新奇的玩意儿,让他们对林远刮目相看,也对他慢慢没了敌意…… 林远本来就是个会闹会玩的,在监工之余,教他们解鲁班锁,还自制了几个木制魔方,把两个孩子崇拜的五体投地…… 为了多在孔雀苑待上几日,林远借口喷淋装置还需要修缮,已经拖延了几日,但还是到了离开的时间。 林远离开孔雀苑这一天,两个孩子原本说好了会来送他,可是只有李三郎来了,薛崇简并没有过来。 “崇简呢?” “他被关起来了。” “为什么?” “姑姑逃婚了,太后很生气,薛家就都被关起来了。” 李三郎神色忧戚,有些沮丧。 “哦……” 长久的接触下来,武牡丹知道李三郎对这个姑姑的深厚感情 ,此时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怕你们等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得赶紧回去了。” 李三郎依依不舍的看着林远和牡丹,这是他第一次对家人之外的人产生一种莫名的依恋…… 可是太后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久留。 因为怕自己忍不住,不等牡丹和林远开口说话,他转身就跑开了…… —— 看着李三郎远去的身影,牡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哎,这孩子刚活泼了几天,又变成这样了,都是被自己奶奶吓的……” “从小磨炼心智,也没什么坏处,要不以后这皇位能轮到他?” 薛林远说着压低了声音,看了看四周。 “对了,丹丹,你见过太平公主吗?” “没有,牡丹宴那天她提前退席了。平时我都待在五坊,哪有机会见公主……” “哦……” “怎么问起她了?” “没事,就随口问问。” “哎,说起她来,据我所知公主悔婚也没用,逃不掉的。虽然没嫁给武承嗣,但是换了武攸暨,反正都是她不爱的人。哎,你说为什么非要嫁给武家呢?” “政治联姻啊!作为大唐公主,她和皇子皇孙们一样,一降生便注定无法远离权力中心,而是一个政治工具。” “谁说的?现在也许是,可至少以前不是这样。当年她和薛绍的婚姻可是自己争取来的,朝堂上穿男装点名择婿薛绍,双圣很快就赐婚了,一时被传为佳话。” 牡丹看林远一副不屑的表情,忍不住给自己辩解着。 “这可不是我从电视上看来的,众人都知道的,还是碧玉姐姐告诉我的……” “丹丹,你还是太单纯了。薛氏一直以来都是李唐家族联姻的首选对象,薛绍的父亲就是驸马。所以她和薛家的婚姻依然带有强烈政治目的,只是薛绍凑巧是她喜欢的人罢了……” “如今公主为什么必须嫁给武家之人?不过是再一次拿公主当政治棋子。因为太后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当然一部分也是为了公主以后考虑。”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至少公主以前是自由的,可以顺利无阻地嫁给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皇室中人,何谈自由,不管皇子还是公主,都是被裹挟的政治工具……” 两人感慨之余,谁也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长廊下,李隆基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拿着一个魔方愣在那里。 这个魔方离还原还差最后几步, 他苦思冥想也无法完成,想再请教一下林远…… 李隆基远远的看着他俩,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作为一个孩子,虽然很多内容还不能完全听懂,但是他能感觉到林远和牡丹的亲密无间。 他有些羡慕,也有些莫名的嫉妒。 他不知道一个女官和小和尚会有什么秘密,但总觉得他们和别人不同,有他们独特的世界,而那是一个他完全融不进去的世界…… 就像他手里的魔方,虽然他绞尽脑汁,却依然无法还原…… 想到这里,李隆基就有些沮丧,他把魔方丢在鹦鹉笼边,转过头默默的离开了…… —— 对于李三郎的中途返回,林远和牡丹并没有发觉,两人正在依依惜别。 这次离别,真的不知何时能再见了。 “丹丹,最近洛阳城要大建寺庙,我可能有段时日不能进宫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倒是没事,就是九月九那天你一定要来……” “说起这个……丹丹,有机会的话,还是找周真人好好筹划一下,除非找到玄关法门,确定好吉时,否则想要穿越回去实在是痴人说梦……” “可我找遍了明堂上下,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周真人既然说过,肯定还是有这么一处所在。你最好和他沟通一下……” “他最近云游四方,行踪不定,不过女皇登基的时候应该会回来……” “嗯,那日薛怀义肯定要入宫朝拜的,我争取和他一道进来……” “不是争取,是一定……林远,九月九日女皇登基那天,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定要在明堂见面。” “好,不见不散。” 第17章 万无一失,不容小觑 雀舍修缮完毕,孔雀也恢复了健康——武牡丹开始加紧驯飞孔雀。 虽然驯飞已经取得了一定进展,但还不是太稳定。 根据试飞情况,牡丹又制订了系列外飞孔雀的回收预案,对外逃孔雀进行限食和惩罚…… 毕竟,皇宫重地,登基大典,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另外,根据驯养师的建议,牡丹选出了姿彩出众的孔雀王,着重培养,让它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忙忙碌碌中,一个月又过去了。 这段日子,不但林远没有消息,连李隆基和薛崇简也很久没来了,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如今是怎样的的境况…… 虽然有些担心,牡丹不好主动去寻他们,也没有太多精力去顾及。 因为盛夏一过,就到了最后的驯飞阶段…… 经过这段日子的飞行训练,反复强化,孔雀们已经可以飞行十余里,并且准确辨认哨令…… 驯飞习惯稳定之后,牡丹请来了上官婉儿验收成果。 是日,碧空万里,晴朗无风,断食半天的孔雀从飞行通道鱼贯而入,进入飞行塔。 当哨声响起,几十只孔雀如同着了礼服的仙子,跃下飞行窗口展翅翱翔,经过一段空中滑翔之后翩翩落下…… 落地之后,孔雀王随着哨声翩翩起舞,一时间,雀羽缤纷,五彩闪耀,百鸟朝凤,舒展锦绣…… 这画面美如仙境,震撼了在场的上官婉儿…… 她根本没想到,“百鸟朝凤”这遥不可及的祥瑞之相,还真的让武牡丹实现了。 这个小女子,还真的不容小觑。 趁着上官婉儿心情大好,牡丹开始和她确认放飞路线。 为了能在女帝登基那日,自己能光明正大的待在明堂,武牡丹决定把孔雀放飞地选在明堂。 为此,她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明堂巍峨高耸,地势十分有利,又是天子布政之所,百鸟从这里飞出,也算合情合理。 在牡丹的计划里,孔雀们将从明堂飞出,先飞到上阳宫,再以左肃政台的梧桐林为聚集地,展现百鸟朝凤的盛景后,再飞回五坊孔雀苑…… 经此试飞,上官婉儿对牡丹很是信任,自然悉数答应。 她夸赞了牡丹一番,说还要出宫办事,就匆匆离开了…… —— 原来孔雀试飞这一日,也是太平公主出嫁的日子。 唐代婚礼遵循古制,一般都在黄昏成婚。 当夕阳染红了洛阳城的半边天,浩浩荡荡的婚礼仪仗出发了…… 坐在轿内的太平公主,雍容华贵,轻蹙愁眉,她轻叹一声撩起轿帘,望着天边如血的残阳和晚霞,如同看着自己心头的伤口…… 这个伤口,是薛绍留下的,也是母亲留下的。 曾经的太平公主,少女含情,待嫁闺中,是大唐最娇艳的牡丹。 那一年,她如愿与薛绍大婚,新房选在平康坊。 时人结婚都要在空地搭棚子,加上宾客车马,很占地盘,而因为宾客太多,空地根本不够用,最终还是拆毁了垣墙才得以让婚车通过…… 那一晚,整个洛阳城张灯结彩,火把通明,以致道路两旁的树都被烤焦了。 那是她炙热的、盛放的爱情。 今日的婚仪阵仗依然很大,只是她心里再也没有了任何波澜…… 在母亲不顾她的苦苦哀求,执意赐死薛绍的那一刻,也为她对生活的浪漫幻想划上了句号。 对太平公主而言,随薛绍而去的还有她的天真和单纯。 如今,母亲为了助力自己登基,对新驸马的条件只有一个——必须姓武,管他是武承嗣还是武攸暨。 至此她才明白,在她以为最疼她的母亲的眼里,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如果说父亲的权力帮助她实现了自己对爱情的追求,而母亲的权力欲望又敲碎了这一切。 薛绍的死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在皇家,只有强弱,没有善恶;只有胜败,没有情仇…… 也好,那个不愿醒来的少女梦,该醒来了。 第18章 三让而受,笑而不语 太平公主大婚之后,薛崇简这孩子倒是来过孔雀苑几次,帮忙照看鹦鹉。 不过,李隆基还是一直没有露面,武牡丹也没有多问。 如今太后加紧各方舆论营造,朝堂上下都在为女皇称帝做准备。 尤其《大云经》的出世,让女主正位的舆论有了佛典支持,太后欣喜不已,立即颁行天下。 一时间,东起渤海,直止流沙,南抵五岭,北至大漠,《大云经》和《大云经疏》一起传遍全国各地…… 如今,天意昭昭、民心所向,太后称帝只剩时间问题。 牡丹知道,作为当朝皇上,李旦一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最近李隆基应该又是被父亲幽禁在家,省的在这个关头被人抓住小辫子…… —— 入秋之后,武牡丹终于走出了五坊,开始频繁出现在明堂。 为了“百鸟朝凤”的祥瑞盛景,牡丹可谓殚精竭虑,明堂尉吉顼也是全力配合,在场地布置、线路规划上都做了周详的部署。 有了上官婉儿的特许,武牡丹在宫内行动颇为自由,尤其是明堂上下、里里外外已经被她摸了个熟透。 纵使是这样,对于明堂的玄关法门,她依旧一无所获。 天堂依旧停工,林远毫无消息,周真人尚未归来,牡丹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商量…… 眼看已入九月,万一重阳那日天无异相,法门不开,自己和林远该如何回去? 这一日,牡丹擦拭着大殿内百米高的通天柱,望着穹顶之上的“九龙抬凤”,不禁心生惆怅。 难不成到时候一头撞上通天柱,血溅明堂? 牡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不用问就知道,肯定又是民众请愿来了…… 这几天,为了助力女帝登基,宫里宫外总是格外热闹。 牡丹听吉公说,就在昨天,侍御史傅游艺带着百名关中父老伏阙上表,请太后废黜李唐王朝,登基称帝,同时要求现任皇帝李旦改姓武…… 武太后虽然谦让拒绝了,但鉴于傅游艺忠心可鉴,即日升任他为正五品的门下省给事中,一下子就升了十阶……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奖赏的诱惑是巨大的,在傅游艺的带动下, 今天更多的百姓加入到了劝进行列…… 牡丹登上明堂三层,踮着脚尖趴在窗阁上看热闹。 因为明堂巍峨高耸,城门外的情况可以一览无余,只见应天门外,百姓们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呼吁太后顺应天意民心,称帝登基…… 在宫里呆了大半年,牡丹已经熟悉了这些套路。她很清楚,这不过是在太后授意下,武氏一族筹谋组织的表面文章 …… 牡丹正看的入神,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扭头一看,是上官婉儿和吉顼。 她赶紧站好行礼,两人笑而不语,一起站在窗口远眺城门…… “吉公,这番请愿,洛阳百姓,加上番人胡客、和尚道士,一共一万两千多人……” “一而再,再而三,太后还不准备接受吗?” 吉公平静的声音里有些隐约的戏谑。 “自古圣贤都讲究三让而后受之,明天还有一波请愿。这一次,该咱们百官上场了……” 上官婉儿说着,扭头看向了穆丹。 “还有你,牡丹。” 虽然知道都是做戏,牡丹一就有些不解。就算是百官请愿,那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五坊副使啊! “我,我能做什么?还请师父明示……” “如今民心已经足了,还少一道祥瑞之相。明日此时,会有百官率领数万民众请愿,规模会比今日更大,届时天命凤凰,百鸟朝凤——牡丹,就看你的了。” 上官婉儿鼓励的拍了拍牡丹的肩,一旁的吉顼则一直笑而不语。 牡丹顿时明白了, 原来这精心准备的“百鸟朝凤”的登基献礼要提前上演了。 虽然有些意外,不过还好。因为离九九重阳节也没两天了,所有工作早都准备好了。 不管是登基那日的献礼,还是提前两天的祥瑞——孔雀苑的人们辛苦驯飞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牡丹,你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吉公全力配合。明堂这边交给你们了,百官那边我自有安排……” 上官婉儿又和牡丹详细交代了诸多细节,这才放心离开…… —— 当夜,五坊孔雀苑的人们格外忙碌,数百只孔雀都被装入笼中,偷偷运往明堂…… 夜幕沉沉里,明堂大殿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凌晨时分,一切终于准备就绪,疲惫不堪的牡丹倚在通天柱上小憩。 似梦似醒中,她恍惚听到穹顶之上的那只金凤发出一声鸣叫…… 第19章 山河依旧,落日楼头 次日,神都天朗气清,应天门下又聚集了大批的请愿者。 文武官员携带洛阳百姓,一共六万余人聚集在城门下,上表请求武太后登基称帝。 这一次,当朝皇帝李旦带着几个儿子站在队伍前列,太子李成器,楚王李隆基也都在请愿队伍里…… 没有人在意这父子几个是怎样的心情,因为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门楼之上。 此时,武则天正站在门楼,威严的俯瞰着拥戴她的子民们…… 趁人不备,上官婉儿走到一侧的阙亭,将手中一枚小小的铜镜对着骄阳一闪,一束光就反射到了远处的明堂…… 这时,正在明堂屏息凝神的牡丹接到约定信号,示意驯养师先把孔雀王放出。 随着孔雀王振翅而飞,早有眼尖的大臣看到,百官中顿时有人高喊。 “凤凰!凤凰,从明堂飞出一只凤凰!” 一时间,百官和百姓纷纷踮起脚尖,争相朝明堂望去…… 明堂高约百米,巍峨耸立,人们即使站在城门之下,也能隐约远眺到这幅盛景。 虽然孔雀在大唐皇宫也不算稀罕物了,但是平民百姓见识过的还是少数。 何况,此刻正在高空飞翔的孔雀王,羽翅高展,吉光凤羽,那五彩斑斓的羽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起来与凤凰无异…… 人们还未反应过来,这时武牡丹陆续放飞剩余的百十只孔雀。 一时间,皇城上空被雀鸟覆盖,众鸟展翅滑翔,追随孔雀王而去。它们先是停到上阳宫,停留片刻之后又聚集到了左肃政台,在梧桐树下对着孔雀王翩翩起舞……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这让城门上的侍从、婢女也顾不得禁令,忍不住转头去看…… 当然,人们看不到藏在树后的驯养师,也看不到那些藏起来的食物。 武则天也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幅盛景,虽然她心知肚明,知道这都是婉儿的安排,还是在这一瞬间被深深震撼…… 人们议论纷纷,无不庆幸有生之年能见到“百鸟朝凤”的盛景,也更加相信女皇是天命所归…… 这时,百官中有人陆续站出,高呼万岁。 “河出图,凤鸟至,自古是帝王受命之瑞。今天命陛下以主,人以陛下为母,陛下不应天,不顺人,独高谦让之道,臣民等何所仰则?” “陛下,凤临天下,百鸟朝凤,说的就是陛下啊!您若不答应,臣等长跪不起!” 一时间,下面是万民欢呼,百姓拥戴,上面是百鸟朝凤,天命所归…… 武则天依旧面露难色,故辞不受…… 就在民情沸腾之时,请愿队伍里又站出来一人,正是皇上李旦。 他知道母亲的称帝之路,只剩下自己这一个障碍了。 于是,李旦自请降为皇嗣,同时要求改姓武。 至此,天意昭昭、民心所向、君臣之义、母子之情,时机终于成熟了。 三辞三让,勉从所请——武则天这才走上前来,接受了臣民之情,宣布三日后的重阳节,举办登基大典。 —— 暮色里,当请愿的民众大军终于褪去的时候,武牡丹刚刚把百十只孔雀回收到孔雀苑。 彻夜未眠,高度紧张,孔雀苑的人和孔雀们都很疲惫了…… 武牡丹温柔的抚慰着这些孔雀,给它们喂食喂水,心里充满了欣慰。 今天的活动无疑是成功的, 这些日子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应该是她穿越之后,做过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了。 百鸟朝凤的任务完成了,牡丹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这之后,她就要离开孔雀苑,离开这大唐盛世了…… 至于这些孔雀,今日大放异彩,以后肯定还有表演的机会,驯养师父都完全可以胜任了。 牡丹环视着孔雀苑,这个她待了小半年的地方,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舍…… 因为天气转凉,水力风扇已经撤下,喷淋系统也很少启用,长廊上的鹦鹉还在那里挂着,几只斗鸡正在园子里互相追逐…… 离重阳节只剩三天时间,牡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她决定回明堂,剩下这三日就守在明堂寸步不离,为自己和林远的离开做万无一失的准备。 离开五坊的时候,牡丹什么都没带,只是带走了李三郎的那只鹦鹉…… 她希望在离开之前,自己有机会能把这只鹦鹉还给他。 —— 回到明堂,牡丹站在窗口,看山河依旧,落日楼头——刚才百鸟朝凤的盛景历历在目,帝王将相的故事正在上演…… 牡丹正暗自惆怅,忽然看到有个驼背身影一闪而过,顿时惊喜万分——原来是周真人回来了。 第20章 小心翼翼,出言挽留 几个月不见,周真人的驼背似乎更弯了些,他风尘仆仆,面色沉郁,看起来心情不佳。 因为周真人救过牡丹一命,也是唯一知道她和林远秘密的人,所以牡丹对他的古怪之相并不惧怕,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和信任。 看到周真人回来,牡丹热情的迎了上去,行了个常礼。 “真人,您可回来啦!” 看着牡丹欢快的笑容,周真人阴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暖色。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笑脸相迎。 因为自己古怪的样貌和脾气,平时很少有人愿意接近他,女皇询问天相也只是派上官婉儿过来,很少亲自召见。 这些年,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无人问津——武牡丹这孩子是个例外。 周真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巡视着明堂,看有没有被那群孔雀扰乱的痕迹。 今日回到洛阳城的时候,正赶上“百鸟朝凤”的盛景。 近百只孔雀从明堂飞出,紫微宫内凤凰于飞,洛阳城里议论纷纷,百姓无不感慨,女帝武瞾真是天命所归…… 虽然对女帝登基,他也是全力拥护,但总觉得这戏做的有些过了。 所谓君权神授,明堂既是布政之宫,也是敬神之所,是皇权的象征,一举一动都关乎国运,实不该如此胡闹。 不过武皇向来,行事不拘常理,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好在明堂早已收拾妥当,上上下下丝毫没有凌乱的痕迹。 其实这些天,他并没有走得太远,而是隐居老君山闭关修炼,仰观天象、俯查历数。 女皇登基,改天换地, 按说应该天相有兆,可是他一直也没观出什么来…… 眼看到了九九重阳,周真人记挂着牡丹和林远这两个孩子,就匆匆赶了回来。 没想到他的这些日子,武牡丹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周真人正沉吟间,牡丹小心翼翼的奉上了茶。 ‘真人,累了,喝口茶!” 老道接过茶杯,淡淡的扫了牡丹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真人,还有三日就到九九重阳。您看这天象有无异常?” 牡丹急于知道自己能否穿越回去,也不遮掩,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 “天机不可泄露。” 抿了一口茶水,老道抬眼望向远处。 这一句话就把牡丹堵死了,她不满的撇了撇嘴。 “您总是这句话……真人,要不我拜您为师,您也教教我?我若是自己看出什么来了,就不算泄露天机了?” “你不是已经有上官舍人做师傅了,这异徒我可不收。” 说曹操曹操就到, 周真人话音刚落,明堂尉吉顼带着上官婉儿赶来了。 “周真人,你这一去,时日不短啊!” 吉公心情大好,抚掌而笑。 “周真人,这几日星象可有异常?陛下很是关切……” 坐定后,上官婉儿倒是开门见山。 “陛下称帝乃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又何须多虑?再说,太史局的观象台彻夜不休,怕是早就呈报过了。” “哪里还有太史局,现在改为浑天监了。不过,陛下还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因为周真人是袁天罡的关门弟子,颇有些真才实学,虽然他不入浑天监,但武皇依旧对他十分信赖。 此时,周真人手中佛尘一挥,不再说话。想来是星象无异,无可奉告。 上官婉儿知道周真人的脾气,也不计较。 她莞尔一笑,看向了站在一侧的武牡丹。 “牡丹,你怎么又回明堂了?这次你带孔雀苑立了大功,我还准备奏请陛下,带你入内宫随侍左右……” “师父,我想留在掖庭,看守明堂……”牡丹一着急,脱口拒绝。 “最近明堂大典不断,刚刚杨尚仪还跟我抱怨人手不够,还是让牡丹留在这里。” 吉公在一旁发话了。 “伴君如伴虎,牡丹年纪尚小,言语行事略显莽撞,理应多在掖庭历练历练。” 周真人也发话了。 上官婉儿没想到牡丹这丫头这么受欢迎,连素来喜怒无常的周真人都会出言挽留。 “也好,那就先留在这儿!” 上官婉儿看着牡丹若有所思,对于牡丹的请求,她没有再反驳。 其实对于牡丹的未来,她早就有了安排。 目前,让牡丹先回明堂也好。毕竟,掖庭女史的身份,对于以后的安排也是一个不错的…… 其实上官婉儿这次过来,不是为了周真人,也不是因为武牡丹,而是为了筹备三日后的登基大典。 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武皇的登基大典是目前的重中之重,作为女皇的天子之庙,明堂自然首当其中。 所以,登基大典的流程、祭告仪式的一切细节,上官婉儿还要亲自过问、安排,这才放心。 其实女帝登基之事,各宫上下早有准备,所以倒也井井有条,井然有序。 只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在瞬间戳中了她的心——自从她十四岁起跟在武皇身边,这一路战战兢兢,其中心酸只有自己清楚…… 不过,女帝称帝在即,很多文书诏令都待起草,上官婉儿来不及多作伤感,就匆匆回去了…… 第21章 晨钟暮鼓,闻鸡起舞 这三日,为了筹备女帝登基大典,明堂里人来人往,不复往日的平静。 而武牡丹作为尚仪局的女官,又主责明堂礼仪,自然不得片刻清闲。不过在忙碌之余,牡丹也没忘记最重要的事情。 转眼来到这大唐已经大半年了,她依然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周真人时候,他说的那些话。 “天子明堂,上可通天,下可达人,需等改天换地之时,会有穿越机会……” 如今女帝登基,废唐立周,改天换地,肯定就是重阳节这天了。 所以,她又找了周真人几次,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想要道长开释,以做万全准备,可依旧一无所获。 问的紧了,周真人干脆避而不见。 牡丹无奈,只得放弃。 其实她也明白,周真人应该真的是无能为力。 毕竟,穿越时空这种事,玄而又玄,可遇不可求,一切只能看天意了。 她不懂天机星象,也不会玄门异术,唯一能看懂的只有这天气…… 如今的武牡丹,只盼着重阳那日能风云变幻、雷雨交加,自己和林远再被雷劈一次,那应该就能穿越回去了…… —— 重阳节前夕,登基大典一切准备就绪,众人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牡丹站在明堂殿外,看着天边的晚霞似锦,心里生出一丝惆怅。 老话说,朝霞不出门, 晚霞行千里,这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啊…… 还有林远,眼看明日就是九九重阳,他依旧毫无消息…… 如果来迟一步,即使真的天有异象,两人又该如何回去? 牡丹正想着,身后一声佛号响起,她扭头一看,正是小和尚薛林远。 因为身边还有几个侍女在擦拭庭廊,吉公他们也在不远处,林远不敢造次,一本正经的双手合十,向牡丹行礼。 “阿弥陀佛,你可来了!” 牡丹又嗔又喜,一把将林远拉到了附近的无人之处。 当初林远去五坊修缮孔雀苑,众人都知道两人打过交道,如今相熟也无不妥。 相比林远的谨慎,牡丹倒是没那么拘谨。她如今立下大功,已经是尚仪局的红人,连明堂尉吉公都要给她面子。 何况在这个当口,能回去才最重要,别的牡丹也顾不得了。 —— 武皇一向佛道并举,在登基大典这样的日子,各种法会、道场自然都不会少。 虽然天堂尚未完全竣工,但塔体已然建成,巍峨高耸,气势非凡。作为武皇的御用礼佛堂,薛怀义自然不会让天堂闲着。 除了白马寺里举办万僧诵经法会,薛怀义还要在天堂之外设坛诵经,为女帝千秋大业诵经祈福。 这个良机,林远当然不会错过,缠着师父一起入了宫。 林远这个和尚,做工程不错,对佛法并不精通,所以多是做些跑腿协调的杂活儿,难得清闲又自由,这才得空来找牡丹。 “林远,你今晚不用出宫了?” “不用,我和师父说了,这两天都留在天堂值守。” “那就好,那就好。”牡丹长吁口气。 “丹丹,周真人回来了?他有没有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牡丹撇了撇嘴,又兴奋的看向了林远。 “不管了,从今晚子时起,咱俩就守在明堂,不管发生什么,一刻也不能离开……” 林远笑了笑,没说什么。 其实对于穿越回去,他没抱什么希望,但是愿意积极配合牡丹。 “对了,林远,你说咱俩穿越回去,会在什么时辰,以什么形式呢?” 牡丹看了看西天的晚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看这秋高气爽的,也不会雷雨,难不成一道晴天霹雳,把我们霹晕过去?还是天现奇观,五星连珠,形成一个光洞,给咱俩带回去?” 此时此刻,牡丹想穿越回去的心情到了巅峰,忍不住幻想着。 “丹丹,你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喜欢胡思乱想。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一切就看天意了。” 看林远如此冷静,牡丹的热情很快就被浇灭了。 说实话,她也是毫无头绪。 一切,真的只能看天意了。 —— 是夜,林远在子时之前如约来到了明堂。 赶上牡丹值夜,林远就窝在藏香阁里,两人一起听着钟鼓报时,等待天降契机…… 晨钟暮鼓,闻鸡起舞——在宫里待了大半年,牡丹已经学会了辨认时辰。 听吉公说,宫中由浑天监掌管漏刻之事。漏刻之法,孔壶为漏,浮箭为刻,利用液体高低势差、匀速流动的原理,根据液面高度来换算出时间。 而宫城内外置有“六街鼓”,每到整点都用鼓声传递,更以击鼓为节,点以击钟为节,晨昏钟声,声之缓急节奏不同…… 钟鼓与漏刻,构成了大唐的授时系统,牡丹也慢慢弄懂了这每日十二时辰的钟声。 不过,这一晚的钟声,在暗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 第22章 改天换地,河图洛书 街鼓动,禁城开。 五更一过,天色渐亮,不但皇宫里人来人往,开始繁忙,整个洛阳城也陷入了狂欢。 这一日,是九九重阳,这一日,要改天换地。 从一更到五更,从子时到卯时,牡丹和林远熬红了眼睛,明堂内外却丝毫没有动静…… 眼看到了大典的时辰,众侍者已经各自就位,牡丹只得打起精神,继续在明堂大殿当值。 —— 为了彰显女帝威仪,登基大典办的盛大而隆重。 武曌穿着厚重庄严的衮冕礼服,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列队,在明堂迎苍天,奠玉帛,登台祭天封禅、祗告宗庙社稷…… 内阁重臣宣读即位诏书,同时宣布立年号为周,改元天授…… 之后,女皇登上应天门,接受万民朝贺。 新帝登基,沐恩万民,封赏皇族,大赦天下,任命百官,大宴群臣……一时间,文武百官、平民百姓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站在城楼登高望远,云高水阔,渴望已久的帝业终于实现,武曌此刻心潮澎湃。 皇权路上,不分男女,无论老幼,没有谁真能抵御权力的欲望…… 想她十四岁进宫,三十二岁当皇后,四十岁与唐高宗并称二圣,五十岁晋升天后,六十岁成为太后…… 七年前,五十六岁的李治病逝,大唐失去了一位仁德之君,也从此开启了一段腥风血雨的斗争…… 如今,高宗走后七年,她以六七七岁的年纪,终于荣登大宝,君临天下。 回望紫薇城,在这深宫之中,她从才人到尼姑,从昭仪到皇后,从天后到太后,最后身披龙袍临朝称帝——她经历风云无数,也几次踏入死路,最终将对手一一击退。 不管她是踏着白骨登上帝位,还是染着鲜血君临天下,这一步,她终于还是迈出去了…… 这一刻,站在应天门的武曌,忽然想起了骆宾王那封文采飞扬的檄文——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是啊,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 对于这场盛事狂欢,有黯然神伤的李唐家族,有兴奋不已的武氏子孙,也有观望嗟叹的前朝旧臣…… 众人各怀心思,各自筹谋,明堂之内的武牡丹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祭典大礼的流程和细节早就安排好了,牡丹又值了夜班,并没有太繁重的任务在身。 她之所以坚守在明堂,只是为了死死的盯着祭坛香火,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尤其是女皇来明堂大殿祭告天地的时候,是牡丹最为激动的时刻…… 她站在偏殿一角,时刻关注着明堂内外的动静,甚至无心去关注人群中神色黯然的李隆基…… 今天的李隆基,懵懂又苦涩。小小年纪,历经波折起落,他实在看不懂这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化。 如今父皇被罢黜皇位,改姓为武,那他李隆基也成了武隆基?对此,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其中意义,只知道以后的日子就更不自由了。 看到站立在偏殿之后的武牡丹,李隆基忽然想去要回自己的鹦鹉,却又不敢乱动…… 显然,她并没有看到他。 —— 直到女皇率领百官离开,明堂之内依旧毫无异动,甚至连阵风都没有…… 午时三刻,钟鼓齐鸣,登基大典顺利结束,女皇于九州池大宴群臣…… 当明堂内外的喧嚣慢慢淡去,牡丹暗自嗟叹,惆怅的来到藏香阁,这才发现林远竟然睡着了。 “你还睡得着啊?”牡丹很是沮丧。 “我早说了,想回去并非易事,哪能如此来去自由?” 林远对此早有预料,不过还是尽量安慰牡丹。 “要不我们还是找周真人问问。” 两人一起来找周真人,不过真人此时并不在他常住的经阁楼。 牡丹决定留在这里等他,这才看到了几案上摆着两幅奇怪的图。 “这是什么?” 牡丹好奇的看着这两幅图,林远也走过来端详着。 “河图洛书,是古人流传下来的无字天书。” 林远看了一眼,脱口而出。 “什么?” 牡丹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来。 “不懂了,来,我好好给你讲讲。” 在藏香阁闷了一天,林远也是憋坏了。对于今天的结果,他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沮丧。 而这河图洛书,他正好刚有些研究,此时也正想逗逗郁闷的牡丹。 “这相传啊,上古伏羲氏时,洛阳东的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喏,就是这个……” 林远说着,用手指向了其中一张图。 “丹丹,你看这河图上排列成数阵的黑点和白点,这其中可蕴藏着宇宙星象之理,有无穷奥秘,表示阴阳、五行、四象……” 看牡丹听的目瞪口呆,林远笑了一下,又开始指着另一张图继续卖弄。 “又相传,大禹时,洛阳西的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 “丹丹,你看,这洛书上纵、横、斜三条线上的三个数字,其和皆等于十五。你算算,是也不是?” 牡丹大略看了一下,还真是如此。 “奇妙?我觉得这应该是数学史上最早出现的数理演算规律……” 看林远滔滔不绝,牡丹越发糊涂。 “林远,我没听懂……” “嗨,科学来说呢,这河图洛书就是远古人民按照星象排布出时间、方向和季节的辨别系统。” 林远笑了笑,一本正经的把图放好。 “林远,你不是和尚吗,怎么连这也知道?” “搞古建筑很注重风水的,我也是略懂皮毛而已。” “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大忽悠……” “真不是忽悠,丹丹,你可别小瞧了它。这河图洛书可是中华文化,阴阳五行术数之源,相传太极八卦、周易六甲、九星风水等皆可追源至此。” “没看出来,这图这么简单,不就几个点点吗……” “丹丹,这你就外行了?你不是知道推背图吗?怎么连这都没研究过?” “其实我对哪个也没研究,都是电视上看的……” “好,那我给你好好讲讲。这河图本是星图,在天为象,在地成形。在天为象乃三垣二十八宿,在地成形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明堂……” 林远正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第23章 三郎三郎,天天向上 对于河图洛书,林远也只是略知皮毛。 他本是拿书上看来的那些说辞忽悠丹丹的,不过说着说着,自己似乎领悟了什么…… 看着河图上的黑白阵点,一些想法忽然就涌现出来…… 林远赶紧走出经阁楼,来到明堂大殿,仔细的端详着明堂。 明堂一共三层,底层呈方形,法四季之象;中层十二边形,法十二时辰;三层二十四边形,法二十四节气。 整体造型上圆下方,八窗四阀,九室重隅,一根通天柱贯穿上下,穹顶之上, 金凤入云,九龙隐雾…… 刚刚看过河图洛书,现在再来看明堂,林远似乎看出了一些门道…… “林远,你在研究什么?” “这明堂九室,似乎循九宫之法,在方位上颇有些讲究……” “你是不是看出什么门道了?” 牡丹激动了起来,终于看到了一些希望。 “还没有,我不太懂这个,就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对了,这明堂是你师父薛怀义建的,你问问他不就得了?” “他哪里懂这个,肯定是另有高人。丹丹,你别急,这还没到晚上呢,让我再好好想想……” 两人正嘀咕着,碧玉走过来叫住了牡丹,说临淄王正在殿外等她。 “临淄王?”牡丹有些奇怪。 “就是楚王李隆基。” “哦……” 牡丹这才反应过来,因为李旦被废,由皇帝降成了皇嗣,儿子们的地位也跟着降低,李隆基就由楚王变成了临淄王…… 虽然很想去看看李三郎,不过今天的牡丹,一步都不想离开明堂,生怕错过了穿越的时机。 看她有些犹豫,碧玉提醒了一句。 “他可能是来拿鹦鹉的。” 牡丹这才想起来,李隆基的鹦鹉还在她这里养着——在她离开之前,把鹦鹉还给他也好。 看林远还在琢磨明堂布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结果,牡丹就出了大殿来见李隆基。 原来李隆基真的是来拿鹦鹉的。 他听母亲说,宴会之后全家就要迁居东宫,以后又会被幽禁起来,不能随意出宫了。 想到那漫长的幽居生活,李隆基就觉得沮丧不已。 在这之前,他很想把鹦鹉带回去,也算给自己做个伴儿。 所以,趁着宴会的间隙,李隆基就来了明堂。 这段日子不见,李隆基对武牡丹有些疏远了,完全没了在孔雀苑时候的开朗顽皮,又恢复了谨慎冷淡。 牡丹对他倒是一如既往的亲切,看到他就笑了起来。 “殿下,你可来了,鹦鹉都快不认识你了。” 因为明堂举办大典,牡丹把鹦鹉养在了掖庭。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就决定带他去取。 “走,鹦鹉在掖庭呢。” 这一路,李隆基默默不语,牡丹倒是说个不停。 今日的大唐皇宫看起来格外雄伟壮丽,和平日很是不同。 一是女皇登基,皇宫被装扮的焕然一新;二是牡丹想到林远可能已经找到了明堂的玄关,自己马上就能回去了,心情格外轻松。 “我得好好看看这皇宫,这里的亭台楼宇,一草一木,最好记在心里,等回去就画出来,挂在墙上。” “还有你,李三郎,还有薛崇简,碧玉姐姐,还有我师父,周真人……对了,还有鹦鹉,还有那些孔雀……” 牡丹说着咯咯的笑了起来,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虽说在这里的日子有些辛苦,但回想起来,还真的挺开心的。 李隆基抬头看着牡丹,心生羡慕,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灿烂的笑容,也从来不曾如此开心过。 “你为什么这么开心?你要去哪儿?” “我啊,要回家啊。” “你家在哪儿?” “反正不在这紫微宫里。在这宫墙之外,还有你没见过的山川星河……” 牡丹当然不能告诉他实情,只是笑着敷衍了过去。 “真羡慕你能出宫,我都没有出去过。” 李隆基说着低下了头,一脸的失落。 看他沮丧的样子,牡丹心生不忍。 如今女皇登基,李旦成了废帝,还被改姓武,马山要迁居东宫。傀儡皇帝做了这么久,如今又被废黜,他都快成了皇宫里的笑话。 作为皇帝的儿子,李隆基的地位也是一降再降,这么敏感的身份,他又怎么能开心起来呢? 想到自己和这孩子也算有些缘分,如今就要离开,牡丹忽然想要安慰一下他。 “三郎,你才几岁啊,不要总是愁眉苦脸的,小孩子要开开心心的。” “我开心不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只能关在这皇宫里……” “因为……你有使命啊!” 牡丹说着蹲了下来,看着闷闷不乐的李三郎,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三郎,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紫微宫早晚是你们李家的朝堂。” “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眼前这些困难都会过去的,你将来前途无量……” 武牡丹鼓励的拍了拍李隆基,帮他正了头冠,又整理了衣服,满眼欣赏的看着这个未来的一代帝王…… 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武牡丹的话,但她欣赏和鼓励的眼神,让李隆基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除了母亲和姑姑,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如此器重过。 这个像姐姐一般的女子,聪慧美丽,勇敢乐观,又充满了神秘。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如果走了,应该是不回来了。不过,能不能走还不一定呢……” 牡丹说着又笑了起来。 这时,报时的钟声响了起来,牡丹抬头看了看快落山的太阳,赶紧加快了脚步。 天快黑了,重阳节就要过去了,也不知道林远那里研究出结果没,她可不能耽误太多时间。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掖庭。 牡丹取了鹦鹉,递给李隆基,又交代了一些喂养事项,就急着离开了。 “三郎,我得赶紧回明堂了,以后你自己多保重啊!” 看着武牡丹匆匆远去的身影,李隆基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话,落寞的转身走了。 倒是笼子里的鹦鹉上蹿下跳,欢快的叫个不停。 “三郎三郎,天天向上;三郎三郎,天天向上……” 鹦鹉的叫声,让原本伤心李隆基“噗嗤”笑了出来。 这个牡丹姐姐,总是精灵古怪,教鹦鹉说些奇怪的话。 李隆基忍不住转过身,看着武牡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宫巷的尽头…… 第24章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 牡丹赶回明堂的时候,天色已晚,林远还在灯影里研究着河图洛书。 这河图洛书像是一把钥匙,打开林远的思路,他忽然发觉了很多问题…… 想到之前自己和牡丹穿越过来,正是因为天堂突然倒塌,而林远回想起基坑里的布局,总觉得不太对劲,这其中似乎有个天大的秘密…… 而且,眼前明堂的九室布局似乎和史书记载的也不太一样…… 不过这也难怪。 如果历史无误,五年之后,薛怀义会火烧明堂,之后明堂重建,由万象神宫改名通天宫。 或许那时重建的通天宫才是史书记载的明堂制式? 林远越想越乱,一头乱麻,只想找周真人请教一二,不过并没见到他的人影。 一看林远凝重的神色,牡丹欢喜热切的心就凉了大半截。 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看来他们只能等天意了。 牡丹熬了一天一夜,此刻疲惫又失落,忍不住小声嘟囔着。 “林远,我记得咱们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周真人说什么有五星连珠。现在女帝已经登基了,也改天换地了,不是该七星连珠吗?怎么不连了?” “七星连珠?” 林远重复着丹丹的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他赶紧拉着丹丹登上明堂之顶,抬头看了看夜空,又俯瞰着整座洛阳城。 “干嘛啊?你一个假和尚也学会观星了?周真人早都看过了,说天无异象。再说,这会儿天上也没几个星星……” 牡丹看着林远煞有介事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 林远像是在对丹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什么?” 林远看了看牡丹,没有解释,而是扭头看了看天堂,又看向了应天门…… 他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问题所在。因为工作关系, 他对各个古城都略有研究。 对于洛阳古城的七天建筑,他还是略有研究的。 王者立宫,象天法地,承天而立。 当年,隋炀帝命宇文凯营建东都洛阳城,就是仿照天上宫阙的布局。 天有紫微宫,地有洛阳城,法紫薇以居中,拟明堂而布政——据说整个洛阳皇城都是天人合一的设计理念…… 不过,这七天建筑并不是宇文凯所建,而是武则天登基之后才慢慢形成的。 如今,这七天建筑还未成形…… “林远,你刚才说什么七星,七天?” 牡丹看着沉思的林远,忍不住好奇之心。 “丹丹,在咱们穿越之前,你不是在洛阳玩吗,知道洛阳城的七天建筑吗?” “七天建筑?好像听说过,没太注意,只顾看牡丹花了。什么七天建筑?七天建成的?” “不是,这七天建筑是在洛阳城市中轴建筑群的七座建筑,分别对应的是天上的七个星座。” “啊?哪七个建筑?” “从北到南,依次是天堂、天宫、天门、天枢、天津、天街、天阙……” 林远转过身,指着明堂后面高耸的天堂。 “这是天堂,天宫即是明堂,对应的是天上心宿星座。” “那其它几个呢?” “天门就是应天门,天桥是天津桥,天街就是定鼎门大街,天阙就是龙门……” “林远,我没听懂……这和我们回去有什么关系?” 林远看了看一头雾水的丹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因为他也不确定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但是看着牡丹殷切的眼神,他只能硬着头皮解释。 “我觉得啊,想要时空穿越,天时地利,缺一不可。明堂布局有问题,所以不能真的通天达人……” “什么问题?” “我这会儿还说不清。丹丹,我也是瞎猜啊!天上七星对应地上七天,我觉得七天建筑建成之日,七星连珠,才会开启时空之门……” “有这么玄吗?听起来很不科学……” 丹丹瞪大了眼睛,听的一愣一愣的。 “科学尽头是玄学,我们穿越而来,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谬。” “哦……也是。那你意思,现在七星没有连珠,是因为天堂没有建成?” “不止是天堂。丹丹,刚才我说了六个建筑,还少了一个, 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七个天呢,一下子我哪能记得清……” “是天枢。” “天枢?那是什么 ?” “武则天的纪功柱,好像也叫万国颂德天枢……” “哦,歌功颂歌的,在哪儿呢?” “现在还没建呢。如果我没记错,四年后有一场多国战事,打了胜仗后才建的天枢。” “啊?那按你的意思,我们还要四年才能回去?” “是五年,天枢可不是一天建成的……” 牡丹绝望的看了林远一眼,又看了看平静如水的夜色,她知道,这个重阳节是真的没戏了…… 林远拍了拍牡丹的手,以示安慰。 其实他又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就是五年后,天枢建成之日,似乎天堂、明堂又被烧毁,也不知道这七天建筑究竟有没有凑齐的一日,而他和丹丹又能否赶上…… 不过这些事情,他不想再告诉牡丹。 人么,有所希望总是好的。 再说,五年之后的事,何苦现在徒增烦恼…… “林远,如果真的还要等五年,我不想待在皇宫里了,像个大鸟笼一样,完全没有自由,还不能跟你在一起。” “那你想去哪儿?” “我想出去游山玩水,看看这一千多年前的山河大川,看看皇城之外的大唐盛世。” “这个没问题。等我还俗之后,带你出去,开个酒馆,办个客栈,再置几亩良田,随便做什么都能丰衣足食……” “对了,最好再遇上几个大诗人,比如李白杜甫……” “这个有点难……他俩现在还没出生呢 。” 林远白了牡丹一眼,无奈的笑了。 牡丹也笑了起来,虽然这笑容有些苦涩。 其实她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要出宫哪有那么容易。 况且,如果她真的离开了皇宫,离开了明堂,那以后该如何穿越回去…… —— 两人聊天的时候,一个驼背身影从身后一闪而过。 听到了林远关于七天建筑的一番言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第25章 五行九宫,流年飞星 夜渐深,月如钩,喧闹一天的洛阳城逐渐安静了下来。 明堂也恢复了平静,只留下几个宫人值守。 不甘心的牡丹依旧在明堂熬着,她要等到这一天的最后时刻。林远也在一旁陪着她,因为薛怀义去九州池参加夜宴,他才有了这一天的自由。 不过,两个人都没了昨晚的兴奋和期待,只是默默的熬着时间。 这一天,周真人都不见踪影,刚才虽然回来了,却又犯了怪脾气,他一言不发的把自己关在屋内,并不理会二人。 失望之下,林远和牡丹干脆倚在侧殿的廊柱上打起了瞌睡。 睡,睡着了,或许一觉醒来,这大唐盛世不过是大梦一场…… —— 其实这一天,周真人根本没有走远。 他就躲在这明堂暗处,悄悄观察着两个孩子的一言一行…… 虽然很 喜欢牡丹的机敏乖巧,但对于两个孩子的真实来历, 他心里始终是存疑的。 不过,当看到林远小小年纪竟然识得河图洛书,还说的头头是道,周真人就疑虑尽消,相信了他们是从未来世界而来…… 的确,明堂布局是有问题的,但一般人绝对看不出来。 毕竟,出自尊师袁天罡之手的九宫阵法图,不是谁都能够发现端倪。 这林远之所以能看出异常,就因为他从后世而来…… 当然,当朝有浑天监,在野也不乏高人,周真人在明堂创建之初,不可能搞太大的动作,只是做了一些小小的手脚。 这些手脚无碍新朝国运,但会招来天灾预警。 五行纳九宫 ,流年遇飞星——没有人知道,在明堂建筑的悬空盘里,暗合了九宫七星。 七为先天之火,九为后天之火,九七合辙,易招回禄之灾。 而回禄即为火灾——不出五载,明堂会遭受百年不遇的火光之灾,此为天灾国难。 一代女皇,一世而亡,这天灾的目的,正是预警,让女皇适时还政于李唐。 这就是周真人的全盘打算,也是他不入浑天监,坚持在此看守明堂的秘密。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高宗当年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情,所以他是李唐王朝的拥护者。 高宗去后这七年,武曌不但把持朝政,架空皇帝,称帝之心也愈发明显。 在太多李唐旧臣的看来,一个六旬老妇、有两个亲生皇子,竟有改朝换代的鼎革野心,这种事确实也只有武曌才能做到。 既然谁也挡不住武曌称帝的野心,而女帝登基确实是天命所归,大可由着她去。 在他们看来,女皇已年近花甲,纵使权欲再大,最多执政十余年,等她过足了权力的瘾,到最后还是要还政于李唐子孙。 可是,万万没想到,为了顺利登基,女皇竟然大肆屠戮,把李唐宗室杀个了精光。 高祖、太祖两代皇帝的子孙,几乎被斩尽杀绝;高宗李治非她所生的那些儿子,更是一个也不放过——燕王李忠,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统统处死! 就连她自己的几个亲生儿子,也是杀的杀,废的废,贬的贬…… 眼看偌大一个李氏皇族,眼前只剩下少数血统疏远、远离皇位继承权的庶枝子孙,在烟瘴弥漫的流放地苦苦挣命…… 而皇城之内,就只有李旦和李显这对难兄难弟了…… 作为李唐旧臣,看着李唐皇族血流成河,周真人实在心生不忍。所以,在薛怀义筹建明堂之时,他以协建之名,用师父留下的九宫阵法图,偷偷的做了一些手脚…… 毕竟几年之后,女皇老去,届时又是皇权动荡,他们必须为以后做打算。 对于女皇登基,众人或许没有太多异议,但若“武代李兴”,武曌百年之后要把这江山拱手让与武家子侄,怕是大多旧臣都不能答应…… 眼看明堂一切顺利,而天堂地基的布阵也是他一力所为,为的就是拖延女帝登基的步伐。不过没想到,在那个风雷之夜,竟然裹进来这对穿越而来的金童玉女…… 一开始,周真人不知是友是敌,还是神明天意,只得先救下两个孩子。后来他发现这个牡丹机灵聪慧,貌美又有胆识,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只是还不等他筹谋,就听到林远的“七天建筑”,周真人的心里陡然一沉。 七星连珠,七天建筑——无疑会破解他的九宫七星。如果明堂安然无恙,武周帝业千秋万载,那么置李唐王朝于何地? 这么一来,之前的所有筹谋就白费了。 所以,对林远和牡丹,周真人一下子生出了戒备之心。他无心多言,默默的回了房内…… —— 与明堂的冷清不同,此时九州池南的五殿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夜宴之上,论功行赏。 今天,除了那些劝进有功的大臣们,最风光的当属武姓族人了。 其中武三思受封为梁王, 武承嗣受封为魏王,官拜文昌左相,武攸暨进封定王,授驸马都尉。 而其他武家子侄也一律晋封,统统有赏,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时间,武家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在宴席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家这边的小心翼翼、强颜欢笑。 皇嗣武旦携二妃和几个儿子,一起举杯恭祝女皇帝业千秋,福寿绵长……孩子们轮流表演着节目,极尽献媚之词。 本是儿孙一堂的天伦景象,却因为孩子们的战战兢兢,刻意讨好,让人有种莫名的惆怅…… 而太平公主和武攸暨这对新婚夫妇也是貌合神离,自顾自的喝着酒,毫无交流——自从太平再嫁后,她就没有开怀大笑过。 武则天看在眼里,心头有些不悦。 之所以赶在登基之前,让太平和武家联姻,是为自己的帝业考虑,也是为了太平的将来考虑。只是她的苦心,孩子们始终都不懂…… 如今自己的帝王大业终于实现了,却落得子女疏离,离心离德,武则天叹了一口气,看着满庭的菊花,忽然就想起了春天那场热闹的牡丹宴。 ‘婉儿,花朝节牡丹宴上,你那个会作诗的小徒弟呢?” “启禀陛下,武牡丹尚在明堂当值。” “哦,那丫头叫牡丹啊,都快忘了。那牡丹说起来也是我武家的人,宣她过来,朕要赏她。” 第26章 看朱成碧,清音有余 武牡丹一觉醒来,依旧魂在大唐。 因为女皇宣召,片刻不敢耽搁,她赶紧整理衣冠,即刻赶往九州池。 临走之时,牡丹扭头看了看林远。 两人眼神交汇,默默无言,这次回归是彻底无望了。 —— 天色一黑,牡丹就有些辨不清方向。 夜色里的偌大皇宫,对牡丹而言就像一座迷宫,还好有宫人在前头引路,牡丹紧随其后。 几人沿着宫巷便道,一路紧赶慢赶…… 也不知道穿过了几道宫门,又转过一个拐角之后,九州池终于跃然眼前。 五殿之内灯火摇曳,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亭台楼阁映在水面,随着水波影影绰绰…… 牡丹不禁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行走在一个古代繁华的梦里,一时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 半胧溪月,数声惊雁——直到池畔的阵阵凉风袭来,衣着单薄的牡丹打了个寒颤,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放慢脚步,整理衣冠,武牡丹打起精神,前往醉月亭面圣。 这是她第二次面圣了,相比第一次,略微放松了一些。 何况在路上她已经听公公说了,陛下这次召见,是要赏赐她。 如今改唐建周,听闻天下武姓之人皆有封赏,牡丹知道自己这是沾了武姓的光…… 此时,宴会上众人酒意阑珊,正在欣赏歌舞。 宫人通报之后,上官婉儿过来引她走上醉月亭。 牡丹正要行礼,武则天挥了挥手。 “免礼,牡丹,你且过来。” 牡丹也不怯场,落落大方的走上前来,垂手站立一旁。 今夜的武牡丹,上着朱罗小袖衫,罩宝华卷草纹背子,下着石榴红裙,鹦鹉刺绣的裙腰束在胸前,肩搭郁金色帔子,头上梳着时下流行的双鬟望仙髻,看起来袅袅婷婷,秀色明丽………… “你今日这番打扮,倒是与众不同……” 武则天醉眼打量着牡丹,又看了看其他装扮统一的婢女。 “陛下,身为掖庭女官,这副打扮怕是不合规制。” 女皇身后的绿衣女子,一边给女帝斟酒,一边小声提醒着。 她的声音虽小,牡丹还是听到了。 她忍不住瞟了绿衣女子一眼,这才想起来之前在花朝节见过她,就是凑在李旦身边的那个…… 牡丹心中有些不快,心说自己也没得罪她,怎么明目张胆的给自己穿小鞋…… 但是女皇面前她也不敢造次, 好在武则天并不介意。 “什么规制?规矩都是人定的。我倒觉得这一身装束喜庆明媚,甚是好看。想这石榴裙,也是我曾经爱穿的……” 武则天看着牡丹的石榴裙,满脸的像是陷入了回忆…… 一听女皇提起石榴裙,牡丹不由得想起了她很喜欢的《如意娘》,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牡丹正是因为喜欢陛下的这首《如意娘》,才对石榴裙情有独钟。” “哦……小小年纪,还知道这个。” 武则天一听, 不由地大笑了起来。 自己写给高宗的这首情诗,是她平生的得意之作。宫中不少人都知道,却从来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 这个武牡丹,果真是人小胆大,胆识过人。 不过,在她面前阿谀奉承的人太多了,她想知道武牡丹是不是也只是在奉承。 “牡丹,你的诗采非凡,花朝节上大家可都领教过了。那你倒是说说,朕的这首《如意娘》好在哪里?” “牡丹最喜欢‘看朱成碧思纷纷’这个起句,极尽相思愁苦,尺幅之中曲折有致。而‘开箱验取石榴裙’的结句如撞钟, 清音有余……” 武牡丹毫无惧色,侃侃而谈。 这一次,她还真不是拍马屁。 因为她确实喜欢武则天的这首诗,穿越之前就有所研究,后来又在内教坊专门请教过师父…… 武则天看着牡丹,眼中渐渐生出赞许之意——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青春自信的自己,也有些怀念当年的多情男子李治…… 她的眼神扫过武旦,这个长得最像高宗的儿子,此时已经醉意不浅。 兴之所至,武则天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旦儿,牡丹的话,你怎么看?” 面对女皇的突然询问,武旦明显有些诧异,赶紧起身,略加忖度后缓缓作答。 “武女史所言甚是。正是在母亲神武风采引领之下,如今朝堂上下才女济济,巾帼更胜须眉……” 武则天微微的皱了皱眉,她不爱听儿子的话,总觉得恭维里带着敷衍,客套中透着疏离。 “旦儿,既然你也觉得好,这么好的才华别浪费了,那就让牡丹随你去东宫。” 她的这句话,众人没太明白,一时没什么反应。 武则天干脆也就明说了。 “朕还记得花朝节牡丹宴上,你俩作诗行令,也算郎才女貌,如今你迁居东宫,也该添位新人了……” 她的这句话,让武旦瞬间清醒,醉意全无,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女皇身后的绿衣婢女也是神色一动,不满的瞪了牡丹一眼。 武牡丹这才弄明白女皇的用意,原来这是要她去给李旦做小? 敢情这就是今晚女皇给自己的赏赐啊! 武牡丹一时哭笑不得,这个结果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虽然她的灵魂24岁了,可是她的身体才12岁啊!况且,她早就有了心上人,还等着林远来接她出宫呢! 这件事情,万万不可。 第27章 不二之选,心知肚明 夜宴之上,武则天的这次赐婚,说是一时兴起,其实也是筹谋已久。 虽然在旦儿这个皇帝被废之前,不管皇后刘氏、德妃窦氏,还是其他的妃嫔都对她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但对儿子的后宫,武则天一直都很不满意。 因为这两个儿媳都出生于关陇名门,是当初高宗亲自指的婚。 李唐皇室以关陇集团起家,在婚姻上的择偶对象自然多眷顾关陇集团,这些年来,前朝后宫各种政治势力结盟,家族关系盘根错节,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刘氏是当时刑部尚书刘德威的孙女,窦氏的曾祖父是大唐开国功臣窦抗,也是高祖之妻的兄长。 武则天很清楚,在她们背后站着多少李唐旧部,关陇贵族…… 虽然当年李冲谋反,她借着平叛之名大开杀戒,血洗李唐,关陇贵族也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 但新朝登基,她还是要防止有人复辟。 所以,对这两个儿媳,武则天总是看不顺眼 。 偏偏李旦和二妃感情很好,尤其与窦氏夫妻恩爱,琴瑟和谐,窦氏还为李旦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正是李隆基。 如今,这个窦氏的肚子又大了起来,眼看又要生产了…… 这些年,虽然武旦醉心诗词歌舞,看似与世无争,武则天的心里还是不太踏实。 改唐为周之下, 李武两家势同水火,她必须从中调停。当务之急,李武联姻就成了她的不二之选。 这也是她当初极力促成太平和武攸暨婚事的原因。 对于儿子李旦,武则天也早有此意。 只是武家一时没有适龄的闺阁之女,她也不想意图过于明显,所以一直没有行动。 今晚的情势之下,李武联姻方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这个武牡丹,虽说年纪尚幼,也不是武家至亲,但她是上官婉儿的徒弟,不论容貌还是才情,都不在婉儿之下。 就在刚才,婉儿在武则天耳边密语,她才知道那日明堂飞出的孔雀就是牡丹驯养的,这“百鸟朝凤”的祥瑞之景就是她们师徒给自己登基的献礼。 诧异之下,她对牡丹更加赞赏——这孩子聪慧通透,胆识过人,果真是个可造之材。 武则天阅人无数,历经起伏,自然能够看出人的真心还是假意。 虽说她总觉得牡丹身上有些异于常人的气质,但能够看出这孩子是真心拥戴她。 她正需要这样一个聪慧机敏的女子,陪在儿子身边,缓和他们母子的关系,既能帮自己盯紧皇嗣,又不对帝位构成威胁。 当然,这也是她对牡丹的提拔和赏赐。 一个掖庭八品女史,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太子良娣,可谓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会对她感恩戴德。 所以,对这件婚事,武则天是志在必得。 —— 对于女皇的意图,武牡丹一时还不能领悟,皇嗣武旦却是心知肚明。 他知道,母亲终于拿自己开刀了。 皇家的婚姻向来没有自由,连最受宠的太平都要牺牲自由,更何况他这个被废的皇帝了。 这些年,他太了解母亲,知道反抗也是无用。 太平的婚事就是例子,如果不是想要促成李武联姻,薛绍当年含冤入狱,根本罪不至死…… 武旦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虽然他心里很清楚,武牡丹是赐给他的良娣, 也是母亲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其实在他宫里,已经有很多眼线了,可母亲终究还是不放心…… 母子之间,提防至此,也是可悲。 不过是李唐联姻,不过是身边多了一个监视自己的女人,对他而言,也无所谓了。 所以,武旦虽然诧异,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情愿。 他呆愣片刻之后,看了一眼武牡丹,眼神里毫无波澜,就准备领旨谢恩了。 只是,武牡丹那边却慌了神。 她很清楚,自己一旦接受了这个安排,就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从此成为东宫里的一名妃嫔,卷进没完没了的明争暗斗…… 也许是在大唐待的不够久,对于皇权的威慑力感触不深,武牡丹还意识不到抗旨的严重性,她犹豫片刻,抢在武旦谢恩之前,还是决定跪地请罪。 “牡丹谢陛下厚爱,不过牡丹年纪尚小……” “不小了,当年我十四岁入宫为才人,也就你这般模样……” 武则天根本没想到有人会抗旨不遵,所以依旧笑眯眯的看着牡丹。 看武则天依旧坚持,牡丹只得壮着胆子说的再明白一些。 “陛下,牡丹愿像上官师父一般不谋婚嫁、永远追随陛下。” 这一下,武则天听明白了。 不过牡丹的话让她听着很是顺耳,难怪是婉儿的徒弟,连脾气秉性都是一样的。 “我身边有一个婉儿就够了,你们一个个如花似玉的,何苦都守着我?再说,你去东宫照顾好旦儿,不就是为朝效力吗?我旦儿姿容俊美,文采卓然,花朝节上你俩诗词唱合,也是一段佳缘。” 牡丹听着武则天的话,竟也无从反驳。 确实,废帝武旦如今也就三十左右的年纪,仪表堂堂,俊雅风流,而且贵为皇嗣,对于寻常女子而言,这简直是天赐良缘,一朝成凤。 但是,牡丹的心里已经有了林远,何况,她是心心念念要穿越回去的…… 武则天说着,又看向了女儿太平。 “女大当嫁,人之常情。太平,记得你当年身着男装,在朝堂上为自己求取驸马,也就这个年纪?” 太平公主点头含笑,笑容里有一丝苦涩,当年的一腔孤勇,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武则天可能也觉察到了自己这话的不妥,收敛笑容看向了牡丹。 “怎么,你还是不愿意?难道小小年纪,就有了心上人?” 牡丹当然不敢说出林远的事情,那岂不是给林远招惹杀身之祸?可是她也不愿接旨,只得硬着头皮沉默以对。 反正今天是九九重阳,最不济就是个死,说不好自己死了,也就魂归现代了…… 看牡丹还是没有表态,武则天有些不悦。 “牡丹,你可知道抗旨的后果?” “牡丹知道,请陛下降罪。” 第28章 胆识过人,伶牙俐齿 对于武牡丹的抗旨不遵,众人无不大惊。 女帝的铁血手腕大家早就见识过了,无一不是服服帖帖,战战兢兢,他们实在没想到一个小宫女竟有这么大的胆量…… 武旦诧异的看着牡丹,对这个小丫头有了新的认识;连一直都在埋头饮酒的太平公主也放下了酒杯,仔细的打量着牡丹。 唯有绿衣婢女的神色里有隐藏不住的欣喜,还含情脉脉的看了武旦一眼…… 眼看武则天沉下了脸,上官婉儿挥了挥手,丝竹暂停,歌舞退下,醉月亭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李隆基和薛崇简等几个皇孙原本在亭外的园林里追逐玩闹,也赶紧停了下来,众人纷纷看向这边,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武则天盯着跪在地上的牡丹,神色凝重。 今天登基称帝,这是她下的第一道口谕,竟然被人当面忤逆?面子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不过,对这个不卑不亢的小丫头,她又有些发不出火。 也许是当政以来,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拍马溜须的人太多,她都有些厌倦了。 前朝上,除了狄仁杰,再没有人敢跟她叫板,直言以谏;后宫里,妃嫔女官们也是揣摩心思,曲意逢迎。 旦儿和显儿这两个儿子更是唯唯诺诺,毫无英气,连一向倔强的女儿太平,如今也是唯命是从,不再跟她较劲…… 难得见一个敢于反抗自己的,武则天倒是颇为欣赏,愈发觉得牡丹很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看着女帝沉吟不语,迟迟没有降罪,上官婉儿立马领悟了她的意思。 待在陛下身边多年,婉儿对陛下的心思再明白不过。 其实她早就揣摩到了圣意,也一直有意把牡丹往东宫妃嫔的方向培养,只是觉得牡丹年纪尚小,东宫形势不明,还未到时机,没能先给牡丹做工作,才有了眼前的局面。 眼下牡丹虽然大胆抗旨,但这件事还有缓和的余地,她立马移到牡丹身边,轻声呵斥。 “牡丹,陛下这是疼惜你,才给你找了好归宿。皇恩浩荡,还不快领旨谢恩。” 面对师父的好心劝告,牡丹依旧坚持己见。 不过天子威仪,她也不敢再硬碰硬,而是开始曲线救国。 既然年纪小这个借口行不通,那就换一个角度。 想到这里,牡丹抬头直面天颜,大胆进言。 “牡丹感激陛下恩泽,感谢师父相劝,但牡丹不认为嫁人才是女子的归宿。” 牡丹此话一出,众人神色一动,武则天也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若是一般人,在她的威严之下早就屈服,这个牡丹竟然还振振有词,她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来。 “陛下身为女子,开创千秋大业,成为天下女子楷模,在陛下的恩泽下,女子可以为官从政、读书习艺,才有了另一番天地。牡丹幸逢盛世,自当不负盛世。” “牡丹虽天资平庸,才疏学浅,不敢奢望像师父一样侍奉陛下左右,却也不想过早嫁人生子,余生依附男子,仰人鼻息。牡丹只求掖庭为婢,读书习艺,效力内宫,还望陛下成全。” 牡丹这一番慷慨陈词,先是不动声色的把武则天恭维了一番,又把自己的抗旨说的冠冕堂皇,竟让人无力反驳。 武则天不由转怒为喜,抚掌大笑。 “只想掖庭做女官,不愿东宫为妃嫔?小小年纪,竟有此志向,我可真是小看你了。这要换了别人,早就欢天喜地的领旨谢恩了。” 武则天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身后的绿衣婢女,转而又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啊,你这个徒弟可真是了不得,伶牙俐齿,胆识过人啊!你们听听,这像一个十几岁孩子说出来的话吗?” 婉儿附和一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对她这个徒弟,她也是无力掌控,跟着提心吊胆。 “也罢,人各有志,难得你有这份志向和胆量,东宫也不缺这一个良娣,竟是我旦儿无福了。” 武则天看了看牡丹,又看了看武旦,自嘲的叹了一口气。 人心是复杂的。 虽然她想让牡丹嫁给武旦,但如果牡丹真的欢天喜地的领旨去了东宫,也许她还不太放心…… 这么一个胆识过人的女子,如果和旦儿情投意合,难保日后东宫脱离她的掌控。 就像身后这个绿衣婢女韦团儿,仗着还算伶俐受宠,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对武旦示好,一心想要入主东宫。 韦团儿对武旦的心思,武则天早就看在眼里,她却偏偏不能成全她,否则,东宫将不得安宁。 当然,她之所以还留着韦团儿,日后自有用处。 所以,牡丹对于武旦的拒绝和无感,反倒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 不过,皇命难违,对抗旨的牡丹,该有的惩罚还是要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武牡丹,若众人都像你一样不愿婚嫁,那还得了?婉儿,她是你的徒弟,你说这忤逆之罪,该怎么惩戒?” “陛下,看在牡丹拥立有功的份上,功过相抵,免去她八品女史的职务,罚她在掖庭做个粗使婢女。” 上官婉儿终究是偏心自己徒弟的,对她这个惩戒,武则天似乎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反对。 “也好,她既然想待在掖庭,就在那里好好历练!” 武则天丢下这句话,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众人赶紧起身行礼恭送,武则天又扭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牡丹。 “对了,武牡丹,今晚你就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好好思过……” 武则天说完拂袖离去,上官婉儿和韦团儿连忙跟了过去…… —— 夜色已深,女皇既已离开,宴席也该散了。 太平公主先走过来,左右仔细打量了牡丹,笑着看向了武旦。 “皇兄,这女子果真不错。母亲这次还真是有心了……” 在太平看来,虽然牡丹是母亲安插的眼线,但未尝不是对皇嗣的重视和拉拢。 武旦苦笑了一下,眼前他可顾不得太多。 如今武承嗣对他虎视眈眈,这皇嗣之位他是如坐针毡,对他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家老小保命要紧。 天意从来高难问——有母后在,皇位对他而言,只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而已…… 武旦离席前,神色复杂的看了看牡丹,就在今夜,他对这个才华满腹的小女子刮目相看。 试问当今,谁敢忤逆帝意? 牡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傲骨,着实让他这个男儿汗颜…… 不过,武旦庆幸的同时,不由地生出一些失意来。这个女子抵死都不愿嫁给自己——他这个皇嗣果真落魄至此? 李旦心中嘲讽着自己,在刘窦二妃的搀扶下离席了…… 第29章 伴君伴虎,旦夕祸福 醉月亭里,武牡丹抗旨受罚的整个过程,李隆基全部看在眼里。 这期间,他和薛崇简躲在亭子一侧,一直关注着事态进展。 说实话,他有些困惑。下午时分他去掖庭拿鹦鹉,武牡丹还很高兴,说自己要离宫回家,怎么这会儿又回来了? 眼看众人纷纷离席,热热闹闹的九州池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武牡丹还跪在亭里,不敢起身…… 李隆基年幼的心,忽然有一丝心疼,薛崇简也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那不是牡丹姐姐吗?皇祖母都走了,她怎么一直跪在那里?” “我怎么知道。” 李隆基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正在这时,乳母和太监们寻了过来,要带他们各自回宫。 薛崇简先被带走了,李隆基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停下了。 “你们站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会儿!” 李隆基说着,独自跑回了醉月亭,站在了牡丹的面前。 “牡丹姐姐,人都走光了,你起来!” “三郎?夜深了,你怎么还没回去?我不能起来,这是女皇对我的惩罚。” “那你为什么不去我们东宫?你去了就不会受罚了啊?” “三郎,你还小, 不懂的。” “对了,你不是说要回家的吗?” “哎……回不去了。” 牡丹叹了一口气,忽然涌出一阵心酸,眼睛不由地红了起来。 果然伴君伴虎,旦夕祸福——原想着今日能穿越回去,没想到希望落空;而自己原是来领赏的,却又差点丢了小命…… 还好,虽然丢了官职,又成了一个低等婢女,终究把婚事退了如今,被罚跪也是心甘情愿。 其实牡丹知道,女皇给自己留了情面,她已经很知足了。 眼看子时将过,林远就要离宫,而自己日后掖庭受罚,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形,反正想再见林远,怕是没那么方便了…… 不过,目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牡丹看到乳母们在一侧焦急的等待李隆基,却又不敢催促,只得劝他离开。 “三郎,夜深了,你赶紧回宫,免得回去晚了,又被你父亲责罚。” “我不怕,反正也罚惯了。你在这里害怕吗?” “不怕的,你看,天上还有星星陪着我呢……” 虽然心里苦楚,武牡丹依旧笑着。 “那……我都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不用,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其实这个时候,牡丹很想找人给明堂里的林远捎个信,但是她又不愿让李三郎这个孩子牵扯其中。 看着李隆基还是不愿离开,牡丹只得吓唬他。 “三郎,你再不走,如果侍卫禀报了陛下,我还得被罚呢……” 听牡丹这么一说,李隆基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 此时,明堂大殿内,林远还在等着牡丹。 眼看两个时辰过去了,牡丹还没有回来。会是什么赏赐呢? 林远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很想过去找一找,但是皇宫大内,岂是他一个和尚可以随意行走的…… 林远如坐针毡,左等不到右等不到,倒是等到了薛怀义。 他喝的酩酊大醉,呜哩哇啦叫骂着回了天堂,招呼着值守的和尚们出宫。 因为明堂和天堂距离不远,他这熟悉的骂声,林远早早就听到了。 他赶紧抄小道赶回天堂,正好迎上喝醉了的薛怀义。 “走,回白马寺!” “师父,天色已晚,是不是明日再回?” “女皇要建七庙!明日就要开工,还不麻溜的!” 薛怀义一巴掌拍在了林远的光头上,他不敢再多言。 一群和尚浩浩荡荡的出了宫门…… 离开的时候,林远忍不住回头张望着明堂, 也不知道牡丹有没有回来…… 路上,林远走在后面,听到跟随薛怀义赴宴的两个侍从在小声议论。 “一个小宫女, 竟然敢忤逆圣意?真是比咱师父都胆大……” “你说这人也怪,好好的太子妃不做,非要做一个粗使婢女,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远一听,就觉得和牡丹有关,他赶紧凑了过来,有意无意的套着话,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得之牡丹竟然被女皇赐给了皇嗣武旦做良娣,林远心中大惊…… 又得之牡丹并无大碍,只受了一些惩戒,林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一次,他是真正意识到了危机。 本以为如今女皇当权,后宫里的纷纷扰扰,应该与牡丹无缘,没想到还有这些王孙贵族们虎视眈眈…… 在大唐,女子十四岁就到了法定婚龄,想牡丹容貌秀丽,聪明伶俐,在这宫中难免显眼。 看来,让牡丹留在这宫中终究凶险,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出了宫门,林远看着洛阳城的夜空,看着天上的星星,他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尽快建成七天建筑,早日接牡丹出宫…… —— 夜半时分,静寂无声,醉月亭里只留下几个当值的侍卫和婢女。 他们远远的看着被罚跪的牡丹,小声议论着。 在众人看来,牡丹受罚理所应当,因为大家都不理解她的选择。 虽然当朝皇嗣武旦是个废帝,并不受女皇宠爱,但终究是太子储君,以后就算与皇位无缘,也是个富贵王爷…… 这武牡丹,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做,非要回掖庭做个粗使婢女,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过,虽然牡丹如今被贬,众人并不敢小瞧她。 因为还有上官婉儿这个师父做靠山,想她日后复宠也是指日可待…… 几个人正在悄悄议论着,不知何时,明堂尉吉公站在了牡丹的身后。 第30章 名师指导,进步神速 宫深夜寂,雁阵惊寒。 看着武牡丹跪地受罚的瘦小身影,吉顼沉思片刻,还是走上前来。 “牡丹,起来,时辰到了。” “吉公……” 牡丹抬头一看,是明堂尉吉公,这才站起身来。 因为在地上跪的时间太久,她的双腿早已麻木,一时间酸痛的差点站不住。吉顼身后跟着的碧玉,赶紧上前扶住了牡丹。 这些日子的相处,牡丹和碧玉已经情同姐妹。 “夜深了,先回明堂,明日再做打算。” 吉公看了看夜空,转身先行。 于是,碧玉打着灯笼,几个人离开了九州池,值守的几个侍从也回去复命了。 深更半夜,吉公能带人来接她,这让牡丹十分感动,连连致谢。 吉公只是笑笑, 并没说话——其实他是受周真人之托过来的。 不知为何,素来不问世事的周真人,对这个武牡丹格外看重。 一开始,吉公还不明白究竟为何,经过今夜一事,他才明白了周真人的用意。 这个武牡丹,果真有胆有识,大有可为。 吉顼和周真人一样,都是李唐王室的拥护者。如今女帝登基,他们最关注的就是太子问题。 虽然武旦目前暂为皇嗣,但陛下对他冷淡异常,还颇为猜忌。 如今酷吏横行,耳目遍地,朝中大臣无人敢和武旦结交,都是避之不及,甚至在宴席上多说几句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至于武承嗣那边,更是虎视眈眈,伺机着谋夺太子之位,武旦这个皇嗣可谓朝不保夕…… 女帝退位后,皇位传给谁,是武家后人还是李家子孙,这是关系到李唐王朝生死存亡的大事。 就在今晚,太子之事似乎看到了一丝苗头。 陛下今日赐婚之举,虽是防备皇嗣,想在武旦身边安插眼线,但也是关切之意。 她能把自己喜欢的武牡丹赐给武旦,促成李武联姻,说明对武旦这个皇嗣,还是有些期许之意。 说到底,武旦是陛下的亲儿子,这是国事也是家事。 而太子之位,或许就决定于女皇的心头喜好。 之前,武旦的刘窦二妃一直不得女皇欢心,又因家族背景致使武旦备受猜忌…… 如今若因为武牡丹的入主东宫,使得陛下对武旦改观,母子关系缓和,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再说,这个武牡丹虽说姓武,但他和周真人很清楚,牡丹和朝堂上的武家并无什么关联。 可惜,这武牡丹太过倔强,竟然抗旨不遵,拒绝了这门婚事。 不过这也好,牡丹年岁还小,又深受陛下喜爱,还有上官婉儿这个师傅,以后多的是机会。 吉顼暗自决定,日后要好好拉拢牡丹,逐渐培养,以期有朝一日她能为李唐王朝效力。 所以,才有了他一再的施恩相助…… —— 对于吉公的小算盘,牡丹并不清楚。 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吉公和周真人就救了她和林远一命,所以她对他们有着天然的亲切和信任。 何况林远也嘱托过,让她抱紧吉公这颗大树, 将来他会是武周的宰相…… 所以,牡丹对吉公和周真人毫不设防,也把明堂当做自己的家。 等她回到明堂,子时已过,林远也已经走了,牡丹心中一阵失落,看来回去是彻底无望了,日后只能安心留在宫里。 经历了今日之事,牡丹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婚姻大事,生死之间,仕途起伏,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她第一次尝到了身不由己的滋味。 如果真的不能回去,那她也不想卷入这后宫纷争,只想安安稳稳熬过这段日子,等林远赎她出宫,两个人快意江湖…… —— 次日一早, 上官婉儿专程赶来明堂。 对于牡丹这个徒弟,上官婉儿还是很看重的,她也明白陛下爱才惜才的心思,所以对她要着重培养。 因为被褫夺了品级,作为最低等的粗使婢女,牡丹不宜再待在明堂,上官婉儿就把她送回了掖庭。 不过这一次,婉儿没有再让牡丹入六局,而是把她分到了内教坊。 说是贬为粗使婢女,毕竟是当选过太子妃的人物,又是上官婉儿的徒弟,明堂尉吉公也时常过来关照,所以并没有什么人敢轻视武牡丹。 再加上牡丹年纪尚小,活泼可爱,平日里鬼点子也多,嘴甜如蜜,总是哄的大家很开心,所以不止在内教坊,在整个掖庭都颇受欢迎。 有了众人的爱护,牡丹倒是落了个自由自在,除了做些洒扫之类的活儿,大多时间都是在内教坊研习诗文,学习琴棋书画。 牡丹本就冰雪聪明,又有着一个24岁女大学生的学识积累,她在内教坊自然是出类拔萃,无人能及。 不过,牡丹也是有短板的,那就是不会写毛笔字。 慢慢的,众人都知道了,牡丹的文采是没问题的,但却写了一手烂字…… 于是,针对牡丹的情况,上官婉儿专门给她找了个书法精湛的教习师父——钟绍京。 这个钟绍京,据说出身书法大家,因为书法出众被破格提拔,荐入凤阁当差,专为朝廷题写宫殿门牓匾额。 牡丹听师父说,如今宫中的门榜、牌匾、楹联,都是他的墨宝手迹…… 于是,牡丹每日在内教坊读书习字,琴棋书画,日子倒也过的舒适自在。 有了名师指导,牡丹进步神速。 不过,就在牡丹的字终于练出点明堂的时候,宫中忽然有了关于她的传言…… 第31章 天命之女,得之天下 虽然因为抗旨,武牡丹被褫夺了品级,降为低等婢女,但她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还在内教坊混的风生水起。 掖庭甚至还为她配备了专业的教习博士,这可是王子皇孙们才有的待遇——这明罚暗赏的一系列操作,让六局上下窃窃私语…… 一开始,有传言说武牡丹是养在掖庭的太子妃候选人,悉心培养,只待成年之后,即将许配皇嗣…… 也有人说,武牡丹作为女皇钦点的惊世才女,是上官婉儿的接班人,很快就要上位内宫…… 对于这些流言,牡丹并不知情,上官婉儿即使听到了,也没太在意。 不过,慢慢的,传言越来越玄乎,武牡丹成了人们口中的天命之女,得之得天下…… 这下就离谱了, 因为女皇最忌讳这个…… 陛下才刚刚登基,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天命之女?上官婉儿觉得奇怪,开始彻查流言源头。 这一查才知道,原来这传言和武牡丹的身世有关。 当初牡丹初入掖庭,虽说有些来历不明,但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如今却不同了,越来越多的人对她感兴趣,想知道这个惊世才女到底是哪里的来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吉顼给牡丹编造了民间孤女的身份,但并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之心。 何况天堂倒塌那夜,金童玉女不翼而飞的消息,不少士兵都知情,当时还搜捕了不少宫殿…… 而在次日,掖庭就来了一位十二岁的孤女武牡丹,联想起来,再稍微求证,人们就明白了武牡丹就是那失踪的玉女。 于是,金童玉女的不死之身,给她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在天堂基地里待上三天三夜都不死,小小年纪出口成章,还能驱使仙鸟凤凰——就这样,武牡丹成了人们口中的天命之女。 其实上官婉儿早就知道了牡丹的这些经历,也曾经去调查过牡丹的身世,却一无所获。 她专程问过明堂尉吉公,并无什么头绪。牡丹自己也说对身世毫无记忆,应该是惊吓过度所致…… 虽然牡丹的身世存疑,但是上官婉儿并不介意。 自己身为上官仪之后,祖父和父亲都被武曌杀害,可以说和武则天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可陛下都毫不在意,反而惜才重用。 所以,不管武牡丹的身世如何,并不重要。 不过,有一点上官婉儿可以肯定,这个牡丹之前应该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肯定是受过良好的教育,才能饱读诗书…… 如今眼看传言越来越离谱,万一传到女皇耳里,是福是祸还是两说…… 为了平息这些流言,上官婉儿只得让牡丹避避风头,暂时离开内教坊,不再读书习字,而是做些体力活,由她负责掖庭宫苑内的花木打理,以堵住悠悠众口…… 牡丹倒也随遇而安,天天读书习字的,也快烦了,活动活动,伺候一下花草林木,倒也解闷。 不过,眼看入了冬,天寒地冻,草木凋零,也没太多活计…… 牡丹每日尽职尽责的看护,主动给一些名贵草木覆盖草席,做了保暖措施。 她不怕苦不怕累,却惦记着好久没有林远的消息了…… 这几天,天堂工程已经复建,却没看见林远的身影,也不知道他那里是什么情况…… 这一日,心心念念的牡丹,因为碧玉的传话,终于在明堂后殿见到了林远。 —— 原来,林远升职了, 升任“百工监”。 “百工监,这是什么职位? “简单说, 就是全国木材主管,掌舟车及营造杂作,还有采伐材木。” “啊,你还要去砍柴?” “我不砍柴,就是负责监督全国的相关机构伐木,收购,然后将木材集中运回、分配。” “不太懂……”牡丹被林远说的一头模糊。 “丹丹,这么说,从天子庙堂到百姓房舍,从皇宫到城墙,从长亭到桥道,从皇帝的车驾到行运的舟船,可以说,整个洛阳城的构建都是百工监运作天下木材而筑成……” “哦……还是不懂,不过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 牡丹崇拜的看着林远,嘻嘻的笑了起来。 “不过……” 林远也笑着,迟疑了一下,神色里闪过一丝担忧。 “怎么了?” “丹丹,你知道天堂为什么停工那么久吗?就是因为现在木材匮乏,所以我升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全国各地征收木材。” “为什么一定要用木材?石头不行吗?” “在大唐,几乎所有建筑都是木材,只有陵墓之类才用石头……” “哦……” “所以,丹丹,我要离开洛阳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 “那你会去哪里?多久才能回来?” “南北都要去看一看,找到合适的木材并不容易。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 “不能不去吗?” “这是机会,我得抓住……等我回来,说不好就能带你出宫了。丹丹,天冷了,一定照顾好自己。” 和林远告别后,牡丹有些心神不宁。 古时车马慢,林远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第32章 收敛锋芒,在位谋政 伐木丁丁,构木为巢;上栋下宇,以避风雨。 当年薛怀义建造明堂,日役万人,采木江岭,工程浩荡而迅速。 数年间所费万计,府藏耗竭 。 据说,只那明堂大殿那根巨木十围的中心柱,就耗尽天下奇木…… 如今天堂倒塌再建,再加上全国各地都在兴建大云寺,木材早就告急……近半年天堂的停工,正是因为木材匮乏,工料紧张。 无木何以筑神都? 对于刚刚成立的武周王朝来说,门面功夫是必须要做的。 皇城近处的木材早就砍光了,这两年所用的木材,大多来自秦岭山脉。 不过,秦岭之大,纵使木材丰富,却也架不住这长年累月的大肆砍伐。 因为伐木也要考虑木材生长周期的规律,交通距离的长短,所以朝廷设置百工监,专管天下木材。除此之外还设有另外五监,分置在天下材木繁多的地方。 这五监负责砍柴伐木,而百工监负责监督收购,集中后统一调配。 大唐的取木场所,可谓南北俱齐,金、陇、广、荆、胜、岚六州是主要的取木之地。 其中广、荆位于南方,木材兴盛,金州位于东北,人员稀少但丛林资源丰富。 大运河的贯通,还有四通八达的驿路,极大地促进了洛阳与全国各地的物资来往。 据说,这些木材被砍伐之后,沿河的百姓会用绳索将木材拉到黄河边,然后将木材推入河道,让它顺水漂流,辗转至渭河口;等木材到了渭河口,再顺洛水而下直达神都…… 不过,眼看寒冬将至,北方水路即将冰冻,木材的运转调度成了当务之急…… 所以,薛怀义才会调任薛林远为百工监,让他行这监督调配之权,把天下木材尽归其用。 薛怀义和女皇有一点很像,就是用人不拘一格。 自古英雄出少年,虽然林远年幼,但他看重的就是他的胆识和勇气,还有他简单的孤儿背景,不会被外人所用。 对于薛怀义的安排,林远受宠若惊,欣然接受。 在他看来,百工监可是个肥差,这让他脱离了工匠一级,直接跃升规划层。 说实话,在薛怀义的手下,全国能工巧匠云集,林远只是一个小小的督造,他的理论强于实践,耍耍嘴皮子可以,动手能力根本不行。 时间久了,在能工巧匠的映衬下,他难免有滥竽充数之嫌。 终究,薛怀义就是个市井混混,泼皮无赖,纵使披上袈裟,也是满口浑话,对林远虽然还算重用,也是稍有不顺心,就非打即骂。 如今女皇盛宠之下,他更加嚣张跋扈,朝堂内外树了不少敌人。 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林远也是默默忍受。 他知道, 如果历史记载无误,在695年的正月,也就是四年后的初春,天堂、明堂将会让薛怀义付之一炬。 而在那把火之后,薛怀义的大限也就到了。 如今,距离薛怀义火烧明堂只有四年时间——在这之前,林远必须早做打算。 自古英雄出少年,在这个大唐盛世,多得是天才少年,林远虽然年幼,却也可以放手一搏,建功立业——出任百工监正是这样一个机会。 何况在林远心里,还心心念念着“七天建筑”。 等他站稳脚跟,征木回来,有了面圣天颜的机会,就要上表女皇,督建七天建筑。 这么做,是为了圆牡丹穿越回去的心愿,也是他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 林远走后,牡丹听从他的嘱托,收敛锋芒,言语举止都谨慎了不少,只在宫苑内悉心照顾花木。 不过,冬日是漫长难熬的,尤其是没有空调也没有暖气的后宫…… 入了冬,王公贵族有裘衣裘冕,暖炉手炉来保暖,牡丹等婢女侍从们却只有简陋的冬衣来抵御寒冷。 人有高低贵贱,“裘”也有高低之分,华贵如狐裘、貂裘等软裘,普通如羊裘、犬裘等敝裘。 当然,武牡丹是没有裘衣可穿的。 好在宫中每两年会给奴婢们发放冬衣,主要是袍和袄,两类衣服都有夹层,其中会填充丝绵。 袍能覆盖到脚面,多用作外衣;袄主要是上身穿着,有时也会作为里衣。 今年女帝登基,皇恩浩荡,特意给掖庭众婢多发了一套冬衣,牡丹这才不至于单着。 眼看天气愈发严寒,怕冷的牡丹早早的把袄和袍都穿上了。 即使这样,木制的房子四处透风,牡丹还是觉得如坠冰窖,她找了一张毡布制成暖帘挂上,这才将寒风挡在屋外…… 古人讲究冬藏,到了冬日,无事不出门,但武牡丹还要在宫苑里劳作,每日里手都冻得生疼。 不知不觉,她的手脚就都生了冻疮…… 上官婉儿为了避嫌,也不好过于照顾牡丹,只是让侍女给她送来了一个鎏金手炉和一顶兔皮斗篷。 不过炉子有了,炭却不足。 在这后宫,炭火也分三六九等,需按位份配置。 身份尊贵的皇族嫔妃可以用上等的红罗炭,烧的时间久,无烟无味。 位份越低的妃子,分到的炭就越少,而且是质地较差的银炭或者黑炭。这种黑炭比较难烧,满屋子都是烧炭的黑烟,一觉醒来,鼻孔黢黑…… 而按牡丹如今的品级,连黑炭都是没有资格领用的。 听婢女们私下嘀咕,因为今冬天气异常酷寒,宫中库存的木炭不足,所以对木炭的管理更为严格,为此还专设“木炭使”的职务,让太监们专门出宫采购木炭。 据说一到冬日,山上除了隐士之外,就数樵夫最多,为的就是为伐木烧炭…… 一听到伐木,牡丹就想起了林远,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林远如今人在何处,是否安康…… 不想自己被思念忧伤的情绪淹没,武牡丹决定让自己忙起来,忙起来,也就没那么冷了。 在其位,谋其政,皇家苑囿多的是古树名木,奇花异草,武牡丹最近倒是真心地爱上了花木养护,还因此认识了一个奇人…… 第33章 投桃送李,堂花有术 牡丹认识的这位奇人,名叫宋单父,是上林苑里一位颇有名气的种花师。 说他奇,一是因为他年纪轻轻种花有术,尤其对牡丹很有研究,大冬天的只用扒土看根,就能分辨出是何种牡丹,而由他经手养育的牡丹,总是开的格外娇艳。 二是因为这人不仅爱花,更爱诗,素日里不爱与人交流,只喜与花为伴,一边劳作一边咏诗,可谓又痴又奇。 因为掖庭离上林苑不远,司苑司也一直和上林苑互有往来,不时会有一些花木蔬果挪移栽种,互通有无,就这么一来二往,武牡丹和宋单父慢慢熟悉了。 虽然是资深花农了,宋单父年纪并不大,容貌清秀,性格文静,也就二十岁左右。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宋单父,并不知道武牡丹的底细,只是爱屋及乌,被她的名字吸引,以为她和他一样,不过是个低贱的花奴。 赶上漫长的冬季休花期,他平时并不忙碌,看牡丹一个人照顾花木很是辛苦,就经常过来帮忙,对她还算照顾。 牡丹虽然对养花也有些研究,但在没有农药和化肥等物资的条件下,也没有太多施展的余地,所以总是虚心的向宋单父请教。 听闻他养花多年,精通鲜花养生术,似乎有不少养花秘籍…… 都是爱花之人,武牡丹又和牡丹花重名,在宋单父看来,这就是一种花缘。 所以当武牡丹向他请教的时候,宋单父就把自己悉心钻研的花卉养生术,毫无保留的全都传给了她。 牡丹这才知道,原来他有秘制的花卉养生汤,还能自制花肥。 这养生汤是将菠菜根、胡萝卜皮、芹菜叶、罗勒茎梗捣碎,然后配上苹果皮及果核加以烹煮,待冷却后滤掉残渣,装入坛子里发酵——三个月后,宋氏秘制花卉养生汤就制成了。 至于花肥,煮蛋的水里有钙质,埋入土里的香蕉皮会释放出钾,把它们给花木用上,就变成了秘制的花肥…… 如果枝叶上生了蚜虫,把葱头捣碎之后泡在清水里搁置一晚,第二天用这个水来浇灌花株,只用三天左右,虫气尽消。 而想让盛开的花朵经久不衰,可以用碱面和牛奶配成营养液,均匀的喷在花朵之上,就能有效祛除花朵霉斑,延长花期…… 跟着宋单父,牡丹学了不少养花技能,宫苑里的花木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 投桃送李,感恩图报——武牡丹知道宋单父喜欢诗词,就利用自己庞大的诗词库给他指点一二。 宋单父这才发现这个小小的花奴竟然颇有诗才,立马另眼相看…… —— 这几日,洛阳城突降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树木被摧折无数,积雪达到数尺之厚,却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大雪天寒,地冰如镜,行者不能定立,花木也全被大雪覆盖。 一开始,大家还都新鲜,有几个不怕冷的聚在外面玩雪,不过,大雪连续数日之后就没了新鲜感——轻裘不暖锦衾薄,大都怕冷躲在了屋里。 为了避寒,武牡丹把较为珍稀的花木都搬进了花房照顾,终于不用在外面忙碌了。 飘雪之日最是安宁,也最是孤寂。 铺毡而坐,凭窗观雪,那肃穆祥和的气氛,无端酝酿出一腔孤独与忧郁,让牡丹的心头五味杂陈。 看着白茫茫的天地,她觉得像是大梦一场,只有隐隐作痛的思乡之情最真实。 她想家了,想林远,想家人,想朋友,甚至想那不太喜欢的领导和同事…… 这一日,司苑里几个年岁较长的婢女聊天,说这今冬天气如何怪异,好几年没有下这么大的雪了…… 又说起东宫窦妃新生了一个女儿,女皇并不喜欢……牡丹听着笑了笑,这下李隆基有小妹妹了。 后众人又说到上官婉儿快要过寿了,六局里的大主小主们都在准备厚礼,期待上官舍人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武牡丹对别人都不在意,对于上官婉儿这个师父还是有些感恩之情的。 数次关照,几度解围,在这陌生的大唐皇宫,牡丹觉得师父对她很是不错。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前些日子,师父给她送来了裘衣和暖炉,让牡丹心里很是感动了一阵。 她总想着回报一二,如今看来这生辰倒是个机会…… 不过,师父如今位高权重,肯定什么稀罕物件都不缺,要送就送一点特别的。 牡丹环顾自己日日待着的花房,里面除了一些花草林木,什么都没有。 轻轻侍弄着花木,牡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唐的女人都爱簪花,到了冬日百花休眠,只能戴上绢花…… 如果她能培育出满室的鲜花,送给师父做贺礼,让她每日都有鲜花佩戴,不失为一份特别的生日贺礼…… 这么一想,牡丹也就开始了行动。 不过, 为了保险起见,在这之前,她还是请教了周单父,顺便以几首“咏雪”诗作,问他讨些奇花异草。 周单父一开始十分开心,慷慨的给牡丹送了不少花苗和种子,不过一听牡丹要冬日催花,他立马迟疑了。 “牡丹,万万不可。花开有序,风不误信。赏花本有时令之别,不可人力干预,更改时令,乱了天时……” “周公,不至于?我就想给师父送两盆鲜花做贺礼,也不对外人讲的……” 看周单父依旧沉吟不语,武牡丹干脆直言以告。 “周公,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想让花木冬日绽放,需用炭火把屋内温度升高,做个温室花房,追肥增温……” 周单父闻言脸色大变,诧异的看着武牡丹。 “小小年纪,这堂花术你怎么知道?” “哦,这叫堂花术啊……” 牡丹笑了一下,心说这不就是温室大棚么…… 周单父叹了一口气,对于这变天催花的堂花术,隐约在坊间流传,但并未亲见。 对此,他也有些钻研,但并不成功。 在坊间流传的堂花术里,要破土挖窖,窖中做炕,炕上栽种花木,用牛马粪尿和硫磺配成花肥,尽力灌溉,烧火加温,就能令百花在冬日绽放…… 不过,这堂花术也有致命的缺陷。 虽然花会应时绽放,但用硫磺催花难免有烧根之患,虽则冒寒吐蕊,然盛开之后,其树必枯。 作为养花护花之人,他是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 所以,他从不在人前提起,也从不实践。 没想到,武牡丹这个小姑娘竟然知道温室里追肥增温,看来真是有些研究。 对于周单父的担忧,牡丹表示可以改良堂花术,减少硫磺的使用,以增光少水的方式增温…… 看牡丹心意已决,周单父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给牡丹提供了不少物资…… —— 因为要照料一些名贵较弱的南方花木,牡丹自己有一座老旧的花房,旁人很少进来,她就以此为基地,秘密的开始了自己的堂花试验。 她用纸张将门窗裱糊形成透光不透风的密室,在室内地下凿坑,搭好竹架。再将奇花异草分类聚集,巧妙布局错落浓淡摆起,利用半封闭的廊架空间,营造出一个玲珑有致的景观环境。 然后,她在坑中放置开水,用温热的水汽蒸腾花木,并以微风鼓扇,数日后即可催花吐蕊…… 待在花房,牡丹轻叹一声,这个冬天偷偷攒下的木炭,都用在了这些花木身上…… 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七日之后,赶在冬至节前夕,花房里竟然真的开出了满屋的鲜花…… 第34章 国之大典,受命于天 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武牡丹钻在花房里侍弄百花的时候,六局上下正为冬至祭天大典忙作一团…… 在唐人的观念里,冬至是二人十四节气的,是阴阳二气的自然转化,可预知年景、占卜收成,所以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气之一。 礼天神必于冬至,历代王朝均极重视冬至的祭天活动。 而唐代祭祀中,凡岁之常祀二十有二,冬至祭天排在二十二祭之首,被称为“国之大典”,有繁复而严格的礼仪规程…… 冬至这日,皇帝要更换青衮龙服祭服,头戴二十四旒平天冠,到南郊举行祭天大典,祈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天之后,皇帝还要朝会群臣和各国使节。 千官望长至,万国拜含元,说的便是唐代冬至的大朝会了。 朝会之后,皇帝还要赐臣下酒宴,然后朝堂放假、 大赦天下…… 而在此之前,各部要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涉及到择日、斋戒、习仪、告庙、有司陈设等…… 不过,今冬这场大雪持续了半月有余,直到冬至,也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大雪连绵,天寒地冻,六局上下的筹备工作就显得格外艰难…… 武牡丹如今是司苑的底层花奴,无权参与祭祀之仪,反倒置身事外,落个自在。 冬至这日,祭天大典之后,百官放假三天,二十四司的奴婢们也难得休息。 晚上,除了当值的几个人,众人聚在一处聊天,悄悄讨论着今日祭天大礼的一些细节,牡丹也有意无意的听到了一些。 听说今日的祭祀并不太顺利,大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 因为南方属阳,冬至又是一年阳气之始,所以自古皇帝祭天都选在国都之南,才是顺应天时。 可女皇偏要选在明堂做祭祀大典,还要天地合祭…… 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女皇以女子之身临大宝,连祭祀都要天地合祭,惹得部分朝臣颇有非议…… 尤其是左拾遗王求礼,向来敢于直谏,当即提出异议。 这还不算,浑天监用日晷测影,得影一尺,卦象为凶…… 陛下十分不满,在酒宴上一言不发,而群臣也私下议论纷纷,都说今年天相有异,流年不利…… 牡丹还听她们说, 这次祭天,武旦排在亚祭,也就是陛下祭献之后,就是武旦,这说明他的皇嗣之位暂时无忧…… 但也有人说宴席之上,武承嗣颇得帝心,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眼看几个人为了太子之位的归属问题争吵了起来,牡丹无奈的笑了。 她心知杜明,如今争的再厉害,不管太子是谁,到最后还是李唐天下。 虽然她的历史一塌糊涂,但隐约记得在武则天后,好像是李显当了几天皇帝,然后被妻女毒害,之后似乎就轮到唐明皇李隆基了…… 想想这李隆基如今还是个孩子,要怎么历练,才能长成一代英王呢? 自己应该是看不到了,四年后,等七天建筑完成,自己和林远就要回去了…… 这四年,还是安安分分的待着,种花养草…… 眼看后天就是上官师父的生日了,牡丹想着该怎么把花给师父送去…… 牡丹正在胡思乱想,人群里一阵躁动,竟是上官婉儿来了。 原来她奉命来给六局上下颁发赏赐,以示皇恩。 众人接旨受赏后,上官婉儿屏退了众人,单独叫来了武牡丹。 “牡丹,你近来可好?” 虽然今日的祭天大典让上官婉儿很是疲惫,但见到牡丹这个小徒弟,她还是强挤笑意。 “师父,看您很累的样子,去我那里休息一会儿!” 牡丹趁机邀请上官婉儿,想要把生辰贺礼送出。而上官婉儿也正好有事要找牡丹,也就跟着过来了。 —— 当上官婉儿冒着风雪来到司苑一角,进入破旧花房的时候,顿时被这屋里百花齐放的场景惊艳到了…… 方寸之地,暗香浮动,枝蔓旁引,紫云垂地——如入仙花圣境。 上官婉儿甚至忘了自己来找武牡丹的意图,只是怔怔的看着鲜花发呆…… 武牡丹剪下一朵开的娇艳的粉色牡丹,将根部用蜡封住其切面,献给上官婉儿。 “师父,听闻后天是您生辰之喜,牡丹特意备了这百花做贺礼,还望您能喜欢。” 上官婉儿这才缓过神来,微微低头,让牡丹帮她簪花。 “师父,看您神色疲惫,应该多闻闻花香。这花香也有特殊的疗养功效,像这香叶天葵有镇静作用,可以改善睡眠,安神养心……” 牡丹指着屋里的奇花异草,一一给上官婉儿介绍。 上官婉儿频频点头,花房之内奇香袭人,才进入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觉得神清气爽。 “牡丹,你果然是人小鬼大。对了,这大雪天的, 你是怎么让百花盛开的?” 牡丹刚要回答,上官婉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变了脸色, 赶紧挥了挥手,示意牡丹把门关好。 “师父,怎么了?” “冬至之时,百花齐放,这要让那些老臣们看到,又该说是阴阳混淆、时令颠倒、天降异象了……” 牡丹惊了一下,她可没想到这间小小的花房,还能被大臣们拿来做文章。 “师父,我就是给您看过,没有别人知道的。” “那就好,那就好。” 上官婉儿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和牡丹讲起了缘由。 —— 原来今日祭天大典,各种状况不断,朝堂上下议论纷纷,说这是女皇当政不仁,天意惩戒…… 的确,自太宗执政起,这些年都是暖冬,从来没有这种持续数日的大雪。 而今年天气极寒,一场大雪足足下了半月有余,还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加上这几年大兴土木,建造宫殿,耗费巨大 ,民间炭木匮乏,粮食短缺,如今洛阳城内已经有了冻死饿死的灾民…… 酒宴之上,左拾遗王求礼大胆进言,让陛下颁布罪己诏,以祈上苍怜悯,以度雪灾。 说起这罪己诏,其实就是帝王络人心的手段。 当朝廷出现问题、国家遭受天灾时,总要有个人顶锅,这时由皇上颁诏反省自身,笼络民心,这就是是“罪己诏”的功用。 早年太宗当政之时,有一年旱、蝗并至,他就曾颁布罪己诏,为了百姓有饭吃,宁愿上天把一切灾难都降在他一人身上…… 不过,武则天当时就冷了脸,不置可否。 她才刚刚执政,最在乎自己的皇权合法性,如今时刻维护的也是自己“受命于天”的正统地位。 如今颁布了罪己诏,不是摆明了自己这帝王不合格吗? 上官婉儿深知陛下的心思,却也一时无法可解。 因为半个月后,朝堂还会有一场腊八大祭,如果到时大雪不消,灾情不解,陛下这罪己诏怕是躲不过了…… 想到武牡丹素来人小鬼大,她就趁着来掖庭封赏的功夫,过来找她聊上一聊。 第35章 心领神会,纵酒谋醉 武牡丹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建了一间小小的花房,竟差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果然,之前周单父的担忧是对的,古人真的太多讲究了…… 此时,为了不让师父误会,她只得尽力解释。 “师父,其实这百花齐放真的不是什么异象,不过是遵循花木自然本性之上,加上人力所为……” 牡丹自信的解释着“堂花术”,上官婉儿耐心的听着,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 “对了,牡丹,你这堂花术,若要催发比这再多十倍的百花,是否可行?” “只要场地足够,苗圃充沛,应该不成问题。” “那若等它们百花齐放,大约需要多少时日?” “少说也要半月有余。” “半月?时间刚刚好……” 上官婉儿笑着点点头。 “师父,您这是何意?” 牡丹一时有些迷糊。 “牡丹,你向来伶俐,这会儿怎么愚钝了?你这屋里百花齐放,那你还记得之前的百鸟朝凤吗?” 看着上官婉儿的神色,牡丹立马心领神会。 “百鸟朝凤,百花齐放?” “对,牡丹。你即刻就开始准备,我们争取赶在腊八大祭之前育出百花盛景……” “可您不是说有违时令……” 事出突然,牡丹还是有所困惑。刚刚还说这里百花齐放有违时令,怎么突然之间又变化了? “放心,你只管催放百花,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上官婉儿说着,就开始筹划百花之事。 这次不同上次,时间紧急,容不得一丝耽误。 “牡丹,需要什么东西你尽管提……” “需要大量的木炭,马粪,足够的花苗,还有合适的场地……” 牡丹没时间多想,只得匆忙计算着。 “木炭、马粪这些都没有问题,花苗、场地这些上林苑都有,这样牡丹,你这些日子直接去上林苑,我给你安排……” “对了,师父,我还需要一个助手。” “什么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周单父,上林苑的一个种花师,他花艺高超……” “哦,这个没问题,马上给你调派。明日一早你们就去上林苑。” 不等牡丹说完,上官婉儿大手一挥,立马就准了。 眼看事情安排完毕,上官婉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轻轻抚摸着身旁一株盛开的牡丹花。 “牡丹啊,希望你送我的这份生辰之礼,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 上官婉儿走后,武牡丹坐在屋里,看着满堂的鲜花,有些哭笑不得。 此时,她已经慢慢反应了过来,也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武则天腊月催花的典故。 武牡丹万万没想到,这个“百花齐放”的典故竟然是因为自己而来? 所以,如果不是自己多此一举,非要用鲜花做生辰贺礼,是不是这件事就不存在了? 这么看来,自己的加入,无意的动作,究竟是改变了历史,还是创造了历史? 牡丹百思不得其解,她实在想不明白。 她只是有一种感觉,自己这个局外人如今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唐,与之息息相关,越来越难解难分…… —— 是夜,上官婉儿回宫复命,武则天正为罪己诏的事情忧愁烦心。 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登大宝之位,需要树立权威方能驾驭天下。可是今日的祭天大典,实在让她威仪全无…… 眼看大雪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想到半个月后的腊八祭典,如果雪灾不解,那个不怕死的王求礼肯定还要唠唠叨叨,武则天就心烦意乱。 忽然,一股熟悉的幽香沁入心脾,武则天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不由得抬头去寻,这花香竟然从婉儿头上传来。 再仔细看,婉儿头上簪的竟然不是绢花,而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婉儿,你这牡丹哪里来的?” “回禀陛下,司苑司有一个花房,武牡丹在那里当值,这牡丹花就是她用堂花术催发而开……” “堂花术?又是武牡丹?这丫头还挺有主意。不过,腊月花开终究有违时令……” “陛下, 所谓君权神授,岂能受制于天?如果百花无因而开,自然是有违时令;但如果有了皇上的圣意,那就不一样了……” 武则天看了上官婉儿一眼,若有所思。 上官婉儿趁机上前,附在陛下耳边密语了几句,武则天顿时转忧为喜…… —— 这几日,掖庭这边忽然不见了武牡丹的身影,而上林苑这边,周单父也不知所踪…… 不过,在上林苑的园林深处,有两处废弃的花房被重新修缮,并且每日都会运进大量的木炭等物…… —— 冬至后三戌日腊祭百神。 半个月后,腊八到了,而这场持续月余的大雪也竟然有了停的迹象…… 万民欣喜,百官振奋,六局上下又开始了忙碌…… 自先秦起,腊月就是祭祀祖先和神灵的日子,以祈求丰收和吉祥。 又因释迦牟尼于腊月初八得道成佛的典故,因此佛门定此日为“佛成道日”,每逢腊八,就诵经纪念,浴佛施粥。 武则天向来推崇佛教,自诩为天光佛女转世,自然对腊八节极为重视。 百日之蜡,一日之泽。 这一天,人们既怀着“腊尽春回”的期盼,也难消“冻死寒鸦”的极寒之忧。 这一日,天地冻坼,百神在上,朝廷要祭祀拜神,向神明汇报这一年物阜民丰的盛世图景。 同时,皇恩浩荡,皇帝会在腊八祭之日恩泽群臣——御赐百官药品以治金石之害,通过佛门赐粥施粥以暂解万民之苦。 是夜,武则天赐宴百官,与臣僚欢饮达旦,纵酒谋醉…… 第36章 百花齐放,追彩闻香 酒至半酣,上官婉儿拍了拍手,一群舞女捧着几簇盛开的红梅鱼贯而入,跳起了红梅舞。 顿时,梅香扑鼻,满堂花香。 这是皇家冬宴上的常备舞曲,每年但逢红梅盛开,就会上演这红梅舞。 一曲舞毕,按照惯例,众人知道是要作诗咏梅了。 就在众人铺纸研磨,诗兴大发的时候,醉意朦胧的武则天拿起一束红梅放在鼻尖轻嗅。 “婉儿,这红梅虽好,终究是一枝独放,未免单调,上林苑可还有其他花木开放?” “陛下,如今正值腊月,万木萧瑟,冰雪初融,只有红梅凌寒而开。” 听了婉儿的回禀,武则天皱了皱眉。 “偌大的上林苑,育有数不尽的奇花异草,怎么只有红梅盛开?这盛世之景,不应该百花齐贺吗?” 武则天说完,放下红梅, 挥了挥手。 “婉儿,拿笔墨来!” 婉儿呈上笔墨,武则天挥毫写就一首诗作。 上官婉儿拿起诗作,向群臣宣读。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一时间,大臣们纷纷赞赏,陛下文采斐然,立意高远,有号令众生、天地共主的气概。 自古饮酒作诗,本是常事,不过,武则天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大家惊呆了。 “婉儿,速去上林苑宣召,让百花领旨,明日朕要带领百官赏花。”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武则天摇摇晃晃的扶案站起,身边婢女赶紧上前扶着…… “朕醉了,先行休息去了。你们继续宴饮……” 看着陛下离席而去,众臣们开始交头接耳。 武承嗣也不知姑母今日这是何意,只得替她开解。 “陛下今日这是醉了,醉话不能当真。” “百花开放自有时节,开天辟地,四季遵循。如今这冰天雪地的,怎么可能逆天乱地,百花盛开?” 这一次,王求礼难得没有反对武承嗣。 “就是,陛下管得了地上的事,怕是管不了天上的事啊……” 一看众人开始议论纷纷,上官婉儿适时发话了。 “君无戏言,圣意昭昭,诸位大臣稍候片刻,我且去上林苑祭香焚旨,告知诸位花神……” 上官婉儿说罢,拿着诗稿匆匆离开。 “这……这醉话岂能当真?” 众大臣一时面面相觑…… —— 次日早朝,天子升殿,百官拜舞,分班站定。 待朝事已毕,武则天先行下朝更衣,就在百官准备散去之时,上官婉儿发话了。 “诸位且留步。昨日陛下宣旨,让百花奉命开放,请诸位移步上林苑,随陛下一同赏花……” “这……”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上官婉儿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果说昨夜陛下喝醉了,那到了今天也该醒了。 昨夜宣旨一事,如果大家都不再提,那就当皇上酒后醉言,也无人会去追究。 可如今真的要众人前去上林苑赏花,难道要自找没趣? 百官虽不解,但圣意不可违,只得跟着御驾移步上林苑。 此时,天气放晴,积雪初融,雪水在地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众人小心翼翼的行走着。 看着路边还堆着一堆堆残雪,在巍峨的皇城里浓浓淡淡的,不由地小声嘀咕着 “这天寒地冻的,除了红梅,还有什么花可赏?” “就是,我看陛下这是酒还未醒……”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宫苑门口,远远的就闻到芳香扑鼻…… “这不像红梅的香气啊……” 有人嘀咕着,互相看了一眼。 而等他们进了上林苑,顿时哑口无言。 只见眼前缤纷一片,百花齐放——粉的牡丹,红的杜鹃,黄的迎春,还有一些他们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奇花异草。 朱红,粉嫩,鹅黄,绛紫——叶子碧绿,花朵新鲜,五颜六色的花儿开的热热闹闹,一派生机盎然。 如果不是口鼻呼出的白气,林间堆积的残雪,众人还真的以为春天到了…… 一时间,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无不惊诧。 武则天则气定神闲的站在百花中间,揶揄的看着目瞪口呆的百官,伸手指向了左拾遗王求礼。 “王拾遗,依你看,今日这百花齐放,是对朕的责罚,还是褒奖呢?” 王求礼低头不语,只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查看百花。 等他确认了这满园盛放的并不是手工绢花,也不是奇门幻术,而是实实在在的花木,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老臣……无话可说。” 连素来耿直求真的王求礼都无话可说,百官一时哗然,相信眼前这百花齐放的盛景真的 还是武承嗣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跪下,高唱颂歌。 “陛下天命所归,号令众生,一纸诏令,竟让花神听令,百花齐放,这是上天也认同您的皇权啊!吾皇万岁,天命所归!” “吾皇万岁,天命所归!” “吾皇万岁,天命所归!” 在武承嗣的带动下,在百花齐放的震撼下,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武则天哈哈大笑,满意的看着这些心服口服的臣子们,大气的挥了挥衣袖。 “行了,都起来!可别辜负了这百花美景,且来赏花!” 大臣们这才起身,好奇的,啧啧称奇…… “陛下,皇权不可滥用,百花冬日盛开,有违时令,有违天道……” 王求礼跟在武则天身边,依旧念念不忘的唠叨着,武则天皱了皱眉,懒得理他。 “王拾遗,有什么谏言明日早朝再说,今日你且赏花……” 虽然很讨厌王求礼的迂腐,但武则天还是强迫自己忍着不快,不去跟他一般计较。 作为监察皇帝言行疏漏和百官怠职违法的言官,王拾遗可谓尽忠职守,忠謇敢言。 很多时候都让武则天头疼,下不来台,但是她很清楚,如今满朝文武,除了狄仁杰,也就他这一个敢于直言的大臣了。 虽然阿谀奉承让人很是受用,但王求礼的忠言就像这冬日里的寒风,凌冽清冷,让人时刻保持清醒。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她要留着他警醒自己…… 第37章 九尽寒尽,冬去春深 此次上林苑百花齐放,武牡丹虽然自始至终都未露面,却又立下一大功。 前有百鸟朝凤,今有百花齐放,武则天十分欢喜,觉得这个武牡丹简直就是自己的天降福星…… 这么一个机敏聪慧的妙人儿,留在掖庭做花奴实在可惜。 她本想即刻把牡丹调到身边重用, 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 如今上官婉儿这师徒俩,一明一暗,一里一外,配合起来十分默契,也为自己解了不少烦忧。 如果贸然的将武牡丹调用自己身边,众目睽睽之下,反倒没了这般妙处。 于是,她干脆放弃了这个打算。 原本上林苑这次事情也是绝密,并不好与外人知晓。平白无故的提拔牡丹,难免让人多想。 正好牡丹年纪尚小,先留在掖庭历练一番,在内教坊多学些本领,略吃些苦头,倒也不是坏事! 等过了立春,又长一岁,武牡丹就到了十三岁的法定婚龄了,到时候再做打算也好。 就这样,腊八节后,武牡丹又悄悄的回到了掖庭。 而周单父因为本就是上林苑的养花师,这次封赏有名,直接提升神都苑主簿,专司种植花草之事。 上官婉儿得知他养育牡丹颇有心得,就在洛阳城里赐他几亩良田,专门用于养育牡丹…… 至于武牡丹,虽然她没有得到明确的封赏尽职,但是她不用再做苦力,而是待在内教坊,研习雅乐。 这也是牡丹自己的心愿。 林远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务必低调,等他回来。 这一次,自己真是无意出了这番风头…… —— 何以消冬愁?可凭弦与钩。 腊八过后,天气逐渐变暖,日子依旧漫长。 除了在内教坊跟着师傅们研习雅乐,武牡丹就是日日看着自己的九九梅花图。 冬至一过,占候数九。 一九冰头万叶枯,北天鸿雁过南湖;二九严凌彻骨寒,探人乡友觉衣单; 三九飕流寒正交,朔风为箭雪难消…… 牡丹是近来才知道,古人有一种颇为风雅的数九习俗,就是画“九九消寒图”。 这消寒图有许多种形式,而穆丹最喜欢的则是梅花型的九九消寒图,又被称为雅图。 画 一枝素梅,枝上画梅花九朵,每朵梅花九个花瓣,共八十一瓣,代表“数九天”的八十一天。 每过一天就用颜色染上一瓣,染完九瓣,就过了个“九”,等九朵染完,刚好81天,数九寒冬也就过去了。 九尽寒尽,冬去春深。等画完这张梅花图,春天也就来了…… 没有日历的日子里,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这倒也是消磨时光的一种办法…… 如今已是三九天,梅花已经涂红了三朵,眼看年关将近,可是林远依旧毫无消息…… 这些日子,武牡丹不用再受累受冻,除了在内教坊,她偶尔会去明堂看望吉公和周真人,顺便看看天堂的工程进度,想要打听一些林远的消息…… 不过,天堂施工又停了,据说还是因为木料不足。 难道林远没能征集到木料?那他如今人在哪里? 马上过年了,如果林远还不回来,这将是她独自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 武牡丹来往明堂,为林远忧心忡忡的时候,没有发觉身边有人在时刻盯着她的动向……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则天最器重的侄子武承嗣。 说实话,腊八那日的百花齐放,着实让武承嗣也吃了一惊,不过冷静下来,他还是发现了端倪。 他从来不信什么迹象,因为不管之前洛水的天授宝图,还是新丰的吉庆之山,都是自己为姑母炮制出来的祥瑞之相。 作为炮制祥瑞的老手,武承嗣知道,这应该就是上官婉儿一手操持而成。 不过,平日里天天见上官婉儿伺候陛下左右,很少离开,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莫非她有什么能人异士?还是她和谁站在了一个阵营? 对于上官婉儿,武承嗣还是非常关注的。 毕竟,作为当朝最为位高权重的女官,上官婉儿掌管宫中制诰,起草各种诏书,权倾一时,位同宰相。 她深得帝心,善于分析时局, 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从未站错阵营…… 如今姑母登基,建立武周王朝,他可是居功至伟,可是皇嗣竟然还是旧太子李旦,虽然李旦如今改姓武,但是终究还是李唐后人…… 而且,大臣中不少人依旧拥护李唐,死心不改…… 武承嗣就抑制不住激动的心,开始搞动作了。 他先是找来洛阳人王庆之,让他以基层百姓的身份,联络了数百人,上书请求废黜皇嗣,改立武承嗣为太子…… 一开始,姑母还是和颜悦色,不过这个王庆之不懂迂回之术,再三请愿,说话还咄咄逼人…… 有一次,终于把陛下惹烦了,就把他赶了出去,让凤阁侍郎李昭德教训他一顿。 没想到这个李昭德正是李唐旧臣,一心拥护皇嗣李旦,所以直接把王庆之打得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陛下知道后,竟然也没追究什么…… 这一下,武承嗣也不敢妄动了…… 圣意难测,如今自己没有多少砝码,他的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所以,对于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上官婉儿,武承嗣必须弄清楚她的动向。 于是,武承嗣收买了上官婉儿身边的贴身侍女,这才知道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果然,上官婉儿是有帮手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帮手竟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原来,当初的百鸟朝凤、如今的百花齐放,都是出自武牡丹之手。 对于武牡丹这个小姑娘,武承嗣略有印象——就是在重阳节女皇登基那日的夜宴上,陛下将她赐婚皇嗣武旦,而她竟然抗命不从…… 不过,当时他还不是太在意,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会吟几首诗词,最多和上官婉儿一样…… 如今看来,这个姑娘竟是不容小觑…… 而且,武承嗣也慢慢得打听到了,这个武牡丹竟然就是当年失踪的金童玉女…… 第38章 不尽人事,焉知天命 随着对武牡丹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武承嗣也听说了武牡丹是“天命之女”的传言。 天命之女,得之得天下——武承嗣不由得笑了。 对于这些传言,精通此术的武承嗣自然是不信的。 哪有那么多天命?不过是事在人为罢了。 想当初,父亲武元爽是姑母同父异母的哥哥,却在祖父武士彟死后,对人家孤女寡母极为刻薄,经常凌虐羞辱…… 两家关系原本十分紧张 ,没想到姑母不是凡人,历尽千难万险竟然成为一国皇后…… 或许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也许是念及同宗同族,做了皇后的姑母竟然主动示好,给父亲封官进爵,表示要冰释前嫌。 可惜父亲不识时务,居然毫不领情,还说了一通“当官是靠祖上的恩荫,关你屁事”之类的屁话…… 如此不知好歹,自然下场凄惨…… 姑母再也不是以前柔弱可欺的姑母,她一怒之下,把他们一家老小流放岭南,而惊惧羞愤的父亲很快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那个时候,他举目无亲,穷途末路,以为自己肯定会客死他乡,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姑母念及同宗,还是把他从蛮荒的岭南召了回来。 就这样,他寸功未立,仅凭姓武就身居要职,权焰遮天。 这两年,他在前朝为女皇卖力,拼命制造祥瑞,鼓吹舆论,不管是那块凿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的石头,还是一波又一波的万民请愿,不过是他对姑母的极尽谄媚。 同时,他唆使酷吏周兴等人诬陷李唐后代,将李唐宗室子弟罗织陷害,屠戮殆尽…… 终于,称帝之路坦荡无阻,姑母如愿坐上了皇帝的龙椅。而他也高居魏王之位,身为一国宰相,权倾朝野。 不过,他依然片刻不得闲,因为他还要帮姑母盯着前朝,防止李唐势力的复辟。 毕竟,好容易夺来的江山,岂容有失? 这些年,他对姑母极尽谄事,正是觊觎这片江山,想接这个皇位的班。 如今只要除去皇嗣武旦,太子之位唾手可及。不日之后,待姑母退位,自己何尝不是九五之尊? 不尽人事,焉知天命? 所以,武承嗣根本不信天命之女这一套。尤其当他知道武牡丹竟然就是当初天堂基坑里失踪的玉女,他就更不信了。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对金童玉女的来历。 当年,明堂初成,万民朝拜,姑母凤颜大悦,赐名万象神宫,又命薛怀义一鼓作气,再建天堂。 可不知什么原因,天堂的兴建一直很不顺利,连接出现问题,工程一度停滞…… 虽然武承嗣并不负责宫建这块,但他和薛怀义的立场一样,都盼着天堂早日建成,姑母能够君临天下。 而且,薛怀义是姑母身边的红人,因为兴建明堂有功,恩宠正盛,所以他为薛怀义牵马坠蹬,极尽巴结。 那日,他外出公办,在坊市遇到薛怀义的贴身侍从怀明师父,行色匆匆,满脸愁容。 二人也算相熟,武承嗣就拉他去酒肆喝酒,这才知道薛怀义让他重金去买一对童男童女,用来给天堂祭生桩。 买一对奴仆,这原本简单,在坊间找个牙人就能办到,昆仑奴更是任由挑选。 可是这祭生桩对金童玉女的要求却很多。 一要年方十二,二要容貌秀美,三要出身高贵,最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不是贱命才有镇塔之用…… 所以,昆仑奴是万万不行的,贫贱人家的孩子满脸菜色,也是入不了眼,但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谁舍得拿出来卖命呢? 而且佛门中人,竟然滥杀无辜……这种事自然也不可过于宣扬,一时之间,愁坏了怀明师傅。 两人正聊着,薛怀义忽然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督查过的几个案子。 因为李贞父子起兵谋反,牵连出一大批同党名单,除了李唐族人,其中还有薛绍兄弟的名字。 这让武则天十分愤怒,下令让他督办彻查,绝不留情。 于是,在他的指使和酷吏的手段下,薛绍兄弟无一活命。 而在这些罪臣身后,就留下了这么几个罪臣之子,如今尚在狱中关押,还没来得及处置…… 武承嗣记得其中有两个孩子姿容秀美,正是年方十二,这么看来,竟然颇为合适…… 如果能为天堂建造出一份力,也算这些孩子死得其所。 于是,薛怀义大包大揽,当即承诺了这件事。 复命关紧,怀远师父也没多问。 他很清楚武承嗣的手段,他手里多的是大臣贵族的孤儿…… 反正都是个死,或许这也叫死得其所…… 于是,武承嗣去地牢提取出两个孩子,连夜就交给了怀明师傅。 当然,为了表示对天堂建造的诚意和对薛怀义的支持,武承嗣分文未取…… 他本准备找个时机亲自去找薛怀义,聊聊这个人情,却因为一些事务缠身,耽误了几日。 没想到等他腾出空来准备去找薛怀义的时候,一夜电闪雷鸣, 天堂再度倒塌…… 而那对金童玉女也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人说祭生桩不祥,有人说佛门之地,活埋金童玉女,这是天意惩戒…… 总之,这对金童玉女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天堂工程还是功亏一篑, 他自然也就不好再问。 反正薛怀义也没找他问过,现在想来,可能怀明师父根本就没和薛怀义提起此事。 后来,那个怀明师傅不知所踪,也许是揣着那些金子跑路了,反正如今死无对证…… 再后来,女帝登基在即,天堂工程复建,他也就没去在意这些事情了…… 本以为那两个孩子,肯定是饿死冻死在哪个地方了,没想到竟然大难不死,还活的好好的…… 玉女留在宫里深得圣恩,还被赐给皇嗣为妃;金童留在薛怀义旁边,如今成了百工监…… 这两个孩子还真不容小觑,一个个的都成了人精…… 可是他们既得盛宠,为什么毫无动静,还全都改名换姓? 武承嗣百思不得其解。 第39章 患得患失,切肤之痛 查清了武牡丹的事情之后,武承嗣有些郁闷难舒。 他在前朝殚精竭虑,忙着为姑母排除异己,分忧解难;没想到后宫也不消停,竟然冒出了一位天命之女… 对于女人,他是不在乎的;对于天命之女,他也不在乎;但是他在乎的,是姑母的心思。 如今,陛下一心想把这个“天命之女”武牡丹嫁给皇嗣李旦,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后宫里没有单纯的婚姻,一举一动都牵扯着前朝。 终究,他不过是个侄子,还是关系不亲不疏的侄子;人家武旦可是亲生儿子,血浓于水,所以武承嗣时刻紧绷着心弦,总是患得患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弃子。 说实话,当初薛绍死后,姑母登基之前,一心想要实现李武联姻,想把太平公主许配与他,那个时候,是他觉得自己离太子之位最近的时候。 因为太平是姑母最疼爱的女儿,她不惜杀了薛绍,也要把太平嫁给他,说明还是很看重他的。 说实话,太平公主那么美丽高贵,就像一轮耀眼灼目的明月,他根本不敢高攀。 果然,美梦易碎,美人难得,太平公主死活不愿意嫁给他,即使在母亲的高压下, 还是大胆悔婚,转而选择了武攸暨。 可叹自己忙碌一场,倒是给武攸暨做了嫁衣,太平公主终究看不上自己…… 那个武攸暨有什么,性格懦弱,一事无成,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 愤懑之下,武承嗣倒也想开了。 虽然自己没娶到太平公主,终究公主还是嫁给了武家,成了他们武家的媳妇。 这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说明姑母对他们武家子侄还是寄予了厚望。 不过,如今姑母却要把欣赏的宫女武牡丹赐婚武旦,这个动向让他有些犯嘀咕…… 仔细想来,最近姑母和这个武旦,似乎母子关系是缓和了许多。 在刚刚过去的冬至祭天大典,还有腊八祭祀仪式上,这个武旦都是跟在陛下的首献之后,做了亚献…… 在这最能体现皇权地位的时刻,他武承嗣终究还是不及皇嗣武旦…… 这可不行,自己才刚辛苦建成了武氏七庙,这天下已经是武家朝堂。 辛辛苦苦才夺来的江山,绝不能再回到李唐余脉的手里。 所以,对于这个武牡丹,武承嗣是真的上了心。 好在武牡丹竟并不愿嫁给武旦,抗旨不遵,至于为什么,他大约也能猜到一二…… 说实话,掖庭向来出才女,姑母身边的女子一个比一个出色,除了上官婉儿,还有一个韦团儿,如今又出了个武牡丹…… 但武承嗣对她们并没有多少兴趣。 在他看来,越是有才情的女人越有想法,难以掌控。 如今这些年轻女子,在姑母的引领下,越发胆大自由,满脑子都是浪漫爱情的幻想,肯定更爱有才有貌的少年郎,自然不愿意嫁给胡子一大把的武旦了…… 对此,他是有切肤之痛的。 就在前年,他也贪恋上了这么一位有才有貌的女子, 不过忙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起来,这也是他的一段伤心事。 当朝有个才子乔知之,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加官二代,要是打从高宗那儿论,他还算是武承嗣的长辈。 可惜,官场上不论辈分,只比权力大小。 这个乔知之对当官没多大兴趣,爱隐居写诗,也爱结交诗人,跟陈子昂、沈佺期那些诗人都是好友,自己也颇有诗名。 原本,武承嗣这和他是没有多少交集的,可是乔知之却有一个婢女窈娘。 这个窈娘,能歌善舞还会写诗,乔知之很喜欢她,两人也是郎才女貌,惺惺相惜…… 只可惜,皇亲国戚,门第之风下,阶层跨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正妻,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妾,不过是以色侍人得幸者——两人感情虽好,却终究不能娶她为妻。 没想到,这个乔知之竟是个颇为浪漫的至情之人,竟然为了窈娘不娶正妻,独守一人…… 这件事,一时间传为美谈,武承嗣也因此听说了窈娘的美名,又去府上见过几次,所以对她念念不忘…… 权欲膨胀的武承嗣,明里暗里朝乔知之索要了窈娘几次,可是乔知之都装糊涂、打哈哈,死活不给。 后来武承嗣干脆使诈,说窈娘心灵手巧,想借窈娘去他家,教家里的姬妾梳妆打扮…… 乔知之不好拒绝,只得同意。 没想到,这一下,一去不回,有借无还。 武承嗣趁机把窈娘强留府上,还霸王硬上弓,把她纳作了自己的姬妾…… 在武承嗣看来,这窈娘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婢女,乔知之纵然不甘,也不敢怎么样,闹几天也就过去了,自己从此温香软玉,美人在怀了。 没想到他还没稀罕两天,这个窈娘突然就跳井死了…… 等把窈娘从井里捞出来,这才发现她的裙带上有一首催命诗…… 原来这个乔知之是个死心眼,满心满意的都是窈娘,他对巧取豪夺的武承嗣毫无办法,就写了首诗通过丫头带给了窈娘,二人相约赴死…… 而这首催命诗,正是乔知之自己所作的《绿珠篇》。 武承嗣不明白一首诗怎么就让窈娘寻了短见,就找人来问,这才明白了这首诗的含义。 原来诗里用了西晋绿珠石崇的典故——绿珠是石崇的宠姬,石崇特别宠爱她,还为她专门建造了金谷别馆,后来石崇失势,绿珠被权臣孙秀看中,前来索要,石崇不肯,就被孙秀所陷害。 而石崇被押走时,对绿珠说:我今日获罪都是因为你呀。绿珠回答说:那我当效死君前。 绿珠说罢,纵身一跃,跳楼而亡。 这个典故和窈娘的情况不谋而合,所以窈娘看到这首诗后,哭了三天三夜,也就跳井自杀了。 武承嗣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着这首诗,他怀恨在心,就指使酷吏周兴罗织了一大堆罪名抓走乐乔知之,还没收了他的全部家产。 乔知之本就已有赴死之意,得之窈娘投井,不等他们严刑拷问,也自尽而亡…… 终究,绿珠石崇的悲剧再次上演…… 本来,人命冤案在他们手里都不算什么,不过因为乔知之颇有诗名,也是朝中权贵,这件事一时影响很大,成了当时的重大舆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纷纷指责他欺男霸女…… 武承嗣原本是不在乎这些骂名的,现在看来,也许这件事多少还是影响了他的仕途。 之前太平执意悔婚,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总之,前有窈娘跳井,后有太平悔婚,几番折腾下来,武承嗣对男女之事已经看得很淡了,对这些才女也就免疫了。 不过,这个武牡丹可不一样。 第40章 如坐针毡,可行之计 对武承嗣而言,武牡丹的受宠是个相当危险的信号。 毕竟,他可算是他们的杀父仇人了…… 命运无常,阴差阳错,当年那两个本该命丧黄泉的罪臣之子,如今一个跟了薛怀义,一个投了上官婉儿,还都混的风生水起。 这让武承嗣如坐针毡。 他派了心腹监视武牡丹的动静,也私下做了很多调查,这才发现这个武牡丹似乎失忆了。 听尚仪局的婢女们说,她对入宫之前的事毫无印象,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至于白马寺那边,他也得到了消息,据说那个薛林远的情况和武牡丹差不多,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对此, 武承嗣倒不怀疑。 毕竟两个孩子在基坑里被埋了那么久,为防止他们哭闹,生祭之前应该还服用了某些药物…… 再加上又饿又吓,两人就此失忆也未可知。 不过,这俩孩子没有失智变成傻子,竟还如此聪慧灵动,这倒是出人意料…… 对于金童玉女的身世秘密,武承嗣思考再三,还是决定保守秘密。 反正目前除了他,还有那个失踪的怀明和尚,也没人知道这件事情,连薛怀义恐怕都不清楚内情。 只要这两个孩子没有动静,他也就按兵不动。 毕竟这件事若抖落出来,再得罪了太平公主,掀起一桩桩旧案,恐怕对谁都没好处…… 至于吉顼和周真人为什么要救下这两个孩子,这其中的曲折,武承嗣一时还弄不明白,但他知道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因为他俩可都是拥唐一派,是他的死对头。 如今薛怀义、上官婉儿分别是两个孩子的师父,如果这几个陛下眼前的红人,都联合起来去帮皇嗣武旦,那简直不可想象…… 这两个孩子也许不可怕,但他们背后的力量不容忽视。 所以,武承嗣绝对不能看着武牡丹嫁给皇嗣武旦。 其实武承嗣倒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自己去求娶武牡丹。 因为之前太平公主的悔婚,搞的自己颜面无存,姑母武则天一直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曾许诺过日后若有合适的姑娘,会再给他赐婚。 所以,如果他以此开口,陛下应该是会应允…… 但是,想了又想,武承嗣还是放弃了。 一是他对这些才女已经有了免疫力,只想敬而远之;二是这武牡丹既然连武旦都不嫁,自己就更入不了她的眼了。 那武旦虽说性情柔弱,但颇有才情,长相俊雅,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除了年纪略长,可谓是人中龙凤。 而他容貌粗鄙,诗乐不通,更比武旦年长一些,还是别自找没趣了。 即便是缠着姑母把牡丹赐给了他,恐怕也是不得安宁。 因为这个武牡丹小小年纪都敢抗旨不遵,那脾性肯定比窈娘还要刚烈,别到时候又是悔婚,又是跳井的,弄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窈娘和太平这两件事,他已经怕了。 再说,年近不惑,身体也不是太好,武承嗣再也不想为女人的事费心了。 再绝色的女人又怎么抵得过千秋大业?如今的武承嗣,只想拉拢朝堂力量,废黜皇嗣李旦,尽快改立自己为太子 所以武承嗣思来想去,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行之计…… —— 武承嗣的这些算计,武牡丹毫不知情。 经历过被赐婚一事,她已经学会了藏拙,所以安安分分的待在内教坊读书习字,也趁机提升一下自己的文化修养。 别说,青年的心智,少年的脑子,理解力深刻,记忆力惊人,学起东西来真是事半功倍。 慢慢的,武牡丹乐在其中,也不觉得这日子难过了…… 腊八之后,转眼就到了春节。 百节岁为首,因为唐朝采用夏正,以正月初一为岁,故将新年称为“元日”。 元日和冬至一样,是官员们享有七天长假的盛大节日。 宫里早就热热闹闹的准备起来了,洒扫庭院,布置宫殿,张灯结彩,贴换桃符——只是林远还是没有回来。 因为这个,武牡丹对这个春节也没有太多期待。 不过其他宫女们倒是十分欢喜,总是叽叽喳喳的聊着元日的热闹。 听她们说,除夕夜里,宫中会在大殿前表演盛大的傩戏。除了傩戏以外,还有守夜的习俗…… 宫廷守夜时,要整夜燃烧檀香篝火,皇帝大摆宴席,邀请皇亲国戚与朝中重臣,筵席甚至长达数里…… 而这一夜,最好玩的还是城外。 皇城内外张灯结彩,乐舞杂耍应有尽有,文人骚客赋诗唱和,彻夜不眠,十分热闹…… 到了元日这天,则是皇帝最忙的日子了。 正月初一,皇帝要盛装出席元日大朝会,接受百官朝贺以及属国使臣的朝拜,还有群臣进贡的奇珍异宝…… 大朝会结束以后,皇帝要举行大陈设,展示“国器”,体现国力之强,盛世之风,威武之气…… 而在陈设完毕以后,皇帝还要观看阅兵、颁布大赦令。 据说这个大赦令,是一年一度范围最大,恩泽最广的赦令,皇帝大赦天下,让一部分囚犯回家与家人团聚…… 武牡丹听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动, 她来到大唐快一年了,连宫门都没有出过。 如今林远迟迟不归,她总是放心不下,也实在没心思在这皇宫里待下去了…… 所以,武牡丹想等颁布大赦令的时候求求师父,是否能放自己出宫…… 第41章 陈词滥调,正中下怀 正月初一,百官春宴。 紫微城金碧辉煌,琉璃锦绣,上千盏华灯照的大殿灯火通明,一派歌舞升平。 是日,朝野文武、戍守将帅、世家家主、属国使臣无不济济一堂,共庆巍巍大周“国泰民安”的又一春。 大殿正中,武则天穿着一身金色凤袍,上绣龙凤图纹,伴有日月五色祥云,春风满面,凤仪万千,含笑款待着满朝的文武百官。 宴席之上,最为得意的就是武家子侄了。 酒到酣处,只见武三思、武承嗣兄弟俩,与大臣们觥筹交错,对着女皇姑母一阵歌功颂德。 武旦坐于暗影中,冷冷的看着这对兄弟的谄媚丑态,嘴角牵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如今李唐宗室凋零,李弘已死,李显被贬,太平成了武家的儿媳,连自己也改了武姓——这朝堂已然是武家天下,再也没有李家立足之地了…… 丝竹声声,舞袖如云,美人欢颜如玉,美酒浆香如蜜——武旦心里却一片凄然,却不得不继续强颜欢笑。 期间,几个老臣过来敬酒,彼此之间客套了几句,武则天瞧见了,神色有些不悦。 不待一曲舞罢,武则天挥手摒退了众舞姬。 “这些歌舞虽好,却是些陈词滥调,难免看的乏味。” 武则天说着,看向了武旦。 “旦儿,你精通音律,东宫又有不少乐工,近来有没有新排的歌舞?” “启禀母后,儿臣宫中所排乐舞都是雕虫小技,自娱尚可,登不得大雅之堂。” “这么说,宫中倒是要新排练一些新舞雅乐了。” 武则天沉吟着,放下了杯中酒。 “婉儿,内教坊都在忙些什么?天天的研习雅乐,也不见做出点成绩……” “启禀陛下,内教坊只有几位教习博士,再都是婢女学徒,怕是难堪重负……” 武则天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若是大费周章的组建乐坊,怕是又有人要说朕劳民伤财,这样,朕曾出十万脂粉钱,雕刻了龙门卢舍那大佛;现在再出十万脂粉钱,组建宫廷乐队,为我大周排练宫廷乐舞!” 武则天说着,又看向了武旦。 “旦儿,你那里乐工众多,挑选一些得力之人,协助内教坊督办此事。切记,规模要大,方能体现我大周朝的气势……” “儿臣领旨。” 魏王武承嗣在旁边一看,有些坐不住了,赶紧躬身行礼。 “陛下体恤民情,实乃万民之福……” 对于武承嗣的马屁,武则天听的有些腻了,就指了指他。 “承嗣啊,让你监修国史,这些时日可有进展?” 一听姑母竟然问起了国史一事,武承嗣心下大喜,他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这一下真是正中下怀。 “微臣正要回禀陛下,史馆工作繁杂,人手有限……” “怎么,你也需要朕出上十万脂粉钱吗?” 武则天的神色有些不悦。 “陛下容禀,非财力不足,实乃人手有限……” “那么多才子大儒还不够你用的?说, 你又想提拔谁了?” 武则天以为魏王又要趁机提拔亲信。 “陛下,臣听闻掖庭有一才女,胆识过人,才思敏捷,颇有上官舍人当年的风范,特想借调一用。” “你是说……武牡丹?” “正是此女。” 不止是武则天,众人皆是一愣。 “你怎么想起她来了?消息倒是灵通。” 武则天不满的看了魏王一眼,她知道武承嗣如今觊觎太子之位,视皇嗣武旦为眼中钉肉中刺,肯定是时刻关注着他的消息。 这个武牡丹,她不过看她伶俐,想要她去东宫看着皇嗣,没想到就被武承嗣惦记上了…… “陛下乃一代女皇,国史自然也需要一个才女润笔,方显我大周神韵。上官舍人曾经修编国史,她的徒弟自然也能担此大任。” 听完魏王的解释,武则天的神色缓解了一些。 “说的倒也在理……婉儿,你说呢?” 上官婉儿莞尔一笑,在心里快速思忖着对策。 她没想到武承嗣这么快就盯上了牡丹,如今忽然开口索要,虽然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那牡丹虽说聪明,终究还是个孩子,若是落到武承嗣的手里,怕是凶多吉少。 终究牡丹是她的徒弟,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上官婉儿虽然并不想得罪武承嗣,但此时也不得不出手相助。 想到这儿,婉儿已经有了一套妥帖的说辞。 “陛下,修编国史乃国之大事,武牡丹年纪尚幼,学识尚浅,怕是难当重任。” “不过此女伶俐聪颖,在内教坊学有所成,如今陛下既然组建宫廷乐队,何须舍近求远,武牡丹正是得力人选。” 听上官婉儿这么一说,武则天又犹豫了。 的确,从百鸟朝凤到百花齐放,这个武牡丹总是才思新颖,胆识过人,这样的人才去修编国史未必合适,但若编排宫廷乐舞倒很是合适,肯定能弄出不少新鲜花样来。 想到这儿,武则天都有些期待新的宫廷乐舞了…… “也好,牡丹这孩子还是留在内教坊,多给朕编些新鲜曲子。至于魏王那里,过些日子殿试选拔的时候,你再留意给他招募一些人才……” 武则天一锤定音,武承嗣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绞尽脑汁想到的主意,就这么轻易的被上官婉儿破坏了。 陛下让武旦组建宫廷乐队,这个武牡丹也要参与,这不是明摆着把两人往一起凑吗? 看来这个上官婉儿,如今已经和东宫走得很近了。 武承嗣心有不甘。 还好,他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一计不成还有一计。如今只好静待时机…… 关于武牡丹的话题终于暂时告一段落,看着女皇和众臣开怀畅饮,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心中也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自始至终,她都没敢说这丫头申请特赦出宫的事。 她知道,宫门似海,进来了岂是轻易能出去的? 如今,她又被魏王盯上了,在这深宫之中注定不会再平静…… —— 此时的武牡丹,丝毫没有心情去感受迎春的热闹,她正在掖庭忐忑的等待着上官婉儿的消息。 在师父赴宴之前,她特意再三恳求,希望她能亲自向陛下求情,放自己出宫。 因为当时上官婉儿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拒绝,牡丹还以为或许能有一些希望,自己可以出宫去找林远了,没想到一切不过是奢望…… 百官春宴上发生的这一幕,武牡丹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又得了一项新的任务——协助东宫排练宫廷乐舞。 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想出宫是不可能了…… 第42章 格格不入,冠冕堂皇 八珍烹喜气,五味调新香——国宴散后,又是家宴。 古人向来看重宗室家族,唐人更是如此,尤其在元正团圆的时刻。 这一次,武家之人全数到齐,老老少少,子子孙孙,济济一堂煞是热闹。 武则天既是皇帝,又是武氏家族的长者,众人自是轮番跪拜,恭祝陛下万寿无疆,把她乐的哈哈大笑。 只见武则天大手一挥,身后的婢女韦团儿就端着满盘的金银珠玉上来了。 面对这满盘的赏赐,众孙儿一拥而上,各取所爱,一派天伦之乐。 只是,这宴会之上,几乎全是武家之人,只有武旦一家显得格格不入…… 其中皇太孙李隆基、临淄王李隆基坐在堂下,也显得格外拘谨,连皇祖母的赏赐都不敢去抢。 看着儿子们的拘谨,武旦心里不是滋味儿。 如今的李家子孙里,除了太平这个武家媳妇,也就只有他了。 虽然他也姓了武,但众人都明白那不过是表面功夫。 如今的武李两家,可谓势同水火。 尤其魏王武承嗣,简直如同一条疯狗,时刻盯着他的东宫,等着抓他的把柄。 在这种高压环境下, 一家人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过,今天的魏王倒是格外热情,不时的邀他举杯共饮,也不知道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家宴之上,不谈政事,看着李武两家和乐融融,武则天的心情也格外的好。 赏赐过几个皇孙,她又让人抱来了武旦新生的小公主。 “小公主模样倒是不错,旦儿,这模样随了你了。” 武则天说着,从案前的盘子里拿了一只玉如意,赏给了小公主,轻轻的逗弄着她。 也只有在这些时候,武则天才像一个寻常妇人,有着亲切和慈爱的笑容。 武旦看着这样的母亲,心中不由一动,感触到了一丝久违的亲情,他眼里恢复了神采,连忙起身行礼。 “儿臣替小公主,谢母后赏赐!” “还是皇嗣有福,这又新得一位公主。儿女双全,羡煞旁人啊!” 武承嗣在一旁酸溜溜的笑着。 “怎么,你府上的孩子还少吗?何苦羡慕他来……” 武则天心情大好,笑骂着武承嗣。 “姑母,我那可是六个儿子,少个小郡主啊!” “哦,想起来了,你家是少个丫头……也是我们武家人丁兴旺。承嗣啊,若是妾室们不中用,就再娶上一房,我们大周的公主个个标致……” “还是罢了。不过侄儿倒是有一事,想请姑母成全。” “你且说来听听……” 家宴之上,武则天心情不错,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那个武牡丹……” “你怎么又打她的主意?” 武则天一听到武牡丹的名字就打断了,神色颇为不悦。 只要武承嗣盯着武牡丹不放,她就知道他是在和武旦较劲。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姑母恕罪,侄儿的意思,是想收武牡丹为义女。” 武承嗣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不知道魏王这又唱的是哪出戏…… “什么?你要收她为义女?” “是,承嗣听闻牡丹父母早亡,如今这孩子既随了武姓,又深得陛下宠爱,就是与我们武家有缘。侄儿正好没有女儿,这也算是天意……” 武则天本以为武承嗣要求娶武牡丹,心说不能把一朵鲜花插到这堆老牛粪上,现在一听,才知道竟是误会了他。 虽然武承嗣说的冠冕堂皇,不过武则天知道这绝非他的真实意图。 对于武承嗣心里的小九九,武则天心里大都明白。不过这两日,她已经连续驳回了他几次,总归不是太好。 这个武承嗣,对她这个姑母可谓尽心尽力,至少在她称帝路上,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以后抑制李唐复辟,还需要他冲锋陷阵…… 而且,收义女这件事,似乎也无伤大雅,对武则天而言,不过是在李武两派之间多了一重掣肘。 “婉儿,你怎么看?” “谨遵陛下安排。” 上官婉儿这一次没有出言阻拦。 长期待在女皇身边,对武则天的心思,她早已揣摩的通透明白。而且,这一次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去驳回。 天下万民,皆为陛下子民,皆是武姓子孙。 想当年,高祖的女儿千金公主,一个七十多岁的姑婆婆,竟然屈尊跑到六十多岁的侄媳妇面前,要认武则天做干妈,不也收下了嘛…… 再说,牡丹被魏王收为义女,那就是郡主,这对牡丹也没什么坏处。 “那好, 宣武牡丹觐见!” —— 很快,武牡丹被叫来了。 当她走到宫门外的时候,上官婉儿特意在门口候着,带她进去,路上小声嘱托了两句。 因为时间紧迫,不能多言,上官婉儿只是千叮万嘱,让她这次万万不可再抗旨不遵。 女皇虽然爱才惜才,但也有龙威之怒,一再抗旨就成了蔑视皇权…… 武牡丹听着,心中惶恐,不知道女皇又要给她下什么旨…… 来的路上,她只听宫人说,今日宣召之事和武承嗣有关,难不成要她嫁给这个糟老头子? 这个武承嗣,武牡丹倒是见过一两次,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徒,根本毫无好感。 如果这样,她是宁死不从。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那个武旦呢! 牡丹一路胡思乱想,来到殿内跪下接旨。 等内官宣读完圣旨,她才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做义女,这比起做小妾来,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牡丹松了一口气,一时之间竟然颇为庆幸,像是逃过了一劫。 看牡丹欣慰的神色,武则天还以为她很乐意,当即让他们行了认亲大礼,还给牡丹赐了封号——丹阳郡主。 只有牡丹自己知道,她已经不敢再抗旨,只要不用嫁人,随便什么义女,反正她已经姓武了。 还有三年,自己就能离开了,如今在武皇的统治之下,认了武承嗣做义父,这几年至少可保小命无虞了? —— 眼看武牡丹被武承嗣收为义女,众人纷纷祝贺,陛下喜笑颜开。武旦不想再看魏王的嘴脸,起身找个借口离开宴席…… 此时,月光穿过大殿,一路随风飘进了深深宫门。 武旦在亭廊里缓缓的走着,满心的失意和落寞,冷风吹来,他有些醉了,也有些倦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袅娜的身影跟了过来…… 第43章 惺惺相惜,芳心暗许 宫苑深深,寂寞如许——这个悄悄跟在武旦身后的女子,正是韦团儿。 对于皇嗣武旦,她总是不由自主的关注着,此时终于忍不住跟了上来。 他的才情,他的落寞,他的愤懑,这两年她都看在眼里。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对他产生惺惺相惜的怜爱之情… 深宫之中,伴君如伴虎,她在妙龄被送入宫中,原以为后宫是令人神往的人间仙境,没想到暗地里充斥着赤裸裸的情欲和血淋淋的厮杀。 哪怕当朝的是女帝,后宫之内也处处勾心斗角,弱肉强食。 谈笑风生里潜藏着刀光剑影,美酒佳肴里渗透着血泪红墙。 在这高大深邃的皇宫里,几乎每个人都活的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像这眼前的落魄皇嗣,虽然贵为皇嗣,曾经也是九五之尊,却从来没有一天真正的快活过,眼里总是深藏着忧郁…… 皇子公主尚且如此,更别说她这身份低微的宫女了。 对韦团儿来说,虽然如今她是陛下跟前得力的掌事宫女,但也是如履薄冰,行事谨慎。 她时刻都要揣摩女皇的心思,以便投其所好;可因为上官婉儿的存在,她永远都是低人一等。 如今又冒出来一个武牡丹,韦团儿觉得自己再无出头之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转眼之间,自己已经二十岁了。 她不想在深宫之中蹉跎岁月,任由青春消逝,听任红颜老去…… 虽然在这深宫之中,和她一样的大有人在,连上官婉儿也是孑然一身,但她和上官婉儿不同。 那上官婉儿深得女皇宠信,大权在握,虽然只是一个内宫舍人,实则位同宰相。 平日里连薛怀义、武承嗣都要对她礼让三分,将来即使皇权更迭,她也是有资本安身立命的。 而她,虽然姿容出众,聪敏伶俐,却不过是女帝面前端茶送水的侍女,没有上官婉儿的才情,也没有武牡丹的好命。 何况陛下早就在为自己修建皇陵,像她这样随身服侍的宫女,将来难逃殉葬之路。 所以,她要为自己早做打算,给自己在这深宫寻一个归宿。 深宫之中少有男子,她自然看上了贵为皇嗣的武旦。 这武旦虽然备受母亲压制,却是个孝子,日日都会准时来给女皇请安,几乎每次都是韦团儿通传。 一来二往,韦团儿就对武旦滋生了莫名的情愫…… 这武旦俊朗儒雅,谦逊有礼,和那个粗鄙的魏王武承嗣不可同日而语。 一旦开始了单相思,就会不由自主的越陷越深。 韦团儿对每一天有了期待,每日里精心梳洗打扮,盼着他来觐见的时辰。 当远远的看到他走过来的时候,心都会砰砰的跳… 就这么偷偷的盼着他,关注着他,已经有些时日了。 慢慢的,她也会有意无意的试探,眉来眼去的暗示,武旦虽然从不回应,但是她觉得他是明白她的心意的…… 可是花朝节那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宫女武牡丹,竟然和武旦诗词唱合,大出风头。 那一日,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神采…… 她心里酸溜溜的,却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己的才情容貌都和人家没得比…… 重阳那日,当女皇要给把武牡丹赐给武旦的时候,她的心里失落极了,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没想到那个武牡丹竟然抗旨不遵,这让她心中大喜…… 如今武牡丹成了魏王的义女,她就更安心了。 因为她知道,武旦对于魏王那是恨到咬牙切齿,对于他的义女,他绝对不会再动半点心思。 所以,席间看到武旦醉酒出门,趁着没人注意,她就追了出来。 元正佳节,寒气逼人,当值的宫女们大多在宫内伺候着,外面的廊庭里空无一人 。 看着武旦醉醺醺的晃着,似是一个踉跄,她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殿下,外面风寒,小心着凉。” 身后一股香味儿袭来,一双芊芊素手扶住了自己——武旦扭头一看,竟是韦团儿,他赶紧站直,闪身躲开了。 “多谢韦才人。” “殿下,叫我团儿就好。瞧您的衣袍都脏了……” 韦团儿一脸温柔,又向前了一步,帮他弹去了袍子上的浮尘。 “有劳韦才人。” 武旦一边拱手感谢,一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与韦团儿拉开了距离。 身为一个历经沉浮的中年男子,韦团儿眼里的火热他心知肚明,却只能故作糊涂。 都说爱屋及乌,武旦是怕屋及乌,对于母亲身边的人,武旦也是深感恐惧。 似乎这些女人身上,都有母亲的影子,都是母亲派来监视他的眼睛…… 虽说这个韦团儿长的好看,人也伶俐,对他芳心暗许已久,但是母后身边的人,他绝对惹不起。 自己身为皇嗣,日日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来杀身之祸。 就连自己东宫的婢女,他也规规矩矩,从不敢有逾越之举,别说是母后身边的侍女了…… 所以,不管韦团儿对他是虚心还是假意,他都绝对不会引火烧身…… 有如此一个强势的女皇母亲,他这跌跌宕宕、起起伏伏的人生,已经活成了这皇宫里的一个笑话。 如今,他改名换姓,不求颜面,夹起尾巴做人,只想在这深宫之中求得一份平安,带着一家老小好好活下去…… 第44章 明智之举,言外之意 看着武旦对自己的疏远,韦团儿叹了口气。 她也不好再过于接近武旦,只是默默的跟在身后,主动挑起了话题。 “今日魏王新得义女,殿下怎么看?” “可喜可贺。” 武旦回答的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 “这个武牡丹,当初宁可抗旨都不入东宫,如今认亲魏王,倒是答应的爽快。” 韦团儿早就嫉妒武旦对牡丹的关注,此时忍不住编排了几句。 “如此正好。那姑娘聪明伶俐,审时度势,如今魏王如日中天,自会庇佑于她,不入我这朝不保夕的东宫才是明智之举。” 武旦意有所指,意在劝诫。 但韦团儿满心的火热,根本没听出他这言外之意。 在她看来,武旦终究是女皇的亲生儿子,哪是武承嗣这个侄子可以比的? 如今庐陵王李显被贬房州,就只有武旦这个儿子留在宫中,所以将来这皇位早晚还是武旦的。 她日日待在女帝身边察言观色,她觉得女帝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还是有些母子之情的。 只是,朝堂之上,血雨腥风,上一秒还是母子情深,下一秒就是君臣相对。 因为这大周的江山终究是从李家之手夺过来的,陛下十分忌惮那些李唐老臣,才会时刻防备着武旦这个皇嗣。 说到底,武旦就是被他那刘窦二妃连累的了。 如果不是她俩的家族背景,他就不会被陛下如此猜忌。 可偏偏武旦和二妃的感情很好,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平日里夫唱妇随,颇为和睦…… 这刘窦二妃平日很少过来拜见,因为武则天并不乐意看见她们,偶有大的节日,她们才会过来朝见…… 武则天对刘窦二妃的芥蒂和防备,韦团儿一直看在眼里。 她知道陛下有意给武旦身边安排一个心腹,也一直以为自己能有机会入驻东宫……所以一直在苦苦等待。 对于武旦,韦团儿觉得自己是懂他的,爱他的。 只要自己有机会嫁给武旦,她相信自己可以扶持他,助他坐稳太子之位,将来登上九五之尊。 而自己,就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所以,趁着酒意,趁着月色,面对失意消沉的皇嗣,韦团儿决定再次表白自己的心意。 “殿下妄自菲薄了,依团儿看来,东宫才是圣意所在。如若殿下不嫌团儿愚笨,团儿愿意为殿下分忧解难。” “多谢抬爱,不劳韦才人费心了。我这闲散王爷,日夜歌舞作赋,乐得落个轻松自在。” 虽然韦团儿极力表明心意,武旦依旧不露声色。 韦团儿知道武旦过于小心谨慎,一时还不能完全相信她,也顾不得考虑许多,急着表明忠心。 “其实陛下并非不喜殿下,只是殿下的太子妃不得圣心,尤其那窦氏一族……” “韦才人!” 素来温和的武旦,神色忽然凌厉了起来,厉声打断了韦团儿。 在这个皇宫,他可以不要皇位,不要颜面,可以改名换姓,可以卑躬屈膝,为的就是保住家人的性命。 他最不喜欢别人拿他的后宫说事,只因为窦氏一族的家族背景…… 可是当初,他们都是父皇和母后亲自指定的婚事,就如同太平和薛绍一样。 可惜,此一时彼一时。 太平和薛绍的悲剧,正是被这此一时彼一时的形势所逼…… 他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也深深地惧怕这种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格外在意别人提及此事。 韦团儿又是御前侍候的人,她这些话若被陛下听到,怕是又要横生枝节,大祸临头…… 所以,他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翻弄这些。 看武旦生气了,韦团儿有些惊慌,赶紧解释着。 “殿下,团儿并无他意,只是……” “不用再说了,韦才人,夜色已深,还是回宫去。” 转眼间,武旦又恢复了柔和之色,转身大踏步回了宫内…… 亭廊之上,徒留韦团儿站在风中,一团凌乱…… —— 也许她的言辞不够妥当,也许她的表白过于心急,可是武旦的表现,还是让韦团儿失落不已。 她不明白武旦为什么丝毫不领自己的情…… 虽然自己不如上官婉儿那般御前得势 ,可是她在陛下跟前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这个武旦,若对她亲近一些,哪怕一句暖心的承诺,一个欣赏的眼神,她都会为他赴汤蹈火,费心筹谋。 可惜,他的眼里似乎从来都没有自己…… “殿下的心思,都在窦氏身上了。你没看人家伉俪情深,窦氏刚生了公主,我看你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不知何时,武承嗣站在了她的身后。 韦团儿也不惊慌,转身拱手行了个常礼。 因为武承嗣日日来陛下面前献媚讨好,她和魏王并不生疏。 魏王这半生也是历经冷暖,颇懂人情世故,虽然韦团儿只是一个小小才人,但是他知道能在御前说上话的,一个都不能得罪。 所以武承嗣为了能在陛下面前表现,也没少讨好韦团儿,金银珠玉没少给她塞。 而韦团儿对武旦的心思,武承嗣也早就看出来了。 所以对于他的冷嘲热讽,韦团儿也懒得回应。 其实当初武牡丹的那些事情,最初还是她告诉武承嗣的。 她本以为武承嗣会想办法对付武牡丹,没想到他倒是别出心裁,认了她做义女。 这一下,原本低贱的婢女武牡丹一步登天,成了尊贵的郡主…… 韦团儿心里略有不平,但这样就断了武旦和武牡丹的缘分,也算一个办法。 对于魏王,韦团儿并不喜欢,却不敢得罪。因为他和武旦可不一样,这人心狠手辣,无恶不作…… “其实,你想要取而代之,入驻东宫,得先把刘窦二妃除去……” 夜色里,武承嗣在韦团儿耳边留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 此时的大殿内,正是一片热闹祥和。 武则天心情大好,拉着上官婉儿和牡丹,非要师徒二人一起吟诗作赋。 武牡丹本不愿再出风头,却也不敢过于敷衍,免得再定她一个欺君之罪。 好在她在内教坊学了这么久,学会了平泽押韵,弄懂了诗词格律,如今也可以出口成章,手到擒来了…… 果然,到了这个环境,这个时代, 人人都能是诗人…… “牡丹今日这诗倒是中规中矩,没有花朝节那日的精妙。不过这字进步神速啊!我记得以前她的字可是不上台面……” “回禀陛下,她的书法可是叶绍京亲自执教。这叶绍京可是书法大师,宫内牌匾皆是他所题……” 上官婉儿笑着回禀。 “哦,难怪了,我看这字迹颇为熟悉呢!不错,孺子可教也……” 殿堂之上欢声笑语,李隆基坐在台下,默默地看着武牡丹,觉得这个姐姐忽然离他很远很远…… 虽然年纪还小,他也知道武承嗣是他家的仇人。 他不明白武牡丹为什么成了他的女儿,还笑的这么开心。 当初,皇祖母让她嫁到东宫,她抗旨不遵,本以为今天也不会屈从,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接受了。 果然,她是他们武家的人。 原本,这个元正节,他还给牡丹姐姐准备了礼物,是一只木头雕刻的孔雀——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第45章 暮宴朝饮,红袖添香 元正一过,天色渐暖,春意渐浓。 紫薇城的宫柳郁郁葱葱,上林苑的百花次第开放,当牡丹花绽放满园的时候,一场花朝节牡丹宴,掀开了这一年宴饮的大幕…… 暮宴朝饮,斗酒赋诗,除了花朝节,寒食、上巳、端午等均有宴饮。 单一个进士宴,就极尽巧思,演绎出百种花样——大相识、闻喜、樱桃、看佛牙、关宴…… 宴席上,水陆之珍,靡不毕备,还有教坊伎乐助兴,有时觥筹酣畅至破晓,似乎置身声色繁华的快意,比任何逸乐都来的酣畅。 当然,美酒美食不是宴席关键,美人美色也只是被看添香。 名利场的人事隐曲,权与利的交换进退,才是宴会的主角。 借助宴饮,平衡政治利益,调节权臣关系,联结同盟,协调人事——一席美馔的背后,尽是帝王制衡之术…… 紫微宫里宴饮不断,武牡丹也是片刻不得闲。 这不,今年的花朝节牡丹宴,武牡丹就没有参与,她借口排练宫廷乐舞,不想再出风头。 稀里糊涂的做了魏王的义女,成了什么丹阳郡主,武牡丹有些别扭,只想待在内教坊,少出去和人接触。 因为整个宫中,关系实在太复杂了…… 其实听说今年牡丹节上,上林苑的周单父又孕育出了一种新品牡丹,武牡丹还念着抽时间过去看看,不过也搁置了,因为确实很忙…… 每场宴饮,他们内教坊都要参演一些歌舞,最重要的是,女皇武则天所要求的宫廷大乐还没有眉目…… 女皇旨意已下,十万脂粉钱已拨,又有皇嗣武旦亲自督战,总要做出点成绩出来。 好在那武旦擅长音律,东宫里也多的是乐工,特意调了几个得力的乐工过来,与大家一起共事。 这其中有个叫安金藏的年轻乐工,年方十八,性格直爽,开朗活跃,是乐队里的开心果…… 因为牡丹年纪较小,对音律上也不太精通,安金藏经常热心的帮牡丹讲解。 时间久了,两人成了朋友,武牡丹才知道,这个安金藏竟然是个胡人。 他从小生活在洛阳,汉语说的也特别好,如果不是形象略微粗犷一些,根本看不出和汉人有什么区别…… 说起这个安金藏,还是将军之后。 他的祖父系利,正是西北边疆邻国——安息国六狐州的首领。 系利英勇善战,体恤百姓,很受将士们的爱戴。后来因不满突厥对安国的残暴统治,趁着大唐军队平定突厥,就率部归附了大唐。 而朝廷为了奖励系利,敕封他为五品定远将军。 系利的儿子叫安菩,在系利死后就承袭了父亲的封号,成为定远将军。 这安菩也是个英勇的将军,从小习文练武,长大骁勇善战,率领军队纵横大漠,为保卫大唐边疆浴血奋战,一生颇富传奇色彩。 “以一当千,独扫蜂飞之众”——就是时人对他的赞誉。 只是,到了安金藏这一代,他却丝毫没有父辈们的骁勇善战,反而酷爱音律,醉心歌舞,而且厌恶透了打打杀杀,拒绝练武…… 所以,他没能继承父亲定远将军的封号,而是跻身宫廷,成为太乐署里一名负责祭祀乐舞的小乐工。 九姓胡人善歌舞,安金藏的音乐才华特别出众,加上他性格豪爽,爱说爱笑,人缘极好,算是乐队里的灵魂人物。 所以,很多事情,武旦就交给安金藏来协调处理,他只是偶尔过来看看。 毕竟,对于这歌颂大周王朝的宫廷乐舞,他这个李唐旧主实在是无心参与…… 所以,除了内教坊的几个博士,排练宫廷乐舞的事情,大都是武牡丹和安金藏在张罗。 这武牡丹如今是陛下喜欢的丹阳郡主,又是当朝宰相武承嗣的义女,众人自然极力巴结。太乐署全力协助,招募了大批乐工,源源不断的输送进来…… 武旦知道,母亲让他们排演宫廷乐舞的意思,就是要为她歌功颂德,祈祝千秋万代,自然要讲威仪、图声势、尚奢华,才能彰显皇家风范。 所以,他建议把这支乐队取名“十万宫廷乐队”,一是女皇出资十万两,二是希冀武皇的十万江山如同乐队这般壮大恢弘…… 皇嗣发话, 众人自然不敢不从。 名号的事情定了,接下来就是专业排演。 这些事情,武旦就交给武牡丹和安金藏来负责了。 在武牡丹看来,术业有专攻,知人以善用。 因为雅乐的声乐调式和表演方式都有讲究,只埙、笙、笛,琵琶等乐器就有数百种,牡丹实在弄不清楚。 所以,她让专业能力突出的安金藏主责乐舞排演,自己则负责统筹协调…… —— 开春之后,武牡丹的个头就像这春天里的嫩竹一般快速的窜了起来,腰肢渐显,渐渐的有了玲珑曲线。 去年的官服都不能穿了,牡丹就自己改制了几件 ,竟然颇得众人喜欢,引得她们纷纷效仿。 说实话,去年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对于唐朝的这些长裙袍衫,花样发髻,牡丹还十分感兴趣,乐此不疲。 不过,慢慢的,她就有些倦了。 尤其是如今排演宫乐,长裙大摆的很不方便,她就按照现代时尚的思路,略微的改良了一下。 大唐风气包容,女人本就可以着男装,穿胡服,所以武牡丹的改良服式,连守旧的博士都赞不绝口…… 因为在宫廷乐舞里,演出的服装也是多种多样,繁复讲究, 武牡丹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主动请缨负责服装舞美和场地协调。 大家的分工逐渐确定,乐队也就有条不紊的排演了起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武牡丹贵为郡主,都不敢和她过于亲近。 慢慢的才发现,这个牡丹就是个和善可爱的小姑娘…… 她毫无郡主架子,聪明伶俐,鬼点子奇多,很快和安金藏一起,跟大家打成了一片。 渐渐的,“十万宫廷乐舞”成了内教坊最为欢乐的一支队伍…… —— 在大家排练的时候,武旦偶尔会过来巡视指导。 他虽然谦逊有礼,却言行谨慎,尤其和牡丹并不多交流。 但是有些事情,武牡丹又不得不找他协商。 每到这个时候,武旦的态度就很敷衍,一切单凭牡丹做主,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和牡丹多说。 有时候,安金藏看不过去,就会私下里找牡丹替武旦解释…… 因为他之前就在东宫担任乐工,和武旦接触很多,所以知道武旦也是个隐忍可怜的人。 他的谨小慎微,不过是自保而已。 对此,武牡丹并不在意,她很清楚,这都是因为自己是武承嗣义女的缘故。 其实虽然自己名义上是丹阳郡主,生活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依旧住在掖庭,武承嗣也很少和她联系。 如果宴席场合难免碰面,牡丹就是有礼有节的行礼请安,倒也没有太多交集…… 对于那个挂名义父,牡丹甚至觉得自己都快忘记了。 第46章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 何以解春忧,唯有弦与钩。 在内教坊排演乐舞的日子,牡丹过的忙碌又充实。 几百号人聚在一起载歌载舞,为着一个目标努力,牡丹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身处大唐,只是在古城做一个大唐乐舞的排练,又或者是在做一场春秋大梦…… 不过,这个梦始终不会醒,她还要继续做下去。 充实忙碌的时光并不能填满牡丹的心,她的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只因为林远的缺席。 不知不觉,大半年又过去了,林远还是没有消息。 他已经出去太久了,久到她快要记不清日子,牡丹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已经穿越回去了? 莫非在哪个深山老林,遇到一通暴雨雷电,林远就此撇她而去…… 空闲下来的时候,牡丹总会望向天堂,期待着那里能出现林远的身影。 端午过后,大量木材开始运进宫里,天堂又开始继续往上建造了,只是林远还没有回来…… 她不能出宫,也无法联系,除了等待,似乎毫无办法。 这个时代,联系实在太不方便了,简直无时无刻不在失联状态——牡丹第一次怀念起了现代社会里的科技和便捷。 就不奢求手机电脑,即使有部电话,能写封信邮寄出去也好啊! 想到这儿,牡丹灵机一动,邮局,驿站,这大唐肯定是有传递书信的机构? 杜甫不是还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诗句么,这林远怎么也不知道给自己来一封家书,报个平安呢? 牡丹忍不住,就偷偷的问了安金藏。 也许是父亲常年征战的缘故,这安金藏虽然日日待在宫中,对宫外的事却十分了解,文书家书自然见过不少。 一听牡丹问起这个,连忙热心的给她介绍了起来。 原来唐代的邮驿制度颇为完备,官邮交通线以东都洛阳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直达边境。 据安金藏说,目前全国有驿站一千三百多处,分为陆驿、水驿、水陆兼办三种。 原则上,三十里设一个驿站,驿站有驿舍,配有驿马、驿驴、驿船等,遇到紧急状况,驿马一天可以传递三百里以上。 据说这些送急递的驿骑在奔驰时,白天鸣铃,夜间举火,铺铺换马,数铺换人,日夜兼程,疾如流星…… 牡丹听着,心里暗暗发笑,原来这就是现代物流的雏形啊,早知道自己早些去寄个快递了…… 不过,安金藏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牡丹心下冰凉。 原来这大唐的邮驿事业虽然发达,但主要传递官府文书和军情,并不传递民间书信。 当然,也有不少官员在传递官府文书的时候,会夹带一些家书,这都是特权产物。 但即使是传递文书,也需要有牌符和驿券,或者是皇帝发布紧急军事文书时所用的金牌。 这些东西,普通民众自然是拿不到的,他们想要通信,一般只能托人捎带。 “牡丹,你想要给谁写家书?你的师父不是上官舍人吗?或者你的义父魏王,他们肯定都有……” 安金藏一如既往的热情。 “没有,就是问问 。” 牡丹笑了笑,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 其实她去求求上官婉儿,也不是不行,但是牡丹并不想让她知道林远的存在…… 虽然上官婉儿对她不错,但是牡丹已经慢慢感觉到,自己在这宫中不过就是一颗棋子,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地里操控,让她身不由己。 虽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力量在操控着自己,总之,牡丹不想把自己全部的底牌亮出来。 林远就是自己最后的底牌,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再说,她根本也不知道林远的地址,即使传递书信,也是无的放矢…… 如今的牡丹只能等着林远回来,或者他主动来个信…… —— 也许是心有灵犀,就在牡丹为此心神不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林远的消息。 这一天,牡丹和安金藏他们正在明堂大殿排演乐舞,明堂尉吉顼叫住了牡丹,带她来到偏殿。 自从她被武承嗣收为义女后,牡丹的处境略有尴尬, 因为宫中几乎都是武承嗣的宿敌,尤其是那些李唐旧臣, 不过吉公倒是对牡丹一如既往的随和,他知道这姑娘也是身不由己。 吉顼看四下无人,偷偷递给牡丹一张纸,转身走了。 牡丹奇怪的打开一看,原来是林远的信。 虽然字迹是陌生的,但是开头的称呼,已经让牡丹瞬间湿了眼眶。 “丹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天涯海角难相逢,尺素传达赖远征。保重。” 也许是知道信件不能保密,林远在信中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短短的几句话,算是报了个平安。 原来,林远借助官员之间的专门驿站传递文书,专门寻了个由头,传到了吉公那里。 吉顼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两人的关系,但是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对于牡丹,他自然要拉拢一二,所以也没说什么。 牡丹如今顾不得许多,林远说过,吉顼是可以信赖的,而她信赖林远。 如今的她,知道林远活着就好。 第47章 神宫大乐,众望所归 春去秋来,夏尽冬至,转眼又到冬至祭天大典。 对于这次祭天大典,武则天可谓踌躇满志,寄予厚望。 去年的冬至,因为一场持续数日的大雪,她被众臣质疑责难,甚至要她发布罪己诏,那个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而今年,她称帝一年,政通民和,风调雨顺,外无战事,内无天灾,大周朝一派歌舞升平,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站在万象神宫,接受万民朝拜。 所以,对于这次祭天大典,武则天十分看重,六局上下忙作一团,为大典做着万全的准备。 而作为祭天大典的重头戏,明堂大殿即将上演的宫廷乐舞,自然也受到众人关注。 这十万宫廷乐,足足排练了一年,终于到了接受检阅的时候,众人忐忑又雀跃…… 武牡丹和安金藏也是夜不能寐,日夜加紧演练,争取做到万无一失。 就在冬至前夕,东宫传来喜讯,皇嗣武旦又得了一位公主,所以这几日没怎么过来…… 众人排演休息的时候,安金藏和牡丹闲聊,私下里拿武旦打趣,说他这个皇嗣不务正业,这几年就生孩子玩了…… 听他说,皇嗣和妻妾们感情和睦,夫唱妇随,几个孩子也是兄友弟恭,颇让人艳羡。 牡丹默默的听着,有些出神。 她不由的又想起了林远,如果没有穿越,自己和林远也该结婚了?或许连小孩都有了…… 来大唐快两年了,她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和林远原本的模样,也快要忘记了那以前的生活。 转眼,这个大唐的武牡丹也已经快十四岁,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十四岁,心思玲珑,含苞待放。 这在唐朝,十四岁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所以这些日子,牡丹不敢再肆意张扬,而是低调行事。 除非排演需要,她总是身着男装,也很少走出内教坊,免得惹出什么风波,又让谁起了赐婚的心思…… 如今她只盼着林远赶紧回来,最好能像他说的那般建功立业,带自己出宫。 就算出不了宫,只要林远回来,她也会想办法找个由头,让女皇将她赐婚给林远,这样就不用再担心被赐给谁做小妾了…… 牡丹想着想着,不由的出了神,连乐队排演开始也没注意到…… 安金藏一边指挥着众人排演,一边偷偷地看了看牡丹,并没有去叫她。 他很喜欢牡丹,这个美丽特别的女子,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乐工,肯定配不上丹阳郡主。 而且他隐约感觉到,牡丹心里是有人的,所以并不敢有所奢望,只是把这份喜欢藏在心里。 明日就是祭天大典,只希望演出顺利,也不辜负这一年的付出和努力…… —— 在明堂大殿排演的时候,因为尚仪局的人也在这里忙碌,彼此都熟识,牡丹才陆陆续续的从他们这里听到了一些前朝的消息。 听说如今62岁的狄仁杰被任命为地官侍郎,并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成了当朝宰相。 狄仁杰的才干和名望,早就得到武则天的欣赏和器重,也得到了百姓们的拥护和支持,如今出任宰相,也是众望所归。 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武牡丹十分开心。 对于一代名相狄仁杰,虽然久居深宫的她还无缘得见,但看了那么多的电视剧,对他也是仰慕已久。 而且,她没着没落的心也莫名的跟着安稳了不少。 狄仁杰一出来,前朝后宫应该都会安静些了! 不过,武牡丹显然还是太年轻了。 —— 是日,冬至,明堂祭祀,天地同祭。 武则天作为首献,武旦紧跟其后作为亚献,这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让满朝老臣看着格外欣慰。 看来,武旦这个太子之位是稳妥了,李唐王朝有望了…… 凡国有大礼,则赞相礼仪——祭天之后,《神宫大乐》惊艳登场。 近千位舞者悉数亮相,气势恢宏,威武壮观,纵情演绎着大唐气象。 琵琶、箜篌、笙、筚篥……近百种乐器完美配合,动作设计刚柔并济,既保留了中原舞蹈的婉约,又融合了胡旋舞的矫健豪迈…… 百官无不交首称赞,武则天大喜,当即下旨,内教坊全员有赏…… 并且要求这《神宫大乐》以后要每日在明堂上演,以彰显大周朝的风采神韵…… 而作为这“十万宫廷乐”的总指挥武旦,自然也受到了武则天的赞许。 至于武牡丹,直接升任内教坊正六品女官。 众人无不欣喜,唯独武家子侄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 尤其是武承嗣,脸色阴沉的简直滴下水来…… 这段日子,他忙于应付新任宰相狄仁杰,和来俊臣一起费心罗织罪证,倒是没想到被这个武旦抢了风头…… 这武旦不过是搞一些没用的歌舞,却深得陛下欢心,武承嗣觉得十分不满,太子之路上阻碍重重,看来不下手不行了。 不过,武牡丹这个义女对他而言基本没用,这姑娘虽说表面对他有礼有节,却从来不和他多言一句。 看来,只能再催一催韦团儿了。 第48章 百口莫辩,含冤获罪 冬至之后,新年将至,东宫里的气氛轻松了一些,武则天对他们的管控也没那么严格了。 因为明堂每日都会上演《神宫大乐》,十分热闹欢庆,东宫里的孩子们也逐渐的过来玩了。 尤其是李隆基,这孩子几乎天天都来。 由于父亲的熏陶,李隆基小小年纪,却精通音律, 所以格外喜欢待在明堂,和安金藏一起研究乐舞,有时候还能提出不错的建议…… 原本这些日子,他对牡丹有些生疏了,不过因为安金藏,两人又慢慢的熟络了起来。 牡丹对李隆基倒没有什么隔阂,一直都很关照,但碍于自己身份低微,李隆基又多被幽禁在东宫,所以平日里并不能多见。 如今东宫境遇好转,看着李隆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牡丹也为他高兴。 终究还是个孩子,李隆基只要一来到明堂,与安金藏和牡丹待在一起,就格外的开心活跃。 不过,这两日,李隆基忽然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在牡丹的追问下,才知道他的小妹病了…… 原来,新年将至,宫里宫外格外热闹,住在宫外的薛崇简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爆竹,就在进宫的时候带给了李隆基。 两人偷偷在宫苑里玩的时候,吓到了襁褓里的妹妹,小公主就此啼哭不止,而且有些发热…… 虽然叫了御医来看,但御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惊吓所致,开了安魂汤。可小公主还不足百日,即使开了安魂汤也灌不下去…… 眼看小公主日夜啼哭,逐渐羸弱,虽然父母并没有怪罪于他,李隆基心里还是十分愧疚。 “牡丹姐姐,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之前,李隆基对武牡丹的称呼还有些别扭,如今牡丹成了丹阳郡主,一切名正言顺,姐姐这个称呼倒是脱口而出了。 在李隆基眼里,武牡丹几乎是无所不能,所以满眼期待的看着她…… 不过牡丹哪懂医学,还是儿科…… 以前生病了就去医院,最不济还可以问问度娘,还好来到大唐以后,她没怎么生过病…… 但是看着李隆基信赖的眼神,牡丹又不好辜负,就在脑子里快速的回想着…… 她忽然想到了穿越前,自己一次回老家过年的经历。 那次是小姨家的孩子,据说也是受到惊吓,一直啼哭不止,怎么也看不好,后来是外婆用了土法子,俗称“叫魂”。 当时她还觉得愚昧,但是就那么神奇,当晚外婆一通操作之后,孩子就香甜的睡了,一夜未哭…… 原本这件小事她早忘了,如今李隆基一问,她忽然就想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种法子,在这里有没有…… 武牡丹刚说了几句,安金藏就兴奋的接过了话。 “你说这个我也知道。婴儿若受惊吓,以致魂不附体,此时须叫魂收惊,使魂魄归来,方能除病消灾。” “安哥哥,你也知道这个?看来这真是个老法子。” 牡丹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的吗?快给我仔细讲讲……” 李隆基一看,顿时来了兴致。 于是,安金藏兴致勃勃的给他演示了起来…… “比如给你三郎叫魂,先在床头烧几支香,把你的生辰八字写在香纸上烧掉,再将米粒撒向四方……” “口中还要喊着,东方米粮,西方米粮,南方米粮,北方米粮,四大五方米粮。三郎来归啊!请到九天玄女、接魄童郎,畀返三郎肚胆来归啊!” 安金藏本就活跃,此刻又唱又跳,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三郎却没有笑,一直认认真真的听着…… 牡丹安慰的拍了拍李隆基。 “三郎,别愁,如果小公主还是啼哭不止,你可以问问母妃,试一试这个法子也无妨……” 李隆基点点头,当即就回去了。 不过这一去,李隆基好久都没有再来…… 而且,连武旦也不见了踪影…… —— 因为元正将至,内教坊还要排练不少新曲乐舞,牡丹十分忙碌,就没有在意…… 直到除夕这一天的宫廷大宴,武旦一家依旧没有出现,牡丹才知道东宫出事了…… 而事情的起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给小公主“叫魂”。 那一日,李隆基回去之后,就和母亲窦氏说了此事。 其实在民间,婴儿受到惊吓,叫魂这个法子由来已久,只是宫中依赖御医,一时就忘了。 眼看小公主日夜啼哭,窦氏觉得试试倒也无妨。 于是,窦氏和刘氏两人一起,于深夜时分开始给小公主叫魂…… 点香,焚纸,还不等撒米叫魂,一群侍女忽然呼啦啦的冲了进来,直接就把窦氏和刘氏抓了起来…… 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韦团儿。 她说刘窦二人在东宫行厌胜之术,诅咒女皇武则天…… 而所谓的证据,就是那些香灰,还有那被烧的残留的看不出名目的生辰八字。 当然,后来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扎满了针的小人,上面写着女帝的名字和生辰…… 这一下,东宫二妃百口莫辩,含冤获罪。 念在公主还小,新年将至,这二妃就没有发落,只是暂时关在了掖庭狱…… 而刚刚解禁了几日的东宫皇嗣皇孙,瞬间又被幽禁,连皇宫夜宴都不准参与了。 武牡丹听闻此事,只觉得荒唐至极。 那个韦团儿对武旦的心思,后宫里大多数人都能看出来。 她这么做,分明就是栽赃陷害,想要去除二妃,取而代之。 女帝如此清明,明察秋毫, 不会连这幼稚的伎俩都看不出? 因为这件事算是因为自己而起,牡丹做不到袖手旁观,她想要去找武则天解释,却被上官婉儿严厉制止。 她严肃的警告牡丹,在这个皇宫生存,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一定要保持理智。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自己愿意相信什么。” 婉儿这句话,说的意味深长,也不知道牡丹能不能理解…… 其实如今的武则天,因为太子的事情,正在天平两端左右为难。 她可以让李姓子嗣都改姓为武,然而她很清楚,这只是出于自己的铁腕,而非儿子的意愿。 一旦自己归西,危险消除,皇嗣武旦登上皇位,复兴李唐几乎是必然的事。 到那个时候,她毕生的努力必将付诸东流,武氏家族恐怕也会被屠戮殆尽,她苦心建立的大周王朝注定只能是昙花一现…… 所以,为了巩固帝位,她必须压制拥戴李唐的反对势力,也不得不大力扶植原本孤寒的武氏家族。 但是,武氏子侄实在难堪重用,除了阿谀奉承,就是排除异己。她虽然寄予厚望,却根本不放心将权力完全交给他们。 另一方面,她毫不留情地打击李氏家族,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合法继承人身份…… 这样的矛盾对她而言,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就存在了。 如今,她既要重用酷吏去打击那些不太驯服的大臣,又不得不利用一批正直大臣来治国。 所以,她才会把狄仁杰调了回来。 一个朝堂之上,不能满是阿谀奉承之人。谁奸谁忠,谁姓李谁姓武,她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可是她只能通过这种手段来平衡两派的政治势力,才能脚踩两只船,在政治波涛中平稳航行。 对于太子之位,她不会轻易去变动,但是,她必须要保证这个太子足够驯服——刘窦这两位后妃,就是她试探皇嗣武旦的手段…… 第49章 祸从口出,赠佩托孤 虽然上官婉儿极力劝阻,可牡丹做不到冷眼旁观。 何况东宫这件祸事,多少是因她而起。 但是,除夕春宴,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都在,根本没有她说话的机会。 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官,这么大的宴会场面,想要面见女皇奏事,哪是那么容易的。 如果不是宫廷乐舞表演,只要韦团儿不予通传,上官婉儿不帮忙,牡丹甚至都没有资格入殿。 而且,今夜内教坊连续安排了好几场乐舞表演,牡丹丝毫不得空闲。 她知道,事情总得分个轻重缓急,这么重要的场合,若是宫廷乐舞演砸了,自己小命都难保,更别说去救别人了…… 好在刘窦二妃只是被关在了掖庭狱,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牡丹稳下心神,准备寻个时机,再找女帝求情。 这一晚,她心神不安,只是在中场休息之余,和安金藏轻聊了几句,低声说了这件事。 安金藏一听,后悔不迭,自己在东宫待了那么久,他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东宫之内到处都是眼线,他们属实大意了。 宫中最忌“压胜”之术,如今这个帽子一旦扣上,刘窦二妃怕是凶多吉少。 因为“叫魂”这个法子是他俩教给李隆基的,如今事情变成这样,安金藏也觉得自己有责任。 但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乐工,根本没有面圣的资格和机会。 一切只能靠武牡丹了。 —— 次日就是大年初一,按照惯例,白天祭祖大典,晚上宫廷夜宴,武氏家族会举办家宴。 牡丹这个挂名的郡主,作为武承嗣的义女,也要出席家宴,她决定伺机而动,趁着合适机会找女皇求情。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牡丹还是决定提前去看看二妃,弄清事情的原委,才能更好的帮她们洗脱嫌疑。 就这样,在最后一场乐舞结束,众人还在畅饮守夜的时候,牡丹偷偷地溜回了掖庭。 掖庭狱是专门羁押女犯的地方,一个空旷破败的院子,几间脏乱的房子,宫门紧锁,平日里少有人去。 又赶上皇帝大赦,不少女犯都被放出宫去,这里只留下了几个看守的婆子。 入宫以来,牡丹几乎都在掖庭待着,人缘本就不错,又带了酒菜,使了几两银子,只说天寒地冻,给二妃送些衣物,没太费力就进来了。 潮湿阴冷的屋子里,窦氏和刘氏正在黯然垂泪,根本没想到还有人来看她们…… 二妃久居深宫,和牡丹素日并无交往,只是在宴席上见过几面, 但因为武则天曾经要把牡丹赐给武旦,所以她俩格外留意过这个小姑娘。 对于武牡丹,窦氏并不陌生。 或许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她觉得牡丹这姑娘是善良特别的。 尤其儿子李三郎,天天在她面前提起这个牡丹姐姐,言语之间都是崇拜。 她帮他驯养的那只鹦鹉,还养在东宫,日日叫着“三郎三郎,天天向上……” 能对自己的儿子如此友善,窦氏相信武牡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虽然如今武牡丹成了武承嗣的义女,但是她相信,这姑娘并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在这个时候,别人都对她们避之不及,只有武牡丹来看她们。 所以,当牡丹一句“窦姐姐”叫出声,窦氏眼中含泪,隔着门洞伸手握住了牡丹。 “郡主,这里阴冷潮湿,你怎么来了?” “窦姐姐,叫我牡丹就好,过节了,我来给你们送些吃的,还有衣物。” 牡丹说着,把带来的东西透过铁窗,一个一个塞了进去。 刘窦二人并无胃口,但还是感激的谢了又谢。 “窦姐姐,刘姐姐,尽管放心,明天家宴之上,我会跪求陛下,说明情况,洗刷冤屈,救你们出去。” “牡丹,谢谢你,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出不去了……” 窦氏笑了笑,眼神里充满绝望。 一听窦氏说这话,牡丹眼中含泪,忍不住心里的愧疚之意,开始道歉。 “对不起,给小公主叫魂,本是我出的主意,我没想到会害了你们……” “牡丹,真不怪你,我们知道,就算没有这事,也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窦氏极为平静,反而安慰着牡丹。 在东宫战战兢兢生活了这些年,她早已经把一切都看透了。 女皇如今权欲膨胀,早就不再顾念亲情,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对她们下手了。 所以,窦氏很清楚,就算没有小公主这件事,她们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在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冤魂。 有些罪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甚至连调查都不需要,所以没什么冤枉不冤枉。 连太平深爱的薛绍都保不住命,她们两个就别抱什么希望了…… “不会的,这件事能说清楚的,我就是证人……” “牡丹,真的不用了,别再连累了你。我死不足惜,只是两个公主年纪尚幼,隆基那孩子心事太重……” 说到这儿,一直强作淡然的窦氏神色凄然,眼泪就流了下来,她顿了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窦氏明白,女皇婆婆在清除了自己和刘氏以后,东宫一定还会安插进去她满意的人选。 这个人,可能是韦团儿,也可能是武牡丹。 在她们心里,自然更期望是牡丹。 想到这儿,窦氏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了牡丹。 “牡丹,这个玉佩你拿着。之前都是我们拖累了殿下,以后如果你能去东宫伺候,还希望你善待几个孩子……” 牡丹吓了一跳,连连摇手拒绝。 “窦姐姐,你们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会和陛下说清楚,给你们求情的……” 牡丹此时还很乐观,觉得自己能救他们出去。 “牡丹,你先收下,将来替我送给三郎也好,算是一个念想……” 说到这儿,窦氏的眼睛又红了。 一旁的刘氏一直默默不语,只是一个一个数着手里的那串佛珠。 这时,门外的婆子开始催促,眼看她们就要走进来,牡丹只得收了玉佩,藏在了自己的衣袖里…… 离开掖庭狱的时候,牡丹一步三回头,窦氏趴在破烂的门窗口,眼神殷切的目送牡丹离开…… 那神色里,满是对她的信任和叮嘱…… 待回到掖庭,牡丹再也忍不住了,缩在自己的被褥里小声哭泣…… 虽然知道宫中的残酷和血腥,但进宫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直面生死。 何况,这事还是因她而起,实在于心难安。 这一夜,牡丹握着玉佩辗转难眠,一直在思考着解救她们的办法…… 师父上官婉儿的态度很明确,对这件事根本不愿插手,她只能靠自己了。 第50章 因爱生恨,一拍即合 正月初一,上午九时,明堂祭天大典正隆重进行…… 不过,这次和以前不同的是,武则天负责初献,武承嗣负责亚献,而皇嗣武旦根本没有出现。 这祭天大典上的祭献顺序, 就是朝堂政治的风向标——大臣们不由议论纷纷,预感到东宫或许出了事情…… 牡丹在后殿偷偷望向大殿,没有见到武旦的身影,她心中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看来,武旦和孩子们又是被幽禁起来了。 牡丹有些奇怪,就在前些天,冬至祭天大典的时候,武则天还对武旦大加赞赏,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 武承嗣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武则天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难道就因为刘窦二妃这莫须有的压胜之罪? 说实话,这一年,她和武承嗣这个义父一共也没见上几次,只在逢年过节时候,会在宫中宴会上寒暄一二。 没想到,他还真有些手段…… 正在困惑间,牡丹看到了明堂监吉顼正在后殿忙活。 趁着众人不注意,牡丹凑到吉顼跟前,这才知道了最近前朝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 如今狄仁杰在朝为相,深得武则天信任,东宫皇嗣也颇得陛下赞赏,不再像以前那般胆小慎微,又因为排练乐舞的缘故,不再幽居东宫,和一些大臣内侍多少有了一些交往。 武承嗣默默关注着,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那日冬至祭天大典之后,女皇赐宴百官,席间有两个大臣和武旦多聊了几句,可能说了一些怀念高祖的醉话,就被武承嗣抓住了把柄…… 在他的添油加醋之下,本就多疑的武则天就又起了疑心…… 也许这段日子确实对武旦过于宽松了。 她相信自己的儿子, 却不相信那些大臣。 于是,在她的授意下,两位私自接触皇嗣的大臣落到了酷吏来俊臣的手里,被直接腰斩…… 皇嗣武旦一下子又陷入了危机…… 在这次事件中,那韦团儿原本想借机卖弄个人情,去给武旦通风报信,没料想武旦还是不领情…… 于是,韦团儿因爱生恨,伺机报复。 正好,武承嗣找到了她,给她透露了一个消息,于是,就出现了刘窦二妃“压胜”的事情…… 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牡丹心里愈发沉重。 看来上官婉儿说的对, 事态原本简单明朗,也没有太多曲折,就看陛下心里愿意相信什么了…… “对了,狄老呢?” 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 开始寄希望于这个神探宰相。如果有狄老出面,那么还会有什么冤情呢? “狄老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吉顼叹了口气。 如今酷吏横行,深得陛下宠信,现在横插进一个狄仁杰来抢风头,他们自然不爽。 于是,狄老成了来俊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对武承嗣来说,只要倾向李唐的力量,都是他的敌人,无论在明在暗,都要一一除去…… 狄仁杰是李唐老臣,比那个王求礼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陛下不喜欢王求礼,却十分欣赏狄仁杰…… 狄仁杰说的话,陛下十分看重。 武承嗣生怕在皇嗣问题上,陛下的心意受了狄仁杰的影响,所以一心想要除去他…… 趁着他升任宰相时间不久,根基还未稳固,武承嗣决定先下手为强。 所以,他和来俊臣一拍即合,苦心搜罗,就把狄老以谋逆之罪抓进大牢…… 听吉顼说,狄公这宰相刚做了三两个月额,如今已在大狱中…… 虽然不知道这两件事有没有必然关系,但是此时,根本没人顾得上刘窦二妃了。 武牡丹没想到如今的形势如此严峻,她倒是不担心狄仁杰,因为她知道狄老肯定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 她最担心的是刘窦二妃…… —— 祭天大典,百官朝会、国器陈设……这一番忙碌下来,时间就到了晚上。 还好,在元正晚宴上,武旦终于出现了…… 只见他面色如常,几乎没有异色,但眼眸深处藏着深不可见的哀伤…… 他知道,母亲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此时,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冤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愿意相信什么。 他还有几个孩子,这个时候,自己的任何行动都可能被多疑的母亲放大,带来灭顶之灾…… 如果说自己做错,那就是不该忘乎所以,和几个大臣相谈甚欢…… 所以,武旦只能让自己平静、冷静,静静的等待母后的决断…… 相比于武旦的平静,孩子们还是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们神色忧戚,完全没了往日的活泼。 尤其李隆基,觉得整件事情都是因为自己而起,所以特别难过,眼眶红肿,默默不语…… 牡丹看着他,有些于心不忍,趁着女皇和几个武家子侄喝酒的时候,偷偷招呼李隆基来到了殿外。 找了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牡丹把玉佩塞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一看玉佩,惊喜的看着牡丹。 “这是我母妃的。牡丹姐姐,你见过我母亲?她还好吗?还会回来吗?” “会的,一定会的。” 牡丹安慰着李隆基。 —— 这一个晚上,武承嗣一直陪在武则天身边,极尽讨好,牡丹丝毫没有机会开口。 因为东宫的事情,宴席上氛围并不太轻松,所以没有吟诗作赋,牡丹也毫无表现的机会。 就在牡丹终于等不及,想要强行上去的时候,上官婉儿拉住了她。 “牡丹,你出来一下。” 牡丹随婉儿来到后殿。 “牡丹,你到底想干什么?忘记我说的话了?” “师父,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已经晚了。” “什么?” “我说已经晚了……你回掖庭看看!” 听了婉儿的话,牡丹飞奔回了掖庭。 等她再回到掖庭狱,哪还有刘窦二妃的影子,之前的那个破屋里空空荡荡,只留下一堆血迹…… “人呢,去哪儿了?” 牡丹忍着心痛,卸下一个玉镯塞给了看守的婆子。 “中午就被韦才人带走了,肯定凶多吉少……” “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牡丹一下子瘫软了下来…… 第51章 命如草芥,凶多吉少 一夕之间,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牡丹站在掖庭狱的宫门口,久久不肯离去…… 想到昨晚离开时,窦妃看她的眼神,牡丹此时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托付…… 可是当时,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救她的。 虽说宫中险恶,命如草芥,可这二人是堂堂太子妃,想那刘氏之前还是一朝皇后…… 就因为给小公主治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害了,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或许她们还没有死?只是被转移关押了起来? 想到这儿,牡丹赶紧打起精神,去找韦团儿。 她知道,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韦团儿主使。 所以,牡丹决定亲自去会会这个韦团儿。 其实牡丹和韦团儿素日并无太多交往,不过二人并不陌生。 那韦团儿爱慕武旦已久,而武牡丹却是陛下心仪的东宫后妃之选…… 所以,虽然牡丹对武旦无意,韦团儿却视她为情敌,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女人之间的感觉尤为敏锐,两人天生气场不合,互相看不顺眼,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 之前,牡丹不想在宫中树敌,更不想牵扯其中,所以不争不抢,随遇而安,对这个韦团儿更是敬而远之。 但是这一次,她觉得韦团儿有些欺人太甚了。 —— 牡丹回到大殿的时候,宴席已经散去,武则天醉酒睡下,韦团儿正在侧殿休息。 “韦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韦团儿懒懒的看了牡丹一眼,不情愿的跟了出来。 她知道武牡丹为什么找她。 昨天就是听说牡丹去找了东宫二妃,今日她才去把她们提前带走处置了。 好容易抓住了这二妃的把柄,她绝对不会功亏一篑。 她本来懒得和牡丹废话,不过如今武牡丹也算是挂名的郡主,两人品级差不多,几分薄面还是要给的。 再说,陛下如今把二妃之事全权交给她处理,她可不想这个武牡丹去陛下面前叨扰,坏了自己的好事。 “韦姐姐,东宫之事……” “丹阳郡主,你做好分内之事就好,东宫之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那不知东宫二妃被移去了哪里,何时审理此案?” “陛下密令,无可奉告。” “韦姐姐,压胜之说,实属冤枉,还希望韦姐姐手下留情……” 不等牡丹说完,韦团儿不客气的打断了她。 “武牡丹,你管的未免太多了些。东宫之事,岂是你可以插手的?别忘了,你还没嫁入东宫呢!” “姐姐见谅,牡丹只是关心则乱。都是女人,何苦……” “武牡丹,这还不是拜你所赐,竟敢私自去探罪妇,若不是看在魏王的面子上,你早就被关起来了……” 眼看韦团儿毫不退让,牡丹也不再客气。 “韦才人,你如此设局,就不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陛下降罪吗?” “武牡丹,都说你聪明,我看你倒是糊涂的厉害。你以为东宫之事,陛下真的不知情吗?” 韦团儿的这番话,让武牡丹无话可说。 上官婉儿说的对,没有陛下的默许,想必韦团儿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竟对东宫妃嫔下手。 牡丹有些无力,又有些不甘。 她看着韦团儿,只得换了一种思路。 “韦姐姐,你不是一直爱慕殿下吗?可今日之事,你若不留余地,可就彻底断送了你们的未来。” “未来?我就是为了殿下的未来,替他搬开这两块绊脚石。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也会感激我的……” 眼看着韦团儿油盐不进,牡丹只得躬身给韦团儿行了个大礼。 “牡丹从不求人,今日求韦姐姐,不论如何,还请暂留她们一命,哪怕将她们废黜东宫……” “晚了,别白费力气了。” 韦团儿的声音里透着冷酷,就像一把冰刀。 武牡丹咬了咬牙, 知道求她无用,准备硬闯女皇寝宫。 “韦才人,你若不通融,我就只能面奏陛下,当面陈情……” 韦团儿看着她,冷冷的劝了一句。 “武牡丹,我奉劝你好自为之。别以为陛下赞赏了你几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在陛下眼里,我们不过都是蝼蚁,小心你和东宫二妃一样,落得个尸骨无存……” 韦团儿说完,拂袖而去。 听了韦团儿这话,牡丹心里如坠冰窖,她明白,刘窦二妃已经凶多吉少。 站在宫门犹豫良久,任由冷风吹透了身子,牡丹终究没有硬闯进去…… 一切都已经晚了。 站在那里,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良久,武牡丹转身离去…… —— 吹了两天的冷风,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洁白的雪花裹着风吹来,柔的像棉花,却冷的像刀子…… 牡丹走在宫道上,浑身冰冷,泪流满面。 这万年不变的洁白的雪,却覆盖不住这嗜血的罪恶…… 原来,皇权真的如此残酷。 原来,权欲里的人性真的如此冷酷。 昨天夜里还活生生的两个人,就这么死了,死的悄无声息,尸骨无存…… 没有人知道她们被弄去了哪里,也没有人会给她的家人一个交代。 东宫之中,孩子从此没有了温柔贤惠的母妃,武旦没了琴瑟和鸣的妻妾。 一切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回到掖庭之后,武牡丹大病一场。 这些日子排练乐舞的忙碌和劳累,为刘窦二妃之事的自责和愧疚,外感风寒,内交忧虑,她一下子就病倒了…… 这是牡丹来到大唐之后第一次生病。 她浑身滚烫,面颊通红,烧的迷迷糊糊,昏天昏地…… 终究算个郡主,还是上官婉儿的徒弟,也有几个要相处不错的侍女,有人请了御医过来给她诊治,灌药冷敷,总算保住了小命。 这一夜,高烧的武牡丹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她梦到林远在深山老林里受苦,梦到窦妃对她的托付,梦到李隆基忧郁的眼神…… 她还梦到一场动乱,梦到一个牢狱,而混乱里,似乎闪过了小林远和武承嗣的脸…… 第52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三天之后,武牡丹终于退烧了。 几碗清凉的药汤灌下去之后,她慢慢清醒了过来。 这一场大病,牡丹变得的清瘦了许多,连原来的衣服穿上都宽松了不少。 上官婉儿过来看她,坐在牡丹床前,看着她叹了口气。 她知道,牡丹或许还在心里怪她见死不救。 她只知道牡丹和李隆基关系不错,倒是没想到这姑娘对刘窦二妃也如此上心。 殊不知,在这后宫之中,伴君如伴虎,很多时候自身都难保,哪有保人之力。 虽然屡立奇功,但先是抗旨,如今又掺和东宫之事,牡丹这孩子再如此任性下去,早晚要惹出大祸。 到时候,她这个师父都难逃干系。 所以,上官婉儿决定和牡丹谈一谈。 “牡丹,你知道东宫二妃为什么必死无疑吗?” “肯定不是因为厌胜之术。” “对,陛下很清楚,这不过是韦团儿的诬陷。可是,她正需要这么一个机会,来取了二妃的命。” “为什么?” 牡丹的眼睛里闪着困惑和愤怒。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冬至那日,祭天大典之后,李隆基在明堂之外撞到了值班的武懿宗。” “武懿宗这个人你知道的,他仗着自己是陛下侄子,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所以,他虽然不敢训斥三郎,却拿起鞭子抽打起三郎的随从。” “这个三郎,人小脾气却大,当时就发作了,夺过了武懿宗的鞭子,还说了一句话。” “牡丹,你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吗?” “什么?” 牡丹有些好奇,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吗? “他说,这是我李家朝堂,干汝何事?” 牡丹一听,忍不住笑了。 这个李三郎,还挺有气势,这句话怼的真好。 这些武家子侄,的确有些欺人太甚了。 不过这句话很是耳熟,如果没记错,这句话还是自己教给他的。 那是去年重阳节,林远发现了明堂九室的布局奥妙,牡丹还以为能穿越回去了,所以在陪李三郎去掖庭拿鹦鹉的路上,安慰了当时低落的他。 那日告别的时候,牡丹告诉李三郎,让他别怕,这紫微宫早晚是他李家朝堂…… 没想到,那句话他到现在还记着…… 但是,很快,牡丹脸上笑意尽失,脸色沉了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看向了上官婉儿。 “师父,就是因为三郎这句话,才给东宫惹来杀身之祸吗?” “是的。当时就有人禀告给了陛下。陛下虽然笑着夸奖了三郎,说他小小年纪,英气十足。可是,只有我看到,陛下的眼里已经起了杀机……” “难道就因为孩子的一句无心之言吗?可是这和刘窦二妃有什么关系呢?” 牡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无心之言?一个七岁毛孩,就知道这是他李家的朝堂,那么他的父母怎么想呢?这话又是谁教给他的?这不是复辟的贼心不死吗?” 上官婉儿说着,叹了口气。 “也是天意如此,加上那天的宴席之上,几个老臣也喝多了酒,在皇嗣面前多说了几句。魏王又在陛下面前一告状,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牡丹,陛下舍不得儿子和孙子,难道还舍不得两个外姓儿媳吗?何况,因为她二人的家族背景,早就惹得陛下心有芥蒂……” “所以,刘窦二妃必死无疑,谁也救不了她们。你那日若坚持闯宫,只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牡丹静静的听着,静静的流泪,什么都没有说。 她很想告诉上官婉儿,那句话是她告诉李三郎的,而且,在若干年之后,这天下真的还是李家朝堂…… 可是,她什么都不能说…… 上官婉儿虽然对她不错,但是牡丹也很明白,这个师父永远是冷静理智的,永远只站在对自己有利的一面。 所以,她只是告诉师父,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莽撞了…… “牡丹,别怪我见死不救。我之前也是像你这般单纯善良,看不得血腥杀戮。可是单纯的人,在这个宫里怎么可能生存下去?” “你看东宫殿下,对于二妃,他自始至终一句都没问,因为他知道,天子之威不容置疑,别说二妃,连他和孩子的命也都在陛下一念之间。” “何况改朝换代,流血是难免的,习惯就好了。陛下若有妇人之仁,哪里还有今日的女皇?牡丹,以后切记谨慎行事,切不可再感情用事。” 上官婉儿拍了拍牡丹的肩膀,这才放心离开。 师父走后,武牡丹拿被褥蒙住头,无声哽咽,泪流满面…… 原来,不管是惹出大祸的无心之言,还是厌胜之术的授人把柄,都是她武牡丹给东宫惹来的祸端…… —— 大病一场,她的脑袋却灵光了许多,很多事情一下子看的通透。 对于东宫这桩冤案,武则天肯定明察秋毫。 韦团儿对武旦的情意,她心知肚明;武承嗣和武旦的矛盾,她也一清二楚。 如今朝中确实有些大臣蠢蠢欲动,意欲压制武家势力。武则天对这些是很敏感的,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女皇要震慑皇嗣,防范李唐复辟,韦团儿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枚棋子…… 既然早就看这两个儿媳碍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借刀杀人。 而这把刀,是韦团儿,是武承嗣,也是她武牡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牡丹知道,很快,他们中的某些人也会成为这案板上的鱼肉…… —— 果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等牡丹回过神来,东宫又出事了…… 虽然刘窦二妃已经无辜冤死,东宫皇嗣隐忍不发,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原来,因为刘窦二妃的消失,窦氏家里来人探问, 早就盯着东宫的武承嗣抓住这个机会,借口武旦对陛下处死二妃之事不满,勾结大臣,意图谋反…… 听说东宫所有人都被抓了起来,正在严刑拷打——看来武承嗣这一下是要彻底扳倒东宫。 眼看东宫岌岌可危,牡丹再也无法坐视不管。 —— 有人星夜赶考,有人天明辞官,人各有志,却又身不由己。 在这个皇城里,武牡丹原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之外,全身而退,却在不知不觉中,身不由己的卷入这旋涡…… 既然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既然已经深陷其中——与其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不如自己掌握命运。 至少,她要开始抗争了。 既然自己欠了李三郎的,那就尽全力补偿他;既然韦团儿欠了东宫的,那就让她血债血偿…… 第53章 屈打成招,剖心明志 此时的东宫之中,正是水深火热。 在魏王的示意下,酷吏来俊臣直接在东宫架起刑堂,触目惊心的刑具摆满一地,只看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东宫里所有的侍女、乐工都被赶进了大殿之上,一律捆绑起来,皇嗣武旦和几个孩子们则关在偏殿,透过窗户隐约可以看到大殿上的情形。 看着如同人间炼狱的场面,武旦知道,悬在自己头上的这支剑终于落了下来。 从二妃被带走那天,他就知道她们回不来了,而自己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果然,刘窦二人再也没回来,而急于坐上太子之位的武承嗣也等不及了, 捕风捉影的就给他扣上了谋反的帽子。 而母亲,竟然偏听偏信,指定了来俊臣来审理东宫。 在来俊臣的手里,只有用不完酷刑,没有断不了的案子。 何况,东宫之中哪有铁骨铮铮的仁人志士,不过是一群毫无地位的乐工伶人,哪个受得了他们这大刑伺候…… 酷刑之下,屈打成招已成定局。 听着大殿之内一片鬼哭狼嚎, 武旦心中充满了绝望。 上有疑虑重重的母亲,中有虎视眈眈的魏王,下有心狠手辣的酷吏,看来今日的自己,真的是走到了末路。 也好,这太子之位,自己早就厌烦疲倦,也该去陪着二妃了。 只希望母亲能顾念最后一丝亲情,放了几个孩子。 武旦想着,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孩子,稍大些的都在他身边围着,两个年纪尚幼的小公主,还在襁褓里躺着…… 这群孩子,先是没了母亲,马上又要失去父亲…… 明年此日,就是自己的祭日了——就在武旦心灰意冷的时候,大殿之上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 “我能证明,皇嗣没有谋反!”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威猛的青年男子就挣脱出了绳索,跳了出来。 武旦隔窗一看,竟然是乐工安金藏。 说起来,这安金藏也是才回东宫。 因为元正已过,宫廷乐舞演出的任务少了一些,赶上武牡丹生病,内教坊也休息了,安金藏和之前的几个乐师就都回了东宫。 只是没想到,几个人刚回来就赶上了皇嗣被诬谋反,全被来俊臣绑了起来,让他们交代皇嗣谋反的证据…… 眼看几个乐工就要被屈打成招,安金藏坐不住了,他本就强壮有力,就挣脱绳子跳了出来。 来俊臣看这人高大威猛,吓了一跳,正要叫侍卫上前,安金藏攥紧了手里的佩刀,大声的叫着。 “苍天可鉴,皇嗣真的没有谋反!你们如果不信,我安金藏愿意剖心明志!” 安金藏说完,反手一刀,锋利的佩刀直刺自己的腹腔…… 顿时,大殿里鲜血四溅,他的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 众人无不尖叫,乱作一团,连心狠手辣的来俊臣一时也惊呆了。 实在没有想到,这一群奴婢乐工之中,还有这么不要命的人…… 原本,他准备把这人拖出去丢掉,对剩下的人继续用刑审理,这时,身边有人在他耳边轻语。 来俊臣这才知道,这安金藏虽然是一个小小的乐工,但身世并不简单…… 人家可是堂堂的将军之后,功臣之子…… 来俊臣一听,有些犹豫了。 虽然他天不怕地不怕,没有他办不好的案子,审不下的犯人,但这里终究是东宫,而不是他的酷狱…… 这么多的侍女乐工,人多口杂,其中肯定还有不少是陛下安插在东宫的耳目——来俊臣也不敢做的太过分了。 毕竟审讯还没打开缺口,没有拿到皇嗣谋反的证据,来俊臣不敢把事情闹的太大,免得将来收不住场。 所以,他只得下令暂停审讯…… 此时,安金藏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时,他看到了侧殿里含泪盯着他的武旦,还有身旁的李隆基。 “对不起,李三郎,都是我害了你的母亲。” “牡丹,我们两人欠东宫的债,我帮你一并还了。” 想到这里,腹部的剧痛袭来,安金藏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这个爽朗率直的胡人小伙儿,平日里就是嫉恶如仇,今日面对来俊臣对皇嗣的刁难和诬陷,他终于忍不住了。 堂堂皇嗣,岂容他们如此作践? 何况,在他心里,对武旦父子始终存着一丝愧疚。 如果不是他给李隆基教授了“叫魂”之术,或许刘窦二妃就不会含冤遇害,东宫也就没有这场无妄之灾了…… 所以,他必须站出来,做些什么。 对安金藏而言,因为自己从小不喜武术,偏爱音律,他总被人笑话,说他身上毫无英雄之气,一点都不像将军之后…… 这一次,应该再也没人笑话他了…… —— 安金藏剖心明志的时候,牡丹正在赶往东宫的路上。 虽然如今明令禁止众人接触东宫,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牡丹赶到东宫的时候,正赶上这番混乱,看着宫里乱作一团,她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东宫目前守卫森严,没有圣意,她是进不去的,只能站在门口打探一下情况。 毕竟是丹阳郡主,还是魏王武承嗣的义女,侍卫们对武牡丹还算客气,并没有驱逐她离开…… 牡丹隐约听到有人剖腹自杀了,还以为是皇嗣出事了……难道武旦承受不住严刑逼供,自尽了?不应该啊…… 又过了一会,,她才知道,是一个安姓的胡人乐工,为了证明皇嗣清白,剖心明志…… 如今人已经晕了过去,命在旦夕。 牡丹一听就知道是安金藏,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知道安金藏为什么这么做,一定是觉得二妃的事情上,他有所亏欠…… 其实,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不行,不能让安金藏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 想到这里,牡丹转身离去,直奔上阳宫。 她知道,再耽搁下去,又是一条人命。 她要去找武则天,至少,先救下安金藏再说。 这一次,御前女官韦团儿没有再拦着武牡丹——因为她也不想武旦真的出事…… 她的目的只是除掉刘窦二妃,自己来填东宫的这个空缺…… 没想到武承嗣对武旦这么快就下了死手,她还等着做太子妃呢! 所以,韦团儿没有去拦牡丹。 反正这件事,对她有益无害。 武牡丹若能救下武旦最好,若是救不下,因此惹怒了陛下,办她一个忤逆之罪,以后自己也少了一个对手…… 那武旦是陛下的亲儿子,一时半会应该是丢不了命的。 第54章 冒死谏言,气若游丝 牡丹来面圣的时候,武则天已经知道了东宫里有人剖心明志的事情。 她在东宫遍布了眼线,早有人将这情况禀告了她。 说实话,她有些诧异,也有些动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乐工,竟有如此侠肝义胆…… 同时,她也有些惧怕,看来自己的这个儿子真的深得人心,颇有威望…… 就在她犹豫间,武牡丹来了。 因为之前的宫廷乐舞排演,东宫里的乐工和内教坊融为一体,武则天知道牡丹应该是为了安金藏来的。 所以,不等牡丹开口,武则天先问了出来。 “牡丹,那个安姓乐工,竟然剖心明志,可是和皇嗣有什么恩宠牵连?” “回禀陛下,东宫之内,酷刑加身,百口莫辩,何以明志?据牡丹所知,乐工安金藏和皇嗣二人并无恩宠牵连,他能剖心明志,不过是君臣之义。” “君臣之义能至如此?” 武则天的神色有些动容。 一看武则天神色松动,牡丹知道东宫之事还有余地,她干脆跪下,大胆直言。 “陛下,都说母子连心,天下至亲,皇嗣是您怀胎十月生下的至亲骨肉,本该母慈子孝,乐享天伦,却为何对他没有丝毫信任?竟要一个酷吏置他于死地?” “原该最亲近的母子,如今却成了最疏远的路人。陛下,难道你们骨肉至亲的母子之情,还比不上这淡水之交的君臣之义吗?” 武则天有些诧异的看着武牡丹,这个姑娘伶牙俐齿她早知道,只是没想到还如此胆大包天。 她冷下了脸,威严的盯着牡丹。 “是从什么时候,你也开始为东宫说话了?你不是不愿嫁给旦儿吗?” “陛下,牡丹这番话无关私情,就像安金藏,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乐工,和皇嗣也无过多交往,我们不过是看不惯这母子相残。” 为了尽快解除东宫之危,牡丹决定冒险一次,不再不痛不痒的小心劝谏,而是掏出了肺腑之言。 “一个恭谨孝顺的儿子,却屡屡被母亲猜忌打压,仅仅是因为他皇嗣的身份吗?可这身份是他的原罪吗?他已经足够安分守己,小心翼翼,您还要他怎么做呢?” “大胆!武牡丹,朕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你且退下!再敢胡言,将你一共治罪!” 武则天真的怒了,除了那几个迂腐老臣,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自己说话。 天子之怒,让武牡丹也不由有些发抖。 不过事已至此,她不能再软弱退让,否则东宫众人一旦遇险,她永远都不得心安,只能冒死谏言, “陛下,牡丹如今无父无母,没有亲人眷恋,死而无憾。如果可以回去与他们团聚,也算陛下的成全。” 牡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了。 此时,她是真的想起了自己那温柔慈爱的母亲 。 她一个人,已经在这大唐独自度过了两个春节,林远也迟迟不归,又连接目睹这些生死之事,也真的有些心冷厌倦。 如果死了能穿越回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牡丹的眼泪,成功把武则天打动了——阅人无数的她,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好,一个个连死都不怕了。看来皇嗣真的没有谋反?那刘窦二妃的事,他问都不问一句,难免不在心里怪我……” “陛下,我所见的,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尊敬深爱,是隐忍小心,是理解配合。” 牡丹巧妙的绕过了二妃的话题,开始打亲情牌。 此刻她只想赶紧唤醒武则天心里的母性,救东宫之人于水火,她知道,武则天会醒过来的。 因为她是个皇帝,也是个女人。 “陛下,有母亲在,孩子永远是孩子,他不会去和母亲争抢任何东西。相反,东宫如今危在旦夕,他需要您的信任,也需要您的保护。因为他们不是仇敌,不是叛军,而是您的子子孙孙……:” 果然,武则天被牡丹的话触动了。 这些年,她这个皇帝已经不记得自己还是个母亲…… 太平和她疏远,几个儿子离心离德,母子之间猜忌防范,除了几个子侄对她阿谀奉承,她再也没有享受过母子亲情,也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什么亲情…… 除了这个胆大妄言的武牡丹。 来俊臣的手段,武则天很清楚,如此都问不出什么罪名,逼得乐工剖心明志,牡丹冒死谏言,看来皇嗣这谋反之罪真的是子虚乌有了…… 其实武则天心里知道,这事很可能是武承嗣的诬陷。 可她就是想趁机敲打一些李唐老臣,敲打皇嗣,让他们安分守己。 如今目的也差不多达到了,没必要真的把自己儿子的命也搭进去…… 沉默良久,武则天招招手叫过了上官婉儿。 “婉儿,你去东宫传旨,皇嗣谋反之事暂停审理,让来俊臣他们撤离东宫,先宣太医给那个安金藏医治!” 上官婉儿领旨离去,武则天这才甩甩手,让牡丹起身。 “这么一个忠肝义胆的人,死了可惜了。牡丹,你也去,争取把他救过来。” 武牡丹暗暗松了一口气,吓出的一身冷汗这才消了下去。 顾不得许多,拜谢陛下以后,武牡丹飞奔去往东宫…… —— 牡丹回到东宫的时候,来俊臣一行已经离开了,只有安金藏还躺在地上,身边的血迹都凝固了…… 武旦和几个孩子围在他的身边,李三郎泪流满面…… 还好,御医带着良药赶来了。 也许是身体强壮,也许是上苍垂怜,在地上昏迷了半个小时之久的安金藏,竟然还气若游丝,有口气在…… 御医赶紧把他抬进偏殿,紧急手术缝合…… 这期间,牡丹一直守在安金藏的床前,李三郎也是寸步不离…… 两个时辰之后,安金藏的幽幽魂魄,终于重返人间…… “安大哥,你真傻,也太冲动了……” 牡丹看安金藏醒来,长舒一口气。 虽然嘴里埋怨着他太傻太冲动,可是她心里很清楚,今日如果不是他剖心明志的行为,震慑了来俊臣,震动了武则天,恐怕东宫这场冤案,再也洗不清了…… 安金藏十分虚弱,并不能讲话,只是面色苍白的看着牡丹笑了笑。 就在这时,武则天听说安金藏醒过来了,专门来东宫看望了他,当然,她也想来看看受了惊吓的儿孙们。 安金藏受宠若惊,挣扎着要起来,武则天摁住了他。 “躺着,是我不信自己儿子,才将你连累至此。听说你的祖父、父亲都是威武将军,是朝廷功臣,你也不错,不愧是将门之后啊。” 女皇这一句话,让安金藏热泪盈眶。 武则天没有再多说,扭头看了看儿子武旦,还有他身边的一群孩子。 只见武旦面如死灰,孩子们也都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走上前来。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东宫已经够乱了,就别再流血了…… 想到这儿,她挥手叫过了上官婉儿。 “婉儿,给武承嗣传话,东宫之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许再提……” 上官婉儿领命而去,武牡丹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看来,东宫真的躲过了一劫。 第55章 迂回战术,逢凶化吉 东宫暂时安全了,武牡丹却没闲着。 趁着这次安金藏剖心明志带给众人的震动,她想再救一个人——那就是狄仁杰。 虽说牡丹知道狄仁杰这个当朝宰相,定会逢凶化吉,可这来俊臣的手段残忍,免不了要受许多皮肉之苦。 还是趁这机会,早些把他也给捞出来。 再说,来俊臣他们如此胡作非为,不知道还要有多少忠良含冤被害…… 于是,趁着武则天探望安金藏的功夫,牡丹准备告发来俊臣。 当然,这次她不能再硬碰硬,而是采取迂回战术。 “陛下,牡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个小丫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讲的?且说无妨。” 武则天看了看牡丹,不知道这孩子又要说什么大胆之言。 “牡丹今日见识了酷吏的手段之后,深为陛下忧心。这全朝上下,怕是没有一个忠良之臣……” “此话怎讲?” 武则天的神色有些不悦。 “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做个试验。” “哦,什么试验?” “这全朝文武,陛下您最信任的人是谁?若把此清白之人交给来俊臣审讯,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供认不讳,承认一切指控。” 武则天听了牡丹的话,神色一动,想到了狄仁杰。 她顿时明白了武牡丹这小丫头的心思。 的确,这满朝文武,她最信任的自然是狄仁杰了。 可前段日子,来俊臣说他和魏元忠等七位李唐旧臣,私下勾结,意图谋反,如今尚在狱中…… 这狄仁杰等人入狱已经一月有余,谋反之案也基本确定。 原本她也不相信狄老谋反,可他不但承认了一切罪状,还写了《谢死表》,证据确凿,让她心痛不已…… 如今牡丹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这其中或许真的有什么隐情,狄仁杰很可能是被冤枉的…… 就如皇嗣一案,如果不是安金藏剖心明志,惊动了她,或许皇嗣如今也已经被定了谋反之罪…… 武则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回了朝堂,当下就从狱中提了狄仁杰,亲自审问。 为了打赌,她让牡丹和上官婉儿一样,待在一侧见证。 这一下,武牡丹终于见到了历史上鼎鼎有名的神探宰相狄仁杰——只见他身材中等,面色略黑,沧桑之态难掩一身正气。 当狄仁杰走上大殿的时候,武则天也不由地叹息了一声,不过月余不见,狄老已经伤痕累累,憔悴不堪,走路都带着趔趄。 幸得陛下亲自召见,狄仁杰的转机就此到来,自然是推翻一切罪状。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承认自己谋反啊?” “老臣若是不从,恐怕早就死在第一轮棍棒之下了。” “那《谢死表》又是怎么回事?” “捏造罪证,屈打成招,是他们的一贯手段,只要入了他们的手,就没有定不了的罪。毕竟,人的骨头没有刑具硬。” “老臣从未写过什么《谢死表》,但今日若不是陛下亲自召见,怕是只能含冤赴死了……” 看着狄仁杰义正言辞,武则天这才让人拿来那些罪证,一一比对,果然,所谓的《谢死表》根本不是狄仁杰的字迹…… “这个来俊臣……”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把这些罪证丢在了一旁,亲自下堂搀扶…… “国老受委屈了……” “陛下,老臣并不委屈。但是,国之法度,民之存亡,如今酷吏当道,律法失度,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满朝上下人人自危,还望陛下明察……” 武则天没有去接狄仁杰的话,而是扭头看向了一侧。 “牡丹,你赌赢了。” 武牡丹一听,赶紧跪下。 “陛下明察秋毫,狄公忠心可鉴,实乃国之幸,民之福……” “这位是?” 狄仁杰这才注意到了伶牙俐齿的武牡丹,不明白这么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在朝堂听政。 “这是婉儿新收的徒弟,武牡丹。你这次能脱险,还对亏了她,非要给我打赌……” 久在狱中的狄仁杰,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皇嗣经历了一场惊心动的危机。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救了命,也对武牡丹这个刮目相看…… —— 不过,虽然狄仁杰洗脱了谋反嫌疑,但武则天并不准备给他彻底平反。 毕竟,他们这些老臣确实是心向李唐,纵使没有谋反之心,怕也有复辟之意。 所以,虽然知道狄仁杰是清白的,武则天还是要在他身上留下一个污点。 这向来是她的政治手腕。 于是,狄仁杰等七位老臣被贬出洛阳,各赴地方为官…… 牡丹听上官婉儿说,狄仁杰被贬到了陶渊明曾经当过县令的彭泽,出任彭泽县令…… 而对于诬陷重臣的来俊臣,武则天并没有追责,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因为她不想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武则天知道他们的手段或许有些过激,但是她还要靠这酷吏去震慑朝堂。 儿子是可以信任的,狄仁杰也是可以信任的。但是,别人就不好说了。 武则天知道,当政这些年,虽然她没少笼络大臣,可是始终有些人不能接受她,意图复辟李唐。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可是天下太大了,她只有两只眼,盯不过来也管不过来,纵使化作千手观音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不过,女人自有女人的手段。 几年前,她命人铸造铜匦,也就是告密箱,摆放在朝堂之上,鼓励天下之人前来告密,且有重赏。 一时之间,告密盛行,人人自危…… 她就靠这些告密者,来监控李唐皇族的动静,掌握朝中大臣的动向…… 有了告密制度,就不怕抓不到反对派;而有了酷吏,就不怕制服不了反对派。 来俊臣正是这样一个可用之人。 他本是鸡鸣狗盗的街头混混,赶上了鼓励告密的大好时机,一跃成为朝中重臣。 这些年,他们这群酷吏没少为她杀人出力…… 因为这些酷吏大都无身份,无道德,无依无靠,无出头之日,所以只能认武则天一个主子,对她死心塌地。 而且,他们有野心,有胆量,有破坏力,能干出常人干不出的狠毒之事来…… 所以,她还要留着他们,去震慑那些对她的统治心存不满的人…… 毕竟,狡兔还在,野狗还要留着。 第56章 妃位空悬,天意难问 天意向来高难问。 一代帝王的心思和筹谋,岂是武牡丹这一个小丫头能猜透的。 所以,纵使来俊臣和武承嗣污蔑皇嗣,意图陷害,两人还是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至于东宫,虽然危机暂时解除,但是武则天也下了禁令。 从此以后,东宫彻底幽禁,皇嗣武旦和诸位王子公主,无诏不得出东宫半步。 而外人,无诏也不得探视。 这样也好,东宫彻底圈禁起来,完全在女皇的掌控之中,也许就不会再被有心之人诬陷谋反了…… —— 虽然东宫安全了,狄仁杰也得救了,牡丹却丝毫不觉得轻松——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面对李隆基…… 如果他知道母妃之死竟是因为他的一句无心之言,而这句无心之言又是她教给他的,肯定要怨恨她的…… 牡丹不敢去想,只能把这些压在心里。 那日去东宫照顾受伤的安金藏,看到小公主嗷嗷待哺,牡丹瞬间就想到了窦妃临终前对自己的托付…… 一位母亲,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了…… 而小公主本就受了惊吓,高烧不退,又被来俊臣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奄奄一息…… 好在牡丹及时发现了小公主的情况,叫过御医医治,总算暂时保下命来…… 想到虚弱的小公主,还有忧郁的李隆基,牡丹就心中难安,她知道,东宫以后的路还是艰险漫长…… 所以,武牡丹没有再回掖庭,而是从上官婉儿那里要了出宫腰牌,去找了义父武承嗣。 认亲一年来,这还是丹阳郡主第一次主动上府。 此时的武承嗣正是气急败坏,因为他和皇嗣武旦的这一回合,自己又落败了——这个太子之位,他已经筹谋太久,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及…… 他根本没想到,这次皇嗣谋反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乐工破坏了…… 而且,狄仁杰竟然也被放了出来,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看姑母在太子问题上的态度又松动了,武承嗣也不敢逼得太紧。 毕竟姑母这心思,就像六月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说不好一气之下,再给他治了污蔑之罪…… 所以,他目前只能耐着性子,再做筹谋。 对于武牡丹这个义女,武承嗣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他知道,今日之事,若不是安金藏和武牡丹,东宫可能从此易主了…… 不过,他丝毫不能表现出来,毕竟牡丹目前正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也是她名义上的义女。 再说,这次之事,牡丹虽然奔波筹谋,却丝毫未提自己,武承嗣觉得这个义女还是可以利用一下的。 这一次,武承嗣虽然不清楚牡丹的来意,却正想去找她。 如今东宫妃位空悬,姑母正在考虑后妃人选。 武承嗣知道,不外乎韦团儿和武牡丹这两人。 原本,他是准备扶持韦团儿的,不过这个韦团儿实在不好控制,因为她对武旦的执念太深。 虽然东宫二妃的事情她做成了,但这个女人野心太大,一直觊觎东宫太子妃之位,如果她真的做了太子妃,说不定就会觊觎皇后之位,将来反而是自己的一个劲敌。 至于武牡丹,虽然现在看她和东宫走的很近,不过就是因为她和李隆基有些交情,对此,武承嗣是不太怕的——因为他有最后一张底牌。 这一年,借着义父的名义,武承嗣已经把牡丹的底细摸了个清楚。 因为牡丹经常去天堂,找那些工匠僧人们打听林远的情况,表现的颇为关切。 联想到当初他从牢里把二人带出来的情形,武承嗣已经明白,这个武牡丹心中喜欢的人,正是当日那个金童,如今的薛林远。 所以,武承嗣可以肯定,武牡丹绝对不会爱上皇嗣武旦。 女人么,只要不动真情,自然一切都是可控的。 何况,林远如今远在岭南,他随便动动小手指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人,最怕软肋,而武牡丹的软肋,应该就是林远了。 武承嗣有把握,能用林远控制牡丹为他所用——这就是他的底牌。 所以,就算牡丹不来找他,他也要去找她了。如今既然牡丹亲自上府,武承嗣自然要极力拉拢。 对于武承嗣的如意算盘,牡丹毫不知情 ,她这次过来,只是为了韦团儿的事情。 这个韦团儿,身上背负着两条人命,她必须血债血偿,绝对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 而她在宫中并无势力,既然有这个义父,自然要利用一下…… 于是,父女二人一拍即合,在府上定下了筹谋之策…… —— 次日,武承嗣来姑母面前请安的时候,武则天正在为东宫之事烦恼。 原来,武旦这几年和二妃颇为恩爱,生了不少的孩子。 这大的大,小的小,如今一下子失去了两位主妃,偌大的东宫,妃位空悬,竟然没有一个主事之人…… 看着儿子宫里这个烂摊子,武则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时候,给他安置一个妃子了。 这件事,她早就有所考虑,不过一直没能定下来。 牡丹这孩子,胆识过人,才华出众,但却有些过于出色,她要去了东宫,恐怕皇嗣是如虎添翼…… 至于韦团儿,这一次举报二妃有功,武则天也明白她一直以来对武旦的心思…… 她本来不喜欢韦团儿,不过如果想让牡丹嫁入东宫,就必须有一个可以牵制她的人。 武则天向来擅长制衡之术,如今想着干脆让武牡丹和韦团儿一起入驻东宫,或许更能掌控东宫…… 不过,计划没有变化快,就在武则天犹豫不定的时候,有人替她选择了答案。 这个韦团儿,出事了…… 第57章 冤假错案,弃卒保车 恶有恶报,天理昭昭——韦团儿被人告发了。 东宫之中,人事复杂,既有武则天的眼线,也有窦氏一族的亲信,东宫二妃之事,一直疑云重重…… 如今,有了武承嗣的授意和帮助,病愈后的安金藏和武牡丹里外配合,积极调查,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果然,“厌胜”之术,完全是韦团儿的诬陷。 那个所谓铁证如山的小人儿,是她安排人藏在窦氏床下的。 而小人儿身上所用的衣服布料,东宫根本没有,却在韦团儿的住处发现了。 这个韦团儿,仗着陛下宠信,行事毫不严谨。 她根本没想到还会有人追究此事,事后也没做什么善后工作,所以证据很容易就被找到了。 一开始,韦团儿毫不畏惧,态度十分强硬。 她觉得就算东宫二妃没有厌胜之罪,也早就该死了。 因为陛下一直对东宫二妃不满,听说二妃行厌胜之术,一句都没有问,当即就交给她全权处置。 所以,韦团儿才这么胆大,直接把二妃秘密处死。 她认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替陛下解决障碍,陛下肯定不会追究。 她还准备邀功请赏,让陛下将她赐婚给武旦,自己能得偿所愿,入主东宫。 将来即使武旦不能继承皇位,她也能当个富贵不愁的王妃…… 只是,韦团儿太天真了。 大胆诬陷太子妃,在宫中行厌胜之术——眼看人证物证俱全,污蔑之罪确凿,武则天丝毫没有保她的意思。 对武则天而言,一颗无用的棋子,自然就成了弃子。 何况东宫还有一群眼巴巴的儿子孙子,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至少遮遮外人的眼。 至于一直在背后怂恿她陷害东宫的武承嗣,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就像刘窦二妃一样,韦团儿甚至没有辩解的机会,武则天挥了挥手,她的一缕幽魂就上了天…… 只是,对于刘窦二妃的去处,恨意滔天的韦团儿至死也没有交代…… —— 解决了韦团儿,总算给刘窦二妃报了仇,武牡丹心里的愧疚才略微减轻了些。 虽然她很清楚,杀死二妃真正的幕后凶手是武则天,但是又能奈何呢? 一代君王的心中,从来不会只有儿女私情。 就连上官婉儿,也一直是冷眼旁观,从不插手。 这个宫中,果然残酷——不为刀俎,则为鱼肉。 生平第一次与人生死缠斗,生平第一次有人因自己而死,这些天,武牡丹的心智在这血色历练里迅速成熟。 既然回不去现代,也出不去皇宫,倒不如在这宫中活个痛快淋漓,再也不要被人陷害,为人利用…… 何况,自己有武承嗣这个权势滔天的义父,还有丹阳郡主的身份,何苦再做一个下等婢女? 这些日子,窦妃的临终嘱托时刻响在耳边,让武牡丹心神不宁。 听说,小公主的身体依旧孱弱,小小年纪就成了药罐子,合宫上下都觉得这公主早晚得夭折…… 她决定,不再据守掖庭,而是入主东宫,去守护窦妃的儿女们,弥补自己对他们的亏欠。 当然,这也是她和武承嗣谈好的条件。 武承嗣之所以愿意帮他们挖出韦团儿,肯定是有自己的条件的。 他如今所在意的,不是钱财,不是美女,唯有太子之位而已,所以他必须在东宫安插一个亲信之人。 不过,武承嗣的意思,是让牡丹入宫做太子妃,替他全面监控皇嗣…… 牡丹自然是不愿意的,她这名花有主、心有所属的人,怎么愿意嫁给武旦? 如果自己愿意,当初女皇赐婚的时候,早就人在东宫了,何苦折腾这一大圈? 她想进入东宫,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这不,趁着再次入府拜见,武承嗣提及此事的时候,牡丹开始伶牙俐齿的说服他了。 “义父,牡丹觉得想要监视东宫,不必非要以身相许。” “此话怎讲?” 武承嗣的神色有些不悦, 以为牡丹卸磨杀驴,开始反悔了。 “那皇嗣和二妃的感情深厚,我又是武家之女,以此身份入了东宫,也是一个被弃置冷宫的弃妃,众人对我防范远离,反而毫无作用。” “你这次出手救了东宫上下,还处置了韦团儿,难道那武旦还会防范你不成?” 武承嗣的语气有些揶揄。 “义父,我可是武家之女,这次出手相助也是因为和那李隆基有些交情,并无其他。” “你和李三郎那个小毛孩,能有什么交情?” “这个说来话长。当初我在五坊孔雀苑,帮他驯养了一只鹦鹉,彼此也就认识了。” “后来我在内教坊排练宫廷乐舞,李隆基酷爱音律,经常过去切磋请教,慢慢也就熟识了……” 武承嗣拈着胡子微微笑着,其实牡丹说的这些,他全都了如指掌。 看来这孩子还是年幼单纯,对他并无太多保留。 “牡丹,你的意思是?” “那李隆基勤勉好学,对我颇为尊敬,如今我在内教坊也算学有所成,所以我想以少傅之名进入东宫。” 牡丹莞尔一笑,胸有成竹。 “宫中向来尊师重道,若如此,想必众人也不敢轻视于我,更无法隔开我,我才能更好的监视东宫动向。” 武承嗣一听,倒也没觉得什么不妥。 东宫之人向来喜欢乐舞音律,养了一大帮子的乐工歌姬,牡丹以少傅的身份入宫,倒也颇为合适。 其实牡丹越是不愿意嫁给武旦,他的心里越是安稳,这说明武牡丹至少不会爱上武旦…… 毕竟,不到最后时刻,他那张底牌还不想亮出。 “可是,如果武旦对你有防范,他能同意你做少傅吗?” “他同意不同意并不重要,陛下同意就好。” “陛下?可是陛下有意李武联姻,想让你东宫为妃,她那里恐怕……” 武承嗣有些为难。 “所以,此事还要义父左右周全。” 武牡丹说着,站起身来,朝着武承嗣深深行了一礼。 这个大礼让武承嗣十分受用,他赶紧伸手拦住,让她坐下。 第58章 试探口风,疑窦尽消 这些日子的接触下来,牡丹嘴甜礼数多,人小主意大,武承嗣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甚至颇为喜欢。 府上的几个儿子,都和他一般资质平庸,能有这么一个伶俐出众的女儿,也算欣慰。 不过,武承嗣心里始终有些不踏实。 毕竟,他是当初把她送入宫中做了祭生桩的人…… 也不知道这孩子是真的不记得之前的事了,还是在忍辱负重,伺机报复…… 说实话,当初武承嗣去牢里提人时,来去匆匆,并没太在意两个孩子的状态,也不记得女孩如此伶牙俐齿,胆识过人…… 仔细想想,当时对这些罪臣之子,他并没有亲自下审,接触也不多,或许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是,单纯的、失忆的孩子能在宫中混的风生水起,深得圣心? 武承嗣终究有些犯嘀咕。 于是,趁着东宫的事,武承嗣探起了牡丹的口风。 “牡丹啊,说起来,陛下之所以急着给东宫选妃,主要还是那几个孩子尚幼,一时没了母亲,总是有些可怜……” “嗯,听说小公主情况不是太好……” 牡丹有些奇怪,不知道武承嗣怎么突然间发了善心,关心起东宫的孩子们了。 “对了,牡丹,你这身世也是可怜,若不是吉顼将你买进宫来,或许咱们还没这父女缘分。” “不瞒义父,牡丹并非吉公所买。” “哦?” “牡丹怎么入的宫,自己也不清楚。总之那日雷雨,天堂倒塌,我一觉醒来就在天堂基坑,成了祭祀用的金童玉女,幸得吉公相救……” “哦,那你家在何处?可还记得家里有什么亲人?我也替你去寻一寻……” “不记得了,没有印象。想必是父母家贫,就把我卖了。他们竟然已经舍弃了我,寻他何用……” “以后还望义父垂怜,牡丹在这世间也算有了依靠。” 牡丹说着,眼睛红了起来,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看牡丹这番模样,武承嗣顿时疑窦尽消——看来这孩子是真的不记得当年之事了…… —— 其实牡丹很清楚,既然这个武承嗣收自己做义女,她在宫里的那些事情他肯定早就了如指掌。 何况之前宫中关于她的传言颇多,什么“天命之女,得之的天下”…… 所以牡丹并不打算向他隐瞒,反正瞒也瞒不住,还不如故作坦诚,博取信任。 而且, 她的确只有穿越前穆丹的记忆,丝毫不记得这个女孩的今生之事…… 不过,武承嗣如此关切的打听她的身世,言语间的试探让牡丹隐约觉得,他可能会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一些秘密…… 就在牡丹心中疑虑之时,武承嗣忽然想到了什么,再次出言试探。 “对了,牡丹,你说当时你在天堂基坑醒来的时候,是祭祀的金童玉女,那个金童去哪儿了?” 牡丹猛地听到武承嗣提起林远,吓了一跳,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没想到,林远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这个武承嗣,只是认自己为女儿,那远在白马寺的林远和他有什么关系,怎么还关心起他来了? 牡丹心中疑虑重重,但既然武承嗣问起来,肯定也是有备而来。 他和薛怀义关系不错,平日里一直有交往,想必早就知道林远在白马寺了…… 想到这儿,牡丹也只得坦诚相告。 “哦,那个金童和我一样,都不记得家世了。后来白马寺薛师收他为徒,赐名薛林远,如今不知身在何处……” 言多必失,因为不知道武承嗣的目的为何,牡丹草草应付了几句,没有再说什么。 “哦,原来是薛师的高徒薛林远。这个小和尚,我倒是知道一些。小小年纪,很有作为,如今做了百工监,前途无量啊……” 武承嗣一看牡丹对他毫无隐瞒,心中颇为满意。 而且一向镇定的牡丹,提到林远就有些慌乱,看来这姑娘对那个小和尚真是芳心暗许…… 武承嗣得意之际,也趁机向牡丹透露了一些消息,让牡丹知道他是知道林园的存在的。 对于聪明人,有些话是不用点透的。 只要在牡丹面前提到林远,那么日后她在东宫的行事立场,就会有所顾忌…… 这也是武承嗣能够牵住牡丹的一根绳子…… 果然,武承嗣今日的试探起了作用,他的话让牡丹隐约有些不安……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武承嗣醉心太子之位,几近痴迷,一直忙着祸害东宫,打击李唐旧臣,怎么突然有功夫去关注一个百工监的职务?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牡丹知道武则天正在筹谋东宫之事,说不好自己就是妃嫔人选。 所以,自己必须赶在圣旨降下之前,主动出击,请去东宫,免得又被降了抗旨之罪…… —— 就在武则天准备赐婚的时候,武牡丹主动请愿,想要以少傅身份入住东宫。 对于牡丹的请求,还有武承嗣的极力附和,武则天虽然有些诧异,想了一想,也没有太过反对。 说实话,原本她十分中意牡丹,不过现在看来这个牡丹过于聪慧机灵,不好驾驭…… 她不嫁武旦也好,免得让皇嗣如虎添翼,自己徒增担忧…… 这个武牡丹,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安置之处,也就一起关在东宫,安分一段时日…… 就这样,武牡丹如愿以偿的入驻东宫,成了东宫少傅。 —— 对于牡丹的到来,武旦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欢喜。 虽然他知道,这次东宫脱险,多亏了武牡丹帮忙,但他心里依然存有芥蒂…… 这些日子,别看他什么都不说,但他什么都清楚。 他已经知道,给刘窦二妃惹来大祸的并非厌胜之术,而是三郎那句“这是我李家朝堂”的狂语。 想他的刘窦二妃平日里小心谨慎,从来不敢妄议朝政,不可能教孩子说这种话。 这竖子李隆基,平日里也就和武牡丹接触最多,肯定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武旦不明白,牡丹为什么要给孩子说这些,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为之? 第59章 如姐如母,有名无实 对于武牡丹的到来,最欢喜的莫过于李隆基了。 虽然之前他对牡丹有所误会,气她与武家亲近,但这些日子的生死经历,足以消除他心里的芥蒂。 是非善恶,小孩子凭的都是自己的感觉。 夜宴之上,当武牡丹把母妃的玉佩偷偷塞给他的时候,李隆基能感觉到,武牡丹是善良的,温暖的,可信赖的。 所以,在牡丹入宫初日,李隆基就拎着鹦鹉来迎她。 牡丹终于又见到了这只鹦鹉,毛色艳丽,精神抖擞,只是它嘴里念的,依旧还是那句——三郎三郎,天天向上…… “三郎,你怎么也不教它一句新的?” 牡丹话音刚落,鹦鹉就叫了一句“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一时间,众人都笑了起来。 死寂已久的东宫,第一次有了欢声笑语…… —— 太子东宫,皇孙众多,教习师父也有不少,尤其皇太孙李成器,还配备的有专门的太傅。 当今女皇完善科举,大行其道,专门设有童子科的考试,主要考察的就是《论语》、《诗经》等经学与文学——而作为王子皇孙,经史子集都要学习和涉猎。 牡丹虽然才华横溢,但终究资历太浅,并不担任主要的经学教习,只是负责东宫诸位小王的音律教导。 不过这些日子,东宫连失二妃,祸事不断,众人并无心情去歌舞吟乐,牡丹这个“少傅”暂时也是闲职一个。 因为入宫之初,武牡丹就向武则天说明了公主“叫魂”事件的原委,也禀明了自己的心意,想要替窦妃照顾体弱多病的小公主。 所以,牡丹一进东宫,就被安置在了窦妃之前住的春华宫。 一时间,流言纷纷,都说武牡丹虽然是以“少傅”的名义进入东宫,但其实就是未封的太子妃…… 牡丹也懒得在意别人的说法——因为小公主身体孱弱,她不得不多费些心思。 古代婴孩的夭折率真的很高,即使有皇家御医的小心伺候,小公主盈盈依旧不见好转…… 眼看公主日益消瘦,精神萎靡,御医们频频摇头,连武旦都有些放弃了…… 不过,李隆基对这个妹妹十分疼爱,始终觉得是自己害了她,所以怎么也不肯放弃。 于是,牡丹就陪他一起,一起精心养护盈盈。 既然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所以在养育方面也就没了平日的讲究,颇有些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意思…… 看牡丹对小公主着实用心,武旦干脆把盈盈全数拜托给牡丹,随她照顾。 牡丹虽然有二十岁的成熟心智,但在穿越前也未婚未育,并没有太多养育孩子的经验。 不过,当初看姐姐养育小外甥,耳濡目染的还是略微懂得一些…… 观察陪伴了几天,牡丹发现,其实小公主也没有太大的疾病,不过是连续受惊,骤然失母,导致惊惧不安…… 加之近来天气严寒,连续受凉,咳喘不断,而各种药物连续不断的用,伤了身体,脾胃失和,腹胀呕吐…… 如此恶性循环下去,小公主的身体就越来越弱了。 简单一句话,小公主就是被折腾得了。 于是,牡丹干脆断了小公主的大部分汤药,不再频频问医,只是留下几个乳母,在饮食上慢慢调理。 之前,公主一直被闷在帷帐里,生怕吹到一丝的风;如今,牡丹每日里抱着她晒晒太阳,逗逗鹦鹉,看花看草,十分随意…… 对于婴孩而言,最好的药石或许就是家人的疼爱。 也许是在牡丹的怀里,小公主找到了母亲般的温暖,她竟然慢慢的恢复了…… 随着天气变暖,盈盈原本瘦小苍白的脸颊开始丰满,肤色有了一丝红润,眼睛里也有了光。 她看到人就笑,还开始咿咿呀呀的学说话了…… 对此,武旦大喜,他没想到,牡丹对自己的公主如此尽心,还真的把她治好了…… 数次救命之恩,武旦再也没有理由对牡丹横眉冷对,脸上终于多了一丝暖色。 不过,武牡丹终究是武承嗣的义女,每个月都要回府拜访,武旦对此还是有所忌讳。 如今的东宫,再也经不住一次折腾了。 所以,即使心存感激,武旦对于牡丹依旧心怀芥蒂,总是客套而疏离,平日里除非必要,绝不踏足春华宫半步。 在武旦看来,即使牡丹不是主观故意,至少也是被武承嗣利用——终究年纪稍小,心思纯良,她哪能斗得过心狠手辣的武承嗣? 怕是被人利用,自己也不知道。 想到这儿,武旦莫名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对于武旦的猜忌,牡丹心里清楚却并不介意,她只想照顾好小公主,还有李隆基,完成窦妃对自己的托付。 同时,在这与世隔绝的东宫,和单纯的孩子们在一起,倒也开心自在,至少能少些勾心斗角,静静的等林远回来…… 所以,即使明知道东宫内外有人传言,说她名为少傅,实是皇嗣之妃,她也不想辩解什么。 反正武旦对她并不信任,也无好感,肯定不会喜欢上自己。 担着这个虚名,自己反而是安全的,至少再也不用担心被赐婚了…… —— 小公主盈盈痊愈了之后,众人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对牡丹也愈发信任和亲近。 尤其李隆基,几乎日日来春华宫陪伴妹妹,因为这里之前就是母妃窦氏的住处,所以他格外的放松。 对他而言,有了如姐如母的武牡丹,春华宫就是整个东宫最温暖的所在。 在这里,一切俗礼全免;在这里,可以尽情打闹;在这里,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空气是甜的,阳光是暖的…… 看着小公主慢慢痊愈,李隆基的脸上逐渐有了笑容,牡丹心里也是欣慰万分。 春华宫里,窦妃的寝殿她并没有占用,也没有丝毫挪动,只是住在了偏殿。,日日派人打扫。 小公主痊愈那一日,正赶上百天,牡丹来到窦妃的房间,在心中默默祷告。 窦姐姐,你若魂魄有知,可以安心了…… 第60章 扬长避短,曲线救国 随着天气变暖,万物复苏,牡丹也开始了正式的“少傅”生涯。 皇嗣武旦共有五子,也即东宫五王——寿春王李成器,衡阳王李成义,临淄王李隆基,巴陵王李隆范,还有中山王李隆业。 其中李成器和武牡丹同龄,是嫡长子又是皇太孙,所以有专门的太傅教导。 牡丹只是负责几个年幼郡王的音律教导,还有诗词歌赋。 她本以为自己在内教坊的精心修习,足够教导这几个少年郡王了, 没想到做了老师,牡丹才知道,古时孩子们的天赋有多高…… 尤其这些个小小郡王,在父亲武旦的耳濡目染下,早就精通音律,颇有造诣——不过月余功夫,牡丹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教的了…… 唐时音律制曲颇多讲究,牡丹一时半会儿研究的并不透彻,所以有些时候,还要李隆基来给她指正…… 牡丹隐隐有些尴尬,长此以往,自己这个少傅岂不是要失业了? 不过孩子们并不介意。 说实话,有父亲这个大师在,能教他们音律的本就没几个…… 如今难得有这么一个青春活泼的美人少傅,宫里多了欢声笑语,连父亲的脸上都多了点笑意…… 所以,几个郡王对功课格外踊跃,每日里争相涌来春华宫,缠着牡丹给他们授课。 这牡丹虽说长了一张十四岁的少女脸庞,心智却很成熟,又因为坐上了“少傅”的位置,所以把这些郡王都当成孩子来看。 为了不负众望,牡丹干脆扬长避短,启动了前世记忆里的知识库。 音律不行,舞蹈还是可以的。 舞蹈教过,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识…… 就这样,排演乐舞之余,牡丹也会给这些小郡王讲一些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带着他们做一些初级层次的小实验…… 比如热胀冷缩,比如摩擦起电,比如竹筒传声,比如小孔成像…… 果然,这招很有效,只是一些简单的数理化小常识,就能让几个小王爷对她崇拜有加。 几乎每一个小实验,都能把孩子们惊到目瞪口呆,而有趣的,就是多米诺骨牌了…… 找来一堆废弃的竹简,间隔合适的距离,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这端轻轻一碰,顿时排山倒海…… 几个孩子玩的不亦乐乎,尤其李隆基对这个格外感兴趣,他举一反三,不厌其烦,摆出各种造型…… 小公主们也在一旁跳跃欢呼,春华宫里欢声不断,格外热闹。 当然,作为少傅,该讲的,不该讲的, 牡丹心里还是有数的。 比如,涉及历史的事情一律不讲,千年以后的世界也绝口不提。 毕竟天机不可泄露,她可不想再惹来什么麻烦,被别人当成异术…… 很快,武牡丹这个“少傅”的地位就稳住了,在诸位郡王之中颇有威望,也很受欢迎。 就连不苟言笑的李成器,也对牡丹刮目相看。 这李成器和牡丹同岁,是那枉死的刘氏之子,这些年也是历经坎坷,一言难尽。 早些年,在父亲当上皇帝的那几年,他被立为太子,如今成了皇太孙,母亲又无辜枉死,他虽然心痛,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所以,虽说风华正茂,也是个英俊少年,李成器却格外老成稳重,和父亲李旦一样谦恭谨慎,从不多言。 因为武家义女的身份,他一开始对牡丹也充满了戒备,所以平日并不怎么来往。 不过,这些日子,看着小公主逐渐病愈,弟弟们个个喜笑颜开,整个东宫再也不似以往那般死气沉沉…… 有一日,他被弟弟们拉过来见识了小实验的神奇,终于被这快乐的气氛感染了…… 于是,李成器也三三两头的往春华宫跑,渐渐的恢复了少年的开朗模样。 牡丹发现,东宫的这些个孩子都很聪明,尤其李成器和李隆基,天资聪颖,气度不凡。 那李成器温和稳重,李隆基机敏灵动,在诸位郡王之中格外突出。 也许是因为东宫多经忧患,孩子们从小就饱尝人情冷暖,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很好,兄友弟恭,十分有爱。 至于后宫里仅存的几个妃子,也是相处和睦,相安无事。 因为刘窦二氏无端受难,妃子们都知道,过于受宠并非好事,所以也不刻意争宠,鲜少勾心斗角。 那武旦日日待在自己的宫里研究音律,并不干涉牡丹,也很少露面,所以春华宫里并不讲究繁文缛节,轻松逍遥,是整个东宫最欢乐的所在。 幽居东宫,远离朝堂,虽不自由,却也清静。 和心思单纯的孩子们在一起,牡丹成了孩子王,也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日子过的很是舒心。 不过,牡丹也有心事。 每次看到李成器,她就会想到薛林远。 两年未见,林远如今也是十四岁的少年,个头也该有这么高了? 林远最会玩,若是他也在这东宫之内,肯定能带着孩子们玩得飞起…… 自从来到大唐,两人见面次数寥寥。而做了“百工监”之后,除了吉顼的那封信,这两年林远基本上杳无音讯。 最近一次得到林远的消息,还是从武承嗣那里,听说他如今人在岭南…… 一想起林远,牡丹就心神不宁……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待在东宫,还是要争取出宫的机会。 她怕万一林远回来,或者捎信回来,会找不到她…… 如今自己在东宫幽禁,而吉公是明堂尉,并不方便往来。 除非明堂祭祀,她过去表演宫廷乐舞,才能相见一面,也不敢联络太多。 想起武承嗣提过,他知道林远的消息,牡丹只能去找这个义父。 武承嗣为当朝宰相,又是自己义父,她这个武家义女,本来就要及时向武承嗣汇报东宫的动静。 其实在女王的铁血统治下,东宫一直都很安分,静的如同一潭死水,所以牡丹也不怕向他们汇报。 不过,牡丹不会白白的被武承嗣利用,她也想利用他这个宰相,争取把林远调回来。 牡丹清楚,武承嗣在她面前说起林远,不过是想有所要挟,怕她和东宫串通一气。 所以,她要表现的格外亲近,毫无外心。 牡丹本就嘴甜,做起这个来,自然得心应手。 当然,她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武承嗣这个人有些执拗,牡丹决定曲线救国。 第61章 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为了亲近武家,趁着女儿节回府探亲的机会,牡丹精心做了一番准备。 她去五坊那儿找了相熟之人,又使了不少银子,挑了一只乖巧可爱的猧子,准备带给武夫人。 这猧子其实就是小型宠物犬,类似后来的哈巴狗,是唐朝贵妇之中颇为流行的宠物。 要说身为宰相夫人,不说富可敌国,也是家财万贯,什么珍稀之物没见过,自然什么都不缺的。 不过牡丹见过武夫人两面,也闲聊过几句,言谈间她了解到,这个武夫人其实也是个失意之人。 那武承嗣虽然贵为一国之相,除了阿谀奉承,其实并无多少真才实干。 所以,满朝的王公大臣,表面恭维奉承, 背地里依旧看他不起…… 夫荣妻贵,武承嗣的地位,决定了武夫人的地位。 在武则天那里,她这个侄儿媳妇上不得台面;在官员们的夫人圈里,也是受到排挤的那一个。 加上她出身并不算高贵,不是高门大户,也非才女佳人,尤其和太平公主这个妯娌一比,简直是处处不如人。 想当初,武则天想要把太平公主嫁给武承嗣,自己这个原配夫人就成了累赘。 就在武承嗣想办法安置她的时候,太平公主忽然改了主意,决意嫁给相貌英俊的武攸暨。 也多亏太平看不上武承嗣,武夫人才躲过了一劫。 可怜了那武攸暨的原配,好端端的直接被赐死…… 而如今,太平公主在府里广招男宠,肆意妄为,武攸暨在家里根本没有地位,都快活成了一个笑话…… 而武夫人作为武承嗣的原配正妻,两人也是患难过来的,在家里还算有些地位。 武承嗣的花花肠子倒也不多,只有当初强霸窈娘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在武夫人看来,这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如今,武承嗣醉心太子之位,费力钻营,她其实并不赞同。 她不像夫君,没有一国之后的奢望,对于姑母的手段,早就闻风丧胆。 她只愿老爷做个富贵王爷,少做些坏事,为孩子们留条后路,可武承嗣根本不听…… 至于几个孩子,也是惹事生非,毫不省心…… 如今来了牡丹这么一个贴心的义女,一只及乖巧可爱的猧子,就把武夫人哄得喜笑颜开。 牡丹带来的这只猧子,是五坊里新培育的上等品种,皮毛雪白,一尘不染,格外讨人喜欢。 武夫人高兴了,就拉着牡丹问东问西。 “牡丹,你也十四了?这模样儿是真俊……以后记得常回来,为娘帮你张罗一门好亲事……” “牡丹多谢阿娘挂心。其实牡丹倒是有一心仪之人……” 难得出来一趟,牡丹也不绕圈子了,直接切入主题。 “哦,是哪家少年郎?说出来,义母给你做主。” 武夫人十分诧异,倒是没想到牡丹这姑娘如此畅快,对她毫不隐瞒。 按说少女这种闺房心事都是不与外人言的,看来牡丹这孩子,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娘亲。 “可惜,牡丹与他怕是有缘无份……” 牡丹说着,神色暗淡了下来。 “不会是东宫哪位郡王?” 武夫人心下一惊。 “不是。牡丹去东宫,只是听从义父的安排,与诸位郡王并无瓜葛。其实牡丹心仪之人,义父清楚……” 牡丹说着,就把自己和林远当日从天堂基坑逃生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当然,她只说今世,不提前生。 “哦,生死之交,的确难得。那位公子如今人在何处?” “他当时被薛师收为徒弟,如今远在岭南当差,吉凶未卜,迟迟不归……” “哦,是个和尚啊!可惜了,不过还俗也是有的……” 武夫人沉吟着,也大致明白了牡丹的意思。 “放心,牡丹,有机会我会和你义父提提这事,让他赶紧把那个小师父调配回来,” 牡丹心生欢喜,赶紧行礼谢恩,这才欢喜离去…… —— 只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 还不等武夫人向武承嗣提起此事,早有人在她面前开口求亲。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武承嗣的嫡子,武夫人的亲生儿子——武延基。 武延基十四岁了,也算到了婚配的年纪,关于他的婚事,陛下之前倒是提过几次。 武则天依旧是主张李武联姻,原准备让他娶了皇嗣武旦的女儿。 不过,眼看武旦和武承嗣的关系势同水火,大有你死我活的架势,就算成了亲家,也是冤家路窄,鸡犬不宁,婚事就此搁置了…… 女皇还想过,太平和薛绍有两个女儿,可以考虑她们两家联姻。 不过,太平死活看不上武承嗣,对于他家的孩子也是一概不喜欢,武夫人虽说不敢说什么,内心也并不赞同,所以事情就这么一再耽搁着…… 武夫人怎么也没想到,儿子武延基竟然对武牡丹这丫头一见钟情…… 原来,牡丹来过府上几次,姿色出众,聪慧机灵的她,不经意间早就把武延基迷的神魂颠倒。 都是少男少女,懵懂之季,武延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鲜活生动的女子,自然颇为心动…… 她的温婉有礼,灵动温柔,才华横溢,对于武延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所以,听说母亲要给牡丹说亲的时候,就坐不住了。 —— 如今儿子难得看上一个良家女孩,武夫人是满心欢喜,她并不想要太平之女,也不想要李家公主,懂事、没有背景的牡丹才是最佳人选。 再说,儿子难得看上 一个好姑娘,就算不娶做正妻,做个侍妾也是可以的…… 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于是,武夫人忘记了牡丹关于林远之事的嘱托,反倒替儿子向武承嗣提了此事。 听闻此事,武承嗣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 对于自己这个准太子的嫡长子,延基那就是准皇孙,未来的太子,未来的皇上——哪能娶一个罪臣之女? 不过,武夫人极力赞同;在她的劝说下,武承嗣动摇了。 想想也是,既然这个牡丹有天命之女的说法,深得陛下宠爱,倒不如先娶进家门再说…… 不过,武承嗣就更不能让林远回来了…… 第62章 弄巧成拙,欲说还休 武承嗣夫妇虽然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却并不急于一时。 他们知道,牡丹这姑娘有才情,更有个性,那可是连圣旨都敢违抗的主儿。 何况这姑娘心里有人,不能用强,也不能操之过急。 既然牡丹是自家义女,往来倒也方便,武承嗣夫妇决定让两个年轻人多接触接触,先培养培养感情。 再说,如今武牡丹才入东宫半载,也不好急着把她调出来 每到年底,前朝内宫都有人事升迁变动,在武承嗣的打算里,他准备在春节家宴上禀明圣意,请旨赐婚。 这牡丹是上官婉儿的徒弟,若以后真能成了自家儿媳,和上官婉儿的关系也就近了一步…… 那上官婉儿在御前侍奉多年,每句话都有份量…… 总之,这桩婚事怎么看怎么划算。 武承嗣有了这个小算盘,对牡丹的态度也有了大的转变。 于是,他常以武夫人的名义,邀请牡丹入府小住。 牡丹虽在东宫任职,却并不属于东宫之人,有了武承嗣的邀请,出入宫廷方便了许多。 为了林远,她不得不应承着武家夫妇,多有往来。 眼见武夫人对自己越发热情,越发疼爱,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林远的消息…… 她哪里能想到,自己费心筹谋的事情,好端端的发生了变动。 —— 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仲秋佳节,牡丹实在忍不住了,主动前往魏王府赴宴,想要打探一下消息。 不过,这次家里的氛围有些沉重,武承嗣始终没有露面,众人也都缄默不言…… 牡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小心翼翼得陪着。 家宴后,牡丹看周遭无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阿娘,我上次说的事,义父那里可有消息?” “哦……你说那个小和尚啊!” 武夫人面色为难,握住了牡丹的手。 “牡丹,你还不知道?就在前天,你义父刚被罢了相,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不好插手其他事务……” 牡丹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武承嗣被罢相了。 原来,前些时日,夏官尚书李昭德在御前告状,说武承嗣如今权势太重,既是亲王,又为宰相,恐不利帝位…… 武则天一开始并不在意,觉得那是自己的亲侄子,无需忌惮,不过李昭德又说了一句。 “为了地位,儿子尚且弑父,何况侄子和姑姑?” 武则天本就是个多疑的性子,他这一句话,顿时让武则天心生芥蒂,很快就找理由罢免了武承嗣的宰相之职…… 武承嗣无故丢了相位,心情自然不好,也就别提它事了…… 既然武夫人如此说,牡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另谋良策。 暮色时分,牡丹从魏王府告辞离开,武夫人又让儿子武延基相送。 连接几次,都是武延基送她回宫,武牡丹有些奇怪。 因为之前一心讨好武夫人,对于武延基,牡丹从未留意。 不过今日, 她似乎觉察出什么了…… 仔细一想,其实武承嗣被罢相是刚刚发生的,之前那么多的机会,武夫人都没有为林远之事筹谋…… 如果武夫人不愿帮助自己,何不直说,还要对她如此殷勤热情? 牡丹忽然觉得,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隐情…… 于是,牡丹掀开轿帘,叫住了行在前面的武延基。 “武哥哥,你且来一下……” 来往几次,除了客套,武牡丹从未主动叫过武延基,她这一句武哥哥,让武延基受宠若惊,赶紧驱马来到轿侧。 “武哥哥,义父近日心情不好,牡丹人微言轻,也不能为他分忧……” “牡丹,你不用担心,父亲就算罢相,也还是魏王,依旧是陛下最信任的人。” 武延基生怕牡丹以为自家失势,瞧他不起,赶紧安慰牡丹。 “对了,牡丹今日听阿娘说,我的事……” 牡丹欲说还休,开始套武延基的话。 一看牡丹害羞带怯的神色,武延基一下子就误会了。 “阿娘都告诉你了?阿娘还说让我耐点性子呢,她倒是等不及了!” 看武延基羞涩又惊喜的神色,牡丹基本就猜到了,她低头不语,静等武延基开口。 果然,那武延基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又一心倾慕牡丹,哪里能藏得住心事,自然三两句就吐露了实情。 “我们的事,不用担心。父亲都筹划好了,等春节宫中大宴的时候,他会亲自向陛下请求赐婚。” 牡丹一听,差点惊掉了下巴,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看来这魏王夫妇是看上了自己,想让她做武家儿媳,难怪再也不提林远的事了! 武牡丹心中叫苦不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对武夫人的讨好,起了这个反作用…… 本以为自己做了武家义女,就逃了赐婚一劫 ,怎么没完没了? 武牡丹一时懊悔不迭,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牡丹神色忧戚,多情的武延基继续误会…… “牡丹,这些日子,你在东宫暂且忍一忍。父亲说了,等到冬节已过,百官征调,你就可以不用回东宫做少傅了。” 牡丹不由的抬眼看了看武延基。 说实话,虽然见了好几面了,她还从来没仔细看他一眼…… 这个武延基长相倒也清秀,不过和他父亲一样,一看就是庸碌之辈,哪有半点王者风范…… 当然,即使他貌如潘安,才比子建,牡丹也不会动心,因为她要等着林远啊! 不过,自从穿越过来,这还是第一个对自己表白的男子。 少年之爱,清澈单纯,武牡丹一时也不好说些什么。 此时,正好轿辇已经行至宫门,鸣街鼓响起,马上就要关闭宫门了。 牡丹趁机和武延基告别,匆匆回了东宫…… —— 筹谋未成,反倒给自己招了麻烦,牡丹有些气馁。 她垂头丧气的回了东宫,正要回她的春华宫,李隆基扑过来把她拉到了后花园。 原来,武旦和妃嫔、孩子们正在这里饮酒赏月。 月圆之夜,饮酒行令,歌舞赋诗,众人的兴致看起来都不错。 牡丹虽为少傅,众人早已把她当成了家人,尤其孩子们,围着她格外高兴。 不过,牡丹没有什么心情,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勉强挤出笑容。 虽然平日里出口成章,今日她却没有吟出一句诗词…… 武旦端坐大殿之上,只瞟了牡丹一眼,就知道她有心事。 这个牡丹,虽说聪敏有才,终究过于胆大。 这半年,她身在东宫,却频繁往来魏王府,看来和她师父上官婉儿一样,不过是个投机钻营之辈…… 如今魏王骤然失势,看来她是在为他忧虑了…… 武旦轻叹一声,起身拂袖离去…… 第63章 红鸾星动,命犯桃花 还不等牡丹想出对策,转眼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又到九月九,年近七十的武则天长了两颗新牙,这可是返老还童的预兆,实乃大大的祥瑞…… 于是,女帝昭告天下,改元“长寿”。 听着师父上官婉儿宣读诏书,牡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武则天还真是任性,这一年间就换了三个年号,天寿、如意、长寿…… 牡丹搞不明白这些年号更迭,就像搞不明白如今自己的处境,怎么变得越来越复杂…… 这个重阳节,魏王本也叫她回府去看望义母,她以要排演宫廷乐舞的借口婉拒了…… 但是,她知道自己躲不过几次,也不敢彻底得罪魏王。 毕竟,他们已经知道了林远的事情,万一对林远不利,那不是置林远于水火之中? 毕竟,武承嗣虽然被罢免了相位,依旧是女帝眼前的红人,他随便动动手指头,小和尚林远怕是就要粉身碎骨…… 不说别的,这些年他和来俊臣勾结,已经陷害了多少李唐旧臣…… 而且,即使自己从此不再出入魏王府,还是躲不过这个桃花劫…… 到了年底春宴之上,武承嗣一旦开口向武则天求亲,到时候自己又是一个抗旨不遵…… 所以,她必须在年底之前,把这件婚事搅黄,最好将之悄无声息的溺毙于萌芽状态…… 可是,她总不能去把武延基弄死? 那魏王可有好几个儿子,这也不是可行之计…… 看着身边围着的小孩子,牡丹也无商议之人,无奈之下,她决定去明堂找周真人,给她指点迷津…… —— 虽说如今她在东宫,不过和安金藏二人,依旧隶属“十万宫廷乐”的队伍。 所以,赶上明堂祭祀大典,宫廷乐舞排练,也会过去参与。 不过前些日子,听说周真人去了老君山修道,一直也碰不上,最近应该回来了…… 于是,武牡丹扯了个缘由去了明堂。 从偏殿上了楼上周真人的藏经阁,牡丹果真见到了一个驼背身影…… “师父,您可回来了……” 为了拉近和周真人的距离,牡丹一直喜欢叫他师父。 周真人抬头看是武牡丹,神色微动,把手里的经书收了起来。 牡丹一眼瞧见了那些字画,莫名有些眼熟,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推背图? 牡丹很想一睹天书真容,不过周真人脾气怪异,他要不提,她也不敢多问,只当没看到。 “你来做什么?” 周真人神色冷淡,闷咳了一声。 对于牡丹来说,周真人是唯一清楚她和林远穿越来历的人,所以莫名亲近,也不在乎他的冷淡。 “师父,你给我相相面。看我最近是不是命犯灾星?” “你如今周游于李武两家,正是如鱼得水,哪里来的灾星?” 老道的语气有些揶揄。 作为李唐拥护者,对于武牡丹如今亲近武家的情况,他确实心有不满。 “哪里如鱼得水?我都快被淹死了。那魏王之子对我有意,我怕是又要来个抗旨不遵了……” 老道一听,这才知道了牡丹的来意,只是摇头不语。 牡丹一边叹气,一边看着周真人,忽然灵机一动。 如今林远做了和尚,如果自己成了道姑,不就再也不怕被赐婚了? 一个和尚,一个道姑,这么一来,倒也清净…… “师父,要不我也入道修行?早说让您收我为徒,也就没有这些麻烦了……” “你非当世之人,我不收你这徒弟。” 周真人一口拒绝,这让牡丹十分绝望。 “师父,您说的我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怎么就不是当世之人了,难道我是过世之人?” 牡丹是真的愁了,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看她这样,周真人才缓和了脸色,仔细看了看牡丹的面相。 “红鸾星动,命犯桃花——你这尘缘未了,是真的入不了道门。” “那怎么破?” “不入武家,即是李家。就看你这个天命之女自己的选择了……” “师父,你怎么也相信那些传言?我这是哪门子的天命之女啊?” “且不管传言真假,东宫诸位郡王,个个年轻有为,难道都入不了你的眼?你看……寿春王如何?” “什么?你说李成器?” 武牡丹差点吐血。 这是干嘛?一个坑还没跳出来,就要跳进另一个坑吗? “师父,我就非得嫁人,才能破灾吗?” “女子到了这个年纪,自然要行婚嫁,除非你和你师父上官婉儿一样……” 牡丹无奈至极,这周真人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的表现完全不像一个道者所为,倒像是个八卦的媒婆…… 眼看周真人闭口不言,一时也无结论,她只得先退了出来。 —— 来到明堂大殿,迎面碰到了碧玉。 因为两人曾同处一室,一同当值,碧玉对牡丹也十分照顾,所以二人感情一直不错。 即使牡丹后来升迁,各局辗转,两人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关系颇为亲近。 看牡丹满面愁容,碧玉关心询问,牡丹心中惆怅,也懒得隐瞒,就把心事讲给了碧玉。 “牡丹,你是怎么想的?你现在正是婚嫁的年纪,又如此出众,肯定逃不过赐婚的……这老的不同意,小的看不上,你也不能一直抗旨不遵啊!” 碧玉说着,笑着附在牡丹的耳边。 ”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林远?” 其实这些日子的相处,又帮牡丹和林远传过几次口信,她大致也猜到了牡丹的心思,定是心属那个小和尚。 “我……” 事到如今,牡丹也懒得隐瞒,算是默认了。 “对了, 前几日,我没有来当值,听说薛怀义过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林远的消息……” “啊, 那你为什么不当值?” “女子不洁,不能入殿。前几日,我来了葵水……” 碧玉红着脸,小声的说着。 “葵水?” 牡丹有些懵。 “怎么,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没来吗?” 因为东宫之中多是郡王,公主们年纪也小,并不多提此事,看碧玉的反应,牡丹忽然明白了过来,这葵水应该就是那啥了…… 别说,自己还真的没来…… 这都十四岁了,至今没来葵水,就说明她还未长大成人。 仔细一想,牡丹也觉得奇怪,这两年,她的个子倒是长了一些,但是身体并没有太多发育…… 原本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太平公主”,现在一想,莫非是自己停止发育了? 反正一场雷电,魂魄穿越过来,附在这个小女孩身上,至今女孩本身的记忆尚未恢复,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想到这里,牡丹忽然计上心头…… 第64章 落子无悔,迎刃而解 落日楼头,千里清秋。 当牡丹离开明堂的时候,周真人站在楼阁之上,看着她逐渐离去的身影,悄然叹了口气。 这个牡丹人小鬼大,又是天外来人,原本以为她和林远很快可以离开,没想到如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自从女帝登基那天,他听到林远要建地上的七天建筑,对应天上七星,周真人对这二人就有了芥蒂……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如若真的建成了七天建筑,那女皇的武周天下不是固若金汤,千秋万代?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他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何时,吉顼站在了他的身后。 “周真人,你这颗棋子,怕是要出局了……” “天下为棋局,世人为棋子。是黑是白,局里局外,皆是天意。” 老道佛尘一摆,神色淡然。 吉顼神色戏谑,跟在周真人身后喋喋不休。 “天意?当初可是你让她姓武的,现在果真成了武家之女,后悔了?” “落子无悔。” “嗨,原以为她心向李唐,还以为能入主东宫,扶持皇嗣,没想到这牡丹心性不定,如今又和武氏一族亲近,也不知是福是祸……” “福祸相依。” 看周真人故弄玄虚,吉顼忍不住了。 “我说周真人,别给我打哑谜了。老实说,这个牡丹姑娘到底什么来历?我总觉得她不同寻常……” 周真人看了吉顼一眼,讳莫如深,又答了四个字。 “龙身凤命。” “哦? 这么说来,这个武牡丹果真是天命之女?” 吉顼一脸的不可置信。 因为当初天命之女的传言,正是吉顼传出去的,为的是给牡丹造势,让她入主东宫。 没想到武牡丹对东宫无意,倒是和武家越走越近。 如若她真的成了武家长媳,那武承嗣一族不是真的成了天命所归? 想到这儿,吉顼有些焦虑。 “不行,这武牡丹绝对不能嫁给武延基。可是总不能再来个抗旨不遵?” “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那不行,一个小姑娘哪斗得过武承嗣?要我说,陛下不是主张李武联姻么,那东宫皇太孙也到了婚娶年纪,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吉顼自顾自说着,周真人也不理他,扭头回了藏经阁。 “周真人,眼下这一局怎么破? “不攻自破。” 眼看周真人惜字如金,吉公摇了摇头,准备离开,这时,周真人想起了什么,扭头叫住了他。 “吉公,且留步。” “前些日子本道在老君山修炼,夜观天象,预测不日之后会有血月之相……” “血月?”吉顼神色大变。 吉顼知道,这血月为至阴至寒之相,兆示人间正弱邪旺、怨盛戾强——每逢血月而生,必是战祸之时。 这几年,女皇为了维护统治,排除异己,设铜匦、任酷吏,大兴罗织狱,早已民怨沸腾…… 血月出现,天下大乱。 也不知道这武周朝堂,又要掀起什么血雨腥风…… —— 入冬之后,不待魏王相约,武牡丹专程备了好礼,前去魏王府拜访。 这一次,她给武夫人准备了两件上等的饰品。 其中一顶金丝孔雀衔花冠,一支凤鸟步摇宝钗,都是宫中最新流行的款式。 要知道,这宫中嫔妃们的装束,就是洛阳城的流行风向标…… 每有新款,都被争相效仿,而最先用上新款的人, 自然被众人艳羡。 因为不讨武则天欢心,魏王夫人平日很少入宫,也难得陛下赏赐,所以在这方面总是迟人一步。 而牡丹向来和六局各司交好,又出手大方,舍得花银子,私下造些好东西也是容易。 果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当牡丹把饰品拿出,给武夫人试戴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武夫人顿时喜笑颜开。 礼物合心是一方面,最欣慰的,是这个义女的用心。 当然,自从看上了牡丹做儿媳,牡丹随便带些什么来,她都是欢喜的。 “牡丹啊,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延基都问了好几次……” 武夫人不失时机的提起了儿子。 “前些日子天气初寒,牡丹身体不适,怕带了病气过来,就耽搁了日子。” “啊,你身体不适啊?是不是在东宫做少傅,太累了?” “倒也不是……” 牡丹故作为难,欲言又止。 “那是怎么了?咱们府上就有太医,我叫来给你好好诊治一下。” 对于未来儿媳的身体,武夫人倒是真心关切。 “阿娘,不急,牡丹有一事想要请教,就是不好启齿……” “这孩子,有什么事还不能和阿娘说?” “在认得阿娘之前,牡丹 无父无母,有些事也不懂……” 牡丹向来开朗大方,此时却低头绞着衣带,羞赧万分,把个武夫人的胃口吊的足足的。 “牡丹啊,我不就是你阿娘嘛,你倒是快说啊!” 看时机差不多了,牡丹这才轻声吐出一句话。 “牡丹今年十四有余,至今未来葵水……” “什么?你还未来葵水?” 武夫人诧异的上下打量着牡丹,有些不信。 “嗯,我私下问了交好的女史,她们早都来了。听她们说,我可能是石女……” “什么,石女?” 武夫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阿娘,宫中虽然御医众多,我也不敢随意诊治。这万一传出去,牡丹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武夫人仔细打量着牡丹,又上手摸了摸。 这牡丹虽然身高不低,确实发育的不太好,依旧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如今女皇当政,女人大都丰腴饱满,这个牡丹显得过于消瘦了些。 “怎么会这样?牡丹, 是不是在东宫膳食不好?” “倒也不是。牡丹猜想,或许是那日我在天堂基坑淋了大雨,九死一生,或许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看武夫人将信将疑,牡丹知道她不会轻易相信,干脆主动出击,主动要求诊治,反正她不来葵水也是事实。 “对了,阿娘,您刚说府上也有太医,可否帮我诊治?” “哦……” 武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挥挥手叫来婢女,本想让她去请太医,犹豫了一下又停住了。 看牡丹的神色,并不像是说谎。一个妙龄女子,何苦拿这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这牡丹如今可是魏王府的义女,如果真的是石女,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 何况,石女不祥。 如今想来,前段日子牡丹往来频繁,魏王被人弹劾,丢了相位,未尝不是受此影响啊! 这么一想,武夫人就犹豫了,挥手摒退了侍女。 “牡丹啊,这个事情还是保密为好,若真是石女,大夫诊治也是没用的。这样,你且慢慢养着身子,咱们从长计议……” 牡丹故作忧戚,扑到武夫人怀里,簌簌的落下泪来…… —— 午饭上,不知情的武延基依旧兴高采烈,武夫人的热情却减了许多。 牡丹故作不知,和武延基互动密切。 饭后,牡丹准备回府,武延基照例准备相送,却被武夫人寻了借口打发了出去,只要管家相送。 “阿娘,牡丹得空再来看您。” 牡丹行礼告别,跟着管家依依不舍的出了府。 等坐入轿子,放下轿帘,牡丹脸上的忧戚一扫而光,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 这一下,赐婚困局应该迎刃而解了…… 第65章 置之不顾,敬而远之 果然,很长一段时间,魏王府不再邀约,牡丹终于清净了一些日子。 看来,这个坎儿暂时是躲过去了…… 自己的事情解决了,牡丹还是放心不下林远。 但她一时也不敢再出风头,只得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安心做东宫的少傅。 因为再不用心,自己这个少傅就该失业了…… 这段日子,东宫诸位小郡王的功课都有所提升,唯独李隆基有些落后了…… 这李三郎终究年幼,这段日子因为牡丹的缘故,他异常活跃,有些贪玩,沉溺于牡丹示范的各种小实验,却疏忽了功课…… 于是,在武旦一次抽查功课的时候,因为功课做的不好,字迹太过潦草,被狠狠责罚。 这个武旦本来就对牡丹频繁出入魏王府心有不满,这次终于找到了借口。 他甚至放出狠话,如果三郎的功课再有懈怠,那就说明武牡丹这个少傅教导不合格——马上到了年底,也该调换一下了…… 虽说只是气话,李三郎却着急了。 武牡丹如今已经是他最为亲近和信任的人,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失误,将之赶走?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要把功课做好,字体练好。 牡丹的书法是师从书法大师叶绍京的,也算学有小成,就专门给他指导练习。 牡丹这才发现,这个李隆基小小年纪,心智却足够坚韧。 他极其自律,每日里早起晚睡,从不懈怠。 平时为了不犯困,就让侍女们把熊胆、苦参、黄连这三样极苦的东西混合在一起,制成熊胆丸,在学习困乏的时候含在嘴里,用来提神。 这股精神气,让牡丹都心生敬佩…… 李隆基本就天资聪颖,稍稍一努力,功课很快就补了回来。 不过练字是个长期的过程,依旧每日跟着牡丹练习…… —— 看着孩子们都收了心,牡丹也不再往魏王府跑了,武旦的脸上才有了一些暖意。 而这个冬天,武牡丹也过的温暖如春。 也许是因为小公主和自己同住的缘故,整个冬天,春华宫里,炭火不断,各种用度一应俱全。 而在冬天降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武旦竟差人给她送来了两件上好的狐皮裘…… 惹得侍女们私下议论纷纷,这种待遇,完全是妃嫔的等级了…… 牡丹懒得去理这些,她满心还是记挂着林远。 眼看又到年底了,外地百官都会回来述职,再怎么着,也轮到林远回来了? 思来想去,牡丹终究还是坐不住,想帮林远回来。 因为错过了回京述职的机会,可能又是一年…… 还是先把他调回来,然后再做打算。 这些日子,牡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只要林远回来,哪怕他不能还俗,她不能婚嫁,两个人也要尽量待在一起你…… 大不了,自己就真去做个道姑,安安静静的等机会穿越回去…… 再说,如今武承嗣已经知道了她和林远的事情,林远的处境更加危险。 万一哪天自己不小心得罪了魏王,林远岂不是要遭殃了? 一开始,她就是为了林远的事情,才会刻意讨好魏王武承嗣。 现在看来,武承嗣那边是指望不上了,明堂尉吉公权责有限,怕也帮不上忙…… 万般无奈之下,牡丹只得去找薛怀义。 作为林远的师父,他总不能把这个徒弟置之不顾? —— 因为第一印象并不太好,自己差点死在薛怀义的手里,所以对于这个和尚,牡丹以前是能躲就躲。 她很少和他有交流,之前只在武则天御前,偶有见过几面。 薛怀义本就目中无人,更是不曾注意过她。 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这个小侍女,就是当日天堂基坑里的玉女了…… 这个薛怀义,因为在女皇称帝之路上出力不少,如今官拜正三品的左威卫大将军,愈发的骄横跋扈。 牡丹之前听师父说过,这些日子他居功自傲,厌倦入宫陪侍女皇,平日里多居住在白马寺,广度年轻力壮之人为僧,将佛门圣地白马寺,弄的乌烟瘴气…… 虽懒入宫,他每天也不在寺里念经,而是跑到街上去,骑着高头大马在洛阳城里横冲直撞。 路人若是躲避不及,就会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薛怀义倒是扬长而去,根本不管别人死活,十足的地痞无赖一个…… 牡丹还听说他最恨道士,见到道士总是分外眼红,一定要把人家抓过来,剃光头发,陪他一起当和尚…… 牡丹素日最怕这种流氓无赖,他这种种行径,听在牡丹耳里,自然是敬而远之。 没想到如今,还是要硬着头皮去找他。 因为牡丹这一年来都在东宫幽禁,外出不多,所以很久没见到薛怀义了。 这几日,她趁着即将冬至大典,在明堂排练乐舞的机会,日日注意着天堂,终于找到了机会…… 第66章 自报家门,如实相告 薛怀义最近颇为失意。 前些日子进宫,他在南衙官道上遇到了宰相苏良嗣。 因为平日里骄横惯了,就没把这个宰相放在眼里,抢道的时候冲撞了几句。 本以为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没想到这个苏良嗣竟然翻了脸,让身边侍卫把他摁住,劈头盖脸一顿暴打,猝不及防的他被打的满地找牙…… 薛怀义哪受得了这委屈,这两年他的身边都是阿谀奉承的人,连武承嗣、武三思兄弟都要给他牵马坠蹬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薛怀义立马去找武则天告状,请她给自己做主…… 可是,陛下竟然云淡风轻,只说那南衙本就是宰相理政的地方,让他以后躲着点,绕道走北门就好…… 白白的挨了一顿打,成了宫里的笑话,薛怀义的脸上十分挂不住。 再想到苏良嗣骂他的那句话——“之前卖药,现在卖笑”,他就更坐不住了。 是,自己之前是个街头卖药的小货郎,可是这些年,他建造明堂天堂,翻译《大云经》,讨伐突厥……也算立功无数。 如今,他是女皇陛下的心腹,也是白马寺的主持,更是朝廷里威风凛凛的辅国大将军啊…… 薛怀义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既然陛下不给自己做主,这段日子,他干脆也不进宫了。 在年近七十的武则天面前,他就像个赌气的孩子——本以为陛下会哄着他顺着他,没想到两人越来越疏远了… 这几个月,武则天从来也没主动召他。 而且,薛怀义还听说,最近陛下和御医沈南璆颇为亲近…… 这一下,薛怀义是真的坐不住了…… 加上前段日子,武承嗣刚刚被罢免了丞相,他敏锐的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那武承嗣可是陛下的亲侄子,太子的候选人啊, 看来女帝真的公私分明,毫不留情。 眼看形势不妙,薛怀义也不敢再懈怠,赶紧进宫主动,想要夺回自己的恩宠…… 不过,他刚进宫,还没和陛下温存片刻,又有人上奏弹劾他,说他劳民伤财,失职渎职…… 在陛下的询问下,薛怀义这才想起了那几乎停滞的天堂工程。 之前建造天堂是为女皇登基助力,可惜天堂工程不一拖再拖,一停再停,耗资巨大,已经耗尽了他的热情…… 加之如今陛下皇权稳固,对工程这块也不是太关注,所以他就没太上心。 眼看到了年底,天堂工程拖了这么久,劳民伤财的没个结果,在百官那里总是不好交代。 于是,他只得从龙榻上爬起来,赶来天堂督工…… —— 牡丹在天堂工地找到薛怀义的时候,他正对着手下打打骂骂,狠发脾气。 牡丹躲在远处听了听,大约是因为工期延误、工人偷懒的事,心里也就有了底。 待薛怀义发泄完毕,牡丹这才走上前来,行礼问安。 原本她还以为薛怀义不认识她,准备自我介绍一番,没想到薛怀义见了她,倒是满脸堆笑。 “哟,丹阳郡主,您……找我何事?” 对于武牡丹,薛怀义还是有些眼熟的。 这个姑娘可不是寻常女官,她姿才出众,胆识过人,很有上官婉儿的风范,深得陛下欢心。 五品女史,东宫少傅,丹阳郡主——这几个名头虽不响亮,却也不可小觑。 当然,若是搁在以前,薛怀义是不会把这个小郡主放到眼里的。 不过如今自己刚受了打压,嚣张气焰也就熄了一些。 再说,对于牡丹这样青春靓丽的姑娘,他还是颇有兴趣的。 只是在陛下面前, 他对女色只能敬而远之,从来不敢多看一眼罢了。 如今,牡丹亲自找来,他颇感奇怪,不知所为何事。 “薛将军,牡丹冒昧问一下,林远小师父何时能回京?” “谁?你说薛林远?” 薛怀义有些吃惊的看着牡丹,因为她已经是第三个向他询问林远的人了。 之前是明堂尉吉顼,后来是魏王武承嗣,现在是这个东宫少傅丹阳郡主。 薛怀义顿时来了兴趣——怎么大家都对他这个小徒弟如此关心? 说实话,如果不是他们屡次问起,对于林远于这个小徒弟,他已经快要抛到九霄云外了。 一开始,林远只是为了天堂工程出去伐木,不过如今洛阳城内工事不断,木材需求量极大。 从皇宫、房屋的建造,到城墙、桥道的打造,这些巨细方面都要靠大量木材来实现。 别说,林远这个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自从他做了这个百工监,洛阳城内木材匮乏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能者多劳,既然林远能堪重任,他就在这个岗位上耗着了…… 去年年底的时候,林远前后来过几封公函,表达了想要回洛阳城的念头。 原本薛怀义也是准备调他回来的,不过前些日子,武承嗣提过一句,说修宫建桥还需大量木材,需要百工监那里多做协调,所以就把林远又留了一年…… 一开始,他还奇怪,这魏王好端端的,怎么关心起百工监来了?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丹阳郡主,恕我冒昧,您是如何认识我白马寺的小师父?” 薛怀义的神色里带着些许戏谑。 “薛将军,您是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了,我就是当年埋在这天堂基坑里的玉女,自然认得金童喽。” 事到如今,牡丹也不准备再隐瞒,直接自报家门。 薛怀义瞪大了眼睛,上下仔细打量着牡丹,这才慢慢想了起来…… 天堂倒塌那一夜,明堂大殿里,他只顾关注侃侃而谈的金童,还真没注意这个玉女…… 记得当时她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没想到如今出落得如此标致,还在宫里混的风生水起。 看来这天堂还真是圣地,两个祭生桩都像被佛祖开了光…… 既然有这个渊源,薛怀义顿时觉得和牡丹亲近了许多。说出来,也是从他天堂里走出去的人呢 ! 难怪她要问起林远,虽然不太清楚他俩之前的来历,但这两个孩子肯定是相熟的。 现在看来,林远这小子是走了桃花运啊…… 薛怀义笑了笑,也就如实告知。 “郡主也看到了,陛下正督促天堂营建,怕是又要不少工料,待这批木料筹备齐备,林远就可以从岭南回来了。” “恕牡丹冒昧,大约还需多少时日?” 牡丹看薛怀义心情不错,壮着胆子追问了一句。 “看这进度,开春应该差不多?” 薛怀义皱着眉,仰头看着送入天际的天堂…… “将军威武,天堂早日建成,自是大功一件……” 牡丹适可而止,不再多言,拱手告辞…… —— 从薛怀义那里回来,武牡丹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这番拜访,虽然没有说动薛怀义及早召回林远,至少,她明确了两件事。 一,林远目前人在岭南,没有太多危险,只是因公滞留。 二,最迟年后,林远就能回来了…… 第67章 优胜劣汰,广纳贤才 转眼又是冬至,今年的祭天大典,武姓族人还是主角。 虽然被罢黜了宰相之位,魏王武承嗣依旧风光无限,在祭祀仪式上,紧跟在女皇之后做了亚献。 对于这个象征太子之尊的位置,众臣无不私下嗟叹,敢怒不敢言。 这个朝堂,果真已是武家天下——皇嗣武旦,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百官面前了…… 对此,牡丹倒是没有多少感慨。她知道东宫如今平静祥和,远离这朝堂纷争,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至于她,每逢大典,《神宫大乐》都是必备节目,自然十分繁忙,连续几天都和内教坊的乐工们一起排练宫廷乐舞。 安金藏的身体早已恢复,在武牡丹入东宫做少傅之后,他就升任乐坊博士,成了乐队的领头人。 如今,“十万宫廷乐”已经有了近千人,气势恢宏,颇具规模,排演也都进入正轨,舞艺越发精进。 排演之余休息的时候,牡丹依旧习惯和众人一起,听大家聊天说笑,讲一些八卦趣闻。 连续几年参与祭祀大典,素来有心的牡丹对于百官虽然认不全,却也大多脸熟。 不过今年,朝堂上似乎多了不少陌生面孔,而且人数也比以往多了不少。 牡丹站在偏殿一角默默看着,心想如果林远也在该有多好,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 “牡丹,你在看谁呢,可是哪位少年才俊?” 安金藏发现了出神的牡丹,凑过来逗她。 “安大哥,今年的祭祀大典怎么这么多人,连这偏殿都要站满了……” “你还不知道?这个景象,正应了那首打油诗,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耙推侍御史,椀脱校书郎。” “什么意思?” 牡丹一头雾水,这首打油诗对她而言,似乎有些拗口。 “试官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安金藏干脆给牡丹补了一课。 原来如今武则天欲以禄位收买人心、广纳贤才,朝堂选拔人才除了科举之外,她又发明了“试官”的鼎新之举。 文武百官,无问贤愚,悉加擢用。一时间,朝堂人满为患,出现了大量“冗官”,其中难免有滥竽充数,尸位素餐、违法乱纪者…… 于是,有人就写了这首打油诗,讽刺这“冗官”现象。 不过,武则天也不是盲目试官,而是宽进严出,优胜劣汰,不肖者旋黜,才能者骤升。 能者上、庸者下,有违法乱纪者,轻则罢黜,重则刑罚,再重则诛杀。 别说,这优胜劣汰的选人之道,不仅达到了笼络天下人心的目的,也确实让一些贤能人士脱颖而出。 牡丹听着,忽然想到了林远的那句话——铁打的女皇,流水的宰相……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拘一格,广纳人才,才使得很多寒门之士有了为国效力的际遇。 来大唐两年多了,别的暂且不提,武则天的容人之量、识人之智和用人之术,牡丹是真心佩服的。 牡丹正想着,安金藏忽然轻轻的碰了碰她。 “牡丹,你看魏王身边,那个红袍长须的人……” “看到了, 他是谁?” 牡丹朝着安金藏的眼神望过去,看到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和武承嗣大约差不多的年纪。 不过,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这个人身上没有武家之人的跋扈和张扬,而是内敛平静,超然物外。 此时,他正被武承嗣拉着饮酒。 这个人她倒是见过几面,似乎也是武则天的子侄,不过从无来往。 “他是安平王武攸绪,掌朝集礼仪之事,最近我和他多有交往。牡丹,这个人和魏王他们不同,你以后若是有什么难事,可以找他……” 牡丹正要细问,乐舞表演又要开始了,两人也就没有再说。 不过,武攸绪的名字,她倒是记在了心里。 —— 连续几日的热闹,终于落下帷幕。 就在冬至节的假期要过去的时候,武则天这才想起了儿子武旦。 这一年,东宫颇为安静,魏王那里似乎也没了动静,很少再针对皇嗣了…… 听上官婉儿说,如今武牡丹和魏王府来往密切,关系亲密,而东宫之内也是一片祥和,父慈子孝。 对此,武则天十分满意。 能让李武两家和睦相处,这正是她乐于看到的——否则,天天为了皇嗣之位,吵得头疼。 算起来,这武牡丹去东宫也有一年了,正是婚配的好年纪,鉴于她的优异表现,武则天决定再次给牡丹赐婚。 所以,她叫来了儿子武旦。 “旦儿,听说牡丹一直住在春华宫,和孩子们相处也都不错。依我说,就把她收入后宫!” 武旦一听,神色微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对于武牡丹,他现在的心态有些复杂。 自从那年花朝节牡丹宴上,初次见识牡丹的诗才,他就对这个小丫头印象深刻。 后来九州池重阳宴上,牡丹当众拒绝了陛下的赐婚,武旦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再后来,宫廷乐舞,少傅之职,无不证实牡丹的确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也让他颇为欣赏。 当然,后宫之中,才女不少,但是久待宫中的人,慢慢的都变得谨小慎微,心机深沉,比如那审时度势的上官婉儿,还有那野心勃勃的韦团儿…… 武牡丹最特别之处在于她的无欲无求,眼中存留的善良和单纯,身上蓬勃的活力和热情…… 如今牡丹住在春华宫,和几个孩子相处融洽,东宫有了久违的欢声笑语,武旦也心生欢喜…… 只是,武旦很清楚,这个牡丹的心思,怕是不在他的身上…… 就在母子二人聊天的时候,有人发现,窗外夜空悬着的那轮圆月,慢慢变成了红色…… 第68章 赤气覆月,兵变覆没 就在武旦犹豫着该如何回复母亲的时候,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旋即,上官婉儿疾步进殿,附在武则天耳边轻语了两句。 武则天顿时神色大变,快速走到窗前,抬头观月。 果然,一轮圆月当空,殷红如血,触目惊心。 血月! 武则天倒吸一口冷气,顿觉浑身冰冷。 她不敢再看,转过身来,龙颜大怒。 “这浑天监养了八百号人,都是干什么吃的?速传他们来见!” 武则天的话音刚落,早已候在门外的王监正战战兢兢的进来了。 他一入殿,就跪下请罪。 “微臣失职,未能提早预测血月之相,还请陛下降罪。” 武则天只冷冷瞟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在殿内来回踱步。 一时间,大殿里寂静无声,沉默里有一股肃杀之气。 大冷的天,王监正大汗淋漓,却不敢去擦一下。 他知道,今天这轮血月,可要了他的老命…… —— 古代敬畏天地自然,信奉天人感应,而崇尚君权神授的帝王,则比平民更在意天相。 为了巩固政权,看透国之兴衰,历代帝王都会成立掌管天文历像的机构,随时预测可能发生的事情。 武则天对此更是重视,在全国搜罗奇人异士,短短几年就把浑天监扩充至八百余人。 察天文,稽历数,凡日月星辰、风云气色之异,都在浑天监的职责之内。 作为“天意”的解释和传达者,浑天监在某些关键时候的发言要比一品大员的话更有份量。 遇到祥瑞之相,各种阐释鼓吹,自是皆大欢喜;遇到天有异象,若无破解之策,日子就不好过了…… 对于这次血月之相,浑天监其实早有预测。 不过,民间素有“日月有异,必有祸乱”的说法。 尤其这冬至时节,又遇血月之相,实属大凶之兆,至阴至寒之相。 它兆示人间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风云剧变,天下动荡…… 自古,赤气覆月,兵变覆没。 永泰元年四月,天现血月,三天后大司马王敬举兵作乱……事后五个月,齐明帝薨。 次年,南齐东昏侯登基,八月血月再现,举兵的始安王萧遥光被诛…… 所以,对于“血月”现象,历代帝王都是唯恐不及,一旦出现就会如临大敌,整顿军队,加强警备。 何况这向来疑心颇重,重视民心天意的武则天。 而赶上冬至祭天大典,百官朝拜,万国来贺,这种普天同庆的日子,禀告血月之相,实在是大煞风景…… 再者,天相有异,风云转换也未可知,万一预测有误,那就是妖言祸国之罪…… 所以,王监正没敢直接禀告,而是提前告知了魏王武承嗣。 这武承嗣向来关注天相,平日里没少往浑天监跑,专为女帝搜寻祥瑞之相,便于溜须拍马。 王监正深谙帝心,平日里也多行这些钻营之术,所以两人的关系处的还不错。 再者,魏王如今深得陛下信任,这几次祭天大典都是亚献位置,可谓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候选人…… 于是,王监正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件事提前告知了武承嗣,想着魏王能帮他拿个主意…… 武承嗣一听将有血月之相,先是大吃一惊。 这大周皇朝才短短两年,就要历经动荡?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他也就镇定了。 对于一手制造祥瑞,把姑母推上帝位的武承嗣而言,他从来都不信这些天命天意。 如果真有天意,那也是他这个武家亲侄,坐上太子之位,让武周王朝千秋万代…… 这次血月之相,倒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把李唐余孽彻底清除…… 于是,他赶紧安抚了王监正。 “如今祭天大典在即,血月之相实在不宜宣扬。既然天意不可违,如今禀与不禀,都难逃斥责。还不如提前想好应对之辞……” 于是,在武承嗣的建议下,两人一拍即合,定下了应对之策…… —— 果然,还不等女帝发话,武承嗣已经赶来求见。 看到魏王来了,王监正提溜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含义万千——而这一幕被武旦尽收眼底。 武旦一看这情形,知道二者肯定又在筹谋什么,赶紧拱手向陛下请辞。 他很清楚,如今自己这个名存实亡的皇嗣,这些事情还是少参与为妙…… 一轮血月把武则天弄得心惊胆战,她也没有心情留他,只无力的挥了挥手。 至于刚才提及的赐婚之事,自然也就放下不提…… —— 武旦走出大殿,这才抬头看着那轮红色的月亮。 此时的月亮依旧殷红如血,这刺目的红,定是浸透了李唐王孙的鲜血…… 血月一现,天下大乱——武旦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该忧。 如今那个坐在朝堂上的女人,是他的母亲,也是李唐的仇人。 今日,王监正和武承嗣一唱一和,不知又在筹划什么阴谋。 如果真有战祸,这天下又将血流成河,只是不知流的是不是又是李家王族的血…… 想到这儿,武旦忍不住喉头哽咽,还好,夜色里的掩护下,谁也看不到他眼里的热泪…… —— 武旦赶回东宫的时候,武牡丹正带着孩子们在殿内翘首以待…… 每次父亲被皇祖母召见,几个孩子都是心惊胆颤,生怕父亲一走,就和两位母妃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尤其今晚,父亲走后,天上竟然出现血月之相,那一团赤红如血的嫣红之色,让几个孩子更是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还好,有武牡丹在,镇定自若的她,自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其实穿越之前,武牡丹也见过红月。 在林远的科普下,她明白,这红月不过是一种月食现象。 大致原因,应该是和什么光波有关。 月亮的颜色受大气透明度的影响,波长短的蓝紫等光线被悬浮物吸收或散射,只留下波长较长的红光,才使月亮“红化”。 当然,这些道理,她是不能和郡王公主们讲的。 何况,此一时彼一时,处于当今这个朝代,科学尚不发达的时候,很多事情还真的不能再以科学解析…… 今夜,看着天上这轮殷红的血月,武牡丹也有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历史知识颇为匮乏的她,实在想不起来,这两年会有什么祸乱…… 说实话,武则天称帝之后的这段历史,于她而言是一段空白,如果林远在,那就好了…… 不过,牡丹知道,这事肯定和武旦无关。据她有限的历史知识所知,他还没这么短命…… 所以,牡丹很是平静。 其实这次天现血月,终属异象,她本想去明堂看一看的,看看是否有穿越回去的契机…… 不过,东宫众人被这轮血月吓破了胆,小公主在她怀里哇哇大哭,李隆基也牵着她的衣角不肯放手,牡丹终究还是没去…… 反正林远还没回来,她也不可能独自回去…… 第69章 武周代唐,代武者刘 亥时的更声响过,武旦终于回来了。 此时,天上那轮血月已经慢慢隐去,回到东宫的武旦,也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色。 孩子们看到他回来,一窝蜂的围了上来。 “父亲,您看见了吗?刚才天上有红月……” 李隆基拉着父亲,指向天空那轮已经隐约不见的月亮。 “天相之事,自有浑天监督管,你们不许再议论此事。” 武旦声音冷峻,神色却有些动容,他知道孩子们都在担心他。 如今幽禁东宫,每次母亲召见,似乎都像赶赴刑场,此时更是犹如劫后余生。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东宫之中,到处都是母亲和魏王的眼线,他可不想再被有心之人抓住什么把柄…… “好了,不早了,都回去休息。 ” 想到这儿,武旦驱散了众人。 眼看几个郡王都回去了,只有年幼的小公主还赖着父亲,负责照顾小公主的牡丹,也只得陪着多留了一会儿。 不过,两人倒是没什么交流。 牡丹知道自己作为武承嗣的义女,武旦对她并不信任。 于她而言,因为刘窦二妃的事情,对于东宫诸人,她心里总是有着一分亏欠之意。 武旦如此冷淡对她,她心里反而好受一些。 所以,平日里牡丹虽然在孩子们面前表现活跃,说说笑笑,在武旦面前却很是拘谨,从不妄言。 武旦一边逗着孩子,一边偷眼瞧了瞧牡丹。 他不由的想起了母亲赐婚的话…… 在这个寂静的,温柔的,冷清的夜,他忽然有些心动了…… 其实,除了单纯的孩子们,在东宫诸人看来,住在春华宫的武牡丹,名为少傅,实则就是皇嗣武旦的妃嫔。 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收了她。 武旦原本想趁着小公主的依恋,移步春华宫,不过,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回去了。 自从窦妃去世,那个春华宫,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了…… —— 东宫陷入了黑暗沉寂,此时的上阳宫却灯火通明。 武则天正愁眉紧蹙,凝视着天上已经消散的血月。 此时,那轮殷红的月,只留下一丝淡淡的红,就像被稀释擦去的血迹…… “王监正,这血月之相,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启奏陛下,冬至乃一年中极阴之日,阴极之至,阳气始至,这血月又是极阴之相……”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废话,讲重点!” 武则天长袖一挥,把王监正又吓出了一头冷汗。 “月变色,如血光,国动荡,有灾殃。” 王监正壮着胆子,终于说出了这几句话。 其实就算他不说,众人也都知道,这血月是不吉之兆。 只是这话以术语的形式从他的嘴里讲出来,似乎又多了几分神秘性和可信度…… “姑母,每逢血月而生,必是战祸之时。咱们大周初立,不得不防啊!” 武承嗣在一旁插话道。 武则天的脸瞬间阴沉如水,她冷冷的瞥了武承嗣一眼,很不满意他的插话。 转而,武则天看向王监正,继续追问。 “王监正,你的意思,就是国有动乱?又有谋逆之徒?” “据史可鉴,应该是由下而起的夺位争战兵祸。” “可以预测战乱起自哪里?” “根据月相来看,赤色浓淡,在国之南。” “在国之南?” 武则天若有所思,很久没有再说话…… “姑母……” 武承嗣还想插话,武则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断了他。 “行了,你们都退下!朕乏了,改日再议。” 这一夜,武则天辗转难眠,那一轮赤色的月亮,就像印在了她的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以至于整个春节也过得人心惶惶,元节的百官春宴上,武则天盯着文武大臣,似乎每一个都有反意…… 自己称帝后,最害怕的就是谋反,她怕李唐子孙,她怕权重大臣,她怕功高将领,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时时防备…… 所以,只要听说谋反,她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如今,血月出现,难免又是一场杀戮…… —— 这一轮血月,映在了武则天的心上,也照进了洛阳民众的眼里…… 血月出现,天下大乱。 一时间,民间议论纷纷,很快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流言…… 其中传的最厉害的,竟是一句谶言——代武者刘。 谁也不知道这句谶言源自哪里,但武则天的耳目遍布朝野,很快,她就听说了这个流言。 武则天大惊,急召武承嗣进宫。 在古时,谣言谶语似乎带有一种神秘可怕的力量,冥冥之中,却能成功预言未来之事。 君主对这种谣言谶语,通常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武则天自然深知其要。 当年还是太宗当政,自己入宫之后,太白星经常在白天出现,民间又有谶言,说李唐三代后,女主武氏代之… 也许,正是那“武周代唐”的谣传,才让她的心里一直存了称帝之意…… 可是,如今朝中刘氏一族并无势力,那东宫刘氏也早已被韦团儿所除,武则天实在想不出,这个“刘”所谓何人…… “陛下,您还记得王监正说的,根据血月之相的显示,祸乱之初,在国之南吗?” 武承嗣终于等到了机会,再次提及血月之相。 “你是说……岭南?” “姑母英明。刘,可指刘氏族人,也可指流放之人。那岭南,流人众多,且多是李姓、王姓等元老贵族的后人……” “据侄儿统计,如今岭南及各地流放的大臣家族共有几万户,他们大多心存怨望,如果流人串通作乱,定会危害社稷。” 武承嗣这一番话,立马戳到了武则天的心事。 这些年,虽然杀了很多李唐皇族,可是天下仍然有许多忠心的臣民对李唐皇室抱有幻想,而那些流人多是反对自己,忠心李唐皇室的反臣。 武则天对他们一直比较忌惮,也始终是她的心腹之患。 想到那夜的血月,武则天更是坐立难安。 于是,春节之后,她立马派遣酷吏万国俊为监察御史,前往岭南调查流人阴谋叛逆之事…… 第70章 中规中矩,显山露水 长寿二年,又到花朝节牡丹宴。 久不露面的皇嗣和诸位郡王,被武则天从东宫召了出来。 春风和暖,百花斗艳,潋滟春色里,深冬里的那轮血月,似乎也在人们的心头慢慢抹去…… 至少,在牡丹心里,已经把它忘到了九霄云外…… 血月事件后,东宫的幽禁变得更严,连牡丹也不能随意出入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省的再去魏王府应酬,徒生是非…… 这些日子,她安心的躲在东宫,尽心尽责的照顾着小公主,教导着李三郎,等待着薛林远…… 听说天堂工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外围工程即将封顶,接下来的内部装修耗费木材不多,林远应该快要回来了。 在林远回来之前,牡丹本来不想再出东宫,免得再惹风波。 奈何这次武则天亲自点名,要东宫诸人合宫出动,牡丹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到了九州池,她才知道,这一次,武承嗣、武三思,还有武攸暨、武攸绪等武家子侄,也都合家赴宴。 原来因为血月之相的影响,武则天心情不佳,春节时候众人并没有聚会,所以这次算是补上合家宴。 宫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李武两家也很久没有同席而坐了。 今日,李家这边虽说只有武旦一人,但是东宫皇孙人数众多,个个意气风发,倒也不觉羸弱。 一年间,皇太孙李成器长成了一个俊逸少年,稳重的坐在父亲身旁,活脱脱一个少年李旦…… 李三郎的个头又蹿了一头高,许久不见薛崇简,两个少年早就玩到了一处。 东宫那个原本体弱多病的小公主也开始蹒跚学步,追着姐姐在花园里扑蝶…… 至于武家这边,魏王的几个儿子都也不差,长子武延基和李成器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俊朗勃发…… 太平公主又隆起了肚子,虽然她和武三思貌合神离,不过转眼也已经两个孩子了…… 武则天看着李武两家的子孙们,心里颇感欣慰。 也只有看到这些孩子们,她才会想起自己还是一个有着血亲之情的一家之长。 今日的九州池张灯结彩,格外好看。 上林苑那边培育出了几种新品牡丹,特意搬来布置了醉月亭。 其中一种金黄色的重瓣牡丹,色泽纯正,香气浓郁,花梗粗硬,花朵直上,颇得武则天的喜欢。 不过,这些牡丹花,对于武牡丹而言,已经不算新鲜。 毕竟她在穿越之前,可是刚参加了牡丹花会,看遍了整个洛阳城的牡丹…… 而且,她知道,这一定是周单父鼓捣出来的新品。 在众人随着女帝赏花,争相献好的时候,牡丹慢慢的就落在了后面。 她觉得与其凑在武则天身边阿谀奉承,还不如看看这九州池的亭台楼阁,听听不远处孩子们追逐玩闹的笑声…… 就在她落单的时候,武延基偷偷的凑到了牡丹的身边。 “牡丹,你怎么好久不去府上了?” “哦……最近宫禁颇严,不便外出。” 牡丹被武延基吓了一跳,很快镇定了下来。 难道她是“石女”的消息,武夫人还没有告诉他? “牡丹,你不要着急,元正时候因为血月之相,陛下心情不佳,所以父亲没有向陛下提及我们的婚事,你放心,我……” “不用……那个,我在东宫挺好的……” 身边还有不少侍从,牡丹生怕武延基再说出什么来,赶紧打断了他。 不过,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武延基解释……他们原本什么都没有啊,怎么这个武延基就这么一厢情愿的想当然了…… 牡丹正为难,武夫人转身看到了这一幕,赶紧走了过来。 “延基,你不去陪着皇祖母赏花,在这里做什么?” 武延基一看母亲叫她,赶紧拱手离开。 武夫人看儿子走开了,这才拉过牡丹,悄声问道。 “牡丹,好久不见了,你的身体好了没?” “禀阿娘,还是老样子。” “哦……” 武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牡丹这都十五了,到现在还不来葵水,看来真的有问题。 “那你平日里照顾好自己,也别太劳累了。” “多谢阿娘关心。” 两个人正聊着,李隆基从一侧跑了过来,拉着她去找妹妹,牡丹就此和武夫人告别…… 看着牡丹的身影,武夫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其实牡丹是石女这件事,她还没有和魏王提起。 一是姑娘家的隐私,并不好太明白的告知魏王;二是她对牡丹还是颇为喜欢的,想着多少再等等,或许还有机会。 反正年底的时候,因为血月之相,大家都如临大敌,没人提到婚事。 现在看来,是彻底无望了。 只是儿子毫不知情,还在惦记着人家姑娘…… —— 赏花过后,酒宴正式开始。 花朝节行飞花令,是每年牡丹宴上的必须节目。 武牡丹作为东宫少傅,本是没有资格入席,却被武则天安排坐在武旦旁边,一同饮酒行令。 “今天谁都不许偷懒,给我做出几首好诗来,谁能拔得头筹,朕有重赏!” 女皇话音一落,众人擦拳磨掌,跃跃欲试。 尤其几个年轻的郡王,似乎也是卯足了劲要表现一番。 武延基也是踌躇满志,偷偷的瞟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武牡丹。 为了这次牡丹宴,他特意苦习了一段诗文,想要在宴会出出风头。 如果能拔得头筹,他准备向皇姑奶请赏赐婚,把牡丹赏赐给他…… 照例,飞花令由上官婉儿行令。 不过这第一局,要由陛下赐题。 武则天心情大好,环顾一周,用手指了指一侧的牡丹花。 “今日有盛放的新品牡丹,干脆就以牡丹为题……” 于是,觥筹交错,饮酒行令,不一会功夫,上官玩儿手里已经有了好几篇佳作…… 不过,这次诗酒行令,武牡丹的表现倒是中规中矩,丝毫没有显山露水。 因为如今她的身份不同,已是东宫少傅,自然要把更多的机会留给郡王们展现…… 果然,今日东宫的五位郡王个个表现不俗,哪怕李隆基小小年纪,也是出口成章…… 武则天看着东宫诸位郡王的优秀表现,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 第71章 一较高低,略胜一筹 平日里,这些郡王公主们都在各自府里拘着,很少聚在一起。 如今,李武两家的子侄们同坐一席,作诗行令,难免要一较上下,争个高低。 不过,不用上官婉儿评判,武则天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终究是东宫的郡王们略胜一筹。 除了还在怀里抱着的李隆悌,其他五个郡王个个气度不凡,俊才风流。 尤其那十四岁的皇太孙李成器,出口成章,儒雅谦和,颇有当年太子李弘的风范…… 还有那年仅八岁的李隆基,小小年纪,诗作已经十分出众…… 相比之下,武家那边的侄孙们,就有些就显得有些木讷和平庸。 武则天看着这些孩子们,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 龙生龙,凤生凤…… 有时候,这皇家气度还真不是封赏一个名头,就能得来的。 就像这个魏王,天天闹腾着要做太子,可是他哪有半点皇家威仪…… 旦儿和承嗣就不用比了,连侄孙们差的也不是一点半点…… 这武周王朝想要千秋万代,太子的孩子自然也在考察之内。 如此这般,实在让她放心不下…… 自从坐上这个皇位,武则天的心就变成了一个天平,无时无刻不在左右摇摆。 武家欺负旦儿的时候,她就心疼儿子;儿子的风头压过了武家,她又心疼娘家…… 一边是自己的儿孙,一边是自己的家族,武则天实在是太矛盾了。 如今即使旦儿改为武姓,她心中依旧不安。 因为他的骨子里流的是李唐的血,孩子们也都是李唐后人…… 这个天下,心向李唐的人太多了…… 如果选定旦儿为皇嗣,待她退位之后,毫无疑问就是还政李唐。 看着东宫几位意气风发的郡王,武则天忽然想起了李隆基说的那句话——这是我李家朝堂! 武则天心中一沉。 她辛辛苦苦,筹谋半生建立的武周王朝,难道就真的一代而亡? 不,她不甘心。 所以,她始终都在打压武旦这个皇嗣的权威,想要慢慢扶持武家势力…… 可惜,烂泥扶不上墙。 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是平庸之辈,每日里费尽心思的钻营谄媚之术,政治上毫无建树,在百官中也毫无威望,难以服众。 那武攸暨虽然娶了太平,也是一事无成;唯有那个武攸绪还算有些资才,但是此人生性淡泊,在血缘上也略远了些…… 不过,今日武延基倒是表现不俗,连接作了两首诗作,质量上乘,很让众人意料。 作为魏王府的嫡子长孙,武延基的表现总算是给武家挣了点脸面,不至于输的太惨。 虽然武延基的诗和李成器的相比,还是逊色了些,不过此时,武则天存了些私心。 她接过上官婉儿手里的诗稿,略微翻了翻,从中抽出了武延基的作品。 “依我看,这一轮,延基略胜一筹。” 魏王夫妇闻言喜笑颜开,武延基也立马跪下谢恩。 “延基啊,近来你的进步不小。你且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武延基正想趁机求赏,没想到陛下倒是先提出来了 ,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壮着胆子回了一句。 “姑奶奶,孙儿斗胆,求赐牡丹。” “牡丹?什么时候喜欢花花草草了?这个简单,这里摆着的都是今年最新的品种,你且挑一盆回去!” 武则天对于武延基的求赏有些失望,随意的挥了挥手。 此时的武牡丹却忽然预感到了什么,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忐忑的瞟了一眼武延基。 果然,他正含情脉脉的看着她。 一看牡丹看他,武延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立马鼓足勇气,朗声回禀。 “陛下,延基求的是东宫少傅,武牡丹。” 武则天正在喝酒,闻言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什么时候,这个武延基竟然看上了武牡丹?这可是她早就选定的东宫后妃人选啊! 武则天一时有些弄不明白,询问的看向了武承嗣。 “承嗣,这是怎么回事?牡丹不是你的义女吗?” 武承嗣也没想到儿子如此大胆,竟然在陛下面前直接求娶武牡丹。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 他本就准备春宴上替儿子求亲,不过前些日子,夫人忽然对武牡丹冷淡了起来,也不再邀请她入府,还说儿子的婚事要重新考虑。 他也没问具体原因,还以为儿子对牡丹的新鲜劲过去了,又赶上血月之相,就此耽搁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等不及了…… 事到如今,既然儿子都求出来了,他自然不能驳自家面子。 而且,今日武家难得被陛下赏赐,一定要促成此事。 于是,武承嗣连忙替儿子说情。 “姑母,牡丹虽为义女,但她和延基年岁相当,情投意合,还望陛下成全。” 武牡丹闻言,差点吐血…… 她原以为武承嗣会打罢此事,没想到竟然说出这番话来。看来她是石女的秘密,这个武夫人是连自家夫君都没告诉啊…… 本以为当初搞定了武夫人,武延基这茬儿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一幕还是出现了。这个武夫人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而且武承嗣这块一说,众人还以为她和武延基情投意合,真是让她百口莫辩。 她无奈的看了一眼武夫人,此时的武夫人正坐立难安。 她真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和家人说明原委,此时已是骑虎难下…… —— 对于武延基突如其来的求婚,众人无不惊诧,最震惊的当属东宫诸人了。 武旦神色微动,诧异的看了一眼牡丹,想她那些日子经常去魏王府,难道真的是和武延基情投意合? 东宫几位小郡王虽然都没说话,但是无不神色失落。 在他们的眼里,武牡丹不管是少傅,还是后妃,早就是他们东宫之人了…… 如今,白白的被人抢去,自然心有不甘。 不过,祖母尚未表态,父亲也未发声,他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武则天看了看武延基,又看了看牡丹,忽然就笑了起来。 别说,她还真是没想到这茬儿…… 这两个孩子年纪相当,郎才女貌,倒也是不错的姻缘。 想那武夫人姿色学识都很平庸,才生出来这一堆平庸的孩子。如果给武家长孙娶一位德才兼备的才女,或许武家以后也就扭转了局面…… 就在武则天有些动摇的时候,终于有人发话了。 第72章 情投意合,哑口无言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冷眼旁观的太平公主。 以往每逢酒宴,太平公主必醉。 今日她倒是难得清醒,一直关注着众人的动静。 那东宫幽禁已久,今日突然合宫出动,太平在心里就留了意。 血月之相的阴影下,她怕母亲又起什么疑心,更怕那武承嗣又打什么坏主意…… 那一年,刘窦二妃无辜惨死,皇嗣被诬谋反,东宫差点遭遇灭顶之灾,她一时未能赶来解危…… 若不是乐工安金藏剖心明志,怕是东宫就此易主了…… 当时,她去东宫探望,看着几个年幼的孩子,满脸惊恐,无依无助,实在让人心酸。 还好有了武牡丹,这一年,东宫才缓了过来。 对这个武牡丹,她并不熟悉,也没什么兴趣。 只是听儿子薛崇简提起过几次,这丫头似乎对三郎尤其照顾,也能感觉到她心向李唐。 作为李家公主,武家儿媳,虽然太平和母亲一样,夹在李武两家之中,不过,她没有母亲那么纠结。 因为她身上始终流的是李家的血…… 在太平看来,哥哥李旦被母亲压制已久,完全失了血性,基本指望不上了。 东宫这几个郡王就是李唐王朝未来的希望。 皇太孙李成器,颇具故太子李弘的风采,三郎李隆基则有当初太宗的风范…… 看着几个孩子文采风流, 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太平心中很是欣慰。 没想到这个武延基横插一脚,想要求娶牡丹。 这武家父子真是可恶,如今哥哥宫里刚有一个妙人,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武承嗣又要夺人所爱,真是欺人太甚…… 因为薛绍的事情,太平一直对武承嗣耿耿于怀,又因为如今武承嗣对李家步步紧逼,想要取而代之,此刻太平终于忍不住了。 “这牡丹既然是魏王府的义女,自然就是延基的姐姐,又如何能成婚?岂不是乱了套?” 太平懒得去理武承嗣,直接看向了身边的武夫人。 武夫人对于太平一直有些惧怕,赶紧解释…… “虽为义女,并无血亲,再说,两个孩子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怕是一厢情愿?” 太平公主不屑的笑了笑。 武夫人被呛了一句,也不敢回嘴。 反正牡丹有那个毛病,她也并不中意,太平横插一杠,倒是正合她意,所以也没准备争取。 武承嗣在一旁看着,一边暗骂夫人的不中用,一边赔着笑和太平解释。 “孩子们大了,也都正当年纪,及时婚配,也能更早的为咱们武家开枝散叶……” 武承嗣特意用了“咱们武家”,想要拉近关系,不过太平公主根本不吃他这套。 “若说情投意合,牡丹这一年都在东宫待着,又把东宫孩子们都带的不错,倒不如直接嫁给皇嗣……” “太平,你别忘了,当初陛下赐婚,牡丹可是抗旨不遵的……再说,我的女儿,嫁给皇嗣,这辈分也不太合适?” 武承嗣的这一句话让太平一时无法反驳,但她也不甘认输,只得努力找补。 “不合适吗?依我说,这牡丹就是嫁,也该是李成器。这两人才是才貌相当,珠联璧合呢!” “再说,不是要李武联姻吗?武家的女儿嫁给李家的儿子,这才是天生一对啊!” 太平堵着气,不管怎样,就是不想让武承嗣得逞。 众人争论的时候,武牡丹垂头听着,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一群人都喝多了? 这是关于她的婚姻大事,他们在那里吵得热闹,难道没有一个人来问问她的意见? 牡丹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又是一次抗旨不遵。 不过这一次,她要让他们彻底死心。 她正想着,身边的李隆基轻轻的拽了拽她的衣角,眼神里都是不舍和恳求。 牡丹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想她离开东宫…… —— 眼看太平公主和武承嗣争执的越来越激烈,武则天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不过,她始终一言未发, 因为她的心里也还没有主意。 倒是武夫人看太平公主故意刁难魏王,心中不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先是许给父亲,又许给儿子?哪有这个道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武夫人这句话可把武则天惹毛了。 武则天本来就不高兴,太平是自己的女儿,武承嗣是自己的亲侄,可是二人可谓水火不容,动不动就争执不下…… 她正听的心烦意乱,这句话可是触到了她的逆鳞。 因为当初,她就是经历了太宗和高宗这父子两辈……魏王夫人这话,未免不是在嘲弄自己。 武则天神色冷峻的盯了武夫人一眼,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此时,众人才意识到武夫人话语的不妥,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吵了?” 武则天威严扫视了一圈,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当事人牡丹的身上。 “牡丹,眼看年纪不小了,不能再耽搁了,今日,不管是魏王府,还是东宫,你总要选一个……” 武牡丹一看这情势,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 魏王府自己是肯定不去的,可是东宫她也不能啊。 原本,她是不想把私事公之于众的,现在看来,只能拼出去了…… 想到这里,牡丹跪下,未开口泪先流,神色之间都是委屈和为难。 “无妨,有什么顾虑,你且讲来。” 在武则天的催促之下,牡丹终于缓缓开口。 “承蒙各位错爱,可牡丹是石女,不宜婚嫁。” “什么?石女? 除了武夫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 石女在古代可是不祥之物,更是一个女人的致命缺陷。 可以说,石女因为无法生育,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女人,更何况成为尊贵的王妃…… 虽然众人对于牡丹的话将信将疑,但是料想牡丹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欺君罔上。 总之,众人一时哑口无言,再也无人说话…… 只有武延基并不明白石女的意思,依旧坚持求娶牡丹…… 就在这时,高公公进来回禀,说万国俊从岭南回来了——武牡丹这才知道,岭南出事了。 第73章 格杀勿论,无一幸免 三个月前,万国俊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前往岭南调查流人动向。 不过, 他此行根本不是为了调查,而是杀戮。 说起来,这万国俊曾与来俊臣同掌制狱,共着《罗织经》,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酷吏。 他的名气虽然没有来俊臣的大,但残忍丝毫不输于来俊臣,而且很有智谋。 这一次“代武者刘”的传言,他深知陛下的心意。 所谓调查都是无用功,去除陛下疑心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格杀勿论。 所以,他一到广州,就把三百余位流人全部召集起来,不经审讯,也没有任何证据,直接假传圣旨,逼令他们自杀。 流人自然不愿无辜赴死,一时间,哀求声、号哭声、呼冤声、怒骂声响成一片,局面顿时失控。 万国俊知道,让他们乖乖自杀是不可能了。 于是,他对流人们略作安抚,让他们排好队,分批带出去。 等这些流人全部走到河边,万国俊一声令下,他和部下同时拔刀,砍向那些披枷带锁毫无防备的流人…… 三百余人,无一幸免——河水为之尽赤,万物为之悲鸣…… 三个月后,万国俊带着流人的“谋反罪证”回来了。 “陛下,如今岭南流言四起,民心不稳,所有流人都心怀怨望,意图造反。如果不早做处置,只怕不久就会有叛乱爆发。” 上阳宫内,万国俊呈上了流人们的谋反罪证。 “这些流人,果真不安分……” 武则天随意翻看了一眼证据,就深以为然,生气的把它们丢在了一旁。 “臣担心任由局势发展下去,于国不利,所以把他们当场诛杀。先斩后奏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万国俊说着,又呈上了一份带血的名单。 武则天接过来扫了一眼,在上面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一些李唐旧臣。 当初想着饶他们一命,现在看来,妇人之仁不可有啊。 也好,岭南那些流人,大都是李唐旧族,如今处决了,也算了了她的一桩心病。所以,武则天欣赏的看向了万国俊。 “当机立断,为国解忧,何罪之有?朕念你诛乱有功,特擢升为朝散大夫兼侍御史。” 武则天奖赏了万国俊,看着那份带血的名单,心里依旧不得安生。 如果岭南的流人们都想造反,保不齐其他地方的流人,会是什么动向啊? 如今武周王朝内忧外患,不能让他们趁机作乱。 想到这里,武则天干脆又选拔了刘光业、王德寿、鲍思恭、王大贞、屈贞筠等人担任监察御史,分别前往剑南、黔中、安南等六道地方调查流人情况。 —— 六道使派遣出去了,武则天又想起了牡丹的事情。 她挥手叫来上官婉儿,询问御医诊治的情况。 果然,这姑娘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只是一时之间,御医也不能确认病因…… 或许真是天生石女,或许血亏气虚、延迟成熟也是有的……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这姑娘三番五次的抗旨拒婚,现在看来竟然是为难她了…… 如果武牡丹真是石女,那么入主东宫是绝对不行的了,魏王府也是进不去的了。 这一次又逼的她当众承认此事,日后的姻缘怕是无望了。 想到这里,武则天有些不忍。 她早就觉得武牡丹不同常人,身上总有一种别样的气场,现在看来,竟是因为石女的缘故…… 也好,这一下,大家也都死心了,不用再争来争去的了。 就让这个武牡丹在东宫安心的做个少傅!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一闭上眼, 眼前又现出了那轮血月…… 第74章 莫衷一是,避之不及 对武牡丹而言,从众人争抢到无人问津,只是一场宴会的功夫。 牡丹宴之后,武牡丹又回了东宫。 为了让众人死心,也免得背上欺君之罪,牡丹主动要求医检。 当然,她也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都十五岁了,还迟迟未能发育…… 太医把脉,女医体检,一番折腾之后,结论莫衷一是。 这个外表娇美,脉象平稳,看起来一切正常的女子,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确实未有葵水,确像民间所传的“石女”。 “石女”一说坐实了,关于牡丹的流言也再次沸沸扬扬…… 舆论总是瞬间变化,昔日的天命之女、东宫福星,忽然就变成了不祥之人,人人避之不及。 而之前关于牡丹的那些离奇往事,也再度被人提起。 不过同样的事情,和“石女”联系起来,就有了不同的解读…… 有人说,当初天堂倒塌,祭生桩不翼而飞,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玉女”实为“石女”,犯了大忌…… 也有人说,自从东宫皇嗣被牡丹拒婚,这两年连接遭遇不测,未尝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还有人说,那魏王武承嗣认她做了义女之后,竟然丢了宰相之位,可见石女着实不祥…… 更有甚者,有人连年前的血月之相,代武者刘,都想扣到牡丹的头上…… 还好牡丹并不姓刘,武则天也并不在意这些,只是驳回了武延基的求婚,让牡丹继续做她的东宫少傅。 终于不用再担心被各种“赐婚”,牡丹觉得前所未有的清净。 然而,她心里也有隐约的失落,不知道这对自己而言,究竟是祸是福…… 石女之说,原本只是自己的脱身之策,没想到竟成了真,还闹的宫里人尽皆知。 本是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容貌才情都是一流,如果真的是个石女,未免有些可惜…… 等林远回来,她该如何和他解释?而两人若真的不能穿越回去,又该如何在这大唐盛世恩爱相守,生儿育女…… 不过,目前她还无力考虑这些,她更担心的是林远的安危——因为林远也在岭南。 —— 那岭南流人谋反一案,虽然万国俊在武则天那里瞒天过海,说得天花乱坠,但牡丹已经从安金藏这里了解了大概。 朝堂上下已经议论纷纷,这个万国俊假传圣意,杀人如麻,岭南血流成河,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虽然林远并非流人,可听说此次事件牵涉范围甚广,有很多官员牵扯其中。 很多官员互相勾结,为了自己的利益,与万国俊沆瀣一气,几百几百的诛杀流人…… 不过,也有一些尚有良知,坚持正义的官员。 听安金藏说,有个潘州刺史冯君衡,因为不满万国俊的滥杀无辜,就和万国俊结下了梁子。 结果,万国俊诬陷冯家包庇流人,蓄意谋反——冯家在这场阴谋中被抄家,冯君衡含冤身死,家人被株连或流放…… 想那岭南冯家是岭南的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家境殷实,原本风光无限,都难逃劫难…… 林远身在岭南,也不知有没有被卷入这场动乱…… 对于岭南血案,安金藏只是知道一些小道消息,具体情况并不了解,牡丹想知道林远的安危,却无从打听。 如今众人对她避之不及,魏王府那边就不用说了,连上官婉儿都对她有所疏远…… 牡丹这个不祥之身,也不能再随意出入明堂天堂,所以不管是吉顼还是薛怀义,她轻易都见不到。 牡丹闷在东宫,忍不住长吁短叹。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些日子,连她素来热闹的春华宫都变得安静了许多…… 虽然孩子们并不懂什么“石女”,但是东宫的妃嫔们有些忌讳,觉得牡丹终究是不祥之人。 在她们的眼里,“石女”就和太监一样,是不男不女的怪人…… 所以,除了小公主和李隆基还在春华宫,对她一如既往的依赖,其他宫里的孩子来春华宫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而在牡丹宴上,因为太平公主提到让牡丹婚配李成器,所以李成器如今在面对牡丹的时候也有些尴尬。 为了避嫌,他也不再踏足春华宫。 至于东宫之主武旦,倒是对牡丹一如既往。 虽然他明令禁止东宫议论“石女”之事,但也挡不住众人的忌讳。 其实他并不相信那些“不祥”之说,东宫所有的磨难,不过是因为皇权之下的猜忌,在根源上和牡丹并无关系。 而且,这一年多来,牡丹带给东宫的欢乐,对孩子们的付出,武旦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之前,因为牡丹和武家来往密切,他一直对牡丹的立场有所猜忌。 不过这次“石女”事件,牡丹不惜暴露隐情,坚决抗婚,明显不愿嫁入魏王府,武旦也就明白了牡丹的立场,看来之前是误会她了。 这些天,牡丹的郁郁寡欢,长吁短叹,武旦看在眼里,对她忽然起了怜悯之心…… 也许这个女孩之前混迹魏王府,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因为两人三番五次的被陛下赐婚,最终却都未果,武旦和牡丹之间有些莫名的尴尬,交流也一直不多,大多时候都是能躲就躲…… 如今牡丹既为石女,赐婚之事怕是再也不会提起,武旦反而没了什么负担。 虽然自己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落魄皇嗣,但或许也能帮她一二…… 第75章 一窗花影,春心无处 人在东宫,自力更生。 林远的事情,牡丹从没想过去麻烦武旦。 住进东宫这一年来,她虽然和武旦接触不多,却已慢慢觉察,武旦并不像旁人认为的那般懦弱无能。 而且,武旦在群臣之中确实很有威望,众望所归,也难怪武则天对他颇为提防。 有一个多疑猜忌的母皇,他的谨慎小心,无欲无求,不过是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努力留存李唐王族最后的皇脉…… 牡丹知道,东宫的几个郡王,虽然表面温文尔雅,与世无争,心里却都默默滋养着家国大义和皇族贵气。 尤其刘窦二妃的无辜枉死,更让武旦和孩子们达成了空前的默契和一致。 复兴李唐的心愿,谁都不会提起,却永远在喉头哽咽,于心间沸腾…… 牡丹和他们待在一起,也变得小心谨慎。 虽然她知道终有一天,这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武旦一家也会平安无事,她也不想给东宫惹来麻烦。 即使历史上皇权更替的流血牺牲无法避免,她也不想是因为她的参与而引起…… 所以,牡丹为了林远,去找吉顼,去找武承嗣,去找薛怀义,却从来没想过去找武旦…… 没想到,这一日,武旦主动来了春华宫。 —— 小庭深院,暗香清远。 簇簇盛开的牡丹遮掩着窗棂,一窗花影下,武牡丹正在教导李三郎习字。 小公主则在一侧的软垫上坐着,抱着一把鲁班锁把玩。 撩人春色是少年,春心无处不飞悬。 武旦站在影壁一侧,静静的看着这岁月静好的一幕。 聪颖灵秀,琼姿花貌,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子,怎么会是石女呢? 她肯定是有什么隐情。 因为春华宫里侍女不多,大堂里只有两位在悉心照看小公主,所以没有人发现武旦的到来。 倒是挂在廊架的鹦鹉先察觉了,欢快的叫了起来。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牡丹这才抬头,发现了武旦,连忙迎上来行礼。 “殿下……” “三郎,带妹妹去花园里玩,我和武少傅有事情要谈。” 李隆基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牡丹,顺从的放下笔,牵着妹妹出去了…… 早有乳母跟了过去照看,身边的侍女也都识相的退下了。 武旦支走了孩子,倒也没有入室,而是站在廊檐下逗着鹦鹉。 “这鹦鹉倒是乖巧,没记错的话,三郎养它有三年了?” “有了,正是三年前的花朝节,三郎才得了它。” 初来唐朝的情形,牡丹历历在目,自然不会忘。 “你也入宫三年了,在这春华宫,住的可还习惯?” 武旦话锋一转,扭头看向了牡丹。 来东宫一年多了,这还是武旦第一次主动来到春华宫,也是第一次关心她的生活起居,牡丹一时有些不习惯,愣了一下才直言以告。 “习惯啊,牡丹无依无靠,浮萍一朵,在这住了一年多,早把东宫当成家了。” “好,那就好……” 武旦点点头,又踱步进了大堂,四下打量着,牡丹只得跟了过去。 春华宫的厅堂内外,都被牡丹收拾的干净整洁,尤其几案上的几束插花,显得格外清雅。 牡丹平时住在西厢房,东厢房是之前窦氏的住处,如今依旧保持着之前的陈设布置…… 看着沉默不语的武旦,牡丹心里泛起了嘀咕,她实在不知道武旦今日意欲何为…… 难道因为自己是石女,武旦也心有忌讳,所以专程过来,想要开除自己这个东宫少傅? 一般来说,只有炒鱿鱼前的谈话,才会如此和颜悦色。 想到这儿,牡丹心里有些凄凉。 在这里住习惯了, 也和孩子们相处融洽,牡丹还真有些舍不得…… 哎,若真失业了,大不了再回掖庭内教坊……不,如今她的石女身份,怕是内教坊都不收? 实在不行,就去上林苑做个小花农,和周单父一起侍弄花草…… 那花花草草应该不会嫌弃她? 想到这儿,牡丹忽然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 或许正是自己刚才说把东宫当成了家,反倒让人家武旦不好开口了。 与其让主人开口,还不如自己主动请辞。 “殿下……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有所顾虑。” 素来不苟言笑的武旦,倒被牡丹的直爽惹笑了,还真是个急性子。 “你倒是爽快。那行,我就直说了。看你最近愁眉紧锁,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啊?” 牡丹有些懵, 一时没反应过来。 “虽然如今我不过是个落魄皇嗣,无权无势,不过也未必就不能帮忙,不妨说出来听听。” 看着武旦似笑非笑的神色,牡丹这才知道,人家皇嗣这是来给自己帮忙的。 看来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失态,心事都被人看出来了…… 她有些迟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坦诚相告。 毕竟,什么都没有林远的安危更重要。 “殿下,那岭南流人一案,您也听说了?” “嗯,略知一二。怎么,那流人里有你的亲友?” “那倒没有,牡丹说过,自己不过浮萍一朵,只是,有一位故人几年未见……” “哦,那位故人也在岭南?” “嗯,但他并非流人……” “那他是?” 武旦很是奇怪,牡丹小小年纪,这几年都住在宫内,还能和岭南有什么牵扯…… “他叫薛林远,是薛怀义的徒弟,白马寺的一个小和尚,目前任职百工监,在岭南负责征集木材。” “哦,这次事件,岭南官员确实牵涉颇多……” 武旦大致明白了牡丹的担心。 “原本听薛怀义说,林远年后就能回来,如今赶上这流人之案,突然就没了消息……” 牡丹说到这里,恳切的看着武旦。 “殿下,如果您方便,帮我打听一下林远的消息,知道他的安危就好……” “这个……应该不难。不过,这白马寺的小和尚,你和他有什么交情?” 虽然知道自己不好多问,武旦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此事说来话长。” 牡丹叹了一口气,先给武旦奉上一杯茶,这才缓缓诉来。 “殿下,三年前,天堂一夜坍塌,祭生桩不翼而飞的事情,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玉女。” 对于武旦的知情,牡丹并不诧异。 她早就知道武旦虽然人在东宫,心里却跟明镜一样,什么都清楚。 既然他都清楚,牡丹也就不再赘言。 “不错,我就是那个玉女,而薛林远就是那个金童。” “哦……” 武旦恍然大悟,虽然牡丹没有挑明她和林远的关系,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大概。 那金童玉女做了祭生桩,一起历经生死,如今牡丹心心念念着小和尚的安危,他是她的心上人没错了…… 难怪武牡丹对陛下的赐婚全然都不考虑,不管是自己,还是李成器,或是武延基。 想到这里,武旦心里有些隐约的失落,不过很快调整了过来。 “如此我便清楚了。你等我的消息!” 武旦说着,站了起来,起身朝门外走去。 牡丹愣了一下,赶紧叫住了他。 “殿下,东宫如今处境艰难,您切不可勉强行事。若是因为牡丹再给东宫带来灾难,牡丹万死难辞其咎……” “放心!我自有分寸。” 武旦悠然一笑,转身离开了…… 第76章 福大命大,关押候审 虽然武旦答应的爽快,但他尚在幽禁之中,想要帮牡丹,并非易事。 武旦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 虽然他被幽禁东宫,禁止和百官接触,不过陛下并不忌讳武家的人和他来往。 因为武家之人都是陛下心腹,李唐的死敌,所以他们在一起你,没人怀疑会图谋什么复辟大业。 之前,那武承嗣就曾大摇大摆的进来,探望义女武牡丹。 何况,在如今的情势之下,能够和酷吏万国俊说得上话的,也只有武家的人了。 而这武家之人,尚可托付的只有武攸绪。 这武攸绪年近四十,是武惟良之子,武则天的堂侄,和武承嗣、武三思比起来,与陛下的关系又远了一些。 不过,因为武攸绪少有志行,恬淡寡欲,并不屑于溜须拍马,他反倒是武家子侄里最务实的一个,也是最清醒的一个。 武则天对他还算重用,在她称帝之前,武攸绪曾被任命为太子通事舍人,掌管太子的朝见引纳、殿廷通奏等事。 也正因如此,他和武旦有过不少接触,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只是碍于武则天的忌惮和猜疑,平日里两人联系并不多。 在武则天登基后,武攸绪被封为成平王,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千牛卫将军。 这千牛卫是皇帝的警卫仪仗队,直接对女帝负责,所以都是武则天信得过的高荫子弟。 因为代表着皇家的脸面,他们大都年少俊朗,花钿绣服,衣绿执象,为贵胄起家之良选。 作为牛千卫将军,武攸绪平日经常在宫中走动,武旦想要见他,倒也不难。 于是,借着合宫巡检的机会,武旦差人喊住了武攸绪,把他请进了东宫。 —— 一听皇嗣是为了岭南之事,武攸绪沉默了片刻。 他本不愿趟这趟浑水。 不过,武旦难得开口,他也不好驳他的面子。 还好, 武旦只是打听一个官员的下落,而他要打听的人并非李唐旧族老臣,只是一个掌管伐木之务的百工监。 巧的是,这人还是薛怀义的徒弟,一个叫薛林远的小和尚。 只要不涉及李唐老臣,这个倒也无关紧要。 何况,还有薛怀义这层关系,武攸绪当即承诺了下来。 很快,武攸绪就给武旦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岭南诛杀流人的名单里并没有林远的名字,这说明这个小和尚还活着。 坏消息是,这个年纪轻轻的百工监似乎和岭南冯家有些牵连,如今被牵连入内,关在潘州大牢之内… 具体什么情况,武攸绪还没弄清楚。 他只知道,这林远还算命大,没有死在这轮滥杀中…… 许是因为薛怀义的关系,林远并没有被马上处死,只是在大牢里关押候审…… 听说这期间,也有人给洛阳这边的白马寺捎来了消息,只是薛怀义正好不在寺内。 原来,就在开春之后,突厥再次犯边。 武则天命薛怀义为伐逆道行军大总管,两位宰相当他的幕僚,即将率领十八位将军出征…… 外患当前,他们这段日子都在征粮备战,自然没精力顾及这个小徒弟了。 武旦一听,长舒了一口气。 本以为这个林远凶多吉少,没想到这个金童也是福大命大,落在万国俊的手里,竟然还能保下命来…… 如今这万国俊已经从岭南撤回,那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操作余地的,林远回来,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未免夜长梦多,还是要提前筹谋。 对武旦而言,虽然牡丹没有要求他救出小和尚,但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武旦决定再欠武攸绪一个人情,请他想办法把林远救出来。 这一次,武攸绪依旧没有拒绝。 因为他早就看不惯武家之人的作威作福。 那武承嗣、武三思和武懿宗掌权以后,为巩固武氏权势,残酷屠杀李唐宗室,打击那些不附己的大臣。 如今满朝上下,无不对武家充满仇恨…… 他虽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却也根本无力阻止。因为他们做的,也是武则天需要的……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如今的武家站的多高,将来就会摔的多狠…… 何况天下民心皆向李唐,武承嗣再忙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这天下本就是李唐天下,怎么可能落到他的手里? 一个侄子,又怎能抵得过亲生儿子? 而将来,不管李显还是李旦继承帝业,肯定会对武家进行清算…… 所以,他和武旦交往,一是脾性相投,二是为了自保,也为以后留条后路…… 不过现在看来,武家把这条路走得越来越窄了。 尤其这次岭南血案,酷吏们的手段更是让他心惊胆寒…… 就在武攸绪想着怎么营救薛林远的时候,六道使带着一份份带血的名单回来了…… 第77章 臭名昭着,六道血案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坏榜样的力量也是无穷的。 有万国俊滥杀无辜,却能升迁得官的榜样在前,谁还愿意认真查案? 那被武则天派出去调查流人之案的六道使,个个心里都明白,别管什么事实真相,只要多杀人,回来就会升官。 于是,他们有样学样,竞相以杀人为荣,唯恐落后。 一时间,六道使对流人的巡查,演变成了一场肆意屠杀的杀人竞赛,谁杀的多,谁功劳大…… 至此,公平合法的调查取证已经不复存在,就连好多高祖太宗时期的流人也被无辜牵连,惨死在这场集体屠杀中。 这是一桩臭名昭着的血案…… 其中刘光业杀九百余人,王德寿杀七百余人,其他就算杀得少的,也有五百人之多。 这一份份带血的名单呈上去,就连向来铁血冷酷的武则天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意图谋反呢? 想来,她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恩威并施,这些年多次颁布大赦令,减免百姓赋税,不至于如此不得民心? 武则天皱着眉头,隐约觉得有些问题。 于是,她仔细查看了这些造反流人的名单,又翻看了那些所谓的谋反罪证。 果然,这些证据乱七八糟,荒唐可笑,签字画押都对不上,有几份供词甚至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伪造的。 “这七岁的孩子也会谋反?这个八十岁老妇是怎么回事?” 面对武则天的询问,六道使已经记不住自己都杀了哪些人,自然无言以对。 武则天的脸沉了下来,她已经明白六道使是在杀人邀功。 事已至此,武则天也有些骑虎难下。 六道使是她派出去的,流人也一直是她的心腹之患,就此清除了也好。 这时,六道使又请示,各地还有部分流人尚在羁押审讯之中,是押解回神都还是就地处决…… 武则天有些头痛,挥了挥手让他们先退下。 就在武则天沉吟不决的时候,宰相娄师德等大臣求见。 随他们一同进来的, 还有武攸绪。 看到武攸绪,武则天有些诧异。 他素来很少参与朝政之事,今日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原来,六道血案一发,朝野震惊,这些大臣实在看不惯酷吏的为非作歹,一起来武则天面前参奏了。 他们把六道使滥杀无辜、杀人邀功的事情一一禀告,要去整顿酷吏,重建法制。 “陛下,不仅六道流人惨遭荼毒,无辜百姓也被牵连其内,酷吏势同虎狼,法律形同虚设。民怨沸腾,草木皆兵,长此以往,怕要尽失民心啊……” 此时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娄师德又很胖,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匍匐在地,痛心疾首。 其实,武则天对于杀大臣,杀反贼,丝毫不以为然,可是她对老百姓还是很重视的,因为她最怕失去民心。 这一张张处决名单,本就让她有些心惊,大臣们的谏言,也让她开始思考…… 看着武则天的态度松动了,武攸绪说话了。 “陛下,六道各地尚有大批从犯羁押,他们大多无辜获罪,还望陛下从善如流,及早赦免。” “准奏。婉儿,速速拟诏——六道流人有免于这场杀戮的,连同家人在内,立即释放回乡,不得再滥杀无辜。” 随着上官婉儿挥毫写就,多少人的命就此保了下来…… 这道赦免诏书,算是血雨腥风后的一丝慰藉…… 只是,死去的那些人,再也无法复生。 —— 终于讨来了赦令,武攸绪即刻去找了万国俊。 他知道这些酷吏们的阴毒手段,纵使有了赦令,若不特意交代,怕是还会出什么岔子…… 万国俊一看,素来不问世事的武攸绪,竟然问起了薛林远,觉得有些奇怪。 一个小小的百工监,怎么如此受人关注? 其实他之所以把林远抓起来,还是听了魏王武承嗣的安排。 当初他主办岭南流人一案,武承嗣专门交代,有个叫薛林远的百工监,格外“关照”一下。 公报私仇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万国俊自然一口答应。 至于魏王和这个百工监有什么仇怨,他连问都没问,反正杀人如麻的他,也不在乎多这一条人命。 正好,这个薛林远和岭南冯家有一些牵连,万国俊本想趁机灭口,送武承嗣个人情。 不过,当他后来知道薛林远是白马寺薛怀义的徒弟,就有些犹豫了。 毕竟,那薛怀义也不是好惹的主儿…… 作为女皇身边的得宠面首,连武承嗣、武三思兄弟都要给他牵马坠蹬,所以万国俊一时没敢处决薛林远,只是把他关押候审。 他要等等看薛怀义的态度,再做决定…… 不过,如今形势大变,女皇下旨,释放羁押流人,又有武攸绪亲自过问,万国俊自然顺水推舟,把这个烫手山芋抛了出来。 至于魏王那边怎么交代,有武攸绪挡着,剩下的都是他们武家兄弟的事儿…… —— 于是,初夏的一个黄昏,洛水之畔的官道上出现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离开三年的薛林远,历经九死一生,终于回到了神都洛阳…… 第78章 大唐风物,万里江山 踏进洛阳城门的那一刻,回望身后的青山绿水,林远眼眶湿润,长叹一声,心头感慨万分…… 这三年,于他而言,就像是做了一场山水大梦…… 这大唐盛世的万里江山,他至少行了一半——见证了大唐风物,亲历着盛世民艰。 因为职务的原因,大多时间,林远都在崇山峻岭间穿梭。 虽然因为唐代频繁营建宫室,各地的森林覆盖率已经远不及前,但是那崇山峻岭,珍禽异兽依旧让林远万分震撼。 他为古人享有的自然资源而感慨,因为他们后世所见的山川自然——万不及一。 他终于相信,地球之前真的是绿色的。 他终于明白,何为江山。 所以最开始的日子,身为“百工监”的薛林远是新奇的, 快乐的。 他先是在最北方的金州、胜州待了半年,把那里的相关部门职责捋顺之后,就一直待在偏中部的陇州和岚州。 毕竟,金州那边气候寒冷异常,一年之中可以伐木的时间并不太多。 而陇州和岚州这里气候适宜,林木繁盛,足够他调度配置,地方官府也很是配合,所以他就没有再挪地方。 这林远正当年纪,精力旺盛,虽然不用他亲自伐木,却也闲不住,总是跟随伐木工上山下山。 峰峦上,有长松峻岭,烟霞缥缈;山谷里,有湍濑潺湲,鸟兽树石——山径曲折中深藏古寺,竹树掩映里殿廊隐现…… 山林下, 有板桥茅店,旅客往来;驿站里,有寒林鸡犬,商贾停骖——村居野渡里浸润民风,渔市山泽里尽是民生…… 薛林远兴趣盎然,干劲十足,于山林中看云水流肆,也结识了一些幽人逸士。 闲暇时分,在酒幡飘拂的亭榭内,和他们推杯畅饮,把酒问天。 孤城遥望,看着天空中成群的飞鸟,远处影影绰绰的山景,林远终于领略了那些文人雅士的情怀…… 何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何为,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这些他之前不太理解的意境,如今终于身临其境了。 有时候,林远在码头监管林木输送,看江天空阔,舟楫过往,风帆飘渺,连他都想赋诗几首了…… 不过,山水再美,日子久了也有些乏味。 尤其到了冬季,一个连着一个的节日,让林远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隆冬时节,天色早早的黑了下来,世界就此陷入死寂。 山丘静穆横卧,水汀幽深绵延,枯树无言挺立,芦苇瑟缩风中…… 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掩映于荒丘寒树间的屋舍悄无声息…… 万籁俱寂,萧瑟凄清,苍山万仞,古道西风,这种环境之下,林远又理解了一句诗——人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此时的林远,终于明白了古时那异乡游子的心情…… 虽然对他而言,并不清楚洛阳算不算自己的故乡, 可至少那里有他牵挂的人——牡丹。 —— 终于熬过了一年又半载,随着天堂工程的逐步收尾,林木匮乏的问题已经缓解不少。 林远本以为自己可以回洛阳了,却又收到官文,他被派遣岭南。 官文里说,皇家准备大修紫微宫,让他为宫室营建寻找奇木。 的确,岭南多奇木,是出了名的木材供应地,各种珍奇树种数不胜数,其中不乏紫檀、香樟、黄花梨、红豆杉等珍贵林木。 如果运气好的话,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树都能寻得…… 所以,虽然林远很想回洛阳和牡丹团聚,他还是欣然领命。 一是皇命不可违,二是这些日子,他多在北方待着,也想去岭南看一看这个传说中的流放之地。 没想到,这一去,他差点把小命丢在了岭南…… —— 岭南即五岭之南,是中原对南土的指称。 岭南之“岭”即五岭,是湘桂赣粤交界地带五座大山的合称。 骑田岭、萌渚岭、越城岭、都庞岭、大庾岭五座大山组成五岭。 这五岭虽并非一个连脉延绵的整体,千米左右的平均海拔也算不上高峻,但五岭与周围群山共同组成的南岭山脉,却是一条重要的自然地理界线,划分出岭南这个独立的地理单元。 当年,太宗以山川形便原则分天下为十道,即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每道设黜陟使,行巡视、监察和安抚之责。 而岭南道的设立,让岭南二字终于清晰起来,也在地图上有了确凿的边界。 因为无论气候、风物还是文化,遥远的岭南都与中原迥异,这种巨大的差异,对于中土人士而言,与其说是猎奇,毋宁说是恐惧。 所以,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岭南都是一个让中土人士感到蛮荒、神秘和恐惧的地方。 《水经注》言:“五岭者,天地以隔内外”。 《后汉书》曰:“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墯水中”。 而在历来被贬谪的文人诗文里,岭南更是面目可怕——这里有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神出鬼没的毒蛇猛兽、湿热致郁的瘴气毒雾、腥臊恐怖的茫茫大海…… 也学正因如此,荒蛮僻远的岭南,长期背负化外、瘴疠等标签,被五岭围限,遭中原冷落,成为历代流人最常见的贬谪地之一。 一说到岭南,人们无不瑟瑟发抖,连跟着他的随身侍从都小声嘀咕,还以为他们犯了错,被流放岭南…… 林远却知道,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不日之后,随着中国与海外通商日益频繁,广州将成为重要的海上交通门户,而岭南成为了中国对外联系的窗口。 届时,梅关古道将流转着无数奇珍异宝,拉开岭南富甲一方的帷幕…… 等到了明清,岭南将迎来商贸的勃发,广盐北销,商税矩万,在清政府的海禁政策下,广州是对外通商的唯一特区。 到了那时,岭南将不再象征着偏远和瘴疠,而成为一个与江南并列的强势地域概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眼前的岭南,依旧是流人聚集的流放之地。 第79章 初来乍到,大难临头 对于岭南,林远显然是过于乐观了。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的林远,还真的有些不太适应。 虽然南岭赋予了岭南独特的气候,这里充沛的阳光,丰满的雨水滋养了数不清的参天大树…… 不过,因为相关部门的不配合,林远的伐木工作开展的并不顺利。 岭南素来人杂夷獠,政治局面斑驳陆离,而中原对岭南的征服也是艰难而漫长的。 李唐初年,在岭南实行怀抚政策,设立岭南九大都府,分别对应八大势力,其中就包括冯盎等岭南豪族。 贞观二十三年,在唐太宗逝世的同年,岭南枭雄冯盎亦去世。 之后,在高宗的各种政策之下,豪族势力逐渐弱化,冯家也逐渐衰落。 不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岭南豪族在当地依旧是绕不开的强势存在,当下,冯盎之孙冯君衡正做着潘州刺史。 林远初来乍到,又年纪轻轻,难免会被相关部门轻视和刁难,各种物资供给和人力协助都不到位。 在一次上山寻找奇木的时候,经验不足的林远因为贪慕一颗古树,偏离队伍入了丛林深处,被毒蛇咬伤,差点毒发身亡。 危急关头,还是一位偶然路过的当地孩童,拿出随身携带的灵药给他服了下去,这才保住了命。 后来,林远才知道,这个孩子是潘州刺史冯君衡的儿子,名叫冯元一。 这冯元一也就七八岁的年纪,仪容秀美,颇有风度。 当天,他是随母亲去附近的庙里上香,途中贪玩跑了出来,这才遇到了中毒的林远。 在他的身上,携带着救命解药,就给林远服了下去。 当然,这种特效药珍稀贵重,寻常百姓和官兵都没有…… 为了感激冯元一的救命之恩,也想趁机和冯家拉拉关系,林远就在蛇毒痊愈之后,带着礼物登门拜访。 毕竟,要在这里开展工作,和当地官府搞好关系是必须的。 还好,这冯君衡为人和善,倒不像其他官员那般蛮横无理。 他一看如此年轻有为的“百工监”,又和儿子颇有渊源,就对他很是照顾。 虽说伐木之责并不在冯刺史的管辖范围,他还是热心的和相关部门打了招呼,林远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随着伐木工作顺利的开展起来,林远和冯家也亲近了许多。 虽说少年老成,林远毕竟也才十四五岁,难改活泼爱玩的习性。 那冯元一也是顽皮好动,在他看来,这林远哥哥有许多奇思妙想,随便一个小游戏都能让他不能自拔…… 所以,他经常跟着林远上山下山,一同入府。 慢慢的,伐木工作越来越顺利,林木被源源不断的送回洛阳,林远也成了冯家的座上宾。 就在去年年底,林远又开始思乡心切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师父薛怀义的信件。 他说开春之后,待林远再采伐最后一批紫檀木,就可以回洛阳了…… 林远十分高兴,干劲自然就更大了。 哪怕过年期间,他也没有停止寻找紫檀木,还是冯元一把他拉到冯府,一起过了一个热闹的新年…… —— 春节后,天气渐暖,紫檀木终于凑够了数量。 那一日,薛林远去码头组织运输最后一批木材。 因为紫檀木贵重,运输条件十分苛刻,又遇到潮汐,就在码头耽搁了日。 这一日,当他终于把最后一批木材装上大船,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河面竟然变红了…… 紧接着,上游又飘下来几具尸体,而且越来越多… 林远大吃一惊,隐约觉察不对…… 这几日,酷吏万国俊来岭南调查流人造反一案的事,他倒是知道,因为急着运输林木,也就没太在意。 毕竟,冯家是当地的豪门大户,又和流人素无关联,应该不会有什么牵扯…… 现在看来,情况不妙。 等林远马不停蹄的赶回冯府,已经是离开五天之后。 没想到,这短短五天,冯家就遭了大难。 听说那万国俊指控冯君衡包庇流人,意图谋反,直接把他杀了……而冯府也被抄家,所有财物被洗劫得一干二净。 林远站在冯府门前,痛心疾首。 他的历史知识虽然比牡丹强了不少,却也并非面面俱到。 对于这次岭南流人之案,他隐约知道是会害了不少流人性命,却没想到自己眼睁睁的目睹它发生,连恩公冯君衡也被牵连了进去。 冯刺史遇难了,那他的家人呢?他的儿子冯元一呢? 林远擦了擦泪,正要回头去找,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万国俊抓了起来…… 落在酷吏的手里,自然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容林远说话辩解,先是一顿严刑拷打。 林远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穿越大唐,还要受这酷吏之刑…… 至此,林远才明白,这酷吏之名真不是白给的,只是前期的两个刑罚,他已经承受不住。 他赶紧招认,说要面见万国俊,当面呈报详情,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所犯何罪…… 等见了万国俊,林远才知道,他们给他安的罪名,就是和冯君衡勾结营私,包庇流人,意图谋反。 对此,林远自然不能承认,因为这牵扯的是冯家清白,人头性命…… 就在万国俊等的不耐烦,准备直接做伪证,杀掉林远的时候,林远急中生智,赶紧搬出了师父薛怀义。 为了增加可信度,林远还拿出了师父年前寄来的信函。 果然,薛怀义这个辅国大将军的名号,还是有些用的。 万国俊检查过信件,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就让人把他带回了牢里。 并且,此后再也没有审讯和拷打。 不过,即使这样,林远的身体也受不住了…… 那酷吏的刑法,惨无人道,林远身上伤痕累累,加上牢房虫鼠遍地,伤口很快腐烂感染。 林远发起了高烧,连续烧了三天三夜, 差点死掉…… 对此,万国俊肯定是不管不顾的,他巴不得林远因病死掉,这样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就在林远烧到模糊,头脑却忽然清醒了起来,穿越之前的事情一窝蜂的涌进了脑子。 林远明白, 也许死了,自己就能穿越回去了。 可是想到留下牡丹独自一人,他又于心不忍……这么想着,林远竟然扛了过来。 当连续三天的高烧退去,林远终于清醒了过来。 不过, 他这一醒,关于林远本世的记忆也苏醒了过来…… 第80章 正冠之礼,翩翩少年 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只有走道里几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 狱卒骂骂咧咧的走过,带起一阵风,就又灭了两盏。 林远虚弱的躺在稻草上,看着墙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明白自己还活在这大唐……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却被浑浊的气味呛的咳嗽了起来。 这是牢狱里特有的味道。 这种味道,掺杂着潮湿、霉味、尿骚、腐臭和血腥之气,当然,还有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从鼻腔直冲头顶,瞬间冲开了林远的记忆之门。 他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同样在牢狱里发烧生病的自己。 是的,他完全的、彻底的想起来了。 那时的他,不叫林远,叫崇轩。 巧的是,他确实姓薛。 当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同龄的女孩哭成了泪人,用温柔的小手帮他揉着滚烫的额头。 那时的她,也不叫牡丹,叫姝月。 不过,他不知道她姓什么…… 是的,他不知道她姓什么,至今还不知道。 在他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一位年轻的不速之客忽然来到他家,他和母亲一阵密语之后,就把小姝月留下了。 从此,原本只有母子二人的家里多了一个人——她和他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对外以兄妹相称。 他也好奇的问过阿娘几次,问这个小妹妹是从哪里来的,可阿娘只是笑笑,从不回答。 她只说这是他的远房表妹,叫她姝月就好,让他以后不许欺负她。 因为那时他已经六岁,略微懂了一些事情,一直觉得小姝月是被人遗弃的,所以对她特别照顾。 小姝月很聪明,小小年纪颇通诗文,有礼有节,一看就是个贵族大家的千金…… 不过,一开始,她很少说话。 白天的时候,她还算神态正常,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听到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小声啜泣。 他知道,她想家了。 于是,他就经常逗她玩,他带她在后园里捉蛐蛐,爬树上摘果子…… 慢慢熟悉了以后,小姝月就和他亲近了起来。 不过,当他偷偷的问起她的身世,姝月只是摇头,闭口不谈。 不知道是她自己也不清楚,还是不愿意提起…… 他只知道, 那个把她送来的年轻人,好像是她的哥哥…… 既然是伤心事,姝月也不愿再提,他也不再问了。 从此以后,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那个偏远朴素的民宅里,嬉笑玩闹,一起长大。 母亲向来是个谨慎的人,带着他们一儿一女安静的过着日子,无事很少出门。 这样的时光,一晃就过了五年。 在这五年里,那个年轻人再也没来过,倒是有个俊朗的男子偶尔会过来看望他们。 不过,他每次来都是偷偷摸摸的,还会带来一些布料、吃食和不少的银两。 所以,他们的家住的虽有些偏远,却并不贫寒。 虽然大人们什么都没说,但已经慢慢懂事的他知道,那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因为他和他长得很像,母亲对那男人也十分温柔爱戴。 就连小姝月也在一旁和他嘀咕,说那人肯定是他的父亲。 后来,男人行事不再那么谨慎,平日里来的次数多了一些,给的银两也越来越多。 家里也请了两个婢女,还给两个孩子请了私塾先生…… 这个时候,母亲也不再瞒他,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父亲——薛绍。 原来,在他才两岁多的时候,父亲薛绍突然被皇上赐婚,要他迎娶太平公主。 堂堂公主下嫁,母亲和自己自然就成了绊脚石。 因为朝中有人提前通报,为了保护他们,薛绍就来了个瞒天过海,偷偷把他们母子安置了出来…… 一开始,大家都很小心,不过后来,好像太平公主发现了他们母子的存在,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反而默许了薛绍来看他们。 也正是因为大家后来不再谨慎,才被不少人发现了他们母子的存在。 一开始,慑于太平公主的威仪,也没人敢说什么…… 后来, 在薛绍被诬谋反的时候,他们母子就被抓了起来…… 林远至今还记得,在他们被抓之前的那个冬天,向来平和温柔的母亲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父亲也不再过来看望他们…… 现在林远才明白,那个冬天,正是琅琊王李冲父子谋反兵败,被武则天秋后算账的时候…… 虽然父亲薛绍没有参与谋反,可是他的哥哥薛顗参与了…… 于是,除了太平公主和她的几个孩子,薛家的人全部都受了牵连。 先是父亲薛绍被抓了进去, 本以为有太平公主的力保,父亲不会有事,没想到还没盼到父亲出来,他们三人也被抓了进去。 林远至今还清晰的记得他们被抓的那天…… 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母亲正在给他行正冠之礼,而姝月和他同龄,也到了金钗之年。 母亲给二人梳头的时候,看着这对俊美的少男少女,忍不住欣然而笑,她还拉着他的手,嘱托他以后好好照顾姝月。 没想到,话还落音,官兵们就赶到了…… 他们母子二人的身份已经很明白了, 而姝月的来历,官员们并不太清楚,但能看出姝月的身世怕也不一般,所以严刑审问。 为了保护姝月,母亲至死不说实情,只说姝月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儿子薛崇轩是龙凤胎…… 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让官员恼羞成怒,当即就把母亲拉出去行刑,因为下手太重,母亲再也没能醒过来。 临终前,母亲也没有告诉他姝月的身世秘密。 母亲的突然死去,让林远一下子承受不住,加上牢狱里环境太差,又受了一些毒打,他一下子也病倒了。 当时,小姝月在一旁照顾她。 那种绝望、无助和痛苦,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后来,就在两人以为快死的时候,狱卒却忽然叫来了太医给他们医治,还给他们换上了精美的衣服,请二人吃了一顿美味的饭菜。 那顿饭菜很香,香到吃完以后,两人都沉沉睡去——那是留存在薛崇轩脑海里的最后的画面。 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天堂基坑之内,他变成了林远,还失去了那一段人生记忆。 如今,再次在牢房里醒来,这些记忆一下子汹涌而来…… 林远终于弄明白了自己这一世的身世,他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是悲。 此时,他很想激动的和牡丹分享这个消息,更想尽早弄清楚她的身世…… 如果说当时的薛崇轩对于这些事情,还有有些困惑的, 如今作为林远跳脱出来,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薛绍的儿子,当然母亲不是太平公主,而是薛绍那位苦命的前妻。 而牡丹,应该是某位罪臣的女儿,因为家族出事,怕被牵连,被偷偷送到了他家寄养。 至于是哪家,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林远知道,等他出去之后,这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算起来,两人6岁那年,正是684年,那一年,历史上有哪位大臣被杀,又有什么冤情,应该不难推测……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自己能活着出去才行…… 对了,师父薛怀义怎么还没消息,还不来营救他? 就在林远心急如焚的时候,女皇的赦令竟然到了——因为武攸绪的特别关照,薛林远是第一个被释放出去的人。 重获自由的林远,虽然急着回洛阳找牡丹,却不得不再在岭南逗留几天。 因为除了牡丹,他在这世间又有了新的牵挂,那就是冯家后人…… 可他被关押了几个月,冯家之人早就漂泊无踪——出狱以后,林远找遍了整个潘州,也没找到冯家人的影子。 方远无奈,又记挂着牡丹,这才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此时,这个十五岁的翩翩少年,是林远,却也不再是林远。 第81章 命中注定,守口如瓶 虽然牵挂牡丹,林远回到洛阳之后,却未能马上见到她,而是待在白马寺静静等待。 师父薛怀义出兵讨伐突厥了,他一个小小的百工监,又是被赦之人,哪有什么机会入宫…… 当然,这些日子,林远也没有闲着。 通过打听、猜测、查证,他迅速的理清了在穿越之前,发生在薛崇轩和姝月身上的事情…… 林远已经把事情了解了个大概,也大约知道了小姝月的身世了。 不过,在彻底弄明白之前,这个秘密他谁都不能说,更不能表现出来。 林远知道,之前他们二人所以平安无事,或许就是因为失去了记忆,对任何人都构不成什么威胁。 也因为母亲之前的小心谨慎,在这个洛阳城,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们。 那年入狱之后,因为高烧生病,世人也大都以为俩人已经死了。 当年父亲薛绍一案,存有很多疑点。 不过在武则天的铁血统治之下,这种冤案太多了,连太平公主都无法反抗,其他人也只能默默忍受。 林远此时有些矛盾。 有两种情感在他的脑海里斗争,一个是林远,一个是薛崇轩。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尤其想到崇轩的母亲,那个温柔善良可怜的女子,委屈了半辈子,最后无辜惨死,实在让人心有不甘。 不过,崇轩的父母都已去世,他在这个世间的眷恋只有姝月,也就是牡丹。 想到这里,林远有些恍惚,冥冥之中这还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关于牡丹,他走之后,宫中发生的事,他也都听说了。 牡丹聪慧机灵,她混的好,他并不意外,但她竟成了魏王武承嗣的义女,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要知道,当初薛绍被抓,就是武承嗣在背后搞的鬼。后来他们母子三人被抓入狱,或许也和武承嗣脱不了干系…… 而两人之所以被送到了天堂基坑做金童玉女,正是武承嗣的主意。 林远已经打听清楚了,当初正是白马寺的怀明和尚,奉了薛怀义之名,去民间重金购买金童玉女。 而这金童玉女,却是武承嗣从牢里提出来给他的,只是分文未取。 因为运过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昏睡,薛怀义也就没有多问,直接填进了天堂基坑。 后来,天堂倒塌,那怀明和尚可能怕被追究责任,忽然就不知所踪…… 这么说来,武承嗣应该是知道二人来历的, 之所以迟迟没什么反应,可能是看他俩都失去了记忆,对他也没什么威胁…… 毕竟,牡丹和林远都是罪臣之子,真抖落出来,两人或许小命难保。 如今的林远有些困惑,不确定这义女之事,是牡丹的权宜之计,还是她没有恢复记忆…… 林远可以确定的是,不管牡丹有没有恢复记忆,她肯定会和他一样,对往事只字不提。 当年,那个六岁的姝月都知道保守秘密,如今她更会守口如瓶了。 不过,牡丹是石女的事,倒是完全出乎林远的意料…… 这好好的,怎么还闹了这么一出?难道是为了杜绝那些郡王们的追求? 在这落后保守的封建王朝,牡丹这是要自绝后路啊,看来以后,也只有他林远才能娶她了…… 想到这儿,林远忍不住笑了。 不过转念一想,石女的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看来不会那么简单。 也许牡丹的身体真的受了损害,也未可知。 当初,也不知道狱卒给他们二人服的什么药,昏睡过去就毫无知觉了…… —— 就在林远把事情理出头绪,想要找机会进宫的时候,薛怀义凯旋而归。 说起来,这个薛怀义也算运气无敌。 他的大军刚到边境,还未与突厥交战,对方竟然撤兵了…… 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四年前,突厥入境劫掠,他奉武则天之命讨伐突厥,也是因晚到一步,并没有与突厥军队交战,就凯旋而归。 虽说是因为时间差,导致的擦肩而过,不过薛怀义自然会给自己增光——他说那突厥人是听到他的威名,望风而逃。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最为重要。 武则天也很给薛怀义面子,庆功摆酒,封赏无数。 这一次,自然也少不了一通封赏。 在薛怀义入宫领赏之前,林远主动找到了师父,禀告了自己这两年的工作业绩。 薛怀义这才想起了这个小徒弟,知道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冤案。 这万国俊竟然敢搞自己的徒弟,他有些不太乐意,这是不给他这个护国大将军的面子啊…… 还好林远没事,否则,他可饶不了他们。 说实话,林远小小年纪,能力还是十分出众的,这个百工监做的很是合格。 尤其之前运回来的一批奇木,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已经用在了天堂的内部装修上。 如今天堂工程即将收尾,他又十分繁忙, 还是要林远去把关为好。 而且,看着已经长成俊朗小伙的林远,薛怀义忽然想到之前牡丹找过他,专门问起林远的情况。 当初这对金童玉女,郎情妾意,不过如今一个石女,一个和尚,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想到这里,薛怀义嘿嘿一笑,就带上了林远进宫。 第82章 举手之劳,顺水推舟 林远平安归来的消息,牡丹早就知道了。 同时,她也从武旦这里听说了他在岭南的遭遇。 林远竟然被牵扯进流人谋反案,还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命丧囹圄,牡丹心惊之余,有些恍惚—— 这种感觉,为何莫名熟悉?就像前世里经历过一样…… 因为石女风波,如今的牡丹早已不似之前那么风光,丝毫不得自由。 所以,她一时出不得东宫,也见不到林远。 不过,虽然暂时不能相见,知道他已平安归来,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只要林远回到白马寺,有薛怀义这个保护伞,至少能保性命无忧。 牡丹欣慰之余,也对武旦十分感激。 原本自己只是拜托他帮忙打探消息,没想到他竟然好人做到底,给林远从牢里捞了出来。 果然这个落魄皇嗣,还是有些胆识和能量的。 所以,当武旦再次来到春华宫,牡丹再次致谢。 武旦只是淡淡一笑,说这些都是举手之劳。 因为他最近经常过来,鹦鹉和他已经混熟了,他随便逗弄几下,它就会叽叽喳喳。 李隆基和小公主被鹦鹉逗得嘎嘎直乐…… 看着父子几人温馨欢乐的场面,牡丹不由地想起了窦姐姐。 如今孩子们健康聪敏,牡丹想到窦氏对她的临终托付,也算不负所望了。 这时,隆基带着妹妹去莲池边玩水了,牡丹忍不住提起了窦氏。 “殿下,当日窦姐姐…… “斯人已逝,此事不用再提。” 牡丹刚提到窦氏的名字,武旦立刻制止了她。 如今东宫里依然耳目众多,私下讨论皇妃,怕是又要惹出祸端。 刘窦二妃的事,只要孩子们平平安安,就是她们二人对孩子的保佑。 既然武旦不想提,牡丹也就不再说。 “对了,牡丹,听说今日陛下赐宴薛怀义,你那位故友好像也来了。” “真的?” 牡丹的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欣喜,让武旦尽收眼底。 果然,少女的爱意和欢喜是藏不住的。 不过,牡丹的神色很快又暗淡了下来。就是林远入了宫,她也出不去啊…… 东宫一直处于幽禁中,之前因为武承嗣的原因,她尚且还算自由。 如今她要出入东宫,基本都要等着武则天宣见。 不过,陛下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她了…… 也许,连武则天也会觉得石女不祥,刻意躲避。 看牡丹沉默不语,武旦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 “我听说,你那位故友擅长木工,手艺精湛,如今东宫也有几间宫室需要修缮,等我呈报上去,或许能将那薛林远带来一见。” “牡丹多谢殿下……” 牡丹赶紧行礼,她没想到素日的冷面太子,还有这么一副热心肠。 “举手之劳。” 武旦摆了摆手,踱步离开了春华宫。 牡丹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里十分感激。 果然,在聪明人面前无需多言,也隐藏不住。 她根本没有多提林远和自己的私交,武旦已经把两人的情意看的透彻明白,还热心帮他们撮合。 这真是一个面冷心热的男人…… 因为两人聊天的时候,李隆基在一旁听到了林远的名字。 待父亲离开之后,他好奇的跑了过来。 “牡丹姐姐,是林远哥哥要来了吗?天气太热了,等他来了,给春华宫也做一辆风车,像孔雀苑里的一样…… ” “嗯,他要能来,就能做。” 牡丹有些心不在焉,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和林远相见。 “哥哥,林远哥哥是谁啊?”小公主扯着三郎的衣角,好奇的问着。 “是一个大哥哥,特别厉害的大哥哥。” —— 武旦出了东宫,直奔九州池。 作为皇嗣,他还是有些行动自由的,只是身边随时有人跟着,也仅限于去面见陛下。 一般情况下,除了早上去和母亲请安,平时武旦从不出门。 不过今日,他终于主动了一次。 其实武旦明白,只要无关皇权,不涉政治,像修建宫室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 母亲还是很宽松的,一般都是有求必应。 武旦走在路上,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步似乎比平时有了力量。 是啊, 这些年,自己小心避世,从不多管闲事,除了被动的接受,一味的隐忍。 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什么人、什么事去费心筹谋了。 这些天,牡丹对他的感激,让他忽然觉得自己除了鼓弄乐舞,多少还有点用。 再说,自己的几位郡王都大了,他隐约觉得武牡丹继续留在东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尤其春日牡丹宴上,自从太平说了可以把牡丹赐给李成器之后,他们父子之间总有些莫名的别扭。 成器和牡丹同龄,都到了少年怀春的年纪,确实也该避讳一下。 还有隆基,如今他对牡丹也太过于依赖了…… 虽说牡丹说过自己是石女,不过武旦凭自己的直觉,并不太相信这件事。 这么一个优秀美丽的女子,养在他的东宫,他终究有些放心不下。 而且,这几年宫中已经有了太多悲剧,如果能有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一种欣慰。 —— 武旦赶到九州池的时候,庆功宴正在热热闹闹的进行着。 除了歌管弦丝竹,还有轻歌曼舞,一派快乐祥和…… 魏王武承嗣也在,正殷勤的给薛怀义斟酒……武则天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的薛大将军。 这时,上官婉儿禀告,说武旦求见,武则天有些奇怪。 她这个儿子,平时都没什么事情从不主动找他,今日怎么主动来了。 “旦儿,来,薛将军凯旋归来,这庆功酒你得喝上两杯。” 武则天赶紧招呼儿子坐下,侍女们快速上了新的酒具,一一斟满。 武旦十分给面子,端起酒杯,先是敬了母亲,又敬向了薛怀义。 “大将军威武!” 他这几杯敬酒可把薛怀义吓了一跳。 虽说薛怀义颇受武则天恩宠,在众人面前趾高气昂,不过李家的几个孩子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 尤其这个武旦,虽然之前并不和自己起冲突,却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今日主动敬酒,薛怀义真是受宠若惊,连忙一一回敬。 饮尽三杯,武旦说话了。 “母亲,夏日多雨,东宫几处宫室略有漏水,儿臣想要修缮一下。我听闻薛将军手下颇多能人巧匠,正在天堂施工,特意过来借调一二。” “哦,这尚寝局也太疏忽了,堂堂东宫竟然还有宫室破损……” 武则天沉下脸来。 她是限制了东宫的自由,可是限制的只是他们的权利和野心。 东宫之内住的都是她的子孙们,堂堂皇家子嗣在物质上自然是不能受委屈的。 “母亲,不怪他们,是几处原本闲置的房屋,如今想要修缮一下。” 此时,薛怀义已经明白了武旦的意图。 因为那个牡丹就在东宫之内拘着,如今武旦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毫无疑问是冲着林远来的。 嘿,连素来不管闲事的武旦都掺和进来了,薛怀义觉得这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本来,他把林远带进宫,想要带他参加庆功宴的,不过天堂工程突然出了点岔子,他就派林远过去了。 如今既然皇嗣主动开口,薛怀义干脆顺水推舟。 “这个好说,我这里有现成的人选,明日就调配去往东宫。” 第83章 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时隔三年,牡丹终于见到了林远。 十五岁的薛林远,已然是位翩翩少年。虽然一身素色僧衣,却掩不住俊朗风华。 这三载的栉风沐雨,除了赋予他健康的肤色,还练就了结实的体格。 玉树临风美少年,看着眼前这个一米七几的薛林远,再想想三年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和尚,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看着林远带几位匠人走进春华宫,早早就迎在宫门口的牡丹巧笑嫣然,微施一礼。 “有劳薛工了。” 林远赶紧双手合十,颔首回礼。 因为还有旁人在侧,两人一时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四目相对,欣然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这时,早有宫人跟了过来,带他们去看了待修缮的几间宫室。 时间紧迫,不等宫人催促,林远也就嘱托匠人们开始忙活了。 一切安排就绪,牡丹这才把林远请到了春华宫的大殿。 摒退了左右侍从,牡丹给林远奉上一杯茶。 “林远,你和以前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是吗?好久没照镜子了,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林远笑了笑,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牡丹。 此时,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二人会穿越在这对金童玉女身上,或者冥冥中真的有什么缘分…… 因为牡丹也和以前的穆丹长的越来越像了…… 她是牡丹,也是穆丹;他是林远,也是薛林远。 当然,她还是姝月,他还是薛崇轩。 一想到这个隐秘的身份,林远就有些坐立不安。 他急于和牡丹分享,又不知道她是否恢复了记忆,也不知道她一下子能否接受这个事实…… 虽然身边没有旁人,但是林远也知道东宫耳目众多,说话行事都要小心谨慎。 所以,他只能先行试探。 “牡丹,这三年你还好?昨日我在天堂监工,听碧玉说,你进东宫之前,也大病了一场?” “是啊,当时是刘窦二妃……” 牡丹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 “那个冬天大雪纷飞,我在宫里来回奔波,就受凉了,不过高烧了几天也就好了。” “烧的那么高,没什么后遗症?” 林远再度试探。 “没啊?又没烧傻……” 牡丹一时不明白林远的意思,奇怪的看着他。 林远笑了笑,看她的反应,应该还没恢复记忆。 “对了,你是不是听说我的那些流言了?发烧应该不会变成石女?” 牡丹还以为林远是指石女的问题,主动提了出来。 “对了,这石女怎么回事 ?是不是……借口?” 林远压低了声音。 “真的,我都十五了,还没来例假呢?御医都检查过了。” “那……只是没来那个吗?其它生理结构正常吗?” 林远说着羞红了脸。 “当然正常,石女又不真的是石头变的。” 牡丹嗔怪着,也羞红了脸。 虽然两人在穿越前,早就是恩爱情侣,但如今在这大唐待习惯了,又是少男少女的身子, 突然说起这话题来,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那也可能用了什么极阴寒的药,伤了身子, 慢慢养养。” “用药?我虽然身子弱点,平时也没用什么药啊?” “还记得我们才从基坑爬出来的时候,身体都很虚弱,那时候我连一鼎香炉都搬不动。之前应该是被下药了……” 想到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林远欲言又止。 “哦……谁知道呢,也幸好如此,要不然我早就因为抗旨拒婚死好几次了。还好,你平安回来了。” 分离三年,又是完全断绝联系的状态, 两人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牡丹只是把几案上的点心,又往林远跟前推了推。 “饿不?吃块点心,这是我自己做的……” 林远笑着拿心看了看,是绿豆糕,这才吃了起来。 “你不会真吃素?” “这还有假……既然出家,总得守点规矩。” “那你这个小和尚什么时候能还俗啊?我这个东宫少傅,之前还是香饽饽,现在可是没人要喽……” 牡丹娇笑着逗林远。 这些日子,她在东宫当孩子王,已经很久没撒娇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次进宫,我连陛下都没见到,哪里有资格邀功请赏。” 林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其实这次他也不是没有资格面圣,薛怀义带他入宫,本就是想给他讨个封赏,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正好一进宫,赶上天堂工程那边出了点状况,他就主动过去处理了。 之所以这样,林远有自己的考虑。 因为进宫的路上,薛怀义还在取笑林远,说没想到他一个小和尚,宫里还有不不少人惦记着。 林远这才知道,在他离开这三年,先后有吉顼、武承嗣、牡丹等人找到薛怀义,打听他的消息。 吉顼和牡丹他倒是知道,不过这武承嗣是几个意思? 而且听师父的意思,当初正是武承嗣说皇宫需要大修,才将即将回任的他调去了岭南寻找奇木…… 这次岭南流人之案,虽然是万国俊主谋,不过武承嗣一直在背后暗中推进。 难道武承嗣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要知道薛绍当初就是武承嗣害死的啊! 林远有些后背发凉,如今魏王权势滔天,想要弄死他这个小和尚,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而这次宫宴之上,难免会遇到武承嗣…… 林远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避一避。 一是他还没想好万全之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杀父仇人武承嗣;二是在见到牡丹弄清楚情况之前,他不想过于惹人注目。 再说,他这次功劳太小,还摊上了官司,怕是也讨不到什么好的封赏。 如今,牡丹是丹阳郡主,又是东宫少傅,岂是他一个小和尚可以轻易求娶的? 所以,他才没去庆功宴,而是躲去了天堂。 就在他发愁怎么去东宫见牡丹的时候,师父倒是带来了好消息,让他去东宫修缮宫室。 当他得知这是皇嗣武旦的主意,他就明白牡丹在东宫的处境了。 一个避世已久的皇嗣,为了牡丹的事情主动开口,看来牡丹目前在东宫是得宠的,也是安全的。 看着眼前的牡丹,林远不由的想到了姝月。 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女孩,是自己的未婚妻穆丹,还是小女孩姝月了…… 第84章 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林远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两人的身世秘密先隐瞒下来。 眼前的形势太复杂了,如今他自保都难,还是不要把牡丹牵扯进来了。 至少牡丹目前在东宫,还是很安全的,多知道一些事,不过是徒增烦恼。 想到这里,林远叹了一声,把手里的绿豆糕放下了。 “对了,牡丹,你现在是丹阳郡主,魏王义女,那武承嗣待你如何?” “还好,虽不亲近,倒没怎么害我。对了, 他夫人挺喜欢我的,还有他大儿子……” 牡丹说着撇了撇嘴。 “嗨,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把石女之事摊开了说,现在落到这个地步……” “那武家请婚之事,我倒是听说了。” 林远叹了口气,他早就料到牡丹会面临这个烦扰。 当初他离开洛阳之时,就叮嘱牡丹要低调行事,收敛锋芒…… 还好,如今牡丹以石女之名拒绝了一切婚约,倒是可以一劳永逸了。 “其实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东宫幽闭,与世隔绝,对你来说反而安全。再说,这东宫不日之后……” 林远说了一半,又顿下了。 牡丹知道林远的意思。 这东宫不日之后就是大唐之主,确实,待在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了。 牡丹笑了笑,也没再说话。 她觉得林远有些变了,却又不知道哪里变了。 他总是欲言又止的,好像有心事,整个人也没有以前那么胆大活跃了。 牡丹知道,这三年他可没少受苦,或许因此变得谨慎小心。 其实牡丹很清楚,如今的形势越来越复杂,两人都被卷进了这前堂后宫的风云里。 林远想要把她带出宫去,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或许,他们只能期待之前说过的,七天建筑的建成之日了。 “对了,林远,那七天建筑……” “还未到时机。” “哦……” 牡丹有些失望,又不想两人冷场,就岔开了话题。 “林远,那洛阳城外的大千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到现在就去过魏王府,连洛阳城门都没出过……” “这个说起来话长了……” 林远刚要和牡丹详聊,宫门外响起了孩子的笑声,原来是李隆基回来了。 —— 为了给牡丹和林远留出单独相处的机会,武旦专门提前带走了几个孩子,去后花园里排练宫乐。 不过,那李隆基听说林远来了,实在是坐卧不宁,在中间休息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跑回了春华宫…… 他冲进大殿,远远就看到了林远和牡丹。 林远刚要和他打招呼,他又扭头跑开了…… 就在二人困惑的时候,李三郎抱着一堆东西出来了。 “林哥哥,你送我的魔方我会玩了,还有,这是我做的小鸟,这是马车……” 李隆基把自己做的手工玩具,一股脑的全拿了出来。 这些都是之前在五坊孔雀苑里,林远教给他们的那些木工手艺…… “三郎真厉害,这马车做的太精致了。” 林远拿起一个马车,由衷的赞叹着。 “这车轱辘还会跑呢……” 李隆基兴奋的给林远展示着自己的手工,像是一个要强的孩子。 林远看着李隆基,却想到了和他年纪相仿的冯元一。对那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孩子,他始终放心不下…… 就在三个人低头在地上摆弄马车的时候,地面上忽然映出了一个长长的身影。 牡丹回头一看,原来是武旦来了。 她赶紧起身行礼,正要给林远介绍,这才瞥见那小马车已经一蹦一蹦的到了门口,而跟在武旦身后的小公主正跨步进来…… 小公主被这马车绊的一个趔趄, 眼看就要摔倒,还好林远眼疾手快,一把冲过去抱住了小公主,才免得她摔了一跤。 大家都吓了一跳, 小公主倒是不怕,反而乐的咯咯的笑了起来。 “林远,快见过太子殿下。” 其实不用牡丹介绍,林远也能一眼认出武旦。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嗣,不过武旦周身的皇家贵族气质,那是藏都藏不住的。 林远赶紧放下小公主,行了一个佛家常礼。 说起来,这出家之人就这点好处,不用到处行跪拜之礼。 武旦倒也随和,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邀请林远坐下,让侍女奉茶。 其实他本来不想来的,不过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看看这个小和尚是何许人也。 趁着小公主闹着回来的机会,他就来了春华宫。 果然,这个林远虽着粗缯大布,却风华有度,不卑不亢,是和牡丹一样,颇有胆识的不凡之辈。 薛怀义这个粗俗之辈,倒是招了一个好徒弟…… —— 因为武旦身边随时跟着陛下的耳目,林远又是从外面进来的,所以并不敢随意乱说。 几人随便聊了一些修缮宫室的细节,看孩子们都急着玩闹,武旦也就起身离开了。 武旦一走,众人就都放松了许多。 李隆基还要炫耀自己的小马车,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马车已经蹦到了门口,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众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走到了宫门口的武旦听到笑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林远。 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 刚才他就觉得这和尚颇有眼缘,如今这么远远的看来,竟莫名眼熟。 对了,这和尚的眉宇之间,怎么和薛绍如此相近? 若不是光头无发,戴上官帽,再换上一身锦绣华袍,简直就是薛绍再世啊! 当年,薛绍正是以这公子如玉的模样迷倒了太平,一心想要嫁给他…… 武旦站在宫门口,愣了会儿神,还是转身离开了。 —— 因为一见面,林远就救了小公主,所以小公主和他也不陌生,反而十分亲近。 她和哥哥李隆基一起,缠着林远讲那宫外的见闻。 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林远把这几年的见闻讲给孩子们听,也是讲给牡丹听。 浮舟沧海,立马昆仑——孩子们听得入了迷,牡丹也十分向往。 从林远的描述里,她可以想象的到,那外面的青山绿水,阔远天地…… 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啊? “对了,有机会我还得回岭南一趟……” 林远讲到岭南的毒蛇,又想起了冯元一。 “那么凶险干嘛还要回去?是不是在那岭南的深山老林里,遇到了摄人心魄的狐狸精?” 牡丹随口逗着林远。 “牡丹姐姐,什么是狐狸精啊?” 孩子们认真的问着。 “就是……一种怪物。” 牡丹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85章 水幕凉亭,冬暖夏凉 转眼已是炎夏,四处酷暑难耐,东宫里却鸟鸣啾啾,林木成荫。 林远前后花费了日的功夫,把东宫里里外外修整一新。 除了修缮那些破损的宫室,他还给春华宫增设了不少实用好玩的设施。 因为怕牡丹中了暑热,林远就在春华宫的偏殿里搭建了一处水幕凉亭。 这水幕凉亭又称雨亭,机制巧密,引水潜流,上遍屋宇,水从屋顶落下形成雨帘,用以隔绝暑气,令人心旷神怡。 坐在亭中,仰不见日,但闻屋上泉鸣,只见四檐飞溜,累累如贯珠,霏微如雨露,激气成凉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一时间,清凉好玩的水幕凉亭成了孩子们的好去处,其它宫室里的孩子早就想念牡丹了,也就趁机都凑回来了,春华宫也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东宫的妃嫔们也不再嫌弃牡丹是个不祥之日人,纷纷过来瞧新鲜。 不知情的妃子,还以为这是武旦的偏爱,特意请了能工巧匠来给春华宫营造雨亭,心里又羡又妒…… 牡丹懒得解释,也不和她们计较,依旧热情的招待她们。 听说东宫有了水幕凉亭,薛崇简也来凑热闹了。 作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又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想要出入东宫,还是十分自由的。 这薛崇简和李隆基年纪相仿,从小就玩在一起,两人关系一直很铁。 当初在五坊孔雀苑里,林远前去修缮孔雀苑,也和二人相处的不错。 如今,林远外出的见识,练就的一身本领,更是让孩子们崇拜不已……围着他叽叽喳喳。 不过,如今再次看到薛崇简,林远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之前,薛崇简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富贵小王爷,如今再看,这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难怪牡丹之前开玩笑,说他俩长得有点像…… 真是同人不同命,同为薛绍的儿子,命运却截然不同。 人家从小锦衣玉食,富贵安乐,自己却从小不见天日,如今更是隐姓埋名…… 在这个世间,本来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薛崇轩的存在,如今,父母已逝,如果牡丹也不能恢复姝月的记忆,那么薛崇轩这个人,或许就真的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或许如今除了不怀好意的武承嗣,只有他自己知道,薛崇轩还活着。 想到这儿,林远就莫名的为自己这一世心疼。 同时,他又想到了冯元一。 那个原本和薛崇简一样养尊处优的小世子,如今是否和他当年一样,父亲被杀,全家被抄,含冤入狱,性命垂危…… 一想起冯元一,林远的心里就愧疚难安。 冯家被抄,无依无靠, 他如果袖手旁观,冯家一双儿女,怕是就成了当初的自己和姝月了…… 这次回来,看到牡丹平安无事,林远心里也放心了。 等找个机会,自己还是要回岭南一趟,寻一寻孩子的下落…… 眼下,面对薛崇简,林远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切如常。 他还没那么幼稚,大人的事情和孩子何关,他自然不会迁怒于薛崇简。 说起来,这薛崇简也是自己在这世间唯一还有点血缘关系的亲人了……说不好将来还有相认的可能。 想那太平公主当年似乎也知道自己母子的存在,虽然一直没见过面,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不满。 如今父亲薛绍已死,薛家没落,他在这大唐,除了不靠谱的师父薛怀义,真是无依无靠。 在那武承嗣发难之前,或许太平公主会是自己可以依赖的力量之一…… 毕竟,那太平公主可是武则天最宠爱的女儿,在不久的将来,也是权势滔天。 危机当头,为了自保,林远不得不想尽办法为自己谋算。 在岭南的地牢里,他受够了酷吏的刑罚,再也不要有第二次了…… —— 林远修缮宫室这几天,武旦没有再来春华宫,倒是薛怀义派了天堂那边的监工,过来催促了。 看着林远在东宫门口和监工聊的热闹,牡丹心里却异常失落。 她知道,聚散有时,林远该走了。 即将完工这一日,向来不注重装饰的牡丹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上身着一领橙红缘边的彩绘朱雀鸳鸯白绫背子,下身着一腰宝花缬纹浅绛纱裙,一头青丝简单的挽起一个小髻,斜斜的插上一枚珠簪,脸上淡妆轻抹,款款的就朝林远走来了。 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牡丹,小和尚林远不禁有些动情。 牡丹今日的装扮看似淡雅无华,其实别有用心。 因为她这副装扮,最接近穿越之前的穆丹。 记得那些日子,她最爱穿着这样一件仿古唐装,在洛阳城的牡丹园里流连。 不过那几天,他都在天堂地基忙着加班,也没时间陪她…… 如今来到这大唐,本以为两人可以厮守一处,没想到连见一面、说说话都难。 今日完工,自己就要离开东宫,下一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几日,林远白天忙着干活,晚上就和几个工匠歇在东宫一隅的杂役房。 宫室偏远,宫禁森严,完全不能私自走动。 加上孩子们的叨扰,下人们的窥探,这几日两人也没有太多单独相处的时间。 —— 此时,孩子们都在雨亭里玩乐,林远还在后殿忙活着,牡丹觉得自己得和他聊聊今后的打算了…… “连着忙几天了,快歇歇。不是都修完了吗?” “我再给你打造个暖床,这样就齐全了。保你冬暖夏凉……” “暖床?” “嗯,你不是怕冷吗?有这个就不怕了。” 林远笑着,已经打上了最后几个铆钉。 他招呼过来三个匠人帮忙,把做好的暖床一起抬进了西厢房…… 这几天,听牡丹说起那个冬天的冰冷,因为没有炭火,冻得手脚生疮,林远疼在心里。 如今的他无法护她周全,不能陪在左右,除了能做些木工,还有什么用呢。 既然牡丹住在这春华宫,他就让这里冬暖夏凉。 匠人们把床安好之后,就退了出去,林远留了下来,仔细给牡丹交代着暖床的用法。 在牡丹看来,这暖床就和东北大炕差不多,只是因为是木制的,又多了些限制和讲究。 看林远滔滔不绝的讲着,牡丹的心思却并不在这儿…… 第86章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牡丹想出宫。 她想出宫和林远守在一起。 趁着四下无人,牡丹也就开门见山了。 “林远,做什么暖床啊,这么大费周章的,我还能在这东宫待几天……” “牡丹,你在东宫住的挺好,太子为人不错,孩子们也都喜欢你。 如果没什么意外,你就呆在这里,比宫外安全。” 林远一边说,一边认真的检查着暖床的部件。 “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婢女,其实除了被赐婚,也没人要害我性命啊……” 林远扭头看了看牡丹,却无话可说。 “反正现在我是石女,是个不祥之人,到哪里都被嫌弃,明堂都不能进,连我师父上官婉儿都好久没找我了。” 牡丹说着,反而笑了起来。 “所以啊,我如今若要请旨出宫,陛下应该能应允……” 林远这才明白,牡丹是想出宫。 “可是,你出了这紫薇城,能安置在哪儿呢?总不能跟我住在白马寺?” “哪儿就这么惨了,这两年我多少也攒了些银两,购置一套房屋应该还是够的。再说,我们可是从现代穿越来的,随便做个什么生意都好,还能饿死不成?” 林远笑了。 “牡丹,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 “有那么复杂吗?只要能出宫,我们成了寻常百姓,那就自由了。大不了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你耕地, 我织布?” 听了牡丹的话,林远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吗?不会连你都嫌弃我是个石女?” “瞎说,怎么可能呢。你可是我的未婚妻,不管你是谁,在哪里,都是。” 林远的意有所指,牡丹此时并不能听出来。 不过,她相信,就算全世界当她是个不祥的侍女,林远也不会嫌弃她的。 “林远,若是像你说的,我的身体是药物受损所致,那过些日子,万一我身体养好了,又来了例假,岂不是又要开始这赐婚噩梦了?所以啊, 我还是得早些出宫……” 牡丹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眼前,林远更担心牡丹的安危。 一旦两人联手出宫,恐怕武承嗣那边就要有所察觉,万一姝月的身世被抖落出来,自己有没有能力保证她的安全? 再说,眼下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马上就要离开洛阳,只得让牡丹继续留在东宫。 想到这儿,林远只得尽量找借口安抚牡丹。 “牡丹,且不说你出宫不易,我这还俗恐怕也不好实现。我那师父你还不知道,脾气暴躁,喜怒无常……” “那也未必不同意,我见过薛怀义,感觉这人还行……” “那是对你而言,平日对我真是非打即骂……” 牡丹对林远的再三推搪有些不高兴,直接打断了他。 “算了,我也不指望你了。我自己请旨出宫去,自己养活自己。” “牡丹,不要冲动,你要相信我,目前你在这东宫是最安全的。出了宫,万一我不能保护你……” “听你说的,好像多少人要害我们一样。只要出了宫,和这些王孙贵族没了纠葛,不就没有危险了?怎么,难道我俩也是李唐王孙?” 牡丹有些失望,没好气的看了林远一眼,也耍起了很久没耍的小脾气。 她实在不明白,原本胆大活跃的林远怎么变得如此小心谨慎。 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把自己接出去吗? 林远明白牡丹的心情,却只能保持理智。等牡丹发完脾气,他才认真的看着牡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牡丹,你要相信,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林远的话让牡丹冷静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 其实,她知道,想要出宫何谈容易,她只是在这宫里憋了太久。 尤其听到林远说起外面的青山绿水,大唐风物,她真的很想出去看一看…… 而在这东宫住的越久,似乎牵挂也就变得越多…… 牡丹真怕再待下去,自己就舍不得走了。 她本想任性一次,不过林远始终那么理智,她也就泄劲了。 “好,那你走。你是不是要回天堂了……” “天堂那边倒也不是特别关紧,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又要出差公办,一去两三年?” 牡丹眼神有些幽怨。 林远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牡丹,前几天你不是问起七天建筑么。天堂一旦建成,七天建筑里就剩下天枢未建了……” “我知道,你提过,那天枢不是要到明年才能建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意思?” “这天枢可不是随便建的,那是纪功柱……” “什么纪功柱?” 看着一脸懵懂的牡丹,林远放弃了解释。 “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别到时候啊,我对这个还真是一无所知,你给我好好讲讲……” 两人正说着,门外有孩子们在叫林远了。 两人这才发觉,他们在这西厢房已经待了不短的时间。 为了避嫌,两人赶紧往大堂走。 趁着最后的时间,林远给牡丹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反正在这朝堂,要么做文臣,要么做将军。文臣我怕是做不了了,我想做将军。” “将军?你会领兵打仗吗?” “打仗靠的是谋略,是脑子,更是机遇。牡丹,也许这一次我又要离开一段日子,不过不会太久,等我回来。” 林远的话音刚落,李三郎和薛崇简已经蹦蹦跳跳的找来了。 牡丹虽然满心疑问,却也没有再问。 反正,问了也没用。 在宫中这几年,她已经明白了太多的身不由己,也见识了权势带来的魅力。 林远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甘心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和尚…… 第87章 卷土重来,卜问吉凶 公元693年的这个夏天,神都洛阳的蝉鸣叫翻了天。 就在东宫刚刚修缮一新的时候,武周王朝爆发了一场旷世之战。 薛林远知道,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原本,早在暮春之时,薛怀义率兵出征的时候,那西突厥已经撤退,武则天以为边境危机解除,这才有了九州池的庆功宴。 没想到,这庆功宴上的酒菜还未凉透,那西突厥又卷土重来。 而且,这一次西突厥还联合了吐蕃,后突厥,室韦,四国一起大举入侵武周。 这四国侵兵来势异常凶猛,有直逼神都洛阳之势。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四国围攻,朝堂上下一片恐慌。 人们不由的议论纷纷,又想起了年前的那轮血月之相,各种新的说法也都冒了出来…… 血月现,风云变;山河动荡,纷争四起——莫非这才是之前那轮血月的大灾之示? 武则天有些坐不住了,带着婉儿来到明堂祭祀。 这一次,没有了十万宫廷乐舞,没有了文武百官陪伴,武则天独自立于明堂大殿,看着头顶的九龙抬凤,心事沉沉。 武则天沉思良久,摒退了两侧的随侍,让上官婉儿叫来了周真人。 她想要占卜问天,以测吉凶。 几年不曾召见于他,武则天发现,周真人的背似乎更驼了,脸也更黑了。 他几乎整个人都埋进了一身玄衣里,低头行礼时,几乎看不到他的神色。 “周真人,关于血月之相,你怎么看?” 武则天开门见山,周真人也直言以对。 “事天不谨,则日月赤;施恩不公,则起乱风。那六道史……” 一听周真人提起六道血案,武则天有些不悦,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那六道流人之乱,我已下令大赦,极力安抚,你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此言一出,周真人也就闭口不言。 武则天缓了缓情绪,再次主动开口询问。 “有人说,这次四国之祸才是血月之灾,你且占卜问天,看看两军对战,胜算几何?” “天意自古高难问,陛下若停杀戮,正上下,修圣躬,抑阴扶阳……” “周真人,我在问你四国之乱的事……” 武则天的神色冷峻了起来,她不耐烦的打断了周老道。 她知道,周真人素来对她不满。 当年高宗有恩于周真人,所以周真人一直是李唐王朝的忠实维护者。 不过,武则天的不满并没有阻止周真人的劝诫之心。 “陛下,当今名将凋谢,六道动乱,才让四邻之国起了不臣之心。若是程、王将军等人还在,哪还有今日之祸?” 周真人依旧低着头,谦恭中却显着倔强和不屈。 “你?” 武则天一时有些气噎,生气的在大殿上来回踱步。 这就是她平时不愿召见这个老道的原因,又丑又倔,胆大妄言。 若不是方外之人,若不是身怀异术,武则天早就忍不住怒火如焚了…… 说起来,这周真人是袁天罡的亲传弟子,身藏推背图,这些年他隐身明堂,身上还担着另一层重任。 所以,她不能杀他。 算了, 方外之人,不与他计较。 武则天好容易平复了怒气,不再卜问吉凶,甩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我就不信,除了程务挺,我大周王朝还没有可用之将了!” 眼看陛下盛怒离去,周真人巍然不动,面色如常,倔强的背影弯成了一张弓…… —— 说起这程务挺,本是将门之后,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 他年轻时跟随父亲四处征战,以果敢有力闻名。 后来他追随大唐名将裴行俭抗击突厥,扫平叛乱,显示出卓越的领军才能,威名逐渐显赫…… 尤其在裴行俭隐退之后,程务挺更是大放异彩。 他累积战功升为单于道安抚大使、左武卫大将军,俨然已是大唐帝国的擎天之柱,边塞的守护神…… 只是后来,被牵扯进了一桩公案里。一代名将就此陨落,落得个身死名灭…… 这些旧事,武则天不愿再去想。 这些旧臣,武则天也并不怀念。 江山代有人才出,她相信,总有英雄良将扞卫着江山王朝。 所以,憋着一口气,武则天从明堂回来,就召集来了文武百官,开始遣将派兵。 经过再三斟酌,武则天派精通西域的王孝杰率兵抗击西突厥和吐蕃联军。 同时,她任命熟悉北方的李多祚为右鹰扬卫大将军,率军抗击后突厥和室韦。 如此一来,应该还有些胜算。 不过,那西突厥和吐蕃联军,这次兵力很强,怕是王将军一人难以抗敌,武则天想要再加派些人手。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薛怀义。 于是,即刻宣召薛怀义进宫。 —— 此时,白马寺里的薛怀义早就听说了这次四国之乱。 他也想建功立业,不过他很明白,自己这个护国大将军,不过是徒有虚名。 以前那两次讨伐突厥,虽然凯旋而归,但都是走了狗屎运,并没有与敌军正面交战。 这次可不一样了,这四国联军可不是闹着玩的额…… 薛怀义倒也并不怕死,只是心里没底,更怕自己丢了威名。 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林远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请战。 林远知道,自己等候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首先,他知道这次战争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而且最终以大胜告终。而且,正因为这次大战告捷,天枢才能建造。 这个大好机会,林远自然不能错过,一是建功立业,二是为将来参与监造天枢提前铺路…… 其次, 他想就此结识一些老臣,从中查询一些旧的公案,弄清当年的一些事情。这可牵扯到姝月的身世。 再者, 他也想顺路找一找冯元一,还有另一位故人…… 第88章 英雄少年,如获至宝 自古英雄出少年。 对于薛林远的请战,薛怀义欣慰不已。没想到自己这个小徒弟还有着上阵杀敌的忠勇之心…… 如此甚好,一来解了自己眼下的困境;二来林远若能凯旋归来,也是他白马寺的荣耀。 嗯,是时候将他引荐给陛下了。 当然,薛怀义也不会头脑发热,为了自己脱身,随便找个人就引荐给陛下,而是先行考察了林远一番。 因为薛怀义尚武,白马寺内养了不少的武僧,林远长期熏陶,多少也会一些拳脚功夫。 加上这些年林远在外公干,早就练就了一副结实的身板,在体能武艺上还算过得去。 重点是,这林远竟然懂兵法,讲起来头头是道,而且他对西南边境的地势风貌、兵情战况也有了解…… 这林远还真是个奇才啊!以前就以为他是个小木匠,没想到还藏着一颗将军之心…… 薛怀义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正好赶上陛下宣召,他就急急的领着林远进宫面圣了。 —— 直到二人进宫的路上,薛怀义才回过神来。 他勒马停下,扭头盯着薛林远。 “我说你小子深藏不露啊,什么时候懂兵法了?说,你还有多少东西瞒着我?” 面对师父的诘问,薛林远早有准备,丝毫不慌。 “师父,徒弟丝毫不敢隐瞒。只是这些年徒弟在外做百工监,多驻扎在一些偏远山寨,结识了一些残兵老将,闲暇之余和他们闲聊,也就学来了一些皮毛。” “当真?” 薛怀义有些不太相信,虽然他并不精通兵法,但也知道林远之前所谈的兵法,分明不是一些皮毛。 “当然,徒弟本就喜欢钻研兵法,私下也会用心研读兵书,所以才会有所心得。” 林远不卑不亢,应对得当。 其实他和薛怀义说的,大都是事实。 这三年,他在各地山林辗转,遇到了不少隐士。这其中,有落魄文人,也有退伍老兵。 也许,山谷里一个不起眼的樵夫,曾经就是战场上浴血杀敌的老兵…… 作为一个男生,林远在穿越之前就对兵法很有兴趣,如今更是主动留意,总和他们聊天取经,慢慢的有了心得。 再加上,漫漫长夜,除了虫鸣无以慰藉,每到夜深人静,他只能以兵书为伴,仔细研读。 如此悉心钻研之下, 自然心得颇多,如今也只差实战了…… 林远的话让薛怀义疑虑尽消,也就不再质问了。 他这个小徒弟向来聪明,这三年时间在外,想要研究透彻兵法,还真的不是一件难事。 于是,薛怀义欣慰的拍了拍这个小徒弟的肩膀。 “好,不错,为师没有看错你。”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皇城门下。 师徒这才下了马,一起入宫面圣。 —— 虽然不是第一次入宫了, 但这是林远第一次面见女帝武则天。 林远心里有些激动,也一直在斟酌着面圣的说辞。 毕竟,作为一个毫无上阵杀敌经验的年轻人,如何取得陛下的信任和重用,并非易事。 这武则天可不是薛怀义,不是随便糊弄几句就可以的。 另外,也不知道今日面圣,会不会遇到武承嗣,可别再出了什么岔子。 林远的这些担忧,大大咧咧的薛怀义自然不知道。 路过天堂的时候,薛怀义忽然想到牡丹曾经找过自己的情形,他不由的仔细打量了林远一番。 不过三年之间,当年柔弱的小和尚,如今已经快要和他一般高了。 说实话,庆功宴的当日,他之所以答应让林远去东宫修缮宫室,本来是想看笑话的。 他想知道,一个石女和一个和尚之间,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林远带着工匠在东宫待了几天,似乎也没什么动静,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回来了。 如今,林远若要上阵杀敌,难免生死未卜,他倒是真的有些心疼这个小徒弟了。 “林远,老实说,你和那个东宫少傅武牡丹,是不是两情相悦?” “师父取笑了。我乃出家之人……” 林远不明白薛怀义怎么突然提起了牡丹,本能的躲避着。 “得了, 什么出家之人?你这光头我还是我给你剃的。出家之人怎么了?我不照样去宫里陪皇上?” 薛怀义痞笑着,凑近了林远。 “那个武牡丹可是来找我打听过你的,对你很是关心。” “师父也知道,当年我和她同为天堂祭生桩的金童玉女,也算是生死之交。” 林远生怕牵连了牡丹,努力解释着。 “是啊,金童玉女,缘分天定。依我看,牡丹那姑娘倒也不错,听说之前魏王和皇嗣两府还争她来着。就是可惜了,是个石女……” 林远一听师父的话,感觉到薛怀义似乎对牡丹并无什么恶意。 他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隐瞒,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腼腆的笑了笑。不置可否。 薛怀义一看,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看,我就知道,果然是郎有情来妾有意。” 薛怀义为自己当初的判断准确,感到十分得意。 说起来,这对金童玉女,还真是和他有缘。若能撮合成一对,倒也不错。 毕竟,这林远也算一个可塑之才,若是真心相待,施以恩惠,没准将来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说起来,如今的薛怀义也有危机意识了。 虽然如今陛下还算宠他,那武家兄弟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终究都是表面功夫,这满朝文武,乃至洛阳百姓,并没有一个真正看得起他的。 说起来,自己在这宫中也是势单力薄,孤掌难鸣。 何况,如今陛下有了御医沈南璆,对自己的召见越来越少了。 看着这紫薇城里巍峨耸立的明堂、天堂,还有那遍布全国各地的大云寺,无不见证着自己的辉煌…… 只是那些风光威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即使是刚刚过去的庆功宴,陛下对他大加赞赏,如今看起来也像是一顿嘲讽…… 薛怀义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再度引起陛下的重视和重用。 就在刚才,听着林远对兵法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忽然就看到了一些希望。 所以,此时,他要给林远一些甜头和诱饵。 “林远,只要这次你立了军功,等你凯旋回来,我就准你还俗,再和陛下求亲,将那武牡丹赏赐给你。” 第89章 扬我国威,不胜不归 吃一堑,长一智。 对于薛怀义的许诺,林远只是笑笑,并不当真。 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三年的百工监,给洛阳城运回来无数的奇木良材,结果却被师父遗忘在岭南地牢,受那酷吏迫害…… 最后还是靠了东宫的力量,自己才得以逃生。 这师徒情分,说深不深,说浅也浅。 终究,一切只能靠自己。 何况,林远知道,薛怀义如今渐失圣宠,自身难保,着实是不大靠不上的。 算起来,离他火烧明堂、玩火自焚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了…… 以后,薛怀义这顶保护伞,再也罩不住他了。 在这之前,林远必须自己强大起来。 还好,武则天用人不拘一格,破例提拔的官员数不胜数,林远知道,自己一定会有机会的。 如今,他只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 此时的上阳宫内,武则天怒火中烧,再多的冰块和凉扇都压不住她的火气。 武承嗣和武三思二人正跪在大殿之中,在女帝的呵斥下瑟瑟发抖。 四国围攻,大敌当前,这二人不想着如何抗敌,竟然被那四国联军吓破了胆,怂恿着武则天逃离洛阳,避开战乱…… 武则天是何许人也,哪会像他们一样贪生怕死,立马劈头盖脸的一通怒骂。 “平日里油嘴滑舌,关键时刻就知道跑?一个个酒囊饭袋,贪生怕死,我们武家男儿的气魄都哪儿去了?” “这要是在两军阵前,你们这番话就是扰乱军心,当斩军前!” 武则天憋了这几天的无名火,此刻全都发在了两个侄子身上。 对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子,她真的是恨铁不成钢。 “别在这里跪着了,惹我心烦,都给我上阵杀敌去!” 武承嗣闻言,正要抬头领命,却被身旁飘来的一阵冰雾呛的一阵咳嗽,憋的满面通红, 良久说不上话来。 武则天知道, 他倒不是装病,最近确实是旧疾复发。 她无奈的扫了病恹恹的武承嗣一眼,转眼看向了武三思。 “三思,承嗣自小体弱,如今旧疾复发,受不得颠婆,就由你领兵抗敌! 眼看姑母真的发怒了,武三思自然不敢违抗。 就在他正要领命之时,薛怀义求见。 —— 看到薛怀义来了,武则天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怀义,你这次回来,尚未安稳两天,怕是又要出征抗敌了。” “陛下,大敌当前,怀义本该上阵杀敌,为国效力。不过如今天堂工程正在收官的关键阶段,微臣实在不好离开,怕再出什么岔子,乃至功亏一篑……” “怎么?连你也怕了?” 武则天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陛下,怀义不能上阵杀敌,特地为陛下引荐一良将之才。此人年少忠勇,精通兵法,主动请战,还请陛下成全。” “哦?难得听你如此夸奖一个人?这良将是何人啊?” “此人年方十五,正是怀义的徒弟,百工监薛林远。” “徒弟?你的徒弟,那也是白马寺的小师傅?再说,一个百工监,怎么会带兵打仗?” 武则天有些怀疑。 跪在一旁的武承嗣神色一动,顿时猜到了此人是谁,不过此时他正被训斥,丝毫不敢插话。 “陛下,英雄不问出处,您向来用人不拘一格,今日不妨宣他一见,再做评价。” 薛怀义知道林远能言善道,所以他也不多解释。 “行,既然你大力推举,不妨带来我看看。” 武则天的话音刚落,候在门外的薛林远赶紧进殿,叩首行礼。 “百工监薛林远拜见陛下。” 武则天扫了一眼薛林远,因为距离有点远,也看不太清。 不过他声音洪亮,身姿俊挺,已然多了几分好感。 “这孩子倒也机灵。如今四国围攻,你不怕吗?一个方外之人,还主动请战?不是你师父强迫你的?” “陛下,身为大周男儿,当有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报国之志。我薛林远自愿杀敌报国,扬我大周国威!” 能在这个时候主动请战,不管是谁,武则天都要另眼相看。 “好,有志气!不过,这带兵打仗只有一腔孤勇也不成啊。你一个百工监,懂兵法谋略吗?” “微臣熟读兵书,虽没有杀敌经验,但有报国之心,还望陛下成全。” 薛林远声音洪亮,不卑不亢,完全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行军打仗,要的就是这个精神头,武则天满意的笑了笑,也就不再追问。 她本就用人大胆,如今一看林远年少有志,一心报国,心中自然又多了几分喜欢。 其实她并不介意这个小和尚有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她如今要的,不过是全民抗敌的决心——上至王侯,下至百姓,万众一心,壮我国威。 “薛林远,如若依你所愿,去带兵抗敌,你能有几分胜算?” “大周朝千秋万代,薛林远不胜不归!” “好!我大周男儿,就得有你这一腔热血!承嗣,三思啊,你俩看到了吗?” 林远这一番话,把武则天的满腔热情也点燃了。 她激动地站起来,绕过御台走了下来。 “薛林远,你且抬起头来。” 林远缓缓抬头,武则天看着他,觉得有些眼熟,不过一时也想不起来哪里熟悉。 “果然一表人才。怀义啊, 难得你有这个好徒弟。” 武则天赞赏的点点头。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向来粗鲁莽撞的薛怀义,怎么开了眼,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 “不过,薛林远,你年纪尚轻,且无功名,直接领兵打仗怕是难以服众……” 武则天沉吟着,看向了还跪在一旁的武三思。 “三思,你刚不是领了军令吗?如今再给你派一员副将,做你的左右手,可好?” 武三思此时唯命是从,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只是连连称好。 “那就这样,薛林远,朕封你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做武将军的副将,你跟着他先历练一番!” “微臣叩谢陛下。” “军情紧急,你们即刻整理,及早出发。” “臣等领命!” 第90章 心烦意乱,秋后算账 正值午后,骄阳似火,上阳宫外蝉鸣声声,叫的人心烦意乱。 薛林远跟随武三思离开上阳宫的时候,正赶上太平公主过来向武则天请安。 两人一前一后,一进一出,倒也没打正面。 因为林远并不认识太平公主,此时初得军令,亟待出征,自然没有注意到擦肩而过的太平公主。 不过,太平公主被他一扫而过的侧颜惊到了。 她站在宫门口,望着薛林远远去的方向,那个丰神俊逸的身影让她心惊胆战。 她好奇的问着身边的婢女。 “刚才那人是谁?” “公主您糊涂了,那是梁王殿下啊!” “我不是问他。我问的是他身后的那个少年。” 此时,守门的太监听到了,连忙躬身回答。 “启禀公主殿下,那是白马寺的和尚,薛林远。” “薛林远?” 听到此人姓薛,太平公主的心里猛的一颤。 “听说是薛大将军的徒弟……” “他什么时候还收徒弟了?那这薛林远,他来这里做什么?” “大敌当前,领军请战,刚刚被封了五品的定远将军。” “哦……看他年纪不大, 还是个和尚,竟也懂得领兵打仗?” 太平公主似是自言自语,她怅然的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此时,武承嗣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宫门口。 出征的事情安排好了,陛下心情大好,薛怀义自然又献了一功,趁机留下侍候女帝。 武承嗣哪敢多留,他这个无用的侄子,自然及早告退…… 等武承嗣退到宫门口,正好听到太平公主询问薛林远的事情。 他知道,随着薛林远的回来,三年前的那件事情,迟早有败露的一天。 恐怕到时候,这太平公主又要找自己秋后算账了…… 想到这儿,武承嗣讨好的劝着太平公主。 “太平,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仔细中了暑热。” “我来见陛下,与你何干。” 太平公主素来不喜武承嗣,自然也没什么没好脸色给他。 “姑母此刻怕是不太方便见你。” 武承嗣轻咳了一声,神色里满是揶揄。 “为什么?” “薛大将军在里面陪着呢,我看您还是……” 太平公主一听薛怀义在里面,立马就明白了,她不等武承嗣说完,扭头就走,甚至懒得多说一个字…… 看着太平公主远去的身影,武承嗣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事到如今,这事态怕是越来越复杂了。 —— 其实今天的上阳宫内,是十五岁的薛林远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武承嗣时隔三年之后,首次见到薛林远。 三年前,他在牢狱里第一次见到了薛绍养在外宅的儿子。 那时,他还不叫薛林远,叫薛崇轩,是个清秀孱弱的孩子。 如今,当初那个孱弱将死的孩子,长成了器宇轩昂的少年。 说实话,如果不是提前对薛林远的身世有过调查, 武承嗣是真的认不出他来了。这三年对林远而言,简直是整容一般的成长…… 不过,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有些疑惑,等看到太平公主的神色,武承嗣确定,这薛林远就是那薛绍之子——薛崇轩。 因为这孩子的眉眼之间,还是和薛绍有些相似的。 前段日子,因为流人惨案,六道酷吏被众臣参奏,口诛笔伐。民情激愤之下,和万国俊有所牵连的武承嗣不得不低调行事,以避风头。 所以,岭南那边的一些事情,他自然也就不好过问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原本被羁押在牢狱里的林远,就被人营救了出来…… 因为有了陛下的大赦令,武承嗣已经不敢再插手,只能听之任之。 很快,他就听说原本押在岭南的薛林远回来了,还去了东宫修缮宫室。 而且,这事还是皇嗣武旦亲自提请的。 直到这时,他才大约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看来这次,是东宫出动了。 这个武牡丹,原本以为以石女身份幽禁在东宫,终于可以安分一段时日了,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 能把皇嗣武旦都搬动? 这个武旦是什么人?那是连自己的皇后和爱妃死了,都不吭一声、不问一句的人啊…… 这样一个冷血之人,他怎么也插手牡丹和林远的事情了? 而且,不止是东宫,还有武攸绪…… 看来这个牡丹,还真有些手段。 —— 其实关于薛林远,武承嗣并不是太担心。 因为当年,那薛家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薛绍是太平公主的挚爱,都被无情处死,这薛崇轩母子更是早就该死。 要知道,早在薛绍大婚之时,陛下就下旨处死他的前妻家眷,没想到薛绍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偷梁换柱…… 这个薛崇轩本身已经是抗旨活命,所以即便他翻出什么浪来,只要揭开他薛家之后的身世,就能把他立刻拿下。 武承嗣之所以一直没下狠手,是因为想拿他牵制武牡丹。 如今武承嗣忌惮的,其实是武牡丹。 关于武牡丹的身世,他一直没弄明白。 薛林远是薛绍的孩子,但是牡丹究竟是何人? 当初,他忙着打击政敌,对这几个孩子并没有特别关注。听说狱审几次,把那薛崇轩的阿娘都逼死了, 也没有什么结果,只是猜测她应该是哪家藏匿起来的罪臣之后…… 那几年,被诛杀的高官大臣数不胜数,他们也没工夫一一查证。 后来,他就把他们送去天堂做了金童玉女,想着一了百了…… 如今,相关的人都不在了,就是想查证也很难了。 原本,武承嗣是想拉拢牡丹,牵制东宫的,如今拉拢不成,倒是看她和东宫越来越亲近了…… 果然,武承嗣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个牡丹竟能动用东宫的力量,这个林远能把狂傲的薛怀义哄得团团转,还让陛下圣心大悦——这对金童玉女,看来不可小觑。 如今这薛林远不但回来了,和武牡丹联系上了,还要主动请战,建功立业——难道他们二人都已经恢复了记忆,是在卧薪尝胆,伺机报仇? 武承嗣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隐患…… 第91章 春风得意,不置可否 林远出征吐蕃的消息,牡丹还是从薛崇简口里知道的。 这日午后,春华宫内,牡丹带着小公主在雨亭乘凉,三郎正在一旁练字,薛崇简兴冲冲的跑来了。 “三郎,三郎,林远哥哥当将军了!” “什么?” 雨亭四周水声潺潺,三郎一时没有听清楚。 “林远哥哥当了定远大将军!要去带兵打仗了!” “真的吗?” 李隆基丢下笔,一下子跳了起来。 古往今来,男孩子对于征战沙场总是有着莫名的热情,王孙贵族也不例外。 “真的,这会儿正在应天门外,准备出发呢!林远哥哥穿盔戴甲的,可威武了。” 听薛崇简兴奋的和李隆基描述着应天门的热闹,牡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因为在修缮宫室的时候,林远就提过,自己想做将军,要去带兵打仗,所以牡丹对这个消息并不诧异,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这么炎热的天气,去西南行军打仗,林远又要受苦了…… 因为林远在东宫待了几天,小公主盈盈虽然只有三岁,也十分喜欢这个英俊温和的大哥哥。 此时她一听林远要去打仗,也跟着担心了起来。 她抬眼看着牡丹,天真的问着她。 “姐姐,打仗会不会流血?林远哥哥会不会死啊?” “说什么呢,你这小乌鸦嘴!呸呸呸……” 李三郎一着急,敲了一下妹妹的头,小公主不明所以,委屈的哭了起来。 牡丹赶紧抱起她,柔声安慰着。 “不会的,林远哥哥很聪明,他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 话虽这样说,但小公主的话,还是让几个人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小公主抽噎着没有再说话,牡丹虽然故作轻松,但也忍不住望向了宫门方向…… 这时,薛崇简看了看李隆基,忽然就有了主意。 “对了,三郎,我俩去给林远哥哥送行!那年他一走就是三年,这一次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见了……” 薛崇简极力怂恿着三郎出宫。 “可是……我不能出去。” 李隆基面露难色,想到昨日才被父亲教训,禁止他再溜出宫去。 “我带着你,咱来从后门偷偷溜出去……” 薛崇简说完,就要拉着李隆基往外跑。 李隆基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牡丹和妹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薛崇简的手。 “算了,还是别去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任性,再给东宫惹来什么祸端。 牡丹看着李三郎,明白他的心事。 “回来,三郎。不用去送,我们在家里等他就好。” 于是,李三郎和薛崇简又回来了。 几个人坐在雨亭,谁都没有说话。 透过朦胧的水雾,牡丹看着那高高的宫墙——此时,宫墙之外的林远,应该已经出发了? 也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与其像她一样锁在这寂寞宫廷,还不如去战场上自由驰骋。 都说时势造英雄,牡丹相信林远,或许真的能成为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在这东宫默默祈祷,等他回来…… —— 古时车马慢——林远走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 牡丹虽然担忧,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转眼之间,夏去秋来。当春华宫的雨亭停止运转,窗前的几株桂花开始飘香,后院的几丛菊花也开了…… 若在以往,赶上七夕、仲秋等时节,各种名目的宴会都是必不可少的。 今年因为前线战况胶着,粮草吃紧,宫中的宴会也少了许多。 不过,有些人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比如魏王武承嗣的太子之梦,依旧做的热热闹闹…… 带兵打仗我不行,溜须拍马第一名——这些年,武承嗣在政治上没有任何建树,在阿谀奉承上却愈发精进。 这不,赶上九九重阳节,武承嗣不知道又从哪里召集了五千余人,上表武则天,请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 同时,请人作了金轮等七宝,在朝会上陈之殿庭。 别说,这溜须拍马,在什么时候都好用。 边境战乱,大敌当前,已经很久没有人给她这个皇帝歌功颂德了——武则天喜笑颜开,欣然接受,还为此大赦天下。 终究,还是这个侄儿懂得她的心思,知道维护她的帝王威仪。 这巧立名目,还是要费些心思的——毕竟,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女皇一高兴,武承嗣最近又是春风得意…… 不过,魏王得意了,东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好在如今的武旦关起门来,装聋作哑,不争不抢,让武承嗣丝毫没有机会下手,也不敢再轻易动他。 毕竟,之前他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可每次在快要成功的时候,总有贵人接招,搭救武旦,让东宫化险为夷…… 几番折腾下来,武承嗣都老了。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侄子,武则天也不想看到李武两家一直相斗。 尤其是那年,安金藏剖腹明志之后,武则天十分震撼。从此,她很反感武承嗣做的小动作,一有苗头就会警告于他。 所以,如今的武承嗣也不敢轻易去动武旦,他只能动动嘴上功夫,逮住机会就会在武则天面前吹风。 自古天子未有以异性为嗣者,他们武家的江山,万万不可落到李家的手里。 一开始,武则天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一是皇嗣如今在东宫安分守己,没有任何废黜的理由;二是武承嗣不管能力还是威望,都很欠缺,实在难以服众…… 再说,这皇嗣之位涉及国本,就是大臣百官们心头最紧绷的一根神经…… 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会有很多老臣跳出来说三道四。 想到这个问题,武则天就觉得头疼。 所以,对于太子之位,在没有完全的应对之策之前,她不会轻易去变动。 如今大敌当前,边境动乱,她更不会自寻烦恼,动摇国本。 武承嗣眼看姑母无动于衷,太子之位遥遥无期,忍不住长吁短叹,他这副身子,怕是熬不过姑母了…… 第92章 暗香盈袖,一室生春 入冬之后,天气渐寒,远征的林远依旧没有归来。 牡丹守在春华宫,只是悉心陪着三郎和公主读书习字,平日里寸步不出。 漫漫冬日,没了花红柳绿之景,难免有些沉闷。酷爱音律的武旦常会搞些宴饮舞乐,牡丹却很少过去凑热闹。 她要避嫌——宫里关于她这个石女的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她只想做个尽职尽责的东宫少傅。 虽然她不出门,武旦也很少过来,但是春华宫内,狐裘、暖床、红萝炭、手炉熏笼等保暖物资一应俱全。 尤其这红罗炭颇为难得,火热耐烧、灰白不爆,不仅烟少,而且在燃烧时会产生香气,所谓暗香盈袖,正是由此而得。 因为珍贵,这红罗炭每个宫中都有定量的份例,只有够资历的妃嫔才能享用。 牡丹虽为东宫少傅,并无妃嫔名分,按说是没有资格享用的,不过武旦还是差人悉数送来。 所以,即使外面天寒地冻,春华宫里仍然一室生春。 为了报答武旦的照拂之意,牡丹对几个孩子的教导也就更加上心。 这两年的相处下来,牡丹早就成了东宫的一份子。 尤其李三郎和小公主,对牡丹尤为依恋和亲近,春华宫里,众人亲如一家,温馨和睦,日子倒也舒心自在。 待在这温暖如春的春华宫,牡丹想起了林远之前的那些话,此时才有些懂了。 难怪他说,这东宫就是她目前最好的容身之所。 的确,比起初来大唐,她在掖庭冻的手脚生疮的时候,这日子确实安逸舒适。 那武旦面冷心热,从不为难与她;几位郡王也都儒雅俊逸,待她谦和有礼;几位妃嫔虽然偶有长舌八卦,却并无太多勾心斗角。 至少,相比牡丹那些看的那些宫斗剧,东宫的清净真的算是一股清流了。 不过,在东宫的日子越是安乐,牡丹心里越是难过。 因为她牵挂着远在边疆杀敌的林远…… 边疆苦寒,刀枪无眼,也不知道林远如今是什么情况…… 这些日子,牡丹没少托人打听西南的战况。 不过,她只知道边疆战况胶着,偶有捷报传回,但怕离凯旋归来,还有一段时日…… —— 冬至这日,漫天大雪翩然而至。 明堂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百官群至,鼓乐齐鸣,不过这一场热闹和东宫无关。 自从武承嗣给武则天请加了尊号,一顿溜须拍马拍到了圣心之上,最近他显然又得势了起来。 在武周王朝的祭天大典上,武则天为初献,武承嗣自然成了亚献,一众人等都是武家子孙,至于东宫里的那些李唐王孙,干脆都没露面。 大臣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实在揣测不懂这圣意几何。 在他们看来,只要皇嗣之位不变,暂且任由武承嗣蹦跶…… 明堂里的这场热闹,也和牡丹无关。 原本这次祭天大典,牡丹是可以参与的,因为十万宫廷乐是她一手组建,这样的大场合自然少不了她。 不过牡丹主动请辞了。 毕竟她是石女,也算不祥之人,这种庄重的场合,自己还是少去为妙,免得又被有心人做了文章。 —— 虽然不能参与百官大宴,不过东宫之内也有家宴。 是夜,孩子们都去了武旦那里,春华宫里难得安静。 武旦也差人来请牡丹赴宴,不过她还是婉拒了。 家宴家宴,自己这个少傅还是少凑热闹。 原本冬至佳节,百官都是有假的,而且是七天长假。 东宫里的几个太傅都回家休假了,牡丹因为无处可去,就留在了春华宫。反正她的身份也是尴尬,还是少见人为妙。 一个人坐在窗前观雪,牡丹特意温了一壶酒,醉意微醺之际,她画好了数九梅花图,还题诗一首。 “日长何计雪昏昏,人倚薰笼昼掩门。寒恋重衾眠不起,一瓣心香谁与焚。” 这一夜,牡丹用上了林远特意为她打造的暖床。 红罗帐暖,绣衾生香,只是她的心也却怎么也暖不起来。这一夜醉梦颠倒,似乎跟着林远飞去了那西域疆场…… —— 此时的林远,在营帐之内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也是彻夜难眠。 不过,他并没有在疆场浴血奋战,而是长期驻守在安西都护府。 其实出征这几个月以来,林远上战场的次数寥寥无几。 那王孝杰英勇善战,去年秋天才在西域夺回了安西四镇,自此意气风发,与吐蕃的交战大多获胜。 所以,哪怕这次敌军声势浩大,他也不需要旁人助阵。 何况,那武三思根本不是将帅之才,王孝杰心里都清楚。 作为女帝的侄子,他不过是壮壮声威,做做样子。所以对于武三思,王孝杰并没有安排主战任务,免得贻误战机。 他只是安排他们驻守在安西都护府,作为后备之援,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日子,林远倒也率兵打了几仗,大都是散兵游勇,权当练手。他大多时间都在都护府内操练兵马…… 都护府里不乏老兵,休息之余林远就找他们聊天,聊着聊着,倒是终于弄清楚了十年前那桩旧案。 聊到王孝杰将军的威武,林远有意无意的谈起了之前程务挺将军的善战…… 说起程务挺,老兵们忍不住一声喟叹。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英勇憨直的一代名将,正是在宰相裴炎之案中站错了队,一封求情信,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和前途…… 第93章 捕风捉影,死里逃生 说起这桩旧案,还和那徐敬业有关。 十年前,英国公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武。 彼时,武则天刚刚废黜三子李显,拥立四子李旦,不过,新帝李旦完全沦为傀儡。 武则天垂帘听政,把控朝政,诛杀李唐皇族,还要立武氏七庙,称帝之心昭然若揭…… 徐敬业正是打着“匡复庐陵王”的旗号,要恢复大唐河山。 宰相裴炎趁机进言,劝武则天将朝政还给李旦,叛军即可不战而退。 他的这个建议,给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裴炎身为顾命大臣,不思讨平叛乱,却让太后还政,必是怀有异心。” 在亲武派系的参奏下,武则天以谋反之名,直接把裴炎丢进了牢狱。 其实,这裴炎原因策立之功,深受武则天重用。 但他反对立武氏七庙,还要武则天还政于李旦,已让武则天心生罅隙,视为异己。 所以,即使凤阁侍郎胡元范、纳言刘齐贤一同上疏,为裴炎辩护,并以身家性命力保裴炎不反,仍然无济于事。 对于裴炎这个愚忠又倔强的李唐老臣,武则天杀心已起。 而且,她开始大力清除裴炎的支持者。 当初为裴炎求情的人,她一个也没有放过,胡元范首当其冲,刘齐贤也不能幸免,双双被捕下狱。 这些人之前都是武则天的盟友,一旦出现分歧,贬的贬,杀的杀,足以显露武后之心如铁石……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有不识相的人递密函上来为裴炎鸣冤。 这封信来自前线,正是裴炎好友、目前正手握重兵与突厥交战的大将程务挺。 此时有人趁机诬告,说程务挺与裴炎和徐敬业暗中勾结,图谋犯上。 这程务挺手握重兵,战功卓着,手下强兵悍卒无数,若率军阵前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武则天心下一横,决定连程务挺一并除去。 于是,十月,裴炎被问斩于洛阳都亭驿,株连全族。 同年十二月,程务挺被问斩于前线军营中,籍没其家。 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裴炎谋反之案。 再度谈起当年这桩旧案,老兵们也忍不住感慨万分。 说起来,这程将军之所以对裴炎如此维护,不过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 当年,程务挺作为随军副将,跟随大将裴行俭抗击突厥,二人屡立战功。 不过, 因为裴行俭和武则天的关系向来不睦,彼时的皇后武则天一心想要压制裴行俭。 所以,二人大破突厥回朝后,当朝宰相裴炎在武则天的授意下上书高宗,将战功悉数归于程务挺。 那裴行俭作为一军主帅,怎么可能跑到皇帝面前争辩,与自己的部下争功呢? 于是裴行俭含愤退出军政界。此后,程务挺得以独当一面。 自此,程务挺感念裴炎的提携知遇之恩,对裴炎死心塌地,两人的关系也越走越近。 当得知裴炎被谋反之罪下狱,耿直的程将军自然顾不得许多,上书替其求情鸣冤…… 就这样,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这一对挚友,李唐重臣,一夜之间成了武则天夺权路上的刀下鬼…… 想必那一次,武则天也是杀红了眼。 据传言,诛杀裴炎和程务挺之后,武则天召集百官,当众训话。 “你们之中,有比裴炎还倔强难治的受遗老臣吗?有比徐敬业还纠合亡命的将门贵种吗?有比程务挺还攻战必胜的握兵宿将吗?” “这三个本是人上之人,臣中重臣,因生异心,皆能戮之。你们若有比他们厉害的,就尽管起兵造反;要不然,就安心给我待着,别再惹人笑话!” 自此,无人敢言,群臣皆服。 —— 从老兵口中了解了当年的案件原委,林远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来,事情和他猜想的都吻合,当年程务挺和裴炎确实是差不多同一时期遇害的。 那一年,薛崇轩六岁,姝月也六岁。 为了弄清楚姝月的身世,林远特意查了那一年的朝堂大事,就是发生了这桩大案。 不过,当务之急,他还要弄清楚,姝月究竟是程家之女还是裴家之后…… “对了,当年程将军被斩于军营,那他的家人呢?” “这就不清楚了。如果家人侥幸活命,要么流放边疆,要么变卖为奴。” “那裴家呢,有无后人?” “裴家就更惨了。当年株连全族,血流成河,怕是无一幸免啊……” 老兵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当时只知道他那侄子年少有为,小小年纪担任太仆寺丞,可惜也受到牵连,坐罪发配岭南……” “岭南?那怕是凶多吉少了。” 林远倒吸了一口冷气,若是去了岭南,前些日子的流人之案,不是要被清算了? “错了,早不在岭南了。当年他偷偷潜回洛阳,被官府发现,鞭打一顿,重新流放北庭了……” 旁边一个长须老兵一直小心谨慎,不怎么说话, 此时忍不住插了一句。 “北庭?这么说就在附近了?” 林远顿时激动了起来。看来他之前打探的小道消息还真不是捕风捉影…… “是啊,之前他的府邸就离这里不远。要说这名门之后就是不一样,在这西域也是混的风生水起……” 长须老兵说着,扭头看了看四周。 “不过,前段日子朝廷清缴流人,他提前得到消息,变卖家产跑了 。” “跑掉了?” “没跑掉,中途迷路了,被官兵追上又给抓回来,下了大狱。” “被杀了?” “差一点……说来这裴伷先也是命大,都下了死牢,准备砍头了, 又赶上了大赦令……” “哦……” 林远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一会儿功夫,他的心情大起大落,简直像过山车一样。 “那这个裴伷先,现在人在哪里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如今战乱当前,死里逃生之后,或许猫在哪里也不一定……” 长须老兵说完,也就起身离开了,留下薛林远独自一人在风雪中凌乱…… —— 今日冬至,这场大雪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最近前线安定了不少。 林远决定,抽空去会会这个裴伷先。 第94章 顺理成章 说来话长 还不等林远去打听裴伷先的下落,裴伷先倒是主动找上门来。 原来,这裴伷先在西域不仅富甲一方,还豢养了大量的门客,各路消息自然十分灵通。 一个年纪轻轻的五品定远将军,到处打听十年前的那桩旧案,裴伷先很快就得到了风声。 毫无疑问,至今还关注当年之事的,不是敌人,就是故人。 对于林远的来历,他还没调查清楚。只是打听到这位将军名叫薛林远,是白马寺薛怀义的徒弟,出身来历暂且不明。 薛?薛家后人?裴伷先坐不住了,他决定亲自会一会他。 于是,裴伷先托了那长须老兵给林远带话,说天气严寒,将士辛苦,想给军营捐献一批皮毛衣物。 林远作为副将,确要掌管军营物资之事,于是,这日黄昏,都护府的营帐里,薛林远和裴伷先顺理成章的见面了。 虽然时隔十年,薛林远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身影。 十年前的黄昏,正是这样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牵着小小的姝月到了他们家。 虽然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经满面沧桑,身材也魁梧了不少,不过林远依旧认了出来。 林远一时有些激动,眼眶都湿润了。 恢复记忆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昔日故人——一个和薛崇轩、姝月都密切相关的故人。 不过,裴伷先已经完全不认得眼前的少年了。 毕竟那个时候,他还是6岁的双髻小童,如今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将军…… 不过,这些年的生死沉浮,让裴伷先练就了敏感的嗅觉,只凭气场他就可以感知到,眼前这个少年,就算不是故人,也绝对不是敌人。 —— 清点物资,登记造册,对于主动捐助战用物资的富商大户,朝廷自然要以礼相待。 林远趁机请裴伷先留下用膳,二人把酒言欢。 “裴公心系朝堂,胸怀国运,身处边疆不忘慈济行善,林远实在佩服。” “薛将军谬赞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倒是薛将军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几杯酒下肚,一番寒暄之后,两人也就熟稔了不少。 确认眼前的富商就是裴炎之侄裴伷先,林远决定摊牌了。 他借机屏退了侍从,提起了十年前的那桩旧案。 “裴公,今日一见如故,倒是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位故人……” “哦?十年前,我倒是和你如今差不多的年岁。” 裴伷先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给林远斟上一杯酒。 “鄙人听说薛将军对十年前的旧事颇有兴趣,不过陈年旧案,还是少谈为妙,免得牵连了将军。” 裴伷先的这招以退为进,其实也是试探,毕竟薛林远如今是武三思的副将,他还是要谨慎一些。 “怕什么?当今圣上下了大赦令,对于六道流人皆免其罪,不予追究,裴公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日后还烦请薛将军多为照拂……” 看裴伷先依旧小心谨慎,林远也就开门见山了。 “其实说起来,我和裴公也是差不多的境遇。四年前,家父蒙冤,全族株连,我也是侥幸逃脱,捡了一条小命。” “四年前?可是河东大族薛氏,薛绍一族?” “正是。” 林远毫不避讳,点头承认。 话已至此,两人之间只剩下一层窗户纸。 裴伷先盯着眼前的少年,强忍心中的激动。 难怪两人一见如故,这少年眉眼之间确实有薛绍的风采…… 不过,薛家几个兄弟,儿孙也有不少,不知道这孩子又是哪一家的后人? 裴伷先正想着该如何询问,林远已经直言以告。 “其实这次我来西域,也是想寻一位故人。十年前的一个黄昏,那位故人来到洛阳城西的薛宅,留下年仅六岁的女童,从此杳无音讯。” 林远此话一出,裴伷先端着酒杯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了。 “此事……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当年薛宅里的男童。” “你是薛崇轩?” 裴伷先激动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他来去匆匆,确实没有注意这个男童。 只是后来了解到,薛府里有个年岁和姝月相当的男童名叫薛崇轩,和姝月二人对外以兄妹相称。 “正是。想必裴公就是当年那位故人,只是当初我年纪尚小,母亲一直严守秘密,所以直到今日才知道您的身份。” “你还活着?那姝月呢,可还在世?” “放心,她很好。”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裴伷先激动的站了起来。 “目前人在东宫,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失忆?” 裴伷先困惑的看着林远,不知道当年那场劫难里,这两个死里逃生的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过知道姝月还活着,他还是惊喜万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活着就好。” 裴伷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不管什么奇难杂症,我一定会给她治好的。对了,她目前人在东宫……可是嫁给了哪位郡王为妃?” 裴伷先有些奇怪,他在洛阳耳目众多,没听说东宫迎娶王妃啊…… “没有,姝月只是东宫少傅。” “东宫少傅?你说姝月就是那位丹阳郡主,武牡丹?” “裴公,您可真是神通广大,人远在西域,却连后宫的消息也是了如指掌。” 林远颇为惊奇,虽说知道裴伷先食客众多,也没想到连洛阳皇城里消息都一清二楚。 “事关东宫, 还是略知一二。只是当年我一直以为你们二人已经遇难,没想到她就是姝月啊!” 裴伷先长叹一声,后悔自己知道的太晚了。 这几年,这两个孩子改名换姓,也不知道如何熬了过来…… 眼看时机成熟,林远的疑问终于问了出来。 “裴公,实不相瞒,当初姝月留在我家,虽然我们朝夕相处,情同兄妹,可家母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十分谨慎。” “后来,薛家蒙难,全族入狱,家母在酷刑之下骤然离世……所以我至今也不太清楚当日之事。” 林远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绪。 “如今姝月失忆,此事更是成谜。敢问裴公,姝月可是裴家之后?” “此事说来话长……” 一杯酒下肚,裴伷先眼中含泪,这才和林远讲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第95章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伷先这半生,不可谓不传奇。 如今他不到三十岁,却已看淡生死,历经沉浮。 想他十一岁门荫入仕,小小年纪官居太仆寺丞;十七岁流放为奴,一朝成为阶下囚。 这十年,从岭南到西域,从庙堂到江湖,又从一贫如洗到富甲一方…… 如今的他虽改名换姓,富可敌国,却一刻都不曾忘记过自己是裴家之后。 那是一种世家荣耀,深深刻在骨子里不屈和骄傲…… 说起这裴伷先,出身于河东裴氏家族。 俗话说,无裴不成唐。这河东裴氏属关中郡姓,是独一无二、盛名久着的名门望族,可谓“将相接武,公侯一门”。 裴氏家族分为五房:一曰西眷裴,二曰洗马裴,三曰南来吴裴,四曰中眷裴,五曰东眷裴。 其中大将裴行俭出身中眷裴,裴炎和裴伷先一脉则出身洗马裴。 裴伷先十一岁就官居太仆寺丞,而叔父裴炎因为策立有功,位居宰相,裴家一时风光无两…… 只是,伴君如伴虎,福兮祸所依。 十年前,叔父裴炎因主张还政睿宗,得罪了武后,以谋反罪打入大牢…… 一夕之间,裴炎由人上人变成了阶下囚,家中被抄,妇孺老小也一并被抓。 当时,武后的火气还没那么大,并没有牵扯到裴伷先。 不过,同朝为官,连枝同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裴伷先自然不会置之不顾。 他积极为叔父奔走求情,奈何武后不为所动…… 而且,因为不断有大臣替裴炎鸣冤求情,武则天恼羞成怒,开始清理裴炎同党。 期间,也有同僚劝裴炎向武后低头,但是裴炎拒绝了,认为“宰相入狱,再无生理。” 裴炎了解武后的性格和手段,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早在入狱之初,就偷偷的给侄子裴伷先交代了后事。 原来虽然裴家被炒,家人被抓,不过小女裴姝月自小体弱,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养在道观,由此躲过一劫。 这姝月自幼聪慧伶俐,裴炎十分疼爱,此番机缘也是命不该绝,所以他拜托裴伷先,务必妥善安置姝月…… 于是,裴伷先匆匆去了道观,接到了堂妹姝月。 彼此,裴伷先已经预料到自己怕也难逃劫难,所以并没有把姝月安置在自己府上。 他在朝中和薛绍关系亲密,知道薛绍在城西有一处外宅。巧的是,薛绍的前妻苏氏,还是裴伷先母亲的表亲。 就这样,裴伷先把姝月送到了城西薛宅,并交代务必严守姝月的身世秘密。 当时的他来去匆匆,以为总还有见面的机会。 没想到,这别就是十年…… —— 裴炎被捕后,照例抄家,众人这才发现堂堂相府,居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无儋石之蓄…… 众人皆叹,这裴炎既是忠臣又是清官。 奈何,武后杀心已起,裴炎又拒不低头——是年十月,裴炎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 同时,武后开始大力清理裴炎同党。 裴炎一案中,凡是为他申辩过的官员都受到惩处,除了程务挺等人被杀的杀,贬的贬,裴伷先也在劫难逃,被发配岭南。 原本听话走了就是,偏这裴伷先年轻气盛,临行前要求面圣,在朝堂上和武后据理力争。 对他而言,有些话不吐不快,不过皮肉就要受苦了…… 一番争辩下来,武则天被他说的恼羞成怒,责令杖刑一百,即刻发配岭南…… 于是,领了一百杖型,已经奄奄一息的裴伷先,躺在驴车里,一路颠簸去往岭南。 他原以为自己半路就会死掉,没想到大难不死,反而开启了传奇的一生。 在岭南几年,他娶了一个同样流放至此的卢家女儿为妻,还生了一子,取名裴愿——愿有一日再回洛阳。 不幸的是,卢氏早死,裴伷先又牵挂着姝月,就带着儿子偷偷潜回洛阳。 没想到,还不等他打探到姝月的消息,朝廷察觉,又将他杖刑一百,流放北庭…… 那北庭域远在千里之外,一路上要经过沙漠,山丘等荒无人烟的地方,很多身强体壮的人都在途中死掉了,但是疮痍遍身的裴伷先却奇迹般地平安到达。 或许是历经了太多次生死,裴伷先开始接受现实,不再心心念念着洛阳,准备在这西域大展拳脚。 他自幼聪慧,成长于官宦家族,颇懂为官之道,也通经商之窍。 于是,他组建了胡商商队,在北庭做起了生意,每年来往于河西走廊数次,迅速发达了起来。 积累了一定资产之后,裴伷先每年都向当地官府上缴超额关税,与当地官员走动频繁,可谓如鱼得水。 而且,当时在北庭都护府城下,有不少投降大周的民族部落。裴伷先为了商队顺遂,拉拢部落首领,经常赠与他们金银珠宝。 因为有礼有节,部落首领对他以礼相待,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还送了许多黄金、骏马和牛羊作为嫁妆…… 拥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众人艳羡的地位,裴伷先依旧对洛阳念念不忘。 他开始大量豢养食客,从北庭到洛阳的每条路上,都有他的耳目,用以探听洛阳的消息。 可以说,朝廷上下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出三日,他就会知道…… 刚刚在西域稳定之后,他也派人打探了城西薛宅的消息,得知两个孩子平安健康的长大,他也就放心了。 毕竟,他如今远在西域,还是流放之人,让姝月跟着他也是受苦,还有身世暴露之险…… 本想着,姝月就此安稳长大,也算不辜负叔父临终之托。 万万没想到,不日之后,这两个孩子也会像他一样蒙受牵连之罪…… —— 四年前,李冲父子谋反,薛家突然蒙难。 裴伷先得到薛绍被抓的消息之后,立刻就嗅出了危险的气息。 他立刻派人,想要把城西薛宅的母子三人接出来,没想到晚了一步。等他的食客赶到,薛宅已经空无一人…… 裴伷先身为流人,本就不便出面,这种事情自然一时无能为力。 焦急之下,他只能即刻传书去求太平公主,想着她能看在薛绍的面子上,救下这母子三人…… 可惜,又晚了一步。 还不等太平公主有所行动,狱中传来消息,两个孩子已经暴毙牢中…… 自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第96章 阴阳交错,来龙去脉 西风瑟瑟,旌旗猎猎。 军营外漠雪皑皑,营帐里炉火正旺,两坛烈酒下肚,薛林远和裴伷先都红了眼睛。 一杯浊酒喜相逢,且把清欢慰故人。 至此,林远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牡丹,也就是姝月,竟然是宰相裴炎之女。 十年前,裴炎以谋反之罪被武则天斩杀于洛阳都亭驿。六岁的姝月侥幸逃脱,被裴伷先送去了薛绍外宅,和薛崇轩养在了一起…… 六年后,李冲父子谋反,薛家受到兄长牵连,城西薛宅被人告发,母子三人被抓入狱。 而在狱中,母亲苏氏惨死,女童身份不明,林远因为高烧奄奄一息…… 生死之际,两个孩子被武承嗣当做人情,送给了不知情的薛怀义,做了天堂的祭生桩…… 自此,从天堂基坑里悠悠醒来的金童玉女,一个成了薛林远,一个成了武牡丹。 而包括裴伷先和太平公主,几乎所有的知情人,都以为这两个孩子已经死了。 死了——如果自己没有恢复记忆,或许薛崇轩和裴姝月就真的死了。 林远一杯接一杯的饮酒,在脑海里梳理着这阴阳交错的前世今生。 对薛崇轩而言,父亲薛绍和母亲苏氏皆已枉死。眼前的这个男人,应该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不过,面对裴伷先,林远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些秘密。 他和牡丹是穿越而来的事情,丝毫没有透露…… 这个秘密,只属于林远和牡丹。 —— 看着眼前的少年,裴伷先更是悲喜交加。 这些年了, 他一直内疚不已,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把薛家母子三人接过来…… 没想到,两个孩子还活的好好的,已经长大成人。 听林远说着这三年的经历,得知当年他俩竟被当做金童玉女活祭生桩,裴伷先更是内疚不已。 他在洛阳门客众多,当年天堂倒塌一事,他略知一二;后来魏王和东宫争夺一女的事情,他也听说过…… 不过他根本没想到,这个女孩竟然就是他的妹妹——姝月。 “唉,想当年我刚在这边立住脚,总觉得有朝一日还要回到洛阳,也觉得你和姝月在洛阳安稳度日也挺好的,就没把你们接过来。谁能想到,即使当朝驸马也在劫难逃……”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到哪里都是逃不掉的……” “是啊,即使在这西域,我也是九死一生。要不是命大, 怕是今日就见不到你了。” 裴伷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说起了自己这一年的惊心动魄…… 今年年初,一轮血月让女帝又起了疑心,听信了“代武者刘”的传言,准备杀掉被流放之人。 皇帝的旨意刚刚出了神都洛阳,裴伷先就听到了风声。 他知道自己肯定在这清算之列,就和门客商量,准备去周边小国避一避风头。 于是,他变卖了资产,处理好资财,率领大队人马和装载着大量金银的车辆,向突厥的领土奔去。 遗憾的是,因为处理资产耽误了一些时间,众人又在沙漠里迷了路,迂回在原地打转,最后还是被朝廷派来的追兵赶上,只得束手就擒…… 幸运的是,裴伷先被押回官府的时候,之前抓回来的一批流人,已经被处决了。 他就被暂时关在地牢,等待随时准备被杀掉的命运。 就在裴伷先以为回天无力的时候,命运再一次眷顾了他。 他竟然等到了武则天的大赦令…… 这次大赦令,不仅救了他的命,还免去了流人之罪。 为显圣意拳拳,皇恩浩荡,圣旨宣布六道流人有免于这场杀戮的,连同家人在内,立即释放回乡。 终于可以回洛阳了,裴伷先却有些犹豫了…… 毕竟人生跌宕起伏,数次死里逃生,裴伷先也是心有余悸,他正在考虑要不要举家迁回洛阳…… 如今听说姝月还活着,他立时下定了决心,迁回洛阳。 “薛将军,姝月在东宫还好……” “她在东宫很安全,太子那人想必你也知道,面冷心热,几位郡王也都谦和有礼,待她很是亲善。” “这倒也是。不过东宫这些年也不太平,那武家之人虎视眈眈……” 裴伷先说着,瞧了一眼营帐外,还是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怎么听说那东宫少傅是个石女?难道姝月……” “哦,这个……” 聊起这个,林远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裴伷先也不是外人, 也就直言以告。 “这个不打紧,应该是当年我俩做祭生桩的时候,被下药伤了身子,慢慢调养就会好的。” “那就好。姝月从小身子就弱, 又受了这大罪,也真苦了她了。对了,薛将军……” “裴兄,私下里叫我林远就好。” “林远,我准备迁居洛阳,及早把姝月接出来,免得她在宫中再陷险境。” 听了裴伷先的打算,林远犹豫了一下。 他并不觉得眼下是回去的好时机。 “裴兄,我觉得您目前还是留在西域为好,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为何?” “如今酷吏当道,武家得势,姝月和我的身世一旦被察觉,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林远停了一下,继续劝解裴伷先。 “何况,牡丹尚未恢复记忆,对这些一无所知,怕是一下子也无法接受。目前东宫少傅这个身份对她而言,反而是十分安全的。 “可如今东宫形势不明,万一皇嗣之位变动,再被武家陷害……” “薛兄,您别忘了,姝月还有几个身份,就是丹阳郡主,魏王义女,还是上官婉儿的徒弟。总之,只要她裴家之女的身份不暴露,她就是安全的。” “这倒也是……” 裴伷先沉默了。 虽然他赞同林远的话,不过心中还是有些悲凉…… 裴家后人,这本是多么荣耀的身份,如今竟成了避之不及的祸端。 “对了,裴兄,姝月是裴家之女的事,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当年叔父清廉,家里仆人不多,姝月自小体弱,经常养在道观。那次抄家流放之后,怕是知情的都已不在了。” “那就好,目前恐怕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姝月的身世,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我即使回了洛阳,也不能和姝月相认?” “裴兄,如今依旧是武氏的天下,您就算回了洛阳,也是满腔抱负无处施展,搞不好还要被陷害打压,何不在这里雄居一方,养精蓄锐?” “可是……” “将来若有一日,我和姝月身世暴露,我们也有一个投奔之所。” 林远的话,倒也在理,裴伷先叹了一口气。 “那行,迁居之事,日后再议。” “对了,裴兄,林远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尽管说,和我还客气什么!” “您这门客满天下,我想请您帮我找一个人……” “谁?” “此人家在岭南,原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冯元一。” 第9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自从雪夜密谈之后,薛林远和裴伷先过从甚密。 当然,这一切都有着合理的借口做掩饰。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作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富商,还有可汗女婿的身份,如今又被赦免了流人之罪,裴伷先在当地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尤其他的商队,在车马军需的征调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除了被服粮草,还有美酒牛羊等物资,源源不断的送到军营里来。 有这么一位积极支援前线的富家大户,官员们自然乐享其成。 很快,武三思也注意到了这个裴伷先。 对这个裴伷先,他还是很有印象的。 那一年,裴炎被斩,十七岁的裴伷先在朝堂上大骂姑母,和他叔父一样又臭又硬。 他没想到,当年那一百军棍没能要了这小子的命,让他活到现在…… 他也没想到,上次清剿流人,血流成河,竟然放过了这条大鱼…… 他更没想到,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在这西域混的风生水起…… 武三思心里正犯嘀咕,几箱金银珠宝秘密的送进了营帐,还有裴伷先的拜帖,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天高皇帝远,既然姑母都释放了流人,他又何苦再操这个心? 反正这裴家坐实了谋反之罪,有生之年怕是都翻不了身了。 这个武三思,是最为识时务者。 在他这里,没有是非对错,只有利益联合。 这次他被姑母钦点挂帅出征,这些苦一定不能白吃,务必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 所以,他这次来,主要目的不是打击异己,而是抢功邀功。 这半年,武三思战场没去几次,捷报倒是传了不少,几乎把所有的军功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好在王孝杰忙于征战,并不屑于这些争功伎俩;而林远这个副将,更是不争不抢,还主动帮他排忧解难,出谋划策,让武三思颇有好感。 其实在他出发之前,武承嗣曾专门交代过他,要他注意这个薛林远,怕是别有用心…… 甚至还示意他,必要时可以借机除去。 武三思问他原因,武承嗣又欲言又止,不肯明说,这让他颇为不爽。 要知道这薛林远可是薛怀义的爱徒,他才不会平白无故的去得罪那个蛮不讲理的大和尚…… 何况这些日子,他并没发现这个林远有什么不妥之处,倒是觉得这少年机敏伶俐,年少有为。 这次出征,若不是林远从中斡旋,给他找到了合理的定位,他怕是又要无功而返了…… 如今他率兵驻守都护府,士兵操练紧张有序,军需调配井井有条,偶尔出去帮王将军打个支援战,轻轻松松还能邀功。 这个林远,实在是一个很不错的副将,也是得力的左右手。 如今的武三思,也想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虽然同为姑母的侄子,不过武三思很清楚,在姑母称帝之路上,他终究没有武承嗣的贡献大。 这个武承嗣,一天到晚的琢磨祥瑞之相,弄些石头,弄些尊号,偏偏姑母还就吃这一套。 就在秋季,他在边疆受苦受累,那武承嗣留在洛阳,召了几千人请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就让姑母喜笑颜开…… 所以,武承嗣可以大胆觊觎太子之位,他却只能在心里想想。 反正有武承嗣在,怎么也轮不到他。 —— 对于武三思的心理,林远早就琢磨透了。 他知道,武三思和武承嗣之间,并非铁板一块。 所以,他这些日子刻意讨好,也是想给自己寻求出路,留条后路。 林远知道,武承嗣作为当年祭生桩事件的当事人,肯定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世。 想到自己在岭南的遭遇,那万国俊和武承嗣关系一向亲近,怕是那时,武承嗣已经起了要除去自己的心思…… 自己是薛绍之子的身份,怕是瞒不了太久。 至于姝月那里,林远倒是不担心,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那武承嗣怕是也无从而知。 何况,牡丹在宫中尚有上官婉儿这个师父,还有东宫做后盾,一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他除了薛怀义这个师父,可真是一无所依…… 但薛怀义,早已是强弩之末。 算起来,他这个师父也就剩下一年左右的光景了…… 林远思来想去,自己目前可以利用和依靠的,也只有武三思和太平公主。 当然,不到最后一刻,林远不想动用太平公主的关系。 那是一场赌局,也是他最后的底牌。 熟悉这段历史的林远很清楚,在以后的十几年皇权动荡里,武三思还是要蹦跶很长一段日子的…… 而目前,武承嗣虎视眈眈,无枝可依的他只能抱紧武三思这个大腿。 何况,想要明年建立天枢,实现“七天建筑”,肯定少不了武三思的支持…… 好在,看眼前的战况,过不了多久,就能班师回朝了…… 第98章 一城天香,鲜衣怒马 熬过这个漫长的寒冬,春天终于来了。 公元694年初,来自边疆的捷报陆续传回,就像那上林苑里次第盛开的鲜花,让人应接不暇。 李多祚击退了后突厥与室韦;王孝杰打败了吐蕃和西突厥联军;韩思忠大破西突厥,杀敌无数…… 四国退兵,朝野振奋。 曾经烽火连天,如今春风漫卷。 就在洛阳城的牡丹开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武三思携带副将林远班师回朝。 为了庆祝这欢欣鼓舞的时刻,全城开放,东宫解禁——武则天率领武承嗣、太平公主和武旦等一众亲信,站在应天门楼,迎接凯旋归来的勇士。 作为东宫少傅,牡丹站在城门下的女官之列,在大军中忐忑的寻找着林远的身影…… 三月江城柳絮飞,五年游客送人归——此时此刻,牡丹忽然理解了古时征人思妇的别离幽怨。 一朝离别,音讯全无,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年,这个时代的别离,真的让人黯然神伤。 她知道,除了凯旋归来的英雄, 还有命丧他乡的将士——战争,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残酷的。 还好,林远平安回来了。 满城天香,一城百姓,在众人的翘首期待中,大军缓缓而至。 武三思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其后的是一身戎装的薛林远。 马背上的薛林远,脱去了龟甲背,卸掉了明光甲,只穿一件绣着对虎的圆领缺胯衫,下着大口裤,头戴折上巾——即便如此低调,依旧英姿勃勃,惹得女官们议论纷纷。 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好一个威武将军! 早有胆大的女子,给林远献上了花环,惹得众人欢呼连连。 在两侧夹道欢迎的人群中,林远也在焦急的寻找着牡丹。 终于,在大军接近应天门的时候,林远在百官列队之后,看到了站在女官之列的武牡丹。 四目相对,嫣然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今日的牡丹,明显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穿了一件浅碧春罗衫子,下着郁金色绫裙,一袭春水绿罗帔子显得清新可人。尤其高髻上插着的一朵金色牡丹花,愈发衬得她明艳多姿。 林远看着牡丹灿烂的笑容,心中滋味万千。 裴姝月,宰相裴炎之女,此时,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国仇家恨…… 再抬头看看城门上威严站立的武则天,武承嗣、太平公主等人,林远的嘴角扯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自从恢复了薛崇轩的记忆,又弄明白了这些年的旧案,如今的林远,面对这满朝文武,已然不是之前淡泊的心态。 他有愤懑,有不甘,但不论如何,此刻的他是意气风发的。 不得不承认,出人头地、万众瞩目的感觉真的很好。 此时,东宫的几个郡王也是格外兴奋,尤其李隆基拉了薛崇简,两个人挤在了人群的前面。 “崇简,快看林远哥哥,好威风啊!” “三郎,你是没见出征那次,他穿着明光甲,腰佩环首刀,那才威风呢!” 此时,城楼上的太平公主也被薛林远牵引了目光。 自从上次在上阳宫门口看到林远的背影,太平公主就对这个姓薛的小和尚留了心。 如今听说他终于凯旋而归,特意随了众人前来迎接。 果然,她这次如愿看到了薛林远的正脸。 那林远本就是公子少年,如今加上褪去袈裟,换上这一身戎装打扮,活脱脱一个少年薛绍。 太平公主有些恍惚,那马辔之上悬挂的花环,仿佛让她看到了新婚那年,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迎亲的薛绍…… 本以为自己的孩子里,崇简就是全天下最像薛绍的人了,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更像薛绍。 这个薛林远,绝对和薛绍有关。 此时,站在太平身边的武旦也察觉了太平的异样,趁着陛下正和武承嗣聊的热闹,武旦轻轻的碰了碰太平。 “太平,你看这位十六岁的副将,是不是很像一个故人?” \\\"十六岁?这个薛林远十六岁?” 太平诧异的看了看武旦。 因为身旁还有别人,两人没有再说话,但是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薛绍,是太平心里永远的痛。 在她和薛绍成亲之后,才慢慢知道了薛绍之前已有家室,而且违背圣意,悄悄养在了城西的外宅。 虽然一开始有些失落,但因为她爱薛绍,也就慢慢接受了,还默许了薛绍看望他们,送一些生活所需。 听说那苏氏温婉贤淑,那个孩子身为薛绍长子,也和薛绍十分相似,不过,太平一直也没有勇气去看他们。 本以为就这样相安无事,没想到一朝变故,当朝驸马也被下了大狱。 当初,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只顾为了薛绍奔波,向母亲求情,四处求证洗冤,丝毫顾不得别的,而且也根本没想到,这件事情会牵连到那对母子…… 等她接到密信,求她去牢狱里营救那对母子,已经为时晚矣…… 狱卒说苏氏畏罪自裁,孩子也暴毙而死。 虽然对于武承嗣的话,太平始终有所怀疑,但当时薛绍活活饿死狱中,她因为深受打击,导致孩子早产,本身已经自顾不暇。 等她缓过神来,事情早已经无从查起…… 事后,她还为此事询问了兄长李旦,只是武家子侄一手遮天,自身难保的他也是无能为力。 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见惯了各种手段的太平公主,对于此事始终存有疑虑。 当然,若不是如今薛林远走上了人前,怕是她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个窝在白马寺的小和尚,竟然和薛绍如此相像…… 何况,时间刚刚好,年岁对得上。 四年前,薛绍出事的时候,他那个养在外宅的儿子薛崇轩,正好十二岁。 如今,也正好十六岁了。 太平公主思忖着,看向了武承嗣。 此时的武承嗣,正在武则天面前极力奉承,夸耀着武周神威,丝毫没有注意到太平公主冷峻的目光…… 第99章 论功行赏,青出于蓝 九州池畔,庆功宴上,论功行赏。 年纪轻轻的薛林远,竟成了宴会上最瞩目的功臣。 不仅武三思对他大加赞赏,连王孝杰也对这位少年副将颇为肯定。 当大家都对薛林远交口称赞的时候,武承嗣这才发觉,这个少年着实不简单。 以那武三思的为人,本是会把所有功劳都揽于一身的,没想到这次竟对林远大加夸赞。 这个贪功之人,何时如此扶持部下了? 武承嗣有些隐约的不安。 其实武三思和王将军的的心思,武则天都明白,两位大帅不好争功,那就把年轻人推出来,一是谦让,二是平衡。 武则天很清楚,作为抗敌主力,王孝杰肯定居功至伟。 不过这一次,武三思的表现也不错,至少没给武家丢脸。 所以,对于这两位大将军,武则天还是应例封赏了一番。 至于薛林远,武则天决定重重的封赏于他。 谁说她大周朝将才凋零,青黄不接? 她偏要让那些老臣看看,让天下人看看,她武曌有的是人才可用!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武周王朝又多了一个良将之才! 武则天素来赏罚分明,也出手大方。 虽然林远出征前封赏的五品定远将军,已经属于破例提拔,武则天依旧想要再度提拔他。 不过,一时之间还没想好该如何封赏。 毕竟,这个薛林远是白马寺的和尚,属于方外之人,所以,武则天看向了薛怀义。 “怀义,你这徒弟果然不错,是个可造之材。以后多帮我留心这些青年才俊,也算你为朕分忧了。” 薛怀义受宠若惊,连忙领命。 自从武则天有了御医沈南璆,薛怀义已经很久没有被夸奖过了。 如今徒弟如此争气,他这个师父也觉脸上有光。 早知道此次西征如此顺利,他当初就该自己去了…… 薛怀义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出征前对林远的许诺。 原本,他并非一个守诺之人,不过眼看徒弟前途无量,颇受陛下青睐,不妨在这里卖一个人情,以显得他的识人之术和爱才之心。 于是,薛怀义趁着酒意,朝武则天行了个礼。 “陛下,当初我这徒弟请缨出战之时,我曾答应替他朝陛下讨一个赏,还请陛下成全。” “哦,没想到你还如此守信。我正愁给他什么封赏呢,说,你许了人家什么赏?” 薛怀义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作为白马寺的主持,若是当着满朝文武,说出请陛下给和尚赐婚的话,怕是不太合适。 于是,他笑着拍了拍林远。 “还是让他自己说。” 薛怀义的表现,让武则天很是好奇,不知道这个小和尚会向她求个什么赏赐。 此时,文武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停下了议论,齐刷刷的看向了薛林远。 林远明白师父的意思,他感激的看了薛怀义一眼。 没想到,他还挂心着自己和牡丹的事情 。 不过这一次,要辜负他的美意了,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时机。 虽说按他如今的五品官职,倒是配得上武牡丹这个东宫少傅了。 可是,牡丹的身世又让他不得不有所顾虑。 如果今日自己贸然开口求赐,众人必定疑心他和牡丹的关系。 毕竟,一个白马寺的小和尚,一个东宫里的石女少傅,这关系,任谁都会起些八卦之心…… 如果陛下问起二人的缘分,定要提到当日金童玉女之事,一旦查起来,怕是就要涉及二人的身世。 姝月的身世尚可瞒上一段时日,自己的身世怕是一查一个准…… 搞不好到时候,婚没赐成,倒是赐下罪来…… 何况,有武承嗣在一侧虎视眈眈,林远实在不敢冒险。 其实武承嗣的那些小动作,林远都知道;至于他为什么不明目张胆的行动,林远也清楚。 一是忌惮薛怀义,二是惧怕太平公主。 不过,林远还是决意稳妥行事,至少他再也不能把自己和牡丹陷于险境,完全指望别人来救。 就如当年的崇轩和姝月,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如今他在洛阳根基未稳,虽然立了一些军功,但还远远不够。 再说,薛怀义恩宠已失,武三思交情尚浅,太平公主那里还未来得及经营,一旦武承嗣发难,怕是无人为他出头。 目前,真的不是好时机。 何况牡丹目前待在东宫,真的是最安全的归宿。 而且,林远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所以,他迟疑了一下,先行跪拜,这才开口。 “陛下容禀,林远自幼喜欢营造之术,崇拜将作大师宇文凯,最爱这巍峨恢弘的神都洛阳。” “林远之前有幸跟着师父营建天堂,曾任百工监,所以恳请陛下准许林远还俗,调职冬官,以后能为神都营建再尽心力。” 林远的话,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还以为这个凯旋归来的将军,要狮子大开口,求个什么大赏,竟然是要调去冬官? —— 说起这冬官,其实就是三省六部里的工部。 那武则天登基之后,为彰显新朝气象,改弦易辙,做了不少表面功夫。 比如将东都改称神都,连三省六部也更换了名字。 其中门下省改为鸾台,中书省改为凤阁。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则改成天、地、春、夏、秋、冬六官。 不过,换汤不换药——林远所说的冬官,正是原来的工部。 这工部掌天下山泽、屯田、百工之事,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兴造之众务,皆属其职。 其中工部尚书和工部侍郎是工部的正副长官,统领工部、屯田、虞部和水部四司。 数年之后,大名鼎鼎的诗人杜甫,又名杜工部,他的职位正是检校工部员外郎,是个从六品上的闲散官职。 所谓“检校”,是指获得官衔,并不在朝堂具体办事,也就是个荣誉称号。 不过这已是杜甫一生中担任过的最大官职,因此后人便称杜甫为“杜工部”。 而林远的话之所以让众人诧异,是因为在这套三省六部的中央行政系统里,工部的地位是最低的,也没有什么话语权…… 从名义上说,在六部之中,掌管五礼之仪制及学校贡举之法的礼部,地位应该是最高的。 那武承嗣和武三思都曾经担任礼部尚书,负责国家各大典礼的筹备和举行工作,甚至外交活动…… 但从实权来说,吏部才是最高的。 吏部负责人才选拔任用、官员调动任免,对出仕者来说,是决定“生死”的地方。 户部掌管户籍和财经,直接掌握国家财政大权,颇为富裕。 至于兵部和刑部,一个负责国防,一个负责司法,也都是让人肃然起敬的部门。 而工部负责营造工程,是个专业性强的苦差,属于十足的技术部门,权责范围有限,也没什么话语权……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那些士大夫的眼里,工部的人就是匠人,和工人没什么区别,所以难免有所轻视。 按说,以林远如今的品级和功勋,他至少应该要求进兵部,或者跟着武三思去礼部,怎么偏要调去工部? 第100章 全盘考虑,一步登天 对于调职工部,林远自有考虑。 原本,他也想做个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将军,不过这趟西域之行,大大改变了他的想法。 自古,将军打天下,文人坐江山。 武将带兵,功高震主,封疆大吏哪个有什么好下场?不是贬的贬,就是杀的杀。 尤其这次对十年旧案的了解,在老兵的口中,程务挺、王方翼等将军的凄惨下场,让他不寒而栗。 当然,在武则天当今的酷吏统治之下,文官也没什么好下场…… 而且,如果带兵打仗,难免要南征北战,林远不想再和牡丹长久分开,也不想再做将军了。 白马寺的风光,已然时日无多,他必须给自己谋一个出路。 林远知道自己资历尚浅,又毫无人脉,勉强进了其他五部,也是难有出头之日。 工部,是自己最好的去处,也是他的特长所在。 择一事,终一生,一技在身,天地则宽。 作为古建筑的高材生,又有了百工监的三年历练,林远相信自己足以胜任。 而且,林远很清楚,虽然工部的地位在六部中最低,但如果从实际利润来说,其他机构都不如工部。 就连吏部和户部这样的要害部门,在这方面也不如工部,因为工部管理的工程都是真金白银。 从宫殿的修建、城墙的维护、到运河的开凿、道路的建设,都归工部管理。 自古以来,不管治河治江、还是修渠通漕,动土木的工程哪有不耗资亿万的? 所以,虽然工部的话语权小,但能闷声发大财。 而且,就连铁矿、金矿的开发也归工部所辖,要知道,家里有矿,那可是对人最富有的评价了…… 千里为官,为了吃穿。进了工部,还怕没钱赚吗? 别的不说,林远知道的就有一个——明朝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就是工部侍郎,吃得是盆满钵满,富可敌国,可见工部油水之丰厚…… 当然,林远倒也不是专程为了捞油水。 目前,他最迫切的任务就是营建天枢,并为此创造一切条件。 只要一切顺利,七天建筑完成,他和牡丹就能回去了…… 说实话,这些日子的遭遇,加上二人的复杂身世,让林远也有些吃不消。 想到牡丹明媚的笑容,他就不忍心让她知道这复杂的内情。 所以,林远暗暗决定,如果在天枢建成之前,牡丹还没有恢复姝月的记忆,还是穿越回去。 趁着还未陷入太深,把这里的一切恩怨都抛下,就当大梦一场…… 当然,能回去更好,万一不能回去,他就要为自己和牡丹做些长远的打算。 前世里,自己是个碌碌无为的工程师;这一世,不能那么庸庸碌碌了。 要不,对不起自己拿到的这张牌。 真是回不去,就在工部干上几年,赖好这是一个肥差。 以后,就算不能官居高位,做个富甲一方的财主,就像裴伷先一样远离朝堂,逍遥自在,也未尝不可。 这就是林远的全盘考虑。 所以,师父给他争取的讨赏机会,他没有用来讨娶牡丹,而是留给了调职晋升。 对于薛林远调职冬官的请求,武则天虽然有些意外,却十分欣喜。 因为林远提到了她颇为尊敬的一个人——宇文凯。 这宇文恺不是别人,正是隋朝建筑奇才。 要知道,京师长安城和神都洛阳,实际上都是在隋代建造的,而创建这两座名都的第一功臣,正是宇文恺。 就连明堂,他也曾考察古制,提出“下为方堂,堂有五室,上为圆观,观有四门”的理念,并用木料制作了模型,只是种种原因,未能实施。 前些年,薛怀义建造明堂,多少也借鉴了这位大师关于明堂的建筑理念。 这武则天与隋炀帝一样,有着浓烈的象天之念,对恢弘大气的洛阳城十分偏爱,所以对宇文凯也很是推崇。 如今的洛阳城,虽说万象神宫巍峨耸立,不过天堂工程一塌再塌,一拖再拖,让她颇为失望。 终究,这薛怀义还是过于浮躁,没有真才实学…… 武则天也一直觉得工部欠缺人才,如果林远能有一番作为,整个洛阳城也会是一番新的面貌。 要知道,那宇文凯在兴建洛阳城的时候,拜检校将作大匠,后来官至工部尚书…… 所以,当林远提到宇文凯,武则天就明白了他的志向。 对于这个年少有为的少年,武则天是越看越喜欢,她不由的指着林远哈哈大笑。 “还以为你要做将军,原来你想去工部。好,战时做将军,平时做大匠,难得你有这份匠心。” 武则天止住了笑,神色认真了起来。 “还俗倒是简单,你师父同意就可以了。至于冬官,我想想封你个什么职务……” 在工部, 设三品尚书一人,四品侍郎一人,是工部的正副长官。而下辖四司里,设五品郎中各一人,还有六品员外郎各一人…… 武则天正沉吟着,武承嗣插话了。 “启奏陛下,那冬官员外郎一职尚还空缺……” “人家原是五品定远将军,那员外郎是六品,这到底是赏还是罚?” 一旁默默关注的太平公主忍不住发话了。 武承嗣没想到太平公主会干涉此事,一时吃了瘪,也不敢再说话。 太平公主看了看薛林远,继续进言。 “听闻薛将军在做百工监的时候就颇有作为,陛下,这样的人才,自然该大赏。” 太平公主很少干涉政事,这次难得出言,武则天自然要给女儿面子。 何况,她本来就很喜欢这个少年。 “好,那就做个冬官侍郎!” 要知道,这冬官侍郎仅次于一把手冬官尚书,是绝对的二把手。 这对林远而言,可说是一步登天。 薛林远受宠若惊,赶紧叩头谢恩。 第101章 男女大防,少年老成 宴会过后,已是午后,武旦特意来到春华宫找牡丹。 九州池的庆功宴,牡丹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武旦知道她肯定挂念着林远…… 自从岭南流人之案,牡丹拜托他打探林远的消息,武旦就明白了这一对少年彼此的情意。 所以,去年夏天他才会以东宫修缮为借口,让林远和牡丹见了面。 而林远西征这一年来,也都是武旦从武攸绪那里探得战况,再转告牡丹。 虽然他和牡丹之间从未正式说起这个话题,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言自明。 因为牡丹一直与东宫为善,尤其对几个孩子关爱有加,武旦倒也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所以,当宴会上薛怀义提出求赏的时候,武旦知道机会来了。 他和薛怀义一样,本以为林远会向陛下求娶牡丹,没想到他倒是给自己求了个冬官侍郎…… 一个大好机会就这么白白错过了,武旦有些失望。 这件事,也让他对薛林远的印象大为改观。 武旦不知道二人身世的曲折和为难,只以为林远是个钻营权势的人。 如今的朝堂,实在不缺这种钻营之徒,也难怪他和武三思那种人能相处融洽。 怎么说呢?十五六岁,四品侍郎,可谓年少有志,大有作为。 可是,一直等在东宫的牡丹怎么办呢? 虽说男儿建功立业很重要,可牡丹的年纪也不小了…… 为了等候林远,她已经数次抗婚,把自己置于险境,如今更是因石女之名被众人冷落。 如果不是在东宫,牡丹的日子怕是很不好过…… 想到还在东宫等消息的牡丹,武旦着实为难。 眼看郡王们一个个都大了,长子李成器和牡丹一般年纪,连三郎李隆基都十岁了。 男女大防——这一群少男少女,总养在一处也不是办法。 武牡丹的魅力,武旦很清楚。 这姑娘不但容貌出众,才华过人,还善良温婉,有胆识,有爱心,连他这个见惯风月的男人都难免心动,何况那一群情窦初开的少年。 想当初,牡丹去了几趟魏王府,就把武延基迷的神魂颠倒,武旦不得不防。 还好,李成器素日稳重克制,谦谨有礼,也懂得男女大防,近来已经很少去春华宫了。 倒是李隆基,这两年对牡丹有些过于依赖了…… 如果牡丹还是不能离开东宫,那么是时候重新安置一下了。 当初牡丹以少傅的名义进入东宫,主要就是为了照顾年幼体弱的小公主。 如今公主已经长大,牡丹也到了适嫁年纪,郡王们的功课都由专门的太傅负责,这个东宫少傅其实可有可无。 当然,让牡丹继续待在东宫倒也不无不可,只是身份有些尴尬,难免流言蜚语,武旦也不想白白的耽误了她…… 其实,一个女官在东宫待了近三年,按照宫里常规,她早该被武旦收了做妃嫔。 只是,武旦不想强人所难,牡丹也不是一般女官…… 可出了东宫,她能去哪儿呢?回掖庭吗? 武旦有些头大。 —— 一路思忖着,武旦就到了春华宫。 今日的春华宫倒是格外的安静,孩子们都去太傅那里上课了,牡丹正在窗下侍弄着几株盛放的牡丹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庆功封赏,也不知道林远会不会提到她,赎她出宫…… 在这宫中禁锢太久了,想和林远见一面都难,牡丹是真的想出去了。 不过,迎军时候看着马背上意气风发的林远,她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林远怕是还有大事要做。 果然,武旦带来了意料之中的消息。 “牡丹,那薛林远还俗了, 调任冬官侍郎,官居四品。” “哦……又升官了。” 牡丹开心的笑了笑,期待的看着武旦。 不过武旦没有了下文,她就明白了——林远肯定没有提到自己。 对于这个结果,牡丹虽然有些失望,倒也不太意外。 趁此良机调职工部,应该是林远最好的归宿了。 至少,林远此后不用南征北战,不怕刀枪无眼,还能发挥专业所长,大有一番作为…… 否则,他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和尚,如何快速爬到四品侍郎的位置? 而且,牡丹明白, 林远调去工部,志在七天建筑。 她还记得林远说过,只要天堂建成,七天建筑就只剩天枢了。 若林远去了工部,这些事就名正言顺的在他掌控之内了。 也好,天上七星,地上七天,只要七天建筑完成,她和林远或许就能回去了…… 满打满算,也就剩一年的时间了,大不了再撑一年…… 所以,听到消息的牡丹,并没表现出太大的失望,笑笑也就过去了。 对于牡丹的淡然,武旦有些意外。 这个姑娘还真是少年老成,牡丹这反应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也不知道葫芦里的卖的什么药…… 难道她准备在东宫蹉跎到老,任由芳华流逝吗? 就在他斟酌着怎么向牡丹开口,聊聊日后打算的时候,一名侍女匆匆跑了进来。 一看武旦也在,她立马跪了下来。 “殿下,小公主又发热了,还出了红汗……” 她的话音未落,两名太监抱着小公主就赶回来了。 只见鲜红的血顺着公主苍白的脸颊流下来,滴在鹅黄色的罗裙上,显得触目惊心。 牡丹一看,原来盈盈公主又流鼻血了…… 这古时,人们管流鼻血叫“鼻衄”,又称“红汗”,这已经是盈盈在这个春天第三次出红汗了。 牡丹赶紧接过盈盈一通忙活,身上沾了血都没注意…… 看着尽职尽责的牡丹,武旦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第102章 稀客驾到,判若两人 黄昏时分,武旦刚刚走出春华宫,迎面碰到了一位稀客——太平公主。 自从太平成了武家的媳妇,她就很少来东宫了,这春华宫更是从未踏足过。 虽说东宫幽禁,其实太平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不过为了避嫌,这些年她很少过来。 反正如今这东宫,和她的驸马府也没什么区别。 一个落魄皇嗣,醉心音律; 一个闲散公主,沉迷男色。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 女皇母亲的权威不容挑战,权力更是不容染指,同为李唐子孙,他们兄妹二人畏惧自检,低眉顺眼,从不敢多露锋芒。 太平虽贵为第一公主,也一直心向李唐,却只能小心翼翼,处处顺从,尽力取悦母亲。 对于太平而言,皇权斗争已经夺走了挚爱之人的生命,所以她再也不想卷入政治旋涡。 好在驸马武攸暨生性恬淡,沉谨和厚,不像武承嗣和武三思那般蝇营狗苟,对于她的私生活也不过多干涉。 这两年,她远离朝政,不问是非,也不再追逐真爱。反正爱情在政治面前也是不值一提,倒不如母亲的恩宠来的实在。 如今,太平公主独享三千户的封户,是其他公主的十倍,她利用这些资产问田求舍,逍遥享乐,日子倒也滋润。 对太平而言,只要东宫平安,保留李唐后人,别的也就顺其自然了。 不过,醉生梦死的太平,自从看到薛林远,却再也无法淡定了。 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年郎,今天的庆功宴上,太平首次开口求官。 而且,武承嗣对薛林远的打压和忌惮,更让她心生疑虑,她要弄清楚,这个酷似薛绍的少年身世。 太平何等人物,雷厉风行。在宴席后直接找了薛怀义,这才知道了金童玉女的事情。 对薛怀义而言,这林远就是他让手下从民间买来的一个祭生桩,侥幸死里逃生,被他收为徒弟。 至于他的具体身世,因为当初经手的和尚已经消失不见,也无从查证。 不过,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薛林远,也让薛怀义开始起了疑虑。 莫非这个林远的身世,还真有什么秘密? 今日徒弟的表现也让他有些诧异,这小和尚不是喜欢那个石女武牡丹吗? 放着大好的机会,不求陛下赐婚——这个徒弟,他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不过,现在林远一还俗,也不再是自己徒弟了,正四品的冬官侍郎,离他这个三品大将军也没差多远…… 所以,当太平公主也来询问林远的时候,薛怀义也没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祭生桩的事情就讲了。 太平公主一听那个特殊的时间点,心里就有了数。 这对金童玉女,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因为她和薛林远并无交情,也不好贸然去问, 干脆来东宫找这个武牡丹。 牡丹在东宫住了几年,皇兄武旦应该很清楚她的底细。 果然,还不等见到牡丹,武旦就把太平拦下了。 他带着皇妹到了自己的宫殿,摒退了左右的侍从。 对于林远的身世,这些日子武旦早就派人私下调查过了。 对这桩四年前的旧案,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和太平的猜测差不多,林远很可能就是薛绍前妻之子薛崇轩。 至于牡丹的身世,却毫无头绪,也许真的只是苏氏远亲家的孩子。 “所以,薛林远真的就是薛崇轩?” 太平公主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一切还只是猜测。当年的狱卒说,两个孩子因病暴毙,尸体被武承嗣带了出去,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这件事情我知道,当时我还去找他们的尸首,可是根本没有头绪……” “因为他们根本没死。几天之后,天堂坍塌,祭生桩不翼而飞,薛怀义在明堂大殿找到了躲藏在里面的金童玉女,就是如今的林远和牡丹……” “林远,牡丹?所以他们是假死,然后自己改了名字。” “似乎也没这么简单,据说这两个孩子都失忆了,记不起之前的事情,随口说的名字。至于薛姓,是薛怀义收徒赐的,牡丹的武姓则是吉顼赐的。” “失忆?你相信吗?” “四年前,他们还只是十二岁的孩子,遭受了生死大难,对这不堪回首的记忆,忘了也未尝不是好事。” “何况,他们当初在监狱假死,肯定是被服了药物,身体受损也未可知。” 武旦顿了顿,叹了一口气。 “牡丹的石女之症,很可能也是因为那场事故伤了身子。” 太平公主怔怔的听着,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多事情。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 “那可以问一问牡丹啊!或者直接问薛林远。” “两人未必恢复记忆,再说,即使恢复了,也未必肯说。” “那我去问武承嗣,他肯定知道。” “太平,不要冲动。不管他们是与不是,这件事情抖落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武旦瞧了瞧四周,压低了声音。 “你别忘了,当初薛绍可是谋反之罪,这薛崇轩还是隐匿起来的前妻之子,不论怎么说,都是欺君之罪……” “太平,那武承嗣最近小动作不断,定然也是知道了二人的身世。既然他都不说,你又何苦去抖落出来?” 此时的武旦,头脑清醒,睿智冷静,与在武则天面前懦弱无为的皇嗣一比,判若两人。 “可是……那薛绍……” 太平虽然觉得皇兄说的很有道理,还是有些不甘。 “斯人已逝。如果他是薛绍的孩子,眼前的情况未尝不是好事,你不用有所行动,在一旁默默守护就好了。我相信,以这薛林远的为人,他若恢复了记忆,早晚有一日会去找你。” 太平沉默了。 武旦说的很对。 是与不是,都是那个少年。 如今的薛林远意气风发,仕途正旺,此时她非要弄清楚真相,除了搅起风波,又有什么意义? 只要武承嗣不出手为难,她也就按兵不动。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叹了口气,也就打消了去找牡丹的念头。 第103章 入道修行,增福延命 太平和武旦聊的投入,不知不觉,大殿内已经有些昏暗了。 看终于说服了太平,武旦也就放了心,他叫来侍从点亮灯笼,大堂里顿时灯火通明。 眼看天色已晚,太平公主本要告辞离开,这才发现武旦的衣服上有些血渍。 “皇兄,你这衣服是怎么了?” “哦,刚才我在春华宫,赶上盈盈出血汗了,不小心蹭上了……” “又出血汗了?上次我就听崇简说,盈盈最近总是出血汗。这小小的身子,可怎么经得起?御医怎么说?” 武旦叹了一口气 。 “御医也是束手无策,盈盈终究还是体弱,一到春天就犯病。可能是襁褓里那场高烧,伤了底子。这俩年要不是牡丹精心带着,也许早就没命了。” “盈盈这孩子也是可怜,从小就没了母亲。皇兄,要我说啊,你这东宫怨气太盛,不养人。” 太平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 武旦明白她的意思,当初刘窦二妃一夜枉死,悄无声息,至今尸骨无存…… 而他被武承嗣诬告谋反那次,就在这大殿之上,有数名奴婢冤死在来俊臣的酷刑之下。 想这东宫,不知道藏了多少冤魂…… “要我说,不如让盈盈出宫,去道观修行两年。” “这……可行吗?” 武旦有些诧异,他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怎么不可行?民间有很多体弱的孩子,都是从小养在道观的,十二岁才会接回。再说,这孩子总是拘在宫中也不是办法,憋也憋出病来了。” “可是,盈盈还小,她才三岁……” “可以让婢女跟着去啊!又不是真的让她修行,就是换个环境,舍离俗世,追福延命。再说,都是戴发修行,随时都可以还俗的。” 武旦沉思着,开始认真考虑太平的建议。 他本不太相信这个,但是太平说的对,孩子们总在宫里闷着也不好。 何况,皇家公主修道,太平有先例。 她年少时曾两度出家,有着一段难忘的道观岁月。 在太平八岁那年,外祖母杨氏去世,她便替母亲武则天出家修行,替外祖母积福行善。 不过当时只是简单地举行了仪式,太平公主并没有去道观修行,依旧养在皇宫里,只是走了个过场。 然而,在太平十三岁的时候,吐蕃使者前来求婚,点名求娶太平公主。 这太平从小被宠着长大的,高宗与武则天哪里忍心让她去偏远的吐蕃和亲。 想到太平曾经出家,这倒是拒婚的好借口。 于是,武则天索性让太平公主去做了真道姑,当即下令建了一座道观,取名平安观,太平公主按照规定的礼制出家,正式成为了女道士。 如此一来,吐蕃也不好再开口求婚,和亲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太平的道号,也就由此而来…… 武旦认真思索着,忽然抚掌大笑,茅塞顿开。 因为太平的这个建议,可谓一举两得,除了给盈盈增福延命,还帮他解决了眼前的另一个难题。 “太平,你这提议不错,明日我就上报陛下,让牡丹陪着公主出宫修行。” “牡丹?你说武牡丹?” 太平闻言有些吃惊。 “这姑娘天资不错,出宫修行未免有些可惜了。” “你不说可以随时还俗的么?” “可是牡丹年纪不小了。我可听说那武延基对牡丹还不死心,天天的和他母亲闹腾。如若牡丹不是石女,怕是早就入了魏王府……” 武旦闻言,皱了皱眉,没有做声。 “皇兄,其实她在东宫这么久,你早该把她收了。哪里还有让人出宫的道理。” 太平公主能感觉到皇兄对牡丹有着特殊的关切,所以想要促成他的好事。 “莫非你也嫌弃她是石女?反正你这么多郡王公主了,也不指望她给你添丁,做个妃子也无妨的……” “非也,牡丹心有所属,早该出宫了。” 武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哦,谁啊?” 太平好奇的看着武旦,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难道是薛林远?” 武旦不置可否,依旧淡淡的笑了笑。 太平公主瞬间都理解了,难怪武旦对此事了如指掌,对林远也如此关注。 也是,不管这个牡丹是何来历,她和林远郎才女貌,年纪相当, 又有着同生共死的经历,彼此倾心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道这个酷似薛绍的薛林远,能否娶到他心爱的姑娘?又能否白头偕老? 太平不由的想到了薛绍,想到了自己,一时有些怅然。 “太平,你说东宫这几个孩子,年纪也都大了,总养在一处也不是回事。” “所以,这次让牡丹陪着盈盈出宫修道,或许对她也是好事。姑娘家,总不能关在宫里一辈子,这也算给牡丹找了一个机会。至于以后,就看她和林远的造化了。” 武旦和太平解释着,对于自己的安排颇为得意。 “那就好,反正盈盈一直都是牡丹带大的,由她陪着盈盈,再好不过了。” 太平公主有些心不在焉,眼看天色已晚,也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宫门,太平转身看着这寂寞深深的东宫,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于感情,总是当局者迷。 这些年了,她这个皇兄武旦,已经很久没有对谁如此上心过了…… —— 武旦说到做到,次日就去了武则天面前,禀告了此事。 当然,他绝不敢提东宫怨气太重,只说小公主体弱福薄,想要入道修行,增福延命。 对于小公主近来数次出血汗,武则天也有所耳闻,不过并未放在心上。 宫中孩子难养,幼儿夭折也是常事,既然御医都束手无策,那就是福薄命弱。 没想到武旦对女儿如此疼惜…… 想到当年的血案,小公主的病或许还真的有些蹊跷,武则天也有些不忍。 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并不想驳儿子的面子,大手一挥也就同意了。 反正大唐以来,公主入道修行,也是常有的。 于是,武旦回了东宫,直接去了春华宫,将出宫修行一事告知了牡丹。 第104章 金枝玉叶,依依不舍 对于出宫修道的安排,武牡丹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欣然接受了。 其实这两年,她早就有出宫的想法,却苦于没有借口。 大好年华,锁在这深宫,除了等待还是等待,她也确实想出去透透气了。 反正眼下的境况,作为石女的她,处处被人嫌弃,出宫修道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至少,她可以去看看寻常百姓,看看洛河伊川,也不枉来这大唐一趟。 至于将来,是还俗还是回宫,似乎也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 也或许,等七天建筑完工,自己和林远就此穿越回去,也算功德圆满。 看牡丹欣然应允,武旦也就放心了,开始着手安排公主出宫的具体事宜。 因为九公主玉盈年纪尚幼,武旦考虑再三,决定让八公主玉璇陪同。 这八公主和九公主相差两岁,同为窦氏所生,素来姐妹情深,也和牡丹关系亲密。 而且,两位公主一同出宫入道,在封赏配置,经费支付上,也好操作一些。 —— 在唐朝,其实并无“道姑”之称,因女道士皆戴黄冠,故名女冠。 女冠又分为修真女冠及宫观女冠,后者即专指公主女冠。 因为道教主老子姓李,李唐皇室自谓老子后裔,向来崇奉道教。 而道家超逸不拘的风气习俗,也颇合深受胡化的唐皇室的青睐。 虽然自武曌掌权以来,全国重佛抑道,不过公主入道依旧十分盛行。 这公主们的入道动机,或为慕道、或为追福、或为延命,或为避世…… 虽然不一而论,但修行条件绝非普通女冠能比。 毕竟公主贵为金枝玉叶,长于深宫之内、从小锦衣玉食,即使卸去华服出家入道,也不会过于苦修清冷。 为了给公主女冠营造养尊处优的入道生活,朝廷要按期封赏,方能维持宫观运转。 尤其追求养生延命的宫观女冠,需要定期举行斋戒,考究的道服,豪华的道场,盛壮的女乐,都需固定的经费支付。 而且,但凡有名的女道观,大都是皇室宗亲、达官贵戚专门投资兴建。 八公主和九公主作为皇嗣之女,既是出宫入道,自然也要在帝苑之外,专门营建宫观。 因为公主们年纪尚幼,武旦不忍她们离宫太远,就将道观选址在洛阳城北的邙山翠云峰。 这翠云峰为洛阳北郊的制高点,山虽不高但地势险峻,林木葱郁,苍翠若云,故称“翠云峰”,是修身养生的绝佳之地。 相传这里是太上老君悟道炼丹的地方,故这翠云峰也被称作道家之源。 而在在翠云峰下,有一处青牛观,当年老子步上翠云峰炼丹,把青牛栓在此地等他…… 武旦之所以选中这个地方,也是想要沾一沾这里的道风仙气,藉以保佑公主。 而为公主营建道观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新任冬官侍郎薛林远的头上。 林远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十分吃惊,因为他同时也知道了牡丹要随同出宫的消息。 他这边刚还俗,她那边要入道——这是上天在和他们开玩笑吗? 林远有些郁闷。 其实自从他任职冬官侍郎以后,一直颇为忙碌。 虽然他已经还俗,也搬离了白马寺,不过天堂竣工在即,薛怀义又是自己昔日恩师,他自然要全力以赴。 何况,天堂是七天建筑里最重要的一环,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与此同时,他也在积极筹备营建天枢的事情,如果一切顺利,明年这个时候,他和牡丹或许就能回去了。 在这一年时间里,他不想有什么变动,更不想牡丹有什么危险。 可是,在这件事上,他明白牡丹身不由己,也知道她或许很想出宫看看…… 好在唐朝风气开放,不管出家入道与舍家为尼,想要还俗并非难事。 再说,牡丹是陪伴皇家公主入道修行,应该也不会太过吃苦。 也好,只要出了皇宫,他和牡丹联系起来就会方便很多了。 就这样,林远欣然领命。 身为冬官侍郎,林远在道观营建上自然很有话语权,何况这是牡丹以后的居所,更是妥帖用心。 不出一个月,道观建成。 武旦亲自赐名“玉清观”,又从附近的坤道院抽调来几名颇有修为的女冠,以作公主们的修行引导。 一切安排就绪,选定了良辰吉日,牡丹就要带着公主们出宫了。 是日,东宫,午宴之上,合宫而坐,武旦当众宣布了消息。 因为武旦素来行事谨慎,此事一直背着家人,也只有牡丹知道。 所以,众人得知牡丹明日就要带着两位公主出宫入道,无不惊诧。 两位小公主倒是欢喜,因为林远之前对她们讲过宫外的秀美山川,她们早就对宫外的世界十分向往。 而且,有牡丹姐姐跟在身边,对她们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宫殿罢了。 倒是李隆基十分不舍,当即就红了眼睛。 对他而言,一是不舍妹妹, 二是不舍牡丹。 这些年,他刚刚在春华宫体味到了家的温暖,如果牡丹带着两个妹妹一出宫,春华宫就又空了…… 可是妹妹体弱,已经出了数次血汗,如今为了增福延命出宫修行——他不能拦,不能问,也无力反抗。 在幽禁的东宫,公主们还相对自由,郡王们根本不能出宫,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何时才能再见到牡丹…… 宴会上,众人依依不舍,轮流给牡丹敬酒,说着告别和祝福的话,只有李隆基端坐不动,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宴会过后,牡丹带着两个小公主回了春华宫,嘱咐侍从们收拾行李。 这时,李隆基跟了进来,站在廊檐下默不作声。 牡丹看到了,她明白三郎的不舍,主动走过来安慰他。 “三郎,等公主身体好了,我们就回来了。而且道观很近的,有机会我会带妹妹们回来看你的。” 李隆基不吭声,只是又红了眼睛。 “三郎,你要好好修习功课。等我回来,还要考你呢……” 李隆基依旧不做声,只有那只鹦鹉在头顶叫着——三郎,三郎…… 第105章 进山入观,别有洞天 次日,公主出宫。 武则天特许,由皇嗣武旦亲自护送两位公主进山入观。 东宫众人相送告别的时候,几位郡王里唯缺李隆基。 这一大早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郎呢?去找找他。” 对于如此失礼的李三郎,武旦十分不满。 “算了,这孩子和两位公主兄妹情深,定是不忍离别。” 牡丹不忍为难三郎,赶紧拦住了武旦。 “殿下,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上路。待会儿天气热起来了,这一路颠簸,小公主怕是承受不住。” 既然牡丹这么说,武旦也就不再说什么。 他挥挥手,几人分别上了车轿,也就驱车出发了…… 两位公主的车轿行在前面,武旦骑马跟在后面。 行至路口的时候,武旦回头和众人挥手告别,这才发现了藏在大门后面的李三郎。 看到武旦扭头,他赶紧又躲了起来。 武旦叹了口气,其实三郎这两日的反常,他都看在眼里。 看来,让牡丹出宫的决定是对的。 三郎已经十岁了,这孩子本就早熟重情,心思过重,怕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种下了情窦…… —— 出宫这一路,马车颠簸,轿帘遮挡,牡丹又要照顾年幼体弱的小公主,所以并没有精力去关注沿途的景色。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就在小公主疲惫不堪,牡丹也觉得腰酸背痛的时候,车轿终于停下了。 等牡丹下了轿子,顿时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 她早知道,这里并非名山大川,不过是洛阳郊外一处寻常的山峰,即使这样,这景色已经足够摄人心魄。 山崖之上,翠峰之中,但见苍松翠柏漫山遍野,只闻山涧溪流泠然有声,有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宁静。 可是,哪里有道观的影子? 牡丹正在困惑,冬官侍郎薛林远领着几位侍从下山来迎了。 远远的看到牡丹,他灿然一笑,心中有太多的话想要和她说。 不过皇嗣在前,他也不敢逾礼,赶紧上前向武旦行了礼。 “殿下,山路崎岖难行,林远特来相迎,请随我上山。” “不必多礼,辛苦薛侍郎了。” 武旦话音刚落,盈盈公主已经欢快的跑了过来。 虽然一年不见,她对林远依旧十分亲切,立即就上来拉住了林远。 \\\"林远哥哥,这里是不是就是你以前伐木的地方?” “这里还不是。不过我在这里给你盖了一座宫殿,我们上去看看!” 在小公主面前,林远没有再多礼。 因为公主体弱,他干脆背起了小公主上山。 八公主玉璇则由另一名侍卫背起,牡丹跟在后面。 众人抬了各种行李,一起沿着石路慢慢前行。 直到行至半山腰,在郁郁苍苍的林木中,有偶尔露出的红瓦飞檐,人们才知道这山中别有洞天。 再往上走,苍翠山水间,楼阁层叠,琉璃相映,一座精致而幽静的道院跃然眼前。 远远望去,只见大殿顶部覆盖着兰色琉璃瓦,檐下为五彩重昂斗拱,玲珑别致,形制古朴。 而头门牌匾上书有“玉清观”三个大字,正是武旦亲笔题写。 拾阶而上,台基高峙,踏道整齐,等众人来到道观入口,一众女冠早就列队候在了那里。 众人行礼见过殿下和公主,也就一同入了观。 待安置好行李,众人歇息片刻,林远又背起小公主,一路讲解,带着众人参观道观。 只见整个玉清观依山势分布在山腰峭壁上,由神殿、膳堂、静室、园林四部分组成。 所有殿宇、楼阁等随地形高低错落,采取传统院落式,以木构架为主要结构。 其中神殿是道观主体,处于建筑群主轴线上。 随着林远进入神殿,牡丹觉得一种肃穆之感扑面而来。 主殿殿身宽阔,五间六柱,梁架规整,结构紧俏,前檐用大额枋,斗拱疏朗,用材硕大;屋顶脊兽皆备,筒板布瓦装修,通间格扇菱花装饰,玲珑新巧。 按照规制,殿内藻井、四壁均有彩绘,笔调明朗,色彩鲜艳,各种道家祥瑞图案颇为考究。 这些图案和在宫里接触的书画大不相同,牡丹和两位公主都不由的看的入了迷…… 膳堂包括客堂、斋堂、厨房及仓房,布置于主轴线一侧,功能完善,共计十余间。 对于膳堂,武旦没有仔细去看,只是详细考察了公主们住的地方,也即静室。 静室为女冠、信徒的住宿用房,分为东斋与西斋。 当然,两位公主的住房虽然外观上和旁人无异,内里配置却是相当讲究。 小公主年幼,牡丹自然要和她住在一处,屋内用品一应俱全。 此外,在后殿,林远还利用巨石怪洞、悬岩古树,建置了亭台楼榭,形成一座天然精巧的园林,供公主们休闲之用。 在园林里,还有两架秋千,一座雨亭…… 按说出宫修行,这些精巧享用之物是不该置办的,不过公主娇贵,年纪尚幼,众人也都不说什么。 介绍园林的时候,林远偷偷瞄了一眼牡丹,这是他专门送给她的礼物……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悄然一笑,看来林远还记得,她最喜欢秋千…… 参观完道观,小公主十分欢喜,武旦也对林远赞不绝口。 五里一底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 和那些古刹名观相比,玉清观的规模算不上不宏伟,但是玲珑精致,庄严肃穆中不失清新舒适之感,十分契合两位小公主的身份。 毕竟这里是方外之地,又是女冠之所,不宜过于叨扰,武旦给众人嘱托过后,告别了公主,也就带着侍从离开了。 林远作为冬官侍郎,自然不好久留,也就一起告辞了。 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了牡丹。 当然,深山老林里,为了两位公主的安全考虑,武旦也留下了几名忠诚的侍卫,在附近秘密巡逻守护。 —— 因为一路都在照顾体弱的小公主,直到送走了武旦和林远,两位公主也睡下了, 牡丹这才有时间整理起了静室。 依据道长的吩咐,她沐浴熏香,换上了道袍,拢起了发冠。 原本有些新奇,不过看着铜镜中的这张脸,牡丹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看到了前世,还是另一个自己? 牡丹不由的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第106章 冥冥之中,皆是天意 进山入观,学道修行——是牡丹在穿越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 直到她陪着两位公主住进玉清观,也依然觉得这不过是避世隐居、修身养生的权宜之计。 不过,牡丹渐渐的被自己的修行天赋惊到了。 按照玄门规矩,凡新出家之道徒,须经三年苦行考验,如向道之心不改、端身守戒,才可正式受戒入道。 不过,对位尊体贵的公主而言,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只用修习一月即可。 毕竟,从皇宫到山野,从公主到女冠,总要有个适应过程。 所以,一开始,玉清观住持杨真人并没有给她们三人布置功课,只让她们跟着旁听观摩,慢慢适应。 这首先要适应的,就是饮食起居。 道观里每日粗茶淡饭,素食戒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严守清规戒律,丝毫不可逾越。 这对牡丹而言,倒是一点不难。 其实牡丹在穿越前,本是无肉不欢的,不过来到大唐之后就莫名的不喜荤腥,所以这一点很快就适应了。 新入道徒其次要适应的,就是早晚功课,打坐静修。 每日里,除了要焚香瞻拜,除道诵经,还要静室独修,静坐冥想。 牡丹本以为自己会坐不住,没想到很快就适应了。 不管是打坐冥想,还是诵经修习,一切娴熟自然,得心应手,根本无需引导,似乎自己天生就属于这里。 甚至那些经文也像熟读百遍了一样,脱口而出…… 对于自己这么强的适应力,牡丹心中说不出是喜是惊——莫非自己这个石女,还真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是修道之人? 还是那日在天堂地基,自己被那滚地雷劈了之后,就被开了光? 牡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也被自己这莫名的天赋搅的有点心慌…… 虽然之前她也缠着周真人,想要跟他一起学道,那不过是想学点奇门异术,早些穿越回去……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还没畅快恣肆的活过、爱过,她可不想真的做个方外之人,从此不染俗尘…… 还好,武旦早就说了,待公主病好,她们就可还俗。 眼下,一日入道,就要一日守戒,自己还是心生虔诚,修身养性。 —— 有时候,牡丹不得不承认,冥冥之中,皆是天意。 因为除了自己,两位年幼的公主,竟然也对这清修生活适应的很快。 她们虽是千金之尊,但东宫环境一直凶险,又是跟着牡丹长大,所以平日里谦恭节俭,柔和平顺,并无太多娇生惯养的毛病。 何况,公主自幼体弱,脾胃极虚,素来不喜荤腥,多以瓜果蔬菜、五谷为食,对于道观的素斋十分喜欢,毫不挑剔。 两人身材纤瘦,文雅安静,倒是两个极佳的修道苗子。 因为公主们尚且年幼,平日里并不需要担任任何劳作和功课,所以一开始,大多时间都在道观内自由玩乐。 而园林里的两架秋千,就成了公主们的乐园。 因为入观修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公主养病休身,所以牡丹也不大约束她们。 值得欣慰的是,自从来了道观,小公主再也没有出过血汗,眼见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只要公主平安,这对牡丹而言,就是最大的功德。 不过,两位公主玩闹了几天,渐渐的也就厌倦了。俩人看着牡丹早晚功课,静修打坐,也开始主动跟着修习。 眼看几位公主适应了道观生活,已经开始跟着修习打坐了, 杨真人这才对牡丹几人刮目相看。 本以为宫中女冠出宫修行,不过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没想到还真是有缘之人…… 这杨真人年近五十, 道相庄严,修行有为,之前是洛阳城西一处道观的主持。 如今女帝抑道重佛,道观逐渐衰微,趁着宫中女冠修行的机会,这才被皇家选中,举观迁来了玉清观。 既然是有缘之人,杨真人也就上了心,为她们精心筹备“冠巾法会”。 —— 一个月后,牡丹和两位公主修习期满,冠巾法会如期举行。 “冠巾”又称“小受戒”,是修习道人梳发簪冠、正式入道的仪式。为的是让初皈玄门之人,知礼知警,知奥知戒;嗣后有功有过,天曹有案。 这一日,山林中山气缭绕,鸟鸣啾啾;玉清宫琳琅振响、仙乐飘飘。 登坛演法,诵持真经,谨遵科范,如法如仪——杨真人踏罡祝香、秉职陈情,将三名新晋弟子名号一一宣诵,启奏天曹挂案。 八公主赐道号玉静,九公主赐道号玉真,牡丹赐道号玉虚——三位冠巾弟子恭跪坛前,杨真人为三人一一梳发,穿上“得罗”,戴上黄冠。 顿时,三名女冠衣冠整束、庄严殊胜,正式入道玉清宫。 依照仪式传统,杨真人还要替每位冠巾弟子超度祖上三代宗亲,以敬人孝,而后再入仙途。 不过,牡丹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祖上宗亲…… 她只得以武姓为上,为当今女皇超度祈福。 随着一道道表文筒子化作香烟袅袅升腾,飘入至虚无境,从此纳入天曹。 礼毕,牡丹携两位公主叩谢五恩、礼拜十方…… 在这一瞬间,牡丹不由的有些恍惚。 在这大唐盛世里,她究竟是谁? 是穆丹?是武牡丹?是丹阳郡主?是东宫少傅?还是玉虚女冠? 此时,仙乐飘飘,心月皎皎,杨真人对着三名新徒谆谆告诫: “劈开生死迷律路,跳出轮回五苦门。你三人,日后行走坐卧,皆需尊道礼而行,虔诚修真,不染俗尘……” 牡丹低头受戒,只觉头痛欲裂。 杨真人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 它似是带着一些久远的记忆,像是抓不住的烟霞,又像翻腾的海浪……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翻江倒海,一层层的冲击过来…… 自从来了道观,这种感觉就时而出现。牡丹隐约感觉,自己可能快要恢复这一世的记忆了。 就在牡丹觉得快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仪式终于结束了。 第107章 新官上任,责无旁贷 冠巾法会结束之后,牡丹这才发现,宫里又来人了。 入观修行这一个月来,虽然武旦再也没来过,不过宫里每隔几天就会派宫人过来,一是送来经费用度,二是查看公主情况。 毕竟,东宫两位公主都在此处,又是年幼体弱,谁也不敢有所疏忽…… 不过,这次随同宫人一起过来的,还有冬官侍郎薛林远。 原来,前些日子洛阳大雨,山中部分地方有些滑坡,借着检修道观的理由,林远专程赶了过来。 他在山下的时候,就听到道观里仙乐飘飘,没想到正赶上牡丹受戒入道。 林远没有过来打扰,带着宫人停在了偏殿一侧。 远远的看着正在低头受戒的牡丹,林远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自己那边刚刚还俗,牡丹这边就要入道…… 这个身穿得罗,头戴黄冠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前世今生的未婚妻啊…… 可是,他何时才能给她安宁,把她留在身边? —— 虽然牡丹是新入弟子,不过她在道观的位份并不低微。 因为她是东宫少傅,还有郡主的身份,所以除了杨真人,牡丹有着绝对权威。 如今宫里来人,自然是由牡丹接待。 清点存放好物资之后,林远借着查看宫宇的理由,和牡丹四处查看着玉清观。 自从去年修缮东宫之后,这还是两人首次近距离接触。 因为今日法会,观里道徒众多,两人也机会说什么私话,只是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即使这样,彼此的陪伴已经让二人心下安然。 直到两人穿过后殿,来到园林,周边才清静了下来。 此时,两位小公主正在玩着秋千,还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林远。 林远看着秋千,笑着看向了牡丹。 “牡丹,这秋千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你坐了吗?” “没有机会。哪像她俩这般清闲,说是潜心修行,杂务还是很多的。再说,你看我如今这幅打扮,再去荡秋千也不合适啊……” 牡丹皱着眉,忍不住拂了拂道袍上的灰尘。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幅模样,在林远眼里是个什么印象……倒是林远,还俗之后,越发的英姿勃发了。 “牡丹,你在这道观修行,还要照顾两个公主,一定很辛苦?” “倒也不苦,公主们身体好了,我就轻松一些,总之比在宫里自由多了。” “那就好, 看来你在这儿还算适应。” 林远欣慰的吁了一口气。 “是啊,太适应了,过于适应,适应的让我害怕。”牡丹无奈的笑着。 “怎么说?” 林远有些奇怪。 牡丹扭头看看四周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 “林远,我都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个道姑,我对这里的生活完全熟悉,功课也很上手,就像已经修行了几年的人一样……” 终于找到了倾诉的人,牡丹忍不住和林远说着自己心里的困惑。 林远默默的听着,却没有回答牡丹的疑问。 他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牡丹还是姝月的时候,确实已经在道观修行了几年……也许是那些经历已经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印记和习惯。 只是,如今的她,还没想起来。 林远不知道牡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 自己当初是在岭南地牢里大病一场,将死之时才冲破了记忆的封印,林远不希望牡丹也经历这样一场危机。 其实就这样也挺好,生活简单清爽,免得有太多烦恼…… 林远正想着,牡丹忽然神秘的看向了他。 “对了,林远,我觉得我好像快恢复记忆了,最近总是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属于穆丹,我应该很快就能知道自己是谁了。” 对于牡丹的话,林远并不惊奇。 也许,这山水道观里,还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慢慢让牡丹恢复。 看林远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牡丹觉得有点奇怪。 “林远,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我总感觉你有点不太一样……” “没有。” 林远本能的否认着。 牡丹眼下难得清静安宁,除非她自己记起来,否则他不想把这些事情主动告诉她。 “那你是怎么了?感觉心不在焉的。” “最近太忙了。今天还是偷跑出来的……” “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烧起来了没?” “这么算的话,应该快了。” 林远笑了笑,这才向牡丹讲起了自己这些日子的忙碌和辛苦。 就像牡丹说的,如果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么他这三把火也快要凑齐了。 第一把火,就是这刚刚建好的玉清观。 虽说道观工期不长,规模不大,但林远小试牛刀,还是得到了皇嗣和冬官尚书的认可。 第二把火,就是帮助薛怀义营建天堂。 说起这天堂,原本上个月就要完工,可是因为塔体实在过高,工期又拖延太久,在竣工之前,还有不少问题要整修。 毕竟,林远作为冬官侍郎,负责宫建,这个天堂也是他之前参建过的,如果再次出了问题,自己肯定难逃罪责。 毕竟,万人心血,耗资巨大,谁也不想它再倒塌一次…… 所以,林远对天堂也是十分上心,倾尽全力的帮助师父。 最近,不知道武承嗣那边又搞了什么小动作,似乎是和天堂有关,所以武则天一直催促着天堂尽快完工。 圣旨压力之下,薛怀义十分暴躁,增加了数千工匠日夜赶工。 林远自然也不得闲,他今日来玉清观,还是忙里偷闲过来的…… 若在平时,薛怀义定然不会应允,还要揪着林远一通臭骂。 不过,如今的冬官侍郎,已经官居四品,再也不是昔日的监工小和尚。 虽然林远依旧对师父恭敬有加,薛怀义对这个徒弟也不再动辄打骂,而是多了一些客气。 好在,不出三天的功夫,天堂应该就能完工了。这第二把火也就烧的差不多了…… 至于第三把火,那就是营建天枢。 最近,随着四处征战的将军们凯旋归来,宫中宴席不断,龙颜大悦——林远知道,营建天枢的时机到了。 第108章 通天彻地,九五之尊 看到牡丹已经慢慢适应了宫外的生活,林远也就放了心。 从玉清观回来之后,林远又开始了不眠不休的忙碌。 三日之后,赶在浴佛日的前夕,天堂终于正式完工。 历时四载,日役万人,数年之间,耗万亿计——这座感应四时、与天沟通的御用礼佛圣地终于巍峨的矗立在神都之上。 整座天堂足有一百八十米之高,外五层,内九层,象征着女皇的九五之尊。而在天堂之内,供奉着用夹紵工艺制造的一尊大佛,体量巨大,仅其小指就能容下数十人。 完工这日傍晚,林远做完最后的检查和修缮,随薛怀义登上天堂,一路心潮澎湃。 登的越高,望得越远,仅上到第三层,就可以俯视不远处高约百米的万象神宫。 等登上了顶层,随着整个洛阳城尽收眼底,林远不由的百感交集,他这才明白了什么叫九五之尊,至高无上。 在这大唐待的越久,就越迷信天地神权。 这里没有摩天大楼,大厦参天,所以,天堂就愈发显得通天彻地,震撼人心。 林远对于建筑是真心喜爱,能够亲自见证,并且参与缔造这历史上最为神奇的木制建筑,他感到荣幸又激动。 何况这座天堂,承载了太多前世今生的过往…… 抚摸着这座史无前例的旷世巨构,一想到有朝一日它会付之一炬,林远就心生不忍。 于是,下塔之时,他顾不得许多,忍不住叮嘱着薛怀义。 “师父,这天堂全为木制,又有夹紵大佛,最是怕火,日常灯油香火供奉,务必多加小心。” “那是自然。” 天堂才刚刚竣工,听到林远说起这不吉利的话,薛怀义有些不悦。 不知道这个小徒弟脑子里都想的什么……身为寺庙主持,他怎么会不知道小心火烛呢? 何况,在这皇宫之内多的是值更之人,实在不劳他费心。 若是搁在平时,他就要踹上一脚了。 不过如今薛林远已经还俗,还对自己毕恭毕敬,这些日子对他也是鼎力相助,薛怀义也就不说什么了。 就在俩人刚从塔上下来的时候,魏王武承嗣赶来了。 这些日子,他早就等不及了, 一听说天堂完工,第一时间就跑了过来。 “薛师辛苦,天堂大功告成,薛师功德无量啊!” 武承嗣对着薛怀义一通吹捧,却对一旁的薛林远视而不见。 林远也不在意,这些日子的接触里,他早就感受到了魏王满满的戒备和恶意。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正面交锋,早已心知肚明。 不过,只要武承嗣不发难,薛林远就佯装不知,依旧对他毕恭毕敬,笑脸相迎。 武承嗣今日倒是没空搭理林远,直接拉过了薛怀义。 “薛师,咱们借一步说话……” —— 原来,借着这次天堂落成,大佛开光,武承嗣又要给武则天上尊号了。 古时君主不仅以“皇帝”自称,还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名号,生有尊号,死有谥号,年有年号,庙有庙号,陵有陵号…… 这尊号又称“徽号”,其用意是对在位的皇帝歌功颂德,赞美其文治武功。一般由大臣们议定后上奏,经皇帝批准,再向全国公开发布。 所以为了讨好皇上,大臣们拟好的尊号往往都是阿谀奉承,连篇累牍,极尽尊美之辞。 早在武则天垂帘听政之际,武承嗣就请加尊号“圣母神皇”;等她建周称帝,又改尊号“圣神皇帝”,之后一加再加…… 就在去年九月,武承嗣率五千人上表,请加尊号“金轮圣神皇帝”,武则天欣然接受,大赦天下。 这不到一年的功夫,武承嗣又要请加尊号了…… 按说,尊号的制定与追加,本是与皇帝的功业大小、德行厚薄相关,不过如今已经成了武承嗣个人拍马屁、表忠心的手段。 偏偏武则天还就喜好这一套,自她登基以来,年号几乎一年一换,尊号自然也要一加再加…… 薛怀义听闻,武承嗣这次请加的尊号是“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不由的晒然一笑。 说起这“金轮”二字,武承嗣还真是没少花心思。 当年,薛怀义从《大云经》里找到净光天女的佛典,给武则天女身称帝以理论上的支持。 如今,武承嗣在尊号中以“金轮”二字强调武则天的转轮王身份,再度宣扬天命神授…… 要知道,转轮王是佛教对世俗理想君主的称呼,也是佛在世俗世界的对应者。而转轮王又分为金、银、铜、铁四种,其中金轮王地位最高,统领四洲界。 武则天作为转轮王转世,“金轮”就如天子的九鼎、印玺一样,是其统治神圣性的标志。 如果说九鼎与天命相连,那么七宝则与转轮王的身份相关。 转轮王出现,必有七宝相伴,得三宝而国泰,得七宝而民安……它们与“金轮皇帝”的尊号、大佛像、天堂一起,昭示着一代女皇君临天下的合法性。 当然,这七宝,法会就需要薛怀义这个白马寺主持的鼎力配合。 对于武承嗣阿谀奉承的本领,众人已经见怪不怪。 反正薛怀义如今也是失意之人,对于武承嗣的要求,只得配合就是。 次日,浴佛日,开佛光。 金轮腾转,化偃四洲;越古如法,国祚永康。 通天塔前,应天门下,武承嗣率二万六千余人请愿,请女皇加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 武则天龙颜大悦,欣然接受尊号,同时大赦天下,改元延载。 —— 本是天堂落成,大佛开光,武承嗣竟成了最出风头的那个,得到了武则天的好一通赞赏。 看着春风得意的武承嗣,武三思有些郁闷。 因为这次请加尊号,他竟然丝毫不知,武承嗣也没有找他商议…… 自从西征回来,他们兄弟之间似乎就有些莫名的隔阂。难道就因为当初没有帮他除去薛林远? 想想自己辛辛苦苦立下军功,却抵不过人家三寸不烂之舌。看来这拍马屁的功夫,自己还得好好练练…… 通天塔下,梁王武三思的失意,林远都看在了眼里。 看来,是时候拉着他一起筹建天枢了…… 第109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关于天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冬官任职这些天,林远忙里偷闲,做成了一件大事。 在工部的各种文书基础上,他又亲自走遍了整个洛阳城,重画了洛阳建筑布局图,还做了一份详细的神都规划方案。 在这份方案里,林远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洛阳城中轴线上的建筑群,重点突出了即将成型的“七天建筑”…… 作为古建筑的高材生,又有这些年的历练,林远这份颇具现代意识的规划方案,自然新奇独特。 所以,当他把方案呈交给冬官尚书的时候,武尚书颇为赞赏。 不过,赞赏归赞赏,武尚书看过以后,却把这份方案压了下来,并没有往上呈报。 其实这武尚书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驸马武攸暨的哥哥——建昌王武攸宁。 这武攸宁和武攸暨是亲哥俩,是武则天的堂侄,在武家之人里,还算一个略有些才学的人。 武周王朝,自然武家掌权——男子均为王,女子均为公主,除了两个亲王,还有近二十个郡王。 虽说当年武承嗣被弹劾,罢免了宰相之职,但如今也依旧是陛下面前最得宠的亲王。 而武三思正是春官尚书,武攸宁则是冬官尚书,另外还有个地官尚书,正是武则天的表侄杨执柔,可以说武家子侄掌控着武周的半壁江山。 眼下,除了武承嗣、武三思这武氏双雄,建昌王武攸宁算是女皇子侄里混的不错的了。 作为冬官尚书,武攸宁对薛林远的方案倒是欣赏,不过目前在他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知道,眼下这个时节,一旦涉及开工,定会鸡犬不宁。 这两年,先是明堂,再是天堂,全国兴建大云寺,无一不是劳民伤财的大工程。 只一个天堂工程就拖了几年之久,早就惹得民怨沸腾,被大臣们诟病不已,数度参奏工部劳民伤财,他这个冬官尚书渎职…… 如今天堂终于完工,武周王朝又刚刚经历一场旷世大战,民生正待恢复,一旦大兴土木,又要大量民夫劳役,实在不合时宜。 何况朝堂关系盘根错节,六部之间利益冲突,冬官本就没什么话语权,很多大的决策和动作,他这个冬官尚书也没有决定权,还要听从魏王和梁王的意思…… 再加上这些年,薛怀义承建明堂、天堂,兴建大云寺,虽说他不在冬官任职,但他嚣张跋扈,一意孤行,早就把工部权利架空,冬官如今都快成了一个摆设。 虽说武攸宁也是武家子侄,不过终究只是堂侄。 和武承嗣、武三思这两个亲侄比起来,关系还是远了一些,连那二位亲王都要对薛怀义毕恭毕敬,武攸宁这个郡王自然也不敢招惹。 所以,他任职这两年,大都碌碌无为,但求无功无过,能在这三品尚书的位置上多坐几年…… 不过,自从林远任职冬官侍郎以后,因着他和薛怀义的师徒关系,冬官的情况倒是略有改观。 薛怀义终于不再颐指气使,对他们略微尊重了一些,他这个冬官尚书也终于有些话语权了。 然而,武攸宁依旧觉得如今不是动工时机,想要再推迟两年。 因为有薛怀义在,如若有功,怕是这个功劳又是被他抢了去,再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出头。相反,如若有过,那么大臣们肯定又要把这笔账算在冬官的头上…… 当然,除此之外,武攸宁也有私心…… 这个新来的冬官侍郎的确有才,却也有些锋芒毕露。 要知道, 女帝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如果让这林远大出风头,怕是他这个平庸的冬官尚书就要让位了…… 何况,他还是薛怀义的徒弟, 如今也和薛怀义走的颇为亲近。 想来想去,武攸宁怎么都觉得这个事情不划算,所以就把这个方案压下了。 当然,对林远,武攸宁只说如今大战刚休,民生待整,方案以后再议。 —— 虽然武攸宁的说法不无道理,不过林远等不及了。 天堂已经营建完毕,如果不出意外,明年薛怀义就要火烧天堂,他必须赶在这之前把天枢建好,凑齐七天建筑,给牡丹和自己争取回去的机会。 否则,天堂一旦被毁,他和牡丹怕是再也没有回去的可能了。 所以,明知道眼下或许不是动工的时机,林远还是要极力促成。 不过,他也不好轻易得罪武攸宁。 林远很清楚,在当下朝堂,自己必须和武家众人搞好关系,否则将会寸步难行。 当然,魏王武承嗣除外。 既然冬官尚书指望不上,林远决定自己去争取。 规划方案已经被武攸宁扣下了,林远懒得去要,也懒得再做一份。 他灵机一动,干脆依着洛阳城的地图,做了一个精巧别致的立体沙盘模型。 林远本就精通建筑,又懂现代户模制作的技巧,叫上几个能工巧匠,只用三天的功夫,一个微缩版洛阳神都就呈现在眼前。 洛水,山川,城墙,坊市,紫微宫,九州池,明堂、天堂,甚至还有一些树木、人物——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当然,林远照例突出了皇城中轴线上的建筑群,还用线条把它们特意相连,做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此外,林远根据后世记载的模样,把天枢也做了一个模型出来,不过并没有固定在沙盘之上。 这一日,林远在下朝之后主动面圣,呈上了这座神都沙盘模型。 武则天顿时被这个巧夺天工的模型吸引住了。 虽然她时常登上天堂之顶,俯瞰洛阳城,但她还是第一次以这种宏观微缩的视角,来观察这神都洛阳。 “陛下,您看,这就是我们的神都洛阳。神都之西,有崤山天险;神都之北,有黄河屏障;神都之东,是虎牢关;神都之南,是龙门伊阙。可谓安有屏障,生有滋养,这全仰赖陛下高瞻远瞩,选都洛阳……” 薛林远的一番吹捧,让武则天心花怒放。 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个新任的冬官侍郎,究竟卖的什么关子,但是他的这番话,让她听着很是受用。 第110章 故弄玄虚,锦上添花 弹指间千秋大业,方寸地万里江山。 对武则天而言,城池沙盘见过不少,精工巧筑也数不胜数,但如此恢弘又精细、完整又生动的洛阳城模,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简单的木材,基础的颜料,精确的比例,丰富的细节,高度还原出一个完整逼真的洛阳城。 太逼真了,不管是城池山水,还是亭台楼榭。 尤其那紫薇城里的宫城建筑更是栩栩如生,高度还原。 仔细端详细节,只见双重阑额七朱八白、柱楣枋栱身刷朱、斗刷绿、端头刷白——无不构造精巧,用色讲究。 武则天对这一米见方的袖珍城模爱不释手,对着薛林远连连夸赞。 “不错,你这个冬官侍郎很是称职,朕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洛阳城。” 林远一看龙颜大悦,这才不失时机的把话题引向了七天建筑。 “陛下,洛阳北有邙山,南有洛水,乃双阳之地,也是天下之中。当初宇文凯设计洛阳城的时候,不仅与地势结合,还与天象对应……” “天上紫微垣,地上紫微宫。” 武则天淡淡一笑,接过了话头。 “陛下英明。陛下再看,这是我们的紫微城,在这条南北走向的中轴线上,这些建筑的布局像不像天上的星座?” 薛林远一边说,一边用手划过早已标注突出的几个建筑。 “嗯,像是北斗七星?不对,还少了一颗……” “是的,少了最重要的天枢星。” 林远指向了端门一处空白的位置。 “薛侍郎,你到底想说什么?” 武则天有些心急了,还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故弄玄虚。 薛林远一看时机到了,连忙跪下启奏。 “陛下,天上七星,地上七天,陛下君权神授,天命所归,下官奏请为我武周营建天枢,组建七天建筑。”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你且平身,给我讲讲哪里来的七天?” 武则天向来最喜欢人们给她的帝位加以神化,顿时来了兴趣。 “陛下请看,这最南端是龙门伊阙,即天阙;定鼎门大街即天街;往北是应天门,即天门;而这横跨洛河的天津桥,即天桥;万象神宫即天宫,通天塔即天堂……” 林远把六个建筑一一指出,最后停在了端门的空白处。 看武则天沉吟不语,林远把藏于袖中的天枢模型拿了出来,立于端门之外的空位。 “如果这里营建天枢,就完成了七天建筑。” “届时由南到北,天阙、天街、天门、天津、天枢、天宫、天堂,这七座建筑分别与天上北斗七星相对应,正是天上七星,地上七天,才不负于神都之名。” “哦,这就是天枢?” 武则天看着这根雕工精细的柱子,若有所思。 “明堂布政,天堂礼佛,这天枢有何用处?” “陛下,如今大战告捷,四夷归附,我大周威名大振,统领万国。此天枢乃大周颂德纪念碑,彰显盛世之风。” “届时,可与柱身碑刻文武百官之名,铭记公德,颂扬陛下受命于天,大周帝国千秋万代。” 林远早有准备,应答如流。 武则天微微一笑,拿起了天枢模型,在手里仔细观赏。 “为什么叫天枢呢?” “天枢是北斗七星的第一星,陛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同时,天枢也寓意天下中枢,千官肃事,万国朝宗,大周帝国乃世界中心,万国朝圣之所。” “那……为何要建在此处?” 武则天说着又把天枢放在了端门外。 “陛下,端门这里地势宽阔,把天枢修造此处,不但应合天象,也不受地势局促的制约,还便于官府就近管理和保护。” “另外,天枢立于皇城端门前,巍峨壮观,光昭日月,也昭示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林远的这番话,听的武则天心花怒放。 显然,这个冬官侍郎为此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虽然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她见得够多了,但武承嗣那个庸碌之辈,要么炮制一些祥瑞之相,要么聚众请愿请加尊号,大都流于肤浅的表面功夫。 像这“七天建筑”如此高级完整的理论体系,还真是让她耳目一新。 她就喜欢这种自成体系的理论,不管是不是牵强附会,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她需要的人才。 说实话,当初从儿子手中夺来了帝位,为了巩固江山,也杀了不少李唐旧臣,但始终有些心虚。 她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那么除了炮制各种祥瑞之相,建造各种奇观及礼制建筑便是不二法门。 当初,她之所以力排众议,让薛怀义营建明堂和天堂,就是这个意图。 只是,当初的她,只是凭借感觉做事,并没有这套完整的理论。 如今林远的这套说辞,简直就是锦上添花。 第111章 不二人选,用人不疑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 武则天盯着中轴线上的七座建筑,看着它们勾勒出的七星之状,忍不住心潮澎湃。 有了这套理论,她的神都洛阳,她的紫薇皇宫,都和天上七星一一对应上了, 那么,她的天命所归,他的君权神授,还有谁会怀疑呢? 她的大周帝国,千秋帝业, 还有什么人能动摇呢? 武则天心中大喜,不过脸上不动声色。 毕竟,天堂刚刚完工,大战刚刚结束,此时还不是大兴土木的时机。 自从营建了明天和天堂,这两座史无前例的旷世巨构,因为耗费巨大,惹得不少大臣颇多怨言,说她穷奢极欲,劳民伤财。 如若紧接着再造天枢,动用国库,怕是又要被那些老臣们非议…… 虽说武则天习惯了专断独行,并不在意那些大臣们的说法,不过还是要顾及自己在百姓中的帝王形象。 武则天沉吟良久,这才看向了林远。 “薛侍郎,你可知目前国库空虚,不宜大动土木?” “臣知道。” “知道就好,你这个提议颇合朕的心意,但营建天枢怕是要往后拖一拖了。” “陛下,兴建天枢是为了铭记武周神威,颂扬陛下的千秋功业。如今大战告捷,天下一统、八方朝拜,正是彰显我大周神威的大好时机,实在不宜拖延。” 薛林远一心想要促成天枢之事,再三陈情。 “举目天下,罗马有图拉真纪功柱,印度有阿育王石柱,我们大周怎能没有帝国天枢?” 林远的坚持,让武则天犹豫了。 “可那天堂刚刚建成,已经耗尽天下木材,这天枢要用何营造?” “陛下,五行六合,七星八卦,这七星对五行, 也讲究金土水火土。故天枢宜用铜铁铸就,顺应五行,且能显示我大周铜墙铁柱,千秋万代万古留存。” “用铜铁铸就?那得耗费多少铜铁?” 武则天有些诧异。 “陛下无须忧虑,臣自有对策。” “哦?你小小年纪,莫非家有万贯?” 武则天不屑的笑了,这个年轻人才华是不小,口气也真大。 “启奏陛下,林远两袖清风,一无所有,但如今洛阳已是天下大都,万邦之民旅居神都,在他们之间多得是腰缠万贯的番客胡商 、四夷酋长……” 林远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陛下,据臣所知,万国元首、四夷酋长无一不对陛下心悦诚服,他们早有此意,想为陛下铸造天枢,铭记功德。” “是吗?” 武则天闻言大悦,仰天大笑。 原来,这个冬官侍郎薛林远打的是这个主意。 工部办事,外夷出钱——别说,这主意还真不错。 如果让那些元首、酋长们出资营建天枢,不用动用国库,那么大臣们应该没什么好牢骚的了…… 这个薛林远,果真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不过,薛林远毕竟年纪尚轻,左不过是个四品的冬官侍郎,如此大的工程,还涉及到万国邻邦,还是要慎重一些。 想到这里,武则天扭头叫住了上官婉儿。 “婉儿,速叫武三思来见朕。” 上官婉儿领命而出。 —— 当听到武三思名字的时候,林远知道,这件事成了。 他明白武则天的意思,若要促成万国出资营建天枢,确实离不开了梁王武三思。 那武三思如今身为春官尚书,主管礼部,主外国夷狄之事,确实是不二人选。 还好,林远早就做好了武三思的工作。 他如今虽然调任冬官侍郎,却依旧和武三思联系密切,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联手营建天枢,完成七天建筑。 所以,早在建筑方案刚刚做出来的时候,他就找武三思谈过天枢之事。 因为有着西域之战的交情,武三思对于薛林远这个后起之秀颇为重视,也想拉拢一二。 当听到七天建筑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方案应该很对陛下的胃口。 不过,当时武三思的顾虑和众人一样,也觉得眼下不是大兴土木的时机,不如往后延迟一年半载。 没想到林远等不及,想要尽快促成此事。 不所以,武三思也放了话,只要陛下应允,他定鼎力相助。 毕竟,如今眼看武承嗣得意风光,武三思也想搞出点动静,刷一刷存在感…… 请加尊号之类的事他是干不来了, 这个七天建筑,确实还是很有一套的。 事实证明,武三思是有眼光的。 当武则天指给他看七天建筑模型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 “三思,此事你怎么看?” “陛下, 武周帝国大获全胜,威震八荒,万国臣服,营建天枢确实是众望所归。” “那好,此事就交给你和薛侍郎了。你们妥善安排,切不要让那些个老臣又参奏个没完,说我劳民伤财……” “姑母请放心,侄儿一定不负所望。” 终于有了在姑母面前表现的好机会,武三思自然不会错过,欣然领命。 —— 说起来,这武周是万国来朝最多的时代,当下的朝贡国数量竟达到了200余国,可谓万国来朝的顶峰时期。 虽然武则天没有明说,但是武三思和林远都清楚,目前国库空虚,天枢之事还要仰仗四夷酋长。 于是,武三思开始奔波游走…… 弱国无外交,在强盛的大周面前,四夷酋长没有拒绝的资格。 再说,经此四国联军一战,他们对于武周的统治,确实是心悦诚服。 很快,200多个国家捐钱百亿,解决了工程的大部分资金。 是年八月,春官尚书武三思,冬官侍郎薛林远,这两人统领四夷酋长,上表请求铸造“天枢”。 武则天龙颜大悦,欣然应允。 —— 这一次,武则天用人不疑,天枢之事全部放权给武三思和薛林远。 虽然林远制作了天枢模型,却并不懂雕刻铸造。 毕竟,即使在现代,要成功地浇铸出高约百尺,三四十吨重的大铸件,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于是,薛林远大胆启用了匠人毛婆罗。 这毛婆罗是东夷人,画迹精妙,擅长制模作样,尤其擅制铜模,是大周朝数一数二的铸造大匠。 林远知道武周天枢存活不久,几年之后就会被唐玄宗李隆基销毁,所以他在设计上并没有过多要求,只求快速完工。 倒是武三思提了不少要求,要求高约百尺,要力压罗马图拉真记功柱的38米,还有印度阿育王石柱的12米。 无疑,这又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在毛婆罗设计模型的时候,林远也没闲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目前的首要之事,就是买尽天下铜铁…… 拿着四夷酋长捐助的钱财,林远让冬官之人外出各地收购铜铁,多多益善。 毛婆罗这边,很快就做好了设计图。 在他的设计里,整个天枢高一百零五尺,直径十ニ二尺,八面各长约五尺,下面有一座大铁山,周长一百七十尺。 其中鉄山上有蟠龙、麒麟萦绕,中有云承露盘,上有火龙捧珠。 在造模材料上,精选耐火度高的泥沙进行炼制;在造型工艺上,采取分铸法,多个行炉相继倾注或多个焙炉同时槽注。 总之, 力求用简单的工艺原则,巧妙解决复杂的工艺问题…… 原本一切进行顺利,可是——有人不高兴了。 第112章 养虎为患,静观其变 首先,冬官尚书武攸宁不高兴了。 工部这么大的工程,万国参与,全国动员,冬官侍郎意气风发,他这个冬官尚书却毫无存在感。 薛林远的越级行为,让他心生不满。 说了缓一缓,这个薛林远就这么迫不及待,急于表现吗? 其次,魏王武承嗣也不高兴。 向来带人请愿、歌功颂德的面子工程都是他的强项,这一下倒被武三思抢了风头。 而且在天枢动工之前,他对这件事竟然毫不知情。 原本这春官尚书的位子是武承嗣坐着,那年他被参奏下台之后,武三思倒是坐的稳当。 武承嗣知道,自己容貌欠佳,文采不华,要不当年太平公主也不会看不上自己,死活不嫁…… 说起来,除了皇嗣武旦,长相俊雅、颇有文采的武三思也是自己竞争太子之位上的对手。 不过武三思之前一直说自己无意太子之位,只会助力自己夺位,所以他们一直合作愉快、互相扶持。 想当初,这二人出征西域的时候,他本想借三思之手,除去薛林远,以绝后患,没想到武三思留了一手,和薛林远越走越近了。 这个薛林远能把武三思哄的团团转,绝对有问题。 他一定是恢复记忆,伺机报复了。 毕竟,当年薛绍一案,是他授意酷吏诬陷薛绍谋反,而且也是他指使官兵把他们母子三人抓进了牢狱,还逼死了他的母亲。 说起来,薛绍夫妇的死和他都有关系,林远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看着如今的薛林远意气风发,他越是对自己毕恭毕敬,武承嗣越是有点心慌。 他后悔自己养虎为患。 可是,如今的薛林远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了。 他是四品冬官侍郎,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风头甚至盖过了薛怀义。 想要动他,已经不是那么容易了。 何况,如今太平公主怕是也发现了什么,最近偷偷去了以前的牢狱,找人打听当年那对母子的去向。 关于薛林远就是薛绍之子的事情,怕是大家已经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不想主动拆穿,目前也就相安无事。 反正这薛林远目前也是极力献媚,急于表现,且让他蹦跶着。 在武承嗣的心里,还有一个疑虑,就是当年牡丹的身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谜。 当年觉得左不过一个罪臣之女,怎么都难逃一死,也就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去调查。 如今看来,这牡丹聪明伶俐,胆识过人,身世怕也不简单…… 还好,武牡丹出宫修行了。 要不那个聪明伶俐的丫头,一旦和林远联手助力东宫,自己不是更加被动? 说起来,武牡丹这个义女,他们已经太久没联系了。 自从石女事件后,牡丹被幽禁东宫,平时很难出宫,他也再未去看过她,算是就此断了联系。 倒也不是人走茶凉,只是儿子武延基始终对牡丹念念不忘。 年轻人的爱情,总是越挫越勇。 这些日子,武延基失魂落魄,始终不死心,还说就算牡丹是个石女,他也不嫌弃。 堂堂魏王之子,怎么能娶一个石女进门?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么。 何况,那牡丹长期待在东宫 ,日日和东宫几位年轻的郡王厮混在一起。 就算没有薛林远,也不会看上武延基的…… 所以武承嗣不敢再让儿子和牡丹有任何来往,还准备早日给儿子寻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至于薛林远,武承嗣这些年最擅长的就是打击政敌,排除异己。 不急,他有的是办法, 也有的是机会。 —— 同样,对于热火朝天的天枢工程,守在明堂里的周真人也不高兴。 “七天建筑”的说法一出,朝堂上下已经沸沸扬扬,无不吹捧。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大周帝国,千秋万代——周真人很清楚,这套说辞对于武则天而言,绝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没想到,当年那个藏在明堂偷吃贡品的小和尚,还真的做到了。 对于薛林远的“七天建筑”,周真人也仔细研究了一番。 这几日,他日日仰观天象,俯察城池,却依旧参不透玄机,测不出吉凶…… 周真人干脆也就放弃了,决定顺天应命,静观其变。 想那远古伏羲,聪明绝世,凭日月升降悟出乾坤之奥,从而起太极,定五行,创八卦,逐步揭露天机。 最后他更是利用生门死位的阴阳两极制成通灵八卦,以图找出“上天下地,东南西北,生门死位”这八方以外的“天机”所在…… 直到临死前,伏羲方知窥探天机非人应为,于是献出神兵镇守十方,若有人闯入天机之内,宁愿十方俱灭亦不能泄露半分…… 天机不可揣测,更不可泄露。 如今,林远和牡丹这对金童玉女,或许正是所谓的天机。 因为这二人从未来而来,这“未来”正是“天机”里的十方所在…… 第113章 梁山为陵,女人主事 想到昔日的金童玉女,周真人叹了一口气。 如今的金童薛林远意气风发, 还俗升官,倒是武牡丹寂寂无声,出宫修道去了。 想到之前,牡丹在明堂的日子,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口口声声要拜他为师,他都以为是胡言乱语,没想到如今成了真。 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收了这个天赋异禀的徒弟,或许还能对自己有所助益…… 周真人正在殿外沉思,不远处的天堂里又喧嚷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头,转身进了自己的藏经阁。 这些天,天堂初建成,正是风头无两的时候。那薛怀义常于天堂作无遮法会,用钱百万,士女云集,喧闹异常。 因为明堂和天堂相距不远,这明堂已经不是清净之所。 周真人不堪其扰,把自己关在室内盘腿打坐,再度研究起了墙上悬挂着的河图洛书。 一元两仪三才天,四象阴阳五行间。六合七星八卦现,九宫有中十方仙。 一元者,大始也;两仪者,阴阳也。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随着外面暮色降临,室内也慢慢暗淡了起来。 眼前的河图洛书,已经一片混沌,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图案,周真人依旧一动不动。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周真人似乎是开了天眼,眼前的河图洛书忽然活动了起来。 河图上的黑白点像是悬浮了起来,快速盘旋变换着,重新排列,组合成阵。 时而幻化成 玄武、青龙、朱雀、白虎四象,有奇门遁甲的八门之列,也有万象神宫的九宫之位…… “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易位,十方俱灭……” 周真人沉吟着,忽然之间似是想到了什么,半眯着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的目光灼灼,就像黑夜里一只鹰…… 既然待在明堂无所作为,这神都再待无益, 他还是去做他该做的事…… 想到这儿,周真人佛尘一甩,起身离开,驼背的身影融入了茫茫夜色里…… —— 周真人走出紫微宫的时候,整个洛阳城已经笼罩在夜幕之中。 宽敞的定鼎门大街上,除了几名巡逻的官兵,并无他人——周真人知道,宵禁开始了。 说起来,这神都的繁华是规规矩矩的繁华,夜幕一降,全部归零。 太阳一落山,洛阳的鼓楼便开始响起暮鼓,大街上的行人必须赶紧往家走…… 如果鼓敲完了,人还滞留在街上,那就是“犯夜”,会被官兵抓起来笞打。 一般来说,宵禁的时间是从一更到五更。一更三点敲响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开禁通行。 这宵禁期间,除非是官府公务在身,或者婚丧嫁娶、求医问药,才会特准通行,免除惩罚…… 不过,周真人就不受这宵禁之缚。 因为他有女皇特别颁发的通行令,可以自由出入宫城。 原来,周真人除了驻守明堂,身上还担负着一项极为重要而隐秘的任务——那就是负责修建乾陵。 —— 十年前,五十五岁的高宗李治于贞观殿溘然长逝。 在东都洛阳的烛火之下,武则天悲痛万分,夫妻二人相知相爱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 这些年,李治对她有知遇之恩,更有真情厚爱。 这一路,她的晋级之道虽历经艰险,却也一路畅通。 是李治让她在后宫的明争暗斗中突围出来,也是李治,在离世之前留下了“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的遗诏。 他,始终是懂她的。 懂她的野心,懂她的能力——武则天岂有不报答的道理? 于是,她毅然肩负起为丈夫李治修建陵墓的重任,准备给他修建一处固若金汤、浩大恢宏、气势不凡的皇陵。 而修建皇陵的首要任务,就是选址。 因为太宗当年修建昭陵,立下了“依山为陵”的祖制,而高宗生前心心念念要回长安,武则想要实现高宗心愿,就力排众议,就把陵地选在了长安城北的关中一带。 她派遣卜陵使到渭河北岸实地考察,挑来选去,就选好了奉天县梁山。 这梁山,峰岭宏伟,气度不凡,主峰海拔逾千米,宛如女性的头部;而主峰南面有两座东西对峙的小山峰犹如女性的胸部。 这三座三峰如天设地造一般,仰卧在奉天城的北面,中间则为司马道。 而乾陵,就修在北峰之上。这个地方距离西安只有76公里,也算实现了高宗回长安的遗愿…… 因为从东看向西,梁山就像是一个仰卧着的女人一样。所以,民间经常议论这是女帝武则天的化身…… 于是,“梁山为陵,女人主事”的流言又冒了出来…… 武则天没精力去理会这些,反正她这个女主早就主事了。 选定了风水宝地,武则天下令吏部的尚书韦待价为山陵使,户部的郎中韦泰真为大匠,并调遣了士兵和民工一共二十多万人,开始修建乾陵…… 话说这个韦代价,是太宗李世民时老臣韦挺的儿子,早年以门荫入仕,授为左千牛备身 他曾经与薛仁贵一起出征高丽,立下战功;又在高宗时代负责守卫兰州、肃州,立过守御之功,颇受武则天的信任。 不过,作为一介武夫,文职的工作并不擅长,韦尚书大多只是唯武后之命是从,皇陵总设计师的职责还是武则天担任。 这武则天见证过太宗李世民昭陵的建设,亲历过大唐长安城里皇宫的建设,也主持过洛阳城里万象神宫的建设…… 所以,她才是大气非凡的大唐规划师。 在武则天的主张下,乾陵内外两重城墙,城墙四面,南有朱雀门,北有玄武门,东有青龙门,西有白虎门…… 而陵区内部,则仿京师长安城建制……所有器物应有尽有。 因为时间紧急,不可能一蹴而就。 韦尚书马不停蹄,八个月基本上完成了乾陵的主体工程,把高宗安葬了进去,然后继续修建乾陵。 这次安葬,自然放进了不少的奇珍异宝。 毕竟,厚葬习俗由来已久,历代王侯将相更是不惜耗费人力财力,营建陵寝地宫。 而为了防止自己的墓葬被盗墓贼侵扰,古人们在墓穴中会设置各种各样的防卫机关,试图阻止盗墓者的进入。 有多少价值连城的宝藏,就有多少防不胜防的陷阱。 如何让皇陵固若金汤,不被后人挖掘盗窃,也是费尽了心思。 早在两千多年以前,人们就开始在墓穴中设置一些主动防卫的设施,既起到射杀盗墓者的目的,又能杀一儆百,吓唬有盗墓企图的人。 比如连环翻板、铁索吊石等反盗暗器,还有奇门遁甲,玄门法术…… —— 作为一名有道名士,周真人要负责的,自然是乾陵里的玄门机关, 排兵布阵,以保乾陵万事无虞。 在这之前,他一直苦于没有寻到诀窍,却在研究“七星建筑”的时候,误打误撞,如醍醐灌顶…… 所以,他要赶往关中,督建乾陵。 不过,赶去乾陵之前,周真人还有一事要办。 他并没有急着离开洛阳,而是赶了半宿的夜路,才来到了邙山翠云峰。 因为天色已晚,是夜,周真人就住在了山下的青牛观。 次日一早,他上山去了玉清观…… 第114章 岐黄之术,方书之祖 对于周真人的到访,牡丹又惊又喜。 喜的是,在这深山老林见到了故人。 惊的是,没想到周真人和杨真人还有一些渊源…… 在玉清观正式修行之后,牡丹才对道教有了一些深入了解。 因为修行方法、理念的不同,道教也分诸多流派,其中茅山宗更是人才辈出,香火鼎盛,和李唐皇族关系密切。 虽然如今武则天重佛抑道,不过历代民乱多以道家符谶号召,所以还要拉拢一二,以巩固其统治。 而且如今武则天年岁已高,开始迷恋道教的神仙长生术,近两年在处理佛道关系上有了微妙的变化,变为佛道并重…… 这也正是周真人一直驻守明堂、守护乾陵的原因。 其实道教的诸多派别,牡丹也分不太清。 她只知道周真人精通神仙方术,奇门遁甲;而杨真人更注重养生之术,以医传道。 在玉清宫修行的日子,牡丹经常看到有慕名上山求医的人们,而杨真人偶尔也会上山采药,下山行医。 牡丹觉得奇怪,就偷偷的问了杨真人身边最得意的弟子妙常。 因为妙常经常跟在真人身边,日常修行似乎也与她们这些弟子不尽相同…… 从妙常的嘴里,牡丹这才知道,原来杨真人曾经师从药王孙思邈,通晓养生之术。 虽然牡丹孤陋寡闻,但是对于药王孙思邈,尤其他的传世医典《千金要方》,也是如雷贯耳。 孙思邈认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千金要方》因此得名。 不过牡丹只知道他是药王,却不知道孙思邈也是一名得道高士。 原来因为道教初期“以医传道”,修仙道先要通医道,所以道教中名医辈出。 药王孙思邈正是其中一位道家名医,被后世称为方书之祖。 他不但精通岐黄之术,深谙庄老学说,也通晓佛家经典,在多年的行医修道中,将儒、道、佛的养生思想与中医学相结合,提出许多切实可行的养生长寿之法。 比如后世熟知的节制饮食,疏通气血,起居有常,遵循自然…… 而牡丹日前修习的服气、存思、辟谷、调息等功法,正是此中养生之术。 而且,孙思邈不仅精于内科,也擅长妇科、儿科,尤其重视妇幼保健,着有《妇人方》三卷,《少小婴孺方》二卷,置于《千金要方》之首。 也是在此时,牡丹才明白,为何武旦会把杨真人请来玉清观做主持。 对于两位体弱多病,养身延命的小公主而言,修习此道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 —— 玉清观修行的日子清静悠长,除了每日修习功课,就是看杨真人行医。 看着妙常修习医书,慢慢的,牡丹心里也萌生了一个念头。 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修心养身,也想要深入钻研,跟着杨真人修行医道。 其实关于修道成仙,长生不老,牡丹从来都不痴信,但是这养生之术,行医之道,确是牡丹十分崇拜的。 何况,一个女子在这大唐,若无一技傍身,除了嫁人生子,似乎别无出路。 像她自己,虽说略有才华,也有时运,从一个小婢女,稀里糊涂的混成了东宫少傅。 但是作诗行文,吟歌弄舞,终究不过是悦人之用,还逃不过被各种赐婚。 深究起来,其实索然无味。 想她这几年,怕是就要在这深山之中陪着两位公主慢慢度日,与其虚度时光,还不如修个一技之长。 比如林远,因为精通建筑,做了冬官侍郎,在这大唐盛世一展身手,意气风发,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如今遇到杨真人,也是自己的机缘。 即使将来自己回了现代,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万一不能回去,也算一技傍身,可以行医济世。 所以,牡丹向杨真人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得知牡丹的意图,杨真人十分欣慰。 本以为这些宫中女冠,吃不得苦,静不下心,没想到竟是好学之人。 何况,这个武牡丹,天资聪颖,颇有道缘。 这些年,她收了不少弟子,勤奋的也有,聪颖的也有,但是勤奋又有天赋的,却没几个。 比如亲传弟子妙常,虽说也算聪颖,却不够沉稳,总是有些浮躁,急功近利。 所以,杨真人欣然应允,让牡丹和妙常一起,跟随她学医问道。 跟随杨真人学医之后,牡丹也就不再隐瞒,找个机会和师父坦白了自己的石女之私,当然,她隐瞒了穿越之事。 杨真人这才知道,牡丹在四年前被当做金童玉女,祭了生桩。 她神色凝重,关起门来,先给牡丹诊治了一番。 不过,脉象复杂,体征正常,杨真人一时也看不透其中玄妙。 只知她之前一定服用过极阴药物,伤了身子…… 目前,只能慢慢调养,以观后效。 这些日子,除了陪着两个小公主在道观修习,每日里山中采药,杨真人都会带着牡丹 和妙常,教她们一些医理知识…… 牡丹在玉清观的日子,也慢慢充实了起来…… 第115章 讳莫如深,牵肠挂肚 这一日,趁着晨雾未消,师徒三人一早又去山中采药,刚出道观,竟遇到了造访的周真人。 周真人依旧一身玄衣,面色沉郁,见到几人,表情并无任何变化。 杨真人也颇为淡然,二人拱手行礼,显然是相熟之人。 倒是牡丹十分欢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周真人…… 这段日子,虽然东宫依旧按时派人送来用度,林远却再没过来。 听宫人说,洛阳城已经开始营建天枢,他一定十分忙碌…… 关于七天建筑,牡丹有太多事想要请教周真人,尤其是正在兴建的天枢…… 不过,杨真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玉虚,妙常,远客前来,必有要事。今日你俩且自行上山采药。” 杨真人嘱托之后,自己领着周真人回了道观。 牡丹有些奇怪,在她看来,杨真人和周真人明显不是一个派系的。 一个师从袁天罡,观星相面,奇门八卦;一个师从孙思邈,修心养生,以医传道。 也不知道,这二人会有何交情…… 何况,平日里,她和两个小公主偶尔聊到宫中之事,也从未听杨真人说起过,她认识明堂的周真人…… 对于周真人,妙常讳莫如深,并不多言。 牡丹只好把疑问都压在了心里…… 天下道门是一家,反正这两位道长都是自己信任之人,既然有些渊源,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 其实周真人这次前来,是为了炼丹之术。 原来,潜习医方、博极医源的药王孙思邈,不仅精通岐黄之术,更然继承了道家的炼丹传统,是一个精于炼丹的炼丹师。 不过有别于那些渴望炼制长生不老药的炼丹家们,孙思邈重炼丹而不服丹。 他只是将炼丹作为其制药的手段之一,更注重原料的采集和丹药的配方。 正因如此,他炼制的“太一神精丹”才在疟疾横行时发出威力,成为救疾济危的良药。而他用几种矿石炼制而成的“诸霜雪方”,更被视为清热、慎惊、开窍的“三宝”之一。 不过,药王也有失手,孙思邈在一次炼丹时,将硝石和硫磺,还有干皂角这些东西混为一炉,发生了爆炸…… 据说,这是史书上关于火药的最早记载了…… 后来配方改进之后,此炼丹术被唤作“伏火矾法”,受到了时下炼丹师们的追捧…… 杨真人作为药王的传人,自然深得其妙。 如今女帝年纪已长,经常要服用一些养生丹药,这个任务交由周真人安排,自然就交给了玉清宫…… 不过,除了炼丹之事,周真人和杨真人在静室之内,还密谈了很久…… 等到牡丹和妙常从山上回来的时候,周真人已在道观门口,拱手告辞离开。 —— 牡丹征得师父允许,急急的送了下来。 “周真人,您这是要回宫里吗?” 周真人不置可否,虽然驼背,依旧健步如飞。 “周真人,那宫中之事……” “你想知道什么?” 周真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牡丹。 “那七天建筑……” “玉虚,你既然已经修行入道,就该息心静气,不理俗世。” “我就想知道天枢……” “天枢下上合北斗之术,不过……吉凶难测。” 周真人丢下一句,转身离去。 牡丹站在路口,望着周真人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她实在不明白,周真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就在牡丹准备转身回去的时候,隔着茂密的山林,隐约看到另一条山路上出现了一个少年身影,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 牡丹心中一喜,还以为是薛林远。 待到那些人快要走近之时,牡丹才发现,走在前面的少年,竟然是魏王之子武延基。 他怎么来了? 牡丹心中一惊,赶紧转身回观,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这位仙姑,敢问前面可是玉清观?” 武延基抬头看到了一位女冠,紧走几步赶过来问路。 牡丹知道躲不掉了,只得硬着头皮回身施礼。 “正是玉清观,敢问施主是求仙还是问道?”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武延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官,竟然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武牡丹。 “牡丹!原来是你啊!” 武延基欣喜万分,炙热的打量着眼前的牡丹。 面前一袭道衣的武牡丹,不染铅华,清丽绝俗,愈发让武延基神魂颠倒。 多日不见,牡丹又变美了。 最近一次见她,还是在春日里全城迎接西征大军凯旋回城的时候。 他一眼就看到了女官之列的牡丹,不过牡丹并没有注意到他…… “殿下别来无恙,贫道玉虚见过殿下。” 看武延基对着自己发痴,牡丹知道躲不过去了,也不好装作不认识,只得以道家之礼拱手打了招呼。 “玉虚?” 武延基笑了。在他看来,牡丹一切都是好的,连道号也是那么好听…… “牡丹……玉虚,我才知道你出宫修行了,本以为你还在东宫呢。” 武延基倒是不生疏,走近牡丹,直接套起了近乎。 牡丹不由的后退了两步。 武延基这才知道自己莽撞了,赶紧解释。 “对了,阿娘听说你在道观修行,我是替她来给道观捐香火的,顺便来看看你。” 原来,武延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牡丹在翠云峰玉清宫修行的消息,找机会就寻了过来。 以前牡丹被幽禁在东宫,他是绝对不敢去见的。 而在宫外,他还是有些自由的。 毕竟,牡丹在名义上还是武家义女,他来探望倒也无可厚非。 而且,这一次,武延基是打着母亲的名号,来道观捐献香火。 既然香客远道而来,潜心向道,自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牡丹只得引着众人回观。 等牡丹一转身,武延基才看到了她背着的草药篓子,顿时心疼不已。 他原以为宫中女冠修行,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真要受这清修之苦。 在他看来,牡丹之所以有今日,全是因为石女之故,牡丹才从人人喜欢变成人人嫌弃。 这让他心中的牡丹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更加让他牵肠挂肚。 “牡丹,你还要上山采药?累吗?给我背着?” “不用,采药也是修行。” 牡丹淡然一笑。 “牡丹,你能出宫也好,比在东宫拘着好,我看你的气色好多了。” 情窦初开的武延基,如今一心只在牡丹身上。 在他心中,只要牡丹出了东宫,她就自由了。 再过个一年半载,等两位小公主回了宫,牡丹就可以还俗嫁人了。 到时候,他要直接把牡丹接进魏王府…… —— 武延基的爱慕之情,牡丹心知肚明。 毕竟,她的心智早已成熟。少年眼里的爱意和慌张,怎么也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她只是不明白,两人不过是泛泛之交,又断了联系这么久,怎么这武延基还害起了相思病? 虽然武承嗣心狠手辣,武延基这人倒是不坏。只是和他母亲武夫人一样,资质平庸…… 牡丹不想让他继续错付,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如今他又知道她的栖身之处,怕是以后都不得清净了。 禀告了杨真人,接收了香火供奉之后,牡丹泡了一壶清茶款待武延基。 喝茶之时,她有心问问天枢的情况,还是忍住了。 大部分时间,都是武延基在说着各种他以为的趣事…… 两盏清茶过后,牡丹起身送客。 “玉虚今日还未做早课,殿下若无他事,还是请回!” “你去忙,我没事,就在这儿……” “天气炎热,山高路远,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免得魏王担忧。” 一听牡丹提到魏王,武延基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告辞。 站在门口,看着武延基下山远去的背影,牡丹忽然想起了李三郎。 也不知道东宫的几位郡王如今怎样了,还有那只学舌的鹦鹉…… 第116章 怦然心动,据为己有 送走武延基后,牡丹就直接带着两位小公主去大殿修习早课了。 妙常留下来,整理着武延基送来的几箱布施——有香烛、灯油、米面、卧具等物件,妙常把它们一一分类收好。 就在整理卧具的时候,妙常发现其中一套布料华美、绣工精致的鹅黄色床褥,显得格外显眼。 牡丹说过她喜欢黄色,这套卧具一定是送给她的。 妙常有些嫉妒,酸溜溜的拍打了两下,准备丢在一侧。 不过,她觉得这被褥分量不对,而且似乎夹了什么重物在里面。 会是什么呢?妙常有些好奇。 反正她们都去做功课了,趁着仓房里并无他人,妙常把被裹解开来看。 没想到,这被褥里夹了一方小巧精致的银丝七宝妆奁盒。 这个盒子太漂亮了,一下子就让妙常再也挪不开眼睛。 只见那银丝镂空的盒面上,一对金凤栩栩如生,羽翅上以七色宝石点缀,精美异常。 妙常忍不住拿起盒子来看,窗外的阳光照在两只金凤上,顿时熠熠生辉。 只是盒子已经让妙常怦然心动,这时,她又从妆奁镂空的缝隙里,隐约看到了里面的物件,似乎更加精美…… 妙常没忍住,偷偷把盒子打开了…… 果然,里面放了一对更为精美的金凤簪,做工精致,华彩异常。 身为女冠,妙常虽然没戴过这些金银饰品,但是她见识的并不少。 这些年跟着师父修道行医,也见过不少高官女眷,她们衣着精美,装饰讲究,妙常也都留心观察过。 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美华贵的凤钗,甚至连妆奁都这么精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正值妙龄的女子。 常年待在道观,妙常平日里的穿戴,除了道袍就是黄冠,哪里拥有过这等好东西…… 她的心里不由失衡了起来。 这个牡丹,才刚修行几天?竟然都和外面的男子勾搭不清。 之前有皇嗣武旦护送入观, 后来又是春官侍郎,如今又有魏王之子…… 要知道,男女之间送凤钗,那可是结发定情之意。 再想到近来师父对牡丹的重视,妙常愈发的不平衡起来。 之前,师父只是带她一个人行医问药,如今,倒是多带着那个武牡丹。 偏这个牡丹还十分灵巧,师父教什么,她一学就会,眼看就要赶上自己了…… 妙常盖好妆奁,想要拿着去找师父告状,但抚摸了良久还是舍不得。 如果交给师父,这些东西肯定要被没收,而且也不一定就会处罚牡丹。 因为牡丹身为两个小公主的少傅,又是丹阳郡主,本来就有一些特权。 不说别的,玉清观的规模在洛阳城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宫中女眷,她们怎么可能住进这么好的道观。 而且,入观以来,观里的香烛灯油、吃穿用度,哪一项不是宫里专项拨款来的…… 每次宫里来人,都是和牡丹对接,连师父平时也对牡丹颇为客气。 而且,牡丹似乎对这个妆奁并不知情…… 因为刚才牡丹离开的时候,她问过这些卧具怎么分配,牡丹还说都是一样的,一人一套就好。 所以,她肯定不知道其中一套被褥里夹了东西…… 想到这儿,妙常动了死心,她把妆奁偷偷的藏了起来。 即使不能戴出去,偶尔把玩一下,将来置换了银两也是好的…… —— 牡丹对金钗的事毫不知情,她正忙着和杨真人学医问药…… 虽然在还没有穿越过来的时候,牡丹并没有怎么关注医学知识,但一些常识还是知道的。 比如金银花、板蓝根,清热解毒;鱼腥草、蒲公英利湿通淋;山楂、神曲、麦芽,消食和中;金钱草、车前子:利水通淋…… 只凭这一点点常识,就足以让她在前期的学习里事半功倍。 再加上她十分用心,道观里长日漫漫,牡丹一有时间就会苦读钻研《千金药方》。 很多知识本就是触类旁通,牡丹慢慢的有些开窍了…… 所以,虽然大多草药她还不认识,但听到名字却能说出它的主要功效,有些甚至杨真人都不知道。 杨真人半信半疑的去试验,结果还真的分毫不差。 这让她惊艳不已,更加认定牡丹是天赋异禀,也就更用心的栽培于她。 相比牡丹的突飞猛进,妙常的表现就有些不尽人意了。 所以,妙常道馆大弟子的地位,也有些岌岌可危了…… 这也让妙常心里对牡丹的嫉妒更加了几分…… 第117章 年轻气盛,急于求成 对于妙常的嫉妒,忙于钻研医道的牡丹毫无察觉,也根本不知道那对金钗的存在。 直到这一天,武延基又过来了。 此时,已是秋高气爽,武延基照例带了不少的香烛灯油、米面等物,一股脑的送进了玉清观。 因为每次都是打着武夫人的名义捐助布施,牡丹也不好说什么,感恩之后悉数收下。 这一次,她照例请武延基小憩喝茶,因为她想打听一下天枢的事情。 眼看入了秋,天枢工程也进展了两三个月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 “殿下,听说神都之内,正在营建天枢,不知道进展如何?” “牡丹,你还关注这个?我倒是没太在意,听说是叔父负责的,回去我好好问问他。” “哦……不用问,我就是随口一提。” 牡丹赶紧拦下,她可不想徒生是非。 “来尝尝这茶,是我春日里从山上采来,自己烘制的。” 牡丹说着,帮武延基斟上了茶。 武延基看着牡丹冲泡出来的淡黄色茶水,灿然一笑,双手小心的端起来,细细的品着牡丹沏的茶。 他觉得用壶泡茶的牡丹实在是太特别了…… 其实时人盛行煎茶,讲究三沸,第三沸煮的才是茶。 而且,还要放上葱、姜、枣、橘皮、薄荷等一起煮…… 不过,牡丹沏的茶,初尝清淡寡口,却回味甘甜,让人口齿留香,就像她本人一样,不声不响,却又沁人心扉…… 眼看一壶茶要喝完了,武延基知道牡丹怕是又要下逐客令了。 他可不想这么快就离开,只得绞尽脑汁想着话题。 牡丹一直淡淡的,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有刚才问到了天枢。 既然牡丹终于主动和他聊起这个话题,虽然他并不太清楚,也要接着聊下去。 想到这儿,武延基主动又提到了天枢。 “对了,说起天枢,前些日子我路过端门口,似乎看到了几个巨大的熔炉,正在锻造铜铁。听说天枢就要建在那里……” “是吗?建在了端门口?” 牡丹一听到天枢,顿时来了精神。 “嗯,整个道路都被工部占用了,我们路过哪儿都不让靠近。” 武延基说到这里,有些愤愤不平。 “听父亲说,新任的冬官侍郎年轻气盛,急功近利……” 牡丹听着,笑而不语,一时也不好说些什么。 “对了,牡丹,春日那次梁王西征凯旋,你不是也去了?听说冬官侍郎就是那个副将……” “嗯,我知道,他叫薛林远。” 既然武延基说到这里,牡丹也不好再隐瞒,反正她免不了还要向他打听林远的消息…… “你认识他?” 看着武延基单纯的眼睛,牡丹知道武承嗣什么都没给他说。 所以,牡丹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得搪塞了过去。 “算是旧友,之前东宫修缮宫室,就是他负责的。” “哦,原来是这样。” 武延基虽然不知情,还是有些小小的醋意。 因为那个薛林远可是玉树临风,年少有为,比他风光多了,牡丹竟然认识他…… “对了,殿下,那天枢年前能完工吗?” “肯定不能。” “为什么?” “据我所知,工部一直缺工少料。你想,那么大一根铜柱子立起来,要耗费多少铜铁?如今,天下的铜铁都汇聚到洛阳了,听说还在到处征集……” “对了,我来的路上,还看到官兵们在民家搜寻农具呢……” “是强制征集?不是拿钱置换的吗?” \\\"置换?整个洛阳城哪里还有铜铁让官府置换?农具都快被搜刮光了……从外地征调也需要时间,可是工部等不及啊!所以我说啊,那个薛林远太急于求成了,” 武延基说着,摇了摇头。 “再加上叔父也是个急性子,这两人凑在一块,全洛阳都快留不下一块铜铁了……” 牡丹听着,神色忧戚,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想起了前些天发生的事情。 那日午后,山上有位樵夫不慎受伤,终于有人路过发现,赶紧寻来道观寻求帮助,牡丹和杨真人就赶去救助。 闲聊间,樵夫说自己在这山上已经等了大半天,才好容易遇到另一个樵夫。 杨真人也觉得奇怪。 因为到了深秋,樵夫们都要伐木、烧炭,为过冬提前准备。 往年这个时候,这山上的樵夫三三两两的十分常见,可是今年山上樵夫都很少…… 询问之下,她们这才知道,原来最近官兵强制征集铜铁,连樵夫们的斧头都被强征。 虽然多少也会给一些散碎银两,可是那是樵夫们吃饭的家伙,谁愿意就这么丢了? 更有甚者,遇到一些不讲理的官兵,一点银两也没有……搞的大家民怨沸腾,更是对所谓的天枢工程十分不满。 不过一根毫无用处的大铁柱子,就要把他们赖以为生的农具收走,以后谁来耕田,谁来伐木? 听着樵夫们满嘴的怨言,当时牡丹心中就觉得不妥。 林远是这个工程的主导官,这件事也不知道他知情不知情…… 当时她还抱着幻想,觉得或许只是个例,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了。 牡丹不由的想起了周真人“吉凶难测”的那句话。 —— 看牡丹神色忧戚,武延基有些不忍,又忍不住开导起了牡丹。 “牡丹,你不用担心,这次回去我去叔父那里看看,有消息就过来告诉你。” “有劳殿下了。那薛林远是我故人,若有什么消息还望提前通报……” 牡丹知道武延基的心肠并不坏,也就嘱托了一句。 她也想让武延基知道自己心有所属,知难而退。 不过武延基泽正是一腔热情,哪里听得出牡丹话里的意思,欣然答应了下来。 “放心!那薛林远跟着叔父,肯定没事的。” 眼看一壶茶尽,两人又没话说了,牡丹准备送客,武延基赶紧又扯起了话题。 “对了,牡丹,上次我送你的卧具,你还喜欢吗?” 问起这个,武延基有些害羞,因为他觉得牡丹只要接受了东西,就是接纳了自己的心意。 “哦,挺好的。” 牡丹有些奇怪,不过是一床卧具,她不明白武延基这忽然的羞涩,因何而来…… “那就好,那对金钗是我特意托了太平公主,请她府上的老师傅打造的,据说手艺比宫里都好。” 牡丹诧异地听着,忍住没有发问。 金钗?什么金钗?武延基肯定是不会说谎的,牡丹似乎明白了什么…… “牡丹,虽然你现在还不能戴,不过应该快了,我看两位小公主身体越来越好了,等她们回宫,你也该还俗了……” 后来武延基又说的什么,牡丹完全没有听进去。 她在回忆上次的整件事情…… 看来武延基一定是把金钗混在了卧具里,而卧具是妙常分配的…… 她自始至终都没见过金钗的影子,肯定是妙常藏起来了…… 其实对于一对金钗,不管再高贵精美,牡丹也不稀罕,何况是武延基送的东西。 说实话,她在宫中待了几年,什么好东西见的太多了,何况她如今在道观,根本用不上那些东西。 平日里,若不戴道观,一根木簪足以。 但是,眼下,她必须找回这会金钗,因为她不能欠下武延基的这个人情。 在大唐待了这么久,牡丹很清楚,男女之间,金钗送人,就是揭发定情之意。 这对金钗,她是万万不能接受,一定要退回武延基的。 不过,她不想让武延基知道,道观里还有这种事情。 所以,牡丹当时并没有说破,只是敷衍了几句,也就送客离开了…… 送走了武延基,牡丹直接去了仓房找妙常。 第118章 万全之策,威逼利诱 此时,妙常正带人在仓房里忙碌着。 因为赶上重阳节,除了宫中的供给,陆续也有不少许愿的施主送来香油供奉,仓房里摆的满满当当。 再加上今日武延基送来的这一批,两间仓房已经没有了下脚的地方。 看着这么多的东西,妙常的心情格外舒畅,她指挥着几个女冠,分类搬运着各种米面、香烛,忙得热火朝天。 在玉清观,妙常一直以副主持自居,喜欢抛头露面,当家掌权, 牡丹从不计较。 其实自从妙常对这些仓房事务表示出强烈的兴趣,牡丹就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仓管之职让给她了。 牡丹知道,妙常藏有私心,经常会有一些小动作,因为她的俗家父母就住在洛阳城郊,偶尔还会来看她。 每到这些时候,妙常都会明里暗里的送给他们不少东西。 牡丹看到的就有好几次。 不过是爱占些小便宜,也是孝心所致,杨真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牡丹也从不过问。 反正这些活儿总要有人干,牡丹乐得清静,也好腾出时间,多学些医理。 不过,这个妙常竟然敢把武延基赠送的金钗偷偷昧下,这就有点过分了…… 这金钗贵重是一方面,此事造成的误会更是让牡丹恼火不已。 想到武延基刚才对自己的误会,还有自己的无从解释,牡丹就烦闷不已,她必须把金钗找回来,然后退回去,否则真的说不清了。 不过,此时仓房里还有几位师姐在场,牡丹也不好发作,而是装作若无其事。 看到牡丹进来,妙常开心的朝她抱怨着。 “牡丹,最近香火真旺。宫里刚来过人,小王爷又来了,你看看,两间仓房都快放不下了。” 牡丹扫了这些东西一眼,随口说道。 “师姐,最近雨水多,天气潮,这些米面存不住。山下有不少饥民路过,或许我们可以施给他们……” 牡丹话音未落,妙常就不高兴了。 “哟,这事我可做不了主,还是得问过主持才好。” 牡丹笑了笑,知道她是舍不得。 其实杨真人素来是乐善好施的,肯定不会干涉。 “都行, 师姐做主就好,我就是看它们放坏了也可惜。” 牡丹说着,来到了武延基新送来的一批床褥面前,随意翻看着。 她在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若是直接开口询问,依妙常那爱面子的个性,无凭无据的,肯定不会承认。 她若不承认,那事情就难办了——总不能去搜她的静室。 若是搜到,人赃俱获倒也好说;就怕那对金钗已经不在道观,被她藏匿了起来,那就不好收场了。 金钗的事,目前只有武延基知道,牡丹也不能把他这个小王爷拉来,和女冠们当面对质这个事情? 再说,这么一闹,武延基送自己金钗的事,就会传扬开来,不管是对道观,还是对牡丹,都有损声誉。 本来是没什么的事,也会被传的有鼻子有眼…… 所以,牡丹想着能把金钗追回来就好,她并不想把事情搞大。 当然,最好的是,让妙常自觉自愿的把金钗送回来,大家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所以,牡丹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不过以妙玉那个贪财的性子,如果不给她一定的好处,她肯定是不会交出来的。 想到这儿,牡丹转身回了自己的静室,拿出了藏在床头的宝盒,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锁。 之前出宫的时候,牡丹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全部带了出来,装在一个宝箱内。 当然,平日里宝箱是上了锁的,牡丹的静室也不是常人能够进的,所以十分安全。 毕竟在掖庭待了一些时日,又做了几年东宫少傅,也曾是陛下青睐的丹阳郡主,牡丹收藏的珠宝饰品还是不少的。 只是牡丹向来不喜佩戴,如今做了女冠更是少用,所以统统把它们锁了起来。 再次审视着这些宝贝,往事涌上心头,每一件饰品的来历都历历在目…… 牡丹来不及感伤,扒拉了几下,从一堆珠翠中挑了一对羊脂美玉做成的玉镯。 这对玉镯,体如凝脂,精光内敛,一眼就能看出是上等精品。 这还是当初牡丹促成冬日里“百花齐放”的时候,师父上官婉儿私下赏给她的…… 牡丹十分喜欢这对玉镯,不过平日里上山采药也没什么机会戴,就搁置了起来。 虽然这么好的玉镯送给那个妙常有些可惜了,不过物尽其用,总是让它们藏在宝箱里,又有何义? 如果七天建筑完工,他们穿越回去,肯定也是带不走的。 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想到这儿,牡丹狠了狠心,揣好玉镯又回到库房。 —— 趁着休息的功夫,牡丹找了个借口,把几位帮忙的师姐支了出去,又轻轻关上了门。 看着牡丹神秘的样子,妙常心里吃了一惊。 难道事情败露了? 自从今日武延基过来,她的心里就一直犯嘀咕,不知道金钗的事还能不能瞒住…… 现在看来,牡丹定是知道了。 自己做下的丑事,怕是瞒不住了…… 看着牡丹慢慢走向自己,妙常还以为东窗事发了,在心里快速考虑着对策…… 反正无凭无据,干脆来个死不承认。 她牡丹身为宫中女冠,和魏王之子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大不了鱼死网破。 就在妙打定决心,准备死扛到底的时候,牡丹却亲热的拿出一对玉镯,轻轻的套在了她的手腕。 “师姐,这些日子,你管理库房辛苦了。这对玉镯是牡丹的心意,还望你收下。” 妙常被这玉镯吓了一跳,警惕的看着牡丹,一时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当日牡丹在宫里得到的赏赐,是用上等羊脂美玉做成的镯子,天下只得一副。” 牡丹一边认真的介绍着,一边亲热的把另一只玉镯也给妙常戴上。 “你看这玉色和你的肤色很相配,真是美人如玉……” 听闻此言,妙常才忍不住去看手腕上的玉镯,果然是温润淡雅,光可鉴人。 而且,刚一戴上,手腕处就有种温凉之感沁人心脾。 妙常虽然见识不多,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确实是罕见的好东西。 不过,虽然十分喜欢,心虚的妙常也不敢贸然接受。 毕竟,她已经贪下了那对金钗…… “无功不受禄,这么好的玉,这可使不得。妹妹还是自己留着……” 看妙常要把镯子褪下,牡丹赶紧拦下。 “师姐,师妹自然是有求于师姐了。” “哦。你倒说说看,我能帮你什么?” 此时妙常依旧充满了警惕。 牡丹一看时机成熟,这才拉过妙常坐下,面色羞赧,故作神秘。 “师姐要先答应我,这件事务必替师妹保密……” “你且说说看……” “不瞒师姐说,殿下今日说起,上次给我送了一对金钗,就混在那批布施里当做惊喜,问我是否喜欢……” 妙常不动声色的听着,表面镇静,内心慌张。 “什么金钗?没见过啊。” “是啊, 我也心说哪里有什么金钗……你说我都没见过,怎么喜欢呢?” “对了,他为什么送你金钗?你俩是不是有什么……” 妙常心里慌张,故意偏离了话题,反将牡丹一军。 “其实也没什么了,就是之前有些交情而已……” 牡丹故意露出娇羞的神色,好让妙常觉得自己抓住了把柄,放松警惕。 果然,妙常冷起了脸,开始教导牡丹。 “玉虚啊,我们身为女冠,一定要洁身自好……” “师姐,这个我知道,所以我准备把金钗退回去。当务之急是务必找到那对金钗……” 牡丹说着,故意环顾着仓房。 “师姐,还好我们仓房很少搬动,那些东西也几乎没动,所以,有时间还烦请师姐再帮我仔细翻找一下,找到这对金钗……” 一听牡丹说这个,妙常基本也明白了。 牡丹这是给她演戏呢!她心里肯定已经猜到了,是自己偷拿了金钗。 说实话,如果牡丹当面问她,她肯定来个死不承认。 不过,牡丹搞这么一出,倒是让她有些骑虎难下了。 她赶紧把玉镯褪下,轻轻的放在了几案上。 “那这个玉镯我可不能收,万一那金钗找不到呢?你看看这仓房里这么些东西,怕是不好找啊。” “就是知道很难,牡丹才特此以这对玉镯赠与师姐,算是酬劳。” 牡丹笑着,又把玉镯给戴在了妙常的手上。 “师姐,这对玉镯我带着有些大,你戴着刚好。好玉要配有缘人,您就收下!牡丹最近跟着师姐学医问道,也多亏了师姐的照顾。” 牡丹说着,话锋一转。 “至于那对金钗,倒也不是太贵重,真是找不到就算了,反正那金钗也不好带出门去,就算置换都有麻烦……” “为什么? “师姐还不知道,这对金钗是殿下在太平公主府专门定制的。太平公主府出来的首饰,都刻有公主府里专用的金印,洛阳城里绝对独一无二。” “前段日子,公主府失窃,丢了不少金银珠宝,坊市上就开始查找那些物件……” “这金钗一旦出现在市面上,可能会被官兵误认为盗窃,会被抓起来见官的。所以殿下才想起来问我金钗的事情……” 妙常默默的听着,心中半信半疑…… 她知道,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牡丹这番话明显是说给自己的,她一定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私藏金钗的事情。 不过,牡丹没有直接搜查或者举报,而是用一对玉镯换回金钗的做法,让妙常很是意外。 这么一双贵重的镯子,就这么给了自己,牡丹还真是出手大方…… 而且,太平公主,魏王,官府……这些字眼也让妙常有些心慌。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冠,哪里见得这阵仗…… 还好,那对金钗她只是藏在了家里,并没有招摇,也没舍得拿出去变卖…… 想到这儿,妙常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那行,正好这两日仓房要彻底整理,我好好帮你找找,有的话就给你送过去。” “真的?那真是太感谢师姐了……” 牡丹笑了笑,知道这件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妙常又叫住了她。 “对了,牡丹,这件事还是别让主持知道的好。毕竟,那金钗可是男女定情之物,传出去有损玉清宫的声誉。” “嗯,等找到金钗,我就把它退回去,这件事就当从没有发生过。” 牡丹的话,是故意说给妙常听的,也是给妙常吃个定心丸。 她只要金钗,其他既往不咎。 如今,好处给了,面子留了,就看妙常怎么做了…… 其实公主府失窃的事,是牡丹随口编出来的,为的就是对妙常进行全方位的威逼利诱,让她主动交出金钗来。 说实话,如果妙常铁了心不叫出来,她还真的拿她没办法…… 这一次,应该没问题了。 牡丹静静的等着…… —— 果然,两日后的晚上,牡丹在上了晚课之后,正准备休息,妙常敲响了牡丹的房门。 牡丹开了门,把她让了进来。 妙常拿出一个包裹,揭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七宝妆奁,再打开,是一堆金凤。 “牡丹,果然找到了,这个妆奁在柜门后面的一处缝隙里,应该是之前不小心掉进去了。 牡丹接过一看,果然精美绝伦,看来武延基真是用心了,也难怪妙常会行动…… 这么美的饰品,很难有女子不心动! “嗯,这个妆奁太过小巧,不注意真的很难发现,真是太感谢师姐了……对了,师姐,我这里还有一匹上好的软绸,用来做寝衣最好不过了。” 牡丹说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匹布料,硬是塞给了妙常。 只要金钗找回来,能退给武延基就好,对于这件事,牡丹并不想追究。 毕竟,她和妙常以后还要做同门,还是少树敌为好。 就在牡丹想着该怎么把金钗退给武延基的时候,武延基又来观了…… 不过他这次过来,竟然是为了薛林远。 第119章 翘首以待,凶多吉少 这日清晨,牡丹刚做完早课走出大殿,武延基就在侧殿等着她了。 听说武延基来了,牡丹很高兴,心说他来的正好,终于可以把金钗还给他了,就赶紧走过来打招呼。 远远的,牡丹发现这次武延基没有带大箱小箱的物资,只随身带了两个小厮。 已是初冬,清晨的气温很低,偏殿内还有穿堂而过的寒风,更是冷气逼人。武延基时而挫着双手取暖,时而放在嘴边呵气,神色十分焦虑。 看他这个样子,牡丹心中一惊,顿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林远出事了,出大事了。 看到牡丹,武延基顾不得寒暄,开门见山。 “牡丹,薛林远被刑部抓了。” “为什么?” “说是渎职受贿,克扣公款,草菅人命……” 这一连串罪名从武延基的嘴里冒出来,牡丹只听的浑身冷汗。 冬官侍郎上任不到一年,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牡丹心里很清楚,林远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是被人陷害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请武延基到安静的茶室,询问前因后果。 其实事情的具体原委,武延基也不清楚。 他只是从武三思那里知道,冬官的人为了搜集铜铁,竟然闹出了人命。 作为冬官侍郎,薛林远自然逃不了干系,前天半夜就被抓进了大狱。 因为牡丹曾经和武延基提过林远,虽然有些醋意,但知道这个消息,他还是赶紧来给牡丹通风报信…… 牡丹被这个消息弄得措手不及。 自从知道樵夫的农具都被强征,闹的民怨沸腾,牡丹就知道,这工程怕是早晚要出事,但没想到会闹出人命来。 看来周真人说的没错,这天枢吉凶难测,林远真的出事了…… 林远新官上任,在朝内并无多少靠山,除了之前的师父薛怀义,如今也只有梁王武三思了。 他们同为天枢工程的负责人,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殿下,这件事情,梁王怎么说?” “叔父倒是没说什么,毕竟刚刚被人告发,案子还没审理清楚,他也不好干涉。” 牡丹心中一凉,武三思这是要撇清关系,见死不救吗? 不管梁王如何表现,她肯定不能坐视不管。 薛怀义?武旦?上官婉儿?自己的人脉也是有限,如今林远大难当头,该找谁帮忙合适呢? 看牡丹愁眉紧锁,武延基赶紧安慰。 “牡丹,你别着急,太平公主已经出马了。” “太平公主?” “嗯,昨晚我去找叔父打听情况的时候,太平公主也在府上,似乎也是为了薛林远的事情……” 牡丹闻言,心中略微安定了一些。 太平公主, 当朝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李家女儿,武家儿媳,这朝堂上下应该没有比她说话更管用的人了。 不过牡丹还是有些疑惑。 这太平公主向来不问政事,对人冷淡疏离,她怎么会救林远呢? 也没听说林远和太平公主有什么交情啊?会不会是武延基误会了…… 思来想去,牡丹还是不太放心,她决定自己亲自回洛阳城探探情况。 —— 自从出宫以来,牡丹一次还没有回去过。 这半年,其实她有很多回宫的机会,不过牡丹享受宫外的这份清净,与世无争,所以故意和皇宫保持了距离。 而且这半年,东宫虽然不断送来供给,却不曾有武旦让她们回宫探望的口谕,牡丹也就安然留在道观清修。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如今林远出事,她自然坐不住了。 两位公主年纪尚幼,牡丹若想回宫其实并不难。 所以,牡丹当即去找了杨真人,说出宫修行已经半载,如今腊月在即,也该带着两位公主回宫看望一下凡亲。 修道之人,本就不必与红尘凡间切断联系,像那妙常,家人也常过来探望。 只是东宫一向幽禁,武旦和小郡王们想要出宫探望他们,难比登天,那牡丹带着小公主们回去探亲,也是情理之中。 对此,杨真人欣然应允。 公主回宫,原是大事,本要提前请人去东宫奏明,待皇嗣允许后,东宫会专门派车轿来接她们。 不过,这一来一往,两天时间就过去了…… 眼下林远身陷囹圄,朝不保夕,牡丹实在等不及走这个程序,她准备先斩后奏,直接回宫。 牡丹知道,武旦会给她这个面子,一定不会拒绝的。 不过,她们毕竟在城外,虽然回宫的路途也不算远,但带着两位公主,还是要妥善安排,不能出任何纰漏。 趁着武延基还在玉清观,牡丹只得请他帮忙。 “殿下,牡丹想带两位公主回宫探亲,事情紧急,还得麻烦您帮忙找两辆体面些的车轿,再安排人去回宫通报一下,就说公主回宫探亲……” “这个放心,我马上安排。” 武延基明知道牡丹是为了林远回宫,还是爽快的答应了。 这还是牡丹第一次开口请自己帮忙,他实在不忍拒绝,当即就带着两位随从下山了。 作为魏王府的大公子,这些事情不过是小菜一碟。 —— 趁着等待车轿的功夫,牡丹叫来了两位小公主,开始收拾行囊。 听说可以回宫探亲了,两位小公主也很高兴。 终究还是小孩子,出来久了,还是恋家的,她们尤其想念自己的几位哥哥…… 只是回宫探亲,左右不过天的功夫,倒也不用带多少行李,牡丹只给三人带了一些换洗衣物,还有平时存下的一些山珍野果,算是心意和礼物。 收拾行李的时候,牡丹看到了收在宝箱里的那对金钗。 这对金钗,她原本准备今天就还给武延基的,现在看来,还不是时机。 眼下营救林远关紧,哪有心情去掰扯这些儿女私情,牡丹叹了口气,只得把金钗暂时收进了宝箱…… 是日傍晚,在武延基的帮助下,赶在宫门关闭之前,牡丹终于回到了东宫。 —— 听说牡丹带两个小公主回来探亲,东宫之人欣喜万分,早早就聚在了宫门口翘首以待。 尤其李隆基,从得到消息开始,就一直守在东宫门口,眼巴巴的望着宫道的尽头…… 自从牡丹带着两个妹妹出宫以后,整个东宫都安静了下来。 春华宫里更是异常冷清,没有了嬉戏打闹,没有了欢声笑语,连鹦鹉都变得不爱说话了…… 这半年,他太想她们了,太想出宫去看她们了…… 可是,他不能出宫,没有皇祖母的允许,他连这东宫大门都出不去。 所以,李三郎只得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功课上,这半年,他的功课倒是突飞猛进。 记得牡丹姐姐说过,她会回来检查他的功课,今天,他终于等到了…… 与孩子们的兴奋不同,武旦倒颇为淡定。 这半年虽然不能相见,不过玉清观里几位公主的情况,都有宫人专门禀告,他了如指掌。 他知道,这半年公主们除了受过一次风寒,并无其它不适,所以他很放心。这个牡丹,果然值得托付。 他也知道,牡丹最近在跟随杨真习修习医术,十分用功…… 眼看快到年底,就在武旦犹豫着,要不要让她们回宫探亲的时候,牡丹倒是自作主张的回来了…… 就在中午,武旦接到侍卫通报,说是武延基差人传来的消息,下午牡丹要带两位公主回宫…… 武旦虽然意外,却也只得应允,早早的派了两名侍卫拿着通行牌去宫门口接待。 其实牡丹这次突然回宫,武旦也能猜出个大概。 因为昨天,太平公主也来了,和他商议那薛林远的事情…… 牡丹今日回来,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 武旦正在沉思,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宫门口。 牡丹和两位公主下了轿辇,疾步过来行礼,一一见过众人。 只见三人身穿道服,面容雅清,柔和安静,人不由的生出一些尊敬来。 说起来,众人第一次见到这幅打扮的牡丹和公主,大家一时有些拘谨,不过,也只是一会儿,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李隆基站在人群中,远远的看着牡丹,满眼的欣喜,不过这个场合,这么多人,还轮不到他说话。 “快免礼,一路辛苦了。” 武旦疼爱的看着自己的两个小公主,免了她们的跪拜之礼。 虽然一路颠簸,但公主们气色不错,精神也都很好。 她们的脸色不似之前在宫中那般苍白柔弱,倒是多了一些健康的红色…… “身子结实多了,就是脸色黑了一些。” 武旦拉过两位公主,欣慰的摸了摸她们的头。 “毕竟在山上,免不得风吹日晒的。” 牡丹笑着解释着。 “山上的水土倒是养人,看牡丹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一旁的怜妃说笑着,气氛慢慢活跃了起来。 这时,李隆基挤到了人前,正要开口和牡丹说话,盈盈公主看到了他,一头扑到了李三郎的怀里。 “三哥!” “盈盈这孩子,从小就和三郎亲。” 怜妃笑着,看向了武旦。 “殿下,这里风凉,大殿里宴席已经备好,还是让公主们回宫!” “好,回宫开宴。” 武旦话音一落,盈盈拉着李三郎,撒腿就往宫里跑去。 若在以往,都是公主落在后面追,今日倒是变成了几个郡王在后面追着她们…… “牡丹,你看,这盈盈跑的多快,看来出宫是对的。” 武旦笑着,携牡丹和几位妃嫔也一起跟了过去。 “是啊,这半年在山上粗茶淡饭,两位公主倒是吃的很香,身体也好多了。” “牡丹,这半年多亏你了……” “这都是牡丹分内之事。” —— 寒暄之间,一行人已经回到了大殿。 此时,天色已暗,灯笼一盏盏的亮了起来,大殿内灯火通明,晚宴早已备好,等待着一家团圆的时刻 。 因为几位公主如今已是修行之人,今日的宴会特意备的素食,酒也是宫里新酿的果酒。 虽然都是素食,却也十分讲究精致,公主们换了口味,吃的很是痛快,不过牡丹面对这些饭菜,有些食不知味。 以前,在东宫,只要有牡丹的地方,气氛就格外轻松。 今日的宴会也不例外,大家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两位小公主也格外活跃,争相聊着玉清观的见闻,还有山上的趣事。 坐在一旁的牡丹心不在焉,强颜欢笑。 她的心里记挂着林远之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和武旦单独相处…… 刚刚回宫,举家团圆,众人都在兴头上,她也不好提到林远,只得耐着性子陪着众人。 席间,她外出如厕,待回来之时,看到殿门口等着一个少年的身影。 夜色昏暗,牡丹一时看不清,远远的看那身影,还以为是李成器,走近一看,竟然是李三郎。 “牡丹姐姐……” “三郎,你都这么高了,刚才没注意。过来让姐姐看看……” 看到李三郎,牡丹的脸上才有了开心的笑容。 宴会上太过热闹,牡丹也有心事,所以一直没机会和李三郎说话,此时看到三郎特意在门口等她,心中很是温暖。 说实话,在这东宫春华殿住了几年,一直都和三郎和公主待在一起,他们就像她的亲人一样,牡丹也十分挂念他。 “三郎,我刚听他们说,你最近功课特别努力……“ “是啊,牡丹姐姐不是要检查我的功课吗?我肯定要努力。待会儿散席了,你就检查?” 三郎开心的看着牡丹。 “要不……改日,今天姐姐还有其他事情,怕是来不及……” 看李三郎神色黯淡下来,牡丹赶紧安慰他。 “放心,这次回宫,会住一些时日,肯定有机会的。好了,三郎,快进去,外面冷。” 牡丹说着,还想像以前一样拉着三郎进去,忽然又觉得不妥。 如今的三郎个头猛长,已经是个半大小伙儿了…… 所以,牡丹朝三郎一笑,先行朝殿内走去。 —— 好容易挨到了宴会结束,众人逐渐散去。 根据安排,牡丹依旧带着公主们回春华宫居住,武旦送她们回去。 颠簸了一天,公主们都累了,洗漱过后,很快就睡了。 牡丹这才有机会和武旦提起了林远的事情。 第120章 人命官司,水涨船高 武旦知道,牡丹这次回宫是为了薛林远。 所以今晚他特意留在春华宫,还摒退了左右侍从,静等牡丹开口。 “殿下,林远入狱了……” “他的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天枢那边闹出了人命,这次怕是有些棘手……” 武旦说着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 牡丹赶紧给他奉上一杯茶,武旦欣然一笑,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这才和牡丹详细聊了起来。 其实这个天枢工程,武旦并没有过多关注。 因为身为李唐子孙,对这个给武周帝国歌功颂德的建筑,他有一种莫名的反感。 当然这些情绪都被他深深的藏了起来…… 所以,一开始听说天枢出事、工程暂停的时候,武旦的心里还有一些隐约的高兴。 直到昨天,太平公主找来,他才知道因为这件事,薛林远被抓了。 说实话,常年被拘禁在东宫,与世隔绝的他,还真有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平公主住在宫外,消息自然比他灵通。 听她的意思,冬官侍郎薛林远这次栽跟头,背后都是武承嗣搞的鬼。 这半年,武三思和薛林院主持天枢工程,可谓热火朝天,轰轰轰烈烈…… 原本一切顺利,眼看基座已经完成,坏就坏在了铜铁的短缺上。 虽说各国富商出资,汇钱百亿,要买尽天下铜铁,铸就颂德天枢,但是各地矿山产量有限,再加上冶炼技术落后,根本供不上这么大的耗量…… 万事俱备,只欠供料,为了赶工,薛林远只得派人去征集民间铜铁。 物以稀为贵,因为市面上铜铁紧缺,使得铜价水涨船高,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这场生意里……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正常收购,参与者变多以后,这样一层层的下来,慢慢的就形成了一个利益链。 官方这里呈报的收购价居高不下,到了老百姓手里却寥寥无几……而那些人赚取的就是这个差价。 利益越大,就有越多的人铤而走险。 有大胆的官兵,开始强制征集民间铜铁农具,甚至闯到民众家里,把锅碗瓢盆都收了上去…… 那林远只顾忙着营建天枢,想要赶在年前竣工,所以征集铜铁的事,全部交给了手下去办,他并没怎么过问。 也正是因为他对手下的监督不严,这才出了乱子。 前些天,有几个官兵强取豪夺,把一户老农藏在家中地窖的一把铜犁挖了出来,强制征集。 征集也就罢了,若是给个合适的价钱也就罢了,偏这官兵贪得无厌,不想给钱,就恐吓老农,说要告他私藏之罪…… 看着家中仅有的农具也被抢走,自己还要被抓,老农一气之下,撞墙而死…… 左邻右舍看不下去了,这才闹将了起来…… 虽然人命关天,但这种事只要好好安抚一下,拿钱消灾,就能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不过,早就虎视眈眈的武承嗣哪会放过这个机会,自然死死的抓住这个把柄,咬定冬官不放手。 还不等薛林远反应过来,武承嗣就指使告密者,一纸诉状递到了刑部。 人命官司都闹出来了,总要有一个顶锅的。 想那冬官尚书武攸宜,本就对林远的越级有些不满。如今冬官出事,他自然是一推三六五,只把林远推出来做替罪羊。 于是,冬官侍郎薛林远就被下了大狱。 武承嗣这些年就干些落井下石,构陷他人的勾当,所以对罗织罪名很有一套。 再加上来俊臣等酷吏做他的帮手,薛林远这个案子也就闹的越来越大。 他们查到了收购铜铁的差价,拿着这个大做文章。 其实这些差价,本是被那些不良中间商赚取了,但最后一算账,却都算到了林远的头上…… 于是,贪污受贿,草菅人命……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全部落在了林远的头上。 虽然案件目前还没有公开审理,但武旦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次薛林远怕是凶多吉少…… —— 牡丹一听,心情就更沉重了。 果然,林远还是落在了武承嗣的手里。 她一直觉得武承嗣对薛林远心怀恶意,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针对他,难道是因为自己吗? “不知道魏王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小的冬官侍郎过不去?我还以为有梁王在,武家人不会为难他。” 牡丹说着,叹了口气。 武旦这才发现,牡丹对林远是薛家之后的身世一无所知,看来她的记忆还未恢复,而林远也在瞒着她。 武旦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他也不好戳穿。 毕竟,对于林远的身世,他和太平也没什么证据,一切不过是他们的推测而已。 所以,武旦只得淡淡的接了一句。 “梁王这人向来独善其身,这事牵扯颇广,他肯定是能躲就躲,生怕牵连进去,肯定不会来趟这个浑水。” “那怎么办了呢?对了,殿下,那天堂的薛师……” “薛怀义如今自顾不暇,怕是没精力顾及这些了。” 提到薛林远,武旦的神色颇为不屑。 “他怎么了?” “有人参奏他在庙里养了一群年轻壮士,试图谋反,陛下正在派人查处此事……” “哦……” 牡丹沉默了。 出宫不过半年,宫中风云变幻,她都快找不到风向了…… 既然魏王武承嗣是始作俑者,而梁王武三思独善其身,薛怀义已然失宠,她真的不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武旦身份敏感,本就危机重重,他不可能干涉此事,也根本无力回天,所以牡丹并不指靠东宫。 去找师父上官婉儿吗?自从牡丹自爆石女,从此失宠,她们这对师徒如今只剩名分了…… 如今贸然前去,怕是也一无所获。 牡丹忽然想起,武延基说的话,心里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殿下,我听说太平公主过问此事……” “是的,太平知道这件事情,还专程去了魏王府。不过魏王这次有备而来,说的铁证如山,太平一时也没有办法。” “不过,有她的干涉,薛林远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意外,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看牡丹愁眉深锁,武旦忍不住安慰着她。 “牡丹,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毕竟人命官司是真的。刑法有度,所以单纯求情是没用的, 必须弄清真相,才能救他出来。” “弄清真相?” 牡丹若有所思。 第121章 一无所知,前因后果 在牡丹的打算里,这次她带公主回宫探亲,照例是要去拜见武则天的。 牡丹想赶在面圣之前,把事情弄明白,也好准备对策,有的放矢。 大不了,她当面为林远喊冤……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弄清真相。 如今事情原委虽然也算清楚,但是离真相还很远。 牡丹想知道,这人命官司的具体的前因后果,还有那些钱款的详细去向…… 只有弄清楚这些,才能真正为林远洗清冤屈。 牡丹正思考着,武旦又开口了。 “牡丹,其实有些事,你可以去找武延基帮忙,毕竟他是魏王之子,有些事会方便一些。” 听武旦这么一说,牡丹有些不好意思。 看来武延基去道观找她的事,武旦都知道了。 不过,此时她也顾不得解释什么。 因为武旦说得对,眼前武延基是最能利用的人了。 “除了武延基,还有一个人或许也能帮忙……” “谁?” “武攸绪。还记得他?当初就是他把林远从岭南救回来的,你也可以尝试联系一下他。” “谢殿下指点……” 有了武旦的指导,牡丹这才有了一些方向…… —— 这一夜,武旦在春华宫待了很久。 就在万籁俱寂,侍女们昏昏欲睡,以为皇嗣今夜会留宿春华宫的时候,武旦还是起身回去了。 他欣赏牡丹,也喜欢牡丹,却不一定要得到或者占有。 尤其今日,牡丹带着两个公主回宫探亲,全家站在宫门口一起迎接她们回来的时候,武旦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牡丹也成了这东宫的一份子…… 她是东宫少傅,她是丹阳郡主,也是他们的亲人和朋友。 所以她的事,他做不到坐视不管。 虽然他如今能力有限,至少他还可以对她指点一二。 牡丹这么聪明,他相信她可以做到的。 —— 送走了武旦,牡丹站在春华宫,动情的打量着这个自己熟悉的宫室。 这是她在大唐住的最久的地方,今天归来,还真的有以一种归家之感。 春华宫被保养维护的很好,院子干净整洁,屋内各种设施几乎没有变动,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就算是窗前的几株牡丹,也被照料的很好。 牡丹又去偏殿看了两个公主,孩子们回了家,睡的很是香甜,她就轻轻的退了出来。 奔波一天,牡丹也准备睡了。 她来到自己常住的西厢房,发现这个房间显然是被精心收拾过的。 虽然房间里大致布局不变,但床上被褥焕然一新。 床头挂着一顶用金银丝线绣成牡丹花的帐幔,一眼就吸引了牡丹的注意。 这么精致的花样和绣工,她之前从未见过,应该是这半年宫里新出的绣品…… 再看床上,繁复华美的云罗绸被如水色荡漾的铺于身下,花样和颜色都是她喜欢的。 这些床品都很高端,显然,这都是武旦的授意。 看来,他也把她当成家人了。 想到这里,牡丹心里涌出一股温暖。 她想起了自己还是穆丹的时候,大学里寒暑假回家,父母都会把她卧室收拾一番,换上最柔软最鲜亮的被褥,做上最丰盛最美味的饭菜…… 那些饭菜,是熟悉的家的味道,而那些被褥,有温暖的阳光的味道 …… 牡丹笑了笑,脱去外衣,疲惫的躺了下来。 这时,牡丹才发现床是热的。 她忽然想起来,这还是当初林远给自己做的暖床,为的是她冬日里怕冷…… 其实如今天气还不算太冷,牡丹在道观里锻炼的也不再怕冷,但是他们还是把暖床烧了起来…… 躺在暖床之上,牡丹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或许是这半年,在山中道观住惯了,习惯了硬板床,习惯了薄被单衾,今日忽然回宫居住,这么好的条件,竟然让牡丹有些失眠了。 其实除了环境变化,牡丹之所以失眠,是因为心里一直在斟酌着明天的事情。 在武旦的提点下,牡丹决定明日先去牢里见见林远…… 因为只有当面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才能帮他洗脱冤屈。 草菅人命是不可能了,牡丹也不相信林远会贪污公款。 林远如果有错,就错在他不该急于求成,疏于治下,苦了黎民百姓,才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果然官场如战场,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陷阱…… —— 当然,牡丹想要去看林远,肯定少不得有人帮忙。 这些人选武旦已经给她指出来了,那就是武延基和武攸绪。 想到武延基,牡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她实在不想再欠他的人情了…… 今日之事多亏了武延基费心安排,明日再次找他帮忙,牡丹有些开不了口。 要知道,他可是魏王武承嗣的儿子啊! 让儿子和老子作对,似乎总有点那么不地道。也不知道武延基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父亲在背后搞的鬼…… 如果知道了,他还会不会帮自己…… 夜色深沉,许久之后,西厢房的灯终于熄了。 —— 这一夜,东宫还有一个人也是辗转难眠——那就是李三郎。 早在牡丹带着两位公主离宫那一日,武旦就让李隆基搬离了春华宫,和几位兄弟们住在了一处。 大家住在一处,自然是热闹的,但李三郎有事没事还是喜欢回春华宫晃悠…… 现在牡丹姐姐终于回来,还有两个妹妹,李三郎很想再住回来,哪怕几天也好,但是父亲根本不同意。 他已经十岁了,既然已经搬出了春华宫, 就没有理由再搬回去…… 确实,十岁的李三郎已经通晓人情冷暖,不再是个懵懂的孩子。 这一次,牡丹突然回来,还有些失魂落魄,说有要事要办,李三郎已经猜出个大概。 因为昨日太平公主过来找父亲,薛崇简也跟了过来。从他的嘴里,李隆基这才知道,林远哥哥出事了。 李隆基知道牡丹姐姐的心上人,就是林远哥哥。他有一些嫉妒,有一些羡慕,又为他们祝福…… 此时,他只恨自己毫无能力,不能帮牡丹姐姐分忧解难…… —— 次日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李隆基就拎着鹦鹉,兴致勃勃的来到春华宫。 可是,武牡丹已经出宫了…… 第122章 名正言顺,先礼后兵 牡丹出宫后,直奔魏王府。 身为丹阳郡主,名义上的魏王义女,如今出宫修行的武牡丹,东宫少傅的身份已然弱化,也就不再受宫禁拘束。 何况,即是归来省亲,来魏王府探望也是名正言顺。 一夜思虑之后,牡丹决定先礼后兵。 反正她和魏王府之前有些交情,至今也未真的撕破脸,还有表面这层父女关系在。 牡丹已经打算好了,与其背地较劲,不如正面交锋。 今日入府,如果武承嗣在家,那她就直接开口求情,看他能否给些薄面,不再为难林远。 如果武承嗣不在家,那就曲线救国,请武延基帮忙…… 牡丹至今也不明白,之前一直跟着薛怀义的林远,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武承嗣,两人莫名其妙的就有了过节…… 牡丹隐约觉得,林远应该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这次如果能去大牢里见到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 出宫的路上,牡丹特意绕道端门,想要看看天枢工程。 端门外的广场上依旧热火朝天的忙路上,几座硕大的熔炉还在熊熊燃烧,离老远就有热浪袭来…… 虽然冬官侍郎被抓了起来,但工程还要继续,武三思正在一旁巡查指挥…… 工地入口是封闭的,闲人不能入内,牡丹只在外围转着看了看。 天枢的巨幅设计图正悬挂在场地之外,对比设计图,牡丹发现天枢工程已经进程大半。 目前,周长170尺、高两丈的铁山基底已经完工,还用铜雕成盘龙、麒麟等瑞兽萦绕状,一些艺人还在精修细摩…… 而在铁山之上,是高105尺、直径12尺的八面体铜柱。因为形制巨大,铜柱部分需要耗费无以计数的铜铁。 所以,目前这一部分还未完工…… 至于天枢的上端顶部,设计图上显示为直径阔达3丈的云盖,云盖上还盘旋着四条金龙,众星捧月般端持着一个直径过丈的金属火球…… 牡丹虽然不懂冶炼,却也明白,这么浩大的工程,需要数百万斤精炼的上好铜铁分别铸造,然后焊接、合成、打磨、抛光,次第安装,才能做到浑然天成。 所有这一切无不需要通盘考虑,精心施工…… 看着这已经进行到三分之二的天枢工程,牡丹一阵心疼。 她知道,这都是林远这大半年的心血,可是如今他却被关在大牢…… 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定要把林远救出来。 牡丹想着,转身离开了天枢,坐上车轿赶往魏王府。 —— 轻车熟路,牡丹到达魏王府的时候,府上很是安静。 原来魏王武承嗣并不在家,一早就入宫面圣了。 听闻丹阳郡主武牡丹到访,武夫人和武延基迎出门来,热情的接待了她。 对于牡丹这位稀客,武延基就不用说了,简直开心到飞起,一直忙前忙后的张罗着。 武夫人对牡丹也很热情,拉住她的手问长问短。 这武夫人没有女儿,对于牡丹这个义女,她本就十分喜欢。 当初听说牡丹是石女之身,她还有些忌讳,如今人家出宫修行,肯定破了那不祥之说。 而且,一身羽衣的牡丹,颇有仙家风范,让人不由生出一些尊敬来。 何况,自己儿子对武牡丹的痴心,武夫人全都看在眼里。 这两年,虽说早就断了联系,但儿子依旧对牡丹念念不忘,而且早就放话——石女不就是不能生孩子吗?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武夫人在乎,武承嗣更在乎。 不过不同于武承嗣的专横武断,武夫人倒是通情达理。 儿子天天在她面前念叨,她也想了,像牡丹这么好的姑娘,难得儿子又那么喜欢,如果做不了正妻,做个侍妾也是好的。 所以武夫人也就慢慢被儿子说动了。 尤其是知道牡丹随公主出宫修行之后,她以为是东宫嫌弃牡丹的石女之身,更对自己这个义女生出不少怜悯之心。 正当年华的姑娘,修行一年两年,应该也就够了。等她还俗,还是把她接回魏王府! 这些日子,儿子武延基能去玉清观各种捐助功德,正是在她的掩护之下。 原本她还想等开春天暖了,她亲自上山去看看牡丹,顺便向杨真人求取医方,医治她的郁燥之症,没想到牡丹倒是主动登门了。 在武夫人看来,牡丹回宫省亲,还记得来这里看看,也是有心了。 —— 和之前每次过来准备的厚礼不同,牡丹这次轻装简行,只随身带了几张养身医方。 不过, 别看只是几副药方,依旧分量十足,用心满满。 这是牡丹特意为武夫人准备的。 因为武延基每次去玉清观捐献功德的时候,都是以为母亲祈福的名义,所以牡丹也就详细询问了武夫人的身体情况,以示关心。 从武延基的描述里,牡丹知道武夫人平日身体也无大碍,只是这段日子总是抑郁难眠,心浮气躁…… 想那武夫人年近不惑,应该就是更年期的症状,如今正需要滋阴补肾,静心安神。 不过,牡丹学医不久,修行尚浅,自己还没有信心开出合适的药方。 不过追随杨真人久了,牡丹已经知道,师父在给武则天炼制丹药,积累了很多滋阴养颜的医方……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牡丹就专门去求了杨真人,请她给武夫人开了几副对症下药的医方。 这次下山,她只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对于杨真人的医名,武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传闻当今陛下服用的养身丹药,就是出自杨真人之手,据说十分灵验,可以让人重返青春…… 看那陛下今年整七十了,依旧精神抖擞,容颜焕发,未尝不是那仙丹的功效…… 所以,如今她竟然能得到杨真人亲手配制的医方,那可是莫大的荣耀。 所以,牡丹的这份礼物,又送到了武夫人的心坎上。 大殿里,武夫人拉着牡丹说说笑笑,似是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和睦时光…… 第123章 话外之音,一网打尽 武夫人的热情,牡丹倒是没想到。 本以为这些日子没有来往,众人又都忌讳她的石女之身,或许会吃个闭门羹, 没想到自己还这么受欢迎…… 这个武夫人,和她儿子武延基一样,心肠倒是不坏。 不过,欢迎牡丹的除了这母子二人,马上又来了一位…… 就在几个人正在寒暄的时候,一只小狗从外面蹿了进来,亲热的朝牡丹摇着尾巴。 原来,这就是牡丹之前送给武夫人的那只猧子。 如今猧子已经长大,许久不见,它竟然还认得牡丹,摇着尾巴就上来了,用头一个劲儿的蹭着牡丹的衣角。 武夫人一看,乐的大笑了起来。 “牡丹,看这猧子还认得你呢。若是旁人到府上来,它都很凶的。这猧子通灵性,知道咱们是一家人……” 看到猧子对自己的亲近,牡丹也很感动。 当年,她把它从五坊抱出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只满月不久的狗宝宝,被她当做讨好武夫人的礼物,送了出去…… 这些年,虽说不上是沧海桑田,却也早已物是人非。她从婢女变成了郡主,又从少傅变成了女冠…… 算起来,牡丹和这只小狗的接触总共也没有几次,没想到,它还记得她…… 牡丹蹲下来,温柔的逗着猧子。 看来这狗养的很精细,这几年过去了,依旧浑身雪白,一尘不染,身上也毫无异味。 牡丹心中欣慰,轻轻的摸了摸猧子的头。 “阿娘,这猧子养的可真好,看来我给它找了一个好归宿。” “那可不,且不说我喜欢它,延基也把它当成宝贝,一丝一毫都不敢疏忽,就因为是你送来的。” 武夫人笑着,拍了拍正站在一侧傻笑的大儿子。 牡丹听出了武夫人的话外之音,不过并没有回应,依旧温柔的抚摸着小狗。 “你们能喜欢它,就是它的福气。” 武夫人一看牡丹不接话,干脆也就挑明了。 “牡丹,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猧子有了好归宿,你也得给自己找个归宿啊……” “阿娘,牡丹如今出宫修行,颇有道缘,想那玉清宫就是牡丹日后的归宿。” “那可不行,年纪轻轻的,修行几年也就行了, 早晚还是要还俗的……” “还俗之事,得听圣意,牡丹如今是奉旨陪公主修行……” “我知道,那公主们出宫修行,养生续命,多少侍女陪不得?偏偏把你派了出去……哎,你这年纪,再耽搁几年,以后可怎么办呢?” 武夫人说着,竟然抹起泪来。 牡丹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果然武夫人这情绪波动很大…… 她只得暖言安慰。 “阿娘,牡丹不怕的,反正也是难嫁之身……” “牡丹,可不要再说这话了。你叫我一声阿娘,就是我的女儿。当初,阿娘糊涂,偏信了什么石女不祥,才让你在东宫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我不委屈的……” “我打听了,按照宫中惯例,公主出宫修行一般不过两年……听延基说两位公主的身体已经大好,那你们应该很快就能还俗了。” 武夫人说着,激动的抓过了牡丹的手。 “牡丹,等你还俗的时候,为娘给你做主,找个好归宿。这两年,可有人一直等着你呢……” 武夫人笑着看向了一旁的儿子。 武延基被母亲这直白的表达臊的满脸通红,一时也不敢说话, 只是偷偷的瞟了一眼牡丹。 牡丹闻言,心中一惊。 虽然知道武延基对自己始终有意,但武夫人的态度也如此积极,是她没有料到的。 这武夫人怎么是个墙头草,又改变了立场呢?要知道,当初她可是颇为忌惮石女之事啊! 且不说自己是个石女,如今还是修行之身,这武夫人怎么还在她面前一再提起这些? 牡丹有些头大,也有些心烦。 好在如今牡丹再也不怕被人惦记了,因为她可是奉旨修行,哪有女冠嫁人的? 所以,任凭武夫人怎么说,再也不会有什么赐婚之类的事了。 至于还俗之后……肯定就是明年的事情了。 到时候,七天建筑建成,或许她早就已经回去了;就算回不去,她也会和林远远走高飞…… 不过此时,牡丹没有心情纠缠这个问题,她这次来魏王府,可不是为了东拉西扯,而是专程找武延基的…… 只是武夫人太过热情,一直拉着她说话,丝毫没有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面对武夫人的热情,牡丹不好多说,只得低头沉默不语,还为难的看了武延基一眼…… 武延基瞬间就明白了牡丹的意思。 眼看母亲还要再说下去,武延基不高兴了。 他怕母亲言多有失,再把牡丹给吓跑了…… 毕竟,牡丹如今还未还俗,在一位女冠面前如此直白的说这个话题,总有些不妥。 “阿娘,时辰不早了,要不您去安排一下午膳?记得交代他们做素席。” 看儿子制止了自己,武夫人还以为两人不好意思,也就知趣的站了起来。 “行,那你们先聊,我去看看……” 武夫人走后,牡丹看看四下无人,也就不再耽搁时间,直奔主题。 “不瞒殿下,牡丹今日过来,是为了薛林远的事情,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 “我想去刑部大牢,看一看薛林远,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武延基闻言吓了一跳,去刑部大牢,这可不是小事…… 不过,牡丹既然向他开口,定是无路可走,他又怎么忍心拒绝。 “行,你容我想想办法……” —— 此时,武承嗣正在刑部和来俊臣举杯痛饮。 魏王府里,牡丹的这些小动作,武承嗣早就得到了消息。 不过,他佯装不知,没有过问也没有干涉。 眼下, 他就像在撒一张大网,网子撑的越大,钻进来的鱼儿就越多,最好能一网打尽。 武牡丹卷进这桩案子,是他意料之内的。而且,他正等着牡丹掺和进来。 毕竟,牡丹和东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被他抓住把柄,就能借机对付东宫…… 第124章 人多嘴杂,欲言又止 正午时分,趁着狱吏们换班吃饭、管理松散的空挡,武延基带着牡丹到了刑部大牢。 正好当值的狱吏认识武延基,一看是魏王之子,并没有为难他,检查了包裹之后,直接放行了。 本来,薛林远不算重犯,亲友朋友过来探望,送些吃穿用度也在情理之内。 跨进牢门的时候,武延基和牡丹默契的对视了一眼。 说实话,两人都没想到这么顺利,他们本是过来试试,不行的话再找人想办法,没想到直接就进来了…… 穿过幽深的走道,牡丹跟着狱吏走了好久,眼睛才逐渐适应了这大牢里的昏暗。 一间接着一间,一座连着一座,枷锁、铁链困住的犯人形形色色,但无一不是蓬头垢面、血肉横飞…… 看的越多,牡丹越心疼,林远进了这大牢,怕是要受苦了…… 而且,越往里走,空气里的味道越是难闻…… 这种混合着馊饭、血腥还有屎尿的味道十分呛人,牡丹忍不住有些想吐…… 同时,她又有了一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牡丹有些奇怪,自己明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啊?难道梦里梦到过?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出宫修行,牡丹经常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很多事情都像前世经历过一样,熟悉又恍惚…… 牡丹来不及仔细琢磨,一声吼叫把她唤回了现实。 “薛林远,有人来看你了!” 那狱吏在一扇牢门前站定,使劲敲了敲门锁,里面面壁而坐的犯人这才缓缓转过头来。 牡丹屏住了呼吸,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看到林远生不如死的惨相…… 还好,和那些血肉模糊的犯人相比,林远的情况好多了。 他没有戴镣铐,也没有戴木枷,只是身穿囚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有些血污。 因为林远还俗不久,新生的头发也没有太长,倒也不至于面目全非。 毕竟,他是朝廷四品官员,犯的也不是什么谋反死罪,又有太平公主的力保,狱吏们并不敢太过折磨他…… —— 看到站在牢门外的牡丹,林远并不太吃惊。 他就知道,这件事瞒不住她,她也一定会想办法进来见他的。 碍于旁人在场,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狱吏见状,看了看武延基。 “殿下,时辰有限,还请抓紧时间……” “放心,不会耽搁太久的。” 武延基说着,塞给那人一锭银子,狱吏也就走远了。 “林远,这是魏王之子武延基,这次多亏他带我进来。” 牡丹先给林远介绍武延基,这以后免不得还要武延基传递消息,这次也算正式相识了。 “多谢殿下。” 林远叉手行礼,以示感谢。 其实林远早就猜到了武延基的身份,因为他的眉眼之间和那魏王颇为相似。 只是比起那皱皱巴巴的武承嗣,武延基的面相略舒展了一些,也多了一些良善之色,看起来就顺眼了许多。 对武延基而言,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薛林远。 早在西征凯旋之时,他就见识过林远的风采,如今遭难下狱却并不落魄,一身囚衣也掩不住英姿之气。 难怪牡丹这么在乎她,武延基的心里有些酸…… 所以,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牡丹,示意她抓紧时间 ,然后也走远了一些。 今日来探监的牡丹已经换下道服,一身胡服装扮,她顾不得许多,隔着牢柱抓住了林远的手。 “林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远欲言又止,感觉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倒是反问着牡丹。 “牡丹,你不在道观待着,怎么回来了?” “我听殿下说你出事了,就带公主回宫探亲……林远,那人命官司到底怎么回事,我该怎么救你?”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 林远谨慎的看了看周围,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快速的在脑海里斟酌着,该怎么给牡丹解释这件事。 因为监狱里人多嘴杂,林远并不能和牡丹说太多。 再说,牵扯到六部、武家、还有工程的事,牡丹一时半会儿又怎么能弄得清楚…… 其实在林远看来,人命倒是次要,因为凶手早已伏法,最多办他个监军不严之罪。 目前最重要的,是那笔对不上账目、亏空巨大的工程款…… —— 说起这场劫难,林远还真是有口难辩。 因为一年一度里,冬至的祭天大典最为隆重,也是阳气初始,与天最近的时刻。 所以林远想赶在冬至之前,把天枢竣工,完成七天建筑,这样在冬至祭天大典的时候,他和牡丹或许就有穿越回去的契机…… 可是,这个任务实在太艰巨了。 其实和建造天堂比起来,天枢工程本身并不复杂,还有技术过硬的铸造大匠亲自上阵,但最大的问题是供料不足。 林远作为督作使,不能离开工程半步,也并不主管材料一块,所以收购铜铁的事,由冬官尚书武攸宁做主,全都交给了冬官员外郎邹元良…… 这邹元良是武攸宁的心腹,林远初来乍到,自然不好干涉。 而且林远隐约听说,除了工部名录上登记的,武攸宁私里还掌管着好几个矿洞…… 先期一波收购铜铁的时候,问题倒还不大,各地铜铁有序上缴,账目清楚,但后来就愈发艰难了…… 随着铜铁资源逐渐稀缺,有人就看中了这个敛财机会,开始囤积居奇,价格虚涨。 其实对于他们的小动作,林远并非毫不知情。 做多了工程,林远知道古往今来,这些事情都在所难免。 何况他目前并不想多管闲事,挡人财路,只求尽快建成天枢就好。 没想到,这群人越来越过分,监守自盗不说, 如今闹出了人命,烂账一塌糊涂,还把屎盆子全都扣在自己头上…… 这两项罪名,本就不好洗清,何况他现在又被武承嗣盯上了。 这一次,就是武承嗣示意来俊臣,让他咬住工程款的事情不放,把事情越搞越大,想要置他于死地…… 还好牡丹来的及时,林远觉得——翻盘应该还来得及。 第125章 长话短说,含糊其辞 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清楚,但在栽赃诬陷面前,林远需要的是证据,是强有力的反击。 这种事,身单力孤的牡丹定然是不行的,但传递消息还是可以的。 想到这里,林远决定长话短说。 他握了握牡丹的手,示意她靠近一些,附在她耳边轻语。 “牡丹,若要帮我,去找太平公主,让她查一查冬官员外郎邹元良,应该能查出一些线索。” 牡丹屏息凝神,没敢说话,只是默默记住了这个关键信息。 林远不放心,又压低声音嘱托了一句。 “记住,冬官员外郎邹元良,还有冬官尚书武攸宁,他手里有私矿……” “记住了。” 牡丹紧张的点着头。 “还有,武家不少人都和铜矿有些瓜葛,监守自盗,尽量把他们都拉进来,把水搅的越浑越好,这样我才会有生机……” 林远匆忙的交代着,因为时间有限,他只能挑最重要的说,也不知道牡丹能否会意。 牡丹认真的听着,她大致明白了林远的意思。 看林远交代完了, 她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太平公主……你和她有交情吗?她会同意帮忙吗?” “肯定会的。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反正你去找她,她就明白了。” 关于自己和太平公主的关系,林远没有多讲。 就在昨天,狱吏们正在对他用刑的时候,来俊臣竟然进来叫停了。 林远隐约听到,似乎是太平公主去魏王府里,为他求了情,施了压力。 毕竟太平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也没人敢轻易得罪…… 所以,林远才逃过一劫,暂时还没有被打的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这对酷吏来俊臣而言,简直是前所未有。 得知此事,林远也就明白了——太平公主一定是猜到了他的身世。 否则, 他和她素昧平生,她没有任何理由来为他求情。 对于太平公主,这个夺走了父亲薛绍,间接害得他们母子阴阳两隔的女人,林远的感情很复杂。 但是眼下保命要紧,他只能利用一下。 其实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即使太平公主不主动出手,林远也会去找她。 因为她是他最后的底牌…… 不过他们这复杂的关系和情感,想要牡丹弄明白,就得告诉她,自己是薛绍后人的身世,但眼下显然不是时机。 所以林远只能含糊其辞。 反正只要太平公主一出手,自己应该就有救了。 这次牡丹传递消息,带去调查方向,相信以太平公主的能力,绝对能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其他的事,等他出去以后,再和牡丹解释。 —— 就在牡丹还想继续追问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是狱吏远远地走来了。 众人知道,探视时间到了。 为了给牡丹多争取一点时间,不远处的武延基赶紧迎了上去… 看着和狱吏攀谈的武延基,林远心中忽然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 对于魏王武承嗣的这位长子,因为他追求过牡丹,林远也在暗地里留了意,打听过他的消息。 从武三思的嘴里,林远知道这武延基并非精明之辈,至少和东宫的几位郡王相比,显得颇为平庸。 若是和他父亲比起来,或许没武承嗣那么坏,但也没魏王那么多心机…… 不过,这一次,他竟然能带着牡丹进大牢探监,狱吏态度还不错,这未免也有些太容易了…… 要知道,这些狱吏大都是来俊臣的心腹,也就是武承嗣的耳目。 林远看了看牡丹——恐怕她和武延基都被人利用了。 还好林远一直小心谨慎,除了几句密语,并没有说太多,应该也留不下什么把柄。 想到这儿,林远压低了声音交代着牡丹。 “牡丹,办完此事,你赶紧回道观待着,别再掺和此事。” “为什么?” “莫要连累了东宫。” 林远话音刚落,狱吏和武延基就结束了寒暄,一起朝这边走了过来。 牡丹赶紧把手里的包裹透过牢门的缝隙塞给了林远。 这包裹里装了两件保暖衣物,还有一些干粮吃食,进门的时候已经被全盘检查过了…… “天冷,这袍子你穿上,要照顾好自己。” “行了,回去。” 林远接过行李,淡淡的回了一句,就转过身退回了监牢一角。 牡丹看了一眼林远的背影,咬了咬唇,她没有再说话,也转身离开了…… 于是,不等狱吏催促,两人主动结束了这场探监。 武延基一愣,赶紧跟了上去。 —— 从大牢里出来的时候,中午刺目的阳光照的牡丹睁不开眼,又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适应。 看着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牡丹心里轻松了不少。 虽然林远没有和她讲清楚事情的原委,但是从他的话里话外,牡丹知道这件事和他无关。 而且,应该有救。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去找太平公主了。 牡丹心里有数了,武延基却很是好奇。 当时他离二人并不太远,也没听到林远和牡丹似乎说些什么,这就把事情弄清楚了? 好容易进来一次,林远不愿多说,牡丹也不多问,这两人还真是奇怪。 若是恋人,不应该哭哭啼啼,生离死别吗?两人之间也没有太亲密的表现。 为什么牡丹和林远都如此淡定,潇洒?这真是两个奇怪的人。 想到这儿,武延基忍不住发问了。 “牡丹,那薛林远怎么说的?下一步怎么办?” “也没说什么,就说让我去找天平公主想办法。” 牡丹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保密,只说了无关紧要的部分。 倒也不是不信任武延基,而是林远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她——莫要连累东宫…… 要知道,如今魏王最大的敌人,应该不是林远,而是武旦。 自己本是想帮林远,别到最后把东宫牵扯了进来,那就罪莫大焉…… 武延基其实对林远的事也没有太多兴趣,既然他们有了办法,自己乐得清闲。 “那就行,我就知道太平公主一出手,他肯定没事的。对了,牡丹,我们回府,阿娘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殿下,我这边还有要事,改日!” 牡丹说完,告别了武延基,直奔太平公主府。 第126章 锦绣华屋,一波三折 身为大唐第一公主,太平公主谋良田,营华屋,府邸众多。 众所周知的,东都就有三所,在西京至少也有四所。 而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驸马府正在尚善坊,是武则天特意给她重资营建的驸马府。 这尚善坊位于定鼎门东第一街, 坊北即为天津桥,因为这里临近皇城,所以好多官方衙署设立于此。 同时,尚善坊还有许多王爷公主的宅第,可谓达官贵人的聚集之地。 除了驸马武攸暨,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也住在这里。 牡丹正是打听过,才直奔尚善坊的驸马府,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也许是觉得尚善坊这边太过热闹,也许是不愿意和武家之人太过亲近,太平公主目前并不住在尚善坊。 牡丹听守门的侍卫说,太平公主目前多住在正平坊。 这正平坊位于定鼎门东二街 ,虽说离紫微宫略远了一些,但地位同样重要。 因为正平坊除了有太平公主的府邸,隔壁就是孔子庙和国子监。 要知道,国子监和孔子庙均为礼制性建筑,能建在正平坊,说明其位置重要…… 于是,牡丹由尚善坊出发,步行穿过大街,前往正平坊。 —— 在牡丹为数不多的出宫机会里,因为身份限制,大都是坐在车轿中,也都是去往魏王府。 今日倒是自由,牡丹只身步行前往。 正值午后,暖阳融融,这也是牡丹第一次走在定鼎门大街,第一次仔细审视这神都洛阳…… 与牡丹想象中不同,穿越几个街道,她也没有听到喧嚣叫卖,甚至连一间店铺都看不到。 偶有一些行人,也是有秩序的来来往往…… 原来,唐朝实行坊市制,将坊和市严格分开。 郭城内以洛河为界,分南北两部分。 洛河以南称洛南里坊区,洛河以北称洛北里坊区,共计一百余坊,为百官府第和百姓居住地。 百千家似围棋局, 十二街如种菜畦——神都的街道十分规整,街道纵横,里坊毗邻。 各坊之间以街道相隔,每坊建有围墙,留有坊门,昼开夜关。 高墙外,是街道纵横,老树成荫;高墙内,是层台累榭,锦绣华屋…… 至于商业买卖,贸易往来,则集中在北市、西市和南市…… 据说市场那边商贾云集,商号荟萃,十分热闹,不过牡丹今日没有时间,也没有闲情…… 她牢记林远的交代,一心只想赶紧见到太平公主。 说起来,这还是武牡丹第一次上门拜访太平公主,可惜,一波三折。 牡丹来到正平坊公主府的时候,太平公主依旧不在府上,而是进宫去了。 原来,今日是东宫两位小公主省亲的日子,太平公主作为姑母,自然也要入宫团聚。 既是团聚之喜,少不得歌舞饮宴。 看样子,太平公主要很晚才能回来了。 牡丹有些沮丧,今日怕是见不到太平公主了…… 可是林远那边,怕也耽搁不得。 就在牡丹踌躇不决,不知自己该回宫还是该等待的时候,管家倒是热情,执意把牡丹请入府中。 她只说公主今日一定回来,让她安心等待。 说起来,那管家似是知道这位东宫少傅,对牡丹十分热情,端茶倒水,招待周祥。 公主府很大,府上来往宾客也有不少,不过驸马武攸暨并不住在这里。 牡丹也不好到处走动,只是坐在偏殿等候。 两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天色将黑,侍女们已经开始掌灯了,牡丹有些着急了。 若是到了宵禁时辰,关了宫门,自己可就回不了东宫了。 在这洛阳城内,除了东宫,她还真是没有容身之所,总不能去魏王府? 那是万万不可。 就在牡丹心神不定,准备告辞的时候,太平公主终于回来了。 —— 暮色时分,太平公主刚入府,还未坐定,就听说了武牡丹来访的事。 “武牡丹?可是那个东宫少傅?” “正是,已经在偏殿等待两个时辰了。” “快带她来见我……算了,我自己过去。” 太平公主说着,来不及换衣服,直奔偏殿。 虽说这是牡丹第一次到访公主府,但两人并不陌生。 这几年,在圣驾前,在东宫里,牡丹和太平公主早就有过数面之缘。 两人虽然平日也没什么交情,不过因为东宫的关系,彼此之间有着天然的亲近和信任感。 而且,此时牡丹来访,太平公主也能猜出所谓何事。 “牡丹,你可是稀客啊!”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一身酒气的太平公主不似往常那般高傲冷淡,对牡丹还算热情。 牡丹赶紧起身,躬身行礼。 “牡丹参见公主,冒昧到访,还望公主恕罪。” “今日既是在我府上,无需那些俗礼。” 公主挥了挥手,早有侍女过来,帮她脱下了裘衣。 “对了,今日宫宴之上,陛下还提起你了,问你怎么缺席,原来是跑我府上了。” 太平公主说着,斜斜的倚在暖塌上,醉眼微醺的打量着牡丹。 “这翠云峰还挺养人,出宫这些日子,你倒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太平正说着,又有侍女上前,奉上两把精致的手炉。 虽未冬日,但公主的府上炭火很旺,十分温暖,根本用不上手炉。 太平被这些侍女的服侍扰的心烦。 “你们都下去,没我吩咐,不许过来。” 侍女们连忙尊声退下,偏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太平看了看牡丹,开门见山。 “今日你来找我,是不是为了薛林远的事?” “公主英明,正是为了冬官侍郎薛林远。今日我去大牢探望,他有几句话让我带给公主……” “哦,你去刑部大牢了?” 太平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牡丹还真有两下子,竟然比她还快,已经去过大牢见到林远了。 “那薛林远没受刑?我可专程警告过武承嗣,让他给我手下留情。” “多亏公主照拂,林远目前并无大碍。但是洗刷罪名的事,怕是还要劳烦公主帮忙澄清……”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他?” 太平颇有玩味的看着牡丹,随手拿过暖炉轻轻摩挲。 天生贵胄的雍容,人到中年的自信,让她的举手投足之中,都有一种妩媚和霸气。 “牡丹确实不知道,但林远相信公主定会帮他。” 面对聪慧老练的公主,牡丹选择实话实说。 第127章 不言自明,你情我愿 暖塌之上,太平公主朗声大笑,为牡丹的坦诚,也为林远的自信。 “说,他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牡丹开口之前,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在东宫多年,她已经形成了谨慎的习惯。 “但说无妨。” 太平打消了她的顾忌。 牡丹这才把林远交代他的话,一五一十的传给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微微蹙眉,一字一句认真的听着。待牡丹说完,她基本也就明白了八九不离十…… 看来这桩案子并不复杂,也和她之前预料的差不多,如今只要找到证据就好。 其实武家有私矿的事,太平公主早就知道。 也就她的驸马武攸暨没有参与其中,那冬官尚书武攸宁,还有武三思,武承嗣的手里都不干净。 不过,对皇亲国戚而言,这些本也正常。 太平公主气愤的是,那些人素日里中饱私囊也就算了,出了事全都推给一个无辜少年,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这真的有点过分了。 这两天,她本想去大牢见林远,问问情况,可是她的身份过于显赫,一旦公开插手此事,难免会打草惊蛇,更会扩大影响。 这对林远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太平正发愁从何入手调查,如今林远既然指明了方向,提出了那个冬官员外郎邹元良,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太平决定,送他这个人情。 —— 说起这薛林远,虽然如今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就是薛绍之子薛崇轩,但是也八九不离十了。 前天晚上,当太平得知薛林远被抓, 当晚就去了魏王府找武承嗣。 当着武承嗣的面,太平质疑他别有用心,公报私仇。 对待太平公主,武承嗣没敢太强硬,只说他是公事公办,并无私心。 争执间,两人又聊到了当年薛绍一案…… 虽然没有明确提到薛林远的身世,但武承嗣几乎已经默认,这个薛林远就是薛绍长子的事实。 尤其今晚,牡丹上门,太平就更坚定了此事。 自己和林远素来并无交往,他能让牡丹找她帮忙,还笃定她定会出手,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不言自明。 说起来,薛林远这小子,倒是很聪明,也很自信,这一点很像薛绍。 真没想到,薛绍还有这么一个优秀的长子,比她给他生的几个孩子出息多了。 想到这儿,太平公主的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 但不论如何,她是一定要救他出来的。 —— 此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 眼看话已带到,太平公主许诺帮忙,牡丹的任务完成了,也就准备告辞离开。 “公主殿下,话已带到,林远的事就拜托您了。天色已晚,牡丹告辞了……” “你去哪里?回宫吗?这会儿怕宫门已经关闭了。” 太平公主拦住了她。 “今晚就住在府上!有什么事,明日再做打算。” 牡丹有些为难,一时没有答复。 说实话,她和太平公主交情不深,就这么贸然住下 ,似乎有些于理不合。 不过,此时她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就在牡丹犹豫不决的时候,太平公主看着牡丹,忍不住打趣道。 “怎么,不想住在我这公主府,是想去魏王府吗?我可听说武延基那小子,最近着了迷一样,天天的往翠云峰跑。看来你这躲到道观里,也躲不过啊……” 太平公主这一句玩笑话,顿时让牡丹闹了个大红脸。 看来太平公主的确神通广大,这些芝麻小事都一清二楚。 不过,牡丹很快也就释然了。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牡丹看来,自己被武延基追求,也不是她的错。 既然大家都知道,她也不用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干脆大方承认。 “这些日子,武延基的确经常去玉清观。林远入狱的事是他告诉我的,今日能进大牢见到林远,也是他带我去的。” “是吗?这小子还帮你救林远,真说不上是痴是傻……不过,这一点倒是和他父亲不同。” 太平笑着点了点头,对这个武延基终于有了一点好印象。 “殿下为人良善,只是错付了真心,等林远此番危机一过,牡丹会和他说清楚的。” 牡丹也不想太平误会自己,反正话已至此,也就顺便表明了态度。 太平公主笑了笑,没有说话。 看来皇兄武旦说的没错,牡丹心里喜欢的是林远。 如今,武延基为牡丹付出,牡丹为林远奔波——感情的事,你情我愿就好。 说实话,以前她对这个武牡丹还真不怎么喜欢,总觉得过于伶俐,颇有心计。 如今倒是越来越欣赏她了,欣赏她的不卑不亢,坦诚直爽。 这种性格放在女子身上,就会显得格外舒展大气。 这正是太平公主所欣赏的。 “对了,牡丹,公主回宫省亲,定会小住一段。这几日我建议你还是住在我这里,就不要再回东宫了。” “牡丹正有此意。这次牡丹参与此事,怕要连累东宫,所以明日先回道观!” “回道观?你放心吗?要我说,干脆你就住在我府上,林远那里有什么消息,也能及时知道。不要怕叨扰,这么大的公主府,不多你一个的。” 对待牡丹,太平公主也很坦率,真诚的挽留她住下。 的确,如果就此离开,回了道观,牡丹不放心,也难以静心修行。可是若回东宫,一是出入不便,消息闭塞;二是难免会牵连东宫。 其实魏王府也算一个去处,毕竟她是名义上的魏王义女。但是有武夫人和武延基,她自然是不能再去的…… 思来想去,公主府还真的是牡丹最合适的落脚地了。 于是,牡丹也就不再推辞, 决定留在太平公主府上。 —— 牡丹这一住下,可把薛崇简高兴坏了。 公主府向来不缺门客,这牡丹姐姐是他第一个真心欢迎的人。 这几日,薛崇简没事就往牡丹的住处跑,非要带着牡丹去逛南市…… 牡丹闷在府中也是着急,也想出去看看,没想到这一逛,竟遇到了一位陌生的故人。 第128章 熟门熟路,明眸善睐 这两日,牡丹跟着薛崇简,几乎逛遍了大半个洛阳城。 牡丹也真正见识到了这一千多年前的神都风采。 洛水宽阔,东西向穿城而过,将洛阳郭城一分为二,有了南坊和北坊,也就有了南市和北市。 北市在洛河北岸,临近新潭码头,素日里舟船云集,车马填塞,漕船往来,千里不绝…… 南市位于洛河南岸,有商户三四千家,共计一百二十行,菜市、鱼市、米市、药市、布市等应有尽有。 想当初,隋炀帝营建东都,开凿运河,立宫阙,通漕渠,开仓城,建里坊和市场,使得天下财富聚之洛阳。 如今,武则天对洛阳的偏爱,更是让这座神都大放异彩,成为世界中心…… 从西域运来的玉器、马匹、皮毛等,从洛阳源源不断地流向东南、东北边塞,甚至远达日本、高丽、南洋…… 而从东方运来的大米、布帛、瓷器和珍珠等,又从洛阳被贩往西域,频繁的输往国外…… 其中南市以经营日常商品为主,规模最大,最为繁华,离太平公主府也不是太远,于是,薛崇简日日带着牡丹混迹于此。 因为太平公主近来忙于查案,牡丹不好插手,而公主府内还有不少门客,牡丹和他们并不相熟,所以就跟着薛崇简出来转转。 来这神都将近五年了,如今终于出了皇宫,离了道观,她确实也该长长见识了。 薛崇简自小长在宫外,又是太平公主的爱子,有权有势,无拘无束,经常来这南市闲逛。 所以,他对南市熟门熟路,各种玩意、吃食、店铺都摸的门儿清…… 南市周边,胡商云集,诸多珠宝店、货栈、酒肆都是他们开的。 所以市场里会有很多胡货,人们可以淘到不少稀奇的西域玩意儿。 这几日,薛崇简就带着牡丹在各家小店淘货…… 自从来到这大唐,牡丹再也没有逛过街了。这一下把她逛街购物的瘾一下子都勾了起来。 这两日,南市里留下了姐弟俩人来回穿梭的身影,牡丹跟着薛崇简,也是过足了街瘾。 走在街上,车舆出行的皇城贵胄,传经弘法的佛家僧侣,贩卖宝刀银器的西域商贾,栉比相邻的各式店铺,让人目不斜接。 而且,来到南市,牡丹才发现,洛阳城真的有好多外国人。 街道上穿梭着许多高鼻深目的突厥人、波斯人、大食人、粟特人、天竺人、新罗人…… 也是此时,牡丹才明白了两个词——千邦进贡,万国来朝。 当然,牡丹是分不清他们的国籍的,一路上薛崇简都在热心的给她介绍。 “牡丹姐姐,穿着小袖袍、小口袴的是吐火罗人;波斯人戴着白皮帽,套着贯头衫的波斯人……” 两人说着说着,就来到了一处酒肆之外。 因为南市胡商众多,到处都是胡姬酒肆。一些富贵人家子弟常来常往,门庭若市,很是热闹。 此时,在酒肆门口,几位婀娜多姿、明眸善睐的西域女子正在跳胡旋舞…… 热情洋溢的乐声,异域风情的舞蹈,牡丹忍不住站着观望了一会儿…… —— 一曲舞毕,牡丹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彼时,普通百姓一天只吃两顿饭,朝食过后,要到下午四点多才吃第二顿饭。 好在南市的各类充饥小食不少,除了蒸饼,还有胡饼…… 牡丹最爱吃胡饼,就去买了两个,她和薛崇简一人一个。 刚出炉的羊肉馅儿胡饼滚烫炙手、酥香焦脆,让牡丹过足了馋瘾…… 胡饼还未吃完,两人经过一处祆祠,看到里面正烧着三坛熊熊大火。一群大鼻子、深眼窝、满脸胡子的人正在神神秘秘的表演着什么…… “这是干什么?” “这叫幻术。” “哦……” 牡丹好奇的驻足了一会儿。 虽然之前也见惯了魔术和杂技,但这些幻术表演在视觉上更具冲击力,令人惊骇,也让牡丹啧啧称奇…… 薛崇简虽然经常跑来看,也是乐此不疲。 看到精彩处,忍不住碰了碰牡丹的胳膊。 “牡丹姐姐,要是三郎也能出来就好了!他肯定喜欢这个!” “三郎?他哪能像你这么自由,长这么大,他还没出过宫!” “就是,他还没见过幻术呢,也没吃过胡饼,真可怜……” 薛崇简耸了耸肩,擦了擦嘴边沾着的芝麻粒。 听着薛崇简的话,牡丹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这个李三郎,十几岁了还没怎么出过宫,确实可怜,但说他可怜,将来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此时,听薛崇简提到三郎,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 自从自己出宫修行,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因为时间仓促,她也没给李三郎准备什么礼物。 想起东宫晚宴那日,三郎眼巴巴的站在门口,等着让她检查功课,结果自己一大早就出宫了…… 如今她又住在了宫外的公主府,虽然太平公主和武旦交代过,但是李三郎会不会有些失望…… 在牡丹看来,三郎和崇简一样,就像自己的弟弟。 这些年的相处,早已胜过亲人。 再加上三郎本就心思敏感,母亲窦氏早亡,这两年住在春华宫,刚刚活泼了一些,她又带着两位小公主出宫了,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于心不忍。 天气这么冷,还是给三郎做一套裘衣! 何况自己这一次住在公主府上,没给太平公主和薛崇简准备任何礼物,总是有些不妥。 所以,牡丹准备多买些皮毛,加工成裘衣,一一送给他们。 虽说公主和郡王们都是富可敌国,什么都不缺,这也是她的心意。 于是,牡丹把薛崇简从祆祠里拉了出来。 “崇简,这里有没有卖皮货的?” “哦,很多啊,要去西街口,不过今日会不会有些晚了?” 薛崇简抬头看了看日头。 “我们抓紧时间,先去看看。” 反正日出开坊、日暮闭坊、入夜宵禁——只要赶在闭坊之前回去就行了。 第129章 迫不及待,精挑细选 这南市按照行当分区,卖饮食的在一处,卖布匹的在一处,同个区域卖的是一类东西。 所以薛崇简带着牡丹,来到了南市西头,这边都是卖布匹衣料、皮货毛纺的店铺。 这些店铺,夏日经营一些时兴布料,冬日里就专卖皮货,是洛阳女子最爱光顾的地方。 因为众多店铺,看牡丹有些挑花了眼,薛崇简指了指最西头的一家“康记皮货铺”。 “牡丹姐姐,来不及选了,就去这家!” “为什么来这家?是不是公主来过?” 牡丹随口问着。 “是。这家是老店了,货真价实。” 两人说着就进了店铺。 虽然快要闭市了,店里还是有几位女客在挑选皮货 。 一看到薛崇简,店主立刻迎了上来,十分热情的给他们介绍着新到的皮货。 只见店主五十左右的年纪,高鼻深目小嘴,须髯浓密,卷发上戴着一顶尖角虚帽,有一副见多识广、饱经忧患的江湖派头。 按照薛崇简的说法,这是一张典型的胡商脸。 “好多种类啊……” 牡丹看着各种皮货,有些眼花缭乱,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牡丹姐姐,这种是上好的貂皮……” 薛崇简拉起一卷皮筒,给牡丹介绍着。 一旁的店主闻言,迅速的扫了牡丹一眼。 因为快要闭市了,牡丹也没有时间精挑细选,就在她准备买下这卷貂皮皮筒的时候,店主反倒迟疑了。 “这位小娘子,看您气度不凡,这件皮货毛色不纯,有些瑕疵,要不您再等等?” 的确,由于皮毛的颜色,毛的大小等不同,故制成的皮筒外观各不相同。 有上下一片雪白的“一块玉”;也有上边毛色杂,下边毛色白的“上花下白”。 牡丹选的这块皮货, 确实毛色略有不纯…… 不过,牡丹倒是觉得无所谓,裘衣么,保暖就好了。 “不用等了, 要不就这个?” 牡丹商量的眼神望向了薛崇简。 店主见势,不等薛崇简反应,又劝起了他。 “殿下,公主府上买东西,定要一等一的上品。这样,二位明日再过来,我们在北市还有一家店,我去把最好的货调过来。” 薛崇简一听这番恭维,很是受用。 “那行,你记得调货,我们明日再来。” 牡丹觉得这个店家有些奇怪,还没见过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的。 不过既然店家不卖,她也不好强求…… 原本想去别家再转转,两人刚走出康记皮货铺,就听到了敲钲的声音,南市关门的时间到了。 每日的日落前七刻,南市会敲钲,宣布闭市。 而在日落之前,洛阳城的各坊门也会在鼓声中关闭,大街上禁止行人。 所以,牡丹和薛崇简赶紧匆匆赶回正平坊…… 两人回去的路上,牡丹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去看,也没什么发现…… “崇简,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薛崇简一听,连忙回头观望,不过毫无发现。 “没有啊?放心,公主府的人,谁都不敢动。再说,马上宵禁了, 谁敢在街上乱窜就被抓起来了。” 薛崇简不以为意。 两人正说着,迎面就遇到了武延基。 “牡丹,你怎么在这儿?出宫了也不告诉我……” 见到牡丹,武延基十分欣喜。 他还以为牡丹回东宫了,没想到会在大街上碰到她。 牡丹笑了笑,刚要解释,闭坊的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这宫门马上关闭了,怕是来不及回宫了。走,跟我回魏王府。” 武延基拉着牡丹就要往尚善坊的方向走。 牡丹赶紧挣脱了。 “不用了,殿下, 我最近没回东宫,住在正平坊的公主府了。” “啊,你不回东宫,怎么不去魏王府,住在这公主府?” “公主府怎么了?没有你们魏王府阔绰?” 薛崇简闻言,忍不住呛了一句。 他和母亲一样,对于武家的人没什么好感,看到武延基总是纠缠他的牡丹姐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崇简,我不是这个意思……” 三人正说着,已经有负责巡逻的金吾卫来回走动了。 “殿下,改日再说!我先回去了。” 牡丹匆忙告别了武延基,和薛崇简匆匆赶回了正平坊…… —— 次日正午,等南市开市之后,薛崇简和武牡丹又出了公主府。 没想到,在正平坊的门口,两人遇到了等在这里的武延基。 看到牡丹出来了,武延基十分高兴。他就知道她还会出来的…… “牡丹,你去哪里?” “哦,我去南市买些皮货。” “我陪你一起!我也好久没去南市了。” 武延基笑着,就跟了过来。 薛崇简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牡丹倒没说什么。 这么冷的天,一看他就是等在这里好久了。 算了,等今日买过皮货, 她就在待在府里不出门了…… —— 因为多了一个人,薛崇简也没有心情闲逛,几个人直接进了“康记皮货铺”。 此时,店铺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在挑选皮货。 薛崇简生怕好货被人抢了去,一进门就迫不及待的问着。 “店家!货到了吗?” 店主赶紧迎了上来。 “到了,到了。” 不过,店主一看他们身后跟着的武延基,神色迟疑了一下,赶紧迎了上来。 “不知殿下想要什么皮货?” “哦,我跟着随便看看……” 武延基腼腆的笑了笑。 “这里有最新的狐裘,您可以给这位小娘子看一看的……” 店家说着,搬过一筒皮货,热情的给武延基介绍着。 一旁的薛崇简不乐意了。 “店家,我们要的货呢?” “在楼上。小娘子可先去看看……” 店家指了指楼梯,牡丹也就走了过去。 薛崇简正要跟上去,店家又拉住了他。 “殿下,您见多识广,我这里有一批狐裘,您帮忙看看成色……” 就这样,武延基和薛崇简被热情的店家拉住,在一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皮货,牡丹自己上了楼。 —— 楼上除了堆积的皮货、布料,还有一些成衣,倒没什么客人。 只有一位中年男人,站在窗台处,静静的看着走上来的牡丹。 牡丹看他的模样也不像店主,以为他也是顾客, 也就没有说话。 倒是男人主动开口了。 “你是东宫少傅,武牡丹?” 牡丹愣了一下,忽然有些明白店家让她独自上楼的意思了。 看来,这是冲她来的。不过,这男人是谁? 除了李武两家的人,她在宫外几乎没有任何交际。 难道是和林远的案子有关?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陌生,却有种莫名的亲切,所以牡丹并不害怕。 “您是?” 这一问,让男人红了眼睛。 “在下裴伷先。” 第130章 久仰大名,池中之物 裴伷先,对于这个名字,牡丹还真有点印象。 因为年初林远西征回来的时候,和她提起过,说在西域,有这样一位裴姓首富成了他的挚友。 此人经历传奇,富甲一方,门客众多,能量巨大…… 不过,关于这位首富的具体情况,林远并没有多讲,只说早晚有一日,牡丹也会见到他。 所以,牡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位胡商店铺里的中年男子,就是林远的故友。 在林远落难的时候,还有朋友记挂着他,牡丹心里十分欣慰,也就放下了警惕。 “您是西域的裴公?我听林远提起过您,久仰大名……” “郡主客气了……” 牡丹的客套,让裴伷先热切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看来,姝月还没有恢复记忆,真的把他这个哥哥忘记了。 裴伷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先顺着林远的话题聊了下去。 “林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是昨日才刚刚赶来西域。知道您来店里,也就贸然一见。” “林远目前还在大牢里……” 初次相见,牡丹也不敢透露太多林远的情况,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想要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裴伷先倒是直言不讳,压低了声音。 “他的事,目前只有太平公主能帮上忙……” 牡丹闻言,心中一动。 她原本没敢托底,现在看来林远和他果然是挚友,连搬救兵都是不谋而合。 既然如此,牡丹也就坦诚相告。 “林远也是这么说的,太平公主已经在着手调查,只是目前还没有消息。” 牡丹叹了口气,原本笑意盈盈的双目笼罩了一层悲伤。 裴伷先一听太平公主出手了,心里就有了谱,安慰着牡丹。 “放心,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林远之事。” “哦,那您准备怎么……” 牡丹正要详细询问,楼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具体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和公主联系……” 裴伷先说着,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了一卷皮筒,摊开在牡丹的面前。 两人装作看起了皮货。 “郡主,您看这匹货,毛色油亮……” 裴伷先正介绍着,薛崇简的声音就传来了。 “牡丹姐姐,看的什么好料子,等了这么久?” “哦,这上面的皮货都是上品,我都挑花了眼,拿不定主意……” “我来帮你看看……” 薛崇简说着就从楼下窜了过来,武延基也跟随后跟了上来。 “果然是上品,比楼下的那些货色好多了。” “那就它!麻烦帮我包起来。” 牡丹朝着裴伷先嫣然一笑,顺手掏出了一锭银子搁在柜台上。 裴伷先也笑了,他卷起皮筒就要包装,不过动作明显不太熟练。 此时,店家也从楼下跟了上来,看到裴伷先在动手,赶紧接手,同时恭维着牡丹。 “小娘子果然好眼光,这可是我们铺里的上品……” “店家,这批货要多少银两?这些可够?” 薛崇简拿着那锭银子晃了晃。 “够了,够了……” 这边店家还未包好,那边武延基又看上了货架上方的一款皮货。 “这是紫貂?店家,拿下来我看看……” “殿下好眼光,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最上等的紫貂,有裘中之王的美誉。不过,只此一块,价格也高……” “只管拿来我看……” 武延基有些不耐烦了。早知道楼上有这好货,他还在楼下耽误什么…… 裴伷先一看店家腾不开手,赶紧帮他拿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魏王之子。 “殿下好眼光,要知道,这紫貂可有三大贵处,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湿……” 武延基接过一看,果然毛质细密,密柔软轻柔,褐色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灰紫色的光…… 他抚摸着貂皮,高兴的看向牡丹。 “牡丹,这才是上上品,我把它买了,给你做件貂裘正合适……” “啊, 我不用,平日都在道观,哪穿得了这个。” 牡丹赶紧推辞,不过武延基坚持要买。 薛崇简看不惯了,在一旁撇了撇嘴。 “这皮货倒好,就是颜色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哪里重了,牡丹肤色若雪,我看这个正合适……’ 几个年轻人的热闹,都被裴伷先看在了眼里。 他饶有意味的看着他们,努力忍住了笑意…… 早就听说魏王之子对牡丹有意,现在看来,还用情很深啊…… 这一下,林远有对手了。 也难怪,眼前的裴姝月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六岁的柔弱女童,而是正值青春大好的美人。 今日的牡丹,虽然只穿一身胡服,高髻盘起,毫无修饰和打扮,整个人依旧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让人过目不忘。 只见她修眉端鼻,玉颊樱唇,容色清丽,风致嫣然。 说笑间,吐语如珠,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沉静时,明净澄澈,眉目间隐约有股书卷清气…… 果然是他裴家的女儿,终究不是池中之物。 如今她小小年纪,既是丹阳郡主,又是东宫少傅,如此优秀,将来定然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那冤死的叔父,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裴伷先心中欣慰,眼下却不能相认,不由心中感慨…… —— 等他缓过神来,几个年轻人已经买好皮货准备离开了。 不过,牡丹走到楼梯口,忽然又停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离开,应该留一个再过来的借口。 “对了,店家,咱们这里的师傅,可以加工成衣吗?” “啊?成衣?加工?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卖皮货……” 店家被牡丹突然的问话弄得有些懵。 “也是可以的,不过需要手工费,也需要等待一些时日。” 身后的裴伷先已经明白了牡丹的意思,赶紧接过了话。 “那就好,我就不用自己回去忙活了。” 牡丹笑着,拉过了薛崇简。 “就按照他的身材尺寸,做两套裘衣。” “牡丹姐姐,我不需要的,你知道,昨日母亲才给我新做了一套……” “你的是你的,这是我的心意。我啊,给你和三郎一人做一套。” 其实在牡丹原来的打算里,她还准备给太平公主做一套的,自己亲自设计,做一套别致的款式,当做礼物赠送于她。 不过,今日突然遇到裴伷先,一提到林远的事,她就什么心情都没了…… 第131章 心不在焉,天赐良机 牡丹还清楚的记得林远说过,这个裴伷先很有能力,那他一定能帮林远洗脱冤情。 她很想和他好好聊聊林远的事,奈何二位郡王跟着,不好多说,只能来个缓兵之计…… 一旁的武延基来不及吃醋,也来凑热闹。 “店家,那我这副紫貂也留下,你顺便给量量她的尺寸……” 武延基指了指牡丹,神色之间有些羞赧。 因为还有裴伷先在场,牡丹也不好再推来搡去,只得暂时接下了。 说笑间,店家已经量好了尺寸。 双方约定了三日后再来取衣,牡丹几人也就告辞离开了…… 刚走出康记皮货铺,薛崇简就兴奋的拉了拉牡丹。 “牡丹姐姐,今日买的这些皮货真是罕见的好,价钱也十分公道。” “我是看不大出来好赖,你们两位郡王,还对这些有研究?” 牡丹笑的心不在焉。 “那是自然,早知道楼上有这些好货,就不在楼下浪费时间了。不过楼上那个伙计,怎么觉得有些怪,并不太熟练的样子……” 武延基嘟囔了一句。 “我也觉得那人有些面生,这家店我来过好多次了,从来没有见过他……” “可能是新来的伙计,走,快回去!” 牡丹赶紧打岔,忍不住偷偷回望了一眼。 此时,康记皮货铺的二楼窗口,裴伷先站在那里,目送着牡丹离去…… —— 时隔十年,裴伷先终于见到了妹妹裴姝月。 虽然对面不相识,虽然她如今已是武牡丹,丝毫不记得裴家之事,裴伷先依旧十分激动…… 要知道,十年前,叔父全家被炒,只留下了这一颗独苗…… 本以为姝月早就命丧黄泉,没想到如今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姑娘,还成了郡王们的追求对象…… 其实早在知道姝月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想回洛阳,被林远拦住了。 半年前,当裴伷先得之牡丹出宫修道,他又想回洛阳看看,后来忍住了。 这一次,一听薛林远陷入大牢,裴伷先坐不住了。 若林远出事,姝月肯定也要受牵连。 此时不回,更待何时? 反正如今她已经是自由之身,免了流人之罪,应该也没人把他怎么样了…… 于是,粗略的收拾了一下行李,裴伷先匆忙赶回了洛阳。 当然,他也带回了一大堆的金银珠宝, 用于打点关系,营救林远。 因为门客众多,又时刻关注着洛阳的消息,林远出事次日,裴伷先就得到了消息。 对于林远的入狱,裴伷先有些意外。 本是一个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工程,怎么还把自己送进了大牢里? 这个林远也太惨了些。 作为久经商场、历经沉浮的裴伷先而言,虽然人不在洛阳,也看出了问题所在。 不用说,这个林远被武家之人算计了。 而一个毫无背景的年轻人,能被武承嗣时刻惦记着,毫无疑问,是因为林远的身世。 既然林远的身世已经不是秘密,那么姝月的身世怕是早晚也要被翻出来…… 在一切还能挽回之前,裴伷先必须回来。 毕竟,林远的这个案子,他还是能出一份力的——当年薛家帮他救了姝月,如今他不能见死不救。 —— 作为富甲一方的胡商,裴伷先在洛阳还是有些生意和人脉的。 这些年,他除了给很多店家供货送货,他自己也开了几家店铺。 平日里雇佣了店主和伙计,他只做幕后的老板,坐等收钱就好。 而这些店铺,同时也是他的耳目。 因为市场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消息最为灵通。 如今,他回了洛阳,这些店铺自然成了他的第一落脚地。 裴伷先是昨天中午才到了洛阳,不过当时正在北市那边的店铺停留。 没想到,晚上就收到消息,说他一直关注着的东宫少傅,竟然来了康记皮货店。 东宫少傅?那不就是武牡丹吗? 这几日听说丹阳郡主带着两位公主回宫省亲,只是在宫宴上,并没人看到牡丹的影子…… 本以为牡丹还在东宫禁着,没想到她跑到宫外来了,还正好就进了裴伷先的一家皮货铺。 要知道,这些店家素日里帮裴伷先打探消息,自然十分敏感。 他们虽然不认识武牡丹,但对于太平的儿子还是很熟悉的。 昨天,当薛崇简对着牡丹喊出牡丹姐姐的时候,店家就觉察了异象。 所以,店家才会以调货为由,诓牡丹今日再来…… 说实话,裴伷先根本没想到,自己这次回来,这么快就能见到牡丹。 平日里武牡丹要么拘在道观,要么拘在东宫,哪有机会轻易见面,这一次自然不能错过这天赐良机。 对于这次会面,裴伷先幻想了无数种可能,没想到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来了。 裴伷先甚至没来得及和她说上几句话…… 还好,姝月的现状,让他心中十分欣慰。 因为这孩子脸上有笑,眼中有光,一看就是个心中快乐温暖的孩子…… 在某一刹那,裴伷先甚至明白了,为什么林远不让他贸然回来,也一直不主动告诉姝月,她是裴家后人的事情…… 也许对姝月而言,目前的生活才是幸福的。 当年裴家遭遇变故,她不过才六岁,纵使有记忆,也是模糊的? 何况,姝月十二岁又遭难一次,伤了身子,失了记忆,这孩子,这些年也没少吃苦。 如果就此忘记,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不用像他一样,心中时刻背负着国仇家恨…… 裴伷先正在沉思,店家轻轻走了过来。 “裴公,这牡丹姑娘可是您要找的人?” “正是,有劳康老爹了。对了,太平公主近来人在何处?” “听说她这几日多在南郊一处矿山……” “好,速带我去见她……” —— 三日后,按照约定,牡丹又来到南市,来康记皮货铺取裘衣。 这一次,她没有带着薛崇简,也没有跟着武延基,而是一个人偷偷过来了…… 果然,裴伷先能量巨大,才三天的功夫,林远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 第132章 市井烟火,如兄如父 一大早,正平坊的坊门刚一开,牡丹就偷偷跑了出来。 昨日,薛崇简随太平公主入宫赴宴,回来时还在醉酒,牡丹知道他今早定会贪睡,所以提早跑了出来。 不过,甩掉了薛崇简,还有武延基。 那日他早说了,三日后要和牡丹一起再去南市…… 想到武延基可能会在坊门等着,牡丹干脆绕了一点路,她没有从最近的坊门出去,而是绕道另一个偏远的出口,偷偷溜了出去…… 之所以如此,牡丹就为了能先去见到裴伷先,单独的问一问林远的事情 。 眼看七天的省亲期限马上就到,可能后天就要带两个小公主回道观了。 牡丹想知道林远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因为太平公主不止一个府邸,这几日,太平公主因为忙于政事,很少回正平坊,就算偶尔回来也是来去匆匆。 见到牡丹,只安慰她一切顺利,让她静候佳音,具体什么情况,牡丹不得而知。 所以,牡丹只能来南市,问一问裴伷先。 —— 这几日,牡丹虽然没出府,却也收获满满。 公主府上门客众多,据说其中有几位是公主的情人,还有一些就是文人骚客。 牡丹原本和他们并不熟悉,不过其中有一位文人曾在西域待过,平日里喜欢和人聊到西域之事。 这一日,牡丹无意听到他提到裴伷先的名字,就随意问了两句,这才知道了裴伷先的身世…… 原来这裴伷先是前宰相裴炎的侄子,曾经小小年纪就官居高位,若不是当年为了叔父出头,也不至于落到被流放西域…… 不过,有才能的人在哪里都能出人头地,这个裴伷先九死一生之后成为西域首富,这人生果真是一部传奇…… 听着众人的议论,裴伷先的形象在牡丹心里也清晰了起来,不由的对他生出一丝敬佩之情…… 只是不知林远和他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这次竟然千里迢迢的回来救他…… 牡丹思索着,已经到了南市。 不过,今日来的有些早了, 牡丹到南市的时候,市场还未开放。 此时,南市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商人,有的扛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有的拉着一车一车的货物,都在这里等候开门。 牡丹闲来无事,就在人群中扫视着,希望能看到康记皮货铺的人…… 别说,她还真的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康记皮货的店家康老爹。 因为彼此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相熟了,牡丹也就凑了过去。 “康老爹,万福。” “小娘子,万福。今日来的这么早啊!是来取裘衣的?” “是啊,做好了?” 牡丹说着,朝他身后的几个伙计扫了一眼,没有看到裴伷先的身影。 “做好了,本店向来守信。” 牡丹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个……裴公没来吗?” “哦……他还有些事,稍后就到。” 康老爹话音刚落,市署令出来两个人,敲了一通鼓,南市就正式开门了,商人们一拥而入。 牡丹别无他事,随着康老爹一路到了西街,还帮着伙计们整理货物,摆放铺面。 “不敢,不敢,有劳郡主了……” 康老爹看到了,赶紧拦下了牡丹,请她先去楼上坐着等候。 虽然不清楚这武牡丹和裴公是什么关系,但他知道牡丹是裴伷先很重视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康老爹,裴公这几日经常过来吗?” “他啊,不常过来。听说他这几日可忙了,不过今天肯定来……” 因为店里还有其他伙计,裴老爹也不好说太多。 眼看已近中午,裴老爹打发一个小伙计去买了几个胡饼,又买了几碗牛肉汤,送到了楼上。 牡丹盛情难却,坐在楼上暖暖和和的吃了起来…… 此时,街道上的客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吃饱喝足的牡丹坐在窗口,看着街市上比肩接踵的人们,阳光洒在身上,她忽然有种莫名的幸福感…… 这几年,不管在宫里,还是在道观,牡丹过的都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清冷生活。 眼前这暖融融的太阳,热闹闹的人间,才是市井烟火…… 等林远出来,等七天建筑完成,如果他们真的回不去了,就在这南市开家店铺也好…… 牡丹正想着,人群中一个身影匆匆朝这边走来 。 虽然只见过一面,牡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就是裴伷先 。 裴伷先一身胡人装扮,但遮不住骨子里那高门大户的气质,加上形象高大俊朗,牡丹一眼就认出了他。 看着他的身影慢慢走近,牡丹生出一种熟悉亲切之感…… 她忽然有些想家,想自己的父母亲人了…… 这些日子,自己关于穆丹的记忆已经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牡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彻底的成为这大唐盛世的一份子了…… 希望今日能等来好消息,希望林远平安无事。 —— 裴伷先如约而来,一进店就听康老爹说牡丹来了,在楼上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赶紧上楼,一眼就看到武牡丹站在窗口,盯着他满眼期待。 “大冷的天,怎么来这么早?冷不冷?” 裴伷先嗔怪着,随手把自己手里的鎏金手炉递了过来,让牡丹取暖。 “不冷,刚喝了牛肉汤,还挺暖和的。” 牡丹婉谢着,不过裴伷先坚持要给她,她只得接过手炉,心里暖融融的。 在东宫,她一直都以姐姐身份,照顾着几个郡王和公主。 这几年,她和林远也是聚少离多,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被人疼爱的感觉了。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裴伷先,总是给她一种如父如兄的感觉…… “裴公……” 牡丹捧着手炉,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哦,裘衣已经做好了,我拿给你。” 其实裴伷先知道,牡丹想问的不是裘衣,只是故意逗她。 “不用了,裘衣不急,我想知道林远的事……” 牡丹实在忍不住了,她怕再过一会儿,薛崇简和武延基就要来了…… 看牡丹急了,裴伷先忍不住笑了。 他一笑,牡丹就知道,林远有救了。 第133章 推心置腹,杯水车薪 对裴伷先而言,这几天总算没有白忙,也终于能给妹妹一个交代了。 因为薛绍的原因,早些年,裴伷先和太平公主也算有些交情。 所以当他找到太平公主,表达了合作营救林远的意愿,太平公主爽快的同意了。 其实裴伷先一出现,太平公主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也更加明确了林远就是薛绍之子的身世。 要知道四年前,薛绍含冤入狱,薛崇轩母子几人被抓,当时就是远在西域的裴伷先,差人给太平公主捎信,希望她能营救他们母子…… 可惜,当年晚了一步,没能救出薛崇轩母子…… 没想到这一次,裴伷先竟然亲自赶回来了,看来他们不会再失败了。 不过,太平公主很奇怪,裴伷先为什么对薛绍之子一直如此上心…… 当年他和薛绍的关系虽说不错, 但也不算过命的交情——太平公主隐约感觉到,这一定和当年的另一个孩子,也就是如今的武牡丹有关。 说不准,这个裴伷先,就是接来牡丹身世的关键。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裴伷先不说,太平公主也不会去问。 反正目前也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眼下最关键的,是把林远救出来。 还好,有了林远托牡丹带出的话,他们就有了调查的方向。 这些年,太平公主虽然很少干涉朝政,不过她在朝中也是有些势力的。 这不,她稍微一用力,就把林远的案子从刑部移交到了大理寺,从而掌握了一些主动权。 在她的授意下,冬官员外郎邹元良一早就被控制了起来。 毕竟,天枢工程出事,冬官的人谁都脱不了关系,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扣上一顶帽子。 当初让林远承受的,如今也该有个人来分担了。 果然,这个邹元良身上大有可挖…… —— 太平公主在朝中忙活,而外面的有些事情,身份显赫的太平公主不便直接出面,这就用到了神通广大的裴伷先。 他那遍布在全国各地的门客眼线,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几天,裴伷先动用关系,耗费银两,全力协助太平公主去调查武家兄弟在各地经营私矿的情况…… 果然,这一查,就抓住了武家兄弟的小辫子。 原来,之前冬官收购天下铜铁,其中大部分的高价材料,竟然都是出自这武家兄弟的私矿。 他们制造假账,监守自盗,贪污了大量的银两。而那些钱财,也大多进了冬官侍郎武攸宜的口袋。 当然,武三思、武承嗣也多少都有牵连。 这些黑账,都是从那冬官员外郎邹元良的私账上查出来的……而这些私账,就是证明林远清白的最好证据。 同时,他们还有了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武攸宁和武承嗣的两处私矿,都在“私铸”。 要知道,政府虽然允许民间开采四矿,却绝对不允许私人铸钱。如若发现“私铸”,那就是杀头的死罪…… 武家兄弟的私矿,哪有这么干净,稍微一查,就被抓到了“私铸”的证据。 这一下,太平公主就有了和武承嗣谈判的筹码。 —— 说到这里,裴伷先笑着看向了牡丹 。 “明白了?不用担心,事情基本已经明朗,林远确实是清白的。” 牡丹大致听明白了,不过她依旧有些担忧。 “账目的事弄明白了,那人命官司呢?” “那个不关紧,人又不是林远害死的。” 裴伷先笑了笑,耐心的和牡丹解释着。 “现在已经查明,那逼死老农的官兵,竟是邹元良的妻弟。这人素来狗仗人势,胡作非为,早就名声狼藉……如今他押入死牢,也是罪有应得。” “可是他们说林远督军不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说督军不利,那冬官尚书武攸宁才是冬官之首,是不是也要追查他的失职之责?” 听了裴公的话,牡丹紧张的神色终于舒缓了下来。 “放心,之前是他们一手遮天,颠倒黑白。如今事情基本查清,只要太平公主插手,他们就不会像之前那么嚣张。接下来,就看公主怎么和武家兄弟交涉了……” 裴伷先走过来,自然而然的拍了拍牡丹的肩膀,以示安慰。 按理说,被相识不久的异性接触,牡丹会有些抵触,不过她竟然丝毫没有反感,这让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因为牡丹能感觉到,裴伷先对她推心置腹,毫无保留,也对林远的事竭尽心力——她为他的坦诚而感动。 “所以,林远应该很快就能从大牢里出来了?” “具体看怎么解决。如果闹到陛下面前,怕是要两败俱伤。毕竟林远作为天枢工程的督造使,工程出了任何问题,他都难辞其咎。何况,当今陛下若是翻起脸来,那可是六亲不认的……” 说起当今陛下,站在窗前的裴伷先,神色里忽然藏满了忧伤…… 不过,只是片刻,他就调整了过来,继续给牡丹分析。 “所以这桩公案最好能私下解决,毕竟武家兄弟如今有把柄握在我们手上。只要彼此退让一步,补上账目亏空,再给之前被搜刮强抢的百姓们足够补贴,大理寺这边有了交代,就能将功补过……” “补上亏空?我可听说这个数目可不小啊……” 牡丹有些发愁,想到自己的那个小小的百宝箱,怕是杯水车薪,早知道多存点银子了…… “放心, 这些账目我会补上。这一次,我可是把家底都带回来了。” 牡丹感动的看着裴伷先,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裴伷先淡然一笑。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此时才是正当其用。所以,林远要保命还是容易的,至于官职……” “只要能保得平安,这个冬官侍郎,不做也罢。” 牡丹叹了口气。 她知道,林远这次之所以出事,还是因为太过着急营建天枢。说到底,还是为了她的缘故…… 两人正说着,裴伷先忽然笑了起来,指了指楼下的人群里的两位少年。 “瞧,这两位殿下也来了……” 第134章 举手之劳,感恩戴德 从南市西街口匆匆赶来的两位少年,正是薛崇简和武延基。 这薛崇简宿醉醒来,已近正午,他去找牡丹,才知她早已出门。 等他来到坊口,遇到了还在这里傻等的武延基,两人这才结伴赶来南市。 果然,牡丹早已在康记皮货店了。 “牡丹姐姐,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就来了?” 薛崇简毕竟年纪尚小,刚上楼来,就忍不住埋怨着。 武延基倒是笑而不语,没敢发牢骚,他很清楚,牡丹在躲着他。 “你们怎么也来了?我说今日天冷,拿了裘衣就回去,免得大家都跑一趟。” 因为林远的事情已经谈明白了,牡丹心情不错,赶紧笑着解释着,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了薛崇简。 “冷不冷?暖暖!” “不冷,跑了这一身的汗。” 委屈的薛崇简闹起了脾气,也不去接手炉。 裴伷先一看这架势,赶紧走向柜台,从上面拿下了两个包袱,不慌不忙的打开来。 “既然都来了,试试这裘衣!我可是求了北市的老裁缝,人家连夜赶制的。” “我不试。” 薛崇简依旧不高兴。 “算是替三郎试的,好?” 牡丹哄着薛崇简,拿起一件裘衣抖了抖,亲自给他披上试穿。 果然是名家老店,手艺也是一流,不管是针脚缝制,还是剪裁款式,和薛崇简身上穿的皇家御制相比,毫不逊色。 “真不错,很威风,三郎和你一样年纪,身材也差不多,穿上肯定也很合适。你俩一人一件……” 牡丹哄了半天,薛崇简这才高兴了起来。 “牡丹,来试试这件。” 武延基拿着他给牡丹定制的紫貂裘衣,已经等了好久了。 牡丹笑了笑, 刚要推辞,窗外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即有妇人的哭嚎声传来,声音凄厉,让人心颤。 众人脸色一变,赶紧依窗查看。 只见皮货店门口,一名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幼童正在哭喊,旁边围了一群人在指指点点。 牡丹日常跟着杨真人行医修道,已经有了救死扶伤的意识,当即就要下楼去看,薛崇简和武延基也跟着去了。 裴伷先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牡丹挤到跟前才知道,原来幼童在玩一枚铜钱,玩闹中不小心卡在了喉咙。 眼看怎么也抠不出来,孩子的脸色已经憋的青紫,此时瘫软在了妇人的怀里…… 牡丹看着束手无策的妇人,忽然想到了之前在现代学过的一种急救法,具体什么名字已经忘记了,反正能用就好。 于是,她赶紧上前接过孩子。 “快给我看看!” 牡丹抱过已经瘫软的孩子,从背后用两臂环绕孩子的腰部,一手握拳,另一手抓住拳头,两手配合快速向上重击,压迫孩子的肚子…… 才刚做了两下,妇人不干了。 “你要干什么?还我孩子……” 妇人看牡丹这么用力,还以为她要害人,就要上来抢夺,一旁观望的裴伷先赶紧拉住妇人,武延基也上来帮忙。 “她懂医术的, 你放心……” 武延基话音未落,小童嘴中喷出一枚铜钱,继而一声啼哭出来,孩子的脸色也渐渐缓了过来…… 妇人这才停止了挣扎,欣喜若狂的抱过孩子,又哭又笑。 旁边围观的人们一阵惊叹。 “神医啊!孩子脸都紫了,还以为没救了……” “难得这姑娘年纪轻轻,竟然医术高明……” 围观的群众交口称赞,搞的牡丹都不好意思了。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妇人这才反应过来,当即就拉着孩子,要给牡丹下跪磕头。 牡丹赶紧拦下。 “举手之劳,没事了, 以后不能让孩子含着铜钱玩了。” 妇人感恩戴德的点头应着,这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咦?这不是翠云峰玉清观的玉虚师父吗?” 原来,围观者中有一位中年妇人,数次上玉清观求医问道,见过牡丹,也知道牡丹是杨真人的亲传弟子。 因为牡丹此时一身素衣,并不是道家打扮,她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微笑着向众人拱手行礼,赶紧退回了店内。 倒是一旁的薛崇简骄傲了起来,忙不迭的和众人介绍。 “这位正是翠云峰玉清观的玉虚师父,这下大家相信她的道行了?” “难怪,这玉虚师父可是杨真人的亲传弟子……” “玉清观的杨真人啊,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听到杨真人的名字,裴伷先有些诧异,也就跟着牡丹回了店内。 他没有发现,人群中有两个男子盯着他看了半天。两人看他进了店铺,交头接耳之后,就悄然离去了…… —— 裴伷先回到二楼,牡丹正整理着裘衣,准备离开。 “敢问郡主是跟着哪位道长修行?” “哦,玉清观的杨真人。” “可是杨贤安真人?” 牡丹有些奇怪,看了裴伷先一眼,师父的名号很少有人提及。 “正是,怎么,裴公也认识杨真人?” “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 裴伷先神色微动,欣慰的看着牡丹。 “哦,十年前, 师父还不在玉清观呢……” “对,是在城西的大兴观。”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 牡丹笑了笑,十年前的事情,她哪里清楚,也从未打听过。 “杨真人是修行有得道,医术更高,这些年,你和她也是师徒有缘。” “没有,我才拜师一年不到,就学了个皮毛……” 牡丹谦虚的笑着。 裴公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对了,不知郡主何日回山入观,在下想去拜访一下杨真人。” “哦,我这两日就回去了。林远的事……” “有太平公主在,林远之事基本无虞,各项证据已有,只待大理寺按程序审理,可能还需一些时日。” 两人正说着,武延基和薛崇简也上来了。 牡丹也就不再多说,几人拿好裘衣,就此告辞。 —— 站在窗口,目送牡丹几人离开,店门口之前聚集的人群也逐渐散去,裴伷先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救助幼童的时候,自己好像暴露在了众人面前……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有心人认出来。 不过,此时为时已晚,只能听天由命了。 好在如今他已被免去流人之罪,即使回到洛阳,也在法理之中。 反正,该来的早晚会来的…… 第135章 焦头烂额,各个击破 裴伷先潜回洛阳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武承嗣的耳朵里。 此时的魏王府里,武承嗣刚刚送走太平公主,正是焦头烂额。 早在前几天,冬官员外郎邹元良突然被大理寺抓走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形势不妙。 不过,邹元良的那些烂账,多和武攸宁有关,他还心存幻想。 没想到,今日太平公主就带着一堆所谓的证据上门了…… 他正奇怪,这个太平公主也太神通广大了,这才几天时间,就把他们兄弟的情况查了个底儿掉…… 连他远在岭剑南、岭南的铁矿、金矿都摸的一清二楚,而且还抓住了他“私铸”的把柄。 问题是,她这几日人都没出洛阳城,大多时间都在宫中陪着陛下饮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是裴伷先回来了。 这个裴伷先,可真是不可小觑。 这人不止有九条命,还手眼通天…… 当年,裴炎造反一案,他身为亲侄被杖责一百,发配岭南,本以为就死在路上了,谁知他侥幸不死,还在岭南安家落户,结婚生子。 后来,这个裴伷先不知为何偷偷跑回洛阳,刚一入城就被他发现,又打了一顿改为发配西域…… 没想到,这一次这人不但还没死,竟然在西域发了大财,还娶了西域一个小部落的公主,成了富甲一方、有钱有势的驸马…… 果然是裴家之后,连一棵野草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因为在之前裴炎造反一案里,武承嗣表现活跃,积极参与,他很怕这裴伷先忌恨自己,伺机报复,就一直想将他除之而后快。 所以,在上次的六道流人之案里,武承嗣本想趁机铲除这个裴伷先,没想到这人实在是命大,又让他跑掉了,还被免了流人之罪…… 就在武三思和薛林远出征西域的时候,这裴伷先还大献殷勤,出钱出力,和武三思的关系搞得很热乎…… 这些事情,他都有所耳闻。 眼看裴伷先在西域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武承嗣都快放弃了。 本想着只要大家各守一方,相安无事也就罢了,没想到他又偷偷摸摸的回来了…… 而且,这个裴伷先竟然和牡丹、薛崇简还有自己儿子混在了一块,也真够狡猾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是为了营救薛林远? 记得他之前和薛绍的关系也没有太亲密,如今怎么就如此上心了? 武承嗣思来想去,实在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其实这一次,他本是想趁着打击林远,让牡丹出手相救,从而牵连东宫,扳倒皇嗣的,没想到武牡丹这个姑娘实在狡猾。 这一次她不在东宫待着,不找武旦帮忙,反倒去了公主府,抱上了太平公主的大腿,这是武承嗣万万没想到的…… 因为太平公主可不像武旦那么好欺负,那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谁都要让她几分。 别看她平日似乎不太过问朝政,其实私下也是很有实力的。 很多亲唐的老臣,因为不能和武旦接触,就都亲近太平公主,和她私交甚厚。 这一次,太平公主直接调动大理寺接管了林远之案,就足以看出她的能力…… 不过,虽然自己有把柄捏在太平公主的手里,但这一次,武承嗣还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身为皇亲国戚,没有实权高位,还不能弄点私财家产? 像她太平公主,这些年占地置宅,又比他干净多少呢? 反正私矿这些事情,姑母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没有太过分,也不会太过追究。 至于天枢项目的私账,他可以抵死不认,全部推在那个冬官员外郎的身上…… 反正大头都是武攸宁拿的。 那武攸宁和驸马武攸暨可是亲兄弟,他不相信武攸暨会置之不顾,任凭太平公主置武攸宁于死地…… 何况,武承嗣觉得自己还有和太平公主谈判的筹码。 毕竟这个薛林远的身世,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而且,裴伷先这次突然回来,大力协助太平公主,和一个东宫少傅走的如此亲近,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所以,武承嗣对于太平公主的示威和质问,打起了太极,只说自己只是秉公办理,对薛林远也并无私仇…… 薛林远的这件案子,还是要找武攸宁和武三思商议…… —— 对于武承嗣的心思,太平公主毫不在意,她只是先礼后兵,通知一下。 反正武家的人,她要各个击破。 如今大势在握,量他武承嗣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了。 出了魏王府,太平公主就去了武三思的府上。 春官尚书武三思这几日正是心神不宁,因为在太平公主来找他之前,裴伷先已经来过了。 当然,裴伷先这次又是携带大礼,诚心奉上。 早在去年出征西域的时候,他已经收了他好几箱的金银珠宝。 不过这一次,这些珠宝有些烫手。 因为他知道裴伷先和薛林远有些交情,这一次明显是为了林远的事…… 其实对于薛林远,本来他也想保住他的。 奈何薛林远势单力薄,武承嗣又一心置他于死地,连武攸宁都对这个手下心有不满…… 所以,武三思觉得自己实在为难,他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薛林远去得罪自己武家的兄弟…… 但是面对那些奇珍异宝,他又有些舍不得。 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就在武三思左右为难的时候,太平公主来了。 太平公主只说了几句,武三思立马就明白了太平的意思。 自己家里的事,自然还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 如今,有了太平公主的力保,还有了裴伷先的财力支持,那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第136章 飘然若仙,白衣少年 出了梁王府,天色已晚,坊门将闭,太平公主就直接赶回了正平坊的公主府。 本想着改日再去找武攸宁,没想到武攸宁已经在府上等着她了。 这个冬官尚书素来胆小慎微,自从冬官员外郎邹元良被大理寺提审,这些天他已经心惊胆战。 要知道, 邹元良可是他的直系部下,别说这次天枢工程,这些年他捞的大部分好处,这个邹元良都参与了…… 如果邹元良把自己卖了,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攸宁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听武承嗣的鼓动,说什么也不去动这个薛林远了。 本想趁机大捞一笔,顺便把这个碍眼又不听话的冬官侍郎除去,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被太平公主翻出来一堆烂账,倒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进去了…… 不过谁能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薛林远,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劳驾太平公主出马? 而且,他已经收到消息,这两天有人去了他的私矿查账,还抓住了他私自铸钱的把柄…… 武攸宁一听,立马就怂了。 他可知道太平公主的脾气,她虽然是武家的儿媳,但素来高傲,对他们兄弟从来不曾正眼看过。 如今趁着太平发力之前,他还是早些过来探探口风,或许她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通融通融。 毕竟都是一家人,万事都好商量。 看到武攸宁主动来访,又是这个谦逊的态度,太平公主自然乐得合作。 “明说不谈,只要你们放过薛林远,一切都好谈。人命官司的事,杀人者偿命,谁犯下的谁去担着,别给我扯什么督军不严,这事和薛林远无关。” “是是是,若说督军不严,我这个尚书也有责任……” 武攸宁满脸陪笑,主动示弱。 “你知道就好。” 太平公主不满的瞥了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几卷账目。 “至于财政亏空,其实账目都在我手里,不过我也懒得去一一校对。” 太平公主随手把账目丢在了几案上,冷冷的盯着武攸宁,盯得他出了一头的冷汗。 就在武攸宁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太平公主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 “这样,这亏空就不说让你们全补上了,至少你们把矿上的账目填平,不想出钱,那就拿矿抵上……” “那剩余的部分呢?” “至于民间的账目,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安排人一一补上亏空,也帮你挽回一下你们冬官的声誉。” “公主此话当真,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 武攸宁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你是要自己补上这个窟窿?” 面对太平公主的反问,武攸宁不说话了。 也是,太平公主自有它的能量, “那矿的事?” “只要薛林远平安出来,我就当没有发现。” “那好,一言为定。” 武攸宁一听,立马表态同意。 “我这边积极配合大理寺调查,咱们争取早日结案。” 武攸宁走后,太平公主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忙活了这些天,事情终于有些眉目了。 眼下,除了武承嗣不置可否,武三思和武攸宁都表明了立场和态度。 反正武承嗣并不是天枢工程的负责人,案子和他关系也不大, 所以不用太在意。 林远的案子,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 送走武攸宁,终于闲下来的太平公主,这才想到了武牡丹。 说起来,自从这位东宫少傅住进她的府上,她还从未正式的招待一次。 按照宫中女冠省亲的规矩,七日时间已到,明日牡丹就该带着两位公主回山修道了。 如今林远的事情有了眉目,基本无虞,也算和牡丹有个交代了。 于是,太平公主精心备了晚宴,请来牡丹一同入席。 席间,太平公主给牡丹说了关于林远的消息,没想到,牡丹已经知道了。 “多谢公主费心,牡丹敬公主一杯。” 牡丹站起身来,诚心诚意的给公主斟满了酒。 虽然她不清楚太平公主为何会对林远鼎力相助,但感激之情是由衷而发的。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 太平公主端起酒一饮而尽,意味深长的看着牡丹。 “不瞒公主,这几日我和裴公有所接触,是他告诉我的。” “裴公?裴伷先,可否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裴公是林远的挚友,我和他并不相熟,不过似曾相识,很投缘。” 面对太平公主,牡丹坦诚相告。 太平公主笑了笑,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牡丹又给公主斟了一杯酒。 “感谢公主这几日的盛情款待,明日牡丹就要回道观了,在这里,先向公主辞行。” “哦,七日到了。那你明日是要先回东宫?” “是的, 要先回东宫接上两位小公主,然后再回翠云峰玉清观。” “也好,那三郎天天向我问起你,也该回去看一看。” 太平说着,朝着门口的侍女挥了挥手。 “去,叫崇简过来。” 侍女领命去了,太平公主转而看着牡丹。 “这孩子,一早给我说了,明日也要随你去东宫,要去见三郎。” “崇简和三郎自幼亲密,也是难得。” 两人正说着,薛崇简就欢快的跑进来。 一一行礼之后,这才入了席。 作为薛绍最小的儿子,太平公主对薛崇简还是十分宠爱的,平日管束也不太严,所以宴席上,大家十分放松。 “崇简,你的牡丹姐姐明日就要离开了,以后再去南市闲逛,可就没人陪你了……” “我知道姐姐的道观,以后会去道观找她。” “这孩子,道观乃清净之地,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去道观学医啊,牡丹姐姐的医术可厉害了,我是亲眼所见……” —— 几个人正在说笑,门外一位白衣少年翩然而至。 只见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白衣,面若桃花,清秀俊雅,飘然若仙。 牡丹并不曾见过此人,还以为是薛崇简的兄长…… 不过,看这通身的打扮和气质,并不像是端庄持重的郡王做派。 此时,酒宴也进行的差不多了,眼看太平公主有客到访,牡丹也就起身告辞。 离开大殿的时候,牡丹忍不住问了身边的侍女。 “那位白衣少年是谁啊?” “哦,那是六郎。” “六郎?” “张昌宗。” “张昌宗……” 第137章 闷闷不乐,一言为定 次日一早,牡丹乘着车轿,带着薛崇简直接回了东宫。 皇嗣武旦颇为热情的接待了牡丹。 自从知道远在西域的裴伷先,专程赶回救助林远,他基本就猜到了牡丹的身世。 不过,有些事情,不要说穿,或许更好。 因为下午才离宫,东宫诸人正在准备午宴,要给几位公主饯行,而两位小公主的行李也已经收拾完毕。 转眼七天已过,又要离宫了,两位小公主对此倒没有太多留恋,不过李三郎就有些伤感了。 众人都在大殿里说说笑笑,唯他一人闷闷不乐,待在春华宫里不肯出来。 对他而言,从小饱经忧患,风声鹤唳,在东宫里生活的战战兢兢。 直到牡丹来了东宫,这春华宫里才有了温暖情味,有了欢声笑语,哪料想如今又是聚少离多…… 对他而言,他心心念念的盼了大半年,终于盼回了牡丹和妹妹们回宫,却只和牡丹见了一面,还没来得及相处,今日就是离别。 尤其这几日,牡丹竟然住到了宫外,这让李三郎心里十分想不通。 难道出宫修行,就真的不是东宫之人了?不再是他的牡丹姐姐了? 所以,他不愿露面,不愿去见武牡丹。 —— 牡丹在大殿里没有见到李三郎,正要叫来婢女询问,一旁的薛崇简说话了。 “牡丹姐姐,我猜三郎肯定是在春华宫猫着呢!他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猫在春华宫。” “是吗?那我去叫他,顺便把这裘衣给他。” “我跟你一块!” 于是,二人这才寻来了春华宫。 “三郎,三郎?” 跨进大门,穿过抄手游廊,牡丹看到春华宫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那只鹦鹉还挂在廊下。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一阵奇怪的叫声传来,牡丹吓了一跳,还以为谁在叫她。 抬头一看,原来是这只鹦鹉在叫。 “哟,小鹦鹉除了叫三郎,还学会叫姐姐了!” 薛崇简在一旁笑了起来。 牡丹却有些心酸。 虽然眼前的春华宫被打理的一尘不染,摆设也和之前一模一样,但终究少了些人气。 尤其冬日里百花凋零,林木干枯,眼前这个空荡荡的春华宫,在寒风里显得莫名萧条。 想到之前在这里生活的日子,总是严冬,牡丹也会尽量养些绿色植物,给这个院子增加一些生机。 如今,却再也没有人来打理了…… 想到之前这个院子里,三郎和公主们的欢声笑语,牡丹也有些动容。 她似乎理解三郎为什么躲在了这里,不出去见她…… “三郎?三郎?” 牡丹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他会不会在后花园呢?我去找找!” 薛崇简说着,就跑去了后花园。 牡丹走进大堂,她迟疑了一下, 走进了东厢房。 这东厢房,是三郎的母亲窦德妃生前的住处。 果然,三郎窝在东厢房的一角,默不出声。 “三郎,你怎么躲在这儿, 冷不冷?” 牡丹看到蜷成一团的三郎,顿时泛起一阵心疼。 三郎抬眼看了牡丹一眼,又垂下了眼睛。 她终于回来了,可是他也知道——她又要走了。 “三郎,天气冷了,姐姐给你做了一件裘衣。来,穿上试试大小合适不……” 牡丹说着,拿出裘衣给他穿上。 三郎依然不说话,可是温暖的裘衣上身,他的周身立马暖和了起来。 微微侧头,裘衣上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儿,就像是母亲的味道。 李三郎的眼睛有些红了。 “三郎,是不是想母亲了?” 李三郎还是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三郎,有什么心事,你要对姐姐说,要不姐姐马上就要走了。” 牡丹看着这个倔强又沉默的孩子,眼睛也有些湿润。 “那这几日,你为什么不回东宫,而要住在宫外?” 李隆基终于说话了。 牡丹一听,这才明白了李三郎是在生她的气。 “你是因为这个生姐姐的气,对不对?好,那姐姐给你解释。” 牡丹拉过李隆基,温柔的帮他整理着裘衣的领子。 “你长大了,懂事了,姐姐也不瞒你。因为你林远哥哥出事了,下了大牢,我要救他,这次我回来就是救他的。但是我因此怕连累东宫,连累殿下,连累你,所以就住在了宫外。” 在牡丹看来,李三郎和薛崇简虽然差不多的年纪,但脾性完全不同。 薛崇简自小长在宫外,又在太平公主的庇护下,无忧无虑,性格活泼。 而三郎从小在东宫隐忍负重,战战兢兢,明显心智成熟,稳重许多。 在牡丹看来,如今的李三郎早就已经懂事了,所以她也就不再隐瞒,而是直言以告。 其实李隆基知道牡丹是为了林远的事情忙活,因为这几日太平姑姑也来过东宫,和父亲聊起此事,他听到过几句。 但他就是想听到牡丹的亲口解释…… 没想到,牡丹真的解释了, 一个字都没有骗他。 三郎有些被尊重的感动,牡丹姐姐没有拿他当小孩子糊弄。 所以,李三郎心里堆积的那些孩子气,瞬间就消散了…… 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下台阶的时候,薛崇简跑来了。 “三郎,你在这儿呢!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薛崇简说着,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掏出了这几日在南市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 李隆基接过来看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三郎,这几日我和牡丹姐姐把南市都逛遍了,就找出这几样新鲜好玩的……” 李隆基听着,不由的对宫外生出了许多向往。 “牡丹姐姐,我也想出宫。” “等你再长大一些,就可以出去了。” “会有这么一天吗?” “一定会的, 相信姐姐。到时候,姐姐带你去吃胡饼,还有牛肉汤……”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38章 一面之缘,丝毫未减 这几日,翠云峰玉清观特别热闹。 先是牡丹带着两位小公主从宫中返回,紧接着,裴伷先也来了。 作为西域首富,裴伷先此行自然不会空手而来。 正值寒冬,他以布施为名,给道馆里送来了棉袍、衾被、米面之类的应时物资,同时还捐助了一大笔银两,用以修缮宫观。 如此大的手笔,杨真人颇为震动,为示感谢,特意率领众弟子亲自接见。 当牡丹引着裴伷先来到玉清观大殿的时候,杨真人看着逐渐走近的男子,不由的一愣。 这个男子,为何有些莫名的眼熟? 寒暄行礼之后,大家一一落座,杨真人有心询问,又不便开口,到是裴伷先开了口。 “数年不见,杨真人愈发仙风道骨……” “敢问裴公,我们可曾见过?’ “十年前,确有一面之缘。” 裴伷先满面含笑,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杨真人,又看了看牡丹。 牡丹不明所以,倒是杨真人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 “十年前 ?” 如果说十年前有什么事让她记忆深刻的话,那就是一个六岁爱徒的突然离开…… 而带走爱弟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位裴姓男子。 那日下午,她正带着小徒弟打坐清修,一位少年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信物,要接走她的爱徒——年仅六岁的裴姝月。 从少年的嘴里,她这才知道当朝宰相裴炎含冤入狱,命在旦夕,家人亦受牵连,无端蒙难。 而这位宰相幼女裴姝月,因为自幼体弱多病,一直都养在道观,世人多不知晓,所以暂时还没被牵连。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裴府里的丫鬟,道观里的弟子,终究还是有几个知情人。 所以,为了万全起见,他要将姝月及早转移。 就这样,这位名叫裴伷先的少年带走了她心爱的小徒弟,匆忙间,她甚至来不及和姝月交代几句…… 彼时的裴伷先,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是一位俊朗少年;而眼前的裴公,已经沧桑满面,容貌也变了许多。 所以,杨真人一时间没能认出他来。 不过,凝神细看,这十年,这裴公的容貌有变,身上的雍容气质却丝毫未减,还依稀能找到裴家后人自信从容的风骨…… 只是,当年只听说他被流放岭南,后来就再无他的消息。 如今十年过去,他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看杨真人似是认出了自己,裴伷先含笑不语,只是看了看站在一侧的牡丹。 杨真人也下意识的看了看牡丹,又看了看裴伷先。 她似乎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牡丹,妙常,你们几人先下去,我和裴公有事要谈。” 牡丹、妙常众弟子领命而出,各自忙活去了。 因为离观七日,牡丹落下了不少的功课,所以带着两位小公主认真修习。 妙常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总觉得这个裴公身上,似乎有什么秘密…… 说起来,她跟着师父修行也有几年了,在牡丹之前,她是师傅最信任的大弟子。 就连最神秘的周真人,每次从宫中过来,师父都不会让她避讳。 今日来的这个裴公,她还是第一次见,之前也从未听师父提起过,他和师父之间会有什么秘密呢? 妙常越琢磨越好奇,她的好奇心实在压不住了。 于是,趁着众人不注意,她偷偷溜到了后殿…… —— 此时,裴伷先正和杨真人在大殿里密谈。 “裴公,您是说,玉虚就是姝月?” “正是。说起来,你们师徒也是有缘。十年前,姝月身虚体弱,跟随您在道馆里修身养生。十年后,她又师从门下,跟您修道行医……” “无量天尊……” 对于裴伷先的话,杨真人十分震撼, 向来云淡风轻的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怪她一直觉得,这个武牡丹莫名熟悉,原来竟然是自己之前的爱徒…… 可惜,当年姝月年纪稍尚小, 离开之时也才不过六岁。 这十年,她从一个孩童长成了女子,不管容貌还是性情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杨真人自然是无从辨认…… “可是,玉虚从来没有提过此事,好像也不认得我这个师父……” “唉,一言难尽。这些年,姝月也是历经劫难,尤其四年前一场浩劫让她失去记忆。如今她已不记得之前的事,连我也不认得了……” “连你都不认得?” 杨真人叹息了一声,忽然想到了牡丹的石女之症。 “我倒是知道玉虚体内有极寒之毒……” “哎,姝月这孩子,这些年受苦了。” 第139章 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裴伷先和杨真人的谈话,被躲在后殿的妙常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她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裴姝月是谁?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四年前又发生了什么事? 姝月、牡丹,玉虚……这几个名字绕来绕去,这其中的关系让她有些弄不明白。 不过,妙常很清楚,这都和武牡丹的身世有关。 她早就知道,这个武牡丹一定大有来头。 要不然,东宫、魏王府都三天两头的来送东西,如今又来了个西域富商,这玉清观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说实话,对于武牡丹,妙常有些嫉妒。 自从武牡丹成了师父的入门弟子,她大师姐的地位就逐步动摇了…… 一是武牡丹有背景,这玉清观本就是为了几个公主而建,道观的一应支出也都是宫中供应,众人自然对这个丹阳郡主高看一眼。 二是武牡丹人缘不错,在道观中为人亲和,从不仗势凌人,也不惹是生非,为人处世很能服众,在众弟子中颇有威望。 三是武牡丹机灵聪慧,学什么东西一点就透,特别有天赋, 重点是她还特别努力,简直是一日千里。 本来,杨真人就对武牡丹越来越亲近,如今又来了个裴公,说这牡丹之前就和杨真人有师徒渊源…… 这一下,妙常再也坐不住了,看来,她首席大弟子的地位真的岌岌可危了…… 怕被师父发现,妙常也不敢偷听太久,悄悄离开后殿,漫无目的的在道观转悠。 路过库房,这里的喧闹让妙常更加落寞。 这一次,裴公送来的物资更加丰富。 不过,这一次,再也不用她清点归仓了。 因为前几日,牡丹带着公主回宫之后,妙常跟着师父下山行医。赶上年底闹饥荒,师父记得仓房里还有不少库存,就要开仓救助山民。 这一开不打紧,很多账目就对不上了…… 其实这种事,妙常之前也没少干,不过缺口都不大,如今玉清观的香火旺盛,妙常的胃口也就越来越大了。 别的不说,她已经利用这大半年的贪污,给老家置办了两亩薄田…… 即便如此,杨真人也没说什么,不过从此就不让她再管理库房,而是把钥匙收缴,交给了另外一名弟子。 所以这一次,妙常再也不用忙活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东西给家里拿了…… 跟随杨真人这些年,妙常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以前, 她是杨真人唯一的传医弟子,所以有恃无恐,如今,牡丹已经快要取而代之。 而且,杨真人忽然开仓查账,这让妙常觉得,是因为牡丹的缘故。 一定是那对金钗的事情,牡丹在背地里告她状了。 一定是。 这个武牡丹,口口声声说不再追究金钗之事,还送她一对玉镯,现在看来全是假的…… 妙常越想越气恼,干脆回了静室休息。 而此时的静室里,几个女冠正凑在一起,交换比较着手里的玉簪。 原来牡丹这次回来,给众位师姐妹每人赠了一枚玉簪。 身为女冠,她们不能穿红戴绿,不能浓妆淡抹,这玉簪就成了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 毕竟,她们也是正值青春的妙龄女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牡丹送的这个礼物,让众姐妹欣喜异常。 妙常心情正差,看到她们都在夸赞牡丹,忍不住发起了脾气。 “没见识,一只玉簪就收买了心。功课做完了?都到后院劈柴去!” 众人一看大师姐这架势,知道她又在吃牡丹的醋了。 惹不起总躲得起, 所以大家就都散开了。 就在妙常闷闷不乐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第140章 煽风点火,一拍即合 来找妙常的不是别人, 而是道观里负责日常伙食的王姑姑。 这王姑姑四十多岁的年纪,据说是城中一户人家的主妇,平日并不修道,只是负责给道观做斋饭,帮大家下山置换一些日常用品。 毕竟杨真人忙于行医修道,其他姑子大都年轻羞涩,平日里并不怎么下山。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了熟悉乡土风情的王姑姑来做。 之前妙常掌管仓库的时候,两人私下里没少勾结,中饱私囊,所以两人关系还不错。 如今妙常被免了仓管之职,收了仓房钥匙,这一下,两人都闲了下来。 眼下,王姑姑看到妙常闹情绪,不失时机的过来煽风点火了。 “妙常,今日来的这位香主,像是大有来头啊!” “管它大不大的,都是冲着玉虚来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妙常撇了撇嘴。 “别说,这玉虚还真是好命,结交的都是大门大户,排着队的往道观送东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哪家道观的香火这么旺盛……” “要不有人说,这玉清观都是托了人家武牡丹的福,连师父都要对玉虚高看一眼。我看啊,这玉清观马上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 “那不会,你跟着杨真人这些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杨真人不会这么对你的……” “同人不同命,谁让咱没有靠山呢!” “也是,这世道没靠山是不行的。尤其这玉清观可是皇家道观,那往来的都是皇亲国戚。要我说,妙常,你也得找个靠山……” “我这穷门小户的,哪有什么靠山?”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 “你?人家玉虚背靠的可是东宫,当今皇嗣,还有谁会比东宫更厉害?” “这你就不懂了?” 王姑姑眼睛一眨,探头往外看了看,顺手掩上了门,坐在了妙常的身边。 妙常觉得今日的王姑姑十分奇怪。 不过这王姑姑似乎在宫里也有些亲戚关系,消息还算灵通,所以耐着性子听她说些什么。 “妙常,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今天下最大是谁?” “女皇陛下啊。” “然后呢?” “皇嗣啊!那是未来的皇上……” “皇嗣是谁?” “这还用说,东宫太子啊。就是玉虚的靠山,之前不是还来过一次,送两位公主的。” “错,如今这太子之位还不一定是谁的呢?眼下在陛下面前最风光的不是东宫皇嗣,而是魏王……” “魏王?” “是啊,现在可是武家的天下,那魏王是女皇陛下的亲侄子,武家的人,也是当今最受宠的王爷。现在好多大臣都主张废掉皇嗣,立魏王为太子呢……” “真的?” 妙常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信?你知道那皇嗣为什么就来过一次,然后再也没来吗?” “不知道。” “因为他被禁闭了,出不来。女皇根本不让她出宫,天天关在东宫,还没咱们自由呢。” “可是这两位小公主依旧很受宠啊,你看看这玉清观的排场……” “嗨,这就是皇家的脸面,做做样子罢了。东宫早就是个摆设了,魏王才是当下掌权的人。” 妙常沉默了,对于王姑姑说的这一大堆,她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过来。 皇宫的事她从未关心过,连紫微宫都没进过的她,这些皇权纷争,对她而言有些太遥远了。 “就算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现在有一个在魏王面前立功的好机会,就看你的表现了。” “我……我能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是杨真人的大弟子,天天跟在她身边,还和玉虚待在一起,要说玉清观有什么秘密,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太懂。” 妙常嘴上说着不懂,心里却想到了刚才偷听到了师父谈话。她忽然意识到,这其中可能真的有一个大秘密…… “今天来的这位西域富商,身上可能就有魏王要的秘密,你注意一下他和杨真人都聊了什么,他和玉虚是什么关系……” 王姑姑一边交代着,一边观察着妙常的脸色。 看妙常有些心动了,但还迟疑着,王姑姑趁热打铁。 “妙常啊,想想你的家人可都指靠着你呢。你要是在玉清观待不下去了,以后怎么办?这玉清观是皇家道观,难免和皇亲国戚打交道,你得找个靠山才会长远……” 王姑姑说着,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塞到了妙常的手里。 攥着银子,妙常心动了…… —— 原来,自从牡丹带着公主入驻翠云峰,武承嗣就在玉清观安排了自己的耳目——王姑姑。 这王姑姑是他一名手下官员的妻子,也是个爱财之人。这次能为魏王效力,自然是竭尽全力。 武承嗣的原意是想监视东宫动向,还有林远和牡丹的情况。 毕竟,除了东宫,这玉清观就是皇嗣武旦的唯一外出活动地了。 不过,这大半年里,皇嗣武旦没来几次,薛林远也没来几次,倒是自己儿子武延基天天往这里跑…… 看来,玉清观也没什么动静。 这个武牡丹还真的静心在这里修道学医了…… 武承嗣无奈,只得从林远下手。 果然,这一次,牡丹出动了。 虽然没能如魏王所愿,没能牵连东宫,但是也算有所收获,当年的罪臣之后裴伷先回来了,还和牡丹联系密切。 要知道,这裴炎当初可是支持武旦、反对女皇掌权的,裴伷先和他叔父裴炎是一丘之貉,也是东宫太子党。 而玉清观和东宫息息相关,如果玉清观和裴炎余党牵扯不清,那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所以,自从武承嗣知道裴伷先回了洛阳,就安排了人偷偷监视着他。 可以说,裴伷先在洛阳的一言一行,都在武承嗣的监控之内…… 如今,看裴伷先来到玉清观,武承嗣心中大喜,早就派人交代了王姑姑,让她务必弄清楚裴伷先此行的目的。 王姑姑在道观身份不高,平日里没什么机会接近杨真人;而妙常是杨真人的大弟子,总是随行左右,一定会知道一些内幕。 她知道妙常素来就嫉妒武牡丹,也知道妙常平日里在仓房做的一些小动作,赶上这个机会,就来煽动妙常入伙了…… 这两人都是贪财之人,自然一拍即合…… 第141章 风闻言事,闻风而动 初次上山拜访,裴伷先在玉清观停留了个把时辰就离开了,他还要回去协助处理林远之案。 临走之时,裴伷先还对牡丹说,等林远出狱,带他一起来翠云峰相聚。 在众人看来,有了太平公主的插手,案子已经逐渐明朗,林远沉冤得雪,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逼死老农的恶兵即将伏法处斩,天枢项目亏空的账目也已经补上。 在裴伷先的大力资助下,之前被强征铜铁的洛阳百姓,也都得到了数额不少的补贴。 眼看民怨退去,账目已平,案子就要结案了,就在林远即将被释放的时候,形势忽然起了变化。 原本不声不响、节节退让的武承嗣,态度忽然强硬了起来。 同时,御史中丞来俊臣以“案情有变”的名义,再次强势接管林远一案。 对此,太平公主也无可奈何。 要知道,在唐朝,御史台与刑部、大理寺三部门分工协作,大理寺负责案件审判,御史台负责案件监察,刑部则负责复核,三者既相互配合又相互钳制。 凡遇重大案件,则由大理寺,御史台以及刑部共同审理,称之为“三司推事”或“三司会审”。 当然,如遇分歧无法解决时,最终则需上报皇帝裁决。 除此之外,御史台还有监察百官的职能,设有独立的刑狱机构,具有独立的司法审判权。 尤其酷吏来俊臣的上任,更是让御史台的权力远远凌驾于大理寺和刑部之上。 他由女帝亲自任命,直接对武则天上报,主要职责就是监察天下郡国官吏,对三公九卿都有弹劾之权。 此外,御史台还拥有“风闻言事”的权力。 所谓风闻言事,即在听闻有人犯罪时,无论是否有确切证据,御史台都可以直接向皇帝弹劾该人。而且,即使以后核实嫌疑人无辜,御史台也不会背负诬陷的罪名。 正是有了这份特权,来俊臣才肆无忌惮的弹劾朝堂百官,肆意罗织罪名,制造冤案…… 于是,冬官侍郎薛林远刚出了大理寺,就被关进了御史台狱。 —— 这一下,太平公主坐不住了。 她不能干涉御史台,一气之下直接冲去魏王府,找到武承嗣兴师问罪。 “魏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息怒,薛林远的事怕是没这么简单。” “是啊,没这么简单,还有你的铁矿,你的私账,怎么,这些事情都要再查一查吗?” “查,现在这案子连我也无权过问,都是御史台在审。” “你别给我扯这些,你说,到底想怎样?” “真的没想怎样,一切都是秉公办理。” “秉公办理?你为什么就盯着薛林远不放?我看你是公报私仇?” “私仇?我和他一个孩子,哪里来的私仇……” 武承嗣故作糊涂。 “这个你自己清楚!武承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当年金童玉女的事再掀出来,怕是对谁都没好处!” 话已至此,太平公主也懒得和武承嗣打哑谜,反正两人都清楚林远是薛绍之子的身世。 武承嗣依旧不慌不忙,此时,薛林远的身世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杀手锏。 “当年之事,我可是为了营建天堂大业着想,再说,这祭生桩的主意可是薛怀义出的,正要追究起来,怕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看武承嗣一副拒不配合的态度,太平公主知道没的谈了,她留下一句话,甩手离开。 “行,武承嗣,你不要后悔!” 武承嗣依旧笑着,送走了怒气冲冲的太平公主。 这时,武夫人从偏殿走了出来,担忧的看着太平公主的身影。 “公主这是怎么了?你得罪谁不好,得罪她?” “朝堂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对了,延基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可能……” 武夫人有些吞吞吐吐。 “又去玉清观了?” 武夫人低着头,没敢接腔,算是默认了。 这一次,武承嗣竟然没有发火,还笑了一笑。 他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 —— 其实对于高傲的太平公主,武承嗣一直谦虚避让,并不敢得罪,今天是他第一次和她正面交锋。 之所以不惜得罪太平公主,也要整治林远,其实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林远之案就要顺利结案,眼看又是百忙一场的时候,事情忽然就有了转机。 就在前几日,武承嗣从玉清观的线人那里得到消息,武牡丹的身世终于有眉目了。 果然,这个武牡丹和裴伷先有着莫大的关联…… 从线人这里,武承嗣知道,武牡丹之前叫裴姝月,从小就在道观长大,于十年前的一天,被裴伷先突然带走…… 裴姝月?十年前?武承嗣当即就猜到了什么。 要知道,十年前裴炎谋反一案牵连甚广,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这裴姝月能让裴伷先亲自去接,一定是裴家后人。 有了裴家后人的这条线索,那就好办多了。 武承嗣专程派人,找到了裴府之前幸存的几个丫鬟婆子,严刑拷打之下, 很快就将事情查了个底儿掉。 原来裴炎当年还有一名幼女,名叫裴姝月,自小养在道观,后来不知所踪…… 而在十年之前,城西薛宅忽然就多了一个六岁的女孩…… 时间、年龄全都对得上,毫无疑问,武牡丹就是裴姝月。 十年前她因为养在道观,逃过了裴家连坐之罪;四年前又因为薛绍一案被牵连入狱,后来和薛崇轩一起,被送入天堂地基做了祭生桩…… 终于弄清楚了这对金童玉女的身世,武承嗣高兴坏了。 虽然他早就猜到牡丹的身世不一般,但他也没想到,这个东宫少傅的身世竟然如此曲折离奇…… 要知道,裴炎当初可是坐实了谋反之罪,是陛下亲自下令斩首的。 如今堂堂东宫少傅,竟然是裴炎之女、叛党余孽,这可真是太精彩了。 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能放过。 而来俊臣那里,早就想要对皇嗣下手,如此大的立功机会,自然也是闻风而动…… 所以,这一次,他们宁可得罪太平公主,也要把东宫拉下水。 武承嗣知道,自己已经年近五十,身体也不太好,怕是熬不过几个春秋了…… 眼下这一次的东宫对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搏了… 第142章 始作俑者,和盘托出 太平公主回了公主府,这才发现裴伷先已经等在那里了。 说实话,裴伷先也被这突然的变动搞得莫名其妙,心惊胆战。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一桩普通的案子,如今林远再次落入来俊臣的手中,进了御史台狱,形势就越来越复杂了。 这一次,林远怕是凶多吉少。 于是,他赶紧来找太平公主商议对策。 “公主,林远一案,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暂且不知,来俊臣突然出手,肯定来者不善。” “这来俊臣何苦和一个小小的冬官侍郎过不去呢?肯定还是魏王搞的鬼。” “我知道,刚去找了武承嗣,他像是有了什么证据,很有底气的样子。” 裴伷先闻言,看了看太平公主,迟疑了一下。 “公主,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那薛林远……” “你是想问薛林远的身世?他是薛绍之子的事,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不过武承嗣肯定一清二楚。” 太平公主素来坦荡,知道裴伷先想问什么,也就直言不讳。 “也是,这薛林远颇有当年薛驸马的风范,确实容易让人猜疑。毕竟四年前两个孩子无端失踪,总还有迹可循。” 裴伷先叹了一口气。 “我听林远说,当年就是武承嗣把两个孩子送入宫中做了金童玉女。他定是清楚林远的身世,如今怕是要拿这个做文章……” “是啊,当年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武承嗣,我还没找他的麻烦,他倒是没完没了了……” 太平公主正气愤的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定定的看向裴伷先。 “裴公,你给我说句实话,四年前你托信让我营救那母子三人。除了林远母子,那个武牡丹究竟是什么来历,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裴伷先一愣,正在思考该怎么回答,门外侍女禀告,武延基求见。 “武延基,他来干什么?” 太平公主话音刚落,武延基已经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因为他是魏王之子,武家子侄,侍卫也没怎么拦他。 “婶娘,大事不好了,牡丹被抓走了!” “什么?谁被抓走了?” “牡丹,武牡丹!” 太平公主和裴伷先闻言,无不大吃一惊,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被谁抓走的?” “御史台的人。听说是来俊臣亲自带人去抓的……我今天中午赶到玉清观的时候,她已经被抓走多时了。” “这个来俊臣,真是疯了!” 太平公主恨恨的骂了一句。 “婶娘,你一定得救牡丹啊,这来俊臣的手段,牡丹哪受得了……” “都是你爹干的好事!” 太平公主批头一顿骂,把武延基骂懵了。 “我爹?我爹怎么了?” 太平公主看了看武延基,也懒得和他解释太多。 一旁的裴伷先虽然也很诧异,但他毕竟经历过九死一生,还算稳得住。 他一看,眼下事态越来越复杂了,只得先稳住了武延基。 他知道,这个武延基对牡丹一片真心,又是魏王之子,身份特殊,或许还能稍微利用一下。 “殿下,你可知那来俊臣为什么抓牡丹?以什么罪名?” “哦,好像是说牡丹是什么罪臣之女,具体我也不清楚……” 太平公主一听,探究的看向裴伷先,裴伷先也是大惊失色。 难道牡丹是裴家之女的身世被发现了?这才是案件反转的关键?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牡丹的身世这些年都是密不透风,知道实情的只有他和林远…… 哦,最近,多了个杨真人。 那日,他只是上山和杨真人叙了几句旧,还交代她不要和牡丹提及此事…… 这才几天的功夫,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呢? 杨真人德高望重,对牡丹一向亲厚,应该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 裴伷先后悔莫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去了一趟玉清观,就给牡丹招来了这么大的祸患…… 是自己大意了,看来这个武承嗣一直都揪着自己不放,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眼下追究这些都没有意义,还是赶紧救出牡丹关紧。 牡丹是个弱女子,身体本就不好, 那御史台狱岂是她待的地方? 想到这里,裴伷先只得先安抚住武延基。 “殿下,您先回去,容我们再做商议。” —— 支走了武延基,太平公主迫不及待的摒退左右。 “裴公,难道这武牡丹和你裴家有关系?” “是的,牡丹乃叔父之女。” 这一次,裴伷先没有迟疑,事已至此,他决定和盘托出。 “什么?你说牡丹是宰相裴炎之女?” 太平公主大惊失色。 她虽然隐约猜到牡丹会和裴家有所关联,却没想到牡丹竟然就是裴炎的女儿。 十年前,裴炎谋反被斩,全家牵连入罪,也没听说裴炎还个女儿啊…… 面对太平公主的疑惑, 裴伷先一一解答。 眼下,他需要太平公主的帮助。 —— “原来是这样……” 听完裴伷先的解释,太平公主唏嘘不已。 这一番回忆,把十年前的旧事,四年前的冤案,全都翻了出来。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有血有泪,不忍回想…… “这一次,牡丹是被我牵连了,我若不回洛阳,不去玉清观,武承嗣也不会起了疑心,再去调查她的身世。” 裴伷先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牡丹最是委屈,她目前怕是还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她确实失去了记忆,连我都不认得,又怎会知道自己是罪臣之女……” 太平公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的头晕脑胀,一时之间没有了主意。 “这个武承嗣,先是抓着林远不放,如今又去为难牡丹,究竟有什么过节,非要将这两个孩子置于死地呢?” “公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是想想怎么办?那御史台可是一天都待不住的……”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去找陛下了。” “陛下?” 想到之前武则天对叔父的无情,裴伷先有些担忧。 “事情已经捂不住了,人又落在了来俊臣手中,眼下能救牡丹的只有陛下。” 太平公主说着,已经抓起裘衣,准备赶往宫中…… 第143章 不明不白,牢狱之灾 天昏地暗,头晕目眩——牡丹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牢狱。 阴暗潮湿的石头牢房里,冰冷刺骨,只在三米高的地方开了一道狭小铁窗,冷风从那里灌了进来…… 深冬的风裹着寒气,钻进了每个角落,包括牡丹身上单薄的长衫——被抓走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披上她的裘衣。 牡丹虚弱的躺在破烂的草席上,周边一片黑暗,只有头顶的那扇窗,隐约透进来一丝光亮,像是天堂里漏下的一束光…… 我是谁?我在哪儿? 牡丹晃了晃昏沉沉的头,完全没有思绪。 她努力动了动,浑身散了架一样的疼;深吸一口气,一股冰凉窜入心肺,她慢慢的清醒了过来。 这个世界,太魔幻了。 今日一大早,她和往常一样,在大殿里跟随师父做早课,一群官兵忽然就冲了进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两位小公主更是吓得钻到了牡丹的怀里。 大概也知道这是皇家道观,官兵们没有太过放肆,只说他们是御史台的,点名要找武牡丹,说是奉旨拿人。 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牡丹没有躲避,直接站了出来。 她不想吓到两位小公主,也就没怎么反抗。 反正自己没杀人,没放火,没抢劫的,问心无愧;再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还能躲到哪里去? 倒是杨真人拦住了官兵,质问他们为何抓人。 那领头的只说了四个字——罪臣之女,然后就不由分说的把牡丹带走了。 这一路,牡丹被他们捆在马背上上下颠簸,又冷又饿的她,五脏六腑像是都被颠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晕了过去…… 就这样,牡丹不明不白的被关进了大牢。 因为早就晕了过去,倒是免了入狱的一顿鞭打,直接就被丢进了监牢。 牡丹静静的躺着,觉得这牢房里的一幕莫名熟悉,莫非这就像一场梦…… 她来这大唐盛世,本身也是一场梦? 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梦醒呢? —— 说实话,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牡丹倒不是太害怕。 这一年来,自己跟着杨真人打坐修行,行医救人,虽说没有多少顿悟,倒也养得处变不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或许经此一劫,自己就能回去了。 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个小小的女冠,竟然惊动了御史台来抓人? 应该不是东宫出事了,因为两位小公主在道观里安然无恙,只是把她抓了起来。 如果不是东宫,那肯定是林远。 在这个大唐,和她有关系的也只有这两个人了。 一定是,林远的案子又有变化了。 那裴伷先原说好的,这两日林远就可以出狱,到时候他还要带他去玉清观相聚。 可这两日没了消息,现在看来是出了大事。 会出什么事呢?还能把自己也给抓了起来? 对了——罪臣之女。 牡丹隐约想起来,那位官兵答复杨真人的话。 难道自己这一世的身份,是罪臣之女吗?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 牡丹正在思索,牢门外响起了动静…… 第144章 臭名昭着,皮肉之苦 牡丹只听得铁链哗啦一阵响,牢门随即打开,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借着开门刹那涌进来的光线,牡丹发现来人竟然是来俊臣。 对这个臭名昭着的酷吏,牡丹还是见过几次的。 尤其几年前东宫那场劫难,来俊臣滥用私刑,逼得安金藏剖腹明志,狄仁杰等大臣也被他构陷入狱,险些丧命,朝廷内外无不对他闻风丧胆。 不过,牡丹这些年一直窝在东宫,和来俊臣并无过多交流,这还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 这来俊臣虽然心狠手辣,长相却颇为英俊,更善于揣摩武则天的心思。或许这也是当年六道使血案之后,大多酷吏都被罢免流放,而他却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 说实话,今日落在他的手里,牡丹也是瑟瑟发抖——要知道,来俊臣的“来氏八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与其鸡蛋碰石头,还不如早些示弱,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所以,牡丹赶紧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戴着镣铐躬身行礼。 “丹阳郡主武牡丹,见过来中丞。” 牡丹特意强调了丹阳郡主的身份,借此和来俊臣拉点关系。 因为这丹阳郡主的名头,象征着魏王义女的身份。 牡丹知道,武承嗣和来俊臣素来关系亲密。 虽然自己这次入狱,难保不是武承嗣在背后搞鬼,不过只要武承嗣不出面,她就故作不知。 “郡主?进了我这御史台狱,可就没什么郡主了……” 来俊臣冷脸打量着牡丹,眼神中带着一股阴冷之气,就像是地府里的夺命阎王。 牡丹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还是努力保持微笑,不卑不亢。 “虽然牡丹还不知身犯何罪,但御史台抓人,定是有所因由。听闻来中丞断案入神,明察秋毫,牡丹愿全力配合。” 来俊臣颇为意外的看了牡丹一眼,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早就听说这个武牡丹胆识过人、 伶牙俐齿,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进了他的御史台狱,别说小女子,连大将军都会被吓的腿软,这个武牡丹竟然还敢和他谈笑风生,实在让人意外。 不过,牡丹这幅主动配合的态度,让来俊臣颇为满意。 毕竟,他和武承嗣此番大费周章的目标,本来就不是武牡丹,而是东宫。 只要牡丹这个东宫少傅愿意配合,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既然郡主是聪明人,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的身份如今已经查明,这些年你藏身东宫究竟意欲何为?十年前又是谁偷偷救下了你?” “我的身份?还望来中丞告知。” 对于自己所谓的身份,牡丹是确实不明白,随口就问了出来。 “你?” 来俊臣登时翻了脸,他以为牡丹在故意耍他。 看来是自己对武牡丹太客气了,没有刑法的震慑,总有些人不够老实。 来俊臣朝身后看了看, 门口站着两个狱吏,他迟疑了一下…… 牡丹一看来俊臣的架势,明白了他的意图,吓得赶紧解释。 “来中丞容禀。牡丹四年前被当做祭生桩埋于天堂地基,虽然侥幸不死,但失忆至今。之前的事真的记不起来,对于所谓罪臣之女的身世,也确实一无所知。这件事,魏王可以证明。” 再次听牡丹提到魏王,来俊臣这次压住了火气。 的确, 这一次是看在武承嗣的面子上,他才迟迟没有对牡丹用刑。 否则,所有进来的人,不管什么罪名,什么身份,不死也要先脱层皮。 而且,凭借自己多年办案的经验,来俊臣能感觉到牡丹说的是实情。 她或许真的不记得了。 其实十年前,裴姝月和薛崇轩被抓入狱、下药假死、然后送入天堂做了祭生桩的事,他都已经从武承嗣这里查的清清楚楚了。 何况,武牡丹就是裴炎之女的事,他们已经找到了人证,严刑拷打之下已经招认。 如今铁证如山,不管牡丹承认不承认,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做戏,已经不再重要。 如今,他只要引导牡丹咬住东宫即可。 第145章 签字画押,缓兵之计 牢房内,来俊臣冷冷的盯着武牡丹,一字一句的告知她的身世。 “你的原名叫裴姝月,是反臣裴炎之女。这一点,你不会真的不记得了?” “裴姝月,裴炎之女?” 牡丹终于听到了自己的身世,喃喃的重复着。 虽然这个来俊臣最善于无中生有,构陷罪名,可是这一次,牡丹知道来俊臣没有骗她,也没有诬陷她。 因为她听到这两个名字,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虽然,她依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原来自己叫裴姝月,姝月,这个名字还不错…… 裴炎?那不是裴伷先的叔父吗? 果然,自己的身世和裴家有关,难怪裴伷先对她那么亲热,她也觉得裴伷先格外亲近。 之前为了救林远,牡丹专门了解过裴伷先,所以对当年裴炎谋反之案略有耳闻 。 但其中曲折牡丹并不清楚…… 所以,自己竟然是宰相之女? 因为消息来的有些突然,牡丹的记忆也没有恢复,这些事对她而言,就像是别人的故事…… 牡丹一时间很难有切身的感受,只是被这一种事实震惊,努力的让自己消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此时的牡丹,好想找到林远,或者找到裴伷先,好好地问个清楚明白…… “怎么,裴伷先这次回来,没有和你提过吗?” 观察着牡丹的反应,来俊臣不甘心的追问着。 虽然牡丹表现的很配合,不过来俊臣还是保持着警惕。 要知道,当年狄仁杰入狱,一开始也是如此这般配合, 就免了不少皮肉之苦,结果后来竟然被被他跑掉了…… 据说那一次,就是牡丹在陛下面前进言,才让狄仁杰死里逃生…… 这一次,武承嗣也不会大意。 “没有,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牡丹老实回答。 “不记得也好,那大家就都不用麻烦了。这份供词上都有,你直接签字画押就行了。” 来俊臣说着朝着门外挥了挥手,狱吏拿着一份准备好的供词递给了牡丹。 因为牢房里光线昏暗,牡丹看得很费劲。 她也知道这份供词上肯定没好事,所以干脆不看了。 “还是烦请来中丞给牡丹讲一讲,牡丹也好死个明白。” 来俊臣在一旁解释着。 “十年前宰相裴炎谋反,全家被炒,你作为裴家幼女,因自幼养在道观不为人知,所以暂时逃过一劫。后来是李旦派人把你从道观接出,然后安排在薛绍的外宅。” “薛绍的外宅?” “说起这薛绍外宅,藏的都是逃匿罪人。当初陛下赐婚薛绍,前妻苏氏和儿子薛崇轩都要赐死,薛绍却大胆抗旨, 把他们养在了城西外宅,后来把你也藏了进去……” “那薛崇轩?是不是就是薛林远?” 牡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似乎慢慢明白了过来。 “是的。那年他六岁,你也六岁。你在薛家一住就是六年,因为薛家母子的保密,期间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 “直到四年前薛绍谋反,你们几人才被捕归案。不过,即使你被抓了起来,身份依旧是个谜,众人只以为你是薛家亲友……” “所以,后来我和林远就成了金童玉女,埋进天堂做了祭生桩?” “郡主果然聪明。” 果然。 牡丹苦笑一下,轻叹一声。 她就知道,如果自己是罪臣之女,林远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只是没想到,林远竟然是薛绍之子…… 难怪这几年,武承嗣一直打击林远;也难怪太平公主会对林远出手相助。 牡丹正在愣神,来俊臣递给了牡丹一支笔。 “不过你要记住一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东宫。” “这和东宫什么关系?似乎也扯不到?” “怎么没有关系呢?这关系可大了去了。” 来俊臣阴险的一笑。 “不过具体什么关系你就不用管了, 只管在这份供词上签字画押就好。” 来俊臣说着,递过来一支笔。 至此,牡丹才明白这场飞来横祸的缘由。 原来,他们处心积虑的,还是要对付东宫。 也是,她不过是一介女冠,挂名的郡主,哪里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那武承嗣对于太子之位已经痴狂,如今东宫深居简出,谨小慎微,魏王他们抓不到任何把柄,也只能利用她这个东宫少傅大做文章了。 不过,牡丹做不到。 想到李隆基,想到武旦,想到冤死的窦妃,想到她临终的托付——她已经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和灾难,如今因为自己的身世,再牵连东宫,实在是罪无可赦。 让她去陷害他们,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我不会签字的。” 牡丹轻轻的回了一句,没有去接那支笔。 来俊臣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 他就知道,这个武牡丹不会这么温顺。 “签不签都不重要。想必郡主也知道我的手段,在我手里,从来就没有定不下的罪。很快,你的名字和手印都会出现在这份供词上。” 来俊臣阴沉冰冷的话语,让牡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的,她知道。 不管自己承认不承认,也没有多大作用。来俊臣手里的冤假错案,做的还少吗? 当年狄仁杰都差点死在他的手上,谋反的供词证据一应俱全。 要不是她在一旁提点,怕是武则天根本不会起疑心…… 如今,对付她这个小女子,还不是易如反掌。 看着来俊臣阴沉的脸,牡丹知道自己这次怕是在劫难逃。 何况她和林远都是罪臣之子,他们完全有理由随时处死二人。 怎么办? 宁死不屈? 严刑逼供自己肯定扛不住,也没有意义,最终还是冤假错案。 积极配合? 也太没有骨气了?问题是良心也不允许啊…… 怎么办? 对了,缓兵之计。 太平公主和裴伷先那边,如果得到消息,应该会想办法营救他们。 不管最后能不能活着出去,眼下只能先拖上一拖了。 如果实在难逃一劫,至少她也要和林远死在一起,这样,如果有幸穿越回去,还能一起做个伴儿…… 第146章 凭空捏造,污蔑之词 牡丹正盘算着,来俊臣已经等不及了,他一把扯过那份供词,在手里抖了抖。 “郡主既然不配合,那就莫怪我无礼了……” 眼看来俊臣就要离开,牡丹知道一旦谈崩,接下来等着她的,就是严刑逼供了。 她赶紧叫住了来俊臣。 “我签,我全部配合……不过有个小小的心愿,还请来中丞能成全。” “说说看。” 来俊臣皱着眉头,消磨着自己最后一点耐心。 说实话,要不是武承嗣再三关照过,让他尽量别对牡丹用刑,他早就拿到供词了。 “我想见见林远。我知道我这身份怕是罪无可赦,所以临死前,想找他问个明白。” “难道我讲的还不够明白?” “不瞒您说,我和林远情投意合,我就是想见他一面,还望成全。见完林远之后,我立马签字画押,全部配合。” 牡丹知道来俊臣不好糊弄,干脆直言以告。 果然,来俊臣被她的坦诚打动了。 还从来没有一个小女子,在他面前说什么情投意合之类的话,这个武牡丹实在是性情中人。 “行!见一面也好,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不过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在这御史台,除了我,谁说话都没用。” 来俊臣说着,又把供词和纸笔甩到了牡丹面前。 “好好看看!你在东宫待了那么久,最好再补充一些皇嗣谋反的细节,显得更可信一些……” 来俊臣说着走了出去,只丢了一句话—— “待会儿有人会把林远送过来。” —— 来俊臣走了,牢门又被锁上了。 牡丹拿起那份供词,手有些颤抖。 找个有光线的地方,牡丹终于看完了这份供词。 果然,上面全是一些污蔑之词,从十年前的裴炎之案,到四年前的薛绍谋反,到后来她入东宫做少傅,几乎都是武旦谋反的阴谋…… 牡丹看着这么一份荒唐的供词,只觉得暗无天日。 这样一份凭空捏造的供词,武则天真的会相信吗? 别说,凭武则天那多疑的性子,或许还真的会信。 毕竟如今自己这罪臣之女的身份,就让这一切显得敏感而可疑。 对于东宫,这次摊上她,真的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牡丹有些沮丧,她知道,这份供词自己签不签字,结局都一样。 就算她死了, 那些人也会伪造笔迹,签字画押的。 这是来俊臣那帮酷吏的一贯做法。 牡丹有些绝望,她放下供词,绝望的靠在冰冷的石墙上,看着那扇窗子透出的亮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和林远,迷迷糊糊穿越到这大唐,先就做了祭生桩。好容易死里逃生,却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原以为他们不过是穷人家的苦命孩子,没想到一个是宰相之女,一个是驸马之子…… 这身份倒是显赫,只是一天富贵荣华没享,却过得悲惨至极。 —— 牡丹正在哀叹,牢门又被打开了,两名狱吏把一个浑身血污的人丢了进来。 “进去!” 牡丹吓了一跳, 扒开他杂乱的头发,擦干血污,才看清是林远。 进了御史台狱的林远可没有牡丹这么幸运,他浑身是伤,一只眼睛肿了起来,勉强露出一条缝。 “林远,林远!” 牡丹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唤着林远。 林远原本已经奄奄一息了,听到牡丹的声音,这才悠悠转醒。 “牡丹?你怎么也在这里?” 林远挣扎着微微探起身,打量着牡丹。 看她脸上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 这才放心下来,他没有注意到牡丹脚上戴着的镣铐,还以为牡丹是特意来看他的。 “这武延基还真有能耐,连御史台狱都能进来……不过你快走,这里不可久留。”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和你一样被抓进来的。因为我是宰相裴炎之女……” “牡丹,你恢复记忆了?” 林远吓了一跳。 “没有,来俊臣说的。我是裴姝月, 你是薛崇轩,我是宰相之女,你是驸马之子,是不是?” 林远此时顾不得回答牡丹的话,一听牡丹也是被抓进来的,他知道牡丹的身世已经暴露。 “牡丹,你没事?他们没给你用刑?” “没有,我没事……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牡丹的眼泪喷薄而出,抱着林远嚎啕大哭。 她把这几日的事情都告诉了林远,包括来俊臣说的那些。 如今牡丹已经不再在乎生死,只想弄清楚当年的真相。 “牡丹,都怪我,我应该早些和你说的。” 林远叹息着,缓了口气。 他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 没想到裴伷先会回来,让武承嗣起了疑心, 否则, 牡丹的身世不会那么快就被人扒出来。 本来,他是不想牡丹跟着担惊受怕,没想到最后还是败露了。 如今,是该把一切都告诉牡丹的时候了。 就这样,林远把这些年的往事缓缓道来——牡丹听着,像是听着别人故事,但也感同身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恢复记忆,但是之前那些空白的地方,似乎慢慢的被林远的描述填满了…… 原来,当年是这么回事;原来她和林远,竟然是青梅竹马…… 牡丹听着,心里五味陈杂,说不出是喜是悲。 这时,林远因为说了太多的话,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甚至咳出血来。 牡丹吓了一跳,带着哭腔问道。 “林远,你没事,你会不会死?” “没事,当初在岭南大牢比这伤的还重呢。哎,这些年,太多牢狱之灾了……” 林远说着,欣慰的拍了拍牡丹的手。 “你没事就好……对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是不是让你写供词了?” 牡丹看着奄奄一息的林远,苦笑着撕掉了那份供词。 此时,她不知道自己和林远会怎么样,但是东宫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因为这对父子日后还要君临天下,大有可为…… 想到这里,牡丹忽然释然了。 实在不行,就来个痛快的,少受些罪,自己和林远早些解脱。 第147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半个时辰之后,来俊臣回来了。 这一次,他的身后跟着心事重重的武承嗣。 武承嗣原本是不想露面的,不过儿子武延基在家里已经快要闹翻了天。 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认定了是自己父亲要谋害牡丹,所以一下子就崩溃了。 前些日子,武延基频频去玉清观找牡丹,甚至帮牡丹去刑部大牢里看望林远,他知道父亲都是知道的。 因为对于这些事,父亲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母亲则是明里暗里的支持,这都给了武延基希望,以为自己和牡丹的感情,是得到父母认可的。 没想到,这边他还没能打动佳人的心,那边牡丹竟然被父亲带人抓走了。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从林远到牡丹,从开始到现在,都是一个局,连自己都被父亲利用了。 武延基有些愤怒,更多的是对牡丹的担心。 那来俊臣是什么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牡丹一个弱女子落到他的手里,简直不敢想象…… 这武延基平日里温顺听话,虽然对父亲的太子大业一直没什么兴趣,但从来也不敢忤逆父亲。 可这一次,他忍不住了。 除了找了母亲哭诉,他还以绝食抗议,要求父亲放了牡丹…… 那武夫人也是一个软心肠,一直都对牡丹印象不错,听闻此事也是十分不忍。 说起来牡丹还是他们的义女,叫她一声阿娘,实在不忍心见死不救。 所以,武夫人和武延基这母子二人,对武承嗣软硬兼施,说什么也要他放了牡丹。 看到儿子对牡丹用情至深,武承嗣只得让步。 其实,他本来也没准备将牡丹置于死地,早就交代过来俊臣,让他留牡丹一命。 在武承嗣看来,牡丹不过是个聪明灵秀的小姑娘,只要她识时务,积极配合他把东宫搬倒,那他完全可以饶牡丹一命。 等此场风波一过,将牡丹收入魏王府,给儿子做个侍妾,倒也未尝不可。 所以,武承嗣亲自赶来了御史台。 他知道来俊臣心狠手辣,也没多少耐心,一顿刑罚下来,可能就会让身单体弱的牡丹丢了命。 这次过来,他是来保牡丹的, 也是来除林远的。 在魏王心里,牡丹可以留,林远留不得。 这个冬官侍郎薛林远,年纪轻轻已经渐成气候,还和自己有杀父之仇。 将来一旦他和太平公主联手,将是他们武家的劲敌。 再说,牡丹对林远一往情深,怎么会喜欢武延基?还不如直接出手,帮儿子除掉这个情敌,以绝后患。 —— 打开牢门,来俊臣和武承嗣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满身血污的林远已经昏死过去,面如死灰的牡丹,坐在草席上抱着林远,听到牢门开了也头都不抬。 这和之前说要好好配合的武牡丹,完全是两个状态。 来俊臣一看就知道,他要的证词怕是黄了。 果然,地上撒满了撕碎的碎纸,那是之前他留给她的那份证词。 来俊臣登时就变了脸。 “武牡丹,你这是不想活了吗?” “是的,不想活了,给我们个痛快!” 牡丹眼皮都没抬,毫无求生意志,只是把怀里的林远又抱的紧了一些。 牡丹不会乖乖配合,来俊臣早就料到了;但二人一心求死,这是来俊臣没有想到的。 这些年,他手下多少冤魂人命,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 但小小年纪就不怕死,还如此淡然的,他真没遇见几个…… 来俊臣有些为难。 说实话,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处死武牡丹。 毕竟,这个武牡丹是上官婉儿的徒弟,魏王挂名的义女,也是陛下钦点的东宫少傅…… 如今又在宫外修行,属于方外之人,他就这样把她抓进御史台,陛下难免会过问…… 虽然眼前人证物证俱全,但想要彻底搬倒东宫,指望一些子虚乌有的证词怕是还不够。 如果能留牡丹一条命,由她亲自指控东宫,总比死无对证要好一些。 想到这儿,武承嗣只得先威吓牡丹, “想死,怕是没那么容易……我这御史台狱里,有的是你没见识过的好玩意儿,保管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份证词撕了,我还有的是。你们就是死了,也得签字画押……来人啊,上刑!” 来俊臣说着就要叫狱吏,武承嗣连忙拦住了他。 “来中丞,且慢,让我和牡丹说几句。” “魏王,你这个义女,她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给你面子……” “我知道, 我知道,先容我和她说几句。” 直到这时,牡丹才发现魏王来了。 第148章 命中一尺,难得一丈 看到武承嗣来了,牡丹的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 当然,她并不奢望魏王能救他们,因为林远就是被武承嗣所害。 如今看他们剑指东宫,牡丹更加明白,这一切不过又是一场夺嫡之战。 对于这些,牡丹有些倦了,尤其再一次看到林远遍体鳞伤,她真的心灰意冷。 如今,她只求武承嗣能让他们少受些刑罚,两人死在一起,或许还能穿越回去。 那么,她还是穆丹,他还是林远——历史还是历史,而这场灾难也就无疾而终了…… 想到这儿,牡丹放下了林远,挣扎着站了起来,给武承嗣行了一个礼。 “义父。” 牡丹的这声义父让武承嗣有些动容,也让来俊臣燃起了希望。 此时,林远的死活已经不重要,如果魏王能劝动牡丹合作,那是最好不过。 所以,来俊臣给武承嗣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 “快来人,把镣铐打开!” 武承嗣训斥着门口的狱吏,把牡丹脚上的铁链打开了。 “牡丹,义父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来中丞对牡丹很是照顾,并没有用刑,这一切还仰仗义父的关照。” “牡丹啊,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想不到啊,你竟然是裴炎之女。想当年裴炎一案,那是陛下钦点的……” 武承嗣轻飘飘的提了一句,故意停顿下来,等着牡丹的反应。 对于牡丹是否恢复了记忆,他始终存疑。 毕竟,裴家之人都是又臭又硬,坚韧顽强,有着骨子里的傲气,就如那个裴伷先,数次身陷绝境竟然能够绝地逢生。 如果牡丹确实不记得从前,那她心里没有仇恨,也就和一般女子没什么区别了,倒是可以让延基收了她。 反正十年前,牡丹才6岁,还一直养在道观,期间又经历了薛家这些磨难, 或许她真的已经不记得裴家之事了…… 果然,牡丹听到裴炎的名字,并没有太多反应。 “牡丹已经记不起这些前事,既然来中丞说是,那就是。牡丹身为罪臣之女,肯定难逃一死,只有一事相求,还望义父成全……” “你说,我和那来俊臣还算有些交情,一定会帮你说情的……” 武承嗣听闻牡丹有求于他,心中一阵暗喜。 人么,只要肯谈条件就好。 不过,牡丹的话让他大吃一惊。 “牡丹不敢牵连义父,只是临死前不想再受这皮肉之苦。还希望能让我和林远死的体面一些。” “牡丹,这话怎么说的?有义父在,肯定会帮你的……这林远牵连冬官一案,怕是救不了。但你年纪尚小,当年之事也都一概不知,只要好好配合来中丞,义父保你无虞。” 果然——牡丹就知道,这一次林远是逃不掉了。自己如果配合,或许还有一丝活命可能, 可是,她做不到独活,更不远苟活。 “义父想要我怎么配合?” “这个……来中丞应该和你说过了,就是指认东宫当年窝藏罪臣之后……” “这么说,东宫应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牡丹微微一笑,一句话堵的魏王哑口无言。 他愣了一下,才勉强解释着。 “牡丹,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当年裴炎一案,说到底都是受了武旦牵连……” “算了,还是杀了我。义父,看在咱们也算父女一场的份上,牡丹只有一个要求,让我和林远死在一起……” 一看牡丹竟然真的一心求死,武承嗣有些不知所措了。 难道是来俊臣的恶名,给这孩子完全吓破了胆? 武承嗣只得努力安慰牡丹。 “牡丹,你才多大年纪,不要动不动就求死。要知道,延基对你真心真意,为了你,这两天不吃不睡的……” 听到武延基,牡丹心中一暖。 没想到,这个少年还记挂着她…… 想想自己来这大唐,除了林远和东宫诸人,也只有武延基对她真心实意。 这个小伙子,人还是不错的,可惜错付了真情,也生错了家庭。 牡丹看了看魏王,轻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穿越之前,她的历史并不太好,所以她并不太清楚历史上武延基的结局…… 她只知道,几年之后,李唐复兴,这武家之人怕是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看牡丹神色微动,武承嗣还以为牡丹有所心动,赶紧趁热打铁。 “牡丹,这些年我费心谋求太子之位,你应该也清楚。只要你助我搬倒了东宫,延基身为武家长子,将来就是皇太子,那你就是太子妃……” 牡丹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眼泪。 “义父,您在开玩笑?别忘了,我可是石女,哪有这样的太子妃……” 牡丹一句话又让武承嗣哑口无言——这孩子,还真不好糊弄。 武承嗣只得努力给自己找补。 “这……不都说你是天命之女吗?要我看,你就是咱们武家的福星。” “天命之女?可惜啊,命中七尺,难得一丈……” “此话怎讲?” “义父,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牡丹不是天命之女,你也没有太子之命。陛下年事已高,在她的庇佑下,安安定定的做个富贵王爷,不好吗?” 看在武延基的面子上,牡丹本是好心劝解,想让武承嗣早些清醒。但她这番话,在武承嗣听来却十分的刺耳。 他知道,很多人都说他想做太子是痴人说梦,没想到武牡丹也敢当面这么说他。 看来,这个牡丹,终究是裴家之人,一直心向李唐。 实在不行,不留也罢。只是,回去该如何和儿子交代呢…… 就在武承嗣犹豫的时候,牡丹也看出了他的心思。 “义父,还是那句话,看在父女一场的情分上,牡丹求您能让我满足心愿,自己选个死法……” “选个死法?你说……” “四年前,我和林远被当做金童玉女,送入天堂基地做祭生桩。这一次,我希望您能把我俩投入天枢熔炉,也算为陛下做一些贡献……” 武承嗣被牡丹的话吓了一跳,难以置信的望着牡丹,他实在不理解,怎么还有如此向死之人?更没见过自己要把自己焚毁的…… “当然,为了少些痛苦,还希望义父提前给我们喂药睡去,就像四年前一样……” 牡丹恳切的望着武承嗣,这是她思虑良久的心愿。 如果可以做到,或许她和林远就真的能回去了…… 第149章 夺嫡之战,夜长梦多 就在武承嗣犹豫不决的时候,等在牢门外的来俊臣没耐心了。 所谓夜长梦多,他办案向来干脆利索。 既然武牡丹一心求死,那就成全她! 原本他还希望牡丹能够配合一下,毕竟指认东宫谋反不是小事,难免会被众臣盯住,陛下过问。 所以在东宫谋反的证词上,最好有一些具体的细节来增加可信度,牡丹作为东宫少傅,又是裴家后人,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人证了。 可惜,如今看来,办不到了。 要知道,不怕死的人最难缠,看样子很难从牡丹嘴里套出什么来了。 想到这里,来俊臣直接挥了挥手,让狱吏进了牢房。 “既然这么想死,那就成全你们。不过在这御史台狱,死也是要有资格的。在这之前,你这个郡主也该长长见识……” 看着狱吏们又把牡丹戴上镣铐,武承嗣知道,来俊臣这是要对牡丹动大刑了。 说实话,他有些不忍心。 更重要的是,如果牡丹真的死了,他不知道回去如何给儿子和夫人交代…… “来中丞,且慢。牡丹,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义父如果念及父女之缘,还请留我和林远一个全尸,将我们投入天枢熔炉……” 牡丹再一次交代着。 “都这个关头了,还说那些没用的……” 武承嗣有些焦躁,真搞不明白牡丹脑子里想的什么。 虽然来俊臣平时很给他面子,但他也不好对御史台干涉太多…… 就在狱吏们要把牡丹拖出去的时候,大门口忽然闯进来了一群人。 急匆匆走在前面的,正是牛千卫大将军——武攸绪。 身为统领禁军的一把手,武攸绪身上有陛下特赐的通行金牌,拿着它就可以畅通无阻。 所以,御史台的卫兵并不敢阻拦武攸绪。 “武大将军怎么来这御史台了?” 来俊臣看到武攸绪,神色一凛。 “陛下有令,要亲自提审武牡丹和薛林院。” 武攸绪向来不喜欢来俊臣,所以神色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一看武攸绪如此,来俊臣也就不客气了。 想从他这里抢人,哪是那么容易的…… “这二人是御史台的重犯,岂能轻易带走?圣旨何在?” “陛下口谕。怎么,来中丞是要陛下亲自过来吗?”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武承嗣赶紧过来打圆场。 他知道陛下早晚都会过问此事,眼前最关紧的,是给来俊臣腾出时间,搜集制造证据…… “都是自家人, 有话好商量。攸绪,此地说话不便,你且随我去大殿,我仔细讲与你听。” “不必了,陛下有令,即刻提审。来中丞,交人!” 武攸绪面不改色,也不去理会武承嗣。 魏王有些尴尬,他知道这个武攸绪和武旦有些私交,在武家子侄之中素来不合群,却偏偏受到姑母的重用。 所以,他也不敢太过得罪。 对于武攸绪的强势,来俊臣虽然不满,却也无计可施。 就这样,他眼睁睁的看着武攸绪把人带走了…… —— 武攸绪前脚带人离开,后脚来俊臣局忍不住埋怨武承嗣。 “魏王,这次若不是你耽误了时间,一顿大刑下来,这案子早就结了。” “来中丞,牡丹和林远之事,牵扯甚广,有太平公主在,这件事陛下肯定会过问的。” “早知如此,还不如来个死无对证。如今俩人被活着带了出去,实在是心头大患……” 魏王笑了笑,努力给自己开脱。 “那也未必。牡丹既然丧失记忆,之前的事还不是随我们编排。至于那林远,他只剩一口气,那个样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算了,等着陛下传召。” 来俊臣不满的看了一眼武承嗣——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第150章 是非之地,明哲保身 直到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御史台的大牢,刺目的阳光照进眼里,牡丹冰冷的身子才有了一丝暖意。 她缓了缓神,深吸一口气,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看着走在身旁的武攸绪,牡丹躬身行礼。 “多谢武将军出手相救。” “不用多礼。郡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先回宫,再做打算。” 武攸绪丝毫不敢放松,他步履匆匆,神色焦急,只想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难道……不是陛下要提审我们?” 牡丹有些诧异。 “陛下还未下旨,太平公主正在面圣陈情,是东宫那边让我先来救你们的 。” 武攸绪压低了声音解释着。 牡丹这才恍然大悟,竟是武攸绪假传圣意,诓骗了来俊臣,冒死从御史台狱救出了他们。 “放心,陛下下旨提审是早晚的事。皇嗣是担心你们在御史台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武攸绪来不及多说,只稍微解释了一句,带着一行人匆忙赶往应天门。 有了武攸绪的通行金牌,这一路倒是很顺利。 直到入了宫门,众人紧张的情绪才松懈了下来。 因为陛下尚未下旨召见,武攸绪考虑着把牡丹和林远安置在哪里合适。 “要不先回东宫?” 武攸绪试探的问着牡丹。 “不能回东宫。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牵连东宫。” 牡丹当即拒绝了。 如今,武承嗣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她肯定不能去给东宫招惹麻烦。 牡丹环视一圈,看到了不远处高耸的明堂。 “武将军,麻烦将我和林远先送去明堂。” 武攸绪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了牡丹的意见。 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去东宫实在是不明智。 而明堂尉吉顼也是个亲唐之人,听闻和牡丹有些交情,或许还能照顾一二。 果然,当武攸绪把牡丹和林远送到明堂侧门,吉顼二话不说,当即把二人安排在一处偏殿藏了起来。 对于林远和牡丹的事情,他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看来,这武承嗣又要对李唐皇嗣下手了。 “先在这里缓一缓, 陛下应该很快就会下旨召见。吉公,他二人有劳你了。” 武攸绪向吉顼交代之后,就匆忙离去。 他今日本就是擅离职守,并不敢耽搁太久,再说,他还要回去和武旦通风报信…… —— 原来,那太平公主一早就来入宫面圣,想要禀明林远一案,说动陛下亲自提审牡丹和林远。 不过武则天一直在和几位大臣商议政务,一个上午都不得空。 太平不敢贸然打扰,只得先去东宫找武旦商议。 此时,东宫武旦也刚得到牡丹被抓的消息。 毕竟,玉清观是东宫筹建的公主道观,丹阳郡主被抓, 两位小公主被吓的够呛,武旦留在山下的线人立刻回宫禀告。 林远之事还未平息,牡丹竟然也被来俊臣抓走了——武旦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牡丹怕是凶多吉少。 因为不清楚实际情况,武旦十分焦急,可东宫尚在禁闭,没有陛下圣意,他轻易也不敢出宫…… 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太平公主来了。 从她嘴里,武旦才知道牡丹竟是裴炎之女……而如今,她因为这个罪臣之女的身份,身陷险境。 虽然早就猜出牡丹的身世不一般,武旦还是没想到,牡丹竟然是裴炎之女…… 在武旦的眼里,裴炎忠于李唐王朝,是一位尽忠职守的贤臣。 可惜,因为他的耿直、对李唐王室的维护、对太后揽权的反对,成了武则天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十年前,裴炎因劝诫太后还政李唐,被诬谋反,一家大小惨遭牵连…… 那时,武旦虽然贵为皇帝,却和今日一样身不由己,自身难保,所以,当年的他选择了明哲保身,眼睁睁的看着裴炎慨然赴死。 没想到,裴炎竟然留下一女,还和东宫有这么深的渊源…… 想到这里,武旦当即决定,要和太平一起去面圣求情。 “我只是和你商量对策,你就不要出面了。裴伷先也从西域回来了,他说这次武承嗣就是冲着东宫来的。” “我知道。” 武旦洞若观火,早就看透了一切。 “知道你还不躲着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几年,我处处退让,武家咄咄逼人,用尽手段……” “你不用理会他们,这次由我出手,去母亲面前说明情况,争取把牡丹和林远救出来。” “太平,你有把握吗?” “林远肯定能救出来,薛绍之案当年就知道冤枉的。至于牡丹……” 太平公主沉吟着,斟酌着说辞。 “牡丹应该也没事。想那上官婉儿曾经也是罪臣之女,她都能被赦免……” “此一时彼一时,母亲的心思太难琢磨。尤其牡丹如今身为东宫少傅,只要和东宫牵扯,都没什么好……” 武旦叹息着,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这是牡丹最后的生机,我得去试一试。皇兄,你还是离远点,和这件事撇清关系……” “撇不清的。牡丹在东宫待了这几年,已经是东宫一份子。再说,她是忠臣之女,这一次,我再不能见死不救……” 向来明哲保身的武旦,这次决意出山。 “对了,牡丹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 “听武延基说, 是今日一早。” 武旦看了看天色,他的眼神里都是担忧。 他太清楚来俊臣的阴险狠辣,在御史台狱里多呆一分钟,都是致命的。 “已经大半日过去了,得先找人去御史台把牡丹他们带出来。” “啊?从来俊臣手里要人,怕是没那么容易。我还想着去求陛下下旨提审……” “这样,我们兵分两路。太平,你先去母后面前陈情,让她下旨提审二人。我先找人去救牡丹和林远,再晚怕是来不及了……” “你……找谁?” “武攸绪。” 太平公主不做声了。 的确, 眼下也就只有武家这个唯一的贤良之臣,能救他们于危难之时了。 就这样,武旦顾不上避嫌,直接找到武攸绪,再次开口请他救人。 一听要去御史台抢人,武攸绪略微犹豫了一下。毕竟,那来俊臣可不是好惹的。 不过,当他听说牡丹是前宰相裴炎之女,也就不再迟疑。 在武攸绪眼里,他们武家这些年造了太多的杀孽,欠下不少血债,他总觉得,怕是有朝一日都要偿还……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的他,无力干涉大局,只求无愧于心。 就这样,武攸绪按照武旦的授意,带人闯入御史台,假传圣意带走了牡丹和林远。 眼下, 就看太平公主的了…… 第151章 清者自清,斗智斗勇 此时的太平公主,正在大殿之上,极力劝请武则天亲审林远一案。 其实冬官侍郎薛林远被抓的消息,武则天早就知道了。 想那天枢本是一项歌功颂德的工程,最后弄的民怨沸腾,还搞出了人命,武则天有些不高兴。 自己那几个侄子是什么成色,武则天还是清楚的;而对于薛林远这个青年才俊,武则天也是爱惜的。 所以,从一开始,武则天并不想理会他们,想着让林远历练一下也好。 年轻人么,哪有一路顺遂的,总要经历一些事情,吃些苦头,才会更快成熟。 没想到,为了营救林远,女儿太平也参与进来了,开始和武家兄弟们斗智斗勇…… 她这个女儿,自从薛绍死后,对朝堂之事并没太多兴趣,如今难得如此积极,武则天也不想干涉。 她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斗去。 反正她那几个侄子,平日里庸碌无为,中饱私囊,也该有人整治一下了…… 只是没想到,这几个人越斗越凶,案子越闹越大——原本只是天枢之事,如今竟扯出了之前的几桩旧案。 武牡丹和薛林远,这两个她十分喜欢的少年,一个竟是宰相裴炎之女, 一个竟是驸马薛绍之子…… 每一个都是罪臣之后,让这武则天十分震惊。 裴炎一案已经过去十年了,薛绍也死了四年之久,这俩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在她们背后筹谋?又有什么阴谋? 也是此时,武则天才明白了,为何太平会对薛林远如此关心。看来,她的心中始终放不下薛绍。 而武牡丹这几年和东宫一直关系亲厚,其中难免有所图谋…… 因为这案子关系到李唐旧臣,也在一定程度上牵扯东宫,武则天暂时不想过问,想等等看来俊臣那边的结果。 所以,她并不急于干涉此事。 “太平,御史台办案,我很放心,还是等等看!” “母亲,那来俊臣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当年六道使一案,血流成河,冤魂遍地啊……想那牡丹才十六岁,哪能受得了来俊臣的手段?要是晚了,怕是再也见不到牡丹一面了。” 太平焦急的劝说着,武则天依旧不为所动。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武旦说话了。 “母亲,牡丹身为东宫少傅,此番出事,东宫自然难逃干系。想必魏王和来忠臣一定会大力审讯东宫之事……为了尽快查明真相,还恳请母亲下旨亲审,大家同堂对质,也好给众人一个清白。” “哦?” 武则天饶有意味的看着武旦。 她这个儿子一直小心谨慎, 之前一直被魏王各种使绊子,却从来都是默默忍让,从不说起。 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出要求。 “怎么,还有主动揽事的?你就不怕他们怀疑你?” “清者自清,儿子也相信母亲的英明。” 此时的武旦已经顾不得许多,只想赶紧让陛下下令提审牡丹。 武则天还是有些犹豫,因为今天的女儿和儿子都太不正常了。 看这兄妹二人联起手来劝谏,武则天总觉得有什么阴谋…… 想到这儿,武则天看向了身旁默默站着的上官婉儿。 “婉儿,此事你怎么看?” “陛下,牡丹确实身体娇弱,怕是承受不住御史台的刑罚。事关东宫,还是谨慎一些,陛下亲审为好。” 上官婉儿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说辞。 眼前太平公主和皇嗣都在,她肯定要送他们一个人情。 再说,牡丹怎么也算是自己的徒弟,此时自己作为师父自然要拉上一把。 虽然这两年师徒关系渐淡,两人久未谋面,不过得知牡丹的身世,上官婉儿的确也十分诧异。 同时,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也对牡丹起了一丝怜悯之情…… 武则天瞟了一眼婉儿,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对了,这牡丹还是你的徒弟。别说你们这对师徒还挺有缘分……” 武则天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众人却都明白她的意思。 因为上官婉儿和牡丹一样,曾经也是罪臣之女。 当年,她的祖父也是一朝宰相,风光无限,却因为给高宗起草了废后的诏书,被武则天以忤逆罪杀害。 而尚在襁褓的上官婉儿就被送入掖庭为婢…… 若不是武则天惜才爱才,把上官婉儿从掖庭召出,她今日有如何有着位同女相的地位? 所以,这师徒二人确实有着极为相似的命运和缘分。 太平公主看准时机,再次进言。 “母亲,记得当初是您看牡丹聪慧灵动,让婉儿收了牡丹,才成就了她们的师徒缘分。当年,您的宽大胸怀成就了今日的婉儿,现在,是不是也给牡丹一个机会?” 看武则天依旧不置可否,武旦再次大胆劝言。 “据说当年裴炎出事,牡丹不过六岁,还被养在道观,后来又失忆了,至今还记不起自己的身世。如果这次冤死狱中,岂不是不明不白?看到牡丹这几年尽心抚育小公主的份上,还望母亲垂怜,亲审此案。” 武旦这句话, 让武则天有些动容了。 其实对于牡丹这个小姑娘,武则天还是一直很欣赏的。 何况,想到裴炎,武则天心中终究有些不忍…… 想到这儿,武则天挥了挥手 “罢了,那牡丹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再给来俊臣打坏了。婉儿,传我口谕,速传林远和牡丹,我要亲审此案。” 此时,早就候在门外的武攸绪得令而出…… 第152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紫宸殿上,牡丹搀扶着林远入殿面圣。 同时,御史中丞来俊臣、魏王武承嗣、冬官尚书武攸宁、春官尚书武三思等人也都通传到位。 很快,大理寺卿、明堂尉吉顼、裴伷先、薛怀义等也赶了过来。 总之,凡是和牡丹、林远之案有关系的一干人等,一律等在殿外,等候陛下传召。 大殿之上,太平公主看着奄奄一息、浑身血污的林远,当时就心疼了起来,这个来俊臣下手也太狠了。 武旦则担忧的打量着牡丹,还好,虽然牡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身上倒是没有什么明显伤痕。 因为牡丹在明堂侧殿等待的时候,已经帮林远料理了伤口,又喂他吃了一些东西,此时的林远虽然十分虚弱,却也神志清醒。 终于熬到了陛下亲审,林远又燃起了生的希望。 他强打精神,由牡丹搀扶着,二人一起向武则天跪拜行礼。 武则天坐在大殿之上,远远的看着这对少年,心中也是感慨万分。 她想到了今年春日,林远西征凯旋的情形。 还记得当时的林远,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这不到一年的功夫,因为参建天枢工程,就落到了如此田地…… 不过, 眼下还不是感慨的时候——案子,要一个一个审。 武则天先问了天枢工程一事,这个案子倒是简单,因为之前大理寺那边已经基本结案,各项证据、文书俱全。 大理寺卿奉旨入殿,把案卷呈上,一一奏明。 因为太平公主之前的周旋,武氏兄弟的那些丑事,在案卷上并没有太多提及,贪污之罪也多推到了冬官员外郎的身上。 当然,林远也是清白的。 对此,武则天心知肚明。 看来太平还是有些手段的,能让这各方权势均衡,还把天枢亏空一事抹平。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这案子倒是处理的不错…… “那百姓们的亏空,都已经补上了?” “启禀陛下, 十万两金已全部发放到位,这是账单,请陛下过目。” 大理寺卿呈上另一本案卷,上官婉儿接过,展开给武则天过目。 武则天快速的扫了一眼,十分惊讶。 “十万两金?这么多钱财,是从哪里支出的?” 大理寺卿迟疑了一下, 看向了太平公主。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太平公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以告。 “母亲,这笔费用是裴伷先出资垫上的。” “裴伷先?就是那裴炎的侄子,听说他在西域混的不错……” “是的,之前六道使一案,他侥幸活命, 已被赦免了流人之罪。此时他也在外面候审。” “哦?宣他进来。” 随即,裴伷先进殿,毕恭毕敬的朝着武则天行了参拜之礼。 武则天坐在殿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 十年前,这个裴伷先在大殿之上,当着群臣和她争辩的情形历历在目,如今,当年的少年也成了稳重的中年男子。 “裴伷先,十年不见,倒听说你在西域混的风生水起。果然虎父无犬子,你们裴家都是人才……” “陛下过誉了,国强才有民富,这都仰仗陛下治国有方。” 裴伷先毕恭毕敬的回复者,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之所以这样,一是这些年他确实看淡了很多世事,二是此时他只想保住牡丹和林远,尽量不与武则天一争高下。 看着裴伷先臣服的姿态,武则天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裴伷先,什么时候你也会说这逢迎之语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想当年,你和你叔父二人对我执掌朝政颇有微词,甚至不惜以命抵抗,现在这天下不还是我大周的天下?你可有悔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管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都是一样的黎民百姓,锦绣河山。” 面对武则天的讥讽,裴伷先压住了胸中块垒。 但裴伷先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还是让武则天如鲠在喉,欣赏又恼怒。 她以为他变了,其实他根本没变。 武则天领教过裴家男子那又臭又倔的脾气,此时审案关紧,她也不想和裴伷先计较这些,干脆转移了话题。 “裴伷先,想当年你也是意气风发,和林远一样的年纪……你倒是说说看,如何和林远有了这过命的交情,舍得出巨资替他填平这笔账?” “过命的交情倒是谈不上,不过是之前薛将军出征西域,我捐助战资,两人有了一些来往。” “哦,你还捐助过战资?” “生逢战事,虏寇作乱边陲,侵我国土,虏我亲人,将士们为守太平出征迎战,我身为裴家后人,自然要尽一份力。” “不错,不错,果然是裴氏子孙。” 武则天赞赏的看着裴伷先,心情大好。 不过,裴伷先话锋一转,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陛下,裴氏子孙不以为挂,但若没有这些英勇将士克复定襄,哪来天下太平安乐?可将士在战场拼杀,解百姓于倒悬,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让人寒心……” “你?” 武则天的脸色有些变了。 或许是心中有亏,虽然裴伷先在说林远,她却觉得裴伷先意有所指,似乎在说之前的程务挺、王方翼等大将…… 要知道,当时的大将程务挺就是因为给裴炎求情才被她斩杀的…… 当着众人的面,武则天哪会轻易低头,她冷着脸解释了一番。 “胡说!当初薛林远凯旋归来,论功行赏,我可是直接让他官居四品。他此番获罪,完全是咎由自取……” “陛下, 天枢之案已经查明,林远是冤枉的……” “那他还是反臣薛绍之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来二去,裴伷先和武则天就开始争吵。 大殿之上,气氛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这可把太平公主和武旦吓了一跳,这裴伷先果然还是以前的老脾气,在御前也是丝毫不怕的…… 可眼下人命关天,武承嗣和来俊臣还在殿外虎视眈眈,哪是争论这些的时候? 太平公主赶紧咳嗽了一声,暗暗给裴伷先递了个眼色。 裴伷先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冲动了。 第153章 午夜梦回,魂牵梦萦 时隔多年,再度踏入紫微宫,来到这紫宸殿,面对武则天,裴伷先的心中无法不起波澜。 要知道,十年前,族人惨死,家族没落,无一不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 而这十年间,给叔父翻案,给裴家正名,是他潜藏在心中多年的夙愿,也是他这些年坚强熬着的动力。 无数次午夜梦回,魂牵梦绕,他等的就是和武则天再度对峙的这一刻。 虽然对这个君临天下的女人,他说不上有太大的恨意,但是压在心头的裴家冤情,亲身经历的六道血案,让他对龙椅上的女人,很难生出真心的敬意。 尤其当听到武则天说起裴氏子孙,说起十年前的那个少年,裴伷先终于忍不住了。 他很想像十年前一样,不管不顾的和武则天再辩论一场,哪怕再挨上一百军棍,他也无所畏惧…… 可是,太平公主的提醒让他明白,眼下还不是时候。 裴伷先看了看跪在身旁的牡丹和林远,林远虚弱的靠在牡丹身上,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因为牡丹一直低头扶着林远,裴伷先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但他知道,虽然牡丹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但是此时的牡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裴姝月,宰相裴炎之女,他裴伷先的妹妹,裴家唯一还活着的两个后人。 对裴伷先而言,如果说曾经的自己还是孤军奋战,那么当知道姝月还活着的那一刻,他就不再孤单。 他的心中,一直憋了好多的话想对姝月讲,裴父的刚直,家族的荣耀,滔天的冤屈…… 可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牡丹和林远的命。 想到这里,裴伷先忍住了胸中的悲愤,努力调整了情绪,主动向武则天示弱。 “陛下息怒,裴伷先也是一时心急,因为尝过亲人离散,更懂太平难得。此次之所以归来洛阳,只因怜惜这两个多灾多难的孩子。” 裴伷先说着,看了看牡丹。 这时,牡丹终于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的一刻,双眼通红的裴伷先,让牡丹的心忽然就痛了。 因为牡丹还没恢复记忆,之前裴炎之女的身份对她而言只是一个突然而来的事实,牡丹并没有切身的感受…… 可如今,裴伷先通红的眼睛,颤抖的声音,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共鸣和震颤…… 终究,她如今的身体里,流的也是裴家的血。 看到裴伷先主动示弱了,武则天也就坡下驴,走下殿来。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不管是裴家之后,还是薛绍之子,朕倒是要把这两人的身世弄个清楚明白!” 武则天说着就来到了牡丹和林远的面前。 因为此时的林远已经虚弱不堪,几乎昏迷,武则天一看他这幅惨状,也有些于心不忍。 难怪之前就觉得这个薛林远有些眼熟,原来竟然是那个薛绍的儿子…… “母亲,林远伤势严重,再拖下去,怕是撑不住了……” 太平公主敏锐的发现了武则天脸上的不忍,不失时机的在一侧进言。 武则天扭头看了太平一眼,她知道, 太平对薛绍有情,对这个酷似薛绍的林远也是十分关心。 也是这个林远的存在,才让太平这些日子有了斗志和精神,这才像她武则天的女儿。 想想女儿这半生,过得也不同意,武则天不想她再伤心了。 “来人,先给薛林远抬去侧殿,找御医诊治,等候通传。” 武则天此话一出,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案子还未开审,但如今看来,林远的命是保住了。 等抬走了林远,武则天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牡丹。 “武牡丹,你抬起头来。” 牡丹遵令抬头,眼神清亮、不卑不亢的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仔细的端详着牡丹,还真的发现了一丝裴炎的影子…… 想到裴炎,武则天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要知道,当年自己走上皇后之路,登上太后之位,这其中的每一步都少不了裴炎的大力帮助。 那时,她一度认为裴炎是自己的心腹大臣,却没想到,到了最后,他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在徐敬业谋反之际,他竟然趁机让武则天让权,这也让自己恼羞成怒,起了杀心。 没办法,那个时候的武则天四面为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没有退路…… 只是,如今武则天的年纪更大了一些,偶尔梦中,也会梦到那些老臣,也许当初不该那么对他…… 还好,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一个优秀的女儿。 想到这儿,武则天摸了摸牡丹的脸。 “想不到啊,裴炎还有你这么个优秀的女儿……” 她感慨着,紧紧的盯着牡丹的神色。 听到武则天提到裴炎,牡丹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姿态面对这个女皇…… 在天堂等待的时候,她已经从吉顼那里了解了当年裴炎之案的大概。 原来,当年宰相裴炎的本意并不是拥护武则天这个太后,他只是想维护李唐王朝的安稳,所以一路支持武则天夺后,甚至废黜了两任皇帝。 然而,武则天的权力欲望和政治热情,显然超出了裴炎的预期。在他发现太后揽权、武氏独大后,裴炎就又坐不住了…… 尤其武氏宗族权势的一天天膨胀和不断的僭越之举,自然也让裴炎这个曾经的拥武派,逐渐起了反武复唐的心路变化…… 在裴炎这些士大夫看来,拥武的前提是拥唐,拥护的是大唐太后,而不可能是武周皇帝…… 就这样,他彻底的站在了武则天的对立面…… 也正是因为反对太后武则天兴建武氏七庙, 还劝她让位给皇帝李旦,被武则天以谋反之罪处死,还因此牵连了全家…… 如果自己真的是裴炎之女裴姝月,那么这武则天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可是此时,关于裴姝月的记忆丝毫没有复苏,牡丹很难生出和裴伷先一样的悲愤…… 所以,武则天在牡丹的眼里,没有看到恨意。 她很满意。 当然,就算牡丹恢复了记忆,对她充满了仇恨,她也不怕。 因为上官婉儿就是例子。 第154章 口若悬河,言之凿凿 牡丹的案子还未开审,武则天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对于牡丹这个美丽聪慧的姑娘,裴炎唯一存活的女儿, 她定是要保下来的。 不过,该走的流程还是要有的。 毕竟,牡丹和林远,一个是堂堂的东宫少傅,一个是四品的冬官侍郎,如今竟然被查出都是罪臣之后,这还真不是一桩小事。 作为御史台发起的重案,来俊臣声称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武则天知道,自己虽然贵为九五之尊,手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但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案子还要一步一步的审。 何况,裴炎和薛绍之前都以谋反之罪被她诛杀,如今他们的儿女却忽然冒了出来,还混入宫中,和东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背后是不是真有阴谋,也确实值得探究。 不过,武则天很清楚,不管有没有阴谋,牵扯到什么力量,牡丹和林远当年尚且年幼,二人肯定是无辜的。 武则天思忖片刻,重回龙椅之上,挥手示意上官婉儿,让门外候着的来俊臣和武承嗣入殿觐见。 —— 终于等到了觐见的机会,武承嗣和来俊臣对视一眼,赶紧躬身进殿,跪拜行礼。 这期间,他二人虽然守在门外,却时刻关注着殿内的动静,也把他们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看到武则天主动医治林远,还对裴伷先赞赏有加,对他的言语冒犯也不予计较,二人就知道,今日的形势怕是不妙。 不过,给武则天做了这些年的爪牙,来俊臣很清楚,陛下的软肋在哪里。 他早就准备好了证词证据,准备一举击垮东宫。 他和魏王在入宫之前也已悄悄达成了共识,今日不管牡丹和林远是生是死,一定不能让东宫全身而退。 整个案子的开始,定然是从牡丹的身世说起。 只听来俊臣口若悬河,言之凿凿,一边呈上相关文书,一边把牡丹的身世娓娓道来。 事情要从十年前的那个秋天讲起,宰相裴炎因谋反之罪,命丧洛阳都亭驿,而裴家老小上下,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这其中唯独漏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就是裴炎的幼女裴姝月……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却迎来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但当时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宅院的女主人苏氏,对此也是讳莫如深,只把女孩和自己六岁的儿子一起,当做兄妹养了起来…… 只是,从此以后,不时会有人给他们送来财物,母子三人的生活过得也算富裕。 六年后,也就是四年前,女孩和男孩已经长成十二岁,却因为薛绍一案,一起被抓入狱。 原来,这苏氏母子竟然是前驸马薛绍的妻儿,儿子名叫薛崇轩,也就是如今的薛林远。 而按照圣意,他们早该在太平公主和薛绍大婚之前,就要命赴黄泉…… 听到这儿,武则天神色一动, 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太平公主,忍不住打断了来俊臣。 “当年是谁督办的此案?当时发现他们母子还活着,为什么无人禀告?” 来俊臣迟疑了一下,不等他回话,太平公主接过了话。 “这就要问魏王了……” “哦,承嗣,你说说怎么回事?” 这整个大殿,除了太平公主,没有陛下允许,任何人都是不敢随意插话。 一听陛下询问,武承嗣赶紧躬身回话。 “陛下,当时薛绍因谋反之罪已然身死牢中,公主怀着身孕卧病在床,承嗣是怕太平知道苏氏母子的存在,气大伤身,所以自作主张瞒了下来。” “哦,这么说来,你是为了太平着想了?” “正是。再说这苏氏母子本就是该死之人 ,那薛绍大胆欺君,罪上加罪,陛下知道了只会更生气。” 对于武承嗣的辩解,太平公主只是冷冷一笑。 “太平,你当时可知道此事?” 武则天看向了太平。 “知道,可惜我去牢狱询问之时,狱吏却说苏氏已经病死,而两个孩子也已暴毙。” “暴毙?那后来呢?” 来俊臣还要继续禀告,武则天抬手制止,而是看向了太平,她想听听太平的说法。 “后来,洛阳城里,一场暴雨下了七天七夜,正在兴建的天堂轰然倒塌,天堂地基的祭生桩不翼而飞……” “祭生桩?” “对,就是一对被活埋的金童玉女,他们突然不知去向……” “啊?” 虽然武则天已经提前知道了牡丹和林远的身世,但是对于其中细节并不知晓。 她没想到当日天堂倒塌,还有这么一桩离奇旧事。 “后来呢?” “后来,掖庭多了一个叫武牡丹的婢女,白马寺多了一个叫薛林远的和尚。这两人和那两个孩子一样,都是十二岁。” “明白了,这对金童玉女就是裴姝月和薛崇轩,也就是牡丹和林远?” “母亲明鉴,正是二人。” “再后来呢?” “再后来,母亲您就知道了。掖庭尚仪局的小婢女武牡丹,在牡丹宴上拔得头筹,名震六局……”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至此,武则天才算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她想起来那次牡丹宴,确实是她第一次看到武牡丹。 不过,武则天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不对, 我记得当时说牡丹是宫外贫家之女,因家贫被卖,是被吉顼所买啊?” 听到这里,来俊臣正要插话,太平公主抢先一步。 “母亲,明堂尉吉顼正在殿外候传。” “传吉顼。” 第155章 后知后觉,实话实说 明堂尉吉顼一进殿,直接跪下请罪。 “老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吉公,你且说说,你何罪之有?” “那日天堂倒塌,各处搜捕金童玉女,是夜,明堂大殿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老臣赶去查看,只见薛将军杀气腾腾要抓走一对少男少女,老臣心生不忍,这才出手相救。” “哦,薛怀义?传薛怀义。” 很快,薛怀义入殿觐见。 或许是因为最近一直失宠,很久不来紫宸殿了;或许是因为公主、皇嗣、还有众人都在的缘故,素日里趾高气昂的薛怀义,此时却有些忐忑。 说实话,他也是刚刚得知牡丹和林远的身世——这一下,自己的麻烦怕是要来了。 “薛怀义?你且说说,当日的金童玉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当时天堂倒塌,金童玉女不见踪影,有人说在明堂发现二人踪迹,怀义就带人前去搜捕。本来准备把二人抓回,不过周真人极力维护,不让我带走二人……” “周真人?” 武则天越听越糊涂了, 看来这事还真不简单,连周真人都牵扯其中。 “对,周真人说陛下登基在即,应该造福积德,不可再造杀孽,怀义听了也觉有理,就饶了二人一命。” “周真人现在何处?” “陛下,周真人目前还在乾陵,未能归来。” 上官婉儿在陛下身边轻语了一句。 “哦……罢了。” 武则天揉了揉额头,看向了薛怀义。 “怀义,那金童怎么就成了薛林远,还去了你的白马寺?” “当时那金童不甘赴死,向我指出了天堂工程的一些问题,看他小小年纪很有见地,也是个可造之材,我就收他为徒,赐姓为薛,助我营建天堂。至于林远这个名字,似乎是他自己说的。” “哦, 那牡丹呢?她本叫裴姝月,怎么就变成了武牡丹?吉公,你意欲何为?” 武则天看向了吉顼。 “启禀陛下,当时女童身体虚弱,受到惊吓,已经失忆,不记得家籍何处。老臣问她名姓,她声音微弱,只隐约听到牡丹二字。” “哦,那她为何姓武?” “老臣以为天下臣民,皆是陛下子女,所以就赐她姓武姓,也是想让这可怜的孩子,承蒙陛下的的恩泽庇佑。” 武则天哑然失笑,这么说来,似乎也都说得通。 “那你二人,可知这两个孩子的来历?” “老臣着实不知。因为看他们小小年纪,就被活埋做了祭生桩,老臣以为肯定是贫民之家,才舍得把孩子卖命换财。所以心生怜悯,又看牡丹聪敏伶俐,想着把她送入掖庭谋条生路……” “这么说,你说牡丹是你收留的贫家之女,也不算欺君之罪了?” “老臣不敢,一切还请陛下裁夺。” 武则天笑了笑,看向了薛怀义。 “薛怀义,你呢?这对金童玉女可是天堂的祭生桩,你作为工程大监,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薛怀义神色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此时也只得实话实说。 “怀义确实不知。只因当时天堂久建不成,怀义心下着急,就想出了祭生桩的法子。身为佛门中人,此事不宜宣扬,我就让弟子怀明,去市集上买两个适龄的孩子……” “买回来的孩子,就是牡丹和林远?你就没有问一问他们的来历?” 武则天追问着。 “当时工程紧急,我并没有过问此事,只记得金童玉女都已昏死,就赶在咽气之前埋入了天堂基地。” “你那个弟子怀明呢?” “天堂倒塌之后,他就不知所踪,可能是觉得金童玉女莫名失踪,怕我追责,就逃掉了。” 薛怀义说完,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他让怀明去想办法买一对十二岁的男女,最好出身高贵些,以作镇塔之用…… 为此,他还出了重金,下了血本。 那对孩子带回之后,因为赶着埋入地基,他只略微扫了一眼,看那穿着模样应该不是穷酸人家的孩子,也就没有多问。 他怎么能想到,当日的一对金童玉女,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这二人,一个是宰相之女,一个是驸马之子,身世可真是太显赫了…… 难怪他的天堂又倒了,也难怪这些人一直对林远和牡丹那么关注。 在这件事上,他还真是后知后觉了。 “料你也不知情,你应该没这么大的胆量。你且退下!” 武则天挥了挥手,她相信薛怀义没有说谎。 这和尚虽然莽撞,对于太平公主却一直又敬又怕。 当初他身份低微,正是以薛绍季父的名义入了薛氏宗亲,这才开始飞黄腾达。 如果他知道林远是薛绍的儿子,应该不会不打招呼就痛下杀手。 不过,这俩孩子当年究竟是怎么入的宫呢? 看来这件事,应该只有武承嗣最清楚。 “承嗣,当年两个孩子明明在狱中暴毙,又怎么会到了天堂地基做了祭生桩?” “这个侄儿当年确实不知,也是整件事的蹊跷之处。” “你不知?你不知的话,今日是如何查出此事的?” 太平公主冷笑着。 不过武承嗣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回了太平。 “那是因为牡丹一直与东宫亲厚,而公主又对林远竭力袒护,加之天枢一案,裴伷先突然归来筹谋,和武牡丹关系亲近。承嗣这才心中有疑……” 武承嗣终于等到了机会,不动声色的把东宫扯了进来,顺便把接力棒交给了来俊臣。 “陛下, 要知道当年裴姝月的身世就是个谜,因为苏氏抵死不说,承嗣并不知她竟是裴炎之女。是来中丞顺藤摸瓜,这才查出了当日之事。” 武则天这才想起了等候已久的来俊臣。 “来中丞,说说你都查出了什么?” “启奏陛下,这份供词是当年执事狱吏所供,请陛下过目。” “我头疼,懒得看了,你就直接说!” “陛下,种种迹象表明,四年前,薛林远和武牡丹狱中暴毙,实为假死,目的就是逃出大狱,混入皇宫,从此改名换姓,伺机起事。 ” 武则天一听,仰天大笑,太平公主也忍俊不禁。 “来中丞,你莫不是喝多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能有这本事逃出大狱?还混入皇宫?” “陛下英明。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幼,自然不会有此等胆量和谋略。所以,在他们背后,一定有人费心筹谋……” 来俊臣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 他等着武则天追问。 不过,武则天并没有说话,只是紧锁着眉头,因为她已经猜到了来俊臣的答案。 一定是东宫。 第156章 杀气腾腾,剑指东宫 大殿之上,暗流涌动。 虽然武则天对牡丹之事并不想深究,但立功心切的来俊臣却丝毫不觉。 这些天,他积极筹谋,费尽心力,为的就是此刻的表现。 而来俊臣之所以这么积极,是因为——为陛下排除异己、威慑朝臣,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 来俊臣太懂武则天的疑心,因为谁忠谁奸并没在脸上,为了不使一人漏网,宁可错杀千人。 而这样的硬活,只有他能做,因为他有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本领。 这些年,他专门以诛杀大臣为功绩,为武则天的称帝之路竭心尽力。 可以说,杀的大臣越多,办的案子越快,他的官职也就升的越高。 只是如今,离女皇称帝已经过去四年,朝堂逐渐安定,四海臣民归心,他已经很久没有办过一件震动朝野的案子了…… 昔日那些李唐旧臣早就被他杀戮殆尽,即使还残留几人,也都不在高位,平日里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并没有多少搞头…… 随着这场杀戮接近尾声,来俊臣感受到了一种危机,自己或将面临“失业”的风险。 尤其是六道使一案之后,朝堂上下对酷吏怨声载道,陛下也就听从民意,处理了一批酷吏…… 也许是来俊臣用起来得心应手,武则天并没有对他下手,还将他升为御史中丞,加以重用。 来俊臣知道,作为替陛下杀人的尖刀,朝堂过于安稳,他就没有价值了…… 所以,他必须制造出一些动静出来,而且是大动静。 惩治一些无关紧要的官员,根本显不出案件的分量。 他要干一件大事,一件轰动朝堂的大事,让陛下再度发现他的能力…… 而陛下如今最在乎的,无非是太子之位,无非是群臣归心。 她忌讳那些大臣和皇嗣结交,更怕他们反武复唐。 所以,这次大案的主角,必须得是皇嗣武旦。 对于皇嗣,他曾经出手一次,眼看就要得手,却因为一名乐工的剖腹明志,让他无功而返…… 这一次,自己再也不能失手了。 正好这几年武承嗣对太子之位如痴如迷,费尽心思,一直伺机打击东宫…… 随着裴伷先的出现,林远之案的契机,两人是时候再度合作一把了。 尤其是知道那东宫少傅武牡丹,竟然是裴炎之女,来俊臣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这真是,天赐良机。 要知道,对于武则天来说,谋反可是她的逆鳞,谁触谁死。 不管是前太子李贤,还是前宰相裴炎,还是前驸马薛绍,只要牵扯到谋反二字,几乎都是必死无疑。 如果坐实皇嗣谋反,不但自己立了大功,还送了魏王武承嗣一个大大的人情…… 毕竟武旦倒台之后,这太子之位肯定非武承嗣莫属了…… 所以,来俊臣为了武牡丹一案,早就在证词证据上做了充足的准备。 对他而言,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本就是专长,何况这一次,东宫和裴家兄妹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一些死无对证的地方入手,半真半假,添油加醋,正是栽赃嫁祸的关键所在。 —— 所以,即使武则天并不主动追问,来俊臣还是再次呈上了案卷。 上官婉儿接过去,展开在御前,不过武则天紧皱眉头,显然并不想去看。 看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佳,武承嗣也谨慎了一些。 他一时之间也不敢一口咬定东宫皇嗣就是幕后主使,而是一步步演绎推进,把疑点全部指向东宫。 “陛下,微臣彻查牡丹之案,发现三大疑点。” “三大疑点?你且讲来听听。” “第一,自从十年前,武牡丹……也就是裴姝月入了薛宅之后,薛宅的生活就有了明显改善,甚至还请起了丫头。“ “微臣找到了当年的一名丫头,据她招供,那几年时常有神秘的宫人去送衣物钱财,似乎就为了供养这名幼女。而这供养之人究竟是谁?承嗣那里已经有了答案。” 来俊臣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继续滔滔不绝。 太平公主只是冷笑一声,继续看来俊臣表演。 “第二,四年前,裴姝月和薛崇轩被抓入狱,当时薛绍已死,薛氏全族获罪,太平公主又卧病在床,裴伷先也远在西域,是谁偷天换日,把他们从牢中救出?又假死送入宫中?还能在天堂地基里逃出生天?” “微臣原本想要提审当年狱吏,可他竟然和那怀明和尚一样踪迹全无,可见事情必有蹊跷。” 这一次,武则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坐直了身子,示意来俊臣继续说下去。 “第三,武牡丹进宫之后,一直和东宫十分亲近。据我所查,当初以饲养鹦鹉为名,主动接近临淄王李隆基,后来还为刘窦二妃之事奔波周旋……” 听来俊臣提到刘窦二妃,武则天神色微动,她看了看武旦,武旦依旧面无表情。 来俊臣敏锐的发现了武则天的神色变化,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快要达到了,于是一鼓作气,继续进言。 “后来武牡丹就做了东宫少傅,一直和东宫诸位郡王相处融,胜似亲人……而据臣所知,武牡丹如今所在道观,主持杨真人正是当年裴姝月的师父……” “竟有如此之巧?” 武则天有些诧异。 “陛下,更为巧合的是,那杨真人和驻守明堂的周真人私交甚厚,而当年金童玉女从地基逃脱,明堂正是藏身之所,周真人极力维护二人,这一点,吉公和薛公刚才的话皆可作证。” 武则天沉默了,要知道, 周真人是亲唐老臣,这一点众人都很清楚,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武承嗣这一番言论,虽然没有点明,但字字杀气腾腾,招招剑指东宫…… 第157章 巧舌如簧,蓄谋已久 来俊臣剑指东宫,众人心知肚明。 不过武则天沉吟着不说话,众人也都不敢出声。 一时间,大殿上鸦雀无声,气氛凝重,只有殿外偶尔刮过的阵阵北风提醒着人们,一场大雪马上就要到了。 这个情形,让牡丹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同样寒冷肃杀的冬季,为了救下刘窦二妃,她找陛下求情未果…… 那一日,也刮着这样的萧萧寒风,当夜就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大雪之下,必有冤情! 莫非当日惨剧,今时又要上演? 直到此时,武牡丹才算真正见识到了来俊臣的手段。 果然是高明。 纵使没有她和林远这两个当事人的配合和供词,来俊臣依然把案子搅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这几大疑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乍听起来还真的像那么回事。 或许是来俊臣早就料定, 牡丹和林远不会配合,所以他已经把二人排除在证据链之外。 十年前薛宅里的丫鬟,谁知道是真是假? 四年前消失的狱吏,谁知道究竟是谁杀人灭口? 毕竟,唯一知情的怀明和尚已经不知所踪,死无对证。 如今众人都知道,当时狱中的牡丹和林远,假死昏迷,后来失忆,纵使二人指正是武承嗣才是幕后主使,怕是也没什么说服力。 而四年前的那个春夜,明堂大殿里,周真人拦住杀气腾腾的薛怀义,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救下牡丹和林远,也是很多侍卫见证的事实。 至于杨真人和周真人的私交,裴姝月和杨真人的缘分,牡丹还是刚刚知道…… 来俊臣阐述三大疑点的时候,牡丹默默的低头听着,心中生出不少疑惑。 这个来俊臣还真是无孔不入,当初自己给李三郎养鹦鹉, 帮窦氏奔波等事情都摸的一清二楚,也真是煞费苦心。 其实牡丹知道,自己在宫里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以来俊臣的手段,他想得到什么消息,简直是易如反掌。 但是玉清观的事,就有些蹊跷了。 要知道,周真人和杨真人的交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牡丹入观至今,也只见到周真人去过一次。而且,杨真人小心谨慎,根本不让外人在场。 而自己是裴炎之女的身世,杨真人是裴姝月的恩师,连牡丹自己都是第一次知道, 来俊臣究竟是如何知晓? 要知道之前一直风平浪静,而林远之案风云突变,都是在裴伷先上山之后。 很显然,裴伷先是知情的,一定是他去玉清观那一次,和杨真人聊密起过此事。 想到这里,牡丹已经明白, 玉清观一定是出了叛徒。 仔细回想裴伷先在玉清观的那天,牡丹带着两位公主,和诸位弟子一起清修,倒是妙常不见踪影…… 能知道周真人和杨真人的关系,听到杨真人和裴伷先的对话,这人一定是妙常。 牡丹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对这个妙常过于心慈手软了…… 看着武则天的脸色越发阴沉,牡丹知道,这一次恐怕又要牵连东宫了…… —— 虽然这些本是偶然和巧合,但在来俊臣的巧舌如簧下,就变成了东宫的蓄谋已久。 要知道, 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阴谋。 而案情越是复杂、越是离奇,似乎就更有说服力。 身为裴炎之女,做了东宫少傅,而武旦、太平公主、吉顼、周真人、杨真人、裴伷先、薛怀义等人也都牵扯了进来——这盘棋下的越大,赌注也就越大。 因为不管真相如何,只要唤起武则天的疑心,来俊臣就成功了大半。 想到这里,牡丹偷偷看了一眼武旦,没想到武旦倒是面色平静,淡定从容。 看到牡丹看他,他温和一笑, 毫不避讳,全然不似以往的漠然谨慎。 对于来俊臣的做法,武旦毫不诧异。 在知道牡丹是裴炎之女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来俊臣和武承嗣这次又是冲着东宫来的。 如今绕了这么大一圈子,来俊臣才露出了真实嘴脸,可真不容易。 无所谓了,他这个太子,本就是个摆设。 对于皇嗣这个位子,母亲一直疑心,魏王一直觊觎,给他带来的不过是一天天的幽闭,一日日的提心吊胆。 忍了这么久,今日真的不想再忍了。 既然这太子之位,武承嗣那么想要, 今日干脆就让出来,且看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坐上。 无欲则刚,既然什么都不在乎了,武旦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反正今日众人都在,陛下亲审,也不怕来俊臣再下黑手,酷刑逼供…… 所以,他在等,等魏王发难,等母亲发话。 —— 不过,来俊臣的三大疑点已经讲完半天了,武则天还是沉默不语,只是默默地翻看着他呈上的案卷。 来俊臣有些着急——今日朝堂上的情形,完全没有向着他预想中的发展。 素日多疑的陛下,今日怎么如此沉得住气?他已经说的够清楚了啊…… 来俊臣无奈,只得看向了魏王——武承嗣知道,自己该出手了。 “姑母,四年前薛绍一案,薛崇轩和裴姝月突然失踪,的确有些蹊跷……” “蹊跷?我怎么听说,当年这俩孩子突然失踪,和魏王你有关呢?” 一看武承嗣又要和来俊臣一唱一和,太平公主忍不住发话了。 当年她虽然没能救出两个孩子,也去牢狱问过,她恍惚记得当时狱吏说两个孩子暴毙,是魏王带走了二人的尸首。 不用想,如今那知情的两名狱吏肯定已被他们处理,知情人也只有她了。 这个当口,她必须站出来,不能任由他们颠倒黑白。 不过,武承嗣早有准备,一看太平公主发难,赶紧朝公主躬身行礼。 “公主,我知道当年薛绍一案,你对我一直有所误会,但此事真的不怪承嗣,公主不能以此诬陷……” “你……” 太平公主没想到,武承嗣竟然如此阴险。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武则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们两个都给我退下!武牡丹,你是当事人,我要听你说。” 第158章 来龙去脉,清者自清 终于等到武则天问话,牡丹走上前来,行礼跪下。 她知道,整件事情因她而起,今天必须把一切都说个清楚明白。 因为事出突然,牡丹没并有什么应对良策,如今她只能相信清者自清,以事实去还原事情的来龙去脉,把来俊臣的诬陷一一驳回。 “陛下,四年前牡丹在天堂地基醒来,身虚体弱,入宫之前的事确实一概记不起了。但入宫之后,关于来中丞提出的种种疑点,牡丹倒是有话要说。” “好,不急,你且慢慢说来。” 武则天对牡丹倒是和颜悦色。 “四年前,牡丹大难不死,承蒙吉公垂怜,去掖庭做了婢女,身份低微的我原本只配在明堂洒扫,是陛下爱才惜才,才让牡丹在牡丹宴上有了表现机会。” “那日九州池的醉月亭,是牡丹第一次得见天颜,还有各位郡王公主,也都是第一次得见。这之后,不管是重阳节的百鸟朝凤,还是上林苑的百花齐放,都源于牡丹心中对陛下的拥护和敬仰。” 牡丹先是不动声色的提及了自己之前对女皇登基的贡献,顺便把武则天吹捧了一番,这才话锋一转,提到东宫。 “正是在五兽坊孔雀苑的时候,因为一只鹦鹉,我和李隆基、薛崇简两位小郡王有了来往,但也仅限于孩子之间。自始至终,牡丹并没有主动结交东宫,东宫也没有和我联系。” 牡丹说到这儿,抬头看着武则天。 “不知陛下是否记得,我和东宫始有关联,还是因为陛下赐婚,而牡丹抗旨不从?至于后来,也是遵从圣意,为了照顾体弱的小公主,牡丹才入东宫做了少傅。” “记得牡丹初入东宫,或许因为我是魏王义女的缘故,皇嗣还对我颇为戒备,疏远冷淡,这一点东宫上下皆可作证。” “后来,牡丹和东宫的郡王公主们关系亲厚,是因为他们都是友爱善良之人,让孤苦伶仃的牡丹在东宫有了家的感觉。陛下,这无关阴谋权术,而是人之常情。” “所以,在牡丹看来,不止是我自己,皇嗣自始至终也对我的身世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什么阴谋……” 武则天静静的听着,一直没有打断牡丹。 回想起来,一开始似乎确实是自己把牡丹推给东宫的,而儿子对此还有些排斥…… 如果皇嗣确实和裴氏余党有所图谋,应该早就告知牡丹身世,二人通力合作,何苦绕这一大圈? 看着陛下的神色有所松动,来俊臣有些着急了。 “那周真人和杨真人的事情怎么说?难道都是巧合吗?” “明堂紧邻天堂,天堂倒塌之后,四处都是搜兵,我和林远两人无处可逃,就近藏身明堂,这才遇到周真人,确实是机缘巧合。” “至于杨真人,当年裴姝月体弱,如今小公主多病,我们人道养身都选择了杨真人,只能说杨真人修行有为,医术高超。” “如今牡丹也算修道之人,能两次拜杨真人为师,更加相信一切皆有命数。至于我们之前的师徒缘分,杨真人从未提及,她定然也不知情。” 面对来俊臣的逼问,牡丹神色平静,不卑不亢的娓娓道来,温柔的语调里却有一种无声的反击之力。 因为牡丹并不逃避问题,也不刻意撇清关系,她的话反而显得真实可信。 大殿之上的气氛,明显有了一些变化。 不过,来俊臣肯定不甘心,他继续朝着牡丹发难。 “那么十年前,薛宅的丫鬟招供,常看到宫人送去衣物钱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不是宫中勾结,有人供养?” “那是我送去的,怎么,不可以吗?” 此时,太平公主站了出来,她懒得和来俊臣废话,而是朝武则天行了一个礼,直接向她解释。 “母亲,当年我和薛绍婚后,无意得知苏氏母子的情况,因为怕您生气降罪,就故作不知。但偶尔会差人送去一些钱财衣物,毕竟那母子二人也挺可怜,他们也是薛绍的家人……” 太平公主此话一出,眼圈已经红了,武则天只是叹了口气,并未质疑。 武则天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女儿确实是这样的性格,她对薛绍的感情足以让她做出这样的举动。 不过,武则天此时不想去想薛绍的事情。 看着双方各执一词,陷入僵持,武则天看向了武旦。 “旦儿,此事关乎东宫,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 “母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年,这些子虚乌有的指控,儿臣已经习惯了。旦儿只有一句,牡丹是裴公之女的事情,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其他一切,但凭母亲裁夺。” 武旦这番话,云淡风轻里带着不少无奈和心酸,让武则天也有些不忍。看来这些年,东宫这个儿子,确实是被魏王他们折腾的够呛…… 看着皇兄毫无斗志,听天由命的样子,太平公主不想再隐忍。 尤其刚才提到薛远,想起了往事,她对武承嗣的恨意就又涌上心头。 反正今日已经闹到御前,很多事情也该有一个结果了。 从来都是他们栽赃陷害,这一次,她也要好好地将他们一军。 “母亲,这些年皇兄安居东宫,不曾有任何逾越之举。他的慈孝有目共睹,倒是魏王,这些年上蹿下跳,费尽心机,总是图谋太子之位,不知是何居心?” 武承嗣刚要开口辩驳,太平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母亲,当初盈盈身体有恙,让小公主出宫修行是我的主意,与旦哥无关。至于让牡丹陪同前往,也是母后您同意的。不过是因为她精于照顾,值得信赖。这一桩桩一件件,本就是平常家事,怎么到了今日,就成了蓄谋已久的阴谋?” “这一次,如果不是武承嗣诬陷林远,非要置他于死地,我不会出手,裴伷先也不会回来,大家相安无事,又何来的谋逆之说?要我看,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魏王自己!” 太平公主这番话,可把武承嗣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159章 心如明镜,绵里藏针 不管是武牡丹的绵里藏针,还是太平公主的针锋相对,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伶俐,眼看来俊臣和武承嗣就落了下风。 武则天看着他们对峙,始终没有表态。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牡丹一案,武则天其实心如明镜。 借着牡丹是裴炎之女的身世,众人大做文章。 来俊臣想要立功,武承嗣想要夺位,而武旦和太平这一次——决定反击。 不管这其中真的是机缘巧合,还是筹谋布局,武则天都不奇怪。 纵使牡丹是无辜的,武旦是清白的,那些臣子们也未必都是无心的。 武则天很清楚,从远在彭泽的狄仁杰,到近在身边的吉顼,朝堂上太多老臣还是心向李唐…… 只是如今,他们不敢再轻易表现出来而已。 但如果一旦涉及到太子之位的变动,朝中难免又是一波动荡。 牡丹一案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这就是前兆。 想起这人人关注的东宫之事,武则天就有些焦躁。 说起来,自己登基不过四年,先经历了天灾,后经历了战乱,如今刚刚获得边境大战的全胜,那记诵功德的天枢还没有立起来,就又开始了内耗…… 其实武则天现在并不想去考虑太子之事。 武周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武则天身体也很争气,牙齿新生,白发转黑,她觉得自己正值盛年,而她的武周时代才刚刚开启。 儿子武旦为人顺从内敛,却又没有任何实权,甚至和群臣们的交往都被她完全限制。 有他坐在东宫之位,既能安抚那些老臣,又对她的皇位没有威胁,何乐而不为呢? 对武则天而言,她如今需要的,就是东宫的安稳,不要有什么波动就好。 对于武家子侄,她已经敲打过多次,奈何还是收效甚微。 这武承嗣还是不够通透,又对太子之位过于痴迷,终于还是死心不改。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的太决绝。 毕竟,她姓武,她的武周王朝还需要他们。 再说,偶尔折腾一下,闹出一些动静,敲打一下那些死忠李唐的老臣,也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动静也不要太大了。 —— 说实话,今天的大殿之上,武则天的心态很奇妙。 在来俊臣和武承嗣对东宫步步紧逼的时候,她有些心疼儿子。 虽然她需要有人牵扯和震慑东宫,但不希望人人都来肆无忌惮的踩上一脚。 毕竟,那是她武则天的儿子,留在身边的唯一的儿子。 所以,纵使刚才来俊臣剑指东宫,她也不想接他的话头。 可眼下形势逆转,太平和牡丹对魏王展开反击,她又有些心疼这个资质凡庸的侄儿了。 虽然武承嗣能力有限,来俊臣阴奉阳违,但他们对她唯命是从,是她最死忠的打手。 要知道,权力让人疯狂,庙堂里的权力斗争,更是永远都不会停歇。 当官可以告老还乡,皇帝却只能死撑——因为皇权背后没有退路。 如果一个皇帝不能牢牢掌握住自己的皇权,那他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道理,武则天再明白不过了。 所以,她深谙帝王之术——在于制衡。 —— 武则天很清楚,有斗争的地方,就会有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何况她这个建立在李唐王朝之上的武周大国。 只有维持朝堂各方势力的均衡,让他们彼此水火不容,她这个皇帝皇帝才可以高枕无忧,稳坐钓鱼台。 所以,对武则天而言,扶持谁或者打压谁,都是看前朝后宫实际形势的需要。 就眼下而言, 她必须继续压制自己的儿子,但还要给武家的子侄们留些希望。 当然,趁此机会,她也要卖给武牡丹和薛林远一个大大的人情。 要知道,日日陪伴圣驾的上官婉儿,就是她这样收服的。 想到这里,武则天扬起手,制止了太平的攻击和质问。 “太平,你先退下。来中丞主审此案,自有他的道理,你不要揪着承嗣不放。来中丞,你接着说。” 武则天这句话,给了来俊臣以莫大的希望。 他早知道武牡丹胆识过人,伶牙俐齿,今日在大殿之上的陈述,更是滴水不漏,绵里藏针。 加上太平公主的助力,形势急转直下,眼看武承嗣难以应对,自己孤掌难鸣,还好,陛下说话了。 来俊臣就知道,以武则天的疑心,她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也包括众人。 趁着这个机会,武承嗣决定再次进攻。 如果说之前他说话还留有余地,眼下的他已经退无可退,干脆直接挑明,参奏东宫。 “陛下,臣已查明,东宫皇嗣窝藏罪臣之女,勾结反武流人,意图谋反……” “谋反?这罪名有些严重了?” 武则天有些不悦,身为皇上,她最不喜欢听到“谋反”二字。 这个来俊臣,都跟着她这些年了,也不知道变通一下。 如果说登基之初,她还需要他制造一些谋反案,清洗压制李唐旧臣,如今天下太平,臣民归心,实在不该动不动又拿“谋反”二字做文章了。 尤其今日大殿之上的这些当事人,无一不是谋反之案的受害者。 想那儿子李贤、宰相裴炎、驸马薛绍……死在这两个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 何况,东宫谋反,这可不是小事。 武则天决定提点一下来俊臣,让他不要把事情搞的这么大,略作惩戒也就罢了。 “来中丞,听你讲了这么多,似乎也没什么实际证据。如今即便确定武牡丹是裴炎之女,也说明不了什么。她和东宫之间的缘分,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我看牡丹的身世,东宫确实是不知情。不知者无罪,这件事就不要牵扯东宫了!” 武则天大手一挥,想要大事化了,可是来俊臣哪里会甘心…… 第160章 一唱一和,无何奈何 这次,来俊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的就是指认东宫,再造一件谋反大案,让陛下看到他的能力。 所以,如今即使发现陛下心意有变,他也来不及变通了,各种证词证据已经搜集备齐,来俊臣只能死咬着东宫不放。 要知道,相比以前他做的那些纯粹构陷的冤案,这一次的东宫一案,他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陛下,那裴家兄妹之言实属狡辩,如此多的巧合,实在让人难以信服。您真的觉得皇嗣是无辜的吗?” 看着执着的来俊臣,武则天叹了一口气。 “那你说,皇嗣谋反的证据何在?” “陛下,微臣已经查明,裴伷先此次潜回洛阳,藏匿于南市之内,而东宫少傅武牡丹数次前去密会,行踪着实可疑……这些事,御史台都有人证物证。” “哦?即便真有此事,那牡丹和裴伷先既是兄妹,二人见面也属正常……” “陛下有所不知,那裴伷先这些年在西域养兵买马,已成气候。此次携带大量钱财潜回洛阳,行踪诡异,必定另有图谋。” 武牡丹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而裴伷先原本立于大殿后侧,听到这话忍不住扬天大笑。 上官婉儿赶紧冲他轻喝一声。 “裴伷先,莫要御前失仪!” 武则天则瞄了他一眼。 “怎么裴伷先,你可有什么要辩驳的?且上前来。” “陛下,草民失仪只因为来中丞的话着实可笑。我住南市,是因为多年流放在外,洛阳无我安身之所。我见牡丹,是因为这些年亲人离散,十分挂念。我带钱财,是因为林远蒙冤,百姓受欺,谁让那些钱财都被某些人搜刮而去?” 终究是裴伷先,他这番辩解,显得无懈可击,还顺带告了武家人一状。 武承嗣一看来俊臣孤掌难鸣,赶紧上前支援。 “陛下,侄儿听闻裴伷先和林远二人,早在西域之时就有勾结,两人曾数次密会,行踪可疑。毕竟当初裴炎、薛绍谋反一案,他们都是漏网之鱼,如今心存怨怼,伺机造反也未可知啊……” “陛下,我和林远在西域会面,皆是因为军需公干。此事梁王武三思可以作证。” 裴伷先何等聪明,没有太多废话,直接点出了躲在人群后面的武三思。之前花了那么多的银两,如今也是时候派上些用场了。 武三思心中暗暗叫苦。他就知道,今天自己怕是躲不过去…… 眼下,他必须选择站队。 说实话,当得知林远和牡丹的身世,武三思也很诧异。 林远竟然是薛绍之子,也难怪太平公主会为他全力奔波。 至于这个武牡丹,竟然是裴伷先的妹妹,还有这么一段离奇的经历…… 要说都是巧合,的确有些过于巧合,武三思甚至都要相信来俊臣说的阴谋论了。 不过,他向来不在乎真相,只在乎风向。 今日大殿之上,虽然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是他早就看透了眼前的形势。 看样子,这一次武承嗣的太子之梦又要落空了…… 武三思向来清醒,他早就明白,他们这几个侄子怎么比得上人家的亲生儿子? 再说,不管是他和武承嗣,还是其他武家子侄,哪一个也不是当太子的料。 这一次,武承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要知道,天枢一案早就清清楚楚,只要把林远放出来,皆大欢喜,但他非要瞎折腾,把牡丹也牵扯进来。 这武牡丹,虽然看起来只是小女子一个,却和东宫皇嗣、上官婉儿、明堂尉吉顼等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今因为她的身世,牵扯出这么多人,武承嗣怕是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所以,武三思听到裴伷先叫他作证,他没怎么犹豫,直接站队东宫。 要知道,他可是拿了裴伷先不少的好处 裴伷先要是被坐实了谋反之罪,那自己还有个好?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力保裴伷先。 “陛下,当初裴公为军队捐献战资,林远作为副将,负责接收发待,这本是微臣指定,在当时也都有记录,还有随行人员跟随,三思未发现任何问题。” 这武三思竟然不帮自己人,却偏向裴伷先,这让武承嗣气的七窍生烟,却又不敢发作。 此时的他依然看不清形势,赌气似的继续逼问裴伷先。 “陛下,前几日武牡丹借口公主省亲,回到洛阳却不在宫内,反而日日前往南市裴伷先的店铺,我不信他们就是为了叙旧……” 牡丹一听武承嗣点到自己,直接接话。 “陛下,若说起南市,因为牡丹很少出宫,对坊市并不熟悉。牡丹每次去南市,都有两位少年同行,其中一位正是魏王之子武延基。照魏王的说法,莫非武延基也参与了谋反之案?” “这……” 武承嗣被牡丹这一句噎的半天说不出话,他竟然忘记了他那个痴心的傻儿子…… 眼看武承嗣又落了下风,来俊臣重整旗鼓,再度开战。 这一次,他不再罗列证据,而是打起了感情牌。 “陛下,十年前裴炎可是拼死逼您让权,如今他的后人如此伶牙俐齿,狡猾阴险,您不得不防啊!” “就因为我们是裴家后人,就要给我们扣上造反之罪?如此说来,宫中但凡和牡丹有些关系的人,都有谋反嫌疑了?” 裴伷先不屑的反问。 “那是当然,不过都是一丘之貉。” 来俊臣恼怒的争辩着。 “是吗?来中丞,您别忘了,牡丹还是丹阳郡主,魏王的义女。听闻牡丹一向和武夫人亲密,又和武延基交好,照您这么说,魏王全家也都有谋反的嫌疑了?” “你……” 眼看说着说着,连武承嗣都要被牵扯进谋反之案,武则天觉得荒谬的同时,也对裴伷先和牡丹刮目相看。 不愧是裴家后人,这兄妹二人一唱一和,让老奸巨猾的来俊臣也是无可奈何。 —— 案子至此,已经基本明白。 武则天知道,在来俊臣和武承嗣手里,根本没有什么真正拿得出手的证据。 因为东宫造反这件事,本身就是子虚乌有。 眼下先不说林远和牡丹如何处置,最关键是先把东宫择干净了。 不然,等那些朝中大臣们听到东宫出事的动静,怕是又要各种朝见参奏了。 所以,武则天决定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第161章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辰时鸣钟,酉时击鼓。 随着酉时的鼓声响起,武则天摆了摆手,终止了这场唇枪舌战。 此时的紫宸殿内,光线已经有些昏暗,武则天沉默不语,冷冷的扫视着的众人,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武则天走到窗前,隔着那三交六椀的窗格望去……只见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花。 一股寒风袭来,武则天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旁边的侍女赶紧递上了纯金手炉。 虽然外面天寒地冻,这大殿之内却水深火热…… 今日,武则天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东宫的压力。 之前,面对来俊臣和武承嗣的发难,东宫一般都是忍辱偷生。 这一次,有了太平、林远、还有裴家兄妹的帮扶,东宫也开始反击了。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胆识过人,心思玲珑,打的来俊臣和武承嗣节节败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武则天不想再看他们斗下去,毕竟,来俊臣不能打击,武承嗣还要鼓励,而皇嗣之位,暂时也是不会动摇的。 不过,让这群人聚在东宫身边,她也是不放心的。 想到这儿,武则天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看向身边的上官婉儿,语气中带着责备。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掌灯?” 因为殿内正在审理要案,气氛空前紧张,没有陛下的允许,侍女们并不敢入内…… 上官婉儿也不敢解释,赶紧挥手,门外候着的婢女排队入殿掌灯。 旋即,大殿之内灯火通明。 武则天捧着手炉,重新坐回龙椅之上,清了清嗓子。 “牡丹一案,现已全部理清。依朕看来,武牡丹是裴炎之女的秘密,东宫并不知情,裴家兄妹也无不臣之心,故谋反之说并不成立。” 武则天一句话,给这件案子定下了基调,除了失望的来俊臣和武承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那东宫……” 不甘心的武承嗣还要进言,武则天神色一凛,不怒自威,武承嗣把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 “皇嗣武旦也有失察之责,故合宫上下罚禄半年,从即日起,东宫诸人无旨不得外出半步;不管大臣还是内侍,无旨均不得与东宫有交。” 说到这里,武则天特意看了看太平公主。 “太平,你以后也不要再出入东宫,免得再起风波。” “儿臣……遵命。” 太平不敢有异议,赶紧行礼领命。 看来母亲终究还是不太放心皇嗣,连内侍和太平都不能再与东宫接触,这一下是彻底把东宫隔离了。 不过,在来俊臣的精心构陷里,东宫能洗去谋反之嫌,相对而言,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 太平和武旦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 来俊臣和武承嗣虽然不甘心,却也不敢再有微词。 至此,他们已经彻底明白了武则天的心意。 其实皇嗣是否真的谋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则天眼下需要什么。 目前看来,陛下并不需要东宫变动,皇嗣之位还是牢不可动。 圣意已下,金口玉言——来俊臣不得不放弃了指控东宫,心中却满是不甘。 他把一肚子的怨气,全都归在伶牙俐齿的武牡丹身上。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当初在御史台狱的时候,就应该让她皮开肉绽,魂断大牢…… 要知道,进了御史台狱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完好无损的出来的,武牡丹是唯一一个。 没想到,正是这个看似恭敬顺从的武牡丹,最后让他功亏一篑。 还有当年狄仁杰谋反,安金藏剖腹,都是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最后却坏在了这个女子的身上。 这一次,他没能搬倒东宫,至少不能再让这个武牡丹逍遥自在了。 想到这里,来俊臣决定先行示弱,主动出击。 “陛下,裴氏一案时日久远,微臣此番查证不祥,牵连东宫实属不该。陛下明察秋毫,微臣拜服。” 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俊臣终于开窍了,武则天的脸上也有了一丝暖色。 “来中丞忠心可鉴,尽忠职守,此番及时查明林远和牡丹二人的身世,也是功劳一件。” “谢陛下!微臣不敢领功,只求此案有个公平公正的审判,于朝堂百官、后宫诸人都有一个交代。” 难得来俊臣还有人如此义正言辞的时候, 武则天颇为诧异。 “哦?来中丞,那依你看?” “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武牡丹和薛林远都是罪臣之后,反贼之子,如今费尽心机藏匿后宫,图谋高位,必须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来俊臣的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字字透着杀机。 众人闻言,脸色一变。 连武则天也没想到,来俊臣一个堂堂御史中丞竟然要和两个年轻人过不去,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其实,来俊臣说的也在理。 不管林远还是牡丹,单凭他们二人的身世,就够让他们搭上性命了…… 不过,武则天心里早有主意,她喜欢这两个年轻人,也不想和他们计较。 毕竟当年之事,他们还都是孩子,何尝不是受害者…… 不过,如果此事就此不明不白的糊弄过去,怕是打击了来俊臣办案的积极性。 毕竟六道使血案之后,昔日那些酷吏都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如今也就剩下一个来俊臣了。 她还要留着他,震慑那些有复唐之念的老臣。 所以,为了顾全大局,平衡双方势力,武则天还是要对牡丹和林远做出相应的惩戒…… 应该怎么处理呢? 就在武则天沉思的时候,门外一阵喧闹,隐约传来几个孩子求见的声音。 在这紫宸殿,向来还没人敢如此喧闹。 武则天皱了皱眉。 “婉儿,谁在外面?” 上官婉儿赶紧外出探看,很快转回。 “启禀陛下,是李隆基、薛崇轩,还有武延基,这三位郡王在殿外求见。” “哦,这几个孩子怎么凑一起了?你没告诉他们正在审案吗?” “婉儿说了,不过几人正是为了牡丹一案而来,他们说有重要事情上报。” “这还越来越热闹了!他们能有什么重要事情?行,既然来了,就让他们进来!” 反正武则天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牡丹和林远,干脆让几个孩子进来,看看他们要说些什么。 第162章 一往情深,果不其然 武则天话音一落,几个小郡王就冲进了殿。 只见个头最小的李隆基走在前面,披着一袭裘衣,头上落满雪花。 在他身后,紧跟着薛崇简和武延基。 随着他们进殿,一股寒气也随之裹了进来。 看到他们进殿,武旦和太平公主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今天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跑来紫宸殿…… 武承嗣则在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儿子肯定是为了牡丹来的。 这个延基实在是沉不住气,这次不定又是被谁鼓动的了…… 三个少年径直入殿,一同跪下,向武则天行礼问安。 看到几个孙子,武则天的脸上有了一些慈爱之色。 “这大雪纷飞的,你们怎么到来这儿了?身上可冷?” “谢皇祖母关爱,三郎不冷,三郎有牡丹姐姐做的裘衣。” “皇祖母,崇简也不冷,崇简也有牡丹姐姐做的裘衣。” 两个孩子一口一个牡丹姐姐,武则天觉得有些滑稽,难道这就是他们来给牡丹求情的方式? “哦,你们身上的裘衣,都是牡丹给做的?” “皇祖母容禀,我和三郎这两件裘衣,正是前些日子,我陪着牡丹姐姐在南市所制。” 因为母亲太平公主的缘故,薛崇简平日在武则天面前还算受宠,所以他并不惧怕武则天。 “是吗?今日你们闯殿,就是要说这个吗?” “正是。崇简听说牡丹姐姐因为去了南市,被怀疑有谋反之嫌,故来说明情况。那南市是我拉着牡丹姐姐去的。她逛了几天什么都没买,就帮我们做了几件裘衣……” “小孩子家,懂什么谋反……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祖母,是延基哥哥告诉我的。那几日我们都是一起去南市的,延基哥哥也可以作证。” 薛崇简说着,拽了拽身边跪着的武延基。 武则天闻言看向武延基。 “延基,你比他俩都大,也跟着他们胡闹吗?” “皇祖母,孙儿并非胡闹,我们说的都是实情。牡丹前些日子带公主回宫省亲,延基全程陪同,那南市我也跟着去了,我可以作证,我们一起挑选皮料,一起去拿了成衣……” “皇祖母,我也可以作证。去取成衣那天,牡丹姐姐还救了一个孩童,人们都夸她是神医呢……” 武延基和薛崇简,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前些日子去南市的事情,力证牡丹的无辜…… —— 原来,知道牡丹被来俊臣抓走,身世暴露之后,裴伷先曾私下找到了武延基,给他大致讲述了事情的原委…… 裴伷先知道武延基对牡丹一往情深,他的意思是想着多一重保险,希望武延基能给魏王施压,让牡丹少受一些刑罚…… 其实不用裴伷先暗示,武延基自己也坐不住了。 虽然在母亲和自己的要求下,父亲答应会饶牡丹一命,但他实在不敢再相信父亲…… 他想亲自去御史台狱看看牡丹。 不过等武延基到了御史台,才知道牡丹和林远已经被带入宫中,由陛下亲审。 同时,武延基也从狱吏那里打听到了案情始末。 一听牡丹竟然被诬勾结东宫谋反,武延基吓了一跳,不是罪臣之女吗?怎么又成谋反之罪了? 要知道,这谋反之罪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是要掉脑袋的…… 不行,他要赶到宫中给牡丹作证。 回想在南市发生的那些事情,武延基决定找薛崇简同去。 因为薛崇简是太平公主的儿子,平时很受皇祖母喜欢,他说话或许比他管用一些。 武延基去公主府找薛崇简的时候,听闻薛崇简正在东宫。 等他赶到东宫,薛崇简和李隆基正在为牡丹的事情发愁…… 一听说他要去面圣给牡丹作证,薛崇简立马响应,要一同过去。李隆基十分担心牡丹,也顾不得私自出宫的后果,就跟着他俩一起过来了…… 路上, 薛崇简和武延基商量着,面圣以后该如何给牡丹洗脱嫌疑…… 武延基还提到,裴伷先说过,如果这次救下牡丹,就带她跟着自己远去西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听到这些,李隆基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的攥紧了裘衣的口袋…… —— 因为三郎并不知道南市之事,所以一时也插不上话。 薛崇简和武延基说话的时候,他就偷偷扭头在人群中寻找牡丹。 终于,他看到了跪在左后侧的武牡丹。 说实话,一听说牡丹被来俊臣抓走,李隆基吓的魂飞魄散,那一年来俊臣在东宫设置刑堂,那残忍逼供的手段,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生怕牡丹会被来俊臣施了酷刑…… 还好,他的牡丹姐姐看起来除了脸色苍白,身上似乎并无大伤。 看到她平安无事,李三郎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不过看牡丹衣着单薄,低头跪在冰冷的地上,像是在瑟瑟发抖…… 李三郎的举动全被台上的武则天看到了眼里。 武则天早就听闻李三郎和武牡丹关系亲密,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三郎这孩子平时和他父亲一样谨小慎微,今天竟然大胆违背宫禁,闯入大殿,实在让人吃惊。 看来武牡丹确实厉害,能把魏王府、东宫、公主府的几个孩子都哄的团团转…… 这究竟是她人缘好,还是心机深呢? —— “三郎,三郎?” 武则天叫了两声,李三郎才回过神来,赶紧跪下行礼。 “三郎,东宫尚在幽禁,你擅自出宫,可知后果?” 李三郎正要解释,武则天制止了他。 “好了,你们要说的我都知道了。以后宫中之事,不许你们打听参与,都回去!” “皇祖母……” 几人还要再说,上官婉儿已经走过来,恭请几人离开…… 不过,李隆基走到牡丹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他把身上的裘衣解下,披在了牡丹的身上…… 整个过程很短,三郎什么也没有说,上官婉儿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牡丹抬头看了三郎一眼,努力给他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虽然三郎的裘衣对牡丹而言,有些小了,但是此时此刻,依然给了牡丹不少温暖。 说实话,衣着单薄的牡丹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快要忍不住了。李三郎的裘衣,三个少年的勇敢,让她瞬间感动的掉下泪来…… 不过,这几个孩子,实在不该如此冲动。 第163章 既往不咎,将功补过 果然,这一次,几个孩子好心办了坏事。 来俊臣一看这几位小郡王都来为武牡丹开脱,而武则天并不十分高兴的样子,顿时灵光一现,有了一套新的说辞。 “陛下,您也看到了, 实非微臣危言耸听,这武牡丹蛊惑人心,居心叵测,名为出宫修道,实则四方勾结。看这魏王之子,东宫郡王,无不为她神魂颠倒,背后图谋不得而知啊……” 来俊臣话音未落,太平公主忍不住开口了。 “来俊臣,这话从你堂堂御史中丞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有辱斯文!他们几个还都是孩子,也一直称呼牡丹为姐姐,岂容你如此诋毁!” 太平公主的怒气让来俊臣收敛了一些,想那李三郎和薛崇简确实还年幼,他也不敢再放肆,只得把话题转向了武延基。 “陛下,微臣不敢诋毁各位郡王。那武延基确实痴迷武牡丹,这些日子经常前去玉清观,还为她去刑部大牢探望林远,这都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来俊臣急于诋毁牡丹,却在不经意间得罪了武承嗣。 武承嗣斜了来俊臣一样,心中十分不满。 这个来俊臣,既然陛下无意为难东宫,皇嗣已经安然无恙,事情就此了结也就算了, 为什么非要盯着牡丹不放? 这下好了,把儿子武延基也牵扯了进来…… 这个来俊臣,还真是一头恶狗,逮谁咬谁…… —— 来俊臣的这番话,武则天却听了进去。 因为她太了解一个女人的力量,尤其是一个懂得利用男人的女人的力量…… 此时的她有些左右为难,既不忍杀了牡丹,又觉得这个牡丹好像真的不简单…… 武旦看出了武则天的迟疑,心中不由为牡丹捏了一把汗。 要知道,母亲的疑心一旦起来,那就再难消除。 虽然此刻东宫危机已经解除,可是,他不能置牡丹不顾。 尤其刚才看到几个少年如此勇敢,武旦也有些触动了。若在以前,三郎敢这么做,他一定要严厉惩罚,可是今日,他为儿子的勇敢骄傲。 想当初裴炎为了大唐王朝丢了命,如今他又岂能只顾自保…… 想到这儿,武旦走上前来。 “母亲,武牡丹身为东宫少傅,在东宫多年,儿臣愿以皇嗣之位担保,牡丹对陛下、对武周绝无异心。” “旦儿……” “其实来中丞有这番推论倒也不稀奇,想这来中丞向来擅长的就是构似是之言,成不赦之罪,将锦绣山河变成血腥地狱……” 武旦有些激动,他缓了一缓,才接着说道。 “母亲,记得上次他诬陷旦儿谋反,逼得安金藏剖心明志。今日又严刑拷打薛林远,害的林远丢了半条命;在来中丞的眼里,怕是天下之人皆有反心……” 来俊臣万万没想到,向来不吭不响的武旦,突然之间对自己重拳发力…… 眼看魏王武承嗣也躲在了后面,不再和他并肩作战,来俊臣有些慌乱了。 “陛下,微臣冤枉!东宫之案是微臣失查,但当初裴炎谋反,逼宫让权,如今他的后人联手,环伺陛下身边,居心叵测,您不可不防啊!” “裴伷先远在西域,武牡丹宫外修道,不过近日刚刚回来,何来环伺身边?又能如何谋反?” 眼看几方又要争执起来,武则天有些心烦意乱。 此时,戌时的鼓声响起,城门马上就要关闭了,武则天决定快刀斩乱麻。 不过是两个罪臣之后,就算他们心怀二心,量他们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好了,天色已晚,宫门将闭,都不要再做一些无谓的争论。关于此案,各人听判。” “冬官侍郎薛林远,天枢一案已然查清,林远负有失职之责,但及时止损补救,故此案既往不咎。” “另外,虽然他为薛绍之子,念其西征有功,而天枢工程不可一日无将,即日起贬为东宫员外郎,继续监造天枢,以求将功补过。” “太平替林远叩谢皇恩……” 因为林远不在殿上,太平公主抢先叩头谢恩。 她知道,母亲这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因为她的关系,林远这一次才得以全身而退。 牡丹和裴伷先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对林远而言,能够将功补过,真是最好的结果。 武则天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太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能为这个女儿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武则天停顿了一下, 又看向了裴伷先。 “裴伷先,你虽为反臣旧党,念在你多年拥军爱民,故不予追究,不过,限你即刻启程返回西域,无诏不得再返回洛阳。” “草民遵命,谢陛下恩典。” 裴伷先跪拜谢恩,心里却丝毫都不轻松。 让他回西域他倒不在乎,但他还要等着牡丹。 最好,牡丹能和他一起回西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 “至于武牡丹…… 武则天看着跪在地上的牡丹,略微思忖了一下。 “武牡丹,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和裴伷先远去西域,终身不再返回洛阳 ;二是留在宫中,从此和裴家斩断联系……” 这一下,轮到武牡丹为难了。 她不愿留在宫中。 经此一劫,牡丹实在对这宫廷斗争厌倦疲惫,不想再被莫名其妙的卷入其中。 可是她也不想远去西域。 因为林远如今重伤,她不忍心丢下他不管。再说,天枢已经筹建过半,或许他们还有穿越回去的机会…… 去了西域,终身不再返回洛阳——牡丹做不到。 虽然牡丹如今已经知道,自己是宰相裴炎之女,裴伷先就是自己的哥哥,她的身上似乎还背负着国仇家恨,可是关于姝月的记忆并未苏醒。 对她而言,也许那个叫裴姝月的小女孩已经睡去,再也不会醒来,而她——永远只是武牡丹。 所以,她无法和裴姝月感同身受,也无法丢下洛阳的一切,跟着裴伷先去西域。 不知不觉,洛阳这里已经有太多牵绊。 除了林远,想到刚才几个少年对自己的爱护,摸摸身上温暖的裘衣,她又怎能一走了之…… 第164章 放虎归山,事急从权 紫宸殿上,所有人看着武牡丹,等着她的选择。 裴伷先尤为激动,他没想到今日武则天竟然如此大度,不但不计前嫌,还给牡丹自由,让她自己选择去留。 裴伷先热切的看着牡丹,眼神里都是期盼。 对于这个失散已久的妹妹,他不忍再看她在皇宫里委曲求全。 在他离开洛阳之前,他希望能够带走姝月,共谋将来…… 不过,还不等牡丹说话,来俊臣又开口了。 “陛下,万万不可。这武牡丹本是罪臣之女,十年前就是漏网之鱼,如今您若让她去了西域,怕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说什么放虎归山?来中丞,你今日是怎么了?” “陛下,天高皇帝远,这兄妹二人胆识过人, 心思缜密,武牡丹与东宫诸王感情深厚,裴伷先又在西域经营多年,根基颇深。如今兄妹联手,日后必成大患……” 来俊臣的这番话,武则天没有再辩驳,只是微笑着,来回打量武牡丹和裴伷先。 直到此时,牡丹才明白,原来出宫或者离开,这并不是个选择题。 如果任由来俊臣说下去, 怕是裴伷先都回不去西域了。 “陛下,今日之事全因牡丹而起。牡丹不能远去西域,一走了之……” “哦,也好,那你就留在宫中,日后和你上官师父多多修习。至于东宫那里,以后就不要去了……” 武则天笑了笑,像是早就料到了牡丹的打算。 可是,牡丹并不想留在宫中。 且不说伴君如伴虎,如今来俊臣已经恨她入骨,东宫也不能再去,在这深宫之中,她能待在哪里呢?继续回掖庭做个洒扫婢女吗? 不,哪怕留在掖庭,以自己的身世,对东宫早晚都是一个威胁,日后难免会被人拿来做文章。 想到这里,牡丹鼓足勇气,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陛下,牡丹资质愚钝,不及上官师父万分之一,留在宫中怕也难有长进。如果陛下成全,牡丹只想回玉清观继续修道学医。” “哦……” 武则天沉吟着,还不等开口,来俊臣又说话了。 “陛下,万万不可。那玉清观与东宫关系紧密……” “来中丞,怎么什么都不行?那依你的意思,必须要杀了武牡丹?” 太平公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微臣不敢,但是武牡丹的身世已经查明,确乃罪臣之女,如果毫无惩戒,就此放回道观,日后御史台怕是无凭可据,无法可依……” “哟,来中丞还知道依法办案了?那依你看,该如何安置武牡丹?” “还记得当年裴伷先欺君犯上,陛下仁慈,没有赐之死罪,只是赏了一百大板,流放西域。如今再隔十年,这裴姝月也该领这迟来的一百大板了……” 众人一听,无不冷吸一口气。 要知道,所谓的一百大板,其实就是死刑。 当初也就是裴伷先,年轻体壮,意志坚定,奇迹般的熬过了一百大板;大多数人熬不到一半,已经血肉模糊气息全无…… 牡丹才十几岁的姑娘,身体本来就弱,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一百大板呢? 这个来俊臣,真是心狠手辣, 这明显想要置牡丹于死地。 太平公主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对着来俊臣一顿臭骂。 “来中丞,你可真是睚眦必报,此番陷害东宫不成,就对一个小姑娘万般刁难,实在可恶……” “太平,不得无礼。来中丞身为御史中丞,对此案确实有权谏言。” 武则天呵斥了太平公主,在殿内来回踱步…… 对于来俊臣的话,武则天也在心里来回掂量。 来俊臣说的不错,这裴家人个个有胆有谋,尤其裴伷先的反骨是刻在骨子里的,时至今日也没有一丝收敛。 武则天其实并不想真的放牡丹去西域…… 所以,她给牡丹提的两点选择,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看似开明施恩,其实早有盘算。 武则天知道牡丹舍不得离开这里,因为这里还有林远。 刚才那几个小郡王闯殿求情,提到牡丹前些日子回城之事,武则天已经看出了端倪。 若说武延基对牡丹的心意,她早就知道;林远和牡丹的情意,武则天则是刚刚才看出来…… 原来牡丹的心上人是林远,难怪省亲那几日,她根本不在宫中,而是在外为林远筹谋。 也难怪当初她说什么都不接受东宫赐婚,也不同意武延基的求亲,甚至不惜公开自己石女的秘密…… 想想也是,这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一起历经生死,又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牡丹是不会丢下林远,自己去西域的。 武则天之所以将林远留在朝堂,一是爱惜林远的才华,二是为了满足太平的心愿,同时也是为了牵制牡丹 ,进而牵制裴伷先。 如今牡丹不去西域,不过她也不愿待在宫中,其实让她回道观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此案就此匆匆了结,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 至少,来俊臣这口气怕是要窝下了…… “牡丹,你如此想回道观,倒是给我说说,在那里都学了些什么?” “启禀陛下,杨真人医术高超,牡丹也算略有天赋,我在道观除了照顾两位小公主,就是悟道行医,救死扶伤……” “哦,你果真懂医术?看来薛崇简说你在南市救了孩童,此言不虚啊!” “牡丹略懂皮毛,还需静修研习,所以牡丹想回道观继续修习,将来济世救民,也算不负此生。” 牡丹的话,有些说动了武则天…… 就在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过来,附在上官婉儿的耳边轻语了一阵,上官婉儿立马脸色大变。 武则天发现了婉儿的异常。 “婉儿, 怎么了?” “陛下……门口太医令求见。” “哦,这么晚了……可是落蘅有什么不好?宣他进来……” “陛下,太医令暂时不宜进殿。” “到底怎么了?” “太医令说,那落蘅公主怕是瘟疫,公主殿内已经有几位侍女染疾。他刚刚查验公主病情,所以不宜面圣。” “什么?瘟疫?” 众人一听,皆是哗然。 “是。因为公主过于年幼,强行指派的婢女经验不周,根本不会照顾,太医们束手无策,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武则天急的来回踱步,忽然看向了武牡丹。 武牡丹有照顾东宫两位公主的经验,还跟着杨真人修道学医,眼下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何况,这一次瘟疫当前,如果牡丹大难不死,那就是天意。 “武牡丹,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此番只要你救了公主,朕定还你自由。” 事急从权——这一次,来俊臣也没话说了…… 第165章 惺惺相惜,重情重义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安排,牡丹没有异议。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眼看来俊臣揪着自己不放,武则天许诺只要治愈了公主,就还她自由,想想还是划算的。 一国之君,金口玉言——这或许是她争取自由的唯一机会。 虽然她的医术尚浅,但照顾孩子还算有些经验…… 再者,跟随杨真人修行这段日子,治病救人也成了牡丹的本能职责。 随着牡丹欣然领命,此案也就此了结。 东宫罚俸半年加强幽禁,裴伷先直接被遣返西域,林远由太平公主接回养病,而武牡丹即刻起身,冒雪前往九洲池。 —— 这九洲池一带的宫殿,向来就是宫中皇子公主们的住处。 不过因为李唐子孙凋零,死的死,贬的贬,武旦一脉又都幽禁在东宫,所以如今这里并没有多少皇孙公主。 牡丹此前知道的,也就是几个武家的子孙养在这里。 按照武周惯例,武氏一族但有父母早亡,无可依附者,都收在皇宫,在女皇的庇佑下长大。 牡丹尚且不知,如今生病的是哪位小公主…… 上官婉儿看在师徒情分上,亲自护送牡丹前往。 一路上冒雪前行,多亏有了李三郎的裘衣,牡丹才能抵住这刺骨的严寒。 抓住这点时间,牡丹向上官婉儿询问了公主的具体情况。 “师父,牡丹前些日子才送东宫公主回宫,没听说宫里有疫情啊,怎么突然就……” “哎,其实这番瘟疫起源就在这位公主。公主名叫武落蘅,才进宫不久,起病也就这十天半月的事情。” “武落衡,这名字倒是别致。不知公主出自哪位王爷府中?” “哎,说起这落蘅公主,原是恒定王武攸止的女儿。” “恒定王?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牡丹有些迷糊,武则天的侄子还真多,名字也都差不多,她都快分不清了…… 这恒定王武攸止似乎还是第一次听说。 “也难怪你没听过,这恒定王为人本分,长相俊秀,是陛下子侄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不过一直偏居并州,尚未入朝为官。” “哦……” “对了,牡丹,安平王武攸绪你应该熟悉?他们可是亲兄弟。” “哦,安平王我倒认识,威武正直的大将军,和魏王、梁王倒有些不同……” 牡丹一听武攸绪的名字,顿觉亲近了不少,因为这位武将军今日才把她从御史台狱救出来。 “确实,自从陛下登基,武家子侄一时风头无两,唯有这兄弟二人和别人不同,都是性情恬淡。兄长来了宫中做官,弟弟不愿入朝,陛下也没勉强,想着让他就此做个富贵王爷也好。” “可惜这恒定王才结婚成家,夫人在生育之时难产而死,他伤心过度,不慎染疾,一场风寒缠绵数日,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只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武落蘅……” “看来这恒定王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牡丹叹息着。 因为武攸绪的关系,此时她对那小公主尚未见面,已经有了不少怜惜之情。 “陛下看这小侄孙女父母双亡,很是可怜,就按大周惯例收入后宫养育,还赐了公主封号。” “本想着有了陛下的庇荫,就能好好长大,却不想这孩子也是多灾多病,从入宫就没大好过……” 上官婉儿说到这儿,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这小公主从接入宫中,就已经发热咳喘,原以为孩子天生弱症,只是普通风寒,谁知道身边几个侍女连接染病……” “那公主有太医精心医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是侍女们已经死了两个,还有人连接发烧……” “太医令发觉不对,这才怀疑是瘟疫,连忙禀告陛下,派人去公主的并州老家查访。今日回了消息,并州 那边确实正流行瘟疫……” “啊?也就是说,公主把瘟疫给带进了皇宫?” 牡丹吃了一惊,难怪之前她从未听说宫中有什么瘟疫。 “正是。只是为了安抚民心,陛下不让声张。如今公主病重,婢女们连接染病,也是瞒不住了……”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九洲池附近。 —— 此时天色已晚,因为漫天白雪飞扬,倒也不觉黑暗。 只是不同于以往的热闹繁华,今夜的九州池,在大雪纷飞中显得格外冷清。 上官婉儿也走的累了,站在九州池畔,看着湖心中的醉月亭,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这场雪一来,天寒地冻的,怕是公主的病又要加重了……” “师父,不知这落蘅公主如今多大?” “尚不足岁。” “啊……” 牡丹倒吸了一口冷气。 要知道,古代孩子的夭折率特别高,不足岁的孩子一旦被疾病缠身,大都凶多吉少。 如果不是公主地位尊贵,若在民间这么小的孩子染了瘟疫,怕是早就被丢弃了…… “记得当年我去东宫照顾盈盈公主的时候,她也就是这般年纪……” 牡丹叹了一口气。 “正因如此,陛下才会点名让你照顾。所以说,公主的病也是正当其时。只是当初盈盈公主只是体弱多病,而这一次可是凶险的瘟疫……” 上官婉儿说着,转身看着牡丹。 自从今日知道了牡丹的身世,上官婉儿忽然对这个徒弟就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加之今日的审案中,上官婉儿已经发现了牡丹的能量。 大殿之上,不只是太平公主和武旦对她百般维护,甚至连武三思都偏向于她和林远。 还有武延基、李三郎,薛崇简这些个年轻郡王,也是一口一个牡丹姐姐,情深义重。 明明是个罪臣之女,却能在李武两家之间如鱼得水,深得人心,这不得不让上官婉儿对这个徒弟刮目相看。 而且,陛下明显是欣赏牡丹和林远的。 否则以她的疑心之重,不会如此处置。 只要牡丹此番经受住了考验,能够平安出来,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想到这儿,上官婉儿温柔的拍了拍牡丹的肩,帮她拂去了肩头的雪花。 “牡丹,瘟疫凶险,公主体弱,此番你尽力而为就好。要知道,陛下还是很看重你的。照顾公主的同时,务必照顾好自己。不管公主是否安康,师父等你平安归来。” “谢师父提点,牡丹知道了。” 牡丹对着上官婉儿躬身行了一礼。 不管上官婉儿这话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凭这一路冒雪,送她走来,牡丹心中也是感动的。 今日大殿之上刀光剑影,各方势力较量之下,也让牡丹再次明白,在这宫中生存的不易。 之前,牡丹一心想着穿越回去,所以一切随缘,从不费心筹谋。 日后,为了自己,为了林远,为了不再连累别人,还是要用心经营了…… 第166章 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上官婉儿和牡丹说话的时候,从远处走来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因为公主苑这里发生了瘟疫,此时的九洲池已经人迹罕至,什么人还敢来这里? 上官婉儿和牡丹停止了对话,等到那人走近一看,原来是武攸绪。 三人行礼之后,武攸绪开门见山。 “上官舍人,公主苑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那边已经封禁,牡丹就交给我,由我带她过去。” 听到武攸绪对牡丹的称呼如此亲切,上官婉儿有些诧异。 她早知道武攸绪和东宫皇嗣关系亲密,看来他们私下里早已熟识。 这个牡丹,果然是有些手段。 “也好,那就有劳武将军了。” 瘟疫横行,上官婉儿原本也无意再往里去,送牡丹到这里,也算仁至义尽了。 说话间,已经有两名侍卫提着灯笼迎了过来。 “你们二人护送上官舍人回宫,路上小心。” 上官婉儿和二人告别,随着侍卫离开九洲池…… 牡丹则跟随武攸绪,一起前往公主苑。 —— 这公主苑位于九洲池的西侧,原本景色秀美,九曲连环,是一处绝佳居所。 如今因为公主的病,已经封闭戒严,任何人无旨不得靠近。 武攸绪身为千牛卫大将军,负责宫中禁卫,也只有他才能过去了。 此时,雪下的略小了些,风也渐渐的有些住了,宫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串脚印…… 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牡丹已经有些分不出东南西北。 武攸绪走在前面,领着牡丹朝公主苑走去。 这一路空旷冷寂,寂静无声,只有踏雪而行的吱吱声,还有裙裾摩擦的簌簌声…… 因为武攸绪数次救过林远,今日也是因为他出手相救的原因,自己和林远才有机会面圣洗冤,所以牡丹对武攸绪十分感激。 此时,看四下无人,牡丹主动提到落蘅公主,以此表达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 “武将军,听闻生病的落蘅公主是您的侄女?” “正是。不过她自从来了宫中就一直病着,我还没有见过一次呢……” 武攸绪勉强笑着。 对于弟弟武攸止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他只知道孩子身娇体弱,却是今日才知道竟染上了瘟疫。 而当知道牡丹此番要进宫照料小公主,他也是百感交集,没想到自己救了牡丹,如今牡丹却要去救落蘅…… 今夜他追过来相送,也是因为侄女落蘅的缘故。 可他是又不想自己的话让牡丹有所压力,所以一直忍着没说。 没想到,牡丹已经都知道了。 “将军请放心,我一定会精心照顾落蘅公主。” “落蘅年幼,体弱无福,她还那么小,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牡丹,你精通医理,在里面还是自保为主。至于落蘅,一切听天由命!” 武攸绪原本是想拜托牡丹好好照顾孩子的,但是一听牡丹主动提起,他反而心有不忍。 想这牡丹之前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刚刚死里逃生,就要面对瘟疫,也实属不易。 虽然以前他和裴炎接触不多, 心中却也一直敬重那个忠勇正直的老臣。 牡丹也是他留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他又怎能如此自私,将她置于险境呢… 想到这里,不等牡丹说话,武攸绪又安慰着牡丹。 “放心,就算没能救下落蘅,陛下那边也不会怪罪你的,这都是命……照顾好自己,等这场瘟疫一过,你应该就能自由了。” 牡丹明白武攸绪的好心,也就不再多说。 此时她还没能见到落蘅公主,确实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把握把她救过来,但是她一定会尽力的。 “对了,林远那边……” “这个你且放心,太平公主府上名医众多,有她的照顾,林远很快就能恢复了。” “那就好。” “对了,牡丹,我每日午时会来公主苑这边巡查,你在宫里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让侍卫给我带话,我已经和他们交代过了。” “牡丹多谢将军关照。”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公主苑。 在紧闭的宫门口,早有太医署的两名太医守在这里,等着和牡丹交差换班。 对他们而言,虽然瘟疫并不可怕,也都有些应对经验,但是落蘅公主过于年幼,婢女们也都人心惶惶,并不尽心尽责,所做医嘱很难实施…… 眼看公主气促憋喘,奄奄一息,水乳不进,药石不灵,怕是熬不过这两日了,他们实在束手无策,这才慌忙报了上去。 如今武牡丹一来,总算有人顶上了。 —— 就在太医和牡丹交代公主病情的时候,从不远处宫殿一侧的角门里,几个太监拖着两个婢女出来了。 这两名婢女被五花大绑的捆成一团,虽然被堵上了嘴巴,但也能看出来在挣扎求饶…… 牡丹在宫中这些年,一看就知道这两名婢女怕是凶多吉少。 “这是做什么?这两个婢女怎么了?” “染了病,不中用了,要拉出去。” 一名太医小声说着。 “要拉到哪里?” “为免瘟疫传染,跨过这片湖,后面宫墙处会有几间废弃的花房,把她们关在那里,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什么?” 牡丹大吃一惊,这也太残忍了。 “这么冷的天,这不是要将人活活冻死吗?” “没有活埋就不错了,宫中发生疫情,这些下人从来都是这个下场……” 太医们叹息着摇了摇头,提起药箱就告辞了。 第167章 捧高踩低,欺软怕硬 旦夕祸福,生死一线。 看着在雪地上苦苦挣扎的婢女,牡丹心生不忍,自己才刚刚经历了死里逃生,对两名婢女的绝望和惊恐,她感同身受。 在宫中待了这几年,牡丹深知后宫的残酷。 她知道,今日自己如不出手相救,这两条鲜活的人命就此消逝了…… 就像当初东宫的窦妃和德妃一样,死的悄无声息,至今尸骨难寻。 眼下既然碰见了,那她就不允许自己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牡丹快步追了过去,叫住了两个太监。 “两位公公请等一下,这两名婢女暂且留下,待我诊治以后……” “你是哪个宫里的?闪开,闪开,躲远点!” 因为牡丹还未更衣洗漱,此时的她只着一身素袍,披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裘衣,头上素髻无一珠翠,看着毫无贵气。 这些太监素日里都是看人下碟,也并不认得牡丹,所以丝毫不给她面子。 牡丹无奈,只得冷起了脸,挡在了他们前面。 “把她俩放下,叫你们主事的过来。” “咦,我说哪儿来个不怕死的,吃饱了撑的,在这儿多管闲事……” 一个太监吉顼拖着婢女往前走,另一个太监骂着,就开始推搡牡丹。 因为之前牡丹和太医交接的时候,武攸绪召集了周边侍卫,安排着相关的卫队事宜,所以一时没有发现这边的情况。 等他听到吵闹,赶过来一看,一个太监正对着牡丹推推搡搡。 “放肆!瞎了你的狗眼,敢对丹阳郡主无礼!” 武攸绪一声怒喝,揪起那个太监,一把丢出去老远。 另一个太监吓了一跳,赶紧松开婢女,停了下来。 他不认识武牡丹,却认识天天在宫里巡逻的武攸绪,立马跪下求饶。 “武将军,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牡丹,你没事?这是怎么回事?” “牡丹没事,将军息怒,这两名婢女感染瘟疫,他们要将她们丢弃,任其自生自灭,牡丹觉得或许还可救……” “奴才冤枉啊,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行事?两个大活人就这么丢出去,你奉谁的命?” “这都什么时辰了,吵吵什么?惊扰到公主,你们该当何罪?” 随着一声怒喝,从侧门里走出一位妇人。 妇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衣着华丽,看那服饰制式,应该是这里的掌事嬷嬷。 “王嬷嬷,武将军拦着我们,说要将这两个婢女留在宫中……” 一名太监小声的向王嬷嬷告状。 王嬷嬷抬头看过来,朝着武攸绪行了个礼。 “武将军,这两个婢女可是染了病的,这要留在宫中,传染给了众人,谁能负责?” “王嬷嬷,我来负责。” 站在一旁的武牡丹走上前来,躬身给王嬷嬷行了一礼。 “你是?” “这是丹阳郡主武牡丹,奉旨过来照管落蘅公主。” 武攸绪朗声介绍着。 他知道宫中诸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特意强调了牡丹的郡主名头。 不过,王嬷嬷似乎并不在意,她借着雪色,上下打量着牡丹,神色里都是轻蔑。 这王嬷嬷是公主苑的掌事女官,也是落蘅公主的随身嬷嬷。 因为近来公主苑里闹瘟疫,目前只住了落蘅一位公主,其他少傅、女官均已撤走,所以她掌管了这里的一切事物。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已经有人过来传递了消息,说原东宫少傅武牡丹,很快就会调来照顾落蘅公主。 这宫里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人们立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起来, 牡丹在宫中也算个风云人物。 当年,她从掖庭一名小婢女起步,短短几年间扶摇直上,风光无限。 从“天命之女”到“不祥石女”,从“丹阳郡主”到“东宫少傅”,关于她的传言,似乎从来都没有消停过。 如今,武牡丹本已出宫修行,忽然成了罪臣之女被当庭审讯,又被罚来了公主苑当差…… 要知道,这公主苑正闹瘟疫,旁人都避之不及,陛下打发武牡丹来,毫无疑问是让她来送死的。 所以,在王嬷嬷的眼中,武牡丹就像是被罚入冷宫的妃子,再无出头之日,怕是连个丫鬟都不如。 没想到,这武牡丹管的还挺宽?真把自己当成御医了? 要不是看在武将军的份上,王嬷嬷连笑脸都懒得给她一个。 “哦,你就是武牡丹啊!你刚过来, 怕是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还是不要插手了。” 牡丹本是恭恭敬敬,有商有量,一看王嬷嬷的态度,立马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看来,这是给自己下马威了。 牡丹毕竟也在春华宫待了几年,当初也是一宫主事。 春华宫的规制并不比这公主苑小,当年她刚入东宫,人事也很是复杂,不过很快就被她整治的井井有条。 在牡丹的为人处世里,向来奉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既然王嬷嬷先来挑事,武牡丹也绝不带怕的。 “王嬷嬷,陛下既然派我来这公主苑治理瘟疫,我对这里的所有病人就有责任和义务,所以烦请王嬷嬷将这两个病人给我送回去。” 牡丹的脸上依旧带着笑,但是语气不容置疑,颇有威仪。 牡丹的强硬让王嬷嬷有些吃惊,一时搭不上话来。 毕竟,还有武攸绪站在一侧, 她也不敢太过分。再怎么说,如今的武牡丹还有个丹阳郡主的名分。 不过,在这里当家做主习惯了,王嬷嬷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郡主执意如此,老奴也不敢多言。不过,若是因此闹得瘟疫扩散,公主病情加重,一切后果还请郡主承担。” “那是自然,牡丹既到了这里,定会尽心医治每个人。日后宫中事务,还请嬷嬷扶持配合。” “郡主年轻有为,老奴年纪大了,身体多有不适,怕是受不起这心惊胆战……” “也是,王嬷嬷连日劳累,确实也该歇歇了。日后宫中一切事宜交给牡丹就好……” 牡丹依旧笑着,语气温柔,却将的王嬷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武攸绪在一旁看着,强忍笑意。 没想到武牡丹小小年纪,治理宫人倒是很有一套。 这一来一回,牡丹丝毫不落下风, 他原本对牡丹来公主苑还有些担心, 现在倒是放心了。 不过,这一趟他也不能白来。 为了小侄女,也为了武牡丹,武攸绪早就料到了宫人们会捧高踩低、欺软怕硬,所以在来之前,特意请女帝下了一道口谕。 现在,是时候宣读了。 “陛下口谕,武牡丹即日起接管公主苑,继任少傅,苑内一干人等,无论官品,悉听调令。” 这番口谕一下,众人无不跪拜。 “奴才遵旨,恭迎武少傅。” 第168章 久治不愈,尽心尽力 牡丹送别了武攸绪,宫人们这才打开了公主苑的大门。 不过牡丹并未急着进去,而是先从太医那里寻了几个面罩。 因为面罩过薄,样式也不够密封,她干脆罩了两层,这才踏入宫门。 此时夜色已深,偌大的公主苑在风雪中静默着,显得格外寂寥冷清。 闹了一场瘟疫,公主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气,仅有的十几名宫女太监站成两排,看着也都不太精神。 因为风雪较大,天寒地冻,牡丹也不想折腾大伙儿,略微交代了几句, 就让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了。 牡丹却没有时间休息,因为还有生病的宫人等着安置,她要抓紧时间了解情况,安排布置。 那王嬷嬷因为吃了瘪,对牡丹这边不管不顾,早已赌气回去睡了。 倒是刚才被武攸绪训斥的两名太监还算尽心尽力,一路提着宫灯,带着牡丹四处转了一圈,不时的给牡丹介绍着公主苑的情况…… 牡丹快速观览了一遍,这公主苑建式颇为精巧,分为东西两苑,共用宫门一座。 宫门内有一处窄长的小广场,广场两侧自东向西依次排列三所,每所皆为前后三进,形制相同。 前殿面阔三间,中殿后殿皆面阔五间,殿前都有东西配殿,中殿前设有井亭,此外还有耳房、值房、膳房、净房等殿宇…… 牡丹粗略一算,这公主苑还真不小,配置比春华宫可大多了,大大小小的房间加起来,估计得有百余间。 还好分为东西两苑,管理起来倒也不算麻烦。 早在入苑之前,牡丹已经听太医们介绍过,落蘅公主住在东苑,她的寝殿早就单独隔离了起来。 而除了几个随身侍女,其他下人都搬到了西苑,所有宫室也都已经消毒。 对付瘟疫,隔离和消毒自然是第一位的。在这一块,太医署们的太医做的并不差,所以只要加强防护,公主苑的瘟疫扩散的可能性并不大。 了解了这些,牡丹心里想像是吃了定心丸,也就安定了不少。 她没有躲去西苑,而是仔细打量着东苑。 作为公主居所,本应灯火通明的东苑,此时却黑灯瞎火,只有一处宫室亮着微弱的光,不用问,牡丹也知道,那就是公主的住所。 在巡查中,从太监的言语里,牡丹也慢慢找到了公主久病不愈的原因…… 要知道,那太医署里名医成群,对待瘟疫其实也有良方。这公主苑的瘟疫没有扩散开来,就说明他们也并非庸医一群。 只是这小公主过于年幼,又自幼丧母,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看顾,仅有的几个婢女也还年轻,并没有多少育儿经验。 唯一还算有些经验的王嬷嬷,更是胆小怕死,自从公主的病确定是瘟疫,她就再也没有踏入过那个东苑的门。 而指派给公主的侍女连接感染,已经被处置了三人有余…… 刚才被拉出去处置的两个婢女,原本还算得力,却因为突然发烧,就要被丢弃…… 牡丹听着,心中不免哀叹。 公主苑有近百的房间,难道还容不下几个生病的婢女吗? 如此无情无义,还有什么人敢尽心伺候公主?即便是被威逼利诱的去了,因为怕被传染,也不会尽心尽力。 想到这里,牡丹仔细看了看方位,选了东苑一处偏远的空房,嘱托下人收拾出来,铺好干净的被褥,专门用来安置染上瘟疫的宫人。 同时,她也在东苑指定了临近公主住所的一间房,让他们一起收拾出来,供自己居住。 太监劝了几句,让牡丹最好住去西苑,牡丹拒绝了。 因为宫人们都怕被传染,刚才那两个女婢还被太监们丢在侧门处等候处置。牡丹亲自过去,给二人松绑,带她们进去休息。 两人被松了绑,战战兢兢的跟了过来,她们并不敢靠牡丹太近,直到走到门口,牡丹让他们进屋的时候,忽然转身跪下,对着牡丹磕了几个头…… 二人知道,今日若不是牡丹及时赶来,出手相救,她们或许此时已经在废弃的花房里冻僵了…… 所以对于牡丹,二人感恩戴德。 牡丹赶紧安慰了二人,同时也仔细的叮嘱着她们——因为人手不足,两人要互相扶持,争取早日痊愈,而她会每日过来帮她们诊治,派人送饭送药…… —— 刚刚安置好了两个婢女,牡丹正要去看望公主,宫外有人叩门。 随即,有太监进来禀告,说是宫里有人送来了被褥和衣物,还有一些上等的红罗炭,已经送到了她的房间。 因为公主苑闹了瘟疫,已被封禁,加上位置本身也有些偏远,近来的一应供给并不那么及时。 今日牡丹突然调任公主苑,相应的物资供给最早也是次日才到…… 东宫如今幽禁,严禁外出,还有谁会记挂着她呢? 虽然来人并没有禀告家门,不过牡丹看到那些衣物就明白了,这一定是上官婉儿专门安排的。 因为在这堆衣物中,有一件精美的金丝狐皮裘衣,牡丹曾经见上官婉儿穿过。 也好, 换下穿三郎的这件裘衣,以后或许还有机会还给他。 想到这里,牡丹就脱下裘衣,小心的叠了起来。这时她才发现在裘衣内袋,似乎有一个东西…… 牡丹将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的拿了出来,这才发现竟然是一枚玉佩…… 牡丹愣了一下,轻轻的抚摸着玉佩。她认得这个玉佩,这是当年窦妃托她带给三郎的信物。 当年窦妃蒙冤受害,至今尸骨难寻,这玉佩是窦妃留给孩子们的唯一信物,也是三郎一直珍藏的宝贝。 这个三郎,今日怎么会如此粗心,装在口袋里就忘记了…… 以后,一定找机会还给他。 第169章 锦衣华服,徒有其表 初到公主苑,立威,夺权,施恩——这一番操作下来,武牡丹在公主苑的地位基本确立了。 随着宫人们各自就位,基本安置妥当,牡丹就让随身的两个太监也去西苑安歇了。 至于自己,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牡丹换了衣服,做好防护,没有太多耽搁,就去探望了落蘅公主。 公主住处,房门紧闭,只在外殿一侧,新安排了一名婢女值夜,随时听着屋里的动静。 因为之前的婢女一旦染病,就要被丢弃掩埋,这名婢女也是胆战心惊,宁可在外面冻的瑟瑟发抖,轻易也不愿入内。 牡丹递给她两个面罩,还有一副手套,教她穿戴好之后,让她打开房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看到婢女有些犹豫,牡丹笑了一下,率先走了进去。 不过她一进屋,一股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掺杂着奶腥、尿骚、中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霉味和酸味…… 因为屋子密不透风, 还有炭火暖房,这些味道掺杂在一起,被热气蒸腾发酵,实在太刺鼻了…… 纵使隔着两层面罩,牡丹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她这一咳,把刚进屋来的婢女吓得又退了出去,不敢再跟上来…… 看她年纪尚幼,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牡丹不想勉强 。 照顾一个孩子,一个人也就够了。既然自己已经来了,何苦再拉上一个。 “你就在门口守着, 有需要我再叫你。” 牡丹交代了一声,就朝内室走去。 从堂屋到内室,不过三米长的走道,却罩了一层又一层的帐子。 牡丹不由苦笑,看来,这就是为了隔离所用了。 屋里本就灯光幽暗,再加上这些密密层层的纱帐,让人感觉十分压抑。 牡丹一路走着,把这些纱帐轻轻撩开,打上了结,屋里顿时敞亮了不少。 不过,撩动这些纱帐,也涨起了不少的尘灰,呛的牡丹又咳嗽起来。 牡丹这才发现地上有很多石灰粉,应该是为了消毒。但是这些石灰粉涨起来,落在那些帷帐上,就都成了粉尘…… 这对于咳喘的公主来说,可真是要命的事情。 也许是屋子里太安静了,这些响动惊醒了公主,当牡丹撩开床帏纱帐的时候,小公主正瞪着眼睛惊恐的看着牡丹…… 看到包裹严实的牡丹,小公主似乎有些惊吓,嘴巴撇了几撇,哭了起来…… 这一哭,她就开始剧烈的咳嗽。 牡丹仔细的观察着公主的状态,只听她哭声尖利,咳嗽短促,胸中像是有辆破旧的风车,发出呼呼的哨声…… 只是半分钟的功夫,公主已经喘不过气来,脸色憋的青紫,再也没有了哭声,只有喘气的份儿了…… 牡丹吓了一跳,此时她也顾不得自保,顾不得隔离,赶紧把公主抱着竖立起来,轻轻的理着后背,帮她顺气…… 果然,竖抱起来以后,公主的呼吸好多了,咳喘渐渐平息。 牡丹这才发现公主身体确实过于虚弱,将近周岁的孩子,体重轻如羽毛,脖子软的支不起头来,只是软哒哒的趴在牡丹的肩上…… 当初在东宫带盈盈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可这落蘅却比盈盈的身体差太多了…… 牡丹一边抱着公主轻轻安抚,一边查看着屋子里的情况。 公主的寝殿布置的相当豪华,黑金楠木的几案上,摆着金脚瓶、白玉盘,连公主的餐具都是纯金打造。 寝殿正中的两个熏炉也是青铜鎏金的精品。那炉身纹饰复杂,雕刻着错金云纹、百鸟朝凤等吉祥图案,显得十分精美。 床头放着一辆设计精巧的紫檩摇床,至于床上,铺盖的也全是金丝银线的被褥。 整个寝殿非金即玉,锦衣华服,显得富丽堂皇。 不过,牡丹很快就看出来,这一切不过徒有其表。 空荡荡的寝殿,空荡荡的床上,躺着一个孤零零的小人儿。 寝殿里富丽堂皇,却毫无人气,只有公主微弱的呼吸,偶尔的咳喘和哭泣。 她伸手摸了摸公主的被褥,僵硬潮湿,已经不知道不知道多久没有晾晒了。 而那暖炉里的炭灰,也有些时日没有清理了…… 这些炭灰,加上消毒用的石灰粉,加上屋子从来不开窗透风,已经让寝殿里的空气十分污浊…… 此时,公主已经不再哭泣,头歪了一下,似乎想要睡了……这时牡丹忽然闻到公主脖子里有一股臭臭的味道。 她扒开一层层棉褥和衣物,轻轻的歪了歪公主的脖子,这才发现公主白皙的脖子已经溃烂发炎…… 因为婴儿虚胖,脖颈间有许多褶皱,加上屋子里潮湿闷热,脖子长久的被汗水和药汤侵蚀,而婢女们没有及时清洗,就溃烂发臭了…… 冬日里穿的本来就厚实,屋子里气味也不好闻,不贴近还真的闻不出来,更发现不了…… 贵为公主,锦衣玉食,却在活生生的时候都已经溃烂发臭,牡丹叹息着,准备把公主先放下来,帮她更换衣物。 这时,她才发现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牡丹刚弯腰想把她放下,公主的手就紧紧的攥着她的衣襟,牡丹轻轻的掰了掰,却怎么也不松开…… 一个如此虚弱的小人儿,此刻却有着如此大的力气,在那一瞬间,牡丹有些不忍。 这孩子,一定是平日里太缺人爱护了。 不满周岁的孩子,父母双亡,一路颠簸,从老家并州来到神都洛阳,进入这富丽堂皇的公主苑,成了身份尊贵的公主…… 只是,徒有公主身份又如何,这富丽堂皇不过是华丽丽的冰冷…… 武则天日理万机,自然没有时间经常过来探望,加上公主一直生病,身边乳母一换再换,没有任何的安全感。 尤其如今公主病重,在众人心里,甚至在武则天心里,或许已经把她放弃了。 现在,众人不过都在自保,都在敷衍,等她咽下在这尘世里的最后一口气。 再多的暖炉又如何,依旧抵不过这人情的冰冷。 第170章 彻夜未眠,亲力亲为 虽然对于小公主的情况,牡丹早有心理准备,现实情况却还是让她心酸不已。 公主太小了,身体太弱了,这么小的孩子,没有得力的人贴身照顾,根本不行。 不管病情如何,此时小公主最需要的,是真心的爱护和陪伴。 其实牡丹原本是没准备贴身照顾公主的, 毕竟瘟疫凶猛,她还要腾出精力研究药方、统筹安排。 不过,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如果自己不亲力亲为,指望那几个胆小年轻的婢女,敷衍应付,公主这条小命或许真的没几天了…… 想到这里,牡丹当即拿定了主意,拿起一个披风裹上公主,就把公主抱到了自己的寝殿。 至于公主这个寝殿,需要彻底清理、消毒、通风。再在这个环境里待下去,正常人都要被熏出病来。 牡丹抱着公主一出来,门口守着的婢女吓了一跳,立马闪开了半米远。 “武少傅,公主怎么了?您这是……” “不用怕,你收拾一下公主的日常用度,将干净的衣物、被褥,都送到我的寝殿里。然后把这里所有的门窗打开,透气通风。” 牡丹丢下这句话, 就抱着公主回了自己的住所。 回到屋子,大暖炉里的红罗炭早已燃了起来,屋子里温度不高不低,颇为舒适。 她立马泡了一些温热的淡盐水,给公主清洗了已经溃烂的脖子和腋窝。 做这些的时候,牡丹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太多顾虑。 反正自己和公主生死相连,就算为了报答武攸绪的救命之恩,就算是在孩子的生命里陪伴最后一程,牡丹也要亲力亲为…… —— 也许是皮肤溃烂太久,公主竟然不觉得疼,还很配合的晃动着瘦弱的胳膊。 直到此时,牡丹才看清了小公主的长相。 这武落蘅皮肤白的近乎透明,因为瘦弱显得眼睛很大,小巧的嘴巴,精致的鼻子,虽然年纪尚小,但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才一会儿的功夫,小公主已经对牡丹熟悉了。 对婴儿而言,判断力和感受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们对区分善意和恶意有着天生的直觉。 她或许并不清楚眼前这带着面罩的女子会是她生命的救星,但她此刻一定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温暖和安全…… 她那溜圆的大眼睛慢慢有了一些神采,静静地看着牡丹不哭不闹,当牡丹给她擦拭嘴角的时候,还冲着牡丹笑了一下…… 公主这一笑,牡丹原本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她拿纱布轻轻的擦干了伤口,开始给她涂抹药膏,再换上松软干净的衣服和被褥…… 牡丹知道,快周岁的孩子已经能听懂话了,所以她也尝试着和落蘅交流。 “落蘅,小落蘅,我是你的牡丹姐姐……” “以后啊,有牡丹姐姐陪着你,咱们一起努力,你要快快好起来啊!” 落蘅还不会说话,嘴里咿咿呀呀的回应着。 虽然她的声音细小微弱,但也让死气沉沉的东苑多了一些生机…… —— 这一夜,牡丹几乎彻夜未眠…… 因为公主躺着的时候容易憋喘,竖抱起来就会呼吸平顺一些,所以牡丹前半夜几乎都在抱着她。 她发现公主的体温时高时低,除了偶尔清醒的时候精神尚可,其他大多时候都在昏睡。 有时她还会被咳喘憋醒,脉象也是虚浮不定。 而公主因为一直躺着,缺乏运动,在肺里积了大量的痰液,牡丹就尽量帮她翻身拍背,促进排痰,不时的喂上一些清水。 这时,牡丹又发现公主营养匮乏,严重发育不良,已经快到周岁,却还不大会翻身,更别说站立了…… 牡丹问了守在门口的婢女,这才知道公主已经好几天没怎么进食了。 因为公主如今一喝乳汁就会呕吐,有时候赶上咳嗽,还被呛到翻白眼…… 婢女怕担责任,慢慢的也不敢给她喂食,只是稍微在嘴边喂食一些糖水勉强维持…… 牡丹了解之后,又要过了公主的近来的药方仔细研究…… 其实早在和太医交接的时候,牡丹已经知道,这场瘟疫就是一场伤寒。 而前些日子,牡丹才和杨真人一起研究过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虽然牡丹觉得自己修行尚浅,不过有太医们的精湛医术保底,她只是在这个基础上,看看如何更精准的给公主调理。 毕竟,小儿脏腑不充,发育尚未完善,有很多药物药量还是需要仔细斟酌的…… 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了。 怀里的公主渐渐熟睡,很久没有再憋喘。 牡丹把她轻轻放下,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冰雪世界…… 想想生命真是很奇妙,自己稀里糊涂来到这紫微皇宫,没能生成公主,倒是照顾了一个又一个小公主。 若是没有穿越过来,她和林远应该已经结婚了?若是生了小孩,也该这么大了…… 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而那边的那个世界, 应该不会有瘟疫? 不知过了多久,牡丹也熬不住了,躺在公主身边就睡着了。 暖炉里的红罗炭烧的正旺,而窗外的风雪也慢慢停息了…… —— 当卯时的鼓声响起,外面逐渐有了一些动静,和衣而睡的牡丹也醒了过来。 她赶紧看向躺在身边的公主,还好,公主还在安稳的睡着。 看落蘅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不少,脸上也有了一丝丝的红润,牡丹心中一喜,她贴耳静听,发现她肺部的湿罗音似乎稍微轻了一些…… 看来除了药石之力,换一换环境,脱离那个满是尘灰的寝殿,还是有些作用的。 也或许是这场大雪净化了空气,或许是自己的陪伴和拥抱让公主感觉到了温暖,总之,公主的情况明显好些了。 看着公主安睡的小脸,牡丹欣慰的笑了,看来事情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要知道,生命终究还是顽强的。 此时,外面隐约传来太监和宫女们的低语声——牡丹知道,新的一天到来了。 第171章 大雪初晴,热火朝天 一日之计在于晨。 因为牡丹在玉清观的时候,每日都要做早课,已经习惯了早起,所以早早的梳洗穿衣。 盘起子午髻,披上金丝裘,牡丹戴好面罩,看了看熟睡的公主,轻轻掩上房门。 此时风雪初停,晨光熹微,宫苑里满是厚厚的积雪,几个太监和宫女正在打扫着东西苑中央的小广场。 因为天色尚暗,几个人又嘀咕的热闹,没有人发现牡丹从东苑出来了…… 牡丹远远就看到,在他们身后,有一个披着裘衣戴着暖袖,指挥着众人清扫的妇人,正是王嬷嬷。 “小六子,把这一条主道打扫了就好,东苑那边就不要去了……” “王嬷嬷,这太不好?” “你要不怕死,那你就去。我可听说了,昨晚那武少傅把公主抱出来了,两人同处一室。你们说,这要出了事谁单着?” “啊,真的吗?那要传染了怎么办啊?” 一个胆小的婢女开始担忧。 “所以我告诉你们,都离东苑远点。这要是被染上瘟疫了,都得送去后山……” 几个婢女开始交头接耳,小六子听不下去了。 “王嬷嬷,人家武少傅那是尽职尽责,要不公主谁去照顾?” “哼,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看她能折腾几天。等染上瘟疫了,照样也得送到后山去……” 王嬷嬷神气活现的说着,丝毫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牡丹。 牡丹站在那儿,远远的看着王嬷嬷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忽然就想到了玉清观里妙常的嘴脸。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有了之前妙常的教训,牡丹决定不再心慈手软, 眼下瘟疫严重,不能任由王嬷嬷兴风作浪,在这里动摇军心。 想到这儿,牡丹决定整治一下王嬷嬷。 她咳嗽了一声,朝着大家走了过来。 “大家辛苦了!所有人员马上到大殿汇合,我有话要说。” 众人这才发现了武牡丹,有些不好意思,纷纷应和着。 只有王嬷嬷很是不情愿。 “武少傅,昨晚你和公主待在一室,万一把大家都传染了,可怎么办?” “王嬷嬷,这病又不是洪水猛兽,只要做好防护,是没有问题的。那么多太医过来,你看到他们染病了吗?” “那可不一定,太医是太医,我这年纪大了……” “那好,大家听着,王嬷嬷年岁已大,未免感染瘟疫,我今日就向内侍省禀告,将其调往他宫。” “其他人也一样,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自愿选择去留。想走的现在就走,留下的,就要尽职尽责。我在大殿等你们。” 牡丹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去了大殿,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王嬷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众人都很清楚,他们哪有什么自由? 此刻从公主苑逃出去,那就是逃兵,而且,因为瘟疫,哪个宫里敢留他们呢? 不一会儿,全宫上下二十余位宫人都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大殿,静候吩咐,其中也包括王嬷嬷。 牡丹仔细审视着这些宫人,他们老的老,弱的弱,除了小六子等几个年轻太监,也就还有两三个年轻可用的婢女,其他都是负责杂务的杂役。 “大雪初晴,百务待举,公主不幸染病,诸位既然选择留下,就和我武牡丹一起共进退,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当然,对大家的担忧我也清楚 ,所以会合理分区分工,只要做好防护,分工明确,各司其责,是不会出现传染问题的。” “如果有人不幸染病,我武牡丹在此承诺,绝不放弃任何一个。” 牡丹说着,用手指向东苑。 “大家请看,东苑那一排房子,如今都已经安排妥当。一旦有人染病,都会在那里隔离、医治。” 一颗定心丸喂下,看众人忧惧的神色渐渐散去,牡丹又给大家打了一针兴奋剂。 “对了,给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经过昨夜一番诊治,今日公主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一些……”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顿时精神了起来。 要知道,这几日,公主病重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公主苑,如今公主病情好转,也让众人心里有了期待。 果然是东宫少傅。 这武少傅看起来年纪轻轻,说话做事却有条有理,雷厉风行,而且善良仁慈,有她主持大局,人心顿时安稳了下来。 看大家都精神了起来,牡丹趁机给大家安排分工。 “鉴于小公主年幼,身边离不开人,我会亲力亲为,贴身照顾。至于王嬷嬷……” 武牡丹说到这里,笑着看向了王嬷嬷。 王嬷嬷此时已经领教了牡丹的厉害,不敢再说三道四,赶紧躬身行礼。 “武少傅,老奴单凭少傅吩咐。” 看王嬷嬷态度好转,武牡丹也就不再咄咄逼人。 毕竟,她刚来公主苑,又要亲身照顾公主,这一众宫人还需有人监管,她得学会用人 。 “吩咐不敢当,以后宫中诸事还需嬷嬷协助。嬷嬷之前照顾公主也辛苦了,如今年高体弱,尽量少去东苑。以后你就负责西苑,监督众人做好防护、戴好面罩,按时服药……” —— 等牡丹安排好宫中事务,天色已然大亮。 一夜大雪之后,太阳似乎格外明艳。 在牡丹的安排下,婢女们开始自制口罩,翻晒衣物、清扫消毒。 小六子则率领着几个年轻的公公,在东西各苑消毒、通风。尤其是公主寝殿里的一层层纱帐,悉数取下,彻底清理灰尘。 而膳食房那里,开始按照牡丹的嘱咐,给大家熬制防疫压汤药,每日按时饮服。 当然,公主的药物和膳食自是重中之重,一切都在牡丹的指导下,谨慎精细…… 至于那两个生病的婢女,牡丹也挑了一名身体强健的太监,专程给她们送饭送药。 有了明确的分工,严格的流程,大家心里也都有了底儿——很快,合宫上下热火朝天的忙活了起来。 沉寂已久的公主苑,在雪后初晴的日子里,显出不一样的生机…… 第172章 殚精竭虑,唯命是从 随着众人归心,各就其位,牡丹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落蘅公主的身上。 因为武则天有令,公主苑的一切事宜都归武牡丹管理。 那太医署既已退出,也就不再干涉公主苑的疫情,只是按需送来各种药材。 而宫中其它用度,因为有了上官婉儿的关照, 也都一概不缺。 这几日,武攸绪每日都会带队来此巡逻,会在公主苑外徘徊片刻…… 因为宫门紧闭,没有人知道里面的情况。 武攸绪很想询问一二,却都忍住了。 要知道,早在牡丹入驻公主苑的时候,小落蘅已经病重垂危,如今,没有消息应该就是最好的消息。 再说,武攸绪也不敢给牡丹太多压力,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 这几日,牡丹不是在寝殿,就是在膳房,可谓殚精竭虑。 她不但要亲身照料公主的日常,同时还得研制各种药方。 因为除了公主,她还要医治那两名染病的婢女。 各人体质不同,用药也不相同。 例如,在太医令的药汤之外,喘的加厚朴、杏仁,痰多加半夏、茯苓;杏仁去肺热、厚朴可祛湿…… 这几日,牡丹可谓把这平生所学全部拿了出来…… 幸好她在玉清观的时候,心无旁骛,一心钻研,而杨真人也悉心教导,毫无保留,牡丹还真学到了一些医术。 尤其在妇幼一块,和太医署的那些太医相比,牡丹颇有心得。 那两名婢女,本就青春年少,病情也不严重,如今牡丹精心照料,不但供药及时,膳食也很精细,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所以,在牡丹的医治下, 两名婢女恢复的很快,已经将近痊愈。 而落蘅公主这里的情况也在逐渐好转…… 对小落蘅而言,最大的问题的就是咳嗽憋喘,大量的痰液积在肺部,而她年幼体弱无法咳出…… 这几天,牡丹没日没夜的照顾她,只要有空就会给落蘅翻身拍背,温水润喉。 有时候,最简单的反而是最有效的。 小公主被牡丹每日里翻来覆去,咳喘缓解了很多,睡觉也日渐安稳了起来…… 当然,每日里的清洗换药,保持公主皮肤的干爽舒适,也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婴儿肌肤的愈合力是惊人的,才两天的功夫,落蘅脖子里的那些溃烂已经开始愈合。 赶上天气晴暖,艳阳高照,牡丹还会把公主抱在无风向阳的地方晒晒,驱除湿气和寒毒…… 身体舒适了, 小公主也变得爱动了起来。每日里晒太阳成了她最期待的时光…… —— 除了这些,牡丹知道,还需给公主补充营养,从根本上增强公主的体质。 因为公主脾虚体弱,不思饮食,牡丹就专门调整了用药,随着公主的肠胃慢慢恢复,逐渐的可以吃一些米汤…… 不过,对于这么小的孩子而言,乳汁还是最好的营养…… 牡丹从王嬷嬷那里了解到,公主之前是有两个奶娘的,但是不知道什么问题,公主一吃母乳就会腹泻…… 慢慢的,那两个奶娘也就都辞退了…… 牡丹了解了一下,觉得这应该是奶娘的饮食问题。 于是,她请内侍省再给公主寻两名奶娘。 这一次,她对奶娘的饮食也严加控制。 公主脾胃虚弱,奶娘也就跟着吃的清淡一些,有些药物公主无法服用,则通过乳汁传递。 孩子有了营养,有了精神,抵抗力也就慢慢恢复了…… 昔日里那个苍白羸弱的小公主,脸上渐渐有了一丝红润…… 就这样,由内到外,从吃到睡,经过这番全方位的精心调养,公主的病情明显好转。 五日之后,牡丹在清晨照例给公主检测体温,惊喜的发现,这一夜,落蘅公主的体温一直都很平稳…… 仔细一算,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发烧了…… 只要温度控制住,说明体内的炎症基本也就控制住了。 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不过,牡丹却来不及高兴,因为她开始发烧了… —— 其实这几日,牡丹都觉得自己浑身困乏,头重脚轻。 不过,她以为是自己熬夜太多所致,再说她提着一口气儿救治公主,根本就没有精力去想自己。 直到公主烧退了, 她这才松了劲儿,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浑身酸痛,畏寒怕冷…… 一摸额头,自己居然发烧了。 牡丹有些心惊,也有些恍惚——说实话,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传染了。 因为这些日子自己一直注意防护,面罩几乎从未摘过,同时也按时服用预防的汤药…… 在她看来,应该不是瘟疫,而只是感染了风寒。 牡丹知道,早在来公主苑之前,她就已经被风寒侵体。 那日一大早,她在玉清观突然被抓,衣着单薄,一路颠簸,等进了御史台狱,已经浑身冰凉。 直到紫宸殿里的审讯,她一直被冻的瑟瑟发抖,最后,还是李三郎的那件裘衣让她暖和了一些。 再加上这些日子忙的日夜颠倒,身体抵抗力下降,感染了风寒也未可知…… 当然, 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毕竟在整个公主苑,她是和三个病人接触最密切的人。 不过,即便是被传染了瘟疫,倒也不怕。 那两个婢女,还有体弱的公主不都扛过来了吗? 牡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 因为一时确定不了自己的病情,牡丹也就将此事瞒了下来,依旧打起精神打理事务,只是自己偷偷配置了汤药喝着。 毕竟,公主苑的人心刚刚稳定,经不起再来一番折腾了…… 但是,牡丹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也不敢再照顾公主了。 万一自己真是感染了,公主即将痊愈,再把病气过给了她可就糟了…… 想到这里,牡丹想到了那两名即将痊愈的婢女。 她们二人已经恢复,也对瘟疫有了抗体,此时让她们过来照顾公主,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于是,牡丹来到两个婢女的屋内,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这两名婢女叫秋菊和冬梅,她们本就对牡丹的救命之情感恩戴德,如今一听,自然唯命是从。 第173章 知恩图报,恍如隔世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牡丹在玉清观里天天诵读的《太上感应篇》,时至今日才切身领悟。 她无意间救助的两个婢女,这一次可是帮了她的大忙。 这俩丫头知恩图报,被调来寝殿之后,不仅尽心尽力的照顾小公主,还精心侍奉牡丹左右。 因为牡丹次日就发起了高烧,再也撑不住, 躺在了床上,东苑的一切事宜就都落在了两个婢女的身上。 秋菊伶俐,她负责向众人传达消息,布置任务;冬梅本分,她在寝殿里寸步不离,照顾着公主和牡丹。 这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所有事情打理的停停当当。二人心里清楚,武少傅怕也是染上了瘟疫,却丝毫不怕,更不嫌弃,对此守口如瓶。 那王嬷嬷本就不太安分,这才两日不见牡丹,就开始向秋菊打听。 因为两苑分区,她并不敢过去,只是隔着广场,叫住了刚从膳房出来的秋菊。 “秋菊,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啊!鬼门关前走一趟的人了, 如今又是活蹦乱跳了。” “那是,多亏了武少傅,要不我秋菊怕是再也见不到您王嬷嬷了。” 秋菊满脸堆笑,走了过来。 之前,王嬷嬷对伶俐的秋菊还算喜欢,秋菊也是一心一意的追随。 没想到刚一生病,就被狠心抛弃,所以秋菊对王嬷嬷没什么好脸色。 若不是武少傅专门交代过,秋菊才懒得搭理这个无情无义的王嬷嬷。 “对了,公主不是大好了么?怎么这几日不见武少傅露面了?” “王嬷嬷,公主病了那么久,岂是一下子就能痊愈的。眼下她只是退了热,还要精心调理。武少傅每日翻读医书,研制药方,还要给公主推拿,自然没时间出来了。” “哦,那武少傅真是辛苦了。” 王嬷嬷将信将疑的朝着东苑那边张望着。 秋菊大方的闪开身子,做出了邀约的架势。 “王嬷嬷,要不您去东苑看一下?公主这些天没见你,也想你了。武少傅也常念叨您呢!”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我在西苑这边看着,省的他们偷奸耍滑。” 一看秋菊让她去东苑,王嬷嬷打了退堂鼓。 瘟疫还没过去,她才不要去那晦气的地方。 “那也行,武少傅说了,宫里有王嬷嬷打理,她很放心。” 王嬷嬷一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讪笑着走开了。 秋菊看着王嬷嬷的身影,冷笑了一下。 看来还是武少傅料事如神,知道这个王嬷嬷会起疑心,但不敢过去…… 只要搞定了王嬷嬷,其他宫人早就上下一心,并无什么波动。 牡丹这才安下心来,给自己开好了方子嘱托下去,躺在床上整整的睡了三天…… —— 因为本就风寒侵体,最近又熬夜劳累,牡丹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烧的昏天黑地,混沌一片…… 那退烧的药物喝下不久,温度就又起来了。 身体的酸痛已经感觉不到,牡丹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口中呼出的气都像是沸腾的蒸气,身上像是要把被褥都点燃了…… 烧到迷迷糊糊的时候,牡丹甚至感觉自己变成了红孩儿,张嘴就能吐出火来…… 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屋檐上的残雪,牡丹想起自己上一次如此高烧,还是在掖庭为窦氏奔波的时候…… 好在这次秋菊得力,冬梅护主,这二人时刻不离的伺候在旁,帮她喂药,给她敷头,牡丹整整睡了三天,总算熬了过来。 不过,这次醒来,牡丹忽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昏睡的这三天里,牡丹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 醒来才知道,原来那些都不是梦。 是的, 她恢复了记忆,恢复了属于裴姝月的所有记忆。 —— 牡丹清醒的时候是在黄昏,当时身边并无他人。 因为半个时辰前,冬梅才伺候牡丹喝下一碗清热驱寒的汤药,看牡丹昏昏沉沉的睡去了,一时半会儿应该没什么事,她才去隔壁看护小公主了。 而秋菊则去膳房看着准备晚饭了…… 牡丹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湿透,满身热汗,她微微掀开被褥,一股清凉透进来,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 摸着那几乎被汗水浸透的被褥,牡丹知道,这通恶汗发了出来,高热退下,自己这场病基本就控制住了。 虽然觉得口干舌燥,牡丹也没有去叫冬梅。 因为此时比起喝水,她更迫切的需要理清自己混乱的梦境…… 不, 不是梦境,是回忆。 牡丹静静躺在床上,任由脑海里记忆的小溪慢慢复苏,如涓涓流水淌过心田,那一个个人物、一件件往事也清晰生动了起来…… 随着十二年的记忆复苏,她身体里的裴姝月也终于活过来了。 对此,牡丹倒是平静如水,没有太多兴奋,也没有太多惊诧。 因为经过紫宸殿的庭审,众人的对峙,裴姝月那十二年的经历早就被众人还原,旁听者牡丹也早已了然于心,唯独缺少的是自己的感同身受…… 所谓经历,是倘过一条河;而阅历,则是知道这条河有多深。 所以,牡丹很难认同自己就是裴姝月,也一直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如今,这份缺失的记忆终于回来了,牡丹切切实实的成了裴姝月。 —— 关于裴姝月那十二年的人生记忆,六岁是个分水岭。 姝月六岁以前的记忆,单纯的像一张白纸,而且模糊不清…… 本就是稚子幼童,生活又简单至纯,着实没有什么强烈的记忆点。 在牡丹的脑海中,关于六岁之前的记忆多是一些模糊的片段,或者是一两个熟悉的场景。 一个古朴的道观,一位慈祥的道长,小小的姝月每日清晨就被喊起来,睡眼惺忪的跟着那些师姐们诵经打坐…… 而那位道长慈眉善目,和蔼亲切,她的眉目牡丹隐约还能记起——是的,正是杨真人的模样。 难怪牡丹初次去玉清观的时候,会觉得那场景似曾相识,恍如隔世…… 第174章 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牡丹发现,姝月六岁之前的记忆,大多都是道观岁月。而关于裴家,关于父母,却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要知道,小姝月小小年纪就寄养在道观,一两个月才会回家一次,而每次回家也不过待上三两日,有时候甚至都见不到父亲裴炎。 在姝月的印象中,父亲裴炎对她而言,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和日日操劳国事的嗟叹…… 当然,因为父亲和堂兄同朝为官,这其中还有堂兄裴伷先的身影…… 至于母亲,牡丹还隐约有些印象。 母亲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子,身体似乎也不太好,从未和她大声说过话,每次见到她也是亲昵爱怜。 只因她要住在道观,每次离家,难免都是一番悲欢别离…… 不过,虽然关于裴家的记忆很模糊,但牡丹能确定,小姝月那时是幸福的。 因为她如今回忆起来幼时的姝月,心中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然。 为人父母,能给孩子心中留下的稳定感和安全感,应该就是一种爱和幸福…… 不过这种安稳并没有持续太久,所有的岁月静好,在一个深秋的黄昏被打破了…… —— 关于这个黄昏,牡丹记忆深刻。 当时,做完功课的小姝月正要跟师姐们去吃饭,却被师父叫到了静室。 在那里,她见到了自己的堂兄——裴伷先。 堂兄一脸忧戚,见到她之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要接她回家…… 记得那个黄昏,一切都很匆忙,姝月甚至来不及收拾行李,来不及向师父跪别, 就那么跟着堂兄离开了道观。 姝月虽小,却也明白,如此匆忙离开,一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她的追问下,堂兄只得告诉他,父亲裴炎含冤入狱,家人也都被抓走了, 如今只有她在外面逃过一劫,所以父亲交代,要把她藏起来避一避…… 姝月还想再问,堂兄却不肯再说,只说日后让她千万保密,务必小心,到哪里也不要提起裴家,更不能说自己是裴炎的女儿。 就这样,懵懂的姝月甚至还没弄明白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就来到了城西薛宅。 在这里,她见到了苏姨娘,还有和他同岁的薛崇轩,也就是林远。 堂兄和苏氏交代了几句,就匆匆的走了。 姝月至今还记得,堂兄临走时对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回来接她的…… —— 一个六岁的孩子,瞬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亲人,还离开了熟悉的道观,她的恐惧和不安可想而知。 她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自己又该逃向哪里…… 那时候,她是惊恐的,不安的,甚至白天都不敢哭,只在夜色的掩护里,默默饮泣…… 只有薛崇轩日日安慰她,时时逗她笑。而苏姨娘也对她视如己出,温柔呵护……她敏感弱小的心才得到了一些抚慰。 薛崇轩为了安慰她,还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他说从小到大,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姝月这才知道,原来这对母子也是可怜人。 悲伤汇聚悲伤,似乎就都被冲淡了一些…… 渐渐的,她融入了这个家庭。 渐渐地, 他们的生活有了起色。 后来,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偶尔过来,他待人温和,谦逊有礼,给他们带来钱财衣物,还帮她和崇轩请了私塾先生,教他们念书写字。 凭着少女的敏感,她知道,那个人肯定就是崇轩的父亲。 那些日子,姝月一开始还在等待堂兄回来接她,后来就不再期待了。 因为在一次薛绍和苏姨娘的密聊中,她偷听到,自己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他们都死了…… 而哥哥裴伷先,也被流放岭南,生死未卜——姝月知道,自己或许再也等不到他来接她了。 在那之后,苏姨娘对她更加温柔,在她的生活中完全充当了母亲的角色。 她的温柔甚至让姝月忘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重新找回了岁月静好的感觉。 在薛宅住了六年后,她和薛崇轩都十二岁了——她到了金钗之年,而他要行正冠之礼。 那日,是薛崇轩十二岁的生日,苏姨娘正在给他们梳洗,一群士兵涌入——幸福戛然而止。 他们母子三人被投进大狱,从此面临的就是无休止的审讯、折磨和拷打…… 苏姨娘为了保护她,打死不说她的身世,就那么被活活打死…… 再之后的事情,众人就都知道了。 她和林远在一顿丰盛的牢饭后昏死过去,再醒来就成了金童玉女,天堂里的祭生桩…… 当然,醒来之后的两个孩子,也有了另外一重生命记忆,那就是穆丹和林远…… —— 时光之河缓缓流淌,记忆的小船在其中飘飘荡荡…… 很多痛苦的、快乐的感知也逐渐恢复,牡丹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在强势苏醒——裴姝月彻底的活了过来。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所以这记忆恢复带来的震动已经缓冲了很多,但依旧让牡丹五味陈杂…… 十二载孩提岁月,几多生离死别,几多生死攸关; 六年寄人篱下,多少青梅竹马,多少相依相伴…… 从今以后,自己是裴姝月,还是武牡丹? 而穆丹,还能回去吗? 如果回去了,那裴姝月是不是就彻底的消失了? 想起裴家父母,想起苏姨娘,想起裴伷先,想起薛崇轩……牡丹不由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而这一幕,恰好被进来看她的冬梅发现了。 一看牡丹醒了,还在黯然垂泪,冬梅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安慰。 “武少傅,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给我倒杯水喝。” 冬梅赶紧端来一杯水,扶起牡丹,喂她喝了下去。 这时,冬梅才发现牡丹的衣服都湿透了。 “呀,你出了这么多的汗……” “无妨,汗发出来就退热了,我这会儿觉得好多了。” “可是衣服都凉了,我还是帮您换了!免得再着了寒气。” “也好。” 牡丹的寝衣确实湿透了,湿哒哒的也不舒服,换了也好。 但是她依旧很虚弱,动弹不得,只能劳烦冬梅帮忙。 冬梅手脚倒是利索,很快就帮牡丹换好了衣服。 不过,当她收拾寝衣,准备拿去清洗的时候,被上面的一团殷红吓了一跳。 第175章 懵懂不知,入乡随俗 这几日,武牡丹烧的迷迷糊糊,浑身酸痛,头晕目眩,再加上满身大汗,所以还真没察觉出身体的异样…… 直到看到冬梅惊讶的神色,再看看那弄脏的寝衣,她顿时明白了。 这对十六岁的姝月而言,是青春的初潮;对二十四岁的牡丹而言,是久违的月事。 因为牡丹早就经历过这些,所以并不惊慌。 她只是奇怪,自己明明大病一场,怎么还来了葵水? 莫非这通高热,竟把当年积留体内的寒毒逼了出去?浑身的血脉畅通了? 因为杨真人不在,牡丹医术有限,她一时也拿不准是怎么回事,只是默默地思量着…… 很明显,这场大病还未痊愈,自己先是恢复了记忆,而后来了月事,十六岁的裴姝月终于成了一个正常的女子。 牡丹说不出心中是喜是悲,因为她不知道这抹殷红对她而言,是福还是祸…… 冬梅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早就来过葵水,所以什么都懂。 发现了牡丹的私密,她在有些羞赧的同时,也有些吃惊。 要知道,武牡丹可是宫里的风云人物,很多宫人虽然没见过她,却也听过她的故事。 别的不说,就在前天,王嬷嬷还和几个婢女嘲笑牡丹是石女的事情…… 冬梅当时还为牡丹抱不平,如今可好了,再也没人敢乱嚼舌头了。 她由衷的为牡丹高兴。 这葵水虽然被男人视为不洁,对女人而言,却是无比重要的事情, 这标注着她们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可以嫁人生子了。 看牡丹怔怔的愣着,冬梅还以为牡丹没经验,被这鲜血吓到了, 赶紧以过来人的语气安慰着她。 “武少傅,别怕,这是葵水,女孩子长大了都会有的,以后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 看冬梅好心给自己指点,牡丹也不想拂她的善意,只得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 “可我是石女啊,怎么还会来这个?” “你啊,顶聪明的人儿也有糊涂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石女,哪有这么漂亮的石女?就是那个来的晚一些而已。” 冬梅一边说,一边把脏衣服叠好。 “这下好了, 再也没有人笑话你了,前天王嬷嬷还在那里拿这个事说嘴, 我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看冬梅高兴的样子,似乎马上就要昭告天下,牡丹忽然有些担心。 毕竟,石女的身份虽然给她带来了不少流言蜚语,也挡住了不少是是非非。 眼下在玉清观刚清净了一些日子,实在不想因为这件事再起波澜…… 想到这儿,牡丹伸手拉住了冬梅。 “冬梅,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少傅尽管吩咐……” “这件事你要先替我保密,因为我的病,还不确定这是不是葵水,万一不是又会闹的满城风雨……” “哦,那行,我懂了,我谁也不说。” 冬梅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其实这种事情 ,哪有出去大肆宣扬的,我就是替你高兴……” 牡丹知道冬梅是个本分善良的姑娘,对她也很放心。 “对了,冬梅,你们来了这个,都是用什么解决的?” 牡丹此时已经觉出身体的异样,得赶紧采取措施了,要不待会儿还得换衣服…… “哦……你看我高兴的,都忘了最重要的事。” 冬梅抿嘴笑着,赶紧找来了针线簸箕,顺手递给牡丹一块 “武少傅,您别急,你先在身子底下垫上这个。我给你赶制一个,很快就好。” 牡丹依旧虚弱,动弹不得,只得安静的等着,看冬梅就着夕阳的余光穿针引线。 “对了,冬梅,公主又睡了?” “嗯,睡下了,公主今天挺好的, 不发烧了,也不太喘了,我看公主再过两天就大好了。” “武少傅,我觉得你这会儿的精神也不错……” “嗯,退热了,感觉舒服多了, 就是有点晕 ……” “那能不晕吗?烧了这三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还赶上这个事。对了武少傅,你这退了热,应该有胃口了,让秋菊给膳房说说,做些好吃的补补……” 冬梅话音未落,秋菊端着饭菜进来了。 “啊,做好吃的?可今天是粥啊……” “没事,就想喝粥呢!” 牡丹笑着,招呼秋菊把饭菜放下。 秋菊把牡丹扶起,斜靠在床上,这才发现牡丹的精神好了不少。 “武少傅,您看起来好多了啊……” “是,刚退了热,出了满身的汗。” “那就好,今晚先吃清淡些,明天我让膳房给炖上鸡汤……” 秋菊说着,开始伺候牡丹喝粥。 若是平时,冬梅早就过来帮忙了,今天硬是坐在窗口一动不动,忙着穿针引线,这让秋菊有些奇怪。 “冬梅,你在忙什么呢?面罩不是足够用了吗?怎么还缝呢?” 秋菊还以为冬梅又在缝制面罩,她这句话,一下子把牡丹和冬梅都逗乐了。 牡丹刚喝的一口粥差点喷了出来。 冬梅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秋菊赶紧走过去,这才发现冬梅原来在做月事布。 她一下子羞红了脸,也吃吃笑了起来。 “你个冬梅,怎么这会子想起做这个,还当着武少傅的面……” 冬梅看了一眼牡丹,不知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秋菊。 牡丹知道三个人日日在一起,这件事也瞒不住,再说她相信秋菊和冬梅,也就没准备瞒着她。 “秋菊,是我要用……” “啊……” 秋菊也是大吃一惊,因为她对石女的事情也有所耳闻。 还不等秋菊说话,冬梅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急于和她分享这份喜悦。 “秋菊,我就知道武少傅不是石女,这下好了,咱武少傅也可以嫁人生子了,她这么漂亮,肯定能嫁一个郡王……” “嘘,冬梅,你小点声音,别乱说话……” 果然,秋菊可比冬梅伶俐多了,也颇为谨慎。 “对了,秋菊,这件事要保密,谁也不要说,就我们三个人知道。” “这还用你说……” 秋菊哭笑不得的瞪了冬梅一眼,又仔细看了看冬梅做的东西,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一下啊,我去趟膳房。” 秋菊说完,风风火火的又出去了。 等牡丹喝完粥,冬梅的月事布也做好了。 牡丹这才知道, 这月事布是用丝绸布料做成大约十厘米宽的长条形状,中部两侧加宽,两头各有一条细长的绳子,用于系在身上。 虽然冬梅的手工精巧,用的也都是上好的布料,但牡丹看着那个长长的布带子,还是尴尬无比…… 这时,秋菊也回来了,原来她去膳房兜回了一袋子的草木灰。 她拿过冬梅做好的月事布,开始给牡丹做演示。 “武少傅,你看,这中间的小口袋,装上草木灰就能用了。用完一次,就将里面的草木灰换掉,洗净晾干,下次再用。” “啊,装草木灰?” 牡丹有些诧异,她一开始还以为那里面是装草纸或者棉絮的。 “是啊,我们都是用这个的……” 秋菊想了想,又悄声补充了一句。 “哦,也有尚宫们用棉花或纸张的,但吸收效果并不好,还是草木灰更好……” 牡丹笑了笑,接受了秋菊和冬梅的好意。 两人的热心,也让牡丹有些莫名的感动。 毕竟,自己在这宫里举目无亲,没有母亲教导她这些,也只有这些姐妹传授一二了…… “行, 我明白了。” 入乡随俗,牡丹虽然有些不习惯,也只能遵从习俗。 牡丹知道, 草木灰是植物燃烧后的灰烬,有吸水、祛湿、杀菌的作用。 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太卫生,但古人的智慧和生活经验并非一无是处。 其实牡丹也不是没有办法,自己去制作一些更方便的卫生用品,不过眼下,她才没有精力去纠结这些小事。 因为,眼看冬至将至,自己出宫的日子也该到了。 第176章 登门拜访,如实相告 转眼,武牡丹入驻公主苑已经半月有余。 听说落蘅公主的病渐有好转,而公主苑的瘟疫也得到了有效控制,武则天十分高兴。 这个武牡丹,不愧为裴相之女,果然是可用之才。 她早就想要召见落蘅公主,但牡丹都以瘟疫未清为由,给挡了回去。 武则天年岁已大,确实也不敢冒这个风险,只能耐心等待,等着牡丹把公主苑的瘟疫彻底清除。 每日里,都会有人专门去公主苑询问消息,然后汇报。 不过,牡丹生病的事情,除了秋菊和冬梅,还没有外人知道。 这几日,牡丹除了继续照顾小公主,也在努力将养自己的身体。 她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拖,冬至将至,在祭祀大典上,武氏宗族的人肯定都要出席,包括落蘅公主。 在这之前,她最好能给公主身体调理的差不多,将公主苑的疫情彻底控制,解封公主苑,也算给武则天交上一个完美的答卷。 毕竟,这九州池向来都是饮宴之所,公主苑不安,九州池难开。 到时候,借着冬至大赦的契机,自己应该就能得到渴望已久的自由了…… —— 三日后,就在牡丹逐渐恢复,终于可以下床活动的时候,这一日,武攸绪登门拜访。 牡丹知道,武攸绪来访,肯定也是陛下的旨意,让他先来探探情况。 如今,牡丹进驻公主苑已经将近一个月,随着落蘅公主逐渐恢复,公主苑里再无瘟疫出现,九州池也到了该解封的时候了。 所以,牡丹嘱托众人清扫宫室,消毒通风,这才打开宫门,迎接牛千卫将军武攸绪。 —— 终于,在富丽堂皇的公主寝殿,武攸绪见到了自己的小侄女——武落蘅。 眼前的小落蘅,虽然依旧瘦弱,但精神很不错。 她如今已经可以扶桌站立,还会咿咿呀呀的学人说话…… 见到武攸绪,或许是天然的血缘关系,或许是公主苑里鲜见男性,而武攸绪的眉目之间有自己父亲的影子,小公主十分高兴,毫不怯生,挥舞着小手就让他抱。 武攸绪心中一暖,接过小公主,抱着自己弟弟留在这世上这唯一的血脉。 要知道,养在宫里的孩子,一般都是小心谨慎,死气沉沉,哪里有如此活泼的样子…… 武攸绪知道, 这都是牡丹精心照顾的功劳。 “武将军,落蘅跟你很亲呢!” 武攸绪笑了笑,把公主放在了摇床上,看四下无人,拱手对牡丹行了一礼。 “武少傅,落蘅这条命都是拜您所救,我在这里……” “不敢当,不敢当。武将军休要多礼。” 武牡丹赶紧拦住了武攸绪。 “将军数次的救命之恩,牡丹都不言谢,您也不要见外了。” 经过这几次接触,牡丹和武攸绪已经颇为熟悉,武攸绪也就不再客套。 “这落蘅还是有点瘦弱,不过比起之前的样子, 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牡丹坐在椅子上看着公主,她微微喘着气,身体终究还是有些虚。 “牡丹,我看你脸色不好……” “实不相瞒,前几天也感染风寒,还好挺过来了。” 牡丹也不瞒他,如实相告。 “放心,我感染的不是瘟疫,也已经快要痊愈了。” “还是辛苦了你了……” “将军不用客气。对了,武将军,林远那边怎么样了?” “放心,他的病早已痊愈,已经入职冬官员外郎 ,又开始营建天枢了……” “哦,那就好。” 牡丹松了一口气,看来林远已经熬过了这关。 以后有太平公主给他撑腰,林远基本无忧了。 “对了,东宫那边……” “东宫如今幽禁,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我也很久没有见到皇嗣了……” “哦,这次冬至大典,他们应该会参与?” 牡丹试探的问着,其实她只是想知道东宫如今的处境。 “这次东宫应该不参与,陛下从未提起过。” “哦……” 牡丹有些难过,自己的事情终究还是牵连到了东宫。 “那这次祭祀大典,亚献还是魏王了?” “未必,自从上次一事,魏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经有几日没有进宫了。” “啊?” “如今天寒地冻,魏王身体不适不宜出席,这一次的亚献应该会是梁王……” 第177章 命如蝼蚁,仰人鼻息 在公主苑禁闭月余,牡丹完全不知道紫微宫里的形势变化。 这次从武攸绪这里,才略微了解了一些。 皇权富贵,恩宠得失,瞬息万变。 如今的牡丹,除了担心林远和东宫,对于是梁王上位,还是魏王受宠,她已经无心去管。 既然林远无虞,东宫平安,自己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三日后,即是冬至大典,届时这九州池又是百官朝贺,歌舞升平。 得罪了武承嗣,连累了东宫,还有来俊臣在虎视眈眈,牡丹不想在这皇宫多做停留。 她决定在冬至祭祀大典之前,离开这是非之地。 所以,借着武攸绪前来探望的功夫, 牡丹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武将军,牡丹还有一事相求。” “少傅请讲。” “如今落蘅公主已经病愈,牡丹也到了离开的时候,还望武将军方便之时,帮忙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圆我心愿……” “牡丹,你当真要离开皇宫?” “当真。” “可是……落蘅刚刚痊愈,她还离不开你?” “这个还请将军放心,这几日我身体不适,都是秋菊和冬梅在照顾落蘅,各项细节我都已交代清楚,她俩都是可靠之人。” 牡丹说着,轻轻的环顾了一下大殿。 “再说,我走之前,定会把这里的一切事务安排妥当,保证落蘅无忧无虞。” 看牡丹把一切事物都筹备妥当,武攸绪知道牡丹立宫的心意已决。 他叹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惋惜,却也尊重牡丹的选择。 其实如果能有选择,他也想离开这紫微宫了…… 自从上次他去御史台狱抢走了牡丹和林远,不但得罪了来俊臣,也把武承嗣狠狠的得罪了。 那来俊臣如今已经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还好他日日守在陛下身边,来俊君轻易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对他下手。 而魏王武承嗣,他们关系本来就不太融洽,如今更是不再与他来往。 至于武三思、武攸宜等人,因为知道他与东宫亲近,也都敬而远之。 如今的他,夹在武家和李家之间,里外不是人。 现在武承嗣病体缠身,武三思又开始春风得意…… 武攸绪本不想仗着武姓为虎作伥,却也有些身不由己…… 在他看来,如今的武家,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总让人隐隐不安。 尤其是弟弟的猝然离世,更是让他心灰意冷,萌生退意…… 只是,面对多疑又强势的女皇姑母,他甚至连退隐之意都不敢表达。 所以对于牡丹的选择,武攸绪表示理解和支持。 再说,陛下有言在先,只要牡丹医好了落蘅,就还她自由。 现在牡丹提出这个要求,也是情理之中。 “放心,我回去就向陛下禀明此事。” “多谢武将军……” —— 送走了武攸绪,牡丹就开始收拾行李,等待陛下的传召。 午后时分,陛下的传召未来,上官婉儿倒是来了。 当然,上官婉儿此番过来,带来了陛下的赏赐,一箱箱金银珠宝,一匹匹绫罗绸缎,很是丰厚。 牡丹率领宫人合宫而出,跪拜领赏,喜庆洋洋。 颁发完了赏赐,上官婉儿上来搀扶起牡丹,师徒二人分外亲厚,携手进入大殿,其余人则守在外面,一律不得入内。 牡丹知道,上官婉儿这次过来,一定另有用意。 果然,上官婉儿入座之后,直接开门见山。 “牡丹,如今公主病愈,瘟疫得清,你是头功一件,陛下龙颜大悦啊!” “这都是牡丹分内之事。” 牡丹微微一笑,给上官婉儿斟了一杯清茶。 “陛下还说要好好封赏于你,你且说说,想要什么封赏?” “师父,刚才那些赏赐已经足够丰厚,牡丹如今是方外之人,并不需要太多身外之物。” “嗨,这些不过是例行赏赐。陛下说的封赏可是官职……你且说说,掖庭这六局二十四司,你想去哪里?” 牡丹微笑不语,只是认真的烹茶续水。 “对了,记得你以前待过尚仪局,如今那阮尚仪年事已高,你倒是可以……” 牡丹一听,顿时明白了婉儿的挽留之意,她忍不住打断了上官婉儿。 “师父,当日在紫宸殿,牡丹已经表明心意,如果能够医好公主,赎罪立功,只愿能得自由,出宫修道学医。” 上官婉儿闻言, 慢慢的放下了茶杯。 “牡丹,你真的铁了心要出宫?”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又给上官婉儿续上一杯茶。 上官婉儿看着牡丹轻叹一声。 “牡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也知道,这皇宫之中哪有什么自由可言?” “以你如今的身份,加上和东宫的关系,即使到了宫外,恐怕也会备受猜忌,难得真正的自由。” “师父,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牡丹轻声问了一句。 “陛下倒也没说,毕竟天子一言九鼎,当初陛下答应过你,自然不会轻易反悔。但我知道她很喜欢你,想留你在宫中……” 至此,牡丹才明白了上官婉儿此次来的目的。看来自己想要出宫,应该不会那么顺利。 牡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继续烹茶续水。 上官婉儿端起茶杯,看看四下无人,忽然压低了声音。 “牡丹,你执意出宫,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里过不了陛下杀父之仇的坎儿?” 牡丹低头不语,默默地品着杯中的茶水。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否过了这个坎儿。 如果说之前,她听着裴家之案,还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如今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对于武则天这个杀父仇人,她很难毫无波动。 看牡丹沉默不语,上官婉儿继续劝解。 “牡丹,其实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世,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好好聊聊。今日咱们师徒就敞开了说话。” “我的事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当年,只因为祖父依高宗之令起草了废后诏书,祖父获罪被斩,而我上官家族数十男丁无一幸免,连我那只有五岁的哥哥都被腰斩于市……” 上官婉儿说到这里,眼眶微红。 “因为当时我尚在襁褓,又是女婴,才得以幸免,和家母一起被罚入掖庭……” “所以,陛下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从小就知道,但也只是知道而已。” “当年我既为罪臣之后,又在宫中长大,在这深宫炼狱中活的有多艰难可想而知。我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仇恨,只能言行谨慎,努力展现自己出类拔萃的一面。” “果然,我的努力没有白费,陛下终于听到了我的才名。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时,我和你差不多,不过也就十四岁。” “还记得当年,她看过我的诗作之后,微笑着问我,是否想帮她处理文书事务,我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因为我知道, 陛下的意图是可顺而不可逆的。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更是掌握生杀大权、富贵晋升的贵人。” “这些年,我放下恩怨,服侍陛下左右,努力的攀爬,恭敬的感谢晋升,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如果我抱着仇恨不放,或许如今依旧是掖庭里最低贱的一名婢女……牡丹,你要知道,在这宫中命如蝼蚁,无法不仰人鼻息。”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微微叹了一口气,静静的看着牡丹。 第178章 未雨绸缪,安枕无忧 虽然师徒一场,但上官婉儿素来为人谨慎,很少谈及私事,这是她第一次对牡丹说起自己的身世。 看着上官婉儿向自己推心置腹,牡丹也不好再无动于衷。 牡丹很清楚,这些日子公主苑里之所以吃穿用度一应不缺,都是因为上官婉儿的关照。 再者,那上官仪也是前朝名相,含冤而死。同为罪臣之女,宰相之后,师徒二人相似的命运,让她们此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而此时上官婉儿的一番肺腑之言,也让牡丹心有戚戚。 对这位青史有名的才女,牡丹也趁机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师父,恕牡丹冒昧问一句,如今您的心中,对陛下还有仇恨吗?” 对于牡丹的疑问,上官婉儿并不诧异。她放下杯子,淡然一笑。 “皇权之下,命如草芥。哪朝没有冤案,谁家没有冤魂?陛下于我,有杀父之仇,更有知遇之恩。没有陛下,就没有我上官婉儿的今日,所以我对陛下没有仇恨……” 上官婉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眼神忽然变得坚定。 “但我上官家族的冤情,我从未忘却。所以,我要努力攀爬,登上高位,早晚有一日,我会找机会给家族平反,帮祖父洗冤。” 上官婉儿的话让牡丹有些震动,要知道,在宫中,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谋反之语…… 上官一向谨行慎言,今日在自己面前说出此话,真的是推心置腹了。 “师父,伴君如伴虎,以陛下的心性,绝不会承认自己有误,所以平反之事毫无可能。” “在陛下有生之年,是无可能。可如今陛下已然年迈,东宫之位动荡不安……只要我们早做筹谋,将来未尝没有机会。” 说到这儿,上官婉儿眼神恳切,握住了牡丹的手。 “牡丹,识时务者为俊杰,留下来帮我!只要我们师徒二人合心合力,未雨绸缪,将来不愁家族冤案平反。” 上官婉儿的这番话,让牡丹原本平静如水的心忽然就乱了。 说实话,她恢复记忆也才不过几日,而这几日,身体本就虚弱,再加上宫中事务杂乱,牡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太多。 十年前的那宗冤案,她只是从别人口中了解了大概,究竟前因后果如何,她至今还不是太清楚 。 她只知道,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不管过往恩怨如何,抗衡都是没有意义的。 武则天对裴姝月而言,是有杀父之仇,可是她如今能怎么办,手刃仇人吗?还是真的如来俊臣所言,伺机谋反?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而像上官婉儿一样,若无其事,感恩戴德,精心侍奉武则天左右,牡丹还做不到如此淡然。 再者,身为穿越而来的穆丹,她内心终究还有回去的意愿,对于权力并没有太多的渴求。 所以,牡丹不知道自己继续留在这宫中,该如何自处,眼下只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其它,她暂时还无力去想。 想到这儿,牡丹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心意。 “师父,牡丹很感激您今日的肺腑之言,不过徒儿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眼下我尚未恢复记忆, 对以往之事还有些懵懂不清。徒儿没有师父的定力,如今心绪杂乱,实在不宜留在这宫中,未免再惹祸端,只想暂时离开。至于后事,以后再做打算!” 牡丹的话,让上官婉儿有些失望,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 对这个徒儿的倔脾气,她早有领教。 毕竟,敢于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旨不遵的武牡丹,又岂会轻易被她的一番话说动。 万事不能勉强,也不能急于一时。 反正她知道,这武牡丹注定和紫微宫脱不开关系。 “那好,人各有志,既然你执意离开,我也不再勉强。回去我就回禀陛下,争取早日放你出宫。不过我相信,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 上官婉儿说完,也就告辞离开。 —— 回去的路上,上官婉儿轻叹一声。 今日,她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挽留牡丹,也是私下为自己布了一步棋。 虽然没能说动牡丹,但是至少向她表白了立场,日后师徒二人难免还有合作之时。 而之所以对牡丹如此厚爱, 上官婉儿自有她的打算。 如今陛下年迈,东宫之位亟待确立。将来不管太子之位落在武家还是李家,武牡丹都是关键人选。 于武家,牡丹是魏王义女,那武延基又对牡丹如痴如迷;于李家,皇嗣武旦对牡丹青睐有加,东宫诸位郡王更是和牡丹交情匪浅。 所以,如果能将牡丹拉为己用,将来不管武家当权,还是李家复位,她都可以提前铺路。 当然,牡丹并非凡庸之辈,想要拉拢她,只能交心。所以上官婉儿才会对她推心置腹,有了今日这番话。 经过这些年的观察和合作,上官婉儿早已了解牡丹的为人, 所以并不怕牡丹会出卖她,相反,她知道,自己和牡丹又走近了一步…… 第179章 门当户对,难言之隐 牡丹猜的没错,上官婉儿果然是替武则天探听口风的。 说起来,这武则天确实是爱才之人,眼看牡丹竟真的以一己之力医好了落蘅公主,还把公主苑里的一切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她是当真喜欢上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了。 龙生龙,凤生凤,裴相之女,名门之后,果然资质非凡。 对武则天而言,虽说裴炎当年以谋反之罪诛杀于市,但她对他并无太多怨意,反而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 毕竟,那些年一起并肩作战,杀伐果断,他曾是她最倚重的肱股之臣。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在她称帝之路上,他愚忠执拗,与之政见相左,才让二人分道扬镳,最终痛下杀手。 其实当年不管造反一案的真相如何,只要自己的称帝野心不改变,裴炎的拥唐立场不动摇,结局都是注定的…… 对此,武则天有不忍,也有遗憾。 如今他的女儿,也在宫中大放异彩,从牡丹宴上拔得头筹,到登基大典上的百鸟朝凤,再到腊日里的百花齐放,直至今日清除瘟疫,其才华、其胆识丝毫不逊于其父。 这么优秀的女子,自然要纳入宫中为己所用,怎么能让她流落在外? 要知道, 眼下不管是东宫里的李成器,还是魏王府的武延基,都到了婚配年龄,武则天已经开始留意百官大臣的千金小姐,只是一时还没有合适人选。 而武延基,更是对这些郡主小姐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着武牡丹。 如果说之前武则天还没认真考虑这件事,如今她倒是真的动了心思。 河东裴氏,名门望族,牡丹身为裴相之女,若是嫁给魏王之子,倒也门当户对。 对武则天而言,将来她这武周天下,不管是交给李家儿女还是武家子侄,她都不希望李武两家互相残杀。 武牡丹的特殊身份,在李武两家会是一个很好的纽带。 当然,如果将牡丹许给东宫李成器,总是有些不放心…… 而如果将牡丹嫁给武延基,以她和东宫的关系,将来会起到很好的调和作用。 不过,武则天也知 道,牡丹和林远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想要促成她和武延基的婚事,怕是并不容易。 眼下,她只能一步一步来。 尤其如今自己已经许诺牡丹,只要医好公主,就会还她自由,放她出宫,一国之君,金口玉言,自然不好食言。 所以,武则天才会授意上官婉儿,让她这个师父先来劝解一番。 不过,牡丹的执拗她早就见识过,所以当婉儿回禀说牡丹坚持要出宫,她倒并不诧异。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总要有个缓冲的过程。 武则天决定给她时间,先让她出去静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还能跑到哪儿去呢! 何况那玉清观本就是皇家道观,自然和皇家有扯不开的关系。 别的不说,如今周真人去了乾陵,炼丹之事都是杨真人操持。 而牡丹作为杨真人的爱徒,以后自然少不了入宫面圣的机会。 不过,在牡丹出宫之前,武则天还是要见一下的, 顺便也看看自己的小侄孙女。 —— 这日黄昏,牡丹终于等到了武则天的传召。 不过,这次召见不是在紫宸殿,而是在武则天的寝宫。 牡丹抱着装扮一新的落蘅公主,乘着轿辇赶到了女帝寝宫。 此时,武则天已然褪去朝服,卸下凤冠,一身常衣斜卧在软榻上。 上官婉儿引着牡丹,直接来到了软塌之前。 牡丹要跪下行礼,武则天伸手拦住了。 “免了,免了,快把落蘅抱来给我看看。” 牡丹忙把怀里的落蘅交给武则天。 落蘅似乎也懂人事,在武则天的怀里不哭不闹,还时不时甜甜一笑。 看着粉雕玉琢、虎头虎脑的小公主,武则天喜笑颜开。 “记得落蘅才进宫的时候,瘦的不成样子, 头都抬不起来,这才几天,结实多了!牡丹啊, 落蘅这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 “公主福大命大,又蒙陛下福泽庇佑,才能度过此劫,牡丹只是尽了医者本分,不敢居功。” “小小年纪,如此谦逊。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的医术如此精湛……” “精湛实不敢当,牡丹学医不久,只是略懂皮毛。所以还请陛下恩典,让牡丹出宫跟着杨真人再度修习……” 牡丹终究心心念念着要出宫,话锋一转就提到了出宫的事情。 武则天一看,也就不再绕弯子。 她招了招手,让上官婉儿把落蘅抱了过去,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悠然开口。 “武牡丹,裴姝月,你说以后是叫你牡丹,还是姝月呢?” “皆随陛下心意。” “那就还叫你牡丹,我喜欢牡丹。” “记得四年前的牡丹宴上,初次见到你,你还是个伶俐大胆的小丫头,如今也是谨慎谦虚的大姑娘了……过了年,你就十七了?” “是的。” 牡丹一听武则天提到自己的年纪,就有些心惊。 “十七岁,按说也该安定下来了,你这还要出宫。年纪轻轻,青灯古佛的,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陛下,牡丹这也是有难言之隐……” “你那石女之身,我了解过了,定是当初被药伤了身子,慢慢调理应该就会好了。” “陛下圣明,杨真人也是如此诊断,待牡丹出宫之后,调理养身,或许还有希望痊愈……” 一看牡丹又提到了出宫之事,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啊,三句话不离出宫。行了,朕知道了,明日一早就准你出宫!” “牡丹谢陛下恩典!” 牡丹大喜过望,赶紧跪下谢恩。 武则天不慌不忙,又叫来了上官婉儿。 “对了,婉儿,这落蘅是不是快要周岁了?生辰是哪天?” “陛下,落蘅公主的生辰正是元宵佳节,月圆之夜。” “是吗?那也没几日了,也就月余的功夫。牡丹,你可是落蘅公主的少傅,她的周岁之宴,你务必要回宫。” “牡丹遵旨。” 武则天已经许诺自己出宫,如今这点小要求,牡丹欣然应允…… 第180章 过眼云烟,转瞬即散 趁着陛下高兴,牡丹又提到了公主苑的人事,特意夸赞了秋菊和冬梅两个婢女。 看到牡丹临走之时,还不忘安排好照顾落蘅的人选,武则天十分欣慰。 心地善良,待人真诚,看来牡丹是真心实意的对待落蘅公主,而非只是因为她的旨意。 至此,武则天也明白了,为什么牡丹做得好东宫少傅,也做得了公主少傅。 除了她的医术,更是因为这份真心——而这份真心,在这尔虞吾诈的皇宫之中实在太难得了。 武则天对牡丹十分信任,即刻下旨将秋菊和冬梅升任七品女官,以后贴身服侍公主。 “公主苑里,还缺一个得力的嬷嬷,婉儿,你最近留意一下,看六局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婉儿遵命。” “对了,牡丹,你这即使出宫了,也是公主少傅,没事多回宫里看看,等落蘅再大些,让她也随你入观修道,你早晚都逃不掉的……” 几个人正说笑着,寝宫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隐约能听到有个男子高声叫着陛下。 “婉儿,外面吵闹什么?” “陛下,肯定又是薛将军想要入宫求见。” 上官婉儿神色为难,小心回禀着。 “怎么又是他?不见。” 眼看武则天皱起了眉头,上官婉儿赶紧把落蘅公主交给牡丹,匆忙出去了。 只是,还不等她走到门口,薛怀义已经闯了进来。 此时的薛怀义喝的醉醺醺的,走起路来一摇三晃。 在他身后,紧跟着武攸绪,眼看也拦他不住。 毕竟,薛怀义和武则天的关系,大家都很清楚,向来这女帝寝宫,他薛怀义是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旁人都不好过问的。 只是这段日子,陛下并不愿意接见薛怀义,所以才有了他们的左右为难。 眼看薛怀义又是喝的酩酊大醉,胡言乱语,而武攸绪和上官婉儿神色为难,武则天挥了挥手。 “罢了,让他进来!” “陛下,怀义冤枉,您要给怀义做主啊!” 薛怀义一进来就扑倒在软塌之前,抱着武则天的腿大声哭诉。 等他觉察气氛不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牡丹还站在陛下身边。 一时间,大家都有些尴尬。 而牡丹怀里的落蘅公主,显然被这突然冲进来的男人吓坏了,哇哇的哭了起来。 陛下寝宫,岂容喧哗,牡丹赶紧抱着公主,朝陛下躬身行礼。 “陛下, 天色已晚,落蘅公主也该睡觉了,若无它事,牡丹先告辞了。” “也好,天冷路滑,路上小心。婉儿, 让武将军送她们回去。” 牡丹告辞而出,带着落蘅公主上了轿辇,武攸绪则随行护送。 —— 因为路上并无他人,牡丹想起刚才薛怀义的失态,实在好奇,她掀起轿帘叫过了武攸绪。 “武将军,那薛将军今日如此失态,不知究竟有何冤屈……” “他能有什么冤屈?不过就是借着醉酒胡闹。” 武攸绪平日就看不惯这个薛怀义,此时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话。 其实薛怀义最近闹腾,不过是因为自己失了宠。 今年冬天,武则天身体总有不适,召集御医沈南蓼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而薛怀义也就越来越酸了…… 当然,这些话,武攸绪不能在牡丹面前乱说。 “对了,前几日有人参奏薛怀义,说他在寺庙里聚众练兵,意图谋反……” “啊?薛将军只是行事鲁莽,谋反倒不至于。” “陛下也是不信,劝他平日里行事收敛注意一些,可他丝毫不听。陛下一怒之下,就把白马寺一众僧人遣散,发配流放了。薛怀义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冤屈,最近天天来闹,陛下也是头疼的很…… ” “哦,原来是这样……” 关于薛怀义的事,本就只是一时好奇,两人都是点到为止,并未再多言。 牡丹坐在轿中,轻轻拍着怀中熟睡的小公主, 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滋味儿。 这宫中恩宠就像过眼云烟,转瞬即散,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薛怀义的好日子确实所剩无几了。 看着茫茫夜色,牡丹的脑海里忽然就冒出来一个白衣少年,那是她在太平公主府看到的六郎张昌宗…… 薛怀义之后,这女帝枕榻之旁的红人,就该是他了…… 对了,也不知道林远在太平公主府怎么样了…… 还好,自己终于能出宫了。出宫之后,两人总是有机会能见面的! —— 回到公主苑,已经夜深,安置好公主,牡丹就开始收拾行李。 秋菊和冬梅得到消息,二人特意过来告别。 “秋菊,冬梅,你们二人要照顾好落蘅公主,公主体弱,日常饮食起居务必注意,平日里我叮嘱的事项,一定要持之以恒。” “武少傅放心,我们都记下了。可是您真的不能不走吗?” 冬梅眼眶泛红,直言直语。 她是真的舍不得牡丹,这个难得一遇、聪明又善良的好主子。 “冬梅,不哭,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还是公主少傅。对了,元宵节就是落蘅的周岁生辰,到时候我就回来了。” 虽然牡丹也有些不舍,不过心中的欣喜更多。 她一边安慰着冬梅,一边收拾着行李,忽然看到了那个月事带,赶紧收了起来,藏在了包裹深处。 “对了,月信的事情,你俩务必帮我保密……” “武少傅放心,我们谁都不会说的。” 虽然不明白牡丹明明来了葵水,为什么还要顶着石女的名头,但是秋菊和冬梅也不会多问。 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她们只有唯命是从。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俩也去休息,今晚我来照顾落蘅。” 送走了秋菊和冬梅,牡丹怔怔的看着收拾好的行李。 在包裹上面,放着一件裘衣;在裘衣口袋,装着一枚玉佩。 这是李三郎的裘衣,李三郎的玉佩,她一直想找机会还回去,可是眼下根本没有机会。 如今冬至大典在即,东宫幽闭禁严,连武将军都不得和东宫之人相见,更何况其他人…… 玉佩这么重要的东西,牡丹交给谁都不放心,还是随身带着,等日后有机会了再还给三郎! 第181章 信马由缰,山川萧索 天寒地冻,晨光微熹。 卯时一刻,随着吱呀一声,公主苑的侧门缓缓打开,一顶软轿悄然抬出…… 武牡丹掀开轿帘,和站在门口的秋菊和冬梅挥手告别,而此时寝殿里的小落蘅,还在香甜的睡梦中。 武攸绪奉了圣意,早已候在门外,带了两名侍从随行相送。 经过九州池的时候,传来一阵热闹,牡丹忍不住掀帘窥看…… 虽然那池水已然冻成厚厚的冰层,这里依旧张灯结彩,热火朝天。 数百位宫人彻夜忙碌,迎接即将到来的冬至大典…… 因为赶上百官上朝,牡丹离宫走的是近道小路。 途中经过东宫门前,看着这条熟悉的宫道,牡丹心潮澎湃…… 不过,她没有停留。 宫中耳目众多,她与东宫那边是再也不敢有所牵连, 这一点,武攸绪和牡丹心里都明白。 不过,出宫城的时候,武攸绪还是顾及了牡丹的心思,专门绕道端门,想着或许在这里能遇到林远…… 端门之外,天枢工程已经复工,又是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几个大熔炉继续熊熊燃烧,那天枢立柱已有二十米之高。 牡丹仰头看着这高高耸立的天枢,也不知道它何日才能完工……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敢心急了。 为了避嫌,这一次牡丹没有下轿,武攸绪去找了一圈,可惜这一次没有找到林远…… 或许是时间尚早,他还没有来上工? 武攸绪随便拉了个工匠询问,也没能问出什么消息。 因为时间紧急,武攸绪送完牡丹,还要回宫复命,他们也没有多做耽搁, 而是直奔城北邙山翠云峰。 —— 如今的武攸绪和牡丹已经很熟悉了,这一路上扯东扯西,也是无话不谈。 牡丹在轿子里拘的烦闷,掀开轿帘看着信马由缰的武攸绪,忍不住心生艳羡。 “武将军,我在轿子里颠的头晕,早知道也随你骑马出门了……” 因为宫中流行马球,牡丹在掖庭的时候也多少跟着学了一些,只是后来多在东宫幽禁,所以骑术并不太好。 “你这身体还没大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武攸绪说着,看向了远处的山峦。 “牡丹啊, 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要出宫了……” “为什么?” “日日拘在那四方宫城里,还是这宫外自由自在啊……” “武将军,你是不是也想归隐山林了?” 武攸绪闻言愣了一下,转而悠然一笑。 “隐显二途,不可定荣辱;真俗两端,孰能刊同异。” “武将军,这……什么意思?” “大隐则朝市非喧,高蹈则山水无闷。” 武攸绪说罢,奋马扬蹄,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牡丹看着他的身影,不由陷入了深思…… 她发现这武攸绪确实如武旦所言,文武兼备,韬光养晦,绝非庸常之辈。 他和其它武家子弟都不同,熟读《易经》、庄周之书,而且颇有心得,也难怪武则天对他高看一眼。 要知道,如今武氏当国,以他的贵族地位、智慧才能,若想招摇,反掌间即起风雷,还有那武承嗣、武三思什么事儿…… 可是他能不作招摇,善自修道,却非常人所及…… 能结识这么一位智者,牡丹也颇感荣幸。 —— 巳时,一行人终于来到邙山脚下。 牡丹下了软轿,随同武攸绪一同上山,其余人则留在山下等候。 正值寒冬,山川萧索。 一路山径绵延,萧疏影旧;沿途古树虬枝,零落斑驳。 寒风吹过,万木苍变,苍山褪去浮华,云峰苍茫凝重,武攸绪看着这冬日里的萧索山色,忽然变得缄默不语。 牡丹还以为武攸绪不喜欢这番苍茫山色,赶紧给他开解。 “武将军是不是觉得山色过于沉闷,您若是春日里过来,定是另外一番景象。” “非也,我倒是喜欢眼前这番苍茫。” 原来,这武将军本就生性淡泊,如今在这番苍茫之间,忽然生出了一丝归隐之意…… 只是,眼下还不是时机。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玉清观。 远远的,牡丹就闻到了一股梅香,原来是玉清观的门前的几株腊梅傲然绽放,为这凛冽苍白的冬天增添了一丝生机。 因为大雪初融,天寒地冻,今日道观倒是没有多少香客。 正在门前值守的门童看到牡丹归来,一路小跑着入殿禀告,片刻, 杨真人疾步出来迎接。 自从牡丹突然被抓走,杨真人也是心急如焚。 她一直托人打探消息,后来得知牡丹性命无忧,只是被拘在宫中,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如今牡丹突然归来,素来处变不惊的杨真人,也不由的喜形于色。 看着迎面走来的爱徒玉虚,她轻甩拂尘,口诵无量天尊。 牡丹则上前跪拜恩师,二人自是一番师徒情深…… 武攸绪静静的看着她们团聚,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既已归来,来日方长,牡丹大病初愈,这一路颠簸也累坏了,还是先去休息片刻。” 这时,牡丹才想起了一路护送自己的武攸绪,连忙给二人做了引荐。 武攸绪虽为大将军,在杨真人面前倒是颇为恭敬。 “久闻真人大名,此番入观,一是护送牡丹回来,二是陛下有所嘱托……” 听闻武攸绪是御前将军,杨真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武将军辛苦了。牡丹,你一路颠簸,先去静室休息。” 等牡丹回了静室,杨真人带着武攸绪到了密室之内。 她知道,武将军是来取丹药的。 自从周真人驻守乾陵,为武则天炼制丹药的事情就悉数交到了她的手上。 而这些丹药原本都是周真人定期来取,如今或许是乾陵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周真人已经很久没有过来了。 杨真人本还想着趁着送丹药的机会入宫,打听一下牡丹的消息,还好牡丹已经平安回来了。 她素来不喜与宫中交往,以后若有武将军来取丹药,她倒也省心了。 杨真人从密室取出两个锦盒,里面都是她最新炼制的丹药,又拿锦帛包裹严实,这才交予武攸绪。 “有劳武将军。” “多谢杨真人。” 武攸绪行礼谢过,双手接过锦盒,不过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第182章 嘘寒问暖,因祸得福 其实武攸绪此次奉旨送牡丹出宫,一是护送,二是监管。 毕竟,当日紫宸殿上,来俊臣和武承嗣的一番话,还是让武则天在心里留下了一些疑虑和担忧。 虽然武则天明白谋反之说,言过其实,但还是有所忌惮。 东宫这些年一直幽禁,这个玉清观是东宫和外界唯一的连接通道,她不希望东宫再和任何势力有所关联。 所以,在牡丹入驻公主苑以后,武则天就让东宫两位小公主出道还俗,从道观接回了东宫,并且再次幽禁了起来。 眼下,牡丹执意回到玉清观,武则天自然有所戒备,不会再让她和东宫有任何私下联系的机会。 至于杨真人,武则天虽然相信她的清白,也不得不让人提点一二。 这次她让武攸绪送牡丹回玉清观,借口取回丹药,就是这个用意。 “杨真人,陛下还有交代。武牡丹的身世想必您已知晓,你们昔日就有师徒缘分,日后东宫之事……” “无量天尊,玉清观乃道家圣地,玉虚和我既已修道,皆为方外之人,这些红尘纷争本就无意参与,还请陛下放心……” “明白。下官也只是奉命传话,还请道长勿怪。” 武攸绪连连行礼致歉,这才退出了密室。 虽说这些话并非他的本意,可是陛下的圣谕,他也不敢不传达。 其实此番入山,已有归隐之心的武攸绪,本想向杨真人求师问道。 不过冬至祭祀大典在即,宫中事务繁多,今日并非良机,他只得告辞离开。 —— 送走了武攸绪,杨真人稳了稳心神,这才来到了牡丹的静室。 此时,牡丹虽然躺在床上,也没能静养。 听闻玉虚回来了, 她的室内聚集了不少师姐师妹,大家都围在她的床前嘘寒问暖。 牡丹在道观的人缘颇好,这些日子不见,众人还真是十分挂念…… 直到杨真人回来,众人这才退去。 牡丹要起身行礼,杨真人伸手拦住。 “躺着,看你的脸色就不好。可是受了刑罚?” “没有,只是入宫之时受了一些风寒,加上有些劳累,前几日高热了三天三夜,身体有些虚弱……” 杨真人闻言,抓起牡丹的手,给她号脉。 看着师父神色严肃,久久不肯言语,牡丹吓了一跳。 “师父,徒儿的身体可是有恙?” “倒也不是,不过你这脉象有些奇怪,和以往很是不同。近来除了高热,可还有其它情况?” 听到师父询问,牡丹才想起了自己来了月信的事情。 “哦,我服药退热之后,竟然来了葵水……” 牡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真的?” 杨真人一听又惊又喜,赶紧又仔细的帮她把了一次脉,还翻看了牡丹的眼睛和口舌。 “很好,你这次倒是因祸得福,体内寒毒已清,再调理一番,就再也无忧了。” “这么说,我这身体正常了?不是石女了?” “本来就不是啊。” 杨真人慈爱的笑了起来,帮牡丹理了理头发。 牡丹天真的神色,让她一瞬间似乎回到了十年前,恍惚看到了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姝月。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姝月。” “嗯,师父……” 对于这句呼唤,牡丹的回应竟也自然而然,这让牡丹自己都有些诧异。 看来有些记忆,是深深的留在血液里的。 师徒二人不由的相视一笑。 “玉虚,你是不是已经恢复了记忆?” “是的。不过六岁之前的事情,确实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师父日日带我诵经修行。” “师父,您的样子和以前并无二致,只是我之前没有恢复记忆,所以不曾认出……” “你的样子倒是变化很大, 若不是裴公说起,我是真的不敢相认。当年观里就数你年纪最小,我也是才当上主持,师姐妹们也都很喜欢你……” “当年,你被接走之后,我也离开了道观。没想到辗转数地,最后来到了玉清观,我们师徒又遇到了一起……” 提到道观,牡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师父,怎么没见妙常……” “哦,我已经把她逐出师门了。” 原来,当初裴伷先和杨真人讲过牡丹的身世之后,虽然杨真人心中激动,却从未表现出来,对待牡丹也是一如既往。 谁知道, 祸从天降,不过几日功夫,牡丹突然就以罪臣之女的罪名被抓走了…… 这牡丹的身世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呢?只能是道观里出了问题。 杨真人也托人去宫里打听,多少知道了这其中的缘由。 “你被抓走那天,伙房的王姑姑就失踪了。那妙常一向和王姑姑亲近,我去问她,看她神色慌张,也就明白了。” “再者,她一向监守自盗,不守清规,本想给她改过机会,没想到倒是连累了你…… ” “我倒没事,不过这个妙常确实是不太安分,她走了也好。师父,那玉静和玉真呢?” 其实对于妙常,牡丹并不太关心。还好她走了,否则牡丹也不会轻饶了她。 只是这次回来,一直没能见到东宫两位小公主,牡丹心中很是焦急。 她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只是还不敢确定。 “你被抓走之后,玉静和玉真也被宫中接了回去,据说是陛下的旨意。” “圣意?” “嗯,陛下说两位公主身体已然大安,特令二人还俗回宫。” “哦……” 牡丹有些失落,相处了这么久,她着实不舍得两位公主。 她也明白,武则天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不信任东宫。 “其实这样也好,两位小公主终究是金枝玉叶,她俩尚且年幼,在这宫外多有不便,日后若是有缘之人,自会像你我一般再度重逢。” 杨真人拍了拍牡丹的手,既是安慰,也是警醒。 “玉虚,你既选择出宫修道,还希望以后虔诚修真,不染俗尘……” “徒儿知道……” —— 妙常走了,两位小公主也被接回了宫,玉清观一时有些冷清。 不过师徒二人倒也难得清静,牡丹放下所有杂念,静心养身,修道学医。 只是这清净的日子没过几天,就又有人上山了…… 第183章 合二为一,以公徇私 回到玉清观的第三日,牡丹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这日黄昏,日落西山的时候,牡丹早早做完功课,独自去后花园的空地上收取晾晒的草药。 因为这些草药比较珍贵,牡丹埋头一点一点的细心整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连廊里,有个身影悄然出现…… “牡丹,牡丹……” 那人压着嗓子叫了两声,牡丹没有发觉,他只得捡了个小石子投了过来。 这一下,牡丹才扭头发现了他。 “林远!” 牡丹十分高兴,手里的草药也丢下了。 那日紫宸殿一别已经一个月有余,她终于又见到林远了。 “嘘……” 林远先是示意牡丹安静,又朝牡丹招了招手,牡丹赶紧禁声,轻轻朝他走了过来。 林远拉着她,两人猫腰穿过连廊,走到花园后山的一处隐蔽处,这才停了下来。 “怎么了?你又被通缉了?” 牡丹被林远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吓了一跳,小声问道。 “没有,我哪有那么倒霉。就是过来看看你……” “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玉清观里人多嘴杂,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来了,省的再起事端。” “哦……其实没事的,道观里的闲杂人等已经处理干净了。” “那也得小心点,现在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了,都是罪臣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在山下入口处就有监兵……” 林远依旧小心谨慎的观望着四周。 还好冬日里园林荒芜,此时又是女冠们的晚课时间,没什么人会来这里。 “入口有监兵?那你从哪里进来的?” “我绕道进来的。别忘了,这玉清观就是我建的,我早就留好了密道。” 林远笑着,找了个木桩坐了下来,轻轻捶打着自己的右腿。 “林远,你的腿怎么了?” “嗨,在御史台狱里,被来俊臣打的。落下病根了,走点路就疼,这山路又不好走……” 牡丹一听就心疼了。 “快让我看看……” “不用, 就是天阴下雪的会疼,累了也会疼,再歇歇就好了。” “那你不好好歇着,跑山上做什么?” “这不是想你了嘛。听说你从公主苑出来了,我就过来看看。” 牡丹又心疼又感动,用手轻轻的帮林远揉着伤腿。 “你这腿上穿的太单薄了,容易被寒气侵体,有空我给你做对护膝戴上。” “好啊,你都给李三郎做裘衣了,也没想着我……” “吃的哪门子闲醋,你在公主府里还会缺吃缺穿?” 牡丹笑着拍了林远一下。 “对了,我出宫那天早上专门绕道端门,也没见到你 。你如今在太平公主那里,住的还习惯吗?” “我没有住在公主府,病好以后就搬到工部了。” 听牡丹提到太平公主,林远的神色变得有些黯淡。 牡丹看着林远的神色,忽然就想到了几年前的薛崇轩。 那时候,只要提到父亲薛绍,薛崇轩也会是这样的神色。 想到这里,牡丹对着林远脱口而出。 “轩哥哥……” 这个熟悉又久远的称呼,把林远惊到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牡丹。 “姝月……牡丹,你恢复记忆了?” “嗯,前些天我在宫里大病一场,醒来就恢复了记忆。” “那姝月以前的事情你也都记起来了?” “嗯,都记起来了,我的轩哥哥,还有苏阿娘。” 牡丹笑中含泪的看着林远。 “太好了,小姝月终于回来了……” 林远握着牡丹的手,也是眼睛湿润。 “好吗?我现在究竟是武牡丹,还是裴姝月,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牡丹心绪复杂,面对林远,说不出是悲是喜。 “刚开始都会有些不适应,我刚刚恢复记忆的时候也是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林远,还是薛崇轩,现在倒也习惯了。” “习惯了?” “嗯,慢慢的,他们就合二为一了。 “合二为一,那哪个会是主导?你现在是薛崇轩多一些, 还是林远多一些?” 这个问题让林远有些为难,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牡丹,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牡丹也没有再追问,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 就在两人沉默的间隙,前殿里有铃声响了起来。 牡丹知道,这是晚膳的时间到了。 “天黑了,该吃饭了。走,这里太冷了,去大殿和杨真人交代一下,没事的。” “算了,我还是不去了。杨真人的规矩太多……” “那要不……你藏在我的静室里?总不能在这里挨冻。” “道姑的静室里藏了一个男人,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毁了你的清誉。” 林远坏坏的笑着,故意逗着牡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要冻死在这里啊!” “不会的,我就和你说句话,待会儿就下山去了。” “下山?你今夜还要回洛阳?城门都关了?” “不回洛阳了,我要去岭南。” “去岭南?” 牡丹瞪大了眼睛。 “是的,连夜出发。” “可那岭南素来是犯人流放之所,你如今好端端的,又去那里做什么?” 牡丹越来越不明白了。 “自然是有事啊。” 林远拍了拍牡丹的手,压低了声音。 “前几日,南市有个皮货商找到我,给我捎了口信。” “皮货商?” “嗯,你应该也认识,好像是你们裴家养的门客。” “可是我堂兄出什么事了?” 牡丹吓了一跳。 “不是,你堂兄那么聪明,有财有势的,他只要回了西域,能有什么事?是我以前拜托他帮我找一个人,如今终于有消息了。” “找人?谁啊?” “牡丹,你还记得当年的六道使血案?那时候我正在岭南做百工监……”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和我说过,是不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个冯家的少爷?找到他了?” “只是传来消息,说有人看到他们兄妹了,我得去核实一下,争取把他俩都带回来。” “哦……” 牡丹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冯元一对林远有救命之恩,她似乎也不该拦着,可牡丹总是有些不放心。 “岭南那么远,你这一来一回,怕是又得不少日子,马上过年了,你能赶回来吗?” “按脚程算,恐怕是来不及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的个把月,我还要顺路去一趟房州,办些公干,肯定还要耽搁些日子。” “房州?那又在哪里?” “在湖北。其实去湖北是公干,去岭南是顺路。我这算是以公徇私了……” “我不太明白……” “确实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等我回来再和你详说。” 林远说着,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第184章 深山老林,羊肠小道 眼看天色已黑,牡丹一把拉住了林远。 “不管你去哪里,明天一早再走也不晚啊。这天黑路滑,深山老林的,我真不放心……” “小瞧我了不是。这翠云峰算什么深山老林啊!当初我做百工监的时候,什么深山没闯过,不都挺过来了么。” 林远笑着安慰牡丹。 “说起来,我唯一遇险的一次,就是在岭南中了蛇毒,还是冯元一救了我……” 林远说着,拍了拍牡丹的手。 “ 所以啊,这一次我必须去找到他。而且要尽快,免得消息又断了……” “那好……那我去膳房给你带些干粮,你在路上吃。” “不用,东西我都准备好了,盘缠也带的足够,还有两个仆人在山下等着,随行伺候呢,你就放心!” “那我送你出去……” “真不用,你在道观里安安稳稳的待着就好。” “我不,我也想知道密道在哪里。” 眼看牡丹执意相送,林远知道她的脾气,只得依从。 “那好,送到出口你就回来。” 就这样,林远拉着牡丹的手又拐了两个弯,这才转到了后山的一片树林处。 原来林远在后山凿了一条羊肠小道,因为路口栽着几排树木遮挡,一般还真没人发现。 牡丹猫着腰,跟在林远后面。 “林远,那你这一去个把月,天枢怎么办?陛下同意吗?” “刚才说了,我去房州有公干,是梁王交代的事情,所以陛下那边,他会帮我说明情况的。” “哦……那日我绕道端门,看到天枢才建成一半,年前怕是完不了工了?” “如今铜铁又不足了,年前肯定是不成了。预计明年夏季差不多。反正已经错过了冬至祭祀大典,什么时候完工也不太重要了。” “哎,欲速则不达,别再出什么事就好。” 牡丹说着,看了看不远处,已经快要到路口了。 “对了,你这次去房州到底什么公干?又是征集铜铁吗?这一次,你可要小心些,别又掉进武家人的坑了。” “不是,放心……我这次去房州,是去看庐陵王。” 林远压低了声音,这些事情,他本来是不想告诉牡丹的,但也不想牡丹太担心。 “庐陵王?” 牡丹显然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那位废太子吗?” 或许是在道观待的久了, 牡丹已经快要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位皇子的存在…… “对,就是李显,李旦的哥哥,下一任太子,将来的皇上。” “你……去找他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例行监察。你也知道,陛下的疑心,她对她的儿子们都不会放心的……” 关于房州之行,林远没有再说太多,很快岔开了话题。 “对了,牡丹,你如今出宫了,还用再回宫吗?” “一般倒是不用,不过陛下说了,元宵节是落蘅公主的周岁生辰,让我务必回去。” “元宵节吗?” 林远吃了一惊。 “是啊……怎么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元宵节前后,天堂和明堂将被薛怀义毁于一炬。” “啊……那七天建筑还能凑齐吗?我们还能回去吗?” 牡丹有些绝望。 “牡丹,你……真的还想回去吗?” 林远这句话,让牡丹心中一惊。她已经明白,林远如今怕是不想回去了…… 牡丹没说话,只是站定了,抬头看着山顶刚升起来的那轮月亮。 此时这轮玄月如半个铜镜般嵌在山头,泛白的枯树映着昏光,越加显得冬夜的凄冷和萧条。 “不知道,我就是想家了……” 林远也站定了,安慰的拍了拍牡丹的手。 他不知道眼下该怎么解释,因为他如今也不确定两人到底还能不能回去。 “牡丹,我倒是可以尝试一次,强行阻止薛怀义火烧天堂,但可能会因此改变历史。至于后果会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要知道,今年我努力督造天枢,就是想要提前完工,可结果依旧无济于事。历史记载天枢是明年完工,终究逃不过这宿命,还给自己招来了牢狱之灾。” “算了,顺其自然。” 牡丹笑了笑。 历史的洪流,那是个人可以轻易改变的,哪怕只是其中小小的一环…… —— 眼看前面已是路口,林远不再让牡丹前行。 “好了,牡丹,就到这儿,别往前送了,要不我还得把你送回去……” “春节我肯定是赶不回来了,你自己在道观,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元宵节我争取回来,如果我回不来,你记住,一定要远离天堂和明堂……” “知道了。” 林远说完,用力的抱了抱牡丹,久久没有松开…… 刚刚相聚,又要离别,牡丹心里十分难过。 她很想告诉林远,她来月事了,不是石女了,已经十七岁了…… 再等下去,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可是,她又不想让林远分心——他们二人,如今都是自身难保,她不想给林远太多压力…… —— 林远终于走了,消失在茫茫夜色…… 回来的路上,只有头顶那轮月亮陪着牡丹。 此刻,冬夜是苍白的,苍穹也是苍白的,倒是月亮泛着朦胧的光,似乎有一种诡秘的力量……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四季如此,人生如此,万物皆如此,不过都是世间轮回之境…… 思绪袅袅,流年苍苍,翠云峰的羊肠小道上,一名少女龋龋独行,在这冬夜寒意里拼凑零碎的温暖…… 第185章 天壤之别,稚子无辜 冬日苦短,夜漏渐长。 林远走后,很快就到了春节。 牡丹原以为这个春节会是寂寥冷清的,没想到却颇为热闹。 虽然东宫两位公主离开了, 但杨真人还要负责给陛下炼丹制药,所以宫廷供奉一样不少,各例道场、法会也是连接不断。 再者,有积善行医的杨真人坐镇,玉清观里香火鼎盛。 尤其到了节日,前来上香拜神的人们络绎不绝。 初一十五,黄道吉日,漫天诸神在位的日子,许愿或者还愿,都能直达天庭…… 人们在大殿前虔诚下跪,烧香磕头,诉说着对亲人、对来年的希冀和祝愿…… 第一次以道长的身份供养三宝,接引众生,牡丹看着香客们虔诚的神色,引香诵经的同时,她也在心里默默祝愿——愿家人平安健康,愿林远顺利归来…… 在这忙忙碌碌中,春节过去了。 而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林远还没回来,上元节就到了…… —— 正月十四,武攸绪来接牡丹了。 落蘅公主生辰在即,身为公主少傅,牡丹自然责无旁贷,她二话没说,就跟着武攸绪回了城。 这一次,武攸绪记着牡丹的话,没有抬轿,而是让她骑马而归。 春寒料峭,阳光灿然,牡丹虽然骑术不精,但好在路途不远,马也听话,这一路徐徐而行,倒也顺利。 听武攸绪说,因为公主生辰恰逢上元佳节,武则天十分高兴,特意下令宫里宫外精心操办。 果然,一进城门,牡丹就感受到了热闹的节日氛围。 除夕刚挂上门楣的桃符还未摘下,旁边又多了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竹灯架。 那些灯笼虽然还未点亮,但喜庆的味道已经冲天而起 按说明天才是上元节的正日子,但此时街上已经行人如织,气氛十分热烈。。 诸坊里的百姓乡绅,高门府上的白袍采买,三局京城的待选馆里,散居京城的文人散客,头插春胜的女眷家奴,都在街市上来来往往…… “好热闹啊!” 牡丹由衷的感叹着。 “明晚有花灯游会,到时候解除宵禁,那才更热闹。” 武攸绪说到这里,歪头凑近牡丹,压低了声音。 “听陛下的意思,这一次全城解禁,也会让东宫的诸位郡王出来热闹热闹。” “是吗?那挺好。” 牡丹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 早知道上元节东宫可以解禁,她该把三郎的玉佩带上,还给他的。 如今已是来不及了回去取了…… —— 等牡丹进了宫门,发现宫里的节日气氛也很浓郁。 明堂早已装扮一新,天堂那边僧侣往来不绝,据说薛怀义正在筹备无遮法会。 而为了给落蘅公主庆生,九州池已经布置齐备,各式各样的花灯挂上,一片热闹祥和。 牡丹路上没有耽搁,直接回到公主苑。 一个月不见,落蘅公主竟还认得牡丹,张开了小手就要抱抱。 虽然她还不会走路,但身体已经结实不少,小脸也胖了一圈,笑起来愈发的萌软可爱。 秋菊和冬梅见了牡丹也格外亲切,围上来嘘寒问暖。 “武少傅,公主给我抱着。您这一路辛苦了,还是先歇一歇!” “不累,倒是你俩辛苦了,我看公主胖了一些,你们两个照顾的不错。” “都是遵循少傅的嘱托,一点都不敢懈怠。咱们公主也争气,这模样越长越可人了……” “对了,陛下可疼公主了,刚送来了一大堆的赏赐……” “是吗?那就好,这是小公主的福气,也是咱们的福气。” 牡丹一边笑着,一边逗着落蘅,心里却忍不住想到了东宫的两位小公主。 想当年,盈盈公主周岁生日的时候,牡丹也在东宫做少傅,只是那个时候,她们哪有这样的待遇…… 说起来,一个亲孙女,一个侄孙女,待遇确实天壤之别。 就像皇嗣和魏王,一个儿子, 一个侄子,境况也是截然不同。 谁也摸不透,武则天心里真实的想法…… 虽然有些为东宫之人抱不平,不过对牡丹而言,皇权纷争,稚子无辜。 作为少傅,她只能一视同仁,尽她的职责就好。 说起来,牡丹还真想念东宫的孩子们了。 尤其东宫两位小公主,那日在玉清观匆匆一别,再没见过…… 师徒一场,相伴数载,她们甚至都没有一句正式的道别,也不知道这次在落蘅的周岁礼上,能不能见到她们…… 不过,牡丹来不及感慨太多,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在古时,婴童的周岁生辰颇为重要,这满岁又称“周晬”,要为其制新衣,洗浴装饰,行抓周礼。 作为身份高贵的公主,宫中的各种礼仪自然更加繁琐。 虽说这些事情有尚仪局那边帮忙张罗,但很多事还要公主苑的人们自己忙活。 作为少傅,又是女冠,牡丹一回来就没闲着,除了给公主测生辰,批八字,还要连夜撰写生辰贺语…… 这一夜,就这么忙活了过去…… —— 次日辰时,武则天于早朝之后,驾临公主苑。 秋菊和冬梅早就给落蘅公主穿好了新衣,穿戴的齐齐整整,打扮的焕然一新,活脱脱一个吉祥娃娃。 武则天看着自己娇憨可爱的侄孙女,禁不住喜笑颜开,怜爱的抱过去逗弄了起来。 这时,武则天看到了站在一侧,一声道服的武牡丹。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牡丹,我看你脸色比上次好了许多。” “多谢陛下挂念,牡丹回观之后,幸得杨真人看顾……” “嗯,那杨真人医术着实精湛。不过今日是落蘅生辰,又是上元佳节,你还是不要穿这素衣道袍了,去换件喜庆的衣服过来。” 对于武则天的要求,牡丹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敢不从。 幸好她在公主苑也留有几件常服,就挑了一套灰粉的石榴裙穿了起来。因为春寒料峭,牡丹又在衣裙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狐皮氅。 这样的装束,低调又清新,既不沉闷,也不显得俗艳,更不失女冠的持重身份。 在尚仪局的主持下,祝寿、贺喜,放生,抓周——这一连串热闹的仪式之后,落蘅公主的周岁宴正式开始。 恰逢上元佳节,合宫同庆,落蘅公主的生日宴设在了九州池,人们跟随武则天,纷纷移步九州池醉月亭。 第186章 击鼓传花,花落谁家 正值暖午,春风不寒。 九州池里烟波浩渺,长舟画舫,亭阁无数,沿岸的垂柳枝头泛出一丝绿意,显出勃勃生机。 春江水暖鸭先知,湖面上已经有几只禽鸟在游来游去,惹得小落蘅欢呼雀跃,娇笑不已…… 看着眼前的美景,武则天的心情也十分畅快,她沿岸观景,流连许久,这才落座醉月亭。 说起这醉月亭,在九州池里是一个十分特别的景致。 许是因为九州池的风景旖旎,几乎皇宫里所有的大型宴会都是在这里举办。 而醉月亭在设计时就考虑了天子与诸臣欢宴的场景,所以采取了一个天然的坡度设计。那天子御席就在坡顶,放眼望去,全局一览无余,风景尽收眼底。 所以,武则天特别喜欢在这里举办宴会。 因为九州池紧邻公主苑 ,公主的周岁宴自然也就选在了这里。 今日,既是公主周岁,又是上元春宴,宴会规模自然十分庞大。 除了主殿醉月亭,两侧的群殿也都有设宴。 牡丹作为公主少傅,被武则天特准,抱着落蘅坐在了正殿之上。 等着众人一一落座,佳肴上桌,歌舞开始,牡丹环顾四周,打量着参宴的人们。 她这才发现,除了太平公主和薛崇简,武家子侄们都来了,就连久不露面的魏王也带着武延基来了。 不过,东宫那里,却只来了武旦和长子李成器,两位小公主,还有李三郎都没有出现…… 此外,牡丹还发现,在宴席之上多了几个年轻的新面孔。其中有几个貌美的妙龄姑娘,牡丹还是第一次见到。 看着她们盛装出席,娇艳明媚,牡丹想着她们或许和落蘅一样,都是武家的郡主…… 直到上官婉儿介绍,牡丹才知道,这些姑娘都是出身高贵的大臣千金,候门之后。 其中一位穿黄衣服的女子,样貌尤为出众,名叫元思琪,似乎是魏昭成帝拓跋什翼犍的后裔,常山王拓跋遵的曾孙女…… —— 箜篌调高,琵琶声亮。 彩娥仆役执壶端盘,乐班舞姬翩跹起舞,醉月亭里觥筹交错,一片欢快祥和。 因为今日是武家公主的周岁宴,武家之人自然分外精神。 除了武三思左右逢迎,武攸绪今日也难得活跃。 相比之下, 魏王武承嗣倒是有些落寞,因为身体虚弱,他很少喝酒,话也不多,儿子武延基一直陪在他的左右。 那武延基虽然时而看向牡丹这边,却并没有冒然过来…… 至于武旦和李成器这对父子,更是静静的坐在一隅,明显的在这热闹之外。 看着他们格格不入的样子,牡丹心中也是奇怪,不知道武则天今日把这对父子召来何意…… 因为武则天的疑心太重,牡丹也不好冒然过去搭话,只是一直安静的坐着,倒是薛崇简兴高采烈的跑过来找她了。 “牡丹姐姐,我可见到你了。” “我也好久没见你了,崇简,你好像又长高了。” 牡丹看着薛崇简,隐约像是看到了林远,这兄弟俩的眉眼之间,还真的有些相像。 不过,无忧无虑的薛崇简显然更活泼一些。 “这就是落蘅妹妹?长得真好看……” 薛崇简拉着小落蘅的手,逗弄着她。 孩子和孩子之间,最是容易沟通,虽是初次见面,小落蘅也不怕生,两个孩子玩的十分开心。 趁着武三思给武则天敬酒的功夫,牡丹压低声音问薛崇简。 “崇简,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盈盈和三郎?他们还好?” “好久没见了,现在连我都不能去东宫了。” “哦……” 牡丹心中一沉,看来东宫的日子还是不太好过。 “对了,牡丹姐姐,听说晚上要去逛灯会,我们一起。可惜三郎不能出来,要不才热闹呢!” 牡丹笑了笑,想到今日洛阳城里的热闹,确实有些可惜。 这东宫的孩子们,年复一年的被拘在宫中,也着实太可怜了…… —— 几曲舞毕,酒至半酣,上官婉儿提议大家玩击鼓传花的游戏。 这时,武则天发话了。 “就让他们几个年轻人玩!年轻人能闹起来……” 于是,李成器、武延基、武崇谦还有那几位姑娘坐在了一起。 薛崇简也闹着要上去,太平公主把他叫了下来。 此时,聪明的牡丹已经明白了武则天的用意。 看来,今日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要给这些郡王侯女们创造相处的机会。 也是,不管是武延基还是李成器,都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而今日是上元佳节,的确是个好时机。 牡丹本想以落蘅公主为由置身事外,不过武则天可不给她这个机会。 “牡丹,你也过去!太平,你去抱着落蘅。婉儿, 你来击鼓……” 牡丹一看这架势,也不好推脱,只得也参与了进来。 击鼓传花,花落谁家,或作诗一首,或饮酒一杯,或歌舞一曲。 几个年轻人各有千秋,宴会上也就成了才艺展示场…… 有了之前的教训,今日的牡丹比较低调,只要轮到她,基本都是饮酒认罚。 连着喝了几杯,武延基拦住了她。 “牡丹,再喝就醉了。” —— 几个人玩着的时候,武则天看向了坐在一侧的太平公主。 “太平,延基今年都十六了?” “是的,和成器同岁呢。” “这俩孩子都长大了,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武则天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几个年轻人…… 一旁的武旦听了, 神色微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对了,太平,今夜上元灯会,你带着孩子们出宫,也去热闹热闹。” “算了,我就不去了……” 提到上元灯会,太平公主神色凄然。 那是她和薛绍人生初见的日子,如今物是人非,她不想触景伤情,已经多年不再逛灯会了。 武则天见状,也不再勉强。 这场宴会,从午时持续到酉时,公主早已睡去,被乳娘抱走。直到寒意袭来,武则天这才站了起来。 “今晚上元灯会,大家都出宫去。” 第187章 血绘佛像,无遮法会 上元节,戌初。 天子下旨,暂弛宵禁,大放花灯,万民同乐。 是夜,千门开锁,万人空巷,洛阳城门彻夜洞开,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民商贾,无不盛装出行,游园赏灯。 大小衙门俱挂花灯,家家户户高悬彩灯,应天门楼则悬了一对巨型凤凰灯,牌匾题四个金字:“天朝仪凤”。 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 此时,整个洛阳城犹如泛着波澜的花海,树灯交相辉映、华彩错落,织成一幅锦绣绝伦的图画。 武则天登上应天门,看着洛阳城里人潮汹涌,花灯如山,忍不住心潮澎湃。 她也想融入这满城的热闹,可今日给落蘅过周岁,已经热闹了半天,如今她有些精力不济了。 再者,今日主要是想让几个年轻人热闹热闹,天子出行非同小可,劳师动众不说,也让众人难以尽兴。 所以,她还是准备回宫休息。 此时,众人都已出了皇城,只有上官婉儿还陪在武则天身边。 “婉儿,今日难得放夜,你也去赏灯!” “婉儿不喜热闹,还是陪着陛下。” “也好。你帮我看看,这几个年轻人,今夜良缘可成?” 武则天指着刚走出城门的武延基、李成器、武牡丹等人,笑着看向上官婉儿。 “婉儿愚钝,猜不透年轻人的心思。” 上官婉儿行事谨慎,自然不会轻易表态。 “依我看啊,延基还是对牡丹情有独钟,成器和元姑娘倒是般配。” “陛下圣明。” “这东宫的几个孩子,都是人精,那成器随了旦儿,聪明持重,对他我并不担心。” “倒是魏王府日渐衰微,承嗣身体不好,这延基又没什么城府,也该有一个得力的人撑起这一摊子了,我看牡丹就不错,毕竟是裴相之女。” 武则天的心思,上官婉儿一听就明白了。 看来,陛下还是忌惮东宫,不想让他们如虎添翼,所以想把牡丹许给武延基。 牡丹聪慧能干,有胆有识,若真的嫁给武延基,那魏王府定然未来可期。 至少,她能平衡魏王府和东宫之间的势力。 “陛下圣明。可惜牡丹她是石女……” “什么石女,只要延基喜欢,他都不介意,又有什么关系?” “也是,不过牡丹性子执拗,又一心向道,姻缘上只怕是……” “我知道,她是心里有人了,就是那个薛林远。那林远如今去了房州,我自有打算……” 上官婉儿不敢再说什么,看来陛下洞若观火,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武则天笑了笑,看向了满城的灯火。 “年轻人么,多相处相处,感情自然就有了,当年太平不就是在上元节遇到薛绍的吗?” 武则天话音刚落,上官婉儿指着远处的天津桥惊叫了一声。 “陛下,快看,那天津桥上挂了一副佛像……” 武则天眯起眼睛,朝着远处的天津桥望了过去。 此时整个洛阳城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倒是也看的清晰。 只见一副足有二百尺高的大佛画像悬挂在天津桥上,随着夜风微微抖动…… 这佛像通身朱色,栩栩如生,看起来实为震撼。 “陛下,这好像是一幅血绘佛像,定是薛将军所为。” “嗯……” 武则天沉吟不语,心中生出一丝感动。 要知道,这血绘佛像是佛家以生命发信,普贤大愿,感化众生。 相传神佛喜欢血食,以生肉供养代表着最高的虔诚,而血绘佛像则是用生命供养。 看来,这薛怀义有心了。 —— 此时,应天门下,薛怀义带着一众僧人出现。 他抬头望着武则天,扯着嗓门大声呼喊。 “陛下圣明,佛法无边!陛下,那血像您看到了吗?这是我割破膝盖,用自己的血画就的……” 武则天心里刚有的一丝感动,立马就被薛怀义的话逗笑了,连身边的侍女都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的膝盖能有几滴血?能画出这么一幅巨幅画像? 这个薛怀义,胸无斗墨,说话做事向来不知分寸。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武则天也不想揭穿他,只是微微一笑。 “很好,薛师有心了。” 此时,城门上的风已经有些冷了, 武则天酒意袭来,头痛困乏,准备起驾回宫。 陛下的冷淡,让薛怀义有些郁闷。 要知道,为了这幅血绘佛像,他特意杀了两头牛,请五位画师用牛血画了三天,才完成了这幅二百尺高的大佛像。 费了这么大的劲,为的就是今夜把佛像挂在天津桥上,给陛下彰显他的真心。 他知道陛下素来喜欢恢宏巨制,以彰显皇家气度,没想到这一次马屁没拍响。 不过,薛怀义自然不会甘心。 自从有了太医沈南璆,最近陛下对他颇为冷淡,白马寺的一众武僧也被流放边疆。 为了复宠,薛怀义为这次上元节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做足准备,就是为了再得陛下青睐。 此计不成,还有一计。 于是,等武则天下了城门,薛怀义赶紧追了上去。 “陛下,陛下,还请移步明堂,参与无遮法会! ” “怀义,朕今日身体不适,还是明日再说!” “陛下,白马寺一众僧侣都已在明堂等候,再者,法会讲究吉时,还望陛下赏脸。” 薛怀义的坚持,让武则天有些不悦。 不过,明堂法会也是大事,武则天身为一国之君,不好缺席,于是,她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坐着御轿赶到明堂。 等到了明堂,武则天下轿的时候,已经有些困乏。 然而薛怀义丝毫没有察觉武则天的疲惫,依旧亢奋的指挥着众僧…… —— 今夜的明堂和天堂,也是灯火照耀,恍如白昼。 薛怀义在明堂之外,搭建了一座灯轮,高达二十丈,用锦帛和金玉装饰,上面挂了五万盏灯。 圣驾一到,五万盏灯全数点燃,顿时簇集如花树,璀璨光华…… 不过,很快,更震撼的一幕出现了。 武则天刚刚踏入明堂,大殿里忽然轰隆作响,从地下涌出一尊佛像来…… 第188章 不务正业,劳民伤财 原来,为了博得武则天一笑,这一次薛怀义可谓费尽了心思。 他先是指挥手下在明堂大殿挖了一个五丈深的大坑,在坑里面预先埋上佛像,装上机关。 然后,又用丝绸彩带在坑上搭了一座宫殿。 等武则天来到大殿,薛怀义指挥手下将佛像从坑底徐徐拉起,一直拉到彩绸搭建的宫殿之中。 这样,从旁边看起来,活像是地底里踊出佛像,场面十分震撼…… 对于这横空出世的一尊佛像,众人无不惊叹,薛怀义也是志得意满的看着武则天,等待着她的夸赞和赏赐。 没想到,武则天看完,又是笑了笑,并未多言。 在她看来,这个薛怀义一天天的不务正业,就会做这些面子功夫。 如果说曾经为了称帝需要,哪怕是洛河里的一块刻字的石头,都能让她喜笑颜开,大做文章。如今稳坐帝位的她,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噱头了。 好好的明堂大殿,凭空挖了个大洞,实在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关键她年事已高,白天饮酒过度,刚才又在城门上吹了凉风,此刻实在是头痛困乏,实在撑不住了。 所以,当薛怀义请她为佛像揭幕的时候,武则天拒绝了。 “还请陛下为佛像开面……” “怀义,这法会你们看着办!朕要回去歇息了! ” 不等薛怀义说话,武则天转身离开。 在她登上御辇的时候,和上官婉儿说了一句。 “婉儿, 你差人先去叫沈太医,让他过来帮我醒酒。” 这句话随着夜风缓缓吹进了薛怀义的耳朵, 只恨的他牙呲目裂,满面通红…… 此时,有不识相的小和尚过来询问。 “主持,法会还开吗?” “滚,都给我滚!” —— 明堂正殿里的大佛,博了个寂寞,但天津桥上的血绘佛像,整个洛阳城的民众都看到了。 此时,民众都在对这张巨幅佛像议论不止…… 人们知道,这么一副大制作,肯定又是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搞出来的。 但对于横行霸道的假和尚薛怀义,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得道高僧。 那么他的这次血绘发愿,自然也不会让任何人感动。 人们反倒在看一个笑话,一场表演…… 人群中的武牡丹也看到了。 随着夜风刮起,佛像晃动的有些变形,不知为何,对于这幅赤红的佛像,牡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不等她思虑太多,薛崇简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牡丹姐姐,成器哥哥呢?” 牡丹这才发现,刚才他们几个年轻人还在一起,不知何时已经走散了。 要知道,今夜的洛阳城不分贫贵,无论昼夜,无论男女,成了一个狂欢的灯市海洋。 街市上,乘车的达官贵人、骑马的纨绔子弟、香艳的大家闺秀、喜庆的平民百姓,全都涌上了街头。 人流如织中,刚才有几匹公子哥儿的高头大马哒哒穿过,他们同行的几人就被挤散了…… 李成器和元思琪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武延基不远不近的跟在牡丹身后。 “不知道啊,一个没留神,就挤散了……” “又剩我们仨了?走,我带你俩去桥畔看灯!” 这薛崇简人小鬼大,虽然这洛阳城已经被他玩遍了, 但这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依旧让他兴奋不已。 牡丹没有反对,武延基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默默的跟着薛崇简,汇入了人流之中…… 游人如织,笑语盈盈;车马贵人,市井百姓。 在花灯的海洋里,歌妓载歌载舞,少年轻裘穿行,女子们都是盛装打扮,衣罗绮,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 也有人戴着野兽面具,穿着奇装异服,灯火杂耍、笙歌漫舞,热闹非凡…… 牡丹此时更明白了武则天让自己盛装出席的原因。 其实对于武则天的意思,几位少年都很明白。 天意从来高难问,武则天所谓的自由,通常只是试探,并不是真的自由。 不管今晚是拉郎配,还是点鸳鸯谱,牡丹知道,此时她只能和武延基走在一处。 在击鼓传花的游戏中,牡丹已经发现,那元姑娘才貌双全,端庄良淑,会是李成器的良配。 所以,不管她和武延基之间情形如何,她只能和他走在一处,也算成全李成器。 还好,有薛崇简这个小机灵在,倒也不算尴尬。 对年轻人而言, 新鲜热闹最具吸引力。 薛崇简拉着牡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忙着给牡丹介绍各式花灯。 洛阳城的灯形样式繁多,有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 牡丹目不暇接,暗暗赞叹古人的奇思妙想,巧夺天工。 武延基则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显得格外的沉默。 他也很想上前和牡丹一起赏灯,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上次夜闯紫宸殿之后,武延基回去就被父亲给关了起来,还挨了一顿责打。 不过,他并不后悔。 他本以为牡丹会随裴伷先回西域,没想到牡丹选择留了下来…… 其实武延基早就知道牡丹回玉清观了。但是他也明白,牡丹的心上人是薛林远。 而且,自从知道牡丹是裴炎之女的身世,武延基已经彻底死心了。 牡丹本就不喜欢自己,父亲又是她的杀父仇人,自己更是没什么希望了。 虽然内心依旧思念牡丹,但他不想因为自己再给牡丹带去麻烦,所以一直控住自己,不去玉清观找牡丹。 没想到,今晚,这个美好的上元节,他又见到了她,还和她走在了一起…… 要知道,上元节向来是有情人相约的有情之夜。而且,今天陛下的意思很明显,是鼓励他去追求牡丹的…… 有了陛下的支持,这无形中给了他一些希望,他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了…… —— “牡丹,崇简,过来吃些东西!” 走到一处小店前,武延基终于找到了机会,叫住了牡丹和崇简,三人一起坐了下来。 小店里食物种类多样, 有用糯米做成的“面茧”,用麦面制作的“丝笼”,还有油炸的“火蛾儿”…… 而牡丹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面茧”。 只见它两头尖尖,中间卷到一起,像极了蝉蛹虫茧,因此谓之面茧。 牡丹轻轻咬了一口,里面还有馅料,想来这就是元宵的前身了…… 第189章 孟浪之徒,英雄救美 火树银花,灯市如昼。 武牡丹、薛崇简和武延基三人在小店里吃饱喝足,随着拥挤的人流涌向南市。 南市是灯火极盛之地,也是洛阳城里最堵的路段。 这一路上,各种幻术杂耍、各种歌舞表演,热闹非凡。鼓乐喧闹声不绝于耳,香烛脂粉味弥漫四周,满街罗绮,珠翠耀光…… 几个人路过一家酒肆的时候,楼上有浓妆艳抹的歌妓在引吭高歌,引得众人围观叫好,薛崇简和武延基也忍不住驻足观看。 牡丹对此倒没有多少兴趣,她想趁此机会去康记皮货店看看康老爹,问问堂兄裴伷先的消息,所以走的急了一些,渐渐的与他二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不过,牡丹刚走出那片热闹,一名喝醉了的富家公子拦住了她。 只见他幞头歪戴,胸襟扯开,醉眼迷离的看着牡丹。 “小娘子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看你形单影只,你我一同赏灯如何?” “烦请公子让开。” 牡丹看了看这个男子,闪身躲到一侧,可是那人依旧拦着牡丹不放。 牡丹叹了口气,看来哪个时代都有这些孟浪之徒。 要知道,上元夜的洛阳城,其实是很安全的。 今夜虽然解除宵禁,全城民众都可以自由穿梭于洛阳各坊市之间,但也有数不清的金吾卫巡视京城,维护治安。 所以牡丹并不害怕,但她也不想与人争执。就在她想办法脱身之际,身后有人冲了过来。 “给我滚开!” 那人不由分说,上来就踹了醉酒男子一脚。 牡丹定睛一看,原来是武延基。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武延基,此时怒目圆睁,这还是牡丹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其实武延基本是魏王之子,女帝侄孙,身份高贵,虽然他平日里不像别人那般嚣张跋扈,可也有少爷脾气…… 尤其今日里跟着牡丹逛灯市,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武延基心里本就别扭,又看到有人调戏牡丹,一肚子的火气就都踹在了男子身上…… 醉酒男子本只是打趣解闷,没想到被狠狠的踹了一脚,自然不依不饶,两人很快就厮打在一处…… 牡丹赶紧高声叫了起来,希望能引起金吾卫的注意。 可此时灯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大街上十分喧闹,一时间也没有金吾卫听到这边的动静。 那醉酒男身材高大,又喝了酒,气势十分凶猛,眼看武延基不是对手,牡丹赶紧拉过薛崇简,跟他耳语了两句。 薛崇简会意,弯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找到了在附近执勤的金吾卫…… 一听魏王之子被人打了,几名金吾卫赶紧冲了进来…… 虽说那醉酒男也是富家公子, 可哪里比得过魏王之子的尊贵。 再说,此番是他有错在先,很快就被金吾卫制服了。 好在有牡丹拦着,武延基也没受伤。 只是一个是公主府的少爷,一个是魏王府的公子,金吾卫也不敢疏忽,非要留下两名卫兵随身保护。 武延基一再拒绝,三人这才得以脱身。 ——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 只是被这孟浪之徒这么一闹,引起了金吾卫的注意,牡丹也不好再去康记皮货店了。 她本想回宫,但眼下灯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武延基和薛崇简都不想回去,于是几个人就离开南市,去往天津桥。 “延基,你没事?” “没事。” “嘴角有一点血,擦一擦……” 牡丹把自己的手绢递给武延基。 武延基接过牡丹的手绢,却没舍得用,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紧紧的握在手中。 “想不到武哥哥还会打架,刚才你可真威风……” 薛崇简在一旁拍手笑着。 他之前并不喜欢武延基,不过经过刚才一事,倒是对武延基刮目相看。 “崇简,回去千万不要和皇祖奶提及此事…… ” “这还用你说……” 几个人说着,已经到了天津桥上。 这里的人流果然要少一些,而且地势开阔,视野极好。 牡丹站在桥上,看洛阳大地一片缤纷,满城的灯火连通天际,宛若繁星坠地…… 她只顾看景,薛崇简却在看人。他拉着牡丹,给她指着不远处的热闹。 “快看,成器哥哥在那边!” 牡丹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李成器和元思琪正在河边漫步…… 游人披彩移步,月色如影随形。两人一前一后,徐徐前行,看起来颇为浪漫。 “我去找他玩!” “崇简……” 牡丹想要拦着,薛崇简已经飞奔了过去。 “你看这孩子……” “且让他去!” 武延基笑着,看向了牡丹。 灯下看美人,俊俏加十分。 牡丹本就明艳动人,此时在朦胧的月光灯火里,更是美的动人心魄。 只是武延基总觉得牡丹身上有着一股清冷之气,眼里眸外深藏着一种孤独……所以,他丝毫不敢造次。 “延基,今日谢谢你了。” “跟我客气什么。对了牡丹,你这次回宫会待多久?” “我如今已非宫中之人,这次回来给公主庆生,可能明日就回道观了。” “哦,别的也没事,就是……就是阿娘想你了……” “此番怕是不便前去探望,阿娘年纪已大,还请她多保重身体。” “嗯,我明白。” 武延基笑了笑,看向了远处的灯火…… 牡丹知道武延基对自己的情意,她虽然感动,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该说的,她早都和他说明白了。 如今武延基已经知道克制自己的感情,最近都没有再去道观,本以为这份感情就此过去了,没想到陛下又想了这么一出。 直到现在,牡丹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也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陛下只是想要给李成器选个王妃。 牡丹轻叹一声,看向了波光粼粼的河面。此时桥梁上的花灯倒映在河中,犹如银河一样繁星点点。 在他们身后,不时有富贵小姐的香车和公子哥儿们的高头大马哒哒穿过,妙龄女子见到心仪的少年,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满河月光和灯光荡漾开来…… 眼前的热闹,让牡丹想起了辛弃疾《青玉案·元夕》里的名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样的元夕之夜,的确是佳人相会的好时机。 牡丹想到了林远,他去岭南一个月了, 也不知道是否平安,什么时候才能归来…… 第190章 通宵达旦、不眠不休 明月逐人影,花市灯如昼。 时间一点点流逝,美景良宵一点点消融,可直到丑时,上元灯会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街市上依旧人流如织,游人脸上的兴奋也丝毫不减。 人们徜徉于灯火通明的街头、观赏着争奇斗艳的灯火、陶醉在浓郁的节日氛围中…… “大家也太能熬了,都不睡觉的吗?” 牡丹看着眼前的热闹,有些熬不住了。 “我说牡丹姐姐,这一年到头就今夜解除宵禁,还有这么热闹的灯会,谁会舍得去睡觉啊!” 孩子的精力总是旺盛的,薛崇简兴奋的摆弄着刚买的灯笼,丝毫没有困意。 “是啊,难得放夜,今夜整个洛阳城通宵达旦、不眠不休。” 武延基附和着。 牡丹笑了笑,也就不再说些什么。 其实在这大唐生活了五年,她也能理解人们今夜的狂欢之态。 一年到头,宫城宵禁严格,人们遵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出入作息都精准的像个机器,平日里也难有什么热闹而言…… 而今日,放夜、花灯、歌舞和游人,它颠覆了人们惯常的时间概念、清规戒律,打破了熟悉的日常生活,带来无尽的自由感和新鲜感…… 所以,人们自然要把这种自由感宣泄到极致…… 可惜,在千年以后,这种浓郁的节日氛围再也不会有了…… 此时,牡丹忽然对这眼前的盛世产生了一丝喜欢和留恋。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想穿越回去的。 所以在潜意识里,牡丹并不太愿意接受自己是裴炎之女的事实,甚至主动选择忽略它,忘记它。 可她也慢慢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融入这个朝代了…… —— 此时,桥上的风渐渐冷了,牡丹也有些累了,她决定回去休息。 毕竟,明日还要进宫辞别,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事等着她。 她要养足精力,争取顺顺利利的回到玉清观。 一看牡丹要回宫,武延基也待不住了。 “牡丹,今日虽然放夜,但过了丑时,皇宫已经不能自由进出了,你还是去府里住一夜?” “啊,这不合适?” 牡丹还不知道这一层,但魏王府,她是万万不能去的。 “牡丹姐姐,这还不简单,跟我回家啊!公主府你又不是没住过……” 薛崇简的一句话,解了眼下的困局。 武延基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早知道牡丹不愿意进他的魏王府。 牡丹疼爱的揪了揪薛崇简的小辫子,真是个小机灵鬼。 确实,公主府她已经住过一次了,也不怕再叨扰一次,所以,牡丹就跟着武延基回府了。 原本两人回去就行,但武延基坚持相送。 刚刚才遇到了孟浪之徒,他又怎么能放心呢? 直到把牡丹和薛崇简送到了正平坊的坊门,看到了公主府的家兵,武延基才拱手告别。 牡丹目送武延基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薛崇简甩了甩手里的灯笼,笑嘻嘻的看着牡丹。 “牡丹姐姐,武哥哥好像很喜欢你啊!” “别乱说话。” 牡丹有些无奈。 “可惜你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你喜欢林远哥哥,我也喜欢林远哥哥。” 牡丹被薛崇简的话吓了一跳。 “谁说的?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三郎说的,他可什么都懂。” “他也是个小孩子……” 牡丹笑着,拉着薛崇简,朝公主府走去。 此时,正平坊里也是灯火通明,花灯烛影。 因为公主府占地颇广,整个正平坊几乎都是公主府的地盘。赶上这上元佳节,自然也是张灯结彩,好一番布置。 牡丹发现,公主府的灯笼可一点都不比集市上的差,各种制式精巧的灯笼挂满了整个坊间。 只是公主府门第高贵,没有太多百姓过来串访,也就显得有些冷清。 牡丹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感叹着。 “崇简,你府上的灯笼比南市的还要精美,你还跑出去看……” “我又不是看灯的,我是去看人的!” 两人说着,就来到了公主府的门前。 因为牡丹之前在这里住过几天,家奴已经认得牡丹,赶紧迎了上来。 “这么晚了,公主应该睡了?” “还没有,薛侍郎刚过来,二人正在大殿议事呢!” “薛侍郎?” 牡丹心中一喜。 “可是林远哥哥?” 薛崇简迫不及待的问着。 “正是,他也是刚到府上……” 家奴话音未落,薛崇简拉着牡丹就跑去了大殿。 “快走,林远哥哥回来了!” —— 原来上次林远因为入狱受伤,在公主府养了一段时日,薛林远是薛绍之子的身世,如今已是众人皆知。 这薛崇简原本就对林远十分崇拜,得知他竟然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自然十分开心。 林远在公主府养病的日子,他几乎日日守在身边,寸步不离。 薛林远何等聪明,也知道这个弟弟的重要性,做了一堆新巧的玩意儿哄得他开心不已。 前些日子,林远搬离公主府的时候,他还为此伤心了几天…… 这些日子,他从母亲这里知道林远出去公干了,没想到在今夜回来了…… 牡丹和薛崇简赶到大殿的时候,林远果然在大厅坐着,似乎正和太平公主商议着什么。 薛崇简先闯了进去,牡丹规规矩矩的等着通传,又行了礼,公主招呼她坐下。 “牡丹,今晚难得放夜,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年的灯市热闹吗?” “挺热闹的,就是有些累了。” “我还说让林远也去逛逛,他也说累了。” 太平公主笑着,看向了林远。 “不过长途跋涉,确实是挺累的。林远,你说的事情我记下了,明日去宫里帮你问一问。” “有劳公主。” 第191章 金刚力士,哼哈二将 难得私下接触,牡丹刚想和太平公主聊聊白天的周岁宴,一位白衣少年翩翩而至。 大冬天的,别人都是深裘大袍,少年依旧一身轻薄的白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鹤氅,显得翩然欲仙,不染凡尘。 牡丹认得他,那是六郎张昌宗。 六郎和牡丹、林远并无深交,只有数面之缘,拱手行礼,算是打过招呼。 “公主,颂园春宴已备好,大家都等着了。” 原来他是叫公主去参加夜宴的。 元夕之夜,整个洛阳城灯火不熄,太平公主府自然也不甘寂寞。 公主府内养了一批文人骚客,平日里就经常在颂园里歌舞弹唱,吟诗作赋,今晚更是要不眠不休。 太平公主一抬手,扶住了躬身候着的六郎。 “牡丹,颂园里的上元夜宴正是热闹,你也随我过去?也让他们长长眼……” “公主府人才济济,牡丹不敢献丑。” “别谦虚了,你这文采词华我可是见识过的。” “公主见谅,牡丹改日再和诸公切磋。今日还有一些事想和薛侍郎聊聊。” 牡丹实在不想去凑那个诗词歌赋的热闹,干脆直言以告。 反正她和林远的关系,太平公主清楚的很。 “哦……那也好,你们聊,你们聊。” 太平公主朗声一笑,这个牡丹还真是坦率爽直,和心思缜密的林远有所不同。 想来这对金童玉女,也有日子没见了。 不过凭她对母亲的了解,牡丹和林远二人怕又是一对苦命鸳鸯。 难得有今天的机缘,他俩在这公主府相见,太平公主也乐得成全。 公主携六郎离开了,大殿里只留下牡丹、林远和薛崇简三人。 薛崇简十分高兴,拉着林远给他看自己新买的灯笼。 牡丹看林远神色有些疲惫,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赶紧给他递上一杯热茶。 “林远,你这次公差可还顺利?” “还行,至少公家的任务都完成了。” 林远的话让牡丹明白,公事完成了,私事怕是不让太顺利。 因为薛崇简还在身边,牡丹也不好多问。 这时,薛崇简手里的灯笼已经玩腻了,他把它丢在一旁,拉着林远撒娇。 “林远哥哥,我觉得这灯笼都不好玩,你能给我做一个新鲜的吗?明日要进宫,想给三郎带一个。” 林远本是没有心情去做这些玩意儿的,一听薛崇简明日进宫,立刻来了兴趣。 “好啊,我给你做个最新巧的灯笼,保证别人都没有。” 林远说着,拿起纸笔列了一个单子。 “你先去杂物房找材料,把这些东西都备齐了,我就给你做。” “好嘞!” 看薛崇简拿着单子兴高采烈的跑开了,牡丹担心的看着林远。 “林远,那孩子还没找到吗?” “没有,去晚了一步,听说年前刚被送进宫。所以我才来问问公主,可她说没什么印象。” “送进宫了?” 牡丹的心头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要知道,在这个朝代,身为罪臣之后,年纪尚小的孩子,如果侥幸活命,要么被流放边疆,要么被充公为奴。 女孩一般会被送进掖廷或官府为奴为婢,而男孩就惨了,在入宫为奴之前会被阉割…… “那他可是被净身了?” “是的。” 林远叹了一口气,藏不住满眼的疼惜和愤懑。 他不忍再说,拎起案几上的酒壶,咕咚咕咚的灌着自己… “林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远缓了缓心神,这才和牡丹说起这次去岭南的经历。 年前,林远从裴家门客这里得到的消息,那冯家兄妹几经辗转,被收入岭南讨击使李千里府中为奴。 这一次,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却还是没能赶上。 林远此次到了岭南,就直奔李府,可还是来晚了一步。 据说,那孩子已经被李千里送进宫了…… —— 原来,这李千里是吴王李恪的嫡长子,原名李仁。 当年李恪被长孙无忌所杀,四个儿子流放岭南,日子也是凄苦难捱……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李千里还费尽心思,到处收集岭南的各种珍品献给朝廷,以表忠心。 因为李恪和长孙无忌是死敌,同样视长孙无忌为眼中钉的武则天,反而对李恪一家颇为同情。 所以武后当权后,不仅给李恪平反,还对他的儿子们照顾有加。 这李仁也是个聪明人,审时度势,知恩图报,对武则天忠心耿耿。 在武则天筹谋称帝的时候,他知道太后喜欢祥瑞,就大肆鼓吹,多次进献祥瑞之物,深得武则天的欢心。 也因为这层特殊的缘分,武则天当了皇帝之后,大肆屠戮李唐宗室,唯独没动李仁,还送他“儿,吾家千里驹”六个字。 那李仁表忠心,遂改名李千里。 再说那冯元一,自从家族被炒,他和妹妹就被各地官府辗转变卖,后来就到了李千里的府上。 一日,李千里偶尔见到冯元一,看这小孩知书达理,伶俐乖巧,十分喜爱。 想到武则天的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李千里就想把他当做阉童,送入宫中伺候陛下,也算是自己安插在宫中的耳目。 这李千里平日里就有准备,在府中养了不少姿容秀美的阉童,以备不时之需。 为了让冯元一心甘情愿,他还拿他的妹妹做威胁…… 那冯元一本就别无选择,如今为了妹妹,自然顺从听话。 就这样,冯元一被残忍阉割,心甘情愿净身为奴;而他的妹妹则如愿出家为道,得了一份清净。 冯元一被阉割后,被李千里精心培养,伺机进献。 在冬至祭天大典之上 ,李千里回洛阳赴宴,听闻正月初一,群臣要给武则天请加尊号“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顿时就来了主意。 要知道,这慈氏即弥勒之意,可见武则天笃信佛事,已经深陷其中。 善于进献祥瑞之物的李千里,也就以此大做文章。 在僧人的指点下,李千里选中了“金刚力士”的祥瑞之意。 这金刚力士,在佛教中叫“那罗延”,乃具有大力之印度古神,扞卫佛法、保护佛陀。 金刚指降魔杵,力士指降魔人,金刚力士也就是俗称的“哼哈二将”。 如今武则天自诩为弥勒转世,自然需要一对守护她的哼哈二将。 所以,李千里从洛阳回到岭南之后,立即就挑选了两名伶俐聪敏的阉童,将二人更名为“金刚力士”,立即进献武则天。 于是,这一对姿容秀美的男童,被装扮成金刚力士,哼哈二将,成了李千里讨好武则天的“符瑞诸异物”…… 而这两名阉童之一,就是冯元一。 第192章 为时已晚,无功而返 和牡丹说起这些的时候,林远不停的自责。 “怪我,都怪我,是我去的太晚了。” 原来,当年林远西征,拜托裴伷先帮他寻找冯元一,裴伷先一直让岭南的眼线留心。 而冯元一被李千里收入府中的消息,早就被裴家的门客探知,及时传信到了西域。 只是,当时正赶上林远入狱,裴伷先赶来洛阳为他奔忙,并未及时得到消息。 后来因为牡丹身世暴露,连裴伷先和牡丹也受了牵连…… 这一耽搁,就是不少日子。 等裴伷先被遣返回了西域,这才知道了这个消息,赶紧又派人回来送信…… 总之,这来来回回的耽误下来,等林远得到冯元一的消息,已经是冬至之后。 虽说他马不停蹄,没有耽搁就赶去岭南了,但还是为时已晚…… 林远赶到李府的时候,两个孩子已被送往洛阳。 林远借着太平公主的名义,千方百计的和那李千里拉近关系,这才断断续续的打听到了内情。 得知冯元一被净身,成了阉童,林远心痛不已,恨不得把那李千里碎尸万段。 可是,他要保持冷静,还要继续寻找冯元一。 又得知冯元一的妹妹还流落在外,林远赶紧去道观找到了她。 林远本想着把她带回洛阳,交给牡丹带着,可那冯小妹小小年纪,已经看破红尘,只一心向道,不愿颠沛流离,也不再相信任何人…… 林远无奈,只得无功而返。 而他回来的途中又路过房州办些公务,也就到了今日才赶回洛阳。 “我如果早去几日,或许就能把他救出来了……” 林远说着,又灌了自己半壶酒。 “林远,你不要自责了,我知道的,当时你连夜赶路,一刻都没有耽搁。也许这都是命!” 牡丹安慰着林远,心中也不是滋味儿。 虽然她没见过这个冯元一,但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成了阉童,实在是太可惜了…… “牡丹,你知道吗?他出身于岭南最有权势的冯氏家族,他是岭南圣母冼夫人的第六世孙。他善良机敏,有礼有节……可最终如何呢?” “就因为万国俊的无端迫害,他们全家惨遭横祸,背井离乡,如今又被当做一个玩物进奉入宫……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有什么罪?” 林远的眼睛布满血丝,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不只是他,还有我,还有你,我们都是罪臣之子,可是我们有什么罪?有什么罪?你说说,这世道公平吗?” 趁着酒意,趁着最信任的牡丹在眼前,林远把他这些天的心酸、愧疚和不甘,肆意的发泄了出来。 这些日子,他的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和委屈。 这次去寻找冯元一,又让他想到了小时候的经历,想到了那可怜的薛崇轩,裴姝月,还有被活活打死的母亲…… 那些日子,那些委屈,那些仇恨,越来越清晰的占据着林远的心田。 且不说之前薛崇轩的那些遭遇,从他林远来到这个朝代,已经三次入狱,受尽折磨……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林远,你喝多了,先冷静一下。” 牡丹赶紧柔声安慰着林远。 虽说此时大殿里并无旁人,可是隔墙有耳, 这里是太平公主的府邸,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牡丹拿过林远的酒壶,给他换了一杯茶。 这才发现林远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膝盖,大冷天的,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你的腿又疼了?” “嗯,这一番颠簸,又开始疼了。” 林远擦了擦汗,此时也觉出了自己刚才的失态。 为了不让牡丹担心,他故意岔开话题,逗着牡丹。 “对了,你说要给我做护膝,这冬天都要过去了,做好了没呢?” “早都做好了,在玉清观收着呢,谁知道今天能在这里遇到你,等明天回去了,就给你戴上。” 牡丹苦笑着,心疼的看着林远。 “对了,牡丹,你明日就要回宫吗?” “应该能回去。” “那你是何时入宫的?在宫中可有看到两个新来的小公公?” “我是昨日才到的,一直待在公主苑,也没见到什么人。在白天的宴会上,倒是没看到什么小公公……” 牡丹也已经多日不在宫中,确实不清楚宫里的情况 。 “别担心,明日回宫,我帮你问一下,应该会有消息……” 两人正说着,薛崇简带着两个仆人,抱着一堆的材料进来了。 “林远哥哥,东西都找齐了,咱们开始动工!” 林远强颜欢笑,打起精神也就忙活了起来。 做灯笼,对林远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不过薛崇简贵为公主之子,什么新鲜玩意儿没见过,林远自然要费上一番心思,才能让他服气。 “崇简,你先说说,你喜欢什么?” “我啊,我喜欢威武将军,喜欢高头大马!” “好。” 林远不忙不忙,挑出几张五色蜡纸,递给了牡丹和崇简。 “来,你俩帮忙剪一些人和马,大小样式就类似这样……” 林远给他们画出了样子,牡丹和薛崇简就忙着剪纸去了,他这边也开始忙活了。 为了保持神秘,林远躲进了一侧的偏殿之内独自操作,等薛崇简剪好了图案,把它们递了过去…… 薛崇简有些期待,又怕自己失望。 他实在想不出,剪这些图案,除了粘在灯笼之上,还能有什么用……但如果是那样,倒是没有太多期待了。 “牡丹姐姐,林远哥哥不是要把这些图案粘在灯笼上?” “我也不清楚,等等看。” 牡丹笑着拍了拍薛崇简。 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做这些小手工,对林远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 就在薛崇简急不可耐,胡思乱想的时候,林远拎着一盏灯笼出来了。 第193章 平凡无奇,大有玄机 林远做的这个灯笼,是寻常的宫灯样式,而且是用半透明的蜡纸糊成的,外表看起来平凡无奇,甚至还有些无趣…… 期待已久的薛崇简看到这盏造型简单的宫灯, 一时难掩失望的神色。 他还以为林远会用竹篾扎成大马或者将军的形状,做出奇特的样式出来,没想到会是这般平凡无奇。 但他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得故作轻松的问着。 “啊……是这样的灯啊。那我们剪的将军和马呢,怎么没贴上?” “别着急啊,来,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林远笑了笑,问婢女要过火折子,点燃了灯烛。 随着灯笼点亮,只是片刻的功夫,灯笼里面开始缓缓转动,灯屏上随即出现了一个个生动的影像…… 有威武的将军,有高大的骏马,一个个像是活了起来。 随着灯影不断旋转,人马追逐、物换景移,就好像将军纵马奔驰,在战场上你追我赶,分外热闹…… 薛崇简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惊喜的无法言喻。 果然,他的林远哥哥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 “啊,林远哥哥,这是什么灯?” “这是一种影灯,你就叫它……走马灯!” “走马灯!太好了,走马灯!” 薛崇简高兴坏了,兴奋的跳了起来,拎着灯笼爱不释手。 因为大殿之内光线明亮,他就拎着灯笼跑到殿外,在夜色里尽情的欣赏这盏跑马灯…… 牡丹也很是惊奇,站在门口看着兴奋的薛崇简。 “林远,这里又没有电,你这是什么高科技?” “这算什么高科技,就是利用了燃气涡轮原理……” “啊?什么涡轮?” 牡丹在这里待久了, 之前本就不太精通的物理化知识,更是都快忘光了。 林远无奈的看了看牡丹,宠溺的笑了。 “你啊,还是那个数理化小白,孔明灯知道?” “知道啊。” “这走马灯与孔明灯差不多,都是利用了热学原理。不同的是,孔明灯是往上升,走马灯是连轴转。” 林远说着,给牡丹比划了起来。 “那灯笼里面有个转轴连接叶轮,点亮灯笼之后,通过热对流作用来带动叶轮旋转……简单说,其实就和现代燃气轮机是一个原理。” “哦,虽然还是没太懂,但有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你太厉害了……” 牡丹满眼崇拜的看着林远,似乎又看到了以前那个聪明睿智的理工男。 林远也笑了起来,刚才积聚在心里的愤懑也疏散了一些。 自从来到这里,他一次次陷入险境,危机重重,伤痕累累,奋起自救时,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薛侍郎的角色。 如今也只有和牡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想起属于林远的那些时光。 两人正在说笑,薛崇简提着灯笼回来了。 “林远哥哥,这么漂亮的影灯,我都不舍得给三郎了!要不这个给我得了,你再给三郎做一个?” 林远一听,故作无奈的看着薛崇简。 “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好啊,你说。” “明日你进宫,帮我找个人。” “ 找人?让母亲找不就好了……” “也是一个孩子,和你差不多年纪。最好你也能私下里打听一下……” “孩子?行啊,没问题。” 薛崇简一口答应了下来,仗着母亲太平公主的恩宠,他在皇宫里算是最自由的一位小郡王了,找个孩子还是很容易的。 “对了,这影灯可以做各种图形,你想给三郎做个什么样子的?” 林远看向了薛崇简。 薛崇简一时也答不上来,又看向了牡丹。 “要不就做个山水灯?三郎一直被关在宫里,他很想出宫看看……” “这倒是要弄的精细一些了。牡丹,你还是剪纸!崇简,你过来,我教你做灯罩……” 于是,牡丹在那边忙着剪纸,崇简跟着林远学做影灯。 他这才知道,这宫灯看似平凡无奇,里面大有玄机…… 原来这灯笼里面竖了一条可旋转的立轴;立轴上部横装一个叶轮,立轴中部有一圈的细铁丝,每根铁丝再粘上那些剪纸…… 一回生二回熟。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一个精巧绝伦的山水影灯做好了。 林远小心的点燃灯烛,灯影就开始旋转起来。 但见崇山峻岭,名河大川,楼台津渡、田舍桥庐,山川风物层层叠叠,旋转起来就成了活动的风景。 这山水其间,甚至还有飞鸟游鱼,行人风物…… 薛崇简完全看呆了。 “太美了,实在太美了……” “三郎应该会喜欢的,对?” “肯定的,我都想要了……” “不行,一人就一个。你林远哥哥刚从外地回来,也累了,该休息了……” “没事,做这些小玩意儿累不着,就当休息了。” 林远笑着,心满意足的看着自己做的两盏影灯,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既然要送给三郎,盈盈看到又该眼馋了,这样,我给东宫两个小公主也做两盏?” “行,大过节的,东宫的孩子都不能出来,也挺闷的。女孩子都喜欢花花草草的,就做两盏百花灯。” “没问题,你剪纸,我扎灯……” 有了大家的默契配合,很快,两盏百花灯又做好了。 牡丹点燃灯烛,但见月移花影,蝴蝶翩飞,煞是好看…… 数着这几盏影灯,想着几个孩子,牡丹又想起了落蘅。 “对了,还有落蘅公主呢,她现在也会玩了,就当补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你今晚不用睡觉了……” 牡丹不好意思的看着林远。 “还睡什么,天都快亮了,也不差这一个。不过她那么小,做个什么好呢?” “这就交给我。” 牡丹想了想,悉心剪出了几只形态各异的小动物。 影灯做成,灯烛亮起,几只形态各异的小猫和小狗,在花丛树影间追逐嬉戏,神气活现…… “真好看,这盏影灯小落蘅肯定喜欢……” —— 这一晚,薛崇简也不困了,跟着牡丹和林远前后忙活,对每一盏影灯都爱不释手。 等做好了这五盏影灯,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第194章 可造之材,另有安排 终于忙完了,看着薛崇简在殿外玩着影灯,牡丹忍不住感叹着。 “林远,我觉得凭你这手艺,咱俩都可以去南市开一家灯笼铺了……” “逗孩子玩可以,我可不想开铺子。” 林远收拾着地上的残屑,摇了摇头。 “为什么?” “士农工商,仕途才是正道。咱这又是工匠又是商人,岂不成了人下之人,成了社会等级的最底端……” “过的自由,开心就好,非要做什么人上人吗?” “错了,没有地位,没有权势,哪里来的自由。就拿工匠来说。一旦编入匠籍,世代不得脱籍,家中必须有人习匠,让手艺世代相承,确保帝国营建土木时有工役补充……” “啊?世代不得脱籍?世袭啊?” “这种世袭可没什么荣耀,世世代代几乎永无出头之日。” “那也不一定啊,你不是崇拜将作大匠宇文凯吗?他不一样很有地位?” “错了,宇文恺可非匠人之后,他出生武将世家,父兄皆为大将军。当初也是门荫入仕,只是他本人无心仕途,也不好弓马,反而醉心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这才得以青史留名。” 林远说着叹了一口气。 “在中国,历朝历代皆是重道轻器。不说别的,就我们工部,有多少手艺精湛的匠人不仅毫无地位,还受劳役盘剥……” “那你不是平步青云,官居四品了么?” 牡丹刚说完,才发觉自己失言了。 她差点忘了,如今林远早已被降职为五品的冬官员外郎了。 “我?我这是赶上天堂的缺,沾了薛怀义的光。眼下,已经被一撸再撸,朝不保夕了……” 林远笑了笑,决定不再提这些丧气事。 “还是那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走仕途才是正道。要知道,不管我们薛家,还是你们裴家,那都是名门世家……” 牡丹不再争辩,她觉得眼前的林远忽然又变成了薛崇轩。 这种分裂感让牡丹有些不太舒服,她抬起头,看了看东方那片隐约的曦白。 “林远,今天就是正月十六了,你还记得你说的天堂之火吗?” “记得。所以今天你入宫千万小心,离那天堂远一些就好。” “可是……” “牡丹,眼下我不想考虑别的, 只想赶紧找到冯元一。他刚刚入宫,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个地方受尽欺辱……” “找到又能怎样呢?你能救他出来吗?” “未必不能……” —— 林远和牡丹正聊着,太平公主从偏殿走过来了。 “你们几个……一夜没睡么?” 看着依旧待在大殿里的三人,太平公主有些惊讶。 “母亲,我们不困。看,林远哥哥做的影灯……” “哟,这做的可真精巧。怎么做了这么多?” “这走马灯是我的,这山水灯是三郎的,还有这几个是给小妹妹的,这是给落蘅妹妹的……” “亏你们一个个都记得,想的还真周全。” 太平公主仔细的看着这些影灯,心中很是欢喜。 她很喜欢林远,这孩子身上不仅有薛绍昔日的影子,而且心灵手巧,行事缜密,是个可造之材。 在眼下东宫不明,皇权纷乱的关头,她总觉得,有朝一日林远会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也许,他是薛绍专门留下来帮她的…… 终有一日,她要将薛绍的冤情洗清,给他平反正名——而林远也曾向她隐秘的表达过这个意愿。 这也是她一直对林远如此关照的原因。 而且崇简十分喜欢林远,两兄弟相处的很是和睦,这也让她心下欣慰。 太平公主甚至都想让薛崇简直接搬进公主府,可是他说不愿叨扰,无论如何也不肯。 林远这孩子哪里都好,只有和牡丹的事情,让她揪心…… 因为太平公主很清楚母亲的性格,她那般多疑,是不太可能成全这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的。 经历了薛绍之死,还有和武攸暨的婚姻,太平公主已经完全看透了母亲。 在母亲眼里,只有皇权,没有感情,婚姻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平衡各方势力的手段。 这武牡丹虽为罪臣之女,却深得陛下欣赏,如今又在公主苑立了大功,已经是陛下眼中的红人。 如果她没猜错,陛下眼中牡丹的良配,应该是魏王府的武延基。 至于林远,不过是母亲牵制牡丹的一个棋子。 最是无情帝王家,为了皇权,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其实昨日的宴会上,陛下也和他提起过林远,她对他的婚事另有安排…… 太平正想着,卯时的鼓声传来,天快亮了。 “林远,你快去歇着,待会儿我和牡丹要进宫了。牡丹,崇简,你们赶紧回去梳洗装扮一下,辰时就要进宫了。” “啊,母亲,这么早进宫?不是晚间的宴会吗?” 薛崇简知道,因为元夕之夜大家都要逛灯会,例行的上元春宴会在正月十六晚上举办。 “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因为陛下身体不适,昨晚的无遮法会没有举办,所以午时还要去天堂参与法会……” 牡丹一听天堂要举办法会,赶紧看了林远一眼。 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天堂法会上,那对“金刚力士”很可能会出现…… 反正林远和薛怀义也有交情,曾经也是白马寺的和尚,那天堂还是他一手监造,想要过去应该不是难事。 牡丹的眼神,林远瞬间领悟。 于是,林远朝着公主躬身一礼。 “公主殿下,林远昨夜所托之事,还请公主留心……” “哦,对了,你说那孩子多大,叫什么来着?” 过了一夜,太平公主已经有些忘记了。 牡丹趁机进言。 “殿下,要不让林远也进宫?既然那孩子咱们都没见过,还不如让林远直接过去,免得再认错,或者又错过了。” “哦……他也去?” 太平看了看林远,犹豫了一下。 “母亲 ,就让林远哥哥也去嘛。他做了这么多的灯笼,很辛苦的……” 薛崇简也在一旁撺掇着。 “那行, 都去。今天宫里有喜事,大家都去热闹热闹。” “什么喜事?” “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第195章 三书六礼,天作之合 进宫之后,牡丹才知道,原来太平公主说的喜事,竟是李成器的婚事。 昨日落蘅公主的周岁宴,武则天之所以只让东宫的武旦和李成器参加,正是给东宫这位嫡长子相亲会面的。 而经历了击鼓传花,元夕赏灯,李成器和元思琪的情意已经很明朗了。 既是陛下看好的一对, 如今又是郎有情妾有意,这婚事自然水到渠成。 历朝历代,男女婚配都讲究良辰吉日、三书六礼。 六礼即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而三书则是聘书、礼书和迎书。 这纳采是第一个流程,属于议婚,就是所谓的“说媒相亲”。 问名和纳吉,则是双方有意后,男女占卜生辰八字。至于纳征和请期基本就是订婚之仪了…… 而三书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所用的聘书、礼书和迎书,是古时保障婚姻最有效的文书依据。 可以说,这三书六礼包含了从谈婚、订婚到结婚全程的文书和礼仪。 古时讲究礼数仪节,男女若非完成三书六礼的过程,婚姻便不被承认为明媒正娶。 所以,这三书六礼,上至皇孙贵族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人不遵循。 昨日李成器和元思琪的宴会相见,就算纳采。 既然二人彼此有意,那接下来的问名、纳吉、纳征和请期也就顺理成章。 赶上正月十六的好日子,武则天授意儿子,要赶紧把大皇孙的婚事给定下来。 所以,这一下,东宫可是有的忙了…… 赶上如此大的喜事,少不得要布置宫殿,修缮宫室,来来往往,武则天下令东宫暂停幽禁…… 如今,东宫之人除了不能出这紫薇城,不能私下和大臣内侍联系,整个皇宫里可以自由行走…… 终于得了自由,几个小郡王和小公主都乐疯了。 迎春已到,虽然不能出宫,但皇宫之中也有一方天地自然——那就是九州池。 纵使春寒料峭,也挡不住春意盎然,趁着东宫之人都在忙碌,李三郎带着两个小妹妹来到九州池撒起了欢…… —— 太平公主带着几个孩子入宫的时候,正赶上武则天心情大好,在东宫大行赏赐。 听说太平来了,就直接召几人去了东宫。 再度踏入东宫,看到宫中焕然一新,春华宫重新修缮,牡丹的心里颇为感慨…… 要知道,在东宫度过的几年时光,是她自认最安稳的岁月,东宫与她而言也是家一样的存在。 只是,以后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牡丹的这些情愫自然不能表现出来,相反,她落落大方,喜笑颜开,对着李成器好一通夸赞和祝贺。 入观修道,诵经多时,说些天时地利、良辰美景的吉祥话,对牡丹来说并不算难事。 再者,对李成器,牡丹也是真心祝福。 在这几年的相处里,牡丹关注着东宫的每一个人。 如果说皇嗣武旦偶尔还有些消极避世,不管不顾;李成器始终冲淡平和,积极乐观,让牡丹都心生钦佩。 这李成器身为东宫嫡长子,为人稳重随和,谦让友爱,即使失了母妃,即使身处幽禁,也毫不懊丧气馁,严于律己,为几位弟弟妹妹做了很好地表率。 这样一位优秀的少年郎,理应有一段琴瑟合鸣的好姻缘。 而那元思琪温婉贤淑,家世清白,虽然母族如今已经不再显赫,但这也正是让武则天放心的因素之一。 两人年岁相当,郎才女貌,这桩婚事又得了武则天的首肯,实在是天作之合。 可以说,这是牡丹来到大唐之后,最为开心的一件事了。 所以,对于这对准新人,牡丹自然不吝赞美之词…… 对于武牡丹的祝福,李成器连连拱手,再三致谢,看起来依旧云淡风轻。 谁也不知道,此时他的心里,竟吹过一丝遗憾的风…… ——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其实在牡丹以少傅的身份初入东宫之时,对于善良聪颖、年岁相当的武牡丹,李成器也曾懵懂爱慕过…… 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面冷心热的父亲,似乎对牡丹也有些不一样的欣赏,而三郎也对牡丹有超常的依恋…… 虽然牡丹在东宫勤谨安分,什么也没发生,但这点觉悟,已足以让李成器熄灭了心中爱慕的小火苗。 再者,牡丹人虽不错,身份却很特殊,似乎总是有着无尽的动荡和纷扰围绕着她。 这是从小就惧怕动荡的李隆基,最无法接受的。 尤其知道了牡丹是裴炎之女,他们东宫之人面对牡丹所能做的,就只有远离。 其实昨日的宴会上,一开始他就被皇祖母告知,此次赴宴,意在选妃。 不过,在座的几个女子中,李成器根本没有把牡丹当成选择项。 他知道,牡丹只是皇祖母的一个试探。 那武延基对牡丹的爱慕,宫里人尽皆知,自己又没有陛下的宠爱,自然不会去惹这个麻烦。 果然,他选择了元思琪,合了皇祖母的心意,各宫上下都很高兴。 如今的牡丹,在他心中如同家人,她的祝福,他自然在乎。同时,他也真心希望牡丹能有一个好归宿,不管那个人是林远还是武延基…… —— 终于等来了东宫的喜事,太平公主心情大好,拉着武则天拿侄儿打趣。 “母亲,民间很多夫妻要到洞房那日才能见面。成器倒好,听说昨晚两人就相约赏灯了……” “还是陛下开明圣达,不拘常理,才能有这两情相悦,良缘佳配……” 看李成器有些不好意思,牡丹赶紧接过话替他开解。 这一通应时应景的溢美之词,夸的武则天喜笑颜开。 没错,她就喜欢人们说她不拘常理,开明圣达——她就是要做个不一样的君王。 就在大家说笑热闹的时候,上官婉儿进来禀告,天堂的无遮法会吉时将到,薛怀义又派了人来,恭请武则天移驾天堂。 一听又是法会,武则天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她迟疑了一会,还是领着一众人等摆驾天堂。 第196章 无时无刻,寸步不离 因牡丹如今身为道家女冠,不便参与佛堂法会,她就禀了陛下, 前去公主苑照看落蘅公主。 那薛崇简几乎每次进宫都会去天堂和明堂玩,已经没了新鲜,他也不愿再去,就偷偷的跟着牡丹出来了…… 至于林远,他倒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太平公主。 自从他进宫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宫里的小太监,可根本没有发现冯元一的影子…… 他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予这场法会了。 —— 因为天气和暖,牡丹和崇简步行赶往公主苑。 路过九州池,还未走到湖畔,牡丹就隐约听到一阵奇怪又熟悉的叫声。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崇简,你听到没,好像有人在叫我?” “肯定是三郎,听说他带着妹妹在这里玩呢!” 薛崇简说着,就循声找了过去。 牡丹也好久没有见到三郎了,就跟着他一起寻找。 走了一会儿, 牡丹看到湖畔垂柳一侧站了几个婢女太监,猜到孩子们会在这里,也就悄悄移步过去。 原来几个孩子玩累了,正在树下歇息,那三郎正低着头,专注的逗着怀里的鹦鹉。 那几声奇怪的“牡丹姐姐”,就是这只鹦鹉叫的。 牡丹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叫声奇怪又熟悉…… “牡丹姐姐!” 九公主盈盈看到婢女的异常,一回头看到了牡丹,起身就扑了过来。 那日道观猝然离别,她们还是首次相见,自然十分激动…… 因为李三郎一直没有抬头,还以为盈盈在逗他玩。 “盈盈,你又不是鹦鹉,瞎叫什么?” 还不等盈盈回话,八公主也看到了牡丹,高兴的跑了过来。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这时,李隆基才觉出了异常。 他放下鸟笼,猛一回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笑意盈盈的武牡丹。 眼前的武牡丹穿了一袭月白色春锦长衣,罩了一件织锦镶毛斗篷,头上发髻高高挽起,只插了一支桃木梅花簪。 整个人站在河畔素净雅致,正合了这初发的春意,又不大肆奢靡。 看到牡丹姐姐,三郎恍惚觉得湖畔的花儿似乎都开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眨了眨眼睛,努力确认着。 因为早上他才听父亲说,那落蘅公主生日已过,所以他就以为牡丹早回去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她…… “牡丹姐姐……” 三郎忽然有些害羞,腼腆的站了起来。 “三郎,过来,你袍子都蹭上灰了。” 牡丹一把拉过三郎,熟练的帮他拍去袍子上的灰尘。 这时她才发现,这三郎已经到自己下巴的位置了。 “才几天不见,是不是又长高了!你现在比崇简高了?” “谁说的,他就比我高了一点点……” 薛崇简在一旁不服气的解释着。 李三郎也不和他争,只是把手里的鸟笼举起来,给牡丹看。 “牡丹姐姐,你看我把鹦鹉养的好不?” “不错,毛色还是很靓丽,就是说话没进步啊,还是这几句……” 牡丹说着笑了起来。 “三郎就不教它说别的,它怎么会说呢……” 薛崇简在一旁幸灾乐祸。 “对了,牡丹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和崇简刚从东宫回来,没见到你们,这会儿要去公主苑……” “啊,公主苑,我也想去看看,去看看小落蘅……” 八公主和九公主拉着牡丹恳求着。 在她们心里,那公主苑是个神秘又向往的地方,只有得宠的公主才能住进去。 “行啊,没问题。走,三郎,拎好鹦鹉,咱们去公主苑。” “啊,公主苑啊,我不想去……” 对于武家的公主,三郎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去,落蘅很漂亮,很爱笑的,和盈盈小时候一样……对了,到了那里还有好玩的礼物要送给你们呢。” 既然牡丹姐姐这么说了,三郎这才跟着他们来到了公主苑。 —— 此时,侍从已经把几盏影灯都送了过来。 果然,一开始大家对这影灯都有些失望,薛崇简急于表现,等不到晚上了,非要立刻给他们展示这些影灯的神奇…… 于是,几个孩子钻进一间暗室,点亮灯笼,迫不及待的分享着喜悦。 薛崇简点起灯笼,看着那些灯影,绘声绘色的给小猫和小狗配音,逗得小落蘅咯咯直笑。 八公主、九公主也对自己的百花灯十分满意,两人争相指认着各色花朵的名字…… 至于三郎,更是对自己的山水灯着了迷…… 他从来没有想到,一盏小小的灯笼里面,还能装下这么大的乾坤…… 他不曾听过的,不曾见过的,如今都在眼前活动了起来…… 薛崇简在一旁看着看着,又艳羡了起来。 “三郎,我的那盏是走马灯, 将军骑着大马,可威风了!你喜欢不?要不咱俩换换?” “不换,我就喜欢这山水灯。” “将军和大马都不换?” “不换。” “难怪了, 还是牡丹姐姐了解你,这都是她给你剪的。你说她也没怎么出宫,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好地方呢?” 三郎神色一动,却没说话,只是小心的拎着灯笼,仔细端详着…… “其实啊,昨晚你没去逛灯会,我和牡丹姐姐去了,那里才叫热闹呢!” “热闹与我何干,我有这就够了……” 一听到宫外的热闹,三郎的神色有些落寞。 “对了,天堂那里也有两盏灯轮,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它们了。听说因为法会,它们要点上七天七夜……” “真的?” “当然是真的,特别漂亮,和宫外的灯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白天没啥看头,等晚上我带你去看……” —— 几个孩子在玩灯笼的时候,牡丹也没闲着。 她叫来了秋菊,想问问冯元一的事情。 “秋菊,年前年后这段日子,宫里有没有新来两个小公公?” “没太注意,不过宫里每到岁末年尾都会放出一批旧人,也会进来一新人。我没太关注过……应该是有的。” “哦,那你有没有听说,陛下跟前有一对名叫金刚力士的小公公?” “金刚力士……哦,你说金刚力士啊?这个我好像听说过,不过还没来得及见过呢。听说有一个人犯了错,被赶出去了……” “什么?赶出去了?” 牡丹大吃一惊。 “好像是,我也不太确定……” 第197章 礼佛一拜,罪灭河沙 钟鼓齐鸣,法螺齐奏——午时,无遮法会于天堂隆重举行。 结界洒净,发符悬旛,奉供上堂,告赦召请,一番精心准备之后,薛怀义率领一众法僧,浩浩荡荡走向法坛。 众人合掌肃立,场面庄严神圣。 不过,眼看吉时将过,百官肃立,开坛仪式还未举行——原来女皇陛下还未驾到。 此时,武则天正在明堂大殿不慌不忙的踱步,不远处的天堂传来法音阵阵,女帝却丝毫不急。 身边的上官婉儿,身后的太平公主和林远,都是默默的陪着,谁也不敢提醒或者催促。 看着昨日明堂大殿被挖下的大坑,此时已经填平了——武则天有些头疼。 这个薛怀义,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自从他建成了天堂,就居功自傲,膨胀的忘乎所以,慢慢的不愿进宫侍寝,还养了一种身强体壮的武僧,在白马寺日日操练,去街市上为非作歹,终被大臣参奏有不臣之心。 武则天倒不信他会谋反,只是怕他闹出大乱子,就将那一众武僧遣散流放。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她对薛怀义并未处罚,只是从此疏远了很多。 最近这段时日,薛怀义倒是收敛了一些,不再在外面胡作分为…… 只是,他又开始热衷于举办无遮大会。 无遮法会,大善佛事,为死者超升,为生者解冤——在之前,武则天是赞同的,也是支持的。 一来是为了弘扬佛法,彰显自己是弥勒转世;二来是为了超度那些曾经死在她手上的亡灵…… 毕竟,身为君王,手上不可能不沾血,而她的称帝之路,更是累累白骨,血流成河…… 礼佛一拜,罪灭河沙——所以,武则天原本是支持薛怀义举办无遮法会的。 不过,如今这薛怀义把法会当成自己扬名立万、邀功请赏的机会,举办的越来越频繁了…… 从正月初一开始,天堂刚办了为期九天的无遮法会。 这才过了几天,就又要再度筹办,而且据薛怀义所言,这次法会至少要持续十日之久。 按照规矩,皇家礼佛堂举办法会,武则天这个皇帝自然每日都要出面。 除了必备的拈香礼佛,有时还要登坛诵经祈福…… 武则天毕竟年纪大了,有些累了,也有些倦了。再者,她的手下真的有那么多的亡灵要超度吗? 她是一国之君,并非真的弥勒,对这无休无止的法会真的厌倦了…… 或许自从之前薛怀义恃宠生娇,不愿进宫侍寝的时候,武则天对他的心就慢慢的冷了…… 总之,任凭如今的薛怀义怎么做,她对他的宠爱再难恢复如初了…… —— 武则天越是冷淡,薛怀义越是忐忑。 这薛怀义是个粗俗之辈,只顾邀功请赏,丝毫没有察觉武则天的厌倦。 为博陛下欢心,这个上元节,他可是下了大功夫。 可不管是张挂在天津桥上的巨幅血绘佛像,还是明堂大殿的从地下涌出的大佛,都未能让陛下再对他另眼相看…… 如果这无遮法会陛下再不来,薛怀义觉得自己就真的被彻底抛弃了…… 就在他无比忐忑的时候,武则天终于来了。 迎请上香、献供拜愿,武则天于佛前献上七宝、四果,香华、灯烛,并行表白愿文,祈求国泰民安,无遮法会正式开坛。 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上。顷刻氤氲,即遍满十方,众生祈求免难消灾障…… 随后,鼓钹阵阵,鸣磬振铃,洒净使者手捧圣水,宝灯使者手捧莲灯,众使者鱼贯上场,在坛场绕行…… 圣水洒落,绕佛传灯,法喜在每一个人心中荡漾,慈悲弥漫在坛场四周…… 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虔诚肃穆的氛围中,除了人群中心不在焉的林远。 自从使者登坛,他就一直目不转睛的所搜寻着…… 这些使者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一个个眉清目秀,衣着讲究,林远觉得冯元一肯定就在里面…… 可是,他瞪着眼找到眼花,也没发现冯元一的影子…… 难道是太久不见,这冯元一变了样子?自己竟然认不出来了? 还是今日他根本就没参与法会? 不应该啊,作为“金刚力士”,在法会如此重要的日子里,肯定要出席,陪在陛下身边的。 林远不甘心,继续在人群中搜寻着…… 此时,武则天已经礼佛完毕,在绵延不绝的佛号声中,薛怀义开始登坛诵经祈福。 若是以往,武则天多少会待上半个时辰以示看重,但今日,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所以,就在薛怀义刚开始讲经的时候,武则天转身离开…… 看着陛下离去的身影,法坛之上的薛怀义很是失落,他无心多讲,拉了其他法僧代场,赶紧追了上来。 “陛下,陛下,这场法会为期十日,还望陛下……” 不等薛怀义说完,武则天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怀义啊,依我看,天堂这边才办了法会,你倒是该去白马寺张罗一番。一是宫外信众也需佛祖庇佑,二是宫里也需清静一些时日了……” “陛下,陛下……” 不等薛怀义再说,武则天乘辇离去…… —— 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都跟着离开了,只有薛林远留了下来。 他打算找机会问问薛怀义,关于金刚力士的事情。 毕竟曾经师徒一场,看着薛怀义沮丧愤懑的样子,林远上前劝慰。 “师父莫要在意,今日陛下忙于东宫喜事,晚上还有宫宴,最近也是太辛苦了……” “晚上有宫宴?我看是有沈南璆?这个糟老头子,天天去爬龙榻,也累不死他……” 薛怀义恨恨的骂着。 “佛门净地,师父慎言……” 林远赶紧小心提醒着。 跟着薛怀义几年,他知道这人向来脾气暴躁,口不择言。不过在法会之上,污言秽语的公然谩骂女帝,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薛怀义倒不在意,做了这么多,都换不来陛下的一个笑脸,如今他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了。 “怕什么,许她做,还不许我说了?” 薛怀义一边骂着,一边扯下了身上的袈裟,摔在了地上。 这袈裟本就是为了陛下所批,如今既然陛下不喜,他也懒得再穿。 恰巧此时,有个不开眼的和尚跑了过来,请教接下来的仪式流程…… “撤了!都撤了!不办了,还办什么!” 薛怀义骂骂咧咧,一脚踢飞了身边的一鼎香炉…… 眼看法会已经乱成一团,众人纷纷散去。 巍峨高耸的天堂之内,只有那尊通天大佛威严伫立,双眸低垂,静静的看着这场闹剧…… 第198章 在所难免,无疾而终 看着被踢翻的香鼎,还有怒火冲天的薛怀义,林远似乎看到了一场熊熊大火…… 他的心头忽然疼了一下。 原本林远还不确定,今天晚上明堂的这场大火会不会如期而至,如今看来怕是在所难免了…… 想到这里,林远不由抬头凝望着巍峨耸立的天堂。 这座通天佛屠,凝聚着他和无数匠人们的智慧和心血。 这里的一榫一卯,一檐一角,耗费了多少奇木良材,累垮了多少精工巧匠,才能有这参天一景…… 如果历史无误,今夜薛怀义火烧天堂,将会祸及明堂,天堂明堂这两栋巍峨宫殿一夕被毁,是中国古建史上的惨痛一页…… 但如果这天堂可以存留到后世,那绝对会是一项震惊世人的世界奇迹…… 这两座精巧绝伦的参天建筑,就这么付之一炬,实在是可惜至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林远的心里生出了一丝不舍和痛惜。 对于火烧天堂这件事,原本林远是不愿掺和的。 因为双堂一旦被毁,他就有机会接盘重建,不管是与他工部员外郎的职务,还是与七天建筑的布局,都是一桩便利。 所以,林远之前并不想干预,一切顺其自然。 但此刻,他决定去劝劝薛怀义。 尽人事,听天命。至少,他要为这两座建筑争取一下…… 正好,他也想找薛怀义问问冯元一的事情 。 此时,天堂之外正忙作一团。 既然陛下发话了,薛怀义纵然愤懑也不敢不从,这场准备已久的法会,就这么无疾而终。 眼看众僧们忙着清理场地,薛怀义骂骂咧咧进了禅房,林远赶紧跟去了。 在天堂之内,薛怀义专门给自己辟了一间禅房,虽然平日里他从来不会住在这里。 此刻,房门大开,薛怀义正在闷头喝酒。 虽说天堂是佛门重地,薛怀义却向来毫不顾忌,对此,林远也早见怪不怪了。 “师父……” “别, 别叫我师父。林远,你早就还俗了,现在是春官员外郎,太平公主跟前的红人,我可当不起。” 薛怀义冷冷的瞟了林远一眼,心想这莫不是过来看他笑话的…… 他知道,如今自己怕是彻底失宠了。 而这一切的起源,还真和林远有那么一点关系…… 说起来,他之所以在白马寺中养了一批强壮僧众,都是因为当年白马寺,出了一个从西域凯旋归来的薛林远。 记得那次庆功宴上,陛下对他这个师父颇为战场,哈让他以后多培养一些可用之士…… 他记在了心里,这才开始搜罗强壮的青壮年,还给他们操练,想着建立一支僧兵队伍,有朝一日为陛下上阵杀敌…… 只是,有勇有谋的薛林远只有一个,那些混混如何能和林远相比。 他们一个个胸无斗墨,不学无术,和薛怀义一样横行霸道,欺男霸女,这才闹到了今天的地步。 所以,看到昔日的徒弟薛林远,薛怀义隐约有些迁怒之意。 林远并不知晓这其中内情,但他早就摸透了薛怀义的脾气。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有师父之前提携,哪有林远的今日。再者,我们都是薛氏一族,这就是我们师父的缘分。” 林远态度恭敬,言辞恳切, 倒是让薛怀义有些感动了。 薛怀义知道,自己曾经不可一世,所以在他失意落魄的时候,身边之人都在看笑话。 这时,还有人跟在身边,对他恭恭敬敬,薛怀义的心情也就好了一些。 “说起你那父亲薛绍,之前我和他相处的也算不错。别说,你和他还真挺像的,难怪当年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顺眼……” 关系这么一拉,两人顿觉亲近了不少。 “所以,林远再次拜谢师父当日救命之恩。” “得了,当年金童玉女,活祭生桩,就是为了建造这天堂。如今天堂才建成几日,陛下竟然厌倦了……” 薛怀义说着,给林远倒了一碗酒,直接推给了他。 “不提了,来,喝酒。” 虽然佛门重地不该喝酒,不过林远既已还俗,也就不再拘礼。 重点是,他要套套近乎,问问冯元一的事情。 几碗酒下肚,薛怀义也就打开了话匣子,一直倾诉着自己的苦闷和委屈。 在他看来,自己对陛下是忠心耿耿的,全是小人在背后挑拨离间。 “师父,您这个脾气要收一收了,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只能顺着来……” “我已经够顺从了,如今我薛怀义都不是薛怀义了……说到底,就是变了,什么都变了!” 失宠的薛怀义仿佛一个备受冷落的孩子,一肚子的委屈怨恨。 宫廷之事,晦暗难明,尤其涉及到武则天的私生活,林远也不好多说什么。 眼看自己怎么也劝不住薛怀义,林远只得放弃了努力。 趁着薛怀义训斥门口一个小沙弥,林远将话题引向了冯元一。 “对了师父,听说年前有人给陛下献宝,奉了一对金刚力士?今日如此重大的场合,怎么没有见到呢?” “金刚力士?什么玩意儿?” 薛怀义一时没听懂,愣了一下。 “听说是岭南李将军,给陛下献的两个小公公。” “哦,你说那俩阉童啊!还什么金刚力士……” 薛怀义哈哈的笑了起来。 “早就赶出宫了,花架子,不中用。那个李千里就和武承嗣一样,天天就知道弄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糊弄人……” 薛怀义满不在乎的说着,就像在说两个毫无价值的玩物…… 第199章 草莽之辈,咎由自取 一听冯元一竟被赶出了宫,林远焦虑万分。 难道他和这孩子又要就此错过?这样太颠簸了些…… “师父,不知这是何时之事?” “也就前几日?好像是上次法会快结束的时候……” 对于这些小事,薛怀义已经记不清了。 “哦,两个小孩子,能犯什么错,怎么还被赶出去了?” 林远给薛怀义倒上酒,故作随意的问着。 “嗨,不懂规矩,看不顺眼,说话叽里咕噜的,我也听不明白……” “岭南那边口音确实很重。我当初在岭南,也是听的云里雾里……” 林远勉强的笑着。 他知道,冯元一从小在岭南长大,满口的粤语,这边很少有人听得懂。 “是?你说这蛮夷之地的罪臣之后,算哪门子的佛门祥瑞?还不够晦气的。有他们,我这法会怎么能顺利呢?” 薛怀义提起法会,就又恼怒起来。 “师父,这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具体情况我也忘了,反正就是看不顺眼……算了,不提也罢。” 眼看薛怀义不愿多讲,林远小心赔着笑,努力打探着消息。 “其实这俩孩子,倒是可以去白马寺做个洒扫的活计……” “白马寺才不要他们,两个没根的家伙……” “哦,那他们去哪里了?” “那我就管不着了。怎么,你认识他们?” “没有,就是随口一问。” 看着薛怀义那副嘴脸,林远不想和他说太多,只想赶紧去找两个孩子。 就在这时,堂主和尚来问法会之事,薛怀义懒得搭理,林远就自告奋勇去处理。 反正林远也是这里的老熟人了,白马寺和天堂两边他都很熟,薛怀义就答应了。 趁着这个机会,林远才从堂主这里弄清了“金刚力士”被赶走的原因…… —— 原来,那俩孩子本是李千里献给武则天的贴身随从,年前才刚入宫,就赶上了大年初一的那场法会。 有了这对“金钢力士”,武则天就让他俩代替自己出席法会,自己趁机偷个懒儿。 那薛怀义举办法会的初衷就是为了取悦陛下, 眼看陛下并不重视,只是打发了这两个阉童过来,他心中自然十分不满。 所以,薛怀义一看见这两个孩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使劲折腾二人,大冷天的两个孩子衣着单薄,日夜不休的立于大殿,还动不动的就不给饭吃…… 那场法会一办就是七日,就在第五天的时候,两个孩子又累又困,在例行仪式上就出了一些岔子…… 其中一个孩子打错法器,另一个孩子捧着莲花灯绕行的时候,一个踉跄,不小心弄灭了莲灯,惹得薛怀义勃然大怒。 他借题发挥,说二人没有慧根,少有佛缘,使得法会没能圆满,将二人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那二人不是陛下的随从吗?就这么说赶走就赶走了?” 至此,林远已经彻底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这俩孩子就是白白的背了锅。 “嗨,就是两个刚进宫的小公公,陛下并不上心,也没多问。” 堂主说着,压低了声音。 “主持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找个借口才有了今日这场法会啊……可惜这次没有那金刚力士了,还不是白折腾一场。” 堂主的幸灾乐祸,林远没有心情去理会,他只想知道孩子的消息。 “那你知道俩孩子去哪儿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挨了一顿打,让内宫局的人带走了,听说是被赶出了宫……” 堂主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 “怎么?您认识这对金刚力士?” “哦……我之前在岭南待过,帮故人打听的。” “那你去问问内宫局啊,人都是他们处理的……” 两人正嘀咕着,薛怀义在那边叫开了。 “林远,磨蹭什么呢,快过来陪我喝酒!” 林远无奈,应了一声走了回来。 这一次,看着薛怀义醉醺醺的嘴脸,林远心中对他的那些怜悯和敬重,瞬间就烟消云散…… 这样一个酒肉之徒,草莽之辈,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就在林远准备找借口离开的时候,有个小公公过来传话了。 “薛侍郎,九州池的上元夜宴已经备好,太平公主叫您快些过去,说有要事相商……” “哦,好的, 马上就去。” “喂,陛下没有叫我去吗?” 薛怀义醉醺醺的喊着。 “这个不清楚,奴才只是给太平公主传个话。” 小太监匆忙走了,薛怀义有些尴尬,看来陛下真的把他忘了。 林远也懒得宽慰他,当下告辞就要出。 不过,等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叮嘱了一句。 “师父,好些日子没下雨了, 天干物燥,务必小心火烛。” 薛怀义喝的晕晕乎乎的,林远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也没太在意…… —— 出了天堂,林远匆匆赶往九州池。 一路上,看着一队队忙忙碌碌的小太监,林远心里焦灼万分……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千里迢迢的从岭南而来,在这里人生地疏,举目无亲,他能去哪里呢? 等林远到了九州亭,宴会已经备的差不多了,提早到了的众臣都在游湖赏春。 太平公主叫过了林远。 “林远,你问的那孩子,我打听到了……前几天,这俩孩子因为犯错,挨了一顿打,被赶出了宫。” “嗯,这个我知道了,就是不知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林远有些失落。 “我给你问了。这俩孩子出了宫, 一个本就水土不服,又挨了打,没几天就病死了……” “病死了?” 林远吓了一跳,心瞬间如坠冰窖。 “别急,听我说啊,还有个孩子命大,没死,听说被一个老宦官收养了……” “收养了?” 死了一个,活了一个——林远心中万分忐忑,他多希望活下来的这个孩子就是冯元一啊! “嗯,听说那老宦官膝下无子,想找个依靠,看那孩子可怜,人也伶俐,就将其收为养子。” “那这个孩子可是我要找的冯家之后?” “这就不清楚了,俩孩子年纪相当,说话也听不明白,大家都分不太清哪个是哪个。” “公主,不知那孩子现在何处?” “肯定养在宫外啊。对了,听说收养他的高公公如今在武三思府上当值,你不是和武三思关系不错嘛,他就在那儿呢,你去问问他。” 林远一听,当即找到了梁王武三思。 经过上次一案,武三思和林远的关系突飞猛进,彼此说话也就随意了一些。 一听林远问起那对金刚力士,武三思还真知道。 “啊,这事啊,我知道, 高延福给我说过了。” “不知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之前叫什么我不知道,就知道是冯家之后。人挺伶俐,模样也好,我也挺喜欢的。” 一听说幸存者是冯家之后,林远心中狂喜。 “可是叫冯元一?” “冯元一?那我不清楚,他不是叫力士嘛,如今跟了高延福的姓,就叫高力士……” 高力士!!! 第200章 自知之明,另眼相看 听到“高力士”的名字,林远久久说不出话来。 自己心心念念的冯元一,竟然改头换面,成了大名鼎鼎的高力士,这让林远有些恍然如梦。 这个高力士,真的就是历史上人称“千古显宦第一人”的高力士吗? 林远第一次觉出了历史和时势的玄妙。 在穿越之前,他并未关注过高力士的出身,所以并不确定。 但是从年龄上看,这冯元一和李隆基差不多的年纪,还真的很有可能。 再者,在这紫薇城内,哪还有一个叫高力士的太监? 冯元一,高力士——林远心中一时悲喜交加。 喜的是,高力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要知道,那高力士仕途显赫,是唐明皇李隆基身边的红人,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受欺压凌辱…… 悲的是,世间再无冯元一。 一个懵懂男童,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被割掉了象征性别的器物,自此不知男人为何物……林远心中那个活泼善良,快乐健康的冯元一,再也没有了。 林远至今还记得,因为冯君衡父崇尚道教,当年他在冯府做客,专门和他解释过孩子的名字。 这“元一”二字出自“抱元守一”,是道家早期修炼方术之一,修习此术,可以延年益寿,乃至长生久视。 没想到,当年的道家元一如今成了佛家力士,当年的世子如今成了奴才…… 看着林远古怪的神色,武三思猜到他肯定认识这个孩子。 “怎么,你认识这个高力士?” “是,之前我在岭南做百工监,在山里中了蛇毒,这孩子救过我一命。” “是吗?没想到啊,你们还有这个缘分。那看来高延福救对了人啊!” 武三思十分高兴,此时也才明白了过来。 “我说你这次要去岭南呢,原来就是找他啊!早说啊, 这转了一大圈。” “可惜,晚了。” 林远神色里难掩悲痛。 “是可惜了,挺好的孩子,个子很高,容貌清秀。不愧是冯家之后,知书达理的……” 武三思也跟着叹了口气。 “这孩子, 我本来准备让高延福好好调教一下的,怎么,那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把他还给你?” 一听这话,林远愣了一下。 之前,他一直想要找到冯元一,想把他带在身边,好好照顾,不再受那颠沛流离之苦。 可是此刻,他犹豫了…… 冯元一已经挨了一刀,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东西,这个苦不能白白受了…… 再者,林远如今自己都不稳定,连个府邸都没有,就算冯元一跟着自己,也不过是混口饭吃,难有出息。 如今冯元一有幸进了梁王府,看样子又深受喜爱,这未尝不是他的机会。 武三思如今正受武则天宠爱,对已经成为阉童的冯元一而言,武家才是最好的去处。 或许正是从此开始,高力士才开始了自己开挂的太监之路…… 想到这里,林远放弃了领回冯元一的打算。 “已经到了这一步,都是命。就让他跟着高公公,我如今也是自顾不暇的。” “这就对了!那高延福之前是我府里的, 在宫里伺候皇上多年,很有经验。如今年纪大了,刚出宫养老,遇见冯家这孩子也是缘分。” “他们太监没有传宗接代的能力,流行收养子延续香火,对他会很好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孩子以后会受苦。” “是,高公公积德行善,以后还请他好好教导力士……” “我也正有此意,高力士这孩子有天赋。只是语言不通,有些习俗也不一样,所以不得陛下待见。” “以后啊,我让高延福把他在宫里的经验本领都教给他,等两年再送入宫……以后,你我在陛下跟前也有个传话的人,不是?” “那就有劳梁王了。等有时间,我去府上看他……” “欢迎,随时恭候啊!” 武三思说着亲切的拍了拍林远的肩膀,饶有意味的看着他。 “对了,林远,你这次去房州,那庐陵王如今什么情况?” “安安分分,战战兢兢。” 林远轻轻吐出两个词。 武三思笑了,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要知道,之前这种公差可都是他去的,这一次,陛下不知为何,让他派了林远去。 说起来,他还真有些想念那风姿绰约、楚楚可怜的韦氏了…… “就知道是这样,皇姑母这几个儿子,都不如太平,真是一个比一个听话。对了,那庐陵王妃可好?” “王妃一切安好,还托我向您问安,说这些年都是您在关照着他们,才能熬到今日。” 林远乖巧的回答着,面色平静。 武三思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忙不迭的解释着。 “嗨,我就是看他们可怜,那庐陵王性子太软,我每次过去巡查,他能吓到尿裤子,什么事都不管,都是王妃接待的……“ 林远笑而不语,他知道那韦氏和梁王日后的关系很是暧昧,原来早在这时就显出了端倪…… “对了,几个孩子也都长大了?” “都很好,这次行程匆忙,郡王们出去玩了, 只见到了两位公主。” “公主?说起来庐陵王的几个公主,可都是天姿国色……” 林远笑了笑,没有搭话,只是在人群中寻找着牡丹的身影,宴会已经快开始了,她怎么还没过来…… 武三思看着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的九州池,忍不住悄声嘟囔。 “你说这陛下心里怎么想的?才让我们去看望慰问庐陵王,如今又大张旗鼓的给东宫操持,这太子之位,她心里到底属意谁啊?” “或许……是梁王陛下?” 林远故意哄着梁王。 ‘得,当不起,你别给我灌迷魂汤。我可不像魏王,天天做太子梦。” 武三思笑着拍了林远一下。 在这一点上,他的确和魏王不同。 即使如今他的风头已经盖过武承嗣,很受姑母的信任,但他依然清楚,太子之位就是再悬而未决个几年,最终也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武三思最聪明的地方就是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且不说满朝文武的反对,姑母有两个亲生儿子,个个恭谨孝顺,她都不信任不放权,又怎么会轮到他这侄子呢? 所以,武三思从来没有奢望自己会当太子。 他只想审时度势,站对位置,在姑母百年之后,能保住今日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也就知足了。 如今,眼看武承嗣夺嗣无望,武三思已经开始给自己留后路了。 自从知道林远是薛绍之子,他对林远就更另眼相看了。 太平公主是谁,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如果陛下愿意,皇位传给她都是有可能的! 而太平那么喜欢林远,林远本就年轻有为,精明通透,如今有了公主的助力,日后肯定不可限量…… 至少,林远比堂兄武承嗣靠谱多了……所以,他和林远的关系也就越来越亲近了。 就在两人聊天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宴就要开始了…… 第201章 江山眼底,岁月书中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九州池却灯火正盛,人声鼎沸。 上元节持续三日,虽然今晚城里不再放夜,但宫里开始夜宴庆祝。 冬寒刚褪,赶上东宫的喜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尤其孩子们特别精神,一个个拎着新制的灯笼,在九州池的亭廊间穿梭奔跑,慌得婢女太监们在身后追逐,生怕磕着碰着…… 在这些灯笼里,就数东宫几个孩子的灯笼最为精巧新奇。 尤其李三郎的山水灯,还有薛崇简的走马灯,让足不出户、禁锢宫中的太监宫女们感觉十分新鲜。 很快,两人的身边就围了一堆的人,这其中有太监宫女,也有百官群臣。 “这是什么灯啊?怎么都没见过?” “这叫影灯,这是山水灯,那是百花灯,还有我的是走马灯……” 薛崇简热情的给大家介绍着。 “这影灯又是哪国进献的宝贝?” “谁说的,这是我林远哥哥昨晚亲手做的,我还帮忙了呢。” 薛崇简仰着脸,一脸的骄傲。 “啊?林远是谁?” “就是冬官的薛侍郎,以前给陛下进献七天建筑的那个……” “哦,原来出自冬官侍郎之手,难怪有此鬼斧神工,简直巧夺天工啊……”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赞叹着,薛林远的名字一次次被提起,在人们口中流转着…… 此时,武则天在上官婉儿的陪伴下慢慢的踱步过来了。 今日,她没有用太大的仪仗,只随身带了两个女官,趁着夜色旖旎,春风和暖,她也想在这九州池走一走…… 下午离了天堂,她回去休息了半日,此时精神好多了,心情自然也不错。 太平公主看到母亲来了,赶紧迎了过来。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母亲今晚气色不错。” “今晚上元夜宴,我自然要打足了精神,陪着你们闹腾一晚。” 武则天正笑着,看到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两个孩子叽叽喳喳,连她过来都没有发现,不禁有些好奇。 “这群人都在看什么呢?怎么都在说林远?林远又怎么了?” “哦,是孩子们在玩影灯,那样式十分精巧新奇,大家都围着看新鲜呢,而这影灯正是林远所做……” 太平公主笑道。 “哦,是吗?那朕也去瞧瞧热闹……” 武则天说着,就走了过去。 此时已经有宫女看到陛下驾到,赶紧躬身退下,人们也都陆续发现了武则天,纷纷退到一旁,待要躬身行礼,武则天抬手制止了。 只有几个孩子玩的正开心,丝毫没有发现。 只见三郎举着灯笼,对着天上明月,对那灯影里的山川大河看的入神。而崇简拎着灯笼上蹿下跳,口中念念有词,“驾!驾!贼寇休跑,吃我薛崇简一刀!” 武则天仔细一瞧, 原来那灯笼里灯影旋转,人马追逐,正是热闹,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此时,孩子们才发现,皇祖母来了。 三郎和薛崇简赶紧跪下请安,武则天亲切的把他们拉了过来。 “这么好玩的灯笼,拿来让皇祖母看看。三郎,那崇简的灯里又是将军又是大马的, 你这是什么?让皇祖母瞧个清楚……” 李三郎赶紧把灯笼奉上,武则天拿起一看,但见崇山峻岭,亭台津渡——简直就是一版浓缩的万里江山。 武则天不由的想起了林远之前进献的那个木制模型——紫薇宫。 “这薛林远真是心灵手巧,做木工不错,剪纸也有一套。这山水亭台剪的栩栩如生……” “皇祖母,这影灯是林远哥哥做的,但这剪纸是牡丹姐姐剪的。我们昨晚在一起做的!” 薛崇简毕竟是个天真的孩子,想要帮牡丹姐姐也讨句夸奖。 “哦……是牡丹剪的?” 武则天愣了一下,她只知道昨晚牡丹住在了公主府, 没想到林远竟然和牡丹一起? 太平公主在一旁已经察觉到了母亲的不悦,赶紧禀告。 “母亲,昨晚崇简和牡丹从南市赏灯回来,正好赶上林远来我宫中问安。正值佳节,大家都无睡意,就想给孩子们做些灯笼,三人就一起做了这些影灯。” “忙了大半夜,直到天亮都没歇息呢,连随身侍奉他们的奴才都快睡着了……” 太平公主说话滴水不漏,话里话外都在向母亲暗示,林远和牡丹昨晚并没有私处,一直都有外人在场。 “哦,一夜未睡,那也够辛苦的。” 武则天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手里的山水灯。 这灯影里旋转着的万里江山,忽然让她有种不安的预感。 —— 要知道,眼里有江山,心中装天下。 从之前的紫薇宫,到如今的山水灯,这两个少年表现出的眼界和胸襟,都远非同龄人可比。 江山眼底,岁月书中 。 如果说林远做过百工监,确实走遍了万里河山,这牡丹可是从未出过洛阳城……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心中何以有这万里江山的胸襟和气魄…… 诚然,书画里也有河山大川,可这胸襟绝非常人所有。 这二人胆识过人,胸襟非凡,却又青梅竹马,亲密无间,原本是珠联璧合的佳配,却偏生都是自己的仇人之后…… 如果这二人联合起来,怕是后患无穷…… 第202章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看着这盏山水灯,武则天心中疑窦丛生,脸上却不动声色。 她笑着把影灯还给了李隆基。 “三郎,你怎么不玩那走马灯?将军大马的多威风啊!” “皇祖母容禀,三郎久居宫中,从没见过宫城之外的景色,所以心生神往……” 李三郎正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锋一转。 “三郎没想到,咱大周王朝的江山竟如此壮丽秀美,这都是皇祖母英明神武,治国有方!” “哎哟,瞧这孩子嘴甜的,和你姑母小时候一模一样……” 李三郎一番话哄得武则天喜笑颜开,她笑着指向了太平公主。 “那说明母亲确实英明神武,小孩子不会说谎的……” 太平公主也在一旁笑着附和。 “对了,林远和牡丹呢?怎么没见这二人?” “哦,林远和梁王在观风殿闲聊,牡丹带着落蘅在醉月亭候着了。小公主年幼,吹不得这湖边的凉风……” “是吗?这林远年纪轻轻,倒是和三思关系不错,有时候,看他老成的不像个少年……” 武则天远远的瞧向观风殿的方向。 “母亲,那林远从小颠簸动荡,年少老成一些也是有的。” “嗯,说起来,这林远、成器和延基都差不多大?” “是的,还有牡丹,这几个孩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成器都要大婚了,牡丹又在道观清修,林远的婚事可别耽误了。太平,那林远是怎么考虑的,你又是何意见?”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母亲会问的这么直接。 其实上次紫宸殿上三堂会审之时,林远和牡丹青梅竹马的情意已经呼之欲出,在场的人们都是心知肚明。 可母亲如今故意问出此话,怕是另有深意。 太平公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想敷衍过去。 “母亲,女儿如今的身份,贸然过问他的婚事,怕是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看你们关系处的不错,你刚也说了,这孩子可怜,如今他的事,也只有你能帮着张罗了。” 太平公主不敢再找托词,灵机一动,反客为主。 “若说起来,女儿竟是毫无主意,听母亲的意思,可是看好了哪家女子?”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好了,佳节配月明,明月已圆,咱们也该开宴了。” 武则天说着,移驾醉月亭,百官群臣随行其后。 —— 远处观风殿里的林远和武三思也赶了过来,二人迎头碰到了魏王父子。 林远叉手行礼,武承嗣面无表情,漠然走过,武延基倒是礼貌的回了礼。 武三思上前找武承嗣说话了,林远则主动找武延基攀谈。 “昔日林远蒙受牢狱之灾,多亏殿下出手相助,一直未有机会当面致谢……” “薛侍郎不用客气,其实我也不是为了你。” 武延基苦涩一笑,并不想多言。 当时为了帮林远和牡丹脱险,自己把父亲气的缠绵病榻,如今武延基也说不出自己是图个什么。 尤其刚才听闻那些影灯都是牡丹和林远一起所作,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对林远也亲近不起来。 对于武延基的冷淡,林远并不在意,依旧侃侃而谈,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如今为了避嫌,林远不能和东宫诸位郡王交往亲近,而他想要在朝中立足,不能树敌太多,更要和这些年轻的郡王搞好关系。 林远知道这武延基胸无城府,心机不深,倒是一个可以相处的人……重点是,有了他对牡丹的情谊,注定不会成为敌人。 —— 等二人到了醉月亭,众人已经分席而坐。 今日是李成器的订婚之喜,东宫父子自然坐在了前列。 而除了武家的几位亲王,还有太平公主,临着圣驾而坐,牡丹因为带着落蘅公主,也被安排在靠前的位置。 武则天远远的看到林远和武延基,招手叫他们过来,指定了位置。 “你们两人离朕近点,就坐这儿!” 就这样,林远和武延基坐在了牡丹的正对面。 太平公主偷偷的瞄了几个年轻人一眼,素来淡定的她,此刻却忽然有些忐忑。 昨晚,母亲才安排了李成器的婚事,今夜不知又要如何强点鸳鸯…… 第203章 明月在天,千里婵娟 昨夜城里的灯市热火朝天,今晚宫中的灯火也毫不逊色。各式各样或精巧或雄伟的花灯早就架在了九州池畔,等待展示它们的华彩。 女皇一番祝词之后,宣布上元夜宴正式开始。此时千余盏花灯一同点亮,瞬间照亮了九州池。 适逢李成器的文定之喜,今日宴会上的歌舞格外喜庆,桨声灯影里,除了魏王武承嗣,人们脸上大都喜气洋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上的气氛愈发热烈了起来…… 孩子们围在牡丹的身边,和小落蘅闹着笑着,林远和武延基也热络的聊着,推杯换盏。 牡丹心情格外舒畅,甚至有种其乐融融的错觉。 入宫这么久,她第一次觉得有武则天和武旦同在的场合里,氛围如此轻松。 不过,牡丹很快明白,这是她的错觉。 一曲舞罢,武则天笑着看向了林远。 “林远啊,今日只顾忙碌,还未来得及问你,你这次去房州,情况如何啊?” “回陛下,庐陵王一切都好,万分感恩陛下挂念。” “哦……那几个孩子如何了?” “公主和郡王们也都安好。 ” “那仙惠呢?这孩子从小就乖巧漂亮,现在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回陛下,仙惠公主温柔娴雅,不愧是大周公主。” 如此喜庆的场合,自然都要说些吉祥之语。 林远又知道几年后,庐陵王李显就要归来登第,此时当然尽可能的夸赞着。 只是,一旁的太平公主神色有些忧虑,她大约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武则天笑着看向了她。 “对了,太平,我记得仙惠年纪不小了?” 有了武则天之前的暗示,此时太平公主一听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原来她是牵的这根红线。 “母亲,仙惠年纪尚幼,过了年刚满十四。” “十四了?不小啊,正是豆蔻之年啊!” 武则天笑着,又看向了林远。 “明月在天,千里婵娟。林远啊,今日是成器的文定之喜,朕想喜上加喜,将我大周公主李仙惠许配与你,你看如何啊?” 武则天的话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牡丹心头更是突突的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到了地上,她稳住情绪,紧紧的盯着林远。 林远也很诧异,他实在没想到武则天竟然突然给他赐婚,还是李显的女儿…… 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赶紧离席,于殿前跪下。 “陛下,林远如今戴罪之身,无功无业,实在没有资格求娶公主。” “是啊,母亲,林远如今还住在冬官的后院,他自己都没有府邸,如何娶亲?这也太委屈仙惠了。” 太平公主小声附和着。 “这还不简单,等林远将天枢建成,就完成了七天建筑,对我大周就是大功一件,到时候赐功名赏府邸…… ” “陛下,林远是罪臣之后,如今尚是戴罪之身,这恐怕不妥?” 一旁的武承嗣咳嗽了一声,幽幽的开口了。让这个薛林远娶李家公主,也太便宜他了…… “什么罪臣之后?” 武则天一看自己看好的婚事,竟然这么多人反对,一下子不高兴了。 “那要不这样, 太平,你正式收林远为义子,等天枢建成,我给封个郡王,他和仙惠不就名正言顺,天生一对了。” 太平公主看母亲不高兴了,一时也不敢反驳,只得默许。 武则天又看向了林远。 “林远,你看如何?” “陛下……” “行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武则天神色一凛,林远也不敢再说话。 武三思一看这情形,赶紧笑着缓和气氛。 “我说林远啊,你可真是有福气,陛下赐婚,你还不赶紧叩头谢恩!” 第204章 忍中蓄势,待时而发 虽然知道牡丹在看着自己,薛林远还是硬着头皮领旨谢恩。 直到此时,林远才明白,为什么年前的时候,武则天会让他代替武三思去房州慰问庐陵王。 原来武则天的鸳鸯谱,早在那时候就画就了。 精通历史的林远知道,在武则天执政后期,为了缓和李武两家的矛盾,李武联姻、各种盟誓,是她最主要的手段。 所以,今日宴席上坐着的这些个少年、少女,早晚都逃不过被武则天指婚的命运。 如果这江山社稷是一盘棋局,武则天就是一名棋者,弈棋弈天下。 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她走的每一步, 都不是闲来之笔。 眼下皇命难违,又有武承嗣在一旁虎视眈眈,林远本就是戴罪之身,他不敢再抗旨不遵。 难怪当初牡丹被逼急了,不惜说自己石女,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太监? 其实林远早就料到了,武则天不可能轻易成全他和牡丹。 不过他没想到,武则天竟然如此看重他,给他指婚李显之女。 那李显是谁?当今的庐陵王,两年之后的太子,几年之后的天子。 攀上李显这一脉,可比搭上备受猜忌打压的东宫一脉好多了。 虽然李显的皇位也没坐几天,而且在他执政期间,朝堂乌烟瘴气,各方势力作乱,但是这未尝不是个机会。 要知道,时势造英雄,乱世出枭雄。 否则,等李隆基坐稳了江山,开启了盛世,自己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这天下都是武则天的棋盘,众生都是她的棋子,但林远还要在这身不由己的棋路中,给自己筹谋布局。 有了准驸马的身份,再加上自己和武三思私交不错,林远基本可以预料,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会扭转局面,甚至扭转乾坤…… 眼下,抗旨拒婚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忍中蓄势,待时而发。 至于以后,是不是真的迎娶李仙惠,林远还想不了那么多。 这次他去房州,的确见到了李仙惠,公主也确实花容月貌,但她才刚满十四岁,因为长期流放外地,长的瘦弱单薄,还是个女童模样。 目前,林远的心里自然只有牡丹,可又有什么用呢? 皇权时代,没有权势傍身,只能命如草芥,身不由己。 眼前他能做的,就是抓住机会让自己尽快强大,否则什么都是白日做梦。 所以,林远跪地,叩头谢恩。 —— 看着林远领旨谢恩,牡丹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虽然她知道皇命难违,但林远如此轻易就接受了赐婚,牡丹还是忍不住的失望。 她默默的低下头,借着给小落蘅整理衣服,掩饰着自己的失落…… 牡丹的失落,坐在对面的武延基都看在了眼里,他在心里骂着林远,却不知道自己该喜该忧。 因为大家都知道牡丹和林远青梅竹马,所以都有些莫名的尴尬,武则天倒是喜气洋洋。 她就知道,这林远是个识时务的人,又是个有志男儿,一定不会像牡丹一样数次抗婚。 “好啊,这才是喜上加喜!林远,你和仙惠的婚约先定下,等有机会就把你们的婚事给办了。” “母亲,那仙惠还跟着我显哥哥,远在房州呢……” 太平公主故意提了一句。 “哦,公主么,千金之躯,身体娇弱,有机会还是接回来。还有裹儿,这孩子我还没见过呢。我们大周的公主啊,一个比一个漂亮……” 武则天说着看向了牡丹和落蘅。 “等把她们接回来,都住在公主苑,也给我们落蘅做个伴儿。否则这么大的九州池,空荡荡的……” “好好好,那以后这里可热闹了。” 太平公主赶紧应着,她似乎从中看到了李唐的一丝生机…… 她偷偷瞟了一眼皇兄武旦,不过武旦只是低头喝酒, 并没有什么表情。 倒是对面武承嗣的脸色苍白如纸。 武则天的这番话, 让武承嗣如坐针毡。 姑母这是什么意思?又是给东宫嫡长子订婚,又是召庐陵王的女儿回来,这动向,完全不对啊! 不过,武承嗣的担忧,没有人放在心上。 安置了林远,武则天又开始盘算下一步棋局。 第205章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武则天的眼里,林远和牡丹都是可用的棋子。 这二人虽不能同守一方,结为连理,却可以互为阵营,相互掣肘。 武则天清楚,从她称帝那天起,这东宫太子之争就没有消停过;而在她百年之后,不管这皇位传给儿子还是侄子,李武两家势必有场恶战。 虽然身为帝王,她知道皇权路上流血厮杀都是必然,但武则天还是想避免有这么一天,至少她想让这场残杀不那么惨烈…… 所以,她要利用林远和牡丹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如果林远成了李家的驸马,牡丹成了武家的儿媳,这有情有义、有胆有识的二人,肯定不会让李武两家陷入疯狂的报复。 而他俩,还仅仅是个开端。 之后,她还会让更多的郡王、公主联姻成亲,让李武两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无法分清界限,计较冤仇。 如今林远已经同意,接下来就轮到牡丹了,所以武则天势必要促成牡丹和武延基的婚事。 一是武延基对牡丹情有独钟,实在难得。 二是武承嗣最近郁郁寡欢,连给她办事跑腿都不积极了,总是称病在家, 也该激励一下魏王府了。 想到这里,武则天看向了牡丹。 “牡丹,听说昨晚你和延基去灯市看灯,竟遇到了歹人?” 对于武则天的询问,牡丹毫不诧异。 其实早在武则天安排林远的时候,牡丹就明白了武则天的意图,也料到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 对林远有些失望之余,她也在心里快速盘算着应对之策。 所以,武则天一开口,牡丹立马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回话。 “回陛下,天下太平,东都繁华,昨夜灯市并无歹人,只是一个醉酒之徒,又有金吾卫及时赶到,所以并无大碍。” 牡丹清楚武则天的意图,尽量轻描淡写,不提武延基相救的事情。 可武则天哪是吃素的,她似笑非笑的看向了武延基。 “是吗?我可听说有人英雄救美了?” 一听这话,武延基赶紧低下了头。 昨日逛灯会的事情,陛下竟然一清二楚,他隐约猜到了皇姑奶的意图…… 可他不敢乱说话,因为事情的关键在于牡丹,他不想给牡丹造成困境。 武则天的本意,是等着这武延基趁机邀功请赏,表情达意,没想到他竟然一言不发。 她对武延基的表现有些失望, 只得又看向了牡丹。 “牡丹啊,说起来,延基还真是对你有情有义。当日紫宸殿上三堂会审,他带着三郎和崇简闯入大殿,为你求情之事,你还记得吗?” “回陛下,当日之事牡丹铭记在心。想当年牡丹孤苦无依,有幸被魏王收为义女,延基也就成了我的义兄,他一直对我爱护有加,牡丹感激不尽。” “也正因为义兄有情有义,陛下守信守诺,牡丹才能戴罪立功,赢得自由。日后牡丹一定精心研道习医,为大周祈福,为百姓解忧……” 有了之前林远的教训,牡丹决定主动出击,在武则天下旨赐婚之前,就堵住她的话。 别说,牡丹这番有礼有节,声情并茂的话,还真让武则天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牡丹,把武延基对她的情意说成了兄妹之情,还话里话外都是修道行医,守信守诺,让她如何提起婚配之事? 不过,聪明如武则天,自然知道这是牡丹的应对之计。 武则天不由的看了看牡丹,果然是个伶俐胆大的丫头,竟然敢堵她的话,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旨拒婚。 身为女皇,她还偏就不信这个邪了。 就在武则天准备强行下令的时候,一身酒气的薛怀义闯了进来。 第206章 酒壮人胆,胡说八道 薛怀义是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来的。 从中午到晚上,从未时到亥时,他一直在喝酒,也一直在等,等陛下派人请他参加上元夜宴…… 可是,眼看宴会都要结束了,还是没有人来叫他。 果然,他已经被陛下彻底的抛弃了。 要知道这一年一度的上元夜宴,其实就是一场皇族家宴,出席宴会的多是亲王、郡主和皇子皇孙。 不过,武则天是爱惜人才之人,经常会邀请自己所倚重的能臣贤士来共享佳节,借此联络君臣之间的感情。 所以,能出席上元夜宴,对每一个臣子而言,都是一场莫大的荣耀。 之前,薛怀义每年都在被邀之列,今年他就在天堂,武则天却视而不见,这让薛怀义义愤填膺。 喝了多少酒,薛怀义已经不清楚了,反正禅房之内已经被他摔了一地的空酒坛子。 这些酒在他的肚里发酵,升腾在胸口就成了散不开的怨气…… 酒壮怂人胆,那薛怀义本就是个草莽之徒,如今更是不管不顾。 反正已经失宠,干脆破罐子破摔,去九州池找陛下问个清楚明白。 就这样,薛怀义跌跌撞撞的冲到了九州池。 向来张狂蛮横的薛怀义,如今又喝醉了酒,谁也拦不住他,眼看就冲到了醉月亭。 这一路的夜风一吹,薛怀义的醉意就更深了。隔着老远,他就喊上了。 “陛下,陛下,怀义来晚了!陛下今日是忘了怀义吗?” 看着醉醺醺的薛怀义,武则天皱了皱眉。 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好训斥,只怕激怒了这个莽夫,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只得勉强笑着,努力安抚。 “行了,来了就好,你且坐下!来人,赐座,上酒!” 一看薛怀义来了,群臣里早就有人给他腾出了位置,不过薛怀义晃晃悠悠,看了又看,偏偏挤在了御医沈南璆的身边。 他二话不说,端起眼前的酒杯,一把攀过了沈南璆的脖子就要灌酒。 这沈南璆不过是一介儒生,虽然生的英俊儒雅,但和五大三粗的薛怀义一比,却显得羸弱不堪。 平日里见到薛怀义,他都绕道走,如今这发酒疯的疯和尚,更是招惹不得。 沈南璆不敢反抗,被薛怀义连着灌了几大杯,只呛的连连咳嗽。 群臣都不敢吱声,武则天冷眼看着他闹腾,终于开口了。 “薛将军,皇家宫宴,失仪不得,你还是快些坐好!” 武则天语气里尽是隐忍和宽容,但此时已疯狂了的薛怀义却不领情。 “怎么陛下, 这就心疼了?你瞧瞧这弱不禁风的沈南璆,才喝了几杯酒怂成这样,他还爬的上龙床吗?” 薛怀义的这句疯话,顿时让百官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虽然武则天的宫闱密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当着王子皇孙,百官群臣的面,就这么给抖落出来,可真是闻所未闻…… 武则天气到浑身发抖,还得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薛将军喝醉了, 如此出言无状,还是回天堂闭门思过。” 不过,薛怀义哪里愿意离开,还是一个劲儿的胡说八道,晃悠着要去武则天面前敬酒。 “陛下,他沈南璆除了会花言巧语,还会做什么?我为您可是竭心尽力,出生入死啊!您那天堂,看那明堂,那都是怀义对您的真心啊!” 眼看薛怀义还在胡说八道,守在一侧的武攸绪赶紧出手,带了几名侍卫就要把薛怀义拿下。 奈何薛怀义人高马大,一时之间并不能得手。 争执间,有人碰到了一旁的酒桌,李三郎正拿着他心爱的影灯欣赏,酒水溅到了灯笼上,忽然就燃烧了起来…… 牡丹就在三郎旁边,一把抢过灯笼丢了出去。不过,几个孩子们放在身后的影灯,一下子都被引燃了…… 侍从们很快就灭了火,但是灯笼只剩下了骨架。 看着最心爱的灯笼瞬间化为灰烬,几个孩子都心疼的哭了起来…… 落蘅公主原本都快睡着了,这一下也被吓哭了。宴席上一时间乱成一团…… —— 终于,发酒疯的薛怀义被带走了。 林远看了看牡丹,又看了看薛怀义的背影,他知道,一场大火就要到了…… 第207章 劳燕分飞,天涯陌路 被薛怀义这么一闹,武则天兴致全无,也无心再提牡丹的婚事…… 反正林远已经安排妥当,至于牡丹,她想熬着就熬着,看她能熬到什么时候。 武则天勉强又坐了一会儿,就提前退席了。 虽说上元夜宴素来是通宵宴饮,但女皇年岁已高,熬不得夜,众人也都理解。 武则天一走,众人也就放松了起来,正式开启了欢宴模式。 尤其是东宫里的诸位郡王公主,被幽禁了这么久,今日难得解禁,又赶上李成器的文定之喜,一个个喜气洋洋。 与之相比,魏王武承嗣这边就有些失落了。 从今晚的形势来看,他大约明白了姑母的意思,想要把牡丹赐给儿子武延基。 不过,这牡丹虽说聪慧伶俐,胆识过人,终究是罪臣之后,不管是和元思琪比,还是和李仙惠比,在家世上终究略逊一筹…… 何况,她是个石女,还在出家修道…… 总之,对这桩婚事武承嗣有些不太满意,但他也知道自己儿子对牡丹一往情深,所以十分无奈。 加上自己身体也不争气,很多事情已是有心无力。 就像他日思夜想的太子之位,本以为触手可得,如今却变成了天上那轮月亮,越来越遥不可及…… 想到这里,武承嗣也无心宴饮,既然姑母都离席了,他也提前退席,带着武延基出宫回府了。 魏王一走,大家就更放松了。 孩子们早就吃饱喝足,坐卧不宁,这一下全都撒了欢,在九州池的各处园子亭廊里追逐玩闹。 落蘅虽然年纪尚小,也爱凑热闹,非要跟着几位哥哥姐姐玩,牡丹就带着她和孩子们玩到了一处。 至于诸位王公大臣,依旧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很是热闹。 不过,虽然东宫解禁,众臣也不敢和武旦过多接触,免得陛下猜疑,大都围在武三思和林远身边 谈笑风生。 只有太平公主拉着武旦,两人推杯换盏,感慨着孩子们的婚事。 “皇兄,我们两家还真是双喜临门,就这两天连着定了两门亲事。怎么样,成器的婚事还满意?” “中规中矩,平淡是福啊。” 武旦明明笑着,却叹了口气。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母亲会把仙惠许给林远。看她的意思,牡丹是逃不出魏王府了……” 武旦说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牡丹。 “哎,母亲的心思,谁能猜得透。牡丹对延基根本无意,又是个犟脾气,要不是薛怀义闹了一场,怕是她又要来个抗旨不遵。刚才我都替牡丹捏了把汗,这次她要再抗旨,怕是凶多吉少。” “事不过三,圣意如此,没有人能逃得过。要说起来,还是林远识时务。” 武旦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 “哎,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谁能抗得过圣意。” 太平公主有意无意的维护着林远。 “这牡丹和她父亲一样,性情太过刚直了……” 武旦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自从知道牡丹是裴炎之女,他对牡丹的心疼又多了一分。 当初他主张牡丹出宫修道,还她自由,原本想着她能和林远有个好结果,没想到还是不尽人意…… “皇兄,早知如此,当初你就该把牡丹收了,或许就没这么多周折了。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 子时已过,夜凉如水。 落蘅年幼,玩着玩着就困了,而其他孩子依旧玩的兴起。 东宫里的八公主和九公主格外兴奋,围着牡丹,不厌其烦的聊着玉清观里的琐碎小事。 李三郎也很开心,围在牡丹身边不愿远离,连道观里的事情都十分感兴趣。 虽然他最心爱的山水灯被烧毁了,但他也只是失落了一小会儿。因为林远哥哥订婚了,牡丹姐姐就不会再嫁给他了…… 不过,牡丹的情绪并不太高。 虽然今晚暂时躲过一劫,但她知道以后还会面临这个问题。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未婚夫林远和公主定亲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她有几条命,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旨拒婚啊! 难道自己和林远从此真的要劳燕分飞,天涯陌路? 牡丹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 她不时看向正和武三思推杯换盏的林远,一直等着他过来和她解释, 可是林远似乎没有这个意图,连看都没朝她这边看一眼。 牡丹心中失落,无心再待,准备带落蘅回公主苑。 此时,夜风已起,渐渐有些冷了,八公主和九公主也有些累了。 但好容易出来有慈爱,她俩又不想回东宫,也因为公主苑离九州池很近,两人决定和牡丹一起过去。 “三郎,崇简,起风了,冷不冷?要不要一起回公主苑?” 牡丹招呼着三郎和崇简。 “不冷, 我和三郎再玩一会儿!” 薛崇简正玩得兴起,一口回绝了。 湖畔风冷,牡丹不太放心,又和他们的随身嬷嬷交代了几句,这才带着几位小公主离开了…… —— 看到牡丹离开,林远这才松了口气。 今晚,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牡丹,而且,眼下也不是和她解释的时候。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天堂就会燃起一场滔天大火…… 想到这里,林远无心再喝酒,他借口如厕,离开了醉月亭。 如厕完毕,林远站在湖畔,默默的眺望着远处的天堂和明堂。 因为上元佳节,此时的明堂和天堂也是灯火通明,尤其那巍峨耸立的明堂,就像一座长夜灯塔,与天相接…… 这么雄伟神奇的建筑,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要好好的看看它,把它的样子永远印在心里。 说实话,明知自己亲手营建的天堂即将毁于一炬,林远心中也很是不舍。 可是,想到变成太监还被赶出宫去的冯元一,想到自己含冤惨死的父母,想到这几年自己遭的牢狱之灾,林远的心肠忽然又硬了起来。 他很清楚,一旦天堂、明堂被毁,短期内势必重建,而这个任务只有他薛林远才能完成。 这是他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也是实现七天建筑的唯一机会,因为明堂的九室布局有些问题,重建也是必然…… 林员正在沉思,有人拉了他他的衣角,原来是三郎和崇简找了过来。 “林远哥哥,我们的影灯都被烧了,能不能再做几个?” “我知道,今天太晚了, 有空再给你们做。这九州池也有很多漂亮的花灯啊……” “这里的每一盏都看过了,还是我的山水影灯最好看……对了,林远哥哥,崇简说天堂门口有座灯轮,有十米之高,是也不是?” “是啊,确实有,比这里的灯树都高,也很雄伟。” “我就说?你还不信。走,我带你去看!” 薛崇简说着,拉着三郎就跑开了…… 林远想到了大火,想要叫住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干涉今晚的这场大火,那就顺其自然,把一切都交给命运! 第208章 天干物燥,杯水车薪 此时的薛怀义,正在天堂之巅,俯瞰整个洛阳城。 因为天堂实在太高了,平日里登高不易,这天堂之顶,他很少上来过。 今夜他是借着酒劲,一口气爬了上来。 陛下让他佛堂静坐,闭门思过,可他怎么静的下来?又有什么过错? 在薛怀义看来,这些年,自己只有功,没有过。 看看这高耸入云的天堂,还有那巍峨壮观的明堂,哪一座不是旷古未有之制,哪一项不是呕心沥血之作? 先说那明堂,当年为了督造明堂,那些酸腐的北门学士争论数月也没个定论,还是陛下力排众议,他大胆实施,才有了这万象神宫。 天子坐明堂——历代帝王都未能如愿的盛景,在他薛怀义的助力下实现了。 再说这天堂,更是几经波折,历时五年施工三次,才终于耸立在这天地之间。 它一枝独秀,昭示着九五之尊的无上地位;它耸入云天,彰显着唯我独尊的王者气概。 这些年为了陛下,他竭尽心力,全心全意,枕榻旁伺候,朝堂上出力,还数次出兵抗击突厥,大胜而归。 可以说,在陛下如今成就的千秋帝业里,自己可谓劳苦功高,又怎么会有过错? 对,他没有错,是陛下喜新厌旧,听信了那些酸腐文人的挑拨离间,才会对他疏离冷淡…… 尤其那个御医沈南蓼,他不就是个小白脸吗,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能耐? 薛怀义越想越气,把手里喝空了的酒坛摔的稀碎。 倚栏眺望,薛怀义隐约看到了九州池的一池水光,那里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想必陛下还在和众臣饮酒作乐! 薛怀义冷冷的看着那一团水光,胸中的怒气让那团光变成了一团火,在他眼里燃烧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刚才大闹醉月亭的时候,踢翻了桌子,引得一堆灯笼着了火…… 即便他闹成那样,说出那样的话,女皇依旧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再联想到这几日他的辛苦忙碌,不管是血绘佛像,地涌大佛,还是无遮法会,武则天都是这么不冷不热,淡淡一笑…… 她到底是纵容他,还是无视他?还是完全不在乎自己了? 薛怀义越想越郁闷,他不想再看九州池,转过身,却正对着大佛的脸。 天堂供奉的这尊大佛,是按照陛下的样貌打造的,原本庄严慈祥,但她微微上扬的唇角,此时在醉眼朦胧的薛怀义看来,却像是对他讥讽的笑…… 又是这淡淡一笑…… 薛怀义烦躁异常,他不想再看这张脸,蹬蹬蹬的下了楼。 他想下去找个小和尚打骂一顿,出出闷气,可等到了大殿,薛怀义才发现,大殿里空无一人,而且天堂的正门被锁上了。 原来那武攸绪把他押送回来之后,为了防止他再去九州池闹事,干脆驱散了这里值守的和尚,把他关在了里面,让他闭门思过。 薛怀义顿时暴跳如雷,这是真的把他当罪人了? 别忘了,这天堂可是他亲自造的,怎么能困得住他? 薛怀义在大殿内转了两个弯,很快就打开了侧殿的一扇小门。 这里是天堂平时存放香烛灯油的库房,为了搬运方便,特意开了偏门。 薛怀义打开门,准备离开的一刻,又扭头看了看天堂大殿…… 要知道, 就在中午时分,这里还香火鼎盛,法音缭绕,可此时却空空荡荡,无人问津。 这天堂是他造的,是他送给陛下的,可是如今,她不需要了,连他也不需要了。 既然不要了, 那就一把火烧了! 想到这里,薛怀义取下廊殿里挂着的两盏灯孔,直接丢进了存放香烛灯油的库房…… 那些本就易燃的香烛灯油,遇到了明火,瞬间就燃烧了起来。 最近天气本就天干物燥,整个天堂都是木制打造,又有风势助力,只是瞬间的功夫,火苗已经窜到了二楼…… 更要命的事,因为上元佳节,天堂做好了十天无遮法会的物资储备,整座浮屠灯火通明,每层都有香烛供奉,也有香油存放的库房。 这一下,大火几乎在瞬间就吞没了一切。而夜风助长了火势,烈焰顺着廊檐迅速蔓延到了明堂…… 明堂那里也是灯火通明,香烛鼎盛,也在瞬间就被引燃。 等薛怀义反应过来,已经跑到了百米之外,而眼前的天堂和明堂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这火势让他有些害怕,酒也醒了大半,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已经有值班的士兵发现火情,用木槌敲起了大铃。 “走水了!天堂走水了!” 很快,附近的卫队纷纷拎着水桶赶来这里救火。 可惜这火已经成了势,根本靠近不得,再者,杯水车薪,天堂足有百米之高那么高,到了二层之上,人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就这样,人们眼睁睁的看着大火吞噬了一切,把洛阳城的天空烧的通红…… 第209章 无计可施,在劫难逃 天堂的参天大火,震惊了整个洛阳城。 皇宫外,熟睡的百姓被满天的红光惊醒,纷纷开窗遥望,无需走上街头,每个人都能看到那高耸的冲天火柱…… 皇宫内,九州池正欢饮夜宴的众人更是惊慌失措,面面相觑,红光映在他们的脸上,每个人的眼中都是晃动的火苗…… 除了若有所思的薛林远,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把每个人都吓到魂飞魄散。 谁曾见过如此大火,像是把天都要烧化了…… 此时,武攸绪正在九州池附近巡逻,一看天堂着了火,错愕之余赶紧带队前去救险。 除了一些女眷,薛林远和武三思等人也纷纷前往…… 可惜,等他们赶到,火势已经无法控制。 林远看到,除了一楼大殿的火势凶猛,此时整个天堂塔体都燃烧了起来。火苗就像一条火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爬去。 完了! 林远在心里哀嚎一声,知道今日的天堂是在劫难逃。 身为土建专业的高材生,林远知道,在消防术语中有个词叫做烟囱效应。 在高层建筑内部,一般都有大量的管井、楼梯间、排气道,自下而上从地面一直通到最高层。一旦发生火灾,这些部位就成了一座拔风的“烟囱”,形成“烟囱效应”。 低层火情造成的热空气经竖井向上流动,使高热气体不断在通道的顶部积聚,在大厦顶层制造另一个火场。 一座约百米的高层建筑,在无阻挡的情况下,烟气从一楼到顶楼,只需三十秒! 而这天堂的内部建构,林远再清楚不过了。它一旦失火,就是一个笔直高耸的大烟囱,除非是现代社会了的消防云梯和消防炮,否则根本无法施救。 眼下,那些提前赶来的防火官兵,个个灰头土脸,拎着水桶无计可施。 天堂二十米之内,热浪灼人,根本无法靠近。 “呆着干嘛?怎么不去救火?” 武攸绪一把抢过水桶, 就要冲上前去,一名副将赶紧拉住了他。 “武将军,火势太大,根本无法扑救,已经伤了三名士兵……” 武攸绪知道情况危险,可是自己为牛前卫大将军,怎能眼睁睁的看着皇家礼佛堂毁于一旦? 他明白身先士卒的道理,眼看众人都不敢上前,他坚持要冲进火场。 因为之前武攸绪的数次相救,林远对他一直满怀感激,此时自然不能眼睁睁的看他身陷险境。 他赶紧上前拦住了武攸绪。 “武将军,天堂的架构我很清楚,眼下火势已然失控,实在不必再有无谓的牺牲。目前来看,只能弃天堂,保明堂了!” 武攸续闻言,这才大梦初醒,扭头看向已经烧成一片的明堂。 他犹豫片刻,觉得林远说的有理,这才指挥众人全部去明堂扑救。 此时,林远忽然想到了李三郎和薛崇简这两个孩子,他拉过了一名副将。 “对了,没有人困在里面?” “天堂殿门紧闭,无人进出,暂时没有发现。” 听到这里,林远心里松了一口气。 —— 不过明堂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都是高层木制建筑,燃烧起来势不可挡。 眼看大火无法控制,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尤其那天堂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 武攸绪干脆放弃了灭火,留下众人,立即来到女帝寝殿排兵守护。 他知道,越是混乱的时候,陛下的安全越是重要。陛下寝宫离天堂虽然有些距离,但还不足够安全。 此时,刚刚睡下不久的武则天,也被窗外冲天的火光惊醒了。 待她披衣坐起,上官婉儿早已守在床前。 “婉儿,外面是怎么回事?” “陛下,看似天堂走水,火势不小,众人正在全力扑救……” “什么?快扶我起来 !” 武则天闻言,大惊失色,赶紧走出殿外,一眼就望见了那燃烧着的天堂。 满脸烟灰的武攸绪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一见陛下,扑通一声,跪地请罪, “陛下,天堂走水,殃及明堂,火势太大,怕是控制不住,外面风大烟浓,还请陛下早做转移。” “什么?明堂也走水了?” 武则天摇晃了一下,差点站立不住。 “陛下, 那佛堂之内堆了无数的香烛油料,又高耸入云,实在无能为力啊!还请陛下及早移驾!” “我不走!就待在这里。武将军,你不用管我,带众人去救火,天堂也就罢了,务必给我保住明堂!” 武则天痛心疾首的看着这参天大火,她心里已经明白——这都是薛怀义的杰作。 对于他,她失望了,太失望了…… 第210章 瑟瑟发抖,大事不妙 就在武则天坚持不愿移宫的时候,九州池公主苑的武牡丹也被这通天大火惊醒了。 因为连续奔波熬夜,牡丹确实有些困了,再加上林远赐婚之事,她情绪低落,哄公主们入睡的时候,自己也昏昏欲睡。 不过,窗外的嘈杂声把她猛然惊醒,一抬头,就看到了窗外通红的天空。 “武少傅,不好了,天堂走水了!” 不等牡丹出门查看, 冬梅已经跑了进来。 牡丹登时睡意全无,这才想起林远曾和她讲过,让她今夜远离天堂…… 没想到,这场大火竟真的烧了起来…… 她当即就坐不住了,披上大氅就要出去。 “武少傅,你不能出去,外面太危险了,还是待在宫里最稳妥。” 冬梅话音刚落,秋菊又跑了进来。 “武少傅,太平公主携众女眷过来避险,此时已经到了宫门口……” 牡丹闻言,赶紧肃衣理冠,出门迎接。 原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夜宴已停,歌舞已退,男人们都赶去救火了,只余一些女眷在湖畔吹着冷风,看着漫天通红瑟瑟发抖…… 因为参宴的都是王侯将相,他们的女眷大都住在宫外,此时火情凶险,众人忙于救火也没空安置她们,太平公主就带着她们来了就近的公主苑。 确实,公主苑离天堂较远,而且九州池三面环水,这里应该是紫薇宫最安全的所在了。 太平公主一进宫门,就找到了牡丹,请她给诸位女眷安排个歇脚的地方,牡丹自然义不容辞。 虽说她如今已经出宫修行,但身为公主少傅,年前治理疫情之功赫赫在目,公主苑诸人无不听从她的安排。 好在这里宫室众多,平日里也打理的井井有条,在牡丹的统筹调配下,诸位女眷很快被安排完毕。 太平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站在宫门口,遥望那正在熊熊燃烧着的高塔,惋惜的叹息着。 “牡丹啊,还是你这里安全。看样子这天堂是救不下了,听说明堂也被殃及了……” 牡丹却没时间感慨,因为她忽然发觉少了两个人。 “殿下, 崇简是和三郎是回东宫了吗?他俩怎么没过来?” “啊?他们不是早就随你回来,宿在这里了?” 太平公主有些诧异。 “没有啊,我之前带着公主们回来,他俩说要再玩一会,当时有嬷嬷跟着……” 牡丹说着看向了太平公主,她已经预感到大事不妙。 “冬儿,快叫黄嬷嬷过来……” 太平公主大声叫着随行的婢女。 此时,女眷随行的宫人们大都集中在大殿歇息取暖,一听公主传召,黄嬷嬷很快过来了。 “黄嬷嬷,你不是给我说崇简和三郎在公主苑吗?人呢?” 这黄嬷嬷一直以为两位郡王在公主苑休息,一听他们并不在这里,吓得立马跪地请罪。 “殿下,当时两位郡王朝着这边跑来,却不让老奴跟着,说今晚就宿在公主苑……” “黄嬷嬷,你可亲眼见他二人进门了 ?” 牡丹急切的问着。 “这倒没有,老奴看着他俩走到这个路口,他们不让我跟着, 我就回去了。” 黄嬷嬷一边说,一边指向宫门西侧的一条路。 这条宫路确实是从九州池来公主苑的正路,不过牡丹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很少有人知道, 这条路在宫门左侧有一个岔道口,有一条小路是可以走出九州池的,通往天堂和明堂的方向。 牡丹之所以知道这个路口,还是当初公主苑因为疫情被封禁的时候,武攸绪特地在此处布置了侍卫,就怕有人误入此地。 看着那个岔路口,牡丹隐约想起,白天两个孩子在公主苑玩影灯的时候,崇简似乎和三郎提起,说天堂门前有一座巨大的灯轮,十分好看。 “我知道了,他俩一定是偷偷跑去天堂看灯轮了……” “什么?去天堂了?” 太平公主一听,登时脸色煞白。 “殿下不用担心,我这就去天堂找他们。” 牡丹说着,抓起一件大氅就朝那个路口跑去。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赶紧嘱咐几名侍女分别去各宫寻找,同时朝牡丹追了过去…… —— 此时,天堂大火正熊熊燃烧,明明是子夜,天地之间却亮如白昼。 牡丹跑的飞快,几分钟的功夫就跑到了天堂附近。 因为人们都去明堂那边救火了,此时天堂这边并没有几个人,牡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里发愣的林远。 牡丹刚要开口叫他,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夹着浓烟滚滚呛进了喉咙。 她本就跑的气喘吁吁,顿时剧烈咳嗽了起来,半天喘不过气来。 林远听到咳嗽声,扭头发现了牡丹。 “牡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太危险了……” 林远说着就把牡丹往后面拉,同时把手里一块浸湿的毛巾递给了牡丹。 “这儿烟雾太大,捂着口鼻。” 牡丹咳的弯了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拉着林远焦急的问着。 “林远,你有没有见到三郎和崇简?他俩好像来天堂了!” “没有啊,我在这儿待半天了。” “天堂里面确定没人吗?他俩不会躲在里面?” “应该不会。武将军说了,当时薛怀义醉酒闹事,他把他押送回来就关在里面了。大门紧闭,孩子们应该进去不。” “对了,那座灯轮呢?他俩是跑来看灯的……” “原本就立在这门口,现在早都烧没了……” 林远指了指天堂和明堂之间的一片空地,此时早已是火海一片。 牡丹一看,心里稍微安慰了一些。 灯轮在外,天堂又关闭大门,只要孩子不在塔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崇简和三郎也不小了,平时聪明伶俐,发现火情一定知道躲避的。 他俩或许是被这大火吓到了, 跑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两人正说话间,天堂一侧被烧毁的塔体忽然坍塌,横梁斜柱带着大火呼啦啦的倒了下来,顿时火星乱迸…… 人们大声惊呼,纷纷退到百米之外……林远拉起牡丹,就要把她送回去。 “牡丹,你快回去,这边太危险了。” “不行,我得找到三郎和崇简……” “放心,他俩没事的。” “你怎么知道?” 林远看看四周,无人注意他们,压低了声音。 “那李三郎是谁,他是真命天子,能出什么事?” “可万一……万一出事了呢?再说,还有崇简呢,他可是你弟弟……” 牡丹说着, 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毕竟眼前大火如此凶猛,随时可能吞噬一切。 对牡丹而言,此时的李三郎已经不是那个仅仅存在于历史上的唐明皇,而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和她亲如姐弟的亲人,崇简也是一样。 再说,牡丹不敢确定,自从他们穿越过来,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历史…… 第211章 徒劳之功,摇摇欲坠 林远还要劝解牡丹,人群中又发出阵阵惊呼。 人们指着天堂之巅议论纷纷,牡丹和林远抬头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此时,明堂的塔体已经烧毁大半,横梁斜柱纷纷脱落,露出了立在里面的巨型佛像。 而那尊巨型大佛已然燃烧了起来,风力助长火势,从下往上迅速的攀爬,就像一条火龙迅速在大佛身上蔓延—— 原本慈祥庄严的佛相,此时在大火和大风的夹击中,却显得狰狞恐怖…… 林远在白马寺做了几年和尚,牡丹如今也算是方外之人,两人如今看着参天大佛就这么被生生焚毁,这个景象真的震慑肝胆…… 此时,太平公主终于赶来了,她气喘吁吁的找到牡丹,也被这燃烧的佛像吓坏了。 “林远,这佛像怎么也烧起来了?” “ 这是夹纻佛像,空心的,最怕火。烧起来倒不怕,不要吹倒了就好……” 林远摇头叹息着。 原来,“夹纻”是一种塑像方法,是佛家道教里制作“脱空像”时常用的制作工艺。 一般是先用泥塑胎,而后刷漆,再贴上麻布,等油漆干了,再次刷漆贴布,如此反复多次,最后撤掉泥胎,就成了“脱空像”。 这种用夹纻工艺做成的佛像,一般形象逼真,外感柔和,质地较轻,便于移动,因此也叫“行像”。 不过, 这用纻布棉麻混合油漆做成的空壳佛像,都是易燃材质,一旦遇火可想而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焚烧殆尽……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一场大火,但今日亲眼看着天堂付之一炬,林远还是心疼到窒息…… 此时,看着风中爆裂的佛像,林远忽然有些后悔,也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如果他及早干涉,劝阻薛怀义放火,这天堂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只是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自己后悔…… 林远正在感叹着,武三思在明堂那边大声呼叫。 “林远,你快过来,这边顶不住了!” “来了!牡丹,这边危险,你听我的,快些带公主殿下回去啊!” 林远交代一声,就匆忙跑了过去。 原来因为武攸绪不在,武三思临时担起了总指挥,可他哪里懂这,只会催着人们杯水车薪的忙活着,往明堂附近泼水。 眼看明堂这边的火势刚控制住了一些,那边天堂又坍塌下来,一部分砸在了明堂这边,大风一吹,立马又引燃了…… 武三思束手无策,只得想到了林远,他知道林远会有办法的。 林远过来以后,抬头看着已经燃烧到三楼的万象神宫。 他知道,这明堂也没救了。 此时,风越来越大,天堂里的夹纻大佛失去了楼宇支撑,已经在空中摇摇欲坠。这么高的佛像一旦倒塌下来,必将引燃一大片建筑…… “梁王殿下,我建议放弃明堂,不要再做这无用之功了……” “啊?明堂也放弃?可是陛下有令,要我们务必保住明堂啊。” 武三思有些头疼,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猛的大火…… “根本保不住了,即使救下来也是断壁残垣,毫无用处。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大火蔓延……” 林远说着,打量着四周,指向了不远处的陛下寝宫。 “殿下, 这里可离陛下寝宫不远,火势如此之大,一旦蔓延过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听林远这么一说,武三思也犹豫了。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迅速建立隔离带,阻止火势蔓延,这块交给我。只与陛下那边,为保万无一失,殿下, 我建议让陛下暂时搬离寝殿。” “搬离?能去哪儿呢?公主苑那边已经挤满了女眷……” “可以搬去上阳宫,那边天朗气清。这大火怕要燃上一整夜,烟雾对陛下身体也无益……” 林远话音一落,武三思恍然大悟。 \\\"行,这边就交给你了,我去劝陛下撤离。” 武三思当机立断,冲去了陛下寝殿…… —— 武三思走之前,把指挥权都交给了林远。 关键时刻,林远担起重任,他把忙于运水灭火的士兵们集结了起来。 “从现在起,不要再做这些徒劳之功了, 都去附近的宫苑搬石头,我们要在这百米之外,垒起石墙,将火势控制在隔离带内……” 这边,林远带着众人忙碌着;那边,牡丹和太平公主也没有停下,在人群中寻找呼唤着三郎和崇简…… 就在石墙筑起,即将封闭的时候,牡丹终于找到了二人…… 第212章 明堂辟雍,避险逃生 如果不是牡丹的坚持,谁都想不到,这俩孩子就藏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 因为派去寻找二人的仆人陆续回来禀告,说宫里到处都找不到三郎和崇简。东宫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回东宫。 可以说,除了陷入汪洋大火的天堂和明堂,宫中几乎都找遍了。 太平公主也着急了,她认为两个孩子贪玩,崇简又是个胆大的,或许是带着三郎偷偷溜出宫了…… 所以,她当即派了一队人马,出宫去寻了…… 在牡丹看来,真是出宫倒不怕,最怕的是这两个孩子还在宫中,被困在了这火海里…… 眼看已到寅时,天堂已被烧毁了大半,牡丹心中越发着急,也越来越相信自己的直觉…… 所以当防火石墙筑起,林远招呼着众人撤离的时候,牡丹依旧不愿离开。 “林远,到处都找不到三郎和崇简,他俩会不会在佛堂里面……” “不会的,天堂里面真的没人,是武将军关的门。” “那会不会在明堂大殿?” “明堂那边我也问过了,大殿里值守的几个婢女都跑出来了,她们说并没有看到有人进去……” “不行,我得进去找找。万一他俩躲在某个地方等着援救,岂不是要被活活烧死了? “晚了,牡丹,就算他们真的在里面,这会儿也无济于事了。” 林远看着熊熊大火,拦着牡丹不让她过去。 虽然明堂的火势比天堂要弱一些,但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十米之内完全无法靠近。 的确,如果两个孩子真的被困在了明堂或者天堂,怕是神仙老子也救不了了…… 牡丹无奈,只得围着明堂来回打转,焦急的唤着三郎和崇简的名字…… 因为火势完全失控,众人已经放弃了扑救,王公大臣们陆续离开,只留下林远带着两队卫兵驻守石墙,防止火势扩散。 而他们也大都集中在正殿之前,后殿附近倒是很少有人。 就在牡丹再次走到后殿附近的时候,隐约听到几声微弱的呼叫。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牡丹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屏息凝神,这才发现声音似乎来自脚下。 她再次确认了一下,确实是来自脚下。 因为后殿这里地势空旷,没有过于临近的建筑,所以防火石墙也垒的敷衍,只是随意的堆了一些石头…… 趁没人注意,牡丹猫着腰从低矮石墙跨进去,慢慢靠近明堂大殿,这才发现在明堂辟雍里藏了两个孩子…… —— 说起这辟雍,其实就是围着明堂挖的一条环形水渠。 明堂外水曰辟雍——辟雍,亦作璧雍,本为西周天子为教育子弟设立的大学,取四周有水,形如璧环为名。 据说,古时的学宫校址多为圆形,在外圈修水渠,是为了防止学生在讲学期间逃课所用…… 东汉以后,历代皆有辟雍,作为尊儒学、行典礼的场所备受礼制推崇。 圆如璧,雍以水,环水为雍,意为圆满无缺;圆形像璧,象征王道教化圆满不绝——慢慢的,这辟雍就和明堂密不可分,成了明堂之制。 当年薛怀义奉旨督造明堂,辟雍作为古代皇家礼制建筑之一,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 原本若要建成这辟雍,要在明堂之周开凿深井,挖渠筑桥,以地下水注入环池,环池之上再搭石桥…… 不过,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且明堂建在皇城之内,所以很多规制也就没了那么多讲究。 为求速成,薛怀义本着“自我作古,用适于事”的准则,在明堂之下开槽挖道,以铁铸渠,以为辟雍之象。 因这铁渠本就是形式上的应景之作,所以渠道不深不广,里面储水也不多,而且在铁渠之上还架设了栈道,平日并无人注意这里。 就连今夜明堂走水,也没人想到要用这铁渠之水…… 不过,就是这铁渠里不足半米的水深,足以让两个孩子在大火中避险逃生了…… 如今,牡丹就是在这铁渠里,找到了躲在这里的三郎和崇简。 —— 两个孩子窝在水渠里,只从残缺的栈道口探出半个脑袋,如果不是两双明亮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来这两张黑黢黢的脸就是三郎和崇简。 “崇简?三郎?是你们吗?” “是我们。牡丹姐姐,你小点声,别让人发现了……” “怎么了?” 牡丹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弯下身伸手去捞他们。 “我俩闯大祸了!牡丹姐姐,三郎受伤了,先拉他上去……” 薛崇简在里面推着,牡丹用力先把三郎拉了上来,然后又把薛崇简也拉了上来。 还好,此时火情有了渐衰之势,没有倒塌的横梁再砸下来来,几个人赶紧互相搀扶着钻到了石墙之外。 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三个人这才蹲了下来,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了?三郎伤哪儿了?” 牡丹想要去看三郎的伤势,这才发现两个孩子满脸烟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她哭笑不得,拿着手里的湿布给俩人擦了脸,这才分出了二人。 \\\"三郎,你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没事,就是跳进水渠的时候,腿磕了一下。” “快让我看看。” 牡丹拉过三郎检查着,可隔着衣袍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她这才发现两人的衣服全部湿透了。 崇简精神还行,但三郎脸上苍白,浑身发抖,牡丹赶紧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给他披上。 “冷,得赶紧回宫。你俩坐着别动,我去叫人抬轿过来……” “不,牡丹姐姐,不要叫人,咱们还是自己偷偷回去。” 薛崇简小声恳求着牡丹。 “到底怎么了?你俩怕什么?既然藏身水渠怎么不早些呼救?” 牡丹正奇怪,林远听到这边的动静,带着几名卫兵赶来了…… “崇简 ,三郎,你俩怎么在这里?全宫都在找你们。” “林远哥哥,我们……” “行了,没事就好,这里太危险了,先回公主苑再说。” 牡丹打断了崇简的话,一把扯过林远身上的披风,给崇简披上。 林远笑了笑,也没有多问,赶紧安排侍卫护送他们离开…… 第213章 吉人天相,另有隐情 回公主苑的路上,牡丹和林远终于弄明白了两个孩子躲起来的原因。 原来,薛崇简带着三郎来明堂看灯轮,两人看了一会儿新鲜,很快就觉得无聊了。 若在平时,这边会格外热闹,要么天堂有无遮法会,要么明堂有祭祀大典。偏偏今日里法会取消,天堂大门紧闭,明堂也空无一人,实在是无聊透顶。 不过,好容易出来一趟,又甩掉了唠叨的黄嬷嬷,两人也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 于是,两人围着这座灯轮研究了起来。 要说这灯轮确实高大,但除了够高够大,造型设计上远不如他们的影灯精巧。 两人聊着聊着,就怀念起之前被烧毁的影灯…… 因为薛崇简见过林远做影灯,基本也掌握了原理,他急着给三郎炫耀,就从连廊上取下两盏普通宫灯,想要自制影灯。 不过,眼高手低的薛崇简,没能做成影灯,倒是一不小心把宫灯燃着了……因为两人就在那座灯轮之下,宫灯引燃了灯轮的底座,瞬间燃烧了起来。 两人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灭火。 好在火并不大,两人蹦跶了一会儿也就把火踩灭了。 就在两人松了一口气,决定偷偷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身后的天堂忽然就冒出了浓浓黑烟…… 三郎和崇简顿时懵了,因为时间赶得巧,他俩以为是灯笼的火星飞溅出去,引燃了明堂大殿,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开始,两人还想着要救火,没想到火势那么凶猛,还不等两人凑到跟前,火苗就蹿了出来,两个孩子差点被大火吞噬。 两人发觉不对,就赶紧往回跑,可此时三郎的衣角已经着了火…… 崇简经常在宫内玩,他知道明堂辟雍有水,也知道哪里的栈道有缺口。眼看大火快要烧到屁股,情急之下,他拉着三郎就跳进了水渠…… 等身上的火灭了,两人原本想要上来,可此时外面已经来了一批又一批救火的官兵。 身边是人们的奔走呼号声,头顶是大火的噼里啪啦声,不时有带火的横梁落下,砸在栈道上,火星四溅落在水渠里…… 所以,藏在水渠里的两人,根本不敢探出头去。 两人窝在水里,在铁渠里慢慢摸索潜行,躲避掉进来的火星,尽量寻找安全一些的地方…… 就这样,两人慢慢潜到了明堂后殿,这里背风,火势要小一些。 不过,藏的时间越久,两人心里就越害怕,也越发不敢出去…… 尤其是知道明堂也着火了,两人更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如果不是又冷又饿,如果不是牡丹一直在找他们,或许他俩会熬到空无一人,再偷偷钻出来…… 听崇简讲完,牡丹心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 “傻不傻?那大火若烧个通宵,你们就准备在水里泡上一夜啊?不知道冷啊!” “不冷,这大火烤的,里面水都是热的……不过出来以后就冷了。” 薛崇简吐了吐舌头。 “其实冷倒是不怕,就怕被罚。牡丹姐姐,我们是不是闯祸了?那火都不知道怎么就烧起来了……” 三郎有些虚弱,打了一个喷嚏。 “不对啊,那灯轮在大殿之外,离天堂还有一段距离,怎么会引燃呢?” “我和三郎也奇怪呢,或许是大风把火星吹过去了?哎,再也不敢玩火了……” “三郎,崇简,你们别忙着自责,这大火应该和你们无关,可能另有隐情……” 牡丹安慰着二人,又看了看林远。 如果她没记错,林远说过,这天堂是薛怀义放火烧的。 而且看今晚薛怀义那个醉酒癫狂的状态,这事很可能是他干的。 孩子们只是碰巧赶上了而已。 她等着林远给孩子们解释一下,不过林远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愿,他只是拍了拍崇简的肩以示安慰。 “别管那些了,你俩没事就好,今晚可把你们牡丹姐姐急坏了。” 林远说着看向了牡丹。 “牡丹,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他俩肯定没事。” 就在牡丹想要反驳的时候,身后追来一名副将。 “薛侍郎,陛下传召,王公大臣们都在紫宸殿候着了……” 林远一听,只得停下来,他和牡丹他们告别,奔去了紫宸殿的方向…… —— 看着林远离开的身影,牡丹叹了口气,她知道肯定是为了火灾的事情。 这一次,天堂、明堂双双失火,身为冬官员外郎,林远自然责无旁贷。 “对了,你俩以后不许乱跑了,知不知道今晚多少人找你们?还骗黄嬷嬷,让她们以为你们在公主苑……” “这是幸好没事,如果你们被困在天堂,烧焦了也没人知道……” “牡丹姐姐。林远哥哥知道啊,我和他说了,我们要来天堂看灯轮……” 薛崇简赶紧解释。 “真的?你和他说过?” 牡丹心里一动。 “是啊,他也说天堂的灯轮好看,不过没告诉我法会取消了,我还以为这里很热闹呢。要是有法会,有人看着,或许就不会着火了……” 牡丹皱着眉,一言不发——这个林远到底什么意思,她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第214章 悠悠众口,大做文章 林远赶到紫宸殿的时候,大殿上正一团热闹。 百官众臣大都一夜未睡,熏得灰头土脸,却依旧激情澎湃,慷慨陈词…… 这一场大火,把一些老臣心里对女帝的不满,再次撩拨了出来,借此大做文章。 要知道,不管是阴阳五行,还是谶纬之说,火灾一直都占有重要位置。 在阴阳灾异中,火灾虽是阳,却是由极阴而导致。尤其是发生在皇宫、陵寝等地点的火灾,往往被视为上天对君主的警诫,进而引申为革命之事…… 这武则天既是外戚,又是女身,代表阴气。而她篡唐改周,在忠于李唐的人们看来,正属于以下犯上、以阴欺阳,极阴而生阳…… 在这些老臣的眼里,明堂大火显示着上天的意志,代表上天对大周王朝的不满,这才降下咎征。 这就直接挑战了武则天以女身称帝的政治合法性。 所以,对武则天而言,之前的雪灾水患,甚至血月之相都算不上什么——明堂大火是她称帝以来遭遇最大的一次政治危机,也让武周政权的合法性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武则天很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的质疑,她一言不发,沉着脸坐在龙椅之上,似乎没有听到众人的争论。 因为一夜未睡,此时的武则天虽浓妆敷面,依然难掩憔悴。 素来镇静的武则天,已经被这场大火扰的心神大乱。她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那尊大佛在空中焚毁碎裂的景象…… 且不说众臣们议论纷纷,连武则天自己都有些怀疑这是天灾示警。 要知道,这万象神宫既是祭祀之所,又是布政之宫,是她得天命的标志,更是武周王朝的象征。 尤其明堂之顶那一凤压九龙的造型,更是她自身的写照,是她毕生为之追求的东西…… 如今,它却被一把火烧毁,烧的人尽皆知,烧的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武则天就气薛怀义公私不分,胆大妄为,为了微不足道的男女私情,争风吃醋,竟敢烧掉她心中最神圣的东西。 此时,武则天真后悔自己心慈手软,没有早些处理薛怀义,她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眼前,她最迫切要做的不是追责,而是遮羞。 不用刻意去听,武则天就知道那些大臣们在争吵些什么…… 有人说,这是上天降灾示警,陛下应该躬身反省,颁发罪己诏,谢罪于天…… 有人说,这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是那薛怀义恃宠而骄,祸国殃民,陛下应予严惩,以正视听…… 不管哪一方,她都不想理会,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给这场大火定性。 是天灾? 那岂不是质疑自己的皇权,承认自己这个皇帝做的不合格? 是人祸? 那等于把她和薛怀义私事公诸于众,让自己成为天下人的笑话…… 虽说昨夜参宴的大臣们都看到了薛怀义的醉态,听到了他的那些胡言乱语,也猜到了这场大火就是薛怀义的杰作——但天下百姓并不清楚,百官们也不敢胡说。 毕竟,一个面首因为吃醋争宠,火烧明堂,实在是匪夷所思,贻笑大方…… 眼前,武则天迫切需要给这场大火找个合适的理由,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稳定民心。 —— 武三思和武承嗣自然明白陛下的心思,一直在竭力为之辩解。 不过,这二人学识有限,和群臣辩论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武则天眼看二人毫无说服力,干脆召来了薛林远。 她知道林远是个聪明人,或许能让她摆脱眼前的困境。 再者,薛林远当初跟着薛怀义督建天堂,如今身为冬官员外郎,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了。 林远进殿的时候,众人正在争执不下。 左拾遗刘承庆尤为激动,一个劲儿的请求陛下发布罪己诏。 “陛下,当初建造明堂和天堂,所费以万亿计,国库耗空,岭南伐秃,如今大风烈火,竟只剩下一堆残木冷灰……这是上天的谴责,望陛下躬身自省,颁发罪己诏,以答天谴。” 的确,在火灾发生之后,心怀警惕的君主通常要做一些修德禳灾的举措。比如着素服、避正殿、告祠帝陵、下罪己诏、大赦天下等。 武则天并不介意放低身段,但她真的很不愿将这场大火归咎于天灾。 那样的话,一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动摇大周的立国之本。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她只能强硬的维护自己的权威。 所以,对于刘承庆,武则天并不愿去理会,而是看向了薛林远。 “薛侍郎,这天堂曾经是你参与督建,如今这场大火来的蹊跷,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林远越众而出,躬身行礼。 “陛下,臣已查明,天堂之火是一场人为的火患,并非天灾,更非天谴。 ” 薛林远此话一出, 众人哗然。 虽然大家都知道,烧毁天堂的这把火是薛怀义所放,但还没有人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出来…… 如今薛林远这一说,可是把事情定了型。 梁王武三思一看,还以为林远少不更事,不明所以,赶紧出言阻拦。 “我就说嘛,那天堂之火是因为工徒不小心,引燃了佛像所致。这天干物燥的……” “可据我所知,大火之时,天堂之内除了薛怀义面壁思过,并无他人……” 眼看刘承庆依旧咄咄逼人,林远开始反击了。 “谁说没有他人?我已经找到肇事者了。” 第215章 巧舌如簧,风吹云散 别看薛林远只有十七岁,却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年,而是有着二十四岁的成熟心智。 早在穿越之前,他已在职场历练了几年,何况他熟知历史走向,自然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局面。 林远很清楚,此次明堂大火的起因定性,对武则天来说有左右舆论的重要意义。 天子明堂,一夕烧毁,这在任何朝代来说都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毕竟明堂的意义太过重大,而火灾造成的损失又极其严重;武则天素日里再强硬,也必须对天下臣民有个交代,一旦处理不好舆论,就有可能尽失民心。 按照古代谶纬之说,人火曰火,天火曰灾。 若将此次大火定性为天灾,那就等于承认当今圣上失德无道,上天以灾示之,这是武则天绝对不允许的。 要知道,如今依然有不少亲唐老臣对武则天幽禁东宫颇有不满,等着找机会逼她确立太子,还政李唐,一旦授人口舌,民心必然大乱。 所以,林远十分清楚,面对朝野上下蜂拥而至的舆论攻击,首要一点就是要否认它是天灾,而是人为纵火。 只有照样,才能帮武则天从天意惩戒、为君无道的舆论旋涡中解脱出来。 不过,既然是人为纵火,就需要有人替薛怀义背锅。 其实薛怀义醉酒闹事,宫内人尽皆知,这天堂之祸因他而起,也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 但武则天之所以明知故问,就是想要个不一样的答案,一个能让众臣哑口无言的借口。 毕竟,一个是天子明堂,一个是皇家礼佛堂,如今竟因一个男宠争风吃醋而全部烧毁,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这般宫闱秘事,于女皇私德有失,自然不好张扬出去…… 身为冬官员外郎,林远早在救火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 原本他还准备拉两个宫人垫背,没想到找到了躲在水渠中的薛崇简和李三郎…… 而且,两个孩子恰好玩了火,以为火灾是自己引起,这简直是再巧不过了。 毕竟,如果推责于无辜宫人,肯定要白白送了人家的性命;而推责给这两个王子皇孙,就好说多了…… 薛崇简有太平公主保着,李三郎是真命天子,他二人肯定不会出什么事,最多被责罚一顿。 所以,林远在来面圣的路上,就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将这锅给这俩孩子背了。 如今时机已到,林远也就不再迟疑。 “陛下,臣在救火之时,于明堂辟雍之中发现了藏匿其中的两名肇事者。据二人所言,他们在天堂之外观灯玩火,不小心点燃了灯轮,加之大风助力,这才引燃了天堂大火……” “哦?竟有此事?” 武则天神色一动,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个薛林远果然很识时务,颇得圣心,是个可用之才。 其实武攸绪早就找到了薛怀义放火的证据,有附近巡逻的卫兵看到薛怀义慌张逃去,旋即天堂就燃起了大火…… 只是她责令武攸绪严守秘密,关押了那名卫兵,将此事压了下来。 武则天心里明白,大火定是薛怀义所放,所谓的肇事者不过是替罪羊。 她本不想深究,奈何诸位大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乎根本不信林远的这套说辞…… 如此滔天大火,想要糊弄过去怕是不成。不管是肇事者还是替罪羊, 都要明明白白的拎出来,才能服众。 如今林远既然有此一说,定然已经考虑周全,武则天也就放心大胆的接下了话茬。 “薛侍郎,既然肇事者已经找到,为何不带来审问治罪?” “陛下,在提审肇事者之前,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陛下恩准。” “且说无妨……” “这肇事者是两名孩子,两人也是无心之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还曾尝试救火,只是火势太大,这才躲进水渠,一直不敢出来。如今二人受了惊吓,又着了风寒,微臣自作主张,先给他们救治了……” “哦?是两个孩子?” “正是,稚子贪玩,无心之失,林远斗胆给二人求情,还望陛下能免于他们死罪。” 听到这里,武则天心里已经明白了林远的苦心。 这皇宫之中哪有什么无关的孩子,不是王孙就是公主;加上又是被拿来做替罪羊的,自然不好严惩。 这林远的聪明之处也在于此,在他说出孩子身份之前,先行求情免罪,免得大臣们又说皇恩偏私。 所以,武则天自然会给他找个面子。 “既是无心之失,暂且饶他们一命。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倒先说说,是哪两个孩子?” “陛下容禀,这二人正是李三郎和薛崇简。” 林远此话一出,众臣哗然。 之前太平公主到处寻找薛崇简和李三郎,许多大臣都知道,没想到他二人竟然就藏身天堂辟雍之中…… 的确,这王孙贵族之中,若论淘气和胆大,薛崇简算是一个。 “这孩子就是淘气,难怪到处找不到他们,竟然闯下这等大祸……” 不等众臣质疑,武三思赶紧接过话头,坐实此事。 “要我说,这东宫诸人就该好好拘着,刚放出来就闯祸,真是克我大周……” 武承嗣逮到机会,狠狠地踩了东宫一脚,出了这两日憋在心中的恶气。 这二人一唱一和,大臣们面面相觑,再也没人质疑了。 要知道,刚才为难武则天的都是一些亲唐老臣,如今查出肇事者竟是东宫郡王,如果追究下去,东宫必受牵连…… 所以,大臣们一时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个结论。 不过,就在武则天以为风波已过的时候,那个固执的纳言刘承庆依旧紧追不舍。 “陛下,幽为天道,显为人事。此番大火虽则因人,亦关神理,还望陛下辍朝思过……” 武则天闻言沉下了脸,林远一看,挺身而出。 “刘公此言差矣。如果非要扯上神理,此番大火并非天谴,而是祥瑞之兆。” “哦,敢问薛侍郎,这祥瑞之说从何而来?” “周定王时,宣榭殿失火,而周朝世代绵延;汉武帝时,柏梁台火灾,而汉代王业昌盛。圣人之道,随时而变,故为祥瑞。” “薛侍郎此言,未免太过牵强了……” 眼看刘承庆有些不服,薛林远继续侃侃而谈。 “说过神理,再说佛道。大火乃无常之相,正是看到这些无常之相,才能成就正觉之因。当年弥勒成佛之时,天魔纵火,焚烧宫殿,七宝台霎时崩散……” “众所周知,元正之时,陛下才加佛号,改元证圣。如今天降神火,恰恰印证了陛下乃弥勒转世,天下同沐佛光……” 这薛林远毕竟也在白马寺念了几天经,如今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时间让刘承庆无言以对。 林远的这套说辞是否说服了臣僚暂且不说,至少说服了女帝武则天——她忍不住扬天大笑了起来。 这场大火,原本将她烧的心神大乱,如今天谴变成了祥瑞,坏事变成了好事,既堵住了悠悠众口,又来了一次漂亮的舆论反击——林远的这番巧舌如簧,可以说功德殊胜了。 这场大火带来的漫天阴霾,也终于风吹云散…… 第216章 顺其自然,顺势而为 天子驾起,百官退朝。 众位大臣路过明堂的时候,大火才刚刚熄灭,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还隐隐冒着黑烟…… 方圆百里之内,突然间变的空空荡荡,荒芜一片。 想想平时,明堂和天堂交相辉映,气象万千,就在昨日这里还在举办无遮法会,今天已经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堆锦木灰——众人无不摇头叹息。 林远站立殿前,更是心痛的久久无法言语。 他知道,唐代木构中最宏伟、最辉煌的两处建筑,就这样永远的消失在历史的尘烟里… 据说火灾之后,要在原址重建更加雄伟的建筑加以厌胜,这是一种防火的术数作法。当年汉武帝的柏梁台被大火烧毁,继而修建了更加华丽的建章宫…… 所以武则天已经下令,即日起恢复他的冬官侍郎一职,让他负责重建明堂,在天堂原址修建佛光寺,甚至要求更加恢弘壮丽,规模绝不能比之前的小…… 可是林远知道,哪里还能重现明堂和天堂的辉煌? 至少,那样珍惜的林木,逐渐老去的匠人,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 百官都告退了,林远指挥着宫人们清理现场。 不知何时,牡丹来到了他的身边,静静的看着林远,看着眼前的这片废墟。 “林远,眼前这片废墟,让我想起了咱们初来紫微宫的那一天。只是那是一场大雨,这是一场大火……” “是啊,当时天堂倒塌,也是一片狼藉。咱俩藏身明堂藏香阁,还被周真人发现了。从此,我成了薛林远,你成了武牡丹。” “一晃五年过去了,咱们非但没能回去,如今连明堂和天堂都悉数尽毁……林远,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林远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 “对了,听说崇简已经被太平公主带回去了,三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本就是个不受宠的郡王,如今背了这么大个锅,又被关起来了。” “哦,那还好,反正他们东宫一直都在幽禁,也早就习惯了。” 看林远还有心开玩笑,牡丹心里很不舒服,她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好吗?林远,你明知道这大火不是他们引起的,明知道他俩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要冤枉他们?” “还有,昨夜你明知道天堂会起大火,明知道他俩要去天堂看灯轮,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你就不怕他们出什么意外吗?” “为什么要阻止呢?那三郎好容易自由一次,在宫中四处跑跑,这很正常啊。” “林远,你就真的不担他们的安全吗?” “不担心。天子之命,贵不可言。李三郎是真命天子,自有天命保佑……” “那崇简呢?他可是你弟弟!” 林远无奈的看着牡丹,他就知道她会误会。 “好了,牡丹,是你太敏感了。当时有嬷嬷跟着他们,能有什么事呢?再者他俩也不是三岁小孩,素来机敏大胆,这不是没事吗?” “牡丹,你不是说了么,想要一切顺其自然,安安静静的做一介看客……” “顺其自然?我看你是顺势而为?既然顺其自然,你为什么要给陛下进言,说他俩是火灾的肇事者?” “牡丹,这场大火总要有人顶罪,三郎和崇简身份尊贵,至少不会因此丢了性命。眼下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是,这方案确实不错,听说你在紫宸殿大出风头,颇得圣心。在这里,牡丹恭喜薛侍郎官复原职,前途无量……” “牡丹,你这么说话我真的很伤心,也很失望。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能好好地活下去。” “牡丹,这几年我深陷牢狱之灾,你还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吗?与其被动的裹在其中,还不如掌握主动,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林远,我知道你做事有你的道理。我只是觉得你变了,我都不知道如今的你是薛崇轩,还是薛林远了……” “不都一样吗?就像你是武牡丹,也是裴姝月。” “不,不一样,我还是穆丹。可林远不在了,他不在了,是吗?” 牡丹的眼里含着泪花。 “不,林远还在,永远都在,可我更是薛崇轩。牡丹,你从小入住道观,六岁又来了我家,以至你对裴家父母没有太多印象,可能感触不深,可我不一样,我亲眼看着母亲惨死,父亲受冤……” 林远说到这里,哽咽了起来。 “牡丹,我也想娶你,我们双宿双飞,但是眼前可能吗?我是男人,我要建功立业,才可能给你安稳,护你周全,才能为父平反,替母清冤,才对得起这幅身体……牡丹,你要理解我,支持我。” “怎么支持你?是我嫁给武延基?还是你迎娶李仙蕙?” 牡丹冷冷的看向了林远。 第217章 权宜之计,如临大敌 其实林远的做法,牡丹都理解。 他一向理智冷静,办事周全严谨,不像她,总是感情用事,感性时时居于上风。 牡丹只是有些生气,气那林远过于理智,尤其在赐婚的事情上,他甚至都没有用力的反抗一下。 所以,虽然明白林远没有做错什么,也确实没有其他选择,牡丹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在她看来,人又不是机器,只是追求精准无误,还要有人情和温度…… 三郎和崇简无辜背锅的事情暂且不说,林远作为她的未婚夫,却和别的女子有了婚约,这让牡丹时刻如鲠在喉。 牡丹的委屈,林远也都理解,却无可奈何。 他只得尽力劝解牡丹。 “牡丹,婚约的事不过是权宜之计。陛下也只是提了一句,并没有落到实处。以后的局势千变万化,肯定会有转机的。” “转机?我看不到。我只看到路越来越窄,你我越来越远。皇命不可违,如果明年陛下就让你奉旨成婚呢?难道你还能逃婚不成?” “放心,不会的……” “怎么不会?昨晚夜宴上除了给你赐婚,陛下还提到武延基,她的意图难道你看不出吗?” 对于牡丹的质问,林远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开起了玩笑。 “其实,武延基这个人还不错,比他老子强多了。至少他是真心喜欢你,不会强迫你,更不会伤害你。” “林远,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远的话,让牡丹真的有些怒了。 “牡丹,你太紧张了,开个玩笑而已。” “我哪里有心思和你开玩笑?正值婚嫁之龄,不管是你还是我,早晚都逃不出这条路,我还能抗婚几次?” “所以啊,我们不能逆来顺受,要积极寻找出路。未来要靠自己去争取,不争取,就只能任人摆布。” 看着依旧冷静的林远,牡丹忽然不想再争执,只是轻叹了一声。 “林远,如今的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牡丹,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正因为爱你,我才如此费心筹谋。” 听着林远的表白,牡丹苦笑了一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 她看着天堂的一片废墟,神色凄凉。 “林远,我忽然有些后悔,昨夜为什么没有冲进这火海?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回去,或许在这大火里死去,我就能回去了……” “那就真的灰飞烟灭了。牡丹,你不要灰心丧气。一辈子很长的,我们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机会……” “对你来说,也许是……” 看着牡丹意志消沉,林远赶紧岔开了话题。 “对了,牡丹,你知道吗,我找到冯元一了。” “是吗,他在哪儿? 我也问了秋菊她们,听说好像被赶出宫了……” 对于这个苦命的孩子,牡丹还是挂心的。 “他如今在梁王府,已经改名换姓了。” “哦,难怪之前找不到。既然人在梁王府,这下你该放心了。” “牡丹,你猜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林远一脸的神秘。 “这我怎么知道?冯元一……总不能变成冯小宝?” “嗨,冯小宝那是薛怀义……” 林远说着,看了看四周,附在牡丹耳边轻语。 “冯元一,现在叫高力士。” “什么?叫什么?” 牡丹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高力士。” 林远又说了一遍。 “高力士?高力士!你说那个……那个太监高力士?” “是的,就是他。” “弄错了?只是同名同姓,不是一个人?” “按照年龄推算,应该就是他。只是我以前对高力士没什么关注,所以并不知道他的来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冯元一竟然会是高力士。” 牡丹瞪着眼睛,还在震惊中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曾经救过林远一命的岭南小儿,竟然是高力士? “所以,牡丹,你不用担心,对你我而言,未来真的可期。我们才十七岁,而陛下已经垂垂老矣。等她退位,我们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不一定,即使陛下退位了,可李三郎还小,这中间不知道还有多少变动……” “所以啊,我们要提前布局,步步为营。东宫和你颇有渊源,高力士和我缘分不浅,还有太平公主、梁王殿下为我铺路……将来不管哪方得势,何愁没有康庄大道?” “可我好像听你说过,陛下退位之后,就是李显继位……” “是,不过他只是昙花一现。”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李仙惠的婚事?她不是李显的女儿吗?我好像记得那公主娇蛮无理,嚣张跋扈……” “那是李裹儿,以后的安乐公主。李仙蕙是她的姐姐,我见过她,温柔娴静,性情良善。” 听着林远对李仙蕙的夸赞,牡丹心里一动,幽怨的看了林远一眼。 看着牡丹如临大敌的神色,林远无奈的笑了。 “牡丹,你真的别多想,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考虑儿女私情。要知道那李显懦弱无能,我才会有机会……” “机会,你什么意思? “牡丹,龙椅只有一把,但每个人都有梦想的权利。如果有可能,你不想做女皇吗?就像武则天一样……” “我不想。” 牡丹连连摇头。 在她看来,皇权和帝位都是鲜血铺路,白骨铸就,实在恐怖至极。 “真的不想?” “真的。” “好,看来男人和女人对权势的追求真的不一样。” “怎么,难道你还想做皇上?” “倒也没想那么远,不过至少我要权倾朝野,再也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等你权倾朝野那一日,也该妻妾成群了?” 牡丹凄然一笑。 “不会的,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林远也笑了,一脸的灿烂。 事已至此,牡丹也算明白了林远的筹谋和心思。她不想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这时,正好有工人过来请示林远清理废墟的事情,牡丹就此告别…… 走到拐角的时候,牡丹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废墟里青烟缕缕,浓雾重重,林远正在指挥着工人们干活。 看着烟雾里的林远,牡丹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困惑和凉意…… 一场大火,让这个世界不再清朗。 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这个少年,到底还还是不是她之前的未婚夫林远…… 第218章 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牡丹回到公主苑,已是黄昏时分。 接连的通宵熬夜,让她身心俱疲,牡丹连饭都懒得吃,回了寝殿倒头就睡。 人各有志,谁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既然林远已经考虑明白,规划周祥,她也不想多说什么。 他和她,虽然前世有婚约在身,如今也不能捆绑于他。 牡丹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就奏请陛下回玉清观。从此以后,他在紫微宫大展宏图,她回玉清观修道学医…… 可次日一大早,还不等牡丹收拾好行李,武攸绪匆忙赶来了。 原来,东宫李三郎生病了。 昨日朝会之后,李三郎和薛崇简就被带去讯问。 三郎本就比崇简要大一些,又是李家皇孙,颇有担当,一听是为火灾的事,全程都为薛崇简开脱,一人全应承了下来。 在他看来,崇简是好心带自己去看灯轮,不能连累了他,再者,这些年来,自己被幽禁也习惯了。 就这样,两人都被陛下罚了半年的禁足,三郎因为是主要肇事者,还额外领了二十大板。 崇简被太平公主带回家了,三郎则被送回东宫单独幽禁了起来。 原本,二十大板算是小惩戒,行刑者也手下留了情,没有下狠手,但李三郎本就有摔伤,又在水里泡了一夜,这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宫里就发了烧…… 身为火烧明堂的肇事者,刚刚关了禁闭,也不好太过娇贵,当即就请太医署来给三郎行医用药。 所以听到婢女禀告,武旦也没有太在意,本以为就是惊吓所致,熬一夜就好了,没想到这三郎直直烧了一夜,到早上已经满面通红,昏睡不醒…… 武旦这才着了慌,正好遇到武攸绪在东宫附近巡逻,这才给他送了信…… 身为当事人,对于这次火灾的原因,武攸绪再清楚不过。 先是他遵照圣意把薛怀义关了禁闭,后是薛怀义一把火烧了天堂,如果说有错,除了薛怀义,自己也难脱关系,根本就和这两个孩子无关。 他早已把实情禀告陛下, 但他也理解陛下的难处,所以不能说出实情,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受了冤屈。 对于两个孩子受罚,武攸绪本就心怀愧疚,如今一看三郎因此生病,更是坐立不安。 他不管什么禁闭之说,也懒得去太医署和那些太医废话,当即就来公主苑找牡丹。 自从牡丹给落蘅公主治好了病,不管是医术还是为人,武攸绪对牡丹已经十分信任,也知道她对东宫诸人的深情厚谊。 一听三郎生病了,牡丹也十分焦急,但是东宫,无令她是进不去的。 不过,身为牛前卫将军,这一点倒是难不住武攸绪。 “牡丹,你若是不怕,我们就来个先斩后奏。先送你去东宫先医治三郎,等郡王病情稳定,我去找陛下请罪。” “走!将军都不怕,牡丹又有何惧。” 牡丹当即起身,就要出门,武攸绪拦住了她…… —— 片刻之后,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太监跟随武攸绪走出了公主苑。 虽然很难瞒天过海,但掩人耳目还是必要的,也要多争取一些时间,免得被有心人看到,闹的流言纷纷。 有了武将军的护送,牡丹这才顺利的进了东宫。 看到牡丹来了,武旦的心也就放了下来。他知道,有牡丹在,三郎一定平安无事。 因为三郎被禁闭在春华宫,除了几名太监和婢女随身侍候,旁人一律不得入内。众人留在外面,武旦带着牡丹,让她以奴才身份直接入内伺候。 东宫侍女们多是认识牡丹的,一看她来了,也都欣喜万分。 牡丹没有耽搁,衣服都来不及更换,先给三郎看病。 此时的三郎满面通红,昏睡不醒,纵使婢女一直温水敷额,却也无济于事。看这情形,牡丹估计三郎都要烧到四十度了。 把脉过后,牡丹又翻了翻眼皮,看了看舌苔,这才心中有数。 “三郎这是伤寒加伤湿,寒气引起肺金收敛过度,惊吓导致阳气在体内郁滞,不能正常宣发流动;再又中虚不足,伴有肝胆相火上逆……” “他没事?” “三郎身体一向不错,应该没有大碍,只是耽误了时日,高热怕是难退。” 牡丹说着,写下一张药方。 “先用麻黄汤,加上茯苓、泽泻等渗湿药……殿下,您先派人去拿药,我这边想法给三郎退热。” 武旦拿着药方出去了,牡丹依旧神色凝重。 因为东宫没有药材,还要让人去太医署求取,来来回回就要耽误不少时间。眼下三郎高烧严重,一分钟也耽搁不得了,牡丹决定先用推拿之法给三郎退烧。 从头部的风池穴,到颈背的大椎穴,再到手上的合谷穴,牡丹以指压为主,辅以拍打叩击,揉敲刮痧等动作,手法娴熟,力度适中,一番操作之后,三郎的情形看起来好了一些。 不过,体温还是高热不下。 “必须把汗发出来,才能退烧……” 牡丹说着,把身边的婢女叫过来,教她用双手搓热三郎的脚心,然后顺小腿往上搓,直至出汗…… 这一通操作下来,两人都累得通身大汗。眼看三郎的额头渐渐渗出汗珠,牡丹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要汗发出来,这热就能退下了…… 第219章 不置可否,主动请缨 “三郎,三郎……” 等婢女们端来煎好的汤药,牡丹轻声的唤着三郎。 终于,李三郎醒来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三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等他睁开眼,看到坐在床侧的牡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牡丹此时还穿着太监的服饰,就像一个清秀小厮,让三郎感觉如梦如幻。 看三郎怔怔的看着自己,牡丹还以为他被烧傻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应该退热了啊?三郎,感觉好点了?” 牡丹的手轻柔的抚在额间,三郎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感觉如沐春风,他这才相信这不是梦。 “牡丹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看病啊。看你烧的眼睛都红了,嘴巴也起皮了。来,坐起来一点,把药喝了。” 牡丹说着俯身将三郎微微扶起,又在他身后靠上软垫。 李三郎坐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臀部一阵刺痛, 他知道那是二十大板留下的伤痛,强忍着没出声…… 毕竟昨晚整整一夜,他头痛欲裂,像是在火山里煎熬,如今出了一身大汗,感觉清爽许多,这点痛也不算什么了。 牡丹把汤药端过来,轻轻吹了吹,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觉得不烫了,这才给三郎一勺一勺的喂下。 “三郎,良药苦口,你的身体底子不错,这药喝上几天病就好了……” 牡丹才照顾过落蘅小公主,习惯了哄着喂药,此时不自觉的也把三郎当成了小孩子,一边劝说一边喂药。 其实根本不用牡丹哄着,李三郎也会乖乖的喝药。 他本就出了满身大汗,很有些口渴,如今这些药汤又是牡丹姐姐亲自喂服,在他尝来如同琼浆甘露,甜到心底…… 三郎喝完了药,精神略微好了一些,不过身子还很虚弱,很快就躺下又睡着了…… —— 听说三郎高热已退,暂无大碍,武攸绪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去找武则天请罪。 他本以为陛下会龙颜大怒,没想到武则天竟然没有怪他自作主张。 听说三郎高热不退,身上还有跌伤,武则天沉吟片刻,叹了口气。 “行啊,牡丹照顾孩子很有一套,就让她先在东宫照顾三郎。” 武则天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三郎毕竟闯下大祸,惩戒禁闭不可儿戏,牡丹既然去照顾他,就一起禁闭,不许她和其他人等接触。” “微臣知道,武少傅乔装出入东宫,此事并无他人知晓,对外只说牡丹回玉清观了。” “如此甚好,此事不要宣扬,等三郎病好以后,牡丹方可出宫。好了,你退下。” 武则天挥了挥手,此事就这么过了。 一场天堂大火,让朝野上下舆情沸腾,虽然林远帮她解了围,但武则天也心力交瘁,没有多少心神再去考虑其它琐事。 再者,武则天知道这次李隆基是为薛怀义背了锅,所以也不想太过为难这个孩子。 终究,李三郎是自己的亲孙子, 俗话说,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东宫几位郡王但看也不是过于出众,但和武家的侄孙们站在一起,差距就出来了。 尤其三郎更为出众。 这孩子虽自小被拘谨宫中,却并不像其他郡王那般拘谨胆怯,不仅贵富天然,文武精微,而且为人仁孝,胆识非凡。 武则天至今还记得,当年六岁的李隆基竟然说出“这朝堂是我李唐江山”的豪言壮语…… 之前他为了牡丹闯殿求情,这次他为了崇简主动揽责,夜武则天在这一群柔弱的儿孙中,看到些难得的男儿血气…… 自古英雄出少年,武则天一辈子都在跟人打交道,特别擅长看人。对于自己的这个皇孙,武则天在防备之余,还是欣赏疼惜的…… 如今牡丹既然主动照顾三郎,她也求之不得,正好借此机会将她留在宫中…… —— 其实比起三郎和牡丹,眼下武则天最头疼的是薛怀义。 天堂大火之事,看似尘埃落定,其实风波不止。在她心中,总是隐约觉得这场大火是天意惩戒。别的不说,单太平公主已经进言几次,让她惩治这个疯和尚…… 按说,薛怀义犯下如此滔天大错,确实死不足惜,不过武则天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这个薛怀义,在天下人都反对她的时候,他最支持她,那曾经漫长的日子里, 也是她治疗寂寞的一剂良药。 他虽然才疏学浅,却尽心尽力,也确实费尽心思为她登基铺路。尤其天堂和明堂的建成,更是居功至伟,让她心花怒放。 可惜,建造它们的是他, 毁掉它们也是他。 明堂的一把火,烧掉了大周王朝的万千气象,也烧掉了武则天心里对薛怀义仅存的一些情意…… 这不,武攸绪刚走,太平公主又来了。 “母亲,儿臣刚刚遇到武将军,听说三郎发热了,崇简回府也发热了,定是在水渠待了一夜,着了风寒。” 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看着母亲的脸色。 其实太平公主知道儿子和三郎是冤枉的,不过她并不生林远的气。相反,她对林远更加欣赏。 只是眼看两个孩子双双病倒,那薛怀义却安然无恙,依旧在白马寺里胡作非为,胡说八道,太平公主坐不住了。 “母亲,那薛怀义……您真的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了?” “不过是一介莽夫,或许经此一事就改过自新了,再说眼下也不是惩处的时候……” “改过自新?母亲,你还不知道,那薛怀义纵火之后,因为逃避了惩罚,愈发的自大狂妄,天天在白马寺里胡说八道……任由这个疯和尚这么闹下去,我们皇家颜面无存啊!” 听说薛怀义还在胡说八道,武则天想起了上元夜宴之上,薛怀义疯疯癫癫,她的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杀机…… 太平公主一看,继续进言。 “这个薛怀义,不但对百姓不仁不义、不道不德,对百官不礼不法、不敬不谦,对母后也不忠不孝、不廉不耻。如今又干出了这等祸事,留他何用?” 看武则天不置可否,太平公主主动请缨——“如果母亲不便出面,此事就交由女儿处理。” 第220章 疾不避医,迫不及待 有了武则天的默许,牡丹安心在东宫留了下来。 为免流言蜚语,春华宫关门闭户,除了必要的物资供应,就连武旦也不能随意进出。 除此之外,武则天还特意派了两名侍女,美其名曰圣意眷顾,其实就是监督之用。 这样一来,等于把牡丹也禁闭了起来,不过牡丹对此毫不介意。 她本就喜欢清静,不想再卷入后宫纷争,这一下倒是落了个清静。 身正不怕影子歪,有两位婢女跟着也好,也是一种证明,自己再也不会被人无端猜忌了。 再者,这春华宫本就是牡丹以前的居所,如今虽然装潢上有些变动,但也是旧居故地,让她颇感亲切。 在牡丹的预计里,三郎的病少则天,多则半月就能痊愈,所以也就静下心来,悉心照料,等着三郎病愈她再出宫。 到了黄昏时分,眼看两副药灌下去,三郎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发热还是有些反复,牡丹决定继续给他推拿退热。 此时,三郎已经神志清醒,亲眼看着牡丹给他揉拍击打,推拿按摩,他的心里暖融融的。 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何曾有人如此温柔的对他…… 他很享受这片刻的温暖,但看到牡丹额头微微浸出的汗水,又觉得心疼。 从侍女这里,他知道,牡丹早前已经帮他推拿过一次了。 “牡丹姐姐,你累了?这些让下人来做就好。” “这可不是推着玩的,除了找准穴位,力度和手法也很重要,要轻而不浮,重而不僵。推而行其血,拿捏扶其筋,按而调其筋,摩而顺其络,拨而调其位,拍而散其邪……” 牡丹拉着三郎的手臂一边推拿,一边详细讲解着。 “这叫推三关,这叫推六腑,这叫清天河水。我也是才跟杨真人学的,这就现学现用了……” 虽然牡丹的推拿让人感觉很舒服,不过三郎渐渐坐不住了。 他坐卧难安,神色为难——牡丹发觉了三郎的异样,这才停了下来。 “怎么了,三郎?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有些坐不住了,牡丹姐姐,我可不可以趴着……” 三郎垂眸,涨红了脸。 “趴着?” 看三郎神色羞涩,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快翻过来我看看,是不是受伤了?刚才就忙着退烧了,忘记你挨了二十军棍。” 牡丹说着,赶紧帮三郎翻身趴下。 隔着白色的寝衣,牡丹一眼看到三郎的腰臀部位,已经肿了起来,隐约渗出了血。 “这孩子,都伤成这样了,怎么不早说?” “没事,牡丹姐姐,其实发热的时候也不觉得疼,这会儿倒是又痒又痛的,有些坐不住了……” 牡丹看了看,三郎臀部的寝衣已经和血痂粘在了一块。 毫无疑问,因为发烧,这两日三郎一直躺在床上,血水混着汗水,加上温度过高,伤口怕是有些发炎了。 “快去弄些温热的淡盐水,再找一些纱布,准备一套寝衣……对了,再请殿下送些金疮药过来。” 牡丹一边交代着,一边拿过剪刀,准备给三郎褪衣换药。 三郎更加羞涩了。 “牡丹姐姐,要不我自己来?” “衣服和血肉都结痂了,你自己怎么弄?趴着别动!” 牡丹说着,就开始动手帮他清理衣服。 在牡丹眼里,一直把三郎当个小孩子,虽然如今他的个头已经快要赶过她了,但也依旧是个孩子。 再者,她就是来给三郎治病的,大夫和病患之间,根本顾不得什么避讳。 “疾不避医,我之前是师父,如今是大夫,有什么好避讳的。” 说话间,侍女已经端来了盐水,拿来了纱布和金疮药。 软化、清创、涂药、包扎——牡丹小心翼翼的帮三郎处理着发炎的伤口,三郎咬着牙关,一声都没有哼。 因为伤口和衣服黏连一处,处理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牡丹弯着腰处理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完成了。 “三郎,如果没有不舒服,就先趴着 ,伤口不能再捂着了,要晾一晾。” 牡丹说着,拉过被褥帮他上下搭好,单单露出了腰臀的位置。 做完这些,牡丹起身准备去盥洗,头却忽然晕了一下,顿觉昏天黑地,差点没站稳。 还好身边的侍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武少傅,你怎么了?” “牡丹姐姐!” 李三郎一看就要蹦起来,牡丹赶紧摁住了他。 “你趴好被动,我没事,就是连续几天没眨眼,身体有些吃不消了。晚膳时间没过?我得先去吃点东西……” 侍女一听,赶紧带着武少傅去偏殿用膳了。 —— 这时,又有宫女过来请示三郎。 “殿下,武少傅是否还住在西厢房?我们这就去打扫。” “什么,你说牡丹姐姐可以住在这里了?” 因为三郎之前一直烧的迷迷糊糊,并不知道陛下的圣意,如今一听牡丹可以留在春华宫,这可高兴坏了。 这个消息,让他感觉自己的病直接好了一大半。 趁着牡丹去用膳的功夫,三郎迫不及待的要起床,帮牡丹收拾寝宫。 “牡丹姐姐还住西厢房!暖床还在呢,赶快收拾出来,还有这些花,都搬过去……” “殿下,您刚擦了药,还是好好趴着……” “没事,我觉得我的病都都好了……” “殿下,你若病好了,武少傅就该出宫了……” 侍女的一句话点醒了李三郎,三郎一听,立马又蔫了下来,乖乖躺着不动了…… 第221章 口干舌燥,客随主便 亥时人当定,梦惊窗月明。 看三郎喝了药,又沉沉睡去,牡丹这才回到西厢房,连衣服也懒得更换,倒头就睡。 这两三日的忙碌,让她心神俱疲,头晕脑胀。 如今尘埃落定,三郎高热已退,基本无虞,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重回故居,厢房依旧,虽然这春华宫刚刚修缮过,dna她的西厢房变动并不多,大都保留了之前的陈设。 在这熟悉的春华宫,牡丹有种归家的安宁。 所以,这一夜,牡丹睡的很香也很沉。 她做了很多梦。 她梦到一场大雨,风雨中摇曳的牡丹;梦到一场大雪,雪夜里消失的两个后妃…… 她梦到了百花齐放,梦到了百鸟朝凤,梦到了孔雀苑,梦到了玉清观…… 终于,一场滔天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一种炙热烘烤着牡丹,她这才惊醒了过来。 好热…… 牡丹掀开裹在身上的被褥,这才发现床板是热的。 哦,想起来了,这还是当年林远给她做的暖床。 可是,这暖床都闲置这么久了,今日怎么又烧了起来? 牡丹看了看窗外,天边已经有些发白,牡丹知道,卯时快要到了。 因为每日在道观做早课 ,牡丹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此时虽觉浑身困倦,她还是强撑着起床了。 这一夜的烘烤,让牡丹觉得口干舌燥,她开始自己找水喝。在外殿值夜的女婢小兰听到动静,赶紧进来伺候。 “武少傅,时辰尚早呢,卯时还未到,您且躺着,有事吩咐奴婢就是。” “没事,我在道观里早起习惯了。” 牡丹说着端了一杯水,小口轻啜着,转头看着这暖床。 “小兰,天也不算冷,这暖床何时烧起来了?” “哦,是小殿下吩咐的。他说还没出正月,夜里有些寒凉,说武少傅您最怕冷,特意嘱咐奴婢把暖床烧上。” “哦……” 牡丹诧异之余有些感动,没想到三郎小小年纪还挺细心,自己有病在身,还能记着她怕冷。 其实牡丹如今在玉清观住惯了,加之打坐清修,早就适应了酷暑严寒,再睡这暖床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不过,如今她在春华宫已是客人,客随主便,主人的好意自然不能辜负。 暖床就暖床,想当初,这也是林远对她的一番心意…… 以后,怕是再难有了。 “小兰,三郎的高热退了?” “退了,不过昨夜总也睡不安稳……小殿下也不让我们近前伺候。” “哦,那我去看看他。” 牡丹放下杯子,就朝东厢房去了。 走到门口,她想起了什么。 “对了,小兰,帮我把被褥撤下一套,有些厚了。” 牡丹说着,轻轻穿过中厅,来到了三郎所在的东厢房。 此时室内只留了一盏宫灯,烛影昏黄,牡丹隐约看到三郎还在床上来回翻动。 因为臀部有伤,他似乎怎么睡都难受,翻来覆去中,被褥就掉在了地上。 牡丹把被褥捡起来,轻轻的搭在了他的身上。 三郎以为又是婢女,烦躁的翻了个身,被褥又掉在了地上。 “三郎,怎么睡不稳?” 听到牡丹的声音,李三郎瞬间惊醒,这才看到了牡丹,顿时惊喜的叫了起来。 “牡丹姐姐!你怎么来了……” “嘘……天色还早,小点声。不盖被子怎么行,你现在可不能再着凉了。” 牡丹说着,又帮三郎盖好被子,把被褥周边掖了掖。 三郎腼腆的笑着,再也不敢乱动。 “睡不安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有……就是头有些疼。” 三郎本想否认,又怕牡丹离开,赶紧皱着眉头撒娇。 牡丹一听,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哦,还有些温热。不过这体热要慢慢退,否则会伤身的。” “牡丹姐姐,你的手好凉啊,冷不冷?” “我不冷。就是起早习惯了。在道观里每日要做早课,大约这个时辰就要起床了。” “对了,牡丹姐姐,你们在道观都做些什么啊? “很多啊,打坐诵经,科仪道乐,祀神练丹,术数庙务……总之很多事要忙的。” 牡丹说着,拍了拍三郎。 “所以啊,你乖乖养病。等你病好了,我得赶紧回去,要不留我师父一个人,可得忙坏了……” 李三郎还想说什么,牡丹忽然觉察到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太对劲,准备抽身回去。 “三郎,天色尚早,你快睡,等天亮了我再帮你换药。” 牡丹说着,匆忙回了西厢房,钻进了帷帐…… 果然,她来月事了。 难怪这几日感觉腰酸背痛,头晕气虚的,原来是这个缘故。 因为牡丹这月事也是年前才开始,周期尚不规律,牡丹并没有记住日子,也没想到会在皇宫里滞留,所以并无准备。 好在她也算有了经验,就按照之前冬梅教她的办法,连夜赶制了一些必备物件…… 牡丹知道这春华宫有武则天的耳目,所以行事格外小心——只是她忘记了暖床上那已经被替换下来的被褥…… 第222章 缠绵病榻,弄巧成拙 转眼五日过去了,三郎的外伤已经痊愈,慢慢的可以下床走动,但伤寒却一直不好。 尤其这两日,虽然温热退了,三郎却开始咳嗽,而且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 牡丹有些奇怪,三郎身体底子并不差,按说一场伤寒,不至于缠绵病榻。 难道是自己的医术太差了? 牡丹本就跟着杨真人学医不久,并不觉得自己医术精湛,如今更是有些怀疑自己。 不过,这三郎虽然咳嗽不断,精神却还不错,每日里还会温书习文,功课都不耽误,倒也不至于再去惊动太医署。 也许这次,三郎真的是伤了根基,脾胃失和,只能慢慢调养了。 这几日,牡丹更加精细的照顾三郎,甚至每日亲自跑去膳房,给三郎精心准备三餐药食。 她把跟杨真人学来的本领,全都施展了出来,但即便如此,也不怎么见效。 转眼,牡丹在春华宫已经待了半月有余,而三郎的咳疾也缠绵了十日之久。 虽然陛下那边并未催促,但牡丹有些待不住了。 她倒不是怕自己的名声受累,而是不想耽搁了三郎的身体。 未来的盛世天子,可不能在她这庸医手下,变成一个药罐子…… 这日一早,牡丹又来到东厢房,给三郎把脉之后,叹了口气。 “三郎,等陛下散了早朝,我就去面圣。明日姐姐就出宫了。” “啊,为什么?牡丹姐姐,我这病还没好呢?” 三郎大吃一惊,赶紧咳嗽了起来。 “就是因为你这咳嗽久治不愈,不能再耽搁了,请太医署的人过来给你诊治,或者换我师父杨真人过来……” 牡丹说着,轻轻的拍了拍三郎的肩。 “三郎,抱歉,是姐姐医术不精,这么久了,也没把他照顾好……” “牡丹姐姐,你不能走。其实不是你医术不精,我这咳疾都怪我自己……” “嗯?” 牡丹疑惑的看向了三郎。 三郎低着头,红着脸,憋了半天,这才说出了实情。 “是我自己把汤药偷偷倒了,晚上还故意踢被子……” “啊?你为什么这么做?三郎,那汤药是姐姐好不容易给你熬制的啊!” “牡丹姐姐,我就是……就是……不想喝药,药太苦了。” “三郎,我一直跟你讲, 良药苦口,你不喝药,病怎么能痊愈呢?” 牡丹真的有些生气了。 “牡丹姐姐,你别生气,因为……因为我不想痊愈,我喜欢生病。” “什么?你喜欢生病?” 牡丹有些吃惊,但同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是,生病了姐姐就能陪着我,就能待在东宫,就不会走了。我不想让你走!” 三郎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掀开被子就跑出了寝殿…… 牡丹既生气又心疼,看三郎衣着单薄,赶紧拿起长袍追了出去。 “三郎,你穿的单薄,别再着了寒气,赶快回去。” 在院子的连廊处,牡丹终于追上了三郎,拉住了他。 “我不,你答应不走,我才回去。” 三郎犟着不动。 “你… 牡丹实在诧异,这三郎素来稳重,怎么如今耍起孩子脾气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先给三郎披上袍子,柔声哄着。 “三郎听话,这里风大,别站在这风口说话。” “我不……你先答应我。” 三郎本就情绪激动,这刚一张嘴,一股凉风灌了进来,他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你……”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此时挂在连廊处的鹦鹉,也开始凑齐了热闹。 一大早,这院里的动静惊动了下人,她们纷纷朝这边望了过来,牡丹只得先安慰三郎。 她抓起了三郎的手,就把他往回拉。 “先跟我回去,我有话和你说。” “那你答应不走了?” “你回不回?不回我现在就走。” 眼看牡丹沉下脸来,三郎不敢再犟,这才跟她回了屋。 —— 回了东厢房,三郎这一次是真着了风,一直咳嗽不断。 牡丹赶紧拿来暖炉给他取暖,又帮他穿好衣服。 “这两日倒春寒,怎么穿着寝衣就跑出去,真是个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长大了。” “是,长大了!长大了还做出这种荒唐事,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牡丹姐姐,我真的不想让你走,我想你留在春华宫……” 三郎说着,又红了眼睛。 “所以你就不喝药,还故意让自己受寒?” “小兰说了,姐姐来春华宫是给我治病的。那如果我的病没有痊愈,姐姐就不能离开了 ……” 事到如今,牡丹才明白,因为婢女的一句无心之言,三郎听到了心里;因为不想牡丹离开,他就不想轻易痊愈。 于是每到夜深,趁着婢女不防备,三郎就把被褥踢开,还会趁人不备把药汤倒掉,以致病情反复,缠绵数日。 他本以为这样,牡丹就能长留春华宫,没想到弄巧成拙,牡丹还是要出宫了…… 第223章 丢三落四,触景生情 三郎的依恋之心,让牡丹颇为动容。 自从穿越以来,牡丹并没有几个贴心好友、至亲家人。 虽然解开了裴相之女的身世,恢复了裴姝月的记忆,但除了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堂兄裴伷先,她依旧孤苦伶仃。 而且,原本同她生死相依的林远越来越远,倒是和东宫的人们越来越近。 尤其三郎和盈盈与她更是亲密无间,情同一家。 三郎委屈又无辜的神色,让牡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和父母撒娇的情形 …… 贵为皇子,终究也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 牡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心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帮三郎整理衣服。 三郎以为牡丹还在生气,更怕她真的离开。 “牡丹姐姐,三郎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留在东宫……” “三郎,姐姐出不出宫,自己做得了主吗?就算不出宫,也不可能留在东宫啊。” 牡丹叹了一口气,站在窗口凝视着外面。 “三郎,这皇宫内苑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事与愿违,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都明白。” 三郎抹了抹眼泪,也站在了窗前。 “牡丹姐姐,你还记得吗?那年,母妃因为我的一句话命丧黄泉。这些年,父王从来都不问此事,也不让我提起母妃,我知道他心里或许怨我,所以对我从来都是淡淡的……” “三郎……” 突然听三郎提到窦妃,牡丹心中无限感慨。尤其在窦妃生前居住过的东厢房,更是让人触景生情…… 自从窦妃和刘妃遇难之后,东宫众人对此事都闭口不言,似乎这二人从他们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盈盈还小,对母妃几乎没有记忆,但三郎也从不提起,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和牡丹提到母妃窦氏。 一想到窦氏,牡丹心里就涌起了无限的愧疚…… 正是因为当年自己的无心之言,害得窦妃尸骨无存,这才有了窦妃的生死之托,也才有了她和三郎和盈盈的生死相依…… “三郎,你父王也是身不由己,他怎么会怨你呢……” “也许。总之,这皇宫之内,除了牡丹姐姐,再没有人真心疼我了。” 三郎说着,苦笑了一声。 “牡丹姐姐,你知道吗?在春华宫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可自从你出宫修道,这春华宫就变得冷冷清清。我每日都会来这里,就是期待有一天你能回来……” “现在你终于回来了,三郎又有人疼了。所以我真的不想你离开,不想这里又变得空空荡荡……牡丹姐姐,你能明白吗?” “三郎,我明白,我真的明白。” “那你还要走吗?” 三郎殷切的看着牡丹。 “你若乖乖吃药,我就再留几日。等你身体痊愈,再做打算。” “嗯,我一定好好吃药。” 看三郎破涕为笑,牡丹轻轻的拍了拍三郎的肩膀。 “三郎,以后不许这么傻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要知道,姐姐再疼你,也不能替你生病,难受的是你自己,所以一定要爱惜身体……” “嗯,我知道了。” —— 这一日,李三郎乖乖听话,按时吃药,再也没有捣乱。 等到了晚上,牡丹又来了东厢房。她帮三郎把了脉,又掖了掖被子。 “三郎,晚上要好好睡觉,不许再踢被子,不然姐姐就不睡了,就坐在这里看着你。” 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 其实他真想牡丹姐姐就这么陪在身边,但是又不想牡丹太辛苦…… “放心,姐姐,三郎一定会养好身体的。” 就在牡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了床头丢着的一枚玉环,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三郎,当年你母妃留给你的玉佩呢?” “哦……” 看三郎吞吞吐吐,牡丹轻轻点了点他的头。 “找不到了?上次你去紫宸殿把裘衣给我穿,后来我发现,那玉佩就在口袋里……” “哦,想起来了,我说最近找不到了……” 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 “这一次没想到能见到你,所以没把玉佩带过来,等以后有机会……” “没事,姐姐帮我收着就好……” “也好,等你长大了,不会再丢三落四了, 姐姐再还你。对了,三郎,你怪我吗?” “啊?什么?” “当初若不是我对你说了那句话,或许你母妃也不会死……” “不,我不怪你,真的不怪。” “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是我李家朝堂……” 第224章 桃李之教,开蒙之义 自从那年母妃遇难,李三郎再也没有过那句话——这是我李家朝堂。 没错,那句话是牡丹告诉他的,也因此无意害死了自己的母妃,可三郎不会把这笔账算在牡丹的头上。 生在帝王家,三郎小小年纪就看多了明争暗斗、阴谋算计,他熟悉宫廷的斗争,也知道权谋的残酷。 他明白杀死母妃的是皇祖母的疑心,而并非自己的一句话。 虽然天生贵胄,奈何燕啄皇孙——皇祖母为了登上皇位,把李唐儿孙杀的杀贬的贬,剪枝除蔓,只剩下东宫一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目睹李唐皇室凋零,仅有一个姑姑,还成了武家儿媳,对他们也是若即若离。 即便如此,他们还要忍受着圣上的猜疑,提防着武家子侄的算计…… 这些年,东宫众人都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母妃无端遇难,父王都不敢去问一句…… 而他们几个年幼的孩子,骤然丧母,心中滴血,脸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敢主动提起。 母妃就那么走了,走的无声无息,至今尸骨无存…… 每每想到这里,三郎就觉得这宫中如同冰窖,暗无天日…… 或许人在冷漠之中,更能体会真情的可贵。 在那阴冷绝望的日子,武牡丹的到来,就像一束明亮的光,照进了他晦暗的人生…… 尤其是牡丹把玉佩悄悄塞给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是母妃给他最后的呵护。 于三郎而言,牡丹如母如姐,对他有桃李之教,开蒙之义,更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 这春华宫,有太多的温暖和回忆;而这些年,她也成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所以,母亲留下的那块玉佩,他是故意留给牡丹的。 把最重要的东西,留给最重要的人——这样,他就再也不怕牡丹也像母妃一样,突然消失了…… 因为这块玉佩就是一份承诺,不管她以后去了哪里,她都会牵挂着他;不管她走到多远,她都会回来找他。 夜色阑珊,烛影摇曳,看着牡丹的身影渐渐远去,三郎唇角上扬,甜甜入睡…… —— 既来之,则安之。 为了让三郎安心养病,牡丹不再提及离宫之事,三郎也不再捣乱,而是乖乖配合。 除了以药石和膳食调理,牡丹早晚做功课的时候,还会带上三郎。毕竟,她跟着杨真人所习多是修心养生之道,这些对三郎也有好处。 就这样,日之后,三郎的身子已经大好,只还略微有些咳嗽。 这日,春色媚人,牡丹正在院中整理草药,无意中看到窗前的几丛牡丹已经含苞待放。 “真快啊,牡丹都要开了……” 她忍不住走近,仔细观赏着这些花苞,三郎提着鹦鹉也过来了。 “牡丹姐姐,这还是之前你种下的,年年都开的繁盛。前些日子宫苑修缮,很多林木都移植了,这个花坛子我没让他们动。” “打理的挺好,我记得这些是早春牡丹,开的会早一些……” “是啊,这两三日就要开了。” “两三日,可能我就出宫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看……” 牡丹说着,细细的打理着这些植株,发现角落里有两株牡丹叶子发黑,将近枯萎。 “呀,这两株都黑芽了……” 三郎听到牡丹说到出宫,本就十分不情愿,这一下子发火了,吼着身后的婢女。 “我不是让你们精心照顾这花木,怎的就枯萎了?” “殿下恕罪,奴才每日里施肥浇水,从不敢懈怠,可是……” “好了,没事,不怪你们。这春日里阳气相催,万物发荣,本是花木成长的好时机,不过照顾太精,施肥过盛,反过犹不及,易形成焦芽,新芽长着长着突然就发黑、干掉了……” 牡丹一边说,一边打理着这几株花木。 “三郎,其实这花木啊,就和你们孩童一样,阳气旺盛,内热过重,吃多了积食化热、穿多了肝火肺热,都是太过精细的缘故……之前盈盈和我在玉清观,每日里粗茶淡饭,反倒没病没灾。” “牡丹姐姐,那山上那么好,可有牡丹吗?” “别说,翠云峰上林木繁盛,野花满山,还真没有牡丹……我记得上林苑的周单父最擅养牡丹,有机会去找他寻些好种子,带回观里种上……” “周单父?” “是啊,许久不见,他肯定又培育出了不少新品,可惜怕是看不到了。” “怎么看不到?牡丹姐姐,你且等着,再过十日就是上巳节了,到时的牡丹花会定能见到。” “上巳节?” 牡丹闻言,微微蹙眉——她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 第225章 东风纸鸢,一线相牵 窗外忽传鹦鹉语,风筝吹落屋檐西。 牡丹和三郎聊天的时候,有一只风筝落在了墙头,随之宫墙外传来几个少年嬉闹的声音。 “是四弟和五弟,还有八妹和九妹!他们在放纸鸢!” 看到纸鸢,听着外面的笑声,三郎高兴的跳了起来。 终究是个孩子,虽说这春华宫里岁月静好,但是宫墙之外的自由,依旧让他心生神往。 “牡丹姐姐,三郎也想放纸鸢!” 牡丹闻言,不由笑了。 “三郎,东宫之内尚勉强跑的开,咱这春华宫内怕是够呛。” “没事的,我们都习惯了,不用太大地方就行,我能放的起来……” 三郎的话让牡丹有些心酸。 宫墙之外尚有宫墙,贵胄之地毫无自由 ,东宫的这些孩子们,早就在监禁之中学会了苦中作乐。 春华短暂,流光易抛,眼看三郎被禁足已经月余,也不知何时才能解禁。 “武少傅,小殿下病情渐好,宫中倒也有这讲究,放纸鸢就是放晦气……” 牡丹本就有些心动,如今听侍女这么一说,也就欣然应允。 她倒不是信这个说辞,但这风筝忽然让她想起了杨真人曾提过的养生之法。 春日放鸢,搏风而上,穿云凌空,孩童自由奔跑,舒展筋骨,仰头追逐,张口而视,吐故纳新,可宣泄一身阳热、疏达肝气,令小儿少疾,有增强体质之益。 再者,在离开东宫之前,牡丹也想好好的陪三郎玩一玩。 说干就干,得到牡丹应允后,三郎找来材料,两人开始糊纸鸢。 做起手工,牡丹有些手生,好在李三郎是个巧手匠——扎架子,糊纸面,绘花彩,眼看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一只精致的沙燕纸鸢就快做好了。 “牡丹姐姐,我只会糊这一种……要是林远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能做出很多新奇的纸鸢来。” 三郎一边盘线,一边笑着。 听到林远的名字,牡丹没有搭腔,只是默默地帮三郎理线。 三郎这才发觉了自己的莽撞。 自从上元夜宴林远哥哥被赐婚之后,这些日子,牡丹姐姐从未和他提起过林远…… 三郎本就少年老成,牡丹和林远之间的男女情意,他是早就察觉了的。 原本以为牡丹姐姐出宫修道之后,很快就会还俗,然后和林远哥哥双宿双飞,没想到如今林远哥哥已有婚约,还是陛下赐婚…… 对此,三郎虽然暗自庆幸,却也忍不住为牡丹姐姐抱打不平。 趁着身边无人,三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牡丹姐姐,如果林远哥哥真的娶了仙蕙姐姐,你该怎么办?” “那很好啊,祝福他们。至于我,继续出宫修行。三郎,你忘了,姐姐现在可是女冠……” “我知道,可姑姑也曾经是女冠,后来都还俗了。牡丹姐姐,皇祖母一定会让你也还俗的……” 牡丹笑了笑,没有说话。 话已至此,三郎索性放开了说。 “而且,我知道,皇祖母还会给你赐婚。可我知道,你不喜欢武延基,我和崇简也不喜欢他……” 听到这里,牡丹轻轻的拍了拍三郎的头。 “小孩子家别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从哪里听来的?你才几岁,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怎么不懂,崇简也知道的。” “崇简就是人小鬼大,你素来稳重,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没有胡闹,就是有些担心。哎,我真想快点长大……” “长大有什么好?在我看来,童年无忧无虑,才是最快乐的时光。” 说话间,牡丹已经理好了线,她拿起纸鸢朝后园走去,那里地势略微宽敞些,还可以跑上一跑。 “长大了,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长大了,我就能把你娶回家。” 三郎跟在牡丹身后,心里默默的念着这句话。 但这句话,他如今只能藏在心里…… —— 赶上微风习习,三郎娴熟的牵着线,来回奔跑着,纸鸢很快就放飞了起来。 牡丹在一旁留心观察。 平日里,三郎有事无事总爱咳嗽几声,让牡丹都辨不清真伪,今日许是玩的投入了,看三郎奔跑了这么久,竟然一声都没有咳嗽,看来他的病是真的痊愈了。 牡丹松了一口气,也为三郎的康复开心。 “三郎,你的病好了, 姐姐也该出宫了。” 三郎愣了一下,手里也停止了动作,纸鸢差点落了下来。 牡丹赶紧接过线轮,又把纸鸢升了起来。 三郎看着在风中晃动的纸鸢,它尚有一线相牵,而牡丹姐姐,他是留也留不住。 良久,三郎轻咳一声,悠然开口。 “牡丹姐姐,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跟着你出宫……” “你?你出宫做什么?” “和你一样啊,修道学医,就像这纸鸢一样自由自在……” “哪有真正的自由,其实出宫也不自在,就连这纸鸢还有一线牵着呢!” 好容易开心玩一次,牡丹不想聊的过于沉重,笑着看向了三郎。 “要我说啊,崇简倒是可以做个富贵闲人,或者武延基也行,你却不可以。”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因为……” 牡丹本想说,因为你是未来的大唐天子啊——可是这种话,她再也不敢乱说了。 她只能笑着岔开了话题。 “三郎,看这纸鸢飞的越来越高,倒我想起了一首诗。” “什么诗?” “只凭风力健,不假羽毛丰;红线凌空去,青云有路通。” “三郎,我走后,你一定要爱惜身体,勤勉爱学,姐姐相信,你终有掌控自由的那一日。” 第226章 悬而未决,心神不定 陪三郎放了半日的风筝,两人都玩的十分尽兴。 午后,看着三郎服下汤药,又乖乖的睡下了,牡丹这才唤过婢女,让她去请上官婉儿,奏请出宫事宜。 说也奇怪,这些日子,陛下那边既不来人催促,也不给三郎解除禁足,已经拖了一月有余。 难道陛下是把他们忘了? 因为宫门有专人把守,东宫诸人也很少过来,春华宫外的消息,牡丹一律不知。 如今的她,倒是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陪李三郎了。 不过,这日子虽说看起来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牡丹却有些待不住。 尤其今日听到婢女说,上巳节将近,届时牡丹花开,樱桃果熟,想想随之而来的各种宴会,牡丹都害怕。 穿越以来,这两年牡丹宫里宫外的奔波,总算渐渐弄清楚了这些个节日的由来。 古时有六会——元夕、上巳、端午、中秋、重阳、腊日,每到这些节日,人们相与燕游山水,以宣乐意。 这上巳节原以三月第一个巳日为“上巳”,有在水滨祓禊祭礼的习俗。 祓即祓除疾病,禊为修整净身,人们来到水边举行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洗去晦气,被称为祓禊。 自魏晋以后,上巳节改为三月三,后世沿袭。 因这上巳节赶在仲春时分,恰值莺啼柳绿、繁花似锦,除了祓除畔浴,临水宴宾、郊游踏青也成了上巳节必不可少的习俗。 因为春意媚人,古时少女的成人笄礼,也多选在这个日子举行。 峨冠高髻,披帛飘飘,女儿们上巳春嬉,临水而行,在水边游玩采兰,踏歌起舞。 互有情意的青年男女,也会在这天相约踏青,互赠兰草定情——这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元夕。 想到元夕夜宴上,武则天悬而未决的赐婚之意,牡丹就心神不定。 她知道,如果等到上巳节,宫中各种名头的宴饮一安排,自己恐怕再也跳不掉了。 趁着天堂大火的余温尚在,朝堂上下议论纷纷,大臣们大都主张陛下躬身自省,武则天一时应该顾不上她,牡丹决定早些离开。 至于理由,牡丹也想好了。 要知道,虽然上巳节十分热闹,但如今她是修行女冠,这即将到来的三月三,对道家而言,也是十分重要的节日。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 相传三月三是道教始祖轩辕黄帝和北极四圣真武大帝的诞辰,各地的宫观会都要举行大型的祈福法会。 作为皇家道观,玉清观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牡丹离观入宫之时,杨真人就和她提起过,三月三会有一场大型的祈福法会,要提早做准备。 牡丹正是想到了这个借口,才敢在上巳节之前,奏请离宫。 —— 很快,上官婉儿赶来了。 她行色匆忙,见了牡丹也没客套,直奔主题。 “牡丹,你如今在这东宫难得安稳,何苦要急着出宫?” “师父不知,三月三就到了,玉清观要举行祈福法会,杨真人怕是忙不过来……” “行, 陛下这几日正忙着,你且耐心再等一下,等我回去奏明请旨。” 上官婉儿看着牡丹,微微笑了一下——牡丹的这些心思,她都明白。 牡丹也不介意,反正上官婉儿冰雪聪明,什么也瞒不过她。倒是好容易见了面,牡丹趁机问了一些宫外的情况。 果然,这些日子陛下忙的头晕脑胀,一时忘了牡丹的事情。 一夕之间,双堂尽毁,如今那标榜着大周国威的天枢还未建成,周边的那些臣国又不安分了。 年前腊月里,那突厥就数次侵犯灵州,幸被大将军李多祚击败。 如今随着明堂一场大火,各种舆论发酵,突厥又不安分了,想要趁火打劫…… 就在半个月前,武则天才封王孝杰为朔方道行军总管,全力抗击突厥。 这一次,她要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第227章 命丧黄泉,无声无息 虽然上官婉儿行色匆匆,却并不急着离开。 趁着三郎入睡,宫里清静,上官婉儿拉着牡丹坐了下来,将这段时日宫里宫外的情形,都给牡丹讲了个明白。 从她这里,牡丹才知道,明堂之火的真正肇事者——薛怀义已经命丧黄泉。 虽然林远巧合如簧,粉饰太平,极力为武则天掩盖明堂大火的真相,却不过是自欺欺人、欲盖弥彰。 流言这东西,比瘟疫蔓延的更快,更具杀伤力…… 尤其薛怀义的不知收敛,在白马寺的胡说八道,更是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迫于舆论压力,二月甲子日,也就是大火后不久,武则天辞去“慈氏越古”的尊号,同时沐浴斋戒,躬身自省…… 这套尊号,原是武承嗣和薛怀义一手操办加持的,如今去号,也是对薛怀义那套佛理的抛弃。 可惜,薛怀义依旧看不明白。 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就在薛怀义再三吵闹,要求面圣之后,武则天终于同意了。 只是,入宫面圣的薛怀义猝然暴毙于瑶光殿,随之,他的尸体被秘密送往白马寺,焚之以造塔。 最终,薛怀义和天堂一样,也化成了一堆灰烬。这堆灰烬被掺进泥土里,铸成了白马寺里的一尊佛塔,从此无声无息,再不喧哗。 只是这座塔,与他一把火烧掉的天堂相比,可谓云泥之别。 至于薛怀义究竟命丧谁手,上官婉儿没有明说,牡丹也没有多问。 皇权至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管谁是执斧者,不过都是圣意而已。 想到此处,牡丹不由唏嘘感叹。 入宫以来,这是她又一次看着熟悉的人离世…… 历史如同一条大河,在她眼前从容流过。 很多原本载在史书中的事情,就这么有条不紊、真真切切的发生着。 她身处其中,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见证着、经历着…… 其实对于薛怀义,牡丹并无什么情意,此时得知他的死讯,也说不出是憎恨还是怜悯。 但他毕竟做过林远的师父,是他们穿越之后见到的第一批人,也是在他的逼迫之下,她和林远就此分开。 从此,林远成了白马寺的小和尚,她成了掖庭里的小侍女…… 如果不是他活祭生桩,裴姝月和薛崇轩这对金童玉女早就命丧地牢。 如果不是他威逼利诱,她和林远也不会卷入前朝后宫,自此无法抽身…… 她和林远,未尝不是因为这个薛怀义,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想到这里,牡丹叹息一声。 “林远呢?他最近如何?” “薛侍郎?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 “明堂开工了?” “不止是明堂,还有天堂,天枢……三者同作,林远作为冬官侍郎,自然十分忙碌。” “哦……” 牡丹了然于胸,不再多问。 所谓能者多劳,林远如此忙碌,定然十分受到陛下宠信。 如今的林远,定然是意气风发,风头无两…… 看牡丹还在牵挂林远,上官婉儿主动提了一句。 “对了,九州池公主苑那边也在扩建修缮,等完工之后,仙惠公主可能就要被接回宫了……公主一旦回宫,她和林远的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牡丹闻言,神色黯然,她没有接话,只是岔开了话题。 “那天枢……应该快完工了?” “原本计划是月底完工,这场大火耽误了进度,可能还得月余。怎么,你不关心林远的婚事,倒关心起天枢来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天堂、明堂一倒,这紫薇城的天都空了……” “是啊,这一场大火,烧掉了太多东西。好在天枢就快建成,天堂、明堂也已开始重建,这次轻车熟路,林远说不出两年即可完工。” 牡丹苦笑了一下,又是一场劳民伤财的工程…… 原本那天枢建成之日,就是七天建筑凑齐之时。天上七星,地上七天,她和林远或许有穿越回去的契机。 现在二堂俱毁,想要再度凑齐七天建筑,岂是易事…… 而他们,还能回去吗?还想回去吗? 牡丹不敢去想。 第228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看牡丹神色黯然,上官婉儿以为她在为林远伤神,忍不住出言相劝。 “牡丹,你今年有十七了?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李成器、薛林远都已被陛下赐婚,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师父,牡丹是方外之人……” “这个无妨,还俗回宫,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再者,当年太宗有令,男子年满二十,女子十五以上,必须婚嫁。” “恕牡丹唐突,师父您不也是独身一人?牡丹为何就不可?” “我?” 上官婉儿凄然一笑。 “虽然你我身世相似,但我何曾有你的时运?当年我于掖庭获释之时,正赶上明崇俨遇害,太子贤被废,之后皇位更迭政局动荡……这些年跟在陛下身边,一路云谲波诡、血雨腥风的闯过来,我的青春年华早已蹉跎不在。” 上官婉儿神色平静,眼眸里却藏着深不可见的悲凉。 想当年,紫薇宫中的李家儿郎个个英武不凡,可正值青春妙龄的她,只能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被囚禁或贬黜,毫不敢动情起念。 想那韦团儿曾对皇嗣倾心,妄图入主东宫,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 上官婉儿深知陛下疑心之重,她只能在封建皇权的夹缝中求生存,丝毫不敢有情爱之念。 如今她已三十有一,姻缘之事早已不指望,只求陛下百年之后,她给自己的下半生谋个依靠。 如今虽然陛下帝位已稳,但立嗣问题又成了难题……在政坛浮沉多年,上官婉儿早就炼就了一幅火眼金睛,也看穿了陛下的心思。 对陛下而言,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大周王朝一世而亡,就此还政李唐,自然不会甘心。 只是武家子侄大多资质平庸,一时难堪重用,这几年武则天也一心想要扶持栽培他们。 牡丹身为裴家后人,才貌双全,胆识过人,陛下虽欣赏有加,却并没打算让她侍奉御前,而是想将她赐婚给武家。 正好这武延基对牡丹用情颇深,怎么看都是佳缘一桩。 只是牡丹一心只在林远身上,对陛下的数次暗示都视而不见。 如今,牡丹急着出宫,未尝不是怕陛下再次赐婚,想及早脱身。 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陛下打定的主意,从来就没有落空过。 想到这里,上官婉儿决定敲打一下牡丹。 “牡丹,你我师徒一场,师父今日有几句我就有话直说了。上元夜宴上,圣意已明,陛下有意将你嫁入魏王府,想必你也有所察觉。今日你若出宫,陛下定会旧事重提……” “牡丹,我知道你和林远青梅竹马,可圣意难违,如今林远已然婚配在身,你还要蹉跎到几时?” “师父,牡丹拜师修行之时,曾许下三年为期……” “三年?那三年之后呢?东宫还有几位郡王,魏王还有几个儿子,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牡丹,你能躲到几时?” “我……我这石女之疾……” 牡丹还未说完,上官婉儿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牡丹,别说三年之期,你那石女之疾,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听闻此言,牡丹暗吃一惊,诧异的看向上官婉儿。 难道她来葵水的事,陛下那边已经知道了? 都是聪明人,上官婉儿也没有挑明,只是瞟了一眼门外的几个婢女。 “在陛下那里,这皇宫之内没有秘密。” 牡丹顿时明白了,一定是前几日自己不小心露了马脚。 毕竟,这春华宫并不大,人也不多,想不露痕迹实在太难了。 诧异之余,牡丹也有些后怕。 还好上官婉儿提前告知,否则面圣之时,她若再以石女之疾推脱,恐怕就要蒙上欺君之罪了。 想到这儿,牡丹对上官婉儿心生感激。 不过,上官婉儿是何等玲珑之人,她今日主动敞开心扉,难得一番肺腑之言,牡丹知道必有深意。 牡丹决定探探虚实。 只要不是当朝面圣,圣旨压头,在上官婉儿这里,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 “牡丹愚钝,劳烦师父挂心,此事还请师父提点一二……” “提点称不上,毕竟师徒一场,我不想看你把路走窄了。”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这牡丹果然冰雪聪明。 “如今大周内忧外患,陛下心乱如麻,耐心也是有限的,你若一再抗旨,会让事情无法挽回。伴君如伴虎,陛下的雷霆之怒,你怕是还没见过……” “牡丹明白。” “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依我看,那武延基对你情有独钟,魏王府还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师父,大运定乾坤,姻缘有命数。武延基虽好,却和我没有姻缘。牡丹宁愿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牡丹,你当真如此决绝?” “当真。” 看牡丹神色坚决,上官婉儿心里也有了底。 她决定顺水推舟,送牡丹一个人情。 第229章 顺水人情,欣然应允 上官婉儿能有今日地位,自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自从她十四岁的时候被武则天看中,走出掖庭,进入朝堂,从此也就走进了权力的中心。 善于审时度势, 挟势弄权的她从不做无用之功,交无用之人。 今日她之所以来到东宫,对牡丹一番肺腑之言,自然有她的打算。 这几日,她一直在筹谋一件大事,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帮手和人选。 今日看到牡丹,顿时茅塞顿开。 不过,如果她贸然开口,一者怕牡丹拒绝,二者也显不出这件事的紧要。 所以,上官婉儿先把牡丹当前的困境剖析一番,试探了她的心意,这才进入正题。 如此一来,她既做了个顺水人情,也能让牡丹尽心尽力。 上官婉儿看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 “也罢,牡丹,你若真的无意姻缘,一心修道,我这里倒有一个机会,或许可解你眼前困境。 ” “哦?什么机会?” “今日紫宸殿来了一人,已经和陛下畅聊许久,你可知此人是谁?” “这个……牡丹猜不出。” “说起来,这人还是你的故人。” “故人?” 牡丹摇摇头,还是想不出。 莫不是堂兄裴伷先来了? 可若是他,那陛下就更不肯放人了,还算什么机会? “哎,亏得人家不顾驼背年迈,风尘仆仆的赶回,一入宫就问起你的消息,你倒是把人家忘的一干二净。” 上官婉儿故意叹了口气。 “驼背? 周真人?他回来了?” 牡丹闻言十分欣喜。 对牡丹而言,周真人是她入宫后见到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知晓她和林远穿越秘密的人。 他貌似乖戾阴骘,冷面冷语,却并非恶人。 “对了,他不是在乾陵吗?” “明堂一夕被毁,周真人十分震动,把乾陵那边安置妥当之后,就星夜兼程的赶了回来。” “那他此次回来,可是有大事要办?” 牡丹知道,上官婉儿的每句话都有深意。 明堂已然被毁,周真人此番回来,定然不仅仅是悼念旧地。 “的确,眼下有一件要紧的事筹办,这也是你出宫脱身的好机会。” “牡丹愚钝,请师父明示。” “此次出宫,可由周真人带你出去,不过不是回邙山,而是去嵩山。” “嵩山?” “是。好在嵩山也离洛阳不远, 但这一番也够你躲开一年半载了。你若愿意,今日我就可以和陛下回禀,不出意外,明日一早你就能和周真人一起出发前往嵩山。” “可是……去嵩山做什么?” “准备封禅大典。” “封禅?” “是。具体事宜,周真人会与你交代。牡丹,你意向如何?” 虽然对于封禅大典一无所知,但是眼下,牡丹似乎并无其他的选择。 牡丹也是经历过女皇登基大典的人,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再者,跟着杨真人修行至今,牡丹大大小小也参与了不少法会祭坛,不用问,她大约也猜得到封禅大典——应该是类似一次全国最高规模的法会祭祀…… 其实。只要能出这紫微宫,是在邙山修道,还是去嵩山封禅,对牡丹而言并无太多区别。 所以,牡丹当即同意了。 再者,如今她所处的困局,或许只有周真人能指点一二了…… —— 得到牡丹的答复,上官婉儿当即回去复命了。 此时,武则天正在闭目养神,一听武牡丹主动申请,要随同周真人赴嵩山准备封禅事宜,当即欣然应允。 要知道,明堂这一把大火,把武则天烧的心烦意乱。 执政十余载,登基整五年,自高宗驾崩,武则天为了她的武周帝业殚精竭虑,如今眼看万民归心,列国臣服,这一把火,把大好的王朝气象给烧的面目全非…… 这一个月来,武则天老态尽显。 她原本并非一个在意外界非议的人,否则也不会走到今天的至尊之位。但如今,她第一次动摇了,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天命所归…… 要知道,心理暗示的力量是巨大的。 当初正是因为有了“帝传三世,武代李兴”的预言,才在她的心里埋下一颗权欲的种子。 这颗种子,有着超乎寻常的生命力。 入宫之后,从才人到皇后那一路的严霜相逼,却成了滋养它的风雨,让这颗种子慢慢发芽、滋长,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这一路,她遇人杀人,遇佛杀佛,有无奈,有痛心,却从未自我怀疑过。 她始终相信,自己称帝是天命所归,她更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代明君,成就千古伟业。 可这条路,为什么如此艰辛? 天子坐明堂——要知道,明堂一直是她心之所向,如今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这难道是上天对她的惩戒? 望着紫薇城空荡荡的天空,武则天神色黯然。 上官婉儿作为武则天的贴身近侍,自然十分理解女帝的心事。 这婉儿和武三思私交不错,两人私下商量,想为陛下分忧解难,开解释怀,就这样想到了嵩山封禅。 第230章 嵩高惟岳,峻极于天 其实封禅对于皇帝来说,算是一件吃苦的差事,不仅旅途颠簸,礼数繁多,还得爬山涉水,登高下跪。 但历代帝王无不对此心生向往,将之视为最高荣耀。 所谓封禅,是古代最隆重的祭祀大典,是那些“受命于天”的帝王,在一统天下后对天地之功的报答。 古人认为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祈愿天地交泰,所以才有了封禅之仪。 封,即在接近天神的山之巅,筑土为坛,在祭坛上祭祀天神,功归于天,增山之高以祭天。 禅,即在接近地只的小山丘,除地为掸,在净土上祭祀土神,厚上加厚,福广恩厚以报地。 经过封禅大典,等于昭告天下,皇帝即为“奉天承运”的“真命天子”。 可以说,封禅是证明君权神授、天命所归的重要仪式,代表着至高荣誉,也是历代君王的梦想。 所以,封禅绝非一般的祭祀大典,也不是随便哪个帝王都有资格举办。 在唐朝之前,登上泰山封禅的只有三位帝王:秦始皇、汉武帝和汉光武帝。 “秦皇汉武”的丰功伟业自不必说,汉光武帝则是在王莽篡夺大汉江山后,群雄逐鹿中脱颖而出,重新平定了汉家江山,成为两汉四百年基业的中兴之主,所以可以封禅泰山。 再者,司马迁在其《史记·封禅书》中有言,帝王欲封禅,或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二者必居其一。 换言之,只有贤明帝王才有资格担此大任。 想当年,太宗李世民也曾想去泰山封禅,他在位时就曾“五议封禅”。 然而,不是良臣劝阻,就是出现彗星,要么发生天灾或战争,心怀敬畏之心的太宗,最终放弃封禅,未能成行…… 不过,向来我行我素的武则天,才不管这些陈规旧俗。 她想做的事,从来没人拦的住。 其实这已经不是武则天第一次封禅了。 早在三十年前,高宗在位、双圣临朝之时,她已怂恿李治于泰山封禅,而她则以皇后的身份追随左右,充当亚献。 要知道,封禅自古都是男人的事情,与女性无缘,武则天就偏偏打破了这个惯例,巧言善辩的说服高宗,以女性之姿登上了泰山之巅。 不过,那一次,她身为皇后,只是亚献,不过是高宗的陪衬而已。 如今武则天终于登临帝座,成为九五至尊,这封禅之事自然早就在筹谋之中。 其实早在武则天登基称帝之初,武承嗣就曾集结臣民三千余人,上表请旨封禅。 只是武周之初,先是雪灾,后有血月,接着又发生了六道使血案,然后就是四夷作乱,一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要知道,当年她提议高宗泰山封禅,是因为西灭突厥,东征百济,唐朝的疆域达到极盛,才算堵住了群臣的悠悠众口,得以封禅泰山。 武则天也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让王公群臣、四夷君长主动上表奏请…… 没想到,等来的是天堂被焚,皇宫遭劫。 按说这绝对不是封禅的好时机,但武则天顾不得那么多了。 因为武三思搬出了《史记·封禅书》中的一段话,深深的触动了她…… 大意是,如果身为帝王不封禅,那么他的子孙顶多只能执掌江山一千年,短则几百年,之后就会灰飞烟灭…… 皇帝想要自己的江山千秋万载,就通过封禅来讨好天帝,以保佑帝业千秋…… 如今明堂被毁,天灾示警,在民众心中,武周王朝合法性的受到严重质疑——这个时候的封禅大典,就显得至关重要、迫在眉睫。 至于那些大臣们的反对和非议,向来不在武则天的考虑之内。 所以,当武三思和上官婉儿提出封禅之仪,武则天立马就准奏了。 这一次,她的身份不是皇后,而是帝王;她不是亚献,而是初献。 而最重要的是,封禅的地点也从史上约定俗成的泰山,变成了嵩山。 要知道,在世人心中,泰山乃五岳之首,上通九天,下达地府,古时帝王封禅,不管秦皇还是汉武,都选址泰山。 而武则天之所以选择嵩山封禅,也是思虑良久,筹谋再三,基于四点考量。 其一,天地之间,“中”为至尊,嵩山近邻神都,乃天地之中。当年周公土圭测景,测定天下之中的位置,正是嵩山。 《诗经》有云,嵩高惟岳,峻极于天。在天地之中,巍巍耸立的峻极峰,不就是一个天然的通天柱吗? 封禅就是要和天地沟通,向皇天后土汇报成绩,那选在这天地之中,应该最合适不过了。 其二,嵩山本就是周王朝的圣山,当年周武王、周成王都曾祭祀嵩山。武则天既然自称是周朝的后裔,自然要追随周朝,封禅嵩山。 而且,传说嵩山神就姓武,是武则天的本家,既然是本家,还能不庇佑武周王朝吗? 何况,那嵩山不似其他山脉那样一山独秀,而是分为太室和少室二山,素有“太室如龙眠,少室似凤舞”之称。这龙凤呈祥,合二为一的意境,正是武则天的毕生追求。 其三,那就是武则天心里过不去的坎儿…… 当年,她以皇后身份跟着高宗封禅泰山,祈求上天保佑李唐王朝千秋万代。 如今已经以周代唐,改朝换代,她若再去泰山封禅,祈求上天不再保佑李唐王朝,改成保佑武周王朝,岂不是太过尴尬! 所以干脆打破常规,改封嵩山,和李唐王朝划清界限,顺便抬高一下嵩山的地位。 其四,那就是现实考量。 从洛阳去泰山,要五百多公里的车马劳顿,而到嵩山,却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武则天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自然择近选用…… 正是在这种种考量之下,武则天选定嵩山封禅。 本来一代女皇,就要革故鼎新,方能彰显革唐为周是上承天运、君权神授……自然要和那些男性君主有所区别。 所以,虽然周真人极力劝阻,说当下并非封禅良机,但是武则天心意已决,丝毫不为所动。 同样,为了避免大臣们的反对聒噪,武则天决定秘密行事,让周真人和武三思、上官婉儿等人先行筹备相关事宜。 毕竟,封禅是大事,建行宫,立祭坛,定礼仪……在这之前有大量的工作要去筹备。 武三思和婉儿不宜长久离宫,嵩山那边就由周真人一手承办。原本还怕周真人忙不过来,如今有了牡丹,也就基本无虞了。 至于牡丹的婚事,武则天并不担心,反正她也跑不掉。 她知道,牡丹和林远青梅竹马,一时半会儿很难改变心意。既然林远已然有婚约在身,倒不如等林远大婚,牡丹无望了,或许才会死心。 不论如何,当前在武则天看来,封禅大典当然是头等大事。 就这样,牡丹总算被准许出宫,于次日和周真人一起赶赴嵩山,筹备封禅大典。 第231章 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牡丹次日就要出宫的消息,并没有主动告知李三郎。 反正早在放纸鸢的时候,她已经暗暗和他做了告别,这次牡丹只想静静的离开…… 这日晚膳之后,牡丹照例给三郎把了脉。 “脉象平和,三郎,你的病已经大好了。” “这都多亏牡丹姐姐的照顾。” “三郎,你何时学会和姐姐客套了?” 牡丹笑着,开始提笔开药方。 “啊,你不是说我的病好了吗?怎的还要服药?牡丹姐姐,我实在不想喝药了,都成药罐子了。” 三郎故意皱起了眉头,朝着牡丹撒娇。 “这是清补的方子,毕竟大病之后,身体虚弱,还需慢慢调养。你们小孩儿啊,就要趁着春至阳生, 养阳之气,才能像那苗木一样快快长高……你看落蘅妹妹,长得多快。” “谁是小孩儿,我现在都比你高了……” 三郎轻轻的嘟囔了一句。 “确实,三郎如今都比我高了,是该我长个子了……” 牡丹抿嘴笑了笑,把药方递给随身的婢女,嘱咐她去膳房煎药了。 “对了,三郎,你不是喜欢打马球吗?以后有机会就要多锻炼,不要日日闷在殿里读书,要学会照顾自己。” “那姐姐呢?姐姐在玉清观里可有锻炼?是不是日日打坐诵经?” “我啊,我在道观里既要练功还要采药,有时候还要跟着师父出去行医,天天上山下山忙个不停,所以我如今的身体比之前好了太多。” 提到道观的生活,牡丹没有多说,也没有提及她即将离开玉清观,前往嵩山的事情。 上官婉儿交代过,嵩山封禅之事,暂时保密,她也不想让三郎知道太多。 毕竟,这一个月来在春华宫不问世事,隔离了外面的纷纷绕绕,未免不是一种岁月静好。 三郎笑了笑,没有再多问。 其实对于牡丹的离开,三郎已有预感。 尤其午睡醒来,他听到婢女说,午后上官婉儿来过,他就猜到了大概…… 到了傍晚,随着那两名婢女的撤离,三郎的预感愈发强烈——他知道,别离时刻就要到了。 不过,牡丹姐姐不说,他也不想去提,只是费尽心思的找话题,想要和牡丹姐姐多聊一会儿。 “对了,牡丹姐姐,你好久没考我功课了。要不要我给你背一篇……” “别了,我这点底子,之前哄哄小孩子还行,现在已经教不了你了。” 牡丹笑着摇了摇手。 “哪有,连父亲都说牡丹姐姐才华卓然,我看你是懒得再教我罢了。” “真不是偷懒,我如今日日与经书为伴,总不能教你念经?” “那也好啊?不知姐姐习的是什么经书,三郎也想研习一二。” “好,那你若有闲暇的话,可以诵读《道德经》,明心见性……” 牡丹话音未落,婢女端着煎好的药过来了。 看到婢女的头发上挂着细小的雨珠,两人这才知道,不知何时,窗外竟飘起了细雨…… 牡丹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春雨如丝,窗台下的那些牡丹将开未开,在细雨的滋润中愈显葱翠…… “春雨贵如油。明日一早,这牡丹花就该开了……” —— 次日卯时,牡丹早早起床,收拾好了行囊。 临走前,她轻轻来到东厢房,最后帮三郎把了脉——内热已清,脉象平和,三郎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 牡丹给他盖了盖被子,悄然而出…… 昨晚的汤药里,牡丹特意加了一味安神助眠的药,今日不到辰时,三郎是醒不来的。 果然,李三郎被众人吵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此时,春华宫已然解禁,几位小郡王都跑了进来,来看望久未见面的三郎。 几人围着三郎,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三郎的气色不错啊,好像吃胖了……” “这三郎,平日里从不睡懒觉,如今都日上三竿了……” “三郎,三郎……” 在兄弟们的呼唤声中,三郎悠悠转醒。 “三郎,牡丹姐姐呢?听说是她给你医好的。” 三郎没有答话。 不用去看,他就知道,西厢房又空了。 今日,春华宫热闹了许多,可是再热闹,也无法减轻离别的痛苦和一个人的孤独…… 三郎起身来到窗前,默默的看着窗外。 经过一夜春雨的滋润,窗下的牡丹都开花了,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分外好看…… 两个婢女一边给牡丹浇水,一边轻声讨论着。 “说也奇怪,听说九州池的牡丹还没开呢,没想到今年竟然是咱们东宫的牡丹先开了……” 第232章 烟雨迷蒙,恩深义重 烟雨迷蒙,薄雾轻笼。 牡丹一早离开东宫的时候,没有惊动三郎,也没打算惊扰众人。 当初静悄悄的来,如今静悄悄的走,左不过是离别,何苦徒增伤感。 不过,牡丹走出春华宫的时候,武旦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见牡丹青衣道服,独自一人,武旦主动上前,拱手一礼。 “三郎此番痊愈,全赖少傅精心照顾。辛苦了……” “殿下无需多礼,牡丹在东宫生活数年,如今虽已出宫修行,也依旧把这里视为我的家。为了家人,牡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牡丹这句话,让素来淡漠的武旦不禁为之动容。 其实自从牡丹出宫以后,武旦已经很难再见到她。 偶有遇到,不是在朝堂大殿,就是在宫宴之上,为了避嫌,两人从未多聊一句。 原本想着就此慢慢疏远了,没想到,这次三郎生病,又是牡丹挺身而出。 不管是之前的小公主,还是今日的三郎,牡丹与东宫的孩子们,确实恩深义重。 所以,武旦一早就等在这里,要郑重的对牡丹表达谢意。没想到牡丹早就把东宫当成了自己的家…… 牡丹的赤诚,让武旦汗颜。 当初,因缘际会下,牡丹来到东宫,成了孩子们的少傅,尽职尽责。 但他顾及男女大防,不愿惹是生非,也为了成全牡丹和林远,在太平公主的建议下,他主动求了母后,让牡丹离开东宫,出宫修行。 没想到,折腾了一圈,牡丹和林远还是有缘无分,也始终逃不开这紫微宫的皇权控制…… 尤其年前林远一案,牵扯出牡丹的身世,身为裴炎之女,牡丹从此更是难求自由。 上元夜宴上,林远被当众赐婚,而牡丹的婚事,也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陛下的心思,武旦看的很明白,他知道母亲想把牡丹指婚给武延基。 那武延基虽对牡丹情根深种,奈何资质平庸,难成大器。而武承嗣的为人着实不堪,若牡丹入了魏王府,实在是明珠暗投。 再者,明眼人都看得出,牡丹对武延基根本无意。为了躲避赐婚,牡丹许身道观,迟迟不敢还俗。 想到此处,武旦就觉得于心不忍。 “牡丹,此番出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如若遇到难处尽管告知。我这皇嗣虽在宫内自身难保,在宫外倒还有几个追随者……” “殿下放心,其实道观比这皇城自在多了……” “还有,玉清观那边,东宫不能再去供给。这里有些盘缠器物,你且带着。” “殿下,万万不可,玉清观香火旺盛,吃穿用度一应不缺。再者,牡丹是方外之人,实在用不上这些身外之物……” 牡丹极力推辞,武旦还要再让,此时宫门前已经有侍卫过来接人了。 武旦无奈作罢,只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牡丹。 “晨起春寒,细雨湿衣,还是带上伞!珍重!” “珍重!” 一把雨伞,牡丹不好再推辞,她躬身接过,拢手行了揖礼,二人就此告别。 —— 看着牡丹的背影逐渐远去,武旦心生惆怅,声声叹息消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可惜啊,可惜。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至今还在风雨飘摇,蹉跎年华…… 对于牡丹,武旦如今的感情是复杂的,甚至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这两年,他对她从一开始的疏离、提防,到后来的信任、欣赏,尤其得知牡丹是裴炎之女之后,更是对她生出了许多怜惜和疼爱…… 武旦如今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初牡丹在东宫的时候,自己顾忌太多,没有果断纳她为妃…… 如今,已经太晚了——眼前的烟雨蒙蒙,就像她那未卜的前程…… —— 武旦的惆怅,牡丹并未觉察。 她只是觉得温暖和感动。 要知道,武旦向来隐忍小心,行事谨慎,对很多人事都淡漠无为,当初刘窦二妃的凭空消失,都不能让他有所触动。 但武旦对她的态度,似乎越来越暖。尤其在知道她是裴炎之女后,更是热情了许多。 上次林远一案,素来避事的武旦,竟然不惧引火上身,在紫宸殿上主动为之辩解,这让牡丹至今感激。 看来自己的父亲裴炎,之前应该是太子一党,所以他才会对她这个裴家后人格外关照。 对于朝堂纷争,权术谋略,牡丹了兴趣不大,也了解不多,当年父亲裴炎谋反一案,至今她还是一知半解,不明真相。 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个知情人好好请教一下…… 第233章 九宫布局,七星之术 出了东宫,牡丹跟随侍卫直奔明堂旧址。 她是来寻周真人一同出宫的。 不过眼下周真人不在,说是去司天监交接一些公务,牡丹决定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此时天色才刚刚大亮,细雨依旧淅淅沥沥,明堂旧址这里,已经集结了上千名的工匠和卫兵。 他们忙碌有序,丝毫不受春雨影响,正在热火朝天的复建明堂…… 不过月余的功夫,大火留下的废墟已经清理干净,旧址之上,新的明堂已经初显雏形…… 不过,不远处的天堂工地,依旧是一片狼藉,只是清理了断壁残垣,暂时还没有复工的迹象。 此时,春雨下的略大了些,远近横斜,细密交错,雨帘落入废墟之间,激起淡淡的水雾,像是笼上了一层轻纱…… 牡丹虽然撑着伞,这湿漉漉的空气,还是把她的情绪打湿了…… 看着这雨中的废墟,她心里有种莫名的伤感。 自从明堂大火之后,她每次来到这地方,都会想起五年前刚刚穿越过来的情形…… “牡丹!”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牡丹寻声望去。 人群中,牡丹看到林远笑着朝她走来。 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此时的林远应该刚刚下朝,身穿一身深绯的四品官服,头戴黑色展脚幞头, 整个人看起来玉树临风 ,意气风发。 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俨然是一名年轻有为的武周官员,牡丹已经分不清是,这究竟是林远还是薛崇轩了。 她只是愣愣的看着他走来,没有说话。 “牡丹,我就知道你要过来,下了朝就来找你。” “过来也不是找你的。” 林远的笑脸让牡丹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没好气的呛了她一句。 也只有在林远面前,她才可以任性一下了。 对牡丹的冷淡,林远并不介意,依旧嬉皮笑脸,亲切自然。 “我知道,你来找周真人的,我还知道你们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 林远本想往牡丹的伞下凑,又觉得自己一身官服,有所不妥,只是笑了笑,压低了声音。 “嵩山,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如今可是冬官侍郎,宫里宫外、大大小小的工程我这边都有安排。” “莫非你也要去?” 牡丹的心里隐约生出了一丝欣喜和期待,把手里的伞朝着林远挪了挪。 “暂时去不了,这边几个烂摊子,你也看到了。” “哦……” 牡丹有些失望,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工地发呆。 嵩山封禅之事虽然保密,林远知情倒也并不奇怪。 毕竟作为冬官侍郎,他还要安排人手前去嵩山,提前兴建庙宇、宫殿和祭坛。 不过,眼下天枢竣工在即,明堂复建迫在眉睫,他根本分不开身。 “牡丹,大火之后,我还以为你回了玉清观。昨日才知道,你就在东宫。对了,三郎的病好了?” “无碍。” “那就好。这次你和周真人先去嵩山 ,等这边安排好了,我也会去。” “你这工部侍郎果然很忙啊!” “哎,明堂关乎武周国运,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复建明堂。其他的事只能往后拖了……要不是这把火,天枢那边早该竣工了。” 林远叹了口气,之前的欣喜慢慢散去,语气里有些疲惫。 这让牡丹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出言安慰。 “效率已经挺高了,才个把月的功夫,明堂都显出雏形了。看这规划,还是依照之前的布局?” “基本不变,不过你也知道,这些年大兴土木,已经把天下良木耗尽了。这次天堂复建,整体规模可能要略小一些。方案暂时未定,我还没研究透彻,想找个高人请教……” “请教什么?” “九宫布局,七星之术。对了,牡丹,你如今不是跟着杨真人修道吗?对这些可有研究?” “没有。我这算哪门子修行,不过跟着学些养生之术。再说,杨真人和周真人派系不同,对于阴阳八卦、易经术数我一窍不通。” “ 哦,我之前好像听人说,嵩山有位高僧,精通七星之术……” “算了,都是徒劳,无济于事。什么天上七星,地上七天,这七天建筑怕是再也凑不齐了。” “你怎么知道?” “啊,我随口说的。” 林远闻言,叹息一声,神色黯然。 “哎,你这哪是随口一说,赶上金口玉言了。” “什么意思?” “陛下有令,倾全国之力复建明堂。至于天堂,改建佛光寺。” “佛光寺?” “嗯,就是普通的皇家礼佛寺,像白马寺一样。那样高耸入云的天堂,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也好,宫里刮点小风,宫外就漂泊大雨。为了一座天堂,伐空了几座青山?不建也好,免得劳民伤财,只是可惜了那通天高塔……” 牡丹轻叹一声,看着天堂旧址处的一片废墟。 原本她对这些楼宇建筑并无太多兴趣,但美是相通的。 眼前这片空荡荡的土地,让牡丹忍不住怀念起昔日两堂的巍峨壮美…… “林远,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元夕之夜,如果拦住薛怀义,或许这紫薇城的天空就不会空了。” “天意不可违,天堂本就留不住的。只是七天建筑凑不齐,我们可能就回不去了。” “你……还想回去吗?” 林远没有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 “牡丹,如果有一日你先回去了,记得去天堂地基遗址看看,那里有我留给你的记号,证明我们真的回来过。” “什么记号?” 牡丹恍然记起,林远还是小和尚的时候,似乎和她说过这件事。 “将来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和我交代?看来以后即使有机会,你也不准备回去了。” “牡丹,你如今入道修行,又跟着周真人,我总觉得,你回去的机会比我要大一些。” 林远说着,认真的看向牡丹。 “牡丹,我记得你曾问过我,如今的我,究竟是薛崇轩还是林远?不瞒你说,如今得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林远,其他时候,我都是薛崇轩。” “也许是事务繁杂,心神疲惫,我脑海里关于之前林远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而你,依旧是牡丹。我怕你一走远,我就把林远彻底忘了……” 第234章 踌躇满志,胸有成竹 凡心一颗日夜磨,静里觅真诀无多。 牡丹知道,这几年,林远身陷旋涡,备受折磨,他有他的不得已。 加之林远早就恢复了记忆,如今又跟在太平公主身边,日日与那武家诸人周旋——仇敌,亲友,虚情,假意,他的心里还能留有几分真性情? 所谓明心见性,如今林远的茫然,不过是因为背负的太重,想要的太多。 想一想,这也未尝不可。 不管在哪个世界,总要活下去,总要努力活的更好一些。 “林远,你也不用想太多。五年了,也许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是啊,五年了。牡丹,有时候我总在想,另一个世界里的我们,是不是已经尸骨无存?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曾经的林远和穆丹,就真的成了前尘往事……”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七天建筑?” “你想听真话?” “当然。” “第一,为了兑现对你的承诺。不管我们最终是否回去,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要做到。至少我要给你选择的机会。” “第二,为了证明我自己。你知道的,我只懂建筑,除此别无所长,也只能通过这些建筑来打通仕途。” 林远说着,又开起了玩笑。 “如今女帝当权,男人真的好难……我总不能像六郎一样去出卖色相。” “别说,以你这皮相,走面首之路也是行得通的……应该比你师父有前途。” 牡丹打趣道。 “罪过,罪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起来,薛怀义对我还真是不错。可惜,他也是自作孽不可活。想那冯元一就是被他赶出宫的……” “看来你去见过冯元一了?” “嗯,他如今确实在梁王府。” “他真的是高力士?” “如假包换。” “那他还认得你吗?” “当然认得,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当年我在岭南时候,和他提过洛阳,所以他到了洛阳也在寻我。只是那时我去了岭南找他,总之就这么错过了。” “还好,终于找到了。” “是啊,他如今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元一这孩子果然聪敏,高太监一直夸他……” “世子出身就是不一样。” “不出意外,明年武三思就会安排他入宫了。” “哎,想想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高力士,真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如今他和三郎还不认识?” “不急,早晚会认识的。” 林远说着,踌躇满志的望向远方。 “牡丹,如果说人生如棋,面对裴姝月这盘棋,你有没有一种俯瞰全局、胸有成竹的快感?” “没有,我只有身不由己的无奈。” “那是你太消极,太被动,就像我以前一样,身不由己的陷入其中,没有掌控主动权。” “何来主动权?其实我们也不过是其中任人摆布的两枚棋子,并非执棋者。” “至少我们知道很多棋子的底细和结局,也知道它们下一步会往哪里走;至少我们可以做自己命运的执棋者,在这其中寻找机会,抢占先机……” “未必。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牡丹的话让林远哑然失笑。 “牡丹,现在的你还真是入了道,说话玄乎其玄,主张无为而治……” “没办法啊,我寻不到机会,也不知道棋子都往哪里走。我只知道六郎会进宫侍奉皇上,将来还会有七郎,我还知道最终是三郎做了皇上……” “你啊,就是宫斗剧看多了,就知道这些个郎……” “是啊,书到用时方恨少。如果可以重来,我大学一定选修历史系,就专门研究武周这段……” “然后呢?” “然后和你一样啊,穿越古今,搅动风云,建功立业,权倾朝野,像上官师父一样,做个无冕女相……” 两人忍不住相视一笑,像是回到了之前斗嘴的时候。 这种熟悉亲密的感觉,让两人的心情变好了很多。 “算了,仕途险阻,宫中终究凶险,也许出宫对你是好的。牡丹,记得以前你就喜欢四处游玩,现在你且去山水间徜徉,宫里的这些斗争都留给我!” “有时候想想也是天意弄人,之前你为百工监,走遍大河名山,我困在这四方皇城之内等你回来。如今换我在外游历,你倒在这宫城里追名逐禄……” “说起这个,我还真攒下了一些俸禄。” 林远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递给了牡丹。 “此去嵩山,山高路远,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盘缠,免得用度不足,衣食不便……” “这是你的俸禄?” 牡丹拿在手里掂了掂。 “嗯,专门换成了散金,便于携带。” “不错,比你之前的工资高多了。不过我不能收,一者,我自己也有一些积蓄,再者,修道之人自有香火供奉,哪里还能饿死了。” 牡丹说着把钱袋还给了林远。 “我收它师出无名,你还是留着交给将来的夫人打理!” “刚说了你有道者风范,怎么还是这么小心眼?牡丹,你若不拿着,那我就去喝花酒了……” “去,随便去,李太白有云,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你……算了,不要也罢,反正过不了多久,我就去嵩山看你了……” —— 两人正聊得热闹,周真人回来了。 因为已到辰时,急着赶路,周真人没有和林远多言,就带着牡丹告辞离宫了…… 牡丹走后,林远才发现,这场春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第235章 扼腕叹息,惺惺相惜 春雨歇,杏花稀,王孙白马络金羁。 离了紫微宫,又出洛阳城,牡丹随着周真人骑马而行,一路却都被沿途的热闹吸引着…… 一直禁锢在那四方宫墙内,不知春意已然这般蓬勃。 尤其洛水两畔,清风徐徐,鸟鸣啾啾,仕女公子结伴游春,王孙平民踏青赏花,只见峨冠高髻,披帛飘飘,俨然一副盛世游春图…… 牡丹向来喜欢山水自然,又在东宫禁足了一个月,此时只觉得心旷神怡,目不暇接。 她不禁勒起缰绳,放缓速度,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 走在前面的周真人察觉,扭头看了看牡丹,不觉皱了皱眉,心中五味杂陈。 十七岁的少女, 烂漫如花,虽然素衣加身,依旧藏不住小女儿情态…… 周真人轻叹一声,倒也没有催促牡丹,只是默默放缓了速度。 这一路,他都在沉默,也无意赏春。 说实话,虽然对于明堂遭劫,他也万分痛惜,但初闻火情,他心中竟有一丝隐约的喜悦…… 莫非是他的九宫之局起了作用,武周帝国真的要一代而亡…… 要知道,象征着天命所归的武周明堂,一夕被焚,这对女帝的打击不言而喻。 虽说那薛林远粉饰太平,将之归结为人祸,但谁都明白,人祸亦是天灾示警,怎么开脱掩盖都是苍白无力的…… 周真人原以为明堂的一把大火,会让陛下恭身自省,思归李唐,不料这把火没能烧死陛下的野心,反倒燃起了她的斗志。 这不,这个女人竟然要封禅泰山,还要他主持相关道法礼仪…… 他不同意,直言眼下绝非封禅的时机,可是抗议无用。 女帝想做的事,从来没人挡得住。 就算他不参与,司天监里自然有的是人等着巴结表现。 最终,他妥协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牡丹。 这两年,他远在咸阳修缮乾陵,宫里的事情虽也有耳闻,但消息都比较滞后。 牡丹是裴炎之女,他是才从杨真人那里听说的。 万万没想到,昔日在明堂救下的金童玉女,那两个自称从未来世界穿越而来的少年,一个是驸马之子,一个是宰相之女,着实出人意料。 尤其是牡丹,竟是裴炎的幼女——这让他又惊又喜。 裴炎,那个被高宗寄予重望的托孤大臣,那个至死不屈服的倔强老头,那个被抄家时一贫如洗的一朝宰相——至今想起,依旧让人扼腕叹息。 他和裴炎,曾一起为高宗效力,一个在前朝尽忠,一个在后宫筹谋,虽然交往不多,但也惺惺相惜。 高宗仁慈,勤政爱民,临终之时,把太子李显托付给了裴炎。 作为高宗临终前唯一选定的托孤大臣,可见对他的信任和期待,但裴炎的表现却辜负了先皇的在天之灵…… 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但是冷眼旁观的周真人,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早就出言提醒过,可惜裴炎小看了女人的野心。 也正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两人有了分歧,彼此有了嫌疑,交往也就慢慢的淡了。他不想待在洛阳,就申请去了乾陵。 只是没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李显被废,皇权易主,一代宰相,最后成了刀下冤魂。 更没想到的是,裴家被灭门之后,还有这么一个幼女遗落人间…… 难怪周真人在明堂初次见到牡丹,就觉得莫名有缘。 要知道,当年他和裴炎交好之时,曾听裴炎无意中提到,说自己有一幼女体弱多病,怕是难养成人。 还是他向裴炎推荐了杨真人,建议孩子入道修行,以保平安……原来缘分在那时已经注定。 十一年前,裴炎入狱受难之时,他尚在咸阳修建乾陵,等他赶回来,裴炎坟头的草都长了一丈多高,至于他的后人,更是无从寻觅。 那些年,酷吏横行,人人自危,他藏起锋芒,躲进明堂,只为默默守护李唐最后的血脉,没想到竟然于五年前的雨夜,救下了当年的故友之女…… —— 这次回洛阳,周真人首先找到杨真人,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清楚楚。 五年前被活祭生桩的金童玉女,如今在前朝后宫混的风生水起,纵使被酷吏来俊臣盯上,扒出了身世秘密,入了地牢,受了大刑,还能死里逃生,只能说明这二人真的不一般。 看来他们的穿越之说,应该是真的。 身为道门中人,周真人经历的玄妙之事太多了,林远和牡丹的话,虽然听起来玄之又玄,但也未必不可信。 不过,如今林远已经变成了薛崇轩,当年初见之时,身上那种独特的气场越来越弱了…… 只是这武牡丹,依旧还是从前那淡淡的样子,也许和她修道有关。 要么是她心里的裴姝月,还在沉睡着;要么就是这个裴姝月,远比她的父亲心机深沉。 不论如何,裴炎的女儿能活着,周真人都倍感欣慰。 早在还不知道牡丹身世的时候,他和吉顼就看上了牡丹的聪慧和胆识,想要她从中协助,助力东宫。 可惜牡丹心系林远,和皇嗣有缘无分,虽然以少傅的身份在东宫待了多年,却未曾开花结果。 如今林远被陛下赐婚庐陵王之女,牡丹怕也难逃赐婚武延基之命…… 只是,宰相裴炎的女儿,怎么能嫁给那武家后人? 要知道,当初裴炎在朝,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无才无德、只知阿谀奉承的武承嗣了…… 何况,裴炎之死,裴家被炒,与这个武承嗣都有莫大的关联。 也许牡丹尚未恢复记忆,也许当年姝月年幼,不懂过往恩怨,但他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仇人之子。 既然薛林远都能变成薛崇轩,他相信,武牡丹早晚也能变成裴姝月。 趁着这次嵩山之行,他要彻底唤醒裴姝月,唤醒她身上裴家后人的血性和风骨,让这个胆识过人的女子,为复兴李唐的大业出一份力…… 不急,让她先高兴一会儿,时间有的是。 第236章 车马行色,风餐露宿 车马有行色,衣裳栖洛尘——嵩山距洛阳虽不算远,却也足足赶了一整天的路程。 牡丹和周真人赶到嵩山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远远望去,牡丹只看到连绵起伏的山影,暮色与山色融为一片苍茫…… 人疲马乏,此时上山已是不可能了,还好山下就有一处道观,两人就近住了下来。 天下道门是一家,都是同道中人,又是皇家指派,道长很是热情,当即给二人安排了素膳,又打扫出了两间静室,供二人落脚歇息。 虽然条件有些简陋,但牡丹跟着杨真人山上山下的跑,早就锻炼了出来,风餐露宿都不是问题。 直到躺在床上,静下心来的牡丹闭目养神,这才闻到了一股幽香。 牡丹轻嗅两下,不由心旷神怡,她睁开了眼睛。 这股幽香隐隐约约,似乎一路都在跟随着她,只是路上颠簸喧嚣,走马观花,她也没时间去探究。 此时,牡丹好奇的坐了起来。 她循着香气找去,就看到了几案上武旦赠她的那把伞,再细细查看,香气的源头竟出自伞柄处悬挂的伞坠。 伞坠本是一串精致的璎珞流苏,除了装饰用的宝石珠玉外,主体则是一个造型精美的小金球。 这金球小巧玲珑,球身仅有一个李子大小,却用厚度不足两毫米的小金片,捶揲出自然婉转、栩栩如生的镂空花鸟纹饰。 这些纹饰花样繁复,对称得体、疏密考究,一看就是宫廷上品。 牡丹把金球拿在手中端详,这才发觉它竟然是温热的,再仔细一看,从金球的缝隙处隐约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这一路源源不断的香气,正是源自于此——这个小小的金球里面,竟一直在焚香! 本以为它就是一个做工精美的金铃,如今看来竟是真材实料的小香球,牡丹惊奇之余,也吓了一跳…… 这也太危险了,如果火星不慎外漏,或者有未烧尽的香灰撒出,那岂不是又要燃起一场大火? 牡丹想着,赶紧把金球取下,想要妥善安置。 折腾了这一番,她才发现金球的奥妙所在。 原来不管怎么晃动金球,里面焚烧着的香料根本不会洒出半分…… 这是什么神奇的玩意儿? 牡丹顿时来了兴趣,仔细的研究了起来。 原来这金球是可以打开的。 它的外层为两个半球体,上下对称,以子母扣相扣合,严丝合缝,极其绵密,连那些镂空花纹都是上下对称的…… 而透过那些精美繁复的花纹,牡丹隐约看到金球里面似乎大大有乾坤。 她忍不住扭动子母扣,打开了金球。 只见球体内设了两层双轴相连的同心圆机环,大的机环与外层球壁相连,小的机环安置香盂,香盂内还燃着一些香料…… 牡丹轻轻的拨动香盂,这才发现,因为圆环之故,无论如何转动金球,里面的香盂始终保持着平衡状态,不仅火星不会外漏,烧尽的香灰也不会撒出…… 看来这香球内的小盂能保持平稳的秘密,就在这圆环之上。 牡丹爱不释手的把玩着这个金球,她不知道这是运用了什么物理机理,总之十分精妙好玩就是了。 真没想到,一个伞坠而已,竟是如此精妙的好物件…… —— 牡丹知道,唐时人们遮风挡雨多用蓑衣斗笠,油绸伞还属于稀罕物件儿,只有宫中权贵才能用上。 皇嗣武旦的这把伞,更是做工精致,用料考究,想来也是十分珍贵,所以才配置了如此精美的金球吊坠。 不过,如此精巧的物件,就这么挂在伞端做了伞坠,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山中行路难,牡丹平日也习惯用蓑衣斗笠遮风挡雨,这把伞怕是没什么机会用了,但这个金球,眼下却大有用处。 要知道,道者问道行医,经常风餐露宿,在山中或野外难免会遇到毒蛇虫蝇,他们一般会在腰间悬挂香囊,香囊里放上朱砂,雄黄,香药等,用以辟邪驱瘟。 不过,寻常的香囊作用有限,如果可以焚烧香料,那作用就大不相同了…… 牡丹之前在翠云峰的时候,跟随杨真人左右,她们外出随身都会带着一个香炉,焚香用以驱虫避瘟。不过香炉携带不便,也容易倾倒,用时需要格外小心。 此次深入嵩山,风餐露宿,她武牡丹不怕吃苦,但最怕的就是毒蛇虫蝇。 这个金球小巧玲珑,巧夺天工,焚香之时再怎么晃动也不会倾倒,既可任意悬挂,还可随身携带,对牡丹而言,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这么可心的物件,牡丹当即收了下来。 至少,她再也不用担心蚊虫叮咬、蛇鼠近身了。 第237章 山石无言,沧海桑田 晨曦微露,晓旭初升。 是日一早,牡丹收拾停当,随周真人一同上山。 嵩山,古称外方、嵩高,东依郑州,西望洛阳,南临颖水,北接黄河,坐落中原腹地,居于五岳之中。 他们此番的任务是登上嵩山之顶,勘测地貌,占卜风水,选择合适的地方兴建祭坛,为封禅做前期准备。 对于风水,牡丹是完全不懂的,但她也不敢多问,毕竟周真人这一路都冷着脸,显得心事重重。 牡丹早就习惯了周真人的冷面,也不太在意。 反正只要能出宫,就当游山玩水了。 晨光里的嵩山,巍峨高耸,气象万千。峭壁似剑的山崖,颇具华山之险;怪石嶙峋的山峰,兼有泰山之峻。 正值盛春时分,春色满山,清风柔软。 一路鸟鸣啾啾,清脆悦耳,一侧有小溪涓涓,清澈见底;另一侧则灌木丛深,露珠湿重。 重回山林之间,牡丹的心情格外的畅快。 为了便于上山,牡丹今日特地穿了自己改良的道服,一身轻便,周真人则是万年不变的玄衣,还有那副阴沉如水的表情。 别看周真人年长驼背,走起山路来却毫不费力,如履平地,他在前面快步如飞,牡丹倒是有些跟不上,一路的紧赶慢赶。 初上山时,山路还算平坦;慢慢的,山路变得陡峭难行。 牡丹小心翼翼的爬过一处险峻的山峰后,看到一处略微开阔些的空地,这里大片的杜鹃花已然开放,显得美艳明丽。 崖壁陡峭,渐次而下,溪水潺潺,聚水成潭。峻岭之上,一抹斜阳划破天际;两峰之间,百尺飞练倾泄而下。 牡丹实在终于走不动了,也被这里的景色吸引了,她决定停下歇息。 “周真人,歇一歇,喝口水!” 牡丹一边说着,一边讨好的递上随身携带的水壶。 周真人没有接,只是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说话了。 “修行许久,也没什么长进,你是第一次来嵩山?” “算是。” “什么叫……算是?” “我……登过一千年后的嵩山。” 牡丹调皮一笑。 “哦。” 周真人顿时明白了牡丹的意思。 他有些恍惚,望向远处连绵的山峰。 “一千年后的嵩山,也是这个样子吗?” 牡丹被周真人问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的确, 这不是她第一次登上嵩山。 说起来,前世今生,她和嵩山还算有些缘分。早在穿越之前,她和林远就慕名到过嵩山。 只可惜,当时的她只是慕名游了少林寺,看了塔林,对其它事务并没有关注太多。 山石无言,矗立千年;世事变幻,沧海桑田。 当时的她怎能想到,因缘际会,有朝一日她还能登上这一千多年前的嵩山…… 一千年来,嵩山就这样静静的矗立,任由侵蚀风化,像是在亿万年时光长河中等待着有缘人。 至于那时的嵩山是什么样子……说实话,此时的牡丹,已经快要记不起来了。 但牡丹能确定的是,虽然是同一座山,却绝对和眼前的景象大不相同。 且不说一千年来的山体风化,人工开发的各种痕迹,只是如今这厚重的山泽之气,在后世早已无从寻觅…… 也难怪,古人如此敬畏自然。 立于这样的山林天地间,的确会对大自然生出一种油然而生的敬畏之心。 “只能说,沧海桑田。” 牡丹沉默良久,才感叹了一句。 周真人也没有再问。 身为修道之人,不窥探天机,也是一种修为。 —— 小憩之后,两人继续前行。 因为打破了沉默,牡丹的话也变的多了起来。 而且,她发现自己和林远一样,关于前世的记忆在衰退,这让牡丹有些心慌。 眼下,或许只有周真人能解答她的困惑了。 “周真人,我可不可以问一件事?” 周真人没有回应,但是放缓了脚步。 牡丹知道他是默许了。 “周真人,我记得五年前你在明堂说过,改天换地之时,我和林远就能穿越回去,如今五年过去了,天堂明堂皆被烧毁,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说过吗?” 周真人冷冷了回了一句。 “你说过的……” “不记得了。” 周真人的态度让牡丹哭笑不得,只得再次闭口不言。 “多想无益,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了再说!” 周真人甩头丢下一句话,迈开步子朝着山顶爬去。 牡丹只得紧紧跟上。 好在她还年轻,和周真人相比,体力上还是有优势的。慢慢的,随着山顶临近,牡丹终于赶超了周真人。 正午时分,两人一起登上了嵩山之顶——峻极峰。 —— 峻极峰是嵩山主峰,俗称嵩顶,也称太室绝顶。 中岳嵩山,七十二峰,峻极峰巍然居中,是七十二峰的绝顶,登上峻极峰,即可环顾群峰,一览众山小。 站在峰顶,牡丹放眼望去,只见众峰犹如百鸟朝凤,都面向峻极峰而立。而峰顶平敞开朗,犹如宝幢之盖,足以容纳二十余人。 “就是这里了。” 周真人说着,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了寻龙尺、罗盘等物,开始忙活…… 第238章 国之将兴,必有征祥 圆丘祀天,方丘祭地。 周真人在峻极峰上忙活了半天,基本确定了祭坛的方位和大小。 他留下标注,收起了罗盘等物,就准备离去。 “就这么走了?” 一直候在一旁的牡丹有些诧异。 因为她不懂风水之术,也不敢打扰周真人,就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等着周真人给她安排事务。 没想到,这就要回去了…… 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峻极峰,她还什么都没做呢? “不想被猛兽吃掉,天黑之前最好下山。” 周真人说着,就拎起行囊开始下山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的路,陡峭难行,周真人年岁已长,又是驼背,和上山之时的矫健比起来,显得有些费力。 “周真人,我帮你背着行李?” 牡丹说着,就要去接老道的行李。 可是周真人毫不领情,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走去。 牡丹讨了个没趣,只得赶紧跟了上去。 因为来嵩山之前,上官婉儿就和牡丹交代过,在嵩山的一应事务,全部听从周真人的安排,所以牡丹还不清楚自己此次入山的任务。 出宫已经两天了,今日也已经登上了峻极峰,可周真人对此还是只字不提,牡丹有些心慌了。 “周真人,这封禅大典都是什么仪典章程啊?牡丹一无所知,还望真人指教。” “这些事情自然有人去做,你何必急着献殷勤?” 周真人依旧冷淡。 “我……既然来了,总要做些什么!否则万一陛下问起来……” “陛下问起来,又怎样?你是等不及要封赏了?” “谁想要封赏?我就是不想无所事事,让陛下知道的话,再把我召回宫去怎么办?我再也不想回宫了。” 牡丹不过才十七岁,此时又累又困,这两天又一直被周真人冷嘲热讽,不由的有些委屈,眼睛都有些红了。 周真人知道时机差不多了,这才缓下了语气。 “你真的不想回宫?” “这还有假,我现在一心向道。” 牡丹轻叹一声,神色黯然,神色里的委屈和无奈被周真人尽收眼底。 “周真人,你最好给我多摊派一些事做,这样我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待在嵩山了。” “那好。牡丹,你还记得五年前的登基大典吗?” “记得啊。那是我刚来大唐就参与的盛世大典,怎么可能会忘。” “当年女帝称帝在即,各种祥瑞频出。而如今天堂刚刚焚毁,陛下想要举办封禅大典,其实并非良机……” 看牡丹一时没太明白,周真人话锋一转。 “宝鼎出,与神通,麒麟现,封禅时。当年,汉武帝封禅之前,祥瑞频现,宝鼎上方黄云笼罩,祥瑞之气弥漫横生,于是百官奏请封禅泰山……” “哦,我明白了,是要祥瑞之相?” 牡丹恍然大悟。 “正是。自古帝王封禅,要么太平盛世,要么天降祥瑞,陛下一心封禅,只能以外力助力一二。当年你的百鸟朝凤、百花齐放让陛下十分赞赏,这也是这次上官婉儿让你参与封禅大典的原因。” 周真人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为修行有道之人,他对于武承嗣之流的装神弄鬼、欺人瞒天的行为是很不屑的。 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好在这个牡丹和武承嗣并不一样,倒是真的天赋异禀,聪慧异常。 “所谓国之将兴,必有征祥,牡丹明白了。” 至此,牡丹终于明白上官婉儿让她来的目的了。 要知道,古代为了彰显天命所归,各种祥瑞类目繁多,尤其武则天喜好祥瑞之相,为此礼部还专门整理成典籍,将各种祥瑞之相分门别类,划分等级。 牡丹之前在东宫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专门研究过这些。 她大约记得,除了麟凤五灵属最高等级的王者嘉瑞,还有大瑞、上瑞、中瑞、下瑞四类。 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白狼、赤兔为上瑞,其名物二十有八;苍鸟、赤雁为中瑞,其名物三十二;嘉禾、芝草、木连理为下瑞,其名物十四。 这么多的祥瑞之相,她随意搬来几个,也够用了。 牡丹明白,这种祥瑞之相就是一个噱头,并没有人去追究真假,不过是做做样子,制造舆论。 还好嵩山险峻,多的是奇花神木,珍禽异兽,各种云霞之相也很多,倒也不是难事。 “这件事暂且不急,你慢慢筹划就好。” “谢谢周真人提点。” 牡丹不好意思的拱手行礼。 此时,她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周真人冷淡自己的原因。 身为修道之人,天天钻营这些装神弄鬼、欺人瞒天的假祥瑞,难怪周真人对她没有好脸色看了。 但显然,牡丹理解错了。 其实周真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封禅之上。这两天,他都在等一个向牡丹开口的良机…… 趁着这个机会,周真人决定认真的和牡丹谈一谈。 第239章 谣起谣落,乱世儿歌 暮色浴群山,清风醉晚霞——行至半山腰,周真人主动招呼牡丹,二人停下休息。 此时西天云霞似火,夕阳斜照里,愈发衬得嵩山树茂林密。 暮色渐下,云雾缭绕,嵩山慢慢进入了沉静,偶尔传来几声山鸟鸣啼,愈发显得幽静空旷。 山色如此之美,牡丹虽然很累,依旧心旷神怡。 “果真是鸟鸣山更幽。周真人,若说祥瑞之相,这嵩山的云霞大有文章可做……” 周真人看了看兴致勃勃的牡丹,欲言又止。 “牡丹,祥瑞之相为天意,民间歌谣代民心。其实你也可以去山民处搜罗一些民谣儿歌……” “儿歌?” 牡丹有些诧异。 “不错,天兆预言,乱世儿歌。高祖时天下人唱《桃李子》,太宗时天下人唱《秦王破阵乐》,高宗时天下人唱《堂堂》,女帝时天下人唱《妩媚娘》……谣起谣落中,帝王将相轮番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 “听真人这么一说,还果真如此。民谣背后即是天意民心……” “也不尽然,有时民谣代表天意,有时民谣反映民心,但有时,民谣不过是阴谋罢了。” “阴谋?” “有人因此成就大业,也有人因此丢了性命……” 牡丹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已经感觉到周真人近日的异常,似乎一直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 “牡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民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牡丹摇了摇头,她没有听过,可对这句话有着一种莫名的敏感。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周真人,这可是一个人名?” “是一个人名,也是一条人命。” 周真人的语气有些悲凉。 “可是……裴炎二字?” 牡丹的声音有些颤抖。 “正是。” 第一次听周真人提到自己的父亲,牡丹心中一动,看来周真人已经知道了她是裴炎之女的身世。 虽然恢复了裴姝月的记忆,但因为她当时年幼,裴家的那桩旧案,牡丹至今还是糊里糊涂。 看来今日,应该是个弄清真相的机会。 “这么说,周真人认识我父亲裴炎?” “不错,当年我和裴相同为高宗之臣,也算有过君子之交。” 周真人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牡丹。 因为驼背,周真人向来都是垂眉低首,很少正面对人,这还是牡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清楚他的模样。 周真人五官并不丑陋,只是肤色漆黑,加之眼神犀利,气质冷峻,让人望而生畏。 直到此刻,牡丹才知道,原来周真人和自己的宰相父亲竟是旧识。 虽然平日里他们很少谈及朝政之事,但这些年接触下来,牡丹很清楚的知道,周真人是李唐忠臣。 看来周真人今日的话大有深意。此番带她来嵩山,怕也不是封禅这么简单。 牡丹没有说话,静静的等周真人开口。 “十一年前,大约也是这样一个春天,一首儿歌悄悄传遍洛阳城。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与此同时,一场叛乱在扬州酝酿,英国公徐敬业谋反,骆宾王发布了讨武檄文……” “那场叛乱我听说过,那篇檄文我也知道,骆宾王文采飞扬,还得到了陛下的赞赏。不过,这和那儿歌有什么关系?” “因为儿歌和檄文都出自骆宾王之手,他们不过是为了离间君臣,拉当朝宰相裴炎入伙。”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民间传言纷纷,丞相裴炎将会君临天下。这对本就多疑的圣上而言,自然就成了你父亲不臣之心的证据。” “这,这也太儿戏了?难道就因为这首民谣,圣上就断定了裴家谋反之罪?” “非也,这不过是一个借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起裴相和圣上的君臣缘分,还真是一言难尽。” 周真人顿了一下,望向天边的云霞。 “此话怎讲?” “说起来,当今圣上共有四子,除了病死的长子李弘,其他三子的兴衰起废,都与你父裴炎有关。” “当年高宗宠臣明崇俨被杀,因他与太子李贤素来不和,太后怀疑是太子所为。正是你父亲从东宫搜出百具铠甲,坐实了东宫谋反之罪,二子李贤遂被废为庶人。” “后来高宗去世,传位三子李显,任命你父裴相为顾命大臣,寄予托孤厚望。奈何新帝任性无谋,重用外戚,还说出要把天下拱手相让给岳丈的荒唐之语……” “裴相忧心不已,认定李显非明君之才,身为托孤众臣,他却和太后一起筹划废帝之事。” “于是,高宗去世后仅仅两个月,裴相身为托孤众臣,却联合太后废黜新帝,四子李旦又被推上皇位……” 周真人的这番话,让牡丹听的目瞪口呆,也很是困惑。 “原来当年的皇权动荡,帝位更替,父亲竟然全程参与其中?这么说, 父亲曾经属于拥武派?” “没错,不过对你父亲而言,拥武的前提是拥唐,他拥护的是大唐太后,而不是武周皇帝。” “女主临朝,古已有之,因为太后确有社稷之才,你父亲并不反对太后干政。在他看来,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妇,不日之后就会还政给新帝。只是他低估了太后的野心……” “废黜李显,拥立李旦之后,太后乾纲独断,大权独揽、大肆提拔武家子侄,建武氏七庙,杀李唐宗室,一次次的僭越之举,让朝堂上下无不哗然,大有改朝换代之意。” “裴相这才幡然醒悟,想要帮新皇夺回权柄,可为时已晚。天下大势已成,任谁也无力阻止武氏问鼎皇位。” 牡丹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有说话,一直默默的听着。 “当年,武承嗣上言求立武氏七庙,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有裴相据理力争。或许就在那时,裴相起了反武复唐的心思,而太后也对裴相起了杀心,总之,君臣二人渐行渐远……” “到徐敬业发动兵变,裴相不思平叛,却趁机进言,要让太后还政李唐,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在太后心里,在外作乱的徐敬业和在内逼宫的宰相已经串通一气,作乱谋反。内外夹击的窘境之中,她只有拿裴相开刀,才能杀一儆百。” “于是,十一年前的那个秋天,你父亲和两个尚未成年的哥哥,均被斩杀于洛阳都亭驿。抄家之时,堂堂宰相居然一贫如洗,家中粮食尚不到一石……” 周真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这么久了,这是牡丹第一次见到周真人动容。 而她的心里,也早已汪洋一片…… 第240章 远山长黯,落霞似血 落霞普照,天地间赤红一片…… 牡丹看着夕阳由浅转深、由淡转浓,将白云染成血色,将青山染成血色。 原本最爱瑰丽的红霞,此时的牡丹却不忍再看,那是鲜血的颜色,是悲伤的色彩。 自从恢复了裴姝月的记忆,牡丹的心中就一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知道,那是父亲裴炎。 对她而言,父亲的形象一直很模糊,当年的旧案更是毫无头绪,如今她终于弄明白了父亲谋反之案的前因后果。 原来,父亲不过是做了女帝一颗用后即弃的棋子。 “如此说来,从审理李贤谋反一案开始,父亲就充当了一枚诛除异己的棋子,等到大局将成,他也就成了一枚弃子。” “可以这么说。作为高宗唯一的托孤大臣,一朝之相德高望重,若没有裴相的一路扶持,就没有太后的步步为营。” “当初你父亲执意要废黜李显,我曾极力阻拦,劝说皇权不宜变动,可是他一心另立明主,扶持新君……” “这么说,父亲心仪的君王就是李旦了……” “是的,在他心中,李旦仁慈有爱,才华出众,颇有先帝遗风……可惜,李旦仁柔却也懦弱,面对太后的狠辣,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我想我明白了。父亲之所以反武复唐,也是在救赎自己。如果武周王朝是在他的一路拥护之下建立,恐怕他就是千古罪人了……” “其实你父的本意并不是拥护太后当权,只是想维护李唐王朝的安稳罢了。他错就错在,低估了女帝的野心。” 说到这里,周真人叹了一口气。 牡丹是个聪明人,从她的话里,周真人已经知道, 当年的事情她都听明白了。 眼下, 该打感情牌了。 “裴相忠心可鉴,勤政清廉,实为一代良相,可惜最后却顶了谋反的罪名,含冤赴死……“你那两个哥哥,也是文采风华,却都惨死狱中。” “皇权路上累累白骨,冤魂还少吗?” 牡丹冷笑一声,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凉和愤懑。 在周真人的回忆中,牡丹关于裴姝月的记忆也在慢慢苏醒。 原本关于裴府的生活,只是一些模糊朦胧的片段,可此时却无比清晰了起来。 提到两个哥哥,牡丹隐约回想了起来,在她小的时候,每次从道观回家,除了堂兄裴伷先,似乎还有两个兄长的身影。 现在想来,当初两位兄长去了国子监读书,所以她也很少见到…… 想到他们,牡丹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久远的疼痛,那是一种锥心的血亲之痛…… 此时,夕阳余晖正盛,那一束束红光好像千万把利剑,直刺牡丹的眼睛,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 而在泪眼朦胧中,一个个亲人的面孔逐渐清晰,一种感伤从牡丹心底抽出拉长,直到光束无法触摸的地方…… 周真人见此,忽然转变了称呼。 “姝月,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了。当年你父亲一心操劳国事,很少提及家事,却在我面前数次提到你。” “真的?他提到过我?” “是的,当年你出生不久,因为体弱多病,裴相为之忧心不已,向我寻求养生之道,我建议他送你到道观消灾养生,还推荐了杨真人,没想到他还真的照做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年裴家被抄,唯有你侥幸活了下来。而且兜兜转转,如今又回到了杨真人那里,这未尝不是你们的师徒之缘。” 周真人的话,让牡丹想起了自己在道观和薛宅的日子。 当年六岁的裴姝月离开道观来到薛家,和薛崇轩母子一起生活,那些夜晚的哭泣、无助和黑暗,一下子全都涌了过来…… “牡丹啊,就像眼前的嵩山不是千年之后的嵩山,现在的你,也不是千年以后的你了。所以,你必须接受裴姝月的身份,担当起你作为裴氏之后的职责。” 牡丹轻轻抹去眼泪,她知道,周真人说了这么多,终于点到了正题。 “所以,周真人以为牡丹应该怎么做?我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难不成我们也聚众谋反?” “天命难违,武氏女主乃是天意,但是复兴李唐,给那些李唐旧臣平反,这是你裴氏之后的职责。堂堂裴氏,名门望族,怎能顶着一顶谋反的帽子?” “可是陛下有生之年,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上官婉儿如今位同女相,权倾朝野,可是她的祖父上官仪依旧含冤九泉……” “所以,李唐王朝不匡复,裴相就永远是谋逆之臣。只有依靠李唐,才能恢复你们裴门荣耀。要知道,你们裴氏自古就是三晋旺族,宰相高官不可胜数,地位显赫。于公,这是朝纲正理;于私,这是家族荣誉。” 周真人激动的说着,牡丹默默不语。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让周真人知道,不用费心筹谋,这武周王朝原本就会一世而亡…… 看牡丹沉默不语,周真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对一个孩子而言,今日这番肺腑之言,已经够她消化一段时日了…… —— 远山长黯,落霞似血。 周真人的话,让牡丹的心里起了轩然大波。 此时,西天最后一抹晚霞已经融进冥冥暮色之中,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四周的群山,呈现出青黛色的轮廓,暮色渐浓,大地一片混沌迷茫…… 静寂的山谷忽然传来一声狼嚎,嘶哑,悠扬…… 第241章 此消彼长,大做文章 是夜,万籁俱寂,只有虫鸣窸窣作响。 道观内,静室里,睡梦中,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那是牡丹和姝月。 之前,纵使恢复了记忆,牡丹也很少去想裴家的事情,一是记忆本就模糊,二是觉得想也无用。 尘埃落定,冤案已成,如今裴家只剩她和堂兄裴伷先存活于世。 他在西域富甲一方,现世苟安;她在道观打坐诵经,红尘炼心。 各自安好,无灾无难,未尝不是一种福分。 否则还能怎样呢?报仇雪恨?逆天改命? 身为修道之人,牡丹虽然修为不高,但也知道基本的忌讳和准则。 天道昭昭,因果循环。道家讲求因果造化,凡事都有因缘果报,万物运行自有法则。 所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如果盗取天机,借运改命,强行插手改变因果,擅自破坏法则,那么被改变的因果造化之力,就会招来无妄之灾,害人又害己。 所以,牡丹无法告诉周真人——不用他费心筹谋,武周王朝也会一世而终 。不日之后,女帝终将还政李唐,会有一名年轻英武的盛世天子复兴李唐,创启开元盛世…… 这一切,牡丹都不能说。 何况,牡丹也不确定,因为自己和林远的到来,尤其最近林远的积极筹谋,他们是否已经触动天机…… 眼前,牡丹能做的,只能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好在周真人目前也没让她做什么,只是提及裴家的悲惨过往,让牡丹心生戚戚…… 毕竟,对于裴姝月而言,那是自己的至亲血脉,她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之前,她之前一直以为自己还是穆丹,只是借用了裴姝月的身体。如今看来,或许穆丹已死,只剩一缕幽魂犹存而已…… 就像林远说的,他关于之前的记忆已经慢慢模糊,牡丹也有些害怕,怕随着姝月的记忆慢慢清晰,穆丹的意识逐渐消失…… 牡丹怕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毕竟, 另一个世界里,她也有疼爱自己的父母亲人。 对于这样双重生命体验,牡丹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眼前,既然回去无望,她必须接受自己就是裴姝月的事实,不再刻意压制那逐渐苏醒的意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为裴相之女,确实不该对裴家的冤案无动于衷。 尤其是周真人对当年旧案的讲述,更让牡丹的心中泣血,替耿直的父亲鸣冤叫屈,为无辜的家人扼腕叹息…… 皇权路上,政见不和,立场不同,就是血雨腥风…… 这一次,对于武则天的狠辣,牡丹有了切身感触。 一对慈爱的父母双亲,两个尚未成年的哥哥,四位至亲的冤魂是否也在某个地方默默的注视着她…… 此时,牡丹忽然无比思念林远,她很想问问林远,自己应该怎么办? 她也想见见裴伷先,那个坚韧睿智的兄长,或许能给她眼前的迷茫指引方向…… 可是,身边除了无尽的黑夜,沉默的嵩山,其它什么都没有。 此刻,牡丹像是忽然明白了林远,明白了他近来的所作所为。 他刻意讨好武三思,主动接近太平公主,甚至毫不犹豫的接受陛下的赐婚…… 这么努力的向上爬,不过是在争取权利,权利带来的安全和自由。 看周真人的意思,也并非要她做什么谋逆犯上之事。只是不满她这幅与世无争的态度,想要她一起扶持东宫,打击武氏,争取让陛下早日还政李唐。 争取有一日,能为那些冤死的李唐忠臣平冤昭雪…… 这一点,身为裴门之后,她责无旁贷。 至于具体怎么做,周真人还没有明说,但牡丹也能猜到一二。 如今陛下称帝已经五年有余,如今天下晏然,百姓安居乐业,李唐老臣对她的微词也渐渐平息。 不过,他们时刻担心的,还是陛下的身后事。 女帝已经年逾七十,百年之后,这江山皇位传于谁手,是他们最为关注的问题。 大唐百年基业,一朝改李姓武,已经是他们心中不可磨灭的痛楚,如果继续被武氏窃取,那他们绝不能束手待毙。 那武承嗣因病风头稍减,武三思又开始上蹿下跳——东宫武旦,就成了他们全部的希望所在…… 这次嵩山封禅,周真人事必躬亲,悉心筹谋,一定会在封禅大典上大做文章。 毕竟,封禅关系到千秋功业,要向天汇报,与神沟通,自然也会涉及到太子之事…… 天命神旨——身为道长,操控这些事情自然手到擒来。 牡丹只是有些担心,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毕竟,武则天那样的人,有时未必在乎天意。 第242章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几日,牡丹依旧和之前一样,每日里随着周真人上山下山,为封禅大典做着各种准备。 要知道,封禅是帝国时代最奢华、最需要国力支撑的国家大典,类似一次规模浩大的皇帝出游,来来回回,一次封禅,举国上下就得折腾大半年。 封禅一次,须千乘万骑、沿途供帐,列营置幕,动役数州,花费巨大…… 而陛下身为女帝,年事已高,各种准备事项更需事无巨细,确保万无一失。 自从那日黄昏,周真人和牡丹一番畅谈之后,他对牡丹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他带着牡丹筹备封禅大典之余,也为她传经授道。 “女子多困于闺中,格局小,气量小,多出来走走看看也是好事。正所谓道法自然,修道之人,除了在道观里打坐诵经,更需云游天下,去大川大河修行悟道。” “弟子明白。” 牡丹十分乐于听周真人的教诲。 “对了,牡丹,你修行这么久,可知咱们道家习惯将名山大川称为洞天福地……” “牡丹知道,洞天福地就是地上的仙山,它包括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嵩山位居第六小洞天……” 牡丹知道周真人想问什么,早就做足了功课。 “不错,还算用功。” 周真人赞许着点了点头,脚下依旧疾步如飞。 “周真人,咱们已经定下峻极峰祭天,少室山祭地,今日还去哪里?” “跟着我就是了。” “好,对了,周真人,这几日我有个发现,只要稍微有点名气的山,不是这个菩萨的道场,就是那个仙士的道观,只有嵩山例外。” “你倒说说,如何例外?” “ 嵩山有不少道观、寺庙,还有书院,和尚、道士、儒生都可以在这里修行,实在是奇……” “嵩山向来三教荟萃,佛教在嵩山落迹,道教在嵩山发端,儒教在嵩山光大,这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佛教高谈苦空寂灭,道家宣扬清静无为,儒家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换言之,佛家讲救世,道家讲出世,儒家讲入世,这难道不矛盾吗?” “你倒是聪慧。的确,作为发源之山,嵩山三教荟萃,却有互争长短。据说当年孝文帝亲临嵩山考察后,召集三教首领说了一番话,这才平息了争论。” “哦,不知说了什么佛理大道?” 牡丹满眼期待的看着周真人。 周真人隐隐一笑,一本正经的回答着。 “孝文帝说,东部中岳庙创建最久,且为寇天师之道场,应居道教;中部自古乃儒家祭天之圣地,应居儒家;释教乃西来之教,佛在西方,应居释教。自此后,三教和睦相处。” “啊,这……以地为界,划线而治,虽然粗暴,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牡丹有些哭笑不得,她还以为是多深奥的佛法道理。 “有时候,最简单的也是最有效的。” “好,我现在明白了,陛下为什么要来嵩山封禅……” “哦?你倒说说为何……” “当今陛下佛道并举,这嵩山三教遍布,和睦相处,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周真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对了,真人,刚才您说中岳庙……咱们是不是还没去过?” “别急,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太室山东南麓的黄盖峰。 远远的,牡丹就看到了两扇高耸的石阙。 “周真人,这是……” “前面就是中岳庙,它的前身是历代帝王祭祀太室山神的太室祠。这是太室阙,也就是通往太室祠的神道阙。” 周真人难得好心情,耐心的给牡丹解释了一通。 看牡丹对这两扇石阙很有兴趣,正好他也走乏了,干脆停下歇息。 牡丹这才有机会仔细的观览了这大名鼎鼎的太室阙。 —— 天地之中,东汉三阙。 对于太室阙,牡丹还是有所耳闻的。 这太室阙,是太室祠前的神道阙,与少室阙、启母阙并称中岳汉三阙。 阙,礼仪之门,道路指示,是一种导引性的标志建筑,具有装饰了望的作用,在形式上有单阙、二出阙、三出阙之分,其中三出阙等级最高,是天下独尊的标志性建筑。 在汉代,阙的使用非常广泛,不唯天子诸侯,不限朝廷宫殿,但是三出阙这种礼制建筑,只能用于帝王家。 据说,汉代霍光墓,就因起三出阙、筑神道,逾越了礼制,成为谋反的证据…… 眼前的太室阙属于单阙,始建于汉,周身以青灰色块石砌筑,分为东西两阙,相对如门,巍峨壮观。 牡丹看到太室阙的周身都以平雕手法刻着百戏、狩猎、神话等,亦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种神兽组成的四灵图。 因为牡丹还要搜索各种祥瑞之相,所以对于这些特别有兴趣,她围着石阙,仔细的研究着上面的图案……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看着眼前的石阙,牡丹想到李太白的那首词,忍不住感叹着。 等她感慨过后,才发现周真人已经走出了百米之远,赶紧追了上去…… —— 不一会儿,一群排列规整的礼制建筑群跃然眼前,“中岳庙”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哇,这庙宇好壮观啊!” 牡丹忍不住感叹道。 “周真人,依我看,封禅大典的基地选在这里,陛下就在这中岳庙接受群臣朝觐就足够了。” “远远不够。不过目前看来,也只有这里最合适了。” 周真人说着,来回踱步,仔细盘算着。 原来这太室祠始建于秦,向来是历代郡王祭祀太室山神之所,至北魏才改名中岳庙。 经过历代帝王增建扩修,中岳庙的规模不断扩大,目前已经有庙房百余间。 不过,这对于喜好宏大场面的武则天来说还远远不够。 “行,就选这里了。不过中岳庙需要再度兴修扩建,这都是冬官侍郎的事了。” “冬官侍郎?” 牡丹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就是薛林远。” 周真人淡淡的回了一句,接着就岔开了话题。 “对了,祥瑞之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何时需要……” “每代帝王的封禅时间各有不同。据我所知,周朝是在冬至,分为三轮,祭天祭地祭五方天帝。如今封禅典仪虽然还未确定,不过大致也逃不出这些章程。” “周真人似乎对封禅之仪很是了解……” “三十年前,高宗于泰山封禅,我就是他身边的执香使者……” “难怪……” —— 经过大半月的忙碌,封禅大典的风水勘验、祭坛选址基本完成了。 在周真人的安排里,女帝将在峻极峰祭天,在少室山祭地,在中岳庙接受群臣朝觐。 一切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不过周真人依旧没有回宫复命的意思。 因为此时宫中正是热火朝天,周真人懒得回去凑那个热闹。 这些日子,他们虽然在山上,却也听到了洛阳城的一些消息。 听说天枢已经完工,空了许久的洛阳城上空,终于又有了一座巍峨参天的建筑。 高耸入云的天枢就矗立在端门之外,在这根华丽的巨柱上,金光闪闪的蟠龙和麒麟栩栩如生,如腾云驾雾一般缘柱而上,一柱擎天。 柱身上,镌刻有歌颂女皇帝功德的文章,也有文武百官及四方国君的姓名。 而武则天亲自题写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八个大字金光闪闪,举城皆见。 天下一统,八方朝拜,天枢落成之日,朝廷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文武百官、名臣名士、皇亲国戚、勋卿功臣,还有四夷酋长,无不赶来恭贺。 女帝大宴夷夏群僚,人们不吝赞美之词,春官尚书武三思亲自撰文,朝士献诗者不可胜纪…… 看来之前明堂大火的阴影,已经慢慢散去…… 第243章 红袖添香,成人之美 道人不管春深浅,赢得山中岁月长。 深山里的夏天,来的不知不觉。 转眼,五月即末,六月在望,虽然山中温度适宜,但牡丹的春衫还是显得有些厚重了。 自从那日来中岳庙探查之后,牡丹和周真人就搬来了中岳庙。 这里虽为皇家,平日里就在牡丹准备去置办些清凉葛衣的时候,宫里终于来人了。 不出所料,冬官侍郎薛林远来了,同行的,还有春官尚书武三思。 如今武周万国天枢已然竣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自然就是封禅大典了。 虽然天枢竣工之后,林远已经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颇受器重,但嵩山封禅,国之大典,武则天还是不放心完全交于一个外人,一定要有武家之人亲力亲为。 武三思看透了姑母的心思,主动请缨。 一个工部侍郎,一个礼部尚书,由这二人来操持筹办嵩山封禅大典,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武则天特命武三思为检校封禅使,责成礼官、博士速定封禅仪注;林远则为封禅副使,负责封禅途中所有行宫、庙宇、祭坛等的兴建。 如今的武三思和林远私交甚笃,在刚刚结束的天枢竣工大典上,林远也投桃送李,让梁王出尽了风头,两人关系自然更近一层。 武三思圆滑世故,在他看来,林远比武承嗣要聪明多了。他不仅年轻有为、能干多才,而且识时务、知进退,是个可以长期合作的人。 再者,有太平公主做靠山,林远肯定盛宠不衰。 所以,朝堂上下,武三思对年轻的林远颇为照顾。 同时高力士在梁王府当值,林远经常会去府上探望,两人交往密切,关系日益亲厚。 天枢竣工大典之后,林远记挂着牡丹,总是显得心神不安。 他等不及周真人回宫复命,急着来嵩山查看情况,武三思明白他的心思,二话不说,向陛下禀告之后,也就跟着过来了。 算起来,周真人和牡丹到嵩山一月有余,应该准备的差不多了。 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就该正式进驻嵩山,忙活起来了。 —— 嵩山封禅,兹事体大,因为朝堂百官那里,还未朝议确定,暂时不宜张扬,所以二人此次出行低调,并未带几个随从。 但素来安静的中岳庙,还是因为他们的到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周真人素来待人冷淡,对武家之人更是没什么好脸色,此次武三思过来,他也懒得应酬,汇报了相关的风水选址事宜之后,就去静室躲了起来。 余下的时间,都是牡丹代为接待。 周真人一走,林远顿时放松了下来。 看着忙着沏茶的牡丹,林远心疼的招呼她坐下。 “牡丹,别忙了,歇着说说话。这些日子你在这里还适应?” “没什么不适应的,都是在山里清修,这儿和翠云峰玉清观也没太大区别。” 当着武三思,牡丹也不好多说什么。 林远知道她的顾忌,就没有再问,岔开了话题。 “对了,牡丹,这次我和梁王上山,一是为了封禅事宜,二是想来寻一位高人。” “高人?这嵩山三教荟萃,藏龙卧虎,还真有不少高人隐士。不知你们要找哪位?” “ 我之前和你提过的,是一位精通七星之术的有道高僧,僧一行大师,不知你可见过?” “僧一行?倒是听说过,似乎就在玉珠峰下的功德寺里禅修,不过我今日忙着俗物,还无缘得见。” “哦,他在山里就好,有空我得去拜访一下他。天枢已然竣工,明堂开工在即,关于宫室布局,还是要慎重一些,我想请这位高人指点一二……” “林远,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周真人也是得道高人啊!” “梁王殿下,您有所不知,这僧一行可是奇人一个,在天文、佛学和阴阳五行上造诣颇丰,尤其精通七星之术。早在白马寺的时候,我就听过他的威名,一直心生敬仰,此次也借机想要讨教一二。” “哦,原来如此,竟有如此高人,我倒也想拜访一下他了……” 说话间,牡丹把沏好的茶,一一奉上。 “二位远道而来,先喝杯茶。” “都说了让你坐下歇着,我和梁王也不是外人,看你都出汗了。” 林远无奈了看了看牡丹,接过茶放下。 他这才发现牡丹身上还是之前的旧衣。 “牡丹,都六月了,你怎么还穿着厚厚的春衣?知道你走的匆忙,这次我给你带了一些衣物过来。” 林远说着,打开了随身带着的一个包裹。 旁边的武三思一看这情形,识趣的笑了起来。 “林远,你们兄妹多日未见,一定有不少话聊,我就不叨扰了,先去功德寺转转,会会那个一行大师。” 武三思说着,起身离开了。 这武三思圆滑世故,对于牡丹和林远的关系,他看的清楚明白。 在他看来,林远和牡丹有儿时的缘分,少年的情谊,还有生死与共的经历,还真是一对才子佳人,可惜陛下疑心太重,非要拆散这对鸳鸯。 还好,林远识时务,已经答应了李仙蕙的婚事。 至于牡丹,这女子性情倔强,胆识过人,颇有裴门之风,对于陛下的赐婚,她三番五次的推脱,想要她嫁给武延基,怕是没那么容易。 不过,一个青春妙龄的女子,就这么躲在深山古寺里虚度年华,实在太可惜了。 如果牡丹和林远确实郎情妾意,倒不如成人之美,只要牡丹愿意为妾,对于林远就是被看添香,多了一房妾室,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再者,远在西域的裴伷先出手大方,自从相识以来,经常会派人送来一些珠宝重器。所以武三思对这个裴相之女倒也没有太多恶意,也乐的成全她和林远。 见武三思识趣的躲开了,牡丹有些不好意思,林远倒不在意。 以他和梁王的交情,在牡丹的事情上,已经不用遮遮掩掩。 “牡丹,这是我专门请太平公主府里的裁缝给你做的新衣,用的都是上等的丝绸布料,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在这深山老林里修行,哪里穿的上绫罗绸缎?” “你先看看再说啊……” 林远说着,从中拿出了几件衣服递给牡丹。 牡丹一看,这些衣服选的都是清淡素色,做的也是道服款式,因为衣料轻薄,十分轻便清凉,倒还真的用得上。 牡丹心中有些感动,看来林远确实用心了。 第244章 被动接受,主动出击 除了衣服,这次林远还给牡丹带来了不少药物。 因为他之前做百工监,在各处深山老林里穿梭,对于这种生活已经很有经验了。 “牡丹,嵩山不比翠云峰,这里山高林深,毒虫猛兽要多的多。这些药物都是必备的,还有,你平日里千万不要一个人进山……” 林远正说着,闻到一股异香。 他仔细一看,牡丹腰间吊着一个精致的小金球,还在隐约冒着青烟。 “牡丹,你身上这个金球是什么?怎么还冒烟呢?” “哦,这算是一个微型香熏球!最近天气热了,山林里有蚊虫,点上熏香还挺管用的。” “在身上点熏香,不怕烫着吗?万一燃起来怎么办?” “不怕,这个香球设计很精巧的,香灰不会洒出来。” “真的?还有这么高科技的东西?给我看看。” 林远顿时来了兴趣。 牡丹把香球取了下来,递给了他。 林远拿着研究了半天,忍不住啧啧赞叹。 “这金球可真是巧夺天工,你看,只这金球表面,就采用了捶揲、錾刻、镂空、鎏金等工艺。” 林远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金球,拨弄着里面的圆环。 “看看,我就知道这里面有机关。这绝对是唐朝黑科技!牡丹,你知道这里面的香料为什么不会洒出吗?” “不知道。” 牡丹笑着摇了摇头,看林远激动的样子,她就知道理工男林远又要上线了。 果然,林远开始头头是道的分析了。 “告诉你,这是采用了物理学上的支点悬挂。这盂心随重心作用,会始终与地面保持平行,就和陀螺仪是一个道理。真没想到啊,这陀螺仪的原理,竟然这么早就被工匠掌握了……” 牡丹似懂非懂,只是看着林远抿嘴一笑。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之前那个林远了。 “对了,牡丹,这么精妙的好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哦,这是东宫的物件。上次离宫的时候,不是赶上下雨吗,皇嗣给了我一把伞,这金球本是伞柄上的坠子,我看熏香挺好用的,就取下来带在身上了。” “伞坠?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敢说整个紫微宫也找不出几个,怎么可能做成伞坠……” 林远拿起金球又看了看。 “这种金球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如果我没记错,它不叫金球,应该叫香囊 。” “香囊?” “嗯,具体我也想不起来了。它在宫内倒是没多大作用,外出佩戴焚香确实很方便,尤其对你们女冠而言,简直再好用不过了。” “依我看,这一定是武旦故意送你的,看来这皇嗣对你还挺上心……” 林远笑了笑,把金球还给了牡丹。 听林远这么一说,牡丹想起了离宫那日的情形。 那日武旦原本是给她准备了一个包裹作为酬谢,她没有收,后来武旦执意让她带上那把伞。 当时她也没在意,伞柄上还有这么大的玄机。原来这把看似不起眼的伞,也是价值连城,武旦还真是用心了。 “也许,我给三郎医好了病,这算是谢礼?别说,这香囊还真的挺实用的,我很喜欢,日日戴着。” 牡丹说着,又把金球挂在了腰间。 “对了,东宫现在什么情况?几个孩子们都还好?” “你还真是关心他们……” 林远的神色闪过一丝醋意。 “我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他们就像我的家人,我不关心他们,还能关心谁。” “还是老样子。东宫幽禁,无事不得进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天枢竣工大典上,他们也没出现吗?” “太忙了,没注意。天枢竣工大殿,梁王倒是出尽了风头。” 林远说着笑了笑,看看四下无人,对牡丹耳语道。 “如今武承嗣缠绵病榻,已经折腾不动了,武三思倒是风头正盛。我看这次封禅大典,恐怕他会是亚献位置。” “是吗?” 牡丹有些担忧。 这个武三思可比武承嗣精明多了,也十分能干,看来如今他的风头真是越来越盛了。 “林远,你可知道这次封禅大典,东宫的人会不会参加?” “那谁知道,一切但凭陛下的心思。封禅大典一般都是冬至举办,这还有半年的时间呢……” 牡丹叹了一口气,不禁想到了周真人的筹谋…… “牡丹,不要总关心东宫了,你也不关心关心我……” “对了,公主苑修缮的如何了?” “怎么又问起这个?关心过东宫的郡王,又开始关心落蘅公主了?你这个少傅,还真是尽职尽责。” “我是关心你的婚姻大事。听上官婉儿说,公主苑修缮好之后,那李仙蕙就要接回宫了。到时候,你恐怕就要洞房花烛了?” “你还记挂这事呢?” 林远苦笑一声,女人吃起醋来真的可怕。 “放心。如果是这样,那公主苑我就故意拖上一拖,迟些再去修缮。反正如今忙的厉害。这次封禅大典,从洛阳到嵩山,这一路的行宫、道观、庙宇都要修建,我可有的忙了。” “拖?能拖几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公主苑不修缮,驸马府怕是也要建成了……” “哪里来的驸马府……” 林远哭笑不得,只得岔开了话题。 “不对啊,牡丹,你出宫不是要静心修行吗,怎么还一心关注着宫里。既然如此,你当初何必坚持出宫?” “我……我就是问问。” 牡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牡丹,我早说了,咱们谁都跳不出这红尘之外,逃不出陛下的掌控。与其被动接受,还不如主动出击。” “说实话,牡丹,我总觉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 第245章 愿得一心,白首不离 眼前的薛侍郎,不管是林远,还是薛崇轩,依旧是牡丹心中的依靠。 面对他关切的询问,牡丹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大殿门口,遥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太室阙…… “林远,你来的时候,看到太室阙了吗?” “哦,你说那一对庙阙啊,看到了啊,怎么了?” “我记得穿越之前,咱们游玩嵩山的时候,还专门去看过。”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了……” “当时它们被保护在一排房子里,房门还上了锁,并没看到全貌,只是隔着窗子看了一眼。” “哦,这我真的记不清了。不过我对唐宫汉阙一直都有兴趣,倒是真的。” “当时你还说,这太室阙本该立在天地之间,如今被护在低矮的房子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风采。没想到我们还能看到它们一千年前的样子……” “是啊,能够跨越千年的,也只有这些建筑了,这也是我一直迷恋古建的原因。可惜我关于之前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了……” “以后,你会不会连穆丹都忘记了?” 牡丹苦笑着。 “怎么可能呢?就算忘了穆丹,你还是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姝月啊。” 林远说着,忍不住想要去拉牡丹的手。 牡丹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林远笑了笑,掩饰着尴尬和失落。 “牡丹,我知道你对我接受陛下的赐婚耿耿于怀,但那也是权宜之计……” “林远,其实我现在理解你了,真的理解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忘记关于穆丹和林远的一切,彻底变成裴姝月。” “牡丹?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你到底怎么了?” “前几日,周真人和我讲了十年前裴家旧案的始末,之前的很多事情就变得清晰起来。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阿娘,还有两个哥哥,只是他们都不在了……” 牡丹说着,声音哽咽,忍不住掉下泪来。 林远一看,赶紧给她递过帕子。 “哎,好好地, 怎么又讲起这些……我就是不想你伤心,才一直没有和你说太多。怎么,周真人认识你父亲?” “他们是旧识,同为高宗心腹之臣。” “难怪。当初他和吉公救下你我之时,我就觉得他是李唐旧臣一党,没想到他还和你父亲有渊源……只是如今他忽然和你提起这些,是不是有所图谋?” “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想让我帮扶皇嗣,早日复兴李唐,给裴家平反昭雪。”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 牡丹叹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前方。 “不管怎样,身为裴家之后,给裴家平反昭雪,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否则实在对不起这幅躯体。” “牡丹,我理解你的心情。十二岁那年,你我同在地牢里受苦,亲眼看着阿娘死在面前……一想到那个情形,我就心如刀绞。” 林远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顿了顿,又恢复了平静。 “之前你不理解我,我也没多解释。毕竟裴家出事的时候,你年纪尚小,记忆模糊,可能感触不深……其实这样也好,免得内心饱受折磨。” “原本想着只要你开心,在这山水间修心养身,落个自由清静,其他的事都交给我。没想到周真人……” “自由清静?或许从你我在天堂地基里醒来那一刻,自由就不复存在了。如今回也回不去,躲也躲不掉,只能迎头而上了。” “ 这就对了,牡丹,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回不去,何苦过这清苦的日子?以你的聪明才智,你我联手,何愁大事不成?” “你我联手,高官厚禄或许不愁,可终究不是我想要……” “那你想要什么?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牡丹定定的看着林远,清亮的眸子里,有深不见底的忧伤。 “牡丹……只要你理解我,肯等我,早晚有一天,我会娶你为妻。不管你是姝月还是牡丹,都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子。” “等你……等你迎娶大唐公主吗?” “牡丹,我说了,那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难不成你还能悔婚?还是你想三妻四妾?” “牡丹,你还记得之前我说的转机吗?如果我没记错,那个李仙蕙是个短命公主,甚至熬不到她父亲坐上皇位,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我的婚事,以后肯定会有变动。”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女帝百年之后,除了李旦一脉,李显一家和武家后代,都没什么好下场……” “那你如今还和他们走的如此亲近?” “没办法,眼下我们要活下去,只能相时而动,顺势而为,否则如何给我们的亲人沉冤昭雪?” “何苦费心筹谋,只要女帝在位,平反冤案就没有希望。她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只能等她退位之后,光复李唐才有希望……” “牡丹,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什么意思?” “要知道,女帝之后就是李显继位,我如果不提早筹谋,将来李显一家知道了你的身份,恐怕安全都是问题 ……” “为什么?” 牡丹有些诧异,从她穿越过来,她和李显一家素未谋面,何来仇怨? “牡丹,你别忘了,当年李显登基不到一年,为什么就被拖下了龙椅?” “听周真人说过,似乎和我父亲有关……” “是的,可以说,当年就是你父亲一手促成废黜了他这个皇帝。所以如今的李显,心里肯定恨毒了裴家之人。几年之后,李显登基,他如果知道你是裴相之女,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牡丹这才恍然大悟。 她苦笑了一声,本以为如今武则天当权的时代,自己不得自由,看来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李显为人软弱,做不了多久的皇帝。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牡丹,我要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将来才有能力保护你。” 牡丹没有说话,脑子一片混乱。 “至于再过几年,那就不用担心了。将来不管是李旦即位,还是李隆基登基,以你和东宫的关系,为你父亲平反简直是轻而易举。” 林远说着,看了看牡丹身上挂着的金球香囊,心里隐约生出一股醋意。 他不知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牡丹还会是他的牡丹吗? 第246章 神机妙算,正中下怀 林远话里的醋意,牡丹没听出来。 她只是感到深深的悲凉,宫中果然险恶,想求一份安稳都不可得。 也难怪林远未雨绸缪,如果自己就这么坐以待毙,别说给裴家平反昭雪,怕是自己这条小命也都难保…… “还以为熬到女帝退位之后,我就自由了,没想到……” “牡丹,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我和梁王关系亲密,又有太平公主做靠山,我们不会有事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的我也不怕, 只是不知还能在道观里藏身几年……” “牡丹,眼下咱们先做好封禅大典。要知道嵩山封禅,国之大典,百年不遇,届时陛下定会大赦天下,也会有大恩大赏,到时候我会向她请旨赐婚,将你赐给我。” “这话你说了不止一次了,结果呢?再说,你如今已经有了李仙蕙,陛下怎么可能同意?” “ 如果我有办法让她同意呢?” “那我也不同意。” 牡丹赌气说道。 “我才不做你的妾,与其这样,还不如嫁给武延基呢。如果不出意外,等封禅大典之后,陛下怕是又要提到赐婚之事了……” “如果真是那样……牡丹,不管到时候陛下将你许配给谁,你可千万不能再抗旨了,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 “林远,你什么意思?让我嫁给武延基?” “牡丹,我说了,这都是权宜之计。毕竟武家之人,李显是不敢动的。而且那个武延基也活不多久……” “什么?” 牡丹睁大了眼睛,诧异的看着林远。 “武延基会怎么样?” “嗨,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你想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武家夺权,李家子孙几乎被屠戮殆尽,将来李唐复兴,那武家后人还能有个好吗?” 林远不想和牡丹多说,只得敷衍了过去。 牡丹心里难过,虽然她不喜欢武延基,但那个少年善良单纯,还数次帮助她,牡丹也早已将他视为朋友。 这么年轻美好的生命,会在不久之后就逝去吗? 牡丹凌乱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再次为自己贫瘠的历史知识懊丧不已…… 难道不久之后,宫廷之内就会发生一场血雨腥风?而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看着牡丹黯然伤神,林远出言安慰。 “也不一定,或许因为咱们两人的介入,这些人的命运都会发生或多或少的改变……” 听到这里,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认真的看着林远。 “对了,林远,这些话,也就我们之间说一说,你千万不要对旁人提起。泄露天机,会遭反噬的……而且,不要妄图去改变历史,借运改命,否则被改变的因果造化之力,就会招来无妄之灾。” “明白,我说了,只是相时而动,顺势而为。” 看林远并不在意,牡丹还想再说些什么,远处走来一个身影,是武三思回来了。 牡丹和林远赶紧收声,一起迎了上去。 看武三思满头大汉,怒气冲冲的样子,林远吓了一跳。 “梁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什么得道高僧,这个僧一行,架子也太大了,竟然把我拒之门外!” 武三思气呼呼的回了殿内,端起茶一饮而尽。 “是不是外出云游,不在寺里?” “原本那小沙弥说要进去通报,结果门内之人一听我报上名号,竟然关门拒客,实在是太过分了……” “竟然会有此事?殿下消消气,或许高僧一时不便,咱们晚些时候再去拜访……” 林远安慰着武三思。 牡丹一听这情况,心中已经了然。 她早就听闻这个僧一行清高气傲,藐视权贵,尤其对如今当权的武家势力嗤之以鼻,想必他定是听到了武三思的名号,才关门谢客,不愿与武家之人有所牵连。 “林远 ,我看今日你也别去了,还是改日。” 林远一听牡丹的话,心下也就明白了大概。 “也好,天色已晚,我和梁王还要回宫复命,只能改日再说了。” 林远的话,让武三思想起了此番过来的任务。 他放下茶杯,看向了牡丹。 “对了,说起这个,牡丹,你和周真人在此待了这些时日,可有发现嵩山有什么祥瑞之相?最好表书一封,我也好拿着回去请劝封禅……” 牡丹一听,正中下怀。周真人果然神机妙算,就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路子。 “殿下英明,牡丹正要向您陈情此事。这些日子,峻极峰上,总有五色祥云飞集于此,经久不散;少室山下,常有一群瑞鹤翩跹起舞,挺颈高歌,曲颈相望……” “如此祥瑞连连,这是国运昌隆,政通人和的表征,也是嵩山封禅,报功崇德,应天顺人的最好时机。” 牡丹说着,从案台一侧拿出一卷锦书,交给了武三思。 “殿下,表书我已经写好,还望奏请圣上。” 林远看着有备而来、滔滔不绝的牡丹,眼中都是欣赏和疼惜。 他就知道牡丹聪颖异常,一点就透,她若想做什么事,定是事半功倍。 武三思素来也有些文采,他展开表书,先看了一遍,忍不住连连赞叹。 “嵩岳神宗,望玉銮而来禅。天中仙族,伫金驾而崇封。实大礼之昌期,膺告成之茂典……不错,不错,武少傅果然是文采风流。” “不敢,殿下谬赞,牡丹不过是班门弄斧。” “巧了,就在前些日子,那右拾遗陈子昂也写了一封劝表,劝谏陛下封禅。依我看,你们这文采不分伯仲啊!” 陈子昂?牡丹觉得这名字很是熟悉,她好奇的看向了林远,悄声询问。 “可是那个大诗人陈子昂?” “正是。” “如此一来,封禅大典也就名正言顺了。走,薛侍郎,我们回宫复命!” 第247章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自初夏时分林远走后,牡丹再次和他相见,已经是深秋时节。 牡丹的封禅劝表,摛翰振藻,凤采鸾章,尽述祥瑞之相,武则天龙颜大悦,当即传阅众臣,昭示天下。 又有武三思等人着力宣扬,大肆鼓吹,很快,朝野上下一片请愿之声,呼吁嵩山封禅,彰显大周国威。 接着,武三思效仿武承嗣的请愿之法,率文武百官、军队将士、和尚道士及文人名士等近万余人,联名上书,请求举行封禅大典。 于是,武则天欣然接受,命上官婉儿颁布诏书,下旨今冬腊月,嵩山封禅。 诏令一出,各项准备事宜就正式提上了日程,也做到了明处。 毕竟国之大典,凡事不得疏忽,冬官尚书武攸宁为了讨好皇帝姑母,干脆在嵩山安营扎寨,亲自督阵。 虽说他资质平庸,如今也被林远抢尽了风头,但毕竟是武家子侄,凭着这层血缘关系,他就能稳坐尚书之位。 何况,封禅大典这种事情,武则天还是只信任武家的人。 而林远,就是那个冲锋陷阵、出力干活的先锋。 这几个月,林远奔波在洛阳和嵩山之间,既要忙着筹建行宫、庙宇,还要兼顾紫微宫内明堂的复建,忙的晕头转向。 当然,牡丹也没闲着。 封禅大典,自然少不了各种法会道场,这几个月,洛阳各地的僧道尼医汇集一处,还有不少高僧名士应招而来,一时间嵩山熙熙攘攘,香烛缭绕。 武三思身为封禅使,主管一切封禅仪礼,但他和周真人不和,其中不少事宜还要牡丹从中调停、传达。 于是,牡丹就日日穿梭在山中各家道观、寺庙,也是不得空闲。 所以,她和林远虽然相隔不远,却也难得相见。 好在玉清观的杨真人也过来了,有了师父的帮持,牡丹这才轻松了一些。 —— 这些日子,牡丹没见到林远,武攸绪倒是经常过来。 身为牛前卫将军,武攸绪负责陛下的出行安全,如此举国大典,自然更要精心安排,提前探访布置 。 不过,武攸绪数次来往嵩山,除了公务之因,更多是因为他爱上了嵩山的云霞…… 这武攸绪本就恬然寡欲,不好功名,奈何身为武家子侄,也有不少的不得已。 之前,他跟随牡丹去翠云峰之时,已然动了归隐之意,此番来到嵩山,更是一眼万年,再也挪不开脚步…… 这些日子,武攸绪盘桓于此,渐渐的得知了僧一行的盛名,他数次前去慕名拜访,不过都是败兴而归。 这一日,武攸绪又是失落而归,忍不住和牡丹倾诉。 “哎,那高僧一听我是武家之人,数次推脱。如今不胜其扰,竟然出山云游去了…… “可能是之前梁王去过两次,惊扰到人家了。” 牡丹一边劝解着,一边给武攸绪煎茶。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牡丹的意思武攸绪都明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女帝登基这些年,他们武家位高权重,炙手可热…… 尤其是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都是声名在外,一言难尽,有趋炎附势的巴结奉承,也有清高之士避而远之。 武攸绪知道武家之人不受欢迎,却也没想到被人们如此嫌恶…… 连带他也成了万人唾弃之人…… 一直以来,他努力保持中立,从不作威作福,不和魏王之类同流合污,只求一个独善其身。 如今他才知道,身在朝堂身不由己,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被这政治旋涡卷携其中…… 眼下,李武两家的东宫之争已经愈演愈烈,武承嗣因病刚消停一些,武三思又开始了上蹿下跳。 别的不说,为了这次封禅大典,武家子侄们一个比一个勤政负责,纷纷跑来嵩山献计献策。 或许,他们还在心里期许着,这武周王朝真能千秋万代…… 看着忙忙碌碌的武家兄弟,武攸绪觉得可笑又可悲。 他早就看透了姑母的心思。姑母所用不过是制衡之术,就凭武家这些庸人,想要继承江山帝位,怕是痴人说梦。 即使是姑母强给,他们也接不住,天下人也不会答应的…… 忙来忙去,不过是一场幻梦。 尤其上元夜里的一场大火,烧掉了明堂天堂,也让他看到了武家盛极而衰的结局…… 他劝不动别人,只能警醒自己。 仙山外,金銮殿,云雾之中,万丈之巅,一半是真,一半是幻。 这一次,武攸绪下定决心,归隐山林。 —— 如今他和牡丹已经是忘年之交,彼此信任,所以有些话也不避讳。 趁着牡丹煎茶的时候,武攸绪向她透露了自己的心思。 “牡丹,我决定了,待这次封禅大典之后,我就弃官入山,归隐嵩山。” “果真?” 牡丹笑了笑,端起一杯茶,递给了武攸绪。 对于武攸绪的话,牡丹并不诧异。其实她早就看出了武攸绪的归隐之意。 说实话,武家难得有武攸绪这么一个正直之人,就此隐退,未免可惜。 不过人各有志,及早看破也好。 想到林远所说,如果李唐复兴之后,武家之人不得善终,他如今急流勇退,或许还能避祸趋福。 “将军,这修行之事,一看机缘,二看心志。圣上对将军青睐有加,委以重用,怕是不会轻易应允……” “我意已决,不管圣意如何,待封禅大典之后,我都不再入宫,只在这山林间求个自在。” “嵩山本是仙灵之地,道门大开,道法自来。将军能如此选择,也是有缘。” 眼看武攸绪心意已决,牡丹也不再多言,又给武攸绪沏了一杯茶。 武攸绪看着牡丹烹茶, 忍不住笑了起来。 “牡丹,你这般煎茶法,还真是少见,倒也自有一番清香淡雅……” 牡丹也笑了,她知道,武攸绪是笑她的烹茶之法与时下大相径庭。 —— 要知道,唐时饮茶之风盛行,尤其对山中僧道而言,茶道也是一种修行之法。 以茶为道,修身养性,玉壶光转,禅心明澈,饮一碗茶汤,涤去昏寐,情思朗爽。 唐时茶道,讲究颇多。 时人饮茶讲究鉴茗、品水、观火、辨器,只煮茶的器具,就有二十件之多;而在饮茶方式上,则以“煎茶”为主。 焙炙,碾碎,筛罗,煮水加盐,加茶末,分茶,品茶——一整套流程下来,也是繁琐的厉害。 牡丹在穿越之前,时常陪爷爷侍弄花鸟,闲时喝茶,也略懂一些茶道。 这些煎茶流程,牡丹倒不生疏,只是颇喝不惯这种茶汤…… 因为时下这种三煎法,需要放盐调味,而民间饮茶,放的调料更多,还有葱、姜、橘皮、茱萸、薄荷等…… 这一点,是牡丹无论如何不能适应的,她更喜欢清茶淡饮。 不过,牡丹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那就是时下的制茶工艺,并不能去除茶叶的苦涩和青草味,确实需用调料中和调味一下,方能味道更佳。 还好牡丹之前跟着爷爷品茶,也了解一些制茶工艺,早在翠云峰的时候,牡丹就慢慢摸索自制茶饼,改良制茶工艺,让茶叶的苦涩之味大为降低。 这次刚来到嵩山,她就找到山上几株茶树采了春茶,经过杀青、揉茶、晒青、蒸茶、压饼等方法,做了一些茶饼,以供自己喝茶之用。 时人认为,煮茶的水,以山水最好,其次是江河水,井水最差。 嵩山之中清泉淙淙,牡丹又有上好的茶饼,自然是个喝茶的好去处。 所以,武攸绪如今倒是找到了地方,每次上山,必定来找牡丹讨茶喝。 “牡丹,我送你的那套茶具,也未见你用过……” “那套茶具精致贵重,想着留待圣上登上封禅之时再拿出来的。陛下登山封禅,难免也要吃茶。” “陛下上山,到时候定有更精美的茶具送上来。眼下,你还是要多练习一下, 万一陛下不喜这清茶……” 武攸绪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一阵笑声。 “看来今日来的巧啊,这是又有好茶吃了……” 牡丹抬头一看,竟然是武三思和林远过来了。 同行的,还有面色冷峻的周真人。 久不见面,牡丹和林远四目相对,会心一笑,全都被武攸绪看在了眼里。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武少傅正要煎茶,快请落座……” 众人行礼见过,一一落座。 —— 原来,峻极峰上,圆径五丈、高九尺的登封坛已然建成,林远和武三思这次过来查看情况。 秋干气燥,武三思这还未上山,就先嚷嚷着讨茶喝。 既然宾客众多,牡丹干脆去了静室,搬出武攸绪之前送来的那套茶具,开始给众人煎茶。 这唐朝煮茶礼节颇多,在煎茶之前,先要净手静心,焚香备器。 客人或皇亲贵族坐在一旁,闻着檀香静心养神。 牡丹拿出茶具,只见笼子 ,盐台,茶槽、碾子、茶罗子、匙子……此外还有琉璃茶碗、柘子等。 这一套下来,足足有二十六件之多。 武攸绪精通茶道,武三思见多识广,林远每日只在各处忙碌,哪有功夫喝茶,只看得眼花缭乱。 “这阵仗哪是喝茶啊,比烹饪还要繁琐……” “薛侍郎,平日里你只顾忙碌,这品茶之道你就不懂了,让武将军给讲讲。” 武三思笑着拍了拍林远。 武攸绪本就有意教导牡丹,也就趁着牡丹煎茶讲解了起来。 “煮茶前,先要炙茶,将饼茶放在火上炙烤,去掉水份,激发其香气。” 按照武攸绪的讲解,牡丹不紧不慢的操作着。 “待饼茶冷却后,用茶碾将饼茶碾成粉末,再用茶罗子筛成细末,收入茶釜。接下来就是煎茶了。” “这煎茶讲究三沸,一沸冲调盐叶;二沸环激汤心、量茶投壶;待三沸之后,方可将茶釜从炉上移开,以茶盏分茶……” 此时,牡丹已经摆好琉璃茶碗,准备分茶。 “这分茶也有讲究,要尽量使沫饽均分。” “沫饽?” 林远听的一头雾水。 “就是汤花。细而轻者称为花,薄而密者称为沫,厚而绵者称为饽……” 听到这里,武三思附在林远耳边。 “据说这汤花才是茶汤的精华。” 几个人说话间,牡丹已经分好茶,一一分给众人。 “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如此这般,一杯好茶便算完成了。” 武攸绪说完,端起茶微口细品。 林远也抿了一口,却皱起了眉头。 这带着咸味儿的茶汤,他实在是喝不习惯…… 看他放下了茶碗,武攸绪不由笑了起来。 “薛侍郎从小和武少傅一起长大,这习惯倒也一样,都不喜吃煎茶。” 牡丹和林远闻言,相视一笑。 只有周真人坐在一旁,一直不苟言笑…… —— 两盏茶后,几个人说起了封禅事宜。 离封禅大典不到两个月,峻极峰上的祭坛已经建好,中岳庙也修缮的差不多了,沿途行宫、庙宇等也都基本齐备。 接下来要部署的,就是人员调配和细节之处了…… 武三思了解姑母的心思,知道她爱在年号、尊号上动心思,就想着要不要提前筹备一些名号。 “说起这封禅,当年刘备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取名刘封、刘禅,意图可想而知啊!” 武三思本是随口感叹,没想到一直沉默的周真人发话了。 “殊不知他那儿子还有一个名字,扶不起来的阿斗。” 周真人猛然冒出的这句话,显然意味深长。 武三思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分明是在嘲笑他们武家子侄扶持不起来……他不由的有些恼怒。 “周真人此话何意?”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武攸绪无奈的笑了,牡丹赶紧岔开话题。 “对了,武将军刚问我这茶饼如何制得,其实这茶叶是在嵩岳寺后面几株茶树上摘得的……那几株茶树很是茂盛。” “嵩岳寺?” “嗯,说起这嵩岳寺,原来是北魏皇室的行宫。在那个动乱的时代,人们选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离宫终成古刹……” 第248章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几盏茶后,已是午后时分。 林远和武三思准备上山查看祭坛,想到明日就要回宫复命,此番又是来去匆匆,林远想要牡丹随行。 “牡丹,午后你若无事,一起上山看看!” 牡丹明白林远的心思,迟疑了一下。 此时,武三思发话了。 “如此也好,牡丹,你陪着薛侍郎上山!近日我腿疾复发,得养一养,否则等到封禅大典,这腿怕要废掉了。” 牡丹和林远的情意,在座几人心知肚明,武三思既然这么说,武攸绪和周真人也不好说什么。 “正好,趁着周真人也在,咱们商量一下大典的仪礼细节……” 武攸绪附和着。 就这样,几个人留在了中岳庙,牡丹和林远上山了。 终于有了难得的独处时间,这一路,林远兴致勃勃。 “牡丹,我前日让侍卫给你带的新衣,你可收到了?入秋了,山上昼夜尤其寒凉,你得照顾好自己。” “收到了,暂时还穿不上。其实你不用送的,如今这里吃穿用度一应不缺。倒是你,日夜操劳,眼看着瘦了……” “我没事。等封禅大典过去,只剩明堂,就会轻松一些。” 听到牡丹关心自己,林远心中涌出一股久违的甜蜜。 “如今明堂也在建了?” “是啊,都在赶工,已经建了大半了,等年后就能竣工。” “那九室怎么布置的,你不是说要请教高僧……” “别提了,那个僧一阳,我去了几次,他都避而不见。明堂关系重大,陛下催得很紧,工期耽误不得, 只能按照之前的体例开工了……” “哦……” 牡丹闻言有些失望,看来这七天建筑是真的无望了。 两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处陡峭之地,林远伸手要拉牡丹。 牡丹有些迟疑,林远生气的强拽过她的手。 “牡丹,你怎么和我生疏了?别忘了,我们之前都是要结婚的人了。” “我没忘,可那是以前,现在你是别人的未婚夫。” “你又提这个……” “即使不提,如今我是出家之人,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林远的婚事,对牡丹而言终究是心里的隐刺,时时会有些不大痛快。 “哎,牡丹,我真怕你修行久了,就真的清心寡欲了。我都怀念以前那个闹腾腾的牡丹了……” 牡丹没有说话,心里有些忧伤。 林远,这个原本是她全部依靠的男人,如今却是亲不得,疏不得。 “对了,牡丹,前些日子太平公主给了我一处府邸,就在正平坊附近。最近太忙,也没空去修缮。我想着等修好了,你就还俗,住过去……” “又开始胡说了,我才不去。” “为何?” “名不正言不顺啊。你如今是准驸马,我若真的住进去,等你迎娶大唐公主的时候,说不好我就脑袋搬家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当初陛下为了给太平公主赐婚,不是把……” 牡丹正说着,忽然顿住了。 只顾和林远斗嘴,一时竟然忘记了他是薛绍之子的身份。 两人沉默良久,想到了曾经城西的薛宅,想到了阿娘苏氏。 当初为了让薛绍迎娶太平公主,陛下下令赐死他们母子。后来虽侥幸活了下来,却也不见天日…… 后来六岁的姝月去了薛宅,晦暗的日子总算有了依伴和笑声…… 想到这里,林远的手拉的牡丹更紧了一些。 这一次,牡丹没有再挣脱。 —— 此刻的牡丹,恍惚成了姝月,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相依为命的日子。 “自从恢复记忆之后,每逢道场法会,我都会给阿娘超度祈福。也不知阿娘葬在哪里,能去她坟前祭拜……” “当时你我已经失忆,是太平公主辗转找到了母亲的尸身,给她办了身后事。前些日子,她已经告诉我地址,有机会我会带你去的。” 牡丹闻言,心中安慰了不少。 不过,她也想到了自己裴家的亲人…… 听周真人说,当年是裴伷先花重金托了人,冒死把裴家之人收尸下葬,只是他并不清楚葬在何处。 如今的她,只能在法会道场,给亲人超度祈福……若想去坟前祭奠,也只能等再见堂兄,问个明白了。 想到这里,牡丹叹了一声,说出了这些日子盘桓在她心里的念头。 “林远,我有个想法。如果封禅大典一切顺利,陛下真的大赦天下,我准备请旨去西域。” “去西域?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想待在这里了。” “去找你堂兄裴伷先吗?” “是。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这话说的,难道我不是你的亲人吗?” 林远有些生气。 “而且陛下不会放你走的,她不是还想让你嫁给武延基的么……” “所以我更要走。我父亲的死和魏王脱不了关系,我是不可能嫁给武延基的。” “再者,你都说了,等李显即位以后,怕是不会放过我这裴家后人。与其再起波澜,我还是趁早脱身的好。” 牡丹苦笑一声。 “牡丹,你不用担心这个,我现在努力向上爬,就是为了将来有能力保护你……” “算了。林远,你要博取功名,出人头地,为父平冤,这些我都理解,也不拦你,我支持不了你,只能不拖累你……” 林远觉得牡丹有些奇怪。 “牡丹,你今天怎么了,可是那周真人逼你做什么了?”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让我做什么。” “那他告诉你裴家当年之事,打的什么主意?” “不清楚。也许是不太信任我。毕竟我和你亲近,而你如今又和武三思如此亲密……” “牡丹,我总觉得这次封禅大典可能会出什么岔子。周真人他们这些李唐老臣,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不会的,一无兵权,二无党羽,最多搞一些所谓天意民心之类的把戏,想让陛下还政李唐。周真人不告诉我,我也不想问,顺其自然。” “其实陛下百年之后,本来就会归政李唐,他们不要弄巧成拙,惹祸上身,再牵连到你……” 林远有些嗤之以鼻。 “要知道,陛下可是一路杀出来的,谁能斗得过她?” 林远的担忧不无道理,可 牡丹根本无力阻拦。 “谁能像你我一样,知道未来的走向?纵使是周真人,他也预测不了天机,所以费心筹谋,我也不好多加干预。” 牡丹爬的有些累了,停下来休息。 “对了,东宫现在什么情况?” “还是老样子。对他们而言,能维持原状,平安活着就是最好,慢慢等待时来运转。” “落蘅呢?快两岁了,你去公主苑的时候,可有见过她?” “都挺好的。那武落蘅有圣上罩着,能有什么不好的。” “武延基呢?好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自从知道武延基也是短命之后,牡丹对他生出了许多的不忍和关切。 “魏王身体越来越差,武延基也没有什么功名,自然在家侍奉……牡丹,你不是不愿意嫁给他吗,怎么还如此关心?” “魏王是魏王,他是他,毕竟他救过你我性命……” “你啊,一颗心牵挂着宫里的多少人,还说要去西域,你放得下这些人吗?” “放不下,也得放下。” 牡丹轻轻丢下一句,继续向山顶爬去。 如今的她,既不想嫁给武延基,也无法淡然的看着林远迎娶别的女人,更不想在几年之后陷入李显一家的谋害…… 她只能趁早找机会,远离这是非之地——如果陛下放人的话。 第249章 是非之地,深谋远虑 对于牡丹想去西域的心思,林远摸不准她是一时赌气,还是深谋远虑。 看着牡丹瘦削的身影,倔强的在前面攀登,林远心中满是愧疚。 这几年,他是吃了不少的苦,可牡丹,也没享到什么福。 作为她的男友,两人一起穿越到这大唐盛世,他应该好好照顾她的。可是这些年聚少离多,他从来没有机会为她做些什么,反倒让她时刻为他担心。 如今境况略微好了些,他刚博了一些功名地位,却被陛下赐婚,许给了别的女子。 牡丹心里不舒服,林远都能理解。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不管是林远还是薛崇轩——他都应该只是牡丹一个人的。 这些年,牡丹为了他数次抗婚,放着东宫太子妃不做, 如今落得在这山间风餐露宿,青灯古佛…… 或许牡丹的心里,还在隐隐期待着两人一起回到现代,可是林远知道,他们想要回去,不太可能了。 当初他们穿越而来的地方,早已是一片废墟。不管是天堂还是明堂,都再难觅得玄关法门…… 这一次他负责重建明堂,原本是想再研究一下的,可是他并不懂这些,周真人完全对他不加理睬。 他想寻那僧一行大师指点一二, 可是事不凑巧,总是不得见面。 加上明堂工期很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重建了起来。 至于天堂,陛下已经正式下旨,原地改建佛光寺。 他之前向牡丹许诺的七天建筑,终究还是没能实现…… 而随着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林远知道,他和牡丹真的很难再回去了。 其实就林远自己而言,他也不想回去了。 在林远的理想里,他是希望牡丹和他一起共进退的,至少她要能忍下一时之屈。 待他完成这次封禅大典,重建明堂立下功劳,届时发动太平公主和武三思一起为他说情,让陛下将牡丹许配于他,并非不可能的事。 当然,这一切得牡丹愿意。可牡丹那么心高气傲,怎么会接受这个建议…… 刚才他才试探了下,她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其实他并非想左拥右抱,娇妻美妾,只是李仙蕙的婚事他不能推辞,只能静待变动。 如今牡丹和他之间,也因为这桩婚事的存在,变得十分别扭。 时而亲近,时而生疏的牡丹,如今想要远去西域,这让林远难免唏嘘……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西域对牡丹而言,或许还真是一个合适的去处。 当年,林远跟着武三思西征,他是去过那个地方的。 虽然和洛阳神都比起来,西域难免荒芜,条件艰苦,可牡丹去了,却不一定会受苦。 裴伷先是谁?他是西域首富,富可敌国,家中珍宝无数,婢女成群,他定然不会让自己这个妹妹受委屈的。 天高皇帝远,牡丹去了西域,就是一个高贵的郡主,富家的千金大小姐,再也不会受这些委屈了。 而他留在洛阳继续筹谋经营,一来保证这边的人不会再对裴家再下黑手;二来为他们的未来争取最大的保障…… 等到时机成熟,不管是他去西域,还是接牡丹回洛阳,他们就能正大光明、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一辈子很长,他们不过才十七岁。 现实残酷,宫中更是险恶,林远不能贪图这眼前的相守,而扰乱了对未来的筹谋。 想到这里,林远决意帮助牡丹促成此事…… 要知道,就在七月的时候,吐蕃再生叛乱,侵扰临洮,武则天任命将军王孝杰为肃边道行军总管,西征击讨。 如今双方战况胶着,胜负未明,这对牡丹而言,很可能是一次脱身的好机会。 毕竟裴伷先在西域,可是盘根错节,影响很大。 这次战事一旦陷入胶着,裴伷先肯定能帮上忙,说上话,届时让他提出请求,就会是牡丹远去西域的好机会。 只是想到这里,林远心中涌出很多不舍。 天高路远,也没有什么便捷的联系方式,以后两人就真的是天涯海角了…… —— 各怀心事的两人,没有再说话,径直爬到了峻极峰。 此时,封禅台已经建好,山顶上还有几名留守的侍卫和工匠,等待薛侍郎检阅修缮。 这封禅台是嵩山封禅最重要的一环,自然一点不可疏忽。 林远认真的检查着封禅台的每一处,和工匠们交代着如何修整…… 林远忙着的时候,牡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一侧等待,从山顶俯览全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再次登上峻极峰,牡丹依旧心潮澎湃…… 只见奇峰峻岭,危崖欲倾,云起云涌,雾锁万峰——看着脚下云海翻滚,站在山顶如置身云上。 闭眼凝神,清风徐来,道袍被风微微吹起,一切俗念和喧嚣似乎也在瞬间烟消云散了…… 第250章 疾不避医,哭笑不得 牡丹和林远是午后时分上的山,又在峰顶耽误了一些时间,等两人准备下山的时候,日头已经落到了西山。 因为在峰顶附近,工匠们扎的有临时营帐,虽然条件简陋,但也足以安身。 林远今日上山之所以拉着牡丹,就是想制造机会和她单独相处。 既然天色已晚,林远就想两人待在山上,停留一晚,可牡丹不肯,只说师父管束谨严,执意下山。 真要下山,林远倒也不怕。 之前他做百工监的时候,什么深山老林没闯过。何况为了封禅大典,登山的小路已然修缮,并不似之前那般荒芜。 于是,林远带着牡丹下山了。 下山的路,陡峭难行,一开始还有几个砍柴的樵夫同行,因为牡丹体力不支,走的较慢,慢慢的两人就落在了后面。 因为上山之前喝了不少茶水,行到山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牡丹实在忍不住了…… 她叫住林远,让他在路边等候,自己绕到旁边的丛林里如厕。 秋意正浓,夕阳无声,只有一层层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牡丹有些害羞,就走的远了一些,找了一个隐蔽处,这才蹲了下来。 地上铺了厚厚的落叶,黄的红的层层叠叠,夕阳的余光撒在上面,更显得一片斑驳…… “牡丹,别走远了,没有人的。” 不远处传来林远担心的声音,牡丹应了一声,准备起身整理裙带。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后臀一凉,接着,一股剧痛袭来…… 牡丹不由的跳了起来,这才看到落叶堆里有一条花棕色大蛇游了出去。 虽然这些年在山中来来去去,也见到不少毒虫猛兽,但对蛇的恐惧与生俱来,牡丹还是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林远闻言,立马跑了过来。 “怎么了?” “我被蛇咬了……” 牡丹一边慌乱的整理着裙带,一边指着蛇爬走的方向。 林远赶紧追了几步,隐约看到了蛇的样子,这才返身回来。 “还好,是乌梢蛇,应该没有毒。” “咬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没,没事……你不是说那蛇无毒吗?” 牡丹忍着疼,不好意思的掩饰着。 “那也要清理伤口,无毒只是不致命,不代表不会感染……” 林远说着,不由分说的拦腰抱起牡丹,把她抱出丛林。 路边有两块凸起的石头,林远想把牡丹放在石头上坐好。 “你坐好,我帮你看看……” 林远还以为蛇是咬到了牡丹的腿,没想到牡丹左右躲闪,说什么也不肯坐下。 他这才知道牡丹是臀部被咬了…… 这一下,不止是牡丹难为情,林远也有些哭笑不得。 “这条蛇还真是流氓……” 林远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着。 不管伤口在哪里,都要及时处理。 虽说他隐约看到了那条蛇的样子,应该是无毒蛇,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可此时毕竟在路上,伤口又在隐私处,实在是不好处理。 这上不上,下不下的,眼看天色已经要黑了下来,必须尽快找个安身之处。 想到这里,林远弯下了腰。 “来,我背着你。” “这怎么行呢?山路这么陡,很危险的……” “现在这情况,咱们肯定是不能下山了。 上山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这附近有个草庵。我们过去歇歇脚,处理一下伤口。” 事已至此,牡丹也不好再倔强。 事情都是她惹出来的,要不是她坚持下山,要不是她中途如厕,哪里会发生这些情况…… 牡丹乖乖的趴在了林远背上,林远背起她,小心慢行着。 牡丹正想道歉,林远倒是自责了起来。 “都怪我,刚才应该跟着你的,不该让你一个人……” “那蛇藏在落叶堆里,我都没注意。这都深秋了,怎么还有蛇?”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这个时候,蛇越是活跃,还容易攻击人。” “为什么?” “蛇快冬眠了啊,它们要四处觅食,储存足够的能量。” “哦,那就吃我的肉啊……” “你身上才有多少肉,轻的和羽毛一样。” “你也没有以前壮了啊。” 牡丹嘟囔了一句,温顺的趴在了林远的背上。 连续上山下山,她确实很累了,又被蛇咬了一口,此时只想依在林远的背上。 “不过……这几年,你倒是长高了许多,快和之前一样了。” “是啊,倒是你,这几年都没怎么长。对了,以前你不说这大唐以胖为美,要大吃特吃,再也不用减肥了么……” “没得吃啊……” “也是,这深山老林的,日日清茶斋饭,想吃胖都难。牡丹,你受苦了……” “也没觉得苦,吃素已经习惯了。好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还能走……” “不行,清理伤口前,你不能下地。” 说话间,林远在一处山坳看到了一条小径,快步走了过去。 果然,这里真有一处草庵,应该是樵夫们临时歇脚的地方。 草庵里条件简陋,只在里面有个简陋的床板,上面铺了一些枯叶。 屋子里堆着一些干柴,还有一个破烂的瓦罐,看样子是烧水用的。 林远放下牡丹,想着让她躺在枯叶上面,牡丹却说什么都不肯。 “这树叶里面会不会藏着蛇?”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林远笑着,找了一根木棍把树叶拍打了一遍,确保安全之后,又把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铺在上面。 “牡丹,你先趴下,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这……不用了。” 牡丹实在是难为情。 “赶紧的,趁着有些光亮,还能看得见……” 林远不理她,径直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了一些药物。 牡丹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她如今身为修行女冠,这也太不雅观了…… “那蛇不是没毒么,现在也不觉得很疼,要不等明日一早,下山找我师父再医……” “疾不避医。你若再不医治,若明日发炎或者感染,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话已至此,牡丹无奈,只得乖乖的趴在了床板之上…… 第251章 深深浅浅,明明灭灭 落日熔金,夕阳西斜。 草庵之内,落日余晖斜斜的照在牡丹的身上,映着她雪白的肌肤一片金黄…… 好在牡丹今日穿的是半身束裙,将裙腰解开之后,略微往下褪了褪,也就看到了伤口。 还好,林远长舒了一口气。 从伤口情况来看,确实是无毒蛇咬的,除了伤口有些红肿,并无性命之忧。 应付这些毒虫咬伤,林远很有经验,这些日子忙着嵩山事宜,他也随身带的蛇药。 只是此刻,他的手有些颤抖…… 牡丹埋着头,一声不吭,林远红着脸,轻轻的给牡丹清理着伤口。 还好光线昏暗,没人看到他那涨的通红的脸…… 虽然在穿越之前,穆丹和林远亲密无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这一世的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却完全生疏…… 那裴姝月和薛崇轩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也是青梅竹马,终究不过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哪经过这风月人事…… 再加上牡丹如今是修道女冠,谨言慎行,两人连牵牵手都觉得难为情,更别提眼下这个情形了。 在灵魂上,他们是成熟的;但在身体上,却又纯洁无瑕。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牡丹和林远之间有种莫名尴尬的气氛…… —— 清理完伤口,林远又帮牡丹涂抹药膏。 虽然很心疼牡丹被蛇咬伤,但林远心中又隐约有些高兴。 因为他们今晚终于能待在一起了,这种亲近感已经很久都没有了。 说到底,林远也是孤独的。 对林远而言,穆丹是他的未婚妻,也是眼前这个世界里唯一知道彼此秘密的人。 对薛崇轩而言,姝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小就钻进他心里的小妹妹…… 可是如今他和牡丹却渐行渐远,实在让人心下怆然。 林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如果仅仅是因为赐婚的事情,他也只能暂时默默承受。 毕竟,在他十七岁的身体里面,有着二十几岁的灵魂。 经历了屈居人下,命如草芥,眼看着父母双亲死于非命,他太明白现实的残酷和无奈。 这几年他苦心经营,渐有成效,身为正四品的工部侍郎,又是未来陛下的东床快婿,只要稍加经营,不日之后,三品工部尚书之位,就如囊中取物。 而且,武三思和太平公主这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如今都和他交情匪浅,可谓少年得志,仕途亨通。 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他不能感情用事,只能趁着年轻,抓住机会努力向上爬。 眼下女帝当权,他不敢有丝毫忤逆。 再等几年,等武则天退位宾天,不管是庸弱无能的李显,还是清静无为的李旦——乱世谋臣,他都会有翻盘的机会。 再者,身为罪臣之子,要么翻盘逆转,要么贱如蝼蚁,他别无选择。 对于牡丹,他宁可晚一些拥有,也不想得到之后再失去…… —— “好了……” 林远正在愣神,传来了牡丹难为情的声音。 “哦,好了,就是这个地方,没办法包扎,等药膏稍微吸收一下。要不你先这么趴着,我帮你盖一下。” 林远收起药物,赶紧拉上罗裙,帮牡丹遮住了伤口。 牡丹这才抬起了头。 “还好没人,实在太难为情了……” 林远也有些不好意思,。 “牡丹,你冷吗?我看看能不能把火升起来……” “我还好,不冷,就是有些饿了。” “幸好我带了一些干粮,你先吃。” 林远说着,从行囊里掏出了几个胡饼。 “准备的还挺周全……” “最近洛阳嵩山来回的跑,自然少不得这些。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吃饼……” “难得你还记得……” “关于你的事,还能记得一些。” 林远说着,动情的握住了牡丹的手。 “牡丹,你记住,不管以后你去哪里,一定不要和我疏远。以后我也许会变,但永远都是你的林远,是姝月的崇轩哥哥。” 本就是孤男寡女的独处,此时的牡丹又是裙钗散落,林远的表白让牡丹有些难为情,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林远也觉出不妥,赶紧松开了手,羞赧的站了起来。 “那个……你先吃,我去弄点水。” 林远说着,拿起地上的瓦罐,准备出去接水。 “林远,你不要走远了,我怕……” 一看林远要走,牡丹连忙叫着。 “怕什么,我又走不远,那山泉就在旁边。” 林远笑了起来,又返回坐在了牡丹身边。 “你忘了,我们刚过来的时候,邻着这草庵就有一道山泉。” “哦,我没注意。那条蛇已经把我吓傻了……” “原来你还是那么胆小,我还以为你现在挺厉害的,不需要我了呢……” “你还说……自从我们来到这大唐,你还是我未婚夫吗?靠不上你,只能靠自己了。原本我也以为这两年我已经锻炼出来了,什么都不怕了,谁知道一条蛇就把我吓回原形了……” 牡丹的语气有些撒娇,这让林远觉得亲昵而幸福,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心酸。 “那我不走远,等你吃了饼,你站在门口看着我取水,好?” 林远柔声说着,帮牡丹把鬓角的一缕乱发理了理。 牡丹闻言,干脆把胡饼一分为二, 递给林远。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吃了起来。 平日里的再多美味,似乎都不及这一块胡饼好吃。 吃过东西,药膏也起了作用,牡丹感觉好了许多,伤口不怎么痛了,就跟着林远一起走出了草庵…… —— 此时暮色已深,秋风也凉了许多。 牡丹看着林远在石缝边取水, 衣服很是单薄,她返身回去,取了铺在床上的袍子,帮林远披上。 林远取了水,扒开柴堆,拿出火折子,很快,红色的火苗就跳跃了起来…… 两人吃了饼,喝了热水,夜也就深了。牡丹趴的累了,又不能仰躺着,林远就让她侧身倚在他的怀里。 万籁俱寂的夜,除了各种虫鸣,还有远处的山谷,不时传来阵阵狼嚎…… 牡丹有些怕,往林远怀里钻了钻。 “睡,不怕,这些日子山里人来人往,野兽也怕人,都蛰伏了起来。它们不敢过来的……” 林远轻轻的拍着牡丹,就像小时候,安慰那个弱小的姝月妹妹…… 火苗簇簇跳动,火光照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深深浅浅,明明灭灭…… 第252章 梵钟声声,人间大梦 梵钟响彻三千界,唤醒人间大梦中。 破晓时分,山下的寺庙传来阵阵钟声,在这个寂静的清晨里,沉郁悠长,声声可闻。 睡意正浓的牡丹和林远,同时被钟声惊醒…… 火堆早就熄灭了,只留下一堆灰烬。两人因为怕冷,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的依偎在了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不好意思的分开了。 不过,骤然分开,林远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牡丹这才发现林远的袍子还在自己身上披着。 她赶紧把袍子还给林远,林远却趁机搂住了他,让她动弹不得。 “好冷,再抱抱……” 经此一夜,两人似乎亲密了很多,再也没了昔日隔阂。 牡丹温顺在林远怀里待了片刻,又要挣脱。 “冷的话再生些火……” “不了,等会儿就要下山了。今日还要回宫复命。” 林远不舍的搂着牡丹。 “寺庙已经开静了,让人看到了不好。” “天才刚蒙蒙亮,哪里有人……” 林远笑着,伸手去摘牡丹头上挂着的落叶。 他话音未落,草庵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有一人闯了进来。 秋雾浓重,山中更甚,随着门被打开,一团团白色的浓雾也涌了进来…… 林远和牡丹被吓了一跳,赶紧分开,而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这草庵里有人。 屋里光线昏暗,彼此也看不太清面容。 那人只看到这里依偎着一男一女,他本要退出去,不过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 林远登时有些警惕,紧紧的护着牡丹,手里已经捞起了一根木棍…… 牡丹摁住了林远的手, 此时她已经隐约看到了来人的光头——看来这人是个和尚,应该不是歹人。 那人似乎对他们并无兴趣,他也不看牡丹和林远,径直走到了床板一侧, 在那堆落叶里摸索了片刻,竟然翻出一卷书来。 直到这时,牡丹才看清了这和尚的样子。 “一行大师!” 牡丹惊喜的叫着,同时站了起来。 这些天,她在筹备法会道场的时候,在嵩山各寺庙和道观奔波,和一行大师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因为杂务繁忙,从来不得和大师深谈。 昨日才听说,一行大师出门远游了,现在看来应该是不胜其扰,躲进深山了。 这个草庵,或许就是一行大师的一个歇脚地,只是已被他们无意占用了…… 此时此刻,牡丹明知不是和大师打招呼的时机,但她也顾不得许多。 因为林远一直想要拜访一行大师,询问七星之术,却数次不得见,这是个合适的机会。 毕竟在牡丹心里,她还是想实现七星建筑,自己和林远能够再穿越回去的…… 听到有人叫出自己的法号,僧一行有些诧异。 他定睛看了看牡丹,这次认出了她。 对于牡丹,他略有些印象,是个颇具慧根的宫中女冠。 不过,眼前这一幕,却让一行大师颇感失望。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冠,一个身穿官服的官员,在这深山草庵中相依相偎,凌乱的发髻上还挂着几片落叶…… 此情此景,任谁都会误会…… —— 大师显然不想多事,双眼一闭,单手合十。 “阿弥陀佛,云深雾重,施主怕是认错人了。” 眼看大师就要离开,牡丹只得躬身行礼,再次叫住了他。 “一行大师烦请留步。昨夜弟子被蛇所伤,无法下山,故在此歇脚,占用了此庵,还请大师见谅。” 牡丹知道,这个情形下,不管是否有用,终究还是要解释一下的。 一行大师闻言,只得停了下来。 此情此景,他若转身一走了之,倒像是和那世人一般,对二人有了成见了。 “山中结庐,本就为了与人方便,你们既能到此,也是有缘。” “大师慈悲,佛度有缘人,今日于此相遇,有一弟子待您开悟……” 牡丹说着,朝林远使了个眼色。 林远这才明白过来。 刚才他听到牡丹叫出一行大师的名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此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寻访的高人,竟然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见面了。 虽然有些尴尬,但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林远赶紧整理仪容,躬身行礼。 “大师,弟子不才,也曾在白马寺修行数年,只因仰慕大师,拜访数次都不得见……” “白马寺?” 僧一行闻言,上下打量着薛林远。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你就是那个冬官侍郎薛林远?” 僧一行竟然知道自己,这让林远十分诧异,同时心中也有些暗暗得意。 看来自己的七天建筑还是很有影响的,连高僧都有所耳闻…… 只是不知为何,自己数次拜访,他却闭门不见…… “正是弟子。听闻大师精通七星之术,那七天建筑……” 林远兴致勃勃,话刚出口,一行大师的神色却冷峻了起来,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 “斗转星移,弦望盈缩,逆天而行,必受其祸。这七星之术,还是不求也罢。” 一行大师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大师……弟子只是诚心求道……” 林远追了上去,还想再解释一下。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这一次,僧一行没有停留,径直走出了草庵。 白雾茫茫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雾里,林远和牡丹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被大师无情拒绝的林远,很是沮丧。 “大师为何对我这般反感?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和武家亲近的原因?” “或许,那七星之术真的不可行。” 牡丹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 直到此时,她才彻底死心,看来她和林远想回去,简直是痴人说梦。 经过了这一闹,也没心情再待了。好在牡丹的伤基本已经好了,两人收拾了一下,一起下山。 —— 回到中岳庙,天色已然大亮。 这一夜,山下的人以为他们住在了山顶营帐,山上的人以为他们回了山下道观。总之,没有人过问他们去了哪里,林远和牡丹也就没有主动提及。 因为武攸绪和武三思已经连夜回宫,林远急着回宫复命,也没有多做停留,就此告别。 人们各自忙碌着,并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有周真人看了看牡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第253章 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相逢之后,总有离殇。 自从草庵一别,林远很少有机会再来嵩山。 祭坛、庙宇、行宫已然建好,接下来的安排和布置就和他这个冬官侍郎没太大的关系了。 倒是明堂那边的工程愈发加紧,女帝以一年为限,督促林远务必要在明年开春,让武周明堂再度立于紫微宫之上。 这些日子,为了筹备封禅大典,武家子侄倒是成了嵩山的常客。 武三思常驻嵩山,再三斟酌仪式细节;武攸绪也是夜不能寐,悉心排查每一处安全隐患。 就连上官婉儿也来了几趟,协助演习封禅大典,力保国之盛典万无一失。 周真人冷淡疏远,杨真人不问世事,于是,接待宫中诸人的任务就都落在了牡丹身上。 牡丹也无它可以招待,每次都会招呼诸人品茶。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秋去冬来,当牡丹的煎茶手艺练到炉火纯青的时候,封禅大典的日子也到了。 为了迎接这次封禅大典,武三思提前三日就下令清场、扫殿、封山,确保女帝安全。 在武攸绪的安排下,衙役兵丁全部出动,把嵩山团团围住,游人下山,香客回避、每一个路口都安排了重兵把守,无干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腊月初一,武则天率皇子后妃,文武百官,各藩国君长使臣等,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神都洛阳出发——封禅大典正式拉开序幕。 只见从驾文武仪仗,绵延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亘原野,牛羊驼马,填咽道路…… 洛阳距嵩山七十多公里,若是快马加鞭,一日尚可到达,但这大队人马行进缓慢,途中大约需要两日。 尤其陛下年事已高,不宜行速过快,颠簸劳碌,为此,薛林远早就在中途搭建行宫,各式器物一应俱全…… 次日一早,封禅先行仪仗,陆续抵达嵩山之阳,而后续仪仗还在洛阳南郊等待出发…… 华丽显赫的皇室仪仗,络绎不绝的官员随侍,直到正午时分,武则天的御驾终于到达嵩山中岳庙。 此时,牡丹早已拂衣整冠,跟随杨真人,带领一众女冠在太室阙处提前静候。 牡丹身为女冠,又是少傅,一直深得陛下欢心,此番自然要在陛下身边贴身服侍,引礼指导。 入庙阙,神道开,太室阙是中岳庙的门户,就是陛下也要下轿亲行。 牡丹恭迎圣驾,这才发现七十一岁的武则天,经过一路两日的颠簸,竟丝毫不显倦怠,依旧神采奕奕。 见牡丹冠羽俨然,颇有庄严之相,武则天颔首赞许。 上官婉儿叫过牡丹,师徒二人伴着武则天一步步走进中岳庙。 经过这数月的扩建修缮,装饰布置,中岳庙已经焕然一新。 一过太室阙,远远的就看见宫宇俨然,磊磊大制,让人心生肃穆之意。 青石板铺成的大甭道,规矩平整,两侧古柏森森,苍劲挺拔,道不尽悠然岁月…… 封禅大典,仪式繁琐,最少持续半月有余,这中岳庙既是百官祭祀之处,也是陛下寝居之所,自然是重中之重。 这一番扩修,增建了行廊、殿宇共计二百余间,其中花费了最多心血的要数中岳寝殿。 寝殿既陛下寝居之所,也是斋宫之地,所以格外重要,林远专门在中岳大殿之后,新辟了一座单独的院落。 这寝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梁枋天花,斗拱飞翘,盘龙藻井 ,十分精巧华丽。 随着寒冬来临,天气渐冷,寝殿内暖床锦裘、炭火暖炉等物一应俱全。 而在寝殿后面,立着中岳庙最后一座殿宇——黄箓殿,是储存道经、存放杂物之地。 武则天终究年岁已高,略微参观了一下庙宇,也就回了寝殿歇息。 按照仪礼流程,为表示对天地神祗的虔诚,封禅大典不宜仓促举行,女帝需要进入斋宫,沐浴斋戒七日。 七日之后,方可举办封禅大典。 这斋宫自然就是中岳寝殿,这期间的各项仪礼和引导,自然主要由牡丹负责。 这时,牡丹才明白武攸绪为何让自己精研茶艺。 武则天斋戒之时,酒肉皆戒,每日闲暇之时,就和牡丹品茶论道。 第一次随身服侍在武则天身边,牡丹有些紧张,好在还有上官婉儿作陪,倒也其乐融融。 这一次见到武则天,牡丹的心境又和往日不同。 毕竟,周真人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当年的旧案已经理清。 面对杀父仇人,牡丹很难不想起冤死的父亲和家人…… 她只能努力让自己淡忘,让自己不去想太多。 虽然一切就绪,看似平静顺利,牡丹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因为周真人这些日子异常平静,甚至和她的交流都少了许多。 牡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周真人不想说,牡丹也不想问。 既然决定了顺其自然,那就静观其变。 反正陛下的寝殿,有武攸绪率领侍卫时刻在周边守护,外人一律不得靠近。所谓政变之类,应该是不可能的。 只要不会流血牺牲,导致皇权动荡,牡丹心中就安慰了不少。 女帝斋戒这几日,每日里只有武三思、武承嗣、太平公主和武旦被准许入殿请安。 因为每日陪在陛下身边,牡丹丝毫不得空闲,也不能外出,也是直到此时,她才知道东宫也参与了封禅大典。 毕竟是国之大典,这次除了武家子侄,武旦作为李家唯一血脉,才能跟来祭祀。 而东宫两位小公主因为颇有道缘,也跟了过来,其他郡王,则依旧在东宫幽禁。 听闻三郎没有过来,牡丹隐约有些失望。 这一次,她专程请杨真人把她在玉清观的行李带来,为的就是把玉佩还给三郎,看来这次没有机会了。 不过,听闻薛崇简也过来了,牡丹心中还是很高兴。只是他们暂时被安置在周边的各处庙宇暂住,牡丹一时不得见,也不敢去见。 等七日斋戒过去,应该会有机会见面的! 第254章 无根之水,灵汁甘露 陪着武则天斋戒这几日,牡丹也未能见到林远。 听武三思说,他和六部诸官一起,统一安置在少室山的少林寺斋戒。 根据封禅大典的行程安排,斋戒七日后,陛下会先于太室山祭天,再去少室山祭地,之后才是群臣朝觐。 少室山那边,少林寺为天下名刹,而林远曾是薛怀义的徒弟,精通各种法会道场,所以就安排他在那边招呼忙碌。 等到斋戒第五日的时候,气温骤降,北风呼号了一整夜,次日一早,竟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九霄之上,虚空之外,琼花碎玉般的雪花飘飘而下,飘落在干旱已久的中岳大地。 这大雪纷纷扬扬,直直下了一天,到了黄昏时分才略微小了一些。 嵩山被大雪染白了叠嶂的层峦,大雪为这座圣山平添了几分圣洁与肃穆。 武则天披上裘衣, 立于暖阁之上,看着庙里的郁郁松柏一点点裹上银装…… “牡丹,这是今年的初雪,怎么这个时候下……” “陛下,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好兆头。” 牡丹笑着,给武则天递上手炉。 她很清楚,在封赏大典的这个关头,任何天象都要往祥瑞上扯。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武则天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 其实,若不考虑封禅之事,出宫一趟,能欣赏嵩山雪景,她还是很乐意的。 “虽说瑞雪兆丰年,可终究会给登山封禅带来一些不便……” 武则天说着,转头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会意,立马上前开解。 “陛下不必担忧,此番封禅为冬日大典,又要持续时日,风雪天气早就考虑在内,也都提前做好了安排。” “突遇大雪,七日后就先在嵩山之南举行柴燎仪式。待大雪一停,武尚书会安排将士们上山清雪,开山辟路。” “如此甚好。” 武则天望着窗外的雪景,心情大好。 晚膳时分,趁着陛下进食正香,一时也没有别的事情,牡丹偷偷和上官婉儿告了假。 “师父,听闻后殿门前的几株梅花开了,我去收一些雪回来。” “要那何用?” “师父有所不知,融雪煎香茗。听武将军说,这雪水是煮茶的上品之水,若是取自梅花上的雪,更是沏茶极品……” “哦?那你去。” 牡丹得了许可,披上裘衣,抱着一个青瓷盖罐就出了殿门,朝后殿走去…… 这后殿本是藏经之地,也有不少杂物,所以除了一两个当值的道士,并无他人。 当然,寝殿四周都有武攸绪重兵把守。 看到牡丹冒雪出来,武攸绪有些奇怪。 “牡丹,如此大的风雪,你这是作何?” “将军看不出吗?” 牡丹和武攸绪已经很是熟悉,并不拘礼, 她也不回答,只是灿然一笑,调皮的晃了晃手里的青瓷盖罐。 “哦,你可是要收那梅花上的雪水?” 武攸绪恍然大悟。 “武将军果然是懂茶之人。等明日就有好茶吃了……” 牡丹说着,已经到了盛开的梅花旁边,她捋起衣袖开始收起雪来。 看着红梅之上,冰雪晶莹,牡丹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武将军,牡丹今日才明白,你们古人为什么要用雪水沏茶。这山间梅雪,当真是无根之水,灵汁甘露。” “古人?难不成你才是今人?雪水向来最为纯净,你不是今日才知道?” 武攸绪笑了起来。 这个牡丹平日里古灵精怪,但有时又有些莫名娇憨。 牡丹也没有解释,抿嘴笑了笑,继续低头收雪。 武将军想必不会知道,千年之后,不管是深山之巅,还是红梅之上,再也难寻这洁净之水了…… 不一会儿,青瓷小罐已经装满了梅雪,牡丹还有些意犹未尽。 “只这一罐太少了,根本不够用。可惜寝殿里没有太多器皿……唉,真想多收一些存起来。” 牡丹抱着青瓷罐,在风雪里不肯离去。 武攸绪看牡丹双手冻得通红,莫名有些怜惜。 “你且回去,我找一些瓦罐帮你收雪,收好了给你送过去……” “对了,武将军,这后殿之内收了许多杂物,应该会有瓦罐之类。” 牡丹看了看后殿紧闭的木门,忽然想起了什么。 “好的,你且回去,交给我!” “也好,那就有劳武将军了。陛下此时用膳已毕,怕是要吃茶了。” 牡丹朝武攸绪行礼致谢,这才抱着一罐梅雪回了陛下寝殿…… 武则天果然已经在等着她了。 这些日子,女帝已经习惯了吃茶闲话,来度过这山中的漫漫长夜。 不过,今夜吃茶的人不止陛下,还有武三思、太平公主和武旦几人围在炉旁。 因为牡丹不在,上官婉儿代为煎茶,还未等众人喝到嘴里,牡丹回来了。 因为是在宫外,寝殿里侍女没有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那么严,牡丹又记挂着陛下要吃茶,所以抱着青瓷罐直接就闯了进来。 等她进了中殿,才发现诸位王爷、还有公主都在,赶紧躬身行礼。 “牡丹,风雪未停,你抱着个罐子去哪儿了?” 太平公主也不拘礼,笑着看向牡丹。 “快过来煎茶。刚才我让婉儿叫了他们过来吃茶,你这煎茶之人倒是跑了……我看你师父这手艺,还不如你。” 武则天朝着牡丹招了招手,言语中竟有些慈爱之意。 “陛下,牡丹刚去收了一罐梅雪,这茶若以梅雪烹,味更清冽,还自带一股梅香。” 牡丹说着,捧着青瓷罐子,送到了众人面前。 只见青瓷罐里,晶莹冰雪,煞是好看,只是片刻,最上面的雪就化了,一股梅香暗暗袭来…… “果然梅香袭人。如此瑞雪不可辜负,牡丹,你且就用这梅雪来烹茶!” 第255章 围炉烹雪,煎水煮茶 围炉烹雪,煎水煮茶。 武三思幽默善言,和众人聊着这几日嵩山又出现了祥瑞之相。 什么嵩山涌出醴泉,山顶祥云盘绕,芝草瑞木不计其数,只哄得武则天喜笑颜开。 太平公主和婉儿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私下聊着京城最新时兴的花钿款式…… 只有武旦坐着无事。 他初次来嵩山,既不知祥瑞之相,也不懂花钿妆奁,干脆扭头去看牡丹煎茶。 此时,牡丹跪坐在一侧的茶台之前,先把梅雪倒进茶具之内,开始化雪为水,同时取出茶饼炙烤…… 因为刚刚在外面取雪,牡丹的鼻尖冻得有些红,此时炭火烘烤之下,她的身上逐渐暖了起来。 牡丹额前的落雪渐渐融化,化作晶莹的小水珠徐徐滚落,专注烹茶的牡丹却毫无察觉。 通红的炉火照在牡丹脸上,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闪着灵动的光…… 看着专注煎茶的牡丹,武旦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在陛下寝殿,不由的入了神。 是有多久,他都没有见过如此生动鲜活的女子了…… —— 武旦入迷的神色,让坐在他对面的太平公主尽收眼底。 早在牡丹还在东宫做少傅的时候,她就看出了皇兄对牡丹有意,只是当时他并不承认,也不在意。 没想到他亲手把牡丹推出了东宫,做起了女冠,倒是又惦记了起来…… 看来这个皇兄是出了宫,过于放松,竟然会在母亲面前如此失态。 毕竟他们都知道,如今陛下有意将牡丹许配武延基,不管牡丹愿不愿意,谁都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 正值封禅大典,武周王朝的盛世,母亲能让东宫参与,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了。 太平公主怕母亲发现武旦的心事,徒生事端,不动声色的打断了众人。 “我都闻到茶香了,看来这茶要煎好了。母亲,魏王不来吃茶吗?” 武则天闻言,愣了一下,看了看太平公主,感叹了一声。 “难得你还能问起他。婉儿,承嗣呢?我不是也让你叫他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陛下,魏王本就体弱,如今天寒地冻,咳疾又加重了,为免过了病气给大家,魏王遥谢陛下赐茶,说等咳疾好些之后,再过来品茶。” “这才刚好了些,又加重了?这是出不得门,见不得风了……” 武则天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侄儿,素来最喜热闹。 他如果不是身体不好,像这封禅大典,应该是他卖力表现的时候。 “随行的不是有几名御医吗?派过去给他看看……” “御医已经看了,倒也没有大碍,只是病情缠绵已久,不好痊愈。” “身边可有贴心人服侍?” “魏王长子武延基,一直随侍左右。” “哦,延基这孩子倒是个孝子……” 武则天想到这个曾经为自己鞍前马后的侄儿,心里还是有些不忍。 “也罢,让他好生休息。实在不行,就让他先行回宫。他这身体,如今倒还不如我……” “陛下身康体健,千秋万岁。” 武三思和太平的恭维话,几乎同时而出。 “行了,你们也别捡好听的说了。婉儿,承嗣不能来,那攸绪呢?” “启禀陛下,武将军本在殿外巡逻,如今帮着牡丹收集梅雪呢!” 上官婉儿笑着回道。 “牡丹这孩子,倒是会使唤人。这大冷天的,叫他也进来!他可是最爱吃茶的了。” 婉儿领命出去,很快,武攸绪抱着两罐梅雪进来了。 他一进来,随之裹进一股寒气,当然,也夹着一股梅花的清香…… 行礼过后,武攸绪把几罐梅雪放下,也坐了下来。 “后殿里究竟几株梅树,染得你们一个个满身梅香……” 太平公主看着武攸绪打趣。 “也没有很多,不过株株盛放,着实难得。新梅初雪,这样好的梅雪,怕是再也难得了。” “攸绪,你倒是听得牡丹使唤……” 武三思嘲笑着他。 “这些日子,我没少来找武少傅讨茶吃,帮着做些活计也是应该的。” 武攸绪笑着看向武则天。 “还有几罐梅雪, 都在后殿存着了,等来年夏日,我们再过来吃茶,才是最妙之处……” “你倒是上瘾了,这些日子没少往嵩山跑,这今年还没过呢,又计划上明年了……” 太平公主忍不住拿他打趣。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武攸绪一本正经的解释着。 “公主有所不知,嵩山入夏清凉,实为避暑胜地……” “也好,婉儿,你记得交代众人,将这些梅雪收好,明年盛夏,我们就来这里避暑。” 烹雪煮茶,人间佳话——今夜,武则天心情大好。 对她而言,越是亲人,越要提防,这些年自己身边不是血雨腥风, 就是疏远间离。她已经很少有如此和睦轻松、其乐融融的时光了…… —— 此时,牡丹已然煎好香茗,给众人一一分倒完毕。 今夜的茶,她没有再放调料,只是选了发酵茶饼,煎出了茶的本色。 茶香混着梅香,沁人心脾,回味余甘,众人无不交首称赞。 眼看一罐梅雪用完了,牡丹就去一旁搬了一罐,路过武旦的时候,武旦只觉得眼前一闪,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是那个雕金镂空花鸟香囊。 果然,自己的心意没有白费,费尽心思却又不动声色的送给牡丹香囊,她还是用上了,而且将之随身佩戴。 武旦心中一动,忽然有种莫名的幸福…… 就在他走神之际,武则天发话了。 “嵩阳看雪,庙宇闻道。今日难得瑞雪,你们几个都是有些才学之人,喝茶斗诗如何?” “姑母,侄儿告饶,近来杂物繁多,今日竟是不能作诗了……” “也不用亲作,作不出来就拿名家名作来抵。” 上官婉儿笑着,起身去准备笔墨。 “你若这样说,那我这里倒有一首现成的……” 武三思闻言高兴了起来,他站在案前,提起毛笔,一挥而就。 上官婉儿上前拿起文稿,念了起来。 “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影乱铜乌吹,光销玉马津……你这?” “怎么了?” “这不是那骆宾王作的《咏雪》么!” “果真是捡了现成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哈哈大笑了起来。 牡丹却笑不出来,听到骆宾王的名字,她的心中忽然有些难过。 她不由的想到了父亲,想到了周真人说的那首夺命歌谣…… 第256章 初唐四杰,盖棺定论 雪夜深山、香茗诗话,最是君子风雅。 也许是因为出了皇宫,离那把龙椅暂时远了些,今夜的武则天,更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者。 寝殿里,长明灯明明暗暗,龙涎香幽幽袅袅,不远处传来的诵经声让人心下宁静。 难得武则天心情大好,不苟言笑,众人也都放松了起来,太平公主也不和武三思杠着了,李武两家子侄难得如此和谐。 听大家提到骆宾王,牡丹心中虽然别扭,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首烹茶。 对于牡丹的心事,众人谈兴正浓,一时并无察觉。 武三思写罢,轮到武旦。 武旦不愿出风头,也不愿和武三思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案几瓷瓶里插着的几株梅花,顿时有了主意——武三思咏雪,他就咏梅。 既然大家都写的是前人之作,他也就提笔写了一首卢照邻的《梅花落》。 “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太平公主凑到一旁一看,笑了起来。 “这不是卢照邻的《梅花落》么……应景到是应景,只是今日你们怎么都和这四杰绕起来了……” 上官婉儿也凑了过来。 “说起四杰,还有这《梅花落》,真是巧了,杨炯也有一首同名作。” “果真?这我还真不知道……” 太平公主有些诧异。 不过上官婉儿素来文采诗华,她说有,那定然是没错的。 上官婉儿也不回答,只是笑着看向了牡丹。 “牡丹,你当年在掖庭内教坊,那杨炯还做过你的师父,你可知道他那首《梅花落》?” “牡丹有幸拜读过。” 牡丹本无意参与,但被婉儿点名,只得笑着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杨炯的那首《梅花落》。 “窗外一株梅,寒花五出开。影随朝日远,香逐便风来……” 待牡丹写完,太平公主拿起两首同名诗,又笑起来。 “果真是巧了,这二人可是心有灵犀,难分高下。这两首《梅花落》,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这有何难?关于四杰,王杨卢骆,世人早有排名。” 武三思有些不屑。 无意引发这个话题, 他此时都有些后悔了。毕竟,世人都知道,他和四杰之一的卢照邻颇有嫌隙…… 果然,太平公主首先就表示了不服。 “可我听说,杨炯对排名很不满意,他曾说过,愧居卢前,耻于王后。可见,杨炯最为推崇的是卢照邻。” “王勃乃天纵奇才,一篇《滕王阁序》足以封神。卢照邻拿什么和他比?”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想当年,卢照邻一首《长安古意》,名动京城……” 眼看太平公主和武三思又要吵起来,上官婉儿赶紧打断了他们。 “这四杰排名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自古文人相轻,难有定论。咱们不谈也罢。” 武则天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 “说起这杨炯,婉儿,记得前两年他调任盈川县令,如今怎么样了?” “陛下有所不知,去年冬节,杨炯已经因病故去了。” “哦……” 武则天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在一旁烹茶的牡丹有些震惊,手有些微微颤抖。 这两年修行在外,她还不知杨炯已故的消息。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杨炯身为初唐四杰之一,牡丹曾有幸被他指点一二,只可惜时日短暂,没想到竟无缘再见……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说起来,这杨炯算是四杰里最长寿的一个了……” 一直沉默的武旦,此时也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他这一句话,又把刚刚摁下去的话头挑了起来。 太平公主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是啊,从此这四杰竟是尽数殒没了。如今盖棺定论,这四杰且不论排名先后,若论下场凄惨,那卢照邻肯定是第一了……” 太平公主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武三思一眼。 众人似乎心照不宣,也都看向了武三思…… 虽然没有人再说什么,但武三思有些坐不住了。 不过,为了一个已故的文人,没必要得罪太平公主,他干脆起身告辞。 “姑母,今日这茶吃得尽兴,三思就先告退了。外面风雪已停,我还要安排扫雪之事……” “也好,你且退下。” 武则天挥了挥手,她知道太平和三思不和,也懒得勉强。 武三思退下了,上官婉儿则陪着武则天去内殿如厕,中殿内一时只剩下牡丹、武攸绪、太平公主和武旦四人。 太平公主依旧愤愤不平,武旦笑着劝解她。 “太平,你这何苦来的?” “哎,四杰之中我最欣赏卢照邻,我就是为他抱不平。” 一直有所困惑的牡丹,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敢问梁王殿下和卢照邻,可是有什么过节?” “你还不知道啊?对了,那时你还年幼,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我给你讲讲……” 提到最欣赏的才子卢照邻,太平公主顿时来了精神。 她坐在牡丹面前,开始和牡丹聊起了这个悲情才子的一生…… 第257章 寸步千里,咫尺山河 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 卢照邻出生于诸族之首的簪缨礼乐世家——范阳卢氏。 作为才华横溢,天资过人的世家公子,卢照邻初入仕途倒也顺遂,很快就成了邓王的座上宾。 身为高宗李治的叔叔,邓王李元裕十分欣赏卢照邻,甚至将之比作西汉的司马相如。 世家才子遇到识才伯乐,卢照邻前程似锦的仕途仿佛已经铺就…… 可惜,被命运眷顾的诗人向来不多,初唐四杰几乎无一顺遂,卢照邻也难逃命运的无常。 就在卢照邻不甘只做幕宾,离开邓王,想要参加典选挤进朝堂的时候,因为父亲去世,他不得不离京归家奔丧…… 等他再度回到长安,眼前所见,让他愕然,更让他茫然。 短短几年,大唐朝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唐江山岌岌可危,武氏亲信如日中天…… 或许是心有所感,卢照邻大笔一挥,一蹴而就,写下了那首气势磅礴的《长安古意》。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一首《长安古意》,足以与骆宾王名满京华的《帝京篇》相提并论。 一时间,名动京华,万人传唱。 只是,成也是它,败也是它。 因为“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这两句诗引用了皇家外戚的典故,就此给卢照邻招来了滔天大祸…… 身为外戚之臣,当武承嗣还不明所以的时候,武三思却被这两句话深深刺痛。 有些文采的武三思,从这两句诗想到了自己的裙带关系,认定了这是故意讽刺。所以,他和武承嗣罗织罪名,把卢照邻一撸到底,直接送进了监狱…… 虽然在家人的百般营救下,卢照邻最终出狱,但监狱的阴冷和苦寒却让他感染了风疾,并如跗骨之蛆般再也没有根除过。 从此,病魔代替了权贵,成为卢照邻人生中最大的梦魇…… 一代才子,翩翩才俊,先是面目全非,而后半身不遂,最后一只手萎靡,再也难以动弹。 寸步千里,咫尺山河。 这个才情满腹的高傲灵魂,终究被残破不堪的肉身彻底锁住了…… 即使是高明如药王孙思邈,也对卢照邻的病无可奈何…… 为了避开世人,卢照邻搬入太白山的深处,买下数十亩良田,亲手为自己筑墓…… 终于有一日,壮志难酬的卢照邻纵笔写下《五悲文》,用唯一还能活动的手,艰难地爬向颍水,毫不留恋的投了进去…… 水波荡漾之中,一代才子的人生戛然而止…… —— “他用一生写就了一首《长安古意》,而一首《长安古意》也断送他的一生。” 讲到卢照邻投河自尽,太平公主的眼睛湿润了。 “你说,若不是那武三思,何至于此?” 太平公主愤愤不平,牡丹也是心有戚戚,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于初唐四杰,王勃有《滕王阁序》,骆宾王有《咏鹅》,杨炯做过她师父,唯一不太了解的就是这卢照邻了…… 没想到,竟是他的经历最为悲凉…… 曾经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才华横溢,冠绝长安,却因自己的得意之作而被构陷下狱,最终在绝望中投水自杀…… 这遭遇让牡丹唏嘘不已,也难怪太平公主一直为之愤愤不平。 看着两人含泪嗟叹,武攸绪出言劝慰。 “其实这卢照邻也是生不逢时,一辈子格格不入。当年,高宗尚吏,他独尊儒;太后尚法,他为黄老……” “听闻当年典选之时,素有识人之明的裴行俭就说过,这四杰虽有才华,却难有仕途,也只有杨炯能做一个县令……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啊。” 看牡丹听的入了神,素来寡言的武旦,也忍不住加入了进来。 “说起这四杰,那骆宾王和卢照邻之间,还有一桩风月旧案……’” “哦?这两人之间还有过节?” 牡丹很是好奇。 武旦一看牡丹有兴趣,也就兴致勃勃的讲了起来。 “当年,卢照邻在益州任职,邂逅了郭氏。当世才子遇到红颜知己,自是一见倾心,山盟海誓。后来卢照邻回长安参加典选,结果遭遇了各种变故,自此二人再会遥遥无期……” “这之后,骆宾王游历至蜀,恰巧就遇到了郭氏。听闻郭氏的哭诉和等待,他对薄情负义的卢照邻心生不满,亲自撰文声讨卢照邻……” “皇兄,你说的可是骆宾王那首《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 “正是。其实卢照邻出狱之后百病缠身,已经自顾不暇。对他而言,寸步千里,咫尺山河,又怎能远去巴蜀,与那郭氏相会,给她未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能写出这般情诗的人, 怎么会是薄情寡恩之辈呢?” “是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正是这首诗让卢照邻坐实了负心汉的罪名,再难翻身。” “要我说,这个骆宾王就是多管闲事……” 太平公主依旧愤愤不平。 —— 这一夜,明明饮的是茶,众人却像是喝了酒,一个个情绪高涨,畅所欲言。 几个人说的正热闹,武则天从内殿走了出来。 “谁多管闲事?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母后,我们在聊一桩风月旧案。” 武旦赶紧躬身相迎。 太平公主倒不拘礼,她愤懑未消,继续吐槽骆宾王。 “要我说,这个骆宾王就是徇私报复,徒有虚名。” 上官婉儿一看,这武三思都走半天了,太平公主的怒气还没过去,赶紧笑着劝说。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四杰其实各有千秋。记得当年徐敬业造反,骆宾王撰写的讨伐檄文,还使得陛下拍案叫绝,直说此人不用,宰相之过……” “宰相之过,这和宰相有什么关系……” 太平公主正和婉儿说的热闹,忽然意识到不妥,赶紧闭了嘴…… 众人这才想起来,那个在茶台前煮雪烹茶的女子牡丹,正是当年的宰相裴炎之女…… 而正是在那场战乱中,裴炎获罪被杀,才留下这个裴门孤女…… 一时间,大殿里很是安静,静的让人尴尬。 牡丹依旧低头煮水,不动声色。 她知道,众人都在心里默默的看着她, 她有心打破这尴尬,证明自己已释旧怨,并不在意,可此时却忽然什么也不想动,什么都不想说。 这一刻的沉默和尴尬,就当是众人对父亲和亡人的祭奠…… 此时,鼎里的雪水已经沸腾了,看着那翻腾的水泡,牡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快感。 “牡丹,煎茶之水,三沸而止……” 武攸绪小声提醒着。 牡丹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开始烹茶。 武则天静静的看着牡丹, 似乎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幽怨……看来这个女子心中,终究对她还是有些恨意的。 不过武则天也不是特别在意。 对牡丹而言,心中有怨,也是正常——否则,她就不是裴炎的女儿了。 上官婉儿担心牡丹失态,赶紧岔开了话题。 “斯人已逝,才子辈出,还是注重当下。牡丹,依你看,当下文坛之中,哪位诗才最盛?” “陈子昂。” 牡丹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呼号之声…… 第258章 祭火之仪,窃窃私语 “走水了!走水了!” “后殿走水了!” 一声声惊呼传来,随之就是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武攸绪刚端起一杯热茶,来不及放下,当即就冲了出去。 身为牛前卫将军,守护陛下安全是职责所在,武攸绪跑的飞快,袍袖带翻了桌上的茶具,杯碗茶罐碎了一地…… 其他人也都大惊失色,赶紧跟出去出门查看。 自从明堂一夕被焚,听到“走水”二字,众人无不心惊胆战。 虽然上官婉儿极力阻拦,武则天也要出去查看,牡丹只得拿起狐裘大氅给陛下披上,搀扶着她走出了寝殿。 刚出寝殿,就看到后殿的一角已经燃起一片…… 虽然暂时火势还不大,但这里可是藏经楼,还存放着不少杂物,一旦烧起来,那可不好控制了。 毕竟,当初明堂的一把大火,把整个洛阳都烧红了天,如今人们看到火光就心有余悸。 好在陛下寝殿,素来守卫森严,尤其在明堂大火之后,武攸绪对于防火格外注意,早就做了一定的隔离措施。 中岳寝殿四周都布置了太平缸,里面储了足量的水。就在中午时分,武攸绪才交代手下给太平缸保温,防止水冻冰,这下竟然用上了…… 水囊,皮袋、溅筒,还有薛林远最新改进发明的水龙,一时间全都上阵…… 因为下雪潮湿,火势并不太大,但是浓烟滚滚,对面已经看不清人影…… 只见一群群的侍卫来回奔跑着,乱成一团…… 看着这浓烟滚滚,牡丹心中惊惧,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在中岳庙待了这么久,这里的防火一向做的不错,如今又是雨雪天气,这场大火实在来的蹊跷。 牡丹似乎猜到了什么,但是又不敢深想。 眼下如此混乱,陛下的安全最为重要。 因为陛下的寝殿紧邻着后殿,一旦火势蔓延,实在是太危险了。 想到这里,牡丹上前劝请武则天离宫。 “陛下,水火无情,这里太危险了,为了安全,您还是和我一起移居别殿。牡丹以前住的静室离这里较远,火势肯定不会蔓延过去,我先带您过去歇息。” “不,我就在这里看着……” 武则天神色凝重,冷冷的看着众人灭火。 “陛下,夜色已深,还请您回殿休息,保重龙体。” 牡丹再三恳求,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也在一旁劝说,武则天依旧不为所动。 封禅大典当前,竟然又发大火,实在让她郁闷难当。 难道说她武曌当权,就真的如此不得天意?她倒要看看,看这大火究竟能烧到几时…… 牡丹劝不动武则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她干脆也拎上水桶,上前救火…… 武旦一看,也拎着水桶跟了过去…… 冰雪浓烟里,人们忙成一片。混乱中,牡丹隐约看到一个驼背的身影…… —— 本就是雨雪天气,木材潮湿,火势蔓延的不快,加上火势发现较早,救火及时,约莫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控制住了。 眼看武则天还是不肯离去,众人只得跪下请求。 “陛下,龙体要紧,这天寒地冻,如若感染风寒,就真的耽搁了封禅大典……” 听到封禅大典,武则天叹了一口气。 这时,武攸绪也终于抽身出来,跑来汇报火情。 “陛下放心,火势基本控制住了,不会蔓延到寝殿的。” “务必尽快把火扑灭。另外给我彻查到底,弄清楚这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武攸绪连连应允,武则天这才和婉儿、太平一起退回了寝殿。 此时,武三思已带人赶到,就连虚弱的武承嗣也由儿子搀扶着,匆忙赶来了。 几人神色凝重,齐聚在中岳寝殿,谁都不敢出声。 这场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的确是十分蹊跷。 说它大,不过是两间杂物房起火;说它小,这场火赶在封禅大典的前夕,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好在中岳庙这里安置的都是皇家亲眷,所以文武大臣并没几人。 除了中岳庙这里的人,少室山那边应该不会清楚这里的情况。 就算看到火光或者白烟,因为时间短暂,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所以,武则天严令众人封锁消息。 “这次庙宇失火,不许对外宣扬,如若有人问起,只说是祭火之仪。” 众人无不应允,但私下里窃窃私语,不明白这场大火从何而来…… 第259章 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夜色已深,但是谁都没有睡意。 侍女又搬来了两个大暖炉,往里面加满了炭火,供诸位王爷、公主取暖。 武则天斜依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安静的大殿里,只有后殿传来的喧闹,和武承嗣偶尔的咳嗽……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终于,后殿那边的喧哗渐渐平息,弥漫在空气中的呛人烟雾也渐渐散去…… 大家知道,大火终于扑灭了。 众人心里松了一口气,武则天这才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这些儿孙。 “旦儿呢?还有牡丹?” 上官婉儿赶紧回禀。 “陛下,他二人在后殿救火,应该快回来了。” “救火还用得上他们吗?去把他们都叫回来,还有武攸绪。” 上官婉儿出去了,走动的时候带起一股凉风,武承嗣 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武则天才发现了自己的这个侄子。 “承嗣,你怎么来了? “承嗣体弱,此番封禅大典不能为姑母分忧,致使圣驾受惊,侄儿不胜惶恐。” 武承嗣的这番话,让武三思十分不快。 依魏王这意思,就是暗指他办事不力、筹备不周了? 不过,事情尚未查明之前,武三思也不敢多言,只能不满的看了魏王一眼,任由旁人落井下石。 武则天看了看武三思,又看了看武承嗣,若有所思。 她的这两个侄子,论能力,三思要略胜一筹,论忠诚,还是承嗣更实在、更出力一些。 如今,三思和林远的关系愈发亲近,就连太平和他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指望他去查清这场火背后的故事,怕是很难查个清楚 眼下,想要查清楚这个火的来由,似乎只能用武承嗣了。 “承嗣,既然来了,这两日你就辛苦一下,给我查查这场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承嗣一听姑母有令,顿时精神了起来…… —— 此时,后殿的火已经逐渐熄灭,只有断壁残垣还隐约冒着白烟…… 卫兵已经撤下了大部分,武攸绪和武旦查看着四周,排除再次复燃的可能。 后殿里,周真人领着一群道士依旧忙碌着——他们在抢救和整理那些残留的经书。 牡丹作为女冠,自然责无旁贷,也跟着他们整理搬运。 和周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牡丹询问的眼神看向周真人,不过,周真人始终垂着头,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传来陛下口谕,几个人赶紧赶回寝殿。 为了救火,三人脸上都是灰扑扑的。 此时要去面圣,虽然来不及清洗整理,但也不敢过于随意。 几个人在雪地里抓了几把雪,一边胡乱的擦拭着手和脸,一边朝寝殿走去。 不过,牡丹鼻头上沾了一块烟灰,她却不自知,擦了半天也没有擦掉,显得滑稽又可爱。 武旦看见了,忍不住给她指了一下。 牡丹一时没明白意思,眼看已经到了大殿门口,上官婉儿已经进去复命了,武旦干脆抓起一把雪,轻轻的帮牡丹把鼻尖的灰擦掉。 牡丹有些吃惊,也不好躲闪,只得轻声致谢。 品茶赏雪的时候相谈甚欢,刚刚又一起战斗过,两人的关系似乎也变得亲近了起来。 武攸绪却没有心思去注重仪容,此时,他的心里满是自责。 这些日子,自己尽忠职守,日夜巡逻,没想到,就今晚偷了个懒,去吃了两盏茶的功夫,就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在封禅大典的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武攸绪知道,自己难辞其咎。 所以,刚一进殿,武攸绪就跪下请罪。 “陛下,臣奉职不力,办事不周,致使后殿走水,惊扰圣驾,特来请罪。” “你先别忙着请罪,查清楚了吗?这火是哪里来的?” “暂时还未查明。不过这后殿素来无人,只有今晚打开大门,微臣带了几名侍卫进去储存梅雪,期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太平公主闻言,忍不住推测了起来。 “武将军,风雪之夜,是不是侍卫们难忍酷寒,私自生火取暖,从而引发走水?” “绝无可能。微臣素来军纪严明,又三令五申,绝不会有人明知故犯。” “那会不会是庙里的道士们取暖,不小心引燃了后殿?牡丹,你今日不是去了后殿……” “武少傅去后殿,微臣一直跟着,我们只是收了梅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武攸绪对牡丹很是维护,不等牡丹回答就替她挡了回去。 既然如此,牡丹也就没有说话。 “对了,周真人呢?可以问问他啊!” “周真人带领弟子在后殿整理经书杂物,陛下可要宣召?” 武则天不动声色的听着两人的对话,沉吟良久。 她知道,武攸绪如今在嵩山和众人相处愉快,这件事让他去查,也定是毫无头绪。 至于周真人,她等着他主动来找她。 “罢了,今日先这样!天色不早了,都回去歇息。” 武则天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武三思一直不敢说话,此时才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陛下,那明日的仪式……” “你只管安排,一切照常进行。” 众人行礼告退,武则天单独叫住了武承嗣。 “承嗣,你留下……” —— 次日一早,太阳照常升起。 后殿的这场火灾,除了留下两间残败的殿宇,还有弥漫在中岳庙的烟熏味道,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只有牡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女帝七日沐浴斋戒已毕,封禅大典正式启动。 按照计划,在峻极峰祭天之礼开始之前,女帝要先在太室之南高登崖举行柴燎仪式,祭祀昊天上帝。 天还未亮,文武百官已从各地赶来,汇集在中岳庙前。 待到吉时一到, 武则天身穿衮服,头戴旒冕,率文武百官来到高登崖烧柴祭天。 高登崖在峻极峰东南的三鹤峰下,东西依三峰,左右皆绝壁,崖中还有石室,俗称二仙洞。 在这石室之外,恰有一片平坦之地,可以作祭坛之所。 之所以选在这里燎祭,也是周真人的意思。 一则这里风水绝佳,二则考虑陛下年长,祭祀仪式漫长,能有歇脚之地。 燎祭又称作燔燎,所祭神灵除了日月星辰、风雨雷电,主要是“昊天上帝”。 天神在上,万物有灵,非燔柴不足以达之。 鼓乐齐鸣,积薪于坛,将五牲六果放在柴垛上,由天子点燃积柴,让烟火高高地升腾于天,使天帝嗅到气味,保佑风调雨顺,农畜丰产…… 武则天亲手点燃积柴,当熊熊大火再次燃起,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她的心头一片苍茫…… 这一年,大火的阴影,始终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这火,烧毁了她的天子明堂,烧掉了她的通天佛屠,就在昨夜又差点烧掉自己的寝宫…… 今日,她且来问一问上苍,是否她这武周女帝真的不得天佑? —— 因为昨夜几乎一夜未睡,今日的武则天神色疲惫,沉默不语,不似以往那般意气高昂。 善于察言观色的武承嗣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昨夜姑母和他促膝长谈,让他着手调查失火案,同时为她排忧解难。 只要姑母委以重任,他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一夜未睡也不觉疲惫,连咳疾似乎都轻了许多。 那武三思八面玲珑,精明世故,如今又和薛林远打的火热,与李家关系逐渐缓和,似乎在笼络人心,给自己留存后路…… 对此,武承嗣颇有些看不上。 对他而言,太子之位是他筹谋半生的目标,只要姑母一日不放弃他, 他就要为武周帝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火灾之因,他会慢慢调查,剥出萝卜带出泥;眼前最主要的,是保障封禅大典顺利进行。 两日后,就是峻极峰封祭大典,这是最为重要的封禅之仪,万万不可再出什么岔子了…… 第260章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迎神,献礼,进俎,洗爵,一系列繁复的流程之后,柴燎终于到了最后“赐胙”的时候。 武则天正把祭祀的牲肉分赠给宗室臣下,共沐上天福泽,忽然狂风大作,天色突变…… 一时间,黑雾弥漫,乌云四合,只见灰朦朦一片,是烟是雾辨识不清,眼看天就黑将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武攸绪本来率部在外围守护,一看这个情况,立刻带兵冲上前去,将武则天团团围住,牢牢的护在里面…… 这场大风刮的迅猛短暂,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大雨旋即倾盆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打的众人措手不及。 牡丹赶紧撑起黄罗盖伞,帮陛下遮风挡雨…… 雨势很猛,只是几分钟的功夫,之前还熊熊燃烧着的柴堆就熄了火,只剩下一堆黑黢黢的残木,冒着一股股的白烟…… 群臣百官面面相觑,神色有些尴尬。这柴燎之仪遇到兜头大雨,仪式还未结束,薪火就灭了, 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过,这和陛下的安危比起来,显然只是小事。 眼看大雨不会一时半会儿停下,素来冷静的上官婉儿急得直跺脚。 陛下年事已高,昨夜又没有休息好,今天万万受不得风寒了…… 短暂的慌乱之后,武三思扒开侍卫了进来。 “牡丹,快带着陛下去二仙洞取暖。” 牡丹这才想起,二仙洞就在附近,当初选择这里举行柴燎仪式,就是为了让陛下有个歇脚之地。 于是,牡丹赶紧上前引路,婉儿撑着黄罗盖伞,武攸绪在一旁护送,几个人合力将武则天转移到了山洞之内。 至于百官群臣,还有道僧尼众,依旧立在雨中…… 寒冬腊月,风雨之下,十分寒冷。武三思安排众人四处分散,尽量找一些避雨之处,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大雨…… 山洞里面,温度则高了很多。 虽然这山洞只是作为临时歇脚之地备用,但里面精心布置了一下。 除了几方软塌,还有两个暖炉,一套茶具,以供陛下小憩。 当然,这个情形之下,喝茶是没心情了。 因为山洞容人有限,也要顾及陛下安全,除了负责守卫的武攸绪和几个卫兵,只有武三思、武旦、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留下随侍陛下,其余人都留在了外面。 牡丹虽然也进了山洞,但在安置好陛下之后,还是主动退了出来。 这洞中躲雨的,不是武氏子侄就是李家后人,身份尊贵,哪里有她立足之地…… 再者,牡丹在柴燎仪式之中,就听到那魏王武承嗣不停的咳嗽,若再受了风寒,岂不是命不久矣…… 虽然对于武承嗣,牡丹心中多是怨气。但看着武延基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她又有些莫名的不忍…… 反正她此时的身份是女冠,负责祭祀事宜的安排,这也是她的分内之事。 想到这里,牡丹向武则天请示。 “陛下,魏王身体虚弱,不可再受风寒,我去请他进来歇息?” 武则天也是刚刚坐定,尚未发现武承嗣没进来,听牡丹一说,这才想起了那个多病的侄儿。 她看了牡丹一眼,点头默许。 于是,牡丹走出山洞,找到了被武延基搀扶着的武承嗣。 因为这次封禅大典,武承嗣因病几乎没有参与,所以存在感极低,也没有被安排重要的席位。 眼看着姑母带着几个子侄进了山洞,他正为自己如今的落魄境遇自叹凄凉,牡丹就过来了。 “魏王殿下,陛下唤您进去议事。” 武承嗣闻言,心中一喜,赶紧进了山洞…… 等见到武则天,他才知道是牡丹有意让他进来避雨。 武则天看着咳个不停的武承嗣,笑了。 “没想到你这个有名无实的义女,倒是对你还有一些孝心。看来你们还是有些缘分的……” 武承嗣也尴尬的笑了。 如果不是陛下提起,他都已经快要忘记,牡丹是他的义女这件事了。 自从林远一案之后,牡丹就再也没有踏入魏王府了。 即便是刚才,她也只是称呼他为魏王殿下。 原本他们之间就是流于表面的父女关系,如今在他的眼里,牡丹既是裴炎之女,那就是自己的宿敌…… 如果不是儿子武延基对牡丹念念不忘,或许他早就对她下手了。 武则天倒无意去管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这一场雨,象落在地上,倒象落在心里,让她浑身冰冷冷的…… 武则天推开婉儿地上的热茶,烦闷的站了起来,站在洞口,看着外面的大雨。 “承嗣,昨夜的火来的奇怪,今天这雨来的更怪。” 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武承嗣沉吟片刻,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辞。 毕竟,他之前也是做过礼部尚书的人,对于各种祥瑞之说、开解之词最是精通。 他明白,对于姑母而言,天意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哄得住民心就好。 “姑母无需忧心。柴燎祭天古已有之,烧柴祈雨更是由来已久。在柴燎之时发生大雨,正说明大帝显灵,赐我雨露。” “哦?果真有此一说?” “姑母有所不知。当年秦始皇泰山封禅,下山之时,突遇暴雨,就曾避雨树下……” “哦,如此说来,那昨夜的火,应该也有一个说辞了?” 武则天看着武承嗣,她期待他能给她一个说服臣民的措辞。 果然,武承嗣没有让她失望。 “陛下,日为暑,月为寒,星为昼,辰为夜,暑寒昼夜交而天;火为风,水为雨,土为露,石为雷,雨风露雷交而地。这两日的火和雨,正是说明我们武周帝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武承嗣的这一番巧言善辩,有理有据,像模像样,让武则天不禁微微一笑,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一些…… “对了,昨日后殿起火之事,可有眉目?” “姑母圣明,和您猜想的一样,只是时间紧迫,承嗣还没拿到证据。” “不急,有的是时间。” 第261章 心照不宣,置身事外 洞内的人,温暖如春;洞外的人,瑟瑟发抖。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毫无预备的文武百官都浇了个透心凉。 昨日的大雪才刚停,那山峰处处都是白雪皑皑,没想到今日就来了大雨倾盆,如此怪异的天气,真是见了鬼…… 突发状况之下,时也没了太多规矩。人们分散在各处躲雨,同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只有周真人和一群道士不惧冷雨,还在忙着整理祭坛…… 还好,雨慢慢的小了一些,人们心里也就没有那么慌了。 因为之前雨大,牡丹在替换了武承嗣之后,就一直和武延基一起躲在树下,身上的衣服也都湿了大半,可能经常山中锻炼的缘故,看起来并不怎么怕冷。 倒是武延基,也不知道是见到了牡丹激动,还是被冷雨淋的发抖,看起来有些激动。 许久未见了,武延基很想和牡丹叙叙旧,但此时的牡丹一身得罗,头戴冠巾,法相庄严,他一时也不敢造次。 倒是牡丹大大方方的和武延基打了招呼。 “延基,这封禅大典可能还要一些时日,魏王身体虚弱,你自己要保重身体,才能更好的照顾他……” 牡丹话音刚落,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叫着她。 她回头一看,是林远。 此时,林远正在较远处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下躲雨,身边并无他人。 牡丹正好也有事要问他,就别了武延基,朝林远走了过去。 “牡丹,听说中岳庙昨夜起火了?” 林远看了看周边,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知道的……” 牡丹有些诧异。 “今天群臣之中已经传遍了,都说道观失火,天意示警……到底怎么一回事?我昨夜睡得晚,还真没看到。” 牡丹叹了一口气,看来武则天的三令五申并没有起作用,昨夜那场火怕是已经人尽皆知。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散布了出去…… “应该就是一场意外,反正火势也不大,就是少了两间库房而已……” “火势不大, 但是烧在封禅之际,影响很大啊。陛下没有追究?” “失火原因尚未查出,暂时还没有追究。眼下这也顾不上啊!哎,这次封禅大典可真热闹……” 牡丹叹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祭坛。 此时,祭坛上的火早已被雨水浇灭,连黑烟都没有了…… “我就知道这次封禅大典不会太平,总有人要闹出点动静来的。” 牡丹没说话,抬头看了看林远。两人心照不宣,却都没有说出口。 不过,此时牡丹的心里还是有些困惑。 如果说昨夜的大火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今天的大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难不成周真人还能呼风唤雨? “也不知道今天这雨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天意?” 牡丹实在困惑不已。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天这雨,我倒是看得明白。” “你明白?快给我讲讲。” 牡丹顿时来了兴趣。 “牡丹,你知道上方谷不?” “啊?上方谷?嵩山的吗?我不记得有这个地方啊……” “笨的你……不是嵩山,是三国里的。还记得诸葛亮和司马懿的上方谷之战吗?” “不太记得了。你别考我了,还是直说……” “好。” 林远无奈的笑了。 “当年上方谷之战,诸葛亮火烧司马懿,就在司马懿命悬一线之时,可惜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救了司马懿一命……” “哦,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不过,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那诸葛亮观天象、占吉凶,神机妙算,善用火攻,却没料到那场雨。而周真人这一次,既用了火,也算到了雨……” “我……还是不懂……” “你可知道那上方谷为什么会降雨吗?” “老天要救司马懿呗。” “不是。那上方谷的地形,四周高,中间低,谷中地阔。一旦起火之后,冷热之气对流,就会狂风大作……而等水汽上升到高处,遇冷凝结,自然而然就形成了降雨。就像今天一样……” 林远一边说,一边指着周边的悬崖峭壁,还有祭坛上的还未燃尽的柴堆,意味深长。 牡丹顿时明白了。 这一次,她真的明白了。 这场雨,果然是周真人算到的,也是计划内的。 因为这个地方被选为柴燎之所,就是因为周真人的坚持。 当时她还不明所以,以为就因为这里有个可供歇息的山洞,如今她全都明白了。 记得周真人和她说过,他曾经在这山洞里修炼过一些时日,对这一带颇为熟悉,那他对这里的风云气象应该最为清楚。 想到昨夜自己的火场中看到的那个驼背身影,牡丹再次确信,周真人就是这一切的幕后操控者。 只是,周真人如此煞费苦心,到底图什么呢? 昨夜大火之后,周真人一直疏远自己,直到今天的柴燎之仪,他也不与自己多言一句。 不管是昨夜那场火,还是今日这场雨,在舆论上是有了一些成效,不过似乎对复兴李唐的大局无用…… 而且,武承嗣反而因此有了复宠的迹象…… 想到这里,牡丹叹了一口气 “纵使费心筹谋,料事如神, 又有何用呢?不过一场小火,一阵冷雨,封禅大典不是照样进行,反是武家之人更受宠信了……” “牡丹,你别急,我倒觉得,这些火啊雨啊的,还只是毛毛雨。封禅大典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候,重头戏怕是还在后面……” 牡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林远。 “还有?这已经又是火又是雨的了,还能怎么样呢?” “这就看周真人的道行了。” 林远意味深长的一笑,让牡丹忽然有些担心。 “林远,这些事你没和别人提过?” “你觉得呢?” “不管结果如何,我们就当不知道,好?” “放心,牡丹,有你在,我永远保持中立,保持沉默。” ‘那就好。’ “牡丹,反正你也不知情,你也置身事外就行了。” “置身事外?哎,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第262章 人生之巅,秘而不传 远远的看着牡丹,看着她和林远有说有笑,武延基神色黯然。 认识牡丹这么久,她只有和林远在一起的时候,才会笑的那般开心。 可那林远已经和李家公主有了婚约,牡丹依旧和他如此亲近,只怕有所不妥…… 可是,这些又与自己何干呢? 牡丹对他,永远是客气中带着疏离,从来不会失态或者失仪。 他和她,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无法接近。 武延基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望向别处。 自从知道了牡丹的身世,武延基已经把对她的念想慢慢熄了下去。 尤其这一年来,父亲身体越来越差,魏王府也日益门庭冷落,倒是梁王府势头大旺,薛林远春风得意,武延基自然愈发感到自卑。 好在父亲生病之后,不再忙碌那些钻营之事,他倒觉得心里安稳了好多。 原以为就这么平淡度日,没想到这次封禅大典,父亲似乎又精神了起来。 这两日,他贴身侍奉在父亲身边,虽然父亲行事保密,但武延基隐约感觉到,似乎又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 山里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随着雨过天晴,艳阳高照,人们陆陆续续又聚在了祭坛之前。 除了那堆潮湿的柴薪还在隐隐冒着白烟,刚才的那场大雨,就像是一场幻梦。 群臣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聊着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有人说着昨夜那场莫名其妙的庙火…… 此番嵩山封禅还未正式开始,就状况连连,实在怪异…… 有的老臣甚至说起了三十年前高宗的泰山封禅……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武则天在子侄们的陪伴下,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她神色泰然,威仪万方,从容的走到祭坛之前,扫视着众臣百官。 柴燎之仪尚未结束,却被一场山雨扑灭,不用想,她就知道群臣一定物议沸腾。 还好,武承嗣早就备好了一套说辞,武则天心里也就有了底气。 反正柴燎之仪也进行的也差不多了,她来个收尾也就成了。 想到这里,武则天清了清嗓子。 “日为暑,月为寒,星为昼,辰为夜,暑寒昼夜交而天;火为风,水为雨,土为露,石为雷,雨风露雷交而地。此番封禅大典,先有天降瑞雪,又有吉雨降临,这是神灵显圣,佑我武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天子之言,自然而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百官们果然安静了下来。 有人依旧持疑,有人已经应和。 看此情形,武承嗣和武三思陆续站了出来,又是一通滔滔不绝,粉饰太平…… 身居高位的他们,太清楚如何掌握民心舆论。 舆论,向来需要有人引导,只要划出了道道,指明了方向,接下来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果然,很快就有一些阿谀取悦之徒站了出来,争奏祥瑞,竞献赞颂。 一时间,刚才那场大雨带来的阴霾一驱而散,又是一派盛世太平…… 牡丹发现,周真人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默默的弯腰立在祭坛一侧,行使自己导引官的职责…… 真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不管怎样,燎祭一过,封禅大典正式拉开序幕。 接下来,嵩山内的各处庙宇道观,法会道场连接不断,为两日后的登封之仪,做着最后的准备。 这两日,中岳庙里更是灯火辉煌,道士僧众点起悬灯,日夜诵经,护戒诵戒…… 燎祭之后,武则天疲乏之极,这两日闭门不出,只是卧床休息,养精蓄锐。 毕竟七十多岁的高龄,又是寒冬腊月,想要登上峻极峰,主持那繁琐冗长的“登封”之仪,哪怕有车辇助力,也非易事。 为此,牡丹和杨真人一起为陛下调制药膳,待在寝殿贴身侍奉,一时也没空出去。 这两日,除了武旦和太平公主还会准备过来请安,也没有人来陛下寝殿吃茶了。 牡丹偶尔听上官婉儿说起,大家貌似都很忙碌。 武三思遣派役夫清理积雪,整修山道;武攸绪带领驺骑四处巡山,加强防范;武承嗣则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至于周真人,牡丹偶尔在庙里遇到,他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不和牡丹多说。 牡丹有心问一问,又知道陛下身边耳目众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得忍了下来。 眼下的时光,忙碌而平静,不管是那场大火,还是那场大雨,如今了无痕迹…… 但牡丹总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毕竟连林远都能看的明白,司天监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武则天何等多疑,对这些异象真的毫无察觉吗? 至少,要追究相关人员的失职之责? 眼下的风平浪静,似乎酝酿着一次更大的风暴…… 牡丹身处其中,明知会有风暴,但却不知道风暴会在什么时候来,又会以什么形式出现,也是十分煎熬…… 还好,这两日平静度过,就在瓦檐之上积雪开始慢慢融化的时候,封禅大典终于迎来了“登封”之仪。 —— 幽幽曲径微,高高莫测天。 甲申,峻极峰,登封坛上仙气缭绕,琳琅振响,仙乐飘飘,五色令旗迎风招展,静候女帝的驾临。 为赶吉时,武则天于寅时出发,乘辇而行 ,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向峻极峰进发。 这一路,悬灯高悬,夜色如昼,每隔几米都会留人驻守。 等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天色才大亮,牡丹回头一看,只见王公群臣、四夷君长,列摆西东,浩浩荡荡,蜿蜿蜒蜒,甚是壮观…… 山路越行越险,到最后车辇难行,武则天下车和众人一起步行登顶。 因为峰顶空间有限,等接近峰顶之时,只留几位亲重大臣,道长高僧,还有李武子孙陪同。 考虑到陛下年迈,还要更衣盥洗,按照武三思的要求,林远当初排除万难,硬是在峻极峰的不远处,生生的开出一方平坦之地,建了御用庵堂,以供陛下歇脚之用。 武则天行到此处,已是气喘吁吁。 牡丹引着她来到庵堂,稍事休整。 这一路,牡丹作为引导女冠,一直和上官婉儿一起,随侍陛下左右,也就一路跟着登上了峻极峰…… 其实牡丹修行尚浅,按理说是没有资历随驾登顶的,但杨真人身体欠安,陛下身边又需要一个得力的引导女冠,协助完成各种仪礼,自然就选中了牡丹。 对此,牡丹颇感荣幸。 能亲眼见证封禅大典这一盛事,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说起来,这峻极峰她已经是第三次上来了,但每一次的感受都十分不同。 第一次,她和周真人一起登顶,当时还没有明显的山路,峻极峰也是寂寂无声,安安静静的矗立在云巅…… 第二次,她和林远一起登上峻极峰,山路已经基本开辟出来,匠人们也建好了祭坛…… 记得那次回去的路上,他二人还在山腰的草庵住了一晚…… 这是第三次,她跟随御驾一起登高祭天。 数月之间,由夏入冬,峻极峰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成了热闹喧嚣之地。 这一路,法音缭绕,令旗招展,仪式感满满,肃穆庄严之感油然而生。 此时,峻极峰上,白雪皑皑。 伫立峰巅,脚下烟云缭绕,群峰如同泥丸,百里山川尽收眼底,颇有登天之感。 也难怪,古人会登高封禅…… 如果真有神灵,应该真的会被惊动的? 牡丹心里胡乱想着,手上可没闲着。 登封之前,陛下还要更衣戴冠,这就是牡丹的职责所在了。 牡丹拿出女帝冠冕,开始着手整理。 说起来,这封禅的礼服十分讲究,外裘内服,旒冕镇圭,只这些东西加起来,就足有三十多斤之重。 看着这些这些冠冕,牡丹不由想起一句话,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封禅礼服的穿戴十分繁琐,连一根衣带的系法都有讲究,牡丹也是提前做了不少功课,才终于弄明白。 —— 第一次近身伺候武则天更衣,牡丹有些紧张。 虽说她在宫中也有几年了,但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女帝,牡丹还是能感觉到她那从内而往散发的王者之气。 好在有太平婉儿在一旁辅助,牡丹总算从容了一些。 伺候武则天更衣的时候,牡丹发现,虽然已经七十一岁的高龄,武则天的确没有衰老之相。 如果说容貌可以用胭脂水粉来修饰掩盖,身材却是无法骗人的。 身为年逾七十的老妇,武则天的身材却和四十几岁的妇人无异,虽然较为丰腴,却并无太多衰老之相。 帮武则天更衣束带之时,牡丹不由心生羡慕…… 早就听闻武则天有驻颜有术,养生有方,看来她除了服用杨真人炼制的丹药,应该还有秘术。 否则,何意杨真人尚不及陛下年长,却远不及她的保养之相…… 想到这里,牡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六郎张昌宗…… 前日听林远说,那六郎如今已经被太平公主送往宫中,侍奉陛下,并且十分得宠…… 不过,在这封禅大典的庄重时刻,自己怎么想到这些?牡丹赶紧在心中念了一句罪过。 牡丹的紧张,武则天丝毫没有察觉到。 因为此时,她比牡丹还要紧张。 记得上次封禅,还是三十年前,那时是在泰山,她跟在高宗身边。 当时,高宗身为帝王,初献祭天;她身为皇后,亚献祭地——自此,她的声望空前高涨…… 不过,那时的她,终究还只是皇后,也只能站在高宗之后。 三十年后,她身为女帝,终于登上了高山之巅,也登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 她不但要让天下百姓明白,她是天命所归;还要让天地神明知晓,她武曌虽是一介女流,也能成为千古一帝…… —— 吉时一到,大典开始。 武则天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十二旒冕,手持镇圭,从南面登坛,北向而立,亲行登封大礼…… 登封坛上,五色旗满,祭坛前陈放着玉璧鼎簋等礼器,里面盛满了五牲六果等祭品…… 迎神献礼,进俎洗爵,祭拜昊天上帝,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虽说封禅大典,牡丹还是第一次参加,不过身为女冠,她也经过了不少的道场法事,一点就通。 再者,有执事官、导引官各司其事,倒也井然有序。 武则天神色虔诚,祷告天地,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终于,登封之仪到了最后一环——封埋玉册。 封者,石泥金绳,封以印玺,所封之物就是这玉册。 这玉册,用金绳连编玉简而作 ,刻玉填金为字,它是帝王祭祀告天的册书,也是帝王和神灵沟通之物,相当于向上天诸神递交的一份成绩单和心愿单。 所以,自古帝王封禅,玉册祭文都是秘而不传的。 今日武则天的这封玉册,是由上官婉儿执笔撰文,武三思亲自镌刻,具体内容连牡丹都不得而知。 不过大抵都是祷告天地,表述功绩,以取信于天地神灵,祈求长生不老,江山永固之类。 仪式开始,武则天亲捧玉册,放在玉匮内,以金绳缠绕五周,再用石泥封好,埋于登封坛内。 最后,在坛面上铺设五色土封坛。 这五种颜色的土,在安排上也十分讲究。 黄土居中,代表皇权至上,东西南北依次为青白红黑,象征四面八方对皇帝的辅佐,也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寓意。 待这五色之土封上,“登封”的仪式才算正式完毕。 —— 登封之仪,出乎意料的顺利。 直到下山的时候,牡丹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只要“登封”顺利,接下来的“禅地”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了。 根据典仪安排,两日后,武则天会在少室山的“降禅坛”祭地。 接下来的这两日,也是神灵显明、天意示戒的日子。 如果上天嘉许帝王政绩,那几日之内必有祥瑞之相。 如果上天对君主有所不满,则会天降异象,以示惩戒。 不过既有此一说,众人自然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所谓景云出,甘露降;嘉禾生,木连理;陵出异丹,阜出莲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 只是下山这一路,祥瑞之相已经目不暇接…… ` 第263章 三献五祀,百官沸议 就在牡丹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该来的还是来了。 太室山“登封”之礼之后,就是少室山“禅地”之仪。 原本“禅地”的各种仪节已经确认,如今却出了一些分歧。 这两日,武承嗣来陛下寝宫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而素来冷静的周真人也坐不住了。 —— 古礼成於三,禅礼更是讲究“三献五祀”。 所谓三献,即祭地时,在陈列祭品后,须献酒三次。 第一次叫初献爵,第二次叫亚献爵,第三次叫终献爵,合称“三献”。 所谓五祀,则是金、木、水、火、土之五行之神。 天子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所以,这三献的人员和序列就显得至关重要。 在传统仪礼中,一般皇帝为首献,皇太子为亚献,亲王重臣为终献。 不过,当年高宗泰山封禅,武则天变革封禅之仪,以皇后身份强势介入。 所以,三十年前的封禅大典的三献,一些老臣至今记忆犹新——高宗行首献,武后行亚献,太子李弘是为终献。 而如今的嵩山封禅,没有了高宗,自然要遵循旧礼,即皇帝为首献,太子为亚献,亲王重臣为终献。 不过尴尬的就是,武周王朝的太子之位一直空悬,至今不明…… 那武旦虽然一直住在东宫,却只有皇嗣之称,并无太子之名,而且幽禁已久,不得圣心。 想以他为亚献,不但武三思不同意,陛下怕是也不会支持。 为此,群臣百官还争议了很久…… 其实在这之前,也有迹象可依。 女帝的登基以来,在宫中的祭祀大典上,都有三献之礼。 别的不说,单在万象神宫举办的祭祀大礼上,武承嗣就做过好几次的亚献。 最近两年,虽然武承嗣明显失势,但武三思又变得炙手可热…… 不过,封禅大典不同以往,自然要慎之又慎。 武三思、司天监和重臣商议许久,才确定了最后的名单序列。 因为武承嗣身体有恙,很多大典都未参与,也不得圣上欢心,所以在武三思的默认下,就把他排除在外了。 在原定的三献人员名单里,武则天为初献,武三思为亚献,武旦为终献。 这个名单序列,综合了各方考量,得到了陛下首肯,也得到了百官大臣的的认可。 毕竟,在他们看来,虽然太子之位尚不明朗,但如此盛大的封禅大典,李武两方都有参与,也算是权宜之策。 可如今,忽然传出消息,禅地之时,要把武旦替换下来…… 顿时,百官沸议。 周真人首先就坐不住了,他原本还想再等等,现在看来要提前了。 —— 这一晚,周真人首次来到武则天所在的中岳寝殿,请求面圣。 对此,武则天似乎毫不诧异,就像是等了他很久。 看到周真人进来,正在烹茶的牡丹例行退出,不过武则天叫住了她。 “牡丹,你不用退下。留在这里煎茶!” 牡丹闻言,只得留下。 看她开始用泉水煎茶,武则天又发话了。 “牡丹,那日大火之夜搜集的梅雪,还有几罐存在后殿。周真人应该还没尝过……” 牡丹闻言,只得去了后殿,抱来一罐梅雪…… 看着武则天对周真人竟然如此殷勤,不知为何,牡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264章 骨肉之祸,国运之衰 陛下寝宫里灯火通明,周真人的脸上却始终有股阴霾之色。 因为紧张,牡丹觉得今日煎茶的手都有些抖…… 明日就是少室山的“禅地”之仪了,这两日因为三献的事情,闹的人心惶惶。 今晚,周真人也一定是为这件事来的。 不过,周真人并没有直言三献之事,倒是和武则天聊起了星象。 “陛下,贫道近来夜观星象,发现天相有异,特来向陛下陈情。” “哦,适逢国之盛事,周真人可是有祥瑞要报?” 武则天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奈何她的暗示,周真人全然不理。 “非也,贫道发现五星错行,紫徽星暗淡衰微,实非盛世之相。” “大胆!近日诸官都报祥瑞不断,何来不吉之相?若真如此,怎么不见司天监前来奏报?” “如今封禅之际,司天监自然不敢多事,只进祥瑞之言。” “既如此,那你为何要多此一举?” 武则天面色一沉,冷冷的看着周真人。 周真人也不畏惧,躬身直言。 “贫道只是心系国运,冒死进言。如今星象有异,陛下切不可闭目塞听。” “哦,那你到说说,这五星错行,究竟为何?” “陛下,阴阳和,万物序,则符瑞并臻,五纬顺轨。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则景星见……” “朕不想听这些,你只管说可有破解之法?” 武则天皱了皱眉,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周真人闻言,这才导入正题。 “陛下容禀,明日少室山禅地祭祖,应该由皇嗣行东宫之仪,方显万物有序,五纬顺轨……” 武则天一听,不由大笑了起来。 “周真人,连你也学会绕弯子了?不过是个三献,你们一个个的争来吵去,果真如此重要吗?” “陛下容禀,三献之礼关乎太子之位,太子之位关于国运兴衰。自陛下登基已有五载,如今东宫虚位,太子未定,使得旁人觊觎,乃至五星错行,国运不明。” “哦,这太子之位还关乎国运?” 武则天端起了新煎好的茶,轻轻啜了一口,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果然,周真人的尾巴藏不住了。 牡丹有些担心,赶紧递了一杯茶给周真人,想让他冷静一下,不过周真人根本无暇顾及。 “陛下,东宫关乎社稷安危,陛下圣明,怎会不明?如今紫徽星暗淡衰微,皆因储位久虚,骨肉之祸、国运之衰自此始矣……” 听到“骨肉之祸”四个字,武则天看了看周真人,放下了杯子。 “也好,太子之位争论已久,既然要立东宫,你倒是说说,应该立谁合适?” 周真人一听,伏地而拜。 “陛下,贫道不避危身之罪,伏愿请立皇嗣武旦为皇太子,以系天下之望,塞觊觎之端,如此,则宗庙获安,臣民蒙福。惟陛下裁察!” 周真人说完,伏地不起。 武则天沉默良久,只是看着牡丹煎茶。 牡丹一直没敢插话,却被周真人的直言进谏吓到心惊胆颤。 她虽然极力保持平静,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 这个周真人,果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对于“太子”这个敏感的话题,虽然万瞩目,但文武百官素来只敢旁敲侧击,像周真人这样直接建议册立武旦的,还真是第一人。 牡丹暗暗的为周真人捏了一把汗。要知道,此时并不是劝立太子的最佳时机。 毕竟,这是武周王朝的封禅大典,要保佑武周王朝千秋万代,立一个李唐子孙为太子,这不是悖论吗? 可是周真人显然等不及了。 他俯地半天,见武则天没有反应,只得再次进言。 “陛下,事贵果断,不可迟缓。缓之,则起觊觎之心,来谗佞之言。明日禅地之仪,应循天意册立东宫。” 武则天闻言,冷笑了一声。 “周真人,真是难为你了,你处心积虑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不过,立谁为太子,这是我的家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王者以四海为家,普天之下,皆为陛下的家事,更是万民的国事。” 武则天张了张嘴,竟是无言以对。 她默默的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叹了一口气。 “周真人,朕知道,你如今虽为我所用,却一直忠于高宗。这次嵩山封禅,也是为了完成高宗当年的遗愿。想必你也知道,高宗晚年有意封禅嵩山,只是因病未能成行……” “所以朕这次让你和牡丹前来筹备封禅大典,也是对你的信任。可是你是怎么做的?” “贫道尽心竭力,无愧于心。” 周真人抬起头来,面容从容。 “无愧于心?此番嵩山封禅,先是庙堂失火,又是燎祭遇雨,你作为庙观主持,难道没有要说的吗?” “贫道修为有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此番封禅,不管庙堂失火、还是燎祭遇雨,乃至如今的五星错行,无不是天相预警。陛下如不尽快册立东宫,恐还有异象发端,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 武则天闻言,冷笑了一声。 “天相预警?周真人,后殿之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想你很清楚。魏王已经查明,那场火怕是人祸……” 牡丹心中一惊,偷眼看了周真人一眼,真人竟还是毫无惧色。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这些小把戏瞒不过陛下,他所要的,不过是让陛下心有所感。 “陛下,纵使后殿之火是人祸,那么明堂、天堂之火呢?如此多的人祸,那就是天灾。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陛下躬身自省吗?” 周真人这番番话,彻底把武则天激怒了。 第265章 明目张胆,指手画脚 对武则天而言,她之所以执着于嵩山封禅,就是因为明堂的那把大火,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要知道天子明堂是她毕生所愿,却被一把火烧成灰烬,这严重打击了她的自信,也让她始终无法释怀。 此时周真人再度提起,更像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放肆!周真人,封禅大典当前,你不思为朕分忧,竟然危言耸听,妖言惑众,你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贫道一介残骸,无欲无求,能有何不良之心?这两年贫道远在乾陵,日日守着高宗,早已不问朝堂纠纷……” “是吗?你既如此清修无为,今日又何必处心积虑的为东宫筹谋?” 周真人闻言,干脆站起身来,佛尘一甩,连素日的驼背似乎都没那么驼了。 “陛下,既然话已至此,贫道也就直言以告了。您刚才提到当年的泰山封禅,更是让贫道不胜唏嘘。三十年前,您与高宗同在泰山之巅,共求李唐江山千秋万代……” 周真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长叹一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您封禅嵩山,祈愿武周帝国江山永固……却不知,这江山本是同一片江山,都是高祖太宗打下来的天下!” 武则天瞟了一眼周真人,并没有说话。 没错,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当年,高宗病危之时,您已大权在握,他却毫不防备,反而亲手把这江山托付给您,定是想要传位给李唐后人,可是……” “周真人,你这番话说的未免太晚了些?当年我称帝之时,你怎么不和那裴炎一样站出来反对,反倒在这会儿跳出来了?” 忽然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牡丹心中一动,她抬起头,正好迎上武则天看着她的目光 。 虽然暂时还没有牵扯到自己, 但是牡丹明白,今日自己也是逃不掉了。 “陛下称帝,乃天命所归,贫道无话可说。陛下本该顺应天意、传承有序,如今却幽禁皇嗣,甚至要把这江山社稷传给外人,您让高宗在天之灵,何以安息?” “此言差异,承嗣和三思都是我武家后人,怎么会是外人?不管立侄还是立子,都是我的至亲。” “至亲?儿子和侄儿到底哪个亲呢?陛下,贫道不才做过无数法事道场。至今只见过子孙祭祀母亲,没见过子孙祭祀姑姑的。” “你这话何意?” “陛下如果立子,千秋万岁之后配食太庙,子子孙孙高香祭祀。可如果立侄,有哪位天子即位之后,会在太庙里祭祀姑姑?” 周真人的话让武则天不由的一愣,不过她还是努力争辩。 “周真人此言又差,我为武周开国皇帝,武周后人哪有不祭祀我的道理?” “那高宗呢,太宗呢?陛下如果立侄,届时武周太庙,祭祀的是武元爽、武元庆等人,而高宗、太宗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却落得无人祭祀……” “何况,那武承嗣一直对皇嗣虎视眈眈,千方百计陷害,一旦得势,务必会将您的子孙斩草除根……”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武则天被周真人的一番话 说的心烦意乱,可又无从反驳。 立子,等她百年之后,子孙一定会复兴李唐,自己辛辛苦苦缔造的武周王朝,就要一代而亡。 立侄,武家侄子里没有出色之辈,帝国基业恐难久存…… 再者,想到将来武周帝国的七庙里供养着武元爽、武元庆,而高宗、太宗却凄凉无依,她的心中也是有些不甘…… 毕竟,对于太宗,她有敬重之意,对于高宗,她有夫妻之情;对于儿孙,她尚有舐犊之情。 立侄还是立子,这是她一直以来面临的悖论,似乎永远都无法理清。 不过,从来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在她面前如此剖析。 周真人的话,让武则天有一种清醒的难堪。 她既认同周真人的话,又不愿意承听从他的建议。 毕竟,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旁人对她指手画脚。 正在这时,上官婉儿进来禀告。 “陛下,魏王求见。” “消息倒是灵通,让他进来……” 第266章 有备而来,目瞪口呆 武承嗣这一次,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一进殿,就满面笑容,跪下朝贺。 “姑母,武周大吉啊!” 武则天正被周真人的一番言语扰的心烦意乱,听闻此言,心情略微好了些。 封禅之际,她只想听到一些吉祥之语。 “承嗣,你这没头没脑的,吉从何来?” “上元之夜,一场滔天大火致使双堂尽焚,侄儿深知姑母为之耿耿于怀。这几日承嗣遍访嵩山高人名士,寻得高人,为那明堂之火卜得一卦。” “ 哦,你且说说看……” 一听武承嗣提到了自己的心结,武则天顿时来了兴趣。 “此卦为火天大有卦,属上上卦。上卦为离为火,下卦为乾为天,乾刚健,离光明,乃火在天上之卦象。” “火在天上?” “火焰高悬于天,普照万物,万民归顺,顺隆通泰。上元那夜,天堂之火直通天上,正昭示我武周帝国如日中天。” “果真有此卦?” 武则天虽说爱听这些祥瑞之语,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毕竟,一把大火烧毁了明堂天堂,多少国资人力付之一炬,硬说这是祥瑞之火,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承嗣绝无虚言。” 武承嗣话音一落,周真人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魏王此言真是闻所未闻,莫非这滔天大火,竟成了吉祥之兆?” “周真人此言差矣。卦象确实为吉,火情则另有因由。” 武承嗣不急不恼,胸有成竹。 “另有因由?承嗣,你一次说清楚,不要故弄玄虚。” 武则天有些不耐烦。 “姑母,这天下奇人异士又不只是周真人一个。侄儿所寻高人,就住在中岳庙后的黄盖峰西,那里有座山头叫火焰山……” “火焰山?” “正是。据大师推算,神都今年之所以火灾频繁,因为此山所致。” “此话怎讲?” “陛下登基五年,国泰民安,早该登嵩山封禅,报太平于天。这火焰山在天子脚下,龙土之上,于上元之夜触发大火之相,乃是天意召唤……” 武承嗣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周真人和牡丹。 “前几日后殿起火,也是应了此召。还好陛下亲临泰山封禅,那日燎祭天降大雨,正是上天感知,山神显灵……” 武承嗣这一番陈词,把武则天听的心花怒放,牡丹则是目瞪口呆,心中不由佩服起武承嗣来。 果然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魏王这阿谀逢迎的本领已经练到炉火纯青。 别说,他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乍一听还真像那么回事,竟把这一年来发生的不吉之事,都归给了一座火焰山…… 按理说,周真人和武承嗣说的本是一回事,但用不同的角度和态度讲出来,听起来确实天壤之别。 也难怪,人们都喜欢听奉承话。 牡丹正在胡思乱想,武则天忽然叫了她。 “牡丹,你在嵩山已久,这中岳庙附近确有火焰山?” 牡丹愣了一下,却不敢隐瞒。 在中岳庙后面,确实有一座山峰,牡丹似乎听人说过那叫火焰山,不过她也没太留意。 “回禀陛下,确有此山。” “看来承嗣所言不虚啊。” 武则天哈哈大笑。 别说,承嗣办事尽心尽力,还都能办在她的心坎上。 “找到源头倒也不错。不过紫薇城再也经不起一场大火了,这火焰山……” “姑母无需担忧。为避免火焰侵扰,高人还给了破解之法,可立坎字碑为祭。” “?字碑?” “坎属八卦中的水象,同代表火相的离卦“?”相对,立此碑,正好以水克火。” 武承嗣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姑母,侄儿已请高人做了阴刻宽迹的?字碑,准备择吉时立于大殿神龛后壁。水火一相济,岁岁保太平。” “如此甚好,承嗣啊, 你辛苦了,这一次你可是立了大功!” 武承嗣的这番说辞,有理有据,颇为圆满,只用立一个碑,就解开了武则天的心结,不可谓不高。 “承嗣不求功劳,只愿我们武周帝国千秋万代。姑母,此次嵩山封禅正是顺天应时。明日少室山禅地祭天,承嗣愿和姑母一起,为我大周祈福……” 绕了大半天,武承嗣终于转到了正题上。 第267章 操之过急,悄无声息 就在武承嗣面圣陈情的时候,大臣们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全都赶到了中岳殿。 大将军武攸绪丝毫不敢懈怠,带兵严加守卫,武三思和太平公主也都候在了殿前。 空气中有种莫名紧张的气氛…… 大祭当前,人员变动最是敏感,也让万人瞩目。 这两日为了“三献”人选的变动问题,大臣们已经有了争执和分歧,此时更是闹到了顶点。 事到如今,大家心知肚明,这已经不仅仅是献祭人选的问题,而是太子之位的归属。 这些年,李唐旧臣和武周新贵一直在明里暗里的较劲,今时今日,终于摆在了明面上。 也是,封禅大典,国之盛事,在这紧要关头,太子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是时候该有眉目了。 尤其是吉顼和一些个李唐旧臣,更是忐忑难安,时刻关注着大殿里的动静。 不过,武承嗣讲的天花乱坠,大臣们争论的热火朝天,当事人之一——皇嗣武旦却并没有出现。 —— 此时,武旦正在自己的寝殿里安静的打坐。 窗外山坡上的白雪已经渐渐融化,变得越来越稀薄。再过一些日子,这场雪就了无痕迹了…… 武旦看着那些雪,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留恋和不舍…… 再过几日,封禅大典结束,自己就该回宫了,回到东宫继续被囚禁的日子。 那紫薇城的雪,虽然同样洁白,却少了这里的灵动,也没有这里的梅香…… 想到这里,武旦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他想到了失火那晚,他和牡丹一起品茶聊天,一起后殿救火,一起用雪花擦脸,他还帮她拭去了鼻尖的一块灰渍…… 是从何时,这个女子竟已牢牢钻进了自己的心房,并且再难克制? 这些日子,因为总去母后的寝殿品茶,和牡丹的接触也慢慢多了起来。 不过,这和之前二人在东宫里的接触又有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封禅出了紫薇城,在这高山白雪之间,武旦像是焕发了活力,心里的某些东西被焕发了。 自从窦、德二妃去世,母亲又给他的后宫充盈了几位妃子,可他早已没了心动。 倒是牡丹这个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钻进了他的心里…… 如今的他,很喜欢去母亲的寝殿里品茶。 哪怕他俩人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但他就喜欢静静的看她煮雪煎茶,喜欢看她时而灵动,时而沉静,喜欢听她新颖独特的观点…… 如果时间倒回到几年之前,她还在东宫做少傅,他一定不会再放走她…… 不过,这两日,他不敢再去母亲的寝殿。 因为三献风波,他不得不避嫌。 武旦并不愚笨,这几日,周真人的筹谋他都看在眼里,他早就看出来了他们的意图。 可惜,周真人有些操之过急了。 凭借这些年养成的政治敏感,他预感到会有一场风暴袭来…… 对此,他倒也习惯了。皇嗣之位对他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聊胜于无的枷锁。 对他而言,活着,就是希望。 此番,武旦倒并不担心别的,只希望这次风波不要波及到牡丹…… 第268章 自相矛盾,众矢之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 命中注定的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 武旦知道,生为皇子,尤其是女帝的儿子,也许皇位于他根本无望,但被裹挟在漩涡中心,是他躲不掉的宿命。 果然,上官婉儿传召,陛下召他觐见。 该来的还是来了,武旦弹了弹衣冠,心头忽然升出一种出征的悲壮。 此时的大殿内安静异常,周真人和武承嗣正垂手而立,僵持不下。 武则天倒是面色如常,斜依在软塌之上,不紧不慢的品着新茶。 牡丹跪坐在一侧,也在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煎茶。 事到如今,她倒也不紧张了,今日或许很多事情都要有个眉目了——包括自己的去处。 牡丹心中莫名的平静,她甚至盘算着,那日在后殿收集的梅雪只剩不足十罐了,如此速度耗费下去,怕是等不到盛夏再用了…… 不过,今日之后,或许她已不在嵩山了…… 大殿内,除了水沸的声音,就是陶杯瓷碗轻微碰撞的声响。 众人都盯着牡丹手里的动作,直到武旦进来,人们才把目光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梅香……武旦走进大殿,吸了一口气,心里也清明了下来,从容的拜见陛下。 看到众人都到齐了,武则天这才坐直了身子。 “很好,都到齐了。既然大家争执不下,倒不如听听当事人的意见。旦儿,明日少室山禅地,你是如何打算的?” 对于自己的小儿子,武则天再了解不过,他一定会再度推让。 果不其然,武旦虽然没有推让,却毫无意见。 “一切单凭母亲安排,旦儿谨遵圣意。” “你说的倒是轻巧,周真人可一直都在为你争取,如此一来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武则天轻笑了一声,武承嗣趁机在一旁煽风点火。 “此番封禅大典,周真人确实费心筹谋,不管是后殿起火,还是燎祭遇雨,各种状况不断,原来最后都是为了东宫皇嗣筹谋……” 周真人一听,立刻打断了武承嗣的话。 “魏王休要信口雌黄。后殿失火,贫道身为主持,确有失职不察之责,但和皇嗣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如今想来,那明堂之火倒是也有些蹊跷,都是东宫之人,肇事者未免不是蓄谋已久……” “魏王,你这话什么意思?两个孩子能有什么蓄谋?” 太平公主不乐意了,不客气的回怼了一句。 武承嗣这才想起,当初明堂之火的两个肇事者,除了东宫李三郎,还有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 他这是无意中又触到了太平公主的逆鳞…… 就在他尴尬不已的时候,牡丹倒是忍不住捂嘴一笑。 这一笑,被武则天看到了。 “牡丹,你笑什么?” “陛下恕罪,牡丹失礼了。不过牡丹确实听糊涂了。” “哪里糊涂了?” “魏王之前说了,今年火灾频发皆因火焰山之故,乃是天意召显,我还说三郎那顿板子挨的冤枉了。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倒成了人为蓄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牡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武承嗣哑口无言,无法自圆其说。 眼看武承嗣一句考虑不周,就成了众矢之的,引得群起而攻之,武则天只得出言解围。 “行了,明堂之火早有定论,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关于明堂大火,武则天知道,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那是薛怀义蓄意放火。两个孩子本就受了委屈,如今再翻起旧账,实在是得不偿失。 武承嗣气不过,还想说些什么,武则天抬手制止了他。 只这一个来回,武则天就看出来了,武承嗣根本不是对手。 东宫看似与世无争,却不是轻易能动得了的。 明日禅地大典在即,殿外还聚集了文武百官,这个关头,她不想徒生动荡。 御驾在外,平稳第一,一切且等回了洛阳,进了紫微宫再说。 太平公主像是看懂了母亲的心思,趁机进言。 “母亲不必烦忧,既然封禅仪典是早就拟定好的,三献人选也是百官赞同的,那就不要再变了,免得徒生事端。” 武则天看了看太平,正想息事宁人,周真人倒是不干了。 “陛下,五行错行,天相预警,请陛下早立东宫……” 第269章 沆瀣一气,结党连群 大典当前, 周真人的不依不饶,彻底激怒了武则天。 没错,周真人知道她最在乎什么,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会咄咄逼人。 他是封禅大典的掌礼大司仪,若紧抓着“五行错行”之说不放,无疑会给封禅大典蒙上一层阴影。 其实关于太子人选,一直都是武则天颇为头痛的问题。 何况,当下并非立嗣的时机。 如今武承嗣的身体每况愈下,根本不是帝王之材;武三思和他相比也是半斤八两,在朝堂之中难以服众。 若贸然立武家子侄为太子,势必会引起群臣动荡。 再者,依周真人所言,侄子不会于太庙祭祀姑姑的话,也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 可是,就此低头屈从,立旦儿为太子,她又不甘心。 武旦被幽禁这些年,虽然不与群臣来往,居然还是如此得百官拥护——越是如此,武则天越是不放心。 一旦让他上位,以他这些年和武家的仇怨,肯定会大肆清算武家势力,哪还有武家的活路? 至少目前,并不是立嗣的时机。 尤其今天这个形势,颇有些逼宫的意味,这让武则天十分恼怒。 她武曌这辈子,从来就不吃这一套! 别忘了,这是武周王朝的封禅大典,怎么可能在此时,立李唐后人为太子? 这个周真人,真是老糊涂了! 原本,武则天并不想过于追究后殿失火之事,只要这次封禅大典顺利完成,她可以让他们将功补过,既往不咎。 没想到,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身为帝王,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 想到这儿,武则天冷着脸,语气严厉的最后警告着周真人。 “周真人,旦儿已是皇嗣,一直住在东宫,你这么执意要求册立太子,究竟是何居心?” 周真人闻言,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看的很清楚,武则天一直以皇嗣为名安置武旦,不过是权宜之计。 皇嗣,皇嗣,对于武周帝国而言,只是皇帝的子嗣而已,并不特指太子。 武曌用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称谓,为的就是稳住他们这些李唐老臣,同时也给武周子侄们留有希望…… 如今,武旦这皇嗣已经做了整整五年,一直被幽禁东宫,活的战战兢兢,这个皇嗣的地位,连个郡王都不如…… 眼看武家势力滔天,再不逼一把,万一哪日皇嗣被武家子侄谋害,复兴李唐怕是再没希望了…… 毕竟,谁能熬得过女帝呢? 自己年岁到了,怕是时日无多,再也护不了武旦周全,在这之前,他想再为高宗做最后一件事。 所以,明知道陛下已经杀气腾腾,周真人还是面不改色。 “陛下,贫道还是那句话,如今五星错行、国运不明,皆因储位久虚,如不尽快侧立东宫,只怕……” “够了!周真人,朕如今眼不花,耳不聋,还生出了新齿黑发,怎么就国运不明了?难道周真人是盼着朕早些殡天吗?” 武则天怒不可遏,拿起一只杯子,朝着殿前砸了过去。 杯子摔在地上,顿时碎裂一地。 武承嗣一看,趁机火上浇油。 “姑母,周真人确实居心叵测,他趁着此次封禅大典大做手脚。经侄儿查明,那后殿之火完全就是他蓄意为之,如今这五星错行之说,定是危言耸听。侄儿已经查到,他还有不少同党……” 周真人闻言,长叹一声,他知道一切心思还是白费了。 “陛下,贫道仰报先帝恩遇,不忍看这江山社稷动荡不安,所有筹谋只为给他一个交代……” “好啊,你既如此效忠先帝,那就去天上陪他,永远都不用再回来!” 眼看武则天大手一挥,就要下旨,牡丹坐不住了。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周真人就这样死去。 “陛下息怒,大典当前,皇恩彰显,只宜大赦天下,切忌血光之灾啊……” “牡丹,你这是要为他求情?你可知道,我已经放了你一马……” 武则天压低了声音,冷冷的瞥了一眼牡丹。 她若是一直不做声,也就不追究了,可她偏偏还要给周真人求情。看来这一群人,真的是沆瀣一气、结党连群了。 “牡丹,此番封禅大典,你是和周真人一起来的嵩山。这后殿失火,燎祭遇雨,就是你们这一年的筹备之果?” 面对武则天的声色俱厉,牡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收起了茶具。 她知道,这些茶具日后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陛下,贫道说过,此事皆因贫道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无关?我看未必?” 武则天冷笑了一声,看向了武承嗣。 武承嗣一看,立马心领神会。 “陛下,经查,后殿起火那一夜,就是武牡丹要求打开后殿之门,这才使得有心之人入殿纵火……” 此时,武旦终于听不下去了。 虽然他知道自己如今说什么都是错,不说也是错,可他不想再继续沉默。 “母亲,那夜后殿起火之时,牡丹一直和我们煮酒烹茶,她分明是无辜的啊!” “纵使她没有参与,也是知情不报。这一年她和周真人一直待在嵩山,难道真的毫不知情?牡丹,你自己说!” 武承嗣还想再奏,武则天挥手制止了他。 她想给牡丹一个辩解的机会。 不过,牡丹显然无意辩解。 的确,她是知情的。 她知道周真人会在封禅大典上做手脚,也在那夜的火光中看到了周真人的身影…… 当然,她也可以说自己毫不知情,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周真人身上。 反正这些日子,她都守在陛下身边,这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她不想解释什么。 对武则天而言,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选择相信什么。 牡丹知道,自己和周真人一起来的嵩山,一起筹备封禅大典,这期间出的一切问题,自己都难逃干系。 何况,她怎么忍心丢下周真人一个人,独自承担这一切…… 牡丹收好茶具,整理衣装,走到大殿之中跪了下来。 “牡丹无话可说,一切单凭陛下处置。” 第270章 认贼作父,独善其身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眼看牡丹就要被武承嗣拉下水,在门外一直关注动静的武攸绪待不住了。 虽然他一直想保持中立,不愿卷入这朝堂争斗,可眼下显然无法独善其身了。 想到这儿,武攸绪径直跨进大殿,跪下请罪。 “陛下,后殿失火之事,微臣有话要说。当夜为了寻些瓦罐多收集梅雪,是我主张打开后殿之门,后来也是我主张将梅雪存放后殿,才没有及时关闭殿门,此事确与牡丹无关,实属微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看到武攸绪都跪下了,武旦也跪了下来。 “母亲,后殿走水之后,牡丹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火场救火,儿臣和武将军皆可见证,牡丹对陛下真的是一片忠心。” 眼下这个情形,身为牡丹的挂名师父,上官婉儿也不好无动于衷,毕竟这些日子的相处,大家还都是很愉快的。 趁着给武则天封上一个手炉的功夫,上官婉儿轻声劝慰着。 “陛下,牡丹这些日子一直贴身侍奉陛下左右,她若有二心,还用等到现在吗?” “是啊,母亲,牡丹这孩子性格倔强,周真人的脾气向来如此,他们为封禅大典忙了这些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平公主也在一旁劝着。 眼看大好的形势就要逆转,武承嗣一着急,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扑上前以头抢地。 “姑母,万万不可轻饶二人,承嗣这几日日夜不息,就是为了查清此事,他们趁着筹备封禅大典,怂恿东宫犯上谋逆,图谋不轨……” 看到武承嗣已经开始疯狂乱咬了,周真人扬天大笑。 “哈哈哈,魏王,你也太高看他们了!你这呕心沥血,可惜用错了地方!” 周真人笑着,干脆站了起来,指着牡丹破口大骂。 “武牡丹,你愧为裴相后人!当年你父亲是何等忠勇,高风亮节, 而你和那上官婉儿一样认贼作父,丝毫不考虑复兴离李唐大业!你这混身上下,何来一丝裴门之风?你父在天有灵,必不瞑目啊!” 周真人骂完,又转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武旦。 “还有你,李旦!堂堂皇嗣,血性全无,改名换姓,卖祖求荣!这些年你躲在东宫,只知丝竹享乐,诗词歌赋。我李唐复兴无望啊!” 周真人的一番痛骂,让众人一时都呆了。 武旦和牡丹也是愣在原地,只有上官婉儿反应了过来。 “周真人,你怕是疯了!圣驾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 上官婉儿说着,躬身请示武则天。 “陛下,大典当前,不宜有变,殿门外众臣都在,还是先把周真人暂且关押在后殿,择日再审……” 武则天看了看婉儿,又看了看牡丹和武旦,思忖片刻。 “也好。武将军,你带人把周真人单独关押,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先帝,贫道有愧先帝所托,无颜去见你啊……” 周真人仰天哀嚎着,早有侍卫过来,把他拖了下去。 因为怕殿外守着的大臣们看到,也怕周真人再胡言乱语,武攸绪吩咐他们专程走后门,直接把周真人关进了后殿。 “好了,你们都下去。” 武则天一只手揉着太阳穴,一只手挥了挥。 “姑母,此事牵扯甚广,还有皇嗣和牡丹……” 武承嗣不甘心就此放过武旦。 “够了!牡丹跪在这里思过,皇嗣回去面壁。大典结束之前,谁也不许再徒生是非!还有,明日大典,一切仪礼不变,按原计划进行!” 武则天说着,拂袖而去,进了内殿。 她知道,眼下已经关押了周真人,若把牡丹再抓起来的话,祭祀大典就真的乱套了。 至于武旦,在紫微宫里怎么处置他都行,在这宫外,还是先忍着。 谁知道这些日子,周真人究竟在这山林中纠集了多少力量呢? 毕竟,连武攸绪、上官婉儿还有太平,他们如今都帮着牡丹说话了,武三思也是中立的态度…… 还好周真人只是主张册立太子,再追究下去,怕是无法收场…… —— “魏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身体刚好一些,还是不要操劳过度,赶紧回去养着。” 太平公主来到武承嗣面前,语气不无嘲讽。 “有劳公主费心了。” 武承嗣笑了笑,踉跄的站了起来。 此时他也明白了,大殿之内, 武家之人不少,却没有几个和他一心,武攸绪就不说了,连武三思都一直保持沉默,不曾为他说一句话。 至于陛下的心思,他怕是永远也猜不透了…… 算了,大典当前,眼下确实不是处置他们的时候,反正这笔账是记上了,早晚有清算的时候。 “行了,大家都散了,明日一早还要赶去少室山……” 上官婉儿向众人行了一礼,人们陆续退出,这场闹剧暂时收场…… 候在殿外的大臣们看到皇嗣安出来,又听说明日祭礼一切如常,也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散了。 只有牡丹依旧跪在殿内。 大殿里空空荡荡,似乎还在回响着周真人的骂声,牡丹忍不住泪眼朦胧。 周真人的痛骂,亦真亦假;周真人的悲壮,牡丹却感同身受。 她不是傻瓜,此时已经领悟过来,周真人的那通臭骂,是用了最后的力量和智谋,和她撇清关系,保她和皇嗣周全。 此时牡丹终于明白,为什么后来周真人不再和她商议典礼之事,也不再和她提父亲裴炎…… 他应该是料定了此番没有太多胜算,不想把牡丹牵连在内,所以诸事保密,自己策划。 想到刚才周真人悲愤无助的样子,牡丹忽然想起了父亲裴炎。 十年前,父亲是不是也像今日的周真人一样,孤军作战,仰天哀叹? 周真人骂她认贼作父,虽说为了保全她,也未必不是他心里的看法…… 牡丹擦去了泪,抬头望向窗外。 此时西天正是云霞漫天,一如春日里的那个黄昏——周真人和她提起父亲,天边的红霞就像鲜血一样红…… 第271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次日,禅地大典在少室山如期举行。 在八角方形的“降禅坛”前,四夷宾服万邦来朝、文武百官列摆西东,一如既往的庄严神圣,一如既往的繁琐讲究…… 唯一变动的是,大典的掌礼司仪,由周真人变成了魏王武承嗣。 没有人知道周真人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牡丹依旧守在武则天身边,做她的礼仪引导,祭告天地宗庙,只是再也没有了在峻极峰祭天时的激动…… 繁琐的流程完成之后,武则天回到中岳庙,接受群臣朝贺。 中岳殿前,武则天命上官婉儿颁发了一道又一道诏书,宣布改元“万岁登封”,把嵩阳县改为登封县,把阳城改为告成,以表“登嵩封岳大功告成”之意。 同时宣布大赦天下,大酺九日,免除天下百姓今年租税,免除洛州百姓两年租税,免除登封、告成两县百姓三年租税…… 至此,嵩山封禅总算顺利完成。 实现了嵩山封禅的大愿,踌躇满志的武则天亲自撰写了《大周升中述志碑》文,由皇嗣武旦书后,刻立于大周登封坛之丙地。 有了女帝引头,各路文豪引经据典,摛翰振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宰相李峤做了《大周降禅碑》,春官尚书武三思撰写了《大周封祀坛碑》,纷纷记载封禅大典的盛况…… “千龄之统,由圣代而连皇;万岁之音,自神山而周四海……” “休气低而翔辇,神光起而属天。盖千帝所不能及,六籍所不能谈!” 一时间,祥瑞遍全国,颂歌响天下。 上官婉儿忙着起草各种诏书,自然没功夫来写这颂歌,但是如此盛事,她也不甘落后。 于是, 婉儿悄悄叫过牡丹。 “牡丹,女帝封禅,自然要有女官献文。你文采非凡,何不也作一篇?” “师父见谅,牡丹修行依旧,文辞早已生疏。” “休要推脱,眼下正是机会,你自己把握。” 上官婉儿意味深长的看了牡丹一眼,转身离开了。 其实上官婉儿不说,牡丹也明白她的意思。 之前周真人谋逆的事情还没完,而眼下陛下心情大好,正是借机邀功,表达忠心的好机会。 可是,牡丹没有心情去给武则天歌功颂德。 眼下,她只想知道,周真人是生是死。 这一次,哪怕是素来友善的武攸绪,也严守秘密,丝毫不透露任何消息。 牡丹只能自己去找。 趁着大家都在忙着邀功请赏、粉饰太平,牡丹偷偷来到后殿。 虽然女帝有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后殿,但是牡丹在中岳庙待了大半年,对这里十分熟悉,她知道后面有个十分隐蔽的小门可以进去。 不论如何,她一定要去见见他。 因为封禅大典已经顺利完成,守卫们也松懈了一些,兵力主要集中在大殿周围,对于后殿守卫并不严密。 牡丹又走了小路,很容易就钻进了后殿之内。 此时已是黄昏,殿内光线十分昏暗,牡丹也不敢出声,小心翼翼的一间间屋子找着…… 藏经阁、杂物间、正殿、偏房……后殿不大,几个房间都找遍了,牡丹也没有发现周真人的影子。 后殿已经空了——除了一些残破的经书,还有几罐存贮的梅雪。 夕阳残红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牡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周真人和曾经的刘窦二妃一样,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不,这一次,牡丹决定不再沉默。 第272章 生死不明,是非之地 盛宴散场,文武百官陆续退去,喧嚣热闹的中岳庙慢慢安静了下来。 大典已毕,左右宫室寝殿里,已经有侍女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着三日之后的班师回朝。 这两日,聚集在嵩山的僧道尼众也开始陆续离开。 因为他们之前来嵩山,大多都是牡丹负责接待的,如今也都来和牡丹辞行。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周真人作陪。 太阳底下没有秘密——虽然大家都没问,不过也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伴君如伴虎,方外之人掺和庙堂是非,似乎从来都么有什么好下场。 人们叹息一番,各自离去。 牡丹将他们送到太室阙,这才拱手告别。 落日下,众人渐渐远去,回望暮色里的中岳庙,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寂寥,牡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悲凉之感。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人们来来往往,各有去处,牡丹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 和她一起进嵩山的周真人,如今生死未卜,去向不明;杨真人已经被上官婉儿送回了玉清观,说是要抓紧为女皇炼制丹药。 没有人告诉牡丹,接下来她该去哪里…… 封禅之后,她是回玉清观,是留在嵩山,还是回紫微宫,这些都是未知数。 如果回宫,自己很可能就要嫁给武延基,眼看着林远成为驸马,还要面对各种恩怨情仇——单是想想,牡丹都觉得头大。 但即使不回洛阳,不管留在嵩山还是回玉清观,自己怕是也不得自由。 除了封禅大典,还有各种祭祀、道场法会。身为出宫修行的女冠,牡丹的特殊身份,注定了她不得清闲。 只一年里的四时八节,宫里就有无数个召她回去的理由。 毕竟,今年上元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所以经此一番,牡丹更加坚定了自己去西域的决心。 只要陛下不赐死罪,她就一定要远去西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完成几件事情。 周真人生死不明,罪过是非尚无定论,牡丹和她一起上山,不管是生是死,都要弄个清楚明白。 她知道眼下或许不是好的时机,但是顾不得许多了。 —— 送走了最后一个友人,牡丹快步走回中岳庙,直奔中岳寝殿。 这两日,上官婉儿知道她的心思,一直拦着她不让她提及周真人,生怕触怒了皇上。不过此时,上官婉儿去和官员应酬,寝殿外只有武攸绪带着侍卫守着。 看到牡丹走来,武攸绪迟疑了一下,提前迎了过来,将她引到了偏殿。 “牡丹,天色已晚,陛下已经歇息,嘱托任何人不得打扰……” “牡丹知道,想必陛下今日饮了不少酒,我来给陛下煮茶解酒。” 虽然知道只是借口,但牡丹的理由竟然让武攸绪无从反驳,他只得感叹了一声。 “说起来,是有几日未吃茶了……” “后殿里的梅雪只余几罐了,还劳烦武将军着人搬两罐过来。” 牡丹一边说,一边已经移步殿内。 这一次,武攸绪没有拦她。 他知道牡丹的性格,也知道有些事情早晚得有个结果。 不过,武攸绪还是跟了进来。 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要保证陛下的安全,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牡丹求见的时候,武则天已经准备安歇,正依在软塌上,翻看那些文人大臣们奉上的奏折。 两侧的侍女正在帮她轻揉慢捻,忙碌一天的武则天,此时脸上有遮不住的苍老和疲惫。 听到牡丹执意求见,武则天招招手让她进来了内殿。 “牡丹,朕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牡丹冒昧,想给陛下煮茶解酒。此后,嵩山的梅雪香茗,怕是再也没有了。” “哦……” 武则天听出牡丹话中有话,放下了手里的奏折。 “想喝还不是简单?把后殿里存的那些梅雪,都运回紫薇宫,你这煎茶之人也跟我回宫,你看如何啊?” “后殿已经人去楼空,梅雪怕是也没有几罐了……” 牡丹幽幽的回了一句,眼神里都是幽怨。 武攸绪一看,连忙打着圆场。 “陛下不日即将起驾回宫,攸绪也有几日没有喝得好茶了……” “也好,牡丹,你且来煮茶!” 武则天知道牡丹早晚会来找她询问周真人之事,既然来了,也是说个清楚的时候了。 第273章 得寸进尺,咎由自取 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已有两名婢女搬进来了两罐梅雪。 牡丹净手熏香,拿出茶具一一摆开,开始有条不紊的煮雪煎茶。 趁着牡丹煮雪煎茶的功夫,武则天看了看空荡荡的大殿。 “记得上次雪夜吃茶,还是很热闹的,今天也太冷清了些。攸绪,你去把旦儿和太平叫来!” “遵命。那……魏王和梁王呢?” “他们两个就算了, 也不是爱茶之人。” 武攸绪奉命出去了,武则天看向了牡丹。 “牡丹,此番封禅你也受累了,如今百官皆得封赏,不知你想要个什么赏赐啊!” “千秋大业一壶茶,万丈红尘一杯酒。牡丹无意功名利禄,只在乎故友亲朋。” 说话间,牡丹已经沏好了一杯新茶,双手奉上。 今晚的她,不再迁就武则天的饮茶喜好,完全按照自己喜欢的烹茶方式。 武则天接过茶,一饮而尽。 不过今晚她的心思也明显不在茶上,所以一杯下肚,不知其味。 “小小年纪,如此淡然,想必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久了的缘故。好了,趁他们不在,有什么话就直说。” 看武则天开门见山,牡丹也就不再绕弯子。 “牡丹别无他求,只想知道周真人的下落……” “周真人一心效忠先皇,自然有他的去处。你还是顾全自身!” 武则天笑着,轻轻的摆弄着眼前的茶具。 “其实我知道,那日周真人对你和旦儿破口大骂,不过是为了护你们周全。周真人素来待人冷淡,难得对你们如此用心,你可不要辜负了他的心意。” 牡丹明白武则天的意思,就是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如果就此保持沉默,或许能保全自身,不再追究她的连带责任…… 就像当年东宫里的刘窦二妃凭空消失一样,武旦自始至终都没有问,旁人也不敢提一嘴,大家也就相安无事。 不过,牡丹做不到。 周真人性情孤僻,独来独往,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如果连她也不管不问,那就真的就此消逝,甚至连座墓冢都没有…… 不管周真人是生是死,她都要知道他的消息。 “牡丹有幸在御前服侍,自有陛下护佑。周真人年岁已高,还望陛下手下留情,使之得以善终。” “牡丹,你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年在明堂大殿,周真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些日子在嵩山,牡丹承蒙真人教诲…… “教诲?” 武则天冷笑了一声。 “是教你不该认贼作父?还是教你如何反武复唐?” “陛下言重了。周真人或许有复唐之心,却从未有反武之念。” 牡丹无所畏惧,一边煮水煎茶,一边仗义执言。 “你又如何得知?莫非你和他是一样的心思?复唐还是反武,这二者还能分的开吗?” 武则天神色冷峻,语气严厉。 牡丹正要分辨,武则天不客气的制止了她。 “武牡丹,周真人的事情到此为止,如今你还能坐在这里,就该知足,安心煎茶。” 话已至此,按说牡丹不能再追问了,可是她今日也铁了心,一心要问出周真人的下落。 “陛下,周真人……” “武牡丹,你不要得寸进尺!” 武则天把手里的杯子重重的放了下去。 “以前念在你聪慧年幼,数次忤逆圣意,朕都不予追究,可纵容的后果,就是你们的肆无忌惮!” 武则天越说越生气。 “这些年,朕最恨有人紧紧相逼。当年是你父亲,趁着徐敬业谋反之际逼朕还政;前日是周真人,趁着封禅大典之时逼朕立嗣;现在又是你……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听到武则天说起自己的父亲,牡丹心头五味杂陈,她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她的反应,武则天尽收眼底,忍不住出言嘲讽。 “看来那日周真人骂你认贼作父,你倒是听到心里去了。” 牡丹知道,今日这茶也喝不下去了,她干脆放下了茶具,抬头正视着武则天。 此时,她是武牡丹,也是裴姝月。 武则天的语气,让她很难无动于衷,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波动。 “陛下乃一代明君,千古女帝,牡丹真心敬仰,服侍陛下也是心甘情愿。” “是吗?十年前,你父亲被我斩于都亭驿,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真的对我没有恨意,不想报仇雪恨?” 武则天咄咄相逼,眼神里都是挑衅。 牡丹倒不惧怕,甚至想要和武则天硬扛一场,为父亲讨个公道。 但此时为了解救周真人,她只得暂避其锋芒。 “逝者已逝,是非难断。牡丹只求陛下宽政爱民,手里的冤魂人命,不要再无谓增加。” “冤魂?依我看,他们都是咎由自取!” 武则天说着,站了起来。 “牡丹,或许你还不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了逼我还政,策划在我出巡龙门时兵谏逼宫。好在我武曌乃天命所归,因为连日阴雨,巡查取消,你父亲的兵谏计划才落空。你说,他还冤吗?” 武则天的话,让牡丹颇为诧异,她真不知道还有兵谏一事。 看来,当年父亲谋反一案,或许真没那么简单。 第274章 疥癣之疾,心腹之患 圣人有德,天子无过。 牡丹很清楚,不管当年的真相如何,以武则天的性格,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所以,牡丹在此和她讨论父亲裴炎的功过,根本没有意义。 此时的牡丹只想避其锋芒,早些找到周真人,所以随口敷衍了一句。 “父亲的是非功过,牡丹无意评说。在牡丹看来,老臣们并无二心,不过和天下臣民一样,有一颗思唐之心……” “思唐?难道朕的武周帝国就如此不得民心?” 武则天本就在气头上,牡丹“思唐”一词,让她越来越愤怒了。 “自朕主政以来,对外击败四夷进犯,收复安西四镇;对内平定宗室叛乱,得以国富民强。不管治国还是平天下,我武曌哪里做的比男人差?” 看牡丹默不作声,并不想和她争执,武则天倒是越来越激动。 “牡丹,自从知道你是裴炎之女,朕就有意和你谈谈当年之事。朕不怕你记恨我,但你应该知道真相。这和周真人之事也有牵连。” 看武则天执意要提当年旧案,牡丹只得洗耳恭听。 “当年高宗去世,我为太后,你父作为托孤大臣,奏请我临政听朝,对我唯首是瞻,我也一路提拔与他。可以说,他是我的得力大将,也是他全力助我独掌大权。可我刚想称帝,他就立马翻脸,誓死反对!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一介女流?” “我要立武氏七庙,他一心阻止;我要清除李唐宗室,又是他坚决反对……我对他一忍再忍,不过是看在他先前立下的大功。可惜我再三的忍让,换来的是他的变本加厉,他开始策划龙门兵谏!” “后来兵谏不成,李敬业起兵谋反,他身为丞相不管不问,竟借机逼我还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则天说着,顿了顿,看向了窗外。 “还记得当时洛阳街头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一片火,两片火……” “绯衣小儿当殿坐。” 牡丹淡淡的接了一句。 果然,终究是骆宾王的这首民谣,敲响了父亲的丧钟…… “你竟然知道?如今知道这些事的人,已经不多了,是周真人告诉你的?” “是。” “有人说,这民谣就是你父裴炎有谋反之心的证据,你觉得呢?” “陛下英明睿智 ,定然不会因为一首民谣就认定父亲有谋反之心。何况,父亲根本不可能谋反。” “你何以如此肯定?”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父亲受先皇所托,要保大唐江山无虞,就算有兵谏或逼宫之嫌,无非是想让陛下还政,绝无谋反之心。” “不错,你很聪明。当时满朝大臣都为你父求情。甚至有大臣说,如果裴炎会反的话,那全朝文武除了武家之人,恐怕都会反了……” “可您最终还是以谋反之罪杀了他。” “因为他忠的是大唐,反的是武周。如果我还政,他当然是不会反的;但如果我称帝,他必反无疑,而且会是领军人物……对我而言,李敬业只是疥癣之疾,你父才是心腹之患。” “所以,您这是杀一儆百的意思。” “杀一儆百?我这一生杀人无数,从不手软,对你父亲却数度忍让。我再等他改变立场,可他视死如归,我也只能成全他了……”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牡丹。 “一直信任的肱股之臣,竟然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牡丹,你不会知道,当年你父亲的反对,对我的打击有多大……” “都说我铁石心肠,心狠手辣,正是从斩杀你父那时起,我才启用酷吏,鼓励告密,因为我再也无法信任谁……” 牡丹默默的听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从周真人和武则天两人的回忆里,十年前的那桩旧案逐渐清晰。 在牡丹看来,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也没有绝对的对错。 裴氏一门世代忠良,骨子里是没有反骨的。不过,父亲对李唐来说是忠臣,对武周而言就是叛逆…… “所以,牡丹对您没有恨意。不管父亲是杀身成仁,还是舍身取义,不过都是时局之下个人的选择……” 牡丹的淡定和豁然,让武则天再次诧异。 她相信,牡丹的话并非谄媚或示弱。 这个年轻的女子身上,总是有一种谜一般的感觉,那是一种超越年龄的豁达和睿智,倒不像她父裴炎那般迂腐耿直。 于是,武则天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牡丹,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你很特别,所以对你青睐有加。纵使后来知道你是裴炎的女儿,我也没有丝毫防备。” “封禅大典是我毕生所愿,让你和周真人前来准备,正因对你寄予厚望。可惜,你让我失望了……” “牡丹能力有限,没能让大典尽善尽美,甘愿担责。但牡丹亲眼所见,周真人对大典竭心尽力,只是不该妄议立储之事,也罪不至死……” 牡丹此时无心为自己开脱,只想救出周真人。 “他岂止是妄议立储之事?他简直是妖言惑众,危言耸听……” “陛下向来广开言路,从谏如流,却因何总是闻唐色变……” “是我闻堂色变?还是你们得寸进尺?” 一提到李唐,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牡丹,朕一度以为,同为女子,你会和你父亲不一样,和那些迂腐偏执的男人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是满心思唐!” “不是牡丹思唐,是天下民心思唐。” “民心思唐?此番封禅顺利进行,就说明朕登基称帝、革唐为周是上承神意,天命所归!” “陛下确为天命所归,也是千古一帝,牡丹敬重陛下,天下臣民拥戴陛下。但太子之位关乎国运,百年之后,帝国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这似乎不是你一个女冠要考虑的问题?” “牡丹原本并不关心此事。天时国运,一切皆有定数,奈何此事牵扯进了太多的人,我不想再看到无谓的牺牲……” “定数?什么定数? ” “陛下要听真话吗?” “当然……” 第275章 花开有序,花落有时 面对武则天的咄咄相逼,牡丹心下一横,决意大胆谏言一次。 原本对这夺嫡之争,牡丹一直不愿插手,因为历史早已注定,万般都是徒劳。 可眼下这个情形,她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想到周真人骂她的话,想到父亲家人为维护李唐的牺牲,就算为了自己这裴家之女的身份,也勇敢一次。 不管有无作用,也算她出的一份力,让立嗣这条路上,少一些无谓的牺牲和鲜血。 牡丹稍作沉吟,打了一个比喻。 “陛下,在牡丹看来,如果说大唐是一颗树,武周就是这树上开出的最娇艳的花。花开有序,花落有时,天时国运,皆有定数。” “大胆!依你这意思,我武周王朝终究还是依附大唐,终会一朝凋谢,一代而亡?” “陛下,武周本就是在大唐之上建立,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且,陛下的儿孙也都是李唐后人,这也是无法改变的血亲啊。” “你……” 武则天一时语塞。 看来这武牡丹身上终究还是流着裴家的血,虽不似裴炎那般迂腐倔强,只是也是个不怕死的。 “朕偏就不信了,什么天时国运,你且说说,为什么我武周帝国就不能千秋万代?” 武则天干脆又坐下来喝茶,看看这素来伶牙俐齿的武牡丹,今日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来。 “陛下,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灭之朝。” “纵观前史,从开国皇帝的励精图治,到各种中兴变法,再到末代皇帝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一个王朝的由盛转衰是必然规律,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就像人的生老病死,是天道使然,多少帝王都渴望长生不老,千秋万代?可哪位是真正实现了?” “别的不说,只说举办过封禅大典者,前有秦皇,后有汉武。” “秦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自称始皇帝,渴望求长生不老,帝业千秋万代,可秦国不过两世而亡……” “汉武帝何等英武,雄才大略,晚年却爆发巫蛊之乱,血流成河,差点酿成大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们总是太过于执着于眼前,其实跳脱出来,从长远来看,在历史长河里,谁都是沧海一粟, 哪有什么千秋伟业?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不过是给后人留下一些谈资和名声。” “牡丹发现,凡青史留名的圣君,无不将人心向背作为政权稳固的基础。如果勤政爱民 ,纵使王朝短暂、昙花一现也能千古流芳,如果祸国殃民, 不过是留下千古骂名……” 牡丹说到这里,新茶已经煎好,双手给武则天奉上一杯。 “陛下,您本就是旷古未有的女帝,如今百姓富足,民心归一,足以千古流芳,被后世称颂。” “ 所以, 武周帝国昙花一现又如何?昙花之所以珍贵,就因为其短暂璀璨……” 牡丹的这些话,连消带打,时刻不忘吹捧一下武则天,让女帝的火气倒是不大好发出来了。 武则天不由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能将短命王朝说的如此清新脱俗,倒真是难为牡丹了。 武则天一边品茶,一边仔细端详着牡丹。 真不知道在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心里,怎么会有如此独特的见解。 武牡丹胆识过人,伶牙俐齿她早就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和牡丹谈论政治。 原以为她什么也不懂,没想到在诗才文华的背后,还博古通今, 藏着这么一副通透的眼睛…… 最为难得 的是,牡丹那小小年纪,竟有大局观,大气魄,这一点着实难得。 可以说,牡丹和她师父上官婉儿相比,也毫不逊色。 武则天向来是个惜才之人,此时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牡丹。 原本,当牡丹执意闯殿,要为周真人求情,她是动了杀心的。 如今却又迟疑了。 杀了她,如此才华横溢的才女,未免太可惜;留着她,这个牡丹太过有主见,任性自在,恐怕不会像上官婉儿一样为她所用…… 想到这里,武则天决定再试探一下武牡丹。 “昙花一现,我看未必。谁说朕就一定会传位给儿子?承嗣说得对,自古未有传位于异姓者,我武周帝国的皇位,自然是由武家子侄来坐……” “陛下……” “你不要再说什么姑侄太庙祭祀之事,那一套我早听腻了!” “陛下,在牡丹看来,如今国储之事,不是姓甚名谁的问题,也不是太庙祭祀的忧虑,而是谁能接得住这江山的问题。” 武则天看了一眼牡丹,没有说话,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国之明君,民之大福。如果武家子侄既有社稷之才,又广得民心,想必陛下早就不用为此忧虑,天下臣民更不会为此日夜悬心……” “怕只怕他们不得民心,难堪大任。届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何谈千秋大业?陛下,这江山社稷交给他们,您真的放心吗?” 武则天沉默不语。 牡丹的话,戳到了武则天的心事——武家子侄难堪大任,她早已看清,只是不愿承认。 “如此说来,在你心里,旦儿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看着武则天探究的眼神,牡丹略一迟疑,心中有些隐约的惊惧。 这是一个十分烫嘴的问题。 自己刚说过武家子侄非社稷之才,如今再说武旦平庸,那无疑是断了他的帝王之路;可说武旦精明,又会让武则天心生忌惮。 “皇嗣乃天潢贵胄,并未庸碌之人,只是仁孝于心,性情淡泊,以天下为先 ,社稷为重,并不在意帝位皇权。” “再者,陛下您是明君,天下由您掌管,国富民强,是百姓之福,也是朝廷之福,皇嗣自然落得清闲。” 牡丹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说辞,对于皇嗣武旦,既不能贬低皇嗣,也不敢过于夸耀…… 其实此时她想起了一个人,就是不日之后的盛世天子李三郎…… 两个人说的正热闹,武旦和太平进来了。 第276章 玲珑通透,无可救药 大殿内,牡丹评价皇嗣的话,门外的武旦和太平正好听了个清楚。 第一次听到牡丹评价自己,而且褒贬得当,进退有度,武旦心中颇为感动。 牡丹这个姑娘,果然是玲珑通透。 其实武旦从来不知道,在牡丹心中,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毕竟牡丹在东宫多年,那些日子里,他的狼狈,他的懦弱,他的无力,甚至他的冷漠,他的自私,他的心机——她全部看在了眼里。 而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自己的内心,所以,武旦不确定,牡丹心中的皇嗣,是不是和旁人认为的一样,庸弱不堪。 就像周真人骂自己的那些话,至今仍声声在耳: 堂堂皇嗣,血性全无,改名换姓,卖祖求荣,躲在东宫苟且度日…… 虽然武旦明白,那些话是周真人对他的保全之策,可这些话又何尝不是大多数人对他的看法。 那些李唐老臣,之前对他寄予了多少期望,如今就积攒了多少失望…… 可他无从解释,也无从奋起。 没想到,牡丹年纪轻轻,竟然完全看懂了他的艰难处境,还为他小心翼翼的争取着机会…… 寒风袭身,武旦的心头却涌出阵阵暖意。 —— 今晚,武攸绪前去传召的时候,他正在室内独酌惆怅。 封禅大典已经结束,不日即将回京,他又要面对东宫拘禁的日子了。 四面高墙一面天——这些年,他本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学会了用丝竹管乐麻痹自己、打发时间,可如今他却忽然不想回去了。 他不怕那四角的天空,不怕那漫长的寂寥,却怕在东宫高耸的宫墙之内,再也见不到牡丹…… 这一次,周真人冒死进谏,不仅惹怒了陛下,也给众人招来了祸端。 如今周真人生死不明,牡丹和他一起筹备封禅大典,肯定也要被牵连。而自己,怕也难得周全。 不用想,魏王武承嗣一定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拉他下马…… 他倒是不怕,反正这些年被武家子侄们算计来算计去,鬼门关都闯了几次了,如今只剩下皇嗣的虚名和一条命,大不了一并交出去。 就怕牡丹这个适嫁之龄的女子,这次的归宿怕是要说个分明。 如果她能继续待在道观还好,就怕陛下强行赐婚武延基,牡丹就此成了魏王府里的少王妃…… 如果那样,当真是辜负了自己曾想成全牡丹和林远的心意。 如今的武旦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些下手,早早的把牡丹收入东宫。 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妃嫔,哪怕他们有名无实,也胜过她如今流落在外,归宿不明。 而且,以牡丹的性情,她怕是又要抗旨拒婚,但这一次,母亲定然不会妥协…… 眼下大典顺利结束,接下来恐怕就是清算的时候了…… 果然,几杯酒下肚,他刚有了些醉意,武攸绪就来传他面圣。 听说牡丹已在御前侍奉,出门前,武旦又喝了三大杯。 他知道今晚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所以以酒壮胆。 武旦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真的额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那自己这次务必不再沉默,拼着这个皇嗣之位不要,也要救下牡丹,把她带回东宫。 没想到,等进了大殿,气氛虽然不算融洽,倒也不太紧张。 没有魏王在,事情就简单了不少。 烛光摇曳,茶香四溢,看到牡丹安然无恙的坐在殿内煮雪烹茶,武旦的心这才放松下来。 行礼之后,几人落座,武则天闻到了武旦身上的酒味儿。 “怎么,旦儿这是饮酒了?” “儿臣失礼,天寒地冻,小酌了几杯。” “那正好以茶醒酒,牡丹,还不给殿下斟茶……” 牡丹刚好新煎了一壶好茶,赶紧拿出杯子,给众人一一满上。 今晚的牡丹,依旧一身素衣,因为天气严寒,又罩了一件鹤毛大氅。 但陛下的寝殿炭火十足,分外暖和,此时牡丹已经微微出汗,两颊微红,显得俏丽动人。 看着斟茶的牡丹,武旦心头狂跳,涌出一股强烈的暖流,这暖流里涌动着甜蜜和悸动,还带着些许酸楚和苦涩…… 素来深藏不露的他,此刻竟然有些失态,痴痴的看的入了迷…… 如果说二人的初见,是在五年之前的牡丹宴上,他被她的诗才文华惊艳;如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聪慧,她的胆识,她的善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征服了他,也霸占了他的心房…… 武旦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武牡丹。 第277章 关心则乱,如坐针毡 按照惯例,分茶后,各人自取饮茶,不过走神的武旦却迟迟未动。 因着陛下的嘱托,着意要殿下喝茶醒酒,牡丹端起茶杯,双手奉于武旦。 “殿下,请喝茶。” 武旦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去接,因为心中小鹿乱撞,慌乱中没有接稳,一杯热茶就洒在了牡丹的手上…… 新烹的茶水还是很烫的,牡丹细嫩的手背当即就烫红了一片…… 御前不能失仪,牡丹忍着疼,什么也没说,武旦倒是紧张地拉过牡丹的手,心疼的吹着。 “烫到了……” 关心则乱——此时,武旦的心疼、自责之色溢于言表。 他的这个举动,不止惊到了众人,也惊到了牡丹。 牡丹觉得有些尴尬,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尽量保持自然。 “殿下不必担心,牡丹日日煎茶,沸水热茶的都习惯了。” 牡丹说着,轻轻抽回了手,顺势捡起杯子,拿起抹布把茶台上擦抹干净。 武旦这才觉察自己的失态,一时也有些尴尬,还好太平公主在一旁帮着打圆场。 “皇兄这是真喝多了,连杯子都拿不稳了。” 武攸绪笑了笑,看向牡丹。 “牡丹,你快把手放在雪罐里冰着,免得起泡溃烂,还能止疼。” “多谢将军关心,这点烫伤真的不妨事。再说就剩这几罐梅雪了,可不敢这么糟蹋……” 牡丹笑着,依旧淡定的帮众人斟茶。 武旦沉默不语,起身走到雪罐之前,拿起一个瓷碗取出一碗雪,递给了牡丹 。 “这样就不浪费了。把手放里面冰一冰,我来帮你煎茶……” “多谢殿下。” 眼看众人都看着二人,牡丹不好再推辞,赶紧接下,转到茶台一侧,用雪略略敷了敷手…… 武旦则轻咳一声,就势坐了下来,替牡丹继续煮雪煎茶。 皇嗣这番操作可是看呆了众人,这一下连太平公主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他遮掩了…… 难道皇兄今日真的喝醉了? 他可从来不会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更别说今日陛下还在场。 太平公主看了看母亲,武则天则笑而不语,饶有兴致的看着武旦和牡丹。 都是过来人,武旦对牡丹的心思,因为这一杯倾洒的茶,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虽然她早就料到,以牡丹的才貌和品性,武旦肯定会欣赏有加,但没想到会喜爱到这个程度。 当初因为小公主体弱多病,武旦亲自奏请,让牡丹陪两位公主出宫修行,那时她还以为武旦对牡丹无意,没想到如今竟已情难自已…… 想那武延基年轻单纯,对牡丹一往情深倒还可以理解,武旦可是过来人,东宫美人无数,素来恭谨顺从,行事小心翼翼。 当初他那么疼爱刘窦二妃,她们无端消失,他都没有问过一句,如今为了牡丹,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牡丹是谁?魏王武承嗣的义女,反臣裴炎的遗孤,武承嗣是他的死敌,而当初裴炎正是为了给他夺权才被斩杀。 按说,以牡丹这种敏感的身份,以武旦小心谨慎的性格,他只会对她敬而远之,如今倒是不管不顾起来…… 而且,连武攸绪这个素来淡泊的侄子,也对牡丹另眼相看,暗中几次出手帮助,武则天都看到了眼里。 这个牡丹,还真是不简单…… —— 就在大家都有些尴尬的时候,还是太平公主打破了沉默。 “皇兄何时也会烹茶了?倒也有模有样的……母亲,您也尝尝。” 武则天端起茶品了一口,意味深长的笑了。 “别说,和牡丹的茶艺不相上下,竟没有什么差别。” “不过是照猫画虎,让母亲见笑了。” 武旦笑了笑,又忍不住瞟了一眼身旁的牡丹,满眼的爱意。 这世间,爱和咳嗽一样无法掩饰。 今晚的武旦,在几杯酒的作用下,在即将别离的惆怅里,已经放弃了素来的隐忍和伪装…… 在这个决定牡丹归宿的关头,他也想试探一下母亲的态度——自己表露出对牡丹的爱意,未尝不是给牡丹的一条退路…… 此时的牡丹,却有些如坐针毡。 第278章 清白如水,别有用心 武旦的失态,着实把牡丹吓了一跳。 在他们进来之前,眼看自己就要说服武则天,可以帮周真人脱罪了——没想到这几个人一进来,情势就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 牡丹冰雪聪明,武旦今晚表现出的爱意,她不可能感觉不到。 但她弄不清楚是因为饮酒的缘故,武旦才如此失态,还是他另有打算…… 按说皇嗣心机深重,在陛下面前素来行事谨慎,应该不是这种言行无束的人。 牡丹有些困惑,一时也不敢多言…… 其实这些日子,嵩山里喝茶论道,仪典上来来往往,她和武旦没少接触,牡丹也隐约感觉到了武旦的异样。 尤其是雪夜救火那次,武旦竟主动帮她擦去了脸上的灰渍,多少让她有些诧异和尴尬。 但是她一直没敢多想…… 之前她在东宫做少傅,武旦对她冷淡疏远、提防戒备,后来虽态度逐渐温和,也数次帮忙,却相敬如宾,从不逾矩,连她居住的春华宫都很少去。 而牡丹虽心态成熟,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她在东宫时又日日和几个孩子在一起,也一直把武旦当长者来尊敬。 当初东宫里可从来不缺她和武旦的传言,一开始闹的沸沸扬扬,后来也就慢慢平息了——只能说明他们之间确实清白如水。 在牡丹看来,武旦这个落魄皇嗣,俊朗儒雅,是个才情之人,也是个孝子慈父,只是活的隐忍小心,战战兢兢…… 在他的肉身之外,包裹着厚厚的铠甲,冰冷又厚重,常人根本无法靠近和了解。 对于武旦,牡丹有欣赏、有怜悯,有敬重,她虽然并不惧怕他,但从未想过要过于亲近。 若说男女之情,牡丹还真没往武旦这里考虑过。 一是她心里装的只有林远,二是这一年来,她一直都在为了封禅大典忙前忙后,还真没太在意武旦的表现。 现在想来,从自己是裴炎之女的身份暴露开始,武旦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了很大的转变…… 想到这里,牡丹忽然想起了自己腰间挂着的金球香囊。 记得林远拿它打趣,说这东西贵重稀有,武旦将它送给她,定是别有用心。那时她还觉得林远在吃飞醋,现在看来,还真的不是那么简单…… 牡丹不由的低头看了一下腰间,那个香囊还好好的挂在那里,散发着幽香…… 此时的牡丹,才忽然察觉自己佩戴这个香囊有些不妥。 她想着等有机会了,一定要把这个金球香囊悄悄还给武旦。 —— 不过眼下,牡丹没心思理会太多,她一心想着说服武则天,救出周真人。 所以,牡丹借着煎茶的话题,巧妙的转移了众人的视线。 “这茶味不在煎茶之人,在于煎茶之水。茶性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嵩山的梅雪,自然是煎茶的极品之水。” 牡丹说着,笑着站了起来,躬身行礼。 “后殿里的存的梅雪剩余不多了,趁今日大家都在,还是把它都用了。等大家回了京城, 怕是再也喝不到这个茶味儿了……” 牡丹说着,看向了武攸绪。 武攸绪一时没弄清楚牡丹的意图,满口答应。 “好啊,一次喝个痛快,也免得总是惦记。” “那还烦请武将军辛苦一趟,将后殿打开,牡丹好去取雪……” 牡丹的话让武攸绪愣了一下,这才明白牡丹的用意。 其实后殿的戒备基本已经撤除,留守的一队卫兵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就在刚才,还有侍卫去搬了几罐梅雪出来。 牡丹之所以在众人面前这么说,就是故意强调后殿被禁闭这件事。 众所周知,这几天,后殿里面关着周真人。 如果郑重其事的打开殿门,等牡丹带人进去搬梅雪的时候,自然就会发现周真人不在里面。 这件事情,也就盖不住了。 武攸绪不敢擅自做主,转头看向了武则天。 第279章 亭亭玉立,美如桃李 牡丹的这些小心思,武则天看的明明白白。 说实话,她倒是挺欣赏这个女子,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在极力谋救周真人。 因为对牡丹格外偏爱,武则天并不想让周真人一事牵连牡丹,所以一忍再忍。 何况,她对牡丹早有安排,那就是嫁给武延基。 如今大典已毕,每日里各种恩赐封赏,也是时候提及此事了。 不过,眼下她更感兴趣的,是武旦和牡丹的关系。所以武则天对牡丹的提议并不理会,而是把她叫到了跟前。 “那些梅雪先放着,离回宫还有两日,何必急于一时。牡丹,你且过来。” 牡丹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顺从的走到了武则天的面前,低眉顺眼,垂手而立。 “瞧瞧,还是山里的水土养人,这两年的功夫,牡丹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是啊,记得牡丹初入宫时,瘦瘦小小的,身子还没长开,五年过去了,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美如桃李。” 太平公主在一旁附和着,她大约猜到了母亲的心思。 果然,武则天拉过了牡丹,满脸笑意。 “武家有女初长成啊!牡丹有十七了?” “回陛下,牡丹今年十七整。” “如果我没记错,成器和延基也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说起成器……旦儿,他订婚有一年了,也该成婚了。” 武旦一听,连忙站起回话。 “劳烦母亲费心,儿臣此番回去,择得良辰吉日,就给他操办此事。” “很好,宫中很久没有大喜事了。对了,还有那林远,早就给他许了婚,只是这一年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大典已毕,他也算立了一功。” 武则天说到这里,看了看牡丹,又看向了太平公主。 “前两日我已经派他去房州了,让他把仙惠接回来,安置在公主苑,待他的宅邸修好,两人也就可以大婚了。太平,显儿不在,这事你得操心……” “儿臣领命。” 太平公主笑着,给母亲端上一杯茶。 “母亲,您这日理万机,还牵挂儿孙之事……” —— 太平公主后来说了些什么,牡丹已经听不清楚了 当听到林远已经去了房州接公主,牡丹心中一惊,脑袋顿时嗡嗡的…… 难怪在少室山禅地之时都没有见到林远,原来他早被武则天打发走了。 或许到了春节,就能看到林远大婚之喜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乍听到这个消息,牡丹还是无法接受。 毕竟,那是她前世的未婚男友,这一世的青梅竹马…… 牡丹有些难过,却不好表现出来,只是怔怔的发呆。 这时,武则天又说话了。 “牡丹啊,你这大好年华,以后就不要再穿这素衣道袍了,也该装扮起来了。” “牡丹身为女冠,理应简衣素食……” 牡丹还未说完,武则天就打断了她。 “你出宫修道两年,此番封禅大典出力不小,也算功德圆满,如今也该还俗回宫了。” 牡丹一听顿时清醒,立时就明白了武则天的意思。看来今晚,又是逃不过一番赐婚了…… 牡丹不敢抗旨,只是躬身行礼。 “封禅顺利,皆因陛下乃天命所归、神明护佑, 牡丹不敢居功。再者大典虽然结束,还有不少善后事宜。如果周真人在的话,牡丹或能脱身……” 牡丹这个回话,既不奉命,也没抗旨,倒是又把周真人的问题拉了出来,推给了武则天。 的确,嵩山封禅,国之大典,耗尽人力财力,如今虽然大典结束 ,还有不少后续事宜需要安排处理。 而牡丹的意思也很明显,若要自己回宫,周真人的事情就应该给个明确的说法。 一看牡丹又把话题绕了回去,看来她是铁了心要救周真人,武则天冷下了脸。 “道观庙宇的善后事宜,自会安排别人代管。至于周真人,他妖言惑众,狂悖犯上,我自有处置,你就不要再提了。” 眼看武则天就是不松口,牡丹也顾不了太多了。 反正今晚要被赐婚,与其待会儿因为抗旨被降罪,倒不如提前为周真人求情,或许还能先救周真人一命。 想到这儿,牡丹干脆跪下来直接求情。 “陛下,周真人虽有言行不当,但罪不至死……” “朕早有明诏,太子之事,朕自有主张,百官不得妄议,周真人罔顾圣意,贪图拥立之功,逼朕册立太子,还不当死?” “陛下,周真人妄议皇储,也是事出有因,观测到星象有异,才会冒死谏言,是依着他道长的本分……” “天道茫茫,圣人难知,那老道分明是假借天相,借机逼宫……” “陛下也说天道茫茫,圣人难知,周真人所言未必就是危言耸听啊!” “武牡丹,你……” 武则天一时语塞,她看了看牡丹,怒极反笑——果真是和她父亲一个秉性,死咬着一件事不松口。 “武牡丹,你好大的胆子!本想饶你一次, 现在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去找周真人了。” “当初牡丹和真人一起奉命来到嵩山,为了封禅大典尽心尽力,周真人若因此获罪,牡丹也请求责罚。” “好,既如此,那你就去陪他!来人,把她给我押下去!” 第280章 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天威之下,圣怒难平。 武则天一下令,殿里的众人既吃了一惊,对牡丹的敬佩也增添了几分。 这些人中,和周真人有些渊源的,也就是武旦和牡丹了。 其他人,没有几个关心他的死活。 如今周真人获罪,正是因为力荐武旦为太子,所以武旦不能为之求情,那只会落实他的结党营私之罪。 唯一能救他的,也只有牡丹了。 但陛下的狠辣,众人心知肚明,她想杀的人,几乎没有人能救得出。 当年她要斩杀宰相裴炎,满朝文武为之求情,各种陈词担保,结果不但没能救出裴炎没能,求情的人却被秋后算账,贬的贬,杀的杀…… 如今,牡丹不顾自身,一再谏言,身上这股子英勇倔强,颇有些当年裴炎之风采…… 看着牡丹和陛下据理力争,武旦心中滋味万千…… 他想到了老臣裴炎,也想到了自己无辜枉死的刘窦二妃。 周真人他可以不救,牡丹他却不能不管。 哪怕说他结党营私,哪怕说他谋求皇位,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所以,武则天圣谕一下,不等武攸绪反应,武旦已经跪了下来。 “母亲息怒,还请饶牡丹一次。” 武则天冷笑着看了看武旦,她就料到武旦此番要给牡丹求情。 “哦?旦儿,难得看到你会挺身而出。这武牡丹不过是个小小女冠,恃宠而骄,数次忤逆顶撞,你且说说,为什么要饶她一命?” “母亲,牡丹只是急于救人,言辞操切,并无忤逆之意。”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忤逆之意?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和周真人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武则天冷笑一声,长袖一挥,端坐在大殿之上。 “听承嗣说,周真人和武牡丹结党营私,意图拥立东宫,起先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 “陛下圣明烛照,怎可偏听偏信?牡丹说过,为周真人求情,只因他对牡丹有救命之恩,教导之义,却无关朝堂社稷,更无关东宫皇嗣。” 牡丹一听就急了,她的犟脾气上来了,也是不管不顾,据理力争。 自己和周真人受此冤屈就算了,不愿意再牵扯到东宫。 “大胆牡丹,还不住嘴!真是伶牙俐齿,巧舌如簧!” 武则天此时不想再听牡丹说话,呵斥一声,转而看向了武旦。 “旦儿,你起来回话,朕要听你说!那牡丹身为裴炎之女,周真人也曾是裴炎一党,他们贼心不死,借着此番封禅大典图谋不轨。你素来不问世事,此番却出来给她求情,究竟为何?” “母亲容禀。牡丹曾为东宫少傅,对孩子们竭心尽力,于东宫诸儿有恩有义,旦儿心存感恩,故而求情。” “只是对孩子们有恩有义吗?你敢说,你们之间没有私情?” 武则天说着,又看向了牡丹。 “武牡丹,你且站起来,让众人看看,你腰间所挂何物?” 牡丹闻言,心中一惊。 自己刚才觉出佩戴金球香囊不妥,这还没来得及取下,竟然已经被发现了? 事到如今,躲也躲不过,牡丹只得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众人有些困惑,都看向了牡丹,只有武旦低头不语,他明白母亲说的是何物。 “太平,你去看看,牡丹腰间所挂物件,你可认得?” 太平公主好奇的走上前,朝牡丹腰间打量着。 其实,那金球原本不大,加上 冬日里穿的厚重,不仔细去找,它就掩映在裙裾里,还真注意不到。 只是牡丹身上总有一股幽香,这些日子又常在御前伺候,武则天早就瞧见了,忍到此时才把此事点破。 太平公主一时还没发现,扒拉了一下这才看到那只金球,顿时笑了出来。 “母亲,您说的可是此物?\\\" “正是。” “我还说何物,原来竟是这葡萄花鸟足金香囊。” 一听公主所言,果然说的是此物,牡丹干脆把香囊取了下来,双手呈上。 太平公主接过香囊,看了看牡丹,又看了看武旦,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转而又把香囊献到了御前。 武则天依旧神色严肃,瞄了一眼香囊,继续问道。 “太平,你还记得它的来历?” “儿臣当然记得。当年父皇追尊先祖,改元上元,尊父皇为天皇,母亲为天后,并称二圣。一时间,四夷宾服,万邦来朝,这葡萄花鸟足金香囊,正是西域送来的贡品。” “不错,这香囊本是一对,因为做工精巧, 十分罕见,你一见之下就十分喜欢,闹着让我将它赏赐于你。当时旦儿也在一旁,你父皇为了公允起见,就赐给你们一人一个……” “当时我还说呢,皇兄一介男儿,要这香囊做甚?父皇说,皇兄快到婚配之龄,可以将它送给心爱的女子……” 太平说着,又笑了起来。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一丝落寞之色,在武则天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 “太平,你的那枚香囊呢?” “女儿的香囊在府里收着呢,儿臣不爱熏香,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戴上一戴。” “哦,那这个香囊定然就是旦儿的了。” 武则天说着,把香囊丢给了武旦。 “还说你们没有私情?这香囊本是蛮邦贡品、御赐之物,如今却到了牡丹的身上。这不是你们私相授受、暗通款曲,还能是什么?” 武则天的话,把牡丹惊出一身冷汗。 她万万想不到,一枚小小的香囊竟然大有来头,不仅是蛮邦贡品、御赐之物,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 这一下,怕是很难说得清了。 难怪林远说这金球非普通之物,说武旦对她别有用心…… 她倒是没多少见识,不知此物贵重,只觉得自己常在山中行走,用来熏香十分实用。 原本到了秋冬,她已将金球收了起来,自从上次和林远下山夜宿,被蛇咬到后心生惊惧,就又戴了起来。 习惯之后,香囊已成了她的随身之物,她也就忘了及时取下。 她与武旦素来清白,没想到这个金球,竟还成了二人私相授受、私通款曲的证据…… 第281章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对于这金球的祸端, 牡丹始料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武旦倒是神色泰然。 对于今日的情形,或许他在将香囊送出之时,就已经想到了。 所以,不待牡丹争辩,武旦先行承认。 “母亲,此香囊确是东宫之物,也是儿臣赠与牡丹的。不过并非私相授受,而是作为酬谢之礼。” 武旦说着,扭头看了看牡丹,眼神依旧温暖。 “就在上元夜宴之后,三郎高烧不退,牡丹在东宫陪他禁足一月有余,期间夜不能寐,竭心医治,这才救了三郎一命。儿臣赠送此物,只为聊表酬谢。” “哦,朕竟不知,东宫穷酸至此,连酬谢之资都拿不出,要拿这御赐之物顶替了?” “母亲容禀,牡丹乃修行之人,金钱于她都是身外之物,旦儿考虑她在山中修行,多有毒虫蚊蝇,这香囊可随身携带,正是可用之物。” 武旦说着,轻轻摩挲着那只金球。 “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香囊收在东宫已久,闲置也是可惜,这才相赠于她。” “如此说来,你为了牡丹倒是思虑周全、费尽心思啊!” 武则天冷笑一声。 “就在你来之前,牡丹对你大加赞赏,如今你对牡丹百般维护,还说你们没有私情?” 眼看怎么也解释不清楚了,牡丹干脆闭口不言。这个金球的来历,武旦最为清楚,一切就让他来解释。 反正对她而言,躲得过今日之祸,躲不过赐婚之事,左右也不过一死。 看牡丹不再说话,气氛暂时缓和了下来,武旦倒也从容了许多。 面对陛下的咄咄逼问, 武旦不再拘谨,大方回话。 “若说有情,儿臣确实对牡丹有意,不过她并不知这香囊来历,也不知儿臣心思,更没有暗通款曲、结党营私。” 武旦这突如其来的当众表白,把牡丹吓了一跳。 虽然猜到武旦或许对自己有意,她也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口承认…… 牡丹心中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再说一句。 一般而言,这种事情都是越描越黑。 看来皇嗣今晚的酒还真是没少喝……幸亏他还知道轻重,虽然承认了私情,却没忘给大家洗脱结党谋逆之嫌。 “是啊,母亲,这香囊本是定情之物,男女私情定然是有,结党谋逆肯定不会。再者,如果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牡丹也不会不加避讳,在人前佩戴。” 太平公主连忙在一旁劝解着。 太平深知,眼下这个情形,武旦对牡丹的情意已经明了,如今只能极力促成二人的好事,才能免去这场祸端了。 还好,对于武旦和牡丹,她一向都是看好的。 牡丹如能嫁入东宫,总比嫁给那个武延基好一些。林远也能安心,大家此后就都安生了。 太平公主的话也有一定道理,武则天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众人,若有所思。 大殿之内,只有武攸绪一直沉默不语。 其实武旦对牡丹的心思,早在武旦数次找他帮忙救林远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不过,当时牡丹尚为东宫少傅,武旦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人却未修得正果。 如今牡丹出宫修行,又扯出了裴炎之女的身世,此时两人却徒生情愫,实在不是良机,也让人费解。 说起来,终究还是女人的心思细腻。 这一年来,他也经常和牡丹在一起品茶论道,怎么从来都没注意过这个香囊? 眼看形势晦暗不明,武攸绪也不敢轻易说话,只是暗地里为牡丹捏着一把汗…… 看大家都沉吟不语,太平公主接着谏言。 “母亲,其实想来也不奇怪,皇兄和牡丹,一个才子,一位佳人,两人同在东宫相处那么久,也该日久生情了。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母亲何不成人之美,成全了他们?” “成全他们?想当年,我给他们二人赐婚,还都不情不愿。后来牡丹才以东宫少傅的身份入住东宫。如今倒好,朕息了这个心思,他们倒又凑一起了…… ” 武则天说着,用手指向了牡丹。 “那谁……武牡丹,怎么,如今你的石女之疾竟然好了?” 牡丹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她知道,陛下既然这么问,肯定早就知道了实情。 也是,既然上官婉儿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对陛下而言就不再是秘密。 武则天看着她,气急而笑。 “ 看看,小小年纪,一肚子主意!当初为了抗婚,竟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搪塞我?牡丹,你怎么不说话?不是伶牙俐齿吗,怎么这会儿变哑巴了?” “牡丹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处置。” 牡丹实在倦了,累了,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说她当初石女之疾的隐私?说她对武旦如父如兄的情意?说她对林远的期待和失望? 还是说她不想再卷入争端,只想远去西域的心愿…… 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除了授人以柄。 对陛下而言,从来都不会成人之美,只是为她所用。 武则天素来乾纲独断,看她这意思,她根本就无意释放周真人,还要将事态扩大,牵连诸人,挟制东宫。 既然救不出周真人,牡丹也不想再抗争。 如果自己再坚持下去,说不好就真的牵连了东宫,那她的罪过就更大了…… 要知道,周真人费尽心思,就是为了东宫皇嗣啊…… 至于接下来如何处置她,她也无所谓了——全凭圣意,交给命运。 牡丹这个态度,让武则天十分不快。 “好,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不必再说。来人,将武牡丹押至后殿,严加看管,等候发落!” “母亲……” 武旦还要求情,武则天大手一挥,厉色制止了他。 武攸绪一看,知道眼下不宜继续僵持,也就领命行动了。 在他看来,把牡丹暂时带走,让众人的情绪都冷静下来,未尝不是好事。 此时,早有两名侍卫上来,一左一右拉住了牡丹,把她带去了后殿。 武攸绪赶紧跟了上去…… 第282章 徒劳无功,天意转圜 待牡丹被带入后殿,武攸绪轻声呵斥两名侍卫。 “还不快松开!” 侍卫赶紧松手,退在一旁。 牡丹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自嘲的笑了。 “前几天,周真人就是被关在这里的。” 武攸绪没有回答,只是满脸忧虑的看着牡丹,欲言又止。 因为后殿常年闭门不开,屋子里空空荡荡,阴冷潮湿,除了之前失火所致的焦糊之味,就只剩下寒风阵阵。 尤其他们刚从陛下温暖如春的寝殿过来,相比之下,更是觉得阴冷不堪。 武攸绪只站了片刻,就觉得浑身发冷。 他一个将军都受不住,牡丹身单体弱,怎受得了这寒风? 武攸绪转而看向了侍卫。 “你们两个,去把我室内的暖炉抬进来。” 侍卫奉命出去了,武攸绪这才掩了房门,压低声音。 “牡丹,你是何苦来的?不要再提周真人了,你救不了他的……” 牡丹叹了口气,神色怅然。难道她真的救不出周真人? 依着她的猜测,大典当前,不宜见血,武则天应该还没有处决周真人,只是不知道把他关在了何处…… 如果不赶紧把他救出来,很可能武则天在离开嵩山之前,会将他秘密处决。 这也是牡丹此番不顾自身安危,极力谏言的原因。 可惜,费尽心思,磨破嘴皮,终究还是徒劳无功…… 牡丹有些困惑,难道周真人命该如此?修道多年,忠心不二,如今却落得此等下场,实在是可悲可叹…… 说实话,牡丹不甘心,也不忍心。 其实她很想问一问武攸绪,打听周真人的确切消息,他究竟身在何处,却又不忍再连累将军。 此事已经牵连甚广,实在不宜再扩大了。 就算知道周真人被关押何处,陛下若不饶他,又有何用呢? 她已经尽力了,周真人的命运,接下来只能看天意了。 如果天意转圜,或许还有一丝余地…… 所以,牡丹没有多问,只是笑着安慰武攸绪。 “将军不用担心,牡丹无事。您赶紧回去复命,免得又生是非。” 武攸绪倒不着急,只想弄清楚牡丹当下的心意,好决定他接下来的行动。 趁着太平公主这个助攻也在,如果牡丹对武旦有意,或许还能促成此事。 如此一来,即可解了牡丹当下的危局,也能免了她被赐婚武延基之事。毕竟,武则天想要把牡丹赐给武延基,已经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情了。 而出于朋友立场,武攸绪也觉得牡丹与其嫁给武延基那个毛头小子,还不如嫁给武旦。 不过,武攸绪也清楚,牡丹和林远青梅竹马,虽然林远已有婚配在身,牡丹的心意应该不会转变如此之快…… 所以他需要明确牡丹的心意,才能知道自己接下来能做的事情。 “牡丹,我只问你,你和皇嗣究竟什么情况?” “我和他之间,清白如水。” “那你可愿嫁入东宫?如今来看,似乎只有这个方法可解你二人危机……” “我不愿意。” 牡丹声音不大,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她知道,刚才在殿前,因为一枚金球香囊,武旦当众剖白心意,猝不及防的她一时不好多言,而她的沉默也让众人误会她对武旦有情……· 对于武旦那些话,牡丹虽然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但她明白,武旦对她绝对没有恶意。 自从知道自己是裴炎之女,武旦对她就大不一样,今日武旦的表现,也许只是感念父亲当年之事,才出手救助她这个裴氏孤女,给她一条合适的退路。 不管她和皇嗣的私情是真是假,经此一闹,众人皆知,陛下再将她赐婚给武延基,定然是不合适了。 今日之事,也许武旦仅仅是为了给她开脱,也许他是真的对她动了心思。 但牡丹对武旦,却着实没有这个心思。 虽然武旦贵为皇嗣,才华满腹,儒雅俊朗,如今也不过三十三岁,可谓正当盛年。 可牡丹还是无法接受。 尤其是听说林远已经去了房州,要把李仙惠接回来,不日就要奉旨成婚,她的心里就更乱了…… 如果此番为了保命,她嫁给武旦为妃,而林远娶了李仙惠,论起辈分来,自己不就成了林远的婶娘? 东宫还有众位郡王公主,原本和她情同手足,那李成器还与她同龄,这一下子,自己竟成了他们的后娘,想想实在是别扭…… 再者,东宫向来都是是非中心,眼下周真人已经不知所踪,身为裴炎女儿,她的身份本就敏感,就算以妃子身份入了东宫,以后怕也是波折不断。 想到这里,牡丹干脆直言以告,向武攸绪陈述其中厉害。 “武将军,您是明白人,以牡丹如今的处境,若就此嫁入东宫,怕只会带来更多猜忌,既失了自由,也会彻底断送皇嗣的前程……” 武攸绪闻言,冷吸一口气,这才明白过来。 第283章 顺理成章 流放边疆 寥寥数语,入木三分,武攸绪不得不佩服牡丹的心思通透。 的确,如果牡丹嫁给武旦,身为裴相之女,如今又有结党营私之嫌,那么这二人纵使保得一时平安,以后怕也是不得自由。 而于皇嗣而言,他恐怕再与皇位无缘。 可是,武攸绪不明白,如果不入东宫,牡丹的出路会在哪里…… “牡丹,如今怕是顾不上许多了。看眼下这个情形,嵩山定是待不住了,你不入东宫,以后如何是好?难道嫁入魏王府?” “将军,牡丹为何一定要嫁人为妇呢?” 牡丹苦笑一声。 武攸绪有些尴尬,但还是直言以告。 “这两天我揣摩圣意……陛下向来看重你,应该不会问罪,以她对你的安排,无非就是东宫和魏王府这两条路。” “不,还有第三条。” “此话怎讲?” “将军,如果牡丹有功,或会嘉赏赐婚;但若牡丹有罪,陛下定要责罚。依我今日之罪,应该罪不至死,最可能的结局就是流放西域……” “流放西域?” “是啊,当年我的兄长裴伷先,不就是因为出言顶撞圣上,而被流放吗?将军,如果此番牡丹侥幸不死,我希望能远去西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牡丹的话,让武攸绪恍然大悟。 直到此时,他才算彻底明白了牡丹的心思和打算。 的确,封禅大典刚刚结束,正是大赦天下之时,此时,陛下一般是不会杀人的。 此番牡丹有功在前,纵使出言顶撞,有结党谋私之嫌,最多也是获罪流放。 如此,她就不用再被赐婚,而是顺理成章的流放边疆…… 而只要到了西域,牡丹就基本无虞了。 要知道,在西域,还有一位首富——裴伷先。 有了裴家兄长的关照,牡丹的流放生涯,怕是要比在这洛阳城里舒适多了…… 不错,牡丹的心思果然够用。 武攸绪不由松了一口气。 “原来你早有打算,还好多问了一句……” “将军费心了,不过牡丹想要顺利去往西域,恐怕还要烦劳将军。” “需要我做什么,但说无妨。” “陛下向来多疑,我若主动要求前往西域,她定然不许。所以此事还需将军助力,梁王参与……” “梁王?” 武攸绪有些奇怪,这梁王素来与东宫为敌,若他参与进来,不是对武旦和牡丹不利吗? 牡丹正要解释,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两人顿时噤语。 原来是侍卫们抬着暖炉过来了。 武攸绪安排侍卫将暖炉放好,又指挥他们把各处门窗修护了一下,屋子里呼啸的风声这才小了些。 此时,门外一名副将求见。 “禀告将军,魏王来了,说是有要事要面见陛下……” “哦,他怎么过来了?” 武攸绪看了看牡丹,有些担忧。 牡丹看起来却并不担心。 “将军快去,今夜如此热闹,他岂有不凑的道理。最好再把梁王叫来,那就更热闹了……” 此时武攸绪已来不及再和牡丹多聊,急忙朝前殿赶去…… 临走之时,武攸绪又转身叮嘱侍卫们。 “你们就在门口守着,记住,一日三餐,炭火不缺。” 侍卫赶紧应下,这才关了殿门…… —— 武攸绪出了后殿,迎面正碰上魏王武承嗣,在他身后还跟着武延基。 只见武延基神色忧戚,心事重重,武承嗣倒是神清气爽,志得意满。 自从处置了周真人,武承嗣在封禅大典出尽了风头,连他那病恹恹的身子,似乎也康复了不少。 “魏王,天色已晚,怎么此时过来了?” “自然是有要事面圣。” “不知所为何事?” 武承嗣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如今他早已清楚,眼前这位大将军虽然姓武,却一向与东宫为善,和牡丹交往密切,所以并不可信。 武承嗣只是咳嗽了一声,岔开了话题。 “攸绪,听说武牡丹冒犯天威,被关了起来?” “魏王消息好灵通。眼下陛下正在召见皇嗣和太平公主,您还是略等一等。” 武承嗣讪讪一笑,不再多言。 其实他在这里的耳目早就把消息传给了他。 听说牡丹和武旦竟然闹出了私情,还惹得龙颜大怒,武承嗣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武旦这个人他太了解了,一直小心翼翼,行事谨慎,如今怎会如此冒失? 难道这个牡丹魅力真的如此之大,把堂堂皇嗣都迷的神魂颠倒? 不论如何,武旦肯抛头露面,招揽是非,这对自己而言,都是个大好的机会。 如果能抓住机会,一举废黜皇嗣,自己离太子之位也就不远了…… —— 此时,女官已经出来通传,陛下传武承嗣觐见。 看着魏王进殿的背影,武攸绪心中生出一些忧虑……就怕他此番过来,又是火上浇油。 怎么办呢?他忽然想到了牡丹的话,此事需要梁王武三思的助力。 武攸绪一转脸,看到还立在那里的武延基,赶紧叫他过来。 “延基,你快去把梁王叫来。” 第284章 冲冠一怒,只为红颜 武承嗣进殿的时候,武旦正在和武则天据理力争。 看到牡丹真的被带走了,武旦心中慌乱不已。 本想给牡丹留条后路,搅黄母亲给牡丹赐婚的打算,没想到牡丹如此执拗,一心要救出周真人,惹得龙颜大怒,以致不可收场。 事到如今,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害了牡丹,也不知道牡丹会不会像他的刘窦二妃一样,自此一去不返了…… 再三恳求无果之后,武旦心下一横,决意抗争到底,他再次跪了下来。 “母亲,儿臣和牡丹之间真的清清白白,并无结党谋逆。儿臣愿以性命起誓,对太子之位绝无谋求……” “你无欲无求,自会有人为你费尽筹谋。旦儿,你本就是皇嗣,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母亲,旦儿没有不满足,也真的没有结党营私。母亲若是不信,旦儿愿放弃皇嗣之名……” “你说什么?” 武则天和太平公主闻言大惊,诧异地看向武旦。 “只要母亲放了牡丹和周真人,旦儿愿意放弃皇嗣之位,并对天起誓,有生之年绝不染指皇权……” “皇兄,万万不可啊……” 太平公主大惊失色,想要阻止武旦,但武旦不为所动。 武则天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旦儿,身为皇嗣,时刻都要谨言慎行。你的酒可是还未醒?” “母亲,旦儿清醒的很。皇权之下,尚有亲情人伦,并非人人都觊觎皇位,心怀叵测,牡丹只是想救出她的救命恩人,儿臣只是想平淡度完此生。” 看武则天沉默不语,武旦 “母亲,您还记得旦儿小时候吗?那年旦儿被封了王,赐了封地,按照宫中惯例,要迁去封地居住……” 武旦满眼期待的看着武则天,武则天神色微动,却没有接话。 武旦有些失望,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当时儿臣年幼,不愿离宫,我就问父皇,可不可以早上出去,晚上再回来?” “父亲问我,晚上回来做什么?我说,旦儿不想离开父母,要在宫中才能睡着。后来,父皇就心软了,母亲您也同意了,干脆就让我留在了宫中 。” “这一留,就是一辈子。母亲,旦儿如今已经三十有三了。” 武旦凄凉的笑了笑,继续说道。 “自从父皇去世,皇权动荡之下,我也就被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十年。这十年里,除了这次封禅,儿臣几乎没有踏出过紫微宫一步。” “母亲,您刚才问儿臣,我已经是皇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是的,旦儿是皇嗣,和早逝的弘哥哥和贤哥哥比起来,旦儿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和被流放在外的显哥哥比起来,旦儿应该庆幸自己还在东宫享受荣华……” 武旦说到此处,眼中含泪,仰天而叹。 “旦儿没什么不满足的,只是累了。我很清楚,自己这个皇嗣,不过是东宫里的一个摆设,还是一件有些碍眼的摆设。” “旦儿自认没有母亲的雄才大略,也无意争权夺势。如今这江山在母亲的手中,百姓安居,万民乐业,已经是社稷之福。旦儿唯愿母亲福寿万年,大周帝国千秋万代……” 在东宫被囚禁了整整十年,憋在心中的话终于一吐而快,武旦声音哽咽,笑中含泪。 “这些年,儿臣幽禁东宫,形同槁木,牡丹对我而言,就像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束光。我对她确实动心了,但只关乎男女之情。” “母亲,如果您还记得曾经那个旦儿,请您罢黜我的皇嗣之位,放了牡丹,我会搬离东宫,从此远离朝堂……” 武旦的这番话,让武则天大为动容。 她怔怔的看着皇嗣,似乎看到了曾经的高宗…… 这个孩子从来隐忍,今日却冲冠一怒为红颜,想不到他竟为了牡丹动了这等心思…… —— 众人一阵沉默,只有武承嗣在一旁听的心潮澎湃。 自己等了这些年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第285章 红颜祸水,人品风流 堂堂皇嗣,为了一个女冠,竟甘愿放弃储君之位,这对武承嗣而言,简直是天降大喜。 要知道,武旦这个皇嗣,素来隐忍自保,如今竟当堂顶撞陛下,执意要救有谋逆之嫌的周真人和武牡丹,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这武旦莫不是失心疯了? 看来这武牡丹还真是个红颜祸水…… 还好,她如今祸害的不是魏王府,而是东宫了。 武承嗣快速的在心里盘算着,放弃了此行的目的,又重新构建了自己的计划。 原本他是抓到了牡丹的把柄,想来添油加火的,现在看来,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只要陛下同意罢黜太子之位,那他也就不再多言,乐得成全二人。 只要牡丹嫁给了皇嗣,儿子武延基也就死心了,他魏王府从此也就安生了。 再者,牡丹身为宰相裴炎之女,李唐旧臣之后,她若嫁给武旦,这夫妇二人定会成为姑母的心腹大患,武旦也就自绝太子之位,再无复立可能…… 姑母已经七十三岁的高龄,如果罢黜皇嗣,势必要另立太子,李家已经没有人选,自然要立他们武家子侄。 而他,一直为姑母鞍前马后,竭心尽力,姑母也曾无数次向他暗示过,有朝一日,他会是武周太子的不二之选。 等他当上了太子,还怕什么牡丹或者武旦…… 武承嗣正在心中打着小算盘,武则天转头看向了他。 眼前这个僵局,她不知如何来破,若是武承嗣能带来什么新消息,或许还能有所转圜。 “承嗣,你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后日即将启程回宫,明日应该昭告天下,大封嵩山诸神,侄儿请得道高人拟定了一批封号,特请姑母过目裁夺。” 武承嗣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封黄色帛书,就要面呈陛下。 武则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此时她才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事情。 “朕早说了,做这些事你最拿手,自己看着办就行了。” 看武承嗣把帛书收了起来,武则天想起了什么。 “对了,延基来了吗?” “小儿正在殿外,是否宣他进殿?” “算了,不用了,这些孩子啊……”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想趁着大典的喜气,给牡丹封赏还俗,让她嫁入魏王府,许配武延基,没想到竟闹了这么一出…… 一开始她还担心牡丹心系林远,又要抗婚,没想到今晚倒不是牡丹抗婚,而是皇嗣罢工…… 看如今这情形,武延基和牡丹的婚事,怕是再无可能了。 “承嗣,皇嗣的话刚才你也听到了。那牡丹是你的义女,你是何看法?” “陛下,皇嗣人品风流,牡丹才华出众,这二人正是郎才女貌,才子美人,不失为一桩佳话。” 武则天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 “难得听到你能夸奖旦儿……你可是巴望着朕废黜皇嗣呢?” “侄儿不敢,一切单凭姑母裁夺。” 武则天不再理他,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皇嗣武旦,她揉了揉鬓角,有些头疼。 第286章 行事荒唐,儿女情长 自登基称帝以来,只要想到太子问题,武则天就觉得头疼。 虽然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儿子,她并不信任,素来严加防范,百般猜忌,将之完全隔离在政权之外,但废黜皇嗣,她还从来没认真想过。 皇储之位,国之根本,那是轻易就动摇的? 废黜容易,再立就难了。 而且,一旦东宫变故,定然会引起朝堂动乱…… 少室山禅地之时,仅仅是变动献祭人选,都让百官风声鹤唳,如今骤然废黜皇嗣,那些老臣岂不是要呼天抢地? 旦儿说的没错,他就是这武周帝国的一个摆设,摆在东宫安定民心,抚慰那些李唐老臣们的思唐之心…… 毕竟,李氏家族的皇子王孙,这些年已经被她杀的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连自己的几个儿子,如今也只剩下显儿和旦儿了。 显儿流放在外,留在身边的只有旦儿。 留下他,只因为他一向听话、识时务,是她乖巧温顺的小儿子。 可如今,他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忤逆犯上,连皇嗣之位都不要了…… 这皇嗣之位,岂是他想丢就丢的? 生在帝王家,身为她武曌的儿子,她不给的,他不能要;她要给的,他也不能不要。 武旦虽然被囚禁,虽然没势力,但只要他活着,只要他人在东宫,就能给那些李唐老臣留一丝念想,安天下民心。 他若搬出东宫,这东宫就空了……可一国之大,怎能没有国储?何况,她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太子之事,确实是迫在眉睫。 李家没人,武家倒是一堆人排队等着。 可武则天很清楚,东宫这个位子,除了旦儿,武家的那些子侄们,怕是一个也坐不稳当。 想到这里,武则天看着跪在地上的旦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刚才儿子的一番肺腑之言,也勾起了她心中一些柔软的回忆…… 这些年,旦儿确实委屈了,他成了一枚棋子被她摆在东宫,用以安定人心。 若只是幽禁东宫做枚棋子倒也罢了,偏还成了成了活靶子,日日受着武家子侄的算计和谋害…… 那四角的天空,十年如一日,想来旦儿也确实可怜。 如今好容易遇到一个心动的女子,或许自己该成全他…… “旦儿,你先起来。” “母亲若不答应,儿臣就不起来。” 武旦这个态度,立时惹怒了武则天。 她心里刚刚滋生的一丝温情顿时烟消云散…… 她最烦被人胁迫,最烦那些老臣们动不动死谏…… 刚才武牡丹执意要救周真人,如今她最温顺的儿子也开始忤逆,执意要救武牡丹…… 如果她就此屈服,放了周真人和武牡丹,那皇家威严何在?以后那些李唐旧臣岂不是要无法无天?动不动就在她的面前大谈民心思唐? 武则天脸色顿冷了下来,厉声呵斥。 “身为皇嗣,行事怎能如此荒唐,只顾儿女情长?怎么,此番朕若是杀了武牡丹,难道你还要与朕为敌吗?” “儿臣不敢。只是母亲如若杀了牡丹,儿臣就此剃度出家,不再回宫。” “放肆!你……大胆!你以为你想出家就出家吗?你以为我真的不舍得杀你吗?” 怒火中烧的武则天,眼中露出杀机。 看来这个牡丹真的留不得了! 虽然她一直偏爱牡丹,但这女子竟然能让皇嗣为了她如此忤逆圣意,实在是罪不可赦…… “母亲息怒,皇兄今晚实在是喝多了酒,才会如此执拗……” 太平公主一看事态急转直下,变得不可收拾,赶紧上前劝慰母亲。 “皇兄,你还不快向母亲认错……” 就在大殿内乱成一团的时候,殿门外心急如焚的武攸绪,终于等来了武三思。 第287章 贼心不死,取而代之 月朗星稀,夜色正浓,远远的,武攸绪就看到,武三思竟是和上官婉儿一起过来的。 武攸绪知道,上官婉儿本是去少室山那边处理政务的,所以今晚并不在御前伺候。 也不知这二人是在路上遇到,还是原本就在一处,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武攸绪忽然明白了,牡丹为什么要他找梁王来助力。 这武三思精明世故,为人圆滑,不仅和林远关系密切,和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的关系也都不错。 而林远、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都是会帮助牡丹的人。 看来今晚的形势,该是越乱越好,在各方助力之下,才能让牡丹顺利流放西域…… 想到这儿,武攸绪也顾不上许多,赶紧迎了上去,直言相告。 “上官舍人,牡丹为救周真人,已经被关了起来,皇嗣为救牡丹惹得龙颜大怒,您快去劝劝。” 上官婉儿一听殿内出事了,赶紧先进了大殿。 “梁王,请借一步说话。” 武攸绪神色急切,把梁王引到了偏殿一侧。 武三思倒是神色悠闲,饶有兴味的看着武攸绪。 “难得看到大将军如此上心,这个武牡丹还真是不简单啊。” 事情紧急,武攸绪懒得计较他的阴阳怪气,而是正色告诫。 “梁王身为封禅使,大典结束之后,如果牡丹和周真人都因此获罪,你觉得还能独善其身吗?怕是至少也落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武攸绪这话,一下子抓到了武三思的软肋。 的确,周真人的事情一出,虽然陛下也没怎么责罚他,但是明显对他有所冷落。 这几日魏王武承嗣风头大出,在陛下面前十分活跃,把所有功劳都抢去了,他这个封禅使倒是被架空了。 想到这一年来,自己为了筹备封禅大典受尽辛劳,只这嵩山他就爬了不下十遍,累的他是腰酸背痛,如今倒是被武承嗣捡了漏子…… 武三思有些不甘,也隐约有些怨言…… 看到武三思的神色,武攸绪就知道有戏,这才接着说道。 “如今武旦为了救牡丹,要搬出东宫,辞去皇嗣之位,不知梁王怎么看?” “哦?竟有此事?” 一听皇嗣竟然要主动辞位,武三思心中暗喜,不过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我能怎么看,看热闹呗。” “这热闹怕是不好看。眼前这形式,如若真的废了皇嗣,东宫之位谁来做呢?” “不管是谁,肯定是咱们武家的人。” “武家的人,你觉得可能吗?那东宫的位子,咱们武家的人,怕是谁都坐不稳……” 听武攸绪这么说,武三思偷偷朝大殿之内瞄了一眼。 “那姑母的意思……” “姑母自然不会同意。” “也是,折腾来折腾去,怕又是黄粱一梦。” 武三思叹了一口气,姑母的心思实在太难猜了。 但他明白一个道理,血缘就是血缘,那是割不断的。别看他们武家子侄为了武周帝国肝脑涂地,侄儿和亲儿子,终究还是不能比的。 否则,这些年他们明里暗里的给皇嗣使了多少绊子,用了多少手段,多少大臣高官都丢了命、罢了官,只有这个皇嗣武旦,像有神灵庇佑,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安然无忧。 慢慢的,武三思都不再妄想太子之位了,管他李家当权还是武家当政,他只要能安享荣华富贵就好…… 这一次,如果不是武延基去请他,武三思本是本来不想蹚这趟浑水的。 他明白魏王贼心不死,一直都想搬倒皇嗣,取而代之。 虽然明知不可为,但武三思也不想插手。 反正魏王的身体,怕也支撑不了几年,由魏王出面蹦跶,去得罪李家,为武家争权夺势,自己乐得在后面捡现成的…… 不过,眼下这个情形,闹的凶了,怕是要牵连到自己…… 想到这里,武三思心里基本有了判断。 既然是武攸绪让武延基去请的自己,还把他拉到这里说话,定然已经有了安排,他倒要听听,这位素来不问世事的大将军,究竟是如何筹谋的。 “那依将军的意思,此事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皇嗣自然是不会废的,牡丹也不能杀。” “那……难道真的让牡丹嫁入东宫?” “那陛下也是不允许的……” “那让武牡丹继续留在宫外做女冠?” “有了此番变故,怕是留不得了。” “你,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你这不是出难题吗……” “这正是摆在陛下眼前的难题。眼下,就等着梁王去给陛下分忧了。” “我?我能做什么?行了, 你我之间就不用打哑谜了,有话直说。” “依我之见,这牡丹虽不能杀,但有罪是必须要罚的,与其留她在这是非之地,让大家都为难,还不如将她流放异地,远离京城。” “流放?” “对,流放西域。” 听到武攸绪嘴里吐出“西域”二字,武三思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第288章 权衡利弊,投桃送李 原来武攸绪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目的竟然是送牡丹去西域。 “你可真是给她找了个好地方!” 武三思连连感叹,但他也有些奇怪。 “这简单啊,那武牡丹本就罪不至死,获罪流放也是法理之中,这有什么好议的……” “是,获罪流放倒也简单,只是万一被发配到了岭南,终究不如西域妥当啊!为保万无一失,还请梁王出面,周旋一二。” “我出面?你既如此关心那武少傅,怎么不自己去说?倒让我去?” “实不相瞒,连你都知道我和武少傅关系融洽,我去谏言,陛下必然疑心。再者,我和那西藏首富裴伷先,也没有那么深的渊源啊!” “你……” 听到武攸绪意味深长的提到裴伷先,武三思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哈哈大笑,掩饰着尴尬。 的确,自从那年他和林远一起出征西域,在那里结识了裴伷先,几个人自此也就有了一些交情。 那裴伷先财力雄厚,出手大方,在西域的实力就不用说了,纵使洛阳,也在南市开有好几家大商铺。 他的几位掌柜,都精通人情世故,四时八节都会给梁王府进献不少财物,而且行事谨慎,做的滴水不漏。 就在前不久,南市康记皮货店的康老爹才给府上送去了一车上好的裘衣毛皮,足够他那些夫人、媵妾的一冬所需。 至于裴伷先从西域私下进献的珍奇异宝,更是不计其数。 不过,裴伷先却从来没有和他提过什么要求。 即便如此,裴伷先的心思,武三思还是能猜到一些的。 当初裴府惨被抄家,只留下他和牡丹存活于世,对于这个妹妹,他定然十分看重。 那年牡丹身世暴露,打入大牢,裴伷先千里迢迢赶回洛阳,就想把牡丹带去西域,只是当时陛下不肯放人,牡丹也不愿离开。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如今风波再起,或许是时候投桃送李了…… 只是武三思没想到,素来不问世事的武攸绪,竟然对这各种曲折都清楚。 “好啊,都说你武将军淡泊名利,原来也是心如明镜,什么都跳不过你的眼睛,真是深藏不露啊。” “攸绪无心多管闲事,此番出面,是在朋友私情之外,也为自身考虑。毕竟此番大典,你我同为筹办大使,若是事情闹得太大,怕是不好收场……” “也是,原本皆大欢喜的盛事一场,何苦闹出人命来。” 武三思嘴上附和着,身子却没动,依旧在权衡利弊。 武攸绪看时机也差不多了,再次推波助澜。 “不满梁王,此番之所以敢劳烦你,还是牡丹亲自交代,此事若想做成,需得请你梁王帮忙。想必事成之后,牡丹到了西域,裴家绝对另有重谢。” 眼看武攸绪十分急切,一再许诺,武三思却不慌不忙。 一是要权衡利弊,二是要筹备对策。 即使要帮忙,也要有所筹谋,不能贸然前往,再把自己给牵连了进去…… —— 一股寒风吹来,武三思紧了紧肩上的裘衣,来回踱步,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也是在此时,他才明白了林远去房州之前,和他闲聊的话。 那日林远和他正在闲聊,忽然得到圣意,要他即刻启程去房州接回李仙惠。 林远没有什么反应,但在临走之前,他忽然聊起了西域的战况,还提及当年两人出征西域的往事…… 当时武三思还觉得奇怪,怎么好端端的,林远这个冬官侍郎竟关心起边疆战事了? 现在看来, 这些人心中早有谋划,也早将他算计了进去。 不过,何乐而不为呢? 算起来,杀了牡丹,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还要得罪了一大圈人——皇嗣,太平公主,林远、武攸绪,武延基,还有她的师傅上官婉儿。 而救了牡丹,只不过得罪武承嗣一人。 其实牡丹去了西域,对他而言没有损失,只有好处。不仅维持了这些人,日后每年从西域来的财物, 怕是又多了一些…… 至于武承嗣,他那个身子,还能活多少日子呢? 而且,武三思揣摩陛下的心思,对这个牡丹也是十分爱惜,不忍动手。 否则,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小女冠,又是罪臣之后,如果陛下舍得杀她,早就下手了。 那上官婉儿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身为罪臣之后,因为满腹才华,不但不被追究,如今还成了陛下心腹,位同女相,不离左右。 陛下当年要上官婉儿收牡丹为徒,留的就是这个心思…… 如今牡丹纵然不可用,却也不忍杀,不可杀,这才是陛下的为难之处。 想到这里,武三思长出一口气。 揣摩明白了姑母的心思,如今就是该给她老人家分忧的时候了。 正好,这几日为了让封禅大典顺利举行,他手头拿着压了好几天的西域战报,原想着等回宫再报,如今看来,也是时候呈报了。 第289章 隔岸观火,渔翁之利 此时,大殿内的这对母子,依旧僵持不下。 武旦跪地不起,太平公主劝解无用,武承嗣隔岸观火,只等坐收渔翁之利。 武则天以手扶额,左右为难。 事出突然,如今她身在宫外,如果骤然废黜皇嗣,定然引起朝局动荡,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再者,眼下武则天还真的没有废黜皇嗣的心思。 武旦这颗棋子摆在东宫,顺从听话,不碍眼,不碍事,还能安定民心,用起来一直还算顺手。 只是如今,这颗棋子忽然不听话了…… 说起来,都怪那个牡丹。 这个女子,虽然有才华有胆识,但是骨子里和她父亲一样,不识时务。 因为皇嗣不能被废,如果就此将牡丹嫁给武旦,一是帝王威仪不再,二是实在不能放心。 儿子为了她,都敢于反抗老娘了,让这两人凑在一起,还能有个好? 就算是此后都把她们幽禁在东宫,寸步不出,恐怕都能搞出些什么动静来…… 可要杀了牡丹,除了武旦这里没法交代,说实话,武则天也有些于心不忍。 当初那裴炎一家,被她拿来开刀祭旗,如今只留下这一个女儿在世,何苦赶尽杀绝? 再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都极力劝谏,说那牡丹罪不至死,到底怎么处置这件事? 就在武则天一筹莫展的时候,户婢通传,梁王武三思求见。 “ 果然都是爱凑热闹的,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能说些什么……” 梁王一进来,武则天就把无名之火引向了他。 “怎么,三思,你也是来看热闹的?” “陛下息怒,侄儿惶恐,只是这里有西北的战报,已经耽搁了几日,如今大典已毕,还请陛下过目。” 武则天烦躁的揉了揉头。 “我懒得看,你且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自开战以来,西北战况一直胶着,如今又遇严寒天气,军资匮乏,粮草短缺……” “行了,朕已经够头疼,这些军情等回宫再行处置。” 武则天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就没有一个让她高兴的事情。 武三思赶紧收起了奏报,站立一旁。 武承嗣斜眼看了看他,觉得有些奇怪。 按说,西域战事僵持已久,这也不算什么紧急军情,向来报喜不报忧的梁王,怎么偏偏选择这个不讨好的时候来汇报……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啊! 如今武三思和林远关系亲密,此番不请自来,怕也是为了牡丹求情而来。 想到这里,武承嗣想要拉拢梁王,促成牡丹和武旦之事。 “梁王,武牡丹之事你可听说了?不知梁王是何看法……” 武三思笑了笑,躬身行礼。 “姑母,三思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你也要给那武牡丹求情?” “非也,那武牡丹年少轻狂,目无尊上,数次抗旨忤逆,必须严惩啊!” 武则天有些诧异,她倒没想到武三思会持这个态度。 这些日子在殿里喝茶,她已经瞧出来,武三思对牡丹并无敌意,还想着他们早就沆瀣一气了……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那牡丹营私结党,出言犯上,又是罪臣之后,实在罪不可恕,干脆直接杀了,以儆效尤。” 武三思话音刚落,武攸绪立马跪在殿前,唱起了对台戏。 “陛下,万万不可,臣有话要说。” “你说。” 因为武攸绪一向忠肯,很少插足事务,武则天对他还算客气。 “自从筹备封禅大典以来,这大半年侄儿时常来往嵩山,从未见牡丹和大臣有所接触,和皇嗣更是没有私下往来,所以断不会有结党之嫌,还请陛下饶恕牡丹不敬之罪……” 不等武攸绪说完,武三思抢着谏言。 “陛下,武牡丹纵使没有结党营私之嫌,也有忤逆犯上、蛊惑皇嗣之罪,定不可轻饶!” “梁王,你何苦赶尽杀绝。此番若要深究,你身为封禅使,怕也有督察不力之责。” “武将军,你……你才有包庇护佑之嫌!” 就这样,武攸绪和武三思一唱一和,演起了双簧。 眼看二人在大殿之上争执起来,看的众人目瞪口呆,气的武则天厉声呵斥。 “够了,都给我住嘴!” 两人停下争吵,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此时,上官婉儿已经看明白了武三思的心思,适时献上了谏言。 “陛下,封禅大典刚过,实在不宜有血光之灾啊……” 武则天闻言,微微点头,虽然默不作声,也让众人明白了她的态度,终究她还是不忍杀了牡丹。 “如此说来,三思倒有一个权宜之策。” “有话就说!” 武则天十分的不耐烦。 “依侄儿看,那武牡丹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以流放西域,以示惩治……” “流放西域?” 武则天神色稍缓,沉吟片刻——这倒是个可行之策。 第290章 放虎归山,心腹大患 被这出双簧戏唬的一愣一愣的,直到此时,众人才回过神来。 武旦此时也才明白过来——他只想着把牡丹会被赐婚武延基,倒是忘了,牡丹还有这么一个好去处。 对常人来说,流放边疆或许是生死劫难,但对牡丹而言确是绝处逢生。 因为在西域,有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裴伷先。 以裴伷先在西域的名望和势力,牡丹只要到了那里,绝对能报她富贵平安。 也好,哪怕西域的大漠黄沙,也比他东宫的四角城墙自在多了…… 虽然他是真的对牡丹动了心,真的对这皇权之争厌倦无比,也是真的想放弃皇嗣迎娶牡丹,但是,母亲是不可能允许的。 他就是母亲的一颗棋子,生死不由自己,爱恨不能自主,他自以为的救赎,对牡丹而言,或许只是万丈深渊…… 他的前半生,常常受困于无物之阵,宫闱中的险恶变故,更是防不胜防,后半生,怕也是老死东宫…… 牡丹正当妙龄,还是不要拉她进来了…… 想到这里,武旦也放下了心中的执拗,神色微动,抬头看了一眼武则天。 一旁的太平公主立马会意,赶紧出言相劝。 “皇兄,若依梁王所言,将那牡丹流放西域,你可愿意?” “只要不杀牡丹,对于让她流放西域,我并无异议。” 武则天闻言,冷笑了一声。 “怎么,你不搬离东宫,出家修行了?” “儿臣冲动,只因不想因为自己再造杀孽。只要牡丹平安,儿臣自此幽居东宫,静心思过。” 武旦这话,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 就在武则天神色松动,准备下旨的时候,魏王武承嗣不干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武三思和他一个立场,到这会儿他才品出味儿来…… 依着武三思所言,皇嗣不废,牡丹不杀,只是给她流放西域,这一番下来,自己岂不是百忙一场? 对武承嗣来说,牡丹可以不杀,她的去向他也不在乎,但是皇嗣不能全身而退。 但眼下,想要牵制武旦,就必须抓住牡丹。 好容易捉住一个把柄,好容易皇嗣要主动让位,这样大好的机会, 怎么能白白浪费? 所以,武承嗣立马站出来反对。 “姑母,您要三思啊!那反臣之后裴伷先如今正在西域,财力富足,颇有名望,如果把武牡丹流放西域,让这兄妹二人汇合,无异于放虎归山!万一这兄妹起了反心,与西域各方勾结,岂不是我武周帝国的心腹大患?” 武承嗣这番话,对于向来疑心很重的武则天而言,颇有杀伤力。 武则天怔了一怔,她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皇嗣一听,立马反驳。 “魏王未免太小人之人了。那裴门时代忠良,裴伷先若有反心,还用等到现在?母亲,如果儿臣没有记错,当年梁王出征西域,那裴伷先还积极拥军……” 武旦话音未落,让众人都把求证的目光投向了武三思。 武承嗣也紧张的盯着他,如此紧要关头,同为武家子侄,他相信梁王会和自己站在一处。 武三思迟疑片刻,躬身回禀。 “姑母,当年侄儿出征西域,裴伷先确实积极捐献物资,筹运粮草,实乃忠贞爱国之士。” 梁王的这句话,让武承嗣彻底看清了眼前的形势。 他有些气恼,看来,自己今日是孤军奋战了。 “忠贞爱国?笑话!身为反臣之后,数次出言顶撞圣上,何来忠贞之名?梁王,我竟不知你此番献策,究竟是何居心?看来那裴伷先抽平日里没少往府里送财送物啊!” 眼看武承嗣恼羞成怒,不管不顾了,武三思在心中轻叹一声。 这个武承嗣,就是不切实际,急功近利,完全被太子梦搅乱了心智,总妄想着废黜皇嗣,取而代之,却根本认不清事实…… 皇上的心思,摆明了既不想废黜皇嗣,也不舍杀了牡丹,他又何苦在这里白费心机? 如今倒是把他受贿的事情也抖落出来,既如此,他也不再给武承嗣留情面了,只能对着干了。 若论能言善辩,察言观色,魏王可不是他的对手…… “魏王此言差矣。裴伷先与我是有些来往,但他能主动与我们武氏交好,恰巧说明他有意归拢朝廷。” 武三思说着,面朝陛下陈奏。 “姑母,如今西域天寒地冻,战资吃紧,裴伷先在当地颇有声望,丝路商道也是他一手掌控,可以说,裴伷先的资助和调和,对西征大军十分关键。” 说到这里,武三思故意顿了一顿。 “此番如果将牡丹流放西域,一则皇恩浩荡大赦天下,二则成全裴家兄妹团圆,想必裴伷先定会感恩戴德,大力报效朝廷。” 武三思不急不躁,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不否认自己和裴伷先的交情,又以朝廷大局为重,颇具信服力。 相比之下,武承嗣倒是显得有些失态了…… 第291章 一举两得,最后一搏 说起来,这魏王和梁王,虽然面和心不和,却从未在众人面前争执过。 尤其在对待皇嗣兄妹、李唐老臣的时候,两人更是勠力同心,今日却首次起了龃龉。 只是,一个回合下来,两人高下立判。 武承嗣一着急,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直咳得满面通红,一头大汗 …… 武则天示意侍女把他扶到一侧坐下休息,武承嗣喝了一杯热水,这才慢慢平缓了下来。 看着虚弱的武承嗣,武则天也不忍心斥责他。 也许她这个侄儿真的是等的太久了,病的太重了,如今办起事来,竟是越来越急躁,也越来越糊涂了,总也办不到她的心意上。 此番武承嗣一心为私,鼓动着让她废黜皇嗣,丝毫不考虑朝局安危。 倒是武三思的这个提议还不错,虽说也有些私心,但考虑还算周全,也解决了她当下的难题。 一个前朝宰相之女,杀也不是,留也不是,如果流放边疆,能对西北战局有些助力,倒也一举两得。 再者,她虽然对牡丹起了杀心,却终究不太忍心下手,也不想为此和武旦彻底决裂…… 对这个有胆有识,有才有貌的牡丹,武则天本想让她嫁入魏王府,辅助武氏家族崛起,却终究不能得偿所愿。 既然不能为己所用,那就放她出宫…… 至于裴氏兄妹会不会谋反——裴门乃衣冠望族,世代忠良,裴炎虽然因谋反之罪而死,但武则天很清楚,他并非谋逆之徒。 那裴伷先和他叔父裴炎一样,也是一个刚直不阿、清风有节的忠良之士,只是他们忠于的是李唐王朝…… 在武则天看来,这兄妹二人,想要光复李唐或许可能,和外敌勾结造反,那是不可能的。 裴炎被杀这么些年了,当初不知道裴姝月还活着,裴伷先都不曾谋反,如今把妹妹送还给他,他更该感恩戴德, 而不会以德报怨。 想到这儿,武则天心里也拿定了主意。 “也罢,就依梁王所言……” 不等武则天下旨,武承嗣又激动的站了出来。 “姑母,万万不可,那武牡丹绝不可赦!” 竟然有人敢打断陛下的话,众人诧异的看着武承嗣,不知道这个几近癫狂的人,还要干出什么蠢事来。 “为何不可?” 武则天冷眼看向他,怒气跃然脸上。 一般来说,略微识相的人,此时都不会再坚持了,但此时的武承嗣心中憋了一口气,准备亮出最后一张牌再搏一搏。 他知道,自己的的身体情况,决定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搏了。 如果今天就这么灰头土脸的退出,那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搬倒皇嗣的机会了。 “侄儿还有要事禀告。这几日侄儿奉命彻查周真人一案,发现周真人和牡丹在嵩山期间与数位大臣联系紧密。其中就有梁王、武将军还有薛侍郎……” 武攸绪一听就忍不住了,梗着脖子怼了回去。 “魏王这话说的奇怪,我们几人身为封禅使,各有政务在身,来往频繁一些,岂不是很正常?” “若是正常来往也就罢了,那武牡丹和薛林远却借机私会,秽乱宫观。臣已查明,十月里有一次她和薛林远一同登顶峻极峰,却一夜未归……” “哦,竟有此事?” 武则天有些诧异。 “千真万确。当夜只有他们二人,黄昏时分才下山,那一夜他们既不在军中营帐留宿,也不在道观庙宇歇息,次日一早才回道观……” “这又能说明什么?山中迷路也是常有……” “姑母,武牡丹在山中已久,怎会无缘无故迷路?这个女子心思深沉,行为放浪,和诸多男子都有牵连。她身为女冠,却在外私会,尤其那薛林远已有婚约在身……” “要我说,那牡丹和林远青梅竹马,情同手足,从小养在一处,何来私会之说?若真有什么事,还用等到魏王你去查?” 一听武承嗣扯到林远,太平公主心里就不痛快,冷冷的回了一句。 武承嗣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和她硬扛,只是看向了武则天。 第292章 赶尽杀绝,置之死地 对武承嗣而言,打击牡丹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还要努力牵扯出皇嗣。 “姑母,那武牡丹身为女冠,行为不端,蛊惑人心,才使得皇嗣鬼迷心窍。此番封禅出现异象,未尝不是因为她秽乱宫观,触犯神灵……” 武旦一听武承嗣又要扯上自己,也不客气。 “魏王这话又怪了,当初封禅大典的这些异象,都被魏王你解释为神灵显灵,吉瑞之相,还专门立碑刻字,如今怎么又变了说法?” 武承嗣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平公主也向他发难了。 “魏王,那牡丹原是你义女,好歹她叫过你义父,你们终究有一段父女缘分,你怎么忍心把这些脏水往她身上泼呢?” “我……我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这不过是你的臆想和污蔑!一夜未归就是私会情郎?未免让人贻笑大方!” 太平公主的脾气也是厉害,尤其对她憎恨的武承嗣,素来都是得理不饶人。 “平日里,那牡丹从未说过你半个字的不好。想那日燎祭遇雨,她还主动叫你进洞避雨。为什么你非要赶尽杀绝,置之死地吗?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吗?” 太平公主的话让武承嗣根本应付不来,情急之下,他只得狠狠地丢出一句。 “那武牡丹本就不是武姓之女!不是随便什么人姓了武,就是武家之人了!” 武承嗣这句话,顿时让武旦抓住了把柄。 “哦,照你这么说,我这个武旦也不是了?” “你……你们……” 眼看众人都把火力引向了自己,武承嗣急的说不出话来,一气之下,再次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这一次,只咳的他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差点憋死过去…… 这时,一直守在门外的武延基听到了,赶紧请命进来,把父亲扶到大殿一侧,给他喂了两粒丸药。 “父亲,我们回去,您就不要再为难牡丹了。” 武承嗣已经咳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无力的垂着自己的儿子…… 事到如今,这个傻儿子还是满心念着牡丹。 此时,武承嗣已经明白,武三思定是提前和他们沟通好了,否则不会配合的如此默契…… 可惜啊,功亏一篑,他的太子之梦,就此彻底无望了…… —— 武则天坐在殿上,看着魏王府的这对父子,心中有些酸楚。 原本想着让武延基迎娶牡丹,振兴魏王府,现在看来,只能任其自然,就像武承嗣的身体,每况愈下,日薄西山了…… 因为牡丹和延基的婚事,最先是她提起的,几次三番也没弄成,倒是让延基这孩子越陷越深,武则天有些于心不忍。 “延基,此刻没有外人,都是你的叔伯尊长,你且说是实话,如今还想娶那武牡丹吗?” “禀皇祖母,延基和牡丹只有兄妹之缘,没有夫妻之份,孙儿如今只愿照顾父亲,床前尽孝,并无他念。” “如此甚好,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 武则天欣慰的点了点头。 不管这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放下了武牡丹,今天他能这么说,就说明他识时务,不像他的父亲那般死心眼。 这一页,总算揭过去了。 “这桩婚事,就算皇祖母欠你的,有朝一日,你再看上哪个女子了,皇祖母一定给你做主。” “谢皇祖母。” “行了,你先扶你父亲回去休息。” 武则天摆了摆手,笑容中带着无限的疲惫。 —— 待魏王父子离开后,武则天威仪的看向了众人。 “一个小小的武牡丹,搅的人心大乱,将她流放边疆也好,免得在这里蛊惑人心。三思,那郭元振最近不是要去西域吗?” “正是,明日一早,他就要带兵出发。” “好,就让武牡丹随他一同前往西域,明日一早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这一次,武则天一语定乾坤,众人无一异议。 第293章 流星乱坠,星陨如雨 处置了女冠牡丹,还有皇嗣武旦。 因为武旦出言犯上,武则天勒令他回宫之前面壁思过,无事不得外出,更不得随意见人。 武旦欣然领命,面色如常,当即叩拜谢恩,随侍卫回了自己寝殿。 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失去自由,只要牡丹寻得一个好去处,他被禁闭再久,也心甘情愿。 而冬官侍郎薛林远,因为他外出公干,也算躲过一劫。 其他诸人,一概不予追究。 至于周真人,没有人敢再提一句…… 尘埃落定,已是亥时。 武则天十分疲惫,遣散了众人准备安寝。 武攸绪和武三思一起走出大殿,小声商议着明日送牡丹离开的事情…… 就在这时,有侍女低声惊呼。 “快看,飞星!” “飞星,真的是飞星,好多飞星!” 听到侍女们窃窃私语,几人连忙看向天上,但见天上一簇簇飞星滑过,由少变多,陨落如雨。 二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此时,上官婉儿也听到了动静,赶紧出来查看。 “陛下要安寝,怎的这般喧闹?” “上官舍人,您快看天上!” 抬头一看这满天的飞星,向来淡定的上官婉儿也是惊慌失措,面色苍白。 要知道,古人最重星象,认为卓越之人对应天上众星,而流星素来被视为不吉之兆。 如今星陨如雨,不是圣人有难、皇权凋敝,就是社稷不安、兵戎四起…… 加上如今正是封禅大典的敏感时期,各种天相征兆都会让人异常紧张。 想当初,一轮血月就引起了六道血案,使得冤魂遍野,血流成河。 兹事体大,上官婉儿正在犹豫要不要禀告陛下,武则天的声音隐隐传出了。 “婉儿,外面怎么了?” 既然已经惊动了圣驾,上官婉儿也不敢隐瞒,赶紧进去回禀。 “启禀陛下,星象有异,天现飞星。” “什么?飞星?” 武则天刚刚歇下,本来睡意朦胧,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快扶我起来。” 武则天匆忙起身,只在寝衣外面罩了裘衣,就急匆匆的往殿外走。 “陛下不可,夜深天寒,小心寒气侵体……” 武则天顾不得许多,不顾上官婉儿的阻拦,径直走到殿外。 此时,天上依旧星落如雨,武则天看着漫天流星,只觉得头晕目眩,顿时心绪大乱…… 封禅大典刚过,骤然流星大作,定然不是吉兆。 看来当初周真人所言,并非危言耸听。 望着漫天飞星,武则天心中惶然,难道自己真的政德有失? —— 这一场流星雨足足持续了半刻钟,武则天一直立在殿中,面色阴沉如水。 武攸绪和武三思陪立一旁,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上官婉儿苦劝不动,又怕陛下感染风寒,只得让人抬来了几个大暖炉,摆放在御驾一旁…… 终于,流星雨渐渐停歇,只余零星的几道白光,在夜空中一划而过。 看着星雨渐歇,武则天略略松了一口气,冷着脸厉声责问。 “天象有异,司天监何在? ” “陛下,司天监已在殿外等候召见。不过天色已晚,陛下龙体要紧,还是明日再行……” 上官婉儿小声劝解着。 “即刻宣他进来!” 武则天说着,回了殿内,端坐在大殿之上,努力平复这惊惧之态。 正好武攸绪和武三思尚未离开,也就一起跟了进来。 上官婉儿生怕圣体有恙,赶紧吩咐侍女们挪来暖炉、衾被,将武则天暖暖和和的围拢了起来。 不一会儿,司天监战战兢兢的进了大殿,一进来就伏地请罪。 “陛下,微臣有罪,未能及时预测天相,请陛下责罚。” “你且起来回话,待会儿请罪也不迟。今夜星陨如雨,该作何解?” “回禀陛下,流星主兵事,使星主行事,以所出入宿占之……” “够了,朕不要听这些废话!” 武则天登时变了脸色,司天监还未站稳,就吓得又跪了下去。 “陛下容禀,色赤红,主兵戈,过紫府,朝庭乱,微臣夜观天象,发现流星入弧星,天下恐有兵忧……” “兵忧?可指的是西北战事?” “陛下英明。 ” “只是战事吗?” 武则天不相信的追问了一句。 司天监一听,立马匍匐在地。 “陛下垂统紫微,大昌黄运,只要应天顺人,必能允协神心……” 听着这答非所问、似是而非的回话,武则天顿时没了兴趣,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下去。” 司天监闻言,如获大赦,叩头谢恩,匆忙退下。 —— 之所以没有惩治司天监,武则天自有考虑。 身为帝王,她很清楚这些人的为官之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己想要听一句真话,怕是比登天还难。 也是,在封禅大典的关键时刻,除了周真人,怕是谁也不敢说什么不吉之语。 毕竟那敢于直言的周真人,如今已经被她处置了…… 也许正因此故,司天监并不敢上报此次天相。 反正怎么都是获罪,还不如赌上一赌,万一天相无异,岂不躲过一劫? 可惜,天相无可遮掩,今夜这场飞星如雨,怕是天下之人都看到了。 这司天监不敢直言,糊弄过关,倒也省的授人以柄,否则那些李唐老臣们又有的叨叨了…… 此番飞星之相,既是主兵戈,那就全力支持西北战事。 想到这里,武则天叫过了武三思。 “三思,西北战事紧急,明日一早,你就把那牡丹送到郭元振那里,让他即刻出发前往西域。记住,期间不准他人接触,尤其是皇嗣。” “侄儿明白。” 武三思领命出去了,武攸绪还未离开。 武则天看了看他,大概猜出了他的意图。 ”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姑母,今夜星陨如雨,看来周真人那日并无妄言……” ‘大胆!休要和我提他,还不退下!” 武则天厉声呵斥,武攸绪叹了一口气,躬身行礼,转身就要离开。 武则天心烦意乱的看着火炉里的红光,刚才的飞星之相似乎又显现在了眼前…… 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悔意,忽然改变了主意,就又叫住了他。 “攸绪,你且过来。” 武攸绪心中一喜,赶紧躬身上前。 武则天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罢了。攸绪,你即刻出发,去少室山,帮我办一件事情……” 第294章 清清楚楚,明明灭灭 大殿里的唇枪舌战,后殿里的武牡丹 一无所知;但是天上的流星雨,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原本她只是安静的坐在暖炉旁,看那炉子里的炭火明明灭灭,静静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结局,没想到有幸从门缝里看到了一场炫目的流星雨…… 因为后殿空置已久,阴冷潮湿,门窗虽然都拾掇过,还是有些漏风,牡丹只得找了一些破旧书籍,把缝隙堵上,这才好了一些。 还好,有武攸绪着人搬来的暖炉,总算抵挡了一些寒意。 牡丹缩在暖炉旁,守着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暖意。 昔为堂前客,今日阶下囚。这些年的起起落落,让牡丹心生疲惫。 尤其看到自己的未婚夫林远,如今已经有了良缘佳配,牡丹对这洛阳已经没有分毫留恋。 回也回不去,留也留不得,牡丹如今一心逃离洛阳,前往西域——希望今夜,能有一个明朗的结局。 思绪纷乱,困意袭来,牡丹渐渐的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混乱,人们的惊呼声不时传来。 牡丹有些奇怪,这大半夜的,怎么还会如此喧哗? 她留意听了听,这才听清了外面的动静。 “飞星,快看,天上有飞星!” “真的,快看这里,好多飞星!” 飞星?可是流星? 牡丹有些奇怪,赶紧凑到门前,可是门窗紧闭,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这才想起了刚才堵上的门缝,赶紧拿开书籍,于是牡丹隔着门缝,看到了天上的景象…… 原来是流星雨! 好美的流星雨,看着绚烂的星空,牡丹原本晦暗的心情,瞬间被这流星点亮。 牡丹还记得穿越之前,她也曾和林远一起看过流星雨,还一起许了爱情生生世世的心愿…… 只是,不等愿望实现,他们就一起来到了这大唐。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唯一亘古不变的或许就是这永恒的宇宙了…… 如今又见流星,难道是自己去西域的心愿要实现了? 牡丹正入神的看着,外面侍卫们的窃窃私语传了进来。 她这才想起,在这个时代,流星在人们的眼中,并非吉兆。 “听说司天监的人过来了,我看又是凶多吉少……” “是啊,这么大的星象,竟然提前没有预报,也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谁敢报啊?当初那老道不就是因为这个才遭的难……” “现在看来,那老道还真有两下子,人家说的没错啊!” “嘘,可不敢再提这些,小心掉了脑袋……” 听着侍卫们的窃窃私语,牡丹心中怅然。 她又想到了生死未卜的周真人。 看来周真人不愧为袁天师的高徒,道行高深,占星有术…… 此番预言成真,星陨如雨,证明周真人并非危言耸听,也非妖言惑众,也不知道武则天会不会网开一面。 想到此处,牡丹有些坐不住了。 她觉得这漫天流星雨,就是天意转圜,这是救助周真人的最后机会。 牡丹开始叫门,请求侍卫通传,面见陛下。 侍卫们哪敢同意,一个幽禁之人,半夜三更的还想面圣? 不过他们也知道这武牡丹和将军关系不错,所以并不敢无礼,只是置之不理。 就在这时,武攸绪带人过来了。 “怎么回事?” “将军,这武少傅想要面圣……” 武攸绪一听就明白了牡丹的心意。 这个武牡丹还真是胆大包天,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去救别人…… 因为陛下有令,在牡丹去西域之前,不准他们任何人接触,武攸绪也不敢多言,生怕再出事端,事情有变。 他只是轻咳一声,提高了声调。 “安静,不许喧哗!即刻起,这里交由梁王的卫队看管。你们几个,跟我去趟少室山……” 牡丹听出了武攸绪的声音,趁着几名侍卫换岗的时候,轻声叫着武攸绪。 “武将军,武将军……” “武少傅,明日一早梁王会送你入军,去往西域,还望精心等待,切莫再出差池。” 一听自己去西域有望了,牡丹心中万分惊喜,可是想到周真人,还是心有不安。 “可是,那周真人……” “武少傅,后会有期。” 武攸绪知道陛下耳目众多,此时他也不敢多言,看着侍卫换岗完毕,也就带着他们匆忙离开了。 牡丹隔着门缝,怅然的望着武将军离去的背影…… 算了,一切听天由命。 —— 这一番折腾下来,夜色已深,炭火也渐渐的熄灭了。 因为侍卫换班,牡丹也不好贸然请人加炭,只得忍着冻。 牡丹紧靠着还有一丝余温的暖炉,把自己缩成一团,用大氅紧紧的裹了起来。 可及时如此,还是挡不住彻骨的寒意…… 渐渐的,又困又冷的牡丹已经浑身冰凉,手脚麻木。 直到此时,牡丹才觉出自己身上的大氅是多么的单薄,她开始怀念之前的那些裘衣了…… 记得自己上一次挨冻,还是在御史台的大狱里,后来,是三郎把他的裘衣给了她…… 裘衣?裘衣! 想到这里,困得迷迷糊糊的牡丹忽然又清醒了。 她想起当时那裘衣里还有一块玉佩,是窦妃死前留给三郎的唯一纪念之物。 一年来,她一直想着有机会把玉佩还给三郎,只是一直不得机会。 这次嵩山封禅,她以为三郎也会参加,还特意让杨真人把玉佩从玉清观带了过来,等着交给三郎,没想到三郎没来,自己就要离开了…… 刚才听武将军说,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这里,看这情形,定然不会让她回静室收拾衣物,那藏在床头的玉佩岂不是要丢了? 刚才武将军走的匆忙,她也来不及交代这个事情,武旦肯定又被软禁了起来,今晚怕是不会有人过来看她。 而因为是窦氏留下的遗物,牡丹也不敢贸然请梁王帮忙,以免又给东宫和三郎带来祸端——这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牡丹一下子没了睡意。 如若玉佩还在玉清观,她倒并不担心,相信杨真人会帮她照管好一切物品,可这中岳庙里人多手杂,此番一去,玉佩必然遗失。 就在牡丹一筹莫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第295章 雪中送炭,不负所托 “站住!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长夜寒冷,梁王让我给武少傅送一床被褥过来,还望通融。” “哦,放在这里就行了。” “武少傅明日一早即将启程,梁王还有一些事情要我交代给她。” “大半夜的,怎么这么麻烦,你是?” “我是梁王府里的下人,这是腰牌。”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外面似乎是在查验着什么。 “好了,进去!” 只听哐当一声,门锁开了,牡丹隐约看到一个清秀的身影抱着被褥闪了进来。 屋内漆黑一片,虽然从门外透进来一些光,牡丹还是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不管这人是谁,寒夜送衾,对正在挨冻的牡丹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她连忙起身去接被褥,并礼貌的道了谢。 “武少傅不用客气,梁王还有些事情,要我交代与你。” 那人先是提高了声音说了一句,转而掩上了门,压低了声音。 “牡丹姐姐,你受苦了。这里还有一个手炉,你将就用着,好在天就快亮了……” 来人的口吻很是亲热,但牡丹并未听过这个清秀的声音。 她觉得有些奇怪,梁王府她从未去过,更不认识府里的人…… 接过手炉的时候,牡丹才隐约看清那人的轮廓。 此人虽然个子不低,身高和林远不相上下,不过身形有些单薄,听声音年岁也不大,似乎和三郎、崇简他们差不多的年纪。 牡丹心中一惊,猛然想到了一个人。 难道是他? “你是?” “牡丹姐姐,我是梁王府里的冯元一。” “你是高力士?” 牡丹又惊又喜,努力想要看清眼前少年的模样。不过屋里光线太暗,只能看到他晶亮的双眸。 虽然看不清高力士的模样,但从这双眼睛里的神采,牡丹就能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善良和赤诚。 “是的,现如今我已改名高力士。牡丹姐姐知道我?” “当然知道……常听林远提到你。” 牡丹一时有些激动,缓了缓才平静了下来。 “没想到这次你也来嵩山了。” “姐姐受苦了,我这次虽然来了嵩山,却一直都在少室山那边伺候,所以一直不得见,也是刚知道姐姐遭了难……” “我没事的,明日就该离开这里了,也就雨过天晴了。不过你怎么来了?还是快回去,别再牵连了你。” “姐姐不用担心,力士此番过来,确是奉了梁王的口谕,他说武少傅明日就要远去西域,特意嘱托我来看看,看看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听到这里,牡丹有些明白了。 这武三思果然是八面玲珑。 梁王知道,高力士和林远颇有渊源,此番林远不再,牡丹就要发配西域,有些事情他不好出面,让高力士来做,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临别之际,总有一些事情和话儿要交代,这也算是他送给林远的一个人情。 不过,牡丹觉得自己和林远,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该说的,之前都说过了;余下的,都是各自的身不由己和听天由命。 林远如今仕途顺利,大婚在即,自己也即将远去西域,又何苦留下只言片语,徒增烦忧? 不过,牡丹却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就在刚才,她还为玉佩的事情愁眉不展,如今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吗? 这高力士虽然是梁王派来的,但是牡丹相信,这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尤其在三郎的事情上,高力士一定会尽心尽力,否则也不会有后世的千古君臣佳话了…… 想到这里,牡丹也压低了声音。 “力士,谢谢你来看我。眼下姐姐确有一件事想要托付与你……” “姐姐请说,只要我能做到,定不负所托。” “在这中岳庙的东殿尽头,有一间静室,那是我住的地方。在枕头下藏有一枚玉佩,我走之后,怕是就要丢了,你找机会去把它拿出来。” “东殿尽头,枕头下面的玉佩……我记住了,待会儿我就去找来,再想办法传递给你。” “不,天亮我就要走了,玉佩不用给我了,是交给三郎。” “三郎?可是东宫里的李三郎,李隆基?” “正是他。” “可是……我不认得他啊,只是听林远哥哥提过他几次。” “放心,他和你差不多的年岁,你们早晚会认识的。对了,这枚玉佩对三郎来说很重要,你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到,也万万不可弄丢,一定要亲手交到三郎手上。” “力士明白……只是,牡丹姐姐,如今我已不在宫中,更无法出入东宫。你看这样可好,玉佩我先去拿到藏好,等有机会给林远哥哥,请他还给三郎,不知可否?” 听高力士提到林远,牡丹沉吟片刻。 想想玉佩的事情,牡丹似乎没有和林远提过,他应该一直都不知情。 如今他大婚在即,还是不要给他招惹是非了…… 再者,牡丹心里对林远,也有些隐约的怨意,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再去麻烦他了。 “力士,这件事情不急,如果眼前不便,你且将玉佩保管好,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再给三郎就好。” “力士明白。不过我被赶出宫,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进宫了……” “放心,姐姐相信你,你很快就会回宫的,而且会前程大好……” 牡丹话音刚落,门外的侍卫开始催促了。 “我说里面的人,何事耽搁如此之久?还不快点出来……” 一听侍卫催促,两人也不好再多说,高力士将往外走。 “姐姐,你说的事力士都记下了,我该走了,还望姐姐保重……” “走,路上小心。” 高力士出门了,隔着门缝,牡丹看着那个俊秀的身影越走越远,她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她知道,高力士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的。而这块玉佩,或许正是三郎和力士初识的缘起…… 抱着手炉,裹上被子,牡丹冰凉的身体终于逐渐暖和了起来。 心事已了,再无牵挂,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296章 嵩阳看柏,庙宇闻歌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牡丹就被门外的声音惊醒了。 还不等她缓过神来,殿门已被打开,几个侍卫呼啦啦的冲了进来。 随之,一股寒风也吹了进来,牡丹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武少傅,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梁王武三思来了。 牡丹刚站起身来,已经有两名侍卫走过来,手脚麻利的给牡丹戴上了木枷。 冰凉又沉重的枷锁锁在颈上,落在肩头,牡丹一时动弹不得,顿时有了阶下囚的切身体会。 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戴上这个玩意儿…… 没有片刻停留,牡丹就被带出了后殿。 第一次戴上枷锁,双手上举的牡丹走路都有些不稳,再加上刚走出殿门,阵阵寒风袭来,牡丹顿时被吹了个透心凉,她只觉得如入冰窖,不由的瑟瑟发抖,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 这时,牡丹才发现,一夜北风呼号之后,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 虽然此时雪花并不大,地上也尚无积雪,但是寒风裹着雪粒,狠狠的扑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让她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要知道,她才刚刚从暖和的衾被里出来…… 踉跄着走了几步,牡丹才逐渐适应了这风雪,勉强睁开了眼睛。 抬头看着才蒙蒙亮的天空,牡丹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看来这一路有苦头吃了…… —— 因为时间尚早,此时庙观里只有那些值班的侍卫,还有几个早起打扫的道人,除此并无他人。 中岳庙里的道人,都和牡丹很是相熟,如今骤然看到牡丹身披枷锁,也是十分骇然。 只是,自从周真人出事之后,他们已经见识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这一年来,周真人和武牡丹的辛劳操持,他们都看在眼里。别的不说,这中岳庙能有今日的规模,完全都是二人操持的结果…… 万万想不到,到了最终,领赏的是别人,领罪的是他们…… 如今不但周真人无端受难,就连武牡丹都逃不过这一劫…… 几位道人心中悲愤,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们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扫帚,肃穆而立,双手合十,目送着牡丹离开…… 看着他们,牡丹不由又想起了周真人,也是有些心酸。 嵩阳看柏,庙宇闻歌——在这中岳庙,她也待了快一年了。 这里一大半的殿宇楼阁,都是她看着它们一个个建起来的;这里的草木松柏,也是她一点点栽植起来的。 如今,封禅大典结束,这里的时光也就此终结了…… 有生之年,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踏足嵩山…… —— 走到中岳庙大门的时候,牡丹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原来是上官婉儿。 虽然武则天有旨,任何人不得私下接触牡丹,不过上官婉儿是陛下身边的人,又和武三思关系亲密,倒也不怕什么。 看着蹒跚而来的牡丹,上官婉儿心中颇为惋惜。 本以为牡丹能和她一起,在陛下千秋之后的政局上联手,谋得一席之地,没想到,她竟如此任性而为,为了一个周真人,就这么离开了。 不过,上官婉儿隐约觉得,这个牡丹早晚还会归来,以后的故事恐怕还有很长…… 毕竟那素来冷静的皇嗣武旦,竟然对牡丹情根深种,而东宫的诸位郡王,都和牡丹交情匪浅…… 要知道,如今武承嗣身体已经崩坏,武旦是留在陛下身边唯一的儿子,日后继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而牡丹对东宫而言,无疑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女人。 所以,素来审时度势的上官婉儿,此番说什么也要来送牡丹一程,送个人情,留条后路。 上官婉儿一看到牡丹衣着单薄,还戴着枷锁,就嗔怪的看向了梁王。 “梁王殿下,牡丹不过是个瘦弱女子,你们这些个官兵,还怕她跑了不成?这枷锁就不必了?” “上官舍人有所不知,终究是获罪流放,也不能太过照顾,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梁王笑着,看向了牡丹。 “武少傅,我也是奉命行事,只是押送一程。等待会儿见到了郭将军,一切就由他做主了。” 上官婉儿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轻轻的拂去了牡丹头上的一些雪粒,碰到了她冰凉的手。 “你的手太凉了,穿这么少怎么得了…… ” 上官婉儿说着,直接把自己身上的裘衣脱下,要给牡丹披上。 “师父不可!” 牡丹赶紧拒绝,要知道,这么冷的天气,脱了裘衣,身上立马就会被风吹透。 “不过一件裘衣,有什么不可的。” 上官婉儿说着,就要把裘衣给牡丹披上。但是牡丹身披枷锁,有所不便,梁王一看,赶紧示意手下把枷锁打开。 带牡丹穿上裘衣,就又给她戴上了。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给牡丹拢了拢额前的乱发。 “”牡丹,一路保重,等到了西域就好了。” “师父也要保重……” 此时此刻,牡丹很有些感动。 这件裘衣来的真是时候,要不然,她真怕自己走不出嵩山就要被冻死了…… 她的这个师父,虽然善于算计,和她之间并不算亲密无间,但也算是师徒情深了。 说起来,上官婉儿已经送过她好几次裘衣了,而她还从未给师父做些什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对她有所回报。 不等二人再说什么,梁王已经催促了。 “上官舍人衣着单薄,还是赶紧回去,我们也要赶路了。待会儿人多嘴杂,就不好了。” 听到此话,牡丹不等梁王催促,她朝上官婉儿笑了一下,主动走出了殿门,朝着官道走去…… 没有人发现,在另一侧殿门廊柱的后面,藏着一个少年,此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延基。 看着牡丹的身影蹒跚远去,武延基心如刀割。 经过了昨夜一事,他知道,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如今,他连给她送件衣物的资格都没有了…… “牡丹,保重!” 第297章 身家性命,担当不起 离了中岳庙,牡丹就被关上了囚车。 武三思骑马走在前面,囚车走在中间,后面还跟着一队卫兵…… 路上已经慢慢有了一些积雪,囚车颠簸前行,雪花飘飘洒洒,牡丹忽然有种窦娥冤的错觉。 如果不是武攸绪亲口告诉她,陛下已经答应将她流放西域,她真的会觉得自己此行是在赶赴刑场…… 这一路风雪交加,牡丹身上虽有了裘衣保暖,但是双手裸露在外,还不得动弹,很快就被冻僵了。 就在牡丹觉得自己的双手快要坏掉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嵩阳县。 封禅之后,嵩阳已经改名为登封,这里距嵩山不远,驻扎着不少官兵,其中就有即将出发前往西域的右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 梁王此番过来,正是要把流犯武牡丹交于郭元振,由他带往西域。 这两年,牡丹多在宫外,对宫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对于这些新晋的官员就更陌生了。 这位郭参军,她之前还真没听说过。 牡丹有些忐忑,希望这位郭参军能够平易近人些,毕竟一路凶险,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身。 牡丹一行赶到的时候,天色才刚放亮,大军已经整军待发。 寒风萧萧,军旗猎猎,兵车辚辚,战马森森——离的老远,牡丹就被这赫赫军威感染到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为首的将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披盔戴甲,高头大马,正在大军前盘桓等待,想必这位就是郭参军了。 梁王驱马上前,朗声笑道。 “郭参军,久等了。” 看到梁王,郭元振赶紧下马,拱手迎上前来。 “梁王一路辛苦。” 武三思这才下了马,两人走到一处。 “梁王殿下,微臣凌晨收到陛下急令,要我等到梁王面诲,即刻发兵西域,不知梁王有何赐教?” “此番西征,郭参军一切可按原定计划筹谋。我今日过来,是另有他事 。” 武三思说着,指了指身后的囚车。 “此女名叫武牡丹,因言获罪,陛下着令将之流放西域,特借着将军的车马,携她一程。” “哦……女犯啊?” 郭元振朝车上瞄了一眼,看到了脸色冻得乌青的武牡丹。 他觉得有些奇怪,流放犯人自然有官差专职专办,此番他是去西域行兵打仗的,为何要他带上这么一个累赘? 再者,还是一位女犯人,这在军中实在是不便。 但是梁王亲自押解而来,他也不好推脱,只是面露难色,略有迟疑。 武三思看出了他的疑虑,笑着拱了拱手。 “郭参军,还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了大军一侧,远离囚车,武三思这才压低了声音。 “郭参军,此女非一般流犯,她原是东宫少傅,也是魏王义女丹阳郡主,对了,还是上官舍人的徒弟……” 武三思说着说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牡丹是裴炎之女的身份暂时隐瞒下来。 毕竟,军中人员复杂,这反臣之女的身份有些特殊,告诉这么一位新任的参军既没有必要,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他又必须把牡丹的身份强调一下,引起这位郭参军的重视。 要知道,古时流放之人,从来都是九死一生。 不管是西北绝域、西南烟瘴、还是东北苦寒之地,流放者跋涉千里,风餐露宿,还要忍受皮肉之苦,大部分人都会死在路上…… 若是女眷被流放,还可能沦为押送官兵和戍边战士的泄欲工具,为奴为婢、吃糠咽菜不说,还少不了拳打脚踢、棍棒伺候…… 这个武牡丹若是落到那个下场,裴伷先还不得反了? 那自己的这番心血也就白费了, 所以,他势必要给这位郭参军强调一下牡丹的特殊身份。 “总之,此人身份特殊,干系重大,请将军务必将之平安带到西域。等到了都护府,自会有官员处置安排。” “ 哦,带去倒是没问题,不过我看这女子病恹恹的,这一路风霜雪雨,怕是到不了西域……此女身份如此特殊,若是出了差池,我怕是担当不起啊!” “这就需要将军多加照顾,待出了嵩阳,即可去除她的枷锁。总之,务必将之平安带到西域。” “行,那就交给我,风急雪大,梁王请回!” 郭元振有些不快,朗声应道。 大军出行,分秒必争,眼看众将士都在风雪中等待,武三思也不好耽误太久,匆忙交代了几句,也就告辞离开了。 送走了武三思,郭元振催马来到囚车旁,上下打量着被冻的唇鼻乌青的武牡丹。 听武三思所说,这个年轻的女子贵为郡主,既是东宫少傅,又是魏王义女,还是上官婉儿的徒弟…… 他虽然才入朝堂,却也知道那东宫和魏王向来水火不容,也不知这女子是怎么在这两者之间如鱼得水的? 想必这武牡丹定和那梁王 、魏王一样,都是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徒,想着自己能调停四方,八面玲珑,熟料也落得如此下场…… 这么想着,郭元振的心里就生出了些轻蔑之意。 此番他主动要求出使西域,准备和那吐蕃谈判,原以为陛下会支持一些粮草兵马,他才带着五千将士在这风雪中等待,没想到竟是等来这么一个累赘。 流犯就是流犯,又不是金枝玉叶,他这大军行进,可哪有功夫去照顾她? 虽然那梁王交代了让他沿途照顾,不过既是流放之人,哪能如此便宜,还是先让她吃些苦头! 第298章 身娇体贵,插翅难飞 郭元振的想法, 牡丹一无所知。 在她看来,这郭参军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看面相应该不是奸恶小人。 此时,牡丹只想赶紧挽救自己已经冻僵的双手,否则,自己可能就此残废了。 武三思说过,等交接过后,自己的枷锁就能卸下了,所以,牡丹顾不得许多,冒昧的请求郭元振。 “武牡丹见过郭将军,这一路劳烦将军照顾,不知能否先将这枷锁卸下……” 郭元振本就对牡丹心生不屑,一听就不乐意了。 “流放之人,岂有不拘之理?你既如此娇贵,岂不拖累我大军行程?” 这一句冷冰冰的话,顿时让牡丹心中凉了半截。 也不知那武三思是怎么和这人交代的,怎的就如此态度了?她还以为自己这一路多少能受到一些特殊优待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自己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流犯呢? 眼下,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个郭参军的手里,她也只能笑脸相陪。 毕竟,她不能和自己的双手置气。 “将军此言差矣,拖着这囚车,要走到猴年马月,这才是拖累大军的行程啊。” “只要将军放心,将我枷锁卸下,我可与大家骑马同行,沿途还能帮忙缝补、炊煮,绝对不会拖累大军。” “哦,你堂堂东宫少傅,丹阳郡主,还会做这些粗活?不会是想耍什么花招?” 郭元振有些不相信。 “将军威武不凡,牡丹一介女子,纵使插翅也难飞。” “你知道就好!来人,把她肩上这个劳什子去掉,再给她一匹马!只要你能上马,我就如你所愿!” 等卸了木枷,下了囚车,牡丹一直举着的双臂一时间竟不能放下,双脚酸麻难忍,两只握紧的拳头甚至无法展开…… 看她步履蹒跚的样子,郭元振轻蔑的笑了。 “郡主身娇体贵,怕是上不得马?” 牡丹没有说话,弯腰把双手埋在雪里,两只拳头互相快速摩擦着…… 她不敢耽搁太久,待双手略微恢复了一些知觉,就拉过缰绳,强迫自己以最利索的姿势翻身上马,稳稳的坐在了马背上。 还好自己跟着武攸绪学过骑术,还好这匹马还算老实,并不怎么乱动,否则,她的手此时还在麻木状态,根本抓不紧缰绳…… 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让这个郭参军瞧不起她…… 牡丹这一系列操作,看呆了等着看笑话的郭元振。 没想到,这小娘子还真有两下子…… 堂堂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郭元振也不好反悔,就弃了囚车,下令大军即刻出发。 路上,郭元振扭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武牡丹,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故意放慢了速度,等待牡丹追上来。 “这一路上,你就跟着我,若是安安分分,咱们都好说,若是想跑……” “将军放心,让我跑我也不跑,我比你更想早到西域。” 牡丹说着,驱马向前,给郭元振留下了一个飒爽的身姿…… —— 大军一路西行,牡丹也逐渐适应了随军的日子。 说是大军,其实也没多少将士。 因为王孝杰将军早已带着大部队在西域作战,此番郭元振主要是去西域谈判的,所以随军士兵并不太多,也就五千余名精锐之师。 不过,就这五千余人,行军起居、日常饮食也是很大的一项。 牡丹说到做到,白天的时候,她随军骑行,倒也跟得上速度。到了晚上安营扎寨,她就在伙夫生火做饭的时候,前去帮忙。 也是这次随军,她才知道,行军做饭根本没有那么精细,也没那么多讲究,因为行军不便,士兵们大多都吃干粮,想要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都是奢侈。 想到这些士兵大多年岁不大,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如今又是极寒天气,牡丹就尽量在晚间休整的时候,给他们做些热乎饭食。 所以,一有机会,牡丹就帮着几个伙夫打下手,慢慢的彼此也就混熟了。 从他们嘴里,牡丹才知道了这位郭将军的来历…… 原来这位郭将军在做参军之前,竟然和她一样,也是获罪之身。 —— 这郭元振虽为武将,却是进士出身。 他出身太原郭氏,家道殷实,年少有才,十八岁就高中进士。 要知道,唐朝有“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放眼当下,也就20岁中了进士的娄师德能和他比拼一下。 待进士及第后,郭元振又通过吏部考试,去了川蜀之地通泉做县尉。 县尉之职,相当于县公安局局长,主管社会治安、捕奸缉盗之事。可以说,并不算低。 郭元振本以为自此开启了通达仕途,没想到,这通泉尉一做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生生把一个十八岁的有志少年,熬成了年近不惑的庸常官员…… 也许是天高皇帝远,朝廷早就把他这个进士忘记了,慢慢的,郭元振心生不满,开始放飞自我,在任期间竟明目张胆的做起了违法之事。 他利用职务之便,不是私铸造钱,就是贩卖人口,甚至掳掠妇女,打家劫舍…… 虽然不择手段,他却豪爽豁达,这些不法行为得来的不义之财,被他全部送出去,用来周济四方朋友。 慢慢的,郭元振在江湖上的名气越来越大,朋友都称他“大侠”;不过,当地百姓却深以为苦,对他颇有怨言,一纸联名诉状将他告上了朝堂…… 武则天一看,龙颜大怒。 这还得了,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如此私行不检,监守自盗,知法犯法?武则天当即着人把他召回洛阳问罪。 不过,这郭元振不仅长得仪表堂堂,口才更是了得。 如今终于得了面圣的机会,自然是一番高谈阔论。 武则天本就是爱才之人,与郭元振谈论到深夜,对他十分欣赏。 得知他少年有才,当场就要试试他的才华。 郭元振当场进献《宝剑篇》,以剑喻人,大胆的表达了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情怀…… 此诗令武则天大为叹赏,果然是大材小用了。 于是,这郭元振不降反升,不但免了责罚,还成了将军。 不过,因为四夷刚定,天下太平,他这两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如今西域战局告急,他这才献计出使西域,武则天也就应允了…… —— 牡丹倒是没想到,这郭元振的经历如此丰富有趣,竟然还是进士出身,难怪他与寻常武将相比,气质有所不同。 了解了这位郭参军的过往,牡丹的心里基本也有了底。 难怪他此行如此急切,看来这郭将军是急着表现一番,建功立业啊…… 第299章 急流勇退,辞官归隐 这一路,越往北走,天气越冷。 好在大雪渐渐停下,天气也逐渐晴朗了起来,趁着好天气,这几日大军都是日夜兼程。 牡丹虽然慢慢适应了这行军之旅,但手上的冻伤却已经烙下了。 先是双手肿胀,像两个发面馒头,随着天气情暖,继而又疼又痒,不敢触碰。 为了不耽搁大军行程,她既不好擅自离军去买药,也没时间自己挖些草药。 所以,牡丹虽懂些医理,但对自己这双已经冻伤的手,也是无可奈何。 加上这一路骑马而行,还要帮忙炊饮涤洗,片刻不闲,牡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溃破糜烂。 牡丹自己缝制了一双鹿皮手套,平日里就戴着,所以大家也都没注意到。 白天忙起来还好,等到入夜,牡丹的双手疼痒难忍,甚至无法入睡…… 不知不觉,大军已经出发七日有余,随着大军途径兰州,终于迎来了停顿修整。 看着一座座营帐扎下,牡丹也终于可以喘口气,可以腾出手来护理一下自己的双手了。 这日,牡丹趁着给伙夫帮忙的时候,讨了一些盐巴,晚上回了营帐,就用盐水清洗伤口…… 因为军队里只有牡丹一个女人,为了防止意外,也防止牡丹逃跑,她的小营帐就安排在郭参军的一侧,门口还有哨兵把守。 郭参军治军严谨,军纪严明,他虽不喜欢牡丹,但也不允许士兵乱来。 所以晚上从来没有士兵敢在附近晃悠,牡丹倒也安心。 这一夜,牡丹正在营帐内清洗自己溃烂的双手,忽然闯进一个人来。 “牡丹!”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牡丹心头一热,抬头去看,来人竟是武攸绪。 “武将军,你怎么来了?” 流放这些日子,牡丹在军营中举目无亲,郭将军对她也是冷言冷语,猛的见到老友武攸绪,她的眼睛瞬间红了。 “说来话长。牡丹,你这手是怎么了?” 武攸绪放下随身携带的包裹,一眼看到了牡丹溃烂的双手。 “不碍事,就是冻伤了。” “怎么冻成这样?这一路郭将军没有照顾你吗?” 武攸绪的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挺照顾的,你看到了,我还独自一个营帐。就是天气实在太冷了……没事,已经习惯了。” 牡丹笑着,赶紧拿起鹿皮手套戴上。 “快别再捂着了,我这里带的有药。就知道你路上会用到。” 武攸绪说着,打开了携带的包袱。 里面除了一些常用的药物,几件胡服,一些银两,竟还有笔墨纸砚和两本经书。 “日常所需之物,我都给你备齐了。经书笔墨是怕你路途乏味,现在看来怕是没有精力用了……” 武攸绪一边说,一边翻出了一盒药膏。 “快涂上,这是秘制的冻伤药。” 牡丹感激的接过来,轻轻的涂抹着溃烂的双手。 “对了,武将军,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赶着去咸阳办事,知道西征大军要路过这里,会在此地修整,所以从咸阳紧赶慢赶的过来,还好赶上了。” “将军有心了。对了,我如今是流犯,那郭参军轻易能让你来见我?” “我有御赐令牌,那郭参军也和我相识,这点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确实,武攸绪身为陛下的进侍将军,郭元振自然是认得的。 而且武攸绪为人正直,从来不像梁王和魏王那般仗势欺人,所以在群臣中口碑不错。 如今大军已经远离洛阳,此番他来看望牡丹,又有御赐金牌,郭元振自然不会阻拦。 “话虽如此,还是谨慎些好。牡丹如今已经是戴罪之身,可别再连累了将军。” “倒也不怕什么。我已经决定了,此番回去就面圣陈情,辞官隐退。” “啊?将军果真要辞官归隐?” “是的,牡丹,你也知道,我早有归隐之意,只是一直不得实现。这一年来往嵩山,求经问道,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心志。” “将军素来恬淡寡欲,心志高洁,我倒是理解,只怕陛下不会应允……” “万事皆是机缘,此番你和周真人……” 说到周真人,武攸绪停了一下,岔开了话题。 “你这一走,嵩山那里还有一堆事宜等待善后,我正好趁此机会留在嵩山,想必陛下也不会说什么。总之,我意已决。” “也好,铁衣着尽着僧衣,封禅嵩山之后,武周王朝如今正是如火如荼,将军能急流勇退,实属难得……” “说的正是,我闲来研读《周易》,悟出那遁卦中的遁颇有些退避之意,即是急流勇退以避祸。” 武攸绪说着,压低了声音。 “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武周帝国眼看着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眷恋禄位,苟且留连,只怕有朝一日要大祸临头……” “天数之道 ,至则反,盛则衰,武将军果然通透。那魏王如有你这三分觉悟,也不至于心力耗尽,徒劳一场……” “哎,人各有志,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如今,你脱去道服,我穿上僧衣,竟是就此别过了。” 武攸绪说着,眼里露出无限惆怅之意。 这些年,他和牡丹虽来往不多,却也有几次生死之交。 尤其在嵩山这一年来,二人更是接触频繁,如亲如友。 在武攸绪眼里,牡丹是个十分特别的女子,这也是他不远千里也要赶来送她一程的原因。 第300章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武攸绪的惆怅,牡丹感同身受。 在宫中这几年,和她交往最多的,除了东宫众人,就是这位与人为善的武将军了。 如今,看武攸绪归隐之意已决,牡丹心头更多的是欣慰。 要知道,武周王朝,一世而亡,在武则天去世后,这些武性作威作福的人,大都要受到清算…… 尤其在李三郎掌权之后,怕是没有几个武姓之人能落得好下场…… 武攸绪能提前预知灾祸,及时隐退,也是善业之果。 想到这里,牡丹想起了自己很喜欢的几句诗,此时似乎正好可以送给武攸绪。 她擦了擦手,拿出笔墨纸砚,研磨片刻,将之写了下来——君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武将军,这几句诗算是牡丹对您的敬贺之礼。手太疼,笔都拿不稳,写的潦草,将军见笑了。” 武攸绪接过诗,吟诵了两遍,心头感慨万千。 果然,牡丹是他的忘年之交,红颜知己…… 夜色凄冷,即将遁入空门的武攸绪,此时面对武牡丹,心中却莫名生出许多留恋……莫非这是红尘俗世对他的最后一关考验? 只是,一个即将远走西域,一个即将遁入空门,这片刻的交集,不过就是昙花一现。 正所谓,昙花一现为韦陀,情深不悔是娑婆;因缘本似魔与佛,哪叫人生不蹉跎。 武攸绪平了平心绪,把诗小心的收了起来,准备告辞。 “夜色已深,我也不便久留,就此告别。牡丹,此去西域虽然路途颠簸,不过到了那边,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将军放心,这行程想必也有一半了,牡丹已经习惯,如今有了这些药物,更是什么都不怕了。” “那就好,其实这个郭参军也是一位性情中人,不拘小节,豪爽仗义,你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告诉他,这手大可不必弄成这幅模样。’ “郭将军确实是性情中人,看得出来他治军严谨,志向远大。” 牡丹答非所问的附和了一句,并没有提及太多。 很明显,郭将军并不像武攸绪想的那般照顾她,不过牡丹不想多事,也不想搞什么特权。 自己本来就是流放之人,如今这个情形,有的吃,有的住,保证基本的人身安全,能活着到西域,她已经十分知足了。 自己吃些苦不算什么,不过她还是有一件事放不下。 牡丹想着,迟疑的看了看武攸绪。 “将军,离别在即,你我即将各奔东西,牡丹尚有一事相求……” “且说无妨。” 武攸绪笑了笑,他大约猜到了牡丹所说何事。 果然,牡丹再一次提到了周真人。 “牡丹至今不知周真人是生是死,身在何处……知道将军为难,牡丹也不求告知,只求一事,如果有机会,还请将军帮他置办棺椁,入土为安。牡丹无人可托,只能托付给武将军了。” 武攸绪一听,很是感动。 原本周真人的事情,陛下已有口谕,不准向任何人泄露,不过见牡丹如此惦念,他还是决定告诉她。 一是牡丹即将远去西域,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二是他不希望牡丹以后的日子,都带着自责和遗憾…… 想到这里,武攸绪走到营帐门口,左右瞧了瞧,确认安全之后,这才压低了声音。 “牡丹,周真人的事,你就放心,他已经平安无事了。” “果真?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牡丹一下子激动了起来,一连串的问着。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这些日子,武攸绪之所以闭口不说,定然是陛下有令不准泄密,她不想因为这个牵连武攸绪。 “将军不必为难,知道他还活着就好……”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为难的,索性和你全盘脱出,我心里也落个畅快。” 武攸绪笑了笑,这才和牡丹说起了周真人的去向。 —— 原来,对于周真人,陛下确是动了杀心的。 只是因为封禅大典,不宜杀生,只是将他暂时关押了起来,等候处置。 后来,在武承嗣的谏言下,陛下听信了所谓高人道长的谗言,要破天相之异,需要活祭生桩。 于是,他们在少室山的隐蔽处建了一处小型庙观,要把周真人活祭其中…… 只是,那夜的流星如雨,还是把武则天震撼了。 她忽然明白了谁才是谗言,谁才是真言…… 说到这里,武攸绪感叹了起来。 “牡丹,也不知是你的坚持触动了陛下,还是那夜的流星雨唤醒了陛下,总之,圣意忽然转圜,周真人就此得救了。” “你走那日,我之所以没赶上送你出嵩山,就是奉命连夜将周真人救出庙观。我带人赶到的时候,周真人已经被打折了双腿,饿了五天五夜。还好他平日里就有辟谷之习,倒也问题不大。” “所以……周真人还在嵩山?” “没有,陛下说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既然周真人一心忠于高宗,就让他从此陪伴高宗,永生永世不得出……” “这么说,周真人在乾陵?” 牡丹恍然大悟,立马猜到了什么。 “正是,此番我去咸阳,正是秘密押送他去往乾陵。” “也好,周真人之前就去过乾陵……” “这次和以往不同。陛下有令,周真人从此守卫皇陵,非死不得出,生者不能见……所以,他的去处是个秘密,在众人眼里,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牡丹明白,我不会向任何人透漏的。” 虽然周真人被打折了双腿,牡丹十分心痛,但得知周真人还活着,终究还算个好消息。 牡丹紧张已久的心,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乾陵,对周真人而言,或许是他最合适的归宿;而西域,对自己而言,或许也是最恰当的去处…… ——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出了牡丹的营帐,武攸绪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去找了郭元振。 虽然牡丹没有说什么,但他知道,牡丹这一路一定是受苦了,不然双手不会变成这样。 看来,有些话他必须和郭元振交代清楚,才能让牡丹这一路少受些罪。 这或许是他在这红尘中最后一丝牵挂和羁绊了…… 对于郭元振来说,其实不用武攸绪多言,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牡丹的不同。 原以为牡丹这个娇滴滴的郡主会是行军的累赘,没想到还真是吃苦耐劳,与人为善,巾帼不让须眉。 渐渐的, 郭元振对她的印象也逐渐改观…… 如今再听武攸绪所言,这牡丹竟是前朝宰相裴炎之女,他真是后悔不迭。 也是直到此时,他也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让他押送一个女犯去往西域。 哎,怪只怪,梁王没有和他说清楚…… 第301章 大漠千里,风沙漫漫 次日一早,武周大军拔寨启程,浩浩荡荡,直奔西域。 牡丹依旧一身胡服,风里雨里策马而行。 她不知道,就在千里之外,林远也刚从房州出发。 在他的高头大马之后,跟着一顶软轿,里面坐的正是千娇百媚的公主李仙惠…… —— 武攸绪离开之后,牡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尤其郭元振对牡丹很是照顾,不准她再跟着伙夫忙活,还专门让军医给牡丹医治手上的冻伤。 不过,牡丹自己也懂医术,有了武攸绪送来的药膏,不再去炊洗劳作,不用医治,她手上的冻疮已经好了不少。 相反,她倒是闲不住,跟着军医又忙活了起来…… 要知道,牡丹跟杨真人历练这几年,医术虽说不上高明,在军中对付一些小病小灾,倒是绰绰有余。 军中大多都是年岁尚轻的小伙子,难免有水土不服,伤寒腹泻等症状,牡丹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为了在军中行走方便,牡丹日常都是一身便捷的胡服装扮,不施粉黛,行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郭元振也是一个雷厉风行、不拘小节的人,他看在眼里,对牡丹愈发欣赏。 虽然他前二十年都远在川蜀为官,没有和裴炎同朝共事,但也十分倾慕裴炎的人品。 当年听闻裴炎在抄家之时,堂堂宰相居然一贫如洗,家中粮食不到一石,他就心生敬仰。 只是这武牡丹,本是高门贵女,不知因何也随了武性…… 这其中曲折,他了解不多,也不好多问。 加之武攸绪特意交代过,西征军中派系复杂,当年裴炎和同宗大将裴行俭有些过节,军中可能有些老将会对裴炎不满——所以,为了少生事端,牡丹的身份还是保密的。 士兵们只知道这名流犯人美心善,和自家姊妹一般亲和,相处十分融洽。 —— 其实过了兰州之后,沿途已经有人暗中接应了。 裴伷先的门客遍布各地,消息向来灵通,此番自然也知道了妹妹姝月被流放到西域的消息。 对此,他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牡丹又一次身陷险境;喜的是,姝月再一次逢凶化吉。 果然,这些年的打点和经营没有白费,那武三思还是出了一些力的。 不过,牡丹此番出事是在嵩山,人也是从嵩山离开的,等消息传回洛阳,再一路传到西域,已经是七日之后。 裴伷先一得到牡丹流放西域的消息,恨不得立刻飞马前去迎接。 只是前年他私回洛阳的时候,陛下就有令,不准他再出西域,所以不能亲自前去。 再者,牡丹此番终究是获罪流放,不宜太过张扬,免得又被有心人做了文章,再生事端。 何况,对于领军的这位郭参军,裴伷先还摸不清他的脾性,一时也不敢冒然接触,以免适得其反。 只要这一路妹妹平安无事,能安全到达,路上吃些苦头,倒也在所难免。 身为裴家之后,坐得住高位,也禁得起低谷。 想到当年自己历经两次流放,都能死里逃生,裴伷先相信,姝月此番定然也会安然无恙。 果然,从门客传回的消息来看,牡丹在军中如鱼得水,颇得照顾,并未受太多委屈。 如此,裴伷先也就安下心来,没有急于在路上迎接,而是专程赶往都护府,提前打点关系人脉…… 身为裴门后人,即使冤深如海,即使朝廷猜忌,他也从未生过反心,在力所能及之处,对西征大军一直是鼎力支持。 如今武则天给他送了这个大礼,他自然感恩图报,比平时更是尽心。 除了在河西地界的商道上大行方便、鼎力相助,粮草、衣物、工具、药物,一车一车的拉进安西都护府,甚至还捐献了百余匹精良战马…… 时任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也已收到梁王的信函,大约知道了这其中的曲折。 对于裴伷先,这位每年都会向都护府进献大量军资的西域首富,他自然是不愿意得罪的。 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契机,自然是不无应允,大力促成。 万事俱备,只待姝月到来了。 —— 此时,牡丹一行才过了凉州,到了玉门关,大军再次停下修整。 因为前路多是茫茫大漠,在这里,驻军将领建议将大部分辎重换成骆驼驮行,便于行军。 众人忙活的时候,牡丹登上城墙,极目远眺。 大漠连千里,长风沙漫漫。一眼望去,北山横亘天际,长城由北向南,浩浩渺渺,起伏不断。 正值寒冬,广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雄浑静穆,寒气凛凛,不见草木,断绝行旅…… 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像是一片睡着了得海,人在其间,如此渺小,似乎永远走不出去似的……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看着这一千多年前的玉门关,牡丹在心中感叹了一句。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在牡丹双手冻疮的结痂刚刚去掉的时候,她终于随着大军来到了安西都护府。 因为裴伷先早就打点好了一切,又有紫微城里的密令传来,都护府这边早已安排就绪。 未免知情者众,都护府这边早就做好了安排。 待大军刚刚达到,牡丹甚至连安西都护府的大门的模样都没看清,就被一顶小轿抬出,又送至一辆马车之上。 就这样,又经过大半天的颠簸,牡丹被直接送到了裴府。 连日来的奔波,牡丹也很累了。 得知是兄长的安排,也就放下心来,她无心再去欣赏沿途景致,倒是一路睡的昏昏沉沉。 等车子缓缓停下,牡丹才悠然醒来。 她一下轿,就看到了迎在门口的裴伷先。 第302章 血脉相连,亲密无间 两年未见,兄长风姿依旧。 他面带笑意,眼含热泪,正殷切的看着她款款走来…… 血缘关系就是如此奇妙,牡丹和裴伷先其实一共也米见过几次,但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之感。 尤其在这完全陌生的西域,更觉血脉相连,亲密无间。 这些年来,牡丹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肃衣整冠,深躬一拜。 “兄长在上,受牡丹一拜。” 牡丹这一礼,行的真心诚意。 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裴姝月的记忆,也了解了当年父亲一案的始末,更记起了兄长这些年为她做的一切。 她是牡丹,也是裴姝月了。 她知道,在嵩山之时,武三思之所以对自己加以援手,定然是看了兄长的面子。 而自己来到西域之后,之所以顺利来到裴府,途中未收到任何刁难和盘查,兄长一定早就做好了筹谋。 对于这个自己在这大唐盛世里唯一有血脉关系的亲人,她是由衷的亲近和依赖。 “妹妹无须多礼,一路辛苦了,快进去说话。” 裴伷先连忙挽起牡丹,也是眼含热泪,心绪难平 。 虽然他早就知道了姝月还活着的消息,也曾偷偷潜回洛阳,和她有过交集,不过,他们还从未正式相认过。 那年林远因公获罪入狱,牵连出了牡丹的身世,当时他就想把牡丹带出洛阳,可惜她并不愿意…… 这两年,他人在西域,心在洛阳,时刻记挂着自己的这个妹妹。 毕竟,叔父裴炎当年把姝月托付给他,他也只来得及将她送至道观…… 从此生死不知,让她受了不少的委屈。 他在西域锦衣玉食,妹妹却在洛阳青灯古卷,他终究是于心不忍的。 尤其是听说了林远被赐婚公主的消息,他更是为妹妹心疼。 虽然接触不多,他也知道林远和姝月青梅竹马,本以为他们二人会彼此相守,没想到终究还是不尽人意…… 也是,天子脚下,何来如意…… 这些年,他日日为妹妹悬心,如今姝月来了西域,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在这里,他虽不能说一手遮天,却能保证不让妹妹再受任何委屈。 待牡丹和兄长携手迈进大门,这才发现裴府上下早已张灯结彩,好酒好菜的备上了。 众位奴仆林列两旁,迎接这位老爷口中心心念念的裴家千金。 裴伷先一路走,一面打量着牡丹,满眼的心疼。 “妹妹受苦了,和上次相见相比,你又清瘦了很多。” “还好,只是这一路不得盥洗,难免失礼……” 牡丹说着,面露难色。 毕竟,她也是年华正好的妙龄少女,这番西行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一路上别说洗涤,连换衣都很艰难。 加上沿途风沙,她早就觉得自己身上的尘垢得有十斤重了…… 之前跟着大军,众人都是灰头土脸,她倒也不觉得难为情。 如今进了裴府,连丫鬟都是干净整洁,自然觉得有些不妥。 “只顾高兴,竟是为兄疏忽了……” 裴伷先哈哈一笑,这才明白了妹妹的心意。 “姝月,你这一路风尘仆仆,一定很累了, 酒菜虽已备好,你还是先去沐浴更衣。不过闺房准备仓促,你先将就住着,需要什么回头再慢慢添置。” 裴伷先说着,叫来了身后的两名婢女。 “凌霜,暮雪,你们两个带着郡主去她的闺房,伺候她沐浴更衣。” 两个清秀的婢女应声过来,朝着牡丹款款行礼。 “凌霜、暮雪,见过郡主。” “凌霜、暮雪?好清雅的名字。” 连丫头的名字都起的如此清雅,牡丹一边感叹着,一边打量着这两个婢女。 两个女孩年岁不大,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看起来长相打扮都和唐人无异。 “这两个丫头勤快伶俐,少生事端,也是从洛阳流放过来的家眷,习惯和语言都通,以后就让她两个随身伺候你。” 裴伷先交代着,又看向了两个婢女。 “郡主刚来这里,很多地方可能会不习惯。夫人最近不在府上,我又经常外出,难免照顾不周。平日里你们两个务必尽心,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婢女明白,一定伺候好郡主。” 牡丹被郡主郡主的叫着,有些不太习惯。 “还是家常些,不必叫郡主了……” 牡丹有些不习惯,看向了裴伷先。 裴伷先笑了,爱怜的拍了拍牡丹的肩。 “姝月,你是在山中自在久了,慢慢就习惯了。快去梳洗!” 既如此,牡丹也不再多言,跟着两个丫鬟去了闺房。 确实,她一刻也等不了了。顶着这一路的风尘,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味道了…… 等进了闺房,牡丹才发现,自己的闺房一应俱全,甚至颇为奢华,各类陈设竟与宫中也不相上下。 成套的锦衣华服,名贵的裘衣首饰,屋内暖意十足,丝毫没有寒冬之感…… 兄长不愧为西域首富,虽然府邸修的还算低调,内里却一点都不将就。 不过,这些年牡丹清修已久,虽说如今她已经是还俗之身,一时还不太习惯这奢华。 看着装饰华美的闺房,看着在身边小心伺候的两个婢女,牡丹心中五味杂陈…… 有家的感觉真好啊。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掖庭里一名低等的婢女,任人驱使,无依无靠…… 如今这等安稳和富贵,莫非是对她这些年的补偿吗? 来到这大唐盛世五年了,如果再也回不去了,那么这里就从此是她的家了。 沐浴之时,牡丹与婢女攀谈,得知嫂夫人是附近一个部落首领之女,贵为公主,如今才回去省亲,可能过几日就回来了。 至此,牡丹才明白了兄长的心思,为何执意让下人称呼她为郡主。 高门大户,有些规矩还是要讲的。身为裴府嫡女,她就该有嫡女的气魄和姿态。 一位公主,一个郡主,这样才能势均力敌,自己才不至于被轻视。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又生出一丝惆怅,也不知道这公主是否好相处… 不过,牡丹很快就释然了。 在紫微宫那么复杂的地方都待过了,如今回了自己家,还用担心什么呢? 对她而言,身为流犯,自然不好出门,那就日日待在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惹是非,权当修身养性了…… 沐浴之后,这些天的尘垢一扫而光,牡丹终于恢复了容光…… 第303章 接风洗尘,舍近求远 裴伷先给牡丹准备的接风午宴,十分丰盛。 单是菜肴就有三十余道,除了本地的特色菜肴,还有不少中原菜系。 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新鲜蔬果,牡丹颇为感动。 “阿兄费心了,其实牡丹素斋习惯了……” 不待牡丹说完,裴伷先就一脸严肃的打断了她。 “已经还俗了,还吃什么斋?年纪轻轻,如此清瘦,可怎么成?这边不比中原,偏远苦寒,务必要好好将养身子……” 裴伷先说着,又笑了起来。 “知道阿妹不喜铺张,不过你刚来这边,怕你吃不惯,但又想让你尝尝鲜,就多做了些。你看看哪些菜能吃得惯,让膳房记下,以后也就知道了。” 牡丹知道,这都是兄长的心意,也就不再推辞,和他开起了玩笑。 “别的不说,这一路上,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个胡饼,以后再也不想吃了……” “军中伙食确实单调,你们从洛阳过来还好,这边大军的粮草不足已经两月有余,也不知为何粮草迟迟不到……” 牡丹听着,想起了封禅大典上的铺张和浪费,果真是劳民伤财…… “算了,今日不说这个,咱们兄妹好容易相聚, 一定要大醉一场……” 裴伷先招呼牡丹落座,牡丹看了看四周。 “阿兄,只有我们两个吗? 嫂嫂不在,孩子呢?” 说话间,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过来了。 这孩子气度不凡,温文尔雅,一看就是世家公子,想来,这就是侄子裴愿了。 牡丹已经听婢女凌霜说过,阿兄如今有三子,一个是之前流放岭南和卢氏生的长子裴愿,那卢氏不幸早逝,就留下了裴愿和阿兄相依为命。 三年前,西域公主为裴府诞下一对双胞胎,府上这才热闹了起来。 不过,那对双胞胎年岁尚小,这次也跟着公主回部落了。 “这是裴愿? ” 牡丹迎了上去,亲切的打量着孩子,不知为何却想起了三郎和崇简。 “裴愿,快见过姑母。刚从学堂把他接回来……” 裴愿早就听父亲说起过姑母,如今终于得见,也是欢欣雀跃。 要知道,这些年,他们不缺吃穿,不缺钱财,最缺的就是亲人了。 牡丹在东宫之时,日日就和孩子们混在一处,对于孩子也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再者,两人年岁相差也不太大, 姑侄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席上没有外人,除了两个随身侍奉的丫头,其余人等都退下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裴伷先看着眼前的亲人,再度眼中含泪。 “快到元正了,咱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听兄长这么一说,牡丹才想起来,自己从嵩山走的时候已是腊月,算起来,确实快过年了。 “阿兄,这边元正节,也很热闹?” “那是自然。牡丹,你别看这里偏远苦寒,风俗却和中原无异。对了,龟兹镇里还是很热闹的,等你歇息好了,为兄带你去逛逛。” “若论热闹,碎叶镇也是不错的,改日我带阿妹去……” 一个清亮的女音传来,随之是一阵是爽朗的笑声,看大家的反应,牡丹就知道,这是女主人回来了。 —— 果然,不待牡丹站起来,一个美艳的女子就闯了进来。 女人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十的样子,穿的雍容华贵,珠玉满头,虽然一身的中原扮相,却是胡人的容貌。 她笑盈盈的打量着牡丹。 “这是阿妹?” “姝月,快见过你嫂嫂。” 裴伷先笑着,给二人介绍着。 牡丹赶紧行礼,公主立马上前扶住了。 “都是自家人,不必讲究那么多的礼节,快坐着……” “夫人,你此番回去不是要待几天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裴伷先奇怪的看着公主。 “听说阿妹到了,我紧赶着就回来了。我怕他们照顾不周……” 在牡丹听来,公主的中原话虽然说的不太标准,但也算是十分纯熟。 看来她长期跟着夫君,早就练就了一口中原话,这让牡丹觉得尤其亲切。 她本来还担心二人怕是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呢。 “阿妹,早就知道你要过来,就是不知道具体的日子,没想到我这才走开,你就到了。” “阿妹真是好容貌,好性情,怪不得你兄长日日夸你……” “阿妹,你这身上的衣裙还是我在碎叶镇置办的,时间紧,做的粗糙了些。等改日,我带你一起去,听说又来了不少新的料子……” 公主兀自热情的说着,牡丹一时竟然插不上话,直到这里才勉强插了一句。 “不用了,阿嫂,我房里的衣服,怕是足够穿上一整年的了……” 这时,裴伷先在一旁说话了。 “还是置办一些。之前没想到你这么瘦,我看衣服都有些宽大,并不合身。马上过年了,万象都要更新才好……” “说的就是呢!快来,尝尝咱们这里的葡萄酒……” 公主说着,已经给牡丹斟上了满满一杯。 “姝月,入乡随俗,你嫂嫂为人爽利,不拘小节,你慢慢习惯了就好。” “挺好的, 我也不喜欢繁文缛节。” 牡丹笑着,端起酒敬向了嫂嫂…… —— 宴席过后,公主带着孩子们退下了。 裴伷先带着牡丹在府里四处逛逛,顺便熟悉一下环境。 牡丹这才发现,裴府里的各种陈设都是仿着洛阳的建筑建成的——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每一处都做的十分精致。 徜徉其间,牡丹甚至有些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千里之外的洛阳…… 也是从这些陈设里,牡丹明白,兄长的心中,藏着一颗火热的思唐之心。 也许早晚有一日,他们还会回去的。 趁着酒意,两个人聊了很多,聊起了嵩山封禅,也聊到了夺嫡之争…… 牡丹心里暗暗称奇,别看兄长人在西域,对于洛阳的形势果然是了如指掌…… 聊过了国事,又谈到了家事。 “对了,此番怎么没有见到那对龙凤胎?” “两个孩子近来有些不适,你嫂嫂此番回部落也是带他们去寻医问药,只是看这情形,怕是没有什么结果……” “阿兄,可以把孩子带回来,给我看看。” “我倒是忘了,你可是杨真人的得意弟子,这不是舍近求远了吗?” 裴伷先笑着,转头叫过了下人。 “快去,叫夫人把两个孩子都接回来!” 第304章 保婴之道,安身立命 公主的娘家似乎离得不远,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两个团绒绒的胖娃娃就被抱了回来。 一放地上,两个小人儿就晃晃悠悠的朝着他们跑了过来,一看就让人十分喜欢。 只是,孩子时而传来的闷声咳嗽,却让人有些心焦。 只听咳声,不待查看,牡丹已经明白了几分。 跟着杨真人修习多年,理论上已经足够丰富,再加上照顾东宫几个孩子的经验,如今的牡丹已经精通养儿之术、保婴之道,说她是个儿科专家也不为过。 要知道,古医称儿科为“哑科”,只因小儿脉微难断,又说不明白病症,容易无辜受苦。 而小儿娇嫩,吃药打针须格外慎重,如果遇上几个庸医,用药不当,伤了根基,可能累及一生。 牡丹知道,小儿的病,无非就是养护不当,日积月累的在吃穿上积累出的。 尤其高门贵户的孩子,难免养护的过于精细,吃穿都有些过度,反而容易生病。 对此,在东宫做了几年少傅的武牡丹太有经验了。 果然,查看之后,牡丹发现这对龙凤胎本就没有太多毛病,又看了孩子日常吃的药,牡丹心里也就有了底。 看来这两个孩子不过是积食咳嗽,反反复复的用药,有些伤了身子,以至迁延不愈。 “孩子内有停食,表有风寒,要清要表,这竣补的方子略有不妥,应该改为清补……” “那阿妹就重新开个方子,我这就着人去抓药。” 牡丹闻言,略有迟疑。 毕竟地域不同,习俗不同,体质也有所不同,连药物都大有区别,所以,牡丹也是十分谨慎,并不想贸然用药。 “推拿揉掐,性与药同,若阿嫂和阿兄放心,这些日子,我给他们推拿按摩,调理一些时日就好了。”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可是杨真人的高徒。就是又要劳累你了……” 裴伷先这边刚应下,公主就带着孩子前去准备了。 牡丹看着他们的身影若有所思,一个想法再度冒了出来。 —— 其实之所以会提出照看两个孩子,牡丹有她自己的考虑。 这里虽然是裴府,终究不是父母的家。兄长对她再疼爱,毕竟还有嫂嫂。 自古以来,除了婆媳,姑嫂也是不好相处的。 虽然这位公主嫂嫂看起来是个爽快、容易相处的人,但舌头和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何况长久住在一起的姑嫂。 再者,这里是西域。 身为流人,身在异域,对白手起家的兄长而言,艰难险阻、小心翼翼可想而知。 据说兄长在这里掘的第一桶金,就是这位公主嫂嫂的嫁妆。 而如今所作的生意,商道上来来往往,想必也少不了人家部落的支持和维护。 对兄长而言,说是入赘也不为过;而牡丹自己,说白了,就是寄人篱下。 所以,即便兄长家财万贯,牡丹也不想做个吃闲饭的,更不想让阿兄为难,所以要提前给自己筹谋。 牡丹知道,身为流犯,在得到朝廷特赦之前,其实是没有自由的。 除了流放过程九死一生,等到了流放之地,罪名重的,被安置到各地卫所服役为奴;罪名轻的,则是自谋生路,自生自灭。 她身边这两名丫头,就是被卖进了裴府做女婢,自谋生路。 牡丹之所以到了西域,直接就来了裴府,是因为兄长提前的打点。 但即使如此,牡丹也该小心行事,免得给兄长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要知道,不管是拘押服役,还是自谋生路,都会有当地官吏看管。 原则上就是不准离开流放之地,除非等到大赦,才能恢复自由身。 毕竟古时的大赦还是很频繁的,新帝登基、祥瑞出现、天灾降临等等事由,都会有特赦的机会。 和兄长聊天的时候,牡丹能感觉到,阿兄的心里一直在等着特赦回归洛阳、给裴家平反昭雪的一天。 之前他就等到了特赦,恢复了自由身,只因回去救助林远,又获罪被禁此地。 其实对他而言,想要恢复自由并不难,难的是,当朝天子不变,裴家的冤案怕是难以平反…… 如今牡丹也被流放至此,裴伷先也就暂时放弃了回去的打算。 —— 当然,牡丹也没准备回去。 既然准备长长久久,那就要有长长久久的打算。 对内,她需要一个不吃闲饭的事由;对外,她也需要一个安身立命的名头。 自从踏进裴府之后,牡丹就在想,自己能为这个裴府做些什么。 兄长的生意很大,但自己一则不懂,恐怕难以插手,二则有着流人身份,也不好抛头露面。 不过,在听说兄长有三个孩子的时候,牡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可以给孩子们做师傅,在生活、学业上一起照顾他们,就像之前在东宫一样, 说起来,这也是自己的老本行了。 借着此番给孩子们调理身体的由头,牡丹把想法给兄长一说,裴伷先欣然赞同。 虽然在他心里,姝月已经受了太多苦,如今他只想妹妹好好歇歇,但他也知道,阿妹是个闲不住的人。 再者,阿妹出众的才华,裴伷先早有耳闻。 虽然如今他忙于生意,一口胡语,满身铜臭,但内心从来没有忘记,裴氏乃书香门第,礼教世家。 他们裴家的后人,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才学过人? 所以,在裴府之中,除了公主的近侍,连奴婢都是汉人,说的也都是汉语。 至于几个孩子,更是从咿呀学语开始,就要诵读四书五经…… 眼下,这对龙凤胎正是才智启蒙之时,就在前些日子,他和公主还在商量给孩子们请个私塾教授。 如今阿妹来了,着实再合适不过了。毕竟,再好的师父,也比不过东宫少傅的才学。 果然,公主那边一听,也是欣然赞同。 在西域,尚唐之风盛行,听说阿妹在洛阳紫微宫里是东宫少傅,那可是专门教导皇子公主的,如今来教导自己的孩儿,她自然十分乐意。 这份荣宠,可真是求之不得。 第305章 玉面花颜,气度不凡 有了事做,牡丹也就在裴府安心住了下来。 府里并不缺仆人,牡丹除了定时给这对龙凤宝宝推拿按摩,教导三个孩子功课,其他一应杂物并不需她处理。 虽然也有两个丫鬟供她使唤,不过牡丹对二人颇为和善。 一是这些年山中苦修她已经习惯了事务独立,二是觉得都是流放过来的苦命之人,与人为善,也是与己方便。 当晚,裴伷先就命人连夜收拾出了几间上好的书房,给牡丹教书所用。 果然是书香门第,纵使远在西域,裴家的藏书依旧丰富。 牡丹原是不太爱读这些古书的,不过自从裴姝月的记忆苏醒之后,有些东西无师自通,自小打下的底子发挥了作用,竟成了学贯古今的才女…… 再者,在掖庭内教坊的时候,她的书法师从钟绍京,诗作得杨炯指导过,做东宫少傅的时候,又在太傅麾下熏陶了几年,如今教起这几个孩子来,倒是得心应手。 是日,兄妹两人一大早就聚在一起,在书房里商议着学具摆设、课程设置的事情。 两人正说得兴起,公主带着两个婢女,捧着几个锦盒过来了。 “阿妹,我说一大早的就找不到人,原来你在这里忙活。快歇歇!” 公主说着,亲热的拉过牡丹。 “昨日看你累了,睡得早,就没去打扰你,初次见面,阿嫂给你准备了几盒见面礼,你快来看看……” 此时,几个婢女已经把锦盒放在书桌上,公主打开了其中一个。 这个锦盒分了几层,里面放的都是一些盒子小罐,上面的文字牡丹并不认识,但只看那些盒子就十分精致。 “这一路风尘仆仆,昨日我看你脸上皮肤有些干裂了,这有一些上好的面脂,都是我一直用的,你且试试看。” “这个金色的盒子里是玉面膏,这是我们部落王室秘制的。里面加了牛骨髓和牛油脂,用起来十分滋润,一点都不油腻……” “这个银色的盒子里是玉肌散,是用上好的珍珠粉制成,还添加了很多名贵的香料,不仅功效好,最重要的是味道非常香。来,你闻闻。很香的……” “还有这个是七白膏,这个是玉红膏……据说这几样还是从宫中传过来的,阿妹在宫中多年,见多识广,想必你都知道。” 公主一边说,一边将这些物件一一摆开,牡丹只觉眼花缭乱,目不斜接。 “见倒是见过,不过妹妹这两年在山中清修,素日也不怎么用。” “妹妹到底是天生丽质,不在意这些。不过到了这边,不保养着是不行的,这里早晚温差大,风沙也大……” 公主说着,半是幽怨半是撒娇的看了看一旁的裴伷先。 “女子的好时光很是短暂,就像那娇艳的鲜花,很快就枯萎了。” 在阿妹面前,裴伷先还是很持重的,他只是笑了一笑,没有接话,转过身去整理书籍。 倒是牡丹识趣的接过了话。 “阿嫂容颜如玉,美艳无双,妹妹在洛阳也见过各国美人,阿嫂与之相比毫不逊色。” 一句话,把公主哄得眉开眼笑,也开启了她的八卦之心。 “对了,阿妹,说起洛阳,听说如今圣上古稀之龄,还能保持玉面花颜,想必也有不少的保颜秘方……”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陛下有陛下的秘方,公主有公主的面药。不过制作流程繁杂,材料也是十分稀缺,寻常人家哪有那些精力……” 牡丹顿了顿,继而又转了口风。 “阿嫂若是有兴趣,改日妹妹得了闲,我们一起研制一两样来试用……” “那可真是太好了。” 公主一听就乐开了花。 要知道,纵使贵为郡主, 也不过是西域众多部落里小小的一支,与泱泱大唐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洛阳对她而言就像朝圣之地,至今还在人们的传闻中…… 而那里的公主夫人,也是让她倾心不已…… 素日里,她只能从来往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品里感悟大唐气度,如今好容易来了一个妹妹,虽说是流放之人,不施粉黛已经气度非凡…… 如果能用上公主王孙们的御用之物,在心理上就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对了,还有这些玉粉、胭脂、螺子黛……妹妹虽天生丽质,还是要趁着大好年华,好好装扮起来……” 两个女子聊的热闹,裴伷先看在眼里,心中十分欣慰。 平日里,自己的这个公主夫人还是有些小性的。没想到此番能对妹妹如此细心,他也是十分欣慰。 也不亏他这些天一直在她耳边教导,说裴家满门,只余这一个妹妹,务必要对她好一些…… 第306章 无论长短,不争高下 看着这些瓶瓶罐罐,牡丹心中十分感动。 终究是女孩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两年她在山中清修,素日虽不施粉黛,却也需要护肤。 杨真人本就精通妇科,又为宫中炼制养身丹药,驻颜之物,牡丹跟着她,也有不少的好东西用着。 不过这次来的匆忙,根本没带任何行李,更别提这些物件了…… 后来武攸绪在兰州之时,虽然给她送了一些用品和药膏,不过他终究是男子,再也想不到这些面脂水粉的东西。 这一路上,风沙滚滚,大雪漫漫,大半个月的冷风吹下来,牡丹确实皮肤干燥,也晒黑了不少。 她本想着有时间了,让丫头出去置办一些简单的珍珠粉之类,自己制作一些面霜来用,没想到阿嫂这么及时就送来了。 “来,先试试这个秘制面脂,真的十分滋润,冬日里,我用的多是这个……” 公主说着,拉过牡丹的手,就要涂上一试。 牡丹躲闪不及,就被她看到了手上的冻疮。 虽然冻疮早就结痂痊愈,不过新愈的伤口,还是留下了一块块触目的疤痕。 这对牡丹的纤纤玉手来说,实在太显眼了…… “哎呀,阿妹的手……这是冻伤了?” 公主惊讶的叫了起来。 裴伷先本来在一侧整理书籍,闻言赶紧走过来,看到了牡丹的冻伤,也是十分心疼。 看来,牡丹在流放路上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没事的,一路风大雪大,难免冻伤,现在已经好了,疤痕慢慢就会褪去。” 牡丹轻描淡写的说着,轻轻的缩回了手。 裴伷先叹了口气,严肃的交代着。 “以后务必好好养着,手炉汤婆子什么的都用上,这种冻疮极容易复发,痛痒难忍……” 裴伷先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接着整理书籍去了。 看来他是经验之谈,曾经也是没少吃这冻疮的苦…… 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又打开了另一个精巧的盒子。 “对了,妹妹,这是一些珠钗首饰,还有一些新巧的小玩意儿,我看妹妹的装扮实在过于素净,还是装扮起来的好……” 公主说着,拿起几只做工精致的珠钗比划着…… 都说西域多得是能工巧匠,牡丹发现这些饰品虽然做工精巧,却都仿的是宫廷样式,有些还是前两年的款式了。 看来阿嫂果然对大唐心向往之,也难怪她对兄长死心塌地了。 牡丹在宫中见过的精巧之物多了,曾经还给武夫人送过最新巧的妆奁,对这些倒并不在意。 不过,阿嫂的心意她也不好拒绝,只是礼貌认真的听着。 裴伷先在一旁瞄了一眼,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夫人,要我说啊,你应该备一些西域特色的饰物。姝月是在御前伺候的人,这些宫廷里的式样,她什么没见过?” 听夫君这么一说,公主也有些难为情。 想想也是,这些样式还都是从洛阳传来的,她竟然以为牡丹会像她一样,对这些唐宫之物如此痴迷…… 想到这里,公主有些沮丧,她放下了手里的珠钗,在匣子里胡乱的翻着。 牡丹见状,赶紧出言安慰。 “阿嫂,阿妹确实见过不少珠钗样式,所以会梳很多新款的发髻,等明日一早,阿妹帮阿嫂梳一个发髻,就是洛阳城里时下最流行的那款发髻,如何?” “真的?” 公主闻言,很快又高兴了起来,就在她拉开底层屉斗的时候,牡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 那竟然是一件花鸟球形香囊,花纹设计和武旦的那件大差不差,只不过眼前这个是纹银材质。 牡丹看着这个香囊,不由的愣了神…… “啊?这个是 ?” 公主看到了牡丹的惊讶,以为牡丹十分喜欢,赶紧拿起来介绍。 “妹妹果然好眼光!这个银球可是大有机关,据说唐宫里也只有两件……” 公主一面说一面打开了银球,给牡丹详细讲解这里面的机关和玄妙。 牡丹虽然都清楚,但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 看来武旦曾经把那金球香囊送给她的事,他们肯定一无所知。 “听我父王说,这可是御用贡品,二十年前,西域的第一能工巧匠制得的,当时只得两件贡品送往洛阳,据说是鎏金的,谁也没见过……” “这个纹银香囊,还是父王后来找到了那老工匠的徒弟,专门仿制的,作为我的嫁妆送了过来。不过我不爱熏香,总也用不上,此番送给妹妹,算是我给妹妹的见面礼……” 公主终于找到了自信,一边说,一边拿着银球香囊就要给牡丹挂上。 因为这种设计精巧的球形香囊,牡丹已经受够了牵连,她从心里对这香囊有些抵触,赶紧拒绝。 “阿嫂,这是您的嫁妆,这礼物实在过于贵重,阿妹万不敢当。” “怎么?妹妹是觉得阿嫂的礼物不称心?” 果然是豪爽之人,笑的快,恼的也快,公主当下就不高兴了。 这时,裴伷先说话了。 “姝月,收着,也是你阿嫂的心意。” 眼看兄长都发话了,牡丹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双手接过香囊。 “那……多谢阿嫂。” “一家人客气什么。这是我当年的嫁妆,将来等你出嫁了,我和你阿兄再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阿嫂并不知道牡丹和林远的事情,一句话把牡丹说了个大红脸。 裴伷先知道牡丹的心事,赶紧出口阻拦。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姝月还小,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先清净一些日子……” 公主也不生气,笑着拉住了牡丹。 “阿妹,你这两日先好好歇歇,等天气转好,我就带你去碎叶镇,给你添置几身合身的衣裳。” “姝月才进府,还是不要跑那么远了,你们需要什么列个清单, 我差人给送过来。再者,如今战乱四起,并不太平,还是少出门为好……”” 裴伷先严肃的看向了公主。 “料子倒还好说,可还要找裁缝呢?” “裁缝也不怕,我花重金给请进府上。” 公主一时无话可说,连接被夫君否定,她显然有些不乐意,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此时前院的管家过来传饭,公主也就先过去招呼了。 牡丹看着公主的身影,忍不住感叹着。 “阿兄真是好眼光,娶了这个一位貌美贤惠的好嫂嫂,这也是牡丹的福气……” “还牡丹?这里没有武牡丹,只有裴姝月。” 裴伷先故意冷了脸,转而又亲昵的笑了。 “姝月,既然已经到了西域,回了裴府,以后你就是姝月了。你阿嫂啊,就是心直口快……” “阿嫂人美心善,热情如火,她好像很喜欢大唐……” “这里的人们对大唐无不敬仰。可以说,这里的很多人,只知大唐,不知武周……” 裴伷先的声音里,有些不甘,还有些悲凉。 “其实本就一脉相连,不过是称号不同而已。” 牡丹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态度模糊的敷衍了一句。对于武周,她自始至终都不是反对的立场。 “对了,姝月,有句话我一直想交代给你。虽然你阿嫂是公主,不过你也是宰相之女,裴门之后,日后只当一家人,无须拘谨也不要多礼。“ 牡丹知道,身为裴家后人,一直是兄长心中的骄傲。 “阿妹记下了,都是一家人,无论长短,不争高下。” 裴伷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但他心中总是有些莫名的奇怪。 夫人虽然平日就待人热情,但这次显然热情的过了头。 也不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第307章 锦衣玉食,大唐仕女 闺房馨香,衾被温暖,炭火足够,饭食随心,吃穿用度一应俱全——颠沛流转这些年,牡丹终于过上了锦衣玉食的闺秀生活。 当窗理云鬓,对镜理花黄——牡丹坐在镜台前,打开妆奁,珠玉金钗,琳琅满目,看着这些眼花缭乱的饰品,发了会儿呆。 许是在道观待久的原因,她不太喜欢花枝招展,珠玉满头,不过如今不似在宫中当值,也不似在山上修道,她既来了裴府,就代表了裴家的形象。 兄长提点的也对,之所以让仆人们称她郡主,是为了在这异域之地、公主之前,提高自己这个裴家孤女的地位。 尤其如今武周女主当权之下,女子的地位空前提高,妆容装束也愈发的秾丽大胆,发髻越来越高,妆容越来越艳。 就连这西域苦寒之地,女子们也是姿丰容艳,秀色明丽,在这个大环境下,清水芙蓉的牡丹,未免显得过于寡淡。 想到这儿,牡丹微微一笑,开始匀妆敷面,认真梳妆了起来。 毕竟,该撑的体面还是要撑的。 敷粉、匀红、画眉,注唇,贴花子、绘斜红——一套完整的彩妆做下来,铜镜里的容颜娇美如花。 牡丹看着镜子里的那张十七岁的脸,不由的嫣然一笑。 果真是天生丽质,略微装扮一下,已经顾盼生辉,明艳照人。 不过,妆面有了,她的发型就显的简单了些。 牡丹素日里总是一个简单的发髻,今日倒想好好的捯饬一下了。 她拿起木梳,准备梳头。 这时,一直守在门口的凌霜看到了,赶紧进来。 “郡主,今日要梳什么发式,让凌霜来!” 凌霜这姑娘心灵手巧,很多发髻一看就会,牡丹对她也很信任。 “你且看着梳,不要太繁复就好。” 牡丹说着,将木梳递给了凌霜。 凌霜小心接过梳子,先轻轻将牡丹的一头秀发梳通,然后把头发往后拢结,用丝线结扎,再分成若干股…… 牡丹在铜镜里看着,单见她双手翻飞,缠绕翻绾,很快就绾出了一个惊鸿髻。 因为牡丹还是未出阁的少女,就专门在髻下留一点发尾,使之垂在肩后,也叫燕尾。 看这惊鸿髻高高掠起,形如翅翼,十分精巧,牡丹也十分喜欢。 如今的女子流行高髻,发髻也越发宽大,有时还要用到义髻,也就是假发。 这义髻是以木头为底,麻布为衬,上覆丝线的螺髻,可以直接佩戴。 不过牡丹素来不喜佩戴义髻,好在她的头发还算浓密,绾这惊鸿髻倒是足够了。 牡丹低头在妆奁里挑选了一番,选了一支金花步摇,还有一个珍珠花钿,递给了凌霜。 插上步摇,戴上花钿,只见镜中的女子云鬓斜簪,珠翠罗绮,已经宛然是位明艳动人的大唐仕女。 牡丹缓缓起身,从衣架上选了一套鹅黄色的长锦衣穿了起来,然后又在锦衣外披了一袭素白狐裘。 一切收拾妥当,牡丹这才出了闺房,前去大厅见过兄嫂。 牡丹选的这件锦衣,设计极其精巧,其上以细如丝发的金缕绣出精致的花鸟,阳光下流光闪闪, 在冬日里显得俏丽温暖,低调却不失华贵。 看着焕然一新的牡丹款款走来,公主欢喜的迎上前来,拉着牡丹一通夸赞。 “果然,女子还是要装扮起来的。瞧阿妹这通身的气派,别说是郡主,就说是大周的公主也信啊!” 裴伷先笑而不语,但是掩不住满眼的骄傲。 他们裴氏后人,不管男女,都是人中龙凤…… —— 早膳过后,牡丹就去了书房陪大侄子裴愿读书。 那对龙凤胎年岁尚小,每日里读书的时间并不多,牡丹主要是给他们推拿按摩,调理脾胃…… 这两三日的功夫,她的推拿已经初见成效,两个孩子的咳嗽也轻了不少。 临近正午阳光充足,趁着裴愿休息的功夫,牡丹又给龙凤胎推拿了一番。 孩子刚刚被抱走,裴伷先进来了。 “阿兄,你今日不是出去办事了吗?” 牡丹有些奇怪。 这几日为了让牡丹适应府中生活,裴伷先很少出去,一直在家里陪着。 今日他好容易出去一趟,不过半天的功夫又回来了。 “铺子都有人照看着,也用不着我忙什么,我倒是给你带来了一套好东西……” 裴伷先说着,挥了挥手,外面的几个仆人抬进来两个木箱子。 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套精致的茶具。 其中有飞鸿球路的鎏金笼子 ,有鸿雁流云的鎏金碾子 ,还有龟盒 、风炉、笤、笼、碾、罗等一样不缺。 “这两日我看你喝不惯这里的奶茶,又得知你在嵩山常常自己煎茶,就给你弄了这一套茶具过来。还有这一箱,是贡茶院的贡茶……” 裴伷先一边说,一边把箱子打开,一样一样的给牡丹介绍着。 “都是才从洛阳运过来的,你先用着……还有,这是我专门托人弄的秘制药膏,据说祛除冻伤疤痕最是有效,还不易复发,你看看好不好用……” 牡丹看着这些茶具,结果兄长递过来的药膏,眼睛有些湿润。 “阿兄费心了……妹妹如今一切都好,这府中的日子岁月静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阿兄真的不用再为牡丹劳碌了。” “以前为兄不在你身边,让你受苦了。” “没有,妹妹知道兄长当年受的罪, 比我多得多了 ……” 说到此处,兄妹二人都是感慨满怀,气氛有些莫名的沉重。 裴伷先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好了,不说这个了,听说你在嵩山经常为陛下煎茶,今日让为兄也尝尝你这煎茶的手艺?” “这个简单,阿兄请坐。” 牡丹笑着,打开了茶具,就开始忙活了起来。 “阿兄,听丫头们说,兄长这些年一直忙碌在外,难得待在府中,你也该好好歇歇了。” “这些年确实忙碌,在府里也待不住,难得你来了,我也过个太平年了。不过,外面就不太平了……” 听到这里,牡丹看着兄长,忽然想起了什么。 第308章 无功而返,得胜还朝 听阿兄说起外面不太平,牡丹忽然想起了郭元振。 自从来到西域,已过去日了,也不知道那郭元振此番出使谈判是否顺利,又是否率部回了洛阳? 一路随军而行,朝夕相处了大半个月,牡丹对军中诸人还是有了同袍之情,也十分关注他们的安危。 不过,她也不好直接提起,只得慢慢挑起了话题。 “对了,阿兄,两年前王将军才大获全胜,收复了安西四镇,那耗尽天下铜铁的武周颂德天枢才刚建起来,这怎么就又打起来了?” “嗨,自古边疆之地战乱都是连年不断,哪有一劳永逸的。” 裴伷先笑了笑。 “所以,出使和谈就显得比较重要了。对了,阿兄,你这边可有那右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的消息?” 牡丹说着,已经煎好了茶,将茶汤盛入杯中,双手敬献给兄长。 “阿兄,请用茶。” “好好的,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裴伷先接过茶,奇怪的看了牡丹一眼。 “牡丹随军这一路,郭将军颇为照顾,当日离军之时走的匆忙,还未来得及答谢和告别……” “照顾?若真照顾,你的手还能冻成这副模样?” 裴伷先有些不乐意,一口把茶饮下。 等把杯子放下,他才发觉自己只顾愤慨,竟没有品出味道来。 他咂咂嘴,继续说那郭元振。 “我之前倒是没听说过这个官员,这几日专门了解了下,没想到竟是一个私造钱币、贩卖人口、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小小县尉?” “听说他本该法办治罪,仅凭着一篇诗作,三寸不烂之舌就免除了罪罚,还一跃成了朝廷重臣,如今竟来出使西域……这不又是一个宵小鼠辈,和来俊臣、万国俊等酷吏是一丘之貉吗?” 难得看到兄长如此激动,牡丹忍不住笑了,又给兄长斟了一杯茶。 “阿兄,茶要慢慢品的,你这是牛饮……” 被牡丹这一打趣,裴伷先也忍不住笑了,语气缓和了下来。 “原本为了感谢他护送之情,我是准备上门拜见,送些金银珠宝过去,好好答谢一番的。不过看到你手上的冻疮,我就懒得去打理了……” “妹妹这冻疮还真不能怪他。其实这一路上我做那些炊洗之务都是自愿的,后来是他也不让我忙了,还请了军医帮我医治。” “即便如此,怕也是看在那武三思的面子?怕回去不好交差?说到底,还是一个趋炎附势之徒……对了,那郭元振我倒是见过一次,倒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也难怪陛下会重用他。” 不得不说,人的第一印象极其牢固,裴伷先依旧对郭元振没有好感,觉得他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就是以貌侍君之辈。 “阿兄真的错怪他了。其实一开始郭参军对我有所误会,可能恰恰以为我是魏王之女……” “哦?” “他对我的态度转好,是在武攸绪将军去过之后。现在想来,定是那时候知道了我裴家之女的身份。” “果真如此?” “牡丹日日跟在他的身边,还能不清楚吗?其实对于魏王兄弟,他也是不齿的……对了阿兄,武攸绪武将军你可了解?” “知道,此人性情冲淡,与人为善,是武家人中难得一股清流。” “所以啊,连武将军都说郭参军不错,定然是错不了的。再者,郭参军若只是阿谀奉承之辈,没有一点真才实学,怕也不会派他出使西域……” “说的也是,看来倒是我误会他了。当今陛下虽然乾纲独断,识才用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郭元振点了点头,赞同了牡丹的一些说法。 “说的正是,那郭参军口才了得,也颇有诗才,此番出使谈和,想来应该会有收获……” 听闻牡丹这话,裴伷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未必。要我说,即便他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此番怕也要无功而返……” “啊?阿兄何有此说?” “你真的想听?” “那是自然。” “好。听说那郭参军前日已经去了敌帐大营,不出意外,今日就该返回都护府,也就有结果了。姝月,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 “好啊!” “我赌他无功而返。” “我赌他得胜而还。” 看着牡丹信誓旦旦的模样,裴伷先有些好奇。 因为如今女帝当权,女官参政很是常见,所以和姝月讨论战局,裴伷先倒也不觉别扭,反倒想要考考姝月的见识。 “姝月,你且说说,你因何对局势如此乐观?” “因为王孝杰将军啊!人人都说王将军忠勇善战,俩年前曾大败吐蕃,一举收复安西四镇。而副将娄师德也是名将,听说二人私交不错,选将任帅配合完美,又有十万武周大军,岂有不赢之理?所以我很看好他。” “是吗?那为何此番久战不决,需要郭元振来谈和了呢?” “那是因为今年天气极寒,将士们面临高原反应,且赶上嵩山封禅,劳民伤财,以至后勤补给供应不足,非战斗减员十分严重。这才导致战事不利,迁延不决……” “没想到啊,你倒说的头头是道。” “那是当然,我可是随军走了大半个月,亲自体验出来的。” 牡丹调皮一笑。 “看来都是那位郭参军教你的?” 裴伷先笑着把茶杯放下。 “姝月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愿闻其详。” “说起这位王将军,他的经历颇为传奇。早在高宗仪风三年的青海大战中,曾兵败被俘,沦陷吐蕃多年。对了,姝月,你知道当时他是如何逃过一劫吗?” “如何?装疯卖傻?” “非也,只因王将军的相貌,酷似赞普之父,因此才侥幸得以生还。” “啊?还有此事?” “是啊,所以说世间造化也是奇妙,王将军也是因祸得福。因为在吐蕃羁留多年,他深知吐蕃虚实,所以才在两年前大败吐蕃,一举收复四镇。” “所以说啊,王将军还是很厉害的。” “王将军是厉害,但你知道对方的将军是谁吗?” “谁?” 两人聊得正欢,门外有人来报。 “老爷,郭参军求见。” “谁?” “回禀老爷,是右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 “郭元振?”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十分诧异。 “快快有请!” 第309章 端溪紫砚,巾帼木兰 还好有了牡丹的一番解释,消除了裴伷先的偏见。 对于不请自来的郭元振,裴伷先明显热情了很多,亲自迎到门外,请到花厅喝茶。 “裴某不知郭将军驾到,有失远迎。” “冒昧来访,还请裴公见谅。适逢佳节来临,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郭元振说着,让随从送上了一个包装精美的锦盒。 裴伷先有些意外,也有些惶恐。 说实话, 作为富甲一方的商人,又是罪臣之后,这些年和朝廷官员打交道,从来都只有他送礼的份儿,今儿个他倒是头一遭收礼。 莫非这郭参军是嫌自己没给他送礼,故意寒碜自己来了? 裴伷先暗暗后悔,怎么没有早些去拜会人家…… 毕竟这郭元振是朝廷官员,若回去在女帝面前随意说几句坏话,都够裴家受的了。 虽然如今他倒不怕什么,可是别再牵连了刚刚过来的妹妹。 想到这里,裴伷先哪里敢收,赶紧躬身辞谢。 “将军的心意,裴某心领了,但这礼万不敢受。此番舍妹能平安来到西域,多亏将军一路照护,裴某早想登门拜谢,只是听闻将军这两日不在都护府,也就没有贸然前往。” “无妨,我今日才从敌营回来。世人都知裴公如今家大业大,富有四方,我也别无他送,只是逢着元正将至,总不能空手而来。” 郭元振一边说,一边将茶杯放下,拿过锦盒,直接打开来。 “不过是一方砚台,裴公怎地就受不得?可是瞧它不上?” “哪里,哪里……” 话已至此,裴伷先也不敢再推辞。 那郭元振把盒子打开,放在裴伷先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这……可是端溪砚?” “裴公果然识人知物。此砚乃端溪紫石所制,听闻裴公也曾在岭南小住,想必知道这端砚的好处。” “那是自然。” 裴伷先说着,从锦盒中拿出砚台,仔细摩挲。 “这端溪砚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大有千秋,叩之不响、磨之无声,滑润如玉,杀墨如风,寒日不结冰,呵气可研磨,实乃砚中上品。” “是啊,如今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多用陶砚,或那声名显赫的澄泥砚, 却不知这端砚的妙处。裴公见多识广,果然识货。” “实不相瞒,想当初我流落岭南之时,这端砚还属岭南冯家所辖,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那时的端砚尚寂寂无名,如今已是声名鹊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它的妙处了。” 一番感慨之下,两人芥蒂全消,不由相视一笑,颇有知己之感。 “既如此,这方端砚我就收下了。再谢郭将军馈赠之情……” 裴伷先说着,把端溪砚小心的收了起来。 其实裴伷先如今富甲四方,又经营着几大商路,什么好物没见过,想要什么不可得,但这方来自岭南的端溪砚,确实送到了他的心上。 看这郭参军有礼有节,十分用心,确实是善于外交之人。 不过,他依然摸不清郭元振此行的目的。 郭元振倒是不急,左右顾盼之后,主动开口询问。 “敢问裴公,郡主何在?这一路上,郡主随军而行,给诸多将士行医看病,那日她走的匆忙,竟未来得及告别,不知今日可否一见?” “那是自然。说来也巧,郡主晨间还和我说起,要去拜谢将军,您这就来了……” 裴伷先笑着,叫过了下人。 “来人,去书院把郡主请来。” “哦,郡主在书院?” “是,自家书院,郡主如今在府中,专职教导三个小儿读书。” “果真是个好差事。既如此,倒不必打扰他们,不如我们过去!” “也好,也好。郭将军,这边请……” 裴伷先说着,就引着郭元振朝着书院走来。 —— 作为把牡丹押送来的将军,郭元振要见牡丹,也是情理之中。 再者,流人其实并不自由,官家随时可以查征,裴伷先自然不好拒绝。 其实牡丹原本也是要过来的,不过裴伷先尚不知此人来意,就没让她露面。 如今人家主动问了起来,也只能让他一见。 两人来到书院的时候,牡丹刚给裴愿上完了一课,正要放他去休息,隔着窗廊看到兄长带了郭参军过来,赶紧迎了出来。,屈身行礼。 “郭将军,别来无恙。” “这是……郡主?” 迎面走来的武牡丹裙裾飘飘,花容月貌,明艳动人,直接把郭元振看呆了。 要知道这一路上,牡丹不是胡服就是素衣,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和那些兵士们混在一处,有时甚至都忘了她是个女子。 没想到这牡丹洗去风尘之后,竟是如此绝色美人。 “果然是巾帼木兰,三日不见, 我竟认不得了!” 郭元振看着牡丹,忍不住连连赞叹。 牡丹嫣然一笑,行礼之后,三人这才坐了下来。 第310章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时值正午,暖阳高挂。 室内三人煮水煎茶,室外孩子嬉戏玩闹,一时间气氛融洽,岁月静好。 不过,郭元振哪有心思品茶,他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此番他主动拜访裴府,来看郡主只是借口,最主要是想找裴伷先讨教一二。 这次他去敌营谈判,却无功而返;那敌方将领钦陵的态度十分强硬,竟是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这让裴伷先十分为难。 此番女帝派他出使西域,是因朝内有部分官员主张罢战和谈,以免穷兵黩武。 加之封禅大典刚过,国库空虚,实在没有太多财力粮草支持边疆战事。 原本想着王将军带着十万大军能够速战速决,不想双方僵持不下, 胜负难分…… 女帝此番派他来谈判,正是想要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惜,大战胜负未分之下,谁也没有和谈的诚意,那钦陵更是拒绝一切和谈,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只差把他扣押了…… 自己已是不惑之年,在川蜀之地的边远小镇熬过了整整二十年,如今好容易等来了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 隐隐的,他总觉得还有计可图。 不过,如今王、郭两位将军都在忙于打仗,已经杀红了眼,无暇顾及其他;那公孙都护也是新到任不久,对这里的情况并不太了解。 郭元振这才想到了裴伷先。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裴伷先在这里生活了数年,和不少部落关系交好,还在各方势力垂涎的商道上如鱼得水,想必对这里的各方情势十分了解。 而有和武牡丹的这层交情,想必裴府也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 一盏茶后,郭元振看着裴家兄妹,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西域连年战乱,难得裴府如此安宁,此后郡主当真是有福了。眼看元正将至,我也该回京复命了。” 牡丹和郭元振也算熟识,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询问。 “不知郭将军此番出使和谈,可否顺利?” 牡丹此问,正和郭元振心意,他长叹一声,放下茶杯,朝着裴伷先躬身一礼,这才说明了来意。 “既然郡主问及和谈之事,实不相瞒,郭某今日冒昧来访,正是因为此事要请教裴公。” 一看郭将军这架势,裴伷先连忙回礼。 “不敢当,不敢当,裴某不过一介白衣,远离朝堂已久,如今谈的多是黄白养生之术,风花雪月之道 ,对于军国大事实在有心无力啊……” “裴公此言差异。世人都知裴门世代忠良,声名显赫,虽然遭逢变故,却初心不改。裴公这些年对边疆支援不断,为国为民,朝廷百官无不交口称赞……” “陛下对此也是心如明镜,此番才将郡主送了过来,使得你们兄妹团聚……” 郭元振这一番话,竟说的裴伷先热泪盈眶,一时间也热血沸腾了起来。 加之他又提到牡丹之事乃是陛下施恩,裴伷先也再无从拒绝。 “将军如此高看裴某,我也就不再多言,但有所需,定当尽力。” “裴公既有此话,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此番前去和谈,那大将军钦陵态度十分强硬,郭某竟是无功而返。” 听闻此言,牡丹和兄长对视了一眼。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个赌是裴伷先赢了。 “这也难怪,如今两军交战情势不明,成败尚未可知。那钦陵更是吐蕃第一名将,战力强悍的常胜将军,他怎会轻易罢兵。” “如此说来,竟是别无他法了?” 郭元振满眼期待的看着裴伷先。 他总觉得,裴家兄妹对于自己此番和谈失败,似乎了然于胸,那么也定然有些缘由。 “郭将军,治顽疾须用缓药,急则必崩。吐蕃之患由来已久,并非一朝一夕可解,须深谋奇策,缓缓图之。” “敢问裴公,如何个深谋奇策,缓缓图之?” “俗话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国。这就说来话长了……” “愿闻其详。” —— 牡丹对战事没有什么研究,只是默默的在一旁煎茶聆听,也算给自己长些见识。 裴伷先见郭元振真心求教,也有心指点一二。 “郭将军,你可知那钦陵是何许人也? “吐蕃宰相,常胜将军,王朝的实际掌权者。” “没错,不过,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其二是?” “其二就是,这钦陵还是藏王的心腹大患。” 郭元振一听,顿时明白了什么,急切的给裴伷先敬上一杯茶。 “还请裴公细细讲来。” 裴伷先抿了一口茶,开始给这位郭参军分析情势。。 “那吐蕃王朝官制粗疏,一向采取独相制,仅设大论一人,兼掌兵权,使得尾大不掉。” “大伦?” 牡丹好奇的问了一句。 “也就是宰相。论钦陵,也就是宰相钦陵,正是如今吐蕃的实际掌权者……” “他出身江北权门噶尔氏,利用独相制和两任藏王的年幼的机会,成为空前绝后的专国势家。一时间,王朝上下只知钦陵,不知藏王。” “树大招风,一家独大容易四处树敌,更容易被王族忌惮。 这是多少名将功臣留下的教训,吐蕃也不例外。” “随着藏王年岁的增长,他不满论钦陵对王权的垄断,试图收回噶尔家族的权力……” 郭元振正听得入神,裴伷先忽然停顿下来,看着她。 “郭将军,你可知此番战端因何而起?” “惭愧,郭某不知。” “此番钦陵之所以再次挑起战端,不过是为了转移视线,保全自身……” “哦,此话怎讲?” “如今吐蕃王朝形势剧变,年前藏王发难,王权复兴,噶尔氏已经在中央失势。那钦陵感觉到了危机,开始在外拥兵自保。” “要知道,他们噶尔氏素来以军功固权,如今他也急于建功立威,寻求生机,这才又挑起了战端……” “原来如此。难怪他丝毫没有和谈的意愿。” “那是自然。这是他噶尔氏唯一的生机和出路,必定会全力一战,给自己谋求后路。” “所以,这钦陵只会死战到底,不可能和谈了?” “非也。钦陵此战并无母国支持,后继无力,早晚都会低头的。” 裴伷先端起茶一饮而尽。 “要知道,有人主战,自然就有人主和。吐蕃连年开战,民穷财尽,部民苦不堪言,举国厌战,愈发使得矛盾重重,朝堂上下无不对钦陵的专权嗜战深恶痛绝。” 说到这里,裴伷先开了个玩笑。 “所以说啊,郭将军,那钦陵的日子其实一点都不比你好过。” 郭元振勉强笑了一下,不过心里一点都不轻松,因为他虽然找到了问题,却还没有找到答案。 “眼前困局如何破解,还望裴公明示。” “要我说,天下汹汹,兵连祸结,速战速决只能有利于敌人。我军的对策就是一个字拖,拖死他! 只要拖以时日,敌必生变!”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等到他朝局生变?” “不,所谓攻守异术,除了拖延战术,还需用上一计,加速进程。” “何计?” “三十六计之第三计……” “借刀杀人?” “不错,如今敌已明,友未定,引敌杀敌, 不自出力。何乐而不为呢?” 听到此处,郭元振这才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看来我这和谈之路还长着呢……” “将军果然一点就透。没错,你的求和还要继续,只是要换个对象,直接去找藏王。接以激化君臣矛盾,加速他们内乱……” “哦,我也明白了,可这不应该是离间计吗?” 牡丹在一旁插了一句。 “离间也好,借刀杀人也罢,总之这一趟我没有白来。” 郭元振兴奋的站了起来,对着裴家兄妹躬身一礼。 “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 不待裴家兄妹挽留,郭元振转身就走。 他要快些赶回洛阳,好好筹谋他的离间大计了…… 第311章 量体裁衣,旁敲侧击 郭元振回京复命之后,元正节也就到了。 这些年了,牡丹还是第一次和亲人们一起过年,她的心里格外温暖。 兄嫂亲和友善,侄子乖巧懂事,和家人们在一起,才是春节该有的意义。 因为府里除了兄嫂,并无其他长辈,兄长是个和善的,阿嫂是个爽快的,所以府上气氛很是轻松融洽。 终于没了宫里的各种规矩,牡丹也不用再处处谨小慎微。 除夕之夜,一家人欢饮达旦,牡丹第一次喝醉了…… —— 元正之后,又到元夕,天气也渐渐暖了起来。 这些日子,裴伷先忙着给各处都护府的官员送礼,牡丹忙着给孩子们教习功课。 公主待在家里,难免有些无聊。 这公主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纵使有了孩子也不失活泼的本性,只是平日里自己难免孤单。 如今牡丹来了,又是这样的年轻美丽,她恨不得日日拉着她,把龟兹城的街铺逛个遍。 不过,牡丹记得兄长的嘱托,自己身为流人,未免惹是生非,并不轻易出门。 这一日,闲来无事,孩子们说起了即将到来的元夕,兴致勃勃的讨论着各色灯笼。 牡丹忽然想起了去年元夕节,她和林远一起做的影灯…… 来到裴府已经一月有余,因为牡丹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身上没有什么银两,也没给孩子准备礼物。 自己身为姑姑,和孩子们初次见面,想来似乎有些礼节不周。 作为西域首富的孩子,什么贵重的礼物没有见过,牡丹想着,有机会亲手给孩子们做几个别致的影灯,或许孩子们能喜欢。 不过,做影灯需要一种特殊的油纸,府里一时没有,丫头也不明白,牡丹想着等兄长回来的时候,请他帮忙买一些。 就在这时,公主嫂嫂又过来了。 “阿妹,今日天气晴爽,我们去镇里逛逛可好?” 看牡丹有些迟疑,公主又说话了。 “哎呀,去,眼看天气暖了,我想做几套春衣,你也帮我看看料子和款式,顺便自己也挑两套。” 阿嫂对自己亲如姐妹,牡丹也不好总是拒绝。 再者,她也想见识一下这异域小镇里的风土人情,顺便买些油纸,所以也就答应了。 于是,姑嫂二人坐着轿辇,来到了龟兹镇上。 牡丹没想到,即便在这偏远的西域,年味还是很浓的,特别是龟兹城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丝毫没有荒凉之感。 诸国商胡杂居,各色物件在这里都能寻到,大唐的器物也是应有尽有,和中原没有什么两样。 牡丹行在其中,不由的想到了洛阳的南市。 虽然这里和洛阳完全没得比,但是那热热闹闹喧腾着的烟火气,却都是一样的…… 因为人生地疏,牡丹自然处处都听公主的。 随着公主逛了几家衣料铺,量体裁衣的定了几套春装,牡丹又买到了油纸,也就到了正午时分,她准备回去了。 不过,公主似乎没有回去的意思。 她借口肚子饿了,非要拉着牡丹去酒肆里坐上一坐,吃些东西再说。 既然出来了,尝尝这异域的饭食也不错,这么一想,牡丹就随公主进了一家酒肆。 不过,她们刚刚坐下不久,饭菜还未上桌,一位男子朝她们走了过来。 —— “阿姐,你来了!” “郁牙,好巧啊。” 公主看到来人,顿时眉开眼笑,高兴的拉过那人介绍着。 “ 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丹阳郡主,阿妹,这是我的王弟郁牙。” 牡丹扫了来人一眼,只见眼前这位王子高鼻深目,人高马大,年纪在二十岁左右,倒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看样子,他应该是公主的亲弟弟,两人的容貌气质都有些相似。 因为公主对自己不错,对于她的弟弟,牡丹自然也要以礼相待。 牡丹微微一笑,朝着王子行了一礼,那郁牙王子连忙回礼,一双眼睛在牡丹身上不停游走。 “既然遇到了,那就坐在一起!” 公主热情的邀约着,牡丹也没说什么,笑了笑算是同意了。 此时饭菜也陆续上来了,郁牙王子也就坐了下来。 逛了这许久,牡丹真的有些饿了,这西域的饭食虽然有些不太习惯,但填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不过,和埋头大吃的她不同,郁牙王子几乎没动筷子。 牡丹的心思都在美食上,他的心思全部都在牡丹身上,在这位光彩照人的大唐郡主身上。 他和姐姐一样,对那东方大国充满了神往,对于从那边过来的美丽女子,自然也是十分倾慕…… 所以,他全程都在找牡丹说话。 牡丹见过的男子多了,倒也并不拘束,大方的回答着他的问题。 郁牙王子虽然也说汉语,不过他的汉语明显不如公主熟练,牡丹也是勉强才能听的明白,有时候还需公主从中翻译。 因为语言问题,几个人的对话显得有些搞笑,公主又是爽朗的性子,几个人说说笑笑,这顿饭吃的倒是开开心心…… 看得出来,这位王子和他姐姐一样,也是大唐的狂热粉丝,有数不清的问题,急于向牡丹求证…… ——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 终于结束了饭局,走出酒肆,辞别王子,牡丹和公主二人这才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牡丹认真的翻看着新买的油纸,思量着该做什么样式的影灯…… 公主则笑盈盈的看着牡丹,一路都在旁敲侧击。 她先说着自己弟弟如何优秀,如何喜欢大唐,然后突然看着牡丹。 “阿妹,你觉得郁牙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 正在专心研究影灯的牡丹脱口而出,不过她忽然觉得不太对劲,扭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公主。 此时,公主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后知后觉的牡丹瞬间读懂了她的表情。 看来今日和郁牙王子的相遇并非巧合,而是公主有意安排的。 难道王子尚未婚配?难道公主要做月老? 牡丹的一个头,瞬间变成两个大。 她实在没想到,公主竟然会有这个打算,难怪这些日子,她一直都撺掇自己来镇里,看来就是为了安排这次蓄谋已久的碰面。 可是如今的牡丹哪有这个心情? 不过公主没有明说,牡丹也不好多言,她只得故作不明,继续低头摆弄自己的油纸…… 第312章 亲上加亲,佳偶良缘 看牡丹沉默不语,公主以为牡丹是害羞所致,也就笑了笑,不再多言。 和夫君相处几年久,她知道中原人士大都含蓄内敛,并不像他们这般直爽奔放。 毕竟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既然两人相谈甚欢,以后就不怕没有相处的机会。 不急,牡丹也才刚来西域不久,等寻了机会再接触几次,彼此更熟悉了些,这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在公主的眼里,牡丹和郁牙年纪相当,郎才女貌,一个郡主,一个王子,又是亲上加亲,真是长生天保佑的一对佳偶良缘。 其实她的王弟,早已到了婚配之龄,却一直没有大婚,就是因为弟弟和她一样,对大唐心向往之,一心想要娶一位美貌优秀的大唐女子为妻。 西域这边,每年从中原流放过来的女子也有不少,像他们府中的几位婢女就是流人之后。 不过郁牙却没有看上一个,这些女子,不是姿色一般,就是年岁不合,或者就是家世和才学不够出众,不符合他心中对大唐公主的期待。 再怎么说,郁牙也贵为王子,如果随随便便将一个流人之女立为王妃,岂不让他们部落没有颜面…… 当年,公主之所以嫁给裴伷先为妻,那是因为裴伷先出生声名显赫的裴氏,再者,他是为了伯父裴炎受冤,直言进谏才遭贬黜,众人无不钦佩其忠勇和气节。 所有裴伷先虽为流人,在这边的声望却一直很高,从未有人看轻。 其实,早在听夫君说起,自己的妹妹尚在人世的时候,公主心中就已经萌生了这个想法。 不过,当时牡丹尚且远在洛阳,她也就没敢多想。 如今牡丹竟然因言获罪,千里迢迢的来到西域,这不就是长生天牵线的姻缘吗? 所以,在牡丹到来之前,她才借着给孩子看病的缘由,跑回部落里通知郁牙这个消息,而得知牡丹来了,她第一时间就赶了回来…… 这郡主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甚至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美好,她是一眼就看中了,也知道郁牙一定会喜欢的。 所以,这些日子她对牡丹无微不至,极尽关爱,无一不是想早日促成这桩佳缘。 要知道,裴家的千金,魏王的义女,大唐的郡主,东宫的少傅——随便哪一个名头说出来,都让他们部落感到无比荣耀。 此番如果不是牡丹获罪流放,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弟弟高攀不上。 在他们眼里,武周和大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高不可攀的东方大国,而他们不过是西域众多部落里小小的一支…… 何况,裴家乃千年荣显的高门士族,如果此番不是获罪流放,牡丹身为大唐宰相的嫡女千金,那可是要许配王孙贵族的人选,哪里轮得到郁牙…… 她知道,这裴家兄妹都是人中龙凤,早晚都会出人头地的。 想到这儿,公主的心里也闪过一丝不安。 婚后这些年,夫君对她虽然倍加疼爱,无所不从,但她总觉得他的心并不在西域,而是在那千里之外的洛阳…… 俩年前,夫君突然丢下一切就回了洛阳,虽然后来又被遣返回来,却一直郁郁寡欢。 她总怕有一日,夫君就又跑回去,并且再也不回来了…… 此番她极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也是想让牡丹嫁进西域,在这里落户扎根。 女人么,只要结了婚,生了孩子,她的心也就留下了。 只要有牡丹在此,她相信自己的的夫君走的再远,最终还是会回来的。 不过,公主的心思,暂时还没有和夫君透漏,她知道裴伷先心高气傲,如今又是一方首富,还真不一定能看上自己的这个王弟…… 所以,她只能先从牡丹入手。 既然夫君如此疼爱这个妹妹,只要牡丹愿意了,他这个哥哥定然不会反对的…… 自古男女情爱之事,最美好不过你情我愿,郎有情妾有意,如今郁牙的心思她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就看他的表现了…… —— 正值待嫁之年,公主对她有这个心思,牡丹也能理解。 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如今无父无母,又住在兄嫂府上,嫂子替她张罗婚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自己不过是个流放之人,公主一直待她亲如姐妹,如今想要将自己的亲弟弟介绍给她,却没有贸然提出亲事,还费尽心思的让他们先见上一面,征询自己的意见,至少是没有恶意的。 眼下,如果公主再多说一句,把事情挑明了,牡丹可能就会委婉拒绝;但是向来快人快语的公主竟然停下了,不再接着往下说,牡丹也不好再说什么。 人家都没明说什么,自己也只能装糊涂了…… 看来以后还是不能轻易出门了,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府中,让这件事慢慢淡化。 这次回府之后,牡丹果真就不再出门了。 除了教习孩子们的功课,牡丹就带着裴愿一起做起了影灯。 牡丹心灵,但却不是个手巧的人。 尤其这些手工上的活儿,之前都是林远做的,她很少操心。如今,林远不在,就只能靠自己了…… 那影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并不容易。 费了好大的劲儿,在小裴愿的帮助下,牡丹终于勉勉强强的做好了三盏影灯…… 纵使不够精巧,孩子们依旧很喜欢。 到了元夕之夜,裴府上下张灯结彩,孩子们欢天喜地的点亮影灯,拎着灯笼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牡丹跟在他们身后,看着灯影旋转,思绪翻飞…… 西域这边虽然偏远苦寒,却因为远离了皇城,也远离了是非。 兄长如今的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安稳的幸福。 这样的时光,如今林远也在该多好啊! 只要他们二人在一起,哪怕去龟兹镇里开一家小小的酒肆,也够他们维持生计了…… 哎,也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洛阳,林远是不是该大婚了? 也不知道那个伶俐机警的高力士,有没有找到玉佩,把它交给三郎…… 第313章 敦亲睦族,天下同春 时仲春,草木新,转眼又到清明节了。 这些日子,牡丹一直闭门不出,郁牙王子就有些着急了。 要知道,自从酒肆初见,他对牡丹一见钟情,寤寐思服,一心想要娶之为妃。 这几天,他一直托人给姐姐暗示,希望能再约牡丹出来,可都未果。 就在他实在等不及,想要亲自登门的时候,阿姐派人带来了口信,他的机会来了。 原来,阿姐和郡主要出来游春了。 —— 这寒食和清明两节相邻,又赶上天和日暖、万物复苏,自古就有扫墓祭祖、踏青寻春的习俗。 纵使远至西域,也是天下同春。 每到寒食和清明两节,都护府都会举办大型饮宴活动,除了美酒佳肴,还有歌舞相伴。 而百姓们则在祭拜先祖之余,春游寻花,饮宴踏歌,很是热闹…… 此番春游,牡丹原本是不准备参与的,她知道这春游自古都是男女相会的好时节,公主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可能再度撮合她和郁牙王子。 不过这一次兄长难得清闲有致,主张全家一起出游,她自然不好扫兴。 大好春日,即使她可以不出门,几个孩子们也是要出门透透风的。 反正躲不过的,终究会来的。 好在这次有兄长在,就算那郁牙王子再来,公主挑明此事,她也有了退路。 这件事情,由兄长做主就好了。 虽然自己从未和兄长提及此事,但牡丹心里知道,兄长应该是不大同意这门亲事的。 否则,公主阿嫂也不会费尽心思,让他们私下接触培养感情,直接提亲就好了。 按说那郁牙王子身为妻弟,完全可以直接入府上门,可她在府中这几个月,从未见过王子上门,想来彼此关系也不是太融洽。 退一万步讲,即使兄长同意了,她再表示反对也不迟。 到那个时候,自己得罪的就是自己的兄长,到底是兄妹,彼此之间有些担当,总比直接得罪公主嫂嫂好一些。 —— 裴伷先哪里知道这些女人们的心思,此番他之所以主张春游,一是因为兄妹难得团聚,二是耐不住公主的一再要求。 虽然裴氏祖先的墓地并不在西域,但清明祭祖讲究的是慎终追远,缅怀思敬,是敦亲睦族、感恩先人的表现,所以也不拘泥地点。 这些年,每逢清明,都是他独自遥望洛阳,默默悼念,然后再去附近道观里上几炷香,遥祭先祖。 此番有了妹妹在身边,自然要一起追思怀远,顺便也让她观览一下这西域风光…… 再说,公主原本是个爱玩的性子,这些年,他确实陪她游玩的次数有限,此番也算补上。 —— 清明这日,裴伷先带着牡丹等人出了府,他们先去了庙观上香祭拜,然后就开始游春了。 既是游春,自然要去郊外。 和牡丹想象中的不同,这里虽是西域,却也有不少绿洲和村落。 其中有一处烟波浩淼的大湖,两岸生着茂密的胡杨林和红柳,向来是附近人们的游春胜地。 裴伷先带着一大家子,也驱车赶来了这里。 等下了马车,还未到湖边,牡丹已感受到了这里的盎然春意。 田野里葱绿一片,青稞、黍子、还有葡萄、苜蓿等正是蓬勃景象。不远处,还有羊群,牛、马在游荡,不时悠闲地甩着尾巴。 女子们个个盛装出游,穿着自己部落风情的节日盛装, 戴着各色玉石、玛瑙、青铜和骨料混合而成的佩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当,煞是悦耳。 艳阳下,和风吹过,随之而至的是汉子们粗犷的歌声…… 虽然和洛阳的春游之日相比,这里的人并不算多,但对地广人稀的西域而言,已经算是很热闹了。 因为裴伷先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商人,平时又多与人为善,他在这边颇有名望,不时有人停下来和他们打着招呼。 而跟他身边的武牡丹,自然也受到了人们的关注…… 早就听闻裴府来了一位大唐郡主,不仅生的如花美貌,更是才高八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其实那日牡丹随公主去龟兹镇里逛了不少店铺,还定制了几套衣服,她出色的容貌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掌柜们大都认得公主,自然也知道了牡丹是裴府中人。一开始,他们还以为牡丹是裴伷先新娶的妾室,也就纷纷扬扬的传了开了…… 不管任何时代,人们对于花边传闻总是有着出乎寻常的热情。 虽然后来有在知情人成亲,二人只是亲戚关系,人们还是对首富之家的人事充满了好奇…… 牡丹虽然落落大方,也不怕人看,到底还是有些不太自在,而且,兄妹之间也不好聊些什么。 裴伷先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就改变了路线,没有再朝湖边走,而是来到了附近的农田和牧场。 远离了人群,牡丹这才放松了下来。 她拉着孩子,随着兄嫂一路前行,看着这勃勃生机,心里荡涤着温暖,话也变的多了起来。 “阿兄,看这庄稼的长势,今年应该会是一个丰收年。若不是时有战乱,百姓也算安居乐业了。” “西域这边还好,听说东北营州年前遭遇大旱,颗粒未收,如今又赶上春荒,怕是要出乱子啊……” “按照惯例,赶上天灾,朝廷不是要开仓放粮吗?” “如今边疆动荡,军费增长,征调日加,加上才搞了劳民伤财的封禅大典,连西域的军费都成问题,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给营州百姓……” 裴伷先冷笑了下,叹了口气。 “再者,听说那营州都督赵文翙刚愎自用,残暴无德,纲纪废弛,政令不行……纵使朝廷有心赈灾,此人怕也不会执行。” 听着阿兄侃侃而谈,牡丹欣赏的看着他,既佩服他悲悯苍生的情怀,也佩服他的消息着实灵通。 别看他近来日日坐在府中,很少外出,但天下之事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 其实牡丹知道,除了府上养的一些信鸽,几乎每隔十日,府中都会来几位神秘的客人,他们会给阿兄带来全国各地的消息。 每到这个时候,阿兄都会掩上房门,不让旁人进入。 牡丹很想去问问,有没有来自洛阳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林远的婚事…… 不过,她从来都没能问出口。 第314章 水土不服,恍然大悟 这裴家兄妹聊的兴起,公主却有些听不下去了,她笑忍不住笑着打断了他们。 “你们兄妹啊,一个个都不在朝堂当差了,倒还关心着这些大事。出来玩,就聊些开心的嘛……” 听她这么一说,兄妹俩就不谈这些了,公主也就顺势岔开了话题。 “阿妹,不知这个时节,洛阳城里是什么景象?一定比这里美多了?” “也差不多,不过花花草草的要比这里多一些。这个时候,洛阳城里的牡丹应该开了?” “嗯,此时紫微宫里的牡丹应该开得正艳。” 裴伷先接过话题,望着远处沉思着…… “早就听闻洛阳牡丹甲天下,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不如我们也在园子里种上一些,看看能不能开花……” “阿嫂,那牡丹虽说也算耐寒,不过到了这边,怕是要水土不服……” 牡丹刚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和牡丹花同名,这话说起来,竟有些莫名的滑稽。 不过,兄嫂二人倒没有察觉。 在这里,兄长从来都不叫她牡丹。私下的时候,他会叫她姝月,当着外人,就叫她阿妹或者郡主。 她笑了笑,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阿嫂,我认识上林苑里一位有名的养花师父,他最擅长养育牡丹。来日若有机会回到洛阳,我就问问他,可否培育出耐寒的品种,移植到西域来……” “姑姑,我也要跟你回洛阳,我也要跟你回洛阳……” 一听回洛阳,原本在一旁追逐打闹的孩子顿时围了过来,拉着牡丹的衣裙撒娇。 在孩子的心里,洛阳是父亲嘴里心心念念的故乡,也是他们无比向往的地方…… 牡丹有些无奈,只得哄着他们。 “姑姑只是随口说说,怕是回不去的……” “谁说回不去?” 裴伷先轻轻的反问了一句,就朝前走去了。 牡丹轻轻的吐了吐舌头,她自己自己又不小心触碰到了兄长的心事。 等拉过孩子要赶过去,这才发现孩子手心有汗。 她关切的摸了摸孩子的后颈,就给孩子们脱去了外层的夹衣。 “今日还是有些凉风,不能脱衣?” 公主看着牡丹,有些疑惑。 “阿嫂,小儿纯阳之气,讲究薄衣之法。此时趁着他们还未出汗,适当减衣才好。记住,戒养小儿,慎护风池,这后颈处为凤池,风池为热府,护住它就好了……” 看牡丹说的头头是道,公主也就放心了,同时忍不住拿她打趣。 “阿妹不仅才貌双全,还精通育幼之术,若谁能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分。” “阿嫂又拿我取笑……” 牡丹的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名男子带着两名随从冲着他们就过来了。 在路边停好马后,那男子径直朝他们走来。 “是郁牙,还真巧啊!” 公主高兴的笑着,忙招呼他过来。 见到郁牙,裴伷先有些诧异,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毕竟,郊游踏春向来都是青年男女的最爱,能在这里遇到他也不奇怪。 今日的郁牙王子与那日的形象又是不同,他一身骑射装扮,腰间佩着精心打制的青铜刀,显得威风雄悍。 郁牙王子走过来,先给姐夫和姐姐行了个礼,转而就看向了牡丹。 裴伷先正要给二人介绍,发现两人像是认识的样子,彼此只是行了个常礼。 此时,孩子们看到舅舅来了,已经围过来闹了起来,裴伷先也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不过,接下来的时光,裴伷先就有点不乐意了。 他发现这一路,郁牙都紧跟在牡丹身边,而公主也有意无意的唤走孩子,给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都是青年男女,又赶上春游这样的情形,裴伷先再迟钝,也看出了点问题。 难怪公主一直撺掇着他要出来春游,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他早就觉得公主对阿妹的热情有些过了头,却一直不得其解,如今才算恍然大悟。 他很清楚,这个郁牙王子一直都想娶一位大唐公主,只是一直不得实现,没想到如今打上了牡丹的主意…… 他有点不高兴。 说实话,一是他根本看不上这个一无所成的妻弟;二是他从来不想牡丹和他一样,落户在西域。 这些年,他始终相信,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回到洛阳的…… 如今陛下已经是七十高龄,听说她今年身体也不太好了,总有退下的一天。 届时,武旦继位,他们裴家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何况,在他心中,配得上牡丹的, 除了林远,也就只有武旦了。 一个异性小王,怎么能和他们相比呢?但公主还没有明说,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公主终究还是憋不住了。 坐下野炊的时候,两个男孩子在一旁的牧场里追逐着小羊,牡丹看护着较小的女娃娃,郁牙王子也一直守在她身边。 公主给夫君递上一壶酒,朝着两人努了努嘴。 “看到没?这两人年纪相当,郎才女貌,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裴伷先不动声色,配合的看了一眼,却叹了口气。 “看起来确实相配,只是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公主有些诧异。 “阿妹如今还是戴罪之身,贸然私自成婚,怕是会给你们部落带去灾难……” “怎么会呢?当年你娶我,不是也没事吗?这么些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人追究什么啊?” “那不一样。当年我就是一个普通流犯,阿妹可是魏王义女,御赐的丹阳郡主……” “我知道啊,可她如今不也是获罪流放了吗?” “那她也是魏王的义女,她的婚事自然要由魏王和陛下做主……” “啊?” “所以啊,阿妹如今刚刚流放过来,就和郁牙接亲,怕是会给你们部落招来猜忌,当今陛下的手段,你也不是没听我说过,不要因为这个再牵连了你的母族……” 裴伷先这一通忽悠,直接把不懂政事的公主说懵了,一时间,她也有些动摇了…… 第315章 不动声色,意有所指 兄嫂二人的谈话,牡丹虽然没有听到,但从公主情绪的变化里,她已经感知到了结果。 因为一家人还未行至湖边,公主已兴味阑珊,张罗着要打道回府了。 郁牙王子一头雾水,意犹未尽,却也不好强留,只能恋恋不舍的目送牡丹他们离开…… 回去的路上,公主只说累了,一路也不说话,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活跃。 公主难得的安静,让牡丹明白,阿兄已经把这件麻烦事摆平了。 别说,阿兄还真是厉害,也不知道他和公主说了什么…… 只希望这件事的余波能早些过去,郁牙王子早日找到真爱,阿嫂也不要耿耿于怀,一家人还恢复到之前快乐和睦的样子…… —— 等一家人回到府上,已经有几名门客在花厅等着了,看他们神秘的样子,牡丹知道,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一看到这些门客,本就心情不好的公主,心情就更不好了。 她知道,这些门客准是又带来了洛阳的情报,她的夫君又要几个时辰都不理她了…… 于是,公主转身带着孩子们离开了,说是回部落里看看,晚上就不回来了。 牡丹知道公主可能是生气了,她也不好劝解,只得默默的将他们母子三人送上了车,叮嘱过仆人,自己则回了闺房…… 春日困乏,睡思昏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因为孩子们不在家,府里清净了很多,牡丹有些百无聊赖,也不知道兄长的那些门客离开了没有,这次又带来了什么消息…… 牡丹伸手拿过琵琶,无聊的拨弄着琴弦。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牡丹并不太精通琴艺,只是姝月小时候打下的底子,她才略懂皮毛。 可今日里,她手下弹出的曲调,却格外动心动情。 也难怪,伤春三月时,这春意盎然的时节,这寄人篱下的境况,可正应了那句词,”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此时的牡丹,甚至都有些理解林黛玉的心境了…… —— 牡丹正暗自神伤,裴伷先着人把牡丹叫到了书房,并且摒退了下人。 牡丹一进屋,就看到桌子上备好了几个精致的小菜,还有两壶好酒。 “阿兄,好雅兴啊!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也有。姝月,你先坐,今日没有别人,你我兄妹一起喝两杯,说说心里话。” 牡丹赶紧坐下,几杯酒后,裴伷先终于开口了。 她还以为兄长要告知她今日门客带来的消息,没想到他竟提到了郁牙。 “姝月,今日你阿嫂对我说了你和郁牙的事……” “阿兄,我和郁牙王子没有任何纠葛,只不过有两面之缘。” 牡丹一听,当即表明了态度。 “哦,那就好,那就好啊!” 裴伷先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有棒打鸳鸯。 “可是……阿兄,我看阿嫂似乎不太高兴……” “她就是那个性格,不用管她,保管明天回来就好了。” 裴伷先说着,又给牡丹斟了一杯酒。 “我就知道妹妹自有主意。自古只有和亲的公主才会远嫁边疆,你我兄妹终究还是要回归故土的。否则,逢年过节的,去祖先坟前磕头烧纸的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裴伷先的眼睛有些湿润。 “姝月,你来到西域这么久,咱们兄妹还没好好聊过。之前我一直觉得你还小,还是十年前我牵着手送进薛府的那个孩子,直到今日你嫂嫂想要给你说亲,我才惊觉你真的长大了。” “叔父去的早,临走前把你托付给了我,可这些年我对你疏于照顾,如今终于把你接到身边,本想着好好养着你,让你不愁吃穿,好好享享福,没想到你又到了待嫁之年。”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郁牙王子虽然不合适,不过早早晚晚,你肯定还是要嫁人的。” “趁着今日这个话头,咱们兄妹还是聊聊,为兄心里也有个数,好提前为你筹谋,免得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裴伷先一口气说着一堆心里话,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兄何出此言,可是多嫌妹妹了?我可没有白吃不干啊……” 看兄长心情有些沉重,牡丹故意逗着他。 “瞎说,怎么会多嫌你呢?阿兄我虽不算富有四海,养你一辈子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啦!妹妹才刚满十八,并不着急嫁人,这些年颠沛流离,好容易安稳了下来,只想好好陪在兄长身边,过几天舒心日子……” “好,不急不急,我倒是巴不得你在府里住个十年八年的。这才几个月,几个孩子的功课都突飞猛进,人也越来越知礼节了。” 裴伷先笑着,不动声色的把话题引到了东宫。 “连你阿嫂都夸你,到底是东宫出来的少傅,教起孩子来真是有办法……想来你在东宫住了好几年,和那几个孩子相处的也不错?” “确实不错,东宫的几位小郡王有礼有节,聪慧过人,对我也十分亲近。除了这里,那东宫也算是我的半个家了。” 牡丹没有多想,不过裴伷先却意有所指。 “除了孩子,其实皇嗣这个人对你也是不错的……” “阿兄,你怎么提到他了……是不是东宫出了什么事情?” “东宫倒是老样子,不过是皇嗣为了你,又关了禁闭,还好这次他是心甘情愿,倒也怡然自乐。” 裴伷先意味深长的语气,让牡丹听出了话外之音,她不解的看了看兄长。 “兄长,你今日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哎,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 “我是今日才听说,嵩山封禅之时中岳庙里发生的事情。原来那李旦为了救你,竟甘愿放弃皇嗣之位……” “当时不过是形势所逼,他为了救我和周真人……” “不,这位皇子素来隐忍不发,力求自保,还从未有过如此行径,看来他对你是动了真心。”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了我是裴姝月,想要报答,毕竟父亲当年也算是因他而死……” “是啊 ,叔父当年最看好李旦,一心想要扶持他上位。此番,你若是能嫁给李旦……” “阿兄,这是不可能的。” 牡丹无奈的打断了兄长的话。 此时,她才明白,原来兄长毫不犹豫的帮她推掉郁牙的婚事, 是因为心里打着东宫的主意。 第316章 攀龙附凤,苦心经营 连着几杯酒下肚,裴伷先的酒已经喝的不少了,姝月的断然拒绝让他有些窝火。 “怎么就不可能?” ”姝月,那李旦贵为皇子,不论样貌还是才学都是一等一的,虽说年岁比你略大了一些,贵在对你一片真心,很是难得啊!” “再说,你在东宫多年,和孩子们相处融洽,视东宫为家,这本就是注定的缘分啊……” “阿兄,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你还在等着林远吗?” “没有,和他无关。” 提到林远,牡丹的神色有些落寞。 裴伷先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原本也挺看好林远,这孩子机敏懂事,和你又是青梅竹马,那年为了救他,我还费了不少心思,这你都是知道的。” “虽然他也是无根无基,可薛家对你有恩,你们彼此有情,若真走到一起,也是一桩美事。当年我甚至想,若你俩都来西域,我就给你们起屋建房,置办田产……” “可林远那孩子是有野心的,他不似你这般淡然无求,一直都在积极经营。如今林远和那仙蕙公主有了婚约,成了当朝驸马,你和他,怕是再也不可能了。” “他……是要大婚了吗?” 牡丹小声问了一句。 “暂时还没有。你来之后,我着意让门客留意了林远的消息。年前他把仙蕙公主接了回来,如今一直安置在公主苑。” “这么久了,还没有大婚吗?” “可能是没有精力!忙完嵩山封禅,林远一直在忙着重建明堂,似乎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还没有大婚。不过,如今应该快了……” “为什么?” “哦,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好消息了。就在五天前,明堂已经建成了,陛下赐名通天宫。这下林远就闲下来了,应该有精力筹备大婚了。” “哦……那天堂呢?天堂没有重建吗?” “天堂?那天堂本就劳民伤财,多此一举,哪还有财力去再建那么一座通天佛屠?好像听说那天堂旧地,改建佛光寺了……” 牡丹闻言,心中一片凄凉。 天堂,那是她和林远的来处,如今再也没有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也是,林远都要结婚了,都快成大唐的驸马爷了,还回去做什么呢? 牡丹心中涌出一阵酸涩,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裴伷先不理解妹妹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两个建筑,而他,自从知道了皇嗣对妹妹的情意,如今只关注姝月的归宿。 “姝月,林远也是身不由己,你还有我这兄长可以依靠,而林远那个身份,如果自己不去争取,或许早就被魏王他们害死了……” “我明白。” “如今也不是阿兄想要攀龙附凤,而是为了你的长远考虑,嫁给李旦,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阿兄,别的不说,只陛下就不会同意的……” “陛下还能熬几年呢?这江山,这天下,早晚还是李家的。只要辅助李旦登上皇位,将来你成了一宫之主,我们裴家的冤屈才有望洗清,叔父在九泉之下也死而无憾了……” 说到这里,裴伷先有些激动,狠狠的闷了两口酒。 “姝月,以前你失去了记忆,为兄也不想给你太多压力,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很少在你面前提及我们裴家的冤屈。可是那几十口冤魂,无时无刻不压在我的胸口……” “这些年,我数次死里逃生,苦心经营,支撑我的信念就是给裴家申冤平反。叔父一代明相,清廉奉公,不能让他带着一个反臣的名号遗臭万年啊!我们裴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裴伷先越说越激动,但他看到牡丹依旧很冷静,一直也不说话,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姝月,你知道吗?其实你和那李旦很像,都是淡然不惊的性子……” ”也许你从小就在道观修行的缘故,也许是你从小受了太多的苦,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说到裴家,你都有些无动于衷……” “小时候,叔父和婶娘虽然把你寄养在道观,可他们都是疼爱你的,之所以给你送去,也是为了你的身体……” “阿兄,这些我都明白的,我真的都明白。” “明白?那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无动于衷?为什么不像林远一样去积极筹谋?你是裴家的女儿,身上流着裴家的血,就算裴家的仇不报,至少要给他们申冤平反啊!” “这些年,那陛下对我极为忌惮,我实在无能为力,连洛阳都回不去,可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洛阳的消息,为的就是有机会东山再起,为裴家平反。” “可姝月,你是有资本的啊,陛下对你偏爱,皇嗣对你倾心,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武延基,甚至梁王都对你颇为亲善……他林远做驸马,你就做太子妃,将来就是一国之母……” 看着越来越激动的兄长,牡丹有些无奈。 这些年,她确实没有费心筹谋,刻意经营,可是也确实无能为力、身不由己。 毕竟,早就注定好的事情,是没办法改变的,就像周真人白费心机、空忙一场一样…… 可是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兄长解释,只能努力提点他。 “太子妃?阿兄,谁说陛下的皇位,就一定会传给李旦呢?” “那还能有谁呢?武家那几个侄子,不可能有机会的,一是他们没有能力,二是根本不得人心。” “陛下虽然乾纲独断,也不会糊涂到把这大好江山白白断送在无能鼠辈之手。再者,满朝大臣也不会同意的……” “我一直深信,陛下百年之后,这江山早晚还是大唐的,这也是我这些年能坚持下来的原因。” 看兄长十分笃定,牡丹无奈的笑了。 “社稷复归李唐或许是真,可就一定是李旦吗?” “不是他 ,还能有谁?” 裴伷先有些奇怪,看着牡丹的神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说……李显?” “这……怎么可能呢?那李显为人懦弱昏庸,当年就是他要把江山都让给自己的丈人,才使得叔父大为惶恐,联合当今陛下将之废黜,重立李旦……” “对陛下来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牡丹轻轻叹了一口气。 裴伷先闻言,深吸一口气,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第317章 非嫡非长,无功无名 如果不是牡丹提起,裴伷先纵使门客遍地,也想不起那远在房龄的废帝李显…… 要知道,房龄自古就是大将和废帝的流放之地。 因为这里处于重峦叠嶂之中,交通极度不便,鲜有人烟却离都城不远。将人犯流放到此,既能将之隔绝,还便于密切监督,以防他们卷土重来。 当年李显做了不到两个月的皇帝,就被废弃,降为庐陵王,获罪流放。 这些年,他先被软禁于均州,后又被迁到房龄,无时不刻不在陛下的监督和打压之内,活的几乎毫无声息…… 和一直稳坐皇嗣之位的李旦相比,裴伷先确实快把这位废帝给忘了…… 如今,他虽不明白妹妹何出此言,但她的话却让他醍醐灌顶。 的确,以女帝对权力的狂热,她就算准备归政李唐,怕也不会甘心退位,务必会选一个听话、可控的继位者。 若拿才识能力来说,李旦明显强于李显;但若论听话可控而言,肯定是庐陵王李显。 如今的皇嗣李旦虽然没有实权,但是他稳居朝堂十余年,已经成为武周许多旧唐臣的旗帜。 他精通诗书,克已守礼,内敛深沉,这些年来卧薪尝胆,和逊谦卑,就是为了保全实力。 而且这些年他备受武家迫害,积怨已深,如果传位李旦,他会是贤明有才的君主,也定会对武家势力展开清算…… 而李显被流放偏远之地十多年,远离朝堂,既毫无势力,也毫无野心,加之本就庸弱的性格,完全是个可控之人。 如果传位李显,既将皇位交还给了李唐皇室,又可以保女帝有生之年的皇位安全,甚至还能保全武氏家族的荣华富贵…… 这一步棋,完全符合女帝的利益。 想到这里,裴伷先惊喜的看着牡丹,他是真没想到,妹妹平日很少谈及朝堂之事,竟然还有这等见解。 “姝月,你是怎么想到李显这一层的?这连我都想不到啊!” “我……也是随口一说。” 牡丹其实还真没看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林远告诉她,历史就是这样的选择。 此时她自然无法给兄长解释,只能敷衍过去。 “可是你师父上官婉儿私下透漏的?她日日跟在御前,一定最了解陛下的心思。” “算是……” 牡丹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裴伷先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开始了担忧。 “如果陛下真是这样的心思,那……我们可能就真的回不去了。当年叔父把李显拉下皇位,他一定怀恨在心,还会轻饶我们吗?” 兄长的话,让牡丹想起了林远之前的话,看来李显继位,对他们裴家而言,真的不是一个好消息。 “好在你已提前来了西域,远离朝堂,也算离了是非之地。只是我们裴家的冤情,怕是再难昭雪了……” 裴伷先素来乐观,一直还等着女帝百年之后,回洛阳东山再起。此时提前看清了朝局,却忽然心凉如水,一下子心气全无…… “看来,有生之年,我是看不到裴门昭雪了……” 看到兄长备受打击,牡丹有些愧疚,努力出言安慰。 “兄长倒也不必如此悲观,那李显既如此庸弱,年岁也不小了,就算继位,怕是也不会太平长久。若依阿妹看,这大唐的未来归属,怕不在这两个皇子之间,而是在皇孙之间……” “皇孙?那就是李重润和李成器了?” 裴伷先一听,又来了些精神 ,开始头头是道的分析了起来。 “若说起来,东宫的寿春郡王李成器,倒是很有其父李旦之风,如今也已成婚,听说陛下对他还挺喜欢的,亲自赐婚……” “不过,那李显的嫡长子李重润倒也不错,当年他出生之时,高宗十分欢喜,刚满月便将他立为皇太孙 。如今也有十四五岁了?” “通常高宗喜欢的,女帝未必喜欢……这么一看,倒是东宫占了上风?” 牡丹默默的听着兄长念叨着李成器和李重润,脑海中却闪出李隆基一脸倔强的神情…… 果然,当今时局之下,根本无人注意到小小的李三郎。 也是,他非嫡非长,无功无名,在紫微宫不过是个近乎透明的存在…… 谁能想到,他才会是这武周之后,大唐真正的盛世天子呢? 不过,她今晚已经透漏太多,实在不宜再多说一句。 牡丹只能打断了兄长的喃喃自语…… “对了,阿兄,你之前说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明堂建成 ,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坏消息就是,王将军对战吐蕃,吃了败仗,大败仗。” —— 原来,就在十日之前, 大将王孝杰和娄师德率领十万大军,深入敌境,在吐谷浑腹地寻求与吐蕃主力决战。 最终,他们于素罗汗山遭遇由钦陵亲率的吐蕃大军,两军激战三天三夜,终以武周大败告终。 “真的败了?” 牡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是,听闻损兵折将,死伤惨重……” “怎么会呢,凭王将军的英勇神武,又有娄将军作副将……” “姝月,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其实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之前我也说过,那钦陵此番属于绝地求生,一定会全力以赴。” “再者,恕我直言,如今王将军之用兵谋略,其实尚不如当年的王方翼、程务挺等人,他们无一不是军事奇才,可惜一个个死于非命,如今武周王朝已经无将可用……” “哎,那此番战败,王将军他们没事?” “倒还好,王孝杰被削官为民,娄师德被贬为原州司马,不过是做做样子,如今朝廷无将可用,说不定哪日就重新启用了。” “哦,那两位将军一走,看来这西域要太平一段日子了?” “不一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钦陵一定会以战逼和,找朝廷谈判,为自己谋求立足之地。接下来就看郭元振的了……” 兄长的话,牡丹听不太明白。 但白天春游时风和日丽的景象还在眼前,她只希望,周边能多些和平,少些征战…… 第318章 兴师动众,哭笑不得 对于边疆之地,和平只能是奢望。 两个月后,就在牡丹和公主嫂嫂刚刚恢复如初的时候,又传来了战乱的消息。 不过这一次,不是西域,而是营州。 裴伷先说的没错,营州那个地方,果然出乱子了。 这个消息,还是郭元振带过来的。 时值六月,郭元振奉命再度出使西域。此番,他先于野狐河和钦陵谈判之后,专门赶来龟兹见了裴伷先。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裴伷先直接将他请进了书院,同时也叫来了牡丹。 不待新茶煎好,郭元振就迫不及待的汇报了此番谈判的情况。 “裴公果然厉害,此番素罗汗山大战,那钦陵倾尽国力,绝地求生,此番和谈,他竟想以此胜局,图谋安西四镇。” “只是安西四镇吗?” “除了要我们撤除安西四镇的守军,还求取十姓突厥之地。” “果然不出我所料。” 裴伷先笑了笑,从身后的书架上拿下了一张羊皮地图,摊开来。 “你们来看,这十姓突厥中,其中五俟斤部位于昆仑山北麓,地接吐蕃,骑兵不出半月就能抵达拉萨。依钦陵所求,似有割据西域,反攻吐蕃之意。” “我也看出来了,这钦陵和藏王确实是貌合神离。” “所以,郭将军是怎么回的? “我?四镇的守军定然是不撤的,十姓突厥之地也是不会给的。反正那吐谷浑咱们也攻不下,我就提出以吐谷浑故地交换安西四镇……” “哈哈,那钦陵定然是不同意啦?” “他当然不同意,不过那就是他的事了。如今他孤军在外,后继无力,朝不保夕的,咱就这么拖着他……” “不错,你这虽是推诿之言,搪塞之辞,却把球踢给了他们,将主动权握在了咱们手中,足以让他们君臣离心,互相猜忌了……” “这还多亏裴公的建议。以后我每隔一段时日就去找藏王和谈一次,充分表明咱们求和的诚意,至于久战不和,都因那钦陵私心所致……” “是啊,藏王和吐蕃百姓想要休战言和,钦陵却坚持图谋安西四镇和突厥十性之地,只要条件谈不拢,双方就别想言和……长此以往,定然会激化钦陵与中央的矛盾,加速他们内乱,到时我们就可以不战而胜了。” 牡丹在一旁听的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道。 “听这意思,以后西域还是不太平了?” “眼下,大战是不会有了,不过小规模对战还是少不了的,终究不是太平之年……” 裴伷先说着收起了地图。 郭元振则叹了一口气。 “也幸亏如此,西域这边也经不起大战了。如今营州大乱,契丹谋反,陛下已经顾不得西域了,武周大军都朝着营州去了……” “营州?阿兄,可是你之前说的闹饥荒的营州? ” “是啊,正是那辽西之地。” 裴伷先并不诧异,看来他已经从门客那里得到了消息。 “早在几个月前,我就知道营州要出乱子。说起来,这营州除了汉人,还有突厥、契丹、库莫奚人、高句丽人及靺鞨人杂居,关系十分复杂,本就矛盾重重。” “如今又连年遇到饥荒,民心正是不稳,而主持一方军政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完全不顾百姓疾苦,继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听说这一次,他不仅没有开仓放粮赈灾,还视各族酋长为奴,稍不如意就对他们非打即骂,这才酿成大乱。” 听裴伷先说的头头是道,郭元振再次露出了钦佩之色。 “裴公果然晓知天下,具体原因我还不甚明了,只知那契丹首领李尽忠和妻兄孙万荣,杀了赵文翙,率军攻陷营州, 自称无上可汗,四处攻城略地。而那些异族百姓竟也积极响应,纷纷投靠叛军。一时间聚众数十万,声势十分浩荡……” “郭将军严重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和吐蕃大军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不过此番陛下对营州叛军确实十分重视,已经派曹仁师、张玄遇、李多祚等二十八位将领统兵前往营州讨逆,同时命梁王武三思为安抚大使,一同开赴前线。” “什么?营州动乱不过是地方之患,何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二十八位将领,外加一个安抚大使,这出征将领人数之多,怕是大唐开国以来之最?” 裴伷先尚不知朝廷派兵情况,如今一听,真是哭笑不得。 “用兵打仗,贵在团结协作,这一次派了28个将领,将帅之间必然会有矛盾……” “不清楚,也不知道是陛下是想炫耀自己兵多将广,想从气势上压倒叛军,还是……” 郭元振说着迟疑了一下。 “还是什么?郭将军但说无妨,想我不过一介白衣,早已远离朝堂纠纷……” 听裴伷先这么一说,郭元振也就直言以告。 “依我看,此番征讨契丹叛军,如此兴师动众,怕是陛下有意为之。毕竟此番征讨契丹,就是闭着眼睛打,也能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所以,我觉得陛下想要借此机会,让武家子侄建功立业,树立威望……” “建功立业,树立威望?依我看,那武家子侄不过是一群扶不起来的阿斗……就是把这军功丢给他们,怕是他们都接不住。” 裴伷先冷笑一声。 郭元振也笑了笑,他十分赞同裴伷先的看法,不过那武家之事也不宜说太多,所以及时转移了话题。 “对了,裴公可知,此番契丹叛军打的什么旗号?” “什么旗号?不会是光复李唐?” “哈哈,差不多,何不归我庐陵王!” “庐陵王?” 再次听到庐陵王的名字,裴伷先扭头看了看牡丹,看来这庐陵王还真的有人惦记着呢…… 看到牡丹,裴伷先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头看向了郭元振。 “对了,郭将军,不知此番梁王武三思出征营州,那副将是谁?” “副将?让我想想,哦,好像是工部侍郎薛林远。” 薛林远! 第319章 满城天香,一探究竟 林远竟然又出征了! 听到消息,牡丹正在斟茶的手颤抖了一下,说不出是喜是忧。 喜的是,林远此番出征,肯定还没有和公主大婚;忧的是,刀枪无眼,拳脚无情,上战场可都不是闹着玩的……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插了一句。 “为了营州,已经派去了二十八员大将,还用得着一个工部侍郎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在通天宫建成的时候,才认识了这位年少有为的薛侍郎。” 郭元振说着笑了起来。 “我也奇怪呢,此番东征怎么还用上工部侍郎了?说起来,那梁王还是礼部尚书,一个礼部尚书,一个工部侍郎,倒是没有兵部什么事……” “陛下用人不是向来如此吗,所谓不拘一格,对此,郭将军应该深有体会啊!” 裴伷先哈哈一笑,看向了牡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年前梁王出征西域,就是薛林远做的副将。当年王将军一举收复安西四镇,立下大功,林远也跟着加封受赏,一跃成了四品的工部侍郎……” “哦,竟有此事?看来此番出征平叛,这薛侍郎又要立下大功了。别说,这薛林远还真是年轻有为,既精通匠作,还晓通军事,小小年纪和梁王、太平公主都交情匪浅……” “时也,运也,年纪轻轻就能有此等作为,实在是让你我汗颜啊!” 看郭元振和裴伷先说的热闹,牡丹却有些心慌。 她给兄长斟了一杯茶,轻声问着。 “可是……那薛林远不是都要和仙蕙公主大婚了吗?怎么又出征了?” “也许陛下有意让他在大婚之前建功立业,得以封侯进爵,这个驸马才更名正言顺!” 裴伷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牡丹心中却在滴血,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在众人看来,营州平叛会是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建立军功也如探囊取物。 也是,向梁王、魏王这些武家子侄们,即使出征也是坐阵后方,跟在大军身后,有功他们捞走,有过推给别人,还能有什么亏可吃呢? 林远此番若再立了军功,可不就凑成了人生二喜——功成名就之时,洞房花烛之夜了吗?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坐不住了。 她借口去取茶叶, 匆匆离开了…… —— 牡丹眼睛里的落寞,裴伷先看着也是心疼。 而坐在一旁的郭元振何等聪明,也看出了牡丹的异常。 这裴家兄妹,似乎都对这个薛侍郎特别关注…… “裴公,郡主这是……” “哎,我这个妹妹啊,来到西域也有大半年了,可能是有些想念洛阳了!算了,不提了,咱们喝茶,喝茶……” 眼见裴伷先含糊其辞,不愿多说,郭元振也不好打听。 不过,女孩儿家的心事,他多少也猜出了几分。 这武牡丹和薛林远年岁差不多,又是郎才女貌,想必之前在洛阳城里,两人也是有过一番曲折…… —— 这边两个男人继续高谈阔论,那边牡丹回到闺房,终于忍不住暗自垂泪。 人啊,总是不知足的。 颠沛流离的时候盼着岁月静好;如今岁月静好了,又难免有些空虚寂寥…… 兄嫂纵使待她再好,她的心也始终是空落落的…… 这些日子,她为了林远日日悬着心,似乎在等着他大婚的消息, 好让自己死心;又似乎在等着什么变动,残存着一丝幻想…… 她始终不太相信,自己和林远,就这么天各一方,从此无关了。 可是今日得知林远去了营州平叛,牡丹心里既为他担忧,又隐约觉得委屈。 林远和她这个历史盲不一样,他精通历史,因为工作关系,尤其对大唐十分熟悉,想必他一定是知道此番大战可以一举成名, 这才如此积极…… 算了,人各有志,既然注定渐行渐远,不如干脆祝福。 牡丹这么想着,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她想到了兄长说过的话——至少她还有可以依靠的哥嫂,而林远只是孤身一人… 如今自己在这西域享受岁月静好,林远也该有他的人生依靠。 他是林远,可他也是薛崇轩,是薛绍和苏娘唯一的孩子。 就像兄长时刻不忘裴门冤屈,林远的的身上有何尝不是担着父母双亲的仇恨? 如果牡丹还能依靠自己的兄长,林远又能靠谁呢?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给父亲薛绍平反。 也许,一切真的就是命中注定。 从林远成了薛绍之子薛崇轩的时候,也就注定了他的驸马生涯…… 当初,他的父亲薛绍就是驸马,被武则天看上,赐婚太平公主,这才造就了他们母子的悲剧…… 如今,林远又被武则天看上,赐婚仙惠公主…… 想到这里,牡丹苦笑了一声,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嫁给林远,否则岂不是成了另一个苏娘,重复被赐死的命运,好给公主让道呢? 低下头,牡丹看到了自己尚未完成的那副牡丹图。 是在前日,公主新得了一批好料子,想要做成襦裙,但又想别出新意,不愿和别人雷同。 于是,牡丹就建议她在衣服上加以刺绣。 因为公主十分向往洛阳的牡丹花,就让牡丹帮她画个繁花似锦的牡丹图,她再找绣娘去绣,牡丹拗不过,也就答应了。 别说,牡丹前世今生里还都有些绘画底子,这古今技法一结合,画幅娇艳欲滴的牡丹图倒也不难。 只是牡丹一直没有心情,也就画画停停,一直没能完工。 此时,看着这幅上的牡丹花,牡丹决定把它画完。 同时,她决定了,自己也绣一副牡丹图,送给林远做新婚礼物。 还记得他们穿越而来的那天,洛阳城里的牡丹花开的正艳,就在天堂地基遗址的门口,她抱着一株牡丹朝他跑去…… —— 这一晚,画到很晚的牡丹,又做梦了。 这一次,她梦到了洛阳城的满城天香,梦到了花影里穿梭着一个少年的身影。 她想前去一探究竟,只是那个少年的脸,怎么看也看不清…… 第320章 星星之火,燎原之势 牡丹本就不擅女红, 初始刺绣,进展尤其的慢。 好在牡丹也不着急赶工,就当打发这漫长寂寥的时光了…… 虽说她白日里还要给孩子们教习功课,可长夜漫漫,终究难熬。 所以,只要给孩子们上功课,牡丹就回到闺房,打开绣架,放好丝绸,轻挑慢捻,细描针线…… 这一针一线的绣下去,心情竟随着一针一线的起落,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窗外,花儿开了又谢,叶子绿了又黄。 转眼由夏入秋,牡丹的刺绣越来越娴熟,绣架上也出现了一帧帧光亮平整、色彩明快的绣品…… 即便如此,因为牡丹绣的是一项大工程,要学习的各种针法也有很多,所以离竣工还遥遥无期…… —— 如今,郭元振已经成了裴府的常客,也成了牡丹打听消息的来源。 因为牡丹的流人身份,郭元振每次过来,牡丹都会出面应卯。 裴伷先显然也不想让妹妹彻底远离朝堂是非,所以都会许她在一旁作陪。 为了完成离间大计,郭元振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去吐蕃谈和,虽然每次都是谈而未果,他依旧乐此不疲。 这期间,吐蕃和武周之间的大战没有,小战却是不断,双方偶有损兵折将,不过也都无法再进一步,就这么僵持着…… 倒是营州那边的平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八月,在营州城外西硖石黄獐谷,由二十八名武周将领率领的讨伐大军遭遇惨败,几乎全军覆没。 谁都想不到,原本只是星星之火,如今竟成了燎原之势…… —— 说起这北征军的惨败,郭元振是连连叹气。 “裴公,要我说,这一仗,咱们大周败得实在太荒唐。” “先是前行军轻敌冒进,遭到突袭,主帅被生擒;后是契丹缴获我军大印,诈为牒书,伪造军令让后军火速跟进;结果后军日夜兼程,等待他们的却是瓮中捉鳖……你说,这不是全程被人牵着鼻子走吗?” 郭元振越说越郁闷。 “是啊,此番那敌将孙万容正是利用我方大军急于求胜的心理,一面散布营州缺粮,难以固守的流言;一面亲自领兵出战,在沿途埋下伏兵,实在是可恶至极……” 裴伷先早就研究过战事,也是一脸的惋惜。 牡丹对行兵打仗没有什么研究,但听闻大军遭遇如此惨败,她也很诧异。 毕竟,上次大家聚在一处说起营州叛乱,还都是轻描淡写的样子,都觉得大军一到,叛乱必定,甚至还觉得武则天派那么多将领过去,太过于兴师动众。 她还等着大军得胜回朝,林远封官进爵, 她好给他送上新婚贺礼呢…… “阿兄,那契丹叛军真的如此厉害吗?比起吐蕃这边如何?” “那自然是没的比的。钦陵可是吐蕃的常胜将军,勇猛无敌,是我们的宿敌。那契丹的李尽忠和孙万荣算什么,终究还是一群乌合之众……” “裴公说的有理。其实他们行兵布阵的计谋倒也一般,主要是我方太轻敌了,谁都没有把那契丹叛军当回事。再者,众多将帅之间怕是也有所不和,各自为令。总之这仗打的是一团糟……” “哎,说起这个,裴某也是有些轻敌了。都说那契丹尚未开化,愚傻直爽,要我说,他们比谁都会耍心计!尤其那个孙万荣更是诡计多端……” “裴公,我也是后来才听说,那孙万荣曾和朝廷官员交往密切,还对他们送礼行贿,对朝局人事十分熟悉,想必也是多少知道些消息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想我大周二十八位将领,五万大军,竟被区区契丹打的全军覆没,也是闻所未闻。” “是啊,这次战事失利,真是震动朝野,也惹得陛下龙颜大怒……那李进忠不是自封无上可汗吗,圣上下诏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 “什么?李尽灭,孙万斩,这真是……” 裴伷先闻言哭笑不得,不屑的扯了扯嘴角。 “这种改名换姓的游戏,也就咱们陛下有兴趣。想当年,她竟把高宗后宫的王、萧二人改性蟒和枭……还有,陛下改元也是上了瘾的,这年号和封号,几乎是一年一换,真是妇人之见。” 裴伷先的这番不敬之言,让郭元振有些想笑,但又不敢笑,只得敷衍过去。 “应该是因为陛下过于迷信文字的魔力,她这个人,向来不循旧法、锐意变革……” 眼看两人聊的跑题了,牡丹还没听到林远的消息,只得自己主动开口询问。 “真的全军覆没吗?那林远……和梁王呢?” “梁王?此番大军战败,包括曹仁师在内的二十八位将领几乎全部被俘。那梁王只是坐镇后方,并没有遭遇叛军,他闻知前方战败,直接带兵逃回长安,连契丹的影子都没看到……” 郭元振正说着,这才想起了什么。 “哦,那个薛侍郎,自然是跟梁王在一起的,倒也安然无恙。” 牡丹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裴伷先在一旁冷笑了一声。 “虽然安然无恙,怕是也少不了一通斥责。其实陛下如此布局,目的是快速消灭契丹叛军,将那头等功硬塞给武三思的,好让他树立武氏家族在军中的威望。可惜啊,这如意算盘落了空……” “还没落空呢……” “哦,郭将军此话怎讲?” “我这边最新得到的消息,那契丹将领李进忠如今缠绵病榻,怕是命不久矣……看来这次平叛,指日可待啊。” “就在我来西域之前,陛下再度发兵征讨契丹。裴公,你猜这一次领军的是谁?” “不会又是武家军?” “哈哈,正是建安王武攸宜。”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把这笔军功记在武家的功劳簿上了。” 牡丹听着,随口问了句。 “那此番北征,武攸宜的副将又是谁呢?” “陈子昂。” 郭元振回答的很干脆。 “谁?陈子昂?” “怎么,郡主认识?” “哦……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第321章 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陈子昂?这名字有些耳熟啊!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听到这个名字,裴伷先也附和了一句。 “怎么,裴公也听说过他?这陈子昂小我三岁,我是咸亨四年的进士,他是光宅元年的进士,比我晚了整整十年……他中进士那年,你应该已经不在洛阳了。” “光宅元年?这又是哪一年?” 一旁的牡丹听到这些年号,有些迷糊。 “这……” 牡丹的问题,让两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后来还是裴伷先说话了。 “这光宅是睿宗李旦的年号,正是十二年前。那年徐敬业谋反,裴府遭难,我也被发配边疆远离洛阳……” 牡丹这才明白,原来那一年就是父亲被杀、裴家遭难的那一年…… “也难怪,当年郡主尚且年幼,这些年号变来变去的,谁能记得清。说起来,那一年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郭元振感叹着…… 他知道这一年对裴家而言,是过于沉重了。 “算了,不提这个。我这会儿想起来了,这陈子昂可是那个倡导诗文革新,鼓吹汉魏风骨的陈拾遗?” “裴公果然,正是此人。” “听闻此人颇有才华,还被当时的京兆司功王适誉为海内文宗。不过他既只小你三岁,怎的中第比你晚了整整十年?” “哈哈,这就说来话长了。这陈子昂出身庶族世家,少年时轻财好施、任侠尚气,志要仗剑走天涯,做个江湖游侠……” “这番经历听起来,竟然和您差不多啊。果然才华满腹之人,也都曾满腹侠情?” 裴伷先调侃着郭元振。 “少年时倒也差不多,都有个游侠之梦,不过我十八岁已经高中进士,他十七岁时尚不知书。” “哦。陈拾遗十七岁尚不知书?那后来是如何成为海内文宗的?” “听说在他十七岁那年,因击剑伤人,差点给自己惹来牢狱之灾,在其父的劝导下,这才幡然醒悟,从此,丢了宝剑,谢绝旧友,开始发愤攻读。数年之间,博览群书,学涉百家……” 牡丹在一旁听的入迷,不由自主的感慨了一句。 “原来陈子昂也是个天才诗人,这番经历,倒是和李白很像……” “李白?谁是李白?” 裴伷先和郭元振都好奇的看着牡丹。 牡丹这才发觉自己失言了。此时,那诗仙李白怕是还没出生…… 她只得笑着敷衍了一句。 “哦,李白是我之前在洛阳的一位故友,无名小卒,你们不认识的。” “无名小卒,说起来,谁又不是从无名小卒起来的呢?这陈子昂虽然才高八斗,科考却也并不顺遂,曾连续两次落第,郁闷难捱,甚至上演了一出千金一掷摔瑶琴的大戏……” 听郭元振这么一说,裴伷先也来了兴趣。 “哦?这又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据说,当年陈子昂两次落第,惆怅至极,为排解愁绪就在街市闲逛。看到有胡人在卖一架胡琴,要价百万,且不还价,一时很多人围看,却没人敢买……” “什么胡琴要价百万,属实贵了,莫非有什么神奇之处 ?” 裴伷先说着,给郭元振递上一杯茶。 “围观者都是这么想,只有陈子昂一掷千金买下了,并邀请围观者次日前往他的住所,听他抚琴。不料次日,就在人们等待琴声响起的时刻,他却一把抓起胡琴砸成了两半。” “啊?百万所购,就这么砸了?” 牡丹和裴伷先都大吃一惊。 “是啊,众人都傻了,这可是花了百万买回来的,一声还未响,就这么砸了?这时,那陈子昂才缓缓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说完,他就把自己素日写的诗文发给了众人。” “大家看后,无不惊叹他的才华。这才有了当时的京兆司功王适,誉他为海内文宗……可以说,一日之内,声华溢都。” 牡丹听的高兴,连连称叹。 “不愧是读书人,果然有一套,推销诗作都搞的这么雅致。郭将军,恕我直言,您当年在川蜀的特立独行,是否也是为了标新立异?” “哈哈,知我者郡主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不做些出格之事,我这辈子怕是就要窝在那川蜀之地,又怎么能认识你们?” “对了,这陈子昂既然是一代文宗,怎么还派他去带兵打仗了呢?” “郡主,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第322章 一面之缘,风流公案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远离了皇城洛阳,在这千里之外的西域,言论似乎也自由了许多。 本是谈论北征战事,如今关于一个陈子昂,三个人竟然聊的热火朝天,越说越起劲儿了。 裴伷先喝完一杯茶,猛的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怪不得我总觉得陈子昂这名字耳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些年他曾在西北一带从军?” “裴公所言极是,这陈子昂确实在西域从军数年,他当时是跟着左补阙乔知之的军队,在西北张掖河一带考察防务,抵御突厥,有一定的军事作战经验,所以此番才会派他出征。” “ 对,对,对,就是乔知之,当年我随商队运货途径那里,还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说起来,这乔知之和陈子昂一样,都以文词知名,曾经也是名动一时的青年才俊,他与陈子昂是至交好友,两人可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乔知之?这名字也很熟悉啊……” 牡丹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的记忆储备快要不够用了…… “哈哈,乔知之这个人,郡主应该是听过的。因这乔知之和魏王武承嗣有过一桩风流公案,为此还有一篇名作传世。” “魏王?我知道了,是那《绿珠篇》?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 “郡主果然博闻强识。乔知之的文作不多,这《绿珠篇》最为知名,不过也为此丢了性命……” “这……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裴伷先一听有风流公案,顿时来了兴趣。 “裴公素来消息灵通,这天下竟还有您不知道的事情?” 郭元振打趣着,这才把当年的旧案又说了一遍。 “所谓才子爱佳人,这乔知之家中有一婢女窈娘,生的花容月貌,又能歌善舞,乔知之十分喜爱她,为了她连正妻也不娶,一时传为佳话,羡煞众人……” “不想祸从天降,才貌俱佳的窈娘却被魏王觊觎,设计诓骗了过去。两人本是情投意合,如今棒打鸳鸯,乔知之是个微末小官,根本无法与之相争,悲愤之下就写下了《绿珠篇》。” “只是没想到,这窈娘也是一个节烈之人,看到这首诗后,大哭一场,将诗缝在裙子上,投井而亡……” “啊,所以乔知之把魏王告了?” “哪有,倒是魏王,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十分气不过,又在窈娘的尸身上发现了这首诗,反将乔知之诬陷下狱,害的乔知之家破人亡…………” “这……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裴伷先听的愤愤不平。 “谁说不是呢?当时这桩公案引得舆论哗然,沸沸扬扬。陈子昂身为乔知之的好友,自然也是愤而不平,为之奔走喊冤,他也因此得罪了武家之人,被株连入狱……” “这桩公案我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陈子昂也牵连其中。” 牡丹说着,想到了自己之前来往魏王府的那段日子…… “好在事情过去了,此番东征,他也算东山再起?希望这一次,陈公能得偿所愿,建功立业……” 郭元振对于陈子昂的遭遇,心有戚戚,也对他此番出征大为看好,不过裴伷先对此并不乐观。 “或许。不过身微言轻,跟着那武攸宜,陈子昂的怕是日子也不好过。依我看,此番陛下之所以选陈子昂做副将,怕不是看上了他的军事才华,而是想利用他的文采名声,粉饰太平,歌功颂德而已。” “指望陈子昂歌功颂德?那就大错特错了。说起来,他虽是一介文官,却直言敢谏,言论切直,就连当今圣上也被他数次讽谏,不留情面。也正因此,他才一直不得重用……” “这就是了,当今圣上欣赏的是陈子昂的文学才华,对他的治国理政建议,也就只是听听罢了,并不当真……” “哎,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政治清明、明君良相才是陈子昂的抱负,而仕途不顺的他,名动天下的却是文学才华……” 牡丹听着兄长和郭将军的讨论,不由的心中戚戚。 她的心中不禁响起陈子昂的那首千古绝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宦海浮沉十余年,此番北征,也许是陈子昂最接近梦想的一次机会了…… 不过,牡丹隐约觉得,这次北征定然不会那么顺利。 也不知道这首《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何时所做,莫非就是在此番北征路上? 想到这里,牡丹问了一句。 “阿兄,不知那幽州距营州有多远?” “倒也不远,之前东北边疆防务都以幽州辖营州。后来营州从幽州独立,这才成为经略东北边疆的前沿重镇。” 郭将军闻言,叹了一口气。 “营州已失,如今的契丹叛军,怕是已经快要攻破幽州了……” 牡丹没有再说话。 其实远在千里之外,营州的战事她原是不太关注的,不过因为有了林远,有了陈子昂,似乎那些战事又与自己息息相关。 如今的牡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参与者,又像是一个旁观者,静静的看着历史的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而除了冷眼旁观、静候消息,她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第323章 壮志难酬,寸功为立 秋去冬来,转眼牡丹来到西域已经一年了。 连她的牡丹图都快绣好了,营州那边依旧战事不利,契丹叛军久攻不下。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入秋之时,那个自封无上可汗的李尽忠病死了,孙万荣继任契丹酋长。 病死了, 叛军首领竟然病死了!这对大周而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众人都以为,这是天意佑周,契丹叛军定然人心不稳,已是强弩之末。 于是,武则天拿出杀手锏,决定重新启用老将王孝杰,会同羽林卫将军苏宏晖,率领十七万大军再次进攻契丹,誓要一举消灭叛军。 也许是王孝杰刚刚经历了西域大败,如今立功心切,也许是敌军确实勇猛,诡计多端,万没想到,孤军深入的王孝杰在幽州战场中了埋伏,受到孙万荣的伏击…… 就在王将军率众拼死抵抗之时,后军总管苏宏晖居然畏战逃跑,导致王孝杰孤立无援,寡不敌众,坠崖身亡,而他所率的少量先锋也死亡殆尽。 至于那清边道行军总管武攸宜,原在渔阳一带策应,闻听王孝杰战死,竟然畏惧不敢进…… 和武攸宜的畏缩不前不同,陈子昂则一直分析局势,积极谋划战事。 在他看来,眼下正是突袭叛军的好时机。 当时孙万荣后方新城初建,防御未稳,时而被趁火打劫的东突厥骚扰,人心不稳…… 如果我方率兵攻击孙万荣前线,东突厥必定坐收渔翁之利,趁机攻打孙万荣后方——两军夹击之下,孙万荣必将惨败。 于是,陈子昂慨然请令,要领精锐兵将一万做先锋去突袭叛军。 可惜,武攸宜不但不通军事,更是刚愎自用。在他看来,陈子昂不过是一介书生,虽有文名,却无寸功,不过是纸上谈兵,哪能领兵作战? 所以, 武攸宜直接拒绝了陈子昂的建议。 被拒后,陈子昂心有不甘。多年的边疆作战经验,他知道眼下天赐良机,机不可失。 眼看国家危困,生灵涂炭,他要再争取一次。 于是,陈子昂再次进谏,言辞慷慨,条分缕析,句句切中要害。 然而,他的坚持彻底惹恼了武攸宜。 武攸宜不胜其烦,干脆把陈子昂贬职为军曹,逐出了战事指挥核心。 眼看大好战机错失,陈子昂心生悲凉,料定此次出征又将大败而归…… 这一生,建功立业的梦想第一次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是夜,壮志难酬的陈子昂随兵执勤,登上幽州台,思绪万千,流流满面。 想到自己十七岁弃武从文,二十余年悠忽而过,如今已是不惑之年。 这些年,他空怀报国之志,忠言进谏不被采纳,边地从军寸功未立…… 眼看岁月蹉跎,心中理想几近磨灭,怎不让人可悲可叹! 立在高台,看着远方的苍茫一片,陈子昂似乎领会到了小我之命运与大时代风云的勾连…… 胸中块垒喷薄而出,他一气呵成,吟出了流传千古的名篇《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 果然不出陈子昂所料,因武攸宜畏惧不出,契丹叛军兵势如破竹,接着攻下幽州,屯兵渔阳。 武周大军再次损兵折将,第二次北征宣告败亡…… 王孝杰的死,北征的二次惨败,再一次震惊朝野。 人们万万想不到,曾经威震西域,收复安西四镇的王孝杰,竟然收拾不住一个小小的孙万荣? 追责、查问,都已经无济于事。 不等追责苏宏晖的圣旨传到,那人因为一场小胜,已经戴罪立功。大战之时,正是缺兵少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至于无功而返的陈子昂,也因为此番得罪了武攸宜,再次被武家势力雪藏, 只剩下一首诗作在民间流传开来…… 第324章 察言观色,民心所向 再度来到西域的郭元振,一边和裴家兄妹讲述着北征之事,一边提笔写下了陈子昂的那首《登幽州台歌》。 “此番陈子昂无功而返,所有的壮志难酬,都在这首诗里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妙,妙啊!” 裴伷先拿起诗作,连接诵读数遍,赞不绝口,牡丹倒没有凑过去看。 这首诗她早就烂熟于心,只是没想到,如今才知晓了它的诞生过程……此时她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自己一定要去拜访一下他…… 看牡丹淡然不惊,郭元振故意讨教。 “听闻郡主文采非凡,不知你对此诗怎么看?” “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壮志难酬……陈子昂这首诗,注定流传千古。” 看牡丹神色肃然,裴伷先也忍不住一声叹息。 “哎,说起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自古先有明君,才有良相。这幽州台据说是战国时燕昭王所筑,为了振兴燕国,置金于台上,延请天下奇士。” “哦,后来招到了吗?” “自然是招到了。不久之后,乐毅等贤豪之士就齐聚燕国,听闻礼贤下士的燕昭王还亲自为将帅们推车。” “自此燕国大治,国势骤盛,乐毅等人麾军伐齐,连克齐城七十余座,立下不世功勋。从此,这幽州台也成了明君良相的追思之地……” 听着兄长侃侃而谈,牡丹这才知道幽州台还有这么一个典故。 如今既没有燕昭王一样的明主,陈子昂也没机会成为“乐毅”,也难怪他会在幽州台上发此幽思了…… “其实如今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又何止陈子昂一人?” 陈子昂的这首诗,着实打动了裴伷先,他忍不住再次长叹一声,心中那沉睡已久的良相忠臣之梦,再度被触碰…… 郭元振察言观色,自然明白裴伷先的心意。 “裴公正值壮年,尚可期待后世之君……” “后世之君?看陛下大力扶持武家势力的劲头,怕是后世也都是这武家的天下了。” “那倒未必啊。这两次武家统帅,可都是灰头土脸的回来的…… ” “也是,一个小小的契丹竟成了气候,两次大军征讨都失败告终,这些武家子弟的才能,陛下也该看清了?” “其实两次北征,除了将帅不力,士气也有所不及。要知道。契丹是饥饿之军,只有攻入我大周境内才有吃的,所以士气高涨,以战养战,而我们则是纯消耗,缺兵少将,粮草告急……” “所以呢,郭将军,陛下此番是要放弃讨伐叛军了吗?” “那倒没有,陛下如今正在积极筹备援军,准备第三次北征……” “哦,武周还有兵将可用吗?” “有啊,别忘了,还有一个娄师德呢。陛下此番准备重新启用娄将军,让他率二十万大军继续讨伐孙万荣。” “二十万大军?如今连年征战,缺兵少粮,连番两次败北之后,何来二十万大军?” “哈哈,裴公这就有所不知了。咱们陛下可有的是办法啊!此番为补充兵源不足,陛下有诏,令全国狱囚及地主家奴,凡骁勇善战的男人皆赦免其罪,或官偿为民,而后充军发往前线迎战契丹。” “这……怕是没人愿意应征?” “说起这个,这征兵征粮工作, 一开始是魏王武承嗣牵头的,不过一听是武家为帅,根本就无人应召。募人月馀,尚不满千人……” “哈哈,我早就料到了。” 裴伷先笑的有些幸灾乐祸。 “裴公,你猜如今担任征兵征粮的是哪位?” “这……我还真猜不到。” “正是吉顼。” “吉顼,是明堂尉吉公吗?” 终于从郭将军的嘴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牡丹十分高兴。 “正是此人。因为这召兵征粮的活儿,向来出力不讨好,吉公此番也是几次推脱不掉,无可奈何,他朝陛下要了一个条件,这才完成了任务。” “哦,什么条件?” “吉顼以征兵为由请求陛下,专门任命东宫皇嗣为河北道大元帅,征兵征纳以讨叛军。” “啊,此番皇嗣也要去北征?” 牡丹闻言吓了一跳。 “不是,就是挂了皇嗣的名儿而已。那百姓们一听是皇嗣为帅,应募者纷涌而至,没有几天就完成了征兵征粮的任务,喜的吉顼在朝堂上对皇嗣一顿猛夸,直说皇嗣人品贵重,众望所归……” “果然还是李唐王室有号召力,这一番,陛下也该看清民心所向了。” “其实陛下早就看清了,就是不死心。所以这第三次北征,还是派了他们武家之人——武懿宗。” “什么?武懿宗?据我所知,这个武懿宗还不如武攸宜,就是色厉内荏的酒囊饭袋一个。如此也好,此番北征把武家的人都拉出来溜一遍,让全天下的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陛下也就死心了。” 裴伷先冷笑着,起身如厕去了。 郭元振趁机看向了牡丹,偷偷递给她一个东西。 “郡主,有人让我给你捎了封信。” 第325章 言外之意,良苦用心 这封信,是林远捎来的。 离开洛阳足足一年了,牡丹终于得到了林远的消息。 因是千里传书,也许怕中途走漏了消息,所以林远在信中并没有说太多,措辞也很谨慎,多是一些闲言闲语。 而且,他信中提及的那些事情,牡丹大都已经知道了。 林远说新的明堂已然建成,规模比之前略小了一些,陛下赐名通天宫;至于天堂旧址之上,已经建了佛光寺,而他曾经规划的七天建筑,或许从此就成了一个搁浅的梦想…… 牡丹明白林远这些话背后的意思,那就是他们二人也会在这大唐就此搁浅,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林远还提到了几个孩子,说崇简和三郎又长高了不少,公主苑里的公主们也一切安好。 那小落蘅已经慢慢长大,出落得越发漂亮,还时常问起她的牡丹姐姐。 虽然在信里,林远只字未提新搬进公主苑的李仙蕙,但牡丹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看来,林远还是经常去公主苑的,也不知道是去看武落蘅,还是去看李仙蕙…… 想到这里,牡丹的心中有些酸涩…… 除了这些家长里短,林远还提到了营州之乱。 他遗憾自己北征之行寸功未建,同时还暗戳戳的谈了一些对契丹叛军的看法…… 他说眼下营州的叛军不足挂齿,很快会被武周大军平定,只是或许从此就埋下了动乱的种子…… 就像那个安性胡人的小胖子会慢慢长大,契丹的势力也在日渐增长,早晚会成心腹大患。 林远这些话说的很是含糊,所以这信即使被别人看了去,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但牡丹懂他的意思。 安姓胡人的小胖子,心腹大患,这说的不就是安禄山吗? 要知道, 几十年之后,小胖子就长成了大胖子,这个安姓胡人掀起的安史之乱,将是大唐由盛转衰的节点…… 看到林远提起安禄山,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 林远素来熟知历史,甚至都预见到了几十年之后的安史之乱,那么他对这次营州之乱的曲折应该还是很熟悉的。 可是,他既然知道此番北征不顺,并非建功立业的好时机,为什么不主动规避,还要主动随军出征呢? 带着满心的疑问,牡丹再往下看,林远又提起了自己的近况。 原来,北征失败之后,因为战败无功,林远自请责罚,主动请命去了龙门,专门负责修缮万佛洞和奉先寺…… 林远还说,眼看又到年底了,在这万佛洞完工之前,自己应该不会再出龙门了…… 牡丹看着这隐晦的措辞,她隐约猜到了林远的话外之意,他应该是想告诉自己,因为北征无功而返,他的婚事也要推延了…… 直到此时,牡丹才明白,为什么林远明知道征讨契丹会失败,还要跟随梁王北伐…… 他一定是故意的——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拖延婚事的理由。 忽然明白了林远的良苦用心,牡丹有些莫名感动。 原来在他的心里,还住着曾经的那个林远…… 想想也是,林远向来行事稳妥,筹谋周密,他绝对不会像她一样公然抗旨拒婚,只会在暗地里运筹帷幄。 此番北征,她能看出来,林远是在拖延婚事,可是又能拖到几时呢? 牡丹叹了一口气,再次依依不舍的把信看了一遍。 林远的信不长,字里行间充斥着平平淡淡的兄妹之情。 毕竟,他和牡丹从小一起长大,这层关系大家都很清楚,所以即使此封家信被外人看到,倒也无可厚非,抓不到什么把柄。 只是在信的最后,林远的一段话,让牡丹有些动容。 他说自己也曾出征到过西域,知道西域的冬天寒风刺骨,但牡丹有了兄长庇佑,定然一切无虞…… 他还说,自己的府邸已经修缮完毕,请人在后院里种下了不少花草树木,还专门育了一满池的牡丹。 如今正是严冬,草木枯寂,或许等到来年春日,就能一片盎然了…… 牡丹看到这里,已经泪眼模糊。 她想起了两人在来到大唐之前,她和林远说过的一些话。 那时二人已经在筹办婚事,她说希望二人的小家能有一个小院,里面种满牡丹花,还要爬满栅栏的蔷薇…… 只是,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两人虽然在父母的帮助下贷款买了房子,却也只是高层里的狭促一间,小院就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没想到如今到了大唐,院子有了,牡丹花也种上了,可是赏花的人却不在了…… 第326章 多此一举,不胫而走 林远的信,牡丹没有回复。 虽然如今的郭元振已经可以完全信任,她也不想多此一举。 她知道,林远很清楚她的处境,知道她在这里会一切都好。 她也知道,林远一直都有他的筹谋和安排。 如今自己有了兄长的庇佑,的确安全无虞——远离了京城,再也不会动辄就被召回皇宫,不会被赐婚,不会被拘禁…… 倒是林远,还是在天子脚下,一举一动或许都在别人的眼中,还是小心为妙。 再者,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该和林远说些什么。 劝他放弃功名,放下仇怨,拒绝公主,来西域找她吗? 她说不出口。 如今的牡丹,每日里陪着孩子读书习字,煎茶品酒,吃穿不愁,甚至连烦心的婚事都不用自己去推脱,都被兄长拒之门外。 她是幸福的,可她也是孤独的。 她只能静静的等着,至于自己在等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 这一夜,牡丹房里的烛光一直未熄。 这摇曳的烛光,被裴伷先看在眼里,也看透了妹妹的心事。 过了这个年,姝月就又长一岁了。 这个芳华正茂的妙龄女子,他这裴府已经快要藏不住了…… 自从清明游春以来,裴府之中有位绝色郡主的消息,竟在安西四镇不胫而走。 这些日子,除了郁牙王子还是痴心不改,连其他部落的王子贵族、高门大户也有人陆续上门提亲。 毕竟,一个是西域首富,一个是大唐郡主,就算是获罪的流人,那也是名门之女,谁不想攀上这门亲事…… 裴伷先都一一回绝了。 既然已经拒绝了自己的妻弟郁牙,其他人那就更不能考虑了,否则不是得罪了丈人一家? 不过,最近他的心中却越来越矛盾了。 这些日子,宫中的消息,其实他一直都在派人打听着,也包括林远的消息。 只是,他很少对牡丹提起。 本以为林远很快会和仙蕙公主完婚,不过现在似乎又没有了动静。 眼下契丹叛乱一直未平,陛下也是焦头烂额,加之林远跟随梁王北伐无功而返,婚事倒是暂时没人提了。 反正那李仙蕙年纪尚小,倒也不急于一时。 其实林远的婚事大局已成,裴伷先并不是太关心,他心里的妹婿人选,还是更属意皇嗣武旦。 只是,林远的婚事不定,牡丹似乎也是心意难定…… —— 别说妹妹,连裴伷先自己也不知道,妹妹的归宿究竟在哪里…… 此番征兵,皇嗣武旦挂名大元帅,几乎是一呼百应,还是深得民心的。 因为契丹平叛,武家子侄的表现,陛下的失望之情也溢于言表。 如今朝堂上下一片呼声,李唐复兴大有希望,就看只是复立李旦还是李显了。 虽然他不想姝月流落异乡,定居西域,可如果妹妹分析的没错,陛下真的有意传位李显,那洛阳他们怕是至少十年都回不去了。 十年,难道妹妹的青春真的就这么荒废了吗? 所以,他真该好好考虑一下妹妹的婚事了,不能就这么耽误了她。 但即便是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裴氏子孙终究也是要回去的。 所以,裴伷先还是很不愿意牡丹嫁给这些异性胡人。 如果实在不行,他也希望牡丹至少能嫁给汉人,这样的话,早晚有一日,他们还能回去…… 其实西域这里,并不缺王公子弟,也不缺名门之后。 之前武则天为了夺取李唐江山,大肆翦除异己,血洗李唐族人。李氏皇族及宗室诸王几乎被她杀戮殆尽,不过,也还有一些远亲或者近臣为了避难,或被流放,或者主动逃离到了这里。 这些年,他们大都和他一样,在这西域安居了下来,大家平日里也都互有来往。 等过了年,天下太平了,或许也该考虑一下牡丹的婚事了。 毕竟,想要忘却一段旧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 第327章 趁火打劫,雪上加霜 这个春节,西域下起了大雪。 大年夜,牡丹和兄嫂、侄儿们聚在一处,围坐夜宴,品酒聊天。 雪花纷纷,炉火正旺,罂缶琉璃的夜光杯,斟满了澄澈的红葡萄酒,映衬着一张张喜悦的面容。 轻酌慢饮,闲聊见闻,空气里氤氲的酒香,酌醉了边疆岁月…… 醉不醉人人自醉,不知不觉,裴伷先就喝多了。 虽然今年生意依旧顺遂,年底盘算下来,又进账不少,但这些财富并不能给裴伷先带来太多的成就和荣誉感。 位卑不敢忘忧国,他叹息一声,忍不住又聊起了边疆的战事。 “太平年,不太平啊。这契丹叛乱大半年了,也没压下去,如今那突厥又开始猖狂了……” “阿兄,我记得听郭将军说过,那突厥的默啜可汗要帮我们打契丹啊?还要认陛下做干妈呢?” “姝月,你也太单纯了。什么认干妈,其实都是障眼法。突厥向来都是大唐的劲敌,此番如此殷勤,不过是虚情假意,趁火打劫。” “趁火打劫?” “其实从契丹叛乱开始,这突厥就趁机侵犯边境。美其名曰帮我们打契丹,不过是装模作样打了几杖,甚至在灵州等地大肆掠夺,让我们雪上加霜。” “哎,契丹未平,突厥又起,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是啊,尤其这两次北征的失败,让那突厥愈发猖獗。他料定朝廷无力分身,竟然要求和亲,说是亲上加亲。” “和亲?是要把大唐公主嫁过去吗?” 一旁的公主一听就来了兴趣。武周建立这么几年了,她还是习惯称之为大唐。 牡丹也有些诧异,没想到还有和亲这一说。 “阿兄,听说当年那默啜就曾求娶太平公主。为了躲避和亲,太平公主还出家修道,如今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曾经是有过这么一桩旧案,不过此番突厥和亲,不是求娶公主,而是要嫁女。” “突厥要嫁女?这么主动,怕是有条件的?” “那是当然。他们这次提出三个条件,一是要我们归还六州降户;二是归还单于都护府;三是索要谷种十万斛,农器三千具,铁数万斤,以作彩礼。” “狮子大开口啊,胃口还真不小!这可真是趁火打劫了。” “是啊,谷种、铁器等暂且不说,这六州和单于都护府一旦归还,那突厥就等于恢复到太宗时期的土地和权利了,这些年咱们大唐将士的血不都白流了?” “依陛下的心性,应该不会答应他们的?” “自然不能轻易答应,不过眼下契丹叛军未平,哪有精力再去收拾突厥,也只能忍气吞声,尽量加以安抚。” “也是,不管怎样,至少不能让突厥和契丹联合起来,若二者一起作乱,那就难以收拾了。” “契丹倒是难成气候,不过突厥真是难缠。听说谷种、绸缎和农具等物资已经送去了,如今满朝文武正讨论着,应该派谁去和亲呢!” “去突厥和亲?这算入赘吗?” 一旁的公主插话问道。 “差不多。” “啊,听闻历来和亲都是嫁出公主,而且多是宗室之女冒充的公主,如今让大唐皇子去入赘,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公主有些诧异,在她心中强大无比的大唐,竟然还有如此软弱求和的时刻。 牡丹此刻倒是更关心和亲的人选。 “阿兄,那选定谁去和亲了吗?” “没呢。听说那默啜指定要皇子前去和亲,他心中所想的,不是李显,就是李旦了。” “这……不大可能?” 牡丹知道,纵使李旦和李显这两个皇子都不得武则天的信任,但也是高不可攀的皇嗣,怎么可能派去突厥求娶夷狄之女…… 看到妹妹的神色,裴伷先知道她还是关心李旦的,也就笑了笑。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突厥不真出些力来打契丹,和亲定然是成不了的。” “对了,姝月,你来这里也一年多了,一直闷在府上,也该出去见识见识了。等这场雪融化之后,我就又开始忙了,你也跟着我去外面见识见识。” “我?出门?” “是啊,你识文断字的,人又聪明,想来对我的生意也有所助益。” “说起来,来了这么久,我还真不知道兄长做的什么生意……” “什么都有,良马封牛 ,骆驼香料, 兽皮轻裘……等过了年啊,你也去碎叶城里转一转,那里有我们的几家店铺。” “碎叶?我早说带着妹妹去,之前你还不让。” 公主在一旁抱怨着,转而又笑了起来。 “转过年去,正好要做春衣了,妹妹,到时你我一起……” 第328章 好事将近,按部就班 此时,千里之外的洛阳,也飘起了雪花。 林远正在龙门石窟的佛像前静坐,默默享受着这份静谧。 牡丹没有回信,这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和她,转眼分别又一年了。 两人之间,有很多话,不可说,也不必说。 去年冬日,嵩山封禅尚未结束,他就被陛下派去房龄接那李仙惠,等他马不停蹄的赶回洛阳,牡丹已经被流放去了西域。 其实林远早就知道,周真人的所谓筹谋不过是白忙一场,搞不好还要惹祸上身——还好,牡丹如愿去了西域。 她去了西域,他就放心了。至少眼下,不用再为她担心。 至于自己,还要费心筹谋。 眼下东北那边,契丹和突厥乱成了一锅粥,可能还要费些时日才见分晓。 虽然契丹叛军着实凶猛,但武则天也着实有些小题大做。 林远很清楚,武则天此番刻意将营州之乱的事态扩大,不过是想藉此机会,给武家子侄攒些威望和功绩,扩大武氏执掌兵权的势力范围。 只要武家后人能在此战中建功立业,便可冠以“武周大将”的名声,到时候,不管是传位还是封王,就都名正言顺了。 所以当初武懿宗出征之时,武则天还亲自到白马寺为其践行,可谓寄予厚望。 只可惜,烂泥不上墙,朽木不可雕。 一批一批的北征大军,浩浩荡荡的发过去,一个一个的武家将军,灰头土脸的逃回来。 如今朝堂上下一片思唐之音,就在刚刚过去的百官群宴上,众多官员回京述职,也发生了不少官员的调动。 狄仁杰被起复,重新做到宰相,吉顼如今也深得圣宠,在陛下面前颇能说得上话。 看着这些李唐大臣们一个个起复,林远知道,复兴李唐的时机就快到了…… 如果他没记错,等这场叛乱平定之后,李显很快就会被接回来,册立为太子。 当然,即便成为太子,李显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实权,在他登基继位之前,林远只能默默等待。 他在静静等着,等着机会到来,等着给自己的父母申冤平反;等着有机会执掌的大权,把牡丹接回到身边,好好的保护她。 —— 有时候,林远甚至有些庆幸这场战乱。 因为如果不是营州之乱,自己可能已经迎娶娶李仙蕙,成了驸马。 自从他将李仙蕙接到了公主苑,太平公主就督促他早些修缮府邸,还让他常去公主苑走动。 尤其在通天宫顺利竣工之后,陛下也对他频频赏赐,大有好事将近之意。 就在这时,营州之乱爆发了。 听闻梁王武三思被钦点做大将军,林远明知此战要败,还是主动请缨,说要建功立业,为国分忧。 因为陛下和太平公主也觉得这是必胜之仗,还等着他功能名就回来,就和公主洞房花烛,也就没拦着…… 谁料想,竟是大败而归。 陛下原本也没有怪罪他们什么,毕竟,法不责众,二十八名大将都敌不过叛军,又能怪得了他什么…… 不过,林远却主动请责,要去龙门修缮石窟,以此抵罪。 反正李仙蕙年纪尚小,眼下战乱四起,焦头烂额的武则天没心思再考虑这些小辈儿们的婚事了,也就随他去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林远的计策。 他很清楚,以牡丹的脾气,如果自己真的娶了李仙蕙,牡丹可能就永远离他而去了。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李仙蕙是个短命的公主,会和驸马一起遭遇大难…… 林远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做了驸马,会不会遭此劫难,各种考量之下,对于这桩婚事,他只能尽量往后拖,谨慎观望。 他倒不怕等,唯一怕的就是,牡丹的期待。 毕竟,牡丹已经到了婚嫁之年。 不管是在什么时代,女子的青春都是短暂又宝贵的,如果男子尚可蹉跎几年,女子却是耽误不起。 林远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该怎么办,他想让牡丹等着她,却又说不出口。 而且,他也不确定,自己要让牡丹等多久…… 就眼下来看,历史依旧依照它原来的轨迹,按部就班的发生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加入,会不会带来什么变动…… 他也不知道,为了早些接回牡丹,自己该不该做些什么,来加快这个进程。 第329章 帝国无界,皆是国土 一夜东风,春满天山。 转眼又是清明时节,今年的清明,牡丹随着兄嫂去了碎叶城。 其实春节过后,牡丹已经跟着阿兄出了几趟门。 因为她的流人身份,也不能走远,仅是跟着商队在天山古道走了两趟。 绵延千里的天山古道,商旅不绝,是重要的商道,也是最为险峻的山路。 这里燃起过狼烟,也回荡着驼铃,一批又一批的使节、商人、僧侣和军队走过这古道,有人几经艰辛富甲一方,也有多少遗骨永远留在了路上…… 而碎叶城,是大唐在西部设防最远的边陲城市,既是军事重镇,也是西域最为繁华的商镇。 也是直到进了碎叶城,牡丹才明白——帝国没有边界,王旗所到之处皆是国土。 虽然远涉千里,但甫一入镇,牡丹竟然有种回到洛阳城的错觉…… 这碎叶镇里很是热闹,赶上清明时节,驼队早已云集街头,市集上熙熙攘攘,丝绸、瓷器等各色货物琳琅满目。 牡丹发现,虽然这碎叶城规模并不算大,和洛阳完全不能比,但这里的坊市结构却和洛阳很像。 “阿兄,这里真的是西北边陲吗?我怎么有种回到中原的错觉……” 妹妹的反应,都在裴伷先的意料之内,他颇为骄傲的和牡丹介绍着。 “妹妹有所不知,当年王方翼将军奉命修筑碎叶城,就是完全仿照长安坊市结构。所以说,这碎叶镇就是一个小小的长安城……” “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牡丹一边笑着,一边仔细打量着两边的货栈和酒肆。 如果说洛阳的坊市有多少胡商,这碎叶镇就有多少唐人。 四方珍奇,皆所积集,香料、药物,珠宝、瓷器、丝绸,可谓应有尽有。 “太热闹了,真的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繁华的地方。” 离开洛阳那么久,说一点都不思念故土,那是假的。所以牡丹对这碎叶镇倍感亲切。 “我就说嘛,碎叶比龟兹热闹多了,你早就该来了,都是你阿兄,非要把你拘在家里。” 公主嫂嫂一边说,一边拉过牡丹,给她指了指旁边一家名为“锦绣布庄的”布料店。 “一会儿我们去这家店里看看,他家的衣料和款式向来最新……” 身为首富夫人,又是部落公主,牡丹知道嫂嫂几乎每到换季时节,必须给自己和家人都做上一堆的新衣。 裴伷先扭头看了看这对姑嫂,沉吟了片刻也就欣然应允。 “也好,姝月,你和嫂嫂先去逛, 前面不远就是我们自家的店,一会儿也都过去看看。” “阿兄,你是要去哪里?” “我先去拜访一下碎叶镇守使韩思忠将军。年后,这还是初次过来……” “你快些去,妹妹交给我,尽管放心。” 公主巴不得夫君早些离开,她和牡丹好逛的自在一些。 “那好,晚些时候,你们在咱家的瓷器店里等我就好。路途遥远,来一趟也不容易,这次可以在这里待上两天再回去。” 裴伷先交代着,留下了几个仆人,自己也就离开了…… 自从武皇当权,女子的地位空前提高,如今女子抛头露面已是常事。 大街上,各色装扮靓丽的女子来回穿梭,衣料店里生意更是忙碌。 牡丹和公主乍踏进锦绣布庄,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只看到一款款的短襦长裙,一匹匹的鲜亮布料,还有一个又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在挑挑拣拣。 不过,公主是这里的常客,又地位尊贵,两人进去片刻,就有一位店主模样的女子迎了上来。 “裴夫人来了,快请楼上坐。” “月娘,把今春新来的布料都拿来,我们要好好的选上一选。” 牡丹这才知道女子名叫月娘。 因为这是个中原女子的名字,此人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牡丹忍不住扫了月娘一眼。 只见她高鼻深目,肌肤如玉,一双眼睛尤其动人,虽是一身的唐服装扮,梳的也是大唐女子常梳的堕马髻,但她明显不是唐人。 “夫人,今春新来的衣料都在这里了,早就给您预备下了。” 月娘十分热情,招呼着二人上了阁楼。 感觉到牡丹在打量自己,月娘也偷偷打量着眼生的牡丹,却又不好冒然询问,倒是公主快言快语,主动介绍了起来。 “哦,月娘,这是丹阳郡主,我家阿妹,今日也来给她挑些好料子。” “原来是郡主驾到,果然气度不凡,失敬失敬……” 月娘说着,茶水已经端了上来。 第330章 才貌双全,见识非凡 因为新来的衣料分各种材质,还有不同的花型和颜色,公主和牡丹挑了好大一会儿,月娘一直耐心的陪在左右。 对月娘而言,她早就听说裴府来了一位郡主,生的才貌双全,如今终于得见。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从这一个时辰的言谈举止里,她就知道牡丹见识非凡,应该是在宫里待过、见过大场面的人。 几个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牡丹听到楼下还有不少客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月娘,您可以先下楼去忙,等我们挑好了,再告诉您就好。” 月娘闻言一愣,她没想到郡主竟然如此善解人意。 “多谢郡主体谅,不过楼下有人招呼,夫人和郡主好容易过来一趟,月娘自然要陪着。” “对了,月娘,今日店里忙成这样,怎么不见你家李郎?” 公主一边翻看着最后几匹布料,一边朝楼下望了望。 “夫人有所不知,李郎出去接货了。这天气一暖,衣料来的也就快了。” “哦,这么说,还有新货?” “是的, 还有一批布料,应该午后就到了。” “那太好了,我正觉得这些还不够,等午后再来多挑一些。” 公主一边说,一边把挑好的料子堆在一边。 “月娘,这些先帮我收着,等晚些我们过来再挑上一些,然后一起拿走。对了,最新的料子一定要给我留着。” “夫人请放心。” 月娘这边刚应下,公主已经拉着牡丹要离开了。 “阿妹,赶了这一路,肚子也饿了,咱们先去附近酒肆吃些东西。” 公主一边说,一边扭头唤着月娘。 “月娘,你也去。” “多谢夫人美意,不过今日铺里实在离不开人。等李郎回来,一定请裴公和夫人,还有郡主一起把酒言欢。” “也好,那我们走了。” 两人说着就出了锦绣布庄,月娘一直将二人送到门外,这才挥手告别。 —— 日日拘在府中,这些日子出来走一走,牡丹的心胸开拓了不少,心情也好了很多。 所以,今日的话也变的多了起来。 待二人到酒楼上坐定,牡丹好奇的问着公主。 “阿嫂,看来你和月娘很熟悉啊。” “是啊,每年我都要来好几趟,再者,她的夫君李郎和你阿兄关系也不错。 ” 公主说着,笑着叹了一口气。 “都怪你阿兄,他不喜做布匹生意,仅有的两家铺子也多少经营裘衣,害得我每次过来,都要买上半个布庄。” “其实咱们在洛阳的康记皮货店一直都不错的,我还去过几次。” “皮货店这边也有,只是没有布庄。你阿兄说,若是我们自己开家布庄,还不够我一个人挑的……” “还是我阿兄明白,好东西自然都是别家的好。如果这锦绣布庄真的是我们开的, 怕是阿嫂就不会这么兴致勃勃了……” “那倒也是,还是来镇里逛着热闹。” 此时,菜饭已经陆续端了上来。牡丹一边吃,一边盘算着午后的行程。 “对了,阿嫂,饭后我们去自家店铺看看……” “都是一些瓷器、香料,还有茶叶什么的,没什么好看的……” 说起自家店铺,公主显得意味阑珊。 牡丹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着公主。 “阿嫂,哪有你这样的,也不关心自家生意……” “这可不能怪我。在这安西四镇里,咱家大大小小也有十几处铺子,你阿兄都安排的妥当明白,我实在是插不上手。再者,他也不让我过问……” 听着阿嫂幸福的抱怨,看着公主脸上洋溢的笑容,牡丹心中颇为触动。 身为三个孩子的阿娘,公主如今依旧如少女一般活泼轻盈,不得不说,这是爱情的魔力。 想到这里,牡丹的感叹脱口而出。 “阿兄还是心疼嫂嫂,不想你受累劳心。你们夫妻如此恩爱,羡煞旁人啊…… ” “是啊,嫁对人很重要的。” 公主接过话,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看牡丹。 “眼前这一幕,让我想起一年多前的情形了……” 牡丹明白阿嫂说的是遇见郁牙王子的那次。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接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还好公主是个爽快的性子,沉默片刻后,她倒没提郁牙,只是小声对牡丹抱怨着。 “阿妹,按说你年岁早到了,难道就这么熬下去?就算是流犯,那也是要嫁人的啊!也不知道你阿兄怎么想的……” 对于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牡丹已经演练过不少次,倒也应对自如。 “阿嫂有所不知,姝月早些年曾入道修行,也许有些事早已是命中注定的。” “我才不信这个,你老实告诉阿嫂,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看牡丹没有说话,公主继续追问。 “他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这都两年了,他也不来找你,怕是个负心汉?” 第331章 和平相处,见机行事 说到底,公主还是为了牡丹的婚事挂着心。 虽然裴府家大业大,就算养牡丹一辈子也没问题,但这正当年华的女子,就像一朵娇艳的花儿,家里哪能藏得住…… 且不说郁牙尚不死心,就连其他部落的王孙贵族们,都已经托她打听了好几遍。 可夫君连妻弟郁牙都看不上,更不会去理睬那些人了…… 府中但凡有朋友商贾来往,裴伷先都不会让牡丹出头露面,外人竟是想见上一面都难。 唯一例外的,就是郭元振了。 这两年,郭元振隔三差五的往府上跑,每次牡丹都会作陪,几个人煎茶品酒,相谈甚欢。 府上的仆人渐渐有了传言,觉得丹阳郡主是不是和郭元振有些什么关系…… 原先,公主也觉得奇怪,不过,她冷眼观察着,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牡丹这孩子,应该是有另有心上人。 她闺房里那副已经完工的牡丹绣品,一针一线都是情意,只是还迟迟没有送出去…… 公主也曾在夫君那里旁敲侧击,不过夫君向来是个嘴严的,她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至于牡丹,更不会和她说些什么,只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也是,从神都洛阳来到这西域之地,再多的前尘往事也都变成过往云烟了…… 如今夫君难得让牡丹出门,公主再度旁敲侧击,只是牡丹依旧不愿多讲,而是故意撒起了娇。 “阿嫂今日又提婚嫁之事,可是多嫌牡丹了?” 牡丹这么一说,公主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得嘻嘻哈哈的岔开了话题。 “哪有,这两年几个孩子的功课大有长进,身体也好多了,这不都是妹妹的功劳。” 公主本就是爽快的性子,牡丹也不做作,既然牡丹确实不想说,公主也就不再多问。 此事按下,就此不提。 —— 正值饭点,酒楼里的食客渐渐多了起来,大家说着各色方言,一片热闹喧哗。 碎叶城是西域最繁华的商镇,向来人员混杂,除了大唐官民,突厥十姓部落,还有其他散居在附近的人都汇集此处,大家交换器物、各取所需。 再者,有碎叶镇守使韩思忠的维护和管制,这里倒也秩序井然,虽然各色人等都有,却都和平相处。 牡丹听不懂大多人的话,也不想去费那个神,只和公主尽兴的吃着,热闹的聊着。 两人坐在窗边,正午的阳光照进来,分外和暖惬意。而牡丹脸上明媚的笑容,也吸引了身后一位食客的注意…… 虽然这碎叶镇里唐人不少,女子也大都喜欢唐装打扮,但牡丹在人群中还是十分突出的。 因为牡丹的气质,与寻常女子不同。 在宫中历练多年,牡丹有着超凡的见识和胆识,一看就是名门之女,姿容仪态就像一株高贵的牡丹。 但是,牡丹修道几年,她身上又有些仙风道骨,与世无争的恬静,又似一朵高洁的雪莲——总之,是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子。 专心吃饭的牡丹没有发现,在她身后,有个胡人装扮的男子不时的望向这边……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牡丹和公主吃饱喝足,两人起身结了账,走出酒肆,朝着附近的珠宝店逛去了。 她们刚刚离开,男子也起了身,指着牡丹的身影询问店家。 “店家,可知这位黄衣女子是哪里人?” “哦,这位女子很是面生,并不常来,倒是她旁边的裴夫人,是这里的常客。” “裴夫人?” “是啊, 正是咱们西域首富裴伷先的当家夫人。看这黄衣女子和她十分亲近,应该是一家人……” 店家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听闻裴府如今住着一位丹阳郡主,还是魏王义女,东宫少傅,生的花容玉貌,资质不凡,想必就是她了。” “裴伷先,丹阳郡主……” 男子沉吟着,丢下两串钱币,朝着牡丹的身影追了过去…… 他身边很快跟上了两名贴身随从,一名比一名威武雄壮。 三个人混迹在人群中,远远的跟着牡丹和公主,同时也用吐蕃语低声的交流着。 “王子,听说那个特使郭元振,如今就和裴伷先走的极为亲近,这二人既是裴府的女眷,不如我们绑走便是……” “切不可鲁莽。你们以为镇守使韩思忠是吃干饭的?我们此番只为打探情况,一切见机行事。” 男子说着话,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不远处的武牡丹。 这位来自神都洛阳的丹阳郡主,就像雪山上一朵盛放的雪莲花,让他再也移不开眼睛…… 第332章 花丝镶嵌,琳琅珍异 此时的牡丹,正和公主一起逛着街边的珠宝器具店。 因为裴家自己做的就有宝石生意,府里珠宝首饰一应不缺,所以两人也只是闲来逛逛,长长见识。 琉璃美玉,水晶云母 ,松石珠翠 ,波斯的珊瑚,月氏的玛瑙石,扶南国的火齐珠……还有各色红蓝宝石,金绿猫眼——牡丹只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牡丹发现这些宝石虽然质地精良,形状却都有些粗糙,以致看起来平平无奇,根本不足以展示出它们的光彩…… 仔细想来,应该是打磨工艺不足所致。 这些好料子,如果放到一千年后,人们随便用机器切割、抛光、打磨一下,都是惊艳世人、价值连城的珠宝精品。 有些铺子倒是也有一些精工制成的珠宝饰品,不过制作工艺大多简单。 反正闲来无事,牡丹一边细细的欣赏着,一边和公主闲聊。 因为牡丹在掖庭待过,和尚工局里的司宝、司制关系也都不错,曾经为了给魏王夫人送礼,她还专门去定制过一套饰品。 所以,牡丹略了解一些珠宝制作手艺,也见识过不少的宫廷珍品。 不过,那些宫廷制品和民间这些琳琅珍异比起来,还真是大有不同。 宫廷饰品大多工艺繁杂,做工精致,眼下女子妆奁用到宝石的倒是不多,偶有一些珠宝之类,也多是花丝镶嵌。 这花丝镶嵌主要由“花丝”和“镶嵌”两种技艺结合而成,也就是根据宝石原有的形状,用一根根金丝银线编织成一个个小器件,再将宝石镶嵌进去。 由一根花丝到一件完整的花丝镶嵌作品,要经过堆、垒、编、织、掐、填、攒、焊八大工艺,不仅用料贵重,工艺过程亦是浩繁精细…… 牡丹随手拿起一款珠宝花丝手镯,被其中一块硕大的祖母绿吸引了。 “这块祖母绿平滑干净,品相极高,就是工艺欠缺了些……” “这种包镶工艺很是常见啊,怎的不妥?” “这包镶虽然稳固,不过若用抹镶最好,可以更好展现这祖母绿的光彩。对了,阿嫂,听说还有一种无边镶,难度极高。” “无边镶?这我倒没有听说过……” 两人正在聊着,前面人群中传来一阵喧闹,牡丹寻声望去,正是锦绣布庄的方向。 “怎么这么吵闹?可是那批新料子到了?” “看这情形不像,应该是出什么事了……” “快走,我们看看去。” 因为公主和锦绣布庄有些交情,此刻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她放下手里的珠宝,拉着牡丹就朝锦绣布庄赶去。 身后的三个吐蕃人,也随之跟了过去…… —— 两人扒开人群,走进一看,原来是月娘晕倒了。 此时的月娘面色苍白,软绵绵的倒在店门口,几名伙计围着她不知所措,周边围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 “月娘,月娘,她这是怎么了?” 公主赶紧冲了上去。 “不知道啊,新的布料来了,大家正忙着往店里搬呢,不知道怎么就晕了过去……” “李郎呢?李郎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掌柜的去请郎中了……” 几个人说话的功夫,牡丹已经蹲在了月娘身旁,拉过她的手腕搭了搭脉。 月娘脉象微弱,面色苍白,一看就是气血极虚。牡丹又看了看她身边放着的两匹布料,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她抬头看向了身边的伙计。 “月娘是不是还没吃饭?” “没有呢,这两日太忙了,从一大早忙到现在,客人刚少了一些,新货又进来了,咱们都没顾得上吃饭。” 牡丹顿时明白了几分,别的不说,眼下月娘应该是低血糖所致。 “月娘这是饿的了,快拿些食物和水来!” “哦,这里有水,还有胡饼……” 身边早有侍从准备了一碗水和两个胡饼,可是硬邦邦的胡饼,哪里喂的下去。 这时,牡丹一眼瞟到身边有个看热闹的小童,手里举着一个糖人正津津有味的舔着。 她来不及解释,一把夺过糖人,三下五除二的就掰碎了,然后都泡进水里,搅拌着化成了糖水。 众人都愣愣的看着,只有那个突然被夺走了糖人的娃娃,张着嘴巴哇哇大哭…… 牡丹也来不及哄他,只是一勺一勺的把糖水给月娘喂了下去…… 待小半碗糖水喂进去,月娘悠悠转醒。 “月娘,你醒了!” 公主和伙计见状大喜,赶紧围了上去,纷纷问候着。 身旁的众人也纷纷赞叹,大呼牡丹妙手回春。 第333章 破涕为笑,价值连城 一看月娘醒了,公主指挥着伙计们把月娘抬进了店铺,看热闹的众人也就慢慢散去。 牡丹这才有机会喘口气,她放下茶碗,扭头看向了那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小童。 男童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打扮也不寒酸,看起来应该是附近哪家店铺的孩子。因为熟悉,也就任之四处玩耍,这哭了许久,也没有大人过来看一眼。 牡丹这才想起自己抢走了男童的糖人,她歉意的笑了笑,因为身上并没有带其它物件,只得伸手从头上拔下了自己心爱的玉簪,塞到了男童的手里。 “刚才姐姐救人心切,是我鲁莽了,这个玉簪赔给你,你拿着它去换糖人!” 虽然一支玉簪足可以换很多个糖人了,可是这个五六岁的小童,似乎还不太懂它的价值。 在他眼里,这冰凉凉的玉簪,明显没有刚才的糖人更有吸引力。 他将信将疑的看着牡丹,依旧委屈的抽噎着。 这时,旁边有个男子蹲了下来,递给小童一柄短刀,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 “拿着,这个给你!” 顿时,牡丹和小童都被这短刀吸引了。 这柄短刀虽然不大,却制作精良,装饰华丽。 刀首是圆润的如意云头形,上下两端饰银皮包裹,饰唐卷草花纹,鞘口的鋄金工艺复杂,文饰华美严谨,并镶嵌着各色宝石。 牡丹虽然不懂刀具,但见多识广的她也一眼看出,这绝对是价值不菲的王族器物。 她正要婉拒,小男童看到这精美的短刀,顿时破涕为笑,伸手就接了过去。 “哎,不可以的……小孩子玩刀很危险的,你若不喜欢玉簪,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些糖人回来好不好?” 牡丹不想欠人情,极力劝阻着男童。 可是在小男孩的心里,如今这柄短刀的吸引力已经远远大过了糖人。 见牡丹阻拦,他赶紧把手里的玉簪塞进了男人的手里。 “这个给你!我们换换!” 小男孩不喜欢玉簪,却喜欢短刀。 在他看来,自己的糖人先是换了一根不喜欢的玉簪,如今又换了一柄短刀,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看男子笑了,小童也就放心了,他不顾牡丹的劝阻,拿着短刀扭身就跑了…… 看着孩童远去的身影,牡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毕竟自己抢了孩子的糖人在先,终究是理亏,玉簪再贵重,人家小童不喜欢也是白搭。 再说,她这根玉簪,还真不如这柄短刀价值连城…… 牡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才好。 此时,自己的玉簪就握在那个男子的手中,就此讨要回来似乎有所不妥…… 毕竟,人家可是付出了一炳短刀的代价。 可是,女子的饰品也算贴身之物,自己的玉簪就这么落在了一名陌生男子的手里,也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牡丹的尴尬,男子都看在眼里,他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牡丹。 刚才牡丹救人的情形,他尽收眼底,对这个有勇有谋的丹阳郡主,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层。 眼下,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个女子,他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搭讪的好机会。 原本,短刀是他自愿送出的,只想帮她解围,玉簪他是准备还给郡主的,不过此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看着手中那个晶莹剔透的玉簪,造型简洁却古朴雅致,抚摸着它,他似乎感受到了女子长发的丝滑。 他决定留下它。 看着男子握着自己的玉簪不肯松手,牡丹也不知如何开口讨要,只得对着男子屈身一礼,开口致谢。 “多谢贵人相助,您的佩刀想必十分贵重,待我觅回之后,定当归还。” “不必啦!有这个就够了!” 男子哈哈一笑,一边说着很不熟练的唐语,一边晃了晃手里的玉簪,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 他的目光火辣,直直的看着牡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正待多说两句,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原来是锦绣布坊的李郎请了郎中赶来了。 “掌柜的回来了,掌柜的回来了!” “还有裴公,裴公也来了!” 一看掌柜的回来了,两名伙计顿时有了主心骨,赶紧迎了上去。 牡丹闻言,朝路口望去,只见一群人匆忙朝这里赶来。 为首的正是兄长裴伷先,随行的还有一名红袍男子——想必这步履匆匆的红袍男子就是李郎了…… 不过,在他们身后,除了郎中,似乎还跟着一队卫兵。 看到兄长,牡丹松了一口气,兄长这里什么宝物没有,不管是宝马还是宝刀,各种器物一应不缺。 等下见了兄长,请他寻一件合适的器物来,偿还这位男子,也省的自己欠下人情…… 牡丹这么想着,扭头正要和男子交代,这才发现,那名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第334章 千金之方,妇幼之术 还不等赶到店铺,裴伷先看到妹妹,却没有看到公主,远远的就喊上了。 “姝月,你阿嫂呢?” “哦,月娘醒了,阿嫂在铺子里照看呢。” 李郎一听月娘醒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他来不及和牡丹寒暄,拱手一礼算是打过了招呼,就带着郎中去给月娘诊治了。 随行的一队卫兵则围住了店铺四周,裴伷先站在店门口,环视了一圈,神色紧张。 牡丹看着他,有些奇怪。 “兄长,你怎么也赶来了?” “哦,这店主李郎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在路上遇到了他,就一起过来了。” “那这些兵士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哦,听说今日有吐蕃大将混进城中,好像就在锦绣布庄附近……” 说到这里,裴伷先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阿妹,刚才站在你身边的男子是谁?晃了一眼,没太看清……” “ 哦,他好像是一个吐蕃人,看起来像是个王公贵族。” “那他可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帮我解了个围……” 牡丹说着,就把糖人和短刀的事情给阿兄描述了一遍。 “哦,没事就好。” 裴伷先一听妹妹口中那短刀的模样,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他转身叫来了门口的一个伙计。 “你可认识刚才那个孩童是谁?” “回裴公,好像是后街灯笼张家的小子,经常来这里玩的……” 伙计正说着,看到了对面街口跑来有几个玩闹的孩子,赶紧指了过去。 “就那个,那个戴着虎头帽的小童,那短刀还在他手里呢……” 裴伷先闻言,赶紧朝着小童走了过去。 路过街边小铺的时候,他顺手掏出一串钱,买了一些泥塑玩偶和吃食。 牡丹有些奇怪,远远的看着阿兄。只见裴伷先拿出泥偶和吃食哄着小童,很快就把短刀换了回来。 看着阿兄一路上都在端详那柄短刀,牡丹忍不住凑了过来。 “阿兄,这刀可有什么讲究?” “姝月,你可知这刀的主人是谁?” “不知,是谁啊?” “你看这里……” 裴伷先指了指刀柄处,牡丹这才发现上面有落款,不过牡丹并不认得吐蕃文字。 就在裴伷先想要详说的时候,李郎送了郎中出来,随后,公主也从铺子里出来了。 裴伷先见状,就把短刀收了起来。 “阿妹,你怎么不进去?” 公主看到兄妹二人,一把拉过牡丹,压低了声音。 “还是你进去给月娘瞧瞧,这些个郎中,说来说去都是一样的话,开的也都是一样的药,根本医不好什么。” 牡丹一听,连连推辞。 “阿嫂,我学医不久,医术不精,也就救急而已。” 其实牡丹刚才之所以没有跟着进去,就是不想招揽此事。 虽说治病救人乃是积德行善,却也不是儿戏。当年她师从杨真人时日不久,如今又两年未曾行医,并不想张扬行事。 此时,李郎已经送走了郎中,转身也来到了裴家兄妹面前。 裴伷先这才有机会给二人介绍。 “阿妹,这是李公,名客,为兄的至交好友。李郎,这是阿妹姝月,也就是丹阳郡主。” 李客一听,当即对着牡丹就是躬身一礼。 “郡主在上,请受李郎一拜,多谢郡主对月娘的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李公切莫多礼……” 牡丹连忙拱手回礼。 公主在一旁乐了。 “好了,都是自己人,站在这门口客套什么,进店里说!月娘还等着呢……” “也好。” 李客回头看向伙计。 “今日贵客到访,你们几个收拾一下,关门打烊。” —— 一行人进了店铺,还不等坐下,李客就迫不及待的寒暄着。 “早就听裴兄说过,丹阳郡主博学多才,没想到还精通医术。劳烦郡主不辞辛苦,再帮月娘诊治一番 ……” “这……” 眼看牡丹面露难色,一旁的裴伷先说话了。 “姝月,为兄知道你曾师从杨真人,专功那千金之方,妇幼之术,如今遇见月娘,又救了她一命,也算有缘,还是给她看看。” “阿兄,真不是妹妹推辞,实在是医术尚浅,怕是耽误了月娘。” 李客闻言,也就直言以告。 “郡主,实不相瞒,月娘之疾缠绵已久,这两年也算遍访名医,奈何收效甚微……这求医治病也讲究个缘分,如今缘分既到,还望郡主莫要推辞。” 这时,一旁的公主也说话了。 “是啊, 医得好也行,医不好也罢,你就帮忙看看,也算开导一下月娘的心结。” 话已至此,牡丹也不好再推辞 ,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第335章 十女九虚,油尽灯枯 其实,从众人那欲言又止的神色里,牡丹已经猜出了月娘之疾的大概。 她见过月娘两面,这月娘虽面容姣好,肤色白皙,但体态纤瘦,神色无光,今日又因低血糖晕厥,想来定是患有血虚之症。 而且,看月娘和李客的年纪,早该为人父母,而这店里毫无孩童之气,想必月娘这隐疾就是不孕之事了。 果然,牡丹上了阁楼,给月娘诊脉之后,又详细询问了她的月信,基本也就确定了月娘的病症。 此时,两个男人在楼下聊天,只有三个女人在上面私语。 月娘拉着救命恩人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郡主,这次是我年后第三次晕厥了,你看我这身体,是不是已经灯枯油尽了……” “月娘,你且放宽心,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两虚,慢慢调理就是。” 牡丹这话,让一旁满怀期待的公主有些失望。 “阿妹,你这话怎么和那些郎中一样,也是气血两虚,小心调理……” 牡丹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阿嫂,自古以来,十女九虚,女子之症多是气血两虚所致,这也是事实啊。我看了,之前大夫开的补血益气之方,倒也没有十分不妥,只是不曾坚持服用?” 牡丹的话,月娘倒是十分赞同。 “郡主所言极是,我这身体自小就弱,婚后这两年更是每况愈下……” “月娘,你素体亏虚,禀赋不足,加之过于操劳,才至昏厥。这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吃饭,还要搬弄那些布料……” 牡丹说着,轻轻地拍了拍月娘的手。 “月娘,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店铺生意如此红火,交给那些伙计打理就是,你该多腾出些精力来疼惜自己。” “郡主有所不知,其实我还真不是为了钱财才如此劳碌……” 月娘说到这里,朝一旁望了望,压低了声音。 “实不相瞒,婚后五年,我已经滑胎三次,每次都是不足三个月就小产了……” 月娘说着,哀叹一声。 “五年了,我至今无所出,看这身体,以后怕是没有子嗣之缘了……” 牡丹默默的听着,没有说话。 她原本不好多问此事,如今看来,月娘的病症都在她的推测之内。也是,她这么羸弱的身子,又怎能孕育生命…… 素来快人快语的公主竟也难得沉默,只是跟着在一旁叹了一口气,看来月娘的情况,她早就知道,难怪她一直催着牡丹来开导月娘。 “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实在是无言面对李郎,才会把精力都放在这店铺之上,想着多挣一些家财,让他少操持一些,也算对李郎的一些补偿……” 听月娘说到这里,公主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月娘,若说到这里,还是你多想了。这李郎对你情深意切,这几年你催他纳妾他都不肯,又怎么会嫌弃你呢?你还是要多爱惜自己……” 公主的话,让月娘又忍不住潸然落泪,叹息连连…… 不孕不育,在任何时代,恐怕都是一个女子难以启齿、无法释怀的痛楚了…… 对此,牡丹倒是没有跟着她们长吁短叹,只是拿过了之前的郎中开的药方,仔细的斟酌着。 虽然她跟随杨真人学医不久,但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要知道,杨真人师从孙思邈,专习千金妇幼之方。 当年,杨真人为了给牡丹调理身体,还和牡丹探讨过一些女子滋阴养血补气之道,更是专门为牡丹配制了不少的药方。 至今,有些温和补益的方子,牡丹还在用着。 再者,牡丹有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如此中西结合,古今贯通,很多方子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自然能够精益求精。 其实这气血两虚,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它小,仔细调理将养就能有所改善;说它大,女子因为气血亏虚,灯枯油尽早亡之人又岂在少数…… 前两年,牡丹只是跟着杨真人行医期间,就见了不少因为生育之事,造成血崩而亡的妇人…… 月娘这病症,迁延已久,若不及早诊治,别说孕育,怕还真是要灯枯油尽…… 第336章 大同小异,念念不忘 兄长说的也对,既然遇到了,那就是缘分。 想到这里,牡丹叹了口气,决定捡起自己荒废已久的医术,认真的帮一帮月娘。 她放下那些药方,定定的看着月娘。 “月娘,你可信我?” “郡主何出此言?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信你。” “那就好,因为我看这些药方大同小异,想必你也看过不少名医,只是并未坚持服药调理,否则你的身体不会是如今这个情形……” 牡丹的话,让月娘有些羞愧,顿时明白了牡丹的意思。 “实不相瞒,这些药方,我确实吃了一些就都丢下了。如果不能给李郎生个孩子,我将养好了这身子,又有何用呢?” “月娘,你这话就不对了。母体不足,何来子嗣?只有你把自己的身体先行调养好了,才有可能提及孕育之事。” “阿妹,那你看月娘的身体,以后还有没有可能……” 公主是个急性子,替月娘问出了最想问的话。 看着月娘期盼的眼神,牡丹心生不忍,出言安慰。 “眼下我只能先将你的身体调养过来,并不能保证一定有孕。但我看你的面相,并非无后之人。” “真的?” 牡丹的话,顿时让月娘充满了希望,眼神里都充满了神采。 也许是因为牡丹救过她一命,也许是牡丹身上特殊的气质,她对牡丹,有着一种天然的信任。 此时,公主在一旁说话了,既是宽慰月娘,也是趁机炫耀。 “月娘,肯定是真的,你还不知道,我家阿妹师从杨真人,听说那是专给武皇行医用药的得道之人。所以,郡主她除了会治病救人,自然还会看相了……” “想不到郡主还是修道之人?难怪有些仙风道骨。” 月娘看向牡丹的眼神,又多了一丝的崇拜和信任之情。 牡丹知道,如今月娘缺的不是良医,而是信心。 既然她如此相信自己,想必也能坚持治疗下去,不如再给她加持一些信心。 “月娘,不瞒你说,当年我尚在洛阳,因为受了阴寒之毒,葵水久久不至,就是杨真人给我调理了过来。月娘,你这身体比我当时的情况可是好了太多,所以大可放心。” 牡丹的亲身经验,明显比那些老郎中的药方更有说服力。 月娘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神采,只等着牡丹开方子了。 “如此甚好……郡主,月娘这条命,就都交给你了。” 月娘说着,就要挣扎着下床叩谢,牡丹和公主赶紧揽住了她。 “快快躺好,无须多礼,你信我就好。” 牡丹说着,取过了纸笔,开起了药方。 “月娘,你素有带下之症,应该先服用龙骨散,痰瘀同治。待月事正常,我再给你换新的方子。” 牡丹说着,看向了月娘,认真的叮嘱着。 “记住,月信期间切勿冒雨涉水,无论何时都要避免小腹受寒。日后我每两个月会来一趟,给你调整药方,或者让李郎带你去裴府。” “月娘,只要你坚持服药,我保你半年之内气血调和,不过孕育之事,这两年先不要强求……其实孩子也是命中定数,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了。” 此时的月娘已经对牡丹全心信任,自然无不依从。 只是月娘不再执拗于生育之事,公主却依旧念念不忘…… “阿妹,也就是说半年之后,月娘就有可能……” “阿嫂,其实这孕育之事并非只关乎女子,也有关男子。” “什么,这生育之事,还能是男子的问题?” 公主和月娘被牡丹的言论震惊了。 “是啊,先师孙思邈有言,凡人无子,当为夫妻俱有五劳七伤,虚羸百病所致,故有绝嗣之患。” “可是李郎身体一向都好,只是酷爱饮酒,再者,我也有孕过,只是一直保不住……” 看着月娘认真的神色,牡丹忍不住笑了。 “放心,我只是随口一说。先师还说过,夫治之之法,男服七子散,女服紫石门冬丸,无不有子也……” 第337章 名门望族,关中豪门 心病还需心药医。 牡丹的话,对月娘而言就像那杯糖水,立刻给她孱弱的身体注入了无限的能量。 她的眼里恢复了神采,坚持送牡丹下了楼。 见此情形,李客十分高兴,当下要请裴府三人去酒楼小聚,不过裴伷先坚持要离开了。 “今日就不叨扰了,还要赶回府上。李郎,你也好好陪陪月娘,我们改日再聚。” “夫君,不是说好了,此番要在碎叶城住上两日吗?怎的又着急回去?” 公主有些不舍。 这大半日只顾忙着照顾月娘, 那批新来的布料她还没来得及去挑呢。 “府里有事,今日先回去,改日再来。” “可是……” 公主欲言又止,恋恋不舍的看着店铺里新摆上的衣料。 牡丹明白公主的心思,笑着安慰她。 “阿嫂,你就放心,过不了几日就又来了,我还要给月娘诊病呢。” “是啊,放心,您和郡主的尺寸我都知道,新料子都给您留一份,或者按照最新的样式做好了,给您送府上去。” 月娘心情大好,十分热情。 “那倒是不用,我就喜欢自己挑……” 公主哈哈笑着,牡丹再次叮嘱了月娘和李客,一家人这才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碎叶镇守使特意派了两队人马护送,还有裴府自家豢养的死士跟随,一路竟是浩浩荡荡。 “今日怎么如此大的阵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此时,公主看着神色冷峻的夫君,这才觉出了异常。 “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裴伷先没有多讲,只是掀开轿帘看了看外面苍茫的暮色…… 那柄短刀还在他的腰间,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公主素来是个乐天派,倒是不太担心这兵荒马乱。毕竟,在这西域,还没几个人敢动他们裴府的人…… 她的心里,更多的还在牵挂着月娘的事情。 她忍不住轻轻碰了碰牡丹。 “我说阿妹,那月娘的病真的能医好吗?她真的可以生养了?” “阿嫂,你若不信我,为什么非要我给她医治呢……” “我……哈哈,我不是心疼这月娘吗?说起来月娘这人还挺好的,还有那李郎,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夫君,你说是也不是?” “是。李郎虽是商人,这些年行侠仗义,劫富济贫,颇有侠肝义胆,也是我在西域多年的至交好友。” “阿妹,难得听到你兄长如此赞赏他人?” “确实,看来这李客确实不一般,我原以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普通商人?姝月啊,羁留在这西域的汉人,怕是没有一个普普通通……” “李客?既然是李姓,难道他是李唐王族的流人?” 牡丹胡乱猜测着。 “这倒也不是。如果是李唐王族的流人,怕是不会在这西域如此逍遥。” “那……阿妹就不知了。” “若追溯起来,这李客算是西凉武昭王李暠的后人。” “西凉?李暠?” “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姝月,我们河东裴氏是名门望族,那陇西李氏更是关中豪门啊!” —— 看着妹妹一头雾水,裴伷先淡然一笑,打开了话匣子。 “说起来,这李氏从秦汉时期就是着名的武将家族。秦朝大将李信知道?他在灭燕国之战中立有大功,其十世孙李雍、李柔皆在西晋任郡守之职,这李暠就是李柔的曾孙……” “不知……” 牡丹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大汗的飞将军李广你知道?” “这个知道。” “据说这李暠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十六世孙,五胡乱华时,李暠改元建初,建立西凉,成为西凉的开国皇帝。也是从这时起,陇西李氏迎来了为王向帝的趋势。” “可据我所知,那西凉是个短命王朝啊!” 一旁的公主插话道。 “是,但这不影响他的后世崛起。西凉亡国后,李暠有个四世孙叫李虎,权位荣盛,莫与为比,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死后追封为唐国公。” “唐国公?” “对,唐国公李虎你或许不知,但这位唐国公的孙子,你们一定都知道……” 裴伷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唐国公?可是唐高祖李渊?” 牡丹大胆的猜测着。 “不错,李虎是第一代唐国公,其子李昞、其孙李渊均承袭唐国公的爵位,这也是大唐国号的由来。” 牡丹恍然大悟,没想到大唐国号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渊源…… 她这个历史盲,倒是让兄长给她好好补了一课。 不过,牡丹很快又困惑了。 刚才她猜测李客一家是李唐皇族的后人,兄长给予否认,如今说来说去,不还是一回事吗? “阿兄,妹妹还是不明白,这李客是哪一支的?” “当年,西凉被灭后,后代分为两支,一支是西凉后主李歆之后,也就是李虎、李渊一脉。另一支是他弟弟李翻之子李宝,逃往北魏,后来成为北魏重臣,这一支也被称为陇西李氏的武阳房。” “我明白了,所以这李客一族,就是武阳一房的?可是他们因何来到这西域?” “妹妹有所不知,隋朝末年,李氏家族因战功显赫,势力强大,隋炀帝多疑,担心帝位不稳,当时又有传言,说李姓会取而代之,于是就想铲除李氏家族……” “经过一番精心策划,有大臣诬告李氏家族谋反,陇西李氏迎来了一场大血洗。高祖李渊因其韬光养晦躲过一劫,其他李姓族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按照隋朝法律,李氏家族中三从以外的男女老幼作为轻罪者发配西域充军屯田,其中就包括了李客的祖父……” “哦,我明白了,他们就是在隋末迁居西域的?” “正是。此后他们世代经商,才有了今日的李客一脉。” “这么算起来,李客也算是半个皇族了? “算是,不过如今武氏当权,早已不是李唐的天下,他们也只能隐姓埋名,低调行事……前几年六道血案的时候,他们就无辜受了牵连,也是在那时候,月娘的身体就落下了毛病。” 裴伷先说着,看向了妹妹。 “这对夫妇这些年不容易,姝月,此番你若能医好月娘,也算妹妹行了一桩善缘……” 说到这里,裴伷先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下去。 第338章 喋血往事,索命之刃 其实裴伷先今日带牡丹来碎叶城,原是有安排的。 既然回洛阳无望,妹妹正值青春年华,也不好总是拘在府中,蹉跎时光。 所以,裴伷先就想给妹妹介绍几位青年才俊结识一下,其中就有这位李客的本家兄弟。 毕竟,这李客一门也算出身名门大族,如今也是隐居西域,世代经商,倒也和裴家门当户对。 其实在裴伷先的心里,和他脾性相投的李客,侠肝义胆,文武双全,很适合自己的妹妹。 奈何时机不对,那李客早就有了月娘。 虽然李客夫妇一直无有生育,但感情甚笃,恩爱有加,而自己的妹妹,定然不能做了偏房…… 还好,李客还有几位和妹妹年岁相当的族弟亲友,也都是人中龙凤。 此番,裴伷先正是想找机会让众人见上一见,制造一些机会…… 没想到,他还在拜访韩思忠的时候,就听闻今日碎叶城里恐有异动,有钦陵的人马混进城中。 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妹妹还在碎叶城里闲逛,素来小心谨慎的裴伷先,自是十分担忧,立刻带兵赶回…… 虽然这些年,他一向和西域的各方势力和谐相处,不过如今这种平衡已经有所打破。 尤其郭元振行那离间大计,经常来往府上,众人皆知他们关系比较亲密…… 据说,如今那钦陵对郭元振的离间意图已经有所察觉,奈何噶尔家族正和吐蕃王室僵持不下,所以虽十分愤懑,却又无何奈何。 裴伷先怕他们迁怒于裴府,于自己家人不利,出行之间自然多加了小心。 果然,他没有猜错,在锦绣布庄的门口,若非他及时带兵赶来,还不知道那柄短刀的主人,会不会对姝月做出什么举动来…… 想到这里,裴伷先又看了看妹妹,她还对此一无所知…… 因为月娘的病情,她和公主正聊的热闹,似乎已经把短刀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也好,希望眼前的岁月静好,能多持续些时日,希望一切都是自己杞人忧天。 算一算,又到郭元振出使西域的日子了。 —— 果不其然,等众人回到府上已是深夜,而郭元振已经在府上等着了。 因为郭元振已经是裴府的常客,早有管家给他安排好了食宿。 一听裴伷先兄妹回来了,郭元振迫不及待的出来相见。 时辰已晚,多有不便,牡丹先回闺房睡了,只有裴伷先陪着郭元振,两人在花厅说话。 “裴公,今日可是去碎叶了?” “正是。” “不知那碎叶镇守使韩将军近来可好?有时间我要去拜访一下他。” “韩将军身强体健,英勇不减当年。” “这就好啊, 有了韩将军驻守,这安西四镇倒是难得安稳了一段时日……” “安稳?” 裴伷先苦笑了一声,他缓了缓,喝了一杯茶,这才摒退左右, 看向了郭元振。 “郭将军,你猜今日还有谁也去了碎叶镇?” “还能有谁?难不成是钦陵去了?” 看着裴伷先谨慎的神色,郭元振随口开了句玩笑。 “那倒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裴伷先说着,从腰间抽出了那枚短刀。 “郭将军见多识广,如今多在吐蕃走动,你可认得这短刀?” “这刀……似乎在哪里见过。” 郭元振接过短刀,仔细端详着,像是想起了什么。 “裴公,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噶尔家族的专用佩刀。难道钦陵真的进了碎叶镇?” “不是钦陵。你看这里的刻字,这把刀的主人正是噶尔·莽布支。” “莽布支?那不是钦陵之子吗?他去碎叶城做什么?也太大胆了。” 郭元振十分诧异。 “乔装打扮混进城的,跟了两个随从,也许只是打探消息。” “那这刀又是如何落到你手里的?” “嗨,这个说来话长了……” 裴伷先苦笑一声,这才把糖人换短刀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听闻莽布支竟然主动给牡丹解围,郭元振的神色就更诧异了…… —— 这两年他没少往吐蕃跑,对于这钦陵的儿子,倒是有些印象。 噶尔家族的男人,个个骁勇善战,这莽布支也不例外,现在正当英武之年,颇有其父之风。 如今他只身乔装进入碎叶城,除了打探情况,怕是也别有所图。 郭元振细细的摩挲着短刀,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说起这噶尔家族的短刀,听说还有一段喋血往事。不知裴公可否知晓?” “知道。当年钦陵的五弟勃伦赞刃入宫觐见,藏王非常喜欢他身上佩戴的小刀,便拿来把玩,结果无意刺伤了手指。这一见红不得了,太后马上以图谋刺杀之罪,将勃伦赞刃处死……” “是啊,谁能想到,噶尔家族人人皆以为荣的短刀,竟然成了索命之刃。” “依我看,噶尔家族并无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只是主少国疑,造成了噶尔家族长期专权的局面。”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不管哪朝哪代,这都是军功大臣的必然归宿……” “是啊,其实那次谋反事件,就是吐蕃王室对噶尔家族的一次试探。而钦陵也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即便他明知吐蕃王室是在剪除羽翼,依旧无可奈何,除非噶尔家族真的扯旗造反。” “说起这钦陵,相比于他令人惊艳的军事天赋,谋断人心的权术手段却相当一般。也是从那时起,盛极一时的噶尔家族已有衰落之势,如今三年过去了,君臣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大了……” “对了,不知郭将军此番出使吐蕃,王室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如今的吐蕃,君权和相权博弈之下,贵族们都在向王权靠拢,王室已聚起一支可以和噶尔家族抗衡的力量。所谓图穷匕见,王室怕是不日之后就要亮出利爪,对钦陵下手了……” 夜色已深,烛影摇曳,裴伷先和郭元振彻夜长谈,毫无倦意…… 第339章 坐以待毙,有备而来 千算万算,不如老天一算。 这边,郭元振费心筹谋,精巧布局;那边,钦陵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一年多来,钦陵一直领兵驻扎在青海地区,与武周大军连番交战,战局渐渐趋于均势。双方各有胜负,谁都无力将对手一击毙命…… 不过,郭元振来吐蕃的次数,却一年比一年勤了。 他嘴上喊着求和,对于钦陵提出的和解方案却一再推诿。 而王室那边的态度,也越来越不耐烦了,在兵马粮草的供给上,已经越来越懈怠。 对于郭元振的离间计,钦陵已经有所察觉。 他日益焦虑,不愿坐以待毙,开始寻求突围之道。 好在如今武周被东北的契丹叛军搞得焦头烂额,王孝杰已经战死,娄师德还在作战,武周的军事力量大多开往东北,对于西域的军事防御略有松懈。 尤其这半年来,多是仗着郭元振的这一张嘴,战战停停…… 此时,西域的战势是有利于自己的…… 所以,钦陵想要放手一搏,趁此机会一举反击,夺下安西四镇。 此番他特意让儿子前去碎叶城打探军情,一探虚实。 没想到,纵使辽东战乱持续,这安西四镇的军事防守倒是毫不松懈,尤其碎叶镇守使韩思忠,忠勇无敌,治军有方。 有他在,碎叶城怕是牢不可破…… 不过,儿子此番也算不虚此行,他竟然看上了一位武周郡主,连象征家族荣誉的短刀都送了出去,换了一枚玉簪回来…… 回来之后,儿子直接向他提议,遣使去龟兹城的裴府求婚。 乍听之下,钦陵觉得十分荒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儿女私情。 不过,待详细了解了这位丹阳郡主的身份之后,又有左右谋臣的剖析参详,钦陵竟然赞同了这桩婚事。 要知道,魏王义女,东宫少傅,这些身份可是荣耀的象征。 如果他钦陵之子能娶得丹阳郡主,也算是武周的半个驸马了,想必王室日后想对他们家族下手,也会有所顾忌…… 尤其知道了这位郡主竟然是大唐宰相裴炎之女,钦陵颇为诧异。 对于唐相裴炎,钦陵虽然素未谋面,却早有耳闻。对于这位大唐重臣,他始终保持着尊敬,而裴炎晚年被满门抄斩的遭遇,更让他心有戚戚…… 曾几何时,他也是托孤重臣,一朝国柱,如今却被百般猜忌、无情打压…… 对于裴相的这位遗孤,钦陵顿生怜惜之意。 再者,这两年,儿子跟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虽说早有妻室,却也是聚少离多。 如今他好容易遇到一位心仪的女子,钦陵也有成全之意。 当然,私人感情除外,钦陵一方也有着自己的筹谋。 那裴伷先长袖善舞,为西域首富,他也是早有耳闻。如果此番可以联姻,日后自己想在西域图谋大业,裴家也是一大帮手。 此番他们同意这桩婚事最好,如果不同意,那便是他挑起战端最好的借口。 如此一来,钦陵也就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次日一早,他竟然真的派使者上门求亲了…… —— 当使者拿着玉簪,带着厚礼来到裴府提亲的时候,郭元振尚未离开。 他和裴伷先促膝长谈,聊完了国事又谈家事,其中也提到了牡丹的婚姻大事。 那郭元振对牡丹十分欣赏,还口口声声要给牡丹物色一位才情人品都绝佳的绝世之才…… 他的话音未落,下人禀告,有人上门提亲了。 裴伷先十分诧异。 这两年,裴府有位待嫁郡主的事,龟兹城里大多数人家都知道,想要求亲的男子也不在少数,不过都一早被他回绝,更别说上门提亲了。 谁也没有想到,最先上门提亲的,竟然是吐蕃大相钦陵之子…… 虽然那柄短刀,已经在裴伷先的心里划下了一道,但他也没料到,事态发展如此之快。 只是一面之缘,这就上门求亲了? 这……算是联姻还是和亲? 若是联姻,妹妹乃堂堂裴氏之女,怎可外嫁异族?若是和亲,怎么也轮不到一个流放边疆的罪人! 虽然自古以来和亲的公主不计其数,但远嫁异族,背井离乡,这其中的心酸不用想也知道…… 而且,若两国安好也罢,如果两国交恶,命丧黄泉的和亲公主又岂在少数? 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自己的亲人走这一步…… 妹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裴伷先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让她遭受这些动荡…… 想到这里,裴伷先完全无法淡定,他根本听不进来使的话,直接拿出之前的那些理由来拒绝。 “郡主如今尚是戴罪之身,如何配得上大伦之子?此事万万不可……” “裴公过谦了,我们大伦早有耳闻,丹阳郡主乃裴相之女,此婚事正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啊!” 裴伷先惊了一身的汗,他倒是没想到,钦陵的消息如此灵通,竟然把妹妹的身世都查清楚了。 看来他们此番,定是有备而来。 “可是,郡主终究是魏王义女,她的婚事自然不能私自做主……” “早就料到裴公有此顾忌,所以大伦派我先来和裴公打个招呼,另外也已遣使去了洛阳,亲自向武皇求亲……” 裴伷先闻言,大惊失色。 此事如果已经呈报洛阳,那就不是他一人可以做主的了…… 素来镇定的他一时间竟然没了主意,不由的望向了郭元振。 郭元振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出这么大个岔子。 一次见面,一柄短刀,竟然扯出一份姻缘——这若是放在寻常男女之间,倒是一桩风流美谈,但是在两国之间,那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这一下, 郭元振也是无计可施了。 如果同意联姻,那钦陵和武周的关系定然改善,他的离间大计还怎么实现?而牡丹不是成了唐蕃之间的牺牲品? 如果不同意,那钦陵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势必会因此在安西四镇挑起战端…… 身为一国之相,钦陵本人虽然不擅谋略,他的身边也有一批能人异士,此番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定然是有人给他出的主意。 也不知道陛下那边,会如何决断…… 第340章 丰荣盛鬓,圆姿如月 钦陵之子的求亲,不仅震懵了老谋深算的裴伷先,牡丹也被吓了一跳。 尤其是听到侍女说,那来使拿着玉簪,口口声声说是度母庇佑,那莽布支对郡主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牡丹只觉得无比荒谬。 自己不过是去了一趟碎叶城,遇到一个陌生人,玉簪被阴阳差错的换成了短刀,怎的就成了定情信物,还迎来了一桩姻缘? 此时回想起来,那天她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人的长相。 如今的自己,果然如此魅力四射?还是在这交通不便、交际匮乏的时代,真的容易一见钟情? 躲在闺房里的牡丹,忍不住拿起铜镜,仔细瞧了瞧铜镜里的自己。 平日里也不觉得,如今这仔细一端详,这张小脸,着实愈发的明艳动人了。 之前的几年,牡丹不是在宫中战战兢兢,就是在山上修道行医,日日风吹日晒、素餐简淡,难免清瘦寡淡,肤色无华。 这两年,牡丹在兄长家里可算享了清福。 除了心情上安逸放松,吃穿用度都精细了不少,还有兄长日日督促着,用那虫草、雪莲之类的补品将养着,如今的牡丹就像一株盛放的牡丹花,自与两年前大不相同。 但见镜中的女子雪肌如玉、乌发如漆,眉如翠羽,玉颊樱唇,一双妙目明净澄澈,唇绛一抿嫣若丹果,颊边微现两个迷人的小梨涡…… 再往下看,玉颈修长,腰如束素,丰盈窈窕,风致嫣然,可谓丰荣盛鬓,圆姿如月,清雅灵秀中多了几分出尘气质…… 顾影自怜,孤芳自赏,牡丹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此一个风华正茂的美人,也难怪那男子会心动了。 想想也是,自己如今正是十九岁的花样年华,这个年纪的女子,就如一株刚刚绽放的花蕾,娇艳明媚,新鲜芬芳,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 这几年,她躲过了东宫皇嗣,躲过了魏王之子,躲过了阿嫂之弟,如今又来了这吐蕃世子…… 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来,自己早晚是躲不过这一关的。 这一次,牡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如何了…… 事到如今,牵扯到两国大势,边境和平,事情已经不是自己所能控制,连兄长都无能为力了…… —— 送走了和亲使者,郭元振也匆忙出发,准备赶回洛阳。 钦陵派出的使者已经先行出发, 在陛下做出决断之前,他必须要赶回去,否则等圣旨一下,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临行前,裴伷先再三拜托, 请他务必想想办法,帮郡主推掉这门亲事。 郭元振神色为难,迟迟不敢应允。 其实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和裴家兄妹早就成了至交好友,对于牡丹,他也是十分欣赏,自然不想她卷入此中。 可是,事关两国战局,也已经呈报了武皇,任他巧舌如簧,怕是也无能为力。 至少目前他还毫无头绪,不知道该如何替牡丹化解这场危局…… 身为和谈使者,对于钦陵提出的安西四镇等要求,他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但对于这次有礼有节的求婚,他却不敢贸然拒婚…… 因为贸然拒婚,于和谈主流不符,还会给钦陵扩大战端的口实。 可就此应允下来,也非良策。 因为双方一旦联姻罢战,关系势必有所缓和,自己的离间大计眼看就要有所成效,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半途而废? 这且不说,就联姻这件事本身,从长远来看,也对牡丹无益。 因为那钦陵一族已是末日黄花,一桩联姻定然不能改变家族颓废的大势。就算眼前有所缓解,几年之后,牡丹势必会成为王室内斗的牺牲品…… 眼看着是个火坑,就这么看着牡丹跳下去,郭元振于心不忍。 可是,他又能做得了谁的主呢? 见郭元振神色为难,牡丹把他叫到了一边,说是有事相托。 这半年,林远先后请郭元振带了两封信过来,不过都是一些闲言絮语,报个平安,牡丹也一直没有回复。 这一次,她请他带回一件绣品给他。 “郭将军,我与那薛林远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如今他婚约在身,大婚在即,这是我专门为他赶制的新婚贺礼,一副牡丹绣品,还烦请郭将军带给薛侍郎。” “哦……郭某一定带到。” 郭元振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这幅绣品。 其实关于薛林远,他们之间一直没有专门聊过,不过对于牡丹和林远的关系,郭元振心知肚明。 之前郡主一直不曾回信,如今突然带去贺礼,想必也是对两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心,想要有所了断。 郭元振有些不忍,忍不住多了一句话。 “郡主,其实薛侍郎的婚事……怕是还要等些时日,如今契丹叛军未平,陛下焦头烂额,也无心为他们操持婚事,这些日子,薛侍郎也一直在龙门修建石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过是早晚的事。” 牡丹凄凉一笑,竟让郭元振无言以对。 是啊,这对青梅竹马,远隔千里,各有束缚,怕是再无缘分可续了…… “那……不知郡主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别的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吐蕃请婚之事,如果郭将军方便的话, 可以问一问他,或许他能有应对之策。” “哦?” 郭元振有些诧异。 说实话,虽然他也知道那个薛林远年轻有为,不过终究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能有多少阅历见识,还对两国之交有所洞察? 不过,郡主虽然年轻,向来不打诳语,她既然交代了,自然就有她的理由。或许,薛林远这个年轻人,还真能有一些不一样的见地…… 对于郭元振的迟疑,牡丹没有多做解释。 她之所以向他推荐薛林远,自有她的考虑。 因为林远不是别人,也和她不同,那是一个精通历史的家伙,至少他会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 牡丹相信,林远会帮她分析厉害,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再者,不管这件事情最终结果如何,她都想知道林远的态度。 就这样,郭元振带好牡丹图,辞别了裴家兄妹,快马加鞭,赶回洛阳…… 第341章 热火朝天,众说纷纭 紧赶慢赶,郭元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还不等他回到洛阳城,紫微宫里的紫宸殿上,大臣们已经为此事争的热火朝天。 原来那钦陵对蓄意离间的郭元振早有防备,为妨事情有变,特令使者星夜兼程,一刻不停,早早赶到洛阳城,向武周女皇奏请联姻之事。 这两年,两国之间倒是不断出使和谈,但多是为了边境战和,而且一直僵持不下——谁都没有想到,今日的吐蕃使者忽然换了使命。 一个被流放西域的获罪郡主,竟然被噶尔家族的世子看中了。 大臣们议论纷纷,一时间众说纷纭。 不过,大多臣子还是主张以联姻换取边疆和平。 要知道,那噶尔家族的钦陵可不是一般的权臣,他既是西域战神,又是吐蕃国相。 在吐蕃王朝,如果噶尔家族自称权臣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 尤其是在前任赞普松赞干布逝世后,因为儿子早逝,年幼的孙子继位——自此,噶尔氏的禄东赞和几个能力出众的儿子,就以父死子继的方式掌管着吐蕃朝政。 那钦陵之父赞悉若,担任吐蕃大相十三年,在他的努力下,并吞吐谷浑、降服甘南诸羌、染指安西四镇、兵压剑南节度。 而他死后,钦陵继任大相。除了军政大权由钦陵一手掌控,王朝的大小政事也根本没有王室发言的余地。 可以说,在他们父子弄权的这几十年,吐蕃王朝所有内政外交军事,均出自噶尔一门,可谓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当然,这两年,随着赞普年岁渐长,太后的努力经营,王权和相权正在进行积累的角逐…… 但强大的噶尔家族又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如果不出意外,当今的世子莽布支,就是吐蕃下一任国相。 而如果钦陵起兵造反,一旦事成,那世子莽布支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藏王。 所以,这桩婚事看似只是世子和郡主的联姻,其权重却等同于两国和亲。 再说,钦陵素来是大唐的死敌,虽然吐蕃王室一直想要与武周罢战讲和,奈何他拥兵自重,一直主战。 如今他竟然主动为子求亲,实在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因为眼下,契丹叛军迟迟未能平叛,三次大军征讨,导致国力困乏,民不聊生,实在经不起一场大仗了…… 所以,几乎一大半的朝臣,都主战和亲联姻。 “陛下,当年太宗英明神武,恩威并施,以文成公主和亲西域,与吐蕃建立舅甥关系,双方和平相处,互通往来,这才是安抚四夷之道啊!” “臣附议。自文成公主去世后,边境冲突不断,两方时战时和,无休无止,为了西部边陲的稳定,节省军费开支,应趁此机会和亲修好,停息战乱。” “臣也附议。陛下,如今契丹叛军尚未平定,大部分兵力都在东北作战,一旦吐蕃借此机会发动大战,怕是顾此失彼啊!” “陛下,丹阳郡主身为魏王义女,与吐蕃世子也算门当户对,如今又远在西域,正值当嫁之年,联姻之事,正是天时地利人和,还望陛下应准。”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朝中大臣纷纷附议。 此时他们大多还不清楚,丹阳郡主是裴炎之女的身份。 在他们看来,武牡丹不过是个获罪流放的郡主,如果能以一己之身,换取西域几年和平,也算给武周帝国做了一些贡献。 当然,就算他们知道了牡丹的身世,也不会改变立场。 左不过是个罪臣之后,时过境迁,还有谁会记得前朝宰相裴炎呢! 不过,吵吵嚷嚷的朝堂上,也有例外。 有人就一直沉默,默不作声。 此人正是刚刚复居宰辅的狄仁杰。 而狄仁杰之所以不言不语,是因为他还感念牡丹的救命之恩。 当年,他被来俊臣诬陷入狱,正是武牡丹这个有勇有谋的小女子在陛下面前进言,这才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聪颖灵动的少女,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些年,虽然他一直被贬在外,但牡丹的救命之恩,他从未忘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报答。 此番契丹叛乱,武则天为了稳定局势,狄仁杰才被重新起用,而因他的出众表现和极高声望,这才得以再次拜相。 所以一回到洛阳,狄仁杰就留意寻找当年的小恩人…… 不过,几经查找未果之后,他才从上官婉儿这里得知,牡丹已经远去西域。 同时他也知道了牡丹这些年的境遇,还有她是裴炎之女的事实。 这个武牡丹竟然是裴相之女,难怪小小年纪,有胆有谋…… 狄仁杰在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欣慰。 在他看来,虽然牡丹这些年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此番她远去西域,远离宫廷是非,又有兄长照顾,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狄仁杰本以为牡丹可以在西域过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了,没想到如今竟闹出了联姻之事…… 说实话,如果这联姻之人不是牡丹,他或许会毫不犹豫的赞同,以和亲换取和平。 因为他一向主张罢兵养民,休战求和。 就在年前,因为征讨契丹造成西域兵力虚空,朝廷征发百姓戍守安西四镇,以致怨声载道,他还为此上表劝谏,建议废除安西都护府,以节省军费,抚慰百姓。 不过,武则天认为安西四镇战略意义重大,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 如今和亲罢战的时机摆在眼前,他却不忍心了。 是的,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小恩人,白白的去做一个牺牲品…… —— 此番复居宰辅,武则天对狄仁杰颇为看重,无论大小事宜都要询问他的意见。 可今日朝堂百官踊跃进谏,唯独狄仁杰一声不吭。 因为武则天知道狄仁杰一向主张罢战讲和,所以对他的沉默,颇有些奇怪。 “狄公,你因何不言?” 狄仁杰闻言,连忙躬身回复。 “陛下,丹阳郡主乃是魏王义女,婚姻之事,还是要听听他的意见才好……” 因为武承嗣近来身体有恙,并未上朝,狄仁杰此话也是为了拖延一二。 其实,他很清楚武承嗣是什么人,自然不会为他的义女考虑。 如今的武承嗣已经落寞许久,怎么可能放弃这个立功献好的机会? 真是收了一个好义女,都被发配西域了,还能被选中和亲…… 对于狄仁杰的这个理由,武则天不以为意。 “魏王不会有什么意见的,武牡丹虽然是魏王义女,更是武周郡主,为国效力也是她的职责所在。” “陛下,联姻一事,事关两国外交之策,不可贸然决断。如今吐蕃的情势,怕是只有郭参军才最清楚,陛下不妨等上一等,待郭将军回来再做打算。” 看狄仁杰如此推脱,武则天沉吟片刻。 “如此也好,那就等郭元振回来再议。” 陛下发话了,众臣这才闭了嘴,狄仁杰则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虽然暂时拖延了一时半刻,但该来的,怕还是要来的。 第342章 救命之恩,顺水人情 紫宸殿上,为牡丹暗暗担忧的,除了狄仁杰,还有一人。 此人低眉顺眼,不动声色,小心伺候在陛下左右,却把朝堂上的消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就是最近颇得圣宠的高力士。 有了梁王府中高公公的悉心调教,高力士此番再度入宫,已经完全不是之前的懵懂小童,而是一个察言观色的伶俐少年。 加之他仪容俊美,身姿健朗, 武则天对他十分喜爱,所以他很快就得以侍奉御前,颇得圣心。 因为从小家破人亡,高力士如今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格,不管对于前朝风云,还是后宫是非,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但今天,他稳不住了。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武牡丹。 虽然和牡丹姐姐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知道她对于林远哥哥而言,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些话,是林远哥哥曾经亲口告诉他的。 所以,他也把牡丹姐姐当成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那个雪夜,她托付给他的事情,他已经做到了。 他把那块玉佩偷偷拿了出来,一直随身携带身上,寻找机会带给东宫李三郎。 后来,在一次合宫家宴上,他才终于找到机会,在三郎如厕的路上拦住了他,将玉佩亲手交给了三郎…… 记得当时李三郎看到玉佩很激动, 得知牡丹姐姐去了西域,眼圈都红了。 看得出来,牡丹姐姐对三郎而言,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其实不止林远和三郎,还有公主苑的小落蘅,太平公主府的薛崇简,逢年过节他们来陛下面前请安的时候,有意无意的都会提到牡丹姐姐。 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牡丹姐姐,她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高力士还想着,等有一天牡丹姐姐回来了,他去向她邀功请赏,没想到她竟然要被派去和亲了,而且是和亲吐蕃。 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得到父亲的精心栽培,高力士对于政局有着天然的敏感性。 他明白和亲对郡主而言,意味着什么。 看着满朝文武一个个附议,大都主张和亲联姻,高力士十分担心,如果林远哥哥在就好了…… 可是林远哥哥年前就去了龙门修建石窟,已经很久没回宫了。 不行,这件事情一定要让他知道。 身为太监,他不能随意出宫,所以,百官下朝之后,高力士寻了机会就偷偷找到了梁王,拜托他一定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林远。 看着素来小心谨慎的高力士,竟然为了武牡丹来求自己捎信出去,武三思很是诧异。 他竟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在什么时候围在了一起…… 不过,对于高力士的请求,武三思还是一口答应了。 其实就算没有高力士,他也准备把这个消息透漏林远。 顺水人情嘛,不送白不送。 就立场而言,武三思是赞同和亲的,以一个小女子免去战乱动荡,换取边境和平,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打仗并非他们武氏子侄的强项,一次征讨契丹,已经让他们武家颜面尽失。如果吐蕃那边再打起来,自己岂不是又要被赶鸭子上架了? 如今有魏王义女,武姓郡主被那敌国世子看中,以她和亲联姻,换取和平,也算给武家挽回一些颜面。 反正就算把这个消息告诉林远,他又能怎么样呢? 两国之间,都是战和大事,连陛下都不能随心所欲,又岂是哪个人就能决定的? —— 当武三思来到龙门,把牡丹将要和亲吐蕃的消息悉数告诉林远的时候,林远正在打理佛像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对于远在西域的牡丹,他想到了很多可能。 比如牡丹还会等着他,潜心修道度日;比如裴伷先会在西域给牡丹找一位大将之子,亦或高门之后…… 但他唯独没想到,牡丹会被吐蕃世子看上,要去吐蕃和亲。 让一名戴罪郡主和亲吐蕃,以一个弱女子去换取和平,满朝文武竟然无不赞同,他们也真能说得出口,做得出来,难道他们当牡丹是文成公主吗? 可如今吐蕃还有英明睿智的松赞干布吗? 何况,此番要和牡丹联姻的,还不是吐蕃赞普,而是国相之子。 谁都知道,如今吐蕃境内,王权和相权正斗的不可开交。 郭元振的离间大计已经快要见到成效,此时让牡丹和亲联姻,不是去充当炮灰吗? 终究,牡丹还是要卷入这些权势之争吗? 林远越想越生气,可是生气根本于事无补。 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的回忆一下之前的那些历史知识,好从中悟出破解之道…… 不知为何,如今林远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之前的那些知识储备也快要消耗殆尽。 他只记得吐蕃是大唐一生的对手,两个政权几乎同时崛起,又在各自的锦翠年华迎头相撞。 这对累世相斗的帝国身上,有很多耐人寻味的巧合。 当年,吐蕃在松赞干布的率领下勃勃而起,唐朝的李世民以“天可汗”之名威镇四野。 如今,大唐有武则天弄权称制,吐蕃则有铁血太后筹谋夺权…… 对了,林远隐约记起,似乎在文成公主之后,确实还有一位和亲吐蕃的公主…… 第343章 貂蝉拜月,牡丹为盟 郭元振回到洛阳,并没有直接进城,而是直接来龙门找林远。 恰好,林远也正要去寻他,两人在石窟前就碰了面。 因为牡丹的缘故,林远和郭元振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倒也彼此信任。 一见面,没有过多寒暄,郭元振就把那副牡丹绣品交给了林远。 “这是郡主让我带给你的,说是赠与你的大婚贺礼。” 林远闻言愣了一下,双手接过,小心的收了起来。 眼下,他来不及去看什么大婚贺礼,因为再不抓紧筹谋,那吐蕃的和亲使者就要回去了。 “郭将军,如今吐蕃使者已在洛阳城内,郡主和亲的事情 我也已经听说了。” “哦,动作竟如此之快。” 郭元振吸了一口气,探究的眼神看向了林远。 “那不知陛下和百官的意思……” “一女即可罢战,换取边疆和平,陛下和百官自然都主张和亲。只是眼下还未决断,就等郭将军归来了。” “等我?我又没有扭转乾坤之力……” 郭元振苦笑了一声,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苦笑过后,他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对了,薛侍郎,此番和亲一事,郡主特意嘱托我前来与你商议。不知薛侍郎有何高见?” “和则安,不和则战。眼下边疆战乱四起,契丹叛军未平,突厥趁火打劫,如若吐蕃再起战端,武周必然危矣。这亲事定然不能回绝。” “你的意思……就这么应允了?” 郭元振有些失望。 他还以为林远会愤而慨之,极力阻止,没想到竟然应允的这么痛快。 难道这薛林远对丹阳郡主竟没有一丝怜惜和留恋? 郭元振不由的为牡丹不值,他冷下了脸,甚至都想要回她那副绣品了…… 看到郭元振冷淡的神色,林远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同时,他也感到欣慰。 其实这番话,是他故意如此说的,为的就是先试探一下郭元振本人对和亲一事的态度。 看来郭将军和牡丹的交情还不错,内心并不赞同和亲一事。 郭元振是吐蕃特使,只要他的态度是偏向牡丹的,林远的心里就有数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他的计划万无一失。 “郭将军莫急,和亲自然是要应允的,不过要看跟谁和亲。” “跟谁和亲?薛侍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吐蕃世子对郡主一见钟情,已经遣人送彩礼到了裴府,而钦陵派来的和亲使者也已经进了紫微宫——这自然是与国相之子联姻,否则还能跟谁和亲?” “郭将军此言差矣。自古和亲,都是大国公主下嫁夷族王室。此番既然吐蕃要和亲,我们虽不好拒绝,但也要有所态度。我们堂堂武周郡主,自然不能嫁给国相之子,要嫁也要嫁给吐蕃赞普。” “赞普?你是说让牡丹和亲赞普?” 郭元振差点惊掉了下巴。 如果说这件事原本还只是钦陵一家的联姻之意,如此一来,倒真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和亲大事了。 “是啊,当今赞普正当青春年纪,吐蕃太后又有心求和,和亲又有何不可呢?有当年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先例,让丹阳郡主与当今赞普联姻,才是和亲正道。” “可是……这求亲的是国相钦陵啊……” 郭元振一时有些凌乱。 “郭将军,你这两年连接出使吐蕃,使的可是离间计?” “正是,所以我才犹豫,这一和亲,怕是离间大计就此夭折了……” “既是离间,为什么不坚持到底呢? “如何坚持?” “郭将军可听过貂蝉拜月的故事。” “貂蝉?听过啊……” “那王允先把貂蝉暗里许给吕布,再明把貂蝉献给董卓,才使得离间大计顺利实现……” 听着林远侃侃而谈,郭元振这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他似乎明白了林远的意思…… “郭将军,郡主和亲,自然要嫁给吐蕃王室,哪有联姻权臣之子的先例?这钦陵不但求取郡主,竟然还要陛下赐婚,这分明是国相僭越之举,对王室不尊……” “这么说来,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还请郭将军奏明陛下,即刻启程前往吐蕃,正式向赞普提请和亲之事。如此一来,我们既没有回绝和亲,表明了和谈诚意,也更加深了他们君臣之间的矛盾……” “如此打算倒好,可若是那赞普无意和亲,定要成人之美,把郡主赐婚世子,这可怎么办呢?” “郭将军尽管放心,那吐蕃国相专权已久,王室正在筹谋复兴,太后和赞普早就想揪钦陵的小辫子,他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不会拒绝和亲的。” 说到这里,郭元振这才恍然大悟,彻底明白了林远的计策。 这薛侍郎果然心机深沉,老谋深算,对于这离间计,竟运用的如此透彻,郭元振不得不服。 不过,郭元振还是有些困惑。 如此一来,离间大计倒是得以实施,两国战端也不会因此挑起,可是郡主呢? 不管是联姻钦陵之子,还是和亲吐蕃赞普,武牡丹终究还要嫁入吐蕃,沦落成和亲的工具。 “此计甚妙,只是和亲是无法避免了。” 郭元振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的看了林远一眼。 “那吐蕃赞普我倒是见过几次,也是一位英武才俊,颇有当年松赞干布的风采。以郡主的美貌和才智,如果嫁与赞普,成为一国之母,定然与当年的文成公主不相上下,大有一番作为。” 郭元振的话,像是在自我安慰,也像是在故意嘲讽林远。 反正牡丹如今正值青春妙龄,早晚也是要嫁人的。 既然与心上人林远有缘无分,与其这么蹉跎青春,倒还不如远嫁吐蕃,像文成公主一样流芳千载。 郭元振的意思,林远很清楚。 “郭将军未免也太乐观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钦陵军权在握,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扳倒的。如今和亲一事,定然会成为他们君臣之间的博弈,一时半刻怕是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依旧要行拖延之策?” “正是。胜负未定,局势未明的情况下,郡主定然不能贸然嫁入吐蕃。” “薛侍郎,你这话说的也未免太容易了。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郡主和赞普都是正当婚龄,人又已在西域,和亲之事一旦提出,怕是拖不了太久啊!” “郭将军,我教你一个法子,保管有用。” “哦?薛侍郎请讲。” “众人皆知,郡主此番乃是获罪流放西域,而且她之前于嵩山出家修道,也并未正式还俗。如果吐蕃赞普急于成亲,你只说丹阳郡主修行之前曾经发愿,还俗出嫁还需修身三年。” “修身三年?如此说法可信吗?” “郭将军不必忧心,和亲只是由头,三年也是借口,此番联姻乃形势所逼,那赞普定然心知肚明,在未能平定钦陵之前,想必也不会急于迎娶。再者,如今吐蕃形势风云突变,三年之内会有多少变数也未可知。” “可万一……” “万一不得不嫁,到时我自有办法。” 看薛林远胸有成竹,郭元振也不再多言。 虽然他觉得那郡主去行那离间计,有些于心不忍,但眼下看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依照此计,不仅能继续离间吐蕃君臣关系,加速他们分裂内斗,还能换来边疆暂时和平,缓解武周兵患的燃眉之急…… 就算三年以后,牡丹不得不真的与赞普和亲,也不算一个多坏的结果。 想到这里,郭元振也就释然了。 难怪武牡丹会让他来找薛林远商议,这个薛侍郎果真是不可貌相。 只是,郭元振也有些困惑。 薛林远的这种淡定不惊,这种筹谋算计,这种大局眼光,实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城府。 在林远的身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老成,还有一种莫名犀利的睿智,这种气质很奇怪…… 而这种奇怪的气质,郭元振似乎在武牡丹的身上也发现过。 听说七年前,这二人被当成金童玉女做了祭生桩,侥幸逃生之后,就在宫中展露头角,表现不凡。 以这二人的胆识和才情,倒还真是天生一对的金童玉女,未来也是不可限量… 只是,可惜了,如今竟是天各一方,各有婚约在身。 想到这里,郭元振忍不住问了一句。 “郡主之事暂且只能如此了。我倒是想替郡主问一句,不知薛侍郎何时大婚? “我?” 林远苦笑了一下,也不想隐瞒, 干脆对郭元振直言以告。 “我如今也不过是个拖字。想必郭将军清楚,如今不止是吐蕃政权动荡,我们武周又何尝太平?国不太平,何以言家?” 郭元振笑了一笑,他明白林远指的是太子一事。 —— 如今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平民百姓,最关心的就是太子之位的归属了。 它不仅只是未来国君的人选问题,也牵扯到这江山社稷是姓武还是姓李的问题。 一场营州之乱,历经一年尚未平叛,武家子侄三次领兵皆无功而返,百姓都在私下耻笑,说他们是一群扶不起来的阿斗…… 若是这样的无能之辈做了皇帝,百姓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吗? 如今民心思唐,不知东宫皇嗣幽禁有所松弛,连狄仁杰也被起复,这无不说明,女帝的心态在慢慢转变…… 就在年前,吉顼奉命招兵,因不通武事,迟迟招不到人。而当皇嗣李旦遥领元帅之职,当即便有数千人应募…… 从这一件事,大家都看到了李唐皇族的影响力,百姓的思唐之心也昭然若揭。 可即便如此,陛下的态度依旧不明朗。 因为那次皇嗣募兵之后,吉顼回朝就在朝堂上把此事大说特说,极力夸赞皇嗣的影响力。 他的本意是故意给皇嗣加光,由此推动太子之位的确选,却也因此得罪了武家子侄,在御前起了争执。 吉顼能言善辩,武家子侄在他跟前哪能占得上风,武则天眼见自家子侄受辱,竟勃然大怒,斥责吉顼轻视她武氏子弟…… 终究,这江山社稷目前还是姓武,武家子侄纵使再不争气,也容不得别人指责。 相反,李唐皇子越得民心,她的武周就越失人心——武则天自然是十分矛盾的。 武则天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也让群臣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陛下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里,郭元振已经明白了林远的意思。 看来这薛侍郎对于朝中情势也是十分明了, 也在观望之中…… 虽然不知道这太子之位对林远的婚事会有什么影响,但薛林远如此善于筹谋之人,想必自有他观望拖延的道理。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能关心的了。 虽然郭元振也藏着一颗思唐之心,但如今他的当务之急,是把丹阳郡主和亲之事处理好,其他的,暂时无能为力。 —— 送走了郭元振,薛林远回到军帐,这才缓缓的打开了那副礼物。 林远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知道牡丹会送给他什么样的大婚贺礼…… 自从牡丹去了西域,这两年音讯全无。 郭将军往来数次,却从未带回只言片语,而林远也是在牡丹离开之后,才发觉自己竟然没有牡丹的任何物件以做念想。 如今这幅大婚贺礼,是她唯一送给他的念想。 随着绣品徐徐打开 ,一副锦绣牡丹图跃然眼前。 姚黄魏紫,赵粉秦红,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姹紫嫣红的牡丹花正如火如荼的开得热闹。 可是,这灼灼其华的热闹,却刺痛了林远的眼睛。 他知道,牡丹这幅绣品里的一针一线,都是告别之意…… 果然,在层层叠叠,花开重瓣的牡丹图里,林远找到了绣在一角的小字。 林远凑到眼前,仔细分辨,原来是一首《牡丹为盟》的小诗。 以牡丹如今的才情,想要做几首律诗或者绝句十分容易,可这首白话小诗,分明是只有他二人才懂的暗语: 水声动,春风漫卷,慈悲无边; 烟尘灭,牡丹为盟,相约来生; 洛阳只剩下牡丹,我们只剩下相见。 第344章 精于音律,擅长药石 时值四月,洛阳城里的牡丹花也正开的如火如荼。 不过,形色匆匆的郭元振才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一路花色。 他急着入宫拜圣,借着此番和亲,促成他的离间大计。 而此时的紫微宫里,九州池畔人声鼎沸,一年一度的牡丹宴正在热热闹闹的举行。 大国之风就是从容淡定,纵使四夷战乱,依旧不改歌舞升平。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还有各国使臣聚在一处,觥筹交错,莺歌燕舞。 不过,今年的牡丹宴,因为丹阳郡主和亲之事,倒是多了一个谈资。 原本,远去西域两年的武牡丹,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淡去。 要知道,宫中最不缺的就是新面孔,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尤其太平公主向武皇推荐了张氏兄弟之后,这宫中就越发的热闹了起来。 这对出身于仕宦之家的兄弟,都是正值二十四五岁的妙龄,面如傅粉,唇若涂脂,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其中张易之是哥哥,人称五郎;张昌宗是弟弟,人称六郎。 而这六郎就是之前养在太平公主府的白衣少年。 这兄弟二人多才多艺,十分会讨陛下欢心。 六郎张昌宗精于音律,身姿修长,气若幽兰,举手投足无不优美;五郎张易之则擅长药石,对采补之术造诣极深。 不管是靠美色上位,还是情感抚慰,如今张氏兄弟已经是女皇的心头好,就连武家子侄也要对他们奉承讨好…… 在这样的后宫中,不管是昔日的魏王,还是落魄的皇嗣,都已经不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而那个曾经的东宫少傅武牡丹,就更没有人提起了…… 除了东宫里的几个孩子偶尔提起,人们已经快要忘记宫中还有过这么一个人了。 谁也没想到,那个获罪流放的郡主,如今竟然再次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并且还是因为和亲之事。 要知道,当年因为武牡丹的婚事,宫里已经闹出了几次风波,先是东宫皇嗣,又是魏王之子,皆没有结果…… 如今,武牡丹戴罪之身,竟然被吐蕃世子看中,还如此大费周折的遣使求亲,果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因为正值满城的牡丹开放,武牡丹的名字再度被人们提起。 于是,那个才貌双全、胆识非凡的丹阳郡主、东宫少傅、裴相之女,就像这紫微宫里盛放的牡丹,又在人们的记忆里鲜活生动了起来…… 人们不由的想起了她曾经的那些经历。 金童玉女,活祭生桩,石女之疾,甚至连她是天命之女的传言也翻了出来…… 宴会上人多嘴杂,“天命之女”的传言自然也被吐蕃的使者听了去…… —— 郭元振入宫面圣,赶上酒宴正酣。 他原本急着奏请和亲之事,奈何武则天并不着急,而是邀他入座,先来赏花饮酒。 五郎六郎陪在身边,看得出武则天心情大好,郭元振一时也不好扫兴,只得先行饮宴。 郭元振发现,武皇在嵩山封禅之后,似乎就有了一些变化。 这位曾经对政治拥有高度热情的女皇,如今对政务总是显得有些慵懒和懈怠。她的注意力已经从政治事务上移开,转向因多年事务繁忙而被忽视的个人生活。 而张氏兄弟,就是她最好的慰藉…… 第345章 监酒行令,惹祸上身 宴席之上,除了歌舞助兴,还要行令作诗。 今日,武则天心情大好,特意让上官婉儿监酒行令,以莲花为题,众人吟诗作赋。 对此,人们心知肚明,这哪里是吟诵莲花,分明是要他们为莲花六郎粉饰吹捧…… 朝中向来不乏阿谀逢迎之人,在武家子侄的带领下, 一些文臣很快就写好了谄媚诗作,上官婉儿一一收了上来,选出一些佳作,呈给陛下过目。 武则天翻看着这一沓子诗稿,多是辞藻华丽,华而不实之作,而且毫无新意,看的人腻烦厌倦。 她并不太满意,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子昂。 自从契丹平叛无功而返,他就表现的颇为消极,不过他的那首《登幽州台歌》,倒是传唱了起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武则天对此诗篇十分欣赏。 武曌本就颇有诗才,又有着雄心伟略,作为世人所难容的千古女帝,她对诗中雄浑绵长,苍凉孤寂之感,竟然心有戚戚。 所以,虽然陈子昂一直不合时宜,无功无业,她也十分爱惜他的才华。 “陈子昂,你怎么不作一首?” “陛下,臣才华有限,不敢献丑。” 对于陈子昂的敷衍,武则天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计较,但是一旁的武攸宜不高兴了。 自从上次一起出战契丹,无功而返,陛下原本还没说什么,但陈子昂的一首《登幽州台歌》,像是把他钉在了耻辱架上。 世人在赞叹陈子昂的诗才的同时,总是不忘讥讽他昏庸懦弱、不识将才…… 他最讨厌这些文人,写几首酸诗,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武攸宜本也有些醉了,此时忍不住针对起了陈子昂。 “陈公向来出口成章, 连在外行兵打仗都能作诗几首,今日怎么如此谦虚?可是看不起莲花之美?” 武攸宜此话一出,众人都看向了陈子昂。 要知道,莲花六郎,如今这莲花已经不是普通的莲花,而是陛下的心尖宠——六郎张昌宗。 陈子昂知道自己被架了起来,武攸宜给他扣的这顶大帽子,可不是那么好戴的。 不过,他面不改色,直接回了一句。 “微臣久居边塞,只知边疆之寒、民生之艰,确实不懂莲花之美。” “你……” 陈子昂这通硬扛,谁都能听出嘲讽之意,六郎的神色也有些尴尬,气氛一时僵持了起来。 郭元振一看这情形,赶紧上来解围。 他和陈子昂还算有些交情,并不想看着他惹祸上身。 如今,五郎六郎可是陛下最宠爱的红人,连武家子侄都不敢得罪二人,还要阿谀献媚。陈子昂这一番硬扛,可是既得罪了武家,又得罪了六郎,他着实为陈子昂捏了一把汗。 郭元振为人圆滑,不像陈子昂那般刚直不阿。再说,他此番还有重要使命,也想趁此机会哄了陛下高兴,好提及和亲一事。 “陛下,陈公诗风苍劲、风骨峥嵘,确实更擅长边塞之作。这咏莲之诗,我倒是作了一首,还请陛下过目。” 郭元振说着,把自己刚刚写就的咏莲诗,递呈给了上官婉儿。 武则天拿过来,略略品读了一番。 郭元振也是富有诗才之人,他曾经的《宝剑篇》铮铮铁骨、肆意洒脱,但这首咏莲诗做的也是平庸无奇,有形无神,武则天知道是自己难为他们了。 这种风花雪月、谄媚奉承之作,本身就少了风骨,又要求什么新意呢? 她知道,郭元振此番应酬之作不过是为了陈子昂解围。 想到这里,武则天倒也释然了。 她知道陈子昂的性情,如果他也写出这些谄媚之作, 倒不是陈子昂了。 所以,武则天也没打算为难他。 “也罢,边疆战事吃紧,陈公忧心国事,这诗不做也罢。” 陛下做了和事佬,这事原本已经过去了,不过,陈子昂却不干了。 自从北征无功而返,他胸中的愤懑就在胸腔堆积,无处倾诉。 这些日子,朝中众臣为了突厥求亲之事争吵不已。除了偶有几人反对和亲,其他大臣竟然无不应允,只是争论该派哪位王孙前去突厥和亲。 如今,又来了吐蕃联姻,大臣们竟然又是一片附和…… 这些人,不思前去边疆杀敌,守卫国土,却把希望寄托在一桩婚姻之上,这是大国的可行之策吗? 陈子昂知道自己不被陛下重视,又被武氏排挤,本不愿多言,但此番经过烈酒发酵,又被武攸宜一挑,他再也忍不住了。 趁着酒意,他要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话都讲出来。 第346章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想到这里,陈子昂站起身来,躬身行礼,直言进谏。 “陛下,说起边疆战事,如今不管是突厥和亲,还是吐蕃联姻,臣皆以为不妥。一国之事,边疆安危,怎能依赖于弱小女子?” 陈子昂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 谁也想不到,这陈子昂会在此时提起此事,用语还如此犀利。 武则天也有些不快,但她知道陈子昂的脾性,犯起倔来不管不顾,只得与他争论一二。 “陈公此言差矣,国之有难,匹夫有责,和亲古来有之,汉有昭君出塞,唐有文成公主,怎的到了武周就是不妥?” “陛下,说起文成公主,今昔情势怎可同日而语?当年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吞并吐谷浑,志得意满之时求婚于唐,太宗并不准许。之后他率军犯唐,被打的退出吐谷浑,心服口服之后,特遣大论前来求亲,卑辞尽礼,这才有了太宗嫁女,公主和亲。” “如今,西域战事胶着,那国相钦陵一直对我安西四镇虎视眈眈。如今也只是派了小小使者前来,毫无诚意,此时和亲怕是无济于事,白白葬送了丹阳郡主……吐蕃这边暂且如此,那突厥更是猖狂,依他的求亲条件,此种和亲无异于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啊!” 眼看陈子昂的言辞越来越激烈,武则天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郭元振有些为陈子昂担心。 他知道陈子昂虽为文官,却铮铮铁骨,一向主战,但陈公对和亲政策的看法未免偏颇。 在他看来,和亲不过是笼络邻国异族的一种羁縻政策,不可一言以蔽之。再者,眼下和亲一事关系到吐蕃离间大计,并不能意气用事,所以他只得挺身而出。 “陈公多虑了,自古外交之策,无外乎文治和武功。未免穷兵黩武,联姻未免不是联盟的一种方式。” “郭参军, 姻亲就真的能确保联盟、换取和平吗?” “虽不能完全确保,但在一定程度上可免百姓兵役之苦,缓边境之危……” 在此事上,郭元振和陈子昂的政见还真不同。 眼看连自己的好友郭元振都主张和亲,陈子昂叹了一口气,也就不再多言。 也是,眼下武周兵戎四起,已经无将可用,无兵可征,除了和亲还能怎样呢? 看着陈子昂不再争辩了,一旁的武攸宜倒是幸灾乐祸了起来。 “陈子昂,你一介言官,哪懂外交之事,未免有些多管闲事了……” 别看陈子昂对郭元振客气,对武攸宜却不留情面,直接怼了回去。 “多管闲事?所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才使得如今战事胶着,久伐未果,国土日缩,百姓日苦……” 陈子昂这话让武攸宜顿时变了脸色。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这一句话,不止是武攸宜,连梁王和武曌都觉得颜面扫地。 “陈子昂,你……” 眼看武攸宜和陈子昂又掐了起来,武则天怒目而斥。 “够了!宴席之上,不谈国事。陈公若是喝多了,就先退下!” 听到陛下让自己退席,陈子昂心灰意冷。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谏言都从未被采纳过,今日更是如此。 身为一个言官,既然陛下再也不愿听他谏言,他留在这朝堂之上还有何用? 今日是他最后一番谏言,不管陛下采纳与否,以后再也听不到他的这些逆耳忠言了。 想到这里,陈子昂决心已定,走到席前,下跪叩拜。 “陛下,家父如今染病在床,无人照拂,微臣恳请陛下准备微臣辞官,归故里于床前尽孝……” 众臣哗然,陈子昂则低眉颔首,语气平静,丝毫看不出悲喜之意。 对于他的辞官,武则天并不诧异。 这些日子,陈子昂在朝堂一直沉默消极,并不多言,今日这番谏言,想必也是他最后的坚持了。 虽然她也知道武家子侄不堪重用,可今日宴席之上还有外国使臣,陈子昂这番直谏, 实在太不给她脸面了。 这个陈子昂,终究是一介文人。 武则天看了看他,知道他去意已决,也就不再挽留。 “也好,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且回去孝敬高堂!” 陈子昂闻言,含泪叩拜,当即罢官而去…… 看着陈子昂脱帽离开,郭元振有些惋惜,也有些欣慰。 宫中险恶,依着陈子昂的脾气,怕是早晚要惹祸上身。他和武家侄子早有嫌隙,早些离开是非之地,未尝不是一种自保。 但愿日后陈公吟诗作赋,安然了此余生…… 第347章 儿女亲情,君臣之义 经陈子昂这么一闹,武则天也没了多少兴致。 她留下五郎和上官婉儿,让二人继续主持百官宴饮,自己则带着六郎沿着九州池散心赏花去了。 郭元振见状,也随后跟了过去。 趁此机会,他要好好说说吐蕃和亲一事。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突厥那边他是顾不上了,但吐蕃离间之计如今已初见成效,他定要做出一些成绩来。 此时,武则天正和六郎聊着牡丹之事。 “陛下,那吐蕃要求取的丹阳郡主,可是名叫武牡丹 ?” “怎么,你也认识她?” “当初在公主府里见过郡主两面,确实是个奇女子。” “说起她……哎,又两年过去了,她也确实到了待嫁之龄。” 武则天说着,在一簇金黄色的牡丹花前驻足,轻轻的拨弄着,似乎又想起了武牡丹那张秀美灵动的容颜…… 刚才陈子昂的直言进谏,不知为什么让她又想起了宰相裴炎。 这她一生中接触过无数官员,也曾为了改朝换代和巩固政权屡屡任用小人和酷吏。但是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人,利用完后就毫不留情的兔死狗烹。 但是,对于像裴炎、狄仁杰和魏元忠这种德才兼备,有经有权的能臣,武曌却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 想当初,裴炎也是这么一股子刚直迂腐,毫不退让,这才使得君臣之间僵持不下,痛下杀手。 如今,他们一个一个都离她而去了。现今的朝堂之上,除了狄仁杰,魏元忠和娄师德,还有几个敢于直言之人? 如今的狄仁杰也是拥唐之臣,也是直言以谏,屡屡因为政见不合与她面折廷争,但她竟然可以屈意从之。 裴炎一事,在当时那生死攸关的时刻,由不得她心慈手软,但如果放在现在,或许就是另外一个结果…… 想她一生纵横跌宕,弄朝政于掌股之上,让帝国庙堂的衮衮诸公全都对她俯首帖耳,可如今,面对满朝文武的思唐之心,她忽然不想再和他们较劲了。 尽管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是大周帝国至高无上的天子,她手里仍然握有威福刑赏之柄、生杀予夺之权,可武曌还是发现——自己的心态正在发生某种微妙而重大的变化。 是在嵩山封禅之后,武则天发觉自己变了。 或许是嵩山的那段日子,她远离朝堂,和牡丹日日待在一起品茶论道,被洗涤了身上的一些杀气——总之,她逐渐厌倦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却越来越看重人伦亲情…… 曾经不屑一顾的儿女亲情,君臣之义,甚至包括与张氏兄弟的暧昧之情,逐渐在她内心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 莫非自己真的老了吗? 武则天摘下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放在鼻尖轻嗅着…… 有花堪折直须折,武牡丹也确实该出嫁了。 说起这武牡丹,和她父裴炎一样,也是一样的刚直秉性,当年在嵩山之上为了周真人,数次顶撞于她,这才被放逐西域…… 如今吐蕃遣使求亲,这武牡丹的婚事兜兜转转,几经波折,竟然是要和亲吐蕃吗? 裴炎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作为和亲之女远嫁异域——说实话,武则天有些不舍。 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着实有些可惜了。 可是,不同意和亲,怕是就要兵戎相见,眼下契丹、突厥同时作乱,再加上吐蕃这个宿敌,她实在是心力交瘁了。 其实对于和亲,她原本是不齿的。 因为武则天并不相信,给狗扔一块骨头,狗就会听话,但是目前,她确实不想和狗打架。 以她年轻时的心性,定要打的那些蛮夷之国满地找牙、跪地求饶,可是如今,她打不动了。 尤其是此番讨伐契丹,连接战败,使得她心力疲惫。 自己费心经营的武周江山,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武姓之人,实在是失望至极。 再者,武则天也不想边境天天都闹得鸡飞狗跳,想要罢兵休战,让百姓休养生息、积蓄国力…… 想到这里,武则天扭头看向了身后的郭元振。 “郭参军,那吐蕃使者明日就要离开,国相之子求亲之事,你究竟怎么看?” “陛下容禀……” 郭元振终于等到了机会,他躬身一礼,侃侃而谈…… 第348章 耳濡目染,山高水远 九州池畔,牡丹丛中,郭元振把林远的离间计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 武则天听的兴起,不由的拍案叫绝。 “此计甚妙,此计甚妙啊!那吐蕃赞普本就和国相钦陵嫌隙颇深,如今因为和亲一事,定然会再起龃龉。” 武则天说着,看了看郭元振,不由笑了起来。 “郭公,你往吐蕃来往两年有余,今日之计,才是一剂猛药。” “陛下如果赞同此计,照此情形下去,不出两年,吐蕃必定内乱。” “好,吐蕃若能不战而胜,郭将军你就是首功一件。” “微臣不敢居功,此番和亲,牺牲最多的乃是丹阳郡主。” “是啊,倒是难为了武牡丹,夹在吐蕃君臣之间,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所以,微臣斗胆求陛下一事。” “你且说来。” “此番和亲事宜,日后定有不少波折,还请陛下拟一道诏书,日后诸事由臣全权做主,从中斡旋。” “那是自然,吐蕃那边的情况也就你最为熟悉。明日一早就让上官婉儿拟定和亲诏书,封你为和亲使节。” 郭元振闻言,赶紧行礼叩谢,武则天则看着手里的牡丹花,叹息了一声。 “只是可惜了武牡丹,人比花娇的一个美人儿,有才华,有胆识,竟白白便宜了那吐蕃赞普……” 武则天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郭参军,别的我且不管,不过待武牡丹出嫁之时,定要给她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她风光大嫁。” 郭元振笑了笑,不置可否。 有了薛林远的三年之期,离牡丹风光大嫁这一日怕是还远着呢。 “郭参军,听闻你经常来往裴府,那武牡丹在西域可还适应,如今出落成了什么模样?” “自然是越发标致了,否则那钦陵之子也不会对她一见钟情。” 武则天闻言,心中更是生出丝丝惋惜。 想当年,武延基和旦儿都对牡丹动了心思,没想到最终却让她流落在外,嫁与未免有些可惜。 “郭参军,你记得叮嘱武牡丹,不论何时何地,莫忘母国之恩。” “微臣谨记……” —— 君臣几人聊天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花丛中,有两个少年蹲着侧耳静听。 这两个孩子正是李隆基和薛崇简。 因为征兵有宫,武旦如今的境况比之前好了一些,东宫的监禁也放松了不少。 赶上春日,东宫的孩子们也能出来参与宴饮。 薛崇简早早来找了三郎,两人在宴会上自然是坐不住的,就跑到这里逗鹦鹉。 没想到,竟然听到了牡丹的消息。 其实一大早,李三郎就听薛崇简说了此事。 崇简说他昨日从母亲那里得到了消息,牡丹姐姐可能要和亲吐蕃,不过三郎一开始并不相信。 如今亲耳听到,和亲一事从皇祖母的嘴里说出,李三郎这才明白,和亲一事竟然是真的。 他的眼泪当时就涌了出来…… 那年春日,春华宫一别之后,他知道牡丹姐姐去了嵩山;后来高力士偷偷还给他玉佩,他才知道牡丹姐姐去了西域…… 眼看相隔越来越远,但心里总想着还有再见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如今牡丹姐姐竟要和亲吐蕃。 身为皇孙,从小耳濡目染,三郎自然明白和亲的意义。 想那吐蕃远在西域,山高水远,人心艰险,牡丹姐姐一旦远嫁吐蕃,他们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你看,我就说,牡丹姐姐要驾到吐蕃了!你还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薛崇简小声的埋怨着。 李三郎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着鹦鹉默默流泪…… 倒是他手里的鹦鹉听到了牡丹的名字,竟然叫了起来——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鹦鹉的叫声,吸引了武则天和郭元振,两人奇怪的朝这边望了望。 六郎一看有人惊扰了圣驾,赶紧朝这边走来查看情况。 “圣驾在此,还不回避,谁在这里吵闹?” 待他走近一看,这才看到花丛之中猫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正是薛崇简 。 六郎在太平公主府中待过,自然是认得薛崇简的,不过他并不认识李三郎。 此时,三郎手里的鹦鹉还在叽叽喳喳的叫着,六郎一把拽了过来。 “这鸟儿太聒噪,惊扰了圣驾……” “你还我鹦鹉!” 三郎原本还在抽泣,一看有人抢走了他的鹦鹉,立马扑了上去。 六郎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大的反应…… 他素来威风惯了,怎么会轻易认输,就偏偏不给他。 三郎虽然如今又长高了不少,可毕竟年纪稍小,在玉树临风的六郎面前,根本不占上风。 两人争执间,鹦鹉受了惊吓, 在笼子里扑扑楞楞的乱撞,瞬间掉落了不少的羽毛…… 就在两人争的鸡飞狗跳的时候,武则天和郭元振走了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三郎,崇简,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启禀皇祖母,我们在这里逗鸟,不小心惊扰了圣驾,还望皇祖母恕罪。” 薛崇简一看武则天过来了,赶紧跪下请罪。 李隆基也跪了下来,不过眼睛还看着六郎手里的鹦鹉。 “哦,倒也无事,春色大好,你们也该出来透透气了。三郎,你怎么还哭了?” 武则天一眼就看到了三郎通红的眼睛。 面对皇祖母的询问,李三郎自然不敢说是因为牡丹姐姐和亲之事,但他知道自己也不能告六郎的状,只得随便扯了个理由。 “回禀皇祖母,孙儿的鹦鹉这几日生病了,不吃不喝的,我怎么也医不好它,这才伤心落泪。” 第349章 废帝之子,落魄小王 虽是应付之语,但李三郎说的其实也是实情。 这几日,他这心爱的鹦鹉食欲不振,毛色无光,一直不太精神,三郎专门出来遛鸟,却不想听到了牡丹姐姐和亲的事情,这才有了这番波折…… 那鹦鹉本就病恹恹的,如今再被六郎这一番惊吓,更是瑟瑟发抖,看起来十分虚弱。 六郎张昌宗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竟是东宫的临淄王李三郎。 虽然有些诧异,不过,一个废帝之子,落魄小王,他倒没怎么看到眼里。 “哦……这原来是临淄王的鹦鹉啊!这鹦鹉看起来确实不太精神,不过叫的倒是挺欢畅。” 张昌宗说着,就把鹦鹉还给了李三郎。 李三郎接过鹦鹉,看着掉落一地的羽毛,眼泪忍不住又涌了出来…… 他平日并不是一个人前流泪的人,今日却不知为何,像是打开了眼泪的闸门,怎么也止不住心里的难过了…… 武则天看着泪水涟涟、沉默不语的李三郎,既心疼又觉得奇怪。 要知道,她这个皇孙和东宫其他几位郡王不同,从小就是宫里出了名的阿瞒,调皮又有胆识。 记得他还是五六岁的时候,就在宫道上怒斥武家子侄,说这天下是他李家朝堂…… 不过,也因为那句话,她起了疑心,杀了三郎的亲生母亲。 自此后,这孩子似乎也收敛了许多,小小年纪就喜怒不行于色了…… 怎地今日为了一只鹦鹉,就哭个不停了…… 终究,他还是个孩子。 想到这里,武则天也心生不忍,她接过鹦鹉看了看。 “三郎,你这只鹦鹉养了不少时日了?若是医不好,让让五兽坊再送一只新的来养就是了。” “皇祖母有所不知,这只鹦鹉还是牡丹姐姐送给三郎的,它已经七岁了……” 一旁的薛崇简没什么心眼,大实话脱口而出。 “七岁?” 张昌宗一听,不屑的笑了起来。 “难怪这鹦鹉羽毛都掉光了,这也太老了……” 张昌宗的“老”字一出,当即觉得不妥,赶紧止了声,他偷偷瞄了一眼陛下,武则天果然已经变了脸色。 如今,她最忌讳别人说这个“老”字了。 张昌宗自知失言,吓的脸上发白,赶紧跪下请罪。 “六郎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在武则天的眼里,六郎也不过是个孩子,难免有得意忘形的时候,她也懒得和他计较。 “罢了,起来!” 隔着笼子,武则天轻轻的抚摸着这只鹦鹉。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只七岁的鹦鹉,她之前倒是在三郎见过几次,一直养的不错,如今竟羽片稀疏,毛色无光,着实有些老态龙钟了…… 鸟都老了,人也会老啊…… 这只鹦鹉是牡丹送给三郎的,也难怪他会如此看重。 提到五兽坊,想到武牡丹,武则天又想起了自己登基那日百鸟朝凤的奇景,她竟有些想念那个古灵精怪的武牡丹了…… 武则天叹了口气,把鹦鹉还给了三郎。 “三郎,把这只鹦鹉带回五兽坊,传我的话,让他们务必给这只鹦鹉医好了。” “三郎遵命。” 一听有人给鹦鹉看病了,李三郎欣然领命。 于是,他和薛崇简一起行礼拜别,拎着鹦鹉跑开了。 —— 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身影,郭元振忍不住赞赏了一句。 “想不到东宫的小郡王如今都已这么大了,这临淄王虽然年少,倒是英姿不凡,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三郎和崇简都已到舞勺之年,转眼就成人了。” 武则天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说起这个,郭参军,此番吐蕃前来求亲,那突厥听闻消息,又开始催了。去突厥和亲的王子至今还未选定,你可有什么高见?” 郭元振闻言,愣了一下,这种问题他又怎好直接回答,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陛下,那突厥许诺帮我们攻打契丹,如今寸功未立,契丹未平,自然不用理会他们。” “昨日营州那边倒是传回了捷报,契丹南下后,后方空虚,那突厥可汗默啜趁机发兵,一举袭取了契丹新城,俘获孙万荣的家眷及器仗,也算立了一功。” 郭元振闻言,十分高兴。 “哦?那新城是孙万荣的老巢,如今被袭,人心定然不稳,军中必然大乱啊!如此说来,契丹平叛指日可待了。” “所以,突厥仗着有功,已经派人前来催促,要尽快促成和亲之事。” “这……” 郭元振沉吟不语,这个问题,朝中大臣们已经争论如旧,他实在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武则天知道郭元振为难,也不勉强与他,自顾自的斟酌着。 “东宫的小郡王倒是不少,有胆有识的也就三郎一个。可惜他非嫡非长,实在不行,就是他?” 郭元振闻言,心中大惊。 许是因为丹阳郡主的缘故,郭元振在裴府做客的时候,经常听牡丹提起过三郎。 所以他虽然和三郎并无交情,却也觉得这孩子十分亲近。 如今小小年纪,就要去突厥和平,实在于心不忍…… 让牡丹知道,又该伤心嗟叹了。 郭元振本不想多事,但此时却不得不劝阻了一句。 “陛下,让临淄王去突厥和亲,此事怕是有所不妥……” “有何不妥?” “那突厥向来野心勃勃,从未真的臣服于我。尤其武周代唐之后,他们更是心有不服。” “那又怎样?” “要知道,契丹此番就是打着庐陵王的名头起兵造反,如果李唐皇孙去了异域,说不定会被扣留下来,成为他们复唐出兵的借口。” 武则天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也是,如今天下思唐之心正盛,就这么把李家的皇孙给了突厥,那不是给了他们的借口? 说什么也不能这么做。 武则天断了让李姓郡王和亲的念头,又想到了刚才跑走的薛崇简。 “其实崇简也不错,这孩子从小也是胆识过人……不过太平定然是不舍得了,我也舍不得。” 武则天正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个薛林远呢?他倒是正当年纪……” “陛下,薛侍郎怕是不行。他已经和仙蕙公主有了婚约。” “婚约?他这半年来一直躲在龙门,不就是不想履行这婚约吗?” 武则天淡淡一笑,对于林远躲婚的心思,她其实早就看透了。 看来他还是对武牡丹余情未了。 既如此,如今朝中形势变动,她对于这些年轻人的婚事,也有了变动和安排。 第350章 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圣意多变,君心难测。 对于突厥和亲的事,郭元振没有再多言。 他知道如今陛下为了储君之事,就像站在天平的两端,在李武两家之间左右为难。 太子之位不定,很多事情都悬而未决,难有定论…… 至于去突厥和亲的人选,如果真选定了林远 ,以薛侍郎的心机和筹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说不好, 他还能如虎添翼,在突厥一展身手。 只是若真如此,就可惜了林远和牡丹这对金童玉女。 这二人,一个吐蕃王妃,一个突厥驸马,倒真是天各一方了…… 想到这里,郭元振心生感慨。他辞别了武则天,出宫回府与家人团聚去了。 不日之后又要再入吐蕃,自己这一世的功业也就在此一举了…… —— 武则天信步而游,在六郎的陪伴下赏花赏水,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因为提到了年轻人的婚事,武则天干脆绕着九州池,来到了公主苑。 这公主苑修缮之后,规模比之前大了许多, 如今宫里的公主都住在这里,包括东宫的八公主和九公主。 因为合宫春宴,今日的公主苑也颇为热闹,小公主们聚在花园一角斗花斗草,玩的十分开心。 武则天抬手制止了想要通传的宫人,悄悄绕到一侧,饶有兴致的看着公主们斗花斗草。 这斗花 ,比的是名贵稀有,比的是娇艳欲滴,每个女子将自己认为最好的花戴在头上,互相争斗比艳。 而斗草就简单了,对孩童而言,斗草都是武斗。两人分别持一根花草,让两根草相交,各自拽住花草的两端进行拉扯,先断者为输…… 此时,几个公主刚刚玩了一轮斗草,开始斗花了。 在这些公主中,年方十三,正值豆蔻之年的李仙蕙算是年纪最长的了,只见她秀眉凤目,玉颊樱唇,鬓角插了一朵粉红色的芍药花,更衬得秀丽绝俗。 东宫的八公主和九公主虽然才七八岁的年纪,却也一个个出落的灵秀俊雅,气度不凡。 这其中,就数武落蘅年纪最小,也最娇憨,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她从侍女端来的花盘中,一眼就选中了一朵最大的牡丹花,非要蕙姐姐帮她戴在头上。 “落蘅,这朵牡丹花比你的头都大了,你要带,就带海棠花?” “不,我就喜欢牡丹花……” 武落蘅年纪虽小,却十分有主意。 李仙蕙拗不过她,只得帮她戴上了。 “我也喜欢牡丹花……不,我是喜欢牡丹姐姐。” 一旁的九公主也挑了一朵黄色的牡丹花,放在鼻尖轻轻闻着。 “我想牡丹姐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八公主盈盈接过这朵牡丹花,把花插在了妹妹的头上。 东宫的这两位小公主睹花思人,想到了牡丹姐姐。 她二人自小受牡丹照顾,又跟着牡丹在翠云峰玉清观待了两年,和武牡丹的感情自然比别人深厚许多。 “总是听你们提起牡丹姐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李仙蕙有些奇怪。 未见其人,先闻其名——这个武牡丹,是她在公主苑听到最多次的名字了。 不止是几个公主妹妹,就连侍女秋菊和冬梅偶尔也会提及…… 而且,她隐约觉察到,这个武牡丹似乎和薛林远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第351章 人比花娇,及时行乐 一说起牡丹姐姐,小公主们顿时来了精神,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聊了起来。 落蘅虽然年纪小,和武牡丹相处的时间并不太久,却也还清楚的记得她的牡丹姐姐。 毕竟那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曾是她的少傅,而且,秋菊和冬梅也常在她跟前念叨起牡丹姐姐的好。 她本无父无母,在她心里,牡丹姐姐也早如亲人一般了。 都说孩童言无忌,孩子不会撒谎,也不会故作谄媚。 武则天听着她们的童真话语,愈发觉得武牡丹是个难得的女子。 能同时让几个骄傲的公主交口称赞,至少说明,武牡丹对这些孩子都是真心以待的。 真心——在这宫中,真心恰是最难得的。 要知道,不管是东宫的两位公主,还是武落蘅,都是失势之家的孩子。 在这踩高捧低、趋炎附势的宫中,就连一个小小的婢女都会看人下碟,武牡丹却能一视同仁,对每个孩子真心以待——看来,之前确是自己多疑了。 如此想来,还真有些对她不住。 原本是相门之府的千金之躯,骤然失了双亲,蒙受大难,花样年华的年纪,却在宫中蹉跎而过…… 后来流放西域投奔兄长,原本想着她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又被卷进了和亲风波…… 与其这样,还不如当初留她在东宫,成全了自己的旦儿,也算让裴炎的女儿有了个栖身之所。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想到这里,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几个孩子这才发觉站在她们身后的皇祖母。 “拜见皇祖母!” 几个孩子跪倒一片,争相行礼。 “都免礼!你们几个接着玩,皇祖母也是有些日子没有斗花了……” 武则天和颜悦色,十分慈爱。 六郎张昌宗早让侍女抬出了软塌,扶她在花荫里坐下。 落蘅是个胆大的,武则天素来也最疼爱她。只见她从花盘中寻了一朵金黄的牡丹花,双手捧过来,要献给皇祖母。 “皇祖母,请簪花。” 武则天笑着接了过来,因为落蘅年纪尚小,她就朝着李仙蕙招了招手。 “仙蕙,你来给皇祖母戴上。” 李仙蕙躬身趋步,赶紧走过来伺候武则天簪花。 从小到大,十余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亲近皇祖母。 虽然此时的武则天和颜悦色,李仙蕙还是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隐隐逼来…… 要知道,从她有记忆开始,对于皇祖母的印象,就只在父亲恐惧的眼神里…… 圣上对他们一家人而言,就是掌管他们生死的神只,甚至只消洛阳来的一道小小圣谕,就能把父亲吓到想要自尽。 所以,像父亲一样,她对皇祖母的恐惧,也深深的刻在了骨子里。 此番回到皇城,她也是战战兢兢,不知是福是祸,还好有几个妹妹相伴,她才自在了一些。 如今陛下竟然让她簪花,她是受宠若惊,既害怕又紧张, 以至于本就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手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这一朵牡丹花,竟然簪了好久,才终于戴好。 武则天年逾七十,头发已然花白,高髻之上金玉满头,这朵金黄的牡丹花倒也恰逢其时,更衬得雍容华贵,气派万千…… 李仙蕙簪好了牡丹,有心奉承几句,却紧张的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的行礼退下。 武则天感觉到了李仙蕙的紧张,心中有些不悦。 这个孩子和她父亲一样,有些过于懦弱了。自己是她的亲祖母,也从未当年斥责过她,至于这么惧怕吗? 倒是武落蘅无拘无束,此时高兴的钻到了武则天的怀里撒娇。 “皇祖母太美了, 比牡丹花还要好看……” 武落蘅的这句话,让武则天喜笑颜开。 所谓人比花娇,可有这些如花似玉的孙女站在眼前,她这个年逾七十的老人,还如何能和花儿相比呢? 想到此处,武则天难免有些伤感。 不过,这些日子,有了五郎和六郎的精心侍奉,武则天确实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就像春风拂过,自己布满岁月之痕的肌肤又重新舒展开来,再度焕发出了神奇的光泽。 说实话,武则天挺喜欢目前这种轻松逍遥的生活状态。 眼下,外朝的政务有狄仁杰、魏元忠这些能臣帮她打理;宫里有张易之、张昌宗这对玲珑剔透、善解人意的宝贝随侍在侧;膝下还有一群孝子贤侄、孙男娣女承欢膝下…… 或许,直到此时,她才领略“及时行乐”一词的意义。 第352章 有心栽花,无心插柳 看着人比花娇的小公主们,武则天也起了斗花的兴致。 不过,公主苑里花木有限,武则天打量着这里略有些局促的园子,笑了起来。 “若要赏花斗花啊,还得是上林苑。” “皇祖母,听说上林苑里的牡丹开的最好……” 盈盈公主在一旁问道。 虽然贵为公主,之前一直在东宫拘谨,又出宫修行了几年,她也很少去上林苑。 “是啊,那里的牡丹园有专人护养,自然比这里的要好一些。一年四季,也就这个时节最为热闹……” 武则天说着,扭头看向了六郎。 “六郎,起驾上林苑,让公主郡王们也都过去。” ——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上林苑。 果然,牡丹园里的牡丹开得正好,除却常见的一些品种,又培育了不少新的花色。 公主们在花间穿梭嬉戏,年轻的郡王们也赶了过来。 一一拜过陛下后,年轻人就分散在各处,玩的不亦乐乎。 武则天有些累了,着人在花亭间搭了个软塌,闻着花香小憩。 落蘅最为年幼,主动选择陪在皇祖母身边。 她虽然小小年纪,却也十分精明。从小在宫中耳濡目染,她太清楚知道什么话可问,什么话不能说。 对于牡丹姐姐,虽然她十分思念,但也知道不能提,只是乖巧的给皇祖母捶腿。 “落蘅,你怎么不去玩?” “皇祖母,三郎哥哥没有过来,我想跟他玩。” “哦,他的鹦鹉生病了,今天怕是没空过来了。” 武则天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 “落蘅,那个薛林远经常过来吗?” “林远哥哥好久不来了,倒是延基哥哥经常过来。他说蕙姐姐才来宫里,怕她不适应……” “哦?” 武则天有些诧异,抬头看向了花丛中玩闹的年轻人。 在右手边的一个凉亭里,似乎有仙蕙和延基的身影…… 李仙蕙一改在她面前拘束胆小的模样,和武延基两个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难得,李家的人能和武家的人相处的如此融洽。 这些日子,她被契丹叛军搅的焦头烂额,很久没有关注这些年轻人了。 这可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吗? 武则天原本还想着,等平定契丹叛军之后,就给仙蕙和林远的婚事办了,现在看来,似乎不用急了。 如今,突厥和亲的人选还没有落定,但不管怎么,都逃不出李武两家的孩子…… 除非,让薛林远顶上。 这么一来,仙蕙的婚事就要变动了。 具体怎么变,武则天也还没想好。但这一堆的孙男娣女,都要好好安排了。 想到这里,武则天示意六郎把李仙蕙叫了过来。 “仙蕙,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叫什么名字?” “回皇祖母,妹妹叫裹儿。” “哦,想起来了,听说这裹儿也是生的花容月貌,有机会把她也接回来。你们这些公主,都是皇家的金枝玉叶,不能散落在外面…… ” 李仙蕙一听,赶紧跪下谢恩。 虽然不知道皇祖母为什么要把妹妹也接进宫,但她隐约感觉到这应该是个好兆头…… 第353章 舞勺之年,有朝一日 难得陛下召见儿孙,这番天伦之乐,自然要雨露均沾。 于是,九州池的宴会很快散了,李武两家的老少郡王们也纷纷赶去上林苑。 李三郎和薛崇简去五兽坊送了鹦鹉回来,也被通知前去上林苑,路上正碰到赶去那边的高力士。 几个孩子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年岁相仿,自然更易亲近。 而自从高力士给三郎送去了最为珍贵的玉佩,两人之间似是有了秘密,更与别人不同。 高力士和一般的小太监不同,他出身名门,通读诗书,本又长的姿容不凡,若不是穿着装扮,几个孩子站在一处,还真是同郡王一般的气度。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深得陛下欢心,得以再次侍奉御前。 这高力士在宫中时日久了,私下留心,才慢慢知道了李三郎的处境,也听说了他母亲窦妃的事情。 高力士有些吃惊,他本以为自己家道中落,双亲尽失,无辜受难,已经够悲惨了,没想到李三郎这位身份高贵的王子皇孙,竟然也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难怪他初见三郎,就觉得格外投缘。 原来他们都一样——在明媚灿烂的笑容之下, 藏着一颗沉郁忧伤的心…… 尤其当他知道了那块玉佩是母亲留给三郎的遗物,也就一下子明白了牡丹姐姐托付他的原因。 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自幼丧母,高力士自然明白这块玉佩对三郎的意义,他也由此明白,牡丹姐姐和三郎之间有着不同常人的情谊。 或许,就像他和林远哥哥一样。 —— 虽然亲近,礼节还是要讲的。 高力士看到两位郡王,立马躬身行礼,三郎顾不得寒暄,拉过他悄声问道。 “力士,牡丹姐姐要和亲吐蕃的事可是真的? “回禀临淄王,此事确凿无疑。” “早说过了,叫我三郎就行。看来和亲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即使告诉殿下,怕也是徒增烦扰,这种事除了陛下, 谁都做不了主。” “可是……” 三郎想要辩解什么,可又无话可说。 是啊,如今他不过是个手无寸铁、肩无寸功的挂名郡王,甚至连这紫微宫都出不去,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他那专制冷酷的皇祖母,还能听他一言,不让牡丹姐姐去和亲不成? 简直是笑话。 这时,一旁的薛崇简想起了什么。 “对了,力士,牡丹姐姐和亲一事,林远哥哥知道吗?” 听崇简提到林远,三郎顿时来了精神,眼眸晶亮。 “就是,林远哥哥可厉害了,一定会有办法的。” “林远哥哥已经知道了,我前日就托人带了消息给他,可他似乎也没什么办法……如今此事基本已经定下了。” 高力士的话,让三郎刚刚燃起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的眸子顿时黯淡了下去。 三个孩子一阵沉默,一起慢慢的朝上林苑走去。 三郎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牡丹姐姐总算是东宫的人,能不能求他去找陛下说情…… 可转念一想,三郎就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 父亲不过是一个被拘禁的落魄皇嗣,不问世事,自身难保,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走着走着,高力士倒是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三郎,如今突厥那边也要和亲,听说要派一名郡王过去,还不知道会是谁呢?” 三郎闻言,没有说话。 此事他已听崇简提过几次 ,也隐约听到了一些传言…… 听说文武百官为了此事争执不已,而此时陛下传召他们这些孙男娣女,未必就是一时兴起,或许另有用意。 毕竟,他们一个个都长大了。 兄长李成器已经成婚两载,就连李隆基和薛崇简都到了舞勺之年…… 听说那突厥之女年岁不大,所以若论和亲的人选,他们这几个郡王都是合适的人选。 不过,薛崇简是不用担心的,有公主母亲庇佑,关于他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肯定不会派他去和亲。 武家的年轻郡王虽然也有不少,但梁王和魏王权势熏天,他们的孩子自然也要受宠一些,怕是不会被派去和亲。 最为可能的,应该就是不受待见的东宫了。 而东宫的六位郡王里,大哥李成器已经成婚,二哥李成义年纪倒也合适,只是他身体一直不好,如果远去突厥,只怕有去无回…… 再往下,就是三郎李隆基了。 作为非嫡非长的闲散王爷一个,或许还真的可能会被选中和亲突厥。 李三郎知道,朝中有人就是这个意见,只是陛下一直还未决定。而高力士提起此事的用意,想必也是提醒自己。 不过,李三郎并不太在意。 在他看来,与其一辈子关在这宫中,倒还不如找个机会出宫,在建功立业的同时,或许有朝一日,还能见到牡丹姐姐…… 第354章 几面之缘,交情匪浅 直至进了上林苑,三位少年还是谈兴未尽。 快到牡丹园的时候,三人干脆寻了一个僻静处,继续小声讨论着…… 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一处破落的花房里,有一位打理花草的花匠,正在凝神静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宫中首席花师——宋单父。 听闻丹阳郡主要和亲吐蕃的事,他诧异而心惊。 万万没想到,几年不见,当年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如今竟远在西域,而且要和亲吐蕃…… 毕竟,他和武牡丹也算老相识了。 当年,正是因为武牡丹的举荐,他才得以进入上林苑一展身手。 因为种的一手好牡丹,而陛下又最喜欢牡丹花,所以自此,宋单父时运自来,恩宠不断,从一名小小的种花师,变成了宫中人人尊敬的首席花师。 不过,虽然花艺了得,地位尊崇,宋单父却一直淡泊名利,为人低调,平日里一头扎进牡丹园,只在这上林苑中伺候花草,从不争宠,也不问世事。 或许正是他对花草的这份初心,才使得上林苑里百花齐放,尤其牡丹园里姿态万千,又培育出了不少新品种…… 如今这满园的牡丹花都是他悉心培育,不过他也一直惦记着那个叫牡丹的女子…… 今日忽然听得故人的消息,宋单父不由的失了神,双手一颤,手里的花剪掉落下来,一朵硕大的牡丹花也被失手剪下…… 听到动静,几个少年转过身来,这才发现了衣着简朴的宋单父。 宋单父虽然不认得两位小郡王,但从衣着装扮上就能看出,这二位定是王子皇孙。 身为一名宫人,见了这些郡王自然一律跪下行礼。 “小人不慎,惊扰了各位王爷,还请恕罪……” 李三郎和薛崇简并不认得他,只以为这是一个寻常花匠,摆摆手也就过去了。 不过,高力士却认得宋单父。 这几日正值牡丹盛开,经常要往紫宸殿里运送牡丹,来来往往的,高力士和宋单父也就熟识了。 高力士为人和善,对宋单父自然礼尚有加。 “宋师父,您怎么还在这里忙活?陛下今日来园赏花,正该您去御前侍奉……” 高力士的话,宋单父自然明白。 今日对花师而言,是难得表功的机会。 不过宋单父素来不喜表现,反正早有人去巴结奉承了,他倒是乐得清闲。 “高公公费心了,李总管已经前去侍奉,我就在这里侍弄花草。” 宋单父说着,看向了两位年轻的郡王,高力士赶紧给二人介绍。 “哦,这是东宫的临淄王,这是公主府的郢国公。二位殿下,这是花师宋单父,这上林苑的所有花草都是宋师父一首侍弄。 ” “宋单父?” 李三郎看着宋单父,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听牡丹姐姐说起过您,他说你的牡丹养的最好了。咦,这些牡丹的花色似乎不曾见过……”” 三郎看着花房外摆着的几盆牡丹,对那娇艳的花色甚感新奇。 “小人不才,别无他长,只是擅养牡丹,这几盆牡丹正是今年新育的品种……” “ 这种颜色真是好看,花朵也大。我们春华宫的牡丹花也开了,只是没有这个鲜艳,那些牡丹还是牡丹姐姐种下的……” 听闻此言,宋单父立马判断出来,这几个孩子和武牡丹交情匪浅。 既如此,他也就大胆的问道。 “殿下,小人冒昧一问,刚才所言郡主和亲一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怎么,您也认得牡丹姐姐?” “有过几面之缘。” “我想起来了,牡丹姐姐去东宫之前,好像在掖庭待过两年,她还种了不少花草呢……” 一旁的薛崇简插话到。 他素来在宫中自由行走,对宫里的事情了解的要多一些。 “殿下好记忆,小人正是那时和郡主相识,这一晃,六年过去了……” “是啊,如今这满园的牡丹开的正好,只是牡丹姐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听着宋单父和薛崇简的感慨,李三郎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朵被误剪的牡丹,轻轻的在手中摩挲。 “宋师父,你且把牡丹好好种着,我相信,总有一日,牡丹姐姐会回来的……” 对于三郎的话,薛崇简只是无奈又不屑的笑了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三郎的意气之言。 他们几人,要么是小小的郡王,要么是小小的花师,除了感慨一番, 又能如何呢? 一旁的高力士明白三郎的心情,但也不好出言安慰,只得岔开了话题。 “对了,宋师父,你既培育了这么多新品种,有没有耐寒的牡丹种类,可以在那西域之地种植?这样,等有机会也好给牡丹姐姐送去一些, 让她在异域也能看到牡丹。 ” “哦,若说耐寒,我这里倒有一些新育的品种,不过西域之地偏远苦寒,种植是没问题,只怕花朵要小一些……” 三郎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哦,那也无妨啊,你倒拿来我看…… ” “殿下稍等,请随我来……” 周单父说着进了花房,打开地窖,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捧出了一个深色的瓷罐。 “这是较为耐寒的黄牡丹种子,只要精心培植,即便在西域之地,应该也能开花……” “黄牡丹?太好了,牡丹姐姐就喜欢黄色……不过,这小小的种子,易活吗?” “别人我不敢说,若是丹阳郡主定然可以。她和可是深谙堂花术,当年在寒冬之日造出了百花盛放的奇景……” 提起武牡丹,宋单父的眼中不无赞许,对于那个灵动大胆的女子,那个百花齐放的冬天,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就好。多谢宋师父,这罐牡丹花种我就带走了。” 三郎说着,小心翼翼的接过了这个瓷罐。 “三郎,你又不能出宫,这花种怎么带给牡丹姐姐呢?” 一旁的薛崇简有些奇怪。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几个人正说着,一旁有宫人寻了过来,说郡王们大都到了,催几人快些过去。 三人这才辞别周单父,赶紧赶了过去。 第355章 盈盈一堂,自成风景 三郎等人赶到牡丹园的时候,诸王差不多都到齐了。 除了成群结队的孙男娣女,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 皇嗣武旦、太平公主也都赶了过来。 河内王武懿宗尚在河北平叛契丹,至于安平王武攸绪,他已辞去爵禄,隐居嵩山,不问世事。 作为武氏子侄里少有的贤能之辈,武则天对武攸绪还是很喜欢的。 当初他要辞官隐居,她就坚决不许,武攸绪就以封禅大典善后为由留在了嵩山。 这两年,嵩山诸事早已完毕,武则天也曾派武三思等人前去敦促开导,劝他回来,可他始终不肯复出…… 对此,武则天也深感无奈,只得由他而去。 武家之人大都醉心名利,唯有这个侄子如此与众不同,武则天欣慰的同时,又有些不太放心。 她知道武攸绪和东宫素来有些交情,嵩山封禅之时,又和武牡丹、周真人等走的亲近,此番隐退,也不知其中是否有所牵扯…… 所以这两年,她也不时派人去嵩山暗地监视武攸绪,倒也没有什么异动。 听说如今的武攸绪就像隐士一样,穿着粗布麻衣,吃着粗茶淡饭,一年四季住在石室,冬天就用茅椒遮蔽风雪,每天以谈经论道、煎茶炼丹为乐事。 至于朝廷赏赐的金银、王公赠送的鹿裘,都在石室里积满灰尘,他从来也不动。 而且,除了山中僧道士,他从来不与官场中人交往,但有拜访者,一律被他拒之门外…… 看来自己的这个侄子,是铁了心的要放弃荣华富贵,一心向道了。 说起来,武家就这一个人品能力还算出众的侄儿,他却无心朝政…… 想到这里,武则天叹了一口气。 如果自己的另两个侄儿,能有武攸绪的一半清醒和恬淡,也就好办了。 可惜,那羸弱不堪、能力有限的武承嗣,至今还在做着太子之梦…… 这是到了春日,承嗣的身体才略好了一些,可以出宫见人了,若是冬日就咳个不停,连下床都困难,却还不忘日日奉上奏章…… 尤其此番武牡丹和亲吐蕃,因为他是丹阳郡主的义父,一下子找到了存在感,又开始跃跃欲试,日日上朝…… 在武则天看来,且不说武承嗣的能力如何,单这一副病歪歪的身子,朝不保夕的样子,太子之位也不可能传给他啊! 再者,国储之位,除了看太子,还要看太孙的资质,武承嗣这几个孩子,大都资质平庸。 嫡长子武延基虽然心性厚道,不似父亲那般蝇营狗苟,却魄力不足,权谋有限,完全不足以担起武周帝国的大任。 可武承嗣如今像是陷入了执拗的梦境,谁都看清楚了,只有他自己看不清,依旧醉心太子之位…… 武则天也不忍心点破,只得随他而去。 其实,如果说武则天的心里还有一丝想要传位武家的意思,那人选也只能是武三思。 这个武三思,原本看着还有些能力,才华和权谋都比武承嗣略胜一筹,可惜一趟契丹平叛,还是显出了原型…… 偌大的武周帝国,竟然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武姓之人,武则天心中的天平已经越来越向李家倾斜了…… 此番契丹平叛,一方面让她清醒地意识到武家能力的不足,武氏政权很难延续,在她百年之后,恐怕仍需李氏皇族执掌天下,归政李唐。 另一方面,她又希望武氏势力能够在她死后控制政局,延续荣光,自己也不至于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可如今李武两家可谓势同水火,想要实现这个局面,岂是易事? 至于怎么做,这是一盘大棋,她要一步一步的下…… —— 今天的牡丹园分外热闹,偌大的园子,除了盛开的各色牡丹,就是俊男美女了。 别的不说,梁王武三思有五儿三女,魏王武承嗣也有六个儿子,再加上东宫的几位郡王和公主,还有太平公主的几个孩子,足有二三十位郡王、公主,也算是盈盈一堂。 不过,这些孩子们年龄参差,岁数都不算大。 公主们大多尚未成人,郡王里面,也只有魏王府的嫡长子武延基,梁王府的嫡长子武崇训,还有东宫的李成义到了婚龄。 当然,李三郎、薛崇简,还有武延基的兄弟武延秀,也都到了舞勺之年,已经有了俊朗少年的模样。 这些个孩子站在一处,风姿各异,在这春日的牡丹园里,自成一处风景。 看着这些风华正茂的孩子,武则天在心里盘算了下,就差显儿一家了。 显儿的那个嫡长子李重润,似乎比三郎要大上几岁。 当年他一生下来就很受高宗喜爱,一度被立为皇太孙,还不顾大臣劝阻为其单独设立官属…… 也不知道这孩子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说起来,重润的资质还是不错的,显儿也是个听话孝顺的孩子…… 此时此刻,年逾七旬的武则天突然有些想念她的显儿了…… 不过,眼下最关紧的事,还是突厥和亲的人选。 武则天知道,这个人,就在眼前这些少年之中…… —— 看到李三郎来了,武落蘅十分高兴,时时跟在三郎后面,三哥三哥的叫着。 因为牡丹姐姐的缘故,这二人还算亲近,三郎对落蘅这个小妹妹也很照顾。 不过,八公主和九公主倒是和落蘅不太亲近。 二人从小拘在东宫里,后来又去宫外修行,早就养成了谨言慎行的品性,并不敢像武落蘅一般喜欢在御前撒娇。 在她们二人看来,这个武落蘅小小年纪,嘴巴也太甜了些…… 她们二人倒是更愿意和李仙蕙接触,这位美丽温柔的大姐姐,身上似乎有着牡丹姐姐的影子,对她们也颇为照顾。 至于武延基、武崇训等武姓皇孙,更是三三两两的凑到一处,与东宫诸人格格不入。 孩子们的亲疏,武则天都看到眼里。 果然是血缘亲近,李家的孩子到底还是和李家的人亲近一些。 看来李武两家,不止是子侄一辈,连孙辈们都有了罅隙…… 第356章 心志初萌,情窦初开 看着满园儿孙明显分成两派,武则天无奈的揉了揉鬓角。 想当初,她在即位之初,就一直想要调和李武两家的关系。 为此,她不惜杀了驸马薛绍,想把太平公主嫁给自己最亲的侄子武承嗣。 可惜,太平倔强,这个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 虽然太平最终妥协,也嫁入了武家,但驸马武攸暨是个平庸之辈,在李武两家的关系改善上,实在没起什么作用…… 如今,这些孩子们的婚事, 倒是可以好好筹谋一下…… 毕竟,孩子们慢慢长大了,心志初萌,情窦初开,只要多多制造机会,让这些少男少女聚在一处,爱情的幼苗或许就在这春风的吹拂下,慢慢滋长出来了…… 不过,东宫和武家积怨已深,武家对东宫的戕害,孩子们也从小看在眼里,怕是很难撮合。 倒是显儿一家,这些年一直住在宫外,和武家没什么直接的瓜葛。 所以,她才准备把显儿的几个女儿都接进宫中…… —— 武则天在筹谋盘算,少年们也在说长论短。 李武两家难得聚在一处,少年们凑在一起,赏花之余也在互相打量议论,尤其是秀美清丽的李仙蕙,更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今日的李仙蕙,袅袅婷婷的站在花丛中,可谓人比花娇,巧笑嫣然。 薛崇简跟着三郎身边,时不时的偷看一眼仙蕙姐姐,忍不住的小声赞叹着。 “蕙姐姐真是生的好颜色,可谓大周第一美人……” 三郎闻言,默默的看了李仙蕙一眼。 蕙姐姐确实很漂亮,那清丽娟秀的模样,甚至有些像之前的牡丹姐姐。 “第一称不上?依我看,还是牡丹姐姐最好看。” “你要说起牡丹姐姐,这倒没法比了……就像这牡丹花,一朵红牡丹,一朵白牡丹,你能说哪个更好看呢?” 薛崇简说着,随口冒出一句闲话。 “真美,跟花儿一样。难怪林远哥哥为了蕙姐姐,把牡丹姐姐都忘记了……” 这句话,让原本淡定的李三郎不高兴了。 十二三岁的少年,情志初萌,对宫中诸多人事已经了然,心中也有了守护对象。 这两日,牡丹姐姐和亲吐蕃的事,已经让他心下煎熬,此时薛崇简这句无心之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牡丹姐姐的心上人,正是林远哥哥。 可惜,林远哥哥最终还是选择了李仙蕙,接受了陛下的赐婚,这才使得牡丹姐姐远去西域,现在又要和亲吐蕃…… 在三郎心里,牡丹姐姐如今的所有遭遇,都因为薛林远的背叛…… 如今薛崇简这句话,更让他为牡丹愤愤不平。 “那是他有眼无珠……” 薛崇简闻言笑了,他清楚牡丹姐姐在三郎心中的分量,所以也就不再争辩。 不过 ,他还是拉过不远处的武延基,不甘心的求证着。 “延基哥哥,你觉得慧姐姐和牡丹姐姐,她俩谁更漂亮?” “啊?这……这从何比起。” 武延基比二人要年长一些,这个无厘头的话题,让他有些脸红。 毕竟,武牡丹是他平生第一个心仪的女子,可惜两人有缘无份;而眼前的李仙蕙也是光彩照人,让他有些莫名心动…… 如今他之所以对李仙蕙殷勤照顾,或许也是因为在某些地方,这两个女子有些相似的地方。 “嘿,你脸红什么?” 薛崇简人小鬼大,发现了武延基的异样。 “没有,你别瞎嚷嚷……” 武延基红着脸,拍了一把薛崇简。 李三郎在一旁冷眼看着,神情十分不悦。 他隐约知道武延基曾经钟情牡丹姐姐,看来如今,连他都要变心了。 想到这里,李三郎忍不住发话了。 “牡丹姐姐和亲吐蕃的事,你知道了?” “听说了……” 听三郎说起此事,武延基的神色暗淡了下来。 关于牡丹的话题,是他眼前最不想面对的了。 和亲一事,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丹阳郡主可是魏王府的义女,是他的义妹;这和亲之事,最先知道的就是他们魏王府了。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远嫁吐蕃,成为两国外交的工具,对于此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只是,如今牡丹远在西域,此事又牵扯到两国外交,岂是他一个小小郡王所能干预的…… 听父亲的意思,定要全力促成和亲之事,还要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让武家儿女为帝国边境的和平稳定出一份力。 说不好,将来去送亲的还会是他这个兄长…… 看武延基低头沉默,李三郎知道,对于此事,他也是无能为力。 三郎心中一阵烦闷,扭头看到了在花亭外和太平姑姑闲聊的父亲。 趁着皇祖母正和武家子侄们聊的热闹,他悄悄的凑到了父亲身旁。 “父王,牡丹姐姐要和亲……” “我知道。” 不待三郎说完,武旦冷冷的打断了他。 第357章 荆山之玉,灵蛇之珠 其实皇嗣早就知道了牡丹和亲吐蕃一事,却只能装作云淡风轻。 牡丹走后这几年,他从未忘记过她。 东宫相处数年,他隐忍而克制,从不曾正视自己的心意;直到嵩山封禅,离开了皇城,他才放纵了自己一次…… 那段相处的日子,短暂却美丽,就像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时而飘在他的心头,荡起一番久违的惆怅…… 如今伊人远在天边,他只能寄情丝竹音律,再次不问世事。 对他而言,自从嵩山封禅之后,就已经熄了任何与母亲抗争的心思。 嵩山那次,他平生第一次与母亲据理力争,甚至愿意放弃皇嗣一位,想要救得牡丹一命,将之纳入东宫,却也无果而终。 最后,还是在武攸绪和武三思的周旋下,牡丹被流放西域,自己也再次被幽禁起来…… 武旦很清楚,自从嵩山封禅之后,母亲的心一度向武家倾斜,想要让武周帝业千秋万代。 毕竟,如果武周政权得以延续,她就是一代开国大帝,其意义与普通一帝不可同日而语。 可惜,武氏族人才能平庸,威望不足,一直不得人心。 直到营州之乱的兴起,面对契丹这个看似孱弱的对手,她认为这是让武氏族人建立功勋、增长声望的大好时机。 所以,她费尽心机的栽培族人,为武氏继储铺路。 此番平叛契丹,她兴师动众,先后派遣数十万大军,而每次出兵必以武氏族亲为首,为的就是坐等天降大功……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母亲的费心筹谋,因为武三思、武懿宗等人的无能表现化为乌有。 别看这些武姓皇族平素威风八面,上了战场却全是怂包软蛋,要么蠢如鹿豕,要么胆小如鼠…… 眼看武周大军一败再败,如今不得不依靠突厥的帮助,才算暂时稳下了局势…… 而武旦之前只是挂名征兵,就赢得百姓踊跃支持,李武两家在百姓中的声望差距,可想而知。 也许,正是这场叛乱与平叛,让母亲彻底看清了一个现实——她的武氏族人实在没有一位可造之材,根本无法承继大统…… 也正因这个契机,母亲开始有了一些“还政李唐”的苗头。 这几年,她先是把显哥哥的女儿接进宫来,而狄仁杰等亲唐老臣也开始重新复用。 而且,面对朝堂内外越来越高的“还政李唐”的呼声,母亲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反感了…… 武旦知道,随着母亲的衰老,他们李唐族人终于快要熬出头了。 眼前形势一片大好,李唐复兴有望,他不能因小失大,再因和亲一事,去触碰母亲的逆鳞。 何况,牡丹的婚事,又岂是东宫可以插手的…… 武旦深知,如今武承嗣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只要他为牡丹说上一句话,定会被扣上这么一顶帽子——为了一己之私,不顾武周大局。 所以,他不能说,不能提,只能默默观望。 再者,武旦隐约觉得,对于和亲一事,裴伷先和郭元振一定有所筹谋。 既然如今对那吐蕃实行离间计,应该不会就这么轻易让和亲实现。如此一来,岂不是功亏一篑? 依着裴伷先和郭元振的权谋智慧,此番和亲,怕也是离间计的一环…… 所以,对于牡丹和亲的事,武旦其实并不太担心。 像牡丹那么一个有勇有谋、有才有貌的女子,就如荆山之玉,灵蛇之珠,不管到了哪里,总会有人识得她的珍贵,护她周全。 眼下,突厥和亲才是关键。 因为此事,牵扯到他的儿子——李三郎。 第358章 推三阻四,意下如何 因那突厥口口声声要将女儿嫁给皇室贵胄,甚至指明要李唐的皇子前去迎亲,但武旦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不管他,还是皇兄李显,都是高贵无比的大唐皇子,怎么可能去求娶一名夷狄之女? 还要前去突厥迎亲,这也太有损皇家颜面了。 何况,他们这两位皇子都曾登基为帝,不管是谁,在臣民中都有强大的政治号召力。 母亲平日里对他二人严加防范,一个流放,一个囚禁,根本不让他们和大臣接触,更别说放去突厥迎亲了…… 要知道,一旦突厥羁押皇子,打着“光复大唐”的旗号造反,天下可就大乱了…… 那契丹叛军首领孙万荣,揭竿而起的时候,不是就打出了“何不归我庐陵王”的旗号吗? 所以,纵使和亲一事争议许久,也无人敢提让武旦和李显这两位皇子去和亲的提议。 眼下,和亲的人选只能是郡王或者皇孙。 而众人争议的焦点,也是在李武两家的这些个少年…… 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提议让三郎去和亲——在他们看来,这是东宫出头立功的一个机会。 毕竟,东宫那么多年轻郡王,李三郎非嫡非长,年岁相当,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可武旦才不屑于这种出头立功,他们本就是皇族贵胄,还需什么证明吗? 这只能是李唐皇族的耻辱。 再者,突厥向来居心叵测,定然不是和亲联姻这么简单。 总之,武旦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们去和亲 …… 这些年,他苦苦隐忍,其实早就疲倦至极 。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像武攸绪一样,隐居深山,逍遥快活。 可是,他不能,他必须撑下去。 原本,他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富贵王爷,可是几位兄长被废的废,杀的杀,偌大的李唐皇族,如今留存在皇宫里的,也只剩他一个。 虽然大多时候,他只是一个摆设,可是他也要摆在这里,那是大唐皇族最后的念想。 与武旦自己而言,他也不甘心就这么把李唐江山拱手让人,所以只能力求自保,苦苦熬着。 但是,孩子们的前途,不能就这么断送了…… —— 果然,待众人聚齐之后,武则天就提及了和亲一事。 趁着孩子们在玩笑嬉戏,她叫来了梁王、魏王、皇嗣和太平,出言试探他们的心思。 “旦儿,丹阳郡主吐蕃和亲的事,你可知道了?” “儿臣知道。” “武牡丹曾为东宫少傅,也算半个东宫的人。对此事,你可有什么意见?” “一切以大局为重,单凭母亲定夺。能为边疆安定出一份力,也算丹阳郡主的造化。” 武旦垂首低眉,一脸顺从。 对于皇嗣的表现,武则天并不诧异。 她还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为了大局,他什么都能忍。 “很好。既以大局为重,那突厥那边呢?” 提到突厥,武旦迟疑了。 这一次,他不敢再说“单凭母亲定夺”了。 梁王和魏王也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知道,这个争议许久的问题,今日终于要有答案了。 看众人不言,武则天也就开门见山了。 “有大臣说,可让三郎去突厥迎亲。你们意下如何?” 武旦没有说话,太平倒是开口了。 从小到大,崇简和三郎一直亲如手足,太平对自己这个侄子也是十分喜爱的。 所以,她并不愿意让三郎去充当和亲的人选。 虽然她是武家的媳妇,更是李唐的女儿。她的心,终究还是向着李唐的。 眼下, 皇兄不好贸然忤逆母亲,只能由她这个女儿出面了。 “母亲,三郎性情莽撞,年纪尚浅,怕是不太合适。” “哦……” 武则天看向了太平,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其实对于此事, 她心里早有盘算。 虽然提到三郎,她也明白李氏子孙是不可能派出去的,免得给人利用,当成谋反的棋子。 “三郎年纪确实还小,行事也不够稳重,要说这稳重妥帖的人倒也有一个,就怕你不愿意……” “母亲说的是?” “薛林远。” 太平公主闻言一惊,顿时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了母亲的盘算。 她只得强装镇定,笑颜以对。 “母亲莫不是在说笑,林远已经和仙蕙有婚约了,怎么能再去突厥和亲……” “事急从权,婚约一事原本也未履行。再者,我看薛林远对这桩婚事似乎并不遂心,一味的拖延。他本是罪臣之子,此番如能和亲突厥,也算将功赎罪……” 武则天的话,让太平公主一时无言以对。 她倒是没想到,这和亲的人选还能落到林远的头上。 自己刚刚已经否定了三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反驳。 倒是一旁的武三思说话了。 “姑母英明,薛侍郎确实行事稳妥,可那突厥点名了要皇族贵胄,林远这身份怕是不符,倒是惹恼了突厥,给了他们起兵的口实……” “这倒无妨,封他一个郡王就是。说起来也是我们武周王子。” 武则天的话让人无从反驳。 也是,自古和亲都是宗室之女,真正出嫁的公主有几个? 就像此番和亲吐蕃的丹阳郡主,不过也是一个流放西域的罪臣之女…… 不过,太平公主依旧不情愿。 “母亲,女儿还是觉得此事不妥……” “好了,身为皇族不思为国效力,一个个推三阻四,不过就是娶一房妻室,何意为难至此?” 武则天不耐烦了。 她向来独断专行,今日好容易有了兴致,想要和孩子们商量商量,却并不顺畅。 眼看武则天变了脸色,众人都不敢做声了。 武旦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母亲心里并不中意三郎,而是另有安排。 其实在他看来,林远还真是不错的和亲人选。 他年纪轻轻,有勇有谋,模样也生的俊朗,作为王子前去迎亲,或许还真能被突厥一眼看中。 反正如今牡丹都要和亲了,他娶谁也没太多区别…… 只是,太平对薛绍一往情深,对这个林远也是格外照顾,定然十分不舍。 第359章 主动请缨,邀宠立功 就在太平和母亲僵持中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武承嗣说话了。 “姑母,承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又不是朝堂之上,但说无妨。” “既然那突厥之女要嫁的是我皇子王孙,自然该由我武家子孙挺身而出。承嗣不才,身单力薄,但府中尚有几个孩儿,愿和亲突厥,为国分忧。” 武承嗣这番话,让众人颇为诧异。 武旦和太平对视了一眼,心说这个武承嗣还真舍得,为了讨好陛下,连自己的孩子都舍得送出去…… 太平猜的没错——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武承嗣此招还真是孤注一掷了。 自从嵩山封禅之后,武承嗣就患得患失。 也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一年到头的病着,倒是白白便宜了武三思。姑母虽然一心扶持武家,但是明显把精力给了武三思。 去年契丹叛乱,姑母大张旗鼓,派出武三思领兵,就是为了给他攒功镀金…… 如果武三思得胜归来,或许如今他已经是皇嗣了。 可惜,一个让武氏子孙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就这么白白浪费,莫名其妙的成了出丑大会,让武家人丢尽了颜面。 一个又一个武姓族人,雄赳赳的出发,灰突突的回来,如今,满朝上下对武周子弟多是嘲讽之音。 就连皇祖母的失望之情,都快掩饰不住了…… 这两年,庐陵王李显的几名公主都陆续接了回来,狄仁杰、张柬之等李唐老臣也开始复用,看来姑母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可能要还政李唐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武周就真的无望了。 武承嗣不甘心,就算自己的身体不好,他还有几个儿子。 这些年的付出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武周帝国,不能就这么一代而亡,他要做最后一搏。 既然带兵打仗不行,联姻和亲总行? 如今武周帝国边患四起,陛下为此焦头烂额。 他的义女丹阳郡主,已经定下和亲吐蕃,如今若再有一个儿子应了突厥和亲之事,他岂不就是武周功劳最大的人了? 说来也巧,自古联姻都是公主出嫁,若是突厥还要公主,他倒是无计可施。但这一次,突厥偏偏要皇子娶亲,他武承嗣这么多儿子,也到了该他表现的时候了 。 而且,突厥求的是皇室子孙,如果陛下答应让自己儿子去和亲,那就等于承认这天下依旧是武周的江山,宣告他的孩子才是正宗的皇孙。 武承嗣觉得,这应该是上苍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必须要把握住。 至于儿子们的想法,他并不在意。 大丈夫娶妻,左不过娶一个女人进门而已,娶谁不是娶呢? 看到终于有人主动请缨,武则天颇感欣慰。 果然,还是她的承嗣最懂圣意。 “承嗣,你有此心意,朕深感欣慰。不过,延基身为武家长房长孙,他的婚事断不可仓促……” “母亲,延基不行,还有别人啊!魏王既然有这番心意,府里这么多郡王,总有一个合适的……” 太平公主在一旁怂恿着。 既然魏王如此想要立功邀宠,她自然大力促成。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东宫的三郎,也不是她的林远就行了…… —— 就在这时,旁边的园子里传来阵阵欢呼,众人扭头一看,原来是武家的几个少年正在一起蹴鞠。 要知道,除了马球,蹴鞠可是时下宫中最风行的运动了。 因为之前的鞠球是用熟牛皮做的,中间以填充毛发的方法制成实心球,球体较重又缺乏弹性,多用于配合军事训练,很少用于娱乐。 当年太宗喜爱蹴鞠,正是在他的带领下,人们才改良了蹴鞠的制法,使得更多的人们迷上了蹴鞠。 如今的鞠球,是将八片尖皮经过火燖、水鞣,使之柔软,缝成球形外壳、再将猪尿囊做内胆充气而成。 较与之前的实心蹴鞠,这种充气蹴鞠轻盈灵活,容易踢高,所以除了在地上带球、追逐之外,又多了空中技巧的展现。 而随着对抗性的减弱,女子蹴鞠也开始盛行起来…… 如今,教坊司和皇宫内都有专业的蹴鞠艺人,郡王公主们对此也都十分喜爱,每年寒食节,还有蹴鞠的习俗…… 原本这上林苑并非专门蹴鞠的场所,不过刚刚过去的寒食蹴鞠,孩子们明显还没有玩够。 眼下聚在一处,不知道谁拿来了一只鞠球,大家也就随意的闹了起来。 反正如今蹴鞠花样繁多,除了单球门和双球门外,还有打鞠、趯鞠、筑球鞠等不同形式,倒也不拘泥场地,随时都能玩。 眼下几个少年玩的正是“打鞠”,也叫“一人场”。 这种玩法更注重花式,不需球门,也不限定人数,一人或者多人各自独踢,轮流展示,用头、肩、背、胸、腹、臀、膝等身体部位支配球——谁踢的花样多,谁踢的最高,谁就赢得比赛。 只见武崇训、武延基、武延秀等几个少年轮番上场,玩的不亦乐乎…… 看到这边的热闹,薛崇简也忍不住凑了上去,加入了进来。 不远处,只有东宫的几个郡王依旧离得远远的,只是冷眼旁观。 武则天眯着眼睛,朝这边远远的看着,突然心血来潮,有了主意。 “依我看,这群孩子谁能拔得头筹,谁就去和亲……” 武则天此话一出,梁王、魏王、皇嗣和太平公主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那边。 眼下,正轮到魏王次子武延秀。 只见他身姿轻盈,矫健灵敏,鞠球宛转而行,萦回来去,各种高难度动作信手拈来、流畅自然…… “好!这叫玉佛顶珠,这是叶底摘桃……” “这个叫拐子双星,这个叫双肩背月…… ” “快看,风摆荷、燕归巢!” 孩子们围在一旁, 一声连一声的叫好,发出一阵阵惊叹。 在人们的赞叹声中,武延秀越战越勇,使出浑身解数——拐、蹑、搭、蹬、捻,只见鞠球在他身上来回翻转,人球合一,看得人眼花缭乱…… 因为鞠球久久不落,武延秀独领风骚,围观的孩子们也只有感叹的份儿…… 毫无疑问,此番蹴鞠,得冠者是武延秀。 也好,身为魏王次子,武延秀和三郎差不多年纪,生的眉清目秀,开朗活泼,倒也不失武周帝胄的风范。 武则天笑了笑,看向了武承嗣。 “既如此……和亲突厥的人,就选延秀!” “单凭姑母裁夺。” 就这样,一场即兴的蹴鞠比赛,选出了和亲突厥的人选——魏王次子武延秀。 而原本拟定的李三郎和薛林远,则幸运的躲过了一劫…… 第360章 狄公解梦,振翅高飞 定下了和亲人选,武则天总算松了一口气 。 这几日,东北那边不断传来捷报,在突厥的助力下,嚣张已久的契丹叛军,终于快被剿灭了。 看来,吐蕃、突厥两大劲敌,以后都有望消停一段时日了。 边疆稳定,四海升平,这是眼下武则天最期待的局面。 毕竟,年岁不饶人,这些年操劳下来,武则天也很累了,只想安稳一些时日。 看着孩子们蹴鞠跳跃,不知疲倦,自己却连走路都有些累了…… 接下来要解决的最大问题,就是太子之位了。 不过,国储这件事实在太过棘手,还是再缓一缓…… 这一晚,武则天做了个奇怪的梦——醒来莫名不安,只觉得心中惊惧。 之前,她会梦到王皇后、萧淑妃,会梦到太宗、高宗,也会梦到宏儿、贤儿,甚至还有那些被她杀掉的文武大臣…… 可纵使他们鲜血淋淋,披头散发的复仇索命, 武则天也不为所动。 毕竟,昔日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没有昔日鲜血铺就,何来今时江山锦绣。 可这一次,她竟然梦到了一只鹦鹉,而且是双翅折断的鹦鹉。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是白日里对三郎的那只鹦鹉印象太深? 可梦里的这只鹦鹉并不衰老,它毛色光鲜,颇有气势,只是双翅都折断了,怎么也飞不起来…… 从梦中醒来,武则天心神恍惚——这个梦究竟是何意? 那只困在笼中的鹦鹉,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助,怎么这么契合自己的心境呢? 年岁越大,越迷信天意神旨,武则天有些坐不住了。 “婉儿,去把国老叫来。” 在武则天眼里,狄仁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或许能给她释疑解梦。 当然,若说占卜解梦,山人术士更为擅长,不过武则天如今想听的不是那些玄言幻语,而是真真切切的利国之言。 如今,除了狄仁杰,没有人在她面前讲真话了。 就算备受恩宠的五郎和六郎,也只是看起来赏心悦目,平日里开心解闷,真正的国之栋梁,还是狄仁杰这些老臣。 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话不是那么的中听,可武则天心里清楚,他们才是国之柱石。 太宗有魏征,还好, 她有狄仁杰。 —— 很快,狄仁杰来了。 听闻陛下为了梦中断翅的鹦鹉忧心不已,狄仁杰立马明白了武帝的心思。 眼下,陛下最纠结的,无非就是太子之位了。 因为陛下的疑心,关于这个话题,狄仁杰很少主动提及,但他的立场不言自明。 这些年的相处下来,他太了解陛下的脾气。 有些劝谏,要讲究时机。 借着陛下这个梦境,狄仁杰决定劝谏一番。 “陛下,鹉者,武也,既是陛下之姓,也是武周帝业。而这两翅,正是陛下的二子——庐陵王和相王。” “哦?那为何是折断之翼?” “ 如今这二人,一个幽禁东宫,一个贬黜房龄,不正如折断之翼吗?不过陛下无须忧心,只需起用二子,鹦鹉就可振翅高飞。” “起用旦儿和显儿?可这双翅,为何不是魏王和梁王呢?他们二人才是我武周后人……” “陛下, 若双翅为这二王,鹦鹉还能振翅高飞吗?” 狄仁杰的话,让武则天哑口无言。 确实,如果以武承嗣和武三思为她的左膀右臂,怕是这鹦鹉再也飞不起来了。 别的不说,承嗣这身体,怕是没几天熬的了。 看陛下沉默不语,狄仁杰知道,自己的这句话戳到了陛下的痛处。 他趁机接着劝谏。 “陛下如今春秋已高,虽然身康体健,但国储之事还是及早确立为好。毕竟,太子乃国之根本,如今民心不稳,边疆动乱,或许也与此有关。 ” “又是太子之事……” 武则天一听就有些烦躁,忍不住堵了回去。 “国老年事已高,立储之事乃朕的家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陛下受命于天,富有四海,这天下都是您的,国事都是家事,家事也都是国事。老臣身为宰相,自然要为您分担一二。” “分担?你们不就是想让朕立子为嗣吗?” 武则天的语气虽然幽怨,却也有些无奈。 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已经让她生气不起来了。 面对狄仁杰这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忠直老臣,她也不想再藏着自己的心事,干脆都摊开了来讲。 “朕知道,你们都盼着朕还政李唐,盼着朕立子为嗣,可是朕不甘心,为什么朕就不能立侄为嗣,让我武周帝业千秋万代呢?” “陛下,您英明一世,怎的在这个问题上就看不透彻?陛下既然说这是家事,那对一个家而言,姑侄之与母子孰亲?” 不待武则天回答,狄仁杰接着劝谏。 “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若立侄,老臣还未听说过,侄子成了天子,祭祀姑姑于庙者的……” “哎……” 再度听到这番言论,武则天长叹一声。 这番话似曾相识,之前在嵩山的时候,周真人就曾这样说过,当时她还不以为然。 时过境迁,此时再听起来,竟然心有戚戚…… 第361章 一拍即合,毫不逊色 内有贤臣,外有良将——狄仁杰为了复兴李唐苦口婆心,郭元振也没闲着。 七日后,洛阳城的牡丹还未凋谢,郭元振就又踏上了出使吐蕃的征程…… 此番,他揣着武周帝国和亲诏书,带着一队和亲使者,浩浩荡荡的朝着吐蕃进发了。 自他出使吐蕃以来,这还是最为隆重的一次,也是使命最重的一次…… 郭元振有些忐忑,但也自信满满。 他料定,此番和亲联姻,吐蕃王室定然不会拒绝,就看和亲的具体时日,能不能往后拖上一拖了…… 这一切, 也就看丹阳郡主的造化了。 —— 果然,赞普虽然不在宫中,但太后赤玛伦以王室最高礼仪,热情接待了武周大使郭元振。 其实对于钦陵私自遣使前去洛阳求婚一事,赤玛伦早有耳闻。 就在她忐忑不安,深恐钦陵由此势力壮大的时候,没想到,武周女帝竟然向她抛来了橄榄枝…… 求之不得的她,自然无不应允。 如今的赞普赤都松赞虽然已经成年,却有些年轻气盛,又喜欢带兵征战,太后赤玛伦依旧是王室的主心骨。 这两年,赞普多在外巡查、征战,她则坐镇拉萨,主持会盟、颁发诏谕、接见使节,所有的政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 可以说,就算和威名赫赫的武周女帝相比,太后赤玛伦也毫不逊色。 不过,两国的国力,却无法同日而语。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太后赤玛伦早就发现,吐蕃若继续穷兵黩武的和大唐拼下去,早晚有撑不住的一天。 所以早在钦陵之父掌权期间,她便开始寻机和唐朝缓和关系。 二十多年前,文成公主去世,她借向大唐报丧之机,将早年死在吐蕃的唐使尸骨送还,努力示好。 几年后,她又力主向大唐请求,在益州及安西四镇开通互市,以马匹来换取吐蕃急需的生活物资。 因当时唐朝苦于良马短缺,也急需吐蕃战马以充实骑兵,所以两国和谈颇有希望…… 可当时钦陵大相权柄,正在西域四镇与唐军杀得难分难解,如何能以战马资敌?所以,那次互市的图谋无果而终…… 这些年,赤玛伦一直想要与大唐缓和关系,十年前她还借助明堂完工之际,专程遣使朝贺。 只是这些年王室大权旁落,钦陵又一力主战,与武周和谈才一直未能实现…… 太后清楚大相钦陵的心思,如今他们葛尔家族衰落,他却拥兵自重,一心想要安西四镇,不过是想割据一方——她自然不能让他得逞。 和武周的这次联姻,如果顺利实现,不仅吐蕃的边境之患缓解了许多,钦陵也没有理由拥兵自重了…… 就这样,和亲一事顺利达成了共识。 不过,太后虽然替赞普答应了和亲一事,却也委婉提到了婚期延后的请求。 原来,赞普自小丧父,年幼登基,在权臣王室的夹缝中艰难成长,养成了倔强敏感的性子。 如今他虽已成人 ,隐忍早熟,性情却有些叛逆,一心想要搬倒钦陵,夺回权柄,复兴王室…… 所以,尚武崇军的他忙着练兵打仗,想要早日收回钦陵手里的兵权,而对于妻妾之事,素来冷淡。 而且,赞普早已成婚,已有正妻王后,夫妻也算恩爱,只是近日王后刚刚生下一子,因为难产去世,所以心情不佳。 此时提起婚约,怕是赞普心有反感,于情于理也不好向臣民交代,所以并不急于仓促迎娶。 再者,吐蕃和武周联姻,迎娶武周公主,定要好好的坐上一番筹备…… 太后这个提议,正和郭元振的心意,真是天助我也,他正在发愁如何拖延婚期呢。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先行定下了联姻之盟。、 功德圆满,郭元振高高兴兴的辞别了吐蕃太后…… 不过,他没有急于回宫,而是又辗转来到了裴府…… 第362章 随遇而安,无动于衷 随着郭元振上门,丹阳郡主和亲吐蕃赞普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安西四镇…… 而武皇赏赐的各色礼物,也随之送到了裴府。 虽然裴家已是西域首富,但牡丹身为和亲公主,该有的赏赐还是一样也不能少。 看着摆满了大半个花厅的赏赐,裴家兄妹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 终究还是和亲吐蕃,看来这是牡丹躲不开的宿命。 不过,和亲的对象从国相之子变成了吐蕃赞普,裴伷先的心中略微有了一些安慰。 据他所知,那赞普年轻有为,与牡丹也算岁数相当。又有文成公主和亲的例子在先,牡丹若嫁过去就是一国之母,定然备受尊重。 不管怎样,总比嫁给钦陵之子要好一些,因为噶尔家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而且,裴伷先听闻此事的时候,立马就明白了这其中的离间之意。 他倒是没想到,郭元振能把这离间计运用的如此炉火纯青。 此时,牡丹已经煎上了今年的新茶,裴伷先招呼着郭元振坐下。 “郭将军真是好计谋,我竟没有想到这一招。如今看来,这算是最合适的应对之策了。” “裴公谬赞,实不相瞒,此计乃是薛侍郎所出。” “薛林远?” 裴伷先有些诧异,不由的看了看妹妹。 牡丹听闻让她改嫁赞普是林远的主意,心中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 她知道,和亲一事一旦挑起,本就不可能撤回。 林远精通历史,他这么建议, 或许自有他的道理——也许日后事情还会有转机? 不过,就算天意无法转圜,真有嫁入吐蕃的一天,倒不如随遇而安。 反正现代回不去,洛阳待不住,林远和她也注定无缘,也许西藏的那一座座雪山,就是自己这辈子的归宿…… 看牡丹依旧低头沏茶,面色如常,裴伷先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这个薛林远,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谋略,确实难得。” “的确,薛侍郎见识非凡,绝非池中之物。不过他和仙蕙公主的婚事,怕是有所变动……” 牡丹闻言,心中一动,手里的茶水洒了出来。 如果说对于林远的出谋划策,她并不诧异,但婚事有了变动,她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郭将军,此话怎讲?” “想必裴公和郡主也都知道,那突厥趁着契丹之乱要求和亲,而这人选一度争执不下,听说陛下曾看好薛侍郎……” “可薛林远已经有婚约在身了啊!” “这正是变动之处,可能陛下对这些王子皇孙们的婚事,又有了新的筹谋……” 裴伷先闻言笑了。 “陛下果然知人善用,其实薛林远年轻有为,有胆有谋,倒也不失为合适的和亲人选。” “的确如此,不过此事被太平公主拦了下来,也就未能成行。但他和仙蕙公主的婚事,似乎也就此搁置了……” “哦……” 牡丹刚松了一口气,但随之又紧张了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似乎听他们说过,这和亲突厥的人选里,一直都有李三郎。 “郭将军,突厥和亲的人选至今还未定吗?” “已经定了,选的是魏王的次子,武延秀。” 牡丹闻言,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不是三郎就好,未来的盛世天子,怎么能成了小小突厥的女婿…… 第363章 事缓则圆,渔翁之利 听郭元振说起和亲突厥的人选,还是在一场蹴鞠比赛中定下的,裴伷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陛下还是丝毫未变,我就知道,她是不会让李家子孙出宫的,最终还得是武氏子弟。” “是啊,不少朝臣提议让东宫的李三郎前去突厥和亲,但陛下迟迟不决,终究还是有所顾忌。最后还是魏王主动请缨,献上了自己的儿子。” “看来武承嗣对太子之位依旧不死心啊!连儿子都搭上了。依他那身体,早该偃旗息鼓了……” “魏王为了太子一位谋求半生,又岂会轻易放弃……” 牡丹轻叹了一声。 要说起武延基的弟弟武延秀,之前她倒是见过两次,记得他和三郎差不多的年纪,是个清秀活泼的少年。 “原本魏王倒是沉寂了一段日子,不过此番竟也出尽了风头,颇得陛下赞赏。毕竟吐蕃和突厥和亲的人选,都出自魏王府……” “ 谁说出自魏王府?明明是我们裴府……” 裴伷先说到一半,又把话咽了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裴家之女又如何,不过是个改名换姓的反臣之女,自然没有武氏郡主的名头来的好听。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和亲的事情定下了,妹妹在府里住的日子怕是也不多了…… 原本还想着有朝一日和妹妹一起重返洛阳,为裴门正名翻案,现在看来,怕是没指望了。 “郭将军,如今和亲一事如此变动,那钦陵定然不满,只怕吐蕃早晚会有一场兵变。依我看,你要尽力将婚期后延,待大局已定之后再议接亲之事……” “裴公不必忧心,此事早有考虑,薛侍郎也有所交代,让尽力把婚期拖上三年。” 郭元振说着看向了牡丹。 “说来也巧,近日吐蕃王妃刚刚难产而逝,倒也不急着迎娶。郡主只管安心待着,静观其变就好。” 牡丹闻言,笑了一笑,对她而言,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至少自己还能在兄嫂身边多待些时日,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怕是不多了。 毕竟,王室从来不乏勾心斗角,何况自己身为和亲公主,就是两国之间的一枚政治棋子,日后更要步步谨慎了…… “事缓则圆,一切单凭将军安排。” 牡丹说着,将煎好的茶分给了兄长和郭元振。 一句“事缓则圆”,让郭元振对牡丹心生叹服。 他倒是没想到,武牡丹对和亲一事如此淡定从容。 不管是流放西域,还是和亲吐蕃,她似乎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焦虑和不安。 想到这里,他又记想起了临行之前陛下对他的嘱托。 “郡主深明大义 ,圣上此番对您也是大加赞赏,还特意传来口谕,希望不管日后郡主身处何处,务必以武周大局为重……” “这个我自然知道,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管大唐还是武周,都是我等平民永远的后盾。” 牡丹的话再度让郭元振叹服。 果然是裴门千金,这眼界和胸襟,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日后若真嫁入吐蕃,定有一番作为,说不好能成为如武皇一样的一代女帝…… 不过眼下,为了离间吐蕃王室和权臣,婚事自然是拖得越久越好了。 他要留下足够的时间,让吐蕃君臣之间互相猜忌、争斗,坐收渔翁之利。 就在郭元振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看着花厅里摆满的各色赏赐,这才想起了一位少年的托付…… 第364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花厅里,郭元振停下脚步,笑着看向了武牡丹。 “郡主,这些赏赐都是宫里的心意,郡主可曾看查看?” “还未来得及一一查看。陛下皇恩浩荡,牡丹不胜感激……” “哈哈,郡主不必过谦,谁人不知裴府富埒陶白、堆金积玉,这些赏赐自然难入郡主的法眼。不过今日里别的也就罢了,但有一物,郡主倒是非看不可。” “哦?” 牡丹有些奇怪,裴伷先闻言,也好奇的凑了过来。 “郡主,郭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托我给公主带件东西,此物就混在这堆赏赐里。” “不知是何人所托何物?” 裴伷先比牡丹还要好奇,他想着或许是林远带来的什么物件? 不过郭元振卖了个关子,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向牡丹。 牡丹这才把眼光投向了这一堆的赏赐之物。 的确,裴府虽不说富可敌国,却也富甲一方,府里的珍稀华贵之物,一应不缺。 若论气派,牡丹在宫中待了几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若论新巧,裴府中有不少物件,怕是宫中人都不得一见…… 所以,她对这些赏赐之物并不上心,也没有仔细去看。 此时细细一看,在这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和各色器物中,竟有一个平凡无奇的陶瓷罐子,在这堆珠光宝气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个陶罐,似乎在哪里见过……” 牡丹走过去,拿起陶罐端详着。 “郡主好眼力。这陶罐正是东宫临淄王让我带给你的。” “三郎?” 牡丹闻言笑了起来,此时她已认出这陶罐的出处。 “难为他还记得我。让我猜猜,这里面一定装的是种子……” 郭元振一听,顿觉惊奇。 “确实是花种。可郡主是怎么知道的?” “因这器皿属上林苑所有,而且这罐底有个宋字,正是宫中首席花师宋单父的专用之物。” “宋单父?可是最擅种植牡丹的那位花师?” 裴伷先插话道。 “正是此人,兄长也知道他?” “略有耳闻,听说他种的牡丹是洛阳一绝。不过这陶罐看起来平凡无奇,甚至颇为粗糙,竟是宫廷御用之物?” “兄长有所不知,这种陶罐属于粗陶,正因没有上釉,罐体的微小气孔才便于通风透气,最适合用来存贮种子。所以我猜,这里面一定装的是种子……” “郡主猜的没错。据临淄王说,这里面装的正是牡丹花种。他特意寻来让我带给郡主,希望郡主远在西域也能看到牡丹盛开。” “三郎真是有心了。” 牡丹很是感动,她小心的打开陶罐,倒出了一些种子在手里摩挲着。 “这就是牡丹花种?不过在这西域之地,怕是开不出牡丹……” 裴伷先看着花种,忍不住笑了。 因他年少时久居洛阳,也十分喜欢牡丹。他在庭院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也曾想过移植洛阳的牡丹花,却从未成活过。 “临淄王说了,这是花师专门育养的耐寒品种,需要精心培育……至于具体办法,我就不懂了。” “既然这是宋师父培养出的新品种,定然是错不了的。之前我和他有些交情,对于育花之术,倒是略学得一些。” 牡丹说着,把花种小心的收了起来。 “对了,郭将军,三郎如今长高了?” “临淄王俊才风流,如今已是英武少年的模样……” 郭元振说着,想起了自己那日入宫偶遇李三郎的情形。 那日,他在离宫的时候被临淄王拦下,说有一罐牡丹花种,想请他带给丹阳郡主。 虽然他和临淄王素昧平生,但对东宫这位英武的少年郎,郭元振打心眼里喜欢。在李三郎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李唐后人该有的模样…… 再者,郭元振知道丹阳郡主曾为东宫少傅,如今郡主和亲在即,东宫里的孩子们让他捎带一些东西,倒也无可厚非,所以一口答应了下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这罐牡丹花种,算是送到了。 至于它能不能开花,那就看郡主的能耐了…… 第365章 大局已定,乐享其成 和亲大局已定,郭元振也回京复命了。 好在吐蕃王室并不急着迎亲,武牡丹的生活倒是一如既往,暂时也没受到什么影响。 只是,孤军在外,拥兵自保的钦陵有些坐不住了。 之前他以战逼和,图谋安西四镇不成;如今想要借和亲另辟捷径,没想到郭元振如此狡猾,竟然把和亲对象直接换成了赞普…… 好好的一桩婚事,就这么被截了胡,钦陵有些气恼,但除了隐忍,别无它法。 毕竟,莽布支不过是国相之子,又怎能与赞普去争夺武周公主? 要知道,如今的噶尔家族早已今非昔比,备受猜忌,他只能委屈自己儿子了…… 而和亲一事,最郁闷的就是莽布支了。 丹阳郡主是自己看上的女人,也是自己央求父亲去武周提的亲,怎么到了最后,心爱的女人竟要嫁给赞普? 这一闹,他成了全军的笑话。 这且不说,那日在碎叶镇,他对丹阳郡主一见钟情, 这些日子竟是寤寐思服,辗转难测…… 本想着使者去了洛阳,会给自己带回好消息,谁知道竟是当头一棒…… 丹阳郡主不过是个流放西域的罪臣之后,按道理是不够资格和赞普和亲的,可太后竟一口应允了婚事。 这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父亲忍下了,而他忍不下。 这些年,他们噶尔家族受够了王室的打压和猜忌,几个伯父、叔父接连被害,势单力薄。 如今父亲贵为一国之相,却备受排挤,逼得他们父子拥兵在外,有家不能回…… 在莽布支看来,他们噶尔家族忠心耿耿,世代忠良,为了吐蕃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受到这般待遇,实在心有不甘。 这莽布支和赞普差不多的年纪,如今正值青壮之年,自然难免有所怨言…… 而这些话,不知怎么就慢慢传到了赤都松赞的耳朵里…… 其实对于这桩和亲,赞普原本是不情愿的。 一是听说丹阳郡主是莽布支看上的女人,他从心里就有些抵触。 二是他心爱的王妃刚刚去世,眼下并没有心情再纳新人。 不过,王室的婚姻,从来都不是以个人喜好为考量的。 太后之所以没有与他商议,就应下了这门亲事,他也知道别无选择。 毕竟,武周女帝亲自抛过来的橄榄枝,对他们眼下而言,正是求之不得。 这些年,他受够了被相权摆布,被人挟制,如今自己羽翼渐丰,他一心想要独立掌权,复兴王权,摆脱噶尔家族的控制。 在这个关头,自然不能让钦陵与武周和亲,让噶尔家族的势力再起…… 所以,说什么他也要搅黄这桩亲事。 而武周那边,果然是人才济济,竟然想出这个一个法子,他们自然乐享其成。 至于那个女子,倒也不急着迎娶。就这么拖着,不让钦陵一方得逞就是了。 如今听到莽布支的怨言传来,赤都松赞自然更加戒备…… 原本他在慢慢积蓄力量,等待机会,如今看来自己的动作要加快了…… 第366章 葡萄尚青,榴果未红 转眼已到六月——葡萄尚青,榴果未红,天气开始热燥了起来。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刚收起了春衫,爱美的公主嫂嫂又张罗着去碎叶镇的锦绣布庄做夏裙了。 牡丹在心头一算,也到了给月娘调换药方的时候了,所以准备一同前往。 不过,牡丹如今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身为武周的和亲公主,出行不似以往自由。 加上之前牡丹在碎叶镇和莽布支的那次相遇,裴伷先十分不放心,所以决定带着一众亲兵护院,亲自护送牡丹去碎叶镇。 这一路倒是平平安安,一行人径直到了锦绣布庄。 到达之后,亲兵护院散落四周,隐匿市井,裴伷先则携着公主和妹妹进了布庄。 赶上换季,布庄里新上了不少轻纱罗锦,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这里的生意一如既往的红火热闹,不过,月娘不似以往那般忙碌了。 看得出,铺里多雇了几个伙计,在李客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月娘倒是清闲自在,神色悠闲。 牡丹发现,跟上次相比,月娘的脸色红润不少,单薄的裙衫之下,可以看到日渐丰腴的身姿——看来她的身体好多了。 —— 看到牡丹和裴氏夫妻来了,月娘立刻迎了上来,热情的把他们引到了楼上休息。 几人刚刚坐定,还未来得及寒暄客套,很快,李客也上楼来了,原来楼下已经关门打烊了。 “铺子里这么多人,怎么就打烊了?” 牡丹有些惊诧。 “铺子有甚关紧,贵客到访,我和月娘自然要好好作陪。” 李客说着,携着月娘,夫妻二人朝着牡丹躬身一礼。 “郡主果真医术高明,依着您的药方和嘱托,这才两个多月的功夫,月娘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再也没有晕厥过了。” “不必如此客气,其实药方只是一方面,月娘身体好转,主要还是她能尊听医嘱,加之你的精心照顾之功。” 一听牡丹如此谦虚,夫妇二人对视了一眼,对牡丹的信任和喜爱又增添了几分。 “郡主过谦了。这些日子,我和李郎正商量着要去裴府登门拜谢,又不知是否唐突,没想到你们倒先过来了……” 月娘正说话间,已经有两个仆人提着几个食盒上来了。 原来李客早就嘱托他们去附近的酒肆置办了一些上好的酒菜,一并送了过来。 将这些酒菜一一摆好,摒退了仆人,李客朝着裴伷先拱手一拳。 “裴公,好久没有痛快的喝一场了,今日不醉不归!” 看得出来,二人早已是至交老友,如今又有了牡丹对月娘的救命之恩,两家人的感情自然更近了一层。 这几人本都是洒脱豪爽之人,如今在自家楼上自在喝酒,说话也都随意了许多。 此时,李客和月娘已经听说丹阳郡主和亲吐蕃的事情,对此深觉痛惜,也觉不解。 在他们看来,丹阳郡主才貌双全,本该是王侯良配,怎么忽然就被选定了和亲公主,要嫁给那异族之地? 酒席之上,听裴伷先讲起事情的缘由,夫妇二人这才明白了和亲一事的起因。 原来此事竟是因为那日在锦绣布庄,牡丹为了救助绣娘的糖人引起,李客不由的叹息连连。 月娘也深觉歉意,觉得未免不是自己连累了牡丹…… 牡丹倒是并不在乎,反倒又拿出了几盒丹药送给月娘。 这些药,是她之前专程托了郭元振,从师父杨真人那里带来的…… 第367章 唯此两何,杀人最多 一壶酒醉三春梦,逍遥九天笑红尘:。 男人们一旦沾了酒,话匣子就关不住了。 谈过了吐蕃,又聊起了契丹—— 看着裴伷先和李客没完没了的聊着朝局时势,公主有些无聊,她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拉着月娘去楼下挑选布料了。 牡丹倒是继续陪着,听的津津有味。 在这之前,她也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子,如今也许是受了兄长的熏陶,对时局格外关注。 毕竟,朝局上的每一件小事,似乎都与自己的未来息息相关…… 也是从两人的聊天里,她才知道东北边陲那边的契丹叛军已经被剿灭了。 原来,自从突厥趁乱偷袭了孙万荣的老巢之后,战争形势逆转,契丹人心惶惶,军心涣散,斗志全无。 所谓兵败如山倒,眼看形势不利,契丹军内的奚族酋长突发背叛,与武周将领杨玄基联手,反戈一击。 在武周大军和奚兵的夹击下,孙万荣被打的落荒而逃…… 等他逃到幽州附近,又遭遇了张九节的伏击,再次溃不成军。 契丹叛军前进受阻,后退无路,余众四散逃亡,孙万荣仓皇逃命中,在一处小树林里被家奴所杀…… 家奴拎着他的首级,去找武周大军邀功了,契丹叛军自此群龙无首,很快就被剿灭了。 至此,持续两年之久的契丹叛乱大体平定。 “裴公,听说那孙万荣的首级,就挂在洛阳城的四方馆门前示众?” “是啊,想我武周大军竟在小小的契丹面前屡遭惨败,缠斗两年之久,如今终于打了胜仗,可不要好好炫耀一番呢!” “这有何炫耀,还不够丢人现眼?整个契丹叛军才多少人?而武周前后出征三次,所遣大军几近五十万之众,每人一口唾沫,也把叛军淹没了……” “李兄所言甚是,一场小小的营州动乱,使得我武周损兵折将,最后还是在突厥的联合镇压下侥幸取胜,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要我说,这都是当今圣上私心所致,她一心扶持武氏势力,非要重用那些无能的武家子侄,才出现了这种局面。” “即便这样,此番陛下派有功将领到河北各地安抚百姓,依旧有武家子侄的身影……” “哦?可是那武懿宗?” “正是,身为北征军统帅,武懿宗此番稀里糊涂地捡了个战功。不过他在战场上的拙劣表现人所共知,所以陛下才会让他与娄师德、狄仁杰分路到河北各地安抚百姓,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赎罪、收买人心的机会。” “呵呵,看来陛下为了她这些族人,还真是费劲了心思……” 李客冷笑了一声,给裴家兄妹斟上了酒。 “可惜陛下还是白费了心思。你还不知道?如今河北一到流传着一个说法,唯此两何,杀人最多。” “哦,不知是哪两何?” “一个是契丹将领何阿小,他凶残成性,杀人如麻;另一个就是河内王武懿宗,他比起何阿小,有过之无不及。” “此话怎讲?那武懿宗不是胆小如鼠吗?” “胆小如鼠?那是面对契丹叛军,转过头面对百姓,他却凶相毕露,残暴无情。李兄,你猜此番那武懿宗是怎么安抚百姓的?” “依那武懿宗的品性,怕是少不了酷刑和冤案。” “岂止如此啊。当时被契丹掳掠的百姓在战后纷纷回到家乡,武懿宗就以叛国为名把他们全都逮捕,然后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一个个开膛破肚,生取其胆……” “什么?他竟是这么奉旨安抚的?这和凶残的契丹人有何差别?” “这且不说,那武懿宗回朝复命时,又在朝会上奏请武皇,要求将所有从贼者满门抄斩。” “从贼者?笑话!” 李客闻言,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若说贼,他们武家之人才是最大的窃国之贼!这些百姓正是因为他们武家无能,才受了契丹人的胁迫,不得不屈从,岂有叛国之心?” 裴伷先闻言,面色一惊,赶紧看了看四周,还好楼上楼下只有他们几人。 李客却是不管不顾,慷慨陈词。 “反倒是他武懿宗,手握二十万重兵,遇敌数千人便望风而走,致使贼人坐大,到头来却将罪过全部归之于百姓?天理何在?如果要杀,就先杀他武懿宗,以谢河北!” 看着李客义愤填膺,牡丹则十分牡丹的看向裴伷先。 “所以……最后那些百姓怎么样?” “放心。武皇虽然年事已高,却也不至于昏聩无道。听说朝堂之上,有一名王姓小官据理力争,这才保下了河北百姓成千上万颗无辜的人头。” 牡丹闻言,这才放下心来,李客则冷笑了一声。 “难得当今朝堂之上,还有敢于仗义直言的大臣。” “是啊,想武后当权这些年,告密横行,酷吏当道,多少耿直忠贞的大臣噤若寒蝉,无辜枉死,如今满朝多是阿谀奉承之辈,敢于直言的臣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听到此处,牡丹也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早就听说这武懿宗心狠手辣,曾和来俊臣狼狈为奸,陷害王公大臣,和那些酷吏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起来俊臣……牡丹,李兄,我昨日才得到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个来俊臣已经伏法被诛了!” “果真?” 二人闻言,又惊又喜,这可真是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第368章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说起来俊臣,牡丹也是心有余悸。 毕竟,她曾亲眼目睹来俊臣在东宫刑讯逼供,污蔑皇嗣造反,逼得安金藏剖心明志…… 而自己身世暴露那年,她也曾和林远一起,被来俊臣关进大牢,差点丢了性命。 这个来俊臣本是一个毫无操行的小人,做民是刁民,为官是贪官。 他阴险狡诈、凶残暴虐,像疯狗一样胡攀乱咬,构陷无辜、夺人妻女,无所不用其极,以致满朝文武都对他极为惧怕…… 就连太平公主也对之敬而远之。 据说,在他手里,前后被他灭掉的家族足有一千多个…… 偏偏在所有的酷吏中,武则天最信任的就是来俊臣。 这两年,随着朝堂各方势力逐渐稳定,酷吏逐渐失去了作用,,那些人也已被卸磨杀驴——周兴死了,万国俊死了,索元礼死了,只有来俊臣,这些年虽然也有起落,却一直安然无恙。 牡丹听说,之前来俊臣因为收受贿赂,被御史以贪赃受贿罪弹劾检举,被捕下狱。 本来证据确凿,论罪当死,但在武则天的袒护之下,仅被贬为庶民。 而过了一段时间,武皇就重新将之召回,继续任用…… 毕竟,阴柔俊美、善窥圣意的来俊臣,对陛下有着赤胆忠心,也有办事能力,武则天要留着他震慑朝野…… 也许是仗着武皇的庇护,来俊臣利令智昏,越来越膨胀,趁着陛下为了立储之事游移不定,竟想要对武氏宗亲和李唐皇室下手…… 在他拟订的谋反名单里,除了有皇嗣武旦,庐陵王李显,太平公主,还有武承嗣、武三思,甚至五郎、六郎…… 他准备罗告他们谋反之罪,拟将李武两家一网打尽,自己获取渔翁之利。 因为来俊臣行事残暴,素日树敌不少,他还未行动,就被一个素有结怨的手下告了密…… —— 消息传到魏王和梁王的耳朵里,他们顿时坐不住了。 其实魏王原本和来俊臣还算交好,两人在一起没少私下勾结,谋害忠良…… 也是在林远一案中,因为牡丹一事,他和来俊臣生了龃龉,有了嫌隙。 没想到,如今这来俊臣竟然要对武家下手了。 武承嗣曾和来俊臣联手整治过李唐旧臣和东宫皇嗣,深知其心狠手辣,翻脸如翻书。 此番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他立即以武氏族长身份,召集诸武和太平公主商议对策。 最后,众人决定先下手为强,共同告发来俊臣谋反。 于是,奏章由魏王和梁王为首,诸武及太平公主联合上奏,揭发来俊臣索贿受贿、欺压良善等多项罪状…… 蚍蜉撼树,不知死活——证据确凿之下,来俊臣很快就被抓了起来,按律当诛…… 不过陛下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毕竟,这是她身边最后一条衷心不二的咬人狗了。 而武承嗣等人知道,事已至此,不是来俊臣死就是他们亡,于是丝毫不敢放松,组织各方人士不断向武则天进行告状。 这来俊臣本就树敌颇多,此时一旦失势,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要求处死来俊臣的奏章像雪片似的往陛下的龙案上飘,就连五郎六郎也不停的在武则天耳边吹枕头风…… 武则天这时才明白,原来那么多人想要来俊臣死…… 眼看民愤四起,护了来俊臣,就失了民心,武则天也只得作罢。 来俊臣不死,天下人不安,而杀了这个人,可以使朝野安心,平息民愤…… 就这样,在李武两家的联合下,来俊臣这个终极酷吏,才终于伏法被诛…… 随着来俊臣的身死族灭,一个血雨腥风的酷吏时代终于落下了帷幕。 —— “听说来俊臣被斩杀于洛阳西市,行刑那天,万人空巷,洛阳城的老百姓把刑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行刑之后被人纵马碾踏,最后尸骨无存。至于他的家人也全都受到株连,男女老少全部处死……” 裴伷先说着,叹了一口气。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这个来俊臣恶贯满盈、罪不可恕,有此下场真是大快人心!” 李客毫不悲悯,高兴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牡丹也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苦寒之下,不生绿草;恶毒遗族,绝后无生。来俊臣灭了那么多忠臣的族,如今自己也终于尝到恶果了。” “算起来,从垂拱二年盛开告密之门,到如今来俊臣伏诛为止,酷吏横行长达十年之久,残害忠良无数。如今总算给臣民们一个交代,还帝国政坛一个朗朗乾坤……” 李客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陛下原本还有些不忍心,最后还是听从了吉中丞的话,才下定决心处死来俊臣。” “吉中丞?可是之前的明堂尉吉顼?”牡丹问道。 “正是。如今他已被擢升为右肃政台御史中丞,风头正盛,即将拜相……“ 牡丹一听,顿时想起了林远曾经说过,让她抓牢吉顼这座靠山,将来他会是一朝之相,如今他果然仕途通达了…… 裴伷先知道吉顼对妹妹曾有救命之恩,所以对吉顼的印象也很不错。 “听说这吉顼也是李唐一派,如今除了狄仁杰等老臣,他也在极力劝解陛下还政李唐。” “是啊,结束了酷吏政治,接下来就是让天下臣民牵肠挂肚的立储问题了,如今朝堂上下一片思唐之音,也不知道陛下会如何抉择……“ “嗨,拭目以待!不会太久了……” 几个人正说着,月娘和公主嘻嘻哈哈的从楼下上来了。只见公主挑了一堆的衣料,看起来心满意足。 此时,酒足饭饱,天色不早,裴伷先也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时,牡丹又给月娘诊治了一番,新开了一剂药方,仔细叮嘱过后,一家人这才尽兴而归…… 第369章 相提并论,重蹈覆辙 连雨不知夏去,一梦方觉秋深——转眼夏去秋来,都言多事之秋,武周帝国的这个秋天却过得格外平静。 契丹叛军已平,吐蕃联姻已定,突厥和亲在即,难得天下太平,烽火皆熄,武则天心情大好,于九月九日大享通天宫,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不过,这神功元年还没叫顺口,到了冬至,武皇又以正月甲子合朔冬至为由,改元圣历。 对于这变来变去的年号,大臣和百姓们也都习惯了。 年号花样百出的换,日子一成不变的过——唯一让天下人挂心的,就是皇储问题了。 这两年,随着狄仁杰、姚崇、吉顼等人陆续拜相,李唐旧臣的力量大增,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也越来越受到武皇的宠信,这股新生势力的兴起,使得武家子侄黯然失色……… 朝堂上下一片思唐之音,面对这个局面,武承嗣不胜惶恐。 这些年来,他一刻也没有放弃过夺嫡的梦想。眼见姑母春秋已高,而自己的身体也一年不似一年,武承嗣渐渐感受到了绝望。 可是,他不甘心。 借着此番和亲,魏王府出了一儿一女,算是立下大功,武承嗣铆足了劲儿,对储君之位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自古,未有以异性为嗣者——这句话,他已经不止一次对姑母说过了。 可也许是营州之乱里,武家的表现实在让人失望,之前姑母还会考虑一下,如今她却置若罔闻,甚至连哄都不愿哄他一下了…… 即使这样,武承嗣依旧不死心。只要太子之位一日未立,他依旧还有希望… 既然二张如此得宠,他就投之所好,对之趋之若鹜,为之牵马执辔,就像当初捧薛怀义的臭脚一样…… —— 对于武承嗣的心思,武则天心知肚明。 看着自己这个死心眼的侄子,她有些烦躁,甚至已经懒得再去哄他。 原本,引而不发、悬而不决是她掌控权力、平衡掣肘的惯用权术,她深知,只有把人人垂涎的香饽饽始终捂在手心里,她才能永远握有主动权。 可无论如何,这个香饽饽迟早有一天是要给出去的。 这件事可以拖延 ,却不能当它不存在。 尤其如今她已七十多岁,万一没来得及立储就驾鹤西去,那帝国的政局可就危险了。 所以,一天不确立储君,武曌的心里其实和别人一样,一天也不得安宁。 和这个武承嗣,既无治国之才,又无御下之术,却一心坐着太子之梦。 以他的声望和才能,是真能守得得住这武周江山吗? 别说他了,就是武三思,如今也已经不在武则天的考虑之内。 如果传位武家,将来再被李唐推翻,届时武家定然会被清算,落得个二世而亡、身死族灭的下场,而自己也会落下千古骂名。 这是武则天最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对武则天来说,“立储悖论”始终是她无法突破的困境。 如今的她,除了希望在自己死后实现皇权的顺利平安交接之外,还有另一个心愿,就是想方设法保全武氏家族的安全和荣禄。 她还清楚的记得,当年裴炎阻挠她称帝之时,就曾拿她和吕后相提并论…… 她绝对不能让武氏家族重蹈西汉吕氏家族的覆辙,让那些大臣们看笑话。 第370章 众矢之的,前车之鉴 当然,除了李武两家的子侄,武则天也曾考虑过,是不是可以传位给女儿太平…… 毕竟,武周帝国是女主天下,如果继续传位女主,也算正得其所…… 太平既是李家的女儿,也是武家的媳妇,这身份简直再完美不过,可以很好的协调李武两家的关系。 不过武则天很清楚,虽然太平是武家的媳妇,可她根本不爱那个武攸暨,两人形同陌路,毫无情意。 太平对武家的态度也一直疏远冷淡,她的骨子里,依旧是支持李家的。 而且,太平已经人到中年,就算真的当上皇帝,那么等她百年之后呢? 继承皇位的,只能是武家后人。 可这样一来,旦儿和显儿肯定是无法接受的,就连太平公主本人恐怕也无法接受。 所以,传位给太平,等于是将她推向两个哥哥的对立面。最终的结果,只会使得武、李两家继续陷入争斗,致使兄妹反目,自相残杀…… 武则天自己做了这些年的皇帝,深知皇权斗争是多么的残酷。 这条路太难走了,这个难题,也不能留给女儿去解决,这对她不公平。 何况,太平本身并没有多少权利欲望,也从未表露过此等意愿,还是继续让她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公主! 权衡利弊,武则天明白,太子的人选还是在李武两家子侄之间。 —— 其实自从梦到那只折翅的鹦鹉,狄仁杰给她解梦之后,武则天就已经有了主意。 她在心里已经放弃了传位武家的幻想,决定还政李唐。 不过,不立侄子是一回事,什么时候立子,要立哪个儿子为太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眼下东宫里住着一个现成的人选——那个做了十多年皇嗣的儿子武旦。 被摆在东宫做了多年的棋子,如今终于熬到了头,按理说,他距离太子位最近,也受到很多拥护李唐皇族的大臣的支持,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只要将武旦改立为太子,他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储君。 可是武则天显然不想这么做。 —— 首先,武则天很清楚,在她百年之后,武氏很可能会成为朝中众矢之的,吕雉的前车之鉴不可忽视…… 在不能扶持武氏上台的前提下,必须选择对武氏有利的皇帝。 而李旦从皇帝位置上退下后,一直住在东宫, 在“皇嗣”这个位置上一呆就是八年。 这八年间,他作为李唐王朝的象征,得到了李唐旧臣的拥护,成了许多旧唐臣的旗帜。 也因如此,这八年间,身处东宫的武旦成了武三思、武承嗣的眼中钉、肉中刺,处在与武氏家族斗争的最前沿…… 双方势力交恶,明争暗斗多年,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当年魏王诬陷东宫谋反,逼得安金藏剖心明志,还有刘窦二妃的人家蒸发,这一桩桩一件件,怕是都在旦儿心中记着账…… 旦儿与武家积怨已深,这般深仇大恨根本无法化解。 知子莫若母,武则天了解自己的儿子。 这个皇四子,精通诗书,勤奋好学,性格内敛深沉,明面上和逊谦卑,看起来与世无争,实则卧薪尝胆,内心坚韧。 这些年,在武家的不断迫害中,旦儿能隐忍自保,进退自如,就说明他不是一般的城府。 以他的隐忍,还有这些年与武氏积累下的仇恨,一旦让他继位,必定会对武氏展开报复和清洗,来个睚眦必报,赶尽杀绝。 所以,不管是为了国家太平稳定,朝廷安定平和,还是为了武家荣耀显赫,自身安享晚年,她都不能选择李旦。 如此看来,也只有显儿了…… 第371章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在不断的劝谏和试探中,武则天的心思,终于被狄仁杰揣摩的一清二楚…… 这位智谋过人、通达权变的国老,如今二度拜相,虽已两鬓斑白,但匡复社稷、重振朝纲之志,却依然在他的胸中翻涌沸腾。 身为武周宰相,他要下手整肃的是武周的朝纲;但作为李唐旧臣,他真正要匡复的却必将是李唐的社稷。 这,是狄仁杰余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这些日子,他不断劝说武皇册立东宫,还政李唐,以享万年香火。但陛下对他的话总是一笑置之,既不驳斥也不采纳。 至于说到武家子侄,她对他们的评价倒是毫不客气。 “朕自有圣子,承嗣、三思是何疥癣!” 这句话给狄仁杰吃了颗定心丸,看来陛下是无意传位武家了,可是为何迟迟不册立东宫? 而且,只要他提到东宫,陛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始终对皇嗣抱有警惕之心。 直到有一日,陛下闲聊时随口提了句房龄,狄仁杰终于明白,原来李显才是武皇心目中的未来天子。 —— 洞察了陛下的心思,狄仁杰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有些出乎意料。 毕竟,在文武百官的心中,一直都以为皇嗣李旦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 而庐陵王李显数次受到叛军的拥戴,此番契丹叛军还是打着他的旗号造反,难免会被武则天猜忌。 他们甚至认为拥立李显就是和叛军站在同一立场,会被陛下斥责问罪…… 再者,李显性情懦弱、才智庸碌,在能力上比皇嗣李旦差多了。 当年若不是李显刚刚上位,就说出要把天下让给岳父的话,惹恼了裴炎和武帝,哪里会有后来这些波折…… 不过,狄仁杰倒是没想到,陛下自有她的考量——两个皇子在他们眼里的优劣势,在她那里却正好相反。 陛下属意李显,看似违背常理,舍近求远,舍有为而选无为,实则大有玄机。 毕竟,拥立太子是关系还政李唐的大事,也是平衡朝中势力的重要选择。 对整个皇朝而言,君主贤明有才,克已守礼,是黎民百姓的幸运,也是在朝臣子的荣幸。 但对武则天而言,册立一个贤明有为的太子,是一件极具威胁力的事情…… 太子的能力越出众,就越不甘心当一个傀儡,对她的威胁就越大。 要知道,武曌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君王,她的权力欲望远远大于常人。 从她正式称帝到现在,也只过八年而已,即使她不得已还政李唐,短时间内肯定也不远彻底交出皇权。 至少,在她百年之前,权利还是要牢牢的控制在自己手中。 何况,她还要保住武家…… 皇嗣武旦虽然没有实权,但他稳居朝堂十余年,在朝中根基深厚,拥护者众多。 把他立为太子,对本就是皇嗣的武旦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不仅会进一步壮大太子的实力,还会对皇权形成巨大威胁,同时也把武家陷入了危险境地——这是武则天最不想面临的局面。 但是,若立李显为太子,则完美地化解了这些难题。 首先,李显当年仅仅当了不到两个月的皇帝,从未在朝中建立过自己的势力。 而在被贬谪的十多年时间里,李显远离京城是非之地,与朝堂势力没有任何瓜葛,与武氏家族也没有直接的正面冲突,便于代表李家缓和与武家的矛盾。 也因为他和朝堂众臣毫无接触,无所依傍,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之人,也是个可控之人。 若立他为太子,武则天就可以继续把持朝政,即便将来退位,李显想要坐稳皇帝宝座,也需要新的势力支持,武氏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李显绝对没有反攻倒算的道理,她苦心经营的权力格局也不至于土崩瓦解。 再者,李显被贬十余年,战战兢兢,朝不保夕,如果传位于他,一朝荣登至尊,他定会感恩戴德,俯首叩恩。 立李旦,是锦上添花,立李显,是雪中送炭——陛下会属意哪个儿子,答案显而易见。 册立软弱庸碌、没有实力的李显,既将皇位交还给了李唐皇室,又可以保障有生之年的皇权地位,还有武家的荣宠周全—— 如此来看,李显或许不是最称职的太子 ,却是最安全的人选。 第372章 顺水推舟,天意民心 大局当前,何拘小节。 对狄仁杰而言,眼下最关键的是定下复兴李唐的大局,将武周势力彻底排出朝局之外。 对他来说,太子姓李最重要,至于这太子是哥俩中的哪一位,并不是特别重要。 毋庸置疑,不管太子是李旦还是李显,他们继位后都会废武复唐。 虽然李显能力不足,不是臣民心中理想的人选,但他是武皇属意的太子,这就足够了。 反正李显已经四十有余,怕是坐不了几天龙椅,就要册立太子。 而他的儿子李重润,风神俊朗,以孝友知名,当年刚出生就备受高宗喜爱,曾经被册立为皇太孙。 他日李显退位,李重润若能继位,也算正本清源,功德圆满…… 所以,狄仁杰当机立断,索性来个顺水推舟,请求武皇召回庐陵王李显,以安天下人心。 看到国老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武则天颇感欣慰。 果然,狄仁杰有非常高明的政治智慧,更和她有君臣之间的高度默契——这也是她一向看重他的原因。 不过,太子一事,她还不太着急。 儿子即位,江山易主——想到这一天,她就感到不安与不甘。 所以,对这一天,她能拖就拖。 不过,武则天不急,百官们等不及了。 如今男宠势头正盛,武氏依旧不死心,未免夜长梦多,还是赶紧促成此事为好。 这一次,轮到吉顼出场了。 —— 自从上次大胆谏言,一举把来俊臣送上了断头台——如今的吉顼,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小小的明堂尉,而是在陛下面前也能说上话的人了。 在吉顼的心中,原本中意的太子也是皇嗣李旦,奈何圣意不合,他也只能屈意丛之。 和狄仁杰的想法一样,只要先还政李唐,其他的事,都可以缓缓图之。 不过,吉顼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和狄仁杰这个国老没得比。 太子之位兹事体大,有些话狄仁杰可说,而他却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所以,此番他不自己去进谏,而是找了援兵。 因为担心武皇身后事的人,绝不仅仅只有他们这些李唐老臣,还另有其人——那就是五郎和六郎。 吉顼把目光锁定张家这对兄弟,决定通过他们向武皇施加影响。 这两年,他和张氏兄弟打得火热,通过他们揣摩陛下的心态,也密切关注着政局的发展和演变。 和二张的相处中,吉顼深知他们二人的痛处。 张氏兄弟身为男宠,一无功业,二无品德,虽然如今在陛下的恩宠下,并不缺逢迎之徒对他们阿谀拍马,但二人心里也清楚,天下人对他们兄弟侧目切齿的多了去了…… 如今,眼看群臣为了太子一事闹的闹的人心惶惶,而武氏并不得人心,他们也开始担心了起来…… 当然,他们担心的不是政局,而是自身的命运。 对于二张的恐惧,吉顼看得清清楚楚。 趁着一次酒局,吉顼开口了。 “张公恩宠至盛,却无功业在身,你二人如不立功于天下,将来何以自保?” 六郎听后默然不语,五郎则虚心请教该如何行事。 吉顼一看,正中心意,不慌不忙的接着支招。 “陛下春秋已高,大业须有所付,但我看,武氏诸王非圣上所属意,你二人何不劝主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即可免祸,亦可以长保富贵。” 二张一听,豁然开朗。 对于陛下想要还政李唐的心思,日日陪伴在侧的二人自然有所觉察,只是并不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如今看来,若想保住日后的荣华富贵,就该趁此机会拥立庐陵王,借此捞取政治资本。 于是,张家兄弟依计而行,时不时的在武皇耳边吹起了风…… 这枕边风吹的武则天有些意外,她料定这两个绣花枕头不可能有这种政治头脑,一定是那些大臣们教他们的。 想到武家的那些子侄们日日对这二人溜须拍马,牵马坠蹬,却也没能收买住人心,连他二人都知道拥立显儿,看来真是天意民心。 既如此,那就从了这天意民心! 就这样,在李武两家的天平两端徘徊了多年以后,武则天终于让帝国的未来有了一个明确的走向…… 第373章 笼中困兽,殊死较量 古往今来,王侯将相,从来没有平静的朝堂。 尤其神功元年的这个冬天,更是暗流涌动 。 洛阳城内,武周帝国的君臣之间为了储君之位各种筹谋;而千里之外的吐蕃境内,王公与权相也正在进行最后的殊死较量…… 自从丹阳郡主和亲之事被截了胡,钦陵和赞普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原本君臣之间还维系着表面的和谐, 如今连这最后的伪装也被打破了。 黄了婚事,丢了面子,如果说钦陵还能忍气吞声,儿子莽布支正是年轻气盛,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在他看来,堂堂国相之子,想要迎娶一位获罪流放的郡主,绝非僭越之举。 赞普和太后横插一脚,就是有意为之,故意打压他们噶尔家族。 再加上自从碎叶城一见,莽布支对丹阳郡主一见钟情,如今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惦记,竟慢慢生出了相思之意…… 但是,丹阳郡主如今已是要嫁给赞普的人,那就是吐蕃王妃,自然不可再生奢念…… 郁闷之下,莽布支经常喝酒,而酒醉之后,难免有些牢骚之语,这些话经过有心之人的加工,传到赞普赤都松赞的耳朵里,就变得格外刺耳…… 慢慢的,王公与权相之间的关系,就如同这个寒冷的冬天,一时间陷入冰点,几乎不可调和。 就连最重要的藏历新年,钦陵都以整兵为由,拒不回朝拜谒…… 这些年,钦陵父子军权在握,拥兵自重,一直盘踞在吐谷浑,赤都松赞丝毫不敢放松。 所以这些年他才崇兵尚武,由太后坐镇中央,自己领兵在外,试图慢慢收回军权。 其实赤都松赞也明白,自己截下武周郡主和亲一事,就是向钦陵无声的宣战。 这些日子,他时刻警惕,生怕钦陵那边有所异动——这种担惊受怕、受人掣肘的日子,真的够了。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 于是,熬过了一个寒冬,开春之际,借着狩猎之名,赤都松赞终于对钦陵下手了…… —— 吐蕃兵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武牡丹正在府里侍弄花草。 虽然春色大好,但自从和亲之事议定,牡丹就很少出门了,以免遇上莽布支,再度招惹祸端。 如今她每日里除了教导几个侄儿功课,就是侍弄花草,烹茶读书,倒也不觉无聊。 之前三郎让郭元振捎来的牡丹种子,开春之时就种下了,在牡丹的精心照料下,一颗颗长得还算茁壮。 孩子们日日围着它们,想要一睹洛阳牡丹的风采。 不过,牡丹看这花株情形,似乎今年还不能开花…… 这一日,牡丹给孩子们授完功课,正在花厅烹茶小憩,兄长裴伷先神色慌张的回来了。 今日,裴伷先原本是去碎叶城送货的,牡丹还特意让她给月娘带一些补品过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一进来,不待丫鬟行礼,直接挥手摒退,并关上了房门。 牡丹来西域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也经历了一些,还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失态。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阿兄,发生了何事?” “吐蕃兵变了!” 裴伷先说着,坐了下来,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你是说……钦陵造反了?” “那钦陵还没反,倒是赞普先下手了。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就在前日,赤都松赞假借开春狩猎之名,悄悄端了钦陵的老巢,捕杀噶尔家族三千余人……” “啊……” 牡丹倒吸一口冷气。 三千余人,悉数诛杀,不用想,这又是一桩血流成河的惨案。 “那钦陵呢?这下他肯定要反了?” “如今他不得不反啊。赞普要召他回国,可他怎么可能回去呢?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啊,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可是不回去,那就是抗旨不遵,正好给了赞普声讨他的理由。” “所以说,如今的钦陵犹如笼中困兽,进退不得,走投无路,只能举兵造反了。” “看来,郭将军的离间大计,今日终见成效了。” 牡丹苦笑了一声,说不出是喜是忧…… 兄妹二人对望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他们知道,两人担心的是同一个问题。 第374章 不战自溃,悲情陨落 杀戒一开,再难回头。 王相一旦开战,必定争个你死我活。 裴家兄妹知道,吐蕃晦暗不明的局势很快就会明了。 这两年,吐蕃王权虽在慢慢崛起,但钦陵的实力也不容忽视。 如今钦陵被逼起兵造反,孰胜孰败还真是个未知数…… 如果钦陵胜出,夺取了吐蕃政权,和亲一事自然是不能作数了,但裴家已经得罪了钦陵,莽布支又对牡丹念念不忘,日后的事情怕是还有些棘手。 而且钦陵尚武主战,自此武周帝国的西北边陲怕是战乱不断,再无宁日…… 而如果赞普得胜,除掉了钦陵这个战神,吐蕃元气必然大伤,那太后赤玛伦主张和平,边疆局势对武周帝国自然是好的,应该会迎来很长一段时日的和平。 但如此一来,王权独大,再无羁绊,离牡丹嫁入吐蕃王室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兄妹二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阿兄认为,哪方更有胜算?” 裴伷先闻言,看了妹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吐蕃国内形势复杂,新老贵族利益冲突不断,多靠王室从中调停周旋。当年噶尔家族权势滔天,都无法取代赞普,如今的钦陵独木难支,内交外困……” “兄长的意思,钦陵此番凶多吉少?” 裴伷先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对于钦陵这位吐蕃战神,他内心还是颇为尊敬的……不过,自古功高震主的名将良相,大都逃不出这个下场。 如果钦陵战败,离妹妹出嫁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裴伷先再三叮嘱。 “不管双方战况如何,这段日子西域定然不会太平。我们全家都要闭门不出,静待局势明朗。” 看兄长神色严肃,牡丹连忙点头应允。 原本,她也是不大愿意出门的。 日后,只在这府中做个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侍弄她的牡丹花了…… 裴伷先叮嘱过妹妹,又去大厅把亲兵死士都召集起来,叮嘱他们这些日子小心行事,包括散步在外面的各路耳目,全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 裴府上下严阵以待,自此闭门不出,只不时有门客回来,汇报各路消息…… 吐蕃王相之争果然如裴伷先所料,已经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 噶尔家族的老巢被端后,赤都松赞急召钦陵回朝议事,钦陵自然不敢回去。 于是,赤都松赞立即以钦陵抗旨不遵为由,率兵亲征讨伐,王相双方彻底撕破脸皮,正式开战…… 历时三载,波折无数,郭元振精心布局的离间计,终于发挥出了奇效。 不过,这场战争并没有想象中的旷日持久,也没有想象中的壮怀激烈,反而很快就落下了帷幕。 原来,钦陵麾下士兵虽然英勇善战,却都忠于赞普,并不愿造反,因为君心不齐,致使钦陵不战自溃…… 钦陵面朝母国一声长叹,绝望自杀,百余亲信同日殉死。 而其子莽布支,还有仅存的同族中人成了散兵游勇,四处藏匿…… 一代吐蕃军神,就此悲情陨落。 —— 消息传来,西域人人嗟叹。 牡丹也有些唏嘘,毕竟钦陵的威名,在西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眼下这个局面,似乎和自己也有丝丝缕缕的关系…… 裴伷先更是心绪复杂。 钦陵的失势,代表着吐蕃王权的正式复兴。接下来,太后和赞普势必要和武周重修旧好,牡丹的婚事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不过,从此次兵变中,裴伷先倒是赤都松赞刮目相看。 看来,这赤都松赞倒是颇有其祖父松赞干布之风,有勇有谋,英勇果敢,竟敢率先对钦陵发难,也算一代俊才。 说起来,这赤都松赞和妹妹年岁相当,郎才女貌——这么一想,这桩婚事倒也未尝不可。 好女当嫁豪杰,牡丹能嫁给他,成为一国之母,如果能像文成公主那样,为两国邦交做出成绩,也不算愧对祖上。 而且,这几日,洛阳那边也不太平。 据他在洛阳的门客探知,如今对于太子之位的人选,庐陵王李显的呼声越来越高,连狄仁杰和张柬之都在极力劝谏,希望圣上召回李显…… 如果真如妹妹之前所言,会是李显继位,那么他们兄妹回归洛阳的日子,就会遥遥无期。 毕竟叔父裴炎当年一手把李显拉下了皇位,如果他做了太子,继承皇位,必定不会善于裴家。 与其这样,还不如远离洛阳,在这西域自由自在。 总之,一切都是命中定数。 也许,是时候给牡丹准备嫁妆了…… 第375章 劫后余生,恍如隔世 就在吐蕃的王相之战决出胜负的时候,武周这边的储位之争也迎来了尾声。 庐陵王李显的归来,给这场旷日持久的储位之争拉下了帷幕。 三月里的一个黄昏,古道依依,暮色苍苍,洛阳城外的官道上,两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 路边的车马店里,走出一名小二。他循声望去,只见这马车大轮高盖,没有任何标志,乘座四周挂着玄色布幔,完全看不到车内的情形。 这里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此时,宵禁的鼓声已经响过三遍,城门已经关闭。 看着车马直奔洛阳城而去,小二好心的喊了一句。 “城门已经关了,客官还是住下,等明日再进城!” 不过,马车并未有丝毫停留,依旧疾驰而去,扬起一阵尘烟…… 小二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不撞南墙不回头,看着,要不了半刻钟,你就得回来。” 不过,小二这一次还真猜错了。 那两辆马车一路直行,直接到了紧闭的城门前,只见窗幔撩开一个小缝,有人递了一块令牌出来。 士兵一愣,立马躬身接过令牌,送上城门的领头查验。 只消片刻功夫,领头的就飞奔下来,立马开门放行…… 车上的人甚至都没下车,也没露面,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了洛阳城…… —— 此时,天色已黑,后面的马车里,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轿帘,旋即露出了一张少女的脸。 少女十三四岁的年纪,容颜俏丽,满脸好奇,努力想要看清楚这洛阳城的模样。 这个遥远又神秘的东都,她只是在父母的嘴里听说过,还从来没有见过它的真实模样…… 此时虽然夜色苍茫,但路边隐约透出的灯光,还有头上旖旎的月色,还是让她感受到了洛阳城的巍峨… 这里真大啊,哪是小小的房龄可以比的。 少女的眼中都是欣喜,一时看的入了迷,轿帘也掀的越来越开…… “裹儿,快放下帘子,切不可被人发现。” 身边的男人正心神不宁的胡思乱想,被透进来的光亮惊到了,赶紧拉过女儿,放下轿帘,轻声呵斥着。 少女也被他吓了一跳,委屈的哭了起来。 身旁的妇人赶紧拉过女儿,抱在怀里安慰着。 “没事,天都黑了,谁也看不到……” “那也不行,小心为妙。” 男人素来对她们母女言听计从,此时却十分的倔强。 妇人面有愠色,待要发作,又忍了下来。 若是还在房龄,对夫君的这幅窝囊样子,她早就出言呵斥了,可如今不同了, 回到东都,他就是身份尊贵的皇子,自然要给他留些颜面。 说不好,这一次有好事等着他们一家。 十四年了,也该他们时来运转了。 —— 妇人的乐观,女儿的兴奋,丝毫没有感染到男子。 也许是夜风有些凉了,自从进了洛阳城门,他的身子就忍不住的颤抖,哪怕妻子给他披上大氅依旧毫无作用。 十四年了,从嗣圣元年被赶下皇位贬出东都,到今日归来为止,他——庐陵王李显已经离开洛阳整整十四年之久。 人生有多少个十四年呢? 李显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坐上龙椅成为至尊君上,到被赶下皇位沦为阶下囚,他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离开洛阳那一年,他还是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如今归来,已经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男子了。 今日重返洛阳,李显只觉劫后余生、恍如隔世。 他也很想看一看洛阳城,看一看熟悉的街巷坊市,看一看久违的九重宫阙,可是他不敢。 此番归来,尚不知是福是祸…… 第376章 茫然无依,救命稻草 暮色里,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过了天街,跨过天桥,就到了端门。 此时,端门处的武周颂德天枢,依旧在夜色里灿灿如华。 不过,眼下没人有心情去瞻仰它的风采…… 前面不远处就是宫门了,走在前面的马车缓缓停下,从车上跳下来一位神色疲惫的少年。 此人正是冬官侍郎薛林远。 只见他径直走到后面的马车,隔着轿帘轻声唤了一声。 “启禀庐陵王,前面就是应天门,马上就要进宫面圣,林远只能送到此处了。” 虽然隔着轿帘,林远还是觉察到里面的人抖了一下,随之传来李显颤抖的声音。 “那个……薛侍郎,你,你不陪我们进宫吗?” “宫门已闭,下官不便进宫。庐陵王放心,宫里有专人接应,一切都安排好了。” “可是……可是……” 李显有些语无伦次,终于掀开了轿帘,无助的看了林远一眼。 对于这个未来的女婿,又是妹妹太平公主的义子,李显对林远还是十分信任的。 此时对茫然无依的李显而言,林远就像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可他竟然不能进宫,这让李显实在有些惶恐。 此番母亲以“庐陵王有疾,应回洛阳疗疾”为由把他暗中召回,接他们回来的人正是林远。 这一路林远一再安慰,要他安心回宫,可李显心里还是困惑不安。 虽然他的身体确实不算太好,可也没有什么大病,母亲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是之前契丹叛乱,打着他的旗号造反,又惹怒了母亲?哎,这些造反的人, 可真是害苦了他…… 他忍不住探头瞧了一眼前面。 因为此时夜色已深,他只看到了九重宫阙的影子,像一座座山塔朝他压来…… 在这扇宫门背后,到底是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他? 李显的内心一片茫然。 —— 看着李显六神无主的脸,林远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怜。 这个武则天,这些年真的是把她这个儿子的吓的够呛,这一路上,他已经安慰过李显很多次了,却收效甚微。 李显对皇帝母亲的惧怕,已经深入骨髓…… “庐陵王请放心,王爷吉人天相,贵不可言,此番只管放心进宫。” 林远再次说着这些安慰的话,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遍了。 就在这时,李裹儿也探出了头,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林远哥哥,我姐姐在哪里呢?” 这一路下来,她已经和林远很熟悉了,也对他十分信任。 “回公主,仙蕙公主在九州池的公主苑,她已经在等着你了。” “太好啦!可以找姐姐玩了!” 李裹儿高兴的拍着双手,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有些刺耳。 李显赶紧把她摁回了轿内。 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如此兴奋,他自己分明已经快要被吓破了胆。 还未踏进宫门,他已经遥遥的感受到了母亲的威仪,他的身躯忍不住又开始瑟瑟发抖。 此时,对母亲的恐惧超越了一切,他甚至都想转身回去了,回到他天远地偏的房龄…… 可是,他知道自己退无可退。 此番入宫,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 此时,韦氏感受到了夫君的紧张,只得出言安慰。 “王爷,放心,薛侍郎都说了,不用担心的。还有什么会比以前更差呢?如果母亲真的想要我们的命,一尺白绫、一壶毒酒足以,何必千里迢迢的接我们回来。” 妻子的这番话,终于起了一点作用,李显抖得没有那么厉害了,慢慢镇定了下来。 “对了,薛侍郎,太平公主可在宫里?” 李显还是心里没底,他想着如果太平在,可能会好一些,因为她是母亲最疼爱的女儿,说话也是最管用的。 “王爷回宫一事,暂时保密,太平公主还不知道,不过相信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还劳烦薛侍郎及早告知太平,请她尽早入宫一见,本王定会记住你的……” “王爷请放心,林远记下了。” 林远明白李显的意思,赶紧应承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心中有些焦急了。 因为陛下耳目众多,此地不宜久留,话也不宜多说,他必须赶快把他们送进宫去。 “王爷,我们还是赶紧入宫,免得圣上等急了。” 一提到圣上,李显立马不说话了,于是,马车再次滚动了起来,很快就到了应天门下。 一番交接之后,宫门开启,李显一家被领进了宫。 看着宫门缓缓关闭,林远轻叹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第377章 另辟蹊径,拥立之功 三朝五门,殿宇森森,林远走出很远,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九重宫阙。 夜色里的紫微宫巍峨耸立,纵使隔着重重宫门,依旧可以看到那气势万千的通天宫。 这几年,督建天堂 、兴建天枢、重修明堂,对这紫微宫城,林远是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此时的紫微宫在他眼里,陡然生出一种神秘肃穆之感…… 浓浓夜色里,历史的面目也变的隐约而模糊,他虽知道结局,却猜不到过程…… 说起来,除了例行朝见,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踏入皇宫了。 自从征讨契丹失利,他请旨去修缮龙门佛窟,就和这紫薇宫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虽然当时陛下并没有怪罪他,还说仙蕙初来乍到,让他多去公主苑走动,可他还是主动远离了公主苑。 终究,他心里还记挂着远在西域的牡丹,无法和李仙蕙过于亲近。 对于李仙蕙,他是能躲就躲。 何况,当年接回李仙蕙后,武则天并没急着他们奉旨成婚,林远就隐约觉察到了圣意的变动。 听薛崇简说,这些日子,武延基经常去公主苑找李仙蕙,两人相谈甚欢——果然,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没办法, 虽然他提早拿到了历史的剧本,但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很多事情还是身不由己。 对于之前陛下的赐婚,他不能抗旨不遵,但尽量拖延,等它慢慢发生变动,还是可以做到的。 这么一来,等到对方主动悔婚的时候,在武则天和李显的心中,或许还会觉得亏欠于他…… 这也是林远一直以来的筹谋算计。 今日,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庐陵王李显回来了。 而且,是由他薛林远亲自护送回京。 虽然这李显是个既软弱又短命的皇帝,可他是林远目前能抓住的唯一的政治筹码。 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林远一直在默默等待。 他知道前段日子,文武百官为了太子人选吵得不可开交,不少人都在精打细算着自己的小盘算。 就连五郎、六郎都参与了进来,想为自己的以后捞取政治资本。 林远通晓历史,自然知道武则天立储的心意,也知道最终的人选。 不过他年纪尚轻,资历也浅,国储这么大的事情,都是那些元老大臣们才有资格讨论的,哪里轮得到他来说三道四。 再者,陛下那么多疑,一言不慎就会惹祸上身,林远自然不会主动凑上前去。 但是,这么关键的站队时刻,拥立之功还是要有的。 算算日子,离召回李显的日子似乎不远了,所以,林远决定另辟蹊径。 他要在这个时候,让武则天看到自己。 就在一周之前,薛林远向武则天呈报了庐陵王生病的消息。 自从那年林远受了武三思的指派去过房龄,如今每年去房龄例行巡查的任务都是林远在执行。 平日里,线人从房龄传回的消息,大事直接呈报圣上,无关紧要的小事就都汇到了林远这里。 所以,他呈报庐陵王的消息也算情理之中。 其实庐陵王那边并无什么异样,只是前几天稍感风寒,但林远知道这是一个契机。 眼下武则天已经动了接回李显的心思,只差一个借口了。 果然,武则天一听李显病了,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心。 这可是她前思后想、万千思量才定下的太子人选,千万不能出任何意外…… 不过,林远在此时汇报这个消息,定然也是别有用心,武则天看了看林远,倒是很欣赏他的胆量和谋略。 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比那些日日在她耳边聒噪的老臣们通透多了。 既如此,那就让他把庐陵王接回来。 其实,武则天原本是想让武延基去接的。 这么大的恩情,她还是想要给武家留着的,以后也好借此缓和李武两家的关系。 但是想到执拗的武承嗣,庸碌的武延基,武则天还是放心不下。 万一武延基把消息透漏给了他父亲,那武承嗣定然接受不了,再动了什么歪心思,把显儿谋害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还是林远最为合适。 首先,婚约未变,林远目前还是仙蕙公主未来的夫婿,又有太平公主的关系,他定然会全力保护显儿的周全。 再者,林远这几年没少去房龄,对那边的情形和路上的状况都比较了解。他年轻力胜,办事稳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就这样,林远奉了密旨,只带了两名大内高手护卫,悄悄前往房龄…… 为防路上有什么意外,接回李显的消息是绝密的,谁都不准说出去。 还好,因为行事周密,这一路平安顺利,并没有遇到任何风险。 只是李显这一路胡思乱想,担惊受怕,生怕进了洛阳城,就是到了断头台。 路上,他甚至几度都想掉头回去,害的林远好生劝慰,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因为事情还未定下,林远也不好明说太子之事,只能暗示李显否极泰来,贵不可言。 说起来,还是韦氏聪明,已然猜到了几分,这才有了她对李显的一路宽慰,他们总算顺利来到洛阳。 期间,李显夫妇还问到了仙蕙的事,大抵是想借此和林远拉拉关系,套一些话去。 不过,林远并没有多说。 他很清楚,不日之后,李显就会被立为太子,接下来,武则天为了李武结盟,势必要让两家子女联姻,而自己这个薛姓外人就会被排挤出去。 他这个大唐的驸马怕是做不成了。 虽然这正遂了自己心愿,但他还是要表现出一副情深无奈的样子…… 这样,早晚说起来,也是他们皇家欠了他一笔情债。 此番,林远只希望李显能记得自己这一路辛劳,记下他这一笔拥立之功。 他日,这李显登基以后,才能为自己的父母平凡申冤,也算不辜负他这些日子的筹谋等待。 这是他这些年最大的心愿,也是他身为薛家后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再有,就是千里之外,羁留西域的牡丹了…… 第378章 旧病未愈,又添新疾 林远独自走到端门的时候,迎头看到了狄仁杰的轿辇趁着夜色而来,他赶紧侧立躬身,以示敬意。 要知道,当今朝堂之上,狄仁杰地位之高,无人可出其右。武则天这人疑心甚重,唯独对狄仁杰十分信任,优渥有加。 因为狄仁杰年迈多病,被武则天特许朝堂之上不用跪拜,非军国大事勿以烦之。 而眼下这位年逾七旬的老臣,深夜匆匆进宫,毫无疑问是为了李显之事。 不过,此时的狄仁杰,应该还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庐陵王已经回来了…… 因为圣谕紧急,轿辇匆匆而过,并没有停留,林远原本想和这位千古名相打个招呼,却也只能擦身而过。 虽然同朝为官,林远和狄仁杰却接触不多,许是因为他和梁王的关系,许是因为年岁的差异,两人平日碰面不多,也鲜有交集。 林远默默的看着轿辇远去,他知道,这看似风平浪静的一夜,却在静寂无声中决定了一个朝堂的命运。 —— 次日的朝堂之上,庐陵王的出现震惊了所有人,大臣们瞬间炸了锅。 李显回来了,庐陵王回来了——朝堂上群情振奋,一些老臣们激动的涕泪横流,李唐复兴终于有望了。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最失落的就是武家的那些人了——李显的归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彻底击碎了武家子侄的皇权之梦。 梁王武三思虽然也很意外,不过他多少有些心理准备。自从北征契丹以来,他就明白武家已经出局了…… 然而,比起善于钻营又能把握风向标的武三思,武承嗣就没这么豁达了。 但他看到李显出现在朝堂的那一刻,差点没晕厥过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苦心积虑十多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年,自己只顾防范打击皇嗣李旦,却怎么也想不到,被那个远在房龄的李显,白白捡了个便宜。 虽然陛下并没提及太子之事,只说召李显回来是因他身患有疾,需要回宫医治,但是这个托词,谁都不会相信。 庐陵王被贬房龄十余年,想必也没少受苦,听说他的小女李裹儿,当初就是北韦氏生在了流放的路上。 当时他们连一块包被都没有,还是李显把衣服脱下,把孩子裹了起来,所以起名李裹儿。 那么艰难的时刻,陛下都没想过要去救助一下这个儿子,为何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召庐陵王回来? 姑母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看来她是真的被狄仁杰那些老臣说动了,她是真的要还政李唐了。 明明是阳春三月,武承嗣却觉得浑身冰冷,如入冰窖。 今日上朝,他原本是要奏明儿子武延秀和亲之事的,可眼下,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自从击退契丹之后,自持立了大功的突厥数次前来催婚,眼下春暖花开,也快到了之前约定的时日,他已经准备好了前去突厥迎亲的事宜了。 如今,李显突然归来,让武承嗣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并且白白搭上了一个儿子。 可武承嗣此时想要反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武承嗣又急又气,旧病未愈,又添新疾,自此一病不起…… —— 魏王府里愁云惨淡,东宫里却喜乐一片…… 这些年来,武旦从来没有觉得如此神清气爽过。 虽然对于做了多年皇嗣的武旦而言,如今皇兄归来,朝堂上下都是拥立庐陵王的呼声,这让他这个皇嗣多少会有一些尴尬,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 不管怎样,对复兴李唐大业而言,皇兄李显的归来,都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其实武旦很清楚,这些年来自己就是一个棋子,他也知道母亲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猜忌,所以他才逆来顺受,韬光养晦,甚至改姓为武,小心翼翼的继续力量,只为了保留李唐皇室的一丝希望…… 如今,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虽然母亲中意的太子人选不是自己,但不管是自己,还是显哥哥,都是还政李唐的信号,都对得起祖宗社稷。 而且,皇兄李显的归来,终于把他从皇嗣的位置上解脱了出来…… 武旦或许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欣慰,是高兴。 从此以后,他终于自由了。 不用再被监视,不怕再被圈禁,他也可以出宫别住,可以正常和朋友交往,可以出去看一看这皇城之外的山水了…… 李显回来了,这东宫,自己也该让出来了。 武旦看着东宫里的一草一木,他知道,又到了自己奏表上书,再三请让的时候了…… 第379章 恋恋不舍,睹物思人 李显回京以后,武旦开始称病不再上朝,同时一再上书,请辞皇嗣一位,要将储君之位还给自己的兄长。 古人素来讲究三辞三让,武则天自然不会轻易应允武旦的请求。 不过,这种辞让戏码,武旦已经上演过不止一次了,自然很有经验。 当年,他能把皇位都让给自己的母亲,又何况如今一个皇嗣之位? 武旦深谙母亲的心理,只能继续上表请辞。 因为这些奏表,都是要给那些大臣们观览的,自然要顾及皇家颜面,语气要一次比一次更恳切,态度要一次比一次更坚决。 这一夜,武旦再次伏案写奏表的时候,三郎轻轻的来到了父亲身边。 如今的三郎已经成长了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 大哥李成器已然成婚别住,二哥身体不好,人又贪玩,倒是身为老三的他,主动担起了为父分忧的胆子。 此时,李三郎静静的看着父亲奋笔疾书,几度欲言又止。 这几日,皇伯李显的归来,闹的宫里传言纷纷,宫人们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是说东宫易主,闹的三郎有些困惑。 他甚至偷偷去找了高力士,想要打探一些消息。 不过力士也说,如今文武百官大都主张册立庐陵王为太子,圣上也是此意…… 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了。 东宫易主,看来自己的这位皇伯要代替父亲,成为东宫之主了…… 其实迄今为止,三郎还没有见过自己的这位皇伯。 但他知道,这位皇伯是除了太平姑姑以外,他们李唐皇族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对于他们的归来,三郎心里还是高兴的。 但同时,他也有些莫名的担忧。 如果真如宫人们所传,东宫太子之位非皇伯莫属,那么皇伯回来了,父亲该如何自处? 父亲已经连续好几日称病不上朝了,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归隐躲避的状态,三郎不由的为父亲担心起来。 从小在宫里耳濡目染,看多了卸磨杀驴,看多了命如草芥,三郎为父亲感到深深的忧虑…… 他怕如今已经失去作用的父亲,会像当年的母亲一样无端被害,凭空消失,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小心翼翼的守在父亲身边。 不过,看父亲这几日心情尚好,东宫也平静如常,或许事情也没有他想的那般糟糕。 趁着父亲停笔思考的时候,三郎小心翼翼的开口了。 “父亲,皇伯伯回来了, 我们是不是要搬出东宫了?” “是啊,应该快了。” “那我们会搬去哪里?”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搬出宫去。” 三郎愣了一下, 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的追问了一句。 “出宫?我们真的可以出宫?” “怎么,终于可以出宫了,你不高兴吗?” 武旦说着停下笔,笑着看向了三郎。 他眼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神采,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快乐。 这个眼神,三郎读懂了。 他再一次明确,自己一家人是真的安全了。 “我……高兴,太高兴了!” 三郎高兴的跳了起来。 他终于自由了,他终于可以出宫了!皇伯伯回来了, 这李唐江山就要改回李姓了! “三郎,这几日你和隆范、隆业一起把宫里的乐器、谱子都整理一下,将来一起搬出宫去。 我怕那些宫人们毛手毛脚的弄不明白……” “遵命!那其它的物件……” “其它的就不用管了,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挑几件要紧的带走就好。” 武旦大手一挥,十分超然。 看着父亲高兴,李三郎也十分开心,他高高兴兴的辞别了父亲,转身跑了出去…… —— 看着三郎欢快离去的背影,李旦的心头涌出一股欣慰,原有的一丝失落也一扫而光。 这些年来,因为自己这个皇嗣身份,孩子们也跟着受了不少苦,从小担惊受怕,谨言慎行,孩子们长了这么大,更是从来没有出宫过…… 和自由自在的薛崇简相比,三郎确实受委屈了。 而对他而言,这些年的隐忍求全、战战兢兢也早受够了,自己的孩子们再也不要受这皇权的束缚和捆绑了…… 如今兄长归来,接替他入主东宫,对自己而言未尝不是幸事。 反正皇兄有好几个儿子,其中李重润还曾被立为皇太孙——复兴李唐的重任,就交给他们一家了。 至于以后,不管是皇权交替,还是帝位纷争,都和自家一家人无关了。 他要带着自己的孩子们,走出这东宫,好好享受一下久违的自由了。 想到这里,武旦的请辞书写的更来劲了。 —— 李三郎辞了父亲,并没有去找弟弟们,而是径直回了春华宫。 因为年岁渐长,如今他和几位兄弟的课业也逐渐繁重,平日里多在弘文馆待着,甚至吃住都在那里。 这春华宫,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 不过,每隔两日他都会过来看看,因为这里有他牵挂的牡丹花,它们还是牡丹姐姐昔日种下的。 自从牡丹姐姐走后,三郎竟养出了一身种花养草的本领。 他嫌那些婢女奴仆们太过愚钝,也不够上心,就亲自照料,还专程去上林苑向宋单父请教了养花技巧。 如今,春华宫里的牡丹花马上又要开了,一片一片长的十分繁茂。连薛崇简都说,这春华宫的牡丹都可以和上林苑的媲美了…… 侍女举着灯笼,三郎小心查看着这些牡丹花,时而拿起花剪,小心的掐掉了几个稠密的花苞。 这叫疏花,为了让牡丹花开的更大更美…… 忙活一番之后,三郎停下来,静静的看着这些牡丹。 这些年,这些牡丹开了又谢,谢了一开,一直陪伴着他。如今眼看就要开花了,一旦搬离东宫,这些牡丹该怎么办呢? 如果父亲允许,那就一并移栽到宫外!只是这一番折腾,这些花儿定会元气大伤,怕是就要错过花期了。 哎,也不知道他请郭元振带去西域的花种,牡丹姐姐种上了没有,又会不会开花…… 三郎放下花剪,恋恋不舍的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从小到大,他被拘禁在东宫十余年,做梦都想飞出皇宫,去看看外面的山水。 所以,对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东宫,三郎原本是没有什么留恋的——唯有这里,唯有春华宫,是他唯一不舍的地方。 这里有太多温暖的、快乐的回忆,让他时而记起,从来不曾忘记。 之前,东厢房是自己母亲住的地方,那里有母亲的味道,温暖的回忆;后来,西厢房是牡丹姐姐住的地方,至今还在等她回来…… 三郎迟疑了一下,摒退了侍女,自己打着灯笼来到了西厢房,打量着这里的每一个物件。 这里陈设未动,每日里都有人打扫,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 还是那间厢房,还是那张暖床,还有牡丹姐姐之前看过的一些书,留下的一些衣服,都是原封保存着。 墙上挂着的一架风筝,是牡丹姐姐最后留下的物件。记得那时他大病初愈,牡丹姐姐带他放了风筝,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从那以后,牡丹姐姐就去了嵩山,自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想到这里,三郎有些心痛。 他默默的看着,默默的回忆着,走到了妆台前,这里放着姐姐的铜镜。 为了防尘,上面盖了一方绸布。 睹物思人,李三郎忍不住轻轻的打开了绸布。 恍惚间似乎看到铜镜中映出一张明媚如花的笑脸——这张笑脸,是他晦暗童年里唯一的光,生命里最绚丽的彩虹…… 第380章 非富即贵,赐宅开府 接回庐陵王之后,薛林远也没闲着。 这些日子。龙门佛窟刚刚修缮完毕,他又迎来了一个新的任务——在积善坊为东宫的五位郡王修缮宅院。 看来,随着李显归来,李旦一家要搬出东宫了…… 说起这积善坊,林远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积善坊位于定鼎门西第一街第六坊,地处洛河南岸,是整个洛阳城的黄金宝地。 因为这里距紫微宫最近,又临水而居,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当年,长孙皇后的亲舅舅高士廉、上阳宫的建造者韦机都曾住在这里。 不过,那韦机奉高宗之命负责建造上阳宫,却因建的太过奢华而遭到狄仁杰等人的联名弹劾。 最后上阳宫建成,悲催的韦机不但没得到奖赏,反而为此丢了官,连自己在积善坊的宅院也没保住…… 如今,韦机的府邸已经被陛下赐给了张易之兄弟所有。 这一次,武则天也只是随手指了积善坊的几处闲置宅院,让林远负责兴建修缮,一概事宜都交给他处理。 不过,向来精通建筑的薛林远此番却有些为难了。 因为他一时拿捏不准这其中的规模和尺度。 毕竟,武旦的身份还是很特殊的,做过皇帝不说, 又做了这些年的皇嗣,如今搬出东宫,看似失势, 却也不能有所怠慢。 别人不知,林远却在清楚不过了,这武旦父子藏龙卧虎,那可是未来的两任皇帝——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而武则天能选中这么一块地段赐给东宫诸王,说明她对武旦父子也还是很看重的。 终究武旦做了多年皇嗣,心甘情愿的做棋子这么些年,如今一朝被弃,迁出东宫,自然要妥善安置几处府邸,好让他做个富贵王爷。 公主们可以一直养在公主苑,武旦的几个儿子可要好好安置一番,以作补偿。 要知道,唐朝诸王有严格的出阁制度,小皇子们年幼时被养在宫中,成年后从宫中迁出独立居住,就称之为出阁。 皇子王孙出阁时,需要皇帝颁布诏令,并举行仪式。诸王出阁后,一般即可获得封爵,或出任一方都督,掌握实权,或遥领朝廷官职 ,爵禄丰厚。 所以说,赐宅开府,是每个王子最大的殊荣。 如今东宫五位郡王一起出阁,建宅开府,林远此番的任务还真是不轻松。 身为工部侍郎,林远深知王孙公子开府建牙,要遵循严格的里坊制度,对于占地、规格都有要求。 按说皇子们的住宅多为全坊或半坊,即一座宅院占据一坊或半坊。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而且皇亲国戚大都属于例外。 比如位于正平坊的太平公主府,就侵街占巷,占用了大半个正平坊,那是仗着陛下的恩宠,谁也不敢说些什么。 如今,武旦的这几个儿子虽是王子皇孙,年纪却都不大,分别建宅开府有些不现实。而且若按照规制办事,这陛下指定的宅邸面积还真不足…… 但林远很清楚, 如今不出意外,他要建的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五王宅了…… 这五王宅,修的过于奢华,可能招致微词;修的过于简朴,倒是得罪了武旦父子。 再加上如今武旦的特殊身份,还有武家之人虎视眈眈,林远自然要小心翼翼。一旦被人抓住什么把柄,自己或许就像当年韦机一样,无功而有过。 所以,林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前去请示一下武旦。 —— 再度踏入东宫,林远颇有些感慨。 自从牡丹离开东宫,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 前些年虽然他和三郎接触并不算少,当年还教他做木工,给他做走马灯,但林远总觉得三郎对自己有着莫名的敌意。 尤其这两年,他和梁王走的亲近,又有了和李仙蕙的婚约,三郎对他是越来越疏远了。 趁此机会,林远也想和这对帝王父子修复一下关系,也算为以后积攒人缘。 虽然林远年纪尚轻,也是官居四品,之前和东宫也算有些交情,所以武旦对林远很是客气,直接迎到了大堂。 听闻开府建牙之事,几个小郡王也都赶了过来。 一听他们可以出宫别居了,众人都十分高兴。不过,想到大家可能要分开,就又心生不忍。 因为拘禁的缘故,这些年他们难兄难弟吃住玩乐都在一处,感情自是十分亲密,如今骤然分开,还真有些不舍,一时交头接耳,喜忧参半…… 第381章 安身之所,闲云野鹤 听闻林远的来意,武旦则是淡然一笑。 “府邸之事,不过是安身之所,薛侍郎看着安置就好,只有一样,切不可奢靡。” 年幼的五郎一听,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也只有一样,还要和兄长们住在一处……” 五郎的话让众人笑了起来,林远笑着看向了站在武旦一侧的李三郎。 “三郎,你呢?” 三郎愣了一下,斟酌着说辞。 “兄弟们如能相守一处自然更好,只是不知合不合礼法规制……” 三郎的话音未落,武旦就呵止了他。 “三郎,你也和五郎一般胡闹,不要为难薛侍郎……” “殿下严重了。五位郡王手足情深,想要守在一处也是人之常情。我倒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妥当……” “薛侍郎请讲。” “此番兴宅建府,我会在院落、宫室的设计上做些改良和变动,郡王们可共处一宅,分院同居,让大家既能住在一起,也不算坏了规矩。” “如此甚好,薛侍郎费心了!” 武旦一口应允。 其实在他心里,也有意让几个孩子住在一处,抱成一团。 毕竟,如今武氏子弟因为李显的归来,大都恼羞成怒,还在虎视眈眈,几个孩子之前虽然幽禁东宫,却都在他的庇护之下,还算安全。 这骤然之下出了宫,若是散居各处,他还真是照看不来,别再惹出什么乱子…… 林远既然有此心意,那自然是最好的。 —— 府邸的事既已商定,林远也就告辞离开了。 武旦知道三郎和林远熟识,就差三郎送林远出来。 此番到访,三郎也感觉到了林远的友善,对他的敌意和不满也略略抵消了一些。 “林远哥哥,不知修建府邸要多少时日?” “怎么,三郎着急出去了?” “倒也不是……就是东宫里我养了许多的牡丹花就要开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因为林远正在考虑如何建宅的事, 一时也没怎么在意,只是笑了笑。 “牡丹花年年都开,错过了今年可以等明年啊。” “可那是牡丹姐姐种下的花……而且这东宫,以后定然是回不来的了。” 李三郎说着,想起了什么。 “对了,林远哥哥,对于新宅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能在我的院子建一个大大的牡丹园,我想把春华宫的牡丹花全都移栽过去。” 林远闻言,愣了一下。 他知道,春华宫之前一直是东宫少傅的住处,那些牡丹花也都是她一手种下的…… 这个少年对这些牡丹花如此心心念念,难道他竟然喜欢上牡丹了吗? 看着这个已经快要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林远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醋意。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个李三郎为何一直对他有些敌意…… 古时的孩子,还真是早熟啊!这才多大年纪,竟然就已情根深种。 想到这里,林远有些莫名气恼, 就随口开了一句玩笑。 “三郎的新府里,确实要种些花花草草。你如今出阁开府,或许很快就要给那府邸找个女主人了。” 林远的玩笑话,让三郎有些害羞,像是被人窥破了心事,只得小声掩饰着。 “林远哥哥就会拿我开玩笑,三郎还小呢。” “不小了,那武延秀和你差不多大,他都要去突厥迎亲了……” 两人本是玩笑着,忽然却都沉默了下来。 因为提到和亲,两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武牡丹。 武延秀要去突厥迎亲,那么牡丹呢,她和亲吐蕃的日子是不是也快到了呢? 沉默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到宫门口了,三郎还是问了出来。 “林远哥哥,不知道牡丹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吐蕃刚刚经历兵乱,如今形势剧变,一切都未可知。” “她真的要和亲吐蕃吗?没有别的办法吗?” “别无他法。” 林远不想对三郎说太多牡丹的事,他的心事和筹谋也不会让这个李三郎知道。 所以只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告辞离开。 三郎看着林远离去的身影,眼神里再度蒙上了一层失望…… —— 由工部侍郎亲自督建,自然事倍功半——两个月后,积善坊的五王宅就修好了。 六月吉日,宜乔迁入宅。 圣旨一下,东宫五位小郡王一起出阁,意气风发。 搬迁入府的时候,没有金玉成堆,没有奇珍异玩,最惹人注目的,莫过于那成箱的乐谱,成堆的乐器,还有三郎的车架上那一只垂垂老矣的鹦鹉。 沿途围观的人们都看乐了,忍不住议论纷纷:这东宫父子,吟诗作曲,赏花逗鸟,日子倒是闲云野鹤般清闲…… 不过,李三郎在欣喜之余还是有些不舍……因为春华宫的牡丹花,他是带不走了。 原本,李三郎是要将它们移栽过去的,为此他还专门去上林苑找了宋单父请教。 可是,那宋师父说如今正值炎夏,而牡丹喜欢在凉爽的气候中生长,夏季正处于休眠期,并不是移栽的时机。 如若强行移植,会导致秋发现象,甚至大面积死株…… 李三郎闻言,只得作罢。 也不知道以后这春华宫是谁人入驻,又是否会照顾好这些牡丹花…… 新宅子气势恢弘,轩峻壮丽,外观朴实低调,内里却大有乾坤,不管做工还是用料都十分考究。 看得出来,薛林远是用了心的。 这五王宅和东宫相比,面积上小了许多,结构上却精致了不少,五位郡王分院而居,内里相通,竟是其乐融融…… 环顾新宅,李三郎心中感慨万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 武旦的儿子们忙着乔迁之喜,武承嗣的儿子们也没闲着。 如今魏王府上下忙成了一片,筹备着武延秀的迎亲之事。 虽然魏王缠绵病榻,但既定的婚事也由不得任何变动…… 随着李三郎等人搬出东宫,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要皇嗣武旦给李显让位了。 如今就差一道圣旨,选个良辰吉日册封李显为太子了。 可是,武承嗣依旧不死心。 只要圣旨一日不下,他就还有一丝希望。 如今,朝内的力量是指望不上了, 一切就指望两个孩子的亲事了。 在武承嗣看来,只要延秀顺利娶回了突厥可汗的女儿,那默啜可汗和魏王府就结成了亲家,日后就能借助突厥力量的支持,助他夺取太子之位…… 至于武牡丹,虽然她始终心向李唐,但她终究姓武,打的也是魏王之女的旗号。她和亲吐蕃,解决了武周边境之患,这笔功劳还是要记在他魏王府的头上…… 看在这些功劳的份上,也许圣上会改变心意也未可知…… —— 六月底,一切就绪。 武则天任命阎知微为三品春官尚书,护送淮阳郡王武延秀前往突厥,迎娶默啜可汗的女儿。 为了给这位年轻的亲王壮行,武则天和魏王给他准备了丰盛的聘礼,随行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真金白银不计其数,应有尽有。 和亲队伍绵延数里,车辇营帐络绎不绝,一路上锦旗蔽日,鼓乐喧天,十分壮观。 盛装的武延秀在随从官员、杂工及侍女等数百人的簇拥下,带着武周帝国的无上荣耀,带着魏王武承嗣的无限期望,一路浩浩荡荡奔向突厥。 欣赏着沿途秀美的北国风光,年轻的武延秀踌躇满志,仔细回想临行前父亲交代的话,准备给武家挣得荣光。 殊不知,一场灾难正在前方朝他招手…… —— 而就在武延秀出发,和亲突厥的时候,吐蕃那边也传来了消息——钦陵已灭,王权复兴。 郭元振整理行囊,再度出使吐蕃。 不过这一次,他的随行队伍里多了一位英俊少年…… 第382章 五黄六月,浮瓜沉李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在洛阳城的蝉鸣阵阵里,两队人马前后脚出了城, 一路朝东,一路向西。 和武延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不同,西行的郭元振只带了一队轻装骑兵,低调出行。 队伍中,有个陌生的年轻面孔,时刻追随在郭元振左右。 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临淄王李三郎。 原来,得知郭元振再度出使吐蕃,李三郎迫不及待的找到他,表达了同行的心愿。 郭元振对李三郎颇为欣赏,也就一力促成此事。 原本李三郎是想偷偷跟随的,不过在郭元振的巧舌如簧系啊,他的此番西域之行,竟然得到了武则天的首肯。 原本,郡王们出阁之后,就获得了一定的自由,也需要一定的历练。 李三郎已是舞勺之年,这些年一直拘禁东宫,如今好容易得了自由,想要出去历练一番,倒也无可厚非。 再者,武则天心里很清楚,李三郎此番西行,目的不在吐蕃,而是丹阳郡主,他的牡丹姐姐。 说起武牡丹,她对东宫的几个孩子确实有情有义,真心以待,如今她为国和亲,出嫁在即,李三郎身为皇孙,前去探望,也算是代表皇家以示慰问。 反正武旦一家,已经被排除在皇权之外,李三郎不过是个闲散小王,也就天高任鸟飞了…… 不过,李三郎毕竟是皇孙贵胄,西域边境正值动乱,为了安全起见,临淄王的身份保密,扮做随行兵士,除了郭元振,只有两名大内高手知道他的身份。 对于三郎此行,武旦也是赞同的。 毕竟,不管是身为裴相之女,还是东宫少傅,武牡丹对东宫都是恩深义重。 如果可以,他甚至自己都想去西域看看牡丹了 不过,牡丹如今已经是和亲之身,身负两国邦交敦睦,他们彼此的身份注定了只能就此错过。 三郎则不同,他还是个孩子,可以少年意气,可以随心所欲…… 临行前,武旦欲言又止,想要给三郎交代一些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作罢。 —— 这一路,郭元振对李三郎颇为照顾。 原本他还担心郡王年幼,金玉之体吃不得苦,没想到三郎并不娇弱,骑术也很不错。 一路上,只有几天吃了冷水,三郎的肠胃有些不适,还好郭元振早有准备,随军带有大夫和草药,及时医治之后倒也并无大碍。 三郎闹肚子的时候,精神有些差,郭元振见状,就和他讲起了当年押送丹阳郡主的情形。 那个大雪茫茫的清晨,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身披枷锁来到他军中的情形,至今他还历历在目…… 那个满脸倔强,双手生满冻疮,一路随军炊洗、救治士兵的女子,至今还被他和将士们交口称赞…… 听到当年牡丹姐姐被流放西域的情形,三郎的心隐隐作痛。 没想到,牡丹姐姐受了那么多的苦……所以,眼下他受的这点苦又算什么呢? 这一路,都是她曾走过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 如今,他要全部走上一遍。 —— 因是便装轻骑,不到半月功夫,一行人就到了西域。 这十几天走下来,三郎从一个白净英俊的少年郎,变成了肤色黝黑、略带风霜的小将。 加上戎装在身,他的身上增了不少英武之气,也多了一些成熟之感。 因为郭元振圣谕在身,要先去吐蕃交接公务。而三郎身为皇室子孙,自然不敢轻易踏入异国之地…… 万一被人认了出来,出了什么意外,谁也担待不起,所以要提前把他安置下来。 原本郭元振是要将三郎带到安东都护府的,让他在那里等待两日,他回来以后再带他去裴府拜见。 不过李三郎等不及了, 执意要去找他的牡丹姐姐,郭元振只能差人先把他送去裴府。 反正这几年他经常来往裴府,也不会引人怀疑。 此番陛下又给丹阳郡主赏赐了一些金玉珠宝,正好一并送去…… 为此,郭元振特意给裴伷先修书一封,要裴伷先好好安置临淄王,同时做好保密工作。 护送李三郎的是郭元振最信任的副将刘参军,此行,也只有他二人知道三郎的真实身份…… —— 不过,今日裴伷先并不在家。 因为吐蕃形势已定,西域也安稳了下来,这些日子,裴伷先又开始了忙碌。 他在经营生意的同时,也在精心为妹妹置办嫁妆,等待着那个早晚要到来的日子…… 今日一早,他去碎叶镇置办一批珍稀玉料,准备给牡丹打造一套妆奁,因为公主要去锦绣布坊置办新衣,两人就一同去了。 天气炎热,牡丹不愿出门,就留在府里陪着几个孩子读书…… 五黄六月,浮瓜沉李。 三郎来到裴府的时候,正是炎热的午后。 整个裴府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蝉鸣,夹着孩子的嬉笑声,原来武牡丹正和几个侄子在凉亭里吃着蜜瓜消暑。 听闻下人禀告门外有客来访,武牡丹有些诧异。 今日兄长和嫂嫂都不在家,府中只有她和三个孩子,并不适宜会客,所以她一早交代了出去,如若有客一律谢绝,怎么这仆人还来禀告…… 就在牡丹想要回绝的时候,仆人又说来客是郭将军的副将刘参军。 因为郭元振是裴府的常客,连他的随从都和裴府上下混的很熟了,所以府中也都认得刘参军。 牡丹一听就笑了,原来是他们来了。 算算日子,郭元振也该来了。 这段时间吐蕃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此番过来定然有要事在身。 说不好,就是商谈自己的和亲之事。 因为之前郭元振出使吐蕃,偶尔也会先遣刘参军过来,或给都护府送些官文,或给裴府送些东西,牡丹倒也并不意外。 或许是自己托他给月娘带的药到了? 还真是不巧,若是再早来半天,这些药不是能给月娘带去碎叶了? 想到这里,牡丹也就站了起来。 “快请刘将军进来,请他去花厅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到。对了,把这些瓜果先端过去……” 牡丹说着,又给几个孩子略微清洗了一番,安置他们去睡午觉了。 忙完这些,牡丹已是出了一头的汗,她略微梳洗了一下,这才朝着花厅走去…… 第383章 剑眉入鬓,目如朗星 书院离花厅有些距离,中间还要经过一个果园。 牡丹路过果园的时候,看到一侧的瓜架上吊着一个金黄的蜜瓜,就想着摘下来,去给刘参军尝尝鲜…… 不过这个瓜正是因为吊的较高,早上才逃过一劫,没有被仆人摘去。 如今牡丹此时想要摘下它, 也不太容易…… 她努力掂着脚尖,够了几次还是够不到,衣裙倒是挂在了枝架上。 就在牡丹低头整理衣裙的时候,身后来了一个人,伸手将蜜瓜摘了下来。 因为牡丹低着头,她只隐约看到了那人穿着兵士的服装,就以为来人是刘参军。 “让参军见笑了,这个蜜瓜躲在这里很久了,想必一定很甜……” 牡丹说着已经理好了一群,她笑着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眼前的人并不是刘参军,而是一个俊朗的少年。 只见这少年剑眉入鬓,目如朗星,足足比她高出两头,一袭军装也难掩高贵气质,一看就不是普通兵士。 此刻,少年眼眸晶亮,正笑意盈盈的看着牡丹。 这刚毅的眉眼、这灿烂的笑容似曾相识——牡丹怔怔的愣在那里,一时不敢相认…… “你,你是……” “牡丹姐姐,我是三郎啊,你不认得我了。” “三郎,你真的是三郎?” 牡丹大吃一惊,不可置信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她怎么也想不到,李三郎竟然来到了西域! 一是三郎的外貌有了较大的变化,个头比之前高出一大截, 尤其是肤色晒的黝黑,又加上一身戎装,冷不丁的还真是认不出来。 二是三郎一直幽禁东宫,平时连紫微宫都难出,今日怎么突然就能来了西域? “牡丹姐姐,这才几年不见,你都不认得我了。” 三郎热切的看着牡丹,语气有些幽怨。 他本想像以前一样拉着牡丹姐姐撒娇,可是又忍住了 毕竟,如今他还比牡丹姐姐还高出了两头,已经是个大人了。 “可是……你怎么会来西域呢?” 牡丹已经认出了三郎,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我来看你啊,正好帮你摘蜜瓜。” 三郎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蜜瓜。 刚才他和刘参军一起在花厅等待,因为一路风尘仆仆,想着先行盥洗一下,整理干净再见他的牡丹姐姐。 在仆人的指点下,他来到这院子的井边盥洗,没想到刚蹲下,就看到远处走来一个女子…… 那婀娜的身姿,轻盈的步伐是如此熟悉,三郎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正是自己思念已久的牡丹姐姐。 因为牡丹只顾着看园里的蜜瓜,并没有看到水井旁的三郎,所以他就悄悄的走了上来…… 调皮的三郎本想唬她一下,又怕吓到了牡丹姐姐,正在犹豫间,就看到牡丹怎么也够不到那个蜜瓜,这才忍不住出手了…… 此刻,三郎把蜜瓜捧在手里,放在鼻尖轻嗅一下,一股浓郁的香甜顿时沁入心脾。 “这蜜瓜真香……牡丹姐姐,我要是再不来,你是不是就把我忘了?” “姐姐怎么会忘了你呢 ?只是没想到,才几年功夫,三郎都比姐姐高出这么多了,所以才没敢认……” 牡丹又惊又喜,上下打量着李三郎。 李三郎真的长大了,如今戎装上身,完全是个青年的模样了。 “姐姐,我都十四岁了,已经行了冠礼,出阁开府了。” “是吗?真是太好了,三郎果真长大了。” 牡丹知道,出阁是皇族特有的成人礼,王子皇孙到了一定年纪,就要离开宫廷另辟居所,成家立业。 而除了开府建牙,皇子出阁也是确认其参政议政权力的关键。 没有出阁的皇子,不能与外臣交通,而出阁之后就等同于大臣,可封王拜将,参与朝政,为皇帝排忧解难。 李三郎之前一直幽禁东宫,无所事事,如今终于获得自由,看来以后要大展宏图了。 “恭喜你啊,三郎,虽然宫中锦衣玉食,终究比不上自己的府邸自由自在。对了,不知你的府邸建在哪里?” “就在积善坊,隆业我们兄弟几个还是住在一处,分院而居。对了,那府邸还是林远哥哥建的呢……” 话一出口,三郎才觉出不妥,赶紧停了下来。 牡丹倒是淡然一笑,并不在意。 “那还挺好的,你们兄弟以前就亲密无间,如今出宫能住在一处,互相也有个照应。对了,王爷身体可好?还有盈盈、落蘅…… ” 一别数年,如今见了故人,牡丹有太多的话要问…… 本以为洛阳的那些人事已经随风飘散,逐渐淡忘,没想到,他们早已印在了自己的心里。 “姐姐放心,都挺好的。父亲特意让我代他问你安好,让你多加保重。盈盈特别想你,落蘅也长大了,她们总是提起你……” 两人正说得热闹,婢女凌霜寻了过来。 看到聊的热络的两人,凌霜忍不住笑了起来。 “郡主原来在这里,让凌霜好一通找。你们倒是聊的热闹,那刘参军还在花厅等着呢……” 牡丹和三郎这才想起了刘参军。两人相视一笑,赶紧拿起香瓜,一路朝着花厅走去。 “对了,姐姐,三郎此番过来,身份暂时保密,刘参军还不知情,所以还请姐姐不要说漏了嘴。” “啊?三郎,你此番过来,难道圣上并不知情?” 牡丹一听吓了一跳,还以为三郎是偷偷跑过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闯了大祸。 “姐姐放心,此番我正是奉了圣谕,前来看望姐姐。只是郭将军行事过于小心,他说为了路上安全,尽量保密。” “哦,郭将军思虑周全,如今西域局势动荡,那钦陵虽然已经兵败,各地还有不少散兵游勇,还是小心为妙。”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花厅。 —— 刘参军虽然不知郡王的确切身份,却也猜到这是王子皇孙,身份贵重,所以也不多言。 他奉上了郭元振的亲笔书信,拜托郡主先行照顾几日,就把三郎留下,自己去都护府交接公务了。 第384章 笑语嫣然,心神荡漾 牡丹送刘参军出门,李三郎站在花厅前,默默的看着自己的牡丹姐姐。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 数年未见,虽然刚才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其实牡丹姐姐也变了很多——她变得更美了,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清丽高雅,灼灼其华…… 因为夏日炎热,今日的武牡丹素衣淡容,穿了一袭淡绿色的单纱罗裙,长及曳地,通身无一朵花纹,只在袖口处用品红丝线绣了几朵小巧的梅花。 这种单纱罗轻软细薄,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腰间束着的月白丝绦,益发显得牡丹身姿如柳,蛮腰纤细,举止处有幽兰之姿。 再往上看,牡丹将墨玉般的青丝随意的绾了个如意髻,仅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 这玉簪晶莹剔透,温润简洁,精致而不失雅致,与这身素装相得益彰,淡雅清丽中多了几分出尘气质。 虽一身素服,未施粉黛,但二十岁的武牡丹本就天生丽质,这几年又被裴府里的锦衣玉食养的气色白里透红,皮肤吹弹可破,身姿玲珑有致,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之前更加楚楚动人。 李三郎默默的看着牡丹姐姐,看她与刘参军道别,看她嘱托仆人关好府门,看她笑语嫣然的朝他走来…… 他只觉得心头一热,有一种柔软的情愫缓缓的荡漾开来…… 他有些愣了,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淹没,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三郎,你怎么了,是不是累了?” 牡丹走过来,看到站着发呆的李三郎,关心的问道。 “哦,不累。” 三郎胡乱的应了一声,脸却兀自的红了起来,他只得别过头,看向别处。 “三郎,今日府里没有别人,我兄嫂都出门了,你大可不必拘束。” 牡丹还以为三郎怕生,一边柔声安慰着,一边叫过了婢女凌霜。 “凌霜,你去浴室准备一下,给三郎沐浴更衣。” 凌霜答应着去了,牡丹看着风尘仆仆的三郎,十分心疼。 “西行这一路的辛苦我是知道的。当年我跟着郭将军走那一趟,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牡丹正说着,三郎忽然打断了她。 “牡丹姐姐,我能看看你的手吗?” “啊?” 这个突兀的要求,把牡丹惊了一下,毕竟,三郎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不过,面对三郎的要求,她也不好一口拒绝,只得奇怪的把双手摊开。 “手……怎么了?” “听郭建军说,那年冬日你来西域,双手生了冻疮,溃破流脓,如今可好了?” 三郎说着,仔细的翻看着牡丹的双手。 牡丹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他是要看冻疮。 “傻孩子,我来西域都过好几年了,那冻疮早养好了。” 牡丹笑着,心中有些感动,她自己都不记得冻疮的事了。 的确,牡丹如今手如柔荑,指如青葱,握在手里柔若无骨,李三郎只觉得心神荡漾,赶紧松开了。 “那就好,那就好……” 牡丹没有觉察到三郎的异样,因为听三郎提到那年冬日,她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对了,三郎,我请高力士给你送的玉佩,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在我身上戴着呢。” 三郎说着,从脖颈出掏出那枚玉佩。 牡丹一看,这才放下心来。 “这就好,快收好了,这玉佩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念想,如今还给你我也就安心了。” “姐姐为什么非要把玉佩还我,我早说让你帮我保管了……” “当日我在嵩山获罪,流放西域,想着我们怕是再也没机会见了,只得托付高力士把玉佩转交给你。” “哎,这些年姐姐受苦了……” “不苦,如今看到你们都好,我也就安心了。其实我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我和自家兄嫂住在一处,半点委屈也不曾受,你没看我都长胖了……” 牡丹说着笑了起来。 她明媚的笑容,就像一缕清风,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三郎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开心的笑了。 “对了,三郎,此番是你初次出远门,这一路走来,感觉怎么样?” “太好了,大山大河,江海辽阔,尤其到了西域,才知帝国之大……” 牡丹闻言,笑而不语,心说傻三郎,这大山大河可都是你的天下啊! 不过,有了之前的教训,她再也不敢泄露天机,倒是想起了刚才提起的高力士,想到了他那“千古第一贤宦”名头,忍不住八卦了一番。 “对了,三郎,你觉得那高力士怎么样?” “挺好的,听说他本姓冯,是岭南名门之后,冯氏家族在六道使血案中落了难,这才辗转进了宫……” “是啊,力士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以后你可以多多交往……” 两人正聊着,凌霜过来回话,说浴室已经准备好了。 牡丹看向三郎,关切的嘱托着。 “三郎,你先沐浴, 然后睡上一觉,晚上给你接风洗尘。” 一路风尘,三郎确实有些乏累,也就跟着婢女过去了。 牡丹转去膳房,亲自叮嘱了厨子一番,点了几样三郎之前爱吃的饭菜,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生怕这边的饭食不和三郎的胃口。 三郎毕竟是皇孙贵胄,如今驾临裴府就是贵客,丝毫怠慢不得。 牡丹出了膳房,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去了侄儿裴愿的房间,翻出一套新做的衣服,差婢女送进了浴室。 三郎和裴愿差不多的年纪,但身材比裴愿要高上一些,这套衣服正好做的有些宽大,原本想着放一放,明年再穿,如今看来,正好可以给三郎穿着。 只是,三郎贵为皇孙贵胄,只能受些委屈了。 其实裴府的公子吃穿用度绝对不差,尤其公主嫂嫂喜好给孩子们添置衣物,花费上毫不吝啬,用料和做工都是极好的。 这些衣物比起宫里来,倒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少了一些祥云蟒纹的刺绣,倒更显得雅致。 果然,待三郎沐浴出来,侍女发现,这套衣服他穿上竟然刚刚好。 一身墨绿色的缎子衣袍,衬得他沉稳内敛;袍内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又显得雍容雅致;再往上看,一头黑发束起,以镶碧金冠固定,显得人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好一个俊俏少年郎! 第385章 杯酒下肚,泪湿前襟 洗浴一新,换上常服的李三郎,又恢复了皇族贵胄的儒雅贵气,把在一旁服侍的凌霜、暮雪看的目不转睛,心生倾慕,不禁暗暗赞叹,好一个俊美少年郎! 看这通身的气派,竟和自家郡主有些莫名的般配…… 因为牡丹为人随和,从不拿什么主子的气派,两个婢女和她很是亲和,平日也免不了说说笑笑。 趁着三郎在花厅闭眼小憩的时候,两人在一旁的小膳房准备酒菜,忍不住小声讨论了起来。 “也不知这位三郎是什么来头,好生俊朗贵气……” “他既叫咱们郡主姐姐,那定是一位郡王。看这通身的气派,竟和咱家郡主颇为般配。” “是啊,虽说咱们郡主比他大上几岁,倒也看不出来。要是郡主能嫁给这位三郎就好了……” “说的容易,别忘了,咱们郡主是要和亲吐蕃的人啊。” “这倒是,可惜了,看老爷最近天天忙着给郡主置办嫁妆,或许咱们郡主出嫁,也就是近在迟尺的事了……” “哎,也不知那吐蕃赞普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别委屈了咱们郡主。” “一国之君,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听老爷说,那赞普也是一位青年才俊,十分英武呢……” “是吗?那倒还好……” 两人聊得入神,没有发觉花厅里的三郎也在凝神静听。 一开始听到侍女说他和牡丹姐姐很是般配,三郎心中一阵激动,嘴角忍不住上扬了起来,看来自己如今真的已经长大了。 不过,又听到她们提到和亲之事,三郎的心顿时如坠冰窖。 久别重逢的欣喜,让他一时忘了和亲之事,如今听婢女提及,看来这桩婚事真的近了。 他的牡丹姐姐,如果嫁入吐蕃,以后就是生死难见了…… 想到这里,三郎心如刀绞,一时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牡丹带着两名仆人,搬着两坛酒过来了。 “三郎,饿了?快过来,酒菜已备好了。” 三郎在心里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跟着牡丹姐姐来到小膳房。 此时案几上已经摆好了酒食,菜品不多, 但很精致,都是三郎素日里喜欢吃的。 因为几个孩子还在睡着,府里也没有旁人,侍女摆好酒菜,也就退下去了,牡丹招呼着三郎落座。 “三郎,先随意吃些垫垫肚子,晚上待兄嫂回来,我们再给你摆接风宴。” “就这样家常些才好,姐姐知道的,三郎最怕那些宴席了。” 三郎说着,斟满了酒,给牡丹端了一杯。 “姐姐,三郎敬你。” 牡丹十分高兴,笑着接过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就给三郎夹起了菜。 “三郎,今日就我们两个,无需多礼。来,先吃些菜,别饿坏了。” 李三郎着实饿了,也不客气,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行军路上,虽然郭将军对他颇为照顾,伙食上终究还是有些将就。 “慢些吃,别噎着……” “这些饭菜真好吃。姐姐,你别只顾着给我夹菜,你也吃啊!” “我不饿,才吃了一肚子的蜜瓜。你多吃些菜,少喝些酒……” “不,我要多喝一些,这葡萄酒真好喝……” 三郎说着,兀自饮了几杯。 “这酒是自家酿的,酒窖里还多着呢。你还小,正长身体呢,可不能贪杯……” “我不小了,已经长大了。” 三郎闷闷的回了一句。 “是啊,长大了,戎装上身,就是一个英武的小将军。” 牡丹一边给三郎夹菜,一边感慨了起来。 “记得当年在紫微宫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六岁?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其实姐姐也没比我大几岁,还总拿我当小孩儿……” 三郎不满的抗议着。 “还不是小孩儿?当年是谁为了一只鹦鹉哭鼻子来着?” 听牡丹姐姐提到鹦鹉,三郎脸上的笑容慢慢凝结。 “姐姐,鹦鹉好像病了,总是不精神,不怎么吃食,也不太叫了。我去五兽坊请教师父,可是他们也说没办法。” “此番我原想带着鹦鹉过来看姐姐,可是又怕路上颠簸,就将它交给了崇简照料。也不知道此番回去,鹦鹉还在不在……” 三郎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牡丹倒是没想到,那只鹦鹉还活着,毕竟已经八年过去了。 她很清楚那只鹦鹉对三郎的意义,它陪着三郎在那个冰冷的紫微宫待了这些年,是他最重要的玩伴了。 三郎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连一只鹦鹉都看的这么重,这让牡丹不禁动容。 “三郎,鹦鹉已经老了,身体机能是会慢慢衰退的……鹦鹉的寿命也就十年左右,你能养它八年,已经仁至义尽了。” “姐姐的意思是说,鹦鹉快死了吗?” 三郎闻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是为了鹦鹉伤心,更是为了牡丹伤怀。 想到刚才两个婢女说的话,想到牡丹姐姐将要远嫁吐蕃,三郎压抑许久的情绪,在酒意的发酵下喷薄而出,眼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牡丹并不知道三郎的心事,只以为他在为鹦鹉伤心,只得再度劝慰。 “三郎不必介怀,人的寿命也才不过几十年啊,你陪它一程,养它一生,已经是难得的缘分了。” 人生短暂,情深缘浅——牡丹的劝慰,让三郎愈发悲伤,一时间泪如雨下, 悲伤的不能自已。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三郎不停的喝酒,酒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滴湿了前襟…… “三郎,人这一生,生老病死,生离死别都是常态,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了……” 或许是被三郎感染了,牡丹劝着劝着,心中也生出一股悲凉。 想到自己即将出嫁,洛阳是再也回不去了,就连这裴府,以后轻易也不能回来了,而三郎、林远、盈盈、师父等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牡丹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386章 纱幔低垂,锦被绣衾 看到牡丹姐姐落泪,三郎心生不忍,后悔自己不该平白无故的招惹姐姐伤心。 好容易相聚,应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他稳了稳心神,赶紧岔开了话题。 “对了,姐姐,那日我请郭将军带来的牡丹种子,你可种上了?” “种上了,长得很好,只是今年没有开花。” 牡丹含泪而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 “那些牡丹就种在后面的花园里,等你吃好了,我带你去看。” “我已经吃饱了,咱们去看看!” 三郎说着,站了起来,一时有些晕腾腾的站不稳,这才发觉自己有些醉了。 长这么大, 虽然在宫中也时有饮酒,今日却是他喝的最多的一次。 而且,和葡萄酒入口清甜,不觉辛辣,喝的多了才显出后劲来。 “三郎,你是不是醉了?” 牡丹担心的看着三郎。 “没事的,姐姐,你前面引路。” 看三郎执意要去花园,牡丹只得领着他朝后院走去,顺便也想带他熟悉一下裴府。 ——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身为西域首富,裴府自然富丽堂皇,不管园林还是楼阁,都是独具匠心,既有中原传统,也不乏西域特色。 三郎一路看着,心中颇感欣慰。 他早已知道牡丹姐姐是裴相之女的身世,也知道裴伷先是西域的首富,看来牡丹姐姐在这里确实比在宫里好过多了。 “裴府这么大,不知道姐姐住在哪里?” “就在园子右侧,离这些花花草草的近一些,也更清净。”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后花园。 这个花园面积不大,却精巧雅致。里面除了枝叶繁茂的牡丹花,还有其它一些盛开的花草,如今正是盛开时候,姹紫嫣红,花香阵阵…… 三郎蹲下身,低头查看着这些牡丹花株,发觉它们除了叶子略小一些,和洛阳的牡丹也没有多少区别。 “牡丹姐姐,我听宋师父说,这类品种耐寒耐旱,只是花苞要小一些……” “嗯,花株长的还是挺好的,明年春天,应该就可以看到牡丹花开了。” 此时,侍女凌霜正好送来了醒酒汤,听到郡主这话,心直口快的接了一句。 “就怕明年花开的时候,郡主都不在府上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凌霜这话让三郎的手颤抖了一下,顿时无心赏花了。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热风一吹,醉意越来越浓,忍不住一个踉跄…… 牡丹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三郎,你是真的喝多了。快把这醒酒汤喝了,然后去睡一觉。” 牡丹一边说,一边看向凌霜。 “凌霜,客房收拾好了吗?” “回禀郡主,其余都安置好了,只是那象牙簟没有找到,可能是夫人收到库房了。” 凌霜说的牙簟,是一种用象牙丝做成的凉席,夏日的清凉神物。 不过,将象牙制作成席的过程无比繁复,要先将象牙用法煮软,劈成厚薄宽窄相同的薄片,再把薄片磨制光滑洁白,再将薄片劈成粗细均匀的篾丝,最后编织成席。 用象牙丝编织的席,乳白细润,纹理细密,光洁柔软,收卷自如,夏日里铺在身下,沁凉细润,滋养肌肤。 因为工艺复杂,造价昂贵,这珍贵的象牙簟素来都是送往宫中的御用贡品,就连东宫里也没有几件。 今年夏日,裴伷先为了给牡丹置办嫁妆,不惜重金从南国购入,也只得了三席。 其中一席供兄嫂使用,还有一席如今正铺在牡丹的闺房,而另一席是作为嫁妆给牡丹留着的。 不过,三郎是牡丹心中的贵客,如今他来了,牡丹自然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 所以牡丹特意交代婢女,将那席牙簟找出给三郎铺上,只是可能因为象牙簟贵重,公主嫂嫂将之收到了库房。 “这样,凌霜,你将我房里的牙簟拿去,给三郎铺上……” 三郎闻言,赶紧阻拦。 “姐姐不必麻烦,我也不困,只是略有些晕,随便哪里歇一下就好了。既然姐姐房里有好物件,我去躺一下,也算见识过了。” “也好,我的房间就在旁边,你先去歇息一下,也省的来回奔波。” 牡丹说着,让侍女扶着三郎,就近来到了她的闺房。 —— 三郎一进屋,就觉得这里似曾相识,原来这里的陈设和春华宫的西厢房很是相像…… 房里陈设之物大多简洁雅致,只有精雕细琢的紫檀木床上一床乳白细润的象牙簟,显得有些奢华。 床边纱幔低垂,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银丝香囊,缕缕熏香随之四散开来…… 三郎闻了闻,是牡丹姐姐素来喜欢的香,不由的笑了。 “牡丹姐姐,只闻这香,还以为回到了春华宫的西厢房。” 看着三郎脸上露出笑容,牡丹也笑了。 终究是个孩子,换了陌生的地方,难免有些拘束,如今到了她的房里,他才放松了下来。 也是,三郎从小被拘在东宫,很少出门,如今骤然来到千里之外的异域之地,肯定会有些认生。 想到这里,牡丹柔声安慰。 “是啊,三郎,这里和春华宫一样,你就当回家了。快躺下……” 在凌霜的搀扶下,三郎在床上躺下,只觉一股沁凉传来,顿觉浑身舒泰。 “哎,如今的春华宫也不知道是谁在住,那里的牡丹花怎么样了……” 牡丹轻轻拍了拍三郎,打断了他的话。 “三郎,既出来了,就什么都别想,躺着好好睡上一觉。” 因为西域的夏天,烈日下热浪滚滚,遮阴处却又清爽阴凉,牡丹怕三郎着凉,又拿了一床薄毯给三郎搭上。 她那温柔的动作和关切的深情,和之前照顾生病的三郎时候一模一样…… 三郎的鼻子有些酸,怕自己流泪失态,只得闭上了眼睛。 他本是不想睡的,因为他很珍惜和牡丹姐姐在一起的时光,可连日奔波,他确实累了。 也许是床铺温软,也许是熏香安神,也许是酒意缠绵,三郎很快就睡意昏沉,沉沉入睡了…… 看三郎睡了,牡丹这才退了出来,轻轻掩了房门,嘱托两个侍女在门外守候…… 第387章 琵琶声声,恍然如梦 待三郎睡下后,牡丹亲自去布置客房了。 依照惯例,郭元振出使吐蕃,来回路途耽搁,还要两三日才能回来。 此番他把三郎托付在此,也是对裴家的信任,牡丹自然要全心全力的照顾好三郎…… 在牡丹看来,虽说她和三郎情同姐弟,无须拘礼, 可这里是裴府,代表着裴家。 三郎毕竟是郡王,更是将来的帝王,如今能来裴府小住,自然不能怠慢。 依兄长豁达好客的性子,对李唐皇室的热忱,定然也会不遗余力的热情招待三郎。 可眼下兄长不在家,一切事宜只能自己做主。 再三斟酌后,牡丹亲自选定了一间客房,这里和侄儿裴愿的房间相邻,两个少年年纪相仿,也算有个陪伴。而且,这里离她的住处也不算远。 至于房里的一应用度,不管床榻、几案,还是帷帐、屏风,一律换成新的…… 这两年,阿兄疼惜妹妹,给牡丹房里添置了不少好物件,牡丹清修关了,总觉得奢侈,就都收置了起来。 如今开了库房,悉数找出,都给三郎用上。 其实牡丹知道,三郎虽为皇孙贵胄,却也不算养尊处优。 宫里的人都是捧高踩低,作为被长久拘禁、没有实权的皇嗣,东宫在吃穿用度上并不奢靡。 有些时候,三郎和兄弟们平日的用度,甚至还比不上裴府…… 如今三郎来了西域,牡丹自然要把一切好的都给他用上,也算是一种补偿 。 象牙凳,紫檀案,云罗绸,紫绡帐,琉璃灯,名人法帖,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精奢华美处,流淌着潇洒风雅的书卷气…… 其中最珍稀的就数这顶紫绡帐,寒冬时风不能入,透光保暖;盛夏时清凉至极,颜色隐隐约约,若有似无,让人不觉得有帐…… 再加上那席温润光洁的象牙簟,这寝居的规格,应该足以让三郎安寝了。 牡丹知道三郎精通音律,还特意去寻了上好的琵琶、笛子,胡琴,一起放置室内…… 如此隆重的布置,让下人都忍不住咂舌,纷纷猜测这是何方贵客,能让郡主亲自布置…… 牡丹也没有多言,她这么做,一半是因为疼惜三郎,另外也是为了兄长的以后打算。 她知道,阿兄一直抱着报效朝廷的心,想要回归洛阳,为裴家平凡申冤,重振祖上荣光。 如今,她即将嫁入吐蕃,怕是无能无力了,裴家的以后只能靠兄长了。 而三郎的未来不可限量,此番她也算是为兄长积些善缘…… —— 李三郎一觉醒来,天色已近黄昏。 睁开眼,头还有些痛,醉意却消了不少。 闻着熟悉的香气,三郎怔怔的呆了好久,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春华宫的寝殿,良久才记起来这里不是洛阳城,而是西域裴府。 此时,牡丹姐姐已经不在身边,只有床边银丝香囊里的烟气袅袅不断的上升。 三郎转过头,发现窗子是开着的,有凉爽的风吹进来,带着窗外的花香,撩着纱幔翻飞…… 花影在窗棂上移动,偶尔传来一阵鸟鸣,还有婢女们的脚步和轻语——这一刻,恍然如梦。 三郎撑着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这一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因为这里是牡丹姐姐的闺房,三郎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他不急着起来,也没有去叫婢女,只是好奇的打量着牡丹姐姐安身的地方。 这里有牡丹姐姐全部的气息。 姐姐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简洁清爽,除了妆台和镜奁,房里并没有太多女子常用的东西。 案几上除了笔墨纸砚,只放了几本经书,还有一些医书。 不过,房间一角放着的琵琶引起了三郎的兴趣。 他轻轻下床,伸手拿起了琵琶。 因为父亲的熏陶,从小就被拘在东宫的三郎,除了读书,就是摆弄这些乐器了。 东宫里的孩子个个都精通音律,而三郎尤擅羯鼓和琵琶。 如今看到这精美的琵琶,他顿觉心痒难耐。 晚云渐收,暮色微凉,小轩窗前,似醉还醒,三郎抱着琵琶,坐在窗前弹奏了起来…… 别看三郎年纪不大,琵琶弹奏已经出神入化,时而刚劲有力,拨若风雨;时而轻拢慢捻,情思婉转——情切切以惊魂,意绵绵而动魄,撩乱边愁听不尽,半阙悠扬半阙叹…… 雅调寄幽情,旧谱有新声——少年的心事,无法说出,只能将无限的情思化作一缕琵琶的音韵…… —— 此时的牡丹已经安置好了客房,正朝闺房走来。 夕阳晚风中,一阵婉转悠扬的琵琶曲传来,牡丹不由驻足,凝神静听…… 这么美的曲子,不用问,就知道一定是三郎弹奏的。 牡丹虽也懂些音律,并不十分精通,但她能够听出,这曲中透着莫名的惆怅与低徊……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三郎这孩子,看似潇洒风流,其实始终都是心事重重。 牡丹叹了口气,泛起一股心疼。 毕竟,当年是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害的他的母亲窦妃无辜枉死,至今这都是她心里一个无法释怀的愧疚…… 这些年,三郎和东宫的两位公主信任她、依赖她,牡丹也早把他们当成了亲人…… 白马春风恰少年,如今三郎终得自由,只希望他以后少些忧愁,快意青春…… 牡丹正凝神听着,几个侄儿闻声跑了过来。 这几个孩子午睡醒来之后,本在书院读书,听到这琵琶声就忍不住来凑热闹。 他们早就听说府里来了位翩翩少年郎,自然十分好奇,府里少有客人前来,如今来了伙伴,岂不欢喜? 只是之前客人在休息,他们不好打扰,如今听到了动静,也到了散学时分,自然都跑了过来。 牡丹明白他们的心情,就带着三个侄儿,一起去见了三郎。 裴愿和三郎差不多的年纪,两人倒是性情相投,很快就聊到了一处。牡丹又带着三郎去看了他的房间,特意交代裴愿要尽地主之谊,对三郎多加照顾。 三郎被牡丹宠着,又有同龄的玩伴,竟有些乐不思蜀了…… 第388章 少年意气,有情有义 入夜时分,裴伷先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他还在碎叶镇的店铺置办货物的时候,就收到了府里信鸽传来的消息,是姝月的笔迹,说府里来了贵客。 虽然信上没有明说贵客是谁,但能让妹妹动用信鸽传信,定然是十分重要的客人。 算一算,又是郭元振出使吐蕃的日子了——也许是洛阳那边又有了什么新变动? 其实早在几天前,裴伷先已经得到消息,洛阳城里李武两家的势力发生了巨变。 形势正如妹妹之前所料,庐陵王李显归来,皇储之争大局已定。 如今,东宫李旦的几个儿子已经被放出阁,想必离册立李显为太子的日子也不远了。 加上如今钦陵被杀,吐蕃王权复兴,妹妹又是和亲郡主,诸事自然要格外小心。 所以,裴伷先没有耽搁,当即就带着夫人赶了回来…… ——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临淄王大驾光临。 当年,林元和牡丹被来俊臣陷害的时候,裴伷先就见过李三郎一面。 当时年纪尚幼的三郎勇闯大殿,为牡丹说情,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有胆有识,有情有义,这才是李唐皇族该有的气魄。 裴伷先本就拥护李旦,对他的几个儿子自然也格外尊崇。 如今临淄王驾到,如同李旦亲临,让他不胜荣幸。 他也知道妹妹身为东宫少傅,和李旦的几个孩子都很亲近,如今临淄王不远万里,亲自来西域看望姝月,是代表皇家的慰问,更是家人一般的亲情,他自然十分感动。 是夜,裴伷先在正厅设宴,给临淄王接风洗尘。 李三郎虽然年纪尚轻,在宴席上却颇有皇族风范,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让牡丹不由刮目相看。 不愧是皇族贵胄,原来有些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也难怪武家子侄费尽心思,依旧难以望其项背…… 在她面前,三郎或许还是个孩子,而在旁人那里,他已经是年少有为的郡王。 一场酒宴下来,裴伷先也对李三郎赞不绝口,颇为投缘…… 就这样,李三郎在裴府暂住了下来。 —— 为了安全起见,三郎的身份依旧保密,下人们只知道这是身份高贵的小王爷,却并不知道他的确切身份。 白日里,三郎跟着裴愿一起读书习作,牡丹又做起了他的少傅。到了晚间,凉风习习,一行人在园子里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三郎觉得自己就像回到春华宫一样,真的有些乐不思蜀了。 他甚至盼着郭元振能晚一些回来,让他在裴府多留一些日子。 不过,三日之后,郭元振还是回来了。 而且,他这次回来,给裴府带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婚期已定,择期入藏,吐蕃赞普赤都松赞要迎娶武周的丹阳郡主了。 此番,郭元振还带回了大量的彩礼。 除了玉器、宝石、天珠等饰物,还有雪莲、虫草等珍贵补品,最吸引人的是一巨幅唐卡,通体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成,做工精巧绝伦…… 看着这成堆的礼物,三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知道,牡丹姐姐的这桩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了…… —— “当初说的婚期暂缓,不过如今钦陵已死,吐蕃王室也没了什么顾忌,而且他们听说郡主才貌双全,人品出众,就想早日迎娶过去……” 郭元振为难的斟酌着说辞。 运筹几年的离间计终见成效,一代吐蕃军神被他借刀杀人,可他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不为别的,就为这离间计,莫名其妙的把丹阳郡主搭了进去。 当然,如果不是和亲一事,钦陵和赞普的矛盾激化或许也不会这么迅速…… 如今,制衡王室的国相已死,郡主的婚事,眼下也没有什么借口再拖延了。 对此,裴伷先倒是并不介意,如今他已看开了。 妹妹已经年近二十,早就到了嫁人的年纪,婚事再也不敢耽搁。 原本他是不愿妹妹远嫁异国,可如今李显成为太子,他日继位之后,怕是没有他们裴家的好日子…… 事已至此,倒不如趁此机会和亲,至少是一国之后,而赤都松赞年少有为,与妹妹年岁相当,也算一桩不错的婚事。 如今的,裴伷先满心都是为妹妹出嫁做打算。 西域离吐蕃不远,他要带着一车又一车的嫁妆,亲自送妹妹入藏,让她去了不受委屈,不受欺辱…… “郭将军不必忧心,和亲一事也是机缘巧合,半点不由人,或许对郡主而言,这也是个不错的归宿。对了,不知婚期定在何时?” “两个月以后,高原上的青稞成熟之日,就是郡主出嫁吐蕃之日。” “哦,时间还来得及。这嫁妆才备了十车,看来要抓紧了……” 两人商量此事的时候,牡丹和三郎也都在场。 对于自己的婚事,牡丹什么话都没说,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 说实话,就这么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对她而言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也一直以为事情会有所转机,现在看来,好像真的无能为力了。 自从她来到这大唐盛世,眼看着许多事情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发生,就像大江东流,无声奔涌,却有一种无法抗衡的力量。 身在其中,牡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沧海一粟,哪怕洞察天机,预知未来,也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只能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融入当下,不管是生活习惯,还是思维认知,都成了一个标准的大唐仕女。 加上兄长的爱护,在裴府的熏陶,如今他已经快要忘了之前得穆丹是什么样子,彻底成为裴姝月了。 所以,对于眼下这桩婚事,身为武周郡主,裴家之女,武牡丹根本无能为力。 因为这关系到两国邦交,边疆稳固,已经不是个人情爱了。 反正武周疆域之大,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天下熙熙攘攘,没有几个牵挂之人。 如今的林远,也早已不是之前的林远,而是成了野心勃勃的薛崇轩,有自己的筹谋和打算。 那她就在这千里之外,嫁作他人妇。 或许西藏的雪山蓝天,这就是她这一世的归宿…… —— 夜色已深,裴伷先和郭元振依旧谈兴正浓,牡丹先行告辞。 不过,眼看婚期在即,她的心里怎能毫无波澜? 牡丹在床上翻来覆去,依旧毫无睡意。 今夜似乎格外的闷热,连象牙簟也失了原本的清凉,牡丹干脆起身,来到殿外的花园乘凉。 坐在廊亭一侧,牡丹看到满园的花草正开的热闹,只有那片牡丹花像是熟睡了一样,安安静静…… 牡丹看着它们,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是等不到看那明年牡丹花开了。 夜色寂寂,百花旖旎,不知何时,竟然起风了…… 风渐渐大了,吹散了暑热,撩拨着牡丹散着的长发,只穿了轻薄縠衫的牡丹,竟觉有些凉意生起…… 懒得回去添衣,牡丹斜倚阑干,闭着双眼,感受着这难得的岁月静好…… 等嫁入吐蕃王室,这种简单的生活,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在紫微宫待了几年,亲历了刘窦二妃惨死,武旦备受残害,皇宫里的残酷斗争她再了解不过。 纵使远嫁吐蕃,那赤都松赞已有数位妃子,王室后宫里怕也是一样的勾心斗角…… 而自己人生地疏,势单力薄,还不知以后待怎么面对那些宫斗之争…… 牡丹正暗自嗟叹,身后有人给她轻轻披上了一件纱衣。 牡丹还以为是婢女凌霜,也没有回头,只是叹了一口气。 “凌霜,还真被你说中了,等这满园牡丹开花的时候,我是真的看不到了……” 后面的人没有说话,牡丹也没在意,继续感叹着。 “哎,也许它们根本就开不出花。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如今这牡丹远涉千里,种在这边远之地,还能开花吗……” “那就让牡丹回洛阳,回她的家。” 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牡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三郎。 “三郎,怎么是你?还没睡呢……” 牡丹赶紧坐直了身子,紧了紧披风。 三郎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牡丹。 “牡丹姐姐,跟我回洛阳!” “傻孩子,也没喝多,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牡丹只当他是犯了孩子气,也不理会,拍了拍一旁的空位,让他坐下。 “来,三郎,坐在这里吹吹风。是不是屋里闷热,睡不着?” “嗯,睡不着,出来转转,没想到起风了。看到姐姐衣着单薄,怕你受凉。” “三郎真是长大了,都会照顾人了。西域的天气就是这样,温差太大,白日里热,夜里又凉,今夜如此沉闷,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不过这里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牡丹兀自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郭将军一回来,怕是明日就要回京复命,你也该回去了……” “姐姐,我不走,你若不跟我回去,那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又说傻话,三郎,你是李唐皇孙,堂堂郡王,怎么能留在这边远之地呢?” ‘那姐姐就跟我一起回洛阳好不好?姐姐是不是不愿嫁入吐蕃,我回去求皇祖母,求她让你留在洛阳……” “三郎,两国和亲不是儿戏,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你皇祖母肯定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不同意?皇祖母一向很喜欢你的。再说,武周有那么多的公主和郡主,为什么和亲的偏偏是你?” “三郎,和亲的人,若不是我,就会是别人,总要有一个女子跋涉万里嫁入吐蕃。还能是谁呢?落蘅?盈盈?还是仙蕙姐姐?你忍心吗?” 牡丹的话,让三郎一时无言以对,急的双眼通红。 “所以啊,与其让她们受这番罪,还不如我去。反正我已经被流放在这边远之地,也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姐姐真的无牵无挂吗?那我呢,盈盈呢……” “你们啊,你们都长大了,看你如今都会照顾姐姐了,自然也不用我照顾了。以后你定是前途无量,而盈盈她们自然也各有归宿,姐姐不担心……” “那林远哥哥呢?” 情急之下,三郎说出了林远的名字。 听三郎提到林远,牡丹沉默了。 她这才知道,三郎小小年纪,却把一切都看的一清二楚。 关于自己和林远之间的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三郎解释,只得尴尬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姐姐,林远哥哥还没有和仙蕙姐姐成亲,听父亲说,如今他们的婚事怕是要有变动……反正姐姐如果和三郎回了洛阳,或许还能和林远哥哥相聚……” 三郎的这番话,说的有些违心。 他原本是不愿意在牡丹姐姐提到林远的,可如今他又不能不提。 因为他不想牡丹姐姐嫁入吐蕃,此生再难相见,他想带她回洛阳……而洛阳能让牡丹姐姐挂心的,也只有薛林远了。 三郎的话,有些孩子气;但三郎的心意,让牡丹很是感动。 从她被钦陵之子莽布支看上,派人前来提亲那天开始,几乎没有人挽留于她,就连林远也没有捎来只言片语,还给郭元振出了继续离间、和亲赞普的主意。 而兄长虽然十分不舍,却也极力隐忍,左右权衡,始终没有出言劝阻,如今也是不得不接收了这桩婚事。 只有三郎这番少年意气的挽留,让她心生暖意。为了劝她回洛阳,他甚至还搬出了林远…… 只是三郎哪里知道,她和林远之间前世今生的纠葛。 “三郎,其实我和你林远哥哥……” 牡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就像眼前这茫茫夜色,她和林远之间,也是迷茫一片,那些前尘往事如烟飘散,他们的心似乎也越来越远了…… 也许如今的林远 ,已经彻底变成了薛崇轩。 该怎么和三郎解释呢?前世的缘分,今生的无奈,他有他的选择,她有她的坚持…… 这一切,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唯有无言。 第389章 少年心事,懵懂情意 风起长夜,吹乱了牡丹的长发,也吹乱了她的心事。 三郎的挽留虽然让牡丹动容,却也无济于事。 如果不出意外,这两日郭元振就要回京复命,三郎也该离开西域了。 此时多说无益,不过徒增伤感,倒不如安慰一下三郎,让他安心回京。 所以牡丹稳了稳心神,强颜欢笑的转移了话题。 “三郎,你如今都出阁了,姐姐自然也要出嫁了。听说那赤都松赞英武不凡,又与我年岁相当,姐姐能嫁得如此人中龙凤,你应该为姐姐高兴啊!” 三郎闻言,一时语塞。 “再说,和亲不是儿戏,我如果跟你回了洛阳,这西域怕是再无宁日,又要有多少将士血染疆场……” “姐姐,边疆自古动荡,有战有和,从来也没太平过,凭什么要用你来换取和平?” 三郎这话,豪气云天,让牡丹很是欣慰。 果然,这孩子身上有着一股王者之气,天子之风。 想到明日即将别离,此生或许再也无缘得见,牡丹忽然想嘱托三郎几句话。不管是否泄漏天机,这都是她对他的殷殷期待。 “三郎,少年强则国强,你回洛阳以后,务必要发奋读书,勤习政务,以后若有机会, 一定要做个勤政爱民的君王,使得国福兵强,天下太平,就再也不用公主再和亲了……” 夜色深沉,并无半点星光,但牡丹眼中闪烁的期待,如同一颗火苗,点燃了三郎心里的热情,让他热血沸腾。 因为父亲自己非嫡非长,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用如此欣赏和信任的眼光看过他,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鼓励的话…… 三郎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做这天下的君王。 可此时,一股豪情壮志在胸中升腾,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权利欲望…… 如果自己是一国之君,此刻就不会无能为力,牡丹姐姐就不用和亲了…… —— 两人说话的时候,裴伷先寻声过来了。 远远的看着二人在园子里谈心,裴伷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牡丹还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虽然他和李三郎不过接触了寥寥几日,但这位郡王对牡丹的情意,他早已看了出来…… 一开始裴伷先还以为临淄王是奉了父亲的指示前来看望,现在看来,是他自己的主意。 最重不过少年心事,最深不过懵懂情意。 哪有一个郡王,对一位少傅如此上心,不远万里亲自寻来。 除非,她已经住在了他的心里。 裴伷先对李旦一家极为欣赏,如果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大力促成此事,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小小郡王,如何能撼动和亲大计? 不过是徒增烦扰,再起波澜。 如今,裴伷先只想把牡丹平安顺遂的嫁进吐蕃,不要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想到这里,裴伷先轻咳了一声,这才走了过去。 “原来你俩在这里躲清静,屋里闷热不堪,这园子里倒是凉爽……” 看到兄长过来,牡丹笑了起来。 “看你和郭将军喝的热闹,原来也知道闷热不堪……怎么郭将军没来?” “郭将军喝醉,已经睡下了。怕是要到明日才能醒了……” “阿兄,看这情形,明日怕是有雨。郭将军还要启程回京吗?” “眼下诸事已定,婚期在即,自然要回去复命……” 裴伷先说着,看向了李三郎。 “我原想留临淄王在府上多住一段时日,只怕圣上那边不好交代 。” 裴伷先的话,客套之余已经有些别理之意。 三郎笑了笑,他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回去。 郡王出行,岂是小事,此番他能来到西域,郭将军一路小心谨慎,生怕出了岔子;就算住在裴府的这些日子,也是大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远在西域,可以任性一时,但父亲和几位兄长还在洛阳……他们一家谨慎小心了这些年,从来不敢有什么逾越之举,如今他不能连累了他们。 何况,还有这么多无辜之人。 一旦惹恼了皇祖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原本他还有好多的话想要和牡丹姐姐讲,如今裴伷先在旁,也不好再说什么。 想到这里,三郎起身告辞。 “夜深风大,姐姐还是回去安歇,三郎也该回房了。” “也好,此时房里应该并没那么闷热了,你也睡个好觉,明日姐姐亲自下厨,给你饯行。” 牡丹笑着,转身回了闺房。 看牡丹回去了,裴伷先对着李三郎躬身一礼。 “临淄王,还请借一步说话……” —— 临别之际,裴伷先还有些话想要和临淄王聊上一聊。 虽然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但这是他和皇族唯一接触的机会,他必须牢牢抓住。 想他这半生,沉沉浮浮,九死一生,如今儿女双全,钱财不缺,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故里,给伯父平反了。 如今李显入了东宫,自己怕是再难实现心愿,但他还有儿子裴愿,儿子将来还有孙子…… 当初他之所以给儿子取名裴愿,就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回到洛阳,完成他重振家族的心愿。 这些日子,裴愿和三郎邻室而居,相处融洽,也算种下一段善缘。所以趁此机会,他要好好的和这位临淄王拉拉关系。 裴伷先这些年历经世事,识人有道,能够看出李三郎身上的潜质,就算将来皇位与他无缘,以他的才能,也绝对不是池中之物。 何况,此番临淄王不远万里,代表圣意前来慰问,这也是裴门的荣耀。 裴伷先陪着三郎回房,一路问候了圣上、李旦等人,又提到准备了一些薄礼聊表心意。 三郎闻言,一口拒绝,他和牡丹姐姐之间,哪里用得上这些庸俗之物…… 因为三郎的心思始终都在牡丹身上,两个人说着说着又聊到了和亲一事。 三郎不明白,牡丹姐姐本是流放之人,如何就莫名其妙的成了和亲郡主…… 于是,裴伷先就和他说起了和亲一事的由来。 当三郎得知这场婚事,竟然是因牡丹救人引起,也是十分诧异。 牡丹姐姐医者仁心,自然不会见死不救,没想到由此扯出了一段孽缘,造就了和亲一事。 “世间之事,缘起缘灭,有时候就是如此荒诞不羁。都说姻缘天定,也许这就是命!” 裴伷先说着,从腰间摸出了那把藏刀。 “看,就是这么一把短刀,换了一支糖人,救了一条性命,也招来了一桩姻缘。” 三郎接过去,细细的端详着。 “裴公,这柄刀的主人就是那钦陵之子?” “是啊,正是莽布支。” “那他如今人呢?也被赤都松赞杀了?” “那倒没有,听说钦陵死后,他和两位叔父走投无路,带着一些散兵游勇在吐谷浑四处藏匿,犹如丧家之犬……” “那钦陵是一代战神,想必他的儿子也十分勇武善战……” “是啊,葛尔家族个个人中龙凤,钦陵一门尤其英勇善战,都是良将之才。说起来这位将门之后也是性情中人,只是此番没能娶到心上人,反而把自己家族送上了末路,也是可悲可叹。” 三郎听着裴伷先的感叹,轻轻抚摸这这把短刀,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英武之气,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既是如此骁勇善战之人,如能为我朝所用,岂不一大幸事?” 裴伷先闻言,心中对临淄王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识人之明,用人之道,实在是难能可贵。 “郡王所言极是,只是此番和亲之事闹到此等地步,听说莽布支对郭将军和裴家都颇为嫉恨,一时也不好说服……” 裴伷先说着,看向了三郎。 “对了,此番郡王和郭将军回去,路上务必小心。” “多谢裴公提醒。” —— 夜深人静之时,裴伷先离开了,李三郎依旧毫无睡意。 想到明日就要离开,他虽万分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如今裴府上下都在为了牡丹姐姐的婚事忙碌着,备嫁妆,做嫁衣,他待在这里,别无它用,还要牡丹姐姐时时照料。 三郎也想过,就这么待在裴府,直到姐姐出嫁之日,亲自送亲,护她入藏……为此,他曾私下和郭元振商量,可是郭元振拒绝了。 所谓夜长梦多,身为皇孙,滞留边远之地实在过于危险,如今朝堂之上,李武两家的争斗还未最终落下帷幕,任何一位王子皇孙都可能会被人拿来利用…… 所以,趁着临淄王在西域的消息还未散开,郭元振决定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带他回洛阳。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三郎辗转反侧,不舍、不甘、心痛和留恋在他心头纠缠,让年轻的他不知所措,无法排解…… 在不远处的闺房里,有他最牵挂的牡丹姐姐,明日以后,就要天各一方。 此后山高路长,只余一曲离歌…… 想到这里,三郎干脆又爬了起来。 他从几案上随手拿了一只箫,漫步来到花园里。 此时,牡丹姐姐的闺房已然熄了灯,也许她已经睡了。李三郎对着满园的牡丹,吹了一夜的别离之曲…… 幽情何所寄,弦弦声声思。 箫声呜咽,余音悠长,象细长的丝缕延绵不断,又似他无法言说的爱恋,无以名状的伤感,都化作一股清风、一缕花香钻进了牡丹的梦里…… —— 雅调幽情,似梦还醒。 这一夜,园子里的箫声伴着熟睡的武牡丹,做了一夜的梦。 早上醒来的时候,凉风习习,牡丹只觉神清气爽。 她一边穿衣,一边笑着对凌霜道。 “难得天气如此凉爽,这一夜睡得很是舒适……” “是啊,下了一场雨,暑热都退去了。” “啊,什么时候下雨了,我竟然不知道。” 牡丹闻言,赶紧推开窗,只见园子里落红一地,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雨滴…… “回郡主,寅时开始下的,下到了卯时左右。” “哦,那雨应该不大,昨夜睡的太晚,我竟丝毫不知……” 牡丹说着,坐在镜前开始梳妆。 “其实卯时那一阵雨下的还挺大的,不过郭将军他们还是执意要离开……” “你说什么?郭将军走了?” “是的。” “那三郎呢?” 牡丹心中一惊,不待凌霜回答,丢了梳子,随手挽了头发,就朝三郎的客房跑去。 果然,人去屋空。 李三郎已经悄然离去…… 牡丹看着空荡荡的客房,心里有些难过。 “郡主,早上风凉……” 凌霜拿起披风赶了过来,给牡丹披上。 “他们怎么走的这么匆忙?凌霜,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回郡主,是三郎专门交代,不让惊扰您的……” “具体何时走的?” “卯时就走了。” 牡丹听闻,叹了口气,如此说来,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出了龟兹镇了。 “那三郎可留下什么话?” “没有,只是整晚未睡,在园子里吹了一夜的箫……对了,他说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凌霜说着,双手奉上了一块玉佩。 其实她也有些难过,这些日子,这位翩翩少年郎对自家郡主的情义,她们也都看在了眼里。 牡丹一眼认出,这玉佩还是窦妃当年留给三郎的那块。 这块玉佩对三郎而言是最珍贵的物件,可他最终还是把它留给了她。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也早如亲人一般重要了。 一时间,牡丹鼻尖酸涩,喉头哽咽,为了掩饰自己的难过,她赶紧接过玉佩,转过脸去。“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 牡丹屏退了凌霜,默默的打量着这间空荡荡的客房,心中也是空空荡荡…… 其实她能理解三郎的心思,一定是不愿意和她当面离别。 记得当年她离开东宫,出宫修行,三郎就躲了起来…… 可是,就这么不告而别,牡丹心中还是有所不忍。 她还有那么多的东西,想要送给他,还有那么多的嘱托,想要叮嘱他…… 三郎,一路珍重。 第390章 烈日高悬,暮色四合 牡丹猜测的没错,此时的李三郎,已经出了龟兹镇,正沿着天山脚下行进。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路漫漫。 于三郎而言,他在大雨的清晨悄然出发,为的就是免去一场伤感的别离。 他不想让牡丹姐姐看到自己的泪水和软弱——没有人知道,清晨那场滂沱大雨,掩盖了他心里的呜咽…… 西域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很快,大漠风沙,烈日戈壁,清晨的那场雨甚至找不到一丝痕迹…… 只是,对李三郎而言,回去的路,似乎格外的漫长难行,再也没有了来时的半点欣喜。 盛夏的西域,山脉延绵不绝, 漫天的尘沙,掩盖住绵延远山应有的色调,迷蒙中看不清来路,亦看不完去向。 从烈日高悬到暮色四合,穿过一个又一个茫茫戈壁,一日奔袭千里,人们行在其中,只觉得自身渺小。 看着三郎落落寡欢,沉默不语,郭元振主动扯起了话题。 “三郎,想家了?” 三郎笑了笑,没有回答。 初次离家这么久,他确实有些想念洛阳的父兄们了。 但是,他更放不下即将远嫁的牡丹姐姐。 白日残酷的烈阳,夜晚明亮的月光,有人思乡归乡,便有人背井离乡…… 看三郎依旧低落,郭元振又换了个话题。 “三郎,此番西域之行,见识到咱们帝国疆域之大了?” “是啊,不是自己的脚步亲自来丈量,就不知道帝国疆域如此宽广。” 看三郎终于接了一句,郭元振总算放了心。 “就是时间匆忙,时局动荡,此番没机会带你去碎叶镇,那里才是咱们帝国在西部设防最远的边陲之城……” 郭元振叹息着,后悔自己考虑不周,没有安排临淄王去安西四镇里都看看。 三郎依旧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此时,一阵大风卷起尘沙,吹在三郎的脸上,迷了他的眼睛。 三郎勒住马,揉了揉眼睛,在一处山丘之上驻足眺望…… 此时,远处的商道上,有背着行囊踽踽独行的求法僧,也有成群结队的商队缓缓经过,随风传来清脆的驼铃声…… 曾几何时,多少和亲公主的队伍也经过这条古道,远嫁异国他乡…… 三郎吸了吸鼻子,叹了口气。 千年风沙征战,这边塞的风似乎总带着几分铁与血的味道,而公主和亲远嫁,又给它染上了幽怨悠长的凄凉…… “三郎,好好看看,以后你怕是没机会来这西域之地了。” “那不一定……” “哦,此话怎讲?” 三郎转过头,定定的看了郭元振一眼,却什么都没说,打马而去。 一阵狂风吹过,卷起漫天黄沙,郭元振催马去追临淄王,这才听到风中裹着李三郎的豪言壮语—— “总有一日,我李三郎会再来这里,把丹阳郡主接回去的!” 郭元振看着临淄王的身影,欣赏又无奈的笑了。 他愈发觉得这临淄王虽然年纪轻轻,却胸怀天下,胆识不凡,是难得的君王之才了。 第391章 丧家之犬,一网打尽 回程的路,行的有些缓慢。 除了天气因素,还因为吐蕃王室给武周女帝带了不少的和亲聘礼和酬谢之物,辎重难行,自然就拖慢了行程。 两日之后,途经青海道。 这里毗邻吐谷浑境地,也是之前钦陵的盘踞之地,说实话,郭元振有些焦虑。 因为此番可不是他一人,还有临淄王跟着他,那可是皇孙贵胄,郭元振总觉得肩头责任重大,生怕有任何闪失。 好在这条西行之路,他已经走了很多遍,沿途也都十分熟悉,除了都护府和军营,还有不少地方可以落脚修整,问题倒也不大。 黄昏时分,郭元振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积云,凭着多年在西域行走的经验,他知道,之前那场雨下的并不痛快,恐怕今晚还会有一场大雨。 此地离玉门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如果连夜赶路,怕是会有危险,倒不如就近休整。 正好这附近住着回鹘部落的一个分支,这里的首领臣服武周,素来和郭元稹交好,以前他也曾在这里停留过。 就算遇到吐蕃军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些年,他作为武周使臣,每年都会在这条路上来往数趟,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而且临淄王的身份一直保密,并无别人知道…… 所以,郭元振带着李三郎,一行人前往回鹘的部落营地,想着歇息一晚,躲过了大雨再走。 没想到,郭元振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了。 回鹘首领依旧十分热情的招待了他们,不过就在众人酒足饭饱,准备休息之时,一支吐蕃军队突然攻了进来。 对方来势凶猛,毫无准备的郭元振本就兵力薄弱,并没有过多抵抗,就被包围了起来。 郭元振十分气恼,他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竟然敢对武周使臣下手…… 等对方的将军闯了进来,他才发现,贼兵首领竟是钦陵之子莽布支。 —— 原来,莽布支早就盯上了郭元振一行。 就在父相钦陵自杀之后,莽布支才慢慢悟了出来,自己家族怕是中了那郭元振的离间之计…… 这两年若不是他一力主和,在两国之间来回奔波,搬弄是非,他们葛尔家族何至于有今时今日? 如今家族被诛,父相惨死,他和叔父犹如丧家之犬,带着一些残兵败部各处躲藏…… 若不是他们这些年在着吐谷浑也积攒了一些财力和人脉,他们早就被那赤都松赞一网打尽了。 如今听闻郭元振再度出使吐蕃,而赤都松赞即将迎娶丹阳郡主,莽布支恨的双眼通红,发誓要活捉郭元振,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何况,他们随军的彩礼中还有大量的金银珠宝,毛皮锦帛,这都是他们急需的物资。 莽布支和叔父赞婆早就弄清了郭元振回程的路线,这一路,他们都在寻找下手的机会,如今终于被他等到了。 他在这回鹘部落的分支素来和平相处,在里面也有好几名内应,如今里应外合,回鹘军也没有拼死抵抗,所以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了进来…… 第392章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所谓擒贼先擒王,莽布支并不知道武周这队人马里还有一位李唐皇孙,所以他一进来就剑指郭元振。 “来人,将这郭元振给我绑起来!” 很快,五花大绑的郭元振被推上前来。 面对气势汹汹的叔侄两人,郭元振倒是面不改色。 因为数次入藏,他和莽布支等人见过几面,也早就练了一口熟练的藏语,此刻气定神闲的和他们打着招呼。 “数日不见,将军别来无恙,不知此举何意?” “郭元振,你心怀叵测,挑拨离间,害我族人死不瞑目,今日我们叔侄要杀了你,以泄心头之恨!” 赞婆拔出刀,指向了郭元振。 “将军此言差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父钦陵位高权重,功高震主,那赞普早对你葛尔家族猜忌已久……” “郭元振,你给我住嘴!叔父,不要再听他花言巧语,让我亲手杀了他,以慰父相在天之灵!” 莽布支知道郭元振能言善辩,不愿意给他说话的机会。 看这叔侄二人都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任何话,郭元振也就不再多言。 这些年,他在刀尖行走,早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但是,无论如何,他要保住临淄王。 看眼前的情形,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李唐皇孙就在这群人里,这就好办多了。 想到这里,郭元振无畏的看着莽布支。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将军若执意杀我泄愤,我也无话可说,此番所带财物也尽数奉上。郭某只有一事相求,让我的兵士们回去……” “休想!一个也不能留!” “将军,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你跟我谈无辜?我葛尔家族被灭门之时,有谁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莽布支双眼通红,厉声打断了郭元振。 对于家族被灭之事,他一直悲愤难当,却因为兵力悬殊,拿赤都松赞无计可施,眼下只能把全部的愤懑都发泄在郭元振的头上。 郭元振一看莽布支正在气头上,知道多说无益,他只得转脸看向了他的叔父赞婆。 对这叔侄两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莽布支虽然年轻气盛,但其叔父赞婆却行事稳重,颇有权谋。 如今,他只能从赞婆入手了。 “将军切不可冲动,如今你们孤军无缘,总要为日后打算。只要派一人回去送信,或许会给你们眼前的形势带来转机……” 郭元振的话,让赞婆迟疑了一下。 眼下泄愤固然重要, 但是还要为以后谋求出路…… 如今若是杀了这些武周将士,怕是有百害而无一益,反倒彻底惹怒了武周。 如果吐蕃和武周两方一起来绞杀,只怕他们在这吐谷浑也难有立足之地…… 放一人回去报信,就看武周那边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赞婆同意了。 “也好,那就放一人回去,也给那武周女帝报个信,让他们知道,我们葛尔家族还有人活着!” 莽布支虽然有些不情愿,不过叔父的话,他不得不听。 再说,只要郭元振在他手里,其他无名小卒倒也不足挂齿。 第393章 凶多吉少,苟且偷生 一听赞婆发话了,郭元振赶紧转头看了看,在敌军的刀剑包围中,他看到了镇定自若的李三郎。 他故作随意的指了一指。 “你,就你,赶紧走!” 因为三郎听不懂吐蕃语,一开始他并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 而且,面对突如其来的敌军,他确实有些害怕了。 冰凉的刀剑架在脖子上,这情形让他想到了当年来俊臣诬陷东宫,一个一个杀死宫人的情形…… 当时,父亲就像郭将军一样被敌人威逼,而年幼的他也是这么无助和恐慌。 不过,如今的李三郎已经长大了,他很快就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 此番跟随郭将军出使西域,他已经做好了会在路上遭遇敌军的准备。 没想到还真的遇上了。 而且,从一旁兵士们的耳语中,他大约明白了眼前的情形。 原来眼前这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敌军将领就是莽布支! 果然是战神之子! 三郎想到了裴伷先之前和他聊的那些话,在自己的腰间,还带着莽布支的那柄短刀…… 正在三郎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到郭将军扭头指着他,让他离开 。 同时,郭将军严厉的眼神制止他说话,三郎明白那是想保全他。 —— 因为只能离开一人,郭元振选择了李三郎,随行的武周将士却无一人异议。 他们都是长久跟随在郭元振身边的亲兵卫士,虽然并不清楚李三郎的具体身份,但也知道他的身份特殊,所以并无怨言。 吐蕃兵士收了兵器,给李三郎让出一条道,让他自行离开。 在众人的注视中,三郎站了起来。 他慢慢的朝前走着,脑子里却乱成一团。 真的要走吗? 可他回去能干什么呢? 是去搬救兵吗? 三郎知道最近的援军就在玉门关,可是数量并不多,那些将士守城尚可,若是深入敌军腹地来救援,只怕也是白白送死。 是回洛阳禀告皇祖母吗? 只怕那个时候,郭将军等人早已身首异处。而且,以皇祖母的为人,不大可能为了营救他们而兴师动众。 三郎知道,自己今日一旦离开,郭将军怕是凶多吉少。 这一路,他和将士们吃住一处,大家都很照顾他,也建立了深厚的兄弟情义,他不可能丢下郭将军和一众将士,自己苟且偷生。 再说,如今他刚刚出阁,急需建功立业,培植自己的势力,此番西域之行巧遇莽布支,也算是一个机会…… 如果他能召降如此骁勇善战之人,日后也能为自己所用。 当然,能否说服莽布支,李三郎毫无把握。 面对杀气腾腾的敌军,三郎也有些怕,但是别无选择。 毕竟,眼下能保全郭将军的办法,只有劝服莽布支投降了。 想到这里,三郎停下了脚步。 “三郎,你干什么,还不快走!” 郭元振看出了李三郎的意图,低声催促着。 他知道临淄王胆识非凡,可此时他不能冒险, 只想赶紧送走李三郎。 莽布支本就对郭元振恨之入骨,如今一看他还不老实,当即就拔出刀来。 “郭元振,人已经放了,你的心愿已了,现在受死,也该瞑目了!” 莽布支说着,就要拿刀挥向郭元振。 就在这时,身后的李三郎朗声道。 “将军且慢!” 李三郎说着,大步朝莽布支走了过来。 第394章 无名小卒,英雄失路 莽布支奇怪的看着李三郎,他倒没想到,这个无名小卒,竟然敢跟他叫板…… 他扭转刀锋,指向越走越近的李三郎,用不太熟练的汉语朝他吼着。 “让你走,就快滚!等我后悔了,谁也走不了!” “三郎,你还不快走!” 郭元振已经顾不得会激怒莽布支,低声吼着。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赞婆,疑惑的看了郭元振一眼,又看了看李三郎。 要知道,郭元振向来处变不惊,足智多谋,之前数次只身入营和他们谈判都处变不惊,如今他急躁失态的样子很是奇怪,这个小兵身份怕是不简单。 不过,李三郎并没有理会郭元振,径直走向莽布支,直到刀尖都顶到了他的腰间,这才停了下来。 “早就听闻将军英武善战,如今英雄失路,投靠无门,不如归附我大周……” “你是何人?一个无名小卒,也配对我召降?简直贻笑大方!” 莽布支轻蔑一笑,颇为不屑。 “我乃……” 李三郎正要自报家门,郭元振神色大变。 此时他是真的着急了。 一旦三郎自爆身份,形势就更为复杂了。如果莽布支以此要挟,那他就成了千古罪人。 情急之下,郭元振只得再次掩饰。 “三郎,不要自不量力,你虽是我妻弟,也不过是个小小校尉,还不赶紧回去送信,也让你姐姐宽心。” “妻弟?” 莽布支闻言,轻蔑一笑。 “本以为郭将军一身正气,想不到也是个徇私之人,偏选了自己的妻弟放回去。” 莽布支说着,忽然脸色一变。 “既然是你妻弟,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今日谁也走不了了!我要将你们一起杀了祭旗!” 李三郎面不改色,朗声道。 “将军执意如此,怕是自绝生路!” “生路?我的生路早就被你们给断了!来人,卸下他的盔甲,把他也给我绑了!” 莽布支怒目而视。 吐蕃兵士一拥而上,很快就把李三郎卸下盔甲兵刃,五花大绑。 混乱之间,李三郎腰里的短刀被人搜了出来。 葛尔家族的佩刀,这些吐蕃士兵自然人人认得,何况上面还有莽布支的标记。 他们愣了一下,赶紧将短刀呈报莽布支。 莽布支看到自己的短刀,也是一愣。 自己的这把刀,后来又派人去碎叶镇李找寻过,听说被裴府的人拿走了。 当时他还暗自高兴,觉得自己的短刀和郡主的玉佩就是这桩婚事的定情之物,没想到和亲之事做成了别人,这短刀也到了这个小兵的身上? “说,这刀怎么在你身上?你究竟是何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王正是武皇之孙,临淄王李隆基。” 三郎此话一出,众人吓了一跳,谁能想到这无名小卒会是堂堂王子皇孙呢? 郭元振闭上了眼睛,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李三郎的仗义相救,让他十分感动,他倒是没有想到,向来懦弱自保的李旦,能把儿子养的如此血性。 莽布支和赞婆也都楞了,疑惑的上下打量着李三郎。 莫非今日还抓住了一条大鱼? 第395章 孤注一掷,东山再起 对于李三郎的话,莽布支将信将疑。 说实话,之前他根本没正眼看过这个无名小卒,如今仔细一打量,眼前这少年年纪不大,衣着普通,眼角眉梢却霸气十足,自带一股雍容之气。 自幼在世家长大的莽布支,对这种气质自然十分熟悉。 没错,这就是赤都松赞身上的气息,是皇权浸染出的高贵,也是血脉相传的胆识,这种气质与生俱来,无可模仿。 可是,堂堂武周的皇孙贵胄怎么会来西域?又怎么会有他的短刀? 就在莽布支疑惑之时,赞婆说话了。 “临淄王,可是那武周皇嗣李旦的三子?” “将军好眼力,正是小王。” 赞婆的嘴角微微上扬,意味深长的看了莽布支一眼。 他早就觉察出这个少年不是普通人,没想到竟是李唐皇族……因为年岁较长,见多识广,他对于李唐皇室十分尊崇,所以也有些了解。 所以他能确定,眼前这位少年没有说谎。 不过,莽布支还是有些疑惑。 “胡说,临淄王不在洛阳待着,怎么会来西域?” “和亲的丹阳郡主曾为东宫少傅,也是我的姐姐,此番我来西域,正是看望她。” 李三郎不卑不亢的回答着。 听三郎提到丹阳郡主,莽布支神色一动,不再说话。 对丹阳郡主,莽布支确实一见钟情,没能娶到手,始终是心里的遗憾。如今再次看到自己的这柄短刀,心里难免有所感触。 他之前特意派人了解过丹阳郡主的过往,知道她做过东宫少傅,和诸位郡王的关系处的不错。 眼前这个少年真诚无畏的眼神让他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丹阳公主和亲在即,他不远千里,前来相送,也是个有情有意的人。 想到这里,莽布支的语气和缓了一些。 “那你怎么会有这把刀?你和丹阳郡主是什么关系?” “宝刀配英雄,小王早就听闻葛尔家族的男人个个骁勇善战,这才要了宝刀以作纪念,没想到今日有缘得见,宝刀就此奉还。” 临淄王的这番恭维,让莽布支很是受用。 他接过了短刀,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曾几何时,他也是高傲的将门之后,如今东躲西藏,快要成了丧家之犬。 临淄王是李唐皇孙,他的肯定和赞颂,对莽布支而言也是一种荣耀。 一个年纪轻轻的郡王,竟然有如此胆识,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不知是因为这把短刀,还是因为李三郎的恭维,莽布支的怒气熄了一些。 眼下,倒是不急着杀他们了。 既然此人是李唐皇孙,那自然是不能轻易杀掉的 ,留着他,会是很好的筹码。 莽布支和叔父赞婆对视了一眼,暗自庆幸,差点就放走了一条大鱼。 “来人,给临淄王松绑!” 很快,李三郎被放开了,不过郭元振依旧被五花大绑着。 —— 郭元振一看眼前这形势,知道已经别无选择。 既然三郎亮明了皇族身份,眼下只能孤注一掷,劝降莽布支了。 趁着莽布支怒火平息,还有这把短刀的缘分,郭元振又用上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极力劝解。 “将军,缘分至此,将军何不归顺我武周,以图东山再起?” 郭元振一说话,莽布支又警惕了起来。 “哼,若是归附大唐,我倒可以考虑,只是这武周和吐蕃又有什么不同?想那武周女帝,也是一个卸磨杀驴之人。当年的王方翼、黑齿常之和程务挺,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忠君护国,最后又落得了什么下场?” 莽布支说着,又想到了自己父亲的遭遇,心中一阵悲凉。 李三郎一听,知道二人也有归顺之意,只是对郭元振和武皇都不信任,有所顾虑,当即出言宽慰。 “将军此言差矣,不瞒将军,如今我皇叔庐陵王已经入主东宫,不日之后,圣上就将还政李唐。将军若有心归顺,小王愿做担保。” 对于郭元振的话,莽布支有所质疑,但是对于李三郎,还是能感觉到这个少年的赤诚和坦荡。 其实这些天,他和叔父带着这些残兵败将,一直在寻求出路。 他们也想过归降武周,又觉得心有不甘,对那武周女皇也不信任。 都是女帝,那武曌的手段比吐蕃太后赤玛伦还要厉害,总归有些不太放心…… 不过,如今有这位临淄王做担保,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莽布支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周和吐蕃两国马上要和亲了,你们不会把我们当做礼物,送给赤都松赞?” “和亲?此事未必可成。” 李三郎冷笑一声,目光灼灼的看向莽布支。 “如果将军归附我朝,我军必如虎添翼,早晚有一日,我会把丹阳郡主接回来的。” 李三郎的这句话,一下子说到了莽布支的心坎里。 虽然眼下他并没有心思去惦记丹阳郡主,但和亲一事,他被横刀夺爱,始终是一种耻辱。 如果能阻止两国和亲,也算一雪前耻。 再说,葛尔家族的血海深仇,还等着他去报,而眼下能和吐蕃抗衡的只有武周。 想到这里,莽布支心下一横,决意归降大周。 他看了叔父赞婆一眼,确认两人心意相通。 于是叔侄二人当即率众叩拜临淄王,宣布归降。 就这样,一行人护送着李三郎,浩浩荡荡的回了洛阳…… 第396章 不情之请,出尔反尔 半个月后,李三郎和郭元振带着莽布支一众降将回了洛阳。 消息传进紫微宫,武则天龙颜大悦。 谁能想到,小小年纪的李三郎刚刚出阁,去了一趟西域,竟然收复了两名吐蕃大将。 要知道,吐蕃素来是大唐和武周的劲敌,而葛尔家族骁勇善战,族人也个个英武不凡,钦陵更是威震西域的吐蕃军神。 虎父焉有犬子,他的儿子莽布支从小专心习武,熟娴刀箭弓马、演兵布阵,成年后即随父兄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早有威名。 如今大周正是缺乏良将的时候,莽布支和赞婆归顺大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西域战势了…… 李三郎此番可真是立了一大功。 对于这吐蕃降将,武周待以上宾,施以殊礼,以羽林军飞骑郊外迎接,武则天亲自接见,并赐宴武威殿。 为示诚意,武则天任赞婆为辅国大将军,封归德郡王;莽布支则被任命为左羽林大将军,封安国公,食邑二千户。 封赏过后,武则天命其带领所率兵部驻扎凉州,以待战事。 因葛氏家族在吐谷浑封地内有着极高的威望,听闻赞婆等人归降,沿途七千余帐吐浑族百姓举家追随一同前往…… 至此,郭元振的离间大计彻底完成。 —— 安置了吐蕃降将,朝堂之上,郭元振对李三郎极力夸赞,说他临危不惧,有胆有谋,不失大周皇家风范…… 文武百官纷纷附和,武则天也颇为欣慰。 自从营州之乱开始,武家子弟给她丢尽了脸,如今终于让三郎给皇家挽回了一些颜面。 武则天当下论功行赏,升郭元振为主客郎中,掌管少数民族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而李隆基则去了亲卫府,任右卫郎将。 刚刚出阁,就立下如此功业,李唐老臣们颇感欣慰,果然,还得是李唐皇孙。 不过,李三郎对这些并不十分在意,他心心念念的还是他的牡丹姐姐。 下朝之后,趁着皇祖母心情不错,李三郎壮了胆,前来面圣。 “皇祖母,孙儿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如今钦陵已死,赞婆等将也归顺我大周,吐蕃元气大伤,再无良将,和亲之事是不是……” 不等李三郎说完,武则天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直接打断了他。 “怎么?那武牡丹是不愿意嫁入吐蕃?” “倒也不是。只是……只是三郎觉得和亲之事不妥,有损我大周帝国的威严。” 武则天笑了,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李三郎。 不知不觉,三郎也已经长大了。 这些个孩子们,真是各有各的心思。 “三郎,朕知道你和武牡丹情同姐弟,不过两国和亲不是儿戏,我大周乃大国之尊,岂能出尔反尔?” “皇祖母……” “那武牡丹本就是罪臣之女,还是获罪流人,她能嫁入吐蕃,成为一国王妃,是她最大的造化,也是她最好的归宿,此事就不用再说了。” 武则天挥了挥手,没有丝毫余地…… 第397章 气急攻心,郁郁而终 看李唐王孙出尽风头,武家子侄一个个灰头土脸。 如今,他们全部的希望就都放在武延秀身上了。 如果此番武延秀能够顺利娶回突厥公主,也算武家为边疆稳固做出了一些贡献,为武家挣回了一些颜面。 不过,当日一起出发的两路和亲大军,和亲吐蕃的队伍已经归来多日,而和亲突厥的武延秀却迟迟没有消息。 就在大家翘首以盼,等着和亲喜讯的时候,突厥那边终于有了消息 …… 原来,突厥悔婚了。 就在八月初的时候,武延秀等人到达了啜默所在的黑沙南庭。 阎知微将聘礼呈上,默啜照单全收之后,听闻此番迎亲之人是武延秀,竟忽然翻了脸…… 此番不但没能娶回突厥公主,连前去迎亲的武延秀和阎知微也被扣押了。 当初浩浩荡荡的送亲大队,如今只狼狈跑回来一个送信的,当朝跪倒在地。 “陛下,那默啜说我们大周言而无信,欺瞒于他,他堂堂突厥公主要嫁的是李唐王孙,武氏小姓门户不配……” “放肆!突厥金帛已收,女却不嫁,明明是他们言而无信,还如此强词夺理,实在狡诈卑鄙!” “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还说我们以前送去的谷种都是蒸熟的,种下去作物不能生长,金银器物和彩帛丝绸也都是伪劣品……” “一派胡言!” “他还说,还说李唐龙脉未绝,要带兵南下勤王,反周复唐……” “欺人太甚!淮阳王年纪尚小不懂争辩,那春官尚书阎知微呢!他是个哑巴吗?” 武则天简直出离愤怒了。 “阎知微一句都不敢反抗,当场求饶叛变,默啜封他为南面可汗,如今担任先锋官,正带兵攻打赵州……” “这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武则天勃然大怒。 敢扣留她武周皇孙,侮辱她武家门庭,实在是欺人太甚!如今契丹已平,吐蕃无忧,还惧他突厥吗? 武则天当下派出几路大军,回击突厥可汗。 —— 和亲没成,仗倒是打起来了,儿子也被扣留在突厥,生死不明——消息传进魏府,本就病入膏肓的武承嗣气急攻心,一口老血喷出,当即昏死过去…… 悠悠转醒之后,武承嗣长叹一声,同是王子皇孙,同时出使和亲,李唐出尽风头,武家却丢尽脸面…… 他明白自己的太子梦,已经彻底破碎了。 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武承嗣连夜挣扎着去见了姑母。 只是,他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俯卧在地,涕泪横流。 看着自己行将就木的亲侄子,铁石心肠的武则天也动了恻隐之心。 可是,还政李唐的大势已定,任她也无法动摇了。 “承嗣啊,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算这江山社稷交给你,你真的坐的稳吗? “姑母……” 虚弱的武承嗣说不出话, 只有呜咽和喘气的份儿。 “承嗣啊,息心即是息灾,你真该学一学攸绪,不要太过执着了……” 武则天长叹一声,揉了揉脑袋。 “姑母答应你,我一定会把延秀接回来,延基也会封王拜相,给他们赐一门好亲事。我们武家后人的荣华,朕自有安排,你不必忧心,回去好好歇着!” 武则天说完,挥了挥手,就起身离开了。 武承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给姑母叩首辞别…… 待他被抬回魏府之后,就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为了太子之位钻营半生,武承嗣终究还是带着遗憾和不甘,郁郁而终…… 第398章 锦衣霓裳,凤冠霞帔 对于武承嗣的死讯,众人并不诧异。 因他这两年一直缠绵病榻,病情日渐严重,府里上下早都做好了准备,甚至连葬殓之物都已准备齐全,所以倒也有条不紊。 只是,在送葬人员的问题上,众人出现了分歧…… 婚丧嫁娶,人生大事,古人讲究儿女双全,入土为安——魏王膝下五个儿子,唯独没有女儿,只有一个义女,正是丹阳郡主。 可如今丹阳郡主人在西域,即将出家吐蕃,关乎两国邦交,众人一时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薛林远一直在暗中关注此事,在他听闻魏王死讯的当夜,就找到了梁王武三思,请他出面奏明陛下,召丹阳郡主回京服丧。 武三思知道薛林远一直对武牡丹旧情难忘,此时提出此事,难免有私心作祟,但他还是欣然应允。 身为武家,此事也只能由他提请,由陛下定夺了。 武三思向来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眼看如今武家气数已散,李唐复兴在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广结善缘了。 与其得罪他人,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所以,梁王亲自出面,请旨特诏武牡丹。 武则天本就觉得对武承嗣有所亏欠,正想在葬礼上好好补偿,一听当下应允,即刻下诏。 至于吐蕃那边,如今钦陵已死,又收服了莽布支、赞婆良将,已经无所顾忌。 就这样,报丧者一身白衣,怀揣讣闻,快马加鞭赶往西域…… —— 时值八月,西域的葡萄渐次成熟,而高原上的青稞也马上到了收割的时节…… 裴府上下正一派忙碌,喜气洋洋,为婚礼做着最后的准备。 郡主的嫁衣已然做好,是由西域的头号绣娘——锦绣布庄的月娘亲手缝制。 这两年,月娘为了养身,本已不再亲自操劳此事,此番为了牡丹,她重新拿起绣针,精心为牡丹量身赶制嫁衣。 以凤凰锦缝制的大红嫁衣,绣着一朵朵盛开的牡丹,初看似乎并不惊艳,但当阳光照射,就会浮现出凤穿牡丹的景象…… 而最奇特的是,随着光线的强弱变幻,观看的角度不同,牡丹的颜色和凤凰的形态也会随之变化。 想那逻娑城的阳光格外灿烂,丹阳郡主行在那雪山之下,艳阳照在这嫁衣之上,凤凰就会随着光线舞动,在盛开的牡丹中若隐若现,足以让天下人惊叹。 而焕彩凤冠也是请了西域最厉害的工匠打造,冠上一只金凤展翅高飞,栩栩如生,翼下缀满水灿滢钻金流苏,层叠渐上的金步摇更是耀目生辉,展示出大周郡主应有的恢弘气度。 就连喜帕也是绯色鲛纱的晶丝制成,上面镶缀着米粒儿似的南珠,晶莹辉耀,熠熠生辉…… 总之,不管是锦衣霓裳,还是凤冠霞帔,每一件都是巧夺天工,价值不菲。 丹阳郡主的嫁妆几乎装满了整个裴府,一车又一车,一箱又一箱,满满的都是裴伷先对妹妹的心意——就算倾尽家财,也要让妹妹风光大嫁。 只是,婚期将近,他们没等到洛阳来的送亲使者,倒是等来了武承嗣的讣闻…… 第399章 听天由命,喜忧参半 其实三郎走后不久,牡丹就听说了他途中降服莽布支的消息,暗自为他高兴。 年纪轻轻,初露锋芒,李三郎果然是天子之相,此番又给李唐皇族增光无数。 眼看三郎已经长大成人,年少有为,牡丹也就放心了。 相信不日之后,他就能大展宏图,登上天子之位。 只是,马上就要出嫁的她,怕是看不到那个盛景了。 对于自己即将到来的婚事,武牡丹没有太多期待, 倒也安之若素。只是在看着自己堆积如山的嫁妆时,忍不住猜测着,将来送亲的时候,洛阳会派谁过来…… 也不知道林远会不会来,终究,她还是有些放不下…… 可是,林远这些日子毫无消息,像是真的把她淡忘在了这千里之外…… 说实话,牡丹不相信他会如此绝情。 就算前世穆丹和林远的缘分已淡,今生裴姝月也是薛崇轩的青梅竹马,可她即将出嫁,他却如此淡漠,这不是林远的性格。 或许,和亲之事还会有什么转机? 牡丹猜不到,她只能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武承嗣的死讯传来了。 早在嵩山封禅的时候,目的那就已经发现魏王病入膏肓,所以对他的死讯倒并不意外。 他那样醉心皇权的人,有此下场也是活该,再加上他也是当年谋害父亲裴炎的人,所以牡丹并没有多少悲伤。 只是,牡丹没想到,还要她这个挂名的义女回去奔丧…… 她也在此时明白了林远为何如此淡定,他应该早就料到了这个转机。 古人对婚丧之仪十分重视,其中有不少的讲究,理七、断七、百日、周年——安葬之后,孝子孝女守丧,一般三年为期。 牡丹知道,自己可能要从这场和亲之事中解脱出来了。 只是,这也太悬了,如果武承嗣晚死几天,那她岂不是就真的要嫁到吐蕃了? 回洛阳奔丧——这个消息,让她喜忧参半。 因为回洛阳以后,这裴府里的安静和静好就不复存在了,她又将面临千头万绪、勾心斗角…… 可是皇命难违,牡丹并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或许,这是自己逃不开的宿命。 裴伷先听闻这个消息,也是喜忧参半,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他既不想牡丹经历太多波折,也还对他们回归洛阳抱着一丝期待…… 如今牡丹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是未来的吐蕃王妃,路上断然不能出现任何意外,所以裴伷先决定亲自护送,一路同行。 说起这奔丧,还有不少讲究——奔丧路上吃素,早上见星而行,晚上见星始止,不避昼夜,临到家乡时,应望乡而哭…… 牡丹年轻,对这些并不太懂,他这个兄长还要在一旁多多提点。 裴伷先早在洛阳安置好了宅院,此番回去,妹妹也算有个落脚地,他再也不要牡丹孤苦无依了。再者,如今李唐皇族势力复苏,他也想回来探探情况…… 就这样,兄妹二人当下启程,马不停蹄的奔往洛阳。 —— 七日之后,一身重孝的武牡丹见到了魏王长子武延基。 第400章 近在咫尺,远若天涯 子承父业,如今的武延基已经承继魏王之位,被武则天封为继魏王。 一夜之间,他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长大成人,不得不面对府上诸多繁杂的人事。 好在皇祖母怜悯,又有梁王等人照顾,殡葬事宜倒也有条不紊,只等丹阳郡主回来了。 看到牡丹,武延基连声哀叹,泪如雨下。 关于父亲醉心太子之位的事情,牡丹早就劝诫过他,只是他又怎能劝得动父亲…… 如今牡丹已经是和亲吐蕃的郡主,武延基也熄了那颗暗恋的心,只把她当成了亲人。 而对牡丹而言,虽然对武承嗣并无多少父女情意,但看到一身重孝、容颜悲切的武延基,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炙手可热的武氏一族,或许从此刻开始,已经走上了衰亡之路…… 丹阳郡主回来了,魏王也到了出殡的黄道吉日。 大葬之日,棺枢出堂,武延基手执纸蟠前行引路,诸晚辈与众亲友随之,还有大小官吏披麻戴孝,殡葬乐队随行奏乐,护灵军队运送着数不清的陪葬品 ——送葬仪仗绵延百余里,威武浩荡…… 牡丹看着这阵仗,心中感慨万千。 武承嗣辛苦钻营了一辈子,虽然未能得到太子之位,但如今得以风光大葬,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而看看梁王和那些武姓族人,时至今日依旧耀武扬威,谁能想到几年之后等待他们的,会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呢? —— 陵墓之前,葬礼之上,牡丹终于见到了薛林远。 身为工部侍郎,修建陵墓的事情自然又落在了他的身上。虽然他对武承嗣这个杀父仇人恨之入骨,表面功夫却又不得不做。 毕竟他还要拉拢梁王,而陛下对魏王的葬礼也尤为看重。 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修建陵墓,但他知道,牡丹终于回来了,他也就放心了。 因为各有行列,两人并没有机会凑在一起说话,只能遥遥的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几年不见,林远欣慰的发现,牡丹长高了不少,身姿丰润,肤色如华,纵使一身素缟也难掩绝色。如今的武牡丹,就像一朵完全盛放的牡丹花,尽显妙龄女子之美,难怪她在西域会被那莽布支一眼看中…… 而牡丹发现薛林远也变了好多,说话行事完全是成熟官员的做派,在他身上,已经很难找到林远之前的影子了。 八年了,他们渐渐融入这个朝代,慢慢的消失了自我,如今再见,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涯…… —— 葬礼之后,牡丹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脱下孝服,奉旨入宫面圣。 身为和亲吐蕃的丹阳郡主,武则天自然要例行召见。她很清楚,以武牡丹的才貌和胆识,定会成为最受宠爱的吐蕃王妃,将来也许会是像赤玛伦一样的人物。 所以,她对牡丹颇为客气。 一番客套之后,武则天说到了和亲一事。 按照旧例,郡主应该为父守孝三年,至少从头七到满七,再到百日,她是断然不能离开洛阳的。至于以后,她可以待在洛阳,也可以回到西域。 吐蕃那边,武则天已经派使者传去了消息,通知他们婚期延后。 对此,牡丹早有预料,当即应允。 其实牡丹此番回来,也确实想待些时日,她还有不少事情要办…… 第401章 如花似玉,美人胚子 此番回来,牡丹有许多故人要见。 除了东宫诸位郡王,还有翠云峰的杨真人,嵩山的武攸绪,当然,还有公主苑的小落蘅、盈盈等公主们。 牡丹来到大唐已经七年有余,和这个朝代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知道,不管自己是穆丹,还是已经变成了裴姝月,都不再是无关之人。 拜别了武则天,牡丹又来到了公主苑。 如今的公主苑已经今非昔比,扩大了整整一倍的规模,修缮的富丽堂皇,而且空前热闹。 因为武帝当权,以女为尊,这些年朝廷颁布了不少的礼制和律例,使得女子的地位得到了空前提升。比如女子可参政,也可独自外出谋生营事,和男子一样有财产继承权。 同样,在这个礼法时代,婚丧嫁娶的习俗也有所改制。比如大婚礼仪上男跪女不跪,比如为母守孝和父一样同需三年;比如女子可改嫁也可以离婚…… 近水楼台先得月,身为武周公主,公主苑里的各位公主更是占尽先机,她们本也和皇权斗争无关,只在皇祖母的庇佑下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 她们或吟诗作赋,或赏花遛鸟, 或骑马射箭,或锤丸蹴鞠,日子过的很是逍遥。 牡丹来的时候,公主们正在花园里玩乐。除了落蘅、盈盈等人,新来的就是李显家的两个女儿,李仙蕙和李裹儿。 丹阳郡主进宫的消息,她们一早就知道了,盈盈和落蘅一直盼着牡丹过来,所以大家都没出门,一直在花园里候着。 牡丹刚一进门,小落蘅就扑了上来。 对落蘅而言,她无父无母,除了皇祖母,牡丹姐姐是最亲她的人,更是她的救命恩人,纵使分别再久,她也没有半分生疏。 相比之下,东宫的八公主和九公主见到牡丹,虽然也很高兴,却稳重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曾经修道的因由,两人小小年纪,性情却冲淡平和。 安抚了落蘅,牡丹这才和众人一一行礼见过。 虽说各位公主地位尊贵,武牡丹如今的身份也不算低。身为和亲吐蕃的郡主,又曾做过公主少傅,在她们之中年纪最长,所以众人对她很是尊敬,都叫她牡丹姐姐。 牡丹发现,公主们虽然年岁参差,却都生的如花似玉,尤其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裹儿,虽然如今年岁尚小,却也已经出落得灵秀俊丽,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至于李仙蕙,秀外慧中,端庄娴雅,,举手投足间颇有太平公主的风姿,看面相是个柔和良善之人 看着李仙蕙,牡丹欣赏之余也有些隐约的失落。 林远还真有福气,如此美丽的女子,如果真的嫁给他,他也真的是会动心的! 与此同时,李仙蕙也在暗暗打量着牡丹。 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对于武牡丹的名字,李仙蕙已经很熟悉了。 不止是林远,还有武延基、薛崇简、小落蘅、八公主和九公主,都经常在她面前提起这位丹阳郡主,东宫少傅。 在李仙蕙的心里,武牡丹早已是个神秘的存在。 第402章 彬彬有礼,若即若离 李仙蕙对武牡丹的兴趣,始于薛林远。 曾经,李仙蕙是喜欢过薛林远的。 那几年,薛林远奉命来往于房龄,他的关怀和宽慰,是全家人的温暖和慰藉,也是少女怀春的情思和希望。 后来,他以未婚夫婿的名义把她接来了洛阳。 那时的她,暗自欢喜,为自己能嫁给林远这样年少有为的才俊庆幸不已。 只是来到洛阳以后,她才发觉自己和林远之间就像隔着万重山,根本触碰不到。 他对她,始终是彬彬有礼,若即若离。 虽然二人有着名义上的婚约,但平日林远很少来公主苑,即便他来,也是来看落蘅、八公主和九公主,而他们的话题永远都是武牡丹。 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李仙蕙知道,林远和牡丹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只是没有人告诉她。 还好,武延基来了。 这个少年和武家的那些长辈不同,良善温和,待人真诚,从他的口中,李仙蕙才慢慢知道了牡丹和林远的故事。 她也终于明白了林远对她若即若离的原因——原来武牡丹才是他的心上人。 原来,武延基也曾对武牡丹情根深种,爱而不得。 原来,他们都是局外人。 自从知道了武牡丹的存在,李仙蕙原本热切的心,凉了一大半。 十几岁的少女,哪里理得清这些情思缠绕,她伤心过,失落过,也一度不知所措过…… 当时她的父母还远在房龄,获罪流放,自己在这紫微宫也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逾举,一切的心事只能埋在心底,等待皇祖母的裁决。 一度,她和林远的婚事被提上了日程,只是赶上契丹作乱,林远跟随梁王北征,婚事忽然就搁浅了下来。 而自从北征失败回来之后,皇祖母似乎改变了心意,再也不提两人的婚事了,倒是武延基来的越来越殷勤了。 说来他是来看武落蘅,但公主苑也不是随意可进的。武延基能经常过来,无疑是皇祖母的授意。 虽然皇祖母始终没有明示,但出身皇族特有的敏感,让李仙蕙慢慢猜到了皇祖母的意愿…… 难道皇祖母想要将她许配武延基?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震惊…… 只是公主的婚事,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们养在深宫,到了待嫁之龄,就像一个物件被择家送出,用于笼络大臣,结交邻国。 远到太宗宠爱的高阳公主,近到圣宠优渥的太平公主,她们都不得自由,听从圣意嫁给了不喜欢的人,自己这个毫无恩宠的公主,更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管是嫁给薛林远,还是武延基,比起远嫁吐蕃的丹阳郡主,或许已经够幸运了…… 她,只能听天由命。 就在她为自己的未来惶惑不已的时候,父亲被接回来了,还有自己的妹妹李裹儿。 这对李仙蕙而言,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虽然她不懂朝堂政局的变幻,却也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他们李家,终于熬到头了。 父亲归来后,李仙蕙的日子好过多了,妹妹李裹儿也来了公主苑,她再也不似以往孤单。 如今宫中十分热闹,听上官婉儿说,父亲即将入主东宫,而她的婚事,怕是也会迎来转机…… 转机是什么,她不确定;但她身上担负着什么,她很明白。 她对林远,原本也只是一种感恩和崇拜,两人并无太多交往,感情也没有到非嫁不可的地步。 就像武延基说的,薛林远年少有为,胆识过人,他的胸怀和野心不是她能看得懂的,或许只有丹阳郡主才能配得上他。 可惜,武牡丹被指派和亲吐蕃,她和薛林远也是有缘无分,倒是可惜了这对金童玉女…… 因为她初入洛阳的时候,武牡丹已经远去西域,无缘得见的她,只能从大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这个奇女子的形象。 此番魏王薨逝,没想到武牡丹竟回来了。 终于见到了武牡丹,李仙蕙忍不住暗自打量。眼前的丹阳郡主,不管是外貌形体,还是谈吐气质,和她心中所想没有太多区别。 天姿国色自不必说,这个女子和林远一样,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她显得与众不同…… 第403章 指名道姓,相安无事 因为落蘅一直缠着牡丹,李仙蕙和武牡丹虽然各自暗中打量,却并没有过多交流,只是客套寒暄了几句。 倒是八公主盈盈,数次提到薛林远哥哥,让众人之间徒增尴尬。 因自幼被拘禁在东宫,后来又出宫修道养生,盈盈才八九岁的年纪,却显得老成持重,丝毫没有落蘅等人的灵动活泼。 她也只有在聊到林远的时候,脸上才会有些女儿情态。 当年,牡丹还在东宫做少傅的时候,林远去过东宫数次,给她做过影灯,讲过故事,也算有了数面之缘。 之后,她们去翠云峰玉清观修道,林远经常上山看望,愈发熟悉了起来。 再后来,林远又奉旨修缮公主苑,对她和落蘅都十分照顾。倒是李仙蕙来了以后,他就很少过来了。 这些年,盈盈很少接触外人,尤其是男子,林远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哥哥,很早就深深的印在了她的心里。 也因为牡丹姐姐的缘故,她为他们的分开倍感可惜。 如今宫中形势变幻,父兄都得以出宫自由,只有她和九妹,依旧要待在这公主苑…… 而宫里的人素来攀高踩低,尤其李裹儿来了之后,宫中盛传李显即将立为太子,就都去巴结那姐妹俩了,他们倒是备受冷落。 看牡丹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她还是忍不住提到了林远。 “说起来,林远哥哥也有很久没有来了,牡丹姐姐此番回来可曾见过他?” “魏王葬礼之上,倒是见过一面,不过没来得及说话。” 牡丹知道盈盈一向喜欢林远,也就没有隐瞒。 “是啊,听说林远哥哥很忙的,这两年不是出征打仗,就是修建宫室,这公主苑得有大半年没来了……” “谁说的,我来洛阳时候,还是林远哥哥送我的呢。” 一旁的李裹儿插话到。 因为从小在宫外长大,李裹儿率性大胆,不似姐姐李仙蕙那般谨慎稳妥。她和盈盈相比,更是性情迥异,自然说不到一处去。 “那他也没进宫,更别说来公主苑了。” 盈盈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盈盈姐姐,延基哥哥经常过来啊。” 年纪最小的武落蘅插了一句。 “武延基吗?人家来了也不是看你我的……” 盈盈和父兄们一样,从小就憎恨武家的人,对武延基自然没有什么好感,也包括武落蘅。 “盈盈,你延基哥哥如今已经是继魏王,贵为亲王了,不好再指名道姓了。” 牡丹笑着,不动声色的提醒着盈盈。 她知道圣上的眼线无处不在,未免祸从口出,及时阻止了这个话题。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几个千娇百媚的公主。 在这里不过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已经看出了这几个女间微妙的关系和隐隐的醋意。 哪怕同为李家公主,李旦家的八公主和九公主,和后来者居上的李仙蕙、李裹儿姐妹,也是面和心不和。 好在李仙蕙心思良善,又最年长,由她一直从中调停,倒也相安无事。 第404章 一表人才,风仪玉立 牡丹在西域清净已久,一下子还真有些不太适应这些勾心斗角。 如今她已算是宫外之人,并不想因为自己再带来什么风波。所以牡丹稍坐了坐,就要起身告辞。 “今日见到你们,很是欣慰。李武一家,你们姐妹几个更要相亲相爱。时日不早,我也该出宫了。” “牡丹姐姐,你不住在这里吗?” 小落蘅拉着牡丹姐姐不松手。 “姐姐要住在宫外,如今我找到了哥哥,也算有家的人了。” “不知姐姐何日离开洛阳?” 盈盈也是十分不舍。 “这次回来,应该会待一段日子,待魏王百日之后再回西域。” “姐姐这一去,是不是就要远嫁吐蕃了?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说话间,盈盈的眼睛已经红了。 “有机会还会进宫来看你们的……” 牡丹说着,心中也忍不住阵阵酸涩。 就在这时,侍女来报,宫门外有人传旨来了。 牡丹赶紧辞别几位小公主,来到宫门一看,门外一位俊秀的小公公候在那里。 一看到武牡丹,那人立马躬身一礼。 “郡主果然还在这里,我倒不用再去寻了。这是陛下赏赐的一些珠宝绸缎, 还请郡主过目。” “牡丹谢陛下赏赐,有劳公公了。” 牡丹谢过之后,顺手摸出一些赏银致谢,那人却说什么都不收,反而有些幽怨。 “郡主如此客气,这是不记得小人了……” 牡丹闻言一愣,这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公公。 这几年不在宫中,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宫里已经换了不少新面孔。比如陛下身边的五郎,此番入宫她还是初次见到。 而眼前的小公公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看起来年纪和三郎相仿,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你是高力士?” “郡主好记性,高力士参见郡主!” 高力士整衣肃冠,正式给武牡丹行了一个参拜大礼。 牡丹连忙扶起高力士,细细打量着他。 因为那日凌晨时分匆匆一面,屋内灯光昏暗,牡丹并没有看清高力士的容貌,如今几年过去,猛然见面自然认不出。 如今仔细看他,果然是一表人才,风仪玉立。虽说身为宦官,并无太多阴柔之美,如果不是这一身打扮,竟和寻常少年无异。 因为有着当年嵩山中岳庙里的托付,牡丹对高力士一直心存感激,如今再度得见,自然要出言感谢。 “力士不必多礼。当日嵩山一事,还未向你当面致谢。” “郡主见外了,能为郡主分忧,是力士之幸。” “你和三郎差不多的年纪,叫我牡丹姐姐就行……” “力士不敢,多谢郡主抬爱。” 高力士躬身又行一礼,眼中充满感激。 在他看来,牡丹和林远一样对他一视同仁,从无轻贱,这一点让他十分感动。 可皇宫中等级森严,宫规严谨,一个宦官怎可与郡主以姐弟相称…… 此前被陛下驱除一次,如今的高力士早已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情,自然不敢有丝毫逾矩。 牡丹见状,也不再为难他。 是自己在宫外待的久了,都快忘记了这皇宫里的规矩…… 因为牡丹也要出宫,两人一路同行,寒暄之余,难免提到了李三郎和薛林远…… 第405章 水光潋滟,微澜花影 初秋的风微凉,九州池里水光潋滟,微澜花影间,高力士陪着牡丹缓缓前行。 “说起三郎,前些日子他在西域,还和我说起你……” 因为皇子皇孙出阁之后,无诏不得随意入宫,所以高力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三郎了。不过三郎此番降服吐蕃大将,出尽风头,他自然为他高兴。 “临淄王年纪轻轻,刚出阁就立下功业,未来不可限量。力士能结识他,也多亏了郡主引荐。” “其实你和三郎一样的年纪,前程也是一片大好啊。” “我?” 高力士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话如果放在六年之前,他是确信无疑的。 那时的他身为岭南的高门大族之后,备受父母疼爱,前途无可限量,可是一切都被六道使血案毁灭了…… 其实这些年,支撑他活下来的意愿就是给父母报仇,如果有机会找到自己失散的妹妹。如今来俊臣等酷吏早就伏法,六道使冤案也得以平反,只是他的亲人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他身为不全之人,在这宫中为奴,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呢。 看高力士不信,牡丹不好明说,也就岔开了话题。 走这一路,牡丹发现宫里分外热闹。虽然魏王武承嗣丧期未远,但皇宫里已是喜气洋洋。婢女们来回穿梭,忙着布置宫苑,她知道宫中又有大事要发生了。 “力士,这宫中是要有什么喜事了吗?” “郡主有所不知,如今庐陵王归来,东宫易主,空悬已久的太子之位,终于要有着落了。” 高力士虽然也没有明说,但牡丹猜到,这是要册立李显为太子了。 眼看又到九月九日,这是武则天的登基纪念日,每年这个日子,她都会祭祀天地,颁布一些重要政令,看来今年就要在重阳日册立太子了。 想她称帝八年有余,李显归来半载,李旦再三谦让,如今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终于尘埃落定。 想到这里,牡丹笑了。 虽说此事她早已知晓,但魏王尸骨未寒,为之筹谋半生的太子之位就要被李显坐上,也不知道武承嗣泉下有知,会不会气的跳起来…… 不过,这紫微宫城里的皇权纠纷,已经离她越来越远,牡丹也懒得劳神费力。 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该来的都会来,该走的也会走,她只要看到自己在乎的人都安好就够了。 所以牡丹并没有接话,倒是高力士趁机提到了林远。 这高力士本就心思玲珑,如今又在御前伺候,自然揣摩到了一些圣意。 随着太子册立,他已经知道薛林远和李仙蕙的婚事要黄,眼下趁着牡丹归来,也想透个口风给她,免得这二人心生隔阂,抱憾终身。 其实当年林远还在岭南做百工监的时候,就经常和他提起牡丹,眼神里都是思念,当时他还不太懂,但如今他全都懂了。 林远哥哥心思内敛,做事滴水不漏, 当初他把莽布支求亲的消息及时送出,林远看似没有反应,却也做了一定部署。 这是高力士后来无意中听郭元振提起的——和亲赞普的主意,就是林远所出。如今看来,这一步步都在林远哥哥的筹谋之内, 牡丹姐姐至今安然无恙。而魏王一死,又是守孝三年,这其中的变动谁能预料…… 林远哥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高力士想给牡丹透露一些口风,或许能让二人有机会再续前缘。 “郡主,此番除了东宫,公主苑怕是也要迎来喜事。” “哦,这可是喜事连连。想必是仙蕙公主的喜事?” “正是。” “看来你的林远哥哥要成家立业了。仙蕙公主面似芙蓉,心地纯良,薛侍郎真是有福了。” “郡主,其实您远去西域之后,薛侍郎很少来公主苑,他的心思怕是不在这里。” 高力士说了一半停下来,压低了声音。 “毕竟,芙蓉再美,也不及牡丹动人,听说薛侍郎的府邸种了满园的牡丹……” 第406章 落脚之处,打道回府 对于高力士的好心暗示,牡丹心生暖意。 说起来,她和林远的情意,或许连兄长裴伷先都看不清,高力士小小年纪却看的如此通透,实在难得。 如此心思玲珑、小心谨慎的人,在宫中定能安然无恙,前途无量。 不过,自己和林远的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情的。所以牡丹没有多言,只是匆匆告别高力士,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宫。 待牡丹走出宫门,兄长裴伷先已经备好车轿在宫门外守候良久,当即接了妹妹打道回府。 —— 自古贤能恋故土,从来才俊爱家园。 回到洛阳的裴伷先异常兴奋,以前自己都是偷偷摸摸的回来,从来不敢主动靠近这紫薇城,此番终于名正言顺。 而且,来俊臣等酷吏均已伏法,武承嗣也一命归西,如今的洛阳城终于不再乌烟瘴气,他也不用再躲躲藏藏。 武牡丹是裴家之女的身份尚未完全公开,但朝臣百官大多已经心知肚明。虽然裴家的冤案也未平反,不过有了丹阳郡主和亲吐蕃的功劳,暂时也没人敢为难他们了。 其实早在知道牡丹就是他的姝月妹妹的时候,裴伷先已经交代这边的亲信,斥资建了一处宅院。 当初他并没想过自己能回来,只以为牡丹和林远会终成眷属,这府邸算是给二人的安家之所。 没想到如今林远有了自己的府邸,二人也各自有了婚约在身,这处府邸也未能送出。还好有他这位兄长照应,牡丹回洛阳再也不用寄人篱下,总算有个落脚之地。 出了宫门,行了大半天,兄妹二人终于到了家。 牡丹这才发现,自家府邸竟然位于洛阳城东南角的仁和坊。 不同于正平坊、积善坊等地的高官汇聚,富贾云集,这仁和坊就是个普通住宅区,位置十分偏远。 要知道,洛阳城郭城南面开了三个门,自西向东依次为厚载门、定鼎门和长夏门。仁和坊就挨着长厦门,出了门就是郊区,偏僻而幽静。 也因为这里距离南市较远,所以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很是稀少。 不过,这里地广人稀,园林十分茂盛,环境清幽,眼下正值秋季,大片大片的柿子树已经成熟,挂上了一个个红红的小灯笼,看起来十分的喜庆。 跟兄长相处了这么久,不用兄长解释,牡丹就明白了兄长的良苦用心。 因为居在天子脚下,裴家冤情尚未平反,兄长自然十分小心,府邸建在此处,定然是他故意为之——远离那些富贵权臣,也就远离了是是非非。 入了府,牡丹发现府邸也建的十分低调,与西域的裴府不能相比。 不过这里吃穿用度一应不缺,还有几名仆人日常打理着,十分干净整洁。 看到院子一角种了几丛秋菊,眼下开的正好,牡丹十分开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阿兄,咱们这个家我好喜欢……“ “是吗?喜欢就好。我就知道你喜欢清净。” “晚上我们小酌几杯,也算庆贺迁居之喜。” “好啊!” “故人归来,喝酒竟然不叫我?” 一个声音传来,门外有客驾到。 第407章 英姿勃发,少年意气 听到府门外的声音,裴家兄妹相视一笑。 这爽朗的笑声太熟悉了,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友郭元振来了。 郭元振和裴家交情匪浅,虽然洛阳的裴府他还是初次登门,不过他早就听裴伷先说过,裴家在仁和坊有这么一处府邸。 前些天,牡丹一直在魏王府守丧,裴伷先也忙于处理洛阳的生意,所以他并没有过来打扰。 如今武承嗣的葬礼已毕,听闻丹阳郡主归府,他自然要来探望。反正以他的身份探望丹阳郡主是名正言顺,谁也不会说些什么。 不过郭元振此番并非一人前来,而是带着李三郎。 自从西域归来,李三郎和郭元振关系亲密,交情渐深。 听闻牡丹归来,三郎早就想去找他的牡丹姐姐,只是前些日子牡丹一直住在魏府,他也不好登门,今日缠着郭元振,专程寻了过来。 一入府门,三郎不等下人带路,自己就大步流星的朝大厅跑去。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三郎!你来了!” 牡丹赶紧迎了出来。 虽说二人两个月前才见过面,不过如今能在洛阳相聚,还是欢欣不已。 眼前的三郎英姿勃发,声音洪亮,和之前在西域时候又有不同——牡丹知道,这是久违的自由滋养出的少年意气。 “姐姐,可见到你了,你看我带什么来了?” 三郎说着,举起了手里的鸟笼。 “鹦鹉!” 牡丹赶紧接了过来,仔细的查看这位老朋友。 上次在西域听三郎说起鹦鹉病了,她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了,没想到今日还能见上一面。 只是笼子里的鹦鹉羽毛杂乱,脚爪粗糙,趾甲又长又弯,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灵动和光泽。 纵使牡丹唤它,它也只是慵懒的抬了抬眼皮,并不动弹。 “叫牡丹姐姐,快叫啊,牡丹姐姐回来了!” 三郎在一旁逗弄着鹦鹉,不过鹦鹉依旧懒懒的,没什么反应。 “算了,它可能累了。这鹦鹉都八岁了,确实老了。” 牡丹一边说,一边轻轻打开笼子,怜惜的把鹦鹉拿了出来。 此时,郭元振和裴伷先打过招呼,也笑着凑了上来。 “说起这只鹦鹉,如今庐陵王归来,李唐复兴有望,还有这只鹦鹉的功劳……” “哦,此话怎讲?” 牡丹有些奇怪。 “郡主有所不知,今年春日里,我和陛下正在九州池商量和亲之事,正巧遇到三郎和这只生病的鹦鹉。据说当夜陛下就梦到鹦鹉折翼,赶紧请了国老解梦,这才决意复起两位皇子……” 听郭元振把狄公解梦一事娓娓道来,众人恍然大悟,裴伷先也忍不住对这鹦鹉刮目相看。 “原来如此。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陛下梦到鹦鹉竟然想到自己,而狄公解梦更是精妙,就此解开了陛下的心结,看来这鹦鹉真是李唐的功臣了……” 牡丹则怜惜的抚摸着鹦鹉,叹了口气。 “也是天意如此,说来这鹦鹉还真和陛下有些渊源,我记得还是陛下登基那年,三郎才开始养的,如今八年过去了,陛下老了,鹦鹉也老了。” “八年?那八年前……三郎,你不是才五六岁?” “是啊,那时我年纪尚小,并不会养,当时鹦鹉也是生病了,还是牡丹姐姐帮我养了一段时日。” 李三郎说着,想起了什么。 “牡丹姐姐,记得那时你也是才进宫?” “嗯,我当时进宫不久,还在孔雀苑里养孔雀呢,大约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八年过去了,这只鹦鹉也八岁了。” “哦,难怪三郎对这只鹦鹉如此关切,还真是老朋友了。” 裴伷先笑了,看来妹妹和临淄王的缘分早就注定了。 “所以今天我带它过来,想着它见了姐姐,或许精神就好了,没想到还是无精打采……” 三郎有些忧心的看着鹦鹉。 “也许是累了,让它在这廊间歇息一下。我还等着它叫我牡丹姐姐呢……” 牡丹说着把鹦鹉放回笼子,挂在亭廊之下。 此时,仆人已经将酒菜备好,几人一一入座。 有了西域的交情,彼此之间也不用客套,四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很是热闹。 第408章 青春无几,嗤之以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推杯换盏间,不远处的长厦门传来阵阵钟鼓声,大家知道,这是要关闭城门了。 “就要宵禁了。三郎,你可要赶回去?” 郭元振看向李三郎。 “不用,出门之前,我和父亲说过,今晚就不回府了。” “看来三郎如今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拘在东宫了。” 牡丹笑着打趣道。 她知道,随着李显入主东宫,册立太子的大典近在眼前,李旦和几个孩子已经远离皇权中心,陛下对他们的看管也较之前松了许多。 如今的李三郎,可谓一个富贵闲散的小王爷。 “是啊,终于自由了。姐姐可不要赶我走……” 三郎看着牡丹嘿嘿一笑。 “还往哪里走?这里然不比西域裴府,还能没有歇脚之处?来,今夜我们喝个痛快!” 裴伷先说着,又打开一壶酒,给三郎斟满。 李三郎虽说年少,今日也是敞开了喝,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毕竟,牡丹姐姐能回到洛阳,是他这些日子最为高兴的事了。 “两月不见,三郎酒量见长啊!” 裴伷先又给三郎斟满。 牡丹一看,赶紧拦下。在她眼里,三郎还是个孩子,不宜过多饮酒。 “酒多伤身,三郎还小,不能再喝了。” “牡丹姐姐,我不小了……” 三郎无奈的笑着,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姝月,你以为三郎还是八年前的小童呢,此番他降服吐蕃大将,也算立了功业,如今已经官拜四品了。” 裴伷先看着李三郎,目光中都是欣赏。 “说起莽布支,我还要感谢裴公当日赠送短刀一事。若非那把短刀,我和郭将军怕是凶多吉少。” 李三郎说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给裴伷先敬了一杯酒。 两人喝的热闹,聊的开心,郭元振却显得心事重重。尤其听他们说起降服莽布支一事,他终究坐不住了。 想到这里,郭元振放下酒杯,看向了牡丹。 “不知郡主此番回到洛阳,要留多少时日?” “陛下的意思,让我过了百日再回西域。” 不待郭元振开口,李三郎又坐不住了。 “啊?不是要守孝三年吗,怎么过了百日就要回去?” “洛阳不是久留之地,还有和亲一事在身,还是回西域稳妥一些。” “那就好……只要郡主回了西域,事情倒还有些缓和余地。” 郭元振神色微动,欲言又止。 “此话怎讲?发生了何事?”牡丹有些奇怪。 “就是,你今日说话怎么吞吞吐吐,不似往日爽快。可是这酒不如西域的葡萄酒爽口?” 裴伷先说着,又给郭元振斟满了酒。 话已至此,郭元振也不再遮遮掩掩,这才说明了来意。 原来吐蕃那边又不太平了。 —— 就在魏王的丧讯传至西域之时,郭元振也亲自去了趟吐蕃,奏明婚事暂缓一事。 原本两国联姻,遇到各种突发事件也在所难免,之前也有先例可循。 和亲公主遇到丧期,虽说本该守孝三年,倒也不用严格遵循,暂缓一年半载也就罢了。 因为丹阳郡主和赤都松赞的年纪都不小了,郭元振都没提守孝三年的事情,只说婚事暂缓一年。 对此,吐蕃太后赤玛伦倒是没说什么,可是赤都松赞不高兴了,坚持要如期迎娶。 “怎么?那赞普很着急迎亲吗?” 裴伷先闻言,心绪复杂。 如今他既想让妹妹早些嫁人安定下来,又隐约期盼着和亲一事有所转机。 终究,他是裴门后人。尤其此番回了洛阳,眼看李唐复兴有望,他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急什么?听说当年初定和亲之时,适逢吐蕃王妃去世,不是也缓了两年吗?怎么到了咱们这儿就不行了?堂堂大国,还能被他们拿捏不成?” 李三郎有些气恼,愤愤的放下酒杯。 “是啊, 听闻那吐蕃太后尤其注重礼仪,按说不该在这些事上犯糊涂啊。尤其魏王又是武氏重臣,吐蕃如此不敬,急于迎亲,怕是不妥啊!” 裴伷先叹了口气,隐约觉察到了一丝危机。 “太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自从钦陵死后,赞普亲政,太后已经不太干涉朝政了。一切只由赞普裁夺。” “看来是赤都松赞不同意了?” “正是,他说和亲一事拖延已久,郡主也已经青春无几,不宜再做拖延。” 牡丹原本一直没有说话,她早料到自己的婚事会有所变动,不过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自己才年方二十,在吐蕃赞普的眼里,已是青春所剩无几…… 裴伷先看了看妹妹,他却笑不出来。 眼看婚期已到,他们兄妹尚在洛阳,吐蕃想要如期迎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再者,就算他们即刻启程回了西域,魏王刚刚去世,郡主就出嫁吐蕃,也实在是于理不合。 虽然裴伷先也恨透了武承嗣,也并不愿意妹妹为魏王守孝,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毕竟妹妹是顶着丹阳郡主、魏王之女的名头嫁去吐蕃的,这层身份对妹妹而言,也是一种保护。 想到这里,裴伷先无奈的叹了口气。 “看来这赤都松赞是故意为之,想要撕毁和亲之约,挑起战端了?” “正是。” “那又是为何?” 裴伷先有些茫然,一时不明白吐蕃为何故意刁难。 “裴兄啊,你如今是只顾给郡主准备嫁妆,倒是有些迟钝了。你有没有想过,武周降服了莽布支,吐蕃王室会怎么想?”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郭元振提到莽布支,裴伷先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段日子,他确实只顾筹备嫁妆,没有关注两国大势了。 “其实自从三郎降服了莽布支和赞普,那赤都松赞就不高兴了。他一度派使者前来,请求大周把他二人遣返吐蕃……” “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笑话!” 三郎对此嗤之以鼻。这些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郭元振提起。 “确实是荒谬,不过赤都松赞以为,莽布支和赞婆是吐蕃罪臣,既然两国和亲,就该同仇敌忾,不该收留罪臣,还给予重用……” “这赤都松赞未免也太自负了,竟敢干涉我大周政事?” 三郎冷哼了一声。 裴伷先则苦笑着摇了摇头。 “哎,早该想到的。那赤都松赞一向重兵尚武,如今初掌大权,又一举灭了钦陵一族,难免自负自大。看来急于迎亲是假,挑起战端才是他的目的。” “裴兄所言极是。所谓年轻气盛,这赞普不亲自和我大周较量一番,心里总是不服气、不甘心的。听说如今他已经屯兵吐谷浑,郡主如果不嫁,他就准备开战了……” “怕他什么?打就是了!我明天就向皇祖母请命,争做先锋……” “哎,又一个年轻气盛的。三郎,你会带兵打仗吗?” “我不会,郭将军可以教我啊!再说,现今莽布支和赞婆就驻守在凉州,早就想要报仇雪恨了!有了他们,何愁吐蕃之患?” “三郎果然是个将才,一下子就想到了莽布支这个可用之将。的确,如今的吐蕃失了钦陵这位战神,已经今非昔比,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郭元振欣慰的看着三郎。 “那就是说,牡丹姐姐不用和亲了?”听到郭元振的赞赏,三郎高兴极了。 “三郎,两国盟约之事,哪是这么容易就作废的。如今突厥那边和亲不成,双方正在交战;吐蕃这边怕是无力大规模开战。郡主还是要尽早赶回西域,我也好从中回旋,安抚吐蕃。” 看到郭元振还是偏向主和,裴伷先发话了。 “话虽如此,郭将军,我倒觉得眼下该让赤都松赞吃点苦头,杀杀他的锐气了。否则姝月就是嫁过去,怕是也没有好日子过,更妄谈两国邦交了……” “裴公所言极是,此番我也是先探探陛下口风,明日上朝,也好奏报应对之策……” 第409章 军情异动,不叙旧情 把酒言欢,共叙情长,宴饮持续到子时,喝醉了的三郎和郭元振,去客房各自睡下。 也许是自己喝的不多,也许是换了新居不太适应,牡丹并无睡意。 她打开窗,看着窗外树影横斜,整个天宇仿佛一团飘忽不定的星云…… 洛阳的夜,和西域的夜又有不同。 尤其这空旷的仁和坊,阵阵秋风似乎打断了万物生灵的声音,只有秋虫的鸣叫,衬得秋夜更加寂寥。 而这似乎每一声秋虫的呢喃,都是患得患失的纠结。 自古逢秋悲寂寥,牡丹正暗自神伤,忽然听到了两声鸟鸣。 这声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牡丹怔了一下,才猛然想起了什么。 她赶紧提着灯笼来到廊檐下,看望那只老迈的鹦鹉。 整个晚上只顾喝酒闲聊,竟把三郎的鹦鹉给忘记了,还好如今想了起来。 或许是已经适应了新的环境,鹦鹉此时精神好了许多,一看到灯笼的亮光就开始扑棱起来。 “嘘,不吵,三郎睡觉了。” 牡丹小声的说着,伸手把笼子取了下来,带回了自己的闺房。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听到牡丹的声音,鹦鹉竟然连声叫了起来。 牡丹又惊又喜,差点掉下泪来,果然是它在叫她。 几年过去了, 它竟然还认得她。 要知道,鹦鹉的习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里是很少叫的…… 看着这只鹦鹉,牡丹久想起了自己刚入宫的那些日子,明堂的藏经阁,五兽坊的孔雀苑,东宫的春华殿…… 一转眼,八年过去了。 如今三郎长大了,鹦鹉老了,她也成了别人眼中青春无几的老姑娘…… 当年初入宫时的新奇兴奋,还有雄心勃勃,也都消散不见。 记得那时候的穆丹和林远,还一心想着穿越回去,而如今的武牡丹和薛林远,已经快要忘记了前尘和初心。 还回去吗?如何回去?想到这里,牡丹就觉得无限迷茫。 再想到刚才郭元振所言,吐蕃又有军情异动,为了缓和边境矛盾,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回西域了。 此番回来,见了她牵挂着的三郎、落蘅和盈盈等人,但最重要的人,还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林远,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牡丹很想私下里见一见他,就算不叙旧情,也想聊聊现状。 如今她的未来就像这迷茫的秋夜,丝毫看不清方向。除了周真人,或许只有林远才能给她一个答案。 牡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找林远,又该如何去寻他。 亲自上门怕是不妥,毕竟如今她是和亲公主,还要注意影响。要不请郭将军带个话? 牡丹正思量着,发现鹦鹉不停的用嘴巴敲击笼子,根据之前喂养鹦鹉的习性,她知道鹦鹉是饿了。 “不急不急,知道你饿了,我再喂你一次……” 牡丹说着,去膳房寻来一些谷米,为了便于鹦鹉消化,还专程先用热水泡软…… 看鹦鹉吃的很香,牡丹很是欣慰。 或许它就此好起来了,等明日一早三郎醒来,这只鹦鹉就又活蹦乱跳了…… —— 清晨时分,牡丹睡的正香,被一阵嘈杂声惊醒了。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听到了三郎隐忍的呜咽声,牡丹心头一紧,想到了挂在廊檐下的鹦鹉。 昨夜她喂过鹦鹉之后,就又将它挂在了廊檐之下,这是鹦鹉睡觉的习惯…… 想到这里,牡丹赶紧批衣起床…… 果然,鹦鹉已经死了,此时已经浑身僵硬。 三郎轻轻捋着鹦鹉有些杂乱的羽毛,神色悲戚。 虽然对于这场别离早有预感,但三郎还是愧疚,因为昨夜他喝多了,没能陪它走过最后一程。 “三郎……” “牡丹姐姐,昨晚我忘记喂它了,让它饿着肚子走的。” “放心,我夜里喂过了,它吃的很香,没有饿着。” 牡丹知道三郎的心思,柔声安慰着。 “真的吗?” “嗯,它还叫我牡丹姐姐了,它还记得我。” “我就知道,它还记得姐姐,我就是带它来看姐姐的……” 三郎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三郎不哭,它昨晚真的吃的很开心,我想它走的也很安详。” 牡丹说着,掏出了一方锦帕。 “三郎,鹦鹉老了,也累了,它该走了。” 三郎看着锦帕,他明白牡丹的意思,这是要把鹦鹉埋葬了。 虽然有很多不舍,可或许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还好,牡丹姐姐喂了它,陪了它一程,也算无憾了。 想到这里,三郎接过锦帕,轻轻的把鹦鹉包裹了起来。 “不要笼子了,关了这么久,也该还它自由了。” “嗯,走,外面有一片柿子林,把它葬在那里就好。” 牡丹说着,从旁边的花圃寻了一个铁铲,两人一起出了门。 仁和坊人烟稀少,很是空旷,跨过塬上一些纵横的壑,还有壑崖间的杂树,二人来到了柿子树林。 因着前些日子连绵秋雨的缘故,柿子树的叶子早早零落,只剩满满一枝头的柿子挂在枝桠间,抬眼望去是大片大片的红…… 二人踩着满地的落叶,慢慢的给鹦鹉寻找合适的归宿。 “对了,三郎,郭将军呢?” “他一早就上朝去了。” “哦……” 牡丹闻言,轻轻叹息了一声。 原本她还想让郭将军给林远带个话,现在看来,只能等他下朝回来了。 也不知道郭将军此番上朝,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又会决定自己怎样的命运…… 两人的到来,惊动了一些正在偷吃柿子的飞鸟,扑扑楞楞的就飞走了一群…… 看着这些飞鸟,牡丹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人啊, 就如一朵浮萍,也像一片落叶,全是身不由己。倒还不如这些鸟,活的还算自在。” “牡丹姐姐,你是不是不想再回西域?等我回去之后,就去向皇祖母请旨,随郭将军抗击吐蕃,只要把他们打败,你就不用再和亲了。” “三郎,你还小,这些国事你还是不要插手……” “姐姐,你之前就说我小,西域一行我不是也降服了莽布支?有了他们这些大将,我们真的不怕吐蕃的。” 看着三郎信心满满的样子,牡丹也不再和他争辩。 “嗯,自古英雄出少年,三郎长大了,我等着击败吐蕃的那一天。” 牡丹说着,指了指身旁一颗粗壮的柿子树,岔开了话题。 “就这里!这颗树最为粗壮,能为鹦鹉遮风挡雨。” “嗯。这里地势最高,易记好找,以后我还能来看它……” 三郎说着,接过牡丹手里的铲子,挖了一个深坑,两人小心翼翼的把鹦鹉埋了进去…… 第410章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此时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正为了吐蕃战事争执不下。 郭元振身为吐蕃专使,按说最有发言权,可是今日面对众人争议,也有些有心无力。 毕竟,数月前的那个夏日,两队和亲队伍,浩浩荡荡一起出城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当时众人都以为边境忧患得解,从此天下太平,如今竟然一门亲事未成,战火又起,实在是让皇家大失颜面。 突厥和吐蕃这两个老对手,似乎从来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自从突厥那边扣押了武延秀,双方已经断断续续的打了几场大战,各有胜负,难分上 下。 而吐蕃那边自钦陵死后,刚刚太平了没几天,如今又因为婚期拖延,屯兵边境,意图侵犯凉州。 因为凉州如今正是莽布支带兵驻守,吐蕃此番明显是有备而来。 而驻守凉州的莽布支和赞婆,本就和赤都松赞有着血海深仇,早就恨的龇目欲裂。 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听说若非将令在身,不得擅自开战,莽布支早就杀出城去,报仇雪恨了。 昨日夜里,莽布支已派手下快马送回紧急军情,请求圣上下令痛击蕃军。 而吐蕃的使者也已经赶到洛阳,呈报了赤都松赞的书信。 这一次,赤都松赞的诉求很清楚,要求丹阳郡主立即和亲吐蕃,同时归还莽布支、赞婆两名叛军,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 一时间,有人主和,有人主战,文武百官各有盘算,各执一词。 郭元振发现,主战的多是武氏族人。 眼下庐陵王李显即将册立为太子,在这个时候发生战乱,转移焦点,或许还能天意转圜。 再说,让丹阳郡主为魏王守孝三年,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上的态度,彰显着武氏族人的地位。 而主和的多是李唐一派,在他们看来,册立太子的这个节骨眼上,不宜再生任何变动。 何况为了一个死去的武承嗣,耽误了和亲大事,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所以,他们极力主和,劝阻双方开战。 这其中就有刚刚升任天官侍郎的吉顼。 虽然吉顼和丹阳郡主也算有些缘分,不过眼下李唐复兴在即,一切只能以大局为重。 “陛下,和亲一事早已商定,婚期一拖再拖,着实有些不妥。不如即日就送丹阳郡主入藏,也免得战乱再起,生灵涂炭。再者魏王已经入土为安,丹阳郡主也不过是义女而已,实在不宜因守孝之仪耽搁了和亲大计。” 一听吉顼提到魏王,武懿宗不乐意了,他们也太不把武氏族人看在眼里了。 他和吉顼素来不和,当即针锋相对了起来。 “吉公此言差异。就算郡主可以出嫁,降将怎能归还?如此委曲求全,我大周帝国的威严何在?” “威严?一国之威岂在于争一时之勇?河内王怕不是忘了去年的契丹之战?区区一支契丹叛军,数十万大军连接征讨三次,敢问帝国之威何在?” 契丹之战一直是武家子弟的软肋,更是武懿宗的短处,被吉顼这么一呛,他当即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 眼看武懿宗落了下风,梁王武三思顿觉脸上无光,心中颇为不爽。 自从契丹之战之后,武家就备受轻视,如今李显归来,魏王去世,武家在这朝堂失意已久,眼下就算是为了武家的颜面,也得争到底。 武三思圆滑世故,对于军国政事并不太精通,但他清楚陛下在太子之事上,对武承嗣的亏欠之情。 “依吉公之言,莫非魏王尸骨未寒,就要他的女儿风光大嫁?身为礼仪之邦,如此做法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武三思的话,让武则天神色微动。 的确,武承嗣尸骨未寒,儿子武延秀被扣留在突厥,丹阳郡主再仓促出嫁,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可如今她正全力备战突厥,实在没有太多精力来应对吐蕃。 而且经过契丹一战,朝堂已经将帅凋零,大将军王孝杰已逝,娄师德正与突厥激战,眼下已经没有多少良将可用了。 武三思和武懿宗他们,只会嘴上逞强,一味主战,却根本不敢请战领兵…… 武则天看了看群臣,叹了一口气。 哎,如果狄公在侧就好了,可是他近来身体有疾,她已经特准他在家休养。若非军国大事,并不想去惊扰他。 眼看陛下犹豫不决,吉顼再次进言。 “陛下,兵者,国之大事也,切不可轻易开战。那莽布支和赤都松赞积怨已久,他们本是私人矛盾,一旦开战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倒是牵连了两国邦交,双方再无言和可能。” “臣附议。所谓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契丹一战,我武周已大伤元气,如今突厥虎视眈眈,实在不易再和吐蕃大动干戈。” 众多李唐老臣一一谏言,眼看主和一派渐渐占了上风,这时林远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要奏。” “哦,薛侍郎?” 武则天一看薛林远站了出来,顿时来了兴趣。 要知道,身为冬官侍郎,林远除了参与工匠程式,屯田政令之事,平日谨言慎行,很少参与其他政事。 尤其是征讨契丹失利之后,薛林远就收敛锋芒,很少出头露面。 武则天记得上一次用到他,还是让他去房龄秘密接回李显一家。 这薛林远虽然年轻,却心思缜密,胆识过人,行事颇为周密,是个可用之才。 再者,武则天很清楚林远和牡丹的旧情,难得今日他主动进言,她倒是很想知道他的看法。 第411章 应对良策,可用之人 原来,看到众多朝臣都主张郡主立嫁吐蕃,薛林远终于坐不住了。 虽然他知道吐蕃政权的大致走向,但他不太确定牡丹的结局。 他只知道两三年后,吐蕃又将迎来一场动荡,却不知道在这之前,是否真的有位郡主和亲吐蕃。 如果有,那么她也一定是个炮灰,对两国邦交毫无作用,在和亲史上籍籍无名。 因为他很清楚,在文成公主以后能在吐蕃和亲史上留下名姓的,是年幼的金城公主。 很明显,牡丹不是金城公主。 如今的丹阳郡主,在众人眼里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缓解西域边境危机的棋子。 可是,依照眼下这个形势,让牡丹嫁入吐蕃,无疑羊入虎口。 这门亲事原本就是吐蕃太后所定,那年轻的赤都松赞或许还不情不愿,如今他又为了莽布支归降的事情耿耿于怀,亲事拖延只是一个出兵的借口。 这个时候,万万不可让牡丹和亲。否则,她就是一个牺牲品,轻则被吐蕃王室冷落轻贱,重则会像和亲突厥的武延秀一样,被扣押羁留。 对此,林远赌不起,也等不得。 所谓旁观者清,其实薛林远能猜到武则天的心思,依她的铁血心性,断然不愿被人如此拿捏,大概率也是主战的。 眼下陛下之所以犹豫,是没有想到合适的应对之策,对对战吐蕃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毕竟,当年小小的一支契丹叛军,就让武周损兵折将,把她打的有些怕了。 吐蕃可是武周劲敌,比契丹更为难缠。 所以,林远明白,单纯的叫嚣抗击吐蕃并没有意义,武则天当下需要的是一个应敌良策。 在百官争执期间,林远没有轻易发言,而是默默的审视着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他需要给武则天寻一个可用之将。 可惜,能征善战的将军本就不多,他们要么征讨突厥,要么驻守边关,眼下哪还有可用之人…… 林远无奈,只得再次动用自己的记忆储备,在脑海里搜肠刮肚的搜寻一些武周大将的名字…… 其实他前世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了,而且历史和现实往往交织在一起,让他分不清是梦是幻,是真是假。 还好林远早就感觉到了这个问题,他怕随着时间流逝,自己彻底成了薛崇轩,而林远的记忆彻底消失。 穿越一场,回归无望,没有显赫身世,没有超能力,唯一的先知优势却越来越微弱,林远怎能甘心…… 所以,趁着前些日子在龙门修筑石窟,自由而清净,林远平心静气的坐了下来,把自己还能记起的历史知识,全部记在了一本小册子上。 这样一来,就算有一日他真的失去了前世的记忆,也好未雨绸缪,也算有了先见之明。 当然这些知识都是绝密天机,万万不可泄露,否则引起的后果或者反噬力量,林远自己也不敢想象。 所以他并不敢明目张胆的记录,只是把这些历史走向,用自创的密码和术语隐藏在了各种建筑图式中。 他是冬官侍郎,又精于工式建筑,制一些建筑图式、工匠书册再正常不过,并不会引人怀疑。 就算哪一日不小心被人看到,也不至于泄露天机。因为一般人是看不懂它的…… 可惜图册眼下不在手中,所以林远颇费了一番心思,才终于想到了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唐休璟。 名字一旦跳出,一些记忆跟着活泛了起来,林远心中也有了底气,他这才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和亲大计不可废,但也不能一味求全。那赤都松赞年轻气盛,初掌大权,求娶丹阳郡主只是借口,实则想要伺机窥探大周国力,此等关头定不可退让。” “哦,依薛侍郎之见,是要和吐蕃出战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一代军神钦陵已死,蕃军根本不足为患,何况我们还有莽布支、赞婆等良将在手,又有何惧?” “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薛侍郎,记得数年前,你就曾主动请战,出征西域,此番抗击吐蕃,就是你!” 第412章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武则天此言一出,众臣一阵骚乱。 要知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虽然这位薛侍郎年轻有为,但在领兵打仗上,还真没看出有太多才能。 之前薛侍郎不是就跟随梁王讨伐契丹,结果无功而返吗? 所以还不等林远领命,就有老臣站出来反对。 “陛下,薛侍郎虽然年轻有为,却并无多少领兵打仗的经验,万万不可儿戏,还望陛下三思。” “臣附议,陛下如果执意和吐蕃开战,郭将军熟知敌军底细,倒是可用之才。” 武则天看了看郭元振,不置可否。 对于能说会道、善于外交的郭元振,她另有安排,领兵打仗这种事,轻易还不想启用他。 武则天迟疑片刻,还是看向了薛林远。 “薛侍郎,你可有必胜的信心?” 薛林远早在进言之前,就知道自己一旦站出来,定然逃不过出征领兵。如今一看时机差不多了,立马跪下领命。 “抗击吐蕃,保家卫国,微臣责无旁贷。只向陛下求一人,陛下若准许,则我军必胜。” “哦?不知你所求何人?” 武则天心中一动,面色沉了下来,她还以为林远要趁机求取牡丹。 如果是这样,无异于趁火打劫,也不知天高地厚。 还好,薛林远要求的人,并不是丹阳郡主。 “陛下容禀,此人志在边疆,谙练边事,对吐蕃和西域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当年收复安西四镇,正是他所奏议。如果有他领兵作战,此战必胜。” “哦?你说的是……” 武则天沉吟片刻,林远所说的人,她倒是略有一些印象,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名字。 此时,她身旁的上官婉儿轻轻躬身,低声耳语道。 “陛下,薛侍郎所说之人应该是唐休璟,如今正在西州担任都督。” 武则天闻言,恍然大悟。 如果不是林远提起,她倒真想不起来,在西域还有这么一个可用之人。 这唐休璟出身官宦世家,早年以明经擢第,不过仕途并不通畅。 因为高宗时期他在吴王李恪府中出任典签,后来李恪获罪谋反, 他也被连累,被调到偏远的营州担任户曹,从此远离朝堂中心。 再后来,他在营州立下功勋,又被调到西域出任西州都督。 总之,不管东北的营州,还是西北的西州,都是边境重镇,唐休璟也在这些年的戍防历练中,成长为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 那西州是武周经营西域的基地,唐休璟花了很多精力熟悉和整顿当地的军政,当年收复安西四镇正是他的提议,也是在他的协助下,王孝杰得以顺利收复安西四镇。 对于这些事情,武则天还是有些印象的。 今日听林远提起,她才想起来武周还有这些良将可用。 “好!薛侍郎,朕就准你所奏,即日起调任唐休璟为凉州都督,你为副将,和莽布支、赞婆一起迎战赤都松赞,定要打的他心服口服!” 林远当即跪下领旨,吐蕃战事算是定了下来。 郭元振一看这情形,连忙追问了一句。 “陛下,那丹阳郡主呢?” “她就先待在洛阳,以观后续!” 第413章 师出有名,力挽狂澜 下朝之后,消息很快传到了仁和坊。 得知林远要西征,牡丹很是诧异,她倒是猜到西域战事不可避免,却没料到出征的会是林远。 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西域又是苦寒之地,秋日一过,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 想到这里,牡丹心有不忍,就在她踌躇着要不要去见林远的时候,薛林远登门了。 他是跟随郭元振来的,以出征践行之名。 毕竟此番战事是因为和亲延期一事而起,作为和亲郡主武牡丹,见一见即将远征的将军,也算师出有名。 林远来到裴府的时候,牡丹正在窗前篱下采菊。 九月九日,重阳在即,佩茱萸,食莲饵,饮菊花酒都是约定俗成的习俗。 这菊花酒,是头年重阳节时专为第二年重阳节酿的。去年府中无人操持,今年牡丹既赶上了这菊花盛开,自然要采菊酿酒。 酿制菊花酒倒是简单,只用采下初开的菊花和一点青翠的枝叶,掺入准备酿酒的粮食中,放至次年重阳日即可饮用。 牡丹在西域的时候就曾跟着嫂嫂酿制葡萄酒,对着菊花酒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三郎葬了鹦鹉之后,也还没有离开,如今他和裴伷先已经很熟悉了,府中既无外人,下人也少,比他自己府中还要自由,自然不愿离开,前后跟着牡丹忙活。 两人忙活了大半日,足足酿制了五大缸。看着排列整齐的酒缸,三郎还不尽兴,还要再酿,牡丹笑着拦住了他。 “够了,够了,就这些酒,还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喝上呢!” “为什么喝不上啊?” “这酒等酿成还得一年,那时我怕已不在洛阳了。三郎,若我回了西域,明年重阳节,你可记得来喝……” 不待三郎说话,前厅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谁刚回来,就急着回西域啊?” 牡丹和三郎相视一笑,是郭元振来了。 “郭将军回来了,肯定有好消息!” 三郎笑着就朝前厅跑去,牡丹也放下花篮,跟了上来。 来到前厅,她才发现,来人除了郭元振,还有薛林远。 两人怔怔的看着彼此,因为还有三郎和郭元振在场,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如今,她是丹阳郡主,他是冬官侍郎;她是未来的吐蕃王妃,他是待定的大唐驸马。 正在两人尴尬间,裴伷先也迎了过来。 “怎么,三年不见了,可是不认得了?” 裴伷先开玩笑化解了尴尬,众人一一见过,落座上茶。 其实牡丹和林远之前在魏王的葬礼上就见过一面, 只是没有机会说话,如今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家都很清楚牡丹和林远之间的情谊,这也是郭元振今日带林远过来的原因。 看二人相对无言,他主动挑起了话题。 “刚听郡主说要回西域?如今去西域的人,怕不是郡主,而是薛侍郎了。” 郭元振说着放下茶杯,把朝堂之上的情形又叙说了一遍。 “裴公,郡主,今日多亏薛侍郎挺身而出,才化解了这场危局。” 牡丹闻言,低头不语。果然,在关键时刻,林远会出来力挽狂澜的。 她心中虽然感动,却也没有起身道谢,因为她和林远之间,不需要那个谢字。 第414章 同饮菊酒,共赏黄花 看妹妹沉默不语,裴伷先站了起来,对着薛林远躬身一礼。 “多谢薛侍郎仗义直言。” “裴公不必多礼,牡丹和我自幼一起长大,乃生死患难之交,这些小事不足挂齿。” 林远说着,看了看牡丹。在裴伷先和郭元振面前,他也没什么好伪装的。 三郎一直没有说话,如今他和这位林远哥哥,如今已经越来越疏远了。 裴伷先一看妹妹还不说话,只得岔开了话题。 “对了,听闻薛侍郎向陛下举荐了西州都督唐休璟?” “正是。” “薛侍郎果然识人有道!那唐休璟可是难得的将才,只是一直远戌边陲,不甚得志,没想到薛侍郎竟然等注意到他……” 裴伷先说着,欣赏的打量着薛林远,心中有钦佩也有困惑。 他和薛林远初次见面,就是在林远西征之时,也是那一次,他得知了妹妹姝月还活着的消息。 那时的薛林远,就和三郎如今的年纪差不多,虽然年少,却老成稳重,胆识非凡,让他十分喜欢,一度还想着他能和姝月喜结连理。 不过,这个薛林远似乎是过于老成了……他只去过一次西域,又是怎么注意到了籍籍无名的唐休璟? 若说他有情有义,在婚姻之事上似乎少了一些冲动;若说他一心攀附权贵,今日又为了牡丹主动请缨…… 裴伷先阅人无数,却也看不透这薛林远是忠是奸,是薄情寡义还是情深义重…… 林远倒不在乎他的看法,只想敷衍过去,赶紧找机会和牡丹单独聊聊。 “所谓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十年沙场,每一位将帅都是一部活的兵书,唐将军守护一境边防,护佑一方百姓,林远早就听得他的威名,如今强兵犯境,这才和陛下举荐,以保此战万无一失。” “薛侍郎所言极是,此番有唐将军坐镇,定能安然无忧。不过沙场无情,刀剑无眼,薛侍郎还是要多加小心……” “多谢裴公挂怀。” 看着林远心不在焉的样子,郭元振笑着打断了他们。 “裴公,薛侍郎明日即将带兵出征西域,今日特来与大家饯别。快把府里的好酒搬出来?” “那是自然,所谓饮菊酒,祸可消,今日同饮菊酒,共赏黄花,大家不醉不归!” 裴伷先赶紧吩咐下去,让仆人去准备酒菜。 其实他也知道妹妹和林远多年不见,怕是有许多话要说,只得给二人尽量创造机会。 “姝月,薛侍郎初来府上,你带他四处看看,后园的菊花开得正盛,顺便采些回来。” 郭元振一听,立马助攻。 “对了,你们采菊,我们摘柿。昨日来府上的时候,就看到柿园里枝头挂满,馋的我惦记至今。裴公,三郎,陪我摘一些柿子去?” “走!我今日才去过,知道哪里的柿子最甜。” 三郎虽然年少,却也明白大家的心思,主动走了出去。 此番林远为了牡丹姐姐主动请缨,就凭这一点,他对林远的印象又有了一些改观。 —— 等三郎他们离开,牡丹也带着林远来到了后院。 两人明白大家是在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是一时间,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林远打量着前庭后院,菊园里千姿百态,姹紫嫣红;院子里几坛菊花酒刚刚封存,地上还有一些零落的菊花。 “没想到这院落如此清幽雅致,看这满园的菊花,还有些陶渊明的菊庐味道。” “仁和坊地处偏远,也就图个清净了。” 牡丹笑了笑,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几枝菊花。 “刚才我还和三郎说呢,这新酿的菊花酒,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喝到嘴里。” “当然能。你且安心待着,和亲一事不用忧心。” 听林远提到和亲,牡丹叹了一口气,说不出是喜是忧。 “所以再等三年吗?如今和亲一事已经成了悬在我头上的利剑,终有一日,它还是要落下来的?连那赤都松赞都说我青春无几,也不知道我还能熬多久……” 牡丹说着,转身定定的看着林远。 她想听林远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可是林远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起了玩笑。 “怎么,才刚刚二十岁,就恨嫁了?” “不是恨嫁,只是迷茫。” 牡丹没有心情和林远开玩笑。 “林远,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没有来到这大唐,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听牡丹提起前世,林远有些恍惚,似乎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看林远沉默不语,牡丹有些失望,干脆直言以问。 “林远,事已至此,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你还想回去吗?我们还回得去吗?我真的会嫁进吐蕃吗?” 牡丹这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已经太久了。 虽然她知道,林远也不一定有答案,可是她此刻就是想要问出来。 “牡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史书上有他们的命运,却没有你我的痕迹。我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回去,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或许最终不过是幻梦一场,灰飞烟灭……” 林远的回答,让牡丹徒增伤感,她不由的苦笑一声。 “是啊,或许这些都只是换梦一场。说来也是好笑,我刚从西域回来,你又要去西征了。或许我们这一世,真的是有缘无分。不过还是谢谢你,我知道此番你去西征,是为了我。” “牡丹,你我之间,说什么谢字。这三年,你和我生疏了……” “能不生疏吗?我去西域这几年,你连封书信都很少,三郎还去西域走了一遭……” 牡丹的语气有些幽怨。 “阿兄说,这宅子之前是给我们修建的,可你如今已经有自己的府邸了,想必薛府一定精工细筑,金碧恢弘?” “这个……有机会你去府上看看就知道了。” “怕是没机会了。” “会有的。等来年春天,那时我应该从西域回来了,满园的牡丹也该开了……“ 第415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听林远提起自己的府邸,牡丹忽然想起了高力士的话。 “听说你的府里,有一个很大的牡丹园?” “是啊,园子里栽种的都是上好的牡丹品种,请了专人打理,还有其它花鸟虫鱼,一应不缺。” “一应不缺?怕是还缺个女主人?” 牡丹冷笑一声,进入园子里采菊。 “是啊,还缺位女主人,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林远赶紧跟上,逗着牡丹。 牡丹心中满是委屈,哪里理会他的示好,故作听不懂,岔开题去。 “若说国色天香,自然非李仙蕙莫属了。这位大唐公主我见过了,确实国色天香,温柔娴静,丝毫没有公主的骄横跋扈,你还真是好福气啊!” 听牡丹提起李仙蕙,林远神色里都尴尬。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她?我和她已经很久不见了。” “不见怎么行呢?如今她父亲即将册立太子,你这大唐驸马还不多去公主苑走动走动,也好早日把美人娶回府中……” 牡丹酸溜溜的语气,让林远无奈又亲切,似乎又回到了两人之前的相恋时光。 “女人啊,果然都是醋坛子。牡丹,公主的事我之前同你解释过,这门婚事就是权宜之计,我若真的想做驸马,还用等到现在吗?” “是啊,薛侍郎青年才俊,圣眷正隆,何愁娶不到公主?前日我去公主苑,发现不止是李仙蕙,就连李裹儿也是一口一个林远哥哥。” “哈哈,牡丹,今日你酿的真是菊花酒吗?我怎么闻着都是酸味。之前我数次来往房龄,后来又是我把他们一家接回洛阳,和李家姐妹有些交情也是正常。” 林远说着,将手里采的一束菊花递给牡丹。 牡丹赌气的扭过头去,不去理他。 “谁酸了?我说的都是实情。对了,薛侍郎有空还是去公主苑看一看,就连盈盈都十分关心你,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呢。” “盈盈?她才多大,还是个孩子。” “孩子怎么了?盈盈性情疏淡,很少对谁这么关心的。” “牡丹,你若这样说,那三郎呢?” 薛林远饶有意味的看着牡丹。 “三郎?三郎怎么了?” 牡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真的没有发觉?李三郎对你可是情深义重,之前我俩被来俊臣陷害,他大闯紫宸殿为你求情……” 牡丹一听,这才明白林远的意思,直接打断了他。 “三郎和我情同姐弟,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是姐姐,也是师父。” “那是之前,后来你就出宫修道,再后来你去了西域,按说早就没了联络。可他如今刚得了自由,就跑去西域找你……” 林远说到这里,语气变的酸溜溜的,心中也生出一些酸涩。 牡丹和李三郎的交情,他内心一直很羡慕。 对于李三郎这个未来的盛世天子,牡丹能和他有此缘分,其实他很欣慰,因为这会是牡丹未来的保障。 以牡丹和三郎的情意,只要她能平安熬到李隆基登基称帝,不管是裴家的冤案,还是她自身的安全,都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可是在这之前,他们还要经历无数的皇权动荡和刀光剑影…… 这些年如何平安度过,如何捞取政治资本,给以后的仕途铺路,才是他精心筹谋布局的因由。 可惜,不知为何,李三郎对他似乎总有些隐约的敌意。 若说两人之前还算有些交情,自从他和梁王亲近,又接受了李仙蕙的婚约,三郎就对他敬而远之了。 只能说,一切都是天意。 所谓同性相斥,李三郎对牡丹的情意,林远隐约还是能觉察到一些的…… 说起来,其实牡丹也就比李三郎大了七岁而已。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师徒之义,姐弟之情,但林远从三郎对自己的敌意中,隐约窥破了这个少年的心思——对此,他也不知是喜是忧。 —— 难得看到林远吃醋,牡丹故意气他。 “是啊,三郎牵挂他的牡丹姐姐,就去西域找我了,有什么问题吗?不像某些人,三年杳无音讯,只一心想做驸马爷……” “牡丹,你别气我了好不好?当初你去西域可是我支持的,因为你在那里有兄长照顾,我很放心,不联络对你才是最安全的。你为什么就是不理解我的苦心呢?” “你的苦心?你的苦心就是你我越来越远,各过各的吗?” 说到这里,这几年的委屈和思念涌上心头,牡丹哽咽了。 对于林远,这个前世的未婚夫婿,今生的的青梅竹马,她是爱怨交织,无何奈何。 虽然在理智上,她也明白他是身不由己,但在情感上,林远的淡定和冷静,是她不能接受的。 终究,女人是感情动物。 她能感觉到林远对她的筹谋和周全,却感觉不到林远的爱意和冲动。 尤其在她前些日子即将加入吐蕃的时候,林远依旧毫无动静,她甚至怀疑,林远对她的爱还在不在,是不是已经对她不管不顾。 毕竟,美人、权势,对如今的林远而言,已是唾手可得。 而且,他和她之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牡丹……” 看到牡丹落泪,林远心疼了——他明白牡丹的委屈和小脾气。 “牡丹,我和你再说一遍,我没想做驸马,对你的心也丝毫未变,我只是一步一步的为我们的未来筹划。” “是吗?一步一步的筹划,那我们怎么就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天?林远,我知道你精通历史,步步算计,可结果呢?你要令娶,我要他嫁……” “这一切不是还没有发生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真的嫁到吐蕃,我也不会娶李仙蕙。其实营州之战我明知会败,还主动请缨,就是为了主动获罪,躲避这门婚事……” “不,我宁可嫁去吐蕃,宁可你娶了李仙蕙,这样我也就死心了。” “牡丹……” “林远,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也是真心地祝福你。那副牡丹绣品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的,那就是送给你的大婚贺礼。” “什么大婚贺礼,牡丹,别再故意气我了。现在宫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和李仙蕙的婚事很快就黄了,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林远知道牡丹真的动气了,看了看四周无人,这才压低声音给牡丹解释起来。 “册立李显为太子之后,李武联姻会是大势所趋。现在李仙蕙和武延基走的亲近,陛下也有意撮合二人 ,所以我很快就会解脱了!” 看牡丹将信将疑的神色,林远又解释着。 “牡丹,这两年我之所以和你疏于联系,是不想授之于柄。陛下如今正想找个借口悔婚,我不能给她这个机会捏我的短处。” “既然你真的不想娶李仙蕙, 如今又明白陛下的心意,主动提出退婚不是更好?” “牡丹啊,亏你还是在宫里待过的人,所谓伴君如伴虎,这里面区别太大了。我若主动退婚,那就是抗旨不遵,还会得罪李显一家。如今我只能静观其变,等着陛下降旨,给我一个说法。” “说法?当今圣上行事,还需要什么说法。要我说,夜长梦多,不如就坡下驴,辞官归隐,我们一起去西域……” “去西域?” “是啊。林远,你知道吗?其实西域没有人们想象中那般苦寒,那碎叶城很是繁华热闹,依你我的能力,随便开一家店铺,也能安然度日了。” 牡丹说着,想到了李客和月娘二人,这对夫妻的岁月静好,就是她所羡慕的生活。 看着牡丹殷切的神色,林远愣了愣,瞬间也有一种冲动,和牡丹远去西域,隐姓埋名。 可是,他很快清醒了下来。 “牡丹,不是我贪恋权势,你怕是忘了,你我不是自由身啊!何况如今你是和亲公主,就算我能辞去这冬官侍郎的职位,你能躲到哪里去?” “再者,国仇家恨,父母冤仇,我又怎能只顾自己偷安?牡丹,你从小在道观长大,生就一颗与世无争的心,可我……” “算了,不用解释,我明白的。” 话已至此,牡丹含泪而笑。 林远的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是她太久没见到林远,一时情动,又不管不顾了。 是西域的岁月安好,还有兄长的护佑,让她忘记了皇权残酷和国仇家恨;忘了眼前的男子,既是她前世的未婚夫林远,也是今生的薛家长子薛崇轩。 从她和林远在天堂地基里醒来的那一刻,就被命运之手牢牢束缚。 他们二人就是两叶扁舟,在皇权的乱流旋涡中战战兢兢,艰难挣扎,稍有不慎就会船毁人亡…… 所以,他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又怎么能怪林远。 林远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为父申冤,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她的兄长,也时刻有一颗归来的心…… 何况,这些年她有兄长的庇佑,林远有什么呢?除了日日如履薄冰,还要为她考虑周全……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然他这些年冷淡疏远,但他至今未娶,她至今未嫁,难道不是一种坚持和守望吗? 想到这里,牡丹的委屈也烟消云散。 她和林远之间,终究有那么多年的情意,就算多年不见,日渐疏远,几句安慰和沟通,也足以温暖冷却的心。 “或许我们真的没缘分。我刚从西域回来,你又要西征……” “牡丹,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注定是我的女人。给我点时间好不好?眼下庐陵王归来,李唐复兴在即,我之所以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 林远说着,激动的拉住牡丹的手。 “牡丹,等我西征归来,事情肯定会迎来转机的。到时候我向陛下请旨,娶你回府好不好?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看着林远的眼睛,牡丹终于感受到了他的情意。 她轻启朱唇,哽咽着点了点头。 “嗯,我等,多久我都等。” 秋风吹过,菊香阵阵,美人在前,嫌隙尽消,林远终于不再克制,伸手把牡丹紧紧搂在了怀里。 “牡丹,你知道吗?我那府里满园的牡丹花,都是为你种下的。还有你送我的那副牡丹绣品,我一直都珍藏着,等你嫁给我的时候,就做你的嫁妆。” 女孩子,总是需要哄的。 林远的话,让牡丹的心暖融融的,在他怀里破涕为笑。 “说起嫁妆……你若娶了我,怕是要赚了。” “哦,此话怎讲?” “此番为了和亲,兄长怕我被人看轻,为了足足准备了十几车的嫁妆。我如今可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了……” “是吗?那我还真是赚大了,这一世再也不用疲于奔命,为钱财发愁了。” “是啊,不说别的,我们如今在洛阳已经有了两处府邸,买房的事是不用操心了……” 听牡丹说起买房,林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想起前世林远的那些记忆了。 “傻瓜,就算没有这些,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官居四品。不过你有兄长疼你,我就放心多了。” “嗯,兄长对我很好,嫂嫂是位异国公主,人很漂亮,心肠也很好。我还有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对了,嫂嫂之前还要把她弟弟介绍给我呢……” 几年未见,牡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事情说给林远听。 “牡丹,我不许你嫁给别人。只要我们熬过了眼下这段日子,定会苦尽甘来的。” “我倒不怕,有兄长在,我也算有家的人了,倒是你,此番前去西域,战场凶险,务必保重。” “放心,牡丹,我心里都有数的,只要你平平安安,我就能安心迎战。” 林远说着,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一些,把牡丹牢牢的锁在自己的怀里。 “牡丹,你真香……” “哪有,是菊花的香味。快松开,好像是三郎他们该回来了……” 牡丹有些害羞,在林远怀里挣扎着。 林远笑着松开了手,他把摘下的菊花收了起来,两人一起走出了菊园。 “对了牡丹,如今宫中形势复杂,你以后还是少进宫,免得招惹是非。” “嗯,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仁和坊等你。” 第416章 来兮若尘,归兮尘定 所谓云开月明,林远的一番交心使得牡丹心结得解,心情也豁然开朗。 待三郎他们回来,酒席已经备好,牡丹给众人斟上酒,眼角眉梢尽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神采了,三郎看着焕然一新的牡丹姐姐, 既开心又落寞。 他知道,她的开心是因为林远。 其实他也想去西征,去抵御吐蕃,让牡丹姐姐再也不用和亲,不过自己年纪尚小,根本没有他的机会。 宴会上,几个人推杯换盏,就吐蕃战局聊了起来。 裴伷先举杯敬酒,预祝薛林远出征顺利。 “薛侍郎年轻有为,胆识非凡,此番你出征西域,定能凯旋归来!” “多谢裴公!想当年我和梁王出征西域,还是裴公鼎力资助,此情一直铭记在心,从不敢忘。” “薛侍郎不必客气,姝月幼时得薛家照顾,你我两家早已不分彼此。” 裴伷先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林远的肩,亲昵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林远,他还是很欣赏的。 虽然这些年林远攀附武家,接受公主婚约,让他有些失望,但今日林远为了牡丹挺身而出,让他颇感欣慰。 尤其看到妹妹的神色,他就明白了,终究妹妹心里最在乎的人,还是薛林远。 而薛林远虽说和公主早有婚约,这几年却迟迟未成婚配, 看来也存在不少变数。 如今吐蕃形势有变,和亲一事或许还有回旋余地,如果此番林远能凯旋归来,立下战功,和妹妹再续前缘,也未可知。 终究,在裴伷先心里,还是希望妹妹能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 裴家兄妹和薛林远的亲近,郭元振看的明明白白。 他看了看一旁神色落寞的三郎,给李三郎也斟上一杯。 “说起来,此番咱们三郎也是功不可没。若非他收服了莽布支和赞婆,此刻郡主怕是已经嫁入吐蕃了。” “是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临淄王年纪虽小,虽说那吐蕃历来是我们的劲敌,不过钦陵一死,赞婆一降,吐蕃军事战力大减,已经不足为患。” 林远知道郭元振和裴伷先深谙吐蕃军情,当即虚心请教。 “说到这里,还请郭将军赐教,听闻那赤都松赞也是骁勇善战之人,常年领兵在外,不知他和钦陵相比如何?” “那怕是没的比。” 郭元振大手一挥,哈哈大笑。 “薛侍郎大可不必担忧,自从一代战神钦陵死后,取而代之的吐蕃贵戚子弟不习战事, 骑虽精却不习战,根本不是唐休璟的对手。” “是啊,听说在诛灭噶尔氏一族后,为免大权旁落,吐蕃王室不再任命大论,而是借鉴李唐,用众相制取代独相制。” 裴伷先历来消息灵通,对吐蕃很是了解。 “众相制?” 牡丹有些疑惑,这个词她之前似乎听林远说过。 “也就是各大氏族分享相权,以使王权与贵族平衡,防止再有钦陵那般的大伦独揽权势。” 裴伷先说着,看向了郭元振。 “郭将军,听闻吐蕃如今的宰相人数多达十余人,是也不是?” “裴公所言不虚,总之钦陵一死,蕃军战力大大削弱,赤都松赞也就是年轻气盛,尚未亲自领教我大周国力,此番好好打他一次,以后也就老实了……” “哈哈哈哈,来来来,我们共饮此杯,愿薛侍郎凯旋而归!” 郭元振和裴伷先颇有侠肝义胆 ,薛林远和李三郎正是少年得志,几人豪气云天,举杯畅饮,为即将到来的远征饯行…… —— 林远出征这一日,紫薇宫内歌舞升平,册立太子的大典正在举行。 武牡丹没有参与这份热闹,目送薛林远离开之后,她启程去了嵩山。 虽然林远交代过,让她待在家中尽量不出门,但这次又是皇命难违。 原来,自从嵩山封禅以后,武则天就和嵩山结下了不解之缘,嵩山也云集了不少高人道士,香火更盛。 这两年,不管是祭祀祷告、除罪消灾,还是求神拜佛、寻仙问道,武则天都会派人去往嵩山祭祀,向三官九府诸神投简。 入秋以来,武则天一直身体不适,本就想派人去嵩山给她祈福消灾,如今正值册立太子,此等国储大事自然也要向天祝告。 武牡丹身为嵩山封禅的封禅使,曾为修道之人,又是武姓郡主,自然责无旁贷。 就这样,武牡丹带了一众女冠,奉旨前往嵩山。 她也很想去看看武攸绪了。 荒城监古渡,落日满秋山——时隔三年,再入嵩山,武牡丹思绪万千。 三年前的封禅大典依旧历历在目,也是在这里,她因言获罪,被流放去了西域,如今她又回来了。 如今的中岳庙已经成了皇家御用道观,武牡丹的衣食住行,一应事务全都有人接待,祭祀之仪也进行的很顺利。 祭祀公务完成之后,牡丹并未急着返回洛阳,她想到了武攸绪。 来嵩山之前,她已经打听过了,武攸绪如今就在少室山下隐居修行,所以牡丹独身前往少室山,寻访旧友。 翠木入云,衡阳雁过,终于,在少室山下的一处山洼里,牡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琴声。 牡丹寻声找去,只见松石下的武攸绪,一身葛衣,神色悠然,正在抚琴低吟。 “君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牡丹会心一笑,这是三年前的离别之时,她赠他的几句偈语。 她没有惊扰武攸绪,只是从一侧默默走近,静静聆听。 “你来了。” 琴声停下,武攸绪转身抬头,淡然一笑,对于牡丹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将军好耳力……” “哪里来的将军?唤我无尘子即可。” 武攸绪说着,站起身来,抱起长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山洞。 “天干路远,进来喝口茶润润嗓。” 牡丹欣然应允,她随着武攸绪进了山洞,只见洞中十分简陋,洞口处放了一方石桌和几个石凳,里面还有一处石床,上面堆着不少的经书古籍。 武攸绪放下琴,示意牡丹坐下,自己则进了石洞深处。 很快,他抱了一个白色瓷罐出来。 牡丹一眼认出,这是中岳庙里的罐子。 她惊喜的看向武攸绪,果然,看到她的神色,一向淡然的武攸绪也笑了。 “认出来了?这还是你远去西域那年,咱们在中岳后殿收集的梅雪……” “三年了,这梅雪还存着呢。” “三年了,它们终于等到你回来。” 武攸绪说着,升起炉子,打开罐子,一股梅香立刻飘散出来。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台茶具,牡丹立马会意,过去把它们拿了出来,一一摆上石桌。 在这个陋室之中,唯一奢华的就是这套茶具了,这还是那年他们在中岳庙用的一套。 看来武攸绪隐居嵩山之后,一直把它们带在身边。 “将军……你可是知道我要回来?” 牡丹笑着,她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将军。 “秽土三千界,万事有轮回。当初我们约好的一起品这梅雪,你自然是要归来的。” 武攸绪也不介意,他拿起茶饼,有条不紊的炙烤起来,然后研磨,烹煮…… 眼前的武攸绪,身体瘦削,精神矍铄,颇有些仙风道骨。相反牡丹觉得自己久不修炼,沾染俗尘,一时有些拘束。 “想当年,你为将军,我为女冠,一起饮茶作诗,如今你隐居避世,逍遥在林壑之中,倒是我坠入俗尘,再历浮沉了……” “在俗非为俗,居尘不染尘。牡丹,所谓大道无形,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形式。” 说话间,雪水沸腾,茶香满室。 几盏茶后,牡丹和武攸绪相谈甚欢,已经毫无隔阂之感。 牡丹这才知道了武攸绪这三年的经历。 当年嵩山封禅之后,武攸绪执意辞官归隐,出家入道,但是武则天执意不许,所以武攸绪只得妥协,并没有真正出家入道,只是隐居在此。 这些年,他除了躬耕劳作,自给自足之外,闲来弹琴读书,品茶炼丹,也算逍遥自在。 不过,这里的日子也并不清净。 因为圣上的疑心,总觉得武攸绪隐居在此,另有所图,所以不时会派人过来查探。 同时也有一些攀龙附凤之徒,会过来拜访叨扰,劝他出山复出,不过武攸绪一概拒绝。 不管是陛下赏赐的金银绸缎,还是族人送来的钱粮器物,推拒不掉的,就都束之高阁,任其积满灰尘;遇到穷苦村民,再把它们一一分发,自己从不使用。 也是他的真心归隐,使得陛下不再疑心,他的生活也逐渐清净下来。 只是不久之前,因为魏王武承嗣去世,武则天又派人接他出山。 不过,还是被他拒绝了。 也是在这次事件中,武攸绪得知当年流放西域的丹阳郡主已经成了和亲吐蕃的公主,此番会归来为魏王奔丧。 所以,他也一直在等待,他知道武牡丹肯定会来的。 这几年,他唯一真心接待的人,也就是牡丹了。 虽然他已经不问世事,但对于牡丹,还是颇为关心的。 他知道牡丹此番入山,定然不是专程看他这么简单,因为那洛阳城内、紫微宫中,没有几个自由之人。 “牡丹,你今日入山,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是,也不是。此番前来是为了陛下祈福消灾,祭天祷告,也是为了看望故人。” 牡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欣慰的看向武攸绪。 “我来之时,宫中正有大事发生。”还好你归隐了,已经与这些皇权动荡无关了。” 牡丹虽然没有明说,武攸绪已经猜了个大概。 “哦?看样子,如今国储已定,太子已立?” “正是,今日重阳,庐陵王李显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好啊,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早知道,该来的还是来的,该还的终究还是要还的。” 武攸绪长叹一声,似是突出了胸中积郁已久的一股气。 “早该如此了,所谓执念生嗔妄,魏王若不是执念太深,又何至于送了卿卿性命。” 说到这里,武攸绪虽然极力隐忍,也未免有些动容。 从他决意归隐的那一日,他就料到武氏家族会盛极而衰的结局;从知道庐陵王归来洛阳那一刻,他就知道圣上终会还政李唐。 只是,魏王郁郁而终,恐怕只是武氏家族衰落的开端…终究,昔日武家之人欠下的那些血债,还要血来偿还。 如今这些,也都和他无关了。 如果当初武攸绪执意归隐,更多是寻求自保之道,如今倒是真的生出禅心佛意出来了。 所以,武承嗣的葬礼,他并未出席,哪怕圣上为此大怒,怪他不近情理…… 看着武攸绪祥和安静的面容,牡丹原本有些杂乱的心绪,也慢慢的平静下来。 关于自己这些年在西域的遭遇,武攸绪没有问,她也没有讲。 如今武攸绪已经出世之人,她又何苦那这些纷纷扰扰的尘事来打扰他。 牡丹原本想问问他,周真人的情况,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常年隐居在此,又怎么会知道远在咸阳的消息…… 不过,牡丹没有问起,武攸绪倒是主动提到了周真人。 “牡丹,今日你来少室山,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是关于周真人的。三年了,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哦?将军请讲。” “当年周真人被拘禁在少室山,我前来救他之时,他已奄奄一息,可能是觉得命不久矣,他说了一句话,似乎是让我转告与你。” 武攸绪说着,皱了皱眉。 “不过后来他有所好转,我送他去了乾陵,倒是没有再提起,我也就没有在意。如今想来,这句话倒是有些奇怪。” “哦,不知周真人所说的,是句什么话?” 牡丹忽然有些紧张,她本能的觉得,这句话应该和她的秘密有关。 “来兮若尘,归兮尘定;不如归去,九九归一。” 武攸绪一字一句的说完,探究的看着牡丹。 虽然他这几年都没有参透这句话,却也牢牢的记住了它,显然,在牡丹的身上,是有些什么秘密的…… 第417章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 来兮若尘,归兮尘定;不如归去,九九归一——牡丹拿起石桌一侧的笔墨,将这句话记在随身带的锦帕之上,又低声品读数遍,依旧一头雾水。 显然,周真人是唯一知道她和林远穿越秘密的人,也许他是想告诉她,他们穿越回去的办法。 只是,他这句话也太模糊了,牡丹一时根本悟不透。 何况,当年周真人出事之前,一直和她在一处共事,从未对她说起过此事,或许他只是一时感慨,并无多少实际意义。 等有机会,还是亲自去乾陵一趟,当面向周真人请教。 关于这句奇怪的话,好在武攸绪并没有多问,牡丹也没有多讲。 面对武攸绪探究的目光,她只是淡然一笑,将锦帕收了起来。 “多谢将军转告,牡丹一时也弄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等有机会,自当亲去乾陵,向周真人当面请教。” “也好。这件事后,我倒是无所牵挂了。” 武攸绪见牡丹无意告知,倒也不想多问。 如今他早已不问世事,一切随缘了。 就在这时,石洞外闪进一个身影。 “好香的茶啊!无尘子,如此好茶,今日怎不唤我!”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在深邃的石洞内引起一阵回声,牡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僧人。 那僧人看到牡丹,也是一怔,他还从未见到无尘子的石洞之内,有女客到访。 “阿弥陀佛,不知有客到访,贫僧唐突了。” 僧人随即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转身就要退出,牡丹却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一行大师!大师请留步!” 那僧人闻言,这才转过身来,仔细的打量着牡丹。 “大师不认得我了?” 牡丹满眼含笑,躬身一礼。 武攸绪笑而不语,只是悠哉的煮雪烹茶。 “玉虚!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打量片刻,僧一行终于将牡丹认了出来。 “难得无尘子把这陈年梅雪搬出,原来是故友到访。” 僧一行施礼之后,也就坐下一起品茶,三人相视而笑。 原来,他们都是嵩山故友。 三年前,嵩山封禅,僧道尼众云集嵩山,僧一行曾和牡丹有过几面之缘。 牡丹还记得,当年她和林远夜宿山腰,被蛇咬伤,在一处茅草屋歇脚,就是僧一行的落脚之处。 牡丹对僧一行十分尊崇,因为他是得道高僧,还擅长七星之术,在嵩山享有很高的声誉。 不过,这僧一行虽然精通佛法,修行有道,却素来孤傲,当初梁王慕名求见多次,他都避而不见,没想到如今倒是和武攸绪成了挚交好友。 牡丹记得,当年林远也和她提到过此人,还想向他求教七星之术,只是一直未能实现。 今日前来嵩山,有幸遇到僧一行,牡丹也是深感荣幸。 虽然如今她已非修行之人,却隐约中觉得,或许有朝一日,自己要来请教这位高人…… 虽说故友相见,终究僧俗有别,牡丹想着僧一行和武攸绪或许还有要事相谈,也不便久留。 几盏茶后,看看天色不早,牡丹也就起身告辞。 —— 辞别了武攸绪,牡丹也就离开嵩山,携众返回洛阳。 入城之前,牡丹派随行的人回宫复命,自己则转道去了邙山翠云峰。 好容易出次城 ,她要去玉清观看望一下师父杨真人。 轻车熟路、老马识途,赶在天黑之前,牡丹终于来到了玉清观。 三年了,玉清观没有多少变化,香火倒是日益兴盛。 虽然与巍峨的嵩山相比,邙山翠云峰的气势着实小了不少,但牡丹依旧觉得亲切无比。 这是她修道学医、修身养性的地方,也是人生一段难忘的安静时光。 此番牡丹过来,既是看望杨真人,也是为了月娘而来。 虽说那月娘的身体经过她的调养,已经好了许多,不过一直未能怀孕。 月娘对牡丹十分信赖,此番为了牡丹的嫁衣倾尽心力,牡丹也颇为感激,两人逐渐成了挚友,月娘也向牡丹倾吐了自己想为李客生养一个孩子的心愿…… 牡丹医术有限,之前习的也多是养身之道,对于生育方面并无多少研究。 不过她知道,孙先师的《千金药方》里有专门的妇产科,所以此番专程回来请教师父。 就算自己不回西域,也可以求了方子,托人带给月娘,总算功德一件。 而且,牡丹觉得自己与其在仁和坊的裴府待着,倒不如回来道观,和师父一起行医救人,精修医术。 对于道法修行,她没有多少兴趣,但对于医术之道,她还是孜孜不倦。 毕竟有了医术傍身,不管走到哪里,既能治病救人,又多了一条生存之道,也算她的价值所在。 所以,她也早派人给兄长带去消息,最近若无它事,自己会在玉清观待上一段时日。 牡丹来到玉清观的时候,杨真人尚在炼丹房闭关炼丹,一时不好打扰。 好在道观里的师姐妹们大都认得她,一看玉虚师姐回来了,十分热情的接待了她。 要知道,这玉清观当初就是皇家为东宫两位公主修建的,虽然如今公主已经回宫,也依旧奉祀着历代帝后之神御,依赖宫中的供养。 而武牡丹的地位,她们也都明白,所以丝毫不敢慢待。 就连她和两位公主以前居住的静室,还原封不动的保留着,除了专人定期打扫整理,谁也不敢侵占。 牡丹用过斋饭之后,就回了自己的静室休息。 屋子没什么变化,简朴整洁,医书还在床榻放着,一切都是当初她离开时的样子。 师妹送来了一床新的床褥,她也确实乏了,翻看了一会儿医书就就沉沉睡了…… 一回到道观,之前的习惯似乎一下子也回来了,次日清晨,牡丹早早起来,跟着师姐妹们一起诵经打坐。 就在早课之后,杨真人终于出关了。 听守门弟子禀告,玉虚回来了,杨真人并不诧异。 身为皇家道观, 获取宫中的消息对她们而言并不困难。就在魏王武承嗣刚刚离世的时候,她还奉命带着弟子们去魏王府做了七日的道场法事,只是当时牡丹还没有赶回来。 当时她就听说,丹阳郡主要回来奔丧,已经在路上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归来,定然会来玉清观走一遭的。 隔着玄关,杨真人静静的看着正在侧殿研读医书的武牡丹。 自嵩山一别,牡丹被流放西域,她们师徒又有三年未见了。 因为还要入宫献药,牡丹在西域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她知道如今的牡丹成了和亲吐蕃的郡主,可谓前途未卜…… 说起来,玉虚这个弟子,可谓天资聪颖,只是尘缘太重。想当年,她三岁入观,六岁离散;后来师徒得以再续前缘,竟对面不相识…… 所以杨真人也想看看,此番离别再聚,自己这个弟子,如今是否变了模样。 还好,只见侧殿内的玉虚素衣简淡,神色平和,正在专心的研读一本医书。 不过,还是她的弟子玉虚。 想到这里,杨真人欣慰一笑,迈步走了进来。 “玉虚,你回来了。” “师父。” 牡丹一看师父驾到,赶紧起身,躬身行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然如今她已经还俗,但尊师之情,丝毫未减。 没有过多寒暄,杨真人直接把牡丹叫到了自己的静室。 对她而言,虽然玉虚初心不改,但毕竟已是红尘中人,加上身份极其特殊,行事自然要小心谨慎。 毕竟,之前她和裴伷先密聊牡丹身世,被人告密的教训,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杨真人带牡丹来到室内,指了指床头放着的一个箱子。 “玉虚,这是你之前留下的一些衣服、物件。当年你匆匆离观,行李都不曾收拾。为师一直帮你收着,此番你来了,也好带走。” “哦……” 牡丹怔了一怔,她都忘了自己在观里还有什么衣物了。 当初她被来俊臣突然抓走,确实什么都不曾收拾,不过她倒没什么重要的物件,最重要的就是三郎的那块玉佩,当年嵩山之行,已经让师父带过去了,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至于剩下的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她早都忘记了,没想到师父还如此用心的帮她保存着。 “多谢师父。玉虚流离多地,辗转数年,从来都是孑然一身,来去匆匆,没想到师父还为我存留着这些物件。” “任你颠沛流离,玉清观永远都是你的归所。你且看看,可有短缺了什么?” 杨真人说着,打开了箱子。 “对我而言,它们都是失而复得,哪里会有短缺。” 牡丹笑着推脱,奈何杨真人坚持让她复查一下,毕竟观里人多手杂,当初也是丢过一些东西的。 牡丹知道师父的脾气,只好遵命而行。 她走近箱子,翻开衣物,昔日的记忆顿时扑面而来。 这箱子里,有陛下的赏赐之物,有上官婉儿送她的贵重裘衣,有她自制的轻便寝衣,还有东宫孩子们赠送她的一些小玩意儿…… 而在箱子底下,则是一些贵重的金银财物。 那些大都是牡丹之前在宫中当值的时候,积攒的一些财物、首饰,算是她在宫中那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底。 再有,就是武延基送她的那套华贵的妆奁。 看着它们,牡丹就想起了曾经的那些日子。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恢复裴姝月的记忆,一心想着穿越回去,只是至今也未能实现…… 此时,一束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随着衣服的翻动,腾起一阵细小的灰尘。无数的尘埃在阳光下自然的流动着,变幻着,牡丹看着它们,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似乎瞬间回到了之前在自己家中收拾衣物的光景,也是这般光尘流动,牡丹不由心神恍惚,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和思念。 她想到了周真人的那句话:“来兮若尘,归兮尘定,不如归去,九九归一。” 生而为人,不过世间一尘,从尘土中来,归于尘土,所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或许周真人是想告诉她,只有过完了这一世,自己才能归去? 看牡丹怔怔的愣在那里,杨真人神色关切。 “玉虚,可是少了什么?” “没有,师父。我就是想到了之前在宫里的日子,想到了驻守明堂的周真人……” 牡丹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武攸绪曾经交代自己的话。 周真人关押在乾陵的消息是个秘密,或许杨真人还不知道。 一时间,她并不敢擅自透漏,免得牵连了武攸绪。 果然,杨真人没有搭话,只是叹息了一声。 “ 物是人非事事休。玉虚,东西先收好。此番你上山,应该还有事?” 果然是自己的师父,对弟子的心事一猜便知。 牡丹也就不再客套,把自己遇到月娘一事,给师父大概描述了一番。 杨真人倒是没有想到,牡丹去了西域,还在行医治病。而且正是因为救了这个月娘,她才惹上了和亲一事,一时也是颇为感慨。 “玉虚,天道轮回,因果循环;积德行善,福有攸归。你能有此善念,也不亏为师教导一场。” 杨真人感慨过后,仔细询问了月娘的身体情况,牡丹也就一五一十的讲述。 听牡丹说了月娘的病症,杨真人沉吟了片刻。 “玉虚,你跟我研习千金药方已久,应该知道妇人不孕之因很多,你且说说,都有哪几种?” “肾藏精,主生殖,乃气血之根,为天癸之源、冲任之本。或肾虚肝郁、痰湿血瘀;或脏腑气血不和,胞脉受阻,皆不能摄精成孕……” 牡丹知道师父是在考她,也就把自己所知全都倒了出来。 她的学医之道,很多时候都是在和师父探讨病例时候实践所得。 “对了,师父,还有情志不畅,肝气郁结,疏泄失常,气机不畅,亦不易成孕。” “很好,医书记的倒是清楚。” 杨真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玉虚还真是一个勤学好问、天赋极高的弟子——如果她能留在洛阳,自己这一身医术,或许真的后继有人了。 第418章 道观探亲,深山采药 道法自然,万事随缘,有缘则度,无缘不求。 杨真人虽然很疼惜玉虚这个徒弟,却也知道强求不得。只能在有生之年多传授她一些医道,也不枉这场师徒缘分。 “玉虚,治病必求其本,虚者补之,实者泻之,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听你所言,那月娘该是禀赋不足,久病乃致肾亏阳虚,冲任虚衰,胞脉失养,以至胞宫虚寒,不能摄精成孕。” “师父,我也认定她属宫寒之症,只是调养许久,气血虽然补了上来,却迟迟未能成孕,竟也不知何故……” “既是肾亏阳虚,宜温肾助阳,暖宫助孕……玉虚,你且让我看看你开的药方。” 牡丹闻言,赶紧把自己之前给月娘开具的药方一一列了出来。 杨真人拿起药方,细细斟酌之下,不由连连赞叹。 “玉虚,为师记得之前不曾教你妇产之目,你竟是无师自通,这其中有些用药很是精妙。” “多谢师父夸赞,玉虚也是再三斟酌,反复掂量,只是总感觉这药方中似有不妥,才致月娘迟迟不孕,还请师父指教。” 杨真人闻言笑了。 “孕育一事需天时地利人和,着实强求不得。连你都有疑虑,那月娘定也焦虑抑郁。你刚也说过,婚久不孕,盼子心切,导致气机紊乱,营阴暗耗,也致不孕。” 言罢,杨真人凝神细看,良久之后,这才找了一处。 “只这味药或有不妥……为师虽不曾去过西域,却也听说此药产地不同,性状可能有所不同。你可曾试药?” “这个……还真的不曾试过 。” “还有,这味地黄也有待商榷。熟地黄性温味甘,具补血养阴、填精益髓之功;生地黄性寒味甘,具清热凉血、养阴生津之效。两药不可一概而论……” “再者,这药方虽然已够温和,只是听你所言那月娘底子极虚,进补亦不可过度,致使阴虚火旺,血海蕴热,冲任失调,亦不能成孕。” “师父所言极是,牡丹谨记于心。” “其实这妇人生育之事,很难一概而论。你能有此开悟,已经胜过太多庸医了。” 杨真人说着,又仔细看了看药方,思忖片刻,提笔给牡丹开具了三帖药方。 她先拿出第一道药方。 “此方滋阴潜阳,养血补肾,调经助孕。先以此方调养数日,待病症减轻,葵水充盈,即可试孕。” 说完,杨真人又拿出第二道药方。 “此方以通利胞脉为主,较之第一方,去了柏子仁,熟地易生地,再加一味菟丝子,两药相须为用,阴阳双补。” “此外,记得因时而变,注意情志调节,待胞脉通畅,气血调和,则冲任相资,胎孕有望。” 杨真人说罢又拿起了第三张方子。 “这第三方加了覆盆子和五味子,两药配伍,滋补肝肾,固精助孕。若按这三方循序渐进,吃上一年半载,定能喜得贵子。” 牡丹赶紧拜谢,接过药方观摩起来。 杨真人看了看牡丹,又想起了什么。 “只是其中有两味药,西域怕是难找,就是有,性状怕也不同。” “师父,那洛阳城里可有?” “如今这个时节,就是洛阳城里也不多。不过如今正是采药时节,为师这几日多去山上寻寻,过些日子托人给你带进宫去。” “师父,不急的,我陪您一起采药。” “怎么?你不回城吗?” 杨真人很是诧异。 “回去也无事,如今我已不住宫中,出行还算自由,牡丹还是想留在观里,随师父研修医道。” 杨真人沉吟片刻,不置可否。 毕竟牡丹如今的身份不同,是堂堂的和亲郡主,万一出了什么岔子,玉清观实在担当不起。 不过,看着牡丹殷切的眼神,杨真人也不再顾忌。 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和自己有缘,道观也从来都是她的避难之所,如今又有何惧? “也好,你且安心住下,一切如常。” 就这样,牡丹在玉清观住了下来。 每日里,她除了打坐念经,都在研习医书,跟随杨真人上山采药,下山救人。杨真人也倾尽所学,精心教导这个弟子,牡丹的医术得以突飞猛进…… 心静如水的牡丹,像是又回到了之前修道的日子,唯一牵挂的,也就是西征的林远了…… 不过,林远的消息未曾传回,三郎倒是上山来了。 —— 自从出阁以后,三郎如今和牡丹一样,出行还算自由。 其实前些天知道牡丹要去嵩山的时候,他就想跟她一起见识一下,只是适逢册封太子大典,他身为李家皇孙,自然不能缺席。 那一日,紫微宫内里的热闹虽说和三郎无关,但三郎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身为李唐皇族后裔,他明白此番册立太子的意义——这江山社稷终究还是要回到他们李家人的手中。 虽然对于李显这位皇伯伯,他接触并不多,但重润哥哥他还是熟悉的。 长他三岁的李重润,才华横溢,孝慈悌友,和李成器一样,都是他尊敬爱戴的兄长。 听父亲说,等将来皇伯伯继了位,重润哥哥很可能就是太子,大唐未来的帝王。 对此,李三郎十分期盼,等重润哥哥做了帝王,他就做个匡扶社稷,守护李唐的郡王…… 此番,父亲终于改回了李姓,被复封为相王,兼领太子右卫率,掌东宫卫导仗仪,大力辅佐太子。 至于三郎和几位兄弟,倒是落了清闲,被幽禁在宫中那么久,如今他们可以在宫外的府邸自由一段日子了。 参加完太子册封大典,三郎就来仁和坊找他的牡丹姐姐,这才知道牡丹姐姐嵩山一行之后,又去了玉清观,而且准备在观里住上一些日子。 三郎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一直听两个公主妹妹说起玉清观,他早就想来看看了。 好在这玉清观本就是皇家道观,又与他家颇有渊源,他要来也算名正言顺。 于是,三郎叫上薛崇简,两人便衣出行,只随身带了两名护卫,几人策马直奔邙山翠云峰。 到了翠云峰下,两人留下护卫和马匹,结伴上山去寻牡丹姐姐。 刚到道观门口,牡丹背着竹篓正要出去采药,迎面就碰了个正着。 “牡丹姐姐!” “三郎,崇简 ,你们怎么来了?” “牡丹姐姐,你这好容易回了洛阳,也不说去看看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还是三郎告诉我,你又回了玉清观。” 爬了一路山,薛崇简累得气喘吁吁,直接坐在了一侧的石头上。 “累了?走,去观里歇歇脚。” “不累。牡丹姐姐,你这是去干吗呢?” “哦,我准备去山里采药。” “你一个人去啊!那怎么行呢!” “平日都和师父一起,今日师父下山办事去了,我就自己去。再说,也不走远,就在道观附近,都是轻车熟路。” “崇简,我们随牡丹姐姐一起去!” 三郎说着,踢了踢薛崇简。 薛崇简虽然有些累,不过他探头看了看观内,都是一些道姑和信众,也不想在观里待着,也就同意了。 牡丹知道他们也是闲不住,带他们去山里转转也行。 “也好,如今山中景色正好,也带你们散散心。” “姐姐,背篓给我背着!” 三郎说着,就来取牡丹的背篓,牡丹拒绝了。 “不用了, 三郎,山路难行,你初次上山,照顾好自己就好。” “就是,待会儿可别爬不动了,再拖累了牡丹姐姐。” 薛崇简在一旁起哄,三郎要过去揍他,他笑着跑开了。 —— 山路蜿蜒,崎岖难行,但几个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我说牡丹姐姐,你如今终于自由了,不用住在宫里了,怎么回道观了?还是跟我们回洛阳,咱们一起去南市逛逛。” “南市我就不去了,山里清净,免得招惹是非。崇简,你倒可以带着三郎多去逛逛。” “ 南市我倒去过几次,人来人往的,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山里好玩。” 三郎说着,回头叫着落在后面的薛崇简。 “崇简,不许偷懒,你给我快点!” 薛崇简知道他的心思,笑着撇了撇嘴,迎头赶上。 深秋的山林色彩斑斓,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山风一吹,林涛声悠远绵长,随着他们走过,有鸟兽四散逃去…… 牡丹走在前面,一路认真寻找药材,神色颇为专注。 三郎跟在牡丹身后,费尽心思的找话题。 “牡丹姐姐,我听闻采药多在二月、八月,如今已是深秋,这山中草木将枯,还是采药的良时吗?” “所谓良时,二月草已芽,八月苗未枯,采掇者容易辨识而已。其实采药不可限以时月,用叶者取叶初长足时,用花者取花初敷时,用实者成实时采。” 牡丹说着,笑着回头看了看三郎。 “要知道,土气有早晚,天时有愆伏。平地三月花,深山则四月花……” 牡丹正说着,忽然停了下来,原来她在路边的山石间看到了一味药材。 她赶紧停了下来,把背篓取下,拿出药锄开始挖了起来。 “牡丹姐姐,让我来!” 眼看三郎十分热情,牡丹也不好一再拒绝,就把药锄递给了他。 “也好,你来试试。小心点啊!” 牡丹话音刚落,三郎已经把植株砍了下来,利索的丢进了背篓。 “好了!” 牡丹一看,忍俊不禁。 “傻三郎啊,这味草药就要它的根须,越完整越好。你怎么偏把根给留下了……也怪我,没有给你说清楚。” 山林里,牡丹的笑声像银铃一般动听,三郎也傻傻的笑着,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的甜。 很久没有听到牡丹姐姐这么开心的笑声了,他也跟着高兴。 “好了,这一株让我来挖,你看看是怎么挖的。” 牡丹说着接过药锄,又开始刨了起来。 待草药挖出,几个人又继续朝前走去。 这一次,三郎顺势背起了背篓,牡丹也没有再辞让。 走到一处地势略微平坦的地方,三人也累了,牡丹指着两处山石,叫过了三郎和崇简。 “你俩初次上山,走这么远,累了?坐在这里歇息一下,这里有不少苍术,我先挖一些。” “牡丹姐姐,你不累吗?” 三郎也确实累了,他放下背篓,擦了擦额头的汗。 “我不累,都习惯了。” 牡丹拿起药锄,动作娴熟,不一会儿就挖了半篓的草药。 今日带着三郎和崇简,行路缓慢,她采的草药比平时少了好多,趁此机会就多挖一些。 再说,两位郡王跟着,不宜在山中久留,还是早些回观为好。 这么想着,牡丹手上的动作也就越来越快,也因为赶时间,她的额头很快就渗出一些晶莹的汗珠。 “牡丹姐姐,你歇一歇,让我来!” 三郎看着一直忙碌的牡丹,实在心疼,又过来帮忙了。 “不用,你坐着就好,我把这几颗挖完,咱们就回道观。” “让我来!你去歇一歇……” “牡丹姐姐,你就让三郎挖,要不他待不住。” 薛崇简在一旁笑着,捡起一个小石子朝着三郎投掷过去。 三郎瞪了他一眼。 “崇简,你也过来啊,我挖你捡,让牡丹姐姐坐着歇一歇。你这一路都干嘛了……” “好!我捡我捡……” 薛崇简笑着跑了过来。 眼看二人执意帮忙,牡丹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把药锄递给三郎。 “那你慢慢挖,一定要小心。” “放心,你快去那边歇会儿。” 于是,牡丹坐在石头上歇息,看着两个年轻的郡王认真的忙碌着,不由的哑然失笑。 要知道,李三郎可是未来天子,如今跟着她在这山上采药,实在是有些用不起,还是早些收工回去。 牡丹正想着,薛崇简忽然低叫了一声。 “啊!三郎,你没事……” “没事,别叫。” 虽然他们声音不大,牡丹还是发觉了异常。 “怎么了?” “牡丹姐姐,三郎伤到手了!” “没事,就是擦破了点皮。” 三郎赶紧掩饰着,不过牡丹已经跑了过来,她一眼看到三郎满手是血…… 第419章 三姑六婆,惊心动魄 原来这颗草药的根茎极深,三郎想要把根茎完整的挖出来,结果一个不小心,锄锋却滑到了自己的手背。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可是血流不止……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三郎,你坐着别动。” 牡丹稳了稳心神,赶紧弯腰四处寻觅,终于找到了熟悉的草药,抓了两把放在手上,胡乱的揉搓着。 “牡丹姐姐,这是什么?” 薛崇简好奇的问着。 “这叫仙鹤草,用它止血最好了。” 牡丹说着蹲了下来,拉过三郎的手,把这草药小心的敷在了三郎的手上。 她神色专注,动作轻柔,先是轻轻的吹走了三郎手上伤口附近的泥土,清理干净后,这才把草药一点点的敷在伤口上。 阳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洒在她的脸上,三郎怔怔的看着牡丹姐姐的脸。 今日的牡丹姐姐,虽然一身清淡素雅,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连一只玉钗都没戴,却依旧美的清丽脱俗。 她浓密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如蝶羽一样轻轻颤动。 而这翅膀似乎也扇在了他的心里,在他心里卷起了一阵飓风…… 第一次和牡丹姐姐离得如此之近,三郎的心不由的砰砰跳了起来。 他能清晰的闻到,牡丹身上传出一股幽香,让他心旷神怡…… 三郎正在胡思乱想,薛崇简又在一旁叫了起来。 “这草还真神啊!你看汁液覆盖之处,血已经止住了!” “仙鹤草止血有奇效,不过刚敷上可能会有一些疼……三郎,疼不疼?” “不疼……疼……” 三郎一时有些慌乱,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别怕,已经不出血了, 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牡丹说着,又从腰间拿出一方锦帕,轻轻的帮他包扎了起来。 三郎没有说话,他倒是希望这血一直止不住,好让牡丹姐姐多照顾他一会儿…… 薛崇简从小和三郎一起长大,对于三郎的心思自然再清楚不过,他看着心神恍惚的三郎,忍不住打趣着。 “三郎,我就说,你早晚要连累牡丹姐姐。” “还说,都怪你在一旁催的急。” 三郎胡乱掩饰着,只觉得双颊滚烫。 好在牡丹姐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而是捡起了药锄,背起背篓。 “好了,时日不早,我们也该回观了。” 三郎还要逞强,要帮牡丹姐姐背着草药,这一次牡丹坚决不许。 “我背着就好,你手伤了,好好养着。对了,三郎,你的手,回去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没事的,不过一些皮肉之伤。再说他如今经常不在府上,大多都在宫中。” “哦……” 牡丹应了一声,没有多问。 其实她此番回到洛阳,原本是准备去府上拜望一下李旦的,毕竟身为东宫少傅,李旦曾经对她十分照顾,而她和几位郡王也都关系亲厚。 只是自从嵩山中岳庙的雪夜之后,她总觉得有些别扭,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李旦。 想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去了。 —— 对于嵩山一事,李三郎并不知情,所以他并没有发觉牡丹的异常。 几个人回了道观,杨真人还没有回来。 牡丹带他们来到后面的园子里晾晒草药,三郎打量着这里的亭台馆舍,觉得莫名熟悉。 “奇怪,我是第一次来道观啊,怎么觉得如此熟悉?” 薛崇简在一旁笑了。 “三郎,你别忘了这道观是谁建的,那可是林远哥哥啊!” 三郎笑了笑,没有说话。 要知道,之前的东宫修缮,如今的五王宅,都是出自薛林远这位冬官侍郎之手,也难怪这里的亭台园林如此熟悉。 提到林远,牡丹忍不住看向薛崇简。 因为他是太平公主的爱子,又和林远关系不错,或许知道一些小道消息。 “对了,崇简,你有没有西征战事的消息?” “没有呢,林远哥哥才走几日啊,或许还没开战的……” 三郎淡淡的接了过话,“按行程来算,应该已经到了凉州, 或许这日就会有消息传回。” 这时,道观里钟声响起,牡丹收起了竹篓和药锄。 “你俩饿了,走,尝尝观里的素餐斋饭。” 道观设有专门接待贵客的馆舍,又赶上斋饭时分,牡丹就招呼两位小郡王一起用餐。 三人端起斋饭,还未放在嘴里, 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这对一向素净的道观而言,很不寻常…… 不等牡丹去看,已经有个小师妹跑了进来。 “玉虚师姐,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慢点说。” “在道观门口有个妇人,她好像要生了……” “什么?” “玉虚师姐,师父也不在家,你快去看看!” 牡丹放下碗筷,赶紧冲到前面的大殿,三郎和崇简也都跟了过来。 此时,道观门口已经围了不少的香客,有位大腹便便的妇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神色痛苦。 “这么大月份了,怎么还爬山来进香,定是动了胎气。” “这妇人怕是要临盆了啊?她家人呢?怎么没人管啊!” 人们七嘴八舌,不知所措,这时有人看到牡丹和师妹们出来,赶紧过来求救。 “小师父,杨真人呢,这有妇人要生产了,快叫她来看看……” “师父今日下山,不在观里。” “啊,那可怎么办啊,这可是两条人命呢。” 一时间,人们乱作一团。 牡丹强作镇定,蹲下来看了看妇人,看她疼痛的样子,襦裙已经见了些红,看来离生产不远了。 询问之下,牡丹才知道这妇人是山下附近村子的一名农妇。 因为她之前一直不能生育,曾来道观许愿求医,得到了杨真人的诊治。 如今她得偿所愿,怀胎已近十月,因为怕生产不顺,再度来道观许愿,以求平安生产,没想到因为路途疲累,动了胎气,竟然要提前生产了…… 说话间,妇人的阵痛又剧烈起来,牡丹知道,眼下这个时候,再把她抬下山去显然是来不及了。 如今杨真人不在道观,牡丹虽然也懂些医术,却从未行过接生一事,一时间,她也有些无计可施。 可身为道者,又在道观门口,见死不救是不可能的,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想到这里,牡丹看向崇简和三郎。 “三郎,崇简,你们两个帮我把她抬进去。” “哎,你是谁啊?杨真人不在,你这年纪轻轻的,行吗?” 旁边有个妇人看着年轻又面生的牡丹,出言质疑。 “你行你上?” 牡丹急着救人,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这是杨真人的徒弟,医术高明,大家尽管放心。” 薛崇简赶紧在一旁解释着。 听他这么一说,人群中这才有人认出了牡丹。 牡丹曾经跟着杨真人在附近行医救人,虽然离开道观三年有余, 但还是有村民将她认了出来。 “这不是玉虚师父吗!她确实是杨真人的弟子,还给我看过病呢……” 人们一听这是杨真人的徒弟,属于三姑六婆,也就放下心来。 所谓三姑六婆,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 所以,由玉虚这个道姑,暂时充当一下稳婆,倒也无妨,总比她们这些凡夫俗子靠谱一些。 看众人不再阻挡,牡丹和三郎扶起妇人,搀着她进了道观。 把妇人安置在一处闲置的静室,让她先行休息,牡丹赶紧叫来了几个师妹。 “玉虚师姐,你会接生?” 师妹们小声的问着。 “不会。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不管啊……” 牡丹说着,扭头看了看三郎和崇简。 “三郎,你们的马匹呢?” “就在山脚下。牡丹姐姐,可是要去请大夫?” 牡丹正要吩咐,又看到了他受伤的手,转而看向了薛崇简。 “崇简,三郎手上有伤,你快点下山,骑马去西边一个王家村,那里有个稳婆,把她请上山来。” “可是……还来得及吗?” 薛崇简有些犹豫。 “你尽快就好。我先在这里守着……” 牡丹说着,要掏一些银两出来,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头上甚至连个珠钗都没戴。 三郎看出了她的意图,赶紧解下钱囊递给薛崇简。 “牡丹姐姐,我和他一起去,你就放心!” “三郎,你的手……” “没事,已经不疼了!” 三郎说着,拉着薛崇简就急匆匆的下山了,屋里产妇的叫声越来越大了,牡丹急的满头大汗。 尽管她毫无经验,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生孩子原本也是自然繁衍,只要没有难产情况,她要做的就是消毒,指导产妇坐草临盆,替婴孩落脐炙囱。 而在古时,产妇消毒的唯一办法就是烧开水了。 想到这里,牡丹转身叫来两名师妹,嘱托她们快去烧水、准备剪刀、蜡烛、棉褥、草纸等东西。 一切吩咐完毕,牡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这才推门进了屋子…… 牡丹耐心的安抚着孕妇,让她放宽心,有了她的安慰和照顾,妇人的情绪稳定了好多…… 不过,牡丹也只是会言语安抚而已,再多的却是做不到了。 毕竟她既未见过别人接生,自己也不曾生育过,一切只能靠孕妇自己努力…… 原本,如果是顺产,倒也并不凶险,偏偏孕妇有些难产,眼看已经痛的厉害,却迟迟生不下来,牡丹心里已经急的不行…… 她又不好表现出来,怕影响了产妇情绪,只得寄希望于薛崇简,希望他快些把稳婆请来…… 可是她也知道,这上山下山,一来一回,那是那么快就能请到的。 热水烧好,剪刀消毒,草纸也铺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可产妇却已经快折腾的没了力气…… 还好,杨真人回来了。 原来,三郎走到道观门口,多了个心眼,找了个姑子问清了杨真人的去处。 下山后,他和薛崇简兵分两路,一个去请稳婆,一个去接杨真人。 杨真人身体康健,脚程更快,得知消息就和三郎一起赶了回来,竟比稳婆来的还要及时。 开门看到杨真人,牡丹又惊又喜,感激的看了三郎一眼。 杨真人倒是没想到玉虚如此大胆,竟敢擅自收留产妇,但也不好说些什么,终究是人命关天,耽搁不得。 于是,关上房门,热水净手,杨真人就开始接生了…… 虽说她并非稳婆,但这些年行医救人,也练就了一身接生的本领。 牡丹守在一侧帮忙,这一下,倒是让她大开眼界了…… 在师父的教导和示范中,牡丹这才知道,原来古时妇人生子,并非躺在床上,而是竖式生产。 她们或坐或站、或跪或蹲,而稳婆要从后边抱住产妇,以防跌倒,所以才叫“稳婆”。 如果产妇胎位不正,遇上难产,稳婆们就“各显神通”,以手转胎,体外纠正,将胎儿位置板正,以作助产。 而等孩子生下来,会慢慢落在草纸上,这草纸特别厚,却十分柔软,吸水力也强,不仅能吸掉婴儿身上的羊水,还能防止婴儿受伤,所以生孩子又叫做“落草”。 所谓儿奔生,母奔死,阎王爷处隔层纸。 此番这个孕妇之所以迟迟不能生产,就是因为胎位有所偏移。 如果没有一个有经验的稳婆助产,定然凶多吉少。 还好,她遇到了牡丹,也等到了杨真人。 随着杨真人一通忙活,又灌下一碗催生汤后,孕妇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随之,婴儿的啼哭就响彻了道观…… 看着皱巴巴的新生儿,听着孩子响亮的哭声,牡丹有些莫名的感动。 此时,薛崇简也把稳婆请了来。杨真人和稳婆忙着给婴儿剪脐,屋子里也不需要她帮忙了。 牡丹精疲力尽的走了出来 “牡丹姐姐……” 三郎和崇简正等在外面,他们都听到了孩子响亮的哭声,也是十分激动。 两人年纪轻轻,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 “母子平安,今天多亏了你俩。” 牡丹欣慰的笑着。 “牡丹姐姐,快些歇歇,看你的头上都是汗。” 看着满头大汗的牡丹,三郎忍不住伸手去擦,这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 第420章 生前显贵,身后显荣 原来,因为赶着去接杨真人,三郎这一路都是快马加鞭。 他手上的伤口本就没好,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原先手上包着的锦帕都被血湿透了。 “三郎,你的手……” “哦,没事,骑马的时候没注意……” “怎么会没事呢?锦帕都湿透了。” 牡丹看着那鲜红的锦帕,十分心疼。 堂堂王族皇孙,来了一趟道观,把手伤成这样,牡丹既心疼,也觉得担当不起。 “走,你俩去我屋里,我帮你再包扎一下。” 三人刚要离开,这时稳婆也出来了。 她说产妇已经无恙,自己还急着下山,今日还有一户人家要生产…… 薛崇简一看,三郎的手已经伤成那样,只能自己去送了。所以,他自告奋勇,又把稳婆送下了山。 牡丹则带着三郎来到了自己的静室。 她让三郎先坐下,找出一些止血药粉,拉过了三郎的手仔细的瞧着。 “这一会儿功夫,血都凝固了,我得先把帕子取下来……” 牡丹的动作十分轻柔,但锦帕已经粘在了三郎的手上,她只得小心的一点点取下。 “疼不疼?” “没事的,不疼。” 三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十分受用。 “还不疼,这血都结痂了。早知道不让你下山了。” 牡丹刚说完,转而又笑了起来。 “不过今日多亏你下山,及时把师父叫了回来。要不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了,三郎,你怎么想到去请杨真人的?” “我也是怕姐姐着急。万一出了事,那些人们一定会怪你,所以就想着多个人多条路。” “还是三郎聪明……” 说话间,牡丹已经把沾满血的锦帕取了下来,她轻轻的把伤口擦了擦,开始敷药。 三郎则好奇的打量着牡丹姐姐的静室。 之前,他经常听两个妹妹说起玉清观里的静室,原来就是这般模样。 “姐姐,这就是静室?你平日里就住在这里?” “是啊!” “这也太简陋了些,天马上冷了,牡丹姐姐,要不你还是回城?” “仁和坊冷冷清清的,兄长又忙着铺子,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住习惯了,还能跟着师父学医问药,挺好的。” “牡丹姐姐,你若是不想住在仁和坊,可以去我那儿啊。成义他们都想见你呢!我们新建的府邸,你还没见过呢!” “三郎,我如今已经不是你们的少傅了,怎么能住在你们府上?” 牡丹无奈的笑着,此时三郎的手也已经包扎好了。 她拿起一瓶药粉递给了三郎,悉心的交代着。 “三郎,这瓶药你装好了。回去以后,一定要及时换药,你的伤口现在已经很深了,万万不可大意……” “我不回去了。牡丹姐姐,我能不能也住在这里?我看那边还有几间空置的客房。” “你住在这里做什么?从邙山回城,快马加鞭也就一个时辰就到了,现在天色还早呢。” “我也修道学医啊,每天跟你去上山采药……” “别闹了,这里是女观。再说,你怎么能出家修道呢,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牡丹无奈的笑了起来,开始收拾药箱。 “怎么就行不通了?反正还可以还俗,如今我在府里待着也无事可做。再说我的手伤成这样,今日也不能再骑马了。” 看三郎执意要留在道观,牡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把药箱收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了林远的醋意,想起了林远说的那些话。 之前,她一直把三郎看成孩子,如今三郎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还真的要注意一些了。 看三郎总是喜欢粘着自己,难道三郎真的对她有了男女之情? 牡丹不敢细想。 李三郎是谁,他是眼前和她姐弟情深的李三郎,但他更是风流倜傥的唐明皇,是未来后宫佳丽三千的盛世天子…… 无情最是帝王家——君心信不得,君情靠不得,君王爱不得 。 再者,她比李三郎大了整整七岁。 难道将来她要成为三郎后宫里三千佳丽中的一员?那毫无疑问,自己定是年纪最长的一个了。 用不了几年,自己就会年老色衰,色衰而爱弛,在那百花斗艳的三宫六院里,定然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何况,她在前世没少刷剧,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李隆基的后宫里有这么一位牡丹娘娘…… 莫非自己等不到三郎登基称帝,就成了炮灰?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实在是想得太远了……眼下,这江山社稷还是武则天的大周帝国呢! 其实牡丹从来没有想过和三郎的关系。 她之所以对三郎好,一是缘分使然,她一进宫就和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二是心理作用,她知道三郎的现在和未来,自然会格外关注。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会和三郎有些什么情感纠葛…… 毕竟,牡丹还是穆丹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四岁的毕业生了。二十四岁的心智决定了她不会像少年那般理想、莽撞,不管不顾。 在她心里,与其做一个指靠君恩皇宠的妃子,宁可做受他敬重感恩的姐姐。 何况,牡丹的心中,始终藏着林远。 想到这里,牡丹决定快刀斩乱麻,不能放任这个苗头。 她沉下脸来,神色严肃。 “三郎,不可胡闹,此番你来一趟道观,手就伤成这样,如果被陛下知晓, 定然又是一场风波,还是早些回去……” “我这里有双鹿皮手套,回去的路上戴上,慢些赶路,应该没事的。” 牡丹说着,打开床头的一个匣子,拿出了手套,又拿出了一枚玉佩。 “三郎,这枚玉佩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心爱之物,还是还给你,我留着不合适。” 看到牡丹拿出玉佩,语气严肃的又要还给自己,三郎愣住了。 虽然牡丹姐姐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什么都说了。她不愿意他留在这里,甚至不愿意接受他的玉佩。 三郎有些伤心,他知道牡丹姐姐心里的人是林远…… 他没有去接玉佩,只是默默的站起身——牡丹姐姐,我回去就是了。 —— 申时三刻,趁着天色尚早,三郎和崇简还是离观下山了。 临别时,薛崇简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三郎却一直沉默。 牡丹再三交代,让他回去记得换药,他也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玉佩他没有接,连牡丹给他找出的鹿皮手套,他也赌气不戴。 三郎的倔强,牡丹是知道的,也不好再坚持。 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牡丹心中有些后悔。她后悔自己今日不该如此莽撞,冒失的拿出玉佩还给三郎。 要知道,那玉佩是三郎心里最珍贵的东西,绝对不会随随便便的送给他人。 而他之所以三番五次的把它送给她,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这是三郎母亲留给他的玉佩,也许三郎心里也是把她当成了姐姐,当成了亲人。 所以,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而且,三郎素来稳重老成,隐忍谨慎,也只有在她面前才会耍耍性子,此番他的手伤的严重,想要留宿一晚,可她却无情的拒绝了。 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牡丹怅然良久,叹了口气,转身回了道观。 虽然有些于心不忍,但牡丹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今日三郎和崇简如果留宿道观,只怕明日紫微宫里就会得到消息,说不定又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道观乃清修之所,还是少一些纷纷扰扰。 果然,三郎走后,有段日子没再来道观,不过,宫里的人依旧迎来送往,并不清净。 原来,武则天知道牡丹回到玉清观以后,竟然十分支持,还特地给玉清观拨了不少的香油钱,称赞她“兰心孝廉”。 要知道,生前显贵,身后显荣。 对于武承嗣的身后事,武则天十分看重,尤其在刚刚立了显儿为太子的情形下,定然不能让武家失了风光。 此时,她更要维护武家的地位脸面,武氏才能不被那些趋炎附势、踩高捧低的大臣看轻。 所以,魏王的葬礼处处讲究,隆重奢华。 而在葬礼之后,还有“烧七”习俗,以待亡灵转生。 所谓烧七,是在亡人“七魄”没有散尽之前,每逢七天为一祭,做道场、法事超度亡灵,七七四十九天后结束。 而烧七,正是亡者之女的职责所在。 要知道,守孝期间,子女为父母守丧,衣食住行均有讲究,而在道观内为亡者诵经祈福,则是最高的孝行。 武牡丹虽然贵为和亲郡主,未来的吐蕃王妃,还是不远万里回来奔丧,此番更是亲自住在道观,为魏王超度祈福。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是给了武家很大的面子。 所以,武则天颇感欣慰。 所谓歪打正着,牡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原本她对魏王是没什么感情的,终究他也算是自己的半个杀父仇人,又怎么会对他的后事用心。 不过,身为修道之人,为亡者超度本是分内之事,不分贵贱亲疏。 自己顶着魏王义女的名号,终究也算父女一场,既然陛下有意,那她就把该做的都做了。 如此一来,牡丹也就安心的待在道观,再也不怕什么变动。 只是,眼看由秋入冬,西征的林远却一直没有消息…… —— 就在牡丹翘首以盼的时候,兄长裴伷先来了玉清观——他带来了林远的消息。 “姝月,放心,西征大捷,唐休璟亲自披甲上阵,率领赞婆、莽布支等人应兵作战,六战六克。” “太好了?吐蕃退兵了?” “这倒没有。如今吐蕃吃了败仗,那太后赤玛伦想要休战议和,但赤都松赞和赞婆却杀红了眼,如今双方正在僵持,互不相让。” “哦,那林远呢?” “林远想要一鼓作气,主张趁胜追击,不过陛下这边似乎不想打了……” “此话怎讲?” “哎,要知道,此番战事都是因为和亲一事引起,你尚在洛阳,但去突厥和亲的武延秀却被扣押,生死不知……” 裴伷先说着,压低了声音。 “如今突厥那边战事吃紧,陛下心里最挂念的还是自己的亲侄孙。吐蕃太后又遣使言和,陛下也就消了火气,想要暂缓西疆兵事,把兵力调走应对突厥。” “哦……” 惊喜之后,牡丹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失望。 言和?那和亲之事,怕是就黄不了了…… “阿兄,那我可是又要回西域了?还是直接和亲?” “这倒没有。如今形势还不明朗,因为要把赞婆等将调走,郭元振要赶去凉州支援,就看双方怎么谈了。” 裴伷先明白妹妹的心事,尽量的安慰着她。 “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郭元振和我说了,如今西域战事的主动权在我们手中,即便是和谈,你这三年守孝之期还是没问题的。” 听兄长这么说,牡丹心里也就有数了。 对于和亲一事,真的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了。 聊完西域战事,裴伷先再次仔细打量着妹妹,看她在道观一切都好,也就放心了。 “姝月,这些日子你不在府上,我命人把府里上下都整修了一番,这样不管你何时回去,住的也会舒服一些。” 裴伷先说着,拿出了随行的包裹,递给了牡丹。 “阿兄,这是什么?” “这是一些银两和衣物,够你用上一阵了。” “真的用不上,道观里一应不缺,我之前的那些家当,师父还帮我收的好好地呢……” “是吗?那就好。有杨真人疼你,我也放心了。” 裴伷先笑着,疼爱又不舍的看着妹妹。 牡丹从兄长的神色里觉察到了异常,她心里一动。 “阿兄,你是不是要回西域了?” “还是妹妹最懂为兄的心思。当初咱们走的匆忙,家里诸事都没有安排。你也知道,你阿嫂是个不当家的,我还一走就是数月,还真不放心。” “我明白,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还有那些铺子都需要兄长去料理,确实该回去了。” 牡丹心中虽然不舍,但也明白兄长的苦衷。 第421章 剑锋所指,所向睥睨 再次来到玉清观,看到姝月一切都好,裴伷先总算放心了。 对于杨真人,对于道观,裴伷先还是很信任的。 当初裴家出事之时,姝月就是因为在道观里才躲过一劫,时隔多年后姝月再度修道,竟然还能遇到之前的恩师。 所以,冥冥中他总觉得,道观会是妹妹的庇护之所。 还好有玉清观,否则把牡丹一个人丢在仁和坊,他还真是放心不下。 虽然十分留恋洛阳,裴伷先还是要回西域了。 因为他的妻儿还在那边,而且西域还有他的那些铺子和产业。 此番回来,裴伷先趁机把洛阳的店铺整肃了一遍,也发现了不少新商机。 如今妹妹婚事变动,或许有一日竟能真的归根洛阳…… 不过,裴伷先也记得妹妹之前的话。 如今李显已经立为太子,将来等他继位之后,怕是会对裴家不利。 总之,近些年他们裴家怕是平反无期,仕途无望。他要做好两手准备,不管洛阳还是西域,都要给家人一处安身之所,让他们生活无忧。 好在如今圣上身体还算康健,李显继位定然还有些时日,姝月又有和亲郡主的身份傍身,任他们谁也不敢作什么手脚。 所以,裴伷先才能放心回去。 自从牡丹去了西域,兄妹二人相处几年,感情深厚,如今乍然分离,又是远行千里,还真是有些依依不舍。 牡丹明明说着赞同,却已眼中含泪。 裴伷先笑着安慰妹妹。 “姝月,放心,如今陛下已经免了我的流人之罪。等下次回来,我把裴愿他们也都带回来。” “真的?那最好了,裴愿他们看到府外那么大的柿子园,一定乐坏了!” “是啊,若是春天回来,就能看到满城的牡丹花开了!” “阿兄,一路小心。” “放心, 此番我和郭将军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姝月,保重。” “保重。” 初冬的冷风里,兄妹二人依依惜别…… —— 裴伷先刚走,李三郎又上山了。 虽然牡丹姐姐上次把他气到了,但眼看天气变冷,他担心牡丹受冻,还是忍不住带了衣物和暖炉上来。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带着薛崇简,只带了两名亲兵侍卫,照样在山脚下等他。 三郎今日出发的早,赶上天气寒冷,道观里香客倒不多。 身为皇家道观,众人都懂得规矩,只要皇家来人,大都是找玉虚的,早有人把他带去了牡丹的静室。 北风凌冽,寒气逼人,牡丹刚做完早课,抬头就看到了鼻头冻的通红的李三郎。 “三郎,天气这么冷,你怎么来了?” “天冷了,给姐姐送些衣物。” “我这里什么都不缺的……” 牡丹话刚出口,又觉得不该再拒绝三郎的好意,赶紧接了过来。 “快进来暖和一下。给我看看,你的手怎样了?” 牡丹顾不得许多,拉过三郎的手仔细查看了一番,还好,基本痊愈了。 看着牡丹姐姐关切的神色,三郎心里暖暖的,之前憋的一些气顿时烟消云散。 其实三郎此番前来,乃是受人所托。 原来,眼看郭将军和裴伷先都要去西域,他原本也想跟着去的,可不止父亲不许,就连郭元振也不同意。 在郭元振看来,如今李显已经立为太子,李唐复兴近在眼前 ,李家子孙可是实实在在的皇孙贵胄。 上次收服莽布支的时候,已经是死里逃生,此番说什么不能再冒险了。 为了安抚李三郎,郭元振给他指了个任务,说他和裴公一走,丹阳郡主难免形单影只,拜托三郎多去探望,帮他照顾好和亲郡主。 对于这个任务,李三郎自然欣然接受。 终于有理由正大光明的来找牡丹姐姐了,他当即就上山入观了。 “牡丹姐姐,西域的战事你都听说了?” “嗯,听兄长说了,咱们出师大捷。” “是啊,出师大捷,不管是唐将军,还是赞婆都十分勇猛,那赤都松赞根本就不是对手。” 李三郎原本很兴奋,但说着说着又泄了气。 “可惜,如今吐蕃求和,皇祖母有意停兵休战,郭将军又去西域谈和了……” “三郎,两军作战,劳民伤财,如今罢兵休战未尝不是百姓之福。” “百姓之福?那你呢?牡丹姐姐,休战谈和,又要重提和亲一事……” 三郎说着恨恨的握紧了拳头。 “要我说,就该趁胜追击,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只要灭了吐蕃,你就不用去和亲了!” “灭吐蕃……吐蕃历来都是强敌,哪会那么容易。三郎,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雄心壮志。” “少年怎么了?当年汉武帝十六岁登基,就是凭着一腔少年意气,坚决抗击匈奴,打的他们心服口服,从此再也不用远嫁公主,不用拿她们的一生去换取短暂的和平。” “是啊,将军既已平天下,红颜不再苦边疆。” 牡丹说着,苦笑了一声,心中生出一股悲凉。 身为和亲公主,虽然尚未出嫁,却也已经体悟到了这其中的艰险和苦涩。 被选中和亲的女子,远离母国,势单力薄,若两国和平相处,她们尚能平安活着;但风雨欲来、两国交恶时,她们比任何人都先受到折磨。 眼下, 两国形势已然如此,即便吐蕃太后力主和亲,她要嫁的毕竟是赤都松赞。 赤都松赞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对武周也一向不服,她若真的嫁去吐蕃,任她再有心机,怕是也根本没有保全的可能…… 好在,林远给她吃了定心丸,说绝对不会让她真的嫁去吐蕃。 如今她也只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 看着牡丹面有忧愁,三郎赶紧安慰道。 “牡丹姐姐,你放心!郭将军还说了,即便求和,也有三年缓期。这三年我会勤习武艺,等三年以后就去边疆杀敌,定然不会让你远嫁吐蕃!” 看着三郎的意气风发的神色,牡丹欣然一笑。 人在少年时,往往内心会有一股少年意气,因为这股气,才能剑锋所指,所向睥睨。 希望眼前的少年李三郎,能永远保持着这股少年意气,有朝一日光复大唐荣耀…… —— 这一日,三郎告辞离开的时候,才发现空中飘起了雪花。 寒风吹过,细碎的雪花夹着冰粒打在脸上,生冷的疼。 牡丹看了看陡峭难行的山路,又看了看三郎,实在不忍心他冒雪离开。 “三郎,风急雪大,山路难行,要不我向师父禀告一声,将那闲置的静室打扫出来,你且留下。待明日风雪小一些了,再走也不迟。” 看到牡丹姐姐主动挽留自己,三郎心里美滋滋的。 其实之前他就是想在牡丹姐姐面前撒个娇,让她关注自己。既然牡丹姐姐有这个心,他也就满足了。 他明白牡丹姐姐的处境,并不想给姐姐带来麻烦,毕竟女观是清修之所,他哪里能随意留宿。 “不用了,这点风雪算什么。我和郭将军在从西域回来的路上,风沙更大。” 三郎说着,想起了什么。 “对了,姐姐上次要给我的手套呢,这次可算派上用场了……” 牡丹一听,赶紧找出鹿皮手套递给三郎,再三嘱托他一路小心。 经此一番,二人亲近如初,再无罅隙。 这之后,三郎又来了两次,同时也带来了西域那边的消息…… 果然不出所料,郭元振此番奉命和谈,和吐蕃太后赤玛伦相谈甚欢。在赤玛伦的一再许诺下,双方罢兵休战,和亲一事再度提上日程。 那赤都松赞虽然心有不甘,奈何战力有限,开战以来损兵折将,连连败下阵来。 之前不管是对阵大唐还是武周,都是钦陵一族一马当先,他从来不知敌军之勇。 如今,失去了骁勇善战的钦陵一族,他才知道自己亲练的吐蕃大军在强大的武周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这是他初次和武周交战,却连吃败仗,就连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唐休璟,都把他们打的毫无还击之力,兵士望风而逃…… 尤其还有那叛军赞婆、莽布支,这两人本就英勇善战,又熟悉蕃军的排兵布阵,实在让他疲于应对。 眼看凉州速攻不下,只能慢慢打拉锯战,可是刚刚平叛了钦陵一族,吐蕃王室也是元气大伤,如今人畜疲疠, 财力困穷,确实耗不起了。 赤都松赞心有悔意,甚至有些怀念起论钦陵,却已为时已晚。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了母后的求和之策,都是无何奈何。 所以,他也就不再强硬,和谈一事全权交由母后定夺。 反正他还年轻,如今王权复兴,兵权在握,只要养兵蓄锐,不愁没有攻占大周的一日。 赤都松赞不再坚持出兵,赤玛伦那边就好办了许多,双方和谈也很顺利。 在郭元振的坚持下,吐蕃那边再也不提赞婆等叛军一事,也接受了牡丹的三年孝期,和亲一事以大周的安排为准。 对于吐蕃的谦和态度,武则天颇为满意。 此番西征大捷,让她找回了在契丹平叛时丢的面子,大大提高了士气,也扬了大周国威。 不过,她并没有心情和吐蕃鏖战,因为她很清楚如今的吐蕃纵使没了钦陵一族,也依旧是大周的强敌,根本不可能消灭。 当年,太宗手下良将如云,双方大战数年,都拿吐蕃无可奈何,最终走上和亲之路,用文成公主换取了边疆数年和平。 所以,和亲之计是对吐蕃最好的怀柔之策。 她并不准备改变这一国策,何况如今刚刚册立太子,突厥那边还在虎视眈眈,大周不宜树敌太多 。 只要那赤都松赞知道大周不是好惹的,乖乖臣服听话,武则天也不想大动干戈。 就这样,双方再度言和。 对于这个结果,牡丹心中早有预料。 她知道,自己的这桩婚事,就是两国博弈的一枚棋子,在需要的时候摆出来,做个和谈的姿态。 看来,自己只能顶着和亲郡主的身份,继续熬下去了…… 也好,至少三年之内,自己不用再担忧和亲一事,也不用担心再被陛下赐婚,就在这玉清观,跟随师父修道行医,清静自在。 她早想过,如果不能穿越回去,或许这道观就是自己的归宿。 只是,也不知道林远此番回来,又会面对怎样的安排…… 听三郎说,到了年底,西征军就要班师回朝了……看来这个春节,自己还能和林远再见一面,不用天各一方了。 —— 洛阳的一场雪,下的纷纷扬扬。 牡丹在玉清观深居简出,修道学医,等待林远归来的日子。 三个月后,西征大军果然凯旋而归,只是队伍里并没有薛林远的影子。 原来,早在凉州休战的时候,他就遵从圣谕,带领莽布支、赞婆等人转去攻打突厥了…… 对此,牡丹有种不好的预感。 要知道,薛林远是冬官侍郎,就算年少有为,请战西征,也只是临时应急征调,并不该让他长期在外征战。 武则天此举,怕是别有用意。 眼看元正已到,看来这个春节,林远又要在边关度过了…… 牡丹心中忧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默默祈祷,希望林远平平安安。 一入腊月,冬至祭祀,元正大宴,宫中又开始忙碌起来。 牡丹因为守孝之故,终于得了清净,没有再被圣旨征来调去。 不过,因为三郎和崇简不时上山,宫里的消息她倒是一清二楚。 听说在年正的百官春宴上,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者齐聚一堂。 而宴席之上,那吐蕃来使不看歌舞,不赏美景,只一个劲儿的偷眼打量唐休璟,这让武则天觉得十分奇怪。 询问之下,才知道那吐蕃使者竟是仰慕唐休璟的威名,听说他在刚刚结束的洪源谷大战中雄猛无比,杀敌无数,想要趁机一窥庐山真面目。 没有什么赞美比来自敌手的夸奖更有分量。 武则天一听吐蕃使者的话,顿时心花怒放,这才知道唐休璟已经名扬西域,威震吐蕃…… 于是,她立即擢升唐休璟为安西副都护,驻守西域,震慑吐蕃。 而郭元振此番也因为谋策有功,被召进成立不久的控鹤监,担任控鹤府丞。 第422章 采阴补阳,宫闱秘事 说起郭元振入职的控鹤监,从它成立之日起,就备受争议。 时人议论纷纷,都说它是女帝的男宠后宫,是专门管理面首的地方,而管理他们的,正是五郎张易之和六郎张昌宗。 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古人谓仙人骑鹤上天,控鹤的本意为骑鹤,人们也常把控鹤用于皇帝近幸或亲兵的称呼。 不过紫微宫里的控鹤监养的不是“鹤”,而是年轻俊美、富有才华的男子和文人。 这些人员来路各不相同,有来自太平公主的推荐,有来自官方的征选,还有大胆臣民的毛遂自荐…… 总之,都是一些年轻俊美、身强体壮的男子。 由于宫中男子日益增多,人品又良莠不齐,为了便于管理、统一调配,武则天这才设置控鹤监,用以安排张易之、张昌宗等人,使为供奉。 这控鹤监除了招募民间男子,各方异男,还会吸纳朝廷官员。 吉顼就因为身姿雄伟,高大魁梧,又与六郎交好,也被引入控鹤监。而郭元振此番之所以入选,正因为他容颜俊美,又颇有文采…… 总之,自从武皇设立了控鹤监这个官署,一时间很多男子蠢蠢欲动,成为女帝的男宠成了他们的目标,惹得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 —— 女子如花,需要柔情的滋养,也需要男人的慰藉。武则天再强悍,也终究是个女人。 在登基称帝的第七个年头,她结束了饱受诟病的酷吏政治;在第八个年头,她解决了牵肠挂肚的立储问题。 如今,她终于如释重负,可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了。 她这一生醉心皇权,心狠手辣,没有享受过多少柔情温暖,和几个子女的关系也不亲近。 只有明媚鲜活、柔情蜜意的五郎和六郎,这一对可人儿像缕缕春风吹过,让垂垂老矣的武则天重新焕发青春。 所以,武则天对二张尤其宠爱,不仅许之高官厚禄,还赐给田宅玉帛无数。 一时间,二张气焰之盛,权势之隆,让朝廷百官无不侧目,连武氏嫡亲也溜须拍马,百般逢迎,一心一意受其驱遣。 自从控鹤监成立,二张俨若王侯,每天随武则天早朝,待其听政完毕,就在后宫陪侍……控鹤监也成了一个曲宴供奉、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丑闻之地。 这些美少年以嘲谑大臣为乐,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博女帝一笑,惹得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终于,狄仁杰看不下去了。 他不顾病体,冒死直谏,认为控鹤监有损圣德,恐千秋万世之后,成为她的一个污点,希望陛下能顾全圣德,远离二张。 不过,武则天哪里舍得这两个小可人儿。 只是面对狄老,武则天也不好驳他的颜面,只给自己解释了一番,说之所以宠幸二张,实为修养之计,采阳补阴而已。 武则天提到,当年自己生育频繁,又在寺庙受了亏损,气血损耗严重,以致病魔缠身,如今也是听了御医的建议,才行此养生之计。 不仅如此,武则天还拿出了证据,以嘴里新生的牙齿,证明采阳补阴的法子着实有效。 陛下如此说法,让 狄仁杰也无话可说,只劝陛下能调节有度,不要恣情纵欲,切勿再进面首…… 对于狄仁杰,武则天还是十分看重的。 为了给狄老一个交代,就想出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办法——修书。 所谓盛世修书,乱世修典,前有太宗时期的“弘文馆学士”,后有高宗时期的“北门学士”,大唐盛世的君臣唱和、赫赫文治,一直被世人称颂。 而武则天向来喜好诗文,一直都想编撰一部代表武周时代的煌煌巨着,以彰显大周国力强盛,推行她主张的三教并举之策。 眼下,正是一个时机。 于是,武则天以奖掖文学,纂集群书为名,命控鹤监牵头,由五郎和六郎召集一帮文人学士,编纂一部汇集儒、释、道三教为一体的大型诗集——《三教珠英》。 这样一来,“控鹤监”就改头换面,成了专门研究儒佛道三教的学术官署,可谓一举两得。 不过,这《三教珠英 》名义上由张昌宗领衔主编,可他们哪有潜心学问的雅兴,只是个挂名的“总领”。 真正的编纂工作, 还是要有真材实料的文臣政要们完成。 于是,武则天又给六郎配备了强大的辅助班底,一时间。张说,崔融、李峤、杜审言、沈俭期等重臣和文人也被吸纳了进来。 其实自从女帝当权,三宫六院门庭冷落,芳径萧条。 如今借着编纂《三教珠英》之名,大力扩充内廷,集聚男宠,也让五郎和六郎有了在内殿和后宫自由行走的名分。 此番,梁王武三思为了巴结六郎,为之搜罗文人学士,甚至想到了已经归家养病的陈子昂。 当初陈子昂一首《登幽州台歌》荡气回肠,名动洛阳,而且他有“海内文宗”之誉,如果此番有他加盟,自然更显厚重。 不过,武三思派人去请陈子昂,却被陈子昂断然拒绝,他以父亲丧期未满为由,坚决拒绝出仕。 原来陈子昂早就看出,武则天虽然重视文人学士,也不过是“倡优蓄之”,用以消遣解闷、装点风雅。 她欣赏他的文学才华,却不会采纳他的政治主张,陈子昂早已心灰意冷,坚辞不出。 不过,陈子昂也因此得罪了梁王而不自知…… 与陈子昂的消极怠世不同,另一位大诗人却对此事无比热衷——此人就是写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同样富有诗名的宋之问。 宋之问出身寒门,进士及第,步入仕途,武后称帝后,曾与杨炯分直于洛阳西入阁。 所不同的是,杨炯一心只在学问上;而宋之问工专文词之外,更工于心计,热衷官场的尔虞我诈,很快由从九品殿中内教跻身五品学士,混的风生水起。 说起来,这宋之问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而且文采诗华,经常写一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诗作逗得武则天眉开眼笑。 如今看到二张权势滔天,也开始有了非分之想,想要爬上女帝的龙床。 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先融入什么样的圈子。 宋之问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投其所好,谄媚二张,趁着编纂《三教珠英》的契机,终于如愿进入控鹤府。 据说宋之问还斗胆给女帝写了一首情诗,期待以身相许,报答君王提携之恩。 不过,武则天根本不为所动,还对二张直言,自己之所以看不上他,只因宋之问有口臭之疾…… 一时间,宋之问的痴心妄想也沦为笑柄…… —— 对于控鹤监的种种传闻,那些捕风捉影的宫闱秘事,牡丹只是一笑置之。 如今她在道观,宫中的人事离她越来越远,只要林远、三郎和落蘅他们平安无事,大多时候她都是置之事外。 所谓天下之时,天下之势也。 对武则天那样的千古女帝,她的后宫生活,哪里容得自己来置喙。 至于五郎、六郎,牡丹也见过,这二人确实是才貌双全的美男子,女帝宠幸他们,和历来帝王宠幸后妃,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再想到尚在和突厥苦战的林远,牡丹心中莫名欣慰。 幸好他如今出征在外,否则以林远的才貌,或许也难逃被吸纳进控鹤府的命运。 毕竟当年的六郎,尚是公主府里的常客,与太平公主关系亲密,牡丹还见过几面,如今已经到了龙榻之侧,还是兄弟二人共侍君主。 在这个女主当权的时代,对于美男,还真没有什么是不可发生的…… 只是想到郭元振,那样一个英雄才俊,良将之才,如今也混迹于控鹤监,牡丹心中隐隐为他惋惜…… —— 转眼,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久未露面的郭元振再次来到了玉清观。 原来,北征军那边传来捷报。 自从林远率领赞婆、莽布支等人支援北征,两军形势慢慢发生了逆转。 赞婆等人本就骁勇善战,如今又急于立功表现,很快就扭转了战局。 武周大军开始反败为胜,逐步收复失地,打的突厥节节败退…… “郭将军,这么说,林远很快就就能回来了?” “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此番陛下命他们追讨淮阳郡王武延秀,在这之前,双方定然不会停战……” “哦,看来又是一场拉锯战。”牡丹叹了口气。 “是啊,那突厥一向言而无信,诡计多端,如今好容易有了武延秀这个筹码,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突厥和吐蕃一样,这些年来此消彼长,你来我往的较量,从来也没个消停的时候,看来离林远归来的日子,还有很长……” “其实归来又有何用?倒还不如驻守西疆,守护一方百姓。” 说到这里,郭元振叹了一口气, 详谈之下,牡丹这才知道,郭元振早有离开之意。 随着吐蕃退兵,和亲暂缓,郭元振也终于清闲了一段时日,只是控鹤府的日子实在不是郭元振所愿。 其实控鹤府中也并非人人都是女帝面首,不过身在其中,难免受人非议。 他虽说也有些文采,却并不愿舞文弄墨,更不爱阿谀奉承,所以趁着凉州军事调动,郭元振主动请愿驻守边关,出任凉州都督。 牡丹闻言,十分欣慰,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郭将军文武兼备,上马能带兵,下马能安民,即是良将,也是能吏。此番一去,定然大有一番作为……” 武牡丹的赞赏和支持,让郭元振心头一热。 这些年,他数次来往西域,和裴家兄妹早已成为知己好友,也只有他们能理解他的一腔热血。 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他押送武牡丹流放西域,若不是得到裴伷先指点,不会想到离间之计,更不会有今日的出人头地。 可惜,也是因为离间计,把丹阳郡主牵扯了进来,如今和亲一事进退不得,白白耽误了郡主的青春年华。 那赤都松赞如此争强好胜,崇兵尚武,就算牡丹嫁过去,唐蕃两国之间怕是也难得安生,终究算不得一桩好姻缘。 如今想来,当初如果直接拒绝钦陵之子的求亲,直接开战,或许就没有和亲一事了,也不至于让她守着大好年华,在这道观蹉跎度日。 对此,郭元振心中始终有些愧疚,却也不好说出口。 他只能去驻守西疆,为国戍边,以待国富民强,在和吐蕃的谈判中,为郡主争取一些主动权。 “郭某今日辞行,郡主善自珍重,日后吐蕃那边我会尽力周旋,和亲之事一有消息就会派人传回。” “生死有命,诸事随缘,将军不必为牡丹忧心,一切以大局为重。我如今在道观修道学医,倒也逍遥自在。” 牡丹明白郭元振的心思,笑着宽慰着。 就在郭元振要辞别之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叫住了他。 “郭将军留步,此行可否帮牡丹捎带一物?” “郡主请讲。” “我这里有几幅药方,还有配置好的丸药,还请郭将军带去裴府,请兄长交给碎叶镇的月娘……” “月娘?可是锦绣布庄的李客一家?” “正是,郭将军也识得他们?” “有过一面之缘。” “这药方分为三幅,用量和服用皆有讲究,原本是要当面交代的,只是我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去,只能烦请郭将军代劳了。” “郡主放心,郭某虽不通医理,传个话还是没问题的。” 郭元振十分乐意效劳。 牡丹拿着药方,一一和郭元振解释清楚。 毕竟是妇科用药,有些病症的说辞让郭元振都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牡丹到是落落大方,毫无扭捏之态,这更让郭元振暗暗称奇,心生敬佩。 一个年轻轻轻的女子,竟有着如此古道热肠,身在洛阳,前途困顿,还记挂着远在西域的朋友,这丹阳郡主真的是不一般的女子,就此嫁入吐蕃实在是太可惜了…… 记下了药方,收好了药丸,郭元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郡主在洛阳孤身一人,难免形只影单,如若你想回西域,待魏王周年之后,我就向陛下奏请,让你们兄妹团圆。” “此心安处是吾乡。牡丹还是那句话,一切以大局为重。珍重!” “珍重!” 晚风徐来,群山隐隐,郭元振驱马远去,消失在薄薄的夜色里…… 第423章 花繁叶茂,软磨硬泡 四月芳菲醉,人间仲春时。 郭元振走了,而薛林远还没有回来。 就在翠云峰上满山苍翠,玉清观里花繁叶茂的时候,李三郎再次上山了。 这一次,他不是来陪牡丹姐姐入山采药,而是邀请牡丹回洛阳。 跟在牡丹的身后,李三郎神色恳切。 “牡丹姐姐,我们府里的牡丹花开了,你回去看看!” “还是不去了,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眼下正是采摘草药的好时节,转眼就耽误过去了。” 牡丹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背篓和药锄。 “就去看一看嘛。三月桃花四月牡丹,牡丹的花期也很短啊,今年赶不上,又要到明年了……” 三郎噘着嘴,软磨硬泡。 他精心照料的牡丹花,今春终于开放,无论如何,他也要姐姐去看一看那满园盛放的牡丹花。 牡丹无奈的看着三郎,心中忽然生出了隐约的期待。 是啊,自从远去西域, 她有几年没有看过牡丹花开了? 如今春色如许,牡丹其实也想去洛阳城内观赏牡丹,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旦,总觉得有些尴尬。 再者,其实她最想看的,还是林远府中的牡丹花。 当初林远西征之时,约好来年牡丹花开之时,他就回来了,现在看来还是遥遥无期。 也不知道薛府里的那园牡丹,是否盛开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宫里来人了——圣上传旨,令丹阳郡主即日进宫。 好巧不巧,此番来传旨的正是高力士。 接旨之后,牡丹和三郎把高力士请到了偏殿喝茶。 “力士,皇祖母怎么突然要牡丹姐姐进宫了?” 三郎神色紧张,急切的问着。 自从裴伷先和郭元振走后,他就觉得自己对牡丹姐姐有了守护之责。 牡丹姐姐自从寄居玉清观,已经大半年没有进宫了。如今突然宣召,可是吐蕃那边发生了什么变动? 要知道,那紫微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啊,不知陛下此番召我进宫,所为何事?” 牡丹也有些奇怪。如今正值牡丹盛开,难道又是宫廷里的各色宴会? 如今她尚在守孝期间,按理说不应该召她参与酒宴啊。 “回禀郡主,陛下并未明示,力士也只是过来传旨。不过眼下清明在即,大约是祭祀之仪?” 高力士说着,又看了看焦虑的三郎,柔声安慰道。 “殿下不必忧心,宫中一切如常。” 牡丹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我竟忘了,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 牡丹知道,武周王朝尚周礼,每年都有清明、中元、冬至三大祭。 其中,清明祭为“三大祭”之第一祭。 今年赶上魏王新逝,太子初立,祭祀典仪自然要慎之又慎,对此,牡丹十分理解。 总之,只要不是关于她的事情,牡丹也就无虑了。 “那好,力士,容我回禀师父,收拾一下,即刻和你回宫。” “牡丹姐姐,我也和你们一起回去。” 就这样,三人一起启程回京。 第424章 面色微红,身姿玲珑 一路快马加鞭,片刻未曾耽搁,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三人就进了洛阳城。 因为李三郎如今已经出阁,无召不得入宫,他只得先回了府邸,而牡丹和高力士直接回宫面见圣上。 牡丹进宫的时候已是酉时,暮色微风里,武则天刚刚用了晚膳,正半躺在园子里的卧榻上闭目养神,五郎和六郎陪伴在侧。 一个鼓琴,一个起舞,琴声悠扬,仙姿飘逸,着实让人赏心悦目。 阵阵春风吹过,花香顿时弥散开来,武则天的心情也似这微风一般柔和。 这时,高力士通传丹阳郡主回宫求见。 “哦?脚程倒是挺快。让她进来。” 旋即,武牡丹跪拜面圣,武则天微微侧了侧身子,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打量着跪拜在地的武牡丹。 二十岁的武牡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却难掩绝色,连身边的五郎、六郎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武则天不由生出一些伤感和隐隐的嫉妒,年轻真好啊… “平身,武牡丹,这些日子你幽居道观,魏王后事办的如何了?” “回禀陛下,一切事宜遵循礼制,无一疏漏。” “很好。魏王有女如此,也算他的福气。” 武则天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她那个执拗又短命的亲侄子。 “武牡丹,你可知今日我召你何事?” “牡丹愚钝,不敢妄揣圣意,还请陛下明示。” 武则天闻言,挥了挥手,示意五郎和六郎退下。 二张有些诧异,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牡丹。 要知道,后宫有什么事,陛下从不避讳他们,如今竟要他们回避,也不知道要商量什么机密。 待二张退下后,武则天招了招手,让牡丹走近前来。 “牡丹,园中不必拘礼,你且走近一些。” 牡丹遵命走到武则天跟前,垂首低眉的站在一侧。 武则天仔细瞧着她,因为赶路,牡丹此时面色微红,身姿玲珑,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红,正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这大约是女子最美的年纪。 “这两年你出落得越发精致,倒是应了牡丹这个名字,果真像花朵般娇艳。只可惜你与吐蕃有一纸婚约,如今还要守孝三年,倒是荒废了这大好年华……” “陛下言重,牡丹惶恐。不管为国分忧,还是为父守孝,都是为臣为女应尽的本分。” “很好,知大体,识大局,难得你能如此想。” 武则天说着,又瞟了牡丹一眼,眼前的武牡丹,低眉顺眼,谦逊平和,看起来颇为柔顺,倒是不像之前 那般倔强了。 看来在岁月的磨砺下,她还是变乖巧了。若是早些通透玲珑,又何至于有今日…… 想到这里,武则天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说起来,你也算是魏王府的人,当初我有心撮合你和延基,只是你百般抗拒,否则如今你也不用远嫁吐蕃……” “是牡丹无福,辜负了圣上美意。” 牡丹一边请罪,一边在心里打鼓,她不明白武则天今日说起这事,所谓何意。 难不成又要给她赐婚了?不应该啊, 她如今可担负着和亲郡主、两国邦交的大任啊…… 第425章 不言自明,呼之欲出 看着忐忑的牡丹,武则天笑而不语。 对于武牡丹的心思,她看的一清二楚。 她也知道牡丹一直都不喜欢武延基,此话不过是敷衍之意。 其实牡丹和亲吐蕃,就是对武周帝国最大的贡献。接下来她要安排的,是继魏王武延基的婚事。 如今武承嗣夫妇相继离世,武延秀还被扣押在突厥,魏王府里空空荡荡,眼看着衰败了下去…… 虽然在武承嗣刚刚辞世之时,她已经封了延基为继魏王,还是要尽快成家,才算立世。 曾经,她看中了才貌双全,胆识过人的牡丹,想要她撑起魏王府,可惜未能如愿,如今随着李显立为太子,她已经重新有了盘算。 想到这里,武则天干脆直言以告。 “牡丹,今日唤你过来,是要和你聊聊延基的婚事。说来你们姐弟一场,如今我想在公主苑给他许个王妃,你曾为公主少傅,看谁最为妥当?” 牡丹闻言,大吃一惊,她万没想到,武则天竟会问她这个问题。 她何德何能,哪里敢对郡王和公主们的婚事指手画脚? 惊诧之余,聪慧的牡丹很快就明白了武则天的意思。 若说公主苑里谁和武延基最为般配,那自然是永泰公主李仙蕙了。 一个是李家东宫之女,一个是武氏魏王之子,两人不仅年纪相当,门当户对,还暗生情愫,就连薛崇简、小落蘅都觉察出了端倪。 林远也在牡丹面前说过数次,陛下有意促进李武联姻,所以答案不言自明、呼之欲出。 武则天之所以迟迟不明言,是因为她曾当众把李仙蕙指婚给了薛林远。 一朝天子,金口玉言,总不好出尔反尔,也对林远和太平公主不好交代。 而牡丹既是武延基的义姐,又是公主少傅,还是吐蕃未来的,这不远王妃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由她来提出最为合适。 牡丹冰雪聪明,自然一下就领略了陛下的意图。 她本不愿插手此事,但眼下自己似乎别无选择。 不接,得罪圣上;接了,成人之美。 而且,对圣上而言,如今的林远已经成了一枚碍眼的棋子,他此番西征有功,却未得任何封赏,继而又被派去抗击突厥,滞留边疆,未尝不是圣意所为。 依武则天的手段,她只需动动小手指头,林远就会在前线壮烈殉国,那么李武这桩婚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想到这里,牡丹已经预感到了林远的危险,对于武则天抛出的机会,她必须接住。 再者,如果林远的婚约取消,自己又不用嫁去吐蕃,那么他们也就能相守在一处了。 想到这里,武牡丹心里已有了主意。 “回禀陛下,若论年岁相当,门当户对,和延基最般配的自然是永泰公主。公主国色天香,端庄娴雅,延基持重敦厚,任孝谦和,二人可谓天作之合。” “哦?如此一说,这二人确实般配。” 武则天心领神会的笑了,她就喜欢聪明人。 不过,她又故作迟疑了一下,“只是仙蕙已经和薛林远有了婚约……” “陛下开明仁德,乃天下女子之福。当今女子纵使婚配,夫妻不合尚可离异改嫁,薛侍郎和公主尚未行亲迎之礼,又有何不可?” 牡丹说着,躬身朝武则天行了一礼。 “再者,牡丹去公主苑时 ,曾听落蘅提过,公主和延基情投意合,陛下何不成人之美,也算美事一桩。” 牡丹的这番话,给武则天搭稳了台阶,也哄得龙颜大悦。 “如此甚好,那就依你所言。等薛侍郎出征归来,我再许他一门好姻缘。” 武则天说罢,哈哈大笑。 第426章 坚持己见,如意算盘 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武则天松了一口气。 只要武延基能和李仙蕙联姻,她布下的棋就活了起来。 让姓李的称帝,姓武的掌权,是武则天一直以来都在打的如意算盘。 如今虽然她立了李显为太子,但也必须要为武家做好打算。 眼下,最受李家憎恶的武承嗣已经没了,继魏王武延基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和李家倒没有太多私怨。 而太子李显和武三思的关系处的还不错,再把两家的儿女联姻,让他们武中有李,李中有我,那就再也分不开了。 当初,她想尽办法让太平公主嫁给武攸暨,也就是这个打算。 现在,轮到这些年轻人了。 想到这儿,武则天又想起了什么,笑着看向了武牡丹。 “对了,三郎最近是不是经常去道观?”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武则天的眼睛。对此,牡丹进宫之前早有预料,她也不敢隐瞒,坦然相告。 “回禀陛下,三郎和崇简确实去过几次道观,两人还曾陪我进山采药。” “很好,三郎在宫里待了这些年,也该出去透透气了,你们姐弟情深,多去探望也是应该的。说起来,三郎年纪也不小了……” “三郎和崇简同岁,已经年满十四 。” 牡丹小心翼翼的回禀着,尽量把崇简和三郎这两个孩子说到一处,不至被寻出差错来。 “说起来,他二人也到了婚配之龄了……” 话到这里,武则天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移了话题。 “牡丹,你明日去明堂准备一下清明祭祖事宜。这些日子,就住在公主苑!” “牡丹遵命。” 武牡丹赶紧应了下来。 此时的武则天也有些累了,她挥了挥手,牡丹也就退下了。 看着牡丹离开的身影,武则天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疲惫的斜倚着软塌。 武牡丹心思玲珑,有些话,她还不能全都告诉她。 其实在她的打算里,原本是准备联姻两桩。 一桩是继魏王武延基,他这个魏王之子娶了太子之女,代表着李武破冰的开始。 还有一桩,是邵王李重润。 在武则天的打算里,她想要李重润娶了武三思的女儿武蕴秀。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将来的太子就是李重润,那么太子妃最好能是他们武家的人。 要知道,这李重润是李氏皇孙中的代表人物,当年刚出生就备受高宗重视,被立为皇太孙、为其开府置属, 所以,邵王李重润的存在,也是让众多大臣支持李显的原因。 毕竟,李显性情庸弱,年岁已长,而十七岁的李重润丰神俊朗,抱瑜握瑾,是未来当之无愧的储君之选。 如今李重润尚未婚配,让他娶了梁王的女儿,那将来武家之女就是一国之后。这样一来,武家再也不怕身死族灭了。 可是,她这个想法只是和狄仁杰提了一下,就被他一口否决了。在狄公看来,皇太孙选妃子乃是朝廷大事,不该如此仓促行之。 其实武则天心里明白,他是怕未来的朝堂再出一个武姓皇后,成为又一个武则天…… 反正眼下她也还没想好,就先搁置了下来。 对于李重润,她是不太喜欢的,所以将来他是不是太子,还未可知。 眼下,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李旦了。 李旦和武家可谓水火不容,一直以来都是剑拔弩张……所以,她还想要促成李旦和武家的联姻。 只是,李旦的长子李成器已经成婚数年,如今合适的人选就是三郎了…… 这个三郎和他那的父兄都不相同,从小就颇有野心,曾说出“这是我李家朝堂”的狂悖之语,如今他西域之行又新建功业,未来不可限量。 在这些皇孙里,她最欣赏的就是三郎了,也是时候给他安排一桩婚事了…… 第427章 上天入地,碧落黄泉 时隔半年,牡丹再度回到公主苑,发现公主苑里又多了几名公主。 这些年,李家和武家但凡有新生的公主,大都送进宫中,由皇家统一养育。 其中最小的公主名叫李奴奴,尚不满一岁,是李守礼的女儿。 说起这李守礼,牡丹还算熟悉。 他是高宗之孙,废太子李贤次子,正宗的李唐亲王,当年因父之罪被幽禁宫中,备受武家迫害,和东宫李旦一家差不多的境遇。 牡丹身为东宫少傅的时候, 时常听三郎提起他,说他有观天术,能预知晴雨。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李守礼只是因为多年幽禁,常被杖责,浑身伤痕累累,所以遇到天气变化浑身酸痛,感知会比别人敏锐一些……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可怜的皇孙。好在如今随着李显归来,李守礼也重获自由搬出宫去,只是这刚生下的女儿李奴奴又被送进宫来。 牡丹记得自己离开西域的时候,李守礼还未成婚,没想到如今已为人父,所以她对这个李奴奴也分外疼爱。 公主年幼,本就身娇体弱,加上春日里天气多变,李奴奴一时很不适应,三天两头的大病小灾。 新换的乳母因为饮食习惯的不同,公主并不接受,闹的整个公主苑鸡犬不宁。 苑里的老嬷嬷一看到丹阳郡主来了,顿时像抓到了救星,赶紧向她求助。 牡丹本就是公主少傅,又精通妇幼之术,从小照顾了不少的公主王子,所以也责无旁贷。 不过此番她的主要精力并不在此,而是去明堂筹备祭祀大典。 —— 再次踏入明堂,牡丹心中五味杂陈。 四年前的那场大火至今历历在目,巍峨的万象神宫一夕之间付之一炬,成为锦灰一堆,如今又威风凛凛的矗立在紫微宫内 。 不过,如今的明堂已经不叫万象神宫,改名通天宫,贡奉的也是武氏族人。 正位开重屋,凌空出火珠,牡丹发现,之前明堂穹顶的九孔抬凤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硕大的火珠。 看着通天宫四周陈列的九鼎神器,转眼再看不远处天堂的旧址,如今已经成了佛光寺…… 一切熟悉而又陌生,周真人的痕迹也无从寻觅,牡丹有些心神恍惚。 她想到了九年前的那个大雨之夜,自己和林远从天堂地基里爬出来的情景…… 上天入地,黄泉碧落。九年了,如今天堂已经不再,连明堂也换了模样,看来她和林远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来不及感慨太多,已经有侍女太监们过来请命了。 祭祀大典在即,容不得一丝疏忽。好在牡丹对这一切驾轻就熟,香帛诸物,蔬果牲品,很快就安排的井井有条。 祭祀大典,自然少不了礼乐演出,牡丹召集乐队的时候,这才知道安金藏已经不在宫里。 原来自从牡丹流放西域之后,安金藏一度为她愤愤不平。后来他母亲去世,安葬在龙门东山,他就趁机请辞,去了坟前守孝…… 牡丹感慨良久,觉得出宫也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也不知道明日的祭祀大典,会有什么变动发生…… 第428章 古井无波,奈何雨落 是日清明,明堂大殿内钟鼓齐鸣,香烟缭绕,庄严肃穆,武牡丹一身素衣,早早在此待命。 随着武三思、武攸暨、李显、李旦等人鱼贯而入,分列两旁,牡丹心中暗自惊惧,料定定有大事发生。 因为今日的人,也到的太齐了。 武家的人,除了武三思、武攸暨、武攸宁、武懿宗等子侄一辈,还有武延基、武崇训、等侄孙一辈也都到了。 而李家的人,除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三兄妹,还有李重润、李成器、李三郎等诸位郡王。 除此之外,还有李仙蕙、李裹儿、武落蘅、武蕴秀等大大小小的尚未出阁的公主们,可以说,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到齐了。 要知道,纵使女帝开明,女子地位大大提升,但素日的祭祀之仪一般并没有公主参与,而今日竟然来了个全家福——很显然,武则天这是有大事宣布。 牡丹伫立在大殿一侧,默默的关注着李武两家的动静。 毫无疑问,站在李家队伍之前领队的、身穿太子衮冕的中年男子就是李显了。 太子明显很是紧张,一直肃穆的躬身低头,丝毫不敢东张西望。 白珠九旒,红丝帽带,犀角簪导——在皇太子的九旒之冕下,好奇的牡丹还是隐约看到了他的面容。 说起来,牡丹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显,不过她并没有觉得眼生。 毕竟,她见过他的母亲武则天,见过他的兄弟李旦,也见过他的两个女儿,在这些人的影子和描述里,早就拼凑出了李显的模样。 李显在眉宇间和李旦有三分相似,如果不是有些发福,倒也算个俊朗的中年男子。 不过,他和李旦的气质很是不同。 或许是常年的贬斥生活,让他多了一些平民气质,李显看起来平和谦恭,小心谨慎。在他身后的李旦,却是一贯的高冷疏离,雍容贵气。 就在牡丹暗自打量他们的时候,李旦也发现了牡丹。 他早就听说牡丹进了宫,没想到在明堂看到了她。 自从嵩山一别,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李旦发现,果然如三郎所言,武牡丹变得更漂亮了,当年文弱纤瘦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绰约多姿,而且更多了些清灵隽永的气质。 古井无波,奈何雨落——看到牡丹,李旦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又跳了起来。 原来,纵使多年不见,纵使他控制自己不去想她, 她还是牢牢的住在了自己的心房。 李旦有些难过,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让自己如此心动的女人了,而这个女人,如今已经是和亲公主了…… 就在他心神大乱的时候,祭祀拜谒的仪式已经开始了。 “时维仲春,雨露清明,追念深恩,不胜怵惕,谨用祭告,伏惟尚享……” 祭祀之仪由太常卿主持,牡丹则侍奉在武则天左右,辅助她完成各项仪节。 武则天首献,太子李显亚献,梁王武三思终献——三献之后,常规的祭祖祀神仪式也就差不多结束了。 就在这时,武则天摒退了闲杂人等。 一时间,明堂大殿里除了李武两家的皇亲贵族,就只留下了武牡丹和狄仁杰。 众人肃然静待,满殿寂静,恭谨的等待着武则天发话。 牡丹知道,今日的重头戏终于来了。 第429章 摒弃前嫌,明堂盟誓 明堂大殿里,李武两家的子孙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武则天威严的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太子李显的脸上。 “太子,你过来。” 武则天只是随意的唤了一声,李显却吓的一哆嗦,赶紧躬身趋步上前。 “显儿啊,你和旦儿,还有太平都是我的亲生骨肉,你们是李家的子孙,也是武氏的后代,不要忘了,你们的血液里永远留着武家的血。” “儿臣永记在心。” “很好。大周的江山社稷能有今日,武家也有汗马功劳。李武两家如今休戚与共,以后也要同存共荣,显儿,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武氏诸王与儿臣情同手足,定会和睦相处。” “很好。” 看着李显诚挚的神色,武则天的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对这个从小就性情软弱的儿子,她还是很放心的。 她的这些话,也是说给旦儿和太平听的。既然太子都表态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武则天整了整厚重的冕服,面对诸位儿孙提高了声调。 “刚才你们祭拜的,有李家的先皇,也有武家的先祖,李武两家同气连枝,这种骨肉亲情是刀砍不断,火烧不灭的。虽然之前李武两家有过误会和争执,但如今魏王已逝,太子已定,各种恩怨也该烟消云散了!” 说到这里,武则天顿了一顿,冷峻的扫视着众人。 “今日清明,先灵在上,狄公见证,当着李武两家的列祖列宗,朕要你们对天盟誓,从此以后李武两族要摒弃前嫌,永不相犯,和睦相处,同存共荣。” 武则天的话说完了,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待李显和武三思反应过来,赶紧跪拜在地。 “陛下圣明!” 有了他们的带动,众人无不跪拜应和。 至此,武牡丹才明白今日明堂祭祀的真正意图。 可是她觉得有些荒谬。 对天盟誓,李武两家和睦相处,共存共荣? 这怎么可能呢? 要知道,李武两家宿怨已深,尤其李唐子孙之前被武家屠戮殆尽,那可是活生生的性命,血淋淋的记忆啊,哪是几句轻飘飘的誓言就能抹平的? 何况,对很多人来讲,权力的诱惑从来都大于誓言的约束,同时也大于亲情的牵绊。 为了权力,誓言可以轻易撕毁,亲情也可随时斩断——武曌自己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权力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为了皇权,母子手足之间尚且自相残杀,又何况这水火不容的李武两家? 看来, 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也会做出幼稚的事来,武则天就是如此。 想到这里,牡丹不由抬头偷瞄了狄仁杰一眼,想知道他是什么反应。 狄仁杰倒是面色如常,似乎早就知情,也很乐意做这个证誓人。 看来他虽知道这是无用功,但只要不影响李显的太子之位,也就顺水推舟遂了女帝的心愿。 既如此,牡丹也不再多想,她主动立于香案前,焚香奠酒,升坛盟誓。 待一切准备就绪后,牡丹请狄仁杰立于正中做证誓人,自己则遵照武则天的指示,跪在了武家的队伍之中,等待盟誓。 “设誓开始!” 第430章 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圣令一出,谁敢不从。 李显身为太子,刚刚又被陛下亲自点拨,自然当仁不让,第一个跪在坛前盟誓。 “列祖列宗在上,诸位神主作证,我李显日后当与武氏诸王和睦相处,永不触犯,此誓一出,若有悔改,苍天不佑!” 对于太子的表现,武则天很是满意,欣慰的点了点头。 太子显退下后,梁王武三思走了上来…… 对于今天的盟誓,最高兴的就是武三思了。 因为他很清楚,姑母今日此举是为了保全武家,保全武氏子孙的荣华富贵,所以很是痛快,誓词也说的慷慨诚挚。 反正他们对李家早就戕害的差不多了,如今的李武盟誓,更是对李家子孙的约束。 对此,李旦一直面无表情,低头不语。 对于这次盟誓,他是一万个不情愿的,可眼前为了顾全大局,为了让太子顺利登基,让母亲还政李唐,他只能低头服从。 反正对他而言,做这些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说起来,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至于太平公主,她早已明白母亲撮合两家的心思,自己的婚事不就是例子吗? 她已经嫁给武攸暨近十年了,虽然夫妻感情一般,却也生下了几个孩子,如今她和武家早已不可分割,所以倒也无所谓了。 这些年两家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已经够多了,如果李武以后真的能够和睦相处,她也是乐见其成。 就这样,李武两家的子侄们各怀心思,按长幼次序一一走上前来,庄严盟誓。 而到了孙辈一族,则由李重润和武延基分别率队,带领众人盟誓…… 大家的誓辞大致相同,都是前盟后诅,即“盟首”和“诅辞”。 盟首即盟誓的契约条款,是参盟者要遵守的内容,无外乎李武两家和睦相亲,不再互相戕害;而诅辞则是盟书的惩罚部分,是对违背盟约者的诅咒…… 或许是氛围使然,在这种庄严的气氛下,牡丹随众盟誓的时候,心中竟然有些隐约的感动。 看着李武两家年幼的孩子们,牡丹在这一瞬间倒是希望誓言成真,李武两家从此以后和平相处,再无流血和厮杀…… 众人盟誓的时候,在神坛一侧,上官婉儿正伏案奋笔疾书,将众人的誓词一一记录了下来。 少顷,盟誓已毕,四拜方止。 武则天走到上官婉儿身后,看着她记录的誓词,心中感慨万千。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的儿女和侄子们不会因为这些誓言而放弃恩怨,熄灭野心。 但即使连自己都不相信,武曌还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图个心安而已。 至少这些誓言,对于李显还是有用的。 至少有生之年,她还是有把握掌控全局,不会看到李武两家互相戕害…… 至于长远以后,她已经看不到,也顾不上了,只能依赖神灵的力量了…… 想到这里,武则天拿起这厚厚的帛书,朝着诸位儿孙晃了晃。 “你们一定要记得,今日各自发下的誓言。稍后朕会将你们的誓词镌刻在铁券之上,永远陈列于明堂史馆。望你们遵守誓言,时时约束自己。若有违誓,格杀勿论!” 众人无不胆寒,再次叩拜…… 第431章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明堂盟誓之后,众人一一退下,转去九州池赏花游湖,参与合家欢宴。 而那些誓言帛书,则被送至了能工巧匠之处,他们要夜以继日,把这些誓词工工整整的铭刻在铁券之上…… 届时,打铸好的誓书铁券,将会端端正正地供奉在明堂之上,藉以神明的名义,将李武两家牢牢的捆在一起…… 这就是武则天处心积虑、煞费苦心的目的。 当然,只有明堂盟誓还不够…… —— 九州池畔,簇簇牡丹开的正盛,阵阵暖风吹过,携着醉人的花香,也吹来了孩子们的笑声。 时值清明,本就是赏春游玩的好日子,刚刚盟誓过的李武子孙们,似乎也真的放下了心中罅隙, 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之相。 除了李旦一家依旧有些格格不入,李显和武三思尤为亲密,两家的孩子们也是玩闹在一处。 牡丹很久没有参加宫里的大型宴饮了,虽然有些不习惯,也得硬着头皮陪着。 武则天对她很是青睐,特意安排她和太平公主坐在一处。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武则天看着闹在一团的孙辈们,心中喜不自胜,终于开始了她的第二步——李武联姻。 第一对佳人,自然是武延基和李仙蕙。 趁着酒宴还未开始,年轻人们都在湖畔玩闹,武则天看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今日家宴,我且问你,身为武家儿媳,你可尽到了本分?” 太平公主被母亲问的有些懵,还以为在说她养男宠的事情。 她在公主府中确实养了不少才子文人,不过这事连武攸暨都睁只眼闭只眼的,母亲今日怎么突然朝她发难了? “女儿有行事不周的地方,还望母亲指正……” 武则天笑了笑,用手指向了不远处的一桌宴席。 “你且看看,武家的这些孩子中,谁的年岁最长,却还不曾娶亲?”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太平公主看到了武延基和李仙蕙正相谈甚欢,她立马领悟了圣意。 “回禀母亲,延基年岁最长,尚未娶亲。” “是啊,这孩子可比崇简还长了几岁。如今魏王夫妇都已不在,只留下几个孩子,延基迟迟未婚,延秀至今还在突厥滞留,你这个婶娘做的可不称职啊。” 听着母亲的责备,太平只是笑了笑,也不辩解。 身为李武两家连接的纽带,太平知道自己就是母亲传话的工具。 其实延基的婚事耽搁至今,还真不关她的事。 当初延基对武牡丹一往情深,结果郎有情妾无意,就此耽搁了两年;后来又因为魏王夫妇相继去世,延基的婚事因着守孝之故就耽误到了现在。 说起来,武延基比李重润还要长上几岁,确实早该成婚了。 “是女儿疏忽了,母亲放心,太平定会给延基安排一门好亲事的。” 太平笑着,看了看身旁的牡丹、太子和梁王等人。 对于圣上想要李武联姻的心思,大家都是心领神会。 所谓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当初陛下亲自把李仙蕙指给了薛林远,如今自然不好自己打脸。 所以这桩婚事,还是要由太平公主来提。 第432章 李武联姻,亲上加亲 其实就在陛下偷偷把李显接回洛阳的时候,太平公主就知道,林远的驸马梦要落空了。 随着李显翻身成了太子,仙蕙的身份也跟着显贵了起来,她的婚事自然也就变得颇为慎重。 身为大唐公主,太平心里很清楚,对她们这些皇室公主而言,根本没有什么郎情妾意,也没有什么天作之合。 她们不过是一颗颗棋子,在各种时局之下,用一桩桩联姻去维护皇权的稳定,实现各方权力的制衡。 所以,以如今李仙蕙这太子嫡女的身份,林远已经配不上她了。 大唐驸马岂是那么容易做的?如果阻碍了圣意,成了一颗碍眼的棋子,挡住了陛下想要李武联姻的道路,那么他的父亲薛绍就是例子…… 想到薛绍,太平公主就不寒而栗。所以,她要把林远解脱出来,不能再步薛绍的后尘。 其实之前她就和林远聊过,是否主动放弃这门亲事,可是林远一直不置可否,事情也就拖延了下来。 如今这个形势之下,那桩婚事定然再不算数。 还好林远不在洛阳,他和仙蕙平日相处不多,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不如当断则断。 于是,太平公主拉着众人演起了戏。 “若依我之见,延基和仙蕙就很般配,不仅年岁相当,也是天作之合。牡丹,你看呢?” 一看太平公主把球踢给了自己,牡丹心领神会。 何况武则天早就和她聊过一次,她当即表示赞同,还要给众人一个冠冕堂皇的悔婚的理由。 “公主所言极是,说起今日明堂盟誓,李武两家既然尽释前嫌,自然应该亲上加亲。” 眼看太平公主和丹阳郡主都表示赞同,武则天又看向了李显夫妇。 “太子,你看呢?” “小女能和武家联姻,亲上加亲,是仙蕙的荣宠,一切单凭母亲裁夺。” 李显夫妇受宠若惊,赶紧躬身答话。 其实女儿的婚事哪里轮得着他们做主,当初圣上把仙惠指给薛林远,也并未问过他们的意见。所以如今换了驸马,他们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好在武延基身为魏王之子,如今已经是继魏王,身份比薛林远尊崇多了,他们自然没有意见。 倒是武牡丹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郡主,让太子和太子妃很是注意了一番…… “好,那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延基年岁也不小了,婚事不宜拖延太久,待魏王周年之后,就让二人成婚!” 武则天大手一挥,算是定下了这桩婚事。 对此,众人心照不宣,毫无异议。 牡丹悲哀的发现,自始至终都无人提起林远。 要知道,就在几年之前的宴会之上,武则天曾当着众人把李仙蕙指给了薛林远。 当初赐婚的时候,李仙蕙不在;如今悔婚的时候,薛林远不在。 果真他们就是陛下棋盘上一些无足轻重的棋子,被操控着走来走去,毫无自由…… 还好,林远出局了,也安全了。 —— 安排好了武延基的婚事,武则天转头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旦。 第433章 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对于众人的这番表演,相王李旦一直置身事外,完全没有参与意见。 在宫中苟且求生了多年,他很清楚,不管儿子还是孙子都是母亲眼里的棋子,李武联姻这步棋是必走无疑,他自然不会干涉。 当初公主们陆续被接进公主苑,李旦就料到了这一天。 好在他已不在东宫之位,而他那几个到了适嫁之龄的女儿也早早的被他嫁了出去。 如今只有养在公主苑的八公主和九公主了,好在她们年岁还小,不用卷入这场李武联姻之中…… 再等几年,皇兄登基继位,他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李旦正暗自庆幸自己得以独善其身,没想到武则天哪里会轻易放过他。 要知道,李旦被幽禁东宫这几年,除了醉心诗词音律,就是生孩子了……他的子女和流放房龄的李显比起来,可是多出了不少。 而且他和武家一向交恶,水火不容,所以武则天想促成李武联姻,自然不会绕过他。 如果李旦一家能够和武家联姻,那是再好不过了,才是真正的化仇为亲。 武承嗣膝下无女,但是梁王武三思还是有几个女儿的。那个武蕴秀武则天就很是喜欢,本来想给她指婚给李重润,奈何李重润身份微妙,一时不好促成。 所以,武则天早就有意,趁此机会给三郎指婚。 “旦儿,都说良缘成对,好事成双,隆基业已出阁,也到了婚配之年,对他的亲事你可有打算? ” 李旦一听母亲提到三郎,手中的酒杯忍不住晃动了一下。 说实话,若把李家的公主嫁给武家,他还勉强能接受,左右不过是嫁出个女儿而已。但让自己的儿子娶武家的女儿,他是万万不同意的。 尤其是三郎,武家对他而言有着杀母之仇,不管当初窦妃是被谁害死,总归都是武家的力量…… 想到这里,李旦极力保持着平静,笑着回复。 “母亲,三郎年岁尚小,又顽劣贪玩,成亲之事怕是为时尚早。” 李旦看似语气轻缓,态度却十分明确。 众人有些诧异,纷纷看行李旦,没想到素日顺从的相王,竟敢忤逆圣意。 武则天倒是早有心理准备,她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看似软弱,其实内心刚强。 看来他心里对武家还是恨之入骨,生怕李武联姻,不等她挑明就一口拒绝。 若按武则天以往的脾气,她早就大发雷霆了,不过眼前还政李唐已是大势所趋,她只能善待这两个儿子,不宜再结仇怨了。 所以,武则天尽量和颜悦色,强行继续这个话题。 “谁说隆基顽劣了?他有胆有识,西域一行立下战功,比你们当年可是强多了。” 武则天说着笑着看向李显和太平,缓和着母子间尴尬的气氛。 李旦脸上笑着,心中却忐忑不已,快速在心里盘算着对策。 他很清楚母亲的脾气,眼下李唐刚刚盟誓,不宜撕破脸皮,所以母亲还算有些耐性和他商议,可母亲若真的翻脸无情,以圣旨赐婚,那他就是抗旨不遵。 只他自己还好,大不了就是一死,若因此惹怒母亲,影响了还政李唐的大业,那就得不偿失了…… 第434章 门第相当,情投意合 圣令一出,再难更改,李旦明白自己必须在母亲挑明之前找到最有力的托辞。 不过刚才母亲提起三郎的战功,倒是让他想起一件事来。 要知道, 就在三郎西域收服吐蕃降将,建功归来之后,李三郎的名气大涨,加上庐陵王被立为天子,眼看李唐复兴有望,年前已经陆续有人上门给三郎提亲了。 不过李旦觉得三郎年纪尚小,就没放在心上,再说前些日子三郎只顾往道观里跑,他还没来得及和三郎商量此事…… 如今看来,与其让三郎娶武三思之女,还不如在那些提亲的人中选一家…… 李旦正在思量,武则天已经挑明了。 “依朕看,梁王的小女武蕴秀才貌双全……” 一听陛下要强行赐婚,李旦顾不得许多,赶紧起身行礼,打断了母亲的话。 “母亲容禀,其实儿臣已经为三郎选了一桩姻缘,双方也已纳彩、问名,只待母亲裁决。” 李旦此话一出,众人都惊住了。牡丹也有些奇怪,她还从来没有听三郎提起过此事……难不成只是拖延之词? “哦?竟有此事?你不是说三郎年纪尚小吗?” 武则天明显不太相信。 “虽然三郎年岁尚幼,不过若说婚配, 此女确实与三郎情投意合。” “哦,不知是哪家女子?” “正是太原王氏,左卫翊府中郎将王仁皎之女王菱。” “王仁皎?” 武则天面色不悦的沉吟着,儿子的话,让她始料未及,难辨真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太平公主一看这形势,就明白了兄长的心意。看来他是铁了心不和武家联姻了。 与其僵持下去,闹的不可收场,还不如帮兄长一把。 于私心来讲,太平一直很喜欢三郎,也不想让隆基成了李武联姻的牺牲品。 于是,她赶紧出言调和。 “皇兄,我记得王仁皎膝下有一对龙凤胎,这王菱可是还有一个兄长叫王守一?” “正是。” “这就对了,王守一和三郎、崇简几个少年很是交好,常在一处,看来他们果真是情投意合了。” 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笑着看向了母亲。 “母亲,也是三郎的造化,这太原王氏乃是五姓七望高门令族,说来倒是很般配的一门姻缘呢!” 太平公主的话,让武则天无从反驳。 要知道,这五姓七望分别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历来是最厉害的门阀士族。 其中博陵崔氏曾经号称天下第一高门,是北方豪族之首,而李唐皇族正是出自陇西李氏,也是后来才勉强跻身进去的。 这些世家大族实力强大,世代沿袭,而且互相通婚,在官场上形成了牢固的关系网和垄断势力,就算是皇室成员,也未必能跟五姓七望这些豪门结亲。 当年高宗为了扭转这一情况,就曾颁布法令,禁止五姓七望这七大家族擅自通婚,自行婚嫁。 这些年武则天重用庶族,大力提倡科举,就是为了打击这些门阀士族,奈何一直收效甚微…… 所以说,对李唐皇室而言,能娶到五姓七望家族的女儿,以婚约的形式和他们形成政治联盟,无疑是最完美的姻缘。 这桩婚事,看起来门第相当,孩子们又情投意合,倒真是让她无话可说。 不过武则天刚才已经说出了武蕴秀的名字,就这么被挡回去,那武家也太没有面子了…… 第435章 当机立断,情投意合 看着太平和李旦一唱一和,武则天神色不悦,脸色阴沉的快要滴下水来。 李显夫妇低头不语,分明不敢趟这趟浑水…… 而梁王武三思也十分不悦,要知道女儿武蕴秀之前曾议婚李重润,已经被拒绝过一次了…… 那李重润是皇太孙,身份尊贵,娶妻一事干系重大, 群臣干预尚可理解,这李隆基非嫡非长,李旦凭什么还推三阻四的? 难道他武三思的女儿就嫁不出去吗? —— 圣威难测,眼看武则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再僵持下去,李旦父子怕是凶多吉少 ,牡丹坐不住了。 虽然她知道自己人轻言微,更不想掺和皇家的这些事情,但是事关三郎,她不能坐视不管。 其实关于历史中李隆基的后宫,牡丹了解不多,只知道一代贵妃杨玉环。 至于杨贵妃之前,似乎还有一位武惠妃颇为受宠,难道就是这位武蕴秀? 不应该啊, 牡丹太清楚梁王和相王之间的恩怨了,这种水火不容的关系,怎么会结成秦晋之好呢? 而且,三郎在她面前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都从来没有提起过武蕴秀,更对梁王一家深恶痛绝,想必他也是不会认同这桩姻缘的。 再者,李旦已经出言拒绝,搬出了王家的千金,如今非此即彼,必须当机立断。 陛下既然没有明确反对王家一事,就说明这门婚事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眼前的问题是,武蕴秀怎么办? 终究是武周郡主,就这么被当众拒婚,于武家的脸面很不好看。 看来想要打破这个僵局,只能给武蕴秀再找一门姻缘,让三郎从中解脱出来。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那些少年们看去…… —— 此时,李三郎正和薛崇简玩的热闹,看着和三郎一般年纪的薛崇简,牡丹顿时有了主意。 这不都是适婚少年,谁娶不是娶呢? 反正是李武联姻,崇简虽然姓薛,也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让他来顶替三郎联姻应该没问题。 而且崇简性情活泼,从小和三郎交好,深得陛下宠爱,也和武家子孙相处的不错,就像太平公主一样,是联系李武两家的纽带,这门亲事应该没什么问题。 眼下只能委屈一下崇简,拿他顶出来了。 想到这里,牡丹微微一笑,开口打破了沉默。 “说到亲上加亲,牡丹斗胆插个嘴,这几个孩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其实有些姻缘都是注定的……” “哦,牡丹,此话怎讲?” 太平公主知道武牡丹心向三郎,如今发言一定是解围的,所以赶紧捧场。 “公主殿下,您这忙于招呼侄子,倒是忘了自己儿子。其实崇简和三郎同龄,也到了适婚之年,而且我经常听他提起蕴秀,两人也是情投意合……” 牡丹说着,拿手指向了不远处的薛崇简。 也是天意如此,此时活泼爱玩的薛崇简正好凑到了武蕴秀面前,和她说笑玩闹着…… 众人一看,皆是一愣。 第436章 苦大仇深,四喜临门 太平公主没有想到,武牡丹竟敢打她的主意,搬出了崇简来解围。 她有些愠怒,却也不好发作。 说起来,她自己就是李武联姻的棋子,所以不想让自己儿子也走上这一步。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太平公主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或许是因为被母亲这个武姓女子吓破了胆,李家的皇孙,显然都不想娶武姓的女子。尤其是皇兄李旦,态度更为明显——也只能让崇简顶上了。 反正如今她和武家已经密不可分,也不在意多个武姓儿媳。 这么一想,太平公主也就想开了。她当即笑了起来,对着母亲撒起了娇。 “就是,母亲,你就偏心两位哥哥,心疼您的皇孙,怎么忘了我们崇简,他也该娶亲了。” 武则天听太平这么一说,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一心谋划李武联姻,她只在李武两家的孩子中扒拉了,倒是真没想起来,还有个姓薛的外孙…… 其实从旦儿的反应上,武则天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纵使李武刚刚盟誓,也是口是心非。旦儿和武家的关系是不可能修复了。 就算把两家儿女勉强凑在一起,结果只能是又多了一对怨偶…… 何况三郎和王家的婚事也让她无从挑剔,毕竟就算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也该让郡王们结交五姓七族。 还是武牡丹聪慧,搬出了薛崇简,给了个台阶下。 如此一来,总算把武家的郡主嫁了出去,既实现了李武联姻,也算挽回了一些颜面。 既然太平公主对此没意见,武则天看向了武三思。 “三思,你意如何?” “崇简仁厚忠孝,此乃小女之福。” 梁王哪敢不从,他知道自己和李旦之间苦大仇深,女儿嫁过去肯定没好日子过,也不想勉强结亲。 太平公主深得圣宠,有她的庇护,薛崇简虽不是李唐皇孙,一辈子荣华富贵定是不缺的…… 所以,对于薛崇简这个女婿,武三思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只把女儿嫁出去显然是不够的,他还有自己的打算。 要知道,当今的东宫太子可是李显,魏王府都能娶了大唐公主,和东宫太子结亲;他梁王府自然不甘示弱…… 他和太子之间,关系原本就不错,如今自然要更上一层。 虽然李仙蕙已经被指给了武延基,可她不是还有一个妹妹吗? 那李裹儿也是李显和韦氏嫡亲的公主,生的花容月貌,虽说年岁略小一些,脾气骄纵一些, 这么一来,他梁王府既和太平公主结了亲,又和太子成为亲家,还怕什么李旦吗? 想到这里,武三思决定趁着这波联姻,先把驸马之名定下再说,以免夜长梦多,毕竟魏王还有好几个儿子呢…… 武三思正在盘算着怎么开口,李显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奉承了起来。 “好啊,这真是三喜临门……” “三喜临门?太子殿下,刚说了好事成双,不如再凑一喜,来个四喜临门!” 武三思说着,躬身朝武则天行了一礼。 “姑母, 我儿崇训也将到娶亲之年,他一直仰慕公主风采,您不能厚此薄彼,就把裹儿赐他为妻!” 武则天闻言哈哈大笑,她早知道太子和三思关系亲近,也早有赐婚之意,只是觉得那两个孩子年岁尚小,没想到他们倒是迫不及待了。 如此也好,不管怎样,先把姻缘名分定下,让李武两家如水和泥,彼此渗透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扯不清关系,就是她的意图所在。 “如此甚好,四喜临门,婉儿,拟旨赐婚!” 第437章 花开并蒂,窃窃私语 酉时三刻,春宴开席。 九重高门倚天,落日余晖遍布,但见亭台楼影,满池霞光,李武两家分席落座,喜气洋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看众人吃吃喝喝差不多了,武则天示意上官婉儿,当众宣读赐婚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继魏王武延基人品贵重,行孝有嘉,已至弱冠; 今有太子李显之女李仙蕙,端赖柔嘉,言容有则,正值及笄之年;御赐良缘,钦定佳配,择吉日大婚……” 武延基和李仙蕙相视一笑,一起出列叩头谢恩,两人虽含羞带怯,却难掩欣喜之色,看来真是郎情妾意,琴瑟之和。 对这二人的婚事,众人都在预料之中,于是纷纷举杯恭贺。 牡丹也真心的为两人祝福,她和武延基兄妹一场,这些年的相处生出了不少亲情,仙蕙又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看到二人喜结良缘,自然为他们高兴。 不过在众人的声声祝福里,牡丹却隐约想起了林远说过的话,这对鸳鸯似乎命不久长…… 如此良善的一对新人,也不知会遇到什么磨难,想到这里,牡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 就在这时, 上官婉儿又拿出了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是赐婚武崇训和李裹儿的。 因为李裹儿年纪尚小,之前也没有提及过,对于这桩婚事,众人略感诧异,不过很快也就欣然接受。 所谓花开并蒂,东宫太子的两位公主分别嫁给梁王之子和魏王之子,算是李武联姻最大的诚意了。 看来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把李武两家黏在一处了…… 这对新人跪拜领旨的时候,李裹儿明显有些不情愿。 虽然她进宫不久,但在她眼里,武崇训呆板木讷,丝毫没有其父武三思的剔透玲珑,实在是有些无趣…… 在李裹儿的心里,还是当初把她接回洛阳的林远哥哥,更为俊朗多才。 原本以为姐姐嫁给了武延基,那她和林远哥哥的婚事就黄了,自己或许就有机会,没想到自己也被当做联姻工具嫁给了武家…… 李裹儿满心的不情愿,却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默默接受。 因为她深知皇祖母的手段,父亲如今虽为太子,在陛下面前也是唯唯诺诺,生怕一着不慎又被贬回房龄,从来不敢忤逆,她哪有挑三拣四的权利。 反正梁王如今是武家最得宠的人,她能嫁给梁王嫡子,也算门当户对了。 两对新人叩头谢恩的时候,李家的几个少年也在窃窃私语。 “三郎,裹儿年纪还小,还没你我大,怎么就赐婚了……” “怎么了,崇简,难不成你想让皇祖母也给你赐婚?” “去你的,要赐婚也是给你。你没看见吗,这都是你们李武两家的联姻……” 听着李三郎和薛崇简的话,一旁的八公主和九公主对视一眼,神色里都是忧戚,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起来。 身为李家公主,或许她们不久之后,也难逃被指婚的命运…… 就在众人各怀心事之时,上官婉儿又拿出了两道圣旨。 这一次,薛崇简和李三郎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438章 于国无功,于家无用 因为之前一直在说笑玩闹,李三郎和薛崇简对于自己被赐婚之事,完全不知情。 两人跪地听宣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不清楚会是什么旨意…… 李三郎甚至在想,难不成是皇祖母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去西征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临淄王李隆基,风姿雅悦,文武兼通,今有左卫翊府中郎将王仁皎之女王菱,姿容秀丽,淑德含章……” 什么?又是赐婚圣旨? 在这熟悉的赐婚措辞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李三郎惊呆了…… 他的脑子嗡嗡的,脸上火辣辣的,完全没听清女方的名字。 怎么突然间给他赐婚了? 这些日子,三郎只顾研习兵法,练习骑射,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征吐蕃,为西征出一份力,让牡丹姐姐早些摆脱和亲之事,所以对于自己的婚事,李三郎完全不知情。 虽然他已年满十四,可他才刚刚出阁,在宫中被拘禁了十余年,如今的他只想享受自由,建功立业,从未想过娶亲之事。 就算要娶,他心中想娶的女子,也不是什么王氏之女啊! 一时间,李三郎心乱如麻。 “三郎,这王菱有些耳熟啊,可是王守一的妹妹?” 薛崇简小声嘀咕着,他也觉得有些奇怪,不是李武联姻吗?怎么给三郎许配的是太原王氏的女儿? 三郎默不作声。 什么王菱,他哪有心情去管是谁的妹妹…… 就在薛崇简幸灾乐祸的时候,上官婉儿继续宣读了薛崇简的赐婚圣旨。 薛崇简顿时笑不出来了。 看来李武联姻,他这个姓薛的也逃不掉啊…… 对此,薛崇简虽然意外,倒也淡然接受。从母亲嫁给武家那时起,他就明白了圣意难违,自己早晚也有这一天的。 还好,是武蕴秀。 对于武蕴秀,薛崇简至少是不讨厌的…… “三郎,崇简,你二人赶快接旨谢恩啊!” 太平公主在一旁笑着提醒。 薛崇简赶紧叩拜谢恩,李三郎却跪在那里,迟迟不肯接旨。 “怎么,三郎,这婚事你是不情愿?你父王可说了,你和那王家之女是情投意合啊!” 武则天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旦一眼。 她早就猜到这婚事是儿子拒绝李武联姻的托辞,如今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收场。 李三郎一听,顿时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赶紧解释。 “皇祖母,隆基出阁不久,年岁尚轻,于国无功,于家无用,只想上阵杀敌,为国出力,不想过早成亲,还望皇祖母成全。” “小小年纪,天天想着上阵杀敌。朕的这些皇孙里,你若无功业,还有谁能当得起?” 说起来,武则天还是很喜欢这个皇孙的,所以纵使三郎意欲抗旨,她还是和颜悦色。 “母亲,我看三郎这是不好意思了。” 太平公主笑着起身,走到了三郎的跟前。 “三郎,你忘了,你兄长也是这个年纪给你娶了皇嫂的。你们啊要早些成亲,为皇家开枝散叶……” 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帮三郎整了整衣冠,趁机压低了声音。 “崇简已经替你娶了武蕴秀,你若不应了王家的亲事,梁王还有两个女儿呢,你自己选!” 太平公主的话,让三郎顿生绝望。 他明白眼下这桩婚事,已经是父亲和姑母努力争取的最好结果了。 否则他就会像别人一样,沦为李武联姻的棋子。 第439章 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自古以来,娶妻娶德,纳妾纳色。 皇孙贵族通婚娶亲,更是看重对方的门第阀阅,通常都是圣上赐婚,毫无自由可言。 受宠如太平公主,婚姻都不得自由,别提他们这些本就不受宠的李唐皇孙了…… 三郎知道,自己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如果抗旨不遵,不止是自己,更会将父亲和整个李唐皇族都陷入危机之中…… 可是,他实在是不甘心。 从小到大,他的心中都珍藏着一个女子,那就是他的牡丹姐姐。 如果他对她曾经是敬重和依赖,不知不觉中早已变成了爱慕和依恋…… 只是曾经的他年幼无助,又被拘禁深宫,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如今他终于出阁,可以建功立业, 只要收服吐蕃,毁了和亲之事,牡丹姐姐就得了自由…… 到时候,皇祖母也该退位了,他只用向皇伯伯求婚,就能把牡丹姐姐娶回府中——这是三郎的打算,也是他苦练骑射、研读兵书的动力。 可是,现在看来,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如今,他的心上人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僵持中,陷入两难的三郎缓缓的抬起头,看向了立在皇祖母一旁的武牡丹。 他想看看他的牡丹姐姐,看看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能否告诉他答案…… 哪怕她流露出一丝丝不舍,一丝丝不愿,他就不惜抗旨,大不了和她一起流放西域…… 可是,他失望了。 只见牡丹姐姐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似乎和旁人一样的开心。 一时间,三郎无语凝噎。 “隆基,想什么呢?快接旨!” 太平公主在一旁催促着。 “就是,难不成你另有心上人?说出来听听,让皇祖母给你做主。” 梁王武三思在一旁不怀好意的撺掇着。自己的女儿被李家儿郎连番拒绝,他窝了一肚子火,自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武则天也盯着三郎,想从中发现些什么…… 李三郎苦笑了一下,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他能怎么说呢? 说他喜欢牡丹姐姐,眼前的丹阳郡主,未来的吐蕃王妃? 那样一来,岂不是又要给牡丹姐姐招来杀身之祸? 他不敢,也不忍。 何况,他知道,牡丹姐姐心里的人不是他,而是薛林远。 如今李仙蕙另有婚约,薛林远已经得了自由,就算和亲一事黄了,等薛林远西征归来,他们就能相爱相守了…… 或许,这就是牡丹姐姐如此开心的原因…… —— 看着三郎跪在那里一言不发,一直不动声色的李旦坐不住了。 其实早在去年,三郎执意跟随郭元振西征之时,他就明白了儿子对武牡丹的心思。 对此,他倒并不诧异。 毕竟武牡丹那样的奇女子,连他都难免动情,何况年纪轻轻的三郎。 三郎从小没了母亲,是牡丹对他悉心照料,谆谆教导,她也没比三郎大几岁,他对她动心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武牡丹这个女子,注定不是他们李家的人…… 第440章 西域雪山,深山道观 眼看再僵持下去,就要被母亲看出端倪,怕是会惹来大祸,李旦不能坐视不管。 他知道三郎的脾气,如今能劝动他的人,只有武牡丹。 也只有让牡丹亲自劝说,才能彻底断了三郎的念想。 想到这里,李旦转头看向了武牡丹。 “丹阳郡主,三郎从小倔强,你曾为少傅,对他既有师恩,又有姐弟之情,还请再劝导他一番。” 相王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了武牡丹。 李旦的言外之意,牡丹听的明明白白。 的确,三郎从小就听她的。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他的选择呢? 牡丹本不想插手,但眼看事情僵持不下,上官婉儿又将圣旨递了过来,她只得接过来,慢慢的走上前去。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三郎这才抬起头,看着牡丹,眼睛里都是信任和期待。 其实相处多年,如果说牡丹对三郎的情意毫无察觉,那是骗人的。 尤其是去年,三郎突然跑去西域,在裴府住了几天,走的时候又把玉佩留下,她已经隐约猜到了三郎的情意——之前是一个孩子的信任和依赖,如今是一个少年的爱慕和牵绊。 只是,她承受不起,也一直不敢面对。 身为一个穿越之人,归无所,去无门,身上背负着裴家的沉冤旧案,如今又成了和亲之人,她的归宿若不在西域雪山,那定然就是深山道观…… 如今这位高门大户的王家千金,才是李三郎的良配;这门当户对、天子御赐的婚姻,才是唐明皇的佳缘。 想到这里,牡丹努力笑着,笑的灿烂温暖。 “三郎,你长大了,想要建功立业未尝不可,只是家不成何以安身,身不安谈何立业?我们也算师徒一场,姐姐愿你你早日大婚,家成业就。” 牡丹说着,把圣旨双手奉上。 三郎神色倔强,他也不说话,只是直直的盯着牡丹姐姐的眼睛。 他知道,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姐姐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他要看清姐姐的心意。 姐姐的眼睛依旧真诚温暖,笑意里带着温柔和祝福,却唯独没有他想要的那种光彩——那种她对着林远才会有的神采。 三郎很难过,终究牡丹姐姐还是只拿他当弟弟。 眼看众人都围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再僵持下去,只会牵连更多的人。 为了姐姐,为了父亲,为了李唐,他别无选择,只得接受赐婚。 “姐姐既如此说,三郎不敢不从。只是姐姐要记住,你欠我一份大礼。” 大礼?牡丹愣了一愣,赶紧应承了下来。 “他日三郎大婚,姐姐定然要送上大礼。” 三郎笑了笑,从牡丹手中接过圣旨,对着皇祖母叩头谢恩。 眼看四门婚事已定,人们一阵欢呼祝贺,纷纷朝武则天祝贺。 “陛下,这是四喜临门啊!宫中好久没有这么多的喜事了!” “是啊,待魏王周年之后,就选个良辰吉日,让他们四对新人一同完婚……” 喧闹声中,上官婉儿宣布春宴开始——喜气洋洋的人们没有发现,俯地叩拜的李三郎早已泪流满面,良久都未起身…… 桨声灯影里,欢声笑语淹没了九州池,也淹没了一个少年不为人知的心事。 第441章 心事重重,杞人忧天 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丝竹雅韵,轻歌曼舞。 白日里,李武两族在明堂发下的誓言犹声声在耳,夜幕中,几桩婚事又让李武两家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家人。 尤其是太子夫妇,因为两位公主女儿的亲事,和武家的关系变得愈发亲近。 梁王武三思本就为人圆滑,早在李显夫妇流放房龄之时,他就和韦氏关系暧昧,施以小恩小惠,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如今两家亲上加亲,关系自然更近一层。 不止两家的孩子们玩在一处,李显和武三思也是称兄道弟,一片和谐。 只有李旦一家,永远都在状况之外。 前些年东宫里的幽禁生活,似乎在孩子们的心里留下了烙印,李旦的这些孩子在武则天这个皇祖母面前,总是有些拘束,也不会真的开心。 如今薛崇简和李三郎同时有了婚约,也算喜事一桩。薛、李两家的兄弟们围着李三郎和薛崇简,争先恐后的劝酒。 只有八公主和九公主,依旧心事重重。 因为两人尚且年幼,此番李武联姻得以逃过一劫,但是几年以后,尚不知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们…… 其实李裹儿也没比她们大几岁,她都被赐婚了,或许明年?最迟后年就轮到她们了。 想到这些,八公主和九公主就心中难安,趁着众人都在热闹,她俩凑到了牡丹面前,小声的嘀咕着。 “牡丹姐姐,不知你何时回道观?我们还想跟你回道观清修……” “哦?如今宫里的形势可比以前好多了,你们怎么又想回道观了?” 牡丹的话刚问出口,忽然就明白了两姐妹的心事。 可怜的孩子啊,这是怕有朝一日,她们也像李仙蕙和李裹儿一样,被当做联姻的工具嫁给武家之人。 牡丹知道,因为李旦的教诲,因为杀母之仇,她们从小就对武家的人深恶痛绝,若让她们嫁给武家,确实是生不如死…… 为了躲避联姻,两个花蕾般的少女竟然想要真的出家入道,也实在是可怜。 可身为皇家之人,纵是出家了?就真的能自由吗? 想到这里,牡丹苦笑了一声。 “你俩啊, 从小就是心事太多。姐姐知道你们的心事,放心,你父皇会把你们安置好的,就像三郎那样。” 牡丹说的是心里话。 李旦虽然看似懦弱,却柔中带刚,很有筹谋。 今日李三郎得以摆脱李武联姻,就是因为他的反抗和周旋。 想必他也不会让女儿嫁入武家,会提早筹谋。 再说,陛下年事已高,东宫太子已立,或许很快就改天换地了,实在不必杞人忧天。 不过对于牡丹的劝慰,两位公主明显不买账。 从小生活在宫中,哪有顺遂之人?何况她们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公主。 “姐姐,我们真的不想嫁人,这辈子只想许身道观,一心向道。你就求求皇祖母,带上我们!” 看二人依旧坚持,牡丹苦笑一声。 “姐姐我能不能回道观,还不知道呢!你俩别忘了,如今我是和亲郡主,或许很快就要去西域了……” 第442章 罪臣之后,漏网之鱼 牡丹和两位小公主躲在一角悄声聊着的时候,不知道在不远处也有人在悄声聊着她们。 在宴会的另一角,太子妃韦氏正拉着上官婉儿,打听着武牡丹的消息。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和亲吐蕃的丹阳郡主。 之前只听说她是魏王武承嗣的义女,曾为东宫少傅,和李旦一家颇为交好,没想到这个武牡丹竟然如此得人心。 韦氏发现,不管是在明堂,还是宴会之上,不但陛下十分欣赏武牡丹,似乎李旦、太平公主对她也很器重,有些事情甚至还要询问她的意见。 而且,李武两家的这些孩子和她关系也都不错,这就实在难得了…… 韦氏对这位丹阳郡主顿时有了兴趣,想要打听一下,日后也好结交。 因为李显夫妇回宫不久,而且慑于武则天的威严,两人素日里小心翼翼,十分低调,从不敢招惹是非。 而丹阳郡主从西域回来之后也很少进宫,所以她还不清楚武牡丹的身世。 “婉儿,不知这位丹阳郡主是何来路?这个武牡丹,看起来竟是八面玲珑啊。” 一听韦妃问起牡丹,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慢慢斟酌着说辞。 “回太子妃,武牡丹是魏王义女,曾为东宫少傅,后来出宫修道,再后来又去了西域,就成了和亲吐蕃的郡主。” 上官婉儿说着,笑着岔开了话题。 “若说起来,这丹阳郡主也算是我半个徒弟呢。” “哦?我只知道她是魏王的义女,没想到你们还有师徒之缘?” 韦妃更加好奇了,揪住武牡丹的话题不放。 “看她的谈吐和胆识、周身的气度,定然不是小门小户之女。婉儿,这个武牡丹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 “哦,太子妃何出此言?” “直觉。” 韦妃本是随口一说,上官婉儿却坐不住了。 她原本不想对韦妃提起牡丹的身世,但说到这里,她也不好再隐瞒。 要知道,武牡丹的身世在这宫里宫外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韦妃已经注意到了武牡丹,只要略微一打听,就会知道她的身世,相瞒是不可能的。 与其日后自己被无端猜忌, 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早早告诉她实情。 毕竟如今的东宫太子是李显,而李显最听他这位太子妃的话了。 想到这里,上官婉儿压低了声音。 “太子妃好眼力,这武牡丹确实出身高门大族,她正是前宰相裴炎之女。” “谁?裴炎?” 上官婉儿的话,让韦氏大吃一惊,差点没叫出声来。 幸亏周遭喧闹一片,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她这才稳了稳心神,不敢相信的看着上官婉儿。 “裴家不是满门抄斩了吗?怎么还有个女儿……” “说来也是缘分,当初裴家遭难之时,这孩子在道观养身,因此逃过一劫,后来在因缘巧合之下就又进了宫。” “那她怎么就成了魏王义女?还成了东宫少傅?罪臣之后,漏网之鱼,既然发现了不是应该当场诛杀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 第443章 咬牙切齿,是何居心 韦氏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备受大家欢迎的丹阳郡主,竟是裴炎的女儿! 难怪她看到这个武牡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和不安。 听到裴炎的名字,她就恨的咬牙切齿。 十四年前,她的夫君李显刚刚登基称帝,就因为想要提拔她韦家的外戚,就被那辅政大臣裴炎极力反对,丝毫不给新帝颜面。 夫君气不过,只随口说了一句气话,说自己可以把江山都给自己的丈人,那裴炎竟然告到了太后的面前…… 也就因为裴炎的撺掇,他们夫妻才被废弃了帝后之位,被贬黜房龄,一去就是十余年。 如今她人到中年,还是一个心惊胆战的太子妃,连儿女们的婚事都不敢插话…… 如果不是裴炎,她早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了! 如果不是裴炎,她们一家人又怎么会在房龄受苦受难的十几年? 这些年,韦氏在房龄九死一生,受尽磨难,心中早就积攒了满满的恨意。她不敢去恨当今圣上,就只能把全部的怨恨都集中在裴炎身上,时刻诅咒着。 后来,她听说裴炎很快就得到报应,以谋反罪被斩首示众,抄家灭门,心中这才平衡了些。 没想到裴炎的女儿还活着,还活的如此风光! 韦氏恨恨的想着,扭头朝着武牡丹的方向望去。 此时,武牡丹正和盈盈几人说的高兴,还有相王的几个儿子过去,轮番给她敬酒…… 果然,这个武牡丹还是和她父亲一样,更亲近李旦一家。 当初裴炎就是把李显拉下了皇位,继而扶持李旦上位,如今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她到底是何居心? —— 韦氏眼里流露出的恨意,上官婉儿尽收眼底。 她早就知道,牡丹是裴炎之女的身世一旦被太子夫妇知道,对武牡丹而言,绝非一件好事。 幸好,牡丹在洛阳也待不了多久,早晚都是要嫁去吐蕃的。 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对于武牡丹,上官婉儿有些还是疼惜的,因此极力劝解着太子妃。 “太子妃不必介怀。其实武牡丹和裴家已经关系不大,当年她年纪尚小,并不知晓朝堂之事,十几岁时又受过伤,失去记忆,这才成了魏王义女,说来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上官婉儿说着,给韦妃斟了一杯酒。 “如今她已是和亲郡主,也就一年半载就要嫁入吐蕃了。” 婉儿这话是劝解太子妃,也是想给牡丹去除一个麻烦。 韦妃闻言,不置可否,只在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哼,一个罪臣之女,反贼之后,竟然成了和亲郡主,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当选的?难道就不怕她勾结外夷,倒攻谋反吗?” “太子妃切不可乱言。陛下还是很看重丹阳郡主的,吐蕃和亲一事也是国之大计,不容随意置喙……” 眼看韦妃越说越离谱,上官婉儿只得出言警醒。 韦氏闻言,这才悻悻作罢。 如今的她根基未稳,还要夹起尾巴做人;不过,总有一日,她会出了这口恶气的。 第444章 无懈可击,拒人千里 牡丹虽然在和孩子们说话,还是觉察到了来自太子妃的冰冷目光…… 她没有回头,装作没看见。 其实在她回宫之前,就料到会有今时今日。 幸好李显如今还未登基,只是个不掌权的太子,否则还真没她的好日子过。 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李显夫妇,期间他们并无什么交流, 加之圣御在上,太子夫妇颇为低调,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不过,在眉眼高低间,牡丹还是看出了这对夫妇的性子。 李显就是个温和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心计不多,对母亲极为惧怕,全程都在附和讨好。 但太子妃韦氏,还真不是一般人。 中年女人的坚韧和心机,都藏在她随和的笑容里。 别看她一直低眉顺眼,却能左右逢源,看得出来,上官婉儿和武三思和她关系都很不错。 期间牡丹和她还有过几次眼神接触,牡丹知道,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想到自己裴姝月的身份,牡丹就后背一凉。 看来自己当初远去西域,还是明智的选择。也是在此时,牡丹才慢慢觉出了林远的苦心。 当初林远建议她远去西域,如今林远交代她远离皇宫,想必都是为了今日考虑。 只是,她哪里逃得出这千丝万缕的纠缠…… 还好如今明堂盟誓已毕,牡丹只希望宴会之后可以早些出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难免生出一丝悲凉。 入宫近十年,眼看着这些孩子一个个长大,如今都已成家立业,而自己和林远依旧天各一方,没有立足之地…… 其实她还好,虽然也是一枚棋子,但有了和亲郡主身份的掩护,旁人一般不敢拿她怎样。 而林远的驸马梦破灭了,至今尚在边疆苦战,拼杀搏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终究,她和林远都是局外人。 如今除了她,除了盈盈,还有谁记得林远呢? 也不知道突厥那边状况如何。难道武延秀讨不回来,林远就永远不能回来了吗? —— 牡丹正在黯然神伤,李三郎终于挣脱了敬酒的人群,端着酒杯凑到了牡丹的面前。 “牡丹姐姐,三郎敬你!” “三郎,你今日大喜,该姐姐敬你才是。” 牡丹笑着,赶紧给三郎斟酒。 李三郎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再来!再来!” 连饮三杯,李三郎意犹未尽,还吵着喝酒。 牡丹知道他有些醉了,不肯再倒。 “三郎,酒多伤身,你年纪尚幼,还是少饮一些!” “姐姐这话真是好笑,刚才不是说我长大成人了吗,这会子又说我年纪尚幼……姐姐,在你眼里,三郎究竟是大还是小啊?” 对于牡丹姐姐之前的劝婚,李三郎心中有怨,故意语带嘲讽,使起了性子。 “只要临淄王不嫌,三郎年岁再大,也永远是牡丹的弟弟。” 牡丹也不生气,轻轻的放下了酒壶。 她的回话无懈可击,疏远又真诚,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拒人千里,竟让三郎无言以对。 第445章 果之未熟,梦想未竟 面对武牡丹,李三郎永远无计可施。 他只得倔强的拿过酒壶,兀自给自己倒满酒,彰显着自己最后的坚持。 牡丹看劝他不住,也不想勉强。 她明白三郎的心思,也不想刺激他,只想躲开一些,免得生出事端,所以想要转身离开。 看牡丹要走,三郎又慌了,赶紧叫住了她。 “姐姐这就要走?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份大礼。” 牡丹闻言,转过身来。 “这个简单,虽然姐姐一身清贫,幸好有个哥哥颇有家财,西域那边多得是奇珍异宝。对了,不知三郎想要什么礼物?” “三郎真的要,姐姐真的给吗?” “只要姐姐能做到,自然会给。” “那好,姐姐,三郎想要水中月,雾里花,敢问姐姐有吗?” “捞不到的是水中月.摘不到的是雾里花,三郎既然明知那是虚妄,姐姐自然没有。” “那一心人呢?” 三郎是真的喝醉了,面色赤红,醉眼朦胧,痴痴的看着牡丹。 幸好此时轻歌曼舞的正是热闹,牡丹又在宴席一角,倒是无人注意到他们。 牡丹叹息一声,轻声劝慰着李三郎。 “听闻王家千金才貌双全,而三郎英姿俊朗,前途无量,还怕没有一心人吗?” “不,姐姐错了,千金容易得,难求一心人啊。” 三郎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郎,你醉了,不能再喝了。” “不,我就要喝。” 李三郎有苦难言,又辩不过牡丹,只是倔强的耍着孩子气,牡丹也只好随他而去。 “姐姐,你看这九州池的牡丹,开的可好?” “好啊。” “不好!一点都不好,没我府里的好看。” “是,没有你府里的好。” 牡丹知道三郎的脾气,尽量顺着他的话,免得他再闹出什么事来。 “姐姐又说假话,你又没去看过,怎么能知道?” “我……” 看着蛮不讲理的李三郎,牡丹心疼又无奈,只得岔开话题。 “也不知道西域的牡丹,今年开花了没有?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听闻姐姐要走,三郎一个心神不稳,手里的酒杯落地。 哐当一声,众人都看向了这里。 —— 十四岁,果之未熟,梦想未竟。 情志初萌的少年李三郎,面对自己爱而不得的女子,眼看就要醉酒失态,一旁侍候的高力士赶紧凑了过来,给李三郎奉上一盏茶。 “临淄王请用茶,先醒醒酒。陛下刚才可说了,待会儿还要让郡王们弹奏助兴呢……” 高力士不动声色的提示着。 听他提到皇祖母,李三郎这才清醒了一些。 他瞧了高力士一眼,默默的接过了茶水,算是缓解了尴尬。 牡丹感激的看了一眼高力士。 “力士,三郎喝多了,还麻烦你多加照顾。” “郡主请放心。” 高力士素来聪慧,善于察言观色,之前他帮牡丹还玉佩之时,就已经看出了三郎对牡丹的情意。 宫中险恶,耳目众多,他怕三郎喝醉失态再惹出什么祸事来,这才过来解围…… 第446章 渐生情愫,暗通款曲 虽然牡丹小心翼翼,极力避嫌,但宴会上的一切,武则天还是尽收眼底。 倒不是她主动留意,而是今日的李三郎,实在是太反常了。 身为过来人,李三郎和武牡丹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愫,哪里逃得过武则天的眼睛。 要知道,当年她和高宗李治就是如此渐生情愫,暗通款曲。 所以武则天很清楚,一个心智成熟的女子,对一个纯情少年的魅惑有多大…… 她比李治大了整整四岁,曾经还是他父皇的才人,却丝毫不影响高宗对她万般迷恋,宠爱有加。 牡丹如今年方二十,也就比隆基大了六七岁的样子。 何况,武牡丹和李三郎的交情可非比寻常。 她又是少傅,又是姐姐,对三郎既有救命之恩,又教导之情…… 也是在此时,武则天才明白,为什么三郎一直对西征情有独钟,数次请旨求战;为什么他不惧生死,降服了赞婆二将——原来这都是爱情的力量。 隔着歌女们曼妙的舞姿,武则天意味深长的看着武牡丹。 这个女子,还真是不简单啊。 之前她把牡丹派去东宫,原是为了监视李旦,没想到竟然种下了这些情缘。看来,这裴家和李旦还真是缘分深厚。 要知道, 就在四年前的大雪之夜,嵩山脚下的中岳庙里,三郎的父亲李旦就曾经为了救这个女子,还要为她放弃东宫之位…… 想到这里,武则天有些不悦,也有些担心。 因为掌控天下棋局的她,忽然觉出,武牡丹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之外。 她曾经问过牡丹,三郎常去道观的事情,牡丹却表现淡然,现在看来,是她有所隐瞒。 一个前宰相之女,竟有这么大的能量,惹得吐蕃赞普求亲,让相王父子倾心,这个女子绝不可小瞧,也不能放松。 虽然旦儿一家如今已经被排除在了皇权之外,但是显儿懦弱,少不得还得旦儿辅助。 这个未来的吐蕃王妃和相王一家交情如此深厚,未来的朝堂变局,尚未可知…… 万一旦儿掌权,那么他们武家,就真的要身死族灭了。 —— 趁着如厕更衣的时候,武则天唤过了上官婉儿。 “婉儿,这丹阳郡主比三郎大了几岁啊?” “回陛下,大了七岁。” “哦,我看他们倒是姐弟情深啊。” 上官婉儿一听,立马明白了武则天的意思。 “丹阳郡主曾为宫中少傅,对三郎一向疼爱,对公主她们也是如此。” “孩子们终究大了,还是要注意些。” 武则天顿了顿,思忖片刻。 “对了,听说三郎最近经常去玉清观?看来不能让武牡丹待在宫外了,免得生出闲言碎语,影响了和亲一事。” “陛下圣明,只是丹阳郡主如今在道观为魏王祈福超度,也是孝心一片,如今让她再回公主苑做少傅…… ” “不,公主苑也不要回了, 你给她安排一下,就在通天宫住下,让她看守明堂,照样为魏王祈福。” 上官婉儿赶紧领命,她心里暗暗为牡丹捏了一把汗。 都说伴君如伴虎,看来今日,武牡丹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也好,牡丹留在宫中,倒是可以帮她一二。 第447章 曲水回环,三阳开泰 武则天再度回到宴席之上,几位年轻的郡王已经准备好了节目。 李三郎打着羯鼓,薛崇简弹着琵琶,其他几个年轻的郡王也都各司其职,一起为武则天献上乐舞。 看着李武两家其乐融融,武则天不禁喜笑颜开。 尤其到了乐舞最后,众人一起祝武则天身康体健,福寿延绵,更是让武则天心花怒放。 “说起康健,去年秋日,因魏王去世,朕忧思过度,颇感不适,曾让丹阳郡主去嵩山替朕祈福,之后还真的清爽了不少。” 武则天说着,赞赏的看了看牡丹。 牡丹不敢居功,赶紧躬身回话。 “陛下福泽万年,寿与天齐。嵩山是我大周的福地神山,自然有求必应。” 牡丹的话,让武则天很是受用,也对嵩山又生出了不少的崇拜和向往…… “说来也是,自从嵩山封禅之后,政令亨通,国泰民安,都是嵩山诸神佑我大周。只是路途颠簸,不然朕还真想再去嵩山一趟了……” 武三思一听,立马明白了姑母的心思。 “姑母既如此喜爱嵩山,不如就在嵩山脚下建座行宫,每到夏日可去住上一些时日,一来避暑,二来祈福,一应政务也可以搬去那里,就不用来回奔波劳碌了。” “行宫?” 武则天沉吟着, 不置可否。 说起来,自从通天宫重建之后,宫里宫外确实没有大兴土木了。 只是若建行宫,那些老臣们怕是又要说她劳民伤财了…… 武三思看姑母迟疑,接着进言。 “姑母有所不知,当年嵩山封禅,我奉命担任封禅使,对嵩山各处十分熟悉。其中就有一处修身养生的好去处,正适合建行宫。” “哦,何处?” “就在登封告成镇的东南方,缓缓而来的石淙河穿越群山,形成曲水回环之势。” 武三思说着,用手指着眼前的九州池比划了起来。 “我们就在这石淙河畔修建行宫,上下绵延二十余里,届时姑母可以会饮群臣,曲水流觞……” 武三思的描述,让武则天颇为向往,脸上浮现出笑容。 太平公主一看,赶紧见缝插针。 她还一直牵挂着北征突厥的林远,如今好容易逮住机会,自然要把林远调回来。 “若说建行宫,薛林远最为合适,母亲,还是把他调回来!” 武则天看了看太平,又看了看众人,摆了摆手。 “如今突厥尚未击退,薛侍郎还是留在边疆。工部人才济济,建座行宫而已,未必非他不可。” 武则天明白女儿一心牵挂着林远,但是在李武联姻稳固之前,她不会让林远回来,免得徒生事端。 “三思,行宫的事,就由你负责。” “侄儿遵命。还请姑母先为行宫赐名!” 武则天沉吟片刻,看了看武三思,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 “就叫……三阳宫。” “三阳?不知此为何意?” “三阳就是你、显儿,和旦儿,如今李武联姻,彼此交融,你们三人更要齐心协力,和睦相处,三阳开泰,共攘盛世!” “儿臣遵旨!” 第448章 盛宴散场,烟消云散 舞休歌罢,盛宴散场,牡丹正要出宫,上官婉儿叫住了她,传达了圣意。 听闻陛下要自己留在宫中,驻守明堂,牡丹很是诧异,但也不敢不从。 如今她尚在守孝期间,明堂供奉的又是武氏族人,圣意让她驻守这里,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事出突然,毫无准备的牡丹想回玉清观一趟,一是辞别杨真人,二是收拾一下行囊。 “牡丹,宫中用度一应不缺,至于你的行李,自会有人送进宫来。” 上官婉儿此言一出,牡丹立马明白了,这是不让她再出宫的意思。 看来今日的宴席之上,武则天还是发现了端倪。 也好,牡丹虽然并不愿留在宫里,但她确实也不想出宫了。 今日三郎大醉,差点失态,难保以后他会再去玉清观找她。 如今他们俩都是婚约在身的人了,与其牵扯不清,惹人闲话猜疑,还不如就此斩断联系,干干净净。 好在这些年颠沛辗转,牡丹也早习惯了,就直接去了明堂。 —— 白日里热闹的明堂大殿,此时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值守的宫人和道士。 牡丹诧异的发现,不过半天的功夫,那些丹书誓词已经镌刻完毕,整体的陈列在史馆,在明明暗暗的灯火里闪烁着黑魆魆、 蓝莹莹的清辉… 牡丹慢慢踱步,看着这一句句誓言,心中感慨万千。 为了调和李武两族的矛盾,武则天可真是费尽心思,竟想借助神明力量,用盟誓之法,联姻之道,将李武两家捆在一起,联合起来共享富贵。 只可惜——其人存,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这些年,从夺权到称帝,从争宠到立储,李武两家勾心斗角十余年,结下了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他们之间的矛盾,岂是这些誓言就能约束的。 在宫中待的越久,牡丹就体悟越深——对这世上的很多人来讲,权力的诱惑从来都大于誓言的约束,同时也大于亲情的牵绊。 如果权力是剑,那欲望就是燃烧的火,数次淬炼之后,闪着寒光,所向披靡——誓言可以轻易撕毁,亲情也可随时斩断。 不说别人,武则天自己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牡丹此时就可以预见,在武则天死后,武氏家族的世代尊荣,也将随之烟消云散。 所谓的明堂盟誓、李武联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游戏罢了,至于这些铁券誓书,也只能成为束之高阁的铁疙瘩…… —— 感慨过后,牡丹回到了自己的静室。 通天宫很大,有专供僧道歇脚打坐之处,牡丹的静室就安排在二楼一处静室之内。 回到这里,牡丹就像回到了九年前的时光。 九年前的那个春天,她和林远刚刚来到大唐,从天堂地基溜到这里藏身…… 当时还是周真人驻守明堂,黑衣驼背的他差点把牡丹给吓死过去。 想到这里,牡丹笑了,又抬头打量着四周——只是如今的明堂再也不是那个明堂,也再也没有周真人的痕迹了…… 第449章 藏龙卧虎,身怀绝技 驻守明堂的日子,牡丹过的清心寡欲。 每日里,她除了诵经打坐,研习医书,就是看那些乐工们排演乐舞,消磨时光。 因为清明宴会之上,李三郎一直说牡丹欠他一份大礼,所以牡丹也就此记在了心上。 其实不用三郎说,牡丹也早有此心。 从小看着三郎长大,如今他要结婚成家,她这个姐姐和少傅,于情于理都要送上一份大礼。 只是,送什么好呢? 牡丹苦思冥想,一直没想明白。 金银珠玉,奇珍异宝——这些东西对一位郡王而言都不稀奇,也代表不了牡丹的心意。 难不成像送给林远的贺礼一样,绣上一副牡丹图? 不,三郎和林远不一样,她不能让他误会,更不能授人以柄。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等秋日一到,魏王周年也就过了,想必那时候,他们很快就要成婚了。 而牡丹给三郎的贺礼,还迟迟没有主意…… —— 这一日,牡丹闲来无事,又来到大殿看乐队排演。 九年了,每逢宫中大典,必备的曲目都是《神宫大乐》,而当年的十万宫廷乐队也已经辞旧迎新,换上了不少新面孔。 不过,牡丹作为《神宫大乐》的创始人,诸位乐工依旧对她十分尊重,闲暇时坐在一处,总会拉上牡丹请教探讨。 牡丹自认为自己对音律并不精通,但她毕竟贯通古今,见多识广,曾在内教坊学习过,又在东宫熏陶过,不知不觉中 已经颇有造诣。 所以,对于牡丹的谦虚,众人并不买账。 “郡主,您就别谦虚了,我们都知道,你曾是东宫少傅,昔日东宫里的王爷们,那个个都是藏龙卧虎啊!” “就是, 安金藏就曾说过,相王的音律造诣在宫中数一数二,让人望尘莫及,只可惜咱们无缘得见……” “不止是相王,还有那几位小郡王,个个身怀绝技。听说前日里清明家宴,临淄王的羯鼓打的那叫一个绝。” “何止是羯鼓,听说临淄王最擅琵琶……” “谁说的,最擅羯鼓!” “琵琶!” “羯鼓!” 眼看两个年轻乐工为此争论了起来,一位年纪略长的乐工喝止了二人。 “你们两个争论什么,郡主曾是临淄王的少傅,你们问问郡主不就知道了?” 两人这才停止了争执,齐齐的看向了牡丹。 看着众人好奇的样子,牡丹无奈的笑了。 的确,在东宫拘禁的日子,因为别无消遣之道,李旦父子就都醉心音律,雅好曲艺,父子几人在音律上都颇有造诣。 曾经在东宫里响起的丝竹雅乐,还真丝毫不比他们这些专业的宫廷乐队差。 不过要让她说,李三郎更擅长琵琶还是羯鼓,牡丹一时还真的比较不出来。 只能说,三郎真的很优秀,做什么都有模有样。 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众人哄笑着散开了,牡丹却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既然三郎如此醉心音律,那么送他最好的礼物就是一曲乐舞了。 待到三郎大婚那日,丝竹声声,舞姿袅袅,就代表了她全部的祝福和心意…… 第450章 近水楼台,曲里乾坤 所谓近水楼台,守着宫廷乐队,牡丹想要编一曲乐舞,按理来说并不是难事。 只是,牡丹依旧犯了难。 毕竟三郎的音律造诣远在自己之上,要做出什么样的曲子,才能拿得出手,入他的眼,牡丹还是很有压力。 眼看盛夏将至,天气越发热了起来,牡丹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无奈之下,她只得静下心来,查阅乐工故书,翻遍祠神之曲,再度虚心研习。 这一下,她才知道——曲里大有乾坤。 要知道,历代君王为了巩固统治,都会强调礼乐教化,大唐国富民强,尤为注重宫廷雅乐。 贞观六年,太宗李世民更是下令对雅乐宫调和音律加以厘定,专门设置了礼乐制度。 当时的“大唐十二和”就是宫廷雅乐的雏形,后来又增加到了“大唐十五和”,分别适用于不同的大典场合。 而在武则天当权之后,本就酷爱乐舞的她为了彰显武周国威,更是出资十万两脂粉钱,组建了十万宫廷乐队,打造出《神宫大乐》。 这些都属于燕乐大曲,它们结构复杂,庞大多变,融歌、舞、器乐为一体,让武牡丹眼花缭乱…… 既然要做大婚之礼,自然要走大曲的结构,但还要和这些规模宏大、风格沉郁的燕乐大曲区分开来…… 牡丹心中大致有了方向,但具体怎么实施,她还很是模糊。 于是,闲暇之际,牡丹就去找那些乐工,一边观摩,一边筹划…… —— 这一日,牡丹正在尝试编曲,高力士又来了。 驻守明堂的这些日子,因为公主们无故不得外出,而出阁的郡王们无召也不得入宫,所以牡丹很是清净,也只有高力士经常过来,给她带来一些宫里宫外的消息。 此番牡丹就是从高力士这里,知道了突厥那边的消息。 这半年来,武周大军和突厥打起了拉锯战,双方互有胜负,有进有退——而唯一的好消息是,林远立功了。 原来当年护送武延秀和亲的春官尚书阎知微,因为贪生怕死投敌叛国,助力突厥反攻大周,被武则天恨之入骨。 而当初突厥可汗看中阎知微是大周的高官,意图借助他的声望南下进兵,但如今南下受阻,阎知微这个傀儡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所以突厥可汗就抛弃了他。 失去靠山的阎知微,顿时成了丧家之犬,四处躲藏,凄惶度日,很快就被薛林远擒拿,派人将之押送回洛阳。 听到阎知微被抓回来了,武则天大喜,立刻下令将其车裂于西市,以解心头之恨。 这个奴颜婢膝的叛徒,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牡丹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 “力士,阎知微都抓到了,突厥快退兵了?林远此番也算立了功,也该回来了?” “牡丹姐姐,淮阳郡王救不回来,就是突厥退兵了也还得打。再者,永泰郡主和继魏王一日不完婚,林远哥哥怕是一日回不来啊!” 高力士的话,让牡丹再度沉默。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时,上官婉儿来了。 第451章 趁热打铁,力不从心 原来,三阳宫建成了,武则天要出宫了。 耗时三个月,倾全国之力,工役巨万万,武三思终于赶在盛夏之时,建成了三阳宫。 正值炎夏,陛下早已厌居宫中,这下有了避暑幸驾的新去处。 不过,武则天这次可不仅仅是为了游玩避暑。 要知道,三阳宫的寓意就是三阳开泰,寄予了李武交融,共攘盛世的美好心愿。 所谓趁热打铁,明堂盟誓的誓言犹自声声在耳,眼下正是调和李武的大好时机。 趁着此番出游,除了五郎、六郎,武则天还要带上显儿、旦儿,三思这三阳,此外还有一众才子重臣,让他们一起见证李武一家的和谐盛景。 既是见证盛景,自然少不了诗词歌赋,雅乐歌,还有那些文人们的歌功颂德,粉饰太平。 而武则天酷爱诗词书法,尤其喜欢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曾与太宗一起观摩临摹。 当年,王羲之与一众友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雅集,饮酒赋诗,流觞曲水,一直让她津津乐道,心向往之…… 所以,此番三阳宫避暑,武则天早已交代了上官婉儿,要大宴群臣,来一次曲水流觞,石淙会饮。 上官婉儿虽文采斐然,词翰超众,常侍于帝侧,治理笔砚,但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所以,婉儿就想到了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武牡丹。 牡丹原本是不愿去凑这些热闹的,不过上官婉儿亲自来请,她又怎好拒绝。 再者,陛下此番幸驾嵩山,除了避暑三阳宫,可能还要去嵩山寻仙问道,身为昔日嵩山封禅使,牡丹自然要全程陪同。 就这样,牡丹随着上官婉儿,再次随着御驾前往嵩山。 此番御驾出行,又是浩浩荡荡。 除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五郎张昌宗、六郎张易之,还有国老狄仁杰、姚崇、李峤、苏味道…… 牡丹看着这些亲王众臣,不禁哑然失笑,这是将大半个朝堂都搬去三阳宫了…… —— 三阳宫坐落于嵩山东南玉女台下的石淙河畔,距洛城一百六十余里,素有伊水之隔,崿坂之峻。 而这石淙河又名平乐涧,发源于嵩山东麓的九龙 潭,因涧中有巨石,两崖多洞穴,水击石响,淙淙有声,故名“石淙”。 武三思正是看中了这石淙河,才沿着河畔建起了绵延二十里的三阳宫。 这一路原本疲累,但武则天有了五郎、六郎的陪伴,精神还算不错,总算顺利抵达三阳宫。 御驾所到之处,花团锦簇,旌旗遍野——但见池亭奇巧,怪古嶙峋;金台玉阙,幽涧烟芜…… 看着这平地而起的三阳宫,牡丹心中暗暗称奇,要知道,就在几年前,她和周真人来嵩山准备封禅事宜,四处考察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密林…… 果然是皇家气派,宫廷速度。 不过,在这奢华的背后,不用想都知道又是一番劳民伤财,天怒人怨…… 一路奔波,暑热难当,众人进了行宫各自休整,以待即将举行的石淙会饮。 第452章 三长两短,大惊失色 日色若炎火,正当三伏时。 一路酷暑难耐,人困马乏,三阳宫里却凉风习习,似是比外面低了好几度。 甫一入殿,顿觉凉气袭人,神清气爽。 牡丹这才发现,大殿内早已准备齐全,冰块、凉扇应有尽有。 早在路上她就听上官婉儿说过,为了陛下此番游玩避暑,武三思专程开凿了十余口冰井,还把整个洛阳城的冰块连夜运送了过来…… 这么热的天气,也不知道都是怎么做到的。 要知道,物以稀为贵,时下冰块颇为珍稀,与黄金等价,而三阳宫这里温度适宜,本就是避暑胜地,实在不必如此铺张浪费。 而且陛下年事已高,过于贪凉,于身体无益。 牡丹本想劝解一二,奈何五郎、六郎酷爱夏冰;这些冰块一为降温消暑,二为制作各式凉茶冰饮…… 千金难买心头好,牡丹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午膳过后,武则天要休息了,她的身边有五郎和六郎伺候,牡丹也就识趣的退下了。 上官婉儿正忙着筹备明日的石淙会饮,牡丹本想去帮忙,刚出殿门,却遇到了满面愁容的高力士。 原来,武则天用膳之时,看到一盘冰镇荔枝膏甚是清甜爽口,特意赏赐给了狄仁杰,让高力士送过去。 不过,狄仁杰明显精神不太好,享用不了这份荔枝膏了…… 高力士正想回禀陛下,内殿传来五郎、六郎的说笑声,他知道这时候不好进去打扰。 但武则天素来器重国老,如果狄仁杰有什么三长两短,而他没有及时禀告,也是担当不起。 高力士正犹豫不决,牡丹叫过了他。 “力士,怎么了?陛下御赐的荔枝膏,狄公用的可好?” “没有……牡丹姐姐,狄阁老似乎身体不适,我看他面色苍白,精神不振。” “啊?狄公怎么了?” “不知道啊。” 高力士说着压低了声音。 “这御赐的荔枝膏,他只勉强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牡丹一听,大惊失色。 御赐的食物,哪有呕吐的道理?看来狄公定是生病了。 “力士,快带我去看看。” 牡丹拉着高力士去找狄仁杰。 此时,三阳宫外依旧喧闹忙碌,轿马源源不断,仪仗摩肩接踵,忙着运输各种食材和器皿…… 牡丹穿过人群,在高力士的带领下来到了狄仁杰的住处。 只见房门紧闭,一个侍从正立在门前,百无聊赖的发呆。 “狄公呢?” “狄公说他身体乏累,已经睡下了。” “睡了,他刚才不是吐了吗?” 高力士有些奇怪。 “回公公,狄公说他只是路途乏累,休息一下就好了,不让他人打扰。” 侍从虽然这么说,但牡丹隐约觉得不妥。 不过时值夏日,她也不好当即闯进门去,只是隔着门叫了几声狄公,却无人应允。 牡丹急了,她顾不得许多,推开门闯了进来。 此时狄仁杰正在床上昏睡,但见他大汗淋漓,意识模糊,几近昏厥。 牡丹以手试额,发现狄仁杰的头烫的厉害。 糟糕,狄公一定是中暑了。 第453章 宽衣解带,不拘小节 身为医者,牡丹知道, 中暑之人需要立即通风降温,同时补充水分…… 而狄公所住的屋子门窗紧闭,空气毫不流通。 “力士,快把门窗都打开。” “郡主,狄公这是怎么了?” 高力士一边开窗,一边焦急的问着。 “狄公这是中了暑热,需要赶快降温。” 牡丹说着,发现狄仁杰身上还穿着规矩整齐的官服,此时已经尽数湿透。 这么热的天,还捂得这么严实,难怪狄公大汗淋淋…… 此时的牡丹顾不得许多,伸手就帮狄仁杰解开衣带,助他降温透风。 牡丹忙活的时候,一旁的侍从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行事如此不拘小节的郡主。 “郡主,狄公这是病了?要不要去请御医?” “来不及了!你赶紧过来帮我,帮狄公把这官服褪去。” 牡丹知道,虽然陛下出宫,随行都有御医,但他们行事谨慎,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点点事情都要细细斟酌,再三商议——等他们合计明白,就来不及了。 再说,牡丹很明白,狄仁杰就是中暑,眼下最关键的就是补水降温。 在侍从的帮助下,两人终于把狄公厚重的官服褪去,这时,高力士端了一杯水过来了。 “郡主,狄公无碍?要不要禀告陛下……” 牡丹接过水,轻轻的给狄公润着口唇。 “陛下此时应该已经睡了,暂时不要惊扰她。这样,力士,你去膳房要些冰块过来,就说狄阁老用,要快!” 高力士领命而去。 因为他是御前的人,各处的人对他都高看一眼,很快就取来冰块。 此时,狄公的已经好了一些,温度没有那么高了。 牡丹又仔细叮嘱侍从,让他们以冰块给狄公擦四肢,帮他降温…… —— 本是游玩避暑,狄仁杰却累倒了,牡丹守在一旁,看着憔悴苍白的狄老,心中十分不忍。 虽然她和狄老交情不深,只有几面之缘,但心中依旧对他敬重爱戴。 这一路上,几乎所有人都在精心侍候武则天,却忘记随行的狄仁杰也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 说起来,狄仁杰是比武则天年轻六岁,不过这位忧国忧民的老人,哪里比得上养尊处优的女帝。 尤其这两年,武则天得了五郎、六郎两个宝贝,更是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加之各种神丹助益,精心修饰打扮,竟丝毫看不出她已是七十五的高龄了。 而狄仁杰,经年来操劳国事,又数次带兵出征,一身清风,满身病痛,早就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早在年前,他就因为身体不适,想要辞官而陛下不允,还被特许不用入朝值宿,朝堂觐见不跪。 此番三阳宫避暑,舟车劳顿,暑热正盛,按理说狄仁杰是不该来的。 不过他还是拖着病体来了,并且为了不扫陛下的兴致,一直忍着自己的不适,不去惊扰大家…… 还好高力士及时发现,而牡丹又精通医术,这才不至于出事。 第454章 先入为主,恩宠冠世 救助狄公的时候,牡丹一直守在身边,及时观察情况。 所谓医者仁心,虽然今日出手相救更多是本心所致,但对狄仁杰,牡丹确实有着不一样的情意。 也许是历史上的狄仁杰过于有名,让牡丹先入为主;也许是眼前的狄仁杰赤胆忠心,刚直不阿,让牡丹由衷敬佩…… 总之,对于狄仁杰,牡丹有一种不由自主的亲近和信任,就像对一个父辈长者一样。 高力士也一边扇风,一边感叹。 “狄阁老就是太累了,操劳国事,一心为民,如今这样的好官不多了啊!” 听到这些话,看着狄仁杰的满头白发, 不知为何,牡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裴炎。 如果父亲还活着,应该和狄公差不多的年纪! 如果父亲当年没有站错队,没有含冤而死,如今是否也像狄公一般恩宠冠世? 而世人,是否也会给他一个好官的评价呢……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有些隐隐作痛,同时也吓了一跳——因为她发现,如今的自己已经成了裴姝月。 裴家的基因和记忆已经越来越活跃了 …… —— 就在牡丹心绪万千的时候,狄仁杰终于悠悠转醒。 看着站在身边的武牡丹和高力士,狄仁杰顿时明白,是丹阳郡主救了自己的老命。 算上几年前自己被来俊臣下狱那一次,这个小女子已经救了自己两次了。 救命之恩大于天,想到这里,狄仁杰神色微动,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牡丹赶紧制止。 “狄公,您身虚体弱,好好躺着就是。” “不,我好多了,扶我起来。” 在狄仁杰的坚持下,众人把他扶坐起来,斜靠在床榻上。 这时,狄仁杰才发现自己衣着单薄,只穿了寝衣,神色十分尴尬。 “郡主,恕老臣失仪了。” 牡丹倒是神色淡然,端起了早就备好的一碗冰镇绿豆汤。 “一路颠簸,加之暑热,狄公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您若是觉得好些了,就先喝些绿豆汤!” 牡丹说着,不待狄公推辞,就舀了一勺绿豆汤,送到了狄公面前。 她神色真诚,动作娴熟,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狄仁杰有些动容,没有再推辞,欣然的接受了牡丹的照料,就像是享受着子女的孝心。 虽然自己深受皇宠,众人对他都很敬重,但大多都是面上功夫,而武牡丹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素日里却从不攀亲带故,更无事求他。 如此一个善良、通透的女子,不愧是裴炎之女,身上有着裴门之风,如今却被和亲吐蕃, 想想也实在是可惜。 此时狄仁杰甚至有些内疚,有些后悔,当初在吐蕃提亲的时候,没有劝阻一二。 如今,一切都晚了。 —— 一碗绿豆汤还未喝下,上官婉儿得到消息,匆忙赶来探望。 狄仁杰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她丝毫不敢怠慢,还好牡丹及时相救, 狄公已经无事,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带上武牡丹,还真带对了,上官婉儿赞赏的看了徒弟一眼,交代狄公安心静养,两人一起退了出来。 第455章 工于心计,阳奉阴违 路过膳房的时候,牡丹特意进去交代,让他们做几份清淡爽口的素菜,晚些时候给狄公送去。 婉儿看着牡丹,笑容玩味。 “牡丹,你一直远离朝政,对众臣都是淡淡的,为何单对狄公如此关注?” “倒也不为什么,狄公为国为民,我只是敬重他,心疼他。” 牡丹语气真诚,让上官婉儿子心中一动。 这个武牡丹果真是个性情中人,竟然只依心意行事,而她自己在这深宫炼狱中,早就变得工于心计,阳奉阴违。 在她的世界里,哪有什么好人坏人之分,这些年来,她信奉的就只有陛下而已。 陛下喜好的,就是她所喜好的;陛下厌恶的,就是她所厌恶的。 从她负责起草诏书开始,渐渐染指朝政。好在这些年的见风使舵、玩弄权术,也算是攒下了一些政治资本。 毕竟,她的半生心血花在了陛下身上,而随着陛下逐渐老去,未来即将化作云烟…… 正当盛年的她怎会甘心? 何况,她身上还有有上官家族的复兴和荣宠,还要为祖父上官仪平反。 当然,上官婉儿很清楚,陛下只要活着,祖父的案子就不可能平反——就像牡丹的父亲裴炎一样。 因为女帝从来都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还好,她比牡丹好一些,因为她一直都在政治投资,就像下赌注一样。 上官婉儿很清楚,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这些年,李武两家斗的头破血流,而她游走其中,却谁都没有得罪,尽量和两边都维持着和气。 对于善解人意,八面玲珑的武三思,二人在一起监修国史的时候,就已经眉来眼去,暧昧不清。 至于李旦,虽然她没有机会深交,但是有了武牡丹这个徒弟,也不怕过于疏远。 如今形势已经渐渐明朗,陛下属意李显,那么她就开始留意李显。还好,她和太子李显之间,早在少女时候就已经藕断丝连、情愫暗生。 如果当年的她,爱情是一个赌注;那么如今更是一种投资。 只是,每一步都精打细算,筹谋算计,有些时候,上官婉儿自己都觉得累。 她还有几分真心,还有什么爱情? 上官婉儿不敢去想。 倒是自己的这个徒弟,虽然和她一样身上背负着家族冤屈,却还能如此随心行事,让婉儿颇为感慨。 其实说起来,牡丹的命并不好。 入宫这些年,空有魏王义女之名,却不得武家人的青睐,只和李旦一家十分交好。 可惜,牡丹终究还是下错了赌注。 如今武家依旧风光,而李旦已经出局了。 而且,因为当年裴炎的缘故,太子夫妇对于这位宰相之女,定然颇为猜忌。而裴家想要洗冤平反,怕是再无可能了…… 不过,武牡丹似乎对这些并不是十分在意。 也许是因为她就要远嫁吐蕃,对这里的一切都看淡了…… 不管怎样,牡丹都是和亲郡主,未来的吐蕃王妃,将来定然还有打交道的机会,所以上官婉儿对这个徒儿也依旧不错,就算结交一份善缘。 而这次的三阳宫避暑,狄仁杰虚弱至此还要随行,上官婉儿深知其重要性…… 第456章 兵卒弱子,制敌致胜 上官婉儿猜的没错,狄仁杰之所以不辞鞍马劳顿,坚持陪王伴驾,:是因为他清楚,这是王权变动的关键时刻。 虽然东宫太子已立,李显继位有望,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李唐的复辟只是时间问题,但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 要知道,李显远离洛阳数年,他在朝堂上毫无势力。但与此同时,诸武众王却仍然身居朝堂要津…… 所以将来就算李显继位,怕是处处都要受到武家之人的掣肘。 对于女帝,狄仁杰太了解了。 从明堂盟誓,到李武联姻,这每一步都是她精心布置的棋局。 很明显,她想要的就是李武融合,不可分割,共享富贵荣宠,但这种局面背后,无疑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危机。 因为李武之间的政治宿怨,不是靠做这些表面文章就能消弭的。 眼前是三阳开泰,李武一家,但陛下一旦过世,所有被压制着的矛盾必然会集中爆发,到那时候,局面会不会变得不可收拾? 要知道,李显性情软弱,而武三思是何等人也?论心机谋略,他比魏王武承嗣可厉害多了。 如今他不仅身居高位,还和太子亲上加亲,难保有一日会做出窃国之举,这李唐江山又会落入武姓之手。 所以,在武则天想要把武三思的女儿嫁给李重润的时候,狄仁杰极力反对。 李家的公主嫁入武家还可以接受,但李家再不可出现一个武姓皇后了…… 何况,眼下何止是李武两派,还有势头正盛的五郎、六郎。 这二张年少轻狂,专以美色得宠,原本还只是吟诗作赋的面首而已,如今在女帝的庇护和纵容下,两人的私欲和野心开始膨胀,就像春天里无人修剪的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他们趁着武皇年迈,得寸进尺地弄权揽政,卖官鬻爵;同时包揽朝廷的土木工程,营私舞弊,上下其手,从中获取的非法所得不可胜计……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二张如今高官显爵,豪宅香车,肥马轻裘,夜夜笙歌,可谓一门贵盛,举世无匹。 朝中亲附他们的臣子越来越多,就连武家子侄都要对他们阿谀献媚。 古往今来,所谓的弄权之臣就是这么产生的,这恃宠专权的二张,也给帝国的未来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照这个情形下去,难保日后不出乱子。 所以,狄仁杰丝毫不敢放松。 只要李唐一天没有复国,他就不能停止战斗。 所以,女帝在布局,他也要布局。 这两年,陛下对他信任有加,不时让他举荐人才。于是趁着举荐的功夫,狄仁杰精心筹谋,布局朝堂。 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怕是看不到李唐复兴的那天,但是他要为太子李显留下可用之人,盘活这个棋面。 好在,他老了,女帝也老了——纵使女帝权欲再大,也终有不得不放手的一天。 而他留下的这些棋子,如今看来虽是毫不起眼的兵卒弱子,但将来有一日,他们却能直捣黄龙、克敌制胜…… 第457章 年事已高,无力回天 午后时分,武则天才得知狄仁杰生病,她十分关切 ,亲自前往探望。 此时狄仁杰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拜谢皇恩之余,他特意提到了牡丹的救助之恩。 武则天一听,十分高兴。 “不错,看来朕这次带她过来,还真带对了。” “丹阳郡主有情有义,有胆有识,还精通医术,真是个难得的奇女子。” “是啊,不愧是裴炎之女,也颇有其师婉儿之风。” “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如果纳入内廷,定然大有作为,可惜就要嫁入吐蕃了。” 狄仁杰趁机感叹了一声。 他想要试探一下陛下的心意,看看和亲一事是否还有转圜。 武则天闻言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狄仁杰竟有此意。 要知道,狄仁杰素来都以国事为重,以百姓为先,他一直反对穷兵黩武,主张羁縻和亲之策,之前曾数次上书,建议朝廷放弃安西四镇,就是为了罢兵息武。 而当初,吐蕃前来求亲之时,他也是赞同和亲的,今日竟然为了武牡丹说出这话,看来武牡丹已经和狄仁杰走的很近了。 但是,他们这些人走的越近,她就越要防备。 因为狄仁杰是拥唐老臣,牡丹则和她父裴炎一样,亲近李旦一家。 李旦和三郎这父子俩已经对牡丹情愫暗生,狄仁杰竟也开始关注牡丹了。 他们这些人若是都联手起来,还有武家什么事? 别说武牡丹只是一个女人,不足为患——女人的能量有多大,她武则天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武则天更加不会让牡丹留在洛阳。 “阁老真是心系朝堂,事事劳心,说起来,和亲一事不宜再拖,孩子们年岁都大了,拖延太久恐生变数,待到魏王周年之后,还是早些把郡主送去吐蕃!” 此言一出,狄仁杰自然懂了圣意。 他没有再说话。 看来和亲一事已定,已经无力回天了。 就在此时,梁王武三思闻讯赶来了。 “姑母,宴会已经准备齐全,还请陛下和狄公移步河畔,择期开宴。” 武三思急于邀功,站在苑外就开始恭请陛下。 不过,武则天倒是不急。 她踱步打量着狄公的住处,叫过了武三思。 “三思啊,不知三阳宫里,哪一处宅院最为凉爽适宜?” “回姑母,三阳宫御苑东西二十里,若说凉爽适宜,除了陛下居住的龙凤楼,就属河东之畔的观澜榭了。” “哦?那好,就把观澜榭赐给狄公,即刻搬进去。” “陛下,万万不可。老臣愧不敢受……” 狄仁杰一听,赶紧跪下,推辞不受。 这三阳宫可是皇家行宫,而且刚刚落成,此番文武百官随驾,皇子公主同行,唯有自己获赐宝宅,他怎么敢受这等殊荣。 不过武则天心意已决,在她心里,狄仁杰值得这处宅邸。 “国老不要再推辞,你我都已年事已高,也该享受一番了。日后朝中若无要事,你也不用日日当值,就在这里安心休养身体……” 狄仁杰还要推辞,武则天沉下脸来。 “若再推辞,就是抗旨。” 狄仁杰无奈,只得接旨…… 第458章 山水之乐,诗词以合 众生所望,天子之恩——宦海浮沉了大半生,如今老之将至的狄仁杰,他的荣宠自不必提。 毕竟,当初李唐的那些老臣,还能留在朝堂效力的已经不多了。 做了多年的君臣,经历了这些年的人品考验,狄仁杰在武则天这里已经完全过关了。 在武则天心中,狄仁杰虽然心向李唐,但他心中装的更多的是黎民百姓,是切切实实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而非为了一己私利。 武则天知道自己老了,不管精力还是心志都很难再和当年相比。 有些时候,还难免犯些小糊涂。 女人啊,耳根子总是软的,何况是一个老女人。 如今她身边所有人,表面上都是甜言蜜语,背地里却是虎视眈眈。而身在皇权之家,儿女和自己也早有了隔阂,她能依赖的人并不多。 只有狄仁杰,只有他才不畏强权,不怕因言获罪,敢和她推心置腹的说一些真心话,所以他就是这武周帝国的定海神针。 如今在政权交替的关键时刻,在她纠结犹豫的关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有狄仁杰在,武则天知道自己不会走的太偏。换政李唐的大政方针,就是在他的坚持之下得以实现。 不过,不管之前的明堂盟誓,还是李武联姻,都只是些表面功夫,此番嵩山避暑,才是真正布局朝堂的时刻。 她虽然会还政李唐,传位李显,但也需要李显承诺,让武三思等武家人依旧在李唐王朝中保有一席之地。 所以在这三阳宫里,她还有赖于狄仁杰上下斡旋,多方谋划,让李武两族和谐共处,形成李武互存交融、三阳开泰的局面。 而石棕宴饮,正是开端的第一步。 —— 是日,石棕河畔,风亭水榭,女帝大宴群臣,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列幽涧而开筵。 皇家富贵,物命数千,东之虾鱼,西之果菜,南之蝤蛑,北之红羊,可谓应有尽有。 金乳酥、贵妃红、玉露团、龙凤糕,一盘盘珍馐佳肴目不暇接;春暴、秋清、酴醾、桑落,一坛坛琼浆玉液供不应求…… 此等风雅之事,哪能少了诗词歌赋。 要知道,文人雅集,常以诗酒为伴,大唐是诗歌的国度,上至皇亲贵胄、 下至凡夫俗子,都能吟诗作赋。 武则天素来巾帼不让须眉,自然也有此雅好。 酒至半酣之际,武则天手执金樽,遥命众人。 “今日既有山水之乐,自然要有诗词以合。满朝才俊在此,汝等当题彩翰,各写琼篇!” 对于今日诗作之事,众人早已心中有数,如今陛下发话了,大家也就一个个擦拳磨掌,冥思苦想了起来。 上官婉儿和武牡丹,此番没有列席,这师徒二人专程负责搜集诗作,甄选诗篇。 武则天是有些诗才在身的,带头赋出一首七律《夏日游石淙》。 随后,太子李显、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国老狄仁杰、面首张昌宗与张易之等十六位从臣,开始奉和作诗…… 第459章 山石永恒,永留后世 高会群贤,曲水流觞。 牡丹行走其中,给诸将众人的命题应景之作一一收了起来,初加鉴赏。 这些年的熏陶下来,牡丹已经精通诗文。 她发现,这些当朝才俊所作的七言应制,完全符合格律标准的不多,大多有失黏现象,而太子李显的诗作,更是失黏又失对。 不过,牡丹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 借此表达忠心和孝意,表达李武和谐,济济一堂的盛景才是今日诗会的宗旨。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们以殊途同归的诗风,热切表达对武曌大帝大宴近臣的感激之情…… 太子李显的“永愿乾坤符睿算,长居膝下属欢情”,极尽阿谀之能事。 而相王李旦的“但愿紫宸居得一,永欣丹依御通三”,也是求生欲很强了。 至于武三思,他算是精通诗文的,一句“对酒鸣琴追野趣,时闻清吹入长松”,巧妙的将他的野心潜藏了起来…… 而狄仁杰的“老臣预陪悬圃宴,馀年方共赤松游”,倒是情真意切,君臣情深。 至于二张、李峤、苏味道 、姚崇、薛曜等人,也都各显所长,文藻富丽,不吝赞美之词。 宴会上其乐融融,一派和谐之色。 武则天一一翻看着这些诗作,不禁龙颜大悦。 这些诗的水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君臣际会,共乐升平的和谐之景。 欣慰之余, 望着河畔天然壁立的崖石,武则天又心有所感,让牡丹研磨,自己提起笔,作了《夏日游石淙诗并序》。 “唯闻山海之经,空览神仙之记。爰有石淙者,即平乐涧也……” 看着武则天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牡丹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就在她愣神之际,武则天把这些诗作一并递给了牡丹。 “牡丹,你将这十七首诗一并交于薛耀,待他书写之后,再找工匠将之镌刻在摩崖之上,以待后人观览。” 原来,在今日参与诗会的这十六人中,薛曜是个特殊人物。 他工于书法,书学褚遂良,后取法王羲之,用笔细劲,是武则天如今最为欣赏一位书法大家,所以才会让他书写。 牡丹欣然领命,拿着诗作去忙活了。 自从明堂盟誓的丹书铁券之后,牡丹已经慢慢习惯了武则天的这项作风。 也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在历史的长河中,一切都是云烟,只有山石永恒,永留后世。 此时的众人不会知道,这些应景之作因为刻在了摩崖,将会永载史册…… —— 牡丹拿着诗作,带着薛曜去忙活了,众人宴饮继续。 不过武则天年事已高,又喝了不少的酒,有些不胜酒力,就由六郎扶着她回殿歇息了。 待牡丹把诗作一事安排完毕,已经是黄昏时分,她赶去内殿向武则天复命。路过膳房的时候,正赶上马车运来了一批西瓜。 这西瓜,顾名思义是从西域传来的瓜,最是解暑消渴。牡丹惦记着中暑的狄仁杰,还交代侍女给他送去一些…… 就在这时,牡丹看见上官婉儿捂着脸从内殿跑了出来…… 第460章 袒胸露背,若隐若现 上官婉儿一向稳重,牡丹还从未见她如此仓皇过。 她有些奇怪,却也没时间去问,只是端了一盘新切好的西瓜,朝内殿走去。 牡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摩崖石刻的事情。 虽然薛曜已将十七首诗作誊写完毕,石匠刻工也已找好,不过这摩崖石刻可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工的。 所谓刻石,特立者谓之碣,天然者谓之摩崖。 而所谓摩崖,就其山而凿之——有了书法大师的样板,石匠利用光影定点,将纸上之字完美放大,复印于崖壁之上;再用铁锁串联,以人力放石匠下去定点卡寸,悬吊半空以开石凿字。 如此繁琐的工程,没有十天半月怕是完不成的。也不知道陛下此番避暑,会在三阳宫里住多久…… 如此想着,牡丹已经到了内殿门口。还不等户婢通传,她就听到了里面的雷霆之怒。 武则天的骂声断断续续的传来,还夹杂着六郎解释的声音…… 显然,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牡丹朝着户婢嘘了一声,正要悄悄退出,武则天的声音传出了。 “谁在外面?” “回禀陛下,丹阳郡主求见。” “哦……进来!” 牡丹闻言,只得硬着头皮端着西瓜进去了。 因为天气炎热,只见武则天一袭薄纱躺在玉簟上,体态若隐若现,六郎张昌宗也袒胸露背,正跪在一侧瑟瑟发抖。 如此旖旎之色,让牡丹有些无所适从。 此情此景之下, 显然不宜再禀告石刻之事,牡丹只得低着头,把西瓜端了上来。 “陛下,膳房处新来了西瓜,最是清凉消暑,还请陛下享用。” “好,放下。” 武则天懒懒的拿起一片西瓜,正待品尝,看到了牡丹的窘迫之色。 她抬手指向了六郎。 “你,穿好衣服,给我去外殿面壁思过!” 张昌宗赶紧跪拜,捡起衣衫退了出去。 牡丹低眉垂首的站在一侧,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这殿内刚刚发生了何事。 武则天也不说话,尝了一口西瓜,皱起了眉头。 “怎么没有用冰镇过?” “陛下,西瓜本就寒凉,河畔之地湿气也重,殿内又用了这么些冰,实在不易再食冰镇之物。” “大胆!你意思朕年老体虚,不配食冰了?” 武则天本就在气头上,揪住了牡丹的话头就要发作。 牡丹闻言,赶紧跪下。 她知道武则天如今最怕别人说她年老体衰,只得努力斡旋。 “陛下,十女九寒,天下女子皆怕寒凉之气,陛下龙凤之体本不惧寒凉,但若好生将养,暖宫温体,定能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武则天闻言,转怒为喜。 她明白,牡丹劝她勿要贪凉本是好意,只是身边的人没人敢说罢了,所以并不真的怪罪于她,反而生出些疼爱出来。 “算你会说话。好了,起来!” 牡丹这才起身,服侍着武则天吃了三四片西瓜。 或许是清凉的西瓜熄了她的火气,武则天的怒气慢慢平息了下来。 第461章 眉来眼去,勾勾搭搭 牡丹服侍陛下净手的时候,武则天上下打量着牡丹,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纵使日日精心保养, 双手依旧白皙,皮肤终究还是松弛了,那一道道褶皱,就像这些年走过的那些路…… “瞧瞧你,不施粉黛,却鲜嫩的像花儿一样。不像朕,是真的老了……” 眼看武则天神色疲惫,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牡丹虽不明所以,只得努力宽慰着。 “陛下,四季流转,生死荣枯,都是人生常态。牡丹虽无缘得见陛下青春之年,但您年轻过,我却还未老过。牡丹纵使青春也是苍白短暂,而陛下却能让青春和江山永驻,让世间多少女子望尘莫及……” “哈哈,好一副伶牙俐齿!竟比婉儿都合我心意!朕都舍不得让你去和亲了,早知道将你留在身边,哄朕开心也好。” 武则天笑着,拿起一块西瓜赏给了牡丹。 牡丹的这些话,让她很是受用。 虽然都是奉承之语,但牡丹和别人的阿谀不同,她所说的,似乎是有些道理和真心的。 不过,一想到上官婉儿,她还是叹了一口气。 “行了,你也不用哄朕了, 朕知道自己已经老了。” 武则天说着说着,怒气又升了起来。 “可朕还没有耳聋眼花!竟敢趁我醉酒,当着我的面勾勾搭搭,当朕瞎了吗?!” 武则天说着,把手里的西瓜朝着殿外砸去。 外面立刻传来了六郎的求饶之声。 “陛下息怒,陛下恕罪,六郎只是一时糊涂……” 牡丹吓了一跳,从六郎的言语中,她这才明白,原来趁着陛下醉酒小憩之时,上官婉儿和六郎在一旁眉来眼去,被武则天发现了。 要知道,六郎是陛下最喜欢的男子,也难怪陛下如此盛怒,还一个劲儿的感慨自己老了。 看来,只要是女人,都是会吃醋的…… 这种事情实在无从劝解,牡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户婢来报,胡道长在殿外求见。 武则天还在气头上,大手一挥。 “不见!” “陛下,胡道长此番新炼了丹药,特来进献。 ” 六郎在门外小声提醒着,武则天闻言神色微动,怒气似乎消减了一些。 胡道士的名号,牡丹听杨真人提过。 这位洪州道士可绝非等闲之辈,他自云数百岁, 上可通天高九重,下可入地深万里。 这两年,他因为进献神丹,颇有效用,深得武则天的青睐和信任。 自古帝王都想长生不老,迷恋丹药,与之相比,杨真人的丹药都是养生之用,自然没有那些神奇的功效,所以武则天也就慢慢的弃之不用了。 眼下,胡道长又有仙丹献上,刚刚才被打击过的武则天,自然迫不及待的想要尝试。 她扭头看向了牡丹。 “牡丹,你先下去。” 牡丹刚要行礼告退,武则天又叫住了她。 “对了,去看看你上官师父,将这西瓜也给她送一盘。”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 终究婉儿陪驾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一事本是六郎主动招惹,不能全怪在婉儿头上。 牡丹赶紧领命退下。 第462章 绝色佳人,对镜伤神 牡丹端着西瓜去找上官婉儿的时候,感觉十分奇妙。 她这个历史盲虽然对正史了解不多, 但对花边野史还是知道一些的。 据野史记载,上官婉儿因为招惹了女帝的面首,触怒了武则天,被砸中眉心,从此有了梅花妆,难道就是这一次? 都说武周宫闱混乱,也许是因为牡丹的女冠身份,众人在她面前有所避讳,牡丹并未撞见多少难堪之事。 只有今日内殿里的旖旎之色,算是略微领略了一些…… 牡丹这么想着,已经到了婉儿的住处,只见上官婉儿正在对镜神伤,而她的伤果然在额间眉心处。 “师父,天气暑热,陛下让我送来一盘西瓜。”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的说了句。 “放着。” 牡丹放下西瓜,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倒是上官婉儿说话了。 “今日的事,你都知道了?” “听说了。今日大家都喝多了酒……” 牡丹毕竟还未出嫁,说起这些话题还是有些害羞,只是尽量帮上官婉儿开解。 “是啊,喝多了。” 上官婉儿苦笑着,很感激牡丹能为她开解。 平日里她小心谨慎,从不敢有所放纵。今日石淙会饮,高朋满座,她的确是喝多了。 这些年,她游走于官场与宫廷之中,比起那一卷卷冷酷无情的诏文,婉儿更喜欢今日文人才子齐聚一堂的氛围。 她那终日为女皇而紧绷的神经,也在美酒、美景和诗情中稍得放松。 再者,在这山水行宫里,不似宫中那般规矩严谨,所以她疏忽了。 趁着陛下醉眠于榻,喝多了的张昌宗对她动手动脚,还不等她躲开,恰好就被陛下发现了…… 陛下盛怒,随手丢过来一个钗子,从她额前擦过,就刮花成痕…… “师父委屈了,陛下心里也明白,才特意让牡丹过来看望。 ” 牡丹对于婉儿,还是有些感恩之情的。所以劝的也是真心实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婢女,有什么委屈的,这些年也早都习惯了。” 上官婉儿说着,转身看向了妆台上的铜镜。 “只是今日之事怕是很快就会传开,我额间这伤定要留下疤痕,以后怕是没脸见人了。” 女人无不爱美,尤其是美人。 婉儿本就是个绝色佳人,平日里虽妆容低调,却难掩姿色。 如今脸上破了相,多了这么大的一处伤,自然十分忐忑。 “可否让牡丹看看?” 牡丹想到梅花妆,主动走上前来。 上官婉儿知道牡丹精通医术,而且杨真人也擅长养颜之术,或许会有除疤的办法,也就掀开包扎的面纱,露出了伤口。 牡丹略看了一看,发现伤口并不太深,也不太大,但留疤是难免的。 “愈合无痕怕是很难,不过可以遮挡一二。” 牡丹说着,拿起了妆台上的一盒花钿,挑出一枚合适的梅花形状,在上官婉儿的额间比划了一下。 果然,疤痕基本能遮挡住了。 不过上官婉儿还是摇了摇头。 她了解武则天的性情,之所以把钗子砸向她的脸,就是憎恨她比她年轻的容颜,定然不许她这般装扮遮掩的。 “陛下所赐,纵使是疤痕也不敢嫌弃,以花钿遮挡太明显了……” 牡丹一听,放下花钿,又仔细看了看上官婉儿的伤口,忽然就想到了纹身。 “师父,那就把这伤疤变成花钿的形状……” “什么意思?你是说黥刑?” 上官婉儿有些诧异,也有些不快。 要知道,黥刑又名墨刑,是上古五刑之一,在犯人的脸上或额头上刺字或图案,再染上墨,作为受刑人的标志。 那些刺青永世不能洗去,走到哪里都是如影随形,对人们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自然不是墨色,胭脂色就好。” 牡丹说着,在自己的手臂上示范了一番, 上官婉儿本就心思灵巧,自然一点就通。 有了解决之策,她对脸上的伤也就没那么纠结了…… 第463章 同病相怜,罪臣之女 牡丹的真心安慰,让上官婉儿心生感激。 身为陛下最宠信的女官,聪明如她,当然分得清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不过是将她当做谋取高位的跳板。 尤其今日,她只因一时疏忽,就被武则天惩治,却无人前来安慰。 李显和武三思都不见了踪影,倒是牡丹毫不避讳,还真心为她着想。其实她和这个小徒弟,两人的师徒情分说不上有多深,但也算同病相怜。 所以上官婉儿难得敞开心扉,和牡丹说了一些知心话。 “牡丹,待魏王周年之后,你还是回西域去。其实嫁去吐蕃也没什么不好。以你的才能,不日之后,或许能成为陛下一样的人物,就不要再等林远了,你们注定有缘无份。” 上官婉儿突然提到林远,让牡丹有些诧异。 虽然她和林远的情意,众人大多心知肚明,但上官婉儿还是第一次点破。 莫非林远出了什么事? “说起来,不知突厥战事如何,何时能有结果?” “突厥是大唐多年的劲敌,多少年来战战和和,哪里会有什么结果。” 上官婉儿笑了笑,对牡丹直言以告。 “其实你也清楚,薛林远不过是个工部侍郎,突厥的战事不是非他不可,如今却滞留在边关,连太平公主都无可奈何……” 上官婉儿没有再挑明,但牡丹已经明白她的意思,这不过都是圣意如此。 “我明白。” “所以,你还是回西域,远离宫里的这些是是非非。其实吐蕃太后听闻继魏王定亲之后,已经派使臣来催过一次了。” 牡丹闻言,并不诧异,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让她回洛阳守孝是圣意,让她去西域流放是圣意,让她拖延婚期是圣意,让她尽快和亲也是圣意……她何尝有过半分自由。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慨叹了一句。 “说来牡丹不过是罪臣之女,是去是留,一切听从圣意。” “罪臣之女……” 牡丹的话让上官婉儿有些黯然神伤,同病相怜的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是啊,如果不是罪臣之女,以她和牡丹的才华容貌,何至于有今日? 如果不是罪臣之女,她不会孤独至今,牡丹也不会远嫁和亲了…… 不过,早晚有一日,她不会再是罪臣之女。 经此一事,上官婉儿也愈发确认了自己以后的归宿——她必须要给自己准备退路了。 其实上官婉儿的情人并不少,只是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分。而时至今日,她上官婉儿想要的名分, 也不是一般男子所能给的…… 不过,这些事情上官婉儿自然不会和牡丹去说,她只是再次提点牡丹。 “牡丹,伴君如伴虎啊,我就是例子。何况因为你父的缘故,将来太子登基,怕是也不会善待你。至于陛下那里,她也有意让你早日和亲,免生变故。” 上官婉儿今日的话,很是诚恳。若在以往,她是不会管这些闲事的…… 话已至此,牡丹心中已经了然,她知道自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其实这些日子,她愈发思念西域的兄嫂和两个侄子,早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临走之时,她倒没有别的牵挂,只希望能有机会把三郎的大婚之礼完成了…… 第464章 山海之经,闻声而动 牡丹知道,上官婉儿的意思就是武则天的意思,看来自己确实该回西域了。 算一算,离魏王周年祭也就十天半月的功夫,该早做准备了。 不过,牡丹不想等吐蕃求亲的时候,直接从洛阳出发嫁过去,因为她很想念兄嫂和侄儿,想先回西域和家人团聚一番。 再者,也不知道月娘的病怎么样了…… 还有,或许回了西域得了自由,自己还有机会和林远见上一面…… 所以,牡丹特意差人给西域的兄长传信,让他早些过来接她…… 不同于牡丹的归心似箭,武则天倒是有些乐不思蜀了。 在这青山绿水间悠然自在,又有五郎、六郎相伴,她再也不想回那紫微宫了。 加上胡道士送上的仙丹神药,让她精神焕发,似乎真的年轻了不少…… 这些天,得知陛下驾幸三阳宫,嵩山里的高人道士闻声而动,纷纷赶来朝拜。 其中有一人也终于出山了——那就是武攸绪。 这几年,虽然他隐居嵩山,平日里任何高官大族来寻他,他都避而不见,但是陛下亲临,他不得不前来拜望。 这一日,武攸绪抱着几罐梅雪前来面圣。 武则天很是高兴,又叫来了李旦、武三思的等人,众人一起聚在殿内喝茶,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几年前嵩山封禅的时光。 只是那时是白雪皑皑的冬日,如今是烈日炎炎的夏天。而茶案上的人,多了一个李显,少了一个武承嗣。 煮雪烹茶的时候,武则天端详着武攸绪,发觉他虽然瘦削,气色却很不错, 神情气质间已经颇有些仙风道骨。 看来在这深山中不问世事,无欲无求,的确是长生之道;而想到短命的侄儿武承嗣,武则天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攸绪啊,这山里的绿林野屋、粗茶淡饭倒把你养的神朗气清,早知如此,当初你该带着承嗣一道归隐的……” “陛下,嵩山是我武周圣山,自然会保佑我武周儿孙。” 武攸绪连忙回话。 武三思在一旁看着自家这位族弟,忍不住揶揄之色。 武攸绪算是他们武氏子侄里最为有能力的一个了,也深得姑母赏识。 如果当初他不是一意孤行的要隐身避世,或许他们武家如今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而这些年,他没少上嵩山请这位族弟出山,可他数次避而不见,丝毫不给情面…… 不是避世隐居吗?今日陛下以来,他倒是主动上门了。 想到这里,武三思晃了晃手里的茶杯,笑着看向武攸绪。 “攸绪,既是神山,你在山中修行多年,可曾见过神仙?” 武攸绪闻言,淡淡敷衍了一句。 “金台玉阙,山海之经,寻仙问道不可言说,福缘深厚才得见仙。” 本来这个话题要敷衍过去,但武三思知道如今姑母对于寻仙一事别有兴致,想要长生不老,所以不依不饶。 “对了,姑母,听闻嵩山住着一位得道高人僧一行,精通七星之术,之前侄儿数次拜访不得见,倒是和攸绪私交甚好……” “果真?” 武则天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第465章 乘鹤引凤,金骨玉颜 人一老,就对仙佛之事别有兴致,尤其是胡道士献上仙丹之后,武则天对于长生寻仙更是兴趣大增。 虽然她心中也明白,世间哪有长生不老,哪有羽化登仙,如果真有,历代多少帝王,花费多少力气,不是都要千秋万代了? 但是,对于仙佛之事,心中隐约的期待还是有的。至少,她想要自己活得再长久一些,好好享受一下辛苦半生才打下的这片江山…… 所以,听闻嵩山有高人,武则天自然想要召见一番。 “攸绪,你何时带这位高僧来见?” “回禀陛下,一行大师经常外出游历,一去数载,难寻踪迹……夏至之日方才出山,此番怕是无缘得见了。” “哦……” 武则天的神色有些失望。 武三思则敏锐的察觉到了姑母的神色,赶紧献媚。 “姑母,其实仙者不用去寻,姑母身边自有仙人转世……” “哦,此话怎讲?” 武三思神秘一笑,并不回答,只是拍了拍手——随着丝竹声起,一群乐姬就舞着长袖上来了…… 原来是歌舞助兴。 武则天原本期待的神色有些失望,这些歌舞她已经看腻了。 好在今日是在这山涧之间,亭台楼榭的水雾迷蒙中,这些女子的舞姿倒是多了一丝灵动之气…… 就在众人百无聊赖的品茶观舞之时,一曲舞罢,舞女们慢慢退下两旁。 随后,一阵悠扬的清音响起,一位羽冠鹤氅的清俊男子骑鹤而出…… 武则天本就有些老眼昏花,远远望去,似乎真如仙人骑鹤降世,她很是惊讶。 “这是……王子晋?” 武三思也不答话,只是挥手示意,请那仙人近前来看。 等那少年走近,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六郎张昌宗。 只见他穿着羽毛织就的霓裳,乘坐木制的仙鹤,羽冠鹤氅,玉貌丹唇,一边吹笙一边游转,俨然一副神仙中人。 “原来是我的六郎啊……” 武则天满眼赞赏之色。 “姑母,侄儿以为六郎之美,已非凡世所能有,他定是仙人王子晋转世,特意来侍奉陛下。” 武三思在一旁谄媚的解释着,哄得陛下喜笑颜开。 “嗯,六郎这么一装扮,还真是一副仙人模样!” —— 在众人的一片恭维声中,牡丹和武攸绪对视一眼,不由的哑然失笑。 原来,早在大唐时代,角色扮演就盛行了? 修道多年,牡丹自然知道王子晋的升仙故事。 在出身帝王之家的神仙里,有一位失意的王子深得后人敬重,他就是周灵王的太子王子晋。 据《列仙传》记载,太子晋喜欢吹笙,能学凤凰之鸣,少年时常独游于伊、洛河滨。 然而诸侯争雄,干戈不息,太子晋厌倦了这兵乱之世,遂离开王宫,隐居嵩山修道。 多年之后,太子晋大彻大悟,传语家人于七月七日在缑氏山相会。 至期,果见太子晋骑鹤立于山巅,他取出玉笙,才奏一曲,清风习习而来;奏第二曲,彩云飘飘而至;奏至第三曲,凤凰于飞,百鸟和鸣…… 在一派祥瑞之色中,太子晋挥手与世人作别,乘鹤飞入云霄,升天而去…… 人们奔走相告,太子晋的故事遂成了修道成仙的典范。 毕竟,不管是东周天子储君的红尘高位,还是王子晋乘鹤引凤、金骨玉颜的仙者形象,都让世人心向往之。 牡丹知道,这位升仙太子也一直备受武则天的推崇和追思…… 当年,嵩山封禅的时候,武则天就专程前往缑氏山寻仙,追封王子晋为升仙太子,为他重建庙观,撰写升仙太子碑文,并亲为书丹,令镌于贞石…… 看来这武三思还真能投其所好,和武承嗣的谄媚功夫比起来,倒是有过之无不及了…… 原来,六郎前几日因为和上官婉儿偷情,惹得陛下大怒,心中十分忐忑,费尽心思邀宠,武三思一直谄媚于二张,自然为之倾心谋划。 二人长期服侍陛下,自然知道陛下最为倾慕王子晋,所以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主意。 于是,几人偷偷造鹤麾,制木鹤,才有了今日这一幕演出…… 别说,在这重岩叠翠,碧水轻霞间,羽冠鹤氅,玉貌丹唇的骑鹤少年,还真有些仙家气息…… 第466章 九龙抬凤,大有玄机 如此赏心悦目之景,武则天乐得被哄,自然心情愉悦,还叫来百官一同观赏…… 看众人闹作一团,武攸绪起身告辞,同为修道之人,牡丹将之送出殿外。 “凡修道者,静心净气以求真谛,今日难为您了。” 牡丹明白,今日若非陛下驾到,武攸绪是万万不会出山的,看来修道之人也难有真正自由。 武攸绪倒是看得很开,他淡然一笑,只当是看了一场闹剧,倒是牡丹的归宿,他更为关心。 “牡丹,听说你又回明堂了?” “嗯,就是当初周真人驻守的地方,不过此明堂,非彼明堂了。” 牡丹苦笑了一声。 “也许不日之后,我就该回西域了,此番一别,也许真的后会无期了。” 武攸绪闻言,沉默良久。 听牡丹提到明堂,提到周真人,一件尘封许久的往事涌上了武攸绪的心头…… 踌躇良久,武攸绪还是开口了。 “牡丹,有件事不值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当年嵩山封禅,我救出周真人之时,他几近昏迷,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迷迷糊糊中交代我,有一句话转告与你……” “什么话?” “听得不太清楚,似乎是说,明堂的玄关在于九龙抬凤……” “九龙抬凤?” 牡丹闻言一惊。 “就是穹顶那只大金凤?” “也许,当时急于救人,我也没听太清楚,待他清醒之后,他就没有再提此事,我也就当他说了一句胡话,没有在意。” 武攸绪说着,看向了牡丹。 “可如今你又回了明堂,我总觉得或许这明堂真有什么秘密,所以转告与你。不过明堂能有什么秘密呢?” 面对武攸绪的问话,牡丹有些愣神。 她明白周真人留给自己这句话,一定是关于穿越之门的秘密。 可是明堂早已被毁,九龙抬凤也早已化为铁水, 无从寻觅。 明堂失火周真人当时已经知道了,可为什么还要提到九龙抬凤呢? 牡丹前些日子日日待在明堂,对于如今明堂的结构再熟悉不过。 如今重建起来的明堂穹顶,是由几条巨大的雕金蟠龙捧着的硕大辟火珠,哪里还有九龙抬凤的踪影? 看来自己和林远想要回去,是真的无望了。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后悔,后悔之前没有跟随周真人学习一些玄门八卦,或许就能破解其中奥秘了…… 看牡丹有些愣神,武攸绪好奇的问了一句。 “难道明堂真有什么秘密?” 牡丹看了看武攸绪,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自己穿越过来的事情。 反正她怕是回不去了,如今的她,已经是裴姝月了。 所以,牡丹只是苦笑了一声。 “我也不知周真人所言何意,不管有什么秘密,那一场大火早就把一切化为灰烬了。” “是啊,一场大火烧的干干净净,不管什么秘密都已经化为尘烟了。” 多年好友,武攸绪能感觉到牡丹似乎有什么隐情,但也不想勉强她讲,只是嘱托了一句。 “对了,刚才梁王提到的僧一行,确实精通七星之术,也懂一些玄门八卦,或许有机会可以问一问他。” 武攸绪说完,也就拱手告辞了,留下牡丹一人站在那里发愣。 因为武攸绪的话让牡丹想起了一事,林远在重建明堂的时候,曾经说起过想要拜访僧一行,请教明堂布局之术…… 看来,这明堂布局之中,真的大有玄机,也关系到他和林远是否能够回去…… 可惜,眼下已经来不及了。 林远尚在边关,僧一行远游在外,等他们回来,或许自己已经远嫁吐蕃了…… 第467章 天光云影,仙乐琅琅 送走了武攸绪,牡丹信步而归。 一路上,望着峰峦起伏,远山平芜,还有从深山远处流出的天光云影,仙乐琅琅,牡丹觉得恍如仙境。 她不想回去看六郎的白鹤少年装,还有那群人的谄媚之色,干脆信步来到了附近的水榭旁。 此时,之前撤下的一群舞女正在此处排演舞曲,瀑布飞流而下,激起水雾蒙蒙,女子们袅娜的身影竟然分外生动,倒真是有些天上仙娥的模样了。 只是,这舞曲过于陈腐,若是配上西域天竺的舞曲,定然又多了几分灵动…… 还有这些女子的装扮有些过于拘泥,若是再轻灵一些,就有意境了。 看着女子们的窈窕身姿,牡丹忽然想起了自己看过的敦煌壁画,那些飞天仙女的造型,倒是可以参考…… 就这么想着想着 ,牡丹忽然就有了灵感。 对于送给三郎的新婚舞乐,也在此刻终于有了清晰的模样…… 一直以来,她都想送给三郎一份不一样的大婚之礼,所以才选定了他最爱的乐舞。 但是,对于精通音律的三郎而言,牡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惊艳和喜欢,但眼下,她有了主意。 因为眼前的这些仙女之姿,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西域听到的一首舞曲——《婆罗门曲》。 这首曲子为天竺佛教舞曲,因为牡丹久居西域,又是修道之人,所以对此也算有些研究。 那舞曲规模宏大,闲雅沉郁,悠扬动听,犹如仙乐一般…… 眼下看来,将这舞曲改编过后,再配以这些仙娥之舞,定然能让众人眼前一亮,也算一份拿得出手的新婚大礼了。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已经有了眉目。 反正眼下闲来无事,她干脆凑上前来,和这些乐队们交流了起来。 因为牡丹常驻明堂,乐工们对牡丹很熟悉也很尊敬,她们听从牡丹的建议,一起研讨着舞乐之乐…… 这几日,牡丹闲暇之余,就和这些乐工们研究乐理,编排舞曲。 在这青山绿水间,众人心绪放松,倒是有了不少推陈出新的想法…… 牡丹想着,照这个进度下去,或许赶在回西域之前,就能完成这份大礼了。 不过,舞曲才编排了一半,就来不及完成了。 因为兄长裴伷先来接她了…… —— 原来裴伷先在各地门客众多,牡丹想要回西域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回去。 他一听牡丹如今又被拘在明堂,就明白了牡丹如今的处境或许并不太好,于是立马就赶回了洛阳。 当然,路过凉州的时候,他不忘叫上自己的老友郭元振。 有了郭元振的一张嘴,牡丹想回西域也就不难了。 身为凉州都督,郭元振也有多时不回京了,眼下西域太平无事,而吐蕃那边已经数次请求郡主完婚,他也该回去面圣了。 于是,郭元振和裴伷先就一起赶回洛阳,来到了三阳宫。 正值魏王祭日,待牡丹主持过法事之后,武则天把她叫到了跟前。 “ 牡丹,虽说孝女需守孝三年,但你潜心修道,必然事倍功半,为人女的孝心也已尽到了。 如今魏王周年已过,你和延基也都年岁不小,各自的婚事都不能再耽搁了。” 武则天说着,神色复杂的看了看牡丹。 “对于你,朕很是不舍,只是和亲之事早已定下,不容更改。好在那赤都松赞也是年少有为的君王,你嫁于他,就是一国之母,倒也不亏了你的才貌。” 牡丹低头不语,对于和亲一事,她哪有半分自由,眼下只要让她回了西域就好。 “牡丹,如今你兄长接你回西域,想要团聚几日,也是人之常情。不日之后吐蕃就会求亲,选个良辰吉日,送你出嫁吐蕃。只是不管何时何地,一定不要忘记母国,要像文成公主那样,致力两国交好……” “牡丹明白。” 对于武则天的谆谆教导,牡丹心中五味杂陈,不过她已经不想说些什么了…… 对于这个皇宫里的人事,她没有多少留恋。唯一的牵挂,就是答应给三郎的新婚之礼还未完成。 因为即日就要从嵩山启程,牡丹没法回宫,也没机会再见三郎了,她只能把此事托付给了李旦。 第468章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 这一日,牡丹让高力士请来了相王李旦。 李旦精通音律,造诣比三郎还深,所以牡丹只用了寥寥数语,就讲清楚了这份尚未完成的乐舞大礼。 不过,李旦没有听过《婆罗门曲》 ,牡丹一人也难以完成全部编曲,如今乐谱只有半部,编舞也还只是一个雏形…… 但李旦从乐工们的初步演绎中,已经感受到了这首乐曲的精妙之处。 酷爱音律的他,一下子就被打动了。 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寻,他倒是没有想到,牡丹如此心思玲珑,竟能排出此等美妙绝伦的舞曲。 她之前做东宫少傅的时候,很少展露音律方面的才华,看来此番真的是用心了。 的确,从这部乐曲里,李旦感觉到了牡丹对三郎的良苦用心 。 莫非不止是三郎对牡丹有情,就连牡丹也是对三郎动了心的? 想到这里,李旦的心中隐约生出一丝醋意。 他看着牡丹,心中五味杂陈。 其实这些年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牡丹对自己冷淡无意,倒是对三郎关怀备至。 难道仅仅是因为当年窦妃被害的缘故? 李旦想不明白,不过如今也不必纠结于此了。 陛下已经下令,魏王周年之后,继魏王武延基和李仙蕙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了。 而同时定下的李武联姻,三郎和崇简也都要准备迎娶各自的新娘了。 至于牡丹,也快要和亲吐蕃了。 此番她离开洛阳,应该是再也不回来了……除非两国大典,否则余生怕是都不会再见面了。 想到这里,李旦有些伤感,不知说些什么好,倒是牡丹再三嘱托着。 “有劳相王费心了,待我回到西域之后,定会尽快翻译乐谱,找机会托人传回来。希望能赶上三郎的大婚之喜。” “郡主有心,我替三郎谢过了。 ” “殿下不必客气,这是我答应过三郎的大婚之礼 。只是等三郎大婚之时,我怕是赶不回来了,到时还望殿下能将此曲排演。” “郡主对三郎的心意,我定然传达。” 交待完毕,牡丹准备告辞了,李旦还是忍不住交代了一句。 “牡丹,虽然如今你找到了兄长,但相王府永远是你的家,若是在吐蕃受到了什么委屈,务必捎信回来,我定然会为你做主。” “相王放心,牡丹自有分寸。” —— 送别了李旦,牡丹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 如今朝局变幻,她也不知自己离开之后,李旦是否有心力完成这部舞曲…… 想到这里,牡丹又看向了高力士。 “力士,姐姐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这半部曲子我也给你留一份,将来三郎大婚之时,如果相王朝务忙碌,或者因为其它原因无法完成编舞,还烦劳你把此残曲转交三郎,也总算我完成了承诺。” “姐姐放心,力士一定妥帖保管。” 高力士小心的收起了曲谱,想到牡丹姐姐可能一去不复返,就忍不住惆怅了起来。 “姐姐这一去,怕是等不到林远哥哥凯旋而归了,您可有什么话让我转告他的?” 牡丹闻言,十分感动。 如今的洛阳城里,或许也就只有高力士还记得薛林远。 这高力士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牡丹抬头看着高力士,这高力士虽然和三郎一样也是十四五的年纪,但身材格外高大,生的也是越发姿容俊雅。 如果不是家逢变故,入宫为奴,他也该和三郎一样娶妻成亲了……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俊朗少年。 想到这里,牡丹怜惜的拍了拍高力士的肩膀。 “没有了……我和他本就是局外之人,自然自有归宿。倒是力士,你在御前侍奉,自己要多加保重。” 两人正说着,上官婉儿也来送别牡丹了,高力士急忙施礼退下。 此时,上官婉儿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她按牡丹所言,在伤口上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更添一些妩媚之色…… 这两日,因为六郎的骑鹤之举,武则天的怒气也消了,自然也就原谅了婉儿。 她告诫上官婉儿,只要安分度日,将来李显就是她的归宿,她会让李显娶了她,给她一个安度余生的名分…… 牡丹听着婉儿的诉说,心头掠过一丝不忍,自己没法告诉她,李显会是个短命帝王…… 如今,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得,一切还是顺其自然。 临行之前,牡丹还特意去观澜榭拜望了狄仁杰。 身为医者,她知道已经七十高龄的狄仁杰,或许撑不了几年光景了…… 对于这位曾和父亲同朝为官的历史名臣,她从心底里敬重,却也只能叮嘱其少些操劳,息心养身…… 洛阳是回不去了,她只能从嵩山出发了。 第469章 劳师动众,不辞而别 立秋这日,三阳宫外, 牡丹辞别众人,随着郭元振和兄长裴伷先再次踏上了西行的路…… 因为牡丹和亲郡主的身份,未免途中出现意外,此番郭元振带队,一路重兵护送,威风凛凛。 望着高山峻峰渐渐远去,牡丹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初被流放西域的情形。 当时也是从嵩山出发,也是郭元振带大军随行,不过那时她还双手带着枷锁,一路如履薄冰…… 眼下,自己的处境倒是好多了。 “郭将军,还记得当初咱们一起去西域吗?” 郭元振闻言,掩面而笑。 “郡主快莫再提此事,当年都是郭某人有眼无珠啊!得罪得罪!” “哪有,多亏了当日的历练,牡丹才有了这一身骑术,不至于拖了大军的行程。” 听牡丹说到骑术,郭元振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他每次从西域回来,李三郎都会去找他打听边疆的战况,不过此番来去匆匆,尚来不及见面。 “说起骑术 ,李三郎近两年倒是大有精进,他还一直等着,跟我驻守边关呢……” 此时,大队也快路过龙门,郭元振转头看了看洛阳城,又看向了牡丹。 “郡主,可要回洛阳城看看?我带兵士们在此等候。” “算了,不回了,劳师动众的。” “姝月,真的不回去看看?如今朝堂大局已定,太子一旦继位,以后你我兄妹怕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 裴伷先也在一旁劝着。 牡丹看看二人,知道他们讲的是李三郎。可纵使见一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大婚之礼她已经托付给了李旦,其他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陛下本就疑心她和三郎的关系,再联系怕是给他带来祸端,那就不辞而别。 牡丹倒想回趟玉清观和杨真人道别,却不便劳烦大军,只得作罢。 就这样,大军整顿之后,一路西行…… —— 西行之路往返两次,牡丹已经很熟悉了。 这一路虽然颠簸,但是兄长门客遍地,随处接济,还有郭元振的照顾,牡丹倒也不觉辛苦。 过了玉门关之后,行走在大漠黄沙中,牡丹没有觉得萧索,而是神清气爽。 其实之所以主动回西域,牡丹并非为了和亲,而是想要这难得的自由,还有亲人的陪伴。 毕竟对她来说,在西域的几年时光,才是她最开心难忘的。 至于和亲一事,牡丹心中隐约是有些期待的,因为林远和她讲过,一定不会让她嫁到西域去的。 林远熟知历史,他一定知道,或者会创造出什么契机,让和亲一事流产…… 牡丹相信林远,也一直在默默等着,因为至今她确实还没有嫁入吐蕃。 所以,不管是裴姝月,还是武牡丹,或许她的余生都注定在这西域度过了 。 至于林远,也不知突厥的战况如何了。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追上了兄长裴伷先。 她知道兄长门客遍地,消息灵通,或许在他这里,有朝堂里打听不到的消息。 “阿兄,西域如今还算和平,不知突厥那边战况如何?” “还好。毕竟有莽布支、赞婆这两名战将,再怎么打,也落不了下风的。” “哦……那就好。” 牡丹犹豫了一下,想再问问林远的消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只得怅然的望向通往北方的官路,却是黄沙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 妹妹牵挂林远的心思,裴伷先其实一眼就看穿了。 不过,他并不想让妹妹再去操心林远的事情。 在他看来,如今吐蕃已经催婚,和亲一事真的逃无可逃了,又何苦横生枝节。 毕竟,他并不知晓和亲一事还会再出变故…… 此番去三阳宫接姝月,陛下都没有召见他,他也只能远远的住在了驿馆之内。 其实他也不想面圣,因为不想见到当今的太子李显…… 虽说还政李唐,也让他心有欣慰,但对于李显,他知道当初伯父裴炎得罪了人家,如今自然无话可说。 这也是他急于把妹妹接回来的原因——夜长梦多,倒是不如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妹妹已经年逾二十,青春无几,再也耽误不起。眼下,吐蕃和武周也算和平相处,他只希望妹妹能顺利出嫁,生儿育女,过几天安生日子…… 至于将来还能不能回归故土,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第470章 浑水摸鱼,渔翁之利 回到西域之后,牡丹再度隐居了起来。 未免事端,她在府里闭门不出,不见外人,就连碎叶镇的李客和月娘夫妇,也只得亲自来到裴府探望。 见到月娘,牡丹惊喜的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大好,并且正在筹谋生育之事。 入夜,男人们聚在一处喝酒,三个女人则聚在牡丹的闺房,一边试着月娘带来的几套新衣,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起了妊娠之事。 因为曾滑胎数次,月娘对此始终有些畏惧,所以拉着牡丹小声请教。 “情之所至,生之所达。月娘,如今你的身体已经大好,生育之事只需顺其自然就好了。只要你照着我师父的方子调养,我保你两年之内定能得一贵子……” “那就借郡主吉言了。” 闻听此言,月娘放下心来,倒是一旁的公主嫂嫂朗声大笑了起来。 “月娘,生孩子的事,你不来问我,拉着我家妹妹问什么,她还未出阁呢……” 一句话臊的月娘红了脸,牡丹倒是毫不在意。 “医者仁心,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别说备孕之事了, 我可还给孕妇接生过呢……” “啊?真的?” 月娘和公主大吃一惊,完全不敢相信。 牡丹噗嗤一笑,就和两人说起了自己在玉清观帮助孕妇接生的事情。 直把月娘和公主听的目瞪口呆,对牡丹更是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那太好了,等我将来生育,就请郡主给我接生……” “这可不行,月娘,在道观那是一时救急,我家妹妹又不是稳婆,她还没出阁呢!” “嫂嫂,你怎么又提出阁……嫂嫂可是嫌弃妹妹在家里吃的太多?” 如今牡丹和嫂嫂亲如姐妹,说话也随意很多,调皮的开着玩笑。 “哪有,我倒是巴不得你在家和我作伴,就是怕留你不住啊。” 月娘闻言,小声的问着公主。 “说起来,最近吐蕃王室那边,可又来催婚了?” “姝月刚回来的时候,王室那边倒是派人来过,送了一些珠宝器物,说让府上好好准备,不日就要派人迎亲。不过最近忽然又没了消息……” 公主说着,压低了声音。 “据我父汗说,最近吐蕃四面树敌,战乱不断,那赤都松赞日日带兵打仗,已经自顾不暇了……” 月娘听此消息,不知是该喜该悲。 “哎呀,我可听说那吐蕃赞普是个好战的男儿,看来这婚事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了……” “月娘,你急什么,这婚事自然是越晚越好,我倒是想在家多自在些日子。” “那倒也好,只是如此一来,等你出嫁的时候,嫁衣怕是都旧了……我还是按照时兴的样式,再给你做一套。” “不用那么麻烦,或许这嫁衣根本用不上……” “啊,这话可不吉利,郡主万不许乱说。” “嗨,我就随口一说,我可不想嫁去那么远……” “姝月,我看你最好能待到月娘生了孩子,那才好呢。” “也好,也好,到时我就做这孩子的义母……月娘,你可同意?” “我和李郎自然是求之不得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说定了!” 公主本就性情活跃,月娘也还年轻,几个闺中好友叽叽喳喳的聊着,没心没肺的闹着…… 也只有在裴府,牡丹才恢复了一个小女儿该有的情态。 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谋政治,说话也不用顾虑什么,让牡丹很是放松。 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林远了。 最近牡丹也听兄长说过,吐蕃再陷战乱,似乎与降将赞婆、莽布支有关。 要知道,西域从来都不是一片净土,不管是木昆十姓还是漠北九姓,武周帝国还是吐蕃王军,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西域诸胡国在安西都护府的苦心经营下,勉强维持着平衡…… 如今东突厥声威大振,默啜可汗拥控弦之士四十万,他的野心开始变大,眼看南下无望,开始向西征伐…… 而赞婆等人之前常年在西域征战,对这里的形势了如指掌,也和这边的部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趁着此番战事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 别忘了,赞婆、莽布支和吐蕃王室有着血海深仇,所以趁机挑动十姓诸部中发生对立,而其中两部乃是吐蕃在西域最重要的盟友,就这样硬生生将吐蕃拖入了战乱之中…… 如今,赤都松赞急于平乱征伐,和亲一事只得再度拖延…… 因为这番战乱是在牡丹回来之后才开始的,牡丹隐约觉得, 这事情或许和林远脱不了关系…… 第471章 长命百岁,一命归西 虽说西域动荡不安,牡丹倒是在兄长的庇佑下过了一段清净的日子。 春秋轮转,岁月悲欢——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这一年有喜有忧,不断有洛阳的消息传来,原来朝堂和这西域一样,也是风云动荡…… 公元700年,这是牡丹来到大唐的第十个年头,武则天又一次改年号了。 是年五月,武则天因为服了胡道士炼制的长生药,觉得气血回春,活力焕发,遂大赦天下,改元久视。 久视,久视,据说词出《老子》,取长生不老之意。 同时,她还改控鹤监为奉宸府,原控鹤监张易之为奉宸令,监、府之名虽异,其本质却不变,而且愈发奢靡秽乱,每日内殿曲宴,无复君臣之礼…… 看来这位昔日爱权成癖的政治狂人,如今终于放松了下来。 也是,结束了酷吏政治,解决了立储问题,还用盟誓和联姻之法,消弭了李武两家的矛盾,如释重负的武则天确实可以长长的舒一口气了。 既得上天眷顾,又获万民拥戴,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五郎六郎俯首帖耳,如此逍遥自在的日子,武则天自然希望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惜,有人想长命百岁,有人却已一命归西。 —— 八月之初,月圆之夜,就在牡丹和家人享受团聚之乐的时候,有门客传来了朝堂里的消息…… 有一位拥唐大臣获罪遭贬,之后短短数月,就抑郁而终——而此人正是宰相吉顼。 闻听噩耗,牡丹难忍悲痛,特意找阿兄问明情况。 原来吉顼素来与武懿宗不睦,那日不知为何两人又在朝堂起了争执,能言善辩的吉顼把武懿宗贬的一无是处、灰头土脸,众多大臣却在一旁看笑话…… 终于,坐在龙椅上的武则天看不下去了。 虽说她已决心还政李唐,可如今这江山依旧姓武,她尚在皇位,这些李唐老臣就敢如此欺辱武家之人,以后可还了得? 于是,她只得杀一儆百,对吉顼出言训斥。 而这些年吉顼因拥护太子李显,早就成为诸武的眼中钉和肉中刺,他们遂落井下石,共同揭发其弟冒官一事…… 吉顼因此受到连累,获罪被贬,由一朝宰相被贬为安固县尉。 不过,听说吉顼虽被贬黜,但临行之时依然不忘扶保李唐,再次向陛下进言,劝其早日罢封武氏。 他把李唐宗室与武氏外戚比作泥水同时并立朝堂,一半做成佛祖,一半做成天尊,势同水火,二者必取其一,否则朝堂永无宁日…… 对于他的进言,武则天不置可否,吉顼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踏上了贬谪之途。 吉顼本就年岁已高,又素来心高气傲,此番从堂堂宰相贬为边远地区的九品小吏,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不久就在贬所抑郁而终…… 牡丹闻听事情原委,连连嗟叹,忍不住落下泪来…… 看妹妹对吉顼如此关注,裴伷先有些不解。 “姝月,那吉顼近年来和二张甚为交好,也是控鹤府的一员,如今有此下场倒也不奇怪,你不必为他挂怀……” “非也,非也,阿兄,你这话可真是委屈了吉公了。” 对于兄长,牡丹素来钦服,很少与之争辩,但今日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别人不懂吉顼,但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牡丹还是颇为关注的。 他虽表面和二张亲近,却是实实在在的拥李大臣。从当初陛下登基之初,就在筹谋复唐大业,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明里暗里不少出力。 如今李唐光复在即,他却获罪遭贬,成了李武暗中角力的牺牲品,牡丹自然为之愤愤不平。 “委屈?妹妹此言怎讲?” “在妹妹看来,吉公之功有三。” “哦,哪三功?” “其一,拥立太子之功。虽说庐陵王复出,狄国老出了大力,但别忘了, 最终让圣上下定决心的,是二张吹的枕头风。而这枕头风,正是吉公的曲线救国之策。” “嗯,这倒也是,扶李去武,正本溯源,确实算上一功,那其二呢?” “其二,诛杀来俊臣。当初来俊臣犯案后,陛下原本打算从轻处罚的, 是吉公大胆劝谏,才将来俊臣送上了断头台。” “嗯,诛杀酷吏,功不可没,也算一功。” 裴伷先闻言,连连点头。 他倒是没有想到,平日里妹妹说说笑笑,很少讨论政事,却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而且看的如此通透,实在难得。 看来,她日后嫁入吐蕃,应对前朝后宫应该也会得心应手了。 “那……其三呢?” “其三,吉公对妹妹有再生之恩。当初妹妹被埋天堂地基,逃出之后躲在明堂,惨被薛怀义抓住。眼看就要被他坑害,是时任明堂尉的吉公及时赶来,救了我一命。” 说到这里,牡丹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 “从此,我就成了武姓之人,分派掖庭,留在了皇宫。说起来,武牡丹的名字还是他给我起的……” 裴伷先闻言,喟然长叹。 这些事情,林远曾和他讲过,是他疏忽了,竟忘记了吉公对妹妹的救命之恩。 “如此说来,吉公既是我们裴家的恩人,又有经纬之才,立匡佐之功,忠贞可鉴天日,是兄长唐突了。” 裴伷先说着,端起酒杯,朝着东方拜了三拜,洒酒祭奠…… 他还和牡丹商议着,日后若有机会,兄妹二人要亲去吉公墓前祭拜,没想到很快又传来了一位故人的噩耗…… 第472章 孤直纯臣,无双风骨 吉顼走了,牡丹还没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忽又得知——陈子昂也走了。 这个消息倒不是门客传来的,而是碎叶镇的李客夫妇带来的。 因为李唐复兴在即,武则天接连大赦天下,之前的一些李唐流犯,虽然没有得到正式赦免,但已经自由了不少。 在此情形下,李客前些日子回川入蜀,寻访故人,路过射洪县的时候,得知了陈子昂的死讯。 他知道裴伷先素来仰慕陈公风采,所以一回西域就特来告知。 从他嘴里,裴家兄妹才得知了陈子昂这两年的遭遇…… 原来当年北征失利后,陈子昂备受武氏排挤,对朝局心灰意冷,遂以父母老迈为由,请求解官回乡,奉养高堂。 武则天见他去意已决,也就奏准了。 因为陈子昂的文坛地位,武则天为了彰显皇恩浩荡,特下诏以官供养,继续给予俸禄,于是陈子昂就成了赋闲在家的八品拾遗。 归乡不久,陈子昂的父亲就因病去世,陈公悲痛之余,身体越发孱弱,才四十出头,已经到了杖不能起的地步。…… 而当地的县令段简,贪婪残暴,听闻陈家颇有钱财,趁着陈子昂居丧期间,罗织罪名加以迫害…… 本就羸弱的陈子昂哪里受得了他们的严刑拷打,不等家人组织营救,就冤死狱中,年仅四十一岁。 李客说到悲愤处,长叹一声,看向了裴伷先。 “陈公刚刚年逾四十,仕途失意,亲人离散,本就郁郁寡欢……这个县令也是可恶,竟敢谋害朝廷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 裴伷先一直面无表情的听着,此时却像忽然反应了过来,冷笑了一声。 “县令?这县令怕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此话何意?” 牡丹对于陈子昂的离世也是唏嘘不已,但不明白兄长的意思。 裴伷先没有说话,面色凝重的思考着,倒是一旁的李客接茬了。 “裴兄猜的没错,坊间确有传闻,此番牢狱之灾乃是梁王构陷指使。” 牡丹闻言,若有所思。 的确,陈子昂一向和武家交恶,除了武懿宗,还得罪过梁王武三思…… 不过,裴伷先却冷哼一声。 “未必只是梁王。” 这一下,牡丹和李客都疑惑的看向了他。 “阿兄此言又是何意?” “姝月,我且问你,梁王如今是谁的入幕之宾?” “上官婉儿……” 牡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反正如今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很好,别忘了,上官婉儿是谁?她的祖父是上官仪。” “上官仪……怎么了?” 看牡丹还是不明所以,裴伷先苦笑一声。 “姝月啊, 要知道,党派之争不止在朝堂之上,也在文坛之中。” 文坛? 一语惊醒梦中人,牡丹尚未明白,李客已经恍然大悟,猜到了裴伷先的言外之意。 于是,他和裴伷先你一言我一语,论证着他们的猜疑。 “上官仪曾是皇家的御用文人,也是上官体诗风的开创者。郡主,你知道上官体吗?” “略知一二,上官婉儿的应制诗,文风绮错婉媚,大约就是上官体诗风的承继者……” “正是。而陈公呢?他的诗作风骨峥嵘, 苍劲有力。这两种风格迥然而异,可谓水火不容。” 李客说到这里,裴伷先接过了话头。 “最重要的是,陈公曾旗帜鲜明地反对上官体,狠狠的得罪了上官家族。” ‘是啊,据说陈公辞官归乡后,日日隐居在家,着书立说,怕是某些言论碍到了当权者的眼。” “如今上官婉儿身为机要女官,位同女相,军国谋猷,杀生大柄,更是统领文坛……姝月,你觉得上官婉儿会容忍陈公吗?” 听着兄长和李客一唱一和,把陈公冤案背后的阴谋阳谋剖析的淋漓尽致,牡丹背后泛起丝丝凉意……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毕竟,上官婉儿也算她的半个师父,对她有过数次救助之恩。 而且,牡丹不愿相信,像婉儿那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心胸会如此狭窄,容不下一个陈子昂…… 牡丹宁愿相信,这只是武氏族人的打击报复……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没想到啊,这首诗竟成了陈公的绝响,百年之后,还会有谁记得这位孤直纯臣呢?” 裴伷先长叹一声,斟满一杯酒,洒地祭奠。 “不,阿兄,陈公不会湮灭于历史烟尘中,后人会记住他的。” 牡丹说完,起身离开了。 她心中愤懑难当,独自走到后院透透气。 —— 此时,月朗星稀,万籁俱寂,牡丹心头念着那写出旷世孤独的二十二个字,回想着陈子昂悲情却又开阔的四十一年…… 陈子昂,年少时浑浑噩噩,走马斗鸡,牵黄擒苍;十八岁慨然立志,弃剑勒马,经史百家——短短三年,便已满腹经纶。 二十三岁那年,入仕无门的他,豪掷百万买下胡琴,一砸成名,终于进士及第,半只脚踏入了梦寐以求的朝堂官场。 入仕之初,或许他想做魏征,做一个规谏君王、矢志报国的直臣;可惜,他没有遇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的太宗…… 对于武则天来说,他这样的孤直纯臣,只是一个象征自己从谏如流,有容人雅量的摆设而已…… 眼看规谏无路,他又主动请缨,以羸弱之躯两度从军,先后从征西北,讨伐契丹,可惜报国无门,屡遭排挤,空有一腔热血…… 从庙堂到远塞,从远塞到江湖——这四十一年,陈子昂就这么孤独地走着。 他始终不肯趋炎附势,不愿随波逐流,宁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要活成无双风骨。 生前,他是不畏强权、敢为天下先的孤直纯臣;身后,他是提振诗风,开启唐诗辉煌的诗坛风骨。 他用汪洋恣肆的文风,以一己之力推动诗文革新,开启唐诗先声。 可以说,没有陈子昂,就没有唐诗的奇伟瑰丽。 如今,武周即将谢幕,盛唐乐章已经响起前奏,而大唐诗歌也即将迎来黄金时代。可惜,初唐四杰已经全部故去了,陈子昂也离去了…… 不知道陈公在临行之际,是否对着苍茫天地长叹一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不知道陈公在临行之际,是否知道他的这首诗歌将会流传千古,被后人世代吟诵…… 虽然牡丹明白,所有人都难逃一死,谁都会成为历史的一粒尘埃,但是能够活在世人心中,也就不枉此生了…… —— 就在牡丹惆怅之际,月娘寻来了。 她不好意思的叫住牡丹,说自己已经两个月不来月信,特意来请牡丹医治。 牡丹闻言,赶紧拉过她把脉——竟然是有喜了。 第473章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存亡者人之晦明,生死者物之朝夕。 本是月圆之夜,故友的相继离世让牡丹心情沉重,好在月娘怀孕的消息,用喜悦冲淡了她心头的哀愁…… 牡丹也再一次于行医救人中,体悟到了一种喜悦和满足。 其实医者这条路,她是误打误撞的闯进来的。 想最初,她因为对窦妃的愧疚之情,主动入东宫照顾盈盈公主,其实并无什么经验,不过是凭着一些现代知识和观念…… 后来,她去玉清观修行,跟随杨真人学医,这才真正接触了医理,懂了些医术。 这些年,她于洛阳南市救下了噎食的幼儿,在公主苑帮落蘅抗过了瘟疫,在春华宫给三郎调好了身子,在玉清观帮孕妇接生,在三阳宫救助了中暑的狄仁杰…… 如今,月娘也在她的调治下喜得麟儿…… 在这种喜悦的体验中,一直对前途茫然的牡丹也突然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如果不能穿越回去,和林远再续前缘;如果和亲一事迟迟悬而未决,她该怎么办? 三个侄儿渐渐长大了,已不太需要她贴身照顾,公主嫂嫂虽说待她亲如姐妹,天长日久,终究不是久长之计。 难道她就一直躲在兄嫂的庇佑下,待在深闺,熬至白头? 不,这种岁月虽然静好,却未免有些无聊了。 干脆,正式做一名医者! 之前牡丹未动此意,一是不愿抛头露面,徒生事端;二是怕自己术业粗浅,误人性命……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世人鄙薄医者,将医学视为末业,毫无地位…… “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这是师祖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序言中直接点出的。 不过,如今牡丹已经不在乎了。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她不能留在洛阳,也无意像上官婉儿那样去做巾帼宰相,倒不如在这偏远西域做个草泽医人,为辖属民众看诊施治,也算积些善业。 终究,她要面对现实,尽力融入这个时局。 主意既定,牡丹就找兄长表明了心思。 裴伷先闻言,沉默良久。 他们兄妹二人,身为裴门后人,一个经商,一个行医,竟都与仕途无望,来行这末流之业——这让裴伷先心中唏嘘不已。 不过,他也能理解妹妹的心思。 和亲一事耽搁至今,妹妹已经年过二十,明明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却日日闷在闺房,也确实难为她了。 “也好,你自幼与道有缘,如今医术精进,若能悬壶济世、济助世人,也算积德行善了。” 裴伷先说着,又迟疑了一下。 “不过你这和亲郡主的身份,还是不宜轻易抛头露面,毕竟西域如今也不太平……” “阿兄放心,妹妹只给妇幼、贫者医治。 ” “那好,为兄最近正要去碎叶镇再开几家铺子,干脆你也一起过去,给你开座医馆,临着月娘的布庄和咱家的铺子,彼此也有个照应。” 牡丹闻言,十分开心。 “有劳阿兄了。” 裴伷先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自己的这个妹妹,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他唯一能为她做的,除了备上一车车的嫁妆,就是尽力满足她的心愿了。 第474章 千金医馆,口口相传 有了裴伷先的支持,不过几日功夫,牡丹的医馆就落成了。 医馆开在碎叶镇,临着裴家新开的皮货店,与月娘的锦绣布庄也只有百余米的距离,方便大家守望互助。 而裴伷先之所以选址碎叶镇,一是因为他在碎叶置有多处房产和铺面,便于经营照料;二是因为碎叶镇守使韩思忠是他的老友,有了他的关照,安全问题不用过于忧心。 依着牡丹的要求,医馆面积不算太大,却布局齐全,除了药堂还有医室,融诊病抓药为一体。 医室挂有遮帘,内设双凳,一桌,一矮床,方便女子们检查;外设候厅,除了候诊的桌凳 ,还专门辟出一处游玩区,备了木马、陀螺等玩物,以供幼儿病患消遣解闷。 至于一侧的药堂,是供病患就医后取药之所,裴伷先已经提前招了两个抓药的伙计,好帮牡丹分担。 看着精致整洁的医馆,牡丹欣然而笑。来唐十年之后,她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牡丹并无意扬名杏林,也不想发财致富,只想力所能及的做些事情,不至虚度时光。 这些年,她跟着杨真人修道学医,精研师祖孙思邈的《千金药方》,总算通于药石。 疑难杂症,沉疴痼疾,她或许无能为力,但是治疗妇孺们的小病小痛,她还是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牡丹挥毫泼墨,亲自题写牌匾,取名“千金医馆”。 ——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千金医馆悄悄开馆了。 牡丹在西域,早就赫赫有名,之前她在锦绣布庄救助月娘,至今还有不少人记得此事。 再者,她有和亲郡主的名头,东宫少傅的身份,人们若知道这千金医馆是她开的,肯定会来围观,所以牡丹行事颇为低调。 即便这样,来医馆里寻医问药的人也不在少数。 原来,这都是月娘的功劳。 要知道,锦绣布庄的顾客多是女子,她们和月娘都是老交情了,也知道身子弱、难生养的毛病。 这两年,她们眼看着月娘气色越来越好,肚子也大了起来,自然偷偷讨教秘方。 就这样,人们慢慢的知道了,附近的千金医馆,是专门给妇孺们看病的…… 一个女医开设的医馆,还专门只给妇孺看病,这纵使是在女性地位大大提高的武周,也依旧让人受宠若惊…… 就这样,女子们口口相传,凡有月事不调、气血盈亏,或者不孕不育等症,都来找牡丹问医… 裴伷先对妹妹很是不放心,除了专门安排暗哨在附近守护,还特意交代了碎叶镇守使韩思忠,请他多加留意…… 韩思忠满口答应,和亲郡主自然不能在他的地盘出事。 其实他们多虑了,身为武周的郡主,吐蕃未来的王妃,又有哪个部落这么不自量力,敢同时得罪这两位王者了…… —— 有了医馆忙碌,武牡丹的日子就充实多了。 不过,在忙碌之余,她也在关注着洛阳城里的消息…… 从洛阳回来已经一年了,这一年听到的多是故友离去的噩耗,但算一算,应该快有喜讯传来了…… 第475章 辍朝三日,末世气象 转眼已是深秋,这些日子偶有闲暇,牡丹就在寻访 《婆罗门曲》的谱子。 她找人翻译之后,又重新编排整理,终于把它完成了。 听兄长说,郭元振这几天会来安西都护府,到时他定会来碎叶镇小聚,牡丹准备托郭将军把曲谱带回洛阳,转交相王李旦。 算一算,魏王逝世已经两周年了,李武联姻定下的三对新人,也该举行大婚了…… 希望这首乐舞,李旦能够用心编排,赶上三郎的大婚之喜…… 这一日秋雨如丝,颇有凉意,医馆里难得清闲,牡丹正在窗前研读医书,郭元振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门口的伙计赶忙拦住了他。 “这位官人请留步,本医馆只给女客诊治。” 郭元振被拦在门口,哭笑不得的嚷嚷着。 “我不诊病,只找丹阳郡主。” 牡丹一听这熟悉的声音,赶紧迎了出来。 “郭将军来了!一路辛苦,快请进来。” “我说,堂堂和亲郡主,怎么还开起医馆了?” 郭元振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好奇的打量着千金医馆。 他早就听裴府的门客说过,丹阳郡主如今在碎叶镇开了一个医馆,现在看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嫁又嫁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只能给自己找个营生了,总不能一辈子让兄长养着我。” 牡丹和郭元振已是老友,说话也不客套,亲切的开着玩笑。 “哎呀,听这意思,郡主这是恨嫁了?” 郭元振笑着,转身看了看医馆里的两个伙计。 牡丹知道,他定然是有事要说,就让两个伙计打烊回去了。 掩上店门,牡丹给郭元振端上一杯茶。 “郭将军,牡丹倒是不恨嫁,不过,宫里是不是该有喜事了?” “喜事?喜从何来?” “自然是继魏王、李三郎和薛崇简的婚事啊!这李武联姻是陛下一力促成,定然热闹非凡。郭将军也要给三郎备份大礼……怎么,还没有定下日子吗?” “日子倒是定了,就在霜降时节,吉神宜趋,福星坐值,据说是一个姓胡的道士选的黄道吉日。不过想必不会太热闹了……” 狄仁杰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哦?可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牡丹心中一动,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 “郡主还不知道?狄阁老薨了。” 牡丹闻言,长叹一声,她就知道,定然又是哪位故人去世了。 经历了吉顼和陈子昂的死讯,牡丹甚至都有些麻木了……何况狄仁杰年事已高,素有旧疾,去年三阳宫避暑之时,已经有了衰微之相。 “去年我离开三阳宫的时候,狄公的身体就已经不行了,当时还特意嘱托他好好将养,没想到还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 “是啊,圣上不胜悲痛,下令辍朝三日。如今狄老五七未过,天下同悲,三郎他们的婚事就算如期举行,怕是也不会大操大办了……” 牡丹看了郭元振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窗口,默默的望着外面的几株胡杨树。 秋雨如丝,萧索的秋风吹过,吹落了满地的枯叶…… 秋去冬来,就如这枯黄的落叶终会落下,该走的人一个个都走了,牡丹只能在遥远的西域哀思凭吊…… 这一年来,她已经听了太多故友逝去的消息,从吉顼,到陈子昂,如今又是狄仁杰。护国良相,国之栋梁,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朝堂也快空了…… 难道这就是武周王朝的末世气象么? 第476章 春秋历法,别有深意 牡丹和郭元振说话的功夫,裴伷先和李客也赶了过来。 难得相聚,几个人一起关了店门,去不远处的酒楼里坐下,饮酒畅聊。 此时,众人已经都知道了狄仁杰薨卒的消息,自然少不了一番唏嘘感叹。 郭元振端起酒一饮而尽,看起来忧心忡忡。 “狄公这一去,圣上着实伤心,直叹国老走了,朝堂空了,还下令辍朝三日,素服举哀,想当年魏王武承嗣官丧之期,也不过辍朝一日。” 李客听到武承嗣的名字,不屑的撇了撇嘴。 “这自然没的比,狄公是肱骨之臣,国之栋梁,而魏王呢?用当今圣上的话说,那武承嗣是何疥藓?” 李客向来直爽,嫉恶如仇,平日自在洒脱惯了,说话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和讲究。 郭元振终究在朝为官,言行还算谨慎,顿时有些尴尬。 裴伷先一看,赶紧出言调和。 “狄公这一生宦海浮沉,两度拜相,不仅深受百姓拥戴,圣上对他也是恩宠信任。可谓上有旌贤录旧之德,下有生荣死哀之美。而陛下此举,既成终始之恩,又全君臣之义,为人臣子,有此殊荣,狄阁老也算不枉此生了。” “是啊,陛下对狄公的确亲厚,这满朝文武,也就狄公还敢直言进谏了。就在八月,圣上欲造大佛,卧病在床的狄公不顾暑热,进宫面圣劝谏,逆意直谏,这才制止。” 郭元振说着叹息了一声。 “只是如今狄公一走,朝中大臣以言为讳,陛下身边没了劝谏的人,奉宸府如今倒是愈发得意风光。眼下政治变数激增,这朝堂怕是更不安稳了……” 裴伷先闻言,皱了皱眉。 他知道,奉宸府就是之前的控鹤监,向来名声不好,如今更是臭名昭着。 只是郭元振之前也曾为其中一员,他和二张还算有些交情,所以大家也不好说些什么。 而李客向来嫉恶如仇,裴伷先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只得赶紧岔开了话题。 “对了,郭兄,我怎么听说,如今复用夏正了?” “裴兄果然消息灵通,政令刚下,你这边就知晓了。” “那是自然,看来这是个还政李唐的好苗头啊!” 牡丹在一旁听的糊涂,忍不住问了一句。 “阿兄,何为夏正?” “哦,夏正也即夏历。自春秋起,历法主要有夏历、殷历和周历,这三者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岁首的不同,所以又称三正。” “其中周历以子月为岁首,称周正;夏历以寅月为岁首,称夏正。简言之,这周历要比夏历早两个月……” 兄长的这番解释,听的牡丹更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那如今复用夏历,是不是这个冬天就变得更长了?可这历法和还政李唐有什么关系?” 裴伷先疼爱的看了看妹妹,哑然失笑。 他这个妹妹,有时候聪慧灵动,有时候又莫名的犯些小糊涂。 也难怪,自从她十二岁那年被埋入天堂地基,从此失忆,如今似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而从她醒来以后,这十年用的都是周历,自然尚未感觉到其中的区别。 “姝月,要知道,自汉武帝启用夏历后,历朝历代沿用,太宗、高祖年间也是沿用夏历。但十年前,圣上改唐为周,为彰显新朝气象,就革旧出新,改用起了周历。” 这时,一旁的李客插话道。 “也就是说,武周这十年用的都是周正历法,如今突然复用夏历,这其中自然别有深意……” 经兄长这么一点拨,牡丹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玄机。 的确,从她从天堂地基醒来的那一刻起,用的就一直是周历,而且年号几乎年年换,牡丹的日子过的糊里糊涂,那些个年号都明不明白,至于什么夏历、周历,更是不知所以。 原来这春秋历法,还牵扯到帝国的走向…… 看来复兴李唐真的有望了。 第477章 天下桃李,皆出公门 听大家讨论夏历,郭元振笑了笑,忍不住继续爆料。 “岂止是复用夏历,圣上还有意迁出洛阳,搬回长安……” “什么?” 众人闻言,更是大吃一惊。 裴伷先有些不大相信,因为他还丝毫没有听到风声。 “郭兄,话可不能乱说,这迁都可不是小事!” “陛下虽尚未下旨,梁王等人已经在准备了。听六郎的意思,明年开春可能就要搬回长安。” 看郭元振一脸认真的样子,裴伷先明白这是真的了,忍不住感慨万千。 “算一算,自永淳元年离开长安,迁都洛阳,已经将近二十年了……” “裴公,我听说那一年关中饥馑,先水后旱,继以疾疫,菽粟不稔,饿殍相望,二圣这才迁都洛阳,可是事实?” “正是,迁都路上,两京间死者相枕于路……那时我才刚刚入朝为官,本以为只是暂时迁居,谁知道再也没回去过。如今,终于要回去了……” 牡丹听着,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她对长安没有任何印象,倒是洛阳,或许以后就成了一座空城了…… “还是长安好啊,那是李家王朝的龙脉,是大唐帝国的象征。看来,圣上这是诚心还政李唐了!” 李客倒是颇为乐观。 “我看未必……狄公一去,这朝堂形势可就晦暗不明了……” “怕什么?没听说那句话吗,天下桃李,悉在公门,这个公就是狄公。如今朝堂上多是狄阁老的门生故吏,还政李唐更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定然不会有什么变故的……” “但愿如此。如今李武两家表面上看起来倒是和谐,李武联姻也该正式启幕了。” 听郭元振说起此事,牡丹这才想起了自己备好的曲谱。 “郭将军,说起此事,我有一物还请郭将军带回洛阳,转交相王。” “哦,转交相王?” 郭元振有些疑惑,他还以为牡丹会给三郎带些东西。 “算是送给三郎的大婚之礼,当日离开三阳宫之时,我早有交代,郭将军只管转交相王即可。” ‘好。’ 郭元振不再多问,不过还是调侃了一句。 “这三门婚事,郡主若只给三郎备礼,未免有些偏心了……” 此话一出,牡丹就笑了起来。 她明白郭元振的意思。 说起来,武延基是她的义兄,薛崇简和三郎形影不离,和她也是情同姐弟。 如今,这三人都要大婚,她自然不能厚此薄彼,只给三郎备礼了。 还好西域多的是奇珍异宝,兄长又在经商,这些年给她不少珍稀物件,牡丹自己的嫁妆中就有不少珍奇之物,自然早就给他们备好了礼物。 “哈哈,倒是让郭将军说嘴了。还好我早有准备。只要郭将军不怕劳累,我可是备了足份的贺礼……” “郡主有心了,真可谓情深义重啊。” “说起来,我在洛阳那几年,还就和这些孩子们相处了。尤其延基和三郎,从总角稚童到冠发少年,我可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郡主年纪轻轻,这话说的未免有些暮气了。” 李客在一旁笑着,他向来很欣赏牡丹,一心想要将牡丹介绍给自己的堂弟为妻,只是造化弄人,还未曾来得及牵线,牡丹就成了和亲郡主。 如今在牡丹的医治下,月娘终于有孕,他自然对牡丹分外感激。 郭元振闻言,也笑了起来。 “郡主本就稳重,如今修道行医,又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可不就沾染上暮气了。” “说起来,郡主这般模样和人品,真是可惜了。我说郭兄,此番你又入吐蕃,那郡主的婚事到底怎么说了? ” 李客快言快语,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这本是个有些尴尬的话题,郭元振原不想当众讨论此事,不过眼下没有旁人,也就直言以告。 “郡主婚期已定,吐蕃太后亲下和亲诏书,一个月后就要送郡主入逻娑。此番我就是回洛阳面陈此事,同时安排送亲事宜。” “真的定下了?可我听说那赤都松赞尚且在外征战,郡主就这么匆忙嫁过去,是否有些仓促……” “李公,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为如今吐蕃深陷战乱,他们才急于促成和亲一事,这样才能保证我大周不会趁火打劫,他们不至腹背受敌。” 此番入藏,郭元振对吐蕃王室的意图,看的一清二楚。 不过,当年因为魏王的丧期,这番亲事拖延至今,牡丹年纪也不小了,也确实该有一个结果了。 洛阳那边,魏王之子武延基也即将迎来大婚;而同时,魏王义女武牡丹嫁入吐蕃,也算双喜临门。 第478章 心领神会,街头巷尾 听闻妹妹婚期已到,裴伷先心中五味杂陈。 如今他的心里很矛盾,既想让妹妹早日嫁出去,又担心妹妹一入吐蕃,再无相见之日。 升为兄长,给姝月的嫁妆早已备齐,如今还囤积在裴府里,箱子已经蒙上了尘…… 如果不是魏王突然去世,姝月服丧守孝,她早就嫁去了吐蕃王室,或许如今和月娘一样,也该怀孕生子了。 所谓女大当嫁,自从和亲一事定下,这五次三番的折腾,白白的蹉跎了妹妹的青春年华,确实不是长久之计。 可是眼下大婚,如今时局不太对。 裴伷先很清楚,和亲一事本由钦陵之子莽布支引起,而赤都松赞原本对这桩婚事就不太乐意,尤其是在莽布支、赞婆等人归顺大周之后,更是对大周颇有怨念。 如今两国表面的和平局面,也只是吐蕃太后一力维持。 而吐蕃陷入战乱,那赤都松赞四处征战,已是焦头烂额,姝月此时入藏,处境可想而知。 可是和亲一事关于两国大局,如今吐蕃太后已下懿旨,他也只能遵从行事。 —— 送别郭元振的时候,趁着牡丹去拿贺礼,裴伷先悄悄拉过了他。 “郭兄,我可听说薛林远和莽布支如今就在吐谷浑活动,伺机挑起战端,不知他们可有与朝廷通气?” 郭元振闻言, 脸色一变,赶紧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裴公,此话可不能乱讲。如今两国交好联姻,怎么会有兵戎之事?” 裴伷先一听,白了郭元振一眼。 “你我之间就别兜圈子了,我还能诓你不成?再说此事关系到姝月,我必须弄个清楚明白。” 郭元振迟疑了一下,反问裴伷先。 “反正朝廷和都护府对此事一概不知,裴公消息向来灵通,你可见过他们的踪迹?” “这倒没有,所以我来问你啊!” “那就好,裴家最好不要卷入此事。即便传闻是真,那也是莽布支与赤都松赞的私仇,与大周朝廷无关,更与和亲一事无关。” 郭元振这番辞令,让裴伷先心领神会。 但同时,他还是为妹妹忧心不已…… —— 这时,牡丹带着两个婢女出来了,捧着翻译好的曲谱,还有给武延基、薛崇简两人准备的大婚贺礼。 除了送给三郎的曲谱, 其他的几个锦盒看起来精美华丽,也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郭元振看着这些礼物,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说来郡主即将出嫁,倒要给他们准备贺礼,哪有这个道理?等我回去,让你那几位郡王兄弟备上嫁妆,都来送你! ” “郭将军就会诓我,他们一个个都是皇孙贵胄,哪有送我的道理,倒是送亲之时,郭将军务必要来,我心里才能安稳……”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郭元振一边爽快的应着,一边让随从接下锦盒,装好行囊。 说实话,他很佩服牡丹的淡定,一个闺中女子,说起自己的婚事来云淡风轻,就像置身事外一样,这哪里像即将远嫁的样子…… 何况,她可不是一般的远嫁,那是异国他乡,生死难料…… 虽然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但有时候,郭元振甚至摸不清,郡主究竟是想嫁,还是想留…… 临别之时,郭元振还是扭头交代了几句。 “裴兄,郡主,虽说碎叶镇有韩将军驻守,安全无虞,不过你们还是小心为好。如今婚期已近,这医馆能歇业则歇业,切勿接待闲杂人等。” “放心,如今我也在经常镇里待着,还有李客他们招呼,不会有事的。” “既如此,郭某告辞了!” 牡丹站在街头,目送郭元振一行远去,渐渐消失在巷尾。 一阵秋风吹来,落叶翻飞,凉意似乎又重了一层…… 第479章 晨迎昏行,十里红妆 虽说时局动荡,婚期将近,牡丹依旧在医馆忙碌着。 反正嫁妆、嫁衣等事宜早就准备完毕,只等大周送亲使者过来,送她去逻娑就是了…… 西域这边离逻娑并不太远,气候相差不是太大,其它倒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只是不知道婚俗方面会不会有很大差异…… 牡丹并不了解吐蕃那边的风俗,却没少听月娘说起时下唐人的婚俗。 婚者,谓黄昏时行礼——古时婚礼讲究晨迎昏行,十里红妆,晨时接亲,黄昏拜堂。 早上男方去女方家迎娶新娘,黄昏时新人举行婚礼仪式,新人拜完天地,新娘送入洞房,新郎则陪着亲朋好友一起开怀畅饮,待喝醉之后,就可以和新娘子洞房花烛了,时间可谓刚刚好。 而就在碎叶镇的这些日子,牡丹还被月娘拉着,一起围观了几家平民的婚 礼…… 锣鼓喧天,欢天喜地,看着凤冠霞帔的新娘,满面红光的新郎,牡丹也被他们的喜悦感染了。 在那一刻,即便多年修道,她也动了凡心,真的想嫁了。 如果是一朵花儿,她已经到了盛放的年纪,就这么寂寂开无主,她心里是落寞的…… 可是,赤都松赞素未谋面,这场政治婚姻定然无法期待什么,而林远,尚不知人在何处。 牡丹隐约听月娘和李客说起过,西域如今并不太平,似乎莽布支就在附近活动,可是兄长从不向她透露什么消息。 牡丹如今已经别无他求,只希望这里早些和平,林远能够平平安安…… ——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因为改用了夏历,这个秋天似乎格外的漫长…… 还未进入立冬,一夜冷风吹过,天上就飘起了雪花…… 兄长的那些门客已经传回消息,洛阳那边,几位郡王大婚已成,李武联姻终于实现。 牡丹只听说武延基和李仙蕙的婚礼十分热闹,毕竟一个是武家魏王嫡子,一个是李唐太子的嫡女,这二人的婚姻象征着李武两家正式融为一体,自然要大办特办。 至于李三郎和薛崇简的婚事,倒是成了陪衬。 牡丹没打听出来,也不知道三郎的大婚之仪上,她那份贺礼有没有送上…… 牡丹惦记着几位小郡王的婚事,裴伷先则操心着牡丹的婚事。 因为门客来报,吐蕃王室正式派遣迎亲使者入宫,武周送亲的队伍也已经出发, 正在来往西域的路上了。 而带队的,正是郭元振。 眼看武周的送亲队伍都已经出发,他们也该回裴府,再好好准备一下了。 不过,牡丹并不着急。 她知道,迎亲队伍携带嫁妆等辎重,这一路走走停停,至少需要大半个月的功夫。 反正嫁衣、嫁妆都已齐备,与其回府里干等, 还不如在医馆里忙活着。 她这医馆虽然开业时间不长,也有一些不少患者前来诊治,而妇科之疾多是慢症,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牡丹在临走之时,还需要给她们多加嘱托一番。 牡丹开这医馆,本就不为谋利,对这些女子更是坦言相教,教给她们补气养血的常识,告诉她们讲究卫生的重要,还把很多药物赠与了她们。 听闻医馆即将关闭的消息,女子们唏嘘不已,十分不舍。 因为医者历来都为男子,导致她们的很多隐疾不能示人,更无法启齿,只能熬着,甚至等死,是千金医馆让她们有了投靠之处,但竟然这么快又要关业了…… —— 眼看妹妹忙的也是功德之事,裴伷先不好多加催促,就自己先回府上,准备送亲之事。 而就在牡丹终于忙完,收拾好医馆,准备回裴府的时候,竟发现走不了了。 第480章 关门闭户,璀璨夺目 一夕之间,碎叶镇的形势骤然紧张。 这大半日,牡丹只顾收拾医馆,遣散伙计,倒是没发现街道上不似以往那般熙熙攘攘。 直到午后时分,月娘过来看她,她才知道镇上已经戒严,禁止进出城了。 月娘来的时候,是和刘副将一同进来的。 刘副将是碎叶镇守使韩思忠将军的副将,平日里裴家有什么事,都是他过来招呼,还护送过牡丹几次,所以牡丹和他很是熟悉。 看到刘副将进来,牡丹还以为他是来催她回府的。 “刘将军,医馆已经收拾妥当,我再和月娘说几句,这就回裴府了…… ” “郡主,今日不宜回府。这几日医馆关门闭户,您就在医馆好生待着,待安稳之后,我再送你回去。” “哦,可是出了什么事?” 牡丹赶紧探头望向外面,这才发现街道上已经行人寥寥,而且有不少军队在沿街巡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郡主只要关门闭户, 待在医馆,定然无忧。” 刘副将含糊的敷衍了过去,又环视了医馆四周,继续交代着。 “郡主,裴公虽然不在,但韩将军特意交代过我们保护郡主周全,附近都有咱们的官兵守护,郡主不必忧心。我还有任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刘副将匆匆忙忙的离开了,牡丹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心中隐约生出一些不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丝动荡,或许都会牵扯到自身的婚事…… 眼下兄长不在镇里,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 看牡丹神色忧虑,月娘暖心的安慰着。 “郡主不必忧心,你兄长虽然不在,但这条街上左邻右舍的都是老相识了……” “月娘,我倒不是忧心自己……算了, 关门闭户。” 牡丹说了一半,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把门窗都关好。 此时,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阵阵寒风吹过,门缝处响起一阵呼啸……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是啊,看来又是一场大雪。今日我让李郎去买炭了,明日让他给医馆也送来个暖炉。” “不用麻烦了,再待这两日,我就离开了。” “就两日也要暖暖和和的,有我和李郎照应,何苦受这个冻。” 月娘说着,拿起掸子,把厅里的柜台掸了又掸,又拿出随身的手帕擦了又擦。 牡丹看得好生奇怪。 “月娘,这柜台也不脏啊,你这是要干嘛?” “给你看样好东西。” 月娘笑着,把随身带来的包袱放在柜台。 牡丹刚才只顾和刘副将说话,这才发现,月娘不知何时带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裹,一层一层包的严实。 只看那用来包裹的锦缎,就知道里面的物件十分贵重。 看着月娘一层一层解着包裹,牡丹十分好奇。 “这是什么啊?” “新娘子就要出嫁了,这自然是你的嫁衣啊。” “嫁衣?之前不是做好了吗?” 牡丹话音未落,最里层的包裹已经打开,只见眼前一片金翠辉煌,碧彩闪烁…… 在这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更显得璀璨夺目。 “这是?” “雀金裘,你之前和我提过的,我琢磨了好久,又找了几位老师傅请教,才终于做了出来。郡主,你且看看,像也不像?” 第481章 凤舞九天,金翠交辉 原来,月娘有次和牡丹闲谈之余,向牡丹请教冬日里裘衣的款式,有何出彩之法。 牡丹虽在掖庭待过一段时日,却并不太懂裁衣制服,针织刺绣,不过,她胜在见多识广,心思活络。 寻常款式的裘衣自不必说,多是皮料材质的区别,至于款式,牡丹忽然想到之前看过红楼梦里有件雀金裘,让她印象深刻,就依照自己想象的模样,给月娘描述了一番…… 其实她哪里见过实物,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月娘竟然真的赶制了出来,而且是为了她做的。 难怪这些日子不见月娘出门,原来都在布庄里忙活这个…… 牡丹很是感动,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月娘则小心翼翼的打开雀金裘,忙着给牡丹展示自己的手艺。 因为经营锦绣布庄,李客和裴伷先的关系一向要好,牡丹的嫁衣都由月娘一手操办。 早在牡丹回洛阳守孝之前,她将春夏秋冬的衣物都备了不少,独独少了一件拿得出手的裘衣。 而牡丹回了洛阳,还惦记着她的病,千里迢迢托人给她带来药方和药物。 在牡丹的精心调理下,如今月娘怀胎已经三月有余,再也没有出现以前那种滑胎之相。 所以,月娘是把牡丹当恩人的,一心想要报答牡丹的医治之恩。 只是裴府家大业大,裴伷先又对这个妹妹十分疼惜,人家府里什么好物件没有,她只能另辟蹊径,在自己擅长的制衣上面多花些心思。 之前她就旁敲侧击的问过牡丹的喜好,心里有了这雀金裘的模子…… 秋风刚起,月娘就托李客四处去寻物料, 终于遇到一件上好的裘皮,夫妇二人花重金拿下。 月娘一番设计之下,又找了几个能工巧匠一起连夜赶制,这才有了今日这件雀金裘。 此时,包裹一打开,雀金裘只是安静的躺在柜台上,都已经遮不住它的光彩了…… 牡丹凑近仔细一看,也立马挪不开眼睛了。 这件雀金裘的内里,用的是最上等的玄狐皮,轻盈保暖,世间珍品。但这并非全部,它最为引人注目的,是流光溢彩、碧丽辉煌的外表。 牡丹发现,这雀金裘的主色调为孔雀蓝和皇家紫,通体以片金线和孔雀羽合织而成,即以金线为底织作“金宝底”,再在这金光浮动的底子上,以孔雀羽线织显一个凤舞九天的巨幅图案。 所谓金宝底,是一种织金技法,纬底以金线织满,通体金光闪闪,是名副其实的金衣。 不过在月娘眼里,牡丹身为武周的郡主,嫁入吐蕃做王妃,仅仅华贵是不够的,还要彰显大国之风。 所以,在这金光闪闪的金线底上,月娘又以孔雀尾羽捻成线,采用复杂的“过管”、“挖花”的妆花织术,织就了这凤舞九天的雀金裘。 由于羽绒短而硬,羽线在织入织物以后,会不断岔出绒毛,在织物表面产生微凸的效果。也因此,羽线织就之后极富立体感,可谓荧光流动,金翠交辉。 这和月娘之前给牡丹做的凤穿牡丹的嫁衣,可谓异曲同工之妙…… 牡丹纵使见多识广,也不禁被这莹莹烁碧、光华灿烂的雀金裘惊呆了。 太美了,实在太美了。 但同时,牡丹感动又不忍,知道月娘没少下功夫。 它的贵重奢华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颇为费时费神。 别的不说,仅这捻制金线就繁琐无比。 要先将金子捶打成金箔,经过褙金、砑光、切箔等多道工序,才切得不足半毫米宽的片金线…… 而织羽就更是繁琐了…… 想到这里,牡丹就心疼了。 “好是极好的,只是你这有身子的人,何苦来忙这些,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先别忙着埋怨我,快穿上试试,看看效果怎么样?这可是我月娘最得意的作品了,我要你做最风光的新娘。” 月娘一边说,一边拿起雀金裘,给牡丹披上。 “如今大雪骤降,天寒地冻的,之前那套嫁衣有些单薄,在嫁衣外面罩上这件雀金裘,最合适不过了……” 两人正试着裘衣,忽然有人敲门了…… 第482章 一见钟情,物是人非 敲门声是从药堂的侧门传来的,那侧门邻着小巷,平日里几乎不开,只有进出药材的时候才会打开,也少有人知道。 此时外面风雪越来越大,敲门声音很小,牡丹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动静 因为雀金裘精美贵重,牡丹穿着它,小心翼翼的不便移动,听到敲门声,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么冷的天,会是谁啊?” “定然是寻医问药的,月娘,你去看一下。 ” “医馆都打烊了, 怎么还来呢……” 月娘嘟囔着,朝侧门走去。 牡丹也有些奇怪,她早些时日都已给那些患者交代过此事,各种病患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怎么还有人冒着风雪上门呢…… 此时,月娘已经来到了门前。 不过,在开门的瞬间,她想起了刘副将的交代,就留了个心眼,多问了一句。 “谁啊?” “诊病的。” 门外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月娘吓了一跳,扭头看向了牡丹。 牡丹也有些紧张,朝着月娘轻轻摇了摇手。 “医馆已经打烊,你去别处看 。” “人命关天,还请娘子开门。” 眼看那人坚持不走,月娘只好再度拒绝。 “实在不巧,这里只医妇孺之疾,官人还是另寻他处。” 闻言,门外男子的声音愈发急切。 “确实是女子之疾,我是给我家娘子看病的……” 此时,牡丹已经脱下了雀金裘, 轻轻走了过来。 虽说碎叶镇里各色人员都有,也都操着各地语言,但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牡丹隔着门缝往外瞧, 却看不真切,隐约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看屋里迟迟不肯开门,门外的男子着急了,压低了声音贴着门缝小声问了一句。 “不知郡主可在?我是她的一位故人,有要事相告……” 牡丹闻言,忽然想起了什么,拉起门栓就要开门。 月娘在一旁拦着她。 “ 牡丹,不可开门……” “月娘,你就放心。” 牡丹刚打开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就闪了进来,并随手把门关上。 月娘吓了一跳,牡丹倒还算镇定。 她定睛一看,这人他果然认识。 不等牡丹说话,月娘拉过了牡丹,将她护到身后。 “你娘子呢?不是要医病吗?她怎么没来?” 因为室内光线晦暗,那人适应了一会儿,这才看清楚了屋内的两名女子,他朝着牡丹就是一拜。 “郡主在上,请受莽布支一拜。” “莽布支?” 月娘十分诧异,有些不敢相信。 她并不认得莽布支,但也知道莽布支是钦陵之子,如今已经归降大周,所以是自己人。 月娘没那么紧张了,牡丹则赶紧扶起了莽布支 。 “将军不必拘礼,快请坐下说话。” 眼前的莽布支虽然一身胡商装扮,但是神色憔悴,风尘仆仆。 自从午后刘副将过来传话,虽然没有明说,但牡丹已经料到,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听说莽布支和林远一起,如今莽布支乔装而来,不知林远现在何处…… “不知将军怎么到了此处?只你一个人吗?” 来不及寒暄,牡丹着急的问道。 莽布支看了看月娘,迟疑了一下。 牡丹明白他的顾及。 “将军不必顾虑,这是我的好姐妹月娘,也即那年在锦绣布庄门口昏迷之人。” 莽布支一听,会心一笑,顿时放下了戒心。 月娘此时已经沏了一杯茶,端了上来。 “将军请用茶。” “也难怪你二人不识,说起来,上次我和将军相识,还是因为月娘晕倒,拿短刀换了糖人,她倒是第一次见你……” “是啊,也是因为此事,才闹出了和亲一事,以至到了今日……” 莽布支感叹着,心中五味杂陈。 虽然几年未见,但眼前的丹阳郡主依旧光彩照人,和那日他在碎叶镇一见钟情的黄衣女子,并无二致。 可惜,如今的莽布支,却早已物是人非。 第483章 久留之地,坐以待毙 不等莽布支喝上一口热茶,门外响起一阵混乱,似乎有一队人马路过。 莽布支立马变了脸色,放下茶杯,来到窗前查看。 外面的士兵们正在一家一户的搜查,或许很快就到医馆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 此时的牡丹也已经明白,今日戒严一事,定然与莽布支有关,只是她有些困惑,莽布支如今 已经是大周之臣,为什么还会被自家人缉拿呢? 难道他又叛降了不成? 那林远呢,林远会不会凶多吉少? 毕竟牡丹与莽布支也只有一面之缘,又不清楚他们最近的的动向,牡丹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不该多问,甚至后悔自己贸然给他开了门…… 月娘还有身孕,如果莽布支如今已经叛变,那么她们两个弱女子,定然不是他的对手…… 牡丹正在胡思乱想,莽布支倒是主动提到了林远。 “敢问郡主,冬官侍郎薛林远可是你的故人?” “正是。如今他在哪里?” “末将今日贸然来访,就是为了薛侍郎。如今他身受重伤,暂时藏身在城西五十里的一处牧民家里……” “什么?林远受伤了?” 牡丹闻言,大惊失色,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郡主不必担心,薛侍郎暂时还无性命之忧,只是一直昏迷不醒。因为吐蕃军的追杀,我无法将他带走,也无法医治,只能冒死进来寻你。” 莽布支在西域经营多年,碎叶镇里还有不少线人、部下接应,所以他早就听说了丹阳郡主在碎叶镇里经营医馆的事。 眼下,他自顾不暇,只能把林远托付给牡丹了。 闻听林远受伤,牡丹已经六神无主,倒是月娘保持着冷静。 “既如此,将军为什么不去找韩将军呢?怎么闹的满城缉拿?” “哎,一言难尽,此番我和薛侍郎擅自来到西域,本是为了一己私仇,和朝廷国事无关,如今吐蕃大乱,自然不能牵牵扯朝堂……” “将军,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个……郡主,很快你就知道了。” 莽布支说着,又躲在窗后朝外望去。 牡丹也隔着门缝朝外看,她这才发现,外面街道上除了大周兵士,竟然还有吐蕃军队。 “郡主,我知道裴家兄长很有门路,待我走后引开那些追兵,还请你快些把薛侍郎救回来,再拖延下去,恐他支撑不住了!” 莽布支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刀递给牡丹。 “记住,薛侍郎就在城西五十里的一处牧民家里,拿着我的短刀过去,他们自然认得。” 牡丹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短刀。 这刀很是熟悉,正是当年换了小童糖人的那柄短刀,后来被兄长置换回去,又给了李三郎,听说李三郎就是用这柄短刀降服了莽布支。 “这把刀,兜兜转转的,又回来了……” “是啊!这是我葛尔家族的信物,牧民会认得的。好了,这里不是久待之地,他们很快就要搜到这里了。” 莽布支说着,就要开门离开。 牡丹赶紧拦住了他。 “将军既然有危难,就留在医馆里,现在出去,不是羊入虎口?” “那些吐蕃兵都认得我,留在这里等于坐以待毙,也会牵连到郡主。” “我和韩将军还算有些交情,他们应该不会搜查这里的……” “不,此番他们怕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地方。郡主放心,我葛尔家族在西域经营几十年,我自有去处。” 看莽布支执意要走,牡丹也不再强留。 她把短刀放在了柜台上,伸手从柜台里掏出一包银两,执意塞给了莽布支。 “将军执意要走,还是从侧门出去。还有这些银两,带在身上方便些。” 莽布支拱手谢过,走到侧门忽然又停了下来,从身上摸出了一支玉簪。 “郡主, 此番一别,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这玉簪还你。” 牡丹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支玉簪还保留至今…… 她刚伸手接了过来,门外响起了叫门声,莽布支赶紧从侧门离开了…… 第484章 公事公办,多有得罪 待莽布支走远,牡丹把侧门插上,又堵上了两筐药材,这才缓步来到正门前。 “ 医馆已经打烊,外面是何人敲门?” “烦劳郡主开门,有叛军潜入,要例行检查。” 牡丹一下就听出这是刘副将的声音。 她立马明白了,既是刘副将亲自带人来搜,看来是真的躲不过了。 “哦,我正在给病人诊治,有所不便。你们稍等一下……” 牡丹一边说,一边示意月娘走进医室内,躺在医床之上。 这时,门外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了,牡丹只得过来开了门。 带队的果然是刘副将,随行还有一名吐蕃将军,看服饰装扮品级不小,而且神色冷峻,一副公事公办、很不好惹的样子。 不过,牡丹身为和亲郡主,什么样的王侯将相没见过,此时自然要端出架势。 “刘将军,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位将军又是何人?” “回禀郡主,这是吐蕃的尚赞大将军。尚赞将军,这是丹阳郡主,未来的吐蕃王妃……” 那将军闻言,神色颇为不屑,只是微微行了个礼。 “郡主,多有打扰,今日有叛军潜入城内,意图不轨,我军正在全城搜寻。 ” “哦,叛军?你们也看到了,我这医馆一直关门闭户,并没有外人,就不用搜查了。” 那吐蕃将军一听不高兴了,指着帘子隔开的医室,用生硬的语气坚持着。 “那里面怕是有人!全部都要搜!” “将军,我这里是千金医馆,专门给妇孺治病的,那里躺着的是一位怀孕的妇人,你们这么去查,怕是不方便?” 牡丹越是拦着,那人越是怀疑。 “得罪了,郡主,给我搜!” 眼看尚赞冲了进去,刘副将赶紧跟了进去,牡丹没有理会他们。其实她是故意拖延,好给莽布支争取一些时间。 不过,牡丹转头的时候,看到了放在柜台上的那把藏刀。 她心中一惊,刚才只顾给莽布支拿银两,随手把短刀放在这里,竟然忘记收起来了。还好,并没有人注意柜台上的东西。 这时再把刀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好在那件雀金裘就在一旁放着,都是金光闪闪的物件,牡丹顺手一推,将短刀推进了裘衣的下面。 这时,尚赞和刘副将已经从医室里出来了。 很显然,他们扑了个空。 里面只有月娘躺在床上,是个货真价实的孕妇,其它地方上上下下搜搜遍了,并无他人。 “怎么样?搜到叛军了吗?” 牡丹冷冷的问着,尚赞也不回话,径直走到了药室这边,前后打量着。 显然,他发现了那个侧门。 随行的吐蕃兵士马上心领神会,在药室内搜寻了起来。 这时,有个士兵看到了柜台上的雀金裘,伸手就要去拿。 牡丹厉声呵止了他。 “放肆,收起你的爪子!本郡主的嫁衣,岂是你们可以碰的?” 牡丹的怒气,终于让这些吐蕃士兵住了手。 “郡主息怒,郡主息怒。” 刘副将一边安抚牡丹,一边转身看向了尚赞将军。 “将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我们大周丹阳郡主的医馆,绝对不会有叛军藏匿,您看里里外外都搜遍了,还是撤了!” 尚赞将军也不回话,坚持打开了侧门,一股冷风裹着雪花就旋了进来…… 他朝外面的小巷望了望,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回头又看向了柜台上的雀金裘。 对于丹阳郡主的大名,他自然是知道的。但也正因如此,他对她并不信任。只是眼下医馆上下已经搜寻一遍,确实没有可疑之处。 ‘’郡主的嫁衣果然富丽堂皇,巧夺天工,是我的士兵们唐突了……” 这时,刘副将赶紧在一旁圆场。 是啊,将军,如今两国和亲在即,咱们还是以和为贵,不要打扰郡主了!” “和亲……” 听到和亲二字,尚赞将军看了看那金光闪闪的雀金裘,神情复杂。 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躬身一礼。 “郡主,今日多有得罪,告辞了!” 尚赞将军带着士兵们撤出了医馆,奔向下一家酒楼。 牡丹则拉住了留在后面的刘副将。 “刘将军,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能让吐蕃军来搜我们的城?” “听说赞普军营遇刺,行凶者为乔装打扮的大周将士,如今两国和亲在即, 为了不落人口实,韩将军着令配合他们搜寻刺客。” “什么?赤都松赞遇刺了?他人怎么样?死了吗?” “只说受了重伤,并未听闻死讯……” 牡丹还想再问,刘副将却来不及细讲,不得不离开了…… 第485章 方寸大乱,心急如焚 刘副将走了之后,月娘面色苍白的从医室走了出来。 显然,她也听到了赤都松赞遇刺的消息。 “难怪今天这么大的:动静,赤都松赞竟然遇刺了!” “一定是林远干的,一定是……” 牡丹喃喃自语,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杀掉赤都松赞,她就不用再和亲了——这就是林远说的转机吗? “也不知道他伤的怎样?如今是死是活?牡丹,你这婚期是不是又要推迟了?” “谁管他的死活,现在是林远也受伤了,他一定很危险。” 牡丹此时没心情去管什么赤都松赞,她只想快些把林远救出来。 一想到林远重伤在身,性命垂危,牡丹就心如刀绞,一刻都待不住了。 月娘看着心急如焚的牡丹,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这些年交往下来,牡丹的事情她也多少了解一些,也隐约知道牡丹在洛阳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 现在看来,就是这位薛林远了。 “牡丹,这薛林远就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位少年郎?” “嗯,就是他。” 牡丹心神不宁,没心情和月娘讲太多林远的事。 必须尽快把林远揪出来,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横,拉过了月娘。 “月娘,你在医馆等兄长过来。我要出城去寻林远。” “你疯了?你一个人怎么去接一个受伤的人?” “就算不能接他回来,至少能先帮他医治一下,他一定伤的很重,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等我兄长回来,吐蕃军应该也撤下了,你就让他快去城外接我。” “那也不行,身为和亲郡主,此时贸然出城,不会惹人怀疑吗?反而把林远也暴露了……” 此时牡丹已经方寸大乱,还好月娘保持着冷静。 “那怎么办呢?阿兄不在碎叶镇,就算让门客带信回去,来回要一两天,怕是也来不及了……” 就在牡丹忧心不已的时候,月娘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今日李郎赶着马车去城外买炭了,晚些就会回来;城外几处牧民家里,这两日正好有批皮货要收……” 月娘说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牡丹对她恩重如山,她一直想要报答,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牡丹,你先别急,我这就去给李郎送信,让他把薛侍郎救回来。” “不行,你怀有身孕,这么大的风雪,怎么可以外出颠簸。再说,也不能让你们冒此风险……” “放心,我们在这里居住多年,这点风雪不算什么。我就说突降大雪,去城外给李郎送裘衣,顺路再进些皮货。” 月娘一边说,一边整理衣装,准备起身出发了。 “这……可行吗?” “怎么不行?我们锦绣布庄是碎叶镇最大的布庄,一到冬日更是需要大量进货,那些皮货是早就定好的,没有人会怀疑我的。” 虽然不忍心让月娘辛苦,但牡丹知道,裴府定然已经成了吐蕃军的监视对象。 此时不管她和兄长谁进出城,反而容易受到吐蕃军的重点关照…… 或许还真不如李客夫妇行事方便。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对了,城西那处牧民家,知道?” “放心,知道的。” “那好,带着这把短刀,月娘,路上务必小心……” 牡丹说着,从雀金裘下掏出短刀,递给了月娘。 月娘把它藏在身上,打开医馆大门,先回了锦绣布庄 …… 半个时辰之后,锦绣布庄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裘衣皮帽的月娘登上马车,带着一名伙计,冒着风雪出发了…… 牡丹隔着窗户,目送马车在风雪中远去,只能默默祈祷…… 第486章 一无所获,大摇大摆 月娘走后,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 牡丹静静的坐在医馆之内,隔窗看着街道,一动也不想动。 直到暮鼓响起,碎叶镇进入了宵禁时刻,街道里变得越发安静。 宵禁之后,吐蕃军又来街道上搜查了一次,路过千金医馆的时候,原本那吐蕃兵士还有些犹豫,牡丹干脆打开门户,主动邀请他们进来搜查。 看着尚赞将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牡丹知道他们此行又是一无所获。 看来莽布支一定也是安全的了。 搜查无果之后,尚赞将军再无话可说,也就暂时消停了。 兵荒马乱了一整天的碎叶镇,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 因为牡丹清修习惯了,对住宿要求极简,虽然兄长在碎叶镇也置有宅子,而且就离医馆不远,但牡丹平日很少回去。 反正医馆里床品被褥都有,她平日多会住在医馆,研读医书,制方配药。 今夜,她就更不愿离开医馆了…… 这一夜,北风呼号,大雪纷飞,一夜未睡的牡丹就这么坐在窗前,静静的看着碎叶城被大雪覆盖…… 五更时分,随着晨钟响起,划破了静寂的黎明, 城、坊、市三门一齐打开——碎叶镇又热闹了起来。 此时,尚赞正领着士兵们对出城的人马严加盘查,对进城的人倒是没怎么管控。 就这样,三辆马车一前一后的进了碎叶城…… 除了坐人的车轿,另外两辆车,一车木炭,一车皮货,大摇大摆的穿过城门,停在了锦绣布庄的门前。 因为时间尚早,街道上人并不多,许多店面还未开张, 布庄里倒是迎出来两个小伙计,兴奋的接货。 “赶上这场大雪,这批货来得真是时候。” “这一车皮货,够维持个日了……” 接货的伙计兴奋的翻弄着这车皮货,似乎可以预见这几日的好生意。 李客跳下马车,轻声呵斥着他们。 “先别乱动,你俩把夫人扶下来,我来卸货!” 李客一边说,一边卸下了上层的几卷皮货,丢在了布庄门口。 此时,月娘看了看街道,几乎没有行人。 “李郎,这些是给裴公留下的,他们府上人多,先送去千金医馆。” “也好。你俩先把这些皮货抬进去。” 李客交代完两个伙计,和月娘一起赶着马车来到了千金医馆旁的小巷。 布庄和医馆本就距离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了,而此时,牡丹早就打开了侧门,在此迎候了。 —— 很快,一个厚实的皮货卷被抬进千金医馆,放在了医室之内的床铺之上…… 为了不惹人怀疑,李客没怎么停歇就赶车离开了,牡丹赶紧关好了侧门。 “月娘,今日进城还顺利?” “进城不大管的,倒是出城盘查很严。” “也不知道莽布支出城了没有……” 两人说着,赶紧来到医室,解开了包裹着的皮货卷。 牡丹的手有些颤抖,也许是一路风雪之故,她只觉得这皮毛冰冷触手,毫无温度。 这一路颠簸,也不知道林远是不是还活着…… 第487章 身受重伤,男扮女装 平日的千金医馆,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但今日却隐约多了一丝血腥味…… 随着皮货一层层打开,牡丹的心也跳的厉害。 从这些皮货卷子可以看出来,月娘和李客夫妇此行很是用心。 它们卷的里短外长,让林远在保暖的同时,口鼻也有足够的空间维持呼吸。 可即使这样,林远依旧昏迷不醒…… 一层层打开之后,牡丹终于看到了林远的脸。 只见他苍白瘦削,脸上毫无血色,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 牡丹忍着心疼,赶紧给林远搭脉。 “牡丹,怎样?” 月娘在一旁也是十分关切。 “脉象虚弱,结而无力,是元气耗损、气血虚衰之象……他肯定是失血过多了。” 牡丹说着,放下林远的手,又快速解开林远的衣服,粗略检查了一遍。 果然,他的身上有两处很重的刀伤…… 一处在腹部,一处在大腿,血已经结痂,包扎的布条和衣服凝结在一处,隐约透出一丝腥臭味。 牡丹知道,这伤口怕是已经感染了。 当年她跟随郭元振来西域的途中,曾给军医帮忙医治病患,所以牡丹知道,士兵若在战场上受伤,基本就看个人体质和造化…… 因为各种条件限制,对于刀伤枪伤,军医只能简单的清理、消毒或缝合,再用一些金疮药外敷,包扎好就算完工了。 如果扛得住感染就无大碍,等待伤口慢慢痊愈;如果伤口创面大,感染化脓,就会引发高烧,造成坏死,十分凶险…… 牡丹不知道林远是怎么受伤的,但很明显,他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医治。 牡丹想要解开布条,看看伤口情况,可是根本无从下手。 “哎呀,怎么伤的这么重?还有救吗?” 月娘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 因为此番行事隐蔽,从牧民家里救出林远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机会看到林远的脸,更不知道他伤情如何。 牡丹看着身上满是血痂的林燕,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泪水。 “还好近日天降大雪,若是赶上高温,怕是保不住命了……” 说到这里,牡丹回头看了看月娘。 她有孕在身,实在不宜看这些血腥场面。 “月娘,你有孕在身,又辛苦了一夜,先回去歇息。我慢慢帮他清理伤口……” “牡丹,你一个人怎么行呢。要不还是搬到我们府上。这临街的医馆,人来人往的,总归不大安全。” “放心,医馆之前就要打烊,病人大都交代过了,这几日应该不会有什么病患来访。再者,医馆里药物齐全,最为方便。” “可是如今全城都在搜捕,万一那什么尚赞将军再来搜查,你可怎么办呢?” “放心,我自有对策。对了,月娘,说到这里,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你我之间,有什么麻烦,你只管说。” “帮我送一套宽大些的衣裙,还有义髻、妆奁等物。” “啊,好,我马上去取。” 月娘还以为牡丹要在这里长住下来,需要一些换洗衣服,赶紧应了下来。 她回了布庄,很快就拎着一个包袱返回了,除了衣物、义髻、吃食等物,还让李客搬来了几箱炭火,两个暖炉…… 而趁着月娘离开的时候,牡丹已经给林远的伤口清创消毒,重新包扎了一遍。 林远满身的血衣也已经换下,等月娘把暖炉升起,才发现之前床上那个满身血痂的男儿郎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熟睡的孕妇——“女子”梳着光滑的发髻,脸上妆容浅淡,肚子像个球一样的鼓了起来,明显是一位快要临产的孕妇…… 虽然这“女子”身量略大,但在被褥遮盖之下,倒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男扮女装,牡丹,可真有你的,吓了我一跳……” 月娘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样就不怕他们来查了。” 牡丹说着,把换下的血衣包裹起来,藏在了林远的身下。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林远还是昏迷不醒,毫无动静。 牡丹觉得有些奇怪,林远身上的刀伤纵使很重,倒也没有感染的特别严重,怎么会一直昏迷不醒呢? 难道他还受了其他的伤? 第488章 生死未卜,鱼目混珠 牡丹刚想问问月娘,在她接到林远的时候,牧民可有交代些什么,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两人都吓了一跳,难道不小心走漏了风声?搜查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牡丹稳了稳心神,把昏迷的林远又掩饰了一番,这才走到门口,正要开口询问,熟悉的声音传来进来。 “姝月,开门!” 这个世上,叫她姝月的,只有兄长裴伷先,牡丹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打开了门。 “姝月,你没事?” 裴伷先一进门,就拉过了妹妹仔细查看。 “我听说那吐蕃带人来医馆搜了好几遍?真是岂有此理!我不在镇里,刘副将也不说关照一下……” “阿兄,我没事,有月娘在,都挺好的。” 裴伷先这才发现了站在医室门口的月娘。 “哦,月娘也在啊,这两天多亏了你照顾姝月。” 裴伷先一边致谢,一边埋怨着妹妹。 “早说让你跟我回府,你偏要多留几日。这两日我不在府上,夜里听说碎叶城戒严的消息,这才赶了过来。 ” “阿兄,那赤都松赞遇刺,你可知道?” “听说了。” “那他如今是死是活?” “听说只是受了些外伤,并无大碍,如今已经运回逻娑城了。” “哦……阿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刚回来,还不清楚,听说是有叛军潜入军营,如今全城搜捕正是因为此故……” 裴伷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牡丹,欲言又止。 “总之,你没事就好。其他的事情,我只会去找韩将军问个清楚。” 听兄长的语气,牡丹明白,他应该还不知道林远已经被她救回来的事。 —— 此时,炉子上的药已经开了,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儿。 “怎么还煎药呢?月娘身体有恙了?” 裴伷先看了看月娘,还以为她身体又有不适了。 “月娘好着呢,倒是里面还躺着一位孕妇,这几日动了胎气,我帮她调理一下。” 牡丹笑着看向月娘,故意没有挑明。 她想要试探一下,自己把林远男扮女装是否可行。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给人治病?不是早就让你关门歇业吗?” 裴伷先一听就急了。 “裴公,郡主可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你看看,人家都快生了,她能不管不顾吗……” 月娘心领神会的配合着,顺势掀起了医室的帘子,请裴伷先去看。 因为这医馆素来是给女子们看病的地方,裴伷先一向很少进那医室,如今也只是站在门口,朝着床上望了两眼,丝毫没有发现异常。 “哎呀,这是快生了?她倒好,一大早的,还睡着了……” 裴伷先说着退了出来。 牡丹和月娘相视一笑,他果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要知道,兄长可是见过林远的,他竟然都没有察觉,看来足以鱼目混珠了。 “姝月,等这位病人看完,你再不能接诊了,赶紧收拾一下和我回府。” “回府?回府做什么?如今赤都松赞生死未卜,和亲的事情定然要推迟的,我还是继续待在医馆。” 牡丹笑了笑,就去准备汤药了。 第489章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裴伷先看着牡丹,颇为无奈。 他总觉得妹妹对和亲一事,自始至终都很淡然,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有变故,从一开始就像置身事外,从没真的准备嫁去吐蕃…… “姝月,吐蕃王室那边还没消息,但是大周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凉州休整,眼下怕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 “不管怎样,这几日我是不会离开碎叶城的,我就待在医馆,哪儿也不去。” 牡丹说着,端着汤药进了医室。 裴伷先在帘子外面急的直跺脚,月娘忍不住插话了。 “裴公,万一赤都松赞死了, 难不成还让牡丹嫁过去守寡?” “那定然不会啊。正因为如今形势不明,我才让牡丹赶紧回府里待着,观望行事,这兵荒马乱的,待在碎叶镇太不安全了。” “阿兄,不是有韩将军吗?我倒是觉得这里挺安全的。再说了, 我的病人也离不开我。” “姝月啊,难道你就是为了这名孕妇留下的?你之前没开医馆,难道碎叶镇里的女子们就不生孩子了?” 眼看素来稳重的裴伷先都急的口不择言了,月娘不忍心再逗他。 她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递给了裴伷先。 “裴公,这名孕妇可不是凡人。你看看这个……” 裴伷先虽然没听明白月娘的意思,但是看到这短刀,吓了一跳。 “月娘,这刀你从哪里得来的?” “就在昨日,莽布支来了,留下了这刀。” “啊?那他人呢?” “他走了,不过如今又来了一个。” 月娘说着,朝帘子内的医室努了努嘴,裴伷先这才觉察出来异常,赶紧掀帘进来。 此时,牡丹正把林远的头垫高,给他一勺一勺的喂药。 林远依旧昏迷不醒,喂药也很是艰难,一点一点从齿缝里灌进去…… 裴伷先盯着孕妇仔细查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才认了出来。 “薛林远?她是林远?姝月,林远这是怎么了?” “受了两处刀伤,一直昏迷不醒。” “那他是怎么来医馆的?” “莽布支带来的消息,赶上昨夜月娘和李郎在城外收皮货,一大早把他偷偷运进来的。” “看来行刺赤都松赞的事,就是他和莽布支干的。我说最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呢……” 裴伷先说着,忽然冒出一身冷感。 “我说你们也太胆大了,如今全城搜捕,就是在找他们,你们竟然把林远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放在医馆里?” “阿兄,事出紧急,你又不在城里,也只能先这样了。否则还能去哪里呢?就是咱们裴府,怕也躲不过他们的搜查。” “姝月,你也太小看为兄了,我在西域这些年,只要出了这碎叶镇,一定能给林远找个藏身之处。” “可是林远经不住折腾了,而且如今我们的行踪,定然有许多眼睛盯着,怕是城门都出不去……所谓灯下黑,这里他们已经搜查过好几遍了,与其冒险出城,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万一他们再来搜查呢?” “就算万一被发现了,我也不怕。这里是我的医馆,和旁人无关,我和林远,生死都在一处。” 牡丹的话,平静而决绝,让裴伷先一时无言以对。 妹妹既这么说,裴伷先也不好再说什么——终究她的心里还是装着这个薛林远。 第490章 孤军深入,兵行险招 在牡丹的精心照顾下,林远的病情逐渐好转。 这几日,裴伷先在外围掩护,牡丹在里面周旋,又有月娘和李客夫妇帮衬,就算有官兵例行盘查,也有惊无险的应付了过去。 毕竟千金医馆在碎叶镇小有名气,是专门的妇孺诊病之所,男子不便入内;而馆主又是大名鼎鼎的丹阳郡主,未来的吐蕃王妃,谁也不愿得罪她…… 只要不是吐蕃的尚赞将军亲自巡查,大多将士都是过门不入,刘副将也是在大厅里巡视一圈就交差了。 也是这两日,牡丹才从兄长这里知道,其实韩将军和刘副将早就知道莽布支入城的消息。 而林远藏身千金医馆的事情,他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当日,李客夫妇把林远偷运进城的时候,正是刘副将当值,趁着尚赞正在盘查出城之人,就放他们进来了。 想想也是,韩将军驻守碎叶多年,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这里的一草一木,风吹草动怕是都躲不过他们的眼睛。 莽布支之所以在碎叶镇藏身许久,这一切都少不了韩将军的暗中方便…… 只是吐蕃赞普骤然遇刺,两国和亲在即,谁也担不起破坏两国交好的罪名,所以他们才配合吐蕃的巡查,带着尚赞等人团团转,走个过场而已。 —— 这几日,裴伷先也弄清楚了刺杀事件的来龙去脉。 听韩将军说,原本莽布支和林远在西域四处活动,准备策反几个归降吐蕃的部落,但不知为何,突然就改变了计划。 前些日子,吐蕃军营里忽然潜入两名刺客,将一把短刀刺向了熟睡中的赤都松赞…… 虽然偷袭成功,赤都松赞受了重伤,但这两名刺客也没讨到便宜…… 在细作的接应下,他们侥幸逃了出来。 追杀中,有士兵认出其中一名刺客正是钦陵之子莽布支,而另一名刺客身受重伤,身份不明…… 也正因为刺客受伤,行动不便,这才有了这几日的追杀搜查。 毫无疑问,这两名刺客就是莽布支和薛林远。 不过,这二人此番是私下行动,并未和镇守使或都护府联系,所以韩将军等人也都佯装不知,只是暗地里维护。 至今他们也没想明白,这二人怎么突然放弃了原本的策反计划,竟直接去刺杀赤都松赞…… 牡丹听着兄长的话,心中已经了然。 林远之所以孤军深入,兵行险招,定然是听说了和亲婚期将至,怕策反来不及了…… 难怪他之前一直告诉她,不用担心和亲一事,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嫁入吐蕃的。 想到这里,牡丹看着林远,心中涌出一阵心疼。 如果说自己命途多舛,林远这些年又经历了多少皮肉之路,生死之险…… 已经两日了,他腐烂的伤口已经到了控制,开始慢慢愈合,体温也降了下来,可不知道为什么,林远就是昏迷不醒…… 到了第三日,牡丹一大早就得到消息,今日吐蕃就要撤兵了…… 因为有人看到莽布支出现在城外,尚赞认定,刺客已经离开碎叶城了。 第491章 血光之灾,必死无疑 这一日,尚赞带兵撤离,临走之时却突然折返,来到千金医馆,说要拜望丹阳郡主。 身为吐蕃将军,拜见吐蕃未来王妃,似乎也无可厚非,所以刘参军只能一路随行,裴伷先也只能干看着…… “郡主在上,尚赞特来辞行。 ” 对着牡丹,尚赞躬身行礼,态度谦恭,眼睛却在医馆里上下搜罗。 这医馆他来了不止一次,每次总觉得有些不妥,但搜寻之下,也一无所获。 如今既是来辞行,自然不好贸然搜查,只能暗暗打量。 倒是牡丹主动打破了尴尬。 “将军,听闻赞普身体有恙,这有两颗上好的龙王参,最是养血补气,代我转交赞普,还望他早日康复。” 牡丹从药室内拿出两盒早就包装好的人参,递给了尚赞。 她早就料到尚赞不会轻易离开,所以备好了送客之礼,也是想借此提醒尚赞,让他少生事端。 没想到,尚赞接过人参,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他看到了炉子上煎着的药汤。 “郡主有心了。不知这是给谁煎药呢?” “哦,城西王家小娘子胎像不稳,有下红之症,滑胎之险,我正在给她用药调理。” “是吗?” 尚赞盯了盯药罐,扭头看向了垂着帘子的医室内。 “病人就在其中?” “是的,才服了药睡着了。怎么,将军也懂医理?” “哦,略知一二。” 尚赞说着,就朝医室走去。 这时,身后的刘参军拦住了他。 “将军留步,女子滑胎小产乃是大阴大秽,容易招致血光之灾,我们行军打仗之人,更是要小心避讳……” 尚赞闻言,迟疑的站住了。 的确,古时女子的月经、孕期和生产素来被视为污秽不洁,大阴大秽,传闻男子进产房更会有血光之灾,招来晦气和厄运…… 想必那尚赞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停了下来。 不过,他依旧没有转身,只是隔着帘子看着室内,像是想要洞穿什么秘密。 牡丹一看,干脆来了个激将法。 “刘参军说笑了,将军在疆场上大杀四方,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会怕这小小的血光。还是请将军进来查看,也好帮我斟酌一下,用药是否妥当……” 牡丹说着,掀开帘子,主动邀约。 “将军请进。” 尚赞看着武牡丹淡然无畏的神色,迟疑片刻,还是放弃了。 “郡主医术高超,侠骨仁心,大婚在即还给人医治,实在可钦可佩。末将告辞!” 尚赞躬身一礼,转身离开医馆。 “将军慢走!” 送走了尚赞,牡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从旁观望的裴伷先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放松了下来。 虽然男扮女装的林远,远观足以蒙混过关,若要细细查看,定然还是能发现端倪的…… “姝月,你说这个尚赞怎么突然停下了,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没有?” “不知道,但有所怀疑是肯定的。” 牡丹笑了笑,端下药罐,准备给林远喂药了。 裴伷先走了过来,夹出了一些火红的炭块在暖炉了,好给屋里加暖。 “总之,不进去就是对的。算他识时务,他若要硬闯,今日怕是难出医馆的门……” 裴伷先恨恨的发着牢骚。 他早就和韩将军通过气,也做了一定的准备,一旦林远暴露,就杀了那尚赞灭口。 大不了和吐蕃撕破脸面,两国再度开战…… 还好,那尚赞也许是觉察到了杀机,也许是真的忌讳女子之疾,及时离开了。 “阿兄,刚才尚赞还提到大婚,也不知道那赤都松赞到底是生是死?” “郭将军已经去逻娑打探消息了,或许这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兄妹二人正聊着,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医室里传来。 “放心,他必死无疑。” 第492章 改名换姓,天各一方 林远醒来了。 在牡丹不眠不休的照顾他整整三日之后,终于醒来了。 牡丹依在床头,惊喜的握着林远的手。 “你醒了,三天了,你终于醒了。” 话未说完,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看到林远醒来,一旁的裴伷先也十分激动,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妹妹的婚事。 “薛侍郎,你刚才是不是说,那赤都松赞必死无疑?” 林远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一股凉气入肺,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直咳到双颊通红,喘不上气来。 牡丹赶紧帮他拍背顺气,这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醒了就好,别急着说话,先喝药。” 牡丹把林远微微扶起,一勺一勺的喂他喝药。 裴伷先在一旁看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一碗热腾腾的药汤喝下去,林远感觉好了许多,他伸出手,用力的握了握牡丹的手。 “姝月……” 这一瞬间,牡丹有些恍惚。 因为这个称呼有些怪,平日里只有兄长叫她“姝月”,林远一直都叫她牡丹的。 不过,牡丹也没有太在意,或许是因为兄长在一旁的缘故,毕竟她确实也是裴姝月。 这时,裴伷先再次迫不及待的追问起来。 眼下,赤都松赞的生死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薛侍郎, 这几日全城搜捕你们,闹的是天翻地覆。我只问你,那赤都松赞究竟是死是活?” “我刺了他两刀,都是致命处,他肯定是活不成了。” 林远艰难的说完,喘了一口气,又抓住了牡丹的手。 “姝月,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嫁过去。” “放心。你刚醒来,还很虚弱,不要说太多话了。” 牡丹拍了拍林远的手,把他散落在额前的发丝拨开。 之前林远一直躺着昏睡,倒也不觉得滑稽,如今他醒来了,这套男扮女装的行头看起来就有些好笑了。 “阿兄,那尚赞已经离城,再也不怕搜查了。你有没有带多余的衣服,给他换上……” “有啊,就在车上,我这就去拿。” 看裴伷先出门了,林远苦笑了一下。 “姝月,我能捡回命就不错了,还换什么衣服……” “你是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给你看看……” 牡丹笑着,伸手拿过一旁的铜镜,照向了林远。 “看,为了应付那吐蕃军的搜查,我把你打扮的,活脱脱一个如花姑娘……” 林远一看镜子里的自己,涂脂抹粉,高髻如云,确实有些滑稽。 “这幅鬼模样,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不过,如花是谁?” 牡丹笑了起来,还以为林远在和她开玩笑。 “如花啊,最美星女郎。” 不过,林远并没有笑,还是一脸困惑,只是没有再追问。 牡丹心中一惊,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要知道,林远之前可是最喜欢周星驰的电影了,俩人还经常开玩笑,说林远若扮做女装,一定比如花还要俊俏。 “你……不记得如花了?” “嗯,不记得了。姝月,这几年我在边塞,心里想的都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嫁去吐蕃……” “那你记得穆丹吗?” “牡丹?就是你啊,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你就是武牡丹,也是裴姝月。” 听着林远一口一个姝月,牡丹的心中越来越不安了。 “那你呢?你是谁?” “姝月,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崇轩哥哥啊!” “那你还记得林远吗?” “当然记得,林远就是我。我俩在天堂地基醒来后,就被改名换姓,从此天各一方了。” 林远说着,眼神中流露出浓烈的恨意。 “姝月,自从十二岁那年家逢变故,父母遇害,我们两人受了太多苦。所以这几年我在边疆,心中想的就是如何阻扰和亲,如何建功立业,给我们的亲人平冤昭雪……” 说到这里,林远因为激动,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牡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的给他拍着背。 这时,裴伷先拿着一套冬衣过来了。 牡丹接过来,要给林远换上,林远却有些不好意思,示意请裴伷先帮忙就可以。她也没有坚持,就先退了出来。 医馆门口,行人寥寥,因为尚赞的这一番折腾,街道上明显冷清了许多。 牡丹站在门口,怅然的看着冬日里的萧索的碎叶镇,心中无限凄凉。一股寒风吹过,有种刺骨的冰冷,像是直接吹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心,越来越凉了。 很明显,医馆里醒来的这个人,不是林远,而是薛崇轩。 第493章 合二为一,各自为营 对于今时今日,牡丹早有预料。 记得之前林远就说过,他关于穿越以前的记忆越来越少,甚至怕自己将它们全部忘光…… 其实牡丹也有这种感觉,自己的这幅身躯里像是住进了两个灵魂,她们时而合二为一,时而各自为营,有时候牡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究竟是穆丹,还是姝月。 不过,因为牡丹一直静心修道,生活相对平顺,也一直有意强化前世的记忆,所以她始终保持着相对的清醒。 但林远就不同了。 这些年,他确实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几经生死,受尽苦楚,单是大狱就进了好几次,如今又在战场上厮杀搏命…… 牡丹不确定林远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是暂时失去了关于林远的记忆,还是林远的灵魂已经彻底的抽离了…… 如果林远已经走了,那他去了哪里? 是穿越回去了吗?还是灰飞烟灭了? 牡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情况。 此时,屋内传来林远剧烈的咳嗽声,应该是换衣的时候,着凉气了。 牡丹叹了口气,推门进屋,关了医馆的门。 还好他是这个时候醒来,若是尚赞他们还未离开,这咳嗽声怕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眼下,她无力去考虑太多,不管这人还是不是林远, 哪怕只是薛崇轩,也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薛家哥哥,她不可能弃之不顾。 总之,先把他照顾好了再说。 牡丹回到医室,林远已经换装完毕。恢复了男儿身的林远,让牡丹又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除了脸色苍白一些,他依旧俊朗飒爽。 只是,刚醒来的林远实在很虚弱,这就换个衣的功夫,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咳嗽的很是厉害。 牡丹让林远躺好,继续给他诊脉医治了…… —— 裴伷先并不知道林远的变化,他只是为着妹妹的婚事发愁。 一切充满了未知和变动,如今林远醒了,他还要去找韩将军交代一番。 纵使尚赞走了,这碎叶镇也有他们的不少耳目,还是小心为妙,这个千金医馆,要被暗中保护起来。 在裴伷先看来,眼下的情况也不算太糟。 最好那赤都松赞能一命呜呼,这样妹妹就不用嫁去吐蕃,而林远此番死里逃生,也该和妹妹有个结果了。 看得出来,妹妹确实对林远情根深种,倒不如趁机成全了他们。 所以,裴伷先没有多加干涉,只是交代妹妹关门闭户,又派了不少亲兵死士在暗中保护,自己就出门周旋去了。 此时,炉子上的药罐已经完全沸腾,正咕嘟嘟的冒着热气。 牡丹坐在床前,和林远平心静气的聊着。 他发现,眼前的这个男子并没有失忆。 他这个肉身所经历的所有事情,他都记得。 他记得他们从小在薛府的所有事情,记得他们在牢狱里被当做金童玉女;记得他和牡丹醒来之后躲进了明堂;记得他做了薛怀义的徒弟,从此无师自通的懂了营造之式…… 他还记得自己做了百工监,记得自己在岭南的遭遇,甚至记得变成高力士的冯元一,记得自己出征西域,记得自己被赐婚李仙蕙…… 他更是清楚的记得,自己之所以出征突厥,就是为了姝月妹妹,寻机破坏和亲。 只是,他唯独不记得关于林远的所有事情了。 牡丹终于相信,林远的灵魂已经从他身体里抽走了。 或许那个林远,在他陷入昏迷的时候已经离开了。 听着林远口口声声的叫着自己姝月,牡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又该怎么和他讲起前世今生的种种…… 林远的身体虚弱,需要慢慢恢复——她只能先保持沉默。 第494章 衣不解带,青梅竹马 这一场雪下的纷纷扬扬,没完没了,越发显得碎叶城的冬天寂然又漫长。 好在千金医馆里炭火充足,衾被温暖,牡丹关门闭户,衣不解带的照顾着林远,俨然不知岁月几何。 对牡丹和林远而言,这是他们这些年来,最为难得的相守时光。 唯一遗憾的是,林远已经不再是林远。 这些日子,林远聊的话题多是他们小时候在薛宅的那些往事,是属于裴姝月和薛崇轩的青梅竹马。 牡丹默默的听着,关于姝月的记忆也逐渐鲜活了起来。 她越来越真切的感觉到,这个身体确确实实是属于裴姝月的,而属于穆丹的灵魂只是暂时的寄居在此。 而林远身心都已经变成了薛崇轩,他的心里,除了姝月,就是那对枉死的父母。 这短短几日的功夫,林远就不止一次的说过,他要建功立业,他要出人头地,他要为父母申冤正名。 牡丹猜测,林远之所以彻底变成了薛崇轩,或许就是因为他心中坚持的恨意和怨念。 而不管是裴姝月还是牡丹,都是清心修道,欲念淡然,故而有了今时今日不同的处境。 牡丹也试探性的提醒过林远,问他记不记得两人在天堂地基醒来之后,为什么会被改名薛林远和武牡丹;他又为什么对建筑无师自通,还提出了七天建筑,重修明堂、天堂…… 很遗憾,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这些奇特的经历,而为什么会这样,他完全不明白,只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而如今,梦醒了。 至于穿越之前林远的经历,他更是丝毫不知。 牡丹知道,眼前的人这个男子,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大唐之人。或许自己不该再叫他林远,而是薛崇轩了。 林远也曾好奇的问过牡丹,问她是否知道一些内情,是不是因为这场病,他忘记了什么…… 可是牡丹无法开口。 穿越之事,是属于她和林远的秘密,如今林远不在了,她不敢确定自己告诉薛崇轩,他会不会相信,能不能理解,又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所以,她只能把很多话咽下去,埋在心里。 她只是想不明白,在薛崇轩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让林远消失的如此彻底? 她详细询问了林远受伤的经历,就是两处严重的刀伤,感染后昏迷高烧,肺部还有一些炎症,其他的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 可是林远到底去哪儿了? 是回去了?还是死掉了? 他就这样把她生生的丢下了? 看着眼前的林远,依旧俊朗儒雅, 依旧情深义重,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牡丹心乱如麻…… —— 七日之后,在牡丹的精心照料下,林远虚弱的身体终于好转了起来。 这一场大病,除了落下了咳嗽的毛病,还有腿伤尚未痊愈,有些行动不便,林远的精神已经恢复大半,开始下地活动了。 而就在牡丹一心一意照顾林远的时候,和亲一事终于有了眉目。 第495章 国中大乱,秘不发丧 :在郭元振的坚持和试探下,赤都松赞的死讯终于捂不住了。 其实,就在尚赞将军在碎叶城四处追捕刺客的时候,身受重伤的赤都松赞,已经一命归西…… 听说他暴毙军中的时候,尚未赶回逻娑。 年仅三十四岁的赤都松赞,吐蕃王朝的第三十五任赞普,幼时继位,少时掌权,他和他的母亲赤玛伦,孤儿寡母忍辱负重,齐心协力搬倒了钦陵,复兴了皇权……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权杖尚未捂热,他就这么猝然离世。 对此,太后赤玛伦痛心疾首,她的人生再遭重创。 当年,她的夫君也是壮年离世,丢下他们孤儿寡母艰难维持;如今,儿子暴毙军中,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孙子——同样的困局再次摆在了她的面前。 赤玛伦不得不再次走向台前,主持政务,挑起稳定吐蕃的重担。 不过,纵使严令封锁消息,赤都松赞暴毙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惹得流言四起,权臣王相纷纷打探…… 权衡之下,赤玛伦决定秘不发丧,只是对外宣称赞普身染恶疾,需要隔离…… 因为这次,赤玛伦面临的情况比当年儿子刚继位时要糟糕得多。 当年,她们虽是孤儿寡母,却名正言顺,还有葛尔氏一族可以依傍;而如今国中大乱,嫡庶竞立,国内又起狂澜…… 对有着拥立之权的赤玛伦而言,长孙拉拔布的母族野心勃勃,从来都不是储君人选,她只能把全部的希望放在次孙野祖茹的身上。 可是野祖茹只有一岁,尚在襁褓之中,断不能独自执政称王…… 如今,朝中各种势力争权夺利,王室大臣各怀鬼胎,政局再度动荡不安。稍有不慎,整个吐蕃王朝将陷入黑暗,自己与孙子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面对动荡的朝局,赤玛伦只能强忍悲痛将赤都松赞的遗体秘密安置,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平定内乱和扶持王孙登基上。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郭元振来了。 要知道,若按正常的礼仪定例,赞普宾天,吐蕃使臣会去长安报丧,唐朝则会遣使吊唁。 而王室没有发出赞普宾天的丧讯,郭元振也不好贸然询问,只得佯装不知,聊起了迎亲一事。 眼下,和亲婚期已近,大周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凉州休整,赞普也该准备迎亲了。 赤玛伦焦头烂额,只说赞普身染恶疾,不宜出门;而对于和亲一事,她却不吐不放。 要知道,和亲一事关系重大,是她一力促成的,断不想因此荒废。 而且,眼下王室内忧外患,多处爆发叛乱,政局濒于崩盘,她不想再有任何变动,引起人们的猜忌和野心。 如今,她迫切需要武周的支持,需要丹阳郡主的名望来巩固王室力量,震慑那些对王位有觊觎之心的人。 原本她想隐瞒死讯,秘不发丧,把丹阳郡主接过来再说,可郭元振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了端倪。 若是寻常的和亲公主也就罢了,反正都是和亲的工具,如今送亲队伍已经到了,和亲也算成了定局,无需再起事端。 但丹阳郡主和他交情颇深,他怎么可能让丹阳郡主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嫁入,活活守寡呢…… 所以,郭元振坚持求见赤都松赞,并且要求赞普亲自前往凉州迎亲。 这一点,吐蕃是万万做不到的。 第496章 点到为止,付之东流 僵持之下,太后赤玛伦只得以赐宴为由,将郭元振叫去了密室。 这些年,郭元振经常出使吐蕃,和太后也算是老熟人了,因为两人皆主张息战交好,所以太后一直对他奉为上宾,礼待有加。 如今形势所迫,太后只得直言相告,告知了赤都松赞的死讯。 对于赤都松赞的死,郭元振早有预料,他在表达悲痛之余,自然要求取消和亲一事。 只是,太后坚决不许。 “郭将军,和亲一事若贸然取消,那就等于将丧讯昭告天下。眼下国中大乱,为了大局稳定,还是请郡主如期入藏。” “太后此话怎讲?” “既然送亲队伍已经到了凉州,亲事已成定局,我会派重臣前去迎接,而且日后定然不会亏待于她。” 郭元振闻言,断然拒绝。 “太后,此举着实不妥。实不相瞒,丹阳郡主和我颇有交情,她身为前朝宰相之女,虽说才貌双全,也是苦命之人。同为女人,您怎忍心让她陷此境地?” 看着郭元振坚决的态度,太后知道此计行不通了,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自私了,只得退让一步。 “那就以赞普染疾之由,暂缓迎亲,继续延迟婚期。” “可是,总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郭将军,这几年和亲也不是没有拖延过,之前郡主为父守孝,一拖就是两年,哀家可有说过什么?” 太后此言,让郭元振无法反驳,只得追问。 “那敢问太后,何时为期?” “一年为期,待朝局稳定之后,定会昭告天下,解除婚约,还郡主一个自由身。” 郭元振闻言,沉吟不语。 说实话,对于太后赤玛伦,郭元振满心钦服。 在他眼里,太后赤玛伦文韬武略,张弛有度,一直主张息兵谈和,是一个可以和武皇媲美的巾帼豪杰。 今日对他坦诚相告,还是颇有诚意的。 他理解太后眼下的处境,却也不忍心再让牡丹继续背着和亲的由头,蹉跎下去。 太后看着犹豫不决的郭元振,缓缓的亮出了最后一张底牌。 “不知郭将军可否听到传言,赞普此番之所以遇难,正是前几日刺客所为,而为首的正是莽布支。 太后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 “众所周知,那莽布支是钦陵之子,本是我吐蕃的叛臣,此番所为也是为报私仇,想必大周朝堂并不知情。” 郭元振闻言,赶紧点了点头。 “郭将军,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赞普遇刺一事,本是君臣私仇,如若宣扬开来,势必引起一场动乱,牵扯两国邦交……” 太后的话点到为止,郭元振却听得很明白。 毫无疑问,眼下的吐蕃王室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太后需要大周的支持,首当其冲就是和亲之事。 只要和亲不取消,太后就相当于有了大周的支持,不用担心武周趁虚而入,可以专心平息内乱,扶持新君。 而如果吐蕃动乱,王室易主,对大周而言未必就是好事。 内忧外患之下,新任君主定然会以复仇之名,对武周大兴讨伐,以转移国内矛盾。 到时候,又是两军交战,生灵涂炭……那么他郭元振这些年所做的努力,也就付之东流了。 想到这里,郭元振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不过是再拖延一年,牡丹如今行医救人,悠然自得,倒也不急于一时。 再者,如今圣上已经决心还政李唐,即将举朝搬回西安,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战乱一起,不知道又要增添多少变数…… 倒不如维持现状,等朝堂搬回了长安,李唐复兴的大局已定,再重新商谈和亲一事。 就这样,郭元振和吐蕃太后私下达成了默契,暂缓迎亲事宜,以一年为期,待太后平息内乱之后,再昭告天下…… 第497章 隐姓埋名,双宿双飞 郭元振来到千金医馆的时候,也见到了薛林远。 虽然郭元振隐瞒了赤都松赞已死之事,只说赞普重病在身,今年不宜迎亲,但听闻和亲推延,众人已经心中了然。 薛林远只是淡淡一笑,他很清楚赤都松赞已死,只要牡丹不嫁过去就好,早晚都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 何况,眼下也不是取消联姻、公布真相的时机,他还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牡丹更是看的淡然,一是早有预料,二是顶着和亲郡主的名头的她,这几年早都习惯了。大不了继续待在千金医馆,治病救人,倒是难得清静。 唯有裴伷先愤愤不平,不愿意妹妹再顶着和亲郡主的名头耗费青春。 但他明白,两国之事牵涉甚广,岂是那么简单的。 郭元振做出此番决定,定然也是权衡之后的周全之策 。 果然,私下里他找了郭元振,这才知道了一年之期的约定。 也好,一年而已,在这一年里,他也可以放手给妹妹找个好人家了…… —— 因为还要安排送亲队伍的相关事宜,郭元振没有多做停留,就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时,他特意又来看了薛林远。 郭元振知道薛林远和武牡丹之间的情谊,眼下对二人来言,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李仙蕙已经嫁给了继魏王,李三郎娶了王氏为妻,就连赤都松赞也死了,这对有情人熬到现在,终于快要见到曙光了…… 只用再等上一年,等牡丹恢复了自由身,他们二人就能相守一处了。 对于“一年之期”的事,郭元振虽然不能明说,但是还是想暗示一二。 只是此番过来,他总觉得薛林远和之前有些不一样,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就在郭元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薛林远倒是主动说话了。 “郭将军,此番我在碎叶城养伤一事,还望郭将军保密,以免牵连郡主。” “放心,我权当没有来过。如今吐蕃内忧外患,无暇再来西域寻衅,薛侍郎可在医馆安心养伤。” “我哪里能待的住呢!郭将军,听闻陛下如今已指派御史,要为来俊臣等人所制造的冤假错案平反昭雪,可有此事?” “这个……陛下确有此意,不过眼下正忙于迁都一事,怕是要过些时日才有动作了。” 林远闻言,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牡丹却很明白,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为自己的父亲昭雪平反…… —— 刚送走了郭元振,裴伷先接到了门客传来的信件。 是莽布支传来的消息。 原来如今吐蕃自顾不暇,风声有所松动,所以莽布支过来接林远了,如今就在城外等候。 对莽布支而言,为和亲之事搞到父死族灭,一直都是莽布支心中的一根刺。 所以他可以不娶牡丹,但绝不想让赤都松赞如愿。 巧就巧在,他在军中结识了薛林远。 因为同样憎恨吐蕃王室,二人相谈甚欢,莽布支这才知道,薛林远竟然和丹阳郡主有这么深的渊源…… 对于赤都松赞,他们一个是为了复仇,一个是为了破坏和亲,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辗转潜入西域,四处策反, 想要浑水摸鱼。 不想牡丹提前回来,眼看就要嫁入吐蕃,林远决定铤而走险,混入敌营刺杀赤都松赞……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林远因此身受重伤——但还好,他成功了。 —— 林远在千金医馆养伤的这些日子,莽布支就乔装成牧民,藏身在附近的部落,关注着碎叶镇里的一举一动。 他看着郭元振进入碎叶城,也看着郭元振离开。 但是,至今他尚未听到吐蕃发布国丧的消息,看来太后是要秘不发丧,拖延行事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赤都松赞死了,葛尔家族的大仇已报,而丹阳郡主也不用再去和亲了,他们也该回去了…… 这段时日的并肩作战,让他和林远成了生死之交,也愈发清楚林远对郡主的痴心一片。 此番他没有亲自进城来找薛林远,也是想给林远一个选择,看他还回不回去…… 毕竟如今的林远,就和那赤都松赞一样,没人清楚他的死活。如果薛林远不想再回去,那他也可以报他一个阵亡,从此薛林远就可以隐姓埋名,在碎叶镇和牡丹长相厮守…… 而这个想法,他也在信件里透漏给了裴伷先。 裴伷先看着莽布支的信件,心中犹豫再三。 虽然自从林远应了公主的婚事之后,裴伷先就对这位薛侍郎有了意见,但看在他为了姝月以身犯险的份上,还是很受感动的。 再者,妹妹对林远情深意重,若能促成此事,也算成全了两人的一片痴心。 所以,这一晚,趁着牡丹去给月娘检查身体的功夫,裴伷先把这层意思挑明了。 他希望林远留在西域,从此隐姓埋名,和牡丹双宿双飞,他会为二人提供一切保障。 没想到,林远竟然不同意,他坚持要和莽布支离开…… 第498章 泄露天机,因果反噬 对于林远的选择,牡丹毫不意外。 不过,她没有什么伤心失望的感觉,反而如释重负。 因为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林远,而是薛崇轩了。在他的心里,装的更多的是国仇家恨。 是啊,想想十二岁那年,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母亲苏氏的死状就那么残忍的呈现在两个孩子眼前,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这些日子,牡丹也会自省,自己是否过于淡然,过于无情,不管对于苏娘的惨死,还是对于裴家的冤案,始终置身事外…… 可是在她看来,不管伸冤,还是复仇,都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于事无补不说,还可能就是和林远一样,彻底失去自己 …… 她始终相信,历史的车轮有它自己应有的轨迹,不愿意过多的人力干预。 时至今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对是错…… 所以对于林远的选择,她完全理解,更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 —— 薛林远离开这天,牡丹给他换装梳洗。 翻找衣物的时候,林远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雀金裘,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好美的嫁衣啊!” 牡丹淡淡一笑,把它收了起来。 “这是月娘给我做的,怕是再也用不上了,可惜了她的好手艺。” “谁说用不上的?姝月,你等着我,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牡丹闻言,苦涩的笑了。 这话,林远已经说过两次了。 或许,他已经忘记了。 “怎么,姝月,你不信我?” 牡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的给林远整理着衣服。 “林远,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管我,我在碎叶这里挺好的,有这个医馆,总能安身立命。” 林远并不满意牡丹的回话,他觉得她并不信他。 他想到了什么,开始寻找自己之前受伤时候穿的旧衣。 “姝月,我之前的旧衣呢?” “哦,就在床头下。” 还好牡丹没有将他的旧衣丢弃,从床头下面找了出来。 林远接过它们翻找着,从结着血痂的外衣夹层中抽出了一卷锦书,上面已经染了不少的血污。 “这是什么?” 牡丹有些好奇,她之前给林远换衣的时候,可完全没有发觉。 林远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把锦书打开。 “姝月,告诉你一个秘密,将来宫中会有政变,太子李显将继承大统。” “啊,你怎么知道的?” 牡丹诧异的看着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失忆。 “你看这锦书,是我之前写下的,像是未卜先知的卦书。至于为什么会写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它真的很准。” 林远一边说,一边指给牡丹看。 “你看这里,写的是复立庐陵王,如今怎样,李显果真回来了,还被立为太子!还有最近的,复迁长安。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了…… ” 林远激动的给牡丹指着讲着,像是发现了天机一样的激动。 “还有这里,你看写的是,神龙政变,李显登基。很显然,很快会有一场政变,太子即将登基,只是这神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着林远的话,牡丹心情复杂的看着锦书。 她发现,这锦书虽然很多地方被血渍污染,但是很大一部分还是能看清楚的。 尤其显着的是特别标注的一系列政变,有神龙政变,景龙政变,唐隆政变…… 她想起了,之前林远似乎和她提起过一次,因为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怕自己将来忘记历史,所以想做一部锦书,记载一些重要的事件,这样,他就能把握先机,未雨绸缪。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做了出来,而且随身携带。 果然是未雨绸缪,如今他虽然失去了林远的记忆,却还能通过这锦书窥探天机。 不过可能因为怕被别人看出来,林远记载的文字比较隐晦,时间轴线也很模糊,有些用的还是现代汉语的书写和表述方式。 所以如今的很多地方,连林远自己都看不懂了。 比如,这神龙政变。 是啊, 薛崇轩怎么能看懂呢? 毕竟,神龙的年号根本还没有出来。 看着这血染的锦书,听着林远在一旁头头是道,牡丹心中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 要知道,周真人一再警告过她,天机不可泄露,透露太多天机,给自己造了业,就会遭到因果反噬。 而天机反噬最常见的就是吞噬阳寿,夺其明,断其声…… 毫无疑问,这锦书是泄露了天机,如今又染了鲜血,自然就有了邪性。 林远能有今日,完全失去了前生的记忆,未尝不是因为泄露天机,因果反噬…… 此锦书,万万不可再被旁人看到,否则不知道还要惹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想到这里,牡丹尽量神色如常,装作毫不在意。 “天道无常,卦不敢算尽,亦不可尽信。林远,在我看来,不管这锦书是如何来历,如今既已血迹斑斑,还是收起来, 免得被人看去,再生事端。” 因为牡丹一直修道,林远纵使已经失忆,还是对她的话很是信任。 “也是,这卦言邪书总是带在身上,确实不太合适。姝月,那就把它放在你这里,你先帮我保管。” 林远说着把它小心翼翼的卷了起来,递给牡丹。 “切记不可示于外人,但也不要丢弃,我总觉得将来它会有大用处。” 林远说完,开始去整理自己的包裹。 “姝月,你知道的,我和太子一家还算有些交情,如果这卦言是真的,等到太子登基,我一定会向他求亲,回来接你的。” 牡丹闻言,心中一动,想到了之前他和李仙蕙的婚约。 “如果不是真的呢?” “那我也会回来接你,只要能给父母伸冤平反,我也就没了其它心愿。姝月,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一定等着我。” “恩,我就在西域,哪儿也不去,林远,你什么时候想来了,都可以。” 牡丹说这话的时候,鼻头酸酸,眼中含泪的看着眼前的薛崇轩——她实在不知道,真正的林远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第499章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 林远走的这一日,正是冬至。 持续许久的大雪终于有了要停的迹象,只是天气依旧极寒。 因为林远的腿伤没有彻底痊愈,行动还有所不便,裴伷先让牡丹将林远打扮成了店铺的伙计,亲自用车辆给他送了出去。 如今吐蕃已经自顾不暇,没有再大力追捕刺客,守城的大周将士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把林远放了出去。 牡丹知道,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就有莽布支接应他了。 —— 站在千金医馆的门口,牡丹看着车辆渐行渐远,看着林远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良久,依旧一动不动。 难得午后的阳光有些暖意,她想站在这里,多晒会儿太阳。 不远处,月娘站在锦绣布庄的二楼,看着牡丹的身影叹了口气,扭头对李客埋怨着。 “这个薛林远,真是白救他了,他就这么走了?” “那他还能怎样?留在碎叶城吗?” “他不是和牡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嘛,如今终于凑在一起了,还不趁此机会隐姓埋名,和牡丹双宿双飞……” “隐姓埋名,双宿双飞,就和我们夫妻一样吗?” “怎么, 这样不好吗?” “好,很好,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那薛林远志向远大,和我们怕不是一路人。” “哎,牡丹就是命苦。明明是个才貌双全、举世无双的女子,偏偏被和亲一事生生耽误至今,如今那赤都松赞也死了,林远也走了,她可怎么办呢?” “怎么,是不是怕你做的嫁衣,没有了用武之地?” 李客说着,走到窗前,看着牡丹的身影,反倒笑了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薛林元走了,其他人才有机会啊!” 月娘奇怪的看着丈夫,这才想起来,夫君一直都想撮合自己的堂弟和牡丹。 “机会?我看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牡丹心里啊,怕是只有这个薛林远。” 月娘说着,叹了口气,拿了一个手炉下了楼,她要过来安慰牡丹。 直到月娘走近,牡丹依旧毫无察觉。 “牡丹,天寒地冻的,快进去。” 月娘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暖炉塞给了牡丹。接触的刹那,她发觉牡丹的手冰凉如水。 牡丹接过暖炉,看着月娘笑了笑。 “倒也不冷,外面难得有些阳光,反倒是医馆里空空荡荡的……” “是啊,林远走了,医馆也该关门了,牡丹,你去布庄,就当陪陪我。” “月娘,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怕我一个人孤单,不过我又不懂针织刺绣,去布庄做什么呢。” “还用你这位郡主做什么?你兄长家财万贯,只那十几车的嫁妆也够养你几辈子了。” “月娘,你可别提嫁妆的事了。我有手有脚的,自然要自己养活自己。林远走了,医馆也该继续开张了。” “啊?你还要继续经营医馆?” “怎么,不好吗?” “那当然好了,我还怕你要离开碎叶城呢。” 月娘开心的笑了起来。 牡丹也笑了,这个时代,林远虽然走了, 但还有兄长,还有真心在乎她的朋友,这让牡丹觉出一些暖意。 她摸了摸月娘日渐隆起的肚子,似乎感觉到了一阵微妙的胎动。 “月娘,刚才它是不是动了?” \\\"是啊,最近它似乎会动了,我还想要来问你呢。\\\" “胎动是正常的,虽然这月份稍微有些早。要我说,它肯定是一个淘气结实的小家伙。” 两人说笑着回了医馆,林远离开的忧愁也淡了许多。 —— 次日一早,牡丹把医馆重新整理,召回了之前的两个伙计,千金医馆再度开门营业…… 对此消息,碎叶城里的男女老少都十分高兴。 虽说丹阳郡主的婚事出了岔子,碎叶城因此还被牵连搜查了几日,但大家并没有因此有所怨言。 毕竟,谁家都有姐妹孩童,如今多了一个菩萨心肠的医者,对他们而言也是福气。 所以,经此一番之后,来千金医馆里求医治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在忙碌里,牡丹忘记了烦忧,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这些日子,牡丹已经心态平和,甚至连洛阳城的消息都懒得关注了,奈何兄长门客众多,李客也是一个热血心肠,消息依旧从各方传来…… 听说林远在春节的时候回京述职,颇得陛下赞赏,不过刺杀赤都松赞的事情,暂时不能摆上台面,所以也没有给他多少封赏。 倒是赞婆因为御敌有功,被授为右卫大将军;莽布支也因为骁勇善战,再度得到封赏…… 至于丹阳郡主和亲推迟一事,众人心照不宣的不再提及。 —— 转眼过了春节,碎叶城又是一场大雪。 不过听说这场雪,远远没有洛阳的大。 三月时节,洛阳城下了千年不遇的大雪,甚至超越了武皇登基那年的规模。 有人说,这是天降瑞雪,大吉之兆,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文武百官上书请愿,班师回长安。 武曌本就有意,也就顺意而为,颁布了一道敕令,命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及文武百官全部跟随她西返长安,同时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听说这个消息,众人都很兴奋,哪怕远在西域的人们,也是欢天喜地。 要知道,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信号。 随着大周帝国的政治重心从洛阳回归长安,也等于向天下昭告——离李唐复国已经为期不远了。 为此,裴伷先专门拉了牡丹,去布庄找了李客,一起喝酒庆祝此事。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武帝终究还是老了,看来她此番是真的有意还政李唐了。” 二楼的窗前,李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身为李氏皇族的后裔,对此自然十分高兴。 “想那长安城,我也好多年没有回去了。也不知道那龙首原上高高矗立的宫阙,是不是还像当年一样巍峨……” 裴伷先笑着,眼中含泪。 纵使含冤受辱、远离朝堂多年,可刻他在骨子里的家国情怀依旧丝毫未减。 就在几人高谈阔论、感慨万千的时候,正在一旁忙着温酒的月娘,忽然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她要生了…… 第500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按理说,离月娘的预产期还有月余,她这突然提前生产,终究还是母体太虚,已经承受不住胎儿的发育。 加上正值春夏之交,布庄的生意忙碌,李客外出这几天,月娘又忙活了起来,以至劳累过度,这才导致早产。 好在月娘怀孕已经七月有余,胎儿已经长成,这个月份生产,在产妇中倒也常见,正常接生就是了。 对月娘的生产,牡丹一直很上心。 毕竟女子生产,凶险万分,牡丹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纵使精通医术,心中也是有些畏惧的。 所以她原本是准备请城东的稳婆来接生的,自己从旁协助,可眼下月娘已经破水、见红,怕是来不及了。 果然,派去请稳婆的伙计很快就空手而归,说稳婆今日去了城外一处牧民家里接生,一时半会怕是赶不回来…… 既如此,牡丹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好在对于接生,她已经有些经验。 随着月娘被抬回府内,她也命人把剪刀、热水、参药、红糖、生姜、草纸等物都准备了起来…… 自古以来,妇人生产,胎位至关重要,在没有剖腹产的古代,更是几乎决定了产妇的生死。 牡丹第一时间检查了胎位,还好胎位很正,宫口的条件也都不错。 “月娘,是头位,胎位很顺,这孩子懂事,怕他娘亲受苦。” 牡丹的临危不乱,柔声安慰给了月娘很大的精神鼓励,只要有牡丹在身边,她就安心许多。 别看月娘身子柔弱, 性情却很坚韧,因为牡丹之前交代过,不宜大喊大叫,要保存体力,她就咬着被单,疼的满头大汗也不出声…… 倒是把牡丹心疼的劝她出声。 “月娘,你不要一味的忍着,叫两声也无妨的……” 眼看宫口渐开,牡丹按照秘方调剂了一方催生汤,煎好后给月娘服下…… 因为胎儿尚未足月,体量比较小,月娘的生产还算顺利,不等稳婆过来,婴儿已经呱呱落地…… 婴儿落地的时候,是牡丹用双手接住的。 虽然也算有过接生经验,但这是牡丹亲手接生的第一个婴儿,当她双手托着这个滑溜溜、热乎乎的婴儿,还是忍不住的激动。 还不等她去拍打婴儿,他就哇哇的哭了起来…… 嘿,别看他是早产儿,身形瘦小,这哭声倒是响亮。 牡丹忍住激动,手脚麻利的给婴儿清理,断脐,用早就做好的包被将之包裹了起来…… 此时,月娘虚弱的声音传来。 “牡丹,是男是女?” 牡丹哑然失笑,自己第一次接生,只顾激动,竟然忘记看婴儿是男是女了。 她赶紧打开包裹,这才看清楚,月娘生下来的是个小儿郎。 “恭喜月娘,生了个小李郎。” “阿弥陀佛,我总算给李家传宗接代了。” 月娘长叹一声,忍不住落下泪来…… 牡丹还来不及安慰她,门外等候的李客早就等不及了,他也顾不上什么忌讳,推门就闯了进来。 “生了?生了!是男是女?” “来,你自己看。” 牡丹笑盈盈的打开包裹,给李客看了个热泪盈眶。 “李家终于有后了!郡主,请受李客一拜!” 牡丹吓了 一跳,赶紧笑着躲开。 “李公快快起来,你拜我做什么,最辛苦的是月娘。” 牡丹说着,把婴儿递给了李客,朝着床上的月娘努了努嘴。 李客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赶去床边安抚月娘。 牡丹欣慰的看着这幸福的一家三口,忍不住背过脸去,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泪。 此时,窗外已经夜色沉沉,牡丹等了一会儿,待胎盘也顺利娩出,月娘一切正常,母子皆安,牡丹这才放下心来。 她拿出纸笔,开始给月娘开些滋补和催奶的药方。 成婚多年,终于得子——月娘看着身边有些瘦小的孩儿,心中满是欣慰。 “李郎,给孩子取个名字?” 李客沉吟片刻,扭头看向了牡丹。 “这孩儿能够平安出生,都仰赖郡主的恩德。他的名字还是由郡主来取!” “啊?” 牡丹闻言,大吃一惊,停下了手中的笔,连连推辞。 “万万不可。行医救人是我职责所在,牡丹不敢居功。再说,孩子是父母的骨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自然也要由李公来取了。” 月娘闻言笑了,她看着身边的婴儿,又是喜爱又是嫌弃。 “要我说,郡主不肯取名字,定是嫌弃咱这孩子……” “就是,这孩子不仅瘦小,怎么看起来还脏乎乎的,身上一层白乎乎的……” 夫妇俩一唱一和,牡丹一听坐不住了。 “哪里脏了?这层白色的叫胎脂,对婴孩很是有用,要等产后三日才可洗去。届时以黄花蒿、清风藤、桔皮、艾草、等祛风解毒的中草药煎汤,为之洗浴,也叫洗三朝。” 牡丹一边给他们普及知识,一边又拿起笔写起了药方。 “这孩子虽是早产,但是他娘的羊水清澈,所以白白净净的。你们啊,是没见过其它刚出生的婴儿,都是红彤彤,皱巴巴的,咱这孩子算好看的了,是我见过最白净的婴儿了。” “真的?他白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李客端详着孩子,来来回回的看着。 “挺白的啊,这孩子随月娘,肤色白皙,将来定是个玉树临风的公子。” “好,既然郡主不愿赐名,那就取这个白字!我这孩儿就叫李白!” 李客本就性情豪爽,此时大手一挥,就将婴儿的名字定了下来。 “什么?“ 牡丹闻言,手中的笔差点惊落,她稳了稳心神,扭头看向了李客。 “李公,你说什么?这孩子叫什么?” “叫李白啊。” 第501章 百口莫辩,哭笑不得 听到李白这个名字,牡丹的心忍不住狂跳起来。 她不可置信的看看李客和月娘,又看了看那个尚在襁褓中的新生婴儿,一时间惊的说不出话来。 难道这个李白就是那个李白——那个历史上大名鼎鼎、流芳千古的诗仙李白? 牡丹努力抑制住心里的激动,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下李白两个大字。 “李公,你且来看,可是这个李白?” 李客凑过来,看了看。 “是啊,就是这个李白。怎么,郡主?”这名字可是有什么不妥?” 牡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月娘在一旁插话了。 “郡主修道已久,还烦请帮忙算一算这名字的八卦运势,是不是这名字有什么不妥?” “不,很好!很好! 再好不过了!” 看着豪爽侠义的李客,还有温柔如水的月娘,此时,牡丹已经确定,这个李白就是那位诗酒风流、侠肝义胆的诗仙李白。 算算时日,大周快要谢幕,盛唐即将开启,这一代诗仙李白,确实也该出生了…… 想到这里,牡丹看着纸上的李白二字,又看了看那个正在熟睡的婴儿,仰天大笑的同时,也生出许多泪花来…… 她怎么会想到,一代诗仙李白,竟然诞生在自己的手里…… 牡丹一向稳重,性情恬淡,她还很少如此失态过。 不过,月娘和李客怎会明白她心里的激动,夫妇二人只当是牡丹和他们一样,为了这个新生命的诞生而激动。 “郡主,我看你和这孩子有缘,要不您就收他为徒!” 月娘开口请求着。 在她看来,牡丹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这个孩子的恩人,没有牡丹,哪里会有今日的月娘,哪里会有李白这个孩子…… 牡丹就是他们家的福星,所以月娘心里一直都有这个主意,要让孩子和牡丹结下缘分。 “啊?不,不,不,我何德何能,能收李白为徒……” 牡丹此时尚且在震惊中,没有缓过神来。 本着对诗仙李白的无限尊崇之情,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推辞拒绝…… 可是,李客不高兴了。 “郡主,您可是东宫少傅,教过的都是公主郡王,如今给我家小儿做师父,自然是他的福气,是我们高攀才对。” 李客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郡主您素来爽快,却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给孩子取名不肯,如今收为徒儿也不肯,可是嫌弃我家孩儿资质愚钝?” “这……我怎么敢嫌弃他呢?我,我……” 一向伶牙俐齿的牡丹,此时百口莫辩,哭笑不得。 她又该如何和月娘夫妇解释,自己不是嫌弃,而是真的不敢。 她牡丹何德何能,敢做诗仙李白的师父…… 月娘看牡丹推辞,微微坐起身来,轻轻的拍了拍身边的婴儿。 “郡主,实不相瞒,这孩子是早产,身娇体弱,我总怕不好养活。您修行已久,福缘深厚,让您收他为徒,一是感激您的照顾之恩,二是想占您一些福分,保佑他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 月娘缓了缓,真诚的看向了牡丹。 “原本我是想让您收这孩子为义子的,不过您尚未出阁,似乎有所不妥,这才请您收他为徒。还望郡主不要推辞……” 月娘既如此说,牡丹还能推辞什么。 确实,眼前这个孩子,从喜结珠胎,到妊娠生产,牡丹都是一路看着的——他和她有缘至此,又何苦一再推辞。 如果他不是李白,自己还会坚决推辞吗? 想到这里,牡丹也释然了。 心意已定,牡丹走到床边,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此时的李白,双眼尚未睁开,皱皱的皮肤莫名惹人怜爱。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的触了触他柔软的脸颊,没想到孩子竟然醒了。 他努力的睁开迷蒙的眼睛,扭着脸,张开嘴就去寻找手指…… 看他可爱的样子,牡丹不好意思的笑了。 “看来我这徒儿是饿了,月娘,你快些喂他!” 李客夫妇闻言,顿时喜笑颜开,看来牡丹这是同意收下李白为徒了。 月娘有些笨拙的抱起孩子,初为人母的她还有些羞赧。 不过女人的母性,总是与生俱来,片刻之后,月娘就找到了为娘的感觉,转过身尝试着奶起了孩子。 牡丹起身来到桌前,继续给月娘开药方。 “放心,月娘,这孩子一定会健康长大,平平安安的。” “借您吉言,以后这孩子还少不得麻烦郡主看顾。” 月娘话音未落,孩子却哇哇的哭了起来…… 原来她根本没有奶水,看孩子急的哭了起来,月娘十分自责。 牡丹赶紧安慰月娘。 “月娘,是我疏忽了,你本就身虚,又是早产,这乳汁怕是要等几日才能下,这两日可以先喂他一些牛乳……” 在西域,最不缺的就是牛乳。一听这话,李客立马派婢女去取了…… 此时,牡丹已经开好了药方,她拿起吹干墨迹,递给了李客。 “李公,今日已晚,让月娘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派人去医馆拿药,这是养血通乳的药方。” 李客赶紧拜谢,双手接过,同时还不忘询问牡丹。 “郡主,您修行有道,可否帮忙看看,这孩子面相如何?” 牡丹闻言,笑而不语。 天机不可泄露,李白才刚刚出生,她怎么能妄言他的未来呢? 万一泄露了天机,让一代诗仙的命运发生了偏差,那她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所以,牡丹只得敷衍了事。 “这……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是我武牡丹的徒儿,将来肯定大有前途。” 纵然知道是客套话,李客夫妇还是乐不可支,几人说话间,婢女已经端来了温好的牛乳,月娘开始一勺一勺的喂孩子喝下。 李白是真的饿了,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月娘忍不住笑了。 “要我说啊,前途大不大还说不准,但这孩子肯定饭量大,酒量也不小……”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李客的儿子,谁让他爹就是个酒鬼呢!” 李客的自嘲,让众人笑作一团。新生命的诞生,让整个李府都满溢着幸福和喜悦…… 牡丹笑而不语,欣慰的看着这个努力喝奶的婴儿,心中感慨万千。 是啊,他会是个酒鬼,正如某位诗人所言——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第502章 道缘深厚,姻缘浅薄 安置好月娘和孩子之后,牡丹就告辞离开了。 在她给月娘接生的期间,兄长裴伷先一直候在花厅,等着亲自接妹妹回去。 听闻老友李客喜得麟儿,裴伷先为他们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家妹妹忧心不已。 二人刚走出李府,坐上软轿,他就忍不住唠叨上了。 “好好的一个郡主,如今倒是成了接生的稳婆,这传扬开来,以后如何是好啊!” “阿兄,你今日怎么又说这话?在妹妹看来,都是治病救人,不分高低贵贱。” “话是这么说,可你毕竟还未嫁人啊。最多还有半年,和亲取消一事也该昭告天下了,你总该再寻个出路,不能就这么下去……” “出路?医馆就是我的谋生之路啊。如今妹妹的医术也算小有名气,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姝月,你明知为兄说的不是这个。” 裴伷先看着妹妹,叹了一口气。 牡丹明白兄长的意思,又在忧心她的婚事。 自从林远走后,和亲一事无人再提,兄长又动起了给她说亲的心思。 这半年来,兄嫂一共给她介绍了三个人选。 其中一人就是李客的本家兄弟,也是兄长最为中意的。可是牡丹毫无意愿,三番五次的推辞,连面都不愿意见。 还有一人是嫂嫂提起的,就是她的王弟郁牙,牡丹之前曾经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郁牙王子对牡丹一直都很中意,只是后来牡丹成了和亲郡主,他也就熄了心思。如今听闻和亲一事有所变动,赶紧来裴府找了姐姐,想要姐姐帮他牵线。 不过,郁牙这几年早已娶了妻室,以牡丹的身份,又哪里甘心做个侧室。 别说牡丹不情愿,裴伷先也不愿意。 自己的妹妹虽说年纪大了些,可是才貌双全,高门嫡女,哪有给人做妾的道理,所以直接就替妹妹回绝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就是刘副将。 或许刘副将也已知道,赤都松赞已经凶多吉少,和亲一事十有八九会无疾而终,所以这些日子,他来千金医馆的次数就更多了。 刘副将和牡丹年岁相当,也算年少有为,自从千金医馆开业以来,一直对牡丹照顾有加,他的倾慕之心,就连月娘都看了出来。 不过牡丹对婚事早已心灰意冷,一直佯作不知,故意躲避。 因为和亲一事尚未公开,裴伷先也不好大张旗鼓的给妹妹张罗亲事,只得就这么耽搁下去。 如今看到月娘诞下麟儿,牡丹还是孤身一人,他自然又忧心了起来…… 牡丹倒是看的淡然,反而想方设法的安慰着兄长。 “阿兄,你还记得杨真人?” “当然记得。你这身医术,还是拜她所教。说起来,她对你可谓恩重如山。” “是啊, 杨真人不仅医术高超,而且修行有道,她曾给妹妹算过一卦,说我这一生道缘深厚,姻缘浅薄。” “啊?真有此说?” “是啊,所以阿兄以后不用为了妹妹的婚事忧心了,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只要能在哥嫂身边,妹妹已经知足了。” —— 听着妹妹的话,裴伷先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这是妹妹的托辞,也是宽慰之语。 妹妹从小养在道观,后来家世变故,颠沛流离,两度成为杨真人的弟子,确实和道家有着不解之缘。 只是眼看着才貌双全的妹妹就这么孤独的生活着,想到叔父裴炎当年的托付,心中总觉有愧 …… 他不知如何回复,只是心酸的扭过脸去,看向了轿外。 牡丹看着闷闷不乐的兄长,有些不忍。自从自己来到西域,实在是给他添了太多麻烦了。 她只得主动找着话题,打破了兄妹之间的沉默。 “阿兄,妹妹虽然姻缘坎坷,却颇有做师父的天分,今日我又收了一名徒儿……” “哦?你今日忙着接生,还有工夫收徒?” “是啊。我若不去接生,哪里来的徒儿呢!” 牡丹调皮一笑,裴伷先明白了过来。 “哦,你这徒儿可是李客之子?” “正是。阿兄,我告诉你,他那孩儿名唤李白,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收李白为徒……” 一说起李白,牡丹就又激动了起来,裴伷先倒是淡然。 “李客侠肝义胆,月娘温柔娴淑,他们的孩子想必也是天资聪颖。不过你身为东宫少傅,带过的徒儿都是王孙公主,如今不过收了一个李白,至于激动至此吗?” “那是当然,阿兄,不瞒你说,李白可是前途无量,有了这个徒儿,妹妹此生无憾了。” 牡丹的话,让裴伷先有些诧异,忍不住笑了。 “我还说你一向稳重,怎么今日突然胡言乱语了起来。这孩子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小毛头,能看出什么前途无量?” 牡丹笑而不语,她已经不能再多透露半分了。 好在裴伷先只当她是淘气之语,并不当真,笑笑也就过去了…… —— 此时,一轮明月正静静的挂在天边,静寂无声的看着世人…… 牡丹掀开轿帘,看着这轮皎洁的明月,一些诗情画意涌上心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牡丹在心中默默吟诵着这几句诗,想到刚刚诞生的李白,只觉风生袖底,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说实话,自从林远失忆之后,牡丹就再未真正开怀过。 她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没有了方向,没有了寄托…… 直到今日,因为李白,她忽然觉得自己来这一遭,终于有了些意义。 不管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不管是穆丹还是裴姝月,这个世界,她和李白一样,曾经真实的存在过。 —— 因为李白早产,身体虚弱,他就成了千金医馆的常客。 有些时候,月娘干脆抱着李白,在医馆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身为李白的师父,牡丹对他自然关怀备至,从洗三朝、到弥月之喜、再到百日之庆,都少不了牡丹忙碌的影子。 身为东宫少傅,牡丹带过的孩子确实已经不少了,她也在暗地里比较,想看看这个小小的李白,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很遗憾,除了能吃能睡不大闹人之外,她倒没发现李白身上有何特别之处…… 第503章 习武练剑,文武双全 新生的婴儿一旦出了月子,就像春日里的小嫩苗,见风就长。 因为月娘和牡丹的精心养育,原本瘦弱的李白很快就胖了起来,圆乎乎的小脸,莲藕一般的小胳膊小腿,让牡丹爱不释手,一有功夫就去逗弄他。 时间久了,牡丹也就习惯了,忘记了李白未来的显赫名声,只把他当成一个寻常的婴儿看待了。 也因为日日都在医馆待着,李白和牡丹很是亲近。有些初次来访的患者,还以为李白就是牡丹的孩子…… —— 转眼夏去秋来,一层秋雨一层凉。 一到换季,锦绣布庄就特别忙碌,月娘干脆就把李白丢在医馆由牡丹照顾,只在喂奶的时候才会过来。 这一日秋雨淅沥,医馆里难得清静,牡丹闲来无事,正抱着李白逗弄,郭元振来了。 一进门,看到牡丹怀里的孩子,郭元振吓了一跳。 \\\"这……这……” 看着语无伦次的郭元振,牡丹知道他是误会了。 她一时玩心大起,和他开起了玩笑。 “这,这,这什么?郭将军许久不来,难道不认识牡丹了?” “郡主我定然认识,可这孩子……” 郭元振有些头大。 虽然和亲一事已经无疾而终,但毕竟还没有正式宣布。当初他答应了吐蕃太后一年为期,那么这一年内,和亲郡主还是要安分守己的。 可是,这还不足一年,赤都松赞的死讯还未公布,郡主竟然已经结婚生子了? “郡主,不知这孩子是如何来历?” “哈哈,我只能告诉你,这孩子姓李。” “李?” 郭元振陷入了思维怪圈,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因为他知道李客一直想把堂弟介绍给牡丹,此时自然认为牡丹嫁给了李家堂弟,那么这孩子自然就是姓李了。 “也好,也好,只是你我相交一场,郡主嫁人生子,竟然不知会本将一声……” 听郭元振果然误会了,牡丹忍不住笑了起来,赶紧解释。 “郭将军,这是李客和月娘的孩子,哪里轮得着我去知会你……” “啊?” 郭元振这才明白过来,尴尬的笑了起来。 是啊,上次他来的时候,似乎看到月娘已经大腹便便,是他疏忽了。 “看你抱的这么娴熟亲近,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还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这点常识都没有的。年前我们才见过,我就是立时嫁人,孩子也不可能这么大了啊 !” “也是,也是,是郭某唐突了。” 郭元振说着,哑然失笑。 “谁让郭将军大半年都不来西域了?也不知在忙什么……” 牡丹把李白放进婴儿竹车里,又给郭元振端上茶水。 “哎,郡主是知道的,我与那吐蕃太后约定一年为期,这期间相安无事,自然不入吐蕃。” “那你今日过来,可是吐蕃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郭元振正要说话,车上的孩子不安分的晃了起来,眼看竹轮车就要倒地,他赶紧上前扶住了,顺势把孩子抱了出来。 “别看月娘柔柔弱弱,生这孩子倒是皮实……”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哦?听你这意思,这是郡主新收的徒儿?” “是啊。来,郭将军,我正式给你介绍,此乃李白,我的得意门生。” 看武牡丹一脸认真的样子,郭元振放声大笑。 “哈哈,还是个吃奶的娃娃,连阿娘都不会叫呢,哪里就成了得意门生?” “郭将军此言差矣,我可是懂些面相的,这孩子定然前途无量……” “也是,郡主岂止会看相,身为东宫少傅,有了你的指导栽培,这孩子将来定是文采非凡。这样,等他长大些,我来教他习武练剑,这样也能文武双全!” “好,郭将军,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牡丹接过了郭元振怀里的小李白,逗弄着他。 “李白,你又有了一位师父,你快些长大,让他教你习武练剑如何?” 小李白瞪着溜圆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咯咯的笑了起来。 “看来他是同意了!你看笑的多开心……” 两个人正说得热闹,裴伷先和李客闻讯赶来了。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李公,正说你家小李白呢,郭将军也要收他为徒,将来教他练剑习武。” “哦,果真?郭将军威名赫赫,真是求之不得啊!” 李客闻言十分开心,裴伷先也在一旁插话。 “难怪姝月说她这个徒儿前途无量,这还未满周岁,一文一武两个师父都有了 ,将来必定文武双全,当世无双。李兄,你得请拜师酒啊!” “这个自然,说到酒,我府上新得了几坛上好的郢州春,还请诸位赏脸。” 因为古人多在冬天酿酒,春天始成,所以唐人名酒多以春命名。而这郢州春更是皇家御酒和国宴用酒。 “郢州春?这可是皇家御酒,想不到李兄还能得此好物。” “那是自然,我李客此生别无所好,唯好美酒。郢州之富水,剑南之烧春,岭南之灵溪,宜城之九酝……李某不才,倒是都尝遍了。” 牡丹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李白有个酒鬼父亲。 眼看郭元振和裴伷先欣然赴约,牡丹笑着推辞。 “阿兄,你们去,我这医馆离不开人……” “既是拜师酒,你不去怎么行呢!” 李客说着,接过了自己的儿子。 “就是,我此番过来,还有要事要告知郡主。” 听郭元振这么一说,牡丹也不好推辞。她交代伙计,医馆打烊,和兄长等人一起去了李府。 —— 花厅落座,酒菜上桌,摒退仆人之后,裴伷先则看着郭元振,开门见山。 “郭兄有些日子没来碎叶城了……” “是啊,一是一年之期未到,二是如今朝廷回了长安,自然千头万绪……” “那郭兄此番过来,可是长安出了什么事?” 裴轴线和郭元振已经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也就不再客套,直接发问。 一听大家提到长安,郭元振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原来,此番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第504章 滔天大罪,罹此大难 自从朝堂搬回了长安,牡丹就很少打听宫内宫外的消息了。 一是如今她更多的居在千金医馆,很少能见到兄长的那些门客;二是她和兄长一样,觉得还政李唐已经走上了正轨,拉开了序幕…… 她没想到,第一次听到长安的消息,竟然是一个噩耗。 不,是好几个噩耗。 郭元振先是喝了几杯酒,这才看着牡丹缓缓开口。 “郡主,想必你还不知道?您的义弟,继魏王武延基……” “延基,延基怎么了?” 看着郭元振沉重的神色,牡丹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薨了。还有永泰公主也已经仙逝了……” “你是说……李仙蕙?” “正是。当然,不仅是继魏王夫妇,还有邵王李重润,这三人都已经获罪而亡。” “什么?” 不只是牡丹,连裴伷先和李客都惊掉了下巴,目瞪口呆的看着郭元振。 郭元振一脸严肃的样子,应该不是开玩笑。 这三条人命,一个是武家的魏王,一个是李家的公主,还有一个,是曾经被立为皇太孙的李重润。 他们代表了李武两家的新生力量,也是圣上一力促成的李武联姻最重要的代表。 想那武延基新婚不到一年,而邵王李重润尚未娶亲,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竟然全都被处死了? 牡丹只觉得心口疼痛,天旋地转,完全不敢相信。 此时,她忽然想起来,在很久以前,林远似乎和她说过一次,自己不会娶李仙蕙,因为这位公主和她的驸马都会是短命鬼。 当时她还将信将疑,没想到如今竟然成了真…… 虽然她和李重润没有太多交情,但是武延基对她而言,早已经是半个亲人。 还有李仙蕙,仙女一样的人物,温婉淑良,怎么就遭遇了如此大难? 不待牡丹缓过神来,裴伷先也坐不住了。 他对武延基夫妇倒是不太关注,他更关注的是李重润。 要知道,李重润是谁?那是太子的嫡长子,未来的皇太子,是李唐江山将来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孙! 当初,文武百官之所以舍弃拥护相王李丹,转而请求陛下召回庐陵王,并拥立为太子,未尝不是看中了李显的儿子李重润,未来的大唐的帝君。 可是,李重润就这么死了? 他素来消息灵通,甚至都还没有听闻什么宫闱之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已经板上钉钉的还政李唐,又要发生什么变动? “郭兄,你不是开玩笑?李武两家同时罹此大难 ,这是谁下的手?” “太子。” 郭元振缓缓吐出两个字。 “什么?太子杀了他的儿子、女儿还有驸马?郭兄,你喝多了,开什么玩笑。” 李客根本不信。 \\\"是啊, 不过是几个年轻人,手里无兵无权,还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难不成是谋反了吗?\\\" “倒也差不多。” “哎呀,郭兄,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元振长叹一声,这才缓缓讲起了几天前发生在长安的惨案…… 第505章 闲言碎语,灭顶之灾 万稳万当,不如一默。 人们怎么也想不到,长安惨案的由来,竟然是因为几句闲言碎语。 言多必失的道理,或许武延基和李重润在临死的时候才明白——任何一句话,不说出来,就是它的主人;一说出来,就成了它的奴隶。 而他们说谁不好,偏偏去议论圣上的心肝宝贝——五郎和六郎。 想当初,这兄弟二人顶着修书编典之名成了控鹤监的首脑,虽然后来又改名为奉宸府,却一直备受诟病。 不过,自从大型类书《三教珠英》大功告成后,五郎和六郎终于有了拿得出手的业绩,所受的恩宠也更胜从前。 说起来,《三教珠英》卷轴浩繁,全书一千三百卷,汇集了儒、释、道三教典籍以及众多诗歌佳作,可谓是武周帝国的文化门面。 虽然在编书过程中,二张不过是摘取了别人的果实,但二人以此邀功,趁着武皇的宠爱,得寸进尺地弄权揽政。 尤其这两年,女皇常觉心神恍惚,神思迟钝,对于政事也越来越倦怠,张易之、张昌宗这两个小情人除了带给女皇床笫之欢,就成了女皇延伸在外的耳目喉舌。 朝堂的很多事情都是通过他们传递给女皇的,而女皇的很多旨意也要通过他们传达给朝臣。 如此一来,二张兄弟就成了“大权在握”的弄权之臣,卖官鬻爵、欺上瞒下的更加肆无忌惮。 原本,这二张专以美色得宠已经让天下人侧目切齿了,如今这般张狂,更是让朝野上下、宫里宫外义愤填膺。 这其中,就有新婚燕尔的武延基和李仙蕙,还有邵王李重润。 不得不说,女皇的李武联姻之策卓有成效,如今不止是武延基夫妇琴瑟和鸣,就连李重润也和武延基关系亲密,成了挚交好友。 或许是爱情、友情的甜蜜,让他们忘记了宫中的争斗;或许是回到长安之后,一时的和谐让他们忘却了皇权的冷酷——总之,李武两家的这些孩子们有些得意忘形了。 在他们看来,连他们两族都亲如一家了,还怕什么呢! 初秋的一天,这三个年轻人聚在一起,看着随意出入宫闱的二张兄弟,一时兴起谈就谈起了此事。 这一年,李重润十九岁,李仙蕙十七岁,武延基也比他们兄妹大不了几岁。年轻人嘛,心思单纯,又没了防范之心,说起话来就口无遮拦。 从男宠出入宫中有伤德化,到面授干政专权乱政,三个人是越说越远了…… 虽然他们声音很小,也只是随口牢骚,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些闲言碎语竟会给他们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因为,隔墙有耳。 女皇如今虽然已经眼花耳鸣了,但她的耳目依然遍布宫内宫外……很快,他们的这些话就传到了二张的耳朵里。 二张一听,就不乐意了。 那些老臣们仗着劳苦功劳,一个个瞧不起他们兄弟也就算了,这几个小毛孩也敢蹬鼻子赏脸了? 要知道,就是他们的父辈,还对他们毕恭毕敬,牵马坠蹬呢! 六郎本就年轻气盛,他越想越气,一个不服气就告去了女皇那里。 看着六郎委屈的花般容颜,武则天心疼了,当然,她更多的是生气。 她的宫闱私事,连狄仁杰都不敢轻易置喙,岂容几个毛头小子在这里说三道四? 再说,这李武家两家何时如此亲近,竟然联合起来,在背地议论起她来了? 要知道,李重润是太子的嫡长子,也是未来帝国最可能的继承人;而武延基则是武家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他们如此这般,让武则天愤怒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担忧。 第506章 平头百姓,纳谏如流 只能说,女帝武则天的后半生,一直都在矛盾中度过。 身为武周帝国的开拓者,李唐皇族的儿媳,只因立储一事就困惑了多年。 后来她决心还政李唐,又担心李武两家不和,互相残害,费尽心思的筹划,又是明堂立誓,又是李武联姻…… 如今,李武两家的关系真的好了,她又莫名不安了起来。 终究,权利的欲望是巨大的。 尤其是至高无上、得之不易的皇权,更是让武则天深深的迷恋。 她可以还政李唐,但那是在她百年之后。 在她有生之年,绝对不允许有人挑战她的权威。 一直以来,她运用帝王平衡术,对李武两家既拉拢又防范,在其间搞平衡,让其势均力敌,互相掣肘,这样她手中的权柄才最安全。 可如今李武联姻之后,这种平衡似乎被打破了。 李武成了一家,她倒成了外人。 眼下太子李显尚未继位,他的儿子、女儿和女婿竟敢对她说三道四,以后可还了得? 原本只是几个年轻人的年少无知,斥责一顿也就罢了,不巧的是,武则最近正窝了一头的火,有气没地撒。 原来,就在朝堂刚刚搬回长安之后,有些老臣就坐不住了。 有个叫苏安恒的小官,竟公然上书劝她尽早还政李唐,而且措辞非常露骨,几乎没有给她留半点面子…… 说什么“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 说什么“太子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 说什么“物极则反,器满则倾,天意人事,还归李家”; 还质问她“何颜以见唐家宗庙,何命以谒大帝坟陵”…… 要是在以前,在来俊臣等酷吏还活着的时候,有人胆敢这么跟她说话,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可如今,她却不能杀他。 天意民心,越是平头百姓,她越要显得纳谏如流。 可是,这股火气就此窝在了心里。 如今武延基夫妇和李重润,这三个年轻人,正好触到了她的霉头。 原本李唐复兴就是民心所向,如今看来,一回到长安,大家都快忘了这还是她武氏大周的江山了…… 平民百姓的嘴不好去堵,自己的孙子孙女总该管管了。 不过,她终究是长辈,也不好去和小辈们计较,只是把太子李显叫到了跟前,劈头盖脸的痛骂了一顿,最后余怒未消地扔给李显一句话,让他回去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子女和女婿。 她倒要看看,太子会如何处置他们。 —— 母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跪在御前,李显忍不住瑟瑟发抖,整个人都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了。 从房龄归来以后,战战兢兢、小心行事的他,还没有这么被母亲骂过。 一开始,李显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等他听明白事情的原委,才知道竟然是一双儿女给他惹来了如此的滔天大祸…… 言多必失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了。 想当初自己初登皇位,就曾因一句“要把江山社稷让给岳父”的戏言,让裴炎揪住不放,从而被母亲拉下了皇帝宝座…… 没想到,自己的儿女竟然丝毫不吸取教训…… 第507章 断臂自保,丢卒保车 李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大殿的,只知道自己失魂落魄的回到东宫之时,全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湿透,几近虚脱。 怎么办?该怎么办? 母亲只丢了一句“让他好好管教他的子女”,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岳父去世,太子妃这两日正好不在宫中,李显无人商议,如坐针毡…… 他越想越害怕,如同惊弓之鸟,只觉得末日来临。 这些年,他看过了太多的流血和杀戮,母亲对权力的掌控,还有铁血无情的手段,李显再清楚不过了…… 想到自己被贬房龄的十余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当上太子,却又被子女们牵连受难…… 母亲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很可能在借这件事情来试探他的忠诚度,倘若自己不下狠手,严刑重罚,就无法给母亲一个圆满的交代,等待他的必将又是贬黜流放的命运…… 毕竟,他这个太子之位,还有太多人觊觎。 母亲能给他,也随手都能收回去。 想到这里,李显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不寒而栗的决定——断臂自保,丢卒保车。 就这样,正值青春年华的李重润和武延基,同时被逼自尽。 而此时,永泰公主已经身怀六甲,她因此免了惩罚。 不过,眼看着夫君和兄长一夕之间命丧黄泉,善良的李仙蕙受不了如此严重的打击,惊惧早产,血崩而死,一尸两命…… 就这样,一番闲言碎语,一出断臂自保,葬送了三条年轻的生命,外加一个还未出世的胎儿…… —— 听到李仙蕙的惨死,李客再也忍不住了,气的拍案而起。 “这太子也太窝囊了,就这么生生逼死了自己的儿女?” “郭将军,这是圣意吗?” “不是圣意,是太子全权处理的家事。” “那太子又何必如此?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哪怕是贬黜幽禁,哪怕是牢狱之灾,杖责之刑,也罪不至死啊!” 裴伷先连连叹息,为邵王李重润惋惜不已。 “邵王啊!那可是昔日高宗钦定的皇太孙,大唐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 “陛下真的老了,老糊涂了!对二张一再纵容,任由他们弄权乱政,而当今太子又过于懦弱,看来这江山社稷能不能复归李唐,尚未可知啊!” “哎,真是想不到,没了武承嗣,竟又来了二张,李唐社稷注定多灾多难啊!” “是啊,如若狄公还在,应该不至于惨烈至此。至少,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的保下邵王的……” 听着大家感叹,牡丹始终没有说话。 想到那三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还有未出生的婴儿,她心痛又震惊,已经说不出话来。 但她始终认为,武则天不会如此狠心,一定是太子反应过度了…… 牡丹不知道,武承嗣若泉下有知,得知自己的儿孙竟然就这么被李显逼死,不知作何感想…… 她也不知道,武曌听到三人死讯之时会作何感想——是对儿子李显的忠诚感到满意和欣慰,还是会痛心李显会了她的用意? 不过,即使是痛心,对于见惯了杀戮的她而言,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不管怎样,逝者已逝,说什么都晚了。 牡丹只知道经过这件事后,宫中又是人人自危,明哲保身,二张和他们的兄弟们更加一手遮天,势倾朝野了…… 第508章 人死灯灭,无疾而终 对于长安城里发生的惨案,牡丹只能空自嗟叹,爱莫能助。 按说,武延基无端遭难,她身为义姐应该回去看看,可是如今牡丹已经顾不得太多。 人死不能复生,只要三郎和林远平安无事,她再也不想卷入皇权斗争中…… 好在还有梁王,还有武延基的几位兄弟,他们应该会把他的后事安排妥当。 想到这里,牡丹想到了一个人。 “郭将军,当年淮阳郡王武延秀和亲突厥,被扣押了这几年,还没讨回来吗?” “说到这儿,这淮阳王也是因祸得福,之前数次讨要未果,群臣就都懈怠了。此番对于继魏王的死,陛下心中似乎颇为不忍,可能觉得对不住死去的魏王,这才命令薛侍郎所帅的北征大军,再度索要淮阳王……” “如今突厥的默啜可汗也是年老昏聩,待下苛暴,被其奴役的部落渐渐叛散背离,已经今非昔比了。” “看来这一次,武延秀能回来了。” “那就看莽布支的兵强不强了,薛侍郎的胆壮不壮了……此番若能讨回淮阳王,北疆也该安宁一段日子了。” 听到林远的名字,牡丹没有接话。 看来,林远如今还在疆场拼杀卖命。 此番如能讨回淮阳王武延秀,应该就能圆了他建功立业的梦了。 还好,他们两人,一个在西域,一个在北疆,远离了朝堂宫苑,也就远离了是是非非。 牡丹原本想问问三郎的消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李三郎是盛世天子,他能有什么事呢? —— 说完了长安的惨案,郭元振这才转入正题,提到了此行的目的。 原来前几日,吐蕃遣使前去长安报丧,赤都松赞的死讯这才正式讣告天下。 武周的君臣虽然早已知晓实情,却一直佯装不知。如今既已公布,也就按照常规礼仪,派郭元振前往吊唁。 今日的郭元振,正是从吐蕃王城逻娑归来,顺道来了碎叶城。 裴伷先近来忙着来往南方进货,倒是没太关注这个情况。 “哦?说好一年为期,这还未到时日……” “看来吐蕃朝局已经稳住了。说起来,吐蕃新任赞普还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这一年,那吐蕃太后可真不容易。” 李客虽然置身事外,却也洞若观火。 “是啊,新君年幼,太后赤玛伦再度摄政,原本臣服于吐蕃的附属国纷纷叛变,她一律派军弹压,废旧立新,斩杀诸叛臣于那拉山顶;同时连续处罚、更换包括大相在内的诸多重臣,以雷霆手段终于稳定住了局面。” 郭元振话里话外,都是对赤玛伦的赞叹和欣赏。 不过,裴伷先没有心情去关心吐蕃政局,他更关心自己妹妹的终身大事。 “郭兄,那和亲一事……” “人死如灯灭,和亲一事自然是无疾而终。” “哦,陛下可有什么明示?” “陛下最近心情低落,倒也没有说什么,只说丹阳郡主姻缘不顺,让我多加安慰,待日后再给郡主择一良婿。” 郭元振说着,斟满酒,敬向了武牡丹。 “丹阳郡主,您终于自由了……” 牡丹闻言,苦笑一声,鼻头竟然有些酸涩。 这份迟来的自由,如今对她而言,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509章 成人之美,千载难逢 历经波折,武牡丹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 而碎叶城里的千金医馆,就成了牡丹的安身之所。 她平日里忙着给人诊病行医,闲暇之余就逗弄小李白,和月娘夫妇唠唠家常。 有了这一家三口的陪伴,日子倒也不觉漫长。 倒是裴伷先总是静不下心来,看着府中已经蒙了尘的嫁妆,时而叹气。 自从赤都松赞的死讯大白天下,附近又有不少部落的王子上门提亲,其中倒也不乏英俊有才之辈,但是牡丹态度坚决,一律不见。 裴伷先知道,她还是在等林远。所以,他也就着意派人多留意林远的消息…… —— 就在春节之前,薛林远终于凯旋而归, 带着淮阳王武延秀回到了长安。 这个武延秀,去突厥迎亲不成,反被羁押数年。 如今回来,魏王府已经物是人非——父亲死了,大哥亡了,他们武家再也不复往日的荣耀。 好在,皇祖母对他还有一番怜惜之情。 或许是为了弥补他这几年受的苦,或许是觉得对两任魏王都有所亏欠,武则天对武延秀特别宠爱,特准他在宫中居住,与皇子公主都是一样的待遇。 至于林远,武则天看着他,心绪复杂。 原本仙蕙是要嫁给他的,当初自己若不是执着于李武联姻,让仙蕙改嫁延基,或许就没有前些日子的那桩惨案了…… 而为了让薛林远给李武联姻让路,他一个冬官侍郎,守在边疆多年,立下战功无数,也算劳苦功高。 如今武则天已经听说了林远刺杀赤都松赞的事情,还知道他为此差点丢了性命,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颇为赞赏。 有勇有谋,有情有意,是个难得的少年郎,也该好好赏赐一番了。 其实薛林远和武牡丹的情谊,武则天一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原本她是不愿意成人之美的,但自从三个年轻人死后,武则天对孩子们的态度宽容了许多。 如今,和亲的公主嫁不出去,林远和牡丹兜兜转转还是形单影只,天各一方…… 既然天意如此,她也不想再棒打鸳鸯。 牡丹是裴炎之女,对于老臣裴炎,这或许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 这一日,趁着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都在,武则天着人宣薛林远觐见。 “林远,这几年你任劳任怨、北伐有功,朕都看在眼里。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看着一旁的太平公主也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林远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远不敢求赏,听闻陛下大赦天下,平反冤案,只求陛下重启吾父之案,再令彻查……” 武则天一听,脸色顿时变了。 她是下过令,宣布各级官府从此不再追究参与徐敬业和李唐诸王叛乱的人;也派了御史,为昔日来俊臣等人制造的冤假错案平反昭雪。 可是,薛绍不在此列。 因为这关系到她和太平之间的母女亲情。 当初薛绍入狱,太平大着肚子苦苦哀求,她都没有心软,硬着手腕把薛绍杀了。 如今让她给薛绍平反,那不是打了自己的脸吗? 问题是,以后她该如何面对太平。 她年事已高,和几个儿子之间恩怨纠缠这些年,母子亲情所剩无几,并不亲近。 她唯一亲近的,就是太平这个女儿了。 如今太平好容易忘记了薛家,好容易和她相安无事,又何苦旧事重提? 有些案子可以翻, 有些是不能动的——这个薛林远,简直是异想天开。 第510章 圣人无过,情投意合 对于林远的求赏,太平公主也颇感意外。 她倒是没想到,这孩子心中一直记着父亲的冤情;她更没想到,林远敢直接在御前提出给薛绍平反。 诧异的同时,她很是感动——薛绍那个男子,如今连她都快要忘却了, 却还有一个儿子想着他,总算不枉养他一场。 别的不说,这些年来,崇简就从来没有想到给父亲平反。 所以太平公主诧异的同时,也很是感动。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时机。 太平公主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圣人无过,她永远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母亲今日的用意,应该是想成全林远和牡丹的,可惜,林远没有领悟圣意。 怪了,他以前可不是这般迟钝。 太平公主看着跪在御前的林远,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她总觉得林远此番回来,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之前的林远言行谨慎,七窍玲珑,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那时的他,就算心中想着父亲的冤案,也绝对不会贸然提出。而眼前的林远 ,神色倔强,行为莽撞,远没有之前那般稳妥圆滑了。 而且林远这几次北征回来,并未像以往那般入府拜望于她,这也让太平公主有些奇怪。 身为长辈,她自然不好主动去找林远,只是让崇简携新妻前去探望。 听崇简说,林远哥哥如今的性情变得有些怪异,对他也是不冷不热,不似以往那般亲近。 对此,太平倒也可以理解。 这孩子从小没少受苦,这次北征一去多年,战场上九死一生,听说差点就回不来了。 崇简比他小了好几岁,如今都已成家,而他依旧形单影只。当初未婚妻嫁给了别人,却对他没有半点交待和补偿,让他活生生成了笑话,林远自然心中不平。 想到这里,太平对林远的怜惜之情又多了一些…… 也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他,让他受委屈了。 不过,眼下机会难得,她不能看着林远错失良机,所以趁着陛下还未发怒,太平公主赶紧出言劝解。 “林远,你父亲的事,朝廷律法自有公论,倒是你已年岁不小,也该成家立业了。” 太平公主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就连一边的李旦都忍不住看了太平一眼。 他明白妹妹的意思,不过他早就看出来,这个薛林远野心颇大,不像是个安分的人,可能并非牡丹的良配。 然而,此时的李旦并不想阻拦。 因为自从赤都松赞的死讯传回长安后,李三郎就坐不住了。他数次和他商议,要去西域接回武牡丹,都被他给阻止了。 三郎对牡丹的情意,已经昭然若揭。 可是,他已经大婚,不该再和武牡丹有太多纠缠。再者,李旦一直知道,牡丹的心里始终装的都是林远,对待三郎,她不过是姐弟之情。 所以,三郎大婚之时,武牡丹精心准备的大礼,他并没有如约奉上。 一是当时赶上狄相去世不久,不宜过于铺张热闹;二是那支乐舞实在美轮美奂,他怕三郎看了,怕是连洞房都不愿入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让三郎安分成婚,牡丹顺利和亲,李旦把牡丹送给三郎的新婚大礼压了下来。 只是,他没想到,和亲一事竟然无疾而终。 其实从得知赤都松赞已死的那一刻,李旦就知道,武牡丹早晚会回来的。 她一旦回来,三郎怕是就要冲动莽撞,不知又会闹出什么风波来,而眼下的李唐皇族,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动荡了…… 前些日子,因为几个年轻人的口无遮挡,因为太子的断臂自保,李唐皇族白白损失了一位杰出的郡王和贤淑的公主…… 这都是血的代价,他万万不敢让三郎再放肆了。 说起来,武牡丹和薛林远本就是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这些年来他们二人也都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兜兜转转,该有个归宿了。 想到这里,李旦决定助力一把。 第511章 受宠若惊,心知肚明 李旦看了看太平,开始和她唱起了双簧。 “太平,薛侍郎文武双全,战功赫赫,这般英雄儿郎,不知哪家女子才能入他的眼啊。” “说起来,太平心中倒有一位般配的人选,只是此事还得奏请母亲成全……” 武则天面无表情,没有说话,她还在为林远的不识时务而生气,倒是李旦在一旁圆场。 “太平,你先说说,是谁家女子?” “此女曾经近在眼前,如今远在天边。正是魏王义女,丹阳郡主武牡丹。” 太平公主故意淡化牡丹的身世,只强调她是魏王义女,武姓之人。 此话一出,众人都看向了武则天。 的确,武牡丹身为罪臣之女,魏王义女,先为东宫少傅,后来成了和亲郡主,她的婚事,除了武则天,没人敢擅自做主。 武则天瞧了瞧太平和李旦,对他们的双簧戏心知肚明。 太平对薛绍情有独钟,爱屋及乌之下,一心为了林远筹谋,她倒是可以理解。 只是,李旦的态度,就耐人寻味了。 要知道,就在嵩山封禅那年,李旦为了救牡丹,还要辞去皇嗣一位。 想到这里,武则天不置可否,却把问题推给了李旦。 “旦儿,那武牡丹虽为武家义女,魏王终究已经故去,不能为她做主。她曾是东宫少傅,在你府中多年,你且说,这桩婚事成也不成?” “回禀母亲,如果我没记错,薛侍郎和武牡丹曾经同为金童玉女,也算青梅竹马,如今还都尚未成婚,倒是天作之合!还望母亲成人之美,也算功德一件。” 太平和李旦一唱一和,太子李显倒是一直没有说话。 自己才刚失了一儿一女,实在是无心参与这些姻缘之事。 对于林远,他原本也是很喜欢的。毕竟当年在房龄,是薛侍郎数次前去探望,对他们照顾有加,最后也是他一路护送,把他们接回皇城。 所以当初仙蕙许配给林远,他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后来李武联姻,就抛弃了林远…… 如今想来,如果仙蕙嫁给了林远,也不至于惹出那场滔天大祸了……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对于那个武牡丹,他原本没有怎么关注,倒是太子妃在他面前提起过几次,说她是裴炎的女儿,似乎颇有些才华心计,颇得圣宠。 因为知道牡丹是裴炎的女儿,李显对她自然就没有多少好感。 不过眼下李显不想参与什么意见,免得惹祸上身。 所以,当太平转而想要寻求他的支持之时,李显巧妙的推了出去。 “我与那丹阳郡主只有几面之缘,不好妄言。说来他们都是母亲的皇孙郡主,一切单凭母亲定夺。” 武则天闻言笑了,太子果然温顺听话,还好他们兄妹三人没有联合一路。 “薛侍郎,你自己的意愿呢?” 武则天这话,让众人的眼光又聚集在了林远的身上。 此时,薛林远正跪在那里,心中激烈的斗争着。 他今日原本就是冒险一搏,想用这几年的军功,换取父母冤案的平反。 如果圣上同意,他就再无遗憾;如果圣上不同意,也在意料之中,只能以后徐徐图之…… 但是,他们提到的这桩婚事,就有些让他受宠若惊了。 他弄不清楚,向来冷酷多疑、不近人情的圣上,怎么突然如此宽容大度,竟会成人之美了? 自从西域养伤以后,林远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重新捋了一遍,但还有很多想不清楚的地方。 他想不明白自己某些行为的动机。 比如对太平公主的态度。 对这个夺去了自己父亲的女人,他之前一直都是厌恶憎恨的,为什么如今关系如此亲近,难道仅仅为了利用她的地位? 他也想不明白,武家是他的仇人,他为什么和武三思也走的如此亲近…… 显然,曾经他有另一幅意识控制着自己,只是如今失去了那副意识。 未来会怎样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几度下狱,惨遭迫害,这一路走的并不顺遂…… 但不管怎样,他和姝月的感情,可谓人尽皆知。当初陛下想方设法的拆散他们,如今为什么要主动成全?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就算没有阴谋,只是圣上大发慈悲,但眼下并不是迎娶姝月的时机。 因为等当今圣上给父母平反是不可能了,他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的天子李显,而李显一向听韦氏的,而韦氏又是恨极了裴家的…… 就在前几日,李裹儿去找过他,和他聊起了自己死去的仙蕙姐姐,也聊到了远在西域的丹阳郡主。 或许是知道林远和这位丹阳郡主的关系,李裹儿特意告诉林远,她的母亲十分憎恶武牡丹,而且宫中已有流言,说武牡丹命硬克夫,生生克死了吐蕃赞普。 她特意嘱托林远,让他也离武牡丹远一些…… 虽然林远并不相信所谓克夫的流言,但他知道,太子和太子妃是绝对不会喜欢丹阳郡主的。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裴炎的女儿。 眼下如果他迎娶了的丹阳郡主,迎娶了裴炎之女,定然会得罪太子,将来再想给自己父母平反,怕是就没机会了…… 他不是不愿迎娶姝月,只是父母尚且含冤地下,自己怎能苟且偷安? 再者,姝月如今在西域岁月安稳,何苦回来搅这个乱局? 等他为父母平反申冤之后,自己再去西域找她。 想到这里,薛林远决定推去婚事。 “回禀陛下,这些年末将随将士们浴血疆场,早已看透荣辱,也将生死置之度外。林远不敢居功,也无心成家,只愿再战疆场,卫国戍边。” 薛林远的话,让众人十分意外。 谁也想不到,他竟会拒绝迎娶武牡丹。 第512章 杀伐果断,刮目相看 也许是这几年在战场上厮杀惯了,武则天发现,薛林远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像他父亲薛绍一样,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俊雅儒生,现在的薛林远,身上多了一些杀伐果断,还隐约有一种戾气。 他敢当面要求给父亲平反,还敢直接拒绝婚事,倒是让武则天刮目相看。 她的子孙中有这种骨气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所以,虽然圣心不悦,武则天也没准备惩罚薛林远。 毕竟当初仙蕙的婚事已经有亏于他,如今薛林远北征多年,立下不少战功,俘虏了叛将阎知微,暗杀了吐蕃赞普,还带回了淮阳王武延秀,她实在是没有理由怪罪于他。 只是可惜了牡丹,一片真心怕是要错付了。 也好,赤都松赞去世不久,身为和亲郡主,丹阳郡主如果这么快就另嫁他人,似乎有些不妥。 “也好,大丈夫志在四方,不拘儿女私情,薛侍郎既然有此报国之心,眼下倒是有一个机会。” 武则天说着看向了身旁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会意,连忙递上一纸文书。 “趁着如今击退突厥,边境暂安,我朝欲于庭州置北庭都护府,取代之前的金山都护府,统辖西突厥十姓部落诸羁縻府州,与安西大都护府分治天山南北。” 武则天说着,把奏折丢在了一旁。 “眼下尚缺戍边良将,你是跟随唐将军前去驻守边关,升任副都护,还是留在长安继续做你的冬官侍郎,赐你良田百顷,黄金千两,你且自选!” 武则天说罢,饶有意味的看着薛林远。 既然婚事不提了,她就丢给林远两条路,且看他如何选择。 若留在长安继续做他正四品的冬官侍郎,虽然升迁无望,但有家财万贯,而且安逸清闲;若去驻守边关,虽然苦寒艰险,但能升任从三品的副大都护,前景可观…… 众人也都默不作声,齐齐的看向了薛林远…… 一是修缮宫苑,二是驻守边关,对林远而言,就算不论品级,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他不清楚自己之前为什么无师自通的懂了兴造营建之务,但眼下如今的他对那些毫无兴趣。 不管太平还是乱世,兵权才是王道。 眼下依旧是武曌当权,他毫无用武之地,更无法为父伸冤,还不如远去北疆积建功业,等待太子继位之后再做谋算。 再者,去了北庭,离姝月也会近一些。 想到这里,薛林远毫不迟疑的选择了后者。 “回禀陛下,臣愿前去北庭,戍边守国。” 武则天闻言,哈哈一笑,她对林远的选择并不意外。 “好个热血男儿,此后我大周又多了一位戍边大将 !看来以后不能再叫你薛侍郎,而要称为薛将军了!薛将军,你且退下!” 林远退下之后,武则天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既然薛林远选择了驻守边关,自然就不能再挂着冬官侍郎的职衔,这冬官侍郎的职缺尽快补上,着人回洛阳修缮宫苑……” 武则天的话,上官婉儿立马会意,当下拟旨去了。 相王心中一惊,和太平对视一眼,却什么都没敢问…… 第513章 鸠占鹊巢,我主沉浮 辞别圣驾,太子回了东宫,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一道同行。 提到刚才的事情,李旦依然觉得惋惜。 “如今这些年轻人的心思,我倒是看不懂了。眼看圣心已回,有意成全,牡丹和林远的婚事不过一道旨意罢了,这个林远竟然……” “是啊,若说他想为父平反倒情有可原,怎的一门心思要去驻守边关?我如今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只可惜了这对青梅竹马的璧人……” 太平摇头叹息一声。 “罢了,他们也不过是有些年少情意,或许林远这几年在关外已经移情别恋了。毕竟当初他也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仙蕙的婚约……” “那倒不是,林远定然还是对牡丹有情的,否则他何以冒死刺杀赤都松赞,明显是要阻拦和亲一事啊。” 太平公主的话也不无道理,李旦苦思无解,只得苦笑一声。 “罢了,如今这些年轻人的心思都是七弯八绕的,既然看不明白,还是不要插手了。对了太平,不知母亲为何要着人修缮东都?” 太平闻言,朝身后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这才轻声慢语。 “皇兄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母亲如今有意搬回洛阳,或许就是年后的事了……” “什么?这才迁回西安几日,怎的又要搬回洛阳?这却是为何?” “据母亲所言,自从迁回长安,她睡不稳,食不香,夜来噩梦缠身,神思难安,总觉得这里有邪祟之物……” “这哪里是污秽之故,母亲这是心结所致。” “是啊,前有王皇后、萧淑妃之事,母亲一直严禁宫中养猫,这才回来不久,又有仙蕙和重润的惨案,尤其那个惨死腹中的胎儿……” 太平说到此处,哽咽难言,双眼泛红。仙蕙作为大唐公主,就这么惨死,实在是让人痛心不已…… 李旦神色淡然,冷笑一声。 何止是这些人,这些年母亲手里的鲜血和冤魂,怕是连这偌大的皇宫都装不下了。 即便是回了洛阳,那紫薇宫里,还有他那不知尸首何处的刘窦二妃,母亲难道就不怕吗? 不过,这些话他不能说,哪怕对太平也不能说。 “若只为这些,请些道士入宫做些道场也就行了,何苦劳师动众,又要迁都……” “哎,母亲的性情你又不是不知,她打定的主意,谁敢质疑。”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李旦也就不再说话。 其实兄妹二人隐约也能猜到,母亲在长安总也待不住的原因。 长安是李家王朝的龙脉,是大唐帝国的象征,在这里母亲难免会有一种鹊巢鸠占的尴尬…… 或许只有在洛阳,她才会有一种我主沉浮的自信。 何况,自从回到长安,朝中请她尽快还政李唐的声音此起彼伏,不胜其烦。 这下倒好,陛下一气之下又要返回洛阳,难不成母亲还政李唐的心思又有变动了? “哎,自从狄公去后,母亲的心思也是越发难猜了。如今她的身旁只有五郎、六郎,或许迁回洛阳也是这二人的主意。” 李旦说到这里,幽怨的看向太平。 “太平,说起来这六郎还是从你府中出来的,没想到还有今日……” 太平闻言,苦笑一声。 是啊,当初把六郎引荐给母亲的时候,她哪里想到,这二人还会有危及李唐社稷的一日。 尤其是前些日子发生的惨案,更是直接与这二人有关。 第514章 嘘声禁言,求全之策 因为太平公主和太子妃韦氏的关系一向不错,此番邵王和永泰公主出事,她没少去安慰太子妃。 一来二去,也就了解了一些内情。 对韦氏而言,唯一的儿子因为几句闲话,就被畏母如虎的夫君 活生生逼死,她痛苦万分,却不敢声张。 为了保命,保住夫君的太子之位,她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日日以泪洗面。 清醒下来之后,韦氏开始偷偷查证,到底是谁告密诬陷,把那些闲言碎语传给了张易之兄弟。 这一查,竟然还真的被她查出了端倪…… 正好太平公主前去安慰,韦氏就把情况告知了太平。 —— 听太子妃所言,当日重润和仙蕙遇害,乃是为人所构,而告密者极可能是平恩王李重福。 太平初闻此言不敢置信,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说起来,太子李显有四个儿子,依次为李重福、李重润、李重俊和李重茂。其中除了李重润为韦氏的亲生嫡子,其余三人为庶出。 李重福是长子,比李重润要大上两岁,但因其庶出的身份,一直低人一头,从来也不受待见。 就在李显复立太子之后,他的几个儿子也重获分封,其中李重润为邵王,李重福为平恩王。 邵王是一字王,为亲王;平恩王是二字王,为郡王。 很明显,李显将来一旦登上皇位,皇太子的第一人选必是李重润,李重福虽是长子,也得靠边站。 不过,身在皇宫,哪里少得了勾心斗角,李重福毕竟年长几岁,自然也有自己的路子。 这两年,李重福主动接近正得圣宠的张易之兄弟,并娶了张易之的外甥女为妻,所以李重福和张易之的关系一直不错。 那几日,宫中时有宴饮,李重福也常在宫中逗留,或许就是他在无意中听到了这些话,又打了小报告…… 毕竟只有整倒了根正苗红的李重润,他这个庶子才有机会…… 原本韦氏也只是怀疑,而前几日,在张易之的进言下,李重福晋封为谯王,迁从三品左散骑常侍。 谯王可是亲王,而李重福的另外两个弟弟依旧还是郡王,地位都不及他。 如果不出意外,李重福将成为李显的继位人。 所以韦氏也就更加确信,害死自己儿子的幕后黑手就是李重福。 她不敢声张,只得把猜疑告诉给太平,想着太平最受陛下宠爱,或许能帮她讨回公道,为子报仇。 太平正为此事犯愁,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既然提及此事,索性告知了李旦,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皇兄,说起重润一案,听闻当日告密之人正是谯王……” 李旦闻言脸色大变,赶紧嘘声禁言。 “太平,此事干系重大, 切不可乱言。”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不管是与不是,李唐儿孙已经所剩无几,再也经不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李旦说着,叹息一声。 “逝者已矣,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定,保持现状,维护太子。只要太子之位不变,我们李唐就复兴有望。” “可是太子妃已经认定了此事,记恨于心,只是碍于母亲威严不敢声张,恐怕早晚……” “所以啊,太平,你一定要劝解韦氏,让她忍耐下来,切不可让有心人钻了空子。如今二张风声正盛,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只要太子能顺利继位,一切都不晚。” “也好,只能如此了……” 太平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她也清楚,这些年,隐忍早已成了他们求全之策。 夕阳下,兄妹二人的身影越拉越长,逐渐消融在了暮色里…… 第515章 尘埃落定,风清月明 因为裴伷先的特意关照,薛林远拒婚的消息,随着他出任北庭副都护,很快就传到了西域。 裴伷先闻言愤愤不平,这个薛林远为了仕途,竟然放弃求娶牡丹的机会,他真心为妹妹感到不值。 因为怕姝月伤心,裴伷先并没有将详情告诉妹妹,不过牡丹还是隐约从公主嫂嫂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 对此,她并不觉得意外。 不管如今的薛林远,是林远还是薛崇轩,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里的东西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建功立业的渴望,还有为父母伸冤的心愿。 所以自始至终,她都理解林远的选择和决定。 何况,眼下这种情况,她并不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嫁给林薛林远——准确来说,是薛崇轩。 虽然薛崇轩与她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但牡丹隐约觉得,姝月和崇轩之间更多的是兄妹之情,还没有太深的男女之爱…… 毕竟,当初二人幼年相遇的时候还是六岁的孩童,而在薛宅六年的相处里,他们同吃同住,同笑同悲,与兄妹无异。 直到他们沦为祭生桩,扮作金童玉女失去了记忆,那时也不过才十二岁。 所以,就算感情的幼芽种在了心里,也未来得及萌发生长…… 而当他们二人从天堂地基里醒来之时,已自动带入了林远和穆丹的人生记忆和恋情基础,所以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愫,已经分不清辨不明…… 目前,他们最需要的就是冷静、沉淀,等这些纷纷扰扰的红尘消散,待尘埃落定,风清月明…… 所以,听嫂嫂念叨林远的时候,牡丹始终很是淡定,似乎在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而在透露林远消息的同时,嫂嫂又提到了自己的弟弟郁牙。 她的郁牙弟弟,至今对牡丹念念不忘,总是问及牡丹的消息,甚至为了此事,动了休妻的念头…… 公主知道,牡丹一日不嫁人,他怕是一日不会死心。 所以,她才主动把林远的消息告诉了牡丹,她以为牡丹若对林远死心了, 自然就会放低要求,考虑一下郁牙,不过牡丹依旧不为所动,直气的公主连声相问,不知道牡丹究竟在等什么…… 牡丹无言以答。 这些日子,不只是公主嫂嫂,连月娘也问过她,她到底还在等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似乎在等着什么,又似乎没有在等。 林远消失后,如果说她还有一丝期待,那就是等待武则天退位,或者驾崩。 因为她和林远是在武则天登基那年穿越过来的,或许在改天换地之时,会有什么穿越的契机出现…… 当然,牡丹对此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如果可以回去,那最好不过,可以见到久别的亲人,回归正常的生活,而她更想知道,林远是不是已经提前穿越回去…… 如果不能回去,那也是天意难违。那么自己就在这西域待着,行医救人,吃喝不愁,倒也怡然自得。 何况,有了小李白的陪伴,她并不觉得孤独,能参与和见证诗仙的成长,或许也是她此生最有意义的事情…… 有了这种淡然的心态,牡丹在碎叶镇的时光倒是岁月静好,安然若素…… 第516章 官位显赫,风光无限 葱岭飞雨,胡杨迎春。 西域的春天原本是清冷的,虽然不缺绿意,却没有太过热闹的姹紫嫣红。 但是今年碎叶城的春天,迎来了一处别样的风景——千金医馆的门前屋后,牡丹争艳,春色无边。 原来,早在千金医馆筹建之时,武牡丹就把裴府里种植的牡丹移栽了一些过来。 只是西域苦寒,那几株牡丹移植过来之后虽然日日见长,唯独不见开花,竟然生生的长成了几株牡丹树。 倒是好在她也不着急,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着它们。 在她看来,就算这些牡丹水土不服不会开花,也是三郎和宋单父送给她的心意,自然不能辜负。 不过,暮春之时,牡丹惊喜的发现,这些牡丹树开花了。 虽然花朵没有洛阳牡丹的富丽堂皇,却也自有一番娇艳的美感,吸引着镇里的人们停留驻足,欣赏这开在西域的牡丹,怀念着遥远的故乡…… 其中一株黄牡丹很是娇俏明艳,成了小李白的最爱。 他日日守着这些花儿,还要伸出胖胖的小手去摘……每到这些时候,一旁的月娘就会阻拦。 她知道牡丹对这些花树特别珍贵,没想到牡丹倒是大方,直接摘下最大的一朵递给李白。 “哎呀,这怎么行呢,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花儿……”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期短暂,过不了几日也该谢了。” 牡丹感叹着,拿花逗弄着李白。 小李白乐的咿咿呀呀,拿着花儿就朝嘴里塞去…… 看到一旁围观的姑娘们也是眼馋的不行,牡丹干脆就剪下几只,一一赠给她们。 姑娘们拿到牡丹花,小心的簪在鬓间,成了碎叶城里一处靓丽的景色…… 这几日,除了讨花的人,还有不少妇人过来, 想要移栽牡丹树。 因为她们都是牡丹熟识的病人,长期相处下来关系也算亲厚,牡丹自然不好拒绝。 不过医馆这里的植株并不太多,也不确定移栽之后是否能够成活,牡丹只得应着她们,等有机会再从洛阳运些花种过来…… —— :花落之时,已是初夏,小李白也迎来了周岁之礼。 月娘和李客早早在府中备好了酒宴,牡丹作为李白的师父欣然赴宴,裴伷先身为李客老友,自然也是备了厚礼前来。 他们才刚落座,郭元振也赶来了。 听到下人通报,李客夫妇连忙起身相迎出门相迎,就连裴伷先也肃衣整冠,颇为重视。 虽说他们已经是老相识了,但如今的郭元振身份已经今非昔比。 就在不久之前,郭元振才刚刚调任安西都护府,升任从二品的大都护,可谓官位显赫、风光无限。 要知道,安西都护府直接统辖碎叶、龟兹、于阗、疏勒这四个军镇,郭元振还是韩思忠的顶头上司。 可以说,如今在整个西域,郭元振就是最高行政官。 所以,众人自然对他多了几分敬畏。 牡丹因为抱着小李白,倒也没有出门相迎,她还想着请他再带些牡丹花种的事情…… 第517章 周岁之兴,祝福之语 还好,升了官的郭元振倒是没有什么官架,还和以往一样直爽痛快。 一见到李客和裴伷先,他就朗声埋怨了起来。 “李兄,孩子周岁,怎地也不通知我?还好我今日去了医馆,这才知道赶了过来。” “郭将军刚刚调任都护府,我是怕您公务繁忙,没空抽身……” “再忙, 这是我徒儿的周岁宴,我这做师父的,哪里有缺席的道理!” 郭元振说着,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赶紧奉上几个精美的礼盒,李客连忙拜谢,命人接下。 其实当日郭元振要收李白为徒的话,原是和牡丹说的,李客当时并不在场,故一直以为是玩笑话,并没有当真。 如今郭元振又荣升安西大都护,他自然不好主动攀亲,没想到郭元振倒是当了真,还备上了厚礼。 此时,牡丹也抱着李白迎了出来。 “郭将军来的正巧,你这小徒儿正要试晬呢!” 郭元振一听哈哈大笑,伸手接过小李白抱在了怀里。 “好啊,半年不见,我这徒儿愈发出息了……” “快走,试晬也讲时辰,别误了吉时。” 众人一听,这才随着牡丹来到了花厅。 试晬,也即抓周,为小儿周岁之盛礼,与产儿报喜、三朝洗儿、满月礼、百日礼一样,同属诞生之仪。 周岁之时,主家搭棚办席,下帖请客,亲友们不约而同循例往贺,聚会一番,以助孩子周岁之兴。 今日的李府自然也是十分热闹,不过除了李家的亲友,最瞩目的也就是郭元振和裴家兄妹了。 —— 此时,“试晬”之仪已经准备齐全。 只见花厅中间并列放两张方桌,上面铺着锦帛,文房四宝、道释经卷、金银七宝、秤尺算盘、钱物饰品、吃食玩具等等物一一罗列盘盏于上。 这些物件呈半弧形摆在桌的一端,等待着小寿星的青睐和抓取。 看到郭元振抱着李白进来,月娘赶紧躬身行礼,接过孩子之后,正要把他放下,郭元振忽然想到了什么,只见他从腰间取出一柄精巧的木剑,放在了那堆物件之间。 小李白先是坐在几案之上愣了一愣,看了看围观的众人,然后就朝着那堆物件爬去。 牡丹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虽然这只是一种庆生的形式,不过牡丹还是想知道李白会抓什么,是不是冥冥之中也会有些命运的暗示…… 只见李白径直爬到弧形中间,毫不犹豫的抓起了那支木剑,坐在那里把玩片刻之后,依旧舍不得放下,又用另一只手抓起了身边的一支湖笔。 于是,坐在几案之上的小李白,一手拿剑,一手拿笔,兴高采烈的挥舞着…… 众人一看,赞叹声一片,纷纷送上祝福之语。 “这孩子可不得了,长大以后必定文武双全,乘天恩祖德,终能三元及第,官运亨通啊!” 郭元振闻言,笑着看向了牡丹。 “郡主,你说呢?” 此情此景,牡丹自然也要送上她对李白的殷殷期盼——这应该不算泄露天机。 她亲切的看着小李白,微微一笑。 “胸中有文墨,提笔绘山河,李白这孩子将来必定文辞卓绝,下笔成文,写就传世之作,锦绣文章。” 第518章 耳濡目染,良师风范 牡丹的这番话,众人都当做了吉祥之语,并无人当真。 李客更是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出口成章,写就千古名篇…… 不过,今日儿子抓取这两个物件,倒是颇为应景,也算给足了两位师父的面子。 他笑着抱起了小李白,朝着众人笑道。 “果然还是两位师父教导有方,耳濡目染,我还以为他会抓秤尺算盘之物……” 裴伷先一听,笑着打趣道。 “怎么?可是要他继承你的锦绣布庄,成就陶朱事业,端木生涯?” “有何不可?将来就像裴公一样富甲一方,家财万贯,岂不逍遥快活?” 裴伷先苦笑一声,没有争辩。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虽然自己富甲一方,家财万贯,又有几人知道,他这个西域首富,其实做的并不快活。 此时,李客怀里的小李白依旧拿着那柄木剑,玩的爱不释手,郭元振看的高兴,逗弄着他。 “我说徒儿,你得何时才能下地走路,我好教你耍剑!” 李客闻言,笑了起来。 “这孩子早产,身体娇弱,也才刚刚站稳,还没开始学步呢!” 不料他的话音刚落,小李白像是听懂了一样,就要挣扎着下地。 李客无奈,只得把孩子放在了地上。 只见李白拿着木剑, 站在地上稳了一稳,竟然真的迈开了步子…… 虽然是第一次走路,但他的脚步很稳,完全没有摇晃,一口气走了十几步,走到门口才停了下来。 众人一看,啧啧称奇。 月娘更是惊喜的看向了牡丹。 “牡丹,说也奇了,这孩子还未开始学步,怎么今日突然就会走了?” 牡丹嫣然一笑。 “这就叫仗剑走天涯。还多亏了郭将军的这把剑啊!” 郭元振闻言哈哈大笑,十分受用,一时有些得意忘形,口无遮拦。 “依我之见,我这徒儿将来定然是位威武将军,倒不必去做个酸文腐儒!” 牡丹一听不高兴了,立马回了一句。 “酸文腐儒?郭将军怕是忘了当年自己的那首《宝剑篇》了,若不是那篇酸文,哪里有腐儒的今日……” 牡丹这话一出,裴伷先立马看了妹妹一眼。 虽说牡丹说的是实话,不过如今的郭元振已经今非昔比,妹妹这话未免有些唐突了…… 不过郭元振毫不在乎,他和牡丹早已是挚友,而牡丹的真性情也很对他的脾性。 “哈哈,你若不说,我倒是真的快要忘了, 已经好久不曾提笔了……” “所以啊,郭将军才是文武双全的良师风范,以后咱们徒儿就仰赖你的教导了……” —— 两人正说的热闹,酒宴正式开席了。 宴席上,郭元振意犹未尽的聊着抓周之事。 “说起这抓周之礼,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据说当今圣上还是太后之时,曾将皇孙们都召集到大殿上,取西国所贡玉环钏杯盘,金银珠玉等物列于前后,纵令争取,以观其志。你猜怎么着?” 众人好奇的看着他,无一人出声。 “在这金玉耀目间,诸位皇孙争相哄抢,唯有一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太后大为惊奇,断定这孩子将来定然大有前途,当即把玉龙子赏赐给了这位皇孙。” “玉龙子?这是何物?” 牡丹忍不住发问。 “听说是件宝物,实物虽小,但颇有灵力,可以呼风唤雨,百用百灵……” 郭元振说着,反问牡丹。 “郡主,今日我说的重点不是玉龙子,你猜猜看,得了这赏赐的是哪位小王爷?” 牡丹闻言,粲然一笑。 “这还用猜?定然是李三郎。” 第519章 功不抵罪,水火之势 听郭元振说,如今的三郎官居尚辇奉御,主管朝廷内外的闲厩马匹,虽然品秩不算太高,大小算个实职。 一提到李三郎,裴伷先就赞不绝口。 “临淄王荒居多年,初登官场,如今望朔朝参,位列前班,爵禄厚享,可谓少年得意啊。” “是啊,自从三郎西域一行收服了莽布支,陛下就对他青睐有加,此番相王一家跟随圣驾回到长安,圣上还把隆庆坊的几处府第赐给了三郎几位兄弟。” 听郭元振说到了几位郡王,牡丹忍不住问了一句。 “郭将军,三郎兄弟几人如今还住在一处吗?” “是啊,五王在隆庆坊内毗邻而居,和在洛阳一样,如今皇族中难得还有如此兄友弟恭,实在难得啊。” 听到这里,牡丹也心生欣慰。 的确,如今相王的几个儿子已经各自成家,各有府邸,即便是寻常百姓,也会因为各自成家而日渐疏远,他们身为皇孙贵胄,还能如此亲密无间,实属难得。 牡丹不由想到了当初在东宫做少傅的那些时光。 也许正是当年的那些幽禁和磨难,冰冷和幽暗,才会让这些兄弟更加珍视亲情的温暖。 其实自从出宫以来,牡丹并不怀念那些富贵繁华,唯一留恋的只是东宫里的那些欢笑、成长和陪伴。 这些年,除了兄长的裴府,也只有春华宫让她有一种家的感觉。 李客也对相王一家颇为赞赏,加之喝了一些酒, 愈发的快言快语。 “这也是人家相王教子有方。说起来,相王一脉,还是更有王者之相……” “哎,此话可不能乱讲。都是李唐皇族,圣上的亲生子,都是一样的……如今相王也算位高权重,才从并州牧调任雍州牧。” “雍州牧?想那相王被幽禁多年,如今也算有了出头之日了……” 裴伷先面露喜色。 听着兄长的感叹,牡丹也为相王高兴。 虽然已经在这个朝代生活多年,武牡丹对许多官职还是傻傻搞不清楚,不过雍州牧她还是知道的。 古时分九州,州牧为每州的最高长官,掌一州之军政大权。 至大唐,其他州牧之名均废,惟京师或陪都地方最高长官以亲王充任者,尚称“牧”。 唐朝的京城在长安,长安属雍州的一座城,所以雍州的最高长官就叫雍州牧。 这“雍州牧”掌管整个京畿地区的行政、军务、赋税等工作,权力之大自然不言而喻…… “如此看来,陛下是真心要还政李唐了?” 李客语气戏谑,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天意从来高难测,那也未必。” “哦,此话怎讲?” “自从邵王一案后,陛下就有意搬回洛阳。虽然群臣上书,暂且拦下了, 恐怕也无济于事。陛下如今更加独断,除非狄老在世,才能改变圣意。” “回洛阳?好端端的才迁回长安,怎么又要回洛阳?” “据说是二张的主意。” ‘这就难怪了。这二张如今怕是在长安坐立难安,毕竟邵王、继魏王和公主三人都是因他们而死,这个仇怕是就此结下了。” “是啊,复立庐陵王之时,原来这二张还算有些拥立之功,没想到如今倒是功不抵罪,成了水火之势……” 第520章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看裴伷先忧心忡忡,李客倒是毫不在乎。 “这有何惧,这二张不过就是两个面首,还能翻了天吗?” “李兄此言差矣,他们如今可不仅仅是面首,还是陛下掌控朝堂的的耳目和抓手。如今他们的权势更胜往昔,俨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裴伷先虽然远离朝堂,对朝局还是看的一清二楚。 郭元振十分钦服,趁着酒意干脆又透漏了一个消息。 “裴公所言甚是,如今为了挽回陛下迁都洛阳的心思,就连李唐皇族都要对那二张示好。前几日,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联名上表,请求封张易之、张昌宗为王。” “什么?给二张封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就连一向淡定的牡丹也觉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王爵作为皇权社会中地位仅次于皇帝的爵位,非皇族想要获封,难度堪比登天。 自从秦、汉统一王朝后,绝大多数非皇族的大臣最高只能得到侯爵,异姓封王则是:极少数重臣的特例。 追溯起来,最早的异姓王产生于西汉。 当年,汉高祖刘邦在楚汉争霸获胜之后,为感谢各路义军盟友,将他们分封到全国各地,一共封了齐王韩信、梁王彭越等八人为异姓王。 后来他发现这些异姓王威胁中央皇权,就先后除去,换上自家的同姓王。 所以,刘邦是册封异姓王的第一人,也是明文禁止异姓封王的第一人,这便是着名的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可以说从刘邦之后,异姓封王的难度直接上了天。 即便是有,也不外乎几种情况。 要么是前朝皇族降格,或者附属国君主自降身份,接受封王表示臣服。这些人受封为王顺理成章,也没有太多异议。 要么是权臣篡位,乱世草头王自封。他们大多是王朝后期权倾朝野的野心家,典型的就是魏王曹操曹丕父子、晋王司马昭、司马炎父子。他们都是先称王,再称帝,最终改朝换代,成了新朝代的开国皇帝。 还有一种,就是外戚获封。最早的外戚获封就是吕后临朝称制之时,视白马之盟为空文,封了娘家吕姓亲戚一大堆当王。不过吕后一死,诸吕就被铲除…… 也正因为历朝历代的异姓王中多有反叛、篡权之人,异姓封王经常成为引人关注的政治焦点。 除了那些外戚、权臣和军阀,还有一种异姓王,是因功受封。 不过王爵作为最高的爵位,要想凭功劳受封,需要取得极大的军功,即便是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功臣,也多是死后追封。 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不过是女帝面首,竟被太子、相王等力谏为王,实在是不可思议。 尤其李客一听,当即摔了酒杯。 “笑话!这二张既非文臣武将,更未立寸功,有何资格封王?” \\\"还不是为了哄陛下高兴,以尽孝心。同时也是向二张传达善意,不愿结仇。” 郭元振这话说的含蓄,其实就是太子和相王的谄媚之策,因为巴结讨好二张,就等于是向圣上表示敬意和效忠,以免再回洛阳,朝堂生变。 毕竟,他们还一心盼着圣上能在长安进行权力交接,正式还政李唐。 “不论如何,这二张要是真封了王,就会是大周国最大的笑话!” 看李客已经气的红了脸,郭元振赶紧出言安慰。 “好在陛下春秋已高,却不至于糊涂。她也知道二张寸功未立,受封异姓王实在过于扎眼,就拒绝了太子兄妹的奏请。” “呵,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不过太子等人却不屈不挠,执意请封,数日后再度上表,圣上看他们如此盛情,也就不好拒绝,也就退而求其次,赐张易之为恒国公,张昌宗为邺国公,各封食邑三百户。” 李客闻言,气的哈哈大笑。 “我竟不知,如今的朝堂已经如此乌烟瘴气……太子等人如此献媚,所以圣上决定不回洛阳了?” “没有。我刚说了,想要陛下改变圣意,除非狄公再世。圣上还是决意迁回洛阳,我来赴任之前,群臣已经着手准备了……” “哎,看来这二张恃宠擅权,必将为乱啊……” 看着兄长等人忧心忡忡,义愤填膺,牡丹倒并不忧虑。 因为她很清楚,大周帝国已经时日无多,这终将是大唐的天下。 第521章 话锋一转,生财之道 看到众人讨论政事入了迷,牡丹趁机打断了他们。 “郭将军,说起洛阳,您若有机会再回洛阳,可否帮我带些东西……” “哦,不知郡主所要何物?” “就是上次那些牡丹树的种子,适合在西域这边种植的。” “哦?上次三郎托我带给你的那些?” “正是。” “它们可开花了?” “开了啊,就上半旬开的花,碎叶镇的姑娘们都赶来看了,将军倒是来晚了,花儿刚谢,姑娘刚散,您呐,花儿和姑娘都没看到。” “哦,看来是我没眼福喽。” 郭元振和牡丹开着玩笑,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 “既然那些牡丹开花了,也算有个交代,我也好再去找三郎要一些了。” 牡丹一听,赶紧阻拦。 “郭将军,你倒不用再去麻烦三郎了,直接去上林苑找宋单父就好。我和他也算相识,想必讨要一些花种还是可以的。” 郭元振闻言,神色微妙的看了牡丹一眼。 他知道三郎对牡丹的心思,却不清楚牡丹对三郎的情意。自从三郎成亲娶妻后,这姐弟二人如今倒是越来越疏远了…… 其实三郎经常向他打探牡丹的消息,尤其在得知赤都松赞的死讯之后,更是激动万分,当即就想来西域接牡丹回去。 不过如今三郎已经在朝堂当差,相王又对他看的很紧,哪里还有半分自由。 再者,他也告诉了三郎,赤都松赞是被林远刺杀的,林远还因此命悬一线,住进了千金医馆,幸得郡主救治…… 所以,李三郎也就不再坚持。 在他看来,林远拼死阻拦和亲,牡丹舍身相救情郎,这一对青梅竹马、心意相通的恋人如今终于在一起了,自己自然不该再去打扰……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郭元振看着这二人逐渐疏远,也不好说些什么。 —— 裴伷先在一旁看的清楚,为了缓和尴尬,他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 “对了,郭兄,我有个问题一直没弄明白,那天山之北的北庭都护府,可还是归咱们安西都护府管辖?” “原本北庭是隶属安西的,不过安西和北庭二府分治天山南北 ,统率边防守军,推行中央政令,任命各级官吏,倒也没有什么上下之分。尤其如今北庭由唐将军坐镇,更是可以独当一面、平起平坐了……” “也是,听说如今北庭都护府颇为热闹,自从守军进驻北庭后,他们将所率军队编为田卒、开荒种地、屯垦戍边。这才半年功夫,就将北庭经营的有声有色……” “是啊,唐将军不愧为戍边多年的老将。为了维持边军,他还建议除了岁发山东丁壮为戍卒外,还要大兴屯田,让大批汉民移入北庭,实行移民戍边。老实说,这也是我多年的夙愿……” “这么说,咱们安西都护府以后也会如此喽?” 李客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拍了一把裴伷先。 “我说裴兄,你打听的如此清楚,可是又在盘算什么生财之道?” “哈哈,还是李兄最为懂我!来,干了此杯!” 看他们笑作一团,牡丹的嘴角也扬起了笑意。 她知道,在天山之北,北庭都护府里还有一个人——薛林远。年纪轻轻,就成了副都护,他也算是春风得意。 更重要的是,他如今跟了一个好上司,前途自然无忧。 牡丹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虽然在远方的朝堂上,二张和李武已经势同水火,但幸好她眼前的世界还是一片蓬勃…… 第522章 浑然天成,刻意雕琢 小李白的周岁之宴,就这么热闹的过去了。 而自从郭元振调任安西大都护以来,西域总算安宁了一段时日。 加之安西和北庭两大都护府都在大力施行屯田移民政策,百姓们也日渐安居乐业,各国使臣、将士、商贾、僧侣络绎不绝,西域胡商与中原商客愈发云集。 因为碎叶城距安西都护府并不太远,郭元振每隔月余总会过来一趟——一来公务巡视碎叶镇,二是看望老友和他的小徒弟。 有了大都护的关照, 裴家兄妹在西域的日子更是顺风顺水,再也不怕什么了。 慕名来千金医馆找牡丹看病的妇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从天山之北过来的百姓;兄长裴伷先的生意也跨越天山,做到了北庭。 丝绸瓷器、珠宝珍奇、驼马车具、粮草香药,凡是百姓们需要的,没有他做不到的。 而作为西域首富,裴家在累积财富的同时,也积极缴纳商税以助四镇,算是为西域安宁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家大业大,有钱又闲,还有靠山——武牡丹在碎叶镇的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除了治病行医,她唯一的乐趣就是陪着小李白习武读书。 虽说小李白年岁尚幼,走路都还摇摇晃晃,但丝毫不影响他跟着郭元振舞刀弄剑。 一把小木剑被他玩的磨出了浆,还日日舍不得不撒手,抱着木剑睡觉。 看郭元振这个师父颇有成就,牡丹自然不甘落后,也赶紧给李白进行文学启蒙。 虽然小李白还未开口说话,她就开始日日给他读书,想要先来一些文学熏陶…… 不过,小李白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自从学会了走路,小李白就再也待不住了,他活泼好动,片刻都闲不住。牡丹一首诗还未读完,他已经跑的无影无踪——无奈之下, 牡丹也释然了。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或许正因为他们的自我和灵性浑然天成,根本不需要她这个俗人来刻意雕琢。 得了,随他去玩! 有了牡丹和郭元振这两个师傅悉心教导小李白,李客和月娘两人倒是乐得轻松。 只要郭元振一来,李客就拉着他,以好酒美食招待,小李白跟着他们,自小也练就了酒量。 而月娘的锦绣布庄,每年都会给都护府的将士们送上不少军衣,真真的上演了军民一家亲。 —— 深秋的时候,牡丹终于收到了洛阳带来的花种,同时也听说武则天带着百官又回到了洛阳。 终究,洛阳才是武则天心安之所。 听说如今拥李派大臣与二张的博弈已经越演越烈,不过牡丹已经懒得去关注那些消息了。 这期间,北庭都护府的薛林远倒是不时会托人捎来信件,不过牡丹从未回复。 因为一看到开篇的称呼——姝月,牡丹心中便是一沉,知道这人终究不是林远,而是薛崇轩。 他的信中所说,多是北庭的一些风土人情,俗务琐事,有时候还会回忆一些他们那些青梅竹马的往事…… 牡丹实在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也就不再回信,只把那些信件都收了起来。 她早就说过,会在这里等林远回来。如果林远有醒来的一日,那么他一定会来找她的。 —— 两年的时间悠忽而过。 这两年,从洛阳带来的花种在碎叶城扎根发芽,碎叶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上了一株牡丹树。 一到五月,满城花香,人们恍惚中像是回到了洛阳…… 而三岁的小李白也在花影中慢慢长大——他终于玩腻了那把小木剑,开始对诗文表现出一些兴趣…… 牡丹正准备大展身手,好好教导他的时候,洛阳来人了。 第523章 久别重逢,心心念念 风动花弄影,春去夏犹清——这一天,正是小李白的三岁生日。 每逢小李白生日,李府都会举办一场寿宴,也让大家有个由头聚在一处。今年也不例外,李客早就给郭元振下了帖子,不过今日的他不知为何迟迟未到…… 身为大都护,公务繁忙也是有的。 李客夫妇和裴家兄妹就先聚在一处自行庆祝,琵琶鼓笛,酣歌醉舞,好不热闹。 这两年,在李客夫妇的熏染下,牡丹也酒量见长,今日又是小徒生日,美酒当前,她更是放开了喝,不知不觉喝的有些多了。 宴会之后,天色尚早,裴伷先送妹妹回医馆,刚下了软轿,牡丹就发现医馆门口站着一人,正在端详那些牡丹花树。 因为牡丹有些醉了,一时看不清楚,那英姿挺拔的身影,让她心中一动, 还以为是林远来了。 不过,走近一看,却是李三郎。 十九岁的三郎长高了,长大了,成婚后更是变得成熟稳重,一身轻装便衣显得俊朗飘逸。 虽然变化很大,但他眼里的笑意,让牡丹还是轻易就认出了他。 “三郎?” “姐姐!你回来了!” 李三郎快步迎了过来,满眼都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啊?我是不是喝多了眼花?” 牡丹揉了揉眼睛,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喝多了,眼花所致。 直到李三郎走到跟前,她才确定是真的。 “真的是你啊!三郎,你怎么来了?” 眼前的武牡丹,因为酒醉的缘故,面色绯红,神态娇憨,是三郎之前从未见过的可爱模样,直把李三郎看的心动不已,笑而不语。 直到裴伷先向他行礼叩拜,他才发现还有旁人。 “参见临淄王!” “裴公快快免礼。” 就在这时,从医馆内走出了郭元振。 “看郡主这脸色,今日的好酒没少喝啊。” ’那是自然,这可是我徒儿的寿宴。” “你徒儿,那也是我徒儿!我说郡主,你去吃酒也不等等我们!” “郭将军,谁让你来的这么迟,美酒都让我喝光了!” 牡丹笑着,就想拉三郎进屋,忽然意识到三郎已经长大了,而且已经成婚,赶紧缩回了手。 “三郎,别站在门口了,外面人多嘴杂,我们进去说话。” 李三郎只顾傻笑着看他的牡丹姐姐,连进门的台阶都忘记了,硬生生的绊了一脚。 郭元振看在眼里,赶紧出言替他缓解尴尬。 “我迟了?还不是接我们的临淄王去了?三郎,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这场好酒啊!” 三郎闻言也笑了。 ”看来我是既没口福,也没眼福了,你瞧瞧,就连这牡丹花了都谢了……我可是心心念念了好几年,想要看上一眼的。” 三郎嘴里说的门外的牡丹花,却一直看着武牡丹。 “三郎,你若早几日过来,这碎叶城里到处都是牡丹花,只是如今花期已过,只能明年了。” 牡丹说着,就要喊婢女斟茶,却发现他们都不在医馆之内。 原来因为临淄王过来有要事相商,郭元振早就把闲杂人等支了出去。 牡丹只好站起来,去给众人斟茶,却因为喝的有些醉了,有些摇摇晃晃的站不稳。 三郎看到,赶紧上前,扶住了牡丹。 “姐姐可是渴了?你且坐着,我来就好。” 李三郎甄好茶,又仔细的吹了吹,才递给了牡丹。 “喝一杯,醒醒酒。” 裴伷先和郭元振对视一眼,神色颇为玩味…… 牡丹有些不好意思,虽说三郎从小尊称她为姐姐,但毕竟尊卑有别,人家可是正宗的李唐皇孙,哪能让他伺候自己啊! 可是她今日确实喝得有些多了,虽然头脑很清楚,身体却轻飘飘,软绵绵的有些不受控制,只好先接下了这杯茶。 为了缓解尴尬,她转头看向了门口的牡丹花树。 “这花儿虽好,就是花期短暂,才几天的功夫就都谢了……” “花落春犹在。无妨,等姐姐回了洛阳,上林苑的百花还不够你看的?” “回洛阳?” 牡丹心中一惊,酒意顿时清醒了不少。 第524章 三官九府,投龙之仪 无事不登三宝殿。 身为李唐皇孙,临淄王李三郎此番再入西域,自然是有要事。 这一点,牡丹从看到三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她以为三郎此行是为了都护府的军务,来千金医馆只是顺便看看,没想到还真的关乎自己。 原来李三郎此行可是带着圣谕来的——召丹阳郡主武牡丹回宫。 听到圣谕,武牡丹傻了眼。 回洛阳——好端端的,又召她回去做什么? 难道武家又出什么事了? 不对啊,当初武延基去世,都没有叫她回去,如今又会是什么事呢? 看着裴家兄妹面面相觑,不等他们相问,三郎连忙开口解释。 原来,武家倒是无事,只是圣上这半年来病魔缠身,身体每况愈下,所以想要召牡丹回去。 这么说,圣上是想召她回去医病了——牡丹有些哭笑不得。 这些年的历练下来,虽说她也勉强算的上精通医术,小有名气,可终究是半路出家,水平有限。 要知道,皇宫里御医云集,比她水平高的大有人在,陛下何至于千里迢迢的召她回去呢? 再者,陛下年事已高,身体机能逐渐衰老,这都是人之常情,自然规律,岂是药石和人力可以挽回的? 所谓长生不老,不过是历代帝王的痴心妄想,哪怕华佗在世,扁鹊重生,怕是也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推辞起来。 “三郎,这千金医馆你也看到了,我不过略懂些妇孺养生之道,皇宫里御医云集,哪里轮到我来班门弄斧……” “姐姐,宫里御医倒是不缺,不过皇祖母的病多是心病,尤其长安归来之后,更是噩梦缠身,心神不宁……” 三郎没有说的太直白,不过牡丹也明白他的意思。 岁数越大,越怕翻起旧账。 长安一行,定然让武则天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杀戮。 远的有王皇后、萧淑妃和李唐王族们的阴魂阵阵,近的有李武两家这几个皇孙的鲜血淋淋——那些杀戮无数的过去,会让武则天有一种极大的负罪感,害怕那些罪孽向她勾魂索命…… 加之还政在即,二张和群臣之间的对峙,难免让武则天心神难安,患得患失,只得寄希望于祈福禳灾,求助上苍保佑她,免除病灾,以求长生。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武则天才又想起她这个昔日女冠了。 “不是还有胡道士吗?他可是得道高人。怎么,他的丹药如今不管用了?” 听到牡丹这话,一旁的郭元振接过话去。 “说起这胡道士,他也没闲着。就在朝廷返回洛阳之后,圣上还特意宣他进宫,命他去嵩山投递金简,以除罪免灾。” “投递金简?这是什么操作?”裴伷先好奇的插话。 郭元振张了张嘴,感觉无从说起,就看向了牡丹。 “这个……还是请郡主给解释一下!” 牡丹笑了笑,对于这些,修道多年的她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应该是效法南朝道教宗师陆修静的投龙之仪。” “投龙之仪?” “恩,投龙之仪是我们道家斋醮活动中的重要环节,其中金龙、文简、玉璧都是投龙法器。那文简背面有咒语,正面为篆书,赴名山洞府投龙,即可上名九天,祈求三官九府消除罪录。” “三官九府?” “所谓三官,就是天官上元、地官中元及水官下元这三位神仙,九府就是各路神仙的洞府。” “哦……” 裴伷先听得稀里糊涂,又莫名佩服。 或许是不想回忆曾经那些过往,也一直想妹妹真正入世,成婚生子,所以他平日很少和妹妹聊起道学。 没想到妹妹对此颇为精通,也难怪她从小就在道观修行。 而牡丹说起了投龙之仪,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主动给大家科普道学。 “传说七月七日是王子晋升仙后与家人见面的日子,在这一天,神仙与凡人交通,天上的星宿最为灵验。所以,郭将军,我猜那胡超定是在七月七日之时,将金简投在了嵩山之巅。您说是也不是?” “郡主果然颇有修为,确实如您所言。还别说,嵩山投递金简之后,圣上的身体真的有所好转,当时陛下还十分高兴。” “那就对了,此番再请胡道士做场斋醮科仪就是了,我这早已还俗,哪有这些道行。” 三郎看姐姐再三托辞,赶紧接过话去。 “姐姐,那胡超已然失宠了。这半年来,他花费巨款炼制的丹药却丝毫没有效用,而且圣体越发沉重,皇祖母这才想到了玉清观……” “玉清观?那圣上可是想起了我师父?其实家师杨真人以千金药方炼就的千金丹,那才是真的神丹。” 提到师父杨真人,牡丹的神色颇为骄傲。 当初杨真人本就是为宫中炼制养身驻颜丹药的,只是师父用药斟酌,疗效微缓,且无那些助性强神之功,也就慢慢受了冷落。 后来有了胡道长的神丹,陛下就很少再想起玉清观了。 不过,提到杨真人,三郎神色暗淡,看着牡丹,欲言又止…… 牡丹看他的样子,有些奇怪。 “怎么,我师父出什么事了?” “姐姐有所不知,皇祖母原本是想召杨真人入宫的,只是已经来不及了,杨真人……已经仙逝了。” “你说什么?师父去了?” 牡丹大惊失色,心中一阵剧痛,泪珠就掉了下来。 至此,她的酒已经完全醒了。 第525章 人生何定,白首难期 杨真人仙逝的消息,对牡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三岁那年,父母将体弱多病的姝月送进道观,跟随杨真人修道养身。虽然那些时光牡丹完全记不起来,但可以想象,师父定然对她如父如母。 六岁那年,家中变故,兄长将她接去了薛宅避难,师徒二人一别两宽,从此缘断…… 没想到十几年后,她会以武牡丹的身份入了玉清观再度修行,再次于成了她的徒弟——她们的师父缘分不可谓不深。 而自从牡丹离开洛阳,师徒二人偶有书信联系,就在去年冬日,杨真人还托兄长的商队从洛阳带来了一些珍稀草药,还有几本医书。 说起来,如今牡丹得以安身立命的医术,还都是杨真人的传授…… 其实牡丹一直都想请师父来西域看看,但在世人眼里,西域乃流放之地,苦寒之所,所以不好开口邀约。 没想到,如今师父骤然离世,身为亲徒,没能回去送她一场,实在是不仁不孝…… 想到这里,牡丹就心如刀绞。 一旁的三郎见状,赶紧给牡丹递上一方锦帕。他去过玉清观数次,和杨真人虽没有太多交往,却也十分敬重。 裴伷先也是面色沉重,心绪难平。 虽然他和杨真人只是数面之缘,也算老友一场了,她是妹妹的恩师,也是裴府的恩人…… 郭元振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出言安慰。 “我说郡主,亏你还是修道之人,杨真人是得道高士,如今羽化成仙,与道合真,名登天曹,位列仙官,我们都该为她高兴才是。” 郭元振的话,让牡丹的心里宽慰了一些。 这些年经历了不少生生死死,从刘窦二妃到魏王武承嗣,几乎每个人都和她息息相关。 而近些年来,死别的人就更多了。可悲可怜如武延基、李仙蕙;可敬可重如狄公、吉顼;可惜可叹如陈子昂…… 虽说每次都忍不住心痛唏嘘,但也真的有些看淡了。 茫茫三界,碌碌四生,人生何定,白首难期——且不说这些人,就连林远如今都消失不见,无从寻觅,早晚有一日,或许自己也会无声无息的离开这里…… 想到这里,牡丹拭去眼泪,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师父总说随缘应物,每个人一生中都在缘中轮转,我和她的师徒之缘,如今也是尽了。” “是啊,你这徒儿若是有心,等回了洛阳,给她做些道场法事也就是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回京之事。郡主,这也是圣意,不可儿戏更不可耽搁,我看郡主还是赶紧收拾一下,明日就出发!” 郭元振话音刚落,门外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 “姐姐,姐姐!” 紧接着,小李白就蹦蹦跳跳的闯了进来。 一看郭元振也在,小李白赶紧站直,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因为郭元振教他习武之时颇为严厉,所以他丝毫不敢造次。 看着李白小大人的样子,众人都笑了起来,三郎也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好玩。 “姐姐,这是谁啊?” “他叫李白。” 牡丹正说着,月娘也进来了。 她本是来找李白的,一看屋里的气氛,知道众人有要事相商,行礼之后,拉过孩子就要离开。 “月娘,你去布庄忙,我这会儿闲来无事,带李白四处逛逛去。” 牡丹说着,拉过了李白。她知道,自己这次回了洛阳,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时,郭元振扭头看向李三郎。 “三郎,你也跟着郡主去逛逛。好容易来了一趟,也该看看这碎叶城。” 三郎应了一声,赶紧跟了上去。 第526章 危难当头,匹夫有责 :看着牡丹和三郎带着李白离开,郭元振叹了一口气。 “哎,我这个小徒弟,以后就只有我这一个师父喽!” 一看郭元振真要妹妹回洛阳,裴伷先着急了起来。 要知道,给帝王看病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其武皇春秋已高,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让自家妹妹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吉凶难测? “郭兄,姝月真的得回洛阳? 郭元振没好气的看了裴伷先一眼。 “除非抗旨不尊。” “可是……郭兄,虽说姝月是得了杨真人的一些真传,不过她并不精通炼丹之术,回去怕是也无用啊?” “我说裴兄,你素来心思通透,怎么今日如此糊涂,你当真以为让郡主回去给圣上看病呢!” 郭元振长叹一声,看了看门外远去的身影,起身关了医馆的门,这才吐露实情。 “不瞒你说,此番召郡主回去,是相王的意思。” “相王?这是何意?” “当今圣上缠绵病榻,幽居深宫,懈怠朝政,已经数日不去上朝,只让那侍寝的二张传达旨意。别说大臣们已多日不得面圣,就连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都难见龙颜一面。” “啊,如此看来,圣上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是啊,圣上已到杖朝之年,怕也就这一年半载了。眼下朝堂局势晦暗不明,二张隔绝内外,以后太子能否顺利继位?李唐能否顺利复国?这二张还会不会做出什么叛逆之事?如今都未可知啊! “哎,此等情形,确实危机重重。不过……这和姝月回去有什么关系?” “如此关键时刻,陛下身边只有二张断然不行,所以相王和太平公主商议,想要在圣上身边安排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裴伷先闻言恍然大悟,他明白了,相王这是要安插妹妹去陛下身边做内应。 “这……宫中如此多人,怎的就选中了姝月呢?” “裴公,你也知道,陛下疑心很重,李家如今和二张势同水火,派普通人过去断然是不行的……” “可姝月更不行啊,她什么都不懂…… ” “裴兄,你未免太小瞧郡主了。要知道,她可是昔日的东宫少傅,魏王义女,当初李武两家斗的那么厉害,她夹在其中都能安然无恙,应对自如,可谓有胆有识,你还觉得她什么都不懂吗?” 裴伷先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再者,郡主身为武家义女,既有修行又懂医术,侍奉陛下左右最合适不过,也不会让二张起了疑心。所以相王才和太平公主商议,由她奏请,召郡主回去。” 郭元振的话句句在理,裴伷先依旧无从反驳。 可是,他还是有些不忍,不忍妹妹卷入那些纷争中…… 要知道,自古皇权交接之时都是暗流涌动,动荡不安,甚至还会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妹妹此番回去,不知道面临的将是如何的凶险。 看裴伷先沉默不语,郭元振也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 “裴兄, 我和郡主相识多年,自然不忍她陷入危局。但你可曾真的考虑过她的以后?身为宰相侄女,才貌双全的她,绝非池中之物,就这么留在西域做名医者,在这医馆里蹉跎度日吗?回宫纵使凶险,总算还有机会。” 郭元振的话一下子戳中了裴伷先的心。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裴门的荣耀和冤屈,也从来都不甘心妹妹就此屈身于医馆之内。 不过,想到太子,他刚有些热切的心又冷了下来。 “机会,能有什么机会?那太子和裴家有仇,怕是……” “这个无妨,相王说了,只要牡丹立下功来,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当真?” “你不信我,还不信相王吗?” “可是,宫中凶险万分……” “裴兄,不要可是了。李唐危难当头,你我匹夫有责。何况,如今三郎和相王都在宫中当值,定会保她周全。” 话已至此,裴伷先已经无话可说。 第527章 倏忽之间,望之如仙 郭裴二人在医馆秘谈的时候,牡丹和三郎带着小李白逛的正欢。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酒旗飘扬,人头攒动,一排繁华热闹的景象。 对碎叶这个边陲重镇,李三郎早有耳闻,今日得见真容,忍不住连连感叹。 “牡丹姐姐,早就听闻碎叶城热闹,没想到如此繁华。” “是啊,这碎叶城素有西域长安的盛名,加上这两年西域安宁,更是越发热闹了。” “姐姐,姐姐,长安是哪里?” 小李白晃着牡丹的手,仰头问着。他经常听牡丹姐姐说起洛阳,倒是很少听到长安,所以十分好奇。 “长安啊,和洛阳一样,是个很大很大的城市。” “那它和洛阳一样,那也有很多牡丹花吗?” 牡丹迟疑了一下,毕竟自从她穿越以来都在洛阳,还从未去过长安。 于是,牡丹看向三郎。 “说起来我也没去过长安呢,你问这个哥哥!” 小李白仰头看着高大的李三郎,奶声奶气的问着。 “哥哥,你是谁啊?” 李三郎笑着蹲了下来。 “我啊,我姓李,我是李三郎。” “我也姓李,我是李白。那我们是一家人喽?” “哈哈,恩,一家人。” 李三郎和牡丹相视一笑,这个小娃娃竟然攀起皇亲国戚来了…… “哥哥,那你告诉我,长安城里有牡丹花吗?好看吗?” “这个……我不告诉你,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姐姐说了,洛阳的牡丹最好看,比这里的牡丹大好多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说得热闹,前面大云寺旁响起一阵锣鼓声,有不少人朝着那边涌去。 三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大云寺旁边搭起了戏场乐棚,一群杂耍艺人正在表演百戏。 小李白虽说日日生活在镇上,平日里没少看戏,但还是对这种热闹毫无抵抗力,撒腿就跑了过去,三郎和牡丹赶紧追了过去。 因为看杂耍的人很多,小李白个头又小,什么都看不到,李三郎就蹲了下来,他本想抱起李白,没想到李白仰头指着前面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表示自己也要骑大马。 “哥哥,我也要骑!” 牡丹一看,赶紧阻拦。 “不可……” “有何不可?” 李三郎笑着,一把把李白抱起来,骑在了自己的肩头。 这一下,几个人都可以看得清楚了…… 牡丹看着兴高采烈的两个人,无奈的笑了。 一个是盛世天子,一个是大唐诗仙,这二人就在这碎叶城的街头,初次相识了。 若干年后,不知道三岁的李白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曾经骑在这位盛世天子的头上看戏…… —— 托鼎、吞剑、吐火、走索——街头小艺一个接着一个,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李三郎也是看的目不转睛,虽说他在洛阳城也看过几次杂耍,却远没有街头这般热闹鲜活。 尤其是走索的绳技,更是出神入化。高高的绳索之上,两名艺人从绳子的两端各自踩着绳子向高处走去,途中还要做出翻身、跳跃、顶竿等高难度动作。 往来倏忽之间,望之如仙——看的众人惊叹连连。 随着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也越来越拥挤。牡丹原想离开,不过三郎和李白看的正高兴,她也不忍扫兴。 李白年纪尚小,而三郎是初次来到碎叶镇,又身份贵重,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所以牡丹只得紧紧跟随左右,以免三人走散。 走索表演之后,随之上场的艺人开始表演吐火。 随着一条条长长的红色火舌连续喷出,人们惊叫连连,人潮往后退去。 混乱中,有人踩到了牡丹的裙裾,牡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心!” 三郎眼疾手快,一手紧紧拽着李白的脚,一手揽住牡丹的腰,把她护在了怀里。 李三郎身高七尺有余,身躯凛凛,骨健筋强,已经比牡丹高出了一头多。 被三郎紧紧护着的牡丹,此时才惊觉,原来李三郎真的已经长大了。 因为她感受到的是一个成年男子坚实的臂膀。 哪怕人群涌动,他依旧纹丝不动。 牡丹稳下心神,待要站直身子,李三郎却并不松手。 无奈之下,牡丹抬头看去,三郎却不看她,依旧盯着前方的戏场,只是手上略微松了一松,牡丹这才脱离了三郎的怀抱。 因为行人依旧拥挤,而且人越来越多,牡丹轻咳了一声,拉了拉李白的小手。 “李白,改日再看,姐姐还有事情要办呢。” 小李白虽然不舍,却也还算懂事,不情愿的答应了。 眼看孩子都答应了, 李三郎也不好再坚持。于是,他一手举着李白,一手揽着牡丹,一路护着离开了戏场。 等走出了拥挤的人群,牡丹赶紧闪开了身子。 “李白,快下来,让哥哥歇一歇。” 三郎这才放下了李白,已经满脸是汗。 因为他的帕子之前递给了牡丹擦泪,牡丹赶紧扯下了自己的帕子,递给三郎。 “天热了,擦擦汗!” 三郎接过帕子,刚想说些什么,牡丹就拉着李白朝前走去了。 三郎看着这方柔软的真丝白帕,只在一角绣了朵盛放的牡丹花,他没舍得用,只放在鼻尖闻了闻,便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沁入心脾。 心头小鹿一阵乱撞,三郎小心的把锦帕叠起,揣进了腰间,这才起身追去。 第528章 古朴娴雅,晶莹剔透 医者仁心,对于此番奉旨回京,牡丹虽然没有多问,但她心中有数。 其实如果武则天没有下诏,她不会主动再去蹚这个浑水,就在这西域待着了此残生。 但既然天意如此,有些东西注定是躲不过去的。 她这条命,本就是属于裴姝月的,身为宰相之女,她身上也有她的责任。 再者,在一代女皇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很荣幸自己能陪她度过。 所以,她没有多问,也不想多问。 在这皇权交替的关键时刻,宫中的凶险不言而喻。不用想,她也知道,自己此番回京会面临什么。 自己这一去,或许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医馆里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医治到一半的病人,她要一一交代清楚。 —— 此时,牡丹拉着小李白,正和路边一位卖胡饼的妇人说话,三郎走近一听,原来这是千金医馆的一位病患,因为病症还未痊愈,牡丹特意赶来交代。 牡丹倒没说自己要回洛阳,只说会离开碎叶城一段时日,怕耽搁了妇人的病程。 妇人千恩万谢之后,随手装了几个胡饼递给了李白。牡丹也没有推辞,只是偷偷给摊位上留下了一串铜板。 几人接着朝前走去。李白啃着胡饼,好奇的问着。 “姐姐,你要去哪里?” “回洛阳。” “洛阳?我也要去,姐姐带我!” 牡丹闻言,轻轻的摸了摸李白的头。 “李白,等你再长大一些,早晚有一日会离开碎叶城,回到长安,回到洛阳的。要记得,姐姐会在洛阳等着你。” —— 看着牡丹姐姐一家一户的亲自登门,三郎心中颇为感动。 他是去过裴府的,也早知道裴府家大业大,那裴伷先是西域首富,就连牡丹姐姐的闺房中,每个物件都是价值不菲。 所以,牡丹姐姐根本不缺钱财,更不用以医馆为生,可是她却如此认真,在临走之前还要一一交代,可见是真的有一颗医者仁心。 他李三郎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如此善良执着的女子…… 关于回洛阳的事情,牡丹姐姐虽然没有明确答复,可是很明显,她是愿意回去的。 对此,三郎心中欢喜不已。 其实对于父亲和太平姑母的谋划,三郎是不知情的, 他只知道那日父亲突然叫他过去,让他前来西域接武牡丹回京。 终于能接自己牡丹姐姐回去了,三郎激动不已,哪里还顾得上问什么,二话不说就直奔西域,直接找到了郭元振,将父亲的密信交给了他。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 想到明日就能回去,三郎心情大好,趁着牡丹给那些妇人们交代的时候,他拉着李白在附近的摊位上闲逛。 路过一个卖发簪步摇的摊位,三郎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支古朴娴雅的玉簪,通体晶莹剔透,简洁无它,只在簪头雕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 三郎知道,之前牡丹姐姐因着修道之故,素来不喜金银之物,也很少有配饰,偶尔所戴,也不过几只简洁大方的玉簪而已。 他不由得走上前去,拿起了玉簪在手中轻轻摩挲。 摊主一看来了生意,赶紧热情的招呼着。 “郎君给娘子买发簪啊,您真是好眼光,这可是上等好玉……” “哦,这是什么玉?” 三郎闲着无事,多问了一句,就在这时牡丹走了过来。 她本是来叫李白的,不过摊主一看还以为三人是一家,赶紧夸赞了起来。 “娘子真是好相貌,配这玉簪再合适不过了。” 一句话把二人闹了个脸红。 牡丹看了一眼摊主,原来是个新来的商贩,也难怪不认得她。 她也不想解释什么,笑了笑就拉着李白离开了。 李三郎赶紧摸出银两付了帐,拿着玉簪追了上去。 第529章 玩物丧志,似懂非懂 等李三郎拿着玉簪追上来,还不等他开口,牡丹先说话了。 “三郎,你的眼光确实不错,这是西域特有的于阗玉,虽说不是珍奇异宝,但这种质地却很难得,这个造型更是精巧,带回去送给王妃,最为合适不过。” 牡丹这话,直接把三郎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只见李三郎面色尴尬,拿着玉簪不知所措。 这玉簪他本是想送给牡丹的,可如今却不好开口了。 是的,他大婚了,稀里糊涂,不情不愿的就娶了王妃,这是他从来不愿提起的事情。 对他们这些所谓的皇孙贵胄而言,婚姻就是一件既定的政治任务,从来都和感情无关。 到了合适的年纪,因着各种权衡利弊,他们这些被摆弄的棋子,就被安放到所谓门当户对的位置。 虽然他大婚了,内心却还未接受这件事情。 他和那王氏的感情也很一般,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 因为王氏家族显赫,为了笼络王家势力,还有她的父兄,他也不能对她过于冷落。 凭心而论,王氏还算温柔娴淑,对他也是敬重有加,总之,比让他娶那武三思的女儿要好太多。 不过,三郎心中总是郁郁难平。 从小到大,住在他心中的女子,从来都是牡丹姐姐,再也没有别人。 只是之前他年纪尚幼,自身难保,而姐姐的心思一直都在林远身上,他并不敢贸然表白。 后来牡丹姐姐成了和亲郡主,他也没有追求的勇气和机会。 眼下,他有些蠢蠢欲动——牡丹姐姐大他七岁,至今尚未成婚,林远又远在北庭,这未尝不是他的机会。 所以,三郎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了。 “王府里什么都有,她也并不喜欢玉器,这玉簪……” 不等三郎说完,牡丹又打断了他的话。 “那这玉簪送给盈盈也好,我和她之前同在道观修行,知道盈盈最喜这种精致之物。你这位兄长好容易来了一趟西域,也算带给她的心意。” 牡丹笑着,又想起了什么。 “还有九妹,落衡和奴奴,公主苑里的这几个妹妹啊,一个都不能少。对了,还有崇简,他最喜欢西域这边新巧的玩意儿了……” 牡丹说着,用手指了指前方的一个店铺。 “我的事情也办完了,那个铺子有不少精巧之物,我们一起去看看。走,李白。” 看牡丹姐姐拉着李白朝前走去,三郎神色落寞。 不等他开口相送,她就再三推辞,他明白,姐姐是不愿意接受他的心意,也不想当面拒绝他。 三郎也不好再坚持,默默的把玉簪收了起来。 也罢,不过是一枚玉簪而已,他的心意,早就藏在母亲留给他的玉佩里,送给了牡丹姐姐。 在铺子里,三郎挑选了不少新奇的小礼物,就在他要付账的时候,牡丹拦住了他,笑着对伙计交代着。 “你把这些东西包好了,晚些送去医馆。” “好的,郡主放心。” 三郎这才知道,原来这是裴家的店铺。 自从郭元振调任安西都护府,如今碎叶城的店铺,怕是有一小半都是裴家的产业了。 也难怪,如今他们再也不怕什么,可以在街上自由闲逛了。 路过路边小摊的时候,三郎原本想给李白买几个玩物,不过牡丹阻止了。 不管是鲁班锁、七巧板、九连环,还是假面、偶人、瓦狗,或者是空竹、风车、竹马,李白的玩具早就已经应有尽有了。 所谓玩物丧志,小李白已经三岁了,以后也该收收心,正经的学习了。 想到这里,牡丹笑着摸了摸李白的头。 “李白,你且说说,这些玩物你哪个没有?” “倒是都有,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大师父送我的木剑。” “好,习武练剑,强身健体也是应该,不过以后你也该收收心,好好读书了。姐姐原本是要教你读书习文的,不过眼下要去洛阳了,以后可能没办法陪你了。” 牡丹说着,蹲下来摸了摸小李白的脸。 “姐姐收藏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都是难得的品相。原本准备等你明年生辰再送你的,等回去就先给你,以后定要用功读书。” 小李白认真的听着,似懂非懂的连连点头。 三郎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了,他不明白牡丹为什么对这个小小的幼童如此上心。 “牡丹姐姐,他才多大,怕是笔都拿不稳,你这师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牡丹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爱怜的摸了摸李白的头,又紧紧的抱住了懵懂无知的他。 从李府接生到百日之喜,从周岁之礼到三岁寿诞,这整整三年的陪伴,她和小李白之间的感情,如姐弟,也如母子。 自己虽然有幸成为李白的师父,却终究是没有资质来教他的,这个诗坛奇才,会以他自己的方式成长、成才…… 李白如今才三岁,就算他少有诗名,怕也是得十年以后。 十年之后,她或许早已灰飞烟灭了…… 今日一别, 或许就是永别,自己所能给他的,也只有祝福而已了…… 第530章 晨起暮落,悲欢离合 天近薄暮,晚云淡收。 三人回来的时候,街道两边的铺子已经陆续收摊打烊了。 远远的,月娘在锦绣布庄的二楼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串糖人,高声唤着李白。 小李白应了一声,和牡丹说了一下,就飞快的跑了过去。 “慢点跑,别摔了!” 牡丹看着小李白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进了布庄消失不见。想到明日就要离别,她的眼睛不知不觉的红了…… 李三郎看牡丹对李白如此动情和不舍,莫名有些触动,半开玩笑的试探了一句。 “姐姐既如此喜欢孩子,也该早日成亲,自己生一个才好。” 牡丹一听三郎拿自己打趣,立马回了过去。 “我这修道之人,怕是与红尘无缘。倒是三郎你,何时让姐姐抱上小外甥啊?” 李三郎闻言,面色不悦。 他不明白,为什么牡丹姐姐从来都不肯接受自己的情意,无时无刻都在拒他千里之外。 “姐姐还说呢,当日你可答应好的,要送我一份大婚之礼,可是你食言了。” 牡丹闻言一愣,看来李旦没有把那份大礼送上。 回想起来,听闻三郎大婚之时,正赶上狄公薨逝,朝堂震动,或许李旦也是有所顾忌,不敢过于张扬。 再者,那首气势磅礴的大型乐舞,确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编排的。 牡丹原想解释,又把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大婚已过三年之久,不管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有没有如约奉上,如今都不重要了。 “是姐姐疏忽了,此番回去,我会备上几份薄礼赠与王妃,也算做姐姐的一番心意。不知王妃喜欢什么……” 不等牡丹把话说完,李三郎不高兴的打断了她。 “讨要礼物的是我,又不是她,还是不要提她了。” 三郎说完,转过身去,看着天边似火的晚霞,神色黯然。 牡丹知道三郎不高兴了,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还说你长大成人了,结果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的臭脾气。你再这样,姐姐可不敢跟你回洛阳了啊!” 听着牡丹的数落,三郎不好意思的笑了。 无论如何,姐姐能跟他回去,总是好的。至于以后,只能再做打算了。 其实三郎很清楚,在皇祖母真正还政李唐之前,他们这些李唐子孙谁都没有自由,更没有资格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 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只要太子顺利继位,他就再无顾忌。到时候求了皇伯伯,让他把牡丹赐给他,自己从此做个闲散王爷,和他的牡丹姐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最好再生几个孩子,就像李白这般活泼伶俐…… 想到这里,李三郎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此时,街道上有几个孩童正拿着风车追逐玩耍,也有一家几口说说笑笑的迎着夕阳归家。 看着这岁月静好的景象,李三郎心中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 多么安详,多么宁静,没有明争暗斗,没有血雨腥风,如果自己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是不是就可以像他们一样,在这小镇里悠然生活了…… “姐姐,此刻我忽然明白了,你为什么能在这偏远的西域待下去,这里真的就如世外桃源一般,悠然祥和。” “是啊,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晨起暮落,悲欢离合。这就是凡尘俗世里老百姓的生活啊。” 牡丹感叹着,对这个镇子泛起深深的不舍,回宫以后,这种单纯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了。 “如此说来,我也不想回去了,倒不如待在医馆给姐姐做个伙计……” 牡丹闻言,哈哈大笑。 “那可不行,我这小小的医馆哪里请得起你。” “如何请不起?我也不要工钱,姐姐只要管三郎吃饱就好了。反正洛阳城里,也不缺我这一个郡王。” 听三郎越说越起劲,牡丹微微叹了口气。 “三郎,其实这里也不是一直太平的。俗话说,太平才有盛世,国泰方能民安,老百姓的安居乐业,更要依赖一个开明有为的君主,这才是万民之福啊!所以,身为王子皇孙,你自有你的使命,不能贪图这眼前的安宁。” 牡丹的话,让三郎心中一震。他再次感受到了牡丹姐姐对他寄予的厚望…… 不知为何,从他五岁之时第一次遇到牡丹姐姐,她就会用这种眼神,这种语气鞭策他,鼓励他。 可是,江山,社稷,天下,这些东西似乎离他很远很远……有些话,甚至父亲也没有对他说过。 她的这份期望和信任,让他莫名惶惑,但又充满力量…… 第531章 家族荣耀,责无旁贷 牡丹和三郎往医馆走的时候,郭元振正站在窗前,饶有意味的看着这对姐弟。 虽说牡丹比三郎年岁略长一些,但因她修身养性,护颜有方,不仅容颜娇美,身姿玲珑,就连神态也和十七八岁的少女无异。 此时她和三郎走在一处,再也不像姐弟,倒像是一对璧人。 “裴兄,这么看来,这二人倒是郎才女貌,颇为般配。” 裴伷先闻言,凑上前来,一看是牡丹和三郎,叹口气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姝月的姻缘,我这个兄长是看不透,也管不了啊。临淄王贵为皇孙,业已成婚,而裴家冤案一日不平,姝月终究还是罪臣之女,他二人怕是没有这个缘分。” “这倒未必。李唐复兴在即,只要郡主此番立下功劳,将来必定会给裴家平反。届时郡主身为裴门嫡女,才貌双全,与临淄王岂不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了……” 裴伷先看了看郭元振,笑了一下并没有再接话。 虽然李三郎年轻有为,也对姝月一往情深,不过他并不怎么看好二人之事。 毕竟姝月比他长上几岁,所谓色衰而爱弛,未来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在他心中,还是觉得相王李旦更稳妥一些。 如今相王大权在握,成熟稳重,待太子继位之后,定然是位高权重,能护妹妹周全。 最关键的是,裴炎对相王有恩,李旦对姝月有情,将来定然会帮助平反裴家冤案。 当然,妹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她素来很有主见,婚姻之事,哪里轮得到他来干涉。 妹妹年纪已经不小了,再也耽搁不得,不管薛林远、李三郎还是相王李旦,他只希望此番回洛阳,裴家冤情得洗,而妹妹也能有一个明确的归宿。 两人说话间,三郎和牡丹已经进来了。 “你们可回来了,郡主,赶紧收拾一下,咱们明日一早就启程。” “啊,这么急吗?我还想着在碎叶城多待几日呢。” 李三郎有些乐不思蜀了。 “三郎,你怕是忘了上次回程途中的惊险了,我可是记忆犹新。你和郡主身份贵重,还是谨慎行事,以免夜长梦多。” “怕什么,如今西域有了郭将军镇守,再安稳不过了。” “郡主谬赞。天色已晚,不知您可要回一趟裴府收拾行李?还是我派人去取?” “不用麻烦了,关键的东西都在医馆了,其它不过身外之物,我整理一下,咱们明日从医馆出发就好。” “好,郡主果然洒脱!那我和三郎就先回军府等待,明日一早再来接应。” 郭元振带着三郎离开,也是为了给兄妹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有些话,他不好明说,只能让裴伷先这个兄长代为转告了。 —— 送走了三郎和郭元振,天色也就黑了下来。 点起烛光,关上房门,医馆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牡丹依依不舍的环视着千金医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阿兄,我走之后,这医馆就关了。” “哎,也好,叶落归根,我们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医馆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明日我让几个伙计过来盘点……” 牡丹笑了笑,径直走进医室,仔细整理了医书和药方,又临时写了一些方子,把它们都整理分类,一一放好。 “姝月,明日都要走了,还忙活这些做什么?” “有几个病患尚未痊愈,午后我去给她们交代过,让她们这几日再来拿药。我都标记好了,药房伙计都知道,会给她们配齐的。” “好了,知道了,医馆的事你就放心。倒是你自己,也要好好整理些行李。你若不放心旁人,只管列个清单, 我现在就回府里亲自去取。” “阿兄,真的没什么要紧之物。这些年总是东奔西走,身无外物,自在随心,早都习惯了。姝月在西域所有,都是兄长给的,还是给兄长留下就好。” “哎,你我兄妹,还分彼此……其它不要也就罢了,咱们裴家在洛阳南市也有不少店铺,钱财所用之物都不用操心,为兄自会为你安置妥当。只是那十几车嫁妆,我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裴伷先故意提及此事,只是牡丹并不接茬,只是笑了笑,转而又去药房整理。 裴伷先叹了口气,也就直言相告。 “姝月,为兄本想着你我兄妹就在这西域相依为命,再不回京,只是如今社稷危亡之际,岂能独善其身?如今朝堂动荡,你此番回京之后,难免会被卷入纷争,务必小心行事。” 牡丹看兄长神色忧戚,欲言又止,并不似单纯的离别之情,也就直接问了出来。 “阿兄,是不是郭将军和你说什么了?你我兄妹,有话直说就是。” “倒也没有什么,不过你此番回京是相王和太平公主一力促成,回京之后还是先去拜访他们,日后若有危难,也好照顾一二。” “哦,我明白了。” 牡丹淡淡的应了一声,继续整理着药草等物。 裴伷先看妹妹如此淡定,怕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再次追问了一句。 “你果真明白?是临淄王和你讲的?” “没有,三郎怕是还不知晓实情。如今我与武家已无瓜葛,宫里能让三郎接我,只能是相王和公主之力,想要召我回去。” “妹妹果真心思通透,也难怪他们会选中你。相王说了,只要此番你能立下功劳,将来定会给你、给咱们裴家一个交代。” 裴伷先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的看着妹妹。 牡丹知道,兄长是把李唐复兴、家族荣宠的希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兄长很少和她提起裴家的冤案,可是今日今日,他还是忍不住了。 牡丹的身上,终究流的裴家的血,有些事情也是责无旁贷。 “阿兄,你就放心,妹妹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好,再过些日子,我把这边安排好了,就会回去陪你一起……” 裴伷先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月娘来了。 —— 一看月娘来了,裴伷先也就先离开了。他还要去召集门客, 安排他们一路暗中保护妹妹…… 裴伷先走后,月娘看着牡丹,还没开口说话,眼睛就先红了。 原来她是听李白说了牡丹要走的消息,特意前来送行,还带来了一些吃食。 “还没吃饭?这是我亲手做的几个小菜,还有你爱喝的葡萄酒。” 牡丹一看连连摆手。 “今日可不能再喝了,白日里喝下的酒才刚醒了一些。” “多少也得喝一杯,算是我为你践行了。” 月娘说着,斟了一杯酒,端起递给了牡丹。 牡丹闻言,知道月娘已经知晓自己离开之事,也就不再推辞,接过来一饮而尽。 “牡丹,你这突然要走,我心里空落落的,以后啊,没人帮我看着小李白了……” “李白睡了?” “恩,玩累了,早早就睡了。要不是听他说牡丹姐姐要回洛阳,我还真不相信……这怎么突然又要回去了?” “嗨,一言难尽。月娘,你知道的,我从来也不是自由身。回就回,相信我们总还有相聚的时候。” 牡丹说着,从柜台里面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来看,是文房四宝。 \\\"月娘,这是我给李白准备的文房四宝,原本想等他长大一些再给他的,如今就先交给你,以后定要让他好好读书……\\\" 月娘一看那砚的品相,就知道是贵重之物,连忙推辞。 “这可使不得,他一个小孩子,哪里用得上如此贵重之物?白白糟蹋了……” “怎么会糟蹋呢?再好的文房四宝,怕也配不上李白的才情。能做他的师父,也是我的荣幸,只是今后无缘再陪他,就算我这个师父的一番心意。” 牡丹既如此说,月娘只得收下。 第532章 语重心长,三妻四妾 牡丹对李白的疼爱,大家有目共睹。 月娘更是由衷感激,只是她一直不太明白,牡丹为何如此看重自己的儿子。 如今牡丹要走,她虽无法挽留,却不想就此失去联系。 “牡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顾忌的,只管说。” “看你是真心喜欢孩子,将来你若成婚生子,如果是个女儿,就和李白做个娃娃亲;如果是个儿子,那就让他们结为兄弟……” 牡丹闻言,忍俊不禁。 “月娘,怎么你也说这话?我这还未出嫁,就催我生子了。” “怎么,还有人说过?” 牡丹笑而不语,只是继续整理着衣物。 月娘看着牡丹的神色,猜测道。 “可是今日那个李三郎?” 牡丹依旧不说话,只是从柜台深处取出一个包装严实的包裹,打开来,正是月娘之前给她赶制的嫁衣雀金裘。 牡丹轻轻的抚摸着裘衣,叹息了一声。 “月娘,可惜了你给我做的嫁衣,我是留下呢,还是带走呢。” “自然是带走啊,早晚有穿上它的一天。” “有吗?” 牡丹苦笑了一声, 月娘看了看牡丹,语重心长的劝着。 “牡丹,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了。不要考虑太多,我看今日那个三郎看你的眼神就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月娘,他可是我弟弟,和李白一样, 我从小看他长大的,之前他就来过一次了……” “得了,我也是过来人,还能看不出这个。牡丹,你是不是还在等林远?” “哎呀,我谁也没等。” 牡丹说着,收起了裘衣,精心的包裹了起来。 月娘继续劝着。 “你说那林远,他人就在北庭,离咱们也不算远,这么久了竟然也不来看你一眼,倒是这三郎,千山万水的,已经来了几趟……” “月娘,越说越离谱了,那三郎已经结婚了,是有王妃的人了。以后不许胡说了……” “要说起来,那些个王孙郡王,哪个不是三妻四妾……” “行了,月娘,你要再和我唠叨这些,我就不留你了啊!我也困了,明日还要早起启程……” 牡丹笑着起身,把那锦盒塞到月娘怀里,就要送客。 这几年的相处下来,两人已经情同姐妹,经常玩闹,倒也不拘这些礼节。 月娘看天色不早,也就准备告辞了。 “也罢,明日一早我带李白前来送你……” “千万不要,不要送来送去的,咱们以后定然会有相聚的时候。好了,你快回去,李白醒了该找娘了。” 月娘点点头,正要推门离开,牡丹又叫住了她。 “月娘,务必好好培养李白,这孩子前途无量。” “恩,知道了。” “还有……” “还有什么?” “李白年纪尚小,让他少喝些酒……算了,还是喝。” 牡丹的话,让月娘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在意。 “牡丹,你也务必保重。” —— 月娘走后,牡丹愣了好大一会儿,这才继续整理。 医馆里的事务理的差不多了,她自己的行李倒是不多。好在这些年下来,她已经学会了把贵重之物随身携带。 其实她的贵重之物并不多,也就三郎的玉佩,还有林远那带血的帛书。 而这两样东西,她一直收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得了。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郭元振和李三郎就来医馆接牡丹了。 裴伷先意味深长的拍着三郎的肩膀。 “临淄王,我家姝月就交给你了,宫中凶险,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放心,裴公,我李三郎就是拼了命,也会护姐姐周全。” 走出街道的时候,牡丹没有回头——她知道,除了兄长,在锦绣布庄的二楼窗口,一定站着一对夫妇,正目送他们离开…… 第533章 逾山越谷,涉水渡河 出了碎叶城,逾山越谷,涉水渡河,一路东行。 且不说郭元振,就是牡丹和三郎,这西域之路也已行过多次,都是轻车熟路,加上如今边境安宁,众人心情很是轻松,一路策马而行。 刚入初夏,西域之地正是水清草丰,气温也不算太高,牡丹身穿绯绿小袖翻领胡服,足蹬小蛮靴,利落便行。 为了防晒,也为抵御风沙,牡丹特意戴了一顶帷帽,高顶的笠帽之下,帽周四缘垂着长长的网状面纱,牡丹的容颜藏在这面纱之下,加上一身胡服,更添了一种英姿飒爽、雌雄莫辨的风情。 跟在一旁的李三郎,则是一身轻便的幞头袍衫,腰系九环蹀躞带,俨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终于能和牡丹姐姐并肩同行,这一路,李三郎时刻不离牡丹左右,对姐姐照顾有加。 虽说西域的夏日水清草丰,但出了四镇,满眼不是高山就是砾石,见不到一丝的生机,荒凉异常。 眼看人困马乏,骄阳似火,三郎取下羊皮水袋,驱马赶上了牡丹。 “姐姐累了,停下来喝些水。” “倒也不累,趁着天色尚早,多赶些路,免得耽误了行程。” “怕什么,我巴不得晚些回到洛阳城呢,尤其那紫薇宫,就像笼子一样。” 看三郎执意递着水袋,牡丹也就勒住马,接过来小饮了几口。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三郎,你这来了西域几趟,洛阳城是关不住你了。” “那是自然,等皇伯伯继位以后,我就像郭将军一样驻守边疆。” “哦,不知三郎想要驻守何处?” “就去碎叶城?姐姐觉得如何?” 牡丹闻言,噗嗤笑了出来,她笑着拧上了水袋。 “西域素来都是偏远苦寒之地,碎叶更是西北边陲,哪有王子皇孙会驻守这里的?你三郎就更不可能了。” “这有什么不可能,虽然偏远,乐得自在。” “自在?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会有真的自在。” “那牡丹姐姐喜欢何处,三郎就去何处。如何?” 李三郎说罢,目光灼灼的看着牡丹。 帷帽的面纱遮着脸,他看不清牡丹的面容,只见她伸出手来,把水袋还给了自己。 “我啊,现在只想回洛阳。快些赶路,天色不早了。” 牡丹说罢,扭头去唤落在后面的郭元振。 “郭将军,今日可是马匹不行,你怎么行的如此之慢?” 郭元振闻言,哈哈一笑,这才催马赶了上来。 这一路,看三郎紧紧的跟着牡丹左右,他就故意远远的跟在后面,和随行副将讨论军务,好给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没想到,郡主倒是嫌他慢了。 “郡主身娇体弱,不必忙于赶路,只要在天黑之前到达亭障即可,我也好趁机让将士们沿途查探一番地形,以便以后加建烽铺馆驿。” 牡丹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知道,按唐制,官道上三十里置一驿,非通途大道则立馆。不过,这西域官道人烟稀少,自然就没那么方便了,而且烽铺和馆驿往往同设在一处,兼有防御和交通功用。 如今的郭元振身为安西大都护,沿途对这些军事防御体系检查督导,也是职责之内 。 反正跟着郭将军,她是大可不必担心路上缺水少粮,无处歇脚。 虽然牡丹不是初次出行,不过自从开了医馆,她忙于行医,骑术已经略有生疏,如今颠簸这大半日下来,已经腰酸背痛。 要强的她自然不会说出口,只能盼着早些回到洛阳,或者到了馆驿好好休整。 郭元振也看出了牡丹脸上的疲惫之色,连忙出言安慰。 “郡主、三郎,你们请看,前方越过天山山口,再行二十里就有一处驿馆,我们到那里歇脚即可。” “但凭将军安排。” 牡丹这一路,确实有些累了,一听前方就有驿馆,顿时来了精神。 三郎闻言,则是勒马观望。 “郭将军,这个山口向北,是不是通向天山北麓的轮台?” “正是。北庭都护府就在天山北麓,唐将军和薛侍郎正在北庭驻守。” 说到这里,郭元振看了看牡丹,又看向了三郎。 “三郎若有兴趣,此番我们绕行过去,就当临淄王代表圣意慰劳边疆将士。” 三郎没说话,二人一同看向了牡丹。 “要去你们去,我:如今腰酸背痛,只想到驿馆歇息。” 牡丹淡淡的丢下一句话,独自策马前行,留下三郎和郭元振面面相觑。 “好端端的, 又提那薛林远做什么?” 三郎小声的埋怨着,策马追了上去。 “哎,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你先提到轮台的。” 郭元振在后面幸灾乐祸的笑着,再次故意落了下来。 —— 黄昏之时,一行人终于顺利到达馆驿。 第534章 相思无语,欲语还休 直到在馆驿住下,浑身酸痛的牡丹才发现,自己竟来了月事。 难怪此行如此腰酸背痛,牡丹心中叫苦不迭。 还好她早有准备,知道回京路途遥远,至少需要十天半月,所以一应物品倒是带的齐全。 只是随军而行,总也不太方便。尤其行军途中炊饮不便,为了赶路多是干粮冷水,牡丹至今还未喝上一口热水。 也许是裴姝月天生体弱,也许是曾因阴寒之药伤了身子,牡丹虽然给无数妇人调理身子,补血养气,自己素日也讲究养生,却并不能躲避痛经之疾。 到了晚上,气温骤降,牡丹只觉虚弱乏累,头晕目眩,所以只喝了一些热汤,就和衣躺下了。 三郎生龙活虎,丝毫不觉得累,只想缠着牡丹姐姐谈天说地。 隔着一扇窗,三郎在檐下声声唤着牡丹。 “天色还早,姐姐怎么就睡下了?” “有些乏累,明日还要赶路,三郎也早些歇了。” “哦 ……我还说有首新谱的曲子,想请姐姐指教呢?” “三郎的音律造诣远在我之上,哪里轮得到我来指教。” “姐姐过谦了,这可是改编西域的曲子,姐姐自然要比我懂……” 牡丹闻言,无言以对。 此时她腹痛难忍,蜷缩在床上,实在是不想多说一句。 三郎听屋里没有动静,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我吹,姐姐听?” “好啊,三郎吹,姐姐听着。” “恩。” 三郎满心欢喜,坐在檐下,拿出随身携带的长笛吹了起来…… 明月照千里,风烟尽散去,笛声起处,袅袅情思,如泣如诉,在夜的静谧里流淌着说不出的心事,连同心里的秘密泛起涟漪…… 牡丹听着听着,不由的撑起了身子,斜靠在床榻上。 笛声悠扬,情思婉转,如同一阵晚风迎面拂过,又像一缕清泉沁人心脾,她顿时觉得小腹也没那么疼了。 三郎吹的是西域的一首情歌小调,牡丹再不懂,也听得出这曲中意。 她默默的看向窗外,看着盘膝静坐的李三郎,在心中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相思无语凭谁寄,欲语还休总是情。风起,月光碎了一地;曲终,一切流向沉寂…… 静默许久,李三郎这才收起长笛,转头问道。 “姐姐,觉得此曲如何?” 牡丹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 “姐姐?姐姐可是睡了?” 牡丹依旧没有说话,面对这份少年情意,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如何拒绝,只能装睡。 李三郎想要再唤,又不忍惊动牡丹。 他顿了顿,再次拿起横笛吹了起来…… 塞外的夜,月朗星稀,青山远黛扫过少年的眉宇,三郎的眼眸里浸润着凄迷,一如月穿深潭时的孤寂。 一曲又一曲,笛声响了许久,屋内的人都没有回应。 晚风不觉夜深沉,斜月窥窗怜寂寞,郭元振站在对面的窗前看着,只觉得心头酸涩——少年痴心,多么难得,却不懂郡主为何一再拒绝。 说起来,郭元振和牡丹也算多年好友,却始终看不透这个女子的心事。 她应该是中意薛林远的,毕竟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只是薛林远胆识过人,智勇双全,他的野心怕不是牡丹所能驾驭的。 李三郎与薛林远比起来,不管家世还是才华,都毫不逊色,唯一遗憾的就是三郎已然大婚,有了正妃,牡丹只能屈尊侧妃…… 也或许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不屑于这侧妃的身份。 弦断语难尽,不解相思苦,郭元振叹息一声,不忍再听,推门走了出来。 “三郎,夜深了,小心着凉,快回去歇着,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李三郎没有说话,倔强的吹完最后一个音符,然后默默收起横笛,站起身来。因为坐的太久,他的腿已经麻了,打了一个趔趄之后,才缓缓离去。 郭元振扭头看了看牡丹紧闭的窗子,轻轻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窗外的笛声停了,夜终于静了下来,牡丹叹了一口气,这才轻轻躺了下来。 星稀月淡夜朦胧,清辉如水照无眠,这一夜,一梦成寂…… 第535章 跃马扬鞭,天昏地暗 次日,天刚蒙蒙亮,牡丹一行就上路了。 或许是因为昨夜被牡丹冷落的缘故, 三郎今日情绪低沉,有些怄气,一直没和牡丹讲话,并且一路飞驰,跃马扬鞭。 牡丹不想解释,也不和他一般计较,只是忍着不适默默赶路。因为她带着头纱,一路无话,众人也看不到她苍白虚弱的脸色。 离开驿馆之后,路越来越难行了。 大漠小碛、狂风流沙,一阵狂风刮来,顿时天昏地暗,甚至睁不开眼睛,三郎却一路不停,全速行进,牡丹不甘落后,也是紧紧跟随。 到了正午,牡丹终于撑不住了。 抬头望天,赤日炎炎,云不见一丝,风不见一缕,牡丹只觉头晕目眩,饥渴难忍。 她原想唤过郭元振,就地歇息一会,不料撩开头纱刚一张嘴,一阵狂风吹来,灌了她满嘴黄沙。 牡丹本就晕眩,此刻更是呼吸不畅,咳嗽不止,再加上马儿受惊跳起,牡丹一不留神没有抓稳缰绳,就从马上跌落下来。 虽然沙地上摔得不算太重,却也炙热难忍,牡丹只觉天昏地暗,直接晕厥过去。 “郡主!” 郭元振跟在队伍后面,看到郡主落马,一声惊呼,赶紧驱马上前。 而此时跑在前面的李三郎听到动静,也是吓了一跳,立刻掉头赶回…… 不待跑到跟前,他就跳下马来,跌跌撞撞的扑过来抱住了武牡丹。 牡丹此时帷帽已掉,面色惨白,紧闭双眼,满额的虚汗,这幅模样把三郎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姐姐被摔掉了半条命去。 “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李三郎抱着牡丹,焦急的连声呼唤。 “郡主,郡主!” 郭元振此时也赶上前来查看。 他在西域行走多年,颇有经验,知道这沙地摔不坏人,而且刚才牡丹的马跑的并不快,应该并无大碍。 她之所以晕厥过去,应该是中暑所致。 “三郎,沙地太烫,快扶她起来!” 三郎闻言,赶紧把牡丹抱起来,上半身斜倚着自己,下半身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时,他才发现,牡丹姐姐的身下流血了。一时间,他更是慌了神。 这李三郎虽然已为人夫,却和王氏并不亲近,一年到头也不怎么到一处,再加上女子月事素来被认为不洁,大都避讳着男方,所以他还不懂这些。 “姐姐!姐姐!郭将军,姐姐流血了!” 郭元振闻言一愣,瞄了一眼血渍的位置,又看向了马鞍,上面分明也有些暗红的血渍,他心中已经了然。 郡主素来体弱,又长途跋涉,从清晨到现在滴米未进,难怪晕厥了过去…… 郭元振没有解释,只是从腰间摘下水袋,打开来,小心的喂了牡丹几口。 随着清凉的水缓缓流入喉咙,滋润心田,牡丹这才清醒过来。 “姐姐,姐姐!” 一看牡丹醒了过来,李三郎激动的泪流满面。 “郡主,你可算醒了,看把三郎都给吓坏了。” “三郎,我无事,歇一歇就好。” 牡丹挣扎的想站起来,李三郎一把抱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不许乱动!你都出血了!” 一句话把牡丹闹了个大红脸,郭元振也是哭笑不得。 第536章 于心不忍,不为所动 当着随行将士的面,牡丹也无法给三郎解释,郭元振见状,只得含糊的搪塞了过去。 “郡主如今身虚体弱,确实不宜再奔波劳碌,要不还是就地驻扎休息?” 牡丹闻言,看了看郭元振,知道他已知道自己的隐疾。 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自己确实难受,可怎么能因为她一个人,拖累了大家的行程? 再者,这四面茫茫的流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郭将军,我没事,吃些东西,稍事休息就好。我们还是争取在天黑前赶到驿馆。” “也好,大正午的,待在这荒漠中着实不妥。那郡主就再忍忍,我们争取今晚赶到凉州军府,到了那里再做休整。” 三郎一听,不干了。 “郭将军,姐姐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如何赶路?” “还说呢,还不是因为你骑得太快,我都追不上了,可不把郡主给累到了?你说你该不该罚?” 三郎闻言,默不作声了。 他为自己之前的莽撞和冲动深深的自责。 本来只是一时怄气,没想到因此害了牡丹姐姐…… “三郎,我没事的,就是饿得了,吃些东西就好了。” 说话间,随行兵士已经奉上了干粮和水,三郎扶着牡丹,一点一点的慢慢进食…… 这期间,郭元振起身审视着队伍。此时跟在马队之后的几匹骆驼拖着辎重也跟在上来,这些骆驼的两侧都挂有袋囊、丝束、胡瓶、扁盘、织物、毡毯等物。 行军之人,大多喜爱奔跑快捷的良马,不喜欢稳步慢悠的骆驼,所以此番他们都是骑马,只随行带了五六匹骆驼,用以背负辎重。 不过,骆驼快跑起来很平稳,不会像马一样颠簸…… 如今看起来,郡主的马是不能再骑了,还不如骑着骆驼会舒服很多。 想到这里,郭元振招呼着手下兵士。 “你们把这批骆驼的行李卸下来,配上驼鞍,再加几层软垫,让郡主骑坐。” 就这样,牡丹从马上换到了骆驼的背上。 虽然这匹骆驼性情温顺,行走平稳,不过李三郎还是不放心,说什么都要跟在身旁,为牡丹牵着骆驼。 一行人继续前进,郭元振笑着看了看他们,又慢慢的落在了后面。 “姐姐,是三郎莽撞了,害你摔下马……” “三郎,真的不怪你。我这……是老毛病了,加上天热, 就有些晕眩。” “那姐姐是不是昨夜就开始不舒服了?” “恩,昨晚确实乏累,再加上三郎的笛声悠扬,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三郎没有生气?” “没有。” 三郎在牡丹面前,还是有些孩子气,一听姐姐夸他的笛声好听,也就不再生气。 不过,牡丹看着三郎行在路上,很是于心不忍。 “三郎,我已经好多了,自己就行了,你快些上马?” “不,我就要跟着姐姐。” 此时,郭元振也驱马赶了上来。 “我说三郎,离凉州城还有一段距离呢!照你这么走下去,待会儿晕过去的,可能就是你了……” 李三郎抬眼望了望,依旧不为所动。 “这骆驼本是双人乘骑,三郎,你若实在不放心,和郡主同乘不就是了?郡主,你说呢?” 郭元振说着,看了看牡丹。 李三郎也看向了牡丹姐姐,虽然他很想和姐姐同乘一骑,但姐姐不发言,他不敢造次。 要么让李三郎继续徒步沙漠,要么二人共乘一骑,对于郭元振给自己出的这个难题,武牡丹哪里有选择? 身为姐姐,若是一味拒绝,倒是显得自己过于见外,牡丹只得点头应允。 就这样,李三郎跃上骆驼,双臂环住牡丹,二人一同骑行…… 天边遥遥落日低,塞沙茫茫驼蹄疾——落日下,一峰峰骆驼、一匹匹骏马在大漠的孤烟中默然行进。 夕阳一点点的落下去,整个大漠都被染上一层褐红,驼影和身影被阳光扯得长长的,恍惚隔世…… 第537章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暮色四合,彤云向晚,就在人困马乏的时候,牡丹一行终于赶到了凉州。 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凉州地处西州边鄙,襟带西蕃、葱左诸国,以西方寒凉、土地瘠薄得名。 这里的民众鞍马为居,射猎为业,尚武之风盛行,土风壮猛,龙兴虎踞,将才辈出,素来都是天下精兵良将所在之地,也大唐重要的经济、军事重镇。 俗话说,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烈士武臣,多出凉州。 裴行俭、杨元琰、唐休璟、郭元振等先后担任凉州都督,这些大将能攻善战、治郡有方,让凉州成为经略西域、开疆拓土的前沿基地。 天下要冲,国家藩卫,五凉京华,河西都会——这些称号无一不彰显着凉州军事重镇的重要地位。 对于这个无数次出现于边塞诗中的西域重镇,牡丹一直心有戚戚,如今再临其地、望风怀想,目之所及,心之所系…… 而身为治理有方、深受拥戴的前任凉州都督,郭元振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他们一行人也受到了军民的热情接待。 当晚,牡丹终于吃上了热乎的饭食,住进了舒适的客房。 这一次,李三郎不再缠着牡丹玩闹,而是端茶送水,格外周到。 此时,他已经从郭元振那里知道了牡丹的病症所在,丝毫不觉嫌弃,反而更是怜惜。 牡丹姐姐一向独立要强,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撒娇示弱,只有在此时他才知道,她终究也不过是个需要照顾的柔弱女子。 牡丹看着忙前忙后的三郎,数次出言劝止。 “三郎,你身为郡王,到了这凉州城,该去宴席上慰问将士,犒劳三军。快去,不用陪我了,这里有婢女照顾就够了。” “不急,郭将军说了,我们会在这里休整几日,明日再见也不迟 。” 牡丹一听,明白郭将军是特意关照自己。 “哎,终究还是我拖累了大家的行程。” “哪有拖累。我对凉州慕名已久,早就想在这里停留一二,此番正是机会。” 三郎说着,给牡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了牡丹。 “喝些热茶,小心烫……” 牡丹接过茶,欣慰的笑了。 “姐姐何德何能,倒让三郎来照顾我。” “素来都是姐姐照顾三郎,如今三郎也该照顾一下姐姐了。” 三郎说着,又摸了摸牡丹床上的被褥。 “夜里寒凉,姐姐这被褥是不是薄了些?我让婢女送些过来……” “不用,哪里就有这么娇气了。三郎别忘了,姐姐以前在玉清观修行,早已习惯薄衾粗被,风餐露宿……” “姐姐还说呢,以前是三郎年幼,不懂心疼姐姐,如今三郎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会让姐姐受那些苦了。” 三郎说着,目光灼灼的看向牡丹。 “姐姐,此番回到洛阳之后,你就住在我的府上可好?” “三郎忘了,姐姐在仁和坊已经有了落脚之地,虽然偏远简陋,比不上王府奢华,总算是自己的家。” “裴公不回洛阳,姐姐一人住在那偏远之地,三郎不放心,还是住到一处,就像以前在东宫一样……” “三郎说笑了,如今你已成家立业,有自己的王妃和府邸,再也不用我照顾,姐姐自然不能过去同住。” “我不要姐姐照顾,是我要照顾姐姐啊……” “三郎,姐姐也算修行之人,这些年独来独往已经习惯,无须他人照顾。” 牡丹的冷淡,如同兜头浇下的凉水,再次扑灭了三郎的热情。 他知道姐姐的性情,也不敢再勉强,只得讪讪的岔开了话题。 “那好,这件事等回了洛阳再说。不过今日姐姐摔下马,都是因着三郎的缘故,三郎自然该照顾姐姐。” “快别忙了,都是赶了一天的路,你也累坏了,快回去歇着。” “我不累,一点都不累。” 三郎说的是实话,年轻的身体哪里知道累,尤其和牡丹姐姐在一处,更是时刻澎湃着一股激情,毫无倦意。 不过,端茶送水,铺床叠被,该忙的都忙完了,眼下确实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可是三郎还是不想离开。 他解下腰间的横笛,笑着看向了牡丹。 “姐姐,你若累了就躺着休息,我给你吹几曲,好伴你入睡……” 三郎的眼神温暖纯澈,一时让牡丹也无从拒绝。 可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是有些不妥。毕竟三郎是有妻室的人,牡丹还是要顾忌影响。 她只得起身走到门前,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三郎,姐姐乏了,不想听什么曲子,只想安静一会儿,你还是回去歇息。” 第538章 花前月下,谈婚论嫁 李三郎被牡丹无情的请出了客房,心中郁闷不已。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牡丹姐姐姐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爱慕她,疼惜她,却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逾越之举,只想趁这难得的同行机会,好好的照顾她,陪伴她,这都不行吗? 回想当年在东宫的那些亲密时光,难道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还是在牡丹姐姐的心里,从来都只有薛林远,没有他一丝一毫的位置。 李三郎越想越郁闷,他无心入眠,干脆来找郭元振喝酒。 他一向心思深沉,行为谨慎,只有在信任的郭元振面前才会流露一二。 反正他对武牡丹的心思,郭元振早就知晓,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 这几日,对于牡丹和三郎两人之间的进退曲折,郭元振看的一清二楚。 看三郎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定然又是被郡主拒之门外了。 这个郡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不过,这个郡王,也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郭元振不忍看李三郎为情所困,更不想看着二人继续闹下去,影响李唐复兴大计,所以决定开导一二。 于是,两人一起推杯换盏,很快,满腹心事的李三郎就有些醉了。 “郭将军,您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您告诉我,我李三郎怎么样?” “三郎英武不凡,雄才伟略,实乃当世人杰。” “郭将军休要哄我,我李三郎若真如你所言,为何丝毫不入她的眼?” “她?不知三郎说的是……”郭元振故作不解。 “郭将军明知故问,罚酒三杯!” 李三郎说着,就将眼前的酒杯斟满了酒,还不等郭元振去喝,自己又喝了个精光。 “哎,三郎此言差矣,其实郡主一向很看重你。” “是,她是看重我,总是劝我以天下为重,大业为先。如今她把我推的越来越远了……” “这也怪不得郡主。如今你已成家立业,郡主尚待字闺中,你们若交往过密,与郡主的清白名誉也不好。” “你的意思……她是嫌弃三郎已然大婚?那我就休了王氏,娶她回府!” 趁着酒意,李三郎恨恨的摔了杯子。 对于自己的婚事,他早就心存不满,却又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若不是自己已经娶了王氏,早在听闻赤都松赞死讯的那日,他就会向父亲请婚,跑来西域接回牡丹了…… “三郎,此话断不可乱讲。婚姻岂能儿戏,王氏何罪之有?何况太原王氏乃豪门望族,也是李唐基业依赖的势力,哪能随意得罪?你万万不可冲动行事,将自己和郡主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三郎闻言,颓然的低下了头。 其实他很清楚,身为王子皇孙,婚姻都来都是政治工具,哪里会有半点自由……休妻之话,他也只能发狠说说。 郭元振看三郎冷静了下来,这才自斟自饮,打开了话匣子。 “三郎,说起郡主,她胆识非凡,才貌双全,若非因为和亲耽误了青春年华,也定然早为人妻人母了。哎,说起和亲一事,我也是心中有愧啊,当初不该以她为饵,定下和亲离间一计,害的郡主蹉跎至今……” “姐姐风华正茂,正是如花年纪,现在成亲也丝毫不晚。” 三郎说此话的时候,心中悔恨万分,当初自己不该一时软弱,接受了赐婚…… 虽说身为郡王,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但是对于牡丹姐姐,他丝毫不想委屈了她。所以姐姐每每提到王妃,拿她来堵自己话的时候,总是让他无言以对。 ”确实,以郡主的人品才貌,虽说这些年她在西域也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王孙贵族,可是她从来不为所动。” “我明白,她在等薛林远。可那薛林远呢!如果说当初他被赐婚是被逼无奈,如今还是一心钻营,从不提迎娶之事,姐姐所托非人啊!” 听三郎愤愤不平的提到薛林远,郭元振笑了。 对于薛林远,他还是颇为欣赏的,对于他的身世,也有所了解。 “三郎,你有没有想过,那薛林远这些年为何只顾建功立业,一心钻营?” “这……我怎么知道?” “这也难怪,当年你还年幼,或许没有听过他的事情。” “你是说金童玉女?这我倒是知道。” “正是,薛林远是薛绍之子,父母皆在狱中惨死,这在洛阳已经不是秘密。” “可是,这和牡丹姐姐有什么关系?” “郡主也是一样啊。三郎,郡主的身世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我听父亲说过,她是裴相之女。” “这就对了,身为当年的金童玉女,这二人都是罪臣之子,身上也都背负着父母冤仇。这些年他们备受猜忌,身不由己,如今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所以儿女私情怕是只能暂时让位了。” “可是姐姐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复仇之事……” “她提了有用吗?你们这些王子皇孙尚且自身难保……” 郭元振的话,让李三郎无言以对。 看三郎不说话了,郭元振继续劝解。 “三郎,你知道此番为什么会召郡主回来吗?” “不是为了给皇祖母治病吗?” “这只是其一。其实召郡主回来是太平公主的意思,以宫中如今的形势来看,郡主此番入宫怕是有重任在身,所以万事都要小心。” 三郎闻言,恍然大悟。 此番他只顾慌着来接牡丹姐姐,被兴奋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 “所以对郡主而言,眼下并非谈婚论嫁的时机,怕是也没有花前月下的心绪。三郎,你也不该耽于儿女情长,如今李唐复兴在即,我们都该以大局为重。” 郭元振点到为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给三郎斟满了酒,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的确,李三郎聪慧通达,自然明白郭元振的苦心。 同时他也明白了,姐姐为何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自己的家仇,却一直鼓励自己以天下为先,大业为重。 这个女子,心里藏着血海冤仇,胸中装着家国天下——而他必须足够强大,才能配得上她。 第539章 初露峥嵘,重蹈覆辙 夜谈之后,李三郎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 虽然他依旧对牡丹照顾有加,不过不再死缠烂打,而是有节有度,让彼此的相处也自在了不少。 为了照顾牡丹的身体,他们在凉州休整两日。闲暇之余,李三郎就跟着郭元振一起巡边,了解军情民生。 看着虚心好学的李三郎,牡丹心生欣慰。 这个未来的大唐天子,在这个时候已经初露峥嵘,心怀天下…… —— 两日之后,一行人轻装上阵,直奔洛阳。 不过,就在到达洛阳的时候,牡丹拐了个弯——她要去一趟玉清观,祭拜自己的恩师杨真人。 其实自从牡丹走后,玉清观已经不复往日的荣光。如今杨真人的仙逝,更是让道观雪上加霜,人气凋敝,香火不继。 皇宫的供养已经断了,不少弟子也都散了,留下坚守的十几位弟子,推选了一位升任住持,勉强维持着道观的日常。 人去观空,故地重游,看着冷冷清清的玉清观,牡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和东宫两位小公主初次入观的情形,当时的玉清观香火鼎盛,道乐声声,没想到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回到玉清观,牡丹又成了玉虚。 对于昔日的玉虚,师父最器重的弟子,道观上下礼待有加。 新任住持自然是认得牡丹的,也明白玉虚此行的目的,因为师父临走的那段日子,唯一念叨和记挂的就是她了。 杨真人是在闭关的时候羽化的,所以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早早就留下了厚厚的医书,还有一些丹药配方,嘱咐日后若有机会,务必亲手交给玉虚。 看着师父留下的医书和药方,牡丹知道这都是师父毕生的心血,也知道自己日后在宫中侍驾,定然用得上它们。 叩拜之后,收好了这些遗物,牡丹并没有急着离开。 她请示过住持,又以一己之力捐献了不少香火,做了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会,给师父杨真人、武延基、李仙蕙和李重润等亡灵超度…… 忙完这些,也该走了。 临走之时,牡丹来到后园,依依不舍的看着这里的亭台楼阁。 这玉清观,当初还是林远一手设计建造,而这后花园,更是林远因着私心,专门给她解闷用的。 只是如今因为疏于打理,园子已经荒芜,秋千、风车早已破败不堪,昔日晾晒草药的地方长满了杂草,而通往后山的那条羊肠小道也已经无从寻觅…… 牡丹看着园子,想到了那次林远偷偷来到道观找她的情形…… 当时她还是穆丹,他还是林远,他们还是心心相印、亲密无间的一对恋人,盘算着如何回去,如何相守…… 那夜,她从后山送他离开;那夜,月亮似乎格外的圆。 只是好多年没见过那般的月亮了,也再也找不到那时的林远了…… 就在牡丹黯然伤神的时候,三郎找了过来。 “姐姐原来在这里,让三郎好找。姐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和盈盈她们在这里修行的时光。” 牡丹笑着,看向了远处的青山。 “那段日子简单安稳,我和盈盈她们日日念经静坐,跟着师父上山采药,真是让人怀念。” “是啊,八妹和九妹也经常说起玉清观。前些日子杨真人仙逝的时候,她俩还闹着继续出宫修行呢。” “哦,她们两人如今还想修行?” 牡丹颇感意外。 “是啊,尤其仙蕙姐姐出事以后,八妹和九妹更是忐忑难安。她们二人年岁渐长,也到了婚嫁之龄,总担心自己重蹈覆辙,成了李武联姻的工具,所以一心想要出宫修道,可是皇祖母不许,只得作罢……” 三郎说着叹了一口气,这两年,他也时刻为两个妹妹的命运担忧着…… “按说李武两家如今已然消弭宿怨,和平相处,圣上应该不会再强行联姻了……” “姐姐有所不知,自从武延秀从突厥归来之后,皇祖母似乎有意再度李武联姻,将盈盈许配给他,只是父亲一直以八妹体弱为由拖延着,眼下也不知道能拖多久。” 看三郎忧心的神色,牡丹也担心了起来。 的确,皇家公主从来都是联姻的工具,她们的婚姻,不过是圣上一句话的事。 想那武延秀和盈盈年岁相当,门当户对,还真是很有可能。 李武联姻是武曌心心念念的联盟之策,不管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还是武三思,他们的孩子都逃不出这个圈子… 想当初,李旦为了不让三郎娶那武三思的女儿,费尽心机的娶了太原王氏。 如今八公主和九公主都到了婚配之龄,他一时半会怕是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给她们嫁出去…… 对于八公主和九公主,牡丹还是很有感情的。 毕竟,她从小把她们带大,又一起在道观修行,早就情同姐妹。 武氏注定早晚都要没落,就连魏王嫡长子武延基都遭遇了不测,这武延秀定然不是可托之人,怕也是一个短命鬼。 好在武曌当权的日子已经没有多久了,只要在这之前,想办法让两位公主出宫,暂时躲开就好。 想到这里,牡丹已然有了主意。 “三郎不必忧心,所谓道渡有缘人,她们二人诚心向道,自有福缘。既然八妹和九妹有意修行,眼下也算有这个契机。” “哦,此话怎讲?” “如今圣体欠安,等我回宫之后会寻找时机奏明圣上,让她二人出宫入道,带发修行,为圣体诵经祈福,想必陛下会同意的。” 三郎闻言大喜,这果真是可行之策。 他就知道,姐姐足智多谋,一定会有办法的。 如此一来,二人就能以孝道的名义躲过赐婚,而只要躲过这段时日,待太子继位之后,她们二人就无忧了。 “三郎替八妹九妹谢过姐姐。” “三郎不必客气,我们同在东宫多年,情同一家,姐姐自然希望你们一切都好。 ” 两人正说着,郭元振也循声找来了。 “郡主,时辰不早,该回宫面圣了。” 第540章 一箭双雕,临阵倒戈 进了洛阳城,牡丹没能直接入宫,而是先被迎到了太平公主的府上,等候召见。 如今的武则天,已经不是想见就见了。 即便牡丹是奉了圣意召回,也要看五郎六郎是否愿意奏报,才有机会面圣。 虽然对当下的局势早有预料,牡丹还是没想到,宫里的形势已经到了如此紧张的程度。 正值盛夏,如火如荼,二张和李唐老臣的斗争也是难解难分,闹的不可开交,怕是没有心情顾及牡丹了。 原来自从武曌回到洛阳,朝堂就清晰的分裂成了两派,一是是拥护李唐的拥李派;二是攀附二张的亲张派。 拥李派自不必说,那狄仁杰虽然走了,来不及亲眼看见李唐的光复,却引荐了姚崇、张柬之等一批人才,成为拥李派的中坚力量。 如今上至太子、相王,下至丞相、百姓,都对二张深恶痛绝,盼着李唐早日复兴。 而亲张派主要是奉宸府内的一些文人官僚,还有精通阿谀谄媚之道的武家子侄。 随着武承嗣、武延基的相继死去,武家的势力已经逐渐消退,唯一还有些权势的武三思等人,因为明堂盟誓、李武联姻的缘故,也不好再和李家针锋相对,而是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不过,他们也不是那么安分的。明面上不好再斗 ,就去拥护二张,在背地里使绊子。 只要对李家不利,只要能讨好圣心,他们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尤其从洛阳回来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依附二张,加上二张买官鬻爵,如今亲张派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大。 在武皇的庇护和纵容下,二张的私欲和野心就像无人修剪的藤蔓一样疯狂滋长,成了不容忽视的隐患。 这两年,拥李派和亲张派争斗不断,你来我往,面折廷争,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形成了势同水火的状态。 而就在三郎去西域接牡丹的这段日子,朝堂上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二张对宰相魏元忠下手了。 这魏元忠既是宰相,又是太子左庶子,素来对二张深恶痛绝,平日里说起这哥俩,左一句小人,右一句小人,丝毫不留情面,也数次上书弹劾,惹得二张对他恨之入骨。 如今趁着陛下病体缠身,心情烦躁,二张决定主动出击、再度发难。 他们向武皇递上一纸诉状,指控魏元忠私下与人议论:“太后老了,不如辅佐太子才是长久之计。” 这一招,可谓深思熟虑,狠毒至极。 要知道,魏元忠以宰相之尊兼任东宫属官,他的政治立场自然是倾向太子的。武皇本就生性多疑,这项指控就很容易让她相信。 而指控魏元忠谋反,自然还涉及到了太子李显,只要坐实了指控,既能搬到宰相,顺便也把太子拖下水,可谓一箭双雕。 毕竟自从间接害死了太子的一双儿女,二张始终心中惶恐,一直担心太子即位后找他们报仇,这才想出了这狠毒的一箭双雕之计。 不出二张所料,武曌一看到诉状便勃然大怒,立刻把魏元忠逮捕下狱。 万一魏元忠之罪坐实,太子无疑也要身处险境——对于二张的险恶用心,拥李派心知肚明,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群臣一起上书,为宰相喊冤。 事关东宫,武皇也不好只凭一面之词,决定召集太子和重臣一同会审,让二张兄弟与魏元忠当面对质。 为了一举置魏元忠于死地,二张决定找一个人出来作伪证。 他们看中了深受陛下信任的张说。 这张说是圣上在载初元年开制举时通过殿试亲自录取的第一个状元郎,是朝野知名的大才子,曾参与编纂《三教珠英》,也因修书之功升任凤阁舍人,平日里对二张也算顺从。 所以,二张自认为张说是可以拉拢之人,对他软硬兼施,既以权势相逼,又以富贵相诱,让他指证魏元忠谋反。 朝堂局面微妙,二张嚣张跋扈,张说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不过,在会审之前,李唐老臣们找到张说,义正言辞的规劝张说,让他考虑清楚,以国为重,青史留名。 于是,张说的立场动摇了。 他很清楚,二张无德无功,仅以美色事人,其荣宠不可能维持长久……倘若替他们诬陷魏元忠和太子,来日一旦太子即位,自己肯定没有好下场。 于是,朝堂之上,张说临阵倒戈,当堂反水,没有与二张同流合污,而是站在了正义的一边。 他直称是张昌宗逼其作伪证,反替魏元忠喊冤…… 此言一出,旁听众人顿时哗然。 二张终究年轻稚嫩,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当即气急败坏,语无伦次,反口又称张说是魏元忠的同谋…… 至此,宰相谋反一案已经成了一出闹剧。 武则天是何等人物,一看这情势,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了。 很明显,自己的两个小情郎被张说给耍了。 武则天觉得荒唐可笑,同时也很不痛快,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在她看来,五郎六郎就是小孩子耍耍性子,无伤大雅,但这些老臣联合起来,就有些欺人太甚。 尤其对于反复无信的张说,武则天更是气恼。 不忍心责罚自己的两个情郎,武则天就把气撒在了张说和魏元忠的身上…… 最后,案子不了了之,除了魏元忠与张说被贬谪流放之外,其他人一概不予追究。 二张诬陷当朝宰相,却能毫发无损,对于这个结果,李唐老臣自然心生不满。 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于恃宠擅权且严重阻碍李唐复国的张氏兄弟,拥李派的朝臣们当然不会没有办法。 他们决定再度还击。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二张兄弟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贪污受贿,随便搜罗一下,就是罄竹难书…… 就在前日,张氏兄弟的所有犯罪事实突然被全部曝光。 所以,眼下的二张正是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西域归来的牡丹。 第541章 目瞪口呆,逍遥法外 还未入宫,牡丹已经感受到了刀光剑影。 眼下两派正在交锋,她只能住在公主府中,暂且观望,看事态如何进展。 其实牡丹对二张的得宠并不担忧,因为她知道李唐复兴是最终的结局,不管二张还是武家,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她无法将这份笃定告知旁人,所以面对太平公主的拉拢和暗示,牡丹别无选择,只能被裹挟其中,站队拥李派,成为他们即将安插在陛下身边的耳目。 依照太平公主所言,如果此番可以动摇二张根基,让其罢官免职,那么牡丹或许就不用急着进宫了。 不过,很明显,他们失望了。 面对朝臣对二张的指控,纵使二张卖官鬻爵、贪污受贿的事实确凿,铁证如山,武皇依旧对他们百般包庇,只让有关部门逮捕了二张的几个本家兄弟,立案审查。 很明显,这是要找替死鬼,为二张开脱。 毕竟,总有一些软骨头是照着女皇的旨意行事的,何况亲张派如今已经渐成气候,哪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 就在牡丹回到洛阳的第三天,相王李旦来到了公主府。 他形色匆匆,看样子是刚从宫中出来,给太平公主带来了二张最新的消息。 “太平,结案了,又白忙了。” “啊?之前那司刑正徇私枉法我知道,可是御史台不是重审了吗?” “是啊,御史中丞宋璟倒是秉公执法,依法判决,要将春官侍郎张昌宗免职。可是……” “可是什么?” “那个张昌宗不服判决,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功于国,所犯不至免官。” “他有功于国?他有什么功?” 太平公主闻言,哭笑不得。 一个以色侍人的面首,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有功于国,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脚狐杨再思说了,张昌宗调配神丹,陛下服之有效,是为大功。母亲深以为然,当场就赦免了张昌宗,让他官复原职了……” “这个杨再思果真是两脚狐,浑身都是软骨头!难道二张就这么逍遥法外了? “哦,母亲倒是做了个样子,把张家几个堂兄弟贬官,算是给众臣一个交代,总之,又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旦苦笑着,倒是把太平公主听得目瞪口呆。 她没想到,母亲对二张的维护和放纵,已经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 之前薛怀义再得宠,却也宠之有度,完全不会让他祸乱朝纲。如今母亲对这二张竟是完全不顾颜面,不论公私了。 她真后悔,把六郎这个祸害引荐给了母亲,如今眼睁睁看着它长成毒瘤,危害复兴李唐的大计…… 她长叹一声,看来只能对这二张出大招了。 而这,就需要牡丹出马了。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叫过侍女,让她去请丹阳郡主出来相见。 —— 李旦听到牡丹的名字,神色一动,不自觉的整了整衣冠。 因为忙于宫中事务,此番牡丹从西域回来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她。 片刻之后,一个素衣女子翩然而至。 李旦甚至都不用细看,只凭这清雅的气质,就知道是牡丹了。 一直以来,牡丹与宫里其它女子相比都很是特别,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让李旦也为之着迷。 之前碍于和亲郡主的身份,李旦不好对之过于亲近,如今和亲已废,牡丹恢复了自由身,他倒是不怕这些了。 毕竟,同在东宫幽禁多年的他们,也算是患难之交。 看到牡丹前来,李旦顾不得端着王爷的架子,主动迎了上去。 “牡丹,你回来了。” “牡丹见过相王。” “快快免礼。” 李旦上下打量着牡丹,眼中流露着藏不住的情意。 太平公主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兄长,轻咳一声。 “牡丹,这几日我就想办法安排你进宫。记住,此番进宫医治圣体要紧,但更要紧的是看紧二张,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 还不等牡丹回答,相王接话了。 “太平,我忽然觉得,此举怕是不妥……” “为何不妥?” “经此一斗,二张对我们更加防范。如果过于主动,万一他们起了疑心,对牡丹严加防范,或者借故将她调离,又有何用呢?” 相王所言不无道理。 当初主张把牡丹接回来,就是他们二人的主意,虽然也和陛下奏请过,得到了圣意准许,不过圣上如今怕是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 其实牡丹面圣还算容易,只是如何获取二张信任,让牡丹长久留在陛下身边,真正起到耳目的作用,还需要细细斟酌。 毕竟牡丹的身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即便此番以医治圣体的借口进宫,也很容易被一手遮天的二张兄弟给排挤出来。 所以他们不能过于主动,行事操切,只能缓下心来,静待时机。 还好,机会很快就来了。 第542章 垂垂老矣,壮心不已 原来,吐蕃使臣来了。 时隔三年,在太后赤玛伦的授意下,吐蕃使臣带着千匹良马、两千两黄金来到洛阳,再次将求亲表章放在武则天的御案之上。 说起来,两国和亲一事本已万事俱备,只因赤都松赞的暴亡而搁置。此番再提和亲,乃是为了新任赞普野祖茹。 如果说之前的吐蕃一力进取,和唐朝在疆界上多有冲突,那么如今主政的赤玛伦在平定内乱的同时,一直谋求两国交好。 即使明知自己儿子是被对方将领谋杀,也只能佯作不知,毕竟,孤儿寡母的朝堂之上,刚刚平定内乱的她,无论如何也经不起外患了。 其实赤玛伦的能力和手段丝毫不逊于武曌,只差没有称帝改国号罢了。只是这位坚强的铁血太后,如今也已年迈体衰,需要为尚未年幼的孙子图谋未来。 或许是女人爱好和平的天性使然,在两国外交政策的问题上,武则天和赤玛伦还是颇有默契,都怀柔为主,主张联姻。 所以,趁着武曌尚在执政,赤玛伦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促成和亲一事,延续和亲之约,让两国睦邻友好下去。 为此,赤玛伦主持疏通了唐蕃古道,还要开辟茶马之路,以示自己的诚意。 对于赤玛伦的示好,同样年迈体衰的武曌很是受用,用一个女子就能换取边疆几年和平,何乐而不为呢。 此番和亲的对象虽然换了吐蕃赞普,但也算是对上次联姻承诺的延续,所以两国使臣均无异议。 只是,为这和亲的公主人选,众人也犯了难。如今的野祖茹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该让谁去和亲呢? 事关两国外交,二张兄弟也不敢拖延,赶紧如实上报。 一听吐蕃又要和亲,武则天决定召子侄们一起商议,同时也想到了之前的和亲郡主武牡丹。 于是,武牡丹终于得到机会,和太平公主、相王、梁王等人一起进宫面圣:,商议和亲一事。 —— 牡丹是在长生殿见到武则天的。 和上次在嵩山三阳宫相比,武则天的气色不佳,眼睛浑浊,已然有了衰老之相。 也难怪,整整八十岁的武则天,真的已经垂垂老矣。 正值炎夏,酷热难当,虽然长生殿里冰扇轮转,凉风阵阵,武则天还是觉得百般不适,懒得见人。 今日为了和亲一事,也是强打精神。 众人入殿行礼之后,斜倚在龙榻上的武曌板着脸先责问了起了牡丹。 “牡丹,听说你已归来数日,怎么,朕不宣你,你也不知道来面圣?” 面对武则天的责备,牡丹自然不好说是因为二张的阻扰。 “牡丹知罪,只因先师杨真人仙逝,牡丹回来就去了玉清观,一是祭拜先师,二是承继师父的丹药之方,以便更好地为陛下效劳。” “不错,尊师重道,有情有意,杨真人有你这个弟子也是她的造化。如今想来,玉清观献上的丹药虽然见效缓慢,却颇有养颜之效。” 武则天说着,朝着牡丹招了招。 “牡丹,你近前来,让朕看看。” 牡丹躬身上前,垂手而立,武则天打量着牡丹,幽幽的笑了。 “这些年了,你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娇嫩的像朵花儿一样,倒是朕,已经老眼昏花喽。” 面对武则天的叹息,牡丹没有自欺欺人的粉饰,而是淡定的引用了曹操诗作《龟虽寿》里的两句诗。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牡丹的回应,让武则天颇为赞赏。 她老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和那些只会在她面前阿谀奉承的人不同,牡丹不卑不亢,通达谙练,回答的恰到好处。 曹操是她素来崇拜的一代枭雄,这首诗用在此处也颇为贴切,也让她心生欣慰。 “很好,在西域多年,还是这般聪慧伶俐。幸好你没去和亲,否则朕还真是舍不得了。” 武则天笑着,看向了众人。 “对了,如今牡丹回来了,可是吐蕃又来求亲,你们且说说,这次该派哪个公主合适?” 皇家公主虽然不少,只养在公主苑的就有十几位,有李家的,也有武家的,不过,和亲这种事情,谁也不好自作主张。 一时间,大殿里静寂无声,无人应话。 第543章 心惊胆战,深陷其中 见众人都不说话,武则天看向了李旦。 “旦儿,八公主和九公主如今也到了待嫁之龄,不知你对她二人的婚姻作何打算?” 李旦闻言,神色一动。 他很清楚,母亲想将盈盈嫁给武延秀的心思。如今这个时候提起她们,让他心惊胆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旦应对不当,要么李武联姻,要么吐蕃和亲,怕是就成了二选一的困局…… 看到李旦迟疑,牡丹想到了自己在玉清观里对三郎的承诺,赶紧出言解围。 “陛下,说起八公主和九公主,牡丹正要一事禀告。” “哦,你且说说看。” 武则天知道牡丹和两位公主感情深厚,定然会出来解围,倒是想看看她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陛下,之前牡丹曾前往嵩山,为陛下祈福禳灾。如今圣体欠安,该由至亲之人再行诵经祈福,禳灾解厄。八公主和九公主正是合适人选。” “此话怎讲?” “这姐妹二人自幼修行,颇有道缘,又是陛下的至亲孙女,由她二人来行科仪法事,自然事半功倍。”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牡丹的话,武则天还是有些相信的。 如今她为了长寿康健,各种方法都用过了,服用神丹,投递金简,但却收效甚微。 如果两位孙女能出宫为她诵经祈福,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可是……她们二人可是自愿?” 不等武则天迟疑,李旦赶紧躬身回禀。 “母亲,她们二人早有心出宫修道,为母亲祈福禳灾,还望母亲成全。” “也好,难得姐妹二人有这份孝心,那就依了她们。公主身娇体弱,也不用往嵩山跑了,就在玉清观。牡丹,旦儿,此事就由你们安排。” “谢陛下!” 牡丹和李旦同时躬身谢礼,武则天看着他们二人,眼神闪过一丝笑意。 其实她今日是故意敲打李旦的。因为他一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参与李武联姻,这份倔强让她有些不快。 还好牡丹以孝心解围,她也不想再为难这些孩子了。 毕竟,八公主和九公主都是自己的亲孙女,哪里舍得让她二人远去吐蕃和亲,只是借故敲打一番罢了。 —— 相王的女儿们安全了,但是和亲一事还是没有结果。 看众人都不说话,梁王武三思坐不住了。 这几年,还政李唐成了大势所趋,尤其随着魏王和继魏王的相继离世,武家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了,连他这个梁王也是畏手畏脚,只能跟在二张身边奉承。 趁着这个机会,他倒是想要表现一番。 既然相王、太子他们都舍不得让李家的公主去和亲,他们武家还是有人的。 别的不说,当下在紫薇宫的公主苑里,就有现成的一位。 而且她无父无母,让她顶出来,既成全了武家的名声,也不会得罪什么人。 想到这里,武三思站了出来。 “姑母,和亲一事关乎两国邦交,边疆稳定,皇族儿孙自该奋勇上前,而不是推诿闪躲。三思愿意举荐我们武家的郡主前去和亲,为国分忧。” “哦,不知你说的是哪位郡主?” “正是我们武家之女,昭和郡主武落衡。” “落衡?” 武则天沉吟了一下,看了看武三思,又看向了牡丹。 “牡丹,说起来你也算武家义女,又曾是和亲郡主,依你之见呢?” 原本牡丹听到武三思提出让落衡和亲,还有些着急上火,正在考虑该如何救场,一看武则天竟然主动问起了自己的意见,顿时放下心来。 这一下,武三思的马屁怕是要拍到马蹄上了。 别看落衡无父无母,可正因她命苦,又聪慧乖巧,一直都很受武则天的宠爱。 当初还是牡丹把她从瘟疫中救了过来,牡丹对她也如亲妹妹一般疼爱,这一点,武则天是知道的。 既然武则天主动问她,定然也是舍不得落衡去和亲,想让她来打罢此事。 何况,落衡是武攸绪拜托给自己照顾的,牡丹自然不会让她成了武三思献媚的工具,稀里糊涂的去和亲。 想到这里,牡丹心里有了底,也就直言不讳。 “回禀陛下,据牡丹所知,那吐蕃赞普野祖茹年岁尚幼,落衡比他年岁稍长,若几年不能迎娶,拖延下去,怕是会耽误了落衡……” 武则天闻言,连连点头。 “也是,若是像你一样,又是白白耽误了青春。咱们武家的公主本就不多,还是好好的养在宫里。 ” 既如此,武落衡一事也就作罢。 不过,武三思不高兴了。 在他看来,武牡丹一向淡然,置身事外,很少主动参与宫中之事,怎么今日如此主动,竟敢来拆自己的台? 难怪太平公主和相王主张接她回来,看来如今她已经彻底是李家的人了。 “丹阳郡主素来见解独特,既然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不知郡主如何打算?公主苑里养了那么多公主,你又曾为公主少傅,郡主觉得那位公主合适?” 牡丹知道,今日为了给几位公主解围,自己已经深陷其中,眼下她要是不举荐一位合适的人选,怕是无法脱身了。 第544章 宗室之女,金城公主 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对于和亲一事,牡丹原本是不赞同的。 将边疆安危的重担放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这本就是一种不负责任。 她自己就深受其害——顶着和亲公主的由头,成了一枚政治棋子,从此失去了追求爱情的可能和自由…… 但和亲之策由来已久,哪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抗衡。再者,与万千将士血洒疆场相比,牺牲一个小小的女子,似乎又是最小的代价。 总之,大局当前,关系到两国邦交,关系到边界安宁,和亲政策很难辨个是非对错,牡丹对此无话可说。 她开脱了八公主和九公主,也帮武落衡解了围,可和亲一事总要有人去做。 如同武三思所言,公主苑里那么多公主,总会有一个合适的——这是皇族公主不可摆脱的命运。 当初武则天把众公主一一接来,养在公主苑,未尝不是这个初心。 即便这些公主不用出使和亲,也是要被各种赐婚联姻,这个皇宫里的女子,虽然贵为金枝玉叶,却毫无婚恋自由。 眼看众人都看着自己,牡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既然不得不推举一位公主前去和亲,嫁给那野祖茹,牡丹自然希望两人能相对般配。 还好那野祖茹年岁尚幼,绝对不可能近期迎亲,少说也得等个十年八载。待几年之后,两国形势如何,谁又知道呢? 这些年,吐蕃王室动荡不安,充满未知。也或许新选的和亲公主会像她一样,还未等到出嫁,遇到吐蕃内乱、赞普去世,也就不用再去和亲了…… 这个想法有些恶毒,也不切实际,牡丹权当是自我安慰。 她只希望新的和亲公主,命运会比她好一些,哪怕将来不用和亲,也不至于白白等待,蹉跎青春。 由此,倒是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公主苑里年岁最小的李奴奴。 这李奴奴是雍王李守礼的小女儿,也就是废太子李贤的孙女,因为当年李贤获罪,连带着李守礼也不受武曌待见,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倒是他这个女儿,自幼被接进皇宫,在公主苑与其他公主一起长大,接受宫廷的培育和熏陶,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出高贵的气质和不俗的才艺。 说起来,这李奴奴也是李唐宗室之女,而且年方六岁,和那野祖茹相差不多,就当是定了一桩娃娃亲,先把此事应下。 如果在这两个孩子长大成婚之前又出变动,她们尚且年少,也不至于耽搁了终身大事…… 想到这里,虽然于心不忍, 牡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陛下,公主苑里的公主个个国色天香,才貌双全,但若论年岁相当,牡丹认为年岁最小的李奴奴最为合适。” “奴奴?你是说守礼的女儿?” “正是雍王之女李奴奴。” 牡丹此话一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他们的女儿或者孙女。 武则天闻言,略微思考了一下,点头赞同。 其实历来和亲的公主,大多是从宗室女子或外姓贵族女子中挑选合适的,先封为公主,再送去和亲。 当年的文成公主是如此,丹阳郡主也是如此,而李奴奴算是正宗的李唐宗室之女,又自小养在宫中,完全有这个资格。 毕竟,身为皇室之女,受了百姓的供养,享受了锦衣玉食的富贵,自然也逃不过“为国效力”的命运。 武则天笑了笑,看向了李显。 “太子,你可有异议?” 李显自然不敢说什么,赶紧躬身回禀。 “儿臣无异议,此事全凭母亲做主。” “那好,和亲人选就这么定了。太子,奴奴小小年纪为国分忧,你该收她为养女,即日起封她为金城公主,好好的养在宫中。” “儿臣遵命。” 说起来,李奴奴是李显的侄孙女,中间还差着一辈,不过为了提高李奴奴的身份,让和亲一事名正言顺,也就没那么讲究了。 就这样,六岁的金城公主李奴奴,在牡丹的提名下成了和亲公主。 第545章 头头是道,转怒为笑 髫年之女,尚未及笄,六岁的李奴奴尚未通晓人事,已经被压上了和亲重任。 就因为自己的几句话,影响了这个女子的一生——对此,牡丹心中始终有些歉疚。 其实她知道,即便自己不讲,武则天也会选择李奴奴,因为她是公主苑里年岁最小,也最不受宠的一位。 可是牡丹还觉得自己像是罪魁祸首,心情难免有些低落。 所以,当陛下赏食众人,让婢女们端上冰粥和西瓜等物的时候,牡丹也没有心情去品尝,只是默默的退在一旁。 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时候,武则天又开始咳嗽不停。 出于医者的敏感,牡丹发现自从她入殿面圣以来,这已经是武则天第四次咳嗽了,她不由的注意了一下。 牡丹听那咳声并无痰音,就仔细观察了一番,只见武则天的龙榻两侧各放了一樽冰鉴。 这冰鉴中有方壶,上有镂孔的盖子,鉴、壶之内皆可置冰,丝丝凉气正从冰鉴里冒出,加上一旁不停转动的大风轮,全部都吹到了武则天的方向。 牡丹赶紧走上前去,将风轮调转方向。 凉气一停,武则天顿时觉得燥热不堪,她不满的看向了牡丹。 “大胆!” 牡丹也不害怕, 垂首解释。 “陛下,盛夏无病三分虚,三伏虽暑热,却不可贪凉,这凉风入肺最易引起咳疾。早在三阳宫避暑之时,我就提醒您切勿贪凉,” 牡丹说着,端起武则天面前的一碗冰粥,递给了身旁的婢女。 “还有这冰粥,也要少食。端下去,换一盏未经冰镇的莲子汤来。” 牡丹的这番操作,看呆了众人。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武曌说话,就算是上官婉儿、二张兄弟也从来不敢随意干涉陛下的喜好。 武则天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不过不等她发作,牡丹已经解释上了。 “陛下,畏热者,阴虚也,五心烦热、食欲不振、乃思虑过度以至损耗阴血,需慢慢调理,清心降火,只用冰于康健无益。” “还有,殿内用冰虽多,布局却不佳。要知道, 冷气重,易下沉,最好将那些冰置于高处。再以风轮循环,殿内就会处处清凉,不用对准龙榻吹风了。” 武则天本来有些不耐烦,不过看牡丹态度陈恳,说的头头是道,也就消气了。 其实她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可贪凉,宫里的太医也叮嘱过,可是自己实在畏热,就没把太医的叮嘱放在心上,如今倒是有个人来管自己了。 武则天知道牡丹有胆有识,是本着一颗医者之心好心提点自己,所以她也不好为此发火。 再说,她发现,自己真的好一阵子不咳了。 说起来,自从狄仁杰死后,自己身旁多是自保、谄媚之徒,敢于和她这么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牡丹能保持这份胆识和真诚,十分难得。 想到这里,武则天转怒为笑。 “好,那就依你之言,将这些冰鉴重新布置。对了,牡丹,听说你在西域开了一家医馆,专给妇孺医病,看来如今你的医术了得啊!” “陛下谬赞,实不相瞒,牡丹的医术确实稍有精进,此番回宫,正因听闻龙体有恙,想要回来侍奉左右,还望陛下成全。” 牡丹说着,跪在了地上。 她知道,眼下是她留在宫中的最好机会。 “牡丹,你的孝心,朕已知道。只是因为和亲一事,你已耽搁了几年青春,如今也该为自己打算一番了。依你的才貌,纵使年岁略长,想要嫁个王公贵族也不是难事……” “陛下,牡丹别无所长,更别无所求,这些年修道行医,一身医术都是恩师杨真人所授。如今师父仙逝,牡丹只想继承遗愿,替师父侍奉陛下左右。” “也好,你既如此有心,那就暂且留下,做个御前侍女。” 第546章 虎视眈眈,不胜其烦 凭借一己之力,牡丹如愿成了御前侍女,留在了长生殿。 五郎和六郎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有一个精通医术的侍女贴身侍候,圣上的身体或许从此就好了起来。 二张深知,他们的身家性命、家族荣宠都系在女皇一人身上,圣上活的越长久,他们的福禄也就越长久…… 而之所以留下牡丹在身边伺候,武则天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这个武牡丹,胆大心细,伶俐聪慧,某些方面像年少时的太平,而某些方面,又像昔日的上官婉儿。 太平是她最宠爱的女儿,婉儿是她最信任的婢女——所以对于武牡丹,武则天始终是有些偏爱的。 这些年,眼看着她从豆蔻之龄到了花信年华,如今武牡丹,正是明艳动人,绰约多姿,如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虽然她二十六岁还待字闺中,不过如今女子的地位大大提升,离婚再嫁的都大有人在,何况牡丹这般才貌,更是毫不愁嫁。 曾几何时,武则天想要成人之美,把牡丹嫁给林远,不过林远似乎另有打算。 如今看来,最适合牡丹的,或许还是旦儿。 也好,旦儿一直对牡丹有意,之前她怕二人结合威胁到自己的帝位,所以不愿成全他,如今李旦已与皇位无缘,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毕竟,当初旦儿被摆在皇嗣之位上,全家被幽禁多年,受尽武家迫害,如今皇位却给了李显,武则天也想补偿一下他,虽然眼下还不到时候。 人老了,心也软了,越来越多的事情都显得力不从心。还是要少结仇怨,尤其要和子女们缓和关系,毕竟自己的身前事、身后名,还要依赖于他们。 这也是武则天始终没有强迫李旦,没有下旨让盈盈公主嫁给武延秀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盈盈越长越大了,也越来越像她的母亲——窦妃。 自从回了长安,武则天就开始噩梦缠身,如今搬回洛阳,情况却并无好转。 缠绵病榻的这些日子,每每见到她的这些儿孙,她总是心神不安。 看到李显,会想到他的一双儿女;见到李旦,会想到他的刘窦二妃 —— 所以,她不愿意见他们,不愿意去想起那些人事。 她只想看着五郎和六郎鲜嫩俊秀的面孔,听着他们温软多情的甜言蜜语,在宴饮歌里忘记烦忧。 辛劳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她实在太累了,也斗不动了,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如今皇储已定,李武两家也日渐和睦,她只想好好的享受生活。 没想到这些人偏偏就看不得她舒服,视她的五郎和六郎为眼中钉, 肉中刺…… 百姓和大臣们反对也就罢了,就连自己的孙子孙女也敢嚼舌头,这才闹出了那桩血案…… 从那之后,这个宫里就再也没有平静过了。 眼看矛盾越来越深,斗得越来越凶,实在让她不胜其烦。 她已经决定还政李唐,立了李显为太子,也给了相王李旦权势,还提拔那些李唐老臣,甚至还回了长安 …… 还想怎么样呢?就连她身边两个男宠都容不下? 她为国家操劳了一辈子,如今老了老了,连找这点乐子都不行吗? 武则天知道那些老臣们想什么,他们想要她早些传位给太子,还政李唐。 她是要传位给太子的,是要还政李唐的,但不是现在。 她尚且在位,这些人就这么迫不及待,苦苦相逼,如果她真的提前退位,情况可想而知。 这些如花的男宠不可能再有了,她所有的权力和威严将不复存在…… 要知道,只要当上了皇帝,感受过权力的魔力,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再也不舍得放手,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行。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皇权的诱惑如此之大,这也是当初她费尽心思也要登基称帝的原因。 算起来,称帝不过十四年,她这个皇帝还远远没做够。所以她不愿意在自己生前,就将权力交给太子。 再者,她辛辛苦苦,一手创立的武周帝国,就算注定了只能一世而亡,也要尽量的长久一些…… 她知道,太子一旦登基,武周帝国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这一点,在她决定立李显为太子的那一刻,她就想到了,她痛心,却无奈,只能让这一天晚些到来,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不要看着这一切发生…… 可是,没有人理解她的苦心,他们只会觊觎皇位,咄咄相逼,连她身边的两个男宠都容不下。 偏偏五郎和六郎也不争气,这两个孩子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却是草莽。 在武则天看来,二人卖官鬻爵,不过是为了敛财;诬陷宰相造反,也不过是在怄气。明明斗不过那些老臣,还不知道收敛,偏要耍性子,使脾气…… 不过,也正因为看透了二张的能耐,武则天才丝毫不担心他们乱政。 就像当初的薛怀义一样,最多就是恃宠而骄,并没有不臣之心,也没有这个能耐。 不过,当年的薛怀义她舍得杀掉,如今的二郎可舍不得丢了…… 何况二张兄弟与薛怀义很是不同,他们本是官宦人家出身,温文尔雅,才貌双全,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对她更是依赖依从、忠心耿耿,真的很能哄她欢心。 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武则天知道自己现在耳不聪,目不明,精力不济,再也无法像以往一样牢牢的把控朝堂了。 而那些老臣们虎视眈眈,一心盼着她早些退位,不知道会在背地里谋划什么…… 五郎、六郎就是她的耳目,替她看着那些百官,同时适度打击一下那些蹬鼻子上脸的李唐老臣,制衡越来越强大的太子一党。 身为帝王,平衡之道任何时候都不能忘。 不过,眼看矛盾越来越尖锐,武则天也是不胜其烦,想要缓和一下。 而武牡丹或许就是这个润滑剂。 其实早在李旦和太平向她奏请,想要三郎去西域接牡丹回来的时候,她就猜到了兄妹二人的意图。 看来这兄妹二人,是想要在她身边安插一个眼线。谁都知道武牡丹和相王一家交情匪浅,自然会听命于他。 不过,武则天并不担心,因为牡丹和太子是有矛盾的。 别忘了,牡丹是裴炎的女儿。而裴炎,正是当初把显儿拉下龙椅,至今还被他们恨之入骨的人…… 可以说,这个武牡丹,他们可以用,她也可以用。 所以,武则天才会留下牡丹。 第547章 晨鸡暮犬,各司其职 自从牡丹留在长生殿当差,原本沉寂的皇宫,渐渐的又热闹了起来。 牡丹就像是连接其中的纽带 ,让几乎与众隔绝的武则天慢慢回归。 身为昔日的公主少傅,又是曾经的和亲郡主,初入宫时,牡丹在侍奉陛下的同时,也是片刻不得闲。 她先是安排八公主和九公主出宫,去玉清观修行,为圣上祈福禳灾;又帮金城公主李奴奴整理宫苑,筹备册封之典。 也因为筹备这些事情,各宫之间往来增多,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等人想要拜见陛下,没有像昔日那般困难。 只要经常能见到陛下,李唐一派的心里就都稍微安慰了一些。而他们和二张之间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逐渐有所缓和。 而对六郎而言,因为之前在太平公主府里有过几面之缘,又在嵩山三阳宫避暑之时有过交流,他对武牡丹的印象并不差。 虽然兄长张易之一直觉得武牡丹很可能是相王府里的人,是他们安插在陛下身边的耳目,他还是极力劝解兄长,让牡丹暂时留在了长生殿。 因为六郎很清楚,以他们兄弟二人的力量和智谋,很难和那些李唐老臣们抗衡。 这几番交手,几个来回,几乎都是他们落败……如果不是陛下铁了心的护着他们,二人怕是早就凶多吉少。 眼看形势越来越严峻,众臣似乎都要将他二人处之而后快,陛下虽然护着他们,却也不对那些李唐老臣下狠手,这让二张的心里还是没有底…… 而且,六郎已经查清了牡丹的身世,知道她是前朝宰相裴炎之女,也知道李显和太子妃并不喜欢武牡丹,两家之间结怨颇深。 或许他们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把有才有貌、有胆有识的武牡丹拉入阵营,成为他们之中的得力一员。 牡丹不是和相王一家交好吗?他们大可以怂恿陛下废了太子李显,改立相王,这样一来,他们就又有了拥立之功,以后也不怕被秋后算账了。 拉拢陛下最信任的女官,六郎是有信心的,昔日的上官婉儿不就入了他的道吗?只是自己一时大意,被陛下发现了…… 这个武牡丹如今年岁渐长,也还孤身一人,想要拉拢她,应该不算太难。他倒不相信,有什么女子能抵挡的住他的甜言蜜语…… 退一步讲,就算无法将牡丹拉拢过来, 六郎也可以看出,武牡丹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为陛下的身体康健着想。 对他们而言,武则天就是二人的靠山,此山不倒,荣华富贵,万事无忧,陛下能多活一天,他们就能逍遥一日,胜算也就多了一成…… 至少二张和牡丹在这一点是一致的,都希望陛下身体康健。所以二张对牡丹虽然提防,也还算客气。 —— 对于二张的心思,忙碌的武牡丹没精力去揣摩,在她看来,晨鸡暮犬,各司其职——大家相安无事就好。 随着长生殿里一切顺利,陛下的身体日渐好转,牡丹的心情也逐渐明朗了起来…… 不过,李奴奴分封那天,牡丹的心情还是格外难过,总觉这是自己造下的罪孽…… 李奴奴年纪还小,尚且懵懂无知,并不十分明白自己被册封公主的缘由。只要暂时不用出宫,还能锦衣玉食,众人疼爱,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因为牡丹曾经是公主少傅,在筹办册封之仪的日子里,公主苑里大大小小的公主对武牡丹都十分敬重,唯有安乐公主总是对牡丹横眉冷对,爱答不理。 原来自从知道是因为武牡丹的推荐,李奴奴才成了和亲吐蕃的公主,李裹儿就十分不满。 要知道,公主苑里虽然住着不少公主,她却没有几个能合得来,唯独和年幼的李奴奴还算亲近。 那八公主和九公主虽然和她是堂姐妹,按血亲来讲,比李奴奴的关系还要再近一些,可她们却根本玩不到一处去。 李裹儿喜欢奢华,喜欢热闹,平日里的衣服总是花红柳绿,小小年纪已经满头珠翠,而八公主和九公主性情恬淡,平日里总是素衣素食,而且闭门不出,十分沉闷,毫无趣味。 在李裹儿看来,这是因为她们从小在宫中锦衣玉食,享尽了荣华富贵,所以如今才会这般淡然。而自己跟随父亲流放房龄,受尽了冷言冷语,也受够了监禁拮据的日子——如今终于苦尽甘来,自然要好好享受。 因为自己入宫较晚,又一直在宫外长大,难免有些不入流的习性,有些时候,李裹儿甚至觉得这两位姐妹是看不上她,故意冷落。 所以李裹儿刚进公主苑的时候,还会找她们亲近,后来渐生嫌隙,也就不怎么来往了。 公主苑里还有一个武落衡,她也不很喜欢。 因为那个武落衡虽然家世平平,却生的十分貌美,和她不分上下,还是个嘴甜乖巧,平时深得皇祖母的疼爱。 可武落衡算什么?她才是皇祖母的嫡孙女……所以,李裹儿对武落衡心生嫉妒,平日里也不怎么来往。 不过,人总是需要交际、需要抱团取暖的。 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落单,或许是后进宫的李奴奴比她更可怜,向来任性自私的李裹儿,对年幼的李奴奴倒是照顾,真心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而自从姐姐李仙蕙猝然死去,她心中惊惧难安,和李奴奴的关系也就更胜从前。 本以为自己终于在这宫中结交了一个好友,没想到,奴奴小小年纪就被武牡丹举荐成了和亲公主,也许不久之后,就要离她远去了…… 而原本这个人选,应该是武落衡的。所以,李裹儿对牡丹心生怨念,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就算没有和亲公主这档子事,李裹儿也不喜欢牡丹。 一是因为她听母亲说起过武牡丹的身世,知道她就是仇人裴炎的女儿;二是因为这武牡丹是林远哥哥的心上人。 她早就听仙蕙姐姐说起过,薛林远并不喜欢她这个大唐公主,喜欢的是丹阳郡主——而没有人知道,她李裹儿喜欢的正是薛林远。 第548章 少女怀春,盖世英雄 在困境中温暖过自己的人,总是会记得长久一些。 对李裹儿而言,每每回忆起流放房龄的日子,或许只有林远去探望他们的时候,才会泛起一丝暖色。 在林远出现之前,宫里派去监视他们的人,不是凶神恶煞,就是恶语相加,只有林远永远对他们礼待有加。 李裹儿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薛林远的情形。 当时她年纪尚小,正和仙蕙姐姐在院中捉迷藏,轮到姐姐藏了起来,她蒙着眼睛跌跌撞撞的摸索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就在她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又在门口摔了一跤,忍不住大哭了起来,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把她轻轻扶了起来。 那双手分明不是姐姐,她慌忙的扯下眼罩,眼前是一个俊秀少年。 他正笑着看着她,眼神那么温暖,像一缕阳光照在了心上,也像一股春风吹过脸庞…… 她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他则帮她拍了身上的灰尘,还帮她擦去了眼泪。 “你是李裹儿?不哭了,长的这么漂亮,再哭可就不漂亮了。” 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还夸她漂亮…… 要知道,这个时候仙蕙姐姐正值妙龄,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色,而她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从没有人注意到她,更不会夸她漂亮…… 所以,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暖可亲、风度翩翩的大哥哥,也记住了他的名字——薛林远。 那些日子,他就像一道光,照进她的生活,让她的生活从此有了颜色,有了期盼。 他去房龄的次数不多,每次却都让她望眼欲穿,期待不已。 他每次过去,都不会空手,会给她们姐妹带一些精致新巧的小玩物,还有一些京城里漂亮的衣服和首饰…… 知道她和姐姐喜欢玩秋千,他还在院子里修建了一架高高的秋千…… 随着她慢慢长大,在她少女怀春的心里,住进的第一个男子,就是薛林远。 李裹儿一度认为,他是她的盖世英雄,是她的命中注定,会让她原本晦涩的人生有新的起色。 没想到,她还是错过了。 在旁人看来,正值妙龄的仙蕙姐姐和林远哥哥才是相配的一对。 果然,姐姐被皇祖母指婚给薛林远,林远成了她的未来姐夫。 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失落过,甚至嫉妒过,可却毫无办法,因为她当时年纪还小,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心思 。 后来,林远单独把姐姐接回洛阳,她还为此失落了一阵子,以为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林远了。 没想到,他依旧会去房龄看望他们,还会鼓励灰心绝望的父母,说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回到洛阳的…… 其实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发觉,林远哥哥似乎并不太喜欢仙蕙姐姐,因为他们始终没有传出大婚的消息。 她既开心,又有些忐忑,只能期待着自己快些长大,长成比姐姐还要漂亮的女子,吸引他的注意。 后来,林远哥哥真的把他们一家全都接回了洛阳,她李裹儿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变……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听姐姐说,林远哥哥并不喜欢姐姐,而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一位名叫武牡丹的女子。 姐姐风华绝代,温柔娴淑,是什么人能比姐姐还要迷人? 所以,武牡丹这个假想敌,在她心里存在了好久,直到那次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在她看来,这丹阳郡主虽然长相不俗,但并没有自己漂亮 ,而且这武牡丹和盈盈一样,喜欢素衣简服,总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林远哥哥喜欢她什么。 也正因为盈盈和牡丹关系亲密,李裹儿曾经向盈盈打听过牡丹和林远的事情,不过盈盈似乎不愿多讲…… 而且每每谈到林远,盈盈既有些羞涩,又有些伤感,凭借少女的敏感,李裹儿嗅到了敌对的气息…… 看来,盈盈也喜欢林远哥哥。 平日里口口声声说着清心向道,却在少女怀春——这也是她和盈盈不怎么亲密的原因之一。 也难怪,林远哥哥英俊潇洒,温文尔雅,哪个少女不喜欢他呢? 只是,林远哥哥的心里住着牡丹,婚约绑着姐姐,而她们都是无缘的人。 不过,三年前的李武联姻,让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姐姐和林远的婚约取消,嫁给了武延基,而武牡丹则是和亲郡主,远去西域,彻底失去了机会…… 李裹儿很是高兴,一度以为自己终于迎来了机会,不过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是李家的公主,一不小心就会被皇祖母赐婚给武家。 她看不上武家的那些男儿,虽然他们对她殷勤备至,却始终比不上薛林远的半分。 在李裹儿的心里,她也想像太平姑姑那样,主动找上朝堂,给自己请婚,找一个如意郎君。 只是,皇祖母性情怪异,对她这个孙女向来毫不在意,她并不敢放肆。她只能暗暗盼着皇祖母快些退位,等父亲登基掌权,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唐公主,就能为所欲为了。 到时候,她一定要让林远哥哥做她的驸马。 可惜,自从她回到洛阳,林远哥哥和她也疏远了起来,这些年,他几乎一直都在边疆打仗,很少回来。 后来她才明白,林远哥哥去边疆是为了武牡丹,为了刺杀赤都松赞,破坏她的和亲大计…… 看来林远哥哥心里最爱的人, 还是武牡丹。 当知道武牡丹不用再和亲的时候,李裹儿甚至有些心灰意冷,不过林远哥哥并没有请旨求婚,和武牡丹就此双宿双飞,而是又独自去了北疆…… 李裹儿有些看不明白,但只要林远哥哥还未成婚,她就还有希望。再者,就算他成婚娶亲,只要父亲登基掌权,她也不怕…… 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没想到,林远哥哥还没回来,武牡丹倒是又回宫了,而且至今还是独身一人,没把自己嫁出去…… 李裹儿心中有些没底,对武牡丹自然十分排斥。 第549章 修方配药,谈经论道 李裹儿对自己的敌意,牡丹自然感觉得到。 虽然她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缘由,不过也并不奇怪。毕竟,如今东宫里面的人,怕是有一大半都不喜欢她。 谁让她是裴炎的女儿呢? 说起来,如今的她,在某些方面和二张的处境还真有些相似,都和太子李显有些过节,也都仗着武则天的宠爱才能过几天安生的日子…… 等武则天龙驭宾天,李显继位以后,日子怕是就不好过了。 从决定回宫的那一刻起,牡丹就知道自己回来会面临什么,所以也不太在意。 再说,牡丹知道这安乐公主是个嚣张跋扈的,却也是个短命无福的,自己没有必要去得罪她,和她硬碰硬,离的远一些也就罢了。 所以,自从公主苑的事情忙完之后,牡丹就不再过去,而是待在长生殿内,一心一意的侍奉御前,修方配药。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牡丹已经基本摸清了武则天的身体状况。 其实宫里并不缺医术高明的御医,也不缺各种珍稀名贵的药草,对年事已高、日薄西山的武则天而言,心病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身为武周帝国的开国之君,不管是重立庐陵,还是还政李唐,武则天都是无奈之中带着不甘…… 之所以紧紧抓住二张兄弟,死活不听大臣们的劝谏,明目张胆的宠着他们,任由他们为非作歹,或许就是她这个一代女皇最后的倔强。 不过是两个面首而已,这点权利和任性,她还是可以坚持的。 可是,岁月不饶人,武则天终究还是老了。 尤其长安一行,让她噩梦缠身,加上李仙蕙、李重润等几个年轻人的惨死,更是让她心中难安…… 这些心病,是宫里的御医治不了的,但是牡丹可以。 因为牡丹是个修道之人,曾陪着武则天一起嵩山封禅,如今又有八公主和九公主出宫为她诵经祈福,武则天自然觉得自己消了不少业障,神魂渐安。 所以,自从武牡丹留在了长生殿,还没怎么用药,武则天的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当然,精神只是一方面,因为长期服用丹药,饮食无度,暮年的武则天阴阳气血虚损迭至,还需要慢慢调养。 但是武则天年事已高,又吃惯了药力凶猛的仙丹神药,并不愿意再去喝一些寻常的药汤子。 而牡丹又不想阿谀奉承,去炼那些所谓长生不老的仙丹,她干脆另辟蹊径,从杨真人留下的各类养生药方中提取灵感,专门研究药膳。 因为见多识广,牡丹的主意也多,各种药膳做的色香味俱全 ,既养生又可口,深得陛下喜爱。 这些药膳里,有益寿延年、乌发泽肤的胡麻粥,有血双补,滋阴降火的姜母鸭,就连陛下平日里喝的酒,也是牡丹专门酿制的玉容葆春酒,有葆春养颜,润肤玉容的功效。 而其中最受武则天喜欢的就是八仙膏了。 这八仙膏是以莲子、芡实、茯苓、藕粉等物制成,补气益血,健脾养胃,软糯可口,武则天每日里都要用上几块。 看到陛下精神大好,胃口大开,二郎的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起来。 陛下身体无忧,他们自然也会前程无忧。所以,不仅是六郎张昌宗,就连五郎张易之对牡丹的态度也缓和了起来。 武则天毕竟年纪大了,总有睡思昏沉的时候,牡丹平日里研读医书,研究御膳之方的时候,六郎就会凑过来嘘寒问暖,对她十分关切。而五郎也会关照下人,给牡丹的住处添置了不少器物用度。 因为有了之前上官婉儿的教训,他们倒是不敢在陛下面前有所表现,只是私下里对牡丹表示关切。 说起来,之前嵩山三阳宫里,六郎和婉儿的事情被陛下发现之后,婉儿的恩宠就不复从前。虽然她依旧是陛下信任的上官舍人,不过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时刻侍奉御前了。 尤其如今有了武牡丹,上官婉儿来长生殿的机会也不太多了。 其实对于二张,牡丹并没有太多反感,毕竟他们生的俊朗无双,又会讨女人开心,只是看着就足够养眼了。 再者,她需要和他们处好关系,才能在这个长生殿待下去。 只要二张不为难她,她也懒得去得罪二张。 所以,对于六郎的殷勤,牡丹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在二张找她聊天的时候,她也不会刻意回避——直到有一天,高力士偷偷提醒了牡丹。 —— 这高力士在宫里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对于二张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如今眼看牡丹姐姐快要惹祸上身,他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了。 其实如今武则天身边的熟人都被二张替换掉了,他得以留在长生殿当值,一是因为武则天喜欢他的谨慎伶俐,二是因为武三思的缘故。 毕竟,当初他出身梁王府,武三思一直把他看成自己人,高力士对梁王确实也有感恩之心,平日里也为其办了一些小事。但高力士只为报恩,并不属于武家一党。 同时,他也和三郎暗地交好,不过始终保持中立,对于李武之争,并不愿意过多参与。 因为二张还是对高力士有些防备,所以高力士只能在外殿侍候,平时和牡丹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这一日,牡丹有事要去明堂,高力士悄悄跟在了后面。 “牡丹姐姐,力士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力士,你何时和姐姐生分了,有话只管讲。” “姐姐,你离那二张还是远一些,小心为好。” “为何?” “宫中都传言,这二张修行媚术,力士怕姐姐着了她们的道。毕竟当初上官舍人的例子,就是前车之鉴。” 高力士话语含蓄,点到为止,牡丹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 要知道,当初嵩山三阳宫里避暑之时,上官婉儿因为和六郎眉来眼去,被武则天责罚的情形,正被她看在眼里。 即便如今,上官婉儿额上的梅花妆,依旧历历在目…… 第550章 相安无事,膏面染须 纵使六郎面似莲花,五郎锦心绣口,牡丹对这两兄弟却并无兴趣。 因为她知道这二张的下场,不可能将自己陷入其中。 不过,在高力士提醒过她之后,牡丹还是与二张保持了适度的距离。 还好,她终究算个修道之人,又是御用医者,平日里武则天对她也算疼惜,平日并没有让牡丹在内殿贴身侍候。 都说武后的宫闱秽乱,那些温香旖旎的场景,牡丹倒是很少撞见。 其实武则天已经八十高龄,对男女之事早就淡了,只是把二张兄弟当娃娃一样哄着,权当解闷。 纵使偶尔有些些香艳之景,牡丹也是目不斜视,面不改色,淡然处之。 牡丹的表现,武则天都看在眼里。 其实自从上官婉儿出了那件事后,武则天就对上官婉儿不太放心了。 偷情只是一方面,她最忌讳的还是他们会沆瀣一气,图谋不轨。 毕竟上官婉儿是她的得力干将,也是她给太子预备下的辅助人选,如果婉儿和二张搅在一处,还真可能会动摇国之根本…… 武则天平日对二张宠溺放纵,但在大事上还是不糊涂的。 而牡丹年轻貌美,虽然远离朝堂纷争,却也有着一定的影响力,所以武则天一开始对她也是有些不太放心的。 不过通过这些日子,看到牡丹落落大方,既不扭捏也不羞涩,对五郎、六郎毫无觊觎之心,武则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同时,她也对牡丹刮目相看。 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身上似乎总有一种常人没有的笃定和清醒…… 所以,武则天也会敲打二张,让他们离牡丹远一些,这个女子可不是常人所能染指的。 圣上一发话,五郎和六郎立马安分了许多,也不敢再打牡丹的主意。 反正自从牡丹入宫以来,陛下身体逐渐好转,而相王和太平公主也能时常面圣,那些大臣们似乎消停了一些, 朝堂还算平静,倒也相安无事。 —— 夏去秋来,天气逐渐转凉,人们发现武则天的精神越来越好,像是年轻了好多。。 她高髻如云,原本斑白的头发变的乌黑发亮;她皮肤光洁,就连浑浊的眼睛似乎也多了一些神采,颇有些返老还童的迹象。 没有人知道,其实这都是牡丹的功劳。 因为知道武则天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对于鬓角的白发、脸上的黄斑无比厌弃。所以牡丹在为其调养之时,也开始研究美容养颜之道。 虽然武曌的妆台上摆满了全国最珍贵的水粉胭脂,但武则天毕竟已是垂暮之年,再怎么打扮也遮不住她日渐长出的斑点,还有花白的头发…… 浓妆艳抹之后,再也不复往日娇美容颜,反而更显得不伦不类。 所以,牡丹经常看到武曌对着铜镜发呆,有时甚至不愿再去装扮,她似乎更乐于将那些胭脂水粉涂在五郎和六郎的脸上,看着他们娇美如花…… 牡丹仔细观察过,其实武曌的肤质还是保养得很好的,只是那些珍贵的水粉并不适合她如今的年纪了。 对花把酒未甘老,膏面染须聊自欺。 于是,针对武则天脸上的斑点,牡丹自己研制了遮瑕美白膏,每日里精心给武则天修饰打扮,看起来就像自然的肤色一般…… 至于鬓边白发,也不是没有办法。 其实染发之法早有,武则天也用过。 不过时下宫中流行的染发是将黑豆泡醋,然后煮烂滤渣,再慢慢熬制成稠膏状的染发膏,用的时候把药膏涂上即可。 不过,武则天很不喜欢那个味道,所以平日里有些排斥。 牡丹知道,《千金翼方》中就记载了不少染黑须发的药方,再加上杨真人的改良,更加精良。 所以,她寻来了师父之前留下的药方,选出了几种,制成精良的染发油,给武则天试用。 改良过的染发油,自带清香气息,而且效用持久,深得武则天的喜欢。 容貌变美了,心情也好了,武则天逐渐开始走出长生殿…… 第551章 和颜悦色,胆大妄为 金秋重阳,又是赏菊好时节,也是宫里最热闹的日子。 因为重阳节是武周建国之日,每年这个节日,宫里都会有各种宴席庆典。 之前武则天还会去嵩山登高祭典,祈求国运昌隆;这两年武则天的身体逐渐沉重,已经登不了高,只能在明堂祭祀天地、宴飨群臣。 这也是牡丹此番回来之后,第一次在明堂参与祭典。 而上一次,还是明堂盟誓,至今那些誓书铁券还在殿内陈列,誓言似乎也起了作用,如今李武两家的儿孙济济一堂,看起来还算和睦。 二张平日里虽然受宠,却也来不得这明堂大殿,大殿内除了文武重臣,就是李武两家的人了 。 不过,武家的风光已然不在,尤其魏王一脉势单力孤,只有武延秀等几个兄弟跟在梁王身后,再也不复往日的风光。 相比之下,李唐皇族终于扬眉吐气,黑压压的占去了大殿的一大半。 不过太子一室虽然显贵,位列前排,却显得畏首畏尾,谨小慎微,自从少了邵王李重润,似乎也少了不少的精气神…… 而相王李旦一:脉意气风发,几个儿子龙精虎猛。尤其是正当年纪的李三郎英姿勃发,自有一股王者之相。 在这庄严神圣的明堂大殿,牡丹默默打量着这些皇族子弟,他们各自的未来也在自己眼前呈现,像一场梦,更像一个预言。 她知道历史的走向,却不知道这具体的过程。 如今,她正一步步见证这个过程的发生……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武周帝国最后一次建国庆典了…… 如果没有记错,这也可能是武则天最后一次在明堂祭祀了…… 当年她初来大唐,就在这明堂大殿见证了武则天的登基称帝,如今十四年过去,武则天老了,当年的小三郎如今也长大了,只是林远已经不知所踪…… 而当初的明堂也已经换了模样,穹顶之上不复再有当年的九龙抬凤…… 牡丹正望着大殿之顶发呆,隐约觉得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她循着目光望去,原来是李三郎正热切的看着她…… 自从牡丹进了长生殿,她和三郎就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但三郎很挂念她的安危, 数次托高力士传来口信,打听她的消息。 为了不让三郎挂念,牡丹就让高力士告诉三郎,自己在长生殿如鱼得水,无须担忧。 眼下她要陪着陛下进行各种仪典,也没空和三郎说话, 只是朝他微微一笑,以示招呼。 因为武则天年事已高,又穿着沉重的衮冕,繁琐的祭典仪式下来,已经劳累不堪。 祭典之后,牡丹扶着武则天去偏殿休息更衣,上官婉儿则先引着太子、相王和众臣们去九州池参加宴饮。 这衮冕虽然华丽威仪,穿脱都颇费功夫,武则天伸着双臂,看着为她整理衮冕的牡丹,不由的叹了口气。 “今日这情形,倒是让朕想起了嵩山封禅的日子。那时在峻极峰上,也是你为我整理衮冕,一晃眼,几年又过去了……” “陛下真是好记性。牡丹也还记得那时的情形,您和那时相比,这身姿容貌丝毫未变。” “当真?你也学会哄朕开心了?” 虽然知道牡丹是奉承之语,武则天还是乐的哈哈大笑。 “只是如今的嵩山,朕再也爬不上喽!也只能在这明堂祭天告地了。” 说话的功夫,牡丹已经帮武则天换上了常服,同时也整理好了发髻。 她看了看一旁花盘里的菊花,迟疑了一下。 因是重阳节,上林苑就差人送来了几盘菊花,花朵硕大,颜色鲜艳。 原本这个日子是要簪花的,不过武则天近来十分排斥这些花花朵朵,所以牡丹有些迟疑。 武则天明白牡丹的心思,她随手捻起一朵菊花,感叹了起来。 “花无百日红,再怎么打扮, 朕终究还是老了。” 武则天说着,抬手将这朵菊花在牡丹的鬓角比了比。 “不错,人比花娇,这花就赏给你了,你且戴上。” 能被圣上赐花,这可是莫大的荣宠,牡丹受宠若惊,赶紧跪下接花谢恩。 “谢陛下赐花。” “行了,起来,摆驾九州池,今日朕有要事宣布。” 要事?什么要事? 牡丹有些奇怪。 她日日守在武则天身边,竟然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 说起来,太平公主让她监视二张的动向,而她这个耳目似乎有些不太称职。 不过这也不能怪牡丹,因为随着陛下的精神好转,如今二张已经安分了许多,除了变着法的讨陛下开心,倒也没有太多动静,所以牡丹也没着意去留心。 难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牡丹有些疑虑,但是她也不好多问,只是随王伴驾来了九州池。 —— 九州池畔,花团锦簇,重阳菊花宴已经万事俱备。 说起来,这半年来武则天宠溺二张,日日只与他们在长生殿饮酒作乐,已经很久不参加这类大型宴饮了。 如今她的到来,自然让文武百官群情振奋,纷纷举杯恭祝。 武则天今日精神不错,与大臣们有说有笑,而轮到李武两家的后辈们敬酒的时候,她更是喜笑颜开,逐一赏赐。 或许是因为太子之前痛失了一双子女,武则天对李显的几个孩子格外和颜悦色。 轮到安乐公主李裹儿行礼问安的时候,武则天更是特意坐直了身子。 “都说咱们安乐公主天资绝色,朕如今老眼昏花,倒是看不清楚,裹儿,你且上前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李裹儿闻言,受宠若惊,赶紧躬身走上前去。 要知道,自从进宫,她一共也没见过几次皇祖母,更没有被皇祖母夸奖过。 本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最不受宠的孙女,没想到皇祖母还记得她,还当着众人的面夸她好看,李裹儿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站在皇祖母的身旁,低眉垂首,显得十分乖巧。 “恩,果然是绝色美人。显儿,还是你有福气啊!” 太子李显闻言,连声赔笑,内心却十分忐忑,不知道母亲今日究竟意欲何为。 他很清楚,母亲的任何言行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定然是有着某种目的。 如今她突然关注裹儿,定然有所打算。 裹儿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可不希望她再出什么问题了。 武则天也不管他,伸手拉过了李裹儿,上下打量着。 “裹儿,你鬓边簪的这朵花倒是娇艳,只是已经有些枯萎了。俗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如今你也到了待嫁之龄,皇祖母赐你一位如意郎君可好?” 武则天的语气看似柔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裹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羞涩的低了头,算是默许了。 身为大唐公主,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真的到来了。 如今她只想知道,皇祖母要赐婚的人,会不会是她的意中人…… 一听赐婚,众人心中就已明了。陛下这是又要李武联姻了…… 看李裹儿不说话,太平公主赶紧接过话去。 “母亲,裹儿可是李家最美的公主,定要给她找一个青年才俊才好。” “那是自然。咱们武家就有不少好儿郎嘛……” 一听皇祖母提到武家,李裹儿这才明白了皇祖母的意思,这是要让她也走仙蕙姐姐的路子,和武家联姻了。 李裹儿立马就不乐意了。 虽然她和武家的那几个郡王一直都玩的不错,但是那些人都不入她的眼,她最想嫁的还是薛林远。 要知道,李裹儿自小养在宫外,也是被父母宠在手心的,别的事情她能将就,唯独嫁人这件事,她丝毫不想委屈自己。 也许是皇祖母的和颜悦色给了她一些幻想,也许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李裹儿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子勇气,她要趁着皇祖母旨意未下,趁着太平公主也在一旁,胆大妄为一次,为自己求个如意郎君。 想到这里,李裹儿灵机一动,跪倒在地。 “回禀皇祖母,裹儿已有意中人,还请皇祖母成全。” “哦?” 武则天闻言,有些诧异。 裹儿这孩子不像她父亲那般懦弱,也不像她姐姐那般顺从,竟敢直接给自己求亲,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她看了看李裹儿,又看向了身边的太平公主。 “都说外甥随舅,侄女随姑,太平,李家这些公主中,唯有裹儿这孩子有些像你。” 太平公主明白母亲的意思,当年少女怀春的她身着武服,走上朝堂自求驸马,也曾轰动一时。 不过如今的她已经不愿回忆那些情事,只是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 “说来倒是我这个做姑姑的疏忽了。平日里裹儿和武家的几个孩子玩的很是亲睦,也不知道是看上了哪个?裹儿,你且说来,姑母给你做主!” “虽然他并非武家之人,但此事确实要姑姑给裹儿做主。” 李裹儿说着,朝着太平公主羞涩一笑。 终究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当着众人的面,李裹儿有些害羞,并不好直接说出薛林远的名字,只是含蓄的表达着,期待着姑母能够领悟她的意图。 不过,太平公主此时的心思都在武家子侄身上,一时之间根本没想到林远。 再者,薛林远长期在外戍边,她哪里会知道,李裹儿早对林远芳心暗许…… 此时,站在武则天身后的武牡丹也有些奇怪。难道李裹儿喜欢的是薛崇简?可是他已经结婚了啊? 牡丹忽然一个激灵,顿时猜到了李裹儿的心上人。 肯定是薛林远! 这李裹儿看上薛林远了! 也难怪,虽然他们如今交往不多,但之前薛林远可是经常去房龄的。或许早在那时,李裹儿已经对林远心生倾慕。 难怪李裹儿一直对自己视若仇敌,原来症结在这里! 猜到了李裹儿的心思,武牡丹有些不高兴。 但她的不高兴倒不是因为李裹儿,而是因为薛林远。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看懂了林远若干年前就布下的棋局…… 他可真是棋高一着,早早的去房龄结下了善缘,不仅立下了拥立太子之功,还顺便虏获了李家两姐妹的芳心。 纵使李仙蕙已死,还有一个安乐公主惦记着他。眼下太子即将登基继位,届时安乐公主就会权倾一时…… 想到这里,牡丹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只是公主的婚事,哪里轮得到她来多嘴,她权当不知,静观其变。 而此时看透李裹儿心事的除了武牡丹,还有太子妃韦氏。 韦氏太了解自己的小女儿了,也早早看透了这孩子的心思。 当初仙蕙被指婚给林远,她就魂不守舍;后来婚事取消,她反倒兴高采烈,她就觉察到了女儿对林远有情。 好在林远后来远去北疆,而她又一直住在宫中,二人并无什么来往…… 原本以为裹儿和武家子弟相处融洽,会喜欢上他们其中的一个,没想到如今她依然对林远念念不忘。 其实裹儿还是有眼光,这哥薛林远英姿俊朗,成熟稳重,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比武家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不知道要强多少倍,韦氏对林远也是十分欣赏的。 若放在他们以前在房龄的境遇,女儿能嫁给薛林远,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如今情况不同了。 随着夫君入主东宫,裹儿贵为大唐公主,薛林远已经配不上她们了。 如果这个薛林远和薛崇简一样,都是太平公主的孩子就好了……那样,自己就可以联合太平公主了。 可惜,林远不是。 他是罪臣薛绍的孩子,是个毫无背景和势力的罪臣之后。 陛下肯定是不喜欢他的,否则当初就不会把仙蕙的婚约取消了,而且这些年一直让他驻守北疆。 韦氏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们眼下需要联合的是武家的力量,讨取陛下的欢心,而不是用一个毫无背景的薛林远,去惹怒陛下,再丢了东宫之位…… 想到这里,韦氏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此事绝对不能任由裹儿任意妄为。 第552章 重重杀机,不寒而栗 趁着陛下和太平公主都还一头雾水,不等裹儿说出薛林远的名字,韦氏赶紧上前跪下,主动请罪。 “母亲容禀,裹儿从小养在乡野,不懂宫规,还望母亲见谅。裹儿,还不请罪!” “母亲,我何罪之有?当年姑母就可以自求驸马,我为什么不能?” 李裹儿一看皇祖母还没说什么,自己母亲倒是先跳出来反对了,她十分不满。 从小就被父母宠着,李裹儿着实有些任性。 而自从重润哥哥和仙蕙姐姐惨死之后,母亲就只有她一个亲生女儿了,更是把她当成了掌心宝,所以她的倔脾气上来了,也是不管不顾。 她可不像仙蕙姐姐那样,就像一个软柿子,任人揉捏。 再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哪里还有收回去的余地。 今日她若不坚持,就会和仙蕙姐姐一样,成为李武联姻的工具。 反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祖母应该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她已经死了哥哥和姐姐,难不成因为这个,就把她赐死不成? “裹儿,不知天高地厚,你如何和你姑母比得?还不快些退下!” 韦氏在一旁气得瑟瑟发抖,低声呵斥着李裹儿。 武则天倒是淡定,她冷笑一声,看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刚说了裹儿像你,眼下她就要效仿你了。行啊,裹儿,你且说说,你给自己选的如意郎君是谁?” “回禀皇祖母,此人正是薛林远。” “薛林远?” 薛林远的名字一出,武则天有些诧异,她不明白李裹儿何时和薛林远扯上了关系,但只是片刻功夫,她就明白了过来。 她想起来了,当初就是薛林远把李显一家从房龄接回来的。 呵呵,没了永泰公主,还有安乐公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薛林远敢暗度陈仓,实在可恶。 难怪当初她有意成全林远和牡丹,他却故作不知,现在看来,这个薛林远还真是心机深沉,步步为营,趁着当初去房龄公干的功夫,已经给自己铺垫前途了。 不过,他这如意算盘怕是打错了——不管他如何筹谋,但她心中的驸马人选,从来也不是他。 —— 原来,今日在明堂,武则天看着李武盟誓的丹书铁券心生安慰,自己多年的筹谋终于初见成效,李武两家不再剑拔弩张了。 不过,原本完美的李武联姻,却随着李仙蕙夫妇的惨死,已经形同虚设。 要知道,李武联姻最成功的代表就是武延基和李仙蕙,如今却都化为尘烟…… 所以,武则天想要再度出手,坚固李武联姻,让李武两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身为太子的嫡女,正值当嫁之年的李裹儿,自然是最为合适的联姻人选,也是她为武家后人谋划的最后一步棋了。 如今魏王一脉已经衰败,梁王武三思的儿子们尚未成婚,也该轮到梁王府了。 没想到,这个李裹儿如此胆大,敢当众为自己求取林远作为驸马…… 武则天心中恼火,却也不好当众发作。 毕竟,太子和太子妃只剩这一个亲生女儿了,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再害了她的命,到时候,李武两家可就真的不容调和了! 她只是冷笑一声,看向了太平 。 “太平,难怪你如此疼爱林远,看来这个林远和他父亲薛绍一样,都有驸马命啊!” 武则天的语气里,透着不悦和杀机,听得牡丹和太平公主不寒而栗。 而此时,太平公主也已经回过味了。 李裹儿喜欢的人竟然是薛林远,这让她不知是喜是忧…… 其实,因为仙蕙公主的婚事,太平对林远一直觉得有些亏欠。他没能当上驸马不说,还因此被远派边疆,受苦受累…… 太平知道,薛林远心中一直装着父母的冤情,也一直想要出人头地,所以才会如此用力。 按说,裹儿的容貌和地位丝毫不在仙蕙之下,他若是真能娶到李裹儿也算不错。 可太平公主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薛绍之后,心中还装着仇恨,母亲就不可能让他如愿。 再说,母亲今日要办的是李武联姻,任何拦路虎怕是都不会有好下场。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就有些担心。 加上李裹儿刚才屡次提到昔日之事,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和薛绍的那些时光,让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要知道,当初薛绍正是因为娶了她这个大唐公主,才弄得妻离子散,悲剧收场。 对寻常男子而言,做这皇家驸马其实并不是什么福气。 所以,太平知道今日李裹儿的求婚,怕是要把林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眼看母亲把难题抛给了她,但是她身为公主的姑母,没有合适理由也不好贸然拒绝。 怎么下台阶呢? 太平公主看到了站在母亲身后的武牡丹。 对了,就是她。 牡丹和林远的关系众所周知,而且她一向聪明伶俐,胆识非凡,眼下也只有她能阻止这场闹剧了。 “牡丹,对于此事,你如何看呢?” 太平公主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了武牡丹,吓得牡丹赶紧辞让。 “此等大事,牡丹不敢妄言。” 武则天侧脸瞄了一眼牡丹,语气里都是鼓励。 “牡丹,不可妄自菲薄,你曾为公主少傅,又是丹阳郡主,还和林远情同手足,有什么话且说无妨。” 事已至此,牡丹已经明白,武则天和上官婉儿这是拿她出来,做恶人了。 身为皇祖母,武则天没必要因为此等小事大动干戈。 毕竟太子过于懦弱,若再因她的龙颜一怒,把李裹儿也逼死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身为姑母,太子即将登基,太平公主也没有必要为此得罪太子。 看来这个恶人,也只能自己来做了。 毕竟,她和林远之前的那些情意,宫中几乎众所周知,如今就算站出来反对,也算情有可原。 牡丹虽然不想掺和此事,但眼下已经无路可退,只能用这头皮上了。反正自己既然回了宫,不就是被当枪使唤的吗? 如今,他们只需要寻个理由,来拒绝李裹儿的请亲就是了。 —— 其实除了揣摩圣意,牡丹的本意也不赞同这桩婚事。 因为她很清楚这位安乐公主的结局,如果让林远成了她的驸马,恐怕林远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除非,这段历史因为林远的参与发生了什么变动。 而这,恰恰不是牡丹想看到的。 她不想看到林远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如果真的因为他们二人,改变了历史,不知道会影响到多少人,又会造成多少业障…… 如今想来,林远之前如此费力讨好李显一家,未尝不是想以一己之力改变历史。 可如今他人呢?莫非已经受到反噬,才会失去记忆的? 总之,不管是以前的林远,还是如今的薛崇轩,都是牡丹最在乎的人,她不可能置之不顾。 所以,此时的牡丹顾不得安乐的感受,只能顾全大局,尽力阻止这桩婚事。 至于什么理由倒不重要,因为武则天此时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子妃和公主,牡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她先朝着众人躬身行礼,这才缓缓开口。 “安乐公主国色天香,林远将军文武双全,按说倒是良缘佳配,只有一点不妥,牡丹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你且讲来。” “牡丹记得,林远将军曾和永泰公主有过婚约,如今若再赐婚安乐公主,这姐妹二人同嫁一夫……” 牡丹没有再说下去,但这半句话已经足够了。 武则天一听,微微一笑,看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顿时会意,赶紧接过了话题。 “牡丹所言甚是。裹儿,那林远虽好, 却与你姐姐有过婚约,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你贵为皇家公主,咱们大周这么多好儿郎,怎么偏盯上他了?” “姐姐已死,他们的婚约早废,这二者又有何干系?” 李裹儿十分倔强,不顾一旁母亲的阻拦,出言顶撞,同时恨恨的瞪了一眼牡丹。 武则天闻言,冷冷的接过了话。 “有何干系?那薛林远志在四方,朕已决定让他长期驻守边疆,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了。” “就算是远戍边疆,裹儿也愿随同前往!” “哦,是吗?看来房龄那个地方还不够偏远,你还没待够啊。” 这一下, 武则天是真的怒了。 这还了得,一个小小的公主竟然也敢和她顶嘴了?如今还是她这还在龙椅上坐着呢! 一看武则天龙颜大怒,太子妃知道裹儿闯了大祸,不等圣上发火,她抬手就给了李裹儿一巴掌。 “裹儿,我看你是疯了,你是想再回房龄吗?” 太子妃这一巴掌,把李裹儿打懵了,但很快也清醒了过来。 从母亲恐惧的眼神里,她忽然明白,自己再闹下去,一家人就该回房龄了…… 她想起了房龄,那个荒凉偏远的地方,无力的低下了头去。 太子妃见疯魔的女儿终于清醒了一些,赶紧磕头认罪。 “母亲息怒,裹儿年幼无知,臣妾以后一定好好管教。” 既然太子妃出手责罚了公主,武则天也不好再发作。姐姐仙蕙已经死了,她总不能再把妹妹也杀了。 武则天叹了口气,只是扭头看向了李显。 “太子,此事依你之见呢?” 太子李显早就瑟瑟发抖,听闻母亲问话,赶紧躬身回话。 “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单凭母亲做主。” “朕做主?你这些儿女,朕做的了主吗?既然你说婚姻都是父母之命,那还是你来做主。” 武则天冷笑一声,唤过了牡丹。 “行了,朕也累了,牡丹,起驾回宫。” 武则天抽身离去,留下了满席错愕的人们…… —— 宴席不欢而散,东宫里闹成了一团。 李裹儿满脸是泪,正被韦氏骂的狗血淋头。 “裹儿,你今天是疯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形,岂是你任性胡来的时候?陛下主张李武联姻,你只能嫁给武家,除此别无选择!” “凭什么!同样都是公主,为什么盈盈她们就不用和武家联姻,为什么我就必须嫁给武家?” “为什么,因为你是太子之女!怎么,难不成你想让父亲搬出东宫?想要害死全家嘛?” “害死全家!为了这个东宫之位,姐姐已经死了,哥哥也死了,全家还有谁呢?就让我也死了!” 李裹儿这话,狠狠的戳到了太子夫妇的痛处。 李显低着的头,低的更深了。 这两年来,他对一双儿女的死始终愧疚。 在母亲的强压下,他早就没有了一丝反抗的勇气, 裹儿是全家唯一有勇气的人了,可惜她生错了地方。 “裹儿,是父王对不起你,这一次,只要你接受赐婚,等父亲顺利继位,以后一定补偿你……” 李显无力的说出这句话后,就踉跄着离开了。 裹儿绝望的看着父亲的身影,知道他不会给自己做任何争取了。 如果自己不答应李武联姻,或许接下来,父亲就该逼死她这个女儿了…… 太子走了,韦氏则在一旁轻轻的安慰着女儿。 “裹儿,我们在房龄那么难,都熬过来了,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自毁前程?再者,你想想薛林远,他喜欢你吗?他会娶你吗?他的心上人可是武牡丹啊!” 一听母亲提到武牡丹,李裹儿就红了眼。 今日若不是她从中作梗,事情或许也不会到这步田地。 韦氏一看,趁机开导 女儿。 “如今武牡丹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你如此莽撞任性,如何与她抗衡呢?还不如先接受赐婚,哄了你皇祖母高兴,等到你父亲登基,我们还怕什么呢?只要手里有了权力,别说区区一个薛林远,将来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呢?” “我什么男人都不要,我只要薛林远!” “行,薛林远!到时候你若还惦记他,大不了休了武家的驸马,再把那薛林远召回来,做你的新驸马!” 李裹儿闻言,破涕为笑,终于屈服了。 其实,早在母亲扇了她一耳光,提到房龄的时候,她就已经屈服了。 她知道, 自己放不下眼前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勇气再抗衡下去…… 第553章 求之不得,夜长梦多 看女儿终于点头,太子妃如释重负,连忙找来了上官婉儿。 今日一事惹怒了陛下,必须尽快解决,以免动摇了东宫地位。上官婉儿如今和东宫走的很近,今日宴席之上她不好插嘴,但此事应该还是有办法的。 上官婉儿一进东宫,就看到了愁容满面的太子妃,赶紧出言安慰。 “韦姐姐不必过于忧心,裹儿年岁尚小,陛下不会和她一般计较的。” “陛下不与裹儿计较,可会迁怒于东宫啊。 婉儿,裹儿现在已经想开了,答应了李武联姻,可圣上如今正在气头上,这可如何是好?” “韦姐姐,圣上不是说了吗,此事交由你们做主。依我之见,眼下赶紧把李武联姻的婚事敲定,尽快完婚,全了圣上的心愿才好。” “可是,这些个武家子侄里,圣上选定的人选,到底是谁啊?” “这个……圣上倒也没有明说,不过她平日提过两个人选,一是魏王之子,淮阳王武延秀;二是梁王之子,高阳王武崇训。” “武延秀?就是那个从突厥回来的淮阳王?” “正是,他被突厥羁押数年,圣上颇为心疼,一直想要补偿于他,加之魏王、继魏王相继离世,府上人丁单薄……之前圣上有意将八公主盈盈许配给他,只是时机未到。” “如此说来,这淮阳王还不如高阳王。裹儿年轻任性,没有长辈依傍,如何撑得起一家之担……” “这个倒也无妨,我看裹儿素日和武延秀能很玩到一处,可以问问她的意思,让她自己选……” “万万不可,哪里还敢再让她去选?” 韦氏一听,连连摆手,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魏王武承嗣一死,可谓人走茶凉,他那一脉已经衰败,单剩下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无权无势,不重重用…… 当初仙蕙嫁给了继魏王武延基,看似风光,其实无依无傍。如果武延基是梁王之子,以梁王的手段,小夫妻何至于双双殒命? 哪怕如今二张受宠,梁王武三思依旧能在圣上面前有一席之地。 对韦氏而言,当初流放房龄的时候,武三思就对她颇为照顾,如今有了儿女联姻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太子在宫中原没有什么势力,除了那些老臣的支持,所能利用的除了上官婉儿,也就只有梁王武三思了。 她一定要趁此机会,拉拢武三思。 所以,联姻这件事,她绝对不会让裹儿自己去选。 “婉儿,依我之见,还得你从中牵个红线,你去找梁王,问问他的意思,只要他也同意,这婚事就这么定下来。” 婉儿一听,莞尔一笑。 “这还用问吗,梁王定然是求之不得。” “那就好,那这二人的婚事就尽早定下,尽快完婚,以免夜长梦多,也请婉儿妹妹在圣上面前多美言几句,消除误会。” “韦姐姐放心,此事交给婉儿了。” 看上官婉儿痛快应承了下来,韦氏心里总算轻松不少 。 她眼眸一转,又想起一个人来。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韦氏知道,自从武牡丹做了御前侍女,上官婉儿去长生殿的次数就变少了,恩宠也越来越少了。 趁此机会,她想要挑拨一下这师徒二人的关系。 “婉儿啊,说起来,那武牡丹还是你的徒弟,如今她进了长生殿,成了圣上身边的红人,出尽了风头,倒是忘了你这个师父……” “武牡丹医术高明,侍奉御前很是合适。我和她虽有师徒之名,这些年她多在西域,其实也并无太深交情。” 上官婉儿莞尔一笑,语气淡然。 她深知太子妃一向都不喜欢武牡丹,今日一事,更是让她恨毒了牡丹,她自然要撇清关系。 太子妃笑了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 上官婉儿果然是了解武三思的,对于这桩婚事,他无不赞同。 要知道,当初武延基迎娶李仙蕙的时候,他就为自己的儿子们抱打不平,如今终于轮到他梁王府了。 李裹儿国色天香,地位尊贵,又备受东宫夫妇疼爱,将来太子继位以后,李裹儿就是大唐第一公主。 能攀上这门亲事,能和未来帝王做儿女亲家,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武崇训自然也很开心,毕竟李裹儿倾国倾城的容貌,不是几个少年能抵抗的。 纵使她有些任性刁蛮,纵使她心里有别人,他也不在乎…… 就这样,安乐公主李裹儿和高阳王武崇训的婚事,就这么匆匆定下了,并且婚期就定在了一个月后。 武则天听闻这个消息,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表示什么。 事已至此,事情已经不是她想要的局面,也就无所谓欢喜了。 原本,她准备双喜临门,让盈盈和裹儿分别嫁给武崇训和武延秀,让李武两家再度联姻,亲上加亲。 可是,没想到李裹儿竟然激烈反对,搞得她兴致全无。 至于盈盈那边,就更不用说了…… 李旦一直拒绝李武联姻,如今盈盈又在玉清观为她祈福,不用问就知道,她定然也是不情愿的。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也不想再勉强了。 说起来,最温顺,最听话的还是她的五郎、六郎了…… 所以对于李裹儿的婚事,武则天表现的很是冷淡,只是按照惯例给了一些赏赐,其余没有任何表示,并且交代一切从简。 这一点,可很不寻常。毕竟李裹儿是太子之女,该有的场面还是要有的…… 看来这一次,李裹儿不仅惹恼了陛下,还连累了东宫。 对此,武牡丹有些过意不去,终究,是她出言阻拦了李裹儿和薛林远的婚事…… 其实在李裹儿脱口而出要陪着林远戍守边疆的时候,牡丹是有些诧异和感动的。 每个少女的情意都是诚挚的,热烈的,或许她不该对它存有偏见……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牡丹觉得自己身为公主少傅,又是武家义女,如今李裹儿嫁给武家,她不能没有表示。 不过李裹儿贵为公主,什么好东西没有,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能送什么贺礼……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听说李裹儿对赶制的嫁衣很不满意,但是时间仓促,一时之间根本做不出来她想要的样式…… 牡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那件雀金裘…… 第554章 独一无二,价值连城 自从林远失忆之后,对于婚姻之事,牡丹已经心灰意冷。 加之如今武则天年事已高,牡丹总觉得,或许在武周灭亡之际,自己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所以,那件雀金裘的嫁衣,她怕是没有机会穿了。 但那雀金裘一针一线皆如此精美,凝聚了多少织工绣女的心血和才智,它不该就这么被她压在箱底,不见天日。 虽然牡丹并不喜欢李裹儿,但不可否认,李裹儿的容貌倾国倾城,比当年的李仙蕙更加精致灵动。 她若穿上这件雀金裘,也算相得益彰,互相成就,不枉费这么多人的心血…… 再者,这也算是牡丹对李裹儿一个补偿的心思。 于是武牡丹找出雀金裘,又精心包装了一番,这才亲自送去了公主苑。 不过,刚上李裹儿才回东宫议事,并不在宫里。 牡丹没见到李裹儿,而长生殿里又离不开她,她就把裘衣放下,嘱托婢女之后,告辞离开了。 李裹儿素来爱美,如今天气转冷,寒气逼人,这件雀金裘保暖又精美,她应该是会喜欢的…… —— 不过,牡丹终究还是错付了,李裹儿哪里会接受她的心意…… 虽然这件雀金裘美得让她睁不开眼,丢不开手;虽然这样的绝美工艺,寻遍洛阳城也找不出一个——可她是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能用别人的嫁衣? 这个武牡丹,先是在大殿上出言阻拦自己和林远的婚事,如今又送来自己不用的嫁衣,分明是羞辱自己。 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却能拥有这么精美绝伦的嫁衣,而自己身为一国公主,却连一件合心的嫁衣都没有…… 李裹儿本就刚刚在父母那里受了气,觉得自己婚礼的仪仗不够排场,还不如姐姐当年的热闹,可皇祖母有令,说什么国库空虚,要开源节流,一切从简,不敢大肆铺张…… 等回到公主苑又看到这件嫁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嚷嚷着让让婢女将这嫁衣丢出宫外…… 恰巧,这一幕被李三郎看到了。 李家的公主要出嫁,他们这些郡王哥哥们自然都要送上大礼。 李三郎今日来公主苑,原本是奉了父命,来给李裹儿送嫁礼的,没想到正赶上李裹儿勃然大怒,撕扯着这件雀金裘,朝门外丢了出去。 “她武牡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她的嫁衣来羞辱我,简直是欺人太甚!” 好巧不巧,这袭雀金裘正好就砸在了李三郎的身上。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吉光凤羽,赶紧伸手抱住了裘衣。 听着李裹儿的谩骂,李三郎瞄了一眼嫁衣,心中已经了然。 这件雀金裘,他在接牡丹姐姐回来的路上见过一次,听郭元振说,那是月娘请了西域的名匠专门为她缝制的嫁衣,可谓独一无二,价值连城。 也不知道姐姐怎么舍得把此等好物送人,还送给如此不识好歹的李裹儿…… 三郎知道,重阳宴上牡丹姐姐把李裹儿得罪了,没想到如今主动示好,还落得如此谩骂。 他心中虽有些不悦,却也不好发作,只是小心的收起了雀金裘,哈哈大笑了起来。 “裹儿妹妹,你都要大婚的人了, 怎么如此动气?这么美的嫁衣,丢了岂不可惜?” “隆基哥哥来了,快请进来。你是不知道,这嫁衣是那武牡丹送的,即使再美,我也万万不能用的。” “哦,此话怎讲?” “哥哥不知道?她三番五次嫁都嫁不出,人家都说她有克夫命,这不是晦气吗?再说,她凭什么要送我嫁衣,明明不安好心。” 李裹儿的话让李三郎听得心头火起,只得正色告诫。 “妹妹怕是误会了。那丹阳郡主身为公主少傅,为你准备嫁衣也在情理之中。据我所知,这嫁衣乃是集结了西域的能工巧匠,花费数月才完工,天下独一无二,价值连城。她能送你,并非不安好心,而是对妹妹的珍视和怜爱。” 李三郎的话,让气头上的李裹儿略微冷静了一些。 她倒不是领会了牡丹的心意,而是忽然意识到,李三郎和武牡丹的关系。 虽然之前她不在宫中,却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那武牡丹一向和相王一家的关系都很不错,尤其和三郎更是姐弟情深。 如今看来都是真的…… 于是,当着李三郎的面,李裹儿也就收敛了一些。 “如此说来,这嫁衣确实不错,不过新婚新人,嫁衣更是要新做,哪有借用的道理。” “妹妹所言极是,想必丹阳郡主是怕尚衣局赶制不来,这才思虑不周,那就把这雀金裘给我, 有时间我给她带过去。” “如此也好,那就有劳哥哥了。” 李三郎是李家这些哥哥里最受皇祖母疼爱的郡王,李裹儿自然不敢驳他的面子。 于是,李三郎放下自己的贺礼,带着雀金裘离开了。 出了公主苑,李三郎直奔长生殿。 这长生殿平日是不能随意进的,李三郎原想趁着这个机会,去见见牡丹姐姐,走到附近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这么美的嫁衣,姐姐竟然送给别人,看来自己是不准备用了。 他低头轻轻抚摸着这精美绝伦的嫁衣,不由想象着牡丹姐姐穿上它的样子…… 他要留着它,有朝一日,亲自给姐姐披上,让她成为自己的新娘…… 李三郎羞涩一笑,包好了嫁衣,转身离开了…… —— 李三郎离去的身影,被刚刚从殿内出来的李旦看了个正着。 早就和三郎交代过,没事不要来长生殿晃悠,免得招惹事端,他却还是不长记性…… 李旦正沉思间,太平公主随后出来了。 他们兄妹二人是一起来面圣的,借着商量婚事之由来探探母亲的态度。 自从重阳宴后,武则天又把自己封在了长生殿,懒得出来见人了。 也许是因为李裹儿惹怒了她,她对太子李显得态度越发冷淡,已经很久不召见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未免形势有所变动,太平私下找牡丹探听过几次,二张那里倒也没有什么异常,今日前来面圣,母亲身体也还安康。 只是,太平公主的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不安。 “皇兄,这风老冷,怕是要变天了……” “是啊,入冬了,该下雪啦!” 寒风中,兄妹二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第555章 缓兵之计,调虎离山 腊月之初,随着洛阳城飘起第一场雪,李裹儿匆匆忙忙的嫁入了梁王府。 李武两家因为这场联姻再次亲近一步,如今的梁王,已经成了东宫的常客。 不过,太子和梁王加起来,也抵不过二张的风光。 牛老怕惊蛰,人老怕大寒,武则天终究年事已高,入冬之后就日日窝在长生殿,懒于朝政。 凡有旨意,都是二张代为传达,文武百官难得一见。 大臣们纷纷奏请太子入宫监国,但是武则天不予理睬,依旧把皇权紧紧的抓在自己手里,宁可让二张兄弟插手,都不肯放权给太子。 看着圣上对太子越来越疏远,而二张渐渐独揽大权,文武百官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虽然这些老臣们知道圣上还政李唐的大政方针已定,但还是心中不安。 以史为鉴,曾经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因为年迈昏聩、疑神疑鬼,受小人蛊惑,终酿巫蛊之祸,杀妻灭子,自灭三族,留下千古之恨…… 而武则天如今疏远太子,对二张恩宠的无以复加,任由他们飞扬跋扈,越权乱政,更是让臣民惴惴不安。 他们知道,只要李唐一天没有复国,只要二张仍在兴风作浪,他们就不能停止战斗。 —— 就在第一场雪刚刚融化的时候,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忽然出现了一批飞书。 它们如同飞扬的雪花,几天之内就传遍了洛阳城。 而这些飞书上,无一不写着同一个消息——张昌宗兄弟意图谋反。 很快,二张谋反的消息就在洛阳城就传了个沸沸扬扬。 当然,这个消息也随着飞书传到了武则天的耳朵里,呈上了她的御案。 不过,武则天就像一只昏昏欲睡的老猫,对此置若罔闻,甚至懒得睁眼瞧一瞧。 对于这些莫须有的流言,匿名的告发信,武则天是再熟悉不过它的套路了。 若说太子、相王或者武三思谋反,武则天或许还能问上一问,但是二张兄弟有几斤几两,她太清楚了。 一个历经风霜、掌控天下的帝王,自然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这两个少年郎她还是能够把握的。 如今的这些李唐老臣,个个都盼着太子早些上位,换句话说,就是盼着她早死。唯有二张兄弟,他们的荣华富贵全部依附于自己,他们不可能谋反。 因为如果没了她这棵大树罩着,估计不出三天,这兄弟二人就该被大臣们拉出去生吞活剥了。 所以,这天下之中只有他俩和自己才算得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可依赖、可信任的人了。 毕竟,一个老迈的女人,守着一个庞大的即将覆亡的帝国,真的很孤独。 说起来,太子、相王虽然是她的亲生儿子,但这些年从未停歇的算计和斗争,已让母子之情变得非常淡漠,只剩下了一层血缘维系着关系。 儿孙需要防范,大臣不可依傍,上官婉儿和太子亲近,武牡丹和相王交好,她所能依赖的也只有二张了。 虽然二张的能力差了点,但忠心总没有问题。 要是遂了那些老臣的心,把二张赶出朝廷,让太子入宫监国,估计没两天自己就会被架空,大周就彻底灭亡了。 虽然她是要还政李唐,但只要她还活着,就不愿意亲眼看着大周灭亡的这一天。 可是,太子他们显然是等不及了。 不用问,这场谋反风波又是那些李唐老臣看不惯五郎、六郎,想要除之而后快了。 越是这样,武则天就偏不让他们如愿,干脆来个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 宫外的流言沸沸扬扬的传了半个月,长生殿里却平静如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泛起。 这一下,老臣们坐不住了。 既然匿名告发无用,那就实名告发,呈上人证物证。 很快,张昌宗就再次被人告发了。 这一回可是有名有姓,说的有鼻子有眼。 许州人杨元嗣上书举报,张昌宗曾私下召见术士李弘泰占卜看相,李弘泰说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并劝他在定州修建佛寺,为自己聚揽王气…… 这一下,事情就闹得有些大了。 在那些老臣的嘴里,张昌宗的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一来,他主动找人相面,还算出天子命,说明他有不臣之心;二来,他在算命之后,曾撺掇陛下在定州造佛寺,虽然最终未能实现,但已有不轨之意。 既有谋反动机,又有谋反行为——大臣们的奏折一个接一个,二张捂都捂不住,这一下武则天没法视若无睹了。 六郎一看形势危急,扑倒在武则天面前哭的梨花带雨,坦言了之前找人相面一事,说那不过是一时兴起,乃是奸人所害…… 听着二郎哭诉,武则天怜心大起。 她也觉得那些老臣逼人太甚,将张家的几个兄弟贬官了还不够,还要置二人于死地…… —— 就在二张兄弟坦白从宽、谋求自救的时候,有个小宫女悄悄拉过了牡丹,递给她一封密信。 牡丹知道,这长生殿里还有几个宫女也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如今终于都出动了。 这几日,二张为了自保,阻止太平公主和相王等人私下面见圣上,她们只能通过密信来交代牡丹。 牡丹打开来,果然是太平公主的信。 原来,这一次李唐老臣们下了决心,要清君侧、除佞臣,一举除掉二张,永绝后患。 公主在信中让牡丹里应外合,适度进言,设法使二张离开陛下,只要二张到御史台受审,他们就可以立即斩杀。 牡丹看完密信,赶紧烧掉了,她的心有些突突的跳…… 对于太平公主而言,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清除母亲身边的面首了。 上一次,是薛怀义。 但对于牡丹而言,她却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权谋斗争,第一次参与害人性命。 说实话,牡丹收到密信后,心中有些担忧,甚至有些不大情愿。 因为最近一直伺候在武则天身边,对于她的想法,牡丹再清楚不过。她是真心要还政李唐的,只是不是现在。 而且二张兄弟其实对社稷并没有太大威胁,置之不理也就罢了,如此兴师动众只会适得其反。 因为他们越是要搞二张,陛下反而越要保护他们,如此僵持下去,只会闹的君臣离心,母子不合…… 而且,牡丹并不觉得,此番告发二张谋反,会有什么胜算。 因为二张日日守在陛下身边,确实没有什么可能造反,陛下也根本不会相信。 可是,她人微言轻,又如何能去左右这些老臣们的国之大计。 她只能先应下,见机行事。 —— 话说拥唐派的老臣们张开了网,只能张昌宗走出长生殿,不过武则天何等精明,怎会不知他们的意图。 虽然如今的御史台里没了来俊臣等酷吏,却有的是对六郎虎视眈眈的人。 跪在眼前的五郎六郎,就像两只纯洁无暇的小羔羊,而外面全是长着血盆大口,想要吞点他俩的大灰狼…… 越是这样,武则天对五郎、六郎越是怜爱。 所以,她不会让张昌宗到宫外官衙受审,六郎也根本不敢走出这个长生殿。 不过,为了给张氏兄弟脱罪,也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既然说二张谋反,那就三堂会审,只是审出来不论何种结果,大家都得认。 那些大臣们不是要审吗?那就在这长生殿里审! 而且,为了彰显公平公正,武则天专门指定三堂会审,诏刑部 、御史台、大理寺共同审案。 于是三司主审官各自带了几名官吏,来到迎仙宫长生殿,联手审问张昌宗。 不过,武则天指定的这三个主审官却暗藏玄机。 因为在这三个人中,有两个都是亲附二张的,让这亲张派的二人参与审问,摆明了是要对二张网开一面。 果然不出所料,刑部和大理寺的两位主审官,装模作样地审了一下,很快就给出了结论——张昌宗确实找过术士算命相面,但此事早已禀明陛下,自首即可免罪;至于术士李弘泰,妖言惑众,图谋不轨,应该严惩。 原本,这案子就是走走过场而已,找出了替罪羊,就可以轻描淡写的结案了,二张也可以无罪释放了。 只是,这一次他们碰到了硬茬。 别忘了,这是三堂会审,除了主张对张昌宗宽大处理的两个人,参加审判的官员还有第三个。 第三个人就是御史中丞——宋璟。 宋璟,朝堂上赫赫有名的硬骨头,素来以刚直不阿、守法持正闻名。也正因此,武则天让他坐镇御史台,纠察官邪,肃正纲纪。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思虑不周,竟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要知道,当初二张兄弟诬陷宰相魏元忠谋反之时,就是他慷慨陈词的劝说张说,使得张说临阵倒戈,才保住了东宫安宁。 眼下,他更是毫不退让。 “臣有异议!既知道那个术士妖言惑众,为何不早将术士绳之以法?张昌宗召术士看相,本就居心叵测,还以天子之卦包藏祸心,罪不可赦,依法当斩!” 听到宋璟要杀了自己,六郎吓得瑟瑟发抖。 武则天瞥了宋璟一眼,神色复杂。 她知道宋璟又臭又硬,懒得和他硬碰硬,只是冲着宋璟笑了笑,试图以帝王之尊替六郎开解。 “宋中丞,相面一事,张昌宗已自行上奏,故赦无罪。” 没想到宋璟一点面子都不给,直言驳斥。 “陛下,张昌宗是形势所逼而自陈其事,并非真心悔过。何况谋反是大逆之罪,岂能因自首而豁免?如果不深究其罪,那还要国法做什么?” “你……” 武则天脸色大变,这个宋璟真是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不过人家也是依法办事,当着众人的面,她也无法偏私。 但是,杀了六郎,那是不可能的。 为了缓和局势,武则天决定拖上一拖,她把奏本搁置起来。 “罢了,今日朕累了,卿等暂且停止审案,等朕仔细看看有关的文书诉状再说。” 说完,不待宋璟等人反应,她就带着六郎离开了。 —— 武则天原本想着用缓兵之计拖上几日,没想到次日,宋璟就又屡次求见。 圣上不见,他就一直候在长生殿的门口,扰的武则天不胜其烦。 毕竟,悠悠众口,一世英名,武则天也要顾及影响。 眼看缓兵之计不成,武则天又想出了调虎离山之计。 只要把宋璟调走,不再让他插手这件案子,就没有人这么较真了。 于是,武则天挖空心思的给宋璟找了一大堆差使,一日之内连下三道诏令,目的只有一个,将宋璟支出朝堂。 第一道诏令,让宋璟去扬州,调查一些陈年旧案。 宋璟拒不奉诏。 第二道诏令,让宋璟去幽州,调查前任幽州都督的贪污案。 宋璟依然不去。 第三道诏令,宋璟前往陇、蜀一带去安抚百姓。 宋璟再次拒绝。 为了保护二张,支开宋璟,武则天一连下了三道诏令,可对这些意图明显的任命,宋璟心知肚明。 他倒不是无故抗旨,而是抬出了典章制度、祖制惯例,说明这些调令不合惯例,更是毫无依据,所以死活就是不挪窝,不奉诏! 抗旨不尊也就罢了,这宋璟还不闲着。 既然陛下拖着不审,他就自己根据李弘泰的供词和张昌宗的自白书结案判决——张昌宗依法当诛。 并且,他手持御史台判决书要求面圣,坚持将张宗昌收押下狱,深究其罪。 在他的带动下, 众大臣连成一片,接连上书,要求治张昌宗的罪。 看着宋璟油盐不进,铁了心的要抗争到底,置二张于死地,武则天是真的怒了。 “这个宋璟,欺人太甚!” “是啊,陛下,宋璟口口声声守法持正,可他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旨不遵,按法规定,该以违敕罪名判处宋璟死罪!” 随着张昌宗兄弟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武则天的眼中露出了杀机。 这时,一旁默默煎茶的武牡丹着急了。 第556章 梨花带雨,心有戚戚 自从收到太平公主的密信,这两天,牡丹虽然表面淡然,却始终密切关注着案子的进展。 只是,武则天守护二张的态度明确,而二张也始终守在武曌身边,她根本没有机会进言。 如今,眼看着武则天要惩治宋璟,她却不能再沉默了。 大唐三百年,前称房杜,后称姚宋——她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却也知道这句话。 唐世贤相,前有房玄龄、杜如晦为人熟知,后有姚崇、宋璟享誉后世——这宋璟日后会是三郎的重臣名相,怎能因二张而丧命? 所以,牡丹顾不得许多,给武则天敬上一杯茶,趁机出言劝谏。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牡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则天抬眼看了看牡丹,微微一笑。 她就知道,牡丹有话要说。 牡丹是相王和太平公主安插进来的人,虽然她一直表现的与世无争,不问世事,却不可能独善其身。 如今两边闹的不可开交,她倒想看看,牡丹会说些什么。 “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之王,自然也有常人所不及的容人之量,何苦为了此事又开杀戒,大动干戈。” “怎么,牡丹,难道你和宋中丞还有交情?” “这倒没有,只是牡丹在西域的时候,曾听民众说起过宋中丞……” “哦,百姓们都是如何说他的?” “人们说他正直有节,颇有当年狄公之风范。” 听牡丹提到狄仁杰,武则天沉默了。 她端起茶轻啜两口,神色已经缓和了下来。 张昌宗一看陛下有所动摇,正要说话,武则天挥了挥手,示意牡丹继续说下去。 “陛下,宋璟身为骨鲠大臣,此番虽抗旨不尊,却有典有则、有理有据,现在治罪于他,不但师出无名,更有损陛下圣名。” “那你说说看,该如何应对?” “陛下,一直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既然宋中丞一力坚持,不如就让六郎去御史台应讯。” “什么?武牡丹,你是何居心?我若进了御史台,他们定然会把我杀了!” 张昌宗一听,立马就蹦了起来。 武则天也警惕的看向牡丹。 “牡丹,你觉得六郎出了这长生殿,还能回得来吗?” “陛下放心,宋中丞向来执法严明,循规依法,定然不会贸然行事。六郎应讯就是走个过场,只要我们打好时间差,及时宣旨特赦,宋中丞也就无话可说了。” 武则天一听,这倒是个主意。 可是六郎哪敢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还是极力反对。 “陛下,万万不可,万一那宋璟不按常理出牌,来个先斩后奏,六郎命丧黄泉,以后可就再也不能陪您了!” 看六郎哭的梨花带雨,武则天有些心烦。 她固然偏私,宠着二张,可为此杀了一个耿直大臣,国之栋梁,也确实于心不忍。 这大周的满朝文武大臣,不缺阿谀奉承之徒,不缺蝇营狗苟之辈,唯独少了几个铮铮铁骨、大公无私的诤臣。 尤其刚才牡丹提到了狄仁杰,更是让她心有戚戚…… 武曌知道,自从狄公去后,朝中已经少有良臣。 宋璟的为人她再清楚不过,所以才会对他一再容忍。 再者,她这一生已经造了不少杀孽,眼下真的不想再添一分了。 是杀戮立威,大动干戈?还是退让妥协,交出六郎? 武曌犹豫了。 算了,如今还政李唐已是民心所向,这些拥唐派大臣,是杀不完的。 如果执意硬刚,只会把自己放在百官的对立面,让武家成为众矢之的——那么她辛辛苦苦营建的李武联姻的局面,全都白费了。 以宋璟的名望,如果他被惩处了,定然会惹得民意沸腾…… 再者,御史为风霜之任,上可弹劾百官、肃正朝纲,下可查访民情、监管地方,甚至可以拒绝皇帝的诏令,使其更改或取消…… 这都是有先例的。 当年太宗下旨推行世袭刺史制的时候,就有御史坚持法度、冒死力谏,反驳他的诏令,终于让太宗做出撤回诏书的决定…… 武则天今日又怎能因为宋璟的坚持法度,而滥杀无辜,那岂不是给后人以口舌,毁了她的圣名? 想到这里,武则天苦笑了一声。 她是真的老了,斗不动了,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如今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这时,殿门外又传来了宋璟的求见之声。 这个宋璟,已经如痴如魔。 武则天叹息一声,看向了张昌宗。 “六郎,你先去御史台应讯,就算走个过场,免得他们日日聒噪。” “陛下……” 看到圣意已决,六郎的神色楚楚可怜,可又不敢抗旨不尊。 牡丹在一旁看着,柔声劝解。 “六郎不必忧心,此番你去御史台,只需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尽量拖延时间,陛下一定会尽快派人去救出你的。” 六郎抬眼,神色复杂的看着牡丹。 “武牡丹,此番我若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张昌宗说着,朝武则天磕了几个头,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 因为恐惧,他的双腿有些打软。 牡丹赶紧上前扶起他,陪他一起走出了长生殿…… 守在殿外的宋璟看到六郎出来,激动的跪地叩拜,直呼陛下圣明…… —— 张昌宗被宋璟带去御史台应讯了, 长生殿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 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牡丹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此时,她的心态很是矛盾。 按说,她终于让六郎走出了长生殿,完成了太平公主交代的任务,可是她终究有些于心不忍…… 所以,她给六郎留了一条活路,那就是武则天的特赦圣旨。 虽然这么说,主要是为了说服武则天,否则她定然是不会放心把六郎交出去的,但这也是牡丹的自保之策。 毕竟,她也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有此一说,那么不管六郎的结局如何,自己都算有了可辨之词。 所以,今日之事,就看六郎的造化了。 那宋璟如果狠得下心,下得了手,来个先斩后奏,一到御史台就直接杀了六郎,那就万事大吉,拥李一党终于达成心愿——清君侧,除奸佞。 至于自己,大不了被武则天责罚一顿。毕竟她也不知道宋璟会先斩后奏…… 而如果六郎足够幸运,宋璟足够循规蹈矩,按照程序提审,那么不等宋璟下手,六郎就能等到特赦。 到时候就是拥李派百忙一场,六郎死里逃生,而自己也在武则天这里立上了一功。 总之,一切交给天意。 牡丹站在殿外惆怅张望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六郎刚刚离开,武则天就着人叫来了上官婉儿…… 第557章 深信不疑,不得不防 话说那宋璟终于要来了六郎,片刻不敢耽搁,直接将张昌宗带到御史台。 虽然御史台的办案程序严格,按理必须按照“监察六条”进行,不过宋璟也顾不上许多了。 因为知道夜长梦多,怕圣意有变,他要争分夺秒地审清案件,尽快将张昌宗治罪。 所以不等正式升堂,宋璟直接就开始了审讯,争取速战速决。 可宋璟根本没有料到,审讯才刚开始,长生殿里就来人了。 上官婉儿当庭宣读圣旨,宣布将张昌宗特赦。 看着被带走的张昌宗,宋璟仰天长叹,连呼后悔,后悔自己拘泥法理,没有当庭斩杀张昌宗……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陛下能让张昌宗出堂应讯,已经给了他面子;如今陛下当庭特赦六郎,也是皇帝特权,他无话可说。 纵使御史台对此案持有异议,继续申诉,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至此这场沸沸扬扬的交锋,以拥李派的失败告终。 文武百官们也再次看清了一个无奈的事实——只要武皇在一天,二张就一天不会倒。 —— 数九隆冬,一夜腊寒——经此一事,武则天与太子和众臣们的关系,如同这冰天雪地的天气,直接跌入冰点。 大臣们不明白,武皇本是英明之主,为何在二张之事上,却如此昏庸荒诞,匪夷所思。 虽然他们依旧忠于武皇,但此时已对晚年女帝的执政能力产生深深的怀疑与焦虑…… 眼看二张不断作恶、武后不断容忍,他们的忧惧与日俱增,猛烈的冲击着对于“政归李唐”的敏感神经…… 而这边,武则天也不明白,二张虽然飞扬跋扈,但无谋逆之心,大臣们为何如此苦苦相逼…… 归政李唐既是人心所向,亦是她的选择,太子已立多年,政治形势明朗,一切只需等待就是。 难道他们就那么等不及吗?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无论是东宫,还是百官,都在这儿跟她叫板,搞得母子关系和君臣关系都很紧张,实在是郁闷之极。 这一次,武则天真的被气到了,以至旧疾发作,再度缠绵病榻。 为了不被那些老臣叨扰,再言二张造反一事,她干脆以养病为借口,长居迎仙宫长生殿,再也不愿召见太子和老臣了…… 虽然宰相频频上书,说太子、相王皆仁孝,可侍汤药,不必让异姓出入宫中,但武皇完全置之不理。 “儿子?儿子只想我的皇权,倒不如朕的五郎、六郎,真心实意的让我多活几日。” 武则天冷笑一声,丢掉了奏折。 倒是牡丹,经此一事,完全赢得了武则天的信任。 在武则天看来,牡丹这个女子,相对而言还算是中立的。 虽然她和东宫交好,但她既不谋害六郎,也不盲目依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排忧解难,有胆有识,可堪大用。 而五郎、六郎自此也对牡丹深信不疑,对她更为敬重。 顾此失彼,牡丹在长生殿的得意,很快就传到了太平公主和相王、太子的耳里。 对此,太平公主不解其意。 这几日,她已经从长生殿的宫女那里得到了消息,也知道了此番事件的全过程。 的确,张昌宗是在牡丹的建议下才去的御史台。 可因为张昌宗到御史台应讯,去的有些突然,太平公主他们完全来不及反应和安排。 而那个宋璟过于守正,不愿先斩后奏,非要走个程序…… 还不等他们赶去御史台,张昌宗已经被圣旨特赦了。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就错失了斩杀二张的机会。 可是,当她听说特赦令的主意,也是牡丹所献的时候,太平公主就完全不理解了…… 她不明白,既然牡丹主动完成任务,为什么又要帮二张脱身。 相王倒是不疑,一直替牡丹开脱。 “太平,母亲生性多疑,牡丹若不提出解围之策,他们怎么会信她?二张又怎么会走出长生殿呢?” “这个我倒理解,只是她为什么不提前和我们打个招呼,告知特赦之事,让宋璟抓紧时机行动呢!” “太平,你这就强人所难了,牡丹不过是个弱女子,她自然也要自保。长生殿里耳目众多,她又如何传信?怪只怪我们组织不力,也是那二张命不该绝……” 看相王一个劲儿的替牡丹开脱,太平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终究在心里留下了一丝疑虑。 同样,对于牡丹此番的表现,东宫那边也有意见了。 眼看圣上如今只宠信二张和武牡丹,对东宫越来越疏远,连上官婉儿都难见陛下一面,太子和太子妃的心中慌乱不已。 “太子,这个武牡丹怕是有私心,我们以后不得不防啊!” “此话怎讲?” 太子有些不解。 “太子莫不是忘了?她可是裴炎的女儿,那裴炎可是曾把你拉下皇位的人啊!” “放心,武牡丹素来和相王交好,定然是拥护李唐的啊!否则太平也不会千方百计把她安插在长生殿。” “那也看拥立谁了。陛下时日无多,皇位继承不容有失,在这个关键时刻,万一那武牡丹和二张串通一气,假传圣旨,捏造圣意,后果不堪设想……” 太子妃说着,直直的看着李显,压低了声音, “别忘了,母亲的儿子,除了你这位东宫太子,还有做了多年皇嗣的相王。” 听太子妃这么一说,李显心里也没底了…… 第558章 溪云初起,山雨欲来 这个冬天,因为这场交锋显得格外寒冷漫长。 君臣不睦,母子离心,武则天愈发宠信五郎、六郎,也下放给他们越来越大的权力……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烦心——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武则天,也已经耗尽心力,纵使牡丹使出浑身解数,精心调理,还是无奈的看着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无力回天。 也因为武则天病体缠绵,冬至的祭祀大典、元正百官春宴等一切从简,武则天甚至连百官春宴都没有出席,只让太子和相王等代为主持。 而随侍陛下的武牡丹,自然也没有出现在春宴上。 春节过后,元宵将近,天气略微转暖,武则天这才有了些精神。 毕竟五郎和六郎也是年轻爱玩的性子,总拘在这长生殿,难免有些沉闷。如今看女皇的精神好了些,又赶上元宵节,自然也想出去逛逛。 出不了皇宫,在宫里走一走还是可以的。 牡丹一听,正合心意。 要知道,这一个冬天武则天总是闷在长生殿,外面的那些文武百官不了解内情,还不知道已经急成什么样了…… 再说,出去走走,对武则天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不过,武则天别的热闹不想凑,只想再去明堂看看,毕竟那是她应天承命的标志。 而且,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观赏“十万宫廷乐舞”了。 明堂素来是牡丹的主场,于是,牡丹就提前去明堂安排了。 —— 这一日,明堂侧殿,牡丹正在安排乐队排演的时候,李三郎来了。 “牡丹姐姐!” “三郎,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这边的丝竹声,这才寻来了。姐姐,好些日子没见你了,近来还好?” 李三郎热切的看着牡丹,眼眸晶亮。 虽然同在宫中,可是迎仙宫有二张控制,谁也不能进,他想见牡丹姐姐一面,实在难如登天。 “你都看到啦,我挺好的,日日拘在长生殿,都吃胖了。” 牡丹说着,咯咯的笑了起来。 在长生殿闷了那么久,一出来就碰到了三郎,她还是很开心的。 牡丹一笑,三郎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起来。 这时,乐队的排演也差不多了,牡丹又安排了一番,叮嘱了一些细节,也就准备回去了。 “三郎,我得回去了,你皇祖母如今身边离不开人的。” 三郎依依不舍的跟在牡丹后面,一路相送。 “牡丹姐姐,皇祖母圣体如何了?” “这两日好一些了,明日元宵,她还要来明堂观看乐舞呢。” 牡丹笑着,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宫殿。 “对了,说起元宵,今年宫中不似以往热闹,竟毫无气氛,等我和尚宫局交代一下,还是略微布置一些灯笼的好。” 牡丹兴致勃勃,三郎却没有心情去过元宵节,只是心事重重的跟着牡丹,欲言又止。 眼看前面就是迎仙宫了,牡丹停下了脚步。 “好了,三郎,姐姐到了,你快些回去。” “姐姐且慢……” “怎么了,三郎?” 李三郎扭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 “姐姐,我觉得近期宫中会有大事发生,你在长生殿里,万事务必小心。” “哦,会有何事?” 牡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宫中情形不对,父亲和姑母这些日子也怪怪的……对了,姑母没有和你说些什么吗?” “没有。” 听三郎问起,牡丹这才想起,太平公主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联系了。 “哎,我也不确定,或许是我多想了,总之姐姐务必小心。” 李三郎再三叮嘱,直到旁边有人经过,这才转身离开。 —— 看着三郎离去的身影,牡丹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过了春节,已是长安五年了。 说起来,长安这个年号是武则天用的最久的了,已经用了五年了。 这对于热衷更换年号的武则天而言,这实在不太寻常。 或许是她已经看透,年号再怎么改,也挽回不了武周帝国一世而亡的结局。这江山社稷,早晚还是要还给李唐的,所以没兴趣再去折腾了。 长安五年,不就是神龙元年吗?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一惊,赶紧回了长生殿。 复命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好门窗,这才拿出了一个包袱。 这个包袱是她从西域随身带回来的,里面都是她顶顶重要的东西,有三郎的玉佩,林远的帛书,还有师父留下的一些名贵药方。 翻找片刻,牡丹在一件道衣的夹层里慢慢抽出了帛书。 林远的记录方式有他自己的特点,有时间轴线,还有特殊的标记符号,有些牡丹看不明白,但“神龙政变”几个字,牡丹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而且,看这时间轴线,就是最近几日了。 神龙政变。 牡丹稳了稳心神,继续朝后看,虽然有些字迹被血渍掩盖,有些看不太清楚,但是那种同样标记的符号在八个时间单位里出现了五次。 五次,也就是从今年开始,这个朝堂在短短八年的时间里居然发生了五次宫廷政变。 五次。 政变。 多少动荡战乱,多少流血牺牲,牡丹的手在颤抖,她不敢仔细去想。 阴谋与阳谋交替,血腥与仁慈并存,或许是太宗皇帝的“榜样”作用,政变作为取得皇权的非常规暴力手段,却成了大唐帝国皇权交接的“传统” 。 要知道,世人熟知的盛世大唐,却是历史上政变夺权最多的朝代…… 牡丹小心的卷起帛书,又把它放了回去。 难怪三郎交代她要小心,说宫中可能有事情发生,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三郎毕竟年轻,官职不高,此番政变一定没有让他参与,所以他并不知情。 神龙政变。 看来拥李派和亲张派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那些李唐老臣们再也坐不住了…… 也是,如今朝堂形势晦暗不明,陛下又只宠幸二张,实在是人心惶惶。 不过,牡丹还是有些奇怪。 因为不管此次政变是针对的是武则天还是二张,目标肯定是迎仙宫。 迎仙宫里除了太平公主安置的几个宫女,还有高力士,其它全部都是二张的人。 他们若要发动政变,一定需要宫内的人做内应,里应外合,可太平公主为什么没和她说呢? 难道是时机未到?牡丹不太明白。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或许是这些日子宫禁过严,没有传递机会;也许是政变时机未到, 不想走漏风声。 牡丹倒是巴不得太平公主忘记自己的存在。 毕竟,对于这些涉及政局走向的大事,牡丹并不想参与太多,总怕自己无意中改变了历史,成为千古罪人…… —— 次日,元宵佳节。 牡丹和五郎、六郎一行陪着武则天到了明堂,简单的祭典仪礼之后,就开始了乐舞表演。 依旧是气势恢宏,依旧是雍容华贵,武则天看着自己的十万宫廷乐队,心潮澎湃,似乎又回到了当年。 想当年,大周帝国初建,她拿出了自己的二十万贯胭脂钱,十万用于雕刻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十万用于排练十万宫廷乐,就是冀希她的大周江山稳如磐石,如同乐队这般壮大磅礴、前途升腾。 牡丹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她知道,这应该是她们最后一次欣赏着十万宫廷乐舞了,这也是明堂最后的辉煌了。 政变之后,随着武曌下台,大周灭亡,也不知这些乐师们该去往何处?是归隐寺庙,还是流落民间……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想到即将到来的一场政变,牡丹不禁心中忐忑。 “牡丹啊,咱们这十万宫廷乐队,建立有十多年了?” “回禀陛下,大周建国至今已经十五年了,这宫廷乐队自然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了。” “难怪这些乐师都是新面孔。哎,岁月催人老啊,就连这明堂,也不是最初的模样了。” 武则天说着,抬头看向明堂穹顶。 “牡丹,你还记得最初的万象神宫吗?” “当然记得。当年明堂的穹顶之上,是九龙抬凤的盛景。” “是啊,一凤压九龙,那也是朕毕生的追求。朕要向世人证明,女人也可以开朝辟代,可以君临天下……” 武则天说着,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神采,不过很快就黯淡了下来。 “可是,真的太难了。朕辛辛苦苦创立的大周帝国,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或许这就是天命,就像当初的明堂和天堂,一把大火烧的灰飞湮灭……” 武则天说着,看向了不远处的佛光寺。 那里曾经是高耸入云的天堂。 如果说明堂还可以重建,由万象神宫变成了如今的通天宫,可是天堂如今已经难觅踪迹…… 而随之逝去的,还有伴她多年的薛怀义。 牡丹扶着武则天,静静的听武则天诉说着。 她明白,禅位一事终究是武曌绕不开的心结。 想让她一手创建的武周帝国千秋万代,就得传位给武家的侄子,可那些侄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不说,她终究也不舍得自己的儿子被武家灭族…… 可传位给自己的儿子,他们会毫不珍惜大周帝国的一切,会迫不及待的拆除废弃,复兴李唐,就像眼下,她还活着,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人生像是一个谬论,终究她还是白忙了一场…… “陛下,如今河清海晏,物阜人熙,天下一派盛景昌明,不管它是姓武还是姓李,都是黎民百姓之福,也是您的千秋功业。” 牡丹的话,让武则天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果然是宰相之女,心思细腻,玲珑通透。 “牡丹啊,可惜你只是武家的义女,若是武家亲女,朕定要将你嫁给太子,让他将来立你为后,也好保我武家后世平安。” 武则天心血来潮的一句玩笑话,却把牡丹吓了一跳。 “牡丹何德何能,也无这个福分。其实陛下不必忧心,太子宅心仁厚,既有盟誓,又有联姻,李武两家已经密不可分,他自然会厚待武家后人。” “你也不必惊慌,朕只是随口一说。你本是裴家之女,太子对你心存芥蒂,这桩姻缘定然是不成的。哎,说起来,你将来准备怎么办呢?” “牡丹是罪臣之女,别无他求,只愿侍奉陛下左右。” “如花的年纪,都守着朕做什么?你看看你上官师父,如今已经成了东宫的常客了……” 武则天苦涩的笑了笑。 如今,上官婉儿已经很少陪在她左右了。 自从三阳宫里,她发现了婉儿和六郎的私情,主仆之间似乎再难回到以前的亲密和信任了。 就像婉儿额头的梅花疤,不管如何遮掩,总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不过,她并不怪婉儿。 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在这深宫之中陪她一路走来,一直忠心耿耿,一路形单影只,她是心疼她的。 所以,让上官婉儿入主东宫,也也是她亲自安排的。 可如今真的看婉儿日日往东宫跑,她心中又有些不悦。 人啊,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矛盾。 想到婉儿,看着牡丹,不同的师徒二人,却有相似的人生遭遇,武则天不忍心再把牡丹也给耽误了。 虽然如今她的生活起居,已经离不开武牡丹了,但她还是想给牡丹安排一个归宿,免得将来被太子欺负…… —— 此时,歌舞已毕,天色也暗了下来。 宫里的灯笼陆续点亮,为这偌大的紫薇宫增添了几分生气。 不过因为之前那场大火,如今的元宵节,宫中只能挂些小型花灯,再也没有像之前那般造型奇特硕大的灯轮了。 “若说这元宵灯会啊,还是宫外的热闹。” 说到这儿,武则天看向了牡丹。 “牡丹,今日元宵佳节,你也歇息两日,出宫看灯去。就让相王带你出去,也好有个照应。” 牡丹一听,就明白了武则天的意思。 “多谢陛下美意,牡丹还是不去了。” “怎么,可是这元宵灯会上没有你想见的人?” “回陛下,牡丹今夜还要熬制固元膏,这是牡丹新研制的药膳,在月圆之夜熬制最为妥当,万万耽误不得的。” 武则天意味深长的看了牡丹一眼,无奈的笑了。 “也罢,难得你一片心意。朕也乏了,起驾,回长生殿。” 第559章 彼此相助,同图匡复 因为精力不济,武则天没有多作停留。 她在明堂看罢歌舞,又在二张的陪同下沿途赏了一会儿花灯,就直接回了长生殿。 至于设在九州池的元宵宴饮,武则天干脆就准备没出席。 她累了,也懒得去面对那些聒噪的老臣,不肖的子孙。 那御史中丞宋璟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每次看到她,还要追问二张谋反的事情,真是没完没了…… 而那几个老臣,则句句不离太子监国,个个都盼着她早死…… 若在以往,武则天早就惩治他们了,可是眼下,她已经懒得再和他们计较。 眼不见心不烦,武则天干脆避而不见。 反正如今也算国泰民安,边境上,突厥、吐蕃都算安分,朝堂上,有二张和武家的侄子们帮她盯着,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不过,武则天携着二张回长生殿好生歇息去了,等在九州池的太子,还有一众李唐老臣们却傻眼了…… 今日元宵佳节,陛下难得走出迎仙宫,他们早就翘首以待,等待传唤了。 可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她竟然独自前去明堂祭典,竟然没有让太子或者相王同行,却只让二张陪同? 虽然今日不是什么祭祀大典,可是让二张随行明堂,这似乎不是一个正常的信号。 不仅如此,她还观赏了许久都未演出的宫廷十万乐舞…… 要知道,这宫廷十万乐舞就是大周帝国的宫廷雅乐,颂扬的是女帝的丰功伟业,希冀的是大周帝国千秋万代…… 圣上的心思素来难以捉摸,政局瞬息万变,难道她还政李唐的心思又动摇了? 在这特殊的时刻,人们敏感的神经被挑逗了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本来还想等陛下赴宴的时候,探听一下圣意,督促一下太子监国的事宜,结果圣上干脆连宴会也不出席了。 等了一场空的臣子们,遥望着迎仙宫的方向,神色忧虑,忧惧不已。 陛下已经八十二岁高龄了,这两年又一直缠绵病榻,在这皇权交接随时可能发生的时刻,她既不让太子监国代政,也不让相王尽孝床前,唯留二张兄弟侍奉身边,这无疑是个传位不明的讯号。 无论是李家兄妹,还是朝廷大臣,最怕的就是武则天在体衰昏聩,或者骤然驾崩的情况下,那二张“携天子以令诸侯”,假传圣旨,自立为王。 又或者,这二张兄弟与武家子侄强强联手,那么朝局就可能发生惊天逆转…… 无论是传位二张,还是传位武家,对李唐皇室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天下思唐已久,好容易争取来的李唐复兴眼看就要实现,如今却因为这两个面首变的晦暗不明,朝堂乌烟瘴气,实在是让人痛心不已。 终于,有个老臣坐不住了。 这位须发皆白的八旬老人,几个月前刚刚就任宰相,他就是张柬之——当年狄仁杰向武曌数次举荐,临终托付的李唐老臣。 说起来,张柬之沉勇有谋,老而弥坚,和武皇一样年迈,都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 不过,张柬之的身体要比武皇好多了。尤其是他拜相以来,精神矍铄,眼神里总是闪着异样的神采, 当年,如果不是狄仁杰在武皇面前屡次举荐,大力推举,籍籍无名的张柬之绝不可能在年逾八旬的时候入阁拜相。 武则天素来看重狄仁杰,所以对他极力推荐的张柬之,自然也是格外看重。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八十余载的沧桑岁月染白了张柬之的须发,但却不曾湮灭他的匡复李唐之志。 这些年,他看着李唐王器被窃,看着大周帝国兴起,看着女主当权,这朝堂几十年发生的流血和谍变,他全部都看在了眼里。 不得不承认,武曌确实是英明之主,她的能力和光芒甚至掩盖了高宗,还有她的几个皇子。 大周建立以后,上不斩唐祀,下不绝唐祀,所以对于武曌的篡权,老臣们虽然心痛,还是慢慢的接受了,并不以武周为伪朝。 可是,他们虽然不排斥武周政权,却也不忘唐德。 武曌权欲再大,终究会老去的,就像他自己一样。到时候,这个朝堂也该交还李唐了。 当年,武家子侄对太子一位虎视眈眈,一度威胁到了东宫皇嗣。还好,武曌看透了武家子侄的平庸,难堪大任。 后来,在狄仁杰的劝解下,武皇终于决定还政李唐,从房龄接回了庐陵王李显,并立为太子。 随着太子之位尘埃落定,朝野形势也十分明朗,他们都以为,武曌西去后政权的和平交接,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归政李唐,既是人心所向,亦是武氏的选择。 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待武皇西去之后,太子继位,李唐复兴,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没想到,如今出了这二张兄弟…… 这两个面首,原本还只是秽乱宫闱,如今气焰熏天,竟然插手前朝政务,弄的满朝乌烟瘴气,全是阿谀奉承之辈。 眼看国家前途未卜,张柬之再也坐不住了,他想到了狄公临死前的嘱托…… 他不知道武曌还能活多久,但是他自己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狄公已经去了,这满朝老臣也就他年岁最长,他这把老骨头,也到了为国效力的时候了。 —— 其实自从张昌宗谋反一案不了了之以后,张柬之就看透了局势。 古往今来,多少英明君主,到了晚年却变得耽于享乐,昏聩荒诞,酿下大错,如今武曌也到了这个地步。 在二张一事上,她明目张胆的偏袒保护,视百官如无物,置律法而不顾,一错再错,毫无原则,让张柬之对她的执政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与焦虑。 他明白,如今想要顺利接班掌权,必须除掉二张兄弟。 为此,张柬之甚至想过,派人刺杀二张。 可是,这个举动怕是治标不治本。 因为一旦因此激怒了武则天,迁怒于太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当年因为邵王李重润和继魏王武延基说了二张的几句闲话,就触发了雷霆之怒,几人因此殒命…… 如果暗杀二张,以武皇在二张上匪夷所思的表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激烈反应,会不会放过太子、相王,谁也不得而知。 所以,他们不敢冒险。 再者,就算杀了二张,还有梁王…… 只要太子一日不登基,不继位,武家的子侄,自始至终都是隐患。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既可以除掉二张,又可以直接让太子继位。 思来想去,张柬之终于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不但可以一举除掉二张,而且可以一举光复李唐——那就是兵谏逼宫。 虽然废黜武氏并非他的本意,但鉴于目前混乱的时局,诛杀二张,伺机废武,让太子登上皇位,顺应众望,对国家社稷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好在如今的朝堂之上,李唐派的势力已经足够和二张抗衡。 主意一定,张柬之就开始布局这盘棋了。 不过,张柬之的这盘棋,其实是接手狄仁杰的棋局。 如果说武则天最善布局天下,那么狄仁杰也是一位弈坛高手。 当初,狄仁杰在武则天的眼皮子底下,下了多大的一盘棋,如今才慢慢清晰了起来。 在他生命里的最后几年,他举荐过的那些门生故吏,就像插入朝堂里的一个个楔子,隐晦而坚定,不经意间布下了光复李唐的主力格局。 如今他们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在张柬之的联络下,瞬间盘活了复兴李唐的棋局…… 尚未拜相,张柬之便在拥李派大臣中迅速物色了四个人,作为此次政变的核心成员。 他们是太子右庶子崔玄暐、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中台右丞敬晖和司刑少卿桓彦范。 之所以选定前两位,是因为他们一个代表太子,一个代表相王。身为皇子,身份特殊,不便亲自出面,就派出一位代表代为行事。 毕竟,此次政变的目标是匡复李唐社稷,因而太子李显自然成为此次行动最重要的一面旗帜。 而之所以选定后两位, 则因为他们几人都是狄仁杰举荐入朝的。 大家同出狄公门下,意气相投,立场一致,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形成了此次兵谏的核心领导集团。 不过,想要兵谏逼宫,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所谓手中有枪,心中不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张柬之自然也是得的。 彼时的禁军力量分成两支:一支是南衙禁军,驻守皇城,保卫京师;一支是北衙禁军,驻守皇宫,保卫皇帝。 南衙禁军自不必担心,因为他们的最高统帅正是相王李旦,完全是自己人。 如果政变开始,整个外围京城的局势都可以交由李旦和袁恕己掌控,根本不用担心。 而北衙禁军的最高统帅是左右羽林卫大将军。 其中右羽林卫大将军是李多祚,他是靺鞨人,曾追随裴行俭出征西域,在高宗时便崭露头角,所以一直感念高宗的知遇之恩,又和张柬之有过旧交。 张柬之利用这一点,成功策反李多祚,约定彼此相助,同图匡复。 搞定了右羽林军大将军,接下来就是左羽林军大将军了。 这就比较难搞了。 因为左羽林军大将军正是武则天的堂侄武攸宜,而此人如今是二张的党羽……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张柬之没有去动武攸宜,而是曲线救国。 他利用职务之便,刚刚拜相,就把他的心腹桓彦范、敬辉等人安插在了北衙禁军,分任左右羽林将军。 这样一番操作之后,武攸宜的军权就被架空,变成了光杆司令。 至此,张柬之一党也就彻底取得了军队的掌控权,政变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些日子,在张柬之的筹谋联络下,经过一系列周密部署,北门的羽林诸将与南牙朝臣同心协力,计划基本万无一失了。 关于发动政变的计划,其实张柬之早就让敬晖等人利用禁军将军身份拜谒太子,密陈过政变计划。 不过太子一直在犹豫,他推说母亲病重不宜惊扰, 所以尚未确定下来。 其实张柬之明白李显的担忧,他并非是真的孝道,只是依旧对武皇抱有期待。 谁都知道,如今的武曌犹如落日的余晖,照不了几天大地了。而身为太子,登基即位似乎是水到渠成之事,只要等个一年半载就行。 现在搞了政变,如果成了还好,不成就要被灭三族……而且,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要承担不孝不忠之名。 对李显而言,似乎多此一举,所以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然而,依今晚的形势来看,大周帝国的政治已经到了变革的临界点,他们不得不行动了。 想到这里,张柬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将他那坚定的眼神投向了太子和相王。 太子触到了他的目光,有些慌乱的低下了头;相王则是若有所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没有说话,却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 当夜,宰相府内,一场密谋再度展开…… 太子和相王已经首肯计划,政变师出有名,“诛杀二张,匡复李唐”的大旗有了,接下来就是具体的实施细节了。 外围都已安排完毕,但想要万无一失,长生殿里也不能疏忽。 那就是里应外合,事半功倍。 这个时候,太平公主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 她启用自己早就潜藏在长生殿的力量,让那些宫女们隔绝宫内外的消息,同时监视武皇和二张的一举一动,以免打草惊蛇。 当然,此番政变事关重大,了解整个计划详情的没有几个,长生殿的那些宫女更是一知半解,只知执行命令。 至于武牡丹,因为太子对她的疑虑,已经被排除在此番计划之外了。 一切就绪之后,张柬之请示了太子,把行动时间定在了七日后。 七日后,帝国未来的命运,将在这一天见出分晓…… 第560章 围炉煮酒,切鹿啖食 元宵节后,原本晴暖的天气忽然转寒。 冷风呼呼的连吹了几日之后,这日午后,竟下起了大雪…… 因为这场倒春寒,武则天略有好转的身体又沉重了起来,日日倦怠的躺在暖榻之上,懒得动弹。 五郎和六郎却因为这场大雪,显得格外兴奋,丝毫不知死期将至。 六郎张昌宗向来以仙者自居,喜食鹿肉,这日恰就有人给二人献上了两头活鹿。 张昌宗十分高兴,让御膳房做好了,在长生殿里围炉煮酒,切鹿啖食。 不过,武则天年迈体衰,哪里有这个胃口,依旧倦倦的懒得动筷。 “陛下,鹿乃仙兽,又食良草,属纯阳多寿之物,这鹿肉啊,有养血生容之功,您也尝尝。” 在六郎的巧言劝解下,武则天不想扫兴,勉强吃了几块鹿肉,饮了两杯酒。 不过,她根本品不出来这鹿肉的鲜美,只是觉得腻腻的不消化,也觉得殿内过于喧闹。 难得一场春雪,武则天不想扫了六郎的兴致,干脆让他们将鹿肉抬去侧殿,继续饮酒行令,自己则让牡丹陪她一起喝茶。 牡丹先是煮了一杯山楂茶,双手奉上。 武则天接过来,饮了两口就放下了,她扭脸望向窗外,雪花正纷纷扬扬的漫天落下…… “这样的风雪之夜,倒是让朕想起嵩山了。牡丹,朕今日不想喝这山楂茶,想喝那梅雪煮茶。” 牡丹知道武则天的意思,她定然是想起了当年嵩山封禅时候,他们一起在中岳庙里煮雪烹茶的情形了。 的确,嵩山那个雪夜,用梅雪煮出的茶格外的清香,就连牡丹自己,也已经很久不曾煮出过那夜的香茗了…… 还好,她在冬日里也存了几罐梅雪,赶紧着人搬了出来。 只是,今夜的梅雪再怎么煮,也没有嵩山那夜的梅香扑鼻了 …… “牡丹,这梅雪可是时日不够,还是存储不当?怎么没有那个味道了?” “回禀陛下,宫中繁华,深山寂寥,环境不同,梅雪自然也无法相比。再者,饮茶者的心境也不同了。” 牡丹笑着,给武则天递上了一杯茶。 “记得嵩山封禅那年,太子尚未归来,相王、梁王、太平公主还有武将军,大家围炉煮茶,其乐融融,那阵阵梅香扑鼻,自然是不饮自醉……” “是啊,那个雪夜至今让朕难忘。或许只有远离这皇宫大内,远离了皇权斗争,朕才能体会一些人伦温情。” 武则天抿了一口茶,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真的老了,这些年,她总会沉迷于回忆过往。 称帝十五年来,武曌觉得自己最辉煌的时候,还是嵩山封禅的那一刻…… 功成封禅,以告天地,那一刻她登上嵩山之顶,睥睨天地,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以为大周可以千秋万代…… 可是,封禅之后尚不足十年,她就已经有心无力了。 她这一生跟臣子斗、跟夫君斗、跟儿女斗,甚至跟命运斗,跟天地斗,每一次斗争都以她的胜利告终,但她唯独不能战胜自然规律。 纵使仙丹吃遍 ,她还是一天比一天衰老,如今药石已经无效了。 她只能任由自己衰老下去,毫无还手之力。 而最可悲的是,自己看似儿孙满堂,却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 太子和相王就不用说了,她的这两个儿子在她的常年高压之下,只是维持表面的顺从。 就连她一向宠爱的太平,如今也和她颇有不和,因为太平也不喜欢二张。想当初,这六郎还是她推荐给自己的…… 这两年,如果不是有二张的陪伴,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排解老之将至的恐惧忧烦…… 想到这里,武则天忽然想到了什么。 “牡丹,说起来,这几日宫里太平静了,平静的有些不寻常,大臣们不聒噪了,就连太平也有些日子没来了。” 武则天的话,让牡丹心中一动。 其实并非他们不来面圣,而是二张根本不给他们通传。 当然,这些话,她不能说。 而且牡丹也觉得最近平静的不太寻常,也许神龙政变那个可怕的日子就要来了。 如果陛下此时改变主意,或许就能消除一场政变,免了多少流血牺牲,想到这里,牡丹趁机劝谏。 “陛下可是想念太子和公主了,要不牡丹这就传他们过来?” “罢了,见了又如何,左不过又是那些烦心事,闹得朕头疼。” 武则天摇了摇手。 虽然她确实有些孤独,但一想到他们都在觊觎自己的皇权,满心泛起的都是对孩子们的抵触情绪。 牡丹心有不甘,继续小心的劝解着。 “陛下,依牡丹看,您这头疼还是劳心国事,操劳过甚所致。倒不如将那些政事交由太子打理,一来您可以好生将养,二来也好安天下民心。” 此话一出,武则天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冷的看向牡丹,满眼的警惕之色。 牡丹自知失言,立马跪下谢罪。 “牡丹知罪,请陛下责罚。” “罢了,起来。” 武则天叹了一口气,也懒得和她计较。 “太子监国”这种话,她这几年已经听了太多遍,没想到如今连不问世事的武牡丹都开始劝她放权了…… —— 皇权的魅力有多大, 只有拥有过它的人才知道。 生杀予夺,专制独裁——对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武则天深深着迷,并为之上瘾。 纵使如今她的身体已然衰老,却更加贪恋红尘,贪恋权力。生命已然无多,如果连权力都没有了,人生还剩下什么呢? 所以,即使是传位给自己儿子,她也不愿轻易交由新帝——何况,自己一旦让权,就意味着武州帝国的终结。 可她一手创立的大周,才十五年而已。 虽然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但坚持有多久算多久。至少有生之年,她不愿亲眼看着自己的大周灰飞烟灭。 武则天的心思,牡丹其实看的很明白。 也是,有几个帝王愿意在自己生前,就把皇位传给储君呢? 如此僵持不下,政变自然不可避免。 既如此,牡丹也就没有再劝谏。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因为牡丹说的那番话,武则天有些不高兴,良久没有再开口,只是斜靠在龙榻上闭目养神。 此时,一罐梅雪已经煮完了,外面的雪倒是越积越厚,不远处还传来五郎、六郎喝酒行令的笑声。 牡丹抬头朝外看了看,夜已经深了,但她还不能离开。 她知道陛下如今失眠多梦,身旁不能无人伺候,今晚的五郎六郎怕是没精力陪陛下了,她就这么陪在身边。 想到这里,牡丹给炉子里加了炭火,准备再去搬一罐梅雪。 路过侧殿的时候,牡丹发现几名太监和几名婢女正在陪着二张喝酒,几个人很是尽兴的样子。 牡丹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五郎、六郎明显有些喝多了,连行令的声音都大了起来…… 终究还是年轻,玩起来就失了分寸,也不怕武皇怪罪。 牡丹原本想出言提醒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她发现这里面有个叫绿翘的宫女,姿色娇美,平日五郎对她就不太规矩,但绿翘都是敬而远之,今晚怎么一味的阿谀奉承,开始劝酒了…… 她心中忽然一动,觉得今晚有些异常。 于是,牡丹也就多了个心眼,趁着去搬梅雪的功夫,留意了一下长生殿的情形。 这时,她才发现今晚的婢女们表现有些奇怪。 若是以往,如果没有轮到自己当值,大家都该各自歇息去了,但今晚或许是鹿肉宴的缘故,几个宫女们表现的格外活跃。 就连殿门处,也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其中还有两个婢女在窃窃私语。 而在她们之中,牡丹认出了一位,就是之前给她传递太平公主密信的那个宫女。 此时,牡丹心中已经了然,看来,今晚是有大事发生了…… 站在茫茫雪色里,武牡丹有些慌乱,也有些忧伤。 她抬头看了看天,此时雪花变得越来越细小,有了停下的迹象,风也小了许多,却愈发让人觉得冷了。 这场雪,持续不了多久了。 她又看了一眼正在饮酒的五郎和六郎,这两个如花一般的秀美男子,此时正在大快朵颐,丝毫不知今夜就要命丧于此了…… 牡丹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却什么也不能做。 怔了片刻,她抱着一罐梅雪回了殿内。 因为脚步声惊动了小寐的武则天,武则天疲倦的抬起眼,看到了牡丹。 年老健康,迷糊了一觉,她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的不快。 “牡丹,你怎么还不去睡?五郎和六郎呢?” “回禀陛下,他二人尚在饮酒,怕是已经喝多了。牡丹今日不困,就在这里陪着陛下,再煮几盏茶!” “平日里你从不让朕多喝,只说有伤脾胃,今日这是怎么了……” 武则天奇怪的看着牡丹,觉得她的神色有些怪异。 牡丹也不解释,只是开罐煮雪烹茶。 “没什么,如此雪色,漫漫长夜,反正牡丹也睡不着,就让牡丹侍奉您一次。” 武则天闻言,笑了。 眯了一小会儿,她的精神好多了,也有了心情和牡丹闲聊。 “你尚年纪轻轻,就知道漫漫长夜难熬了?牡丹,你且说实话,可是还在等林远?” 牡丹摇了摇头,此时此刻,她还真的没有心情去想林远。 可是武则天哪里会信。 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陪她在这深宫大内,怎么可能心如止水。 “说起来,你和林远本也算般配,只都是一桩,心事太重。那薛林远心心念念的要给他父亲薛绍平反,其它全然不顾……” 武则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直直的看向牡丹。 “牡丹,你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天呢?隐忍不发,暗自筹谋,一心想为你的父亲平反昭雪?” 武则天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牡丹毫无防备,她愣了一下,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能怎么说呢? 若说不想,那也太假了。 —— 为父平反的事情,武牡丹很少提及。 不是不想,而是未到时机。 纵使她有着穆丹的魂魄,终究还是裴姝月的身子,流着裴家的血,是裴炎的亲生女儿。 加上她在西域生活多年,兄长裴伷先对她关怀备至,而兄长毕生的心愿就是给裴家平反…… 所以,牡丹也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她太了解武则天的性格了,当初父亲谋反一案,正是武则天力排众议,一锤定音,定了父亲的谋反之罪,如今她又怎么会推翻自己的论调呢? 牡丹足够冷静,也足够理智,从来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牡丹从来没有在武则天面前提起过此事。 但她并非毫无作为。 这些年,她与李旦一家的交好,对李三郎的关照,纵使有着缘分使然,但潜意识中也有为裴家未来的打算。 不管是李旦,还是三郎,以她和他们的交情,将来想给父亲平反,应该不是难事,只是自己需要耐心等待。 没想到,今日武则天倒是主动提起来了。 不过,牡丹不敢应答。 反正自己怎么答都是错。 看牡丹沉默不语,武则天叹了一口气。 人老了,心也就软了,日日看着牡丹侍奉在前,武则天怎么会无动于衷。 如今上官婉儿都有了归宿,对于牡丹,武则天也有过考虑。 她的婚事暂且不提,只这罪臣之女的身份,确实也该洗去了。否则,等她归天以后,太子夫妇怕是要为难她了。 “牡丹,其实你不说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你父亲这一生啊,可谓功过相抵,最大的功劳就是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女儿啊。” “虽然和亲一事未能成行,但你也是功不可没,如今又尽心侍奉御前,朕都看在眼里。过些日子,待朕找个大赦天下的机会,给你父亲平反,以后你就不用顶着罪臣之女的名分了。” 武则天这番话,让牡丹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 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在武则天的身上,感受到帝王温情。 第561章 诛杀二张,匡复李唐 武则天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让牡丹忽然动摇了。 她甚至想着,如果此时自己告密,让今晚的政变流产,自己岂不是立下了大功? 那么武则天应该会立即兑现诺言,着手给父亲平反。 这么一来,父亲冤情昭雪,兄长多年的心愿也得以实现了。 不仅如此,太子李显再无继位可能,她也不必再忧惧担心,自己或许还能从此平步青云。 不过,牡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不能如此自私。 牡丹很清楚,这场政变牵扯了不少人,一旦东窗事发,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甚至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都会受到牵连。 政变不成功,等同于谋反,届时雷霆震怒,李唐皇族或许就完了,大唐盛世也就没了…… 她万万不能做这个千古罪人。 再者,箭在弦上,张弓待发,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除了默默等待,什么都来不及了。 所以牡丹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了一句谢恩的话。 “多谢陛下隆恩,裴门上下感激不尽。” 武则天笑了笑,轻轻的拍了拍牡丹的手,转而又眯着眼,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牡丹给武则天搭好了锦被,又坐在了围炉边,拨弄着炉子里的炭火,心中一片怅然。 想等武则天给裴家平反,怕是等不到了…… 更阑人静,酒足饭饱,风雪渐渐停了,侧殿里的喧闹声也渐渐消了下去,那两只鹿只剩下了骨架,还架在炭火上,而炭火也渐渐的熄灭了。 婢女们一一散开,五郎和六郎大概都喝醉了,就在侧殿里睡下了。 这漫长的雪夜,有人沉睡着,有人清醒着…… 这白茫茫的雪地,或许很快就会被染红;这平静如水的静夜,或许很快就要被惊醒…… —— 当迎仙宫长生殿陷入沉睡的时候,外面正是刀光剑影,步步惊心…… 从送出那两头鹿起,一切都按张柬之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他们早就摸清了五郎、六郎的喜好,也知道这两只鹿足以让他们大醉一场,听不到外面的千军万马。 随着子时的钟声响起,按照约定,兵分三路,依次进发。 第一路,张柬之与崔玄暐等人带领部分禁军直扑玄武门,先行控制这个宫禁重地。 第二路,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和驸马都尉王同皎率兵赶往东宫,迎接太子到玄武门,号令天下; 第三路,由相王李旦及其司马袁恕己率南衙禁军,控制政事堂和朝廷各部,诛杀二张党羽,稳定京畿。 此番政变,三管齐下,里应外合,整个计划可谓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可是,谁都想不到,关键时刻有人掉链子了。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此番政变的大旗所在——太子李显。 事到临头,李显退缩了。 虽然他首肯了此次行动,也做好了思想准备,但当听到约定的子时钟声响起,他立马溃不成军,情怯不已…… 二十余年了,这个年近半百、懦弱成性的老太子依旧活在被废黜的阴影中,活在被母亲打压的恐惧中。 只要想到母亲,想到母亲的铁血政策,他就感觉到一阵无法克服的恐惧。 不管是帝王梦,还是太子命,这些年从来都是母亲给他什么,他接受什么,从未想过,也不敢主动去争取。 可是今日,竟然要他主动向母亲要那把龙椅,他有些不知所措,不寒而栗……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决策错了,自己只是被那些大臣们利用,再次成了一枚棋子。 毕竟,只要他安分听话,循规蹈矩,就这么等待下去,龙椅很有可能还是他的,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即便母亲被二张哄骗的改变了意见,只要自己不犯大错,应该也能保个平安。 毕竟他是他的亲生儿子。 所以,当李多祚带领队伍来到东宫迎驾,原以为太子李显已经整装待发,没想到李显竟然垂头缩脑,躲在大厅里不肯出来。 面对诸位将军疑惑的目光,李显支支吾吾,推三阻四。 “李将军,那二张诚当夷灭,然而圣上龙体欠安,此番兵谏会不会惊吓到她?依我看,此事不妨延后,当与诸公从长计议。” 李显的这番话,如同兜头而下的冷水,浇的满腔热血的将军们一个透心凉。 将军们呆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拥立的新君竟是如此反复懦弱之辈。 他们这些将士个个擦拳磨掌,整装待发,可太子这面旗帜竟然如此绵软,立都立不起来?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分秒必争,他们已经来不及失望和犹豫。 太子如果不出面,这次政变就失去了正义性,变成了犯上作乱,他们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而且会被抄家灭族。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多祚是个粗人,登时就怒了。 “太子殿下,诸位将军和宰相冒着族诛灭门的危险要为社稷尽忠,匡复李唐,殿下怎么忍心把他们推入死地?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要罢手也可以,请殿下自己出去,亲口向众将士宣布!” 看着李多祚憋得通红的脸,李显沉默了。 他听出了这句话的威胁意味,也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不论今日行事与否,一干大臣、众将士和他已经绑在一起,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往后退一步,万丈深渊,明日等待他们的,必是杀头族诛的命运;而往前迈一步,生死成败还在未定之天…… 事情的利弊明摆着,他还有得选吗? 没的选了。 可即便如此,太子的双腿依旧绵软,根本没有勇气站起来。 就在这时,太子妃拿着一件裘衣出现了。 “诸位将军辛苦了,劳烦你们先在门口等候,太子即刻就来。” 众人对视一眼,迟疑的退了出去。 太子妃掩上门,扭头看着垂头不语的李显,叹了一口气,旋即,温柔的笑容又浮现在风韵犹存的脸上。 她弯下腰,搀扶起了面色苍白的太子,将裘衣给他披上,在领口轻轻的打了个结。 “雪停了,风还有些冷, 穿上裘衣就不凉了。” 李显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握着韦氏的手。 韦氏的手温暖有力,而他的手却冰凉刺骨,瑟瑟发抖。 李显求助般的眼神看了看她,可她依旧笑着。 “去,将士们都等着呢。” 太子妃面色温和,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个有着钢铁般的意志的女人,早就成了李显的主心骨,每次到了紧要的人生关口,都是她给他力量。 再次得到鼓励之后,李显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正要开门,这时韦氏想起了什么,赶紧走过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殿下,此番长生殿里二张要杀,还有一人也不可留。” “谁?” “武牡丹。” “啊?她不过是个御前侍女,再者,她和相王关系亲近,又是太平安置过去的……” 李显有些犹豫。 “乱军之中,刀枪无眼,你只需下令,那长生殿里的宫女太监一个不留也就是了。” 李显还在犹豫,门外的将士们已经等不及了,发出了阵阵埋怨之声…… 兵贵神速,自从起兵的那一刻起,这耗费的每一分钟都关系成败,生死攸关…… 要知道,张柬之领兵已经提前奔向玄武门,如果太子迟迟不现身,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今夜就是绑,也要把太子绑过去。 李多祚心下一横,正想踹开门来硬的,没想到,太子开门出来了。 一见李显出来,众人转怒为喜,一拥而上,不用他抬腿迈步,半扶半驾的将他抬出了东宫。 出了宫门,李多祚生怕李显变卦,直接把他扶上马背,片刻不敢耽误,立即与众人簇拥着太子向玄武门飞驰而去…… —— 此时的玄武门,因为李显的姗姗来迟,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张柬之立在玄武门前,一筹莫展,左右为难…… 他虽老谋深算,却也百密一疏。 今日这看似天衣无缝的政变计划里,偏偏缺失了重要一环——万万没料到,今夜在玄武门轮值宿卫的不仅有羽林军,还有殿中监田归道和他率领的千骑。 张柬之早早策反了羽林军,却对这支军队束手无策,因为他们是皇帝亲兵,只遵圣命。 说起千骑,还是源起玄武门之变。 当年,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政变后,看清了羽林军的重要。 所谓鸡蛋不能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他特意从羽林军中选拔身手骁健、善骑射者百人随伺左右,号曰百骑。 它虽归属北御体系,却不被被节制,唯皇帝之命是从,也是对羽林军制衡。 高宗登基后,这支皇家近卫扩编为“千骑”。 这支千骑军虽只有一千人马,却是真正的宫禁精锐,所有兵士都是以一当百的悍勇,而首领正是殿中监田归道。 说起田归道,他并非二张羽翼,也一向亲近太子,所以张柬之并没有把他当成对手特意防范。 按说匡复李唐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只要太子举旗领兵,这些中立臣子并不会负隅顽抗,可惜张柬之没料到太子会姗姗来迟。 因为太子不在,匡复李唐的大旗没有举起来,他们这些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犯上作乱之徒。 田归道身为千骑首领,眼见张柬之带着军队杀气腾腾而来,自然是二话不说,关门据守。 虽然张柬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陈情厉害,田归道却不为所动。 “你说二张谋反,奉太子之名诛之,那太子呢?” 见张柬之无言以对,田归道的眼里布满了警戒。 此时,他身后的千骑军已经刀剑出鞘,如一面铁墙铁壁,横在玄武门前…… 双方就此僵持,素来老谋深算的张柬之,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 想强攻,又担心武皇一旦惊觉,整个京师必然陷入一场混战;再者,千骑军骁勇异常,胜负难料,一旦失败,复兴大唐就犹如痴人说梦,众人也会万劫不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阵阵马蹄声传来,太子李显终于在众人簇拥下出现了。 张柬之长出一口气,擦去了额头的汗。 而城门上的田归道一见太子驾到,也是如释重负。 和张柬之一样,其实田归道也在煎熬之中。 所谓兵不厌诈,没有太子领军,阻拦张柬之等人入城乃是他的职责所在,以防乱臣贼子谋反作乱。 可若因此引发大战,毁了大唐复国大计,他也担当不起…… 如今太子出现,一切就变得清晰起来,他当然没有理由把未来的天子拒之门外。 田归道本就心向李唐,更非二张一党,闭门据守不过是职责所在。 如今既然太子来了,自然大开城门,迎接太子。 两路人马汇合之后,从玄武门径直冲向长生殿…… —— 太子的大队人马刚刚离开,又有一骑飞奔只身而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临淄王李隆基。 或许因为李隆基是皇室之中唯一立过功业的郡王,别看李隆基年纪轻轻,在将士之中却颇有人望。 自从他西域一行收服了莽不支和赞婆之后,又和郭元振交好,慢慢的就结识了不少将士。 加上这些年他在宫中当值,与人和善,广交好友,虽然他不在禁军当差,却也混了个脸熟。 就连田归道也颇为欣赏李隆基,一看他来了,也就没准备阻拦。 今夜既然是李唐皇族的行动,临淄王身为李唐皇孙,自然也是责无旁贷。 不过职责所在,例行盘问一下还是要的。 “临淄王深夜来此,不知所谓何事?” 李三郎闻言,勒马城下,和田归道拱手行了个礼。 “田将军,三郎奉相王之名前来襄助太子,诛杀二张,敢问太子何在?” 田归道伸手指了指迎仙宫的方向,同时命令千骑军让出道路。 李三郎行色匆匆,拱手行了个谢礼,就扬鞭驱马而去了,雪地里只留下一串串杂乱的马蹄印…… 第562章 拔刀相向,血溅当场 政变之路,从来都是鲜血铺就。 史书上只是寥寥数笔,实际上却是血流成河…… 这一路,佛挡杀佛,魔挡杀魔,将士们全都杀红了眼。 所谓兵贵神速,有了太子李显的命令,将士们也就少了很多顾忌,很多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身首异处。 看着来势汹汹的队伍奔涌而至,迎仙宫里也有几名宫女察觉不对,正要跑回长生殿禀告,已经被太平公主安排的婢女杀掉了。 平日里和平相处的姐妹,此时拔刀相向,血溅当场。 或许她们到死都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在这阵小小的骚乱中,还是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躲过人群,偷偷溜进了长生殿。 他是高力士。 或许是幼年时,冯家满门遭难的经历刻骨铭心,高力士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些,也更早的嗅到了宫中危险的气息。 虽说他出身梁王府,不过彼此来往并不密切,只有武三思找他的时候,才会帮忙递个话、行个方便。 再者,冯家也是高门大户,高力士对二张的所作所为颇有些看不上,所以并不愿意攀附二张。 也因此,高力士虽在迎仙宫伺候,却并不得二张的信任,连带着武则天对他也慢慢疏远了。 还好高力士本也不爱招惹是非,在外面侍奉倒也清静,不过自从武牡丹来了长生殿,他还是多了一些牵挂。 毕竟,如今的形势实在太复杂了,他总是担心牡丹姐姐应付不来。 再加上前几日他偶遇三郎的时候,听三郎特意交代过,这些日子如果迎仙宫里有什么变动,务必帮他护住牡丹姐姐。 高力士何等聪明,立马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个皇宫,怕是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动了…… 对于二张和群臣之间的争斗,高力士原本是不大关心的。 对他这个小小的宦官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就好了。 但三郎和牡丹是他在这深宫之中难得的朋友,如今三郎有托,又事关牡丹姐姐,高力士自热一口应下,十分上心。 而三郎之所以将牡丹托付给高力士,一是因为高力士在迎仙宫当差,便于照顾;二是他知道高力士身手矫健,值得托付。 别看高力士只是一个小小的宦官,但他身材高大,魁梧不凡,曾跟着年轻的郡王们习武,一般人难以近身。 如果不是身为宦官,高力士也是能上场杀敌的将军了。 果然,李三郎没有看错人。 时刻保持着警醒的高力士,不等大军冲进来,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一个侧门钻进了长生殿。 “郡主!” 高力士刚一进殿,就看到了立在外殿窗前的武牡丹,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圣上,低声叫了起来。 “力士?你怎么来了?” “姐姐,今夜恐有兵变,你快随我去躲一躲。” 高力士说着就要拉牡丹离开。 对于今晚的兵变,牡丹早有预料,但她根本没准备离开。 既是政变,自然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外面定然重重包围,重兵把守,还能往哪里躲呢? 再说,这乱军之中,刀枪无眼,甚至敌我难分,还是待在武则天的身边比较安全。 那些士兵们再勇猛,怕是也不敢贸然闯进圣上的寝殿。 “力士,我们哪儿也不去,你也呆在这里,就在陛下身边。” 牡丹的话音刚落,长生殿外已经开始有了动静。 牡丹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那几个宫女里应外合,一起打开了殿门。 随着大门打开,一路兵将已经悄悄的冲了进来。 这路兵马,人数不多,但多是精锐,只见他们训练有素,乱中有序,虽然在混乱之中,砍了几个惊慌失措的宫女,却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为首的将军和接应的宫女嘀咕了几句之后,就低声叫了起来。 “先去侧殿,诛杀二张!取二张首级者,重重有赏!” 随着一声令下,士兵们顿时如生龙活虎,朝着将军指的侧殿方向奔涌而去…… 顿时,外面刀光剑影,人声扰攘。 牡丹赶紧把高力士拉进内殿,同时关上了大殿的门。 高力士一看为时已晚,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也只得留在殿内。 反正只要能守在牡丹和陛下身边,就有机会保护她们,总归不负三郎所托。 隔着窗子,高力士和牡丹把外面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可能因为听到了动静,五郎和六郎被惊醒了,他二人醉意未消,尚不知死期将至,晃晃悠悠的披着氅子走出侧殿,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何人喧哗?活腻了吗?” 等他们看清迎面扑来的杀气腾腾的将士,立马打了个激灵。 二人知道大事不好,转身就朝大殿跑去,寻求武则天的庇护——这个时候,能救他们的只有武则天了。 “陛下,救我……” 纵使连滚带爬,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这二郎日日涂脂抹粉,饮酒作乐,又穿着锦衣锦袍,喝的迷迷糊糊,哪里抵得过将士们的腿脚。 两人才刚跑出回廊,争相立功的将士们已经汹涌而至…… 乱刀中,他们甚至来不及再叫一声陛下。 一片刀光剑影之后,白雪、白衣、两位男宠美若莲花的粉面,还有他们身上洁白的鹤氅,就那么杂乱的躺在雪地上,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一片。 这一幕,就发生在牡丹和高力士的眼皮子底下。 六郎临死的时候,始终望着寝殿的方向,他双目圆睁,目光似乎看向牡丹,把牡丹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很快,二张的头颅被人割下,尸身也被抬走,大殿之前只留下一片狼藉…… 牡丹站在窗口,就这么亲眼看着一代绝色面首就此绝命,死状异常凄惨…… 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杀人场面,牡丹只觉得心惊胆战,胸口翻出一阵阵的恶心…… 她极力忍住,闭上了眼睛 。 想那六郎素日喜欢披着鹤氅,骑在木头仙鹤上,扮作仙人王子晋,如今,他是真的驾鹤西去了…… 第563章 图穷匕见,水落石出 也许是听到了六郎的求救,也许是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武则天终于醒了。 隔着锦绣的帘帐,武则天疲惫又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 “牡丹,外面什么声音?” “回禀陛下,应该是太子带兵来了。” 牡丹尽量声音平稳,努力不惊着老人家。 “太子来了?” 武则天闻言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过来。 身为帝王,她很清楚,这半夜三更的太子带兵前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快扶我起来。” 牡丹和高力士赶紧过来,挽起帘帐。 武则天撑起身子,看向了四周。 内殿里除了高力士和武牡丹,并无旁人。 “力士,你怎么来了?牡丹,五郎和六郎呢?” 牡丹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儿呢?” 向来镇静的武则天,神色里闪过了一丝慌张,她已经嗅到了兵变的气息。 果然,不待牡丹回答,殿外传来一阵异动,一部分将士们已经冲进了外殿,将长生殿围了个结结实实。 偌大的长生殿,第一次显得如此拥挤。 不过他们并不敢闯进内殿,而是陈兵外殿,分列两旁。 很快,张柬之和李多佐等人拥着太子李显走进内殿。 此时,牡丹和高力士面不改色的立于卧榻两侧,守护着一代女皇最后的威仪。 武则天看着走进来的太子、张柬之等人,顿时明白了一切。 看来她的五郎六郎已经凶多吉少了。 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个懦弱无骨的儿子,竟然也有起兵造反的一日。 看着战战兢兢、毕恭毕敬的太子,武则天稳了稳心神。 她要做最后的努力,把赌注压在这个软弱的儿子身上。 因为她知道李显怕自己如同老鼠怕猫,从来不敢违逆。只要今夜能唬他回去,或许明日自己还能迎来转机。 所以,武则天故作镇定的先发制人。 “显儿,风大雪大的,你怎么来了?” “儿臣多日不见母亲,十分挂念,今日大雪,特来向母亲问安。” 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李显止不住的瑟瑟发抖,丝毫不敢直视武则天。 “好,果然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身体尚好,今日也乏了,你且回你的东宫去!” 太子迟疑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自己就此返回东宫,此次政变就会变得徒劳无功。 等天一亮,他们这些参与政变的人都会受到清算。 这一点,李显清楚,张柬之更是心知肚明。 可是李显就是说不出口,只是彷徨无措的看向了张柬之。 看着犹豫不决的太子,张柬之知道,自己该出马了。 —— 想到这里,张柬之趋前一步,朗声道。 “陛下,太子纯孝仁厚,思母却不能面圣,今有乱臣贼子祸乱朝纲……” 武则天一听就明白了,看来今日政变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张柬之了。 她不待张柬之说完,冷冷一笑,厉声打断了他。 “乱臣贼子?你们深夜带兵闯入内殿,惊扰圣驾,敢问谁才是乱臣贼子?” 张柬之面不改色,不卑不亢的大声回复。 “陛下,张易之、张昌宗正是乱臣贼子,他们意图谋反,臣等已奉太子之命将其诛杀!只是担心走漏消息,所以不敢先行奏报。臣等擅自在宫中用兵,罪该万死!” 果然,五郎、六郎已经命丧黄泉。 武则天心头一震,闭上了眼。 二张俊秀的脸庞在她眼前一晃而过,不过眼下她已经顾不上他们了。 明明是自己造反,却说是五郎和六郎造反,这个张柬之,还真是老辣。 看来有张柬之这个老臣在,今日之事,怕是不好收场了。 于是,武则天缓下了语气。 “那五郎和六郎,不过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们终究还是容不下他们。罢了,杀就杀了,朕不予追究,你们也辛苦了,都回去!” 这是武则天第二次催太子回去了。 她平和的语气,甚至让李显有些恍惚,觉得今夜的危机已经过去了,也快要忘记了自己来的初心。 眼下二张已经伏诛,威胁已经去除,他还回东宫做他的太子,似乎也无不可…… 何况,逼母退位的话,李显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就在李显有所动摇的时候,旁边的张柬之看不下去了。 “陛下,昔日先帝把爱子托付给陛下,现在太子年龄已大,却久居东宫,实为不妥。如今天下民心思唐,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图穷匕见,水落石出。 逼宫之意,终究从张柬之的嘴里和盘托出。 武则天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她的脸上挂着一个寒冷的笑意,目光灼灼的看向太子,却唯独不看张柬之,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怎么,显儿,朕已经给了你太子之位,你就这么等不及吗?今日你是要弑君篡位吗?” 武则天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悲愤和威严。 李显心头一颤,颓然跪倒。 “母亲,儿臣不敢!” 武则天看看太子,她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示意牡丹扶她起来。 牡丹赶紧上前扶起武则天,又给她披上裘衣,略整了整发髻,武则天这才颤颤巍巍的走出内殿。 来到殿门口,武则天才发现,除了外殿里的几十个兵将,宫地里还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 与他们相比,武则天只有一个蹒跚的身影,好在高力士和牡丹分侍两侧,才显得她的身影没有那么孤独。 看着这些黑压压的士兵,武则天冰冷的眼光在众人脸上逐一扫过。 虎老余威在,在武则天多年的强权统治之下,众人依然对她心怀畏惧,无人敢与之对视。 武则天看着他们,做着最后的挣扎。 “二张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他二人已经伏诛,诸位将士辛苦了!明日朕会一一论功行赏,你们都退下!” 女皇的声音响彻大殿,这是她最后一搏。 可是,无人应答,但也无人退下。 冷风吹过,像是吹进了武则天的心里,冰凉一片。 她还想说什么。 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564章 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长生殿前,就在武曌和太子僵持不下的时候,李三郎终于赶了过来。 穿过迎仙宫的这一路,他看到血流成河,不少宫女太监惨死一侧,心中忐忑万分。 也不知道牡丹姐姐怎么样了,高力士有没有能保护她…… 想到这里,三郎就自责万分,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该把她从西域接回洛阳…… 自从牡丹姐姐做了御前侍女之后,三郎几乎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而随着皇祖母病重,关于二张的流言越来越多,朝堂也是暗流涌动…… 当初李唐老臣们联手告发二张谋反,本想一举扳倒二张,没想到功亏一篑,甚至还传出了牡丹姐姐与二张勾结的消息…… 三郎自然是相信牡丹姐姐的。 幼时在东宫被幽禁多年,他深知这深宫里的刀光剑影,步步惊心。 皇祖母向来多疑,二张又是虎视眈眈,牡丹姐姐被太平姑母推荐进去,本就备受怀疑,处境自然十分艰难。 何况,还要伺机而动,里应外合了。 李三郎深知牡丹姐姐的艰难处境…… 何况,他知道父亲李旦也曾给牡丹交代过,不管任何时候,自保要紧,万事不要勉强为之。 可即便在那般艰险的情况下,牡丹姐姐还是以一己之力,劝说二张出宫待御史台应讯了,她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可是,外人何曾会为牡丹姐姐设身处地的着想。 他们只看到了倒张计划的失败,看到了二张的死里逃生,所以,当众人知道特赦圣旨正是目的那阶级建议的时候,就把失败的原因全够归咎在了一个弱女子的身上…… 三郎为姐姐不平,为此还和太平姑姑起了一次争执,最终却也无可奈何。 也是从那时候起,三郎愈发难以得到牡丹姐姐的消息了,他甚至后悔,自己当初把牡丹姐姐接回洛阳了。 这些日子,看着姐姐身处险境,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经常在外殿转悠,遇到高力士的时候,嘱托一二,留心那二张的动静,替他保护牡丹姐姐…… 原本听说随着开春天气变暖,皇祖母的身体已经见好,开始慢慢出宫活动,三郎还以为以后就能经常见到牡丹姐姐了,没想到表现的平静之下,竟然酝酿着如此大的一场兵变…… 赶往长生殿的路上,三郎在心中连连埋怨父亲,怪他没有早些告诉他政变的消息,让他早作准备。 虽然他早就猜到近来宫中可能会有变动,也曾提醒过牡丹姐姐,还交代过高力士…… 可能因为自己人微言轻,无兵无将,此番政变,他完全是个旁观者,根本没有资格参与。 也是到了今晚子时之后,他才知道了政变的确切消息。 —— 原来,兵变发动之后,相王李旦立即带兵包围了政事堂,抓捕了张氏宗亲,扑杀了二张党羽,并且封锁皇城,全面控制整个京师,进展颇为顺利。 不过,忙碌之中的李旦,忽然想到了武牡丹。 因为上次二张特赦一事,牡丹的一些言行引起了太子的不满和疑虑,此番政变,应着太子的要求,长生殿里的武牡丹是不知道内情的。 李旦之前忙于筹备政变事宜,并没有过多留意此事,只觉得牡丹不参与其中,对她也是一种安全和保护。 可是,当他带兵围剿二张党羽之时,看到一些婢女、太监的死伤在所难免,他忽然意识到,覆巢之下难有完卵,或许在乱军之中,武牡丹会有危险…… 毕竟,太子夫妇和裴家的过节,李旦一清二楚,他们或许根本不会着意保护牡丹…… 想到这里,李旦顿时担心起来,但是以他相王的身份,他此时是不宜进宫的,更不宜出现在母亲的面前。 因为此番兵变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不想背上造反逼宫的骂名。 何况,身负大任的李旦是分不开身的。 所以,他想到了尚在宫中当值的三郎,三郎素来在乎武牡丹,此行必当尽心尽力。 李旦这才着人给三郎捎信,让他带上令牌赶去长生殿,护武牡丹周全…… 李三郎接到消息,十分震惊,生怕牡丹姐姐有什么闪失,马不停蹄的就赶了过来…… 还好,平日里他和禁军交好,途中并没有什么人阻拦,这一路也算顺利。 —— 一进长生殿,三郎一眼就看到了陪着皇祖母站在殿前的牡丹姐姐,还有高力士。 看到二人安然无恙,李三郎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眼下形势紧张,李三郎也还没弄清楚局势,所以不好贸然前往,只是默默的站在一侧,融入了黑压压的士兵之中。 他深知,今夜的主角是皇伯伯李显,而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长生殿里的这场对峙,李三郎全数看在了眼里。 不过,看着素日威风八面的皇祖母,如今衰老无力的样子,李三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大周帝国自此终结了,他们的李唐就要回来了。 可是,他说不出自己心中是喜是忧。 对于皇祖母,李三郎的感情很是复杂,有钦服, 有敬畏,也有一丝憎恨…… 三郎知道,在李唐仅存的这些皇孙中,相对而言,皇祖母对他还是比较疼爱的。 她也曾数度夸奖他,饶恕他的一些微小过错。 但毕竟,那是一个杀了自己亲生母亲的人。 当然,她的手上,沾的不止是自己母亲的血,还有无数李唐皇族的血……可以说,她就是李唐皇族的梦魇和磨难。 如今,她终于老了,终于要退位了,李三郎却很难开心起来…… 三郎发现,纵然是虎落平原,皇祖母依旧是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数千名将士竟然无一人发声。 而此时,懦弱的皇伯伯则是跪在一侧,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应对话全是身旁将士代劳。 不知道他是冷,还是怕,隔着这么远,三郎也隐约可以看出,皇伯伯李显在瑟瑟发抖…… 说实话,看着这样的皇伯伯,未来的帝王,李三郎心里有些失望。 这样懦弱的一位君王,会比皇祖母更贤明吗? 三郎有些怀疑。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父亲不止一次和他讲过,眼下对于李唐而言,谁做皇帝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姓李…… 既然父亲做了多年皇嗣,都能淡然接受,衷心拥护皇伯伯李显,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今晚他无力干涉其它,也不关心别的,只想这场政变早些结束,自己能平安顺利的带走牡丹姐姐…… 三郎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现侧殿闪过一个曼妙的身影。 那身影走到旁边一位士兵身边,轻轻耳语几句,把一卷帛书交给了他,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很快,那个士兵跑上前去,将那帛书又交给了张柬之。 三郎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会是谁呢? 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就是上官婉儿了。 第565章 山河破碎,日月无光 没有人知道,这场对峙究竟持续了多久。 纵使是殿内殿外排列着数千兵将,依旧鸦雀无声,只有阵阵狂风时而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残雪,夹杂着浓重的血腥的味道…… 地上那原本洁净的白雪,早已肮脏一片,不知被谁的血染红了,又被踩踏的一片糊涂。 在这个皇权更替的关键时刻,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将士们就这么和武则天对峙着,他们在等着一个结果,一个让他们满意又放心的结果。 此时,长生殿的雪光照在武则天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惨白之色。 大局已定,无力回天——武则天明白,就像这场暮雪,自己的时代落幕了。 可是,她不甘心。 难道她是真的老了?老到糊涂了?对于这场病变,向来警惕多疑的她,此番竟然毫无察觉。 她环视着殿内外的兵将,看着他们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心中凄惶一片…… 就因为五郎和六郎,自己真的失了天意民心吗? 要知道,左、右羽林军,一般人根本没法搞定,何况还有她的千骑。 而看今日这情形,很显然,千骑、北衙禁军,南衙禁军都被他们策反了。 从站在前面的这几位将军里,武则天已经看透了此番兵变的参与人员…… 崔玄暐,太子左庶子;袁恕己,相王府司马——看到这二人,武则天心中叹息一声,看来除了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也参与了。 果然,他们母子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温情和信任。 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就这么等不及,拿起刀剑对向自己年逾八十的母亲…… 武则天还发现,站在前列的这几个将军里,像敬晖,桓彦范等人都是狄仁杰的门生故吏。 也正因为他们是狄仁杰举荐的,所以武则天格外信赖,专程一个个提拔了起来。没想到,他们如今都背叛了她。 到了此时,武则天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要知道,此番兵变的领头人可是宰相张柬之,而他正是之前被狄仁杰称之“沉厚有谋,能断大事”的奇才。 狄公啊狄公,为了匡复李唐,你果真是用心良苦啊。 武则天此时心中酸涩不已,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 她抬头看了看躲在侧殿的几个宫女,很显然,她们在这场兵变中保住了命。 至于为什么,武则天不用想也知道。 看来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也参与了其中…… 至于上官婉儿,至今还不见踪影,她早就投诚太子,此番怕是也少不了她的出谋划策…… 想到这里,武则天扭头看向了身边的武牡丹。 今晚,她的表现一直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她或许也参与了此番政变。 武则天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也放弃了挣扎。 叱咤风云了大半生,自以为劳苦功劳,没想到儿子、女儿、亲兵近将、贴身侍女、肱骨大臣,他们全都背叛了自己。 自己已经将李显立为太子,也做好了还政李唐的准备,只是她自觉精神尚可,这龙椅尚未坐够,所以暂时没有禅位太子的打算,可是他们就这么等不急吗? —— 眼看武则天迟迟不愿传位太子,张柬之等人终于等不及了。 虽然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帝王来说,逼宫退位确实有些残忍,但是此时他们已经没有退路。 武皇的铁血手段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不能当机立断,过了今时今日,明日等待他们的不知道会是几层地狱…… 事已至此,只能乘胜追击。 所以,张柬之和身旁几位将军跪下,再度进言,请武则天传位太子。 武则天知道大势已去,她不想再说什么,却也不愿理会他们,正要转身回内殿,这时张柬之拿出了禅位诏书。 “陛下,臣等已拟好退位诏书,还请陛下过目。” “ 不用了,你们随意写。” 武则天冷笑着,步履蹒跚的走回了内殿。 牡丹和高力士正要跟进去,已经有兵士拦住了他们…… 很快,长生殿内幸存的太监宫女都被赶在了一处,接受专人询问甄别。 牡丹看到侧殿内有几个士兵在搜查二张的住处,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的朝着自己的房间看了看。 但是,此时她想去收拾东西,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政变之后,长生殿必然要被彻底搜查,希望她的那些包裹不会被人发现…… —— 殿内,武则天静静地躺在龙榻上,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殿外,响起了张柬之宣读诏书的声音。 “太子李显,仁孝有加,已逾不惑之年……” 武则天没有听清后面读的是什么,像是从最高峰朝着一个无尽深渊坠落,武则天只觉得头晕目眩,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山河破碎、日月无光、天空崩裂、大地平沉的寂灭之感。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她仰面向天,似乎看见了这一生经历的所有往事,都幻化成一幅幅凌乱却清晰的画面,在她眼前一幕幕闪过。 她艰难地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了一把虚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第566章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寅时三刻,上官婉儿姗姗来迟。 她依照武曌的吩咐,将玉玺交给李显,并在传位诏书上盖了印。 昏暗烛光里,武则天冷冷的看着婉儿,她没有问她为何姗姗来迟,也没有问这禅位诏书颇为熟悉的措辞是不是出自她的手。 她已经懒得问了。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交出了玉玺,她把持多年的权柄也就彻底交出了,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就与她无关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虽然比她预想中早了一些。 说实话, 武则天从未想过自己传位给太子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因为这把龙椅她才坐了十五年,她还没坐够。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会是今日这副模样。 她傲然一生,筹谋一世,终究也逃不过这个凄惨结局。 或许,这就是权力的魔咒。 交出玉玺之后,武则天孤独的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沉沉的睡了。 她老了,也累了,真的累了,外面的喧嚣、厮杀或者争斗,都与她全然无关了…… —— 武则天沉沉入睡的时候,羽林军陆续退去,长生殿终于静下来了,也空下来了…… 二张的尸体已经被士兵清理走了,同时拉走的还有那些死在乱军之中的宫女太监,他们最终成了这次政变的殉葬品。 清点之后,长生殿只剩下十余名活口,其中就包括武牡丹和高力士。 他们将全部被带出长生殿,去掖庭接受讯问。 随后,长生殿里的宫女太监全部换上了新面孔,他们全是东宫的心腹,殿外还有重兵把守。 牡丹原本想留在武则天的身边继续伺候,可别说太子不同意,就连张柬之也不同意。 眼下朝局未稳,太子尚未登基,为防情况有变,武周复辟,任何人不得靠近接近武曌。 而武牡丹身为御前侍女,深受陛下宠爱,又和武家关系匪浅,太子等人是不可能让她留在长生殿侍君的,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同样,高力士出身梁王府,他也不是不被信任的人。 原本,太子遵照韦氏的嘱托,准备让士兵将他们趁乱全部杀掉灭口的,可之前牡丹和高力士一直守在陛下的身边,士兵们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如今已经晚了, 因为临淄王李三郎来了,而且专程为了武牡丹而来。 李三郎和武牡丹的交情,宫中很多人都是知道的。这临淄王虽然年轻,却也是李唐皇族的后起之秀,既有功业还有威望,太子不得不给他一些面子。 何况,三郎此番还是奉了相王之命,前来保护武牡丹,太子也就不好再下手了。 不过,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李三郎想要直接带走牡丹,却是万万不行的。 按照律法,今夜长生殿里留下的每一个活口,究竟和二张有没有勾结之事,都要带去掖庭集中审问,洗脱嫌疑。 李三郎十分恼怒,牡丹姐姐是太平公主专程安插进来的,明明就是自己人,怎么如今也要带去审问? 可是口说无凭,相王和太平公主都不在眼前,没有人能证明武牡丹的清白。 李显虽然知情,但牡丹之前在二张谋反一案上的表现,让他有些不满,所以她的立场暂时存疑。 再说,临出东宫之时,太子妃对自己耳提面命,让他趁乱杀了武牡丹,如今让她保命已是侥幸,就此放走,实在不可。 眼看三郎和李显苦苦解释,牡丹也是现在才知道,自己被太平公主和东宫怀疑了,难怪此番政变她完全不知情。 说实话,牡丹有些心凉。 她虽不在乎功劳之说,但也觉得莫名其妙。 要知道,是他们把她从西域接回来的,也是他们安排她进长生殿的,就连二张谋反一案,也是因为她接到了太平公主的密信,才会出主意让二张去御史台应审的…… 当时二张没有伏法,被一纸赦书所救,那也是天意如此。 若要怪,也只怪他们未能抓住时机,怎么如今反倒怪到自己头上了? 牡丹虽然委屈,却也不好和他们争执。 因为李三郎已经怒气冲天,眼看就要和太子冲突起来了。 眼下,太子刚刚掌权,即将继位,三郎这个李唐皇孙怎么能带头反对他呢? 为了三郎考虑,牡丹知道最好息事宁人。 算了,反正她早就知道,一旦李显当权,自己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该来的,早晚会来的。 所以牡丹故作轻松,安慰着李三郎。 “三郎,姐姐问心无愧,待洗去嫌疑就平安无事了,你且放心。” 牡丹姐姐就在眼前,自己却无力相救,三郎的心里无比自责和煎熬。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无法和初掌大权的皇伯伯抗衡。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早些接你出来的。” 牡丹笑了笑,转身和高力士一起随着队伍离开了…… 就这样,李三郎眼睁睁的看着牡丹姐姐被带走,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还有无力感…… 他想起了自己五岁那年,母亲突然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几日,也是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望着牡丹姐姐离开的身影,李三郎有些心慌,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看到了一旁的上官婉儿。 对了,上官婉儿是牡丹姐姐的师父,他们同在御前伺候,她一定是知情的。再说,婉儿如今和东宫走得很近,应该能说得上话。 于是,李三郎朝上官婉儿走了过去。 第567章 卸磨杀驴,耿耿于怀 牡丹被带走的时候,上官婉儿在一旁看着,什么都没有说。 她很清楚,这都是太子妃的意思。 今夜这场政变,她虽没有直接参与,但凭着多年政坛沉浮的经验,却也早就嗅到了一丝气息,也做了相应的准备。 不过,她始终三缄其口,从未向武曌和二张透漏半句。 她不忍心背叛女皇,却也不敢得罪太子,所以只能听之任之。 今夜子时,当玄武门前两军对峙的时候,她已经听到迎仙宫里杀声大作的时候,她就明白,太子李显得手了。 所以,她也就及时开门迎接,献上了自己的诏书大礼。 至于武牡丹今日的结局,其实自己早就提醒过她了。 当初她在主张让牡丹回西域,就是想要她远离朝堂,没想到她还是回来了…… 别看牡丹是太平公主安插在长生殿的耳目,如今也心向李唐,这也抵不了太子一家对裴家的怨气。 何况,因为二张一案,牡丹终究留下了把柄。 如今已经换了天地,东宫里向来都是太子妃当家做主,像牡丹这种模棱两可的罪名,一旦入了掖庭,怕是很难说个清楚明白。 要知道,这可是兵谏逼宫。 长生殿里的知情人,不过都是些地位低下的宫女太监,不管有无冤情,大多都是屈打成招,冤死狱中,也算杀人灭口,免得日后传说什么对新皇不利的流言…… 尤其是武牡丹还被太子妃惦记着,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对于太子妃的心思和手段,上官婉儿也是听说过一些的。 所以,上官婉儿没有出手相救,她知道自己即便求情也于事无补。 不过,李隆基竟然主动找上她了。 “上官舍人请留步。” “哦,敢问临淄王何事?” “牡丹姐姐……” 上官婉儿不等李三郎说完,就打断了他。 “临淄王,眼下大局已定,你我都是无功之人,怕是有心无力。还是快些回去找你父王,眼下能救牡丹的,怕是只有相王了。” 李三郎闻言,也就不再强求。 是啊,他不过是个五品的尚辇奉御,所谓人微言轻,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小的郡王在这里指手画脚…… —— 李三郎马不停蹄,连夜赶回相王府找父亲,不过父亲李旦并不在府中。 也是,皇权动荡之时,纵使长生殿里已经暂时平静,但还有无数暗流涌动,父亲身为南衙禁军的统帅,此时除了缉拿二张余党,还要稳定整个京畿,自然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这些。 昨夜,他在百忙之中派人给自己传信,就是希望他能带出牡丹,没想到自己没有做到。 三郎不好再去叨扰父亲,但是牡丹姐姐那里也等不起,于是,李三郎想到了太平公主。 当初,可是太平公主主动让牡丹从西域回来, 也是她一力将牡丹姐姐送去了长生殿…… 这么想着,李三郎就打马去了公主府。 路过洛水桥的时候,李三郎发现这里人山人海,都在朝着桥头指指点点。 三郎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原来二张兄弟的头颅正挂在那里示众…… 驻足停留的时候,三郎还听到了人们的议论…… 据说因为五郎、六郎生活奢靡无度,又精于保养,所以肤如凝脂,十分鲜嫩…… 二张被暴尸街头的时候,老百姓就分而食之,将张昌宗、张易之的肉切成小块,被人们煎烤而食。 三郎听着,不寒而栗,他曾听说那六郎虽然容貌昳丽,却性格残忍,奢靡无度,曾将活驴拴在小屋之中,生起炭火,又在屋中放置五味汁,驴被烤的渴了就喝五味汁,被烤的痛了就会转圈跑…… 就这样,一头活驴被烤的皮毛脱落,精疲力竭才会死去…… 想这二张曾经鱼肉百姓,无恶不作,如今也沦为他人的俎上鱼肉,也成了人口里的食物 曾经有多富贵,如今就有多落魄。 不可一世,气焰熏天的五郎、六郎终究落得了这个下场,也是可悲可叹。 这幅癫狂的场景,让李三郎恍惚想到了当年来俊臣被诛杀时的情形…… 当年,人们对酷吏来俊臣的憎恨,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当年的皇祖母来得及纠正自己的错误,而这一次,已经没有机会再纠错了…… —— 感叹过后,李三郎驱马离开,直奔公主府。 太平公主倒是在府上,此时她也已经知道了兵谏成功的消息。本以为一切顺利,倒是没有想到武牡丹会被关进了掖庭。 虽然在二张谋反一案上,牡丹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够尽心,不过她的立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此番政变,太子坚持不用牡丹,特意要对她保密的时候,太平公主已经瞧出了端倪。 看来,皇兄他们还是对当年裴炎一事耿耿于怀,所以才会迁怒于他的女儿。 不过皇兄为人和善,此番扣押武牡丹,定然是太子妃的意思。 说起来,这武牡丹,当初可是她和相王一力召回来的,为了让牡丹进去长生殿做内应,还费了不少功夫。 太子如此卸磨杀驴,实在有些不妥。 不过,虽然觉得太子关押武牡丹的行为不妥,但是太平公主还是没有立即行动。 毕竟眼下,复兴李唐的大事最为关紧,何苦为了一个武牡丹闹出什么嫌隙来。 武牡丹胆识非凡,足智多谋,这些小问题定然是能解决的。 再者,掖庭她也不是没有待过,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安慰起了三郎。 “三郎不必忧心,牡丹一事我已知晓。当初让牡丹入宫之时,我曾经有诺于她,定会护她周全,如今断然不会坐视不管,此事就交给我!” “如此甚好,那就拜托姑母了。” 三郎一听,赶紧拜谢,他想再催促一下,让姑母及早进宫救出牡丹,太平公主倒是先开口了。 “三郎啊,李唐复兴在即,虽然大局已定,但事务繁多,千头万绪,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身为李唐皇孙,你要多为你父亲和皇伯伯多多分担啊。” 太平公主此话一出,李三郎也不好再催促,只得点头应下。 不过,有了姑母的话,李三郎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 就在三郎想要告辞时,又想起了高力士。 “对了,姑母,还有高力士,他也被关进掖庭了……” “高力士?”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立马想了起来。 她还记得高力士,那个聪慧伶俐的少年,因为很久之前,林远也曾经向她打听过他。 “三郎,高力士这人,你倒是不用担心,他不在陛下身边贴身伺候,又出身梁王府,太子妃多少会给梁王一些面子,想要保命还是容易的。” 既如此,三郎也就放下心来。 第568章 神龙革命,李唐归来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五鼓初起,又到了朝会时分。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武周政权黯然收场,李唐复兴如火如荼。 晓色朦胧中,轩盖如市,百官上朝,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色。 政变之后,计日程功。一日一个诏书,一日一个流程,紧张有序,倍道而进,由不得半点拖沓。 第一日,太子李显监国。 第二日,武曌传位李显。 第三日,李显登基称帝。 仅仅三日,当兵变那夜的大雪消融殆尽,整个朝堂也已经改天换地。 这一日,天高地阔 ,日新月异,新帝李显登基了。 说起来是新帝,其实也不新了, 因为这已经不是李显第一次登基称帝了。 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坐上龙椅,从父亲高宗那里继承的大唐皇权。 二十多年后,他再次坐上龙椅,这一次是从母亲这里继承了大周政权。 古往今来,一生中两次从父母手中接过权柄的人,也就只有李显了。 坐在龙椅之上,看着朝堂下朝拜的众臣,年近半百的李显不禁百感交集。 二十余年的天差地别,冷暖自知。 岁月漫不经心地兜了一个圈,人间已然几度沧桑巨变…… 新帝登基,万象更新,几乎所有武周留下的痕迹,都快要被消除殆尽。 李显下诏改国号为唐,改元神龙,将宗庙、社稷、陵寝、百官、旗帜、服色全部恢复唐时旧制;重新确立长安为都城,洛阳为东都。 同时,武曌创造的所有新字全部废除,只留一个“曌”字。毕竟这是他母亲的名字,无论如何也废除不得。 神龙革命,李唐归来。 尘归尘,土归土,武则天一手开创的大周帝国,在天地之间矗立了十五年之后,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覆灭了……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在这一日,武则天也被迫离宫别殿,搬出了紫薇宫,移送上阳宫,同时派重兵把守,实际上就是软禁起来。 上阳宫位于紫微宫西南,又叫西宫,是当年高宗所建的别宫,傍城依水,环境优美,专为休养所用。 武曌这个退位的皇帝去了那里,也算适得其所。 武曌离宫之时,是在黄昏时分,夕阳照着大地,给这个皇城镀上了一层奇异的红色…… 因为武曌的身体虚弱,车轿行的很慢,但武则天始终没有睁眼。 对于一个毕生追求王权、追求成功的英雄而言,还有什么比亲眼看到毕生为之奋斗的结晶被毁灭更可悲的呢? 路过明堂的时候,因为这里有一些朝臣列队相送,车轿暂时停了下来。 武则天没有下轿,也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轿帘看了一眼明堂,就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 还用看什么?不用看,她也知道这个皇城已经今非昔比。 还用说什么,大局已定,无力回天。 武曌很清楚,属于她的时代正式终结了,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咳嗽良久,武曌恢复了平静,衰老无力的声音传了出来。 “走!” 车轿重新启动,在众臣的目送中,朝着应天门缓缓驶去…… 第569章 论功行赏,普天同庆 人生最悲凉的际遇,莫过于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而此刻被迫离宫的武曌,这两悲都赶上了。 夕阳余晖中,看着黯然离场的武曌,群臣默不作声,静寂无言,纵有惋惜眷恋之情,也只能强压心中。 只有一人,忍不住痛哭流涕,惹得众臣都回头看去,原来此人正是宰相姚崇。 因为张柬之和姚崇关系一向不错,张柬之赶紧扯了扯姚崇的衣袖,小声提醒着。 “姚公可是糊涂了?新帝登基,岂可再为旧主痛哭?” 姚崇倒是坦荡自若,直言不讳。 “我侍奉武皇已久,今日乍然离别,悲不自胜,有何不可?” “你本是拥立新君有功之臣,如今却心系旧主,不怕因此获罪吗?” “之前我随你们诛灭奸逆,是为臣子大义;如今我姚崇泪别旧主,也是臣子大义。如果因此获罪,我也心甘情愿。” 姚崇这正义凛然的一番话,顿时让张柬之无言以对。 而其余朝臣虽然不语,却都心有戚戚。 的确,虽然武皇在晚年昏聩糊涂,纵容二张乱政,却终究瑕不掩瑜,功大于过。 这朝堂之上,有多少大周旧臣都是她一手提拔,对她有着感念之恩。 如果不是二张乱政,又何至于有今日之祸? 对于参与政变的大多数朝臣而言,他们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诛杀二张,扫除这二人对政局的影响,结束大周的统治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武皇原本就是要还政李唐的,只是这一天提前实现了…… 不过,姚崇的有情有义,终究还是不合时宜。 毕竟,趋势附热是多数人的选择,人们大都关注胜利者的喜悦,很少去关注失败者的落寞。 这不,武曌刚刚离宫,新帝李显就开始论功行赏,普天同庆了。 兵变成功,参与的人都得到了封赏。 在政变中居功至伟的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敬晖、袁恕己这五位大臣,一律晋封郡公,春风得意,其他有功之臣亦相应加官晋爵。 当然,最风光的自然是新帝李显仅存的这对兄妹。 相王李旦晋封安国相王,官拜一品太尉,太平公主晋封镇国太平公主,食邑加封五千户,相当于十七个一般公主的待遇。 此外,太平公主的驸马,安定王武攸暨也晋封为定王。 从安定王到定王,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待遇和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安定是郡名,定是国名,这意味着他由郡王被提为亲王。 而且,太平公主还可开置府署,公开参政,仪比亲王,而这些,自古都是只有皇子才有的待遇。 同时,李显、相王和太平公主的孩子们也都得到了封赏。 其中李隆基官拜卫尉少卿,官居四品,掌供宫廷、祭祀、朝会之仪仗帷幕。 新帝登基,恩泽天下。 论功行赏的同时,李显也大赦天下。 武周一朝所有被发配籍没的李唐皇族全部召回,恢复其皇室身份和相应官爵;周兴、来俊臣等酷吏迫害过的人全部平反昭雪,子女被发配为奴的全部释放…… 不过,诏书也特意强调,除了二张一族,还有一族也不在大赦之内——那就是裴炎一家。 而关于裴炎之女武牡丹的处置,也成了众人争议的一个难题…… 第570章 置之死地,赶尽杀绝 当听闻裴家不在特赦之列的时候,李三郎傻了,李旦也愣住了。 这几天,他们父子忙于政务的同时,数次问过牡丹的问题,太平公主都说不用忧心,等到新帝登基之日,大赦天下,自然都会放出来了。 没想到,等了几天,竟然等来了这个结果。 李三郎气的当场发作,而李旦也真的有些火了。 二十余年过去了,如今还要提那些陈年旧案,实在是荒唐可笑。 且不说裴炎当初和李显结怨之时,牡丹不过是个六岁的幼童,诸事与她无关,仅这些年来,牡丹为皇室照顾数位郡王公主,还曾经和亲吐蕃,哪一项不能以功抵罪? 李旦向来温和,很少和人相争,可是这一次,他忍不住了,准备亲自进宫,找皇兄皇嫂问个明白。 其实太平公主也没料到,皇兄李显竟然如此斤斤计较,言而无信,对这个裴门孤女赶尽杀绝。 这一下, 自己和相王父子都无法交代了。 何况,牡丹还是林远心爱之人,如今林远不在洛阳,自己说什么也得把牡丹救出来。 其实太平公主已经数次告知李显,当时牡丹从西域回归,进长生殿侍奉,是听了她的安排,也是她安插在二张身边的耳目。 可是,如今的纠结已经不在二张之事上了,也不是李显所能掌控得了…… 李显虽然对裴炎始终恨之入骨,但对于武牡丹,也并非非要置于死地不可。 毕竟武牡丹在宫中多年,先为东宫少傅,又为和亲郡主,后来还做了御前侍女…… 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心里也都明白。 何况相王和太平都一力保她,李显并不想因为武牡丹和兄妹闹的不愉快,可事到如今,他根本做不得主了…… 原来,就在这几日,牡丹一案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动,变得愈加复杂了…… —— 前朝日新月异,后宫自然也是翻天覆地。 韦氏的皇后册封大礼虽然尚未举行,但是她已经完全掌管了后宫。 身为韦氏和李显唯一存世的女儿,李裹儿更是不可一世,直接成了大唐最尊贵的第一公主,日日住在皇宫里,享受权力带来的无尽乐趣。 而这位第一公主利用权力插手后宫的第一件事,就是越权处置武牡丹。 因为暗恋薛林远,李裹儿一直把武牡丹视为情敌,原本只是看不过眼,后来愈发恨之入骨。 在李裹儿看来,之前正是因为武牡丹的阻拦,自己才不得不嫁给如今的驸马武崇训,后来自己出嫁之时,武牡丹又用她的雀金裘侮辱自己…… 再加上武牡丹的父亲裴炎,当初害的他们一家人流放房龄,这一桩桩,一件件,李裹儿都记在心里,记在了武牡丹的头上。 如今皇祖母退位,父亲成了一国之君,她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了,也不用再忌惮什么了。 原本,李裹儿是打算让父亲立刻召林远回来的,不过在林远回来之前,她需要先把武牡丹解决掉。 只要武牡丹一死,以后林远哥哥的心就只能属于自己了…… 第571章 添油加醋,胡搅蛮缠 对于女儿立即处死武牡丹的要求,李显自然不能轻易答应。 要知道, 这个武牡丹并非一般的侍女,纵使不得不死,也要有个合适的理由。 否则,他根本没法给相王和太平公主交代。 李裹儿愤愤不平,拉着母亲韦氏帮自己说话。 “父皇,那武牡丹串通二张,意图谋反,这还不够吗?” “不够,口说无凭。” “想要证据还不简单?女儿亲自去掖庭,将那武牡丹严刑拷打,屈打成招,签字画押不就行了。” “裹儿,不可莽撞行事。那武牡丹和相王一家交好,又在宫中多年,不可小觑……” 韦氏虽然也想处置掉武牡丹,却不得不思虑周全。 “母后,您怕什么?如今皇祖母已经搬去西宫了,您才是这后宫之主,难道连一个小小的侍女都无权处置吗?” 李裹儿实在不明白,父母有什么可顾虑的。 “裹儿,你父皇才刚刚登基,皇权尚未稳定,如今正是施恩立威,收揽人心的时候,切不可因小失大。” “这和武牡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一个被退亲的和亲郡主,如今又和二张勾结,早就罪该万死了!” “裹儿,你太平姑母已经证明,武牡丹确实是她从西域召回,安插在长生殿的,与二张并无关联,而且当初二张被特赦一事,也是尊行了她的密信。” 李裹儿一时无言以对,不过很快就胡搅蛮缠了起来。 “我不管,我不管,就算长生殿里她是无辜的,只凭她是裴炎之女这一条,就够她死几百次了!父亲,你难道忘了之前是谁把你从龙椅上拉下来?我们在房龄吃了多少的苦?” 对于李裹儿这些话,李显和韦氏倒是没有反驳。 毕竟,裴炎这个名字,就是他们全家的噩梦。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就重新浮现在了眼前…… 在他们一家人的记忆中,幽禁于房陵的十四载岁月就是痛苦无边的炼狱,充满了无尽的凄风苦雨,让他们数次徘徊在崩溃和死亡的边缘…… 一看自己成功戳到了父亲的痛处,李裹儿似乎看到了希望,就开始添油加醋了。 “还有重润哥哥,仙蕙姐姐,如果您一直是皇帝,他们又怎么会无辜惨死?父皇,哥哥和姐姐死的好惨啊!” 李裹儿这句话,直接把李显的泪催了出来。 自从狠心处死了一双儿女,李显从来不敢去想他们,如今母亲终于下台了,自己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所以一听裹儿提到他们,李显就忍不住痛哭起来。 韦氏也是哭得不能自已,毕竟那是她亲生的一对儿女,是她最疼爱最器重的孩子…… 加上李裹儿在一旁的添油加醋,虽然那二人的死和武牡丹毫无关系,却也毫无道理的一股脑全扣在了牡丹的头上。 是啊,当年如果不是裴炎,又怎么会有后来这些事情呢? 一家人抱头痛哭后,忽然变得异常团结,目标也变得空前一致——那就是武牡丹该死,该为这些年他们所受的苦难负责,该为冤死的皇子和公主偿命。 第572章 孑然一身,完璧无瑕 既然决定除掉武牡丹,韦氏也就开始仔细筹谋。 在她看来,一个罪臣孤女,在深宫经营数载,又在西域混迹多年,如今已经二十多岁,却还孑然一身。 她不相信她行事清白,完璧无瑕。 再者,武牡丹那个远在西域的兄长裴伷先,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富可敌国,听说和朝中大臣的交往也颇为密切…… 眼下武牡丹已经被关了起来,但是她还有家,还有住处和行李。 韦氏相信,只要用心去找,总会找到线索。 李裹儿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要知道,当初武牡丹送她那顶雀金裘,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她既十分喜欢,却又十分憎恶。 喜欢的是,那确实是一件让人过目难忘的绝美华衣;憎恶的是,那竟然是一个罪臣之女拥有的好物。 如今她成了大唐第一公主,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只能是她的。 听闻那西域奇珍异宝无数,而裴府给武牡丹准备的嫁妆就有十几车,也不知这武牡丹的住处,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好物件…… 所以,李裹儿立刻派人兵分两路,分别去搜了武牡丹在长生殿的住处,还有位于城南仁和坊的裴府。 只是,搜查的结果让李裹儿有些失望了。 那裴府地处偏远,且多年无人居住,此番武牡丹回来也没有带什么行李,整个裴府除了门外的百亩柿林,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 至于长生殿这里,他们只找到了一个简单的包裹,里面除了数本医书,几件素服简衣,唯一值钱的也就是一枚玉佩,还有一个香囊金球了。 不过,这两个物件虽然精巧贵重,看着却像是宫中之物。 此外,还有一柄精美的短刀,似是吐蕃王室之物,因为上面刻着的符号看着像是吐蕃文字。 于是,上官婉儿将这几个物件拿给了母亲韦氏。 韦氏一看,大吃一惊。 这块玉佩她是认识的,当年她尚在宫中之时,和李旦的几位妃子一同面圣,曾见窦氏佩戴这枚玉佩。 因这玉佩是窦家的陪嫁之物,窦氏格外爱惜,时刻都不离身。只是后来相王的刘窦二妃凭空消失,尸骨无存,听说这玉佩也就遗失了…… 如今怎么会在武牡丹这里? 难道这牡丹和窦氏的死有什么关系?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至于这个金球,她更是认得的。 这是葡萄花鸟足金香囊,是高宗尚在世时西域送来的贡品,听闻世间也只有两个,一个赏给了太平公主,一个赏给了当时尚未娶亲的李旦。 当时,韦氏还为此低落了好一阵子…… 如此珍稀的物件,怎么都在武牡丹这里? 偷盗是不大可能的,若是赃物她定然不会随身带着,那应该就是李旦送给她的了。 韦氏身为过来人,自然看到了这其中不寻常的意味…… 早就听说武牡丹之前在东宫做少傅的时候,深受李旦的喜爱,还有诸位小郡王的敬重,看来这其中的关系还真的不简单啊…… 至于这柄短刀,韦氏很快弄清了它的来历。 朝中既有吐蕃降将,也有西域之人,不缺认识吐蕃文字的人,而且他们大都认得这是钦陵家族的短刀,看刻字应该是钦陵之子莽不支所有。 韦氏之前待在房龄,对于之前牡丹在西域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并不太清楚这柄短刀发生的曲折。 不过莽不支如今已经归降大唐,这几年在边疆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武牡丹曾为和亲郡主,身上有他的短刀,倒也不算什么通敌罪证…… 只是,武牡丹这个女子还真是不简单, 既与相王关系亲密,还和边疆大将有所联系,真是不可小觑…… 看着这几个精巧珍稀的物件,韦氏对武牡丹再次起了浓厚的兴趣,开始派人调查,彻底挖掘这个女子身上的秘密。 这一下, 她还真发现了不少东西。 第573章 祸水红颜,左右逢源 武牡丹的身世和经历,在宫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加上宫中一些好事之人最喜欢这些流言传闻,所以韦氏很快就掌握了武牡丹的不少信息。 随着调查的深入,韦氏惊奇的发现,这个武牡丹的身上,竟然有不少奇事。 当年,她因为幼年入道,逃过了裴家灭门之劫,躲进薛绍的外宅,成了林远的青梅竹马。 十二岁那年,她成了祭祀天堂的金童玉女,却又侥幸逃出生天,以武牡丹的身份混入掖庭…… 此后,她就一路顺遂,竟然由一名洒扫明堂的小小婢女,先后成为东宫少傅、丹阳郡主,后来还成了和亲郡主。 即便后来东窗事发,裴炎之女的身世暴露,她依然能够轻松脱身,深得武皇信赖,陪同嵩山封禅,后来获罪被贬之时,还能成为和亲郡主…… 这个武牡丹,果然不简单。 韦氏还注意到,正因为武皇对她的偏爱,这个武牡丹竟然还先后被赐婚给李旦和武延基,只是都被她拒绝了。 想来她应该是心属林远,所以才会拒绝赐婚的。 不过,武牡丹拒绝赐婚的理由倒是引起了韦氏的注意,石女,天命之女? 前些日子不都盛传她有克夫之命吗? 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为了证实这些传言,韦氏甚至找来了上官婉儿求证。 此时的上官婉儿因为政变有功,已经被李显纳入后宫,获封二品“昭荣”,以皇妃的身份掌管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 上官婉儿知道,武牡丹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干脆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韦氏。 眼下,宫里正在筹备后宫大封事宜,虽然主要是她这个昭荣自然也在封赏之列。 而她这些年别无所求,只愿复振上官家族。 皇上和皇后已经答应了她,会给祖父上官仪平反,追赠中书令、楚国公;父亲上官庭芝追赠黄门侍郎、天水郡公;母亲郑氏追封为沛国夫人…… 这册封的诏书还是出自她手,只等三天后的册封大典了。 隐忍多年,上官家族复振在即,她在欣喜的同时也更加小心翼翼 …… 所以,虽然太平公主和三郎都拜托她多加看顾牡丹,免生意外,但这个时候,她也万万不能得罪韦氏,不敢有所隐瞒。 “皇后娘娘,这柄短刀婉儿听说过,确实是钦陵之子莽不支所有。当初就是这把短刀引起了和亲一事,临淄王也是凭着这短刀召降了莽不支和赞婆。所以这并非通敌之证,可能只是友人之间的赠送。” 上官婉儿说着,放下短刀,拿起了玉佩仔细端详。 “这个玉佩我倒是眼生,不确定是不是窦妃所有,不过据我所知,当年窦妃的死和武牡丹应该没有关系。当时牡丹尚在掖庭当值,还曾为窦妃求情……” “这么说,这玉佩是窦妃临终所托之物?” “应该是的。如今想来,当年牡丹和相王一家的缘分来的奇怪,也许就是因为这枚玉佩,所以他们才那般亲近。” 上官婉儿顿了顿,那些年的往事也慢慢浮上心头。 “窦妃当年是因临淄王的一句话而获罪,所以三郎一直自责颇深。这玉佩应该是窦妃留给三郎的念想。” “既是临终所托之物,为什么至今还在武牡丹的手里?” “这个倒不奇怪,三郎和牡丹情同姐弟,两次去西域都是为了她,应该是离别之际,三郎所赠。” 韦氏闻言,抿嘴轻笑,意味深长的拿起了那只香囊。 “是吗?那这就有意思了?据我所知,这葡萄花鸟足金香囊可是相王所有。” 上官婉儿只瞄了一眼香囊,立马就认了出来。 “是的,这香囊的事我倒记得清楚,为此还引起了一番风波。” “哦,此话怎讲?可是相王赠给武牡丹的?” “正是。当年嵩山封禅之时,雪夜饮茶,武皇发现牡丹佩戴这个金球,怀疑她和相王私相授受,互相勾结,为此牡丹才获罪流放西域。” “原来如此……” 听完上官婉儿的一番话,韦氏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这几日,相王和临淄王数次进言,要求释放御前侍女武牡丹,态度之强烈,就连皇上都快动摇了。 原来这父子二人竟然爱上了同一个女人,都对武牡丹情有独钟。 这个武牡丹,可真是祸水红颜、左右逢源呢。 第574章 流言蜚语,以讹传讹 越调查,越有趣,韦氏对牡丹越来越有兴趣了。 而她贵为一国皇后,之所以对武牡丹如此上心,不仅仅是为了除掉她,更是为了以此牵制相王。 毕竟,夫君李显登基之后,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位做了多年皇嗣的相王了。 不过,她在这里抽丝剥茧 ,李裹儿可没这耐心。 尤其她听到武牡丹和薛林远青梅竹马,为了林远数次抗旨拒婚,她更是来气。 “母后,何苦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直接杀了算了!” “公主切勿冲动,武牡丹尚不可杀。” 上官婉儿有些慌乱,赶紧劝阻,她没想到姿容绝色的李裹儿,竟会如此狠辣。 “为何?” 李裹儿不满的白了上官婉儿一眼。 虽然父皇和母后对上官婉儿奉若上宾,她却不喜欢这个见风使舵的上官昭荣。 “一来师出无名,二来牡丹一人牵涉众多,且不说不说相王父子,还有太平公主,魏王府……对了,还有北疆的莽不支、西域的郭元振,这些大将和她都有交情……” “正因如此,此人更不可留啊!母后,这武牡丹和她父亲裴炎一样,工于心计,大奸大恶,现在不除,后患无穷啊!” 李裹儿一边说,一边恶狠狠的比划着手里的短刀。 “既然不好直接杀了她,那就给她下毒,大不了报个暴毙身亡……” 看着刁蛮又任性的李裹儿,上官婉儿无言以对。 她知道李裹儿之所以如此憎恨武牡丹,不过是因为林远的缘故…… 韦氏倒是没有理会女儿,只是一门心思的琢磨武牡丹的事。 “对了婉儿,当年李旦想要娶她为妃,武承嗣更是收她为义女,难道她真的是什么天命子女?使得李武两家如此争夺?” “什么天命之女,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不足为信。” 上官婉儿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一不小心真的送了武牡丹的命。 牡丹毕竟是她的徒弟,虽然师徒情分不深,但自己也不能过于落井下石。 “那当年武皇登基之时,曾有百鸟朝凤,百花齐放的奇景出现,真的都是出自武牡丹之手?” “这倒是真的,这也是牡丹当初从掖庭脱颖而出的原因。” “什么?这是真的?那冬天的怎么会有百花齐放,这个武牡丹可是有什么妖术?” 李裹儿不敢相信,她倒是听说过那些传闻,不过一直都以为是以讹传讹。 “定然不是妖术,不过是她心思聪颖,巧用了驯兽术,堂花术之类,当年这些事我都是亲眼看着的。” 提起当年那些事,上官婉儿至今也觉得新奇,言语里不自觉带了些对武牡丹的欣赏。 就这一点点真情流露,都被韦氏发现了。 “婉儿,如此说来,你们还是师徒情深啊。” 上官婉儿这才知道自己失言,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因怕韦氏以为自己故意袒护牡丹,迁怒于她,婉儿只得顺着她们的意思改了口风。 “不过这个武牡丹身上确实有些奇处,她确实曾为石女,不知怎的就好了。反正这些年她修真向道,或许有些什么奇门术数也未可知。婉儿只知道,如今她的医术着实精通。” 韦氏闻言,陷入了沉思。 “我总觉得这个武牡丹,不会这么清白。对了裹儿,那武牡丹的行囊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物件?” “没什么了,只有一些医书,几件衣服。” “钱财、信件都没有?那些医书可一页一页的查过了?” “没有,我都翻了好几遍了,没有发现。母后若不信,自己来看。” 李裹儿有些不耐烦,叫了门前守着的侍女,把武牡丹的包裹送了过来。 韦氏略微翻检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不过,若说医书尚有些用处,这几套素淡的旧衣看起来平平无奇,为什么要把它专门收起来呢? 韦氏拿起衣服,来回翻看许久,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就在她准备丢开的时候,终于发现了问题。 在这衣服的夹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很快,韦氏剪开衣服,把它抽了出来,竟是一纸带血的帛书。 第575章 秘笈天书,压胜之术 小心驶得万年船。 薛林远素来行事谨慎,或许当初他决心写下帛书的时候,就预感到有朝一日这帛书会落入他人之手。 所以,这幅帛书里,有文字,有术语,更多的是线条、数字,甚至还有些英文,即便是文字记述,也多是白话简体,字眼也很是隐晦。 除了林远自己,就连牡丹都要连猜带懵,常人很难看出名堂来。 尤其那些阿拉伯数字,还有英文,在唐人的眼里更像是天书。 “这是什么东西?” 李裹儿呆了, 她本就学识不高,哪里看得懂这些。 加上丝织品本就脆弱,这帛书之前还被染上血迹,时日久了开始发黄,不但上面的内容看不清楚,而且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诡异。 “快丢了,太恶心了。” 李裹儿掩着鼻子跳开好远,有些嫌弃,又有些恐惧。 韦氏没有理她,又把帛书摊在几案上,研究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不过,这帛书被藏在这么隐秘,如此用心的收藏,一定是很重要东西。 韦氏看向了一旁的上官婉儿。 “婉儿,你学识渊博,可看出这帛书究竟有何端倪?” 上官婉儿皱着眉,摇了摇头,又俯身看了好久。 “这些符号以前从未见过,莫非是西域梵文?” 她指着那些英文,有些奇怪。 接着,她又看到了那些阿拉伯数字。 “这里有,这里也有,也许是他们道家的一些画符?” 上官婉儿看着看着,忽然沉默了下来。 和韦氏与李裹儿相比,上官婉儿要聪慧太多太多。 她虽然确实看不懂这副帛书,但是凭借特殊的政治敏感,她还是嗅到了一丝神秘的气息…… 这些类似画符一样的东西,似乎连成了一条轴线,而且隔一段就有,应该是一些特殊的标记,类似史书记事的风格。 而且,在它们旁边,还有一些简单的文字。 在那些文字里,上官婉儿隐约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字眼。 太平,上官……这不是自己的姓氏吗? 武牡丹这个人,一向胆识非凡,身上似乎还有些神秘的力量,婉儿忽然意识到,这帛书里定然有天大的秘密和玄机。 不过,悠长的历史长河,众人大朵身处其中而不自知,根本跳不出0看不透,又怎能窥破其中的天机。 上官婉儿只是感觉到奇妙,却也毫无头绪。 她只能默默的看着,用力的把那些图案和符号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好好研究。 但是,在韦氏和李裹儿面前,她不敢表现出什么。 韦氏看上官婉儿的神色有些异常,赶紧询问。 “婉儿, 你可是发现了些什么?” “回禀娘娘,婉儿无能,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这武牡丹入道许久,又修习医术,或许是她们道家的秘笈天书之类……” “天书?” 韦氏皱了皱眉,觉得上官婉儿说的也有道理。 “什么天书?那个武牡丹哪有这个能耐。要我说,定是什么压胜巫蛊之术!” 李裹儿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韦氏沉默了。 一看母亲没有反驳自己,李裹儿继续建议。 “母后,这武牡丹就是个妖道,专门蛊惑人心。不止是相王父子,就连皇祖母都对她颇为偏袒。要我说,这种祸害不能留,还是赶紧杀了!” 为了得到薛林远,李裹儿一心想要处死武牡丹,不过此时的韦氏已经改变主意了。 一是形势所迫,必须暂缓为之。 如上官婉儿所言,夫君李显刚刚继位,需要聚拢人心,如果贸然杀了武牡丹,必然得罪相王和太平公主,甚至还有一些戍边大将,实在得不偿失。 二是武牡丹的身上,还有很多秘密,还有不少利用价值。 既然相王父子都如此在乎武牡丹,那倒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韦氏知道,相王李旦表面上无欲无求,实则隐忍坚韧,城府颇深。难得有个他如此在乎的人,以后倒是可以用武牡丹牵制于他。 所以,除了一刀杀掉,应该还有更妥善的方法来安排武牡丹。 想到这里,韦氏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你觉得如何处置武牡丹为妥?” 婉儿心思聪明,一听韦氏如此问自己,就知道武牡丹的命暂时保住了。 在她看来,最好的结局,自然是放武牡丹回西域,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过李裹儿定然是不允许的,韦氏也不会放心。 韦氏之所以留下武牡丹,不过是为了牵制相王父子,也或许还对牡丹身上这些神秘的流言感兴趣。 总之,武牡丹不能出宫,但若留在这紫薇宫,有李裹儿这个公主在,肯定会有牡丹吃不完的苦头。 而且说不好,哪天就保不住命了…… 眼下,谁能真正保护武牡丹呢? 上官婉儿忽然有了主意。 她想到了居住在西宫,已经退位的武曌。 所谓虎老余威在,纵使武曌已经退位,但是对于皇族儿孙,依旧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存在。 李显虽然懦弱,却颇有孝心,对武曌十分尊重,还有太平、相王几个孩子的监督,武曌的晚年生活纵使没有皇权加身,却也没人敢去放肆。 让武牡丹去侍奉她,李裹儿定然不敢再去闹事,总算保得一时平安。 至于以后,就看相王父子的筹谋了。 想到武则天,上官婉儿心中总有愧疚和不忍。 自己贴身侍奉武曌那么多年,如今一朝政变,骤然离开,婉儿自觉没脸去见她。 这个时候,如果牡丹能侍奉御前,也算是替她这个师父尽了一些心意。 而且,这几日关于牡丹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不仅三郎数次来问,就连太平公主也坐不住了…… 此番她若能帮助牡丹脱险,在相王和太平公主那里也落了一个人情。 想到这里,上官婉儿莞尔一笑。 “皇后娘娘,此人既然杀不得,却也放不得。最好是寻个由头,正大光明的把她关起来。既然武牡丹精通医术,不如让她去上阳宫侍奉陛下。一来给陛下赢得孝名,二来上阳宫有重兵把守,咱们也放心。” 韦氏闻言,虽然不置可否,但明显心动了。 第576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韦氏和婉儿聊的投机,李裹儿却坐不住了。 费了这半天劲,竟然不杀武牡丹?那等林远回来,两人岂不是又要旧情复燃了? 她不能忍。 真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想的?怎么如此宠信这个上官婉儿…… 李裹儿憋了一肚子的气,却也不敢太过放肆。 她不怕父皇,却有些惧怕母后。 母后和父皇不同,性情坚毅,不怒自威,平日里纵是宠她,却也并非事事都依她。 这后宫如今是母后做主,她也无可奈何。 不过,劝不动母后,她可以自作主张…… 不就是处置一个关押在掖庭大牢里的犯人吗?如果犯人不小心死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主意已定,李裹儿也就不再和她们争执。 午膳之时,父皇过来了,趁着几人商量后宫册封大典的功夫,李裹儿悄悄拿走那副帛书,偷偷来到了掖庭大牢。 因为犯人身份特殊,韦氏把武牡丹单独关在一处地牢里,平时闲杂人等也不能探望。 李三郎来掖庭找过几次,都没有问出牡丹的关押之处,也没能见到人。 狱卒打开牢门之后,阴暗无光的环境让李裹儿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坐在草席上打坐的武牡丹。 被关进来十多日了,也被用刑了三四次,此时的武牡丹的素衣上虽然沾着不少血渍,却依旧幽静自若,出尘绝俗,与这地牢的环境格格不入。 看到这样淡然的武牡丹,李裹儿顿时冒出一头的火。 看来她这牢狱,坐的未免也太惬意了…… 因为牡丹与人和善,素日并无什么仇敌,再加上宫中都知道她是上官婉儿的徒弟,还和相王一家交好,除了李裹儿每次过来发难用刑,其余倒没什么人刻意为难她。 不过,旧伤未愈,新伤又起,李裹儿每次过来,牡丹都早遭受一场皮肉之苦。 只是因为韦后有交代,所以李裹儿一直没敢下死手,如今眼看武牡丹就要逃脱,她决定下下手为强。 今日拿着这帛书,她倒要看看牡丹招还是不招…… 若是老老实实招了也就罢了,若还是不招,那就让她把掖庭地牢的所有刑罚尝遍! 到时候,不死也会脱层皮,然后再报她个妖道作恶,暴毙身亡…… 想到这里,李裹儿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拿出了帛书,开门见山的问了起来。 “武牡丹,别装死了,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一听到李裹儿的声音,牡丹心中叹息一声,甚至懒得睁开眼睛。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这个刁蛮公主,如今落到了她的手里。 这个李裹儿和她姐姐李仙蕙比起来,可真是天壤之别。 虽然同样都是绝色美人,一个温婉良善,一个心如毒蝎…… 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拜林远所赐。 该说的,武牡丹都说了,如今已经懒得再说了。 反正不管她说什么,李裹儿都听不进去,千方百计就是想让她认罪,承认自己是二张一党。 她偏不认。 自己若是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远在西域的兄嫂怕是也要受到牵连。 大不了就是一死。 反正大周王朝已经覆灭,武则天应该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或许自己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既然武牡丹没了求生欲望,也就无所畏惧。 她双腿一盘,两眼一闭,摒除杂念,安然静坐,不迎也不拒,不来也不去,感受生死本空,由悟方觉,希望自己参透生死,终能离苦得乐……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李裹儿又来了。 牡丹睁开眼,就看到了李裹儿手里的帛书。 只是看了一眼,武牡丹就又闭上了眼。 自从她被关进掖庭,被李裹儿处处针对的时候,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那些贴身行囊,怕是会被他们翻个底朝天。 牡丹自认为光明磊落,别的倒也不怕,只是可惜了三郎的玉佩,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念想,希望此番不会受损或者遗失。 再者,就是林远留下的那封帛书了。 好在那帛书,连自己都很难看懂,这些人应该更是如读天。 如今,他们果然翻出了帛书。不过看李裹儿这个样子,牡丹就知道她对这帛书的内容一无所知。 所以,牡丹并不惊慌,反而觉得好笑。 “公主,牡丹曾是清修之人,这自然是道家经书典籍,你是万千尊贵的公主,还是不要好奇为好。 ” 李裹儿一听就生气了。 “武牡丹,你少狡辩了!你算什么清修之人,和那么多人勾三搭四,私相授受,你根本配不上林远哥哥!” 牡丹一听她又扯到了林远,无奈的闭上了眼,不想再理会。 “依我看,这根本就是压胜巫蛊之术!武牡丹,你且老实交代,你想要害谁?”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面对李裹儿的气势汹汹,武牡丹闭目养神,已经懒得说话。 她越淡定,李裹儿越生气。 “嘴硬是?好,你不是清修吗?那我就先划破你的脸,剃光你的头,让你变成一个丑八怪,看林远哥哥回来还会不会看你一眼!” 牡丹一听,冷笑回道。 \\\"我就是变成丑八怪,只要我想嫁,薛林远也依旧娶我,你信也不信?\\\" “你!你痴心妄想……” “是你痴心妄想。李裹儿,你的才貌品格尚不及你的姐姐,他连你姐姐都不爱,又怎么可能会爱上你呢?” “你还有脸说我的姐姐!要不是你们裴家,我的姐姐怎么会死?” 一听李裹儿又开始胡搅蛮缠了,武牡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 “李裹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看在你姐姐的情分上,我劝你一句,安分守己,方能保你平安富贵。” 这一下,李裹儿真是气急败坏了。 打了打了,骂也骂了,这武牡丹连毁容都不怕,李裹儿知道一般的手段对武牡丹根本没用,她只得使出了杀手锏。 “武牡丹,你不怕死是?好,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单上路,当初你们裴家被灭门抄家,就有几条漏网之鱼,如今也该捞回来了。” 李裹儿坏笑着,收起了那张帛书。 “在西域,你还有个兄长叫裴伷先是,还有你的侄儿,我会把他们全都抓回来,好好的陪你上路。” 这一下,轮到武牡丹怒了。 第577章 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李裹儿逼人太甚,武牡丹忍无可忍。 再怎么打坐静心,再怎么无欲无求,也依旧有不可触碰的逆鳞。 李裹儿以西域的裴伷先做威胁,终于成功的激怒了武牡丹。 如果这个世间除了林远, 还有什么是武牡丹无法割舍的人,那一定是兄长裴伷先了。 数次救命之恩,多年养育之情——不管她是武牡丹,还是裴姝月,如父如兄的裴伷先都是牡丹最亲最敬的人。 在西域的那些日子,安稳无忧,备受呵护,是牡丹来到大唐之后最温暖祥和的回忆。 那十数车的嫁妆至今还在西域裴府里放着——她曾无数次在心中感叹,姝月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虽然父母双亡,但还有这样一个兄长,给她依靠和呵护。 如果说牡丹不能为裴家平反伸冤,她承认是自己无为无能;但如果裴府因她再次遭受抄家灭门之灾,这是武牡丹不能忍受的。 自己受辱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到自己的亲人。 兄长何辜?家人何罪? 武牡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一直以来,她随缘乐助,与人为善,对自己贸然闯入的这个时代善意又疏离,不愿意权谋算计,不愿意反击抗争,可她发现,自己错了。 不管什么时代,都是弱肉强食,欺软怕硬,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此时的牡丹,也真正感同身受的理解了薛林远,理解了他当初的选择。 对数次遭受牢狱之灾,被人算计陷害,几度死里逃生的林远而言——身体的疼痛,内心的绝望,复仇的火焰一旦燃烧起来,就真的很难再灭了。 只能说以前的牡丹是幸运的,虽然她也屡陷险境,却并不曾真的陷入绝地。 而今天的李裹儿,成功的将牡丹推向绝地,燃起了她的怒火。 牡丹知道,自己不能死,不能就这么离开,因为她不能容忍有人伤害兄长一家,谁都不能。 既然是你赶尽杀绝,就不要怪我绝地反击了。 这些年,牡丹在宫中耳濡目染,权谋算计那一套,早就见惯了。 在武则天的强权统治下,自己都挺过来了,如今怎么能在小河沟里翻船,栽在李裹儿的手里…… 此番身陷囹圄,牡丹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懒得出手。 她若耍起计谋来,年少轻狂、无知无畏的李裹儿根本就不是对手。 就算加上韦后,牡丹也不怕。 因为她有先知先觉的优势,她知道她们的命门在哪里,知道她们最想要什么,又最害怕什么…… 如今李显刚刚登基,朝堂乱象已显,既然这本就是个短命皇帝,乱世王朝,那就让她再来助力一把! 她要笑到最后,看着李显一家自取灭亡,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 她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加速这个乱世的灭亡,也好让李三郎这个盛世天子早日登基。 届时她也有了拥立之功,想必给裴家裴平反,给兄长荣华,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 想到这里,牡丹打定了主意,转身看向了李裹儿。 “公主,我们做个交易!” 第578章 心花怒放,卸磨杀驴 武牡丹的态度,在李裹儿看来就是示弱了。 她很高兴,还是自己聪明,找到了武牡丹的弱点,这一下不用大费周章了。 :不过,她对武牡丹充满了敌意和警惕,根本就不想听她废话。 “交易?就凭你,一个罪臣之女,必死之人,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交易?” “有啊,我有你求而不得的东西。” “武牡丹,别故弄玄虚了?我李裹儿如今是大唐第一公主,父皇又最疼爱我,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是我的,还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 “千金容易求,难得一人心,公主,薛林远的心,你怕是求而不得。” 李裹儿一听,又羞又恼。 “哼,这有何难,等我杀了你,立马就召他回来做我的驸马!” “杀了我容易,得到他的人也容易,可是你得不到他的心。” 牡丹冷冷一笑,这才弹衣站了起来,笑着看向李裹儿。 “公主,想必你也知道,我和薛林远从小青梅竹马,他为了阻止我嫁去吐蕃,不惜以身犯险刺杀赞普,差点就丢了性命。所以,你若贸然杀了我,他只会恨你入骨。公主,你不会想薛林远恨你一辈子?” 武牡丹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李裹儿。 心高气傲的她,怎能容忍自己在爱情上面落了下风。 “武牡丹,早就知道你诡计多端,能言善辩,我看你是怕死了,才搬出林远哥哥来救你的命?可惜啊,你也太高看自己了,林远哥哥如果真有那么爱你,当年就不会接受和我姐姐的婚约了。” “他是接受了赐婚,可他从来也没有动过娶你姐姐的念头。不是吗?” “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他不娶我姐姐,也不会娶你,否则我姐姐婚后,林远哥哥为什么还不向你求亲呢?” 李裹儿的话,让牡丹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认输了。 “是,他没有娶你的姐姐,也没有娶我,但将来却有可能娶你。” 武牡丹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弯,让原本恼羞成怒的李裹儿猝不及防。 她不由的愣住了。 武牡丹竟然说林远哥哥会娶自己,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在深陷相思之情的李裹儿听来都是悦耳无比。 她甚至有些心花怒,只得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欣喜之色。 看李裹儿愣住了,不再反驳,牡丹继续说道。 “公主,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姐姐都没有能力给他最想要的东西,而你却有。公主,你知道薛林远最在乎什么,最想要什么吗?” “什么?” 此时的李裹儿已经不由自主的被牡丹的话吸引了。 她不再充满抗拒,因为她确实很好奇,好奇林远哥哥的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从幼年时第一次遇见林远开始,她就心生爱慕,林远温暖却又忧郁,对她和姐姐都很好,但却始终若即若离,她从来也看不透他。 也正是因为他的神秘,才让她愈发着迷。 仙蕙姐姐和她一样,也是不了解林远的,这个世上了解他的人,或许只有武牡丹了。 所以李裹儿还真的想听听,这个武牡丹对林远的看法。 “公主,林远的身世想必你已经很清楚了,十二岁那年,他亲眼看着父母双亲惨死在自己眼前,从那一刻起他就长大了。” “这些年林远努力建功立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为父母伸冤报仇。在他心中,给父母平反才是第一要紧事,他曾立誓,在这之前不会成家立业。” 李裹儿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这个简单啊,当年林远从房龄接回他们一家,父亲成为太子,而今父亲登基, 林远也算有拥立之功。 他们薛家的冤案,自己和父皇提一下就可以了。 “这个我早想到了,还用你来提醒?父皇已经给上官仪平反了,自然也会给林远的父母平反。” 说到这里,李裹儿不屑的笑了。 “武牡丹,这就是你的条件?别白费心机了,我看你还是跪下来求我,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 “公主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为薛家平反只是其一,即便公主出手相助,林远最多也就是心怀感激而已,还不足以感动。” “你……” “难道不是吗?以林远之前和你家的交情,他本就有拥立之功,如今此事自然轻而易举。再者,就算他自己做不到,还有太平公主,也会为薛家筹谋。” “武牡丹,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教你如何得到林远的心。” “你觉得,本公主会相信你吗?” “你不得不信,因为你没有别的办法。眼下,公主怕是想见林远一面都难?” “你,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是你母后拦着,不让林远回来。” 李裹儿被说中心事,沉默了片刻,转而又恨恨的骂起了牡丹。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我如今已经嫁为他人妇,母后根本不让父皇调林远回来!” “这也难怪。公主,你对林远的痴心众所周知,如果贸然调林远回来,你让梁王府的人怎么想?如今新皇登基,一切未稳,还有不少地方要依赖梁王,她自然不会让你得罪了梁王府。” 李裹儿不说话了,这个武牡丹果然厉害,把其中曲折看的一清二楚。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公主,我且问你,韦后是不是一位慈母,疼不疼她的孩子?” “那是自然,母后最疼我,还有我的哥哥姐姐,可是他们……’ “邵王和仙蕙公主英年早逝,世人无不痛惜,尤其皇上皇后,更是心痛难安,此番大封后宫之日,毕竟要追封他们二位?” 李裹儿冷着脸,没有回答。 的确,关于给哥哥姐姐追封的事,父皇和母后已经讨论许久,基本定下了。 “公主可以就此入手,谏言陛下给邵王和仙蕙公主大修陵墓,以慰他们在天之灵。” “这是自然。可是这和林远哥哥有什么关系?” “公主别忘了,薛林远曾为工部侍郎,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匠作大将。既然为皇家修陵,自然要用最好的……” 不等牡丹说完,李裹儿哈哈大笑。 早就听闻武牡丹胆识非凡,机敏多智,今日她是真的见识了。 以给兄长和姐姐大修皇陵的理由将林远调回来,父皇和母后定是不好拒绝的。 而自己再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帮薛家平了反,那么自己就能得到林远的心了…… 想到这里,李裹儿心花怒放。 武牡丹的办法是管用的,但是李裹儿可没准备和她做交易。 反而,她准备卸磨杀驴。 第579章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裹儿的小心思,武牡丹全都看在眼里。 从这几次的接触中,武牡丹已经知道,李裹儿只是个刁蛮任性的公主,除了奢靡享乐,一心只有薛林远。 如今,那个远在北疆,求而不得的薛林远对李裹儿而言,已经成了执念。 不过眼下的李裹儿,对于皇权似乎还没有什么欲念。 毕竟她的父亲也才刚刚登基,这位大唐第一公主还未来得及好好体验皇权带来的莫大快感…… 所以她的野心,还尚未唤醒。 今日,武牡丹要提前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 哪怕只是一个念头,只要种下了权欲的种子,就会有膨胀的一日。 当然,如果李裹儿见好就收,今日给她一条活路,牡丹还不愿动用那个杀手锏。 可惜,李裹儿还是动了杀心。 “很好,武牡丹,你的法子还算有用,本公主就笑纳了。不过你恐怕要失望了,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放过你。你如此了解林远,只要你活着,就永远是我的威胁。” 李裹儿说着,无奈的挑了挑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隔窗丢了进来。 “看在你这些主意还不错的份上,我答应你饶了你的兄长族人,你就放心的上路。” 牡丹扫了一眼药瓶,多年行医的她,一看便知道里面装的是剧毒。 这个李裹儿,看着花容月貌,还真是蛇蝎心肠。 既如此,牡丹也就不再迟疑。 “公主还是太心急了。如今你还不能杀我,你也杀不了我。” “哈哈,笑话!如今你就在这地牢之内,我要杀你易如反掌,难道你真的是妖道魔女,一身九命吗?” “我不是妖道,也不是魔女。公主难道没有听说过吗,牡丹曾为祭祀天堂的玉女,死里逃生之后就多了些异能,他们都说我乃天命之女。” “什么天命之女,不过是流言蜚语而已。你若真的是天命之女,还能落在本公主的手里?要知道,你的命可在本公主的手里攥着呢!” “公主果然聪慧,牡丹确实并非天命之女,只是可以辅助天命之女的人而已。真正的天命之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行了,武牡丹,别再故弄玄虚了!你还是早些上路!” 李裹儿嘴上这么说,神色里已经有些一些好奇和疑虑。 所以她只是催促,却并没有动手。 牡丹也不害怕,依旧有条不紊的引导着李裹儿。 “公主刚才不是问我,那副带血的帛书是什么吗?那不是符咒,而是天书,可以预测国运,占卜未来的天书。” “信口雌黄,我凭什么相信你?” “公主且把帛书拿来,我讲给你看。” 牡丹此话一说,李裹儿真的心动了。 她想到了母后的话,这帛书被藏得如此周密,定然是十分紧要之物,说不准真的有天大的秘密在上面…… 李裹儿乖乖的掏出了帛书,对着牡丹展开来。 牡丹扫了一眼,指向了神龙政变的标记之处。 “公主请看这里,这就是刚刚那过去的那场兵变。不日之后,宫中还会大有变动……” “大胆武牡丹,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我父皇刚刚登基,怎么可能还有兵变?” “公主若不信,大可等上一等。如果牡丹说错了,到时再杀了我也不迟。” 李裹儿迟疑了。 武牡丹这一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言论,已经让她难分敌我。 她只得强硬的维持着自己的立场。 “武牡丹,你说来说去,变着法儿的拖延时间,根本就是怕死而已!” “牡丹倒不惧死,只是可惜了这天书无用武之地,可惜了天命之女无人辅助。罢了,既然公主不信天命一说,牡丹也无话可说。” 牡丹说着,拿起了白瓷瓶。 “这天书乃是先师和我的毕生心血,既然公主不信,还请牡丹死后,将它与我葬在一处。” 牡丹说着,拔掉瓶塞,作势就要服药。 李裹儿急了,急忙叫住了她。 “等一等!你刚才说,谁才是天命之女?” 牡丹闻言,放下了药瓶,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第580章 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欲念的种子最易成活,只需一点点风雨催发,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尤其在武曌统治了几十年之后的前朝后宫,女人什么都敢想。 毕竟,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有了武则天做榜样,女人们一个个野心勃勃。 李显这才刚登上帝位,韦后已经开始干涉朝堂政务,上官婉儿风头依然不减,而太平公主也是大权在握…… 不管是东施效颦,还是邯郸学步,面对天翻地覆的地位和生活,这从天而降的权力和富贵,的确会让人心生妄念。 本就心比天高、不甘寂寞的李裹儿,更是让武牡丹的一句“天命之女”搅动了心中欲念。 听这武牡丹的意思,难道自己就是天命之女? 虽然怀疑这是武牡丹的自保之策,但是李裹儿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她要听听,武牡丹究竟怎么自圆其说。 不过,武牡丹自然不会轻易的给李裹儿想听的结果,她要一点点的引导,才会让她深信不疑。 “公主,今日牡丹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有些话也就不妨直说了。恕我说句大不敬之语,当今圣上已到天命之年,且并非长寿之相,帝位动荡也是在所难免。敢问新皇登基,太子立的哪位?” “哪里来的太子?自从重润哥哥惨遭不测,父皇和母后就闷闷不乐, 再也没有中意的太子人选了。” “是啊,邵王丰神俊朗,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可惜英年早逝。但太子之位怎可空缺?若牡丹猜的不错,不日之后,卫王将会成为太子。” 牡丹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去看李裹儿的反应。 李裹儿果然皱了皱眉,神色十分不悦。 武牡丹说的没错,关于太子人选的问题父母已经商量许久。 当年重润哥哥因为议论二张被逼自尽,母后一直怀疑是二兄李重福告的状,所以父皇刚一登基,就将他贬任濮州了。 依据长幼排行,如今的太子人选,最可能的就是三兄李重俊了。 可是李重俊并非母后亲生,母后对他颇为厌恶,故而迟迟未决。 说起来,母后的三个亲生孩子,如今也只剩下她了。 只可惜自己是个女儿身,否则的话,怎么还轮得到什么李重俊? 想到这里,李裹儿叹了一口气。 “没错,太子很可能是李重俊。可这和你说的天命之女,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如今朝堂乃是皇后当家,太子不为皇后所喜,又怎能坐的长久?如今阴盛阳衰乃是天道所趋,注定还是女主天下。” “女主天下?你是说……” 李裹儿满眼期待的看着武牡丹,牡丹终于给了她一丝回应。 “公主,既没有合意的皇太子,为何不能有皇太女?” “皇太女?这可是开天辟的称号,我怎么没有想到?这……可行吗?” “想当年,女皇称帝也是开天辟地。” 牡丹并没有正面回答,却已经给了李裹儿莫大的心理暗示。 李裹儿只觉得豁然开朗,一双美丽的眸子在幽暗的地牢里闪闪发光。 第581章 故弄玄虚,欲罢不能 虽然李裹儿将信将疑,但牡丹确实说出了她心里最想要的东西。 之前她只遗憾自己不是男儿,无法向父亲正大光明的索要权势,如今看来,可以让父亲封她为皇太女啊! 只要当上了皇太女,自己将来就是君临天下的女帝,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 “武牡丹,这皇太女,就是你说的天命之女?” “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李裹儿又疑惑了,这个武牡丹,总是爱故弄玄虚,可是又让她欲罢不能。 “天命之女,承袭天命,可即便贵是太子,能否登基为帝尚充满变数,何况只是皇太女。” 武牡丹说着,故意顿了顿。 她知道自己已经挑起了李裹儿的野心和欲念,如今开始给李裹儿施压了。 “虽说天命有道,但能否成仁,还在于天时地利人和。毕竟,即便英明如武皇,也要筹谋数十载……所以天命之女并无定论,而是充满变数。” “变数?你是说还有别人?” “那是自然,大唐可不只您一位公主。” “可是我那几个姐姐算什么东西,哪里能和我相比?还有盈盈,她们都已经出宫修道了……” 李裹儿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了太平公主。 “你是说太平姑母?” 武牡丹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李裹儿心中了然,如果有人和她争这个天命之女的位置,那定是太平姑母了。 此番政变,太平姑母立下大功,被封为镇国公主,她的驸马、孩子全部得到大封,可谓权势熏天,富有四海,是当今天下最荣耀的女人。 若是和太平姑母的实力比起来,她确实很难抗衡。 不过,太平公主再受宠,也只是父皇的妹妹而已,她可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 何况,父皇一向惧怕母后,他已经答应母后,等册封皇后的大典过后,母后就可以垂帘听政。 所以如今的朝堂并不是父皇当家,而是母后说了算,而母后定然是会向着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的…… 想到这里,李裹儿觉得自己还是有些胜算的。 不过,武牡丹不是太平公主的人吗?今日怎么会帮自己?她是在挑拨离间吗? “武牡丹,你不是太平公主的人吗,如今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个?” \\\"既是机缘巧合,也是天意使然。这天书关乎天机,本不可面世,如今到了你手里,或许都是天意指引。在此之前,我也以为天命之女会是太平公主,不过如今看来,或许是公主也未可知。” “为什么是我?” “公主,可否观一观你的手相?” 李裹儿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去。 牡丹托起李裹儿的纤纤玉手,煞有介事的看了片刻。 “公主命相果然贵不可言,掌中纹路如凤尾,悠长婉转,确为龙凤之相。只是……” “只是什么?” 武牡丹松开手,轻轻的叹息一声。 李裹儿急了。 “你快说啊,只是什么?” “公主,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想你年幼时受尽磨难,如今种种正是上天对你的补偿。只是……” 牡丹神色凝重,欲言又止,给李裹儿急的团团转。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急死我了!” “还请公主先恕牡丹无罪。” “恕你无罪,快些说!” “只是公主命犯孤星,孤官无辅,日后怕是也会有不尽人意之处。姻缘之上,怕是会有波折……” 李裹儿的心吊在高处,一听这话,忽的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 姻缘波折?她听这话不仅毫不担心,怎么还莫名有些欣喜呢! 毕竟,她一点都不喜欢如今的驸马武崇训,满心都是她的林远哥哥。 将来她定然是要休掉驸马,另择良婿的。这点波折,着实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李裹儿已经心花怒放。 “武牡丹,你果然有两下子,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本公主今日很开心。但也正因如此,更是留不得你。这可不能怪我,只能怪你知道的太多……” 武牡丹闻言,无奈的笑了。 这个李裹儿,还真是一个反复无常、心狠手辣的女子,始终揣着一颗杀她的心…… 好在,她早就留有后手。 “公主可是忘了,你命犯孤星,孤官无辅。大业只能徐徐图之,你这个天命之女,还须有我的辅助,否则根本不堪一击……” “我偏不信。父皇刚刚登基掌权,少有辅臣也属正常,之后本公主也会开官置署,广纳群贤,像太平公主一样延揽人才,还怕没有辅臣吗?” 武牡丹闻言,冷笑一声。 “公主,再多的辅臣,也代替不了一个得力的女官。敢问武皇之前可少得了上官婉儿?敢问这世间还有几个上官婉儿?” “武牡丹,看来你是自诩上官婉儿了?” “不敢。牡丹言尽于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牡丹说罢,傲然的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她的这番话,让李裹儿迟疑了。 —— 其实此时的李裹儿已经不太想杀牡丹了,但女人的多疑和嫉妒,还是让她不敢相信武牡丹,也不甘心就此放过她。 “武牡丹,你心计多端,巧言令色,让我如何信你?你又为什么帮我?” “为什么?为了我的亲人不再受我牵连,为我裴家冤死的几十口人命。” 牡丹知道,自己必须有所求,才显得可信,她转过身,用犀利冷静的目光看向李裹儿,一字一句的说道。 “公主,我和林远一样,儿女私情皆可为了家仇让步。此番我可帮你图谋大业,可帮你获取林远真心,但我只有一个条件,待公主他日得势之时,务必帮我裴家平反昭雪。” 李裹儿闻言,哈哈大笑,也就放下了杀念。 “果然是上官婉儿的徒弟,她此番投诚有功,如今上官家族已经平反昭雪。好,那我就饶你一命,只要你真心助我,你们裴家想要平冤昭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多谢公主成全,不知公主准备如何安置牡丹?公主既准备开官置署,牡丹不才,愿为公主效劳。” “这就不必了。你是裴炎之女,我若留你在我身边,不是给父皇添堵吗?其实母后已经给你安排了去处,就是去上阳宫继续做你的御前侍女。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去找你。” 牡丹一听,放下心来。 只要李裹儿对她放下杀心,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而去上阳宫侍君,也是她目前最好的归宿了。 第582章 言而有信,自证真心 此时,李裹儿也是心情大好。 看来母亲将牡丹拘禁上阳宫的安排,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而她也没有白来一趟,既不用违背母亲的意愿,又有了意外的收获。 这个武牡丹,留着还是有些用处的。 李裹儿想着,把帛书也就收了起来。 牡丹看着那个帛书,心里忍不住的担忧。 这帛书虽然晦涩难懂,但宫里宫外不乏博学之人,毕竟文字都是相同的,万一落到了有心人的手里,被窥破了天机,后果实在是不敢想象。 于是,牡丹忍不住多了一嘴。 “公主,那帛书用的是道家符篆,您留着也是无用。再者这帛书泄露天机,会有反噬之力,为了公主着想,还是让牡丹收着。反正我人就在上阳宫,插翅难飞,公主无须担心。” 李裹儿闻言,看了看帛书,又看了看武牡丹。 这带血的帛书她确实分毫都看不懂,留着也是无用,甚至有点忌讳。 但牡丹想要回去,她又起了疑心,自然不会轻易还给她。 看着武牡丹的清丽容颜,李裹儿忽然冒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如今她纵使相信了牡丹的辅助之心,却也不想轻易放过她,谁让她是林远哥哥的心上人呢! “武牡丹,我既是天命之女,自然能镇得住这天书。不过,若想要回它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公主请讲。” “你自诩为修道之人,无欲无求,还要助我获取林远芳心。那么今日你就自毁容貌,以证真心。这样一来,本公主也就真的放心了。” 牡丹闻言,无奈的笑了。 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看来自己容颜不毁,这个李裹儿是不会真的放过自己了,日后免不得还要反复疑心。 罢了,眼下保命要紧,拿回帛书更是要紧。 至于容貌,眼下是顾不得了。 想到这里,牡丹也就下定了决心。 “只要公主言而有信,牡丹愿意自证真心。只是我身无寸铁,还请借公主金簪一用。” 李裹儿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个武牡丹竟然真的狠的下心。 迟疑了一下,她还是从头上拔下金簪,丢给了牡丹。 牡丹捡起金簪,片刻犹豫之后,就朝着自己的脸上划去…… 李裹儿纵使心狠手辣,还是不忍再看,赶紧捂上了眼睛…… 等她睁开眼,眼前的武牡丹已经满脸是血。 只见牡丹咬牙忍痛,颤抖的双手奉上金簪。 “公主请验伤。” “不用了,不用了。” 李裹儿被武牡丹的决绝吓到了,她哪里还敢验伤,就连金簪也不要了。 “你且等着,待我回去禀告母后,会有人来安置你的。” 李裹儿说着就要离开,武牡丹大声叫住了她。 “公主,帛书。” 李裹儿虽有些不甘心,但此时也无话可说,她拿着帛书迟疑了片刻,还是丢给了武牡丹。 就在李裹儿刚刚走出牢门的时候,迎面撞到了匆匆赶来的李隆基。 “裹儿,牡丹姐姐呢!” “你要做什么……” 李裹儿有些疑虑。 “我奉皇后之命,来接武牡丹出去。” 三郎说着,亮出了皇后的腰牌。 李裹儿闻言,指了指身后的地牢,赶紧溜走了…… 第583章 痛心疾首,面目全非 虽然紧赶慢赶,李三郎还是来晚了。 掖庭地牢里,武牡丹满脸是血,浑身是伤,正虚弱的躺在草席上。月白的素衣被染得血迹斑斑,一张脸也已经快要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看着受尽折磨的牡丹姐姐,李三郎痛心疾首,他扑地而跪,一把抱住牡丹,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三郎来晚了。” 看到三郎进来,牡丹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掖庭大牢被韦后重兵把守,如今他能进来,看来自己已经安全了。 “三郎,你来了……” 此时,牡丹的脸上依旧在淌血,三郎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心疼的泪流满面。 “姐姐,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这就带你出去……” 三郎说着就要抱起牡丹离开大牢,牡丹却制止了他。 “三郎,你先扶我起来,我有话说。” “姐姐,有什么话出去再说,我这就带你去看御医……” “不,别动,让我缓缓。” 看牡丹坚持,三郎生怕弄痛了她,也不敢乱动,只得轻轻的扶起牡丹。 因为失血过多,牡丹一坐起来,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她知道,自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在她晕倒或者死去之前,她还要解决一件事情,那就是手里的帛书。 自己舍了容颜才换来的帛书,再也不能出任何意外了。一旦出了这地牢,不一定还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变动…… 这种泄露天机的东西,留着只能是祸患。 牡丹原本想等着林远回来,和他商量过后再做处理,如今看来等不及了。 李裹儿和韦后已经知道这帛书的存在,说不好哪天就又想起来了…… 趁着三郎过来,牡丹决定就地销毁,免留后患。 所以,牡丹拉住了三郎,指了指廊道里昏暗的油灯。 “三郎,帮我把灯取来。” 三郎不明所以,赶紧让狱卒递过油灯,放在了牡丹的面前。 牡丹这才把手中紧紧握着的帛书展开,最后又看了一眼。此时的帛书因为又沾了不少血迹,已经和牡丹的脸一样,面目全非。 “姐姐,这是什么?” 三郎扫了一眼,却完全看不明白,只是被上面的血迹吓到了。 牡丹没有回答,只是挣扎着探出身去,把帛书放在火焰上点燃了…… 幽蓝的火苗跳跃着,冒出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渍被燃烧的异味儿…… 牡丹看着那些青烟,就像看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她已经泄露了一些天机,也已经卷入其中,或许不日以后,穆丹也会和林远一样慢慢消失,像这帛书一样烟消云散,再也回不去了。 眼看着帛书慢慢化成灰烬,直到一丝一缕都不剩下,一种莫名的忧伤袭上心头,牡丹不由的掉下泪来…… “姐姐,姐姐没事,我们回去……” 看着那堆明明灭灭的灰烬,牡丹点了点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还未等起身,已经晕了过去。 在地牢里被折磨了这些天,刚才又一直提着心劲跟李裹儿斗智斗勇,牡丹已经精疲力尽,虚弱至极,此时,帛书已烧,心结已了,又有三郎保护,牡丹终于撑不下去了…… “姐姐,姐姐!” 一看姐姐晕了过去,李三郎一把抱起她,飞奔着冲出了掖庭…… 第584章 功高震主,讨价还价 此时,李显夫妇、相王和太平公主还在大殿等着,等着三郎把牡丹接出来。 原来,就在牡丹和李裹儿斗智斗勇、力图自救的时候,相王父子也在和皇上皇后理论周旋。 今日,相王父子终于等不住了,他们拉上太平公主,再次面圣,请旨释放武牡丹。 面对怒气冲冲的相王父子,李显明显有些撑不住了,不过韦后却是心中有数,不慌不忙。 此时,她已经弄清楚相王父子和武牡丹之间微妙的情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要好好的拿捏一番。 释放武牡丹可以,不过总要有个说法和章程。 原来,素来不问世事的相王此番之所以答应起兵,全力协助,既是为了复兴李唐江山,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李显掌权后,要清除武家势力,以报当年之仇…… 要知道,前些年李旦坐在东宫皇嗣的位置上,受尽了武家的迫害欺辱,早就想要报仇雪恨了。 可是李显和武家数次联姻,如今两家关系颇为亲厚,李旦有些隐约的担忧,所以才会在起兵之初,提前摆出了这个条件。 更是,张柬之等大臣一口答应,而李显也未表态反对。 可是政变后,李旦在清除二张势力的同时,一再进言,要对武家势力展开大清扫,可是都被李显给敷衍过去了。 甚至在新帝登基、赏罚朝臣之际,也丝毫不提武家之罪,却把裴炎一门与二张一族相提并论,统统算在不赦之列…… 此番大封,虽然没有直接封赏梁王武三思,但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还有他的几个孩子,都得到了封赏…… 对此,李旦倒也没有说什么,毕竟武攸暨性情恬淡,庸碌无为,很少参与朝政,倒也没有什么罪大恶极之处,而他又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可以特赦不纠。 但是武三思、武攸宜,武懿宗之类,哪个不是罪恶滔天,论罪当诛…… 且不说他们之前对李唐皇族犯下的罪行,只后来他们和二张沆瀣一气,阿谀奉承,就足以归入二张一党…… 可李显像是忘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绝口不提清算武家一事。 而这背后,都是韦后的主意。 韦后自有她的打算。 在李旦的眼里,武三思罪不可赦,但在韦后的眼里,武三思不仅是她的儿女亲家,还是可以拉拢和依赖的势力。 要知道,韦后和武三思的暧昧之情,早在庐陵王被流放房龄的时候就有了端倪…… 能生出李仙蕙和李裹儿这两个大美人,可想而知,韦后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而且韦后精明能干,懂得审时度势,当年流放房龄之时,武三思曾奉旨监察,韦后及时示弱,曲意逢迎,才能数次死里逃生…… 两人的这份暧昧之情,从来都是似断未断;随着两家结为儿女亲家,自然也就旧情复燃。 旧情是一方面,韦后自然还有别的考虑。 虽说满朝文武都有思唐之心,此番政变之后,夫君李显也得以顺利继位,但这只因为他是李唐太子,大臣们别无选择而已。 要知道,夫君李显一直流放在外,朝中并无多少他的心腹大臣。 不管是和做了多年皇嗣的相王李旦相比,还是和权势熏天的太平公主相比,李显这个皇帝都是形单影只,真正的孤家寡人。 此种情况之下,如果再清算武家势力,那这满朝文武就都成了太平公主和相王的势力了。 所以,想要加强皇权,坐稳这个龙椅,必须联合武家,同时扶植韦后娘家的势力,这也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如今韦后想要拉拢朝臣,武三思也在寻找新的靠山,二人自然一拍即合。 韦后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动武家的了。 夫君李显软弱,也重情义,不好和兄妹们撕开脸面,但是韦后可以。 今日,借着武牡丹一事,韦后就开始了讨价还价。 依照她的说法,如果相王依旧坚持清算武家势力,那么武牡丹身为魏王武承嗣的义女,是不是也是罪不容赦? 虽然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但是李旦也无话可说。 的确,武牡丹如今的身份有些尴尬,不管是身为裴炎之女,还是武家义女,似乎都逃不出罪臣之女的名头。 李旦知道韦后一直袒护武家,他原本还想联合大臣们一起进谏,眼下为了救出牡丹,只能妥协,放弃清算武家众人。 不过,仅仅这样,韦后自然是不会满足的。 她看中的,还有相王李旦手里的兵权。 此番政变,相王李旦率领的南衙禁军功不可没,也出尽了风头,安国相王,官拜一品太尉,颇有功高震主之嫌。 韦后深知兵权的重要,自然要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 不过,李显刚刚登基,就对自己劳苦功高的皇弟下手,难免会被朝臣议论,失了民心…… 所以,韦后提出的第二个条件就是,安国相王主动放弃兵权,只在朝堂上挂个闲职,做个富贵王爷,不再参与朝堂政务…… 对此,相王李旦早有预见。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在这皇宫煎熬多年,李旦早就知道,不管什么人,一旦坐上那个龙椅,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当初,助力太子兵变是他作为李唐皇子的义务,只为匡复李唐,并不贪恋权势,所以他早就做好了激流勇退的打算。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自己手里的兵权,还被韦后拿来当做交换牡丹的条件,李旦只觉得寒意凛凛。 但是没有犹豫,李旦也答应了。 至于第三个条件,那就是武牡丹身为罪臣之女,又有和二张勾结谋反之嫌,此番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韦后答应,可以放武牡丹出掖庭大狱,但是不能复其自由身。 因为武牡丹精通医术,又是武家义女,不如派她去三阳宫侍奉,也算是将功赎罪……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变相幽禁,但是相王李旦也同意了。 他知道,牡丹在掖庭多待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险,所以已经懒得计较什么了。 就这样,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几个人终于达成了共识…… 第585章 身微言轻,委曲求全 韦后和相王博弈的期间,李三郎一直站在父亲李旦身边。 可是,身微言轻的他,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眼睁睁的看着韦后咄咄逼人,得寸进尺;看着父亲步步退让,委曲求全,李三郎的眼里在喷火。 本以为武家朝堂倒下了,就是他们李唐皇族的天下了,没想到,坐上龙椅的人,个个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原本谦逊温和的皇伯伯,此时在韦后的把控下,像是变了一个人。 虽然他这个皇帝全程几乎没有说什么,但是如果没有他的默许,韦后又怎么敢对安国相王如此不敬,指手画脚。 此番兵变,父亲劳苦功高,却不想遭此猜忌和对待,李三郎的心里十分不满,可是,他只能忍着。 因为眼下,他已经顾不得其它,一心只想赶紧把牡丹姐姐救出来。 已经十多日了,再拖延下去,牡丹姐姐怕是要没命了。 终于,韦后掏出腰牌,递给了李三郎,让他去掖庭地牢接出武牡丹,再到大殿商议。 李三郎接过腰牌,直奔掖庭而去…… 看着李三郎远去的身影,韦氏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其实她是故意安排李三郎去的,为的就是在相王父子之间种下一颗嫌隙的种子…… ——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的时候,小太监飞速来报,说李三郎要带着武牡丹强闯出宫。 “为什么要出宫?不是让他先将武牡丹带来这里吗?” 韦后闻言,十分不满,转而看向了李旦。 “相王,三郎怎的如此莽撞行事,咱们说好的事情怕是也不好兑现了。” 相王了解自己的儿子,三郎虽然血气方刚,却也不会如此莽撞,所以追问了太监一句。 “为何如此?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迟疑片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答。 “回禀皇后娘娘,那武牡丹浑身是血,容颜被毁,已经昏过去了。所以临淄王心急如焚,要带她出宫医治。” “什么?” 相王李旦闻言,大吃一惊,转而怒视韦后。 “皇后娘娘,你之前不是答应过,会对武牡丹以礼相待,不伤分毫的吗?” “这个……掖庭里人员杂乱,狱卒行事粗暴也是有的,日后定会严加整治。” 韦后本想糊弄过去,不过一旁的上官婉儿有些看不过去了。 她早就知道李裹儿数次前去掖庭为难武牡丹,此番定然又是这位公主的所作所为。 因为李裹儿一直很不尊重上官婉儿,还建议李显废黜她这个婉容,所以婉儿对李裹儿也是有些意见,此时故意多问了一句。 “我问你,今日可是有什么人去过掖庭?” 小太监愣了一下,低着头小声的回了一句。 “听说安乐公主去过……” 此时,众人都明白了过来。 李裹儿喜欢薛林远,视武牡丹为眼中钉的事情,大家都是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定然都是这位刁蛮公主李裹儿做下的了。 至此,韦后也不好再掩饰,只得做出了让步。 “哎,裹儿这孩子都是平时都宠坏了。这样,既然武牡丹有伤在身,那就先让三郎带她出宫养伤。待她痊愈后,再送她入上阳宫。” 李旦满脸愠色,刚要起身离开,韦后不忘叫住他,再次叮嘱。 “相王殿下,那今日之事就这么定下了。” 相王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第586章 夜色深深,风影沉沉 武牡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夜色深深,风影沉沉,阵阵和风吹过,如同温柔的抚摸。 沉睡的牡丹被风里熟悉的花香唤醒,睁开眼睛,柔和的烛光里,帘幔垂垂,纱帐飞飞,妆台屏风,灯盏铜镜,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模样。 牡丹只觉得心神恍惚,风中那熟悉的花香,屋子里熟悉的陈设,让她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难道自己梦回大周,再度穿越,又回到之前的春华宫了吗? 恍惚良久,直到身上的酸痛传来,脸上也是刺痛难忍,牡丹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想到了自己拿金钗划伤的脸。 牡丹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这才觉出自己的手被人紧紧的攥着…… 牡丹侧头一看,原来床边坐着的人正是李三郎。 此时的三郎已经垂头睡着了,却始终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他的衣襟上还沾着不少的血迹,看样子,从她被救出掖庭开始,三郎就一直陪在身边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牡丹轻轻的抽了抽手,没能抽出来,却把三郎惊醒了。 一看牡丹醒了,李三郎高兴极了,把她的手攥的更紧了。 “姐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三郎,这是哪里?” “这是三郎的王府啊,早就让姐姐过来住,姐姐偏不来,今日可由不得你了。怎么样,这里熟悉?都是按照之前春华宫的厢房来摆设的。” 三郎开心的笑着,依旧紧紧攥着牡丹的手。 他早就给牡丹姐姐备下了这个院子,所有陈设都是按照之前的春华宫布置的,一些老物件也搬了过来。 如今姐姐来了,三郎觉得他们像是又回到了春华宫的时光,忙不迭的给牡丹介绍着。 “姐姐你看,我在这窗前也种下了牡丹,还是之前从春华宫里带出的,已经快要开花了……” 顺着三郎手指的方向,牡丹朝窗外望去,烛光灯影里映出一丛丛牡丹的花影,正值仲春,花苞已经若隐若现…… “还有,姐姐,之前那只鹦鹉一直挂在这窗下,叫着牡丹姐姐,牡丹姐姐……现在鹦鹉没了,还好姐姐来了。” 听三郎里里外外的介绍着,牡丹这才明白过来。 “难怪这里这么熟悉,我还以为自己死掉了,是魂魄回了春华宫呢……” “姐姐说什么呢,三郎不会让姐姐死的。以后姐姐就住在这里,谁要再欺负姐姐,我绝不饶他!” “好,三郎大了,能保护姐姐了,以后姐姐就仰仗你了……” 听着三郎的豪言壮语,牡丹欣慰的笑了,但笑容扯动了脸上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不由的咧了咧嘴。 虽然极力忍着,牡丹还是疼出了泪花。 三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姐姐,伤口很疼!这李裹儿实在太可恶了,小小年纪竟如此恶毒,以后我一定会教训她的!” “还好,不过是皮外伤,不过我现在的样子,应该很丑……” 牡丹毕竟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哪有不爱惜自己容貌的,掖庭里情急之下,她不得不自毁容貌,只是为了自保。 如今脱离了虎穴,自然也很在意。 “不丑,姐姐怎么会丑?在三郎眼里,姐姐永远都像那牡丹花一样好看。” 李三郎抓着牡丹的手,眼神晶亮,牡丹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抽回了手。 “我不信,三郎,你把铜镜拿来,我要看看。” “姐姐还是不要看了,大夫说了,只要仔细医治,过几日就好了。” 既然三郎拦着不让看,牡丹也就不再坚持。 自己下的手,自己心里有数。 如今两个脸颊上那新鲜的伤口,怕是惨不忍睹 …… 看牡丹不再说话,三郎又怕牡丹多想,赶紧岔开了话题。 “姐姐饿了,我早让膳房备好了各色菜肴,这就让他们端上来!” “夜色已深,还是不要麻烦了。我倒也不饿,只是想出去一趟……” 牡丹说着,就想起身下床。 三郎还以为牡丹想要离开王府,赶紧拦着。 “姐姐浑身是伤,哪儿也不能去!” “我……我要去更衣。” 躺了这么久,牡丹早已内急,只是三郎不是拉着手,就是护着不让出门,无奈之下,她只得直言以告。 三郎这才明白,腾地就涨红了脸。 “哦……那……那我扶你下床。” 三郎小心的扶起牡丹,扶着她下了床。 虽然牡丹身上有不少的伤,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倒也不妨碍活动。 下了床,牡丹汲上鞋子就要出门,三郎赶紧拦着,从衣架上取下披风。 “姐姐,外面风冷,别再着了凉。” 其实门口也有婢女侍奉,不过三郎并不放心她们,要亲自给牡丹穿上,牡丹赶紧躲闪。 “三郎,我自己来就好……” “姐姐受伤了……” “没事的,都是皮外伤,手又没有伤到。” 牡丹笑着,为了证明自己无事,她麻利的穿好了披风。 “也好,那我陪你过去。” 因为在乎,所以紧张,对于牡丹姐姐,三郎不知该如何呵护才好,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 他只惦记着姐姐新到府上,不识路,却把男女之别都给忘了。 “啊,你可不能陪我去,我自己去就好。” 一句话,又把三郎闹了个大红脸。 “那……那让婢女陪你。” 看着三郎窘迫的样子,牡丹忍不住笑了,但是刚一笑,又扯着她脸上的伤口疼了起来…… 她忍不住咧了咧嘴。 “我说三郎,你快去歇息,别惹我笑了,脸真的好疼的。” 牡丹说着,故意板起脸,瞪着眼,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姐姐没事,但我真的不能再笑了,再笑脸要裂开了……” 牡丹说着,门口的婢女已经迎了上来,扶着她去如厕了…… 看着姐姐远去的身影,想到刚才她活泼伶俐的样子,三郎甜甜的笑了出来。 自从当年离开东宫、去了道观之后,三郎很少再见牡丹姐姐如此笑过了。 看来姐姐心情还不错,也没闹着离开,这一下他就放心了。 虽然牡丹姐姐说不饿,但她失了那么多血,不吃东西岂不是更虚弱? 想到这里,三郎决定亲自去膳房,给牡丹姐姐挑些爱吃的饭菜…… 第587章 目光清澈,干净如雪 牡丹回房的时候,三郎果然不在了,她也就放松了下来。 因为这屋子和春华宫几乎一模一样,她并没有什么拘束之感,倒像是回到久违的家一样,心里颇为安稳。 婢女要服侍她就寝,牡丹不习惯被人伺候,就让婢女下去休息了。 牡丹自己取下披风挂好,转脸看到了妆台上的铜镜,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烛光摇曳,镜面很是模糊,但即便这样,牡丹还是看到自己的脸,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长长的两道血痕尚未结痂,在她嫩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牡丹凑近一看,伤口上面还沾着一些褐色的粉末,应该就是大夫给她敷的药。 她心里一惊,赶紧蘸了些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 万一大夫用错了药,自己这脸上可是要留疤了。 牡丹精通医术,她的脸又是她自己拿金钗划伤的,自然心中有数。 因那李裹儿再三想要毁她容貌,牡丹知道,若等公主动手,自己的脸就真的毁了,所以才会主动出击,自毁容貌。 她哪里舍得对自己的脸下死手,所以用力巧妙,并未伤的太深,只让脸颊看起来血淋淋的触目惊心,以此躲过李裹儿的迫害…… 原本牡丹是准备自己给自己医治的,只是不巧体弱晕过去了,没有第一时间来处理伤口。 虽说下手不重,但那李裹儿也不是好糊弄的,牡丹还是真的伤了自己的脸。 如果第一时间涂上杨真人特制的复颜膏倒是无碍,但她错过了机会,眼下被这来历不明的褐色药粉敷上,万一用药不妥,可能就要留疤了…… 想到这里,牡丹急忙拿起绢布清理伤口上的粉末。 只是那伤口一碰就疼,她一边清理,一边忍不住唠叨了起来。 “哎,这脸怕是要留疤了。本就成了老姑娘,这一下更是嫁不出去了……” “既然嫁不出去,那就嫁进来。” 牡丹正专心致志的清理着伤口的药粉,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三郎又回来了。 此时,三郎正站在门口,满面含笑的看着牡丹。 这一下,倒是把牡丹闹了个大红脸。 因为三郎的身后,还有两名侍女端着几个小菜,牡丹一时也不好接话,只当没有听到,继续对镜看着脸上的伤疤。 三郎笑了笑,也不敢再造次,省的惹恼了姐姐,他让婢女们放下饭菜就出去了。 “姐姐怎么丝毫不知道怜惜自己,快去床上躺着,我来喂你吃些东西……” “三郎,我吃不下,我这脸怕是……” “不怕,就算留了疤,在三郎眼里,也是姐姐最美……” 三郎笑着站在铜镜后面,打量着镜子里的美人面。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对于牡丹脸上的两道疤痕,三郎完全视而不见。 眼看李三郎一再表白,牡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从西域回来的路上,三郎的爱慕之心已经表露无疑,牡丹也不好再佯装不知。 只是从前,她除了躲避,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回应…… 直到兵谏逼宫那夜,三郎先是拜托高力士护佑,后又亲自赶去长生殿,虽然最后没能救出她来,但牡丹还是很感动的。 在这深宫之中,真心牵挂她的也就只有三郎了。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战战兢兢,牡丹累了,年岁也大了,她有些撑不住了…… 如果说之前林远是她全部的寄托,如今她已经茫然无措。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林远,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一切都是未知数。或许自己以后都只是裴姝月,就在这个朝代这么活下去了…… 而经过掖庭里的劫后余生,如今牡丹的心态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裴家,她都不想再像以前那般处处退让,清静无为了。 毋庸置疑,权势的能量真大,被人呵护的感觉真好,何况他还是大唐未来的天子。 眼前这个少年,目光清澈,干净如雪,那么年少,还那么骄傲,有几分像曾经的林远,又似乎完全不像…… 有时候,牡丹知道他就是未来的大唐天子,但有时候,牡丹又会忘了那些,只当他是一个有情有意的少年郎。 说实话,牡丹自己都糊涂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对李三郎动了心,还是对未来天子的权势起了利用之念…… 总之,牡丹很不喜欢自己当下稀里糊涂的心态。 在弄清楚自己的感情之前,她还是决定冷静下来。 这么想着,牡丹也就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三郎,此番多亏有你相救,姐姐才躲过一难。夜色已深,王妃还在等你,还是早些回去,不要在此逗留了。” “姐姐不必拿此话赶我走,如今我可是奉了皇命照顾你的,容不得一点闪失。” 三郎就知道牡丹姐姐又会拿王妃说事,丝毫也不气恼。 “都说了只是皮外伤,我已经无碍了。” “不,姐姐千万不可说这话,你务必要多躺着好好养养。你若嫌三郎烦,那我以后少来烦你就是了。” “三郎这是何意?” 牡丹有些糊涂了。 “姐姐还不知道,皇后说了,待你养好了伤就要送去上阳宫了。” “哦,这倒无妨,我本就有此意,想去上阳宫侍奉。” ‘不可,姐姐可是忘记了掖庭的遭遇了?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不能去!” 三郎有些激动,他下意识的朝门外看了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 “姐姐,听说皇祖母如今精神很是不好,姐姐只要熬着,早晚都有自由那日,何苦再让自己身陷险境……” 李三郎的话,牡丹听明白了,就是让她以病为由,尽力拖延,等到武则天驾崩,那么她自然也不用再去上阳宫了。 否则到时候,不一定又会遇到什么变动,遭到什么谋害…… 牡丹闻言,不置可否。 这主意听起来似乎也不错,不过眼下她还顾不得这个,因为她的脸才是最要紧的。 第588章 早去早回,依依不舍 眼下,牡丹确实不想去上阳宫。 因为入了上阳宫,就等于被囚禁了起来,行事定然没那么方便, 而她脸上的伤,万万耽搁不得了。 牡丹现在急需复颜膏,她虽然知道方子,也会配制,但其中有几味草药十分稀有,寻常的药房是买不到的,只有玉清观里才有。 那是杨真人之前特意收藏的,就收在她的炼丹房里。 之前牡丹去玉清观凭吊师父,特意交代过观中众人要料理好那些草药,没想到如今真的用到了。 可是牡丹眼下哪敢出城,更别说去玉清观了。 牡丹看着三郎,忽然想到了之前出宫修行的八公主和九公主。 “对了,三郎,盈盈如今还在玉清观吗?” “是啊,新皇登基,大封天下,虽然八妹和九妹也得到了封赏,不过盈盈和李裹儿不和,一直不愿回府。我还说忙过这些日子,就去玉清观看她呢。” 牡丹闻言,叹了一声。 “也好,道观最为清静,依安乐公主争风吃醋的性格,盈盈还是避其锋芒的好。虽说都是李唐公主,如今却不可同日而语啊。” 三郎明白牡丹姐姐的意思,也懂得这些失落和无奈。 谁掌握皇权,谁才有话语权,其它所谓宗族亲情,完全指靠不上。 父亲这个安国相王的位子还未坐上几天,已经备受猜忌,而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四品闲置。 至于他的两个公主妹妹,还是别回来了,免得做了和亲联姻的工具。 “三郎,你这两日官差可忙?” “不忙,我本就是挂个闲职,眼下更是奉命照顾姐姐,其它一概不管。” “那好,等天亮之后,三郎就去趟玉清观,看看八妹和九妹,顺便帮姐姐一件事。 ” “姐姐有何关紧事?你才刚好一些,三郎不能离开的……” 牡丹笑了笑,走到几案前,拿起笔墨,写下了几味草药的名字。 “你帮我取几味草药来,我要自制复颜膏。事关姐姐的脸面,三郎说,这是不是关紧事?” 三郎闻言,恍然大悟。 “我倒是忘了,姐姐医术比那些御医更好,这是缘木求鱼了。” “对了,这几味草药比较罕见,修复容颜有奇效,常人是不认得的,不过盈盈知道,之前她和我一起帮师父整理过草药。” “那正好,明日我就找她去要。” “对了,三郎,你就以看望两位妹妹的名义去玉清观,草药一事定要保密,别让李裹儿知道了,否则又是一番风波……” “三郎明白,我明日一早就去趟玉清观,只是留姐姐一个人,三郎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掖庭地牢我都挺过来了,在临淄王府里,还能出什么岔子?三郎若实在不放心,我躺在床上不出门就是了。” “说的就是,你这满身的伤,也不躺着好好养养,才好一些,就下地乱跑。” 三郎说着,就要扶牡丹上床。 牡丹也确实累了,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她浑身都是刑伤,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痛。 倚在床上,三郎帮牡丹拉上锦被,这才看到了几案上的饭菜。 “只顾说话了,这粥都要凉了,我让她们端去再热。” 牡丹一听,赶紧叫住了三郎。 “半夜三更的,不要再劳烦下人了,就这吃一点就行了。” “不麻烦的,这是他们的本分,姐姐总是替人着想……” 三郎说着就要唤人过来,牡丹不想劳师动众,只得撒起娇来。 “哎呀,别再端去热了,一来回又要大半天,我饿了,等不及了。三郎快些端过来……” 三郎一听,赶紧端着粥坐在床边。 “我就知道姐姐饿了,还嘴硬。我来喂你……” 牡丹知道,此番住在临淄王府里,不让三郎照顾一下自己,他是不会安心的,只得心安理得的享受了起来。 看着牡丹姐姐吃了一些粥和小菜,三郎这才放心的笑了。 虽然他一直没有说出口,但是此番对于牡丹姐姐,他心中充满愧疚。 当初牡丹姐姐跟着他从西域回到洛阳,定然是信任他和父亲的,可是他们却没能保护好她,眼睁睁看着她受尽刑罚,容颜被毁…… 三郎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手中无权,而父亲又处处忍让,才让牡丹姐姐遭了这番罪。 所以,他对牡丹的照顾,是疼惜,也是愧疚…… 他既想要姐姐早些好起来,又不愿意她痊愈,因为那样,姐姐就又要离开他了。 眼下,是他能抓住的最好时机,所以他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牡丹姐姐。 想到明日要去玉清观,三郎再三叮嘱。 “姐姐,这几名婢女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你放心使唤,和之前在春华宫都是一样的。” “知道了,三郎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还要起早呢。” “那好,姐姐也早些歇息,三郎明日一定早去早回。” 李三郎再三叮嘱,又帮牡丹盖好了锦被,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 送走了三郎 ,牡丹翻来覆去,久久难眠,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暗夜里的窗棂上的晃动的花影发呆…… 除了肉体的疼痛,她的心里更是盛满了心事,像是快要溢了出来。 武皇退位,李唐复兴,洛阳城里天翻地覆,改天换日,这消息想必早就传到了西域…… 而自己遇险的消息,兄长定然也已经知道了。 他一定在为她担心,可又用不上力,因为如今李显掌权,裴家又被划为罪臣一党,兄长定然是不能回来的。 都怪自己,牵连了家人。 所以,牡丹明白,自己还是要去上阳宫,不能躲在临淄王府里享清静,万一那李裹儿对她有所怀疑和不满,又打起了裴家的主意,岂不是害了兄长一家? 想到这里,牡丹暗暗决定,等三郎带回了草药,自己配好了足量的复颜膏,就赶紧回上阳宫。 虽然她和相王一家情分深厚,但三郎毕竟已经成家立业,以她如今的身份,就这么住在临淄王府,终不是长久之计…… 一夜胡思乱想,直到卯时左右,牡丹才渐渐入睡了…… 第589章 心心念念,神魂颠倒 次日清晨,牡丹是被窗外的鸟语花香唤醒的。 不等她披衣起床,门外守候的婢女已经进来伺候了。 牡丹不大习惯让人贴身侍奉,她想要自己来,婢女们笑着求饶。 “郡主可是嫌弃奴婢愚钝,您再要推脱,王爷可要把我们赶出王府了……” 牡丹一听,也就不再勉强,任由她们给她穿衣洗漱。 早膳的时候,牡丹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王爷今日可出门了?” “回禀郡主,王爷天未亮就出门了,他临走时还特意交代,让您好好休息,别吵醒了郡主。” “哦,这么说来,我倒是睡得沉,这进进出出的,完全没有听到动静。” “郡主,王爷不放心郡主,并没有走远,昨夜就在西暖阁歇着了,没有进进出出,自然没有多大的动静。” 婢女说着,指了指隔壁的一个偏房。 牡丹闻言,心中一沉。 三郎昨夜竟然没有回他的寝殿,那王妃是不是会多心了…… 想到这里,牡丹就有些心烦意乱。 其实从一早醒来开始,她就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去拜见王妃。 虽然这里的一切布置和春华宫无异,可这里终究不是春华宫,而是临淄王府,王妃王菱才是这里的女主人。 可是,三郎再三交代,让她待在这里不要走动,牡丹也不好就这么贸然去拜访。 再说,如今她脸上的伤疤依旧触目惊心,这个样子前去拜见,总是有些失礼,别再惊到了人家…… 牡丹思虑间,也就没了胃口吃饭。 她放下碗筷,站到了窗前,默默的思索着…… 这时,她看到窗外种植的牡丹,一个个都结出了花苞。这种牡丹是她在春华宫时最喜欢的一个品种,已经很久未见了。 看样子,这牡丹花再有日也该开了…… 看来自己今年终于有幸能看一看三郎府里种着的牡丹了。 一看到这些牡丹花,牡丹就心情愉悦,暂时忘记了烦忧。 不过,她忽然发现一株牡丹有些杂叶,忍不住就想过去修剪,婢女急忙拦住了牡丹。 “郡主活动片刻,还是回床上休息。王爷临走时再三嘱托,让郡主躺着养伤,切不可累到了……” 牡丹无奈的看了看婢女,又不想为难她们,也就回床上躺着了。 也好,就这么躺着睡,倒也不用发愁要不要去拜见王妃了…… —— 不过, 牡丹躲着不见,人家王妃倒是主动上门了。 日中时分,就在牡丹犯了春困,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婢女轻轻呼唤的声音。 “郡主,郡主醒醒,王妃来看您了。” 牡丹猛然一惊,赶紧睁开了眼睛。 此时,一位华服丽裳,云鬓高髻的女子已经走了进来。 牡丹在宫里宫外行走多年,见识颇广,看此女的气派和装扮,应该就是王妃王菱了。 她挣扎着就要起床,王妃赶紧过来制止了。 “姐姐莫动,快躺着。” 王菱也不见外,当即坐在床边,就亲热的拉起了牡丹的手。 “才听婢女说姐姐醒了,我就紧赶慢赶的过来了。妹妹来晚了,照顾不周,还望姐姐不要怪罪。” 两人初次见面,王妃就如此亲热,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倒是让牡丹有些意外。 “王妃言重,是牡丹失礼了,原本该过去拜见王妃的,只是脸上有伤,实在见不得人。” 王菱闻言,笑着打量着牡丹。 “早就听过姐姐的盛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姐姐纵使脸上有伤,也难掩倾城之色,难怪三郎总是提起姐姐。” 王菱的话,让牡丹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难道三郎对自己的那些情意,已经闹得王府里面人尽皆知了? 王菱也是个聪明人,不等牡丹反应过来,就让婢女们奉上了各色礼物。 “姐姐身虚体弱,怕是胃口不好,妹妹特意着人做了一些开胃点心。还有这些衣衫首饰,虽然比不得宫中精致,也是妹妹的心意,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让王妃破费了……” “姐姐这话是见外了,您是三郎的姐姐,自然也是我的姐姐,这些都是妹妹应当做的。” 王妃一边说,一边给牡丹盖了盖被角,十分亲热自然。 “姐姐还不知道,这个东苑是三郎早就为姐姐预备下的, 平日里都是空着,只派专人打理,如今姐姐终于来了,这里也算热闹起来了。” “三郎日日忙碌,妹妹在府里也是形单影只,还盼着姐姐早些入府,咱们也好做个伴。” 果然是大家闺秀,王菱的一言一行都是妥帖自然,滴水不漏。 的确,虽然她贵为王妃,但是武牡丹的身份也并非等闲之辈。 何况她还是李三郎的心上人,如今奉命在府里养伤,王菱自然要以礼相待,丝毫不敢怠慢。 其实对于武牡丹,王菱早就听说过了。 既是东宫少傅,又是裴相之女,还是武家义女;曾入宫为奴,又出宫修道,还曾和亲西域——这个女子的经历,在洛阳城已经成了半部传奇。 王菱很早就听说过武牡丹的事情,等她自己嫁给临淄王之后,才知道这个传奇女子,就是夫君的心上人。 她是什么时候察觉的,自己也记不清了。 总之,在这临淄王府里,有随处可见牡丹花,还有这个不许别人踏足的小院,这些东西无一不在提醒着,自己夫君心里还有一个女人的存在。 原本,听说武牡丹是要和亲西域的,没想到如今她又回来了,还住进了临淄王府…… 这一下,三郎可是得偿所愿了,白天守在这里不说,昨夜竟然整夜都没有回去…… 王菱羡慕,但也只能接受。 所以,趁着三郎不在,她要亲自来会会这个让自家夫君神魂颠倒的武牡丹。 而她今日说给牡丹的这番话,既可以指男女之情,也可以是姐弟之意;既恭维了武牡丹,也敲打了武牡丹。 如果武牡丹对三郎无意,那么想必也会做出适当的抉择…… 而如果武牡丹也对三郎有情,那大不了就把武牡丹真的接入府内,反正男人三妻四妾倒也正常,免得他心心念念,心神难安的…… 第590章 大步流星,快马加鞭 眼前的临淄王妃,虽然不是笑里藏刀,但话里话外全是试探的意思。 武牡丹兰心慧质,怎么能看不明白。 想必是三郎昨夜留宿在东苑,让王妃多心了。 面对王菱,牡丹毫无斗志,再也不复伶牙俐齿。 虽然在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但若放在牡丹自己身上,她还是不能接受的。 王菱是正经的临淄王妃,如果不出意外,将来就是大唐皇后。而自己,完全就是一个闯入者。 所以,牡丹除了尴尬,还是尴尬,简直有些坐卧不宁。 她若真的是三郎的姐姐也就罢了,偏还不是;她若真的和三郎郎情妾意也就罢了,偏还没有…… 其实她真没想着要怎样,只是暂时待在这里养伤,等她的草药取来,然后就该去上阳宫了。 牡丹无力解释太多,只能轻描淡写的应和着,宽慰着王妃。 “多谢王妃盛情,不过牡丹还有事务在身,待这两日身体略好些,就要回上阳宫侍奉了。日后若有机会,再来府上叨扰。” 王菱闻言,神色明显松泛了许多,嘴上依旧热情的挽留着。 “姐姐身体要紧,定要多养些时日,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去做……” 王菱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待她们抬头去看,李三郎已经大步流星的闯到了门口。 还是仲春时节,天气并不炎热,三郎却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看来他这一路都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想来也是,玉清观虽说不远,终究也在城外,而且上山下山颇费时日,走个来回怎么也得一日功夫,这才半日功夫就回来了。 “姐姐,姐姐,三郎回来了!” 李三郎正满脸含笑的叫着姐姐,迎面看到了王菱,立马沉下脸来。 “你怎么来了?” 王菱赶紧站了起来,满脸赔笑。 “王爷不在府中,听闻姐姐醒了,我就过来看看,再送些东西过来。” “这里吃穿用度一应不缺,我说了,这里不许外人进来。” 三郎有些不快,王妃满脸尴尬,牡丹一看赶紧打着圆场。 “东西虽说不缺,但心意最是难得。尤其王妃送来的点心,很是精致爽口。对了,三郎,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我去了玉清观,见到八妹和九妹都挺好的, 别的也无事,就赶回来了。” 三郎说着,取下了背上的行囊,犹豫了一下,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 王菱一看,知道他们是有事相谈,也就知趣的告辞离开。 “王爷这是记挂着姐姐,才如此赶路呢!好了,既然王爷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姐姐,妹妹先告退了,有空再来看你。” “妹妹好走……” 虽然众人阻拦,牡丹还是执意下床相送。 看着王菱离开,李三郎又驱散了婢女,这才拿来包裹打开了。 他先取出一个小些的包裹,递给了牡丹。 “姐姐快看看,可是这几样药材?” 牡丹接过来一看,她要的几种药材分门别类,精心包裹,丝毫不差。 “不错,分毫不差。” “还有这些呢,姐姐看看,可能用上?” 牡丹一看,还有一个大些的包裹,打开来,里面装着臼杵、药碾,戥子之类的工具,十分惊喜。 “太好了,这一下连工具都齐全了,马上就能配制了。三郎辛苦了……” “我不辛苦,不过来回走一趟,倒是八妹和九妹找的辛苦,几乎要把炼丹房翻遍了。” ‘两位公主还好?’ “挺好的,山上清净,哪像宫中处处凶险。只是她二人一听姐姐受伤,很是着急,本想跟我一同回来看你,我怕招惹事端,就没带她们回来。” “这就对了,眼下朝局看似平静,其实也是暗潮汹涌,怕是还不得安稳。” “怕什么,和之前的大周比起来,毕竟是李唐的天下,功名利禄不可求,富贵平安倒还可得,姐姐只管安心养着。 ” 牡丹没有和三郎争执,只是笑了笑。 “好了,三郎,你一路辛苦,快回去休息,姐姐要配制复颜膏了。” “我不累,我要留下来帮姐姐碾药。” “医家的东西,你懂什么?快回去,王妃还等着你呢。” 一听牡丹提到王妃,三郎的脸色有些不自在。 牡丹也看出来了,好心的提醒着三郎。 “三郎,姐姐年岁比你大,识人也多些,你这王妃可是不可多得的女子,也定会是你的贤内助,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若说贤内助,以姐姐的才华胆识,才是真正的贤内助。” “三郎又胡说,脸上的伤再耽搁下去,可就真的成了钟无艳了,快出去,我这复颜霜可是独家秘方,概不外传的。” 牡丹笑着,找理由把三郎赶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三郎无奈,又不想离开,只得站在门口说话。 “姐姐,那我就在外面等着,你需要什么只管说。” “什么也不需要,刚才可是你自己说的,这东苑吃穿用度一应不缺。” “那姐姐可饿了,我让府里的膳房再做些糕点送来?” “不用,刚吃过,哪里就饿了。” “刚才可是姐姐自己说的,这糕点很是精致可口……” 三郎站在窗下,一边欣赏着牡丹花,一边故意和牡丹姐姐斗着嘴,心里满是甜蜜。 屋里的牡丹碾着药,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复颜膏,经过研磨,熬制,调配,快则一日,最多两日就能完成了,到时候自己就该离开了。 三郎待她如此热情,牡丹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和三郎打个招呼,免得过于突然。 不过,还不等牡丹开口,三郎又叫了起来。 “对了,姐姐看到没,这窗下的牡丹花已经结了不少花苞,最多日就开了,这可是姐姐之前最喜欢的黄牡丹。” “看到了,养的很好,我也确实很久没有见到洛阳的牡丹花了。” “不止这里,中庭大院那里,还种了满园的牡丹花。等姐姐身体好一些,三郎带你去看……” 两人正隔窗聊的热闹,门外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是相王李旦。 第591章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相王李旦刚从宫里回来,听闻牡丹已经醒来,专程前来探望。 一进门,他就看到三郎站在窗下,对着那些牡丹花眉开眼笑。 这孩子平日里不苟言笑,如今倒像个孩子一般。 “三郎,你怎么站在这里?郡主可好一些了?” “哦,回禀父王,姐姐的身子略好了些,只是依旧虚弱……” 此时,屋里的牡丹也听到了相王的声音,赶紧打开房门。 “牡丹给王爷请安。” “牡丹,你怎么下床了?也不好生躺着。” “已经躺了这一日了,这才刚下床活动一下。” 牡丹说着,把相王让进了屋内。 相王一进来,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儿,这才看到了那些碾药的工具。 “牡丹,你大病未愈,怎么这些活儿还要你亲自来做?三郎,你是怎么照顾郡主的?” 相王扭头斥责着李三郎,牡丹赶紧解释。 “殿下,不怪三郎,是牡丹想自制一些药膏用来敷面,旁人也不懂这些,所以自己来做……” 李旦闻言,抬头仔细看了看牡丹的脸。 “你脸上这伤果然严重,确实需要仔细一些,之前请的大夫若不中用吗?明日我再请宫里的御医来……” “父王,不用请那些庸医了,牡丹姐姐本就精通医术,谁还能比她的千金之方厉害?” 三郎这么一说,相王也就不再多言,而是扭脸看向了三郎。 “既然郡主自己都能配药了,三郎,今日你不入宫当值,都忙些什么呢?” “不过挂个闲职,去不去的也不关紧。今日我去了玉清观看了八妹和九妹。” “哦,她二人还好?” “挺好的,就是挂念父亲,也担心牡丹姐姐,就想回来看看。” “算了,让她二人在道观里呆着。明日就是封后大典,皇上要大封后宫,怕还有的折腾。” “还要大封后宫?说起来,如今还没封后呢,这朝堂都快是韦家的了,我看就差皇后垂帘听政了。” 三郎随口的牢骚,让李旦听的勃然大怒。 “三郎休要胡说!怎能如此失了分寸!” “怕什么,牡丹姐姐又不是外人。”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谨言慎行。之前在东宫的教训还不够吗?再有,以后不要整日闲职闲职的挂在嘴上,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带兵打仗?” “若是圣上允许,也无不可啊,我也去边疆建功立业,总比在这里受气强。” 三郎本就对处处忍让的父亲不满,此时当着牡丹的面,也不想掉了面子, 父子两人一来二去的,眼看就要争吵起来。 牡丹一看这架势,赶紧劝解。 “三郎年纪轻轻,有雄心大志自然是好的,不过也别轻看了这闲职,宫中职务自然都有它的好处,至少可以借机结交不少亲信,将来未必没有用到的一日。” 牡丹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三郎终于不再忿忿不平了。 的确,在宫中当值这些年,虽然他没什么实权,但他与人为善,侠义爽快,结交了不少英雄豪杰,在南北禁军中还是有些声望的。 “牡丹莫再鼓动他了,要说王府的几个孩子里,就数他最不安分了……” 相王无奈的摇了摇头,懒得再与三郎计较。 他忽然想起,被三郎这么一闹,自己差点忘了来找牡丹的正事。 “牡丹,此番你掖庭受难,你兄长十分担心,前几日曾托人捎来重金,让我上下打点营救。不过那些银两分毫未动,全数交还给了裴家位于南市的店铺。 ” 牡丹闻言,顿时红了眼睛。她就知道,自己有难,阿兄又要劳心劳力了…… 她并不关心那些银两的去处,只担心家人的安危。 “劳烦王爷了,不知兄长他如今可好?” “放心,裴公一切安好。 所谓天高皇帝远,裴家后人顶着罪臣之后的名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众人大都明白其中原委。何况裴家在西域已经经营多年,还有郭元振等人照拂,你不用为他们忧心。” 李旦生怕牡丹担心,自是极力安慰。 “只是眼下裴公不敢贸然潜回洛阳,怕一着不慎再连累了你。好在如今你已脱险,我也把消息传了回去,只要皇后和裹儿以后不再故意为难,从此应该平安无事了。” 听到这里,牡丹涌出一阵心酸,她极力忍住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不知是欣慰,还是太过思亲,总之,素来坚强的牡丹,在此刻忽然就忍不住了。 三郎在一旁看着,又心疼又愧疚,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而李旦也是满心愧疚。 毕竟,当初是他主张把牡丹从西域接回来,还信誓旦旦会护她周全,可终究还是让她独自承担了…… 其实此番为了救牡丹出来,他也做了很大的牺牲,只是这些事他并不想让牡丹知道。 他只知道,这些日子,牡丹受大罪了。 且不说身上的那些伤,原本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容颜被毁成这般模样,怎么会不难受呢? “哎,急着告诉你,就是让你安心,如今已然平安无事了,怎么还哭了起来?” 李旦说着,掏出了随身的锦帕,递给了牡丹。 “别说你如今的身子不宜过多忧思,连你脸上的伤口也是禁不住你这眼泪的。快些擦擦!” 牡丹闻言,这才觉出脸上伤口的疼痛,赶紧接过锦帕拭去了泪水。 如今竟是连哭的自由都没了…… 李三郎在一旁看着,也想劝慰几句,李旦出言打断了他。 “行了,三郎,郡主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你就不要在这里聒噪她了。你且随我来,明日宫中大典,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李旦借故叫走了三郎,牡丹这里也就清静了下来。 趁着天色未黑,她抓紧时间研磨好了药材,然后就早早的关门睡下了。 果然,到了晚些时候,三郎又来探望她,牡丹只推说自己已经睡下了,也就没有开门…… 夜色里,被拒之门外的李三郎伫立良久,最终默默的走开了…… 第592章 小庭深院,幽闺自怜 次日一早,临淄王府的东苑里药香四溢。 因为今日宫中要举办封后大典,相王带着几位郡王和他们各自的王妃,一早就入宫去了。 牡丹难得清静,加紧配制复颜膏。 身上的那些暗伤都可以等着慢慢痊愈,但是脸上的伤实在耽搁不得了。 牡丹知道,韦氏正式封后,安乐公主权势更盛,这母女俩会逐渐染指朝政,牡丹不得不避其锋芒,早些搬去上阳宫。 虽然明知道去上阳宫是囚禁,但总比待在临淄王府里合适。再这么拖下去,可能就要连累相王和三郎了。 所以,趁着今日清静,无人打扰,牡丹关上院门,只留两个贴身婢女,加紧熬制复颜膏。 说起来,熬制复颜膏的流程颇为繁琐,要经过备料、浸香、熬油、加香、发色、过滤,阴干等七八个流程才能完工。 好在牡丹经过这几年行医,手艺已经很是熟练。 昨日研磨好的药材,经过一夜清酒的浸泡,已经可以下锅熬炼,牡丹加入了牛髓、猪胰,小火慢熬。 待两口铁锅中的药材熬至焦枯,又将药渣滤除,接着将提纯后的药油继续熬练,直到这些药油达到“滴水成珠”的程度,就成了膏滋。 这个时候,复颜膏基本就完成了。接下来,只需要等它们慢慢放凉、阴干,再妥善的存储起来。 这千金方的复颜膏,疗效本就十分出色,经过了杨真人的改良后,更是成了不得多的的复颜、美容佳品。 之前牡丹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并没有着意保养,所以很少用到,如今倒是给了自己这个机会, 趁此良机,牡丹做了足够的量,足够她用上一年半载了。 经过一天的忙碌,到了黄昏时分,复颜膏熬制的差不多了,牡丹把它们小心的晾晒起来,准备明日一早再封装。 当然,她已经迫不及待的留出一盒,用于日常涂抹了。 涂上药膏后,为隔绝尘灰,也为防风防晒,牡丹就以轻纱遮面,不再以残容示于人前。 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怕是都只能以这种方式见人了。 做完这一切,牡丹心里异常轻松。 小庭深院,梦回莺啭,牡丹倚在窗前,看着那些含苞欲放的牡丹花,像是回到了以前在春华宫的时光…… 那时候,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如今十年过去,自己已经二十七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牡丹只觉凡心思动,不觉惜春伤春,幽闺自怜了起来…… 忧思无法排解,牡丹干脆拿起笔,随手写下了自己最喜欢的《牡丹亭》的几句戏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牡丹正暗自嗟叹,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也不知道是谁来了,牡丹放下笔,随手拿起巾帛,将自己这些涂鸦盖了起来…… 因为三郎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出入东苑,所以旁人应该是不会过来的。 牡丹迎出去一看,原来又是王妃王菱。 第593章 难言之隐,尽力而为 此时的王菱已经换下了隆重的朝服,只穿一身常衣,和昨日的高贵明艳相比,显得家常了许多。 她一进来,就又亲热的拉住了牡丹的手。 “姐姐!姐姐今日可好些了?我和三郎整日不在府中,也不知道下人们有没有偷懒懈怠……” “一切都好,王妃不必挂心。对了,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按例不是该有宫廷夜宴吗?” “入夜确实有宫宴,不过妹妹身体不适,就先回来了。” “哦,不知王妃哪里不适?” 牡丹这才发现王菱面色苍白,身体微曲,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王菱欲言又止,虚弱的笑了笑 。 “许是早起受了凉,略微有些腹痛……” 身为医者,看着唇色苍白的王妃,牡丹立马就猜了个大概。 她也没有多问,赶紧扶着王菱回了屋子。 待坐定后,牡丹小声的问道。 “王妃可是来了月信,才会腹痛难忍?” “早就听闻姐姐医术高明,果然名不虚传。我这月信素来不准,今日入宫更是毫无防备,差点出丑……” 王菱懊恼的说着,拉着牡丹的手叹着气。 “其实腹痛倒也不怕,身为女子,这都是该受的苦。只是姐姐一直有个难言之隐,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妃若信得过牡丹,但讲无妨。” “想必姐姐也知道了,我和三郎成婚已经有三年,至今膝下无子。这两年我也看了无数名医,喝了不少汤药,却迟迟不见动静。后来,我听闻玉清观的杨真人擅长妇科千金之术,特去寻医问诊,不想竟是无缘,杨真人刚刚羽化归西……” 王菱说着,掏出锦帕擦了擦眼角的泪。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今日我进宫,偶然听闻姐姐正是杨真人的关门弟子,还在西域还开千金医馆,专攻妇科,如今来到府上,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王菱说着,双手握住了牡丹。 听到此处,牡丹这才明白了王菱今日的来意。 其实这两日,牡丹偶尔也听下人们议论过这位王妃。 出生名门望族的王菱,若论德言容功,自然是样样出众,自从大婚之后,把王府上下也打理的井井有条。 只有一样,婚后几年,王菱未曾有孕。 一是夫妻感情淡薄,日常较少住在一处;二来王菱的身体或许真的有些问题…… 如今和三郎同龄的薛崇简都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三郎膝下依旧无所出,众人难免议论纷纷…… 李三郎倒是并不在意,不过他越是疏淡,王菱越是慌乱。 所以,在李三郎面前,王菱一直都有些卑微,也不敢干涉太多,是个难得的好性子…… 对牡丹而言,救死扶伤、治病救人是她作为医者的本分,所以不管王菱这个临淄王妃,还是西域那些普通的女子,牡丹都会一视同仁。 不过,牡丹很清楚,越是高门贵族的女子,生活越是精细讲究,闺阁里的规矩也多,但这些讲究和规矩却并非遵循女子养生之道。所以她们大都身娇体弱,生养不易…… 眼下,王菱既然求到了自己,牡丹自然不会推辞。 她没有多言,直接给王妃搭了脉。 不过,渐渐的,牡丹的眉头蹙成了一团…… 自从在西域给月娘调治好身子,顺利生下小李白之后,牡丹已经给不少女子诊治过不育之症,所以也算经验丰富。 所谓十女九虚,女子血亏血虚都是常见之症,这个倒也不怕,只要小心将养,假以时日大都能够调理过来。 但也有不少妇人,是因为感染炎症,但羞于开口不去治疗。这炎症拖久了,以至机体受损,母体有残,那就难办了…… 牡丹又详细问了王妃的带下之症,以及月信详情,心里慢慢有了诊断。 看这脉象,王菱的气血倒不算太虚,而其病症似乎就是炎症所致,卵管不通…… 不过,女子生育之事牵涉颇广,也并非一成不变,在这些病理之外,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带着些命定的意思。 牡丹也并非十拿九稳,只能尽力而为。 毕竟当下女子观念和行医条件下,根本不可能做任何疏通手术。不管何种缘由所致的不育之症,都只能采取保守治疗…… 所以,牡丹并没有和王菱讲太多,只是宽慰了几句。 “姐姐不必忧心,女子身体尤为娇贵,就如同那娇嫩的花蕊,需要小心呵护,除了日常调理之外,清洁也是重中之重。” 王菱一听,脸色一红,压低了声音。 “姐姐,这一点如今我也注意了,每日都有清洗,可是似乎并无作用……” 牡丹就知道王菱会这么说,直接拿笔写起了方子。 “王妃体内炎症已久,普通清洗并无用处。这样,我给您开一剂药方,记得,这不是服用的, 而是煎煮之后,用熏蒸疗法……” 牡丹说着,凑近了王妃,详细的叮嘱了此方的用法。 王菱闻言,闹了个大红脸。 虽说熏蒸之法也并非闻所未闻,但大多用于治疗疡痈之症,这直接用于妇科坐浴,还真是有些意外。 而更让王菱意外的是,此法竟然也要男子配合…… 这可让她怎么对三郎说的出口呢? 再者,三郎身强体壮,是她身体有恙,为何连三郎也要熏蒸药浴呢…… 王菱有些疑虑, 但也不好开口质疑,只是试探的多问了一句, “姐姐,那些滋阴补血的药物,还用吃吗?” “那些药,王妃既已服了两年,还是暂时停一停的好,滋补过剩,焦火上升、湿热蕴积并非好事。还有,欲速则不达,孕育一事顺其自然,王妃不要为此日夜忧心……” 牡丹认真的嘱托着,王菱的心里却在打鼓。 只是熏蒸药浴,竟然连养生补血的药都不用吃了——这个武牡丹,真的如传说中那般医术高明? 听她说起这些妇科之疾,头头是道,也毫无羞赧之色,难道她真的是待字闺中的完璧之女? 莫不是她和三郎早有私情,已通人事…… 不过,这些疑问王菱都只能憋在心中,她收好药方,再三致谢之后,也就离开了…… —— 送走了王妃,忙活一日的牡丹也累了,用过晚膳之后就早早睡下了…… 此时她还不知道,在出宫回府的路上,李三郎和李旦这对父子,为她吵成了一团…… 第594章 出谋划策,极尽奢华 原来,在今日的封后大典上,韦氏出尽了风头,也让李旦父子的心里窝满了火气。 因为如今新任的礼部尚书,正是韦后的堂兄韦温,在他的一手组织下,加上武三思背地里出谋划策,封后大典极尽奢华。 此番封后大典,不仅在礼仪流程上多有僭越之处,其排场之大,甚至超过了前些日子里李显的登基大典。 祖宗规制,皇家礼仪,在韦家人的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这种明显僭越的封后仪礼,颇有当年武后篡权之初的苗头,惹得群臣百官议论纷纷…… 对此,李旦原本没有过于在意。 毕竟,他们这些大唐皇子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再清楚不过了,不仅自己战战兢兢,家人也跟着担惊受怕,受尽了幽禁之苦。 韦氏当初和皇上一起流放庐陵,也是一起吃苦挨过来的,如今皇上想要补偿一二,倒也不算怎么过分。 不过,如果说皇后的册封大典有所僭越,尚且有情可原,安乐公主李裹儿的表现则再次挑战了众人敏感的神经。 因为皇帝已经年近五十,立储事宜已经刻不容缓。虽然陛下和大臣们最中意的李重润没了,但还好皇上还有几个儿子。 依照原本议定的流程,今日的封后大典上是要同时册立太子的,而大臣们也早就推举了李重俊为太子人选,但是皇上迟迟不下决心,所以今日册立太子之事也未成行。 但是,在整个典礼上,安乐公主李裹儿时时跟在皇上、皇后左右,甚至在二人的首献、亚献之后,充当终献。 哪里有公主参与祭祀大典的?还是这么一个嚣张跋扈的公主…… 别忘了,她可是梁王武三思的长房儿媳。 武皇才刚刚退位,如今的前朝后宫依旧是红妆当道,朝堂已经快要乱了规矩…… 文武百官议论纷纷,他们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帮太子复位是不是一个错误…… 因为牡丹一事,李旦父子受尽了韦后的胁迫,所以父子两个也是十分郁闷,宴席之上就都喝了不少的酒。 原本这几日相王已经辞了兵权,也准备退隐朝堂,不再过问政事,可就在宴会快要散场之时,韦后别有用心的挑起了事端。 当着众人的面,她把之前在长寿殿里搜来的几样东西,直接丢给了相王李旦,说让他还给牡丹…… 当李旦看到那枚熟悉的玉佩之时,就已经全然明白了三郎对牡丹的情意。 好在他也隐忍惯了,淡然的把东西收了起来,并不计较。 而听韦后提到牡丹,李裹儿接着发难了。 因为她已经向父皇谏言,让薛林远回来为皇家修建陵墓,所以她十分关心牡丹的去处。 李旦明白李裹儿的那些小心思,在林远回来之前,她定然是想让牡丹关进上阳宫,免得二人见面,旧情复燃。 同时她也关心,这个武牡丹此番究竟有没有美貌尽失…… 为了不让李裹儿再度刁难,李旦当下承诺,会尽快送牡丹进上阳宫…… 可是,李三郎不答应了。 出宫回府的路上,父子二人就因为此事起了争执。 第595章 心照不宣,金屋藏娇 之所以把牡丹安排在临淄王府的东苑,不准闲杂人等去探望,李三郎就是想趁机拖延时日,好把牡丹姐姐留下。 他的这个想法虽然没有和父亲说明,但他以为这都是心照不宣的。 毕竟,牡丹姐姐刚刚虎口逃生,浑身是伤,自然要好好养些时日。 在李三郎看来,当初之所以答应韦后,要让牡丹姐姐去上阳宫侍奉,不过是权宜之计。 只要先把人救出来了,去上阳宫的事,以后再慢慢周旋。 万万没想到,在宫宴之上,李裹儿才一催,父亲就一口承诺,这两日功夫就送牡丹去上阳宫。 李三郎无法理解,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说些什么,但是回府路上,他越想越气。 父子二人骑马同行,晚风一吹,醉意上头,李三郎忍不住和父亲争执了起来。 “父王,这才几日功夫,牡丹姐姐还满身是伤,为什么就要把她送去上阳宫?去了上阳宫,岂不和当初去长生殿一样,又去送死吗?” “不为什么,此事早已定下,如今不过是信守承诺。” “信守承诺?” 李三郎闻言,哈哈大笑。 “父王,你怕是忘了,当初你让我把她从西域接回来的时候,承诺了什么?你信守了吗?如今她那满脸的伤痕,都是拜父亲所赐!” 对于三郎的质问,李旦没有理会。 在牡丹的事情上,他确实有所愧疚。 “三郎,忍一时风平浪尽。眼下裹儿死死盯着牡丹,藏是藏不住的,躲也躲不过,上阳宫也许是她最好的去处。” “忍?父王,你忍了一辈子,让了一辈子,如今得到了什么?这才几日的功夫,武周的大旗刚刚倒下,韦家已经蠢蠢欲动。看看如今的朝堂,哪里还姓李,分明是要姓韦了!” 对于今日册后大典的僭越,李旦也是满心郁闷,听着三郎的牢骚,他也懒得反驳。 看父亲没说话,李三郎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大胆。趁着醉意,他把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 “早知道皇伯伯如此纵容外戚,当初就不该扶他上位!父亲,我们一家当年在东宫被幽禁多年,如今那个皇位,难道不该是您的吗!” “混账!我看你真是喝多了!” 李旦闻言大惊,厉声喝止了三郎。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说出口呢?平白招来杀身之祸。 好在夜色已深,除了远远随行在后的一小队亲兵,并无他人。 “三郎,休再满嘴胡言乱语,为了一个武牡丹,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明日一早,就送她去上阳宫!” “我不!我不会再让她身陷险境的!” “怎么,莫非你还想学武帝金屋藏娇?” “那又怎样?” “怎样?如今整个王府都知道你夜不归宿!你以为如今的王府还是春华宫吗?你不为王妃考虑,也不考虑一下牡丹的名声吗?” 李三郎闻言,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昨日王菱和父亲一前一后的去了东苑,看来定然是王菱在父亲面前说了一些什么。 既然说到这里了,三郎也趁机说出了自己一直藏在心里的想法。 “原来父王担心的是这个,这倒无妨,我正想与您商议,我要求娶武牡丹。” “什么?” 嗒嗒嗒的马蹄声里,李旦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李三郎勒马停下,看着父亲,一字一句的又说了一遍。 “父王, 我要求娶武牡丹。韦后那里,还请父亲帮我说和周旋。” 这一次,李旦终于听清楚了。 第596章 大醉特醉,大错特错 听到三郎要娶牡丹,李旦觉得三郎今天真是喝醉了,大醉特醉,大错特错。 他心中有些莫名酸涩,不由的冷笑一声。 “三郎,你都看到了,裹儿对牡丹处处刁难,之前差点置她于死地,如今能去上阳宫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你还想娶她,你觉得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父王,那李裹儿不就是因为喜欢薛林远,才故意为难牡丹姐姐的吗?只要我娶了牡丹姐姐,她就不用忌惮了,也就不会刁难了。” 三郎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可是李旦根本听不进去,只想驳斥他。 “可武牡丹是罪臣之女啊,你身为皇孙贵胄,大好前程都不要了吗?” “什么罪臣之女?分明就是李裹儿公报私仇!只要我娶了牡丹姐姐,她就是大唐王妃,自然不是罪臣之女了。” “笑话,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若真娶了武牡丹,怕是你这个郡王之位也保不住了,她还做什么王妃?” “保不住就不保,反正这郡王做的也是无趣!父亲,三郎对牡丹情深已久,只要此番能娶了牡丹姐姐,我宁可放弃官职爵位,和她远去西域!” ”你!” “父亲,您贵为亲王,曾为皇嗣,却一辈子委屈忍让,又如何呢?是护得住妻儿,还是守得了荣华?” 李三郎说这话的时候,想到了自己枉死的母亲,眼中隐约泛出泪花,不过,他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继续往下说。 其实他也明白,当时父亲有他的不得已。 东宫幽禁的那几年,父亲百般隐忍,能保护住他们几个孩子就已经很难了,只是想起枉死的母亲,他心中还是时而悲痛…… 李三郎的话一下子戳到了李旦的痛处。 是啊,纵使他贵为亲王又如何呢? 对于自己的妻妾,他连悼念她们的勇气都没有…… 对于自己喜欢的女子,他甚至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不,他也曾表白过——在嵩山封禅的那个大雪之夜,对那位煮雪烹茶的女子,他冲动过,甚至也想过放弃皇嗣之位,可惜终究还是被他的皇帝母亲给否决了…… 那或许是那些年,他唯一一次冲动了。 从此后,他就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生活…… 没想到,如今自己的儿子也要为了武牡丹放弃前程,李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只本能的觉得荒唐,所以努力找理由驳斥三郎。 “三郎,你如今已经有了正妻王菱,是准备让牡丹做你的侍妾吗?” 这一下,轮到李三郎沉默了。 他一心只想求娶武牡丹,却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在他心里,他和王菱的婚姻不过是奉旨行事 ,是当年为了逃避李武联姻,不得已而为之。 当时牡丹姐姐还是和亲郡主,他根本毫无希望,所以对他而言,只要不娶武三思的女儿,其它的女子,娶谁都一样。 他和王菱在大婚前,甚至一面都没有见过,而在婚后,也是一直冷淡疏离。 记得新婚之夜,他喝的酩酊大醉,甚至没有进入婚房,直到半个多月之后,他才慢慢接受了自己已婚的事实。 婚后这三年,他除了在宫中当值,其余大多时间都是外出狩猎、打马球,结交各路豪杰;即使偶在府里,也是沉迷沉浸丝竹音律。 所以时至今日,他也没有把王菱当成自己的妻子看待。 因为在他心里,很早很早就住进了一个女人——武牡丹。 如今,和亲取消,大周覆亡,牡丹姐姐终于回来了。 为了复兴李唐,她孤身犯险,如今却落得容貌被毁,无所依傍,无处安身,李三郎满腔愤慨不平,都转化为对她更深的爱慕和疼惜…… 所以,他是真的下了决心,要求娶武牡丹。 可是,王菱怎么办呢…… 第597章 三妻四妾,天壤之别 此时的李三郎,满心都是懊悔。 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坚持拒婚,而是稀里糊涂的就娶了王妃,以至如今进退两难…… 而三郎之所以如此懊悔,是因为正妻的位子实在太重要了,有且只有一个。 都说古时男子皆可三妻四妾,这不过是个夸张的误会。 正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君无二后,自古礼法就是一夫一妻制。 也就是说,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只能娶一个妻子,因此才有匹夫匹妇之称。 如果男子多娶嫡妻,则是触犯刑法的。 只不过,男子可以纳妾。 这最初只是为了繁衍后代,因为考虑到正妻的生育能力,还有婴幼儿的成活率,为保障香火延续,只能将生育责任分给妾室。 不过,后来随着王公贵族们的生活越来越奢靡,纳妾之风也越来越盛行。 所以,准确来说,这是一夫一妻多妾制。 所谓的三妻四妾,不过是指不同等级的妾。 三妻,也即侧室、副室和偏房这三个较高级别的妾侍;而四妾,则是陪房、侍妾、婢妾、通房这四类最低级的贱妾。 正妻,始终只有一位,且身份贵重;但妾,可以有多位。 唐时律法有明文规定,不同的品级和官职,允许纳妾的数量也不同。 除了帝王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王爷们自然也是妻妾成群。 不过,王爷大致分三等:亲王,嗣王和郡王。亲王最多,可纳妾十二位;郡王较少,可纳妾十位。 李三郎身为郡王,是完全有资格纳妾的。 可是,他怎么会如此委屈了牡丹姐姐…… 因为妻妾的地位,可谓是天壤之别。 妾室再多,再受宠,也不过是妾。 唐律有明确规定,妾乃贱流,妾通买卖。正妻是主;小妾是仆,不但连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都没有,还可随意买卖。 纵使妾再受宠,也丝毫不能撼动正妻的地位,假如男子宠妾,将妾升为妻,就触犯刑律,一但事发,除了服刑还须离异。 所以说到底,妾不过是男女欢好,生儿育女的工具。 李三郎挚爱牡丹,那是他心中的嫡妻人选,怎么可能娶她为妾,让她受尽委屈…… 何况,牡丹姐姐虽是罪臣之女,但身份并不低微。 相反,裴家乃是高门大户,尤其裴炎一门,更是名门望族。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冤案,与李三郎可谓门当户对。 而且武牡丹才貌双全,胆识非凡,怎么可以沦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 先不说牡丹同不同意,李三郎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 不过,李三郎求娶牡丹的决心已下,看来只能与王菱解除婚姻了。 三郎知道,时下解除婚姻关系的方式有三种:七出、和离和判离。 所谓七出,就是夫家休妻的七条依据,女子触犯七出之条的任意一条,夫家就有理由以一纸休书休妻弃妇。 不过,被休妻的女子大多下场悲惨,她们被认定是犯错的弃妇,连累娘家颜面扫地,大多孤苦无依…… 而和离,就大不相同了。 因为武周女子当权,时下风气开放,对于女子改嫁之事,朝廷并不反对,民间也大都能接受,所以律法规定,若夫妇不相安谐者,准予和离。 也就是说,只要男女双方自愿,两方父母同意,商议妥当之后,丈夫便可出具“放妻书”,婚姻关系就此解除,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在和离文书中,大都会强调“二心不同、夫妻不睦”,遂“一别两宽,各还本道”,看上去比休妻来得体面些。 所以,李三郎还是希望可以和离。 不过,他刚提出和离的想法,李旦直接就给否定了。 合两姓之好,上以祀宗庙,下以继后世——婚姻,从来都不只是两个当事人的私事,而关系着两个家族的共同利益。 而解除婚姻就意味着“绝二姓之好”,两个家族很可能会因此绝交甚至反目成仇。 李旦当初之所以选中王菱,真是看中了她太原王氏的家族背景。 而自从三郎婚后,王氏家族也和,积极投靠支持李唐,成为有力的保障…… 有些东西是看不到的,但却真实的而存在着。 “和离就不用想了。就算王菱同意,我也不会同意的……” 看父亲如此坚决,李三郎的倔劲儿也上来了。 “若如此,那三郎就只能休妻了。” “休妻?凭什么?” 李旦闻言,大吃一惊。 王菱是他当初亲自给三郎挑选的儿媳,不管门第还是人品,都与三郎很是般配。 之前李三郎年轻,对人家王菱不冷不热的也就算了,如今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就要休妻,李旦自然震怒不已。 不过,李三郎早有准备。 “父亲,女子七出之罪的第二条,就是无子。王菱婚后三年,未育一子,这一条,够吗?” 这一下, 又轮到李旦无话可说了。 第598章 仁至义尽,悔不当初 看着决意休妻的李三郎,李旦悔不当初。 他之所以提到妻妾之分,原本是想让三郎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孩子一怒之下,竟然要休妻…… 这还是他李旦的儿子吗?平日里真是小看了这个儿子的反骨…… 就是在寻常百姓家,休妻也不是小事,何况三郎要休掉的是太原王氏的女儿。 别看三郎贵为郡王,是正宗的皇孙贵胄,但王菱的出身也很显赫,那可是五姓七望的太原王氏,真正的高门令族。 这些家族的女子,就算是李唐皇族,也不是想娶就能娶到的。 要不是李旦当初费尽心思给三郎张罗物色,要不是王家看李三郎还算年少有为,三郎或许就只能娶那武三思的女儿了…… 所以,三郎能娶到王菱,不说高攀,至少毫不委屈 。 而且,在三郎婚后,太原王氏和李唐皇室的关系也愈发亲密,明里暗里得到了他们的不少支持。 如今李唐刚刚复兴,皇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稳,那些高门令族的支持显得愈发重要。 而三郎此时要休妻,这一下必将得罪王氏一族,甚至会把五姓七望也全给得罪了,岂不是罪莫大焉…… 就算李旦同意,皇上也不会赞同。 因为对于这些高门大族的女子,根本没有休妻一说…… 而且,王菱品行端正、待人宽厚,除了婚后三年无所出,其余找不到一丝不足。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纵然是休妻的理由,却也并不充分。 毕竟,三郎婚后也才三年,夫妻尚且年轻,还有的是机会。再者,就算王菱无法生育,完全可以再行纳妾,断然没有休妻的道理…… 想到这里,李旦只得缓和下来,转了口风,开始劝阻三郎。 “三郎,你大婚不过三年,子嗣的事情大可不必着急……” “父亲,我并不急。只是若不同意和离,这就是我休妻的借口。” 三郎倒也爽快,直言以告,这就是他休妻的理由,这倒是让李旦无可奈何了。 \\\"三郎,王菱毫无过错,你忍心如此待她?” “万事不能两全。为了牡丹姐姐,为了三郎自己,只能对不起王菱了,还望父亲成全。” “你……一旦得罪了太原王氏,你就不怕被那五姓七族唾弃?”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从小到大,牡丹姐姐数次救我于危难,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我若亲手送她入险地,我会唾弃我自己。” 三郎说着,眼眸里已经噙着泪水。 “父亲,如今我顾不得王菱如何看我,顾不得天下人如何看我,只要牡丹姐姐肯嫁给我,我宁愿被天下人唾弃。” 眼看李三郎主意已定,李旦也放弃了劝阻。 身为过来人,他知道,年轻人的爱情,总是越阻拦越反抗,倒不如任其自然。 他在生气的同时,又有一丝莫名的欣慰。 难得,他们李唐家族还有一个热血男儿,还有一位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敢于奋起抗争的男人…… 李旦不想劝了,反正还有最后一条防线——那就是武牡丹。 自己儿子是劝不动了,接下来就看武牡丹了。 要知道,武牡丹可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当初,面对武皇的数次赐婚,她都拒不接受,就连和亲一事都是波折重重。 所以,三郎要娶,牡丹未必肯嫁。 依李旦对武牡丹的了解,牡丹定然是不愿为妾的;但若因此就让三郎休妻,应该也不是牡丹所为。 不过,万事皆无定数。 毕竟,牡丹如今的境遇已经今非昔比,她和林远也越走越远,越来越淡…… 此番牡丹受难,除了有裴家的原因,未尝不是受了林远牵连的缘故。 李裹儿备受皇上宠爱,嚣张跋扈,风头甚至超过太平公主,她看上的男人,哪里还有逃得掉的…… 或许林远和牡丹,此生是真的无缘了…… 而这几年,三郎数次远去西域,不管以什么名头,其实都是为了武牡丹而已。 在这几年里,或许三郎和牡丹早就互生情愫,暗度陈仓? 是啊,当他让三郎去西域接回武牡丹的时候,当他让三郎去长生殿救出牡丹的时候,他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也或许,牡丹和三郎的缘分,早在窦妃赠佩托孤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不管怎样,李旦对武牡丹是欣赏的,喜欢的,对她的裴家,也是心有亏欠的。 眼看着武牡丹兜兜转转,年岁渐长,实在不宜再耽搁下去了…… 而如今,在皇兄一家的刁难迫害下,能救牡丹的,或许也只有他们父子了。 所以,如果此番牡丹为了自保,答应嫁给三郎,那么他也愿意成全。 不管他还要为此再付出多少东西 …… 想到这里,李旦也就略微释然了一些。 “好,三郎,你且先行赶回去问她,只要武牡丹愿意嫁给你,为父这个相王宁愿不做了,也一定帮你促成此事。” “多谢父亲!” 李三郎受宠若惊,含泪而笑。他朝着父亲拱手一拜,朝着王府驱马奔驰而去…… —— 夜色阑珊,春风和暖,把李旦的心头吹的无比惆怅。 他怔怔的看着三郎远去的背影,有些心神恍惚。 虽然这些年,三郎对牡丹的情意,他早就看在了眼里,但他还是没想到,三郎会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还要强硬的休妻再娶…… 说起来,自从大周灭亡,母亲退位以后,这个三郎的胆子是越来越胆大了…… 而他自己,或许是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依旧谨小慎微。 的确,大周覆灭了,李唐复兴了,他们李唐皇族再也不用战战兢兢了。 虽然眼下的朝局的确让人有些失望,但总归还是李家的朝堂。 皇兄如今纵容妻女,或许只是一时心软,想要补偿一二。毕竟,他们曾经受的苦太多了…… 想到死去的仙蕙和重润,李旦倒也能体谅皇兄的心情。所以,李旦并不想干涉太多。 毕竟这朝堂也不是皇兄一个人的,还有那么多朝廷的忠臣。 如今李旦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朝臣,希望他们能够忠言进谏,尽快立李重俊为太子…… 李重俊虽然年轻,但是行事还算果断,皇兄已经五十岁了,在这个皇位上过渡几年,也就该退位,让给年轻人了。 等兄长退位,重俊登基,或许真正的大唐就回来了——李旦一直这么安慰自己。 如今虽然皇权之下,难容真情,皇上性情软弱,凡事任由韦后做主,但不管是顾念亲情,还是顾及名声,李旦知道,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再对他们这些皇亲下死手了。 何况,他这个安国相王已经做出了退让和妥协,就连仇家武氏都放过了……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 如今三郎想娶牡丹,这并非易事,但也并非毫无可能。 如果拼上他们父子的前程和爵位,或许也能全了三郎的这个心愿。 总之,这一切就看牡丹了。 第599章 喷薄而出,万劫不复 李三郎赶回临淄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东苑里灯火已熄,忙碌了一日的牡丹也已经沉沉入梦…… 也许是白日里盯着那窗前的牡丹看久了,就连梦里,她都在牡丹花丛中穿梭寻觅…… 好大的牡丹园啊,也不知道是在宫苑还是山间,在她前面,隐约有个少年的身影,却总也看不清他的脸庞…… 是林远,是林远吗? 牡丹急着追上前去,好好看个清楚,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眼看那个少年的身影越走越远,就在牡丹急出满头大汗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呼唤。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牡丹猝然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这才知道自己是做梦了…… 她长出一口气,良久才缓过神来。 “姐姐,姐姐可醒了?” 窗外再次传来呼声,原来是三郎,他定然是从宫中赴宴回来了。 牡丹赶紧披起床衣,正要前去开门,忽然又停下了。 因为她听出三郎的声音似乎与平日里不同,似是带着一股醉意和迫切。 牡丹迟疑了。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三郎还喝了酒,此时开门似乎不太合适。 于是,牡丹又坐回到了床上。 “三郎何时回来的?可是又喝多了?” “三郎刚从宫中赶回,打扰姐姐休息了,可三郎眼下有要紧话和你说。” “天色已晚,三郎早些去睡!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姐姐,这些话,三郎今日不吐不快,明日就来不及了。” 牡丹闻言,迟疑片刻。或许是宫宴之上又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那好,三郎说,姐姐听着。我今日忙了一日,实在累了,就不起身了。” “也好,三郎一路赶回来,也是闷热,就在这窗下吹吹风,姐姐听着就好。” 其实李三郎也不想进屋。因为他被武牡丹明里暗里的拒绝数次, 已经有些怕了…… 他怕自己一旦直面牡丹,面对她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睛,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下, 在这一片黑暗中,在这牡丹花香的熏染中,趁着他胸中激荡的那股豪情,他要把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姐姐,今日宫宴之上,李裹儿问起了你……” “哦,她是催我去上阳宫?也好,复颜膏已经制好了,这两日就可以出发了。” 牡丹闻言,并不吃惊,她就知道这个李裹儿断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这也是她抓紧时间配制复颜膏的原因,就怕这李裹儿突然兴起,就要抓自己回去了。 “不,我不要姐姐去!姐姐才刚从掖庭捡了命回来,我不会把你送去上阳宫的。” “三郎,该来的总会来的,该走的早晚得走。原本姐姐是想等着这些牡丹开花了,看一看再走,如今看来怕是等不到了……” 牡丹说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些年,身不由己的滋味真是受够了…… 李三郎听出了姐姐话语里的留恋,心中不由狂喜。 “那姐姐就不走了,等着这些牡丹花开,好不好?” “三郎,李裹儿那个脾气,何必和她硬来,三阳宫早晚都要去的。再说,姐姐在哪里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对三郎是不一样的!” 李三郎低吼一声,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姐姐既已住进府里,那就一直住下去!三郎是不会让姐姐离开的,我要娶你为妻!” 李三郎的话,把牡丹震惊的困意全无。同时,一颗心也莫名的跳了起来。 “三郎真是喝醉了,满口胡言乱语,快些回去歇息!” “姐姐,三郎没醉,我是真心的。姐姐,这些年三郎对你真心,你还看不到吗?” “三郎……” 牡丹无言以对。 是的,三郎的真心不仅她看到了,连王府上下都看到了……牡丹已经无法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看牡丹不再说话,三郎顿时多了一些勇气。 他的心狂热的跳着,积攒多年的感情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再也不加克制。 他温柔的抚摸着窗下的牡丹花苞,就像呵护着牡丹姐姐一样。 “姐姐知道吗,这王府里的牡丹花,每年我都精心照料,年年也开的热闹,可是,它们开的越热闹,三郎的心里越寂寞……” “三郎不要说了,你既然叫着我姐姐,就该知道姐姐对你的心意。我大你七岁,从小看着你长大,真的把你当成了弟弟!” “我知道,可是如今三郎长大了,姐姐也还未嫁……” “是啊,三郎长大了,姐姐也老了。” “姐姐怎么会老呢?你不过大我几岁而已……” “几岁而已?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三郎,姐姐如今是罪臣之女,容颜已毁……” “三郎不在乎,三郎真的不在乎。姐姐可是不信三郎?那我三明日就写休书……” 牡丹闻言,吓了一跳,立马阻止。 “三郎,万万不可!你若是真的如此,就是陷姐姐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那姐姐让三郎怎么办?就这么送你去送死,三郎万万做不到!为什么你不能嫁给三郎,为什么不能让三郎照顾你呢!” 话已至此,牡丹知道,常规的劝说对三郎而言,已经不起作用了。 既如此,也到了和三郎好好聊聊的时候了。 第600章 一闪而过,阴差阳错 一醉归来人未睡,花送影,上窗棂。 李三郎的情意,哪怕隔着一扇窗,牡丹也还是感受到了它的炙热和真诚。 无动于衷吗? 怎么会呢。 东宫的朝夕相处,西域的来来往往,掖庭的生死营救——且不说窗外的这位少年是未来的盛世帝王,只这十余年来,他们既是亲人又是友人的情分,已经让他们成为彼此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曾有一度,牡丹确实只把三郎当成弟弟一般疼爱、教导,可随着三郎长大,这几年的聚少离多,守望相助,已经让一种别样的情意慢慢在牡丹心头滋长…… 如果说林远曾是牡丹最重要、最依赖、最亲近的人,那么如今,越来越远的林远,已经让牡丹无从寻觅,就连他留下的那册帛书,也已经灰飞烟灭…… 而这些年,陪在牡丹身边最多的,除了兄长至亲,就是三郎了。 这两年,面对三郎明里暗里的表白,情真意切的宠爱,说实话,牡丹是感动的。 少年的心意最为纯粹、难得,她曾经拒绝过武延基,虽然她并不后悔,却也为那样一个少年的逝去而心痛不已…… 而眼前的李三郎,对自己掏心掏肺的信任和疼爱,牡丹比谁都清楚。 她没等到林远娶她,没等到和亲嫁去吐蕃,倒是等到三郎长大了。 如今的李三郎,站在她的窗前,巍峨如一棵树,可信任,可依赖,可遮风挡雨,可托付余生…… 牡丹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只是裴姝月,没有前世的记忆和牵绊,或许就不会顾虑那么多了。 父亲裴炎是相王的拥趸者,女儿裴姝月嫁给相王的儿子,或许这就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段姻缘,也是兄长最想看到的结果了…… 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牡丹很快就理智冷静了下来。 且别说自己对三郎的情意,究竟有几分是亲情,有几分是爱慕,眼下,她自己正深陷泥潭,怎么能把三郎拖下水,牵连于她。 想到这里,牡丹整理好衣衫,理了理云鬓,轻轻打开了门。 “三郎,夜风太凉,进来说话罢。” 三郎有些诧异,姐姐开门让自己进门,可是接受自己了? 他有些忐忑,更多的是惊喜,进门之后,他趁着酒意就大胆的抓住了牡丹的手。 “姐姐,姐姐可是愿意嫁给三郎了?’ “三郎,瞧你这满身酒气,先坐下来喝杯茶醒醒酒。” 牡丹说着,扶三郎坐下,趁机抽回了自己的手。 三郎忐忑的看着牡丹给他烹茶,像是怕她反悔一样,忙不迭的一再解释着。 “三郎知道姐姐心地纯良,不愿牵累别人。不过如今上至公主,下至百姓,女子都可和离再嫁,三郎素来不爱王菱,又何苦耽误于她?” 看牡丹默默烹茶,并不说话,三郎再次承诺。 “若说有愧,也是三郎愧对王菱,和姐姐无关。总之,三郎宁愿弃了这郡王之位,也绝对不会委屈姐姐的……” 牡丹静静地听着,依旧不说话,不慌不忙的煎茶。 三郎有些心慌了,继续表白。 “姐姐无需担心其它,父王已经答应,会帮我们周旋此事。纵使皇伯伯因此降罪下来,这洛阳城没了我们的容身之所,我们也可以远去西域,姐姐行医,我卖药……” 牡丹闻言,斟茶的手略微抖动了一下。 她抬眼看了一下三郎,心里忍不住苦笑。 三郎啊三郎,你一代盛世帝王,若真的因此弃了爵位,就此远去西域,这历史可该如何书写呢? 莫非从此后,大唐少了一位唐明皇,西域多了一位卖药郎吗? 牡丹想着,端起了煎好的茶, 递给了三郎。 “三郎说完了?愿意听姐姐说吗?” “姐姐请讲。” 三郎接过茶,故作淡定的喝着,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姐姐这幅淡定的模样,哪儿像是要嫁给他的样子?分明又是要找一堆什么理由来推脱了…… 三郎暗下决心,不管姐姐今天说出什么理由,哪怕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打退堂鼓的。 他已经在父亲那里表明态度,也已经对牡丹姐姐剖白心意,如今更是在东苑闹开了,毫无疑问,此时那些奴才下人们也都听去了…… 等到明日,这临淄王府、甚至是整个洛阳城,都会传遍了…… 事已至此,他是绝对不会罢休了。 牡丹看三郎的神态就知道,今日她若不说出些实实在在的道理来,是劝不退他的。 所以牡丹也不着急,温柔的安抚着三郎的情绪。 “三郎是个性情中人,此番可是觉得去了三阳宫生死难料,想要救姐姐于危难?” “是,但这只是其一。不瞒姐姐,三郎早就对姐姐情根深种,想娶姐姐为妻,只是三郎年幼,丝毫做不得自己的主。” 三郎说着,懊悔的摇了摇头。 “当初若不是姐姐出宫修道后流放西域,又莫名其妙的成了和亲郡主,我又迫不得已的娶了王氏,姐姐与三郎又怎会有今日的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那三郎知道姐姐为什么要出宫修道,为什么被流放西域,又为什么成了和亲郡主吗?” 看三郎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牡丹笑了笑,叹了一口气。 “因为姐姐也是身不由己,丝毫做不得自己的主。那三郎知道,姐姐脸上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三郎自然知道, 是李裹儿暗恋林远,嫉妒姐姐貌美,所以才下的狠手。” “这只是一方面。其实这伤疤是我亲手划下的……” “啊?为什么?是她逼你的?” “是,也不是。我自毁容颜,答应远离林远,只因我要以此为筹码,让李裹儿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有朝一日,李裹儿做了皇太女,替我裴家平反。” “什么?李裹儿?皇太女?姐姐,这……你也信吗?” 李三郎有些不可思议,不明白一向聪慧通透的牡丹姐姐,怎么会有这么稚嫩的想法…… “信啊,为什么不信?如今的朝堂不是已经快要姓韦了吗?太子迟迟未定,韦后如今只有李裹儿一个亲生女儿,很有可能立她为皇太女啊!” 三郎闻言,不屑的笑了。 “哈哈,她李裹儿若能做得了皇太女,那我李三郎就该坐上龙椅了!” 牡丹闻言,笑着看向三郎——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第601章 池中之物,红颜祸水 对牡丹而言,既然自己已经向李裹儿透露了一丝天机,激起了她的权欲和野心,那接下来就该唤醒李三郎了。 否则,若真的让李裹儿当上了皇太女,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虽然以三郎的能力,在李唐一众皇孙中,一直都是佼佼者,但他的身份明显有些尴尬。 在常人眼里,即便李旦身为皇嗣之时,三郎也不过是个非嫡非长的郡王;如今李显登基,人家还有儿女成群,皇权自然就更和三郎没什么关系了。 而且,牡丹发现,如今的李三郎,明显消沉了一些…… 或许是复兴李唐的大业终于实现了,一直紧绷着的那个神经放松了,李三郎不复以往的意气风发,也不似从前那般勤勉谨慎了。 新皇登基后,三郎因为看不惯韦后的所作所为,还嫌弃自己担了个虚职,不愿再去上朝,眼下更是为了娶她,不管不顾的要休妻…… 这么下去,这李三郎怕是要闹的人心尽失,李唐皇族之中哪儿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而相王和三郎这些年苦心积累下的人脉和名望,也会被消耗殆尽…… 牡丹当然不能眼睁睁的任其发展,何况此事因她而起,若不能警醒三郎,自己就真的成红颜祸水了…… 想到这儿,牡丹也顾不得是否会泄露天机了。 她故作欣喜的看向三郎,眼神里全是欣赏和激励。 “三郎果然志在天下!姐姐早就说过,三郎非池中之物,这江山社稷早晚是属于你的。” “我……” 三郎闻言,有些尴尬。 如果说之前父亲做皇嗣的时候,他还隐约有过一些想法,如今倒是真的没什么野心了。 虽然最合适的太子人选李重润已经死了,虽然他丝毫不认为李裹儿能做皇太女,但这皇位怎么轮,怕是也轮不到他这个临淄王…… 别忘了,当今圣上还有李重福,李重俊、李重茂这三个儿子呢…… 那二皇子李重福,因为娶了张易之的侄女,韦后更是怀疑他勾结张易之陷害了李重润,所以如今被贬在外,基本没了继位的可能…… 眼下三皇子李重俊的呼声最高,他年轻果敢,不似父亲那般软弱,也算一个十分优秀的储君人选…… 可是,牡丹姐姐的期待和信任,使得三郎不忍让她失望。 在他看来,牡丹此时提到此事,对他寄予厚望,只是为了给裴家平反,所以努力出言安慰。 “姐姐不必忧心,裴家的冤案早晚会平反的。当今皇上年事已高,如果不出意外,李重俊早晚会被立为太子。” “至于重俊我是知道的,他公私分明,和我也十分亲厚,将来等他继位之后,我定会上言,让他为裴家平反。” 听到三郎的话,牡丹有些失望。 “不出意外?三郎,你自小在皇宫长大,应该知道,皇权路上从来都不缺意外……” 三郎闻言,没有作声。 其实他并非毫无野心,也大约明白牡丹姐姐的意图,想要激励他成就大业…… 可是,先不说这个想法是否现实可行,三郎都不想理会。因为今晚他的主要目的,是让牡丹姐姐答应嫁给他…… 三郎很清楚,牡丹姐姐很可能是要劝说他放弃休妻。 如果自己就此接下了姐姐的期待,那必然是不能再休妻了…… 所以李三郎眼下,根本无心接牡丹的这个话头。 这一下,倒是牡丹着急了。 “三郎,身为李唐皇子,你就应该担起你该担的责任。如今的生活不应该只有风花雪月,而是家国天下。” “三郎,姐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你真觉得当今圣上会是一位明君吗?他担得起大唐江山吗?至于李重俊,就算他被立为太子,怕是也坐不上龙椅,你父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看三郎沉默,牡丹继续发问。 “三郎,你知道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那把龙椅吗?除了李裹儿想做皇太女,韦后怕是还有个女王梦,而武三思的如意算盘也正打的啪啪响。你你觉得你的皇伯伯,真的可以应付的来吗?” 牡丹的话,让三郎颇为诧异。 他有些奇怪,政变之后的这些日子,姐姐一直被关在掖庭,如今也是在这东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他也很少和她聊起政事,怎的她对当下朝局看的如此清楚明白? 难怪都说牡丹姐姐有胆有识,今日他才真的见识了。 想到这里,三郎对牡丹的爱慕之意又多了一重,只是傻笑的看着牡丹…… 他这般模样,把牡丹闹的没脾气,只得启用激将法。 “三郎,难道你真的愿意当一个失势郡王?难道你真的甘心就此日日厮混,蹉跎岁月?” “如果姐姐能嫁给三郎,每一日都是岁月静好,何来蹉跎……” “不,我不会嫁给一个混吃等死的失势郡王,因为我想要的,你给我不了我。” 牡丹这话,让三郎顿时变得严肃了起来。 “姐姐且说,你想要什么?” “自古美人爱英雄,牡丹虽然称不上美女,但自小在宫中多年,自然只欣赏九五之尊。” “姐姐要的是皇权?” ”正是。” “我不相信,姐姐并非贪恋富贵之人。” “我是不贪恋富贵,可是身为人女,一不能为家父伸冤,二不能置家人安危于不顾。这些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真的过够了……” 牡丹说到这里,目光灼灼的看向三郎。 ”三郎,你若真的对姐姐有情,那就做这全天下的君主,给我裴门平反,给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如果你连郡王的爵位都保不住,又如何给姐姐周全?” 牡丹的话,让李三郎的胸中燃起了一团烈火…… 第602章 大业为重,伺机而动 和父亲李旦不同,李三郎从来都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并且不屑于掩藏着自己的野心。 只是眼下,新皇登基,父亲隐退,这朝堂并没有他施展的空间,所以他也冷了那颗心,如今只一心想要求娶牡丹姐姐。 对男人而言,征服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同样能带来巨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 今晚三郎本来拿定了主意,不管牡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为所动,只是没想到,牡丹会说起皇权,说起对他的期望…… 要知道,女人的激励和崇拜对男人而言,就是一味振奋脾阳的峻补猛药,滋养出前进的力量和勇气。 李三郎不由的胸怀激荡,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看三郎神色微动,牡丹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三郎可记得我们的初次见面?” “自然记得, 那时我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跟随父亲被拘禁在东宫,每日活的胆战心惊……” “可在姐姐看来,即便是那个时候,三郎对武家之人也毫无惧色,隐约有了王者之风。记得那时我就对你说,这江山天下早晚还是你们李家的……” “三郎记得,也是这句话支撑着我走到现在。” “那现在,姐姐要对你说,这江山天下早晚是你李三郎的!” 牡丹直直的看着三郎,眼神里都是信任、欣赏和期待。 十余年了,她一直安守本分,丝毫不曾泄露天机;今日今日,她第一次把这句话真真切切的说了出来,牡丹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姐姐……” 李三郎被牡丹这句话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口无遮拦了,没想到姐姐比他还要大胆直言。 要知道,这些话在旁人听来,可是大逆不道,谋反之罪! 三郎虽然很感动姐姐对他的信任和期待,但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姐姐会如此看好他。 难道仅仅就是为了阻止自己休妻吗? 想到这里,三郎还是将话题拉了回去。 “三郎知道,姐姐一向看重我,也只有姐姐从来不曾轻视我。姐姐既然想要皇权,那就更应该嫁给三郎。” “此话怎讲?” “姐姐如此聪慧,胆识非凡,才真的是三郎的贤内助。只要有姐姐在身边,三郎何愁大业不成?功成名就那天,你就是我的皇后。” 李三郎的话,让牡丹哭笑不得,说了半天,他还在休妻再娶的圈子里打转。 “三郎,以我如今的身份,如果真的嫁给你,只会连累你。” “不怕,三郎可以从头再来,只要有姐姐在身边就好。” “从头再来?” 牡丹苦笑一声,她知道自己需要再给三郎再下一剂猛药了。 \\\"三郎,我是昨日才听王妃说,相王已经被迫交出兵权,成了富贵闲人。韦后本就忌惮你们,你若再因休妻一事闹起,想必相王和你各位兄长都要受到牵连……” “到时候,就算你不在乎爵位,不在乎富贵,可是你父亲忍辱负重数十年,你们在东宫里的那些苦都白受了吗?” “何况,哪里会有岁月静好,富贵清闲,没有权力在手,皇子皇孙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别忘了,你母妃是如何被害的!当年只因你的一句话,她至今还是尸骨无存啊!” 眼看激将不成,三郎依旧执拗,牡丹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这些年了,她第一次提到了窦妃当年的死。 虽然她知道自己说这些,对三郎很是残酷,但是她若不来这当头一棒,三郎怕是只顾儿女情长了…… 果然,牡丹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李三郎…… 母亲的死,在他心中始终是不可触摸的痛,也就是牡丹姐姐,如果旁人提起,他定然是要翻脸的。 看三郎沉默不语,牡丹又说道。 “就算别的都不讲,那李裹儿对我恨之入骨,如果三郎无权无势,就算娶我为妻,怕也无法真的护我周全。也许某日我去进宫面圣的时候,就会和你母亲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别说了!” 牡丹的话,把三郎再次带回到了十几年前那凄风苦雨的情境…… 原本,那些惊恐、那些疼痛已经随着李唐复兴的喜悦都渐渐散去了,可是牡丹的话,就像一阵风,把那些阴云全都聚拢了过来…… 它们齐齐的聚在三郎的心头,遮蔽了爱情的甜蜜,让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沉沉的危机。 这一次,他是真的清醒了过来。 “姐姐不用说了,三郎明白了。” 牡丹知道,三郎是真的明白了。 她这才缓了语气,再次劝解。 “三郎可还记得西域,记得碎叶城?” “自然记得,永远都不会忘。” “那碎叶镇见证着大唐疆域之宽广,江山之峻美,三郎,它们需要一位有道明君的守护,我希望这个人是你。” 三郎看着牡丹姐姐,一时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拒绝了。 “三郎,人这一生很长很长,却也很短很短,命运只青睐那些有准备的人。如今你走的每一步都要慎重,至于休妻,更是绝不可行,你会毁了你这些年建立的根基。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以大业为重,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放手一搏。” “那姐姐怎么办?” “三郎放心,姐姐去上阳宫,真的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我对李裹儿的承诺,所以她暂时不会杀我。” “那姐姐可愿意等着三郎,等着三郎终成大业的那一天?” 李三郎迫切的看着牡丹,希望能得到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多么缥缈遥远的未来……毕竟皇帝伯伯如今也算正当盛年,人家还有几个儿子,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等来机会…… 面对三郎的追问,牡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灿然一笑。 “三郎,等你做了帝王,自然会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哪里还会记得你的牡丹姐姐……” “三郎不要什么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三郎只要姐姐。姐姐只说,你会等我吗?等三郎坐上帝位,你会嫁给我吗?” 牡丹笑了,此时她心中想的是,三郎这个多情种子,一生会有很多女人,待他成了皇帝,会有梅妃、蕙妃,还有那风华绝代的杨玉环,哪里还会记得人老珠黄的她呢! 不过,牡丹知道,眼下只能安抚三郎。 “不管江山还是美人,全天下都是你的,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总之,不管什么时候,姐姐永远都会在洛阳的,哪怕这肉身没了,魂魄也会留在这里。” 牡丹的话,三郎有些没明白,不过这大约是个肯定的答复了。 第603章 自欺欺人,自作多情 这一夜,临淄王府的东苑里笛声呜咽,情丝婉转,响了整整一夜…… 李旦随后赶到王府的时候,原本还十分担心,想要去看看情况,一听这笛声就放下心来。 精通音律的他知道这笛声是三郎所奏,听这笛声如泣如诉,既有情思婉转,又有悲愤不甘,丝丝无奈,隐约中还有壮志豪情…… 看来,冲动的三郎终究还是被牡丹劝住了。 李旦十分欣慰,对武牡丹又增了一丝欣赏之情。 这个武牡丹,真真是个奇女子也…… 他知道自己没有必要赶去东苑了,这一晚,就让三郎和她好好告别! 李旦转身欲要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将手伸进长袖,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的物件赫然在目。 这是韦后在宫宴之上丢给他的,说是之前搜宫时候武牡丹的东西,请他归还与她。 此时,李旦看着那个葡萄花鸟足金香囊,觉得格外的心酸。它依旧玲珑精致,只是不复光亮,看来已经很久没有燃起过熏香了…… 李旦知道,或许是自从嵩山那夜之后,牡丹就已经将它束之高阁,不复再用了。 至于那块玉佩,李旦自然认得,它是爱妃窦氏的陪嫁之物,一直都戴在身上。后来窦氏惨遭毒害,这玉佩被牡丹带给三郎,三郎一直收着,他就未曾见过了…… 没想到会在武牡丹这里。 这玉佩是三郎最珍贵的东西,它如今在牡丹手上,李旦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意义。 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的心爱之物被并放在一处,李旦有些尴尬。 父子二人竟然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而这份情思,定然是被韦后发觉了,否则,她不会故意在宫宴之上把它们丢给他…… 李旦犹豫了一下,他原本是想把自己的足金香囊收回的,后又觉得多此一举。 算了,不管将来如何,过去的都过去了,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送出去的东西收不回, 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了…… 不管牡丹将来会不会嫁给三郎,武牡丹都曾经是那个让他动心不已的女子,这一点,无需自欺欺人。 于是,李旦又把足金香囊装回了锦袋,收好之后,交给了三郎的随身侍女,让她转交三郎,交还武牡丹…… —— 这一夜,三郎的笛声响了一夜,武牡丹也是一夜未眠。 除了把已经做好的复颜膏一一分装封存,她还伏案写了半天的药方,反复斟酌,再三思量,直到天亮才停笔…… 原来,昨夜牡丹已和三郎商定,今日由他亲自送她去上阳宫。所以牡丹在临走之前,要把很多事情都准备好。 其它倒也没什么,唯有王菱的病,是牡丹牵挂的。 或许是出于行医者的仁心,或许是处于对王菱的歉意,也或许就是为了三郎的幸福,牡丹对王妃的病十分上心。 原本以为她能在王府多待些日子,把王妃的病调理的差不多再走,现在看来,自己一入三阳宫,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出来。 她只能提前预见,给王菱多开几个方子了。 毕竟,之前她也给西域的月娘这么调理过,所以也算有些经验和把握。 不过,月娘的身体情况,牡丹很是清楚,对于身份高贵的王妃,她就不好问那么细致了。 所以牡丹再三斟酌用药,这一夜很是费神…… 次日清晨,牡丹久等三郎不来,她忍不住托人打听,这才知道三郎又上朝去了。 不是说好了,今日送她入三阳宫么…… 牡丹有些担心,生怕三郎又变动了。 毕竟经三郎昨夜这么一闹,他要休妻娶新的事情,王府上下都知道了,而王妃今日也没有过来,想必也是十分难堪…… 不过,虽然三郎不在,牡丹也还是要去上阳宫的,因为还有李旦可以送她。 当婢女把锦囊交给她的时候,牡丹就明白,李旦是支持自己回上阳宫的。 所以,今日自己定然是要离开的了。 看着手里的几张药方,牡丹还是决定主动去找王妃。 一是拜别一番,二是将这些药方亲自讲解于她。婢女们虽说伶俐,却不通医理,万一传话有个失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牡丹想亲自见王妃一面,同时也有一些话想要交代给她…… 王菱没想到牡丹会亲自来找她,她还以为自己等来的会是三郎的休书。 “今日牡丹就去上阳宫了,特来拜别王妃。” “姐姐无需多礼……” 王菱赶紧扶起牡丹,但是神色已经不似之前那般自然,话似乎也没那么多了。 牡丹顾不得尴尬,拿出了自己开具的药方。 “临走之时,牡丹别无挂牵,只是王妃的病还需仔细调养,这是我连夜开具的几个药方,还请王妃过目,务必按时服用……” 王菱有些意外,她倒是没想到,武牡丹还真的把她的病放在了心上。 不过,这种药方,她敢用吗? 毕竟自己昨日才告诉牡丹自己不孕一事,半夜三郎就因为这个闹了起来要休妻…… 王菱很难不多想, 这其中是还不是有什么关联…… 虽然她不会质问什么,但武牡丹的药,她定然是不会用的了。 对于牡丹悉心的交代和解释,她也根本没有听到心里去,只是敷衍致谢。 “有劳姐姐费心了。” 看着王菱不在意的样子,牡丹顿时明白了症结所在。 哎,是自己治病心切,竟是自作多情了…… 也罢,身为医者,她已尽力,该做的也都做了,如果王菱心里存疑,不信自己,那这一切也是天意所在,她无可奈何。 第604章 恋恋不舍,闲杂人等 牡丹辞别王妃,回到东苑,又等了好一会儿,三郎终于赶回来了。 原来,临淄王李隆基要休妻再娶的消息,一大早就传到了皇宫。 皇上李显很是震动,生怕三郎因此得罪了五姓七族,惹得皇家孤立无援。 对此,韦后则是看笑话的态度,她早就猜到这个武牡丹会闹得相王一家鸡犬不宁。如今果然不错。 如果李三郎执意休妻再娶,那么自己又有理由趁机削弱李唐皇族的力量,好好提拔一下韦家的势力了…… 至于李裹儿,她初闻这个消息,十分生气,醋意满满,没想到这个武牡丹都已经毁了容,还能引得临淄王如此青睐,简直就是红颜祸水…… 不过,李裹儿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如果武牡丹真的嫁给临淄王,那就成了王妃或者侍妾,那么林远就算回来,也和武牡丹就无可能了,自己不是可以彻底放心了? 于是,在皇上皇后和公主的殷切关切下,早朝之后,李旦父子被单独传召。 还好,三郎早就被牡丹劝服,放弃了休妻的念头,而李旦则搬出临淄王妃三年无孕的消息,说三郎只是一时冲动,本意是要为皇族延续香火,如今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总算敷衍了过去…… 眼看事情无疾而终,韦后有些不甘心。 她眼睛一转,计上心头。 “既然临淄王妃多年无所出,三郎也有意纳妾,此事宜早不宜迟,也该给三郎张罗着纳几房美妾了。” 李旦一听就明白,韦后这是又要趁机安插她的眼线了。若等她来指婚,那些女子怕不是韦家的就是武家的…… 所以,不等韦后说出口,李旦赶紧堵了回去。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关爱万民,三郎纳妾这些小事不敢劳烦皇后,昨日臣与夫人商议,已经给三郎物色好了人选,即日入府即可。” “哦,不知是谁家女子?三郎毕竟是王子皇孙,又年轻有为,就算纳妾也该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才好。” “回皇后娘娘,正是夫人的侄女。” “哦,原来是刘家之女啊!也好,虽说刘家门第一般,只要三郎喜欢就好啊!” 韦后笑着看向李三郎。 此时的三郎已经心灰意冷,任由父亲安排,所以淡淡一笑,表示自己并无异议。 既如此,韦后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李裹儿闷闷不乐。 “对了,那武牡丹的伤也该好了?她在王府几日,就闹得鸡犬不宁,还是早些送她去上阳宫!” “公主说的是,三郎即日就办。” —— 三郎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牡丹早就备好行李,翘首以盼了。 三郎看到牡丹姐姐的行囊很少,除了那些复颜膏,其余的几乎什么都没带。这些日子他让人们给姐姐送的衣衫首饰,也全都留了下来。 三郎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些对牡丹而言,全都是身外之物。 只是,临走之时,看着窗台下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苞,三郎还是忍不住泪目了。 “姐姐,最多再有两日,这牡丹就开花了,姐姐真的不再等一等?” “上阳宫里花木繁盛,想必也会有牡丹花开!” “难道在姐姐心里,它们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但都是大唐盛世之花。三郎,我们走!” 牡丹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东苑…… —— 午后的阳光,温暖又刺目,照的三郎睁不开眼睛…… 临淄王府离上阳宫并不算远,但这条路,李三郎却走了很久很久。 轿辇行的很慢,李三郎骑马缓缓跟在牡丹姐姐的轿子一侧,默默无言。 该说的,昨夜他们都说过了。 今日的李三郎,像是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已经喜怒不形于色了。 路过端门的时候,牡丹终于掀开了轿帘,抬头望向了天空…… 还好,武周帝国颂德天枢依旧高高矗立着,见证着曾经的那段历史,那些辉煌,这或许是大周帝国为数不多的痕迹了…… 牡丹有些忧伤 她想起了自己穿越来的时候,正赶上大周建立,武皇登基,只是如今,大周已经不在了。 她想起了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天,自己路过这里,当时天枢还在建,林远刚被抓,而她还是真真切切的穆丹…… 只是如今,林远消失无踪,自己成了裴姝月,大家都被卷进了历史的漩涡……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三郎看到牡丹凝望天枢,赶紧勒马停下。 “姐姐可要下轿休息片刻?” “不用了,还是早些过去。” “前面不远就到了。” 三郎说着,恋恋不舍的看着牡丹。 “姐姐此番入了三阳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三郎不必忧心,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国,想必会对你皇祖母礼待有加,你们这些皇子皇孙定然会有进宫拜望之日。只要你皇祖母健康无虞,姐姐定然无忧。” 三郎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此时,车马已经行到了上阳宫的侧门,还未停下,三郎就被守卫的将军拦了下来。 “大胆,本王是奉皇后之命,送丹阳郡主入宫,还不闪开!” “皇后有令,王爷留步,车马请回,只让郡主下轿即可,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放肆,本王岂是闲杂人等?上阳宫内住着我的皇祖母,难道本王去看望一番也不行吗?” 这几日,李三郎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也就借机发了出来。 不过,守门的将军是韦后之人,自然不惧临淄王的威风。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牡丹主动下轿,劝说三郎。 “三郎,你且回,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皇祖母的。” “姐姐……” 牡丹笑了笑,背着自己的行囊,主动走向宫门…… 天色已近黄昏,巍峨的宫门之下,牡丹的身影愈发显得娇小瘦弱,只有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有些孤独,有些寂寥。 三郎站在那里,看着姐姐渐行渐远,直到宫门关闭,再也看不到——他长叹一声,恨恨的攥紧了拳头…… 第605章 抽刀断水,借酒消愁 亲手将武牡丹送进上阳宫后,李三郎心头郁闷难当,驱马去了南市酒肆 。 他不愿回府面对王妃,更不愿面对父亲安排的刘姓妾氏,他要借酒消愁,理一理这几日混乱的心绪。 只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 今日的酒毫无滋味,却越喝越上头,三郎没喝几杯,就快醉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之时,薛崇简闻讯找来了。 “三郎,来喝酒也不叫我!” “你怎么来了…… ” 看到薛崇简,李三郎又坐下了。 虽然各自大婚之后,薛崇简成了梁王的女婿,两人联系没有之前那般密切了, 不过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关系还是十分亲密。 三郎对牡丹的感情,薛崇简是从小就看在眼里的。 原本,他以为大周覆亡,李唐复兴,翻身做主的李三郎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没想到一番折腾之后,还是无果而终。 如今,全洛阳的人都在笑李三郎风流倜傥,也只有他,最能明白三郎心里的苦。 对此,薛崇简也很是遗憾。 他拎起酒壶,又给三郎斟满了酒。 “三郎,听说昨夜你和相王在长街上为牡丹姐姐起了争执,我还以为此番你要不管不顾,心愿得偿了,怎么今日突然就变了呢?可是相王不同意?” “没有,是我主动弃了的。” 薛崇简闻言一愣,连酒溢出来了都不知道。 “啊,这是为何?这可不像你李三郎的为人啊!” “罢了,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李三郎摆了摆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虽然他和薛崇简平日里无话不说,但是酒肆人多眼杂,牡丹对自己那些君王之期, 三郎自然不便多说。 薛崇简怎么也猜不到真实原因,他只以为此番既然不是相王阻拦,定然就是牡丹姐姐不同意了。 毕竟牡丹姐姐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倔强,曾经抗旨拒婚数次,怕是谁也奈何不了她。 “也罢,强扭的瓜不甜。看来牡丹姐姐还在等着林远哥哥呢?只怕是白等了……” 薛崇简说着,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凑到了三郎面前,神秘的耳语着。 “三郎,你知道?林远哥哥回来了……” “什么?已经回来了?不对?将军领兵在外,无召不得归,前几日才听说李裹儿要召他回来,这才几日功夫,已经回来了?从北庭回来,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十日以上……” 三郎闻言,有些吃惊。 如果薛林远真的回来了,难道牡丹姐姐幽禁上阳宫,他都不管不问,甚至不来送一程的吗? “林远哥哥是从北庭回来的, 不过没回洛阳,而是直接去了乾陵。” “去乾陵?” “是啊,乾陵依山为陵,是李唐皇族的归息之地。如今重润哥哥被追封为懿德太子,圣上准备将其灵柩由洛阳迁到乾陵陪葬,所以下令让林远哥哥在乾陵东南隅建一陪葬墓……” “哦……也好,如此一来,重润哥哥总算有了归所。” “还有仙蕙姐姐,她与延基哥哥的墓地也要迁过去,合葬于乾陵东南,圣上特恩号墓为陵。所以林远哥哥的任务就很重了,从北庭直接去了乾陵……” 如今的李三郎,对薛林远已经不再关注了,只是听薛崇简说起这些已逝人的名字,本就醉意朦胧的他,心头心中涌出一股悲凉…… 三个年纪轻轻,年华大好的皇子皇孙,就那么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如果他们都能等到今日,大家聚在一处,又是何等的幸事! 再想到牡丹姐姐, 也不知道此番会不会凶多吉少…… 眼下的李三郎,满心只想着牡丹姐姐对自己的期待,自己如何才能不负所望。 姐姐让他养精蓄锐,待机而动,可是机会到底在哪里呢? 他还丝毫看不到。 想到这里,李三郎给薛崇简斟上一杯酒。 “崇简,听说如今韦后和梁王过从甚密?” “是啊,为了彰显李武亲厚,皇上还亲自去梁王府探望呢。如今的梁王,可谓东山再起了……” 虽说薛崇简是梁王的女婿,不过他并不和武家亲近。 也许是从小就和三郎要好的原因,也许是仗着母亲太平公主的权势,薛崇简还算随心自在,坚持着自己的立场。 “哎,武周王朝覆灭还不足一个月,没想到武三思这么快就东山再起,如今陛下不像陛下,臣子不像臣子 ……” 李三郎忍不住的抱怨着,薛崇简赶紧小声制止了他。 “听母亲说,皇上这是为了巩固皇权。所谓功高震主,就连我母亲如今都低调了许多……罢了, 我们还是喝酒,做个富贵王爷!” “这富贵,怕是也不长久……” “此话怎讲?” “罢了,喝酒喝酒!” 李三郎不愿再想太多,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暮色时分,李三郎已经醉的一塌糊涂,薛崇简把他送回了王府。 不过,进了大门之后,醉醺醺李三郎不愿去见王妃,自己晃晃悠悠的来到了东苑。 一进大门,三郎就发现,姐姐窗前种的那些牡丹花竟然盛开了…… 这才半日功夫,花就开了,李三郎看着它们,心中满是遗憾。 花儿啊花儿,你为什么不早点开放呢?就差了这半日的功夫吗? 他的牡丹姐姐,终究还是没有见到这些牡丹花。 醉醺醺的李三郎生气的摘下一朵,捧在心头,又走进了牡丹姐姐住过的屋子。 掩上房门,他默默的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和昨日没有什么不同。 屋内一切如旧,就连她用过的面纱,还在廊架上搭着。 三郎走过去,轻轻取下,捂在了自己的脸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三郎累了,他用面纱裹住那朵牡丹花,捂在胸口,就这么躺,沉沉的睡了…… 夜半时分,一个窈窕的身影钻进了东苑。 夜色朦胧,绛纱笼烛,三郎在半梦半醒中,看到一个女子裹着面纱,缓缓而来,轻轻拿开了三郎捂在胸前的牡丹花…… “姐姐……姐姐……”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一阵春风袭来,吹灭了蜡烛…… 第606章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卯时的钟声响起,李三郎宿醉醒来。 晨曦微露,鸟鸣清幽,窗前的一丛丛牡丹开的正盛,身边则是温香软玉正满怀…… 李三郎楞了一下,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牡丹姐姐被他亲手送去了上阳宫,定然不会是她。 他临淄王府的东苑岂是寻常人可以进来的,还如此大胆的爬到他的床上,不用问,这就是父亲说的那个刘姓女子。 虽然三郎知道,自己闹这一番,纳妾是必然的了,否则根本无法对韦后交代。 可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荒唐到这个地步,在姐姐的房间里做下了风流事。 看来昨夜真是喝多了。 李三郎懊悔不已,立马起身,伫立窗前,甚至都不想去看清那女子的模样。 “王爷,您醒了,妾身伺候您穿衣。” 床上的女子觉察三郎起身,赶紧起床过来,小心翼翼的伺候三郎穿衣。 “你就是刘夫人的侄女?” “回王爷,妾身正是刘婉贞。” “你是怎么进来的?” “昨夜王爷大醉,王妃遣妾身来伺候王爷。” 女子语带娇羞,动作轻柔。 李三郎没有看她,眼神直接越过她的头顶,只是默默的盯着那些牡丹花发呆。 原来是王菱安排的,她还真是贤惠大度。 “行了,不用侍奉了,你先下去, 去找王妃给你安排住所,以后这东苑不要再来了。” 李三郎语气冰冷,隐隐透着一丝不悦,刘婉贞小心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王爷酒醉刚醒,我会让下人送醒酒汤过来。妾身先退下了。” 刘婉贞也不气恼,行礼之后就退了出去,顺手轻轻掩上了房门。 对于年少有为的李三郎,待字闺中的她仰慕已久,虽然只在家宴之上偶尔见过一面,却已倾心不已。 姑母刘夫人知道她的心意,也早就有意将她许给三郎,只是李三郎从来不曾留心过她,而且刘家的门第比不过太原王氏,当初三郎大婚,相王也是替他安排了王菱。 这些年,她一直等着,哪怕做妾也是可以的,不过李三郎根本没有这个意愿。 好在那王菱不能生育,婚后三年一无所出,如今她才得偿所愿…… 昨日得到相王授意后,刘夫人将她送进临淄王府,但昨夜的一切都是王菱安排的——趁着三郎醉酒,戴上面纱,潜入东苑…… 也只有如此,将生米煮成熟饭,她才算真的进了临淄王府。 刘婉贞知道自己在扮演另外一个女子,一个叫武牡丹的传奇女子,不过她并不生气,只是心中有那么一丝苦涩…… 多么幸运的女子,才能让三郎痴情如此。 昨夜里,他的温存和疯狂,他的呢喃和呓语,都是对那个女子的渴望…… —— 待刘婉贞行礼退下,李三郎懊恼的锤了锤自己的头。 折腾了这一遭,最心爱的牡丹姐姐没娶到,眼下自己倒是妻妾成群了,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牡丹姐姐。 想到这里,宿醉才醒的李三郎只觉浑身无力,颓然坐下。 他坐下的时候,碰歪了书案上的镇尺,一些原本被镇尺压着的宣纸,就被晨风吹动起来…… 等李三郎反应过来,这些宣纸已经散的满地都是。 三郎赶紧去捡,这才发现这些都是姐姐随手写下的诗词佳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好美的诗句,姐姐果然才情不俗。 李三郎赞赏不已,又捡起一张。 “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几句把三郎看的心头酸涩,似乎窥破了姐姐那不为人知的心事。 别看姐姐平日里故作洒脱,心中终究还是酸楚幽怨…… 李三郎心中涌出一股疼惜之情,他小心的抚平了宣纸,把它们收好之后,这才发现门后面还有一张。 他赶紧过去捡起,摊开来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把李三郎看的眼泪都快掉了出来。自己对牡丹姐姐的心意,又何尝不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呢…… 可是,这生生死死的又是怎么回事……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李三郎怔怔的看着,心中被一种莫名的忧愁笼罩。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问姐姐的话,她会等他吗,等到他大功告成的之日。 牡丹姐姐没有直接回答, 只说哪怕自己死了,魂魄也会在这里。 当时他不明白姐姐什么意思,如今也还是不明白。 等看到这些诗句,三郎更是困惑不已,不知道姐姐因何出此不祥之语? 这些年的接触下来,三郎知道,牡丹姐姐修道行医,对于生死之事总有异于常人的看法,似乎也有一些预知未来的本领。 难道此番她去上阳宫,是预感到有生死之难的? 李三郎忽然后悔不已,自己不该就这么妥协,为了所谓的前程,就真的把姐姐送进上阳宫…… 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牡丹姐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她决定的事情,根本不会改变。 如今他只能尽快让自己强大,不负姐姐的期望。当然,在这期间,他一定要保证姐姐的安全…… 那上阳宫看守皇祖母的将军虽然是韦后一党,不过三郎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他再次想到了高力士。 上次牡丹姐姐和高力士一同被抓之后,虽然牡丹姐姐被秘密关进了地牢,但高力士终究算是武家的人,韦后和李裹儿也没有太为难于他。 当时李三郎想要营救二人,牡丹是不能放的,韦后就把高力士给放了出来,也算给了他一个面子。 不过,高力士终究是伺候过武曌的人,如今在新皇身边自然得不到信任。听说如今的高力士丝毫不受重用,竟在九州池负责洒扫。 既然如此,不如想办法让高力士也去上阳宫侍候,万一危急之时,也好保护牡丹姐姐…… 第607章 虚张声势,敲山震虎 上阳宫。 晨光晓色里,武牡丹正匆匆赶往观风殿。 昨日入宫之后,因天色已晚,还要收拾宫苑和行李,牡丹就没去拜见上皇武则天。 今日一早,隐隐的听到紫薇宫的钟声响起,牡丹就早早起床了,梳洗完毕之后,在侍卫的引领下前去观风殿请安。 数日不见武则天,牡丹的心情有些激动,她不知道退位后的武则天如今状态如何。 所谓虎落平原被犬欺,想必也不会太好…… 果然,这一路上冷冷清清,除了几个来往干活的宫女太监,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 牡丹住的地方离观风殿不远,很快就到了观风殿的门口,但是大殿内外静悄悄的,甚至连通传的户婢都没有。 “上皇应该还没起身,你且在偏殿等着,待会儿会有人过来给你安排的。” 侍卫交代过后就离开了,于是牡丹就站在了偏殿一侧,静静的观察着周边的一切。 她发现,即便在观风殿里,洒扫侍奉的宫女太监,也并不太多,但侍卫们倒是不少,除了在宫门守卫,这里的各个殿门也都有把守。 看着他们,牡丹心中苦笑,不过是个八十多岁、孤苦伶仃的老人,至于如此严阵以待吗? 再看这些个宫女,每一个都是新面孔,看起来也都不太伶俐的样子,也不知道让她们来侍奉武则天,能不能伺候好…… 牡丹正在胡思乱想,宫苑副使李嬷嬷来了。 李嬷嬷年岁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左右,曾经在掖庭当值,如今被调过来负责侍奉上皇武曌。 牡丹之前在掖庭的时候,和她也有过几面之缘,彼此也算认识。 对于武牡丹的到来,王嬷嬷还是很欢迎的。 因为上阳宫的差事,素来都不好做。 既是旧主和新帝,又是恩仇兼有的母子,当今皇上对自己退位的老母亲,既感恩又防范,关系十分微妙,总体来说,还算孝顺有加,责令他们务必尽心侍奉陛下。 可是,武曌毕竟是已经退位的君王,他们侍奉的太尽心了,皇后会有意见,而且皇后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总之,伺候好了,没有功劳可言,但出了岔子,那就是杀头之罪。 眼下,武曌的身体越来越差, 才搬进上阳宫月余,精神已经大不如前……这么下去,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了。 如今武牡丹来了,李嬷嬷终于松了一口气。 武牡丹的特殊身份,她是知道的,武牡丹的那些能耐,她也是清楚的。 身为武曌身边的御前侍女,如今既然她来了,那大家就都轻松了。 李嬷嬷也乐得清闲,叫来了一众宫女们,把关于武曌的一应杂物都交给武牡丹安排了。 牡丹也不客气,一一应承了下来。 她倒不怕担责,如今的她什么没经历过。她既来了上阳宫,就想尽心侍奉,陪武则天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至于其它福祸,她无心去想,想也没用。 就在李嬷嬷快要交代完毕的时候,旁边一名侍奉洗漱的宫娥端着龙洗经过。 牡丹趁机叫住了她。 “上皇起身了?” “回郡主,上皇刚醒,正要洗漱。” 牡丹走过来,朝那龙洗里一看,竟然只是普通的清水。 “上皇清晨洁面,素来都用益母草汁,怎的只有清水?” 宫娥惶恐不安,正不知如何回答,李嬷嬷在一旁开腔了。 “郡主有所不知,时过境迁,今非昔比,这上阳宫比不得紫薇宫 ,哪里还有专程给上皇预备的益母草呢。” 牡丹闻言,有些愠怒,李嬷嬷又赶紧解释了一句。 “反正如今上皇也是懒得盥洗,不大梳妆,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在昏睡,用什么吃什么,她倒不介意的……” 牡丹听着,有些心惊。 果真是人走茶凉,这才几日功夫,这些宫娥们都敢偷懒耍滑了。 还好自己来了,否则一代女皇的晚年如此凄凉,让人情何以堪啊…… 想到这里,武牡丹冷了脸。 她不好驳斥李嬷嬷,只得拿着宫娥训斥,敲山震虎。 “你们是不是打量着上皇年迈,不再耳聪目明,就看不清你们偷奸耍滑了?别忘了,上皇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娘,圣上又是个难得的孝子,但凡被他抓到一次,我看你们这项上人头也不用要了!” 武牡丹平时都是温柔和善,今日声色俱厉,把李嬷嬷都惊着了。 众宫娥更是大气不敢说,一时弄不清武牡丹的来意。 虽然他们大约知道武牡丹是因罪罚来到上阳宫的,但是武牡丹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了,在她身上,似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尤其牡丹和相王一家的关系,宫中更是人人皆知,所以大家也不敢轻视。 看到自己的虚张声势起了一点作用,武牡丹再接再厉,搬出了相王和太平公主来做后盾。 “此番我奉命入宫,且不说相王再三交代,让我好生照顾上皇,太平公主更是有令,上阳宫内如有散慢懈怠者,一律禀告于她,她自会处置。” 牡丹的话,众人不敢不信。 在宫中多年,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对这些形势还是看的很清楚的。 虽说这天下是新皇李显的, 如今也是韦后当家,但是相王和太平公主,那也不是好惹的。上皇武曌是皇帝、相王和公主的亲娘,三比一之下,皇后的力量还有些薄弱。 再者,韦后如今哪里有时间来上阳宫,既然武牡丹来了,他又是相王和公主的人,大家自然也就不敢再 掉以轻心。 反正,谁说话,就听谁的。 于是,众人立马打起精神,李嬷嬷也赶紧解释。 “郡主有所不知,当年上皇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都替换了,如今这些新人摸不清上皇的喜好,上皇又什么也不说,我们也是心中无底,想用力都使不上劲啊 !如今郡主来了就好,以后的事,还需你多上心。” 武牡丹一看立威的目的达到了,也就见好就收,缓下了语气。 “这个差事不好做,牡丹自然知道。李嬷嬷辛苦了,诸位也辛苦了,我们既然来到了上阳宫,只要侍奉好上皇,那才是唯一的出路。我也一定会在相王和公主面前,为大家讨赏的。” 牡丹说完,接过了宫娥手里的龙洗。 “行了,你们先去忙,今日我来侍奉上皇盥洗。” 第608章 花草有情,以花养容 牡丹刚走进外殿,正好看到一名小宫娥端着一盘牡丹花,战战兢兢的从内殿退了出来。 里面传来了武曌暴怒的声音。 牡丹放下龙洗,把浑身颤抖的小宫娥拉到一侧,轻轻询问。 “上皇这是怎么了?你做了什么?” “我……” 小宫娥吓的说不出话来。看她这样子,牡丹知道她应该是个刚进宫不久的新人。 “不怕,你慢慢说。” “前些日子上皇曾几次问起,园子里的牡丹花可开了,奴婢就留了心。今日一早,我发现牡丹花终于开了,就采了几朵专程送过来,可是上皇却发火了,说她讨厌看到这些花花朵朵,让我丢出去……” 小宫娥神色十分委屈,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牡丹一看,盘子里的花朵鲜嫩欲滴,还带着一些晶莹的露珠,花色鲜艳,花朵硕大,看得出来是精心采摘的。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黄莹儿,是新进宫的婢女。” “好,莺儿,你有心了。今日这牡丹花采的极好,别怕,花放在这里,你先出去。” 对这个新进宫的小宫娥,牡丹倒是很温柔。 看她战战兢兢的样子,牡丹甚至想到了自己十二岁那年初入掖庭的情形…… 要知道,这里的宫女太监一个个偷奸耍滑,能主动把武曌的话放在心上,还是一个单纯善良的人。 这个小宫娥目前还是白纸一张,以后倒是可以重用。 莺儿退下以后,牡丹拿起那些牡丹花看了看,把花瓣揉碎,放在了龙洗里。 然后,她端着这一盆牡丹花瓣,就进了内殿。 内殿里光线昏暗,空气浑浊,一层层帘子都拉的严严实实,殿内充斥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直到放下龙洗,牡丹也没发现武曌人在哪里。 床上是空的,她定然是已经起床了。 室内光线太过昏暗,牡丹一时也找不到人,她干脆把帘子全都拉开,又把窗子打开通风,阳光和清风涌入,室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这时,牡丹才发现武则天斜倚在床头一角的小榻上,才刚起床,她又昏昏欲睡了…… 若不是殿内并无他人,牡丹差点就不敢认了。眼前的武则天,哪里还有当日的一丝风采。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过半,不再高髻如云,珠翠满头,只是松松的绾了一个小髻,一阵微风吹过,她耳边的一缕白发随风晃动,如同一株枯萎无依的野草…… 再看武曌的脸上,也是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眉毛稀疏,唇色苍白,整张脸上黯然无华,俨然一个灯枯油尽的耄耋老者。 一场政变,不过月余,失去了皇权滋养的武曌就这么猝然苍老了,这还是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武则天吗? 牡丹静静的看着武曌,心头涌出一阵酸涩。 因为开窗有风,牡丹正要去拿毯子给武曌搭上,她忽然醒了过来。 殿内明亮的光线让她很不适应,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睛。 “大胆,谁让你们拉开帘子的?” 牡丹正要回答,武曌挣扎着要起身,牡丹赶紧过来扶起了她。 “罢了,这风倒是清爽,也该吹一吹这殿里的浊气了。” 武曌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侍女,起身后,她就移步到窗前,怔怔的看着外面的春光…… 外面的春色越是热闹,她的心中越是寂寥。 或许这就是她不愿开窗,不愿见人的原因。 武曌不忍再看,她转过头准备盥洗,看到了龙洗里飘着的牡丹花瓣。 “大胆,你们今日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好好的牡丹花,弄碎了做什么?” “陛下, 牡丹虽好,也已经摘下,陛下若不想簪花,丢了才是糟蹋。花草有情,不如用这牡丹花汁洗面,以花养容,才不负这花开一场。” 这番流利的应答,在武则天听来尤其熟悉,而且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啊……她不由的抬起头,看向了这名侍女。 “你……你是……” 因为此时的牡丹背对着窗口,本就老眼昏花的武则天逆光看去,根本看不清她的脸。 牡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婢女武牡丹参见上皇。” “牡丹,武牡丹?竟然是你!” 武则天十分诧异,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宫女的确是武牡丹。 第609章 声色俱厉,不卑不亢 虽然婢女的脸上罩着一层面纱,但这双灵动聪慧的眼睛,这周身不卑不亢的气韵,只有武牡丹才有。 确认了眼前的婢女就是武牡丹,武则天眼中流出了一丝惊喜和欣慰。 不过,她很快就冷起了脸。 “武牡丹,你怎么来上阳宫了?你又因何戴着面纱,可是没有面目见朕吗?” 武则天语气冰冷,牡丹一时有些疑惑。 “牡丹惶恐,不知上皇何出此言?”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旦儿 、太平,还有婉儿,你们每一个都是那晚兵变的参与者。除了五郎和六郎,你们全都背叛了我!” 武则天的疾言厉色,声音有些悲愤。 事情过去一个月了,她至今还无法释怀。 自从政变以后,被迫退位的武则天被幽禁在上阳宫,虽然无力回天, 却可以胡思乱想。 虽说表面上她的荣宠依旧,被尊为太上皇,可太平和旦儿却从未私下探望于她,就连上官婉儿也再未出现。 她渐渐明白,此番政变,不止是显儿和旦儿这两个儿子,还有那几个大臣,就连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都背叛了自己。 否则,单以张柬之那几个老臣,怎么会做的如此悄无声息,周全稳妥…… 而当时就在她身边的武牡丹,立场自然也就存疑了。 “记得那夜大雪,你用梅雪烹茶,却不似往日清冽。而你表现怪异,还劝朕还政太子,难道当日不是你做了长生殿的内应吗?” 牡丹闻言,苦笑一声。 这才明白,原来武则天是怀疑她当日做了兵变的内应。 看来自己真的是有口难言,竟然两头被疑。 还不等牡丹开口分辨,武则天又怒气冲冲的骂了起来。 “怎么,如今大功告成,旁人都是封官加爵,你却没有因功受赏吗?相王和公主当初把你送进长生殿,难道没有许你平安富贵?” 此时的武则天声如洪钟,眼神凌厉,竟是难得的精神。 看着这样的武则天,牡丹似乎又看到了她昔日的帝王风采。 算了,不辩解了,就让这个老人骂一骂! 牡丹知道,自从政变之后,武则天遭遇的打击可想而知。 她一个人被幽禁在这上阳宫,身边全都是陌生的面孔,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就是想发泄都找不到地方。 如今忽然来了一个武牡丹,自然就成了她情绪的发泄口。 也好,就当自己是个出气筒!所以牡丹干脆放弃了辩白,只是低头不语。 果然,看牡丹不做声,武则天骂了一会儿,许是累了,声音也就低了下来。 牡丹趁机走上前去。 “陛下,让牡丹伺候您洗漱!” “我不用你,你下去!” 武则天长袖一甩,背过身去。 “上皇,这是今春的第一波牡丹花,花蜜驻颜有奇效,用来养容最好不过了……” “朕说了,不用你!怎么,如今朕说话不管用了吗?” 武则天余怒未消,牡丹越不分辨,她越是气恼,忍不住再度出言讽刺。 “怎么,你今日又是谁安插进来的,又带着什么任务?亏我当日还说要给你父亲平反,如今看来你和你父亲裴炎竟是一样,都是背主求荣之徒!” 听武则天如此评价父亲,牡丹有些生气了。 说实话,不管武曌如何误会自己,牡丹都是不在意的, 因为当初她确实是太平公主安插进去的内应,而对于政变一事,不管何种原因,她确实是提前知情的。 如今万事已休,所以她不想辩解。 但是武则天因此就评价自己和父亲都是背主求荣之徒,牡丹就无法接受了。 “上皇,不管您信或不信,当日政变一事,牡丹并无参与,就像家父没有参与谋反一样。” “陛下曾许诺给家父平反,如今虽然无法实现,但牡丹依旧铭感于心。牡丹今日之所以来此,虽是形势所逼,更是牡丹内心所愿,真心想要侍君陪驾。“ 牡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 她一开口,武曌就明白,自己错怪她了。 第610章 初来乍到,小心为妙 其实武曌心里也清楚,牡丹应该是无辜的。 如果牡丹参与了政变,如今又怎么会被发落到上阳宫来?如今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旧主,众人避之不及,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其实武曌也只是心中积郁,借机发泄一番罢了。 见武则天不说话了,牡丹也知道她消气了,于是伸手取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 “上皇,牡丹今日之所以戴着面纱,并非无颜面圣,只是容颜有损,不想惊扰陛下。” 武则天纵然老眼昏花,还是一眼看到了牡丹脸上那两道长长的伤疤。 因为伤口正在结痂,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武则天大吃一惊。 “谁人如此大胆,敢如此待你?武牡丹,你说起来也是大周郡主,裴家长女,怎么……” 武则天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 “是李裹儿下的手?是啊,也只有她会如此狠心,如此大胆了。” 牡丹苦笑一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武曌果然是心思澄明,一下子就猜到了。 武则天看着牡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忍不住抱怨着。 “哎,当初你们扶持显儿上位,就该想到有今天。怎么,如今大周亡了,李唐复兴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局面吗?” 牡丹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知道这观风殿内外肯定有不少韦后和李裹儿的耳目。 虽然如今她也不怕什么,不过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免得徒惹事端。 “好啦,陛下骂过了,也该消气了,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前朝的事您就不要去操心了。外面春色正好,百花也都开了,今日让牡丹服侍您洗漱梳妆,咱们也出去走走。” “算了,这已经不是朕的江山,我也不想出去,就在这殿里等死了……” 发泄了心中怨气,武则天也累了,她摆了摆手,疲惫的坐在了软榻之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牡丹一听,心中十分不忍。 她拿起梳子,轻轻的给武曌梳头。 “上皇何出此语?身为君临天下的帝王,您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永远都是仪态万千,如今难得清闲下来,更该善待自己,也算犒劳自己这些年的辛劳。” 牡丹说着,已经帮武则天梳好了发髻。 虽然发型依旧简单,也没有什么发饰,却比之前精神多了。 武则天没有再拒绝,只是轻轻的闭上了眼。 之前在长生殿,牡丹也帮她梳过发髻,如今这个情形,倒是像回到了一个月前的光景,只是身边没有了五郎、六郎…… 梳好发髻之后,牡丹又拿起脸帕,在龙洗里浸了花汁,轻轻的给武曌擦拭。 也许是眼前的武则天已经洗尽铅华,霸气尽消,只是一个年迈无依的老者,牡丹在做这些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所以动作亲昵自然。 牡丹的真心实意,武则天自然也是有感触的。 从牡丹十二岁进宫来事,这些年的相处下来,她们是君臣,也是亲人了。 如今,所有人为了避嫌,都躲得远远的,包括自己的子女,就连婢女也敷衍了事,也就只有武牡丹毫不避讳,敢对自己如此尽心尽力了。 想到这里,武则天睁开了眼睛。 “牡丹,朕已是将死之人,老态龙钟,纵使再多脂粉也掩盖不住了。倒是你自己年纪轻轻的,又通医术,这脸也该好好诊治一番。” 武则天说着,仔细看了看牡丹脸上的伤口。 “记得当日上官婉儿额间受伤,还是你帮她化成了梅花妆,风靡一时,怎么到了今日,你自己倒是弄到如此地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色身本是因缘所生,如今这样也好,倒省了不少烦扰。” 牡丹的话虽然模糊,但武则天一听就明白了。 以牡丹的医术,想要医治好这张脸应该不是难事,她之所以如此,应该是为了躲避李裹儿的猜疑和迫害。 于是,武则天也不再追问,只是岔开了话题。 “年纪轻轻,难得你看的如此通透。如今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生怕受了牵连,你怎的不怕,赶都赶不走?” “牡丹无所求,自然无所怕。” 说话间,牡丹正给武则天擦手——武曌颇为感动,轻轻的握了握牡丹的手。 第611章 人间仙境,仙家福庭 不消半日功夫,牡丹安抚了上皇,威慑了下人,算是在上阳宫安定了下来。 她本就是侍奉武则天的御前侍女,又精通医术,身份特殊,所以在上阳宫颇有威望。 单纯良善的小宫女黄莺儿也得到了牡丹的提拔,得以在武曌面前贴身侍奉。 至于那些偷奸耍滑的有心之人,牡丹以上皇需要静养为由,责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身,只给他们统筹分工,并且赏罚有则。 这样一来,众人各司其职,也算井然有序。 有了武牡丹的陪伴,武则天的精神略微好了一些,总算肯吃些东西,也肯随着牡丹走出观风殿,出来透透风了。 时值暮春,春色正好,随着御辇徐徐前行,牡丹也终于有机会一睹上阳宫的真容。 上阳者,天之阳气也。 这上阳宫临洛水而建,位于紫薇宫西南、洛水之滨,穿园而过的水流,让这座离宫充满了灵动和风情。 当年,高宗携武曌登临洛水高岸延眺,看到此处傍城依水,地势开阔,以洛水贯都,有河汉之象,于是诏令司农卿韦机于此地营造高馆。 据说当年上阳宫建成后,因太过华丽,劳民伤财,督造使韦机还受到狄仁杰的弹劾免职…… 不过,高宗李治当年十分喜欢上阳宫,因为身体自建成之后就移居于此,不仅在此设朝听政,飨宴群臣,还请了全真道人布道于此,虚襟宣室…… 只是,高宗去后,也许是不愿触景生情,武曌鲜少再来这里,这上阳宫也就一度沉寂了下来…… 说起来,这上阳宫既非皇宫大内,也不算行苑离宫,因为它紧邻紫薇宫,北距皇城南墙也就几十米,东距右掖门不足三百米,算是洛阳的第二皇宫。 也正因为距离不远,李显才把母亲安置在了上阳宫养老。 别说,牡丹这一路看下来,觉得这上阳宫还真是修养圣地。 上阳宫依地势隔水分东西二宫,武曌所居的观风殿正位于中轴线上,两宫夹谷水驾虹桥,以通往来。 两侧列岸修廊,连亘数里,但见廊房水榭错落有致,山石池水自然成趣,既有高台重楼、绿瓦红柱之巍峨,又有飞虹瀑布、曲水流觞之景态,可谓人间仙境,仙家福庭。 一路走来,牡丹目不暇接,武则天则五味杂陈。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昔日她是九五之尊,如今不过是个亡国之君,这游园之心境自然大不相同…… 要知道,历来废都和行宫,最能反映兴衰离乱。 从西京长安到东都洛阳,这御路官道上素来都很热闹,除了众多驿站行馆,还有不少寺庙道观和帝王行宫。 别的不说,之前修建于嵩山的三阳宫,就是武曌十分青睐的避暑胜地,数次前往,只是那三阳宫离洛阳较远,来往不便。 去年春日,武曌龙体有恙,不宜长途跋涉,就命梁王武三思毁三阳宫,以其材移往洛阳西南的寿安县,又建兴泰宫。 兴泰宫只用了三个多月就建成了,武曌也匆忙住进去避暑,只是身体愈发不适,就又回来了…… 就在兵变之前,五郎和六郎还在说起,等到春夏之际,再去兴泰宫游春避暑,没想到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612章 红颜易老,白发余威 看到步辇上的武曌神色苍凉,默默不语,牡丹大约猜到了她的心境。 “上皇累了,此处视野开阔,就在这里歇息一下。 ” 看武曌点了点头,牡丹忙命布辇停下,随行太监搬来软榻,牡丹和莺儿扶武曌在一处高亭内坐下。 武曌叹了一口气,瞧向了身边的牡丹。 “牡丹,你还是第一次来上阳宫?” “回上皇,牡丹早就听闻上阳宫的盛名,今日才得一见。” “盛名?这上阳宫虽说确实巍峨秀丽,却称不上盛名。” 牡丹笑了笑,不知如何和武曌解释,只得避重就轻的岔开了话题。 “牡丹听闻上皇和高宗曾在此听政,二圣临朝,自然盛名在外。” “是啊,当年我和高宗一起居于此处,只是如今只有我这一个白发老妪了…… ” 一听武曌的感叹,牡丹赶紧安慰。 “上皇,我已命人熬制了染发药剂,等明日将您这白发再染一下,就再复乌黑了……” “罢了,老了就是老了,再染也是徒劳。” “也好, 上皇凤仪天下,白发不失余威。” “行了,你就别哄我了。哪里来的余威,不过是个亡国之君……” 武曌苍凉的笑了笑,仰头看向了东方。 那边,就是紫薇宫了。 因为正值盛春,林木葱郁,纵使她们身在高处,也根本看不到什么。 “那边……都变了?” 牡丹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回答,武曌就苦笑了一声。 “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看那些守城将士的服饰和旗帜我就明白了,大周亡了,除了我这个亡国之君,什么都没了……” “不,上皇,还有颂德天枢,还有通天宫,还有您留下的那些重臣良相,还有您为江山社稷打下的丰厚基业……” 武曌闻言,有些诧异,她没想到牡丹能说出这般话来。 的确,就算大周帝国一世而亡,可这些年她励精图治,兢兢业业,也算国泰民安,国富民强,谁又能抹杀她的功劳呢? 随着今日走出观风殿,其实武曌也在心里慢慢接受了大周灭亡的现实。而牡丹的这些话,在武曌听来,正是对她这些年帝业的肯定,是她最为在意的评价,她自然十分受用。 武曌欣慰的朝牡丹笑了笑,闭上眼又昏昏欲睡了…… —— 知道上皇精力不济,也想让武曌多休息一会儿,牡丹给武曌盖上了锦被,命黄莺儿在一旁守着,自己则登高望远,极目远眺。 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看看这美不胜收的上阳宫,再看着白发苍苍的武则天,牡丹心绪复杂,浮想联翩。 因为林远的缘故,她对大唐洛阳城池也算略有研究,而其中她最喜欢的就是上阳宫。 因为上阳宫在唐诗里经常出现,已经成了宫怨意向的代表。 在那些诗中,她最喜欢的是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当然,如今玄宗三郎还未登基,诗人元稹也还未出生,但是看着满头白发的武则天,牡丹心头忽然就冒出了这首诗。 如果说牡丹曾经以为这诗只是深宫之景,宫怨之诗,如今她才明白——红颜易老,盛世易衰,寥寥二十个字,写尽了兴亡盛衰的沧桑,说尽了盛唐永逝的悲歌…… —— 这一夜,许是游园累了,一向失眠的武曌睡的格外香甜。 第613章 木已成舟,顺水推舟 次日一早,武曌起身比往日晚了一些。 牡丹正要侍候武则天梳洗,殿外宫苑使求见,原来新皇李显带着文武百官来拜见了。 牡丹早就听说,李显每隔十日都会带着群臣拜见,以示孝心。但武曌从不接见,也不露面,甚至连观风殿的殿门都不曾迈出…… 皇帝李显吃了数次闭门羹,但每隔十日还是会过来。 昨日他听说母亲精神好了一些,已经可以出门游园了,今日自然又来拜见。 而且, 此番他还摆下了不小的阵仗,据说带领文武百官来给太上皇上尊号了。 武曌闻言,神色微动,良久默默不语。 牡丹一看,连忙出去回话,说上皇昨日游园有些劳累,今日刚刚起身,还要梳洗一番,烦劳众人等候。 回到内殿,武曌却已经和衣躺下。 “上皇……” “上尊号,皇帝这又想做什么呢!” 武曌冷笑一声,不再理会。 对于武曌而言,之前为了稳固帝位,证明自己皇权的合法性,改年号,加尊号是她最为热衷的事情。 帝位十五载,改元十三次,尊号更是一加再加。 当年,她与高宗李治二圣临朝,始称“天后”,其后六受尊号。 她做皇太后之时,上尊号“圣母神皇”,多年垂帘听政;经过苦心经营,建周称帝,上尊号“圣神皇帝”,正式君临天下。 其后十五年,这尊号一加再加,历称“金轮圣神皇帝”、“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天策金轮圣神皇帝”…… 如今大周灭亡,她的这些尊号自然也就随风而逝…… 没想到,如今儿子李显先是逼自己退位,如今又装模作样的给自己上尊号来了…… 说起来,这上尊号本是武承嗣最爱干的事了。毕竟,投其所好、阿谀奉承、歌功颂德,正是武承嗣之前的进身之阶。 可如今李显贵为皇帝,自然不用再来讨好于她,而他之所以如此行事的目的,武曌还是心知肚明的。 毕竟正月里的那个雪夜,一场兵变既诛杀了二张,也逼退了武皇——太子兵谏逼宫,抢班夺权,宫里宫外已经人尽皆知。 虽然这个李唐皇帝算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但自从武曌退位,她自始至终就没有再公开露面,也不曾和李显见面,这就意味着母子决裂。 武曌如此态度,李显这个皇帝的名分就有那么一些名不正而言不顺,难免让有心之人议论纷纷…… 如今李显又是探望,又是进献尊号,一是尽孝,二是掩盖逼母退位的事实。 这些虚礼虽然华而不实,却能宣扬李显继位的合法性,如此一来,就是武帝主动逊位,他这个皇帝则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了母亲的帝位,政变的事情也就一笔勾销了…… 对此,武曌心知肚明,可因她始终对李显兵谏逼宫一事耿耿于怀,就是不愿配合与他。 牡丹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这母子二人如此僵持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因为牡丹在临淄王府的时候,就隐约听三郎说起过,如今对于大周帝国的定位评价,已经两极分化。 一派主张认定武周是伪朝,武曌则是以外戚身份窃取大唐国器的逆贼…… 如此一来,武曌则成了真正意义的亡国之君,不仅眼下难以体面的颐养天年,就是将来身死之后,怕是也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要知道,历来亡国之君,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算李显看着亲生母亲的份上网开一面,将来的李唐子孙们会如何行事,那就不得而知了,轻则剥夺帝号,重则开棺戮尸…… 另一派则相对温和,他们主张承认武曌的贡献,承认大周帝国的合法性。 当初李敬业谋反,武曌在大唐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之后顺天应势,登基称帝。如今她年岁已高,厌倦大宝,遂主动逊位给李显,命他光复李唐,继承祖业。 如此一来,武曌只是代替儿子们管了一段江山社稷,大周也不是伪朝,而是大唐的一个变体,可谓母慈子孝,名正言顺。 毫无疑问,这才是最为契合双方利益的权衡之策。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出言劝谏。 “上皇 ,人臣尚七十而传,您春秋已高,又何必再为天下事劳心?眼下颐养天年,青史留名才是当务之急啊!” “青史留名?” 武曌若有所思的看着牡丹。 “正所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上皇若和皇帝如此僵持下去,冷了母子情分是小,被有心之人利用污了上皇名声是大。” “如今木已成舟,既然皇帝想要和解,上皇不如顺水推舟,受了尊号,自此周唐一体,母子相承——您既是慈母,又是明君,何乐而不为呢?” 武曌闻言,恍然大悟。她毕竟经历了一辈子的大风大浪,心思自然通透,牡丹几句话,就让她洞悉了其中利害。 退位之后,她只顾心灰意冷,倒是忽略了这件大事…… 自己辛苦筹谋了一辈子,就算不为千古留名,也要为武周一族考虑。 虽然如今李显并没有清算武家势力,但自己若不好好的哄住皇帝儿子,任由那张柬之等人撺掇,之后怕是诸事难料…… 加上这两日,牡丹陪在身边,时时劝解,武曌已经接受了大周灭亡的事实,反正自己早晚都要传位给儿子,且当天意如此! 想到这里,武曌对自己的身后事也有了盘算——这或许是她布下的最后一步棋了…… “也好,牡丹,帮我更衣!” 一看武曌松口了,牡丹就要帮她梳洗上妆,武曌伸手拦住了。 “不用上妆,这样就好,也让显儿看看,他置自己母亲于何等境遇……” 牡丹顿时明白了武曌的用意,于是她只帮武曌粗粗的挽起发髻,换好了衣服,就要扶着武曌去往正殿,会见群臣,不过武曌迟疑片刻,还是改变了主意。 “牡丹,你去传话,就说我身体不适,让他们当众宣读谥册,然后将谥宝送进来即可。” 牡丹闻言,略有迟疑,还是领命出去了。 虽然此举于理不合,但上皇已经做出了让步,至少她已经接受了尊号,也就接受了李显的示好。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好的开端。 第614章 则天之明,因地之性 说起上尊号,原本是有一套复杂的程序。 先是百官议谥,选定尊号,然后由礼官撰写谥册、制作谥宝,这谥册文书撰写于玉质编册之上,称为谥册,而撰有皇帝尊号的玉牌称为谥宝。 最后,再将这谥册和谥宝于南郊告谥,表明尊号是上天授予。 不过,如今上皇年迈体衰,相关程序也都从简,只是由皇帝带领百官拜见,奉上谥册和谥宝,由礼部当众宣读,昭告天下。 原来,武曌始终心里没底,不确定儿子李显究竟会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尊号…… 如果就此贸然出去,怕是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所以,她才会让牡丹传话,让礼官先行宣读。 “帝王者,天所命也;称号者,人所奉也。今王公侯伯,卿士兆人,询谋佥同,稽首阙下……上尊号於上皇,曰:泽天大圣皇帝。伏惟陛下俯垂允许,以副四海之望。” 大殿之外,礼官宣读谥册之时,牡丹一直陪在武曌身边,二人静静的听着。 “听这文辞,这谥册文书定出于婉儿之手了。” 武曌冷笑一声,神色复杂。太平和婉儿,一个欺母一个叛主,她始终无法介怀…… 因为一时走神,武曌没有听到关键的一句。 “牡丹,尊号为何?” “回禀上皇,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 “则天?” “正是。上皇,则天之明,因地之性,这‘则天’二字出自《左传》中对礼的注解。” 刚才出去传达圣意之时,牡丹已经和礼官有所交流,自然明白这个尊号的涵义,此时细细与武曌讲解。 “礼者,天经地义,人道之极也,则天之明,因地之性,向上效法日月星辰,向下效法山河大地,谓之则天。以此为尊号,是皇帝对您的一片孝心,也是对大周帝国的肯定啊。” 武曌闻言,也就了解了李显的心思。 对于这个尊号,她是满意的。 毕竟,李显为她保留了帝号,算是对她最后的慰藉。 “也罢,牡丹,收下谥册和谥宝 ,让显儿进来。” 牡丹得令,赶紧出去传达圣意。 她双手接过谥册和谥宝,小心的供奉在了大殿之上。 看着玉牌上刻着的几个大字,则天大圣皇帝,牡丹这才明白“武则天”这个名字的由来。 不过,不容她感慨良多,就又带着李显进内殿面圣了…… —— 终于得见母亲,李显颇为激动,虽然如今他已贵为皇帝,不过对于母亲的敬畏已经渗入骨髓。 加上兵谏逼宫之后,李显内心总有一丝愧疚,所以对母亲更是谦恭孝顺。 一进内殿,他就双膝跪地,行了跪拜大礼。 “显儿,起来。如今你贵为皇帝,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了。” 武曌躺在软榻之上,朝着李显招了招手。 “你过来,坐到母亲身边来。” 李显这才起身,躬身趋步上前。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母亲苍老的脸。 眼前的母亲,满头白发,容颜憔悴,又没有龙袍加身,昔日那些帝王威仪尽数退去,真真切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而且,此时的武曌慈眉善目,就那么安详的看着李显,神色里是无尽的苍凉和委屈。 “儿啊,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咱们母子日后怕是没有多少机会见面了……” 见惯了母亲的不老容颜,见惯了母亲的不怒自威,猝然看到苍老衰弱的母亲,听到她的悲凉之语,李显心中一酸,涕泪横流,再次跪拜于地。 “母亲,孩儿不孝,孩儿数次过来,母亲都不见我,没想到母亲憔悴至此,可是下人们照顾不周?” “儿啊,母亲落得今日境地,与那下人何干,分明是五贼贪功,才惊我至此啊……” 武曌说着说着,也是老泪纵横,涕泗呜咽。 “显儿,当年我千里迢迢的将你从房龄接回来,立你为太子,就是要传位于你,还政李唐,可张柬之、崔玄暐等人贪图拥立之功,挟持你兵变,陷你于不忠不孝,也置我于不仁不义,害得咱们母子决裂,你不得不防啊!” 终究还是母子连心,李显对于政变夺权一事,始终怀有愧疚之心。当初兵变之时,他本就是半推半就,犹疑不决,眼下母亲一说,他更是对五王政变的动机起了疑心。 原本他就是太子,这个皇位迟早都是他的,如今闹到此等地步,自己还要背上逼宫夺位的恶名,都是因为那五王贪功之故。 何况如今五王依仗拥立之功,对他重用韦氏一族颇有微词,还屡次上书,要求他慎用外戚,同时清算武氏一党…… 最近,他正为了此事烦不胜烦。 “母亲,孩儿愚昧,未能早早识破,那五臣如今已然封王,依您之见……” “显儿,母亲既然传位于你,就不会再过问朝政,免得你受人掣肘。” 武曌做出一副不问世事的姿态,敛起所有帝王权谋,只拿出了一副慈母心肠。 “母亲知道,从小你就心软良善,如今只嘱托你一句,帝王之道,在于制衡之术,以防有人功高震主。眼下武家已经没有威胁,而且李武联姻,明堂盟誓,倒是你可以利用的力量……” 牡丹在一旁看着听着,不由的深深佩服武曌的帝王心计。 今日的武曌,没了往日的疾言厉色,盛气凌人,完全是一个虚弱可怜的老母亲,跟这个软弱孝顺的儿子打起了亲情牌,李显自然毫无招架之功。 谁说她老来昏聩?这一招离间计实在是高。 这一下,她就在李显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既报了五王政变之仇,也给武家找好了出路。 怀疑就是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果不其然,李显将母亲这番话听进了心里。 第615章 东山再起,回光返照 自从受了“则天大圣皇帝”的尊号,武曌的日子比之前好过了许多。 加上有牡丹的陪伴和照顾,她的心态也好了不少,不再过问朝政,也不再心心念念自己的大周帝国,而是平心静气的安度晚年。 斗了一辈子,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松弛过。 每日里,牡丹陪她在上阳宫游春赏花,倒也清净自在。 不过上阳宫实在太大了,宫中开的最好的一处牡丹园,偏偏离观风殿有些远,纵使有步辇侍奉,武则天的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 牡丹花的花期并不算长,眼看这场花事就要过了,武则天有些惋惜。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牡丹了……牡丹,你可还记得那年冬日的百花齐放吗?” “自然记得。上皇下旨催花,一夕之间百花齐放,天下无不臣服……” 听武则天提起往事,牡丹也是感慨万千。 那年是她刚来大唐,还是掖庭李一名小小的婢女,侍奉武曌登基大典,这才有了她崭露头角的机会,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始了她波折不断的人生…… “是啊,还有朕登基那日的百鸟朝凤,也是令朕至今难忘。牡丹,说来你当时不过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通天本领……” “回禀上皇,那些凤凰不过是驯化的孔雀,至于那些花能在冬日里盛开,是用了堂花术,都是提前筹备好的。” “堂花术?这我倒是听婉儿提起过,不过当时你小小年纪,怎么懂的这些?” “回禀上皇,其实牡丹也是跟人学来的本领……” “哦?不知此人是谁?” “上皇不知,上林苑里有一位奇人,名叫宋单父,尤其擅种牡丹,经他手的牡丹花总是格外娇艳。牡丹当时就是跟随他学了堂花术,才得以在冬日里让百花齐放。” “果真如此神奇?” “正是,也是因为之前掖庭里的交情,前些年牡丹远在西域,他还托人带去了一些牡丹花种,是他特意培育的。我把那些种子种下,竟然也都开出了牡丹花。” “素来听闻西域偏远苦寒,牡丹花竟然能在那里养殖了?果真是奇人,有空朕倒要见见他。” “这个简单,他本就是宫的的花师,即刻召他过来就是。说来咱们这上阳宫的花花草草,也该仔细打理一番了……” “也好。对了,牡丹,不知那西域究竟如何?可是和那图中所画一般?” “回禀上皇,西域虽然偏远,倒也不像常人所想那般苦寒。如今天下尚唐,尤其最为繁华的碎叶镇,风土人情倒和洛阳无异……” 听着牡丹聊起西域的风土人情,武则天满眼向往,忍不住摇头感慨。 “哎,想朕空有天下,却连这皇城都很少踏出一步,竟不如你,自由自在,走遍四海啊……” —— 当日午后,牡丹就向宫苑使说明了调派宋单父一事。 宫苑使不敢怠慢,立刻就禀告给了韦后。 因为武则天平日难得提出要求,何况只是一名无关紧要的花师,韦后闻言,倒也不好不允。 正好太平公主也在,之前听闻母亲寝食难安,她也是心怀愧疚。如今母亲既然决意安享晚年,自然要尽一尽孝心。 于是,她又趁机提到了上阳宫里人手不足一事,要韦后给上阳宫再加派些人手。 于是,黄昏时分,宋单父就来了上阳宫。 随之而来的还有十几名太监宫女,牡丹这才发现,高力士也在其中。 自从那夜政变之后,牡丹和高力士就没有再见过,但都知道彼此平安。如今再聚,自然欣喜万分。 牡丹给新进的宫人们一一分派了去处,只把高力士留在了上皇身边。 而宋单父也已经和牡丹数年未见,牡丹对其十分敬重,亲自将他引荐给了上皇武曌…… 宋单父是个花师,木讷少言,与世无争,他这半生只会侍奉花草,此番能得上皇亲自召见,自然感激涕零。 武曌最喜欢牡丹花,而他最擅养牡丹花,君臣相见恨晚,关于这些花花草草的就聊了起来。 听闻上皇如今身体不便,而牡丹园又离观风殿太远,宋单父当即表示,要把这观风殿的四周,都种上牡丹,等到来年春日,这里就是一片牡丹花海…… 来年春日——牡丹在一旁听着,心头酸涩。 别看武则天如今精神尚可,可是牡丹很清楚,年逾八十的她,其实已经灯枯油尽,就算能熬过这个炎夏,怕是也难以熬过寒冬…… 如今,牡丹只能尽力照顾了。 —— 武曌在上阳宫虽然被幽禁,但主要不联络外臣,不踏出宫苑,在一定范围内还是自由的。 这一日,武曌午饭过后又睡下了,高力士和牡丹闲来无事,守在殿外,看着宋单父在不远处整理园圃。 日光暖暖,鸟鸣啾啾,天气温暖却不炎热,微风吹动牡丹脸上的轻纱,隐约露出她的曼妙容颜。 “姐姐脸上的伤可好了一些?” “略好一些了,只怕会留下疤痕。” 牡丹笑了笑,紧了紧脸上的面纱。 其实复颜膏用了这些日子,她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只剩下一些浅浅的痕迹。 其实牡丹以往是不太注重护养肌肤的,但此番因为脸上有伤,她就格外精细了些, 平日里注意防晒,精心护养,如今的脸蛋竟然比以往更加白皙细嫩,香肌胜雪。 不过,自从牡丹来到这上阳宫,就一直戴着面纱,如今就算伤痕渐愈,也不想去掉。 她很清楚,李裹儿之所以放心让自己活着,就是以为自己容颜尽毁, 万一被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恢复,更胜从前,还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所以,牡丹从不取下自己的面纱。 赶上皇帝带领文武百官拜见上皇的时候,牡丹还会给自己的脸上画上伤疤,用以自保。 高力士才过来,牡丹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详情,但是对于兵变那日高力士的救助,牡丹一直感激于心。 “力士,大雪那夜多亏了你赶过去,姐姐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致谢,没想到今日我们倒是又聚到一处了。” “姐姐这话就见外了,当日我也是受三郎所托,只是没能帮上忙……” 高力士说着,朝着周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不瞒姐姐,其实此番我能来上阳宫侍奉,也是三郎的主意。他怕你在这里有所不妥,现在看来还算平安无事。” 高力士笑着,看向了远处种花的宋单父。 “如今紫薇宫里闹成一团,没想到这上阳宫如今竟成了洛阳城中最清静的去处了……” 牡丹闻言,笑了笑,并没有多问。 自从进了上阳宫,她基本与外界隔离,完全听不到外面的消息。 其实她不用打听也知道,李裹儿和韦后正在朝堂和后宫兴风作浪…… 她不关心,也不关注,倒是高力士欲言又止。 “力士,你是有什么话想说?说,这儿也没有别人。” “姐姐还不知道,林远哥哥已经从北庭调回,如今正在乾陵修缮皇陵。” “哦,他回来了……” 牡丹闻言,眉心微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次,究竟是林远回来了,还是薛崇轩回来了呢? —— 其实不管林远回不回来,牡丹都是见不到的。 有韦后和李裹儿的监视,如今的她只能在上阳宫里专心侍奉武则天。 也好,这本就是武牡丹给自己寻求的自保之道。 只是她不知道上阳宫的安稳时光能持续多久,一旦武曌归天,自己怕是又要面临不可知的变动了…… 眼下朝局十分复杂,有野心勃勃的韦后和李裹儿,有政变有功的张柬之等五王,有功高震主的相王和太平公主,同时还有东山再起的武氏家族…… 在这些势力无形的较量之间,正在慢慢酝酿着一场惊天巨变。 牡丹虽然知道最后的结局,但眼下也只能躲进小楼成一统,珍惜这难得的静好时光了。 好在高力士来了之后,牡丹又轻松了不少。 不愧为千古贤宦第一人,高力士一到上阳宫便显露了出色的才华。 之前在层层级级的皇宫大内,自然轮不到年纪轻轻的他表现,但如今的上阳宫,却成了高力士的施展之地。 有了他,太监宫女们行事都有了章法,上阳宫里也越来越和睦。 因为上阳宫里只有上皇武曌这一个主子,其它规矩也没有太多,文武全才的高力士,除了在闲暇之时教习宫人书算众艺,还教习宫人射术,强身健体。 牡丹这才发现,高力士的射术几乎达到百发百中的程度。 看着意气风发的高力士,牡丹不由的想起了李三郎。 从西域回来的路上,他们在凉州休整,牡丹曾见过郭元振和三郎在校场骑射。 这高力士的射术,甚至比李三郎还要精进一些。 高力士和三郎同龄,容貌俊美,身材甚至比三郎还要再魁梧一些,如果不是少年时的那场家门变故,出身岭南冯门的他,如今也该娶妻生子,成为一方才俊了! 实在是可惜了。 但同时牡丹也很欣慰,难怪三郎大业终成,原来上天早就为他备下了如此得力的帮手…… “力士,以你的身手,不去做将军都可惜了……” 牡丹笑着,疼爱的帮力士擦了汗。 对待这个苦命的孩子,她也早如弟弟一般看待了。 “姐姐谬赞,力士这多日不练,已经有所生疏了……” “话说你日日在宫中当差,这骑术怎练的如此厉害?” “说起这个,这骑术的底子是林远哥哥在岭南教我的,后来就是在宫中和三郎一起练的。” 没有旁人的时候,力士的语气很是亲昵,不再王爷王爷的称呼,而是叫起三郎了。 牡丹看得出,经过这几次事情,高力士和三郎已经很是亲密了,甚至超越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林远哥哥。 或许这就是缘分使然,林远已经渐行渐远,而高力士终究是属于李三郎的。 “倒是委屈了你,跟着我窝在这上阳宫里虚度时日。” “姐姐这话说的不对,哪里就委屈了,力士无亲无故,也就姐姐、三郎和林远哥哥这几位知交好友,能和姐姐待在一处,是力士的荣幸。” 高力士的话是真心的,也是他当下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站队。 所谓伴君如伴虎,高力士在宫中这几年,亲眼目睹了前朝后宫的种种险恶和残酷,也逐渐学会了一套处世绝学。 今天作威作福、威风八面的人,说不定明天就成了刀下之鬼。 这混乱的朝局之下,处处埋藏着隐患,早晚都会迎来巨变,所以他要择主而事,给自己找一个可靠的长久的后台。 如果说他曾经为了救命之恩,一直感恩梁王武三思,如今他已经看清楚,武家大势已去,纵使如今有东山再起之势,怕也只是回光返照。 皇帝李显太过软弱,根本不是明君之相,而韦后和李裹儿之流,不过是一朝得势,野心膨胀,学着武曌垂帘听政,却根本没有真材实料。 若说女中豪杰,除了武曌和太平公主,也就牡丹姐姐有胆有识,有些社稷之才了…… 不过高力士知道牡丹姐姐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对于权势地位更是没有野心。 但是,从他们初次见面开始,牡丹姐姐就一直在他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三郎,似乎对三郎很是看重。同样,之前林远哥哥在话里话外,似乎也对李三郎也是评价颇高。 有了二人的铺垫,高力士也就对三郎格外另眼相看了。 再者,高力士本就和三郎年纪相仿,脾性相投,又因为牡丹姐姐的缘故,二人之间有了不少来往,也就越发惺惺相惜起来。 在高力士看来,如果李唐皇族里还有一位血性男儿,就只有年轻气盛、精明强干的李隆基了。 所以,高力士已经暗暗站好了队伍,和李三郎私下结交,如今他和牡丹一起在上阳宫,是避其锋芒,也是养精蓄锐。 他只是遗憾林远哥哥,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回来,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第616章 朝堂乱象,兴风作浪 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是与紫薇宫一墙之隔的上阳宫,又怎么会真的清静。 别的不说,皇帝李显为了彰显孝道,每十日就会来拜望武则天一次,每一次都是阵势浩大。 而且,也不知他是在装模作样,还是真的尊重上皇,李显还会把前朝的一些大事说给武曌,诚恳的征询她的意见。 对此,武曌一概不予回应,只说自己年迈体衰,不宜再问政事,一切由皇帝做主就好。 但是这一日,武曌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因为李显说起了立太子的事情。 关于太子一事,李显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起了,武曌之前并没有在意。 因为李显有好几个儿子,且大都已经成年,立长还是立幼,立嫡还是立庶,这都是皇帝夫妻之间的问题,武曌懒得过问。 不过,皇帝登基几个月了,每次都会说起立储一事,却每次都不了了之,而且听他如今的口风,似乎在立太子一事上越来越迟疑了。 立储一事关系国本,武曌不得不过问一二。 原本,对于这个皇帝儿子放纵皇后韦氏垂帘听政的事,武曌早有耳闻,却并没有干涉。 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软弱,而韦氏又野心勃勃。当年显儿第一次坐上皇位,就大肆重用韦氏外戚,要扬言要把江山天下都让给自己的老丈人。 也是因为那句话,宰相裴炎才和李显闹翻,于是,她和裴炎一起联手,把显儿这个皇帝从龙椅上拉了下来,又扶持旦儿上去…… 没想到,如今显儿再次坐上皇位,还是丝毫不长教训,又开始重用韦氏外戚了…… 对此,武曌心有不满,却已经有心无力。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再废他一次。 再说,自己当初自己选择李显这个儿子,就是看中他性情软弱,将来不至于对武氏族人赶尽杀绝。 现在看来,这一点是没错的。 如今不但武家势力并没有受到影响,武三思还如鱼得水,有了东山再起之兆,她也就放心了。 至于皇后韦氏的野心,在武则天看来,那就是一个笑话。 不管是东施效颦,还是邯郸学步,武则天可以肯定的是,韦氏的能力完全配不上野心,她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 韦氏只看到她君临天下,威风八面,却根本没看到,在这背后她付出了多少血泪…… 自己可是做了整整二十八年的皇后,垂帘听政,兢兢业业,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威信,才终于修成正果。 可即便这样,称帝这些年她也无时无刻不再被这些李唐老臣们诟病,如今终究还要还政李家。 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韦氏,拿什么和她比?不过是穷人乍富,挺胸凸肚。 看在韦氏和李裹儿在房龄那些年,也算受了一些苦,如今就让她们蹦跶一会儿!就当是对那些日子的补偿了。 武曌很清楚,也正是在这种朝堂乱象之中,才会转移矛盾,武家才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她也懒得过问。 在她看来,年近五十的李显,本就不是有道明君的材料, 也只是武周和李唐皇朝的一个过渡期。 不过武曌很确定的是,不管这中间出现什么插曲,不管这李唐江山被李显管理成什么样子,它终究还是姓李的。 这是她从高宗手里夺来的天下,如今还给了他的儿子,将来定然要传给高宗的孙子。 所以太子一事,至关重要。 虽然最合适的皇太子人选李重润已经死了,但李显还有好几个儿子…… 再不济,还有旦儿一家。 总之,这是她辛辛苦苦守护经营的江山社稷,断然不能就这么断送在显儿的手里。 所以,当皇帝李显再度说起立太子一事,武曌终于开口了。 “显儿,皇储一事有关国本,确实也该早日定下,免得人心惶惶。不知你中意哪位皇子?” “回禀母亲,若论长幼有序,自然该是二子重福,不过皇后对重福很是忌惮……” 李显说到这里,面露难色。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武曌明白他的意思。 当年李重润和李仙蕙因为私自议论二张而被处死,韦氏把这笔账都算在了李重福的头上…… 谁让李重福娶了张易之的外甥女呢! 如今二张已经被诛,李重福的日子自然很不好过。 他的妻子早就被韦氏杀掉,若他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怕是也早就被当作叛贼一党被诛杀了…… 眼下韦氏当权,被贬在外的重福能保命就算不错,自然是没有立为太子的可能了。 因为对于重润和仙蕙的死,武曌的心里也是有些愧疚的, 所以对于李重福的处置,武曌也是无话可说,并没有多加干涉。 “重福就不提了,依我说,重俊这孩子就很不错,聪慧伶俐,有胆有识,虽然略显莽撞,但只要找了师傅好好调教,前途倒也可期。” “母亲所言极是,孩儿也有意立重俊为太子。只是,只是裹儿……” “裹儿?她又怎么了?这立太子之事,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母亲有所不知,裹儿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妃说自己是天命之女,吵着闹着让我立她做皇太女……” “什么?天命之女?皇太女?” 武曌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大概是她退位以来第一次真心发笑了,因为这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笑过之后,武曌敛起笑意,神色变得威严起来。 这么荒诞无稽的说法,这么痴心妄想的念头,皇帝竟然还当了真,还一本正经的考虑着,她实在是没有料到。 武曌知道自己的儿子软弱糊涂,却也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她武曌的儿子吗? 难道在房龄幽禁的那几年,真的已经把他全部的心智和血性都磨光了? 呵呵,扶植起来这样一个皇帝,也不知道那张柬之等人看着,心中作何感想…… 在这一瞬间,武曌甚至也有些失望,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又怎么会把江山社稷交给他呢? 如今看来,他不但比不上旦儿,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武三思和武承嗣…… 不过, 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万事不能两全,毕竟若当初选了旦儿做皇帝,以他对武家的仇恨,眼下武是氏一族怕是已经灭门了…… 显儿是她当初自己选定的棋子,如今这一步一步走来,倒也都在掌控之中,只需把太子一位敲定,日后倒也不怕那韦氏和李裹儿闹腾什么。 毕竟,天下思唐,她这个大周皇帝苦心经营十数载,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李裹儿和韦氏想要学她,不过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儿,武曌只能正色警告皇帝。 “显儿,当初你远去房龄,皇后和裹儿跟着你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苦尽甘来,你想要补偿她们也是应该的。锦衣玉食,良田华屋,你都可以尽情赏赐,许她倾城富贵,不过这皇权,还是让她少沾染为好。” 李显闻言,没有说话。 因为母亲这番话,和上官婉儿所劝诫他的,几乎如出一辙。 武曌看了看儿子,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换了一个方向劝诫。 “显儿,你觉得以裹儿的心计权谋,和你妹妹太平相比如何?” “裹儿年轻任性,论胆识智谋,不及太平妹妹万分之一。” “这就是了。不瞒你说,当初你远在房龄,旦儿又多番推辞太子一位,也曾有人提出立你妹妹太平公主为皇太女,不过我直接就否决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孩儿不知,还请母亲教诲。” “因为对一个女人而言,做皇帝未必就是天下第一得意事,把她架在太子职位上,就等于把她架在火上烤,成为众矢之的,并不是真心为她好。母亲当初是不得已才走到了这一步,可如今呢?” 武曌说到这里,叹息一声,轻轻的拍了拍李显。 “显儿,你若真的心疼裹儿,就该让她做个真正的安乐公主,锦衣玉食,儿孙满堂的安乐一辈子,而不是把她推向这不归路啊!” 武曌的话,李显有所触动。 的确,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母亲一路走来,为了登上女帝之位,付出了多少,又丢弃了多少…… 他太清楚这其中的辛酸曲折,所以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女也重复这条路。 不过,李显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李裹儿一直以来秉持的理由。 “母亲容禀,孩子是想,裹儿如今也算是武家之人,她若成了皇太女,李武两家也就可以共享江山……” 武曌闻言,勃然大怒,她没想到儿子糊涂到这个地步。 “荒唐!母亲既然决定还政李唐,又把这江山社稷给了你,武家就再无任何可能,你又何苦再把他们牵扯进来,陷彼此于万劫不复之地?” 此时的武则天,眼神凌厉,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吓得李显立马跪倒在地。 武曌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帝,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叹了一口气,缓下了语气。 “显儿,母亲已是将死之人,如今既然把这江山给你,就是还给了李唐,你务必将他守好,传给李家子孙,将来才有颜面去面对李唐的列祖列宗啊!” 自从退位以来,武曌很少干涉前朝后宫之事,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今日她的一番肺腑之言, 让李显重新感受到了母亲的威严和杀气。 因为母亲是站在李唐皇族的立场上说的所以,他丝毫不反感,甚至还有些感动。 看来母亲还政李唐的心,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也好,本来李显就是个没主意的人,眼下为了立太子的事情,被妻女闹得头晕脑胀,母亲的话终于给他指明了方向,也让他下定了决心。 他知道自己太过宠溺妻女,太过放纵她们的胡作非为,可是他不想改正。 正是因为皇后和公主之前受了太多苦难和压抑,如今他坐上了龙椅,成了天下最有权力的人,才能让她们尽情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 他就是要补偿他们,用权力、金钱和地位,用一时的放纵和享受,反正这也动摇不了国本。 泱泱大唐,百业昌盛,这点财力还是有的。 李显知道自己不是个明君,也不想做个明君,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子。 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摆在皇位上的棋子,摆上几天就该下去了。 只要自己退位之前把皇位顺利的传给自己的儿子,也就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了。 这么一来,李显也就下定了决心——他可以给妻子和女儿他们任何想要的东西,除了太子之位。 李显和武曌商量此事的时候,牡丹并没有侍奉在侧,也没有参与任何意见,可是李裹儿还是因为这件事情找上了她…… —— 原来,从上阳宫回去以后,李显就召集大臣商议,决定立李重俊为太子,入主东宫。 同时,他还给李重俊这位太子配备了东宫僚属,辅助他快些成才。 对此,韦后十分不快,她有心阻止,却也找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 皇帝已经年逾五十,几个儿子也都成人,太子之位没有理由一直空着。 而二子李重福已经被她贬黜外地,她总不能对皇帝的其它儿子也都赶尽杀绝…… 再说如今她刚垂帘听政,根基不稳,如果干涉太过,树敌太多,怕是没有好处…… 所以,皇后也只能默许了。 可是,李裹儿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气到跳脚。 当初是武牡丹告诉自己,她是天命之女,可以做皇太女,她也信以为真,一直在父母面前软磨硬泡,想尽办法让父亲立她为皇太女。 可父亲去了一趟上阳宫,回来就执意立了李重俊为太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裹儿在上阳宫安插了不少眼线,她很快就打听出来了,原来这都是皇祖母武曌的主意。 李裹儿愤愤不平,这个武曌不是退位了吗?凭什么还能干涉朝堂之事? 还有武牡丹,难道她都不会劝谏的? 她是不是一直在耍自己? 李裹儿气不过,气势汹汹的来到上阳宫,找到了武牡丹。 第617章 来势汹汹,目中无人 掖庭地牢之后,这还是李裹儿和牡丹第一次见面。 牡丹早就料到,这个李裹儿早晚会来上阳宫找自己的麻烦,所以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日午后,牡丹刚刚侍奉武曌睡下,还未来得及走出殿外,就听到了大殿门口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 不用问,敢在观风殿门口喧哗的,定然就是来势汹汹的李裹儿了。 身为大唐帝国的第一公主,李裹儿如今风头无两,她是皇帝和皇后唯一在世的亲生女儿,身份尊贵,备受宠爱,就连太平公主见了她,还要礼让三分。 皇宫上下,几乎无人敢惹她,听说就连新任的太子李重俊,也是备受她的辱骂和欺侮…… 所以,上阳宫的这些守将们,自然不敢阻拦安乐公主。 也许是这些日子的尊崇已经让李裹儿得意忘形,完全忘记了尊卑有序,她怒气冲冲的直奔观风殿。 李裹儿想冲进去好好质问一下武曌这位皇祖母——她既然已经退位,已经让贤,为什么还要多管闲事,插手立储一事? 如果说立她的哥哥李重润为太子,她是没有意见的,可是哥哥已经被那二张害死,她才是父母唯一的亲生女儿! 而且,她既是大唐第一公主, 又是武家长房长媳,立她为皇太女,难道不是对李武两家都有好处的吗? 如果连这些好处都没有,那么当初李武联姻的意义何在? 李裹儿憋了一肚子的气,准备在这个失势的老太婆面前,好好的耍一耍威风,撒一撒恶气,不料才走到大殿门口,就被人一把拦了下来。 “公主请留步!” 这人身材魁梧,身手敏捷,竟像一堵墙一般堵在了李裹儿的面前。 李裹儿抬头一看,竟然是小太监高力士。 因为之前在公主苑居住,李裹儿是认识高力士的,虽然彼此并不相熟,但她也知道高力士是梁王府的人,没想到如今他竟然敢拦她了。 “大胆高力士,你快让开!” “公主请留步,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擅闯上皇寝殿。” 高力士神色谦卑,却也态度坚决。 “高力士,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本公主是谁?” 李裹儿被高力士气到了,厉声骂了起来。 “安乐公主,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公主体谅。” 高力士依旧和颜悦色,却毫不退让。 他身材魁梧,身手敏捷,有他拦着,李裹儿一时也是奈何不得。 今日的李裹儿只是带了两名婢女,还有几个不中用的小太监,哪里会是高力士的对手,只把李裹儿气的怒目圆睁,眼看就要发作…… “高力士,你是不想活了?本公主的话就是圣旨!你给我让开!” 就在二人争执不下的时候,牡丹从内殿出来了。 看到这个目中无人的大唐公主,牡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狂妄无知的李裹儿,怎么能跑到观风殿来闹事呢?上皇虽然已经退位,也依旧是她的皇祖母,怎能如此没有尊卑长幼之分…… 想到这里,牡丹沉下了脸,快步走了过来。 “到底是谁不想活命了?上皇正在午睡,竟敢大胆在此喧哗!” 牡丹冷着脸骂完,这才装作刚刚看到李裹儿,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不知公主嫁到,牡丹多有得罪。” 说完她冷脸看向高力士,轻声的训斥了起来。 “高力士,亏你在宫中当值多年,这是上皇寝宫,怎容得你放肆,还不退下!若是等上皇醒来,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话分明是说给李裹儿听的,可是李裹儿如今春风得意,哪里还会听得出牡丹的言外之意。 “笑话,如今她是阶下之囚,亡国之君,有我堂堂大唐第一公主在,你们不用怕她!武牡丹,你既来了,快带我进去!” 牡丹一看李裹儿如此狂妄,依旧要擅闯观风殿,只得直言以告。 “公主可是要拜望上皇?你父皇有令,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闯观风殿。” “什么旨意,我是大唐第一公主,父皇什么都听我的,我的话就是旨意!你快让我进去!” 李裹儿说着,还是要往殿里闯,高力士也不说话,只是牢牢的把在殿门口,双方僵持不下。 也亏得如今武曌年迈耳背,否则这阵闹腾,非把圣驾惊动了不可。 武牡丹一看,这李裹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能冷下脸来。 “难为公主还知道自己贵为大唐公主,怎能如此不不懂礼仪规矩?上皇纵然已经退位,依旧是你的皇祖母,就连陛下来了,还要殿外等候,行跪拜之礼,何况你一个公主?” 牡丹冷笑一声,冷冷的看向李裹儿。 要知道,别人对于安乐公主那都是阿谀奉承,笑脸相迎,武牡丹倒是冷眼相对,眼神凌厉,李裹儿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就被扑灭了不少。 她愣了愣神,终于不再硬往殿内闯了。 说起来,牡丹毕竟做过公主少傅,似乎是一种血脉压制,她的身上总有一种莫名的凌然之气,李裹儿纵使贵为公主,在她面前也不好太过放肆。 再者,李裹儿和牡丹在掖庭地牢里交过手,自从牡丹说出天命之女的秘密后,李裹儿的内心对武牡丹有些厌恶,但又有些迷信的。 她总觉得, 这个武牡丹身上,还是有一些奇怪的、神秘的力量的…… “那好, 既然皇祖母睡了,我就先不找她了,我找你。” 武牡丹一听,正中下怀。 她不想李裹儿在这里喧哗,吵到了刚刚入睡的武则天,也不想她曾经和她说过的天命之女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干脆把她引到别殿。 “数日不见,牡丹也有话想和公主说。公主若不嫌弃,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裹儿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朝高力士哼了一声,乖乖的牡丹来到了她的住处。 牡丹这才缓下脸来,一边给李裹儿烹茶,一边柔声劝解,主动请罪。 “职责所在,牡丹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见谅。” 不待李裹儿反应过来,牡丹又继续敲打她。 “不过公主今日实在莽撞,你是不怕上皇,可是堂堂大国公主,未来的皇太女,如此不懂孝道,目无尊长,将来何以服众?” “你……武牡丹,你不要再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了,反正什么话都是你说的,本公主说不过你。” 李裹儿说着,生气的把手里的茶泼了一地。 “武牡丹,我且问你,你不是说我才是天命之女,会当上皇太女吗?可父皇怎么如今偏偏让那李重俊坐上了太子?听说都是皇祖母的主意?那你在一旁都不劝解的吗?” “说了半天,原来公主是因为此事大发雷霆?真是小题大做了。” 武牡丹故作不屑的笑了。 “怎么,此事还不算大吗?我李裹儿如今精心筹谋,为的不就是皇太女之位吗?” “精心筹谋,那不知公主为此筹谋了什么?” “我……” 李裹儿一时有些语塞。 她还能筹谋什么,她所做的不过日日在父皇和母后面前撒娇,让她做皇太女罢了…… 看李裹儿无言以对,牡丹不慌不忙地额又给她斟了一杯茶。 “公主,我早说过,纵使贵为天命之女,也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这皇储之位,也并非坐的越早越好,而是慢慢寻求机会……” “其实陛下立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公主又何必为此大动肝火?要知道,谁先坐上那个位置,谁就成为众矢之的,就像当初相王一直住在东宫一样,但这皇位,最后不还是落在了你父王手里……” 牡丹并没有完全点破,话里话外有些故弄玄虚。但是李旦和李显的例子,李裹儿还是能听明白的。 皇叔李旦白白做了十几年皇嗣,受尽武家幽禁和迫害,最终却一无所有,反而让自己父亲李显捡了个便宜,直接回来当上太子,坐上龙椅。 所以她觉得牡丹的话, 倒也有些道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什么时候才是我的机会?” “公主眼下自然是养精蓄锐,扶持您自己的势力。” “可我……” 李裹儿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扶持势力,哪有那么简单呢?除了武家和父母,她还有什么势力可言呢? 至于开官建署,她也根本不懂啊! 不过,李裹儿此时忽然就想到了薛林远。 林远哥哥文武双全,不管谋略还是权术都不在武牡丹之下,她可以让林远哥哥早些回来,做她的大将军,好参谋…… 李裹儿想到这里,冷眼瞧向武牡丹。 “武牡丹,不知你脸上的伤如今如何了?我可听说你偷偷做了药膏,你的医术那般高超,是不是已经痊愈了?” 李裹儿说着,趁其不备,一把扯下了牡丹的面纱。 还好牡丹知道李裹儿会来找她, 这几日早有准备,在化妆的时候,故意强化了伤疤,看起来和真的无异。 “回公主,如今天气炎热, 牡丹的伤口又总是反复,怕是不会好了……” 李裹儿一看,牡丹脸上的两条红红的伤疤,依旧十分明显,她不由的心花怒放。 已经这么久了,武牡丹这脸怕是不会好了…… 这一下,她也就彻底放心了,可以召林远哥哥回来了。 —— 李裹儿对牡丹百般刁难的时候,薛林远正在乾陵忙的不可开交。 其实这些日子,洛阳城里这些天翻地覆的变化,薛林远还在北庭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没想到,那张帛书之上的记载,竟然都是真的。 竟然真的有一场兵变,而这场兵变竟然推翻了大周帝国,让不可一世的武曌都退位了。 看来自己确实是经历了什么神秘的事情,窥破了某些天机,才会留下那张帛书,只是如今他都忘记了,甚至连帛书都有些看不懂了,而牡丹或许是知情的。 此时的林远有些后悔,自己应该把那帛书留在身边,一是还想再研究一二,二是也怕这帛书给牡丹带来灾难。 果不其然,武曌被迫退位之后,牡丹还是被抓进了掖庭地牢。 当林远得知牡丹被抓的时候,也曾有过冲动,想要赶回洛阳救出牡丹,可是他思虑再三,终究还是忍住了。 将在外,无召不得归。 他若是就这么冲动的赶回去,不但救不出牡丹,怕是这几年戍守边疆的功劳也全没有了,还要因此落下罪名。 而最关键的问题是,大周灭亡了, 李显继位了,他薛家的冤仇终于有机会洗清了。 薛林远这些年的隐忍,就是为了这一天。 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忍着,不能在这个时候惹怒新帝,让自己功亏一篑。 好在林远知道牡丹的胆识,也知道她和东宫的交情,想必有李旦和李三郎的保护,牡丹终能逢凶化吉。 何况,自从牡丹出事以后,听闻裴伷先早就开始上下打点,就连郭元振都坐不住了…… 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比自己更有力量…… 总之,就算对不住牡丹,眼下他回不去,也不能回去。 因为他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为父亲薛绍修建陵墓。 原来李显复位后,为了笼络人心,下旨为之前被武氏残杀的宗室大臣恢复爵位,建墓礼葬。 薛绍是太平公主的首任驸马,也是薛崇简的亲生父亲,即便没有林远的主动提请,李显也会给太平公主这个面子,给薛绍平反昭雪的。 再加上李裹儿的请求,此番薛绍平反一案十分受到重视,不但谋反一事得以平反昭雪,李显还亲自下旨,要为薛绍修建豪华的陵墓,风光大葬…… 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薛林远的头上。 所以,陛下一旨调令,林远没能回到洛阳,而是直接去往乾陵。 当然,此番他去乾陵,首当其冲的任务是修建太子李重润和公主李仙蕙的陵墓,这也是林远当前最关紧的事情。 在忙完这些之后,他才可以给自己的父亲修建墓地。 薛林远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做个巧妙的机关,将自己的母亲也埋葬进去,让苦守半生的母亲得以和父亲团圆。 当然,这是薛林远的私心执念,定然是要瞒着太平公主的。 对于林远而言,这本是完美无缺的计划,唯一遗憾的是,自己迟迟不能回去见牡丹了…… 第618章 避暑胜地,惊魂未定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觉夏深。 或许是应了改朝换代的热情,神龙元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暑炎热难耐。 热浪滚滚,蝉鸣阵阵,武牡丹不由的一阵担心,她知道,对于年迈体衰的武曌而言,此后生命里的每一个炎夏寒冬,都是不小的考验。 说来往年夏日,武曌都是靠用冰度过的。 哪怕是去行宫避暑,也会提前挖好冰窖,把皇城里存储的冰一车一车的运过去,以供取用。 不过今年,上阳宫里可用的冰却很少了。 哪怕上阳宫内就有几个冰窖,启用权却不在他们手上。 毕竟,紫微宫有了新主人,这些冰窖自然也有了新主人。 从皇后韦氏到上官婉儿,哪一个都是骄奢淫逸的主儿,这夏冰还不够她们用的,自然就没有多少可以给已经退位的武曌享用了。 好在,这正合牡丹之意。 其实牡丹并不想让武曌用太多的冰——年老体虚,寒气入侵,一味的贪凉并没有什么好处。 再说,心静自然凉,在牡丹看来,这上阳宫就是天然的避暑胜地。 尤其是入了六月,当观风殿西侧的十里荷塘荷花盛开的时候,牡丹和武曌就有了一个避暑乘凉的好去处。 荷塘离观风殿很近,清凉又不失清净,武曌很是中意,自从莲花陆续开放,她几乎每日都会和牡丹来此小憩。 高力士专门命人在湖边的林中高地搭建了凉亭,软塌、锦被、茶具等物件一应俱全,就连上皇午后小睡,也都在这里了。 原本牡丹担心武曌的身体,会禁不住这暑热,没想到如今的武曌放下了权欲,放下了执念,精神竟然慢慢好了起来。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每日里看着这赏心悦目的景致,又有牡丹和高力士两个可心的人儿在一旁侍奉,武曌心情愉悦,胃口也就上来了。 如今她已经吃惯了牡丹亲手做的药膳,御厨做的饭菜纵使再精致,也不入她的法眼了。 于是,牡丹每日里倒是多了一项事务,要亲自去膳房给上皇准备饭食。 这日晌午,牡丹还在膳房忙碌,高力士进来了。 “力士,你怎么回来了?上皇可是又睡下了?” “是啊,上皇今晨起得早,这会儿在凉亭里赏了一会儿莲花,就睡着了,这一觉怕是要睡些时辰了。” “别说,上皇最近吃的香,睡得沉,胃口和精神都越发好了。等她睡醒,定然是要喝这个荷花蜜羹的……” “是啊,有了姐姐的照顾,上皇身体越来越见好了,刚才她还说想看红莲,可惜东岸那边开的多是白莲……” “花开有序,或许过几日红莲就该开了。对了,力士,你出来的时候,可给莺儿交代过了?池边有些蚊虫,别让叮咬了上皇。” “放心,交代了,莺儿在一旁守着呢。姐姐,你先忙, 我去群芳殿看看,听说五兽坊又送来了一些珍稀禽鸟……” “是吗?不是前天才送来一批吗?怎么又来了?” “许是陛下看上皇喜欢花鸟走兽,想要尽些孝心。对了,听说此番有上等的蜗子,我去挑两只回来,陛下最喜欢逗弄它们。对了,姐姐可是喜欢鹦鹉?我也帮姐姐挑两只。” “行啊,那你去,快去快回,莺儿年岁尚小,我怕她照顾不周。” “姐姐放心,上皇才睡下,怕是还要个把时辰才醒。莺儿贴身照顾着,两侧还守着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高力士笑了笑,就告辞离开了。 牡丹看着他离开,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煮的蜜羹,怕是还得些时候…… 她不知道高力士这一去要多久,但总有些隐约的担心。 这五兽坊怎么又来了? 之前他们上阳宫想要些什么东西,都不太容易,可前日上皇随口说了句想养只蜗子,皇宫那边就派人给送来了…… 如今又送来这些鸟禽,未免有些太殷勤了…… 不知为何,牡丹总有一种莫名的担忧,于是,她不待蜜羹煮至粘稠,略等了一会儿就盛了起来,端着食盒赶去了荷池。 从膳房过去,途经莲池西岸,而凉亭在东岸高地之上,四周静悄悄的,上皇应该还在睡着。 于是,牡丹放下心来,也放缓了脚步。 她这才看到西岸湖边新开了一些绯色的莲花,上皇最喜欢红莲,这几只开的新鲜,又靠近湖岸,牡丹就想要采几只带过去,也好让陛下早些看到。 于是,牡丹放下饭盒,小心的采了几朵。 午后实在太安静了,她采莲的动作惊动了一些水鸟,扑棱棱的飞了起来,倒是把牡丹吓了一跳。 她抬头望着那些水鸟,却又隐约觉得身后也有些什么动静,扭头看了看,倒也没有什么。 不知为何,牡丹有些莫名的不安,她不敢再耽误,赶紧抱着红莲,拎起饭盒,就朝凉亭走去了。 可是还未等她走到,牡丹就听到亭子里传来了几声尖叫——似乎是莺儿的叫声,但又似乎是尖锐的猫叫…… 难道是有刺客? 牡丹吓的魂飞魄散,扔下红莲,丢掉饭盒,朝着凉亭飞奔而去…… 待她跑到凉亭,原本在亭子外围守护的卫兵也都赶到了。 大家严阵以待,将凉亭团团围住,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刺客。牡丹只看到莺儿用身体和锦被死死护着软塌上的武曌。 上皇看起来倒是没事,只是莺儿的脸上身上都是抓痕,隐隐的渗出血来…… “莺儿,你这是怎么了?上皇,您没事?” 莺儿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武曌倒是冷静,轻轻的拍了拍护着自己的莺儿。 “没事了,就是几只野猫,突然就扑了过来,还好莺儿护住了我。” 武曌说着整了整衣服,威仪的朝四周士兵看了看。 “行了,你们都退下。” 士兵们领命退下,牡丹赶紧仔细给武曌检查了一遍,还好,没有什么抓伤。 这时,惊魂未定的莺儿终于缓过神来,断断续续的给牡丹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第619章 谈猫色变,心有余悸 原来,自从高力士离开之后,莺儿一直尽心尽力的守在熟睡的武曌身边——除了帮她驱赶蚊虫,还拿着扇子扇凉,可谓十分尽心。 只是,方才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股异香,那味道让人有些上头…… 莺儿还以为是牡丹姐姐带了药膳过来,刚要起身迎接,却发觉亭子后面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野猫。 可能是莺儿就这么突然站了起来,惊动了那群野猫,也可能是那些野猫本就准备进攻,总之还不等莺儿回过神来,那些猫就朝着软塌扑了过来…… 此时软塌上的武曌正睡的香甜,对此丝毫不知。莺儿虽然年纪不大,却衷心护主,关键时刻扑在武曌身上,还拿着锦被遮挡保护,上皇才没被那些野猫所伤…… 不过,这些野猫尖利的爪子,还是抓在了莺儿的身上和脸上,留下了道道抓痕…… 睡意昏沉的武曌被这些凶残的野猫惊醒,也是吓了一跳,还好牡丹和卫兵们及时赶了过来…… “姐姐,那些野猫个头很大, 个个凶猛,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就寻到了亭子这边……”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忧心的看向了武曌。 此时的武曌虽然表面镇定,但是从她苍白的脸色看来,此番上皇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莺儿年纪尚小,又是刚进宫不久,她或许还不知道,这群野猫对武曌而言意味着什么。 而牡丹却再清楚不过了。 要知道,武曌最讨厌猫,甚至已经到了谈猫色变的程度。 当年,武则天在宫斗中胜出,赢了王皇后和萧淑妃,而且以极其残忍的手段将二人杀害。 据说那萧淑妃性情刚烈,怨念尤深,在死前一直咒骂武则天:愿以后转世为猫,阿武转世为鼠,世世代代咬断她的喉咙…… 这可是带着怨念的死咒,武则天又信奉轮回转世,对萧淑妃的诅咒自然十分忌讳。 王皇后和萧淑妃刚死的那段日子,武曌经常做噩梦,被猫叫声扰的无法入睡,魂魄难安,于是,她下令捕杀了长安城中所有的猫, 却无济于事,还是能听到猫叫,就像萧淑妃索命的声音…… 一怒之下,武曌为此迁都洛阳,禁止宫中养猫。 所以,紫微宫里是没有猫的,之前武牡丹在宫里那几年,从来就没有见过一只猫。 而前几年武曌决意还政李唐,曾举朝搬回长安,后来就是因为宫里总听到猫叫,惹得心神不宁,这才又搬回了洛阳。 也因这个缘故,猫在洛阳城都不常见,至于皇宫大内,就更不可能了。可是如今的上阳宫里,竟出现了野猫,还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群…… 想到这里,牡丹依旧心有余悸。如果刚才不是莺儿护住上皇,真不知道那些野猫会怎么样…… 仔细打量着凉亭周围的花木,牡丹百思不得其解。 照说,上阳宫里不该有猫的。牡丹住在这里几个月了,连一声猫叫都没听过,怎么如今突然就蹿出来了,而且还这么多…… 不过,牡丹来不及思虑太多,因为上皇明显受到了惊吓,这凉亭是再也不能待了。 于是,牡丹赶紧安排软轿,将武曌抬回了观风殿。 回到殿内,纵使牡丹百般安抚,武曌却再也睡不着了…… 虽然刚才在众人面前她努力保持着镇定和威仪,但她确实被那些凶残的野猫给吓到了。 本来睡意昏沉的她,被声声惨叫声惊醒,一睁开眼,面前就是一群疯狂的野猫,那黝黑如洞的猫眼,分明就是萧淑妃充满仇恨的眼睛…… 如果不是莺儿拼命护着,它们定然会掐断自己的喉咙…… 想到这里,武曌就浑身冰冷——白日里的这番折腾,受了惊吓,又着了些凉风,当夜就发起了烧。 对此,赶回来的高力士十分自责,自己不该擅自离开,才有了这野猫之祸。 不过,牡丹知道,此番怕不是猫灾,而是人祸——她想到了这几天十分活跃的五兽坊。 这些日子,除了李裹儿,没有人私自进入上阳宫,也根本进不来。 于是,牡丹专门问了高力士,这才得知,这一批珍稀鸟禽果然是奉了安乐公主的命,特意运进来了。 这就对了,一定是李裹儿。 以牡丹对李裹儿的了解,她这么斤斤计较、目中无人的公主,上次强闯观风殿不成,定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明的不行,那就来阴的。 于是,她定然是趁着上皇想要养几只小狗的机会,想到了这个阴毒之计,趁机弄了这些野猫进来,想要报复立太子一事。 武曌怕猫,应该是每个皇族子孙都知道的事情了。 此番,李裹儿放这些野猫进来,等于给她的皇祖母送进来了催命符。而同时,或许还能顺便让武牡丹的脸上雪上加霜,再度破相。 只是李裹儿没想到,牡丹因为准备药膳躲过一劫,倒是莺儿为此破了相…… —— 总之,这次夜猫袭人事件之后,武曌刚刚有些起色的身体彻底垮了。 持续低烧,噩梦连连,寝食不安,这一次,就连牡丹也无能为力。 宫里也数次派来了御医,都是无计可施。 皇帝李显听闻消息,特意赶来探望,还下令彻查此事,扑杀野猫,可是大家心知肚明,又有谁会去追究李裹儿呢? 反正武曌的年纪也大了,在当下已经是难得的高龄,一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至于忠心护主的黄莺儿,皇帝下令大加褒奖,只是黄莺儿再也无福消受了…… —— 虽然牡丹在第一时间就给莺儿的伤口消了毒,还日日精心护理,可是十日之后,最悲伤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黄莺儿在持续的低热、倦怠之后,开始恐惧不安、头痛烦躁,甚至出现了恐水怕风的症状——牡丹知道,她是感染了狂犬病毒。 对此,牡丹更是无能为力,无法可医。 最后,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年纪轻轻的莺儿全身抽搐,呼吸衰竭而死…… 莺儿走的这一天,武牡丹哭了。 第620章 阴灵附体,追魂索命 单纯善良的黄莺儿,不过十三四岁,因为李裹儿的嫉恨之心,就这么白白的送了性命,死状还如此凄惨…… 为此,牡丹恨透了李裹儿。 宫人们私下里都说,黄莺儿是替武曌死的,但牡丹知道,莺儿也是替她死的。 因为那天如果是牡丹侍奉在侧,她定然也会上前保护上皇,那么被那些疯狂的野猫抓伤的或许就是自己了。 如果说武曌和牡丹和李裹儿还有些恩怨纠葛,莺儿何辜呢! 李裹儿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牡丹很清楚,可眼下她是宠冠大唐的安乐公主,牡丹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避其锋芒。 莺儿的死讯,牡丹原是瞒着武曌的,就怕她知道以后会胡思乱想,可是这种事情又怎么能瞒得住呢。 何况莺儿因为救驾被猫抓伤,死状又如此凄惨,关于野猫复仇的流言,就这么无可抑制的蔓延开来…… 有人说那些猫是萧淑妃转世前来复仇的,被猫抓伤后的黄莺儿就是中了邪,被萧淑妃的阴魂附体,不敢见光,见人就咬…… 还有人说,武牡丹是故意见死不救,她明明既懂医术,又懂道法,却什么都不作为,眼睁睁的看着黄莺儿死去,就是想让莺儿替武曌受了过,偿了命。 人们总是喜欢阴谋论的,这些流言被传的越来越玄,一时间充斥在上阳宫里各个角落…… 加上有心之人故意嚼舌根,纵使牡丹三令五申,不许在御前讨论此事,武曌还是知道了莺儿的死讯。 尤其听说了莺儿的死状,武曌对于萧淑妃变作恶猫来追魂索命的说法,更是深信不疑。 于是,武曌的精神更加不如从前了。 对此,牡丹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 她该怎么和众人说明,这不是什么恶灵附体,只是一种叫狂犬病的不治之症呢?这种不治之症,哪怕放在医术先进的现代都无药可医,何况是当下…… 莺儿已死,操办了她的后事,安置好她的家人,或许是牡丹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眼下,最关紧的是武曌的病。 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了,上阳宫的野猫也已经被捕杀殆尽,可是武曌依旧噩梦不断,寝食难安…… 哪怕牡丹日日陪在身边,高力士也时刻守护左右,武曌依旧能听到猫叫,而且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阴魂携手而来,披头散发,沥血囚衣,戳指怒骂…… 眼看武曌憔悴至此,牡丹心生愧疚。 毕竟,上皇在凉亭被野猫遇袭,身为御前侍女的自己却不在场,有着一定的疏忽之责。 虽然她是不信那些鬼神邪说的, 可心病还须心药医,对于武曌,或许只有法事驱鬼这条路可走了。 可是专场的驱鬼法事除了诵读经书,还需步罡踏斗、奏表书符以调兵遣将,对于这些,牡丹并不精通。 所以牡丹上书向皇帝李显请求,想请宫外的道行高深的道长来上阳宫,为上皇作几场法事科仪,用以镇鬼驱邪…… 不过,此事被皇后驳回了。 想也明白,因为李重润和李仙蕙这对儿女的无辜惨死,还有之前那些年流放所受的苦,韦氏的心里对武曌定然是恨之入骨,巴不得她早死的…… 纵使身为皇后,她不好主动出手报复,又怎么会对武曌有几分孝心…… 甚至,韦后在听闻武曌被噩梦缠身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幸灾乐祸,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女会不会去找她索命…… 听韦后提到儿女的死,李显也不好说些什么,母亲能有今日,是心病所致,也是她之前造的孽。 于是,牡丹想要请道士做法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她明白,所有人都在等着武曌自生自灭,大周帝国才算彻底落下帷幕…… 无奈之下,牡丹只得依靠自己,她守在武曌身边,日夜诵经礼忏,试图帮她解开心结。 神龙元年的夏日,就这么悄然过去了…… —— 因为野猫伤人事件,上阳宫的宫禁越发严格,除了皇帝李显每月会带着群臣前来朝拜,其它时日再不许旁人出入。 而李裹儿或许是心里有鬼,她也不怎么来上阳宫找牡丹的麻烦了。 上阳宫彻底与宫外隔绝开来,牡丹也彻底失去了宫外的消息。 对于这难得的清净,牡丹却无法心如止水。 因为她知道,武则天怕是时日无多了。而武曌一旦龙驭宾天,大周也就彻底灭亡了,接下来,她该何去何从,牡丹毫无头绪。 至今她还在幻想着,或许随着武曌归天,她也能就此穿越回去了…… 反正给裴家平反的心愿,她已经交代给了三郎,相信以他们的交情,等将来三郎登基 称帝,一定会帮她实现,这样她也就无牵无挂了。 不,她还有牵挂,那就是林远。 自从碎叶镇一别,牡丹再也没有见过林远。而他去了北亭都护府之后,两人偶有信件往来,也都是常规的问候,牡丹完全看不出什么。 如今两年过去了,武周灭亡了,大唐复兴了,连那副帛书也被她付之一炬了…… 牡丹不确定,林远究竟有没有恢复记忆,他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牡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林远的心愿终于能够实现了。 李显登基以后,薛绍一案已经平反,而且还特许林远为其父修墓,风光大葬,这一下,林远应该可以放下执念了。 那么,当他完成心愿之后,或许就会恢复林远的记忆了? 这些日子,牡丹愈发想念林远,尤其在这个动荡不安、皇权交替的关键时刻,更希望身边有个人可以商量,以林远的足智多谋,他们二人定然能找到出路。 可是如今林远远在乾陵,也不知道李裹儿能不能将他调回来…… 牡丹想知道林远的消息,而她被幽禁上阳宫,身边可信的人,也只有宋单父了。 因为宋单父花艺出众,紫微宫里的花花草草也离不开他的照料,所以宋单父偶尔还要去紫微宫当值,偶尔还能带来一些宫外的消息。 牡丹只能拜托他,帮忙打听一下薛林远的消息。 第621章 娇妻美妾,绵延子嗣 宋单父与世无争,素来很少与人交往,对那些权贵大臣更是敬而远之。 也正因如此,李裹儿和韦后并未防备于他。 宫中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宋单父和李三郎其实是有些交情的。 说起交情,也只是当初三郎向宋单父要了几次牡丹花种,想要送给西域的牡丹。不过,这份因牡丹而起的联系,已经够他们彼此信任了。 如今三郎又在宫中当值,对于牡丹的托付,宋单父只能找机会去问李三郎。 好在李三郎也一直牵挂着牡丹姐姐,虽然他已安排了高力士进了上阳宫,但如今高力士不能出来,他也只能来找宋单父了解些情况了。 这一日,宋单父回到上林苑,正在整理花房,李三郎和薛崇简谈笑风生的走了过来。 两人借口来上林苑赏花,其实是来找宋单父打听情况。 “宋师傅,听说你新培育了一种睡莲,十分罕见,可否一见?” “此睡莲尚在培育之中,二位王爷请进花房观赏。” 宋单父说着,将李三郎和薛崇简请进了花房。 李三郎顺便掩上了房门,迫不及待的开口了。 “宋师傅,不知上阳宫里情况如何?” “劳烦王爷挂心,一切尚好。” “尚好?我可听说前段日子,上阳宫里闯进了一群野猫,闹的动静可不小呢!”薛崇简的语气很是八卦。 “是啊,听说一个婢女还因此丢了性命,牡丹姐姐没事?” “郡主倒是无事,不过说来也有些后怕,如果当时郡主在上皇身旁伺候,那么丢命的怕就是她了。” 一聊起此事,薛崇简兴致大发,忍不住八卦了起来。 “哎,说起此事,实在太蹊跷了,不过阴灵附体,追魂索命什么的都不可信,要我说,定是那猫爪里藏了剧毒……” “行了,崇简,此事已经过去,就不要再翻起了,免得徒生事端。” 李三郎说着,叹了口气。 “听说皇祖母如今缠绵病榻,身体很是不好,找个机会,我要请旨前去探望。” “好啊,三郎,到时候记得叫上我。” 看两位王爷十分亲密,宋单父也就不再避讳,趁机问了出来。 “对了,敢问二位王爷可知道薛将军的消息?” “薛将军?那个薛将军?” 李三郎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薛崇简反应的快。 “你是问薛林远?” “正是,不知道薛将军是否回到洛阳,近况如何?” “宋师傅怎么关心起他来了?是牡丹姐姐托你打听的?” 宋单父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薛崇简意味深长的看了三郎一眼,看来牡丹姐姐还是牵挂着林远。 三郎的神色有些失落,不过很快隐藏了过来。 “宋师傅,薛林远如今还在乾陵,并没有回到洛阳,听说那边工程繁浩,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的。” “是啊,安乐公主倒是天天盼着把林远哥哥调回来,可是工程未完,想回也回不来。” 薛崇简意有所指的补充着。 宋单父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并不木讷,很快明白了其中缘由,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 他拿起两盆新培植的睡莲,分别递给了三郎和薛崇简。 “两位王爷,这些就是新培植的睡莲,养在室内最是宁心安神,王爷若不嫌弃,就带回去……” 三郎刚要推辞,薛崇简笑了起来。 “正好啊,三郎还不接着。如今你的刘妃有了身孕,用来安神最好不过了。” 薛崇简说着,自己先接过一盆睡莲,笑着走开了。 宋单父毕竟和三郎也算有些交情,如今闻听临淄王有后,自然要出言恭贺。 “王爷大喜,恭喜王爷。” 李三郎神色有些尴尬。 说起来,那个刘婉贞还真是争气,原本安排她入府就是为了绵延子嗣,没想到只那东苑里的一夜,她竟然就怀上了。 对此,三郎说不出是喜是忧。 虽然他还没做好为人父的打算,虽然他只想和牡丹姐姐生儿育女,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 这个消息,三郎原本是不想张扬的,都怪薛崇简这个大嘴巴…… 算了,再等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到时候也是瞒不住的。 所以,三郎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睡莲。 “哎……也好, 那我就收下了。” 三郎待要离开, 又扭头叮嘱着宋单父。 “宋师傅,如今皇祖母的病情越发严重,怕是上阳宫不久之后还会发生变动,请您转告郡主,请她务必保重。” “王爷放心,鄙人一定转告。” —— 临淄王有后的消息,武牡丹和高力士很快就知道了,两人也为三郎高兴。 不过,听闻怀孕的并不是王妃王菱,而是三郎新纳的妾室,牡丹不由的叹了一口气,隐约有一些失望。 这个李三郎果然是个风流天子,如今还只是个王爷,都已经一妻一妾了。等他登上大宝,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个娇妻美妾呢…… 同时,牡丹也王妃王菱感到可惜,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坚持使用自己的药方,如果她能谨遵医嘱,想必不日之后也会身怀有孕的。 不过,眼下的武牡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林远还没有回来,而武则天的身子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 八月之后,暑热褪去,秋风渐凉,武曌的精神似乎比之前略微好了一些。 但是牡丹明白,元气大伤的她,是再也恢复不到之前了。 一日里,武曌几乎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偶有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回忆往昔,沉浸在逝去的时光里。 前些日子噩梦缠身,武曌干脆和牡丹说起了她和王皇后、萧淑妃的那些恩怨情仇。 言语间,她总会提到高宗,看得出来,武曌对于高宗还是很有感情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可他是帝王,他身边有淑妃,有皇后,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一开始,或许是为了自保,后来就不可控了……” 武曌正和牡丹说着,有宫女送来了一盘新开的菊花。原来菊苑的菊花开了,宋单父特意摘了一些, 着人送来观风殿。 武曌看着那些菊花,拈起一朵递给牡丹。 “这么好的花,白白放着可惜了。牡丹,你戴上让我看看……” 牡丹领命,接过菊花簪在发髻之上。 武曌静静的看着,无神的眼睛里流漏出一丝久违的光彩。 “甚是好看,年轻真好啊!牡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五郎六郎吗?” 不待牡丹回答,武曌就自嘲的笑了。 “其实我只是喜欢看着你们的青春的容颜,就像自己也还青春一样……可是,终究还是老了。” “上皇……” 牡丹想要出言安慰,却又感觉语言苍白。其实她们都很清楚,留给武曌的时间不多了…… 武曌叹了口气,疲倦的眼神望向了窗外。 “后日就是重阳节,到时候皇帝定然是要来拜见的,我也该安排后事了。还有你,难为你伺候了这么久,总该给你留个出路。” 第622章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人生如戏,终有落幕。 不管生旦净丑,还是将相王侯,唱过跳过,哭过笑过,也就到了谢幕的时刻。 这个谢幕的方式,对于常人而言大同小异,但对于一代帝王,却是盖棺定论,一生功过。 武曌深知,纵使英明神武如秦始皇和汉武帝,身后都伴随着或大或小的争议,何况自己这个旷古未有的女帝。 女帝当权,改唐为周,巨大的变革引起巨大的冲突,也伴随着巨大的争论。 武曌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大周帝国注定备受争议。 何况,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 眼下, 她的身后名, 全都依仗于她的儿孙后代了。 趁着眼下自己还算清醒,武曌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安排。 九九又重阳,这一日,武曌的精神格外的好。 她一大早就醒来,让牡丹帮她梳洗装扮。 牡丹刚把武曌的满头银发盘成高髻,高力士端进来一盘娇艳欲滴的菊花。 牡丹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 重阳簪菊本是习俗,不过如今的武曌已经很久不愿簪花了,牡丹一时拿不准主意…… 没想到武曌倒是伸出手去,自己挑拣了一朵朱红的菊花,递给了牡丹。 “怎么,如今我这白发老妪,都不配簪花了吗?” 牡丹闻言,赶紧接下,将那朵朱红的菊花簪在了武曌斑白的鬓角。 高力士则在一旁恭维着。 “上皇,这满园的菊花可都是为您开的,您选中哪一朵,那自然是它的福气。” “得了,就你嘴甜。自笑镜中人,白发如霜草,这娇艳的菊花,更衬得我垂垂老矣……”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人生入秋,白发鹤颜,上皇的神采,怕是天下女子都不及。” 牡丹也在一旁真心的恭维着。 今日打起精神的武曌,穿上朱衣礼服,簪上大红菊花,是真的恢复了昔日的一些帝王风采。 但牡丹清楚,这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而今日也怕是武曌人生中最后一个重阳节了。 如今她和高力士,只能尽心尽力的侍奉上皇,陪她走过人生中最后一程。 早膳的时候,武曌还是没有什么胃口,哪怕她最喜欢的菊花糕,也只是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她只是时而朝外望去,焦急的等待着皇帝等人的到来。 高力士收起茶点退下去了,牡丹则笑着打趣武曌。 “上皇今日真是想儿孙了,牡丹还从未见您如此期盼过呢。” 武曌不置可否,只是有些焦急。今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趁着脑子清醒,准备和李显商量要事。他们若是再不来,自己这精神就要不济了…… “皇帝他们怎么还不来呢?” “今日重阳,想必宫中还有不少祭典之仪,稍晚一些应该就过来了。” 武曌闻言,神色有些失落。 是啊,如今她不过是个退位的旧主,谁会把她的事看成第一紧要呢。 这么想着,武曌也松了劲。 “又是重阳,想到十五年前的此时此刻,我应该正站在应天门上,接受群臣朝拜的……” 武曌说着,闭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回忆。 这些日子,武曌不再噩梦缠身,但是此生的一幕幕却不断在脑海中翻腾…… 从十四岁初进宫,到二十七岁二进宫;从三十一岁被立皇后,到五十岁成为天后,再到六十七岁那年登基称帝,她这一生风起云涌,刻骨铭心…… 不过,她这个当过皇后、天后、皇太后和皇帝的女人,如今最为怀念的,却是做皇后时和高宗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难得的情爱时光…… 牡丹默默的守着武曌,并没有打扰。 身为医者,牡丹很清楚,武则天已是日薄西山,风烛残年。从早上起来撑到现在,她也确实累了,如今闭目养养神也好。 不过,武曌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牡丹,你说百年之后,后人会如何说我?史书会如何记载?是说我武曌蛇血心肠,还是离经叛道呢……” 牡丹闻言,顿时领会了武则天的心思。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些日子,武曌开始认真的考虑自己的身后名了。 对于一代女皇武则天,牡丹纵使心有千思,也不敢当面评说,她灵机一动,拿起案台上的笔墨写下一首诗,然后将它递给了武曌。 “上皇,您还记得这首诗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武曌眯起眼睛,沉吟片刻。 “这……这不是陈子昂的诗吗?” “上皇好记性,正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一代文豪就此逝去,但他的诗作却被万人传颂。 所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牡丹不敢评价上皇,但陈公这首诗足以代表牡丹心中所想。”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武曌默默的看着这首诗,如果说之前她还没有太多感触,此时确是百感交集。陈子昂的那种旷世孤独之感,此时的她感同身受。 一代女皇,风光一世,没想到临了临了,只有身边这个小小的侍女陪着自己,懂得自己。这首诗,用在她身上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牡丹,记得你师父上官婉儿并不欣赏陈公,没想到你倒是对他评价颇高。大唐如此多的文人才子,陈公能得你如此评价,倒也无憾了。’ “上皇, 所谓诗酒大唐,其实大唐除了陈子昂,还有不少卓越诗者,他们和他们的诗作都会被后人记住的。” 牡丹说着说着,就想到了李白,忍不住嘴角微扬。也不知道李白如今多高了, 可还在碎叶镇里仗剑玩耍? “哦,如此说来,人生在世倒不如做个文人雅士,既风流自在,还能流芳千古……” “上皇,诗人千千万,女帝却唯您一个,您自然也是名垂千古的人物。” “哈哈哈哈,说的似乎你能看到千秋后世一样。” 牡丹笑了一下, 并不解释。 武曌放下诗稿,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牡丹。 从十五年前,她第一眼看到牡丹起,她就觉得牡丹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质。如今历经曲折,牡丹身上的那种气质有增无减。 那似乎是一种超然物外的清醒,又是一种看破红尘的淡定。 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眼里,或许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武曌忽然觉得,牡丹的身上,或许真的是有些什么秘密的。 第623章 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上巳踏青,重阳辞青。 作为与上巳相对应的春秋大节,如果说上巳是春暖花开、出室畅玩的春游,那么重阳则是秋寒新至、即将隐居的秋游。 九月九,农事备收,四民并籍野饮宴,祭飨天帝、佩茱萸,食蓬饵,饮菊酒,求长寿。 可惜,登高饮酒、饮宴赋诗,这哪一项都和缠绵病榻的武曌无关了。 还好,宋单父早在观风殿的里里外外布满了菊花,让武曌即使足不出户也能尽兴赏菊。 就在牡丹和武曌闲聊的时候,皇帝李显终于带领文武百官来到了上阳宫。 因为今日是重阳节,李武两家的子孙们,难得也都过来了,一起向武曌行礼祝贺。牡丹发现,李三郎也在其中,显得气宇轩昂。 不过,牡丹要时刻贴身侍奉在武曌左右,并没有机会彼此招呼,两人也只是遥遥的相视一笑。 众人行礼之后,李显发现母亲今日精神尚可,难得还簪上了菊花。 而上阳宫里景色宜人,凉风习习,尤其这观风殿内外的菊花竟然开的比皇宫里还要热闹。 重阳本就有秋游宴饮之俗,这上阳宫也算景胜之地,于是,李显兴之所至,让文武百官们先退下,只留了李武两家的子孙们,要在观风殿内陪母亲小酌几杯。 退位之后,武曌再未参加过宴饮。倒也不是皇帝没有邀约,而是每次她都以身体为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而今日,武曌竟然欣然应允。 或许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宴饮了。 这一下,可忙坏了武牡丹和高力士。因为之前皇帝等人从不会在上阳宫多作停留,没想到今日倒要留下宴饮…… 好在只是家宴,人也不多,菊花酒,菊花糕是管够的,而其他简单菜肴也还是有的。 于是,在牡丹和高力士的操持下,重阳家宴很快就在观风殿内摆起。 武曌强打精神,斜靠在大殿正中的软塌之上,李武儿孙们一个个上来敬酒,乍看起来,也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 不过,武曌终究已是旧主,尚在幽禁之中,或许是为了避嫌,或许是对武则天的恐惧根深蒂固,除了李显、李旦和太平公主,年轻一辈的郡王和公主们却没有几个主动来接近武曌的。 就连梁王武三思和他的那些儿子们,也都是敬而远之。 唯一例外的,是临淄王李三郎。 因为杀母之仇,李三郎对于自己的皇祖母又惊又怕,又恨又爱,感情十分复杂。 自从雪夜兵变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她。 不过半年不见,皇祖母一下子老了这么多,三郎心中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不怕皇帝猜忌,再次给武曌敬酒。 “重阳佳节,三郎再敬皇祖母一杯,愿皇祖母福寿安康。” 礼节性的轮酒之后,这还是第一主动上前敬酒的皇孙。 武曌十分欣慰,朝着三郎招了招手。 “好,好,三郎,你且上前来,皇祖母这老眼昏花, 都要看不清了……” 李三郎走上前去,躬身行礼。 “皇祖母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看到你们,皇祖母的病就好多了。三郎都长这么高了,也难怪皇祖母垂垂老矣。” “母亲,三郎如今娇妻美妾,也要做父亲的人了。他啊,还算晚的,崇简早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看三郎退下了,太平公主在一旁笑着回道。 如今和母亲之间,她也只能说说这些家长里短了。 “是吗?好啊,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 武曌说着,眼神扫着在座的儿孙们。 今日韦氏不在,李裹儿也没有过来,在坐的除了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还有梁王武三思,太子李崇俊…… 嗯,是个商量要事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武曌看向了皇帝。 “显儿,趁着今日众人都在,母亲有些事情想与你们商量。” 李显闻言,眉心微皱,有些后悔自己留在这里饮宴了。 当着众人的面,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自己万一无法拒绝,那回去之后就不好向韦后交代了…… 不过,李显还是硬着头皮笑了笑。 “母亲请讲。” “这些日子,母亲常常做梦,梦到你们的父亲,梦到他在等我……” “母亲……” “无妨,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不忌讳说这个了。母亲这一生绝处逢生过,逼不得已过,也心狠手辣过……” 武曌说着,看向了李显。 “之前的那些功过就不提了,如今母亲有一个心愿,想将王皇后、萧淑妃、禇遂良、韩瑷等大臣的亲族子孙全部赦免。显儿,你意如何?” 李显一听,松了一口气。 这些已故之人之前都是李唐大臣,有些还是五族七姓的高门大户,李显早就想过赦免他们, 只是碍于母亲脸面,不好提起。 如今既然母亲主动提出,他自然无不应允,反正这对他而言,都是树立功德形象的机会。 “母亲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孩子自然遵从。” “很好,显儿果然是有爱人君,实乃百姓之福。既如此,那就把裴炎一门也赦免了。” 说了这半天,曲折婉转,抛砖引玉,武曌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因为喜爱武牡丹的缘故,其实武曌早在退位之前,就想要赦免裴炎,可惜没有来得及颁布诏书,自己就被逼退位了。 如今就难了,因为皇帝是李显,而他当年正是被裴炎拉下了皇位…… 武则天心里很清楚,李显和韦后这一家人对裴炎会恨之入骨。 所以她轻易不好提出。 可是,再不提就没有机会了。 今日趁着重阳家宴,趁着众人都在,也趁着自己还算清醒,武曌想完成这桩心愿。 只要裴家得以赦免,武牡丹也就前程无忧了,也算她对牡丹这些年精心侍奉的回报。 牡丹在一旁听着,神色微动,顿时明白了武则天的良苦用心。她万万没有想到,武曌会将父亲和她的事情如此放在心上…… 第624章 中规中矩,惊艳四座 只可惜,武曌高估了儿子的孝心,低估了儿媳的掌控力。 如今,不管前朝还是后宫,李显都有些做不得主了。纵使眼下韦后不在跟前,对于赦免裴家一事,她也不敢轻易应允。 李显并不傻,他很清楚母亲对武牡丹的偏爱,也知道她今日费尽心思的提起这个,肯定是为牡丹打算。 可当年正是裴炎将他拉下皇位,如今自己再登帝位,却赦免当初反对自己的大臣,好像怎么都说不过去…… 要知道,当年裴炎就是以他重用外戚为名发难的,如今他再度重用外戚,大力提拔韦氏,甚至让韦后垂帘听政,朝臣上下早就物议沸腾,叫嚣什么牝鸡司晨了 …… 在这个当口,如果赦免了裴炎,那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如此一来,那些老臣们岂不是更加无所忌惮、肆意弹劾了? 且不说李显自己尚对裴炎耿耿于怀,早在他参与政变的时候,韦后就有交代,裴炎一家不但不能赦免,还要严加追究…… 因为武牡丹,之前已经闹过了一次,皇后和裹儿对牡丹如临大敌的态度,李显十分清楚,眼下他如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回去怎么和她们交代? 李显正在犹豫该怎么拒绝母亲,武曌一看他在迟疑,等不及再度开口了。 “显儿,前尘往事且不提了,如今裴炎之女裴姝月,也就是武牡丹,这几年来兢兢业业,在我身边尽心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李显正愁没有合适理由拒绝母亲,一听此话,顿时有了由头。 “说起这个,前些日子母亲被野猫冲撞,听闻当时御前侍女武牡丹竟然不在御前伺候,这可是失职之罪,又何来功劳?” 李显此话一出,不待众人反应,一旁的李三郎已经坐不住了。 “皇上,野猫一事与牡丹姐姐何干?那是有人蓄意为之……” 李三郎终究年轻气盛,明知道野猫之事都是李裹儿所为,如今还怪在牡丹姐姐头上,他自然要出言打抱不平。 “三郎,不可胡说。” 相王李旦低声呵斥着三郎。这个孩子,只要一遇到涉及武牡丹的事,就会冲动。 “我没有胡说,当日那些野猫究竟从哪里来的,调来五兽坊的人一查便知…………” 三郎还要再辩,李旦已经沉下脸来。 “好了,三郎,这酒你还没怎么喝,就醉了,还是先去外面醒醒酒。” 眼看父子二人僵持了起来,高力士在旁一看,赶紧解围。 “王爷,偏殿里养了两只蜗子,还有几只鹦鹉,尤其这鹦鹉特别乖巧,奴才带您去看看?” 高力士知道李三郎喜欢鹦鹉,才拿出这个打岔。 反正三郎也不想在这宴席上待了,正想要找高力士问问这里的情况,也就跟着去了。 三郎离开后,众人神色尴尬,一时无人说话。 眼看气氛僵持起来,太平公主赶紧圆场。 “今日重阳佳节,难得举家团圆,何苦翻起那些不快之事?依我看,定是这上阳宫的酒喝的不够尽兴。牡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虽说今日我们来的仓促,酒菜准备不足,但可以诗酒助兴啊!” 太平公主说着,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记得之前但凡宴饮,都是上官婉儿主持风雅,品评诗文,不过她如今贵为昭容,又不在此处,你这个徒弟自然该代为操持。” 太平公主的意思,牡丹立马懂了。 公主这是在给她表现示好的机会,同时也提醒李显,她总算是上官婉儿的徒弟,或许会给些薄面。 不待牡丹反应,相王李旦已经开口附和了。 “这就对了,难怪总觉得今日这酒宴缺了些什么!也好,许久不作诗了,我就先献丑了。” 李旦话音刚落,侍女们已奉上了笔墨纸砚。 牡丹一看,也就顺势而为,组织起了众人行令做诗。 重阳佳节,自然是咏菊之作。等众人相继写好了诗文,牡丹收了上来,给武曌一一读来。 虽说大都是应和之作,不过武三思和李旦两人都是有些文采的,太平公主和李显倒也不弱,而几个年轻人的文采就略逊一筹。 一个个都是惹不起的主儿,牡丹哪敢擅自点评,除了恭维之语,并没有评出优胜,倒是武曌开口了。 “旦儿和三思的诗文我是知道的,今日的表现只能算中规中矩,说起来,倒是显儿的文采大有长进啊。” 毕竟是皇上,面子总要给的,也是示好之意,不过李显明显有些不太领情。 “母亲这是偏私了,显儿的诗文一向平庸,倒是听闻武牡丹文采非凡,只是从未见识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徒有虚名啊!” 牡丹听着李显的阴阳怪气,心里不由的来了气。 她本来对李显赦免裴家一事并不抱多少期待,但李显对裴家的一再刁难也让她心生怨念。 哼,定然不能让这个李显小瞧了自己。 皇帝发话,牡丹本也无可推脱,只得躬身行礼。 “承蒙陛下夸奖,那牡丹就献丑了。” 牡丹话音刚落,身边侍女已经奉上了笔墨纸砚。 铺好纸,提起笔,牡丹沉思片刻。 其实眼下她哪里有什么诗情画意,一时之间也作不出惊艳四座的诗作。 不过这也难不倒牡丹,毕竟她可是背诵过千家诗的人,那些经典名作随便拎出一首来,都可以唬人了。 哪一首好呢?牡丹抬头望了望众人,想要寻求一些灵感。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武牡丹的身上——有人关切,有人倾慕, 有人幸灾乐祸。 皇帝李显自是春风得意,饮酒作乐,而白发苍苍的武曌,此时已经疲惫不堪,强打着精神斜靠在软塌之上,微笑着看着牡丹,眼神里有鼓励,有关切, 更有期待。 看着武曌,牡丹的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悲凉和感动。 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如今想要赦免一个臣子都办不到了。今日为了裴家一案,让这位从不服软的帝王委屈了…… 英雄,成败,白发,秋风——这些词语闪现出来,一首词作顿时涌上了牡丹的心头。 于是,她提腕运笔,一蹴而就。 第625章 天作之合,堪称绝唱 牡丹运笔行文之时,李旦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后,屏息凝神的看着。 他素来欣赏牡丹的才华,也已经很久不曾看牡丹作诗,不知她此番会写出什么佳作来。 而随着牡丹洋洋洒洒的写下诗词,李旦的神色也是瞬息万变。 由疑惑,到欣赏,再到赞叹,直到最后已经目瞪口呆…… 牡丹丝毫未曾发觉身后站着李旦,写完之后,拿起诗稿吹了吹未干的墨。 “大家的咏菊之作各有千秋,牡丹不才,就另辟蹊径填词一曲,也以此作献给上皇。” 牡丹话音未落,武曌就指了指她的身后。 “旦儿,母亲老眼昏花,你且念来听听。” 其实武曌看李旦的神色,就知道这首词作定然不凡,故意让他当众宣读。 李旦拿起诗稿,先是再次浏览一遍,一副欣赏陶醉的表情,复又哈哈大笑。 他并不急着吟诵,而是环视殿内,看到了一侧摆着的古琴,遂命人将它抬至殿中。 然后,李旦席地而坐,拨弄起了琴弦。 转琴拨弦,几个音调出来,已有了苍凉之色,李旦清了清嗓子,这才沉声吟唱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一时间,短歌轻吟,似续还断,李旦的歌声豁达浑厚,苍凉沉郁,琴声吟诵中,沧桑之感和磅礴之气扑面而来,原本有些喧嚣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李旦的歌声荡气回肠,高远旷达,有淡泊,有苍凉,有孤独,又有着旷达与释怀,感慨与叹息。 牡丹静静的听着,心中感慨万千。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词,短短一曲,寥寥数字,宇宙之道若出其中,写尽了人生沉浮,成败得失,古今兴废,生死之命——这些送给如今的武曌,或许最合适不过了。 今日,牡丹逼不得已将它写出来,一是为了给自己解围,二也是眼下她最想送给武曌的宽慰之语。 再看武曌,她正听的如痴如醉。 是非成败转头空——这在武曌听来,犹如醍醐灌顶。 曾经刀光剑影,殊死搏杀,阴谋阳谋;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成王败寇……生或死都是须臾之间,成和败不过空空一场。 昔日英雄之事,沦为谈资笑料,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暮年寂寥,夕阳斜照,时日无多,人生苦短,万事看淡…… 一时间,翻江倒海的思绪涌上心头,似有所思却又不知所思为何,凝思再想,却又空空如也…… 李旦的琴声停了许久,众人依旧鸦雀无声。 良久,眼中含泪的武曌望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这是一曲《临江仙》?” “回禀母亲,正是。这《临江仙》又名《谢新恩》,本是教坊曲,歌咏水中女神,流丽谐婉,声情掩抑,没想到竟能如此洒脱旷达……” 太平公主一边感叹,一边不敢置信的看着牡丹。她万万想不到,一个女子之手,竟能写出此等旷达之作。 武曌则平息心神,看向了众人。 “你们且说说,武牡丹此作,究竟如何啊?” “姑母,依我看,一壶浊酒喜相逢,这一句最为应情应景,悠悠天宇,浊酒佐欢,青山依旧,夕阳又红,很是精妙啊!不愧是上官婉儿的徒弟,这文采诗华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梁王武三思一看,赶紧答话。 按说今日他应该站在姑母一方,可又不好得罪韦氏,所以一直不敢说话,如今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他一向有些文采风流,自负颇高,眼下也被这首词征服了,忍不住夸赞一番。 “要我说,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这个惯字下得最为沉痛。白发之人,饱经沧桑,逝者如斯,消遣余生……” 众人争论不已,武曌却怅然若失的看向李旦。 “旦儿, 再给母亲唱一遍。” 李旦欣然领命,再度拨弄琴弦,唱诵了一遍。 这一次,武曌只听得潸然落泪……她也在这词作中领悟了牡丹的良苦用心。 良久,武曌平静下来,招手唤过了牡丹,拍着她的手,严肃的看向众人。 “牡丹词作精妙,旦儿曲功精湛,这二人正是天作之合、堪称绝唱。” 牡丹闻言,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上皇什么意思?又要上演一出拉郎配吗? 牡丹身体的抖动,让武曌感觉到了她的抗拒之意,她迟疑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改了。 “显儿,母亲一向教导你们,要爱才惜才,武牡丹如此人才,不可辜负。你既不愿赦免裴炎,那就赦了牡丹一人,以后务必善待与她,也算了了母亲的心愿。” 眼看众人对武牡丹的词作叫好不已,如今齐刷刷的都看向了自己,李显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个武牡丹的确厉害,文采甚至在上官婉儿之上,今日他才算见识了。 想到这里,李显只得答应了。 “母亲请放心,武牡丹虽是罪臣之女,却弃暗投明,侍奉御前,朕日后定然不会为难于她,总会保她富贵平安。” 李显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还是没有提及裴门一事,但总算有了个承诺。 不过武曌心知肚明,有韦后在,他这帝王的承诺怕是不好作数,于是又看向了李旦。 “旦儿,牡丹曾为东宫少傅,又帮你照顾几个孩子长大,也是功不可没。母亲已经时日无多,以后牡丹之事就交托给你了。” “母亲放心,儿臣定不负所托,护牡丹周全。” 李旦明白母亲的心事。 如今上官仪、薛绍等人早都平反了,就连她的死敌王皇后和萧淑妃之族都被赦免了,临走之时,她赦免了所有人,却唯独不能赦免自己最喜欢的侍女,自然是心有不甘。 而武曌的话,更让牡丹泪流满面。她怎能想到,一代女皇临终之时,竟为了自己费心筹谋…… 此时的李三郎还在侧殿和高力士密聊,他怎能想到,在自己走开的片刻功夫,牡丹姐姐的归宿就给了别人…… 第626章 摇摇欲坠,衣不解带 停杯驻喉,盛宴散场,空荡荡的观风殿里只剩下武曌一人。 武曌累了,也有些醉了,却不肯回殿休息。她倔强的坐在大殿之上,望着儿孙们离去的身影…… 皇帝最终也没有同意赦免裴炎——她明白,自己说话已经不管用了。 其实今日她本想趁此机会撮合牡丹和旦儿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武曌始终觉得旦儿才是牡丹的归宿,也知道旦儿对牡丹情根深种,可惜,郎有情妾无意,牡丹似乎并不喜欢旦儿。 这些年,她给牡丹赐了好几次婚,却没有一次有结果,对于牡丹的脾性,武曌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她也只能当众将牡丹托付给旦儿,也算是让李显有个忌惮,日后不会对牡丹痛下杀手。 自己能为牡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想到这里,武曌叹了口气,低下头,怔怔的看着牡丹的那个诗稿。 是非成败转头空——罢了,罢了,罢了。 武曌闭上眼,沉沉的睡去了…… —— 重阳过后,上阳宫彻底冷清了下来。 因为韦后听说武曌想给裴炎平反,十分不悦,所以加强了对上阳宫的监禁。 从此,不仅大臣们一律不得进入上阳宫,就连皇帝李显等人也不能再来探望了。 至于宋单父也被调回了紫微宫,牡丹完全失去了和外面的联系。 而观风殿内,武曌的病情正日益恶化。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糊涂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开始认不得人了…… 还好,她还认得牡丹。 尽管牡丹尽心照料,用尽了生平所学,努力给武曌调理身子,奈何八十一岁高龄的武则天已经灯枯油尽,无力回天。 慢慢的,武曌就连翻身起床都变得困难,还好有身高体壮的高力士在一旁一同伺候,牡丹才不会那么费力。 两人衣不解带的照顾着武曌,陪伴着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秋去冬来,观风殿窗外的大树枯叶落尽,一派萧瑟。 而入冬以来,武曌的胃口越来越少,几乎水米不进,她原本丰腴的身体也已经越来越瘦,就像一颗枯黄的落叶,在瑟瑟冷风中摇摇欲坠…… 每日里,牡丹兑了盐糖水喂着她,才勉强维持着她这虚弱的生命……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眼看天气越来越冷,而上阳宫里还没有送来取暖的炭火——情况早就上报了,只是从来没有回应。 牡丹知道,眼下大家都在等着武曌魂归西天,这样,大周帝国也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 至于她的那些儿孙们,或许也有一些人伦亲情,却实在淡薄的可怜,对她皆是有爱有怨,又恨又怕…… 因为她,李显一家被流放房龄十几年,一双儿女死于非命;因为她,李旦的被囚禁东宫十余载,两个妻妾无辜枉死…… 就算最受宠的太平公主,也曾被母亲杀了最爱的夫婿,被逼着改做武家的媳妇。 她不是一个慈母,自然得不到子孙们真心的孝顺和爱戴。 对此,武曌心知肚明,所以也从未提起过儿孙们。 一代帝王,临终之时如此凄冷孤独,还好有牡丹和力士侍奉在侧。 这几日,天气越发寒冷,北风直直的刮了数天,上阳宫内百草凋零,越发显得肃杀萧瑟。 因为观风殿是上阳宫的正殿,实在太过宽大,愈发显得寒冷,所以牡丹决定,将武曌移居到向阳的仙居殿内。 这里相对精致,牡丹也好布置,让殿内能暖和一些。 没有上好的炭火,牡丹就自己想办法,找工人改良了殿内的布置,仿制林远之前给她做的暖床,用来给武曌保暖。 不过,这还是远远不够。 牡丹又用了膳房的木炭,然后精心做了通风排烟,倒也让仙居殿内暖暖和和。 就在牡丹忙里忙外的时候,高力士在殿外轻声叫住了牡丹。 “牡丹姐姐,我看你还是别忙了,此番上皇已经昏睡整整两日了,怕是时日无多了。” “我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今药石已经无效,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姐姐,上皇情况不好,我已经数次禀告宫苑使,可是至今也无回信……” “或许是皇帝那边政务繁忙,也或许是皇后拦截了消息,不让他们来探望。” 牡丹苦笑了一下。 或许,只有等到上皇龙驭宾天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了。 高力士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 “姐姐,那上皇可留下什么诏书交代后事?” “啊,这个倒是没有。” “姐姐,这可不是小事,万万疏忽不得。万一上皇临走之前,无法和儿孙见面,那也是要留下遗言遗诏的……” 这些日子,牡丹只顾一心一意的照料武曌,倒也没有想太多,加上武曌清醒的时候很少,并没有留下什么交代…… 如今高力士一提醒,牡丹才想到,一代女皇的身后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是开国之君,也是亡国之君, 她是皇太后,也是太上皇……这特殊的身份,注定了武曌的后事不是那么容易安排的。 还好,帝王有权拟定遗诏,安排自己的后事。 这遗诏又称“遗制”,是皇帝生前拟定的诏令,用以交代身后事。 每位皇帝的遗诏内容不同,但都遵循着基本规则, 开篇无外乎叙述本人在位时的成就,多为掩恶溢美之辞。 然后,说明本人患病的原因,不外乎是积劳成疾,为身边御医侍女等人开罪免责,这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其中最主要,最核心的,则是传位一事。 不出意外都是太子继位,若帝王生前未立太子,那遗诏就更加重要,关系着继任人选的确立…… 不过,病危的武则天之所以不受众人关注,临终前身旁空无一人,是因为皇位早已传给李显,再无悬念。 除此,遗诏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关于服丧与陵制。皇帝有权确立自己的陵制,安排自己的后事。 而在遗诏结尾,大多是训勉文武大臣,务必辅佐嗣君,使得江山稳固…… 所以,这遗诏对皇家而言,至关重要,不可或缺。 如今专制诏令的上官婉儿不在,那这个任务,自然也落在了牡丹的头上。 还好有了高力士的提醒,牡丹赶紧熟悉了遗诏的行文格式。 她知道,这或许是自己能为武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第627章 药石无效,回光返照 神龙元年,冬月二十六。 上阳宫,仙居殿。 入夜,牡丹让力士先去睡了,自己守在武曌床前,静静的看着武则天,神色里都是担忧。 上皇已经直直睡了三天,中间竟然一刻都不曾醒来,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有些时候,高力士甚至怀疑武曌已经走了,数次试探她的鼻息…… 不过,武曌还活着。 牡丹知道,她还活着。 虽然武曌的脉息十分微弱,但一点一滴喂下去的盐糖水她都慢慢的咽了下去,这说明,她还有一丝求生意识。 果然是一代女皇,就连生命力也是常人难及的顽强。 不过,今夜似乎格外寒冷,牡丹纵使穿了一层又一层,还围着火炉,依旧觉得浑身冰冷。 这么冷的天,武曌一直躺在那里,自然更要精心照料。 牡丹将手先是烤了烤,又搓了搓,待暖和了一些之后,这才探手进了武曌的被褥内,从中取出两个水袋,换了一些热水,再用锦帛包好,又放了进去。 因为她殷勤的换水,武曌的衾被一直是温暖的。 换完水,牡丹松了一口气。 虽然门窗紧闭,但她仍感觉到外面有丝丝冷风吹进,于是牡丹走到窗前,想再检查一下门窗——这时,她才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竟然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不过,雪下的不是很大,就像元宵之后的那场春雪一样。 牡丹站在窗前,看着这飘扬的雪花,不由的想起了十个月前那场政变。 那也是这样一个雪夜,也是这样的静寂无声……如今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梦。 牡丹正在感慨,恍惚中一个声音传来了。 “牡丹。” 牡丹还以为高力士叫她,连忙朝殿门望去,不过并没有人。 “牡丹……” 这一下, 牡丹听清楚了,这呼声来自身后。 她赶紧扭头一看,竟是武曌醒来了。 “上皇,上皇,您醒了,您终于醒了!” 牡丹十分惊喜,飞奔着扑到床前,惊喜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牡丹倒是相反,这些日子和武曌的朝夕相处,生死依偎,倒是让彼此滋生出了类似亲情的感觉…… 尤其重阳节那日,武曌为自己的筹谋更让牡丹感恩于心。 看到牡丹流泪,武曌也是感动又欣慰。 她知道牡丹的泪是真诚的。 虽然这些日子她多在昏睡,也神志不清,但她知道牡丹是真心照顾自己的。 武曌没有想到,自己狠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叱咤风云,坐拥天下,到最后只有武牡丹侍奉床前…… 而自己,还杀了她的父亲,灭了她的满门,让她流放,让她和亲——如今想来,尽是后悔和心疼。 想到这里,武曌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轻轻的帮牡丹擦去了眼泪。 “傻孩子,哭什么……外面可是下雪了?” “正是。” 牡丹擦了擦眼泪,有些奇怪,上皇怎么知道下雪了…… “好啊,这雪下的好。牡丹,扶我起来,正好我也饿了,把你做的八珍糕拿来,再用梅雪烹些茶来,咱们一起品茶观雪!” 武曌说着,就用手臂撑起身子,挣扎着想要起床,不过她身体虚弱,哪里有这个力气。 “上皇,夜色已深,寒气太重,您万万不可起床,我就在床边侍奉?” 牡丹赶紧拦着,可是武曌不高兴了,神色哀婉的看了一眼牡丹。 这个眼神,让牡丹瞬间破防了。 昏睡数日的武曌一直是糊涂的,眼神更是浑浊疲惫,但是今夜却眼眸晶亮,显得神采奕奕。 牡丹忽然明白了,她这是回光返照。 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还有什么好忌讳呢。 这些寒意,这些风雪,再也伤害不了她了。 于是,牡丹不再阻拦。 她先是叫来高力士,让他把软塌挪到窗口,铺上厚厚的裘皮软垫,又放上好几个水袋,保证软塌温暖舒适。 然后她又帮武曌穿衣洗漱,梳头盘髻,好好的整理了一番。一切就绪之后,两人合力将武曌挪到了窗前的软榻上。 夜幕沉沉,烛光昏黄,倒是愈发趁着外面的雪花晶莹透亮…… 力士一旁侍奉,牡丹煮雪煎茶,武曌赏着雪,不知不觉就吃了两小块八珍糕,又喝了一杯茶,看起来进的很香,就连苍白的脸色似乎都恢复了一些神采…… 高力士在一旁看着十分高兴,他以为上皇身体好转,只有牡丹心知肚明,强颜欢笑。 她知道,是时候提醒武曌立下遗诏了。 不过,不待她提醒,武曌早已想到了。 这几日,她睡的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她本不想再醒来,因为她实在太累了,可是忽然想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安排妥当。 虽然帝位已经传了, 大周已经亡了,也几乎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了,可她这个“则天大圣皇帝”身死之后,应该何去何从? 其实关于自己的后事,武曌早有安排,她这些年一直都在着人修建乾陵,是为了高宗,也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寿终正寝的这一天。 乾陵是她当年给高宗选的福地,也是她身死之后的归处。 几个孩子应该都知道自己的这个意愿,可是眼下却有些矛盾和不妥…… 因为她还顶着“泽天大圣皇帝”的名号。 一处皇陵,葬入两位皇帝,这似乎于理不合…… 而且,如果自己继续顶着“皇帝”的尊号,那她就是大周女帝,很可能不会被那些大臣们准许葬入李唐皇陵的。 虽然显儿孝顺,可韦氏心肠歹毒,大臣们迂腐不堪,还真不一定会怎么安置她的陵制…… 武曌拼了一辈子,掌控后宫,掌控前场,掌控天下,如今她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道诏书,掌控自己的归处。 第628章 风刀霜剑,山陵五使 天寒人寂寞,梦回闻雪落。 武曌虚弱的倚在软塌之上,努力的看着窗外的飞雪,想要将它们飘舞的样子看个清楚。 不过,殿内实在太暖和了,让她有些昏昏欲睡,眼皮沉重的都要睁不开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要清醒,她要冷冽,哪怕风刀霜剑严相逼。 “牡丹,打开窗。” “上皇……” “开窗,我要闻一闻风雪的味道。” 牡丹无奈,只得打开窗子。一股寒风呼啸而来,裹挟这几朵雪花随风飘进殿内,落在武曌银白的鬓角,转瞬不见。 牡丹都冷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武曌的脸上却现出了奇异的色彩。 看着漫天的飞雪,这刺骨的冰冷,她回想自己这一生中的风霜雨雪…… 这一路,风刀霜剑,终于走到了尽头。是非成败转头空——如今她也该去见高宗了。 又一股寒气袭来,武曌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牡丹赶紧要关窗,她却摆摆手制止了,喘息良久,这才缓了下来。 “力士,笔墨伺候。” 高力士闻言,顿时明白了武曌的意思,端上了早就备好的笔墨纸砚。 武曌勉强坐起身子,颤抖的手拿起笔,抖了半天,却虚弱到无法落笔行文。 冷风簌簌的吹着,吹得黄帛不停飘动,牡丹躬身走过前去。 “上皇,还是让我来。” 牡丹接过笔,高力士赶紧扶武曌躺下,又掖紧了被角…… 武曌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断断续续的留下了自己的遗愿。 “祔庙,归陵,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牡丹凝神运笔,斟酌行文,心中感慨万千…… 原来,武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了和解,选择了回归——她放弃了为之奋斗一生的大周皇帝的称号,以大唐皇后的身份与高宗合葬,回归到李唐皇室的谱系之中。 也好,从哪里出发,就回到哪里——生命是一条征途,也是一场轮回。 对此,牡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遵照圣意写好诏书,然后拿给武曌过目。 武曌提着一口气,看了一遍,签了字,盖了章,然后就再无半点精神,轰然瘫软在了软塌之上。 “牡丹,你说后人会如何看我,史书会如何写我?” 牡丹收好诏书,刚要回答,这才发现武曌已经闭上眼昏沉睡去…… 高力士轻手轻脚的关了窗,牡丹则给武曌盖上厚厚的衾被。 睡,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一夜,武曌睡的很沉,呼吸也很均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她已经不需要牡丹的回答了。 因为她很清楚,历史是后人书写的,更是男人书写的,她这个妇道为帝的叛逆者,怕是少不了被谩骂诋毁,反攻倒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这一生,多少激情与梦想,多少欲望与忧伤,她得到过,也失去过,她无怨无悔。 —— 百年流水尽,万事落花空。 上阳宫的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整夜。 次日一早,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宫殿、树木、山川无不银装素裹,像是要一起为这位独一无二的女帝送行…… 武曌走了,是在睡梦中走的,走的无声无息,走的平稳安详,并没有什么痛苦。 临走之时,只有牡丹和高力士守在身边。 高力士第一时间将消息报告给了宫苑使,这一次,紫微宫那边终于有了回应——上阳宫里很快忙碌了起来…… 上皇驾崩了,其实对于这个消息,众人并不诧异。 谁都知道,这个八十一岁的老人,这个被逼退位的一代帝王,很难熬过这个冬天。所以各宫各司也早有准备,倒不至于手忙脚乱。 在重视礼法的朝代,帝后之丧尤然重要。 从告哀、小殓,到大殓、成服,从启欑宫到掩皇堂,再到葬后的虞祭、祔庙等礼仪,前前后后有几十道繁文缛节,整个葬礼要持续数月之久…… 对此,牡丹并不太懂,不过宫中自有专人承办。 身为武曌生前的贴身侍女,牡丹所能做的,只是呈上遗诏,听候差遣。 首先,要由宰臣宣读遗诏,皇帝李显任命负责丧葬事务的官员,其中最重要的为山陵五使。 其中五使之首的山陵使,由相王李旦担任,其他礼仪使、仪仗使等,则由武三思、崔融等人担任,负责定陵地、哀册文、谥册文和议谥号等各项事宜。 而其中,定陵地和议谥号是皇帝丧礼中的重要程序。 毕竟武曌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她既是篡唐建周的大周皇帝,又是当朝皇帝的亲生母亲……她的丧仪如何制定,还真是一件棘手的问题。 不过,武曌早有遗诏,要去帝号,以则天皇后的身份与高宗合葬乾陵,所以此事原本无需商议,只是这份遗制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 如果武曌与高宗合葬,就要凿开墓门,会惊扰高宗的英灵。 在他们看来,即便武曌回归了高宗皇后的身份,可终究男尊女卑,高宗为尊,武后为卑,哪能以卑动尊呢? 因此,他们甚至怀疑起了这份遗诏的真实性。 对此,牡丹无话可说。 武曌生前数月,皇子和众臣们无一拜见,无法按照祖制留下诏书,也只能由御前侍女牡丹代笔,上皇签字盖玺。 还好,相王李旦是绝对相信牡丹的,他力排众议,坚决支持母亲的遗嘱。 除了他,还有太平公主、上官婉儿,他们无不感愧于之前对武曌的亏欠,也是坚决支持母亲的遗愿。 在他们的坚持之下,原本有些犹豫的李显也下定了决心,下令一切遵照上皇遗诏进行。 同时,他又派遣临淄王李隆基携司天监等官员,即刻前往陵地勘察、覆按,与薛林远等人一起修建乾陵,为泽天大圣皇后的下葬做准备…… 对此,李裹儿气的火冒三丈。 因为就在两天前,乾陵那边才传来消息,薛林远为王孙贵族修建陵墓一事终于完成,也已经将其父薛绍风光安葬。 再过几日,他就可以回京复命了。 可这一下,林远又回不来了…… 第629章 无可救药,无枝可依 素缟三军泣,白绫天下哀。 大行皇帝,不永天年——武曌的遗诏宣读后,皇帝服孝,群臣发哀,随之就是一系列的丧礼程序。 帝王驾崩七日后,大殓成服,此后每隔七日,皇帝和群臣都要入临,进名奉慰,直到七七四十九日止。 而这期间,牡丹就一直奉命守灵,不曾离开半步。 她既为武曌生前的贴身侍女,又是武家义女,还曾出家入道,所以很多事情,李旦还真少不了牡丹的协助。 而在丧仪期间,李旦和牡丹的接触也越来越多。 大殓这日,皇帝和群臣退下后,留下相王李旦守灵,牡丹则一直陪伴在侧。 看着母亲安详的遗容,李旦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么多年,因为惧怕,他几乎不敢正视母亲的面容,因为她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么慈祥过。 说实话,对于母亲临死之前,去帝号、归乾陵的决定,李旦又欣慰、又心酸…… 这个要强的母亲,冷酷的母亲,不管她曾经做了什么,走了多远,最终她还是回来了。 “牡丹,母亲临走之时,都说了什么?” “上皇最后的日子多在昏睡,梦魇缠身,只说经常梦到高宗,梦到你们小时候,她说那是她这一生之中唯一温暖的时光……” 李旦闻言,眉心微动,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可怨过我们,不来探望她?” 牡丹闻言,看了看李旦。 “没有,上皇心知肚明,也深觉对不住你们,所以并无怨言。” 牡丹的话,给了李旦很大的宽慰,虽然他知道,这只是她的安慰之语。 身为儿子,他对自己这个母亲,可谓爱恨交织。 他对她,既有母子之情,又有君臣之恨,如今,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他对母亲的恨意, 或许也随着那场逐渐消融的大雪烟消云散了…… “牡丹,辛苦你了,最后的日子,还好有你陪在母亲身边。” “殿下,这都是牡丹应该做的。” 牡丹说着,又给火盆里添了一些纸钱。 一声素缟的武牡丹,连日忙碌下来,已经消瘦了不少,加上哭红微肿的眼睛,在烛光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李旦静静的看着她,心头生出一股暖意。 这些年来,身在皇宫如履薄冰的他,心中也积攒了越来越厚的寒冰,早就丢失了纯澈忠孝的初心…… 可是,武牡丹这个女子,却如冬日里一团不灭的炭火,就那么暖暖的烧着,不炽烈也不耀眼,却能暖人心窝,沁人心脾。 在宫里,特立独行的她没有明确的站队,没有功利的目的,似乎就凭着一颗赤子之心,善待身边每一个人,艰难又执拗的活着…… 且不说他的几个孩子都对牡丹赞不绝口,就连魏王武家的几个兄弟,至今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这样的女子,实在不易,却也难得。 而且,自从重阳宴上,牡丹出手不凡,写下那首《临江仙》,李旦的心已经彻底为她沦陷。 他早就对牡丹动过心,还曾在嵩山脚下表白过,可他知道牡丹对他无意,所以也就一直藏着自己的心意。 反正如今他这个年岁,看透了太多,也无所谓失去或拥有。 再加上后来他发现三郎已经对牡丹情根深种,就劝自己熄了这个心思,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有些无可救药了。 他喜欢这个女子,想要看到她,想要照顾她…… 年逾四十的他,却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心中燃起了熊熊爱火。 李旦知道,母亲是喜欢牡丹的, 也是不放心她的,所以才会将她托付给自己。 有时候想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当年,裴炎因为自己,得罪了母亲,被判谋反之罪,满门被抄,只留下这一个孤女。 如今,母亲把这个孤女托付给他,他自然不能辜负所托。 除了保护好牡丹,早晚有一日,他还会帮裴家平反冤案——李旦知道,自己是有机会的。 如果说之前的李旦淡泊权欲,那大半都是在母亲的高压之下,无奈采取的自保之策。 毕竟,母亲的手腕和心思,他是真的无可奈何。 但是皇兄不一样,韦后不一样。 当年母亲决意还政李唐之时,偷偷的将皇兄李显从房龄接了回来。当时的李旦,除了退让,是没有选择的。 原本,他也算是真心退让,只要能让这江山社稷复归李唐,他做什么退让都无所谓。 可是,眼下这个朝局,显然不是大家发动政变之初,想要看到的了。 皇兄登基不过一年,这朝局已经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原本以为,新皇登基会给王朝带来新气象,毕竟皇兄李显代表的是正统的李唐王朝。 可是,很显然,皇帝辜负了他们所有人的期待。 他不但和太宗无法相提并论,就是和母亲也相差甚远,完全就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庸君一个。 皇兄近乎偏执的偏袒着韦后,纵容着韦后,任由韦后兴风作浪,李裹儿目无王法,而李崇俊身为太子备受欺凌,哪里还有一点点尊卑规矩? 眼下的朝堂已经不像朝堂,而是皇兄自己的家了…… 至于韦后,不过是一个目光短浅,急功近利的女人,甚至把这些品质遗传给了安乐公主,母女两人浅薄到了一起。 如今,她们母女在朝堂作乱,已经引起了朝臣们的不满。李旦知道,很多老臣已经后悔,觉得他们当初选错了拥立对象…… 在皇嗣的位置上坐了十余年,看着母亲翻云覆雨,平衡掣肘,相王李旦的心术怎么会同白纸一般? 他很清楚,照这么下去,这江山社稷刚刚回归李唐,怕是很快就要改性韦了…… 当然,江山再次易性,百官不答应,天下不答应,太平不答应,他相王也不答应。 如果韦后真有起了异心那一天,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而自己如今所要做的,就是积蓄力量,静观其变。 不过,有一件事是等不得了。 如今上皇已经魂归西天,牡丹再度无枝可依,在这丧事之后,在李裹儿出手之前,自己需要给牡丹安排一个明确的归宿了。 第630章 人走茶凉,一落千丈 国丧漫长,缛节繁琐,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期间,武瞾的梓宫奉安观风殿,正殿设几筵,亲王、郡王、公主、命妇咸集,朝夕哭临,日三设奠。 除了李裹儿只出现过一两次,武落蘅、八公主和九公主都来了,并且住在了上阳宫,轮番为皇祖母守灵。 八公主和九公主一直在道观清修,二人身为女冠,如今为皇祖母诵经超度也是正道。 二人身为相王之女,乃是正宗的大唐公主,所以在上阳宫里地位尊贵,颇得照料。 可是武落蘅就不同了。 虽然之前她是武则天最为疼爱的小公主,可如今早已不是武周王朝的天下,她的地位也早就一落千丈。 好在武曌退位之后,武家没被清算,梁王武三思也在朝中尚有地位,她的日子还算勉强过得去。 可是如今武曌西去,大周帝国已经彻底烟消云散,武落蘅这个武周公主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被韦后赶出了公主苑。 武落蘅的父母都已不在,唯一的亲叔父武攸绪已经在嵩山出家入道。 而梁王武三思和她感情疏淡,如今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她这个侄女…… 所以,才不满十岁的武落蘅一下子变的无枝可依。 眼下,她被安排来上阳宫守灵,之后还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也因为武家的落势,武落蘅如今的待遇已经今非昔比,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奉的嬷嬷,之前一应的公主份例也都没有了。 大冷天的,武落蘅还穿着去年的裘衣。因为正是长个子的年纪,那裘衣已经短了,根本护不到小腿…… 宫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 ,给武落蘅安排的住处也颇为简陋。 牡丹之前一直忙着灵堂设奠之事,等她腾出空来,看到落蘅这个样子,忍不住一阵心酸。 人死灯灭,人走茶凉,这个武瞾之前最为疼爱的小郡主,如今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 虽说如今治丧事宜有了专人管理,但是在上阳宫里,牡丹还是有些话语权的。 她当即让落蘅搬了出来,和自己住在一起,又把自己的裘衣大氅改小了,给她穿上。 看到牡丹姐姐对自己一如既往,武落蘅泪如雨下。 自从皇祖母退位以来,她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温暖了。 之前听闻皇祖母病重,她想来探望,还曾偷偷去求李裹儿,却根本不被应允。 那李裹儿之前与她同在公主苑,原本还算关系不错, 可现在的李裹儿鼻孔朝天,哪里还会看得上她。 反正在公主苑的日子,也是度日五年,落蘅早就想来找上阳宫牡丹姐姐了。 “牡丹姐姐,落蘅如今已经被赶出公主苑,听说国丧之后,他们就要让我充入掖庭,落蘅不愿,落蘅想要跟着姐姐,姐姐去哪里,落蘅也去哪里。” 落蘅的小脸冻得通红,拉着牡丹的手,涕泪连连。 小小年纪,无父无母,牡丹看着落蘅,就想到了曾经的裴姝月。 那时候孤苦无依的自己,也差不多是这样拉着薛崇轩的手,彼此成了生命里的依靠。 牡丹心里一动,想到了薛崇轩,也想到了林远。 如果可以,她很想照顾落蘅,带她一起离开,可如今她还被李裹儿紧紧盯着,根本不是自由身。 “落蘅,不是姐姐不管你,只是我身为罪臣之女,如今自身难保,怕只会牵连你。而你毕竟是武家郡主,就算去了掖庭,应该也不会为奴为婢,而是学习各项才艺……” “是啊,听皇后的意思,郡主年岁也不小了,在掖庭里养上两年,就差不多可以打发嫁人了。” 身旁的老嬷嬷赶紧解释了一句。 听到这话,牡丹心里不是滋味。 落蘅还不到十岁,虽然如今已经出落得水灵俊秀,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可两年以后,她才多大…… 而且,韦后定然不会给落蘅寻什么好人家,搞不好就成了和亲绥靖的工具人。 不等牡丹说话,落蘅又落泪了。 “不,落蘅不要嫁人,落蘅就想跟着姐姐。姐姐,国丧之后,姐姐会去哪里?” “姐姐也不知道……” 牡丹苦笑了一下。 如今这后宫都是韦氏和李裹儿做主,谁知道她们还会怎么折磨她呢…… “嬷嬷,你去帮我行李收拾一下。” 落蘅借故支走了嬷嬷,这才趴到牡丹的耳边,小声说道。 “姐姐,我听李裹儿说过,她要让我们武家的郡主都去乾陵殉葬……” “什么?殉葬?” 牡丹闻言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看来这李裹儿对她还真是恨之入骨,竟然有如此狠毒的心思。 李裹儿恃宠而骄,口无遮拦,这肯定是她对着落蘅随口一说的恶毒之语,因为她知道落蘅和牡丹姐妹情深,故意炫耀和吓唬落蘅的。 可是,殉葬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唐皇陵并不以活人殉葬,而是陪葬制度,也就是让皇亲国戚和达官显宦死后陪葬皇陵附近。 此番林远之所以在乾陵忙碌这么久,就是在乾陵附近修缮李仙蕙和李重润的墓地,也算是陪葬高宗。 至于殉葬,根本不被允许。 当年太宗李世民麾下名将如云,有两位番将屡被重用,对太宗忠心耿耿,钦服至极。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在太宗归天下葬之时候,两位将军上旨高宗,力请杀身殉葬,誓要一世追随。 对此,高宗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这有损太宗的仁君之名。 为此,他还想出一个主意,给两位将军琢石为像,陈列在先帝昭陵内,算是陪葬。 所以,殉葬是不可能的。 而此番,牡丹已经听李旦提过,会将在朝廷中任职的蕃酋六十余人,雕刻成像置于乾陵。 李显素来标榜仁孝,想必不会准许殉葬这样的残忍制度;而李旦身为山陵使,如果真的让牡丹去殉葬,他一定会阻拦的。 想到这里,牡丹心里有了底,也基本明白了自己的去处,她轻声安慰着落蘅。 “不会殉葬的,李裹儿的意思,应该就是让我去守陵。” “守陵?” “是啊,就是去皇陵那里,奉守陵园中的宫室,天远地偏,荒无人烟……落蘅,你还要跟着姐姐去吗?” “去,姐姐去哪里,落蘅就去哪里。跟着姐姐,总比在这里寄人篱下的好。” 武落蘅小小的年纪,倒是很有主意。 在落蘅心里,牡丹姐姐几乎无所不能,即便遇到再大的坎儿都能遇难成祥,跟着她保准没错。 “那好,那姐姐记下了。如果要去守陵,咱们一起去;如果要去掖庭,咱们也一起。” 听到这话, 武落蘅破涕为笑。 牡丹给她擦去了泪,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甜蜜的负担。 虽然如今自己自顾不暇,但是落蘅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如果说三郎是她的弟弟,那么落蘅就是她的妹妹,是她在这当下的牵挂。 再者,还有武攸绪当初的托付,她不可能对她置之不顾。 此番国丧,相王也派人去嵩山通知了武攸绪,不过适逢他外出云游,至今还没有回来…… 或许,他们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第631章 积劳成疾,寒气入体 临近春节,天气越发寒冷,滴水成冰。 因为国丧,停嫁娶,辍音乐,军民摘冠缨,命妇去装饰,洛阳城里不复往年的热闹,上阳宫里更是冷清肃穆…… 即便过年也不能庆祝,只在元正这天辍哭一日。 不过,别人尚能轮番哭临吊孝,牡丹却几乎要日日守在灵堂之上,终于,她的身体受不了了。 要知道,国丧诸事繁琐,丧期短则数月,长则数年,而尸身要经过特殊的防腐处理,才可以放置这么久的时间。 宫中有专门负责入殓的裸人跟郁人,在入殓之前,他们会举办“浴尸”仪式,用专门的防腐技术进行处理。 除了用郁金香熬煮的香汤沐浴,还要用黑黍等名贵谷物熬成的白酒进行擦拭,然后灵柩里会放上相当多的香料和中草药,最后用木炭和草木灰封住灵柩…… 即便这些也还是不够,入殓之后,如果是夏日,要将灵柩放进皇宫专用的冰窖,用以保证防腐效果…… 如今正是寒冬,虽然不用置入冰窖,但也要在灵柩周围放置不少的冰块。 这天气本就极寒,牡丹日日守在灵堂,废餐辍寐,心力交瘁,寒气侵体,终于熬不住了。 七七四十九日过去,断七这日,要延请道士和尚设斋念经,礼佛拜仟,追荐亡灵,所以显得格外忙碌。 牡丹一早就觉得身乏体疲,浑身酸痛,却也只是抽空熬了一些姜汤服下,默默的支撑着…… 终于熬到道场结束,牡丹正想去偷个懒休息一会儿,崔融来了。 这崔融也是山陵五使之一,此番专门负责为泽天大圣皇后撰写哀册文。 牡丹和崔融也算相熟,之前他们在三阳宫曲水流觞,宴饮诗文的时候,崔融就在其中。 崔融文华华美,当时无出其上者,就连上官婉儿也是赞不绝口。凡朝廷大手笔,除了婉儿,就是出自他手。 如今武曌的哀册文,自然由他执笔。 为此,崔融也是竭尽心力,鞠躬尽瘁…… 因为武曌临终之前的几个月,只有牡丹守在跟前,所以他就想来问问,武瞾临终前对于自己可有什么评价,以作参考。 于是,牡丹又陪着崔融聊了许久,虽然她并不能给他提供多少思路…… —— 直到送走了崔融,众人也都逐渐散去了,牡丹回到灵堂,刚要交代一番,眼前一黑就倒下了…… 高力士一见,赶紧将牡丹挪到后殿。 挪动的时候,牡丹脸上的罩纱脱落,高力士这才发现牡丹面色通红。 他抬手一模,才知道牡丹的额头滚烫。 高力士吓了一跳,连声呼唤,牡丹这才迷迷糊糊的醒来,努力的睁开眼睛。 “力士,我累了,先睡会儿,你去前殿招呼,不用管我。” 牡丹说完,就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高力士一看就知道牡丹病得很重,他不敢耽搁,赶紧禀告给了相王李旦。 李旦正在和其他山陵四使商议事情,闻言赶紧带了几名御医就赶了过来。 御医尚在诊治,李旦已经等不及了。 “王御医,郡主这到底是怎么了?” “回禀相王,郡主这是积劳成疾,寒气入体,高热不退。” “关紧吗?可有性命之忧?” “郡主体质康健,应该无忧,不过务必要好好静养,按时服药。” “好了,知道了,开最好的药来!力士,你随他去取药,然后快些煎煮,好让郡主服下。” 高力士领命,随着御医离开了。 李旦留下来,焦急的看着昏睡的牡丹。 因为发烧,她双颊通红,脸上的疤痕愈发明显,更是让李旦心疼不已。 他知道,牡丹是累倒的。 虽然这段日子他不止一次交代过,让牡丹多休息,不用事必躬亲,一些杂事交给别人处理就好。 可他也清楚,宫里并没有多少人肯真心为丧事忙碌。 韦后和李裹儿对此是不管不问的,期间只来过哭临过一次。 而八公主和九公主年纪不大,长久不在宫中,不熟悉相关事务。 再者,对于武瞾这个皇祖母,两位公主也没有太深的感情,毕竟她是她们的杀母仇人,这些年也没有什么祖孙深情。 合宫上下,只有牡丹是真心为丧事操劳的。 这些,李旦都看在心里。 而如今她病倒了,身边除了一个高力士,还有年幼的武落蘅,还有谁来疼她呢? 想到这儿,李旦决定亲自留下照料牡丹。 他让婢女打来一盆温水,将毛巾浸湿了给牡丹敷额,一会儿一换,不厌其烦。 不过,敷额降温似乎不起什么作用,牡丹的温度眼看着越来越高了。 之前呼唤牡丹,她还能迷迷糊糊应上一声,现在已经全无反应。就在李旦担心不已的身后,高力士端着汤药赶来了。 李旦赶紧扶起牡丹,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药物服下之后,大约一刻钟的功夫,牡丹出了不少的汗,温度也似乎下去一些,李旦这才放下心来。 他再三交代高力士,务必照顾好牡丹,这才离开,去了前殿守夜。 不过,夜半时分,高力士神色慌张的来报,牡丹再度高烧了起来…… 第632章 束手无策,在劫难逃 这一次,武牡丹是真的病了。 病的凶猛,病的蹊跷,病的毫无预兆。 御医明明诊断为风寒,药石却不怎么见效。 喝了药,会好一些,但很快就会再度高烧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厉害。 通红的脸,滚烫的皮肤,盖的被褥都像是着了火,这着实把一旁照顾的高力士吓到了。 李旦也吓到了。 于是,他又叫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御医。 可惜,御医换了又换,牡丹的烧也是退了又起,反反复复的就没消停过。 谁的身体经得起这么折腾,何况牡丹终究是个弱女子。 眼看七天过去了,牡丹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好了。 在御医们的连番诊治下,牡丹的温度倒是没之前那么高了,只是人也彻底昏迷不醒了,就连汤药都喂不进去了…… 好在高力士之前和牡丹一起照顾武曌,跟着牡丹多少学了一些经验。 当初武瞾昏睡不醒,水米不进的时候,牡丹就用盐糖水一点一点的滴喂,如今他也这么照顾牡丹,总算维持着一丝生机…… 这一日,御医又来请脉,请过之后,神色大变,直接跪倒在地。 “相王,武牡丹的脉搏越来越虚弱,怕是无药可医了……” 相王闻言,勃然大怒。 “不是说就是普通的风寒吗?不是说并无大碍吗?” “相王息怒,从病征上看,确实是风寒入体,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个人体质不同,耐力也就不同,丹阳郡主或许是神疲体虚……” “胡说!我记得之前你说过,她的体质不错的!你们为人医者,怎可如此不负责任!” 李旦又急又气,素来温文尔雅的他很少如此失态。 高力士也十分焦虑,忍不住插话道。 “按说郡主平日体质还是不错的,我和她在上阳宫这么久,她很少生病的。” “就是,郡主本就是医者,善于保体养生,此番不过是感染风寒,怎么会如此严重,竟至无药可医?” “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啊,郡主脉象虚浮,神魄不安,似乎不是普通的风寒之兆,或许,或许……” 御医欲言又止,神色为难。 “都什么时候了,有话尽管直说!” “殿下恕罪,子不语怪力乱神,身为医者,更不该相信邪祟之说,但听闻郡主修行入道,或许真的非医术可解……” 御医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半,抬头看了看相王,不敢再往下说了。 不过李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无力的坐了下来,冲着御医挥了挥手。 “算了,你下去。” 李旦明白御医的意思。 —— 其实这几日来,因为牡丹这奇怪的病,上阳宫里早就有了传言, 有人说,武牡丹这是冲鬼撞邪了。 这几个月来,武牡丹都在陪伴“泽天大圣皇后”,任谁的阳气再足,也经不住如此损耗…… 也有人说,因为武牡丹侍奉先皇有功,武曌对她颇为留恋,就想要带她一起离开。 毕竟武曌的帝王命格有多强,常人都是受不住的。 据说这种命格的人,临走之时都会带走一些人…… 还有一些人,说的更加玄乎。 她们把武牡丹之前的那些往事也都扒了出来。 要知道,十五年前,武牡丹初入宫时就来历蹊跷,是天堂地基里的一对金童玉女,本就是祭祀之用的祭生桩。 一场罕见的大雨让她死而复生,正赶上武瞾登基称帝。而武牡丹小小年纪却天赋异禀,登基献礼之时,先有百鸟朝凤,后有百花齐放,至今让人津津乐道…… 再者,武牡丹后来修道行医,济世救人,这分明就是上天专程派来助力女皇为帝、造福百姓的仙使。 有些人甚至还提到了薛林远。 当初这对金童玉女,一个曾经出家为僧,一个入道修行;一个以百鸟朝凤、百花齐放来献礼;一个为陛下建了天堂、明堂和天枢…… 如今,金童去为先皇修建陵墓了,玉女则在此守灵陪护——如今女帝即将入陵下葬,她自然也要随之而去了。 总之,武牡丹此番怕是在劫难逃。 眼看人们的传言越来越玄乎,就连李旦都不得不信了。 因为在武牡丹的身上,确实有不少不解之谜。 且不说那些真真假假的鬼神之说,李旦也觉得牡丹的才情、学识和胆魄,似乎不像这凡间寻常的女子。 但是,李旦很快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牡丹确实是裴炎之女裴姝月啊! 当初的一对金童玉女,薛林远已经证实是薛绍的儿子,这几年他为了给薛家平反一心钻营,如今刚刚给薛绍风光大葬,他的身份是不会错的,那牡丹是裴家之女的事情也不会错。 当初来俊臣为了调查此案,找出了多少人证物证,不仅二人承认了,连太平也出来作证,也这不可能出错啊! 别人且不说,为了牡丹,裴伷先数次倾囊相救,难道他连自己的妹妹都会认错? 不,不会错的,牡丹不是什么仙者,她就是裴炎之女裴姝月,只是才情难得,是这个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而已。 至于母亲要带走牡丹一说,李旦是不信的。 因为母亲对牡丹十分疼爱,重阳宴上专门为裴家求情,还将牡丹托付与他——她又怎么会把牡丹带走呢? 可是,武牡丹的病确实很是奇怪,皇宫里如此多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了。 到底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 死去? 想到这里,李旦心中就不是滋味。 如果牡丹就这么死去,她这一生也太凄惨了。 自从十五年前的牡丹宴上,李旦被牡丹的才情触动,转眼十五年过去了…… 这十五年间,发生了多少事情,牡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一桩一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数次拒婚,甚至被和亲吐蕃的她,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而裴家的冤案也没能平反昭雪…… 她怎么会心甘就此离开? 李旦也不甘心就此放她离开。 眼看牡丹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李旦知道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他需要做些什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真的有邪祟之说,也断然不能在上阳宫里做法行事,那是对母亲的大不敬。 如今之法,只能将牡丹先挪出上阳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再想办法。 于是,相王决定,将武牡丹挪去相王府自行照顾。 第633章 于理不合,善罢甘休 宫苑使去后宫上报消息的时候,韦后、李裹儿和上官婉儿正在一处品茶。 一听相王要把武牡丹接出上阳宫,李裹儿第一个就不同意。 “武牡丹是罪臣之女,如今国丧期间,相王这是想做什么?” 韦后则是意味深长的笑了。 “看来以前还真小看这个武牡丹了。前些日子三郎为了她闹着休妻再娶;如今相王为了她,也不顾礼义廉耻了。” “是啊,幸好李三郎如今不在洛阳,否则为了一个武牡丹,这父子俩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 李裹儿撇了撇嘴,同时心里也庆幸着,幸好林远也不在洛阳——这个武牡丹,干脆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掉算了。 “别说,这个武牡丹身上,还真有些奇事。裹儿,最近上阳宫里的流言,你听说了? “母亲是指邪祟之说?其实我早说了,她武牡丹既是武家义女,又对皇祖母忠心耿耿,此番就该成全她,让她随着去了也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她身上的那些奇事。别说这个武牡丹似乎真有些通天的本领……” 韦后说着,想起了什么。 “还有那薛林远,当年也是小小年纪、天赋异禀。据说他们当年是金童玉女,死而复生,当年武牡丹身上还有什么天命之女的传言……” 说到这里,韦后看向了李裹儿。 “裹儿,你还记得当初从武牡丹的包裹里搜出的那带血的帛书吗?你怎么就还给了她?如今还能找回来吗?” “不能了,听狱卒说,那武牡丹当即就把它烧毁了。” 说到此处,李裹儿也有些懊悔。 当初在掖庭地牢里,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被武牡丹说的晕晕乎乎,迷迷糊糊的就把帛书还给了她。 虽然她依照自己的要求,自毁容颜,可是自己也可以赖账,不把帛书还她的啊。 反正她不过是个罪臣之女,而自己贵为公主,她还能怎么样呢? 李裹儿在懊悔的同时,也想到了地牢里,武牡丹对她说的“天命之女”的话…… 明明自己才是天命之女啊,可这几日,人们却都在传言,武牡丹才是天命之女…… 她有些糊涂,也有些嫉妒。 算了,不管她们谁是天命之女,反正武牡丹就要死了…… 母女二人争论的时候,上官婉儿则是默默品茶,一直没说话。 自从自己投奔李显,成了昭容之后,她们这对师徒,如今已经越走越远。 按理说,武瞾在上阳宫的日子,本该是她侍奉在侧的,可她却从来都没有去过一次。 一是无颜面对昔日旧主,二是为了讨好韦氏,和武瞾划清界限。 毕竟,如今的后宫乃至前朝,都是韦后做主,她不得不抱紧这颗大树。 对于武瞾, 她心中有愧,所以对于牡丹,上官婉儿是心疼的,甚至有些钦佩。 毫无疑问,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 如今牡丹命在旦夕,说实话,婉儿是有些心疼的,可她却无能为力。 在宫中待的越久,越清楚韦后母女的面目和手段,这二人心比天高,却毫无才干。 至于自己所谓的夫婿李显,更是让婉儿无话可说。 且不说和女皇比了,从某些方面而言,他甚至还不如梁王武三思…… 之前为了立储一事,上官婉儿没少给李显忠言,立阻他立李裹儿为皇太女。 也因为此事,她得罪了这位安乐公主,如今她和李裹儿面和心不和,李裹儿对她毫无尊敬可言,暗地里也没少使绊子…… 好在自己在内廷经营多年,李显和韦后如今离不开她,为此多次训诫李裹儿,所以二人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谐,这后宫总还算有她的立足之地。 可是上官婉儿跟随武瞾多年,还是有些政治头脑的。 她很清楚,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自己死抱着韦后这颗歪脖树,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给李显做这个有名无实的妻子,她实在是心有不甘,甚至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还好她之前就给自己铺了不少的路,如今梁王深得韦后信任,凭着他们二人往日的交情,上官婉儿也算如鱼得水。 如今武瞾殡天,婉儿也只能静观其变,且看这朝局形势朝哪里走…… —— 不过,此时听李裹儿说那帛书被牡丹烧了,上官婉儿心中却是一动。 牡丹这么做,恰恰说明了那个帛书的重要,上面记载的定然是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一些天命玄机…… 至于是什么秘密,或许只有牡丹自己才知道了…… 还好,当日那帛书她仔细看过,还在心里默默记了下来,回去之后就凭借记忆仿写了一副。 不过那帛书她本就看不懂,能记下的也只是零星的片段,至今依旧毫无头绪…… 上官婉儿暗自思忖的时候,韦后又看向了她。 “婉儿,这武牡丹原是你的徒弟,依你之见呢?” 上官婉儿原本是不想参与的,如今皇后既然问到了自己,也就敷衍了两句。 “听说武牡丹此番病情凶猛,群医都束手无策,怕是凶多吉少了。她和相王颇有渊源,如今相王想要将她接出府去照顾,想必也是尽尽心意而已。” “那也不行。武牡丹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女,这些天为了她的病,相王就像着了魔一般,把宫里的御医都折腾个遍,就是贵为妃嫔,也没有这待遇啊!” 李裹儿怒目而视,觉得十分荒唐。 “这些日子,宫中人人都说她侍驾有功,看在这点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现在相王还想把她接走医治,如此一来,宫中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也是,国丧在即,怎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宫女坏了规矩……” 听了李裹儿的话,韦后点了点头。 毕竟她才是这个后宫的主人,相王一向谨慎,懂得分寸,如今未免有些过分了。 “你且去回相王,就说国丧在即,相王此举于理不合,至于武牡丹,只让御医尽力诊治即可。” 看着宫苑使领命离开,上官婉儿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她知道相王的脾性,那不是一个轻易失态的人,此番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634章 铁树开花,红颜祸水 果然,听到宫苑使的回复,李旦火冒三丈,他懒得去找韦后理论,直接入宫找到了皇帝。 “陛下,重阳宴上,母亲当着众人的面,将武牡丹托付给我,如今她命在旦夕,臣弟不能坐视不管。还请陛下准许,让我将武牡丹带出上阳宫医治。” 李旦的开门见山,让李显有些诧异。 素来稳重隐忍的皇弟,今日如此莽撞,还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不过此时皇后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不准武牡丹出宫,所以他只能委婉拒绝。 “皇弟啊,你先不要着急。武牡丹侍驾有功,朕怎么能坐视不管呢?这些日子,宫中的御医都去了个遍,什么好药也都用了,就是后宫嫔妃生病,也不过如此,何况她只是个小小的宫女。” “陛下,武牡丹不是普通宫女,她是丹阳郡主,是公主少傅,也是臣弟一家的救命恩人。” 李旦已经忍够了韦后和李裹儿对牡丹的刁难,也知道皇兄李显本性不坏,只是受了她们的挑唆——所以,李旦对李显打起了感情牌。 “想当年,皇兄远在房龄,臣弟被拘东宫,好几次命在旦夕,多亏牡丹仗义相救,一双儿女因年幼丧母,体弱多病,也是她帮忙照料养大……” 李旦说到这里,眼睛已经红了。 “如今皇兄荣登大宝,我李家儿孙苦尽甘来,自然该善待家人,回报恩人。可看着皇兄疼惜妻女,给她们无上的荣华权势,臣弟却连自己的恩人都不能保护,实在心中难安啊……” 李显是个心软之人,一听李旦提到那些过往岁月,一时无法反驳。 “陛下重情重义,给了臣弟荣华富贵,臣弟本该知足感恩,可如今她已是将死之人,我不能见死不救,还请陛下成全。” 李旦的话,已经让李显动摇了,只是碍于皇后的交代,做着最后的坚持。 “可这个武牡丹无名无分,就这么去了你的府上,这于理不合啊!” “陛下,母亲既然将她托付给我,她自然就是我相王府的人了。” 李旦此话说的暧昧不明,李显探究的看向他,眼神有些疑惑。 见此情形,李旦干脆托盘而出。 “实不相瞒,这些年臣弟本已心如死灰,唯独对武牡丹情有独钟,念念不忘,还望陛下成全。” “这,当初不是三郎闹着要娶武牡丹,怎么你也……” 李显咧了咧嘴,笑着摇了摇头,算是接受了。 其实且不说之前他们的交情,单在重阳宴上,牡丹填词、李旦作曲的情形,李显已经看出了端倪。 不得不说,武牡丹确实才貌双全,有情有义,是个难得的好女子。李显明白,她这样的女子对皇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如今李旦为牡丹如此失态,他倒也能理解。 别看母亲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但他们李家儿郎却都重情重义,风流多情。 再想到李旦之前的遭遇,自从刘窦二妃遇害之后,这些年他都没有再娶新人。 如今铁树开花,也该成全了。 说起来,自己的这个皇位,也算是皇弟让给他的。当年裴炎犯错,罪在裴炎,这些年过去了,也实在无需怪罪到牡丹身上。 因为一个武牡丹,他们兄弟之间已经数次争执,实在是得不偿失。 何况他也答应过母亲,不管如何对待裴炎谋反一案,都要对牡丹格外开恩,护她周全。 想到这里,李显也就释然了。 “皇弟话已至此,为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只管将武牡丹接去相王府精心照料,如果她遇难成祥,死里逃生,待三年之后兄长为你主持大婚……” “多谢陛下。” 李旦跪下,激动行礼。 他知道皇兄的承诺意味着什么——以后,武牡丹就是他相王府的人了,别人再也不能轻易动她了。 —— 李旦领旨刚走,韦后和李裹儿赶来了。 一听陛下竟然同意了此事,二人自然免不得一番抱怨。 “这个武牡丹真是红颜祸水,相王那么稳妥的人,竟被她迷的神魂颠倒。陛下也是,您怎么就能让他带走武牡丹呢?” “算了,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何苦为她得罪了相王。” 李显陪着笑,劝解着妻女。 “可如果她真的活过来了呢?” 韦后有些担心,李裹儿倒不屑一顾。 “活了又能怎样?一样还是罪臣之女,国丧之内,三年不得婚娶,我就不信相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不是衷心耿耿吗?那就守陵去,我看相王还能怎样!” 听李裹儿恨恨的嘟囔着,李显也不说话,只是咧了咧嘴,偷偷溜了出去…… —— 一听牡丹要搬离上阳宫,武落蘅哭的撕心裂肺。 原本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依靠了,可没想到这才几日功夫,姐姐就病的如此严重。 看姐姐的样子,似乎是要死了…… 最疼爱她的皇祖母死了,如今最疼爱她的牡丹姐姐也要死了,武落蘅想死的心也有了…… 因为她们曾经约定,不管怎么样,不管去哪里,她们都要一起。 所以,如今不管姐姐怎么样,搬去哪里,她都要跟着姐姐…… 看着小小年纪的武落蘅,李旦心生不忍,无法拒绝。 虽然他十分憎恨武家之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这个小姑娘却如白纸一张,和武家所犯的罪恶并无关联。 何况,她是武攸绪的侄女,当年武攸绪数次暗中出手相助,两人还是有些交情的 。 再者,这些日子,她口口声声叫着牡丹姐姐,时时守在身边,看得出来,她们确实姐妹情深。 反正她眼下也是无处可去,李旦索性就将她一起带出来了。 如果牡丹好起来了,那姐妹相聚再好不过;实在不行,就把她交给太平公主,任她安排。 不管怎样,都比在这宫中,被李裹儿欺辱的好。 至于高力士,他则要留下来继续忙碌…… —— 李旦请了旨,又收拾一番,自然耽误了些时间。 纵使紧赶慢赶,当他把牡丹挪出上阳宫的时候,已经夜色降临。 虽然已是初春,但夜里温度依然很低,厚厚的轿帘和锦被也挡不住寒气侵体。 也许是夜里冷风吹拂的缘故,在路过端门,途经颂德天枢的身后,牡丹竟然清醒了片刻。 昏暗的光线里,只见牡丹眉心微蹙,朱唇微动,像是要说些什么,一直守在身边小心看护的李旦,赶紧俯身去听。 纵使声音微弱,纵使车马喧嚣,李旦还是清晰的听到了一个名字——林远。 第635章 红尘之外,天下为师 看来搬出上阳宫,还是有用的。 这才刚刚离开,牡丹就能说话了,纵使她只是迷迷糊糊的叫了林远的名字,李旦也由衷的兴奋。 毕竟,这是一个好兆头。 不过,过了端门,牡丹就又昏睡过去了。 李旦让人快马加鞭,抓紧时间回了相王府。 府上早已收拾停当,全府上下恭恭敬敬的迎接丹阳郡主。 武牡丹和相王府的关系,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纵使如今她还无名无分,但谁也不敢轻视怠慢。 而贵为安国相王,如今的李旦虽然交出了兵权,但还是有着倾城富贵。 王府很大,专门开辟了最清幽的院落给牡丹养病。数十余名伶俐得力的丫鬟分列两旁,随时伺候着。 小小的武落蘅看着这架势,由衷的替姐姐高兴。 看来这相王对姐姐还真好,若是姐姐病好了,以后他们姐妹俩不是有了安身之所…… 不过,牡丹回了王府之后,就又没了什么动静,依旧昏迷不醒。 看着落蘅学着高力士的样子,给牡丹滴喂糖盐水,李旦叹了口气。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赶紧去找高人了。 既然一搬出上阳宫,牡丹的情况就有所好转,那就说明邪祟之说确实有些道理。 那么,如今应该尽快找高人是找些高人来看了。 放眼当下,道法最为高深的就是叶法善了。 这叶法善少传符箓,尤能厌劾鬼神,曾祖三代为道士,皆有摄养占卜之术。 之前高宗病体缠绵,他就曾入宫施法布道,所以李旦和他也算有过几面之缘。 不过这些仙者向来都是往来名山洞府,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时间无从寻觅…… 等找到他们,怕是牡丹已经熬不过了…… 就在李旦无计可施的时候,武攸绪来了。 原来,武攸绪还在游历山川的时候,就知道了武瞾归天的消息。 武周灭亡,李唐复兴,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唯一欣慰的是,武家安然无恙,没有遭到清算。 武攸绪清楚,这个结果是姑母费心筹谋才得来的…… 看来姑母为了武家,也是费尽了心思。 想到这里,已经抛却红尘的武攸绪,还是准备回来送姑母一程。 不过, 刚进洛阳城,他就听说了丹阳郡主病重将死的消息,直接找到了相王府。 之前相王被禁东宫的时候,他和相王有些交情,如今故人再见,李旦自然对他礼待有加。 不过,武攸绪来不及寒暄,要求直接去见武牡丹。 李旦知道武攸绪本就有些仙根,如今隐居深山,结交的都是得道高人,自然无不应允,赶紧带他去见牡丹。 见到奄奄一息的牡丹,武攸绪倒吸一口冷气。 这苍白的脸色,微弱的气息,哪里还有一丝生气。 “殿下,牡丹原本福泽深厚,身康体健,今日怎的到了如此地步?” “哎,说来就是病的蹊跷又凶猛,宫里御医都看遍了,也找不出病因……” 李旦叹息着,拉过武攸绪,找了僻静之处,说了上阳宫里的那些流言。 武攸绪一听,若有所思。 流言虽不足信,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早在嵩山封禅那年,他就感知到,在武牡丹的身上,是有些什么玄机的。 否则周真人何以为她留下那些奇怪之语…… 只是武攸绪是半路出家,哪里参的透这其中玄机 ,不过,他倒是想到了一个人。 “既然相王觉得事有玄机,我倒可以找人一试。” “哦,不知是哪位得道高人?” “相王应该有所耳闻,正是嵩山会善寺的一行大师。” “ 一行大师!” 李旦闻言,恍然大悟。 嗨,他怎么就把一行大师给忘记了呢? 要知道,一行大师修行的会善寺,就在嵩山积翠峰下。当年嵩山封禅之时,他就久慕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说起这一行大师,原名张遂,乃是簪缨之后,天纵之才。他的曾祖郯国公张公瑾,曾在太宗玄武门之变中立下战功,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直至武曌临朝,张家家道中落,张遂幼时受尽贫寒,因有邻里周济,才免于温饱之忧。 即便如此,他依旧勤勉好学,博览群书。 少年张遂博览强记,智量过人,钩深藏往,尤善于数,被赞是当今颜回。 据说他曾至天台山国清寺求学算术,寺门前的溪水因他的到来而改向西流;待他学成离开之日,小溪又复东流。 此事不胫而走,张遂名声大噪,慕名求访者源源不断。 为求一片纯粹的学习净土,他遁入空门,远离红尘,拜普寂禅师为师,法号一行。 为开阔眼界增长学识,他又离开佛寺,遍历名山大川,游学四方,红尘之外,以天下为师。 后来他遇到天竺来的密宗大师,遂追随修习密宗。 如今,他精通天文、佛学和阴阳五行,已是闻名天下的密宗大师,据说有通天彻地之法、神鬼莫测之能,尤善北斗供养咒禁之术…… 要是真能请得一行大师过来,那牡丹的病肯定可解。 不过,李旦很快又发愁起来。 要知道,一行大师品性孤高,红尘中人尤其他们这些达官显贵,想要见大师一面,难如登天。 当年武皇当权之时,武三思羡慕一行大师的名望,想要招揽于他,可数度重金拜访,都不曾得见一面。 于一行大师而言,富贵荣华、权贵显达皆过眼云烟,宇宙奥义、人间真谛,才是他的心之所向。 想到这里,李旦忧心不已。 “听闻一行大师素来高洁,且仙踪难觅,常人难得一见,即便寻得,他又怎么肯屈尊来到相王府,给牡丹治病呢?” “相王有所不知,当年嵩山封禅之时,牡丹和大师有过几面之缘,而我和大师也算有些渊源……此事就交给我!” “那自然再好不过,如果大师肯来,也是牡丹的造化。” 李旦欣喜万分,再三拜谢。 看着牡丹虚弱的样子,武攸绪没有片刻耽搁,问相王要了一匹快马,即刻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嵩山而去…… 第636章 七星引路,魂归北斗 纵使隐居多年,武攸绪依旧不改将军本色。 轻装快马的他不负所望,才用了两日功夫就从嵩山赶了过来,还真的带回了一行大师。 救人如救火,两人回到洛阳城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因为宵禁,城门早已关闭,还好武攸绪早有准备,提前向相王讨了通行令牌,这才顺利进城。 两人没有停留,一路直奔相王府。 在相王府前,等待下人通传的时候,一行大师抬头看了看天上黯淡的星云,一言不发,神色凝重。 武攸绪刚想问些什么,李旦恭恭敬敬的迎了出来。 “大师慈悲为怀,深夜到访,本王不胜荣幸,快请,快请!” 一行大师双手合十,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救人要紧,李旦也不敢耽误,直接领着二人直接到了牡丹的住处。 掩上殿门,清退了闲杂人等,一行大师这才看到了床上奄奄一息的武牡丹。 站在床前,他手捻佛珠,凝神静思,沉默不语。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然后,一行大师就要转身离开。 李旦惊慌失措的拉住了他。 “大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生死有命,无力回天。” 李旦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就这么骤然破灭了,他不敢相信,大师连脉都未搭一下,怎么就说无力回天了? 同行的武攸绪也是有些不甘。 “大师,要不您再给看看……” 大师看着执着的两人,只得再行斟酌一番。 他伸出手,先是搭了牡丹的脉象,然后长袖一挥,熄灭了床头灯烛,伫立在黑寂中细细观察…… 旋即,黑暗中再次传来一声叹息。 “阿弥陀佛。” 待武攸绪掌起灯再看,一行大师已经立于殿外,昂首观星。 李旦想要追出去再问,武攸绪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两人默默的站在大师身后,等着大师开口释疑。 —— 其实,此时的一行大师也是心生困惑,无法参透其中因由。 对于武牡丹这个奇女子,之前嵩山的数次见面,已经让他印象颇深。 而在来时的路上,武攸绪也给他详细讲了关于牡丹所有的事情。 前朝宰相之女,自幼入道,六岁家逢变故,十二岁成了金童玉女,死而复生,之后就在紫微宫中崭露头角…… 这个女子的命运不可谓不奇,身上确实也藏着 一些玄机——早在嵩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察到了。 只是他始终无法参透。 按说,武牡丹的面相颇有善缘,不该有此一难…… 道经有言:“在胞之时,三元养育,九气布化,五星为五脏,北斗七星开其七窍。七星降童子,以卫其身。” 所谓“头上三尺有神明”,七星之气结成一星,在人头上,去顶三尺。人为善时,则其星光大而明;为恶时,其星冥暗而小。星光坠灭,其身死矣。” 简言之,北斗七星对应着人的“七魄”,掌管生死时运。如今,武牡丹头顶的这颗星,已经幽暗衰微…… 但是,她的衰微不是因为她为恶不端,天命不佑,而是一种不可知的力量…… 想到这里,一行大师再次抬头观星。 今夜星云暗淡,不过北斗七星依旧清晰可见…… 北斗运行,时节流转,万物枯荣,生死相关——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阴阳四时,皆系于斗。 如今寒冬已过,斗柄东指,天下皆春,一切如常。 然,北斗主杀。 如今七星引路,魂归北斗——看来就连天相也注定了,武牡丹此番在劫难逃。 第637章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一行大师叹了一口气,正要低头而去,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了什么。 在低矮的南天,似乎隐约闪现着南斗六星…… 怎么可能呢? 一行稳了稳心神,再朝南天仔细望去,果然,虽然南斗相对北斗而言,显得暗淡无光,但却稳稳的挂在南天,随着风云流动若隐若现…… 一行大师再度困惑了。 要知道,北斗七星虽全年不落,却在草木萧瑟的深秋之夜高度最低,不利观测。而南斗六星则是难得一见,一般要到八月仲夏之夜,万物欣欣向荣之时,才会显现。 以阴阳二元的观念来看,南斗现时万物向荣,北斗隐时万物肃杀,这一显一隐也对应了物候的繁荣和衰败。 所以,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一般而言,只有在八月,南北斗才会同时现身,如今正是初春,怎会有如此奇景? 一行大师正在心中暗暗称奇,他身后的李旦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大师,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一行大师扭过头,定定的看着李旦和武攸绪,双手合十,欲言又止。 武攸绪一看,心中大约明了。以他对一行大师的了解,大师定然是有难言之隐,否则他早已拔腿离去。 所以,他赶紧出言挽留。 “相王不必心急,牡丹的病缠绵已久,也不在于一时一刻。大师,今日夜色已深,你我还是暂在府中住下,明日再看倒也不迟。” “也好。” 一行大师倒也没有迟疑,点头应允。 此刻他也需要一个静室,好好打坐入定,参悟一下这其中玄妙了…… 李旦闻言,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赶紧吩咐下人收拾出两间上房,安置两位高人住下。 —— 一行大师打坐入定了,武攸绪却无法入眠。 他还从未看过一行大师如此困惑难言,也不知道牡丹能不能度过这一关…… 很久不曾被世俗之事困扰了,武攸绪深觉自己还是修行不够。 他心绪繁杂,来到院子里,抬头望天。 和一行大师交往这些年,武攸绪知道大师擅长七星之术,他却从来不得其要。 这天上七星,难道还真隐藏着什么玄机? 武攸绪正在暗自思忖,身后有个小小的身影轻轻的来到了他的身后。 “夜色寒凉,叔父还是进殿喝杯茶暖暖……” 静寂的夜里,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把武攸绪惊到了。 他连忙转身,看到了一个清秀可人的小姑娘,正端着一杯茶立在身后。 武攸绪见过她,在牡丹的房间,她似乎一直守在床前,只是之前来去匆忙,从不得正眼相看。 如今仔细看来,这女孩也就十岁左右,若说她是婢女,年岁未免小了些,而且看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公主的装扮。 武攸绪知道相王府里有不少公主,和牡丹的关系还都不错,所以他还以为是相王的女儿。 “您是……九公主?” “看来叔父是不记得落蘅了……” 小姑娘眼睛一红,落下泪来。 “落蘅,你是落蘅?” 武攸绪赶紧蹲下身来,惊喜的端详着眼前的女孩。 果然是落蘅,虽然多年未见,可她的眉目之间自有一种妩媚风流,那是他们武家女子的影子。 “落蘅,你怎么来了相王府?” 武攸绪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她怎么来了相王府,为什么守在牡丹的床边,这还用问吗? 姑母一死,武家就失去了庇佑,或许武三思之流还能如鱼得水,可无父无母的落蘅,自然是无人照看,如若浮萍了…… 第638章 风尘仆仆,快马加鞭 其实武落蘅并没有见过武攸绪几次,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叔父就去隐居嵩山了。 可落蘅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亲人,何况牡丹姐姐也经常会在她面前提及这位叔父。 一个姐姐,一个叔父,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温暖和依靠。 如今牡丹姐姐命在旦夕,武落蘅人小力微,甚至说补上一句话,终于等来了叔父,她顾不得自身处境,只想求叔父尽力救助。 “叔父,您快救救牡丹姐姐!她都好几日水米不进了……” “落蘅,叔父明白。这些日子你都守在姐姐跟前?” “是啊,她在上阳宫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那你和叔父说说,这些日子,你姐姐都有什么异常?” “也没有什么异常,从她突然高热病倒,就一直昏睡不醒。” “这期间她从来没有醒过?” “倒是醒过一次……” “哦,什么时候,在哪里?” “就是我们搬出上阳宫的路上,路过端门的时候,姐姐似乎醒了片刻……” “那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叫了林远哥哥的名字。” “林远?薛林远?” “是啊,就是薛林远。姐姐一直都很牵挂他的……” 武攸绪闻言,若有所思。 虽然这些年他隐居嵩山,但之前牡丹和林远之间的关系,他还是很清楚的。 这对金童玉女,一个是前驸马之子, 一个是前宰相之女,家中无辜遭难,成了祭生桩的金童玉女,十五年前,他们两人在天堂地基里起死回生,才有了今日的种种…… 想到这里,武攸绪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落蘅,你说牡丹是在端门醒来的?可是在颂德天枢那里?” “是啊,就是路过天枢的时候。叔父,你怎么知道?” “哦……没事,我猜的。夜深了,落蘅,你也去休息。” “叔父,牡丹姐姐会好起来吗?” “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 落蘅走后,武攸绪抬头望星,思绪万千。 要知道,薛林远当初之所以能在朝堂站稳脚跟,就是因为当初提出了七天建筑。 “天上七星,地上七天”,至今他还记得,当年薛林远做出七天建筑模型的时候,带给众人的震撼。 虽然七天建筑最终似乎没有实现,不过薛林远也因此荣升工部侍郎,从此开启了大好仕途。 如今武周灭亡,女帝归去,林远远在乾陵,牡丹却在天枢醒来,叫着他的名字…… 武攸绪隐约觉得,这其中似乎是有什么关联。 眼下牡丹病成这个样子,也许应该把林远叫回来。不管怎样,也该让这对有缘无分的璧人见上一面…… 武攸绪正暗自思忖,待明日一早就向相王建议,派人前去乾陵召回林远,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王爷留步,郡主等人都已经睡下了……” “闪开!都给我闪开,别拦着我!” 随着殿门打开,武攸绪闻言望去,只见一名俊朗英武的青年已经闯进来了。 夜色朦胧中,他还以为是林远回来了。 不过,此人明显不是林远。 看他横闯王府的气势,还有下人们口口声声叫着王爷,他定然是李家的某位郡王。 果然,此时李旦听到动静也出来了,看到此人大吃一惊。 “三郎,你怎么回来了?何时回的洛阳?” “父亲,牡丹姐姐怎么样了?她在哪里?” 李旦叹了一口气,指了指亮着灯光的屋子。 “就在那里,你去看看!” 风尘仆仆的李三郎顾不得理会旁人,甚至没有看到立在一侧的武攸绪,直接奔向那间屋子…… “姐姐,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李三郎看到床上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武牡丹,顿时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任凭他如何呼唤,姐姐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不是触到她的手还有些温度,牡丹姐姐这幅样子,真的和死去无异了。 三郎没想到,才几个月的功夫,姐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是谁害了她? 此时,在一旁守夜时候的武落蘅也醒了,看到李三郎哭了,她终于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隆基哥哥,你终于回来了,姐姐,姐姐她要不行了……” “落蘅?落蘅,你告诉我,姐姐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害了她?” 李三郎抓住武落蘅,激动的晃动着她,似乎抓着一颗救命稻草。 虽然在回来的路上,李三郎已经听人说了牡丹生病的前后情况,可是在他的心里,始终不相信姐姐会无缘无故的病倒,还病的如此厉害。 姐姐的身体一向不错,又精通医术,她怎么可能一病不起,以至无药可医? 一定是有人害她。 如今,只有找到姐姐生病的原因,才能找到救她的办法…… 第639章 逆天而行,命不该绝 屋内,李三郎焦急的询问着落蘅,想弄清楚牡丹的病因。 屋外,李旦也叫来了三郎的随身侍卫,想知道李三郎怎么突然就从乾陵回来了…… 询问之后,李旦才弄明白,原来是高力士偷偷给乾陵那边送去了消息…… 这也难怪,当初高力士能去上阳宫侍奉, 还是三郎把他安排进去的,为的就是让他保护武牡丹。 如今牡丹命在旦夕,三郎却毫不知情,高力士自然是坐不住的。 他犹豫再三,还是趁着李旦将牡丹接出上阳宫的时候,修书一封,花重金请人快马加鞭的秘密送去乾陵…… 其实高力士这封信,是给李三郎的, 也是给薛林远的。 牡丹此番凶多吉少,而他们都是姐姐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如今他二人同在乾陵,不管是谁,如果能回来看上一眼,都不至于终身遗憾…… 李三郎本就在乾陵待的心烦意乱,突然收到牡丹姐姐病危的消息,自然大惊失色,片刻不曾耽搁,就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所以临淄王就这么回京了?他这是擅离职守啊!” 李三有些生气,这事被韦后抓住,又要大做一番文章。 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回来也好,万一牡丹此番有个三长两短,以三郎的脾气,没能让他见上最后一面,一定会闹个天翻地覆的。 武攸绪在一旁听着,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那薛林远呢?薛将军可知道郡主病重的消息?他怎么没有回来?” “薛将军……薛将军怕是回不来了。” 侍卫神色黯淡,吞吞吐吐。 “哦?此话怎讲?薛侍郎怎么了?” 武攸绪心中一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薛林远也出事了? “薛将军如今也是身染恶疾,病重不起,怕是凶多吉少了。” “什么?薛林远也一病不起?他得了什么病?” 李旦和武攸绪闻言,诧异的对视一眼。 “说起来,薛将军这病也来的蹊跷。前些日子还只是有些心神恍惚,魂不守舍的,还有人说他是劳累所致,想着让他休息休息就好了。可没想到竟越来越严重,慢慢就变得糊涂起来,连身边人也不认识了,一味的满口胡说,谁也听不懂什么……” “那可有找人给他诊治?” “皇陵地处偏远,倒也请了几个大夫,不过并没什么用。此番郡主病重,王爷本想告诉他的,只是他已经昏睡不醒、自身难保了。也有人说他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李旦闻言,一脸的不可置信。 下人还在一旁,他不好多问,赶紧驱散了众人,自己赶紧进屋去找三郎问明情况了…… 武攸绪则是倒吸一口冷气。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林远和武牡丹如今都莫名其妙的身染重疾,病重至无药可医? 武攸绪困惑不已,想要跟着进去,又迟疑了片刻,扭头看向一行大师的屋子。 果然,一行大师正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院中发生的一切。 “大师,吵到您了……” “刚才是谁回来了?” “哦,是临淄王,也就是相王的三子李隆基。” “哦,临淄王。” 一行大师抬头望向了南天,此时南天原本暗淡无光的南斗六星,竟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他和武牡丹从小姐弟情深,此番专程从乾陵赶回来的。” “刚才你们说的薛林远,可是之前在嵩山营建 宫苑的那位薛侍郎?” “正是,大师还记得他?” “记得,这洛阳城的七天建筑就是出自他手?当年嵩山之上,他还想向我请教七星术……” “是吗?那还真是因缘造化。大师,这薛林远和武牡丹二人,就是当年在天堂地基里死而复生的金童玉女。如今薛林远远在乾陵,却也无端病倒,您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一行大师看了看武攸绪,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 的确,那对起死回生的金童玉女,身上是有些玄妙的。 是借尸还魂,还是通灵附体,他虽看不太明白,但他知道此番轮回已过,是他们回去的时候了。 所谓生死轮回,业果相续。 生死之间自有业力所牵,死亡只是躯体的死去,是生命的一种幻化形态,却并非终结。神识将伴随生前业力投生六道之中,由业力辗转往复,如同车轮,流转生死…… 这具色身,也只是神识经过的一个驿站而已。 想到这里,一行大师决意袖手旁观,顺其自然。 不过,还不等他转身回屋,室内的李三郎已经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一行大师的面前。 “大师,请您救救牡丹姐姐!” 原来此时的李三郎已经听父亲讲明了这些天的来龙去脉。如今名医对牡丹是无效了,只能依赖大师做法了。 听闻这一行大师精通北斗七星护摩仪则,有除病免灾、延命增福之奇效。 所以,李三郎顾不得许多,直接跪在一行大师面前,泪流满面的连声祈求。 “大师,求您快救救牡丹姐姐!” “阿弥托福。生死轮回,业果相续。有生必有死,还望施主不要执着贪恋。” 一行大师看着帝王之相的李三郎,想要开导与他,不过三郎根本听不进去。 “不,我不信什么生死有命,牡丹姐姐与人为善,行医济世,她不该如此枉死啊!” “施主,所谓生死如轮,武牡丹的肉身虽死,神识却随业力所牵,于六道之中辗转往复,死如再生。这对牡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新生啊!” “不,牡丹姐姐还有家仇未报,还有心愿未了,她不会甘心就这么走了的!” 任凭一行大师苦苦开导,李三郎根本听不进去,执意求他开坛做法,救牡丹一命。 一行大师有些为难。 眼下这个情形,他还有些看不透。 按说他是有些办法的,但也并无完全的把握,而且,他不确定自己此番是不是逆天而行…… “好,你既如此执着,贫僧就如你所愿。七日之内,如果牡丹魂魄不散,肉体不腐,就是她命不该绝。” 第640章 逢七必变,天意转圜 三生万物,逢七必变。 《周易》有载: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天之道,运行于道之内,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七是阴阳五行之和,也为周天变化之数。 故“七”为劫数,也是变数。 只要武牡丹能熬过七日之期,那就是命不该绝,天意转圜。 这七日里,一行大师驱散了院里所有闲杂人等,设立坛界,参星拜斗。 在他祈禳期间,众人不得入内,只留下三郎和落蘅在一旁侍候。 拜南斗,禳七星——一行大师所施之术,乃是匿星,而所匿者,正是北斗。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一行大师之所以答应救助牡丹,也是看到南斗日渐明亮,或许正是武牡丹的一线生机。 所以,此番他也不算逆天而为,一切就看武牡丹的机缘造化了。 不过,一行大师没有告诉三郎的是,即便此番祈禳成功,武牡丹也只能通过七星延寿“一纪”,也就是十二年…… 至于十二年后,那就再且看天意了。 —— 这七日里,李三郎日夜不休的守在牡丹床前,把一行大师交代的各项事宜,逐一牢记心间,片刻不敢放松。 实在困的熬不住了,他就拿火烛滴在自己的手臂,用灼热的痛感让自己清醒过来。 而小落蘅也打起精神,小心的守在一旁,不时以盐糖水滋养武牡丹快要干涸的生命…… 两人没有说话,却都抱着一个相同的信念,那就是牡丹姐姐一定会醒过来的。 不过,落蘅毕竟年纪还小,怎么熬得住七天七夜。 到了第四日,她终于熬不住了,坐在床边打起了盹。 三郎看着小小年纪的落蘅,心中泛起疼惜。 虽然牡丹姐姐一生与人为善,可如今病重在床,却只有落蘅和他守在床前,真心祈祷。 落蘅小小年纪,却能如此真心,可见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落蘅,你去歇息,我在这里看着就好。” 三郎轻轻的唤着落蘅,本想让她去休息,没想到落蘅一下子惊醒了。 她羞愧万分,赶紧站了起来。 “落蘅该死,落蘅不该打盹,若耽误了姐姐,落蘅的罪过就大了……” 落蘅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没事的,没事的,有我守着呢,你去歇着。” “不,我要守着姐姐。” 落蘅说着,学着三郎的样子,拿起烛台朝着自己白嫩的胳膊上滴了几滴蜡油。随着白皙细嫩的皮肤瞬间变红,痛感也让她清醒了许多。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守在牡丹床前…… —— 院中打坐的一行大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的微微一笑。 其实他之所以选择这二人来守护牡丹,自有他的道理。 所谓三生万物,一为万物初始之道,二为阴阳男女之道,三为阴阳后代之道,因此构生万物。 这少男少女阴阳和谐,才更能守护南斗新生之气…… 看着尽心竭力侍奉牡丹的二人,看着南天的南斗七星日渐明亮起来,一行大师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 七日后,有人惊奇的发现,天上的北斗七星竟然不见了,南斗六星却在南天熠熠生辉。 而武牡丹,也在这一夜缓缓醒了过来。 第641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山水遥遥,魂梦渺渺。 武牡丹悠悠转醒的时候,正是子夜时分。 夜空澄静,南斗明亮,就像指引她归来的明灯…… 这些日子,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硕大无边的黑洞,自己一直在下坠,却又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这个黑洞里幽深而寂静,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让自己无力抵抗。 其实一开始晕倒的时候,旁人的呼唤她都听得见,可她无力回答。 慢慢的,她的身体越来越微弱,像是快要承托不住灵魂的重量,她开始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但她的意识依旧是相对清醒的,从人们的话语里,她听到了自己可能很快要死去。 死了?死了也好,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回去了…… 可是,就这死了吗?就这么仓促的结束了自己的大唐之行吗? 仓促中,牡丹觉得有些遗憾,甚至有些留恋。 听着高力士的叹息,听着落蘅的哭声,牡丹想到了自己的太多未竞之事…… 还未给武瞾送葬,还未给裴家平反,还未助三郎登基,还未和兄嫂告别,还有小李白,自从分别后,还未再见一面…… 还有,最重要的,林远。 他在哪里,他怎么样?是已经回去了,还是依旧在这里游荡? 这场猝不及防的离别,让牡丹心中生出太多遗憾,可是,就像来时一样,她没的选择。 牡丹知道,这个黑洞或许就是自己穿越回去的通道,当自己跌到底的时候,或许一切就结束了。 所以,牡丹也只能接受了这个结局,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不过,这个黑洞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慢慢的,牡丹感觉自己不再沉重,不再快速下坠,而是缓缓漂浮了起来。 就像是一片羽毛,飘飘荡荡,无所依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想下去,下不去;想上去,却又找不到出口。 再后来,她的意识就彻底模糊了。 她像是陷入了一场长长的梦,似梦似醒,似真似幻,黑洞里也变的混沌一片…… 直到后来,黑洞里慢慢闪现亮光,她似乎才找到了方向。 而此时,所有的力量也都汇集了起来,就像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 缓缓的把她抬起来,又缓缓的送到亮光处…… 随着眼前逐渐明亮起来,牡丹知道,自己醒来了—就像从一个长长的梦里醒来,但这场梦,又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牡丹知道,此番睁开眼,也许就会面临一个未知的世界。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会是在医院里? 或许林远早已醒来,正守在自己的床前? 想到这里,牡丹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可惜映入眼帘的,并非医院的白墙素壁。 这精雕细琢的紫檀木床,这繁复华美的锦被绣衾,还有那帘钩挂着的精巧香囊,不时飘来一阵淡淡的幽香…… 这熟悉却又陌生的闺房布置,这分明还是大唐。 自己没有回去,竟然没有回去——一时间,牡丹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失望。 “姐姐醒了,姐姐醒了!姐姐!姐姐!” 第642章 五味杂陈,悲喜交加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耳边木鱼声声,让牡丹如梦似醒。 纵使眼前的三郎热泪盈眶,声声真切的唤着牡丹姐姐,此时的牡丹还是神思恍惚,双眼无神。 直到一行大师走上前来,将手中拂尘左右一甩,缕缕沉香飘入牡丹的口鼻,随之沁入心脾。 沉香过处,灵智皆复,牡丹的胸中之气也随之热了起来。 牡丹像是初生一般,又像是被唤醒了魂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这一次,她是真的醒来了。 看到牡丹的神色里有了一丝光彩,一行大师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姐姐,姐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李三郎紧紧的抓住牡丹的手,高兴的涕泪横流。 劫后余生的牡丹看着三郎,泪水也不由的涌出了眼眶。 这一幕,似曾相识。 之前三郎把自己从掖庭大狱救出那次,也是如此失魂落魄的守在床前。 这些年,每次自己有难,守在身边的都是三郎。 此时,守在外面的李旦等人听到动静,也都冲了进来,围在牡丹床前。 三郎,落蘅,相王,武将军,一行大师——还好,这些人她还是认得的。 看着众人关切的眼神,牡丹悲喜交加,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的不能说话,但牡丹的神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知道,自己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身体里原来住着的裴姝月,可能在这场搏杀中消失了。 不过,如今这对她也不再那么重要,因为在这幅身躯里,裴姝月和牡丹早已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她是裴姝月,是武牡丹,也是穆丹。 而且,牡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此番归来,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 看着三郎和落蘅围在牡丹面前泣不成声,一行大师朝着武攸绪使了个眼色,又看向了李旦,三个人默默的退了出来。 “大师果然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在下钦服。” “相王过誉了, 这也是天意转圜,武牡丹命不该绝,不过依贫僧看,她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悉心调养。”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牡丹醒了,李旦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一行大师确实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一旁的武攸绪看出了问题。 “大师,可是还有什么隐情?” 一行大师双手合十,直言相告。 “北斗禁咒之术,延寿只得一纪。” “一纪?也就是说,牡丹只有十二年的寿命了?” 李旦闻言,大惊失色。 虽然他早就听北斗禁咒之术,不可轻易尝试,可是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十二年后,再看天意。” 一行大师说罢,转身看向了武攸绪。 “此番耽搁许久,明日也该回山了。” 不待武攸绪回答,一行大师自行回了自己房内。 武攸绪知道,自己也该离开了。 此时的李旦还在为牡丹只有十二年的寿命震惊不已,武攸绪却是早有预料。 而且,他也早就看出了相王李旦对牡丹的情意。 李旦不善言辞,却老成持重,行事稳妥,此番若非他出手相救,牡丹哪里还能多活这十二年呢…… 在他看来,李旦也是牡丹最合适的归宿。 “相王,这些年,牡丹着实命苦,如今又连遭变故。宫中对她而言,比以往更加凶险……” 武攸绪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李旦也明白,他指的是如今皇帝和裴炎之间的仇怨,牡丹身为裴炎之女自然处境艰难…… “放心,我之前就答应过母亲,一定会护牡丹周全。” “那就好,那这余下的十二年,就靠相王庇佑爱护了。 ” 武攸绪拱了拱手,又朝牡丹房里看了一眼,也就回房去了。 院子里只留下李旦一人,心中五味杂陈…… —— 次日一早,牡丹感觉稍微好了一些,想要找一行大师致谢,没想到他和武攸绪已经不告而别。 病了月余,如今醒来,已经春暖花开。 牡丹这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相王府。 对于相王的救命之恩,牡丹感激于心,不过眼下她更想知道远在乾陵的林远的消息。 “三郎,你此番去乾陵归,可见到了薛林远?” 三郎闻言,愣了片刻。 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牡丹姐姐,林远病重的消息。 毕竟,姐姐才刚刚醒来,身体十分虚弱,万万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 所以,三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隐瞒。 “皇陵浩大, 诸事繁琐,大家各司其职,倒也没有碰面的时候,只听闻薛将军公务繁忙,竟不得一见。” 牡丹看三郎的神色,就知道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其实三郎不说她也知道,因为此番大病,她和林远之间是有一些心灵感应的。 如今想来,定是因为武瞾归天,改天换地,到了他们离开的时机,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如今自己因为一行大师的七星之术才顺利醒来,林远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运气…… 如果无人救治,也或许就此穿越回去了。 一时间,牡丹心中五味杂陈,竟然不知是悲是喜…… 第643章 主动请缨,心知肚明 牡丹醒后,已是春暖花开。 许是春日里的生机熏染,牡丹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也就日功夫,就能下地行走了。 在床上躺了这么久,牡丹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所以喜欢去园子里待着,晒晒太阳,看看花草,努力的恢复着身体…… 在她心里,一直想要早些恢复,这样才能赶上去乾陵送葬,才有机会看看林远,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随着身体逐渐恢复,对于林远,牡丹的心态也越来越乐观,她有一种预感,此番林远会和她一样逢凶化吉,而且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不过,她没有机会去求证,因为这些天,都是三郎和落蘅陪在她的身边。 相王是没有太多时间呆在府上的,因为“武瞾尚未安葬,如今葬期临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筹备…… 而且,因为李三郎的擅自归来,还有薛林远的突然病倒,乾陵那边也有些乱了。 好在薛林远行事妥当,早就安排的井井有条,皇陵工程倒也不受什么影响。 只是,眼看葬期临近,诸事繁琐,皇陵那边还是需要一位重臣一力主持。 李三郎因为担心牡丹的身体,说什么不再前往,李旦不得不再派人过去。 这一次,主动请缨的是武三思。 说是主动请缨,其实武三思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李旦身为主管葬仪的山陵使,葬仪之事基本就没有武三思说话的余地了。 说实话,如今的武三思不怕李显,却怕李旦。 在武三思看来,李显虽为皇帝,却软弱成性,毫无主见,论帝王心术尚不及姑母万分之一, 如今前朝后宫基本都是韦后做主。 而韦后虽然野心不小,能力和手段却和姑母差了太远。何况,如今韦后和上官婉儿,都已经成了他的帐中佳人。 随着武三思越来越受帝后的宠幸,他那原本熄灭的野心也慢慢复燃了起来…… 不过,他始终忌惮着相王。 李旦和李显不同,他表面无欲无求,内心却隐忍有谋,否则也不会在皇嗣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几年,在他们武家的明枪暗箭下还能安然无恙。 去年的神龙政变中,李旦就初露锋芒,一路干脆利索,迅速控制了宫外的全部叛军力量。 虽然在韦后的猜忌下,相王的权势大幅消减,但他的影响力始终不容忽视。 而武家之前对李旦的所作所为,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如今李氏当权,武家不被秋后算账已经万幸。 所以,武三思在相王面前也是小心翼翼,极力示好,这才主动请缨前去乾陵。 不过武三思此行,既是为了向李家示好,也是受了李裹儿所托。 随着三郎归来,薛林远病重的消息也传到了洛阳。 别人尚且不说,倒是急坏了几个女人。 一个是太平公主,一个就是李裹儿了 。 太平公主自不必说,她对薛绍的这个儿子向来十分看重。薛绍一案才刚刚平反,刚刚厚葬,如今林远突然病重,她自然十分忧心。 而李裹儿虽然是武三思的儿媳,却丝毫不曾掩饰自己对林远的爱慕之情。 这一点,武三思父子都心知肚明。 好在驸马武崇训性情温和,平日对李裹儿言听计从,十分纵容,并不计较。 对千娇百媚、身份尊贵的大唐公主而言,养几个情人早已见怪不怪。不管是之前的高阳公主,还是如今的太平公主,哪一个没有几段风流情事…… 所以,武三思也不以为意。 相反,他和薛林远本就有些交情,也知道林远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如今又手握兵权,如果趁机将之收入麾下,自己的力量岂不是又壮大了? 如今的相王父子,为了一个武牡丹已经自乱阵脚,而林远对牡丹也是一往情深,武三思知道,这是一个挑拨离间的好机会…… 所以,武三思才会迫不及待的前往乾陵,还遵照李裹儿的交代,带上了一众医术高超的名医,还有高僧名士。 其实他原本是想带一行大师过去的,可一行大师救活了武牡丹之后,立马踪迹全无,根本无从寻觅…… 武三思临行之时,太平公主难得也来相送,一再交待要对林远多加照拂,务必保他平安。 第644章 盖棺定论,无字丰碑 送走了梁王, 太平公主和李旦、李显这兄妹三人又聚在了一处,商议葬仪的最后事项。 父母之丧,人子之心则一;帝后之礼,国家之制迥殊。 眼下,丧礼仪式和备葬工作基本准备完善,预先选定的葬期也即将到来,唯有一项迟迟未能确立,那就是“泽天大圣皇后”的碑文。 其实按照传统,帝王陵寝本是不立碑的。 因为在人们看来,皇帝功于天地,根本无法用短短一篇碑文尽数表述,所以帝王陵寝之前历来不立碑。 只是武瞾向来特立独行,当年高宗下葬之时,她觉得应该用文字来描述一下丈夫的丰功伟绩,所以就给高宗立了一块碑。 那么如今到了武曌,帝王立碑似乎就成了一个新传统。 何况,双帝合葬,夫妻同穴,只有一块碑立在那里,总显得孤零零的。所以皇帝李显也想给母亲立一块碑。 只是,最为名贵的石料选好了,繁复精美的图案刻上了,这碑文却迟迟不能定下来…… 按说,这盖棺定论的碑文该由皇帝李显亲自撰写,可李显却犯了难。 所谓盖棺定论,毫无疑问,这碑文就是对母亲一生的定性和评价,会随着石碑永久流传,影响深远…… 究竟该怎么写,该如何给这一代女皇定性和评价,李显根本不敢轻易动笔…… 终究,母亲是“篡唐建周”的帝王,十五年的大周帝国也是不容掩盖的事实。对此绝口不提未免自欺欺人,但为此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却也有所不妥。 毕竟眼下大唐刚刚复兴,将武瞾葬入乾陵已经备受争议,实在不宜再起波澜。 关于此事,李旦和太平公主也是一筹莫展——对碑文的无从下笔,就如同他们对母亲的无从诉说…… 僵持良久,倒是太平公主想到了一事。 “皇兄,母亲临终之时,一直是牡丹陪在身边,如今牡丹已经醒来,可以问问她,母亲临终前可有什么遗言,她希望后世如何评价……” 李旦无奈的点点头,这才回府找到了牡丹。 —— 长门深闭,满园繁英。 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 这两日,府上的海棠初绽,重叠高低满园,开的十分热闹。 李旦回到府上的时候,牡丹正坐在廊檐下的软塌上赏花。三郎则在牡丹身边念叨着,并未发觉父亲的到来。 “姐姐,再过些日子,牡丹花就要开了,要我说,你还是搬去东苑静养……” “怎么,这里的花儿还不够看吗?” 李旦淡淡的接过话,走了进来。 牡丹想要起身行礼,李旦赶紧制止了。 “牡丹,你好生歇着,我和三郎有些话说。” 李旦示意三郎去一旁说话,不过三郎不愿离开。 “父亲,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姐姐也不是外人。” “那好,三郎,你回京已有半个月了,还没有回府?” “府里无事,回去作甚,眼下自然是照顾姐姐要紧。” “无事?听说你那刘妃还有半月就要临产,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行事怎可如此孟浪?” 三郎闻言,低头不语。 他十分不愿意在牡丹姐姐面前提到自己的家事,可这又是不可回避的话题。如今被父亲这么一说,三郎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牡丹这才知道,刘婉贞快要生产了。 这可是临淄王府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三郎的长子,自然十分重要。 其实这些日子,牡丹数次劝三郎离开,但他担心牡丹的病情有所反复,所以寸步不离。 “三郎,快回府,妇人生产素来凶险,你要多加安慰照拂。” 在牡丹的催促下,三郎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 支开了三郎,趁着落蘅也不在身边,李旦这才说明了来意。 “牡丹,看你气色好多了,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王爷请讲。” “如今葬仪一事,只有碑文尚无定论,我想知道,母亲在临走之时,除了袝庙归陵,去帝号,她可曾留下什么话……” “没有。” 其实相王问出此话的时候,牡丹已经明白了他们的心意,身为李唐子孙,他们定然是不愿为武曌这个大周帝王歌功颂德的。 “竟是一句都没有?” 相王有些不甘心。 “王爷还记得那首《临江仙》吗?” “自然记得。” “上皇昏迷之前的日子,总是念叨那句,是非成败转头空。她还问我,后人会如何看她,史书会如何写她……” “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牡丹看着相王, 淡淡一笑。她想到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无字碑。 看来,她今日要见证它的诞生了。 “我无法回答。” “这又是为何?” “佛家有言,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不可言,则无言;不可书,则无字。” “无言,无字?” 相王沉思片刻,有些明白了。 “你是说一字不镌,立座无字碑?这……这样合适吗?立碑而无字,旷古未有啊!” “王爷,上皇本就是千载独步、旷古未有的奇女子啊!有道是,道是无情却有情,是非功过任人评。” 牡丹这话,让相王茅塞顿开。 是啊,对母亲这一生而言,褒又如何,贬又如何,或许沉默和空白,才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好的诉说。 第645章 逐粮天子,金屋藏娇 碑文一事确定之后,备葬工作也到了最后阶段。 因为乾陵临近长安,君臣们早已议定,趁此送葬机会,一举迁都长安。 虽然韦后喜欢洛阳,不大愿意迁回长安,可涉及国本之事,也不能凭她一人喜好。 所谓新朝新气象,如今李唐复兴,还待在武周的东都洛阳,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纵使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都恢复了唐时旧制,但洛阳城和紫微宫里,依旧带着武周帝国难以磨灭的痕迹。 别的不说,端门外那高耸入云的武周颂德天枢,上面还刻着一个个鲜活的名字…… 还有紫微宫里巍峨壮阔的明堂,昔日武瞾在此布政垂惠、号令天下的身影似乎历历在目。 这些无一不是武周帝国的影子…… 长安才是大唐国都,作为关陇世家的聚集地,对李唐皇室有重大意义。 如今武瞾已逝,新皇和百官自然没有理由再留在洛阳。 还好,几年前武瞾曾迁回过长安,沿途行宫、宫室等已有所安排,如今也算轻车熟路。 所以,此番送葬队伍浩荡,皇室成员悉数前往,文武百官几乎全部跟随。 不过,洛阳城里还是要留下一部分官员和宫女驻守,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这东都洛阳城,他们早晚还要有回来的时候。 要知道,长安城虽然繁华富庶,却因为人口过剧增,粮食需求过大,缺粮危机也越来越严重。 这些年,缺粮成了长安人摆脱不了的噩梦。 哪怕是在丰年,关中自产的粮食,也只能勉强维持朝廷运转,很难有盈余。 而一旦遇到天灾,长安就会有断粮的风险。 此时,无论是发放储备粮还是外地调粮,都不足以解决问题。 因为长安所处的关中地区,南面秦岭、东据崤山,号称“四塞之国”,有地形险峻、易守难攻的优势,但这山川之险也意味着交通不便。 荒年之时,想要从各处调粮就耗费巨大,得不偿失,只能另辟蹊径。 早在隋文帝时,遭遇关中饥荒,他暂时迁都洛阳,开了隋唐两代君主“就食”洛阳的先河。 之后,隋炀帝营建洛阳为东都,从此凡遇灾荒之年,皇帝和他庞大的官僚集团就会因为缺粮,暂时迁都洛阳,就食东都。 这物阜粮丰的洛阳,也就成了朝廷的逐粮之地。 太宗李世民曾两次“就食”东都,高宗李治曾七次“就食”东都…… 到了武瞾当权,则直接定都洛阳,免于频繁奔波。 这两年关中地区风调雨顺,岁稔年丰,朝廷才有条件迁回长安。不过百官心里也清楚,他们早晚还有回来的时候。 所以,洛阳城还要留下一些官员驻守,而紫微宫和上阳宫自然也要留下宫女打理。 别人都还好说,关于武牡丹的去处,众人又有了争执。 依照韦后和李裹儿的意见,武牡丹应该先去送葬,然后守陵,这才是她这个罪臣之女最后的归宿。 对此,相王自然是不同意的。 可是他也清楚,纵使他不让牡丹送葬守陵,只要牡丹此番跟着去了长安,李裹儿早晚都不会放过他的。 眼下来看,留在洛阳,是对牡丹最好的安排。 所以,他以武牡丹身体虚弱,无法长途跋涉为由,要将她暂时留在洛阳,看守上阳宫。 一时间,韦后和相王争执不下。 “相王,武牡丹是上皇的御前侍女,如今送葬守陵乃理所应当,您一再阻拦,是否过于偏私?” 一听母后向相王发难,李裹儿立马帮腔,煽风点火。 “就是,如今宫里宫外流言纷纷,叔父贵为安国相王,是不是应该顾忌一下皇室的颜面?不该为一个罪臣之女乱了纲常。” 李裹儿目无尊长,阴阳怪气,众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 这些日子,随着牡丹的起死回生,关于她的流言也有了新鲜的版本。 纵使李旦三令五申,严控出入,但各种流言蜚语却如藤蔓一般,在洛阳城各个角落里悄无声息的疯狂滋长…… 这其中,最为香艳的版本就是关于武牡丹的爱情。 前有临淄王休妻再娶,后有安国相王金屋藏娇——牡丹和相王父子的关系,再度被人津津乐道。 对此,李旦原本懒得理会,不成想今日倒被韦后母女拿来大做文章。 眼看相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皇帝李显坐不住了。 因为早在相王将牡丹接出上阳宫治病的时候,他就答应过李旦,武牡丹此后就是相王府的人了。 没想到武牡丹竟然真能死里逃生,也是天意如此。 眼下再为此事争执,实在没有必要。 所以,皇帝李显终于发话了。 “裹儿,休得无礼。既是流言蜚语,那就不可信。武牡丹如今已经是相王府的人,她的去留,自然该由相王安排。” 李裹儿满脸的不服气,正要发作,被韦后呵斥了。 虽然韦后也有些不乐意,因为这个历来对她言听计从的皇上,一旦涉及到太平公主和相王,就会对弟妹有所偏爱,不过,她也不好当面驳了皇上面子,只得笑着看向了相王。 “裹儿年轻不懂事,出言无状,相王不要和她一般计较。那些流言蜚语虽不可信,但如今上皇宾天,身为子女理应守孝三年,不得婚娶。您却将武牡丹养在府中,实在于理不合啊。” 相王一听,冷笑一声。 “皇后母仪天下,考虑自然周全,臣弟纵使身正影直,却也架不住小人与口舌。正因如此,臣弟才会让牡丹留守上阳宫,而我回了长安,还何来金屋藏娇之说?” 相王的话,让韦后母女一时间无从反驳。 李显一看,赶紧打起了圆场。 “相王所言极是。再者宫城事务繁杂,也需要一些得力的人手,以武牡丹的资历和能力,留她在上阳宫打理宫务,应该最合适不过了。” 眼看相王态度强硬,又有皇帝的支持,韦后也不好再坚持,只得暂时妥协,同意将武牡丹留在洛阳。 不过是个婢女,将来总会有收拾她的机会…… 第646章 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对于让牡丹留守洛阳的安排,李三郎有些意外。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会这么安排,在他的计划里,原本是要带着牡丹姐姐一起回长安的。 不过,牡丹的身体确实还很虚弱,不宜长途跋涉,三郎也就没有异议。 反正待姐姐养好病后,再来接她也不迟。 牡丹虽然也有些意外,却很快就明白了相王的用意,她很清楚,相王此举是为了保全自己。 在韦后和李裹儿当权的情况下,自己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如今她也只能依赖相王的庇佑。 其实在牡丹的心里,她还是很想去乾陵看看的。 一是给武则天送葬,二是见一见林远,三是寻一寻周真人。 如今林远的生死尚且不知,周真人也多年没有消息,也不知他们是否还存活于世…… 牡丹始终相信,如果周真人还活着,他一定会救林远的\\u003d,也一定有办法救林远的。 这些日子,乾陵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虽然牡丹一直想去乾陵看看,看看一代女皇的万年寿域,看看这个千古皇陵的真实面目——只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她的精神确实恢复了不少,也能下地走路了,但想长途跋涉,却并不现实。 再者,牡丹只是想去乾陵看看,并不想移居长安。 对牡丹而言,洛阳是她最后据守的阵地,而若去了陌生的长安,自己就像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要面对更多的未知。 哪怕死了,也要死在洛阳——这是牡丹最后的坚持。 所以,她欣然同意留守,还主张提前搬回上阳宫。 搬回上阳宫的时候,牡丹本以为只是自己孤守,没想到,竟有不少的人陪着她。 原来,因为刘婉贞生产在即,也不宜长途跋涉,更不宜在送葬路上临盆,所以她也要暂时留在洛阳。 妇人生产,素来凶险,而相王和李三郎都是要去乾陵送葬的,相王有些不放心。 他知道牡丹精通医术,就干脆让刘婉贞也移居上阳宫,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这么一来,倒是给牡丹的肩头又加了一些责任…… 至于武落蘅,这位武家落魄的郡主本就无人在乎,讨人嫌弃,她自然不会跟去长安,而是主动要求跟着牡丹姐姐留在洛阳。 对此,韦后才懒得计较,都把她们这些郡主丢掉才好,也省的朝廷一直供养。 此外,高力士本就不得韦后的信任和重用,一直都被后宫排挤,此番也是受了三郎的嘱托,继续留守上阳宫。 就这样,举朝西迁长安之际,牡丹、高力士和武落蘅几个人又聚在了上阳宫。 上阳宫门内外,依旧有士兵看守,不过已经宽松了很多。 当然,几位落魄郡主留在这里,衣食供应上就没那么充裕了,几乎处于无人问津的地步。 还好有临淄王府的刘妃在,相王和三郎也就有了理由,命人往上阳宫里送衣食供给,旁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对此,李裹儿也懒得计较。 她如今已经顾不上为难武牡丹,而是迫不及待的要去乾陵看望林远哥哥了…… 第647章 洛水宽阔,细雨霏霏 梓宫启行,舁榻哭送。 发引日,行祖奠,启欑宫——哀册读毕,灵驾发引,皇帝哭引,百官随行。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绵延千里,六军恸哭,天下缟素,皇帝李显亲自护送“泽天大圣皇后”的灵柩返回长安,入葬乾陵。 这日,洛阳城内哀乐声声。 牡丹站在上阳宫的高岗上,远远的眺望着宫外的送葬队伍,默默的告别着女皇武瞾。 此刻,洛水宽阔,春风漫卷,细雨霏霏,整个洛阳城似乎都变的格外多情,似乎要一起为武则天送行。 随着哀乐声越来越小,队伍也越走越远,逐渐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洛阳这座城,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牡丹的心,似乎一下子也变得空空荡荡了。 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弥漫心头,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郡主,雨渐渐大了,你这身子刚好一些,咱们还是回去!” 高力士递上一件披风,又撑起一把油纸伞,轻声的劝着牡丹。 牡丹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 “都走了,紫微宫空了,洛阳城也空了。” “空了也好,趁着清净,郡主也好好的养养身子。之前大病一场,可把力士给吓死了。” 高力士一边说,一边疼惜的看着牡丹。 要知道,当时相王把牡丹接出去医治的时候,她已经数日水米不进,群医束手无策,他是真的以为从此阴阳两隔了。 没想到牡丹姐姐竟能起死回生,这实在是奇迹。 而关于牡丹姐姐七星续命的传言,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因为远在乾陵的哥哥也生病了,并且也是病情奇怪,无药可医,高力士只想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高力士暗自思忖的时候,牡丹也想到了林远。 她知道高力士和梁王府关系匪浅,也就直言以问。 “力士,梁王去了乾陵之后,可传回了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消息,应该一切顺利。” “哦……” 其实两人心里都在为林远担心,不过一时也无从说起。 牡丹看了看不远处的林苑,岔开了话题。 “对了,力士,周师父呢?” “哦,他已经去了长安,一个月前就过去了。” 高力士说着,叹了口气。 “其实他本是不愿意离开洛阳的,可谁让他的花艺了得,韦后指名道姓要他去长安打理宫苑。听说他此番带去了不少牡丹花种,想是要让长安城也开满牡丹!” 牡丹闻言笑了。 “只要有花花草草,对他而言,或许在哪里都一样。有时候想想,若像他一样埋头侍弄花草,心无旁骛,乐在其中,倒也难得自在。” “也是,不过我总觉得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两人说着,一起下了高岗,往回走了。 自从武瞾去后,之前的观风殿就空了下来,牡丹此番也只是住在附近的偏殿。 不过,每次牡丹都会绕过观风殿,看一看之前留在那里的花花草草…… 今日再过观风殿,牡丹才发现,在这场春雨滋润之下,去年周单父在这里种下的牡丹花,已经悄悄的开了…… 不愧是周单父,他种下的这些牡丹花开的浓艳热烈,灼灼其华,看的牡丹热泪盈眶。 牡丹弯下腰,摘下一朵白色的牡丹花,轻轻簪在发间——这些花儿,有些人是再也看不到了。 第648章 一筹莫展,担当不起 黄道吉日,起灵送葬。 载着武瞾的、梓宫的龙辗,依旧按着生前仪仗、谥册宝车、神帛铭旌,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随行其后。 越过洛河,路过龙门,队伍未作丝毫停留,沿着官道浩浩荡荡向梁山进发…… —— 此时,千里之外的乾陵,陵园已开,地宫待启,只待“泽天大圣皇后”的梓宫灵驾。 丧仪诸事已经准备完毕,而薛林远尚在昏迷之中。 纵使武三思带来了名医高士,轮番医治之下,依旧没有什么效果。 其中有一位曾给武牡丹医治过的御医,给林远诊脉诊脉之后,更是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薛林远的症状,和当初昏睡不醒的武牡丹极其相似,这种奇难杂症,已非医术所能及了。 不过这二人的症状虽然相似,却也有所不同。 相对而言,薛林远的病症似乎比武牡丹更怪、也重一些。 听他的副将说,林远这次倒下,既不是因为受了风寒,也不是遭了外伤,而是眼睁睁的熬到了这个地步。 原来,自从林远在西域刺杀赤都松赞,死里逃生之后,元气大伤,身体大不如前,远没有之前那么康健了。 而他此番长途跋涉,从北庭都护府来到乾陵之后,片刻不曾休息,就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忙碌,身体早就有些吃不消了。 去年,他先是连接修建了几座陪葬墓,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懿德太子(李重润)陵和永泰公主(李仙蕙)陵。 身为皇上痛失的爱子爱女,二人身份无比尊贵,他们的陵墓也是耗费了林远大量的心血。 尤其是给永泰公主李仙蕙修建陵墓的时候,林远的身体和精神已经不是很好了。 有人说,林远曾经是李仙蕙的驸马,如果婚事没有变动,永泰公主嫁给了林远,就不至于遭此横祸,胎死腹中…… 如今林远为她修建公主陵,也算是对她最后的交代。 至于林远心中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但是从那时起,林远就出现了精力不济,神思恍惚的情况。 直到后来,他给自己父亲薛绍修建驸马陵的时候,林远的精神又好了一些。 只是,这些事情刚刚忙完,林远正准备回京复命,宫中就传来了消息,武瞾殡天,重启乾陵…… 如此一来,林远自然又不能回去了。 修缮乾陵的这段日子以来,林远的精神大不如前。副将眼看他一日比一日憔悴,一日比一日萎靡,慢慢的不思饮食,懈于公务。 尤其李三郎来了之后,皇陵修缮一事有了依托之人,林远也就趁机休息了几日。 没想到,这一躺下,他就再也没起来了…… —— 武三思看着年纪轻轻却行将就木的薛林远,心中也是一阵惋惜。 毕竟,这些年他和薛林远还是有些交情的。 就是撇开二人的交情不说,林远如果真的一命呼呼,太平公主和李裹儿都不会答应。 所以,武三思一定要想办法救活薛林远。 既然御医说了, 薛林远的病和武牡丹很是相似,那么武三思心里也有了判断。 这些日子林远一直待在梁山,连接修筑了这么多座皇陵,无意中沾染上什么邪祟也未可知…… 毕竟林远和永泰公主,还真是有些纠葛。还有他父亲薛绍一幕,据说林远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 既然武牡丹都能死里逃生,那薛林远定然也是有法可治的。 虽然请不到一行大师,但此行武三思也带来了不少高僧名道,倒是可以试试。 可是,皇陵乃皇家重地,怎可随意驱鬼逐邪?搞不好就冲撞了哪位皇子公主的英灵,他是万万担当不起…… 就在武三思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驼背老道出现了。 第649章 不亡之国,不掘之墓 虽然此人坐着轮椅,玄纱遮面,可那高高隆起的驼背,还是让武三思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周真人。 周真人没有死,武三思早就猜到了。 当年嵩山封禅之后,众人皆得封赏,唯有武牡丹流放西域,周真人不知所踪…… 很多人都说周真人被埋在了嵩山脚下,武三思却不以为然。 当时他负责押送武牡丹,而武攸绪却匆忙前往乾陵——那时他就猜到了,姑母舍不得杀掉周真人,而是将他秘密安置在了乾陵。 说起来,乾陵确实是周真人最合适的归宿。 自古以来,未有不亡之国、不掘之墓。所以帝王的陵墓,为了防盗都费尽心思。 周真人精通奇门异术,九宫八卦,又一向忠心高宗,之前就曾驻扎修缮皇陵,在此布置玄门机关,保障高宗不受盗墓者的侵扰。 据说,不但地宫内机关重重,翻板陷坑、火油伏弩、流沙乱石等一应不缺,就连墓道也是依据奇门五行阵法排布,寻常人根本无法觅得入口。 这些机关玄窍,除了周真人自己,也只有守陵队两名老者知晓。 而武则天之所以留着他们,或许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顺利打开乾陵,再将自己安置进来…… 嵩山封禅之后,对外,周真人是戴罪已死之身,所以不能再住在陵署,而是被秘密安置在距地宫最近的一处配殿,变相的幽禁了起来。 因为周真人双腿已断,无法自理,武攸绪给他安排了两名小徒照顾日常,平时不得出房门半步。 就连这里的守陵队,也只有两名老者知道周真人的存在,还要死守秘密。 周真人也知道自己的使命,所以纵使双腿已断,纵使不见天日,依旧无所怨言,而是潜心修道,研究师父留下的推背图…… 年前薛林远过来,在玄宫附近大兴土木,修缮陪陵,周真人就知道,洛阳城里怕是变天了。 只是,他并未观测到天相变动。 不过,当临淄王李隆基赶来,开始整修乾陵,他就明白武瞾归天了。 熬了这么久,自己的使命终于要完成了。 还政李唐儿孙,回归皇后之位,与高宗伉俪情深——武瞾对自己后事的安排,让周真人感动而钦服。 果然是旷古未有的奇女子,能为她送行守护,周真人无怨无悔。 所以这些日子,周真人和守陵队的两名老者接触颇多,精心教导他们,在开启乾陵时需要注意的玄关。 也因为接触了外面,越来越多的消息传了进来。 周真人这才知道,薛林远病了,病的很奇怪…… 而过了几日,临淄王竟然匆匆忙忙,丢下一应事务擅自离开,听说是守灵的武牡丹莫名其妙病重垂危…… 身为守陵人,对这些事情本就十分关注。 而薛林远和武牡丹是昔日祭祀天堂的金童玉女,他们自然对此更有兴趣。 同时,乾陵这边也有了传言,说是武瞾归天,要带走这对金童玉女一起陪葬…… 周真人什么都没说,对此也并不诧异。 关于林远和牡丹的来历,他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牡丹当初没有说谎,他们的确是从未来穿越而来,那么如今也是他们回去的时候了。 当初他们过来,助力武瞾登基,改天换地,如今武周帝国结束了,武瞾归天了,他们自然该回去了…… 所以,周真人一开始是没准备出手救助林远的,只想顺其自然,看他自生自灭。只是没想到那几日天上星斗变幻,似是有高人做法…… 果然,过了几日,洛阳那边传来消息,武牡丹竟然起死回生了。 隐匿北斗,七星延命,这本是逆天而行,但竟然成功了,看来是武牡丹命不该绝。 周真人不明白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莫非当今皇上并非真命天子?还未到真正改天换地的时候? 但不管怎样,既然牡丹醒了,那么林远应该也死不了。 只是总这么半死不活的拖着也不是办法,周真人这才决定出面看看。 第650章 七魂三魄,魂不守舍 因为林远是住在皇陵陵署的,士兵官员来来往往,所以周真人此行小心谨慎,除了一身玄衣,还以玄纱遮面。 小徒弟推着轮椅,将他推到了林远的房前,士兵拦着不得入内,武三思这才闻讯赶来。 几年不见,周真人已经垂垂老矣。 坐在轮椅上的他,柴毁骨立,几乎缩成一团,只高高耸立的驼背,还有满头白发格外刺目。 一看到那驼背,武三思就认出了周真人,也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一定是来救林远的。 要知道,周真人虽然为人低调,籍籍无名,实际却颇有道行。 身为袁天罡的关门弟子,他的能力比那一行大师也不相上下,否则武瞾也不会一直把他养在明堂, 后又囚在乾陵。 本就是洛阳城里的故人,如今武瞾归天,武三思见了周真人,竟然颇有些感慨。 看到周真人,他就想到了明堂,想到了灰飞烟灭的武周帝国,也想到了已然归天的姑母…… 所以,武三思对周真人格外尊敬。 “真人别来无恙,快请进。” 武三思分外殷勤,周真人却没有多言,依旧寡言少语,拱手一礼后,就直接来到林远床前,给他看起了病。 果然如他所料,薛林远的脉象虚浮,面色苍白晦涩,脉象时断时续,很明显,这是失魂之症。 人受阴阳二气,合成形体,又有七魂三魄,魄是人体本源,魂却可以游走。 以魂守魄,以魄安魂,魂魄聚则生,散则死,只有二者守一,人才为人——如今薛林远七魂游走不归,魂不守舍,以致日渐衰弱,百毒入侵。 周真人看着奄奄一息的薛林远,无奈的摇了摇头。 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魂欲上天魄入渊,还魂返魄道自然。此番薛林远和武牡丹如果能够回去,那就是重生。 可惜,北斗隐匿,天意转圜,他们回不去了。 而薛林远也不知为何会七魂四散,这才昏睡不醒,半死不活…… 看周真人沉吟不语,武三思忍不住了。 “真人,都说薛林远此番病的奇怪,依您看……” “人之将死,魂魄离散,若要救他,须招魂复其精神,延其年寿。” “招魂?” 武三思有些诧异,他还以为周真人会像一行大师一样,使出什么七星禁咒之法,没想到竟是招魂这么简单。 不过,周真人既然说了此话,自然是有一定的把握,反正如今林远的情况,也别无选择,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一切皆听真人安排,一应所需我即刻着人去办……” “什么都不需要,只需找个清静之所,给我七日时间,这期间除了我师徒,不得有人打扰。” “七日?” 武三思有些迟疑。 因为洛阳那边早就传来消息,送葬队伍已经进发,怕是日功夫就该到了。 到时候,怕是没法和李裹儿和太平公主交代…… 不过,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武三思只能点头应允。 “依周真人的意思,这薛林远七日之后,就能醒来了?” “我保他七日可醒,不过醒来之后什么样子,那就不一定了。” “真人的意思是……” 武三思有些不解,但是周真人已经闭嘴不言,而是转身看向了窗外的陵蜀。 “此处人来人往,太过喧闹,后山有一宫观,平日少有人去,且把林远送去那里,七日后来接便是。” 周真人说罢,示意小徒弟推着他先行离开。 武三思赶紧派人抬来软轿,将薛林远搬了过去……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小徒弟摆好黄纸、朱砂,周真人挥笔而就,画下了一沓招魂符。 然后,他将这符在薛林远头顶的百会穴上擦了几下。 要知道,天门是头顶的百会穴,地门是双脚的涌泉穴,而这两处正是灵魂出入的地方。 之后,周真人对着符篆,嘴上念念有词……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窍未临;河边野外,荒庙庄村;公庭牢狱,坟茔山林;虚惊诉讼,失落真魂。” “今差山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受命童子送魂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敕!” 念诵了几遍之后,周真人将招魂符烧灰冲水,让小徒弟喂给林远喝下…… 不过,仅仅这些,对薛林远而言显然还不太够。 周真人沉吟片刻,从道袍内掏出一个八卦丹药瓶,从中取出一粒还魂丹。 小徒弟在一旁看到了,有些吃惊。 要知道,这还魂丹可是师父最为珍贵的东西,有起死回生之效,平日从不离身。 这几年,师父有好几次被病痛折磨,都是靠它撑了下来。 只是,乾陵并无炼丹之所,这还魂丹也是师父在洛阳故人所赠,如今仅剩下几粒了…… “掰碎了,给他服下。” “师父,这还魂丹不多了……” “无妨,为师以后也用不上了。” 第651章 长陵合葬,备极哀荣 三日之后,薛林远依旧昏睡不醒,乾陵却热闹了起来。 原来,送葬队伍到了。 一人死,天下丧——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僧尼道冠,皇室官府上下倾巢而出,在皇帝李显和相王李旦的引领下,浩浩荡荡的将武瞾的梓宫运到了乾陵。 依照惯例,梓宫到达陵地后,会先奉安于下宫,待司天监选定的吉日掩皇堂。 吉日就在三日之后,在这三日期间,还有无数繁杂的祭奠礼仪。 再度来到父亲高宗的帝陵,李显和李旦心中感慨万千。 生同衾,死同穴,一座帝陵,两个皇帝,不管“李唐”还是“武周”,终究抵不过夫妻恩义,伉俪情深。 此时,李显和李旦兄弟一心,更像是一对孝子,要将自己的帝后父母合葬一处。 梁山这块灵地吉壤,共有三峰,北峰最高,上摩烟霄,正是乾陵“玄宫”所在;而南面两峰较低,东西对峙,为陵之天然门户;中间为司马道,即神道。 沿司马道向上,共有近六百级台阶——主峰独尊,山脉为翼,神道步步升高,形成天然的祭祀之地。 拾阶而上,神道两侧对称列置着各种石刻,有华表、冀马、驼鸟、石狮、仗马、翁仲等,比拟百官衙署,仪卫之制;而在阙门附近,还有六十余尊蕃臣石像…… 除了尚未开启的地宫,还有献殿,阙楼,下宫以及陵署等。 下宫和陵署本就有几百座房子,以供守陵、修陵之用,如今为了文武百官,更是加盖许多,一应王宫重臣得以安置下来。 而献殿前的广场,则是留给子孙后代、百官僚属祭祀的场地。 就是在这里,皇帝李显再度宣读了《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重申了对母亲武则天的至高评价: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 说起来,这犹如神来之笔的哀册文,正是崔融的绝笔。 为了报答武瞾的知遇之恩,给这位千古女帝备极哀荣,崔融撰写《哀册文》可谓殚精竭虑,还曾跑去询问武牡丹,武瞾临走之时可有遗愿…… 正是在他走后,牡丹开始重病不醒,而崔融却因忧思伤神,加之哀伤过度,也是一病不起,在写完最后一个字后,竟至绝笔而死…… 前有武牡丹为之守灵,昏迷不醒;后有崔融悲情撰文,为之丧命——这两人的经历更是给武瞾的离去增添了一抹悲情色彩…… “前殿临朝罢,长陵合葬归。山川不可望,文物尽成非”——如今,崔融已死,而他呕心沥血写就的《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则会与武瞾一起安奉乾陵。 告祭天地、行香奠酹,一应仪式举办之后,就要开启乾陵地宫了。 或许是武瞾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住乾陵,当初安葬高宗之时,这地宫的大门并没有完全封死,而是让能工巧匠设计了可以反锁的自来石。 这种“自来石”的大石门,在关闭之后,外面的人怎么推都推不开,只有一种特制的“拐钉钥匙”才能开启。 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方便再次开启地宫大门,保证地宫完好。 如今,看守钥匙的守陵官奉上钥匙,奉命开启地宫…… —— 择吉时,掩欑宫。 入葬地宫这日,百官齐聚山陵,李显在梓宫前祭酒三爵,每一爵行一拜,百官随行。 奉安地宫吉时一到,随着石门缓缓开启,皇帝李显扶棺,带头恭引龙輴进入地宫,李旦和王公大臣随行其后。 皇帝亲将梓宫送入地宫,奉安在宝床之上,一切安置完毕,一应人员陆续退出地宫。 最后,由陵寝工部专事人员关闭地宫,将石门封好。 因为帝后已然合葬,这乾陵地宫是再也不会打开了,所以,为确保皇帝陵寝的安全,这次封门可是用尽了能工巧匠的智慧。 所谓十墓九空,为了防盗,这地宫之门的封闭就显得尤为重要。 好在林远在昏睡之前就给工事人员探讨过此事,有了切实可行的方案,如今只需按照之前议定的执行也就是了。 依林远所言,想要墓门牢不可破,坚不可摧,以常规的石门封闭断然是不行的。 他主张,在墓道与墓门之间先用石条填砌,石条之间再用铁栓板栓拉,最后再以锡铁熔化灌缝浇铸——如此铁石结合,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陵宫掩闭后,尚有四项重要祭礼,即虞祭、袝祭、祥祭与禫祭,而安排好守陵的人,规模庞大的送葬队伍就该返回长安了。 就在队伍即将离开之时,林远终于醒来了。 第652章 形影相吊,孑然一身 林远醒来的时候,武瞾已经下葬,乾陵地宫也已封闭,精疲力尽的周真人正在一旁打坐安神。 连续熬了七天七夜,就连站在床前守候的小徒弟,也困得直打盹。 所以,一时间没有人发现,林远已经醒来了。 躺了这么久,薛林远身体虚弱极了,脑子却很清醒。 虽然这几日都在昏睡,但是他的神智却在一点一点的恢复。尤其这两日,他甚至可以听到外面的动静,听到他们师徒说话的声音。 这几天,自己吃了几颗丹药,周真人如何叹息,小徒弟如何抱怨,林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送葬队伍已来,乾陵地宫已开,也知道他林远终于活过来了。 是的,这一次活过来的,是林远。 而薛崇轩,或许是因为完成了给父母申冤平反的心愿,已经从这幅躯体里抽离了。 不过,这些年的经历和记忆已经留在脑海,挥之不去,两人也早已经融为一体。 薛林远静静的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头顶藻井的莲花图案,思绪翻涌。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回忆着这些年的遭遇。 周真人今日的救护,让他想起了自己初次来到大唐的那一天。 那一次,也是周真人救了他们。 那时候,他和牡丹还是十二岁的金童玉女,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甚至连一座香炉都搬不动…… 也因为弱小无助,他们被迫分离,一个成了白马寺的小和尚,一个成了掖庭的小婢女——这些年来,他和牡丹受尽了苦楚和分离。 不过,虽然十五年前的林远手无缚鸡之力,却在尽自己最大努力保护着穆丹。 可这些年,他又做了什么…… 林远此时想来,悔恨不已。 如果说之前他的思绪还算清楚,为了两人的安全委曲求全、养精蓄锐,可慢慢的,他就忘了林远的初心。 尤其他在西域刺杀了赤都松赞,重伤又醒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林远的记忆。 前几年,他被薛崇轩复仇的强烈意愿蒙蔽了心智,一心建功立业, 为父申冤,疏于对牡丹的保护和照顾。 也因为自己失去了林远的记忆,没有了先知优势,他竟然置牡丹安危于不顾,任她回到洛阳…… 林远知道,自从神龙政变,武瞾退位后,牡丹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 如今李显登基,还有一个心狠手辣的李裹儿,牡丹的危险处境可想而知。 这两年,牡丹受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罪,还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而他全都缺席了。 想到这里,林远就心痛无比。 十几年过去了,他们也由当初十二岁的金童玉女,快要到了而立之年。 而他们依旧形影相吊,孑然一身…… 其实林远明白,以牡丹的聪慧美丽,若想嫁人的话,多少王孙贵族等着她挑,又何至于蹉跎至今…… 不说别人,这些年相王父子对牡丹的情意,林远早就看在了眼里。 可不管远去西域,还是留守洛阳,她一直未嫁,可想而知,她一直在等着自己。 想到这里,林远想起了之前碎叶镇的千金医馆,那时候牡丹曾出言试探,有意让他留下,二人从此厮守,可惜那时候的他已失去了林远的记忆,一心只想着复仇…… 林远正在暗自思忖,门外响起了一阵吵闹声。 原来,是李裹儿带人来了。 第653章 稍安勿躁,不知死活 其实李裹儿刚到乾陵那天 ,就找到了梁王武三思,要去看望薛林远。 不过梁王把她拦下了。 他说了,周真人千叮咛万嘱托,七日之内不得有外人打扰,否则可能会危及林远性命。 李裹儿闻言,只得作罢。 好容易等到七日已过,周真人这边却没有动静,眼看就要返回长安,李裹儿再也坐不住了。 不管林远是生是死,她要亲眼看到。 所以,李裹儿带着一行人马,偷偷赶到了后山道观。 为了保证林远的安全,武三思特意安排了一队人马专门守卫道观,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所以一时间起了一点冲突。 小徒弟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赶紧出去查看情况。 “小师父,不是说七日吗?如今七日已过,怎么还没有动静?” “公主稍安勿躁……” “什么稍安勿躁,我看你们是故弄玄虚!要么叫你师父出来,要么让我进去……” 林远听着外面的争吵声,知道又是李裹儿来了。 其实这两日,他隐约听到小徒弟在周真人面前念叨,说安乐公主数次派人前来询问,想要见见林远,只是都被挡了回去。 如今七日已满,她就来要人了。 想到李裹儿,林远在心里轻叹一声。 其实李裹儿对自己的情意,林远早已知晓。 早在他还在北庭都护府的时候,太平公主就曾经去信和他提起过此事。 林远不知道,李裹儿是何时对他情根深种的,更没想到,她竟像当年的太平公主一样,当众求婚,要武瞾将自己赐给她做驸马…… 虽然最终此事未成,但也足以说明李裹儿对他用情至深。 回想起来,林远对李裹儿也不过只是几面之缘。 当年李显一家尚在房龄,他数次过去帮助他们,不过是想给自己铺条后路。 那个时候李裹儿年纪尚小,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把她当成孩子一般哄哄抱抱。 说起来,就算林远想要利用大唐公主达成什么目的,那也是她的姐姐李仙蕙,因为她不会对牡丹造成什么伤害。 只是,可惜了那个温婉善良的姑娘…… 前些日子,林远为永泰公主修建公主陵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些亏欠的,所以心事重重。 也或许在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被病邪所侵了…… 如今姐姐李仙蕙不在了,妹妹李裹儿竟然又盯上他了,这让林远有些烦恼,又有些喜悦。 要知道,李裹儿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安乐公主,如今李显登基不久,眼下应该是安乐公主最为风光的时候了。 李裹儿深受李显喜爱,权倾天下,甚至能以皇帝的名义直接任命官员,公开卖官鬻爵,以至王侯宰相多出其门。 如果林远愿意,让她去找皇帝,给他封个宰相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林远也明白,也正因为李裹儿对自己有情,才对牡丹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 想到李裹儿对牡丹的步步紧逼,林远就心生恨意,可是林远也很清楚,自己和牡丹想要活命,如今的李裹儿万万不可得罪。 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裹儿的时候,门外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李裹儿已经没有耐性了。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道士,要么叫你师父出来,要么给我闪开!” ‘公主稍等。’ 小徒弟哪里抵得过蛮横无理的公主,只得赶紧返回屋内禀告师父。 “师父,师父,七日已到,薛将军还没醒,可是公主又来要人了,这可怎么办呢?师父……师父?” 小徒弟慌慌张张的叫着周真人,甚至没有发现床上的薛林远已经醒了,只是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又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叫了半天,周真人毫无反应。 小徒弟心中疑惑,奇怪的端详着师父。 旋即,他像是明白了什么,颤颤悠悠的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周真人的鼻息,顿时心惊肉跳,面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哭了出来。 原来,不知何时,他的师父周真人已经羽化登仙了。 第654章 不谙世事,温婉天真 听到小徒弟的哭声,门外的李裹儿吓的花容失色,她还以为林远死了,赶紧闯了进来。 “林远哥哥!” 一进屋子,这才发现小徒弟跪在一个驼背老道的身边,哭泣不止。 “这……这是怎么了?” “师父,师父他羽化登仙了……” 李裹儿闻言,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周真人死了,不是她的林远哥哥就好。 她没有理会哭泣的小徒弟,转身去找薛林远。 “林远哥哥,林远哥哥没事?” 此时,林远被周真人仙逝的噩耗震惊的不知所措,一时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李裹儿,干脆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李裹儿看到林远的脸,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她看来,林远哥哥黑了,瘦了,却依旧潇洒俊美。此时他就那么安静的躺着,有一种苍白柔弱的美。 “已经七天了,怎么还不醒呢? 李裹儿拉着林远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又不放心的探了探林远的鼻息。 一股浓郁的幽香袭来,林远差点打了喷嚏,只能极力忍着。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梁王武三思来了。 原来,武三思听闻李裹儿带人来了道观,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赶紧赶了过来。 远远的,他就听到里面的喧闹和哭声,还以为林远出什么事了,没想到,周真人竟然仙逝了。 “小师父,周真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仙逝了?那薛将军怎么办?” 小徒弟只顾伤心,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师父说走就走了,并没有交代什么,他也不明所以。 李裹儿看小徒弟一脸懵懂的样子,十分不满。 “早就知道你们在故弄玄虚,现在倒好,人还没救过来,周真人自己死去了,这算怎么说的?” 李裹儿的话,让满腹委屈的小徒弟十分不满 ,忍不住顶起嘴来。 “家师年纪已大,身体向来不好,此番连续七日不眠不休,本就疲惫不堪,又把自己平日服用的救命丹药也给这薛将军吃了,这才油尽灯枯。公主不知感恩,还说出这等话来,实在让人寒心。” “你……” 小徒弟自小跟着师父,很少与外人来往,生的心思纯良,说话不卑不亢,倒让李裹儿一时无言以对。 武三思也不与这小徒弟计较,一边为周真人惋惜,一边为林远发愁,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小师父,你说你师父给林远吃的什么丹药?可还有吗?” “没了,都被他吃光了,那本来是师父的救命丸药,师父都给他吃了……” 一旁的李裹儿闻言,不高兴了。 “管你什么名贵丹药,只要说出个名字,我堂堂安乐公主什么弄不到,你只管说来!” 小徒弟恨恨的瞪了李裹儿一眼,不去理她,只是把打坐的周真人缓缓放下,整理仪容。 李裹儿哪里受到过这种轻蔑,当即就发作了。 “你若说不出来,那就是欺君罔上,我让你师徒死无葬身之地!来人,把这小道士给我绑起来!” 床上的林远听着这动静,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下去了。 周真人为了救他才一命归西,如今怎能不得善终? 于是,林远赶紧咳嗽一声,装作突然醒来。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徒弟身上,他这边的动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谁都没想到,林远就这么醒来了…… “林远哥哥!你醒了,你醒了!” 李裹儿高兴极了,不管不顾的抓住了林远的手。 林远有些排斥,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眼下,他不能得罪李裹儿,只得接着装糊涂,以大哥哥的身份和语气哄着李裹儿。 “裹儿,你怎么在这儿,周真人呢?” “周真人已经仙逝了。怎么,林远哥哥,你是不是很不舒服,我这就带你回长安,请御医来给你诊治。” “不,裹儿,林远有一事相求……” 林远刚刚苏醒,身体还很虚弱,两句话还未说完,已经额头冒汗,气喘吁吁。 李裹儿赶紧安抚着他。 “林远哥哥,跟裹儿还客套什么,有什么事只管说。” “裹儿,周真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请务必以礼相待,妥善安置他的后事。” “哦……这个放心,裹儿明白,我一定会厚葬周真人的。” 李裹儿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刚才对周真人的恶言恶语,也不知道林远哥哥有没有听到。 在林远面前,她希望自己还是一副不谙世事,温婉天真的模样。 林远看着眼前的李裹儿,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虽然她如今已经贵为大唐公主,不过还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小女子。 说起来,她也没有多么曲折幽深的心思,如果慢慢引导,很容易为他所用。 想到这里,林远朝着她微微一笑。 第655章 不管不顾,心无旁骛 此时,身后的武三思也凑了过来。 虽然看到林远醒来,他也很欣慰,可是李裹儿毕竟是武家的儿媳,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拉着林远的手,还当着他和众人的面,实在是有些于理不合。 不过,武三思哪里敢说李裹儿什么,只是轻轻的拍了拍林远。 “林远,你醒了就好,这些天,可把我担心坏了。” 看着武三思关切的神色,林远也有些感动。 说实话,他和武三思原本只是利益关系,不过这些年的交往下来,倒也生出了一些情意出来。 别的不说,此番多亏武三思的协助,自己才能在周真人的救助下活了过来。 所以林远对着武三思感激一笑。 “多谢梁王救命之恩。” “快别多礼,你醒了就好,眼下皇陵这边诸事已毕,咱们收拾一下,也该返回长安了。” “就是,林远哥哥,这里地处偏远,等回了长安让御医好好给你诊治一番。” 林远闻言,迟疑了片刻。 眼下他并不想贸然回到长安。因为他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弄清楚。一旦回去,怕就要被裹儿牢牢缠住,不得自由。 所以,林远不想回去。 如今他最想知道的是,牡丹的情况如何。 林远很清楚,这一次,牡丹一定没有来乾陵送葬。 如果她来了,一定会来看他的,可这几天,他在半睡半醒之时,从来没有听小和尚和周真人提起过牡丹…… 武三思看出了林远的心思,知道他还牵挂着牡丹。 不过,当着李裹儿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只得暂时岔开了话题。 “林远,周真人已逝,你继续待在这里也不合适,还是先搬回陵署,也好有个照应。其他的事,咱们再做打算。” “也好。” 林远不好推辞,只得点头答应。 这时,李裹儿已经让随行士兵抬了一顶软轿进来。 林远一看,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 林远说着,就想要自己撑着下床,可双手根本使不上力气,连起身都起不来。 他有些绝望的躺了下来,自己的身体已经弱到这个田地了? 莫不是瘫痪在床了? “林远哥哥,你快躺好,不许逞强,昏睡这么久,滴米未进,哪里来的力气走路……” 李裹儿安抚着林远,士兵们已经把他抬了起来,放置在软床之上。 此时,周真人尚在一旁的卧榻之上躺着,小徒弟心无旁骛,正在帮他诵经超度。 林远赶紧让士兵停了下来,努力探起身子,朝着周真人深深行了一礼…… 原本,他还有好多困惑想要问一问周真人,如今看来,再也没机会了。 —— 回到陵署之后,御医就来给林远诊治了。 除了身体虚弱,他们倒也诊不出什么,眼下既已醒来,只管好好将养就是。 而趁着李裹儿被皇后叫走了,武三思这才有机会和林远,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林远,此番大多人都回了长安,只有少数人留守洛阳。“ “那牡丹呢?” 林远和武三思相熟,倒也不避讳,直接问了出来。 “前些日子,牡丹和你一样,也是大病一场,幸得相王救助才捡回一命,如今她身体虚弱,就暂时留在洛阳。” “哦,她也病了?和我的情况一样吗?” “你们病倒的时间都差不多,病症也都很奇怪,反正大家都说是奇症……” 武三思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着林远。 “说起来,你们当年这对金童玉女,还真是有些异禀在身上,若说你是周真人用命换回来的,你知道牡丹是怎么醒过来的吗?” 林远没有说话,他虽然猜不到,但他知道,一定有高人出手。 第656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武三思看着林远,缓缓的吐出了僧一行的名字。 他知道林远素来仰慕一行大师,早在武则天嵩山封禅的时候,两人就曾慕名前去拜访,只是一直不得见。 此番林远和牡丹一同生病,僧一行用七星之术救了牡丹,而周真人用招魂大法救了林远。 如此蹊跷的遭遇,这二人身上定然是有些什么秘密的。 随着洛阳城里流言四起,什么金童玉女,天命之女,武三思也在心里犯过嘀咕,只是一时无从查起。 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林远和牡丹皆非常人。 别的不说,就凭他们能数次化险为夷,遇难成祥,应该是大富大贵之人。 所以,武三思对林远和牡丹,始终没有赶尽杀绝,眼下自然也要尽力拉拢——主动给林远透露牡丹的消息。 —— 牡丹竟得僧一行出手相救,林远闻言,又惊又喜。 僧一行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当年他筹建七天建筑的时候,就曾想要拜访求教,只是不得一见。 没想到,他竟然肯救牡丹,还动用了北斗禁咒之术。 看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僧一行果然有通天彻地之法、神鬼莫测之能…… 不过,斗转星移,乾坤变幻,此番他和牡丹起死回生,尚不知是福是祸。 毕竟,十五年已过,武周帝国已亡,此番武则天归天,他和牡丹同时受难,应该是穿越回去的契机…… 可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们终究还是没能回去,而是留在了大唐。 如此看来,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今周真人已死,牡丹尚不得见,林远也是毫无头绪。 眼下的林远别无他念,只想赶紧回到洛阳,见到牡丹,告诉她,林远回来了。 林远一时思绪万千,只可惜身体虚弱的他,有心无力,完全动弹不得。 想到这里,林远神色忧戚,长叹一声。 “多谢梁王告知,此番林远虽死里逃生,却只剩残躯一副,怕是毫无用处了……” “薛将军此言差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薛将军的仕途,怕是不可限量啊!” 武三思笑了笑,压低了声音。 “别忘了,当初是谁数次前去房龄探望,又是谁将庐陵王接回洛阳……” 林远闻言,有些尴尬,毕竟当初奉密旨接回庐陵王,他是瞒着武三思的。 不过,武三思显然并不介意。 “薛将军,如今皇上登基不久,正缺良将贤相,你年纪轻轻,又有拥立之功,还深得圣上和安乐公主的信任,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啊!” 对于朝局情势,八面玲珑的武三思一向看的很透彻。 如今的他,在韦后和婉儿的庇佑下虽然还算风光,但自己顶着武家的帽子,怕是早晚要被李家清算。 毕竟,依靠女人,终究是不牢靠,也是不长久的。 趁着如今皇帝软弱无为,武三思想要趁机壮大自己的势力,真正的掌控前朝后宫。 他知道,林远有这个能力。 当初林远数次前去房龄,虽然是在他的安排之下,但林远显然背着他做了很多动作,才会让李显夫妇对他赞不绝口,就连李仙蕙和李裹儿姐妹都对他一往情深。 很明显,林远具有高瞻远瞩的目光。 所以,武三思眼下迫切的想要拉拢林远,毕竟,他们是有些老交情在的。 不过,面对武三思的拉拢,林远不置可否。 精通历史的林远很清楚,眼下武三思虽然风光,但武家的好日子怕是没有几天了,很快,梁王父子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所以,他不会轻易站队。 何况,他还没想清楚自己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梁王过誉了。想我林远这些年数次经历生死劫难,倒也看淡了荣华富贵,只愿平平安安就好。” 听林远如此说,武三思知道是推诿之词。 毕竟,武家如今虽然还有些风光,但和李家已经比不得了,林远如此审时度势之人,或许已经在避嫌了。 不过,武三思早就想好了对策,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第657章 挑拨离间,有言在先 在武三思看来,如今的朝堂势力看似错综复杂,实则很是简单。 在姑母的运筹帷幄和他的推波助澜下,当初发动神龙政变的张柬之等五王被皇上怀疑,先后被贬,如今已是待宰羔羊;而韦后重用的那些外戚都是些平庸之辈,不足为患。 太平公主虽然实力不容小觑,不过她终究是武家的儿媳,这些年来和武家已经密不可分,所以不用担心她和武家作对。 真正需要忌惮的,是相王和他的几个儿子。 毕竟,他们武家和相王家,是真的有血海深仇的…… 时至今日,相王父子对他们武家之人还是敬而远之,冷面以对。 所以,不管林远投奔太平府上,还是效忠李显麾下,武三思都不在乎,只要他不像牡丹一样,和相王父子联手,就是自己的朋友。 眼下,是使出离间计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武三思轻轻一笑。 “薛将军这话,倒让我想起一人。若说无欲无求,该是武牡丹最为淡泊了。这些年,她一直与人为善,置身事外,可如今又如何呢?” 说到这里,武三思故意顿了一顿。 “之前她受的那些苦且不提了,单就上次掖庭大牢里的九死一生,至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啊!才貌双全的武牡丹,竟至刺面毁容,如今不得不遮面示人,可怜可叹啊!” “什么?刺面毁容?这是怎么回事?” 林远闻言,大吃一惊。 之前,他只知道牡丹曾在掖庭受难,没想到竟被毁容…… 武三思轻描淡写,又添油加醋的描述了当时的一番情形。 “说起来,裹儿当时对她用刑也是情势躲避,当时全城清除二张余党,武牡丹却无法自证清白,这才主动刺面,以证真心……” 林远听的心中滴血,他太明白,这哪是什么自证清白,而是牡丹不得已的自保之策。 一定是李裹儿公报私仇,嫉妒牡丹,才会如此恶毒…… 看林远神色微动,明显心疼了,武三思适时的把话题引到相王父子身上。 “幸好当时相王父子极力相救,甚至不惜以权势交换,这才救出了牡丹。” 林远闻言,淡淡一笑。 “也是,牡丹曾为东宫少傅,和相王父子一向交好,三郎和她更是姐弟情深,也多亏了他们的照顾。” 林远知道李三郎对牡丹十分上心,也听说了三郎从掖挺大牢救出牡丹的事情,所以并不意外,只是语气里有些失落。 不过,武三思却意味深长的笑了。 “姐弟情深?临淄王对牡丹的情谊怕不止是姐弟情深啊。你还不知道,这三郎把牡丹救出大牢之后,就安置在自己府上照顾,且日夜留宿,更要停妻再娶,休了太原王氏的正妃,一时间闹的满城风雨……” 林远闻言,神色有些难堪。 他早知道三郎喜欢牡丹,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林远很清楚,武三思说这些话一定另有用意, 所以尽量表现淡然,不动声色。 “是吗?我倒忘了,三郎如今已经长大了。说起来,临淄王风流倜傥,英俊有为,牡丹若能嫁给他,也算是良缘佳配。” 武三思一看火候不够,干脆再加一把火。 “说来也是,牡丹虽然年纪比三郎大上几岁,倒也还算般配,不过皇上还没说什么,相王倒是棒打鸳鸯,主动把他们给拆散了。” “这是为何?” 林远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了出来。 “这个……嗨,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不足为信。” 武三思原本想卖个关子,诱敌深入,不过林远已经觉察出自己话有不妥,所以及时打住,不再追问。 “既是流言蜚语,那自然不必理会。” 虽然林远不按常理出牌,武三思还是要坚持到底。话已至此,该说的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所以,武三思自己又把话扯了回来。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虽说是流言蜚语,不过也有些可信之处。” 林远不想再听,武三思却不管不顾的说着。 “前些日子牡丹在上阳宫守灵,病重垂死之际,相王不惜得罪皇上皇后,坚持接牡丹出宫,将她养在府中,还遍请名医,日夜守候……后来我才知道,国丧之际,相王之所以能将牡丹接进府里,是因为有言在先。” 说到这里,武三思故意顿了顿。 林远果然忍不住了。 “此话何意,什么有言在先?” “听说皇上已经同意,将牡丹赐给相王为妃,所以才准他将之接出宫外医治,只是国丧在即,约定三年后再行大婚之礼。” 第658章 武氏余孽,红颜祸水 牡丹竟然成了相王妃! 林远听闻这个消息,心中一阵剧痛袭来,差点缓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梁王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虽然他早就知道相王父子都对牡丹情有独钟,却也没想到真有此日…… 这些年,是他缺席了太久。 林远心机再深,此时也掩饰不住失落,淡淡的问了一句。 “相王如今身份尊贵,大权在握,这对牡丹而言,也是个好归宿,只是不知,牡丹意下如何?” 武三思一听,故作叹息。 “哎,说起来,牡丹这几年一直都是身不由己,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什么选择呢?” 说到这里,武三思又压低了声音。 “我只记得,之前姑母在世的时候,数次赐婚给二人,牡丹都拒绝了。这些年,牡丹姑娘一直守身未嫁,或许还在等着将军你啊!” 林远闻言,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出来。 武三思一看火候到了,赶紧添柴加火。 “所以啊,薛将军,你可不能就此一蹶不振。没有权势在手,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话已至此,林远已经明白了武三思的离间之意。 可他也已经无力掩饰自己的失落,只得沉默以对。 “如今洛阳城里流言纷纷,都说相王父子为了一个武牡丹,闹的父子反目。还有不少大臣主张杀了牡丹,说她是武氏余孽,红颜祸水……” “也正因如此,此番武牡丹才没能一起返回长安,而是留在了洛阳……” 说到这里,武三思看到林远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 他知道自己的话说的差不多了,于是话锋一转,转而安慰起了林远。 “你也不必为她担忧,牡丹虽然留守上阳宫,却深得相王父子庇佑,想必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武三思的话,把林远的心里搅成了一团乱麻,一时间难辨真伪,无力应对。 再聊下去,他怕自己就撑不住了。 他只得以身体虚弱,需要歇息为借口,先送走武三思。 “多谢梁王关怀,林远铭感于心。只是我这一病多日,一时千头万绪,头痛不已,待我慢慢理清,再做打算。” “不急,不急,我也只是不忍你被蒙在鼓里,毕竟这些话也只有我能告诉你了。” 梁王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先回去了。 不过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交代了一句。 “对了,明日送葬队伍就要分批回去,我还要留在这里安置一些守陵事宜,你也趁机多加歇息,待恢复之后,我们一起回长安。” —— 送走了梁王,林远心中五味杂陈,更是头痛欲裂。 他不敢再去想牡丹成了相王妃的事情,只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于是,林远让侍卫打开窗户,扶着自己坐了起来。 远处的乾陵映入眼帘,那陵寝前面植松为门,四周植柏筑墙,在他昏睡之前还是一片萧杀肃穆,如今已是郁郁葱葱。 “对了,地宫之门是怎么封闭的?” “回将军,正是按照您之前的吩咐,以石条封门,用铁汁灌缝。” “哦,这竟是我出的主意?” “是啊,将军一病不起,难道把此事也忘了?” 林远闻言,哭笑不得。 看来之前的自己虽然丧失了林远的记忆,却还保存着一些知识和能力。 因为经过后人考察,乾陵的地宫之门,确实是用如此方式封闭的,所以坚固异常,千百年来,盗墓贼数次光顾却不曾得手,让后人叹为观止。 只是没想到,这个主意竟然是自己出的。 想到这里,林远也有些遗憾,自己病的真不是时候,没能亲眼看着武则天入葬,更没能看到地宫内部的情形。 听说地宫里陪葬了不少珍稀之物,其中就有王羲之的真迹《兰亭集序》随葬乾陵,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看来直到现在,历史还是按部就班,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动,并且在冥冥之中和自己的命运交叉融合…… 林远正在暗自思忖,门外又有人来拜访了——此人是李三郎。 第659章 松柏虽小,参天之势 原来,李三郎刚刚听说林远醒了,特意前来探望。 虽然他对林远并不十分关心,可是牡丹姐姐对他一直牵挂。 此番葬礼之后,他还要赶回洛阳去接刘妃,到时候牡丹姐姐一定会问起林远…… 所以,三郎是替牡丹姐姐来看看林远,回去也算有个交代。 李三郎来到陵蜀的时候,听说武三思刚走,而李裹儿身边的亲信太监正交代几名宫人往里搬东西,看起来都是价值不菲的大补之物…… 三郎懒得搭理他们,闪身而过的时候,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 虽然李裹儿是他的堂妹,可她心思狠毒,数次为难牡丹,三郎对她已经厌恶至极。 而林远是李裹儿看上的人,以安乐公主的任性和手段,这个薛林远怕是无处可逃…… 但也许,人家根本不想逃呢? 三郎这么想着,已经走到了门口,等待侍卫通传。 林远听闻临淄王来访,连声快请。 李三郎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软塌之上的薛林远。 数日不见,薛林远面色苍白,瘦到脱相,再也不复以前的意气风发。 眼下,林远正吩咐左右侍卫搀他起来,想要站立行礼。 “薛将军大病初愈,不必多礼,快躺下说话。” 李三郎快步上前,按住了林远,语气亲热却又疏离。 听三郎称呼自己薛将军,林远把滑到嘴边的“三郎”又咽了回去。 曾几何时,三郎还和崇简一样叫他林远哥哥,跟在他的身后学做走马灯,如今李三郎已经长大成人,再也不叫他林远哥哥了。 眼前的李三郎,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松柏虽小,已有参天之势。 除了他和牡丹,谁能知道,这今日的临淄王,就是明日的大唐天子呢? 对于李三郎,林远自然不敢轻视,赶紧吩咐侍卫上茶。 “临淄王公务繁忙,实在不必为了薛某挂怀。” “实不相瞒,本王此行是为牡丹姐姐而来。明日圣上携百官返回长安,而我则要回趟洛阳。姐姐一向牵挂薛将军,不知你可有什么话捎带给她。” 听三郎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分外亲热,而自己倒像是个外人,林远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是有很多话要对牡丹说,但面对三郎,他却一句话都不能说。 他能说什么呢?让他代转自己的相思之情和愧疚之意吗? 他和牡丹之间的秘密,只有周真人知道,而如今这唯一的知情人也西去了。 其他人,谁都无法理解。 想到这里,林远只得尴尬的笑了笑,故意岔开了话题。 “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只是我这些年驻守北疆,已多日不见繁花似锦。不知如今洛阳城的牡丹,可还开着?” 三郎闻言,有些不明所以,淡淡的回了一句。 “我从洛阳城出发的时候,牡丹开的正盛,如今花期已过,怕是已经谢了。” “哦……那看来今年是无缘一见了。那就请临淄王帮我带一句话给丹阳郡主,如有机会,还请她去我府上,帮忙打理一下那些牡丹花,或许来年回去,就能见到牡丹盛开了。” 三郎闻言,冷冷一笑。 “哦,看来薛将军是准备和御驾一起回长安了?” “君命臣行,一切听从圣上调遣。” 林远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也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 他的话,让三郎有些失望。 虽然他对林远一直有些意见,但抛开牡丹姐姐的事不谈,客观来讲,三郎还是很欣赏林远的。 回想当年被幽禁东宫的晦暗岁月,除了牡丹姐姐像一束光温暖着他,薛林远也是让他燃起希望之火的那个人。 彼时,他还是个从未踏出宫廷一步的落魄皇孙,初次见面,薛林远精巧的手工,卓越的见识,还有温和圆润的性格,俊雅风流的气质,无一不让他羡慕又嫉妒。 看着牡丹姐姐和他亲密无间,他甚至也想成为这样一个人…… 还有那年元宵节的走马灯,至今他还记得。薛林远正是用那样一盏灯,带他开拓了眼界, 知道了外面的大江大河,大山大川…… 在儿时李三郎的眼里,薛林远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他和他曾经也是亲近的,只是那些年他们李唐落魄,眼看着林远和梁王交好,越走越近,三郎的心这才慢慢凉了下来。 不过,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当初李唐皇族岌岌可危,林远依附武家以求自保,三郎也可以理解一二。 毕竟,就连牡丹姐姐为了周旋,还曾与魏王府来往密切,成了魏王义女,丹阳郡主……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李唐复兴,只要薛林远认清形势,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说到底,三郎如今也想要发展自己的势力。 薛林远能文能武,见识非凡,是个难得的良才,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何况,这个薛林远和牡丹姐姐交情匪浅,两人 所以,如果有可能,三郎也想把他争取过来,做自己的入幕之宾。 不过,薛林远似乎并无此意,丝毫没有表现出靠拢之意。 就在林远犹豫着该如何直言相问的时候,李裹儿身边的掌事太监求见。 他将安乐公主送来的礼品清单一一报上,态度颇为亲近谦恭。 林远也没客气,示意侍卫收下。 “有劳公公,替我向公主致谢……” 李三郎冷眼看着,心中十分不满。 致谢?他可知道这个李裹儿对牡丹姐姐做了什么?竟然还能说出谢字? 谢什么?谢她害得姐姐生不如死,容颜被毁吗? 想到这里,三郎心中已然不满,他咽下了之前想说的话,话锋一转,语带讽刺。 “早就听闻安乐公主对薛将军青睐有加,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在这偏远之地还能弄来如此多的贵重之物,可见用心良苦啊!” 薛林远听出了李三郎的讽刺之意,也不解释,只是苦笑一声。 看林远无意解释,三郎冷笑一声。 “如今安乐公主已经开官置府,不知薛将军如何打算,可是要做她的入幕之宾?” 看三郎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林远知道到了自己弃暗投明、表心明志的时候了。 按说李三郎是未来的大唐天子,在五年之后就会登基,不论如何,自己都该站队与他。 可如今安乐公主的心腹太监刘公公还在一旁,当着人家的面,他能说些什么? 此时刘公公低眉顺眼,却也支着耳朵听着呢。 审时度势,眼下不管是自保还是求荣,安乐公主都是他万万不能得罪的人。 何况,三郎对牡丹的情意,也让林远心怀芥蒂。 这个李三郎是喜欢牡丹,可是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这个风流天子,如今还是临淄王,就已经一妻一妾,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娇妻美妾…… 史书记载,他先是偏宠武惠妃,之后又是杨玉环,哪里会有牡丹的位置? 所以,林远并不认为三郎是牡丹的归宿,一切还是要靠自己。 眼下,李三郎只是一个不受重用的郡王,如果自己投靠与他,只会让牡丹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想到这里,林远笑着敷衍了过去。 “临淄王高看薛某了,这些年我戍守边疆,如今百病缠身,不过是残躯一副,还能为谁效力?不过是苟延残喘,聊以度日罢了。” 说到这里,林远再次向刘公公致谢,让侍卫给了一些赏赐,这才送了出去。 刘公公走后,李三郎也有些意兴阑珊,想要就此离开,又觉得有所不甘,赌气般的问了一句。 “薛将军,难道就不问问姐姐这些年的遭遇?” “哦,方才我已经听梁王说起过……” “是吗?薛将军以为,寥寥数语,就能说尽姐姐受的苦难了吗?薛将军可知道,是谁害得姐姐到了今日这般田地?” 林远没有回答,他明白三郎心里的怨气。 眼前的李三郎咄咄逼人,还是有些孩子心性,意气用事,想要成为帝王,还需多加历练。 就在他想要好好劝劝三郎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外面——李裹儿来了。 林远只得收敛心神,故作不屑。 “时过境迁,旧事重提毫无意义。临淄王,牡丹对你素来看重,寄予厚望,还望王爷不要意气用事……” “好,薛将军一向善于审时度势,看来如今是拿定主意了。” 李三郎十分失望,准备起身离开。 这时,李裹儿已经到了门口。 她刚刚从父皇那里出来,就听刘公公说临淄王在林远这里,于是赶紧赶了过来。 看到神色悻悻的李三郎,李裹儿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 看来,临淄王是来告状了。 李裹儿明白,她对武牡丹做的那些事,林远早晚都会知道,不过看林远的神色, 似乎并不在意。 李裹儿心里有了底,笑着给李三郎行了礼。 “隆基哥哥也在这里啊,裹儿有礼了。” 李三郎没有说话,只是敷衍的回了礼,就要离开,李裹儿不甘心的叫住了她。 “哎,隆基哥哥,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了?” “我还要收拾收拾赶回洛阳,就不奉陪了。” “哦,差点忘了,隆基哥哥还要回洛阳呢,毕竟那上阳宫里还有哥哥牵挂的心上人……” 李三郎懒得理她,拔腿要走,李裹儿又加了一句。 “对了,隆基哥哥,如今我们皇家举宫迁回长安,洛阳城里只留下了牡丹姐姐。还麻烦你多加照拂,也免得我们牵念……” 李三郎本就心中有气,李裹儿的阴阳怪气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平日里对这个千娇百媚、刁蛮无理的公主,他都是尽量躲着,少惹为妙,但今日他不想忍了。 李裹儿平日心如蛇蝎,对牡丹处处为难,今日在林远面前却要装出一副良善模样,实在是面目可憎。 想到这里,李三郎冷冷一笑。 “是啊,这两年多亏了公主照拂,牡丹姐姐才能安然无恙。如今薛将军醒来,公主得偿所愿,再得良才,可喜可贺。至于牡丹姐姐自有我来照顾,就不劳你们牵挂了。” 李三郎这话,讽刺的太过明显,让李裹儿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本就心性要强,如今贵为公主,哪里受过这等嘲讽,尤其在林远哥哥面前,不能丢了面子。 所以,情急之下,李裹儿有些口不择言了。 “隆基哥哥对牡丹姐姐有情有义,天下皆知,不过如今牡丹姐姐已经是相王府的人了,所谓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哥哥也该注意分寸,顾忌皇家颜面。” 李裹儿这句话,可是触到了李三郎的逆鳞。 其实关于他们父子争抢牡丹的流言,他早就有所耳闻,只是国丧在即,三年之内婚嫁不许,关于牡丹的归宿,谁也不敢当众议论。 没想到如今被李裹儿拿在明面上说,实在是难堪的很。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脸色涨的通红,眼看就要发作,林远一看,赶紧从旁调停。 “三郎,牡丹和我自小一起长大,如今我自顾不暇,她有你照顾我自然放心。” 李裹儿还要说话,林远赶紧岔开了话题。 “对了, 公主,我忽然想起一事,乾陵地宫已封,但你姐姐永泰公主的陪陵那边,还有一些事务未尽完善,如今我行动不便,还麻烦你去转告守陵使……” 听林远提到了自己的姐姐,李裹儿这才作罢。 毕竟,这里是皇陵,文武百官都在,若在这里闹起来了, 对谁都不太好。 于是,她不再说话,转身坐在了林远的床边,举止显得十分亲昵。 看这情形,三郎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 林远一边和裹儿说着公主陵的事情,一边偷偷的瞄了瞄三郎远去的身影。 他知道,在三郎的心里,已经把他当成安乐公主一党了。 也好,李裹儿任性娇宠,权势熏天,眼下他只能冷着牡丹,远着三郎,对他们才是最安全的。 如今想来,相王把牡丹留在洛阳,对她也是最好的安排。 如今,看着李裹儿那娇美如花的脸,想到她对牡丹做的那些事情,林远心中有恨,眼中含笑,愈发温柔了起来…… 第660章 天欲其亡,必让其狂 看林远待自己还像之前一样温厚有礼,李裹儿十分开心。 还好,这一次没让武牡丹跟过来,而是把她留在了洛阳。 不过,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再度出言试探。 “说起来,我还真是羡慕牡丹姐姐,虽然她是罪臣之女,这些年却深得相王父子庇佑……” 林远一听,就明白了李裹儿的意思。 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笑着打断了她。 “牡丹和相王一家一向交好,如今得蒙他们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可是,可是大家都说,牡丹姐姐身上有些奇怪之处,还有人说她是邪道妖女……” “哦,此话怎讲?” “林远哥哥还不知道,当初政变之后,清算二张余孽,牡丹姐姐被牵连入狱。裹儿原本是想救她出来的,可是在她的住处搜出了不少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 “听母后说, 是相王、三郎还有那个西域大将赠与她的私密定情之物,可见这些人都和她关系匪浅。宫中就传言她精于媚术,才能同时周旋于这些将相之间……” 林远闻言,神色逐渐变得难看。 他实在有些不能忍受,李裹儿在他面前一再诋毁牡丹。 看林远神色不悦,李裹儿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有些过了,赶紧话锋一转。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是不足信的,不过她还藏有一份天书,却怎么也辩解不清,这才惹来大祸。” “天书?” 林远闻言,心中一动,他想到了自己在西域养病之时,留给牡丹的那封帛书…… “是啊,那上面都是一些奇怪的字符,而且血迹斑斑,十分怪异,人们都说那是秽邪之书……” 林远一听就明白了了,他们搜出的确实是自己的那封帛书。万万没想到,这封帛书给牡丹带来了牢狱之灾…… “那牡丹是怎么说的?” “她只说是道家天书,事关天机,不可泄露,我就帮她把那天书烧了,为此我还被母后狠狠的骂了一顿。” “哦,牡丹修道多年,有些道家秘笈也不为怪,此事还多亏了你,否则旁人怕是不肯信她。” 李裹儿闻言,神色委屈了起来。 “是啊,后来也是我求了母亲,把牡丹姐姐给放了,这样临淄王才能进入掖庭大牢接出她来。可是在外人嘴里,我倒成了恶人……” 林远心中冷笑,嘴上却柔声安慰。 “裹儿自幼受尽苦楚,哪里知道这宫中人心险恶,如今你初登高位,难免会有人生出嫉恨之心,那些传言我不会信,你也不必在意。” 李裹儿终于借机给自己辩白了一番,林远哥哥的回应也让她十分受用。 暗自得意之时,李裹儿又想到一事。 “对了,林远哥哥,在烧毁天书的时候,牡丹姐姐说过一句话……” 李裹儿说到这里,看了看外面,压低了声音。 “她说我是天命之女,还说我会做皇太女……” 林远一听,顿时明白了牡丹的用意。 天欲其亡,必让其狂——牡丹定是想利用李裹儿的野心,加速其走向灭亡…… —— 想牡丹一向与人为善,不肯透漏天机,更不愿改变历史,如今却以此反击,看来她真的是被李裹儿折磨的忍无可忍。 想到这里,林远生出一股心痛,对李裹儿也更多了一丝恨意。 李裹儿对此毫无察觉, 继续抱怨着。 “可父皇根本不同意我做皇太女,还是立了李崇俊做太子……林远哥哥,你说牡丹姐姐是故意骗我的吗? ” 林远笑了,对于牡丹的谋划,他自然不能拆台。 “应该不会。其实关于你是天命之女的传言,这个我早就听说过……” “什么?林远哥哥也听说过?从哪里传出的?” “就在这乾陵。前些时日,我在这里给永泰公主和懿德太子修建陵墓的时候,就有这种传言了……” “不知这传言因何而起?” “裹儿啊,所谓传言,不过是人心所向。当今圣上只有永泰公主、懿德太子和你这三位至亲子女,而他们两位惨遭横死,只留下了你……” 林远说到这里,故作疼惜之色。 “想你们贵为天潢贵胄,当年在房龄受尽了苦楚折磨,如今苦尽甘来,这些都是上天应该补偿给你的。” 林远的话不卑不亢,动情入理,让李裹儿深信不疑。 不过她还是有些沮丧。 “可是除了母后,几乎没有人支持我做皇太女,就连上官婉儿都敢暗暗阻拦……” “那是因为裹儿年纪尚小,历练不足,需要慢慢磨练心性,也不急在一时。” 林远的话让李裹儿顿时来了精神,她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拉拢林远了。 “是啊,裹儿年纪尚轻,人单力薄,自然无人襄助。想我太平姑姑,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而我……” 说到这里,李裹儿热切的看向了林远。 “林远哥哥,边疆苦寒,等你病好之后,不要去北疆戍边了,就留在长安帮我好不好?” 李裹儿生怕林远拒绝,不等他回话,就又开口了。 “此番你大病初愈,父皇原本也说要来看你,又怕你过于讲究规矩礼仪,反而累到了你。” “不敢不敢,林远何德何能,劳烦圣上挂念。” “林远哥哥此言差矣。当初我们在房龄之时,是你数次去看望我们,后来也是你把我们接回洛阳,这才有了今时今日。” “这些往事,我们全家都记得,如今你又帮哥哥姐姐修了皇陵,真真是皇家的大功臣呢!所谓共患难,同富贵,如今我们终于苦尽甘来,林远哥哥一定不要推辞……” 李裹儿的话,正中林远下怀。 不过他也深知欲擒故纵的道理,所以一时并不急于答应。 “裹儿,我自然是想帮你的, 只是我如今这个样子,连这床榻都下不来,怕是有心无力啊!” “这个不怕,眼下你只管养好身体,我们来日方长。” 李裹儿的一句“来日方长”,说的情意绵绵,那热烈的眼神让林远都有些招架不住。 他笑了笑,没有回应。 李裹儿也是点到为止,没有再多停留,告辞离开了…… 看着李裹儿离去的身影,林远的脑子里却全是牡丹的影子。 也不知道,此时的牡丹在千里之外的洛阳,都忙些什么呢…… 第661章 心事重重,风尘仆仆 此时的武牡丹正在上阳宫里紧张的忙碌着——刘婉贞要临盆了。 虽然这不是牡丹第一次接生了,但她还是有些就紧张,相王和三郎把刘婉贞托付给她,而这又是三郎的第一个孩子,万一有个闪失,实在是不好交代…… 所以自从入住上阳宫的时候,牡丹就一直对刘妃十分照顾,在衣食住行上仔细呵护,计算着快到生产的日子,干脆搬到一起,日夜守护。 好在这刘婉贞心思活络,身体康健,倒也好相处。 平日里她对牡丹也十分尊重,因为她很清楚牡丹在相王父子心中的地位。 当初,她就是听从了相王妃的主意,蒙面潜入东苑,才让醉酒的李三郎把她当成了武牡丹,一夜风流之后,成就了今日的孕事。 所以,刘妃对牡丹十分尊敬,也十分信任,牡丹日常所嘱她都一一照做。 等到临产之时,整个生产过程很是顺利——牡丹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一个健康白净的男婴就呱呱落地…… 抱着这个婴儿,牡丹心中感慨万千,这是三郎的长子,也是她经手接生的第三个孩子了。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孩子或许将来就是三郎的太子? 牡丹这么想着,心里也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母子平安,她总算对相王和三郎有个交代 。 所以,牡丹赶紧安排侍卫前去长安报喜。 —— 不过,看着远去的差役,一丝惆怅涌上牡丹心头。 送葬队伍走了大半个月了,至今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有皇上和相王的亲自操办,武则天的葬仪定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她唯一担心的是,林远的病究竟好了没有…… 既然她都命不该绝,而乾陵那边又有周真人在,林远应该也是会好起来的。 不知道林远醒了之后,会选择去长安还是回洛阳呢? 不,李裹儿一定不会让他回洛阳的。 就在牡丹心事重重的时候,乾陵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李三郎回来了。 李三郎风尘仆仆, 一路快马加鞭,一进上阳宫,直接来找牡丹。 “牡丹姐姐,三郎回来了!” “三郎,你回来的倒快,我才打发了差役前去长安报喜!” “报喜?喜从何来?” 三郎早就把刘婉贞要生产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是不知道操心。你们离开的时候,刘妃都快生产了啊!” 三郎闻言,这才想起了什么。 “哦,她生了?” “生了,生了,母子平安。快去看看你的儿子,小家伙胖嘟嘟的,虎头虎脑,眉毛和眼睛都很像你呢……” 牡丹一边给三郎道喜,一边就要带三郎去见刘妃,不过三郎拉住了她。 “姐姐,不急,我想和你说说林远的消息。” “哦……” 牡丹闻言,迟疑了一下, 这才停住了脚步。 “薛林远醒了,听说是周真人用命换来的,七天七夜招魂术,活生生把周真人给累到羽化登仙了……” “什么?周真人仙逝了?” 牡丹闻言大惊,没想到为了救林远,周真人竟然耗尽了心力…… 第662章 初为人父,似水柔情 对于被幽禁在乾陵的周真人,牡丹一直十分挂念,只是从来不得机会前去相见。 原本,她还想着或许有缘见上一面,如今看来再也没机会了。 想到杨真人和周真人都相继离世,牡丹神色落寞,内心苦楚,甚至忘了去问林远的消息。 三郎倒是主动告知。 “姐姐不必忧心,周真人护陵有功,自然会厚葬于他。至于薛林远大病初愈,身体虽然有些虚弱,不过有李裹儿贴心照顾,想来很快就会痊愈。” 牡丹一听,顿时明白了林远的现状。 也是,李裹儿对林远一往情深,如今又是权势熏天的安乐公主,有她的青睐和照顾,自然万事无忧。 牡丹笑了笑,没有多问什么。 对于林远的选择,牡丹完全理解。 虽然她很想知道,此番醒来的是薛崇轩还是林远,可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这些年历尽沧桑,虽然自己还是牡丹,但似乎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牡丹了。 何况林远。 她再也回不去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 牡丹没有多问,领着三郎去看了刘婉贞。 初为人父,年轻的李三郎是有些懵懂的,一时间也没有太多感觉,尤其牡丹也在一旁,他更是觉得不自在。 待他看过孩子之后,牡丹故意留下他们小两口,抱着孩子去了外殿。 不过,李三郎和刘婉贞并没有太多的话说,安慰客套了两句,也就离开了。 三郎出来的时候,牡丹正抱着孩子在廊下晒太阳。 这些年牡丹带过不少皇孙公主,又在西域的时候给小李白做师父,育儿已经颇有经验,抱姿娴熟,满脸慈爱。 初夏黄昏的光线温柔,暖暖的洒在她们的身上,缕缕清风吹过,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李三郎远远的看着,不由的出了神。 刚从皇陵归来,连日来那种肃杀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心中溢满似水柔情…… 如果这个孩子是他和牡丹姐姐的,那该多好啊! 三郎在叹息的同时,也想到了李裹儿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初牡丹姐姐病重,父亲将她接入相王府的时候,皇上竟有许婚之意…… 父亲对牡丹有情,其实三郎也早已察觉。只是父亲那人一向隐忍不发,所有悲喜都深藏心底,三郎一度以为他不会表达,也没有机会宣之于口…… 没想到,却有了这段因缘。 三郎还从未和父亲说起过此事,也不知从何说起。 但是,从他决意休妻再娶的那一日开始,他对牡丹的情意就已经昭告天下,也不必再隐藏了。 他喜欢牡丹姐姐,纵使眼下无法娶她入府,也要护着她,陪着她,不管不顾…… 想到这里,三郎笑着上前,来到牡丹身边,逗弄着她怀里的小儿。 此时的三郎,看着襁褓婴儿,才略微有了一丝为人父的感觉。 “这孩子怎么皱巴巴的?” “还小呢,长开了就好了。记得小李白小的时候,和他差不多……” 提到李白,牡丹笑了起来,笑的很是灿烂。 第663章 赏其当赏,罚所当罚 如今想来,在碎叶镇经营千金医馆的那几年,是牡丹最为开心的时光。 所以一提到李白,牡丹就满眼放光。 “也不知道李白如今长多高了,可有好好读书,文章写的如何了……” 听姐姐提到李白,三郎想到了什么。 “对了,前些日子郭将军来信,听说李客一家已经离开碎叶城了。” “什么?离开碎叶?那他们去了哪里?” “似乎是回了川蜀之地。” “哦。原来如此。之前听李客和月娘提起过,他们的祖籍在川蜀,看来是重归故里了。” “是啊,如今李唐复兴,那些流落在外的李唐皇族都可以归乡了。” “早就听李客说,早晚有一日他们会离开西域的,可他们怎么不来洛阳呢?李白还说要来洛阳看牡丹呢!” 牡丹说着,看向了宫外的蓝天,满脸神往。 “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去趟川蜀,去看看小李白。” 三郎有些吃醋。 “姐姐,李白不过是个懵懂孩童,你为什么对他如此念念不忘?” “这……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徒弟啊,我还指望他名扬天下,我这师父也跟着沾光呢。” 牡丹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些年的艰涩生活,已经快要磨灭了牡丹对大唐盛世的热情。 但只要想到小李白,想到他逐渐长大,诗采非凡,无数锦绣诗篇就要诞生,牡丹心中就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再看看眼前的三郎,正值青春俊朗,代表着未来的盛唐气象。 或许,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 难得看到牡丹姐姐这么开心,三郎也跟着开心起来。 “姐姐既然想去川蜀看看,不如我们即刻启程?” “ 啊,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如今李裹儿有了薛林远,才顾不上为难你呢。这上阳宫的守城将军和我相熟,我们偷偷溜出去,再偷偷溜回来,不会被发现的……” 三郎的话,让牡丹哭笑不得,她还以为三郎在开玩笑。 “三郎,如今你已为人父,怎还是一副孩童心性?此番回来,你该接走王妃,再回朝复命,怎能擅自跑去川蜀之地?” “姐姐这可冤枉三郎了。我哪里是贪玩,乃是公务在身。” “哦。此话怎讲?” “姐姐有所不知,自开春以来,剑南道连遇大旱,川蜀夏粮颗粒无收。如今皇帝刚刚搬回长安,为显龙威天恩,特派我做宣抚使,前往剑南道赈济灾民。” “哦,原来如此……” 牡丹恍然大悟。她知道巡察地方是朝廷惯例,春曰风俗,秋曰廉察,察州县、省风俗,赏其当赏,罚所当罚。 而遇水旱灾害,则要临时加派五品以上外官充任,考察官吏,赈济灾民,称宣抚使。 一般而言,这使职差遣的官员只是暂离原职守,等任务完成,又会回到原来的职位。 之前林远就担任过,如今轮到李三郎了。 “看来三郎长大了,多出去走走看看也好。” “好?好什么?定然是李裹儿的主意,想来是嫌我碍眼,故意把我支开。” 在三郎看来,如今朝廷刚刚搬回长安,正是拉拢人心,凝聚力量的机会,这个时候把他派出去,远离中央,他自然是不高兴的。 对此,牡丹不以为然。 “三郎,听闻剑南道地势险峻,西抗吐蕃,南抚獠蛮,是大唐粮仓,赋税要地,还设有大量军镇。你此去要多听多看,相信定会收获不小……” “姐姐果然无所不知,所以此行姐姐陪我一同前往如何?我们顺路还能去看看李白……” “这……” 牡丹有些犹豫。 她是想去的, 一是看看李白,二是见识一下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之险…… 可是,她必须要顾及影响。 刘妃刚刚生产,他们丢下她不管,却一同跑出去,这像什么话呢? 如果传到长安,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事来。 第664章 跃跃欲试,信马由缰 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牡丹是很清楚的。 就在前不久,几个宫女偷偷议论她和刘婉贞的位份高低,被她听了个正着。 原来,在宫人的眼里,她如今的身份已经是相王妃了,只是适逢国丧,尚未过门而已。 也是在这个时候,高力士和武落蘅告诉她,当初她垂死病中之时,相王是如何倾力相救,如何求了皇上…… 牡丹闻言,倒是波澜不惊。 她和相王之间的纠葛,早在十多年前,她初入东宫之时就注定了。 且不说之前武瞾就曾数次为二人赐婚,在她将死之时,还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托付给相王。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命,逃也逃不掉的。 如今,牡丹也不怎么想逃了。 她累了。 等林远,等到疲惫无望;躲三郎,躲的心力交瘁——唯有李旦,不曾步步紧逼,不曾迫切表白,也不曾勉强她什么。 就连这一次,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自己做了什么,只是默默的把牡丹治愈,又默默的安排她留守洛阳。 对此,牡丹心怀感激。 反正对她而言,顶着相王妃的名头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李裹儿会忌惮一些,不敢再那么肆无忌惮的刁难她了。 何况,牡丹知道,不管名分如何,李旦是断然不会勉强她的。 也正因如此,她更不能跟着三郎去剑南道了……如果传出去,相王颜面何存,她又如何自处。 牡丹的顾忌,三郎毫无察觉,而是再三邀约。 至今他还记得和牡丹一起从西域归来的旅途,那些日子,信马由缰,自由自在,至今让他念念不忘。 所以,川蜀之行,他一心想带着牡丹前往。 “姐姐是见识过大漠雪山的人,如今真的就愿意在这上阳宫里拘着、看这四角天空吗?” “三郎,蜀道艰险,姐姐如今这身体怕是经受不住路途颠簸,实在有心无力啊。” 牡丹既如此说,三郎也不好再坚持。 虽然他想要姐姐陪自己一起前往川蜀之地,可牡丹确实大病刚愈,不宜长途跋涉。 他是真心爱慕牡丹的,又怎么舍得她一路受苦…… “那好,姐姐先养好身子,三郎先去探探路,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带姐姐一同前往。” 两人正说着,武落蘅过来了。 小姑娘自从跟了武牡丹,吃穿用度都比之前好了许多,加上心情愉快,自由自在,出落得越发水灵。 听到李三郎要去川蜀,武落蘅跃跃欲试。 “三郎哥哥,不如带着落蘅去?” “带你去?” “是啊,常听你们说起外面的大山大河,我长这么大,连洛阳城都没出过呢。我想跟着三郎哥哥出去看看……” 李三郎瞧了瞧武落蘅的小身板,不屑的撇了撇嘴。 “不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出过洛阳城呢。你就待在宫里,好好陪着姐姐!” 武落蘅一听,不高兴的噘起了嘴巴,三郎则笑了起来,轻轻的揪了揪落蘅的辫子。 除了牡丹姐姐,武落蘅是他唯一不讨厌的武姓之人了。 “对了,三郎,此番你不将刘妃和孩子接回长安吗?” “接回长安?不用,孩子这么小,不宜颠簸,就留在上阳宫。有姐姐在,我也放心。” 李三郎并不想将刘妃母子接回长安,因为留下刘妃和孩子,他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常来洛阳。 对此,牡丹也没强求,孩子确实还小,加上如今天气渐热,路上怕是中了暑热,只能再等一等了…… 看着几人谈笑风生,不远处的高力士欲言又止,神色忧虑。 此番三郎回来,带回了林远病愈的好消息,但是话里话外,他明显感觉到了三郎对林远的敌意,这让他有些为难和不安。 林远是他的救命恩人,三郎是他的莫逆之交,他们都是他十分重要的人。 可这几年,他也觉得林远哥哥变了许多,离他们也越来越远了…… 第665章 人小心大,豆蔻年华 初夏微凉,上阳宫里更是花繁叶茂,风清气爽。 初为人父,娇妻美子,加上有牡丹姐姐的陪伴,李三郎更是流连忘返。 若不是公务在身,皇命难违,他真的不想离开洛阳了。 在副将的一再催促下,三郎又在洛阳滞留了三日,这才出发前往剑南道。 三郎走的时候,牡丹和落蘅一起送到宫门口, 看着三郎策马远去的身影,武落蘅满脸羡慕。 “姐姐,我们以后真的就待在这上阳宫了?” “是啊。我准备把西宫的道观翻修一下,以后就在观里调息养生,聊以度日了。” 牡丹已经看好了,西宫有一处废弃的道观,听说那是当年体弱多病、笃信道教的高宗皇帝,为了欢迎嵩山全真道人潘子真而专门修建的。 后来高宗去世之后,道观也就慢慢荒废了下来。 牡丹每每路过那里,都觉得可惜。 这么好的道观,只需略微翻修一下就能再用了。 自从病愈之后,牡丹觉得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心绪也没有以往平和。 眼下她也没有别的心愿,不过是襄助三郎登基继位,等待三郎给裴家平反,其它也就无憾了。 与其这么等着,倒不如继续修道求经,一切顺从天意了。 不过,牡丹发现武落蘅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她忽然反应过来,此公主非彼公主也。 以前,她带着八公主和九公主修道,两位公主颇有道缘,性情恬淡,与世无争,大家相处起来倒是和谐自然。 但武落蘅不一样。 她并没有从小入道, 对这些也没有什么兴趣。 虽然她口口声声要跟着牡丹,但其实她不太喜欢这上阳宫里日复一日的安宁冷清…… 这也难怪,身为武家之女,或许骨子里就有些不安分的东西。 之前落蘅年纪还小,看不大出来,如今落蘅慢慢长大了,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 想到这里,牡丹拍了拍落蘅的头。 “怎么,落蘅在上阳宫待的着急了? ” “倒也没有,只是听说长安城繁花似锦,落蘅长这么大了,还没有机会去看看。” “是啊,十里繁华醉长安,以后你一定会有机会的。” 牡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武落蘅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宫外的远方…… 所谓人小心大,正值豆蔻年华的她,虽然还未及笄,却也有了芳心暗许之人。 只是,如今那人的眼里,根本看不到她…… —— 等牡丹回到住处,高力士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 看着高力士,牡丹觉得有些奇怪。 这次三郎回来,高力士没有像以往那般热情,似乎有些刻意回避。 “力士,你这两日怎么了,感觉有些怪怪的。” “郡主,林远哥哥来信了。” 高力士低声说着,偷偷的拿出一封信,塞给了牡丹,然后就离开了。 看高力士这么神神秘秘的样子,牡丹原本平静的心,忽然就慌乱了起来。 她稳了稳心神,回了房间细细查看。 打开信,林远那熟悉的字迹涌入眼帘。 只看了第一行,牡丹的眼泪就涌了出来——“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这是她最喜欢的《牡丹亭》里的词句——牡丹知道,林远回来了。 第666章 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原来,身在乾陵养病的林远还是没忍住,偷偷给洛阳传回了消息。 他知道自己消失已久,不能再让牡丹苦苦等待,无所依靠了。至少他要让她知道,自己已经醒来的消息。 还好,洛阳有个高力士,尚能帮他传递消息。 高力士出身梁王府,为人机敏玲珑,在宫里宫外还是有些人脉的,所以林远将这信中信传给了高力士。 虽然林远知道,高力士早晚会效力三郎,但眼下还是可以信任的。 果然,高力士没有辜负林远的信任,他收到密信,跟谁都没有透漏风声,立马将之交给了牡丹。 早在岭南初次相识的时候,高力士就知道林远哥哥的心上人是牡丹姐姐。 只是这些年兜兜转转,他们始终没能在一起,而如今三郎喜欢牡丹姐姐,相王也喜欢牡丹,林远哥哥却越来越远了…… 许是先入为主的关系,高力士总觉得,林远哥哥和牡丹姐姐是应该在一起的…… 许是怕这信件万一落入他人之手,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林远在信中没有说太多,大都是一些大难不死、感恩庆幸之语,丝毫没有提到当朝现状和自己的打算。 在字里行间,他只给牡丹传达了一个消息,林远回来了。 不过,牡丹却觉得这表面的平静之下,似乎暗流涌动——她是了解林远的,他是不太可能这般淡泊无为的…… —— 牡丹猜的没错,此时的林远虽然在乾陵养病,却已经开始了步步筹谋。 皇帝带着文武百官离开乾陵,返回长安,不过有人留了下来——就是太子李崇俊。 身为太子,李崇俊要代父守灵,陵前尽孝。按照皇家以日代月的惯例,太子需要在乾陵待上大约一个月的时间。 这期间,林远和他难免会有所接触。 原本,李崇俊对薛林远是敬而远之的,因为他多多少少也了解过薛林远的底细。 在他眼里,薛林远和武三思十分交好,如今又和李裹儿关系亲密,可以说就是他的头号敌人…… 可是,如今太子自身难保,也不敢轻易得罪林远,他对林远大多都是敬而远之。 林远则默默的观察着这位短命太子,寻找着主动出击的机会。 之前,他没有太多关注李崇俊,如今看来,这位二十出头的太子,并不像他之前想的那般不堪…… 从守陵修陵的几件小事上,林远看的出来,李崇俊这个太子英勇果决,还是有些才能的,只是苦于尚无实力…… —— 林远猜的没错,此时的李崇俊正是苦闷至极。 说起来,他是皇帝的第三子,母亲又是出身卑微的普通宫女,按说太子的位置怎么着也轮不上他。 但是,大哥李重润因为私议二张无辜枉死,二哥李重福被韦后猜忌惨遭流放。所以,太子的位置便幸运的落在了他这个老三的头上,他得以轻而易举入主东宫。 可是,这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从整个朝局来看,李重俊这个半路出道的太子并没有什么根基,仅是个空壳太子,比他更显赫的大有人在。 毕竟就连他的皇帝老子都没太多的政治资源,太子的处境可想而知。 既然没有足够的实力,那么李重俊所要做的就是安分守己,寄希望于以退为进,平静的过完未知的太子任期。 李重俊心知前路不易,唯求安稳自保,可是天不如人愿。 成为帝国的储君,原本应该风光无限,尊贵无比,可他却备受欺凌,毫无尊严。 而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不是别人,正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母亲韦后与妹妹李裹儿。 第667章 砧板鱼肉,锋芒在背 自从被立太子,李崇俊的日子过的战战兢兢,哪里有一丝东宫太子的威风。 且不说韦后整日对他冷嘲热讽,嫉恨忌惮;就连妹妹李裹儿对他也无半分尊重,处处咄咄相逼。 这对野心勃勃的母女,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太子身份,更没有把他这个皇权继承人放在眼里,而是各怀心思,各有打算。 韦后的野心昭然若揭,从垂帘听政到培植势力,她努力学着婆婆武则天的样子,做着登基称帝的美梦。 刁蛮任性的李裹儿就更不用说了,仗着父母的宠爱,她对权力出奇的热衷,一心想做皇太女…… 太子李重俊自然就成为她们母女的心头之患,欲除之而后快。 李重俊本就先天不足,又不得皇帝父亲的疼爱,只能任由李裹儿骑在自己的头上作威作福,称其为奴,肆意凌辱…… 这些日子,他忍辱负重,将一切烦苦闷于心中,只盼能平安熬到登基之日,一洗耻辱。 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等不到了…… —— 就在前几日,长安城里传回消息,张柬之和崔玄暲等政变功臣被武三思诬陷谋反,五王均被贬出京…… 其实武三思排挤、打压五王,李崇俊早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想到如今愈发猖狂,竟明目张胆的构陷谋反之罪,将之逐出京城…… 不过,仅仅这样还不够。 或许是为了报复五王发动政变,推翻武周政权,武三思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的放过五王。 十日之后,李崇俊再次得到消息,五王在流放途中,被武三思假传圣旨、暗中杀害…… 当初功高权重的五王,不到三年时间,被武三思彻底整垮,并一一迫害致死,实在是耸人听闻。 眼看五王无一善终,梁王的权力越来越大,李崇俊不由的浑身发抖…… 自古皇家无温情,在权势斗争的刀光剑影中,占据着储君之位的李崇俊知道,接下来,或许就轮到自己了。 因为除了韦后和李裹儿,梁王父子现在也越来越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了。 在李崇俊看来,自己再不济也是皇家子弟,韦后和李裹儿可以嘲弄,但武家父子却不可以。 他们身为武氏余孽,前朝罪臣,本该被诛杀灭门,却一跃成为朝廷炙手可热的第一权贵,还与皇后私通,让父亲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而且,李崇俊知道,妹妹李裹儿之所以如此疯狂,正是受了梁王父子的蛊惑,一心蛊惑父亲废黜他这个太子…… 如今父亲被他们蒙蔽了双眼,妹妹也被梁王父子带坏了——李崇俊自然对梁王父子恨之入骨。 原本他还在默默忍受,可是听闻五王相继被害,他犹如锋芒在背。 —— 这几日,李崇俊身边的心腹一再劝诫,如今的皇上已经是忠奸不辨,是非不明,太子若是再不采取行动,怕是就要成为砧板鱼肉了…… 李崇俊是年轻的,也是冲动的,哪里经得住如此鼓动。 可是,毫无势力的他,毫无头绪。 就在这时,林远主动找上门来。 第668章 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在乾陵养病的这些日子,林远早就觉察到了李崇俊的异动。 或许是因为帝后不在身边,太子的言行没那么拘束,他和一些朝臣的交往也密切了起来。 一些风言风语,也渐渐传进了林远的耳朵。 熟知历史的林远知道,太子李重俊早晚会发动政变,而且是一次失败的政变,史称景龙政变。 史书记载的这次政变,以太子李崇俊的兵败身亡而告终,除了杀了武三思父子,韦后和李裹儿皆安然无恙。 对于这场注定无果的政变,林远原本是不想参与的。 但是,在乾陵休养的这些日子,随着身体逐渐恢复,林远却慢慢的改变了心意。 他在重新考虑,自己和牡丹的未来。 经历这番起死回生,林远很清楚,自己和牡丹再也回不去了,怕是从此就留在了大唐。 那么,如何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就成了眼下他最该筹谋的问题。 如果他像牡丹一般静观其变,秉着不干涉历史的原则,那就只能默默的等着相王父子相继称帝。 可这一天,并不是林远想看到的。 如果让历史按部就班的发生,相王和三郎相继登基称帝,那他和牡丹怎么办? 要知道,他和牡丹前世就是恋人,只差一场婚礼就成了夫妻;没想到如今来到这大唐,却要经受这些年的生死别离。 而且,相王父子都对牡丹情有独钟,不管这二人谁登上帝位,怕是都不会把牡丹还给自己。 如今牡丹处境尴尬,自保之下,竟成了有名无实的相王妃,这本就让林远愤懑无奈。 好在相王生性温和,应该不会为难牡丹,可是以李三郎的个性,等他登基之后,势必要把牡丹收入后宫。 想到这里,林远就满心不甘…… —— 何况,除了牡丹的问题,林远自己也是一个热血男儿,也有满腔抱负。 说实话,放眼当今朝廷,除了那些腐朽老臣,就是武家子弟,并没有多少出类拔萃之人。 至于李唐皇室的儿孙们,这些年在武则天的镇压下,已经消减了男儿英气……除了相王父子,还真没几个他能看得上眼的人。 而如今的相王父子,却已经将他看成了敌营一党。 且不说李三郎对他的误解,就连相王对他也是疏远防范。 林远至今记得,皇帝带领百官离开乾陵那天,他特意出来相送,可相王不但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而且神色鄙夷。 相王那个略带鄙夷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了林远。 他知道,即便此时他想向相王递上投名状,也已经于事无补。 既如此,林远只得另谋出路。 眼下,李唐复兴,匡扶朝纲,大唐复兴是大势所趋,纵使梁王父子一时风光,但武家没落已经无法扭转。 眼下真正的实力家,除了皇帝李显,相王李旦,就是太平公主了。 可是林远很清楚,太平公主有这个实力,却没有这个野心。 再者,因为武瞾称帝的影响,如今女人想要当权,已经难上加难…… 韦后的垂帘听政,邯郸学步;李裹儿的白日做梦,东施效颦,已经引起了朝堂上下极大的不满和非议。皇帝李显也因为对这对母女的纵容,尽失民心…… 所以,太平公主是不可能登基称帝的。 至于韦后和李裹儿,这二位空有野心,注定是昙花一现。 所以,林远思来想去,他选定的出路,就是太子李崇俊。 李崇俊不是真命天子,可他却是改变当下政局的一个契机。 而且,李崇俊聪明果敢,年轻冲动,身上还是有些男儿血性在的。 只是皇帝李显对太子也不重视,给他配备的那些东宫官署,能力一般,性格孟浪,根本不足倚重。 林远知道,如果有良师辅佐,高人指点,李崇俊或许还真有天子之命…… 毕竟,当下的历史,因为有了他和牡丹的介入,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既然他们已经参与了历史,或许也可以改变历史…… 想到这里,林远隐隐生出了一些野心。 第669章 受宠若惊,不情之请 在林远看来,如果说太平公主是他的后盾,那么李重俊可以做他的长矛。 如今五王已死,太子李重俊成了韦后和安乐公主最大的眼中钉,梁王父子也已经蠢蠢欲动,j不断怂恿她们母女废黜太子。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子快要被逼到绝路,他应该很快就要行动了。 林远相信,通过他的筹谋,应该能让当下朝局发生一些变动。 如果政变成功,他就有了拥立之功;即便失败,至少能借李重俊的手,除去一些隐患,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之,只要不让相王父子登基掌权,将他们排除在皇权之外,这皇位的人选就存在无限的可能。 所以,林远决定出手,帮一帮这位落魄太子,给他指点迷津。 当然,这些动作只能悄悄进行,不能光明正大,因为眼下,他还不能得罪安乐公主和梁王父子。 好在身为主修皇陵的主要官员,林远对乾陵的内外事务都有监管之责。 如今陵园内外的各种修缮事宜还有不少,眼看守陵日期将尽,李重俊就要回长安了,林远自然会找一些守陵事务,前来汇报商议。 —— 这日黄昏,林远主动前来拜见太子。 对于林远,李重俊既欣赏又防范。 同为年轻人,他早在年少之时,就常听李三郎和薛崇简提过薛林远的威名,一直也很想结交这位文武双全的才俊,甚至收为己用。 只是碍于安乐公主的缘故,他只能敬而远之。 今日林远主动来访,让他受宠若惊,赶紧迎出殿外。 林远身体尚未完全康复,见了太子也是大礼跪拜。 “薛林远参见太子殿下。” “薛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听闻薛将军病体刚愈,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太子殿下挂念,已经好多了。这些日子林远卧病在床,不曾拜见太子,失礼之处还请太子见谅。” “哪里哪里,听闻薛将军连年在外征战,如今又修筑皇陵,以致积劳过度,实在劳苦功高啊……” 一番客套之下,两人拉近了距离。 要知道,李重俊虽为太子,素日却并不得人尊重,尤其是李裹儿一党,根本不把他当回事。 就连李裹儿手下的刘公公,平日对他也是阴阳怪气,毫无敬意。 没想到,林远对他如此恭敬顺从,倒让太子对林远生出不少的好感。 林远先是请示了几件皇陵修筑的工事,这才慢慢进入正题。 “太子殿下代父守陵,孝心可嘉,如今回归长安,想必皇上必定会对殿下好一番嘉奖,前途无量啊!” 李重俊闻言,苦笑一声,并没有接话。 回了长安,怕是还没有在这乾陵自在。那个东宫,岂是那么容易待的…… 不过,当着林远,他也不好说太多,毕竟林远和梁王一向交好, 他心中还是有些戒备。 林远知道太子的心思,明白自己需要主动表明立场,来打消太子的疑虑。 不过,他不会傻到直接投诚,断了自己的后路,也未必能取的太子的信任,而是采用曲线救国。 林远知道,眼下想要快速拉近和太子的距离,最好主动示弱,扯上一段人情。 想到这里,林远神色谦然,躬身而拜。 “太子殿下,实不相瞒,今日林远前来,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670章 旁敲侧击,煽风点火 李重俊知道,如今的薛林远可是个香饽饽,他不仅有太平公主这座靠山,还有梁王的交情,安乐公主的青睐…… 这地位,就连他这个太子怕是都比不上。 可是,他竟然有求于自己,这让李重俊十分意外。 他要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李裹儿不就行了?那李裹儿对他十分痴情,还有什么不依从呢? 想到这里,太子将信将疑,笑颜以对。 “哦,薛将军请讲。” “听闻如今的洛阳守军出自太子门下,我想拜托太子,对留守上阳宫的丹阳郡主,也就是武牡丹略加照拂。” 说到这里,林远故意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太子有所不知,那武牡丹虽为罪臣之女,却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如今我回不得洛阳,只留她孤身一人,怕是凶险难测……-” 太子一听,心中顿时了然。 原来是关于武牡丹,难怪他会避开李裹儿,求助于自己…… 其实薛林远和武牡丹的那些情事,他早就有所耳闻。 虽然他并不太清楚这其中的曲折,但李裹儿处处针对武牡丹,三番五次的想要置之死地,他也是知道的。 原本以为林远已经被李裹儿招入麾下,从此死心塌地,没想到林远心中还是记挂着武牡丹的。 也是,他与那武牡丹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却也看得出来武牡丹品貌俱佳,才情过人,是难得的奇女子。 而李裹儿空有一副绝色皮囊,腹内空空,心思恶毒,以她的脾性,有几人能受得了她? 想必林远也是不得不屈从在她的淫威之下…… 如此看来,或许薛林远和李裹儿之间,也不是无懈可击。 想到这里,李崇俊微微一笑。 他原想一口答应,心思一转,故意叹了口气。 “说起来,丹阳郡主有情有义,当年为了和亲一事受尽颠簸劳苦,依我之意,本该好好犒赏安抚,不过安乐公主似乎和她有些过节,处处刁难……” 说到这里,李重俊看了看林远,神色里都是为难。 “想必薛将军也知道,如今安乐公主恩宠正盛,一手遮天,我这个太子纵使有心保护丹阳郡主,也是有心无力啊!” 李重俊的话,正和林远的心意。 他正是想趁此机会,让太子说出心中不平, 才有机会进言。 不过,他不好直接数落李裹儿的不是,只得旁敲侧击,煽风点火。 “太子所言极是,安乐公主毕竟年纪尚小,识人不明、误听谗言也是有的……” 李重俊本就年轻气盛,经林远这么一点,他心里窝着的火忍不住就冒了出来。 “要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奸人当道,梁王父子从中作梗,蛊惑人心!他们本是武家余孽,反倒成了朝廷重臣,使得忠臣被害,可谓是非颠倒……” 李重俊愤愤不平的说着,已经全然不再顾忌什么。 在他看来,武三思是本该诛杀的前朝余孽,却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当朝权贵,并与韦后私通,让父亲戴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 还有那个可恶的驸马武崇训,日日撺掇着李裹儿向父亲进言,要废黜太子…… 说起来,父亲就是被梁王父子蒙蔽了双眼,妹妹也被他们带坏了。 嫉恶如仇、年轻气盛的他自然十分不满。 虽然李重俊知道林远和梁王交情匪浅,但自己和梁王父子的龃龉也早就人尽皆知。 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直接摊开,他倒要看看,这个薛林远会如何应对。 第671章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对于太子的试探,林远神色泰然,处变不惊。 他明白,此时自己断然不能做墙头草,不能附和太子去说梁王的坏话,因为那样就显得太低级了。 他要不卑不亢,趁机展示自己的谋略,才能让太子对他另眼相看。 想到这里,林远淡然一笑。 “殿下,其实梁王能有今日,也是时势使然。太子殿下,您要理解皇帝的苦衷啊!” “苦衷?什么苦衷?武周革命之际,李唐宗室几乎被屠杀殆尽,而今武氏一党却仍窃据高官显爵,天理何在?” 说到这里,李重俊义愤填膺,痛心疾首。 “太子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实在是江山社稷之幸。不过,殿下可否听林远一言……” “薛将军请讲,我倒想知道,父皇能有什么苦衷,才会重用武氏余党……” “五王拥立有功,功高震主,以至君弱臣强,皇上新帝登基,根基薄弱,他倚重梁王不过是为了牵制五王,乃是一种帝王平衡之术。” 林远的话,对李重俊而言犹如醍醐灌顶。 这个年轻的太子对政治并不敏感,平日里也没有良师教导,如今林远略一点拨,他才茅塞顿开。 的确,自从魏王武承嗣死后,梁王武三思就成了诸武唯一的领头羊。 武家势力在朝中经营多年,拥有广泛的人脉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唯一可以和五王抗衡的力量了。 不过,他还是保留了一些质疑。 “可是……那五王忠心耿耿,罪不至死啊?” “殿下可还记得,五王当初被贬出京,所为何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不是因为他们参奏梁王秽乱后宫,反对皇后垂帘听政……” “那殿下可知道,皇帝为何准许皇后垂帘听政?” “为何?”李重俊苦笑一声,“我还想问你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林远一看时机成熟,这才从旁提点。 “太子殿下,依我看来,当年帝后流放房龄,夫妻相爱于微时,如今苦尽甘来,皇帝重情重义,才会让皇后垂帘听政,以作回报,这是其一。” “哦,那其二呢?” “其二,皇上登基之前,多年流放在外,在宫中孤掌难鸣,只有皇后是他可依赖和信任的力量。” 说到这里,林远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李重俊。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当年高宗登基之时也是面临如此境遇,才不得不重用武后 ,从长孙无忌的权力之网中突围。说起来,这不过是君臣博弈的一步棋而已……” “可当年皇祖母垂帘听政的后果显而易见,难道如今父亲还要再次放任女主当权,重蹈覆辙吗?” 说到这里,李重俊捶胸顿足。 在他看来,阴盛阳衰的李唐王朝,即便经历了神龙革命的洗礼,却依旧摆脱不了牝鸡司晨的尴尬,实在是悲哀至极。 他们李唐皇族,真的就没有一个热血男儿了吗? 想到这里, 李重俊胸中郁闷难当。 经过林远的分析,他虽然有些理解了父亲的无奈之举,但同时也为自己为悲哀, 父亲这个皇帝成了孤家寡人,他这个太子又何尝不是孤掌难鸣呢? 看着太子神色黯然,林远知道时机到了。 “太子不必忧虑,所谓以史为鉴,有您这样一位英武太子,历史定然不会重演。” 第672章 心照不宣,暗度陈仓 此时的李重俊对林远心生钦佩,已经没了太多偏见。 这个薛林远果然名不虚传,能将时下朝政看的如此清楚透彻,他身边正缺了这样一位智谋之才。 想到这里,李重俊开始出言试探。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薛将军果然智谋超群,只是我这个太子空有一腔热血,怕是只能坐以待毙了……” “事在人为,如今五王已败,梁王开始做大,就连安乐公主都开官置署,太子殿下也该尽快培植东宫力量了。” “眼下朝堂百官,有人自保沉默,有人孑然独立,不知薛将军如何选择?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对于李重俊抛出的橄榄枝,林远早有应对之策。 “承蒙太子垂爱,林远身为薛家后人,自幼受李唐皇族庇佑,理当报效朝廷。只是如今旧疾缠身,而且这些年一直远驻边关,实在有心无力……” 听到林远的回答,李重俊充满期待的脸色暗淡了下来。 他不太明白薛林远的意思,既主动前来,又故意推脱…… 林远则不急不慢,开始给太子推荐盟友。 “太子殿下,其实当下朝中多的是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他们好容易盼来了李唐复兴,自然不会看着它重蹈覆辙。” “哦,不知你说的是何人?” “太子可记得,当年策动神龙政变的几位大臣?” “自然知道,可那五王如今都已流放惨死啊!” “不,还有一位。” “你是说……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 “太子果然英明,正是李将军。” 经过林远这一指点,太子李重俊恍然大悟。 的确,如果说张柬之等五王是神龙政变的策划者,掌管禁军的李多祚才是真正的执行者。 政变之后,五王和李多祚都受到了重赏,如今随着五王相继惨死,想必李多祚也是坐立难安了…… 因为不论皇帝如何看他,至少在韦后和梁王的心里,已经将李多祚划分到张柬之那一派了。 只是眼下皇帝对他比较信任,另外李多祚手握兵权,韦后和武三思暂时不好动他。 不过,就算目前还没清算到他,怕是很快就轮到了…… “太子殿下,据我所知,李将军出身夷族,感念高宗的知遇之恩,一心复兴李唐,才会参与政变推翻武周。只是眼下的朝局定然让他失望了……” 林远说的没错,李多祚如今正是满腹怨言,对皇帝李显的所作所为十分失望。 他没想到,当初自己冒死兵谏复兴的李唐,丝毫没有新朝气象,反而任由武三思兴风作浪,韦后胡作非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韦后尚不及武皇万分之一的睿智英明,却也妄做女皇梦,闹的朝堂乌烟瘴气…… 李多祚的心思,林远早就看的清楚,也知道他有意扶持太子李重俊,所以才会给太子点拨。 李重俊一听就明白了,李多祚是他该去争取同盟的力量。 不过,仅此一位断然是不够的。 林远推荐给李重俊的另一位将军,是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 说起李千里,林远和他还算有些交情。 他是正宗的李唐宗室大臣,太宗李世民之孙,吴王李恪长子,曾任岭南安抚讨击使。 当年武则天掌权期间,他明哲保身,为了讨好武瞾,将冯家后人冯元一阉割为奴,取名力士进献皇宫,这才有了如今的高力士…… 自从李显继位,他们这些李唐皇室也都得以回京,李千里如今担任左金吾卫将军,手中也有一定的兵权。 因为是李唐宗室大臣,李千里对武三思和韦后的所作所为也有所不满,有意扶持新君…… 此外,林远还给李重俊推荐了其他几位可以依赖的文臣武将,这让毫无头绪的李重俊顿时有了方向和底气。 但是,他还是对林远的立场有所疑虑。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薛将军既不投我,为何又要帮我?” “林远心向太子,只是如今身不由己,只愿太子事成之日,不要忘了丹阳郡主即可。” 还是武牡丹——李重俊笑了。 果然,在李裹儿的骄横之下,就连薛林远都要避其锋芒。 也好,眼下自己若真的招了薛林远,定然会惹怒李裹儿,惹祸上身。 倒不如私下联络,暗度陈仓,这算是一场交易! 双方心照不宣,这番密谈,自然无人知晓。 —— 次日,太子一行离开乾陵,直奔长安。 林远站在高高的梁山之巅,望着渐行渐远的队伍,嘴角微微上扬。 其实昨日一番长谈,他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接下来他还要推波助澜,引导太子发动政变。 在林远的如意盘算里,最好能改变历史上的政变结果, 借太子之手诛灭韦后母女,打击相王父子——这样一来, 未来的朝局才有无限可能…… 第673章 孑然独立,慧眼别具 太子李重俊离开之后,林远还没清净几天,乾陵又迎来了一波人潮。 原来,八公主和九公主自请来守陵了。 说起相王李旦的这两个女儿,也是孑然独立,命途多舛。 这二人自幼丧母,早在随父幽禁东宫之时,就受尽煎熬苦楚,常去道观躲灾避祸,如今李唐复兴,李家的公主们都得了分封赏赐,两人也算苦尽甘来。 不过,身为亲王之女,二人的待遇自然和安乐公主等人无法相比。 如今的李唐皇朝,以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为首的七公主皆可开府置属,可谓风光无限。 依照惯例,大唐公主的食邑不得超过三百户,然而这七位公主的份例皆超出数倍。 地位显赫、备受皇宠的太平公主自不必说,早在武则天时期,她的食邑就一路加封到三千户;如今又因拥立之功成为镇国公主,食邑加封到五千户, 在诸位公主中最为显赫富有。 而在太平公主之下,就是安乐公主李裹儿了。 身为帝后最宠爱的亲生女儿,安乐公主户至三千;其他长宁、宜城、新都、定安这四位公主虽为皇帝亲女,却非韦后所生,户止二千。 至于金城公主,虽为李显的养女,但她身上担着与吐蕃和亲的重任,身份地位自不一般,也是备受恩宠,与诸公主享受同等待遇。 相比之下,相王李旦的两个女儿,自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两人的食邑俸禄与七位公主相差甚远不说,就连她们原本选中的一处宅邸,也被安乐公主抢了去。 于是,两位公主心灰意冷,只得避其锋芒,自请前来乾陵守陵…… —— 原来,自从皇帝李显带着文武百官搬回长安之后,七公主们就开始忙着修建宅邸,开府设官。 说起来,长安的风景形胜数不胜数,东郊的灞柳风雪,西郊的渭城朝雨,南郊的樊川古刹,北郊的龙首俯瞰…… 其中皇族的园林别业,包括诸王、公主、附马等人的宅第,大多集中于长安东郊。 尤其临潼一带,骊山似锦若绣,温泉荡邪去疾,建有皇家别宫温泉宫,向来都是繁华热闹的去处,自然也就成了众公主们的青睐之地。 八公主和九公主素来喜好清静,也有自知之明,自然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两人就去南郊找了一处清幽之所。 说起来,长安南郊清流沃野,景色宜人,还建有皇家翠微宫,是当年太宗避暑养病的离宫。 只因当年太宗在此去世,遂将宫殿改为翠微寺,成了李唐皇族忌讳之地,天长日久的也便荒废了。 不过, 南郊的樊川靠近终南山,座落着许多古刹佛塔,名利大观,其地多涧溪池塘,清气浮竹,白光虚空,是极佳的养身修道之所。 八公主和九公主慧眼别具,在此选中了一处宅地,没想到李裹儿听说之后十分眼热。 原来,安乐公主不知从哪里听说,建造佛寺可以获得无量功德,让自己心想事成,更可以消除罪孽,就想在南郊修建佛庐。 于是,她向皇帝父亲撒娇,说自己也看中了此地,一心想要抢夺过去。 第674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如今的李裹儿霸道成性,早就被帝后宠的无法无天,就连太平公主都要礼让三分,八公主和九公主自然争抢不过。 何况,早在几人在公主苑同住的时候,李裹儿和两位公主就合不来, 如今更是恃宠而骄、故意刁难。 对于女儿占地营建佛庐的请求,韦后自然无不应允,皇帝李显倒是有些为难。 毕竟,皇弟李旦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两个侄女一心向道,不争不抢,从未要求过什么,如今就在南郊选了一处福地,还被自家女儿抢了去,实在有所不妥…… 不过,不等皇帝为难,两位公主就自行退出了。 对于二人而言,这些年在这皇宫大内,看得最多的就是骨肉相残,身不由己,血泪血腥…… 看着身处漩涡中心的父亲战战兢兢,忍辱避让,她们也早就养成了避世求安的心理。 即便如今李唐复兴,她们的处境好了许多,也不像李裹儿那样一副鸡犬升天的做派。 眼下当红的七位公主奢靡无度,大兴土木营建居室,抢占民田民房,已经惹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其中安乐公主和长宁公主更是公开卖官鬻爵,从中谋取私利,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二人看到的则是危机四伏…… 因为二人深知,再光鲜的皇家子弟、豪门家族,一不小心就会被祸及灭门,而避祸的唯一途径就是远离权势,避开漩涡中心…… 何况,两位公主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而韦后也数次提及此事,想为二人指定驸马。 如果不是赶上武瞾殡天,她们二人可能就要脱去道袍,嫁作他人妇了…… 二人深知,皇孙公主的婚姻向来自己都做不得主,何况她们的父亲不过是个被皇帝忌惮的亲王,更是不得半分自由。 两位公主不愿意成为皇家的婚姻工具,一直都以修道为名躲避。 如今既然李裹儿有意争抢,二人也不愿惹是生非,直接放弃了南郊府邸,自请再次入道修行,来为武瞾守陵祈福。 众所周知,不管是自幼修行的经历,还是被武牡丹熏陶影响,这两位公主向来不慕华妆羡青纱,只把道观当闺房…… 所以,相王李旦对女儿的决定并没有干涉,他也觉得眼下还是避其锋芒才好。 如此一来,帝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将二位公主送来乾陵,嘱托薛林远为之整修道观,好生照顾。 —— 林远接到消息,出门迎驾,这才发现两位公主都长大了。 想当年,牡丹带着她二人去玉清观修道的时候,她俩还是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如今已经出落得袅袅婷婷。 或许是长期修道的缘故,两位公主衣着素雅,妆容清淡,颇有些出尘脱俗的气质,与娇艳奢华的李裹儿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林远看着清丽素雅的八公主盈盈,一时有些恍惚,似乎见到了昔日的牡丹…… “林远哥哥,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八公主李盈盈莞尔一笑,丝毫没有生疏之意。一声久违的林远哥哥,瞬间拉近了三人的距离。 “如你所见,已经好多了,至少不会耽误为你们整修道观。” 林远也笑了,故人相见,难得如此放松。 “想当年,邙山翠云峰的玉清观,就是林远哥哥帮我们建造的, 如今又要麻烦你了。” “难为你还记得,那个时候你俩才多大……” “自然记得, 关于林远哥哥的所有事情,盈盈姐姐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九公主在一旁笑着,盈盈则羞涩的低下了头。 的确,其实长安城里城外的道观并不算少,而之所以选择在乾陵清修,八公主盈盈是有私心的。 这两年,她一直牵挂着林远,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见面。 之前乾陵送葬,林远重病醒来之时,有李裹儿守在跟前,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 如今,她终于有机会来见她的林远哥哥了。 第675章 少女怀春,最是动人 少女怀春,最是动人——不过,对于盈盈公主的爱慕之意,林远只能佯装不知,视而不见。 如今一个李裹儿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哪里还有工夫去应付旁人。 好在李盈盈和李裹儿大不相同,她温婉谦和,隐忍自律,颇有其父之风。 再者,盈盈很清楚,林远哥哥心中的人是牡丹姐姐,她也没有什么奢求,只要能偶尔看到林远哥哥,就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除了调皮的九公主偶尔会开个玩笑,几人之间倒也相处融洽。 乾陵本就修建有皇家道观,如今公主前来,不过是整修一下,林远自然责无旁贷。 这些日子,虽然病体还未痊愈,不过他依旧马不停蹄的整修道观,一是为了两位公主更好的居住,二是想及早完工,趁这个间隙偷偷回洛阳一趟…… 虽然这些日子,高力士一直都有和他通信,及时告知牡丹在上阳宫的情况,可是不亲眼见到牡丹,林远还是心中难安。 眼下,他又在筹谋大计,还是想提前和牡丹通个气,让她也提早有些准备。 可惜,还不等他腾出空来,长安城里就来人接他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林远的弟弟薛崇简。 或许是因为有些血缘关系的缘故,薛崇简一直对林远保持崇拜,并没有像三郎一样逐渐疏远。 尤其是年前,林远给他们的父亲薛绍平反昭雪,还修建陵墓风光大葬,更让薛崇简对他亲近有加。 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和亲兄弟无异了。 不过,薛崇简自幼受太平公主的疼爱,生活无忧无虑,也没遭受什么迫害,所以心性率真,并没什么心机。 相对而言,林远总是忧郁深沉,似乎心事重重。 对于林远的心事,薛崇简自以为很是明了,知道大都因为牡丹姐姐。虽然对于二人的有缘无分他也很是可惜,不过对于林远的桃花运,薛崇简还是艳羡不已。 毕竟,安乐公主如今权势熏天,势头甚至盖过了自己的母亲太平公主。而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公主,唯独对林远哥哥情有独钟,属实让人羡慕。 而这次他来到乾陵,正好就看到了八公主盈盈正帮林远送来养生汤药,他的神色里都是戏谑。 待兄弟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薛崇简忍不住打趣。 “难怪阿兄乐不思蜀呢,原来这里有佳人相伴。” “休要胡说,公主在此清修,哪里容得你来浑说。对了,你这次过来做什么?可是长安城里发生什么大事?” “大事倒是没有,只是有人找你回去呢。” “怎么突然召我回去,乾陵这边还有许多未尽事宜,公主的道观也还没有修整完毕……” “这些工事自然有人替你打理。公主的旨意,谁能违背?” “公主?你是说安乐公主?” “除了她,还能有谁。” 薛林远无奈的撇撇嘴。 “她听闻你的病大好了,就急着召你回去,说是嫌弃自己的府邸不够气派,要你亲自出马……” 林远这才明白,原来这一次是安乐公主召他回京。 安乐公主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因为皇帝对她无所不从——而他林远,也不得不从。 第676章 养命之源,据为己有 说起安乐公主,就连一向友善的薛崇简也是连连摇头,满眼无奈。 这位大唐第一公主,如今已经越来越张狂,也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之前,薛崇简和公主苑的几位姐妹玩的还都不错,除了对仙蕙姐姐十分仰慕,他对这位姿色绝伦的裹儿妹妹也十分疼爱和关照。 可是自从李显登基之后,这个李裹儿就目中无人, 不可一世了。 只要她看上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抢夺到手。 之前盈盈看中的南郊那块地,被李裹儿抢去之后,随意建了一座佛庐就将之闲置了。 因为她觉得南郊那里太过冷清,也不够气派。 如今七公主攀比成风,比谁家的府邸气派,谁家的仆人众多,谁家的庄园最大…… 不过,根基尚浅的她,哪里比得过受宠多年的太平公主。 身为武瞾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早在武周时期就富可敌国,在繁华的东郊建有一处恢弘的庄园。 对此,李裹儿十分眼馋。 如果说昔日的太平公主是武周第一公主,如今她才是大唐第一公主。 所以,她盘算来盘算去,就盯上了西郊的昆明池,缠着皇帝父亲,要将这座池苑送给自己。 说起这昆明池,原为周王朝的“灵沼”所在地,到了西汉时期,位于西南滇池一带的昆明国不服汉化,割据独立,汉武帝天威一怒,决定动武。 然而昆明国有滇池,当地人擅长水战,为了攻打昆明国,汉武帝就在西周灵池的基础上仿滇池修凿而成,为的就是操练水军,讨伐滇王,这也是“昆明池”名字的由来。 历经朝代更迭,昆明池也几经兴衰,一度枯竭,直到唐朝才得到了大规模的修缮疏浚。 如今的昆明池烟波瀚渺,遍植荷花,藕红鱼肥,百姓们采莲捕鱼,加上菰蒲之利,收益颇丰,是附近百姓生活渔牧的养命之源,也是京城长安着名的游览胜地。 这么重要的民生之地,如今安乐公主为了一己私欲,竟然想要据为己有,这让文武百官无不侧目,议论纷纷…… 为此,皇帝李显犹豫了许久。 早在登基之初,看着跟随自己吃苦多年的妻女,他就暗下决心,余生要给她们好好补偿。 所以,不管对韦后,还是对裹儿,他向来无不依从,有求必应。 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些孩子之中,裹儿最美丽,最聪慧,也受了太多的苦,从生下来就是一片破布包裹,如今多享受一些也是应该的。 反正这是李唐天下,是他的天下,也就是他的妻女的天下。 所以,只要他能给的,他都会给。 除了之前裹儿请立皇太女,他没有同意,因为那件事牵扯到皇储国本,实在非同小可。 再一次,就是这昆明池了。 一座昆明池关系着国计民生,如果就这么被裹儿据为己有,会造成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无所依傍…… 再者,裹儿刚刚才争夺了李盈盈的一处宅邸,如今风波未过,又来占这昆明池,实在是有些过火了。 虽然相王不争不抢,不闻不问,可他不能毫无顾忌…… 这一次,皇帝李显总算清醒了一回,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答应李裹儿的要求。 皇帝父亲的拒绝,可把李裹儿气坏了。 这些年,父亲说到做到,对她极尽宠爱,哪怕是分封再大的官员,只要她撒娇,父亲都会依她。 迄今为止也只有两件事情没有答应她,一是做皇太女, 另一件就是这昆明池了。 皇太女不许也就罢了,毕竟还有一个皇太子占着位置,可区区一个昆明池,父亲竟然说什么也不给她,实在是气愤至极。 定然是相王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坏话, 之前因为南郊那块地,父亲就对她有所微词,还大张旗鼓的把李盈盈送去了乾陵…… 一想到李盈盈正在乾陵陪着林远,李裹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在公主苑一起住了那么久,她很清楚盈盈的心思,这个自称一心向道的公主,看似与世无争,清心寡欲,其实也对林远哥哥情根深种…… 只是因为武牡丹的缘故,盈盈的心思从来不曾说出口,却躲不过她的眼睛。 醋意大发的李裹儿,自然不愿意给他们太多相处的机会,她一直都在找机会召回林远。 如今既然父亲不同意将昆明池赐给自己,那么她就自己造出一个更大的池苑来…… 而且, 这池苑不管是规模还是工巧,都要比昆明池再超出一头……而建造这所池苑的人,自然非她的林远哥哥莫属了。 想必林远哥哥的身子也一定大好了,他既然能帮李盈盈修建道观,自然就能帮她督建池苑 …… 已经拒绝了女儿索要昆明池的要求,皇帝李显自然不好再拒绝——就这样,薛崇简被派往乾陵,奉命接回林远。 第677章 有口无心,天下皆知 听着薛崇简的唠叨埋怨,林远一脸平静。 对于李裹儿的所作所为,他毫不吃惊。 这位不可一世的公主,如今正在风头上,任谁也奈何不得。 尽管他是不愿意去长安的,因为他想回洛阳看看牡丹,可眼下他根本没有机会。 即便这些日子身在乾陵,他也并非完全自由。 李裹儿的眼线几乎无处不在,他行事说话也要处处小心。 当然,李裹儿并无他意,不关心他的政治立场,只是监视他的情感动向。 眼下,他若冒然回了洛阳,只会让李裹儿记起牡丹,嫉意大发,不是又要使出什么手段来了额。 对于牡丹,眼下她在洛阳还算安好,倒不如两人就这么冷着。 李裹儿想不起她,她也就少一些折磨。 林远这么想着,也就答应了和薛崇简一起回长安。 —— 临走之前,林远告别了两位公主,带着薛崇简去了薛绍的墓前,兄弟二人再次祭拜父亲。 看着在墓前虔诚跪拜的薛崇简,林远有一种久违的温暖和亲情。 虽然如今的他已经恢复了林远的神识,但薛崇轩的意识也是根深蒂固,在他体内已经合二为一了。 在这个世上,除了牡丹,或许只有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是自己可以依赖的力量了。 太平公主对他一直都还不错,但她终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而且,自己母亲的悲剧终究是太平公主而起,所以林远心中始终有所芥蒂,有所隔阂。 薛崇简却不一样,他单纯热情,没有太深的心机,对他这个兄长一直敬爱有加,毫无猜忌。 而且,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薛崇简和李武两家的关系还都不错,两边都能搭上话,是难得的调和剂和传声筒。 在林远的谋划里,他不准备和太子李重俊有太直接的接触,只想背后操控,尝试改变历史中太子政变的结局。 这场政变,林远准备把三郎拉上。 如果政变成功,太子上位,三郎也只是有功之臣;如果注定失败,那么李三郎罪责难逃,性命堪忧…… 反正都是李家皇族的年轻一代,一腔热血,三郎还一直和禁军关系不错,想要拉上他,应该不是难事。 虽然相对而言,薛崇简和三郎的关系更亲近一些,但这正好可以为他所用。 所以,离开的路上,林远有意无意的问到了三郎。 “崇简,临淄王如今还在洛阳吗?” “没有,三郎前些日子他去了剑南道,可能要到年底才能回来了。” “哦,他怎么会去了剑南道?” “嗨,如今的长安城已经成了韦家的天下,哪还有他待的地方。不只是三郎,连我都要待不下去喽!” 薛崇简说着,又笑了起来。 “反正三郎的心也不在长安,在洛阳呢。” “对了,听说临淄王的刘妃也在上阳宫,和你牡丹姐姐住在一处?” “是啊,三郎如今也做父亲了,不过至今我还没见过那孩子呢。依我看,三郎是故意不把他们母子接回长安的,这样他就有理由天天往洛阳跑了……” 林远听着崇简的话,心情很是复杂。 他很清楚薛崇简的意思,三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眼下,身不由己、毫无权势的他能说什么呢? “也好,如今我也回不去洛阳,牡丹有他照看,我也能放心些。” 薛崇简有口无心,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尴尬的笑了笑。 好在林远也不介意,反正李三郎喜欢牡丹的事情,已经天下皆知了。 —— 此时正好路过永泰公主的公主陵,两人下马站立,凭吊哀思。 看着陵墓前新长起的青青松柏,林远和薛崇简的心里都不好受。 薛崇简红着眼眶,心里的想法忍不住脱口而出。 “林远哥哥,当初你若娶了仙蕙姐姐就好了……” 林远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上马离开了。 其实他在给李仙蕙修建陵墓的时候,确实心有愧意,甚至有过一丝后悔。 李仙蕙兰心蕙质,心地良善,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如果他娶了她,如今就是当朝第一驸马,也会是风光无限的? 不过,林远也知道,这是李仙蕙注定的命运,纵使他曾经有意无意的利用过她…… 第678章 道听途说,另有玄机 看林远哥哥神色黯然,薛崇简也不好再提故人,只得转移了话题。 “对了,林远哥哥,都说你和牡丹姐姐此番病来奇怪,也去的奇怪。有些流言玄之又玄,莫非你们真的有些秘密在身上?” 看着薛崇简探究的眼神,林远意味深长的笑了。 他和牡丹的秘密,自然不能告诉他。 “又有些什么流言了?难道又是什么天命之女?” “天命之女?你怎么知道?不过这天命之女不是牡丹姐姐,而是安乐公主。” “李裹儿?” “是啊。” 薛崇简说到这里,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副将和士兵,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这李裹儿为什么突然一门心思的想做皇太女,原来是牡丹姐姐有本天书,那上面说安乐公主是天命之女。” “哦,天书?竟有此事?” 林远看似诧异,实则明白,这天书应该说的就是他之前做的那本帛书。 不过牡丹为什么要说李裹儿是天命之女呢? 对了,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牡丹定然是想要报复李裹儿,才会如此说。 想牡丹一向淡然无求,从不肯干涉改变历史,如今也不由主的被裹挟其中了。 既然如此,林远决定再加一把力,搅浑这潭水。 毕竟,在如今这个朝代,这些天书天命之类的传言,还是颇有威力的。 想到这里,林远放缓缰绳,若有所思的看着薛崇简,故意欲言又止。 “崇简,其实……这里面另有玄机。” “什么?什么玄机?” 薛崇简十分好奇,原本对于天书的事情,他也是道听途说,没想到确有其事。 “你知道周真人的事情?” “知道啊,听说此番正是周真人以命换命,才救活了你。周真人失踪这些年,大家都以为他早已归天了,没想到竟一直藏在乾陵……” “是啊,在乾陵修行这些年,周真人才是真的参透了天机,只可惜此番因为救我耗尽真阳,临死之前也只留下了只言片语。” 林远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薛崇简听的。 果然,他的话勾起了崇简浓厚的兴趣,忍不住追问起来。 “哦,早就听闻周真人是袁天师的关门弟子,身上藏有推背神书,可预知千年,不知那周真人临终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少打听为妙。” 林远说着,缓缓的催马前去。 “哎呀,你就告诉我嘛,我肯定不会给别人说的……” 薛崇简被林远勾的抓心挠肺,赶紧追了过去,一路撒起娇来,缠磨不已。 林远看似不胜其烦,这才松口。 “你真的想知道?” 薛崇简赶紧点了点头。 “那你不许告诉别人。” “这个自然。” “其实周真人只留下两句话。” “哪两句话?” 看着迫不及待的薛崇简,林远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承天书者承天命,得牡丹者得天下。” “啊?承天书者承天命,得牡丹者得天下?” 薛崇简大为吃惊,默默的琢磨着这两句话,良久,他试探的出言询问。 “这么说,牡丹姐姐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女?” 林远意味深长的一笑,并不回答,只是扬鞭策马,沿着通往长安城的官道疾驰而去…… 他是故意透漏这两句话的,也是故意布此疑云的。 他知道,即便薛崇简的嘴再严,这种传言也会慢慢流散出去的。 这流言对牡丹而言,也许会带来一些麻烦,但目前来看,却是对他们二人最有利的。 至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谁也不敢轻易对牡丹下黑手了。 而在韦后当权之下,那相王父子怕是谁都不能轻易娶到牡丹了…… 这是林远的私心,也是目前唯一能阻止牡丹嫁给他人的办法了。 他只希望牡丹再等一等,等一等,等到时机出现…… —— 林远驱马而去,薛崇简神色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还回旋着那两句话——承天书者承天命,得牡丹者得天下。 直到林远的身影越来越远,随行的副将也都跟了过去,薛崇简这才晃了晃头,不再纠结,朝着他们奋起直追…… 在他们身后,尘烟被马蹄荡起老高,就像团团乌云在半空翻卷,更像那看不清的现状和未来…… 第679章 明码标价,价高者得 对于林远的筹谋,远在洛阳的牡丹一无所知。 自从那封信后,她和林远再次断了联系,倒是长安城的消息不时传来,就像秋风吹起湖水的涟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过,从长安传来的,大都是安乐公主李裹儿的消息。 这位恩宠无边的大唐第一公主,如今凭借一己之力,成了天下百姓的谈资。 关于她的消息,牡丹不用刻意去打听,就听了个满耳。 都说以国为家,李裹儿是真的做到了,她把皇帝父亲的天下当成了自己的家,毫不客气,为所欲为。 因为昆明池没有讨到,李裹儿变本加厉,抢占良田,广拆民房,硬是在长安城里又凿出了一个私家池沼,取名“定昆池”,意为定要超过昆明池。 据说这定昆池不但占地宽广,其装饰更是无比奢华,耗费的人力财力难以估计。 池中累石象华山,引水象天河,还铸造宝炉,镂刻怪兽神鸟于其上,其间镶嵌砗磲珊瑚不计其数,奢华程度胜于宫掖,惹得百姓议论纷纷。 而牡丹也听说,监造定昆池的人,正是林远。 这些日子,除了李裹儿穷奢极欲的消息,牡丹听的最多的,就是关于她和林远的那些流言了…… 听说林远回了长安,深得李裹儿的信任和重用,甚至亲自央求皇帝父亲,给林远求了个正三品的工部尚书。 要知道,如今的李裹儿,为了在朝堂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滥用开府设署、征辟属官的特权,公开卖官鬻爵,专门出售官吏委任状,时人称之“斜封官”。 说起这斜封官,原本还起源于武瞾。 要知道,唐时的三省六部制,在官员任用上有一套严格的规章制度。 一般而言,一个名正言顺的授官诏敕需要经过吏部注册、中书拟诏、皇帝画敕、门下复核、尚书颁发这一整套流程。 在出具诏敕的过程中,皇帝只需在诏书后用红笔画一个大大的“敕”字,再把这份诏书用黄纸做的档案袋包好,送给门下省复核。 期间,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这三个部门权责明晰,互相制约,几道手续缺一不可,少了哪一项都不能称为诏敕。 不过,这看似完善的制度也有漏洞,一旦遇到强势的皇帝,就很容易被撕开口子。 当年武则天执政初期被朝中老臣掣肘,为了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她就打破常规,越过中书门下擅自封官。 对于武曌而言,那只是权宜之计,她深知制度的重要性,待自己坐稳了帝位之后,就不再私封官吏。 但如今中宗继位,李裹儿、韦后等人却继承了这个制度漏洞,出于私心越过三省六部自行封官。 中宗虽然纵容她们,对她们的欲求无一不准,却又没有母亲武瞾的魄力,在此事上不敢过于张扬,而是遮遮掩掩。 正规诏令都是御笔朱批,红笔画敕,而中宗在在这些封官诏敕上都用墨笔画敕,黄纸封袋也故意打斜封合。 于是,一见到这种斜封墨敕的诏敕,尚书省就知道这是皇帝私旨。 虽然不正规,但诏书有皇帝签字,加上如今的朝堂基本被韦后一党把持,也就无人敢驳。 所以朝中一时买官成风,滥吏充斥,这些被皇帝私封的官也被称作斜封官。 其中,就数安乐公主李裹儿手下的斜封官最多,还都是明码标价的,实行“价高者得”的原则。 不过,此番她给薛林远讨来的,是正三品的工部尚书。 这可是个肥差,林远一分钱不花就捞到了,可见李裹儿对他的重视…… 牡丹听闻林远高升的消息,心中难免酸酸的。 其实她明白,能当上工部尚书,除了李裹儿的偏爱,其中也有林远自己的能力。 毕竟,早在数年之前,他就已经成为工部侍郎,这些年在北疆戍边,又修建乾陵有功,如今终于高升,也算实至名归。 所以,将林远归为斜封官,倒是有些委屈他了。 但是,牡丹还是能够想象的到,李裹儿对林远的追求和重视。 想来,如果不是李裹儿已经结婚,顾忌着武家儿媳的身份,或许她就真的就要嫁给林远了…… 不过,已婚的身份对大唐公主而言,似乎毫无约束。 听闻如今的公主府,都是流水的驸马,铁打的面首…… 难不成如今的林远,竟然沦为安乐公主的面首?牡丹想到这里,就不由的心如刀绞。 可如今韦后和李裹儿权势熏天,连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都要隐其锋芒,明哲保身,她这个罪臣之女又能如何呢?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牡丹也只能宁心打坐,静观其变了…… 第680章 寒风侵体,情丝万缕 转眼秋去冬来,一场寒风过后,洛阳城里又是白雪皑皑。 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再次扰乱了牡丹刚刚平静的心。 她忍不住披衣而起,走出道观,伫立庭前,静静的看着银装素裹的上阳宫…… 她想起了武则天,想起了两年前的深夜,那场血染白雪的兵变。 转眼两年过去了,武瞾被葬入了乾陵,一座无字碑成了她留给天下最后的身影。 而她数十载精心经营的江山社稷,如今已经快要被韦后母女祸害的不成样子了…… 世人皆知,韦皇后和武三思勾结成奸,一手遮天;再加上安乐公主卖官鬻爵,胡作非为,整个朝堂乌烟瘴气,官员泛滥…… 而李显则黑白不分,公私不明,近乎偏执的袒护着韦后母女,无视所有对她们的告发。 这还不说,身为一国之君,他富有四海,却心胸狭窄。 当年韦后家族落难之时,与钦州宁家有过私仇恩怨。 如今为了给韦皇后出气,皇帝派出两万大军公报私仇,将钦州宁家所在部落杀得一人不剩,血流成河…… 以一人恩怨,连累万千无辜——一个历史悠久的钦州宁家蛮夷势力就这样在历史上彻底消失…… 这且不说,因为领将周仁轨诛杀有功,帝后为表恩宠,特为之增设镇国大将军之职,封汝南郡公,韦后更是将之奉为上宾,礼待有加。 初次听高力士讲起此事,牡丹震惊不已,高力士也是失望至极,悲愤不已…… 牡丹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冯家一族被满门诛杀之事…… 不过当年武瞾虽然心狠手辣,却眼光独到,用人奇准,后来也及时修正,清除酷吏。 和她相比,皇帝李显近乎一个低能的盲人…… 如今朝堂上充斥着韦武两家的庸碌之辈,而之前拥立有功的兄妹,安国相王和镇国公主,早就被他抛之脑后,忌惮防范。 眼看皇帝如此浅薄庸弱,朝堂上的这个有志之士都闭上了嘴巴,谋求自保。 就连之前刚直不阿、屡次顶撞武瞾的宋璟和魏元忠,在被高宗无原则、无底线的几次蹂躏之后,也不再忠贞谏言。 要知道,这二人可是朝臣公正严明的典范,连他们都无法扭转不正之风,这个皇朝还有什么希望呢…… 估计这些老臣心中的失望和凉意,比这呼啸的北风更冷! 也不知道武则天在天有灵,会作何感想…… 牡丹这么想着,只觉得寒风侵体,不由的紧了紧身上有些单薄的夹衣。 这场大雪来的太急,她还没有来得及翻出厚重的裘衣。 也许这是大唐王朝注定的劫数,短暂的混乱之后,就会迎来天朗气清! 如今只能等待时机,盼着三郎早日上位了…… —— 想到三郎,牡丹的心头掠过一丝忧愁。 自从他去了川蜀之地,一直没有传回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好,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剑南道,是否也飘起了雪花…… 至于林远,或许正在长安城的定昆池,陪着李裹儿观湖赏雪! 想到这里,牡丹仰起头,闭上眼,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任由雪花飘落在脸上,化成冰凉的水滴…… 这飘飘洒洒的雪花,让牡丹的心变得情丝万缕。 看来,她牡丹终究是个凡人,再如何打坐入定,也定不住一颗凡心…… 第681章 白发老妪,含情脉脉 牡丹正暗自惆怅,身后传来了吱吱的踩雪声。 她没有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肯定是高力士来了。 “力士,你不是去宫外买炭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裘衣,兀自给牡丹披了上去。 牡丹顿觉身上暖意传来,那是来人裘衣上带着的余温。 高力士向来谦恭谨慎,怎会如此无礼,将他的衣服直接给自己穿? 牡丹有些诧异,察觉不对,正要回头,那人缓缓开口了。 “宫中炭火本就短缺,你还穿的如此单薄,可别冻坏了身子。” 这声音太熟悉了,牡丹诧异的转过身——李三郎正满眼笑意的站在她的身后。 “三郎!这大雪封城的,你何时回来了?” “我也是刚刚回城,听闻姐姐搬来道观,就赶紧找过来了。” 三郎说着,轻轻的帮牡丹将裘衣的锦带系好,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扣。 牡丹只顾高兴,一时也没觉得不妥,只是惊喜的上下打量着三郎。 还好,三郎除了黑了一些,瘦了一些,看起来精神奕奕。 “回来就好,蜀地险峻,这半年都没有你的消息,还真怕你出事……”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怎么不歇歇就跑来了。 “先别担心我了,看你这满头雪花,竟像是白了头……” 三朗说着,伸手轻轻拂去牡丹头上的雪花。 牡丹闻言,笑了起来。 “是不是像个白发老妪?姐姐可不是快老了么……” “瞎说,哪里会像老妪?在三郎心里,你永远都是洛阳城里最娇美的牡丹……” 三郎说着,又将裘衣的帽子给牡丹戴上。 他的裘衣,在牡丹穿来有些宽大,愈发显得她娇俏可怜。 看着三郎温情脉脉的眼神,牡丹这才觉得不妥,赶紧要解下裘衣。 “我倒不冷,回道观就暖和了,你一路辛苦,还是你穿着……” “还说不冷,手都是冰的。来,我给你暖暖……” 三郎说着,一把捉住了牡丹的双手。 牡丹想要抽出手来,可是如今的她哪里敌得过三郎的力气。 三郎的手很暖,就像他的眼神一样炙热。 牡丹动弹不得,无处可躲,只得赶紧岔开话题。 “这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还是先回去,落蘅还在观里等我呢!” 牡丹说着作势要走,三郎这才松开了手,缓缓的跟随在牡丹身后。 “三郎,你这一走就是半年,回来可去看了刘妃和孩儿?” “还没有,倒也不急。” “不急?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这孩子如今胖嘟嘟的十分可爱,倒不像你小时候那般瘦小……” “啊,我以前瘦小吗?” “我是说啊,初次见你的时候。” 牡丹说着笑了起来,“那时候,你才五六岁!” “嗯,那时候,你也才十一二岁?” “是啊,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哎,都数不清这是我在洛阳城见过的第几场大雪了……” 牡丹一边说,一边兀自向前走着,丝毫没有发觉身后的三郎已经停下了脚步。 “牡丹……” 一声温柔的呼唤,让牡丹一时有些恍惚,还以为是别人在叫自己,可是四周空旷无人,扭头一看,是三郎。 他停了下来,神色复杂,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牡丹发现,三郎这次回来有些奇怪,他不再对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了,而是改叫她的名字了…… 说实话,牡丹有些不太适应,她已经习惯听他叫自己姐姐了。 不过三郎如今已经为人父,又贵为临淄王, 自己这个罪臣之女总以姐姐自居,也无甚道理。 所以,她也没有在意,只依旧唤他三郎。 “怎么了?三郎。” “牡丹,跟我回长安!” 第682章 知难而退,拒人千里 原来,李三郎此番从川蜀归来,本应直接回长安复命,可他还是忍不住绕道洛阳,来见牡丹…… 当然,为了避免皇上怪罪,他擅自延迟回京的理由,就是要将刘妃母子接回长安。 毕竟孩子也快一岁了,至今还未回府,身为临淄王的长子,总在洛阳养着,似乎也不是回事。 而且,皇帝李显和相王李旦已经催了数次,要他尽快接刘妃母子回京。 眼看已经到了年底,还要回京述职,三郎知道自己不能在洛阳久留,可是他一踏进洛阳的城门,就再也不想离开。 不为其它,只因为这里有他的牡丹姐姐。 刚才他冒着风雪一路寻来,看着林木间的萧索道观,看着风雪中的孤独身影,三郎心头不禁涌出阵阵心疼。 从小就被幽禁东宫的他,太知道这种孤独了。 再想到长安城里的繁华热闹,三郎为牡丹深深的鸣不平。 如今的牡丹姐姐,处处被李裹儿针对,被众人冷落,她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头,被幽禁在这废弃的行宫,白白耗费着青春时光。 而她曾经付出过多少,或许谁都不记得了…… 可是三郎记得,三郎清楚——虽然牡丹姐姐名为武家义女,也对皇祖母礼敬有加,可她从来都是心向李唐。 当年为了西疆稳定,她毫无怨言的做了和亲郡主,白白耽搁了多年青春,如今他不能任她在这里虚度年华。 其实关于牡丹的归宿,三郎不止一次和父亲谈过。 虽然在他们父子之间,说起这个话题有些尴尬,可终究也要面对。 三郎一直想把牡丹接回长安,可父亲李旦坚持认为,在当前韦后母女专权的情况下,将牡丹留在洛阳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可是三郎就是不忍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尤其今日从川蜀归来,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他要将她带去长安,接进临淄王府,不管父亲说些什么,李裹儿做些什么,以后他都要将她带在身边,拼尽全力护她周全。 以后,他要保护她,要让她做自己的女人,所以他不再叫她姐姐,也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 —— 面对三郎的邀请,牡丹心中感动又失落。 感动的是,三郎时时把她挂在心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失落的是,以后诺大的上阳宫,就剩下她和落衡了。 因为她是不可能跟着三郎去长安的。 “三郎,你先带着王妃和孩子回去,我待在这上阳宫就挺好。” “好什么,日日守着这青灯黄卷吗?” “这又有何不好呢?三郎,你是知道的,若回长安,李裹儿断然是容不下我的。” “那李裹儿如今已经有了薛林远,应该不会再多为难你了。再说,大不了这个临淄王不做了,我倒不相信了,以一王之位还保不下你!” 三郎越说越激动,语气急切愤然。 “总之,今日你若不跟我一起,我也不回长安了!” 看着倔强的三郎,牡丹知道他定然是在外受了什么刺激,又犯倔脾气了。 牡丹知道三郎的脾性,那是越劝越犟。所以她也不再多说废话,直接抛出了一个终极难题。 “三郎,你若执意将我带回长安,那我问你,回去之后,你是将我安置在相王府,还是临淄王府?” 牡丹的问题很是犀利,甚至让她自己都有些难为情。 因为当初相王救命一事,加上皇上的准允,如今的武牡丹在内在外,已经是准相王妃的身份了。 单是待在上阳宫还好,如果去了长安,有韦后和李裹儿的刁难,定然是要有个说法的。 既然早晚要面对,不如眼下就摊开来讲。 牡丹抛出这个问题,本意是想让三郎知难而退的,没想到三郎早有准备。 “既然是我带你回去,自然就是我临淄王府的人了。” 三郎说着,真诚的看着牡丹。 “只要姐姐愿意,三郎就去恳求父亲,他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牡丹没想到三郎会如此坦率,只得狠心驳斥。 “我若不愿意呢?” “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李三郎终于爆发了,他不再隐忍,冲上前一把拉过牡丹,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牡丹,姐姐,跟我回家!眼下正值国丧,名分一时难定。但你只管跟着三郎就好,我一定护你一世周全,待国丧过后,三郎定娶你为妃!” 牡丹叹了一声,没想到三郎对自己的执念如此之深。 可是,他们哪里会有这层夫妻缘分啊…… “三郎,你松手,先告诉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松手,我没事,我只要你答应三郎,跟三郎回去……” 三郎紧紧的抱着牡丹不松手,就像个任性的大孩子。 此时道观一侧传来吱吱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过来了,牡丹生怕别人看到,再传出流言蜚语,只得使劲挣脱。 挣扎中,她的胳膊撞到了三郎的胸口,他闷哼一声,这才松开了手。 牡丹这才发现,自己的力气并不太大,但三郎已经疼的脸色煞白,额头也渗出汗珠…… 她知道,三郎定是受伤了。 第683章 时日渐长,与日俱增 其实牡丹之前的担忧一点没错——蜀地险峻,此番入蜀,李三郎还真是九死一生,差点回不来了…… 身为皇族贵胄,临淄王李三郎亲临蜀地,观风察俗,当地官员受宠若惊,悉心接待。 前些日子倒是一切顺利,除了巡察例务,川蜀之地的山川云物、草木禽鸟也让三郎大开眼界。 蜀道之上,官宦辗转穿梭、士子盘桓流连、商贾日夜奔忙、兵丁往来驰骋——看着这活色生香的各色人等,三郎不由自主的想到西域之行,想到自己和牡丹一起的日子。 而每逢云雾罩山,峰岭渺然,径路隐显间,三郎又会想起翠云峰的玉清观,想起自己和牡丹姐姐一起林中采药的情形…… 总之,不论何时何地,何情何景,三郎总会想起他的牡丹姐姐。 这么美的峻岭河川,如果牡丹姐姐和他一起,该是如何惬意的神仙日子…… 随着时日渐长,这种思念也与日俱增。 他迫不及待的想回去见到牡丹,和她分享这里的所见所闻,所以一路马不停蹄,行程安排的很满。 不过,三郎没有忘记牡丹临行之语,她一直牵挂着的那个孩子——李白。 所以李三郎这一路都在打听李客一家的行踪。 不过,李客一家为人低调,当年郭元振帮他们辗转回蜀之后,一家就隐居了起来,和官府并无多少联系。 就在巡查快要结束的时候,三郎才打听到李客一家如今似乎在绵州昌隆青莲乡居住。 三郎知道牡丹一直牵挂李白,就想专程去看一眼,回去也和牡丹姐姐一个交代。 于是,三郎临时决定取道金牛道,只带随行副将前往青莲乡。 不过,此行遭到了副将的反对。 要知道,世人都说蜀道难,而在众多蜀道中,尤以金牛道最为艰险。 这金牛道一路都是险路危山,沟壑纵横,条条山径迂回盘曲其间,险峻异常…… 尤其是那天梯石栈,凌空建在峭壁之上,临于绝壑之中,窄的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这一路实在过于艰险。 而且,回京在即,行程紧张,那青莲乡又十分偏远,副将担心临淄王的安全,极力劝阻。 不过,年轻气盛的李三郎哪里会惧怕蜀道之险,他不听劝阻,执意前往。 只是,连日的赶路,三郎早已人疲马乏,在路过一处险要逼仄的石栈之时,他与一名挑夫相逢狭路,一时难以开交。 三郎急于赶路,行速过快,来不及勒马停下,一下子连人带马就翻下了山谷…… 也是李三郎命不该绝,马儿直接跌下了万丈深渊,他倒是因为衣袍的羁绊,被挂在了半山腰的树杈上,完全动弹不得…… 好在官员们都知道临淄王身份贵重,立马组织数百名山林猎人前往搜寻,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把他救了上来。 即便营救如此及时,李三郎也在树上整整困了一天两夜…… 而且,因为跌落之时,有一根枯枝斜插进三郎的腹部,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两日的耽搁之下,伤口已经发炎,身体严重受损,足足躺在床上养了七日之久…… 也因此番遭遇,副将说什么也不让三郎继续前往青莲乡,三郎自知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倔强,这才匆匆返程。 第684章 壮志未酬,情缘未了 正是因为这番死里逃生,李三郎对牡丹的思念愈发强烈。 挂在峭壁枯树上的一天两夜,是他成年之后,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仰头,是直插入天的峭立岩壁;俯身,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如果狂风袭来,树杈承受不住,可能就此摔下,一命呼呼。 濒临绝望的那一刻,三郎心里想了很多,想到了他那风声鹤唳的童年,想到了他的壮志未酬,想到了他的情缘未了…… 他想无辜枉死的母亲,想尚在襁褓的儿子,想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薛崇简,而他最想的,却是一个未曾拥有的女子——那个在洛阳城的上阳宫里,独孤等待的人儿…… 如今的她孤苦无依,四面受敌,还有家仇未报,情缘未了——虽然她的情并不属于他,却依旧让他牵肠挂肚。 自从五岁那年,遇到明媚如光的牡丹,她像一束光,照进了他晦暗的人生。 转眼十六年过去,白驹过隙,时光蹉跎,她就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终究落了个空空荡荡…… 在那个绝望之夜,三郎的心里满满都是牡丹的音容笑貌。 如果就此死去,他是如此不甘。 如果死里逃生,他定要拥她入怀,再不放开! 很幸运,他活过来了——在他可以下床的那一刻,三郎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去洛阳,找牡丹! 不管她愿不愿意,他以后再也不要把她当成姐姐;不管她愿不愿意,他以后再也不要放她离开…… 所以,李三郎见到牡丹才会如此冲动,才会在牡丹拒绝之后情绪失控,不管不顾的抱住了她。 只是,在厚重衣服和强装笑颜的遮掩下,牡丹并不知道三郎身上有伤,所以才会在挣扎之中碰到了他的腹部…… —— 看着三郎苍白的脸色,牡丹正要询问,高力士来了。 原来,刚才传来的脚步声就是他。 高力士也是刚刚从副将那里听说三郎受伤的消息,这才着急赶来。 拐过弯来,高力士远远看见三郎和牡丹僵持的情形,心中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故作不知,只是赶紧上来扶住了李三郎。 “哎哟,我的小王爷,快些回去养着,你的伤还没好,千万不能再受寒了!” “三郎怎么了?” “郡主有所不知,王爷此番川蜀之行,跌下悬崖,险些丧命……” “啊,伤到哪里了?” 牡丹早就察觉不对,心疼的拉过三郎,就要检查。 三郎苦笑一下,知道自己的伤瞒不住了,干脆捂着自己的心口,朝着牡丹撒娇起来。 “就伤在这里,可你还要狠心再伤我一次……” 牡丹一听,又气又心疼。 “都什么时候了还闹,快回观内,我帮你看看伤势。” 说完,牡丹和高力士就一边一个,搀着三郎要赶回道观。 三郎一看这架势,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这伤本来没事,你俩这架势倒是吓到我了……” 高力士闻言,会心一笑,赶紧松开了手。 “那郡主陪王爷慢慢走着,炭火刚运到,我先赶回道观,把暖炉生好。” 看高力士先走了,三郎瞬间又瘫软下来。 “哎呀,伤口突然又有些疼了……” 看他这浮夸的表情,牡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还是温柔的搀扶着他,两人慢慢的朝道观走去。 第685章 三岁看老,自圆其说 回去的路上,牡丹才听三郎细说了川蜀之行的艰险。 得知三郎是为了去看李白才受的伤,牡丹感动又心疼,忍不住轻声埋怨。 “真是不知轻重缓急,你堂堂郡王,政务在身,何苦翻山越岭的去看他一个小孩子……” “西域一别数年,川蜀也难得再去,你既牵挂着他,三郎就想代你去看看,没成想未能成行,还差点丧命。哎,这蜀道着实险峻,日后和那李白怕是无缘再见了……” “怎么会?你们二人啊,日后多的是机会再见。” “哦?这是为何?” 三郎奇怪的看向牡丹, 牡丹自知失言,赶紧自圆其说。 “你且不知,在西域的时候,李白就一直说要来洛阳看看。这孩子志向高远,才华横溢,将来一定会走出川蜀,闯出一番成就的。” 三郎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孩子的话也能信?你与那李白分别的时候,他才多大,这都能看出他的前途来了……” “俗话说,三岁看老,怎的就看不出来?” “也是,记得三郎小时候,你也是如此看好我的。” 说到这里,两人会心一笑,气氛竟是难得的温馨。 三郎想起了牡丹从小对他的信任和鼓励,忍不住长叹一声。 “可惜啊,三郎至今一事无成……” “怎的就一事无成了?你此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听闻牡丹此言,三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正要再说些什么,武落蘅飞奔着迎了出来。 “隆基哥哥……” 原来,听高力士说临淄王回来了,落蘅十分开心,迫不及待的就迎了出来。 看落蘅来了,三郎把话又咽了回去。 三人一起回到观内,高力士已经生起了炭火,备好了手炉。 道观虽小,却也精致暖和,除了主殿,还有几间静室和牡丹专设的药房。牡丹把三郎安置在自己的静室,扶他躺下之后,帮他检查伤口。 衣服解开,三郎腹部的伤口赫然眼前。 因为伤口本就未痊愈,这些日子三郎又连续骑马颠簸,已经有所撕裂…… 加上天气寒冷,伤口处有些冻伤,愈合起来愈发缓慢,旧伤新痕之下,伤口已经红肿发炎了…… 好在这些都算是皮外伤,至少和当年林远在西域的伤情比起来,还是轻了许多。三郎年轻力壮,精心护养之下,定然没有性命之忧。 牡丹的一颗心落进了肚子,她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让落蘅先在一旁伺候,帮三郎的伤口清洗消毒,自己则去了药房,忙着熬制去腐生肌的薄贴…… —— 武落蘅年纪不大,为人却很乖巧, 一张小嘴更是能说会道。 她一边轻柔的帮李三郎清洗伤口,一边不停的问东问西。 “隆基哥哥,那川蜀之地好玩吗?” “好玩?你说好玩吗?我差点把命都丢在那里了。” 其实三郎本是很喜欢川蜀的,也有许多逸闻趣事想要分享,不过如今牡丹不在跟前,他才懒得说。 所以他一口堵死了落蘅的问题,倒是反过来问起她了。 “落蘅,我离开这些日子,你和牡丹姐姐都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除了照顾王妃和世子,姐姐几乎日日在这道观打坐诵经,捣鼓药草,连这宫门都未踏出过,我都快闷死了……” 听落蘅的语气有些埋怨,三郎幸灾乐祸,计上心头。 第686章 脱口而出,神色大变 在三郎看来,既然牡丹不愿去长安,那就从落蘅下手。 牡丹心地善良,如今又和落蘅相依为命,情同姐妹,如果落蘅去了长安,牡丹应该不忍心让她孤苦无依,一定会迁就她的。 想到这里,三郎决定鼓动落蘅回长安,这样牡丹就会跟着一起去了。 “落蘅,以后你怕是要更闷了……” “为什么?” “这次回来,我要把王妃和世子带回长安,以后这上阳宫的人就更少了。” “啊?那你以后还来洛阳吗?” “这个……如果你们都跟我去了长安,我自然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武落蘅一听,神色向往,不过还是小心的问了一句。 “那……牡丹姐姐会去吗? “先别说她,你呢,你想去长安吗?” “我……我听姐姐的。” 落蘅迟疑了一下,神色暗淡了下去。她猜测,牡丹姐姐定然是不愿意去长安的。 “嗨,这怎么行,你得让牡丹姐姐听你的……” “啊,她怎么可能听我的呢。” “来,落蘅,我教你,你就这样说……” 三郎说着,开始耳提面授,不外乎一些撒娇耍赖、软硬兼施之术。 不过他教唆落蘅的话,被牡丹在门外听了个正着。 听着两人的谋划,牡丹若有所思。 落蘅刚到豆蔻之年,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满向往,在这个时候,把她关在这寂寞深宫,或许真的不太合适。 虽然留在洛阳,本是落蘅自己的选择…… 当初武瞾被迫退位,李显登基之时,失势的武氏家族人心惶惶,自顾不暇,没人去管这个小郡主的死活,牡丹这才收留落蘅,将她一直带在身边。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梁王武三思攀附上了韦皇后,重新当权,武家的人也又精神了起来…… 即便是在这冷落寂寥的上阳宫里,落蘅的处境也有所好转——从某方面来说,官员和奴才们的态度,也是政治风向的晴雨表。 再者,人和人也不一样。 同为公主,在皇宫大内耳濡目染,见惯了的皇权争斗、深宫喋血——八公主和九公主选择避世自保,而落蘅却跃跃欲试。 或许,这就是基因的不同。 落蘅的体内流着武氏的血,从小又被武则天宠爱,骨子里始终有些不安分的因素。 所以,落蘅和盈盈姐妹就不一样,她对修道毫无兴趣,这些日子哪怕跟着她住在道观,也是心不在焉,应付敷衍。 有些事情,是靠缘分的——这也不能怪她。 如今梁王当道,武家之人处境好转;即便将来李旦父子掌权,想必也不会为难这个小姑娘。 再者,所谓少女怀春,其实落蘅的心思,牡丹慢慢的也看了出来。 这孩子,很是喜欢三郎,虽然三郎目前还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看…… 想到这里,牡丹决定放手,让三郎带落蘅离开。 没有落蘅在身边,以后牡丹一人,倒也无牵无挂了…… —— “俩人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牡丹满脸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推门而入。 两人被惊了一下,落蘅一时有些慌张。 “哦,没什么,听说隆基哥哥要带王妃和世子回长安……” 牡丹笑了笑,也不追问,她将做好的膏药在炉火上烤了片刻,转手递给了落蘅。 “来,落蘅,把这贴药给三郎贴上。” “那怎么行,她这么小,怎么会贴?牡丹,我要你给我贴,要不我这伤就好不了……” 三郎撒着娇,牡丹没理他,拉过落蘅,耐心给她交代贴法。 贴好之后,牡丹将剩余的一些膏药薄贴一一整理。 “三郎,你这伤口不可再大意,一定要每日换药。我做好了二十几副薄贴,足够你用了。明日回长安就都带上 ,落蘅沿途也能帮你换药。” “回长安?姐姐,你同意回长安了?” 武落蘅一听,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是啊,你先回去收拾行李!记得把这膏药戴上,落蘅,这一路,你隆基哥哥就靠你照顾了。” 牡丹说着,把那些药膏包好,递给了落蘅。 落蘅只顾高兴,一时也没咂摸出味儿来,接过药贴就撒腿跑了。 三郎却没有那么开心——因为牡丹只说让落蘅帮他换药,并没有说自己也回长安。 看来牡丹刚才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即便如此,三郎依旧抱着一丝幻想,故作高兴。 “牡丹,明日咱们就回去来得及吗?可以再缓两日的,你也好好收拾一下行李。不过也没什么收拾的,不用带太多东西,长安那边什么都有的……” 三郎有些语无伦次,一个劲儿的说着,生怕牡丹再拒绝。 可牡丹还是打断了他。 “三郎,你有公务在身,不宜再多耽搁,还是早些出发,免得皇上怪罪。落蘅以后,就靠你照顾了。” “这话什么意思,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三郎的神色难堪了起来。 “三郎,你知道我的处境,回了长安只会让情况更加复杂,说不定还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何苦呢!” 牡丹说着,走向一旁的炉子,将上面已经煎好的药汤端了下来。 三郎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牡丹端药、倒药,他知道她的倔强,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劝她。 牡丹端着药碗,一边轻轻吹着,一边继续交代。 “考虑到你们回京路上煎药不便,晚些我将剩余的药材炙烤一下,之后研磨成粉,你记得按时用热水冲泡就好……” 牡丹兀自交代着,将手中的药送到三郎面前。 “好了,不烫了,可以喝了。” 三郎没有去接,只是闷闷不乐的扭过头去。 “怎么,都这么大人了,还要喂吗?” 牡丹故作轻松的逗着三郎,不过三郎依旧闷闷不乐,神色悲凉。 “牡丹,你知道我被挂在悬崖峭壁那一天两夜,都在想什么吗?” 牡丹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把药碗放在了床头。她大约知道三郎要说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李三郎就这么死了,我会抱憾终身,后悔没有和你在一起的。” 三朗说着,又激动了起来,他不管不顾的抓住了牡丹的手,眼中含泪。 “牡丹,你我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也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你总躲着我?” 牡丹看着三郎,眉心微动。 “三郎,姐姐修道已久,早就心如止水,就在这道观里住着, 清净无为,这样,李裹儿能放心,大家也都安心。” 三郎一听又是李裹儿,情绪激动,脱口而出。 “你大可不用再顾忌李裹儿!她耍威风的日子,应该没几天了!” 牡丹闻言,神色大变。 “三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687章 热血儿郎,共谋大计 为了让牡丹回长安,李三郎一时心急说漏了嘴,牡丹立马觉出了异常。 “三郎,到底怎么回事?” 眼看遮掩不住,三郎这才叹了口气,示意牡丹先将房门关好。 “牡丹,你还记得吗?很早之前你就曾说过,这江山社稷早晚是我李家的朝堂……” “是啊,我是说过,如今武周已亡,李唐不是复兴了吗?” “可你看看,如今的朝堂,它还姓李吗?” 牡丹闻言,叹了口气。 “三郎,这只是一时乱象,慢慢就会好转的。” “好转?如今韦后和武三思沆瀣一气,一手遮天,堂堂东宫太子屡屡受辱,朝不保夕,照这么下去,这朝堂怕是马上就要姓韦,或者又要姓武了!” 看着年轻气盛的李三郎愤愤不平,牡丹只得好言相劝。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定数,依我看,三郎眼下应该收敛锋芒,养精蓄锐,好好学一学你父亲的隐忍自保之道。” “隐忍?自保?想我父亲隐忍多年,连皇位都让出去了,结果又如何呢?如今他和姑母备受猜忌和压制,连我这个小小郡王都被排挤在外,我们还要忍到何时?” “眼下这个情形,不忍又能做什么呢?难不成还能起兵清君侧?” 牡丹本是随口一说,三郎闻言,却目光炯炯。 “那又有何不可,就是要起兵清君侧!” 牡丹闻言,神色大变, 看三郎的样子,这不是玩笑话。 “三郎!你到底想做什么?” 三郎看牡丹紧张的样子,连忙柔声安慰。 “牡丹,你不要怕,听我慢慢讲来……” —— 原来,李三郎虽然年纪轻轻,职位不高, 但他人缘颇佳,在王族中有些名望,在军中更是有不少朋友。 别的不说,大将军郭元振、莽布支都是他的朋友,禁军中也有不少中小将领和他都有交情。 眼下,就有人想要拉拢他了。 三郎尚未回到长安,已经有人给他传来密信,意图拉拢,想要共谋大计…… 而拉拢他的人就是太子李崇俊。 原来,李崇俊在林远的暗示下,通过薛崇简给李三郎抛来了橄榄枝。 因为李唐皇孙们幼时少在一处,李三郎和李重俊交情一般,而性情随和的薛重简就成了关键的传话人。 同为李家热血儿郎,同样郁郁不得志,如果此番追随太子起兵,就有拥立之功,对三郎而言,这也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虽然在三郎心里,最理想的储君人选是李重润,但李崇俊也还不错,至少比那韦后母女要强上许多。 所以,李三郎心动了。 但是,他还是有些犹豫。 因为从小到大,父亲就教育他们要小心谨慎,隐忍自保,一旦卷入这场兵变,那就无路可退了。 不成功则成仁,一旦兵败,就是万劫不复。 他自己倒是死不足惜,却怕因此牵连了一直小心谨慎的父兄姐妹,还有他的牡丹姐姐。 所以,三郎尚未给太子明确回复,因为他心里还有些犹豫。 不过,如今看到牡丹姐姐如此忌惮李裹儿,甚至连长安都不敢踏足,他顿时下定了决心——参与起兵,诛奸臣,清君侧。 第688章 惴惴不安,万劫不复 听闻是太子拉拢三郎策划兵变,牡丹心中惴惴不安。 她虽然对武瞾退位后、三郎登基前的这段历史不是十分了解,但她知道,太子李崇俊定然是无缘皇位的。 这次兵变注定失败,而参与兵变的人,注定万劫不复。 所以,她立刻出言阻止。 “三郎,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姐姐不是一直对三郎寄予厚望吗,眼下正是我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不,这不是良机,三郎,你要耐心等待……” “我等不了了,那李裹儿欺人太甚!牡丹,想你以前是何等潇洒快意,如今被这李裹儿折磨的处处小心,前怕狼后怕虎,我一定要襄助太子起兵,除掉武氏诸贼,也趁机除掉她!” 眼看自己越劝,三郎越坚定,牡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三郎对李裹儿恨意满满的样子,牡丹心中生出一种悲凉的无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她不清楚眼下的变动是不是因她而起,但如果不是李裹儿和她的恩怨,或许三郎就不会参与其中了…… 看着牡丹忧心忡忡,三郎缓下了语气,轻声安慰。 “姐姐不必忧心,我们定会周密筹谋,小心行事的。” “筹谋,如何筹谋?” “这个……具体我还不知,眼下只是崇简给我传来密信,一切事宜等回了长安再做打算。” “崇简?他什么时候也和太子混在一处了?” “说起崇简,原本我还以为他和那薛林远一样,都成了李裹儿的门下之臣,没想到他终究是我的好兄弟……” 说起薛崇简,三郎神采奕奕,对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十分欣赏。 但牡丹听来,却觉得有些奇怪。 要知道,因为有太平公主这个母亲的庇佑,薛崇简自幼锦衣玉食,自由洒脱,他并未经过三郎的多年幽禁,也没有尝过太子的战战兢兢…… 相对而言,他是众多李唐皇孙里,最为幸福的那一个了。 也因此,薛崇简心性单纯,行事热情,与李武两家的年轻一代都有交情,尤其和三郎交情最深,情同兄弟,虽然一直心向李唐,但并没有明确的政治站队。 毕竟,且不说太平公主早已和武家休戚相关,薛崇简如今也已成家立业,妻子正是梁王武三思之女,据说夫妻还很恩爱…… 所以,要说薛崇简主动参与兵变,牡丹是不大信的。 何况,如今他还主动帮太子联络三郎,将二人一起拖入这场万劫不复的兵变风云,牡丹有些不解——这背后一定有人谋划。 会是谁呢?牡丹想到了林远。 能让薛崇简信服的人不多,这些年,他除了一直追随三郎,其次就是林远了。 说起来,林远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两人自然比别人更亲近一些。 对,一定是林远。 这些日子,林远再无信件传来,这种平静之后,其实暗潮汹涌。 因为牡丹知道,林远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却也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他不会真的弃她不顾,但也不会为了她不管不顾。 林远明知道韦后母女和武三思没有什么好下场,定然不会真心依附;眼下他的阿谀奉承,左右逢源,应该是权宜之计。 精通历史而又野心勃勃的他,一定是在背后筹谋着什么大的计划。 难道这场兵变,就是他的计划? 可是,明知道这兵变是失败的结局,他为什么要拖三郎下水呢? 林远到底想干什么? 第689章 心乱如麻,意欲何为 难道林远贪图拥立之功,想要改变历史,襄助太子兵变成功,助力李重俊登基为帝? 可历史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一旦兵变失败,三郎和相王一家就会万劫不复。而如果三郎和李旦都出事了,大唐的未来怎么办? 牡丹不敢想。 她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林远不在眼前,她只能极力劝阻三郎。 “三郎,听我一句,不管太子是除奸佞还是清君侧,你都不要参与,不要牵连其中……” “为什么?如果成功,我也算有了拥立之功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兵败呢?” 三郎沉默片刻,但对于兵变一事还是比较乐观。 “既然起兵,那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牡丹,你要相信我……” “我信你,可我不信太子啊。三郎,你还记得当年的神龙政变吗?” “自然记得。那一夜我虽然没有参与,却全程旁观了。” “是啊,那一夜的下的雪,就如同今日一般大;那一夜流的血,却把长生殿的雪都染红了……” “牡丹……” “三郎,你先听我说。你知道吗,那夜其实凶险至极,就因为兵变之际,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临阵退缩,以致师出无名,险些兵败垂成……” “这个我听说了,当夜玄武门前的对峙,我曾亲眼见证。” “所以啊,三郎,一旦起兵,太子才是旗帜,是胜负的关键,你对那李重俊真的有信心吗?” “这……” 三郎有些犹豫,但立马就打消了疑虑。 “我虽然和太子交往不多,但他热血丹心,定然不像皇帝那般软弱的。” “可,可正因他太过年轻,太过冲动,或许才是大忌啊……” 牡丹一向思路清晰,能言善辩,今日的话却说的语焉不详,有些词不达意,这让三郎有些困惑。 “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为什么就笃定太子兵败呢?莫非你真有预知未来的本领?” 对于三郎的疑问,牡丹无言以对。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确实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我……我没有,我只是担心你,不想你卷入其中。” 三郎闻言,粲然一笑。 终于听到牡丹对他的关心之语,他觉得无比温暖。所谓关心则乱,兵变如此大事,牡丹定然也是担心他的安危。 想到这里,三郎灵机一动,再次抓住了牡丹的手。 “牡丹,如果你真的不放心,那就跟我一起去长安,帮我慢慢筹谋,我定听你的。你若不去,我就只能襄助太子兵变,尽早杀了李裹儿!” 三郎目光坚定,满眼都是期盼。 其实此番他想带牡丹离开,也是怕有朝一日,长安一旦兵变,恐怕祸及洛阳,危及牡丹。 毕竟,洛阳守军还是韦后和李裹儿的人马,他怕到时候自己鞭长莫及,无法护她周全,还是带在身边最为放心。 三郎的话,让牡丹进退两难。 三郎为她冲冠一怒,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陷入兵变旋涡,置于险地…… 如今,不管她还是林远,早已身不由己,个个卷入其中,难以独善其身了。 与其留在洛阳担惊受怕,胡思乱想,倒不如去往长安,亲眼见到林远,问一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第690章 各怀心事,遥遥在望 上阳宫外,雪霁初晴。 高耸的城门内,一队车马正在办理出宫手续。 守城将军的神色有些为难,因为在这队车马里,除了临淄王、刘王妃和小世子这一家三口,还有武牡丹、武落蘅和高力士。 武落蘅和高力士这二人倒是无足轻重,重点是武牡丹。 她可是安乐公主特意交代,要严密看守起来的人,尤其不让她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当然,相王父子例外。 毕竟如今的武牡丹,已是名义上的相王妃了。 如今临淄王要接回王妃和世子,世子年幼,临淄王又有伤在身——精通医道的武牡丹一路随行,提供沿途医护,可谓出师有名,让他无法回绝。 犹豫片刻之后,将军还是放行了——武牡丹并非常人,一直拘在这上阳宫,早晚也是个麻烦。 反正出了事,有临淄王担着。 于是, 厚重的朱色宫门缓缓开启,待他们通行之后,又“轰”的一声合上了。 牡丹闻声,转头看去,怅然的望着紧闭的朱色宫门,还有皑皑雪地上,留下的串串车马痕迹…… 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了…… —— 天气严寒, 路途颠簸,牡丹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所以三郎坚决不让她骑马。 这一路,她和落蘅同乘一车。 至于三郎身体有伤,原本是该和刘妃和世子同乘一车的,但他坚持骑马同行。 三郎骑马守在左右,任寒风呼啸,心中却甜蜜又温情…… 在他心里,牡丹既然同意和他回长安,就是接受了自己的情意。 虽然国丧期内尚不能婚娶,但只要能和牡丹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 马上的三郎意气风发, 车内的牡丹满怀心事。 她这次去长安,一是为了三郎,二是想看看林远。有些话说个清楚明白。 至于自己的归宿,那就听天由命。 与牡丹的惆怅不同,武落蘅倒是兴奋异常,时而掀起轿帘,叫着她的隆基哥哥。 “隆基哥哥,我们这一路要走几天啊?” “怎么,才刚出了洛阳,你就着急了?” “是啊,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呢。” “这可急不得,想当年,我和牡丹姐姐从西域回来,可是走了个把月呢。” 三郎说着,顺着轿帘的缝隙朝里望了望。 这一路牡丹都没怎么说话,他忍不住问了起来。 “牡丹,冷不冷?我让力士给你热个手炉?” “我不冷,三郎,世子年幼,手脚不能冻到,还有刘妃,她自从生产之后就气虚体弱,把手炉给她用。” 牡丹的话,让三郎有些尴尬,悻悻的应了一声,就驱马往前了。 路过刘妃的车轿,他也没有停下,而是驱马上前探路了…… 几人这一路的对话,前面的刘妃听的清楚,嘴角扯过一丝苦涩的笑。 这些日子,三郎满心满意都是武牡丹,对她冷淡不说,就是对世子也不是特别亲近。 这让她的心里不太舒服,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毕竟,连正妃王菱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着她说话。 武牡丹在三郎心里的地位,哪里是她能动摇的。 也就是人家不愿意,一直躲着三郎,如果武牡丹想要争宠,恐怕她和王菱的地位都岌岌可危。 毕竟三郎为了她,可是要闹着休妻罢妾的…… 好在这个武牡丹心地纯良,对三郎是真心好,对她们母子也是真心照顾。 刘妃的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所以,她也希望牡丹能嫁给三郎,入主临淄王府。 反正依武牡丹的为人,定然是不会让三郎休妻罢妾的,而三郎娶了心心念念的武牡丹,也就收了心,不会日日不归家了…… 众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为了照顾妇幼,车马行的并不算快,不过七日过去,长安城还是遥遥在望了…… 第691章 裙下之臣,静观其变 人未到,声先至。 武牡丹尚未来到长安,已经引起了一阵风波。 原来,三郎和牡丹一行刚刚离开洛阳,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奔回长安。 此时的长安城里,早就有人得到消息——临淄王接回了王妃和世子,也接回了武牡丹。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裹儿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得知武牡丹要来长安,她如临大敌,一气之下就去找母亲韦后,要皇后以私自出宫之名,赐死武牡丹。 韦后想了想,却阻止了。 她倒是觉得,自己精心筹谋的这出戏越来越热闹了。 这些年,对小心谨慎、行事周全、声望颇高的相王来说,如果他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世人私议,那就只能是武牡丹了。 如今武牡丹名分未定,与相王父子之间的纠葛早就闹的满城风雨——这个时候,李三郎将武牡丹接回长安,看来父子二人争抢一女的好戏,很快就要上演了。 这一次,就算不能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至少也会让相王的名声受损。 想到这里,韦后就暗自得意。 如今满朝上下、宫里宫外都在说她和武三思勾搭成奸,秽乱宫闱,虽然皇帝大度,并不偏信,却也让她这个一国之母很没有面子。 好在武周之后,大唐女子的地位空前提高,就连太平公主府上也不清净,倒也不怕什么。 只是这位相王,浑身上下一副身清气正的做派,比他们帝后的名望还高,如今也该让他身上有个污点了。 所以,韦后并不打算出手,反而召来了李旦,把难题丢给了他。 反正武牡丹如今已是相王府的人了,她倒要看看,李旦如何安置这个武牡丹,李三郎又会不会放手…… —— 得知三郎擅自把牡丹接回长安,李旦有些头疼。 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他实在是疲以管教。 李旦明白三郎对牡丹的心思,却没想到牡丹竟也会跟着回来,难道这一年半载里,牡丹也对三郎有情了? 想到这里,李旦心中一阵酸涩,但同时也生出一丝欣慰。 如果真是这样,他会成全他们。 整个长安城里只有他知道,等过了年,牡丹就只剩下十年的寿命了。 这十年,她想怎样过,他都尽量让她如愿,不会再勉强她了——只希望这段日子不要再生出什么波折。 不过,李旦知道,事情绝对不会那么顺利,因为还有薛林远。 自从薛林远在乾陵醒来后,他就一直在暗中默默观察。 敏锐的李旦发现,如今的薛林远虽然依旧和梁王交好,甚至传言他已经成了安乐公主的裙下之臣,但薛林远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也许是有过同样隐忍的经历,李旦总觉得林远的身上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从林远前些年的表现中,李旦知道,这个林远绝对不是寻常的阿谀奉承之徒。 当年,年纪轻轻的他就目光深远,善于权谋,如今年岁渐长,更是学会了收敛锋芒, 掩藏心事。 眼下林远的作为,或许一部分是为了自保,毕竟李裹儿的嚣张跋扈,没几人能扛得住;但也一定有其他深意。 其实早在乾陵的时候,当得知林远被周真人用还魂术救醒的那一刻,相王就明白了,林远和牡丹或许是天生一对,命定一双。 他们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二岁时成了金童玉女,死里逃生;如今二人一起患了奇病,却都神奇的起死回生…… 李旦早就发现,在林远和牡丹的身上,是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气质的。这种气质虽然不明所以,若隐若现, 却一直都在…… 原本,李旦以为牡丹的心里只有林远,所以不愿强人所难,各种考量之下,就将牡丹留在洛阳。 如今看来,牡丹肯跟着三郎来长安,也不知道事情会向何处发展…… 不管怎样,不管牡丹心中所属是谁,李旦已经决意,自己是要成全牡丹的。 一个女子,将她最好的青春时光都给了他们父子;余下的十年,也该为自己活着了。 —— 牡丹的到来,让林远的心也乱了。 虽然他也很想见到牡丹,想和她一诉衷肠,可眼下真的不是好时机。 因为牡丹一来,不可避免的要刺激到李裹儿那敏感的神经。 眼下,李裹儿就坐不住了,频频往宫里跑,很可能又要作妖了…… 所以他必须对牡丹的到来表现的波澜不惊,让李裹儿觉得牡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才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林远明白,自己是会主动去会牡丹的。 何况眼下他确实也不敢见到牡丹,因为耳目无处不在,而他无言以对。 最重要的是,一旦三郎襄助太子政变的消息被牡丹得知,以他对牡丹的了解,对于眼下他筹谋的政变大计,她一定是要反对的。 说不好,还会影响全局。 想到这里,林远就头疼不已。 但是,如今牡丹已经来了,林远也只能静观其变。 如果相王将牡丹安置在自己府中,那么他就放心了。以相王的性情,定然不会为难牡丹,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但如果牡丹去了三郎府上,那可就说不准了…… 第692章 事与愿违,不谄不媚 世间之事,大多事与愿违。 忐忑不安的林远没有等待太久,很快就从李裹儿这里得到了消息。 牡丹住在了临淄王府,而且李旦竟然主动表示,要成全牡丹和三郎。 消息是李裹儿故意传给林远的。 对她而言,牡丹不管嫁给谁,只要不是林远就好。 这些日子,虽然林远对她唯命是从,亲近有加,但从未有过一丝逾越之举。 身为公主,李裹儿身边的俊男才子并不在少数,唯独林远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林远对她,以君臣之礼尊敬,以兄妹之情关切,不远不近,不谄不媚,若即若离的分寸拿捏的刚刚好。 而正因为他的礼待有加,反而闹的李裹儿不好主动引诱。 毕竟,她如今已经是有夫之妇,在林远面前,她要保持那个清纯公主的形象——得不到的总是好的,李裹儿唯一保留的单纯美好,也只留在了林远面前。 只要林远不主动,李裹儿也不好贸然再进一步。 但她也一直在寻找着机会。 所以,当得知牡丹入住临淄王府,李裹儿第一时间跑来告知林远。 此时,林远正和薛崇简在一处,商量着给太平公主祝寿的事。 薛崇简一听三郎回来了,忍不住跳了起来。 “什么?三郎回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他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他如今哪有功夫理会你。此番他把武牡丹也带了回来,如今正在安置呢。” “安置?牡丹如今已经是相王妃了,他要把她安置何处?” “自然是临淄王府啊,而且相王已经大度表示,要成全牡丹和三郎。” 李裹儿说着,看向了薛林远。 林远自然明白李裹儿的试探之意,虽然内心千军万马,表面依旧波澜不惊,淡然一笑。 “也好啊,牡丹孤苦这些年,也该有个归宿了。” “林远哥哥真的觉得好?” 李裹儿将信将疑,薛崇简也担忧的看着他。 “真的。记得周真人曾说她命犯红鸾,命途坎坷,能有今日归宿,我这个兄长也算放心了。” “啊,还有此说?牡丹姐姐这命格还真是奇怪啊,那周真人不是还说她……” 听闻此言,有口无心的薛崇简脱口而出,他想到了从乾陵回来的时候,林远说的那句话。 “崇简!” 林远神色慌乱,赶紧用神色制止了薛崇简。 “其实周真人的话也不足为信,你们可千万不要听信那些传言啊!” 薛崇简看了看林远,又看了看李裹儿,低下头噤口不言。 李裹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没有再追问,闲聊了片刻也就起身告辞了。 看着李裹儿匆忙离去的身影,林远的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知道,这一下李裹儿有的忙了。 其实今日之事,他都是故意的。 他不甘心让事情任其发展,不甘心看牡丹就这么嫁给李三郎, 但是他又不能直接做些什么。 看来,是将那些传言散播出去的时候了…… —— 林远果然没有猜错,自己刚才故意的失误,已经给李裹儿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疑虑的种子。 如今李裹儿离了他们,直接去找人查问了…… 李裹儿早就听说周真人似乎留有些什么遗言,之前不曾在意,如今看来还真有什么蹊跷。 薛崇简不说她也不怕,反正她在乾陵多的是耳目…… 第693章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承天书者承天命,得牡丹者得天下——仅仅一日功夫,关于武牡丹的这句传言,就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了起来…… 说起来,对于长安而言,武牡丹还是初来乍到。 不过,文武百官对她早已不陌生了。 尤其武瞾退位之后,她的名声和风头,甚至超越了她的师父上官婉儿。 此番临淄王带回了武牡丹,本就有许多人等着看好戏,没想到又出了这句传言。 天书的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但是牡丹是谁, 众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难怪当年吐蕃王室为了她君臣离心,难怪如今相王父子为了她争风吃醋,原来武牡丹还关系着天下得主…… 谁娶了武牡丹,谁就能得霸天下——流言传来传去,就成了这个意思。 这一下,韦后不乐意了。 要知道,这种传言,说的可是皇后之命。 而她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以后会是主宰天下的女皇,有这个武牡丹什么事? 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一下,不止是李旦父子,任谁家男儿也不能娶她了。 谁要娶她,就是意图篡位谋反。 怎么办?寻个由头把武牡丹杀掉,也就一了百了。 眼看母亲对武牡丹起了杀心,李裹儿又有些迟疑了。 她想到了掖庭大牢里牡丹说的话,依照天书所示,她李裹儿才是天命之女。 承天书者承天命,得牡丹者得天下——天书,当年是她搜到的,那她就是承天书者了? 至于得牡丹者得天下,如果说男人的“得”,就是娶之为妻,那么女人的“得”,也可以是收服利用。 就像前些年,人们盛赞上官婉儿,说她是巾帼宰相, 甚至还有“得婉儿者,得半壁江山”的传言…… 所以,李裹儿又不大愿意杀死武牡丹了。 天书已经被烧毁了,如果武牡丹再死了,那她“天命之女”的运道,是不是也会被破坏呢? 反正林远已经不在乎她了,留她一条命,将来在某些大事决策关头,或许还能问问她。 不过,李裹儿虽然想留牡丹一命,却并不愿牡丹留在长安,她怕林远对武牡丹旧情复燃…… —— 听闻女儿此番不想杀了牡丹,皇帝李显松了一口气。 这正合他的心思——他可不想再左右为难了。 不管之前对着退位的母亲,还是后来在相王李旦面前,他都已经亲口承诺,会放武牡丹一条生路。 只是,眼下这武牡丹杀不得,留不得,究竟该如何处置呢? 看着皇帝李显犯了难,一直冷眼旁观的上官婉儿终于有机会进言了。 对婉儿来说,自从武瞾退位之后,她的心里就没有安稳痛快过。 一是李裹儿的打压,二是对皇帝的失望。 如今梁王又和韦后打的火热,这让上官婉儿始终有种挥之不去的危机感…… 眼下这种王朝乱象,怕是持续不了多久,早晚会有一场翻天地覆的变化。 如今长安城里的传言,让她也想起了曾经的那份天书。 其实武牡丹那本天书,她是看过的,还用心记了下来,回去之后比葫芦画瓢,秘密复制了一份。 不过,因为上面很多字符她并不认识,还有血污遮挡,记忆有限,复原有差,所以她手里的天书愈发晦涩难懂。 她日日研究,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不过,虽然大多地方都看不明白,上官婉儿还是隐约看出了什么——从那些密集却又相同的符号看来,大唐皇朝的未来怕是还会动荡不安。 数年之后,究竟谁主天下? 上官婉儿虽然没有答案,却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 以她这些年对牡丹的观察和了解,牡丹一定不是常人,一定是有些异能在身上的。 所以,此番她要再帮牡丹一次,顺便也卖个人情给相王父子。 第694章 两全其美,适得其所 上官婉儿给牡丹寻了个好去处,那就是西域。 原来,临近年底,众多官员回京述职,各国使者也来朝见,其中就有吐蕃使者。 而吐蕃使者此番的来意,是想尽快促成唐蕃两国的联姻之事。 毕竟,从当年的丹阳郡主,到如今的金城公主,和亲一事拖延至今,历经波折,两国联姻一直未能真正实现。 如今武则天已经归天,而吐蕃太后赤玛伦也垂垂老矣,当年力主和亲的两人,即将淡出政治历史舞台…… 未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太后赤玛伦急于早日迎娶金城公主,力促唐蕃交好。 于是,吐蕃使者在她的授意下带着千匹良马、万两黄金再入长安,将迎亲表章放在了李显的御案之上。 不过,李显对此是不大愿意的,一是因为国丧未过,不宜婚娶;二是金城公主李奴奴年岁还小,如今也不过十岁左右,实在不忍心。 所以,李显对于吐蕃迎亲一事,一直不置可否。 对此,上官婉儿原本并不想插手,不过眼下看起来,这似乎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于是,趁着皇帝李显找她拟写诏令之时,上官婉儿提到了和亲一事。 “陛下,那吐蕃使者进京已有数日,眼下急于归去,关于迎亲一事,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哦……此事依婉儿之见呢?” 李显知道上官婉儿素来并不主动谈及国事,如今主动提及,定然是有话要说。 “陛下容禀,和亲一事关系两国邦交,依婉儿看来,应及早促成此事,巩固当下的友好局面。” “可眼下适逢国丧,公主年纪尚小,实在不合时宜啊!” “陛下,那吐蕃使者说了,他们赞普年岁也还不大,待金城公主到了逻婆之后,会专门为她修建宫城居住;待三年之后,再择吉日完婚。” “既如此,那又何必急于一时呢?让他们三年后再来迎娶不就是了……” “陛下,当年丹阳郡主和亲吐蕃,就是因为魏王之死搁置数年,后又因赤都松赞的暴亡无疾而终。如今吐蕃换了赞普,大咱们也换了和亲公主,但和亲一事是对之前两国承诺的延续,不宜再拖延变动啊!” 李显闻言,神色松动。唐蕃和亲一事,确实已经拖延太久了。 “可和亲路途遥远,西域苦寒,奴奴素来体弱,朕实在不忍她割慈远嫁……” 看皇帝有所动摇,上官婉儿再度谏言。 “陛下仁爱,疼惜公主,若不放心,可为她多备些嫁妆,婉儿再荐一人,作为送亲使者,定保无虞。” “哦,送亲使者?何人?” “此人曾为和亲郡主,在西域生活多年,还精通医术,相信这一路有她照料,金城公主定会安然无恙。” “你是说,武牡丹?” “正是。眼下武牡丹被临淄王接回长安,闹的满城风雨,正愁无处安置,让她作为送亲使者前往吐蕃,岂不两全其美。” 李显赞赏的看着上官婉儿,他也觉得这样安排甚妥。 对年幼远嫁的金城公主而言,多了保障和陪伴;对既不能杀又不能留的武牡丹而言,也算适得其所。 第695章 非去不可,任性妄为 对皇帝李显而言,武牡丹这个烫手山芋,还是早些扔出去,扔的越远越好。 未免夜长梦多,裹儿和三郎等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皇帝李显当即就下了诏令,命武牡丹即日搬入金城公主府,准备和亲事宜,以待送亲之责。 于是,武牡丹作为送亲使者,陪同护送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众人耳中…… 对此,各人反应不一。 林远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原本他以为皇帝会将牡丹遣返洛阳,如今这结果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也还算不错。 相信有郭元振和裴伷先在,牡丹去了西域,一切自然无虞…… 相王对此则是轻叹一声,不置可否。 自从“得牡丹者得天下”的流言传出,他就知道,牡丹与他父子二人怕是再也无缘了。 这种流言来的蹊跷,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怪只怪三郎任性而为,将牡丹带回长安,让她再度陷入旋涡之中。 原本,李旦还害怕这些流言会给牡丹带来杀身之祸,如今看来,皇帝终究心慈手软,没忘记自己对他和母亲的承诺,放了牡丹一条生路。 也好,与其留在上阳宫孤独度日,或许回到西域,回到她的亲人身边,对牡丹而言更为合适。 毕竟,金城公主尚且年幼,吐蕃偏远苦寒,待牡丹送亲之后,以需不时入蕃陪伴公主为由,从此留在西域,想必并非难事…… 李旦默然接受,但是李三郎不干了。 自己好容易说服牡丹,跟他回了长安;父亲好容易松口,决定成全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上官婉儿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他就不明白了,宫中那么多女官,那么多御医,为何偏偏就逮着牡丹一个人折腾…… 这个上官婉儿不是牡丹姐姐的师父吗?为什么从来不为自己的徒弟考虑? 一去西域,耽搁数年,牡丹姐姐的大好青春,全都浪费在这颠沛流离中了…… 可是皇命难违,诏令传来,牡丹就要收拾行李搬走了。 三郎十分抗拒,当下就要进宫理论——还未出门,李旦赶到喝止了他。 “三郎,不可冲动!” “父亲,我不同意牡丹去吐蕃送亲!” “为什么 ?” “我……我怕她不回来了,我要娶她!” “放肆,如今长安城里盛传的流言,你没听说吗?” “父亲是说所谓周真人的预言?那定然是李裹儿造谣生事,用来陷害牡丹的……” “不管是谣言,还是预言,有了它,你就不能如愿,否则就是意图篡位夺权。” “可是……” “可是什么,事情不都是因你而起吗?谁让你自作主张接她回来的?如今圣意已下,她是非去不可了。” “好,既然她非去不可,那三郎也非去不可。派往吐蕃的送亲将军不是还没定吗?我与她一同前往!她若不回来,我也不回来了!” “你,身为郡王,你也太任性妄为了……” “郡王又怎样?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个临淄王我不做了!” 父子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武牡丹来了。 第696章 接踵而至,欣然受命 自从来到长安,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变故接踵而至,武牡丹的心从来就没有平静过。 首先,她没想到相王竟然愿意成全三郎,让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住进临淄王府。 其次,她没想到随着自己的到来,竟传出了“承天书者承天命,得牡丹者得天下”的流言。 她更没有想到,时隔数年,自己又要再赴西域…… 身为当事人,身不由己的牡丹只能苦笑一声,欣然受命。 她就知道,有林远和李裹儿在,三郎想把她留在王府,不会这么顺利的。 尤其当“得牡丹者得天下”的流言传出之时,牡丹还以为自己性命难保,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派去给金城公主送亲…… 看来皇帝李显还是给了相王面子,也记得他对武瞾的承诺——不管何时,都保她一条活命。 也好,她早就思念自己的兄嫂侄儿了,趁此机会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不过在临走之前,牡丹尚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见一见林远。 这些天,在她的极力劝解下,李三郎暂时还没有和太子那边联络,她怕自己一走,三郎就会卷入政变的漩涡…… 所以,牡丹很想见一见林远,问一问他究竟意欲何为…… 再者,牡丹还有一事要问,那就是关于“承天书者承天命,得牡丹者得天下”的传言。 听人们说,这是周真人在临死之时留下的遗言,可是牡丹根本不信。 因为“天书”一说,原是她杜撰的。 哪有什么天书,不过是林远之前写下的帛书,此事只有她和林远明白其中奥秘。 至于周真人,以牡丹对他的了解,他断然不会留下这么一句话,让牡丹陷入是非漩涡之中…… 所以,牡丹怀疑,这些流言应该是林远故意放出来的。 她大约可以猜到林远的用意,就是利用这种流言,阻止自己嫁给三郎或者相王,可是这手段也有些太狠了…… 因为这流言太毒了,稍有不慎,自己就会因此丧命…… 难道自己也成了林远筹谋运作的一颗棋子? 想到这里,牡丹就有种彻骨的冰冷。 她和林远,已经太久未见了,久到林远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渐渐模糊…… 因为和亲一事还有众多事宜需要筹备,出发时间基本定在来年春日,在搬入金城公主的府邸前,牡丹还是希望自己能见林远一面。 而这,或许只有相王可以帮她。 所以牡丹来找相王商议,没想到正看到父子二人争执。 听着三郎为自己据理力争,不管不顾,牡丹心中涌出一股暖意。 在这个世上,最在乎自己的人,竟然是三郎吗…… 牡丹正觉有些尴尬,不知自己该不该回避一下,相王已经看到了她。 “牡丹,送亲一事你都知道了,你可愿去西域?” 相王开门见山,他顾不得三郎的任性,只想知道牡丹的心意。 “回殿下,牡丹愿去西域。” “牡丹!”李三郎闻言,满眼神伤。 就在他想要出言劝阻的时候,薛崇简也来了。 看薛崇简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要事相商,三郎带他去了后花园,花厅里只留下相王和牡丹。 第697章 休戚与共,静默无声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相王无奈的叹了口气。 “三郎如今这性子,越来越不管不顾了,还不如小时候谨慎安分……” “三郎口直心快,重情重义,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牡丹,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这些年来,你早就和我们休戚与共,成了一家人……” 李旦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牡丹一眼。 自从相王府里七星续命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一丝生死之交的情意,彼此之间也亲近了许多。 二人都是智慧稳妥的人,有些话无需挑明,有些情静默无声。 “牡丹,我知道三郎对你痴心一片,如你想留在这里,不愿去西域,我去求皇上,请他收回成命。” “不,殿下,牡丹真的愿去西域,只在临行之前,想见故人一面,还请相王成全……” “你是想见薛林远?” “正是。” 对于牡丹的请求,相王并不诧异,牡丹是个长情之人,她和林远之间不管是聚是散,终究要有个结果。 “薛将军如今住在太平府上,平日里多听安乐公主差遣,也是不得自由。眼下安排你们私下相见怕是不妥,不过过几日倒是有个机会……” “哦?什么机会?” “此番护送金城公主入蕃,除你之外,还要挑选一位将军作为和蕃使,如今这个人选还未定下。” 相王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 “依我看,薛将军长期驻守北疆,英勇善战,倒是不错的人选……” 牡丹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安乐公主会放他走吗?” “这就看薛将军愿不愿意了……” “此话何意?” “牡丹,你有所不知,依皇帝之意,为了唐蕃两国联谊,不日就会设宴百官,让群臣作诗以别,同时组织一场马球赛……” “马球赛?” “正是,届时诸位青年才俊都会参加,马球赛的夺魁者,就是和蕃使的人选。” “这……” 牡丹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这主意听起来有些荒唐,不过这确实像李显的作风。 李显这个皇帝,或许是早些年吃了太多苦,如今十分善待自己。他不仅对家人好,对自己也不差,是个十足的享乐皇帝。 皇帝喜欢热闹,喜欢玩乐,尤其热衷打马球。所以,他如今想出这个主意也不意外。 所谓上行下效,马球本就是大唐上流社会的运动时尚,皇孙贵胄们个个都是马球好手。 而林远这些年,不管是在宫中,还是在北疆,也是练就了一身的好球艺。依他的身手和心智,想要在球赛上拔得头筹,应该不是难事。 “届时你们肯定会见面的,应该也有机会详谈。” “牡丹明白,多谢殿下。” “行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牡丹,你记得好好安抚三郎,这个孩子如今心浮气躁,我真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相王说着,神色忧虑的看向后花园——这个儿子,已经越来越不听管教了。 牡丹也是欲言又止,看相王的神色,应该还不知三郎要和太子联手的事情…… 第698章 听之任之,不期而遇 李旦走后,牡丹正在屋内收拾行囊,三郎走了进来。 这一次,他竟然意外平静,没有出言阻拦,只是怅然若失的看着牡丹。 “牡丹,你真的决定要走?” “是啊,金城公主年幼体弱,一路需要照顾,我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者,许久不见兄嫂,我也想他们了。” 牡丹说着,期待的看向窗外。 “我还想碎叶城,想我的千金医馆了,也不知道医馆如今什么样,还有门前的那些牡丹树,有没有人照顾……” “那你此去西域,还会回来吗?” 牡丹愣了愣,她知道三郎的意思,怕她一去不返,所以眼下也不敢说不回来了。 “回不回来,哪是我说了算的。身为罪臣之女,没有半分自由,洛阳待不住,长安也不是我的容身之所……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啊!” “好一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牡丹,既然皇命不可违,你且放心先去西域,相信我很快就会能去接你。” “三郎,你此话何意?” “既然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那我就让自己称王,让这天下成为我的王土!” 李三郎目光炯炯,主意已定。 “三郎,此话切不可乱讲。” 牡丹放下手里的衣物,赶紧掩上房门,屋里顿时黯淡了下来。 只有夕阳的余光透过窗棂,照着窗前的李三郎,脸上的红光中泛着一丝金黄,隐隐透着王者的气息——他已经越来越像个君王了。 不过, 眼下的李三郎野心有了,却需要隐藏锋芒。 牡丹想到了相王的话,想到了薛崇简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三郎,今日崇简过来,所谓何事?” “哦……也没有什么大事,他说三日后的马球赛事,要我一同参与。” 看三郎言辞闪烁,牡丹有些疑虑。 以她对二人的了解,定然不会是这件事。如果只是马球赛事,又何须背着他们? 一定事关太子。 可是三郎不肯说,牡丹也不好多问。 眼下,除了赶紧找林远问个清楚,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事态发展了…… —— 还好,没等到马球赛,牡丹就见到了林远。 因为牡丹要搬进金城公主的府邸,前往吐蕃送亲,那么武落蘅又成了无枝可依的女子。 虽然知道落蘅对三郎暗生情愫,很想留在临淄王府,可为了她的将来考虑,牡丹不能听之任之。 落蘅毕竟是武家郡主,就这么没名没分的待在临淄王府,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再者,如今落蘅年纪尚小,并未到婚配之龄,临淄王府里已经有了一妻一妾,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牡丹前思后虑,终于给落蘅找到了一个去处——她决定将落蘅托付给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既是李家公主,又是武家儿媳,皇帝和皇后都要给她一些面子,请她关照落蘅,该是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牡丹带着落蘅前往公主府。 因为太平公主寿诞将近,这几日,林远多在府里张罗,而李裹儿和太平公主并不和睦,所以她很少过来。 就这样,牡丹与林远不期而遇。 第699章 搅动朝堂,翻云覆雨 一入大厅,牡丹就看到了林远,而林远也看到了牡丹。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好在太平公主迎了出来,才算打破了尴尬。 牡丹向太平公主说明来意,将落蘅托付,公主欣然接受,牡丹也算了了一个牵挂。 因为大家都知道牡丹和林远的关系,也知道二人相见不易,所以太平公主趁着安置落蘅的机会,将人们都支开,只留下牡丹和林远单独相处。 终于有了私下相处的机会,林远迫不及待的抓住了牡丹的手。 “牡丹,你瘦了。听说上次生病,你九死一生……” “是啊,是相王救了我。” 牡丹说着,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 “林远,你也瘦了,憔悴了不少,想必上次生病,你也是死里逃生。” 林远尴尬的笑了笑,他知道牡丹和他疏远了。 是啊, 这些年经历了太多,而他们见面的机会却寥寥无几。 千言万语,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眼看气氛有些尴尬,牡丹主动打破了沉默。 “嗨,都说大唐以胖为美,原以为到了大唐,我就可以胡吃海塞了,没想到美食没吃几顿,倒是吃了不少苦头,这些年颠沛流离,衣带渐宽……” “牡丹,这些年,你受苦了……” “苦倒不怕,就怕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牡丹说着,定定的看向林远。 “林远,你说,我们还能回去吗?” 牡丹眼中含泪,一语双关。 还能回去吗?这个问题让林远无从应对,只得答非所问。 “牡丹,十五年了,等过了年,咱们都二十七了,还能回哪儿去呢?” “是啊,十五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天堂地基里的那场意外,二十七岁的我们应该已经结婚,孩子都三岁了。” “牡丹……算了,回不去了,就在这大唐安度余生。” “安度余生?敢问如何安度?” 牡丹笑眼含泪,叹了一声。 “林远,或许我刚才问错了,我不该问,还能不能回去,而应该问,你还想回去吗?” “牡丹,你要理解我的苦衷。” “苦衷,你还有什么苦衷?如今薛家冤情已平,你风光无限,前途大好,进退不过在你的一念之间。” “退?牡丹,我们有退路吗?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没有权势,贱如草芥。就像你,至今还是罪臣之女,而我也是毫无自由……” “所以呢,你就要搅动朝堂,翻云覆雨?” “牡丹!我也是别无选择啊!” “不,林远,你现在就有一个选择机会。” “什么机会?” “崇简没有告诉你吗?三日之后,宫中设宴,只要在马球赛上赢得头筹,你就可能担任和蕃使,和我一起护送金城公主。” “林远,只要我们离开长安,到时候可以找借口,一直滞留西域,从此厮守,不再归来。” 看着牡丹无比期盼的眼神,林远眉心微动。 他不是不知道马球赛的消息,可眼下,还不是他离开的时机。 第700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就在昨日,薛崇简传来消息,李三郎终于同意襄助太子政变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林远哪里舍得走开 …… 何况,李裹儿也未必同意。 “牡丹,你觉得安乐公主会让你我同去西域吗?” “君无戏言,国事当前,皇帝若有意成全,李裹儿也未必就能一手遮天。” 林远明白牡丹的意思,有相王和太平公主的一力促成,心慈手软的皇帝或许还真能遂了他们心愿。 可是,他还是有些迟疑。 “牡丹,病愈之后,我已经很少上马,以我如今的身体情况,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看林远推三阻四,牡丹冷笑一声。 “想不到你林远还有临阵退缩的时候,你直接说,不想和我一起走,就可以了。” “牡丹,我不是不想走,而是时机未到。我现在还不能离开……” “为什么?因为政变在即,大业将成,是吗?” “牡丹……” “林远,其实你大可不必舍近求远,如此费尽心思的筹谋政变。只要杀了驸马武崇训,你和李裹儿之间就再无障碍,你成了风光无限的大唐驸马,还有什么功名利禄得不到呢?” “牡丹,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 林远闻言,痛心疾首。 因为这几年他失忆过,也一直远在北疆,他知道牡丹会对他有所误会,可也没想到误会如此之深。 “牡丹,我若想做驸马,还用等到今时今日吗?我如今做的这一切,就算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啊!” 牡丹嘴唇抖了抖,没有说话。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火,可这些日子,她耳边听到的都是林远和李裹儿之间的流言蜚语,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林远,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也知道你一直志向高远,不甘心居于人后……” “不,牡丹,身为男人,我想拥有权势,并非只是贪图荣华富贵,而是不想看你颠沛流离,受人欺凌,自己却无能为力。” 牡丹闻言,不解的看向林远。 “好,如果你想建功立业,想出人头地,那为什么不尽心辅佐三郎呢?如若这样,我定不会拦你,可是你如今在做什么?” “我……我做什么了?” “你明知道太子兵变注定失败,却还怂恿三郎参与,究竟意欲何为?你是害他,还是帮他呢?” 林远诧异的看着牡丹,他没想到,一向不谙权谋政治的牡丹,如今嗅觉如此敏锐,竟然看透了他的布局。 看来这些年,她在武瞾身边没有白待。 原本林远没准备让牡丹知道,既然牡丹看透了,他也不再遮遮掩掩。 “帮他?辅佐李三郎吗?然后看他登基称帝,看她娶你为妾?” “你……所以你就故意布局,陷三郎于万劫不复吗?” 看着激动的牡丹,林远叹了口气,他理解她的心情。 毕竟,这些年牡丹和三郎经历了很多事情,他虽然不确定牡丹对三郎究竟是何种情意,但至少是姐弟情深了。 所以,林远缓下语气,极力安抚。 “万劫不复倒不至于,牡丹,你不要过于担心,三郎一定不会有事的。” “此话怎讲?” “如果历史注定无法改变,李三郎就是大唐天子,定然命不该绝;如果历史真的可以改变,太子功成登基,那么三郎就有拥立之功,从此做一个富贵王爷,有什么不好呢?” “不好!三郎不是富贵王爷,他是唐明皇,他是盛世天子啊!” “盛世天子?牡丹,你不会以为三郎会是一代明君?你历史再差,也该知道安史之乱?这李三郎老了之后就是昏君一个,盛唐就要结束在他的手里……” “昏君?那你觉得谁是明君呢?李崇俊?还是你薛林远?” 牡丹的话,毫不留情的揭开了林远的野心。她知道,林远此番筹谋定然不是只为了襄助太子,而是有着更大的企图。 看牡丹看透一切,林远也不再隐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牡丹,这是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机会,林远,你觉得凭你一己之力,真的可以改变历史?” “为什么不可以呢?反正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牡丹,这十五年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为什么就不能放手一搏呢?” “不能,林远,别忘了,我们只是旁观者,是闯入者,你可以追求功名利禄,可你不能妄图改变历史,不能伤害三郎。” “三郎,又是三郎,你为什么就那么维护李三郎呢?难道你如今也对他动了情?就因为他是一代帝王?你不就是想做一国之后吗?” 林远也爆发了。 牡丹是他的未婚妻,前世今生都是,他一直都在等她,为了他们的未来费尽心思的筹谋布局,可她却一心维护李三郎…… 所以,林远有些口不择言了。 林远的话,让牡丹心生寒意。 她和林远确实越走越远了,远到误会丛生,远到无法沟通,再也回不去了…… 她懒得解释她对三郎的感情,虽然迄今为止,她还在等着林远,等着和他一起远离是非之地,从此长相厮守,可是这些心意,都不用再表达了。 “一国之后,听起来很不错……” 牡丹的调侃,让林远愈发火大。 “牡丹,你不要忘了,自古帝王多薄情,如今他已经一妻一妾,将来后宫佳丽三千,你年岁比他大,即便受宠,又能维持几时呢?” 牡丹闻言,苦笑起来。 “是啊,自古帝王多薄情,所以,林远,你为什么还要追求至尊之位呢?假如有一日,你也登上九五之尊,你能保证你的三宫六院,就只有我牡丹一人吗?” 牡丹说完这句话,不等林远回答,起身拂袖离去。 她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原本,她还想问问关于那句流言的事,现在看来,都不需要了。 林远怔怔的看着牡丹离去的身影,没有追上去。 两人好容易见了一面,却闹到这个地步,让他始料未及…… 第701章 雄姿英发,威风凛凛 三日后。 辰时三刻,大明宫梨园御球场,一场盛大的马球赛事即将上演。 冬风凛冽,吹的旌旗猎猎作响,好在辰时的阳光已经有了些许暖意,正是军士健儿们大展身手的时机。 参赛的各路将士、皇孙贵胄早已整装待发,皇帝携各国使者、文武百官陆续入场。 牡丹陪着金城公主,跟在人群的后面,与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等女眷一路同行。 尚未到达御球场,但闻鼓声阵阵,骏马嘶鸣…… 牡丹发现,这宫苑御用的马球场纵横千步,平整坚硬,平望若砥,下看犹镜,数十匹骏马将军来回驰骋,竟不见尘土飞扬。 很早之前,牡丹在掖庭的时候习过马球,虽然并不精通,但也算略懂得其中门道。 她知道这马球场之所以如此平整坚硬,地面乃是以油泼之,反复夯实磨平,才能达到如此效果。 而球场的东西南三面筑有矮墙,皆以蜀锦为步障;正北面敞开,筑有巍峨的楼阁包厢,专供帝后、公主及各国使臣们落座观赏…… 因为今日是金城公主的主场,李奴奴被安排在看台靠前的位置,和最尊贵的安乐公主坐在一处。 牡丹虽为金城公主的陪侍,毕竟是昔日和亲郡主,当着吐蕃使者的面,皇家也不好过于轻慢,所以牡丹就被安排坐在金城公主的后边一排,也算是黄金席位了。 至于太平公主、相王和吐蕃使者等人,则陪在帝后一侧。 牡丹之前看过几次马球,但都是在矮墙之外很远的地方,很多细节看不清楚,今日则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这球场设有球门,中有圆洞,乃是进球之处。门柱绘有彩画,亦称“画门”,画门两旁置绣旗数面,设虚架于东西阶下。 届时,比赛之人身穿华服、手持月杖、骑高头骏马驰骋球场之上,把鞠球打穿过圆洞,就算得筹。 每当有人得筹,群臣喝彩唱好,侍从则插一旗于架上,用以统计得分,最后就以架上绣旗数量判定得胜方。 眼下,马球场已经万事俱备,骑士们装束整齐,列队而出。 只见这些上场的骑士分成两队,不同队的服装颜色不一样,左队服紫绣,右队服绯绣,一目了然。 虽然队服颜色不一样,服制却都差不多——众人皆是头戴黑幞头,脚蹬六缝靴,身穿缺胯袍,腰系蹀躞带,一个个显得雄姿英发。 这缺胯袍是以蜀锦裁成,翻折领,窄袖筒,便于活动;而皮靴由六块牛皮缝制成,尖端上翘,齐膝长筒,煞是威武。 不仅骑士们盛装出席,就连骏马们也是装备豪华,红色牛毛缨、金黄马笼头,显得威风凛凛,与骑士们相得益彰。 众人一时看的眼花,也分不出谁是谁来。 “牡丹姐姐,不知今日都有谁人上场?” 金城公主扭过头,小声问着牡丹。 不等牡丹回答,李裹儿抢过话去。 “该上场的自会上场,不该上场的,白费心机也没用。” 李裹儿的阴阳怪气,牡丹原本不想理会。但今日毕竟是金城公主的主场,看到李奴奴有些下不来台,牡丹轻声安慰。 “公主,咱们大唐儿郎,个个都是马球高手,谁上场都是一样的。” 李奴奴笑了笑,也不敢再说话,倒是一旁的李裹儿恶狠狠的翻了个白眼。 第702章 心存善意,煞费苦心 或许是和亲吐蕃的相同经历,或许是公主少傅的身份加持,李奴奴对武牡丹一直敬重有加。 虽然李裹儿一直给她煽风点火,说当年提议她做和亲郡主,都是这个武牡丹的主意,但李奴奴并不嫉恨牡丹。 身为皇家公主,她很清楚自己的命运。 其实,尚在襁褓中的她被父亲送进公主苑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结局。 不管是和亲远嫁,还是指婚驸马,公主们的婚姻,有几个自己做得了主? 看看当年同在公主苑的姐妹们,仙蕙姐姐无辜惨死,落蘅姐姐无枝可依,再看看八公主和九公主,年纪轻轻就去了梁山守陵…… 就算是恩宠冠世的李裹儿,也被李武联姻的大局左右,嫁给了自己并不喜欢的武崇训,如今却对薛林远念念不忘,求而不得…… 冷眼看着这些姐妹们的遭遇,李奴奴虽然年纪不大,却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对自己和亲吐蕃的命运也不十分抗拒。 尤其是有了牡丹做榜样,她甚至对千里之外的西域隐约有了一丝向往。 这些天,牡丹经常和她聊起吐蕃王室,聊起西域风光,还和她讲了文成公主的事迹,让她明白女人这一生,除了身不由己,原来也可以有些其它的意义。 她不敢奢望自己能像文成公主那般千古留名,只要能为大唐边境安宁做一些贡献 ,也算不枉此生。 所以,纵使安乐公主一直挑拨离间,刻意刁难,金城公主对武牡丹还是心存善意。 再者,西去吐蕃,千里迢迢,险阻重重,这一路还需要牡丹姐姐照料周全,奴奴自然对牡丹十分亲近。 李奴奴对武牡丹的善意,让李裹儿十分不满。 不过,这二人和亲在即,身份特殊,她也不好多加干涉。 眼下,她不关心别的,只一心盯着林远,断不能让林远担任和蕃使。 就在昨日,她专门求了皇帝父亲,以林远大病初愈、身体不适为由,不必参加马球赛,只作为裁判出场。 反正,今日想让薛林远拔得头筹是没戏的…… —— 这边几位公主各怀心思,那边将士们已经列队上马,踏步等待。 皇上亲自旗下击鼓,三通鼓后,比赛正式开始,两队驰马争击…… 一时间,只见百马攒蹄,冲撞不断,球杖忽合忽离,球被打得飞起,看得人眼花缭乱。 牡丹这才发现,这两队人员里,竟然都没有林远。 一方是技艺高超的宫廷马球队,多由禁军将领组成;另一方是皇亲国戚队,由太子李崇俊带队,还有薛崇简、李成器、李隆业等几位郡王。 牡丹知道,三郎因为之前出巡川蜀,有伤在身,所以暂不出场,可是林远为什么也没有上场呢? 依相王之意,薛林远身为戍边将军,又为薛家之子,不管这其中哪一队,都是有资格参赛的。 牡丹正在疑惑,李裹儿高兴的指着画门附近,扭头对李奴奴说道。 “奴奴,快看,林远哥哥!” 顺着李裹儿的手,牡丹终于看到了林远。 原来,那个徘徊在画门附近,服饰颜色与别人都不相同的人就是林远。 只见他身着绿色缺胯袍,红色小翻领,黑幞头、蹀躞带、六缝靴一样不少,手中却未持那偃月形球杖,只舞动着两面旗子,看样子他是判官无疑了 原来林远竟做了裁判——难怪李裹儿之前阴阳怪气。 牡丹心中冷笑,这个李裹儿还真是煞费苦心…… 第703章 水火不容,明争暗斗 壮马奔飞,鞠球电驰,每有进球,飐旗呜钲——还不等牡丹看个清楚明白,两队赛势已经初见分晓。 也许是这些皇子郡王们本就球艺高超,或许是禁军队员们有意相让,太子李重俊一队屡屡得筹,马上就要取胜了。 其中武延秀表现异常突出,连连破门,场上众人群情激动,无不叫好喝彩。 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李裹儿, 也忍不住出口夸赞。 “这个武延秀,以前只知道他蹴鞠有一套,没想到马球也打的这么好。” “不仅如此呢,听说他的胡旋舞跳的更妙,那腰肢竟比女子都要柔软……” 一旁的长宁公主附在李裹儿耳边低语,两人笑到一处。 “看今日这情形,武延秀要拔得头筹了……” “也好啊,这个武延秀之前曾在突厥滞留数年,由他去送奴奴,倒也合适。” 两位公主旁若无人,说说笑笑,她们话里的讽刺之意,牡丹听的一清二楚。 说起来,如今的武家子弟在梁王的带领下荣华依旧,驸马武崇训更是因为安乐公主,风光无限,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相对而言,魏王武承嗣一脉就没那么好过了。 因为武承嗣含恨而终,而他的嫡长子、继魏王武延基也英年早逝,如今只留下武延秀等几个弟兄,均一事无成。 尤其武延秀,之前曾经被派去迎娶突厥公主,反被扣押数年,一度成了宫里的笑话。 好在皇帝李显宽容,梁王有心护佑,武延秀等几个兄弟才得以保全荣华。 说起来,这个武延秀别无所长,倒是长得一副好皮囊,不仅模样俊美,还善于歌舞玩乐,马球、蹴鞠、斗鸡无不精通,在滞留突厥期间,又学了一手的好歌舞。 所以他也只能凭着这些本领,还有一肚子花言巧语,在宫里宫外,讨取这些公主们的欢心。 今日这场马球赛事,正是他难得的表现时机,自然要好好表现,一雪前耻…… 不过,就在大家以为皇家队获胜,赛事就要结束的时候,吐蕃使团说话了,他们要和大唐球队切磋球艺。 原来,这马球本就盛行于吐蕃,吐蕃使者们也都个个精通球技,如今这场马球赛看的他们技痒,又觉得水平不过如此,就起了挑衅之心。 皇帝李显本就酷爱热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于是,赛事临时发生调整,改由唐蕃两国对战。 一开始,皇帝李显没太当回事,就派出了宫廷队迎战,没想到连接两局都败了下来。 这一下,皇帝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于是,他召来了之前屡屡获胜的皇亲队,依旧由太子领队,武延秀等人一同迎战。 不过,因为马球运动颇为激烈,难免冲撞,李成器刚才受了些腿伤,为了不影响团队,皇帝决定临时让驸马武崇训顶上。 之前,武崇训自视身份高贵,不会担任和蕃使,更不会受太子的领导,就不屑参赛。 如今皇命难违,这才上场。 说起来,这武崇训也是个马球高手。 所谓上行下效,因为皇帝爱玩,为了讨好皇帝丈人,他专门在驸马府里建了马球场,以供随时练习。他的球技,虽说比不上武延秀,但绝对要比李成器厉害一些。 就在大家以为胜利在望的时候,大唐竟然再次落败。 这次人员替换,显然失误了。 —— 原来,太子李重俊和驸马武崇训素来不和,两人早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平日里明争暗斗也就罢了,如今更是把争斗带到了赛场上。 因为这二人从未在一起合作过, 一开始有些磨合在所难免,但是武崇训欺人太甚,自持球技高超,屡屡去抢太子的球。 几番下来,年轻气盛的太子也被惹恼了, 于是,二人谁也不让谁,抢着争功表现,配合毫无默契,甚至自相残杀…… 也因为这两人的明里暗里的争斗较劲,唐队表现不佳,没有打出原有的实力,倒让吐蕃队捡了不少便宜,唐队再次败下阵来。 这一下,皇帝真的坐不住了。 第704章 万无一失,在此一举 要知道,唐时非常重视马球运动,它不仅是专属帝王将相的贵族运动,更是军营将校军事训练的手段之一。 因为马球对抗激烈,寓演武于击球之中,它不仅能增强军人策马控驭的技艺,还能培养灵敏机智的反应能力,有利于团结振奋士气。 所以,这马球在某些程度上,反映着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 可今日唐蕃和亲之际,泱泱大唐竟然连败吐蕃,传出去脸面何在? 皇帝李显的脸阴沉的几乎能滴下水来——不行,这一局必须扳回来。 都是行家里手,赛场上太子李重俊和驸马武崇训的对抗,大家都看在眼里。 身为皇亲国戚,不以大局为重,实在是鼠目寸光——中场休息之时,皇帝毫不犹豫的罚下了太子和驸马。 如何挽回颜面?派谁上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武延秀、薛崇简是必须要上的,这二人在数场比赛中已经彰显了不俗的实力,如今依旧精神十足,可是其他几个人已经疲态尽显,还能有谁呢? 就在皇帝犹豫之时,薛崇简说话了。 “陛下,今日若想扳回一城,只能让三郎上。” “三郎?可是他身上有伤……” “那点伤没有问题的。即便有伤,他也能以一敌三。” 薛崇简经常和三郎一起厮混,自然明白三郎的实力。 皇帝闻言大喜。 “果真?快传三郎过来。” 此时的李三郎穿戴齐备,正在外围观战。看着大唐连连落败,他早就急的手心发痒了…… 其实今日三郎没有上场,都是相王李旦的主意。 李旦明白,以三郎的球技,一上场必定拔得头筹,所以早就交代三郎不许上场。 而三郎如今正想和太子商议兵变之事,也确实不想离开长安,所以并没有主动争取。 何况,三郎知道林远球技不俗,牡丹也还在等着林远,所以他倒要看看,薛林远会如何抉择…… 没想到,这个薛林远竟然做起了判官…… 早在两国对垒前,眼看武延秀夺得头筹,三郎已经坐不住了。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武延秀就是个绣花枕头,玩一些花拳绣腿的还行,若让他去送亲吐蕃,三郎是一万个不放心。 他这种绣花枕头,怎么能保护好金城公主和牡丹姐姐呢? 就在三郎动摇之际,竟然听到皇帝宣他去参赛,这一下,所有的纠结就都没有了——国家荣誉在前,自然责无旁贷。 而这一下,就连相王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武延秀、薛崇简、李三郎三名队员确定了下来,可仅仅这些人显然还不够。 那吐蕃使团可是十个雄壮彪悍、球技高超的红脸大汉啊! 就在李显想要再从禁军队中再选一些凑够十人的时候,李三郎发话了。 “陛下,将在谋不在勇,兵在精不在多,只要陛下再给我调派一人,我队就能反败为胜。” “哦,不知三郎所要何人?” 李三郎微微一笑, 用手指向了球场内花门旁的那名男子。 “薛林远。” 皇帝闻言,神色有些为难。毕竟他答应过裹儿,不让林远上场的。 “三郎,薛将军大病初愈,身虚体弱,怕是难堪重任啊。” 不等三郎说话,一旁的薛崇简赶紧为兄长辩解。 “陛下容禀,若说三郎可以以一敌三,那我林远哥哥怕是能以一敌五了。这么算来,人数岂不是够了?” 听薛崇简这么一说,皇帝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着各国使臣和文武百官的面,大唐连连挫败,这个时候找回面子最要紧,其他的暂时也顾不上了。 也好,时日已经不早, 胜负在此一举了。 第705章 临危受命,天衣无缝 对于林远上场参赛,李裹儿虽然百般不愿,却也不敢阻拦。 毕竟自己的驸马刚才丢了脸,她也没了骄横的资本。 林远倒是云淡风轻,悉听遵命,皇帝让他上场,他就放下锦旗,拿起月杖,驱马前来报到。 两军对垒,以四抵十——李三郎、薛林远、武延秀、薛崇简临危受命,皇帝赐酒,众人列拜,饮毕上马。 皇帝亲自击鼓助威,三通鼓后,赛事开场,两队驰马争击。 这一番比之前的赛事激烈百倍,众人屏息凝神,就连一直叽叽喳喳的公主们也安静了下来。 开局并不顺利,因为武延秀和薛崇简之前数次上场,吐蕃一方已经摸清了二人的招数,尤其对武延秀防守极严,让他完全施展不开。 况且真正的马球高手,不但要求击球技术超群,还要马术精良。 武延秀击球精准,骑术却不甚出色,之前和自己人比赛尚不明显,如今和球风强悍的吐蕃队一比,立马趋于下风。 两番硬碰硬的冲撞之后,武延秀差点掉下马来,只得退下防守。 不过,趁着对方防守武延秀的功夫,李三郎突然杀出,大展身手,但见他左手挽缰绳,右手执球杖,胯下骏马四蹄翻腾,东西驱突,风回电激,往来奔驰间或回首挥杆,或俯身击球,让人目不暇接,只见那鞠球在他周身左萦右拂,盘旋宛转,连连洞穿画门…… 就在群情澎湃,以为大唐胜券在握的时候,场上形势发生了变化…… 要知道,吐蕃之所以敢出言挑战,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球技高超,经验丰富,并且十分灵活。 几番对抗之后,吐蕃使者也熟悉了三郎的路数,立马做出调整。 四名吐蕃使者身着红袍,满面虬髯,一个个骁勇矫健,转瞬就把李三郎包围了起来。 见状,李三郎轻蔑一笑,勒马回首,侧身转臂,将身体俯低到马肚子以下,如同闪电一样迅疾将球打出。 眼看那鞠球穿过四名吐蕃使者防守的间隙,直奔画门,再次击中——这招海底捞月,惹得场下众人连连喝彩。 这一下,吐蕃使者更是对三郎严防死守,眼看双方陷入了僵持,不过,李三郎丝毫不慌。 因为还有林远。 他知道,之前林远在场上低调配合,不争不抢,还没有真正发力。 林远的实力,绝对不在他之下。 果然,薛林远没有让李三郎失望。 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跃马持杖,风驰电掣一般,连续击打鞠球,可谓百发百中,如电如雷,只把吐蕃使团都看傻了…… 这几位郡王,看起来俊朗清秀,甚至有些若不经分,怎么打气球来,一个赛一个勇猛…… 不过, 事关两国荣誉,他们又岂会轻易认输,回过神来的吐蕃使团迅速组织反击。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手段都显得毫无意义。 李三郎勇猛,薛林远沉着,武延秀灵活,薛崇简从旁协助,大敌当前,一致对外,四人摒弃前嫌,配合默契,有攻有防,竟让吐蕃使团毫无招架之力…… 场上的众人斗的难解难分,场下的武牡丹心潮澎湃,忍不住热泪盈眶。 看着林远和三郎配合的天衣无缝,她多希望这一刻时光停驻,没有刀光剑影,勾心斗角,只有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这才是大唐该有的蓬勃气象啊! —— 比赛结果毫无悬念,最终,大唐皇亲队以少胜多,大败吐蕃使者,一雪前耻,漂亮的赢回了比赛。 因为此番为大唐挽回荣耀的都是宗室子弟,尤其李武两家首度携手,精诚合作,这让皇帝李显觉得无比荣光。 此时此刻,这场比赛的意义,对他而言也就格外重要。 他要以这个方式来向世人昭示着自己的能力——作为大唐天子,他可以使曾经四分五裂的权贵家族再次团结起来。 因为心情大好,赛后皇帝李显特意召见四位英雄少郎,要亲自设宴招待。 这四人往那里一站,立马吸引了诸位公主的目光。 只见他们个个飒爽英姿,精神抖擞,却又各具特色。 李三郎龙章凤姿,丰神如玉;薛林远长身玉立,爽朗清举;武延秀阴柔秀美,俊逸若仙;薛崇简倜傥出尘,贵气逼人…… 看着他们,李显忍不住连声赞叹。 “大唐江山,后继有人,你们就是我们大唐的未来啊。奴奴,裹儿,给你的几位兄长们敬酒!” 李奴奴和李裹儿应声而上,款款走来…… 第706章 近在咫尺,宛若不识 一场马球大赛,让四位青年才俊出尽了风头。 安乐公主和金城公主一起敬酒,牡丹身为公主陪侍,自然要随行斟酒侍奉。 李裹儿径直来到薛林远的面前,双手举杯,盈盈一笑。 “将军英武,辛苦了!” 薛林远赶紧躬身接过。 “末将愧不敢当!多谢公主!” 看林远一饮而尽,李裹儿笑的花枝乱颤。 “将军豪爽,来人,再给将军斟满!” 武牡丹应声走上前,来给林远斟酒。 自从上次太平公主府内见过之后,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两人近在咫尺,却又宛若不识。众目睽睽之下,谁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裹儿斜眼看了牡丹一眼,她脸上的伤疤还是清晰可见,妆容也甚是寡淡,但即便如此,依旧难掩出尘气质。 尤其在她们这一堆金玉满头、盛装出席的公主之中,更是显得特清新别致,哪里像一个侍女 …… 李裹儿心中有气,就故意指使武牡丹。 “这杯子太小,去换大杯来!” 牡丹没有说话,一一照做。 看着牡丹低眉顺眼,像个女婢一般的被李裹儿使唤,林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不敢表现出什么。 忍一时风平浪静,只要过了这几日,等牡丹去了西域,这边的暴风骤雨就与她无关了。 所以,李裹儿一连敬了三杯酒,林远却之不恭,一一喝下…… 不过,李三郎看不下去了。 此时,李裹儿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牡丹正要躬身倒酒,三郎扶住了牡丹。 “牡丹,你且等等。” 三郎说着,径直走向一侧的宴席,从案上抓起酒坛,一手一坛,直接拎了过来,顺手递给薛崇简一坛。 “崇简,今日打球打的痛快,喝酒也要痛快,来!” 薛崇简明白三郎的心思,笑笑接了过来。 三郎又斜眼瞄向了武延秀,那意思不言而喻。 武延秀知道李三郎的脾气,只得也去拎了一坛酒,三人打开酒坛,一饮而尽…… 李裹儿顿觉脸上无光,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太平公主紧出言缓和。 “天色不早,你们几位也辛苦了, 快些入席歇息一下。” 安乐公主这才作罢,四人分别入席。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李旦开口了。 “陛下,今日马球大赛,原是为了选出和蕃使,护送金城公主西行入蕃,如今四位俊才平分秋色,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旦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李三郎和薛林远。 刚才与吐蕃的对战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三郎和薛林远的球技更胜一筹。 再者,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薛崇简和武延秀不过是两个富贵王爷,吃喝玩乐虽然有一套,却很难担当重任。 而三郎年轻有为,数次来往西域;林远身为戍边将军,英武善战——所以,和蕃使的人选也定然在这二人之间。 李旦之所以在此时迫不及待的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想趁着皇帝心情大好,众人都在,给林远一个机会。 在他看来,如果此时薛林远主动请缨,皇上定然没有回绝的道理,李裹儿也不好当着梁王父子的面强行挽留林远,可惜,他失望了。 薛林远并没有主动请缨,只是默默低头饮酒,倒是安乐公主又说话了。 “若说今日马球赛,自然是临淄王表现最佳。” 李裹儿话音刚落,薛崇简笑着接过话去。 “公主这话有失偏颇,依我看,该是武延秀得筹最多。” 难得薛崇简会支持武延秀,不过他自有考虑。因为眼下筹谋大事要紧,他不愿三郎再去西域,以至错过时机。 李裹儿不满的瞥了一眼薛崇简,看在太平公主的面子上,她懒得与他计较,只是继续推举李三郎。 “临淄王曾数次前往西域,又一向武牡丹交好,由他二人护送金城公主,自然是再妥帖不过了。” “可三郎刚刚从川蜀之地归来,身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长途跋涉……” 眼看两人各执一词,而林远和三郎这两位当事人却不做声,众人也不好说话。 牡丹抬眼看了看林远,心中很是失望。 看来他是铁了心的要留在长安了。 也好,既然带不走林远,那就带走三郎——总之,牡丹不能让林远算计三郎,她要带三郎离开,躲开这场政变风波。 第707章 尘埃落定,自食其果 牡丹知道,自己想要趁和亲之际带走李三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因为“得牡丹者得天下”的传言,如今韦后对她颇为忌惮,哪里肯让她再和相王父子有所牵连。 按理说,林远确实是送亲的合适人选,可是裹儿死活不同意,皇帝和皇后也不好轻易松口。 然而,护送金城公主入蕃,关系到两国邦交,大唐颜面,随意指派一位不中用的郡王,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也和万民百官不好交代。 就在众人争执不下,帝后左右为难之际,牡丹附在李奴奴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 奴奴听在耳里,记在心头,微微点了点头。 牡丹的动作,被一直默默关注她的李旦看到了,他知道,牡丹一定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原本他想促成林远和牡丹就此远走高飞,远离宫廷纷争,既然林远志不在此,他也不再勉强。 他倒想知道,牡丹如今是如何打算,于是,他顺水推舟,把表态的机会留给了李奴奴。 “陛下,既然是推选送嫁使臣,我看旁人还是不要争吵了,不如听听金城公主的意见。” 太平公主一听,也从旁附和。 “是啊,不管林远还是三郎,这送嫁使臣送的是公主,还是让奴奴自己选。” 李奴奴一听,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赶紧走到席前跪下,按照牡丹刚才交代她的话,缓缓说道。 “奴奴承蒙圣恩,长自宫闱,幸被父皇母后疼惜,这些年在宫中与诸位兄长姐姐朝夕相处,手足情深,如今远去吐蕃,心中万分难舍……” 奴奴说着,已经泪如雨下,皇帝李显本就是个心软之人,一看奴奴这般模样,也不禁红了眼眶。 “奴奴,好孩子,委屈你了……“ “父皇,母后,孩儿并不委屈,能为大唐边疆安宁尽一份力,也不枉父母对奴奴疼爱一场。如今奴奴远去吐蕃,只望能由兄长送嫁,给奴奴撑些颜面,到了异国他乡不至被人欺辱轻视……” 李奴奴小小年纪,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楚楚可怜,让众人无不动容。 而此时李旦也已经明白了李奴奴的意思——原来她们是想让三郎送嫁,这定然是牡丹的主意。 哎,事到如今,他是真的看不明白这三人的爱恨纠葛了。莫非牡丹和林远真的已经恩怨情绝? 也罢,牡丹想让三郎去,那就成全她。 想到这里,李旦偷眼看向了太平公主。 多年的宫廷生活,兄妹之间已经心有灵犀,太平公主顿时领会了兄长的意思,赶紧出言附和。 “这么说来,这些人中数三郎最为合适了。也是,临淄王身份贵重,又是咱们李家儿郎,兄长送妹出嫁,既显情深义重,又彰显了大唐国威。想必到了吐蕃,王室也会对奴奴更加看重,不敢轻慢啊。” 两位公主一唱一和,兄妹情谊的一番铺设,让皇帝十分动容,连连点头。 眼看事情就要拍板定下,韦后说话了…… ——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韦后知道太平公主和相王一势,自然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刚才崇简已经说了,三郎身体有恙,不宜长途跋涉,其实若说兄妹情深,彰显皇恩,那该是太子相送最为合适。” 李旦一听,大吃一惊,立马反驳。 “太子身为储君,涉及国本,怎可轻易涉险,去那边远之地,此事万万不妥!” 李旦说着,转头看向了三郎。 “三郎素来身强体健,一些旧伤算不得什么,今日打球龙精虎猛,想必也已好的差不多了。” 韦后还想说些什么,皇帝李显已经不给她机会了。 他虽然懦弱,却也有基本原则,保住李唐太子就是他最后的坚守。所以他素日最怕妻女打太子的主意,一旦太子出城,还不一定会遇到什么凶险…… 如今趁着相王和太平公主都在,他赶紧把事情敲定下来。 “相王所言极是,那就让三郎去送。他去过西域数次,有他护送,我也放心一些。” 当着众人的面,皇帝自然金口玉言,韦后还想再说,已经来不及了。 事已至此,李三郎也不好推辞,爽快领命了。 虽然他原本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的,可如今形势所逼,不管是对奴奴这个妹妹,还是对牡丹这个姐姐,他都有护送之责。 至于政变之事,他只能寄希望于送亲一路顺利,自己能速去速回了…… —— 和亲一事尘埃落定,日期就定在来年元夕之后。余下来的时间,就是为金城公主准备嫁妆和嫁衣了。 嫁妆自然由皇家筹备,牡丹能做的就是根据地域、时令帮公主多备一些实用的衣衫、器物。 金城公主年纪尚幼,甚至还未来癸水,牡丹要做的琐碎之物、要教她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竟然丝毫不得空闲…… 不知不觉,元夕已过,随着吐蕃迎亲队伍的到来,金城公主要出发入蕃了。 这一日,金城公主李奴奴换上红装,临淄王李隆基护送,丹阳郡主武牡丹随侍,百余车嫁妆排成长龙,浩浩荡荡的驶出长安城…… 皇帝李显亲自送行,率领文武百官渡过渭河,送至始平县,在这里设宴百官,让群臣作诗以别。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宴毕,李奴奴跪拜皇亲,割慈远嫁,皇帝李显当众恸哭流涕…… 这一幕父女情深,不管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竟然把牡丹看得鼻头酸涩。对于李显这个皇帝,她也第一次生出一丝好感…… 纵使这个皇帝庸碌懦弱,终究还有一颗慈父之心。 也不知道日后若能归来,还能不能再看到他了。 想到这里,牡丹心头涌出一股惆怅,再次望向了送行的人群。 只是,今日这送亲队伍里并没有薛林远,自从那日马球赛事之后,牡丹再无出府,也再没有见过林远。 牡丹知道,林远是已经铁了心的要留在长安,筹谋大事。眼下她根本劝不动他,只能看他自食其果了…… 第708章 车遥马慢,红尘空幻 躲在高原之上,看着李三郎威风凛凛的护送和亲队伍离开,林远心中五味杂陈。 他和牡丹,还从未有过如此并肩同行的机会…… 关山重重,古道迢迢,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在这一瞬间,林远心中隐隐生出那么一丝后悔,但转瞬即逝。 因为林远始终觉得,即便他和牡丹就此离开长安,远去西域,恐怕也很难岁月静好。 与其把希望寄托于皇家的开恩,不如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牡丹就此走了也好,等他完成大业,就会把她接回来了。到时候,他们就再也不怕什么皇命难违、罪臣之女…… 至于李三郎的离开,林远早就猜到了。 以他对牡丹的了解,牡丹既然察觉到了他的谋划,定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能带走他,就会带走三郎,借此打乱他的计划。 对此,林远倒也不怕。 如果真的想要拖三郎下水,几封伪造的书信也就够了,在勾心斗角、猜忌重重的前朝后宫,这些根本不是难事。 何况这些日子,三郎已经多多少少参与了进来,给太子介绍了几位可用之人。 总之,纵使走的再远,他李三郎也很难独善其身了…… —— 此时行在路上的李三郎,也在思量着长安之事。 原本他准备速去速回,现在他才知道,自己这一次失算了。 之前他曾数次往来西域,要么是轻骑简从,要么是随军骑行,所以脚程不慢,来回并费不了多少时日。 可如今,不但有年幼娇弱的金城公主,还有百余车嫁妆,——这些嫁妆里,装有金银珠玉、锦缎器皿、谷种药草,也有经史典籍、诗文佛经、日用器皿,随行还有杂伎百工,数十名随从…… 别的不说,仅这百余车嫁妆就拖住了行程,再加上公主年幼,不走夜路,赶上天阴下雨,怕是还要停宿几日。 照这个样子下去,这一来一回怕是要小半年了…… 眼看车遥马慢,三郎心中焦虑,牡丹却不急不躁。 在她看来,比起之前从洛阳出发,这一路行程其实已经缩短了不少,何况她倒是希望行的越慢越好,让三郎彻底躲开这场兵变漩涡…… 因为送别宴耽误了一些时辰,和亲车队没有走出太远,天色已然黄昏。 正好途经长安道上规模最大的一处驿站,三郎就此将众人安顿下来。 驿长早就接到了消息,带着一众人等忙前忙后,很快就备好了美食华屋。 李奴奴素日很少出过远门,这一路颠簸不胜乏累,胡乱吃了一些饭食之后就早早睡下了。 因为天色尚早,牡丹毫无困意,安顿好公主之后,自行溜达到了驿馆的鼓楼之上。 来到长安之后,她还从未出过城门。刚才的一路上,她只顾安慰伤心的奴奴,甚至来不及看看沿途的景色。 如今站在这暮色夕阳里,回望长安,却已经看不到城池楼阁,只有一路长亭古道,在暮色四合里若隐若现…… 初春的风还有些寒凉,路边草地虽然已经有些绿意,但不少树木尚未发出新芽, 依旧是冬日里萧索冷寂的模样。 此情此景之下,一种离情别绪涌上心头,牡丹胸口荡漾着无法排解的忧愁,她轻叹一声,轻声哼唱了起来……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牡丹正忘情的哼唱着,背后一阵笛声响起,和着她的歌声婉转曲折,如泣如诉…… 只听这笛声,牡丹就知道是三郎来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哼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一曲唱毕,静默良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三郎站在牡丹背后,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 他看不透,这个女子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才情,又有多少哀愁。 这首曲子婉转流利,幽扬入妙,看似倾吐离愁别绪,却又让人百感交集——既有红尘空幻的悲叹,又有出世顿悟的豁然…… 这种感觉既让三郎迷恋,却又让他恐慌——因为面对牡丹,他也常会有种红尘空幻、镜花水月之感…… 沉默良久,直到一阵冷风吹来,三郎这才如梦方醒。 轻咳一声,他走上前来。 “牡丹,这曲子如此精妙,却又如此伤感,你是何时所作?” 牡丹闻言,苦笑一声。 “我哪有这个能耐,这词曲都不是我作的,而是一位故人所作。” “哦,可是你在西域的故人?” 牡丹笑了笑,没有回答,三郎当她是默认了。 “想不到西域还有此等才情之人。这等传世佳作怎可籍籍无名,牡丹,你再哼唱一遍,我想把它谱写下来……” 不等三郎说完,牡丹赶紧阻止,她怎能盗取大师的传世之作…… “三郎,还是不要了,若让奴奴听到,肯定又要哭了,我才刚把她哄好。” 牡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牡丹,你是不是不想离开长安?” “倒也不是,我是真的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只是觉得奴奴年纪尚幼,就要背井离乡,而且她以后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心疼……” 三郎明白牡丹的意思,因为当年为了给盈盈解围,牡丹亲口举荐奴奴作为和亲公主,为此牡丹一直心怀愧疚,她也早有打算,此去西域就把自己当初的那些嫁妆转赠李奴奴。 可是这些又怎能弥补女子远嫁之苦…… 之前奴奴还表现的很坚强,对于和亲没有什么抗拒之意,但今日真的离开长安,她还是哭的不能自已,这也让牡丹的愧疚多了几分。 “牡丹,你不要再为此自责了,这就是皇家公主注定的命运。当年送你和亲之时,又何尝有一个人为你心疼呢?” 听三郎提到昔日之事,牡丹看向了三郎。 “三郎,还记得当年你初次去西域,我曾对你说过, 若有一日你做了君王,定要勤政爱民,使得国富民强,再也不用公主去和亲吗?” “三郎自然记得,只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三郎呢喃着,不等牡丹回答,转头看向迷蒙混沌的夜色,眼睛里闪着两簇明亮的星光…… 第709章 君臣之份,翁婿之缘 三郎和牡丹带着和亲队伍离开之后,长安城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不但相王关门闭府、称病不出,就连风光多年的太平公主也渐渐收敛锋芒,开始韬光养晦。 如今的前朝后宫,就留下韦后和安乐公主这对母女继续作威作福,梁王父子也跟着耀武扬威…… 不过,李裹儿并没有高兴多久。 本以为武牡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走了,林远就能和她更进一步,没想到又有女人打起了林远的主意。 原来,自从林远在马球赛场上大显身手,就此收获了一群金枝玉叶、千金骄女们的芳心。 虽然她们都知道,林远是李裹儿的裙下之臣,但是也经不住眉来眼去,嘻嘻哈哈的动起了心思。 毕竟,前有太平公主将自己的面首献给自己的母亲;后有韦后和上官婉儿共享武三思,这些男宠被共享,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其中李裹儿的姐姐安定公主,就大胆的打起了林远的主意。她以修缮私家宫苑为名,要把林远借调过去。 李裹儿知道这个姐姐的作风,也明白她的心思,自然不会同意。 为此姐妹俩撕破了脸争吵一场,还闹到了皇帝和皇后的面前。 就这样,二女共争一夫的闹剧,惹得宫里宫外流言纷纷…… 眼看妻女们只顾风流快活,放荡不羁,丝毫不顾皇家颜面,李显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但是,他还是不忍心责怪自己的裹儿,只要她不闹着当皇太女, 其他的事情,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女儿开心就好。 不过,自从马球赛之后,李裹儿越来越看不上驸马武崇训了,动不动就住在宫内,不愿回驸马府,甚至还动了休掉驸马的心思…… 这一下,李显不能坐视不管了。 因为这个驸马可不是别人,乃是梁王嫡子,武氏家族未来的掌舵者和继承人。 在仙蕙夫妇横遭惨死之时,裹儿和武崇训的婚姻就成了李武联姻最牢固的象征,也是他与武三思连接的纽带。 眼下,韦氏家族根基尚浅,他既要提防功臣,还要依仗梁王压制相王和太平公主,一旦休了驸马,岂不是把武氏一族得罪光了? 这朝堂之上,以后还能依赖谁呢? 所以,李显和韦后坚决不同意裹儿离婚,甚至觉得这个薛林远已经成了一个麻烦。 不过,薛林远曾有拥立之功,将他们一家从房龄接回洛阳,又一向与梁王交情匪浅,如今也和裹儿十分亲近,已经算是半个心腹之人。 对于林远,皇帝李显也很是欣赏,可惜他们只有君臣之份,没有翁婿之缘。 在李显看来,林远可以和公主暗度陈仓,但他们的情事不能放到明面上来,更不能动摇武崇训的驸马之位。 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应该给林远指一门婚事。 林远有了名义上的夫人,也就死了裹儿再嫁的心,动摇不了李武联姻的根本了。 所以,皇帝叫来了太平公主,想要商议一下薛林远的婚事。 —— 一听皇上想要林远成婚,太平公主心中暗喜——皇帝的意思,正合她的心意。 说实话,对于前夫薛绍的这个儿子,太平的感情一直有些复杂。 毕竟林远母亲的死总算和她有些关系,之前林远对她若即若离,甚至有些疏远敌对,但他从乾陵归来之后,却像变了一个人,和她的关系也修复缓和了不少。 如今的林远,不仅和崇简情同兄弟,也对她恭谨孝顺,前几天还特意为她办了盛大的寿辰,让太平十分欣慰。 不过,太平欣慰的同时,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个林远,真的变了——变得圆滑世故,变得心机深沉,就连他以前最在乎的武牡丹,都可以置之不顾。 其实对于林远来长安之后的表现,太平公主是有些失望的,曾经的林远像他的父亲薛绍一样重情重义,如今却趋炎附势的围在安乐公主身边,实在有损薛家颜面…… 太平公主一直都看不惯李裹儿的嚣张跋扈,也早就想警醒林远,如今皇帝说起此事,正合她的心意。 林远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之前因为武牡丹和李仙蕙耽搁至今,如今他既已对牡丹无意,那么也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成亲了。 太平公主知道,依林远的相貌、才情和品性,不止是李裹儿对他念念不忘,喜欢他的女子还有很多。 皇帝的意思,想要林远和韦家联姻,但太平有自己的打算。 这两年,随着韦后母女和梁王父子权势熏天,太平的心已经寒意凛凛了…… 想当年的神龙政变,他们李家三兄妹和五大臣联手,打下了江山,皇兄看似给了她很高的地位和待遇,但她也明白自己备受猜忌。 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如今韦后和武三思沆瀣一气,咄咄逼人,五王已经被屠戮殆尽,她身居高位,进退两难,只能明哲保身。 除了收敛锋芒,偷偷延揽人才,暗暗积蓄力量,太平还能想到的,就是和相王联合自保了。 比较而言,她和兄长李旦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毕竟他们一同熬过了母亲铁腕统治下最黑暗的时光…… 那些日子,支撑他们的唯一信念就是光复李唐。 如今李唐虽然光复,却有太多的不尽人意——眼下韦氏崛起,武家复振,王朝一派乱象,哪里是他们曾经所望…… 太平公主和李旦私下聊起的身后,也是喟然长叹。 兄妹俩也私下达成了共识,只要皇兄李显还在皇位坐着,只要这江山社稷还是姓李,他们就会隐忍不发,默默守护。 但如果这江山,真有改姓的那一天,不管改姓韦还是武,她这个镇国公主,李旦这个安国相王,还有李唐的诸多儿孙,都是不会答应的…… 所以,在表面的隐忍和退让之下,太平和李旦早已暗通声气,休戚与共。 如今崇简已经娶了武家之女,林远再也不能和韦家扯上关系了——太平公主还是希望林远能和相王一家联姻。 她早就听崇简说过,八公主盈盈对林远暗生情愫,只是前有武牡丹,后有李裹儿,哪里有盈盈的机会…… 如今,盈盈的机会来了。 第710章 分而治之,逐个击破 听闻太平公主想要撮合薛林远和李盈盈,皇帝李显很是意外。 自古少年多情愁 ——难怪裹儿和盈盈一直不大对付,原来都是为了这个薛林远。 这些年轻人的心思,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说实话,林远是个可用之材,皇帝李显并不想让他成为相王的东床快婿,不过今日之事原是他提起的,他也不好直接驳了太平的面子。 反正关于林远的婚事,不管女方是谁,裹儿肯定都会闹上一场。 与其让她日日来闹自己,倒不如让她和太平闹去,自己也落个清净。 想到这里,李显也就欣然应允,将此事全权交给太平公主了。 得到皇帝的默许,太平公主并没有急于去找相王李旦商议。 她知道相王对林远一直都有偏见,骤然之下定然不会同意,所以决定分而治之,逐个击破。 依儿子崇简所言,盈盈一直单恋林远,如今也到了待嫁之龄,她那边定然是没问题的,就看林远了。 只要林远同意,这二人就成了郎有情来妾有意,相王想要再反对就没那么容易了。 —— 这一日,太平公主叫来林远,开门见山的询问他的意见。 “林远,昨日陛下传我入宫,问起了你的终身大事。 你已年岁不小,究竟如何考虑的?” 林远一听,吓了一跳,公主关心也就罢了,怎么连皇上都问起他的婚姻之事了? 看来不管在什么时代,催婚都是长辈永恒的主题。 “母亲容禀,自从乾陵一病之后,儿臣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对于婚姻之事也已心灰意冷……” 对于林远的托辞,太平公主早就料到了。 “身体不好,可以慢慢调养,马球场上你还生龙活虎,怎的就不能娶妻生子了?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崇简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想来你父母在天有灵,也想看到你家业有成……” 一听太平公主搬出了自己的父母双亲,林远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沉默以对。 “林远,怎么说薛家也是高门大户,你总不能就这么跟在安乐公主左右……” 林远知道太平公主一直不喜欢安乐公主,对他与李裹儿的亲近也颇有微词,赶紧澄清。 “母亲,实不相瞒,我对安乐公主只有兄妹之情,如今依附门下也是无奈之举……” “我明白,这些年你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牡丹和你有缘无分,既已走到这一步,不如就此放手,成全彼此。你若娶妻生子,李裹儿以后也不会再将牡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为难与她……” 听了太平公主的话,林远苦涩一笑。 “届时她倒是放了牡丹,只怕又要难为别人了。” 太平公主听了, 淡然一笑。 “那也要看,你娶的是谁。如果是盈盈,想必看在相王的面子上,裹儿也不敢太过放肆。” “盈盈?” 林远闻言,再次大吃一惊。 因为他之前听崇简提起过,如今韦氏当权,可能会让他娶韦家之女以加强联姻,没想到竟是盈盈。 对于盈盈,他是了解的;对于盈盈的情意,他也是有所感知的。 或许是从小就受牡丹的影响,盈盈的性情和牡丹很像,人淡如菊,与世无争…… 不过,林远知道他和盈盈也是无缘的。 因为盈盈应该就是大唐公主里颇有名望的玉真公主,她一生慕仙学道,终身未嫁,自己注定也只是个过客。 看林远若有所思,太平公主知道可能有戏了。 “听崇简说,盈盈对你钟情已久,又和牡丹情同姐妹,你却和她结为连理,想必大家的关系也会缓和许多。” “安乐公主娇蛮任性,之前数度针对牡丹,如此一来岂不是害了八公主?” 太平公主听了,轻蔑一笑。 “这个你不必多虑,盈盈是安国相王之女,堂堂皇家公主,不是谁都可以欺辱的。你和她郎才女貌,明媒正娶,又有圣意准许,想必安乐公主也不敢太过放肆。” 太平公主的话,让林远若有所思。 的确,盈盈不同于牡丹这个罪臣之女,人家可是正牌的李唐公主,虽然平日里隐忍成性,不与李裹儿计较,但也不是可以肆意凌辱的…… 眼下,这倒是一个可以利用一下的机会…… 自从牡丹走后,林远就在加紧筹谋,利用薛崇简怂恿太子李重俊政变。 不过,他并非真心实意的辅佐太子,只想趁机搅乱政局,最好能把相王父子拖下水…… 和如今相王明哲保身,三郎远在千里,林远正发愁如何拉他们下水,这机会就送上门了。 林远知道,一旦自己和盈盈定下亲事,李裹儿势必要闹上一番,到时候相王李旦为了维护女儿, 就很难独善其身了。 反正盈盈身为皇家公主,国丧期间不得婚嫁,还可以拖上一拖。 他和盈盈应该没有姻缘,如果真的有了,那就是自己真的改变了历史…… 想到这里,林远拿定了主意,只是还要做做样子,推脱一番。 “去年我在乾陵之时,倒是和八公主有些交往,她虽正当年华却一心向道,怕是无心婚姻之事。再者,我又如何配得上八公主?” 太平公主一听,就明白了林远有意,当即笑了起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那是没有许她一个中意的驸马,如今你若同意, 她定会还俗。” “可是安乐公主那里……” “不要再可是了, 这可是圣意。林远,你若成亲,李裹儿最多就是闹上一闹,你若一直不娶,倒让她生了妄念,一心要休了驸马,这才是皇上担心的……” 看太平公主把圣意搬了出来,林远也就不再推辞,就坡下驴…… “既如此,婚姻之事单凭母亲做主。” 林远的恭顺态度,让太平公主十分欣慰。 “好,好,好,有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明日就让崇简赶去乾陵,先把盈盈接回来。皇上说了,上巳节就快到了,宫中久无大宴,也该好好热闹一番了……” 第711章 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三月上巳日,赏春踏青时。 皇帝李显素来喜欢享乐,之前因为国丧之故,已然沉寂许久,如今赶上大好春光,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 所以,这几日宫里宫外宴饮不断,除了远在西域的临淄王李三郎,被流放的二皇子李重福,李武两家的郡王、公主们基本都凑齐了。 上巳节这日,皇帝带着诸位郡王、公主还有心腹大臣们来到昆明池,赏花游春,酒筹行令,歌舞百戏,分外热闹。 李裹儿和几位公主玩的不亦乐乎,甚至还嚷嚷着要再办一场马球赛,再睹林远在球场上的风采…… 趁着众人酒酣耳热、兴致高涨的时候,太平公主站了出来,一番铺垫之后,由上官婉儿端着皇上的圣旨当初宣读了几桩婚事。 于是,猝不及防的李裹儿,就这么听到了林远和盈盈定亲的消息。 她顿时傻了。 所谓上巳拜高禖,她原是知道在这宴会上要定下几门亲事的,但那是韦家和武家两桩联姻,怎么会扯到了林远? 她完全不知道林远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而且,女方竟是李盈盈。 震惊之余,李裹儿愤懑难当,却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跳出来反对——她能阻止林远定亲吗?用什么理由反对呢? 毕竟,林远早就过了婚娶之龄,而她已是有驸马的人了。 其实李裹儿知道,自从自己动了休掉驸马武崇训的心思,父亲和母亲就有些慌了。 他们在极力劝阻她冷静的同时,也开始给林远物色适婚女子,好让她死了这个心。 不过,李裹儿一直觉得父皇为了笼络林远,可能会给林远指婚韦家两个适龄的姐妹,所以也一直关注着她们。 今日宴席之上,太平公主的确也公布了那两位姐妹的婚讯,但她没想到,还有一对竟然是林远和盈盈! 她知道,自己已经嫁作他人妇,和林远再难有夫妻缘分,林远不可能永远独身,终究会娶妻成家的。 可是,凭什么是李盈盈?凭什么? 她李裹儿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心上人儿,就这么轻易的被李盈盈抢去,李裹儿完全无法接受。 而且,林远竟然就这么同意了,没有丝毫抵触,显然,他是知情的。 可是之前未给她透漏半点风声。 林远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喜欢武牡丹的吗?他不是一直坐怀不乱,无欲无求的吗? 如果牡丹走后,他要移情别恋,为什么守着她这个国色天香的大唐第一公主不要,而选了那个半死不活的李盈盈? 李盈盈一直暗恋林远,她是知道的,可是林远是什么时候和盈盈暗通款曲的?是在乾陵养病的时候吗? 这个李盈盈,就喜欢和自己争,之前是南郊那块地,如今是薛林远。 她口口声声一心向道,都去乾陵守墓了,还能跑回来定亲,还瞒的如此严密…… 想到这里,李裹儿就羞愤交加。 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瞒着她,不仅最疼爱自己的父母瞒着她,就连她最信任的薛林远也瞒着她…… 此时的李裹儿只想跳出去,挨个质问他们究竟是什么心思,可她还是忍住了。 在林远面前,她不想歇斯底里,何况还有梁王父子在一旁。 这桩突如其来的亲事,是由太平公主当众宣布,一锤定音,已经容不得她反对了。 李裹儿一头乱麻,羞愤交加,幽怨的看了一眼林远,摔了杯子离席而去…… 李裹儿的反应,在众人的意料之内,也在意料之外。 原以为以安乐公主的脾气,她会当场大吵大闹,上蹿下跳,没想到竟如此克制…… 看着李裹儿远去的身影,林远默默的低下了头。 他知道,只要有他在场,李裹儿都很少失态,尽量保持着端庄温婉的公主形象。 在这一瞬间,林远竟然在心头生出了一丝愧疚之意——毕竟,她对他确实是付出真心的。 只可惜,李裹儿一直针对牡丹,为难牡丹,否则还真的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林远的反应,坐在一旁的相王尽收眼底,他又看了看一旁低头羞笑的盈盈,忍不住长叹一声。 其实这二人的婚讯,对李旦而言也是突如其来的。 太平公主先斩后奏,借着合宫饮宴的机会把盈盈接了回来, 对此,李旦十分奇怪,盈盈素来都是不参与宫里这些热闹的,如今怎么肯回来了? 一问之下,他这才知道了太平的打算和女儿的心思。 盈盈是到了婚嫁之龄,可是一听说驸马是林远,他极力反对。 林远是很优秀,相貌俊雅,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满朝臣子里很难找 出这么一位青年才俊了。 尤其上次马球赛后,林远更是出尽风头,成了诸位公主贵妇争相追捧的对象。 前些日子,安乐公主和长宁公主还为了林远争风吃醋,闹的不可开交,李旦怎么会让盈盈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中…… 而且,通过这几次事件,李旦看的很清楚,林远和他父亲薛绍不同,和与世无争的牡丹也不同,他看似谨慎谦和,其实野心很大,颇有权谋。 从最初的武牡丹,到后来的李仙蕙,再到现在的李裹儿,这些女子哪一个不是倾城之色,地位显赫,但林远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真心…… 他如今要娶盈盈,很可能也只是把盈盈当成一枚可利用的棋子而已。 可是,自己的反对,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盈盈能从乾陵赶回来参加宫宴,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要知道,李旦之前也曾想给盈盈张罗着找个驸马,可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盈盈根本就不考虑,只说自己修仙慕道,无心红尘俗世。 如今一提林远,她虽嘴上说着“一切单凭父亲做主”,脸上却是藏不住的娇羞。 身为过来人,李旦看的太明白了——女儿对林远一往情深,这份痴心甚至不比李裹儿少上半分…… 看着身陷情网的盈盈,想到三郎对牡丹的执着,李旦也不愿意再对儿女们横加干涉。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难得盈盈这么开心,动了嫁人的心思,不管这是幻梦一场,还是阴谋一场,就让一切顺其自然! 所以,李旦没有多说什么,一切交由太平公主操持。 就这样,盈盈和林远的婚事定下,只待来年冬日,三年国丧期满之后,就可以给她们张罗婚事了…… —— 众人皆大欢喜,只把李裹儿气的够呛。 思来想去,能把事情办得这么隐秘,还能让父亲同意,一定都是太平公主的主意。 她和上官婉儿一向与她为敌,先是阻拦自己做皇太女,如今还打起了林远的主意,实在是可恶至极。 说不好,还有薛崇简的帮忙…… 而最难过的是,林远哥哥对这桩婚事竟欣然接受,丝毫没有推辞之意。 那些公主们早就知道,他薛林远是她的人了,如今就这么被李盈盈抢走,让她这个公主的颜面何存? 李裹儿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由此迁怒于所有人。 公主府不回了,驸马府不去了,李裹儿直接住在皇宫里,一连几日不吃不喝,以泪洗面…… 这一下,可把皇帝给心疼坏了…… 李显知道裹儿喜欢林远,却也没料到女儿竟如此痴心。 而且,一向嚣张跋扈的女儿忽然就蔫了下来,也不骂人了,也不出门了,这更让李显担心不已。 要是裹儿就此闹腾起来倒也不怕,这么憋下去,怕是要憋出毛病来的。 看着素日如花娇艳的裹儿,才几日功夫就变的憔悴不堪,李显满心都是愧疚。 可皇帝本是金口玉言,已经当着众人的面给林远和盈盈赐婚了,实在不好更改。 束手无策的李显找到了韦后,想让皇后去劝解一下女儿,毕竟母女之间有些话也好说一些。 可是韦后却不想插手,只说自己也管不住这个倔强的女儿。 原本她对林远和盈盈的婚事就是不太赞同的,因为她想让林远娶了韦家的姑娘,不过太平公主似乎看不上韦家,总是言辞闪烁,原来她是看上了相王的女儿…… 算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让裹儿休了驸马,还是早些把林远的婚事定下为好。 也因如此,韦后没有干预太多,甚至也帮着他们瞒住了裹儿…… 如今裹儿闹起来,韦后才不会去劝——她知道,这是一个让皇帝补偿裹儿的大好时机,就看女儿能不能抓住了…… 果然,眼看裹儿还是不吃不喝,李显再也坐不住了。 为了安慰裹儿,李显千哄万哄,让宫人送来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可是裹儿连看都不看。 “父皇,你走,就让裹儿自生自灭,当初我就该死在房龄,不该回这皇宫里来。” “裹儿,这话怎么说的呢,如今你是大唐第一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皇是在说笑吗?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得不到!” “哎,裹儿,姻缘之事不可强求,别忘了,你已经有了驸马啊……” “是啊,驸马,我有驸马,一个你们强塞给我的驸马!我知道,我李裹儿不过就是李武联姻的一颗棋子而已!” “裹儿,不可如此……” “怎么,女儿说错了吗?父皇还记得,当年我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在皇祖母面前,表明心意想要嫁给林远,可结果呢?” 李裹儿越说越悲愤,干脆坐了起来。 “你们谁都不帮我,没有一个人帮我说一句话,让我活成了一个大笑话!” “裹儿,你明知道的,为父那时候自身难保啊!” “自身难保?是啊,父皇当年自身难保,所以看着哥哥姐姐无辜惨死,裹儿侥幸活了下来, 却也成了李武联姻的棋子,没有人问过我,我究竟愿不愿意……” “裹儿,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听着裹儿说起那些心酸过往,李显心中十分难受。 “过去的事……是啊,都过去了。如今父皇终于大权在握,却要把女儿的心上人赐给那李盈盈吗?” “这……裹儿,你怎么就爱钻牛角尖呢?林远是朝廷大臣,婚后也照样能为你所用啊!” 为了安慰女儿,李显已经有些慌不择言了。 而经过这一番哭闹发泄,李裹儿的心绪舒缓了不少,父亲的那句“为你所用”,让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 看着女儿的情绪略微平静了一些,李显赶紧继续劝解。 “裹儿啊,你说,究竟要为父如何做,你才能消气?” “算了,反正说了父皇也做不到。” 李裹儿抽了抽鼻子,拿起锦帕抹了抹红肿的眼睛,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最了解自己的皇帝父亲,自然知道怎么样才能拿捏他。 果然,爱女心切的李显上当了。 “做不到?为父是一国之君,还有做不到的事情?你说,除了这个薛林远,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派人给你摘下来!” 李显说着,趁机端起一碗粥,送到了裹儿的嘴边。 “乖女儿,快吃一些,吃饱了才有力气闹啊。” 李裹儿小脸一扭,撒起娇来。 “父皇刚才的话,可当真?” “自然,朕乃一国之君,自然是金口玉言。说,你要星星还是月亮?” “裹儿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 “朕知道,你还惦记着昆明池是不是?等渔期一过,朕就将它赐给你!” “不,父皇昆明池关系国计民生,裹儿有定昆池就够了。” “好,好,好,裹儿果然长大了……” 李显正觉欣慰,没想到李裹儿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窖。 “父皇,裹儿不要昆明池,我要做皇太女!” 李裹儿此话一出,李显顿时傻眼了。 他以为经过之前那些折腾,裹儿已经放弃了做皇太女的心思,没想到今日突然又提起来了…… 竟是他大意了。 “裹儿,此事关系重大,容后再议,你已经饿了三天了,先吃些粥!” “不,父皇不同意,裹儿就不吃!” “这孩子,你若一直不吃不喝,把身子饿坏了,还怎么做皇太女呢!” “这么说,父皇同意了?” 裹儿破涕为笑。 “朕说不同意了吗?这样,你先吃,等养好了身体再说。” 为了宽慰裹儿,李显吞吞吐吐,模棱两可的应付了过去。 —— 权力果然是大多数人的良药,为情所伤的李裹儿顿时精神了不少。 虽然没有得到父皇的明确承诺,但裹儿的心里已经溢满了希望——至少,父皇不像之前那般一口拒绝了! 她相信,只要自己再使些手段,加上母后的支持,她这个皇太女的位置应该有望了! 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先让李盈盈得意两天——只要自己当上了皇太女,还有什么是抢不回来的呢? 第712章 樱桃初赤,不请自来 李裹儿在宫里的闹腾,太子李重俊全都看在眼里。 原本,太子是准备看笑话的——这个不可一世的安乐公主,世上竟也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还闹绝食?直接饿死了才好。 可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皇太女的噩梦又来了。 如果说之前父皇对于皇太女一事,态度还算坚定,一直没有松口,现在李裹儿这一闹,可就不好说了。 这个李裹儿平日就是无理辩三分,如今因为薛林远的事情,更是得理不饶人,做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太子知道父皇的耳根子软,这一次态度也很模糊,李裹儿再这么闹下去,再加上韦后在旁煽风点火, 太子觉得自己这个东宫之位怕是危险了。 毕竟,要立皇太女,首先要废黜的就是他这个太子。 想到这里,李重俊只觉得坐立难安…… 他知道,自己的行动要抓紧进行了。 其实,自从乾陵归来之后,他一直都在暗中谋划,只是如今朝堂都是韦后和梁王的势力,他这个太子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和号召力。 好在之前林远给他推荐的几位将军,一直坚定的拥护自己,但李重俊知道,仅仅靠这些力量还是有些薄弱。 他想拉李隆基加入,看重的就是他和禁军的交情,可是三郎的态度一直犹豫不决,后来终于有所进展,他又被选做和蕃使,远去西域送亲了…… 不过,三郎在临走之前曾留下话来说,务必要等他回来再共谋大事。 这几日,林远也让薛崇简传话,让他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所以,李重俊只能继续忍。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太子之位还能坐多久,能不能熬到三郎回来——他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需要反击,最好抓到李裹儿的什么把柄,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就能把皇太女的事往后拖一拖了。 不过,李裹儿卖官鬻爵、强占民田等丑行早就众人皆知,父皇根本就没当回事,甚至还要将昆明池赏给她…… 所以这些事,是伤不到她半分的。 还有什么把柄可以抓呢?李重俊思来想去, 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如果说李裹儿有软肋,那就是薛林远了。 她不是喜欢薛林远吗?如今人家已经成了李盈盈的准驸马,他就不信,心高气傲的李裹儿能甘心接受…… 只要把她们凑在一起,随便拱一把火,李裹儿肯定就能闹起来…… 而一旦闹起来,不但皇家脸面扫地,李裹儿也会同时得罪太平公主和相王。 而这两人,应该是除了韦后和梁王之外,对“皇太女”一事最有发言权的人了。 想到这里,李重俊不禁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 不过,这些日子李裹儿安分了不少,一直窝在宫里,也不出门也不见人,根本没有刺激她的机会。 就在李重俊苦思冥想的时候,机会来了…… 这一日,薛崇简亲自来了东宫,给太子送来了一篮樱桃,还有一份请帖——原来,一年一度的樱桃宴到了。 —— 说起唐人最受推崇的果品,荔枝恐怕只是后人的误解,真正人人喜爱的水果乃是樱桃。 陌上春,樱笋时——四月的长安城,正是樱桃和春笋上市的时节,百官有“樱笋厨”,而发榜之后的新科进士们则有“樱桃宴”,以“樱桃初出”的吉兆对应金榜题名的欢喜。 白玉窗前起草臣,樱桃初赤赐尝新。在樱桃尝新之时,能得到皇帝的赏赐,那可是了不起的殊荣。 不过,皇帝李显更喜欢市井热闹,不太热衷这些风雅之事,前两年的樱桃宴大都是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主持。 说起来,上官婉儿最善主持风雅,赐宴游乐,赋诗唱和,代圣上品评天下诗文。 而太平公主也是爱才之人,府里养了不少文人雅士,历年的樱桃宴上都会给以财力支持。 今年樱桃宴,更是全权交给了太平公主一力主持。 因为整个长安城最甜美的樱桃,就在太平山庄里的樱桃园,所以樱桃宴的地点就选在了太平公主位于西郊的山庄。 毕竟是皇家官宴,还有不少新科进士,皇帝可以不出面,郡王公主们总要出来应酬一下。 所以,太平公主专门让崇简给太子送来了请柬。 太平公主知道,这些天李裹儿又闹着要当皇太女,她懒得理会, 只想趁此宴会提高一下太子的声望。 所以,这请柬只送给了太子,并没有安乐公主的份儿。没想到,太子李重俊会自作聪明,对樱桃宴打起了主意…… —— 原来,李重俊这些天鬼迷心窍的想要设计李裹儿,如今一听樱桃宴,顿时觉得有机可乘。 尤其听到薛林远、李盈盈等人也会参加之时,太子更是计上心头。 所以,送走了薛崇简之后,李重俊提着樱桃,专程去见皇帝。 “父皇,裹儿的身体可好些了?听闻妹妹近来胃口不好, 儿臣新得了一些樱桃,特地送来送她尝尝。” 要知道,李裹儿最喜欢吃樱桃,虽说宫里也不缺,但太子能有这份心,让李显颇觉欣慰。 这兄妹俩向来是死对头,难得太子还有这份心。 “好,好,好,难得你有这份心。太子啊,裹儿年纪还小,平日里难免有些任性胡为,你这做兄长的要宽宏大量……” “父皇放心,儿臣知道,裹儿妹妹也是有情有义之人,此番乃为情所伤。其实她总闷在宫里也不是办法,明日适逢樱桃宴,裹儿也该去散散心。” “散心?还是算了,这才刚消停两天……” “父皇有所不知,明日宴会之上都是新科进士,青年才俊,或许裹儿能遇到心仪之人,也就不再为那旧情所伤了……” 李显一听,这主意倒还不错。 说来也是,大唐那么多的青年才俊,裹儿若是看上一两个,也就忘了林远之事了…… 然而,李裹儿可不愿领太子的这份情。 瞥了一眼侍女送来的樱桃,李裹儿不耐烦的翻了翻白眼。 “给我扔出去,我堂堂安乐公主,哪里需要他李崇俊来献殷勤!” “公主,这可是太平庄园里的头茬樱桃,最是鲜美难得……” “就是太平庄园里的,我才不吃!她太平庄园有什么了不起,是故意不给我送,不让我参宴吗?” 李裹儿正在发火,皇帝李显进来了。 “裹儿,不可任性。前两日你太平姑姑还问起你,是朕说你需要静养才没惊动与你。如今你既然想去,就去!” “算了,我才不稀罕,不去。” “裹儿, 樱桃宴上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就算替父亲安抚百官,同时也帮父皇选一些可用之才啊!” 李显的话说的别有意味,李裹儿自然明白父亲的用心。 只是她如今哪里有心情去甄选情人,满心满脑的还是那薛林远…… 不过,听父亲说,让她去樱桃宴上替他安抚百官,李裹儿还是有些动心的。 都说太平公主的府上养了不少才学之士,看来都是在这些宴席中掐尖了——不能就这么白白的便宜了她。 李裹儿知道,自己若想做皇太女,以后也要大力收买人心,招揽人才。 而且,听说这次宴会林远也会参加…… 对于薛林远,李裹儿终究还是放不下。 —— 雨后莺啼,满林芳嫩。 长安西郊,太平山庄的樱桃园里,一颗颗红艳欲滴的樱桃挂着晶莹的水滴,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很快,它们被一双双纤纤玉手摘下,盛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盘里。 几位盛装打扮的公主,坐于亭中,围在一处,一边品尝着今年新成熟的樱桃,一边讨论着今年新科的进士们…… 武落蘅自从跟着太平公主,衣着穿装扮都比之前艳丽了许多,看起来已经隐约有些成年的模样。 今日的樱桃宴,太平公主分外忙碌,她就和八公主、九公主待在一处。 因为武牡丹的缘故,几人显得与别人都要亲近一些。 就在刚刚,落武蘅又发明了一种樱桃新吃法,叫“酪樱桃”——将樱桃蘸着蒸酥酪,同时再淋上一些糖浆,咬一口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落蘅,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吃食倒是很有研究啊。” “这是牡丹姐姐教我的,以前上阳宫里也有樱桃树呢……” 武落蘅一边笑着,一边拎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 一听她提起武牡丹,其他的几位公主面色奇怪,微微笑了笑,也就散开了。 落蘅这才觉察似乎话有不妥,毕竟,武牡丹是罪臣之女,而且还是薛林远的青梅竹马…… 她尴尬的看了看盈盈,好在盈盈毫不介意,只是轻轻的拨弄着水晶盘里的樱桃。 或许是从小就知道林远和牡丹的相爱,也或许是多年修道养心让她宠辱不惊,李盈盈对于武牡丹没有丝毫醋意。 虽然她早就对林远芳心暗许,但仅仅限于倾慕,她甚至真诚的希望林远和牡丹能修成正果。 只是眼看他二人兜兜转转,越来越远,或许真的是有缘无份。 而这些年,三郎对牡丹的情意越发深厚,两人也越来越亲近,盈盈也在想,或许三郎和牡丹才是注定的一对。 所以,她才会勇敢的接受林远,哪怕她知道,林远哥哥心里最在乎的人并不是她。 女人总是感性的,李盈盈更是如此。 和父兄对林远的忌惮不同,她一直对林远十分信任。 哪怕他数次辜负牡丹,哪怕他和裹儿姐妹都有过纠葛,她始终相信——林远依旧是曾经那个温暖纯澈的男子。 他给她们编制百花灯,帮她们修缮公主苑,给她们建造玉清观,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却又忧郁孤独。 林远心里一定有很多苦,无人倾诉。 所以,盈盈宁愿自己做个替补,就这么默默的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陪伴他。 她希望,他们几人的关系,能从她这里,有一个全新的美好的改变…… “盈盈姐姐,你想什么呢?” “哦,没什么。对了,落蘅,牡丹姐姐和三哥也该到吐蕃了?” “不知道呢,这千里迢迢的也没回音。不过牡丹姐姐总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是啊,他们数次往返西域,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一定没问题的。” “按说是没什么问题,只是隆基哥哥走的时候,身体还没好,这一路颠簸又要受罪了……” 盈盈闻言,看了看满脸心疼的落蘅,意味深长的笑了。 凭借少女特有的敏感细腻,她能感觉到,落蘅已经爱上三了…… 可惜啊,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三哥的眼里心里只有牡丹。 落蘅年纪还小,她也不忍戳穿,只是淡淡的岔开了话题。 “算起来,或许他们到初夏时节,就该回来了。” 落蘅闻言,靠近了李盈盈,压低了声音。 “隆基哥哥也许快回来了,不过牡丹姐姐可能不回来了……” 盈盈闻言,并不诧异,她早料到牡丹姐姐此去西域,可能就不会再回长安了。 毕竟如今李裹儿咄咄逼人,她远避西域也是明智之举。 盈盈正想着,一旁打闹的几位公主忽然都朝一侧看去,嘴叽叽喳喳的俏笑着…… 落蘅用胳膊碰了碰盈盈,朝不远处努了努嘴。 盈盈朝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原来,太平公主和太子引着宾客们朝这边走来了…… 但见那边奇石林立,翠竹成群,亭榭棋布四周,岸渚交映成趣,郡王皇孙、新科进士们济济一堂,正和太平公主寒暄,他们或走或停,或登亭观景,或临风怀古…… 盈盈发现,自己的未婚夫林远即使身处这些俊才之中,依旧鹤立鸡群,俊雅不凡…… 她心中甜蜜,却也不好意思多看,赶紧再往前看,此时,宏伟宽敞的大殿内,一群身着青衫翠裙的宫娥们正鱼贯而入,端上一盘盘新摘的樱桃,还有无数珍馐佳肴。 看看时辰,宴会也该开始了,太平公主招呼着众人朝大殿走去,公主们也都起身陆续赶上。 就在众人一一落座、酒宴即将开场的时候——李裹儿不请自来了。 第713章 狭路相逢,阴阳怪气 安乐公主一登场,樱桃宴的风向立马变了。 众位臣子谁不知道,安乐公主如今比太子都受宠,风头甚至盖过太平公主,所以纷纷谄媚献好。 也有一些清高的才子文臣不为所动,坚定的追随太平公主。 但唯有太子李重俊那里,显得冷冷清清。 难得今天的太子格外豁达,丝毫不介意众人的冷落,他主动退到角落,心甘情愿的让安乐公主抢尽了今天的风头。 不过,李裹儿虽然风光,心思却并不在这些人身上,而且,这些人越是阿谀奉承、主动献好,她越是瞧不上眼。 一眼望去,在这些人中,还是数她的林远哥哥卓尔不群,玉树临风…… 所以,李裹儿心不在焉的应付着这些人,时而望向林远,眼神里都是幽怨。 此时的林远正和盈盈一起,陪同其他几位公主说笑。 他温文尔雅,谈笑风生,看起来心情颇佳,也不知道他说了一些什么,把那几位公主逗的花枝乱颤…… 盈盈站在林远身边,满眼仰慕的看着自己的如意郎君——李裹儿发现,今天的李盈盈特意装扮了一番,看起来与往日很是不同。 别说,李唐皇族的公主就是天生丽质,李盈盈素日不喜奢华,皆是素衣淡容,看不出有多少姿色;今天只是略微装扮了艳抹了一番,竟是美目流盼,清丽脱俗,说不尽的温柔可人。 她和林远站在一处,竟也有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之感——李裹儿看着看着,不由的妒火中烧。 站在林远身边的女子,应该是她李裹儿才对。 —— 其实在决定来太平山庄之前,李裹儿是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的。 不管宴会之上见到谁,发生什么事,她都要保持冷静,保持优雅,不能发火,不能失态,不能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 她要用未来皇太女的气势,让众人仰望她簇拥她追随她,让他嫉妒,让他后悔…… 可是,今天林远明明看到了她,却迟迟不主动过来向她敬酒,难道他订亲之后就另寻高枝了? 想到这里,李裹儿坐不住了。 此时她已被众人轮番敬了不少的酒,她端着酒杯,朝林远走了过去。 “薛将军,数日不见,别来无恙啊!本公主还没祝你大喜呢!” 李裹儿有些阴阳怪气,林远倒是不卑不亢,一如既往。 “多谢公主。听闻公主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林远特去府上拜望,只是没能见上一面。” “哦,前几日上林苑里百花齐放,父皇和母后特意接我去宫里赏花,留我多住了些日子。” “原来如此,难怪公主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林远和李裹儿说话的时候,盈盈一直默默聆听,并不参与。 她知道李裹儿的脾气,丝毫不想招惹她,不过李裹儿哪里会放过她。 一听林远夸她气色好,李裹儿立马把话题引向了盈盈。 “薛将军真会开玩笑,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的气色哪里比得上喜事临门的盈盈呢?” 李裹儿说着,拉过盈盈上下打量着。 “哎哟,姐姐刚刚定下亲事,也该好好打扮一番,怎么还是穿的如此素淡?刚才从远处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武牡丹呢!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李裹儿声音尖利,阴阳怪气,她当着诸位公主的面故意提到武牡丹,就是故意给盈盈难堪。 毕竟,大家都知道林远和牡丹的那些情事…… 不过,李盈盈并不介意。 盈盈的性情继承了父亲李旦的隐忍和坚强,早在她接受这份婚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会面临李裹儿的纠缠。 如果是以前,她懒得和李裹儿计较;但今天为了林远,她才不会任由李裹儿这般阴阳怪气。 “难为妹妹还记得牡丹姐姐,也不枉咱们昔日同在公主苑的情分了。我自幼得牡丹姐姐照料,又一同修道,有些相像实属正常,或许这点相似就是我和薛郎的缘分。” 李盈盈的淡定,让李裹儿不淡定了。 缘分?她和薛郎的缘分——这是明目张胆的和她叫嚣吗? 李裹儿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缘分?缘分就是趁着人家不在,抢了她的心上人,这可真是姐妹情深啊!” “所谓姻缘,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字,有缘走不散,无缘求不来,这正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李盈盈看似温婉有礼,实则分毫不让,把李裹儿气的脸都白了。 就在她准备撕开脸面回怼的时候,一旁的太平公主看到两人的架势,赶紧走了过来。 “盈盈,你们姐妹有多少贴心话,且等以后再聊,今日乃是樱桃宴,自然要好好地品一品樱桃。” 安抚了盈盈,太平公主又转头看向裹儿,亲热的递上了一盘酪樱桃。 “裹儿啊,快来尝尝这酪樱桃,这还是你落蘅妹妹研制的新吃法呢!” 李裹儿瞥了一眼,懒得去接。 武落蘅?她和武牡丹、李盈盈穿一条裤子,她才懒得去理。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李裹儿不得不给太平公主的面子,只得笑笑岔开话去。 “多谢姑母,素闻姑母山庄的樱桃乃是长安一绝,不过裹儿认为这樱桃本就吃个新鲜,若再加上酥酪蜜浆,未免有些过于甜腻。” 太平公主一听,也不介意,倒是吹捧起了李裹儿。 “裹儿所言极是,若说新鲜,自然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最为新鲜。裹儿啊,你今日虽然来得晚,却格外有口福,后面 丽春园里有几株樱桃树,乃是万树之王,至今尚未开摘,这可是姑母专门为你留的!快走!” 太平公主说着,挽起李裹儿的胳膊朝外走去。 身为今日樱桃宴的东道主,她要把这个李裹儿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免得闹将起来,对众人都不好看。 其他的几位公主一看,也都嬉笑着跟了过去…… 路过太子李重俊身边的时候,太平公主特意交代了一句。 “太子,你先帮着招呼众人,让大家无需拘礼,开怀畅饮!” 其实太平公主这是故意给这位太子露脸、结交的机会,不过李重俊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 今天,他就等着李裹儿失态,等着李裹儿闹起来,等着看她的笑话,没想到太平公主给劝住了。 看来这火还没拱起来,不急,他太了解这位安乐公主的性子了,好戏终究会开场的…… —— 太平公主离席之后,众人也都自在了不少,开怀畅饮,越发的不拘俗礼。 落蘅缠着盈盈去做酪樱桃,薛崇简趁机凑到林远面前。 “我说,刚才两位公主都要打起来了,你怎么也不劝劝?” “劝,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也是,你若开口,偏袒了哪个都是麻烦。” 薛崇简幸灾乐祸的笑着,看向盈盈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赞叹起来。 “别说,盈盈平日寡言少语,看起来柔弱可欺,没想到竟也牙尖嘴利,柔中带刚,还真是得了牡丹姐姐的真传啊!” 薛崇简话一出口,才察觉不妥,不过林远也不介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其实林远刚才默不作声,也是想看看盈盈的反应。本以为盈盈会被李裹儿欺辱,没想到盈盈还能占了上风。 女人,果然还是要有脑子才更可爱。 不愧是牡丹一手带出来的公主——林远在对盈盈刮目相看的同时,心里也更加想念牡丹了。 不过,眼下他还没时间去考虑牡丹的事情,因为根据他对历史的了解,今年夏天应该就是太子发动政变的时间了。 自从回到长安之后,为了自保,也为了避免李裹儿的猜忌,林远很少和太子主动接触,大都通过薛崇简暗中策应,传递消息。 今天难得太子在场,山庄里耳目不多,林远想要旁敲侧击的问一问太子,了解一下他的想法。 就在林远思索着该如何接近太子的时候,李重俊倒是主动凑了过来。 “薛将军,看来安乐公主对你怨念颇深啊。也难怪你会选盈盈为妻,李裹儿这脾气,也就只有武家那位能受得住了……” 林远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倒是薛崇简忍不住揶揄了起来。 “太子殿下,您是不是看武驸马不在,开始浑说了,我可告诉你,他们武家的人正在来的路上了……” “来就来,我堂堂太子怕他作甚!” 一提到梁王父子,太子就火冒三丈,恨的咬牙切齿,觉得自己一刻都不能忍了。 所以,他拉了拉崇简,压低声音问道。 “三郎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个我也不知,和亲一事颇为繁琐,怎么也还得月余。” “月余?再过几天,东宫怕是就没有太子,只有皇太女喽!” 林远闻言,看了看太子,看出了他的焦躁和不安。 看来,太子快要等不下去了。 在这公共场合,就这么贸然提及皇太女一事,林远越发觉得太子不够小心缜密,这样冒失的人,也不知道真的发起政变,会有几成胜算…… 林远刚想劝说几句,武落蘅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原来,李裹儿还是和盈盈狭路相逢,闹了起来…… —— 太平公主将李裹儿等人带到丽春园之后,又陪着裹儿喝了几盏酒,好好劝解了一番,之后公主们就忙着采摘樱桃, 而山庄还不断的有宾客来访,太平公主就先行离开了。 没想到,李裹儿采了樱桃之后,也要去偏殿做酪樱桃,正好和李盈盈撞到了一起。 之前在大殿之上,李裹儿吃了瘪,本就窝了一肚子气,眼下林远和太平公主等人都不在场,只有一个小落蘅跟着盈盈,李裹儿自然要找回之前丢的面子。 公主们大都是趋炎附势,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番叽叽喳喳的拱火之后,李裹儿就又找起了盈盈的麻烦。 盈盈不想和裹儿纠缠,根本不理睬她的挑衅,端起樱桃就要走,被忽视的李裹儿觉得颜面无存,怒火中烧,竟然直接上手扇了李盈盈一个巴掌…… 这一下,不止是盈盈,众人也都惊了。 虽然裹儿是皇帝亲女,大唐第一公主,可盈盈的身份也足够尊贵,那可是相王之女…… 盈盈气不过,扬手就要还回去,却被李裹儿挡了回去,鲜红的樱桃顿时洒落了一地…… 眼看事情闹大了,公主们赶紧要把二人拉开,可李裹儿醉意上头,抓着盈盈不依不饶。 她自幼在房龄长大,性子里带着些粗鄙野蛮,盈盈哪里是她的对手,眼看着就要吃亏,落蘅赶紧跑去大殿里搬救兵… 因为大殿里人很多,落蘅没敢声张,只是小声告诉了林远他们。 一听那边打起来了,林远和崇简赶紧朝偏殿跑去,临走前,林远还交代太子,让他先在这里招呼诸位宾客。 看着他们匆忙的身影,李重俊不屑的撇了撇嘴角…… —— 林远赶到的时候,众人刚刚将裹儿和盈盈拉开。 盈盈头发凌乱,脸庞红肿,眼中含泪却一脸倔强,恨恨的瞪着李裹儿。 一看林远来了,她的眼泪这才下来。 当着众人的面,林远既要维护自己的未婚妻子,也要给安乐公主留些面子。 他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上前拉过了盈盈,轻轻帮她整理了头发。 “盈盈,落蘅正到处找你呢,快过去,歌舞马上就要开始了。” “给我站住!李盈盈对我辱骂挑衅在先,还打翻了我的樱桃,本公主不放话,谁敢让她离开?” 看着林远对盈盈温柔体贴,李裹儿已经嫉妒到发狂 ,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她拦在林远面前,满脸幽怨。 林远无奈的看了看李裹儿,他知道,这个安乐公主已经被宠的无法无天,她发起脾气来,就是皇帝老子都没有办法…… 跟她硬赖,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凭皇帝对她的放松和宠爱,今天就算盈盈再挨几个耳光,也只能是白挨。 想到这里,林远朝着崇简使了个眼色。 “崇简,盈盈醉了,你先将她带回去醒酒。裹儿,你看这满园还多的是樱桃,我再帮你摘,好吗?” 林远笑容浅浅,语气温柔,让李裹儿的火气顿时消减不少。 她没有说话,只是幽怨的看着林远…… 薛崇简一看这情形,赶紧扶起盈盈离开,顺便遣散了围观的公主们。 “行了,各位公主姐姐散了,大殿里的歌舞开始啦! ” 第714章 梨花带雨,身不由己 在薛崇简的催促下,众位公主知趣的散去了,侧殿里只留下林远和李裹儿两人。 李裹儿气鼓鼓的坐在那里,背对着林远也不说话。 林远刚走了一步,才发现地上全是散落的樱桃,有些被人踩的稀碎,像是一滴滴爆裂的鲜血…… 可惜了,这些新鲜美味的樱桃。 林远弯下腰,捡起打翻在地的竹篮递给李裹儿。 “走,裹儿,我再给你摘一篮樱桃。” 李裹儿不去接,只是倔强的扭了扭身子,再度背对着他。 林远叹了口气,把篮子放下。 他知道,自己需要给裹儿一个解释。 虽然他和裹儿之间一直清清白白,但是人家炙热的感情,他不可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 “是你不要我赔的啊,那就不摘了。也好,反正今天的樱桃摘的够多了,看看这地上洒的到处都是……” “为什么,为什么要娶她?” 不等林远说完,李裹儿打断了林远。 “裹儿……皇命难违,我已年近三十,终究也要成家的。” “那我呢?我怎么办?” 李裹儿说着,回过头来,已经泪流满面。 林远怔怔的看着她,一时无言以对。 不可否认,李裹儿的容貌真是倾国倾城,纵使碰歪了发髻,扯乱了裙裳,眼泪也弄花了妆,正当韶龄的她依旧美艳不可方物。 尤其眼下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俏丽的小脸挂着泪珠,眼波流转,凤眸潋滟,顾盼之际有种我见犹怜的心动…… 林远看着她,一想到她不久之后就会如花凋谢,不由生出一种疼惜之情。 眼前这个对他信任崇拜,一片炽热的李裹儿,和历史上那个嚣张跋扈的李裹儿,时而重合,时而分裂,让林远总有虚幻割裂之感。 纵使天下人都说她不好,但林远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不过,一想到她对牡丹的折磨打压,林远的心里的怜惜之情又烟消云散了。 “裹儿,你有驸马啊,武驸马对你真心真意,你该好好珍惜。在林远心里,你永远是我的裹儿妹妹。” “不,不要跟我提他!我也不要做你的妹妹,我要你娶我,做我的驸马!” 李裹儿说着,不管不顾的扑进了林远的怀里,哭的不能自已。 自从那日知道了林远和盈盈的婚讯,她的心里一直压抑委屈。 她想反对,却反对不了;她想接受,也接受不了。这些日子,她忍着不见林远,那压抑的感情却没有丝毫消减,反而越来越热烈,让她完全承受不住…… 林远知道,裹儿的伤心是真的,所以他明知不妥,却也不好冷漠的推开她,只能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些异样,扭头一看,殿门口处,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一群人…… 站在最前面铁青着脸的,正是驸马武崇训,他身边站着目瞪口呆的武延秀,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一脸冷笑的太子。 原来,林远和崇简刚刚离开,武崇训和武延秀就到了。 太子一看到武崇训进来,就赶紧上去叫住他,说裹儿醉酒,在偏殿里和人闹了起来,让武崇训快过去接她。 因为这里是太平公主的地盘,武崇训一听裹儿喝多了,生怕裹儿吃亏,赶紧赶了过来,而身边几个好事的人一听,也都跟着凑了过来。 武崇训没想到,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 其实自己妻子对薛林远有情,武崇训一清二楚,早在迎娶公主之前,宫里人大都知道了。 但是,因为裹儿的倾城之貌,武崇训对她十分迷恋,所以并不计较。 再说林远是梁王府的常客,与父亲交情颇深,武崇训和崇简一样,对林远也很欣赏崇拜,他觉得裹儿倾慕林远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林远以前远在边疆,对他们夫妻感情并没有多少影响,但自从林远从乾陵归来,武崇训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裹儿对林远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中要深很多,甚至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她以修建宅邸、园林为名,时刻把林远召在身边,还不惜恳求父亲,给他谋了工部尚书的高位。 好在林远是个谦谦君子,行事谨慎,平日里裹儿和林远的接触他都看在眼里,林远对公主有礼有节,言行得当,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而且,只要有林远在,裹儿就会收敛很多,脾气不再那么蛮横,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因此,武崇训也不好多加干涉,对于两人若有若无的暧昧,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过,因为年前的一场马球赛,打破了三人之间原有的平静。 马球场上,因为驸马和太子勾心斗角,被吐蕃打的落花流水,落得个灰头土脸,倒让薛林远出尽了风头…… 也从此,裹儿对林远越发痴迷,一心想要嫁给林远,甚至闹起离婚,想要休了他这个驸马。 对此,武崇训心里很不舒服,也因此和公主起了几次争执。 其实除了吃醋,他并不怕自己这个驸马被休,因为李武联谊不是玩笑,他这个驸马自然会有人来保。 果然,皇帝出手了。 前些日子,薛林远和李盈盈定亲,这个林远终于有家有口了,还是身份同样高贵的相王之女。 武崇训松了一口气,以为从此高枕无忧了,没想到裹儿一气之下住进宫里,干脆不回驸马府了。 他数次进宫,裹儿都拒之不见,小夫妻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了…… 裹儿的倔强和任性,就连皇帝、皇后也是束手无策,他也只能默默忍耐。 此番樱桃宴,因是太平公主和太子主持,武崇训原是没准备参加的,但听闻裹儿来了,他也就兴致勃勃的赶来,想要趁机和好,接回裹儿。 没想到,他才刚到山庄,就见到了这么一幅场景……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的妻子扑进别的男人怀里,还口口声声的要休了驸马——这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是奇耻大辱。 武崇训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份侮辱,当时就气血冲头,满面通红。 可是裹儿的脾气和地位他都是清楚的,他哪里敢对大唐第一公主怎么样,只能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林远,挥起拳头就是一拳…… 林远丝毫没有闪躲,让这一拳结结实实的打在了身上。 即便武崇训体力一般,林远还是被打的踉跄了好几步,险些跌倒。 “武崇训,你干什么!” 不等林远说话,李裹儿大怒,抬手扇了驸马一个耳光…… 武崇训不敢还手,只能屈辱的站在那里,气的浑身发抖——众人呆呆的看着,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 太子在后面幸灾乐祸,武延秀看的目瞪口呆,但谁都知道这位安乐公主的脾气,谁也不想白挨一个耳光,一时间无人敢劝。 倒是林远缓了一缓,站直身子,打破了尴尬。 “驸马不要误会,裹儿就是喝多了,刚才又和盈盈起了冲突,我过来劝解一下。” “裹儿?公主的名字是你该叫的吗?” 武崇训无处撒气,只能对着林远咆哮。 看驸马正在气头上, 林远干脆不再说话。 站在后面的李重俊忍不住开口了。 “驸马不要动气,裹儿和林远的关系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情同兄妹,叫裹儿的名字也无妨的。” 太子看似劝架,其实煽风点火。 不过,他不说话还没人注意到他,他一开口,顿时成了李裹儿的出气筒。 李裹儿正愁无处发泄,闻言扭过头去,对着太子破口大骂。 “李重俊,你给我闭嘴!你这狗奴才又有什么资格叫我的名字 !” 当着众人的面,太子被骂的狗血喷头,颜面全无,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要发作,太平公主赶到了。 —— 不过是出去接待几名宾客的功夫,几个年轻人就闹成了这样,看着越聚越多、窃窃私语的围观人群,太平公主无奈的叹息一声。 好好的一场樱桃宴,就这么被李裹儿破坏了…… 太平公主知道,李裹儿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六亲不认,更不会给她这个姑母的面子。 新科进士都在这里,一旦处理不好,她这个镇国公主就会颜面全无…… 所以,太平公主不敢责备李裹儿,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行了,终究是年轻人,喝了一点酒,就闹的不知分寸!” “太子,大殿里歌舞已经开场,你们不去观舞,都来这里凑什么热闹?林远,快带太子等人去大殿入席就坐!” 林远应了一声,整理衣冠,率先离开。 众人一看这架势,也都不再围观,知趣的跟了上去。 太子不情愿的站在那里,他有些不甘心。 “姑母!李裹儿有错在先,行为不检,先是打了盈盈,又辱骂太子,还当着众人和林远搂搂抱抱,难道就这么算了?” “闭嘴,太子,你这是自取其辱,还不快下去!” 太平公主不耐烦的打断了太子的话。 对于这个人人轻贱的太子,她也尊敬不起来了。 其实当看到太子带着众人站在这里围观的时候,太平公主已经明白,这是太子唯恐天下不乱。 很明显,太子是想报复李裹儿,不过他这步棋实在走的太臭。 安乐公主的地位,哪是用这些丑闻就能动摇的? 别忘了,当初揭发韦后和梁王私通的告示贴满了洛阳城,甚至有人直接告上了朝堂,皇帝照样置之不理,一切如常…… 而此时,驸马武崇训也回过神来。 难怪太子刚才主动告知裹儿喝醉,让他过来接她,还招了一群人过来,原来是别有用心,故意来看笑话的…… “李重俊,你故意把我招来,到底是何居心?” 武崇训一肚子憋屈无处发泄,拉着太子就要动手,一旁赶来的薛崇简赶紧将他们分开。 “够了!都给我闭嘴!要闹回你们府里去闹,别在我这里丢人现眼!” 眼看太平公主发怒了,几人不再言语。 薛崇简趁机拉着太子去了大殿,武崇训撇下了李裹儿拂袖离去;只有武延秀还在一旁站着,不知道自己该走该留…… 太平公主扭头看了看他,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她知道李裹儿和武延秀的关系还不错,平日里很会逗公主开心,眼下只能让他把安乐公主送回去了。 “延秀,劳烦你一趟,把公主送回府去。” 武延秀赶紧领命,走到李裹儿面前,轻声劝慰。 “公主,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去!” 李裹儿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今日,她当着众人的面,打了盈盈,骂了太子,也打了驸马,威风耍够了,但是心中却毫无快意。 因为经此一闹,林远和她怕是再无机会了…… 登车离开的时候,李裹儿回头,恨恨的看了看太平山庄,她知道,以后她再也不会吃樱桃了…… —— 安乐公主和驸马等人走后,太平山庄终于平静了下来,人们继续莺歌燕舞,饮酒作诗。 不过是几个年轻人的爱恨情仇,只是因为公主郡王们的高贵身份,多了一丝宫闱秘闻的气息…… 看着人们窃窃私语,太子觉得自己颜面尽失,他也待不下去了,匆忙告辞离开。 等林远安抚过盈盈,想要再找太子聊聊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 “崇简,太子呢?” “刚走。怎么,你找他有事?” “哦,没事。” 林远叹了口气。原本想找他聊聊政变一事,看来只能以后再找机会了。 “对了,那会儿我送盈盈离开,回去的时候好戏都散场了, 听说你挨了武崇训一拳?怎么回事,就他那身手,你还躲不过?” 薛崇简有些奇怪,以林远的身手,就算不还手也可以轻松躲开的。 “打就打,出出气也好。” 林远无奈的摇摇头。 “看来你是心中有愧啊。母亲还总说我风流成性,要我说,你的风流债也不少。” 对于薛崇简的调侃,林远丝毫笑不出来。 他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就掉进了这些情感漩涡,从仙蕙到裹儿,再到盈盈,他慢慢的深陷其中,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身不由己。 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有些恐惧,因为他总觉得,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715章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 樱桃宴上的闹剧,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虽然闹的鸡飞狗跳,皇家颜面尽失,但李裹儿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惩戒。 相反,皇帝和韦后对安乐公主更加疼惜。 皇帝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裹儿还是对林远耿耿于怀, 可见女儿用情至深。 而韦后则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难怪那日太子忽然送来樱桃,还极力劝说裹儿去参加樱桃宴,看来他是想故意挑起争端,借机败坏公主的声誉…… 这个太子,竟敢对她的女儿下手了,实在是其心可诛。 在韦后的枕头风里,皇帝李显也渐渐察觉了太子的阴谋,对太子仅有的一些好感也快败光了…… 所以,樱桃宴后,太子李重俊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在帝后的偏爱下,李裹儿的脾气就像这越来越热的天气,越来越气焰熏天。 当她知道樱桃宴上,正是太子领着驸马和众人来看她的笑话,她更是恨的咬牙切齿。 李重俊不敢再惹她,干脆躲了起来,可李裹儿依旧不依不饶,动不动就进宫找他的麻烦,有时甚至直接闯进东宫,对他侮辱谩骂,让他赶紧让出太子之位,给她这个皇太女腾地方…… 即便如此,皇帝对安乐公主的所作所为也是装聋作哑,听之任之。 不但如此,自从樱桃宴后,梁王父子对太子也愈发无礼了。 为了讨好安乐公主,让小两口恢复关系,保证武家荣耀,武三思加紧步伐,对韦皇后各种蛊惑,极力促成皇太女一事。 加上那个可恶的驸马武崇训,在朝堂之上对太子各种刁难,丝毫不留情面,太子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李重俊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忍。 因为眼下三郎没有回来,而林远也不在长安,他只能忍着。—— 原来,樱桃宴上的闹剧被相王知道之后,他十分震怒。 在李旦看来,自己隐忍委屈都不算什么,但看着女儿屡屡被欺辱,实在心有不平。 这个李裹儿之前和盈盈抢夺南郊之地,如今明目张胆的抢夺盈盈的未婚夫婿,还当着众人的面出手打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更让李旦失望的是,即便李裹儿如此过分,皇帝也丝毫没有处置她的意思…… 李旦心有不甘,但自己身为长辈,也不好去和李裹儿计较。何况这些儿女间的情事,也很难说个谁对谁错。 冷静下来,思来想去,李旦觉得不能这么持续下去…… 惹不起,躲得起。 既然这长安城已经任由安乐公主胡作非为,那就让盈盈离开长安。 反正国丧期间,盈盈也不能和林远完婚,留在长安被处处针对,实在没有必要。 所以,李旦让林远即刻启程,送盈盈回洛阳的旧宅。 对此,盈盈没说什么,她也不想留在这个是非之地与李裹儿纠缠不清,只是林远有些迟疑。 眼看夏天就要到了,这个时候他可不想离开长安。 可是盈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相王发了这么大的火,这个时候他再推脱,也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长安离洛阳并不算远,除了带着盈盈会慢一些,他自己回程可以快马加鞭,倒也耗费不了多少时日…… 所以,薛林远护送李盈盈回了洛阳。 林远走后,李裹儿的脾气就更加暴躁了,对太子李重俊的欺凌也愈演愈烈。 如果对于李裹儿的肆意凌辱,太子还能咬牙忍受,但他最害怕的是,皇帝似乎真的动了废黜太子的心思。 而这个心思,在一场祭祀之仪上暴露无疑…… —— 无可奈何春去也,且将樱笋饯春归。 林远走后不久,长安城就迎来了立夏之节…… 《历书》曰:“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 末春之垂,万物始茂,迎夏而立——立夏为夏之序幕,标示万物生长进入旺季期,是农事民忙的重要时节,历来备受君王重视。 所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君臣民众各有礼制,四时亦有迎气之礼,均为国之大典,立夏自然也有迎夏典仪。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 所谓朱明,也即火神祝融,所以立夏日又叫做朱明节,祭祀的正是赤帝祝融。 立夏当日,天子亲率公卿大夫迎夏于南郊,歌《朱明》,舞《云翘》,祭赤帝祝融,祈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整场祭祀仪典以岁序配五行,以人礼合天时,虽说不及冬至、春节的祭祀之仪盛大,但也隆重庄严,而祭祀三献的人选顺序也十分讲究。 不过,自从武则天开了女人祭献的先河,大唐的祭祀典礼上就没少了女人的身影。 武则天走了,还有韦后。 皇帝李显是初献,这个不可更改;而如日中天的韦后早就抢了亚献的位置,留给太子的一直都只有终献的位子。 但是今年,太子李重俊直接被排除在三献之外,甚至连迎夏典仪都没能参与…… 而替代李重俊终献之位的,正是安乐公主李裹儿。 这一下, 不但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就连一向淡定的相王李旦都不淡定了…… 要知道,历来祭祀的三献顺序都昭示着朝堂地位的变化,可谓朝堂局势的风向标,李旦更是深知其痛…… 当年他做皇嗣之时,因为母亲在李武两家的摇摆不定,他就就时而被剥夺祭献之位。 那个时候,当武承嗣代替他站上祭坛,就是他这个皇嗣之位岌岌可危的征兆。 如今,同样的事情,在太子李重俊的身上发生了。 众人很难不怀疑,皇帝李显这一次的动机——难道他真的想要废弃太子李重俊,改立李裹儿为皇太女吗? 祭祀之后,相王和太平公主迫不及待的找到了皇帝,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毕竟太子一事关乎国本,这万万不是闹着玩的。 不过,皇帝竟然矢口否认,连说并无废弃太子之意,只是因为裹儿近来心气郁结,想要安慰她一下。 自从林远走后,裹儿愈发癫狂,日日茶饭不想,似乎只有皇太女一位才能安抚她的伤痛。 他这个做父亲的,虽不能满足皇太女的心愿,还是想要安慰一下,让她和父皇母后一起站上祭坛,给她一些小小的威风和脸面…… 对于皇帝的解释,李旦和太平这才释然。 虽然听起来有些儿戏,但他们相信,皇兄李显能做出这事来。 毕竟,皇帝是为了哄妻女开心,把市坊摊贩都搬到朝堂上玩闹的人…… 对于妻女的宠爱和纵容,已经让他没有了帝王行为的底线,做出糊涂事来也不止一次了。 或许此番立夏祭仪上的闹剧,真的只是皇帝爱女心切,给李裹儿的一个安慰…… 为了让兄妹安心,皇帝李显再三声明,自己知道李唐皇朝复兴的来之不易,绝无废弃太子之心,相王和太平公主这才被安抚下来。 不过,他俩放心了,太子李重俊却再也坐不住了。 身为东宫太子,平日里毫无尊严地位也就罢了,如今就连祭献之权都被李裹儿抢去了,离废弃还远吗? 李重俊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起兵了,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虽然李三郎还没有回来,林远也不在长安,可是李重俊等不及,也不想等了。 对于三郎,他还有些期待,因为三郎和几位禁军将领有些交情,还能穿针引线利用一下;可对于林远,李重俊始终抱着警惕之心…… 虽然他能感觉到林远有意帮他,但却一直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躲在暗处,总是不够光明磊落。 太子知道,兵变一事关系重大,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或许林远是对他这个太子没有什么信心,怕被连累,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想这个林远,虽有些能耐,却是个投机之徒。 他倚靠太平公主这颗大树,和李裹儿不清不楚,与梁王交往密切,如今又成了相王的乘龙快婿,可谓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想来他对自己,也不过是利用而已。 既然林远没有全身心的坐上兵变这条船,那就很难保证他会和他们一条心,李重俊自然也不会全心相信。 兵变之事,贵在保密,最忌提前走漏消息,如今他们不在长安也好,此事原本也只有林远和三郎隐约知道,倒是不用担心他们临阵倒戈,走漏风声了…… 同时,一直和他密谋大业的几位将军也等不及了。 看着堂堂东宫太子被武家之人如此凌辱,他们胸中的不平之气在早就憋不住了。 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再不反抗,难道白白等着被宰杀吗? 思前想后,在几位将军的支持和鼓动下,李重俊下定决心,决定提前发动政变。 —— 兵变之事筹谋良久,之前太子和李多祚、李千里等将军也曾秘密讨论过兵变计划,所以基本已经成型。 这些人中,李多祚曾直接参与神龙政变,自然最有经验。 当时的神龙政变,由宰相张柬之精心筹谋,得以一举成功,所以他们也把神龙政变视为的效仿的榜样。 此番他们虽然没有张柬之那样的谋士,但完全可以借鉴神龙政变的经验。 据李多祚介绍,当年神龙政变之时,大军兵分两路,里应外合,一路由相王李旦带队,控制宫外的兵马势力;一路由太子李显带队,直奔玄武门…… 所以,他们此番也准备兵分两路,里外配合。 至于这两路的任务,太子李重俊给予了详细的安排。 这些年,因为韦后母女和梁王父子的肆意欺凌,太子心里积攒了太久仇恨,这些仇恨是促使他发动政变的最大动力。 所以,诛杀仇敌成了他首当其冲考虑的因素。 在太子眼里,宫外的梁王父子是最有权势、最具威胁的存在,所以第一要诛杀的奸臣就是梁王父子,也就是宫外这路兵力的首要目标。 而宫内的上官婉儿勾结梁王,因私废公,使得武家壮大复振,韦后独揽大权,故此上官婉儿也在诛杀之列。 至于皇帝,他算是个好父亲,而韦后母女虽然可恶,实则受了梁王父子的蛊惑,才会如此嚣张跋扈。 李重俊认为,梁王父子和上官婉儿就像韦后母女的左膀右臂,只要杀了他们,就消除了最大的威胁,余下的事情就可以慢慢商议了…… 不管李裹儿住在梁王府,还是大明宫,只要控制住她,接下来就看她的表现了。 如果韦后母女不思悔改,那就直接杀掉;如果二人迷途知返,看在都是亲人的份上,还能留二人性命。 毕竟,太子也不想背上杀妹弑母的千古骂名…… 对于太子的计划,将军们也都表示赞同。但眼下的问题是,这两路人马的领头人少了一个。 想当年,神龙政变之时,相王一路宫外维稳,太子一路兵谏逼宫,兄弟齐心合力,人马配合默契,这才一举成功。 如今,李唐皇族里只有太子一个单打独斗,将军们没有领头人,擅自起兵根本无法服众。 原本在李重俊的打算里,由李三郎安定宫外,他在宫内起兵,但眼下三郎不在长安,他只能自己带队。 不过,武家在长安城的南边,皇宫在长安城的北边,所以无法对两方同时出手。 一番权衡之下,李重俊决定先去城南诛杀武三思父子,因为在他看来,武家的威胁相较于上官婉儿要更大一些。 只要杀了梁王父子,宫里只剩下一个软弱皇帝,应该志在必得了…… 毕竟,比起英明睿智的武则天,李显这个皇帝可差远了。 而且,他耽于享乐,宫中守卫松懈,至于韦后和上官婉儿都是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想必没有太多难处…… 几位将军都是大老粗,除了打仗就是服从命令,也没有太多的谋略,在他们几人看来,兵变之策已经谋划了这么久,自然是万无一失。 所以他们也没有异议,一切但听太子安排。 一番筹划之后,太子信心满满,觉得自己稳操胜券,便抄起刀子开干了……… 第716章 贻误战机,坐以待毙 六月的夜,燥热难耐。 子夜时分,城南的梁王府忽然杀声震天,打破了长安城的平静…… 太子李崇俊携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引三百多羽林军攻入梁王府。 熟睡中的梁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李多祚手起刀落,武三思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太子李重俊则手持长刀,直闯相邻的驸马府,拦住闻讯跑出的武崇训,没有片刻犹豫,直接斩杀。 之后,太子逼问几名婢女,得知李裹儿今晚并不在驸马府内,而是住在宫中。 太子冷笑一声,算她幸运,否则在这乱兵之中,很难保证能留她一命…… 因为行动迅疾,消息保密,诛杀武家父子的过程毫无波折。 至此,不可一世的梁王父子就此谢幕。 看着武三思父子的尸首横陈大殿,李重俊心中无比畅快,豪情万丈。 这些年憋在心中的这口恶气,终于出了…… 不,还有上官婉儿,还有韦后母女,想到这里,李重俊举起长刀,回头遥望——此时,城北的大明宫尚无动静,成王李千里应该已经控制住了宫门,只待他去会和,摇旗举兵了。 容不得片刻耽搁,李重俊率众掉头,直奔皇宫…… —— 兵贵神速,虽然李重俊紧赶慢赶,但终究还是耽搁了一些时间。 皇宫大内,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和他的儿子李禧,率兵早已控扼宫城,等着与太子一行汇合之后,斩关入宫。 长安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动静本就很大;而这两路兵马分头行动,也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两军汇合,斩关而入, 宫门重重阻隔之下,不等他们攻入太极殿,皇帝等人已经得到了消息。 听闻太子举兵造反,皇帝勃然大怒的同时,又慌乱不已。 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再熟悉不过了——只是,当时是在洛阳城的紫微宫,如今是在长安城的太极宫;当时他是举旗起兵者,如今他成了被讨伐的君王…… 而这两者之间,仅仅隔了不足三年。 李显有多知道兵变的残酷,此刻就有多么慌乱。 要知道,当年母亲何等英明,遇到里应外合的兵变,宫城防卫就如摧枯拉朽 ,毫无反击之力,他又如何能抵得过这叛军呢? 怎么办,怎么办…… 想他素日待太子不薄,从未动过废黜之意,为何他要反呢?他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坐这把龙椅吗? 也罢,太子想要什么,给他就是。 不就是个皇位吗?当年自己发动神龙政变,母亲退位之后,尚能保命安度晚年,看来如今自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在李显准备放弃抵抗,缩在寝殿自保之时,上官婉儿带着匆匆赶来了。 上官婉儿跟随武则天多年,政治经验丰富,颇有定力,就在梁王遭难之时,她已经得到消息,太子起兵造反了。 而且,杀了武三思父子之后,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她上官婉儿。 听闻太子对她的征讨,上官婉儿十分失望。 她和梁王交好,不过是自保之举,但她自始至终从未动过废黜太子之意,相反她曾数次劝阻皇帝,不要立李裹儿为皇太女。 这个太子,简直和他父亲一样黑白不分,昏聩无脑,竟然恩将仇报,好,既然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了。 上官婉儿可不是李显,她才不会坐以待毙。 一番询问之下,上官婉儿很快就弄清楚了太子的兵力部署,不由的冷笑一声。 这个蠢太子,竟然选择从肃章门攻入,而没有先行控制玄武门——眼下,玄武门应该还有一批驻守的禁军,他们完全还有反击余地。 当然,她一个小小婕妤哪有什么号召力,一旦被李显出卖, 自己毕竟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眼下最关键的是,自己必须拉上李湘一起坐上一条船,这样才有搏命的机会。 上官婉儿略一思忖,便想到了保命的方法,迅速起身前去找李显。 此时,韦后和李裹儿都听到了消息,聚在了李显身边,只是皇帝已经斗志全无,放弃抵抗。 韦后和李裹儿虽然心有不甘,却毫无头绪,不知所措…… 虽然皇帝口口声声的安慰着二人,只要让位太子,一定会让太子保证她们母女平安,但裹儿根本不信。 她和太子的结怨太深了,一旦太子成功,定然不会饶她性命。 韦后则是心有不甘,自己才做了三年皇后,刚刚尝到权力的快感,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就在韦后心有不甘之时,上官婉儿到了。 见到婉儿,韦后就像见到了救兵。 看婉儿的神情,韦后就知道,足智多谋的婉儿一定会有办法的。 “皇上,您不能躲在这里,不能坐以待毙啊!” “是啊,父亲,那李重俊对我和母后恨之入骨,他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可是,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陛下快些随我们离开太极殿,前往玄武门,以避兵锋。” “玄武门?” “是啊,那里易守难攻,还有兵力驻守……” “可是,那里的驻军有没有被太子策反吗?” “放心,婉儿已经查探清楚,右羽林将军刘仁景率领飞骑百人驻守玄武门,陛下,快些随我去!” 李显一听,顿时看到了希望,赶紧带上韦后、裹儿还有上官婉儿,一众人慌惶北撤,登上玄武门避险。 果然,等太子等人攻入太极殿后,发现扑了个空,这才朝着玄武门追赶而来。 —— 玄武门下,两军对峙。 太子兵临城下,皇帝据守不出。 父子二人遥相对望,一时僵持不下。 太子李重俊没有想到,自己会和父亲直接对峙,这和他计划中的不太一样。 虽然父亲占据地势之险,但双方兵力悬殊,看对方楼下列守的将士不过一百余人,而自己则有三百多人,在兵力上占有压倒性优势。 所以,李重俊对攻程胸有成竹,只是有些犹豫。 如果下令强攻,刀枪无眼,乱军之中难有保全,那他就是彻底的弑君谋反,父亲也很可能丧命乱军之中…… 迟疑之后,太子决定按兵不动,先行喊话,让父亲主动交出上官婉儿,还有韦氏母女。 至少他要师出有名,不能平白落下弑君的罪名。 “父皇,儿臣无意惊动剩下,此番清君侧,除奸佞,我已杀了武三思父子,只要打开城门,交出上官婉儿,儿臣立马退兵!” 清君侧,除奸佞——多么熟悉的口号。 太子之言,并未让李显心中的惊惧缓解半分。因为他当年发动神龙政变之时,也是这样的口号…… 不过,两方兵力悬殊,硬碰硬怕是毫无胜算,李显有些犹豫,不由的看了看身边的上官婉儿。 如果将她交出去,就算太子不退兵,应该能保住他和妻女的命了…… 上官婉儿一看李显的神色,顿时明白了皇帝心中所想。 她不慌不忙,语重心长。 “陛下,如果牺牲婉儿一人,得以保全圣驾,婉儿万死不辞,怕只怕唇亡齿寒。自古兵变只有破釜沉舟,从来没有点到为止。太子既然举兵,就有谋反篡位之心,就算他顾念父子亲情,他手下那些叛军也不同意啊!” 李显闻言,顿时清醒过来。 的确,唇亡齿寒的道理,李显再清楚不过了。 他想到了自己当年兵变的情形,虽然事到临头,他临阵退缩,不想逼母退位,可已经无路可退,几乎是被将军们抬着上马的。 就连那退位诏书,都是张柬之等人提前谋划,他后来只是成了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而已…… 一旦起兵,根本身不由己,那些叛军为了拥立之功,可是不念君臣之情的。 就算眼下服软,交出婉儿,太子遂了心愿之后,说不准又会得寸进尺,让他交出皇后和裹儿,这是他万万不能允许的…… 想到这里,李显又没主意了。 “可是两方兵力悬殊,怕是撑不了多久啊!” “陛下,这些乌合之众,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您是一国之君,只要宣告太子谋反,归顺者免罪许贵,自然不攻自破。” “如此可行?” “陛下尽管放心,太子起兵乃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兵将也不是他的心腹之人,不会死心塌地。帝王一呼,军将倒戈,皇上只要诚意诏安,叛军定会军心不稳。” 上官婉儿一番话,让李显有了信心。 趁着太子犹豫等待之际,李显趴在楼槛上,对千骑士卒喊话诏安。 “将士们,你们都是我大唐帝国的卫士,本该保君卫国,为何要无故作乱?你们若能归顺,斩杀李多祚等, 定保你们荣华富贵!” 皇帝这一番话,让叛军之中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士兵们当然明白,眼前的局势非同儿戏,弄不好就万劫不复,株连九族。 眼看皇帝高高在上,活得好好的,还有禁军保护,太子竟在楼下犹疑不决,讲起了条件——玄武门易守难攻,皇太子这边到底靠不靠谱,还是未定之数…… 要知道,为将者最忌讳的,便是阵前踌躇,犹疑不决。 两军对阵之时,时机稍纵即逝,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本就凝聚不强的军心,越发涣散起来…… 如今皇帝又说对他们免罪许贵,自然也就没了继续政变的动力。 一边是踌躇不决,一边是心怀杀意——就在大家僵持迟疑之际,宫闱令杨思勖忽然突围而出,乘其不备,将站在前方传话的李多祚挥刀斩杀。 一时间,群龙无首,士兵哗变。 太子李重俊一方的气势一下子低落下去,将士们纷纷反水,自相残杀了起来…… 混乱间,李千里和他的儿子也被乱军砍死。 太子李重俊傻眼了,已经完全控住不住局势,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形势逆转,急转直下…… 眼看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李重俊在身边十余名亲兵护卫之下,夺路而逃…… —— 此时,远在洛阳城的林远,丝毫不知长安城里的风云突变…… 因为着急赶回长安,这一路他和盈盈轻车快行,并没有耽搁太多时间。 林远原本以为自己和盈盈不会有太多话题,没想到这一路两人倒也相谈甚欢。 闲暇之余,他最爱听盈盈说起之前的那些旧时光…… 因为她和牡丹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从东宫,到玉清观,再到公主苑——他不在牡丹身边的那些年,那些事,如今都能从盈盈的口中了解。 所以,林远喜欢和盈盈聊天,听她心怀善念的聊到牡丹。 这种开心轻松的状态和心情,是他很久都不曾有过的,在李裹儿面前,他甚至都不敢提起牡丹的名字。 盈盈似乎对他和牡丹之前的旧情毫不介意,甚至还会追问他们小时候青梅竹马的趣事。 于是,林远就给盈盈讲了很多往事…… 有关于薛崇轩和裴姝月的青梅竹马,也有林远和穆丹的两情相悦,只是他悄悄隐藏了时间背景和一些细节,除了自己,谁也听不出那些往事背后的意义…… 但是,盈盈可以感觉到,林远眼里的怀念,还有他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情意。 果然,林远哥哥的心上人,还是牡丹姐姐。 他们二人,明明聚少离多,情深缘浅,却又似乎生死相依,万千纠缠,盈盈看不懂,只是羡慕又心痛。 她知道 ,在林远的心里,无人能够代替牡丹,而自己或许永远都走不进林远的心。 林远如今和她定亲,或许只是权宜之计,不管意图如何,她都心甘情愿。 如果将来峰回路转,牡丹姐姐得以洗脱罪臣之女的罪名,那么她会心甘情愿的退出成全…… 这些话,李盈盈自然不会对林远说。 盈盈是个念旧的人,回了洛阳之后,原本是准备安排她住进公主苑,但她还是选择去了玉清观。只是昔日恢弘的玉清观,如今已经有了落败之感,再也不复往日荣光…… 安顿好盈盈,林远告辞离开,虽然急着赶回长安,他还是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 这些年长期戍边,府邸建成之后,他几乎没有待过几次,这是他在洛阳城里唯一的家,也该回来看看了。 其实府中倒也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只有牡丹曾经送他的那副锦绣牡丹图,还有满园种植的牡丹花。 没想到,纵使雇有仆人看管打扫,那副刺绣依旧在角落里蒙尘,而之前种下的那些牡丹,早已荒芜一片…… 第717章 人去楼空,尘埃落定 三日后,当林远从洛阳城赶回之时,兵变一事已经尘埃落定。 梁王府人去楼空,长安城恢复平静,韦后和李裹儿安然无恙,太极宫里依旧歌舞升平,丝毫看不出三天前才经过了一场喋血政变…… 林远刚一回来,薛崇简就把他拉到府内,驱散下人,关好门窗。 “你还不知道,太子起兵失败了!” “什么?何时发生的事?” “就在你刚刚离开长安之后,立夏节的次日……” 在林远的无比震惊中,薛崇简将他知道的全部经过一一说来。 原来,李重俊政变失败之后,仓促奔逃终南山,中途却被叛变的部下杀死,以邀功请赏…… 听闻太子仓促起兵,功败垂成,林远在惋惜的同时,更有一种恐惧无力之感。 太子还是那个太子,皇上还是那个皇上,历史还是那部历史——他所有的努力和筹谋,几乎都白费了。 想要拉三郎下水,他却远去西域,迟迟不归;想要助力太子,促其登基称帝,没想到自己仅仅离开数日的功夫,他就急不可耐的仓促起兵了…… 果然,历史很难改变,李重俊终究没有天子之命。 如果他能等三郎回来,一起策动宫内禁军政变,定然不是这般结果。 也许,这就是命运。 看林远沉默良久,薛崇简忍不住叹息一声。 “哎,说起来,皇帝也真够心狠的,竟然让人将太子的首级斩下,献于太庙,用以祭奠梁王父子。武三思是什么人,重俊可是他的亲儿子啊!” 薛崇简越说越愤愤不平。 “肯定又是李裹儿的主意,重俊杀了她的驸马,她就如此报复,真是蛇蝎心肠。你说要不是她咄咄逼人,重俊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说也奇怪,她怎么就那么好命,如果当时她也在驸马府,肯定也一命呜呼了啊……” 薛崇简正说得痛快,抬眼看到林远正严肃的看着自己,神色里都是不悦,赶紧闭上了嘴。 崇简觉得,林远哥哥还是有些喜欢裹儿的。 也是,大家终究是一家人,自己的话确实是有些太恶毒了,只得转移了话题。 “不过这一次,把武家的人都吓的够呛,那个武延秀都搬到宫里住了,说什么也不敢在宫外待了……” 听着崇简絮絮叨叨的说着,林远的心情很是复杂。 其实他的不悦,并非仅仅为了裹儿, 也有一些是为了梁王武三思。 纵使世人再恨他,李唐皇族再骂他,如今的武三思在林远心里,也算得上一个老朋友了。 别的不说,只在乾陵之时,武三思协助周真人救了自己的性命,他都感恩于心。 只是,他救不了他的性命,也没有想过要去救他…… “崇简,不要担心别人了,先想想自己。太子兵败之后,韦后定然会严查同党,趁机打击政敌……” “这倒让你猜对了,韦后这几日正忙着这事呢!不过你我兄弟还怕什么?兵变那天,你远去洛阳,我正在府中宴请朋友,很多人可以为我作证。” 林远点了点头,心中略微平静了一些。 幸亏他留了一手,之前和太子的交往十分隐秘,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而李崇俊当场毙命,死无对证,没有人知道,背后给他出谋划策的人里,其中有一个叫薛林远。 第718章 惺惺相惜,相谈甚欢 此时,千里之外的三郎和牡丹,尚不知道太子兵变的消息…… 他们正在吐蕃的逻娑鹿园,和金城公主做着最后的告别。 千里跋涉,翻过无数高山峻岭,渡过无数江河急流,遇到过无数狂风暴雪,三郎和牡丹早已习以为常,却把年幼的金城公主累得够呛…… 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颇费时日。 好在路过凉州之时,大都护郭元振主动请缨,一路护送,一行人这才轻松了一些。 虽然牡丹和三郎往来西域数次,但他们还是第一次进入吐蕃疆域,而郭元振数次出使吐蕃,已经轻车熟路,对于沿途险地,风土气候都很熟悉,在他的提醒和照顾下,金城公主总算熬了过来。 翻过逻娑北面的郭拉山口,一行人终于正式进入了吐蕃的疆域。 此时,太后赤玛伦已经派出人马前来迎接。 虽然只是宗室之女,但金城公主的地位不容小觑。 她从小就被皇帝收养为干女儿,一直长在皇宫内苑,皇帝对她视如己出,身份和地位自然十分尊贵。 尤其此番送亲队伍更是庞大,临淄王李隆基,丹阳郡主武牡丹,还有大都护郭元振,加上数百车嫁妆,吐蕃王室自然不敢轻慢。 等一行人入了逻娑城,王城宫堡之外,吐蕃太后赤玛伦已经亲率赞普野祖茹在此等候。 与此同时,听闻大唐公主光临,吐蕃臣民也纷纷出动,围着公主载歌载舞,争相观看天朝仕女仪容…… 因为金城公主年纪尚小,赞普野祖茹比她还要年幼一些,都是少不更事的少年,还不能正式完婚,所以在一番隆重的迎亲仪式过后,太后就按照之前的约定,把公主一行安置在了鹿园别居。 这鹿园是专门为大唐和亲公主修建的宫苑。 修建之初,原是准备给丹阳郡主居住,没想到阴差阳错,如今的和亲公主成了金城公主。 不过,让赤玛伦没想到的是,丹阳郡主也来送亲,倒是终有一面之缘。 宴席之上,看着才貌双全的武牡丹,再看看英武不凡的李三郎,赤玛伦不由的想到了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儿子,忍不住百感交集。 如果儿子赤都松赞还活着,和这丹阳郡主倒是十分般配的一对璧人。 年岁越长,越是怀旧,所以她对牡丹也格外礼遇,甚至不顾身悬殊,安排牡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虽然语言不通,在郭元振的翻译下,几人也算相谈甚欢。 听闻当年的和亲取消之后,牡丹回洛阳做了御前侍女,专职侍奉武则天的晚年,赤玛伦特意表达了对武则天的凭吊之情。 看着这位和武则天差不多年纪的太后,牡丹也倍感亲切。 其实牡丹在侍奉武则天的时候,也曾数次听她说起过千里之外的这位太后,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这两个女人,不同的长相,不同的性情,却又是相同的气度,相似的命运…… 她们做了一辈子的对手和朋友,却未曾见上一面,如今经由牡丹从中牵线,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宴席之上,野祖茹和李奴奴也互相礼敬,相处很是融洽,这两人,与其说夫妻,还不如说是玩伴更合适些。 牡丹发现,宴席上除了本地的吃食酒饮之外,还专门备了一些中原的餐品菜式,而且成品精致,味道颇佳,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 原来,为了迎接金城公主,怕她吃不惯这里的饭食,太后特意花重金从长安请来膳夫,研究中原菜式。 不仅如此,此番金城公主带来的这些婢女、乐人等,都得到了尊敬和礼遇,他们被安排陪着公主住在鹿园,慢慢适应这千里之外的高原生活…… 看到吐蕃王室对金城公主如此重视,牡丹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第719章 依山取势,日光之城 千里奔波,车马劳顿,太后极力挽留牡丹和三郎在逻娑小住一段时日,一是观览一下吐蕃的风土人情, 二是多陪陪年幼的金城公主。 太后的挽留,正合牡丹心意。 初来乍到,人生地疏,牡丹确实不忍心就此丢下年幼的金城公主,想要在此陪伴一些时日,让她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 而且,牡丹还有一个私心——她并不想让三郎就此返回长安,最好是再拖延一些时日。 不过, 事关重大,牡丹也不敢擅自做主,询问了郭元振的意见。 对此,郭元振倒是一力赞同。 难得唐蕃两国之间如此和睦,太后对大唐也一直亲善有加,有她的护佑,牡丹和三郎在这里定然不会出现什么差池。 既然牡丹想要留下陪陪奴奴,三郎不放心就此离开,自然也就选择一同留下。 反正在他的私心里,也想多陪陪牡丹。 于是,郭元振先行返回西域,顺路查看一下安西四镇,李三郎和武牡丹留在了逻娑,约定七日后再过来接他们。 说实话,身为曾经的和亲郡主,牡丹虽在西域居住数年,却还是第一次踏上吐蕃的疆土。 所以,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新奇。 进城的路上,牡丹因为一心护着年幼的奴奴,周边还有兵将百姓簇拥,她根本没精力去看看周边的景色。 如今,牡丹才终于有时间看一看这一千多年前的日光之城…… 送郭元振离开之时,牡丹回头观望王宫,这才发现这座宫堡莫名熟悉,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宫堡高约两百余米,建造在一座山石赭红的红山之上,整体依山取势,层层垒砌,群楼重迭,殿宇嵯峨…… 牡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吐蕃王朝的王宫,就是布达拉宫。 不过眼前的王宫和后世所见那红白相间的布达拉宫并不相同,牡丹一时不敢确定。 “郭将军,这王宫可是布达拉宫?” “布达拉?” 郭元振闻言,诧异的看向牡丹。 “牡丹,你才刚来一天就学会了蕃文?” “将军……何意?” “布达拉乃普陀之意,这座山因山石赭红取名红山,是民众心中的普陀圣山,倒也有人称之为布达拉。” “所以,这确实是布达拉宫?” “布达拉宫?这倒没人这么叫过,因为大多数人称它红山,所以这位于红山之巅的王宫就叫红山宫。” “红山宫?” “是啊,听说这红山宫建有九百九十九间宫殿,连带山顶红楼共计一千间,是当年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所建。” 此时,跟在一旁的李三郎插话道。 “这么说,当年文成公主就是住在这红山宫了?” “正是,如今金城公主尚幼,不能完婚,等公主成人完婚之后,也要搬进这红山宫了。” 听着郭元振的讲解,牡丹若有所思。 三郎则好奇的看着牡丹。 “牡丹,你怎么了?你不也是第一次来逻娑,怎么好像来过一样……” “是啊,牡丹,你从哪里听说的布拉达?是不是听你兄长说起过红山宫?” 牡丹笑了笑,无从回答,只是岔开了话题。 “对了,提到兄长,郭将军,牡丹还有一事相托。七日后你若再来,烦请把我那些嫁妆一并运来,也算我对奴奴的一番心意。” “啊?那些嫁妆我可知道,都是价值连城的贵重之物……” “再贵重也是身外之物,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郭元振闻言笑了。 “怎么用不上?你阿兄可经常跟我念叨,还盼着你能嫁一位如意郎君呢!” 郭元振说着,笑着看了看三郎。 “想必兄长也能理解,这是我对奴奴的一片心意。” 凭着多年的交情,郭元振很快就明白了牡丹的心思。 在牡丹心里,和亲远嫁的人本该是她,如今却阴差阳错的成了李奴奴。终究,谁也不愿背井离乡,何况是年纪尚小的金城公主。 而当初推荐奴奴为和亲公主的,正是牡丹,所以她一直心有愧疚,想要弥补一二。 也罢,裴家的那些嫁妆本就是为了和亲公主所备,也都是方便吐蕃生活所用,如今送给奴奴,也算物尽其用。 反正如今的裴伷先已经富可敌国,那些嫁妆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想到这里,郭元振爽快应下。 “牡丹,我都记下了。行了, 你们快些回去,这里早晚十分寒凉,万万不可受了风寒。对了,我给你们备的那些药物都收好了,都是专门在这高寒之地用的。” 一番叮嘱之后,郭元振这才放心离开。 第720章 青梅竹马,朝夕相处 和雄伟威严的红山宫相比,鹿园就精致多了。 鹿园建在红山宫的西边,这里原本是一处林卡,也即园林,是王室成员休闲玩乐的去处。 为了迎接大唐和亲公主,太后命人就地修筑起了三层宫殿,取名鹿园,它虽远不及红山宫的巍峨,却要静谧舒适得多。 如今,金城公主住进鹿园,牡丹和三郎自然也陪同入园。 而除了从长安带来的杂役宫婢,吐蕃王室又给鹿园安排了一批侍从,如此一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共有两百号人,管束起来也劳心费神。 好在金城公主早在长安已经开官置署,也算有些经验,而牡丹在西域之时阿兄就专门有所教导,有她的从旁协助,很快就将鹿园上下安置的井然有序。 虽然太后专门交代,鹿园里诸人的衣食住行都可按照大唐习俗,但牡丹明白,金城公主想要在王室立足,必须要学习和接受这里的语言、习俗和文化,这样才会慢慢融入,不会被排挤。 为此,牡丹和三郎没少下功夫。 令人欣慰的是,金城公主年纪尚幼,学习能力很强,也容易接受新事物,在几人的通力合作之下,很快就适应了很多礼仪规矩。 这几日,太后赤玛伦时常派人过来慰问,还送来各种名贵礼品,而赞普野祖茹偶尔也会过来,和李奴奴玩在一处。 对于这个从大唐而来的小公主,小赞普很是敬重和喜爱,还将他最心爱的天珠送给奴奴。 坐在廊间,看着两人玩到一处的样子,牡丹说不出是喜是忧。这两人与其说夫妻,还不如说是玩伴更合适些。 还有两天,她和三郎就要离开了,以后奴奴就要自己面对这里的一切了…… 牡丹正想着,三郎走到了她的身后。 “牡丹,想什么呢?” “我在想,其实这样也好,奴奴和赞普就这么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 “是啊,还好二人年岁相当,看起来倒也般配。” “年岁相当?好像公主比赞普要大上几岁。” “大几岁又如何?朝夕相处的情意,自然是别人比不了的。我相信他们长大成婚之后,一定会真心相爱的。” 李三郎说话的时候,深情款款的看着牡丹。 牡丹明白他意有所指,却装作没听懂,笑着岔开了话题。 “三郎,我看你是离开长安太久了,忘了皇族王室里的勾心斗角,忘了这后宫里最缺的就是真心。赞普如今还小,等他长大了,后宫定然不会只有一个王妃,奴奴也不会独享岁月静好。” “你,你这都是偏见,谁说皇族王室就没有真心…… ” 三郎正要和牡丹争论,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太后口谕,让二人即刻前去红山宫赴宴。 牡丹认得,此人是太后赤玛伦身边的近侍,所以丝毫不疑。 不过,此时奴奴和赞普正玩的高兴,牡丹想去叫他们,那人赶紧拦住,说今日是家常小宴,只需二人过去即可。 既如此,牡丹就和三郎略微整理一下,跟着那名侍者出门了。 只是,几人刚刚出了鹿园,就被一队吐蕃兵将团团围住,而为首者,牡丹恰好认识——正是当初在碎叶城搜捕林远的尚赞将军。 敌众我寡,三郎又赤手空拳,未带一兵一卒,所以两人没有抵抗,任由蕃军把他们捆绑了起来。 第721章 秋后算账,报仇雪恨 看到二人还算配合,尚赞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把二人秘密关押了起来。 在山脚一处破落的帐篷之内,牡丹和三郎背靠背被绑在了一起。 三郎还是没有反抗,他料定这些蕃军不敢轻举妄动,牡丹也想知道,这个尚赞将军究竟意欲何为。 而直到尚赞再三逼问当初林远一事的时候,两人才慢慢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尚赞是要秋后算账,报昔日赤都松赞被杀之仇。 这尚赞将军是赤都松赞的忠实拥护者,一直对其忠心耿耿,当年赤都松赞骤然遇刺,英年早逝,而刺客却没能抓到,成了尚赞心里的一根刺。 这些年,他一直未曾忘记追寻刺客下落,想要报仇雪恨。 后来他专门又去碎叶城打听过,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当年赤都松赞遇刺之后,千金医馆里似乎是藏了一个伤者。 但这些都是捕风捉影,无从查证。 直到年前长安城里的那场马球大赛,薛林远在比赛中出尽了风头,也成了围观人群议论的焦点。 就是在这个时候,林远的那些英勇事迹被人再度提起,其中就包括当年刺杀吐蕃赞普一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吐蕃使者团里就有尚赞将军的心腹,听闻此话自然十分留心。 他们又私下打探查证了一番,回来就将此事禀告给了尚赞。 尚赞这才弄明白了当年赞普遇刺的真相,也知道了薛林远和丹阳郡主的关系。 原来当年竟是因为这二人的私情,薛林远要阻止和亲,就刺杀吐蕃赞普;而且听闻刺客当时就藏在千金医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 愤恨不已的尚赞还是想不明白,当年他去千金医馆数次搜查,怎么就没发现薛林远?难道中了障眼法? 为了弄清楚当年的真相,也为了报复薛林远,尚赞早就等着送亲队伍的到来了。 虽然薛林远没来送亲,但是临淄王和丹阳郡主来了。 这对尚赞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既可以从武牡丹嘴里弄清楚当年的真相,又可以用这个临淄王去换薛林远…… 最重要的是,此举还不会影响两国之间的邦交——因为唐廷那边,有人并不想他们回去。 尚赞知道,丹阳郡主原是宰相裴炎之女,她父亲裴炎和如今的大唐皇帝乃是政敌,所以她这个罪臣之女一直备受打击。 尚赞还知道,安乐公主特意私下召见了他们的使臣,交代他们尽量将武牡丹留在吐蕃,陪侍金城公主。 安乐公主的意思,应该就是大唐皇后的意思。 而大唐皇后的意思,也就是大唐皇帝的意思。 所以,尚赞早就想把武牡丹抓起来了,只是之前有郭元振守在身边,他不敢轻举妄动;现在郭元振走了,他才敢毫无顾忌的抓了二人。 因为林远刺杀一事尚待查证,尚赞并未禀明太后,此番乃是私自行动。 为了避免被人扰乱计划,他把两人藏在了鹿园附近的一处山脚之下。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军营,平时人迹罕至,只有几处破破烂烂的帐篷,藏起人来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第722章 无故发难,巧言善辩 对于尚赞的复仇,牡丹并不意外。 其实那日迎亲宴上,听着太后赤玛伦对儿子的怀念,牡丹心中也有过愧疚和不安。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亲一事,或许赤都松赞就不会英年早逝了。 如今想来,幸好林远没有过来送亲,否则他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牡丹后悔的是,自己拖累了三郎。 早知吐蕃会秋后算账,她应该让三郎和郭元振一起离开,自己留在这里就好。 牡丹的本意是想拖住三郎,让他远离那场太子兵变,没想到无心之中却把他卷入了另一场危险之中…… 牡丹冷静下来,快速的思索着对策。 当年林远刺杀赤都松赞一事,虽然传言很多,但只有他和莽布支两人逃生;而林远受伤藏匿千金医馆,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 如今,李客一家已经搬离西域,只剩下她和兄长两个知情人了。 兄长定然不会出卖她,所以只要牡丹咬死不认,吐蕃一方就没有确凿的证据。 事关两国邦交,刺杀一事,牡丹断然不能承认。 所以,面对尚赞的逼问和求证,牡丹气定神闲,倒是反问起了对方。 “将军,当年赞普遇刺之后,碎叶镇被你们围的水泄不通,千金医馆也被你们搜查数次,当时您没有搜查出刺客,怎的如今无故发难,非要给我安一个藏匿刺客的罪名呢?” “因为后来有人说,当时似乎看到你的医馆内有伤者出现,应该是我们疏漏了……” 牡丹发现,几年过去,尚赞的汉语倒是精进不少,看来确实在这件事上没少下功夫。 “将军此话好笑,医馆救死扶伤,有伤者出现再正常不过。怎么就能证明是你们要抓的刺客?将军如今旧事重提,非要说当时疏漏了刺客,岂不是显得将军办事不力?” “你!丹阳郡主,如今你已成了我吐蕃的阶下囚,就别再巧言善辩,还是老老实实的说出当年之事,我保证留你一命。” 此时,和牡丹绑在一起的李三郎也听明白了,今日蕃军忽然翻脸,原来是为了当年林远刺杀一事。 牡丹的选择是对的,此事万万不可承认。 可听着尚赞对牡丹口出狂言,李三郎忍不住发怒了。 “你是何人,也配来问我们?我和郡主身为和蕃使,是你们吐蕃的座上宾,不是阶下囚!你们如此无礼,可知道后果?” “临淄王,说起来此事原与你无关,倒是无辜受了牵连。只要你让丹阳郡主招了当年之事,很快就会放了你的。” “无中生有,如何招认?快些把我们放了,我们要面见太后!” “想见太后?那就把当日之事讲个清楚明白,我自会带你们去见太后!” 看着尚赞极力诱供,牡丹明白,今日之事应该是尚赞独断专行,太后并不知情。 看来他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才会先逼她供认林远刺杀一事。 “将军,唐蕃两国睦邻友好,和亲也是顺顺利利,可如今刚把金城公主送过来,你就如此对待我们,就不怕引起两国交战?” “这就不劳郡主操心了,只要金城公主安然无恙,和亲一事就不受影响 。” “你,你们无故羁押大唐使臣,就不怕……” “怕,怕什么?实话告诉你们,正是你们大唐的安乐公主特意关照,希望我们将丹阳郡主留在逻娑,我们也是尊重唐廷的意愿行事。” 牡丹闻言,不由冷笑一声,此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尚赞将军如此胆大包天。 原来是受了安乐公主的关照。 这个李裹儿, 还真是用心了。 难怪送亲队伍出发之时她毫无动静,原来阴毒的招数都在背地里用尽了。 也是,自己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如今李裹儿想要害她,就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即便远在千里之外的吐蕃,她这个大唐公主的话,还是有一些分量的。 此时,尚赞已经没了太多耐心,逐渐变了脸色。 “丹阳郡主,今日你若老老实实交代,我就保你一命,让你留下侍奉金城公主;如果敢耍什么花样,那就只能……” “只能什么?” “当年郡主和亲一事拖延许久,终未实现,如今你既来了,就该去给先王陪葬!” 尚赞的话,彻底激怒了李三郎。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狠毒和张狂。 “你给我听着,敢动郡主一根手指头,我会让你们一国陪葬!” “临淄王,我敬你是个英武之辈,才会对你如此客气,别忘了,你如今已是自身难保,还在这里口出狂言?” 眼看三郎就要激怒尚赞,牡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将军,冤有头债有主,不管当日之事如何,都和临淄王无关,你先把他放了,我自会告诉你真相。” “不,牡丹,我不会走的,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好,郡主你也听到了,是临淄王自己不肯走的。也好,听闻当年武周的淮阳郡王去突厥和亲,就被囚禁多年,临淄王如果不想回去,也可以留在逻娑。” “ 将军,临淄王乃是皇族贵胄,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看牡丹急了,尚赞哈哈大笑。 “郡主,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如今你招认与否都不重要,有临淄王和你在这里,还怕那林远不来吗?” 尚赞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来报,只见他们低语了几句,尚赞就出去了,临走前还特意交代兵士严加看守。 第723章 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如果说一开始牡丹还觉得事情会有转机,那么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那些希望也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消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气温也越来越低。 看守他们的士兵都累了,三三两两的聚在帐篷外闲聊。 牡丹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也听得出有人送来饭菜酒食——看来,他们要在这里耗上一阵了。 正值六月,白天甚至有些燥热,但到了晚上温度依旧很低,不时有凉风透过破破烂烂的帐篷灌入,让衣着单薄的牡丹觉得寒意侵体。 自从上次大病之后,牡丹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这吐蕃乃高寒之地,氧气稀薄,牡丹本就不太适应,如今这番折腾下来,她胸闷气短,头晕脑胀,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不过,牡丹没有告诉三郎。她忍着不适,苦笑着叹了一声。 “看来郭将军诚不欺我,这里早晚的温差还真大。” “牡丹,你是不是冷了?来,把手给我。” 因为两人是背靠背被绑在同一根廊柱上的,三郎怕伤到牡丹,也不敢使劲挣脱,他只是轻轻的调整着姿势,努力让双手自由一些,去寻找着牡丹的手。 这一次,牡丹没有再躲,任由三郎紧紧的抓住了自己的手。 牡丹的手冰凉,三郎的手火热——在那一瞬间,牡丹真的觉得暖和了一些。 “牡丹,再撑一下,我猜吐蕃太后知道了,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可是,太后真的不知情吗?” 不知为何,此时的牡丹有些悲观。 事情发生这么久了,王室应该都知道了?可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毕竟,杀了人家的儿子,那是那么容易就原谅的。 虽然三郎一直在安慰她,牡丹的耳边却总响着尚赞的那句话,要让她给赤都松赞陪葬。 陪葬,祭祀——上次听到这话,还是李裹儿要让她给武则天陪葬。 看来,从做了祭生桩的金童玉女开始,这就是她穆丹逃不掉的命运。 还有林远,赤都松赞是他杀的,也是为了她才杀的,也许他们二人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某些历史事件的走向,而这就是对他们二人的惩罚。 想到这里,牡丹也不想再挣扎了。 不管是就此留下侍奉金城公主,还是给赤都松赞陪葬,她都淡然接受。 她本就是误入大唐,不如在这千里之外的高寒之地,了却残生,回归寂静。 只是,不能白白牵连了三郎。 想到这里,牡丹轻轻的握了握三郎的手。 “三郎,是我害了你,早知道不该让你过来的。” “别这么说,牡丹, 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原本我是不想来的,但现在我很庆幸我来了。” 三郎说着,更紧的握着牡丹的手。此时,他很满足,因为两人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 “牡丹,你还记得吗?我在川蜀遇险那次,在悬崖上挂了三天两夜,当时的情形比现在更早。其实我不怕死,只是觉得遗憾……如今和你在一起,就算死了也无憾了。” 三郎的话,让牡丹心头酸涩。 经历了这么多,就算她的心是块石头,如今也被焐热了,何况,她不是石头 。 “三郎,放心,尚赞没有这么大的胆量,他定然不敢谋害大唐郡王。此番他要找林远报仇雪恨,和你无关。如果尚赞再来,你一定不要和他顶嘴,我会和他商量,放你离开……” “不,我说过,我不会把你丢下的。” “三郎,你听我说,你知道我这次本就准备留在西域的,如今不管是吐蕃还是碎叶,都算我的归宿;你不一样,你还要回长安,还有王妃世子等着你……” “牡丹,你不用说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三郎一口回绝,不容置疑。 牡丹是看着三郎长大的,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半会儿是劝不动的,只得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话说回来,三郎是真命天子,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当年武延秀被困突厥数年,他们也没敢伤了他的性命…… 只是,迟则生变,牡丹不敢让三郎在这虎狼之地停留太久,眼下她只能见机行事了。 “牡丹,你累了?我低着头,你靠在我身上会舒服一些。” 三郎说着,微微弓背低头,让牡丹把头依在他的背上。 牡丹没有拒绝,她也确实累了,仰头轻轻靠在三郎的肩头,疲惫的闭目养神。 背靠背,心贴心,此时,牡丹和三郎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前所未有的亲近。 在三郎看来,今晚的牡丹终于不再拒人千里之外,也不再冷静理智处处要强,而是像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弱女子。 他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感觉到她温顺的手。 如果可以,此时他真的想把她抱在怀里…… 想到这里,三郎的心里满是甜蜜。 “牡丹,如果我们此番平安脱险,你就嫁给我,跟我一起回去!” 三郎的话,牡丹没有听清,也没有回应,因为此时她已经昏昏欲睡。 “牡丹,你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 三郎偷偷笑了。 第724章 得不偿失,大局为重 依在三郎肩头,牡丹睡着了,昏昏沉沉中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 梦里是她许久没有梦到过的前世,有亲人,有朋友,甚至有她不喜欢的上司,却唯独没有林远…… 她以为自己回去了,却又能听到三郎在叫她。 “牡丹,牡丹,你睡着了吗?这会儿越来越冷了,小心着凉……” 牡丹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这才清醒过来。 原来,她还在这里。 睁开眼,牡丹看到了头顶的浩瀚星空。 要知道,吐蕃人随逐水草,肉酪为粮,庐帐为室,这毡帐又名拂庐,顶部开有喇叭形的圆孔——正是透过这些圆孔,牡丹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此时的夜空宛如一匹光滑的蓝色绸缎,纯澈静谧而深远,上面洒满了宝石般耀眼的星星,美的不似人间。 在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那些星星似乎伸手便可以触摸得到。 牡丹看着这美丽的星河,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触动着,忍不住热泪盈眶。 “三郎,快看,天上好多星星……” “是吗?有星星就好,应该不会下雨。” 此时的三郎看不到星星,也不关心星星,他隐约觉得牡丹精神不好,只担心牡丹的身体。 一天没有进食,天气越来越冷, 连他都快撑不住了,如果再来一阵雨,牡丹的身体定然是受不了的。 牡丹这才想起来,三郎为了让她舒服一些,一直是低着头的,他根本看不到星星。 明明处在同一片星空之下,却连一同抬头观星都成了不可能。 “三郎,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不等牡丹再说,三郎就打断了她的话。 “牡丹,不许你乱说,再坚持一下,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三郎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显然,是有人来了。 帘子掀开,竟是太后赤玛伦。 —— 原来,夜半时分,金城公主发现进宫赴宴的牡丹和林远还没有回来,这才发觉不对。 她想亲自去找,鹿园门口却有人拦着,只说太后有令,不许她擅自出门。 一番打听之下,金城公主这才知道,牡丹姐姐和隆基哥哥出事了。 但她终究是个孩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李奴奴身边有个伶俐聪慧的丫鬟,一直得蒙牡丹调教,她临危不乱,得知那尚赞将军是假借太后之名才带走了牡丹,就猜到此事太后定不知情,她建议公主去找野祖茹帮忙。 于是,公主把野祖茹白天送给她的天珠拿了出来,谎称这是赞普遗失在这里的,要亲自送还野祖茹。 这天珠乃是圣物,是野祖茹最为心爱之物,平日都不离身,卫士们一看也不敢阻拦,这才放了李奴奴进宫。 这些天,野祖茹和李奴奴相处融洽,对牡丹和三郎也颇有好感,一听奴奴说二人可能出事了,赶紧带她去见了太后。 此时,赤玛伦正在宫中宴请西北各部落首领。 要知道,吐蕃是个各军事部落联盟的邦国,会盟是维系各部落联盟的重要手段,在王室与小邦、勋臣与贵族之间,常以盟誓的方式结成盟友。 如今看到大唐送来和亲公主,唐蕃两国联姻亲睦,吐蕃王室的地位愈发牢固,这些邦国见风使舵,纷纷来贺。 此刻,宴席刚刚散场,赤玛伦这才听闻,牡丹和三郎被尚赞私自带走一事。 难怪今天晚上的宴会,尚赞将军姗姗来迟…… 赤玛伦一听,立即将正要离开王宫的尚赞召回。 尚赞倒是早有准备,丝毫不慌。 他原准备审问了牡丹,拿到林远刺杀的确凿证据之后,再来禀告太后, 如今一看,只得提前说了自己扣押二人的理由。 当年儿子遇刺暴毙一事,一直是赤玛伦心里的隐痛。尤其此番见到丹阳郡主,更是让她愈发思念儿子。 原本她还为自己和牡丹没有婆媳之缘而遗憾,眼下猛然得知儿子之死和牡丹有关,竟是因为她和一个男人的私情所致,一时有些无法接受…… 不过,赤玛伦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站在红山之巅,看着山下陆续散去的部落首领,看着不远处焦急等待消息的李奴奴和野祖茹,她在心里快速盘算着。 赞普野祖茹尚且年幼,无法担当重任,如今的王朝诸务都靠她委屈周旋——赤玛伦很清楚,今晚的宴席之上,各部落首领之所以恭顺祥和,这都得益于大唐公主的到来,得益于唐蕃联姻的正式实现。 如果让他们听闻有此变动,虎视眈眈的他们必定会起异心,于当下朝局有百害而无一益。 要知道,唐蕃和亲一事,拖延辗转十年之久,如今终于实现,也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愿。 看这两个孩子年岁相仿,情投意合,或许能保得唐蕃两国十年交好。 而如今大唐刚刚送来和亲公主,吐蕃就扣押送亲郡王,这定会引起两国交恶,甚至再次交战——这绝对不是赤玛伦愿意看到的。 她已经老了,支撑不了多久了,不能留给年幼的野祖茹这样一个烂摊子。 所以,即便确定当年赤都松赞遇刺是那薛林远所为,眼下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报了仇,结了怨,得不偿失;倒不如就此放下,结份善缘。 她的这份杀子之仇,也只能等野祖茹长大,等着吐蕃强大…… 何况,他们手里没有真凭实据,而两日后,郭元振就会带人来接郡主和临淄王。 想到这里,赤玛伦已经有了抉择——大局为重。 所以,她当即逼着尚赞说出藏匿二人的位置,亲自带人寻来。 第725章 冰雪冱寒,瘴疠水毒 尚赞早就猜到太后不愿得罪大唐,会以和为贵,所以赶紧提出自己的计划——那就是扣押临淄王,用他换取仇人薛林远。 在他看来,那薛林远不过是个戍边将军,用他来换李唐郡王,想必唐廷那边也没有意见。 不过, 赤玛伦当即驳斥了他的建议。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如今吐蕃在送亲之际贸然囚禁大唐郡王,不管是何缘由都属不该。 而且,唐廷那边最新传来的消息,薛林远刚刚成为相王李旦的女婿,让人家用女婿来换儿子,无疑是强人所难。 那李旦乃是安国相王,做了多年皇嗣,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威望极高,得罪了他,和得罪整个唐廷无异。 所以,临淄王万万不得囚禁,必须立刻释放,好生招待。 “那武牡丹呢?难道就这么放他们回去?先王的仇不报了?” 尚赞满脸悲愤,万分不甘。 为先王报仇,是他多年的心愿,之前苦于无计可施,如今天赐良机,实在不甘心就此错过。 难得有如此忠孝之臣,也不好伤了尚赞的心——赤玛伦看着尚赞,思忖片刻后做出了让步。 她决定以照顾金城公主的名义留下武牡丹,算是对儿子之死的一个交代。 反正大唐的安乐公主也不想让她回去,这样一来也算两全其美。 太后意愿已决,尚赞也不好再说,就这样,为了显示诚意,太后亲自带着金城公主,来接牡丹和三郎。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掀开帘帐,太后立马呵斥左右看守的兵士。 “大胆,快给临淄王和丹阳郡主松绑!” 听到太后这句话,牡丹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她知道,三郎有救了。 等到她和三郎先后被松开,牡丹正要起身向太后行礼致谢,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 牡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鹿园的宫苑里。 三郎正守在床前,忧心忡忡的看着她。 “牡丹,你终于醒了!” “三郎……” 牡丹刚要开口说话,却忍不住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直咳的满面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外殿的奴奴听到动静,赶紧端进来熬好的药汤,待牡丹平静下来,递到床前。 “姐姐,你着了风寒,这是太后专门着人送来的药……” “这药断不能喝!奴奴,郭将军之前不是留下的有药吗?” 三郎如今对吐蕃王室已经没有了信任。 “可我不懂药理,不知道郭将军留下的药该如何使用……” 看奴奴面露为难,牡丹拦住了三郎。 “三郎,把药给我。太后若要害我,就不会放我出来,又何须用药。” 三郎一听,也不再阻拦。 如今他们身在吐蕃,吃穿用度都是太后所供,若他们真有害人之心,也无从提防。 他接过汤药,先是尝了一口,正要喂给牡丹,牡丹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这一番咳又是天翻地覆,喘不过气来,牡丹只觉得胸口一热,她赶紧撑起身子,抓起床头的锦帕捂住嘴巴,竟咳出了一大口带血的泡沫。 “牡丹……” 三郎吓了一跳,紧紧抱住了虚弱不堪的牡丹。 “啊,姐姐,你……你可是中了冷瘴之毒?” 奴奴一看那带血的泡沫,心中一惊。 要知道,之前来吐蕃的一路上,郭元振都在和他们说起这吐蕃的冷瘴之毒如何凶险。 在时人看来,吐蕃山有积雪,地有冷瘴,乃是冰雪冱寒,瘴疠水毒之区。 而不知气压为何物的人们,也就把海拔骤然升高导致的眩晕、气喘,甚至是肺水肿、心脏病等症状,统统归结于冷瘴之毒。 据郭元振所说,在唐蕃两军交战之时,唐军就备受冷瘴之苦…… 也正因为郭元振的提醒,也因为一路小心防护,一行人顺利躲过了冷瘴,平安抵达逻娑。 没想到这一夜折腾,牡丹在那荒野之地还是没能躲过冷瘴之毒…… 看着奴奴和三郎忧心的神色,牡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身为医者,又在西域行医多年,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冷瘴之毒,而是患了肺胀之疾,也就是高原反应之下,由伤风感冒引起的肺水肿。 但是,在这高原之地,这肺胀之疾却足以要了她的命…… 第726章 帝王薄幸,君主无情 牡丹病过多次,风寒高热都曾有过,包括上阳宫那次死里逃生,但她却从未像今日一样感到恐惧。 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肺如同一个破烂的风箱,每呼出或吸进一口气,就像有万把飞刀掠过,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而且,此病来势凶猛,症状变化迅猛,只是醒来这一会儿的功夫,牡丹咳嗽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严重,甚至无法再躺下来。 一平躺下来,她就无法呼吸,憋闷的喘不过气。 她只得坐起来,但虚弱的身子又无法支撑,三郎一见,直接坐在床边,将牡丹抱在怀里,让她靠在他的身上。 “隆基哥哥……” 李奴奴看着三郎,欲言又止。 牡丹明白她的担忧,因为在世人看来,这瘴气之毒凶猛无比,是会传染的。 “三郎,帮我垫上软垫就好……你,你快去休息,这病可能会传染……” 只是一句话,牡丹喘了半天才说完。 “牡丹,你别说话了,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有三郎陪着你,什么都不怕。” 三留说着,轻轻的帮牡丹抚背顺气。 此时虚弱的牡丹,在他的怀里就像一个瘦小的孩童。 牡丹无力和他争执这些,着急的问着奴奴。 “公主,昨夜之事,太后是如何处理的?” “姐姐放心,太后说那尚赞将军偏听谣言,私自囚禁大唐使者,已经将他削爵降职。” “那三郎呢?他可以离开了?” “临淄王随时可以离开,只是……只是……” 奴奴正要再说,三郎岔开了话题。 “好了,奴奴,先不要说了,你身体本就弱,又忙了一夜,快去歇着。” 奴奴见状,也就不再说话,忧心忡忡的离开了。 看二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牡丹就明白了,一定是太后有话,不准她离开吐蕃。 尚赞被罚只是做个样子,是太后给临淄王的一个交代;但是将牡丹留下,则是太后给吐蕃臣子的一个交代。 依太后的性情,应该不会杀她,很可能让她留下照顾金城公主——其实杀不杀也都无所谓了,牡丹觉得,眼下这关自己怕是闯不过去了。 如果这幅残躯还能留下顶罪,也算有些作用了。 所谓迟则生变——在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太后改变主意之前,三郎必须尽快离开。 “三郎,你听我说……” “什么都不要说,我不会离开的。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三郎明白牡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直接拒绝了。 牡丹无奈,虚弱的喘了一口气,只得换一种思路来劝三郎。 “三郎,不要意气用事,眼下你留在这里也徒劳无益。这样,你……你先去碎叶找到郭将军,你们一起谋了良策再来接我。放心,我在鹿园陪着奴奴,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 牡丹捂着胸口,艰难的说完这番话,已经有气无力。 三郎抱着牡丹,能清楚的感受到她肺部传来的震动和呼声,他心痛的落下泪来。 不管牡丹说什么,这个时候,他断然不会离开的,绝对不会。 但他明白牡丹的脾性,实在不忍她再为此耗费心神,只得勉强应付下来。 “行,我知道了,待你的病略好一些,我就走……” “不,现在就走,你现在就走……” 牡丹说着,转身推着三郎,想要让他离开,可如今的她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急火攻心之下,她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然后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看面色发绀,就要憋死过去。 三郎顿时慌了,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怕过,因为这一次,他真的觉得牡丹要离他而去了。 “牡丹,牡丹!” 情急之下,三郎低下头,嘴对嘴给牡丹渡气…… 生死关头,已经顾不得许多,一番渡气之后,牡丹终于缓了过来。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三郎紧紧的抱着牡丹,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的泪不由自主的往下流。 “牡丹,别赶我走,前半生都是你护着我,以后就让我护着你。” 三郎这一句话,让牡丹再也无力说些什么。 她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顺从的窝在了三郎的怀里。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什么帝王薄幸,什么君主无情,什么三宫六院,什么前世今生,她只要眼前三郎的这份真心,就够了…… 第727章 不绝于缕,人各有异 听闻丹阳郡主病重垂危,太后赤玛伦又遣来了御医,还送来了不少药物。 不过,她的药虽然名贵,却并没有多少作用。 因为他们都是吐蕃本地人,身体早就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一些养生药物也是治标不治本。 何况,赤玛伦也没有真心竭尽全力的救治牡丹。 终究,自己的儿子因她而死,赤玛伦的心中还是有所芥蒂。 何况,当夜释放了二人之后,太后就和临淄王表达了自己的诚意,还象征性的处罚了尚赞,以作交代。 她明确告知,临淄王来去自由,可随时回唐,只是奴奴年幼,需要丹阳郡主留在鹿园随侍照顾。 不过,看李三郎的样子,不带走武牡丹怕是誓不罢休。 再过两日,等郭元振来了,又不知会是何种情况…… 与其到时候骑虎难下,两下无法交代,倒不如留给天意抉择。 如果武牡丹就此病死,那也是天意如此,该她留下为先王陪葬。 如果她命不该绝,那就看郭元振有多大能耐了…… —— 身为医者,牡丹救过不少人,可这一次却救不了自己的命了。 这些年,她专注千金妇科,对于肺胀之症研究不多,何况她的身体,在上次七星续命之后,就已经垮掉,哪里还经得起此番折腾。 太后送来的药没用,郭元振之前留下的那些药物,也都尝试过了,可是药效缓慢,远不及这病情发展的速度。 牡丹只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失去了呼吸功能,自己快要被憋死了…… 无法呼吸之时,她甚至想要放弃,一了百了。 可不知为何,这口气就是断不了。 也许是三郎的不离不弃,在她憋气严重之时一直帮她渡气续命,牡丹就这么艰难的熬过了两天两夜…… 短短两日功夫,却如同漫长的两年,看着牡丹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三郎越来越慌。 他坐立难安,除了照顾牡丹,就是去鹿园门前张望——算算日子,郭元振也该到了,怎么会迟了? 原来,早在三郎被太后释放的时候,他就派了两名心腹,让他们偷偷潜回安西四镇,给郭元振带去消息,让他速速前来,伺机营救。 眼下,他是不能离开牡丹的, 一切就靠郭将军的筹划了。 这也是三郎唯一的希望。 —— 就在牡丹病倒第三日的清晨,郭元振终于到了。 郭元振此行并没有带来多少兵士,随行兵将仅有二三十人。不过,这其中却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裴伷先。 原来,郭元振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裴府裴伷先商议嫁妆一事,对于妹妹要把嫁妆转赠金城公主的意愿,裴伷先果然全数赞同。 就在郭元振准备告别出发之际,竟听到牡丹和三郎险些遇险的消息。 这一下,不但郭元振急了,裴伷先也坐不住了。 谁能想到,赤都松赞遇刺一事过了那么久,吐蕃竟然还会秋后算账? 尤其听到牡丹竟然病倒,太后有意将她扣留的时候,裴伷先坚持要和郭元振一同前往。 一个是郡王,一个是郡主,都是多年的好友至亲,这两人一个也不能出事——郭元振原本准备多带些兵马前去营救,后来一想又觉不妥。 既然太后已经将他们二人放了出来,就说明事情远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郭元振和赤玛伦打了多年交道,他很清楚太后的性情,那是一个眼光高远,心胸宽广的奇女子。 唐蕃和亲是她多年夙愿,眼下两国联姻刚刚实现,想必她不会因为之前的仇怨坏了和平大计。 所以,他若带兵前往反而会搞得剑拔弩张,权衡过后,郭元振还是决定靠自己这张嘴皮子去营救牡丹和三郎。 至于裴伷先,他不关心什么和平大业,更关心妹妹的身体。 在那高寒之地,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裴伷先知道妹妹之前在上阳宫死里逃生之后,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所以他当即赶去于阗,请了远近闻名的郎中带上,以防万一。 也因为请这名郎中,耽误了时日,几人紧赶慢赶,片刻不停,这才到了逻娑城。 孤守无依的李三郎终于迎来了依靠。 —— 到了逻娑之后,郭元振前往红山宫觐见太后和赞普,裴伷先则带着其它人直奔鹿园。 看到金城公主和三郎,裴伷先甚至来不及寒暄,直接带着郎中去给妹妹诊治。 一番诊探之后,郎中确定牡丹中的就是冷瘴之毒,如今已经侵入肺腑。 冷瘴之毒素来凶险无比,只是牡丹这情况似乎又与别人不同,按照她的病症,从咳出血沫出来,还能熬上三天不死,吊着这口气,实在是奇迹。 老郎中行医多年,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 在他看来,这丹阳郡主的身体虽看似柔弱,但似乎又有一丝不太寻常的脉力,丝丝袅袅,不绝于缕。 此等情况,只能说人各有异,命不该绝。 “裴公不必过于忧心,令妹既然熬过了最为凶险的三天,接下来问题应该也不大。” “可是她迟迟不见好转,已经昏睡三日了,还会时而憋闷的喘不过气起来……” 三郎在一旁焦急的问着。 “清理冷瘴之毒,本就是个缓慢的过程,只要这口气还能吊得住,坚持服药,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老郎中说着,抬头看了看四周。 “不过,这等高寒之地,就是常人也不能久住,郡主若能及早离开,或许病会好的更快一些。” 裴伷先和李三郎一听,更加坚定了带走牡丹的决心。 一切,就看郭元振的了。 第728章 子虚乌有,以讹传讹 此时,红山宫里,郭元振正凭一己之力和太后赤玛伦周旋抗衡。 打了多年交道,赤玛伦对郭元振还是很欣赏的,因为大多时候两人政见相合,虽说是对手,却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当年丹阳郡主和亲一事,还是郭元振一力操持,所以太后也没有瞒他,直接说了尚赞将军拘禁二人的理由——那就是怀疑当年先王遇刺一事,与那薛林远和武牡丹有关。 对于当年之事,郭元振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淡定的岔开了话题。 “太后提到先王,倒让末将心生感怀。先王骁勇善战,雄才伟略,内强皇权,外征四夷,实乃一代雄主。” 郭元振先是拍了一番马屁,之后话风一转。 “只是先王血气方刚、崇军尚武,难免四面树敌。当年,除了大唐与贵国和亲在即,不管大食、回鹘还是南诏,都是吐蕃的劲敌。当年先帝军中遇刺一事,如今已经无从查证。” 郭元振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 他的话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不承认赤都松赞遇刺一事和大唐有关。 不过,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太后争辩太多,毕竟自己还是心虚的。 所以,不等太后开口反驳,郭元振再度拍起了马屁。 这一次,是拍给太后的。 “先帝之殇,万民悲怆。然先帝虽崩于军中,却为吐蕃奠定了稳固的基业,如今太后息兵养民,轻徭薄赋,使得国泰民安,政绩斐然。” 郭元振说着,不知不觉转入正题。 “眼下赞普虽然年幼,在太后的抚育教养下,已有一代雄主之风范。唐蕃两国联姻一事拖延多年,如今终于实现,两国和亲和睦,边疆止戈罢兵,这才是万民之福啊!” 郭元振提到了唐蕃和亲,提到了赞普年幼,不动声色的再次提醒太后,眼前和平局面的来之不易。 赤玛伦是何等人物,自然听的明明白白。 郭元振能言善辩,她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她早料到他断然不会承认刺杀一事。 其实对于当年儿子遇刺一事,她已不准备追究太深,否则也不会轻易放了临淄王。 但是她也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那就是留下武牡丹——对于儿子的死,总要有人有个交代。 “郭将军所言极是,唐蕃联姻来之不易。此番更是多亏临淄王亲自护送,为表感谢,本宫也会专程遣使护送郡王返回唐廷。至于丹阳郡主……” “金城公主年幼体弱,身边自然少不了得力之人,就劳烦丹阳郡主留在鹿园,侍奉左右。” 赤玛伦说到这里,看着郭元振笑了笑。 “丹阳郡主才貌双全,本宫也十分欣赏,当年她身为和亲郡主,未能嫁入吐蕃,如今留下也是缘分使然。” 郭元振一听,明白太后是铁了心要留下武牡丹。 看来太后心里还是认定了林远为牡丹刺杀赤都松赞——也难怪,这本就是事实,虽然他死也不能承认。 既然从两国邦交的大层面上,已经无法解决这个难题。郭元振准备改变策略,八卦一番——打政治牌行不通,那就打感情牌。 太后年纪大了,愈发慈悲宽容,或许这条路能行得通。 “听太后说到当年和亲一事,我这里带来了一份礼单,还请太后过目。” 郭元振说着,掏出了一份礼单,呈给赤玛伦。 “这是当年裴府为郡主准备的嫁妆,足有万数之多,且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如今郡主虽无缘王室,却要末将把这些嫁妆悉数送来,以表她的一番心意。因为来时匆忙,这数十车嫁妆还在路上,应该明日即可运到。” “这……这是何意?” 赤玛伦有些疑惑,仔细打量着礼单。 裴伷先果然是西域巨贾首富,给妹妹的嫁妆竟然如此贵重…… “之所以让太后提前看这清单,是想让太后看到他们的心意。当初裴家是真心实意的嫁女,郡主也是真心实意的和亲,如今郡主更是心怀坦荡,才会无所疑惧的踏入吐蕃,殊料却遭人猜忌,受人囚禁……” 说到这里,郭元振也有所动情。 “当年和亲一事无疾而终,丹阳郡主也是备受其扰,以至蹉跎青春,至今未婚。想必太后已经看出,如今她和临淄王情投意合,至于那薛林远之事,纯熟子虚乌有,以讹传讹。” “哦?郭将军何出此言?” “如果薛林远真的对丹阳郡主有情有义,敢因一己私情谋刺先王,以阻和亲,那这些年来何不娶她为妻,如今又怎会成了相王的驸马?” “郭将军的意思是,丹阳郡主是受人陷害?” 看着赤玛伦已逐渐沉浸其中,郭元振并没有急于下结论。 “想必丹阳郡主的身世,太后也有了解。实不相瞒,因为罪臣之女的身份,又因为和亲无疾而终,郡主如今备受排挤,成了太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到这里,郭元振又将话锋一转。 “如今的丹阳郡主无依无靠,也只有西域的兄长还会疼惜她。此番听闻郡主病重,裴公悲痛欲绝,只想再见妹妹一面……” 郭元振的话,果然感动了赤玛伦。 终究,对于牡丹,她一直是心存喜欢的。 如今的武牡丹只剩半条命了,留在吐蕃怕是凶多吉少——如果她离开之后,能起死回生,那也是天意如此;如果不能,也算回归故土,落叶归根,能和家人见上一面。 何况,既然大度不予追究,干脆全部放离,免得被有心人利用。毕竟,除了那蛮横无理的突厥,哪国有囚禁和亲使者的前例? 想到这里,太后松口了。 “郭将军,不是本宫硬要留她,而是依照大唐皇帝的旨意,这丹阳郡主既是送嫁之人,也是陪嫁之人,照例是该留下陪着公主的。” 赤玛伦说着,摆了摆手。 “罢了,如今她的去留,就依了金城公主。公主若有意留她,那就留在鹿园;公主若不需陪伴,那就放她回家。” 第729章 全身而退,转危为安 在郭元振的努力下,赤玛伦松了口,将丹阳郡主的去留权交给了金城公主。 这一下, 轮到李奴奴为难了。 其实奴奴原本是有些私心的,她清楚武牡丹的能力,也相信她的为人,所以想把牡丹留在身边扶持自己,在这异国他乡的王室站稳脚步。 何况,当初离开长安之时,安乐公主就有交代,让她将武牡丹留在吐蕃,最好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可是,现在她不忍心了。 且不说这冷瘴之毒是否传染,隆基哥哥对牡丹姐姐的情意她都看在眼里,又怎舍得就此将他们分开? 再说,今日牡丹姐姐的兄长过来,那种家人的亲情关切也让奴奴十分动容。 她自小就被父亲送入宫中,虽然锦衣玉食,华屋丽服,却从来不曾堂前嬉闹,膝下撒娇,也没有感受过亲情和牵挂,如今又和亲远嫁, 此后都是孤身一人了。 而牡丹姐姐还有兄长,还有亲人,这些年她受了太多的苦,如今终于得以逃离长安,应该和她的家人待在一处。 想到这里,金城公主决定成全牡丹。 当然,为了照顾吐蕃王室的颜面,奴奴没有明目张胆的私放牡丹,她只说丹阳郡主中了冷瘴之毒,留在鹿园怕是会有传染,先请她回西域养病。 反正那西域和吐蕃相距不远,日后待她病好痊愈,每年过来陪侍一些日子就好。 可以说,金城公主给了牡丹最好的安排。 这样一来, 牡丹既能逃离吐蕃,又不会被长安召回,既给了吐蕃王室的面子,也没有违逆安乐公主的意思。 对于金城公主的处置,太后赤玛伦十分赞赏。 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思虑周全,果然是来自长安城的大唐公主,日后定人能成一番气候。 虽说大唐远在千里,赤玛伦从未去过,但这些年她见到的大唐人物个个不凡,从郭元振、临淄王,到武牡丹、李奴奴,足以窥见大唐皇族的风采。 对于这样的对手和朋友,她也乐于成全。 就这样,在太后赤玛伦的有意成全下,三郎和牡丹得以全身而退。 —— 说也奇怪,从鹿园出发的时候,牡丹还是昏睡不醒,气息微弱,但自从离开了逻娑城,她的情况却慢慢开始好转。 许是离开了高原之地,氧气慢慢充足;许是老郎中的医术,还有三郎的照顾起了作用——经过一路颠簸,在他们终于回到裴府的时候,牡丹已经转危为安了。 裴伷先大喜过望,送别老郎中的时候,拿出重金酬谢,郎中却辞之不受。 “裴公不必如此重礼,此番令妹命不该绝,是她自己的造化。不过……” 看老郎中神色忧虑,欲言又止,裴伷先心中一沉。 “不过什么?老先生有话请讲……” “令妹思虑过重,脉象诡奇,身体很是虚弱,日后要注意将息,否则怕不是长命之人……” 老郎中说罢,拱手告辞,乘车离开。 留下裴伷先伫立门外,黯然伤神。 他早就听说,妹妹之前病危,曾以七星续命,看来那次耗费了太多元气。 裴伷先转头看向府内,此时,三郎正高兴的围着牡丹忙前忙后,丝毫不知他的忧虑…… —— 经历这场劫难,牡丹和三郎已经亲密无间了;而他们的情意,郭元振和裴伷先也都看在了眼里。 说起来,李三郎已经是西域裴府的常客了,对于二人,众人都是祝福的态度。 嫂嫂早早的给牡丹的闺房收拾了处理,还就近布置好了客房,专门供三郎居住。 郭元振很久不曾在裴府做客,也一并住了下来,想要好好的和裴公、三郎把酒畅谈。 不过,眼下三郎哪里有功夫去陪他喝酒, 因为牡丹还很虚弱,他一心照顾牡丹,几乎时时刻刻都守在牡丹的闺房里。 对三郎而言,牡丹病好了,他自然比谁都开心,但也隐约有那么一点点小失落——因为牡丹再也不用他渡气续命了…… 第730章 不施粉黛,自秀云间 夜风清凉,花香醉人,夏夜的蝉鸣格外清晰——在西域,眼下正是最美的时节。 廊架下吊着的秋千原是牡丹最喜欢玩的,因为这几年久无人坐,已经爬满了葡萄藤。 眼下葡萄刚刚花落坐果,一串串青翠欲滴的果子透着一丝酸涩的气息,让人憧憬着它的成熟和甜蜜…… 秋千一侧横着软塌,几案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和蜜饯,牡丹正斜卧在软塌之上,一边吃着蜜饯,一边看着三郎煎茶。 “三郎,你别忙了,快去前面花厅,郭将军和阿兄都在等你呢。 ” “不去,那酒有什么喝的,还是茶香。” 三郎说着,端起一杯新沏的茶,作势要递给牡丹。 牡丹伸手去接,三郎却收了手,趁机挤到了她的身边。 “牡丹,你躺着别动,这茶有些烫,还是我来喂你。” 牡丹一听,惊得嘴里的蜜饯一下滑进了喉咙,差点没噎着,连着咳嗽了几声。 三郎一看,赶紧一手揽着牡丹的腰,一手把茶递到牡丹嘴边。 “慢点,快喝些茶……” 三郎的亲昵,让牡丹臊的面皮发烫,一口水没喝完,又被呛了一下。 这一下,她直咳得满面通红…… “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三郎赶紧放下茶杯,贴心的帮牡丹拍背。 “好些没?是不是又喘不过气了,要不……我来帮你渡气……” 三郎说着就贴了上来,牡丹又羞又臊,赶紧扭过头去,使劲推开了他。 “三郎,别闹了,你快些去花厅,大家都等着你呢!” “不去,我要在这里照顾你。你看你,咳这一阵,又出汗了……” 三郎说着,又拿起锦帕,要帮牡丹擦拭额头的汗滴。 “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用你照顾,再照顾才要了我的命了。” 牡丹别过头去,如瀑的长发倾斜下来,遮住了她半张羞红的脸。 如今牡丹的病已好了大半,不施粉黛,自秀云间,一袭轻薄的素衣更衬得她如清水芙蓉,加上脸上娇羞的神色,让李三郎越看越喜欢,他不由伸出手去,撩起牡丹脸边的长发。 “怕什么,之前你病着的时候, 都是我照顾你的……你不会都忘了?” 三郎说着,目光灼灼的看着牡丹,眼睛里都是情意缠绵。 之前他帮牡丹渡气的时候,牡丹都是昏昏沉沉,难道她真的都忘记了? 牡丹被三郎盯得发慌,只能低下头不予回应。 其实三郎帮她渡气,她迷迷糊糊中是知道的,也因为如此,眼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了…… 就在这时,廊亭尽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哎哟,还是这里的茶香,老远我都闻到了。” 原来是嫂嫂,只见她抱着一个大的包袱,风风火火的赶来了。 一看牡丹和三郎一同坐在软榻上,还有二人那面红耳赤的样子,嫂嫂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哎呀,竟 是我来的不巧,要不你们先喝茶?” 嫂嫂说着作势要走,牡丹赶紧叫住了她。 “嫂嫂!嫂嫂抱的什么?” “哦,给你看看。” 嫂嫂这才转身过来,将包袱放在几案上,打开来,原来是牡丹的嫁衣。 “牡丹,前几日,依照你的意思,府里留存的那些嫁妆都送去吐蕃了,只留下这嫁衣……我想着这是月娘是亲手给你缝制的, 也是你的尺寸,给了别人也不合适,就自作主张的给你留下了。” 嫂嫂说着,抖开了包袱,顿时,流光溢彩的嫁衣呈现眼前,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看这嫁衣多美啊,搁置了几年,却依旧如新,只是一直放着不见天日,真是可惜了……” 三郎一看,也凑了过来,细细欣赏。 “好美的嫁衣,说起来,我那里也有一件,合这件倒是十分匹配呢!” “哦,你怎么会有?”牡丹有些奇怪。 “当年李裹儿出嫁,你好心送给她的雀金裘,被她丢了出去,我正好碰上,就给收起来了。” 嫂嫂一听,抚掌大笑。 “是吗?那可真是太巧了,我早就听月娘说过,这两件嫁衣本是一套,雀金裘是为了抵御风雪,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一直没能见到,没想到竟在王爷的手里。看来你们二人还真是缘分啊!” 嫂嫂说着,把嫁衣又包了起来,一股脑塞给了三郎。 “喏,这件也给王爷收着,想必很快就能排上用场了。” 嫂嫂本就热情大方,说话也不忌讳,三郎闻言,喜笑颜开,倒是把牡丹羞的说不出话来。 “嫂嫂,你就别再拿我打趣了……” 眼看牡丹羞红了脸,嫂嫂这才打住,起身准备离开。 “好了好了,难得几个孩子睡了,不来闹腾你们,我也不在这里聒噪了, 白白的讨人嫌。” “嫂嫂再坐会儿……” 三郎也跟着牡丹叫起了嫂嫂。 这个称呼把嫂嫂吓了一跳,遂又抿嘴笑了起来。 “哎哟,王爷,这声称呼我可不敢当,不过日后有你叫的。哈哈,你们接着喝茶,前厅还在吃酒呢,我得去招呼着。” 嫂嫂一阵风似的又走了,留下三郎抱着嫁衣,痴痴的看着牡丹。 “牡丹,好想看你穿上嫁衣的样子。” “有什么好看的,病了这么久,我成丑八怪了?” “哪有,除了瘦了一些,竟是越来越美了,就是这脸上的疤……” 三郎说着伸出手去,故作严肃的抚摸着牡丹的脸。 “这疤怎么了?” 牡丹有些奇怪。 她脸上的伤疤其实早就痊愈了,只是之前为了迷惑李裹儿, 她几乎每日都会化上疤痕,时日久了,纵使不化妆,看起来也总有浅浅的一道。 难道如今病这一场,伤疤还能加深不成? 三郎看牡丹担忧的神色,忍不住笑了,他是故意逗牡丹的。 “只是这疤……竟然消失无踪了!如今光洁如玉,面似芙蓉,倒比之前更美了。” 牡丹一听,知道三郎又在逗她了。 看他这个虎视眈眈的样子,若不是自己还在病中,真的要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了…… 第731章 迫不及待,功败垂成 自从被三郎渡气救命之后,牡丹已经拿三郎没办法了。 虽然当时她实在昏迷之中,但两人已经有了那样的亲密接触,如今她很难让三郎再保持距离了。 可牡丹又觉得,不能任由三郎这么胡闹下去。 终究他要回到长安,去担负他应有的使命。 想到这里,牡丹轻轻打掉了三郎的手,正色道。 “好了,你也没喝酒,怎么竟像醉了。我看你再在这里待下去,怕是要疯魔了……” “所以啊,牡丹,等你病好了,穿上这嫁衣,跟我一起回长安!” 三郎笑着,满眼期待。 “我才不回去,好容易逃出来了,要回也是你自己回。” 牡丹一听到长安,就有些头痛。 “你若不回,那我也不回了,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成婚了。我跟着郭将军谋个一官半职;或者跟着裴公打理商铺,你看如何?” “开什么玩笑?我可以留下,你是必须要回长安的……” 牡丹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病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长安那边如今什么情况了…… 与此同时,三郎也想起了长安。 虽然他确实很想和牡丹长相厮守,但留在西域确实只是玩笑话——身为李唐皇孙,他太知道自己肩头的责任。 此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或许太子还在等他回去共谋大业。 之前因为吐蕃遇险,牡丹病危,他丝毫没有心情去考虑太子一事,但如今离开长安这么久,也确实该回去了。 其实三郎的心里,也是十分矛盾。 在他看来,经过这番生死劫难,牡丹已经是他的人了,只差一纸婚书,就可以将牡丹娶进王府。 可是,他又不得不考虑牡丹的处境。 李裹儿一直将牡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将黑手都伸到了吐蕃,如果现在又将牡丹带回长安,那李裹儿不一定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她。 所以,让牡丹暂时留在西域也好,等他和太子大功告成,扳倒了韦后母女,到时候再接回牡丹,才是真的功德圆满。 想到这里,三郎叹了口气。 “既如此,你在这里养病也好,那我先回长安?” 牡丹一听三郎真要回去,忽然又急了。 她这次费尽心思将三郎带出来,就是为了让他远离太子政变的祸端,如今长安那边的消息还未传来,就这么让三郎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三郎,要不……你还是再等等。” “怎么,你舍不得我?” 三郎一听牡丹不让他走,心中顿时充满了甜蜜。 “不是,你这刚到西域,也该去碎叶城去看看,怎么能说走就走……” 牡丹也不好明说,只是胡乱的找着理由,但是被三郎一眼看穿。 “还嘴硬,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嘛。好,只要你说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你留我多久,我就住多久。好不好?” 看三郎不管不顾的说着,兀自沉浸在甜蜜里,牡丹也不忍心再说什么。 好,如今三郎说什么都好,只要在长安那边有消息之前,他不回去就行了。 不过,三郎这么炙热的表达,让牡丹也受不住,她赶紧岔开话题。 “对了,三郎,把这嫁衣先放回房里,丢在这里挺碍眼的。” “怎么碍眼了,多美的嫁衣啊,牡丹你穿上给我看看,我都等不及了。” “还是收起来,怕是穿不上了,这几番大病折腾下来,我比之前瘦了不少。” “是吗?让我看看。” 三郎闻言,心疼的伸出胳膊,一把揽住了牡丹的腰肢。 “确实瘦了许多,以后回了王府,我一定要把你养的胖胖的才好。” “哎呀,你快松开,有人来了……” 牡丹本是唬三郎的,没想到话音刚落,廊亭尽头还真传来了一阵声音。 “三郎,三郎!” 三郎这才松开了手,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郭元振和裴伷先两人来了。 他以为两人又来唤他去吃酒,没想到等他们走近前来,才发现两人神色严肃,看起来忧心忡忡。 三郎吓了一跳,还以为吐蕃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 “你们这是怎么了?” “三郎,长安那边来人了……” 裴伷先说着,看了看坐在软塌上的牡丹,欲言又止。妹妹的病尚未痊愈,他不想她再跟着操心。 “三郎,可否去前厅说话?” 三郎正在迟疑,牡丹说话了。 “阿兄,是不是宫里出什么事了?就在这里说,我也想听听。” 听牡丹这么说,郭元振率先坐了下来。 “裴公,干脆就在这里说!郡主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还有什么可瞒着她的。” “也好,反正酒也喝饱了,该喝些茶了!” 裴伷先一看,也就坐了下来,拿起茶具开始烹茶。 看两人这幅神态,牡丹已经猜出了八九不离十——她知道,一定是太子兵变的消息传来了。 终于,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消息。 只是不知,有了林远的谋划和参与,这兵变的结果是什么? 总不会太子兵变成功?长安城已经改天换地了? 想到这里,牡丹突然有些莫名紧张,而三郎更是被他们这架势弄得无比好奇。 他隐约也猜到了,长安城里一定是有大事发生,可是会是什么事呢? 难不成李重俊没有等他回去,就自行发动兵变了? 那到底是成了,还是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俩倒是说啊,我都快急死了。” “说来话长,就在前几日,太子李重俊起兵了!” “成了?” 对于这个消息,三郎并不十分意外,他只是急于知道结果。 郭元振苦笑了一下,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却没有回答。 “败了?”牡丹也迫不及待的问道。 郭元振闻言,诧异的看了看牡丹,这才点了点头。 “嗯,太子起兵,功败垂成啊!” 牡丹闻言,竟然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还好,历史并没有被林远改变。 她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不过, 三郎却是怅然若失。 怎么会失败呢?他有些想不明白。 第732章 经验之谈,金玉良言 其实对于太子的失败,郭元振和裴伷先是有些遗憾的。 韦后专权,武氏复振——对于当今皇帝李显的表现,大臣们的失望情绪早已蔓延朝野。 郭元振就是其中一员。 虽然他也支持李唐复兴,可李显这个皇帝实在让人无从恭维,他甚至开始怀念武后,那个知人善任的女帝…… 没想到,就在韦后母女将朝堂搅的乌烟瘴气之时,太子李重俊发动了兵变。 如果太子此番能铲除武氏和韦后,一扫外戚专权之风,倒是能给李唐王朝带来一些新气象,所以郭元振对于太子起兵隐约是有些期待的。 只可惜,他失望了。 至于裴伷先,那就更不用说了。 当年神龙政变,自己的妹妹姝月奉了太平公主和相王的指示,只身犯险,侍奉御前,明明是有拥立之功的,可那李显登基之后,竟然公报私仇,把妹妹打入大牢…… 而且,李唐复兴、大赦天下的时候,武周一朝的几乎所有冤案全都平反,独独不赦裴家——这对裴家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去了一个狠辣的武则天,来了一个昏庸的李显——看来裴家的冤案想要昭雪,怕是遥遥无期了。 这两年,裴伷先一直憋着一口气,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时时关注着长安城的动静。 天地有正气,人间有正道——在裴伷先的心里,李显这个皇帝早晚是要出事的,而韦后母女也猖狂不了多久。 果然,太子起兵了。 只是这李重俊终究是李显的儿子,才能有限,成事不足,着实让人叹息。 —— 因为长安城远在千里,即便裴家门客遍地,消息传递过来也需日功夫。而且郭元振和裴伷先又因来往吐蕃,耽误了一袭时日,此时距太子兵变已经过去七日有余。 两人原本正在花厅喝酒,一得到消息,就赶紧跑来告诉李三郎。 没想到,三郎和牡丹对于太子起兵似乎并不意外。 看着二人处变不惊的神色,郭元振有些奇怪。 “怎么?你二人可是提前知道了什么?” 不等牡丹和三郎回答,一旁的裴伷先开口了。 “郭将军,这话可不能乱讲,他二人离开长安已经半年有余,怎会和此事有关呢?听说现如今皇后正在满朝的纠察太子同党,咱们说话务必小心啊!” 兄长的话,让牡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才缓缓解释。 “其实我和三郎与那太子并没什么交往,只是看到安乐公主对太子毫无尊敬,肆意凌辱,太子年轻气盛的,哪能受的了,所以太子起兵也不奇怪。” “这么说来,倒也有理,太子终究是年轻气盛,筹谋不足,这才功败垂成啊!” 郭元振叹了口气。 “是啊,刚才我和郭将军聊起,太子此番起兵,更像是一场大规模仇杀,哪有一丝帝王的谋略可言…… “哦,此话怎讲?” 三郎失落之余,对此次兵变充满了困惑,他很想知道,太子究竟为何失败…… 看三郎询问,郭元振来了精神,头头是道的和大家分析了起来。 “在我看来,太子兵败原因有三。一是目标不明,所谓擒贼先擒王,太子举兵,没有第一时间去皇宫夺权,倒是舍近求远跑到城南去杀武三思,这一来一回,耽搁了时间,惊动了宫里,也就失去了先机和胜算,实在是愚蠢至极!” “说起来那武三思早该杀了,当年神龙政变,就该杀了他,肃清武族势力,竟然还让武氏死灰复燃,继续祸乱朝纲……” “裴公,这你就不懂了,梁王是该杀,但也看什么时候杀。如果太子先取得皇权,就可以正大光明的铲除任何反贼,也不用担心被秋后算账……” “或许,太子此番举兵本意不是造反,只是为了清除逆臣? “那就更幼稚了!从他举兵那一刻起,不管有没有谋反篡位的想法,实质上已经构成了谋反,绝无退路可言。” 看着郭元振和裴伷先为此争执了起来,三郎迫不及待的打断了他们。 “郭将军,那其二呢?” “其二,那就是策略有误,没有提前控制玄武门。” “玄武门?” “所谓得玄武门者得天下,那玄武门是北衙禁军的驻屯重地,历来都是政变者的必争之地。只要控制了玄武门,就控制了整个皇宫的安防禁卫。可太子却不知所为,先去城南梁府,又从南门进宫,最终与皇帝对峙玄武门前,以致兵败身死……” 说到这里,郭元振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大唐立国不到百年,已经发生了数次兵变,或君臣反目,或手足相残,但纵观每次政变,玄武门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郭元振说着,看向了李三郎。 “三郎,五年前的神龙政变,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 “那次张柬之的谋划就十分周密,包括多年前太宗发动的玄武门之变……” 裴伷先听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李三郎,也忍不住感叹了起来。 “是啊,不管是洛阳的紫微宫,还是长安的太极宫,北宫门玄武门都是北衙禁军屯守重地。拿下玄武门,就意味着解决了宫中最精锐的防守力量,更不用说策动玄武门守军兵变,那形势即刻便翻转过来,必定万无一失。” 这两人看似闲聊,却句句都是经验之谈、金玉良言,李三郎听的十分认真,目光炯炯有神。 他不由的想起了那个雪夜的神龙政变,自己骑马经过玄武门的情形…… 关于禁军的重要性,牡丹早就提醒过他,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有意和禁军的将领们交好,有着不错的人缘。 原本,如果此番由他协助太子兵变,他是一定会将禁军策反的,没想到,太子没等到他回去就迫不及待了。 其实在三郎离开长安的时候,是给太子引荐过几位禁军首领的,看来太子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看三郎沉思不语,牡丹知道,他定然把这些话都听到了心里——也好,早晚有一日,这些经验是他都能用上的。 想到这里,牡丹主动帮他询问。 “郭将军,那第三呢?” “第三?那就是用人不当啊!此番协助他起兵的这几个将军,但凡有一人像张柬之那般深谋远虑,谋划布局,也不至于功亏一篑。” 牡丹闻言,心中一动,这才想起了林远…… 第733章 独木难支,分身无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远在牡丹心里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远了。 听到太子兵变的第一时间,牡丹只顾关心事情成败,倒是忘记了筹谋兵变的林远…… 直到郭元振说起太子用人不当,她才想起他来。 林远为太子兵变一事费尽心思,之前还一直想拉三郎下水,也不知道他此番有没有被牵连进去…… 想到这里,牡丹迫不及待的问道。 “郭将军,不知此番襄助太子起兵的都有谁?” “有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成王李千里和他的几个儿子们。哦,对了,还有独孤祎之等几位羽林将军。说起来,也都是忠勇可嘉的将军,可惜都是有勇无谋之辈,眼下都已被诛杀殆尽。” 牡丹一听,顿时放下心来,看来林远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也没有暴露。想来也是,他如此精明,又通晓历史,怎会直接参与,让让自己身陷险境…… 郭元振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来也怪,你说太子年轻莽撞也就罢了,那李多祚可是参与神龙政变的老将军了,此番竟也如此糊涂……” “要我说,太子也是独木难支,分身无术,才落得如此下场,想当初神龙政变,可是有相王助阵的。” 裴伷先说着,再次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三郎。 三郎还在失落中,一时没回过神来。 郭元振则痛惜的摇了摇头,“可惜啊,堂堂东宫太子,就这么一命呜呼,还被砍下头颅祭奠武三思父子……” 听到这里,三郎这才想到了什么,急切的问着。 “那韦后呢?安乐公主呢?难道都毫发无伤?” “是啊,毫发无伤。说来这安乐公主也是命大,那日正好住在宫中,没在城外的驸马府,这才逃过一劫。” 三郎闻言,失望的看了看牡丹。 那李裹儿因为想做皇太女,对太子百般凌辱,没想到太子竟然连她都没除去,这次政变实在是太失败了…… 相比三郎的失望,牡丹倒很是平淡。 她知道李裹儿本就命不该绝,这位安乐公主,以后还有她更重要的使命呢……倒是林远,也不知道他此番在政变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牡丹有心问问林远的近况,又不好说出口,只得拐弯抹角的问了起来。 “郭将军,此番太子兵变,除了这几位将军,没有牵连太多人?” “直接参与兵变的那些人都已经处决了,韦后还在纠察同党,至于会波及到谁,尚未可知啊!” 裴伷先看了一眼妹妹,知道她的心思是在林远身上,故意把话题扯了过去。 “旁人暂且不管,事发之时,不在长安城的自然不必忧心。此番除了你和三郎,听说那薛林远也不在长安……” “哦,林远不在长安,那他去了哪里?” “他……他当时护送八公主回了洛阳。” “回洛阳?盈盈怎么了?” 牡丹很是奇怪,她隐约觉得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长安城里怕是有了不小的变动。 看到牡丹如此关心,郭元振和裴伷先对视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因为在几人相见的时候是在吐蕃,牡丹又一直病重,所以林远和李盈盈定亲的消息,一直都瞒着她。 如今看来是瞒不住了。 “姝月,你还不知道,早在数月之前,那林远已经和盈盈公主定亲,如今他已是相王的女婿了。” 牡丹闻言,当即呆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倒是三郎有些奇怪,他在吐蕃之时只听到林远和盈盈定亲,却不知道二人去洛阳的事情。 “裴公,那他二人去洛阳,可是盈盈出了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自从二人定亲,安乐公主数次为难他们,相王为了保护公主,就让林远送她去了洛阳。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太子兵变了,也算他们有福,躲过一劫,要不以林远和梁王的关系,说不好还会受到株连。” 听闻盈盈没事,三郎放下心来。牡丹却是面色苍白,良久无言…… 裴伷先和郭元振对视一眼,知道他们该离开了。 眼下,或许只有三郎才能安慰牡丹了…… 第734章 尘埃落定,前尘旧梦 兄长和郭元振离开了,牡丹的脑子还是一片混乱——她是真的被林远的婚讯惊到了。 她想过林远会和李裹儿暗度陈仓,却没想到他会和盈盈定亲。 前有李仙蕙,后有李裹儿,如今出了李盈盈,这个林远,是和这些大唐公主纠缠不清了吗? 一时间,牡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三郎,这件事你早知道了?” “我也是才知道。这次吐蕃遇险,那尚赞原本是想用我换薛林远的,不过赤玛伦没有准许,毕竟林远如今身份尊贵,也是大唐驸马了。” 三郎苦笑一声,心里 也是五味杂陈。 对于薛林远这个妹婿,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我也奇怪,父亲并不喜欢林远,也知道他和你的旧事,怎么会同意二人的婚事呢?” “想必是盈盈同意。盈盈对林远有意,这个我倒是早就知道。” 牡丹说着叹了一口气。 她看得透盈盈的少女怀春,却看不懂林远的步步筹谋。 林远这步棋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真的是对盈盈动心了吗? 说起来,盈盈的姿容虽比不得李裹儿那般绝色,却也温柔娴雅,姿容颇佳,将来定是一位贤妻良配。 何况,身为李旦的女儿,三郎的妹妹,盈盈的未来不可限量,她将是继安乐公主之后最风光的公主了。 想到这里,牡丹似乎也明白了一些——男人的爱情,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取舍罢了。 看牡丹黯然神伤,三郎有些失落。 “牡丹,难道你心里还牵挂着林远吗?” “牵挂?是啊,毕竟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即便不是恋人,也是亲人。只是他对我而言,或许真的已经成了前尘旧梦。” 对于三郎,牡丹并无意隐瞒什么,只是这世间怕是没有人会明白,她和林远之间的爱恨纠葛。 牡丹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淡淡的放下茶杯,准备回房了。 “三郎,快去歇息!明日收拾一下行李,你也该回去了。” “什么?刚才还不让我回去,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 “太子一事尘埃落定,想必如今宫里一定乱作一团,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牡丹笑了笑,缓缓起身,回了闺房。 三郎怔怔的看着牡丹的身影,凉风一吹,他突然就想明白了这半年来发生的种种。 难怪当初马球大赛之时,金城公主选定他去送亲,定然是牡丹的主意。而送亲这一路上,牡丹都不紧不慢,之后又主动要在吐蕃停留,分明就是想要拖延时日。 况且牡丹刚才还说不让她回去,这听到太子兵变一事,就变了主意——很明显,牡丹是有意让他远离这场兵变,免受牵连…… 毕竟,如果自己真的参与了太子兵变,如今恐怕已经人头不保了。 看来牡丹一直是很在乎他的,默默的在背后筹谋这么多,都是为了保护他。 想到这里,三郎心中一阵暖意,他赶紧追了上去。 “牡丹,既然太子一事已过,那我就更不急着回去了,安心的待在这里陪你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回长安。” 牡丹闻言,无奈的扭头看了看三郎,也懒得再说什么。 “明日再说,今天真的累了,快去歇着。” 牡丹说着,坐在妆台之前,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对了,牡丹,刚才郭将军说起太子起兵一事,看你了然于胸的样子,是不是早就料到了太子此番会失败?”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梳子,怅然的梳着头发。 三郎一看更好奇了,他拿过牡丹的梳子,轻轻的帮她梳着头发。 “难怪他们都说你身上有些神奇之处,莫非你真的能预知未来?” 牡丹闻言,忍不住笑了。 “是啊,别忘了,我也是半个修道之人,当初跟周真人学过一些占卜之术。” 三郎一听,停下了梳子,深情的看着镜中的牡丹。 “那你能不能测出,我们的姻缘何时到来?” 牡丹怔了一怔,淡然一笑。 “我只测国运,不测姻缘。” “是吗?” “是,而且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在你的眼里看到了帝王欲。” 牡丹知道三郎陷在温柔乡太久,需要给他打一剂强心针了。 “三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以后宫中再也难有太平,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第735章 无中生有,以茶代酒 虽然三郎想在西域多留些日子,但是天不遂人愿——次日,长安那边又传来消息,相王和天平公主有麻烦了…… 原来,太子此番兵变虽未成功,却把韦后吓的够呛,侥幸逃命之后,她加强了皇权控制,甚至开始效仿武则天,清楚叛党余孽,迫害李唐家族。 所有和太子有过交往之人,一律被严加审问,于是,相王和太平公主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波及。 听说太平公主被怀疑,是因为薛崇简和太子李崇俊过从甚秘;而素来谨慎小心的相王李旦,此番则是受了三郎的牵连。 据说有人在太子的府内,搜出了三郎和太子同谋的信件。 三郎一听,顿时急了。 要知道,之前就算他和太子有所交往,也不过是私下给他引荐了几位禁军将军,远没有到具体谋划的地步,而这几位将军太子并没有启用。 至于信件之类的证据,更是无中生有,不知所以。 所以,三郎必须尽快赶回去,替父王洗清冤屈。 临走之时,三郎看着牡丹依依不舍,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要求牡丹跟他一起回去。 韦后母女丧心病狂,朝堂形势如此严峻,三郎自己尚不知此番吉凶,断然不能把牡丹带回长安,卷入风险…… —— 因为郭元振也该离开了,二人决定一起离开。 临行之时,葡萄藤下,牡丹以茶代酒,饯别三郎。 “三郎不必忧心,相信你和相王定能逢凶化吉。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养精蓄锐,以待时机。” “牡丹,你一定要等我,等我来接你。” “嗯,等你,等三郎大业有成的那一日,等我裴家的赦令传到西域的那一天,我就死而无憾了。” 牡丹笑着,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的话,让三郎有种隐约的不安。 虽然牡丹一直没有松口,但在三郎的心里,牡丹已经是他的女人,他们所缺的就是一场盛大的迎娶仪式。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是有种不确定感,似乎一别,就是永远。 “什么死而无憾,你一定要养好身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知道了。好了,三郎,郭将军在前厅等着了,快些走!” 看三郎磨磨唧唧,迟迟不愿离开,牡丹主动往前厅走去,三郎却追上来,从后背一把将她牢牢抱住。 “牡丹,牡丹……” 三郎的怀抱热切又温暖,牡丹丝毫挣脱不得。 “三郎,你怎么了……” 三郎没说话,只把头深深的埋进了牡丹的颈间,几滴温热的水滴淌过,牡丹知道,三郎流泪了。 一时间,她的心中也是柔肠百转,红了眼眶。 如果说牡丹之前一直在逃避拒绝,那么经过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生死相依,她的心也早就被三郎融化了。 在牡丹的心里,三郎不再仅仅是历史上那个盛世天子,风流帝王,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炽热真诚的男子。 “牡丹,记得吐蕃那夜你看到的星星,你答应过我的,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一定要等我。” 三郎在牡丹耳边轻声呢喃,再三交代,牡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转过身来,抬头看着三郎。 二十二岁的李三郎风华正茂,比牡丹高出一头,明明是个八尺高的汉子,眼下却是双目含泪,满眼的不舍和委屈。 牡丹拿出锦帕,踮起脚尖,给他擦去了眼泪。 “你啊,小时候受了多少苦,从来不哭,如今长大了, 怎么还哭了。” 三郎一把抓住牡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闻着。 “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 在这一瞬间,牡丹忽然有种冲动,跟着三郎离开,从此生死相随。 可此时,外面传来了兄长的声音。 “三郎,该走了!郭将军已经上马了……” 牡丹赶紧抽出手,低头帮三郎整理着腰间的蹀躞带,强忍着眼中的泪水。 “好了,快走!我就不送你了。” 牡丹说完,转身回了闺房。 “牡丹!” 三郎还想再追,裴伷先走了过来。 “三郎,今日天气不好,趁着天色还早,赶紧上路!” 三郎看了看裴伷先,又扭头看了看牡丹的闺房,拿起行囊,这才转身离开…… 裴伷先看了看三郎的身影,又转身看了看牡丹的闺房,轻轻叹息一声。 这些天,妹妹和三郎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说实话,他为妹妹高兴,因为她终于走出了林远的束缚,情感有了归属。 可是,他实在不愿意牡丹再去长安受苦。 只要李显在位一天,他们裴家的苦难就不会结束,何况还有安乐公主对牡丹百般刁难,所以他说什么也不会让牡丹再回去了。 至于三郎,如果真的对牡丹情深义重,相信他早晚会来接她的…… 第736章 凡心已动,再难入定 三郎离开之后,牡丹才发现,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大半。 多日的朝夕相处,牡丹已经习惯了三郎的陪伴,他这猛然一走,牡丹的心里还真有点空荡荡的。 这些年,兄长的商团越做越大,也越发忙碌,平日里大多时候都不在府中。 如今侄儿裴愿也长大成人了,他本想跟着父亲一同经商,但父亲裴伷先却不同意,而是将他送进署衙,捐了个不入品秩的流外官,做了掌管文书的小吏。 为此,牡丹也为侄儿感到惋惜。 要知道,侄儿裴愿乃裴门之后,又是她一手教导的,若论才华品性,他和朝堂那些俊才相比也毫不逊色,只是因为裴门含冤,才如此委屈。 因为唐典规定,刑家之子、工商之家,皆不得预于士。也就是说,罪人之子和商人之子都不能入仕,更别提科举考试。 所以,裴愿可谓仕途无望,但兄长坚持送他入官府,或许也是心中的一份执念。 毕竟,之前他们裴家可是享受“未冠推荫”、“以荫仕累迁”的荣宠。想当初,兄长裴伷先就是门荫入仕,年仅十一岁就任了太仆寺丞…… 或许在兄长的心里,他始终坚信,裴门有洗清冤屈、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所以,他对一对龙凤胎的教育也从不松懈,小小年纪就把他们送去了书院。 原本牡丹倒是能教导他们的,但如今牡丹身子虚弱,兄长心疼妹妹,不想她太过操劳,只让她专心养病。 所以,偌大的裴府里,除了侍奉的下人,也就只有牡丹和嫂嫂两个人了。 嫂嫂是个爱热闹的,平日里总也闲不住;牡丹偏爱清净,为了让牡丹好好休息,她也就少来打扰。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长夏时节,无所事事,这日午膳之后,牡丹就在闺房睡下了。 幽窗下卧,遇凉风暂至,竹摇清影,牡丹这一觉睡得深沉,直到被窗外的几只鸟儿唤醒。 一觉醒来,日影西斜,牡丹茫然的看着西天的云彩,一时恍然如梦。 日长睡起无情思,一种难言的寂寞和孤独袭来,牡丹有些莫名伤感。 她不想让这种情绪淹没自己,就披衣起身,来到窗前,铺开笔墨,想要写点什么。 苦爱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陆游的这首《午梦》,牡丹原本不太喜欢,还是前世读书时候做课题研究才记住的,但放在当下倒是合情合景。 说起修仙,她倒是好久没有打坐修身了。不过如今的牡丹很难精下心来,也许是凡心已动,再难入定。 她也不想勉强自己,放下笔墨,来到了廊亭的葡萄架下。 呆呆的站在廊下,任晚风吹佛着她的长发,牡丹呆呆的看着那一串串葡萄,才几日功夫,它们比之前就长大了不少。 这时,仆人已经在廊下摆好了软塌、茶具等物,她们知道,每日黄昏,牡丹都会在这里乘凉煮茶。 不过,今日的牡丹忽然没了心情。 眼下,银鍑内的水已经沸腾,牡丹却迟迟未动,只是看着那些翻滚的水花发呆。 记得三郎给她烹茶的时候,火候总是掌握的不对,茶都有些煮过了,但如今,她却有些思念那个味道了。 喝惯了三郎烹的浓茶,牡丹自己煮的茶倒显得有些索然无味,她煮了一壶,只喝了两盏,就放下了。 都说人走茶凉,到了她这里,人走了,茶也不香了…… 第737章 沉李浮瓜,枕书消夏 沉李浮瓜,枕书消夏。 牡丹倚在软塌之上,翻了一会儿书,随着西天落日渐渐坠下,她竟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妹妹,你这才睡醒,怎么又睡下了?” 一声关切的呼唤,把牡丹叫醒了,抬眼看去,是嫂嫂来了。 她坐在软塌一侧,关切的摸了摸牡丹的额头。 “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阿嫂,我没事。” “没事就好,来,时辰也不早了,我让灶房做了几样小菜,你先尝尝合不合胃口。” 嫂嫂说着,让下人收起茶具,端上了几碟饭菜。 牡丹扫了一眼,虽然那些饭菜很是精致,可她没什么胃口。 “阿嫂,以后不用专门给我开小灶了,我跟着大家一起吃饭就好,反正也没什么胃口,倒不如多睡上一会儿。” “没胃口怎么行,你这身子弱着呢,不能一味贪睡,可得好好补补。” “阿嫂,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觉补,我多睡些也好的。” “好什么好,自从三郎走后,你这些日子都是茶不思饭不想的,眼看着更瘦了,莫不是害了相思病?” “阿嫂,你又取笑我……” 牡丹嗔怪着,这才坐起身来。 她知道,自己要是不吃一些,嫂嫂不一定又要怎么取笑她了。 “这就对了,没胃口也得吃一些。三郎走的时候可给我交代了,一定要我好好照顾你,把你养的胖胖的呢。对了,我可看到,他把你的嫁衣偷偷带走了!” “是吗?我还说呢,那嫁衣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 “收到哪里?当然是三郎的心里啊!下一次,他怕是就拿着嫁衣、抬着花轿来接你了!” “阿嫂,你再拿我取笑,我就不吃了啊!” 看牡丹脸红了, 嫂嫂笑弯了腰。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不过说起这嫁衣啊,我倒想起了月娘,自从她走后,我就没有做过几件合心的衣裳了,整个碎叶城再也找不出她那样手巧的绣娘了!” 听阿嫂提到月娘,牡丹一下子来了兴趣。 “对了,阿嫂,月娘走后,你们有书信来往吗?” “听你阿兄说, 一开始倒是来过几封书信,不过如今时局动荡,政治也不清明,应该是躲起来了。” “哦,也不知道李白如今长多高了……” 牡丹叹了一声 ,有些惆怅。 说起来,月娘和李白是她在碎叶镇最为牵挂的人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想必如今的李白正在蜀中的名山雄关、大河大川里滋养他的浪漫诗情…… “妹妹,你还惦记着人家的儿子呢!要我说,倒不如自己生一个……” “阿嫂, 你又来了……” “好好好, 我不说了,你慢慢吃,我让下人把三郎住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 说不好他很快就会来接你了。” 阿嫂笑着,带着婢女去忙活了。 牡丹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她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侧卧塌上,牡丹抬头看着头顶的葡萄——只恐远归来,绿成荫、青梅如豆,牡丹知道三郎应该还会来西域,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那一日…… 身为医者,牡丹越来越觉察出自己身体的异样,至于为什么,病症在哪里,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仔细想来,或许和那七星续命有关。以后若有机会,该去拜访一下当初救她性命的僧一行大师…… 不过,牡丹对此也不是十分在意。 或许是常年修道让她早将生死看淡,或许是心中隐约期待着生气轮回,牡丹觉得,如今的每一日都是多活的时光。 她并不怕死,唯一的心愿就是——林远迷途知返,三郎顺利登基。 也不知道长安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第738章 清除异己,屈打成招 宁可错杀千人,不使一人漏网——此时的长安城里,正在经历一场排除异己的清剿行动。 太子李重俊的起兵匆匆而起,又匆匆而终,除了杀死了武三思父子,对韦后母女几乎没有任何撼动,倒是给了韦后一个绝佳的理由,借机培植势力,清除异己。 这世上从来不缺趋炎附势的谄媚之徒,不可一世的武三思倒下了,很快就有人顶替了他留下的空缺——那就是时任兵部尚书宗楚客。 此人本就依附于韦后,只是在梁王的压制下一直不得重用,如今武三思一死,他立马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 而这宗楚客向韦后献上的第一份大礼,就是帮韦后清除异己。 虽然直接参与兵变的那些将士们早已身首异处,被株连九族,但宗楚客并不满足,他将矛头对向了相王和太平公主。 因为宗楚客很清楚,这二人一直备受韦后忌惮。 相王虽然谦逊隐忍,但他在朝中颇有威望,而他的几个儿子更是生龙活虎,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尤其那个临淄王李隆基,更是不可小觑。 他们是李唐皇族的希望,也是韦后掌权路上的最大威胁。 至于太平公主,她富可敌国,收买人心,也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所以,趁着这次机会,宗楚客在韦后的暗示下冲锋陷阵,要拿相王和天平公主开刀,就算不能将之一举铲除,也要杀杀二人的威风,让他们把头低的更低,免得碍着韦后的路。 此番行动,得到安乐公主李裹儿的大力支持。 刚刚过去的那场兵变,至今还让李裹儿心惊肉跳,若非她那夜住在宫里,岂不是和驸马一起被乱刀砍死,身首异处了? 庆幸之余,李裹儿对那些叛党更是恨之入骨,连带着也恨上了相王和太平公主。 身为大唐第一公主,李裹儿早就嫉妒太平公主的财富和人望,而在太平公主促成了林远和李盈盈的婚事之后,她就更加嫉恨于心了。 至于相王一家,李裹儿更是恨之入骨。 之前,相王和三郎屡次救助武牡丹,和她作对;如今,相王的女儿又抢走了林远,让她难堪——李裹儿早就想除掉相王父子了。 只要解决掉这对兄妹,李唐皇族的势力就被连根拔除,以后谁还敢出言阻拦她做皇太女呢? 所以,李裹儿积极为母亲韦后献计献策,协同调查太子同党。 不过, 相王素来深居简出,行事谨慎,毫无破绽可抓;而李三郎早在年初就离开长安,也是无从下手。 没办法, 李裹儿只能把矛头对准太平公主。 这一查,自然就查到了薛崇简的身上。 薛崇简性情散漫,和李武两家的年轻一辈都有交往,而他和太子在某个阶段也走的很近。 虽然李裹儿没有查到薛崇简参与兵变的确切证据,但屈打成招之下,找一两个犯人提供些证词还是很简单的。 只要供出相王和太平公主是太子同党,就能免罪,甚至许官——安乐公主此话一出,犯人里很快就有人受刑不过,写下供词: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与太子李崇俊同谋,其中薛崇简就是传递消息的人…… 随着那个犯人被赦,也有一些犯人眼馋了。 于是,他们供出了越来越多的同谋,写下了越来越多的名字,而其中有一个名字让李裹儿大惊失色,那就是“薛林远”。 第739章 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因为自己诱供在先,所以安乐公主并不相信林远参与了兵变。 准确的说,她是不愿意相信。 她觉得这些犯人贪生怕死,为了揭发之功才胡乱指认,因为自从林远回了长安城,她从没见过他和太子有过私下往来。 不过,宰相宗楚客只顾讨好太后,没太揣摩公主的心思,他急于立功表现,不遗余力的刑讯逼供那些犯人,慢慢的还真审问出了一些东西。 虽然林远谋反没有确切证据,但他的行为确实是有些异常的,因为早在乾陵的时候,他就曾和太子密谈过。 而薛崇简是薛林远的兄弟,他与太子交往密切,未尝不是从中联络传信。 不过,李裹儿还是不愿意相信。 在她看来,当年林远主修乾陵,他和太子有过接触也不足为怪;而兵变之时,林远根本就不在长安,又怎么能把账算到他的头上…… 再者,林远和梁王关系素来亲密,根本没有投靠太子的理由。 不过,韦后倒是有些怀疑林远,毕竟如今的薛林远已经是相王李旦的女婿了…… 这个薛林远心机深沉,谁也看不透他到底怎么想的。 为此,韦后丝毫没有放松,她指使宗楚客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 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管它有的没的,真的假的,虚虚实实的凑在一处,就能达到自己排除异己的目的了。 李裹儿原本有心给林远开脱,但一想到林远如今已经是李盈盈的未婚夫,也就赌气不管了。 在她心里,也打着自己的盘算。 李裹儿想趁此机会,让母后和宗楚客把相王一家一网打尽,这样李盈盈也难逃一劫。 然后,在林远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再出面把他救出来,这样也就落下一个人情。 就这么着,林远和相王一家,甚至太平公主、薛崇简都被牵连在案了。 相王和太平公主身份贵重,没有确凿证据自然不能关押审讯,但林远和薛崇简却被暂时监禁了起来。 林远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竟然被牵连了进去。 不过,因为有李裹儿,林远倒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想必李裹儿定然不会杀他。 但是经此一事,林远基本相信了牡丹的话,历史真是不可改变的——就像冥冥中一只无形的大手掌管着一切,任他上蹿下跳,也跳不出它的掌心。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不出三年,李显将会暴毙,韦后母女将会身首异处,这天下就成了相王父子的江山了…… 想到这里,林远的立场又发生了一丝丝动摇。 其实他之前也曾有意靠拢相王和三郎,只是因为牡丹的缘故,这父子二人对他都颇有成见。 但如今情况又大不相同,身为盈盈的未婚夫婿,他也算半个相王府的人了。 所以,林远想趁此机会,给自己留条后路,向相王父子悄悄递上投名状。 而这一步的关键,就是先把三郎和相王拉进旋涡来。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先拉他们进来,再救他们出去,这么一来,他才有了和相王父子对话的资本。 第740章 野心勃勃,有机可乘 林远筹谋后路的时候,李三郎还在路上星夜兼程。 这一路,随着长安城的消息不断传来,李三郎的心绪也不断发生变化。 尤其当他得知薛林远都被囚禁了起来,三郎明白,这一次,韦后是动真格的了。 其实三郎早就知道韦后猜忌他们父子,所以父亲处处谨慎隐忍;而牡丹费尽心思的将他带离长安,也是为了让他远离这场祸端,没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 不过,三郎并不担心,韦后的猖狂反而更激发了他的斗志。 最开始听到太子兵败的时候,三郎甚至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参与,才使得太子兵败垂成,否则哪里还轮得着韦后母女在这里耀武扬威? 不过,如今三郎慢慢想开了。 既然有心反抗,又何苦为他人做嫁衣裳? 毕竟,牡丹要给裴家平反昭雪的心愿,怕是只有他才能给她实现。 此番西行送嫁,吐蕃遇险之后,三郎觉得自己和牡丹已经亲密无间,所以也愈发的意气风发、野心勃勃,前所未有的渴望成就帝业。 如果说之前那帝王之位确实离他还远,现在看来却越来越近了。 因为太子李重俊一死,接下来的太子人选就成了众人关心的问题;而韦后对皇权虎视眈眈,安乐公主又一心要做皇太女,接下来的朝堂怕是有的热闹了…… 对于韦后,李三郎从未真正放到眼里,在他看来,韦后空有野心,甚至连皇祖母的万分之一都不及;而胸无城府的安乐公主,那就更不用说了。 她们眼下如此猖狂,不过是仰仗着皇帝的宠爱,早晚有一日,这些都会烟消云散…… 不过,正因为她们二人的张狂和短视,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三郎才有机可乘。 因为“家天下”的政治结构,自古皇权就有一套家天下的办法——子承父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兄终弟及。 如今的皇权毕竟在李显一脉,李重俊死了,皇帝还有两个庶出的儿子,那就是长子李重福和幼子李重茂。 说起来,李重福才是李显的长子,是仅次于李重润的太子人选,不过因为他得罪了韦后,一直被韦后打压,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眼下李重福所在的均州距离长安近千里,而他名义上是均州刺史,却不领事、不视事,还有州官派出的密探日夜监视着他,实际上就是变相囚禁。这和当年他老爹被囚禁在房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境地。 不同的是,李重福没有一个惦记着他的皇帝母亲,会接他回长安做太子;反而有个恨他入骨的皇后母亲,想时刻置他于死地——也因为韦后对他的憎恨,李重福注定和太子一位无缘。 至于皇帝的幼子李重茂,如今年纪尚小,倒是有可能被韦后利用,将他立为太子,将来扶持为傀儡皇帝…… 不过, 有李裹儿那个醋坛子,只怕谁的太子之位都坐不稳…… 而这对三郎而言,却是巴不得的情势——毕竟皇帝年岁已高,太子一位空悬,韦后母女的野心,早晚会让她们自取灭亡,那么,三郎的机会就到了。 一路上,郭元振都在和三郎讨论着朝堂局势,从三郎的话语里,郭元振看出了他的野心。 因为这些年二人交往亲密,性情相投,郭元振十分看好这位文武双全的临淄王,心中认定了他定会有一番作为。 然而,光靠一腔热血是不成的。 韦后母女虽然政治才能有限,心肠却足够狠毒,且不顾影响,不按常理出牌,眼下,相王和三郎的危机如何度过,才是最为紧要的问题。 第741章 备受冷落,无所依傍 对于眼前的困局,三郎倒并不十分担心。 因为临行之前,牡丹对他有过交代,此番回去想要脱险,务必要拉着林远下水,只要安乐公主不舍得动林远,也就没办法动他们。 因为在这次太子兵变里,林远并不清白,而他如今又是盈盈的未婚女婿,和相王府总也脱不了干系。 即便安乐公主忍痛割爱,放弃了林远,相信以林远的智谋,也能带他们平安脱险。 至于如何拖住林远,薛崇简是关键。 那崇简虽和林远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他和三郎也是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相信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三郎对此深以为然,他相信牡丹的话,也相信她身上是有些神秘力量的。 牡丹说他们父子此番会遇难成祥,那就定然就安然无恙;牡丹说他有帝王之命,那他就一定能平定江山。 所以,三郎并不十分担心自己被诬谋反一事, 只是和郭元振聊起了林远。 因为郭元振在北庭都护府戍边的时候,曾与林远共事过,他对林远还是颇为欣赏的。 “三郎,其实抛开党争不说,薛林远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有用之才。” “有用之才?依我看,他是个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投机之徒。” 郭元振笑了,他知道因为武牡丹的缘故,三郎和林远如今已经势同水火。 “再怎么着,现在你们也是一家人了,该争取的力量还是要争取过来的。” 三郎闻言,看了看郭元振,没有说话。 的确,如今林远已经是他的未来妹婿……这个关系,还真让人头疼。 不管怎样,他这次回到长安,注定和林远要有一场交锋了。 他还真没想好,自己回到长安之后,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林远…… —— 不过,不等三郎想明白,林远已经派人来联系他了。 就在他和郭元振抵达凉州,停下修整的时候,有人偷偷送上了密信。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高力士。 原来,自从高力士和牡丹一起从洛阳回了长安,他虽在宫中当值,却备受冷落。 因为他和牡丹亲近的缘故,高力士在宫中并不受待见,好在他为人伶俐,面容清秀,又出身梁王府,所以韦后还是卖了武三思的面子,安排他在身边当差。 日常高力士主要负责韦后和梁王的交往和传信,同时负责一些出宫采买等事宜。 但自从太子兵变、梁王父子遇难之后,高力士就无所依傍了。 韦后很快有了新宠,梁王父子已经长眠地下,高力士在宫中似乎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 安乐公主看他也不顺眼,就打发他出宫,到全国各地给她寻访百鸟,搜集羽毛。 原来,早在春日里金城公主离京和亲的时候,李裹儿看到李奴奴身上穿的嫁衣,忽然就想到了之前牡丹送给她的那套雀金裘。 因为金城公主的嫁衣是牡丹特意着人做的,所以颇有那件雀金裘的神韵,看起来辉煌璀璨…… 李裹儿想到了自己略显寒酸的嫁衣,心中十分不忿,然后就心血来潮,找来尚衣局,给她们描述了雀金裘的样子,让她们务必做出一条比雀金裘还要美上千倍的裙裳。 于是,尚衣局想破了头,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用天下名鸟的羽毛为经,以金丝银线为经,织就一条百鸟裙…… 于是,李裹儿立志要搜罗天下名鸟,用它们最美丽的羽毛做一条最美丽的百鸟裙。 这个任务一开始下到了各地州府,但是他们献上的那些鸟儿根本不能满足李裹儿的要求。 此事从春天开始,到如今盛夏,已经持续半年,陆陆续续害死不少鸟儿的性命,岂止是百鸟,上万只鸟儿也有了。 原本,驸马武崇训此番突然遇难,大家以为公主会很伤心,没有心情再去折腾百鸟裙,没想到李裹儿反而更加关切百鸟裙的进度。 她开始督促各方,甚至派出心腹去全国各地亲自给她捕捉百鸟…… 高力士就是这么被安乐公主打发了出来。 不过临行之前,高力士留了个心眼,偷偷去见了被囚禁起来的林远…… 第742章 拥立之功,成就帝业 对于高力士而言,他这些年战战兢兢的在宫中当差,唯一结交下来的朋友,也就是林远、三郎和牡丹了。 说起来,高力士和林远的相识相交,要比三郎更深更早。 虽然这些年两人也是聚少离多,渐行渐远,但高力士对林远的感情,自与别人不同。 如果说牡丹是照进三郎生命里的一束光,那么林远则凝聚着高力士心中珍藏的童年过往。 只有在林远这里,他是高力士,更是冯元一;他是皇宫大内一个无依无靠的无根太监,更是岭南冯家那个富贵无忧的快乐少郎…… 因为只有林远真正经历了他的童年,见证了岭南冯家的没落,所以高力士在林远的身上,寄托着自己对童年的祭奠和回想。 看到林远,就像看到了那些往事,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亲人…… 而三郎与高力士年龄相仿,性情相投,他是高力士最为珍惜的朋友,也是高力士给自己选定的明主。 高力士很清楚自己的命运,身为宦官,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从入宫的那一刻起,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皇宫,永远都是侍奉人的命。 不过,身为 冯家后人,即便侍奉人,也要看侍奉谁。 之前高力士侍奉武瞾的时候,还是心甘情愿的, 因为女帝的能力、眼界和见识都让他敬佩不已。 但如今的帝后和安乐公主,实在让人大失所望。 高力士在宫中冷眼旁观,早就隐约瞧出了李显一脉的帝王气象短促,怕是坐不了太久的江山。 尤其李重俊兵变失败之后,这个朝堂已经彻底乱套了。 高力士必须给自己选定明主,而不管是牡丹之前的引导暗示,还是三郎自己的能力展现,都让高力士认准了临淄王——他要追随他,助他成就帝业。 在高力士看来,即便自己身为太监,不能封侯拜相,也不能给冯家祖宗丢脸。而且,在他心里还隐约有个希望,那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给家族平反。 毕竟,上官婉儿给上官仪平了反,薛林远给薛绍平了反,他们都做到了,他高力士也一定要做到。 想要给家族平反,首先要立下奇功,最好是拥立之功。 所以这些年,高力士对三郎、牡丹和林远的事都格外上心。 唯一遗憾的是,林远和牡丹姐姐越来越远了,和三郎也逐渐势同水火,这让他夹在中间十分为难。 或许是因为同样经历过太多绝望的缘故,高力士大约懂得林远的无奈和苦衷,他之所以投靠安乐公主也是迫于无奈罢了…… 好在,如今林远成了相王的女婿,他们几人的关系终于有机会修复和缓和了。 —— 其实这次太子兵变,林远也被牵连进去,高力士倒是没有想到,毕竟安乐公主那么在乎林远,怎么会真的忍心动他? 所以对于林远,高力士并不十分担心,反而担心即将归来的三郎。 虽然前些天三郎和牡丹去了西域,夺过了这场兵变风波,但眼下马上就要回来了,有可能三郎一入长安就会被关押起来,很难和外人接触。 为了给三郎通风报信,高力士决定趁着寻访百鸟的机会去找三郎,顺路带来了林远的嘱托。 第743章 心有灵犀,另有所图 依林远的意思,此番相王和太平公主想要平安脱险,只能绕过韦后,直接去找皇帝。 因为宗楚客搜集的那些谋反证据都是莫须有的,就连证人也是屈打成招,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韦后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没人去考证真相如何。 此番太子举兵,给皇帝李显的打击很大,他也更加宠信发妻韦后,眼下朝堂基本被韦后一党把控,任她胡作非为。 不过,终究李显才是皇帝,韦后之所以敢对相王和太平公主动手,背地里肯定有他的的默许和支持。 皇帝的心眼有多小,从张柬之等五王的悲惨下场中,文武百官早就见识过了。 没想到,如今轮到相王和太平公主了。 就连自己的亲兄妹都难逃算计,别说其他正直之士和忠贞老臣了…… 眼下, 那些老臣们虽然自保为上,三缄其口,内心却都积压了太多不平。 相王在朝中多年,太平公主更是深得人心,他们是不会白白看着二人被奸臣所害的…… 所以,林远让高力士给三郎带来了两个建议。 一是想办法联络那些老臣,比如御史中丞萧至忠、宋璟等人,让他们去找皇帝当面陈情,用民意去影响天心。 要知道,李显这个皇帝纵有千般不好,就一点可取之处,他还是很重感情的。 所以,这张感情牌应该对李显有点用。 毕竟,满朝文武的悠悠众口,还有天下百姓的眼睛,皇帝如想趁着太子谋反一事嗜兄杀妹,还是要顾忌一二的。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皇帝或许对自己的兄妹有些感情,有些顾虑,但目光短浅的安乐公主和韦后却没有,所以她们定然会跳出来阻止。 这个时候,就要用上第二条建议——让三郎牢牢咬住林远。 如果非要判定相王和公主谋反,那么林远身为相王女婿、公主之子势必受到牵连,只要三郎死死咬住他,林远就没了独善其身的可能。 这个时候,李裹儿应该不会看着林远白白送死,只要她跳出来给林远开脱,那么就会推翻之前所有的证据和供词。 如果林远的罪状他们不采信,那么其他人的罪状也就没有理由采信。 到时候各种因素影响之下, 此事很可能不了了之。 当然,这一步棋,林远自己不能走,只能让三郎跳出来,才更管用。 听着高力士的转述,三郎神色微动。 他没想到,林远的心思竟然和牡丹一样,看来他们二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不过,一个主动,一个被动,这性质自然不大一样。 牡丹肯定是不会害自己的,看来这个办法果真有用,可是林远为什么会如此主动呢? 难道他真的转变了心性?还是另有所图? 三郎有些想不明白,但他对林远的看法也略微改变了一些。 看来郭元振的话对他还是有所影响的,那就是——抛开党争不谈,薛林远确实是个可用之才。 不过,眼下三郎也没有心思去辨别太多,迟则生变,当务之急是依计行事,赶紧回到长安救出崇简和林远,将父亲和姑姑从政变漩涡中解脱出来。 但是三郎现在的身份,不能主动去联络大臣,而高力士也不好擅自回去,谁去传信呢? 这个时候,郭元振站了出来。 原来这些年裴伷先养的门客遍布长安、洛阳等地,而且十分隐秘安全,丝毫没有引起朝廷注意。 而郭元振和裴伷先联系密切,这些年为了牡丹一事没少联络,所以这些人也都可以被郭元振调用。 眼下,他们就起了作用。 三郎立即斟酌说辞,言辞恳切的写了几封密信,着人送往京城。 为了不引起韦后和安乐公主的怀疑,三郎自己也没有耽搁,和高力士会面之后,就马不停蹄的回了长安…… 高力士则留在凉州,郭元振着人给他寻了不少珍稀鸟禽,也好回去给安乐公主交差。 第744章 收伏制狱,拒不奉诏 果然,李三郎一进城门,就被宗楚客带兵围了起来。 因为临淄王威名在外,不怒自威,所以宗楚客对他还算客气,只说奉了韦后之命,请临淄王例行询察一些事情。 李三郎却态度强硬,丝毫不给他好脸色,堂堂皇家郡王,那是他想审就审的。 “宗公辛苦了,听说此番你为了太子一案殚精竭虑,本王本该配合,不过本王刚刚送亲归来,尚有公务在身,要先进宫面圣。” “按例确该如此,不过眼下韦后有令,特事特办,还请临淄王屈尊移驾……” 不等宗楚客说完,李三郎声色俱厉的打断了他的话。 “放肆!本王此番是奉旨送亲,身上还带有金城公主的亲笔密信,要当面呈交圣上。事关两国邦交,如若耽搁,你担得起吗?” 临淄王这个架势,成功的把宗楚客给镇住了。 宗楚客很清楚,皇帝对于和亲一事十分重视,对金城公主也十分疼爱,事关两国邦交,这还真不是他能随意干涉的…… 反正人已经回来了,就是进宫面圣,韦后还在宫里,难道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想到这里,宗楚客也就退让了,默默的挥了挥手,让兵士们退下两旁。 “那好,护送临淄王进宫!” 于是,李三郎有惊无险,得以直接入宫面见皇帝。 —— 好巧不巧,此时皇帝和皇后正和宋璟、萧至忠等几位御史大臣僵持着。 原来,韦后担心夜长梦多,想要早些完结太子谋反一案,定下相王和太平公主的谋反之罪,但这二人岂是常人能将之收伏制狱的? 按照朝堂制度,要由负责弹劾纠察百官的御史台负责此案。 因为御史台有独立的刑狱机构和司法审判权,受皇帝指定专门审理那些检举揭发官员的案件,所以在韦后的蛊惑下,皇帝李显叫来了御史官员萧至忠和宋璟,指派御史台正式审理相王和太平公主襄助太子谋反一案。 也就是说,皇帝要把相王和太平公主正式下狱审讯了。 不过,萧至忠和宋璟拒不奉诏。 要知道,之前还只是问询,一旦走了司法程序,被韦后和宗楚客搞些小动作,那基本就没有清白的可能了。 何况,此时他们已经收到了三郎的密信,准备营救相王和太平公主,便借此机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尤其是宋璟,他当即回绝了圣命。 “陛下,恕臣不能奉命。重刑之下必多冤狱,谋反案下冤案居多,陛下怎可听信一些捕风捉影之辞,就如此疑心相王和公主?” “倒也不是捕风捉影,确实是有些证据的。” 李显笑了笑,对这位一身正气的耿直大臣和颜悦色。 毕竟,宋璟的刚直不阿、不畏强权,朝中众人皆知。 当年宋璟为了审判六郎张昌宗,连武皇都敢数次顶撞,连母亲都拿他没办法,李显自然也有些敬畏之心。 “陛下,那是有心之人在罗织罪名,必不可信啊!” 御史中丞萧至忠痛心疾首,连连摇头。 “萧中丞此话就有些偏颇了,罗织罪名?何以见得?这是有人从临淄王府里找到的信件,里面都是撺掇太子谋反之词,你们看看!” 皇帝说着,把一沓信件丢给了二人。 二人深知这些信件都是伪造,也不去看,只是再次进言。 “陛下,陛下不可尽听一面之词啊!临淄王早在春日就西去吐蕃送亲,至今已达半年之久。他为朝廷尽心竭力,跋涉千里,却被扣上如此莫须有的罪名,实在是荒谬至极啊!” “如何就是莫须有?你们看都不看,凭什么就说莫须有?” 李显有些生气了,不过不等他话音落下,太监通传,临淄王李隆基拜见。 “三郎回来了?” 李显有些诧异,在这个时候,他并不太想召见三郎,但是迟疑片刻,他还是传召了。 “快,宣临淄王觐见!” 第745章 单刀直入,攻心为上 李显之所以急着召见三郎,是想知道此番送亲的情形。年幼的金城公主是否安好,那吐蕃王室是否以礼相待…… 毕竟奴奴从小养在宫中,他对她还是很有些慈父之情的。 而且,母亲当年想要促成的和亲大事,如今在他手里实现了, 在李显看来,这也算是自己登基以来为数不多的建树了。 所以,眼下李显也顾不得谋反一案,先问了吐蕃的情况再说。 李三郎进入大殿,叩拜之后,呈上了奴奴的亲笔书信。 因为当时奴奴并不知道宫中太子兵变的事情,所以信中并无它意,除了叙述这一路的颠簸劳苦,大都是一些感念皇恩之词,顺便还好好地夸了临淄王一番,希望皇帝能给予恩赏。 李显看了信件,洒了几滴慈父的泪,然后心中就犯起了难。 唐蕃和亲顺利,临淄王千里送亲归来,怎么说也算有功之臣,眼下该如何提及谋反一事呢? 就在李显犯难之际,李三郎倒是主动开口了。 “陛下,三郎此行远去西域,九死一生,侥幸不辱使命,本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一进京城,差点被宗楚客捉拿下狱。三郎尚有公务在身,这才得见陛下一面。不知三郎离京半年,可是犯了什么罪?” 李三郎反客为主,主动问起,倒让李显有些被动了。 “三郎,逆子重俊起兵一事,你没听说吗?” “此事非同小可,三郎这一路有所耳闻。只是不知此事和三郎何干?” 看三郎单刀直入,不绕弯子,李显也就直言以告了。 “逆子兵败之后,清查同党,有人在东宫找到这些信件,正是你和他私下勾结,图谋不轨的证据。” 李显说着,示意身边太监将信件递给三郎。 没想到,李三郎的反应和两位大臣一样,也不去看那信件,只是长叹一声。 “怎么,三郎,你不看看?” “不用看,因为三郎从未写过这样的信。” “可这字迹确实和你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陛下, 三郎不知何人想要陷害于我,只是这手段也太拙劣了些。我若真和太子勾结,又怎会人如此蠢笨,留下如此明目张胆的罪证?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三郎冷笑一声,继续朗声说道。 “陛下可否记得,三郎年前去蜀中巡查,一去半年之久,直到年底才回到长安,然后就是今年春日,前去吐蕃送亲。这两年来,我在京城的时日屈指可数,又如何筹划兵变一事?” 李显被李三郎这番话说的有些动摇了,这么一算,三郎确实没有什么兵变的机会。 就在李显有所动摇之际,李三郎继续攻心为上。 “想必陛下还不知道,此番三郎在吐蕃也是九死一生。那吐蕃朝臣因听闻当年赞普遇刺一事乃是我朝将士所为,意欲报仇雪恨,三郎被他们绑了一天一夜,差点被冻死在雪山之上……” “啊?竟有此事?” 李显闻言,大吃一惊,转而勃然大怒。 “大胆吐蕃,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乃送亲使臣,堂堂郡王,他们怎敢对你下手?” 一看时机到了,李三郎这才话锋一转。 “陛下切勿动怒,伤了龙体。他们敢对三郎动手,无非是因为但朗远在异国,孤苦无依。不过三郎此番得以平安归来,还得益于我们大唐国力强盛,君王贤明,那吐蕃太后才不计前嫌,放了三郎。” 李三郎说着,眼中含泪,跪倒在地。 “陛下,三郎此番侥幸死里逃生,愈发思念长安,一心只想尽快归京。因为这里有皇伯伯的庇佑,有我们李唐皇族的相望相守。可不知何时,这长安城竟也已经物是人非……” 此时的李三郎颇为动情,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他对李显的称呼也随之改变。 “皇伯伯,今日之情景,让三郎想起了幼年之时的不堪过往。那时候李家宗室几被屠戮殆尽,七零八落,皇伯伯一家远去房龄,而我的母妃也不知所踪……” “可这些还远远不够。记得当年,来俊臣抬着诸多刑具闯入东宫,诬陷父亲谋反,酷刑之下,那些宫人招架不住,都被屈打成招,眼看父亲就要被定下谋反之罪,是乐工安金藏剖心明志,这才使得我们父子几人躲过一劫。” 三郎说着,抬眼看着皇帝李显。 “皇伯伯,如今同样的情景再次出现,三郎和父亲再度被诬谋反。虽然来俊臣早被处死,但想必不乏酷吏之徒,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安金藏来剖心明志了……” 第746章 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李三郎这番话,说的十分动情,也十分伤心,尤其是提到童年那些不堪的过往…… 而三郎的这番精彩表白,不仅把李显给听红了眼眶,就连两侧旁听的两位大臣也感动至深。 尤其是御史中丞萧至忠,更是涕泪横流。 他匍匐跪地,泣不成声。 “陛下!临淄王所言甚是啊!当年武周代唐,李唐皇室风雨飘零,陛下在房龄受难,相王在东宫苦撑,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如何又要同室操戈,自相鱼肉?陛下富有四海,却不容一弟一妹,任由他人离间构陷……” 萧至忠的话,让李显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萧中丞,你……这不是还没定罪吗?只是让你先行审问一下!” “这还用审吗?陛下,在您眼里,相王像是会谋反的人吗?敢问陛下是否还记得,当年您从房龄归来,相王身为皇嗣,坚决要把太子之位相让。 您辞而不受,他称病不出,甚至断食数日,真心可见一斑……” 说到这里,萧至忠抹了抹泪,他也不管皇帝爱不爱听,继续进言。 “这件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王那个时候都不曾觊觎皇位,如今他深居简出,不问政事,又怎么会参与叛乱呢?“ 萧至忠的这番话,让李显感动,却也隐约有些不快。 因为他最不喜欢听人说,自己的皇位是相王让于他的,这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心中有亏、能力不足,也愈发的有危机感。 不过,萧至忠说的也是事实,所以他也无从反驳。 这时,一直沉默的宋璟也开口了。 “陛下,臣也有话要说。不知陛下是否记得,当年神龙政变,是太平公主和相王鼎力相助,兄妹三人齐心协力,才得以匡扶李唐。如今他们已经功格天地,位极人臣,即便再参与一场政变也无可受益,又何必冒此风险呢?” 和萧至忠的动情不同,宋璟这番话说的颇为理智。 的确,就动机而言,相王和太平公主确实没有政变的理由。难道一个侄子还能比一母同胞的兄弟更亲吗? 同时,宋璟这番话也在提醒皇上,有了之前神龙政变的成功经验,如果此番太平公主和相王真的参与了太子兵变,恐怕现在皇位上坐着的人就不是他了。 果然,看到大臣们反应如此强烈,李显明显有些迟疑了——或许自己真的是过于疑心了。 李三郎把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陛下,父亲常常教导三郎,说您和太平姑姑是他唯一在世的同胞兄妹了,李唐宗室不易,更要团结一心。” 李三郎这话,立马又引发了萧至忠的强烈共鸣。 “是啊,陛下,皇族宗室才是陛下的依靠,如今陛下骨肉凋零,能真心帮您的也只有相王和公主了,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外臣,疏远至亲,还望陛下三思!” 在几人的轮番进言下,本就耳根子软的李显真的动摇了——可就在这时,韦后赶来了。 —— 原来,韦后听闻三郎归来直接面圣,生怕情形有变,赶紧赶了过来。 可惜,她来得有些晚了。 一入大殿,看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个男人,此时正是眼眶微红,坐卧难安,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韦后知道,自己这个软耳朵的帝王夫君,怕是已经动摇了。 想想也是,李三郎和这几个老臣个个城府很深,软耳朵的皇帝哪里架得住他们的蛊惑。 果然,看到韦后进来,李显神色为难的看着她。 “皇后来的正好,关于相王和太平谋反一事,依朕看来应该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不如……” 李显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娇柔的“父皇”打断了他的话——安乐公主也赶来了。 她是刚刚接到了母后身边婢女的通知,特意赶来支援的。 毕竟,眼下她们母女的目标就是趁着太子谋反一案,除掉相王和太平公主。而这二人根基颇深,地位不是那么容易就撼动的,所以母女二人更要同声共气。 韦后甚至私下暗示李裹儿,只要此举能够成功,以后这朝堂就是她这个皇后做主,再也没有谁敢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了,而裹儿想当皇太女的心愿,也就有望实现了…… 这个承诺,对李裹儿诱惑巨大。 毕竟,情场失意、官场得意,如今她想要赢回林远,只能靠至高无上的权位,最好就是扳倒相王,一劳永逸。 所以,李裹儿此番表现也很积极,除了千方百计的诱供犯人,就是在皇帝面前撒娇卖惨了。 如今她是新寡的身份,贵为大唐第一嫡公主,她年纪轻轻,如花美貌,夫家被灭门,情郎被抢走,日日都是一副可怜兮兮、伤心无助的模样,所以李显对她比以往更加疼惜,几乎无所不从。 李裹儿一进大殿就听到父亲的话,明白父亲又改变了主意。 不过,对付自己这个优柔寡断的父皇,李裹儿有的是办法。她也不管临淄王和大臣们还在一旁,小脸一耷,声音一软,立马泪水涟涟。 “父皇,您要给女儿做主啊!” “裹儿, 这是怎么了?”女儿一哭,李显就慌了。 “父皇,裹儿这些天夜夜噩梦缠身,梦到驸马和梁王的冤魂,他们死的好惨啊,驸马还说他死不瞑目,父皇一定要严查叛党,给驸马报仇雪恨啊!” 安乐公主这一招果然有效,瞬间就把李显熄灭的仇恨又点燃了起来。 一想到无辜惨死的梁王和驸马,李显就有些恼火。他好容易培植起来自己的一些亲信力量,就这么被清除了。 看李显神色有变,韦后则趁机进言。 “陛下,公主所言甚是。陛下重视骨肉亲情,希望兄友弟恭,可梁王一家惨遭灭门,朝堂不管是对百姓还是对百官,总要有个交代,如今相王谋反一事证据确凿,如不开堂审理一番,怕是难以服众。” 韦后说着,扭头看了看李三郎。 “临淄王此去送亲,劳苦功高,理应嘉奖,但本宫以为,此时更应厘清谋反一案,也省的相王和三郎声名受损,不明不白。” 李三郎没有说话,只在心里冷笑一声。 他猜的没错,韦后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还在极力撺掇。 好在自己早有准备,现在只等李裹儿出招下套了。 面对韦后的发难,三郎不说话,皇帝李显也没有说话。 其实皇后和女儿的心思,李显心里很明白。 他虽然惧内,却并不狠毒;他虽然忌惮兄妹,却也不想赶尽杀绝,尤其不想再自相残杀。 毕竟,在皇帝母亲的铁血手段下,他们兄妹三个能活下来不容易,如今李唐复兴,大家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稳 日子,何苦又来折腾…… 果然,一看皇上游移不定,李裹儿使出了杀手锏,不管不顾的哭闹了起来。 “父皇,相王勾结太子谋反一案证据确凿,您还犹豫什么呢?” 一听这话,李三郎不乐意了,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公主此言差矣,您口中所谓的证据,莫非就是这些信件吗?” 李三郎抖了抖手里的信件,义正言辞。 “我已经向陛下解释过,这些信件都是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临淄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安乐公主虽然态度强硬,却也不敢和三郎正面冲撞。 因为李三郎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所以她转过头去,把矛头对准了两位大臣。 “宋中丞,您不是一向铁面无私吗?怎的今日就只听临淄王的一面之词?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应该把他们拉去台狱严刑拷问吗?” 宋璟抬眼瞄了一下安乐公主,他早就看不惯这无法无天的李裹儿了,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她。 “回禀公主殿下,临淄王已然证明这些信件并非他所写,自然无需审问。” “你!即便临淄王可以证明这些信件并非出自他手,可是其他人难道也都清清白白?据我所知,已经有两名犯人招供,说相王勾结太子,参与谋反!” 因为李三郎这半年多确实不在长安,从他下手定罪,实在有些难以服众,所以李裹儿想把矛头转向相王。 没想到宋璟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丝毫不惧安乐公主的疾言厉色。 “回禀公主殿下,所谓疑罪从无,宁失不经,正是有罪推定加残酷拷打,才制造了堆积如山的冤假错案。当今陛下亲善清明,自有辨明。” 一看威逼宋璟毫无作用,气急败坏的李裹儿只得转头求助最疼爱她的皇帝父亲。 “父皇,宋中丞定然也和相王一起勾结谋反,否则何以极力为他们辩护?要我看,这些人定然不是清白的,都要严刑拷打!” 李裹儿的嚣张任性、怒不择言,立马让三郎抓住了反击的机会。 “公主所言甚是,太子谋反一案,其他人还真不见得清白无辜。但如果真要劳师动众的审讯,恐怕首当其冲的该是薛林远。” “这……此话怎讲?” 林远果然是李裹儿的软肋,她一听到林远的名字,就有些慌乱了。 “据我所知,薛林远早在乾陵的时候就和太子有过数次密谈,其中李千里、李多祚这两位将军也是由他引荐给太子的。” “真是信口雌黄,临淄王可有证据?” “证据?既然公主认定那些刑讯逼供出来的证词,就是相王谋反的证据,那么关于林远的证词自然也要采信。” 三郎的话,让李裹儿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她这才明白,李三郎是下好了套等她钻。 的确,林远如今已经是相王的女婿,而且和薛崇简联系密切,也有几分供词指向林远。 眼下想要干掉相王,林远必受牵连,而且首当其冲;而想要保住林远,那些证词就不可采信,这场串联谋反案也就无从谈起——这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宋璟一看,也不失时机的添油加火。 “公主殿下,如果执意让御史台审理此案,那么还请先将薛林远移送御史台狱,我这边也好秉公办理。” 李裹儿闻言,恨恨的瞪了宋璟一眼。 身为大唐嫡公主,她富有天下,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却一直得不到林远。 之前她无法休掉驸马,但眼下驸马武延秀已经死了,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和林远在一起了,所以她不甘心。 林远虽然已然订婚,她却并不在乎,即便是结婚尚且可以和离……所以,她哪里舍得把林远就这么交出去? 这些人个个恨林远入骨,交出去,林远还能保命吗? 看女儿退缩,韦后着急了。 这个时候怎么能因小失大呢?区区一个薛林远,何足挂齿,贵为异国公主,天下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呢? 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林远不过是太平公主的义子,如今又是相王的女婿,根本就不用再笼络他。 不如趁此机会,将他们一锅端算了。 想到这里,韦后说话了。 “既然宋中丞如此说,还请陛下即刻宣刑部尚书宗楚客过来,将薛林远移交御史台,不过其它相关之人也该一并入狱关押,彻底审理太子谋反一案。” 韦后的话,让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惊。 尤其是李裹儿,瞬间大惊失色,她知道母亲要舍弃林远了。 眼下林远在刑部,她还能前去关照,但御史台可不是她想去就去了。 而谋反案一旦启动,哪里还有清白的可能? 想当年武瞾当权,琅琊王李冲谋反,事后被清算的时候,那些原本按兵不动的李唐宗室都被卷了进去,无一幸免…… 太平公户的驸马薛绍就是被牵连案,虽无确凿证据,依旧被活活饿死在牢狱里。 进去容易出来难。 当年太平公主何等受宠,但她即便大着肚子苦苦哀求,依旧救不了自己驸马的性命…… 李裹儿知道,母亲一直想效仿皇祖母武则天,先是垂帘听政,再是清洗李唐皇室,看来如今她要对这些人动手了。 清楚李唐皇室她不反对,但绝对不能让母亲杀了林远。 第747章 捕风捉影,不辱使命 眼看血洗李唐的历史就要重演,每个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李三郎没想到韦后如此心狠手辣,不过他并不着急,接下来就看安乐公主和韦后的较量了。 果然,听到韦后要将林远移交御史台,李裹儿绷不住了,只是碍着母后的威严,一时忍着没有说话。 三郎知道,她或许还抱有幻想,觉得自己之后可以求皇上把林远再捞出来。 于是,三郎决定加一把火,让安乐公主死了这个心。 “皇后果然母仪天下,大公无私,既如此,相信此案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宋中丞刚直不阿,不畏强权,记得当年张昌宗犯事,就连皇祖母都护他不住,想必此番定没人能徇私舞弊。” 宋璟一听,叉手行礼。 “王爷谬赞,一切都是下官份内之责,微臣定当不辱使命。” 两个人这一唱一和,让李裹儿彻底慌了。 她也早就听说过宋璟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不过他明显心向李唐。如今他们同声共气,别到最后没有扳倒相王,倒是把林远给折进去了…… 想到这里,李裹儿转头看向母亲,她刚要开口,韦后直接堵住了她的嘴。 “裹儿,事关朝堂社稷,你还是不要任性胡为。” “母后……” 李裹儿还要再说,韦后冷冷的瞪了她一眼,转头看向了皇帝李显。 “陛下,既然御史台已经同意接下此案,我看临淄王、襄王和太平公主也该一并收押,以示公正。” 李显闻言,讪讪的笑了下,他没有直接回答。 如果说之前他确实有些怀疑相王和太平公主参与谋反,那么经过三郎的一番陈情,他已经打消了疑虑。 眼下,看着韦后步步紧逼,杀意腾腾,他像是看到了曾经的母亲,反而心中不忍,想要护佑自己的弟妹。 毕竟,这半生风霜落尽,都是流血杀戮。他不想再看到有人对他们李唐皇族下手了…… 但是李显又十分惧内,不敢直接反驳皇后,只得拖延时间,顾左右而言他它。 “皇后先不要着急,三郎刚从吐蕃归来,朕还有好多事情没有问清楚……对了,三郎,此去送亲,那武牡丹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李显本是随口一问,不过他这一问倒是让三郎忽然有了主意。 既然韦后决意赶尽杀绝,那就索性把事情闹大。 如果拖上林远还不够,那就拖上安乐公主,让范围越来越大,牵扯越来越广,人数越来越多——到时候,看皇后如何收场。 三郎知道,皇伯伯李显和皇祖母武瞾明显不同,皇祖母心狠手辣,毫不留情,而皇伯伯是不忍心看到这么多人流血丧命的。 所以,李三郎原本没准备说出李裹儿背地做手脚的事,现在也该和盘托出, 添油加醋,把李果儿彻底拉下水。 “回禀陛下,三郎在吐蕃遇险一事前已禀明,此番我虽死里逃生,但牡丹因此病体缠绵,几乎丧命他国,根本无法长途奔波,所以暂时留在西域养病。” “又生病了?真的这么巧吗?我看她是巴不得不回来。” 李裹儿一听牡丹的消息,就忍不住冷嘲热讽。 “公主果然料事如神,此番确实是有人巴不得她不回来,因为此次西去送亲,也不知是谁散布消息,说大唐将军薛林远当年为了牡丹,刺杀吐蕃赞普赤都松赞,这才引起了这场祸端。” 李三郎说着, 定定的看向李裹儿。 “正因此事,我和牡丹差点命丧黄泉不说,也险些影响了两国和亲大事,引得两国兵患再起。此人定然身怀叵测,还望陛下下令,让宋中丞此番审案,一并严查此事!” 三郎此话一出,李裹儿的神色变了,李显和韦后也都明白了。 还能有谁呢,这定然是裹儿所为。 她向来嫉恨武牡丹,一定是想趁此机会置她于死地,这个孩子刁蛮成性,可是什么都干出来的。 虽然区区一个武牡丹并不关紧,但事关和亲大事,两国邦交,公主此举显然有失大唐公主的风范。 韦后一听,赶紧出言阻拦。 “临淄王,我们是在商讨太子谋反一案,你是不是扯的太远了?” “回禀皇后,此事正与太子兵变一事有关。因为薛林远乃是和安乐公主府下之臣,而兵变那日好巧不巧,公主住在宫中躲过一劫,林远则离开长安去了长安,似乎实在故意避嫌……如此巧合,实在可疑。” “李三郎,你这是何意?难道本公主还会勾结太子谋反不成?” 李裹儿一听就炸了,实在想不到李三郎竟然敢反咬她一口。 韦后也是十分不屑, 她觉得李三郎怕是黔驴技穷,在做困兽之斗了。 “临淄王所言实在荒谬,公主怎么可能谋反?” “如果身居府中、闭门不出的相王都可能谋反,离开长安长达半年的我都和太子有勾结,那么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你……放肆!竟敢污蔑本公主!” 面对李裹儿的恼羞成怒,三郎不慌不忙。 “不敢,只是依照皇后和公主的逻辑,由己度人,推论一下而已。公主既然毫无不亏心,又因何噩梦缠身?” “你……” 安乐公主哪里辩得过李三郎,眼看着落了下风,李显一看这架势不对,赶紧做起了和事佬。 “算了,算了,都是一家人,不要再在这里捕风捉影、互相怀疑了,堂堂皇室成何体统?” “父皇!” 李裹儿还要撒娇,李显烦躁的摇了摇手,一锤定音。 “好了,太子一案到此为止,即刻释放薛林远和薛崇简,不许再牵扯任何人!” “陛下……” 韦后失望的看着李显,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要给皇上留足颜面,她都要失态发怒了。 “皇后,今日就先这样,朕很是疲惫,改日再谈,改日再谈。” 李显歉意的朝韦后笑笑,站起身来准备开溜。 临走之时, 他不忘朝着殿下的三郎和两位大臣摆了摆手。 “散了,散了,你们也都散了!” —— 就这样,在韦后失望的凝视中,在三郎感激的目光里——李显开溜了。 虽然知道皇后肯定要生气,但这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李显明白,看这些大臣们的反应,如果此番依照皇后的心意,将相王和太平公主皆以谋反罪论处,根本难以服众。 而且,自从他借梁王之手除掉五王之后,人们都说他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如今再处置了弟弟和妹妹,自己这个皇帝恐怕就要尽失人心了。 其实李显很清楚妻子的野心,一直以来,他因为亏欠之心对她们母女一直纵容,有求必应。 反正他这个皇帝也是没什么野心的,只要能把皇位坐稳,让家人享尽荣华,谁来掌权都可以。 他唯一的底线,就是不能像父亲那样,最后让皇后把这个国家改了姓。 所以,太子一事是他坚持的底线,他也始终没有答应女儿要做皇太女的要求,只是,李重俊这个太子太让他失望了。 如今,自己已经子孙凋零,只剩下两个不成器的庶子,有相王和太平公主在,也算制约着韦后,不至于做出太出格的事来。 毕竟,母亲说过,帝王之术,就是制衡。 李显不会让韦后一家独大,保留皇弟和皇妹,就是保留了李唐皇家的希望。 万一将来有一日,他这个皇帝不在了,大唐的江山社稷也不至于再次沦入旁姓之手。 再者,单从感情上来说,裹儿舍不得林远,自己舍不得皇弟皇妹,眼下, 不了了之就是做好的选择。 —— 谋反一案不了了之,林远和崇简终于被放了出来。 走出刑部大牢,林远抬头看了看天,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不由的苦笑一声,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出狱了。 林远不紧不慢的走着,薛崇简倒是跑的很快,生怕多停留片刻就会被再次抓了进去。 出了刑部,两人就看到了太平公主府里的车马,定是专门来迎接他二人的。 薛崇简迫不及待的跑过去上车,一边招呼着林远,让他快些上来。 直到坐上了车轿,薛崇简这才长叹一声,把心放回了肚子。 “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我还以为这次……” 薛崇简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身为太平公主最疼爱的儿子,这还是他第一次遭受牢狱之灾,而且还是最为恐怖的谋反之案。 毕竟他和林远不同,丝毫不知道此番会有惊无险,他是真的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大限将至,还好有林远陪着他,才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林远安慰的拍了拍崇简的肩。 “放心,一切都过去了。” “你怎么丝毫不怕?”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来的都会来的,该走的也会走的。” 林远的回答有些敷衍,薛崇简没有再问。 眼下,他顾不得许多,只想赶紧回到府里,洗去这一生晦气。 林远倒是不急不躁,转头欣赏起车外的景色…… 其实对林远而言,这次牢狱之灾根本算不得什么,除了受到几场询问,他甚至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 果然,有了驸马身份的加持就是不一样,想他之前受的几次牢狱之灾,都是遍体鳞伤,几尽丧命……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的护佑。 倒是相王,此番他被抓入狱,相王并没有怎么奔波,甚至没有来看过一次。 当然这也符合相王一贯的行事风格,他已经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他。 对于这次事件的结果,林远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十分惊喜。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因为这次的表现,自己终于有资格和相王父子坐在一处了。 前来迎接他们的家仆已经说了,晚上相王在府中摆宴,为他们二人洗尘压惊。 —— 相王府内,家宴之上,相王、太平公主,林远、三郎和崇简坐在了一处。 酒席上的气氛有些奇怪,明明是劫后余生,众人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喜色,也很少说话。 就连一向活跃、口无遮拦的薛崇简,经历过此番事件,也变的沉稳了许多。 相王和太平公主则举杯无言,心有余悸,身在皇家,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悲哀。 所以众人都没有再提谋反一事,因为那件事情没什么好谈的,摆明了就是韦后排除异己的手段。 还好,皇帝还算念着一些亲情,没有让李唐皇族再受戕害。 在相王和太平公主看来,除了皇帝的善念,这次三郎的表现相当出色,是他力挽狂澜,才使得他们度过了这次危机。 只有三郎心里清楚,这一次,林远是真的有心了。 但是,他依旧对林远心怀芥蒂,虽然这些年,林远的容貌并没有太多变化,可他们再也回不到童年时期的亲密和信任了。 何况,如今林远成了自己的妹婿,再加上牡丹的缘故,这身份关系的转变,实在让人莫名尴尬。 按说这是林远成为驸马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身为妹婿,林远该给三郎敬酒。 林远迟疑片刻,还是端起酒杯,敬向了三郎。 “此番能够化险为夷,多亏临淄王相救,请受在下一杯!” 三郎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站起身来。 众人都有些紧张,默默的看向三郎。毕竟如今林远是盈盈的未婚夫婿,三郎如此态度实在不妥。 就在相王想要开口的身后,李三郎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算是给了林远面子。 众人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杯酒喝下,以后问题也就不大了。 太平公主笑了笑,主动打破了沉默。 “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林远,你以后还是叫他三郎。” 林远笑了笑,没有说话。 原本他以为自己或许能通过这个机会接近相王父子,现在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因为牡丹的缘故,自己终究还是融不进这个相王府。 其实林远很想问问三郎,他们此去吐蕃可还顺利,牡丹一切可好,可他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牡丹没有回来,应该是留在西域裴府了,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第748章 私定终身,心知肚明 酒过三巡,气氛才渐渐活跃起来。 其中薛崇简最为高兴,一个三郎,一个林远,这两人都是他最在乎的至交亲友,如今终于有机会坐在一处冰释前嫌,他自然要从中调和,不停的劝酒。 不过,喝的越多,三郎看着林远,心里越不是滋味。 要知道,盈盈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而林远前有牡丹,后有李裹儿,这些女子无一不是天姿国色,林远能有几分真心待她呢…… 好在牡丹和林远的缘分已尽,眼下能够影响盈盈的就是李裹儿,只要等他大功告成之日,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三郎忍不住想探探林远的心思。 “林远,你准备什么时候迎娶盈盈?” 李三郎突兀的问话,让林远措手不及。 倒是李旦明白儿子的意图,淡淡的回了一句。 “三年国丧未过,婚事日后再说,眼下不谈这个……” 李旦想要岔开话题,但三郎明显还有他意。 “明年?也好,到时候你们成婚,我也要娶亲了。” “什么?三郎,你又要娶亲了?你要娶谁啊?” 薛崇简诧异的叫了起来。 林远心中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李三郎端起酒杯,他要趁着酒意正浓,趁着大家都在,宣布一个消息。 “不瞒大家, 此番我和牡丹前去吐蕃送亲,已经定了终身,明年国丧一过,我就会娶她进府。” 李三郎这话,就像一颗炸雷,惊的众人面面相觑。 虽然早就知道三郎钟情牡丹,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笃定的宣布消息,还是让人猝不及防。 谁也不知道,这一路,他们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感情进展如此迅速。 “三郎,牡丹姐姐她同意了?” 薛崇简好奇的问着。 众人碍于身份,都不好开口,有些话也只能由他来问了。 “那是自然。” 李三郎满面春风,羞涩中带着甜蜜。 “我说呢,你此番回来意气风发的,原来是赢得美人心啊。恭喜,恭喜!” 薛崇简是由衷的为三郎高兴,端起酒杯来给三郎敬酒。 在他看来,林远哥哥如今有了盈盈,而牡丹姐姐跟了三郎,也算各得其所,再好不过了。 三郎也很痛快,连饮三杯。 眼看三郎已经有了醉意,相王李旦开口了。 “三郎,你也太沉不住气了,眼下风波刚过,皇上哪里余怒未消,自身尚且难保,你又何苦招出这些事来,待日后一切安定,再说也不迟。” “父王,怕它做什么?你就是素日里太小心谨慎,结果如何呢?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李三郎毫不在乎,也不再畏手畏脚。 经过谋反事件之后,三郎心气难平,今日他就是要当着林远的面,当着父亲的面宣布着消息,让他们知道,牡丹已经是他的人了。 “一码归一码,即便你不在乎, 也要顾及牡丹的处境。还嫌这些日子不够乱吗?还嫌牡丹吃的苦头不够多吗?” 相王说着,沉下了脸。 太平公主一看,赶紧打起了圆场。 “好了,好了,怎么说也是喜事,和大家说一下也是应该的,这几个孩子兜兜转转这些年,如今总算各自有了归宿,我们也该为他们高兴。” 既然太平公主开口了,相王也就不再说些什么。 只是,经三郎这么一闹,他已经意味阑珊。 “这几日不眠不休,我也乏的厉害,你们继续,我先退席了。” 相王说着,起身离开了。 众人起身相送,看着他的身影消融在夜色里,有一种难掩的落寞…… 虽然没有人挑明,但是三郎、林远和太平都明白其中缘由——相王也喜欢牡丹,只是牡丹此后已经和他无缘了。 —— 相王离开之后,林远一直沉默不语。 虽然他善于掩饰,可眼下再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送亲这一路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牡丹真的和三郎私定终身了? 此时,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和牡丹同去西域,就此隐居。 他本想留下搅动朝堂,靠着先机投机取巧,给自己和牡丹赢一个靠得住的未来,可是他错了。 牡丹说的没错,有些东西注定是无法改变的。而他和牡丹,却因为他的野心,两人越走越远…… 难道从此之后,他们二人真的天各一方,殊途陌路了吗? 不,一定不是这样。 牡丹明知道三郎的命运,如果历史真的不容改变,那么李三郎就是未来的唐明皇,并且在五年之后就会登基称帝。 身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风流天子,李三郎前有武惠妃,后有杨玉环,哪里还有牡丹的位置? 牡丹不是一个贪慕权贵之人,怎么会和三郎定下终身呢?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也许三郎只是随口一说,林远不相信,牡丹会真的答应嫁给他。 碍于太平公主还在身边,林远想问又不好问,只是闷头喝酒。 太平公主看了看几个年轻人,端起了酒杯。 “三郎,你父王谨慎了一辈子,依旧躲不过被人构陷,所以你要体谅他。” “姑母不必担心,三郎明白。我也不是要马上迎娶牡丹,只是和你们交代一下,眼下她在西域一切都好,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三郎,牡丹姐姐年纪可不小了,你还让她等多久啊?” 薛崇简在一旁打趣着。 “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朝暮暮。应该要不了多久了。” “哦,三郎可是有所打算?” 太平公主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野心的火焰,那是相王眼里所没有的。 “也没有什么,只是以后再也不能如此任人鱼肉了。” 三郎说着,举杯敬向太平公主。 姑侄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挑明,自然心知肚明。 三杯酒后,太平公主也站了起来。 “好了,你们几个畅开了喝,我还有些事情要找你父亲相商。” 太平公主故意离开,是给林远和三郎独处的机会。 再怎么说,如今他们也是一家人了。如今难得坐在一处,也该好好聊聊,消除隔阂。 第749章 酣畅淋漓,毫不客气 相王和太平公主走后,酒席上就只剩下三个年轻人了。 侍从们也都被打发了下去,林远和三郎相对无言。 薛崇简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知道两人的心结都在牡丹身上,就替林远问了出来。 “三郎,快说说,你这次去吐蕃送亲,都发生了什么?牡丹姐姐怎么就肯以身相许了?” 三郎没有去理崇简,只是定定的看着林远。 “说起来,这还是拜你所赐。” “哦,愿闻其详。” 林远不去看三郎,只是端起酒一饮而尽。他故作镇定,却又心中忐忑,他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对这个故事,他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三郎也不管他,前前后后、原原本本的把吐蕃遇难的情况告诉了二人。 林远这才知道,因为自己刺杀赞普一事,害得牡丹和三郎差点命丧他国。 是他大意了,他竟然忘记了这段夙愿,也没有预料到此番风险。 “牡丹现在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她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一番冷瘴之毒更是伤了根本,就连西域名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了。还好牡丹命大,总算熬了过来,捡了条命。” “冷瘴之毒?” 林远皱了皱眉,他知道牡丹一定是遭遇了高原反应。 “嗯,这冷瘴之毒异常凶猛,若不是我日日渡气相救,牡丹或许早就葬在西域的雪山之巅了。” “啊,这么说,你帮牡丹姐姐渡气了?仅仅如此吗,你们还有没有……” 薛崇简听到这里顿时兴奋了起来,原来三郎和牡丹姐姐已经有了如此的肌肤之亲,也难怪二人会私定终身了。 “够了,崇简!” 林远十分不快,猛地放下酒杯,喝止了他的八卦,语气里醋意十足。 在林远心里,牡丹是他前世的未婚妻,也是他今生的姝月妹妹,不论何时、不管怎样,牡丹都是他的女人,没想到如今倒是被李三郎占了便宜。 林远本就喝了酒,此时自然压不住醋意和怒火。 他不能对临淄王怎么样,但对自己的弟弟薛崇简,还是可以训斥一二的。 崇简不敢再说话,三郎却不高兴了。 他冷冷的捡起林远面前倒下的杯子,将它底朝下扣了下去。 “林远,你最好清楚一些,所谓覆水难收,你和牡丹的缘分就像这杯酒,早就耗尽了。以后牡丹是我的人,你还是死了这份心,以后一心一意的的对待盈盈,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仗着几分酒意,两个男人都有些面红耳赤。 一直以来暗地里的较量,也是第一次摆在了明面上。 林远看着三郎,眼中充满了血丝,心中恨意难消——这是夺妻之恨。 如果说他在前生,只是一个毫不起眼、随波逐流的凡人,很多事情都做不得主,那么这一世,他绝对不要再受受任何人的威胁。 此时,他基本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牡丹和三郎是有过几次生死之交,在这个过程中或许确实滋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意,但林远相信,自己还能挽回牡丹的心。 因为李三郎注定不会是一个好夫君,他也给不了牡丹想要的生活。 想到这里,林远决定反击三郎。 “三郎,你还是不要操心我了,先管好你自己。你就能一心一意的对牡丹好吗?你知道牡丹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林远的眼里充满了血丝,眼底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 三郎迟疑了一下,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与林远相比,自己确实没有那么了解牡丹,也或许说,牡丹还没有把一颗心真的交给自己。 看三郎迟疑,林远冷笑了一下。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就是牡丹想要的,你能给得了她吗?” “你怎么知道我给不了?” “你的临淄王府里已经有了一妻一妾,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莺莺燕燕,三宫六院,你说,你把牡丹置于何地?” 三郎闻言,心中好气又好笑。 他不明白这林远怎么和牡丹一个观念,为什么都觉得他会三妻四妾。他又不是皇帝,哪里来的三宫六院! “当初娶妻是形势所逼,后来纳妾也只是为了延续香火,我李隆基的心中,自始至终只有牡丹一人。” 三郎回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让林远愈发心惊。看来李三郎对牡丹已经情根深种,势在必得了…… “你呢?薛林远,你虽未娶亲,却已做了几回驸马,你又对谁一心一意?当初的仙蕙姐姐,如今的盈盈妹妹,难道都只是你攀附权贵的棋子吗?” “三郎……别说了,你喝多了。” 薛崇简一听话头不对,赶紧打岔,可是三郎已经收不住了 今日趁着酒意,他要把心里的话全部说出来。他要让林远明白,让林远死心,让他彻底远离牡丹。 “我没喝多,崇简,你给我起开,今天有些话必须挑明了讲!” 三郎丢下酒杯,从一侧拎起一壶酒一饮而尽,也把他心中对林远的怨意倾泻而出。 “薛林远,从我李三郎六岁的时候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牡丹的心上人,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之前牡丹还在东宫的时候,她就在等你,后来她去了玉清观,她还在等你,直到她被流放西域,她的心里也一直在等着你。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 “当年皇祖母在世的时候,你有好几次机会迎娶牡丹,可是你没有,你不娶她,你嫌她是罪臣之女,你怕她会连累与你,你要做驸马,你要做将军,你要建功立业,你要为父申冤,现在好了,你都做到了,你得偿所愿了,你风光无限了,可是牡丹呢?” “她这些年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她为了你丢掉多少荣华富贵的机会,你也不知道。你带给她的只有等待、无望和伤害。就因为你,李裹儿数次加害与她,这次在吐蕃遇险,也都是她在背地搞的鬼!既如此,你又何苦念着牡丹不放?” 三郎这番话骂的酣畅淋漓,毫不客气。 林远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然无从辩驳。 第750章 了却前缘,互不相欠 眼看三郎咄咄逼人,而林远落了下风,薛崇简忍不住替兄长开脱起来。 “三郎,其实说起来,当年林远哥哥刺杀赤都松赞,也是为了阻止她和亲啊!否则现在嫁入吐蕃的人就不是奴奴,而是牡丹姐姐了!当年他九死一生,又是为了谁呢?” 崇简说的是事实。 谁都明白,当年林远跑去行刺赤都松赞,为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和亲公主武牡丹。 只是因为这件事并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说,所以似乎谁都忘记了,或许就连牡丹都忘记了…… 如今因为当年之事连累了牡丹,三郎对他一通埋怨,他却一言不辩,薛崇简忍不住抱打不平。 他的话,让三郎无法反驳,也懒得反驳。 三郎不在乎崇简怎么想,只在乎林远怎么做。 如今他只想让林远死心、明白、彻底退出,否则伤害的就不止是自己和牡丹,还有盈盈。 所以三郎斟了一杯酒,递给林远。 “是,是为了牡丹,所以这一次我和牡丹在吐蕃遇险,是待你受过,也算是了却前缘。此番死里逃生之后,牡丹也就不再是之前的牡丹,我也不是以前的三郎。林远,我们你们互不相欠了。”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接了过来,一饮而尽。 他注意到了,如今三郎的话里,已经习惯将牡丹和他统称为“我们”了,可见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有多亲密。 而自己,牡丹前世的未婚夫,倒是成了一个局外人。 听着三郎宣示主权的话语,林远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悲。 崇简说的没错,那些年,为了牡丹,也为了自己,他在背后默默做了很多事,时至今日,他也依旧在为他们的未来筹谋努力着。 可是没有人理解他,就连牡丹也不理解他,不支持他。 在这个世间,除了故去的周真人,再没有人知道他和牡丹前世今生的纠葛,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真正的关系。 所以,他们不会知道,林远最为无情无义的那段时间,他其实是迷失了心智的。 正是因为那次刺杀赤都松赞,他受了重伤,失了心智,彻底成了急于复仇的薛崇轩,才使得他和牡丹逐渐疏远,而李三郎,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这一点,林远无从解释,也不想解释。 虽然林远如今很肯定自己就是林远,但有时候,却似乎还是薛崇轩。 他已经分不清,也看不清自己的本心了。 其实三郎说的,也都是事实——是他让牡丹等的太久,也等的太绝望了。 其实有时候,林远也在想,如果不是那段失智的时光,他又会作何选择呢? 真的跟着牡丹隐居西域,从此田耕女织吗? 不,万丈红尘,滚滚浊世,他们求不得一份安稳,也守不住这份安稳。 就像牡丹,这些年她躲躲闪闪,一心求个清静安稳,可是她得到了吗? 何况,林远是个热血男儿,不管之前薛家的苦难,还是后来自己的选择,他已经彻头彻底成了一个追求皇权势力、功名富贵的男人。 如果不是这个阴差阳错,她们二人来到大唐,他林远哪里会有机会成为当朝三品,大唐驸马? 这是林远离皇位最近的机会,他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让它溜走。 如果一开始,他还有的选,但慢慢的已经无从选择了。 不,或许从他们在天堂地基里醒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选择。 身为被祭献的金童玉女,走与留、生与死完全身不由己。 牡丹注定在李唐皇族这几个男人之间辗转徘徊,注定与这前堂后宫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而他,也身不由己的与这几位大唐公主邂逅相识,爱恨纠缠,似乎他们二人都注定要承受这些磨难和挑战…… 回想起来,他这些年的经历,有主动为之,有被动接受,但每一步都是为了他和牡丹的未来,牡丹应该理解他的。 “三郎,牡丹知道我和盈盈定亲了吗?” “知道。” “那她……可有什么话带给我吗?” “没有。” 三郎言简意赅,彻底的断了林远的念想。 林远没有再问,自己给自己斟酒三杯,一饮而尽。 看着林远沉默不语,三郎也不再步步紧逼。 毕竟,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三郎心里也敞亮了许多。 对于林远,三郎还是有所期待的。 他还记得郭元振的那句话,抛开党争不说,林远真的是个可用之才。 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才,他用的用不得。 接下来,就看林远的表现了。 毕竟林远如今是自己的妹婿,如果林远就此放下牡丹,一心一意的对待盈盈,那么他们就真的成了一家人。 他们几人联手起来,何愁大事不成? 想到这里,三郎缓下了语气。 “林远,我知道你和牡丹从小青梅竹马,不过这些年的事情证明你们之间真的没有缘分。如今盈盈对你一往情深,你就不要再和那个李裹儿纠缠不清了。” 三郎知道,李裹儿喜欢林远,所以之前才会对牡丹针锋相对,如今林远成了盈盈的未婚夫婿,那李裹儿定然又将盈盈视为眼中钉了。 这些话,父亲不能说,盈盈不能说,也只有他这个兄长,趁着今日这些酒意说出来了。 林远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饮酒,对三郎的话不置可否。 看着他的态度,三郎忍不住又怒火升腾。 “林远,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你若不能和那李裹儿划清界限,干脆就和盈盈解除婚约,不要把她也卷入这漩涡中来!” 看三郎动怒了,林远这才开口。 “我能如何打算?身在朝堂,我有的选吗?自始至终,我都不得半点自由。眼下盈盈远在洛阳,总算能得一时清净。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至于安乐公主,她自然有她的去处。” 林远没有多说,薛崇简却在一旁听的真切,立马八卦了起来。 “就是,听说驸马武崇训死后,韦后有意安排她和韦家联姻,只是她死活不同意。以李裹儿的脾气,怕是也没人能够勉强她。” “没有韦家,还有旁人,不用担心,安乐公主的驸马绝对不是我。” “旁人,旁人是谁啊?”薛崇简十分好奇。 “肯定不是你。” 林远戏谑的拍了拍崇简的肩膀,高深莫测的苦笑了一声。 薛崇简还想再问,林远却无意多谈安乐公主。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告辞离开。 “崇简,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崇简连忙扶住林远,兄弟两人一起朝门口走去。 三郎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地跟在身后。 就在林远将要跨出门的一刻,他扭过头,默默地看了看三郎。 “三郎, 她在西域过得还好吗?” “有裴公的照顾,自然一切都好。” “那就好,那就好啊……” 林远笑了笑,朝着三郎挥了挥手,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第751章 念念不忘,不死不休 看着林远离开的身影,三郎默默的叹了口气。 和简单直率的薛崇简不同,这个薛林远,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完全看不懂他的路数。 如果说林远真的是个投机之徒,那安乐公主权势熏天、姿色倾城,又对他一往情深,如今公主新寡,正是他林远上位的绝好时机。 只要林远愿意,纵使他已经有了婚约在身,但李裹儿定然会不惜一切的将他招为驸马。 可是林远似乎一直对李裹儿无意,也不想成为安乐公主的新驸马。 难道林远真的对盈盈一往情深? 不,绝对不是。 凭借情敌之间特有的敏感,三郎知道,林远一定还对牡丹念念不忘。 他对盈盈的态度也有些敷衍,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样子。 想到这里,三郎忽然有些隐约不安。 他想到了之前林远和仙蕙姐姐的婚约,想到了仙蕙姐姐那悲惨的结局…… 虽然仙蕙姐姐惨死,看起来和林远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公主只要和林远扯上关系,似乎就注定了没有什么好结局。 盈盈又是一个倔强的性子,她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唯独对林远一往情深,将来难免也会受他伤害…… 一想到这里,三郎就心乱如麻。 这个薛林远是良才,但也是个隐患。 这些年,他的立场一直游移不定,如果之前因为牡丹的原因,他不曾公开与李唐为敌,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此番太子一案能平安度过,林远虽然表现不错,但他可能也只是为了救崇简,帮助太平公主。 今晚三郎趁着酒意敞开心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但林远依旧有所保留。 有时候,三郎宁愿林远彻底成了韦后一党,这样他也就不用如此纠结了…… 他日若有起兵成事之时,直接将之一刀两断,了却这些爱恨纠缠。 想到这里,三郎又想到了牡丹。 他不能让她等太久,他自己也等不了太久,他要快些找到机会,将牡丹接到身边。 这样,他就再也不怕她会离开了…… —— 李三郎猜的没错,林远确实还对牡丹念念不忘。 他怎么会忘呢?那是他前生的未婚妻,今生的心上人,是早就注定了属于他的女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 之前林远一直觉得牡丹会等着她,纵使相王父子都对她垂涎三尺,但是牡丹是会等着他的。 直到今日,李三郎那笃定的眼神和语气,让他再也不自信了。 如今牡丹若真的离他而去,林远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无法接受。 虽然身为大唐驸马也是富贵无双,但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的未来里,不能没有牡丹。 身为男人,他不甘心就此认输,不能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拱手相让,就算是为了牡丹,他还要再斗下去。 如果牡丹注定是王的女人,那么他就去做这个王——不死不休。 可是,还有谁,还有谁能和李三郎抗衡? 林远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太子兵变失败一事,对林远的打击很大,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掌权的韦后已经对他起了杀心,林远也不想被这个野心有余、能力不足的女人所驱使。 李裹儿虽然可以利用,但是风险太大。而且,她心狠手辣,不按套路出牌,会给牡丹带来致命危险。 想来想去,还得是相王和太平公主…… 所谓皇家无真情,哪怕父子之间也会兵戎相见。相王和三郎之间,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可是相王对他始终抱有戒心,尤其通过这场宴席,林远知道,自己想要融入相王府,只能真心娶了盈盈,和她妇唱夫随,可这不是林远想要的结果。 一想到未来,他和牡丹会成为一个屋檐下的两家人,林远就觉得荒谬不堪。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林远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把目光盯在眼前,似乎有些太短视了。 若说李三郎在称帝之路上有什么真正的敌人,不堪一击的韦后和李裹儿根本称不上对手,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太平公主。 别看眼下这姑侄二人一派和气,但将来可就不一定了…… 于是,林远将目光再次锁定了太平公主。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太平公主的实力甚至比相王还要强,只是她的野心还远远没有被激发出来。 按照史书记载,李三郎和太平公主日后斗法,成败仅在毫厘之间。 林远忽然觉得,与其忍气吞声去讨好相王父子,还不如好好地劝导太平公主,怂恿她争权称帝。 至于太平公主能不能成为第二个女帝,林远知道几乎没可能。 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在这个势均力敌的斗争过程中,林远还是有很多机会可以利用的…… 而且,林远能感觉到,经历了这次被韦后算计,太平公主已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那毕竟是武则天的女儿,这些年在朝堂屹立不倒,怎么可能被韦氏拿捏?接下来,该是她蓄力的时候了。 三年后的夏天,李显驾崩之时,是李三郎的机会,也是他薛林远的机会。 林远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搏,不成功则成仁。 第752章 欲求不满,贪得无厌 就在众人各自盘算的时候,韦后也没闲着。 虽然谋反一案不了了之,没能趁机扳倒相王和太平公主,但皇帝也因此欠了她一个人情,自然要拿出一些补偿来。 于是,在韦后的授意下,在宰相宗楚客的献媚下,韦后对婆婆武瞾的系列模仿秀又开始登场…… 八月,戊寅,宗楚客率百官给帝后二人上了尊号——皇帝李显的尊号叫做应天神龙皇帝,韦皇后的尊号则叫顺天翊圣皇后。 顺天翊圣皇后——文武百官朝拜的同时,都在窃窃私语,这一幕实在太熟悉了,像极了当年高宗和武瞾并称天皇天后的时候…… 可是,有了皇帝的准许,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太子兵变,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一部分朝臣的心愿,想要改变韦后当权的现状,可是它偏偏失败了。 眼下,武家的势力虽然被清除了,韦家的势力又崛起了。就连相王都再次缩起头来,闭门不出,他们除了自保,也别无他法。 而看着朝堂上得意洋洋的韦后,太平公主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当年母亲一步步称帝的道路,她全程目睹,那一路铺就了李唐皇族的多少鲜血、多少白骨,她最清楚。 如今,小小的韦后也要东施效颦,实在是痴心妄想…… 说实话,原本太平公主是没有把韦后放在眼里的,因为韦家根本没有什么势力,韦后也不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女人,顶多就是穷人乍富,嚣张跋扈。 而皇帝哥哥念及旧情,给这个曾经陪他吃苦的女人一点虚名和权力,算是对那些苦日子的赔偿。 反正在母亲武瞾的影响下,女人参政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只要江山社稷还在李唐皇族的手中,太平公主就都能容忍。 没想到,这个韦后还欲求不满,贪得无厌起来。 这让太平公主有些忍无可忍了。 尤其这次韦后趁着太子谋反一事,竟然把林远和崇简二人都抓了进去,丝毫不留情面,还想把她也拉下水,这让太平公主十分恼恨。 虽然这次有惊无险,但这次事件对太平公主的触动实在是太大了。 她已经夹起尾巴做人了, 已经把公主的骄傲全都收了起来,不惹是非,不出风头,把头低的不能再低,可即便这样,依旧逃不过韦后的算计。 从垂帘听政,到大权独揽,韦后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如今她的尊号也是一加再加,风头甚至盖过了皇帝。 难道就这么看着韦后一步步觊觎皇位? 看着这刚刚光复的大唐江山易主换姓? 不,先不说百姓和百官是如何反应,太平公主首先就不会答应。 身为一代女帝的女儿,身体里流的都是不甘平庸的血液,又怎会坐以待毙…… 如果这江山社稷注定要被女人主宰,那么除了她的母亲武则天,怕是只有她太平公主才最有资格。 都说凤凰隐去,才能看到那只鹰——之前在母亲武瞾的光环下,没有人看的到她这位大唐公主的能力和才华,但如今该是她太平公主的时代了。 当年,为了光复李唐,神龙政变中她积极筹谋,甚至不惜背叛了一直疼爱自己的母亲,助力皇兄李显登基。 可惜,皇兄登基后,情况却从来不容乐观。 这些年,随着韦后的兴风作浪,太平公主从未放下过警惕。 她私下里联合相王,延揽人才,两兄妹协力齐心,默默的守护着李唐的江山社稷,就是为了防止某一日的风云突变…… 而如今,虽然武家不行了,但她依旧是大唐公主,而林远和盈盈的联姻,也使得她和相王的关系更加牢固。 不管林远还是三郎,都是她可以依赖的力量。 而且,三郎早就对韦后母女不满,林远最近也数次暗示,他们母子几人要早些为以后做打算了…… —— 帝后的尊号升级了,除了太平公主不高兴,还有一位公主也不高兴,那就是李裹儿。 虽然李裹儿也为母亲的风光激动,但她却没能等来自己的风光。 眼下太子已死,东宫空置,也该册封她为皇太女了,可是父皇和母后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当然,对于朝臣们们提议的重新册立皇太子,皇帝父亲也没有理睬。 东宫之位就这么空悬着,快要成了李裹儿的心病。 她去找父皇闹,父皇只是敷衍的安慰着,除了各种赏赐,就是各种拖延。 她去找母后要,母后也是不痛不痒的连哄带劝。 “裹儿,不要心急,你想想,眼下李重俊的事情刚刚平息,朝局尚且不稳,如果这时立你为皇太女,势必会引起那些大臣们的警觉和反对。” “ 眼下你需要耐心等待,一心一意的辅助母后,只要母后掌管了朝局,当上了女帝,将来你做皇太女,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对于母后安抚的这一套,李裹儿早就听腻了,但又无可奈何。 父皇不许,母后不应,武家的靠山也没了,李裹儿只能忍气吞声,暂时隐忍。 既然求不得皇太女之位,那就求一个驸马,毕竟太子兵变一事,她才是直接受害者,她的夫家被一夕灭门,怎么能不给她一些补偿呢? 于是,李裹儿大着胆子开口了。 “母后若不立裹儿为皇太女,那就给女儿赐婚。” “赐婚?”韦后有些诧异。 “是啊,女儿正是大好年华,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母后就忍心看我形单影只,孤枕难眠吗?” 听着裹儿的诉苦,韦后哭笑不得。 虽然知道裹儿和武崇训感情不好,但驸马这才死了几日,她就迫不及待的要招驸马,实在是不可理喻。 其实韦后早就给裹儿选好了新驸马的人选,只是想着公主新寡,顾及皇家颜面,想再等上一等,没想到,裹儿倒是等不及了。 “女儿家的,也不知道矜持一些……” “这有什么,当年太平公主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取驸马呢?” “你啊,怎么处处都要和你太平姑母比。” “自然要比,当年她是大唐第一公主,如今我是大唐第一公主;当年她求取薛绍,如今我要求取薛绍之子……” “什么?裹儿,你该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个林远?” “是又怎样?” “裹儿,我看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这个薛林远已经是相王的女婿,你又何必对他念念不忘?” “他只是定亲,尚未成亲啊!如今他未娶,我未嫁,凭什么不能把他赐给我?我就要薛林远做我的驸马!” “裹儿,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身为大唐嫡公主,哪有去和其它公主争抢驸马的?你能不能顾及一些颜面?” “谁的驸马不是抢来的,太平公主最爱的驸马薛绍,当初也是抢来的啊!谁让他们薛家的男人各个优秀呢!再说,林远并不喜欢李盈盈,都是太平公主的馊主意。” 看着任性的女儿,韦后的气不打一处来。 “够了!薛林远不喜欢李盈盈,就喜欢你李裹儿吗?他若对你有意,如今为何不去你的公主府了?” 韦后一句话直接把李裹儿带回了现实,刚才的神采飞扬,不过是自欺欺人。 是啊,林远不喜欢李盈盈,就喜欢她李裹儿吗? 自从他和盈盈定了亲,他就和她疏远了一些,尤其上次太平庄园里樱桃宴上的一闹,林远已经很久不去他的公主府了…… 可是,李裹儿还是不甘心。 “还不是因为林远忌惮相王!让父亲直接把李盈盈赐死就好了,或者让她剃度出家,去梁山守陵去!” “裹儿,你也太胡作非为了,相王会同意吗?你父皇会同意吗? ” “哼,说来说去,你们就是不敢得罪相王和太平公主!” 听着裹儿的胡言乱语,韦后越发来气,也就翻起了旧账。 “是啊,就是忌惮相王。之前李重俊谋反一案,若不是你顾忌林远,早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了,还有今日这般忌惮吗?” 看裹儿不做声了,韦后这才柔声劝慰。 “裹儿,你还年轻,太过看重感情,可是皇家自古无真情,其实没有什么男人值得你如此痴心。贵为大唐公主,天下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呢?想你皇祖母耄耋之龄,还有五郎六郎……” “他们是什么人,怎么能和林远比?” 李裹儿不耐烦的打断了母亲的话。 对于尚且年轻的李裹儿而言,林远是第一个闯入她少女心扉的男子,是一切美好纯洁的象征,任何男子都无法替代。 何况,这些年她对林远一直爱而不得, 更加成了一个心结,一个比成为皇太女还要执拗的心结。 所以,她不能容忍母亲拿他和那二张相比。 韦后看着裹儿对林远如此痴心,不由的叹了口气。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位貌美如花,却脑袋空空的女儿,满心都是男女情爱。 其实她也不是不能满足女儿嫁给林远的心愿,只是不想。 现在的相王经过太子谋反一案之后,愈发的低调收敛,已经辞去所有职务,赋闲在家,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朝臣也不交往。 所以如果她现在提出林远一事,他应该也不会反抗的。 但如此一来,她就更加得罪了相王和太平公主,还在前朝后宫里落下话柄,这桩婚姻将毫无意义。 毕竟,当初太平公主抢走的驸马薛绍,原配只是寻常女子,而如今林远的未婚妻可是相王之女…… 韦后觉得自己刚刚进了尊号,还是需要注意维护一下她一国之母的口碑和形象的,所以不想纵容裹儿如此任性,去抢李盈盈的驸马。 再者,林远这个人如今立场不明,日日跟在太平公主的身边,已经不太可靠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韦后早已经给女儿安排了一桩姻缘,那就是和韦家联姻。 既然她要学武则天,自然是全方位全步骤的。 自从太子谋反之后,韦后总觉得冥冥之中犹如天助,一切都和当年武瞾登基之路如此相似——皇上懦弱又深情,任由皇后垂帘听政,太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事,就连公主都同样的守了寡…… 所以,当年武瞾是如何安置太平公主的,今日韦后就要如何安置安乐公主。 韦后心里最为中意的驸马是韦家的侄子,算是青年一代里最为出色的一个,只是身材有些胖,形象不及薛林远。 之前,裹儿和她这个表兄关系也算不错,韦后就曾动过这个心思,只是那时候韦家势力远不及武家,还需要仰仗武三思的照顾,所以才没有提及。 武崇训死后,韦后曾开玩笑的和李裹儿提过一嘴,但她一口回绝,直言不可能,因为女儿新寡,她也不好多说,眼下既然裹儿提到了新驸马的问题,正是良机。 想到这里,韦后满脸堆笑,开始劝说女儿。 “裹儿,你是不是真的想当皇太女? ” “这个自然,我李裹儿如今就两个心愿,嫁给薛林远,成为皇太女。” “那好,你若真的想做皇太女,那就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吩咐,你要和韦家联姻,巩固我们母女……” “什么?母后,难不成你真的想让我嫁给那个韦胖子?” 不等韦后说完,李裹儿就跳了起来。 之前母后提过此事,她还觉得是开玩笑,如今看来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那个韦表兄相貌粗鄙,才智平庸,一身的肥油赘肉,平日里她都喊他胖子,若不是看在是亲戚的份上,李裹儿根本懒得和他搭话! 如今母亲竟然想让她嫁给这样一个人,李裹儿根本不能接受。 “裹儿!不许你这么叫。你表兄年少有为,性情温和,素日里对你是百依百顺,他哪点比不上那个薛林远?” 韦后此言一出,立马就后悔了,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侄子确实比不上薛林远…… 果然,李裹儿冷笑一声,冷冷的看着她,狠狠回呛了一句。 “哪一点都比不上,给林远牵马坠蹬都不配!” 第753章 出神入化,震惊四座 看着倔强任性的裹儿,韦后气的直摇头。 这个女儿自小养在宫外,早就被惯坏了,素日里任性胡为, 哪有一点公主的矜持和教养。 可也是裹儿自小陪在他们身边,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所以韦后对这个女儿也是格外娇宠,只能慢慢劝导。 “裹儿,你不是处处要和太平姑母比吗?当年她的驸马薛绍死后,她可是听从圣意嫁入武家,为她母亲成就帝业做出了牺牲。你呢,你若想做皇太女,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韦后的话让李裹儿一时无从辩驳,但是她还是连连摇头,坚决不应。 “我不听,我不管,除了薛林远,我谁都不嫁!” “裹儿,母后还是那句话,做了皇太女,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呢?” “我谁都不要,就要薛林远!” “薛林远?好,等母后称帝,你做了皇太女,薛林远还不是主动来找你?” “不,不会的,他不会的……” 李裹儿痛苦的摇着头,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和林远相处了这么久,她最清楚他的脾性和为人。 当初因为驸马武崇训的存在,林远虽然不曾婚配,却也不曾有过任何逾越之举;而当他和李盈盈定亲之后,他更是着意避嫌,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 也正是这一点,让李裹儿对林远愈发的敬重和爱慕——她就是中了他的毒,并且无药可解。 所以,李裹儿知道,如果自己再嫁一次,那就和林远彻底无望了,他是一定不会像其他男人一样,为了权势来献媚讨好的。 何况,如果林远真的成了那样的人,即便他们能在一起,那也就不是她想要的爱情了。 眼下,他未婚,她未嫁,这是他们能在一起的最后时机。 看着裹儿又为林远伤心流泪,韦后真是恨铁不成钢,她不明白这个薛林远究竟给女儿下了什么蛊,让女儿如此不可自拔…… 既然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韦后心一横,对着裹儿下了最后通牒。 “自古皇子公主的婚姻,有哪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太平公主当年再倔强,最后不也嫁给了武攸暨吗?裹儿, 你若执意任性,那皇太女一位怕是无望了。” “就是不做这个皇太女,我也不要嫁给那个死胖子……” “裹儿,你太让母后失望了!” “母后,你也太让女儿失望了!” 母女二人互不相让,对峙起来。 “母后,你还记得我们一家从房龄回来的路上,你和父皇是怎么说的吗?你们说,再也不会让我受苦,不会让我受任何委屈,可结果呢?” “裹儿,这些年我们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要什么我们没有给你?你的定昆池抵得上半个皇宫了……” “什么定昆池,我不稀罕,我想要林远,我要林远!” 李裹儿一边说,一边啜泣。 “当年,我也曾像太平公主一样,当着满朝文武向皇祖母求取驸马,可是她不同意我嫁给薛林远,非让我嫁给武崇训,完成你们所谓的李武联姻。” “那个时候,你和父皇谁都没有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因为姐姐和哥哥也都被害死了,我害怕极了,我不敢抗旨,怕再惹恼了皇祖母。为了你们,为了我们能活下去,我同意了,我妥协了,我嫁给了武崇训,成为你们李武联姻的一颗棋子。” “后来,父皇登基了,母后您也大权在握,我们终于不用害怕什么了。我想休了驸马,可你们为了拉拢梁王,依旧不同意。好,我也妥协了。” “现在驸马死了,他死了,这是天意!我想再嫁,我委曲求全了这么些年,现在才有机会嫁给自己钟情的男子,难道还不行吗?” 李裹儿素来只会撒娇耍横,今日这番哭诉倒是动了几分真情,也说了几句真心话。 尤其她提到了过往的流放岁月,提到了她死去的兄长姐姐,也让韦后跟着心酸不已,一时无言以对。 “裹儿,你不要这样,你是母后最疼爱的女儿啊!” “不,我不是,在你们眼中,我究竟是女儿,还是一颗棋子?当初你们让我和武家联姻,现在又让我和韦家联姻,难道我就是一个联姻的工具?那你们又和那冷血无情的武瞾有什么区别?” 气在头上的李裹儿已经不管不顾,直呼武则天的名讳了。 “裹儿,母后也是为你好啊,林远他不爱你,你就是勉强嫁给他,又有什么好呢?强扭的瓜不甜啊……”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不爱我!总之,母后要是执意让我嫁给那个死胖子,我就去死 !反正仙蕙姐姐死了,重润哥哥也死了,你们还留我这个女儿做什么呢,就让我也到黄泉地下陪他们!” 李裹儿摔下这番话,径直跑出了大殿…… 她要去问问林远,问问他,究竟爱不爱她;问问他,到底愿不愿意娶她…… 不过,直到离开皇宫,车夫问她去处的时候,坐在车轿内的李裹儿又犹豫了。 林远如今住在太平公主的府上,她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找去,怕是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还是把林远召到她的定昆池里,两人单独相处,才能问出林远的真心话来。 可是,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去请,才能让林远不得不来呢? 毕竟,自从樱桃宴后,林远已经对她敬而远之, 很少私下接触了。 李裹儿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她想了片刻, 就有了主意。 算起来,武三思父子去世快有百日了,就以商议百日祭相关事宜的由头去叫他,林远定然不能推辞。 —— 果然,收到安乐公主的邀帖后,林远迟疑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赴约。 要知道,谋反一案虽然不了了之,但他们这些人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工部尚书的位置自然是坐不住了,林远如今被降职为工部侍郎,日日除了去官署里点卯应名,就住在太平公主的府上,趁机结交公府上的那些幕僚。 经历了太子兵变一事,林远已经明白,如果自身没有一定实力,即便他洞悉先机,也很难成功投机。 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无力地观望,任其发展。 所以,林远也想好好经营人脉,好好强大自身,这样才可能拥有和李三郎争斗的实力。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林远自身根基薄弱,之前他依附梁王武三思,如今武家已经树倒弥孙散;后来他依附安乐公主,但是安乐公主的府上几乎没有一个才学之士,全是一些谄媚之徒…… 而太平公主的府内,虽然也养着不少文人骚客、俊美少郎,但却不乏一些饱学之士、良才将相。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太平公主府内的这些人,将来才是朝堂的肱股之臣。 早晚有一日,等韦家的那些外戚退下历史舞台,就该他们上场了。 所以,林远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太平公主的资源为己所用,最大程度的给自己捞取政治资本。 除此之外,住在太平公主府中,林远也是为了躲避安乐公主的纠缠。 因为预感到有些历史无法改变,林远已经在慢慢的转变立场,疏离安乐公主了。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毫无疑问,李裹儿今日请他过去,绝非真的为了武家父子百日祭的事情。因为那是礼部的职责,关他工部什么事? 可是,林远又不得不应约。 因为世人都知道,他林远一直和梁王过从甚密,又曾是安乐公主的近臣,如今梁王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总该打个照面。 即便是和安乐公主分道扬镳,是否也缺一场正式的告别。 再者,李裹儿对自己的真心,林远还是能感知到的。 此番他们能够安然脱险,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利用了安乐公主对他的眷恋和维护。 否则,以皇帝的软弱性子,韦后的狠辣手段,如果没有李裹儿从中搅局,游移不定,他们还真有可能被一网打尽。 为此,林远心中有些不忍。 世间之事,不是非黑即白;世间之人,也不是非好即坏。 不管李裹儿对别人如何,对他林远,也算仁至义尽。 想到这里,林远还是决定赴约。 在他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之时,太平公主叫住了他。 太平公主消息灵通,已经听说了李裹儿在宫中和韦后大闹的事情,她知道,李裹儿今日叫林远过去,一定另有所图。 林远虽有婚约在身,却尚未成婚,那李裹儿又是绝色美人,在她的死缠烂打和温柔攻势之下,太平公主还真怕林远把持不住。 而林远一旦再和李裹儿纠缠不清,很可能就被李裹儿真的抢了过去。 太平公主对于林远的婚事选择,还是十分关注的。如果林远成了李裹儿的驸马,无疑就会成为韦后的帮手,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何况,李盈盈还在洛阳等着林远。林远一旦变心,她可就把相王一家得罪惨了。 所以,太平公主很不放心,自然要交代一二。 “林远,太子谋反一事刚刚平息,言行举止务必小心谨慎。如今你已有婚约,李裹儿则是新寡之身,她那里,你还是少去为妙。” “母亲放心,林远自有分寸。事关梁王百日祭,我去去就回。” 林远明白太平公主的担忧,连忙如实禀报。 不过太平公主依旧不放心。 “林远,既然是武家的百日祭,自然也该叫上崇简、延秀等人,大家一起商议才好。” 林远闻言,欣然应允。 既然是太平公主的好意,他自然一并受领。 因为太平公主越在乎他,他才越有份量。 如今太平公主已经把他当成了亲生子,像有些话,她之前是不会讲的,但现在她也没那么多顾忌了。 这一点,林远还是很欣慰的。 虽然太平公主曾在无意中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但她终究是一个善良出色的女人。何况,他薛林远的未来,以后全都仰仗这位镇国公主了。 于是,林远叫上了薛崇简和武延秀,几人一起赶赴定昆池。 薛崇简有些不请愿,这次被牵连谋反一案,他还惊魂未定,眼下他只想躲李裹儿远一些,但他身为梁王女婿,百日祭的事情却是躲不掉的。 何况,今日哪里是为了百日祭,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不过,武延秀倒是十分欣喜,他知道,这是自己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最喜欢去找安乐公主讨她欢心了。 自从那次太平山庄的樱桃宴上,他将李裹儿送回府里,两人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好。 如果李裹儿是个爱玩的,武延秀就是那个会玩的。 之前武瞾当权、武家得势之时,身为魏王武承嗣最宠爱的小儿子,武延秀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 他虽日日吃喝玩乐,不学无术,却练就一身的蹴鞠、马球等好本领,歌舞音律也十分精通。 当年他被扣押突厥期间,虽然没有什么皇家尊严,突厥可汗也没敢亏待他,日日都是酒肉歌舞伺候。 为了消遣度日,他就和那些乐工们混在一起,不仅学会了突厥语,还把番曲胡舞学个精通,尤其胡旋舞更是跳的出神入化。 原本这些才艺只是消磨时光,没想到倒是在李裹儿这里派上了用场。 当初他刚从突厥回来之时,曾在李裹儿的生日宴会上献舞一曲,一舞震惊四座,从此他就成了安乐公主府的嘉宾常客。 说起来,这胡旋舞节奏鲜明,奔腾欢快,多旋转蹬踏,伴奏以羯鼓为主,舞时鼓声大作,舞者应着鼓点举起袍袖,左旋右旋不知疲倦,千圈万周转个不停。 随着鼓点越响越急,旋转越来越快,跳至极速之时,完全看不清舞者的背和脸,就像一团迅猛的疾风…… 这种明快刚劲的舞蹈本就深得年轻人的喜爱,而武延秀厉害之处在于,他跳舞之时可以立在球上,旋转如风,十分出众。 加上武延秀生的十分俊美,他穿着一身胡服跳起舞来,自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不过,自从太子兵变之后,安乐公主已经很久没有观他跳舞了…… 第754章 不请自来,待客之道 南风八月,乍雨还晴。 林远一行到达定昆池的时候,正值午时;虽是盛暑时节,但几人一入定昆池,顿觉清风徐来,凉意怡人。 入眼处,柳荡微茫生野烟,兰舟绿水共红莲,延绵远黛,浩荡连天。 就连玩遍了长安和洛阳各处名胜的薛崇简,也忍不住连声赞叹。 “这定昆池果然不凡,比那昆明池还要浩荡壮美,可谓长安城里第一避暑胜地。可惜这么美的池苑,只给公主一人独享,白白耗费了这大好时光啊!” “行了,好在眼下红莲尚未开败,正是赏莲的好时机,你此番过来,也算有眼福了!” “要说眼福,今日还不是托了林远哥哥的福?否则我能进来定昆池的大门吗?” 薛崇简揶揄的笑着,林远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倒是一旁的武延秀也跟着奉承起来。 “说起来,都是薛将军的巧夺天工,将这定昆池修建的如此华美,我们才有今日之福啊!” 武延秀的笑容有些谄媚,当年正是薛林远把他从突厥接了回来,所以他对林远还是客气恭谨的。 何况如今武家已经没落,他这个无依无靠的旧日郡王,纵使面对情敌林远,也只能笑脸相迎。 林远也不说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武延秀, 笑了笑就朝前去了。 他很清楚,将来这定昆池的男主人,不是他薛林远,而是武延秀…… 而这对短命鸳鸯的缘分,或许就在今日注定了。 —— 早在几人刚入大门之时,就有下人前去禀告安乐公主了, 可李裹儿迟迟没有出来相见。 公主的高贵傲慢,众人早就见识过,反正大家也都是老相识了,也就沿途观花看水,慢慢等待。 只是,又等了许久,公主依旧没有出来。 薛崇简又饿又累,有些不耐烦了。 这是公主叫他们过来的,却把他们晾在这里,究竟何意? “我说,你们公主呢?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走了啊!” “走?那你还不快些走?谁也没有请你来。” 一声娇嗔传来,三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安乐公主款款而来。 平日里喜欢盛装打扮、花枝招展的李裹儿,今日却难得素雅清新,妆容简淡,在这碧波红莲中显得清新脱俗,与往日相比,有一种别样的美。 几个男子看呆了, 默默的愣在那里,就连素来喜欢斗嘴的薛崇简也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行礼参拜之后,薛崇简才想起来回怼公主。 “我说公主殿下,我是不请自来,但有人可是你下了请帖的,你也是如此这般待客之道吗?我们可是大老远赶来,又累又饿啊!” “行了,崇简,酒席都备下了,请随我来!” 李裹儿回着薛崇简的话, 眼睛却直直的看着林远,完全没有理睬一旁的武延秀。 原来,充满期望的李裹儿正在梳洗打扮,一听下人禀告说,随着林远来的还有两个人,她的心情顿时就不好了,就连妆容都懒得化了。 她只邀约了林远,谁让那薛崇简和武延秀也来的? 可是,人都已经来了,也不能将他们赶出去,李裹儿只得勉强打起精神,寻了几件关于百日祭的事宜做幌子,先将这两个人应付过去。 反正武延秀对他言听计从,薛崇简又是个爱玩的,随便就找个理由也就打发掉了。 第755章 别有洞天,精美绝伦 定昆池很大,不管门阙、台阁还是亭观都极尽豪奢,而其中景色最美之处,则是处于湖心岛的摘月楼。 今日安乐公主宴请林远的地方,就在摘月楼。 所谓摘月楼,意为摘下天上的月亮送给安乐公主,彰显着皇帝李显对女儿安乐公公主的无边盛宠。 当年为营建这摘月楼,林远也是花费了很多心思。 反正安乐公主是不差钱的,在李裹儿的异想天开下,林远极尽所能的实现了她的心愿。 建成后的摘月楼不仅极尽奢华,也极富创意,融合了不少的大胆现代建筑的建筑理念,时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所以,摘月楼也是安乐公主最为珍爱之处,平日里除了偶尔邀约父皇母后前来游玩,其他闲杂人等根本没有资格登上此楼。 当然,林远除外。 不过林远已经很久没有来摘月楼了。 今日李裹儿将约会之地选在摘月楼,自有她的用意。 在李裹儿心里,这定昆池是林远给她建的,摘月楼里也留下了两人不少欢声笑语,算是二人定情之地。 所以,她早早就着人备好了暖情之酒和精致小菜,只等林远前来了。 不过,因为薛崇简和武延秀不请自来,李裹儿临时改变了主意,将宴请之地改在了画舫之上。 这样,她就可以掌握主动权,随时将那二人送走了,也不至于影响她的计划。 几人来到湖畔的时候,画舫已经等候多时,安乐公主率先登船,武延秀不失时机的跑上前去,伸手去扶李裹儿登船。 李裹儿犹豫了一下,转身看向薛林远,可林远只顾和崇简笑谈,丝毫没有留意她。 李裹儿只得扶了武延秀 ,两人先行登船。 随后,林远和崇简也上了船,画舫随之缓缓开动,稳稳的驶向湖心岛。 此画舫游船又名“别有洞天”,全长近四十米,宽近十米,足以容纳近百人同时乘坐。 整船采用榫卯结构,分为前中后三舱,由数十位巧夺天工的老工匠精心打造,其中美人靠、盘龙柱子、门窗、屏风等无不精美绝伦。 尤其是龙柱上的浮雕,盘龙、彩凤和祥云一层扣着一层,错落有致,繁复华贵。仔细看去,盘龙身上的每一个鳞片都细细可数,凤羽更是熠熠生辉…… 薛崇简还是第一次有幸登上这“别有洞天”一时间看的目瞪口呆,附在林远耳边窃窃私语,这可比之前洛阳九州池的皇家画舫还要华贵庞大,简直是僭侈逾制。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制止了他。 毕竟对于安乐公主,本就没有什么规制可言,连东宫之位都势在必得,别说一个画舫游船了。 这时,李裹儿和武延秀早就在舱中落座。 “崇简,别只顾着看了,你不是又累又饿吗?还不过来入席?” 李裹儿温柔的招呼着崇简,其实看向的是林远。 只要有林远在,安乐公主总是表现的温柔贤惠。 不过自从上次樱桃宴后,她和林远之间有些莫名的疏离,公主的骄傲和少女的矜持之下,李裹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份隔阂。 今日这酒席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李裹儿知道自己一定不能错过。 第756章 荷花弄影,舟寄闲情 流水窗前过,行云天上披。 这一路,风掀盖翠,水滴池青,荷花弄影,舟寄闲情,不管美人还是美景,皆叫人心旷神怡。 大家原本是有些拘束的,不过在李裹儿的极力劝酒下,几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两轮酒下来,气氛也就逐渐活跃了起来。 毕竟是以梁王的名义把他们召来了,几人聊了一会儿百日祭的事情,就转移了话题。 不用说,其实大家都知道,今日的他们各怀心思,谁也不是真心为武三思父子祭奠。 画舫缓缓行进,经过一处莲塘之时,李裹儿倚栏而望,故作忧伤。 “如今已是夏末, 难得这红莲还开的如此娇艳,只怕是今夏最后一次赏莲了……” 武延秀闻言,赶紧拍起了马屁 “红莲再美,也不及公主万分之一啊。” 若是平日里,武延秀的这个马屁就拍对了,但今日,李裹儿显然并不受用。 一心想要和林远一诉衷肠的李裹儿,觉得武延秀和薛崇简实在碍眼,就随意寻了个由头,想要打发他们离开。 “对了,我刚想起来,在西面那荷塘深处种了几百株千瓣莲,十分罕见,品相极佳,不仅花朵硕大,而且花瓣足有千瓣以上。只是迟迟未开, 如今应该也该开放了,不知是否有人愿意提我采来?” “能为公主效劳,自然不胜荣幸。” 武延秀一听,高兴的领命。 在画舫之后,还有几条小船随行随侍,待侍女召来一条小船,武延秀就要下船去采莲了。 李裹儿一看薛崇简没有随行的意思,只得直接下命。 “且慢,崇简,你也一起去。我这定昆池你难得来一趟,也该四处逛逛。” 薛崇简看了看李裹儿,又看了看林远,没说什么,起身跟着武延秀下船了。 他很明白李裹儿的用意,是想故意把他支开,但也只能从命。 薛崇简和武延秀乘着小船去采莲了,画舫上一时只剩下林远和李裹儿两人。 李裹儿挥了挥手,随行的几个侍女连忙知趣的回避了。 林远知道,李裹儿怕是有话要说。 “种得藕丝牵旧梦,采来花瓣问前缘。听闻民间有传说,若能种出千瓣莲,则注定了姻缘,也不知道今日能否寻来千瓣莲。薛将军以为呢?” 李裹儿说这话的时候,直直的看着林远,林远只得接过话去。 “林远孤陋寡闻,千瓣莲倒是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这莲本是夏花之仙,只因韶华不舍,误入秋寒。今日武延秀若能寻来千瓣莲,自然是有些缘分的。” 李裹儿的话原本是对林远说的, 可是林远偏偏打了个太极,将它软绵绵的转到了武延秀的身上。 也是,如果千瓣莲真的注定了姻缘,那今日去寻千瓣莲的人并不是林远,而是武延秀。 所以不管结果如何,都和林远无关。 李裹儿明白,其实林远那么聪明,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话意,只是装作不懂而已。 林远的态度,让李裹儿十分沮丧,一时低落起来。 第757章 鸿影心惊,凫鸭低鸣 越在喜欢的人面前,越是容易患得患失。 痴心一片的李裹儿费尽心机的在林远面前试探、暗示,却丝毫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公主的骄傲使得她不好再进一步,只得坐了回去,一个劲儿的自斟自饮,像是憋着一股气,又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 眼看李裹儿连喝数杯,林远有些不忍,伸手拦住了她。 “酒多伤身,未免容颜憔悴,公主还是少喝些!” “憔悴?怎么,林远哥哥是嫌裹儿丑吗?” “没有,公主天姿国色,倾国倾城。” “算了,不用哄我了,没有人知道这些日子我是如何熬过来的,也完全没有心思梳妆打扮,我知道自己一定很丑。”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叫我裹儿。” “公主,君臣有别,尊卑有序,林远不敢造次……” 林远的再三推脱,一下子激怒了李裹儿。 她不再含蓄试探,而是直接问了出来。 “你……你如今和我如此生分,是真的准备去做相王的女婿?你是真的喜欢李盈盈吗?” 林远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林远的表现,李裹儿明白,林远并不喜欢李盈盈,她的心里这才平衡了一些。 毕竟她已经输给武牡丹了,怎么能再输给李盈盈呢! 只要林远对李盈盈没有动心,那一切就还有希望。 此时,不知从哪里游来了一群鸳鸯,一对一对的浮在水面,给这沉闷的气氛增添了一丝生趣。 鸿影心惊,凫鸭低鸣,李裹儿扭头看着这些鸳鸯,忍不住又添心伤。 “鸳鸯尚且双宿双栖,可怜我如今形单影只,无依无靠……” “公主此言差矣,帝后对公主恩宠无边,怎么会没有依靠?” “不,对一个女子而言,若是得不到最心爱的男子,那就是无依无靠。” 此时的李裹儿双颊微红,目光炙热,不等林远说话,就发出了邀约。 “林远哥哥,裹儿有些醉了,可否陪我到摘月楼歇息片刻。” 林远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这画舫不知不觉已经靠近了摘月楼。 而武延秀和薛崇简也不知道去哪里采莲了,完全看不到踪影。 林远有些迟疑,他很明白摘月楼的地位,那是安乐公主的私享领地,一般人是根本不能靠近的。 如今薛崇简和武延秀都不在,只他二人登了楼,怕是很难说得清楚。 “还是再等等崇简他们,公主所说的千瓣莲,林远还是希望今日有幸一观。” 林远尽量拖延着时间。 “等?那片荷塘离得很远,他们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来的。” “要不我们去寻一寻他们?别是迷路了。” 看林远再三推脱,李裹儿忍不住娇笑起来。 “我说林远哥哥,这摘星楼还是你给我建的,还怕裹儿把你吃了不成? 裹儿轻轻一笑,起身就要登岛。 不知是真的醉了, 还是船身不稳,眼看李裹儿摇摇晃晃就要摔倒,林远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如今那些宫女太监们也不知道都躲到了哪里,他总不能看着公主掉进湖内。 看来此时想走也是走不掉的,林远也只能扶着公主登上了摘月楼。 第758章 粉面杏眼,藕臂香肩 摘月楼里,轻纱软帐,软玉温香。 李裹儿仗着酒意,愈发的大胆起来。 之前,她从来不在林远面前举止轻佻,可是今日,她等不及了。 武牡丹走了,还有李盈盈,她必须尽快拿下林远。 毕竟,美貌从来都是女人最大的资本。而她安乐公主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无疑就是她的倾城之色。 李裹儿有这个自信,以她的容颜,即使不施粉黛,也足以颠倒众生。 何况,林远是个热血男儿,平日里再正襟危坐,今日有这番情形之下, 李裹儿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因为下船之后,李裹儿就愈发摇摇晃晃,完全站不稳了,她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依在林远怀里。 而侍女们明白公主的心思,早就都躲的远远的,谁也不来侍候,林远无奈,只得拦腰将她抱起,直接送到阁楼之上。 林远欲将李裹儿放在软塌之上就离开,不过李裹儿哪里肯松手。 当林远把她抱上的时候,她就趁机环住了林远的脖子,此时更是脉脉含情的撒娇。 “林远哥哥,裹儿头好痛,你留下陪陪我。” 李裹儿说着,身子一软,就又倒在了林远的怀里。 银钩悬卧榻,轻绡罩幽人,此时,公主身上的轻纱罗裙已经微微凌乱,粉面杏眼、藕臂香肩,李裹儿的曼妙身姿在薄如蝉翼的罗裙下若隐若现,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幽香。 林远一时心神荡漾,险些把持不住。 其实今日他并没有喝多少酒。因为早有防备,林远在酒宴之上一直很克制,所以此时并无醉意,但这罗帐绣衾里的奇香,却让他昏昏沉沉,意乱情迷。 林远的手不由自主的环住了李裹儿的柳腰,可就在公主将脸凑过来的瞬间,牡丹的脸赫然出现在林远的脑海。 牡丹,牡丹…… 林远顿时清醒过来。 要知道,这样的男女亲密,他只和牡丹有过,如今他若碰了李裹儿, 那牡丹怎么办? 不行,这安乐公主万万碰不得。 林远赶紧松开手,闪身站在一旁。 “公主醉了,我去帮你沏杯醒酒茶来。” 说完,林远不等公主反应,转身冲出了阁楼。 对于摘月楼的构造,林远是很熟悉的,他不敢在殿内多待,因为这殿里似乎充斥着一种莫名的甜香,让人昏昏欲醉…… 所以,林远直接来到了一处凉亭之上。 这里四野空旷,毫无遮挡,被凉风一吹,林远这才逐渐清醒了过来。 身为一个热血男儿,面对李裹儿这样的柔情似水,天姿国色,林远很难坐怀不乱。 唯一能约束他的,或许只留下对牡丹的眷恋和责任。 还有,就是对安乐公主未来的担忧。 也正因为林远很清楚安乐公主的未来,她只剩下三年时光,所以他不敢让自己和公主有太深的关系…… 怎么办?就此离开,既没有船只,也于理不合;只是那阁楼殿内,他是再也不敢回去了。 林远无奈,只得坐在凉亭上,看着碧波千里的湖面发呆,心中只盼着崇简和武延秀早些赶来…… 第759章 意乱情迷,守身如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林远没等到薛崇简,倒是等来了李裹儿。 此时的安乐公主的醉意似乎褪去不少,也已经恢复了公主的端庄,看着躲在亭子里的林远,她神色幽怨,苦涩一笑。 “都躲到这里来了,当真是怕我吃了你么。” “不是……殿里有些闷,在这里透透风。” 林远无力的解释着,不敢去看裹儿。 李裹儿明白,这都是借口,也是给她留的颜面。 不过,林远刚才没有意乱情迷,愈发让她敬重不已——只是李裹儿不明白,为什么林远这个男人能有如此大的定力? 难道他的心中还是深爱着武牡丹那个女人吗? 事到如今,李裹儿也不想再绕圈子,直言相问。 “在林远哥哥的心里,真的就只能装下一个武牡丹吗?” 林远闻言,心中一沉,他最怕听到裹儿提起牡丹。 被安乐公主一挂念,即便远在千里,牡丹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所以,林远只能极力撇清关系。 “都是前缘往事了,不提也罢。” “也是,听说此番吐蕃送亲,武牡丹和临淄王同生共死,已经私定了终身。既然武牡丹已是前缘往事,林远哥哥年岁也不小了,你以后如何打算?难道一生为她守身如玉吗?” 林远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李裹儿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幽怨的看着他。 “难道你真的要娶李盈盈为妻吗?” “姻缘已定,皇命难违。” 林远终于崩出来几个字。 “什么姻缘已定?什么皇命难违?既然你可以娶盈盈,为了什么不能娶我?林远哥哥,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裹儿吗?” 李裹儿倔强的站在林远面前,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林远,有委屈,有不甘,更多的是痴情和哀怨。 林远叹了一口气,干脆直言以告。 “裹儿,我和你姐姐曾有婚约,虽然最终未能成婚,但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在房龄初见的裹儿。” “不,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林远哥哥,你知道我对你的情意,姐姐也很清楚。她若在天有灵,定会乐意看到你我结成姻缘的。” “不,裹儿, 你我之间于理不合,皇上皇后也不会同意的……”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如果是大唐公主的身份让你迟疑,大不了我这个公主不做了!” 李裹儿的话让林远十分感动。 他没想到,安乐公主为了他,竟然可以放弃公主之位。哪怕这话只是一时冲动,也足以让他动容。 “裹儿, 别说傻话了,难道之前你在房龄受的那些苦还不够多吗?如今苦尽甘来,你就该好好享受这份荣华富贵,不可任性胡来。” 说到这里,林远忽然想到了历史上这位安乐公主的结局,心头闪过一丝不忍,忍不住多劝解了几句。 “裹儿,有句话原本不该讲,但今日趁着酒意,我也就逾越了。” “林远哥哥尽管说。” 看林远的神色,李裹儿心头一热,林远向来沉默,很少表露心事,难得今日要向她敞开心扉了。 不过,林远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 第760章 无动于衷,坐视不管 面对倾国之色,又对自己痴心一片的李裹儿,林远怎会无动于衷? 尤其想到三年之后,这个美丽热情的女子就会香消玉殒,林远无法坐视不管。 想当年,是牡丹给裹儿的心里埋下了皇太女的种子,也将她推向了不归之路。如今,林远虽不能娶她,却也想尽自己之力提点一二,权当回馈她的一片痴心。 通过这些年的交往,林远对安乐公主看的很透彻。 在别人眼里,李裹儿或许就是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但在林远看来,她就是一个被父母宠坏了的长不大的孩子。 或许正是因为裹儿的童年充满了艰辛和悲苦,如今的青春才充满了任性和疯狂。 对裹儿而言,皇太女就和昆明池一样,是她拿来和别人攀比的资本而已,并没有深入思考它会带来的后果…… 只可惜,生在帝王之家,她这样的眼光和心性就注定了悲惨的结局。 如此飞扬跋扈,怕是早晚大难临头。 所以,林远想劝裹儿放弃皇太女一位,这样或许她就能躲过三年后的那场生死劫难。 这也是林远今日前来赴约的目的。 “裹儿,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是什么吗?” 不等裹儿回答,林远直接给出了答案。 “是你的封号,安乐。安乐安乐,平安喜乐,每次听到这个封号,我都会有一种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感觉,这是帝后对你的疼爱,也是我对你的希冀。” 李裹儿听着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太明白林远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就像告别一样。 她知道林远已经投靠太平公主,要离开她的公主府了。或许在他看来,自己这个公主只配享受安乐,没有政治前途? 想到这里,李裹儿有些不甘。 “林远哥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其实相对于安乐公主这个封号,我更喜欢皇太女的称号。” 李裹儿说着,想要用权势唤回林远。 “如今太子已死,东宫空悬,母后已经答应我了,早晚会立我为皇太女的。” 李裹儿的话,让林远有些哭笑不得。 果真是个孩子心性,竟然相信韦后的空头许诺。 其实就算帝后给了她皇太女的名分,又能如何呢?安乐公主毫无根基,更无人望,想那太子李重俊尚且难以自保,她又如何坐稳东宫一位? “裹儿,虽说如今帝后对你恩宠无边,但我还是劝你谨言慎行,放弃皇太女一位……”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裹儿的脸色有些难看。 林远知道李裹儿会不高兴,但也只能直言相劝。 “裹儿,皇权争斗向来都是血雨腥风,你又何苦为了皇太女的虚位卷入其中?置身之外,做个安乐公主,不好吗?” “不好,做不得皇太女,我这个公主还谈什么安乐?” “皇太女的名分,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只要我做了皇太女,以后你就是一国之君。” 李裹儿说着,定定的看着林远。 “当然,前提是你先娶了我,做我的驸马。” 第761章 自荐枕席,自取其辱 看着再三示爱的李裹儿,林远心头毫无波澜。 其实李裹儿说的路子,他不是没有想过,那就是以安乐公主为跳板,在背后掌控全局,以致掌控天下。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条路子根本行不通。 这位安乐公主看似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其实毫无心思,不仅在政治上极不成熟,而且没有什么政治眼光。 这两年,虽然她天天吵着要做皇太女,却不懂培养亲信和势力,只是卖官鬻爵,一味揽财,她的公主官署里,几乎没有一个可用之才。 这哪是一个有政治野心的女子所为? 且不说和武则天比,哪怕李裹儿学到上官婉儿或者太平公主的百分之一,也会有一丝成事的可能。 可是,李裹儿完全没有。 自从李显登基以来身为大唐第一公主,李裹儿的所作所为,在朝中不但没有建立任何威望,反而臭名昭着,尽失人心…… 尤其是欺辱李重俊,觊觎皇太女一事,更是让天下人为之侧目。毕竟,若不是她的苦苦相逼,太子也不至于起兵谋反…… 所以,林远对于安乐公主的政治生涯,早就判了死刑。凭他一人之力,也根本无法左右大局。 再者,李裹儿一直对牡丹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林远若真那么做,自己的良心也会过不去。 毕竟他现在唯一的坚持,就只有对牡丹的守候了。 所以,林远只能再次劝解李裹儿。 “息心才能息灾,裹儿,我不要什么一国之君,我只想你平安喜乐……” “好,林远哥哥如果真的为了裹儿好,那就娶了裹儿。我可以不要这公主之位,可以不做这皇太女,只要你要了我。” 李裹儿说着,站在林远面前,再次褪下了自己的披风。 这一次,她没有装醉。 这一次,林远无处可躲。 他只能扭过头去,看向茫茫水面。 “裹儿,其实我真的不值得你这么做。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也没有想象中那般爱我,你对我的执念,或许只因求而不得罢了。” “不,你不是我,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心?从在房龄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李裹儿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知道吗?如今母后逼着我嫁给她的侄儿,那个胖子……如果嫁给他,我宁可去死。林远哥哥,你就娶了裹儿!” 看着哭的梨花带雨的李裹儿,林远一阵心疼。 生在皇家的女人,注定就是一颗棋子,纵使是千娇万宠的安乐公主,也逃不脱联姻的命运。 那个韦胖子他是知道的,确实庸俗不堪,裹儿如果嫁给他,确实并不般配。 可转念一想,如果裹儿嫁入韦家,或许就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儿,林远扭过头,将李裹儿的披风捡起,帮她系好。 “所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皇后如此打算,定然也是为了公主好。” “为我好?” 李裹儿闻言,愣在原地,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林远,眼神里都是失望和愤怒。 即使知道林远没那么喜欢自己,但她还是抱了一些希望的,毕竟这些年的相处里,他对她关怀备至。 可她没想到,林远竟会如此无情无义, 将她拱手推与别人。 看来今日是她自荐枕席,自取其辱了。 第762章 茫然无措,良苦用心 碧水泱泱,白云茫茫,如同林远茫然无措的心。 他本是好意劝解公主的,可是如今的李裹儿满心情爱,哪懂他的良苦用心。 眼看李裹儿气急败坏,哭着跑回了殿内,林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有心进去解释,却不敢再踏入那殿内半步; 他有心就此离开,茫然四顾,摘月楼四围竟无一艘小船停驻。 湖面的风越来越大,林远的心越来越乱。 他不明白,一向杀伐果断、目标明确的自己,如今怎么变得如此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难道他真的对李裹儿动心了? 不,他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是非之地。 就在这时,远处的水面出现了一一艘小船,慢慢的的朝着这边驶来。 林远知道,一定是薛崇简和武延秀回来了。 终于解脱了——林远松了一口气,准备走下凉亭去迎接二人,这时,安乐公主身边的侍女匆忙跑了出来。 “薛将军,公主又喝酒了,拦都拦不住,您快去看看!” 林远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动摇。 该说的他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既然已经决定了, 就不要再反复折磨了。 “公主现在怕是不想见我,你好好照顾她,我先回去了。” “薛将军,公主说了,今日你若离开,以后就再也不用来了。” 婢女追着林远,转告了公主的最后通牒。 林远愣了愣,回头看了看大殿,又看了看已经靠岸的小船,还是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 此时,武延秀已经抢先上岸,怀里抱着一把盛开的千瓣莲。 “薛将军,你怎么在这里,裹儿呢?” “裹儿喝醉了,正在殿内歇息,你快去看看她。” “哦……” 武延秀闻言,赶紧抱着莲花就去找公主了。 看着正要下船的薛崇简,林远叫住了他。 “崇简,你就不要下船了,和我一起回府。” “啊?可是……这摘月楼我还没来过呢?难得来了一趟,至少让我上去开开眼啊。” “以后再找机会。” 林远说着,兀自跳上了船。 “可是,武延秀怎么办?要不要叫他……” 不等薛崇简说完,林远扭头瞪着他。 “你到底走不走?” “哦。走,走,走……” 薛崇简一看这架势,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停留,于是,掉转船头,两人离岛而去…… 随着渐渐远离湖心岛,薛崇简实在忍不住好奇的八卦了起来。 “我说,你脸色如此难看,那李裹儿没把你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倒是你,去哪里采莲了?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嗨,这可怨不得我们,只怪这定昆池太大了……” 薛崇简说着, 坏笑着看向林远。 “原本啊,我是想直接回去的,可是武延秀那厮不放心,非要找过来……嗨,如今看来,倒是便宜这个武延秀喽!” 林远闻言,扭头看了看摘月楼,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越来越觉得,男女之间的缘分是注定的。 从今以后,他和这位大唐第一公主的缘分,怕是已经尽了。 而他们之间那些过往,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意,也都轻的像这声叹息,全都消散在风里…… 第763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懒理云鬟懒换妆,夭桃粉面泪成行。 此时的摘月楼里,李裹儿正借酒浇愁,以面洗泪。 她知道,今日林远一走,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除非她以死相逼,求父亲降下圣旨,将林远赐给她做驸马,只是那样一来,就不是她想要的爱情了。 何况,为了皇家颜面,为了不得罪相王,父皇和母后定然也不会降下这样的圣旨。 看着摘月楼里那些精致的酒菜和摆设,李裹儿心里的挫败感无以复加。 贵为大唐公主,空有倾城之色,如今自荐枕席,都得不到心爱的男人,李裹儿心里的爱积压到了极致,就迸发出了怨恨。 得不到,就毁掉。 既然她李裹儿得不到林远,那么不管是武牡丹,还是李盈盈,谁都别想如愿以偿。 他薛林远不是喜欢戍边吗?不是劝她息心息灾吗?那就先让他去息心! 不过,这一次,她不会让他再去北庭戍边,因为那里离西域太近了,她不要再给二人一丝机会。 她也不要让他调往洛阳,和那李盈盈相守,而是将他派往岭南,去那遥远的烟瘴之地,让他和武牡丹一北一南,再无相见的可能,让李盈盈空守闺房,等到人老珠黄 …… 李裹儿正在心里恨恨的盘算着,武延秀闯了进来。 捧着一大束千瓣莲,武延秀笑颜如花。 “公主,千瓣莲我给你采回来了!” 李裹儿看着千瓣莲,又想到了刚才自己问林远的话题,千瓣莲是否象征着姻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把它丢出去!” “怎么了,这么美的花儿,为何要丢出去……” 武延秀莫名其妙,轻轻的把莲花放下, 这才看到李裹儿哭红的眼睛。 “裹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那薛林远欺负你了?我去找他!” “武延秀,你给我回来!” 李裹儿知道如今薛崇简也在,武延秀这么一闹,定然会让太平公主也知道,那她这个公主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你给我待着就好,本公主的事情不用你管!” 李裹儿泪水涟涟,长吁短叹,只是一味的自斟自饮。 她纵使不开口,武延秀也明白怎么回事。毕竟,安乐公主对薛林远的痴心,恐怕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 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裹儿的心酸,武延秀可谓感同身受。 对武延秀来说,当年李裹儿从房龄回到洛阳,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经一见倾心了。 只是那时两人尚且年幼,还来不及接触,自己就被派去突厥和亲,而这一去就是数年…… 等他回来,她已经嫁给了武崇训,成为自己的嫂嫂了。 在武延秀的眼里,李裹儿贵为公主,却有着皇族公主罕有的率真和野性,所以他对李裹儿十分倾心。 只是之前碍于她是皇嫂,武延秀也不好表现什么,只是默默关注,经常进宫或者去驸马府,在公主不开心的时候给她跳舞取乐。 如今武崇训死了,他终于不必再顾忌什么,只一心一意在裹儿身上用功夫,想要赢得美人心。 只可惜,裹儿将自己的一腔真情都给了那个薛林远…… 第764章 百无禁忌,不合时宜 花自飘零水自流。 那一日,没有人知道在定昆池的摘月楼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们只是听到大殿里鼓声雷动,定是武延秀又开始跳舞了。 果然,武延秀一跳舞,安乐公主就高兴了。 慢慢的,公主的哭泣变成了欢笑,再慢慢的,鼓声停息,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那一日,候在楼阁下的侍女们看到,那些千瓣莲片片洒落,如同下起了花瓣雨…… 因为公主提前有过交代,她们不敢上楼查看,只是交头接耳。 有人说,今日这酒食原是公主亲自为薛林远准备的,如今倒是便宜了这个武延秀。 也有人说,谁能哄得公主欢心,谁才是值得的。 还有人说,驸马武崇训丧命不过百日,这么大酒大肉,歌舞声色,怕是不合时宜…… 还有人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公主受尽恩宠,自然百无禁忌,她们这定昆池怕是很快就要有新驸马了…… —— 侍女们猜的不错,新驸马有了。 不过不是公主心心念念的薛林远,而是家道中落的武延秀。 今日的李裹儿心中堵着一团气,势必要拿下薛林远,将生米煮成熟饭,然后拉着他去找父皇,以命请婚。 可是,林远让她失望了。 他不但对她的诱惑视而不见,还对韦后的赐婚熟视无睹。即便她要为他放弃皇太女一位,都无法打动他。 他就那么走了,藏在窗后看着林远乘船远去的身影,李裹儿彻底死心了。 于是,原本给薛林远准备的酒食,都灌进了武延秀的肚子里。 为了哄她高兴,武延秀哪怕喝的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却依旧卖力的舞着。 看着这张俊秀明媚的脸,李裹儿有些恍惚,如果他是林远,该有多好啊! 于是,李裹儿朝着武延秀勾了勾手。 “武延秀,你说,本公主生的美吗?” “公主国色天香,是大唐第一美人。”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驸马吗?” 李裹儿高傲的问出这句话,等着武延秀的回答。 在林远那里体验的挫败感,让高傲的她无处发泄,眼下只想证明自己的魅力。 她知道武延秀喜欢自己,也是想听到他的肯定答案的,没想到武延秀竟然迟疑了。 “公主,延秀怕是没有这个福气……” “为什么?” 李裹儿十分气恼。 今日这是怎么了,不但薛林远拒绝她, 就连武延秀也敢拒绝她? “延秀虽然仰慕公主已久,只是如今武氏落寞,家道中落, 延秀实在配不上公主,更舍不得委屈了公主。” 李裹儿一听,这才明白武延秀的意思。 的确,自从梁王父子死后,武家再也不复往日风光。 韦后丝毫不念往日情分,对武家后人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其他众人更是落井下石,武延秀如今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 如今的武延秀已经无枝可依,不但衣食住行上缩减了不少,就连进宫都没那么方便了。 也难怪,近来很少见武延秀入宫找她了。 想到这里,李裹儿倒是对武延秀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第765章 红帐罗绡,鸳鸯戏水 同病相怜,同忧相救。 从小在房龄长大,受尽冷暖的李裹儿,深知这种落魄之苦。 要知道,武延秀可是魏王武承嗣的儿子,武则天以前对他很是宠爱,曾经也是前呼后拥,风光无两,如今倒是成了落魄公子,自然让人唏嘘不已。 而武延秀的真心以待,也让李裹儿有些感动。 说实话,虽然她贵为公主,但身边并没有几个知心之人。 林远背她而去,亲生的哥哥姐姐惨遭武瞾毒手,余下的几个公主姐妹只会互相攀比,而相王家的那些兄弟姐妹和她更是疏远——也只有武延秀,一直守在身边哄她开心。 李裹儿一直都明白武延秀的心思,只是从来没有给他机会。 今日,林远走了, 这分明是他的机会。 可纵使喝下了暖情酒,武延秀依旧举止克制,并无轻薄之意,这让李裹儿有些感动。 看的出来,他是真心对她的。 想到自己和林远在一起,总是患得患失,委曲求全,但是和武延秀在一起则是轻松自在,李裹儿忽然有些不甘。 让武延秀做驸马,本是她随口逗他玩的,但眼下她认真了。 因为落魄无依的武延秀,更能体现出她这个公主的能力和价值。 想到这里,李裹儿坐直了身子,定定的看着武延秀。 “武延秀,你且别说配不配,就说愿意不愿意……” “延秀对公主一片真心,可公主今日喝醉了,我不能趁人之危,因为延秀心里清楚,公主的心上人是薛林远。” 说到这里,武延秀神色落寞。 他知道自己比不上薛林远,也知道李裹儿对林远痴心一片,所以他只觉得公主又在拿自己取笑玩乐。 “不要给我提他!今日是你寻来了千瓣莲,那你就是本公主的驸马。你若真不愿意,那你也走!” 一看公主是认真的,武延秀自然求之不得,赶紧跪在了李裹儿的面前。 “公主可是真心的?延秀若能和公主在一起, 自当死而无憾。” “那好,如今母后要我和韦氏联姻,嫁给那个韦胖子,你若真不怕死,就去御前提亲,告诉他们,你要做我的驸马。” 武延秀闻言,苦笑一声。 “若公主嫁给林远,我自然甘心退出,但是那韦胖子哪里配得上公主?虽然韦后定然不会同意我的提亲,但有公主这句话,延秀就是获罪而死,也心甘情愿。” 武延秀说着,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李裹儿赶紧喊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进宫面圣。” 李裹儿闻言乐了, 她要的就是这份决绝。 但是李裹儿也明白,若武延秀真的这么进宫请婚,定然是毫无作用的,母亲又怎么会轻易同意? 即便要召武延秀为驸马,她也要从长计议,慢慢筹划。 总之,她就是不要嫁给那个韦胖子,她就是要让武延秀坐上驸马之位,给他封王封侯,给他无上的权力和财富,让薛林远去嫉妒,去后悔…… 想到这里,李裹儿决定留下武延秀。 反正守了几个月的空房,加上这暖情酒的作用,年轻的李裹儿也早就按捺不住了。 林远走了,她身心都是空荡荡、冷冰冰的,需要有人去温暖,去抚慰。 “延秀,你忍心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么?” 此时,清风徐徐,红帐罗绡,一袭轻衣的李裹儿看着面前的男人,娇羞不已。 武延秀再也把持不住,大步流星的直奔床榻,直奔安乐公主的温柔乡。 他知道,今日只要攀上安乐公主这个高枝,自己以后必定飞黄腾达。何况,安乐公主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如今骤得公主委身,自然格外尽力。 摘月楼上美人姿,红绡帐底卧鸳鸯——这一日,从午后到黄昏,从黄昏到天亮,公主和武延秀都没有下楼。 侍女们无所事事,只好守在湖边看那鸳鸯戏水…… 第766章 一己私欲,全朝之力 安乐公主的风流韵事,很快就传到了林远的耳朵里。 对此,他毫不诧异。 在林远看来,有些感情原本就是执念,如同李裹儿对他的爱而不得。 如果放下了执念,解开了心结,或许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那武延秀模样生的俊俏,又会讨女人欢心,有他陪着李裹儿,或许以后安乐公主就不会找他的麻烦了。 而且,通过太子一事,还有李裹儿和武延秀的姻缘,林远越来越觉察到命运的不可抗力,也愈发的谨慎小心。 他本想跟着太平公主养精蓄锐,以待时机,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这一日,他才到工部,忽然就接到了一纸调令,要将他降职贬官,远赴岭南。 而贬黜的理由竟然是——当初他给安乐公主营建定昆池的时候,有贪污索贿之嫌。 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身在工部的林远,已经不是第一次背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了。 想当年,他在洛阳营建武周颂德天枢之时,就曾因为这莫须有的贪污之罪,被来俊臣和武承嗣联手陷害,蹲了大牢…… 没想到,如今命运再次重演。 定昆池的营建的确花费不菲,但就是一笔烂账,根本经不住查。 如果说贪污受贿,李裹儿这些年卖官鬻爵,从她手中封出去的斜封官,怕是已经车载斗量了…… 别的不说,只强占良田一项就足以给人定罪入狱,但是谁都清楚,此事和林远没有多大关系,根本就是安乐公主的主意。 也正因为此事牵扯到安乐公主,所以刑部并没有深究,也没有彻查,只是揪出了薛林远,将他降为五品的工部郎中,同时远赴岭南。 而之所以贬黜岭南,只因皇上还给林远派了一项任务,那就是让他到岭南山谷之中,遍捕奇禽异兽,以助安乐公主织就“百鸟裙”,用以将功抵过。 林远一听,哑然失笑。 看来前些日子高力士出门,还没能捉回足够多的鸟儿…… 为了公主的一己私欲,不惜动用全朝之力——林远不想解释,也不想反抗,他很清楚,这是李裹儿的蓄意报复。 看来,她还是没能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 也罢,就当这百鸟裙,是自己给她的补偿! 否则李裹儿心里的这口恶气出不来,不知道又该谁倒霉了…… 不管牡丹还是盈盈,林远都不想再因为自己牵连她们,所以欣然领命。 —— 对于岭南,林远并不陌生。 十年之前他跟着薛怀义的时候,为了营建天堂,就以“百工监”的身份去岭南伐木。 在那里,他受尽苦楚,九死一生。 在那里,他初建功绩,逐步在工部为自己谋求了一席之地; 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冯元一,也就是如今的高力士。 所以,对于岭南的山山水水,林远再熟悉不过了。 五岭逐谪臣,穷荒多移民——在时人看来,岭南下潦上雾,毒气重蒸,是夷獠杂居的不毛之地,也是流放贬谪官员的首选之所。 那些官员或因宫闱斗争,或因政见不合,或因触怒权贵等原因遭到贬谪流放,朝廷在对他们流贬处罚时,遵循“朝官南罚”、“以戒庶寮”的原则,多将他们贬至岭南道。 当年,张柬之、袁恕等“五王”因为功高震主,正是被长流于岭南各地,有些在中途就惨遭武三思的迫害…… 所以林远此番被贬岭南,并不意外。 人在朝堂,身不由己,这些年庙堂内外的进进出出,宦海生涯的起起伏伏,也让林远有些心灰意冷。 去就去,反正也是别无选择。 —— 对于林远被贬岭南,太平公主一开始是不愿意的。 因为通过定昆池一事,太平公主已经确信了林远的立场,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也决定大力扶持前夫薛绍的这个儿子,让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身为镇国公主,她表面的风头虽然比不过李裹儿,但背后的人脉和势力哪是李裹儿可以抗衡的。 再者,林远如今除了是她的谋臣,还是相王的女婿,就这么被安乐公主公报私仇, 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不过转念一想,这对林远而言未必是坏事。 安乐公主骄横任性,对林远情有独钟,一直死缠烂打,他再在长安城里待下去,怕是早晚要闹出丑事来,远离是非之地,也是保全之策。 而且,林远此番不算流放,只是贬官,应该没有生命之忧,以后找个机会,待李裹儿名花有主后,就可以把他召回来了。 何况,此番不止是林远,原本尘埃落定的太子谋反案再起波澜,很多人都受到了牵连。 如今朝堂外戚当权,韦后像当年的武曌一样,对头角峥嵘的李唐皇室虎视眈眈,借着太子谋反一案大做文章。 虽然皇帝念及骨肉亲情,对相王和太平公主不予追究,但心中始终存了芥蒂, 如今还是出手整治了。 相王已经辞去所有职务,免无可免,那就拿他的儿子们开刀。 就在林远接到调令的同时,还有几纸调令纷沓而下。 相王的几个儿子纷纷被发配到地方——其中临淄王李隆基被任命为潞州别驾,也要离开长安了…… 第767章 天子脚下,潞州别驾 就在薛林远赶赴岭南的第三日,李三郎也准备去潞州赴任了。 说起潞州,它隶属河东道,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战略地位还是很重要的。 不过,此番李三郎以临淄王、卫尉少卿的身份出外任官,领潞州别驾,心中却是愤懑难当。 要知道,别驾从事史,亦称别驾从事,多以皇族子弟担任。因其地位较高,出巡时不与刺史同车,而是别乘一车,故名“别驾”。 对李三郎而言,卫尉少卿是四品,潞州别驾才五品,还是个没有实权、不务实事的辅佐官,他这分明是被降职了。 再者,长安乃天子脚下,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而潞州不过是偏远小城,实在是天壤之别,而且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李三郎愤懑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其实三郎知道,自从李显这个皇帝伯伯登基以来,不管洛阳还是长安,京城他几乎待不住了。 这几年,他屡屡被派出京城出外任官,为的不过是帝后心中的那点猜忌…… 这也难怪,生在皇家,哪有什么真情和信任。 就连太子都会兵变,何况相王家里这几个生龙活虎的郡王,谁能不怕呢。 原本,李三郎倒也喜欢出外任官,反正待在京城,看着为非作歹的李裹儿和韦后也是心烦意乱。 三郎甚至想过主动请旨,前去西域戍边,这样就能离牡丹近一些,也有机会相守了。 没想到,还不等他找到机会,就被发配去了潞州,李三郎十分不满。 因为眼下他更想留在京城,筹谋大事。 此番太子起兵虽然失败,却给了他无限的启示,李三郎潜藏的王者野心也被激发了出来。 看着朝中乱象,群魔乱舞,韦后照猫画虎、意欲称帝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李三郎怎会甘心祖宗的基业一再被外人所篡夺…… 他要抓紧筹谋、招揽亲信,当社稷发生危难时起兵举事,不让李唐王朝落入他人之手,不辜负牡丹对他的殷殷期待。 有朝一日,他要亲自给裴家平反申冤,接牡丹回来,娶她入府,封她为妃,甚至为后…… 所以,自从李三郎回到长安,已经暗中开始了筹备。而如今将他派去潞州,岂不是前功尽弃? 然而,皇命难违,就连安乐公主一直庇护的薛林远都要贬去岭南了,他也只能奉命赴任。 —— 年少有为的临淄王交友甚广,此番离去,自然不少的好友依依不舍。 临行之前,设宴饯别,长安城里的一众好友皆来相送。 李三郎喝的酩酊大醉,心中郁郁寡欢。 从繁华的天子脚下,发配到小城潞州,临淄王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不过,他还是要打起精神,给这里的朋友们留下念想,保持联系。 而能帮他维系这些朋友的,也就是薛崇简了。 或许是身为梁王女婿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太平公主的庇护,此番薛崇简倒没怎么受牵连,他依旧留在长安,做他的王公贵胄。 而三郎和崇简交情匪浅、不分彼此,所以,李三郎就算远去潞州,只要薛崇简还在京城吗,他们这些旧朋新友就能一直保持联系。 这或许是李三郎唯一的慰藉了…… 第768章 风流郡王,艳福不浅 酒宴之后,车马启程。 前来送行的宾客亲朋皆在国门止步,唯有两位王妃迟迟不愿离开。 临淄王妃王菱抱着世子李琮,刘婉贞随行其后,依依不舍的凝望着三郎的车架。 看着三郎毫无留恋,一去不返,两位王妃心中滋味万千…… 这些年来总是聚少离多,不仅夫妻感情平淡如水,就连王菱的肚子也依旧毫无动静,而刘婉贞也在诞下世子之后再无孕事。 如今,世子李琮是王府里唯一的孩子,已经长到一岁半了,眼下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模样也生的乖巧可爱,身为王府里唯一的世子,他却并不怎么得到父亲疼爱。 两位王妃知道,三郎的心,已经被远在西域的武牡丹牢牢霸占了…… 此去潞州,也不知这位风流郡王又会惹出多少风流之事来…… —— 两位王妃的不舍,薛崇简都看在了眼里。 因为他和三郎兄弟情深,还要再送三郎一程,所以并不急着回去,为了缓和离别之际的沉重,他和三郎开起了玩笑。 “三郎,看两位嫂嫂对你很是不舍呢 !要我说,等你在潞州稳定了,倒是可以把她们也接过去小住几日。” 李三郎兀自整理着行囊,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 原本此番远赴潞州,他还是有些伤感的,但是相王前日的安排,让他反感起来。 依照相王的意思,三郎年少风流,未免在外惹出什么桃花债来,想让他带上刘婉贞一起赴任,也算有个照顾,可是三郎一口回绝了。 他这一妻一妾,本就是父王做主,强行许配给他的,而刘婉贞是母妃刘氏的侄女,自然对父王十分顺从。 平日里自己在王府里的一举一动,父王基本都知道,这未尝不是刘婉贞的功劳。 虽然知道父王对自己定无恶意,但三郎也不想在身边留着这样一双眼睛。 从小被幽禁在东宫,受父亲管教,凡事都要小心翼翼,畏手畏脚,如今好容易摆脱了羁绊,他只想自由几日。 再说,存有鸿鹄之志的他,还要争取早些回来筹谋大业,不会在那偏远之地待太久,自然没必要拖家带口。 所以,李三郎不想再去掰扯这个话题,整理好行囊也就准备上马了。 就在这时,薛崇简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对了,三郎, 有人让我给你捎件东西呢!” “谁?捎带什么?” 李三郎有些奇怪。 能让薛崇简给他捎东西的人,难道是林远? 因为前日林远出发前去岭南的时候,他并未相送,为此还被父王一阵数落,三郎就以为林远或许有什么消息要留给他。 没想到,薛崇简意味深长的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来。 “女儿家的东西,你看看就知道了。” 三郎接过一看,竟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香囊。 “这是?” “嗨,落蘅让我带给你的,还要我务必保密,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个小丫头,如今有心事了啊。” 薛崇简笑着,扭头看了看远处的两位王妃,压低了声音。 “三郎,你这艳福不浅啊!依我看,你若不愿意带两位嫂嫂去潞州,倒是可以偷偷把落蘅带去,这丫头聪明伶俐,模样也生的俊俏……” “行了,整天就知道浑说,落蘅年纪还小,她懂什么?” “懂什么?人家女儿家的香囊都送出来了,你说她懂什么?” 李三郎闻言,皱了皱眉。 薛崇简说的是实话,香囊对女儿而言,的确意味非凡…… 第769章 馨香一缕,情丝一寸 美人幽幽至,香自囊中来——女儿家的香囊,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女儿家的情思。 所谓馨香一缕,情丝一寸,女儿家的心事无从表露,就只能通过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对心仪之人述说掩藏的情思。 李三郎如今已为人夫,自然懂得这些少女心事。 可是他不明白,武落蘅怎会对他动了心思? 因为从小看着落蘅长大,三郎和牡丹一样,一直把落蘅当小妹妹看待,就像他们的一个亲人一般。 这些年,三郎除了应付府里的一妻一妾,就一心扑在牡丹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落蘅这个小妹妹长大了。 年前几人从洛阳回到长安之后,落蘅就住进了公主府,也算有了归宿,所以三郎就很少惦记她了。 这次他去吐蕃送亲回来,一直官司不断,忙碌不堪,也就没有去看落蘅,没想到如今他要去潞州,她倒是惦记着他。 不过,落蘅的这点心思,让此时的三郎觉得多余而累赘。 仕途失意的他,眼下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一个小丫头的情窦初开…… 想到这里,三郎低下头,扫了一眼香囊。 若是一般的花鸟图案,他可能随手就丢了,或者让崇简给她带回去,可是这枚香囊上面,竟绣着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这朵牡丹花形硕大, 栩栩如生,缜密整齐的针脚,丰富稳重的配色,竟然让三郎看的心中一动——他想到了远在西域的武牡丹。 因为同为武姓,在上阳宫的那些日子里,落蘅和牡丹不但以姐妹相称,也确实情同姐妹。 落蘅聪明有心计,在武曌退位之后,就一直牢牢抓住牡丹这颗救命稻草。 而牡丹对落蘅也用尽了心思,在她远去西域之前,就把落蘅托付给了太平公主,总算让她有枝可依。 所以纵使如今梁王丧命,武家彻底没了根基,对落蘅倒是没有太多的影响。 不过,落蘅也只是落个衣食无忧,其他的就不能奢求太多了。 毕竟太平公主不是忙于政务,就是忙着和那些才俊文臣们吟诗作赋,哪里有心情去考虑她的情窦初开…… 再者,在众人的印象里,武落蘅确实年岁还小,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少女怀春。 可是武落蘅要给自己的未来做筹谋,她很明白,女人的青春短暂,她更要抓住每一个机会。 李三郎就是她看上的未来。 这不仅是因为牡丹姐姐说过,三郎的未来不可限量,更是源于一个少女对英雄的仰慕…… 作为李唐皇族里少有的英俊又勇武的郡王,即便三郎将来一事无成,落蘅也甘愿相陪。 所以,她这次知道三郎被发配潞州,就动了想跟着去的心思。 只是三郎直到临行之前,也没有过去找她,她又不敢告诉公主,只能通过薛崇简传递心意…… 看着这枚牡丹香囊,李三郎犹豫片刻,还是收了起来,同时在心里轻叹,这枚香囊,若是牡丹所赠,该有多好啊! 虽然他是不可能带落蘅去潞州的,但这枚香囊倒是让他忽然就有了主意——他可以偷偷的把牡丹接回来,只要神不知鬼不觉,京城里就没人会知道。 第770章 众星捧月,天王老子 从西域归来以后,三郎很少在人前提到牡丹,只把她深深的藏在心里。 在他的计划里,原是想等做成了大事,再亲自去西域接回牡丹,可是眼下他被调离京城,远离朝堂,大业似乎又是遥遥无期了。 他等不了太久,也怕牡丹等不了太久。 所以,李三郎想早些把牡丹接来,以解相思之苦。 前往潞州的路上,他甚至想调转马头,直奔西域,又怕动静太大,惊动了宫里的那些人…… 那样一来,怕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 所以,三郎只能暂且忍着,等待了潞州再做打算。 —— 轻车简从,快马加鞭,三日后,临淄王就到了潞州。 刚进入潞州地界的时候,三郎还情绪不高,郁郁寡欢,但是很快,他的心情就没那么低落了。 因为几乎全城的百姓士绅都出来迎接他了。 刚进城门,就见百姓们夹道欢迎,热情欢呼,还有人送上新鲜水果和吃食,这让李三郎很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这个郁郁不得志的临淄王,竟然还能受到如此拥戴。 顿时,身为李唐皇族的那种自豪感和荣誉感油然而生,看着百姓们崇拜敬仰的神色,李三郎有一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 的确,对于临淄王的到来,不管是潞州官府还是潞州百姓,都是真心欢迎的。 要知道,相王李旦做了多年的皇嗣,在百姓中还是很有威望的。如今相王之子来到潞州,自然让官民上下倍感荣耀。 且不说临淄王在京城的地位如何,在他们的眼里,临淄王可是正经的李唐皇族,大名鼎鼎的临淄王,所以众人都来迎接,争相目睹这位皇族贵胄的风采。 临淄王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自然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于是,百姓们的热情越来越高,呼声越来越高——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李三郎十分受用。 在这种热情的感染下,他对于偏远贫瘠的潞州,也就没那么排斥了。 所谓山高皇帝远,潞州远离京城,他这个临淄王到了这里,就是天王老子了。 因为在这里,再也没有谁比他的地位更尊贵了。 —— 李三郎心情大好,很快就在这里结交了一些好友。 他为人爽快,出手大方,交友也是不拘一格,并不看重出身,只看中才能和人品,所以潞州的有识之士都乐于归附于他。 就这样,只用了两个月的功夫,李三郎就在潞州站稳了脚跟。 慢慢适应下来以后,李三郎再看这潞州,已经顺眼多了。 在这里,他终于不用畏手畏脚,终于没有了束缚,这种久违的自由,让他想到了碎叶镇的那些日子。 李三郎掏出随身携带那枚香囊,看着上面绣的牡丹花,又想到了牡丹。 如果牡丹在这里,该有多好啊! 三郎感到自己对牡丹的思念愈发浓烈,已经无法抑制,于是斟酌之后,修书一封,遣人快马加鞭,秘密送往西域。 看着快马疾驰而去,李三郎的一颗心也跟着飞了出去…… 第771章 哭笑不得,造化弄人 三郎的密信,从潞州传到西域,即便快马加鞭也是要耗费一些时日的。 不过,因为裴家门客遍地,不等密信送到,远在西域的牡丹已经得知了长安城里的消息。 据门客汇报,此番太子兵变一案终于尘埃落定,相王一家有惊无险,相持到最后的结果是——相王的女婿薛林远被贬往岭南,相王的儿子李隆基则去了潞州。 对于这个结果,裴伷先忿忿不平。 他本来对李三郎寄予厚望,还指望他回到长安以后能重振朝纲,图谋大业,没想到竟被排挤到京城之外,这以后哪里还有成事的机会? 牡丹倒是淡然以对,因为她知道时机未到,这期间的一切波折都是对三郎的考验。 反而是林远去了岭南,让牡丹有些意外。 没想到林远费心筹谋,却落得这个结果。 因为门客传信都是简洁扼要,这其中的具体曲折, 牡丹并不清楚。 她不知道林远和安乐公主已经分道扬镳,也不知道这是李裹儿的蓄意报复…… 倒是嫂嫂知道的似乎比牡丹还多一些。 这日午膳过后,嫂嫂无意中提到了林远的事情。 “妹妹,听说那薛林远此去岭南,是有特殊任务的,你可知道?” “什么任务?” 牡丹心中一动。 她知道林远之前是去过岭南的,也知道那里是高力士的故乡,难道是和高力士有关? 不过, 显然是她想多了。 “听说是安乐公主要做一条百鸟裙,需要捕杀成千上万的珍禽异兽,所以就让薛林远去岭南给她抓鸟去了。” 嫂嫂说着,咯咯的笑了起来。 “百鸟裙?” “是啊,你不知道吗?前些日子西域就来了一群采捕人,你兄长还特意给他们进献了一批珍稀的蓝孔雀呢。就这还远远不够,听说岭南那里林深树茂,有不少翎羽瑰奇的珍禽异兽,林远一定是去给公主捉鸟去了。” “是吗?为了做一件裙子专门去岭南捉鸟?” 嫂嫂的回答,让牡丹哭笑不得,但又不得不信。 因为嫂嫂向来关注衣饰风尚之类的消息,甚至有专门的裁缝给她定制长安城里最新的款式,所以对安乐公主的百鸟裙自然是早有耳闻。 “这可不是一般的裙子,据说华贵无比,举世无双华贵。对了,听说安乐公主是看到了一款嫁衣才有的想法,要尚衣局给她做出天下最美的百鸟裙……” 嫂嫂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牡丹。 “对了,牡丹,这听起来怎么和你那件雀金裘如此相像?该不会是……” 牡丹此时也想到了月娘给她做的雀金裘,她苦笑一声,算是默认了。 的确, 当年安乐公主出嫁之际,出于求和之心,牡丹把自己的雀金裘赠与安乐公主,结果人家不领情,直接给丢了出去,后来被三郎给捡去了。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嫁衣,连累了万千鸟儿。 牡丹哭笑不得,再次感慨造化弄人,同时也为林远遗憾,堂堂工部奇才,如今成了专为公主服务的采捕人,这样的仕途,不知道是不是林远所要的呢? 就在牡丹感慨之时,李三郎的信送到了。 第772章 无名无分,偷偷摸摸 三郎的密信,直接送到了裴伷先的手里。 裴伷先一看是临淄王的密信,赶紧放下了商道上的生意,快马加鞭的专程赶回府中。 支走了下人,关上了房门,裴伷先这才拿出了信件。 “牡丹,三郎来信了。” 正在煎茶的牡丹闻言一愣,手中的银匙抖了一抖, 茶水就溢了出来。 算起来,三郎离开西域快小半年了,这期间,她由最初的思念慢慢变得习惯,反正经年修行打坐的她,早就学会了息心。 没想到,今日突然收到三郎的信件,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 牡丹放下茶壶,净手之后,接过信来慢慢打开。 是三郎熟悉的字迹,还有炙热的话语,信的末尾还画了一朵牡丹花——牡丹看罢,良久无语。 看牡丹沉默不语,素来稳重的裴伷先耐不住性子,直接问了出来。 “姝月,三郎信中说了什么?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三郎说……想要我秘密去往潞州。” “啊?潞州……” 裴伷先闻言有些错愕,一时陷入沉默。 他只顾焦虑朝堂大事,倒是没想到他们的儿女私情。 也是,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经历了吐蕃一行,三郎和妹妹如今也算情投意合,如今三郎远在潞州,这山高皇帝远的,倒是两人私会的好时机。 只是若让妹妹就这么无名无分、偷偷摸摸的跟随三郎,未免有些不光彩,也不是他们裴家的门风。 但是妹妹年岁已经不小了,独自熬了这些年,如果继续这么熬下去,再娇美的鲜花也要枯萎了。 裴伷先有些不忍。 其实他能感觉到,三郎是个可以托付之人,又对妹妹一往情深,即便暂时没有名分,想必将来也不会辜负妹妹的。 想到这里,裴伷先发话了。 “姝月,你若愿意过去,我即刻派人送你。”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把信收了起来。 裴伷先还以为她是担忧安全问题,赶紧出言安慰。 “你尽管放心,为兄经商这些年,去往内地自有密道,外人断然察觉不到。” “倒不是因为这个,妹妹并不想去。” “哦……事关重大,你再考虑一下也好。” 裴伷先有心再问,又觉得涉及儿女私情,有些话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很难问出口。 毕竟,之前牡丹和三郎的感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他也不十分了解。 有些话,还是女人和女人说起来会方便一些。 所以,裴伷先没有再劝,只是转头回去,和公主夫人说起了此事。 夫人一听,三郎来信要牡丹过去,自然是支持的,还自告奋勇的过来劝解牡丹。 “妹妹,那临淄王之前数次来西域看你,还数次救过你的性命,嫂嫂早就看出来了,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世间再难找出这样的有情郎了。” “嫂嫂,我和三郎的事情,你可能不太清楚……” “不清楚?我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对他有情,他对你有意,郎有情来妾有意,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缘分呢?” 第773章 千疮百孔,心乱如麻 牡丹知道,自己的这位公主嫂嫂性情直爽,一向快言快语,并不忌讳什么。 所以,面对嫂嫂的劝慰,牡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是沉默不语。 “妹妹,你可是觉得此去没名没分的,委屈了你?可你若再等下去,这大好的年华可都白白荒废了啊!你不能在裴府藏一辈子?” “嫂嫂这么说,莫非是嫌弃妹妹白吃白住了……” 牡丹故意开着玩笑,嫂嫂也不生气,咯咯的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冤枉人了,我倒巴不得你在家里陪我一辈子,可嫂嫂是女人,自然知道女人的苦,哪能就这么熬一辈子呢?何况还有个有情郎等着你,你又何苦为难自己,也为难他呢?” 看牡丹低头不语,嫂嫂轻轻的拍了拍牡丹的肩。 “当初三郎离开之时,还嘱托我,要将你养的胖胖的,可任凭我如何悉心,你这身子还是越来越弱,想必是这苦寒之地不宜养身……” “嫂嫂不必自责,我这身体都是几场大病落下的根,怕是养不好了。” “所以,你更要珍惜眼前人啊,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必在乎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如果你和三郎就此错过,等你老了,真的不遗憾吗?” 嫂嫂的肺腑之言让牡丹有所动摇。 的确,自从七星续命之后,牡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好容易养好了一些,又经历了吐蕃一劫,如今已经元气大伤,再难如前了。 如今的牡丹在打坐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个气囊,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千疮百孔,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缝和细痕,生命的气息就从这些裂缝里偷偷溜走,无声无息。 外人察觉不到,但是牡丹自己清楚,她的精力和生机在一日日的消减下去…… 可是牡丹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 如果就此死在西域,或许真的是一种遗憾,因为她见证了三郎的成长,却没有看到他的成功。 可是一想到前朝后宫,想到李裹儿,想到林远,想到李旦,想到长安城里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牡丹就觉得心乱如麻。 她深知,自己只要回到三郎身边,不管藏的再好,早晚还要站出来,面对那些皇权争斗,而牡丹身为历史的知情者,怕自己很难做到旁观和客观。 她更怕自己无意的插入,会让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嫂嫂,现在我只想清净,不想回去再卷入那些无穷无尽的争斗中……” “傻妹妹,这世间哪里有绝对的清净呢?其实你在府里的日子也是波折不断,并未得到真的清净啊。有些东西躲是躲不掉的,只能面对。” “虽然我不懂你阿兄说的朝政社稷,也不知道三郎究竟有没有帝王之命,但嫂嫂知道,经历这些年这些事,你和三郎该在一起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牡丹怅然的摇了摇头,她也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或许她什么也没有等,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第774章 避难之所,袖手旁观 姑嫂多年,牡丹和嫂嫂已经情同姐妹,无话不谈。 嫂嫂看着牡丹这个如花似玉的人儿,白白的耽搁了这些年的青春,自然十分心疼。 原本她还异想天开的想让牡丹嫁给自己的弟弟郁牙做王妃,后来她发现,牡丹根本不属于西域。 身为裴家嫡女,牡丹注定是属于朝堂后宫的人儿…… 就像她的夫婿裴伷先,即便在西域经营多年,富可敌国,他的心也依旧在那遥远的中原…… 西域对她们而言,不过是个避难之所。早晚有一日,他们都会回去的。 在嫂嫂看来,这些年,牡丹的心上人似乎只有林远,只是那林远她从未见过,夫君对那林远也评价不高。 倒是李三郎,她见过数次,十分喜欢,故而极力想要促成此桩姻缘。 “想当初我和你阿兄相见于微时,那时他还是个一无所有的流犯,虽然后来日渐好转,但那年的六道使血案,我和他差点就没命了……好在大难不死,我们熬过来了,这些年风风雨雨,他从来不曾亏待与我。” 嫂嫂说到这里,动情的看着牡丹。 “妹妹,如今三郎虽然大业未成,但也是你们同甘共苦的大好时机。即便你留在府中,但听到三郎的消息就不担心吗?如果你为他担心,那何必不去和他同甘苦、共进退呢?” 同甘苦、共进退——这句话掷地有声,有情有义,竟让牡丹无言以对。 的确,这些年她只想着不卷入其中,不干涉历史,很少积极主动参与过。 可是三郎为她做了那么多,如今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何况还有别有用心的林远参与其中,她确实不该就这么袖手旁观。 可是,一个林远就已经够乱了,她如果也掺和其中,这前朝后宫不知道还要乱成什么样子了…… 看牡丹依旧迟疑,嫂嫂着急了,快言快语的问了出来。 “妹妹,难道你心中还念着那个林远吗?你还念着他做什么呢?除了那些年少情谊,这些年他可曾为你付出分毫?如今人家正忙着给安乐公主做嫁衣呢!” “不管林远做什么,不管他怎么样,我都不可能不管他的……” “你啊!当断不断,则受其乱,你怎么就是放不下他呢?” 看着恨铁不成钢的嫂嫂,牡丹没有说话。 在嫂嫂眼里,她和林远就是薛崇轩和裴姝月,自然不会明白他们二人前世今生的爱怨纠缠。 而在牡丹看来,如果历史是一条奔涌的长河,她和林远就是两粒微不足道的水滴,从来到大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融入其中,再也无法抽离。 他们是林远和牡丹,也是薛崇轩和裴姝月。 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牡丹早就明白,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他们二人都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参与者,甚至是推动者。 而三郎,很可能也不再是历史上的那个李三郎了。 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运,这就是历史的玄机,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玄妙。 究竟该不该去呢——就在牡丹犹豫不决之时,兄长过来了。 第775章 蛟龙出渊,猛虎入林 其实裴伷先的内心和牡丹一样犹豫。 他既想要妹妹去追随三郎,又担心妹妹再度陷入危险之中。 但是思忖良久,他还是觉得牡丹应该去潞州陪三郎共同谋划,有朝一日能为复兴裴门。 自从李显登基以后,裴伷先原本熄了给裴家平反的心思,可自从太子兵变之后,他忽然看到了希望。 且不说李显年岁已长,就他这昏庸懦弱的心性,他的皇位也不会长久。 如果真的被韦后篡夺了社稷,那是百姓的不幸,也是裴门的不幸,因为韦氏更加不会给裴家平反了。何况还有一个对牡丹恨之入骨的安乐公主。 所以,裴伷先不能坐以待毙,错失良机。 做了这些年的商人,裴伷先练就了毒辣的眼光,更善于囤积居奇、精准押宝。 而他选中的,就是临淄王李三郎。 虽然裴伷先的本意是心向相王的,因为裴家和相王渊源颇深,而相王又对牡丹十分照顾,可惜牡丹对相王无意。 而且,相王的性情过于谨慎小心,指望他夺权复位,怕是没什么指望。 但李三郎不同,李三郎血气方刚、有实力,有野心,年轻有为,是如今李唐皇族里少有的帝王之才。 幸运的是,他对牡丹一往情深,而牡丹如今对他的情感也有了回应。 妹妹若跟了三郎,既让自身有了归宿,也让裴门有了希望,这实在是在再好不过的事了。 虽然眼下牡丹去潞州,有些名不正而言不顺,但万事不能两全,有些风险是必须承担的。 如果妹妹一味的躲在西域,或许人是安全了,可是青春白白流逝,希望也会越来越少…… 毕竟,身为男人的裴伷先,自然知道男人的风流本性。李三郎正值风华正茂,身边的莺莺燕燕岂在少数? 即便三郎有意等着牡丹,但身边阿谀奉承、别有用心之人,也不会让三郎如愿。 这两年,年纪轻轻的他不是已经娶了一妻一妾了吗? 牡丹如果缺席太久,怕是就没有她的位置了。 只是,身为兄长他不好像夫人一般直言相劝,只能旁敲侧击。 “姝月,这两日门客汇报,听闻临淄王被贬潞州之后,情绪低落,毕竟是皇家郡王,如今到了边远小城,心中失落可想而知。如今三郎可算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 牡丹闻言忍不住笑了。 “兄长此言差矣,在妹妹看来,三郎如今该是蛟龙出渊、猛虎入林。” “哦,此话怎讲?” “长安城里皇族林立,都是韦后母女的天下,李三郎身为相王之子,才能出众,只会遭到猜忌和打压。但此番去了潞州,韦后定然会对他放松警惕,三郎也可施展拳脚了。” “哦?看来妹妹对三郎还是十分看好的?” “那是自然,阿兄,我早说过,三郎是有帝王之相的。” “既然如此,姝月,你是在西域等到三郎大业有成那一日,坐享其成,还是早些去陪他一起共谋大事?” 兄长的话,牡丹没有回答,但她已经猜到了阿兄的心思。 “听说三郎此去潞州,并没有携带家眷,如果你去了,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姝月,兄长从未劝过你什么,也不想勉强你什么,但是眼下这件事,你要好好考虑。” 裴伷先说着,站了起来,并不去看牡丹,而是看向窗外。 “为兄年岁渐长,这些年财富积聚,家人平安,也算顺遂,唯有两件事挂在心头,始终放不下。一是妹妹的终身大事,二是裴家的冤案……” 说到这里,裴伷先转过身,期待的看着牡丹。 至此,牡丹已经明白了兄长的心思,也打定了自己的主意。 “兄长不必再说,妹妹都明白。这几日,就安排妹妹回去!” 第776章 龙潭虎穴,千难万险 不管是哥嫂的养育之恩,还是裴家的血脉亲情,迎着兄长裴伷先的期待目光,牡丹不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她知道,如果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也到了该回报这具肉身的时候了。 这些年,兄长很少对她提出什么要求,今日是唯一一次。 其实在牡丹的身上,原本就有两个灵魂。 一个是裴门嫡女裴姝月,有着裴氏的荣耀、权谋和野心,只是一直被压制着。 一个是修行已久的牡丹,一心只想躲避、旁观,想让三郎顺利登基,想着有朝一日能带林远回到现代。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林远和她怕是都回不去了,牡丹也决定不再挣扎, 一切顺其本心就好。 所以,她答应了兄长的要求,去潞州陪三郎。 她要安慰那个失意的临淄王,为他积蓄力量,为他指明方向,为兄长和裴家谋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为自己谋一个无所遗憾的结局。 裴伷先没想到妹妹答应的如此痛快,他一时又有些不忍,觉得对不住妹妹。 毕竟,上一次牡丹回洛阳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 当时,牡丹是应了相王和太平公主之约,回去做了武则天的御前侍女,提防二张篡权谋变。 可神龙政变后,随着李显登基,牡丹这个有功之人却入了大牢,白白遭遇一场生死劫难。新帝李显大赦天下,独独提出裴炎一案不许平反,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件事,裴伷先一直郁郁于心,也为妹妹愤愤不平。 如今牡丹再次卷入皇权争斗的漩涡之中,这一去即便不是龙潭虎穴,也是千难万险。 “姝月,此行你务必小心谨慎,蛰伏在三郎身边隐秘行事,万万不可贸然涉险……” “兄长尽管放心。妹妹这些年的苦也不是白吃的,在紫微宫里待了那些年,什么狠辣手段没有见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们裴家一案,妹妹定会让它沉冤得雪。” 牡丹是不愿惹事,但真的不怕事。 在东宫战战兢兢的那些年,在武曌身边耳濡目染的那些年,武牡丹也算身经百战。 何况,她是有着先知优势的。 只要林远不改变历史,凭她和相王父子的关系,将来不管是相王,还是三郎,一旦登基称帝,一定会给她裴家平反昭雪。 所以,牡丹有这个自信。 “很好,很好……” 看着信誓旦旦的妹妹,裴伷先感动的老泪纵横。 牡丹见状,安慰起了阿兄。 “阿兄不必忧心,韦后母女难成气候,妹妹也定会安然无恙。此去别无牵挂,只望兄嫂保重身体,等妹妹接你们回去。” “好,好,等着裴门昭雪,等着你接我们回去……” 裴伷先含泪而笑,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妹妹,你此番回去只有一事不妥,三年国丧尚有一年之期,这一年内你和三郎切不可有逾矩之事,否则被人抓住把柄,怕是很难脱罪……” 兄长的话,让牡丹腾地羞红了脸。 身为成年人,她自然明白兄长的意思。 第777章 国丧止孕,自有分寸 对于自己这个妹妹,裴伷先可谓用心良苦。 曾经,妹妹奉命和亲吐蕃,他备下了价值连城的彩礼, 只想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不受委屈和轻视。 后来,和亲一事告吹,妹妹的婚事又成了他的心头大事。 不管是以前的林远,还是现在的三郎,裴伷先都希望妹妹能风光大嫁,为人正室,才不亏她裴门嫡女的身份。 可惜,天意弄人,牡丹的姻缘太过坎坷,兜兜转转耽误至今,正室是做不得了,就连一场风光体面的婚礼怕是也成了奢望。 看眼前的形势所逼,牡丹只能先偷偷摸摸的陪在三郎身边。 但是,裴伷先又不放心妹妹的终身大事如此轻率。 毕竟妹妹此去潞州就是投奔三郎,而三郎年轻气盛,又对牡丹一往情深,两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怕是很难守身如玉。 若在国丧期间怀孕,对于平民百姓或许还不算什么,但对皇室而言,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所谓“国丧止孕”,就是不允许宗室王公在国丧期间生儿育女,一旦有心或无心违反这一规定,轻则被夺爵,重则入囹圄。 三郎身为李唐皇族,堂堂临淄王,更是要遵守这个规矩。 当年武曌殡天之后,刘婉贞在上阳宫生育子嗣,本属不敬,不过她怀孕在先,临淄王又久无子嗣,也算情有可原。 但在国丧期间,临淄王若再惹出风流韵事,孕育子嗣,那么三郎的清誉受损不说,一旦被有心之人发现,以这个借口攻讦,恐怕他后半生的仕途都完了。 同样,此事对妹妹而言,也是大忌。 裴家最重品性和名节,要是有一天再被冠上这个罪名,那真的是平反无望了…… 对于这种事情,夫人身为异域公主自然是不了解的,所以,裴伷先也顾不得避讳,直言以告了。 —— 牡丹闻言虽有些害羞,但也不禁感慨兄长思虑周全,看来定是在心里盘算了数遍。 对她而言,兄长就像一个慈父,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其实牡丹此去并没有想要和三郎双宿双飞,花前月下,她更多的是想襄助三郎走上称帝之路。 而且,对于自己和三郎的缘分,牡丹并不怎么看好。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不知为何,牡丹总觉得自己和三郎之间的情意,就像水中月、镜中花,虚无缥缈,无着无落…… 不过兄长提醒的也很是必要和及时,毕竟以三郎的炙热和莽撞,她必须有所准备。 “阿兄放心,妹妹行事自有分寸。对了,妹妹还有一事,金城公主那里如有召唤,还望兄长代为周全。” “这个你且放心,我看那吐蕃太后和金城公主对你颇有善意,定然不会为难与你。” 的确,只要吐蕃太后不说话,金城公主不告发,牡丹人在哪里,长安城里怕是根本得不到消息。 当然,裴伷先也会做好完全应对。 早在上次去吐蕃之时,他就已经给安排妥当,每月都有一批财物送往逻娑,分批送进红山宫和鹿园,以表达丹阳郡主武牡丹的心意。 —— 一切交代妥当,牡丹也不耽搁,收拾了最重要的几件随身之物,就准备启程了。 临走之时,牡丹默默的打量着自己的闺房,打量着熟悉的裴府,打量着自己心中真正的家,心中生出无限留恋。 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在,她也知道,几年后她一定会来接走哥哥嫂嫂的。 且不说幼时的裴姝月得了兄长多少照顾,只是兄嫂在西域养她这些年,花费的财力和心血已经不计其数。 牡丹感恩在心,自有回报。 第778章 见财起意,趁火打劫 深秋时分,西域商道上黄沙漫漫,风烟缕缕,一路商队正浩浩荡荡向东南行进。 迎风招展的三角商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裴字,让方远百里的人们一望便知,这是大名鼎鼎的裴家商队,沿途那些盗贼劫匪也就不敢再打什么主意了。 要知道,自西汉时期开辟这官路驼道以来,商队和盗贼就是一个共生体,相伴相生。因这一路沙漠、戈壁、高山、风暴等恶劣环境,民众十分稀少,常有盗贼出没。 大唐之前西域列国混乱,很多小城邦国见财起意,一些熟悉路途的游牧民族经常趁火打劫,让人防不胜防。 大唐统一西域之后,王朝军队开始为商队提供护卫,如果有盗贼出现,当地军队会予以清剿,不过仅仅靠他们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那些劫匪神出鬼没,王朝护卫很是有限,再者有些无良将官纵容手下兵士为寇,劫掠商队,更是让商队有苦难言。 且不说官路驼道险阻且长,任他们再怎么兢兢业业,不辞辛劳,都顶不过一场兵火或者抢劫。 所以,很多大型商队会培养自己的护卫队伍,甚至会临时聘请刀客来护卫商队的安全。 裴伷先当年之所以能在西域站稳脚跟,就是看透了这一点,他在可汗老岳丈的庇佑下,开辟了专属商道,还培养出一支鼎鼎有名的裴家护卫队,这才护佑着他一跃成了西域首富。 原本裴家还只是私家商队,但他常年和官署维持关系,大力资助朝廷,所以一向很受王朝器重。 后来有了丹阳郡主的身份加持,裴家商队地位逐渐提升,如今又有了郭元振的护佑,裴家商队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政商团队,更加所向睥睨,一般人根本不敢招惹。 所以这驼道上只要是裴家商队行走,护卫力量不用很多,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裴伷先亲自带队的时候,甚至只带十余名亲卫足矣。 不过,熟悉裴家商队的人会发现,今日的裴家商队明显加强了防范,这一路的骆驼、车辆等一直组成环形防御。 这种队形,一般都是防备强盗的袭击,但也许是为了保护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不禁让人有些奇怪,因为今日裴家商队并不算大,骆驼也就二百余头。 要知道,如今裴家的骆驼商队已经有近千头的规模,极其可观。所以今日的商队也只是其中一个小商队而已。 不过, 在这个不算庞大的商队中,有个面容清秀的少郎似乎格外受到照顾,他一直被领队安排在队伍中央护卫,还专门配备了两匹骆驼以供骑行。 在声声驼铃中,少郎抬头回望,夕阳余光照在他的身上,形成一个绝美的剪影——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武牡丹。 原来,为了不走漏风声,不惹人怀疑,裴伷先没有亲自护送妹妹,只是托了心腹之人护送牡丹。 裴家商队很多,几乎隔几日就会发出一支商队去往长安。 所以裴伷先就把妹妹安排在了其中一个不太起眼的商队里,领队是他的得力心腹,还安排了大量的护卫,以保证绝对安全。 为了不惹人注目,牡丹此行女扮男装,除了领队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而此行裴伷先也没有给妹妹准备太多东西,因为他准备在长安西市的胡市里,再开几家店铺,为三郎将来的大业做准备。 —— 原本这西域一路牡丹已经来回数次,已是轻车熟路,不过这次旅程明显和以往不同。 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商队,一切都是按照规矩办的。 大唐经商手续比较麻烦,唐律规定百姓只要离开本县本州,无论原因都必须持有过所才能出入关津。 而对“走长途”的商队来说,过所就是必备的证明。 东西行客每到一州,都需在州署转换过所或公验,经守捉官“勘过,缴验过所以供稽查。 虽然裴家商队办理过所只是例行公事,官员并不会为难,但因为有不少正规又繁琐的文件,把这些手续办下来,还是要牵扯不少时间和精力。 所以这一路行程缓慢,比之前牡丹跟着三郎走专属官道,可要慢的多了。 不过,牡丹并不着急。相反,这沿途一路沿途,牡丹倒是觉得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也不枉来这大唐一场。 只是,再远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当商队过了凉州,也就离长安越来越近了 …… 即便牡丹虽不去长安,也该秘密前往潞州了。 第779章 趋之若鹜,门庭若市 所谓近乡情更怯,何况这是一场义无反顾的奔赴之途。 快到潞州的时候,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三郎,牡丹心中忽然忐忑起来,既有羞怯之情,也有不安之意。 因为这次见面和以往不同,自己应邀而来,也就等于接受了三郎的情感。 修行这些年,牡丹已经快要忘了,该如何去处理情感…… 之前的她一心都是林远,也从未想过会和三郎有什么结果,所以对待三郎都是一拒了之,倒也不觉有什么为难,但眼下牡丹再没有理由拒人千里之外了。 再想到兄长的叮嘱,牡丹就有些面色发烫。 她低头看看风尘仆仆的自己,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需要先休整几天,梳理一下的身体和心情。 于是,随行的领队专门为牡丹改变了方案。 原本按照裴伷先的交代,从一行人到达潞州之境之时,就可以秘密派人请三郎来接,以后牡丹就由三郎庇护了。 不过,牡丹觉得若是三郎来接,难免惹人注目。 既然自己一路乔装打扮这么久,都没有被人识破,牡丹决定等自己在潞州安顿下来之后,再伺机亲自去找三郎。 牡丹此举是想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也是想给三郎一个惊喜。 好在当他们从西域出发之时,裴伷先早就飞信传书,安排了长安城里的最大的商铺去潞州开了分号,为的就是牡丹行动方便,有个照应。 眼下,这些布庄分号就派上了用场。 领队秘密联系了他们,从商队里分了一批皮裘货物就转去潞州了。 眼下已经入了冬,天气渐渐寒冷起来,这些皮毛裘衣都是紧俏货,运送进城也不会惹人疑心。 就这样,牡丹扮成绣娘,随着两车货物悄无声息的混进了潞州城。 因为潞州地处偏远,城门守卫远没有长安城里那么严格,看到他们满车兽皮裘衣,守兵知道这是城里新开的布庄所进货物,所以没有怎么盘查就放他们进来了。 牡丹以绣娘的身份留在了布庄,她并不十分急着去见三郎,而是想先摸清潞州的情况,再做应对。 说起来,三郎到潞州也有小半年了,牡丹想暗访一下,看看这半年三郎都做了些什么,在百姓之中的风评口碑又是如何……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不等牡丹出门查访,布庄里已经门庭若市,生意异常红火。 原来,听闻这布庄是长安城的老字号在潞州开的分号,很多达官贵人、平头百姓就都慕名而来,想要见识来自京城的贵气和时尚。 赶上入冬,气温骤降,布庄新进的这批皮裘就成了抢手货。 要知道,牡丹此番临时抽调来的这批皮裘都是上等货色,布庄新开业,图个人气,也不为盈利,很是物美价廉,人们自然趋之若鹜…… 为了安全起见,牡丹并不出门见人,只是躲在楼上暗间,一边力所能及的帮店铺做些杂物,一边聆听着人们对李三郎的评价…… 不过,牡丹有些失望了。 第780章 见多识广,慧眼识珠 在百姓的口中,这位来自京城的临淄王,虽说英姿飒爽,气宇非凡,却终究是个富贵王爷。 此番又是挂着潞州别驾的虚职,来了此地天天呼朋唤友,饮酒作乐,除了给潞州带来了一时的浮华热闹,并没给老百姓做什么实事。 不过,这位来自京城的小王爷,出手阔绰,为人风流,吃喝玩乐、箭术骑射样样精通,倒是给潞州百姓贡献了不少的花边谈资。 这才来了半年,已经修建起了一个马球场,日日里打球骑射,不问政事。 牡丹听着这些传言,隐隐有些失望。 不出意外的话,潞州将是三郎的发迹之地,身为未来帝王,他该修身勤政,为民办事,而不是如此潦草度日…… 不过,牡丹隐约也能理解三郎眼下的心境。 三郎毕竟年轻,以前一直意气风发,如今骤然从天子脚下到这偏远之地,心理有所落差是必然的。 就连牡丹自己初入这潞州之地,也有些诧异于此地的荒芜落后。 且不说这里和长安、洛阳没得比,就是碎叶镇的繁华也不及。 又或许,这只是三郎的自保之策? 就像他的父亲相王,数十年来一直装作一副淡泊无为的样子,这样才能迷惑敌人,让政敌放松警惕,以求自保。 牡丹猜不出三郎的心思。 她还是决定尽快找个机会,亲自去见三郎。 不过近来气温骤降,牡丹又刚刚历经长途奔波,身体很是倦怠,她本想等身体养好一些再去见三郎,现在看来等不及了。 —— 就在牡丹寻找机会的时候,机会自己找上门了。 这一日,北风呼啸,天气严寒,牡丹有些咳嗽,但还是在布庄二楼帮两位绣娘裁缝做工。 因为这几日店铺生意太好,已经堆积了不少订单,她闲着也是闲着。 就在她们几人忙活的身后,忽然听到大厅内一阵喧闹,似乎是又来了一批大生意。 牡丹知道,这些日子,布庄在潞州的名气已经打响,不管士绅还是官宦,来他们店里都不算稀奇。 其实布庄本就不怎么盈利,生意越好,亏得越多,所以牡丹并不关心,而是继续忙活。 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正在裁剪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纵使楼下那些声音嘈杂,牡丹还是一下子听了出来,这是三郎的声音。 三郎?竟是三郎来了? 牡丹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要下楼去看,又觉得不妥,毕竟楼下那么多人,自己贸然现身,必会引起怀疑。 所以,牡丹只能强压住心里的激动,她来到楼梯一侧,隔着几匹布料的缝隙,往楼下大厅瞧去。 大厅里有不少人,看起来都是一些青年才俊,个个衣着华丽,只是因为视线遮挡,牡丹并没有看到三郎。 就在这时,三郎的声音又传来了。 “宜德,依我看,这店铺不像是长安城的分号,像是从西域过来的。” “您这见多识广,我哪知道什么西域,就是看这皮料新鲜,这才叫您来看看。” 有人附和着,牡丹寻声望去,只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店家,你们是长安城哪家店铺的分号?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我当年在碎叶镇,倒是见过这种皮料。” “贵客果然慧眼识珠,这批料子确实是从西域刚运来的上等货色。” 店家避重就轻,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拍起了马屁。 楼下这群人显然十分受用,哈哈的笑了起来。 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显得十分财大气粗。 “店家也是慧眼识珠啊,今日这位可不是一般的贵客,这是堂堂临淄王!店家把你们最好的料子都拿出来,让咱们王爷慢慢挑选!” “哎,倒也不用那么多,我素日并不怕冷,这等裘衣太过厚重,骑射什么都不便利,只是这店铺……” 临淄王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裘衣身上,他环顾着店铺,总是觉得莫名的熟悉。 就在三郎在大厅里四下环顾的时候,牡丹终于看到了三郎的脸。 是三郎,确实是三郎。 牡丹一激动, 忍不住嗓子发痒,她急忙捂住嘴巴,隐忍的轻咳了一声。 但纵使是很轻微的一声咳嗽,还是被三郎听到了。 第781章 夺人所好,镇店之宝 北风呼啸里,人声嘈杂中,这一声轻微的咳嗽,除了李三郎,根本没人注意到。 但是李三郎听到了,真真切切的听到了心里。 因为这声咳嗽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他瞬间想要流泪。 李三郎抬头望向了楼上,牡丹赶紧闪身躲开。 “店家,楼上是做什么的?” “哦, 回禀王爷,楼上倒没什么,只是绣娘们裁缝赶工的地方。” “那楼上可还存有新的皮料?” “回王爷,小店新开张,存货不多,全部的皮料都在楼下展着了,王爷尽管挑选。” “可我看着,那楼上分明还有一些皮料啊!” “哦,那些都是前些日子客人们陆续选定的,这几日正在赶制……” “管他什么人定的,只要我们王爷看上了,大不了我给你出十倍的价钱!” 那个财大气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就是,王爷,要不上楼再看看?定然是有好货藏在楼上呢!” 几个人说着,簇拥着李三郎就往楼梯口走来。 店家也不好再阻拦。 虽然他是初来乍到,但也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群人都是潞州的名流大户,惹火了他们,以后也不用在潞州混了。 此时,楼上的牡丹有些紧张,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却还是忍不住轻轻理了理头发和裙裳。 虽然里面还有一个狭小的暗间,牡丹可以藏身其中,不过两个绣娘都在,此举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因为牡丹的真实身份,除了布庄老板,其他人都是不知道的,就连和她一起缝制的绣娘也不清楚。 如果三郎就此闯上来,躲无可躲的她就只能相见了…… —— 就在这时,已经走到楼梯中央的李三郎迟疑了片刻,还是停下了脚步。 “算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依我看,楼下这几匹就不错,就它们!” 李三郎转身下楼,随手指了指店家身后的几匹布料。 “王爷好眼光,这正是我店的镇店之宝。” 店家松了一口气,赶紧又拍起了马屁,拿起布尺。 “还请王爷屈尊,我帮您量一下尺寸……” “不用量了,我还要赶着去喝酒,让你家绣娘随意去做就是了。” 李三郎朝楼上看看,大手一挥,哈哈大笑。 “喝酒?说起这个,前面新开了一家酒肆,听说酒色很是不错,王爷,咱们这就去?” “好!今日气温骤降,正是喝酒的好时机!” 在众人的簇拥下,李三郎就要离开,店家适时的问了一句。 “敢问王爷,这裘衣几日来取?” “还让王爷自取?店家,你还真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自然是要尽快做好,亲自送到府上!” 随行的人们不满的数落着不识相的店家,店家连连俯首赔礼。 三郎笑了笑。 “对,尽快,还要亲自送到府上!” 三郎说完,回头又朝楼上看了看,这才转身离开。 —— 看三郎走了,牡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又有一些莫名的失落。 一城之内,一墙之隔,他们就这么擦身而过…… 就在她怅然若失之时,店家把那些皮料抱了上来,意味深长的看了看牡丹。 不知情的两位绣娘有些发愁,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这没有尺寸,可怎么裁啊?” “你们忙其它的,这批料子就交给我。” 牡丹笑了笑,接下了料子。 她知道,聪明的三郎怕是已经猜到了她的存在,因为三郎的尺寸,她是一清二楚的。 也好,也到了见面的时机了。 牡丹拿起针线,一针一线的缝制了起来…… 第782章 一清二楚,掩人耳目 两套轻裘大氅,牡丹缝制了整整三日,北风也呼啸了整整三日…… 这三日,每日都有临淄王的人来到布庄,催问裘衣进度,顺便还带来了鎏金小手炉、糕点等物,说是天寒地冻的,要慰劳绣娘的辛苦。 那个来人,牡丹偷偷打量过,她认得是三郎的贴身侍从,这些年一直都跟着三郎的。 想必他已经知道了牡丹的身份,又是三郎信任之人,这才被派来探听消息。 到了第三日,店铺刚一开张,那人又来催问。 “店家,昨日不是说裘衣已经缝制差不多了,怎的今日还不送去?” “回官爷,那裘衣大体是缝制好了,但还缺一些刺绣小品,这都是要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自然急不得的。” 掌柜的连连作揖,他被催的也是无奈。 “我们王爷说了,那裘衣略微缝制一下就好,不用太精细的。” “官爷此话差异,王爷所用之物哪能粗陋?穿不去岂不是砸了我店的招牌?这几日我们绣娘日夜赶制,今日晚些时候应该就能做好。等明日官爷也不用再跑一趟了,咱们一早就将裘衣送到府上,可好?” “明日?那可等不到明日了,我们王爷说了,这天气越发的冷了,这裘衣再穿不上,他怕是要冻病了。 ” 侍从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调,想让楼上的牡丹听到。 “啊?” 掌柜闻言,忍不住想笑。堂堂临淄王难道还缺一件裘衣吗? 他是知情之人,自然懂得王爷的心急如焚,但也不好戳破,只得故意逗着侍从。 “哎呀,若这么说,自然是王爷的身体要紧,若将王爷冻病了,小店万万担当不起。官爷稍等,那裘衣倒是可以穿了,刺绣之物就先不要了,我这就取下来,请官爷赶紧给王爷带回去。” “不不不……” 侍从一听,慌的连连摆手。 “还是你们亲自送去,最好让绣娘去送,这样一来,这裘衣有哪里不合身的,也能随时修改。” “这……” “不管今日缝制多晚,只要做好了,请即刻送去府上。今日王爷的车马就留在店铺门口了, 你们来往也方便一些。” “这倒不用,小店自备车马……” “行了,就这么说定了。你们一日不来,那车马就在店外候着,我先回去回话了。” 侍从生怕再说下去,事情又有变动,那他可是万万担待不起。 好在他长期跟在临淄王身边,脑子自然是够用的。 此番硬是将王爷的车驾留下,这样他们今日就不得不去了,他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 楼下侍从和掌柜的对话,牡丹在楼上听的一清二楚。 她无奈的笑了笑,手上也就加快了动作。 手下这件黑色的狐皮大氅,是牡丹特意为三郎量身定制的,因为她还记得三郎那日说的,裘衣笨重不利骑射,所以此番专门做成了前后开衩的款式,以便于骑射。 眼下这大氅基本缝制完毕,还有一些滚边等精细功夫没有完工。 另外,牡丹本来觉得这黑色看起来有些沉闷和素净,还想着给它加些刺绣上去,现在看来怕是没时间了…… 刺绣之物,就先不做。 又忙活了大半日,直到午后申时,牡丹才终于把两件裘衣都整理完毕。 轻轻剪断了针线,牡丹满意的打量着自己精心缝制的裘衣。 她的手艺和两位绣娘比起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但胜在一针一线都是心意。 再三检查之后没有疏漏之处,牡丹找出锦缎,小心的将两件裘衣包了起来,这才松了口气,终于完工了。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王爷的车马还等在外面,连人带马都挨着冰冻。 牡丹来不及休息,略微整理了一下姿容,蒙面戴帽,只露一双眼睛在外,拎着包袱下了楼。 此时掌柜也已等的心急,只是不敢催促。看到牡丹终于下楼了,这才松了口气,交代了伙计之后,小心将她送出门外。 出了门,两人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花。 一股冷风卷着雪花迎面袭来,牡丹禁不住冷风,很是咳嗽了一阵。 “今日天气不好,要不……明日再去?” 掌柜有些迟疑。 “罢了,就今日。” 牡丹知道三郎等的心急,也不想再拖,自行坐上了临淄王的车马。 为了掩人耳目,掌柜的自然也是要去的,只是他乘坐的是自家的车辆——他很清楚,晚些时候从王府回来的,怕是就只有他自己了。 第783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潞州城虽然不大,但风雪难行,这一路还是费了些时间。 牡丹的车马行在路上的时候,李三郎已经心急如焚,望眼欲穿…… 他在室内实在待不住了,干脆站在院中受着冷风吹,任由雪花飘落满头却巍然不动,似乎只有这冷风冷雪才能冷却他热切的心。 这三日,北风呼呼吹了三日,吹的潞州冰雪满城,而李三郎的心却在冰与火中煎熬了三日。 那日,在布庄阁楼之上,一声轻微的咳嗽,他听的真真切切,一清二楚——他知道楼上的绣娘定然是牡丹。 因为他和她在吐蕃遇险那次,她的呼吸,她的咳嗽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也深深的烙在了心里。 他绝对不会听错的。 难怪他一进那家布庄就感觉很熟悉,虽然他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也或许仅仅是一种错觉,但是三郎就是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直到听到那声咳嗽,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是牡丹,是牡丹来了。 当时,三郎的心几乎跳了出来,他却不能表露丝毫。 因为跟随他的人太多,除了他新交的一些本地朋友,还有几双韦后母女藏在他身边的眼睛。 而牡丹藏身这里,不肯下来相见,定然有她的道理。 经历了这些年的波折,三郎很清楚牡丹的身份有多敏感。 她既然是裴家的罪臣之女,又是李裹儿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奉命留在西域侍奉金城公主,却私自来了潞州——此事一旦被韦后母女知道,她和他二人怕是都会麻烦不断。 所以,三郎忍住了上楼的冲动,他没有贸然去见牡丹,而是将那些人带出了布庄。 不过,他给她留下了足够的理由,让她亲自把裘衣送到府上;也给了足够的暗示,他已经知道她来了。 离开布庄之后,三郎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所以那日的酒,三郎喝的格外猛,狠狠的大醉了一场…… 牡丹来了——这几个月来,他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要知道,给牡丹的信件送走之时还是初秋,如今已经入冬,翘首以盼的他,却迟迟没有等到从西域传回的消息。 其实对于牡丹会不会来,三郎一点都不确定。 毕竟这些年牡丹对他一直若即若离,即便经历了吐蕃的生死不离,亲密接触,三郎还是不能确定牡丹的心意。 对三郎这个男儿而言,如果江山社稷他还敢生些野心,牡丹却是他一直征服不了的女人。 越是得不到,越是心心念念,除了牡丹,三郎的眼中已经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女人。 只是,如今在外人眼中,他这个失势的临淄王,已经完全被排除在皇权之外,连京城都待不住了,还有什么政治前途可言? 而牡丹再怎么说也是裴家嫡女,虽然裴家落难,但裴伷先在西域雄霸一方,富可敌国,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牡丹何苦跑到潞州来受苦? 何况,岭南那边还有一个薛林远… 胡思乱想的李三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妄自菲薄。 等的越久,他越绝望。 独在潞州的这些日子,他也就任性而为,一味的喝酒取乐,麻木自己。 万万没想到,在这寒冷漫长的冬日,牡丹竟然来了。 她来了,她来找他了! 她不嫌弃这里偏远,不嫌弃他的落魄,她来找她了。 三郎欣喜若狂,又感动不已。 牡丹来了潞州,那就意味着接受了他的情感——以后她就真的是他李三郎的女人了。 一想到这里,李三郎的心中就燃起一团火,像是要把漫天冰雪都融化掉。 只是,辗转难眠的一夜过去了,次日等了一天,牡丹没来…… 三郎等不及了,他叫来了随身侍从,叮嘱他去布庄小心催问,侍从这才知道王爷的心上人到了潞州,赶紧领命去办了。 可是第二日,牡丹还是没来,三郎真的坐不住了。 其实他很清楚缝制两件裘衣的时间,不是一夕而成的,可三郎要的哪里是裘衣? 他的身心都是如此火热,哪里还需要裘衣呢? 牡丹又何必如此认真,随便拿两件衣服过来应付一下,不就成了吗? 还是那个倔强的牡丹,还是那个较真的姐姐,三郎心里苦笑着,身体坐卧难安,他恨不得自己冲到布庄直接相见,想必牡丹不会避而不见,不过三郎还是忍住了冲动。 一是不想让人有所怀疑,二是三郎打定了主意,此番他要在府里等她前来,等她心甘情愿的来到他的身边。 可是,这个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太煎熬了。 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李三郎是真的尝到了。 所以今日他给侍从下了死命令,务必让布庄的绣娘将裘衣送来…… 好在侍从回报,今日晚些时候,绣娘应该就会过来了。 三郎十分惊喜,早早就着人把院落收拾整齐,炭火暖炉等物一应备上,多余的下人也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值得信任的婢女在身边伺候。 只是,那些炭火烧的太旺了,本就激动的李三郎又喝了几杯酒,竟是满头大汗。 他在屋里待不住,又看到外面飘起了雪花,这才跑到院中吹起了冷风……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三郎终于听到了门外响起了动静——牡丹到了。 第784章 近在咫尺,逃无可逃 因为唐律严禁吏员在衙外住宿,地方官员及其家眷必须住在衙署内,所以临淄王就居住在潞州衙署的内衙。 眼下,车马就停在衙署门前,临淄王的贴身侍从站在门口亲自迎候。 天色已近黄昏,又是大雪纷纷,衙署的吏员们也早已散了职,所以没有人看到,一位身姿秀美的绣娘被恭恭敬敬的迎到了衙门内。 因为临淄王身份贵重,所以这后衙只有临淄王一人居住,眼下仆人们也都被打发出去了,所以安静异常。 牡丹只听到踩雪的吱吱声,像是行走在一个陌生的梦里。 进了宅门,穿过花厅,随着侍从在一扇门前站定,牡丹知道,终于到了——隔着这扇门,她马上就能见到三郎了。 “临淄王正在里面候着,绣娘一人进去即可,掌柜还请随我去花厅用茶。” 正在整理衣冠的掌柜尴尬一笑,他原还想着正式拜见一下临淄王,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眼下除了这位绣娘,临淄王怕是谁都不想见。 于是,掌柜的跟随侍从去了花厅奉茶,牡丹站在门前定了定心神,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漫天飞雪里,隔着一座小巧的池榭,李三郎正站在对面,眼眸清亮。 他原是是要迎上去的,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动腿——原来,在雪中站得太久,不知何时腿已麻了,加上眼下心情激动,更是一动都不能动。 “三郎……” “牡丹,我站得太久,腿不能动了……” 三郎焦急又无力,眼巴巴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牡丹。 牡丹笑了。 “那你站着别动,我过去找你。” 牡丹说着,把裘衣放在廊下的几凳上,迎着三郎走了过去。 黄昏的雪色,加上灯笼的光照,映在牡丹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温柔。 一步一步,吱吱呀呀,都踩在了李三郎的心上。 这个在他他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情景,如今终于实现了。 终于,牡丹走到了三郎的面前。 一看三郎衣着单薄,牡丹忍不住心疼的埋怨了起来。 “怎么穿的如此单薄,难道这衙署里真的连一件裘衣都没有?” “是啊,就等着你送呢,怎么到了此时才来……” 三郎傻傻的笑着,眼神紧紧的追着牡丹。 “那还是快些穿上,别冻坏了。” 牡丹说着,就要转身去拿裘衣,三郎哪里有心思去穿裘衣,一把抓住了牡丹的手。 “不忙,我不冷……” “还说不冷,手都凉了……” “真的不冷,你摸摸这里,这里烧着一团火,都快把我烧化了。” 三郎说着,把牡丹的手摁在胸前。 牡丹感受到了三郎身上的炙热,还有那强烈的心跳。 她有些害羞,眼前的三郎像是周身都在冒火,站在身边她都觉得烤的慌。 “摸到了吗?看我的心跳的多快……” 三郎说着,腾出一只手,紧紧的环住了牡丹的腰。 牡丹没说话,略微挣了挣,可是三郎环的更紧了。 这可是他的衙署,牡丹已是逃无可逃。 在三郎的炙热烘烤之下,牡丹有些害羞,就想岔开话题。 “三郎,还是试一试裘衣,我赶制了三日,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不用试,你做的自然合身。” 三朗说着,更紧的环住了牡丹,低下了头…… 第785章 耳目众多,万全之策 三郎的热情,就像冬日里的一把火,似乎连冰雪都能融化掉。 可是牡丹必须保持冷静。 何况,这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三郎不怕冷,牡丹却怕。 这不,没等三郎捉住她的唇,牡丹就转过脸咳嗽了起来。 三郎以为牡丹故意躲他,笑着打趣道。 “又咳……咳也不怕,我来给你渡气。” 一句话给牡丹闹了个大红脸,她哭笑不得,咳的更加剧烈,一时竟怎么也止不住。 看牡丹咳得满面通红,直到咳出泪来,三郎这才知道牡丹是真的咳嗽,顿时不敢再闹。 “快些进屋去,我倒忘了,你这身体痊愈不久,最怕冷风, 可别再冻病了。” 三郎说着,紧紧拉着牡丹的手,赶紧带她回了室内。 室内炭火充足,温暖如春,牡丹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不过,三郎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紧紧攥着,上下细细打量。 “怎的又瘦了一些,还有,手怎么这么冷,出门也不知道带个手炉。” “我这几年很少出门,这一路风雪,确实挺冷的。” “还说呢。你是何时到了潞州,竟然不声不响的藏于布庄之内,如果不是前日我恰巧去了布庄,你这个绣娘还要藏到什么时候?” 三郎一脸委屈的看着牡丹,牡丹笑了笑,她也不想过多解释。 “一切不是刚刚好吗?正因前日你去了布庄,今日我这绣娘才有理由上门啊。” “说起这个,你又让我苦苦煎熬了三日。明知我已经认出了你,还不快些入府,倒真的去一针一线的缝衣去了……” 三郎说着,哭笑不得,拉着牡丹的手仔细查看。 “做了这几日的绣娘,可是累坏了?” “只是一些针线功夫,哪里就累到了。眼看天气冷了,机会难得,我也是真心想给你做两件衣服。只是时间太紧,你又日日派人去催,闹的我慌慌张张的……” 说到这里,牡丹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两件裘衣还是快些试试,我对掌柜也算有个交代。” 三郎闻言,也就不再多言,他明白,这是牡丹的心意。 于是,三郎去廊间亲自取来裘衣,牡丹将它们打开,一一给三郎试穿。 “倒也合身。只是这一件过于素净,尚未完工,我本想着给你绣些花样的……” “不急,这漫长的冬日里,我日日陪着你,看着你绣。对了,你想要绣什么?” “还没想好,花样倒是多的是,但是我这刺绣功夫不行,之前也忘记和月娘多学几招了……” “也是,你这手悬壶济世,行医救人,哪是做这些女红的。其实只要是你的绣的,不拘是什么,我自然都是喜欢的。对了,你之前可曾绣过什么?” “我只绣过牡丹图,当时……” 牡丹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了。 因为她很少做女红,上次拈针刺绣,还是在西域时候给林远绣的牡丹图,作为他和李仙蕙的新婚贺礼,只是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三郎没有发觉牡丹的异常,而是欣喜的笑了起来。 “好啊,那就牡丹, 我就喜欢牡丹,就要牡丹。” 他说着,拉着牡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就在这里,绣上一朵大大的牡丹……” 三郎说着说着,手上就又不老实了。 自从见面开始,他拉着牡丹的手就没松开过,眼神也没有从牡丹身上移开过。 他的激动肉眼可见,他的热情也让牡丹深受感染。 不过,牡丹必须要保持理智。 一是有兄长的交代在先,二是刚刚见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商议安置。 “三郎,掌柜还在花厅等候,你是不是也该去见上一见……” “不用见了,让他先回去,多给些打赏就是了。” 三郎眼下哪有心情去见布庄掌柜,好容易和牡丹相聚,一分一秒都无比珍贵。 不过牡丹还是觉得这样不妥。 “还是见一见。晚些时候,我还要回去 ……” “回去?回哪里?回布庄吗?” 三郎一听,神色大变。 “是啊,这衙署之内耳目众多,怕是早晚会惹出祸端。我还是在布庄里做个绣娘,十天半月的来给府上送些衣物,这样最好不过。” “绝对不行,好容易来了,哪还有回去的道理。” 李三郎一口否决,坚决不同意。 “三郎,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一个大活人,藏在衙署是藏不住的……” “不怕,我早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三郎……” “牡丹,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放你走了。你就先安生待在这里,待我想个万全之策。” “三郎……” “好了,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你先暖暖身子,吃些酒食,我去打发掌柜离开。” 三郎生怕再说下去,牡丹就要离开,所以赶紧起身去了花厅。 第786章 福祸相倚,龙飞之机 潞州的这场雪,来的比往年都要早一些。 虽然大雪只下了一天一夜就停了,但雪停之后,素来喜欢出门玩乐的临淄王,忽然就闭门不出了。 没人知道,那个雪夜潞州衙署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外只说临淄王感染风寒,需要静养,暂停公务,谢绝拜见。 韦后的眼线也着意留意过,临淄王虽没有遍请名医,但会让侍从去抓药,而那些药物确实是医治风寒肺疾所用。 所以人们相信,临淄王是真的病了。 漫漫寒冬,少出门也是好的。反正他这个潞州别驾也是个虚职,眼下倒是愈发清静了。 眼线们慢慢放松了警惕,该回京复命的就都回去了,这正中李三郎的下怀。 这几日,府里确实有人病了,不过不是三郎,而是牡丹。 要知道,牡丹从西域赶到潞州,本就颠簸劳碌,赶上天气骤变,又连着赶制了三日的衣服,以至旧疾复发。 二人见面的当晚,三郎又缠着牡丹接风叙旧,几杯热酒下肚,牡丹竟发起烧来…… 就这样,三郎顺理成章的把牡丹留了下来。 还好此番病情没有吐蕃那次凶险,牡丹身为医者,不用去请大夫, 自己开了药方,也能慢慢调养。 于是,三郎推了一切事务,专心陪着牡丹。 在这里,没有王妃,没有相王,两人像是回到了之前在裴府养病的日子。 三郎日日粘着牡丹,每日里嘘寒问暖,煎药送水,十分关怀体贴。 有了他的精心照顾,只是日功夫,牡丹的病也好了许多。 这一日,牡丹躺得着急,趁着三郎不在,偷偷起床做起了刺绣。 不过她才刚分好绣线,还未下针,三郎就端着药汤进来了。 “牡丹,你怎么起来了?” “躺不住了,感觉好多了。 “好多了?晨起的时候还听到你咳嗽呢?” 三郎放下药,不放心的以手探额。 “真的好多了,咳疾本就是个慢症,我又坐下了病根,这几声咳嗽不碍事了。” 看牡丹精神不错,三郎这才放下心来。 但同时,他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他甚至盼着牡丹的病情略微严重一些,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帮她渡气了…… 他更怕牡丹一旦病好,又要张罗着回布庄了。 眼下看着牡丹忙着穿针引线,三郎舍不得她劳碌,伸手拦住了她。 “ 忙它做什么?刚好一些,还是好好养着。” 这件裘衣眼下你穿正好,还是快些完工,这样你出门就能穿了。” “我不出门,也不当值,就待在家里陪你。” “身为一州长官,总不露面怎么行。你都陪我这几日了, 也该好好去当差了,别让百姓们笑话。” “潞州不过是个偏远闭塞的小城,我这别驾更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还指望做出什么政绩出来……” 三郎自嘲的笑了笑,难掩满脸的失意。 这几日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三郎并没有流露出消极的情绪,眼下被牡丹一提,倒是藏不住了。 毕竟,从中央跌到地方,从四品降到五品,心高气傲的李隆基不免感到惆怅。 牡丹一看三郎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语重心长的劝解了起来。 “三郎,所谓福祸相倚。呆在长安,可能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远离长安,说不定人生还有转机。你应该珍惜这段非同寻常的外任经历,说不好这就是你的龙飞之机。” 看到自己的话让三郎若有所思,牡丹继续劝解。 “既来之则安之,三郎,你自小生于长安,长于深宫,如今既来了潞州,就是和它有缘,也该施行德政,为百姓们做些实事,为自己积累政治声望啊。” 第787章 醍醐灌顶,一针见血 积累声望——牡丹的话,让李三郎犹如醍醐灌顶,让一直迷茫的他一下子找到了方向。 自从来到潞州,过度的自由让他有些茫然无措,仕途的失意更是让他满腔的不甘愤懑倾泻无门。 这些日子,虽然他也倾心结交了一些朋友,但整日里吃喝玩乐,心中却是空空荡荡,不知道意义究竟在哪里。 他也想要为百姓们做一些实事,又觉得放不下王爷的面子,何况他这个潞州别驾不过是个虚职,被诸位官员吹捧在上,纵使想要做些什么,也是无从下手。 如今,牡丹的一句话给他指明了方向。 积累声望,对他李三郎而言,眼下最缺的不就是声望吗? 李三郎很清楚,虽然自己曾在西域一行中收服了吐蕃大将,送亲金城公主,也算立下了一些功业,但这些远远不够。 且不说当初父亲相王身为皇嗣,他这个非嫡非长的郡王地位就有些尴尬,如今在李显掌权的当下,他这个临淄王的地位更是被再度边缘化了。 在那长安城里,有野心勃勃的安乐公主,有一手遮天的韦皇后,还有德高望重的太平公主…… 即便是自己一家,也有李成器等几位兄长,所以他李三郎在长安城真的是一颗无法闪耀的星星。 然而,在潞州不同…… 牡丹很明显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给自己说了这番劝慰之语。 三郎看着牡丹,满心的倾慕和信任。 都说牡丹是天命之女,如今他也越来越相信了。 她看似不涉朝政,却总是一针见血。最重要的是,她始终对他信任如一。 不过三郎依旧有些困惑。 “可是区区一个别驾,又能做出什么政绩来呢?” “三郎,高处不胜寒,正是从基层做起,你才能看到百姓的喜怒哀乐,才能明白庙堂得失,才能走的更稳更长远,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看到三郎颇为动容,牡丹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到了心里,于是再度出言劝解。 “三郎,看得到的,是权谋;看不见的,是人心。眼下朝政昏暗,朝野沉寂,天下百姓都在等待明君,潞州父老当然也不例外。你李三郎在潞州,代表的就是皇家气度,帝王之相。” “牡丹……你真的觉得我有帝王之相?” “所谓乱世出英雄,眼下就是乱世,我相信三郎是个英雄。” 牡丹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也给了三郎足够的鼓励。 虽然李三郎是真命天子,这江山社稷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但是牡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让他的称帝之路有什么波折。 既然林远已经开始干涉历史,那么牡丹也不会袖手旁观。 在深爱大唐的牡丹的心里,甚至还想让李三郎这个盛世天子更早称帝,让大唐盛世千秋万代。 不过,这些都是奢望了。 眼下的牡丹,只想助力三郎顺利登基,于公于私都好有个交代。不过,牡丹也明白,眼下的李三郎离称帝之路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她要推他一把。 第788章 动之以情,止乎于礼 听着牡丹的劝慰,三郎满心的倾慕和感动。 人们都说牡丹是天命之女,之前他只当是无稽之谈,如今他也越来越相信了。 这些年,牡丹不管身在皇城内宫,还是远去深山西域,她看似不涉朝政,却总是一针见血,对朝局有着十分精准的判断。 最重要的是,她看得懂他的野心,也始终对他信任如一。 对三郎而言,如果这天下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对他寄予厚望,那一定是牡丹。 一个女人的期待,对一个男人而言就是最大的激励。 何况这个女人还是男人最在乎的女人。 对江山社稷的野心,对皇权帝位的期待,还有对心爱女人的渴望,让三郎心里那团刚刚平息的火又燃烧了起来。 他对牡丹的话无不赞同。 “你的话自然句句在理,三郎日后一定勤政爱民,为民请命,也不负我来这潞州一场。” “三郎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牡丹欣慰一笑,开始穿针引线。 可三郎的心思却并不仅仅如此。 他定定的看着牡丹,忍不住问出了心头的疑问。 “对了,牡丹,人人都说你是天命之女,难道你真的能够预测未来?” ‘“那些传言你也信?我算什么天命之女,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了。” 牡丹苦涩的笑了。 “不,你就是天命之女。” 三郎笃定的说着,一把拉过牡丹穿针引线的手,顾不得绣针差点刺到他。 因为此时的李三郎终于明白了天命之女的含义,那就是牡丹注定是帝王的女人。 而这些年牡丹辗转坎坷,始终未嫁,就是因为她在等一个帝王横空出世。 对三郎而言,自从她年幼时牡丹忽然出现在身边,她就和他的生命紧紧相连。 牡丹像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也是指引他人生方向的明灯。 如今牡丹不远万里来到他的身边,不但蕴藉了他孤独的心,也照亮了他迷茫的未来。 她是天命之女,就是他李三郎的女人。 想到这里,三郎不管不顾的把牡丹抱在怀里。 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把牡丹吓了一跳。 要知道,除了初见那日的热情和冲动,这几日牡丹以病为由,曾和三郎约法三章,那就是动之以情,止乎于礼。 这几日,三郎对她体贴敬重,并无什么逾越之举,但眼下,他明显失控了。 “三郎,小心针扎到你。” 牡丹躲闪间,针尖不小心扎到了自己的手,她轻轻的哎呀了一声。 “哎呀,扎到了,快给我看看,疼不疼?” 三郎这才停了下来,心疼的拉过牡丹的手查看。 “没什么,不过是针扎了一下。” 不等牡丹抽出手,三郎就不由分说的把那根手指含在了嘴里。 “都流血了,还说没事。你也是,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三郎双目含情,直直的看着牡丹。 大病初愈的牡丹虽然还有些虚弱,气色却好了许多,看着楚楚可人,很是激起了李三郎的保护欲。 牡丹苦笑一声,心中嘀咕——男人的话果真不可信,还说不会吃了我,三郎这眼神,分明是要吃人了。 第789章 情难自禁,五味杂陈 爱到深处,情难自禁。 这些天,李三郎守着生病的牡丹,尽量规规矩矩,但如今终于忍不住了。 本就是个年轻气盛的风流郡王,又一个人在潞州呆了许久,如今终于盼来了心上人,看着柔情似水的牡丹,他哪里还忍得住。 眼下这幽静的小院除了两个贴身侍女,并无旁人,而侍女们早知趣的退了下去,只留下这对孤男寡女耳鬓厮磨。 三郎早为人夫,自然深谙风月之事,倒是牡丹这些年倒是守身如玉,未尝有过男欢女爱。 不过牡丹也并非完全不谙情事,毕竟之前她还是穆丹的时候,已经和林远谈婚论嫁。 看三郎眼里冒着火,周身也冒着火,整个人像是烧着了起来,牡丹有些慌乱,也有些心动。 不过,就在三郎拥她入怀的那一刻,牡丹的眼前却跳出了林远的影子。 前世今生,她只和林远如此亲密过。 在牡丹的潜意识里,始终觉得自己是林远的女人。 所以,牡丹迟疑了。 她不由的躲着,推了推三郎,却根本推不动他。 “三郎,你等一下……” 此时的三郎已经昏了头,哪里停的下来,他像是喝醉了酒,根本听不到牡丹的声音,也没有注意牡丹的抗拒,只是一味的莽撞起来。 眼看自己就要失守,牡丹有些慌乱。 临行之前,兄长的交待忽然响在耳边,牡丹心中一凛,用尽全力推开了三郎。 热情如火的李三郎猝不及防,被牡丹推得一个趔趄,撞到了床头的几案,药碗和茶具纷纷掉了下来,摔的粉碎…… 看着一地的杯盘狼藉,三郎这才冷静了下来。 终究,牡丹还是不情愿。 三郎有些失望,也有些难堪,他满面通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牡丹,只是悻悻的整了整衣服,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出去…… 牡丹看着三郎的背影,想要叫住他解释一番,又觉得无从说起,只得任由他去。 三郎离开之后,牡丹起身把那些破碎的杯盘打扫干净,心里五味杂陈。 或许是这屋子里的温度太高了,他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 就在这时,相邻的室内传来一阵笛声,牡丹知道,那是住在隔壁的三郎。 若在往日,她会 取出琵琶,和他合上一段,可是今日,牡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躺了下来。 这一晚,牡丹久久难眠,而那笛声也幽幽的吹了一夜…… —— 次日一早,侍女照例进来伺候牡丹洗漱。 虽然一切如旧,但直到早膳的时候,三郎也没有出现。 若在平时,牡丹尚未起床,三郎就要来找她了;至于早膳,更是要一起用的。 难道三郎还在生气? 应该不至于,三郎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昨夜他吹了那么久的笛子,或许尚未起床? 还是发生了昨夜的事,他不好意思再来见她? 牡丹有些奇怪,却也不好问,因为两位侍女冰雪聪明,一定能猜出他们昨日发生了什么不快…… 就在牡丹胡思乱想的时候,善解人意的侍女主动开口了。 “娘子先用膳。王爷一早就出门了,临走之时特意交代,今日会晚些回来,让娘子切勿挂念。” “哦……王爷去当值了?” “这个奴婢不清楚,王爷只说有公务要办。” 婢女素来谨言慎行,从不多说什么,牡丹也就不再追问,而是默默的看着早膳发呆,良久也不想动筷。 这些小菜很精致,都是她平日喜欢吃的,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竟然毫无胃口…… 这些年,三郎对她的真心已经毋庸置疑,她有些后悔自己对三郎的拒绝,但也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的交出自己。 可牡丹也清楚,自己就这么留在三郎身边,早晚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她必须要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第790章 烟花柳巷、歌楼舞榭 这一日,牡丹独自待在房中,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或许是这些日子和三郎的厮守已经习惯,牡丹有些心神不宁,即便打坐静修,也无法让自己息心凝神。 她只得给自己找些事做,于是翻出了给三郎新做的裘衣,穿针引线的刺绣起来。 只是,这些绵长的丝丝线线像是牵动着自己的愁绪,剪不断,理还乱,反而让她的思绪更乱了。 三郎到底出去做什么了? 难道他真的听进了自己的劝解,去勤政爱民了?还是又去找那些朋友花天酒地了? 其实早在布庄的时候,三郎的风流韵事她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潞州虽然地处偏远,烟花柳巷、歌楼舞榭却不在少数,三郎年轻俊朗,又十分爱玩,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寻花问柳了? 毕竟这些日子,三郎守着自己,早就憋了一身的火…… 想到这里,牡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三郎目前还只是临淄王,自己就开始患得患失,日后他若登基称帝,面对这位风流天子后宫里的三宫六院、姬妾成群,自己还能活吗?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烦闷,一不小心就扎到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鲜红的血滴在裘衣上,慢慢的氤氲开来,变成浅红一片,牡丹看着它,不由的叹了口气。 原来,不知何时,李隆基这个少年郎早就走进了她的心里,自己却爱而不知。 虽然她一直提醒自己,一直在逃离,奈何根本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她和三郎,或许在初次相见的那一日,就注定了这场情缘。 一转眼十余年过去了,这些年兜兜转转,聚聚散散,她和三郎的情缘却像这缠绕的丝线,变的愈发纠缠。 看着他从一个倔强孩童,长成如今玉树临风的李三郎,又即将成就大业,自己也该满足了。 至于以后的事……或许是自己想的太远了。 她这副身躯,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想到这里,牡丹苦笑一声,她吸吮着自己的手指,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牡丹耐心的整理好了丝线,重新开始刺绣。 这一下,牡丹的心也静下来了。 她盯着那片血渍,又看了看手边的丝线,忽然有了想法。 关于这件裘衣,牡丹原本是想用金线绣上一朵自己最喜欢的黄牡丹,显得富贵清雅,不过如今她改变了主意。 只见牡丹三下五除二,就把原先绣上的金色丝线拆除,又翻出了一包红色丝线,慢慢的挑选起来。 这些虽说都是红色丝线,却也各有千秋,有石榴红、杏子红、海棠红、玫瑰红;还有银红、桃红、茜红、绛红…… 牡丹精心选出各色深深浅浅的丝线,就在刚才那血渍之处,开始穿针引线…… 一旦静心下来,动作变的麻利熟练,竟是分外顺畅。 牡丹绣的投入,就连午饭也没空吃,两名婢女苦苦相劝。 “娘子何苦如此辛苦,这些活计慢慢做着就好,王爷也不急着穿这一件。倒是你熬坏了身子, 王爷又该伤心了……” “没事,这些都是绣娘的本分,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牡丹笑着,直了直腰,算是休息了片刻,她看向窗外,正是寒风凌厉。 “王爷虽不缺这一件裘衣,但对我而言,还是早些绣好,也算了了一桩事项。” 说完,牡丹又低头绣了起来。 两名婢女忧心的对望了一眼,也不好再劝什么,只得默默的退下了。 专注的牡丹甚至没有察觉,只是一心一意的赶着工…… 不知不觉,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第791章 沁骨入髓,心神涣散 当牡丹落下最后一针,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此时恰逢婢女过来掌灯,在摇曳的灯光里,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丹:正静静的盛放在裘衣之上。 向来谨言慎行的婢女,竟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娘子好手艺,绣的这牡丹花竟像真的一般!” “真是不枉这一日的功夫,虽说这牡丹绣品常见,却不曾见过如此娇艳逼真的。别看它通体只是红色,却又像有千百层、千百色一般,真真是巧夺天工……” 要知道,两名婢女平日里谨言慎行,若非真的震撼,连这些奉承之语也是不会说的,可见是真的被这绣品震动了。 牡丹笑了笑,俯下身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绣品。 说实话,牡丹也没有想到,自己刺绣的手艺竟然如此精进,如有神助。 或许是格外用心的缘故,也或许是多了那滴血的底色晕染……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正是为了配合那滴血渍的底色,牡丹才费尽心思,精心配线。 别看只是一朵花,她却用了近十种红色丝线,这才显得这朵牡丹花层层叠叠,深深浅浅,隐隐约约…… 说起来,这是她第二次绣牡丹花,但比起上一次,花型更加舒展,针法更加活泼,绣工也愈发精细。 想到这里,牡丹想到了自己在西域时候给林远绣的那副牡丹图,不由的伤感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刺绣,也是用尽了心思,只是如今物是人非,那副绣品或许早就无从寻觅了…… 至于林远,也不知道他在岭南什么境况,有没有回到长安…… 如今牡丹在潞州隐居,消息十分闭塞,除了从三郎这里探听一二,她几乎完全断绝了外面的消息。 但是她若直接向三郎打听林远的消息,似乎又有些不妥,所以迟迟没有问出口。 想到这里,牡丹叹了口气,默默的抚摸着那朵牡丹花,心里五味杂陈…… 两名婢女看牡丹这一日都无精打采的,只当她是牵挂临淄王,连忙出言安慰。 “娘子先用些晚膳,王爷想必很快就能回来了。” “不必了,我也不饿,只是有些累了。你们先下去。” 婢女知道牡丹的脾气,只无奈的退了出去。 牡丹收好裘衣,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总算又完成了一件事。 站起身,牡丹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痛。 她舒缓片刻,依在窗前,默默的望着窗外。 寒冬之际,山川萧索,万木沧变,除了虬枝和枯叶,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机。 尤其在这黄昏稀薄清冷的日光之下,有一种沁骨入髓的凄冷和肃杀。 被这种肃杀之气侵扰心头,牡丹一时心神涣散,竟生出了莫名的绝望之感…… 她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却又懒得去添置衣物,因为这屋里炭火足够,她穿的也足够,只是她这身子已经没有一点活力了。 想到这里,牡丹愈发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那就是去寻一行大师,问一问当年七星续命的机缘…… 如此一来,也就解决了她和三郎眼下的尴尬处境。 心意已定,牡丹也不再纠结,她转身倚在软塌之上,抱紧了手炉,闭目养起了神…… 如今,只等三郎回来了。 第792章 爱不释手,不胜惶恐 直直的坐了一天,牡丹很是疲惫,精力不济的她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牡丹似梦似醒,身体忽然变的异常轻盈。 她像一朵羽毛一样飘出窗外,飘出潞州,越过江河,越过山脉,随风飞扬,自由自在…… 飞跃间,她看到了邙山,看到了翠云峰,看到了若干年前的一个冬日…… 那一日,她和故人武攸绪一起回崔云峰,一路之上也是这样的萧索冬景。 她还在山川之间看到了周真人和杨真人,只是牡丹心里很明白,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即便如此,牡丹还是想去问一问他们,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他们的指点…… 就在牡丹着急降落之时,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牡丹,牡丹……” 牡丹知道是有人唤她,她努力的想要睁眼去看,却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只隐约看到一张男子的脸。 难道是林远? 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神思混沌的牡丹,用尽全力叫出了声。 “林远。” 随着这声呼唤,她终于清醒了过来。 只是,眼前人不是林远,而是三郎。 其实牡丹喊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自己叫错了人,她还身在潞州,身在三郎的府上,而眼下等着的人,也是三郎啊…… 牡丹有些尴尬,因为她看到了三郎眼神里的失落。 三郎怔了片刻,只当没有听到,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给牡丹盖上。 “怎么就这么睡着了,当心着凉。” 说话间,三郎触到了牡丹冰凉的手炉,顿时火冒三丈。 “手炉怎么都凉了?这婢女是如何伺候的?” 眼看三郎要迁怒于婢女,牡丹赶紧劝解。 “不怪她们,是我不许她们进来打扰的。我这身子倒也不冷,只是手脚总是冰凉……” 三郎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将手炉接过来,掀开炉盖,去一旁的大暖炉里更换炭饼。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屋子里很是安静,只有暖炉里零星的火星冒起,像是三郎隐忍的怒气。 原本,三郎是兴致勃勃的来找牡丹的,因为今日他刚回来,就听婢女说牡丹一整日都无精打采,茶饭不香,只一心给自己绣了裘衣,据说那绣品精美绝伦…… 三郎心中十分高兴,看来牡丹还是在乎自己的。 所以,他兴高采烈的找了过来,却听到昏睡的她,叫出了林远的名字。 终究,她的心里还藏着林远,或许这就是她昨夜拒绝自己的原因。 想到这里,三郎心中有些醋意,甚至有些怒意。 他来回的翻动着大炉里的炭火,一些火星噼里啪啦的蹦了出来,一股浓郁的炭气袭来,牡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牡丹的咳嗽,顿时让三郎冷静了下来。 他快速更换炭饼,盖好炉盖,生怕炭气再熏到了牡丹。 随着一切恢复平静,三郎的怒气也平息了下来。 说实话,对于牡丹的拒绝,他已经习惯了,她和林远的情意,这些年来他一直清清楚楚。 牡丹如此,恰恰说明她是个长情之人…… 三郎极力开导着自己,脸上挂着笑容,将手炉递给牡丹,主动打破了沉默。 “对了,听婢女说,你将那裘衣绣好了,很是精美……” 牡丹接过手炉,朝着一旁的绣架努了努嘴。 “才完工,在绣架上放着呢。” 三郎走过去,拿起裘衣,摸着上面那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丹,很是爱不释手。 “愣着干什么,快试试!” “你来给我试……” 看三郎撒娇,牡丹只得站起身来,展开裘衣,将它披在三郎身上。 如今的三郎已经高出她两头,她要踮着脚尖才能够到。 穿上裘衣的三郎英姿勃发,尤其那朵娇艳的牡丹花开在胸前,愈发的秀逸俊朗。 牡丹后退一步,欣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 “原本是想绣成金色牡丹的,更匹配临淄王的身份,后来又改了主意……” “这样就很好啊,冬日里本就萧索,这般红艳艳的,看的人心里也亮堂堂的。” 三郎轻轻的摩挲着胸前的这朵红牡丹,从这一针一线中感受着牡丹的情意。 “三郎喜欢就好,我本以为这红牡丹会娇艳些,没想到竟很适合。” “那是自然,我就喜欢这红牡丹,热烈明艳,就像你一样……” “像我?” 牡丹苦笑了一下。 “花会谢,人会老,倒是不如这朵牡丹,就这么盛放着……” “瞧你,又说这些伤感之语……” 三郎说着,想起了什么,他脱下裘衣,小心的收了起来,挨着牡丹坐下了。 “对了,听说你今日进食不香,可是有什么不适?” 牡丹瞧了瞧三郎,神色有些幽怨。 “我挺好的,没有什么不适。” “还说没有,一回来就看你精神不佳,你这身子才刚好些,又劳心费神的……” “不过是些针线功夫,打发时日而已。倒是这一整日,你去哪里了?也不交代一下。” 牡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她着实好奇,三郎这一日究竟去做什么了。 “我……” 三郎刚要回答,又把话咽了下去,故意逗着牡丹。 “怎么,这才一日不见,你就想我了吗?” “谁想你了,只是我这小小绣娘,惹了王爷动怒,自然不胜惶恐……” 三郎被牡丹的话逗笑了,他就喜欢牡丹这俏皮模样。 第793章 官不修衙,客不修店 其实今日三郎之所以独自出门,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牡丹。 毕竟在牡丹面前,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 昨日冲动之下,他的理智一丝不存,烧得浑身发烫,好在牡丹及时制止了他。 后来,他在寒风里吹了半夜的笛子,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牡丹是他最为心爱的女子,他们的终身大事,自然不能如此仓促。 再怎么说,牡丹也是相门之女、身份贵重,不管是在紫微城,还是上阳宫,哪怕流落西域,也是锦衣玉食,被兄长照料的无微不至。 牡丹来到这偏远的潞州小城已经够委屈了,如今日日藏身在这破旧的衙署小院,着实委屈了她。 虽然三郎知道牡丹并不在乎这些,但他不能不在乎。 这些日子,三郎在照顾牡丹的同时,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他不能把牡丹永远藏在这院子里,他想带她出去游山玩水,看尽历世间百景,,体味浮生千重…… 所以,三郎出门了,去找他的那些朋友商量对策。 他想专程给牡丹建一座楼,让她住进去;还要给她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正大光明的与她出双入对。 —— 其实这座衙署, 在三郎初到潞州之时,已经被当地官员专门修缮过,内衙也建的有池榭假山、凉亭台阁等景致,比之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三郎一开始是不在乎的, 因为他很少住在衙署,而是经常带着侍从入山狩猎,游山玩水,走到那里就宴宿那里,所以并不介意衙署的破落。 之前,他的那些朋友也说过几次,说这破旧的衙署委屈了王爷的身份,想要帮他重建衙署,但都被他婉拒了。 所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 朝廷为了防止官员腐败,一方独大,地方官员升迁调动非常频繁。所以,对为官者而言,自己辛辛苦苦修缮的新官衙,很有可能还没住上,就便宜了继任者。 久而久之的,就演变成为一种习俗,当官的忌讳修建官邸。 三郎本就对潞州无意,根本不想在这里呆太久,自然更不想修缮衙署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牡丹住在这里,他要给她最好的。 而这些问题,在三郎的那些朋友眼里,根本不是问题。 要知道,自从李三郎来到潞州,他们早被这位临淄王的风姿和做派吸引,早就想要倾心相交,给他做些事情。 他们都是当地的豪强,财力雄厚,如今临淄王略有暗示,他们自然会投其所好,尽其所有的出钱出力。 不过,修建宅邸的事情,三郎暂时还不想让牡丹知道。 他了解牡丹的性子,定然不会让他铺张浪费。 所以,三郎没有直言以告,只是和牡丹说笑了起来。 “昨夜你把我一通教训,你还不胜惶恐?我可是听你这个小小绣娘的话,出去理政务事了。” “真的?” 牡丹闻言,上下打量着三郎,又凑近闻了闻,分明闻到了一些酒味。 “依我看,你怕是出去呼朋唤友,花天酒地了。” 三郎笑而不语,也不否认。 他又将身子朝牡丹凑了凑。 “那你再闻闻,我还做什么了?” “看你这满面春风的模样,难不成遇到了红颜知己,绝色美女?” 三郎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这你就错了,天下第一绝色、我李三郎唯一的知己,就藏在自己府里,何苦跑出去寻?” 看三郎笑的明媚爽朗,看起来心情很好,似乎并没有受到昨夜之事的影响,牡丹的心情也松快了起来。 “那我就猜不到了,管你出去做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形单影只、百无聊赖就是了。” 听到这里,三郎想起了什么。 “正是怕你待着烦闷,你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什么?” 牡丹哪里猜得到,好奇的盯着三郎。 三郎神秘的笑了笑,朝着门外咳嗽了一声。 第794章 成双成对,比翼双飞 待三郎咳嗽声落,他的副将已经应声站在了门前。 只见副将的手里拎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对伶俐可爱的鹦鹉。 三郎接过鸟笼,挥手示意副将退下, 欢喜的把鹦鹉递给了牡丹。 “牡丹,你快看这只鹦鹉,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其中一只和之前我们在东宫养的那只一模一样……” 牡丹接过一看,果然如此。 “的确很相像,你若不说,我还以为那只鹦鹉又活了过来呢。不过它如今应该还在洛阳城南的柿子林里长眠的……” 两只鹦鹉,把牡丹的思绪拉回到了洛阳城的那些时光,她忍不住凝神静思起来。 三郎不愿牡丹思虑太多,赶紧打断了她。 “说不好,这就是它的投胎转世呢?这一世 我怕它影单影只,所以特意给它寻了个伴儿,也好成双成对,比翼双飞。” 三郎说着,把鸟笼挂在了廊檐之下。 “对了,它们都还不会说话呢,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以前那只鹦鹉总是叫着牡丹姐姐,这一次,你教它们叫我……” “叫你?三郎,三郎……” 牡丹学着鹦鹉的腔调叫了两句,惹得两人哈哈大笑。 看牡丹心情好了许多,三郎兴致愈发高涨。 “我处理公务的时候,就先让这鹦鹉陪你。过些日子,我再让人从长安城运来两只上好的猧子,给你解闷。” “啊?算了,还是不要麻烦了。” 牡丹抬头看着鹦鹉,轻轻的叹了口气。 “一草一木都是牵挂,何况这些生灵。养的太多,牵挂太多,还不知道我能在这里待多久呢……” 三郎闻言,心中一惊,一时没明白牡丹这话是什么意思。 待他想要细问,两名侍女端着饭食上来了。 原来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王爷,天寒地冻的,娘子身体又虚弱,这一天都没怎么进食了,可怎么受得了,您还是陪着用一些。” “也好,就放在这里。对了,快去把我珍藏的好酒温一壶端上来,我要与娘子共饮。 ” “王爷莫急,好酒早就温好了。” 另一名婢女笑着端上了酒。伺候临淄王这么久,她们早就熟悉了王爷的嗜好。 摆好菜,斟上酒,两名婢女识趣的关门退下了。 牡丹看着眼前的美酒,心里有些慌乱。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昨日三郎没有喝酒都无法把持了,今日若再喝多了酒,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牡丹努力劝阻。 “三郎,你这身上酒味未消,怎么还要喝?” “今日我高兴啊。再说,这寒气逼人的,喝些酒也能暖暖身子……” 三郎说着,端起酒杯,递给了牡丹。 可牡丹看着酒,不太敢喝。 三郎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打趣她。 “怎么,还怕这酒里下了药吗?你且放心的喝,我李三郎保证,今日绝对不会再像昨晚一般莽撞……” 牡丹被三郎的话臊的双颊羞红,含羞低下了头。 “行了,别再提了, 我喝便是。” 牡丹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也好,趁着三郎心情大好,借着这些酒意,自己想要离开潞州的打算,也就能说出口了。 第795章 金屋藏娇,瓜田李下 三杯酒下肚,牡丹的身子果然暖了许多。 因为身体原因,她已经好久没有沾酒了,只这三杯,已经有些晕晕乎乎。 三郎看牡丹如此爽快,自然十分高兴,忍不住也多喝了几杯。 对他而言,心里有江山,眼中有美人,江山还有些远,但美人就在眼前。 对于江山社稷的野心,眼下他尚需压制隐藏,但对于自己和牡丹的未来,他已经规划的十分明晰。 看着挂在一旁的裘衣,上面的红牡丹开的正艳,三郎想到了一件事情。 “牡丹,这寒冬虽然难熬,但很快也就过去了。我早有念头,想将我洛阳王府里的牡丹运来一些,移栽在这潞州。只是不知道这寒冬天气,如何移栽才会万无一失?” 牡丹一听,噗嗤笑了。 “刚寻来了鸟,又要去种花,三郎,你不是不喜欢潞州吗, 哪里来的这许多念头?” “之前我也懒得折腾,只要有酒有马逑就够了。但你来了,我自然要好好筹备一番。这样等到来年春日,就能看到牡丹盛开了。否则在这小小的潞州城,想要看个牡丹都是奢侈……” “喏,我不是刚给你绣了一朵牡丹了吗?怎么,还不够?” “自然不够。都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可是你这朵牡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只能看着眼馋啊 ……” 三郎一语双关,把牡丹臊的满脸通红。 “三郎,你又浑说……”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急,我等着。” 三郎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虽然还不能和牡丹亲近,但是能如此相守,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牡丹看着三郎,觉得时机已到,有些话也该说出口了。 “三郎,你若真想移栽牡丹,我倒是可以帮你,正好我近日也想去趟洛阳。” “什么?去洛阳?就为了移栽牡丹吗?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让你去呢?” “也不是专程,只是顺路。我想先去乾陵看看,然后再回洛阳……” “去乾陵?为何要去那里?” “三郎,你怕是忘了,再过五日就是你皇祖母的祭日了。” “祭日?哦,是,我倒真的忘了。” “两年了,我想去乾陵祭一祭她。” 三郎闻言,恍然大悟,顿时理解了牡丹这两日的反应。 离开京城太久,他确实已经不记得皇祖母的祭日了。 三年国丧,两年已过,随着废周复唐,随着武三思的彻底垮台,武周的痕迹已经消除殆尽…… 眼下的朝堂,全是韦后母女的风光,而那位史无前例的武周女帝,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民间歌舞嫁娶已经恢复如常,毫无忌讳,但身为皇族子弟,李三郎却要严格遵守国丧规定。 否则一旦被有心之人告发,那就是前途尽毁。 “牡丹,你想去乾陵祭奠一番,我倒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去洛阳呢?” “三郎,如今尚在国丧期,瓜田李下的,自然要注意避嫌。” “牡丹,你且放心,我以后注意便是。还有一年,三郎等得起。可即便如此,你也不用去洛阳啊!这一来一回要耗费多少时日?难道就为了避嫌吗?” 三郎说着,情绪激动了起来。 他以为是自己昨夜的鲁莽让牡丹心里留下了隔阂,这今日就要离开他了。 所以,三郎极力挽留着牡丹。 “牡丹,你大可不必为此离开潞州,如果你有所顾忌,不想住在衙署,我可以给你单独建一栋花楼好不好?” “给我建一座楼?” “是啊,你不是说瓜田李下要避嫌吗,那我和你分开住也好,只要你不离开潞州……” “这……是金屋藏娇吗?” “金屋藏娇……不好吗?” 牡丹闻言,笑了起来,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悲凉。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陈阿娇的金屋碎梦,让她心头蒙上了一层阴云…… 第796章 乍见之欢,久处不厌 也曾一语动长安,金屋藏娇,金屋藏娇,助君飞上九重霄;如今形似断根草,天窈昼阴,天窈昼阴,虚言骗苦长门心。 在牡丹看来,金屋藏娇的故事,初闻只觉浪漫,再品却是心酸。 所以,她丝毫不为所动,还是执意离开潞州。 “三郎,眼下你该勤政务实,为民请命,而不是为我费尽心思。牡丹不是侯门贵女,也不值得你为我铸起金屋。” “为何不值?还是你不愿?昔日金屋藏娇,他日凤袍加身、中宫独尊,这样不好吗?” 此时的李三郎满心满眼都是江山美人,只想着即将筑起的高楼,两厢厮守的红颜知己,丝毫没有领悟到牡丹的言外之意。 牡丹闻言,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凤袍加身、中宫独尊,这真的就好吗?三郎,其实好与不好,外人何以评说?” 放下杯子,牡丹轻轻叹了口气。 “想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阿娇与刘彻,在初婚的时候也甚是甜蜜,只是终究抵不过时间的磨蚀。随着后宫的女人日渐充盈,天之娇女的她终究成了深宫怨妇、冷宫废后,在长门宫寂寞终老……” 听到这里,三郎这才明白牡丹的意思。 原来,他只看到了金屋藏娇的浪漫,却忽略了这个凄冷的结局,于是赶紧宽慰牡丹。 “说你忧思过甚,你还不服?看看,我就随口说了一个金屋藏娇,你竟想了这么远。听说那陈阿娇悍妒无子,这才不得武帝宠爱……” “善妒?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天下没有女人愿意和别人共享一个夫君,只是阿娇忘了,刘彻是帝王,而皇家自古无真爱……” “谁说皇家无真爱,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三郎拉过牡丹的手,信誓旦旦的看着她。 牡丹也看着三郎,看着他眼里隐约的泪光——她相信他此时的真心。 但是她更相信,这份真心是不长久的。 别的不说,那个让他魂萦梦绕、不顾伦常的杨玉环,还没有出现……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他怕是比现在更加信誓旦旦。 或许正是因为预知了三郎的情史,牡丹始终无法全情投入。 与她而言,自己既不是三郎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他最后一个,或许自己只是在他生命中匆匆而过、留不下姓名的过客…… 想到这里,牡丹忧从中来,心里充溢着说不出的忧伤。 看牡丹无言,三郎再度劝解。 “牡丹,你且放心,我筑的不是金屋,你也与那陈阿娇不同……” “不同?有何不同?” “你是乍见之欢,更是久处不厌。” 三郎的话,让牡丹有些心动,同时心中也愈发悲凉。 其实若说不同,也却有不同——大汉皇后陈阿娇的家世,哪里是她这个罪臣之女可以比的。 即便以后三郎登上帝位,也轮不到她武牡丹入主后宫。 李三郎的皇后,定是名正言顺的临淄王妃王菱,自己又何苦在这里庸人自扰呢? 想到这里,牡丹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离开潞州的心思。 “行了,三郎,关于金屋藏娇,我也只是随口一评,并无他意。咱们不要为了古人之事多费口舌,明日还是让我去洛阳……” “为什么?为什么执意要去洛阳?你大老远的从西域回来,才刚刚到我身边,就这么急着离开我吗?” “三郎,我不是要离开你,此番我回洛阳,是真的有事,要会一会故人。” “故人?是谁?” “三郎,你还记得当年的七星续命吗?” “自然记得。” “自从七星续命之后,我总觉得身体渐渐虚弱,怕是所剩无几……” “牡丹,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是太累了,好好养养就是了。” “无需避讳,我自懂医术,又修行数年,自然心里有数。我更知道, 这世间但凡逆天改命,必遭反噬,所以想找一行大师问一问,当日之事到底有什么玄机。” 第797章 悲从中来,一息尚存 听着牡丹的话,三郎这才明白牡丹执意去洛阳的原因。 在理解牡丹的同时,他也悲从中来。 其实三郎也明白,自从那年七星续命之后,牡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加上在吐蕃中了冷瘴之毒,她就愈发虚弱了。 所以,牡丹想要问一问当年之事,也是情理之中。 “既如此,我派人去请一行大师就是了,你本就身子虚弱,何苦亲自前往?” “一行大师是不常见人的,你虽贵为临淄王,也请他不来。再者,当年他的救命之恩,我也该当面感谢。” “可是……听说那一行大师常年游历在外,不一定还在嵩山,此番你去哪里找他啊?” “三郎,一行大师虽然行踪不定,可别忘了,嵩山还有一位故人,我定能寻到他。” “故人?你是说?” “正是昔日安平王,武攸绪。” “我倒是把他忘记了。对了,昔日七星续命之时,正是他和一行大师一道,想必也该知道一些内情。” 说到这里,三郎的思绪也回到了两年之前的那个深夜…… 当时他只顾忧心垂死的牡丹,竟然忘记询问七星续命的玄机。 如今回想起来,只记得自己当时苦苦哀求,而大师欲言又止,勉为其难…… 即便在牡丹醒来之后,他们脸上也没有太多欢喜之色。 难道这其中真的藏着什么玄机? 想到这里,三郎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不敢再想,宽慰着自己,也安慰着牡丹。 “能有什么玄机,会有什么反噬?我看你是想多了,人们不都说你是天命之女,自然是有福泽护身的 。” “天命之女?三郎,你真的信那些传言吗?” “信。” 三郎定定的看着牡丹。 “所谓吉人自有天相,牡丹,你会没事的。” “为何如此说?” “不知道。从我见到你和林远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们和常人不同,虽然哪里不同,我也说不清楚。” 三郎说着,自斟自饮起来。 在他心里,之所以一直十分忌惮林远,正是因为这种感觉。 且不说林远和牡丹两人青梅竹马的过往,只这些年他们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也不得不让人觉得奇怪。 皇祖母仙逝那年,当牡丹在上阳宫奄奄一息之时,远在乾陵的林远也突然病入膏肓。 而这二人都是病的蹊跷,好的也蹊跷。 牡丹是被一行大师以七星续命,而林远则是周真人施了还魂术,以命换命救醒的。 这些事,单看还不觉得奇怪,如今回想,将它们串联起来,还真让人费解…… 毕竟,林远和牡丹是当年祭生桩的金童玉女,是从天堂地基爬出来的…… 想到这里,三郎愈发烦躁。 他倒不怕别的什么,只怕自己和牡丹情深缘浅。 于是趁着酒意,三郎心里的疑问再次问了出来。 “牡丹,你告诉我实话,你的身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密?” 被三郎这么一问,牡丹心中一动。 要知道,一个人心中如果一直藏着一个大秘密,时间太久了,是会闷出病来的。 之前还有林远、周真人这两个知情者,可是现在,周真人死了,林远杳无消息, 已经太久没人替她分担心里的秘密了…… 如今,除了兄长,三郎是她最亲近的人, 可是她却不能告诉他。 该怎么解释呢? 向三郎坦白,自己身上确实有一个大秘密,她是从未来社会穿越过来的吗? 三郎会不会相信,又该如何接受? 而一旦泄露天机,又会对三郎造成什么反噬? 牡丹不敢,也不能。 她只是低头笑了笑,把所有的秘密再次埋在心底。 抬起头,她已经满脸泪花。 “三郎,我是有些秘密,现在却不能告诉你,终有一日,你会知道,也会明白的。明日,还是放我走!” 话已至此,三郎不再追问,也不再劝阻。 他知道牡丹的脾气,眼看她心意已决,自己再也劝不动了。因为牡丹决定了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三郎只是一杯连着一杯的饮酒,夜深离开之际,终于问了一句。 “那……你还会回来吗?” “自然会的,只要一息尚存,牡丹都会陪在三郎身边。” 这一句话,惹得三郎抱着牡丹嚎啕大哭…… 第798章 赤脸长须,粉面桃腮 次日一早,就在牡丹整理行囊之时,三郎轻轻的走了进来。 他穿上了昨日牡丹新绣成的裘衣,黑色的狐皮大氅显得愈发英姿勃发,而胸前那朵红色的牡丹花在晨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娇艳,给这个沉闷的清晨也带来了一丝明媚的气息。 牡丹一看,十分欣慰。 她还生怕三郎想不开,一早又独自出门,那自己只能不告而别了,看来三朗已经想通了,这才前来送她。 所以牡丹笑意盈盈的迎了上去。 “倒像个小孩子,就爱新鲜的;昨日才做好的新衣,今日就上身了。” 牡丹说着,发现三郎领口的风毛有些凌乱,于是踮起脚帮他整理。 “昨夜这裘衣拿回去后,定是没有收好,看这风毛都不蓬了。” 说到这里,牡丹又开始交代三郎。 “三郎,我看你这府里,婢女侍从有些少了,怕是照顾不周,我走以后……” 三郎握住牡丹的手,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你能不能不走,留下来照顾三郎,好不好?” 牡丹看着三郎的眼睛,微微笑了下, 慢慢的抽出了手。 “别忘了这些日子都是你照顾我,我这身子,留下来反而拖累你……” “我不怕的。” “好了,三郎,昨夜不是都说好了,还是不要再反复了。” 看牡丹毫无回旋余地,三郎也不再勉强。 “好,是说好了,我也不拦你,但你能不能缓两天再走……” “为何?” 牡丹有些奇怪,三郎故弄玄虚。 “自然是有要事。牡丹,今日你也多穿一些,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三郎说着,亲自帮牡丹选了一件厚实的狐白裘衣,给牡丹披了上去。 他的手停留在牡丹的颈间,笨拙的打上蝴蝶结,眼神里都是疼惜和不舍。 “三郎,你这是要带我出门?” “正是。” “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可我不能出门的,万一被人认出来……” “不怕,来,戴上这个。” 三朗说着,探手从腰间拿出两张面具。 牡丹定睛一看,这面具乃是一对,但见男神赤脸长须,女神粉面桃腮,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傩公傩母,却不似寻常那般庄严怪异。 牡丹一时有些拿不准,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面具做的倒是精致,只不知是哪路神仙……” “傩公傩母啊,正是一对。” “可看起来不大像啊……” “这是青年时期的傩公傩母,我特意让他们做的好看一些。” 三郎笑着,把傩母的面具给牡丹戴上,然后自己戴上傩公的面具。 “这样就好了,保准没人认得出你来。” “可是……这样出门不会很奇怪吗?反而更加引人注意了。” “放心,不会的,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三郎说着,拉着一头雾水的牡丹出门了。 出了衙署,副将早已等在外面,两人钻上车轿,启程离去…… —— 进入衙署这些天来,还是牡丹第一次出门。 阳光看似晴暖,却依旧寒意刺骨。虽然她穿的已经足够多了,但还是双手冰凉。 因为走得匆忙,忘记戴上手炉,三郎就把牡丹的手揣在怀里给她取暖。 三郎的身上就像一个火炉,牡丹只是挨着就觉得暖意逼人。 她不知道三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隔着面具,看着赤面长须的三郎,有些莫名的滑稽。 一顶车轿里,坐着一黑一白的傩公傩母,傩公还贴心的帮傩母暖手,这个情形,怎么看都觉得荒诞。 “三郎,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去做什么?” 三郎也不说话,只是掀开轿帘朝外看了看。 “马上就到了,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车轿已经停下,三郎拉着牡丹一起下了轿。 待副将前去通报的时候,牡丹抬头观望,发现这里四野空旷,不远处却有围栏围起一处空地,门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看起来像是一个马球场。 难道三郎带她过来,是要打马逑吗?可是这副装扮也不像啊…… 牡丹正在疑惑间,远处有人迎了过来,三郎看着牡丹笑了笑,这才松开了她的手,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天气如此严寒,还劳驾王爷亲自过来,卑职不胜惶恐。” 看来人的样子像是一个本地官员,见了三郎谦恭行礼。 “行了,无需客套,快带我们进去看看。” 三郎大手一挥,不拘俗礼。 “这位是?” 官员一脸惶恐,好奇的看着三郎身边,那个戴着傩母面具的女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是傩母啊。” 李三郎哈哈一笑,拉着牡丹往里走去。 直到进了围场,看到骏马胡服,听着鼓乐喧天,牡丹才明白,原来这里在排演乞寒舞。 算起来,明日就是乞寒节了。 第799章 与民同乐,蔚然成风 说起乞寒节,牡丹并不陌生。 相反,在西域住过数年的她,对此最为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乞寒节又名苏莫遮,也称飒摩遮,本是西域龟兹一个祈求丰年、禳灾灭祸的盛大节日。 在龟兹,每年冬天来临之前,当地民众都会祭祀乞寒,祈祷当年冬天降下更多瑞雪,以使来年水源充足,水草丰茂。 在乞寒节这一日,舞者头戴毡帽或假面,或作兽面,或象鬼神,表演野兽、鬼神、罗刹、恶魔的各种动作,走上街头与民共舞。 他们或以泥水沾洒行人,或持索搭钩捉人为戏,以祈求驱邪除病,身体康健。 因为这是在乞寒节跳的舞蹈,所以这种大型假面歌舞又叫《乞寒舞》,也叫《令寒胡戏》。 在龟兹,此舞每年七月举行,不分昼夜,连演七天。因为其声势浩大、气氛热烈,深得民众喜欢…… 而唐时,朝廷上下十分推崇西域胡舞,乞寒节和乞寒舞也就随之传入中原。 或许是冬日漫漫、百无聊赖,追逐高迈豪情的唐人,干脆就把这个节日直接放在了冬日庆祝,用乞寒舞将冬季变成一场盛大的狂欢…… 自太宗起,每年冬月之时,都会有舞队骑游巡演,击节竞技;带着假面的舞者唱着《苏幕遮》,与路人相携共舞。 人们挥水泼洒,驱邪乞寒,中间还夹杂大量的民间杂技和歌舞小戏——如此热闹的狂欢,别说普通百姓,就连王公贵族都看的移不开眼。 当年武则天就十分喜欢乞寒舞,教坊还根据龟兹的音乐编写过乞寒节的歌舞,该舞曲逐渐演变为词牌,即《苏幕遮》。 而大文人张说为了粉饰太平,曾作《苏莫遮五首》,专程咏诵该舞。 因舞者多是碧眼紫髯的胡人,其中一句“摩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服紫髯胡”,更是让乞寒舞名声大噪,从宫廷到民间,一时间蔚然成风…… 如今的皇帝李显更是个爱玩爱热闹的,他对乞寒舞愈发痴迷,也助涨了此风的民间之势。 每次举办乞寒节的时候,皇帝李显都会登临城楼看个尽兴,甚至微服出门,跑到街上与民同乐 …… 而向来精通音律的李三郎,对于西域乐舞有很深的造诣,对这乞寒节也是青睐有加。 如今虽说国丧未过,但是这种民间祈福的节日,在潞州这样的偏远小城,还是可以庆祝一番的。 李三郎作为潞州别驾,皇亲贵族,自然就被众人推举,成了这次庆典的精神领袖。 他本就擅长音律歌舞,也就欣然接受,早早的筹备操练起来…… 为了这次大型庆典,李三郎颇费了一番心思,如今乞寒节在即,也到了验收的时刻了。 今日他带牡丹过来,就是想要让她看看,同时参与其中。这是他如今能给她的,最大的热闹和体面。 当弄清楚了三郎的意图,牡丹原本是有些不赞同的。 在她看来,这种庆典活动盛大不假,但劳民伤财也是真。三郎初到此地,还是该以勤政务实为要,而不是搞这些庆典狂欢…… 不过,看着看着,牡丹忽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800章 神秘莫测,滔天大祸 说起来,武牡丹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 当年武则天登基称帝,改唐为周,为了颂扬功绩,粉饰太平,曾专门出资筹建十万宫廷乐队。 那时牡丹就曾跟随李旦指挥过这支皇家乐队,当时舞用九百人,乐器数百种,舞于明堂之庭,可谓气势磅礴、雍容华贵。 所以,今日这乞寒舞对牡丹而言,原本并不新奇。 不过, 她一路跟随三郎巡视过来,却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 李三郎执导的乞寒舞,显然是经过了很大的改编。 马逑场上,骏马胡服的假面舞者,左奔右突,除了列军阵、着华裳、奏胡乐、灌衢路这些标准的程式之外,三郎还加上了不少军武演练。 其中有些特艺表演,需要有人上马击节竞技,左冲右突很是激烈。 要知道,牡丹也是去过练兵场的,当年西域归来途中,她曾跟随李三郎和郭元振在凉州停留,见识过他们操练军队的英姿。 大张旗鼓 ,军阵势也;腾逐喧噪,战争象也——在牡丹看来,这些穿胡服、跨骏马、驰骋高歌的舞者们,更像是一个军阵表演团,染着一丝军营的色彩,有种看不见的锐利之气。 牡丹跟在三郎身边,一路巡视过来,场中原本各自操练的众多假面舞者,一看到临淄王到来,纷纷列队而立。 看着训练有素的他们,牡丹忽然有一种错觉,这不是一支乐队,而是一支军队;而他们也不像在排演乐舞,倒像是操兵演练。 当然,牡丹纵使看出了一些异常,却也不动声色。 她只是尽职的跟在傩公临淄王身边,扮演着她傩母的角色…… 乞寒舞排演了这么久,今日傩公傩母一同出场,参与其中,也让这场表演有了最后的圆满。 舞者们看到,今日的临淄王格外雄姿英发,他偶尔会取下傩公的面具,和身边官员侃侃而谈;但他身边的傩母却一直都没有取下面具,也一直没有说话。 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被二人的风姿倾倒了。 临淄王一袭黑狐大氅,胸前一朵鲜艳的红玫瑰显得风流倜傥;而她身旁的女子一袭白狐裘衣与之交相呼应——这对傩公傩母竟是难得般配,就像佳偶天成。 人们虽看不到女子容貌,却能感受到她的仙姿翩然,锦衣玉貌,而她脸上戴着那粉面桃腮的面具,愈发衬得她神秘莫测。 于是,人群中有人夸赞,也有人嫉妒。 因为舞者之中也不乏一些女子,还有一些服侍的婢女,这些日子,她们无一不被临淄王的风采倾倒,心生爱慕。 只是,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被他多看一眼。 此时,看着临淄王身边的神秘女子,她们的眼神里有艳羡,也有敌意,也不知是谁家女子如此有幸,能站在临淄王的身旁,和他在一起共舞…… —— 排演告一段落,众人原地休整。 因为三郎怕牡丹累到,他特意安排牡丹进入营帐,在暖炉边休息。 但他却是闲不住的,很快就被人叫到外面,商议明日正式出演的相关事宜。 牡丹歇息片刻,也就不觉得累了。 她一个人待在这帐篷里,不免有些无聊。 而此时外面阳光尚好,牡丹不想浪费时光,也想趁着不在三郎身边的时候,好好审视一下这支乐队,看看其中究竟有何玄机…… 所以,牡丹脱下白狐裘衣,换上帐篷里一套闲置的大氅就出去闲逛了。 因为舞者中不乏各色女子,所以脱下裘衣、戴着面具的牡丹一时间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因为乐队已经休息,众人多在闲散聊天,牡丹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就在她准备转身回营帐的时候,忽然听到几个女子在小声议论自己。 “难怪临淄王迟迟不定傩母的人选,原来早就有了主意,也不知道王爷身边的女子究竟是谁?” “管她是谁,看那身姿气度,怕是一个绝色美人,定是王爷的心上人。” “那倒未必,我可听说,如今王爷被一个绣娘迷住了,所以他的心上人定然不会是这个舞娘。” “什么绣娘?哪里的绣娘?” “就是城南新开的一家布庄啊,听说是长安城的老店特意来潞州开的分店,生意十分红火,就连绣娘轻易都不露面的。” “是吗?看来这绣庄大有来头啊,不但生意好,就连绣娘也是绝色……” 牡丹闻言,心中一惊。 毕竟她这个绣娘的身份,经不住查证,而布庄的底细,也很容易就被摸透。。 要知道,布庄和裴家息息相关。 这些女人们随便嚼嚼舌头也就算了, 此话一旦传到长安,怕是要给裴家引来滔天大祸。 第801章 前功尽弃,徒劳无功 启程回府之时,日光已经西斜,在众人恭送的目光中,牡丹和三郎一起登上了车轿。 随着车辆渐行渐远,放下轿帘,牡丹这才卸下了面具。 忙活了这一日,三郎兴致勃勃,牡丹忧心忡忡。 今日一行虽然没有暴露行踪,却让她忽然意识到了深深的危机。 身为皇亲贵族,临淄王李三郎在这个小小的潞州城实在太显眼了,他就是那颗众星拱着的一颗明月,耀眼夺目。 除了长安城里那些监视的眼睛,他的一举一动也会被百姓关注议论。 尤其对于这位年轻君王的风流韵事,人们显然津津乐道、添油加醋…… 自己这位绣娘,来到潞州尚不足两个月,且谨慎小心,从不抛头露面,却已经成了众人八卦和关注的对象。 看来自己选择离开潞州,是最明智的选择,至少可以避避风头。 可是,日后呢…… 自己从西域偷偷潜回,是想助力三郎顺利登基,以拥立之功给裴家某条出路,让父亲冤情得伸,兄长心愿得了…… 可自己一旦就此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徒劳无功? 要知道,皇家寡恩、君心薄情,如果没有拥立之功,仅靠三郎对自己的那点情意,怕是难以长久,也是靠不住的。 想到这里,牡丹还是决定给自己和裴家留条后路。 她想到了之前在马逑场看到的端倪,装作不经意的提了一句。 “三郎,不知为何,今日我看你这乞寒舞,气势更胜当年武皇的十万宫廷乐舞,颇有千军万马之势。” “哦,此话怎讲?” 三郎有些诧异,他万万没想到牡丹竟如此聪慧,只一日功夫就能看出这层端倪。 牡丹谦逊一笑,并不点透。 “所谓舞武同源,乞寒舞本就源自西域,讲究豪健刚劲,所以有军者之风也不奇怪。” 三郎欣赏的看着牡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快说说,你还看出点什么来了?” 牡丹虽然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玄机,还是有意藏拙。 “我对此并不精通,只是看这些舞者身强体健,十分服从调度,倒是值得信赖,也可以加以重用。” “你可真是火眼金睛啊。” 三郎佩服的感叹一声,掀开轿帘朝外面看了看,这才压低了声音,凑到了牡丹耳边。 “不瞒你说,他们可不是一般的舞者,都是我精挑细选的选的精兵卫士。他们可舞,更能武。” 三郎说到这里,就是和牡丹交了底。 因为身为郡王,是绝对禁止私自蓄兵的,何况是被贬谪在外的李三郎…… 在这些皇亲郡王身边,一般都会安插着无数的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可以吃喝玩乐,可以寻花问柳,却不允许励精图治,图谋不轨…… 不过,李三郎虽是个爱玩的,却也在玩中藏了心思。 他从小就喜欢打马逑,初到潞州就建起了马逑场,同时培养起一批逑艺精湛的马逑队员。 要知道,马逑本就是盛行于军营中的军事游戏,暗藏用兵之技,自然可以借此培养一些势力。 不过,马逑队很是招眼,规模也很是有限,于是喜欢胡舞的李三郎就以练舞之名,暗自蓄兵。 如此一来,两者合体就是一股颇具规模的精兵力量。 第802章 青萍之末,微澜之时 三郎对牡丹,向来毫无保留。 有些事情没有明说,只是不想她跟着忧心。 之所以用舞队之名蓄结亲兵,乃是来源于三郎内心深深的不安。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小在宫廷喋血中长大,李三郎严重的缺乏安全感。 武周落幕,李唐复兴之后,他才刚刚松了口气,随着韦后擅权专政,他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尤其李重俊兵变失败,自己和父亲却被无辜牵连一事,更是让三郎认清了现实。 他这个皇帝伯伯,根本靠不住。 如果有一日,这朝堂又出了第二个女帝,在韦后当权的情况下,他和父亲、还有李唐皇族的诸多兄弟,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武则天再狠毒,终究还是自己的皇祖母,他们这些人都是她的子子孙孙, 才被手下留情,留得一命。 而他们和韦后却毫无关系,更无情意,只会成为她通往皇权路上的绊脚石,将来定会被韦后赶尽杀绝。 尤其在被贬黜潞州之后,三郎总觉得自己就像已经摆在砧板上的鱼肉,只待屠刀落下。 他不能任人宰割。 当年皇祖母专权之时,他年纪尚幼,只能在父亲的庇佑下苟且偷生。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三郎也还年轻,却也久经沙场,单是宫廷政变,已经亲历了多次。 他深知兵权的重要性,也不愿意做待宰的羔羊,所以才会筹建这么一支近卫亲兵。 这样一来,即便他日长安城里出现惊天变动,他至少还能抵抗一阵。 眼下牡丹既看了出来,三郎自然不会隐瞒,反而想趁机让牡丹心安,留下来。 “牡丹,你既看了出来,以后也该安心了。即便有一日你的身份暴露,有他们在,我定会保你平安。” 牡丹一听,微微一笑。 “三郎,难道你费心筹谋,就仅是为了自保?” 三郎闻言,没有说话。 他明白牡丹的意思,也时刻记得牡丹对他的期待。 其实他临淄王的志向又怎会局限于此? 人在潞州,心系长安,平日花天酒地也只是幌子,他还时刻牵挂着朝堂上的动向…… 筹建这支近卫亲兵的初心,确实是为了自保;但三郎也想让它逐渐壮大,成为自己私养的一批死士,以备将来宫变的不时之需。 只是,若想要他们誓死效忠,以一敌百,还要多年训练,更要给他们提供优渥的条件,让他们后顾无忧。 这些,都需要强大的财力支撑。 而三郎虽为郡王,在韦后的打压下,俸禄却日渐消减。加之他平日里又是大手大脚的作风,所以并无太多积蓄。 他的那些朋友,虽然颇有财力,但在此事上却不好开口,也不能帮忙。 而这些话,要面子的三郎自然不好和牡丹说。 不过冰雪聪明的牡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主动替三郎说了出来。 “三郎,如今朝堂风雨如晦,李唐皇室岌岌可危,早晚有一日,你要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所以,有些事情该提早准备了。” 不等三郎开口,牡丹正色看向他。 “三郎,你该好好筹建这支奇兵,暂时蛰伏,待战事,见奇效。” “我明白,只是……” “三郎,你还记得城南我们裴家的布庄吗?” “自然记得。” “那布庄虽看着规模不大,实力却不容小觑。那掌柜的是我兄长的亲信,掌管着裴家在长安城里所有商铺的收支,你在潞州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去找他。这也是临行之前,兄长特意嘱托的。” “这个……” 李三郎闻言,十分感动。 他万万没有想到,牡丹不但洞悉一切,还已经为他考虑到了这一层。 不过,他还有些迟疑。 毕竟,这是一笔不菲的费用,甚至会是一个无底洞…… 不等三郎开口,牡丹出言打消了三郎的疑虑。 “三郎,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你知道我兄长的财力,也明白他的心思。这些年来,钱财与他不过身外之物,他一心想给裴家平反,为李唐皇室做些贡献。裴家的钱财若用在这上面,他自然是欢喜的。” 话已至此,三郎也不再推辞,只是紧紧的捉住了牡丹的手。 牡丹此番肺腑之语,既不动神色的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还给他留足了颜面,三郎自然感激于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相视一笑。 此时,车轿外寒风呼啸而过,掀起帘子一角,两人不由地朝外望去…… 暮色四合,寒风凌冽,三郎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敞亮和温暖。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时——谁也想不到,这个平凡的黄昏,会是他李三郎千秋帝业的开局之日。 第803章 心如刀割,万般不舍 交代好了心头大事,牡丹也就没了太多牵挂。 这支以舞养武的的亲兵近卫,让牡丹很是欣慰,因为它让她看到了三郎的实力。 三郎生就帝王之相,有心机也有谋略,加上裴家的财力支持,以后她也不必为他担忧了。 只要提防林远生变,想必三郎称帝之路万无一失。 而自己,也该走了。 潞州城没了她这个绣娘,布庄也会安全许多。 想到这里, 牡丹说出了盘旋心头已久的话。 “三郎,我想过了,明日乞寒节,官民狂欢,正是我出城的好时机,我和你巡演之后,就顺便出城了。” “牡丹……你真的不能不走吗?” 三郎闻言,眼神充满了不舍和无措,虽然他知道,这个时刻早晚会来临的。 “不能。三郎,你知道今日我在球场,听到人们怎么议论你的吗?” “啊?他们还敢当着你的面议论我?” “倒也不是当面,是我无意听到的。” “原来你还学会偷听了……” 三郎苦笑着,大约也明白了牡丹的意思。 “让我猜猜,他们一定是在说今日傩公带来的傩母,真是天生一对?” “是,也不是。他们没有议论今日的舞娘,而是在说一个绣娘,说临淄王如今被一个绣娘迷得神魂颠倒……” 李三郎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 “倒是实话,那绣娘确实把我迷得神魂颠倒,只是他们不知,这绣娘和舞娘乃是一人。” 三郎显然并不在乎这些流言。 “嘴巴长在他们身上,就让他们议论去,你还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吗?” “我倒不在乎,只是此事牵连布庄,还说要要去查查布庄的底细。” “哦……” 三郎闻言,这才明白牡丹焦虑之处。 他沉吟片刻,安抚的拍了拍牡丹的手。 “其实此事我也早有考虑,总要给你一个合适的身份,日后才能名正言顺的随我出入,不至被人起疑……” 三郎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今日人们只注意到绣娘,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舞娘就是那个绣娘,那是不是可以李代桃僵,给牡丹一个舞娘的身份,之后让牡丹以舞娘的身份陪在自己身边,也就和布庄再无关系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三郎还来不及细细筹划,但心中已经有了底。 “放心,待你从嵩山回来,我定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三郎的话,牡丹只当是宽慰之语。 大事虽定,但对于自己的安排,牡丹毫无思绪。 在她看来,眼下也只能先去嵩山问清了七星续命的玄机,再做打算了。 也或许,自己再也没有回到潞州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轻叹一声。 纵使声音轻微,身旁的三郎还是听到了。 “怎么,是累了?还是饿了?” “不累,也不饿。” “那就是冷了,这日头一下去,这天也就凉了。” 三郎说着,解下了自己的黑狐大氅,非要给牡丹盖在身上。 “不用,小心你着了风寒。” 牡丹推脱着,三郎却执意如此。 “你若怕我着凉,那咱们就一同盖着。” 三郎说着,将身子又朝牡丹这边挪了挪,牡丹也不好拒绝,就这样两人依偎在一处,缩在一顶大氅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夕阳的一丝余光透过轿帘的缝隙照在三郎脸上,他的眼睛在这暮色里闪闪发亮。 “牡丹,如今这个情形,让我想到了在吐蕃的那夜,你我也是相依一处。” “是啊,记得那夜的星星特别亮,感觉伸手就能摘下来一样。” 一想到吐蕃那段生死相依的时光,两人无形中又亲密了许多。那段经历虽然惊险曲折,确实两人都十分怀念的…… 两人正说着,车轿路过一个沟坎,颠簸了一下,牡丹不由自主的朝着三郎那边倒去,三郎则顺势将牡丹揽在了怀里。 这一次,牡丹没有挣扎,而是乖巧的依偎在他的怀里。 折腾了这一天,她也确实有些累了。 车轿内十分安静,除了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车轮碾过的声音,而三郎的胸膛结实又温暖,牡丹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都说在冰冷的冬天,恋人之间更容易亲近,因为需要相依取暖,果然是有道理的。 难得二人如此亲近,牡丹如此温顺,三郎也十分珍惜这段时光,他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牡丹柔顺的长发,感受这难得的温存。 寒风越是呼啸,他越觉得温暖。 只是一想到明日就要离别,三郎心如刀割,生出万般不舍,只能更紧的将牡丹拥在怀里…… 牡丹的身体还是大不如前了,这一日下来,很是疲惫,随着车辆颠簸,她竟然睡着了。 听着牡丹均匀的呼吸,看着她如玉光洁的脸庞,三郎泪眼朦胧,掀开轿子帘望向无边的暮色…… 他多希望这一路就这么走下去,永无尽头…… 第804章 长路漫漫,千难万险 次日,乞寒节,潞州城里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人们早就听说临淄王为乞寒节筹备良久,所以颇为期待,早早涌上街头,期待着这场寒冬里的狂欢。 排演已久的舞队不负众望,激情四溢的表演让潞州百姓大开眼界,临淄王扮做傩公,亲自领舞,为潞州百姓乞寒求福。 傩公傩母领队,百姓们一路追随,跟着载歌载舞——这个小城,还从来没有这热闹过。 舞队巡演到衙署之前,李三郎取下傩公面具,亲自给潞州百姓洒水祈福…… 人们争相上前,一睹临淄王的风采,没人发现之前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傩母,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洒水之后,歌舞继续,临淄王不再领舞,而是登临城楼,给舞队擂鼓助威。 鼓声如雷,一阵紧似一阵,犹如万马奔腾,振聋发聩。临淄王登高远眺,一边擂鼓一边目视城外,脸上挂着笑容,眼角逐渐湿润。 除了守在一旁的副将,没有人知道,临淄王这是在用激昂的鼓声为他的心上人送行…… —— 此时的潞州城外,一辆马车正在匆匆前行。 车上的武牡丹早就卸去了傩母的行头,换回了绣娘的装扮,并以帷帽罩面,包裹严实,就像她当初来到潞州城一样。 随着车轮滚滚,潞州城里的鼓声也隐约传来,一声声都敲在牡丹的心头。 她知道,那是三郎送行的心声。 原本,牡丹是想自己独自离开的,但三郎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想让副将亲自护送牡丹出城。 牡丹不愿麻烦三郎,于是做了妥协,不再独自出行,而是联系了布庄的掌柜,由他们一路护送前往洛阳。 反正布庄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外出进货,随着他们的车辆出行,也不会引起外人怀疑。 而且,她这个绣娘离开,或许就能平息潞州城里关于临淄王的流言…… —— 车辆出了潞州城,马不停蹄的一路向南。 原本牡丹是想绕道乾陵,祭拜一下武则天的,奈何天气恶劣,她的身体如今已经大不如前,如遇大雪极寒,怕是坚持不住。 而且,跟随布庄的车辆,取道乾陵怕是惹人怀疑,所以牡丹还是放弃了乾陵一行,直接去往洛阳。 布庄的车辆本就来往于洛阳、长安和潞州之间,出行手续一应齐全,所以这一路倒是十分顺畅。 待车马到了洛阳城外,牡丹提前下车了。 虽然离开洛阳数年,她也想进城看看,但是如今的洛阳城几近空城一座,并无几个牵挂之人。 而且,洛阳的城门出入审查要比潞州严的多,一旦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那就是滔天大祸。 所以,牡丹没有进城,而是换上了女冠装扮,直奔嵩山。 修行数年,在洛阳和嵩山之间牡丹已经来往数次,途间也有不少可供歇脚的道观,所以这一路也还顺利。 但牡丹的身体真的已经大不如前,所以行程缓慢,一日里赶不了几里路,竟比以前多耗费了不少时日。 虽长路漫漫,千难万险,牡丹还是赶到了嵩山。 第805章 吸风饮露,饥肠辘辘 时隔数年,再入嵩山,牡丹思绪万千。 沿途的庙宇、禅台、还有碑林上的石刻一如昨日,似乎还昭示着当年嵩山封禅的盛况,只是武周帝国早已随着武则天的逝去烟消云散,无从寻觅…… 世人或许尚有几人记得,而后人却只能在历史的尘烟中窥其一二了。 登山这一路,牡丹想到了武则天,想到了周真人,想到了狄仁杰,想到了吉顼,甚至想到了武三思和武承嗣,只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冬日萧索,万物肃杀,让牡丹的心情也无比沉重,她总觉得,距自己离开的日子似乎也不远了…… 这些日子,这种担忧一直萦绕在牡丹心头,今日终于要有答案了。 牡丹先去了一行大师以前的修行之地拜访,果然不出所料,一行大师不日之前才离山云游,尚不知归期。 一行大师向来行踪不定,不是常人所能寻到的,这也在牡丹的意料之中。 于是,她转而去寻武攸绪。 好在,武攸绪还是在的。 —— 看到牡丹寻来,武攸绪似乎丝毫不觉意外,只是淡淡的把她迎进了石屋。 老友见面,没有太多寒暄,依旧是石室茅屋,依旧是清茶一盏,或是知道牡丹身体单薄,武攸绪特意将炉火烧的旺旺的。 看着老友武攸绪,牡丹发现他虽愈发清瘦,添了眉皱,倒是精神矍铄,颇有仙风道骨。 牡丹也不急着说话,到了老友这里,一颗心安稳了不少,她也想好好的喘口气了。 一盏茶后,牡丹一路的疲惫消去了不少,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不过,此时她也愈发觉得饿了。 面对武攸绪,牡丹也不客气,直接讨起食物来。 “将军吸风饮露,绝食五谷,愈发的仙风道骨,可惜我这肉体凡胎,难忍饥肠辘辘……” 武攸绪被牡丹的话逗笑了。 修行多年,红尘已远,也只有这个坚持叫他“将军”的女子,才会将他拉回尘世。 “讨饭就讨饭,还说出这堆奉承话来,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俏皮了。” 武攸绪说着,收起茶具,起身去了石室的一侧。 不一会儿,只见他端出一碟蒸饼出来,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 牡丹一看,喜笑颜开,赶紧接了过来。 不知为何,在这位老友面前,牡丹感觉轻松自在,就像对着兄长一样。 “还好还好,我以为你这石屋里只有野果干菜,没想到还有这热腾腾的饭菜……” “也是你有口福,我这石屋难得生一次火,今日一早才做了这些蒸饼,你倒来了。” 一个蒸饼、半碗热粥下肚,牡丹的精神头更足了,和武攸绪逗起乐子来。 “看来将军如今都会神机妙算了,这是料到有客要来?” “神算倒称不上,我只知道你早晚要来。” 说到这里,武攸绪意味深长的看了牡丹一眼。 牡丹心领神会,刚才雀跃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 看来,武攸绪已经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看来,当年七星续命一事,果然是有些玄机的。 第806章 红尘倦客,深陷其中 面对武攸绪,牡丹却没有急于问出那个问题,只是淡淡一笑。 “几年不见,将军也不问问牡丹,我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还用问吗?看你这风尘仆仆,少不了又是颠簸劳碌。” 武攸绪看了看牡丹那憔悴疲惫的脸,一丝不易觉察的疼惜闪过眼底。 “是啊,牡丹本是方外之人,如今成了红尘倦客,倒是将军隐居深山修行多年,真真得了一番清静。” “清静?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武攸绪轻叹一声,没有多言,只是拨了拨石炉的炭火。 他虽不说,牡丹也明白。 身为武家之人,武攸绪即便躲进这深山,怕是也难得绝对的清静。 如今和他同辈的武承嗣、武三思都已经不在了,树倒弥孙散,武家势力也彻底垮塌,好在有皇帝李显的庇佑,武家的后人暂时还算安全。 听闻当年武三思死后,皇帝李显也曾派人来嵩山请他出山做官,可武攸绪坚辞不受。 而武家的后人们也曾上山请他,请他重回朝堂,为武家撑场,都被武攸绪拒绝了。 当时,那些武家后辈就跪在石屋前面痛哭流涕,诉说着武家的落寞,旁人的欺辱,但武攸绪很清楚,武家的劫难还没有真正来临…… 这些事,武攸绪知道,即便自己不说,牡丹也明白。 当初他之所以顿悟,辞官归隐,就是听了牡丹的劝导…… 只是,如今他算跳出了红尘之外,牡丹倒是深陷其中。 此时,武攸绪看牡丹也吃的差不多了,这才扯出正题。 “牡丹,想必来我这里之前,你已经去找过一行大师了!” “是,可是大师云游四方,难得一见,今日又是无缘。” “你若早来几日,或许还能遇上。不过即便得见,怕也无济于事。” “将军此话怎讲?” 牡丹神色疑惑。 虽然她知道武攸绪指的就是七星续命一事,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武攸绪看她的神色,顿时明白过来。 难道牡丹还不知道自己只有数年寿命之事?莫非相王李旦并没有告知实情? 武攸绪一时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只得暂时转开了话题。 “那你此番上山,又是为了何事?” 牡丹看武攸绪神色迟疑,已经愈发确定,这其中定有什么曲折,所以她也开门见山,直接问了出来。 “不瞒将军,自从当年七星续命之后,牡丹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去年在吐蕃又中了冷瘴之毒,愈发有心无力。此行上山,是想求教一下,当年七星续命一事,可有什么玄机?” 果然是为了此事。 “相王……他没有和你交代什么?” “没有,这两年牡丹不在长安,和相王没怎么相见,也就没有机会问起。” “哦……” 武攸绪沉吟不语,他不知相王为何没有告诉牡丹实情,也不知自己眼下该不该实话实说。 看他迟疑,牡丹出言打消他的疑虑。 “将军有话还请直说。牡丹自知逆天改命,定会遭其反噬。能多活这两年,牡丹已经感激于心,只想做到心中有数,也好对一众人事有个妥善安排。” 牡丹此话说的诚恳,却也十分悲凉,让武攸绪心生不忍。 他抬头又细细的看了看牡丹的脸色。虽然她形神单薄,但精神尚可,几乎和常人无异。 看来牡丹把此事看的过于悲观,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 与其让她胡思乱想,还不如告知实情。 想到这里,武攸绪决定直言以告。 “牡丹,你也曾是修行中人,我也就不瞒你了。当年大师说过一句,北斗禁咒之术,延寿只得一纪。” “一纪?也就是说?我还有十二年的寿命?” “是,如今两年已过,怕是只有十年了。” 牡丹闻言,说不出是喜是忧。 果然,自己命不久矣。 但,十年,说实话,这比她想象中的要长远多了…… 看牡丹神色复杂,久久不语,武攸绪忍不住安慰道。 “大师也说,天意定数,因果福报,十二年后,或许事有转圜也未可知。待大师回来之后,你可求教于他,看有无破解之法。” 牡丹闻言,苦笑一声。 “破解之法倒不必了,万事皆有定数,这十二年已是强求了。也好,早该离开了。” 说到这里,牡丹忽然想到一个人。 如果自己以七星续寿,只得一纪寿命,不知林远还能熬上多久? 第807章 万丈迷津,皆为自渡 无独有偶,武攸绪也想到了林远。 因为当年一行大师七星续命之时,曾提过林远的七星建筑。 虽然大师并没有说,这其中是否有些关联,但武攸绪知道,当年这对金童玉女的命运,一定息息相关。 何况,当年武皇驾崩、牡丹病重之时,远在乾陵的林远也莫名病重…… 武攸绪和林远虽然没有多少私交,但在受人之托、数次出手相救中,也结下了莫名的缘分,自然不忍见死不救。 其实当年救醒牡丹之后,武攸绪也曾私下劝过一行大师,想要一同前去乾陵去看看林远,但大师不愿干涉太多,何况听闻武三思已满城招募名士神医去救林远,两人也就不再插手了…… 还好,后来听说林远被周真人所救。 这些年,他没有再见过林远,却也隐约听到一些他的消息。 听闻林远深得安乐公主的青睐,但如今却成了相王李旦的女婿。 而牡丹没有成为相王妃,倒是和临淄王李三郎愈发亲近,也是天意弄人。 在武攸绪心里,牡丹和林远不管有无姻缘,都是天造地设、不可分离的一对。 “牡丹,不知那薛将军如今身在何处?” “薛将军,你说林远?他……应该还在岭南。” “那他……” 武攸绪欲言又止,牡丹明白他的疑惑,如实相告。 “当年林远病重,周真人在乾陵地宫以命换命,用还魂术救活了他。听闻那年大病初愈之后,他的身体也是大不如前,或许他和我一样,时日不多了。” 牡丹淡淡一笑,对此倒是淡然。 她也知道,林远和自己同时穿越而来,如今若要死去,应该也会是一起。本该同生共死,如今不知如何竟到了这分崩离析的程度…… 武攸绪闻言,对二人的情况已经了然于心。 周真人和牡丹的交情,他是知道的,当年他于嵩山奉命,将周真人秘密送去乾陵,周真人还留下遗言转告牡丹。 没想到,周真人会对林远也以命相救。 虽然不知道这二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但武攸绪已经明白他们绝非常人。 至少,这对金童玉女注定生死相依,休戚与共。 想到这里,武攸绪长叹一声。 “说起来,薛将军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天上七星,地上七天,至今我还记得,当年他的七天建筑何等绝妙,就连一行大师也颇为赞赏。” “说起这个,林远当年重建明堂之时,还想专程前来嵩山拜访一行大师,只是无缘相见……” “许是机缘未到。以后若有机会,你可带着林远一同前来,想必大师定会为你们指点迷津。” “迷津?从何处来,回何处去,一切听天由命。” “牡丹,你也不必过于悲观。心如舟,万丈迷津,皆为自渡,既有七星建筑,又有七星续命,想必这其中定有渊源。” 武攸绪的安慰,让牡丹十分感动。 从他的话里,他定然已经猜到她和林远是有些来历的,但是他从来没有主动问起过。 “将军也不问问牡丹,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武攸绪闻言,哈哈大笑。 “遍尘世之人,来固糊涂,死亦糊涂,所以轮回不息。我又何必追问……” “将军果然修行有道,牡丹自愧不如。” “此话差异,修行各有其道,不管是隐居深山,还是红尘历练,待天年尽时,回首分明,道根不昧,一闻百悟。” 话已至此,牡丹心中疑窦全消,也就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虽然她也贪恋这种清静无为,也想归隐嵩山,像武攸绪一般不问世事,但她知道这嵩山并非清净之所。 何况,她既已经选择投身红尘,就不会半路退缩。 牡丹知道,自己眼下的敌人,或许并非韦后母女,而是野心勃勃的林远。 因为如果不是她和林远的闯入,历史应该不会有任何改变,而如今却充满变数…… 现在,她既已知道自己还有十年之期,也该好好的谋划一番了。 而眼下,她迫切需要知道林远的消息。 于是,牡丹决定再去寻一位故人。 第808章 鸳鸯卧莲,格格不入 三日后,乔装打扮的武牡丹出现在了邙山翠云峰。 她是来找李盈盈的。 此行一为探访故人,二为打听林远的消息。 早就听三郎说,盈盈为了躲避安乐公主,离开长安回了洛阳,如今就在玉清观静修,只等国丧期满就和林远成婚。 身为未婚妻,盈盈一定有林远的消息。 不过,虽然去玉清观已是轻车熟路,这一次牡丹颇为谨慎,她没有直接登山入观,而是乔装打扮一番,趁着夜色掩护,从后山密道进入…… 入观的这条密道,和玉清观的后园相连,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修建道观的林远,也许就只有牡丹了。 加上这些年道观日渐冷清,后院已经荒废,无人打理,这条密道更是已经被淹没在密林灌丛中,再也无人发现了。 好在冬日里百树凋零,枝叶稀疏,依稀还能找到小路的影子,牡丹才没有迷路,沿着密道摸到了玉清观的后园入口处。 废了好大的劲,扒开藤蔓,移走枯木,牡丹这才进得观内。 虽然后园已经荒废,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几乎堵住了所有出口,但牡丹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她很快就绕到了静室。 此时,前面的大殿之内法音绕梁,经声阵阵,牡丹知道女冠们还在做晚课,所以静室这边并无他人。 因为道观里有几不少人认得牡丹,所以牡丹不敢冒然现身,只能藏身静室,默默的等待盈盈归来…… 她迟疑片刻,找到了盈盈之前住的静室,轻轻推门进去。 室内灯光微弱,并无旁人,但从室内的陈设之物,牡丹一眼看出,盈盈还住在这里。 闲来无事,牡丹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着盈盈的房间。 终究是皇家公主,盈盈的静室虽然简朴,却颇为雅致。别的倒没什么特别,只是床头一面鸳鸯卧莲菱花镜,显得与这道观有些格格不入。 一对相偎依的鸳鸯卧于莲蕾之上,彰显着少女怀春的心思。 牡丹默默的看着这面菱花镜,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浮现出林远帮盈盈对镜梳妆的画面…… 在这一刻,牡丹才意识到,林远和她是真的各自天涯了。 就在牡丹怅然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盈盈回来了。 牡丹赶紧藏身门后,还好,只有盈盈一人进了屋。 “盈盈……” 怕吓到盈盈,牡丹轻轻唤了一声。 即便如此,盈盈还是被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一声。 门外立刻有人过来,询问情况。 还好盈盈认出了牡丹,这才反应过来,谎称窗口窜过一只野猫,遮掩了过去。 待外面的脚步声远去,盈盈赶紧上前拉过牡丹,细细的打量着。 先前她只知道牡丹奉命留驻西域,还不知道她何时从西域回来,又是如何辗转来到了玉清观…… “牡丹姐姐,真的是你?你是何时回来的?” “说来话长,我才从嵩山赶来,顺路过来看你……” “那你一定饿坏了?我叫人送些斋饭过来。” “不用了,盈盈,我这次是偷偷过来的,不能让人知道……” “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妥当的。” 盈盈自小在东宫被囚禁长大,早就养成了和父亲李旦一样谨慎小心的习惯。 这些事,不用牡丹提醒,她都会考虑周全。 因为盈盈贵为皇家公主,此番在道观也是暂时栖身,不日之后就要成婚嫁人,所以她身边配了两个贴身侍女,平日里吃食也会精细一些,有自己的小厨房。 只是盈盈简朴惯了,很少使唤她们。 如今盈盈叫来侍女,只说自己饿了, 让她们做一份热腾腾的斋饭送来。 终究是女子,更为体贴细心,盈盈看牡丹吃好之后,又以自己洗漱又由让人送来热水,让牡丹一番洗漱,还找好了贴身换洗的衣物…… 看着盈盈待自己一如既往,牡丹十分欣慰。 还好,她没有因为林远之故,和自己疏远生分…… 第809章 趋利避害,明智之举 许是从小的经历造就了盈盈的性格,这位公主清冷出尘,疏离冷漠,对谁都是淡淡的,唯独两人除外。 一是林远,一是牡丹。 对盈盈而言,林远是她从小就爱慕崇拜的男子,这些年来丝毫未变;而牡丹于她,是从小带大的情分,除了救命之恩,还有抚育之情。 所以,即便她们之间隔了一个林远,也丝毫不影响自己对牡丹的感恩。 何况,在这个玉清观,有她们姐妹太多的过往,能在这里再次见到牡丹,盈盈自然愈发亲近。 牡丹原想说几句话就走的,可是天寒路险,盈盈哪里舍得放她离开。 “无论如何,今日是不能走的,姐姐就留宿一晚,就当陪陪妹妹。” 盈盈说着,展开了床铺。 “姐姐,未免引人怀疑,咱们还是熄了灯,上床说话。这些日子,妹妹有满心的话要和姐姐说……” 见盈盈真心挽留,牡丹也就留了下来。 一是她着实又冷又累,身心疲惫,独在这玉清观会有种莫名的安心。 虽然这里有人认得她,留下可能会有暴露的风险,但牡丹并不十分担心。公主的房间,一般人还是不敢进来的;何况,牡丹相信师父杨真人会保佑自己。 二是牡丹一时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询问林远的情况。终究,这是她们姐妹之间有些尴尬的话题,总不好一见面就贸然问起…… 所以,她只能留下来,缓缓切入正题。 反正,关于林远,她们之间也该有一场畅谈了。 —— 静室的床很窄,只容单人躺卧,好在牡丹和盈盈都算清瘦,两人对面而卧,倒也互不打扰。 姐妹俩轻手轻脚上了床,低声细语的聊了起来。 “牡丹姐姐,记得当年我们同在道观的时候,好像也曾像今日一般宿在一起……” “是啊,那时候你还年幼,初来道观不太适应,身体也很虚弱,住在一起方便照顾。” “说来那些年,还多亏了姐姐的照顾。” “你我姐妹休要客套,若说照顾,眼下不是轮到你照顾我了?想想还真快,那时候你才几岁,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到了待嫁之年……” 牡丹想把话引到林远身上,可是盈盈显然有些害羞,绕过了这个话题。 “ 对了,姐姐是何时从西域回来的?” 牡丹闻言,迟疑了一下。 此番她私自离开西域,几是绝密,除了自家兄长、三郎,还有不问世事的武攸绪,还没有旁人知道。 不过,牡丹对盈盈也没有什么隐瞒的。 她是三郎的亲妹妹,也是自己的妹妹,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所以牡丹毫无隐瞒,全盘托出。 “少说有三个月了。记得是今冬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才到的潞州……” 一听到潞州的名字,盈盈全都明白了。 原来是为了自家的王兄。 其实盈盈在见到牡丹的第一眼就猜到,牡丹姐姐此番回来,定然是为了三郎。 现在看来果然没错,看来他们二人真的在一起了。 这对盈盈而言,是最大的好消息。 这样一来,大家就各得其所了。 心情大好的李盈盈,忍不住拿着自己的兄长打趣。 “如此说来,大雪初晴,美人乍现,潞州城里的那位痴心人岂不是要乐昏过去?难为他一往情深的苦恋这些年,如今终于心想事成了……” 对于盈盈的打趣,牡丹也不气恼,反正三郎对她的情意,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也没什么好回避的。 “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说痴心人,怕也不只你兄长一个,惟愿大家都随心所愿才好。” 说到这里,牡丹趁机提到了林远。 虽然盈盈一直都在回避,但牡丹必须打破这个尴尬,得到林远的消息,也是她此行的目的。 “盈盈,听说你和林远订婚了,姐姐真心为你高兴。” 牡丹此话一出,盈盈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答。 许是先入为主的关系,在林远的问题上,盈盈总觉得有些心虚,像是偷了牡丹的东西。 “这……姐姐知道,当时也是皇命难违,那李裹儿又咄咄逼人……” “盈盈,我都明白的。这是皇命,更是缘分,林远能娶到你,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李裹儿刁蛮任性,一手遮天,让你受委屈了。” “姐姐,其实我知道,林远哥哥的心里还有你,若有一日……” “盈盈,千万别这么说。不瞒你说,我和林远之前确实两情相悦,但如今缘分已尽,再无可能。” 说到这里,牡丹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心酸。 好在夜色掩护下,盈盈看不到她眼里的痛楚和泪光。 牡丹忍住心酸,强颜欢笑,出言打消盈盈的疑虑。 “只有一点,我得先和你打个招呼。我和林远自小一起长大,即便做不成恋人,也是最亲的亲人,日后可能难免还会有所联系,你切勿多心。” “姐姐此言差矣,妹妹修行这些年,虽说无甚慧根,却也明白随缘二字。他对我是亲是疏,我和他是聚是散,都是命里的定数,定不会怪到姐姐头上。相反,对盈盈而言,若因此事失了姐姐,我宁可孤身不嫁。” 盈盈的话,让牡丹十分欣慰,也对盈盈愈发赞赏。 果然是李旦的女儿,三郎的妹妹,处处透着一股通透和清醒。 同样是痴恋林远,同样是对待她这个情敌,盈盈和李裹儿是完全不同的反应。 相对于李裹儿的心狠手辣,赶尽杀绝,盈盈对林远的爱,才是温婉真诚,润物无声。 在牡丹看来,如果自己和林远注定劳燕分飞,那么林远能娶到盈盈这个良配,真的是他的福气。 至于将来,三郎早晚是要登基称帝的,对于盈盈这个妹妹,定然十分宠爱,那么林远这个驸马,想必也会跟着享尽荣华、岁月安稳。 这对林远而言,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这些年来林远在这些大唐公主之间辗转徘徊,如今选择盈盈,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 想到这里,牡丹心里也释然了许多。 第810章 形同陌路,不虚此行 虽然盈盈通透大度,牡丹也明白,爱情是容不下第三个人的。 所以牡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接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对了,盈盈,我此行过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想问问林远最近可有什么消息,他还在岭南吗?” “是,他如今还在岭南,只每月会有信件送来。” 盈盈说到这里,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姐姐,这些信件我都收在妆奁之内,姐姐可要看?” 牡丹一听,连连拒绝。 “不用,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他在乾陵病愈之后,身体恢复如何?”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每封信中,他都报有平安。不知姐姐此话何意?” 盈盈敏锐的察觉了什么,不由地为林远担心了起来。 牡丹听出了她的忧虑,赶紧出言安慰。 “哦,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那岭南地处偏远,气候湿热,常有瘴毒,所以问一下。” 说到这里,牡丹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 “之前我送奴奴去吐蕃,不小心受了冷瘴之毒,身体大不如前,这才想到了他。盈盈,你若回信,也可提醒他多加注意。” “盈盈记下了。难怪姐姐此番看起来清减了许多,这些年你颠沛流离,真是受够了苦楚。如今既然到了潞州,因何又顶风冒雪去往嵩山?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寻故人问些旧事。” “既然不关紧,姐姐找人带话过来,我帮你去问也就是了,我王兄也是,这天寒地冻的,也舍得让你奔波……” “你兄长和你一样,知道我的性情,想做的事肯定是拦不住的。” 说到这里,两人在暗夜里相视一笑。 盈盈很喜欢牡丹说起三郎的语气,看起来两人已经很是亲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对了,我王兄在潞州如何?有了姐姐陪伴,他该是乐不思蜀了?” “众星捧月,逍遥自在,看样子应该比在长安城里自在一些。” 牡丹只一句话,盈盈就明白了兄长在潞州的情况,不由心生欣慰。 “都说祸福相依,其实离开那是非之地,未尝不是福事。就像我,如今总算清净了,李裹儿总不能追到道观里来。” 提到李裹儿,牡丹又想到了林远。 “听说林远此去岭南,是为了搜寻百鸟,可有此事?” “这还能有假吗?好像就因为当年你的嫁衣雀金裘,李裹儿就如同着了魔一般,势必要做出比雀金裘更加华美的衣裙来……” “哎,她这一套衣裙,是要捕尽天下鸟儿吗?当初高力士远去凉州,就是为了搜寻百鸟,没想到还是不够。那林远可曾提过,他何时回来?” “倒是提过一句,他说冬日里禽类稀少,鸟羽失华,怕是要等到来年入夏,才能完工。” “哦……也好,其实不在长安,倒是少了许多事端。等他明年回来,三年国丧已过,你和他也该完婚了。” “姐姐……” 听牡丹提到婚期,盈盈的心里羞涩又甜蜜。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打板的声音。 要知道,道观里打板有自己的规矩,除了托钵开饭的时候打板,晨起、止静、打坐和早晚课也会打板。 身在道观,清规戒律,每日寅时就要起床,排班入殿做早课。 牡丹细细一听,这绕观一周的三板慢打,是叫众人起床早课的。 原来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聊到了寅时…… 盈盈修行多年,自然谨遵清规戒律,丝毫不敢赖床,赶紧起床更衣。 点亮了床头灯烛,盈盈一边梳洗,一边交代着牡丹。 “天色尚早,姐姐再多睡会。这两日赶路也累了,就在观中多住几日。放心,我这里闲杂人等是不敢进来的。等早课过后,我会带些斋饭进来。” “放心,你且去,我在这里多年,一切心中有数。” 昏暗的烛火中,牡丹朝着盈盈笑了笑。 其实她还想多问问林远的事情,又觉得有些不妥,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那好,妹妹先入殿去了。” 盈盈轻手轻脚的离开,不忘关好房门。 盈盈走后,牡丹却再也睡不住了。 虽然一夜未眠的她又困又冷,很想再休息一会儿, 但她终究曾是修行中人。 身在道观,听闻打板之声却赖床不起,乃是大忌。 所以,牡丹也就起床了。 才是寅时,外面依旧漆黑一片。 牡丹默默的愣了一会儿,开始梳妆,打开妆奁取梳子的时候,牡丹瞥见了那里面的一沓子信件。 信封上,是林远熟悉的字迹。 牡丹看着这些信件,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何时,她想要得到林远的消息,需要从另一个女子的口中打听了…… 说起来,自从自己护送金城公主离开长安,去了西域,至今林远也未和她有过任何联系。 若说联系不便,林远在北庭都护府待了那么久,裴家的门客他还是识得一些的。 何况,他如今去了岭南,可以每月给李裹儿来信,却不能给她报个平安吗? 在牡丹心里,即便两人如今已经没有夫妻缘分,却还是割不断剪不断的亲人。 于裴姝月而言,他是青梅竹马的薛崇轩;于牡丹而言,他是前世今生的林远。 不论何时何地,不管何种立场,他们都是休戚相关。 所以,她才会巴巴地找来,想要得到他的消息,想要知道他是否安好,看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也许在林远的心里,他们已经形同陌路,再无关系。 想到这里,牡丹已是心灰意冷。 如今她也算了得了林远的消息,知道他一切都好,总算不虚此行,也该离开了。 于是,牡丹把梳子放回妆奁,轻轻关好,拎起自己的行囊,默默的退了出去…… —— 和入观时候一样,牡丹还是从密道离开的。 只是天色尚早,雾色茫茫里,让人找不到方向。 只是一会儿,雾水已经打湿了衣服和头发,牡丹站在路口,一时有些恍惚——这一刻,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就是这条路,就是这个路口,她曾送林远前去岭南。 记得那晚的月亮特别的亮,他们在月光下拥抱告别,对未来充满期许…… 如今,林远还在岭南,影单影只的她却不知路在何方…… 第811章 余生十年,但求无憾 一条寻常下山的路,牡丹从天黑走到天亮。 这一路,武攸绪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牡丹心头——七星续寿,只得一纪。 十年,即便自己从此无灾无难,平安康健,最多也只能再活十年。 十年,人如雁,羽翼断; 十年,情不尽,爱难全; 十年,事如尘,如烟散。 十年春风尽,嫁娶又谁家——想到这里的时候,三郎的面容浮现心头。 前所未有的思念涌上心间,牡丹忽然觉得自己又冷又饿,浑身没了力气。 晨起行路,头发和衣服都被浓雾打湿,她停下脚步,选了一处僻静之处,拢起一堆枯枝干柴,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开始生火取暖。 随着火苗从小到大,身上逐渐暖和,牡丹取出行囊里的蒸饼,熏烤之后吃了下去,这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随着火苗逐渐熄灭,此时,迷雾散开,朝阳升起,牡丹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就这样,十年生死两茫茫,在山河尽头将自己用尽,在日暮归处悄悄归隐——余生十年,但求无憾。 眼下,她要回潞州去,再不浪费一日光阴。 —— 离开翠云峰,牡丹径直去了洛阳城外,宿在城南附近的一家客栈。 这是她之前和布庄掌柜约好的,如果牡丹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就可以来这里暂住等待。 牡丹也是才知道,原来这家客栈也是裴家背后出资筹建的,是裴家门客在洛阳城外的落脚点之一。 之前,洛阳城里的很多消息,就是从这里传去西域的…… 不过自从皇帝李显迁都长安,这里不复以前武周时期的热闹,除了来往的商人,并没有太多文人政客。 所以,牡丹在这里可以放心居住,只是需要乔装打扮,不可抛头露面。 因为各地普降大雪,出行不便,布庄掌柜隔一段时日才会再来洛阳,所以她要在此等待。 闲暇之余,牡丹想到了三郎之前说过的话,想要往潞州移栽一些牡丹…… “金钱买得牡丹栽,何处辞丛别主来。红芳堪惜还堪恨,百处移将百处开”——当年牡丹流放西域之时,是三郎特意带去了牡丹花种,才使得千里之外的西域有了盛开的牡丹树。 想到这些年来,都是三郎为她忙东忙西,牡丹也想给三郎做些事情。 说起来,冬季倒是适合移栽花木,因为天气寒冷,花苗大多进入休眠状态,此时移栽对花苗损伤很小,还能避免应激反应。 而洛阳城的花市也颇为繁华,许多花农都会在那里叫卖,但牡丹知道花市那里多是一些寻常品种,哪里入得了三郎的眼。 不过,若如三郎所说,进城去他的王府里移栽花苗,显然是不现实的,很容易被人发现。 就算是请人帮忙,他们不懂移栽之术,怕是白白糟蹋了那些花苗。 所以,牡丹决定另寻它路。 好在洛阳的牡丹不止开在城内,也开在城外,牡丹就想起了一个好去处。 原来,早在上阳宫的时候,牡丹就听宋单父提起过,他在城南秘密育有一片苗圃,是宋家的私家苗圃,里面的珍稀花种丝毫不逊皇家宫苑,只是少有人知,如果某日牡丹需要,大可前去自取。 眼下看来,这倒是个机会。 于是,牡丹乔庄打扮之后,亲自朝城南寻去,果然在一处荒林深处找到了宋家苗圃。 出乎意料的是,宋家苗圃占地不大,也不显眼,除了几处花棚,只有两间简陋的茅屋,若不是知道内情,谁也想不到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家苗圃。 要知道,宋家世代花农,种植牡丹乃是洛阳一绝,所以宋单父年纪轻轻就被召进皇宫,成了御用花师。 只是,宋单父是个淡泊无争的性子,这个花痴一生只爱牡丹,毫不理会权利纷争。 否则,以宋氏牡丹的名头,以他在宫苑里的威望,完全可以将宋家发展成为御用苗商,苗木大户。就算不与皇家做生意,洛阳城的花市也定有宋氏牡丹的一席之地。 然而,这些年宋单父在宫中看多了起起落落,在他看来,当年武家多么风光,如今也是一朝破败,所以十分低调,世人甚至不知道宋家苗圃的位置,想要求得一株宋家牡丹并非易事。 也正是他这淡泊的性子,倒是得了清静,即便改朝换代,宋单父依旧平安无事,凭着一技之长跟随朝廷去了长安,继续打理皇家宫苑。 如今宋单父在长安常年不归,这里只有一位老农守着,看起来应是他的老父亲。 看到有人寒冬寻来,讨要苗木,周家老父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多问。 儿子在宫中当值多年,他自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此人既然寻来,定是儿子的知己好友。 所以,周家老父把牡丹领到苗圃之内,任其挑选。 牡丹惊喜的看到,在这个不起眼的苗圃之内,育养着很多珍惜的牡丹品种,其中不乏花王姚黄、花后魏紫…… 待牡丹选好了一些苗木,老人也不多言,主动帮忙包裹打理,便于长途运送…… 两人打理花苗的时候,午后日光正暖,看着那些郁郁葱葱的苗木,牡丹心头难得的宁静。她想象着若是到了春日,这里定是百花盛开,美不胜收。 重点是,这个苗圃十分僻静,她来的这半日功夫,竟无一人前来,也无人路过,倒是一个难得的藏身之处…… 趁着老父不注意,牡丹偷偷留下了两枚金锭。 和宋单父相交多年,得了他不少的好花,这是她眼下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第812章 翘首以盼,扬名立万 一来一回,冬去春来。 牡丹再次回到潞州之时,已是元日前夕…… 这一路上,牡丹听掌柜说了不少潞州的事情。 在她离开这段日子,潞州城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而这大部分都是临淄王李三郎的功劳…… 原来,乞寒节后,临淄王名望大涨,开始在潞州大兴土木。 在临淄王那些朋友的帮助下,潞州衙署很快修缮一新,还在衙署附近修建了梳妆楼、看花楼等不少建筑。 其中最气派的要数临淄王亲自设计督造的一座亭台,眼下即将竣工,听说规模极为宏大,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不亚京城…… 听到这里, 牡丹心中有些忐忑,又隐约有些期待,她想到了三郎提过的金屋藏娇…… 不等她思虑太多,车轿已经到了潞州城外。 远远的,牡丹就看到城门处分外热闹,进城的车马还排起了长队,和以往的冷清很是不同。 “这潞州城以往都是冷冷清清,今日怎的如此热闹?” “元日将至,百姓们自然要采买年货,再加上临淄王新建了那些热闹之处,人们都想一睹为快,还要载歌载舞的热闹一番呢。” 掌柜和牡丹说话的功夫,车马也快到了队伍之后。 他勒紧缰绳,放缓速度,慢慢的朝前靠近。 “这一次怕是比乞寒节还要热闹。听说临淄王的那些朋友,专程花重金请来乐工歌姬,你看前面这些人都是从各地赶来的,其中不乏一些很有名气的乐师……” 牡丹闻言,抬头向前面望去。 只见前面排着一队人马,有男有女,约莫十来号人的样子,看车上的行囊,装的都是各色乐器,应该是从外地赶来的歌舞坊。 那群人虽风尘仆仆,看起来却精神十足,一个个翘首以盼,期待着早些进城去。 也是,在这些偏远小城,能被临淄王看中邀约演出,是一种荣耀,也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看着他们,牡丹灵机一动,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其实这一路上,牡丹都在为自己此番如何入城而发愁。 因为之前临淄王和布庄绣娘的事情,已经被众人说三道四,此番牡丹不想再以绣娘的身份回到潞州,免得被人疑心。 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 因为马车一隅装着那些牡丹苗木,牡丹还想着实在不行的话,等回到潞州自己就扮做花农,带着这些花苗去见三郎…… 至于以后,自己就留在衙署打点苗木,不用抛头露面,也不会引人注意了。 不过,眼下牡丹看着前面车上的羯鼓、琵琶、箜篌等乐器,忽然改变了主意。 当日离开潞州之时,她和三郎一舞而别,三郎击鼓送她离开,如今回来,她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而三郎最爱歌舞,醉心音律,自然要投其所好。 要知道,牡丹乃是排演过宫廷十万乐舞的人,在音律歌舞上虽然不似三郎那般用心,却也颇有造诣。 还记得当年三郎大婚之时,曾问牡丹讨要大礼,牡丹也用心用意的为他编纂过一部舞曲,只是未能完工,便交由李旦。 这些年,各种因缘错落,那支舞曲一直未能面世。 眼下新春将至,也无其它关紧的事,牡丹想着,自己若能将它排演出来,在元日大典偷偷献上,也算是送给三郎的一份惊喜大礼了。 第813章 投其所好,班门弄斧 想到做到,牡丹打定主意就下了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那群人的后面,寻求加入乐坊的机会。 此时,走在牡丹前面的是一对青春妙龄的的少女,两人轻声细语正聊的热闹。 “姐姐,新排的这支胡旋舞,节奏实在太快,我总也跟不上,这次咱们给临淄王献演,还是换一支舞,跳咱们最擅长的绿腰?” “傻妹妹,你说的我怎会不知,可坊主说了,那临淄王最喜胡舞,要让我们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可咱们根本就没练好,一旦出了差池,砸了乐坊的招牌不说,怕是还要惹来大祸啊。” “哎,坊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如此倔强,谁能说服他呢?只能多加练习了!” “可是后日就要献舞,只有两日功夫,我是万万练不好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尽力而为!” 听到二人为献舞一事忧心不已,牡丹快速的盘算着。 她知道,时下流行的舞种大致有两类,一是矫健刚劲的健舞,如《剑器》、《胡旋》;一是优美柔婉的软舞,如《绿腰》、《春莺啭》。 那健舞大多奔放洒脱,凸显阳刚之美。若追溯源头,大约是由“刑天舞干戚”的战争舞蹈萌芽,逐渐发展成“刀舞”、“剑舞”等道具舞蹈, 后来则融合了西域等地的胡舞,如今风靡一时。 而胡旋舞节奏明快,雄健有力,正是健舞的代表作,也是三郎最为喜欢的舞种。 虽说胡旋舞有女子戎装对舞,但眼前这两位女子身形瘦弱,弱柳扶风,若勉强跳起胡旋舞来,确实有些难度…… 至于她们刚才提到的“绿腰”,则是软舞的经典之作,凸显婉曲柔美的阴柔之美。 所谓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这《绿腰》也作《六幺》,节奏舒缓,舞姿轻盈,典雅娟秀,倒是十分适合这两个女子的风格…… 只是这“绿腰”虽然经典,却无什么新意,怕是很难出彩…… 牡丹看着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位男子折返回来。 “我说你们两人不要再嘀咕了,还是下功夫把胡旋舞练好,也好在临淄王面前博个名声……” 牡丹闻言,看向男子。 这男子看起来和三郎差不多的年岁,面容清俊,看他的穿衣打扮,周身气度,应该就是坊主了。 牡丹明白,自己想要混进乐坊,肯定要先过他这一关。 于是,她主动挑起了话题。 “区区胡旋舞,就想在临淄王那里博取名声,怕是不自量力,异想天开啊。” 男子闻言,面带愠色,扭头看了过去,他想知道究竟是谁如此大言不惭。 此时的牡丹头带面纱,身披裘衣,浑身上下只漏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那眼神中明显带着笑意和善意。 行走多年,男子多少练就了一些看人的本领,他虽看不清牡丹的容貌,却也能感受到这女子气度不凡,也能感到她对乐坊没有多少恶意。 再说,这一次临淄王广发英雄帖,听说各处的乐坊名角都赶来了,眼前这女子或许也在其中,所以一时不敢小觑。 他朝着牡丹微微一笑,躬身一礼。 “哦,不知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牡丹挑衅的话语,本就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眼下一看坊主如此虚心有礼,也赶紧回礼。 “得罪了。听闻临淄王精通音律,博闻强识,前些日子他亲自编排的乞寒舞更是精彩绝伦,名动全城。你们千里迢迢赶来,若只为献上胡旋舞,若非已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否则岂不是班门弄斧?” 两位女子闻言,像是找到了知音,惊喜的看向牡丹,连连点头。 随后,她们又怯怯的看向了男子。 男子没好气的瞪了两人一眼,转眼又看向了牡丹。 “娘子所言极是,不过我如此安排,自有我的道理……” 牡丹明白他的意思,轻笑一声。 “即便想要投其所好,也该另辟蹊径。” “哦,不知娘子何方高人,有何高见,鄙人愿闻其详。” “高见谈不上,我生在歌舞之乡,长于习乐之所,对于乐舞虽不算精通,却也有些研究。眼下我这里倒有一支舞十分适合献演,只是独木难支,坊主若不嫌弃,咱们倒是可以一起排演。” “好,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咱们进城再说。” 乐坊本就人手不多,坊主一看牡丹这气质,早就十分中意,又听她的一番言语,也是行家里手,自然一口答应。 于是,牡丹就这么加入了乐坊,随着他们进了城,一起在客栈住下。 第814章 夸夸其谈,招摇撞骗 直到在客栈安顿下来,牡丹才知道自己寻上的这家乐坊,原来是京畿之地颇具名气的谢家乐坊。 这年轻的坊主,姓谢名飞白,祖籍临潼,据说家传“五旦七声”的龟慈乐调,祖孙三代都是是临潼当地有名的乐师。 因为家资丰厚,谢家一直畜有歌姬舞姬,逐渐成立了谢家乐坊。 而这个谢飞白精通弦乐、管乐和新声奇变,尤其善弹五弦琵琶,且技法高超,不管旋相为宫之法,还是改弦移柱之变 ,总是洋洋洒洒,不拘一格。 加之生的年轻俊美,使得公王之间争相慕尚,曾经也是京畿之地风流一时的人物。 而那两名妙龄女子原是一对孪生姐妹,生自贫苦人家,自幼被谢家乐坊收养,悉心教导,取名大乔、小乔。 这姐妹二人生的花容月貌,又擅跳软舞,一曲“绿腰”更是万千娇娆,引得王孙公子竞相追逐,自然就生出不少事端。 据说前两年,谢家乐坊应邀入京演出之时,因为二乔姐妹,得罪了武家子弟,自此备受打压,不得不辗转各地谋求生路。 如今随着武家没落,谢家的境遇略微好了一些,只是皇帝依旧亲近武家,所以他们还是心有余悸,不敢回京。 此番他们受到临淄王的邀约来到潞州,谢飞白自然十分重视这次机会,他想趁此机会再次打响谢家乐坊的名头,所以费尽心机,想要投其所好,主攻临淄王最爱的胡旋舞。 只可惜大乔小乔这对姐妹,自幼身体孱弱,受不了过于强度的训练,所以胡旋舞的效果一直不尽人意。 如今牡丹的加入,自然让他寄予厚望,这才刚刚住下,谢飞白就迫不及待的来到房内,找牡丹取经。 “刚才行路仓促,未来得及细问,娘子口中适合献演之舞,可有曲单舞谱?能否让我先睹为快?” 牡丹闻言,面露难色。 因为她也是刚刚才反应起来,之前为三郎虽编排的那支曲谱,早就留给了相王,眼下并不在自己手上。 虽说她对曲单舞谱记忆犹新,也可以根据记忆重新谱曲配舞,但那是需要时间的。 眼下离献演只有两日功夫,根本来不及了。 再者,她也是刚刚发现,这谢家乐坊虽然名头够响,人手却并不算多,尤其舞伎只有寥寥数人,只靠她们,根本不足以展现出那支舞的气势。 虽然她很想把之前编纂的舞曲呈现,但眼下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牡丹也就直言相告。 谢飞白闻言,虽有些失望,但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即便牡丹眼下就能拿出曲单舞谱,想在短短两日之内,排练出一支可以登台献演的新舞,本就不太可能。 “哎,别无他法,怕是也只能让她们跳绿腰了……” “那也未必,绿腰虽好,却难有新意。” 牡丹说话的时候,站在窗前,看着正在庭院里练舞的大乔、小乔,若有所思。 “健舞不行,软舞又不可,难道我谢家乐坊就登不了台了?” 一直温婉有礼的谢飞白,终于忍不住牢骚了一句。 牡丹看他急了,也知道自己该拿出些真招来了,否则岂不成了夸夸其谈、招摇撞骗之徒。 第815章 画地为牢,茅塞顿开 时机已到,牡丹也就出招了。 “坊主莫急,你且来看,她们既有了绿腰的功底,如今再加上胡旋舞的舞艺,何不将二者合二为一呢?” “什么,你说是将健舞和软舞结合?这可行吗?” “有何不可?听说坊主善弹琵琶,素来不拘一格,新声奇变,这舞蹈又何必画地为牢,拘泥俗世定义?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说来容易,既是变通,又岂是一时一日的功夫就能完成……” “是啊,所以眼下只能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路在何处,还请明言。” 牡丹闻言,笑着看向谢飞白。 “时下人人跳胡旋,这是追新,但有时怀古未尝不是一条新的路子。” “怀古?此话何意?” “所谓四时歌白苎,池上舞前溪。据我所知,这绿腰舞是由白苎舞演变而来,而白纻舞原是三国时期吴国之舞,此番若让咱们的大乔和小乔为临淄王献上白纻舞,可谓应时应景,情景相融。” “白纻舞?我倒是有所耳闻,只可惜现如今曲谱与舞姿都已失传……” 谢飞白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好点子,只是一时没有头绪。 “旧瓶装新酒啊。据说这白纻舞源自民间,由吴国织造白纻的女工所创,舞姿清新,曲调欢快,我们只需将绿腰略微改动一下,将它与胡旋融为一体,如此一来刚柔并济,想必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谢飞白一听,顿时茅塞顿开,不由的拊掌叫好。 “好,就选用《四时白纻歌》,我立马去编曲,你来给她们排舞!” 直到此时,谢飞白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牡丹的名字。 “对了,这一路匆忙,还未来得及请教娘子高姓大名。” “哦,叫我……三娘就好。” 牡丹笑了笑, 临时编造了一个名字。 她如今的身份,自然是要隐姓埋名的,但行在江湖,总要有个名号。 既然她是来找三郎的,也就自称三娘了。反正时下的女子,三娘、五娘的这些称呼也很常见。 “三娘?那不知三娘贵姓……” 牡丹迟疑片刻,面露难色。 她知道谢家和武家有仇,自然不好说自己姓武,但裴姓更是不敢透露…… 看着大乔和小乔的身影,牡丹灵机一动,朝着坊主行了一礼。 “三娘身世坎坷,四处飘零,如今既入了谢家乐坊,就是注定的缘分,如果坊主不嫌,以后就叫我谢三娘!” 谢飞白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牡丹一眼。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一直蒙着面纱的女子是神秘的。 迄今为止,他不但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就连她的姓名都不得而知。 但是从刚才的交谈中,他又确信,这个女子是不凡的。 她绝对有着非同寻常的经历,也见过非同寻常的大世面,否则何以有着如此非凡的胆识、气魄和见解…… 生在乱世,身不由己,这些年走南闯北,谢飞白见过不少无奈之人,大家各有各的遭际不偶,各有各的难言之隐。 女子不愿说,定然有她的道理。 反正他们谢家乐坊,多的是一些失意之人,只求在歌舞音律中忘忧避世。 所以,谢飞白也不再刨根问底。 第816章 旁敲侧击,模棱两可 虽然不再追问名姓,但坊主已对牡丹充满了好奇。 看着那双含着笑意、明亮如月的眼眸,谢飞白想象着面纱之下的面容。 他不好主动要求牡丹揭开面纱,只能旁敲侧击。 “好!三娘既不愿说,我也不再问。只是如今你既成了乐坊的人,又对歌舞有此造诣,此番还要烦劳你带着大乔、小乔一同上台献演,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啊!” 牡丹一听,坊主竟然要她抛头露面,登台献演,连连推辞。 “不不不,我只是略通音律编舞,登台却是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虽然没有见到三娘真容,但想必也是一流的身姿容貌……” “坊主高看三娘了。” 牡丹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谢飞白。 她知道,自己即便想要隐姓埋名的藏在乐坊之中,也不可能在谢飞白面前永不露面。 早晚有一日,她的底细,他会有所察觉。 好在这谢飞白看起来一团正气,不像沽名钓誉之徒,何况他心向临淄王,应该还能信得过。 当然,即便如此,牡丹也是不会和任何人托底的,她只会适当的透漏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 “实不相瞒,三娘幼时家族蒙难,这些年来孤苦飘零,容颜受损, 实在无法登台。” 牡丹说着,轻轻扯下了面纱的一角, 露出脸上的伤疤。 自从她受伤之后,虽然伤疤已经痊愈,但只要牡丹出门,就一直都有伪妆,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这条画上的伤疤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谢飞白诧异的看着牡丹,看着她光洁脸庞上的那道浅红的伤疤,虽然伤疤确实明显,却也掩盖不住她的绝色容颜。 如此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子,也不知究竟遭遇了什么,竟至容颜被损…… 即便如此,她依旧笑意嫣然,豁达乐观,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想到这里,谢飞白的神色由诧异转为心疼。 其实他知道,这伤疤完全可以用脂粉遮盖,若要上台献演也不是不能,但此时他已经明白了女子的苦衷——她是不能抛头露面的。 既如此,他自然不会强人所难,让她站在人前再受苦楚。 “也好,三娘既然不愿登台,那你就安心帮她们排演。” “坊主若不嫌弃,三娘也会弹奏琵琶,若有幸得到坊主教导一二,再加精进,以后大家忙不开的时候,倒可以顶替一二。” “哦,果然是多才多艺!那好,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 谢飞白灿然一笑,走到门前,招手叫来了大乔、小乔等人,正式给众人介绍了谢三娘。 能被坊主如此看重,自然不是寻常女子,大家对于谢三娘也都十分敬重。 一一见过之后,坊主说明了后日登台献演的变动和安排。 听说不用再苦练胡旋舞,只用将绿腰和胡旋结合一下,就成了传闻中的白苎舞,几位舞伎十分高兴,可谓欢欣雀跃。 看到二乔姐妹不再排斥,谢飞白趁热打铁,安排三娘即刻编舞排演,确保后天的登台献演万无一失…… 第817章 悬灯结彩,翘首以待 两日后,春和日暖,元正佳节。 潞州城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人们穿上新衣,涌向街头,一起庆赏元正。 潞州衙署附近,新落成的看花楼、梳妆楼都是悬灯结彩,百戏杂耍应有尽有,不过许多百姓还是一窝蜂的涌向另一侧的亭台,聚在这里翘首期盼。 这亭台正是临淄王亲自设计督造,昨日刚刚竣工,眼下还没有定名,听说今日的斗舞大赛就在这里举办,而且临淄王会亲自给这亭台题牌挂匾。 对潞州而言,这是多年难遇的一场盛世。 受邀从各地赶来的乐坊,也早准备就绪,由当地官员统一指挥,已在后台等待。 谢家乐坊的这群人,自然也在其中。 坊主谢飞白带着乐师在外准备,大乔小乔等舞伎们则被安排进一个单独的房间,在这里换衣化妆,准备登台献演…… 牡丹留在房间内,帮这些女子换衣化妆,为斗舞大赛做着最后的准备。 因白纻舞素有独舞和群舞,而坊主选定的《四时白纻歌》乃南朝诗人沈约所做,春夏秋冬各有一章,在四章之外还有夜曲,所以牡丹编排的白纻舞也由五人组合。 此番登台献演的五名女子,除了大乔小乔,还有红玉、绿萝、花锦这三个女子。 她们是谢家乐坊最优秀的舞伎,也都勤奋好学,此番为了练好白纻舞,已经没日没夜的练了整整两日…… 好在五人都是有功底的,虽然时间仓促,在牡丹的巧心安排下,眼下已经排练的差不多了。 只是几个女子对自己要求颇高,即便到了此时,她们还是不知疲倦的练习着…… 云步、穿掌、探海、射燕、卧鱼,翘袖折腰,凤凰点头,迎风摆柳——小乔练着练着,就又开始不自信了。 “三娘,你帮我看看,这换位时的云步……我走的是不是不太对?” “已经跳的很好了,小乔,你不要太紧张了。” 牡丹一边帮大乔化妆,一边安慰着小乔。 不等她说完,一旁的红玉又拉住了她,小声的问着。 “三娘,这翻云覆雨手,这里是不是应该再软一些?” “嗯,这个弧度可以再大一些。” 牡丹忙里偷闲的看了一眼,给红玉指导着。 不过,她碰到红玉手的时候,发现她的手像冰一样冷。 “红玉,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哎呀,你的裘衣何时脱了?离登台还有一会儿呢……” 牡丹这才发现红玉衣着单薄,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舞衣,冻得瑟瑟发抖。 “三娘,我想只穿舞衣练,免得登台之后,有什么闪失……” “能有什么闪失,你已经练的很好了。这里四处漏风,小心着凉,快些穿上。” 牡丹拿起裘衣给红玉披上,看到她的面色过于苍白,有些担心。 “红玉,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面色如此苍白?” “没事,可能是昨夜练习太久,歇一会儿就好了。” 牡丹原想给红玉搭脉,身后的绿萝和花锦又争执了起来。 原来两人对于舞蹈中间转换衔接的节点,有了分歧。 她们来找牡丹请教,牡丹无奈的笑了。 她明白这些女子的心情,因为是给临淄王献演,又是当着全城百姓,而这支舞又是临时编排,难免有些紧张。 牡丹知道,眼下自己是她们几人的主心骨,需要给她们一些鼓励和自信。 “这样,你们先歇一下,我给大乔化好妆,陪你们从头到尾的再排一遍。” 牡丹说着,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些,快速的帮大乔画好了妆。 一听牡丹要亲自陪大家排演,众人都期待的围了过来。 第818章 付诸东流,迎头顶上 说起来,这两天牡丹虽然一直给她们编排指导,却从未正式完整的跳过一次,大家自然十分期待。 牡丹收好胭脂水粉,脱下外面的裘衣,融入舞队,一边翩翩起舞,一边示范讲解…… 虽然牡丹很少跳舞,但在掖庭的几年熏陶,她还是有些功底的。加上这白纻舞的动作,以手和袖的功夫见长,这对牡丹而言倒也不是难事。 何况这两日她们日夜排练,牡丹不断的给大家示范讲解,动作和旋律早已娴熟…… 在牡丹的带领下,几个女子静下心来,舞姿越来越娴熟,配合越来越默契,也终于不再紧张了。 就在一舞将毕之时,正在旋转的红玉却一个不稳,倒在了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赶紧去扶她,这才发现红玉已经昏迷不醒…… 牡丹赶紧给她搭脉,发现红玉并无大碍,只是脉象虚浮,气血瘀滞。 仔细看了看红玉的脸色,牡丹心中已经猜了个大概。 她让众人将红玉抬上软榻,盖上锦被保暖,又取来热汤给她灌下,红玉这才缓缓转醒…… 牡丹小声询问,这才得知红玉正来葵水,可她不想拖累众人,就一直瞒着,甚至用冰水泡脚,想要逼退葵水,只是今日又冷又饿,加上疲惫至极,就再也撑不住了。 牡丹闻言,痛心疾首。 “红玉,你真是年少无知,怎的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不过是一次登台献舞,至于连命都不要了吗?” “坊主待我恩重如山,此番献演干系重大,我不能拖了后腿。三娘,你扶我起来,我还能再跳。” “不行,你不能再跳了,要好好保暖歇息,否则……” 牡丹还未说完,红玉就强撑着想要下地,只是她刚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就又倒了下去。 这一下,就连一旁的大乔小乔都吓到了。 “算了,红玉,你还是不要勉强登台了,如果晕倒在台上,那就更麻烦了。” 此话一说,其余几人连声附和。 红玉知道, 自己已经没有登台的资格了…… 可是五个人的舞蹈,如今少了一人,想要重新编排,已经来不及了。 无奈之下, 众人看向了牡丹。 牡丹知道,眼下也只有自己才能救场了。 可是,她是不能、也不敢抛头露面的, 这其中的风险,不止关系着自己,还关系到裴家和三郎。 就在牡丹想要拒绝的时候,红玉拉住牡丹,涕泪横流。 “三娘,求你了,你就替我上场!” “是啊,三娘,你就帮帮忙,这舞曲已经报了上去,如果临时更改,官府怪罪下来,怕是担当不起啊!” “三娘,坊主对我们恩深义重,我们不能害了他啊!” 看着几个女子期待的眼神,牡丹再也无法拒绝。一是不忍让她们这几日的辛苦付诸东流,二是她也不想对不起坊主的信任。 毕竟,这次如果没有自己的毛遂自荐,她们几人或许也不会遇到眼下的困境…… 自己既然入了谢家乐坊,就不能置身事外,在此危急关头,只能迎头顶上。 于是,牡丹安抚了众人,换上舞衣,化上浓妆…… 第819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当各家歌舞乐坊为了斗舞大赛擦拳磨掌的时候,李三郎还在衙署里自斟自饮。 侍女捧着冠服等待良久,朋友和官员们在门外交头接耳,眼看吉时已到,潞州城筹划已久的斗舞大赛就要开场了,临淄王却巍然不动。 就连一向稳重不言的侍卫都等不及了,进来小声相劝。 “王爷,官员已经到齐了,百姓们也都等着呢,还是快些出发!” 李三郎闻言,抬头看了看他。 “她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可曾派人去城外接了?” “去了,没有。” “那你可曾再去布庄问问,她究竟去了哪里?” “掌柜的只说,郡主和他在城外就分开了,只交代他把那些牡丹花苗转交王爷,其它并不知晓。” “怎么可能呢?已经两日了,她一个弱女子,身体又不好,能去哪儿呢!你到底有没有派人去找?” “当然找了,找了两天了。不过郡主的脾气您也知道,她若不愿回来,怕是很难找到。” “她为什么不愿回来?这些花苗她都给我带回来了!不行,我要亲自去布庄问问!” “王爷,就算去布庄,也要等今日晚些时候,眼下大家都等着您呢!” 李三郎闻言,生气的摔了杯子。 无奈的站了起来,站在窗前发呆。 今日这场热闹,他本是为牡丹筹备的,可眼下热闹就要开场,他等的人却没有回来。 要不是朋友费心张罗,要不是满城百姓期待,他根本都不想再凑这场热闹了。 可是,通告已发,身为临淄王,看着外面等待着的官员和朋友,他只能把眼前的事务应付过去。 想到这里,李三郎无奈的垂下了头。 “算了,更衣。” 侍卫一听,赶紧示意婢女给王爷穿衣。 只是李三郎一看那官服就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不要这个,取我的牡丹裘衣!” “王爷,今日元正佳节,咱们是不是换一件……” “我管它什么节日,取我的牡丹裘衣!” 眼看王爷怒气冲天,侍卫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只得示意婢女去取那牡丹裘衣…… —— 如今临淄王的心事,也只有他这个贴身侍卫知道了。 自从牡丹走后,王爷这件裘衣就不曾离身,只要出门,必定穿它。 这些日子,王爷也没做别的,只一心修缮官署,筹备斗舞大赛,为的就是牡丹的归来。 可是,那些来自洛阳的牡丹苗木回了潞州,牡丹这个大活人却不见了——这也让侍卫头疼不已…… 此时,三郎已经穿好衣服,拔腿要走,侍卫看到了立在一侧的牌匾,赶紧叫住了他。 “王爷,这牌匾还要挂上吗?” 李三郎闻言,扭头看了看牌匾,伸手轻轻的抚摸着上面“牡丹亭”的三个大字。 “牡丹亭……哎,那些牡丹花苗,都种下了吗?” “按照王爷的吩咐,都种好了。” “好,一定要请花师专门照顾它们。” “那这牌匾?” “先收起来,等她回来再说!” 侍卫闻言,赶紧吩咐婢女将那牌匾小心收好,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第820章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新年伊始,元正佳节,今日的潞州城比乞寒节还要热闹。 站在亭台之上,看着楼下欢呼雀跃的百姓,临淄王向百姓们挥手致意。 只是,临淄王李三郎的状态却与乞寒节那日大不相同。 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无比落寞。 想到乞寒节那日他和牡丹当街共舞,可今日,只有他一人站在这里,看着这满城的热闹,三郎的心里越发寂寥。 他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匆匆宣布斗舞大赛开始,只想快些熬过这个差事,好去寻找牡丹的下落…… 随着鼓乐响起,歌舞登场,一群胡服装扮的舞伎跳起了胡旋舞…… 欢快的节奏,激情的舞步,引得围观的人们阵阵叫好,也给这个节日带来了欢快的气息。 临淄王也被这份热情感染,心情略微舒缓了一些,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身旁的朋友张暐一看,赶紧给他斟酒。 对于朋友的酒,三郎向来来者不拒,加上他在衙署里已经喝了不少,几番推杯换盏,三郎已经有了些许醉意。 他愣愣的盯着舞池中央正在旋转的舞伎,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 不过,张暐哪里知道三郎的心思,他还以为临淄王看上了这个女子,赶紧不失时机的在一旁进言。 “王爷,今日参与斗舞大赛的共有六家,都是我从各地请来的名角,王爷若看上哪个,只管告诉我。” 临淄王苦涩一笑,摇了摇头,端起酒一饮而尽。 张暐一看,还以为临淄王是不喜欢这名舞伎。 “不急,王爷慢慢欣赏,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临淄王无奈的看了张暐一眼,摆了摆手。 “来,喝酒!” 也不怪朋友误会,当初三郎授意张暐去各地邀约乐坊,筹备斗舞大赛的时候,的确表露出了这层意思——想从这些舞伎之中,选出一位心仪的女子陪伴左右。 临淄王年轻气盛,风流倜傥,身边哪里少的了红颜知己,这些朋友们早就有意给他选几位能歌善舞的美人,只是三郎从不理会。 如今王爷一开口,他们自然竭尽所能。 只是,张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临淄王之所以如此行事,不过是想借此机会,给自己心爱女子的身份做个掩饰。 只可惜,斗舞大赛开始了,真正的主角却不见了…… 一想到这里,李三郎就心烦意乱。 此时,斗舞已经轮到了第三家乐坊。 当胡乐响起,舞伎尚未登台,三郎已经意兴阑珊。 可能是都打听到临淄王喜好胡旋舞,这几家乐坊无一例外,全都选择了健舞,想要投其所好。 虽然他们选的舞曲不同,但风格大同小异,这样欢快的舞蹈,一家两家还好,跳的多了,难免就有些疲惫。 本就心不在焉的临淄王有些坐不住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吵闹。 如果不是碍于朋友和那些官员的面子,他都想拂袖离去了…… 就在临淄王心烦意乱之时,一阵清扬婉转的笛声响起,犹如一阵清风轻轻的吹进了他的心里。 管弦交响、轻歌流唱之际,五名长袖细腰、轻纱遮面的白衣女子翩然入场…… 第821章 不落窠臼,别出心裁 初衣胜雪,仙袂翩翩。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亭台上的五个白衣女子,舞姿飘逸,含笑流盼,玉臂轻舒,裙衣斜曳,时而折腰转身,时而脚步轻移,似流云飞絮,如流芳散雪…… 这几个轻纱蒙面的女子,似是从天而降的仙女,尤其在那一阵喧闹的胡旋舞后,更是给人一种柔美的震撼。 亭台上下顿时安静下来,众人全都看呆了。 一时之间,醉意朦胧的李三郎也恍然如梦。 他眯着醉眼,望向舞池,但见五位白衣女子的衣着装扮完全相同,又以轻纱遮面,换位走位之中,完全分不清彼此…… 李三郎顾不得欣赏她们的舞姿,只是被她们的面纱吸引了注意。 因为牡丹就总以轻纱遮面。 这熟悉的面纱,让萎靡不振的三郎忽然就精神了起来,他坐直身子,一把拉住身旁的张暐。 “张暐,她们……她们是谁,从哪里来的?” “回王爷,这是从临潼请来的谢家乐坊,当年在京畿之地颇有名气,只是和武家有些过节,这才日渐衰落。” “谢家乐坊?” “正是,那边弹奏琵琶的男子,就是坊主谢飞白,据说他……” 张暐还没说完,三郎不耐烦的打断了他。 “我没问这个坊主,我问你这几个女子是谁?她们为何都以轻纱遮面?” “哦,王爷稍等,我去打听一下。” 张暐闻言,笑了起来。 看刚才临淄王那百无聊赖的样子,他还以为这次白忙活了,原来王爷是没有遇到喜欢的,眼下这几个女子一上场,竟如此迫不及待起来。 难得王爷有了兴趣,他赶紧找来支持这次斗舞大赛的官员,详细询问之后,直接拿着花名册过来回复。 “回王爷,这五名女子是谢家乐坊的舞伎,正值年轻貌美,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尤其这领舞的二人是一对孪生姐妹,名唤大乔小乔,听说姿容胜雪,美艳动人……” “大乔,小乔?” 三郎闻言,有些失望。 “是啊,今日她们跳的是白纻舞,据说这舞正是源于三国时的吴地,今日这二乔姐妹跳起白纻舞,也是别具风味啊!” “嗯,燕秦有旧曲,淮南多冶词。旧曲新编,不落窠臼,今日这白纻舞倒是别出心裁。” 李三郎由衷的赞叹一句,依旧有些不甘心。 看着这些轻纱蒙面的女子,他总有一种异样的熟悉的感觉,只是几人的舞姿逐渐轻快,他完全看不清楚。 “除了二乔,那其它几个女子呢,都叫什么名字?” “哦,这花名册上有,分别是红玉……” 李三郎等不及他念,一把抓过来细细查看。 因为这名册是早就报上去的,所以上面还是红玉等人的画像、名姓、年龄和籍贯,而他们也不知晓谢家乐坊临时调换了舞伎。 三郎看了又看,确认没有他的牡丹,他失望的叹了一口气,把名册丢了过去。 张暐哪里知晓三郎的心思,还在一旁极力恭维。 “王爷请看,这领舞的二乔姐妹,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三郎醉眼望去,看着舞池里翩翩舞动的几名女子——若论舞姿而言,的确是领舞的二人更为出色,不过,三郎的眼光逐渐被后面的一名女子吸引了过去。 第822章 眼波流盼,曲尽回身 “洛阳少年东邻女,倾城独立世所稀。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 此时,《四时白纻歌》已经奏过了前四章,当第五章夜曲响起之时,之前一直排在后面的女子换位上前,随着曲声翩翩起舞。 三郎的眼光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过去。 若和其它几名舞伎比起来,她的舞姿不算娴熟,甚至腰肢也不足够柔软,但眼波流盼、折腰转身间,却自有一番独特的风韵。 加上坊主特意改编的新词,悠扬婉转间,三郎如梦如幻。 这明眸含情,欲诉幽怀,这哪里是旁人,分明是牡丹啊! 是自己喝醉了吗? 这个女子的眉眼怎么如此和牡丹如此相像? 三郎揉了揉眼,撑着几案,想要站起身来,凑近一些看个清楚,可是他醉意已深,又坐了太久,加之有些激动,一时之间竟然站不起来。 “扬眉转袖若雪飞,愿在云间长比翼。玉颜满堂乐未终,舜日尧年欢无极。” 此时,歌舞已罢,曲尽回身,五名白衣舞伎躬身行礼,缓缓退去…… 一旦离开,或许就再也寻觅不到,李三郎着急之间,顾不得郡王风度,拍了一下几案,大声叫住了她们。 “且慢!” 这一声,可是把沉浸在舞曲中的众人吓了一跳。 大乔和小乔更是胆战心惊,还以为自己的舞跳的不好,惹得王爷动怒…… 就在两人瑟瑟发抖,慌乱不已之时,站在身后的三娘小声的安慰着大家。 “不用慌,没事的。” 三娘话音刚落,临淄王也发觉了自己的事失态,他缓了缓语气,指着她们。 “今日这白纻舞别有新意,先别急着退场,你,走上前来……” 因为离的有些遥远,几名女子分不清楚王爷究竟指的是谁,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 此时,站在她们一旁的坊主谢飞白已经坐不住了。 这些年行走各地,他早练就了一双察言观色的眼,谢飞白刚才弹奏琵琶之时,已经发现了临淄王的异样。 尤其看到他们拿着花名册指指点点,心中已经惴惴不安。 难不成三娘替代红玉上场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 其实,谢飞白也是在她们临上场之时,才知道红玉病倒,三娘临时顶上。 虽然有些担心,但情急之下也别无他法。 好在她们五人都戴上面纱,穿的也是一样的舞衣,画着差不多的妆容,不一一对脸审查,应该是发现不了的…… 即便如此,谢飞白依旧十分担心。 他倒不是怕三娘跳砸了, 而是担心她的抛头露面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那些舞伎再窈窕妩媚,也没有三娘身上这番出尘脱俗的气质。 即便穿着一样的舞衣,一样的装扮,三娘也会莫名的引人注目…… 果然,她被临淄王注意到了。 其实此番斗舞大赛,临淄王以舞选美的意图,他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 想那临淄王风流俊雅,精通音律歌舞,想要蓄养几名歌伎,也在情理之中 。 而大乔小乔若能得到临淄王赏识,陪王伴驾,倒也不失一桩雅事,对他们乐坊也是一个机会。 可临淄王偏偏看上了三娘,这是万万不可的。 第823章 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因为谢飞白并不清楚三娘的身世,只知道她不可抛头露面,如果此番被临淄王察觉了身份有异,岂不是陷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趁着众人还都没有反应过来,谢飞白赶紧上前救场。 他放下琵琶,趋步上前,朝着临淄王躬身一礼。 “谢家乐坊坊主谢飞白,携一众舞伎拜见王爷。” 谢飞白话音一落,五名女子立马会意,她们朝着临淄王款款行礼,一时间莺莺燕燕。 “拜见王爷,祝王爷鸿图大展,骏业宏开!” 被坊主这么一打岔,临淄王也不好再专门针对某个舞伎,只得正色的客套起来。 “很好,谢家乐坊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这白纻舞更是独树一帜,既明快旖旎,又清雅俏丽。这舞魁自然也非谢家乐坊莫属……” 临淄王此话一出,身边的张暐赶紧小声提醒。 “王爷,斗舞大赛尚未结束,还有一家舞坊未上场呢。” 可此时的李三郎只想看清楚那个女子的真容,自然无心耽搁下去,他大手一挥,一锤定音。 “今日天色已晚,斗舞到此为止。谢家乐坊鳌头独占,至于这舞魁是谁……” 三郎说话的时候,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几位歌伎。 张暐一看,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赶紧拿出花名册,招呼五名歌伎走上前来。 “你们五人走上前来,点卯应名,记得取下面纱,让王爷看个清楚。” 五人闻言,无奈的对视一眼,只得缓步上前,排成一排…… “大乔,年十五;小乔……” 随着张暐一个个点出名字,大乔、小乔应声揭开面纱,眼看就要轮到牡丹,这时牡丹像是不胜寒意,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十分轻微,旁人甚至没有察觉,但是李三郎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他立马坐直了身子,直直的看着那个站在最后的女子。 明妆舞衣的牡丹,他一时之间认不出来,但这声咳嗽,他却再熟悉不过了。 “红玉,红玉!” 此时,张暐已经点名到了最后一个名字,可是那名舞伎迟迟没有应声,也没有揭开面纱。 三郎正要出言解围,坊主谢飞白挺身而出,跪倒在地。 他知道瞒不下去了, 决定据实已告,免于三娘抛头露面。 “王爷赎罪,舞伎红玉突发重病,只得临时让家妹顶替出场,故红玉并不在场,此女乃是家妹……” “家妹?” 三郎闻言,有些好笑,却没有戳穿,他倒是想知道牡丹究竟给自己编了一个什么身份。 张暐一看王爷并不怪罪,也明白了王爷的心思,立马好言好语了起来。 “谢坊主不必介怀,事出有因,自然情有可原。既是家妹,想必也是花容月貌,还请揭下面纱,也好让王爷选取舞魁……” “家妹姿容一般,今日登台献舞只是权宜之计,实在不敢污了王爷的眼……” 谢飞白给出的理由,未免有些苍白无力,众人一时间交头接耳。 看这女子身段气质,定是一流品貌,怎么可能貌丑呢?难道他是不愿被临淄王选中? 此时,李三郎对着牡丹的目光,已经完全认出了她。 闹到如今,已经差不多了,他不好再为难乐坊,笑着挥了挥手。 “好了,坊主请起!今日舞魁,就是你这位姿容一般的妹妹了!” 三郎说着,大步走到牡丹面前。 隔着轻纱,他柔声问道。 “既然不是红玉,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谢三娘,拜见临淄王。” “谢三娘!三娘?哈哈,好个三娘!” 听着熟悉的声音,李三郎开怀大笑,一把将三娘揽在了怀里…… 第824章 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随着美人入怀,众人一阵欢呼。 风流临淄王,舞魁谢三娘,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带给人们一种美的享受和希冀。 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临淄王身边的美人, 想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绝色,能够独得王爷青睐。 但见那谢三娘,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修短合度,玲珑飘逸,身姿气度依然超群。 再往上看,延颈秀项,明眸善睐,纵使轻纱遮面,依旧藏不住她的倾城之色。 正所谓,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红颜杂绿黛,无处不相宜。 “果然是舞魁,实至名归,临淄王真是眼光独具,慧眼识珠啊!” 不管是假意奉承还是真心附和,随行官员都赞赏纷纷,舞魁的名头就这么落在了谢三娘的头上。 坊主谢飞白虚惊一场,带着几位舞伎行礼致谢。 李三郎心情大好,大手一挥。 “行了,不必多礼,你们先下去领赏!” 眼下姐妹们就要退下,牡丹也想离开,却被李三郎紧紧环住。 “三娘,你不能走,你得留下陪我。” 当着百官的面,牡丹也不好挣扎,只得顺从的依在三郎身边。 谢飞白愣了一下,神色复杂的看着二人。 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能够看出,临淄王对三娘毫无恶意,甚至情有独钟。 而三娘似乎对临淄王也没有多少敌意。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谢家乐坊本是想扶持二乔的,如今阴差阳错,倒是把三娘送到了王爷身边。 事已至此,他一个小小的坊主,又能说什么呢。 所以,谢飞白带着四名舞伎行礼退下。 舞魁已出,斗舞大赛暂时结束,三郎抓住牡丹的手就往高台走,这才发觉牡丹双手冰凉。 刚才只顾高兴,竟然忘记牡丹衣着单薄,只穿着轻薄的舞衣,三郎一阵自责。 原本,他该在此和百官饮酒庆贺,但此刻已经顾不得其它,李三郎赶紧脱下自己的裘衣,将牡丹整个包裹,直接抱了起来,转入内殿…… —— 看着临淄王携美离去的背影,官员们先是错愕,转而大笑。 对于这位年轻风流的郡王,这点风流韵事也不算出挑,反而显得愈发真实可亲,更让人们津津乐道…… 临淄王不管不顾的走了,张暐赶紧收拾起了烂摊子。 说起来,他也是潞州县令,虽然官职不大,但家境殷实,如今因为和临淄王私交甚笃,越发有威望,其它官员都卖他面子。 张暐端起酒杯,张罗着招呼众人。 “王爷喝多,醒酒去了。来来来,咱们继续开怀畅饮!” 官员们会意,纷纷举杯,继续觥筹交错,另一边,百戏杂耍轮番上场,锣鼓喧天的继续热闹了起来…… “对了,这亭台如此宏伟,究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啊, 听闻今日临淄王要给这亭台修牌挂匾,如今怎么也没动静了?” “嗨,管它什么名字,王爷此刻怕是顾不得此事了……” 众人说着,又是一阵窃笑,同时也有人艳羡不已。 “说也奇怪,这谢家乐坊我之前也听过,只知二乔姐妹生的千娇百媚,竟不知坊主还有如此才艺双绝的妹妹。只可惜啊,你我凡人,无缘见美人一面……”’ “如此绝色,自然是要藏着掖着,怎能让你我轻易见得?” “也是,这就叫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啊!” 张暐一边和众人说笑,一边犯着嘀咕。 说实话,虽然这女子色艺双全,想必定是倾国之色,但是连面纱都未取下,王爷就如此失态,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其实这些日子,看临淄王孤单苦闷,他也介绍了不少美女舞伎,其中不乏色艺出众之辈,但王爷只是逢场作戏,从未入心。 也不知今日这谢三娘究竟是何等绝色,竟让王爷如此失态…… 第825章 薄妆桃面,朝思暮念 “三郎,你快放下我。” “不放。” “三郎,那么多人看着呢……” “看着怎么了?三娘,你可是本王选出的舞魁,以后就是本王的人了!” “三郎!” “嗯?三娘。” “你……” “哈哈哈哈!三娘,谢三娘?好你个谢三娘,这两天让我好找,原来藏到乐坊去了……” 三郎一路朗笑,一口气把牡丹抱进了内殿。 这内殿是三郎专门设置的休憩之所,软塌、暖炉、茶具等物一应俱全。 直到把牡丹放到了软榻之上,还是紧紧的不撒手。 “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三郎说着,霸道的摘下了牡丹脸上的面纱,动情的打量着怀里的美娇娘。 但见她脂粉傅面,青黛点眉,额间贴面靥,斜红如新月,一笑一颦都是百媚千娇,别有一番秾丽风韵。 说起来,牡丹平素都是简装素衣,妆容清淡,还从未妆扮的如此娇艳过。 加上今日牡丹衣着清凉,轻薄的纱衣下,冰肌玉骨若隐若现,只把三郎看的神魂颠倒。 被三郎死死的盯着,牡丹有些害羞,不由的紧了紧滑落的裘衣,遮住了胸前的一片雪肌。 “好了,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换了一套装扮,你竟然都不认识我了!” 听着牡丹的娇嗔,三郎心花怒放。 此时的他已经明白牡丹的良苦用心,是想给自己一个惊喜。 的确,武牡丹变成了谢三娘,在他面前翩翩起舞,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惊喜。 而欣喜感动的同时,三郎也有一些自责,自己竟然差点错过了她。 “哎,今日喝酒太多,头晕眼花,差点没认出你来。你说,我若真的没认出你,你会主动和我相见吗?” “不会。今日你若认不出我,那我就随着乐坊离开潞州,浪迹天涯……” “你敢……永远不许离开我。” 三郎说着,又把牡丹紧紧的抱在怀里。 “寻了你两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一别数月,三郎的一颗心溢满了思念,再想到这两日的忐忑不安,不由的红了眼眶。 牡丹一看,赶紧安慰。 “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嘛。以后我就是名动潞州的舞魁谢三娘了。” 牡丹俏皮一笑,有了平时少见的娇羞妩媚,更让三郎情难自禁。 “三娘,这名字真好,我是三郎,你是三娘,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看着怀里的薄妆桃面,长长柳眉、小小朱唇,李三郎再也把持不住,借着酒意覆上了那片让他朝思暮念的柔软…… 积压已久的思念,让三郎显得异常霸道,牡丹哪里抵得住他这般热情,很快觉得呼吸不畅,大脑空白。 加之她被裘衣裹着,动弹不得,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小兔,任由猎人处置…… 因为牡丹衣着单薄,一直觉得很冷,但此时三郎就像一个燃烧的火炉,他怀里的这份温暖和安稳让她留恋,丝毫不想动弹。 再想到自己这次嵩山之行,想到自己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了,牡丹心中五味杂陈。 此刻,她是裴三娘,也是武牡丹,却不再是之前的那个穆丹了。 想到这里,牡丹顺从的闭上眼,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只是本能的抱紧了三郎…… 第826章 又羞又臊,哭笑不得 怀里的美人温柔顺从,三郎却忽然停下了。 因为他在一片莹润清甜里,品到了一丝冰凉苦涩。 三郎抬起头,看到了牡丹脸上的泪,他顿时慌了。 “牡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的笑了下。 但她越是这样,三郎越是慌张。 “是不是生气了?” “不是,真的不是……” 牡丹摇着头,她本想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其实牡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流泪,但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心,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包裹着,柔软却又忧伤,甜蜜却也苦涩。 而且,三郎越问,她心中的酸楚越是强烈,泪水竟然止不住的流…… 这一下,三郎真的慌了。 他赶紧松开牡丹,轻轻的帮她拭去眼角的泪。 “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是我太着急了,都是我不好,早都说好了要明媒正娶,不让你受委屈的……” 三郎说着,帮牡丹把衣服整好,又用裘衣把她裹起来,还给她盖上了柔软的锦被。 “快盖好,别冻到了。” 三郎的温柔和珍惜,让牡丹心中越发忧伤,愈发神伤。 看牡丹的神色,三郎隐约猜到了什么。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这次去嵩山,可见到了一行大师?” “没有,不过我见到武将军了。” “是吗?那他怎么说?当年的七星续命可有什么妨碍?” 牡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想告诉三郎,自己的时光已经不多了。 来则来,去则去,该走的时候,自己就离开了,何必让离别的伤感过早的折磨彼此。 所以,牡丹淡然一笑。 “他……也不是很清楚,只说以后若见了一行大师,定帮我问问。” “哦,既然大师没有说过什么,想必定是没问题的。对了,你这次来回奔波,身子没有不适?” “还好,这里的气候比起西域来,还是要好一些的。” “是,所以你不要忧心,你这身子就是之前吐蕃之行伤到了,只要慢慢调养,早晚都会好起来的。” 三郎说着,又忍不住捉住了牡丹的手。 虽然他和牡丹尚未有情爱之实,但在三郎心里,二人已经亲密无间。 “等到今年冬日,三年国丧已过,你的身体也养好了,我就奏请圣上,娶你为妻,你要给我多生几个世子。对了,最好都像小李白那般聪慧可人……” 三郎的话,让牡丹又羞又臊,哭笑不得。 按说生几个世子倒也不难,但都像李白一般,这怕是万万做不到的…… 看牡丹笑了,三郎也高兴起来。 他急着向牡丹表示自己的心意。 “对了,牡丹,这亭台是我亲自设计督造的,你看修的如何?” “很是不错,人们都说堪比长安。” “那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 说到这里,牡丹想到了什么。 “对了,早就听闻临淄王今日要给这亭子修牌挂匾呢,你还是快些去,外面不少官员百姓都在等着……” “不急,那牌匾其实早就做好了,只是时机未到,如今,一切都圆满了,这牌匾你要和我一起去挂。” “什么意思?” 牡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郎笑了笑,伸手把牡丹头上簪的牡丹绢花取下,放在鼻尖闻了闻。 “其实这亭子早就有名字了,就叫牡丹亭。” “牡丹亭?” “嗯,就叫牡丹亭。你从洛阳运来的那些牡丹,我已经让花匠种在了亭台四周,如果长的好,也许到了春日,这里就会牡丹盛开,那就是名副其实的牡丹亭了。” 说到这里,三郎深情的看着牡丹 。 “还有看花楼,梳妆楼,都是为你建的。我说过,定然不会委屈你的。” 三郎的心意,牡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他早说过要金屋藏娇,看来这牡丹亭就是三郎给她修的金屋了。 可是,牡丹隐约觉得不妥。 —— 这几日,牡丹在客栈排练白纻舞,关于潞州衙署整修之事,她听到了不少议论。 虽说修缮衙署对于临淄王这个皇亲贵胄而言,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但终究还是有些劳民伤财。 而这座亭子更是声名在外,有些奢华张扬了。 如今若再取了“牡丹亭”这个风流享乐的名字,怕对三郎的清誉无益,而且牡丹是她的名字,很可能会引起长安那边的注意…… 何况,牡丹也不想接受这么一件过于贵重的礼物。 想到这里,牡丹决定劝服三郎,弃用“牡丹亭”这个名字。 至于理由,牡丹在听到“牡丹亭”这三个字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想到了。 “三郎,你能听我一言吗?” “当然,你尽管说。” “牡丹亭这个名字,怕不是很合适。” “为何?” “你难道没听过牡丹亭的戏文吗?” “牡丹亭?” 看着三郎困惑的样子,牡丹这才反应过来,那《牡丹亭》是明代才有的杂剧,眼下这大唐还是没有的。 于是,她只好巧言掩饰。 “哦,那是我在西域听到的一个戏本,这《牡丹亭》唱的是一对才子佳人,故事很是曲折,想来让人唏嘘……” “哦,快给我讲讲。” 三郎一听才子佳人,顿时来了兴趣。 第827章 游园惊梦,如花美眷 为了打消三郎的念头,牡丹就和他讲起了戏文。 “这牡丹亭唱的是情窦初开的官家少女杜丽娘,思春时节,游园惊梦,梦到了俊朗书生柳梦梅,手持柳枝立于牡丹亭的梅树之下。一个是深闺佳人,一个是风流才子,自此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讲到这里,牡丹迟疑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三郎听的兴起,忍不住追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柳梦梅就将杜丽娘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千般爱惜,万般温存,两人共赴云雨之欢,成了夫妻之礼。” 讲这段戏的时候,想到刚才两人的那副亲热情景,牡丹的小脸:越来越红,也不敢拿眼去瞧三郎。 她这副娇羞的模样,把三郎逗得哈哈大笑。 “哈哈,好一对如花美眷!如此说来,咱这亭子更要叫牡丹亭了。他柳杜二人在牡丹亭幽会,早晚有一日,咱也在这牡丹亭成了夫妻之礼。” 三郎说着,刚刚老实下来的双手又不老实了,捉住牡丹的手放到自己怀里取暖。 “可是……” 牡丹话锋一转,把三郎吓了一跳。 “怎么了?” “可是这只是春梦一场,梦醒之后的杜丽娘寻梦不得,相思成疾,一病不起,竟至郁郁而终,命丧黄泉。” “什么?” 三郎闻言,大吃一惊。 万万想不到,美好竟如此短暂。 此时,他才明白牡丹和自己讲这出戏的目的,顿时怀疑起来。 “不对,你定是哄我的!” “没有哄你,戏文上就是这么唱的……” “我不信,那戏曲大都千转百回,大悲大喜,哪会这么容易就死去了?你啊,先是说金屋不好,如今又说牡丹亭不祥,定是故意哄我的!” 三郎说着说着,已经有些伤心了。 他不明白牡丹为何三番五次的拒绝自己的心意。 “你不是陈阿娇,我也不是汉武帝;你不是杜丽娘,我也不是柳梦梅;如今你是三娘,我是三郎,我不听别人的故事,也不信他们的遭遇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眼看三郎急了,牡丹只好柔声安慰。 “你看你,急什么?这才只是开场的游园惊梦,还有后续呢。” “啊?人都死了,还有后续?” “嗯,这牡丹亭又名还魂记,那杜丽娘自知已病不愈,病危时自描春容,题诗其上,装在紫檀匣中,葬于梅花树下,自此撒手人寰,成了游魂一缕……” 三郎听的入神,紧张的握着牡丹的手。 “后来呢?” “后来柳梦梅秋闱乡试,赴京赶考,途中逗留已然荒废的杜家园林,偶然拾得杜丽娘的画像,惊为天人,爱慕无限,日日对画痴念。直至丽娘魂魄出现,二人再续前缘,自此恩爱相随。” 听到这里,三郎的神色才稍微欣慰了一些,轻轻舒了一口气,转而又揪心起来…… “倒也不错,只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终究不是常法。” “是啊,所以二人求到阎王那里,阎王感其情深,特许还魂。于是,柳梦梅状元及第那日,掘墓开棺,杜丽娘还魂归来,死而复生。两人结为夫妻,终成眷属。” 戏讲完了,三郎还是眉头紧蹙,怔怔的不说话,似乎还没有从戏文中走出来…… “三郎?” “嗯。” “你怎么了?” 三郎这才回过神,怅然的看着牡丹。 “牡丹,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个?” “怎么?这戏不好吗?” “好,惊梦、离魂、寻梦、回生……曲折离奇,百转千回,好梦终圆了宿姻,实在是好。” 三郎说着,叹了一口气。 “只是,明明是个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却不知为何只觉心中酸楚,莫名惆怅……别说,那杜丽娘真是难得的至情至性之人。” “是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可戏终究是戏,风无定,人无常,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死而复生,还魂再续?” 说到这里,牡丹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尽管这哀伤转瞬即逝,三郎还是捕捉到了…… 第828章 君子德风,小人德草 三郎总觉得,牡丹这次回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她会用心用意的给他惊喜,对他也是难得温柔顺从,却多了一些忧郁和悲观。 三郎不知道这次嵩山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牡丹的气色也还不错,一支白纻舞更是跳得千娇百媚,身体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三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牡丹,只能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 “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所以啊,我们更要珍惜眼前,不再浪费一日光阴。” 看到三郎小心翼翼的安慰自己,牡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究竟怎么了,明明是欢聚的好日子,却总是忍不住哀伤。 她调整心绪,挤出了一丝笑容。 “哎,扯得太远了,说回这亭子。三郎,牡丹亭的名字终究不妥,还是换个名字!” 被牡丹这一通批讲,三郎心中惆怅万分,想到杜丽娘在牡丹亭幽会之后,竟致郁郁而死,三郎哪里还敢叫这亭子为牡丹亭。 “也好,那就换个名字。牡丹,这亭子本是为你所建,名字就由你来定!” 牡丹闻言,坐直身子,正色道。 “那好,所谓温柔乡,英雄冢,三郎,你这次大兴土木,修缮衙署,还兴师动众的搞了这斗舞大赛,属实有些劳民伤财,长此以往,怕是有损你临淄王的英名。” 牡丹这番话,说得三郎有些有些委屈,又无力反驳,只是讪讪的笑了笑。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牡丹,你还没说这亭子取什么名字呢?” “《论语》有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三郎,你身为皇族贵胄,还有大任在身,更要率先垂范、以上率下,亲政爱民,这样才能赢得民心民意。这亭子就叫德风亭,你看如何?” “德风亭…… 虽说少了些风流,却也不失雅正,好,就叫德风亭。牡丹,这牌匾就由你来写……” “我?我的字怎么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你怕是忘了,当年我习字还是你教的呢。” “也是,我曾做过东宫少傅,时日太久,都快忘记了。” 牡丹苦笑一声。 “我可不会忘。记得当年我还被你的一手好字惊到了,后来才知道你在掖庭之时,曾师从钟绍京。” “是啊, 钟公的书道卓尔超群,记得当年明堂门额、九鼎之铭、殿门楹联皆由他所题,紫微宫里尽是他的墨宝手迹。对了,不知道钟公如今近况如何?” “哦,他还算安稳,如今还是宫苑总监,管辖宫苑。前年我与他在宫中偶遇,他还问起过你的近况。” “他还记得我?哎,说来愧对恩师啊,我应该是他带过的最不成器的弟子了。” “怎么就不成器了?钟公对你很是赞赏,他说这些年你虽颠沛流离,起起伏伏,但义中有守,守中有节,于朝堂、于社稷都是有功之人。” “愧不敢当,恩师谬赞了。” 听着三郎转达师父的夸奖,牡丹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这样的牡丹,三郎忍俊不禁。 “哈哈,想不到你也有这个时候,刚才是谁对我一番教导,让我很是羞愧,恍惚中像回到之前你做少傅那些年……” 听三郎如此说,牡丹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或许有些过于严肃了。 “三郎,那你是不是觉得说教的我,很是无趣……” “怎么会呢,你的心意我还能不懂?这些话也只有你会对我讲,也只有你会为我考虑这么多。” 三朗说着,忽然话锋一转,盯着牡丹坏笑起来。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如今这千娇百媚的模样,聊着这么肃正的话题,莫名的有些滑稽……” 牡丹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轻薄暴露的舞衣。 “哎呀,三郎,快去帮我找套衣服换上。” “不要,我还没看够呢。难得见你穿的如此娇艳,我要多看一会儿……” “别闹了,再闹我怕着了风寒。” 三郎一听,这才紧张起来,赶紧出去叫人。 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是不敢靠近这里的,所以附近并没有婢女服侍,不过三郎才喊了一声,副将就快步走来,奉上了一个包裹。 那里面包着的,正是牡丹之前留在衙署的旧衣。 原来就在舞场之上,副将就通过王爷的异常认出了牡丹,早早的就安排好了。 三郎看到牡丹的旧衣,赞赏的看了副将一眼。 副将也是真心为王爷高兴,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好奇姿态,贱贱的问了一句。 “王爷……终于得偿所愿了?” “去……” 李三郎作势要踹他,副将连忙捂嘴退下…… 第829章 慧眼识珠,知遇之恩 牡丹在内殿换衣,三郎转过身去。 隔着一扇屏风,两人聊了起来 “牡丹,其实此番修缮衙署,并非只是为了享乐,我就是不想你受委屈,和我一起窝在那破旧狭小的旧府之内。” “我明白的,三郎,其实身为临淄王,皇族的排场还是要的。我早说过,你若需要钱财就去布庄,可我听掌柜说你从未去过。” “嗨,那些朋友哪会让我破费?他们一个个腰缠万贯……对了,牡丹,你今日可注意到坐在我身边的红衣男子?” “看到了,看他和你很是亲密,想必你们关系不错。” ‘是,他叫张暐,是这里的一个县令,为人豪爽,喜好打猎,我俩可谓意气相投,此番修缮衙署、还有斗舞大赛都是他张罗的。有空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这……此人可信吗?” “绝对可信,他是我在这里最亲近的朋友了。再说,我只说你叫谢三娘,他行事稳妥,通权达变,定然也不会多问。” “若说稳妥,其实我看你那个副将倒是不错。看他给我送来这衣物,定然是看破了我的身份。” “你是说王副将?他叫王毛仲,原是高丽人,出身官奴,当年因为精于骑射,被我一眼看中,就收在身边了。” “嗯,早在洛阳时候就见过他,应该跟随你很久了。” “他确实稳妥,也很忠心。此番我来潞州,专程把他带来,算是我的心腹之人。他知道你我的事情,以后若有什么,直接找他就是了。” “嗯,我曾听婢女说,王副将武艺高强,有他守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嗨,说起武艺高强,如今倒不是王副将了。” 一说起自己的那些朋友,三郎顿时兴致勃勃,忍不住敲了敲屏风。 “牡丹,今日站在我身后的蓝袍大汉,你可有印象?” “略有一些印象,看他时刻守在你左右……” “是啊,就是性格有些憨直,我抱你来内殿的时候,他还要跟来呢,幸好王副将拦住了他。” 三郎笑着,又忍不住赞赏起来。 “他叫李宜德,别看他憨直,却十分忠勇,骑射和武艺都十分了得,如今我的那些死士,都是让他秘密训练的。” “哦,早就听闻潞州盛产燕赵奇侠之士,果然不虚,只是如此人才,三郎你是如何得来的?” “说来也是有缘,他本是一户豪绅家的奴隶,一次骑射中,我看他身手矫健,百发百中,就花了五万文把他买了过来。” “五万文?竟也不贵。” 牡丹闻言有些诧异。 要知道, 当下普通奴隶的行情大约是二百五十匹绢,而一匹绢大约二百文,正好就是五万文的价钱。 “若真如你所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奴隶,这般出众的人才,他主人怎么舍得,还如此贱卖?莫非你这临淄王仗势欺人了?” “我哪有仗势欺人?是他那主人有眼无珠,并不赏识于他,反倒觉得他日日舞枪弄棒,惹是生非,所以随行就市,把他卖给我了。我这是慧眼识珠好不好?” 牡丹一听,忍不住乐了。 “嗯,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此说来,你就是那李宜德的伯乐了。如此知遇之恩,他自然对你竭心尽力。” “伯乐?千里马?嗯,这话我爱听……” 三郎沾沾自喜的时候,牡丹已经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不过,你这伯乐也有不灵的时候。此番斗舞大赛,你这舞魁选的也太随心所欲了,我不过是临时替补上场,跳的根本不如大二乔……” “谁说的?你就是舞魁,这场斗舞大赛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只是你没能赶回来。没想到倒是成全了谢三娘,这也算歪打正着。” 第830章 移花接木,殊途同归 牡丹这才知道,此番斗舞大赛是三郎特意为她筹备的,目的就是借选举舞魁之际,来个移花接木,把她名正言顺的留在身边。 没想到,她倒是误打误撞,给自己选了个谢三娘的身份,还摘得了舞魁的称号。 “还好,总算是殊途同归,没浪费你的一番心意。” “是啊,这说明咱们心有灵犀。” “三郎,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是啊,你且说说,该怎么赔我?” “已经给你献舞一支了,还要怎么赔……” “不够,还要陪。以后你这三娘要日日陪在我这三郎身边,一刻也不许再离开。” “这……恐怕很难啊。如今我可是舞伎谢三娘,还是要回谢家乐坊的。再说国丧未过,你这么明目张胆的把一名舞伎养在府里,风言风语的传到长安去,怕是不妥。” “那还不简单,就让谢家乐坊一同留下。反正我如今有了几支舞队,也该再养两家乐坊,才算相得益彰。” “也好,说起来,那坊主谢飞白真的是弹了一手好琵琶,日后我也要跟他学上一学。” “谢飞白?怎么,他的琵琶弹得比我还好吗?” 三郎听着牡丹对坊主的赞赏,想到了刚才出言维护牡丹的那个年轻男子,很是吃醋。 “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过,三郎的羯鼓当下无人能及。乞寒节那日,我出城很远,还能听到你的鼓声…… 听牡丹夸起自己,三郎这才高兴起来。 “听你这么一说,我现在就想去亭上击鼓了。当日击鼓为你送行,今日击鼓为你接风!” 三郎说着,就要带牡丹出门,牡丹赶紧拉住三郎。 “等一下,亭上风大,先把裘衣穿好。” 牡丹说着,把那件黑色的牡丹裘衣给三郎披上。 “今日元正佳节,怎么还穿了这件黑色裘衣?” “这是你亲手给我做的, 我自然要天天穿着。再说,胸前这一鲜红的牡丹,多喜庆啊!” 牡丹笑着,帮三郎整理着衣冠。 “你既如此喜欢,日后我再为你做几件就是,也好轮换着穿,免得旁人还以为堂堂临淄王如此寒酸,只有这一件行头呢!” “那倒不必,我可不舍得让你太辛苦了,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够了。以后你是三娘,我是三郎,咱们终于可以出双入对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以后我还是少抛头露面为好。” 牡丹说着,又拿出面纱,准备戴上。 三郎抚摸着牡丹脸上的伤痕,十分心疼。 “疼不疼……” 牡丹笑了,打开了三郎的手,系好面纱。 “傻瓜,你不是知道吗,伤疤早就好了,这是我画上去的。” “我知道这是画的,我是问你,当初李裹儿折磨你的时候,你疼不疼……” “咳,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不,过不去,在我心里过不去。牡丹,这些年你受的苦,我都记在心里。以后我一定会给你报仇,不再让你东躲西藏……” “嘘……” 牡丹闻言,赶紧制止三郎。 “三郎,切记祸从口出。你如今年轻气盛,又日日和那些朋友觥筹交错,谈古论今,有时难免会论及朝政,务必谨言慎行,有些话千万说不得。” “这怕什么?能和我一起喝酒的,自然都是我的挚交好友。” “三郎,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潞州天远地偏,但如今正是非常时期,你要学会你父王的谨慎和隐忍,才能保得万全。” “知道啦!我会小心的。走,三娘,咱们出去,我击鼓助兴,你书牌挂匾!”’ “不可,三郎,你忘了我如今的身份了,我只是一名舞伎,怎么能给亭台题匾?这德风亭三字,自然要临淄王亲自书写,才彰显你躬亲垂范的诚意。” 三郎闻言,有些泄气,牡丹赶紧安慰。 “三郎,我在一旁给你研磨可好?” “也好,美人在侧,被看添香,那就有劳三娘给三郎研磨了!” 三郎笑着,就要拉牡丹出去。 牡丹原不想抛头露面,但今日的情形,加上她谢三娘的身份,必须要陪着三郎把这个场合应付过去。 所以她打起精神,收拾整齐,光鲜靓丽的跟着三郎出了内殿…… —— 待三郎携三娘登上亭台,人们欢声一片。 毫无疑问,大家都认为临淄王和这位舞魁谢三娘,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流韵事。 三郎也不解释,只是饮酒三杯,激情洋溢的击了一通鼓,这才宣布要为亭台绣牌挂匾。 于是,三娘从旁研磨,三郎提笔挥毫,“德风亭”三个大字一气呵成,人们争先观瞻,赞声一片。 在他们身后,三郎的朋友张暐却一脸诧异。 别人不知,他却知道,这亭子原名牡丹亭,连牌匾都制好了,怎么突然就改了呢? 不过,德风亭这个名字倒颇为雅正,很好的彰显了皇家王族的风范。 毫无疑问,这都是站在王爷身边这个女人的功劳。 张暐对谢三娘刮目相看的同时,也对她充满了好奇…… 第831章 人云亦云,神乎其神 是日午时,午宴开场,三郎拉着牡丹,正式给她引荐了自己的几位朋友。 纵然只是一名舞伎,但对于临淄王如此宠爱的女人,众人自然不敢小觑。 不过牡丹很是低调,寡言少语,低眉顺眼的陪在三郎身边,给他斟酒夹菜,显得十分顺从。 美人在侧,三郎心情大好,自然要多饮几杯。 酒酣之时,众人起哄,说要再观舞魁风采,请谢三娘再舞一曲。 眼看众人兴致勃勃,牡丹也不好让他们扫兴。 如今她是舞伎谢三娘,身份在此,再舞一曲也无不可, 但是三郎哪里舍得。 牡丹的身体并不太好,这么冷的天气,来回更换舞衣,再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再者,谢三娘是舞伎,武牡丹却不是。 虽然她的身份眼下还不能明说,但她的舞姿,又岂是他们想看就看的。 于是,三郎摁下牡丹,对着众人朗声大笑。 “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见色忘友,只想看三娘跳舞,却不知今日赏了这些舞,我三郎也很是技痒。既然大家有此兴致,不如我给大家舞一曲如何?” “果真?那可真是大有耳福了!” 众人一看临淄王要下场,自然十分期待。 于是,李三郎笑着看了看牡丹,这才离席起舞,一边击鼓,一边高声吟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有心爱的女子守着,被意气相投的朋友簇拥着,此时的李三郎,虽不算志得意满,也算得偿所愿,愈发的意气风发。 一曲汉高祖的《大风歌》,被三郎唱的慷慨激昂,雄浑有力,看的人们纷纷叫好。 看着激情起舞的三郎,牡丹轻轻的击掌相合,心里充斥着欣赏和欣慰…… 因为从这支舞里,他听出了他的志向和心事。 果然,在三郎的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王者之魂。 —— 李三郎舞罢,再度入席。 他先是拍了拍牡丹的手,这才端起一杯酒,笑着看向众人。 “你们一个个只管叫好,可有谁知道我唱的是哪支曲?” 坐于三郎下首的张暐一听,立马明白了王爷的意思,赶紧接过了话题。 “张某不才,倒是略知一二。” “哦?你且讲来。” “当年汉高祖平黥布还,途径沛县,邀集故人饮酒,酒酣之际,击筑高歌,慷慨起舞,唱的正是这曲《大风歌》。”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纷纷感慨起来。 “原来是汉高祖所做,难怪王爷此舞雄豪自放,满是天下一统的王霸之气。” “岂止是王霸之气,在我听来,简直是虎啸龙吟,振聋发聩……” “那是自然,纵观当今朝堂,也只有咱们临淄王才有这王者之风了。” 席间一片赞赏附和,这让三郎十分受用。 在自己最在意的女人面前,他自然是有些虚荣心的。而且,他想让牡丹知道,他临淄王在这些人心中的威望,让牡丹对他充满信心。 的确,牡丹也看出来了,虽然大家纷纷夸赞,却也并非都是阿谀奉承之词。 原本他们就是倾慕临淄王的风采,倾心相交,如今也是真心看好这位年轻有为的临淄王。 反正席上也无外人,既然说到这里,众人的话匣子也就彻底打开了。 张暐放下酒杯,故意 压低了声音。 “对了,我今日一早才收到长安的消息,听说宫里又出了一件新鲜事,你们要不要听?”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要知道,张暐向来消息灵通,长安城的消息他总是能够第一时间知道。 “宫里又有什么新鲜事了?莫非皇帝又将坊市搬到朝堂上去了?” 众人说着,一阵哄笑。 对于皇帝李显的所作所为,众人在失望之余,也都已经习以为常。 “那倒没有,不过这闹剧倒是一出连着一出,实在荒唐。” “哦,究竟又有何闹剧,张暐,你别卖关子了,倒是快讲啊!” “你们还不知道,就在前几日,宫里发生了一件奇事。” “什么奇事?” “听说是新春将至,南郊祭祀,韦后又要充当亚献,一个宫女为皇后准备吉服,就在她打开皇后的衣箱时,你猜她看到了什么?” “什么?难不成是吉服破了?还是被偷了?” 李宜德在一旁憨憨的回了一句。 张暐笑着白了他一眼。 “若只是破了或者丢了,那算什么奇事?是这名宫女说,她看到皇后的吉服上,有五彩祥云缠绕,而且久久不散……” “五彩祥云?衣服上有五彩祥云?确定不是眼花了?” 大家闻言,纷纷嗤之以鼻。 “自然不是,那宫女也是怕自己眼花,赶紧呼朋引伴叫来了很多宫女来看……你猜怎么着?” “她们都看到了五彩祥云?” “聪明。是该看得到,还是该看不到,宫中的那些人自然知道其中关窍,兹事体大,谁要是看不到,除非自己的眼睛不要了……” 看众人默然点头,张暐笑了笑,继续说道。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人云亦云,添油加醋,传的愈发神乎其神。” “哦,怎么个神法?” “那些宫女,先是说皇后的吉服上出现了五彩祥云,后来这祥云就变成了龙凤之状,更有甚者,有人说这是皇后得承天命的祥瑞之兆。 ” “这……哎,这是越发的明目张胆了。” “最荒唐的是,有人将此事禀告皇上,咱们皇帝就深以为信,还专门找来画师,让他根据宫女描述的样子,绘制祥云图,并将皇后吉服出现五彩祥云的事情昭告天下。” “皇上竟然真的信了?还昭告天下?” ‘是啊,不止如此,听说如今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正流行一首童谣。” “什么歌谣?” “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前两句,桑条韦也,女时韦也……” “桑条韦也,女时韦也?这两句似是大有深意啊,你们看,韦是韦皇后的姓,而桑条意在养蚕,难道这是在颂扬韦皇后带领大家养蚕缫丝,以此来教导天下妇女吗?” “这个我倒是知道,听说这是皇后亲自让人编的《桑韦歌》,专门在皇后大典之时颂唱的。” “哦,这《桑韦歌》既是歌功颂德之曲,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教导天下女子也是职责所在。” “此言差矣!你们根本没有看出这背后的深意……” 张暐看了大家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想当年太宗皇帝还没有登基之时,到处都在传唱《亲王破阵乐》,而则天大帝登基之前,民间就在传唱《妩媚娘》,如今长安街头又唱起了《桑韦歌》,这背后的意图还不明显吗?” 听张暐这么一分析,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看来韦皇后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与此同时,众人也都把目光看向了临淄王。 刚才他们几人只顾七嘴八舌,刚注意到临淄王和谢三娘却是一言未发。 如今他们想听听临淄王的高见,没想到临淄王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第832章 奇货可居,天赐良机 以三郎的性情,如果不是牡丹提前叮嘱,要谨言慎行,小心祸从口出,他早就绷不住了。 可眼下,牡丹只用小手轻轻捏了捏他,三郎就平息了心里的火气。 对三郎而言,只要有牡丹在旁,有她明媚如月的笑容,似乎再多的愤懑都能在无形中消解。 所以,对于如今长安城里的那些勾心斗角,三郎不想理会太多,只一心和牡丹相守,慢慢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张暐坐的位置,离李三郎最近,三郎和三娘的小动作,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看到临淄王对这个谢三娘言听计从,张暐越发觉出这个女子的力量。 有她在身旁,临淄王变的愈发沉稳贤能,也越发的有王者气度了。 这让张暐既感欣慰,又困惑不解。 说实话,张暐虽身在潞州,却心向长安。一代名相吕不韦,是他最为崇拜的人。 当年,吕不韦看嬴异人“奇货可居”,大力资助,最终子楚得立,吕氏显贵——这让张暐十分钦佩,也一直期待有机会能够效仿,让张氏家族走出潞州,一步登天。 毕竟,自从武则天退位以来,大唐王朝风云变幻,动荡不安,谁也说不准哪块云彩下面有雨,将来哪个皇子王孙能登上皇位…… 而临淄王的到来,对张暐而言,可谓天赐良机。 一开始,他是看中了李隆基临淄王的身份,觉得这位临淄王也是奇货可居,才会主动攀附。 但随着交往的深入,有勇有谋、文武双全的临淄王让他真心钦服,意气相投的两人也愈发倾心相交,张暐还给临淄王引荐了当地不少豪强英雄,让王爷的力量愈发强大。 只是,在张暐看来,近乎完美的临淄王,身上也有一个颇为奇怪之处——那就是不近女色。 按理说,年轻俊朗、精通音律的临淄王,应是风流倜傥、放浪不羁,但是来到潞州这些日子,他没少带着临淄王出入乐坊酒肆,也没少给他引荐美人妖姬,临淄王却从来都是逢场作戏,未曾有过一丝真心。 原本张暐还以为,临淄王是对远在长安的妻妾情深义重,没想到年前冬日,王爷突然被一位绣娘深深迷住,竟然数日足不出户…… 还不等张暐见到那绣娘的真面目,绣娘就悄无声息的退场了…… 乞寒节上,站在临淄王身边的白衣舞伎出尽了风头,也让众人充满了好奇。只是,那白衣舞伎也很快变的悄无声息…… 而就在这时,临淄王竟然主动找到他,想要修缮衙署,还要举办斗舞大会。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临淄王应该是开窍了…… 毕竟,临淄王正值青春盛年,王妃妻妾又都不在身边,也该有一个可心的美人陪伴左右了。 而这,也是张暐的一个机会。 要知道,当年吕不韦就给嬴异人寻了一位绝美赵姬,这才彻底笼络住了嬴异人的心。张暐自然也想通过引荐美人,让自己在临淄王这里愈发举足轻重。 不过,临淄王不是嬴异人,寻常女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为此,张暐还颇费了一些心思,对于这次斗舞大赛,做了精心安排。 除了邀约各地有名气的乐舞班子,张暐秘密挑选了一位色艺双绝的年轻少女,安排在舞坊之中,日夜训练,还特意让她压轴出场…… 为了效仿吕不韦,图个好彩头,他还特意寻了一名赵姓女子。 只是,万万想不到会被人捷足先登,让这个谢三娘抓住了王爷的眼。 当然,如果只是一般的舞伎也就罢了,偏生还让王爷如此迷恋, 竟然直接终止大赛…… 可怜他精心安排的一场大戏,还未开场就结束了。 张暐略有一些不甘,但也很快释然。 也好,王爷身边有了可心的人,也能在潞州待得住了——这样他们才有时间慢慢筹划大业。 不过,那赵氏女子辛辛苦苦训练这么久,连台都没登上,终究有些委屈人家了。 眼下,趁着大家酒兴正浓,张暐悄悄安排她上场歌舞助兴…… 第833章 山有木兮,心悦君兮 趁着临淄王兴致正好,张暐站了出来。 “今日元正佳节,咱们只谈风月,不论国事 !既然王爷刚才献舞一曲,我这里也有一舞献上……” “哦,张公可是要亲自舞上一曲?人人都说张公长袖善舞,看来所言不虚啊!” 因为张暐身形较为肥硕,人们还以为他也要登台献舞,纷纷笑了起来。 三郎也笑着指向张暐。 “你还藏了什么好舞,快些拿出来,若真哄得大家开心,我也封你个舞魁! ” 张暐闻言,笑而不语,只是击了三掌 ,就退了下去。 众人正在疑惑间,一阵清扬婉转的笛声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朱唇,长袖舞,随着悠扬的笛声,一名碧衣女子踏着凌波舞步,似是乘舟而来,在场的人们纷纷被她吸引了目光。 牡丹凝神一看,只见这碧衣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绛唇高髻,明眸皓齿,可谓楚楚动人。 一袭葱翠的碧罗纱映着她的眉目如画,在这个萧索的早春之日,给大殿之上带来蓬勃生机。 在座的都被她吸引了目光,三郎也不例外。 笙歌喧哗中,女子身姿如水、眉眼化波,一颦一笑,一举睫一回眸,皆是风华绝代。 三郎看的兴起,朝着张暐问道。 “张暐,这是哪家舞坊的舞伎?怎么之前没有见过?” “回王爷,这就是本次斗舞大赛的最后一位,还未来得及登台,如今能为王爷献演助兴,也不枉她苦练一场。” “好你个张暐,既有如此妙舞,你倒是早些安排上场啊,害我看了大半日的胡旋舞……” 张暐笑而不语,只是举起酒杯,与王爷遥遥对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坐在三郎身边的牡丹,心里有些隐约的醋意。 虽然相处才短短半个时辰,牡丹已将张暐的心思看的清楚明白。 很明显,张暐对这名舞伎颇为熟悉,甚至寄予厚望。 早就听闻这个张暐总是带着三郎出入烟花酒肆之地,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就在牡丹分神之际,三郎抓住了她的手。 “三娘你看,这名舞伎的装扮倒是不俗,颇有一些你的出尘之质。” “此女舞姿出众,婉约灵动,即便是在宫廷教坊,也难寻出此等妙人,三娘怎么能和她比……” 三郎原本兴致勃勃的看着绿衣女子,闻言诧异的转过脸看着牡丹。 因为他从牡丹的这番妄自菲薄里,听出了一丝丝的醋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牡丹吃醋,三郎顿时心花怒放。 他玩心大起,忽然想要逗一逗牡丹。 于是,三郎笑而不语,转头继续盯着碧衣女子跳舞,还时而大声鼓掌叫好。 很快,一曲舞毕,三郎朝着女子招了招手。 “你,走上前来。告诉本王,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赵幽兰,拜见临淄王。” 女子含羞带怯,对着李三郎盈盈一拜。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好清雅的名字,舞也跳的不俗啊!” 听着临淄王对赵幽兰赞不绝口,众人面面相觑。 这临淄王果然风流倜傥,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一日之内,竟看上了两名舞伎吗? 不过,众人错愕片刻,很快心照不宣的随声附和。 说起来,这富商士大夫在外宦游时,一般不带妻眷,多会蓄养一些能歌善舞,年轻貌美的家妓,由之相伴,而她们的的品貌和伎艺,则是主人地位和品位的体现。 而临淄王来到潞州这么久,如今看上两位舞伎,大家也不意外。 既然王爷既然有此心思,自然就有人趁机附和。 还不等旁人说话,醉醺醺的李宜德就嚷了起来。 “此舞的确清新脱俗,王爷方才有言,若是哄得大家高兴,就再封个舞魁。如今看来竟是双魁双喜,王爷一日之内获得两位佳人,左拥右抱,岂不快哉?” 在李宜德看来,不管谢三娘还是赵幽兰,都不过是供人消遣玩乐的舞伎,所以语气颇有些轻佻。 他嚷嚷的时候,一旁的王副将一直给他使眼色,可惜他根本没注意。 王副将很是无语,小心的瞥了临淄王一眼。 果然,临淄王的脸色瞬间阴了下来。 第834章 各得其所,井井有条 在场的各位,除了王副将,怕是没有人清楚舞魁谢三娘在临淄王心里的位置。 在他们看来,赵幽兰的舞姿丝毫不逊于谢三娘,两人可谓平分秋色。 毕竟之前的白纻舞是五人群舞,谢三娘也非领舞,虽然她气质出尘,但赵幽兰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 错就错在,赵幽兰的出场略微晚了一些。 再者,不过两名舞伎而已,如果临淄王今日将之统统收入房中,也是一大美谈。 所以,众人听着李宜德的醉话,大都嘻嘻哈哈不以为然, 然而,李三郎生气了。 他刚才之所以故意对赵幽兰大加赞赏,不过是为了故意逗逗牡丹,想看她为他吃醋的样子…… 说笑归说笑,玩闹归玩闹,可如此轻佻的语气,怎么能用在牡丹的身上。 要知道,牡丹曾是他的姐姐,是他的少傅,如今是他心爱的女人,哪里能和一名舞伎相提并论? 即便如今她用着谢三娘的身份,也容不得旁人轻视调笑。 李三郎先是看了一眼身边的牡丹,奈何牡丹云淡风轻,依旧笑意盈盈,倒是三郎自己憋不住了。 他把酒杯一摔,对着李宜德吼了一句。 “既是舞魁,自然只有一个,岂有双魁之理?” 看到一向洒脱不羁的临淄王突然变脸,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牡丹一看,赶紧出言缓和气氛。 “舞魁是该只有一个, 不过应该能者居之,幽兰姑娘色艺双绝,一舞倾城,这舞魁也该是她的。” “你……” 三郎瞪着牡丹,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可以对旁人发火,却拿牡丹无可奈何。 “王爷,三娘自幼体弱,不宜跳舞,这些年在乐坊里多管编舞作曲,今日登台本就是临时替代,这舞魁之誉实在当之有愧。” 牡丹说着,不等三郎反应过来,已经站起身。 “ 如今大赛已过,三娘也该回乐坊潜修,再图精益。” 她朝着三郎盈盈一拜,又向众人行礼示意,转身就要离开大殿。 “三娘!” 三郎瞬间慌了神,直接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牡丹的裙裾。 “三娘,你不能走!” “王爷……” 被三郎死死拉着,当着众人的面,牡丹也不好拂袖而去,就在两人僵持之际,一旁的王副将开口了。 “王爷,眼下谢家乐坊的人已经在看花楼安置下了,三娘体弱身虚,累了这一日,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下官这就带她过去。” 王副将本想给二人解围,趁机暗示临淄王,三娘是走不掉的,然而李三郎此时哪里听得进去,转而对自己的贴身副将发起了脾气。 “为何在看花楼?难道这德风亭就安置不下吗?” 面对李三郎的无名之火,王副将一时语塞。 牡丹一看,知道三郎又闹脾气了,她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只得转而替王副将说话。 “王爷,德风亭是王爷施政议事之处,我们这些歌舞艺人自然不便在此留驻。那看花楼就很不错,开阔清幽,很是适合乐舞排演。” 牡丹一开口,三郎的神色顿时缓和了,只是还拉着牡丹不放。 此时,善于察言观色的张暐坐不住了。 毕竟赵幽兰是他培植的,也是他安排上场的,眼下这个局面,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经此一事,他也彻底看清了谢三娘在临淄王心里的位置。所以他知道,此时讨好三娘会比安抚临淄王更有效果。 “三娘果然蕙质兰心,慧眼独具啊!想那看花楼兴建之初,就是一处声乐之所,王爷醉心音律,早就有心成立教坊,如今趁着斗舞大赛,看花楼里人才济济,倒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你的意思是?” “王爷,既然三娘精通编舞,谢家乐坊也多的是技艺高超的乐师,不如将此番斗舞大赛的诸多人才都留在看花楼,成立教坊,坊主就是你和三娘,大家岂不各得其所?” 张暐这番马屁,拍的正是时候。 要知道,李三郎就因为众人对谢三娘的轻视而不高兴,如今张暐既给足了三娘面子,还让三娘留了下来,安排的井井有条,他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三郎讨好的看向牡丹。 “三娘,你意下如何?” 牡丹还在犹豫,赵幽兰在张暐眼神的暗示下,朝着牡丹盈盈一拜。 “幽兰拜见姐姐,还望姐姐不嫌幽兰愚钝,日后多加训诫。” 她这一拜,牡丹也再无可推辞,只得答应了下来。 第835章 一夕恩宠,露水之缘 应下了教坊一事,又收下了赵幽兰,三郎再也没有理由强留牡丹,在王副将的护送下,牡丹这才回了看花楼。 此时,谢家乐坊的人都在等着她,大乔小乔等人艳羡的看着她,看着这个独得临淄王恩宠的谢三娘,她们心中既有羡慕,也有祝福。 唯独坊主谢飞白,却是神色复杂。 早在斗舞大赛之时,目睹三娘被临淄王带走,谢飞白心里就不是滋味。 短短数日的相处,他对这位才情出众,胆识非凡的女子已经滋生了一丝莫名的情愫。 只是这份感情如同一株注定夭折的幼苗,才刚刚萌芽,就被无情切断。 虽然三娘名义上是他的妹妹,但此时谢飞白已经明白,三娘绝非常人,而她和临淄王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也难怪她会突然找上谢家乐坊,还对临淄王的喜好如此熟悉…… 临淄王才德兼备,仪表堂堂,又是皇亲贵胄,就连二乔都看的如痴如醉,又有哪个女子不动心呢? 何况,三娘和临淄王站在一处是那么的般配,就像天生一对,谢飞白自然有自知之明。 眼下,他虽然失落,也有些困惑,却不想去深究太多,只想保得乐坊平安无事。 而教坊的成立对谢家乐坊而言,无疑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所以他也只能欣然接受。 谢家众人也都明白,这教坊的成立都是谢三娘的功劳,所以对她十分恭顺。 三娘倒还和以往那般家常,她和人们打过招呼,就回到房间歇息下了。 闺房早已准备好了,各色寝具一应俱全,都是潞州城里最好的——牡丹知道,在旁人眼中,她这个谢三娘已经是临淄王的宠伎了。 也好,这不正是她此番费心筹谋,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对牡丹而言,留在看花楼,和乐坊的人们待在一处,正是她心中所愿。 因为国丧未过,眼下她并不想日日和三郎厮混 一处,以免有所闪失。 何况,今日赵幽兰的出现,让牡丹不得不再次记起一个现实——三郎是风流郡王,日后是风流天子,如今他家中已有一妻一妾,以后他的后宫,莺莺燕燕何其之多…… 古往今来,女子以色事人,难免会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往往是红颜未老,恩宠先绝。 而自己,比三郎大了七岁…… 其实在这之前,牡丹尚未觉得年龄之差有什么紧要,因为她随杨真人修习千金药方,又侍奉武则天多时,精通驻颜之术的她依旧貌美如花。 而且,当年牡丹月信姗姗来迟,似乎身体发育也相对迟缓,如今不管面貌还是身材,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左右的年岁。 至少她和三郎站在一处,丝毫觉察不出七年之差。 但今日,面对豆蔻之龄、娇美可爱的赵幽兰,牡丹第一次有了悲凉之感。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如今三郎疼她惜她,并不勉强于她,只等着国丧之后正式迎娶,可牡丹也明白,正值青壮之年的三郎独身在外,哪里受得了这份煎熬。 纵使三郎洁身自好,也会有人主动送到塌前。 张暐费心安排,调教出一个如此出色的舞伎,牡丹自然会识趣让位。 想必此时的三郎,还和他的那些朋友在德风亭上饮酒作乐,看那娇美如花的赵幽兰翩翩起舞…… 即便只是一夕恩宠,露水之缘,牡丹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这是远在潞州,相对清静,等回了长安,还要面对三郎的一妻一妾,牡丹想想都觉得悲哀。 之前她可以不以为意,因为她从未想过会和三郎有什么结果,可如今,深陷其中的她,却无法视而不见。 这一股无名的醋意无处发泄,牡丹只得把它们埋在心里,独自品尝。 好在连接忙活了几日,又喝了一些酒,牡丹已经很是疲惫,没有煎熬太久,她就沉沉的睡去了。 第836章 刻意避嫌,欲盖弥彰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直到暮鼓时分,牡丹隐约觉察身旁有人,睁开眼睛,是醉意未消的三郎正守在床前打瞌睡。 牡丹有些诧异,顿时睡意全无。 虽然屋内炉火正旺,她还是怕三郎受凉,赶紧悄悄起身,拿起裘衣给三郎披上。 虽然动作轻柔,三郎还是醒了。 “牡丹,你怎么起来了,快睡下,别着凉了。” 三郎说着,把锦被掀开,让牡丹躺了回去。 此时牡丹已无睡意,只斜倚在床,搭上了被子。 “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宴会结束了吗?” “散场了,送走了那些宾客,我就直接来寻你了。” “寻我做什么?天色已晚,你还不回衙署休息……” “不想回去,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牡丹一听,幽幽一笑。 “怎么会冷冷清清呢?那幽兰姑娘娇俏明媚,温香软玉的……”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在生气……管她什么幽兰,我只要你这牡丹。” 三郎乐不可支,给牡丹递上新装的手炉暖着。 扭过头,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家里已有一妻一妾,如何会不懂女人的醋意。 筵席之上,他是故意让牡丹吃醋的,但没想到牡丹会那么干脆利索,直接让位退席,这让他的心中也有些失落。 难道在牡丹心里,自己就那么不值得她争取一下吗? “对了,三郎,那幽兰姑娘,你怎么安置了?” “张暐找来的人,自然由他安置,我就不操这份心了。” 牡丹闻言,神色复杂,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任性。 因为今日筵席之上,她分明看到,三郎看赵幽兰的眼神里有欣赏之意。 其实对三郎而言,不过是宠幸一名舞伎而已,实在再寻常不过。 如今刻意避嫌,倒是欲盖弥彰了。 “张暐和你意气相投,他举荐的女子,自然差不到哪儿去。其实幽兰姑娘舞姿出众,人也伶俐聪慧,若在你身边照顾,也是朵温柔可人的解语花……” “什么解语花,对我李三郎而言,这世间如有解语花,也只有你能当得。 ” 三郎说着,拉过牡丹的手。 “你啊,不过是逗一逗你,你倒当真了。以后生气归生气,不许动不动就要走……” “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呢,眼下牡丹化名三娘,只能藏身这看花楼,还要王爷多加照拂。” 牡丹款款一笑,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哈哈,照拂?那是自然的。如今教坊已经成立,以后我日日都过来照拂你。你弹琴,我吹笛,可好?对了,牡丹,我有个主意,咱们就把那《牡丹亭》排演出来,如何?” “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听过的那些戏里,没有一个像《牡丹亭》这般缠绵悱恻……” 牡丹闻言,苦笑不已。 三郎果然识货,《牡丹亭》确实很好,那可是戏曲史上四大名剧之一, 但如今还不到它献世的时候…… 她若是就这么将《牡丹亭》给排演了出来,等若干年后,汤显祖诞世,可如何完成自己的传世之作呢? 她这个剽窃者,未免有些太不地道了。 第837章 一时之气,用心用意 想到后世的汤显祖,牡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把三郎笑的莫名其妙。 但是看到牡丹灿烂的笑,他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怎么,是我说错了什么 ?” “没有,只是那《牡丹亭》虽好,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未免有些凄美,想来就让人神伤……” “也是,那还是算了。不过那咱们这教坊既然成立,总要排演些什么?” 牡丹一听,想到了一件事。 “三郎,其实此番我入谢家乐坊,本是想排演一曲大舞,只是时间紧促,人员也不够,所以未能成行,这才临时选了白纻舞。 ” “哦?是什么大舞,竟比今日的白纻舞还要精彩?” 牡丹笑了,拉过三郎的手,把手炉递给了他。 “三郎,你还记得当初你大婚之时,向我索要的新婚大礼吗?” 三郎闻言,有些不好意思。 “嗨,那时候就是赌气,如今你能陪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礼物。” “你赌气的一句话,我可放在了心里。为了你的这份大婚之礼,我费了不少心思,只是后来没来得及亲自给你,就去了西域。” “哦?究竟是什么大礼?” “倒也说不上大,但我确实用心了。知道你酷爱音律,尤喜胡舞,我就绞尽脑汁的编了一舞……” “是吗?曲谱快拿来我看……” “哎,说来也是曲折。因为当时尚未等到你大婚,我就去了西域,只能将曲谱留给相王,以待在你大婚之日献上……只是后来也许时机不对,总之这支舞并未现世。” “父王?你的意思,那曲谱在我父王手中?” “是,不过最初只是雏形,后来我在西域借鉴了《婆罗门曲》,这才完成终稿,托郭元振将军带回洛阳,转交相王。” “啊,可是父王从未和我提起过……那曲谱叫什么名字?我托人回长安问父王讨来!” “曲谱尚未命名。三郎,依我看,还是不要惊动相王了,这些年数次迁都,两京辗转,那曲谱或许已经遗失也未可知,再者……” 牡丹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三郎有些奇怪。 “怎么了?” “再者,我在潞州之事,最好不要让相王知道,免得再生事端。” “哦,说的也是。”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一种莫名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悄悄蔓延。 要知道,曾几何时,牡丹还被众人视作相王妃,而相王对她的情意,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如果三郎派人去长安求谱,依相王的才智,很容易能猜到牡丹就在潞州。 虽然相王绝对不会对他们不利,但终究有些尴尬…… 三郎自然明白牡丹的意思,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这谱子你还能忆起吗?” “应该差不多,就是可能会费些时日。” “那倒不怕,只是怕你太辛苦……” “辛苦什么,这漫漫长夜,有个事情做也是好的。” 说到这里,牡丹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三郎,若要排演这支舞,需要多名年轻貌美的舞伎,除了大乔、小乔、红玉等人,我看那赵幽兰天赋极佳,也就跟着一起排演。” “行啊,你是坊主,一切都由你做主。” 三郎轻轻的拍了拍牡丹的手,心中很是感动。 当初他问她索要新婚大礼只是逞一时之气,没想到她竟如此用心用意,还特意编舞一曲…… 原来牡丹对自己,也曾那般在意。 第838章 脱颖而出,当之无愧 元正之后,牡丹就以谢三娘的身份在潞州安置了下来。 自此看花楼里,多了一个谢三娘,也成立了潞州城的第一家民间教坊。 虽然教坊有临淄王的大力支持,但三娘尊师重道,坚持尊谢飞白为坊主,自己则为副手。 于是,三娘在跟随谢飞白学习琵琶之技的同时,两人带领教坊的诸多乐师舞伎,吟诗作曲,轻歌曼舞,给潞州府增添不少风雅之色。 不过, 谢三娘虽为舞魁,却自此不再登台献演,只在幕后编舞排演,平日里很少显于人前。 她把诸多精力都投入了之前的那曲乐谱,想要趁此机会,把它完成,现于人前,也算完成自己对三郎的一个承诺。 只是,时日久远,工程浩大, 三娘在编写过程中发现了不少疏漏之处,觉得很多地方有待精益,所以进程很是缓慢…… 好在,一切都不着急。 教坊里人才济济,多的是待排演的曲子,大家也都忙的不亦乐乎。 三娘发现,虽然二乔、红玉等人十分勤奋,表现出色,却依旧比不过天赋异禀的赵幽兰。 而三娘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赵幽兰也出生于礼乐之家,其父赵元礼是一名颇有造诣的乐工,自幼对她精心培育,如今就投身在张暐府中。 原本赵元礼也想进入教坊,只是一山难容二虎,有了谢飞白和谢三娘这两位坊主,他也不愿意屈居人后,就只把女儿送了过来,期待幽兰跟着谢三娘,舞艺更有精进。 虽然赵幽兰不是谢家乐坊的舞伎,但都是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女子,三娘倒是对她们一视同仁,请了师傅精心教导。 很快,赵幽兰就在一众舞伎中脱颖而出,成了当之无愧的舞魁。 自此,潞州衙署凡有什么筵饮之乐,歌舞助兴,都是赵幽兰带着二乔等人舞于人前,三娘却再不露面。 一代新人胜旧人,慢慢的,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舞魁谢三娘,只记得新人赵幽兰了。 而这,正是三娘所期待的结果。 —— 不过,百姓遗忘了三娘,三郎可不会忘。 说起来,自从三娘留驻看花楼,临淄王李三郎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除了处理政务,剩下的大多时间他都流连在这里。 原本他也是要做坊主,亲自作曲编舞的,只是三娘被极力劝止,总是劝他多去德风亭,少来看花楼。 毕竟,身为皇族贵胄,临淄王在潞州城代表的是皇家形象,哪能日日耽于享乐? 于是,在三娘的劝导下,三郎在政务上也越发用心,勤政爱民。 除了衙署分内的事务应办尽办,还利用自己皇族贵胄的身份,督导当地官员,为百姓们做了不少实事。 慢慢的, 临淄王的名望在潞州越来越好,颇受当地人民的称道。 理政之余,临淄王带着当地名士及幕僚契友登上德风亭,赏景赋诗,谈论国事。 谈笑:间,三郎总会不经意的望向不远处的看花楼,听着那里隐约传来的丝竹之音,三郎知道,那是他心爱的三娘正在弹奏琵琶…… 第839章 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转眼之间,由春到夏,经夏入秋,德风亭的林木绿了又黄,花儿开了又落,大半年的光阴就这么悠然而过。 在这样的静好和安稳里,在三郎的贴心照拂下,牡丹的身体逐渐好转,不再似以往那般瘦弱,而是渐渐丰腴,珠圆玉润,愈发的玲珑动人。 而她也逐渐适应了谢三娘的身份,习惯人们唤她三娘了。 看着三娘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好,三郎对如今的现状颇为满意,颇有些乐不思蜀之感。 眼下他只盼着早些到了冬日,过了国丧,他就能和她厮守一处、恩爱缠绵了。 唯一遗憾的是,因为移栽过晚,那些种在德风亭的牡丹花,今年春日并没有开放。 好在三娘经常前去照料,如今那些牡丹花株已经长的郁郁葱葱,待到明年春日就能盛开了。 不过, 德风亭的牡丹未能开放,菊花却都盛开了。 因为德风亭依山而建,周围还种了不少了的菊花,以前无人打理的时候还是稀稀疏疏,如今有了德风亭的牡丹,这里的菊花也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眼下到了秋日,这里就成了菊海一片。 重九这日,三郎携了三娘,带着自己的几位挚友,一起采菊观景,登高望远。 待到寅时,几人才下得山来,来到德风亭小憩。 此时早有人安排好了筵席,几人干脆就留在德风亭赏花品菊。 爬了大半日的山,三郎生怕三娘累着,一路嘘寒问暖,众人则是相视一笑,各自回避。 早在元正之时,经过赵幽兰一事,张暐和李宜德等人就明白了三娘在临淄王心里的位置,对她再不敢有丝毫不恭。 如今经过这大半年的相处,几人对三娘有了深入了解,对她的为人和才情真心钦服,都拿她当王妃一般来敬重。 其实对于三娘的身份,他们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只是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宴席之上,牡丹亲自给大家斟上菊花酒,众人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三郎起身立于庭前,看着远远近近的秋色,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王勃的诗才果然非凡,只是眼下落霞倒有,倒是孤鹜难寻……”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都朝天空看了过去。 果然,一碧如洗的天空上,空寂一片,除了丝丝云霞,竟然寻不到一只飞鸟。 “说也奇怪,都说秋日百鸟南飞,这才重阳,怎么就不见一只飞鸟?” “百鸟?如今的百鸟怕是都在长安城里了。” 张暐冷笑一声,语气颇为嘲讽。 “张公此话何意?” “你们还不知道吗?听闻那安乐公主新做成了一件百鸟裙,可谓绝世珍宝,世所罕见。而那裙子就是搜罗天下百鸟,用它们的羽毛做成的。” “百鸟裙?倒是有所听闻,好像去年春日还有官员来此捕猎……” “岂止是潞州?就为了一件百鸟裙,岭南和蜀地那里,更是被山荡谷,扫地无遗,奇禽异兽就此绝迹。” “是啊,听闻那安乐公主为了搜寻珍稀美丽的百鸟之羽,甚至专门抽调官员前去岭南捕猎百鸟,实在是太过骄奢啊……” 听着众人议论百鸟裙,三娘眉心微动,不禁想到了一个人。 李裹儿的百鸟裙做好了,那林远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第840章 暗度陈仓,珠胎暗结 听着众人谈论百鸟裙,三郎也只是笑了笑,并不想干涉太多。 没想到,这几人喝多了,越发随意了起来。 尤其那李宜德是个粗人,说话总是有些鲁莽,他直愣愣的问了一句话,把众人都弄得十分尴尬。 “张公,我怎么听闻,此番被派往岭南的那位官员,还是安乐公主的裙下之臣?” 张暐闻言,吓了一跳,赶紧瞪了李宜德一眼。 他的消息最为灵通,自然知道那位裙下之臣的底细。 要知道,那被派往岭南的薛林远可是临淄王的未来妹婿,这种玩笑怎么能随便开呢? 果然,临淄王虽然没有说话,神色却冷了下来。 就连一旁素来淡然的三娘,都忍不住看了李宜德一眼。 张暐哪敢再聊这个人,只得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 “嗨,什么裙下之臣,你都从哪里听来的旧闻?安乐公主如今和淮阳王打的火热,听说大婚在即了……” “淮阳王?可是之前和亲突厥,反被扣押多年的武延秀?” “正是此人。这淮阳王姿仪秀美,精通突厥语和胡旋舞,如今深受安乐公主的青睐。自从驸马武崇训死后,美艳无双的公主难耐寂寞,早和这位淮阳王暗度陈仓,珠胎暗结,只待国丧一过,就要筹办大婚之仪了。” “哦,又是一位武性驸马?看来当年武帝定下的李武联姻,还真是牢固呢。” “是啊,这武家还真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国丧一过,公主就大婚,那不是快了?” “嗯,也就这两个月的功夫了,听说安乐公主此番大婚隆重异常,帝后势必举国之财,那百鸟裙只是万分之一,届时也不知道咱们王爷用不用回长安……” 张暐说着,转头看向了李三郎。 李三郎冷笑一声,并不接话,只是扭头看向了三娘。 “三娘,听说后园里菊花开的正好,让他们在这里浑说,咱们一起去赏菊……” 三娘闻言,欣然领会,她款款起身,向几人行礼告辞之后,就和三郎去了后园。 —— 恭送临淄王离开之后,众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们对刚才的话题意犹未尽。 李宜德依旧直言直语。 “不对啊,张公,算起来这淮阳王应该是公主的小叔,这叔嫂之间……岂不是乱了纲常?” “嗨,如今那宫里哪里还有纲常可言。自从武三思父子死后,且不说年纪轻轻的公主难守新寡,就是当今皇后……” “嘘,张公,你可真是喝多了,还敢这么口无遮拦?” “这有何惧?也就是你们闭目塞听,皇后的那些风流之事早就不是秘密,宫里宫外早就妇孺皆知。” “哦,那你说说,都是何事?” “咱们这位皇后啊,不愧是武帝的儿媳,处处模仿她的婆婆,可谓亦步亦趋。继武三思之后,如今她的身边也是左拥右抱,又养了两个面首……” “哦,难不成又是一对兄弟,就像当年张家的五郎、六郎?” “那倒不是,张家兄弟风雅俊美,饮露餐花,中看却不实用。皇后如今的两位面首,据说一个精通医术,一个做得一手好饭食,这两人将皇后侍奉的很是惬意啊!” “哈哈,看来咱这位皇后比起当年的武帝,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那是,当年武帝虽然风流,也是在高宗殡天之后才豢养面首。如今可好,皇帝还身康体健的,皇后就公然贿乱后宫……” “嘘,张公,这话可不敢乱说……” “皇帝都不在乎,我怕什么。嘿,要说起咱这位皇帝,那可是难得大度,他这后宫也真热闹,不止韦后一个,其他嫔妃也不遑多让 。” “什么?妃嫔也敢如此明目张胆?” “是啊,上官婉儿知道?” “知道,听说当年她和武三思也是打得火热,怎么,如今她不是皇帝的昭容吗?” “是,只是这位上官昭容并不住在宫里,而是住在宫外的私第 。” “什么?妃嫔住在宫外,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如今的前朝后宫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全都是韦后母女一手遮天了……” “哎,再这样下去,这天下怕是真要改性了,李唐王超刚刚复兴,难不成又来一个女帝篡权?” “那倒未必。”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王副将开口了。 “哦,此话怎讲?“ “皇帝身体康健,怎会听任韦皇后做大做强?或许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想当年高宗不就是听了上官仪的一句话,差点杀了他的皇后吗?“ “高宗?咱们当今这位皇帝,哪有当年高宗半分的贤明睿智?” “你若这么说,那韦后更是不及当年武帝的万分之一……” “你们两个不要争吵了,要说我,放眼当下,也就咱们临淄王英明神武,颇有当年太宗的神采啊……” 众人闻言,无不点头称是。 第841章 爱而不得,由爱生恨 秋日的风不大,却把几人的对话悉数吹到了后园,一字不落的钻进了三郎和牡丹的耳里。 两人无心赏花,只是立在园中,久久无言。 这一年来,他们偏居潞州,醉心音律,很少再去理会长安城里那些纷纷扰扰…… 如今,远在长安的消息纷沓而至,那些故人旧事的情愫和记忆也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虽然众人都在调侃韦后母女,但此时三郎和牡丹在乎的人,却是林远。 适才李宜德说林远是安乐公主裙下之臣的尴尬,似乎还在空气中蔓延…… 对于林远,这个昔日为情敌、如今为妹婿的人,三郎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牡丹谈起。 一阵秋风吹过,枯叶纷纷而落,牡丹伸手接住飘下的落叶,主动开口打破了尴尬。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不知不觉,这一年就过去了。” “是啊,这一年,我既觉得它快,又觉得它慢,心中很是矛盾。” “哦,三郎此话怎讲?” “与你相守,有你相伴,只觉日短;然只可远观,不可亲近,又觉煎熬……” 三郎说着,委屈巴巴的看着牡丹。 牡丹自然明白他的话意,也不去接茬,只是丢掉落叶,笑着岔开了话题。 “这一年,潞州城安安静静,长安城里倒很是热闹。没想到李裹儿竟然和武延秀混到了一处。这样也好,这两人都生的一副好皮囊,会玩爱闹的,不管性情还是家世都很般配。” “是啊,所谓蛇鼠一窝,也省的祸害别人了。” 一提到李裹儿和武家的人,三郎就满心憎恶。 牡丹倒是淡然一笑。 “如今安乐公主有了归宿,其它人也该尘埃落定了。 国丧一过,除了他们这对新人,盈盈的婚事也该筹备了。” 说到这里,牡丹不再回避,定定的看着三郎。 她知道三郎一直和盈盈有书信往来,一定会知道林远的消息。 “三郎,你可知林远有没有从岭南归来?” “据我所知,他还滞留岭南,并未归来。” “这是为何?那百鸟裙不是已经完工了吗?” “其中曲折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前些日盈盈在信中提过一句,说林远以治理水患为由,自请留驻岭南。” “水患?那岭南之地,六脉皆通海,青山半入城,水患由来已久,哪是一年半载可见成效的……” “说是治理水患,也许就是为了躲避李裹儿。反正盈盈也不愿让他回来,免得再生事端。” “话虽这样说,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这次安乐公主大婚,以她的性情,定要召林远回来的。” “为何?” “李裹儿宠冠无双,富有天下,唯独对林远爱而不得,定然心有不甘。当初她能把林远贬去岭南,为她准备百鸟裙;如今也能让林远回来,看她风光大嫁。” “看她风光大嫁?这是什么心思?”三郎有些莫名其妙。 “女人心,海底针。爱而不得,由爱生恨,大抵就是如此。只希望李裹儿此番大婚一切顺利,千万不要再起什么波折,也不要再迁怒他人了。” “女人心,海底针……牡丹,那你的心呢?” 三郎说着,转身抓住了牡丹的手。 此时,他不关心李裹儿的大婚,只关心牡丹的心思。从牡丹的话里,他还能听得出她对林远的挂念。 “你把别人看的这么透彻,那你自己呢?” “我?” 牡丹笑了笑,轻轻的挽住了三郎的手。 “闲时立黄昏,笑问粥可温,三娘日日陪在三郎的身边,三郎还看不清三娘的心吗?” “我看清了三娘的心,却看不透牡丹的心。不知道有朝一日,咱们离了潞州,回了长安,三娘变回了牡丹,可还是今日的三娘?” “三娘就是牡丹,牡丹就是三娘。” “好,有你这句话,三郎就是再等三年也心甘情愿。” 牡丹闻言,忍不住脱口而出。 “再等三年?” “怎么,原来竟是三娘等不及了?” 三郎心花怒放,一把搂住了牡丹的小蛮腰。 第842章 跃跃欲试,大费周章 谪远自安命,三年已忘归。 如果牡丹没有记错,再过三年,该是三郎登基称帝的日子了。 何况,再过三年,红颜将老,命数已定的自己是否存活在世,尚未可知。 因为牡丹一直有种莫名的预感,三郎登基之日,恐怕就是她们离别之时…… 所以,听到三郎说出三年之期,她才忍不住轻呼一声。 没想到,三郎完全误会了。 在三郎听来,牡丹的轻呼,有些不情不愿,有些迫不及待, 一下子把三郎苦苦压制的心火撩拨了起来。 他抱着牡丹,眼里又燃起了熊熊之火。 自从牡丹来到潞州定居,这一年来,他是甜蜜又煎熬。 日日厮守一处,三郎很想早些拥有牡丹,让她彻彻底底成为自己的女人,但他又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给牡丹带来一丝丝的伤害。 想到那刘婉珍只蒙他一夕之幸就诞下世子,三郎更是不敢鲁莽行事。 国丧期间,如果牡丹一不小心怀有身孕,那就不好收场了。 三郎倒不是怕自己遭受什么非议,身为年轻郡王,有些风流之事本也无可厚非。想那韦后母女秽乱宫闱,闹得满朝皆知,她们哪一个恪守国丧之礼了? 但是,这对牡丹是不公平的。 三郎知道,这些年来,牡丹蒙受了太多的流言蜚语,不管是当年的和亲郡主,还是后来的相王之妃,牡丹被皇祖母赐婚多次,却始终没有一个归宿。 如今牡丹若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跟了自己,再偷偷摸摸的怀了孩子,将来难免饱受非议…… 何况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安乐公主,一旦被她抓到把柄,定要置牡丹于死地。 所以,三郎丝毫不敢莽撞行事。 他要给牡丹一个正式的名分,给她一场排场的婚礼,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而将来,他们的孩子也要有名有份,备受尊荣和疼爱。 还好再有两个月,国丧之期就过了,三郎知道,自己终于快熬出头了。 “牡丹,若依着我自己,三天都等不了。都怪我们太守规矩,白白浪费了一年时光,想那李裹儿和武延秀都珠胎暗结了,如果我们不浪费光阴,咱们的孩子是不是也该降世了……” 三郎在耳边的呢喃,把牡丹听的面红耳赤。 虽然她心里什么都懂,这副身子却是清白之躯,还有一丝不经人事的羞涩。 说实话,她就是怕有这样难堪的情况出现,才会一直住在看花楼,刻意和三郎保持一定的距离。 一方面,是顾及三郎和自己的名声,另一方面,牡丹也怕出现意外。 虽说牡丹精通千金之术,却也没有什么避孕良方,这一年她在教坊中和那些歌伎舞伎相处,倒是听说了一些民间之法,但不管是灌饮红花,还是身藏麝香,无一不是至阴伤身。 也正因她精通千金之术,才更明白母体之本不可伤,而她这个年纪正适合生育,更是不敢荒唐孟浪。 如今国丧将过,又听闻安乐公主大婚在即,三郎已经跃跃欲试了。 “哎呀,青天白日的,说这些做什么……” 牡丹说着就要挣出三郎的怀抱,三郎才不松手。 “别动,你日日待在教坊,被那些歌伎舞伎围着,我都不好与你亲近,今日就让我抱一抱,抱一抱就好。” 三郎这么一说,牡丹也就不动了,任由三郎从后背环着她。 “三郎,过些日子,安乐公主大婚,你要回长安吗?” “ 若只为她大婚,我才不回去,懒得瞧她那副猖狂之相。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为何?” “你想啊,李裹儿大婚,皇帝定会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我要趁着这个机会去御前请婚,请他给你我赐婚。” 牡丹一听,诧异的扭过头来。 “请皇帝赐婚?算了,还是不要惊动圣上了……” “那可不行,皇家规矩,郡王娶妻,需得圣意恩准,才是名正言顺。” “娶妻?三郎,你已有王菱为正妻,不必再为我大费周章。再者,我的身份一旦挑明,怕是又要波澜不断。” “所以我才趁着公主出嫁,大赦天下,皇上应该会网开一面?” “皇上……他还做得了前朝后宫的主吗?” “这……” “三郎,眼下大事未成,韦后母女风头正盛,咱们更要小心行事。我还是顶着谢三娘的身份,留在你身边就好。” 说到这里,牡丹叹息一声,轻轻掰开了三郎的手。 “牡丹……” 三郎自知有愧,只得松手。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眼下想休了王菱,给牡丹正妻的身份,很难很难。 当年父亲尚且得势之时,他就曾为此事闹过一次,却得不偿失,不但没有休了王菱,还被硬塞了一个刘氏。 何况,眼下这个非常时期,他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势力,王菱出身太原王氏,站在她背后的关陇贵族,对三郎而言是颇为重要的依仗力量。 以前他无所畏惧,可以不管不顾,如今他想要成就大业,就不得不考虑周全。 这些事情,不用三郎说,牡丹也都明白。 “三郎,其实我并不在乎什么名分,能陪在你身边,助你成就大业,有朝一日为裴家平反,此生也就无所遗憾了。” 牡丹的话,更让三郎心生愧疚。 “哎,大业虽远,终究可盼,只能先委屈你了。等我为裴家平反,你就是丞相之女、忠臣之后,到时候我会把亏欠你的都补回来,看谁还敢阻拦……” 三郎的言外之意,牡丹听的明白,那是许她一宫主位的意思。 不过她哪里敢有这个奢望,怕是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 “不,三郎,王妃这些年兢兢业业打理王府上下,也算与你同甘共苦,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可轻言废弃之事。” “行了,此事日后再议,眼下咱们不说这个。” 三郎知道言语苍白,空口许诺也是无用。 他也不想多说,只在心里下定决心,将来不管怎样,就算牡丹不求名分,他也不会委屈她的。 不过,如果眼下给不了牡丹名分,那也不必再回长安了。 第843章 好事将近,心花怒放 时不我待,三郎决定,国丧之后,就在潞州迎娶三娘。 身为郡王,纳一名舞伎为妾,虽说有些荒唐,却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毕竟,他远在潞州,形单影只,父王他们即使有所不满,也不会强行干涉。 至于名分一事,只能日后缓缓图之。 “既如此,那我就不回长安了,只待国丧之后,给父亲修书一封,禀明纳妾一事,想必他定不会阻拦。” 牡丹闻言,怔了一下。 “纳妾”二字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的扎到了她的心·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说的不要名分,心里却做不到完全不在乎。 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牡丹低头去摘菊花。 三郎话一出口,也意识到“纳妾”二字有所不妥,但也无可奈何。 其实他之所以这么说,是想说明纳妾一事干系不大,父亲不会过问太多,他们可用“谢三娘”之舞伎身份蒙混过关,待日后生米煮成熟饭,再做打算。 但不管怎样,眼前的遗憾都是不可避免的。 三郎也无从安慰牡丹,只得岔开话题。 “对了,牡丹,寒冬将至,咱们在潞州的婚事也该筹备起来了。我着人将潞州衙署好好收拾一番,再添置一些物件,你说说,都想要什么?如果潞州没有,我让人从长安运来。” 牡丹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想要什么呢? 若说嫁妆,当年她在西域之时,兄长给她准备的十余车嫁妆,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可是她都将它们送给了金城公主。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此时,这话要是说出来,那就成了笑话。 因为三郎已经一妻一妾,她若跟了三郎,注定只能是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而且,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牡丹眼下也不想在乎那么多了, 自己还有几年光景,何必为那些虚名之事劳心费神。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三郎待她真心真意,只待国丧一过,他们也都不用再苦着自己了。 至于其它,都是浮云。 想到这里,牡丹装作高兴的样子。 “依我看,倒不用大费周章,衙署是年前才修缮过的,我看一切都挺好。” “不好,至少有一处不好。” “哦,哪里不好?” “别的还好说,只有一件乃半生相共之物,万万马虎不得。” “半生相共之物,到底是什么啊?” 看三郎神秘的样子,牡丹很是奇怪,忍不住追问。 三郎嘿嘿一笑,拉过牡丹咬起了耳朵。 “卧房里的床榻不够结实,总有些摇摇欲坠,怕是经不住咱们两人折腾,我要打一张更大更软的暖床……” “你,什么时候学的满嘴混话……” 三郎这一句话,把牡丹臊了个满面通红,一双小拳头捶向了三郎的胸口。 三郎任由牡丹捶他,依旧一本正经的逗着牡丹。 “这怎么是浑话呢?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这床榻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再者,你我年纪都不小了,咱们得抓紧时间,争取多生几个孩子……” “几个?” 牡丹惊恐的看向三郎。 “嗯,十个,不多不少……” 三郎说的,半是玩笑,半是他心中所想。 牡丹和他年岁都不算小,如今王菱未有所出,虽然刘氏生下一子,但怎么能比得上牡丹呢? 如果牡丹能生下几个孩子,将来母凭子贵,那就名正言顺了。 牡丹却实在听不下去了。 “好了,你不要在这里浑说了,越说越癫狂了。张暐他们还在前厅等着你呢,快些过去。” “那你呢?” “你们这些男子喝多了,一个个满嘴浑话的,我就不去了。” “怎么,我不过是逗你的,真的生气了?” “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的气要生。我只是想把这些菊花采摘下来,晾晒一番,酿成菊花酒,明年此时就可以喝了。” “嗨,这些事情让侍女去做就行了,何必这么辛苦。” “不辛苦,侍弄花草,比听你浑说好太多了。” 听着牡丹的娇嗔,想到好事将近,三郎心花怒放。 “那行,那我不在这里烦你了,我去找张暐,让他去找潞州城里最好的梓匠,帮我定制一张床榻……” “你还说……” 牡丹作势要打三郎,三郎这才笑着作罢。 “那好,你先侍弄这些菊花,我去前厅陪他们再饮几杯,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看着三郎离开,牡丹叹息一声,心头五味杂陈。 生几个孩子——自己和三朗生的孩子,应该就是皇子? 对,等三郎登基之后,不管刘婉贞的孩子,还是她武牡丹的孩子,都会是后宫里的皇子。 他们长大之后,会被封为郡王、亲王,甚至被封为太子。 他们的生活看起来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却一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因为那皇宫里的斗争,向来都是残忍无情的,父子反目、弑父杀兄,也从来都不曾间断。 他们所要经历的, 或许不会如三郎这般惊险,但是也绝对不是岁月安稳。 这些年,牡丹亲眼看着武则天对自己的儿子们杀戮、囚禁、贬黜……很快,她也要见证三郎和他父亲李旦之间的斗争。 一想到这里,牡丹心中寒意丛生。 看来,即便自己和三郎情投意合,也不能留下一个生命,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看他长大,也没有能力护他周全……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哀伤,转而又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三郎只是随口一说,自己还真的想到那么远,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她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此时,日头渐渐西沉,秋风有些凉了,牡丹将采下来菊花铺在园子一侧的高阶上,一朵朵慢慢抖落开来…… 做这些的时候,牡丹心里很是平静,像是回到了之前在玉清观,她和杨真人一起采药晒药的时光。 如今想来,这潞州城的生活倒是和那时有些像,只是这份安稳,怕是不会长远了…… 第844章 椒房暖室,内外兼修 北风潜入悄无声,未品浓秋已入冬。 秋日的残菊还未凋尽,冬风就带着清冷翩翩而至,吹遍了潞州城,也吹冷了德风亭。 随着德风亭里百花杀尽,遍地枯叶残梗,人们这才发现,自从重阳节的热闹之后,德风亭忽然冷清了下来。 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临淄王如今忙着筹备婚仪,没有多少精力来组织宴饮了。 虽说这不是临淄王第一次娶亲了,但对三郎而言,这才是他真正的大婚之礼。 父母兄长不在身边,薪金俸禄也很有限,但三郎不想委屈牡丹,还好有了他的那些朋友,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得知临淄王的心思,张暐等人铆足了劲,卖力的打造起了王爷的婚房。 衙署年前才修缮过,虽不算富丽堂皇,但也没有多少地方再供改动,倒是王爷的洞房和婚床,可以好好做些文章。 其实说起婚床,三郎原本是想找来能工巧匠,选用上好的木料打造做一张暖床,就像之前在东宫春华殿的一般。 那时他们父子久被幽禁,东宫犹如冷宫,一应供暖都没有,唯有那张暖床真的很暖和,三郎记得牡丹一直都很喜欢。 可三郎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念头。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那张暖床是林远特意为牡丹设计打造的。 他和牡丹的新婚之夜,自然不想再有林远的影子。 所以,三郎舍弃暖床,另想它法。 在朋友们七嘴八舌的建议下,三郎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既然不能用暖床,那就打造一间温室。 久在皇宫居住,三郎知道皇宫里并不缺御寒取暖的办法,譬如建暖阁、修椒房,铺火道…… 但那暖阁并非一日两日就可建成,那墙需专门修建成带夹层的空心墙 ,还要铺设火坑和火道…… 眼下衙署才修缮过,再破土兴工,有些劳民伤财,而时间也来不及。 再说,潞州城里条件有限,和长安城自然是没得比,如今唯一可行的就是修椒房了。 说起椒房,还是源于汉代宫室。 因花椒多子,寓意吉祥,而花椒其香可以防虫蚁,所以当时后妃宫室多用花椒和泥涂壁,又叫\\\"椒房殿\\\"。 而那时的椒房殿多是皇后或宠妃居住,故\\\"椒房\\\" 也成了皇后的代称,历来备受女子的推崇和青睐。 如今这椒房已不再拘于宫中,民间的富贵人家也多建有椒房。 三郎正是看中这椒房之义,所以亲自督导匠人,给新房刷上了厚厚的椒泥。 而除了这保暖的椒墙,三郎还将地上铺了绣毯,墙上修了壁炉,如此内外兼修后的椒房,温暖如春,芳香四溢,已与宫廷暖阁无异了。 至于其它的物件,不管是云顶檀木床,鲛绡宝罗帐,还是青玉抱香枕,软纨蚕冰簟,张暐等人都给想方设法、不远千里的陆续运来了…… 这些日子,临淄王一边忙于政务,一边忙着布置洞房。 因为他想给牡丹一个惊喜,所以往看花楼跑的次数也少了些。 但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关于临淄王的风流韵事,人们更是津津乐道。 很快,临淄王准备迎娶看花楼舞伎的事情,就在潞州城里传开了。 因为这一年来,低调的三娘已经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赵幽兰成了看花楼风头正盛的舞伎,所以人们一时间也搞不清,临淄王究竟要迎娶看花楼里的哪位姑娘。 但不管哪位,终究只是一名舞伎,能得临淄王如此青睐和重视,自然就成了全潞州的女子最羡慕的人…… 而牡丹身在看花楼,自然也听到了一些议论。 不过是娶个妾室,三郎搞的如此穷工极丽,奢华张扬,怕是不太好。 只是这些日子,三郎很少来看花楼,她也没有机会劝导。 牡丹原想亲去府衙看看,又觉得有所不妥,所以拖延了下来。 好在,立冬到了,三郎也该来了。 第845章 显山漏水,不同寻常 秋尽冬来,大地霜白。 身在“礼仪之邦”,唐人颇为重礼,四时八节都有各自的讲究。而立冬和立春、立夏、立秋合称“四立”,素来都有迎冬、拜冬之仪。 在京都,立冬之日,天子要亲率三公九卿迎冬于北郊,赐群臣冬衣,抚恤孤寡,以安社稷。 在民间,百姓们也习惯在此时更换冬衣,互相拜谒,谓之“拜冬”。 三郎作为皇家贵胄,在潞州就代表着皇家形象,自然也要筹备迎冬拜冬之仪,和官员一起祭祖,为一些穷苦百姓派发冬衣。 牡丹早早叮嘱了布庄,让他们做了一批襦袄和长袍,在立冬之日送进衙署,以备三郎派发之用。 她知道,忙完迎冬之仪,定然还有宴饮歌舞——午后时分,教坊里的舞伎又到了登台献演的时候了。 所以,立冬这日,一大早,看花楼里就忙碌了起来。 大厅里,舞伎们莺莺燕燕,穿梭来去,或练习舞姿,或梳洗装扮,十分用心。因为近来衙署的宴饮减少许多,她们也有多日不登台了,自然十分珍惜此番献演的机会。 而楼阁之上,谢飞白正和三娘一起,商量着今日迎冬筵上的献舞之曲。 经过教坊里的多日相处,如今两人既为师徒,也情同兄妹。 三娘不爱抛头露面,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去德风亭侍弄花木,就只在看花楼的后台忙碌,负责教坊内的一应事务。 闲暇之余,她除了编曲排舞,就是跟着谢飞白学习琵琶,精进琴艺。 教坊但有公务之机,大都是谢飞白出来应酬,只有在涉及临淄王的时候,三娘才会参与一二。 谢飞白早就看出来三娘和临淄王交情匪浅,她很是维护王爷的声誉,似乎并非一般的男女情爱。 眼下,临淄王要迎娶教坊舞伎的消息在潞州城传得满天飞,一些人甚至闹不明白,临淄王要娶的究竟是谁。 毕竟教坊中年轻漂亮的女子比比皆是,爱慕王爷的也有不少,除了大乔小乔,如今最为出色的就是赵幽兰了…… 甚至有人猜测,临淄王是不是看上了新任舞魁赵幽兰…… 不过谢飞白十分确定,能让临淄王如此痴迷,如此隆重迎娶的,只有谢三娘。 在这件事上,三娘倒是异常淡定,从未在他们面前表露过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谦和…… 今日乃是立冬,迎冬筵关系重大,教坊所献曲舞既要适应节俗,也要不失雅正,两人还在商讨着具体的细节…… 谢飞白听着三娘的意见,越发觉得三娘的身份不同寻常。 别看她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她似乎对宫宴的各种规矩特别熟悉,而且掌控和调度舞伎场面的能力很强,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 有三娘的见识,加上她对临淄王的熟悉,谢飞白对她自然格外青睐,事事依从…… 聊到兴起之处,谢飞白看着三娘,眼神中不自觉的流露出赞赏爱慕之意…… 而这一幕,恰巧就被临淄王看到了。 第846章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忙完了迎冬之礼,给百姓们派发了冬衣,三郎十分感念布庄的资助,也明白这定是牡丹的安排。 所以,他等不及德风亭的筵席开场,迫不及待的跑来看花楼。 因为不想惊动旁人,只想找牡丹说些体己话,一诉相思之苦,所以三郎是独自过来的,悄悄从侧门上了楼。 只是满心欢喜的他,一进门就看到了谢飞白和牡丹说说笑笑的一幕…… 三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两人相谈甚欢了。 上一次他来找牡丹,谢飞白正在教她弹琵琶,两人对面而坐,颇有琴瑟和谐之感。 虽说大唐风气开放,没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但看着谢飞白和牡丹相处融洽,三郎心中很有些醋意。 才走了个薛林远,又冒出个谢飞白,每到这些时候,李三郎恨不得把谢飞白赶出教坊,赶出潞州…… 但不得不说,谢飞白的确很有才华,三郎也是个爱才之人,再者他知道牡丹的为人,也相信两人只是君子之交,所以不好发作。 看来,他要早些把牡丹娶回家了。 想到这里,李三郎故意提高了声调。 “三娘!” “三郎,你怎么此时过来了?筵席开场了吗?” “不急,尚未开场,我先过来看看。” 三郎说着,转身看向了正要行礼的谢飞白。 “谢坊主,今日宴会摆在德风亭,你先安排舞伎过去,我和三娘有些事情要谈。” 谢飞白略一迟疑,因为舞曲一事尚未定下来,他不由地看了三娘一眼。 三娘会心一笑,轻声嘱托了一句。 “坊主,今日献舞之事,就按咱们刚才商量的办!” 谢飞白点了点头,这才行礼退下。 三郎看着谢飞白的身影,忍不住揶揄道。 “看来谢坊主如今也越发没主意了,连选个舞曲都要你来指定?” “嘘,你小点声,还不是为了你这临淄王的排场和名声……” “为了我?这些日子我不来,你也不去看我……” 看着三郎一股子酸味,牡丹笑了笑,趁着旁人不注意,拉着他进了自己的闺房。 这一下,三郎有些受宠若惊了。 “平日里都不让我进你闺房的,今日怎么了?可是这些日子不见三郎,娘子甚是思念?” “是啊,三郎有些日子不来看花楼了,不知道在忙什么大事呢。” “哈哈,自然是人生大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三郎说着,脱下裘衣,细细打量着牡丹的闺房。 “你这屋子还是有些冷了,入夜记得再加个暖炉,手炉随时带在身上才好。知道你闻不得炭味儿,又受不得冷,给你送来的炭火都是最好的精炭,你尽管用……” 牡丹听着三郎的唠叨,笑着掩上了房门。 “知道了,这些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在这里挺好的,也许是身心自在,身体也好多了,今冬倒不觉得手脚冰凉了。” 三郎一听,十分开心,上前环住了牡丹。 “那就好,再熬一些日子,你就该嫁过去了。老实说,这些日子没有见面,你可有想我?” “也没有几日,也没有很想……” 牡丹笑着不肯承认,三郎又恨又爱的抵住了她的额头。 “你还嘴硬,若不是你时时记挂着我,让布庄做了那些衣物,我倒是想不了这般周全。今日满城百姓,对我皆是颂扬之声。” “三郎知道就好,所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如今的言行举止都代表着皇家气度,也关系着民心所望,且不可任性胡来。” “我哪有任性胡来?如今可是听了你的教导,日日勤政爱民,这才没有功夫再来看花楼 ……” “当真?我怎么听说临淄王忙着娶亲,还闹得满城皆知呢。” 看牡丹笑他,三郎也不瞒了。 “嗨,这潞州城就我一个皇族,但凡我有一丁点动静,自然是满城皆知,何况如今我要娶亲,人们都等着看王爷的心上人呢!” 三郎说着,大手一挥。 “既然得蒙百姓们如此关爱,依我之见,等咱们大婚之时,干脆大宴三天,全城共庆!” 牡丹一听,吓了一跳。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今秋粮食丰稔,百姓安居乐业,也该庆祝一番啊!” “三郎,你刚还说你勤政爱民,那你可知自从秋收以来,农田一直干旱,潞州正遇旱灾?” “这……牡丹,你终日不出看花楼,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去德风亭照顾那些花木的时候发觉的,那些花木纵使得专人照顾,却还日渐干涸,可想而知,农田里干旱已久,明年粮食收成定会锐减……” “是啊,若在往年这个时候,即便还不下雪,也该有几场雨了。” “三郎,旱情如此严重,你身为地方父母,更不可铺张浪费,不可终日欢歌宴饮,还是勤俭一些为好。四时八节的宴饮就不说了,咱们的婚宴大可不必。” 三郎叹息一声,但很快又乐观了起来。 “倒也不用担心,今秋收成不错,百姓和官府多少都有一些余粮,纵使因旱受灾,总不会颗粒无收!” “天灾无情,颗粒无收也是常有。三郎,你还记得岭南的涝灾吗?今年各地受灾,民生艰难,身为地方父母,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牡丹说着,轻轻的劝导着三郎。 “再者,我早说过,能陪在你身边就好,婚礼只是个过场形式,不用太过张扬,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牡丹的一番劝导虽是好意,却扫了三郎的兴致。 他不高兴的嘟囔着。 “那韦后母女骄奢无度,挥金如土,李裹儿的一场婚礼,都快把长安城翻起半天天,何时考虑过百姓死活?又何时低调过?我们远在潞州,受尽委屈,又有谁会关注?” “三郎,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心中自然会有一杆秤。再者,你若是和那李裹儿一样,那就不是众望所归的临淄王了。” 牡丹的话,三郎听的很明白。 他不得不承认,牡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的将来考虑。 “好,你总是这般谨慎周全,相比之下,我确实有些任性妄为了。” “能听得进良言忠告,三郎自然前途无量。” “那是自然,三郎自然要听三娘的。” 说到这儿,三郎这才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第847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三郎过来,是专程找牡丹议亲的。 说起来,他也是大婚一次的人了,对于婚礼流程多少有些了解。 只是那个时候,不情不愿的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切都是父母之命下的无奈服从。 如今父王对他不管不问,没有了长辈操持,三郎自己却上了心。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婚女嫁,三书六礼——对于三郎而言,迎娶心爱的牡丹,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大喜事,一丝一毫都不想将就。 尤其牡丹越不在乎这些形式,他越是不想委屈了她。 在三郎最初的预想里,三书六聘,三媒六礼,本是一项都不能少的,他甚至想亲去西域裴府提亲,只是因为天遥地远,牡丹身份特殊,如今很多礼节也只能略去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也只能选其一二来实现了。 早在重阳之后,他们二人已经各自给写信回家,给各自的父兄禀明婚事。 三郎的信件送往长安,牡丹的信件送往西域。 只是牡丹在信中如实表述,三郎却只能含糊其辞,只说欲纳一名舞伎为妾一事。 如今信件送出月余,长安那里并没有回信,父亲只让人带回口信, 说知道了此事,大约就是赞同的意思。 而西域裴家兄嫂那边,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三郎正襟危坐,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 “牡丹,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有要事相商。” “哦?有何要事?” 看三郎一本正经的的样子,牡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正色端坐了下来。 “我来问问三娘,彩礼准备几何,婚期定在几时?” “你……” 牡丹闻言哭笑不得,一时无言以对。 三郎挠了挠头,也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问的莽撞,原本这该是媒人之责,可你的身份不能公开,八字姓名都问不得,只能我亲自来问了。反正你我两情相悦,可以私定终身了。” “哪有私定终身,我可是得了兄长的首肯。” 牡丹骄傲的一抬头,伸手从一旁的妆奁中抽出一份信来。这是她昨日才从布庄取回的。 “哦,裴公回信了?可是同意了?” 虽然三郎早就明白裴家兄嫂的心意,也知道他们定然会赞同他和牡丹的婚事,但是此时真的得到他们的应允,还是兴奋异常。 此时他也正经不起来了,凑到牡丹的跟前 ,立马改了称呼。 “咱家兄嫂在信中说了什么?可有提到我?” “是啊,阿兄可说了,日后你若是欺负我,他定不饶你。” “我欺负你?刚才是谁又教导了我一通……” 三郎委屈巴巴的笑着,又好奇的问了起来。 “那咱家阿嫂呢?她可说了什么?你有没有在信中提起,如今你比之前胖了一些?我可是答应过她的……” “阿嫂啊,她倒没说什么,她非汉人,也不会写信……” 牡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羞涩。 三郎一看,就猜到了什么。 “不对,阿嫂性情爽直,快言快语,我猜她一定说了那句话……” “哪句?” “她定会让你赶紧给我生个胖娃娃!” 三郎的话把牡丹逗得满脸通红。 的确,三郎虽和阿嫂相处不多,却很了解嫂嫂的性格。 依嫂嫂的爽直脾性,这还真是她能说出的话,不过她不会书写汉文,兄长写信之时,断不会把她这些话写进来的。 “三郎如今满嘴浑话,阿嫂若在这里,定不饶你……” “才不会,我可是亲口向阿嫂亲口许诺过的。牡丹,你还记得西域那夜,我与你在葡萄藤下乘凉,嫂嫂拿来你的嫁衣,当时我和嫂嫂说的话吗?” “嗯……不记得了。” 牡丹低头一笑,故意装傻。 其实她记得很清楚,当时三郎拿过嫁衣,说早晚有一日,他要亲自给她穿上。 三郎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也记得,笑着搂过了牡丹。 “真不记得了?我记得就好。如今婚房已经准备齐备,只差嫁衣了。这嫁衣之事我早有打算,原是要用月娘给你做的那套,可眼下它们尚在长安……” “哦,那就不用麻烦了,布庄里多的是绣娘,请她们随便再做一套就行了。” “这嫁衣怎么能随便呢?月娘的绣工,天下几人能敌?若是能找到比她还好的绣工,我自当再为你新制一套嫁衣。” 三郎说着,叹了口气。 “早在上个月,我写信回长安,向父亲禀告婚事,顺便给王菱也捎了一封信,让她把那套嫁衣托人给我送回来,可至今她都没有回信……” “可是长安那边出了什么变动?” “我问过张暐,他在那边的朋友倒也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如今整个京都就只是为了李裹儿的婚事在各方筹备……” “哦……” 牡丹闻言,心中已经了然。 不管三郎在信中如何措辞,临淄王要在潞州纳舞伎为妾这件事,不管相王还是王菱,定然都不会怎么高兴。 相王不出手阻拦,已经算是宽容开明了。 至于王菱,她身为王妃,与夫君两地相隔,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为丈夫送来别人的嫁衣? 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再者,月娘做的嫁衣虽说天下无双,牡丹也十分喜爱,但那本是和亲之时,为了扬大唐国威而做,若在潞州穿起,未免太过华丽,引人非议。 想到这里,牡丹也不想再穿那套嫁衣了。 “三郎,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反正布庄也是自家的,再做一套新的嫁衣也不麻烦。” “可那套嫁衣真的精美绝伦,我早立下心愿,有朝一日看你穿上,做我最美的新娘……” 三郎说着,已经下定了决心。 “明日就让王副将亲自回长安一趟,把那嫁衣带回来。虽说一来一回要费些时日,总比仓促赶做一套的好……” “三郎……” “牡丹,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你什么都将就,什么都委屈,婚宴之事我已经让步了,嫁衣的事就听我的!” 看三郎如此坚持,牡丹也只能随他了。 第848章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订好了嫁衣一事,还有聘礼和婚期。 三郎从身上掏出两张单子,非要牡丹过目。 “牡丹,这是我根据咱们的生辰八字,找人测算的黄道吉日,就定为咱们的大婚之期,你看看合不合适?” 牡丹一看,婚期定在腊月之初,正是国丧之后,冬至之前。 “一个月后,国丧刚过,是不是有些早了?” “不早,越快越好,我真的等不及了。” 三郎笑着,又抽出了下面的单子,展开了给牡丹看。 牡丹打眼一瞧,长长的聘礼名目,让人眼花缭乱。 从金茶筒、玉如意、聚喜盆,到合欢被、鸳鸯枕、龙凤烛、结发梳,再到四京果,四色糖…… 不管是银盆玉器, 绫罗绸缎,还是海味三牲,帖盒美酒,可谓应有尽有。 “牡丹,这是我依照规矩备下的聘礼 ,本该送去裴府的,可路途遥远……” “这个真不用了!” “怎么不用?该有的规矩一项都不能少,它们虽称不上不是奇珍异宝,但都是民间的好意头。再说这些东西我都已经备好了,今天先给你过目,明日我就让人送到看花楼来……” “若备好了,那就留在府上,这看花楼里人来人往,既不隐秘也不安全,过些日子还要悉数再搬回去,一来二去,闹的满城风雨,何必呢!” 三郎一听,只得悻悻作罢。 因为双方亲友都不能到场,场面难免会有些冷清,他总觉得自己该多做些什么,好让婚礼热闹一些。 但牡丹素来低调,总是不愿张扬。 看三郎失落的样子,牡丹也想到了什么。 三郎既然提到了聘礼,身为女方,她也该提一提嫁妆一事。 要知道,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如果聘礼是男方诚意和实力的彰显,那么一份体面的嫁妆,则是新娘的底气和靠山。 虽然牡丹觉得自己和三郎之间并不需要这些形式,但眼见三郎如此重视,自己也该有所交代。 “对了,三郎,其实兄长在信中也提到嫁妆一事,他说本该给我备上嫁妆,可如今一不能张扬,二不能联络,只能先行搁置,日后他若有机会回到长安,再做打算。” “也好,如今只能一切从简,等以后回了长安,定给你全数补上,总之,都是委屈你了。” “有何委屈,你知道的,我向来都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对了,阿兄还交代了,此番婚事的花销,一应由布庄供应……” “这怎么行呢?” “ 三郎,裴家不缺这些钱财,这也算是兄长的心意,你就不要客套了。” 三郎闻言,叹息一声, “牡丹,我总觉得对不住你……”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郎,你我之间真的不用拘泥这些俗礼。” “是啊,你本是超凡脱俗一仙子,如今被我拐了去。不过说起无价宝,我倒有一件 , 早就给了你。” 牡丹闻言,顿时懂了。 她轻轻的解开裘衣,从颈间慢慢拉出一枚玉佩。 “三郎说的, 可是它?” “正是。原来你都随身带着?” 三郎看到牡丹如此珍视这枚玉佩,十分欣喜。 “嗯,这些年颠沛流离,辗转各地,几度险些丢失,后来我就贴身戴着了。” “它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之物,也是你我结缘的信物。对我而言,如果说这世间有无价之宝,除了你,就是它了。” “嗯,我自然知道它的贵重,所以才小心珍藏。” “牡丹,你仅是知道它的贵重吗?自从那年我把它偷偷交给你,你就该明白我的心了。” “当年……你才多大?竟然动了这等心思……” 牡丹打趣着三郎,又忆起了当年之事。 那年她和林远被来俊臣所害,大殿里受审,勇敢的小三郎闯进大殿,为她求情,给她留下裘衣,那裘衣里装的就是这枚玉佩…… 看来是在那时,少年三郎已经倾心于她了。 “所以,牡丹,不要让我再等了,我真的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三郎说着,热切的看着牡丹,眼神里充满渴望。 他伏在牡丹的耳边,轻声呢喃。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梦想着将来能有一日,看你穿上嫁衣, 揭开你的盖头,和你洞房花烛……” 三郎的热情把牡丹也炙烤的浑身火热,禁不住红了脸庞。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德风亭隐约响起了丝竹之音,牡丹知道,那边的宴席就要开场了。 “好了,三郎, 快去德风亭,今日迎冬大宴,众人都等着你呢。” 牡丹说着,起身给三郎披上裘衣,就要送他出门。 三郎根本不想离开, 拉住牡丹撒娇。 “牡丹,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就不去了,你知道我最怕这些场合。还有,依照规矩,婚前这些日子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为何?” “具体我也不懂,可能是有失礼节,有违礼法。” 看牡丹羞红的脸,三郎明白了,她定是怕他等不及这些日子,做出越轨之事。 怎么会呢?他已经等了她这么久,自然会把最美好的时刻留在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好,那以后有事就请王副将传话,我就等着迎你入门,洞房花烛了。” 两人甜甜腻腻的,已经走到了长廊之上。 三郎隐约觉得少了些什么,四下望了望,看向了挂着鹦鹉的地方。 这一对鹦鹉当初养在府衙,不过自从牡丹来了看花楼,三郎就把它们送来了。 “这两只鹦鹉怎么了,今日我来,竟没听到它们叫……” “许是天气冷了,鹦鹉也懒了, 这些日子它们总也不精神。” “哎,看花楼高大空旷,确实有些冷……” “放心,我会照料好它们的, 你快些去!” “也好,这里风大,你早些回去歇着。” 三郎匆匆告别,大步下楼,奔向德风亭。 牡丹站在楼上,看着三郎的身影,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阵冷风吹来,牡丹只觉得浑身凉透,她踮起脚尖,取下笼子,将两个鹦鹉带回室内挂好。 一转身,牡丹又看到了几案上的那张礼单。 她拿起来,又细细看了一遍,想到三郎一本正经的样子,牡丹有些恍惚。 三郎筹备婚期的劲头,让她恍惚想起了前世。 那时候,她和林远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嫁衣和婚宴也都提上了日程…… 那时候,她就像如今的三郎一样,对婚礼十分重视,充满了期待,每一步都事必躬亲,每一个细节都不愿将就。 只是,他们的婚礼还未来得及实现,就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自己即将嫁作他人妇,也要和以前的穆丹彻底告别了。 第849章 打草惊蛇,轻举妄动 立冬之后,德风亭又沉寂了一段日子。 一是冬日苦寒,宴饮减少, 二是大婚将近,无暇旁顾。 虽然看花楼那边十分低调,人们甚至不知道新娘究竟是谁,但新郎临淄王的的热情,全城百姓都看到了眼里。 于是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闲暇之余就聚在一处,对此津津乐道。 人们甚至开始押宝,临淄王如此兴师动众,要娶的究竟是看花楼的哪一位舞伎…… “定然是舞魁赵幽兰啊,此女年轻貌美,舞姿动人,听说如今每次登台献演,都是她领舞呢!” “那也未必,依我看,说不准是大乔小乔。这对姐妹花也是姿色不凡,听说当年谢家乐坊就有意将这二乔送给临淄王……” “要我说,你们都错了!” “此话怎讲?” “难道你们忘了,元正之时的斗舞大赛,最初选的舞魁是谁了?” “你是说,谢坊主的妹妹谢三娘?” “正是。还记得当初临淄王对谢三娘一见钟情,当下封为舞魁,还怜香惜玉的将之抱到了内殿……” “哈哈,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印象。只是谢三娘从不抛头露面,偶尔出门也是轻纱蒙面,至今也没人见过她的真容。” “是啊,当初那谢坊主不是说, 他这个妹妹容颜受损,无颜见人吗?而且自从赵幽兰出现,那谢三娘就再未登场了……”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看花楼里的舞伎,你们谁和教坊有交情,过去打听一下不就成了?” “说来容易,那看花楼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我轻易进出的?” “得了, 十日后就是临淄王娶亲之时,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人们争论的热火朝天,没有人发现,在酒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男子压低了头,一边侧耳倾听,一边自斟自饮。 “店家,会账!” 结账之时,那人又摸出几个铜板赏给店家,小声问道。 “敢问看花楼怎么走?” “哦,出门往西,路口左拐,大约里的路程,您就看到了。” 待那人走后,店家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和一旁的几位熟人说笑。 “你们一个个就会在这里猜来猜去,看人家那位郎君,直接就奔看花楼了!” “哦,谁人如此大胆,敢去看花楼?” “不认识,看样子是个生面孔……” 众人说着的时候,从楼上走下来一位官员,此人正是临淄王的密友张暐。 他好奇的追出去,只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瑟瑟寒风中越走越远…… “店家,就是那人要去看花楼?” 店家一看是张暐,赶紧巴结着。 “正是此人。” “你可看清他的模样了?是咱们本地人吗?” “肯定不是,是个生面孔,听那口音,看那气度,倒像是京城里来的人呢。” “知道了。以后再有京城来的陌生人,及时向我汇报。” 张暐说着,从衣袖里摸出一吊钱,赏给了店家。 店家千恩万谢的退下,张暐叫过了身后的随从。 “你先远远的跟着那人,看看他是不是去了看花楼。,都做了些什么。记住,只许慢慢跟着,不准打草惊蛇,更不准轻举妄动……” 随从应下,赶紧朝看花楼赶去;张暐沉思片刻,转身去了衙署。 第850章 寻花问柳,孟浪之徒 此时,看花楼的牡丹正忙着照料两只鹦鹉。 不知为何,这两只鹦鹉越来越虚弱,整日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牡丹之前忙着编曲排舞,对两只鹦鹉也没有太过上心。 说起来,这是三郎专程让人从长安运来,送给自己解闷的,没能照顾好它们,牡丹想来十分愧疚。 三郎从小养着的那只鹦鹉,已经葬在了洛阳城南的柿子园,如今这两只鹦鹉,牡丹希望它们能多陪他们几年…… 好在经过这几日的观察,牡丹慢慢找出了原因。 可能是这里的环境太嘈杂,每日里丝竹管弦,歌舞不断,再加上二乔和红玉等人很喜欢两只鹦鹉,每日里总来逗弄,争相喂食,以至鹦鹉精神疲惫,肠胃不适…… 于是,牡丹在楼顶阁楼,专门收拾出一间闲置的空屋,用来安置两只鹦鹉。 这里相对僻静,少有人来,牡丹没事就上楼去照料两只鹦鹉。 这日午后,牡丹准备了一些药食,正要上楼,谢飞白过来了。 “三娘,又要去喂鹦鹉啊!” “是,这两日鹦鹉精神总算好了一些。” “两只鹦鹉而已,劳你如此费心照顾,你自己的婚事将近,倒不见你怎么上心。” 听谢飞白这么一说,牡丹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的这场婚事,总也不愿张扬,但随着婚期将近,看花楼里的人,还是都知道了。 “三娘身份低微,即便嫁过去,也不过是一房妾室,实在没什么张扬之处。” 谢飞白闻言,眼神里闪过一丝疼惜和遗憾。 的确,以三娘的才貌学识,做人妾室确实委屈了,但是此时,他也只能暖言宽慰。 “虽为妾室,但我看得出来,临淄王对你一往情深,必定不会亏待你,以后你也算终身有靠了。” 说到这里,谢飞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份礼单。 “三娘,记得当初你以谢三娘的身份入我谢家乐坊,我也一直拿你当妹妹看待。如今妹妹出嫁,我这位兄长没什么贵重之物,只能以娘家之礼给你备份嫁妆……” 牡丹闻言,十分诧异,她没想到,谢飞白对她的婚事竟如此用心。 看来他是真的拿她当自家妹妹看待了。 可自己根本没考虑到这一点,加上三郎的身份贵重,他甚至没有正式拜访过谢飞白一次。 “坊主有心了,但三娘不能收。因为一直觉得婚事不好张扬,所以也没讲究什么礼节,实在受之有愧……” “你就不要推辞了,这是谢家的心意,也是乐坊的情意。三娘,我知道你素来低调,但是女子出嫁,人生只此一次,哪能处处将就,该有的热闹还是要有的。咱谢家虽不是高官大户,这些年多少也有一些积余,这份嫁妆还是出得起的。” 谢飞白的话,质朴无华,情真意切,还真有些兄长嫁妹的温情,这份心意让牡丹红了眼眶。 她在这个世上没几个亲人,唯一的兄长远在西域,没想到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对她如此用心。 “兄长既如此说,三娘也就收下了……” “这就对了……” 谢飞白还想交代些什么,门郎阿五过来了。 “坊主,楼下有人求见。” “哦,何人?” “不认识,那人似乎喝了些酒,只说要来看花楼寻花。” “寻花?” “是啊,说是要寻什么洛阳牡丹。那德风亭倒是种了一些牡丹,可是这大冬天的也没开呢!” “可恶,当我们看花楼是什么地方,前来寻花问柳?把那孟浪之徒赶出去……” 谢飞白正要发作,一旁的牡丹愣了愣神,赶紧叫住了阿五。 “阿五,来人多大年纪?” “回三娘,那人和坊主差不多大,看起来仪表堂堂,倒不像是孟浪之徒……” 牡丹一听,心中猛地跳了起来。 “那人现在何处?” “哦,就在楼下大厅等待。” 三娘闻言,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她藏到一扇屏风之后,探头往大厅看去。 果然,在大厅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端坐在那里。 纵使那人帽檐低垂,遮去了大半个脸,但牡丹一眼认出, 那是林远。 牡丹眉心微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来了,他终究还是来了。 谢飞白看着三娘的神色,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怎么,三娘,你认得此人?” “坊主,此人为三娘故友,还请坊主放他上来。” “哦,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那我亲自下去相迎……” “不用,不要惊动旁人,让阿五把他带上来就好……” 牡丹虽然极力克制,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谢飞白看了看三娘,又看了看楼下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男子的年纪和三娘相仿,而素来淡定的三娘,如今却神色慌张,很明显两人关系匪浅。 想到三娘大婚在即,这些日子却一直没什么欢喜之色,说不好,这又是一对痴男怨女…… “那好,阿五,你不要声张,把那人从侧门带上来。还有,此人来看花楼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眼看阿五下楼去了,谢飞白朝牡丹笑了笑,也转身离开了。 第851章 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林远来到楼上,远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她面带轻纱,穿着打扮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但林远知道她就是牡丹。 “你来了。” 当着阿五的面,牡丹努力保持着平静。 “三娘,果然是你。” 林远喉头哽咽,也是努力克制。 “阿五,你先退下。” 看着阿五退下,牡丹低头不语,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她扭头看了看林远,心头五味杂陈,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楼上虽然还算安静,但都是舞伎们的住处,说话并不方便,牡丹原想把林远带到自己屋内,又觉得不太合适。 毕竟男女大防,而如今她是将要大婚的人了。 这时,牡丹看到放在一侧圆凳上的鹦鹉食粮,顺手端了起来。 “随我来,楼上的鹦鹉也该喂了。” 林远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牡丹来到了阁楼之上。 不算宽敞的小屋,收拾的还算干净整洁,除了一些乐器杂物,就只有两只鹦鹉挂在架上。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拿铜匙舀着黍米,一点一点的喂给鹦鹉。 林远打量着屋子,又看了看牡丹,话未出口,已经红了眼眶。 “这个阁楼,让我想到了咱们刚来大唐的时候……” 牡丹没有说话,手却抖了一下。 是啊,这个狭促的屋子,像极了明堂里的那间藏香阁。那时候,他们两人藏身里面,身边只有彼此。 那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如今,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涯。 若在以往,两人长久未见,再相逢,她一定会紧紧的扑到他的怀里,又怎么会如此冷若冰霜…… 他们之间,终究越来越远,远到已经回不去了。 或许是不想太过伤感,牡丹调整了一下情绪,终于开口了。 “林远,你是怎么找来了,又怎么知道我在潞州?” “盈盈的信里提到过,说你如今身在潞州。我正好要回长安,顺路过来看看你。” “回长安?” “是,李裹儿大婚,我本不愿回来,但是皇命难违。” “李裹儿要嫁给吴妍秀了,你知道吗?” “知道,我早知道会有今日,而且他们两人的风光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是啊,你精通历史,什么都能算到。” 牡丹苦笑一声,言语中带了一些嘲讽。 “可我没算到,你会嫁给李隆基。”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牡丹没有说话,也不去看林远,只是轻轻整理着鹦鹉的食盒。 林远终于忍不住了,他跨步站在牡丹面前,一把拉过牡丹的手。 “丹丹,你看着我,你真的要嫁给李三郎吗?” 食盒打翻,那些粟米洒落一地。 一声熟悉的“丹丹”,把牡丹叫的心碎欲裂,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断线的珍珠一滴滴滚落下来。 可是,这声呼唤已经太晚了。 她轻轻的挣脱出手来,也不看林远,只是蹲下身来,一点点的捡起那些米粒。 “是,我要嫁给三郎了,你这次回来,也该和盈盈完婚了。” 牡丹的话,让林远一时无言以对。 “以后,你是我的妹婿,我是你的嫂嫂,我们相安无事,前缘尽消,可好?” “不,丹丹,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为什么不说?我怕我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牡丹说着站了起来,终于正面林远,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 “林远,从开始到现在,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你成了驸马,我成了王妃,你开心吗,这是你想要的吗?” “不,这不是我要的!丹丹,我早说过,让你等着我……” “等着你?这些年来,从李仙蕙到李裹儿,再到如今的李盈盈,这些大唐公主,佳丽如云,你这个准驸马的身边,何尝有过我的位置?” “这……我是身不由己,为了自保而已,你都知道的。何况,我虽数度订婚,却尚未成婚,不过都是拖延之策,你为什么不能等我呢?” “为什么?你一去千里,可以每个月给盈盈写信, 却不肯给我带来一丝消息,林远,你让我如何等你?” “怎么,你从来没有收到我的信吗?” 林远闻言,大吃一惊。 第852章 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雁足传书,鱼传尺素——本是千里传情,可林远和牡丹之间的情意,却这么生生的被书信断掉了。 原来,这两年来,林远写给牡丹的书信,她从来都没有收到过。 当年,太子兵败之后,众人被韦后母女秋后算账,三郎被贬潞州,林远远赴岭南。 得知因为自己的牵连,牡丹在吐蕃险遭不测,林远十分挂念,刚一到岭南就给牡丹寄去了书信。 他给牡丹的信件,自然不能走官家驿站,好在对于西域,林远还算熟悉。 因为他曾在北亭都护府待过一些时日,也知道裴家门客的联络方式,所以,这些信件只能送到裴伷先的手中,请他转交给牡丹。 只是,不管寄出多少封信,他从来都没有收到牡丹的回信。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牡丹不便回信,还是她还在生他的气…… 倒是远在洛阳的盈盈,时常会寄信过来。因为两人是有婚约在身的,所以联系起来正大光明,不用避讳什么。 无奈之下,林远只能和李盈盈书信往来,通过她了解长安城里的情况,侧面打听牡丹的消息。 不过,盈盈在信中很少提起牡丹,林远也不好频繁问起,只知道长安城里暂时风平浪静,前朝后宫依旧是韦后母女一手遮天。好在相王、太平公主和帝后相安无事,三郎在潞州乐不思蜀,盈盈远在洛阳,倒也落得清静。 听到盈盈如此说,林远以为牡丹也在西域平安度日,也就不再担忧,安心在岭南蛰伏,以待时机。 早在春夏之交,最后一批珍稀鸟禽终于搜捕齐备,林远本该亲自运送鸟禽返回长安,但他思忖再三,以治理岭南水患为由,留在了岭南。 一想到回到长安,可能要面临李裹儿的纠缠,还有李盈盈的婚事,林远就有些不安。 所以,他想躲过这段日子,待李裹儿大婚之后,再行打算。 没想到,立冬之后,盈盈又来信件,她在信中提及李裹儿的婚事,还无意中提起,潞州的三郎也好事将近,多年心愿一朝得偿,言辞间多是艳羡之意。 林远这才察觉不太对劲。 若说李三郎多年的心愿,那定是牡丹无疑了。 再想到牡丹这两年毫无消息,李三郎在潞州乐不思蜀,林远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 莫非牡丹去了潞州? 莫非李三郎要迎娶的人,就是牡丹?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林远如坐针毡,完全待不住了。 正好此时长安传来圣旨,特令薛林远回京参与公主大婚。林远也就趁此机会离开岭南,直奔潞州,以探虚实。 当然,此番他是悄悄混进城的, 如果牡丹不在潞州,他也没必要惊动临淄王。 只是,刚进潞州城,林远就听到了临淄王将要大婚的消息。 满城百姓议论纷纷,说这位风流郡王对看花楼的一名舞伎情有独钟,不日就要迎娶入门。 舞伎?林远根本不信。 他知道,以临淄王的身份,不可能大动干戈去娶一名舞伎。 他也知道,牡丹在潞州城定会隐姓埋名,不会暴露身份。 他要弄清楚,临淄王要娶的究竟是谁,于是,林远就混迹于酒肆茶馆,打探消息。 只是,他没有听到牡丹的名字,却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谢三娘。 轻纱遮面,不示于人,低调而又神秘——林远一下子就猜出,这个谢三娘应该就是牡丹。 所以他才直奔看花楼。 果然,谢三娘就是牡丹。 可是,牡丹似乎对他怨念很大,丝毫没有了往日的情意,还怪他一去千里,音讯全无。 林远也是此时才知道,他写的那些信件,牡丹根本没有收到。 “ 我知道了,一定是裴公,是你兄长,他将我的信件都扣了下来。” 听着林远的解释,牡丹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无力的坐了下来。 得知林远心里还记着她,也曾试图和自己联系过,牡丹心里还是好受了一些。 此时,她也已经明白,这一切定是兄长所为。 在西域,没有兄长接不到的消息,也没有能越过兄长传进来的消息。 当年她在吐蕃因为林远一事牵连遇险,兄长就对林远颇有怨言,加上三郎舍命救她,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兄长看在眼里,早就有心撮合二人,自然不会再让林远的消息出现。 不过,牡丹对兄长并无怨言。 她和林远如果有缘,又何至于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兄长所为,不过是——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第853章 有情有义,死心塌地 牡丹能理解兄长的心思,但林远对裴伷先的所作所为却颇有怨言。 当年他初去西域,还是他把姝月的消息带给了裴伷先,才让他们兄妹重逢。 两人也算一见如故,裴伷先也知道他和牡丹青梅错竹马,当年也曾为了营救他不惜重金, 可是随着牡丹和相王父子的关系越来越近,裴伷先也越来越向相王父子靠拢。 说到底,终究是沽名钓誉之徒,想用自己的妹妹,给裴家翻身出头的机会。 一想到自己写给牡丹的信,被裴伷先悉数扣留,林远心中愤懑难当,忍不住口出怨言。 “丹丹,裴公虽然疼你,在这件事上却有私心,有沽名钓誉之嫌。我知道这些年他一心想要光复裴家,可也不能拿你做筹码啊。” 听着林远对裴伷先的抱怨,牡丹心中有些不快。 要知道,兄长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对她的疼爱之情甚至超越了林远,纵使他有些私心,也是为了裴家。 她听不得别人说兄长的不是,尤其是林远。 “那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办呢?就算收到你的信,又能如何?等着你,等到人老珠黄,等着你和几位大唐公主的婚事都作废了,再来娶我?还是看着李裹儿对你纠缠不休,再来折磨我?” “牡丹……” “你说我兄长有私心,谁没有私心?你们薛家的冤案是平反了,我们裴家就该蒙冤受屈吗?” “丹丹,你不是裴姝月,你是穆丹啊……” “我是穆丹,也是裴姝月,这些年兄长对我疼爱有加,倾尽财力,我对裴家也有责任和义务。” “丹丹,我早说过,以你和相王父子的交情,你们裴家的冤情早晚会昭雪,你根本不需为此嫁给三郎。难道你真的愿意去做李三郎的一个小妾吗?” “我愿意。” 牡丹这三个字,犹如一记重拳,重重的锤在了林远的心上。 他一路找来的热情,此时被各种委屈淹没,一时口不择言起来。 “是,我也猜到了,我早该猜到了。即便我的信件被你兄长扣留,难道你就不能主动给我去一封信吗?你能来潞州找三郎,却不能去岭南找我吗?丹丹,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是的, 我变了。不是你说的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不该辜负这个良机,我们要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所以,你是看中皇后之位了?” 牡丹闻言,苦涩的看了林远一眼,冷笑一声。 “是啊,我看中皇后之位,我贪慕荣华富贵,我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你可以和一个又一个公主定亲,而三郎对我有情有义,死心塌地,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眼看两人越吵越凶,林远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定定的看着牡丹,沉默片刻之后,也就不生气了。 因为眼前这个情形如此熟悉,就像前世里他们二人怄气斗嘴的感觉。 牡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和他怄气。 她一定是还在生气他和盈盈订婚的事情,所以才要嫁给三郎。 于是,林远让自己冷静下来。 牡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不能和她硬着来,他要换个角度,换个思路,慢慢说服她。 想到这里,林远主动示弱服软。 “丹丹,我们先不吵了,好不好?我这么大老远的赶过来,只是想看看你,眼下我真的又冷又饿,快要撑不住了……” 一听林远这么说,牡丹的气也消了一些。 不管怎样,林远都是她最亲的人,她不可能对他无动于衷,跟他恩断义绝。 其实自从牡丹知道自己仅有几年寿命之后,她就开始很担心林远,不知道当年他在乾陵恢复之后,身体究竟如何…… 眼下两人终于相见,却吵得不可开交,连对彼此的关心问候都没有,牡丹也觉得有些悲哀。 毕竟林远千里迢迢赶来看她,这看花楼是她的地界,总要尽到地主之谊。 可牡丹心里还是有些怄气,她没有立即招待林远,只是继续拨弄着盘子里的粟米。 “丹丹,我真的饿了,让我尝尝看花楼的酒食?” 牡丹闻言,没好气的把手里的盘子递给了林远。 “没有酒食,你若饿了,就把这些粟米吃了。” “这……” “可别小瞧这些粟米,它们都是我精挑细选,用了神曲、麦芽浸泡熬煮,消食化积,理气开胃……” 看着一脸为难的林远,牡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终究是前世的未婚恋人,今生的青梅竹马,再多的怨气也抵不过心里的亲近。 再者,刚才的一通争吵已经把怨气撒了大半,牡丹早就看到林远神色不佳,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也不忍太为难他。 看到牡丹笑了,林远也松了一口气。 她变了,但似乎又没变——因为她那柔善的心肠,明媚的笑容,一如既往。 第854章 拂席扫榻,虚掩房门 虽是薄酒瘦菜,也有待客之道,让林远就在这狭促的杂物间里用膳,终是不太像话。 但若去膳房,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更是不妥, 所以,牡丹只能把林远让进自己的闺房。 不过,在林远进门之际,牡丹还是有些迟疑。 “林远,你既到了潞州,是不是该去衙署拜会一下三郎?” “算了,此番我是擅自入城的,来潞州只为看你,不为公务,没有必要惊动官员了。” “虽不为公务,也有私交,三郎既是一州主帅,也是盈盈的兄长……” 听牡丹提到盈盈,林远有些心慌。 他不想两人为此再起争执,赶紧应了下来。 “那……晚些时候再去拜会也不迟,眼下我真的又冷又饿,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商议。” 林远既如此说,牡丹也不再强求。 其实她也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疑问,要问问林远。 天机不可泄露,两人之间的秘密实在太多,很多事情都不可在人前提起,旁人也根本无法理解。 不过,为了避嫌,牡丹只是虚掩房门。 反正她这里平日少有人来,二乔、红玉她们素来敬重于她,也绝不对窥探偷听。 —— 拂席扫榻,腊酒鸡豚,看着阿五端上来的饭菜,林远笑了笑。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些年一到冬日,我只怀念那一锅美味,只是总难如愿……” 牡丹看了看林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记得以前他们两人一到冬日必吃火锅,就像两头贪吃的小猪拱着一个食糟…… 时下虽也有类似火锅的暖锅, 但并不盛行,那诗中的“红泥小火炉”也多是用来暖酒之用。 不过牡丹这个怕冷的人,在看花楼里早就吃起了锅子,所以一应物件都是现成的。 于是,牡丹又让阿五送上了一个暖锅。 风炉上煮起半锅肉汤,鲜肉切成薄片,随上围碟数品,管它山鸡片、野兔肉,还是大叶芹、刺五加,荤素一锅就都炖了…… 随着热气蒸腾,汤底翻滚,胃里暖了,心里也渐渐暖了,原本有些冰冷的气氛总算融洽了一些。 林远是了解牡丹的,专捡她感兴趣的事情聊。 “丹丹,你知道这次我在岭南结识了什么人吗?” “这我何从知晓?” “提示一下,他是从京城被贬黜过去的。” “ 这算哪门子提示?路足羁栖客,官多谪逐臣,每年从京城被贬往岭南的官员,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我是万万猜不到的。” “好,那我告诉你,是杜审言。” “杜审言?这名字倒是有些是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你啊,记性还是这么差,亏你还在武则天的身边做过御前侍女,竟连文章四友都忘了?” “想起来了,文章四友,李峤、崔融、苏味道、杜审言……可是这个杜审言?” “还能有谁,自然是他。” “哦,原来是他。” 被林远这么一提醒,牡丹恍然大悟。 难怪这名字有些熟悉,原来是“文章四友”之一的杜审言。 说起这文章四友,乃是武周时期颇为知名的四大才子,武则天的御用文人,牡丹和他们相交不多,却也早有耳闻。 其中李峤尤善逢迎,八面玲珑,仕途也最为顺畅,他时常跟着武则天出席宴饮,当年嵩山三阳宫里的石淙会饮,李峤就贡献过不少歌功颂德之作。 而崔融正是当初给武曌写哀册文的,还因为此事去上阳宫找过牡丹,询问武曌遗言。后来,哀册文虽成,崔融却因哀思过度,发病而卒…… 至于杜审言,牡丹和他并无什么交往。 她只听闻杜审言才华出众,尤善五言,但恃才傲物,狂傲不羁,既不像李峤那般八面玲珑,也不像苏味道那般一味自保,还因为那张不饶人的利嘴,数次得罪权贵。 当年,文章四友中的其他三人都步步高升,杜审言却在洛阳丞的位置上晃荡多年,未能升迁;后幸得武则天的赏识,才升至膳部员外郎。 只可惜未能风光几日,就发生了神龙政变。牡丹听闻,因为他和张易之兄弟结交,就被流放岭南,从此没了消息。 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岭南,林远倒是和他结识了。 不过,牡丹有些奇怪,她和杜审言并无什么交情,林远怎么单单提起他来。 “杜审言如今年岁不小了?” “是啊,已是花甲之年,脾性却丝毫未改,还是以傲世见疾,爱逞口舌之快……” 看林远对这个杜审言颇为关注,言语之间十分亲切,牡丹越来越奇怪。 “这个杜审言到底是何人?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吗?” 看牡丹迷惑的样子,林远哈哈大笑。 “丹丹啊丹丹,我看你是越来越迷糊,什么都要忘记了。你想想,你在碎叶遇到了李客,我在岭南遇到了杜审言。一个姓李,一个姓杜……” 林远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故弄玄虚的看着牡丹。 “李杜?李白,杜甫?杜审言……难怪杜审言这名字莫名熟悉,难道他是杜甫的父亲?” 说到这里,牡丹顿时激动起来。 “那杜甫呢,你可曾见着他了?他也跟着杜审言吗?” 林远笑而不语,只是看着牡丹犯迷糊。 但是牡丹自己隐约觉得不对。 “不对啊,年纪似乎不大对,我记得杜甫比李白小了十多岁,这个时候,他应该还没出生……” “哈哈哈哈!丹丹,你总算迷糊过来了。杜审言是杜甫的祖父,他的长子杜闲才是杜甫的父亲。听老杜说,他儿子杜闲如今还未成婚呢!” “哦,难怪了,杜甫果真还没出生呢,害我白激动一场……” 牡丹说着,也笑了起来。 不过,她很快又为杜审言担忧起来。 “杜公这么大年纪了,在岭南那里可还适应?” “不是很好,好在此番安乐公主大婚,皇帝大赦天下,他也受诏回京,算是苦尽甘来,我们还是一路同程回来的……” “真的,那杜公如今人在哪里?” “到了襄阳,我们就分开了,他回长安,我转道潞州。” “哦,那就好。哎,说起这文章四友,我只对李峤和崔融有些印象,倒是没注意到杜公就是杜甫的祖父……” “丹丹,你没注意到的还多着呢。还有那苏味道,他可是苏轼的先祖……” “苏轼?逗我的,你想说天下苏姓是一家吗?” 牡丹捂嘴笑了。 “我还哄你不成,你最喜欢的苏轼,是苏味道的十一世孙,他们之间隔了十代人……” 看林远认真的样子,牡丹相信了,也听得入了神。 大宋离大唐实在是太远了,她有些算不过来…… 但说提到杜甫,想起李白,聊到苏轼,牡丹的兴奋溢于言表。 如果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这些熟悉的名字,伟大的人物,似乎让她在某个瞬间窥见了这个小姑娘迷人的背影…… 在这个瞬间,历史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千丝万缕,丝丝连连。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而这种奇妙的感觉,只有林远和她才懂。 早在碎叶镇的时候,牡丹亲眼目睹李白的诞生,那份激动和喜悦,根本无人能懂,那是一种莫名的孤独。 但如今,两人聊得神采飞扬,一时忘了许多忧愁,也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外闪过一个落寞的身影。 第855章 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隔着门缝,看着牡丹和林远有说有笑、神采飞扬的样子,李三郎心如刀割。 本来今日他没在衙署办公,而是带着李宜德在围场冬狩。 春夏保田苗,秋冬顺杀气,虽说四季田猎是皇族贵胄的惯例,不过三郎此番狩猎却只是为了牡丹。 婚期将近,他遵照牡丹的嘱托,不再频繁去看花楼,但他知道牡丹冬日爱吃暖锅,特意前去狩猎,隔三差五的让人往看花楼送去野兔、山鸡、狍鹿等野味…… 所以,张暐去衙署没有找到他,而是耽误了一些时间,才去围场找到了三郎。 一听说长安城里来人了,还分不清是敌是友,三郎顿时紧张了起来。 他还以为是韦后母女派来的奸细或者使臣,生怕牡丹有什么危险,片刻没敢耽搁,调转马头,带着李宜德就赶来了看花楼。 到了楼下,谢飞白却拦住了他,只说看花楼并无外人出入,还说自己新作了一首曲子,要请他指点一二。 三郎哪里有这个心情,还以为谢飞白不明就里,疏于防范,就急着上楼去找牡丹。 不过,谢飞白还是刻意阻拦,看他言辞闪烁的样子,三郎心里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示意李宜德拦住谢飞白,自己飞奔上楼查看。 果然,那人竟是林远。 隔着一扇门,看着牡丹和林远畅叙幽情,三郎失魂落魄。 因为大厅里丝竹声声,他根本没听到两人在聊些什么。 他只听到牡丹清脆如铃的笑声,他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见到牡丹那么开心的笑过,从来没有。 那一刻,轻松欢快的牡丹,看起来是如此陌生。 那一刻,站在门口的他,像极了一个无关的路人。 他想推门进去,却根本没有力气。 他想转身离开,又心有不甘…… 就在这时,谢飞白和李宜德也已经上楼来了。 因为不想让场面弄得太尴尬,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失落,李三郎这才扭头离开,大步流星下楼而去。 李宜德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看临淄王走了, 赶紧转身跟上了…… 只留谢飞白站在廊口,转头看看谢三娘的房间,再转头看看临淄王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有心去提醒一下三娘,告诉她临淄王来过,但迟疑片刻,还是转身下楼了…… —— 临淄王走出看花楼的时候,张暐正好赶到。 他将王爷猎下的那些野味收拾了一下,才从围场赶来。只见张暐手里拎着两只野兔,肩上扛着一头狍鹿,刚刚下马就撞上了一脸怒容的临淄王。 “王爷这是要去哪儿?” 李三郎也不答话,阴着脸跃马而上。 “王爷,那……那这些猎物怎么办?” “丢了!” 李三郎避开张暐探究的神色,丢下两个字,驱马疾驰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张暐。 这时,李宜德也从看花楼里追了出来。 不明所以的张暐赶紧拉住了他。 “宜德,王爷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 “京城里来的那人找到了吗?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道啊!” “你,你跟着王爷,什么都不知道?” “王爷就在三娘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就出来了,我都没见到人,怎么会知道……先别管了,王爷跑远了,快些追!” 李宜德是王爷的贴身护卫,一心牵挂着王爷的安危,哪里顾得上别人,赶紧驱马追上去了……… 张暐朝楼里看了一眼,回想着王爷的神色,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野兔,咂了咂嘴,转身又丢在了马上,也朝着临淄王他们追过去了…… 第856章 借酒消愁,借题发挥 策马扬鞭,沙尘漫卷,直到马儿累得大喘嘘嘘,李三郎才缓了下来,漫无目的的信马由缰。 看花楼里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李三郎的心头又痛了起来。 其实林远来潞州看牡丹,他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两人青梅竹马,相爱一场,如今牡丹即将出嫁,林远来看她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林远来潞州的事,牡丹为什么要瞒着他…… 于公,他是临淄王,也是潞州别驾;于私,他是盈盈的兄长,也是牡丹的夫婿——不管怎样,林远都该拜会于他,牡丹都该知会一声。 可是,他们二人在牡丹的闺房里开怀对饮,畅叙幽情,还让谢飞白帮忙遮掩,终究,他们把他当成了外人。 再想到牡丹在林远面前那天真欢快的模样,三郎更是心酸惆怅。 说起来,他和牡丹也相处了十余年,可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清冷贤淑的样子,她很少对他撒娇,甚至很少那般欢笑。 此时,残阳衔山,鸟鹊归巢,入目皆是苍凉萧瑟,三郎满心惆怅无处发泄,只能长长的叹了一声。 李宜德和张暐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敢上前打扰,他们还从未见过这般失魂落魄的临淄王…… 如果王副将还在潞州就好了,他跟随王爷多年,一定清楚王爷的心事,但是王副将去了长安,还不知道何时归来。 眼看冷风割面,寒意侵肌,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回事,别再把王爷的身子熬坏了。 于是,张暐壮起胆子驱马上前 。 “王爷,天色已晚,咱们该回衙署了。” “不回。” “那就去明月坊,听说他们新排了几只曲子……” “不去。” “那……就去我府上!我才从新丰运回了两车好酒,还未开坛,再把这些野味烤了,咱们几人也好久没有痛饮一番了!” 听到美酒,三郎这才转眼看了看张暐。 也罢,眼下他也无处可去,那就一醉解千愁! —— 临淄王去张府借酒消愁的时候,看花楼里的林远已经醉意上头。 难得重逢,又聊的痛快,牡丹不知不觉也喝了一些酒。 趁着牡丹心情大好,林远话锋一转,提到了高力士。 “对了,牡丹,你还记得冯元一?” “冯元一?哦,高力士嘛,自然记得,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这次我去岭南之前,他特意拜托我在岭南帮他寻亲。” “寻亲?那可有结果?” “恩,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他的母亲,还去看了他的妹妹。他妹妹一心修道,了却尘缘,说什么也不还俗,所以此番我只把他的母亲带了回来,眼下已经拖人送回长安了。” “哦,那就好。说起来你和高力士也算有缘,当年你对他不离不弃,如今你们倒是亲如兄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林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赶紧借题发挥。 “是啊,自从我来到这大唐,冥冥之中有得有失,崇简、力士对我亲如兄弟,太平公主对我也算看重,只是……唯独丢了你,丹丹。” 林远说着,想去握住牡丹的手,她却低头躲开了。 林远苦笑一声,知道自己该拿出杀手锏了, 于是他伸手探向腰间,取出一物来。 “丹丹,此番我去岭南什么身外之物都没带,只随身带了这个,片刻不曾离身。你还记得它吗?” 牡丹抬头一看,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她之前送给林远的牡丹绣品。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去接。 林远只好自己将绣品徐徐打开 ——一副锦绣牡丹图跃然眼前。 姚黄魏紫,赵粉秦红,萧索冬日里 ,这些牡丹花正开得热闹暄腾。 牡丹默默的看着这幅绣品,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她的刺绣功夫还不是很好,如今看来针脚有些粗糙,配色也不算精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幅绣品费了她多少工夫,耗了她多少心意。 那一针一线绣进去的,全是她对林远的情意…… 第857章 昨已非昨,誓言已逝 水声动,春风漫卷,慈悲无边; 烟尘灭,牡丹为盟,相约来生; 洛阳只剩下牡丹,我们只剩下相见。 如今再看那绣品上面的题诗《牡丹为盟》,牡丹心头五味杂陈。 “丹丹,这些年,你我分隔两地,都是这幅绣品陪着我。每每看到它,我就像看到了曾经的你。” 林远的话,终于让牡丹绷不住了,她不由的红了眼眶。 “昨已非昨,誓言已逝,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丹丹,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辜负了你太多次,但你知道的,自从西域受伤之后,我只记得自己是薛崇轩,所以才会一心复仇,辜负了你。但如今我回来了,你的林远回来了。你是穆丹,我是林远,你是我的未婚妻,你绝对不能嫁给三郎。” “林远,太晚了……” “不晚,一点都不晚。丹丹,你知道的,唐明皇是个风流天子,后宫佳丽无数,他注定不会是你一个人的,你又比他大上几岁……” “我不管什么唐明皇,我只知道如今他是李三郎。” “丹丹,你这是自欺欺人。即便你想为裴家平反,也有很多办法,你又何苦意气用事?” “我没有自欺欺人,也没有意气用事。” 牡丹的声音不大, 却字字清晰。 她的话,让林远真的伤心了。 其实在跨入看花楼之前,林远还一直在幻想,他和牡丹之间尽管聚少离多,尽管误会重重,但牡丹应该还是爱他的。 她和三郎之间的种种,不过是李三郎的一厢情愿。 但如今看来,他好像过于乐观了。 “所以,你是真的爱上李三郎了?” 牡丹愣了愣,神色黯然。 面对林远探究的目光,她选择坦言以告。 “我不知道,也不确定,我只知道这些年,是三郎一直陪在我身边,是他数次救我于危难,我不能伤害他,也不想离开他。” “这是爱吗?” “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呢?” 牡丹的回答,让林远几近绝望,也有些疯狂。 “丹丹,你不要忘了,我们注定不属于这里,你是我的未婚妻,你是我的女人!你不能嫁给李三郎!” 林远说着,一把抱过牡丹。 只是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和亲近的人儿,如今对他却充满着抗拒。 “林远,你喝多了,快放开我!” 牡丹努力挣脱,可哪里是林远的对手。 何况,那个宽厚温暖的怀抱,曾是她多年的依恋…… 牡丹无力挣扎,也不再挣扎,只是哭的不能自已。 她该如何告诉林远,自己只剩几年的光阴。余下的时光,她不想再委屈自己,也不想再伤害他人…… 如果眼下她和林远重归于好,那三郎怎么办,盈盈怎么办? 而自己这颗已经沧海桑田的心,该如何回到从前? 看着痛不欲生的牡丹,林远哪里舍得强迫她,只得松开了手,任由牡丹瘫软在地。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年再苦再难,林远都不曾掉泪,但此时,他也不由的泪流满面。 他不明白造化为何如此弄人,两人明明相爱,怎么就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他林远虽然数度和公主们订婚,却只是权宜之策,从来没有改变心意。对于牡丹,他一直都坚信,她是他的女人,娶她入门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可是,他现在才明白——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是永远站在原地等你的。 第858章 不省人事,六亲不认 就在牡丹和林远相持之时,门忽然被踹开,个男子一下子闯了进来…… 不等两人看个明白,那些人对着林远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林远虽然也有些武艺在身,但他喝了不少的酒,眼下又心神涣散,猝不及防,哪里经得住这一通乱揍。 待牡丹反应过来,林远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被人五花大绑了起来。 牡丹赶紧擦干眼泪,这才看清为首的正是李宜德。 此时的李宜德满身酒气,满面通红,很显然喝了不少的酒。 “李宜德,你这是做什么?快把人放了!” “三娘,得罪了,这厮偷潜入城,欲行不轨,我替咱家王爷好好收拾他!” “王爷……王爷呢?” 牡丹赶紧四下张望,可哪里有三郎的影子,心中顿感不妙。 她虽然和李宜德相交不多,却知道此人性情耿直,行事粗鲁,喝醉酒后更是六亲不认,唯有三郎才能制服他。 眼下,她不敢硬来,只能好言相劝。 “李宜德,你先把他放了……” “放了?” 李宜德瞥了牡丹一眼,眼神中很是轻蔑。 他虽知道王爷很是宠爱三娘,但对三娘如今的行为也很是不屑,自然不会听她的安排。 “来人,把他给我带走!” “李宜德,你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牡丹赶紧上前阻拦,可这些人哪里会让她近身,牡丹一时也是无可奈何。 此时,这里的动静惊动了整个看花楼,三三两两的舞伎们聚在廊道,好奇的朝这边张望,一时议论纷纷。 毕竟,素日清冷肃己的三娘,房间里突然冒出个男人,还闹了这么一场,实在是匪夷所思。 林远也知道,眼前的情景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不想在这里闹得更大,那样很容易暴露牡丹的身份。 终究,他还是要为牡丹考虑的。 所以,他瞪着李宜德,轻蔑的冷笑一声。 “不是要抓我走吗?快走啊,我倒要看看,他李三郎能奈我何?” 被林远这么一激,李宜德上去又踹了他一脚。 “叫你嘴硬,给我带走!” 追到廊口,还是眼睁睁的看着林远被带走,牡丹心神俱疲。 她不明白这个李宜德怎么就突然闯了进来,也不明白三郎为什么要这么做…… —— 就在这时,谢飞白一瘸一拐的过来了,很显然,他也受了李宜德的一顿招呼。 从坊主的口中,牡丹这才知道,早在午后时分,三郎已经来过了…… 看来,他一定是误会了。 牡丹牵挂着林远,怕李宜德对他不利,当即就要去找三郎解释。 “坊主,你可知道王爷现在哪里?可在衙署?” “据我所知,王爷今夜在张府喝酒,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此时你去了,怕也无济于事。” “可是 ……” “放心,那李公虽然粗鲁,行事还算有度。眼下已经宵禁,明日再作打算也不迟。我看你们几人,也都该冷静一下了。” 谢飞白的话,意味深长。他虽然什么都没问, 却什么都看的清楚。 “夜色寒凉,你衣着单薄,还是快些回去 !红玉,扶三娘回屋。” 在红玉的搀扶下,牡丹无力的回到屋内。 在一地的杯盘狼藉中,她捡出了那副绣品。 鲜艳的牡丹图上已经沾染了不少污渍,牡丹把它捂在心口,忍不住痛哭失声…… 第859章 悔不当初,奇耻大辱 对于看花楼里这场冲突,李三郎丝毫不知。 此刻的他早已酩酊大醉,喝光最后一坛酒后,伏在案上沉沉入睡。 兔头、鹿肉已经烤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只是分毫未动;倒是地上散落着一个又一个空的酒坛,见证着这个男人一杯又一杯的豪饮,一次又一次的伤心…… “王爷,王爷?” 张暐叫了几声,却怎么也叫不醒。 他看着炭炉上的美味,叹息了一声。 “哎,还没开吃就睡了,可惜了这么好的鹿肉。” 张暐说着,又扭头看了看四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这个李宜德,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就会玩尿遁……来人,把王爷扶进客房,好生侍候。” 两名侍女应声过来,只是她们怎么弄得动烂醉如泥的临淄王。 张暐无奈,只得又叫来一名侍卫,两人连抬带驾,这才把三郎弄进了床上。 安置好临淄王,张暐返回大厅,意犹未尽的他刚撕下一块鹿肉,还没塞到嘴里,门外响起一阵喧哗。 张暐吓了一跳,如今已是宵禁时分,谁人如此大胆,敢闯他的府邸? 还不等他站起来去看个究竟,李宜德就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 张暐定睛一看,竟是李宜德绑了一个人来。 “这……宜德,你这是何意?” “张公,你不说那谢三娘在看花楼里和人私通吗,我把这奸夫抓来了!” 一句话把张暐吓得一激灵,醉意顿时醒了一大半,他拍着大腿,悔不当初。 “你……你啊……” —— 原来,今晚三人举杯痛饮,陪着临淄王借酒消愁之时,张暐多说了几句,才引来了这场闹剧。 这一晚,虽然临淄王什么都没说,不过看王爷这般伤情的模样,张暐还是猜到了一二。 虽然他也没见过那个神秘来客,但只凭那欣长秀挺的背影就不难猜到,此人应该也是一位清俊美男。 男女之间,逃不过那点情事。 临淄王定是受了情伤。 想到这里,张暐也是哭笑不得。 这临淄王还真是个情种,对谢三娘情有独钟,为了一场婚礼闹得满城风雨。 而这谢三娘也真有些不识好歹,放着如此情深意重的王爷不去珍惜,还和别人不清不楚。 不知不觉,几个人都喝多了,三郎只顾闷头痛饮,张暐拉过李宜德咬起了耳朵。 许是都喝了酒的缘故,张暐的话就粗糙了些,还带着一些荤意。 他笑说那谢三娘屋里一定藏着一个男人,才会让王爷如此伤情,这漫漫长夜,孤男寡女的,赶明儿王爷的婚事还不一定怎么个情形呢…… 张暐本是随口一说,但直肠子的李宜德却当了真。 要知道,李宜德是王爷的忠仆,对三郎忠心不二,一听此话,那还得了? 在他看来,临淄王乃皇孙贵胄,谢三娘不过是一名舞伎,王爷对三娘恩宠无边,已经仁至义尽。 何况,堂堂王爷,大婚在即,新娘子却在闺房里藏了男人?简直是奇耻大辱! 难怪王爷自从看花楼出来,就一言不发。 看看失魂落魄的王爷,再想到看花楼里那对男女,李宜德的火就像炙烤鹿肉的炭火,越来越旺,完全压不住了。 这口气,王爷能忍,他可不能忍。 虽然李宜德知道三娘是王爷的心上人,他不敢动她分毫,但别的男人他就不管了。 不过,李宜德知道,王爷十分在意三娘,而张暐素来小心谨慎,若告诉他们,根本成不了事。 李宜德决定独自行事。 只要维护了王爷,替王爷出了这口恶气,哪怕事后处置他,他也毫无怨言。 于是,李宜德玩起尿遁,带人闯进看花楼,直接把那人绑了过来,要交由王爷处置。 第860章 有勇无谋,息事宁人 看着眼前这个情形,张暐悔不当初,自己不该酒后失言,多嘴多舌。 他怎么也想不到,李宜德如此冒进,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就闯出了如此大祸。 这个李宜德,果真是有勇无谋。 男女情事,哪能如此莽撞处理?藏在背地里还好,如今摆上台面,闹得不可开交,岂不是让王爷尴尬难堪? 他正不知该如何收场,那李宜德又开口了。 “今晚还多亏了张公提醒,我去的时候,这人正和三娘卿卿我我,欲行不轨……” 李宜德这话,不但张暐听不下去,就连被五花大绑的林远也忍无可忍。 虽然他对牡丹的变心伤心不已,但也不允许任何人败坏牡丹的名声。 所以,林远对着李宜德破口大骂。 “闭上你的臭嘴!你不是奉命拿人的吗?李隆基呢,让他出来!” 李宜德一听,还想上前动手,张暐赶紧喝止了他。 此时,张暐的酒意已经彻底醒了。 此人毫无惧色,敢对临淄王指名道姓,定然不是一般人物。 他不由的站了起来,凑到跟前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 这男子果然同他猜想的一般,相貌堂堂,英气逼人,纵然被李宜德打的口唇流血,依旧难掩其不凡气度。 也难怪,此人能成为临淄王的情场劲敌。 这个年纪,这般气度,会是谁呢? 事出突然,张暐有些头昏脑涨,毫无头绪。 他只知道,三娘的身份不一般,那和三娘有此交情的男子,定然也不会是寻常人物。 张暐正要出言询问,可他张了张嘴,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此人既是京城来的,定然有些来头,不管他的身份如何,都不好轻易得罪。 而且,此人和三娘交情匪浅,看样子也和王爷相熟,他们这些外人知道的越多,王爷就越尴尬。 还不如故作不知,待王爷醒来之后,一切交由王爷处置。 反正李宜德素来行事如此,都是他一个人闯下的祸事,由他担着好了。 想到这里,张暐也不再多事,换上一副和气的神色,当起了和事佬。 “王爷大醉,已经睡下,今夜怕是不便会见。既是三娘故友,也是我张某的客人,来人,松绑!” “不能放!这厮也有些身手,若是伤到王爷怎么办?” “宜德,不可莽撞行事……” “什么莽撞,张暐,我看你就是怕王爷怪罪。算了,我抓的人我自己处置!” 李宜德说着就要把林远带走。 眼看李宜德如此倔强,张暐叫苦不迭,只能任由他了。 “那行,不松绑了,先送去客房看押,明日待王爷醒了,再做处置。” 李宜德这才作罢。 至此,林远也不再说什么,只能任由处置了。 其实他也想息事宁人,毕竟牡丹在潞州隐姓埋名,好容易掩藏起了身份,如果闹的太大,牡丹很容易有暴露的危险。 自己受些皮肉之苦不算什么,他不能再牵连牡丹了。 于是,林远被李宜德关进了客房,严加看守,只待明日王爷醒来再作打算。 第861章 心领神会,趁虚而入 一切平息之后,炭火早已熄灭,鹿肉也已凉透,张暐看着盘中的野味,胃口全无,扫兴的丢到了一边。 就在这时,一盏香茶适时的送到了眼前。 张暐很是欣慰,眼下他正想喝口茶压压火,于是看了婢女一眼,想知道是谁如此妥帖。 没想到,竟然是府中乐师赵元礼之女——赵幽兰。 “幽兰?你怎么在府里?何时回来的?” “回主子,父亲近日受了风寒,幽兰特意回来侍奉,已经有两日了。您这些日子少在府中,幽兰没有及时禀告,还望恕罪。” “哦,原来如此,难为你一片孝心。你父亲的身体好些了?” “多谢主子关心,家父已经大好了。我还说明日就回看花楼,特来回禀,却听到这边一阵喧闹,可是看花楼出了什么事情?” “哦……没什么,不过是一场闹剧。” 张暐端起茶咂了一口,并没有向赵幽兰明言。 不过,看着姿容明丽,身姿窈窕的赵幽兰,张暐心中一动。 “对了,你说明日就回看花楼?” “正是。” “听说看花楼这些日子也没什么关紧事务,王爷近来也少去那里,我看你先别回去了。” 张暐说着,放下了茶杯,意味深长的看着赵幽兰。 “幽兰,这两日临淄王在府里小住,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你就好好侍奉他。” 赵幽兰闻言,立马会意,娇羞的低下了头。 其实临淄王俊才风流,她早就芳心暗许,而父亲和张暐也早有这个心思,想让她陪伴王爷左右,所以一直大力栽培。 只可惜,之前的斗舞大会被谢三娘抢了风头,她只得屈居之后。 在那之后,她就留在了看花楼,成为教坊中的一名舞姬。 原想跟在谢三娘身边,能在临淄王跟前混个脸熟,不想王爷眼里心里全是三娘,虽对她的舞姿十分称赞,却从来没有其它心思 而且,入冬以来,王爷很少去看花楼了,慢慢的,就连张暐也快把她忘了。 此番临淄王大张旗鼓, 要迎娶看花楼的舞姬,还有不少人盛传,王爷要娶的就是她赵幽兰…… 可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怕是很难再有机会了。 这几日,坊主和大乔小乔他们,都在忙着给谢三娘准备嫁妆,她就有些待不住了。 虽然在教坊里,三娘对她一视同仁,二乔她们对她也算友好,但她毕竟不是谢家乐坊的人,时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所以,趁着父亲这两日生病,她干脆躲了出来。 没想到,今日临淄王竟然来到张府,这让她心中小鹿乱撞,心动不已,赶紧精心梳妆打扮了起来。 如果张暐有心,应该会安排她上场一舞,只是她一直也没等到机会…… 后来她才听闻,今日临淄王心情不好,无心欣赏歌舞,而张暐应该已经把她给忘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回府之事。 就在赵幽兰失落之余,父亲也听到了前面的动静。 看样子,看花楼里应该不平静了。 于是,父亲一个劲儿的催她过来探探情况,在王爷和主子面前露个脸。 没想到,她倒是看了一出好戏。 难道谢三娘平日里对临淄王不冷不热,原来她心里已经另有他人。 这一下,赵幽兰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不敢奢望自己能像三娘那般独得恩宠,只要能分得王爷一点青睐,不辜负父亲多年的栽培,也就满足了。 如今张暐给她这个机会,她自然心领神会,也顾不得女子的矜持了。 “不知王爷宿在哪间客房,我去给他送盏香茶。” 张暐一听,笑着朝右侧客房指了指。 “去,这几日临淄王就由你照顾了。记住,来日方长,万事不可操之过急。” 赵幽兰含羞点头,施礼退下,朝着临淄王的客房款款而去…… —— 看着赵幽兰的身影,张暐苦笑着摇了摇头。 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清楚这个女子的心思,也有意成全她,只是王爷这个情种,之前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慢慢的,他也熄了这个心思。 不过,依照今晚的情形看来,赵幽兰似乎也不是没有机会。 在张暐看来,情深不寿,临淄王对三娘的这份深情,怕是很难结出善果。 再者,三娘虽然才色双绝,但她为人清冷孤傲,难以接近,素来不怎么和他们交往,张暐甚至觉得三娘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赵幽兰是他府里的人,眼下若能趁虚而入,分得王爷一丝恩宠,将来对他们府上也是大有好处的。 当然,机会到了,剩下的就看赵幽兰的造化了。 第862章 急不可耐,自欺欺人 这一夜,牡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似梦似醒,胡梦颠倒,忽而梦到林远,忽而梦到三郎,一颗心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是好。 林远的出现,让她原本平静的心又起了波澜。 而三郎的反应,更让牡丹忧心。 她不知道三郎是什么时候到看花楼的, 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竟然如此生气,以至不管不顾,让李宜德抓走林远,做出如此冲动的行为。 虽然谢飞白已经三令五申,不许大家多嘴多舌,但这种事情哪是捂的住的。 经此一闹,明日一早,潞州城的百姓怕是都要知道此事了…… 眼下,牡丹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想快些救出林远,免得再出意外。 终于熬到天色破晓,牡丹匆匆梳洗一番,早早就赶去了张暐府上。 谢飞白不放心三娘,也跟了过来。 看到赶来的谢家兄妹,张暐早有准备,恭恭敬敬的将二人迎进了府里。 “三娘来的好早,这天寒地冻的,先暖和一下。” 牡丹没有时间和他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张公,昨夜李宜德闯进看花楼,绑走了我的故友,听说送到了你的府上?” “哦,贵客正在客房休息,三娘不必忧心……” “人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牡丹哪里能放心,立马就要去看林远。 张暐无奈,只得带她去了后院。 此时,李宜德还尽职尽责的守在门口,一看三娘来了,一脸不情愿的打开了门。 牡丹进去一看,林远还被死死的绑着,在房间一角昏睡不醒,屋子里寒意透骨,看来他就这么直直的熬了一夜。 她顿时火冒三丈,扭头看向了张暐。 “贵客,张公就是如此对待贵客的?烦请将绳索解开。” 张暐尴尬的笑了笑,转脸看向了李宜德。 李宜德却站着不动。 牡丹一看,知道她使唤不动他,只得转身出门去找三郎。 “王爷呢?临淄王在哪儿?” “哦,王爷昨夜贪杯,眼下天色尚早,他尚未起床……” “他宿在哪屋?我去找他。” 牡丹之前来过张府两次,大约知道上房的位置, 径直朝右殿走去。 “三娘留步,眼下……怕是不太方便。” 张暐跟在身后,神色危难。 “有何不便?” “昨夜,王爷大醉,幽兰姑娘前去照料王爷……” “赵幽兰?” 牡丹闻言,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张暐。 她早就知道张暐看上了三郎“奇货可居”,也明白他想要效仿吕不韦的心思——如今看来,竟是得偿所愿了? 这两日,赵幽兰的确不在看花楼,还是牡丹许她回府照料生病的父亲。 没想到,张暐就这么急不可耐的把她送到了临淄王的床榻之上。 牡丹心中一阵酸涩,但迟疑片刻,她还是朝右殿走去。 “三娘……” 谢飞白见状,想要叫住她。 在他看来,在这种时候,聪明的女子最好避而不见,何况还有这么多人,无需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尴尬地步。 不过,牡丹不想自欺欺人,还是径直走了过去。 第863章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牡丹倒要亲眼看看,李三郎是不是真的如此滥情,在他们即将大婚之际,去宠幸另一名女子。 张暐等人不好再跟过去,都停下了脚步,只是远远观望。 这个谢三娘果然不是常人,倒要看看她如何收场。 好在赵幽兰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一看三娘过来,赶紧打开房门,躬身行礼。 “三娘来了。” 牡丹上下打量着赵幽兰,只见她妆容齐整,面色如常,倒不像是承恩了雨露的样子。 她没有理她,径直走进屋内。 赵幽兰神色尴尬,犹豫片刻,还是起身紧随其后。 屋内倒是干净整洁,只是充斥着酒味,床榻之上三郎尚在熟睡,双眉紧蹙,神色有些痛苦。 牡丹站在床边,又四下打量了一番,心中已经了然。 看三郎这烂醉如泥的样子,昨夜怕是什么也做不了。 “幽兰,王爷昨夜睡的好吗?” “王爷大醉,昨夜吐了一地,直到寅时才睡的安稳一些。” 牡丹闻言,看了看赵幽兰,她的神色倒是坦然。 “这么说,倒是辛苦你了。” “三娘言重了,能侍奉王爷是幽兰的福气……” 两人说话的声音,惊动了三郎,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床边的牡丹,一时忘情,惊喜的抓住了牡丹的手。 “牡丹……” 三郎这个称呼把牡丹吓了一跳,要知道如今她可是三娘的身份。 她灵机一动,甩开了三郎的手,故作醋意大发的样子。 “牡丹?谁是牡丹?莫非这张府还有名叫牡丹的婢女?” 牡丹说着,故意看向赵幽兰。 看赵幽兰茫然的摇头否认,她又看向了三郎。 “王爷真是醉的不轻,昨夜可是幽兰照顾你的,你不承情也罢,还惦记着不知道哪里的牡丹。” 三郎闻言,醉意全无,腾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朝床边一看,赵幽兰低眉顺眼的正站在一侧。 “我……我这是在哪里?” “张暐府上啊。昨夜多亏了幽兰照顾,你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看三郎窘迫的样子,牡丹朝着赵幽兰笑了笑。 “幽兰,你先退下。” 看到赵幽兰退下,三郎忍不住掀开了被子瞧了瞧。 “你瞧什么?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我……我做什么了……” 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李三郎已经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所谓酒后乱性,当年刘婉贞就是趁他醉酒之际才怀了世子,这种糊涂事,他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何况,他和牡丹大婚在即,却被牡丹堵了个正着,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其实张暐想要举荐赵幽兰的心思,他早就知晓,不过有三娘在,他对赵幽兰并无兴趣,后来张暐也就不提了。 昨夜他不记得赵幽兰在府上啊, 怎么此时冒了出来…… 不过三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毕竟,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昨夜醉成那个样子,即便赵幽兰主动投怀送抱,他怕也是有心无力。 只是,他知道自己清白,牡丹未必肯信啊! 看她刚才那醋意熏天的样子,定然是误会他了。 “牡丹,我昨夜喝的大醉,真的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 “这还用说,自然是张暐的美意了。” “牡丹,你别误会,我绝对没有……” 看着三郎窘迫的样子,牡丹笑了笑。 “我没有误会,你先穿衣,别再着了风寒。” 牡丹说着,从衣架上拿起三郎的衣衫,递给了他。 三郎将信将疑的看着牡丹,心惊胆战的穿好了衣服,忍不住的解释着。 “牡丹,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我相信。” 牡丹说着,走上前,踮着脚帮三郎整了整冠带。 “真的?” 三郎不敢相信,牡丹竟然如此大度。 “恩,我相信幽兰,不会自轻自贱的爬到你的床上去,也相信三郎,不会如此滥情无度。” 牡丹这两句话,说的十分认真,也让三郎十分感动。 他动情的抱住牡丹,眼泪都快掉了下来。 “牡丹,你要把三郎吓死了,我真怕你误会……” “白衣惹灰土,只需心如故,我相信三郎,三郎相信我吗?” 牡丹话锋一转,幽怨的看着三郎。 “我……我自然信你。” 三郎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本就喝的头昏脑涨,刚才又被赵幽兰那么一吓,他早把昨日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如今听牡丹的话意,他才想起来林远一事。 牡丹一大早跑来张府找他,像是要和他解释此事。 虽然心中依旧不快,但刚才之事,自己理亏在先,牡丹大度在后,三郎似乎也不好生气了。 第864章 幸灾乐祸,后患无穷 一想到林远,三郎心中还是有些不快。 昨夜的事他还丝毫不知,还在心中嘀咕,也不知道昨夜那个薛林远宿在了哪里…… 但牡丹没有明说,他也不好主动提起,只是拉过牡丹的手,让她坐在暖炉边取暖。 “对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这里?” “这要问你啊,昨夜为什么让李宜德把林远给绑到这里?” “什么?李宜德把林远绑来了这里?” 三郎闻言,大吃一惊。 他这才知道,昨夜他喝醉之后,李宜德竟然去看花楼给他出气去了…… “怎么,你不知情?” “我……我倒是知道林远来了,也看到了他在你的房里,却不知道李宜德把他也绑来了这里……” “难怪,我说你如今行事怎么如此冲动,看来是李宜德自作主张了。” “冲动?我只是没想起来还能绑他而已,还是宜德深得我心……” 三郎小声嘟囔了一句,心里莫名有些幸灾乐祸。 看来昨日他倒是白吃醋了,这个林远被李宜德抓住,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也算替他出了口气。 牡丹见状,无奈劝解。 “三郎,远来是客,哪有你这样的待客之礼?” “待客之礼?他薛林远来了潞州,却连我这个临淄王都不拜见,单单去看花楼找你。你是谁?你是我李三郎的新娘,他是我李三郎的妹婿,他,他有一点廉耻之心吗?” “行了,三郎,你还知道他是你的妹婿?这么不管不顾的一闹,怕是半个潞州城都知道了。” “这……不会?” “怎么不会?李宜德身为你的贴身护卫,半夜三更的闯进看花楼,把一个男人五花大绑的绑了出来。你说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随便他们怎么看……你是怕名声有损吗?” “名声是小,如果事情就此传开,让长安那边知道林远来了潞州,还闹了这么一出,他们一定会怀疑我谢三娘的身份。” 三郎闻言一惊,他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看来,确实是李宜德太莽撞了。 “那现在怎么办?林远没说什么?有没有暴露你的身份?” “他肯定不会说的,林远一直是个谨慎的人。” 牡丹对林远无心的夸奖,让三郎有些醋意,他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心里刚压下的醋意又翻了上来。 “对了,昨日你和林远到底在聊什么,聊的那么开心?” 牡丹闻言一愣,生怕三郎昨日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 “你…… 你都听到了什么?” “我能听到什么,就听到你们两人的笑声。笑的真开心啊,在我面前,你从来没有那么开心的笑过。所以,你们到底聊了什么?” “还能聊什么,多年不见,不过聊一聊之前的一些故人趣事。” 牡丹说着,认真的看向三郎。 “三郎,你和你讲过,我同林远自幼一起长大,即便没了男女之爱,还有兄妹之情,我和他之间,是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的。” “这个……我明白。” “那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但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你离开我。” 三郎说着,抓住牡丹的手。 “牡丹,你不会离开我?” “你觉得呢?我千里迢迢从西域来到潞州,隐姓埋名的栖身看花楼,难道是为了离开你吗? ” 牡丹的话,让三郎一直提溜着的心,直接放回到肚子里。 他欣喜若狂,借着残留的酒意紧紧的抱住了牡丹。 “牡丹,我昨天真的怕极了,怕你离开我,怕我失去你,我不想再等了,我现在就要娶你……” “快放开,青天白日的,让人笑话。” “怕什么,这全府上下,谁不知道你要嫁给我了……” “三郎,你听我说,林远还在那屋里绑着呢,李宜德只听你的,你得让他先把林远放了。” “哦……那就把他放了,让他自己悄悄离开!” “就这样?” “那还要怎样?我可不想见他。” “三郎,别闹脾气了,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一定要想想怎么收场,否则后患无穷。” “收场?怎么收场?” “你肯听我的?” “自然听你的。” 牡丹笑了笑,就在两人说话之际,她已经有了应对对策。 “三郎,事已至此,只能给林远安一个身份,就说他是薛崇简,来潞州给你送大婚贺礼的,反正林远和崇简是兄弟,两人也有一些相像,潞州城也没人认识他们。” “这样……可以吗?” “只能这样了,总之林远的身份不能暴露,更不能让大家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否则传到长安城,让李裹儿知道了,那就不得了了。” “好,那就当他是崇简,说起来,我还真想崇简了……” 只要对牡丹有利,三郎自然没有意见。 “那好,三郎,那你要答应我,不许和林远再起冲突,让李宜德赶紧放了他,以礼相待。” “放心, 只要他放了你,我就放了他。” 三郎说着,拉着牡丹走出门来。 第865章 强颜欢笑,诚惶诚恐 等在外面的几人,原本还以为能看到一场好戏,没想到一切云淡风轻。 看着临淄王和谢三娘携手出来,两人那甜蜜和睦的样子,让大家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望。 张暐不由的心中暗叹,这三娘果然不是一般女子,心胸和胆魄都很非凡。 同时他也有些失落,这二人之间,岂是一个赵幽兰就能轻易离间的。 张暐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李宜德却慌了神。 原本以为自己立了大功,给临淄王出了一口恶气,但如今一看王爷这架势,定然是被三娘哄好了。 那么接下来,怕是就该自己倒霉了。 不过,李宜德既然敢做,也就敢当。 他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没想到三郎也没训他,而是朗声笑道。 “宜德,快打开门,给贵客松绑!” 有了王爷的吩咐,李宜德片刻不敢耽搁,赶紧打开房门,进去给林远松了绑。 林远又冷又饿,本已昏昏入睡,经过这一番折腾才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就看到三郎和牡丹站在面前。 不等林远反应过来,牡丹赶紧上前扶起林远。 “崇简,你没事?三郎来看你了。” 林远一时有些懵,没有说话,只是踉跄着站了起来。 三郎看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林远,心中竟有些莫名的快意,但碍于情面,他也上前扶住林远,故作关切。 “崇简啊,你来潞州也不告知我一声,我这些兄弟也不认得你,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浪荡子,跑去看花楼招惹三娘呢!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此时林远已经明白过来,这是让他冒充薛崇简了。 为了维护牡丹,他只能咽下这口气,强颜欢笑的敷衍着。 “三郎,说来我和三娘也算老相识了,此番我不过先去看花楼一睹舞魁的风采,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你,没想到就被这般招待……” 三郎一听,故作生气的看向李宜德和张暐。 “哎呀,这是谁下的狠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们可知道他是谁?此乃镇国公主之子,燕国公薛崇简,他自幼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你们几人还不快来拜见!” 李宜德和张暐对视一眼,赶紧上来行礼参拜。 李宜德一听说自己打了太平公主的儿子,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一时诚惶诚恐,主动请罪。 倒是张暐明白,这其中定然不会这么简单。 林远看着李宜德,想到昨夜他对自己的欺辱,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过还不等他说话,三郎又维护起了兄弟。 “崇简啊,这宜德乃是乡野村夫,行事莽撞,性情爽直,你休要见怪!这两年我在潞州,多亏有他们几人帮衬,这才在潞州站住了脚啊!” 三郎既如此说,林远自然也不好再计较什么,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无妨,误会而已。” “好,还是燕国公大度!张暐,快上些好酒好菜,我和燕国公好久不曾相聚,还有一些要事相谈。三娘留下, 其它人都先退下。” 张暐心领神会,几人应声退下。 第866章 唇枪舌战,针锋相对 众人刚一退下,三郎和林远也就不再装模作样,立马开始针锋相对。 虽然林远挨了打,又被绑了一夜,眼下又冷又饿的很是虚弱,但面对李三郎,他依旧十分倔强,瞬间燃起了斗志。 “想不到,堂堂临淄王就是如此治下的?他们去看花楼绑人,你是真的不知吗?” “这可怪不得我,谁让你擅自离开岭南,偷偷摸摸的跑到潞州,难怪别人误会……” “谁说我是擅自离开?我是奉了皇命回京,顺道来潞州看看。” “奉命回京?哦,我倒是忘了,你和安乐公主交情匪浅,此番回京是参与她的大婚之典?” 三郎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倒是难为你了,听说岭南的珍禽异兽都被你捉光了,才有了李裹儿的那百鸟裙,说起来也该回去领赏了。” “你……” 看着两人唇枪舌战,牡丹无奈的打断。 “行了, 你们有完没完。” “没完,我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呢。” 李三郎看着牡丹笑了笑,依旧不依不饶的盘问林远。 “既然你离了岭南,不去洛阳找盈盈,来潞州城做什么?即便是来了潞州,是不是该先来看我,怎的就去了看花楼?” 听着李三郎的阴阳怪气,林远也分毫不让。 “那是因为我一进潞州城,就听到满城的风言风语,他们都说临淄王大婚将近,却不知新娘是哪位,据说王爷新欢不少,只看花楼里就有大乔小乔,还有什么幽兰姑娘,所以我才去一探究竟……” “你……什么乱七八糟,不过都是些市井流言。” 一听林远提到赵幽兰,三郎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毕竟,他和牡丹刚刚才因为赵幽兰,经历了一场误会。 林远一看三郎那慌张的神色,顿时明白了其中厉害,看来自己无意中竟戳到了李三郎的痛处了。 林远忽然想到,历史上的唐玄宗确实有一名宠妃出身舞姬,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就是他担任潞州别驾的日子,而那个舞姬就是后来颇受宠爱的赵丽妃。 赵丽妃——难不成这个赵幽兰就是以后的赵丽妃? 想到这里,林远心下一喜,他似乎找到了劝阻牡丹嫁给三郎的契机。 所以,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无风不起浪,无根不长草,若不是临淄王风流倜傥、四处留情,又怎么会有此种传言?” “你?若说传言那可太多了,就连李宜德都知道,薛驸马是安乐公主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呢!” 眼看两人唇枪舌战,寸步不让, 牡丹既觉得幼稚,又觉得无奈。 如今这两人都憋了一肚子的气,不让发泄出来怕是不行的。 再者,对于赵幽兰的事情,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介意的,所以她也懒得再劝解。 “既然你们两人对流言蜚语如此感兴趣,那就好好研究一番。我去看看幽兰姑娘有没有把饭菜备好。” 听牡丹也提起赵幽兰,三郎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牡丹离开了…… 第867章 如临大敌,不为所动 看着牡丹离开,林远更加确信,这个赵幽兰和三郎之间定然有些瓜葛的。 所以,林远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相信,如果历史没有出错,那么这次嫁给三郎的应该是赵幽兰,而不是牡丹。 这桩婚事,一定是有转机的。 就像他和李仙蕙、李裹儿之间的纠葛一样,三郎和牡丹之间定然也是有缘无分,不会开花结果。 但是,离他们的大婚之期只有几日的时间了,这个转机在哪里,林远还看不到。 眼下,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极力劝阻牡丹和三郎,阻止他们大婚。 也许,转机就在这个赵幽兰身上,他一定要拿着她大做文章。 不过,李三郎根本没有心情和林远纠缠。 对三郎而言,大婚之前,林远的到来让他如临大敌,眼下他只想让林远赶紧离开。 “薛林远,如今李裹儿即将大婚,想必以后会安分许多。以后你也收收心,记得去洛阳接回盈盈, 她还在玉清观等你。” “我的事情就不劳临淄王费心了,眼下还是你的婚事更为关紧一些。” 三郎一听,不乐意了,拿出了王爷的气势下起了逐客令。 “我的婚事关你何事?对了,待会吃饱喝足之后,你若回长安,我派车马送你,你若想留下,我也不介意你喝杯喜酒。” “喜酒?难道你真的要娶牡丹?” “这还有假?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拿婚事当儿戏吗?” “我从来也没有儿戏,只是身不由己。” 林远说着,严肃的看向三郎。 “三郎,你若真的为牡丹好,就不能娶她,还是让我带她走。” 李三郎闻言,顿时变了脸色。 他怎么能容许这明目张胆的挑衅? “薛林远,你不要太过分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知道,我是为了牡丹好……” “为她好?那你早干什么去了?在洛阳,牡丹被李裹儿百般折辱,是拜你所赐;在吐蕃,牡丹被王室所害命悬一线,还是拜你所赐。这些年她受的苦,她脸上的疤,心里的伤,哪一样不是拜你所赐?” 三郎的这番痛斥,让林远一时无言以对。 但是,他的态度也丝毫不动摇。 “三郎,我真的是为你考虑,也为了牡丹考虑。你和牡丹之间不会有未结果的,你如今已经一妻一妾,将来你还会有很多女人,但牡丹注定不属于你。” “薛林远,你凭什么这么说?” 林远笑了笑,并不直面回答。 “三郎,我知道牡丹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也确实前途无量。但是,江山美人自古不可兼得,眼下,到了你二选一的时候了。” “薛林远,你到底什么意思?” 三郎逐渐失去了耐心,不想再和林远耗下去了。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若放了牡丹,我就诚心归附,助你夺取江山;你若不放……” “那又怎样?” 李三郎仰天大笑,厉声打断了林远的话。 因为得到了牡丹不会离开的承诺,此刻的他信心满满,丝毫不惧。 “薛林远,就你也配和我谈江山?这天下是我的,牡丹更是我的,你就死了这条心!看在盈盈对你一片痴心的份上,我不想与你计较,你还是赶紧离开!” 任凭李三郎再三下着逐客令,林远依旧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牡丹端着酒菜进来了。 第868章 帝王之命,良将之才 对牡丹而言,三郎和林远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都是十分优秀的男子。 如果说三郎是帝王之命,那林远就是良将之才。 当年,她和林远在天堂地基里醒来,一个被送进掖庭,一个被带去白马寺,才使得两人各奔东西,越走越远。 这些年,三郎和林远也因着各自的不得已,各自为营,渐生隔膜。 但牡丹认为,这些年他们虽然有些恩怨纠缠,却并没有深仇大恨。 相反,随着林远和盈盈的婚约,他们反而有了携手共进的契机。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林远想要的不过是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而这些,李三郎都能给他。 所以,在牡丹的私心里,如果林远回心转意,和她一起携手扶持三郎,这才是她最想看到的局面。 眼下,三郎和林远好不容易聚在了一起,她想尽力促成二人握手言和,摒弃前嫌。 所以,对这顿酒,牡丹十分重视。 她特意去了张府的膳房,仔细的嘱托一番,让他们按照林远和王爷的喜好,备上一些精致的酒菜。 就在这时,谢飞白过来和她告辞。 牡丹这才想起来,自己只顾忙活, 忘记坊主也跟着过来了,顿觉十分不好意思。 她想要留谢飞白一起共饮,谢飞白却执意离开,只说如今弄清了原委,他回了看花楼,对众人也好有个交代,省的流言纷纷…… 两人聊着的时候,赵幽兰也来了。 或许是为了自证清白,赵幽兰说父亲病已好转,主动要和坊主一起回看花楼。 牡丹欣然应允,微笑着看着二人离开。 其实赵幽兰对临淄王的爱慕之心,牡丹早就看出来了。 之前苦于没有接近王爷的机会,但这一次张暐给了她机会,她却没有自轻自贱的爬到三郎的床榻之上,以此邀宠上位,这也让牡丹对她有了一丝好感。 说起来,看花楼的舞姬们总算有些气节,不亏牡丹对她的重用和栽培。 —— 谢飞白和赵幽兰离开之后,牡丹就带着酒菜回房了。 没想到,隔着老远,她就听到了两人的争执声。还好牡丹早就驱散了下人, 倒也不怕旁人听到。 她掩上房门,摆好酒菜,给两人斟上酒,自己也满了一杯。 “说起来,咱们三人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你俩能不能摒弃前嫌,不要再吵了?” 牡丹说着,端起酒杯,期待的看着林远和三郎。 两人正在气头上,谁都没有动,牡丹无奈的笑了。 “你们都不举杯,是嫌我准备的酒菜不好吗?我一大早就赶来了这里,你俩不饿,我可是又冷又饿了。” 听牡丹如此说,两人也不好再僵持下去。 他们对视一眼,这才不情愿的端起酒杯。 牡丹心中暗喜,正要开口劝和,三郎开口了。 “林远,今日这既是接风酒,也是送别宴,吃饱喝足之后,你还要回长安,我就不多留你了。” 面对李三郎再一次的逐客令,林远怒从心起,重重的把酒杯放下了。 “拜临淄王所赐,如今我这一身的伤,一时半会怕是走不了,这送别酒也就不喝了。” 林远说着,转脸看向牡丹。 “听闻看花楼的谢三娘不仅舞技卓越,还精通医术,这些天我就住在看花楼了,还烦请三娘代为医治。” 林远的话也激怒了三郎,他不由拍案而起。 “薛林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看两人一言不合, 剑拔弩张,牡丹也是心灰意冷,她知道,想要劝和两人,怕是万万不能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来报,说王副将从长安回来了。 第869章 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一听王副将回来了,三郎喜上眉梢。 要知道,眼下他和牡丹的大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差那套嫁衣了。 之前他还怕耽误了婚期,好在王副将及时赶回来了。 正好三郎早就不想再和林远周旋,正好借机走掉。 “牡丹,王副将一定是把嫁衣取来了,你陪我去看看,也试试那嫁衣还合不合身……” 三郎说着,又看向林远。 “至于你,我还是那句话,你若离开,我立马派车马送你;你若想要养伤,那就在这张府安心住着,我会请最好的大夫帮你医治。” 三郎说着,就要拉牡丹离开。 林远立刻站了起来,拦在两人面前。 “丹丹,你不能走,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牡丹,别理他,跟我走。” 争执间,林远和三郎就推搡了起来。 三郎怒不可遏,下手也不客气,不知怎么的,林远一个踉跄就撞在了几案之上。 几案晃了三晃,酒菜撒了一地,瞬间遍地狼藉。 林远则面色苍白的跌坐在一旁,神色痛楚。 牡丹一看,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林远,你没事?” 三郎看着林远,不屑的哼了一声。 “薛林远,以前我一直敬你是个磊落的人,什么时候成了这等泼皮耍赖之徒?” 在三郎看来,林远曾是南征北战、沙场杀敌的将军,即便不算骁勇善战,也不是他推搡几下就会倒下的人。 眼下林远的虚弱都是装的,只为了赖在这里, 博取牡丹的同情。 但牡丹看着林远苍白的脸色,知道他应该不是装的。 “三郎,你先帮我把他扶起来……” “牡丹!” “我不用他扶。丹丹,你让他先回避一下,我真的有话和你说。” 三郎一听,顿时不乐意了。 “怎么,昨日你们聊了那么久,是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吗?” “三郎……” 牡丹乞求的眼神,让三郎无法拒绝,他恨恨的看了林远一眼,气哼哼的甩袖而去…… —— 看着三郎离开,牡丹叹了一声,这才用力把林远扶了起来,让他坐在一旁的软榻之上。 “林远,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堪?是不是身体不适?” 牡丹说着,想给林远把脉,林远借着调整坐姿,巧妙的躲开了。 “没事,不过是连日奔波,不得休息,昨日又被李宜德那莽夫折腾了一夜,眼下有些不适,缓一会儿就好了。” “哎,这个李宜德下手也太重了。你先喝些热汤暖一暖……” 牡丹说着,收拾起那些杯盘狼藉,盛了一碗热汤递给林远。 “林远,你这是何必呢?你明知道三郎的脾气,给他服个软不行吗?” 林远看了看牡丹,苦笑一声。 “丹丹,你是不是想劝我归附于他?” “是,我想让你和他冰释前嫌,别再针锋相对。”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林远,你明知道大势所趋,为什么非要逆天行事呢?不管你依附谁,不都是图一个拥立之功吗?为什么就不能是三郎呢?” “我依附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他。” “为什么?你想要的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三郎以后也能给你啊?” “牡丹,你以为我想要的仅仅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吗?” 林远失望的看着牡丹,果然他们之间已经隔阂太深。 “如果不是,那么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又是图什么呢?” “丹丹,我承认我曾经有些野心,也有自己的筹谋,但并不只是为了荣华富贵。这些年,你和我借着别人的身体,用着他人的名字,不过是两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何曾真的有过主动权和选择权?” “不,即便身体和名字是别人的, 可心和灵魂是自己的。即便只是棋子,下棋的人除了命运,还有自己。某些时候,你完全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不,落子无悔,也无复盘可能。一切早已命中注定,从你当年进入东宫,遇到李三郎之时,我和他就没有了君臣之缘。” “林远……” “算了,丹丹,该说的我都说了,咱们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 林远说着,端起汤一饮而尽。 随着热汤浸入肠胃,身子恢复了一些暖意,他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其实自从李重俊兵败之后,林远不是没有想过改变立场,转向相王父子靠近。 如此一来,牡丹和他也不会因为立场不同,渐行渐远。 但他已经再三示好,主动靠近,可李三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何况,如今他和三郎之间,因为牡丹已经变的水火不容。 李三郎对牡丹用情颇深,是不会放手的;而他也不甘心把属于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 如果李隆基顺利称帝,他还如何夺回牡丹? 眼下, 他只能和三郎抗争到底了。 第870章 以退为进,心乱如麻 看到林远心意已决,牡丹也不再劝解。 “好,人各有志,我终究也是劝不动你。既然你们水火不容,留在这里毫无益处,待你养好伤,还是早些离开潞州。” “丹丹,让我离开可以,但你要跟我走。” “不可能的,林远,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守护。既然你都不愿意为我改变丝毫, 也不用妄想改变我的心意了。”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嫁给李隆基了?” “是。” 看着神色决绝的牡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林远心中隐隐作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他保护的丹丹了。 也或许,如今的牡丹就像之前的他一样,逐渐失了记忆,忘了本心,被裴姝月占据了上风。 不管怎样,林远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牡丹嫁给三郎。 林远决定以退为进,再度劝解牡丹。 “丹丹,你还记得你曾说过,只想做个旁观者,不想参与其中吗?那你知道嫁给三郎的后果吗?” 牡丹闻言,苦笑一声。 “旁观者?林远,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也早就深陷其中,所以我决定顺其自然,听从本心。” “本心?所以你的本心是嫁给三郎,做他的宠妃或者皇后吗?” “宠妃?皇后?我可没想那么多。” “你虽然没有想,可这就是事实 。以三郎对你的情意,你若真的嫁给了他,再扶持他登基称帝,有朝一日他一定会立你为后,我在这里提前恭喜你了。 ” “林远,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这个心思。” “所以啊,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丹丹,你我二人之间,终究是你改变了历史。” 林远说完,静静的看着牡丹。 他本以为牡丹会有所震撼,没想到牡丹神色平静,毫不介意。 原来这个问题,她早已考虑过——如果自己嫁给三郎,究竟会不会改变历史。 在牡丹看来,应该是不会的。 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几年时光了, 即便三郎将来要许她皇后之位,她也不会接受的。 如今的她,只是不想辜负三郎的情意,也不想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如此孤寂的度过,所以想要遵循自己的本心,珍惜身边人,珍惜每一天罢了。 如果说她有一些功利考虑,那也只是想为裴家平反,报答兄长。 其它的,她从无奢望。 “林远,你多虑了,所谓沧海一粟,我不过是三郎生命中的一名过客,匆匆陪伴一程,已经耗尽所有缘分,其它的无福消受。” “至于三郎,他以后会有他的皇后,他的宠妃,但不会是我,我也无心改变历史。” 牡丹的淡然和坚决,是林远没有想到的。 他不明白,牡丹怎么就死心塌地的要嫁给三郎了? “丹丹,你也知道李隆基风流多情,妻妾无数,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呢?你在潞州自然独得宠爱,但你可曾想过,等你回到长安以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我没想那么远……” “ 好,那我们不说以后,就说眼前。丹丹,如今你改名换姓,顶着谢三娘的名头,以舞姬的身份嫁给李隆基,他却连个正式的名分都不能给你,你真的不觉得委屈吗? ” “这是我自愿的。” “是,有情饮水饱,不求名分,只求真心。李隆基对你的情意确实难得,可你别忘了,他是谁,他是唐明皇,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风流天子。” “那又怎样?” “怎样?丹丹,对于唐明皇,你是不是只知道一个杨贵妃?他知不知道,他还有很多宠妃……” “我知道,三郎如今已经一妻一妾,将来身为帝王,更是三宫六院,这些我都知道。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和当下无关。” “不,有关。丹丹,你还记得赵幽兰吗?” “赵幽兰?你怎么提起她了,你见过她吗?” “虽未见过,却有耳闻,她和李隆基之间……” 牡丹闻言,还以为林远是听说了昨夜之事,觉得他有所误会,赶紧出言解释。 “她和三郎之间清白无事,我相信三郎。” “相信三郎?那你可知,在唐明皇的三宫六院中,有一位赵丽妃颇得圣宠?” “赵丽妃?你的意思是……赵幽兰就是赵丽妃?” “很有可能。” 牡丹笑了,她觉得林远不过是危言耸听。 “林远,姓赵的女子多了,看花楼里还有一名姓杨的女子,难不成她就是杨贵妃?” 看牡丹不以为意,林远只得再次解释。 “杨贵妃自然不会在此时出现, 但史书记载,赵丽妃正是临淄王在潞州所纳的侧室,听说她是乐工之女,且能歌善舞,颇受宠爱。对了,将来她的儿子还会被立为太子……” 牡丹听着听着,神色就有些变了。 因为赵幽兰确实是乐工之女…… 看牡丹不说话了,林远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不由的感叹一声。 “丹丹,还好你在潞州取了谢三娘的名号,你若是姓了赵,那我就真的相信,你和李隆基有此缘分了。” “丹丹,如果真如你所说,李隆基和赵幽兰之间清白无事,那也定然是因为有你在的缘故。如果他真的娶了你,那就没了赵丽妃,也就没了未来的太子,难道历史还不会被改变吗?” 听林远说的头头是道,牡丹却听的浑身冰凉。 她知道他没有骗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确实,关于历史上唐明皇的情史,她只知道一个杨玉环,其他并不十分清楚。 如果真如林远所说,少了一个赵丽妃不打紧,可少了一个太子,那就涉及国本了…… 牡丹一时心乱如麻。 第871章 授人以柄,迫在眉睫 就在林远劝解牡丹的时候,李三郎和王副将也争论的不可开交。 原来,王副将此番归来,不仅带回了嫁衣,还带回了圣谕——皇帝特令临淄王携眷回京。 “什么?携眷回京?为什么突然召我回去?” 李三郎闻言,大惊失色。 要知道,他们这些被贬出京的亲王郡王,除非是有军国大事,平日无召不得回京。 而自从三郎被贬潞州之后, 他还不曾回过长安,如今皇上突然召他回去,不知是福是祸…… “王爷不必惊慌,听相王之意,似乎只是年关将至, 帝后召你回京述职。” “回京述职?那为什么还要携带家眷?” “这个……据说是安乐公主的意思,她听闻王爷在潞州成立了教坊,而新纳之妾乃是潞州城的舞姬,色艺双绝,所以想让你携眷回京,献上歌舞,以助她大婚之兴。” “助她大婚之兴?” 李三郎闻言,冷哼一声。 “原来是李裹儿的主意!不去!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让我给她献舞?” “王爷切不可意气用事。安乐公主如今深得皇帝宠爱,此番大婚乃是李武联姻,更是风头无两,听说帝后为了她的婚事举国之财,倾国之力,就连太平公主和相王都要献演。” “父王和姑母也要现演?” “正是。所以王爷万不可抗旨不尊,以免授人以柄,平白惹来祸端。” “可是我怎么能带三娘进京呢?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三郎说着,下定了主意。 “算了,眼下大婚要紧,不管怎样我都要先和三娘行了大婚之礼。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王爷,回京之行迫在眉睫,怕是没有多少时间耽搁了……” “此话怎讲?难道他们不知道,她李裹儿大婚,我李三郎也要大婚吗?” “王爷,京城那边传去的消息,您在潞州这边不过是纳了一房小妾,还是个身份低微的舞姬,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 “放肆!” 李三郎闻言,勃然大怒。 但转念一想又很无奈,牡丹如今的身份遮遮掩掩,完全见不得光,也难怪会被人轻视。 可是安乐公主的婚事,原本是没有通知他的,如今怎么突然要自己携眷回京呢? 就在三郎觉得蹊跷之时,王副将看看左右无人,又从身上掏出一封信件。 “王爷先莫动怒,这是宫中有人给您捎带的密信。” 三郎接过一看,立马认出了字迹。 这是高力士的密信。 他匆忙打开信件,看后沉默不语。 高力士在信中虽是恭贺他迎亲之喜,却也在字里行间隐晦的提醒着三郎,新娘的身份已经在宫中引人猜疑了…… 原来,自从高力士接到了岭南的老母亲,也就知道了林远归京的消息。 只是林远没有直接返回长安,却绕道去了潞州,这让高力士有些奇怪。加上临淄王纳妾一事刚刚传到京城,高力士隐约觉得这其中定然有些关联。 而与此同时,不知为何,安乐公主也对潞州的临淄王起了兴趣,一个劲儿的在帝后面前参详,让李三郎携眷回京,为她大婚助兴。 如此行为,未尝不是起了猜忌之心的缘故…… 所以,高力士已经猜到,三郎要娶的新娘就是牡丹了。 而新娘的身份,安乐公主怕是已经有所察觉了。 第872章 气急败坏,拂袖离去 收好高力士的信,三郎愁眉不展。 三郎知道,别看高力士年纪轻轻,但他在宫中行走多年,是个谨慎稳妥的人。 如果不是事关重大,一定不会以密信提醒。 很显然,潞州舞姬的身份,李裹儿已经起了疑心。 “宫里什么时候对我的婚事如此关心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知道,也许是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眼看事情无从追究,三郎越想越气。 都怪这个薛林远,好端端的,他跑来潞州做什么? 在他看来,一定是因为薛林远来了潞州,让李裹儿注意到了他这个潞州别驾,也注意到了他要迎娶的舞姬。 说不好,还是薛林远故意走漏了消息。 想到这里,李三郎怒气冲冲的去找林远算账。 到了门口,顾不得风度,一脚踹开了房门。 “薛林远,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林远和牡丹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了?三郎?可是王副将出了什么事?” “他倒是没事,只是有人别有用心,把消息传到宫里 ,现在李裹儿让我带你回京面圣!” “什么?回京面圣?李裹儿知道我在潞州?” 牡丹闻言,也是大惊失色。 “她应该还不知情,只是有所怀疑。总之现在圣旨已下,让我五日后携带家眷回京面圣。” 三郎说着,恨恨的看向了林远。 “我要迎亲的消息早就在书信禀告过宫里,他们一直都没有动静,为何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定然是某人别有用心……” 看着三郎气势汹汹,林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早就知道这桩婚事要出变动,只是不知变动在哪里,如今看来这就是正解了。 “李三郎,我早说过你和牡丹有缘无分,你偏不相信,如今好了,是你把牡丹陷入险境,反倒来怨我……” “薛林远,难道不是你故意走漏风声?才会让李裹儿起了疑心?” 三郎受不了林远的幸灾乐祸,冲过来一把揪起了林远。 林远如今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任由三郎摆布。 “三郎,你快放手,林远不会这么做的。” “牡丹,到现在了,你还帮他说话!” “我相信林远,他不会害我的。” 三郎闻言,愤然的丢开手,林远踉跄一下,这才站住。 其实林远原本是不屑于向三郎解释的,但若说他有意去害牡丹,这个锅他可不愿背。 “临淄王,我来潞州的行程很是悄密,根本没有人认出我来,要不是你这番闹腾,绝对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是啊,林远刚到潞州,即便有人认出,也不会这么快就把消息传去了长安……” 牡丹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定是嫁衣出的问题。 如果如三郎所言,她的嫁衣是由王菱收着的,那么此番王副将回去取衣,定然会引得王菱怀疑…… 毕竟,这是她的嫁衣,三郎一直视若珍宝,如果他只是迎娶一般舞姬,又怎么会动用嫁衣。 王菱一定猜到,这个舞姬很可能就是牡丹。 至于消息为什么传到了安乐公主的耳朵里,那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牡丹不愿多想,也不愿多事,趁着三郎没有反应过来,赶紧岔开了话题。 “三郎,眼下追究是谁泄漏消息,已经没有意义,还是想想该怎么办?” “怎么办?不论如何,你肯定不能回长安,我不能让你再受李裹儿的迫害。大不了来个抗旨不尊,我就不回京,我还不信了,她李裹儿敢来潞州拿我……” 三郎说着,眼露凶光。 这两年他在潞州培养的那些死士,或许到了用上的时候了。 反正如今的朝堂已经被韦后母女一手遮天,这场斗争早早晚晚都要来的。 如今为了牡丹,他甘愿一站。 看着三郎的神色,牡丹知道他气血上头,想要鱼死网破了。 但是,眼下根本没到那个程度,牡丹自然不会让他冒险。 “三郎,不可冲动,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怎么,李三郎,事到如今你还要娶牡丹吗?” “废话!自然要娶,天塌了也要娶!” “那你如何携眷回京?”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看三郎还是嘴硬,林远哈哈大笑。 “王爷,我给你出个主意?定能保你和牡丹平安过关。” 三郎狐疑的看着林远,根本不相信他有什么好主意。 果然,林远的话,让他暴跳如雷。 “王爷可以来个李代桃僵,请人代替牡丹成婚就好了。我看那赵幽兰就是不错的人选,她色艺双全,同在看花楼的教坊,还是名盛潞州的舞魁,由她替代牡丹,再合适不过了。” “薛林远,我一再说过,我和那赵幽兰毫无瓜葛,你怎么总在这里挑拨离间呢?” 看着气急败坏的三郎,林远也不理他,而是扭头看向了牡丹。 “牡丹,你说说,我这个主意如何?” 牡丹一时语塞,她明白林远的意思——那就是让她退出,将历史归还历史。 如果让赵幽兰顶替她出嫁,那一切就都顺当了。 赵丽妃不会消息,太子也并不会消失,而她武牡丹,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不等牡丹回答,三郎急切的拉着她的手。 “牡丹,你我的事情,不用他人指手画脚。现在你是谢三娘,还怕什么?要我说,干脆咱们将婚期提前,反正一切早就准备就绪,嫁衣也带回来了,咱们明日就办婚礼。你看如何?” “这……” “等大婚之后,就说谢三娘身体不适,留在潞州,我和谢飞白带着教坊众人进京献演即可。” “临淄王,你也太小看安乐公主了,那李裹儿既然已经起了疑心,那这么容易蒙混过关……” “薛林远,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个哑巴!” 三郎忍无可忍,对着林远的胸口就是一拳。 林远猝不及防,一下子跌落在软榻之上,面色苍白,久久无言。 “林远,你怎么了?” 牡丹看林远神色不对,顾不得许多,赶紧拉过他的手细细把脉。 三郎看不过眼,气的拂袖离去。 眼下他也是六神无主,只能去找张暐商议了…… 第873章 阴差阳错,深宫寂寞 林远的脉象很是奇特,让牡丹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自己太久不行医?医术退步了? “林远,你这脉象……” “怎么了?” “说弱不弱,说强不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林远闻言,苦涩的笑了。 “不瞒你说,自从当年在乾陵死里逃生之后,我这身体就很是怪异。” “哦,怎么个怪法?” “也是说不清楚,很多时候会莫名有种恍若隔世,灵魂出窍的感觉,似乎这副躯体越来越远离我了。” 林远说着,忧伤的看着牡丹。 “丹丹,如今我总感觉自己的精神、意念似乎主导不了这副躯体,眼看着它逐渐衰弱下去,就像一株草木失去了滋养,在慢慢枯萎,也许不知何时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牡丹听着林远的话,不由的想到了自己,神色里充满哀伤。 果然,她和林远终究不属于这里,都是要离开的…… 当年武则天殡天之时,他们本该离开的,却阴差阳错的又留了下来。 自己是七星续命,只余几年寿命了,却不知林远还有多少光阴。 牡丹早就想知道答案,但是眼下凭借她的医术,根本无法诊治出来。 她只能感觉到林远的脉象奇特,却也不似之前他在西域养伤之时那般虚浮,这让牡丹毫无头绪。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二人的生命,如今都像是一个计时的沙漏,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溜走…… 她只能先安慰林远。 “当年是周真人用还魂术,以命换命救醒了你,大病一场,死里逃生,定然会有些后遗症,你也不用过于忧心。” 林远听着牡丹的安慰,心中涌出一阵酸涩。 “丹丹,其实我并不忧心,这些年我数次死里逃生,这条命早就是赚来的了。眼下我伤心的是,这些年明明是一场幻梦,可到头来,我却真的要失去你了。” “你我之间,不曾拥有,何谈失去。” 牡丹说着,抽回了手。 “丹丹,我知道,这些年终究是我伤了你的心。其实早在西域之时,我就抱了必死之心,之所以去刺杀赤都松赞,就是不愿你嫁去西域。没想到你即使没有嫁去西域,也终究不会再等我了……” “我等过你的。” “是,等过我,只是我没有珍惜。如今想来我总是后悔,那个时候我在西域养伤,你衣不解带的照顾我,我却没有就此留下,这才错失了机会……可是丹丹,你知道的,那个时候我成了薛崇轩……” “林远,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不,丹丹,我想说,即便你最终还是要嫁给三郎,我也要趁此机会,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这两年我去岭南,也是想避开李裹儿,不想因为我再让她迁怒于你,这些年,我是辜负了你,但我也有无奈。” “不用说,我都懂。说到底不过是命运弄人,你我终究还是走散了……” 看着牡丹对自己的疏离,林远有些心灰意冷。 “是啊,走散了。如今我这身体就像一匹老马,不知何时就倒下,再也站起不来了。有时想想,或许三郎说得对,我带给你的只是伤害,只是无望的等待,或许我不该拦你,不该阻止你嫁给三郎……” 林远说着,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害怕,害怕三郎不是你的终生依托,毕竟他是风流君王,而你又比他大上许多……早晚有一日,你怕是难逃冷宫寂寞。而你我因为陷入太多,再也回不去了……” 牡丹听着,苦笑一声。 冷宫寂寞的滋味,她怕是尝不到,也熬不到那一日了。 牡丹本想告诉林远,其实自己和他一样,也没有几年时光了,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如果让林远知道,自己没有几年时光了, 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而此事必然也会被三郎所知。 眼下,牡丹不想让他们二人知道这件事,她只想平静的过完最后的时光,不留太多遗憾。 她和三郎的婚事已经筹备许久,眼下虽遇难关,但牡丹也没有太多动摇。 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对牡丹而言,被李裹儿发现,被李裹儿折磨,都不算什么了,她只怕会因此影响三郎的仕途。 至于林远,他还有等着他的盈盈。 “回不去就回不去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可如果这真的是命,我们不该如此苦涩,如此短暂。” “林远,人生本就短暂,我们不过是更短一些而已。何况,这半生本就是赚来的,只需把握眼下的每一天即可。” “是,把握眼下的每一天,所以我想带你离开。丹丹,跟我走!” “走?去哪里?” “去西域,去岭南,去哪里都好,只要远离这里的纷纷扰扰。丹丹,你不是早就想去隐居吗?” “那是以前,林远,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牡丹说着,下定了决心,要断了林远的念想,表明自己最后的抉择。 “林远,你我二人虽然走散,却都遇到了其它的风景。如今三郎对我情深意重,而盈盈也是个好姑娘,你一定不要辜负她了。” “丹丹,我说过,盈盈自有她的归宿,我不会影响到她的。” “不,你已经影响到她了。她爱你入骨,你却毫不在乎,难道对她真的毫无影响吗?你为什么总是如此自大又自私呢?” 牡丹的话,让林远痛心又无奈。 “我自大自私?丹丹,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总是不相信我的话呢?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前后思量过的,是有后路可退的,所以至今我并未娶亲,我还在等着你。倒是你,你嫁给三郎,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 “那你就不怕……” ”不怕,什么都不怕,哪怕没有名分,我也认了。” “听你的意思,你是铁了心要嫁给三郎了?” “是,只要他敢娶,我就敢嫁。” 牡丹话音刚落,三郎推门而入。 “我敢娶!明日就大婚!” 第874章 如出一辙,故技重施 明日大婚——在张暐的参谋下,李三郎已经下定了决心。 原来,束手无策的三郎去找张暐商议,主动告知了谢三娘的真实身份。 虽然张暐早就觉察到这个谢三娘不是凡人,但得知她就是当年和亲西域的丹阳郡主,还是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当年的丹阳郡主,在洛阳就是一个传奇…… 不管是金童玉女,东宫少傅,还是和亲郡主,御前侍女,她的每一段经历都让人们津津乐道,张暐素来对宫廷秘闻很是热衷,自然耳熟能详。 而丹阳郡主的身世,宫外少有人知,但神通广大的张暐也有所未闻,知道丹阳郡主乃是当年宰相裴炎的嫡女。 他对丹阳郡主仰慕已久,只是不得一见。 后来,朝廷还都长安,韦后母女一手遮天,成了这天下最风光的女人,她们的风头就连太平公主都要避让三分,丹阳郡主也就慢慢失去了消息…… 张暐只知道,丹阳郡主随着金城公主嫁去了吐蕃,自此再无消息。 本以为这辈子再无缘得见丹阳郡主的风采,没想到她竟然人在潞州,就在自己身边。 难怪这个谢三娘胆识非凡,才情卓越,却一直轻纱遮面,不以真容示于人前。 难怪当年的斗舞大赛上,临淄王一见谢三娘就情有独钟,再也不管不顾, 连才貌双全的赵幽兰都熟视无睹…… 难怪会有京城来的男子,对三娘旧情难忘,让王爷争风吃醋…… 如此出色的女子,谁人不爱? 张暐一下子明白了,临淄王对三娘的感情。 如此兴师动众的婚礼,也只有丹阳郡主才配了。 眼下三娘有难,他自然要替王爷解忧。 不过,圣旨当头,张暐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如今的关键问题,还是三娘的真实身份不能暴露。 但身为王爷新娶之妾,早晚都要站于人前,总不能把丹阳郡主来个易容变身,变成另外一个女子? 何况,李裹儿那边已经起了疑心,即便丹阳郡主易容变身,这谢三娘的身份也经不起查验。 因为谢飞白之前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妹妹,一切都是在潞州城里发生的,谢三娘也是在斗舞大赛之时才凭空出现。 所以,临淄王真的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娶了谢三娘。 为难之际,张暐想到了当年斗舞大会的情形。 既然当初谢三娘的身份掩护丹阳郡主,眼下故技重施,再找个身份掩护谢三娘不就得了? 反正王爷要娶看花楼的舞姬,至于究竟是哪位舞姬,除了他们几人,谁也没有真的弄清楚过。 眼下只能来个偷梁换柱,移花接木,而最合适的人选,无疑就是赵幽兰。 为今之计,只能让赵幽兰替做新娘,用以掩护三娘。 至于长安一行, 也只能让赵幽兰去了。 一听张暐的主意竟然和林远如出一辙,李三郎原本是不同意的,但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比起让牡丹身份暴露,比起自己无法迎娶牡丹,这是唯一可行之计了。 如果让赵幽兰担了虚名,谢三娘就安全了,牡丹也不用回京面圣了。 而且,依照张暐的意思,未免夜长梦多,婚礼越快举办越好,趁着所有人还迷糊之际,就这么娶了亲,让那些有心之人无从查起…… 张暐这个建议,三郎立马同意。 原本,他就有些等不及了,如今林远一来,他更是如坐针毡。 那林远素来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牡丹偏又十分信他,三郎真怕牡丹忽然改变了主意,再次离他而去……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他必须马上迎娶牡丹,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 —— 不过,替婚这件事还需两个女子同意,一是谢三娘,二是赵幽兰。 赵幽兰那里,张暐一口承诺,说绝对没有问题,一切交给他安排就好。 但三娘这里,三郎很是忐忑。 说也奇怪,今日这个赵幽兰,莫名的成了他迈不过去的坎儿。 一大早的,他先是被牡丹堵在屋内,说是赵幽兰侍奉了他一晚;然后他又被林远调侃数次,一口咬定他和赵幽兰有些瓜葛…… 其实在这之前,三郎真的没怎么注意这个赵幽兰。 之前偶有夸赞,也只是觉得她舞姿出众,是教坊里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有些欣赏罢了。 虽然赵幽兰也是姿色不凡,但有牡丹在身边,三郎的眼中哪里还能看到别的女子…… 如果不是除了这一档子事,三郎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个赵幽兰发生这般联系。 牡丹一早才说过,相信他和赵幽兰的清白,这转眼之际,他真的要娶人家——也不知道目的那会不会生气,能不能接受。 忐忑之际,三郎硬着头皮去找牡丹商议,刚走到门前,就听到了牡丹的话——他若敢娶,她就敢嫁。 那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她若嫁,他定娶——明日就大婚。 第875章 万丈深渊,繁花似锦 趁着林远还没有反应过来,三郎把牡丹拉到了外面。 站在廊亭之下,他把让赵幽兰替婚的主意给牡丹讲了一番…… 三郎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牡丹的眼睛。 不过,牡丹听了竟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反应。 三郎还以为牡丹生气了,赶紧拉住她的手解释起来。 “牡丹,赵幽兰只是一个幌子,你俩一明一暗,来个偷梁换柱,移花接木。从看花楼出来的是你,和我拜堂成亲的是你,以后和我双宿双飞的还是你,反正新娘盖着盖头,也无人能识。” “偷梁换柱,移花接木?那赵幽兰呢?以后你准备怎么安置她?” “她……等她代你去了长安,面圣回来之后,我会给她一笔赏赐,她以后就住在张府,反正她一直都住在这里。” “这样对她……公平吗?” “牡丹,你不要再考虑别人,你要考虑的是你自己,我知道这次委屈你了,等将来,我一定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 牡丹闻言,不由的苦笑了一声,她想到了林远提起的赵丽妃。 如果说之前她还将信将疑,眼下她是彻底相信了。 经历了这些年,这些事,牡丹早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历史很难改变,也不容改变。 这条历史的长河滚滚不息,不管沿途被岔开多少分支,终究都要百川归海,回归正途…… 眼下赵幽兰的事情,就是再一次的证明。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心灰意冷。 说实话,如果说来到潞州之前,她对三郎的一妻一妾还不是很在意,眼下她却无法接受三郎再收他人。 在牡丹看来,不管是王菱还是刘婉贞,她们都是之前的事,那个时候她和三郎尚未结心结约,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自己嫁给了三郎,而三郎还要再纳赵幽兰这位宠妃,将来还会生下太子,牡丹觉得自己无法接受。 可是牡丹也明白,三郎让赵幽兰替嫁,最终还是为了掩护她自己——这一切,竟是如此巧合,甚至让她无从辩驳。 在这一瞬间,深觉无力的牡丹,甚至萌生了退意。 “三郎,其实我的名分并不关紧,可赵幽兰既然成了王爷的妾室,以后还有谁能娶她呢?” “那你的意思?” “以我之见,王爷就正式娶了幽兰,不要白白的让幽兰受了委屈,担了虚名。至于我,颠簸半生早已习惯,在哪里都能容身……” 一听牡丹要悔婚,三郎一下子急了。 “不,牡丹,刚才是谁说的,我若敢娶,她就敢嫁?” “是我说的, 但你娶的是赵幽兰。” “牡丹,我说过这只是权宜之计,我对那赵幽兰真的无意……” 三郎说到这里,神色一横,下定了决心。 “牡丹,既然你不高兴,那替婚一事就作罢,其实我也觉得此举不妥。我李三郎要娶的是武牡丹,不是赵幽兰,也不是谢三娘!” “你想做什么?” “明日大婚,我就大张旗鼓,光明正大的娶你入府。这遮面的青纱以后也不要戴了,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你武牡丹就是我的爱妻!”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那长安城我不回去了!皇帝要来拿我,尽管过来,李裹儿敢来为难你,我定让她有去无回!” “三郎……你又意气用事,这不是胡闹吗?” “我没有胡闹,这些年小心翼翼的,我也真的受够了!不管怎样,明日我定要娶你入府!” 牡丹看着已经疯魔的三郎,也不忍心再为难他。 毕竟自己的那些心酸和醋意,三郎现在根本体会不到。 或许如今他确实对赵幽兰无意,但将来…… 想到这里,牡丹还是忍不住黯然伤神。 与其说人家赵幽兰担了虚名,倒不如说她自己命该如此。 为他人做嫁衣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她武牡丹自己。 也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纵使千般不愿,也已无路可退。 与其让三郎抓狂,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还不如一切听从他的安排,且顺天意。 毕竟,如今林远还心怀执念,三郎又几近疯魔,他们几人之间,真的不能再折腾下去了。 牡丹知道自己和林远已经无路可退,不管是为了盈盈,还是为了三郎,还是为了自己的心,她和他都再也回不去了。 眼下,她只能听由自己的心,跟着三郎往前走。 至于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繁花似锦,她都只能接受。 这么一想,赵幽兰的事情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既如此,那还是依计行事。” “这么说,你同意了?” “恩,一切听从三郎安排。” “太好了,牡丹,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的苦衷。委屈你了……” 三郎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牡丹。 就在这时,两人才发现,林远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 “牡丹,你真的决定嫁给李三郎吗?” 三郎闻言,手不由的一抖,生怕牡丹有所变动,好在他听到牡丹清晰的说出一个字——是。 “也好,你既心意已决,我也无话可说。告辞。” 林远声音很轻,却很决绝,说完这话就要转身离开。 听到林远要走,三郎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看到牡丹难过的目光,看着林远的落魄的身影,他也有些于心不忍,还是主动出言挽留。 “林远,明日就是我和牡丹的大婚之礼,你留下来喝杯喜酒?” 林远顿了一顿,没有说话,继续朝前走去。 “薛林远,不愿喝酒也罢,你不是受伤了吗?那就待在张府好好养伤,待我回长安之时,再带你一起回去……” 虽然三郎再三挽留,林远还是没有答话,倔强的往前走去。 只是没有走出多远,他就一头栽倒在地…… —— 这一夜,潞州城灯火通明,衙署里更是张灯结彩灯,人影匆匆。 因为临淄王的婚期突然提前,难免有所忙乱,好在诸事早就备齐,眼下也就杀鸡宰羊,装扮府上。 人们在穿梭忙碌的同时,也低声议论着明日临淄王的这桩亲事。 “听说昨夜看花楼里闹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孟浪之徒闯入看花楼,欲行不轨,惹得王爷大怒,还把那人绑去了张府。” “是吗?难怪昨夜王爷没有回来,原来是宿在了张府。” “经此一闹,我还以为这婚事要黄呢,没成想竟提前了。” “看来王爷是真的动了情,只是不知这新娘到底是谁啊?” “谁知道呢?不过昨日王爷宿在张府,听闻王副将也给张府送去了嫁衣,或许这新娘就是张府中人……” “张府之人?那新娘是看花楼的舞姬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看花楼的舞魁赵幽兰就是出自张府,她父亲乃是张府的乐工赵元礼……” “是吗?难怪张公和王爷如此亲近。” “张公的眼光自然不差,财力更是雄厚,听说此番张府备了一份丰富的嫁妆,而看花楼的坊主也备了一份嫁妆,明日可要大开眼界了。” “是吗?那这新娘很是风光啊!别看人家是名舞姬,这命是真好……” 人们窃窃私语的时候,没有发现临淄王李三郎悄悄从身后经过。 若是平时,他最讨厌下人嚼舌头了, 可今日听着他们的议论,李三郎竟丝毫都不生气。 而且,他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时至今日,人们依然不清楚他要娶的新娘是谁,很多人都以为他要娶的是赵幽兰。 也好,如今他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长安那边能听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不管怎样,明日和他拜堂成亲入洞房的人,只会是牡丹。 一想到明日牡丹就成了自己的新娘,三郎忍不住心花怒放…… 第876章 弃之如履,了无生趣 半身风雨半身伤,半句别恨半心凉。 今夜的潞州城,有人喜气洋洋, 有人黯然神伤。 张暐府上,人们同样在为临淄王的大婚忙碌着,只有林远无力的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喜庆热闹,满心的凄凉无奈。 张暐派人送来的饭菜放在案头,早已凉透,侍女热了一遍又一遍,可林远分毫未动。 和这些饭菜同样冰冷的,是林远的身心。 虽然在牡丹的嘱托下,下人们已经将他屋里的炉火烧的旺旺的,但依旧挡不住彻骨的寒意。 林远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只觉了无生趣。 如果可以离开,他不愿再在潞州城待上一分一秒,可眼下,他已经浑身无力,再难挪动半步。 牡丹被临淄王送回了看花楼,而他则以养伤为名,被变相的软禁在这里。 林远知道,李三郎是怕他再去破坏他们的婚礼。 其实,李三郎多虑了。 林远是了解牡丹的,她轻易不会做什么决定,而一旦做了决定,轻易也不会更改。 她既然不管不顾的要嫁给李三郎,那就说明,她真的对李三郎动心了。 就像牡丹说的,他们两人即便是一同穿越而来,终究还是走散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是爱牡丹的,也一直把她看成自己的女人,只是他忘记了,女人是需要陪伴的。 前世的穆丹是如此,如今的牡丹也是如此。 所以,他不会再为难牡丹,再强求什么。 只是,一想到明日牡丹就要嫁人,成为别人的新娘,林远的心里空荡荡的疼,疼的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再见牡丹一面。 以他的身体,如果就此离开,怕是再难有相见之日…… 可是,大婚在即,李三郎是不会让他去见牡丹的。 就在林远绝望之际,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模糊的烛影中,一名女子窈窕的身影闪了进来。 看这身影,不像是之前的那些婢女,林远心中一动,还以为是牡丹来了。 不过,还不等他看个仔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他的心再次跌入冰窖。 “将军,起来喝药!” 她不是牡丹。 是啊,明日就要大婚,在这个时候,牡丹怎么会来看他呢? 林远懒得去理,只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她放下就好。 但那女子却并不离开,还开口劝导。 “饭菜不吃也就罢了,但这药要趁热喝才有用,将军即便伤心,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女子的话,虽然让林远烦躁,却也有些感动。 自古以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要知道,潞州是临淄王的地盘,而他是李三郎的死敌。 自从来到这潞州,他就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先是被牡丹拒之千里,又被李宜德一通打骂,如今被李三郎囚禁在这张府,哪里受到过半分尊重…… 张府的这些人虽然表面对他礼待有加,但因为临淄王的敌对态度,对他也并不亲近。 之前来送饭的那些婢女,只是把饭菜放下就走了,从来没有人开口劝他半句。 而他向她们打听谢三娘的消息,她们也都是避之不及。 眼下,这个女子竟然不急着离开,还开口劝他爱惜身体, 这让林远感受到一丝寒冬中难得的暖意。 他不想辜负这陌生女子的好意,也就苦笑着回了一句。 “爱惜身体?如今的我被人弃之如敝履,还要这身子何用?又有谁会在意呢……” “此言差矣,将军风华正茂,英武不凡,过了今日一关,以后自然会有大好前途。” 女子的话,让林远愣住了。 很明显,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 很明显,她对他和牡丹的事情,是略微知道一些的。 林远转过头,警惕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只见她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颜若朝华,明艳如花,竟是难得一年的美人儿。 “你是谁?” “小女赵幽兰,奉三娘之命前来探望将军。” 女子先是将药碗放在案头,这才款款行礼,仪态万千。 “赵幽兰?你就是看花楼的舞魁赵幽兰?” “正是小女,因为三娘不能过来,就让幽兰送来汤药,还嘱托我务必看着您服下……” 赵幽兰说着,就伸出纤纤玉手,要扶林远起来。 看赵幽兰温柔殷勤,林远也不再拒绝,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既是牡丹让赵幽兰来看他,定然有她的用意。 林远倒要看看,李隆基的这位赵丽妃,究竟是何许人也。 林远做好之后,接着朦胧的烛光,再次将女子打量了一番。 虽然他和牡丹数次提起这位赵丽妃,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说实话, 赵丽妃只是林远劝阻牡丹嫁给三郎的一个理由,对于赵丽妃是否真的存在,他自己都有些怀疑。 因为牡丹的介入,李三郎的姻缘和爱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动,林远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还会有赵丽妃的出现。 但如今一见赵幽兰,林远就确定了,这个赵幽兰就是赵丽妃无疑。 果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完全不似那些寻常的庸脂俗粉,也难怪,她能成为临淄王的宠妃。 在这潞州城,恐怕也只有牡丹才能和她一较上下了。 如果没有牡丹,毫无疑问,她一定能俘获李三郎的心…… 如果不是牡丹来了潞州,那么明日嫁给临淄王的就真的是她了。 而眼下,她只能担个虚名了…… 第877章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林远看着赵幽兰,思绪万千,赵幽兰却不知道林远的心思,只是被他盯的不好意思,羞涩的转过脸,端起了药汤,递到了林远面前。 “将军,喝药?” 林远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微微坐正了身子。 “哦,你说这药是三娘让你送来的?” “是,还是三娘亲自开的药方。我以前竟不知道,三娘还精通医术……” 听到牡丹还挂念着他,林远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是,我们坊主总说,三娘才情卓绝,胆识非凡,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我对三娘也是满心钦服。” 说起三娘,赵幽兰言语之间很是敬重,这也让林远对她的印象越发好了。 “难怪三娘会让你过来……” “是,我虽是看花楼的舞姬,但平日也会回府小住,这边的下人都很熟悉,给您煎药送药的也会方便一些。” 赵幽兰说着,拿汤匙轻轻的吹着那些药汤,很是细心周到。 对赵幽兰而言,虽然她并不清楚这位将军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和三娘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但是她对薛林远是感激的。 因为如果没有他擅闯看花楼,没有这番闹腾,她哪里会有机会,代替三娘出嫁…… 虽然她只是担了虚名,但她并不介意。 因为张暐说过,大婚之后,她就会和王爷等人一起去往长安,参与安乐公主的大婚之典。 要知道,她还从来没有去过长安,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场面…… 对此,她很是期待。 不管是不是有名无实,只要能和王爷一起,哪怕只是作为身边侍女,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当三娘找到她,想要她回府帮忙送信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三娘不好出门,但她可以,因为她的家就在张府。 而且,看到她偷偷回府,张暐也没有阻拦,反而故意放她进来了。 或许张暐也明白,这些男男女女的爱恨纠缠,总要有个了结。 何况,姓薛的这位,很明显也不好得罪,所以张暐也不愿意干涉太多。对他而言,只要三娘不来,王爷不怒,他就算完成任务了。 就这样,赵幽兰如愿回了张府,还煎好了药,将这热腾腾的一碗汤药端在了林远面前。 “将军,药已经不烫了……” 赵幽兰双手敬奉,再次将药汤送在林远面前。 林远看着药汤,迟疑了一下。 其实他只是想和赵幽兰聊上几句,再问问牡丹的情况,至于这苦涩的药汤,他根本没心情去喝。 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 纵使牡丹精通医术,也难医好他心里的伤…… 不过,看着林远迟疑,赵幽兰却误会了。 她还以为林远以为这汤药有毒,赶紧主动尝了一口。 “将军放心,这药是幽兰亲自熬的,绝对没有问题……” 终究还是心思单纯的少女,林远被赵幽兰的举动逗的想笑,却又满眼含泪。 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喝药,又怎会疑心这药有毒? 牡丹怎么会害他呢? 即便各奔东西,天涯陌路,他和牡丹也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看来赵幽兰并不十分清楚他和牡丹的关系。 而她的无心之语,也让林远心中愈发凄凉。 他和牡丹,曾经是多么的亲密,如今却到了这步田地。 如今牡丹爱上了李三郎,也一心为三郎筹谋帝业,心中怕是再也没有他的位置。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林远成了李三郎的挡路石,不知道牡丹会不会真的对他下手…… 毕竟,他们已是夫妻,自己成了路人。 一想到这里,林远的心又剧烈的痛了起来。 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倒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他倒宁愿,这是一碗毒药, 毕竟,若以生死为决裂,倒省了这绵延不绝的撕扯和疼痛 …… 林远笑了笑,对赵幽兰解释了一句。 “心里已经够苦了,本不想再喝这些苦汤了,但既是三娘所劝,又劳幽兰姑娘送来,我自当服下。” 林远说着,端过药汤,仰头而尽。 很奇怪,这汤药并不怎么苦涩,回味还隐约有些甘甜。 林远还以为自己心神恍惚,就连味觉也已错乱,已经尝不出这人间的酸甜苦辣了。 “这药……” “三娘说了,您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神耗气损,亏虚所致。这是用枸杞、黄芪、龙眼、地黄和甘草等物熬制的,最是补气养心,味道也甘甜。” “难怪是甜的。” “是啊,苦尽甘来,愿将军以后百事顺遂,再不伤情。” 林远看着赵幽兰,苦涩一笑。 “多谢你的吉言,记住, 你以后也会富贵无限。” 赵幽兰有些困惑的看着林远,但林远并没有在说什么。 他只是将药碗放在了一旁,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此时,他也明白了牡丹的苦心。 她定是怕他想不开,不吃不喝,才会让赵幽兰才劝他——喝下这碗药,纵使医不了心病, 总能让他缓一些精神。 再加上赵幽兰的一番劝解,或许能让他好过一些…… 只是,所谓“苦尽甘来”的话,林远眼下哪里听得进去。 不过,和赵幽兰这一番闲聊,确实让林远苦闷的心里略微轻松了一些。 或许是那碗药汤甘甜的滋养,或许是赵幽兰的这番蕴藉,林远的世界像是透进了一丝丝光亮,他的世界没有那么黑暗和凄冷了。 “对了,三娘可曾让你给我带话?” “三娘说,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只是这些?” “三娘还写了一封信。” 赵幽兰说着,从袖间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林远。 就着微弱的烛光,林远打开一看,果然是牡丹熟悉的字迹。 “一别洛阳十八载,时光人事随年改。 不论竹马尽成人,亦恐桑田半为海……” 或许是怕泄露了消息,牡丹在信中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写了一首送别诗。 林远还没有看完,就已经泪流满面——他知道,这是牡丹和他最后的告别。 赵幽兰看着林远,小心的又递上一物。 “还有这幅绣品,三娘让我交还与你。” 林远看着那副刺绣,没有去接,他知道那是牡丹曾经赠给他的牡丹绣品。 可如今物是人非,他要这个还有什么用呢? “不用了, 这本就是她的,还是还给她。” “那……将军可有什么话,带给三娘的?” 林远闻言,苦笑一声,眼下,什么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 “拿纸笔过来。” 赵幽兰送上纸笔,林远挥笔写就——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 “带回去,给三娘,我和她就此告别。” 第878章 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次日,趁着天色尚早,赵幽兰悄悄回了看花楼,将林远的信件交给了三娘。 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看着林远的回信,牡丹强忍心痛,把眼泪咽回到肚里。 她不想让赵幽兰看出她的悲伤。 之所以让赵幽兰给林远传信,牡丹也是没有办法。 三郎虽然没有:明令,不许她去探望林远,但李宜德就守在看花楼外,她哪能出去半步。 再者,眼下这个时候, 她和林远再拉拉扯扯,百害无一益,牡丹也只能痛下狠心,了断旧情。 但牡丹还是牵挂林远的身体,她离开张府之时,林远还在昏睡。 虽然知道林远是心气虚郁结所致,但这么冷的天气,不吃不喝,怕他很难熬得住。 牡丹这才开了药方,找人代她前去张府照顾,一为传话,二为劝解。 林远的脾性,牡丹很是了解,常人他是不屑理会的,只有赵幽兰这个未来的赵丽妃,或许才会让林远提起一些兴趣。 那赵幽兰本就是张府的人,由她过去,行事方便一些。 再者,自从赵幽兰被定为替婚之人,牡丹和她的命运也就暂时绑在了一起。 牡丹的真实身份,赵幽兰虽不尽知,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但她却绝对不敢乱说。 所以,牡丹所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了。 还好,赵幽兰不负所望,送去了药,送去了信,也带来了回信。 牡丹收起信,又收好牡丹图,这才强颜欢笑的看向赵幽兰。 “幽兰,薛将军的身体好些了吗?” “两副药下去,精神略好了一些。” “那就好……” “三娘不必忧心,今日一早,薛将军已经离开潞州了。” “啊,走了?” 听到林远离开,牡丹眉心微动,但转而也就释然了。 “走了也好,张公没有为难他。” “没有,张公还亲自派人送他出城呢。” 牡丹闻言,冷笑一声。 送他出城?为了确保林远不会来看花楼闹事,应该是押送出城? 不过,走了也好,今日她和临淄王大婚,这满城的弦琴笛管、箫锣鼓钹,在林远听来未免有些刺耳。 好在有了赵幽兰的送别,让林远的离去多了一些温情的色彩。 希望他此去平安顺遂,再无烦忧。 ——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看花楼里也逐渐喧闹起来,大乔小乔等一众舞姬,漱洗已过,迫不及待的找来了。 “幽兰,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你怎么躲到了三娘这里?该去梳洗换装了!” 赵幽兰闻言,神色有些尴尬。 说起来,临淄王的这桩婚事还真是隐秘,就连看花楼的姐妹都不清楚,王爷要迎娶的究竟是谁。 其实她们原来也猜过,新娘是不是三娘,不过前夜有人来看花楼大闹一场,惹得临淄王勃然大怒,如今婚事出现变动也是正常。 在她们看来,不管赵幽兰,还是谢三娘,还是看花楼的任何一名女子,她们不过是身份低贱的舞姬,哪里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加上坊主谢飞白的刻意隐瞒,看花楼的众人皆不知实情。 虽无意隐瞒众姐妹,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牡丹自然也不会主动点破,赶紧出言替赵幽兰解围。 “今日王爷大婚,咱们教坊还有歌舞献演,你们还是快去准备,幽兰这里我来照顾就好。” 三娘一向德高望重,众人都听从她的安排。 一听有三娘照顾幽兰,姑娘们也就放心离开了。 打发走了一众舞姬,房内的牡丹和赵幽兰相对无言。 今日,顶着新娘名头的是赵幽兰,但穿起嫁衣,和临淄王拜堂成亲的却是三娘。 牡丹有些别扭,也有些矛盾,她既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又觉得自己像是抢了幽兰的东西。 不管怎样,眼下幽兰是受了委屈的。 “幽兰,今日的事,委屈你了。” “三娘言重了,幽兰并不觉得委屈。如果三娘和王爷不嫌弃,日后只要能让幽兰侍奉跟前,我也就知足了。” 幽兰终究年轻,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在她的认知里,对于风流倜傥的临淄王而言,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她不敢奢求做王爷侍妾的身份,只求能侍奉身边就好。 这是张暐对她的承诺,也是她爱慕王爷的真心。 但这话在牡丹听来,却有些刺耳。 因为她很清楚,赵幽兰一旦留侍三郎身边,将来会发生些什么…… 她终究是个女人,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女人,哪里会没有一丝嫉妒之心…… 不过,对赵幽兰而言,这个要求似乎也并不过分。 毕竟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子,今日如此招摇过市的嫁给了临淄王,以后还能嫁给谁呢? 牡丹一时无法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看牡丹没有说话,赵幽兰有些尴尬。 她忽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毕竟今日是三娘大婚,自己却迫不及待的提此要求,或许有要挟之嫌。 为了缓解尴尬,赵幽兰主动站了起来。 “对了,嫁衣在哪里?时间也不早了,我帮你梳妆打扮。” 牡丹随手指了指身后的架子,那上面摆着两个精致的鸾凤木箱。 不等她开口,赵幽兰就快步走过去,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其中一个。 随着箱盖掀起,璀璨的光彩四射出来,赵幽兰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嫁衣,哪是人间所有? 身为女子,谁又能抵得过这美衣的诱惑? 赵幽兰小心翼翼的拿出最上面的雀金裘,轻轻的展开观摩。 不过,仅是看还不过瘾,赵幽兰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它穿在美人的身上。 “三娘,你快穿上试试看!” 赵幽兰说着,就把雀金裘披在了牡丹身上。 “太合身了,完全是量身定制,而且应时应景,在这冬日既保暖又美丽。听闻安乐公主的百鸟群精美绝伦,想必也不过如此了……” 赵幽兰对着雀金裘赞叹连连,爱不释手,而再次穿上雀金裘的牡丹却心绪复杂,丝毫高兴不起来。 自从王副将把这嫁衣从长安取回,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如今再次穿上雀金裘,她不由的想到了西域的那些时光。 这嫁衣,当年是月娘一针一线为她精心缝制,费了多少心思和功夫…… 而它之所以如此富丽堂皇,本是为了让她出嫁吐蕃那日,彰显大唐国威。 可如今,它却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在这潞州城,穿上它,只会引来轰动,带来麻烦。 毕竟,如果不是王副将回长安拿嫁衣,或许还不会惹出这场替嫁风波来…… 今日,自己即便穿上它,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新娘。 她不能用武牡丹的名字,更不能用裴姝月的名字,甚至连谢三娘的名字都不能用…… 她是谁……她是赵幽兰吗? 那么,今日的大婚, 究竟是赵幽兰替了她,还是她替了赵幽兰呢? 想到这里,牡丹幽幽的叹息一声。 世事繁杂,她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如今这复杂难堪的情形,当初谁又料得到呢? 如果牡丹早知道会有今日,早知道她和林远渐行渐远,早知道她和三郎情深缘浅,或许她当初就不该做这些无谓的挣扎。 或许她该认命,该老老实实的嫁给赤都松赞,去做一个和亲郡主,为边境安定做些贡献。 如果是那样,她是不是就不会大病一场,就不会七星续命,就不会死之将至? 如果是那样,如今的她是否已经远离了大唐的纷纷扰扰,是否正在蓝天雪山下的红山宫里过上了另一种人生? 可如果是那样,林远就不会刺杀赤都松赞,就不会身受重伤失去记忆,就不会和她渐行渐远…… 说到底,当初林远冒死去刺杀赤都松赞,不过是出于一颗为她的心…… 一想到这里,牡丹刚刚平静的心又痛了起来。 她想不明白,也没有力气再去想了。 如果真是陷入了不可抗拒的历史洪流,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眼下只想随波逐流…… 好在,她对三郎, 确实是动了心的。 唯一遗憾的是,她觉得自己还是辜负了林远。 没办法,这世事,对于穿越而来的他俩而言,终究是一场悖论。 第879章 显山露水,不祥之兆 牡丹正在愣神,赵幽兰又对着箱子里的凤冠霞帔赞叹了起来。 她急切的想要把这些凤冠霞帔都给三娘穿上,但眼下,牡丹已经失去了穿这套嫁衣的心情。 在牡丹看来,不管什么时候,太过张扬终究不好。 在这潞州城,今日她真要穿上这套嫁衣出嫁,不知道又会引起多大的轰动,招来多少流言蜚语…… 还是低调一些。 好在为了以防万一,牡丹早就让布庄做好了一套嫁衣送来。 虽然那套嫁衣和这雀金裘没的比,但在潞州城,也是很难见到的上等货了。 穿着这套嫁衣嫁给临淄王,应该不会给他丢脸的。 想到这里,牡丹脱下了雀金裘。 “幽兰,错了,这不是我的嫁衣,把它收好,我的嫁衣在旁边那个箱子。” “哦……” 赵幽兰一愣,恋恋不舍的收起了雀金裘。 “这么美的嫁衣,又这么合身,为什么不穿呢?听说这是王副将特意从长安取来的呢……”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大婚之日,哪有穿旧衣的。” 牡丹说着,打开了一旁的另一个木箱…… —— 赵幽兰心灵手巧,经过她的一番穿着打扮,新娘子已经妆成了。 看着镜子里的红衣新娘,牡丹有些恍惚。 这真的是自己吗?今日真的是她大婚之日吗? 牡丹尚在愣神,门外有人叩门。 两人一惊,互相对视一眼。 “谁啊?” “是我。” 是谢飞白的声音。 牡丹缓了一口气,示意赵幽兰前去开门。 虽然替婚一事,牡丹并没有和坊主明说,但聪明的他早就看出了其中关窍,也一直在默默地掩护配合。 虽然他什么都不问,牡丹也什么都没说,但是牡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眼下,他亲自来给二人送来饭食。 “饿了?离吉时还早,你们先吃些东西……” 谢飞白说着,把饭菜放在几案之上,等他抬起头来,这才看到了一身红装的三娘。 眼前的三娘明眸皓齿,光彩照人,脸上的疤痕已经完全不见。 谢飞白心中一动,有些失态。 果然,这是个从不显山露水的绝色女子。 “三娘多少也吃些,暖暖身子,那迎亲的队伍怕是还要等会儿才来呢。” “有劳坊主了。” “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你二人在这房中待着就好。” 谢飞白说着,又疼惜的看了三娘一眼,这才退了出来。 看着坊主离开,赵幽兰忍不住看了看三娘。 其实坊主对三娘的感情,她早就觉得奇怪,只是她以前觉得两人师兄妹,或许那只是兄妹之情,知道今日,但她知道三娘身份特殊,她才明白原来那是男女之情。 牡丹被赵幽兰看的不自在,起身坐在了窗前。 看着窗外一片明亮,她知道离三郎来接亲还有一些时辰。 因为古时认为女人属阴,而黄昏时分,阳往阴来,乃是迎亲的吉时,所以人们都是黄昏时分再行娶妻之礼,而这将“婚礼”也称为“昏礼”。 “幽兰,如今什么时辰了?” “我一直待在房里,也不太清楚。三娘,你先来吃些东西!” “我不饿,你吃。” 赵幽兰着实饿了,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牡丹起身打开窗子,想要看看时辰,没想到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细小的雪花。 “下雪了……” “什么?下雪了?” 赵幽兰闻言,赶紧走了过来,看着空中飘舞的细小雪花,两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愁绪。 要知道——雨里夫妻泪交流,雪里夫妻不到头。 在时人看来,大婚之日遇到下雪,并不是吉祥之兆。 不过牡丹素来喜欢雪,对这个是不太在乎的,但是她仰头看天,忽然想到了什么。 “幽兰,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娘可是糊涂了,今日是你出嫁的日子啊。” “不是,我是说今日……” “哦,今日是冬月十三。” “冬月十三?” 牡丹闻言,大惊失色。 第880章 风雪无常,一动即殇 俗语说,子靠出生时,女靠行嫁年。 凡婚姻嫁娶,皆趋吉避凶,宜选德合、愿喜之日,忌破煞、厌离等日。 而冬月十三,正是女子嫁年最忌讳的三娘煞。 说起这三娘煞,还有一段来历。 据说上古之时,有位名叫三娘的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一心想嫁一位如意郎君,厮守终生。 可不知什么原因,三娘得罪了月老,月老自此断了三娘的姻缘。 无奈之下,三娘于一月之内六次去求月老,求月老为其牵红线,可月老就是不肯。 最终,三娘独守空房,生生将青丝熬成了白发,至死都是待字闺中…… 也因此,三娘郁结成疾,对月老耿耿于怀。 每每看着红男绿女,花开并蒂,枝结连理,她由妒生恨,决定报复人间这些痴男怨女。 因为三娘是在初三、初七、十三、十八、廿二与廿七,这六个日子里去求月老的,所以凡在其求月老的日子结婚的人,就会受到诅咒,注定聚少离多,子息缘薄…… 而这六日,也被称为三娘煞,成了女子行嫁避之不及的凶日…… 民间有首歌谣,唱的正是这三娘煞。 “上旬初三与初七,中旬十三十八当,下旬廿二与廿七,做事求谋定不当,迎亲嫁娶无男女,鸡儿抱卵不成双……” 不过,略懂五行之术的人都知道,这三娘煞,还有真煞与假煞之分。 初三又逢庚午日,初七又逢辛未日,十三又逢戊申日,十八又逢己酉日,廿二又逢丙午日,廿七又逢丁未日——这才是实打实的大凶之日,乃真三娘煞,民间女子在婚姻嫁娶择日之时,必须避而远之。 好巧不巧,今日,十三又逢戊申日,乃是真三娘煞。 牡丹万万想不到,她和三郎在冥冥之中竟选择这样一个日子作为他们的婚期。 其实两人的婚期,三郎是请了道长算过的,原本选定的是冬月十六,那日红鸾星动,天姚同宫,是个两情相约的黄道吉日。 可是因为长安突然传来的旨意,又因为林远大闹了一场,三郎气急之下,就将婚期提前,好巧不巧的就赶上了这么一个日子。 对于三娘煞,三郎显然毫不知情。 而牡丹这两日被林远的事情闹得心烦意乱,也没有在意。 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想到三娘煞,牡丹脸色苍白,那寒风中乱舞的雪花,就像她纷乱的思绪,她一时之间六神无主。 情如风雪无常,却是一动即殇。 今日大婚,适逢三娘煞, 而她又名谢三娘,难道这一切竟是天意? 对于这些黄道吉日,她原是不太在乎的。 但是这些年的修道下来,她越发感到天道循环,万物有序,天道行而万物顺。 很多事情,真的是有些道理的。 但是,眼下一切都晚了。 喜帖已发,宾客已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总不能此时告诉三郎,将婚期延迟? “三娘,你怎么了?只是下雪而已,不妨事的。” 赵幽兰年纪轻轻,自然不懂这三娘煞的关窍。 她还以为三娘是因为下雪,觉得不吉利。 其实民间嫁娶多在冬闲之日,遇到天阴下雪也是难免,倒也无需太过介意。 牡丹也不好和赵幽兰解释什么,只能一笑了之。 就在她要关窗之时,看花楼外传来一阵热闹暄腾,赵幽兰喜不自胜,窜到窗前 探头望去。 “三娘,王爷来迎亲了!” 第881章 拦门催妆,障车下婿 看花楼前,飞雪漫天。 李三郎身着红袍,骑着高头大马,迫不及待的赶到看花楼的门前。 在他身后,八抬大轿,前呼后拥,他的那些朋友紧随其后,而再往后看,近半城的百姓都跟来了。 不过,众人没想到的是,临淄王竟然吃了个闭门羹。 只见此时的看花楼虽然张灯结彩,却大门紧闭,毫无动静。 只有李宜德笑容满面,屁颠屁颠的迎了上来。 众人有些奇怪。 要知道,这李宜德平日最是维护临淄王,今日他在这里守着,怎么还任由看花楼的人如此无礼? 不过,大家很快就明白了。 原来,这是遵循了民间迎亲的风俗。 依据唐律,不论是公主下嫁、皇子纳妃,还是亲王纳妃、品官迎亲,不同品级的官员婚仪,对于着装、礼仪的要求皆不相同。 而临淄王已有王妃,此番不过是纳妾,那么娶妻和纳妾的礼制自然也有很大不同。 不过,礼总人情,因情立制。 临淄王如今身在潞州,今日婚事他早有交代,要按娶妻之礼行之。 为免受人非议,传到长安又惹事端,此番李三郎不以郡王之制纳妾,而是庶人之礼娶妻。 若依照唐律,男四品以上以冕服婚,庶人则以绛公服婚。今日的李三郎没有穿他的郡王冕服,而是一身红装,花胜簇面,喜气洋洋。 他知道,今日既有障车、下婿、却扇及观花烛之事,又有卜地、安帐、并拜堂之礼,所以格外期待,早早的就赶来了。 第一关,拦门催妆。 面对一门之隔的新娘,久经沙场的李三郎,此时竟有些羞涩,而李宜德和张暐已经迫不及待的呼喊开来。 “新妇子!新妇子!” 尤其李宜德的声音最为洪亮,很快围观的百姓也跟着叫了起来,众人齐声高喊。 “新妇子!新妇子!” 数分钟后,看花楼的大门缓缓打开,大乔小乔扶着新娘缓缓而出。 但见新娘一身红装,袅袅婷婷,虽以销金盖头遮面,也掩不住仪态万千。 看到新娘终于现身,人群顿时又沸腾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新娘子出来了!” 李宜德和张暐怂恿着李三郎赶紧上前,三郎纵身下马,兴冲冲的迎了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是议论声声。 “看新郎玉树临风,新娘倾国倾城,这才是珠联璧合的好姻缘啊。” “那是,听闻幽兰姑娘乃绝色美人,咱们潞州城也只有她能配得上王爷了……” “幽兰姑娘真是有福气,听说这嫁衣还是临淄王转成派人去长安定做的呢!” 听着人们的议论,李三郎的脚步慢慢缓了下来。 人群拥挤中,他只顾激动忐忑,如今才发现新娘的这身装扮。 这不是牡丹的那套嫁衣啊?究竟怎么回事? 说起来,赵幽兰和牡丹的身高身形相差不多,如此盛装打扮下来,还真是难分彼此。 三郎一时也分不清,这盖头下的女子,到底是赵幽兰,还是武牡丹。 不会真的弄错了? 三郎有些踟蹰,但很快心里就安稳下来。 因为他看到了新娘腰间挂着的玉佩。 错不了,她就是牡丹,就是自己的新娘。 三郎心中大喜,正准备跨步上前之时,看花楼的舞姬们嘻嘻哈哈的拦住了三郎的去路。 原来,婚仪到了第二关,障车下婿。 想要新人上轿,并非轻而易举,新娘子家的姑婆姐妹们就是重要一关。 新郎接亲之时,她们手中会备一根小棍轮番敲打新郎,意在警醒教训新郎,之后不能切欺压新娘。 要知道,看花楼里,最不缺的就是新娘的姐妹。 既然王爷要按民间风俗办,定然要让他好好体验。 眼下,她们一个个备好了棍子,笑嘻嘻的看着临淄王上前…… 待新郎刚刚走近一些,她们就一拥而上,闹将开来…… 姑娘们打的很开心,玩的很尽兴,毕竟, 若不是这个机会,她们哪里有机会去打临淄王呢? 李宜德站在一旁,乐的哈哈大笑。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眼睁睁的看着王爷挨打,却不能去拉…… 终于,李三郎艰难的穿过棍仗,来到了新娘身旁,他顾不得许多,一把将新娘抱起,围着花轿转了三圈,这才把新娘送上了花轿。 第882章 婚姻之礼,酒食之会 吉时到,花轿起。 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新娘坐着八抬大轿,看花楼和张府备下的嫁妆也都随之跟上,十里红妆,龙凤相随,浩浩荡荡的朝着衙署行进…… 直到离开看花楼,围观的人略少了一些, 牡丹提着的心才放回了肚里。 这一程,她一直怕不小心被人认出,还好一切无惊无险。 谢飞白安排的细致周到,姐妹们也都善解人意——她就这样以赵幽兰的身份走出看花楼,坐上了花轿。 除了少数的几个知情人,怕是很难有人知道,这红盖头之下的真正容颜…… 迎亲的热闹,驱散了大雪纷飞的寒意,也驱散了牡丹心头的阴云。 本以为只是走一场形式,没想到三郎如此用心,想的面面俱到。 这迎亲虽然没有皇家仪仗的排场,却有民间烟火的热闹,尤其听到看花楼的姐妹们棒打三郎的时候, 大家都笑的如此开怀,牡丹的心也敞亮了起来。 虽然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但隔着红色盖头,牡丹只看到眼前红彤彤的一片,似火似云,热烈温暖。 这感觉就如同三郎的怀抱,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他的热烈温暖。 关于三娘煞的担忧,也就暂时被牡丹抛却了脑后。 无论如何,这是她和三郎的大婚之日。 她要忘却一切烦忧,做个快乐的新娘。 至于以后, 就交给天意。 —— 看花楼距衙署并不算远,不等牡丹的心情平复下来,众人也就到了地方。 轿过火盆,人过马鞍,从下花轿开始,又开始了一系列的仪礼——转席传袋,过门跨鞍,撒豆驱邪,射箭越火,民间婚嫁的各色流程应有尽有,一个不少。 说起来,牡丹之前在西域碎叶之时,闲来无事也去看过别家的婚礼,当时只觉热闹而新奇,如今终于轮到了自己。 虽说不同地域,婚俗各异,但也大差不差,既庄严隆重,又喜庆喜庆,牡丹默默的配合着,很快的弄明白了其中各意。 转席传袋,即新娘下轿后,脚不能沾地,男方以红毡藉地,新妇踏在上面进门,取传宗接代的吉兆。 过门跨鞍,即槛上放马鞍,新娘怀抱百宝瓶跨鞍而过,取平安祥和之吉利。 至于撒豆驱邪,则是为了驱赶三煞,即青羊、乌鸦、青牛之神。 新人进门之时,身后跟一童子,端着盛有谷、豆、钱、草的筛子,边念咒语边往空中抛洒,如此一来,让三煞忙于啄食,就危害不到新娘了。 对牡丹而言,以前她只觉得这些只是形式,今日身为主角,心中却对这些形式多了很多敬畏之心。 她倒是希望这些热闹祥和的形式,能给自己和三郎带来一些好运。毕竟,聚少离多,子息缘薄——三娘煞的凶兆,始终都在她心头萦绕…… 轮到新郎射箭之时,李三郎一听这射箭之果,象征着上天对这桩姻缘的祝福和肯定,立时显得格外兴奋。 要知道,他可是骑射高手,哪里会怕这三箭。 只见他拉开弓弩,屏息凝神,三声哨响过后,再看那靶上——次次中靶心,三箭定乾坤。 新郎的表现引来众人高声喝彩,李三郎意犹未尽。 他扭头看着立在一旁那娇滴滴的新娘,心头幸福满溢。 因为怕牡丹身份暴露,他和牡丹一直未曾开口说话。 而眼下,他满心的话儿,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牡丹听到…… 所以,临淄王大手一挥,命人拿来羯鼓,抡起鼓槌,来了一通即兴演奏。 一时间,只闻鼓声密集如雷,欢快激昂,凌空穿越,让整个潞州城为之振奋…… 他要向天地宣布,他李三郎今日终于取到了自己最爱的女人。 他要让牡丹知道,他李三郎此生定不负她。 一通鼓后,暮色四合,雪落满园,也到了拜堂行礼的吉时。 众人燃香点烛,奏乐鸣笛,拜堂正式开始。 揖让升堂,再拜奠雁,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天上牛郎会织女,地上才子配成双,今日两家结秦晋,荣华富贵万年长。 在礼生的唱和中,新人手执同心结,面北相对而立,行三拜九叩之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因为男女双方的高堂都没有出场,新人背对花烛面向庭院,对空而拜。说起来,这庭院无遮无盖,上有天,下有地,才是名副其实的拜天地。 礼成之后,送入洞房。 新郎临淄王喜气洋洋的牵着新娘,在人们的祝福声中,缓缓步入洞房…… —— 婚姻之礼,酒食之会。 新人进了洞房,酒宴正式开场。 这婚宴向来讲究热闹,但因为两人的身份所限,此番并没有多少亲朋参与。 不过临淄王自有办法,他请了潞州全城的百姓来参与婚宴。 除了衙署里的喜棚被坐了个满满当当,德风亭、看花楼和张府等地也都设了酒宴,如今都已宾朋满座。 今日,不管是名儒巨公,衣冠旧族,还是平民百姓,大家无论地位,开怀畅饮,为了临淄王的大婚举杯庆贺! 第883章 洞房花烛,终成眷属 这一夜,潞州举城狂欢,彻夜不眠。 丝竹声、管弦声此起彼伏,行令声、祝福声不绝于耳,相比之下,洞房里就显得有些冷清。 新房之内,新娘牡丹垂首而坐,静静的等待着属于她的洞房花烛夜。 因为新娘的身份不能暴露,洞房内的那些仪礼就没有让礼婆参与,只留待夫妻二人自行完成。 不过,刚才三郎把她送进洞房之后,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李宜德等人喊了出去。 因为全城设宴,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奔着临淄王的面子来的,身为主角,他总要出面应酬一二。 牡丹只能静静的等待。 此时,外面的酒香混着肉香,丝丝缕缕的飘了进来,牡丹一日不曾进食,这才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百无聊赖的她轻轻的将盖头掀开一条缝,打量着自己的洞房。 只见帷帐上挂着合欢铃,新床上铺着龙凤被,榻上撒着花生,红枣,桂圆,莲子等各式喜果,烛台上一对龙凤红烛烧的正旺,满屋都是喜庆的氛围…… 椒房内芳香四溢,温暖如春,牡丹觉得微微出汗。 虽说之前也看过别人大婚,但轮到自己的新婚之夜,牡丹还很是紧张。 她不知洞房之内是不是还有什么讲究,也不敢擅自乱动,只能蒙好盖头继续等待。 好在,牡丹没有等太久,就有人就迫不及待的进来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牡丹莫名有些紧张。 透过红红的盖头,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靠近,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三郎?” “娘子,我来了。” 听到三郎的声音,牡丹这才放下心来。 但“娘子”这个陌生的称呼,却让她不由的笑出了声。 牡丹的笑声,让三郎心花怒放。 他迫不及待的拿起玉如意,掀起了红盖头。 凤冠霞帔,桃花粉面,烛光花影里,美人娇羞一笑,更显得千娇百媚。 三郎用手挑起牡丹的脸,在烛光下细细打量,不由的出了神。 “娘子真美,犹如仙子下凡……” 牡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羞涩的扭过了头。 “三郎怎么这会就进来了,听着外面人声鼎沸,不用招待宾客吗?” “他们且得闹呢。我怕你一个人着急,就进来看看。娘子冷不冷?” 三郎说着捉住了牡丹的手。 “不冷,这椒房很是温暖,我都有些出汗了呢。” “是吗?那三郎这就给娘子宽衣解带……” 李三郎笑着,欺身上前,牡丹赶紧躲开了。 这么快就直奔主题了吗?难道不该还有其他一些仪式吗? 她有些惶惑,却也不好意思问,只是岔开了话题。 “三郎,外面宾朋都在等着,你还是先去招待他们……” “不怕,有张暐和王副将呢。” “那你……你不去吃些东西吗?” “不用,娘子秀色可餐,有你就够了。” 三郎看着羞涩的牡丹,越贴越近,故意逗她。 眼看三郎没个正经,牡丹的肚子适时的叫了起来,这才给她解了围。 牡丹赶紧坐直身子,语带撒娇。 “可是,我……饿了。” “娘子肚子饿了?” “是啊,忙了一天,还没有吃什么东西。” 三郎闻言,哈哈大笑,赶紧叫守在门口的侍女送来吃食。 被安排贴身服侍牡丹的,还是之前的两名侍女。 她们一人端着果子,一人端着酒,喜气洋洋的进来了。 不过,等她们抬头看清新娘的脸,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又低下头去。 能在王爷身边服侍,她们早就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情,自然不会多说一句。 不过,三郎还是要交代一番。 “春琴,秋笛,还不拜见三娘。” 两人知道,这以后就是当家主母了,赶紧跪下,对着牡丹行了参拜大礼。 “以后还由你二人贴身服侍三娘,对外要谨言慎行,不许多说一句。” 两人连连点头,同时送上了由衷的祝福。 “恭祝王爷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三郎一听,哈哈大笑,大气的挥了挥手。 “好了,你们先下去。” 两人退下之后,三郎端过那盘果子,笑着递给了牡丹。 “娘子,眼下也没有别的吃食,只有这些果子,你先垫垫肚子。” 牡丹有些奇怪,外面正办着酒宴,什么好酒好菜没有,怎么会只有这些果子呢? 不过,这果子小巧精致,每个只有拇指大小,看着像是用乳酪和蔗浆做成的酥点,样子倒也诱人可口。 牡丹是真的饿了,也顾不得许多,接过盘子,一连吃了十几个…… “再吃几个?” 看着牡丹吃的香甜,三郎乐的喜笑颜开,一个劲儿的给牡丹递上。 “够了,吃不下了。” “不够,再吃几个……” “真的吃不下了,甜甜的,太腻了。” “大婚之日,就是要甜甜腻腻才好。” 三郎说着,又往牡丹的嘴里塞了一个果子,然后自己也吃了起来。 牡丹好奇的看着这些果子,忍不住问道。 “三郎,这是什么果子,做的如此精巧,我以前竟没吃过。” 三郎闻言,哈哈大笑。 “你自然没吃过,这是新娘子才有资格吃的。” “啊?那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百子酥。” “百子酥?” “恩,娘子今日吃几个,他日就要给郎君我生几个娃娃……” “啊,你怎么早不说……” “怎么,我若提早说了,娘子是不是还要再多吃几个……” “你……快别说了。” 牡丹羞红了脸,轻轻的捶打着三郎。 三郎把盘子放在一旁,不依不饶的笑着牡丹。 “我刚数了,娘子一共吃了十二个,不对,刚又吃了一个,是十三个……咱们若是一年生一个,怎么着也要十三年,我看咱们还是抓紧时间……” 第884章 五行通关,阴阳交泰 因为外面还是人声鼎沸,看着猴急的李三郎,牡丹笑着推开了他。 “等一下,刚吃了那么多果子,我口渴了,想吃杯茶…… ” “新婚之夜,吃茶做什么?来,我们吃酒!” 三郎说着,端过了桌上的两个酒杯。 因为有了之前的教训,牡丹知道这洞房里的一器一物都有讲究,不敢再莽撞,而是仔细的看了看酒杯。 果然,这两杯之间有一根红绳相系。 “这是?” “这是合卺酒,娘子,你我交杯共饮,生死相随。” 此时的三郎恢复了庄重的神色,满眼深情的看着牡丹。 牡丹知道,这就是合卺之礼了。 她端起酒杯,和三郎各饮半杯,然后又与三郎两手交缠,饮尽了杯中酒。 “这就是合卺之礼?” “恩,娘子,今日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按着规矩,我们还有许多礼仪没走完呢。” 三郎说着,又从一旁的盘中拿出了一个锦囊,还有一把精致的剪刀。 “三郎,你这是要做什么?” “娘子,行完合卺之礼,还有合髻之礼。” “合髻之礼?”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分离。” 三郎说着,已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缕,然后温柔的将牡丹鬓角的一缕秀发挑出,轻轻剪了下来。 看着三郎小心翼翼的将二人的头发结在一起,又仔细的装进锦囊,牡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酸楚,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知道,这合髻之礼象征结发夫妻。 按说,牡丹不是三郎的正妻,合髻之礼大可不必,不过三郎执意如此,民间婚娶的流程真是一个不落。 其实牡丹明白,以纳妾之仪,妾侍应从旁门以暗轿直接抬入洞房,万万不能从大门入内的。 但今日三郎为了牡丹,已经逾礼太多,哪里还会在乎这些细节。 在三郎的眼中,即使他之前已经迎娶过一妻一妾,但今日才是他真正的大婚之礼,是他最为珍惜的洞房花烛夜。 装好结发锦囊,三郎将它收在了螺钿镶嵌的紫檀妆台,然后扭头看向了牡丹。 “娘子,这凤冠珠钗戴了一日,也该取下了,来,我帮你卸妆。” 牡丹闻言,也就走了过去。 的确,牡丹平日很少装扮,而今天头上戴了这些东西一整日,脖子都要酸了。 三郎帮牡丹卸下凤冠,取下珠钗,将她如瀑的秀发散落下来,牡丹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好累啊,婚嫁的规矩还真多,忙了这一日,终于忙完了。” “忙完了?没有?” “怎么?合卺之礼,合髻之礼,不是都完成了吗?还有什么?” “还有……周公之礼。” “周公之礼?” 牡丹一心想着那些形式,以为又是什么规矩,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她困惑的看着三郎,看到他一脸坏笑,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羞得小脸通红。 “你……” “娘子,行了周公之礼,咱们的洞房花烛夜才算真的圆满了。” 三郎说着,拦腰抱起牡丹,将她送到了床榻之上。 牡丹有些羞涩,也有些紧张,一时羞的不敢睁开眼睛…… 三郎放下罗帐,开始轻轻褪去她的衣衫。 或许是看出了牡丹的羞涩和紧张,三郎故意开起了玩笑,想让牡丹放松下来。 “刚才我可数着了,娘子一共吃了十三个百子酥,就要给我生十三个孩子……” “什么?十三个?” 牡丹一听,登时睁开了双眼,脸色变得煞白。 虽然三郎之前已经说过一次,她吃了十三个百子酥,但当时她并没有在意,眼下,十三这个不祥的数字,让她再次想到了三娘煞。 三郎发觉了牡丹的异常,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娘子怎么了?” 牡丹轻轻的坐了起来,理了理寝衣,神色间满是失落。 她看着三郎,欲言又止。 “没什么……只是,三郎以后还是不要叫我三娘了。” 事已至此,牡丹原也不想再说什么。 别人虽然不知,但牡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和三郎的这桩姻缘注定短暂。大婚之日赶上了三娘煞,如此巧合,只能说是天意如此。 只是,今日良辰美景,情深意切,这番美好让牡丹也心生留恋,突然听到了十三这个数字,再次想到三娘煞,实在忍不住心惊胆战…… “娘子,到底怎么了?如今你我已是夫妻,有什么事一定要坦诚相告。” 三郎舍不得牡丹受半点委屈,执意刨根问底。 看着三郎执意相问,牡丹也只好据实已告。 也好,让三郎早些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他日徒留伤悲。 不过,牡丹没有告诉三郎自己命不久矣,只是说了三娘煞的禁忌。 一听说自己竟无意中选了“三娘煞”的日子做婚期,三郎悔不当初,连连自责。 他哪里想到,自己只是急于娶到牡丹,才将婚期提前,却这么巧就选中了三娘煞…… 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虽然三郎自己是不大信这些的,但事关他和牡丹的婚姻大事,他自然不想有任何的遗憾和疏漏。 再者,牡丹如今又名三娘,他自然不想给她带来任何的不祥。 一看三郎愁眉不展,牡丹有些后悔,赶紧出言安慰。 “算了,百无禁忌,诸邪回避,如今拜堂成亲之礼已过,还是不要纠结这些了。” “不,如今你我夫妻还未行房,总有破解补救之法……” 三郎说着,竟然披衣下床。 “三郎,你要去哪里?” 三郎整好衣冠,不忘给牡丹盖好鸳被 。 “娘子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看着三郎匆忙离开,牡丹心中有些懊悔,竟是自己多言多虑了…… 不过,只是半盏茶的功夫,李三郎又风风火火的赶回来了。 因为怕身上的寒气过给牡丹,他没有立马上床,而是先脱下裘衣,站在一旁的暖炉上烤着双手。 只是出去了一趟,三郎已经笑容满面,看起来心情大好,隔着罗帐,牡丹不由好奇的问道。 “三郎去哪里了?” “今日正好有位道者吃席,我去向他请教了。道长说了,这三娘煞可解。” “哦,可解?如何解?” “道长说这三娘煞,可用五行通关、阴阳相济之法化解转运。” 三郎说着,已经褪去了衣衫,挤进了罗帐。 “五行通关、阴阳相济?” 看牡丹还没明白过来,三郎附耳轻语。 “五行八卦通天地,阴阳交泰安凡尘。这破解之法,就交给三郎。” “三郎……” “娘子……夜深了,你我夫妻歇息了。” 这一夜,为了破解三娘煞,李三郎格外卖力,收拾云情,铺张雨态,真还是两情鱼水,并颈鸳鸯。 下人们只听到,洞房里的合欢铃响了一夜…… 第885章 夺妻之耻,不死不休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这一夜的潞州,注定不眠不休。 城内陷入狂欢之时,城外有人黯然销魂。 驿站门口,薛林远迎风而立,凝重漆黑的眸子,定定的望着潞州城的方向。 他一动不动,任由风雪割面,似乎这种冰冷的刺痛能让他内心的痛苦略轻一些。 待到身心全都麻木,也就感觉不到疼了。 原本,他是要逃离潞州的,他听不得这里的喜乐吹打,看不得这里的张灯结彩,所以一早就离开张府,出了城门。 可是,故人无情,大雪留客,他才出了城门没多远,雪花就飘了起来,眼看雪越下越大,沿途护送的两名官兵坚持让他留宿驿站,等雪停了再走。 毕竟,他的身份不一般,不管他是薛崇简,还是薛林远,都容不得出一点意外。 眼下, 只要他不回潞州城,不给王爷找麻烦,他们就完成任务了。 林远如今身体虚弱,仅靠自己是走不掉的,只得滞留驿站。 今天的驿站很是冷清,因为临淄王宴请全城百姓,人们大都进城吃席去了,只有几名伙计进城看了婚礼的热闹之后,又出城来照料生意。 伙计们一边收拾着桌椅板凳,一边和仅有的几名客人,高声谈论着临淄王大婚的热闹。 有人说,临淄王的大婚之仪实在讲究,根本不像是纳妾,完全是娶亲的排场。 有人说,临淄王的骑射越来越精进,今日婚礼之上,三箭定乾坤,姻缘天注定。 也有人说,临淄王今日最威风的并不是三箭之果,而是堂前击鼓,那通鼓声直通云霄,简直是要与天同乐…… 他们的谈笑声,随着冷风吹到林远的耳朵里,让他躲无可躲。 听着那些婚礼的细节,林远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苦涩,就连坛里的酒也没了滋味。 看得出来,李三郎对牡丹是真的用心了。 其实黄昏时分,他也听到了城里传出的阵阵鼓声,一听那激昂有力的节奏,他就知道是李三郎在击鼓。 说实话,那通鼓高昂激越,振聋发聩,颇有王者气象。 是啊,这个时候的临淄王已经羽翼渐丰,蓄势待发,只待良机就能成就大业了。 此时,他又娶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自然意气风发,得意张狂。 可是,他林远真的就这么认输吗? 要知道,今日的新娘,原本是属于他的。 在他和牡丹穿越之前,已经准备结婚,洛阳之行是他们婚礼前的最后一次旅行。 只是没想到,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林远还记得,他们商量过婚礼的各项细节,因着林远职业的缘故,牡丹一直想办一场古色古香的古风婚礼。 一条红丝绸,两人牵绣球,月老定三生——她说她想穿着凤冠霞帔,坐着大红花轿,和他拜天地,让他掀起她的红盖头…… 如今,她的心愿真的实现了。 只是,新郎不是他。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那些前尘往事,那些山盟海誓,不知道今夜正在洞房里婉转承恩的新娘,可还记得? 罢了,记得还是忘却, 都已经不重要了。 李三郎是未来天子,谁又能够争得过他呢? 说到底,如果李三郎不是未来的帝王,牡丹还会这么义无反顾吗? 如今想来,牡丹自从穿越而来,就对三郎格外照顾,一路支持维护,未尝不是一种投资和筹谋。 她足够坚定,也足够幸运,不动声色、春风化雨般俘获了李三郎,成为最大的赢家。 也是,成为帝王眼里最钟情的女人,集完全宠爱于一身,是多少女人求而不得的事情,任哪个女子都会心动不已。 女人,终究都是慕强而从,牡丹也不例外。 如今,她成了李隆基的女人,与他再无关联,而他们一起携手而来,却再也无法携手回去了。 也好,既然回不去了,他也不想回去了。 自此,她有她的清欢渡,他有他的不归路。 自此,他已经无所依恋,也无所顾忌。 如果说之前他还步步谨慎,处处小心,既想有所成就,又要考虑牡丹的安危,如今他终于无所顾忌了。 既然牡丹义无反顾的嫁给了李隆基,融进了大唐的万里江山美人图,那历史也许已经被改变,而未来的一切也许都可以被改变。 如果牡丹可以成为别人的女人,那他为什么不能成为别人的男人? 如果牡丹可以成为皇后,那他林远为什么不能成为帝王?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上一试,也不亏他这些年遭受的这些苦难折磨…… 想到这里,林远心中就涌出难言的辛酸委屈。 白雪纷飞心苍茫,寒风入骨不在凉,悲风雪月十八载,酒中新味何人尝? 牡丹只看到了三郎的守护,却忽略了他的坚持。 这些年,林远觉得自己虽然没能陪在牡丹身边,却一直不曾改变自己的心意。 为了她,他冒死去西域刺杀吐蕃赞普,九死一生。 为了她,他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大唐公主,至今还是孑然一身。 别的不说,单是李裹儿对他的一片痴心,如果他接受了,那如今在长安城里迎娶安乐公主的,就不会是武延秀了。 不过,林远也不后悔。 沉浮江山如舟,起落人心向背。 自古江山成败在乎人心向背,以韦后母女的资质和人望,就算暂时窃取了江山,也难以保全。 眼下韦后和安乐公主虽然表面风光,实际气数将尽,已是末路狂花,林远知道,自己需要找到更强大的靠山。 好在,他也不是无所依傍。 这些年,他在朝堂起起伏伏,进进出出,也算积累了一些人脉。 除了他早就认定的安乐公主,眼下他又多了一个靠山,那就是自己未来的岳丈——相王李旦。 林远知道,相王是有皇帝命的,也是目前最有人望的帝王人选,只是他很快就把皇位传给了李隆基。 而太平公主颇得武则天的真传,她被皇权争斗浸淫多年,魄力和眼界早就无人能及,只是野心还未被唤起,以她的能力和人脉,一切都有可能。 这两个人,无论拎出哪一个出来,都足以和李三郎抗衡。 其实李隆基的称帝之路并不好走,除了名望和人气都远胜于他的父亲和姑姑,还有几个同样出色的兄长,论嫡论长,他都不是名正言顺。 何况,李显一脉,虽然已经损耗了李重润和李重俊这两名皇子,但别忘了,李显还有两个儿子…… 总之,李三郎想要称帝,前面的障碍很多,他林远只用把它们一个个拎出来、摆出来,让有心之人看到,就会给他造成很多阻碍。 总之,他要记住今日的夺妻之耻,即便自己做不了帝王,也不会让李三郎的日子好过。 他要搅动朝堂风云,即便万劫不复,也不死不休。 暗夜风雪中,林远的眼里闪过前所未有的狠绝。 第886章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次日一早,风雪初霁,潞州衙署里安静异常。 昨夜巫山云雨,载浮载沉,今朝风雨虽停,花芯已落。 眼看辰时已过,新人迟迟不起,下人们谁也不敢去打扰。 谁都知道,昨晚那洞房里的合欢铃响了一夜,王爷一定累了,还是让他好好歇息。 就连王副将也只是悄悄探头望了望,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虽说长安之行迫在眉睫,但王爷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这个时候去催促,怕是少不了被一顿臭骂。 好在大雪刚停,路上积雪难行,倒也不急在一时。 此番回到长安,福祸难料,尚不知何时能归来。 而王爷对牡丹朝思暮想了这些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且叫他好好痛快几天。 想到这里,王副将支开了不少看热闹的下人,让他们少来打扰,只嘱托春琴、秋笛二人,不时的送一些酒食进去。 说起来,还是王副将最懂三郎。 温柔乡,醉芙蓉,一帐天晓——此时的李三郎,虽然丝毫不觉疲倦,却已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然而,他就是不想起床。 温柔乡内人,翠微合中女,颜笑洛阳花,肌莹荆山玉——这暖床香帐,有了新娘牡丹,才真的成了他李三郎的温柔乡。 对于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对于这个姗姗来迟的洞房之夜,三郎是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本就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又在潞州熬了这俩年,巴巴的守着牡丹,能看不能碰,如今终于得手,自然是羊入狼口。 虽说牡丹大他七岁,却正丰韵娉婷,既有闺阁少女初尝人事的羞涩,又有寻常女子少有的善解人意,总之妙不可言,就像窖藏已久的美酒,让他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天亮之后,牡丹数次想要起床,都被他摁了下来。 不过,两情缱绻终究抵不过口腹之欲。 随着两人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三郎终于撑不住倔强,轰然笑倒了下去。 好在侍女及时送来了酒菜,三郎这才放开牡丹,两人披衣而起。 一夜柔情缱绻,今天的牡丹,眼角眉梢处多了许多温柔妩媚,两人举止亲昵,更胜从前。 即便牡丹梳洗的时候,三郎也紧随左右,片刻不离。 看着牡丹揽镜画眉,三郎走过来,轻轻抢过了眉黛。 “娘子今日这眉,让三郎给你画。” “只知三郎精通音律,原来还会画眉?” “那是自然,娘子眉目如画,三郎的手艺再怎么差,也挡不住你的如花美貌。” “你这嘴巴倒是愈发甜了。” “都说新婚夫妻,如胶似漆,如糖似蜜,我这嘴巴自然是甜的,娘子不信,要不要再尝尝看?” 三郎说着,手中的眉笔已经胡乱放在一旁,欺身压住了牡丹。 “三郎,别闹了,你且饶了我,饭菜都凉了,我是真的饿了……” 牡丹笑着躲开,一下子逃出好远。 看着衣着单薄的牡丹,三郎赶紧妥协。 “好了,好了,我不惹你了,你快过来披好衣服,我帮你梳洗簪花。” 牡丹将信将疑的走了回来,复又坐在妆台之前。 这一下,三郎才老实了。 他先是给牡丹披上锦衣,又拿着梳子给牡丹梳发。 只是女子的发髻,哪是他这个男人能弄懂的,眼看他笨手笨脚,牡丹笑着接过梳子,自己简略的挽了个堕马髻。 三郎则前后左右的拿着铜镜,为心爱的女子照映顾盼。 待牡丹梳好发髻,三郎殷勤的打开妆奁,为其在琳琅满目的金玉钗环中挑选一二,亲自为她插簪戴花…… 看着镜中牡丹的如花容颜,三郎一时有些恍惚,这样的良辰美景,是他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情景,如今竟然成真了? 三郎忽而生出一丝恐慌,生怕这是大梦一场。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触摸着牡丹的脸颊,确认她是真实的存在。 透过菱花镜,牡丹发现了三郎的异常。 “三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许是累了,有些心神恍惚,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三郎的话,让牡丹心有戚戚。 其实她也有些恍惚,只觉得眼前这一切太美好了,美好的不似真实,美好的像梦一场。 “三娘煞”的阴影,一直在她心头盘绕,她明白昨夜三郎求来的破解之法,不过是道长的好心安慰。 不过,她不想破坏眼前这份甜蜜美好, 笑着岔开了话题。 “哦,难得三郎竟承认自己累了?” 牡丹的一句话,又把三郎的好胜欲挑了起来。 他顿时抱着牡丹不依不饶起来。 “敢说我累了,我这就给你看看,你的三郎到底累不累……” 眼看三郎索求无度,牡丹点了点他的鼻子。 “你这一味贪吃,仔细身体。” “我的身体,娘子还不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好三郎,你且饶了我,我再也不敢说你累了……” 两人闹在一处,笑作一团…… 不过,两人在尽情享受恩爱甜美的同时,心中也有隐约的忧愁——除了“三娘煞”的阴影,还有近在咫尺的分离。 谁都知道,三日之后,三郎就要回长安了。 第887章 六甲孕成,十月怀胎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想到即将到来的小别离,两人都有些不舍,愈发觉得眼前的时光珍贵。 不过,眼下谁也不想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影响这难得的好心情。 两人围炉而坐,略微吃了一些酒食,也就到了午时。 温酒下肚,牡丹只觉屋内闷热异常,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开窗枝鸟散,一絮堕纷纷,随着几只雀儿惊飞而去,牡丹这才看到外面已是白雪皑皑,大雪压枝。 “没想到昨夜的雪下的这般大……” “是啊,这里有凉气,你才出了汗,小心着凉。” 三郎走过来,从后面揽过牡丹的腰,将她护在怀里,轻轻的嗅着她的头发,两人一时无言,静静的看着窗外的大雪。 看到地上的积雪足有二尺来厚,牡丹心中生出一丝忧虑,她有些担心林远。 眼下,她在室内温暖如春,两情缱绻;林远却身心受创,独自离去…… 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遇到这风雪难行,不知道又要受多少苦楚了。 “娘子,想什么呢?” 三郎的问话,把牡丹的思绪拉了回来,也拉回了现实。 眼下,她已经是三郎的女人,再也不该去牵挂林远了。 三郎和林远积怨已深,她如今能为林远做的, 就是在三郎这里淡化他的位置。 林远向来足智多谋,想必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牡丹淡淡一笑,扭头看向了三郎。 “都说瑞雪兆丰年,我在想,明年咱们潞州百姓的收成肯定不错,应该没有人再挨饿了……” “那不一定,听说今年河南道、河东道干旱已久,颗粒无收,它们素来是京都粮草供应之地,眼下京城供粮已经颇为紧缺,年后免不了给各州摊派征粮任务……” 牡丹闻言,替百姓忧心的同时,也十分欣慰。 “三郎果然虚怀若谷,心中装着百姓,也装着江山……” 三郎闻言,笑了起来。 “不,如今它们都靠后,现在我这颗心里,满满的装的都是你……” 三郎说着拥紧了牡丹。 “眼下, 我不关心江山,不关心百姓,只关心你……” “关心我,我有什么可让你担心的?” “有啊,你我已经耽误了太多时光,眼下要抓紧一分一秒,早日给我生下世子……” 眼看三郎的手又不老实,牡丹赶紧拍了他一把。 “哎呀,窗外还有人呢……” 三郎看着牡丹羞红的脸,愈发怜爱不已。 虽然他知道牡丹已经很辛苦了,但就是不愿让她休息片刻。 六甲孕成文武相,十月怀胎天地姻——在三郎的打算里,他想要再接再厉,争取让牡丹早日受孕。 如今,他膝下只有刘婉贞生下的一个世子,只要牡丹诞下麟儿,将来有朝一日带她回到长安,想要扶正也就名正言顺了。 而且,如今国丧已过,郡王娶亲生子已经合情合法,只要牡丹怀了皇家血脉,以后就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因为即便被长安那边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牡丹也能以孕事将功递过,再无性命之忧。 三郎的心思,牡丹自然知道,可是她也有她的担忧…… 且不说她这身子是否适宜受孕,眼下她尚不知自己还有几年光景,又怎么能莽撞的去孕育另一个生命? 所以,一听三郎提到这个问题,牡丹就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在这大喜的日子,她也不好和三郎明说,只能避而不谈。 三郎哪里懂她这份忧愁,只一心只想让这姻缘开花结果。 “娘子,已是午时,咱们也该午睡了。 “才刚起床,哪有困意……” “可我困了,你知道的,昨夜几乎一夜未睡。” “那你去睡,我想看雪。” “雪有什么好看的, 你若不陪我,我哪里睡得着……” 眼看三郎不依不饶,牡丹只得哄着他。 “那……你先把窗子关上,太冷了。” “好,你等我……” 三郎这才松开牡丹,探身去关窗户,牡丹趁着这个功夫,竟然开门跑了出去。 因为要保护牡丹的身份不被暴露,两人的婚房是设在一个单独的小院,平日院子里并无旁人,除了两名侍女,也就王副将和张暐能进来了。 远远的,牡丹招呼着守在大门口的两名侍女。 “春琴,秋笛,你二人去找些彩索金铃来。对了,再让王副将拿来两把锹……” 两名侍女应声而去,这时三郎拿着裘衣跟了出来。 “还说冷,怎么穿的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了?我又不会吃了你,快把裘衣穿上。” 三郎一边给牡丹披上裘衣,一边看着王副将赶来的身影,不解的埋怨着。 “好容易清净两日,你怎么把他们都招来了?” “如此大雪,自然不能辜负。三郎,咱们团雪?” “团雪? 可是……” “三郎,我们不能一整日总腻在屋里,我都闷的头疼了。” 牡丹娇嗔着,转身搂住三郎央求着。 三郎哪经得住她的撒娇,立马点头应允。 “好好好,咱们团雪……就团两头雪狮子? ” “好啊,狮子镇宅,辟邪挡煞,就堆雪狮子!” —— 青玉案前呵冻手,推窗自塑雪狮儿。 早在洛阳的时候,冬日里每逢大雪,宫里奴婢扫雪之时,都要堆上大大小小的雪狮,并在雪狮子身上装点各种金玲彩线,用以观赏玩乐。 这也是三郎幼时最喜欢的一桩乐事,只是自从他的母妃在雪中遭难,他就很少再玩了。 如今牡丹陪在身边,他终于可以打开心结了。 何况,一听牡丹说狮子辟邪挡煞,三郎就更有劲头了。 他和王副将一人一把锹,很快就将院里的雪聚拢起来,几人一起忙活的热火朝天。 看到三郎满头大汗,牡丹拿出锦帕给他擦汗,三郎则一把捉住了牡丹的手,放在嘴边吹着。 “手怎么这么冷,快进去暖暖,等团好了狮子,再叫你出来。” “不冷的,只是手有些凉……” “那我给你暖暖手。” 三郎说着,掀开自己的裘衣,把牡丹的手放在胸前暖着…… 两人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模样,让王副将都不好意思了,赶紧干咳一声,把眼光看向别处。 两名侍女也是掩面而笑。 果然是新婚伉俪,明明她们已经把手炉送过来了,两人却视而不见,眼中只有彼此…… 身为下人,看到主子如此和美恩爱,他们自然也是开心的。因为主子的心情好了,她们的日子才会好过。 何况,这潞州衙署只有牡丹一个好脾气的当家主母,也没什么勾心斗角,大家相处的颇为轻松愉悦。 所以,春琴和秋笛对于牡丹也是忠心耿耿,十分维护。 堆好了雪人,牡丹将那些金玲彩线一一盘好,把两只雪狮子装饰的威武喜庆。 \\\"好了,大功告成!\\\" 牡丹满意的打量着两只雪狮子,三郎却一脸坏笑。 “不对,好像还缺点什么。” “缺了什么?” “这是一雌一雄,一公一母,好像还缺了个小狮子……” 三郎说着,已经把牡丹又揽在了怀里。 “你……” 牡丹臊了个大红脸,众人掩面而笑,王副将给两名侍女使了个眼色,几人赶紧退下,轻轻掩上了房门。 纵使隔着院门,他们还是清楚的听到,洞房里那挂在罗帐上的合欢铃又响了起来。 王副将咧嘴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又正色看向了春琴和秋笛。 “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听仔细了,等这合欢铃什么时候不响了, 就赶紧送些酒菜进去!别把咱们王爷给饿到了!” 第888章 假戏真做,前功尽弃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一杯未尽笙歌送, 阶下辰牌又报时。 院子里的雪狮子尽忠职守的守了三日,洞房里的合欢铃也日夜不停的响了三日。 三日后,雪狮子渐渐融化,李三郎该启程回京了。 已是辰时,众人早早的等在门口,临淄王却迟迟不出来。 王副将急的在门口来回踱步,数次示意守在这里的侍女,让两人进去催促,可二人摇了摇头,谁也不敢进去。 无奈,王副将只得上前敲门。 “王爷,教坊诸人已经集齐,都在衙署门口等着了。 里面“哦”了一声,但自此又没了动静。 又等了良久,王副将只得硬着头皮再次敲门催促。 “王爷,时间不早了,再不启程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一下, 门终于开了。 只见临淄王一边穿衣, 一边怒气冲冲的冲了出来,朝着王副将一通痛骂。 “就知道催?催什么催……” 面对李三郎的无名之火,王副将只能暂避一旁。 好在,牡丹随后跟了出来。 “ 三郎,王副将也是职责所在,你休要责怪人家。时辰确实不早了,你该启程了。” 牡丹说着,踮起脚尖,给三郎披上裘衣,在他颈下打个同心结。 还是那件黑色的狐皮裘衣,胸前那朵鲜红的牡丹花依旧鲜艳醒目,这是三郎最喜欢穿的裘衣。 三郎原本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牡丹面前却瞬间温顺了下来。 他捉住牡丹的手,语带撒娇。 “我真的不想回长安,就说我身体不适,偶感风寒?” 牡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帮他整理着衣冠。 三郎一看,只得妥协。 “那娘子跟我同去?你就女扮男装,做我的副将……” 牡丹无奈的看着三郎,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牡丹的一句话,让三郎欣慰而又感伤,一时无言以对。 他知道,这场分别只是暂时的,但眼下的心境,即便只是短暂的分别,他也依依不舍。 一看王爷不说话了,王副将这才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 “是啊,王爷,那幽兰姑娘已经在侧殿候了一个时辰了。” 王副将的一句提醒,让牡丹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原来,为了不被外人发现代嫁的端倪,王副将一早就去了张府,把藏在那里的赵幽兰接了过来,准备让她代替牡丹入京。 牡丹原本还想见见赵幽兰,交代一番入京面圣的细节,尤其是如何应对安乐公主等人,但此刻忽然就没了兴趣。 有王副将和张暐在,一应事情都会安排妥当,实在不用她来费心劳神。 此番幽兰代她入京, 有张暐的安排和撮合,也不知她和三郎是否会假戏真做…… 毕竟,对一个郡王而言,收纳一名本就爱慕他的舞姬,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酸楚,鼻头酸涩。 她知道,从此刻起,或许自己就不该再现于人前了。 “三郎,快去,这一路上,务必谨慎小心。 ” 牡丹说完,忍着眼中打转的泪水,转身进屋,紧紧关了房门。 “娘子,娘子,牡丹,你开开门,我还有话要要说……” 三郎猝不及防,赶紧敲门,可是牡丹再不应答,也再不开门。 李三郎怔怔的站在门前,狠狠的瞪了王副将一眼。 王副将也自知失言,轻轻的扇了自己的脸。 别看他平日里他察言观色,善解人意,但今日他实在是着急了,毕竟耽误了进京面圣,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旦真相暴露,那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他不能由着王爷的性子来,不能将丹阳郡主带去长安…… —— 眼看牡丹不开门,而时辰确实不早了,三郎不得不离开了。 “娘子,我走了,你务必保重自身,三郎很快就会回来。还有,娘子且放宽心,不论如何,三郎绝不负你。” 隔着一扇门,三郎说出这句话, 也已经喉头哽咽。 其实即便牡丹不说,三郎也明白她的心事。 毕竟,这些日子他们夫妻二人如胶似漆,身心交融,早已难舍难分,哪里还容得下其它人…… 牡丹平日里再豁达, 终究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面对这样的事情,那个女子能够豁达到云淡风轻呢? 其实牡丹因为赵幽兰的事情生气,三郎很是高兴,甚至还有一丝甜蜜。 这说明,在牡丹的心里, 真的有了他李三郎的位置。 第889章 信誓旦旦,风尘仆仆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转眼三郎离开潞州已经一月有余,牡丹日日坐在窗前,看日升月落,看积雪消融,看院里的两只雪狮子渐渐消瘦,直到不成狮形。 想那雪狮子刚团成之时,还是头角峥嵘,如今嘴歪眼斜,只剩污水两滩…… 而当初团雪的人儿,也还杳无音讯。 因为牡丹的身份需要保密,三郎早有严令,这衙署后宅任何人不得进入。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春琴、秋笛两名侍女,再无旁人过来。 新房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牡丹和自己的影子,而罗帐上的合欢铃再也没有响过,似乎那三日的缱绻温存,只是春梦一场…… 对于这样的清静,牡丹以前是享受的,如今却有些百无聊赖。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女子的这颗心啊,轻易不会打开,但一旦敞开,便一览无余。如今牡丹满心都是无法排解的思念,还有无法释怀的惆怅…… 对牡丹而言,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别离,而是一场未知的试探。 临行前,三郎的信誓旦旦言犹在耳,牡丹对他的忠贞却毫无信念。 她相信三郎的情义,却更相信天意。 如果此番同三郎前去的女子不是赵幽兰,而是大乔小乔,或者是教坊中任一名女子,牡丹都不会如此忧心。 她甚至还会告诫三郎,务必保持定力。 可如今,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三郎和幽兰一起离开,不能告诫,不能干涉…… 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如果三郎此行真的收了赵幽兰,或者就此移情别恋,那也是牡丹自己选择的结果。 而这个结果,林远早和自己说过。 对牡丹而言, 眼下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这种清醒的预知——对三郎而言,自己只是匆匆过客,却又无可奈何。 决定嫁给三郎的时候,牡丹以为自己会淡然以对,但如今越陷越深,患得患失,终究难逃心里的隐痛…… 当年她心心念念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已经成了最大的笑话。 春琴和秋笛看出了牡丹的忧虑,常在一旁劝解宽心,说王爷对她如何情深意重,在潞州这几年,从未见他对其他女子如此用心。 牡丹只是淡淡一笑。 别人不知,她却清楚,赵幽兰哪是一般的女子? 再者,即便三郎有足够的定力,和赵幽兰相安无事,长安城里,还有他的一妻一妾…… 一想到王菱和刘婉贞,牡丹的心里就更乱了。 此时她才慢慢觉出自己的可悲处境。 如今看来,自己竟像是临淄王养在别处的外室,既见不得人,又见不得光,甚至连个外室的名分,都要别人顶替了去…… 虽然三郎一再许诺,早晚有一日会给她名分,可她还能等到吗? 而她,究竟是在乎这个名分,还是吃醋他的那些女人? 牡丹自己也不知道。 —— 眼看腊月将尽,又到元正佳节。 今年的潞州城没了临淄王,似乎少了很多热闹。 看花楼里再无丝竹之声,德风亭中也很久没有歌舞宴饮,人们开始想念那位风采超凡的临淄王了…… 牡丹也觉的今年格外冷清。 去年此时,潞州城的斗舞大赛依旧历历在目,她以谢三娘的身份一舞倾城,从此和三郎相依相守,可如今,三郎一去月余,竟然毫无消息…… 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等待的日子度日如年,牡丹只能借酒消愁。 除夕这日,外面爆竹声声,欢庆闹腾,春琴、秋笛买来桃符挂在门首,还准备了不少喜庆之物装饰新屋,想给这个冷清的院子添些喜气。 牡丹懒懒的看着,提不起什么兴趣。 已是除夕,三郎还没有归来,看来他是不会回来了。 也是,三郎已经多年没有回京,此番回到长安,除了参与安乐公主的大婚,面圣述职,自然也要和家人团聚一番。 想必他要到元宵节后才能回来了。 三郎离开的这些日子,牡丹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冷清,对她而言,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 两名侍女怕牡丹孤单,要陪她守岁,牡丹拒绝了她们的好意。 这个除夕之夜,她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度过。 于是,春琴送来屠苏酒,秋笛端来五辛盘,牡丹就让她们下去歇息了。 她自己关了房门,将炉火烧的旺旺的,开始自斟自饮。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喝醉就好了,喝醉了,就不用再受相思之苦…… 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盘中的菜肴已经冷了,一壶酒也被牡丹喝光了,外面的热闹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这酒,竟是越来越不经喝了。 而这长夜,依旧漫长。 牡丹懒得再叫婢女上酒,只得草草收场,胡乱的睡下了。 半梦半醒中,牡丹听到有人叫她。 “娘子,牡丹?” 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三郎俊朗的面容。 是自己喝醉了吗?还是思念太盛产生的幻觉? 牡丹怅然的看着那模糊又熟悉的面容,嘲笑着自己,转头又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定是喝醉了。 “娘子的脸好红,怎么喝了这么多?” 随着一双大手抚上额头,一股清凉让牡丹的酒意顿时醒了不少。 这真实的触感,不像是梦…… 她复又转过脸来,定定的看着三郎。 在摇曳的烛光里,三郎的面容越来越清晰,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牡丹这才知道这不是梦。 三郎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她很是高兴,可笑容未挤出一个,眼泪却不受控制的哗哗流了下来。 “娘子怎么哭了,可是太过思念三郎?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看到牡丹流泪,三郎心中又疼又爱,想要立马拥她入怀,又怕自己刚刚归来,身上的凉气过给了牡丹,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回来了,你立在床边做什么,还不上来。” “我身上太凉,待我暖和一下。” 三郎笑着,脱去了长袍,把手探向床榻边的暖炉取暖。 “不怕,我喝了酒,热的很,你上来,我给你暖。” 牡丹本就喝醉了,此时格外热情大胆,她伸手把三郎拉了过来,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 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备受相思煎熬的三郎,眼下哪架得住牡丹这番热情。 看着娇羞如花的娘子,他顿时烈火腾身,一点都不凉了。 “娘子,想煞三郎了……” “这一路很辛苦?” “还好,长安那边的事情一完,我马不停蹄就赶回来了,就是怕娘子担心。” “你还知道我会担心?一去月余,也不知道提前传回个消息。” “我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其实……你不必急着赶回来的。” “那不行,我怎能留你独自守岁?不管旧日还是新年,咱们自然要一同度过。” 娘子到底喝了多少酒,身上好烫,快给三郎暖暖。” 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 渐渐的,两人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罗帐上的合欢铃又欢快的响了起来…… 正所谓——灭烛解罗裙,登床抱绮丛;举体兰蕙香,朱唇暖更融。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恩爱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第890章 风尘仆仆,马不停蹄 风雪夜归人,小别胜新婚。 除夕夜的相逢,更是让人珍惜动容。 这一路,李三郎马不停蹄,抛下教坊众人,独自风雪兼程,就是为了赶回来陪牡丹守岁,不让她孤单一人。 而之所以没让人提前送信,是嫌那送信之人还赶不上他的脚程,也想给牡丹一个惊喜。 三郎知道,看花楼空了,牡丹又不能外出见人,日日闷在院中,定是孤苦伶仃。 果然,整个潞州城热闹喧哗,唯有衙署里冷冷清清,三郎登时就心头一酸。 春琴和秋笛留在院中守夜,看到王爷夜半归来,十分惊喜。 两人赶紧迎来请罪,说娘子喝多已经睡下,三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进了屋内。 他以为牡丹会向他诉苦怄气,没想到她什么都没有问,一如既往的体贴温存…… 虽然长途颠簸,李三郎却毫无倦意,只想尽情抚慰相思之苦。 罗帐鸳鸯,被翻红浪,花开并蒂,鸾凤和鸣——直到寅时,两人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牡丹还是第一次睡的如此香甜,加上她喝了不少酒,所以清晨三郎起床的时候,她丝毫不知。 李三郎是悄悄起床的,因为怕惊醒怀里熟睡的牡丹,他小心翼翼的抽出自己的手臂,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不用想,他就知道,此时衙署门外已经站满了等待拜见的官员。 今日元正,身为潞州的父母官,一些必要的仪礼应酬,他是必须要参与的。 再者,此番他从长安归来,代表着皇家恩典,更加不可缺席。 原本依着李三郎的随性,他才懒得去理会这些繁文缛节,只想温香软玉抱满怀,嫩蕊娇香蝶恣采。 但长安一行,让他有了危机意识,他必须要加快步伐,好好经营自己的声望。 何况,如今娶了牡丹,他第一次觉醒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不能让牡丹这么委屈的等下去了。 如今,三郎只想快去快回,去百官面前应个卯,再回来好好陪牡丹。 因为依依不舍,即使穿衣戴帽的时候,李三郎的目光也是片刻不离牡丹。 只见熟睡的牡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脸上尚有丝丝红晕,如瀑的长发柔柔的散在枕上,有几根乱发散在她光洁如玉的肩头。 三郎伸手拨开这缕乱发,发现了昨夜自己留下的点点爱痕。 此刻,它们如朵朵红梅绽放在牡丹的身上,更给熟睡的她增添了无限风情。 想到昨夜的温柔如水,三郎心中溢满柔情。 他忍不住俯身轻吻了牡丹的额头,又小心的帮她盖好锦被。 做完这一切,三郎才依依不舍的开门离去。 临走之时,三郎特意交代春琴、秋笛。 “娘子昨夜辛苦了,让她多睡一会,我去去就回。” 两名侍女抿嘴一笑,赶紧应下了。 —— 牡丹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若不是身上困乏不已,她差点以为昨夜的柔情缠绵又是空梦一场…… 不过,看着一床狼藉,她知道三郎确实回来了。 门外的春琴听到动静,赶紧进屋侍候。 牡丹有些害羞,胡乱的穿好了衣服,这才问道。 “春琴,王爷去哪儿了?” “回娘子,今日元正,王爷去前面处理公务,会见官员,临走之时特意交代让娘子安睡,他去去就回。” “哦……现在什么时辰了?” 牡丹洗漱完毕,坐在妆台梳妆。 “回娘子,已是巳时三刻。” 春琴回话的时候,秋笛已经端了酒食进来。 她麻利的摆好酒食,只等牡丹来吃。 不过, 牡丹却无心梳妆,却呆呆的望着窗外。 宿醉醒来的她,根本没有胃口。 此时她,满心想的是,三郎长安此行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况…… 昨夜她醉的晕晕乎乎,久别相逢之下,也不好盘问太多,所以对于长安一行,她只字未提。 何况,长安的那些人和事,纠缠复杂,根本无从问起。 但是,该面对的,早晚还要面对。 也不知道赵幽兰有没有回来,又宿在了哪里…… 三郎一大早就出去了,除了忙公务, 是不是还是有些什么隐情……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心神不宁,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秋笛在一旁看着,还以为牡丹是思念王爷,赶紧安慰。 “娘子还是少吃一些,这酸汤牢丸是王爷特意交代的,说是开胃解腻,最适宜酒后进食。” 牡丹闻言,这才扭头看去。 其实这“牢丸”其实就是饺子,不管模样和做法都和饺子无异,只是时人都叫它牢丸。 白白胖胖的牢丸,佐以酸汤菜蔬,看起来倒是清新可口。 今日元正,这碗酸汤牢丸倒是应情应景。 不过,牡丹还是没有什么胃口。 她扭过头去,继续整理着发髻。 “算了,端下去,等王爷回来,我和他一同进食。” 牡丹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朗朗笑声。 “娘子,我回来了!” 第891章 千娇百媚,绰约风流 听到三郎的声音,牡丹顿时喜笑颜开。 不等牡丹扭过头来,三郎已经像一阵风一样站在了她的面前。 看到临淄王回来,两名婢女识趣的退下了。 说起来,这也是小别后初次正式相见,牡丹正要起身给三郎行礼,三郎一把把她按住了 “娘子别动,今日元正佳节,你这装扮未免有些素净,还是戴上这九鸾钗。” 三郎说着,从袖笼中取出一只九鸾绕珠赤金缠丝的点翠珠钗,插在了牡丹的发髻之上。 “快看看,喜不喜欢?” 牡丹看着铜镜里的九鸾钗,一眼就看出它做工不凡,不似寻常之物。 要知道,她少时曾在掖庭待过,和三宫六局有些交往,对于宫中妃嫔的饰品有些研究。 这九鸾钗她虽然从未见过,但从其形制上,却知它绝非一般人所能拥有。 “三郎,这么名贵的九鸾钗,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待会儿再告诉你。” 三郎笑了笑,一把环住了牡丹的腰肢。 “娘子好像瘦了些,怎么还不肯好好吃饭,可是害了相思病?” “哪里瘦了?日日吃吃睡睡,好像还胖了一些。” 牡丹说着,仔细端详着三郎。 “三郎,你倒是瘦了,快让我仔细瞧瞧……” 看牡丹打量自己,三郎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怎么,昨夜你我赤诚相对,娘子还没有看清吗?” 一句话把牡丹臊了个大红脸,娇羞的捶了三郎一拳。 “昨夜喝的醉醺醺的,还真没有看清……” 三郎俯在牡丹耳边,轻声耳语。 “我就喜欢娘子的那千娇百媚、绰约风流的醉态……” “你还说……” 牡丹羞得扭过头去,佯装生气,三郎这才作罢。 “好好好,我不说了,但今日娘子定要陪三郎多喝几杯……” 两人耳鬓厮磨之际,春琴和秋笛已经端来了丰盛的酒菜,一一摆好之后,又识趣的退下了。 三郎拉着牡丹入席,牡丹这才想起来问他。 “对了,三郎,今日元正,官员定有宴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和他们那些官员喝酒有什么要紧的,我要回来陪娘子啊!” 三郎说着,给牡丹斟上了酒。 牡丹宿醉刚醒,原是不想再喝了,但是三郎刚刚回来,又赶上元正佳节,自然要给他接风洗尘。 于是,两人对面而坐,推杯换盏起来。 三郎端详着牡丹,眼神里尽是温柔。 “娘子戴上这九鸾钗,又添了许多颜色。” “你还没告诉我呢,这九鸾钗是从哪里得来的?” “娘子先说,你喜欢吗?” “三郎送的,自然喜欢,不过总觉得有些僭越了。这九鸾钗像是宫中之物,不管用料还是做工皆精巧不凡,寻常女子可是不能随便戴的。” “寻常女子?你是寻常女子吗?你是我李三郎的爱妻,这九鸾钗是母亲的遗物,如今自然该归你所有。” “哦……” 牡丹这才明白,原来这九鸾钗是窦妃的遗物。 难怪看这九鸾钗的规制,像是宫中贵妃所戴,但她又从未见过…… 第892章 抚掌赞叹,兴味索然 提到九鸾钗,三郎一脸的温柔。 “娘子,其实这九鸾钗原是父亲收着的,此番也是他让我将这九鸾钗送给你这个新妇的。” “送给我?” “是啊,那日临走之时,父亲特意将我叫去,拿出了这九鸾钗,说这钗是母妃当年心爱之物,如今我既娶亲就给了我,让我赠给心爱之人。” “相王……父亲他可是知道了什么?” “这个我也不清楚,他并没有明说。” “那他可问了什么?” “没有,他没有问,我也就没有说。” 牡丹闻言,心中一动。 要知道,“赵幽兰”只是三郎在外地纳的一房小妾,以相王的身份地位,万万不会赠送如此贵重之物。 何况,赵幽兰是跟随三郎一起回京的,即便是相王对儿子的这房妾室格外满意,也该将九鸾钗直接赠给赵幽兰,不会给了三郎。 看来,无论什么事情都是瞒不过相王的。 凭相王的睿智通透,他一定是猜到什么了。 但他不戳破这个谎言,还以金钗赠送,未尝不是对她和三郎婚事的一种认可。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总算有了一些欣慰。 就在这时,三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父亲还给了一物,你猜是什么?” “是之前我送你的大婚之礼?” “你怎么知道……” 三郎有些诧异,起身从他昨夜带回的行囊里,轻轻抽出一个卷轴来。 不用打开,牡丹就知道,那正是之前她让郭元振转交给相王的乐谱。 “三郎,这乐谱是你索要的吗?” “不是,也是父亲主动送我的。他说这是当初你托他送我的大婚之礼,只时一直没有机会给我,如今恰逢我又娶亲,还在潞州成立了教坊,就当做迟来的礼物。” 三郎说着,把乐谱递给牡丹。 “说也奇怪,这乐谱既是大婚之礼,赵幽兰又是教坊舞魁,父亲为什么不直接送给她呢?看来父亲可能真的看出什么破绽来了……” 牡丹闻言,微微一笑。 她早就知道相王会有所察觉,如今看到这个乐谱, 也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疑虑。 反正相王也不会对三郎和她有什么威胁,所以牡丹并没有太多在意。 牡丹只是有些感慨,想当年,三郎奉旨大婚,她承诺要给三郎送上一份新婚大礼。 为了这支舞曲,她绞尽脑汁,耗尽心血,从嵩山到碎叶,从宫廷到民间,终于编出了这支舞曲。 没想到, 到了最后,它竟成了自己的新婚之礼…… 其实牡丹在看花楼的时候,也一直想要将它排演出来,但总有几处不太完善,她也没有更好的思路。 如今相王送来原稿,她忍不住想要再研究一番。 所以,牡丹迫不及待的打开乐谱,一眼发现这熟悉的谱子上面,加了几处修改。 牡丹知道,相王李丹的音乐造诣远在自己之上, 他做出的改动自然值得参考。 所以她不由的认真揣摩起来。 果然,相王改动的几处都十分精妙,让牡丹忍不住抚掌赞叹。 她想叫过三郎一起研究,三郎却兴味索然。 第893章 张狂至极,尊卑无序 想到父亲,再看着认真研究乐谱的牡丹,三郎生出一股莫名的醋意。 他忽然觉察到,在某些时候某些事情上,牡丹和父亲是有些心心相通的。 对三郎而言,如果说林远是站在明处的情敌,那么父亲则是躲在暗处的压力。 父亲和牡丹之间的交往和情意,他从小就看在眼里。 他们二人既是朋友,亦像知己,不用言语太多,从来都是云淡风轻,却有一种温柔绵长的坚韧…… 三朗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是他能真切的感受到父亲对牡丹的不同。 何况,牡丹曾差点成了父亲的妃子。 所以,在牡丹的事情上,三郎对父亲有所芥蒂,也有所保留。 此番回到长安,他和牡丹的婚事已成事实,再无变动,其实他本可以私下向父亲禀明实情的,但三郎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父亲既然不问,他自然不会多此一举。 现在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要娶的舞姬就是牡丹了,所以才会送出那支九鸾钗,所以才让自己带回乐谱…… 而牡丹,显然也猜到父亲已经知道了实情。 虽然父亲的态度等于委婉的赞同了这门婚事,可三郎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似乎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娘子,饭菜都凉了,咱们先不谈这乐谱了,还是快些吃酒!” 牡丹闻言,也就收起乐谱,但她依旧意犹未尽。 “三郎,有了曲谱,这下咱们可以将这支曲子排出来了……” 说到这里,牡丹想起了什么,笑着看了看三郎。 “对了,看花楼的人都回来了吗?” “他们带着车马辎重,行程有些慢,但今日晚些应该都能回城了。我急着回来见你, 单枪匹马的,就比他们略快一些。” 话到这里,三郎不再多说什么,笑着给牡丹斟上了酒。 “娘子今日该好好慰劳我的辛苦,咱们来个不醉不休!” 牡丹笑了笑,也不好再问,只得继续喝起酒来。 其实她提到看花楼,只是想知道赵幽兰的消息,但三郎显然无意提及…… 既如此,她也只能忍耐下来。 等看花楼的人回来,她略微一问,便知实情。 —— 三杯清酒穿心过,两朵桃花脸上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胜酒力的牡丹有些醉了,而三郎也喝了不少,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和牡丹说起了长安之行的各种细节。 听他所说,安乐公主此番婚礼甚是逾礼僭越。 “说起来,娘子大婚那日没穿雀金裘实在遗憾,你总觉得不可张扬,但你可知,李裹儿此番大婚如何穿戴?” “这还用猜,想必定是穿着她的百鸟裙?” “百鸟裙是不假,可她头上戴的是九龙十二株花钗冠,坐的喜轿乃是十六人抬的九凤辇……” “啊,这确实僭越了。” 牡丹知道,按照规制,这九龙十二株花钗冠是皇后才能戴的,九凤辇也是皇后大典之时才动用的。 “这且不说, 李裹儿大婚,竟由皇帝的禁军仪仗队为其开路,皇后的禁军仪仗队为其殿后,而我父相王要为其前驱引导,姑母太平公主为其献舞庆贺,实在是张狂至极,尊卑无序!” 第894章 野心昭昭,明目张胆 说起李裹儿的婚事,三郎愤愤不平,牡丹却很是平淡。 以她对李裹儿的了解,安乐公主在大婚之典上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再平常不过。 李裹儿本就骄奢跋扈,任性张扬,一心做着皇太女的美梦,再加上对她宠溺无度的帝后父母,她就是穿上龙袍举办大婚,牡丹都不觉得稀奇。 所以,牡丹轻声安抚着三郎。 “那李裹儿是帝后最宠爱的公主,只要帝后恩准,不怕臣民非议,别人也不好计较什么。” “臣民非议?如今的高官宰相,大多都是韦后的心腹,他们不但对韦后俯首帖耳,还对李裹儿匍匐跪拜,甚至推举她做皇太女,哪里还有一丁点风骨?” “皇太女?看来李裹儿还是不死心啊。” “死心?简直是野心昭昭,明目张胆!” “好了,三郎,你也消消气。所谓天欲令其亡,必先让其狂,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牡丹的话,让三郎瞬间平静下来。 他明白牡丹的意思——如今朝堂越乱,摊子越烂,自己越有机会。 看三郎不说话了,牡丹又给他斟满了酒。 其实牡丹对李裹儿的大婚并无兴趣。 三郎此番能平安过来,就说明她的身份没有暴露,这一关已经平安度过。 眼下她更想知道,这次去长安,三郎和赵幽兰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 很明显,自从三郎回来,他虽然一直在说长安的事情,却从未主动提到赵幽兰。 牡丹本想忍着,等三郎主动提起,或者等教坊众人回来,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于是,借着酒意,她还是问了出来。 “对了,三郎,幽兰姑娘也回来了吗?” “哦,她跟着教坊众人一行,回城后会直接住进张府,平日也不好抛头露面。” “那她此去长安,表现如何?” “还好,有了张暐的教导,她倒是处处应对得宜,倒没有什么不妥。” “如此说来,竟毫无破绽?” “应该是。反正此番我奉旨携眷回京,舞也献了,人也见了,李裹儿忙于新婚大典,倒也没空为难我。” 三郎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关于这个话题,他不再多说,牡丹也不好再问。 就在牡丹愣神之际,三郎忽然提起了一人。 “对了,此番回京,在那李裹儿的婚典上,我又遇到了薛林远。” “林远……他的身体还好?” “看起来像是无碍了。” 牡丹闻言,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她有心多问几句林远的情况,又怕三郎多心,迟疑之际,倒是三郎主动提了起来。 “林远此番回京,没有以往的风光了。尤其是李裹儿,对他很是冷淡的样子。” “这样不是很好嘛?如今李裹儿有了新欢,自然会放了旧爱,以后盈盈也不用苦苦等待了。” “是啊,听父亲说,林远向他表示,很快就会去洛阳接回盈盈。” “好啊,早该如此,想必他和盈盈的婚期也不远了。” 牡丹淡然一笑,和三郎一起举杯庆祝。 第895章 静观其变,心知肚明 牡丹和三郎举杯对饮的时候,远在千里的长安城,相王和林远也在觥筹交错。 说起来,这对翁婿难得坐在一起。 其实若不是林远主动找上门来,李旦是不会去理林远的。 反正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他早就看的明明白白。 不过此番林远从岭南归来,似乎变了不少。而三郎和他之间,显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 几轮酒后,林远看起来已经有些醉了,一向谨言慎行的他,变的滔滔不绝起来。 李旦依旧是淡然不惊的样子,静静的看着林远表现。 显然,林远十分失意,而这份失意似乎并不是因着李裹儿的大婚,而是为了刚刚离开的三郎,还有他新纳的美妾。 看来知道赵幽兰身份有异的,不止自己一个。 其实相王早就猜到,三郎在潞州娶的这位新娘,就是牡丹。 从接到三郎的信开始,在那欢欣雀跃的字里行间,相王就敏锐的感觉到这桩婚事的不凡。 知子莫若父,三郎虽然风流多情,多情却不滥情,他对牡丹的心思由来已久,数次前往西域,断然不会陡然变了心思。 再者,即便三郎在潞州另遇佳人,也不过是一名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舞女而已,不可能让三郎如此大费周章。 国丧刚过,能让三郎迫不及待迎娶的女子,一定非同寻常。 不过李旦一开始只是怀疑,毕竟牡丹远在西域…… 所以,他没有给三郎回信,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然而,当相王从刘妃这里得到消息,三郎竟派王副将专程取那雀金裘,他就立马确定,临淄王在潞州迎娶的这位歌姬就是牡丹。 究其消息的来源,其实是在临淄王妃这里。 虽然王副将行事悄密,王菱却把消息透露给了刘婉贞,刘婉贞又告诉了他的刘妃,于是相王就知道了嫁衣一事。 得知牡丹去了潞州和三郎厮守,还要隐姓埋名的嫁给三郎,相王心中五味杂陈。 但事已至此,他除了失落,只能祝福。 同时相王也从王菱的行为中,隐约察觉了危险。 女人的嫉妒心,向来不容小觑。 果然,韦后母女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动了什么心思,突然要召三郎回京面圣——李旦知道,三郎和牡丹的危机来了。 不过,他相信凭三郎和牡丹的才智,两人可以应付这场风波。 如果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以后又如何经历大风大浪。 所以,相王一直静观其变。 他早就料到牡丹不会亲来长安,果然,三郎带回的舞伎是赵幽兰。 虽然赵幽兰的舞技出众,以卓绝的舞技征服了大家,三郎和她的甜蜜也骗过了所有人,相王却心知肚明。 所以,他才会拿出九鸾钗交给三郎,那是他对牡丹的疼惜和认可。 不管牡丹以什么身份加入李家,她终归是堂堂宰相之女,不该如此委屈。 同时,他也把那支乐谱还给了牡丹。 当年,她为三郎筹备的大婚之礼,如今留作给自己的庆贺。 李旦知道,牡丹看到乐谱就会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她和三郎的婚事,也是给她一份心安。 第896章 登高跌重,宦海沉浮 或许是因着牡丹的缘故,推杯换盏的李旦和林远,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落寞。 虽然彼此心知肚明,真相呼之欲出,但最终还是没有说破。 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到远在潞州的那位新娘。 对林远而言,牡丹出嫁犹如用利刃在他心上狠狠戳了一刀,这新鲜的伤口还在咕咕冒血,根本不敢轻易触碰。 他知道相王也对牡丹有情,但纵使他有心用牡丹一事来挑拨相王父子的关系,眼下却不是合适的时机。 林远明白自己尚未取得李旦的信任,此时若挑拨离间,难免弄巧成拙,他要静静等待时机。 何况,如今李裹儿尚未倒台,牡丹的身份一旦暴露,会十分危险。 林远不想伤害牡丹,这是他和三郎之间的战争——不伤害牡丹,是他最后的底线。 所以,他最终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品尝着苦涩和落寞…… —— 对李旦而言,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牡丹没有多少时间了,不管她选择和谁在一起,只要能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就好。 三郎对牡丹的心意,他一直看在眼里,虽然他并不认为三郎是牡丹的良配, 但既然牡丹选择了他,他也只能接受和祝福。 三郎此番进京神清气爽,王府都没待上几天,就急着回潞州,看得出来,他和牡丹的感情还是很甜蜜的。 也好,兜兜转转,磕磕绊绊,牡丹即便隐姓埋名,还是有了归宿。 这个元正佳节,有三郎陪她,牡丹应该是很开心的。 至于林远,李旦原本是不太喜欢的,奈何女儿盈盈对他情有独钟。 好在随着牡丹出嫁、李裹儿大婚,这些年轻人纷乱纠缠的爱怨情仇,终于渐渐明了,如今也该有个结果了。 对于林远此番在李裹儿婚礼上的表现,李旦还是比较满意的。 毕竟,如今的李裹儿风头无两,权势熏天,几乎所有大臣都要摧眉折腰,就连他这个安国相王还要为其前驱引导,而妹妹太平贵为镇国公主也要为其献舞。 但林远不卑不亢,对李裹儿没有曲意逢迎,而是有礼有节、敬而远之,总算没给盈盈的脸上蒙羞。 李裹儿如今有孕在身,又和武延秀新婚甜蜜,暂时也没有多少精力为难林远。 所以,眼下也该趁机考虑林远和盈盈的婚事了。 原本太平公主和李旦提起过此事,她准备年后让林远去洛阳接回盈盈,然后就给二人完婚。 不过,在李旦看来,虽然李裹儿暂时不纠缠林远了,难保以后故态复发。 最好让林远和盈盈远离长安,最好让他们二人定居洛阳…… 只是林远刚从岭南归来,眼下仕途未定,又有李裹儿的刻意关照,相王想让林远名正言顺的调去洛阳,怕是还要花费一些心思。 何况,强扭的瓜不甜,感情的事情更是无法勉强,李旦想知道林远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四序开新律,三阳应庆生。林远,元正一过,你已是而立之年?” “回王爷,正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武帝赐婚,你在拒婚之时曾说过一句话,无以立业,何以成家。这些年你在官场起起伏伏,一度官居工部尚书,可谓风光无限 ……” 林远闻言,苦笑一声。 他知道李旦说的,正是当年武则天想要将牡丹赐婚给他,而自己却装傻拒绝的事情…… 如今想来,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所谓登高跌重,年少轻狂,王爷就不要取笑林远了。” “宦海沉浮本是常事,我并无意取笑于你。我只想知道,眼下你是如何打算的?” 林远明白,李旦此时问起此话,意在询问他和盈盈的婚事。 虽然眼下他根本没有心情考虑这桩婚事,但他也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 牡丹已经结婚了,他娶谁都无所谓了。 而盈盈,毫无疑问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 第897章 好事成双,众矢之的 早在潞州城外的那个风雪之夜,林远已经盘算好了日后和李三郎抗衡的资本。 安国相王的女婿,镇国公主的儿子——娶了李盈盈,他就有了这两重身份的加持,还是能和李三郎抗衡一番的。 眼下他要做的,是取得相王的好感,还有太平公主的信任,毕竟这两人才是他最大的靠山。 所以,林远一回到长安,就和李裹儿划清了界限,想要借此机会改变相王之前对他的偏见。 不过,李旦心思通透,哪是轻易就能蒙混过关的。 林远知道,自己想要逐步靠拢相王,需要拿出一些诚意出来。 毕竟这些年除了牡丹,他先后经历了李仙蕙、李裹儿这对公主姐妹,相王对他的偏见,恐怕不比李三郎少。 眼下,真诚才是他最大的武器。 所以,林远不想当即应下他和盈盈的婚事,那样显得太过谄媚,诚意不足。 他选择对相王剖明心意。 “不瞒王爷,此番回到长安,母亲说要好事成双,也提起过我与盈盈的婚事。但于私于公,我都不认为当下是成婚的时机。” “哦,此话怎讲?” “于私而言,盈盈是个好姑娘,她对我情深义重,又因我受尽委屈,我自然不能负她,但我不赞同好事成双的意图。” 林远顿了一下, 真诚的看着相王。 “王爷,临淄王迎娶新妾,林远自当为之祝福,但我并不想凑这个热闹,我与盈盈的婚事也不想与之捆绑。略给我一些时间去沉淀,对我、对盈盈都好。” 林远这话说的隐晦,但两人都明白这言外之意。 林远想说的是,虽然三郎娶了牡丹,他和牡丹的旧情已了,但他需要时间调整,并不想因此去娶盈盈。 而这,也正是李旦担心的。 婚姻不是赌气,更不是儿戏,他不想林远失意之下,冲动为之。 对林远的话,李旦很是赞同。他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林远如此坦诚。 “那……于公呢?” “于公而言,眼下关中饥荒,粮食紧缺,百姓们早已疲惫不堪,而安乐公主的大婚如此奢靡浪费,已经热得民意沸腾。如果我和盈盈举行婚礼,怕是要热得百姓怨声载道……” 李旦闻言,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的确,因为连年天灾,长安粮食紧缺的问题早已凸显,他曾数度上书提醒皇上,只是韦后当权之下,他的奏折根本无人打开去看。 李裹儿的婚礼如此奢靡,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百姓的口粮…… 一个安乐公主的婚礼,已经热得民怨沸腾,如果盈盈接着大婚,怕是就成了众矢之的…… 李旦看着林远,眼中露出赞许之意。 他倒是没想到,林远还能考虑如此深远。 果然,这个林远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如此说来,你和盈盈的婚事确实不宜操之过急,那就再等等。倒也不必急着接盈盈过来,或许你们很快就相逢了。” “相王的意思是……” “依照惯例,长安缺粮,皇帝自会率文武百官就食东都,恐怕很快就要迁往洛阳了。” 第898章 冬令春荒,青黄不接 林远明白相王的意思。 要知道,隋唐从来不缺“逐粮天子”。 长安虽位于关中沃野之地,但朝廷人员冗杂,开支庞大,即便是在丰年,关中自产的粮食也只能勉强维持朝廷的运转,少有盈余。 一旦遇到天灾荒年,长安就会断粮。 虽说可从各地调粮支援,但关中号称“四塞之国”,道路险阻,漕运艰难,运粮所付出的财力、人力和物力,远超粮食本身。 所以,每逢荒年,关中缺粮,皇帝就会带领百官迁往水运方便、舟车所会的洛阳就食。 当年,太宗、高宗就数次就食洛阳,武则天更是把朝廷直接定在洛阳,这才成就了武周帝国。 冬令春荒,今年又是荒年,虽说年前已从各地调粮,暂时缓解了长安粮食的紧缺,但无异于杯水车薪。 尤其如今朝廷官员泛滥,除了供养大批的斜封官,还要维持帝后和七公主骄奢的生活,更是让百姓苦不堪言。 别的不说,安乐公主奢华婚礼的背后,是多少饿殍满地、满目疮痍…… 如今正值青黄不接,最好的办法就是皇帝携百官移驾东都洛阳,那里有最大的粮仓含嘉仓,足以供给朝廷所需。 按照惯例,元宵之后,他们就该启程了。 不过,林远知道,皇帝李显是不会去洛阳的。 林远之前听李裹儿提起过,李显对洛阳十分排斥。 在洛阳,他这个皇帝被两度废立,处处都有他母亲武曌的影子;在紫微宫里,还有他一双儿女的冤魂…… 所以,回到长安的李显,断然不会再去洛阳的。 不管调粮是劳民伤财,还是得不偿失,这些都不在李显的考虑之内,否则他也不会为了安乐公主的婚事大肆铺张。 眼下听相王提到此事,林远倒是找到了机会,他想趁此在李旦的面前表现一番。 因着李裹儿姐妹的关系,这些年朝堂众臣对他颇有偏见,一直认为他的仕途靠着裙带关系,他要扭转人们对他的偏见,尤其是相王对他的印象。 “王爷,依我看,圣上定然不会去往洛阳。” “哦,你怎么如此肯定?” “听闻圣上有言,岂有逐粮天子邪?圣上认为就食东都,有失帝王威严,所以定然不会去洛阳的。” “那只是宫中传言,岂能当真?当下百姓皆苦,圣上体恤百姓,岂可与民争粮?” “王爷,恕林远直言,当今圣上或许有仁慈之心,然当权的确是皇后和公主。安乐公主的任性,众人有目共睹。圣意若真体贴百姓之苦,又怎么会有安乐公主的这场大婚?” 林远的话,让相王沉默不语。 他的这位兄长,的确已经看不到黎民百姓了,如今为了他的帝王颜面,受苦的是平民百姓。 “待我上书进言,或许能改变圣意……” “王爷不必白费功夫。咱们还是早做准备,躬行节俭,只要民心所向,以后就是相王显身扬名的时候了。” 林远话里的深意,让相王很是诧异。 他看了看林远,不置可否,只是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899章 沿线置仓,节级转运 林远猜的很对,皇帝李显根本就没有迁往洛阳的意愿。 午时他才和相王谈及此事,当晚的百官春宴上,皇帝就趁着赐春饼的机会, 和众臣提到了长安缺粮一事。 对于百官“东行逐粮”的建议,他一律驳斥,坚决不从,而是强令各地调粮,支援京城。 说来也怪,皇帝素来没什么主意,唯独在这件事上态度坚决,听不进任何劝谏。 毫无疑问,这背后又是韦后母女的撺掇。 毕竟安乐公主刚刚大婚,不管是她那奢华无比的府邸,还是穷尽壮丽的定昆池,又怎么舍得离开长安呢? 众人纷纷摇头的同时,也在小声议论——皇帝的硬气,最终只能苦了平民百姓。 尤其去年,全国各地普遍受灾,收成不好,年前附近州蜀已经给长安城支援了不少粮食,只是安乐公主的一场婚礼, 国库粮仓为之空乏殆尽。 如今正值青黄不接,各地官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粮再支援长安? 李显也明白,眼下强行摊派是行不通了,只能另想它法。 既然百官们众口一词的让他去洛阳,不就是因为洛阳有含嘉仓吗?干脆派个专员把洛阳的粮食都运来也就是了。 虽说南粮北运素来是个难题,但总要有人去做。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看谁愿意接下这个差事,前往洛阳调粮…… 百官知道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自然无人愿意出头。 这时,倒是薛林远主动请缨,愿意前往洛阳运粮。 皇帝李显很是高兴,但心里也有一些嘀咕。 因为如今的林远已经成了相王女婿,对他的立场一时有些拿捏不定…… 而驸马武延秀则当下提出了质疑。 要知道,自从他和安乐公主大婚之后,武延秀就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他的话就代表着安乐公主的态度,谁都不敢小觑。 武延秀原本对林远还算恭敬,但如今时移世易, 风光无限的驸马还哪里看得上失意的薛林远…… 趁着裹儿对薛林远的恨意未消,武延秀对自己的这个情敌,自然是要趁机打压,不能给他翻身之机。 所以武延秀当庭站了出来。 “南粮北运素来都是一大难题,漕运不通则无计可施。尤其是洛阳到陕州必须经过三门峡,那里水流迅急,破害舟船,自古为患。不知薛员外郎有何良策?” 对于驸马提出的问题,众臣纷纷点头应和。 很明显,武延秀对运粮的问题也是做了些功课的,眼下才能和林远过上几招。 林远就知道武延秀会蹦出来,淡然一笑,侃侃而谈。 “既然自古为患,那就绕过去,改变旷年长运的做法,改行沿线置仓、节级转运, 于三门峡东西各置粮仓。水通,则随近运转,不通,则且纳在仓,不滞远船,不扰欠耗。 ” “沿线置仓,节级转运?薛林远,你且细细说来!” 皇帝一听,顿觉耳目一新。 “陛下容禀,既然漕运不通,就须改弦更张,改进之前全线漕运方法,而是采用沿线置仓、节级转运、和籴存粮之法,克服南粮北运因航道漫长、各段水情不同的而导致的船舶停滞和沉船损失……” 眼看薛林远侃侃而谈,众人看是点头称赞,武延秀着急了,赶紧泼起了凉水。 “说来简单,所谓远水解不了渴,你这又要设置粮仓,又要和籴存粮,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林远倒是不慌不忙,早有应对。 “陛下,不管逐粮还是救济,都是应急的临时举措,并非长久之计。而大唐国祚绵长,长安城的军需民食,自然要为长久之计。此举即可缓燃眉之急,也是利国利民之策。” 薛林远的这番话说的李显心花怒放。 虽然他觉得驸马武延秀说的也有道理,林远计策虽好,却不是一蹴而就。 但眼下,能有人站出来已经不错了。 何况,薛林远的能耐,他一向都很清楚,说不好这个薛林远还真解决了长安粮食的这个大难题…… 那以后他这个皇帝就再也不用担心遇到荒年了,在后世也能留下些英名来…… 想到这里,李显大手一挥,一锤定音。 “很好,薛林远思路独到,深思熟虑,朕特命你为水陆转运使,掌洛阳、长安间食粮运输事务,即刻就启程赴任! ” 第900章 人丁单薄,开枝散叶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不管长安城的百官春宴是体面还是寒酸,潞州衙署里的临淄王,这个春节却过的有滋有味。 有了牡丹的匠心巧手,无须珍禽异兽、凤髓龙肝,只是几样家常小菜,两人也能吃的唇齿留香、其味无穷。 一日三餐,美人相伴,李三郎心满意足,连衙署的大门都不愿再出,一应官员拜访也都不愿接见,只想和牡丹过清净的二人世界。 不过,牡丹思来想去,还是想邀请一人。 “三郎,请王副将去张府,把幽兰姑娘接过来?” “好端端的,为何接她过来?” 三郎诧异的看着牡丹。 “不管怎么说,长安一行,幽兰姑娘也算居功甚伟,大过年的让她一直寄居张府,怕是不大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赵幽兰的父亲也在张府,他们父女相聚,不愁吃喝,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这件事一开始就说的很清楚,一切事宜张暐都会安排妥当,你不用为她考虑太多。” 眼看三郎态度坚决,牡丹也不好再说什么。 看来三郎和幽兰之间确实清清白白,是她多虑了。 但是,欣慰的同时,牡丹也有点莫名的心慌。 对于赵幽兰,牡丹的感情始终很矛盾。 赵幽兰真的就是赵丽妃吗? 若就此僵持下去,自己是不是真的改变了历史?可如今自己已经是三郎的女人,她根本做不到那么大度,亲自把另一个女人送到三郎的身边…… 牡丹的纠结,三郎也看了出来。 其实他不明白,一向洒脱大度的牡丹,为什么偏偏对这个舞伎如此上心。 虽然赵幽兰容貌秀美,舞姿出众,是个难得的美人,但有了牡丹的三郎,根本没有把赵幽兰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有那个心思。 倒是牡丹,似乎一直都很在意。 难道是因为代嫁一事?可那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啊。 还是李宜德他们的玩笑话,牡丹听到了心里? 三郎想不明白。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三郎才更加注意分寸,和赵幽兰始终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丝毫不想造成误会。 其实他这次从长安归来 ,牡丹虽然没有直接问起,却一直关注着关于赵幽兰的一切。 话里话外,她都想知道赵幽兰此去长安的表现,想知道他们一路同行的细节…… 三郎之所以没有主动说起,是因为他不想让牡丹多心,现在看来,还是应该解释一番,免得牡丹胡思乱想。 “对了,牡丹,此番去长安,你那位谢家兄长倒是出力不小,他一路上教导着教坊众人,小乔大乔和赵幽兰也都相处融洽,我倒是省了不少的心。” 三郎的意思很明白,这一路,赵幽兰是和教坊的姑娘们在一处的。 人多眼杂不说,还有知情的谢飞白看着, 他和赵幽兰定然不会有什么苟且之事,让牡丹不必多心。 牡丹笑了笑,既然三郎主动提起来了,她干脆也就把心里的疑问都问了出来。 “那到了长安城,王妃没有请幽兰没有住进王府吗?” “没有,时间匆忙,他们也只在李裹儿的婚宴上打了照面。” 三朗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 “对了,王菱倒是要请赵幽兰入府的,我为了不生事端,自然不会让她入府,所以她一直和教坊众人待在一处。” 牡丹闻言,已经明白了三郎的心思。 正是因为自己的敏感,三郎反而对赵幽兰愈发敬而远之了…… “那你……宿在了何处?” 牡丹本是无心一问,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三郎长久在外,难得回京一次,自然是要和他的妻妾小聚一番的…… 自己这个问题,倒是显得无趣了。 不过三郎并不介意。 其实就算牡丹不问,他也要和牡丹说清楚的。 虽然王府里的一妻一妾是他明媒正娶,但眼下他只能对不起她们了。 在三郎看来,他和她们本就没什么感情,何况如今他和牡丹还是新婚蜜月期,不管心里还是身边,那里容得下他人…… 所以,他回了王府,只是和自己的世子住在一处,并没有和妻妾同房。 “回京的那几日,我都是和世子宿在一处的,长久在外,总算好好陪陪他。” 牡丹闻言,心中有欣慰,也有心酸。 她知道三郎这些话都是说给她听的,也相信三郎说的都是实情。 眼下, 他们二人的心中眼中,确实只有彼此,难以容下第二个人。 但这样的忠贞,这样的独宠,又能延续几时呢? 三郎早有一妻一妾,她是知道的,如今她的专宠,对她们而言就是残忍的。 所以,三郎的这些坚守并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在眼下,总算对她新婚蜜月的安慰。 想到这里,牡丹故作轻松的岔开了话题。 “对了,你回王府看到世子了?他又长高了?” “长高了许多,只是性子有些柔弱,一点也不像我。” 三郎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无奈。 “孩子尚小,许是你这个父亲长久不在身边的缘故。” 三郎笑了笑,拉过了牡丹的手。 “也许,府中只有他一个孩子,难免形单影只。对了,父亲倒是说了,府上人丁单薄,要我快些开枝散叶。” 在三郎看来,刘婉贞才貌实在平庸,这样的母亲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出色不到哪儿去。 如今,他只把满心的期待,都放在牡丹身上…… 第901章 开仓放粮,施粥布善 不管是新婚夜里吃下的“子孙饽饽”,还是洒满床帐的“枣生桂子”,三郎想要孩子的心思,从来不曾遮掩。 婚后,他也一直在辛勤耕耘,期待春种秋收。 对三郎而言,只要牡丹生下了他的孩子,那就名正言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届时他会与王菱和离,立牡丹为王妃,而牡丹和他的孩子则是当之无愧的嫡子。 只是,牡丹对于这个话题,始终有些回避。 她虽然精通千金之术,曾让久不受孕的月娘生下李白,:也给无数女子带来孕事,但她对自己的身体却无能为力。 客观来讲,这些年她受尽颠簸,沉疴未愈,若不仔细调理,身体很难受孕;主观来讲,她并不想积极调理自己的身体,因为她根本不想怀孕生子…… 毕竟,她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又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冒然将另外一个小生命带到这个世间…… 要知道,三郎不是普通的富贵王爷,将来他会是一国之君——做他的孩子,就要卷入皇权纷争,注定不得安宁。 虽然她自己已经身不由己的卷入了,但她不想再让这份牵念无休无止…… 所以,牡丹不但没有积极备孕,还背着三郎偷偷做了一些避孕措施…… 当然,她的心事和动作,三郎都是不知道的。 他以为牡丹只是新婚害羞,所以也不在意,只是叮嘱两名侍女好好侍奉牡丹,平日里各种珍稀补品都弄来给牡丹补身。 这不,元正刚过,张暐着人又送来不少燕窝、阿胶等物,满满的摆满了几案。 看着两名侍女清点整理着,三郎交代她们,要每日记得给牡丹用上这些滋补之物。 “三郎,以后还是不要麻烦张公了,我如今的身体已经大好,实在不需这些贵重之物。” “不行,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如今定要好好的补一补。” 三郎说着,拉过牡丹。 “对了,眼看就到上元节了,这些日子你在衙署也闷坏了,我想在德风亭好好热闹一场……” “哦,怎么个热闹法?” “既是上元节,自然是筹办灯会了。我原想请工人打造两座巨型灯轮,安置在德风亭的,只是长安一行耽搁了时间,眼下怕是来不及了,只能把德风亭好好布置一番,悬挂花灯万盏……” “三郎,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灯会还是不要办了。” “为何?牡丹,你知道吗,早在洛阳被囚禁东宫之时,我就有一心愿,希望有朝一日的上元节,能带你去街市看灯,如今你我终成眷属,我真的迫不及待的想给你这场热闹。” “三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眼下正值春荒,百姓们吃饭都成问题,你身为郡王,还是不要铺张浪费,倒是该和官员们好好筹划一下开仓放粮之事……” 牡丹的话, 一下子让三郎刮目相看。 他没想到,牡丹心心念念的都是百姓。 “牡丹,我还说你足不出户,春荒一事,你都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人说吗?从去年开始,各地旱情久不缓解,长安筹粮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咱们潞州百姓的口粮怕是早就所剩无几了。” 三郎闻言,安慰的拍了拍牡丹的手。 “还好, 其实咱们潞州城还略有屯粮,粮荒问题不是很大。” “真的?那太好了。”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年前就提醒我早做屯粮准备。去年衙署少有宴饮,官府支出一项就省下不少。等过了上元节,官府就开仓放粮,助百姓们熬过这青黄不接的两三个月,等到麦收就好了。” “长安那边……不用再缴粮了吗?” “如今各地自顾不暇,总不能为了一个长安,饿死天下百姓。再者如今林远做了转运使,已经去洛阳运粮了。” “哦……他回了洛阳,那也挺好,总算和盈盈团聚了。” 牡丹笑了笑,看着几案上的阿娇等物,又想起了什么。 “三郎,若有办法,这些东西还是换了粮食分给百姓……” “那不行,这是我特意托了张暐,用我的俸禄买来的, 你若连这些都不用,那我这潞州别驾不做也罢! ” 一看三郎生气了,牡丹只得作罢。 “好了,那就留下就是。对了,不管开仓放粮,还是施粥布善,一定不能做些表面功夫,务必加强监管,把粮食送到真正有需要的百姓手里……” 看着牡丹一直对百姓心心念念,三郎拉着她坐了下来。 “牡丹,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不许你劳心劳力,你只管把身体养好,一切有我呢……” “嗯,三郎如今颇有德政,百姓称颂,倒是我多虑了。” “不,你的意见都很好,我只是怕你太过操劳。” 三郎说着,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只望能熬过这个春天,等到夏粮下来,也就万事大吉了。” 第902章 从容不迫,应对得宜 大唐景龙三年,关中大饥,斗米百钱。 长安城内外饿殍遍地,哀鸿遍野;皇亲公主们依旧生活奢靡,鱼肉百姓…… 薛林远辛辛苦苦从洛阳运来的粮食,也仅够维持庞大的皇宫贵族所需,皇帝李显立志不做“逐粮天子”,却让全城百姓为他的硬气买单。 而除了京城,其它各个州县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所谓上行下效,有帝后和七公主的榜样,各州的父母官大都醉心权术,拉党结派,搜刮民脂民膏,丝毫不顾百姓死活。 偶有运气好的州县,遇到好的父母官,为了百姓使出浑身解数——他们体察民情,开仓赈济,和百姓们一起度过难关。 潞州城的百姓,显然就是运气好的。 有了临淄王李隆基, 潞州城像是有了主心骨,在这次春荒中显得从容不迫,应对得宜。 整个春荒期间,潞州衙署先后三次开房放粮,数次施粥布善,很好的缓解了灾情。 也因此,潞州因为春荒被饿死的人数,远远少于周边数县。 而有了临淄王的垂范,各地乡绅也纷纷效仿,他们献出了自家私粮,争相施粥布善。就连裴家布庄也在这次春荒救灾中出了不少力。 一时间,潞州成了桃源之地,甚至有不少难民流窜潞州,投奔临淄王而来…… 这个春天,李三郎也因为救济春荒显得格外忙碌。 他甚至没有时间再去看花楼,也没有精力再登德风亭, 而是每日忙于公务,十分辛苦。 这些日子,牡丹也未闲着。 一开始她只是躲在后面,默默的给三郎献计献策;后来她干脆以谢三娘的身份回归教坊,在看花楼施粥的同时,给百姓们义诊。 看花楼里虽然不再歌舞升平,却赢得了百姓们的一致好评。 要知道,不管是看花楼,还是德风亭,这都是李三郎德政之所。 而随着春荒将尽,临淄王李三郎的声望也达到了顶峰。 这些日子,不管三郎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百姓们对他的交口称颂…… 五月底的这天,临淄王站在衙署门口,最后一次开仓放粮。 看着最后一波领走粮食的百姓,李三郎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笑着看向了身边的张暐、李宜德等人。 “这次放粮之后,衙署的粮仓也差不多空了,好在夏粮就要下来了, 这次春荒总算熬过去了。” “王爷辛苦这么久,也该放松一下了,我已命人在德风亭备下薄宴……” 张暐正说着,李三郎忽然想起了什么。 “德风亭?如今是什么时节了?” “回王爷,眼下正值初夏,德风亭郁郁葱葱,正是景色秀美……” “初夏?哎呀,错过了,错过了……” 李三郎连连叹息,转身就回了衙署,留下众人错愕不已。 “王爷?王爷这是……” “哦,你们几人先去德风亭,我稍后就到。” 李三郎说着,已经匆忙回到小院。 牡丹正在侍弄着两只鹦鹉,看到三郎回来很是诧异。 “三郎,怎么回来这么早,今日放粮完毕了?” “完了,不是,晚了……” “什么晚了?” “这些日子我忙的晕头转向,直到今日才发觉,如今已是初夏,德风亭的那些牡丹花肯定都落了!” “哦,你是说这个。” 牡丹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鸟食。 “是啊,眼下这个时节,德风亭的牡丹早就败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一同去赏花?” “民生大于天,赏花有什么要紧?这花来年总有再开的时候。再说这两年旱情严重,那些牡丹花新移栽过来,开的并不怎么繁盛……” “我不管,牡丹,正好你也很久没出门了,咱们一起去德风亭看看那些花儿!” 三郎说着,拉起牡丹就要出门。 看三郎兴致勃勃,牡丹也不忍扫兴。 她知道,这段日子三郎很是辛苦,也该放松一下了。 于是,她略微装扮之后,依旧戴上面纱,两人一起从后门出去,乘着轿辇来到了德风亭。 第903章 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暗绿稀红,叶瘦花残——果然,德风亭的牡丹园里,那些牡丹花儿早就谢了。 李三郎怅然若失的看着这片牡丹园,忍不住叹息连连。 “可惜了,等了一年,终究还是没能看到它们盛开的样子。”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牡丹低头捡起一朵残花,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伤感。 花期短暂,人生苦短,明媚鲜艳能几时?任三郎对这些花株精心照顾,却也在一场春荒中错过了花期…… 就在这时,王副将过来了。 “王爷,前面酒宴已经备好,大家都在等着呢。” 三郎一听, 也不再感慨,拉着牡丹去前厅赴宴。 在座的都是三郎的近臣挚友,大家也早就明白三娘的身份,所以并不拘谨,开怀畅谈。 因为春荒已过,从去年未雨绸缪的开源节流,到今年春荒的开仓放粮,临淄王的眼界和胸怀早让众人十分钦服,眼下大功告成,自然少不得一番称颂。 这里面有吹捧之词,但更多是由衷的赞美之意。 李三郎是切切实实做了番实事的,自然十分受用,他倚在廊间,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麦田,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 “看田野里这番景象,今夏应该是个丰收年,咱们这空了个粮仓,又能填满了……” “是啊,粮食丰稔,百姓安居,这都是临淄王坐镇潞州的功劳啊!’ 众人连声附和,唯有李宜德轻轻的啧了啧嘴,抬起头欲言又止。 踌躇之后,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宜德的神色,被牡丹敏锐的察觉了。 她知道,李宜德性情直爽,心里向来藏不住话,今日如此谨慎,倒是十分罕见。 所以,牡丹愈发激起了好奇心。 “李公,今日放粮,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哦,没有,咱们潞州城里,该领的人家都已经领过了。” “这么说,还有没有领到的?” “这……哎,三娘不知,这两日城外忽然又涌来一批难民,粮仓存粮有限,他们这些人自然是分不到的。” “难民?都已经初夏了,难道其它州县的春荒还没有丝毫缓解?” 李三郎闻言,也凑了过来,他倒是第一次听到近日又有难民进城的消息。 “是啊,宜德,即便夏粮还没有下来,如今草木繁盛,瓜果初结,填饱肚子并不难,总不至于背井离乡,逃荒至此啊?” “王爷有所不知,听说如今各地正闹蝗灾,蝗虫大起,他们也是走投无路啊……” “什么,蝗灾?”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不由面面相觑。 李宜德一看瞒不住了,干脆就把他刚从难民那里听来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听说这次蝗灾始于河南道,很快泛滥成灾,眼下周边郡县已经陆续受灾。这些难民也是听闻潞州城有临淄王镇守, 这才过来投奔……” 李三郎闻言,神色沉重,无力的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一场春荒已经让他精疲力尽,眼下粮仓已空,如果再来一场蝗灾,他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要知道,那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光秃秃一片,别说夏粮,就连野草树皮都不剩下,百姓们还能吃什么呢? 好容易带百姓们熬过了春荒,却又来了蝗灾,他李三郎想要做出些政绩,就这么难吗? 难得带王爷出来放松一下, 李宜德却提到了蝗灾,看到临淄王忧心忡忡,张暐赶紧出言安慰。 “王爷不必过于忧心,咱们潞州有王爷在,那蝗虫自然会绕着走的。” 张暐这自欺欺人的安慰之语,让牡丹哭笑不得。 第904章 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飞蝗蔽空日无色,野老田中泪垂血。 在古时,凶饥之因有三:水、旱、蝗。 地有高低,雨泽有偏被,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惨状无比。 相较而言,蝗灾的危害比水灾旱灾还要残酷。 所谓祸不单行,蝗灾多发于夏、秋两季,一般随着旱灾相继而来。因为旱灾过后,河床裸露,给蝗虫提供了很好的产卵场所。 其实对大唐而言,蝗灾并不陌生,平均三年一小蝗,五年一大蝗。 去年全国大旱,今夏蝗虫四起,其实这蝗灾早就有迹可循。 只是没想到,眼下春荒刚过,夏粮还未入仓,这蝗灾一起,对百姓而言又是一场灭顶之灾…… 要知道,蝗虫一旦泛滥,虫密过大,它们会排列成行,朝同一个方向前进。 届时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所过之处,如猛雨毒箭,将沿途所过禾稼草木啃噬一空,碍人马不能行,填坑堑皆盈。 更有甚者,没有草木粮食可吃的时候,它们会连牛和马的毛发都全部吃光。 还有传言,河南道一年遭遇大蝗,小儿被饥饿的蝗虫围攻蚕食,顷刻皮肉俱尽。 总之,蝗灾之害,人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这也是李三郎忧心的原因。 如果春荒尚可应对,对于蝗灾,他实在无能为力。 因为在世人看来,这蝗灾乃“天灾天谴”,是君主恶政所致,是上苍对当政者失德失道的谴告…… 民众将蝗虫敬为神虫,还建有八蜡庙和虫王庙,用以祭祀蝗神。 面对蝗虫,他们无计可施,也丝毫不敢冒犯,只能听任蝗虫吞噬禾稼草木,等待蝗灾自行消除。 人们唯一能做的,或于田旁焚香膜拜,或于庙宇设祭祈恩,祈求蝗虫绕道而行,或者嘴下留情…… 而解决蝗灾的根本办法,则是帝王“修德禳灾”。 也因此,才有了张暐对临淄王的安慰。 在他看来,眼下的蝗灾乃恶政所致,是上天惩罚,本与临淄王无关。 对潞州而言,临淄王勤政修德,或许能获得上天的庇佑,这才有了蝗虫绕道潞州的说法。 不过,对于他的这份乐观,大家显然并不乐观。 旁人不好多说, 牡丹忍不住了。 对牡丹而言,这些年她不是在宫中,就是在西域,蝗灾只是听说过,并未亲临。 但眼下她既和三郎一起,就该积极应对。毕竟事关百姓生死,容不得儿戏。 所以,牡丹对着张暐一笑。 “张公所言,三娘不解,难道蝗虫到了潞州城外,还能过门不进,绕道而飞吗?” 三娘的质疑,让张暐有些尴尬,只是讪讪一笑。 见张暐不言,牡丹转头看向了三郎。 “三郎,既然附近州县已有蝗灾,我们应该积极应对,早做筹谋。听说这蝗虫一日千里,或许很快就到潞州了。”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 “具体措施我还没有想好。 不过既是蝗虫,定然喜光怕火,若以簧火诱杀……” 还不等牡丹说完,众人已经大惊失色。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温婉良善的谢三娘,竟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张暐面色如纸,赶紧出言阻拦。 “此举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三娘有所不知,蝗虫乃是神虫,不可冲撞,而这蝗灾也非人祸,乃是天谴。一切皆因当下朝堂晦暗,昏庸无道所致。” 张暐说着,朝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要知道,如今朝堂上下选法大坏,政出多门,滥官充溢。安乐、长宁诸公主纵僮奴掠良人,皇上肆意偏袒,百官自求荣禄……今日蝗灾都是上天的惩戒啊!” 牡丹一听又是老生常谈,也懒得和他掰扯,只是反问道。 “张公,先不说着蝗灾究竟是天灾还是天谴,眼下粮仓已空,夏粮待收,如果任由蝗虫过境,颗粒无收,潞州城马上面临又一轮饥荒,到时潞州城怕是有一半的百姓都要被活活饿死……” 说到这里,牡丹已经说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她参与春荒救济,看尽了百姓疾苦,命如草芥,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蝗灾之后,潞州城要面临的惨状…… “若说天谴,不管旱灾还是蝗灾,有几个高官贵族被活活饿死?正如张公所言,他们依旧鱼肉百姓,酒池肉林。如果说蝗灾是天谴,那为何老天谴责的不是当政者,而是劳苦大众……” 听着牡丹一番慷慨陈词,众人心有戚戚,只是依旧不为所动。 张暐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 “哎,君贵民贱,自古都是如此,那又能如何呢? “又能如何?眼看蝗虫就要过境,难道咱们就这么坐以待毙吗?” 看三娘情绪激动,张暐笑着看了看众人。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眼下除了寄希望于当今圣上,期待他能修德禳灾,我们地方所能做的,只能是焚香膜拜,设祭祈恩,祈求蝗虫绕道而行了。” 听张暐说到这里,众人也连声附和。 “潞州城北就有一座虫王庙,依我看,王爷明日就去祭祀蝗神。” “除了虫王庙,最好也在田间燎祭,就以十头牛为祭品,祈祷蝗虫勿食庄稼……” “对了,我听说城外有家道观,可以请辟蝗符,听说很灵的……”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又是虫王庙,又是辟蝗符,却无一人赞同她的除蝗之计,牡丹转头看向了三郎。 “三郎,你也相信,这蝗虫是天谴神虫,人力不可除之?” 三郎没有回答, 只是反问牡丹。 “三娘,难道你不信吗?” “三娘只敬苍生,不信鬼神。我只知道,面对蝗灾要主动治理,不能任由它们在田间肆虐。眼下消弭蝗灾,才能不致大饥。” “消弭蝗灾?一虫虽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 张暐向来八面玲珑,对牡丹敬重有加,眼下却真的有些着急了,也顾不得委婉劝之了。 他不再和牡丹争论,而是起身朝李三郎行礼,言辞恳切。 “王爷,据我所知,曾经也有一些官员不信天谴之说,力主杀蝗,可不但收效甚微,来年还会遭到大蝗报复,这未尝不是天意惩戒。王爷三思,万不可逆天而行啊!” 张暐一说,李宜德等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如若置之不理,蝗灾一般两三个月也就过去了,可一旦触怒神虫,后果不堪设想。” 看到众人附和,张暐也有了底气,干脆对牡丹抛出了自己的底牌。 “三娘爱民之心虽然可敬,但也要三思而行。王爷如今施行德政,深得民心,本是天命所归,眼下若因蝗灾一事触怒神意,得罪上苍,岂非得不偿失?” 张暐的话,得到了李宜德等人的一致认可。 眼看众人无一赞同抗蝗,牡丹忍不住了。 “如果因为救人杀虫,因缘致祸,我谢三娘愿一力承担。” 第905章 只敬苍生,不信鬼神 牡丹的话,让众人汗颜,无言以对。 他们无话可说,都扭头看向了临淄王。 李三郎看了看牡丹,又看了看张暐,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起身,立在亭台眺望四方…… 眼下田野一片安宁,禾稼茂盛,明明是副好年景;可是,他似乎也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蝗虫飞来…… 说实话,三郎自幼长在宫中,少在民间历练,此番他也是初次面对蝗灾。 但生在帝王之家,对于天灾天谴之说,三郎还是很信的。 尤其帝后当下的所作所为,说蝗灾是天谴,是对他们失德失政的警示,三郎深信不疑。 但眼下的现实问题是,这里不是长安,这里是潞州。 身为潞州的父母官,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百姓们被饿死…… 何况,牡丹的话,让三郎深受触动。 只敬苍生,不信鬼神——要知道,牡丹也算半个修道之人,可眼下却能说出这等振聋发聩的话,她的这份心胸,在座的哪个男人能比得上呢? 眼看牡丹据理力争,力主捕蝗,三郎迟疑了。 他不想让牡丹失望,可也不好冒然答应。 因为他的这些兄弟们,向来对他唯命是从,对三娘也十分尊敬,这还是众人之间第一次出现如此大的分歧。 为百姓谋生,还是力图自保? 其实当牡丹说出“若有祸端一力承担”的时候,三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虽然他对抗蝗一事并不乐观, 在他看来,蝗灾就像水患,由来已久,无计可施,即便是抗,怕也收效甚微 但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所以,待三郎转过身来,眼里已经有了决绝之色。 “大家今日回去各做准备,明日即遣使者分道杀蝗。若有祸端,自有我临淄王担着。” 听到三郎如此答复,牡丹微微一笑,三郎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众人则不再说话,只是忧虑的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临淄王的脾气,也明白三娘在王爷心中的位置,所以不再劝解。 倒是牡丹忽然觉出了不妥。 她刚才一时冲动,只顾和张暐辩论,倒是忘记了三郎的处境。 要知道,张暐等人是三郎在潞州的依靠,也是将来起家的力量,眼下不该因为抗蝗一事产生太大分歧。 不过,抗蝗一事势在必行,牡丹要做的是先稳住他们。 “大家不必担忧,既然要抗蝗,三娘自会拿出一套切实完善的方案,不会冒然行之。” 张暐闻言,苦笑一声。 “三娘若不信天谴之说,如今难民已经来了,蝗群可能随时就到。若真要抗蝗,怕是没有太多时间耽搁了。” 牡丹笑了笑,当即起身告辞。 “三娘这就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就给大家一个答复。” 说完,牡丹转身离开。 —— 这晚,牡丹一夜未眠,让侍女搬来一册又一册文献,认真翻阅记录。 三郎守在她的身边,帮她拨亮灯烛。 “牡丹,你大可不必如此认真。除蝗乃是官府之事,我自会派专人处理……” “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要负责到底。再者,张公他们视蝗虫为神虫,又怎会有得力的应对之策?” 牡丹说着,又打开了一本古籍。 “牡丹,你向来不问政务,此番为何如此认真?” “不为什么,只是不想看着全城百姓活活饿死。我既身在其中,就想力所能及的做些事情。” 牡丹说着,想到了什么。 “三郎,你有没有怪我今日多事?” “怎么会呢?我只是难得见到如此认真的你,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今日酒席之上,你的眉宇之间倒是有些皇祖母的风采……” “是吗?” 牡丹笑了,她意识到自己今天可能僭越了,但是她并不后悔。 “三郎,其实除了为百姓考虑,我也是想让你在潞州有所政绩……” “我都明白的。” “那你……真的不怕吗?” “怕什么?” “就如张公所说,你本是天命所归,因为抗蝗得罪上天啊?” “不怕。我李三郎本就非嫡非长,何来天命所归?若真有天命,我也信你才是我的天命。” 三郎说着,就要拉着牡丹休息。 “好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快些歇息。” “三郎,你先睡,我一点都不困。” 三郎知道牡丹的倔强,只好先行上床。 等天明时分醒来, 牡丹已经拿着一册帛书等着他了。 “牡丹,你竟一夜未睡?” 三郎一边心疼的拍了拍牡丹,一边迫不及待的打开。 只见绢书上字迹娟秀,条理清晰,足足列了十余条抗蝗之策。 牡丹毫无倦意,给三郎一一讲解着。 要知道, 牡丹是懂医术药物的, 加上一些现代知识,这个方案制定的很是详细,也十分具有可行性。 利用蝗虫的趋光性,牡丹主张在田间地头开垦防火隔离带,先设火召集,再焚烧掩埋,争取在隔离带内灭掉一大部分蝗虫。 另外,鸡鸭、鹆鸟皆能吞食蝗虫,可以考虑将之投放田间,捕食蝗虫。 此外还有嘉草硫黄、石灰等,都可以用来熏蒸驱蝗…… 三郎一看,拍手叫好。 如此几重措施下来,还怕这蝗虫大军吗? 他当即拿着帛书去了衙署大堂,召来各位官员,一一布置下去。 不过,不等万事俱备,蝗灾就来了…… 第906章 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潞州城外,田间地头。 黄昏时分,就在临淄王和牡丹还在勘察布置灭蝗措施的时候,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远方乌泱泱的一片,伴随着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黑云压城涌动而来…… “大蝗来了!大蝗来了!” 远处的一群农夫叫嚷着,如临大敌,连连后退,神色很是慌张。 三郎一时有些慌乱,看着远空那不知是黑云还是浓雾的团团阴影,一把拉过牡丹,先把她护在怀里。 牡丹原本是不怕的, 毕竟只是小小的蝗虫,又不是洪水猛兽,一般情况下蝗虫并不敢伤人,只啃噬禾苗庄稼。 不过众人这副惊慌的神色,还是让牡丹有些慌乱,似乎真是神虫来袭,天灾降临…… 毕竟,她也是第一次亲临这样的阵仗。 这时,王副将带着几名士兵赶来,将三郎和牡丹团团护住。 “王爷,快带三娘回城躲避!” 三郎看了看怀里的牡丹,生怕她受到惊吓或伤害,就准备撤回不远处的城门之内。 不过此时牡丹已经稳了下来,神色恢复如常。 她知道,灭蝗措施基本已准备齐备,眼下只需稳定军心,齐心协力,也就事半功倍了。 想到这里,牡丹挣脱了三郎的怀抱。 “三郎,咱们不能走,要留在这里带领大家灭蝗。” 牡丹说着,扒开人群,从备好的柴堆上捡起一个火把,递给了三郎。 三郎顿时明白了牡丹的意思,他赞赏的看了看牡丹,接过了火把,扭头看向众人。 “大家不要慌,燃起篝火,准备灭蝗!” 随着临淄王一声令下,慌乱的人群很快稳定下来。 众人在临淄王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燃起篝火,准备迎接这场大仗。 一条条纵横的沟壑顿时亮起了火光,一时间灯火通明… 三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紧紧的拉着牡丹,两人一起面对那越来越近的黑云…… 几乎是转瞬之间,蝗群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密密麻麻,飞虫扑火…… 很多蝗虫被烧死掉落,但也有很多蝗虫被青苗禾稼的味道吸引,它们循着这种清香,瞬间散落田间,肆无忌惮的啃噬着庄稼…… 一时间,除了噼里啪啦的火声,人们还能听到沙沙的响声…… 众人不由的又焦虑又心疼,因为他们知道, 这些蝗虫吃掉的都是农户的血汗,是潞州百姓一年的口粮…… 于是,临淄王在牡丹的示意下, 招呼众人一字排开,手拿树枝、木片挥动呐喊,把蝗虫赶进燃着篝火的深沟里去…… 眼看蝗虫一批又一批的被篝火烧死,大家悬着的心才稍微安稳了一些。 这时,农民和士兵们对蝗虫也没那么怕了,他们开始有条不紊的忙活了起来…… 因为正值初夏,天气已经有些闷热,加上这遍地的篝火,气温很是炙热。 尘烟中,人人都被汗水浸透了衣衫。 这时,一直守在三郎身边的王副将忍不住开口了。 “王爷,这里都安排就绪,您忙了一天,还是回城休息一下!” 三郎杀蝗杀的兴起,根本不予理会,王副将只能将乞求的目光看向了牡丹。 牡丹明白王副将的担忧,毕竟三郎身份贵重,不容有失。 而她又是女流之辈,二人若留在这里,还需士兵保护,只会耗费人力。 眼看众人已经掌握了驱蝗诀窍,也对蝗虫不再害怕,她也就不再坚持。 “三郎,我们可去城楼观战,看看布置上还有什么缺失之处……” 三郎缓了一口气,看了看牡丹,怕她受不了这尘烟的炙烤,这才丢下了手里的火把。 于是,两人在王副将的掩护下,迅速撤回城门之内,登上箭楼。 此时天色已黑,站在箭楼之上,四周的农田一览无余。 只见沟沟壑壑,纵横交错,到处都是燃起的篝火,还有忙着驱蝗的士兵和农户…… 这热火朝天的场景,让牡丹不由心生感叹—— 《诗经》有云,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大约就是这样的场景了…… 第907章 斩草除根,釜底抽薪 箭楼之上,除了王副将,只有牡丹和三郎。 因为面纱都湿透了,牡丹就取下了面巾透气。 三郎看到牡丹的小脸,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了?” 牡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脸上沾了些灰,像个小猫。” 三郎伸出手,爱怜的帮牡丹擦着脸。 “看你这满脸的汗,累了?” “不累,我也没做什么……” “说谁的?今天要不是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牡丹,你真厉害……” “哪有,还是临淄王指挥有方……” 三郎听着牡丹的恭维,朗声笑了起来。 他看着城下的良田篝火,此时蝗虫的密度显然已经小了不少,顿时信心满满。 “看来这蝗虫也就这样了,也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吓人!” “三郎,不可轻敌,今日只是开端,以后怕还会有大量的蝗群飞来……” “三娘说得极是,这蝗灾会持续数月,蝗群会一波又一波的来,除非把满城的粮食树木都吃光了, 也许才不会再来……” 守在他们身后的王副将,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对于治蝗一事,他始终有些悲观。但对于王爷的决定,他和李宜德等人也只能无条件服从。 听到王副将的话,牡丹扭头看了看他担忧的神色。 她知道,直到现在,众人依旧对抗蝗一事心有疑虑。如果不是三郎大力支持,她的抗蝗主张怕是根本推行不下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抗蝗开始了,就一定要坚持下去,而且一定要做出点成绩出来。 这是为了百姓苍生,也是三郎建功扬名的好机会。 “王副将说的对,治蝗不是一朝一夕,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牡丹说着,看向了城下还在奋战的人群。 “但是长期以往的严阵以待,也不是办法。依我看,蝗群大量袭来的时候就用火攻;平时剩下的散兵游勇,就投放鸡鸭……” “好,明日就让农户把所有的鸡鸭都投放田间。” \\\"嗯,鸡鸭捕蝗在晨时最好,早上蝗虫翅上沾有露水,跳跃飞翔能力都较差,捕捉起来比较容易……” 听牡丹布置的井井有条,三郎连连点头。 身为从小在皇宫中长大的郡王,他对这些农事实在知之甚少。 “还有,待这两日蝗群初步扼制以后,夏粮也差不多成熟了,要尽快组织收仓, 能抢多少是多少,快些把官仓充盈起来,这次粮荒怕是把种粮都发光了……” “是啊,官仓已经空了,就等着这波夏粮呢。马上就要夏种,还要储备些种粮。” 听着三郎和三娘商量此事,王副将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句。 “王爷,即便此番从蝗虫嘴里抢下一些粮食,怕是也不能入仓,更不能做种粮。” “这是为何?” “王爷不知,听说被蝗虫掠过的粮食,已受到了上天的诅咒,如果把这些粮食种下去,明年怕是会爆发更大的蝗灾……” 王副将的话,让三郎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他想起了张暐曾经劝阻他们灭蝗的话——如果冲撞了神虫,得罪了上苍,那么这些蝗虫来年会全部死而复生,招致更大的蝗灾报复。 牡丹明白他们的担忧。 这两日,牡丹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史书确实记载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不过,她已经找到了原因,也想好了对策。 毕竟,她是来自千年之后的人,虽然她之前对蝗灾也没有多少研究,但视野终究比世人要宽广一些。 至少,她是不相信什么天谴报复之说的, 而蝗虫,更不是什么神虫。 如果它们会死而复生,只能说明没有斩草除根。 原来,这蝗虫的寿命并不长,大约在三个月左右,也就是说这一波蝗灾基本持续三个月就能过去了。 但是,蝗虫具有极强的繁殖能力,温度气候适宜的情况下, 可繁殖两到三代。 要知道,这蝗虫是卵生,母蝗输卵入土,待它们产下的卵再度发育成虫,就又是一番蝗灾。 而这些虫卵,不仅潜藏于田地土壤中,有些也在留存在粮种里…… 除蝗而不毁卵,就会留下莫大的隐患,可谓野草吹不进,春风吹又生。 好在,牡丹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不仅考虑到了眼下的抗蝗,还考虑到了毁卵。 原本她想等些时候,再和三郎商议这个问题,眼下既然王副将提出来了,她干脆也就一起说明了。 “这些粮食没有问题,只是带有蝗卵,才会无限繁殖。所以这次夏收的麦种必须烈日晒干晒透,之后再入仓,至于棉子要用腊月雪水浸泡防蛀下种……” 看牡丹说的头头是道,三郎又倾慕又困惑,忍不住问道。 “牡丹,你从未耕种过,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哦,这个……《地母经》啊,此书上记载的都是农事,这几日我不是翻了很多书籍嘛。” 牡丹笑了笑,又想起了什么。 “还有,想要斩草除根,只处理粮种是远远不够的,还要田间掘种。” “掘种?” “嗯,这蝗虫一般会将卵产在土壤里,我们可在除蝗之余,诏募民掘蝗种,挖出蝗卵毁掉,可免来年再生,这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牡丹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思路周全, 不仅三郎听的连连点头,就连一直质疑的王副将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佩服之色。 “好,这样一来,蝗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真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王副将,你快将三娘的话传下去,就让李宜德等人照此计策行事!” 王副将欣然领命,下了城楼。 箭楼里一时只剩下三郎和牡丹两人。 第908章 陆地飞虾,飞蝗腾达 城墙上夜风习习,带着些许清凉,又带着些篝火的热波。 箭楼燃起的火把之处,不时有几只蝗虫扑上来,又掉下去…… 三郎直直的看着牡丹,火光映着他的眸子闪闪发亮。 “三郎,你今日怎么总是看我?我脸上还有灰吗?” “牡丹,你知道吗?这两日的你和平时宛若两人,让我刮目相看。真不愧是宰相之女,你真的有治国之才……” “哪有,我不过是敢想罢了,还好三郎敢做,没有那么多顾忌。” “人命关天,顾忌又有何用?我很清楚,如不抗蝗,那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饿死。但即便如此辛苦,恐怕也躲不过粮荒……” 三郎说着,看向了远处的田野。 “ 这些粮食,也不知道能保下来多少,就算能有一些余粮,还要留作种子。但眼下官仓已空,眼前的光景怎么度过?还能吃什么呢?” 听着三郎的叹息,牡丹没有说话。 她看着那些飞蝗不断扑火,伸手捡起一只,放在鼻尖闻了闻。 随着一股幽幽的焦香袭来,牡丹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 次日午后,官兵和农户们又经过大半日的折腾,此番蝗群基本被控制住了。 随着大量鸡鸭进入田地捕食剩余的蝗虫,官兵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以暂时喘口气了。 李宜德和张暐早就听说临淄王在德风亭给他们备了庆功宴,饥肠辘辘的几人迫不及待的赶去了。 还未登上德风亭,他们已经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不由得把李宜德馋的口水直流。 “今日备了什么酒宴?闻起来如此美味?” 他迫不及待的加快大步,率先冲进了宴厅。 不过,几案上一盘又一盘的菜肴,把他吓得大惊失色,忍不住大叫一声。 他这声惊呼,把后面的人也吓了一跳,赶紧围了过来。 不过,看到几案上的菜肴, 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原来这菜肴不是别物,正是他们刚刚灭掉的蝗虫。 只见它们或被蒸煮,或被油炸,有些甚至被串成了烤串,一盘盘的摆满了几案。 “这叫陆地飞虾,这叫飞蝗腾达……” 牡丹一盘又一盘的给众人介绍着,三郎则在一旁坐着,笑而不语。 “这……这能吃吗?” 张暐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嘟囔了一句。 “怎么不能吃?张公见多识广,应该知道当年太宗就吃过蝗虫的。” 牡丹的话,让张暐无言以对。 确实,年长者都知道,当年蝗灾爆发,太宗李世民特地在皇宫中举行法事“禳蝗”,在祝文中向上天祈祷。 “人以谷为命,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但当食我,无害百姓。” 祝文念完,太宗直接抓了一只蝗虫,当场吃掉。 于是,次年,蝗灾就此消失——此事还在民间广为流传。 不过,张暐认为,当时太宗是生吃,也只是做个样子,他忍不住反驳道。 “太宗当年吃掉蝗虫,那是帝王胸襟,是修德禳灾,这并不能证明,蝗虫是真能吃的啊?” 张暐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对于这场始料未及的蝗虫宴,他们心中十分顾忌。 虽然他们已经都参与了灭蝗,但蝗虫终究是神虫,杀了就杀了,如今还要吃到肚子里, 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们不由的看向了临淄王。 几人不明白,临淄王这是怎么了,怎么如今对三娘如此言听计从,如此荒唐之举也不制止…… 看众人谁也不敢动筷,三郎也不解释,他笑着夹起一只油炸的蝗虫,去掉足翅,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肉质松软,味美如虾,是绝佳的下酒菜!如今衙署里也没有几粒粮了,你们不吃,可是要饿肚子的啊!” 看到临淄王带头吃了蝗虫,大家也都不说话了。 事已至此,如果蝗虫真的是神虫,他们早已经罪无可赦,也不在乎再多次一项了。 毕竟,生死面前,保命要紧。 第909章 交口称赞,感恩戴德 德风亭上这场蝗虫宴,很快传遍了整个潞州城。 和李宜德、张暐等人一样,对于吃蝗虫一事,百姓们先是质疑恐慌,很快就豁然开朗。 如果连高贵的临淄王都敢吃蝗虫,不怕上苍降罪,那他们这些贱民还怕什么呢? 要知道,往年遭遇饥荒,别说树皮草根被吃光了,就连人肉也是吃过的…… 于是,百姓们也就无所顾忌,而是纷纷效仿,人们捉来蝗虫,煎炒油炸,开发出更多的菜式。 放下了心理包袱之后,人们才发现,这蝗虫很是肥美,竟是十分难得的美味,至少比那树皮草根好吃多了。 很快,在临淄王的带领下,潞州百姓、男女老幼都吃上了蝗虫,粮荒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缓解。 不过,蝗灾过境,寸草不生。 纵使众人尽力驱蝗守护,蝗灾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但禾稼林木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损伤。 潞州城的这批夏粮,也只抢回了不足五分之一。 这些粮食,远远不够。 而蝗群也是一阵一阵的来,来的时候吃不及,但走的时候,就无物可吃了。 等蝗灾过去,人们要面临的是长久的饥荒…… 所谓未雨绸缪,牡丹又建议三郎,号召人们将吃不及的蝗虫尸体都搜集起来,串成串,晒成干,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虽然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百姓们还都是照做了。 毕竟,都是经历过饥荒的人,他们太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了。 加上附近州县的灾民不断加入,潞州百姓人人吃蝗,家家存蝗——就这样,潞州成了蝗虫闻风丧胆之地。 两个月后,也不知道蝗是被被吃光了,还是被吓到了, 总之,潞州城的蝗虫已经越来越少了…… 连续数日,没有蝗群再来,而田里的蝗卵也被挖掘处理完毕, 直到再也见不到一只蝗虫——人们知道,这场蝗灾终于过去了。 因为还有其他地方涌来的灾民,此番蝗灾粮荒,纵使家家都吃蝗虫,百姓们也难免受饿。 两个月下来,潞州城里城外依旧有不少饿死的百姓,不过比起其他州县的惨状,潞州已经好了很多。 率民捕蝗,救荒活民——临淄王的声望在这次抗蝗行动中再达高峰。 不仅潞州百姓交口称赞,对临淄王感恩戴德,就连附近州县的百姓也对临淄王十分称道。 抗蝗救灾的这段日子,临淄王在田间忙着率众抗蝗,牡丹则继续以谢三娘的身份在为民义诊。 与此同时,关于临淄王的风流韵事,潞州城又有了新的传言…… 因为百姓们慢慢发现,陪在临淄王身边的,似乎更多是戴着面纱的谢三娘。 至于舞魁赵幽兰,自从大婚之后,就很少出现在临淄王身边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说临淄王移情谢三娘,赵幽兰已经失宠;有说临淄王风流多情,终究还是把看花楼的两位美女都纳入房中…… 不过,对于临淄王这位有德有才、风流倜傥的郡王,百姓们对他也是格外宽容。所以即便是传言,都充满了善意和祝福。 他们甚至觉得,就算把潞州城全部的美女都给了他,也是理所应该当。 何况,谢三娘心地善良,德才兼备,这些日子在看花楼坚持义诊,救活了多少穷苦百姓…… 能有这样一位女子陪在临淄王身边,那是潞州百姓的福气。 第910章 紫云映日,大吉之相 蝗灾结束的时候, 已是九月。 重阳节这日,为了庆祝抗蝗成功,张暐等人特意约了临淄王登高望远。 牡丹原本是不想去的,却耐不住三郎的软磨硬泡。 因为在三郎看来,此番灭蝗救荒,绝大部分都是牡丹的功劳。 虽然碍于身份,牡丹很少现于人前,从不显山露水,但她依旧功不可没。 于是,在三郎的坚持下,牡丹只得陪同随行。 登山途中一切顺利,不过到了山顶,倒是发生了一桩怪事。 几人刚到山顶,张暐忽然惊叫起来,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来在德风亭的方向,有团紫云出现,一时光彩耀目。 众人纷纷感叹起来,尤其张暐当下朝着三郎跪拜。 “王爷,德风亭紫云映日,此乃大吉之相啊!” 张暐这么一带头,众人纷纷跪拜。 李隆基一看这架势,顿时明白了大家的拥护之意。 他也知道,经过抗蝗救灾一事,他这个临淄王已经尽得民心…… 至少在潞州城,他已经是百姓们心中的未来明君了。 看三郎有些飘飘然,一旁的牡丹有些忧心。 毕竟,山上人来人往,并不是清净之地。 她生怕三郎在众人的恭维之下,一时头脑发热,说出什么谋逆之语,于是打断了众人的恭维。 “王爷,既有如此祥瑞,不如咱们就去德风亭小聚一番,正好去年此时泡制的菊花酒,今年可以开坛享用了。” 牡丹的建议,三郎自然无不应允。 于是,众人下山之后,一起来到德风亭小聚。 趁着众人落座,高谈阔论的时候,牡丹亲自带着侍女,去菊园旁的酒窖里取酒。 这时,丝竹响起,一群歌姬进入舞池献舞。 抗蝗这几个月来,李三郎已经很久不曾观赏歌舞了,今日难得放松,也是兴致勃勃。 只是,他抬头才发现,领舞的竟然是赵幽兰。 一见赵幽兰,三郎的神色有些尴尬,趁着牡丹还没过来,他扭头看向了张暐。 “张暐,你怎么把她带来了?” “掩人耳目啊。幽兰姑娘若是再不出现,长安那边怕是又要来人了……” 听张暐如此说,三郎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百姓们的传言,他多少也听到了一些。 确实,将赵幽兰一直养在张府,自己却和三娘出双入对,长此以往怕是又要惹来事端。 看三郎默许了,张暐趁机进言。 “王爷大可放心,其实幽兰姑娘识大礼,知进退,从长安一行就能看出来,她是个小心谨慎的女子。” 三郎笑了笑,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张暐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屏风后,牡丹正款款走来,他赶紧加了一句。 “其实王爷也该为幽兰姑娘想想,现在全潞州都知道,她是王爷您的妾室,却白白担了虚名,一直宿在我的府里,实在不妥 ……” 三郎一听,有些不悦。 “张暐,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之前就说好的啊!你若觉得不妥,给她再寻一户人家就是了。” “说得简单,临淄王的女人,谁还敢打主意?依我看,不如以后就让幽兰跟着三娘,一来可以服侍你们,二来免得外人猜疑……” 不等三郎开口拒绝,张暐又搬出了长安。 “这样一来,对长安那边也有个交代,否则若再被追查起来,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一听张暐说到这里,一旁的李宜德也跟着起哄。 “何须如此啰嗦?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堂堂王爷还需这般顾忌,干脆把二人都收在房中,谁还再敢说些什么?” 李宜德的话,正中张暐的下怀。 他趁机添油加醋。 “是啊,三娘通情达理,不像善妒专宠的人,想必也不会反对的……” 第911章 声名鹊起,迫不及待 众人的话,屏风后的牡丹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知道,张暐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其实张暐的心思,牡丹一直都很清楚。 从当初的斗舞大赛开始,他就一直想把赵幽兰送到三郎身边。 只是自己的出现,打乱了张暐的计划。 长安一行后, 大家原本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只是这次因为蝗灾,她和张暐又有些政见不合,曾争辩过几句,三郎最终采纳了她的抗蝗之策。 看来这个张暐,又开始动他的小心思了。 毕竟,如今临淄王的声望越来越高,大家都看在眼里,他想抱紧三郎的大腿,手上多一些筹码,牡丹也能理解…… 张暐在潞州有头有脸,有钱有势,他是三郎身边最重要的谋臣,也是三郎最得力的挚友。 所以,牡丹无意和张暐对立,更不想因此影响三郎的前途。 只是人和人之间,也是讲究缘分的,牡丹和张暐,本无其它仇怨,就因为这个赵幽兰,似乎一直有些无形的嫌隙…… 看来这个赵幽兰,真的是李三郎的命中注定的赵丽妃。 一想到这里,牡丹有些心灰意冷。 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又何苦纠结于此,惹得三郎为难,众人不满…… 且不说长安城里的一妻一妾,等三郎称帝后,他的身边还会有无数个女人…… 自己在乎的过来吗? 此时她若是装聋作哑,倒是显得小气了。 想到这里,牡丹笑脸而入,干脆接过话来。 “张公所言极是,我早和王爷说过,早些把幽兰接进府衙,免得外人说三道四……” “三娘……” 三郎一看牡丹进来,生怕牡丹生气,赶紧打断了这个话题。 “行了, 今日重阳,难得欢聚,这件事情以后再议。” 一看三娘如此坦率,王爷也发话了,众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看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牡丹主动站起来,一一给大家斟酒。 “这菊花酒啊,还是去年重阳酿上的,大家尝尝味道怎么样……” 轮到张暐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尴尬。 牡丹依旧笑脸相迎,满满斟上又亲自端起,给足了张暐面子。 张暐也就坡下驴,对这菊花酒赞不绝口。 “这菊花酒香味超然,实在难得!” “张公过奖了,那就多喝几杯。” 众人相视一笑,气氛也就缓和了下来…… 此时,赵幽兰一舞已毕,正要退场,牡丹叫住了她,让她坐在三郎身边。 于是,一左一右,两美相伴——三郎有些拘束不安,牡丹倒是神色坦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的谈兴越来越高。 张暐又忍不住说起了今日登高之时,看到的“紫云映日”的祥瑞之兆。 张暐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很明白。 毕竟,自从临淄王来到潞州,他们就追随临淄王,为的就是这一天。 如今蝗灾一事,长安城里的帝后已经民心尽失,潞州城的临淄王则是声名鹊起。 王爷的远大抱负和杰出才干,让百姓们看到了大唐的希望,也让他们有些迫不及待了。 —— 经张暐这么一挑头,众人纷纷应和,一时间竟彻列举了十多个祥瑞之兆。 王副将说,就在蝗灾之前,潞州百姓还在田野里发现了嘉禾,禾各生一垄而合为一穗。 张暐一听,抚掌赞叹。 “异亩同颖,乃天下和同之象,周公之德所致,此乃吉兆啊!” “说到嘉禾,就在元正那日一早,我亲眼看到衙署之上有黄龙白日升天,还有紫云在其上呢!” “果真?” “这还有假? 当时王爷刚从长安归来,很是疲惫,我就一直没说。” “难怪元宵节那夜,月晕重轮,果然是瑞之大兆。” “是啊,日重光而月重轮,星重耀而海重润 。天子之德,光明如日,规轮如月,众耀如星,占润如海……” 张暐说着,将炙热的目光投向了李三郎。 “眼下朝政昏暗,朝野沉寂,天下百姓都在等待明君,王爷实乃众望所归啊!” 三郎被众人哄的心花怒放,忍不住哈哈大笑。 眼看众人兴致高昂,牡丹之时默默的听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知道,古人相信天人感应之说,帝王更是喜欢各种祥瑞。 而不管嘉禾、祥云还是月晕、黄龙,这些所谓的符瑞,有的是人为编造,有的是牵强附会,不过是为了赢取民心舆论…… 当年武则天称帝之前,就曾祥瑞漫天,洛河神异,佛出宝典;这两年韦皇后想要效仿武则天,也曾炮制过五色祥云的衣裙…… 而对于这些套路,牡丹实在太熟悉不过了。 要知道,武则天登基之日,那百鸟朝凤、百花盛开的祥瑞之景,都是出自她的手笔;而嵩山封禅之时,牡丹更是全程参与、得心应手。 只是,这一次事关李三郎,她却一直没有附和一句。 因为在她看来,如今时机未到,不该如此张扬,而三郎如今根本不需要这些舆论。 看着众人高谈阔论,谈笑风生,牡丹隐隐觉得,偏居潞州的他们,有些得意忘形了。 第912章 楚楚可怜,意兴阑珊 虽然并不赞同众人对临淄王的吹捧,但眼看大家都在兴头上,牡丹也不想扫兴。 她借口去拿菊花酒,起身离开了…… 三郎看着牡丹的身影,心里有些失落。 其实张暐等人对他的恭维,他并不十分在意;眼下他更需要的是牡丹对他的肯定。 三郎知道,牡丹曾经修道,亲历过皇祖母登基,更主持过和嵩山封禅,她对这些祥瑞之相更有发言权。 但她今日始终沉默不语,难道是对他有什么不满? 可这些日子抗蝗救荒,他和牡丹并肩作战,夫妻同心,一切都很好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三郎正疑惑间,身边的赵幽兰在张暐的示意下,频频向三郎敬酒。 在众人的起哄中,原本清新可人的赵幽兰,在三郎眼中忽然变的有些碍眼。 都怪张暐他们,今日非要把她带来。 虽然三郎对赵幽兰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隐约的好感,但是她哪里能和牡丹相提并论。 牡丹一定是因为她的出现,才生气了…… 想到这里,三郎心情有些烦躁,一把推开了赵幽兰递上的酒杯。 “行了,你也下去!” 赵幽兰身娇体弱,猝不及防之下,酒杯摔落在地。 她的小脸顿时憋得通红,眸中噙满泪水,赶紧跪下请罪。 “王爷恕罪!” “下去,下去!以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再出来了。” 三郎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赵幽兰楚楚可怜的抬头看了三郎一眼,什么都没有说,抹着眼泪下去了…… 众人有些惊愕,却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举起酒杯,劝王爷饮酒。 不过,经此一闹,临淄王已经意兴阑珊。 他借口累了,起身离席去寻牡丹,不过牡丹已经离开了德风亭…… —— 是夜,秋凉如水,夜色温柔。 红绡帐内,三郎温柔的拥着牡丹。 “牡丹,你今日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只是登山有些累了。” “其实张暐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倒是没放在心上,不过听说你把人家幽兰姑娘惹哭了。” 看牡丹果然提到赵幽兰,三郎笑了。 “今日重阳,喝的本是菊花酒,怎么有股子酸味儿?” “不是酸,而是担不起这专宠善妒的罪名……” 三郎闻言,正色道。 “牡丹,你若真的介意,我干脆寻个由头,把赵幽兰父女都打发了,让他们离开潞州……” “那可不行。” “为何不行?” 牡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眼看又到年底了,我总觉得, 今年冬天你还要回长安,到时候难免还要她同行掩护。” “回长安?” “是啊,此番抗蝗救荒,临淄王声名远扬,颇得民心,想必长安那边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说到这里,牡丹坐直了身子。 “三郎,有些话原本我不想讲,但是……”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要我说,眼下还不是制造舆论的时机,今日张暐等人所说的嘉禾、紫云等祥瑞之兆,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怎么,如今朝堂晦暗,正是争取民心之时,难道还不是时机?” “三郎,韦后母女的心胸和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话传到长安城,可不是什么好事……” 牡丹嘴上说着韦后母女,其实心里想的却是林远。 对她而言,如今对三郎威胁最大的,恐怕不是韦后母女, 而是林远。 第913章 不依不饶,生龙活虎 说起来,自从林远离开潞州之后, 牡丹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她只是听三郎说,林远去长安做了运粮使,至于其它消息,则一概不知。 虽然有些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牡丹总觉得,林远这段日子有些太安静了。 按说三郎的帝王之运是不可撼动的,其实狐假虎威的韦后母女倒是不足为患,但如今最大的变数,恐怕就是林远了…… 林远现在的沉默,是牡丹最大的担忧。 以他的野心和性情,他真的就此安分守己、听天由命了吗? 牡丹不知道,她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 祈祷盈盈的多情和温柔,会让林远迷途知返。 想到这里,牡丹忍不住问道。 “对了,林远和盈盈还没有成婚吗?” “这个我倒没有多问,也没有听父亲提起。这两人的婚事应该快了。牡丹,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们?” 看着三郎略带醋意的眼神,牡丹无法解释,只得岔开了话题。 “去年李裹儿大婚,你奉命回京。如果今年盈盈和林远成婚,你肯定还要回长安一趟,届时怕还是要带着幽兰……” “总带着她做什么?若是盈盈的婚礼,李裹儿定不参与,我也就不用伪装了 。” “那岂不是让人家白白担了虚名?依我看,张暐说的不错,你干脆把她也收了。” 牡丹嘴上大度的说着,心里却泛起一股酸,轻轻的背过身去。 三郎看着她的背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个赵幽兰,竟成了两人之间跨不过的坎儿了…… 原本在他的计划里,只要牡丹早些怀孕,诞下世子,那就一切就不用担心了。 只是,他们结婚也有大半年了,两人平日里也是蜜里调油,并没怎么闲着,只是不知为何,牡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三郎知道牡丹的身子曾经受损,怕她多心,所以也不敢催问。 眼下,他一心只想让牡丹诞下骨肉,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赵幽兰。 “行了,咱们不要再提那个赵幽兰了。既然不能让她离开,那就让她继续呆在张府,我派人多送些银两,再许她父亲一个官职,尽力补偿她就是了……” 牡丹还想说些什么,三郎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倒是你,这段日子确实辛苦了,看这腰肢都瘦了不少……” 三郎说着,手就不老实了起来。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躺在身边的牡丹,依旧娇美的让三郎移不开眼睛。 这些日子忙于抗蝗救灾,两人都十分疲惫,倒是有段日子没在一处亲热了。 牡丹顺从的倚在三郎怀里,却丝毫没有亲近的心思。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登山累到了,牡丹总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三郎,要不改日?今天我有些累了。” 三郎以为牡丹为赵幽兰的事情怄气,就没有放在心上,依旧不依不饶。 再说,他也想再努把力,争取早日开花结果…… 红绫被翻波滚浪,鸳鸯枕上少颠狂——牡丹哪里抗得过三郎的生龙活虎,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这一夜,自是鸾凤和鸣,雨意云情…… 第914章 医不自医,人不渡己 锦帐春宵恋不休,鸡声唱破五更秋。 辰时,三郎悄悄起床去处理公务了,牡丹只觉浑身酸痛,说不出的困乏,就贪睡了一会儿…… 因为临淄王临走前特意交代,娘子昨夜辛苦了,让她多睡一会儿,所以两名侍女也就没来惊动牡丹 。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待牡丹饥肠辘辘,昏昏沉沉的醒来,只觉得小腹隐痛,身下凉飕飕一片。 她掀开被褥一看,床上竟是大片大片的殷红…… 这是月信来了?可量不该如此之大啊…… 牡丹想要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 依着床栏缓了良久,牡丹才觉得好了一些。 这时,她也才想起来,如今已过九九重阳,而她上一次月信是在七夕左右…… 算起来,月信竟然推迟一月有余了?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一惊,她意识到,自己怕是滑胎了…… 因为这段日子忙着抗蝗,忙着义诊,牡丹忙的晕头转向,再加上她平日里和百姓一起吃蝗虫,将那些阿娇等滋补之物都分给了病重之人,她的身体营养自然有些跟不上。 整个夏天,她的月信就不是太准,推迟也是常事,所以牡丹并没有太过留心。 再者,她丝毫没有困倦、恶心等症状,也就丝毫不觉…… 如今想来,怕是自己怀孕而不自知…… 想到这里,牡丹心中五味杂陈,她缓缓伸出手,给自己把了脉…… 果然,是滑胎之相。 牡丹顿时心如刀割,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自己竟然怀孕了? 然而,当她觉察出来,竟然已经滑胎了? 这一切,来的毫无痕迹,也去的悄无声息…… 因为千金医馆的历练,牡丹对于自己的医术还是有些信心的,但此时如果不是床上这刺目的殷红,小腹传来的隐痛,她甚至怀疑自己诊错了脉…… 牡丹稳了稳了心神,再次屏息凝神,重新给自己把了脉。 果然,依旧是滑胎之相。 而且,那丝孕脉已经越来越微弱,几乎感触不到了…… 虽说医不自医,人不渡己,但修习千金之术这些年,对于孕脉的把握,牡丹还是有的。 牡丹知道,眼下怕是已经回天无力了。 纵使她赶紧服用保胎药,纵使她立刻躺下休息,也已经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春琴听到牡丹醒来,赶紧端来了红花水。 这是牡丹的习惯,每次只要她和三郎同房,次日都会用红花泡制的药水清洗,以此避孕。 不过,今日看着这盆红花水,牡丹瞬间泪流满面…… 她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自己的这个习惯,日复一日的坚持下来,才对这次怀孕造成了影响…… 她不确定,她只知道胸口有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 毕竟,那是三郎和她的骨血…… 春琴不知所以,只是看到牡丹面色苍白。 “娘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叫王爷回来。” “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那这水……” “端出去,今日不用了。” 春琴应声正要退出,牡丹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了春琴。 “春琴,你去膳房取一钱红花,加酒煎熬,然后给我送来。” “娘子……娘子若有什么不适,奴婢还是去请大夫。” 看着春琴疑惑的眼神,牡丹也不想过多解释,只是又嘱托了一句。 “我自己就是大夫,不用麻烦别人。春琴,你亲自去煮,不要让别人看到。” 春琴素来谨慎,一听牡丹这话,就明白自己不该多问。 于是,她只好领命告退…… 第915章 新伤旧疾,沉疴未愈 春琴退下之后,牡丹不死心的再度给自己把脉, 却是再一次绝望。 这种滑胎的脉象,当初她在千金医馆的时候就诊到过多次。 当时的那些女子,无一不是痛不欲生,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的主角竟成了自己…… 牡丹无力的躺下,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了…… 此时,她的遗憾和心痛,已经超越了身体的疼痛,牡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满心的后悔和自责。 到底是自己平日使用红花的缘故,还是昨夜三郎的鲁莽所致?到底是身体原因,还是天意谴责……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想她武牡丹,明明精通医术,给无数女子带来过好孕,却偏偏对自己的孕事一无所知,以致莫名滑胎…… 难不成真的是报应? 报应,天谴——牡丹忽然想到了张暐的那些话。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力主驱蝗,招致天意惩戒吗? 不,牡丹还是不信这个邪。 如果真的因为抗蝗救灾,招致如此惩戒,那么为了那些活下来的百姓,她甘愿承受。 想到这里,牡丹的心里略微坚强了一些。 其实,对于滑胎一事,牡丹虽然伤心,却并不意外。 因为依她的体质,本就难结珠胎,纵使勉强受孕,也很难保住…… 要知道,她自幼体弱,又在十二岁那年受了阴寒之毒,虽后来起死回生,但身体已经大受亏损。 这也导致少女的她,月信迟迟不来,以致背上了“石女”的名声…… 当年如果不是杨真人的悉心调理,或许她至今还是石女。 加上这些年来,新伤旧疾,沉疴未愈,牡丹根本不觉得自己可以顺利怀孕生产。 再说,身为医者,牡丹知道,滑胎流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 这个月份自然滑胎,说明它本身并不健康。 即便自己早些察觉孕事,积极保胎;即便自己小心谨慎的怀胎十月;即便自己千辛万苦的保下了这胎,生下了孩子——可这样孱弱的孩子,将来如何适应残酷的宫斗? 几年之后,自己就会死去,到时候孩子年纪尚幼,又有谁来保护他呢? 想到这里,牡丹的神色坚决了起来。 她拿来垫褥垫在身下,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时,春琴也送来了煎好的红花。 不过, 将药递给牡丹的时候,春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娘子,王爷素来关心娘子的身体,要不要叫王爷回来?” “不用了,王爷政务繁忙,就不要打扰他了。把药放下,你先出去。” 牡丹知道春琴是个谨慎的人,她既然服侍了自己,就会忠于自己,一定不会乱说的。 何况,牡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三郎讲。 表面看来,滑胎一事的导火索,是两人昨夜的不知节制,可此事如果给三郎知道,他一定会十分自责。 而且,依三郎的心情,他一旦知道自己滑胎,他一定不会死心,一定会请来全潞州城的名医过来给她治病…… 到时候,又是闹得全城皆知,不知道会惹来什么流言蜚语…… 无何奈何花落去——牡丹自己就是大夫,她知道留不住了。 算了,既然悄悄的来,就这么悄悄的走。 身为医者,牡丹知道,虽然眼下胎相已停,但淤血还要清除干净,才会痊愈,否则可能会导致大出血和感染。 这红花活血化瘀,祛瘀止疼,一碗下去,应该就差不多了。 想到这里,牡丹端起红花,一饮而尽,重新躺了下去…… 随着腹痛越来越明显,牡丹知道,这是那有缘无分的孩子,和她做着最后的告别…… 第916章 避而不见,如实交代 这几日,牡丹对三郎避而不见。 她推说自己来了月信,身体不便,只想好好休息,要和三郎分房而睡。 原本牡丹每次来月信的时候都会头晕腹痛,需要好好休息,这一点三郎是知道的。 不过三郎白天处理公务,可以不来打扰,到了晚上却不愿意和牡丹分房而睡。 他执意要宿在一起,只说身边没有牡丹,他根本睡不着, 还保证自己会老老实实。 牡丹无奈,只得依他。 —— 不过,虽然牡丹小心隐瞒滑胎一事,但还是被三郎发现了端倪。 因为出血一直淋漓不净,牡丹只得继续饮用红花,清除淤血。 为了避免三郎发现,她特意交代春琴,要趁着三郎白天不在的时候偷偷煎药。 不过这日午后,春琴正在小厨房煎药,李三郎忽然进来了。 原来,他看出了牡丹这几日格外憔悴虚弱,特意遣李宜德去外地弄来了一些补品补血之物。 这些东西刚到,他就迫不及待的拿到小厨房,想让厨娘煮给牡丹服用,却撞见春琴正在煎药。 “春琴,你不去侍奉娘子,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闯进来的李三郎,把春琴吓了一跳,她一时间有些结巴,慌乱的盖上了药罐的盖子。 “回王爷,奴婢……奴婢在给娘子煎药。” “药?我怎么不知道娘子最近在吃药……” 三郎觉得春琴有些奇怪,不由心生狐疑,上前掀开了药罐的盖子。 “这是什么?香味好生奇怪。” “这是……这是娘子的药。” “我知道是药!是什么药?” 三郎说着,拿起汤勺,舀出了药渣细细查看。 “是……是红花。” 春琴显然知道红花的功效,但她一时慌乱,又不敢隐瞒,只得如实相告。 “红花?” 三郎闻言,大吃一惊。 虽然他对药理并不精通,但红花这味药他还是知道的。 之前王菱不孕,四处求医,对于这些活血清淤的妇科药,他还是略听过一些的。 “红花活血化瘀,哪是娘子可用的?你这不是糊涂了吗?” 三郎隐约觉得不对,严厉的审视着惊慌失措的春琴。 难不成他这衙署也有了皇宫中的勾心斗角,春琴受人指使,暗地里给牡丹下药? 想到这里,三郎厉声质问春琴。 “说,你是受了何人指使?竟敢用红花谋害娘子?” 春琴一听, 吓得魂飞魄散。 她一介贱婢,是无论如何也担不起这个罪名的。 既然瞒不过去了, 她只得如实交代。 “王爷明鉴,这都是娘子自己的主意……” “她的主意?我不相信!” “王爷,娘子精通医术,怎么会连红花都分辨不出,奴婢对娘子衷心耿耿,绝无异心。这确实是娘子自己的主意。” “那你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是为了那般?” “是娘子交代,此事不让王爷知道……” “为什么?到底什么事?娘子到底怎么了?”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娘子平日里就会用红花泡水清洗身子,这次更是直接服用,想必……想必她身子有所不适。” 三郎听到这里,已经冷静了下来,不再质疑春琴的衷心。 确实,牡丹是精通医术的,尤其擅长千金妇科,断然不会连红花都分辨不出。 一般人想要用药害她,怕是很难。 再者,春琴素日衷心,牡丹又待她极好,她应该没有理由去谋害自己的主子。 再想到牡丹这几日的异常,三郎知道,牡丹一定是有什么大事瞒着他。 第917章 自斟自饮,味同嚼蜡 因为牡丹滑胎一事十分隐秘,春琴虽有所察猜疑,却并不确定,更不敢乱说。 三郎心里也隐约有了答案,眼看从春琴这里问不出什么,他本想去问牡丹,走到门口,又忍住了。 既然牡丹瞒着他,一定有她的理由。 这么冒然进去询问,她未必肯说实话,说不好还难以收场,伤了感情…… 三郎要自己先弄清楚,这红花到底是何用处…… 于是,李三郎转身出去了…… —— 两个时辰后,等三郎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春琴扶住醉醺醺的李三郎,小声提醒。 “王爷,娘子屋里备好了酒菜,她一直在等您回来。” “等我? 等我做什么?” 三郎闻言,苦笑了下。 “那红花……娘子又喝了吗?” 看春琴低下头不敢回答,他也就不再追问。 站在门口,三郎理了理衣冠,又咧了咧嘴,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这才推门而入。 此时,牡丹端坐桌前,笑颜以对。 “三郎回来了。” “你怎么下床了?不是身体不适吗,快去床上躺着……” 三郎一看牡丹下地,就要扶她上床。 “无妨,总躺着也是难受,我在等你一起用膳。” 牡丹说着拿起酒壶,示意三郎坐下。 此时她才闻到三郎身上浓烈的酒味,于是又把酒壶放下了。 “本想陪你一起喝两杯的,看来你已经喝过了。” “没事,我陪娘子再饮几杯!” “算了,酒多伤身,这些日子我本也不能饮酒……” 不等牡丹说完,三郎拿过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 “既然你不能饮酒,那我替你喝!” 看着强颜欢笑的三郎,牡丹叹了口气。 原来,她已经听春琴说了,王爷发现了她在服用红花,十分震怒,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牡丹知道,滑胎的事情怕是瞒不住了。 她一直在等三郎回来,回来和他解释清楚。 “三郎,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三郎没有说话,只是放下酒杯,开始给牡丹夹菜。 “问什么?来,先吃,吃饱了再说。” 三郎一边笑着,一边大朵快颐。 只是这些酒菜进了嘴巴,却味同嚼蜡,完全无滋无味。 此时的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原来下午三郎出去寻了大夫,特意询问这红花的功效。 连接问了几个大夫,他终于确定,原来女子服用红花,多是堕胎清淤所用;而日常用红花清洗,则是避孕所用。 堕胎,避孕——这每一个词都是他不敢面对的。 三郎心碎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只能跑去酒肆,把自己灌醉…… 可惜,他的酒量太好了。 直到此时,他的脑子依旧清醒的厉害。 他不敢去问牡丹,不敢知道真相…… 他不相信,牡丹会亲手杀死他和自己的孩子;可他又不明白,牡丹为什么要这么做…… 眼看三郎并不开口,牡丹干脆主动解释。 “三郎,这几日我身体不适,服用红花,是因为前日滑胎了。” “滑胎?” “是,也就是胎儿没保住,自己小产了,服用红花是清楚淤血所用。” 三郎闻言,心中五味杂陈。 果然,牡丹怀孕了,终于怀孕了—— 可当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孩子却已经没有了…… 第918章 月色如水,欲言又止 伤心惋惜的同时,三郎心中竟有一丝小小的庆幸。 还好,是滑胎,不是堕胎。 至少,牡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故意杀了他们的孩子…… “可是……你是什么时候有孕的?为何不告诉我?” “我也不知。你知道我的月信一向不准,前些日子忙于抗蝗,就忽略了此事,等到察觉已经晚了。” 牡丹叹了口气。 “重阳那夜,你我亲近之后,次日一早才发现见红了…… “那……那怎么不去叫大夫,为什么不保胎?” “保不住的。三郎,你忘了, 我自己就精通千金之术。我给自己把了脉,我很清楚,已经回天无力了……” 牡丹说着,眼泪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她本是不想让三郎知道此事的, 眼下还是要把这份心酸翻出来,两人一同品尝。 三郎心疼的搂过牡丹。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伤心,也怕你自责,毕竟那是我们同房之后……也有一定的缘由。” “什么?” 三郎闻言,后悔不已,他想起了重阳那夜自己的鲁莽…… 现在想来,重阳那日,他们又是爬山,又是宴会,牡丹本就体弱,她肯定是累到了。 难怪牡丹当时说有些累,可惜他当时毫无察觉…… 看三郎自责不已,牡丹赶紧劝解。 “三郎,我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不想你有心理负担。也是我和孩子无缘,我这身体原本就不适宜生育,这都是命。” “不,这不是命。牡丹,既然你能受孕,就不怕以后没有机会。等你养好身子,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牡丹闻言,欲言又止。 养好身子,再有孩子,她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其实这次流产,也让牡丹认清了一个现实。 她终究是从现代过来的人,根本不可能生下李三郎的孩子。 否则, 历史岂不是乱套了? 所以,她是真的认命了。 但三郎渴望孩子的心,她确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也难怪,他在长安城的那一妻一妾,王菱不能生育,刘婉贞只生下一个孩子,如今三郎把全部的宠爱和陪伴都给了她,她却不能为他诞下血脉。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牡丹并不想生下孩子,但堂堂临淄王,未来的唐明皇,膝下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孩子呢? 想到这里,牡丹又想起了林远的话。 他说赵幽兰就是三郎的赵丽妃,还会诞下未来的太子…… “三郎,要不,你还是收了赵幽兰。” “怎么又说起这个?” “也许是我年岁大了,不易受孕,毕竟年轻的身体更适宜孕育生命。” “这是什么话?什么不易受孕,这次不是怀上了吗?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可是……” 三郎有些生气,松开了牡丹。 “算了, 不要再说了,你先好好休息,我出去醒醒酒。” 三郎说着,开门走了出去。 —— 站在院中,看着月色如水,三郎的心头除了伤心自责之外,还有一丝失落和不甘。 其实,刚才面对牡丹,他有些话终究还是没忍心问出口。 如果说这次滑胎是劳累所致,那么牡丹平日用红花清洗身子,又是怎么回事? 三郎问了几个郎中,问的清楚明白——妇人用红花清洗身子,是为避孕之效。 牡丹精通千金妇科,红花避孕这个功效,她一定是清楚明白的。 避孕——难怪牡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原来她根本不想怀孕,不愿生育。 看来这次怀孕本是意外,牡丹本就不想生育,所以对于滑胎一事才能如此坦然,差点瞒天过海不说,还反来安慰他…… 在三郎看来,一个女人,如果不愿为男人生下他的孩子,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根本不爱。 至少,不足够爱。 难怪她一直让他收了赵幽兰,难怪她一直关心林远和盈盈的婚事——终究,在她的心里,还有林远的影子…… 第919章 郁郁寡欢,避而不见 滑胎之后,三郎总是郁郁寡欢。 虽然他对牡丹的疼爱一如既往,心里终究留下了芥蒂。 牡丹并不知道,自己日常用红花清洗一事,三郎也知道了,她以为事情已经解释清楚。而三郎的不快, 只是因为他太想要孩子了…… 看到三郎郁郁寡欢,牡丹心中也不是滋味,甚至隐约有了一丝动摇…… 毕竟,如今的她,也到了为人母的年纪,女人天然的母性时而也会迸发出来。 尤其牡丹擅长千金妇科之术,平日给百姓们义诊之时,没少给人诊治孕育之事。 看着那些怀孕的妇人,可爱的孩童,她的内心难免有所触动…… 看着三郎如此伤心,牡丹有些不忍,对于怀孕生子也没有那般排斥了。 如今的她只想顺其自然,所以不再用红花避孕,命春琴把那些避孕之物都收了起来。 这些日子,牡丹第一次用心养身,精心调理,希望身体能够早些恢复。 虽然滑胎伤身,一个月内不能同房,三郎还是尽心陪伴左右,平日里除了处理公务很少外出。 因为在三郎看来,牡丹这次滑胎,他也有很大的责任。 一是平时对牡丹照顾不周,二是那夜的冲动鲁莽……所以,他也想好好弥补自己的过错。 不过, 秋高气爽的时节,总闷在府里也不是办法,看着三郎消沉的样子,牡丹很是不忍。 正好,一年一度的秋猎时间到了。 牡丹知道三郎最喜骑射狩猎,特意交代王副将尽心准备。 十天后,王副将准备好秋猎事宜,李宜德、张暐等人一起上门,请临淄王率众秋猎。 李三郎虽喜欢狩猎,每年围猎也很积极,但这次却没有心情。 在他的计划里,原本是准备带着牡丹去的,如今有了滑胎一事,牡丹不能出门,他也没了兴致。 所以,对于众人的登门,他避而不见。 王副将一看这个情形,只能去求牡丹。 他知道,王爷向来最听牡丹的话。 —— 于是, 牡丹找到三郎,开始了软磨硬泡。 “三郎,你还是去!所谓春搜夏苗,秋狝冬狩,身为皇族,这秋猎是一定要参与的。” “秋猎持续月余,可你这身子又不能去,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还是留在府里照顾你。” “我的身子已无大碍,你不用日日陪着的。再者,我也想吃鹿肉了,还想做些肉脯。你这番秋猎,务必多猎一些回来……” “真的?” “真的。” “那也简单,李宜德的骑射比我还厉害,让他多猎一些送来就是了。” 三郎知道,牡丹只是想劝他出去,并不上当。 牡丹一看这个方法不管用,只得拿出了杀手锏。 “三郎,亏你还有雄心壮志,要知道,狩猎是假,练兵是真。你那些亲兵死士,也该趁机操练一番,也许很快就能排上用场了。” 听到这句话,三郎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看了看牡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也好,不过我还是不放心你。要不你陪我一起去!那边设有客寨邸店,你也可以好好休息的。” “算了, 我若跟着,你又要挂心,就不能尽兴了。” 牡丹笑着,把早就收拾好的衣物拿了出来,叫来了王副将。 “王爷已经同意了,你们快些出发!记得务必照顾好王爷。” “遵命!” 第920章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出了潞州城,李三郎策马狂奔,直奔郊野的猎场而去。 因为并非皇家秋猎,也没有太多讲究,简单的秋狝之典之后,田猎正式开始。 闷了这些日子,众人也都闷坏了,尤其李宜德,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万灵萃集,牲畜藩育。如今万物养成,正是收获之时,众人纵马驰骋,尽兴猎杀。 李三郎和李宜德都精骑善猎,猎获相当丰厚,凡猎得鹿、兔等物,三郎都让第一时间送回衙署…… 为了尽兴狩猎,猎场建有行帐庐舍,专供人马歇脚,期间自然少不了礼宴往来。 不过,众人发现,纵然田猎颇丰,军演成功,临淄王的眉宇之间,始终有种愤懑之气。他很少开怀大笑,再不复往日的英姿勃发。 众人不知所以,只有张暐心知肚明。 毕竟,他在衙署里最不缺的就是耳目,三娘滑胎一事,他也已经有所耳闻。 在张暐看来,男人总是图个新鲜,再美的美人也有腻歪的时候,何况是风流多情的临淄王。 王爷和三娘已经恩爱了这几年,终于等到了他们有所嫌隙…… 张暐知道,赵幽兰的机会终于来了…… 所以借着秋猎之由,他特意带来了看花楼的教坊众人,其中自然也有赵幽兰。 只是有了重阳宴会上的冷场,没有合适的机会,没有王爷的发话,张暐也不敢再让赵幽兰始露面。 还好,机会终于来了。 这日,宴席之上,李宜德喝多了,嚷嚷着歌舞助兴,还点名要潞州城的舞魁赵幽兰献舞。 张暐装作为难之色,看了看临淄王…… 因为今日李宜德狩猎之物最多,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李宜德是有资格提出要求的,李三郎不好扫了众人的兴致,也就点头默许了。 张暐一看,大喜过望,赶紧叫过坊主谢飞白。 “谢坊主,快让幽兰姑娘准备一下,上场献舞!” 谢飞白闻言,朝着临淄王深深一拜。 “回王爷,幽兰近来身体不适,怕是无法献舞。还是让大乔小乔为王爷献上一曲《白纻舞》……” “哦?身体有恙?” 李三郎看了看谢飞白,神色颇为玩味。 或许谢飞白真的把牡丹当成了妹妹谢三娘,或许谢飞白一直暗恋牡丹,他这个坊主一直都在坚定的维护着牡丹。 三郎知道,当初长安一行,谢飞白就对他和赵幽兰十分关注,时而在旁提醒,生怕他们假戏真做。 今天,谢飞白的心思,三郎也很明白。 秋猎数日,三娘却没有陪在身边,谢飞白定然能够猜到,二人之间出了些问题。 而这《白纻舞》正是当年斗舞大赛上,谢三娘的献舞。 如今三娘不在,红玉登场,几名舞姬再舞白纻,藏的都是谢飞白警示提醒之意。 不过,三郎素来讨厌别人干涉自己,尤其不喜欢别人插手他和牡丹的事情。 何况,眼下他心中郁闷难解,谢飞白越是防备警醒,他越是生出叛逆之意。 就在这时,丝竹声起,盛装的赵幽兰悄然登场,翩翩起舞…… 第921章 相思成疾,病体缠绵 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三郎发现,多日不见,赵幽兰的舞姿愈发精进。 看着赵幽兰轻歌曼舞,三郎的脑海却出现了牡丹的身影。 谢飞白的心思没有白费,李三郎确实想到了牡丹,想到了她的《白纻舞》。 可惜,自从那年斗舞大赛之后,牡丹再也没有舞过了…… 一想到牡丹,三郎就想到了滑胎一事,想到了牡丹避孕之意,心情顿时又郁闷了起来。 他拿起酒壶,开怀畅饮,只想忘记这些伤心事。 就在众人饮酒观舞之际,这曲舞也到了高潮时分。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但见赵幽兰和着舞曲左旋右转,一时让人眼花缭乱…… 三郎向来喜欢音律歌舞,忍不住高声叫好。 众人一看,也纷纷应和…… 一曲舞罢,赵幽兰应着鼓点跪地收尾,李三郎正要打赏,却发现赵幽兰迟迟不起来…… 张暐赶紧上前查看,赵幽兰竟然已经晕了过去。 众人这才知道,坊主谢飞白没有扯谎,赵幽兰是真的病了。 —— 原来,自从重阳宴上被李三郎斥退之后,赵幽兰的精神就大不如前。 虽说当年冒名代嫁一事,赵幽兰是心甘情愿的;但长安一行之后,她心里还是有了些想法。 要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倾心临淄王,尤只是碍于身份低微,不得机会。 本以为代嫁之后,即便只是有名无实,她还是能够守在王爷身边的,哪怕做个婢女她也心甘情愿。 何况,长安一行,她有礼有节,守口如瓶,让那些皇亲贵族对她颇为认可。 就连张暐都说,她立了大功,回来王爷定会对她有所安排。 没想到,从长安回来之后,她又被丢在张府,临淄王从此对她不闻不问 …… 因为有了谢三娘,如今的她不敢奢望能成为王爷的侍妾,只想服侍在王爷身边,能够日日看到他。 而对她而言,也算有了一个归宿,免得张府的人对她议论纷纷,还以为她刚嫁入已经失宠…… 在张暐的示意下,重阳宴上,她鼓起勇气对王爷示好,没想到,王爷对她竟如此厌恶…… 重阳那日之后,赵幽兰伤心无望,就此落下心结,乃至相思成疾,病体缠绵。 此番秋猎,她的身体本是不能参加的, 但是张暐务必让她过来,她也就强撑着来了。 对赵幽兰而言,如今已不再奢望什么,只想再给王爷舞上一曲,也算最后的告别…… —— 听闻赵幽兰的病都是因自己而起,李三郎有些愧疚。 他知道,重阳宴会之上,是自己有些失态,伤了人家姑娘的脸面和深情…… 因为心怀愧疚,李三郎特意召来名医给赵幽兰诊治,还守在门外,等着她的消息。 对于赵幽兰的痴心,李三郎自然明白。 其实和王菱、刘婉贞比起来,赵幽兰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她姿容秀美,心性良善,不但舞姿卓绝,性情更是柔顺,没有什么心计。 而且,长安一行,赵幽兰尽心尽力,回来之后一直守口如瓶,三郎对她还是有些感激的。 若不是顾忌牡丹的感受,他或许也就把她收入房中,不管是做侍妾或者婢女,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不过,牡丹越是在乎赵幽兰,三郎越是刻意回避,这才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就在李三郎怅然之时,婢女来报,说赵幽兰醒了,想要求见临淄王。 第922章 好事多磨,十拿九稳 为了避嫌,李三郎特意叫来张暐和李宜德,这才召见了赵幽兰。 很快,赵幽兰妆容齐整、弱柳扶风的进来了。 一见临淄王,她当即跪下,泣不成声,连声为自己跳砸了舞而请罪。 李三郎知道自己理亏,赶紧上前扶起,一旁赐座。 张暐一看这情形,偷偷给李宜德使了个眼色。 李宜德这次还算聪明,赶紧随他悄悄走开了…… 原来,赵幽兰求见,是向临淄王拜别的。 她想和父亲离开潞州,离开张府,回归故里…… 李三郎一听,心中虽隐约有些不舍,但也松了一口气。 他早有此意,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如今赵幽兰主动开口,他倒是求之不得。 “也好,离开潞州,还乡之后寻个好人家。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会给你备足盘缠,也算对你的补偿。” 听到李三郎的话,赵幽兰凄然一笑。 “幽兰不要补偿,能和王爷有此缘分,此生也就无憾了 。” 赵幽兰说着,缓缓抬头,热切的凝视着李三郎。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的看他。 “对我而言,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长安一行。日后幽兰不能陪伴左右了,还望王爷保重。” 赵幽兰说完,款款行礼,转身而出…… 看着她的背影,李三郎怅然若失,但终究没有挽留。 走了也好,省的白白耽搁了一个好姑娘。 —— 李三郎叹息一声,转头要找张暐,交代他好好安置赵幽兰一事,这才发现他和李宜德早就不见了。 三郎赶紧出门去找,原来二人正在鹿苑忙活。 这鹿苑里圈养着新近猎捕的活鹿,专供人饮食。李宜德一到这里就忍不住, 刚刚宰杀了一头公鹿,取了几碗新鲜的鹿血。 一看王爷过来,李宜德当即递过一碗。 “王爷来的正是时候,来,这可是大补之物!” 不等三郎迟疑,那两人已经举碗饮尽,李三郎素来爽快,也就端起鹿血一饮而尽。 喝完鹿血,李三郎才想起自己是来找张暐的。 “对了,张暐,幽兰说她要和父亲离开潞州,你尽快安排一下。” “离开潞州?幽兰说的?” 张暐十分诧异。 “是啊……记得多给她备些盘缠,你府里若是没有,就去找王副将拿。” “王爷,万万不可。” “因何不可? “王爷,眼看秋尽冬来,长安那边未尝不会再召您回去。这赵幽兰已经在众人面前露过脸,若是一走了之,王爷日后和长安那边如何交代?如果深究起来, 那就是欺君之罪啊。” 听着张暐的分析,李三郎没有说话。 这些话,牡丹也曾说过…… “再者,幽兰和她父亲已在潞州多年,乡井之地早已无人,我也从未听她父亲提起过,何来归乡之意?” 说到这里,张暐看了看临淄王,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依我看,这幽兰怕是已经有了求死之意。哎,也怪我,当初一时糊涂,害这姑娘相思成疾……” 不等张暐说完,三郎神色大变。 难怪刚才赵幽兰的言语神色都十分奇怪,难不成她真的存了求死之心? “不好!张暐,那赵幽兰宿在哪里?” “就在殿廊左侧第一间。” 三郎转身去寻赵幽兰,李宜德正要追上,张暐赶紧扯住了他。 “给我回来,你凑什么热闹?” “我,我去帮王爷救人啊!” “用不着你救,有王爷一人就够了。” 看着张暐意味深长的神色,李宜德也明白了什么,他丢下酒碗,不屑的撇了撇嘴。 “女人真是麻烦,要我说,王爷早就该把看花楼的两名舞魁一起收了!” “所谓好事多磨,这次怕是十拿九稳了……” 张暐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赵幽兰,对王爷还真是痴情一片,虽然她并没按他的路子来,倒也无招胜有招。 对待心有所属的临淄王,或许也只有她的这份痴心,才能打动他了…… 第923章 喜闻乐见,风流佳话 果然,李三郎推开房门的时候,赵幽兰正在往房梁上悬挂白绫。 因为身材娇小,她行动有些艰难,站在几凳上摇摇晃晃…… 李三郎一看,赶紧上前把她抱了下来。 “幽兰,你这是做什么?” “王爷……” 幽兰扭头一看是临淄王,心头憋着的那口气顿时泻了…… 王爷能屈身过来找她,说明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想到这里,幽兰求死的心也没了, 只剩下满腹的委屈。 趁着临淄王的安抚,她就势倒在王爷的怀里,哭的梨花带雨。 “王爷,幽兰实在无路可走,就让我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这又是何必?你若不想离开潞州,谁也不会赶你走,张暐好好照顾你的。” “不,王爷,我不要别人照顾,我只想陪伴王爷身边,当牛做马,不求名分……” 芳思难禁的赵幽兰,病如西子,两弯蹙眉,泪光点点,着实楚楚可怜。 如此温香软玉,如此一往情深,李三郎终于扛不住了…… 因为牡丹避孕滑胎一事,他心中郁闷难当,又和牡丹分床已久,加上刚喝了新鲜鹿血,焚身之火让他迷了心窍,也就不管不顾了…… —— 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莺。 待李三郎清醒过来,只觉身心虚空。 看着枕边含情脉脉的赵幽兰,他眼神闪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他只能收了赵幽兰,但却不知该如何给牡丹解释…… 还好秋猎还有最后十日,这十日不再围猎,而要整兵操练,一应闲杂人等都可以离开了。 于是,李三郎以此为借口,让张暐安排赵幽兰等人先行离开,让她暂住看花楼,其他事情容后安置。 因为有了肌肤之亲,赵幽兰像是吃下了定心丸,也就不再计较住在哪里了。 对她而言,只要成了王爷的女人,她就心满意足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幽兰的事情虽然隐秘,看花楼的几名舞伎还是看在了眼里,而冷眼旁观的谢飞白也了然于心。 他不能干涉,只是隐约为三娘担心…… 因为他能感觉到,三娘和临淄王之间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所谓喜新厌旧是男人天性,何况风流倜傥的临淄王。 谢飞白只能装作不知情,带着教坊众人回了看花楼…… —— 对于看花楼的舞伎而言,临淄王、谢三娘和赵幽兰的关系一度成谜,那是理不断剪还乱…… 坊主谢飞白又严禁私下议论,所以她们并不清楚这其中纠缠。 她们只知道,临淄王婚后,三娘和赵幽兰都不在看花楼居住了,而长安一行,赵幽兰和临淄王似乎并不像是新婚燕尔的样子…… 至于抗蝗救灾之时,站在王爷身边的多是三娘。 渐渐地, 她们也猜到了大婚当日,怕是移花接木,不过所有传言,都是捕风捉影…… 但如今一切都明朗了。 终究,看花楼的两位舞魁,还是被临淄王悉数收入怀中。 好在以临淄王如今的声望,这个结局对大家而言,也是喜闻乐见的。 自古美女配英雄,在她们看来,这就是一段风流佳话。 所以,众人言谈之间也就随意了许多,只要坊主不在,她们就拿赵幽兰打趣。 这一日,几名舞伎正在大厅排演,没有注意到从侧门进入的牡丹。 而她们的玩笑话,恰被牡丹听了个正着…… : 第924章 口无遮拦,引兵入城 牡丹来看花楼,原是想排演舞曲的。 自从三郎把相王送的曲谱带回潞州,牡丹一直都有一个心愿,想将它排演出来。 只是婚后,先是长安小别,后又春荒放粮,然后抗蝗救荒——这大半年下来,牡丹和三郎几乎没有闲着,自然也没有时间排演。 这两日秋高气爽,牡丹的身体也养的差不多了,总在院子里闷着也是着急。 拿着曲谱钻研片刻,牡丹就心痒难耐,忍不住偷偷来了看花楼。 为了不打扰众人,她是自从侧门进来的。 毕竟如今她少来看花楼,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私心影响教坊的排演,就想先看看众人在练什么新舞,再行安排。 没想到,赵幽兰也在这里。 众舞伎正围着她叽叽喳喳。 “幽兰,这支舞你都练了十余遍了,怎么还在练?” “小乔,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王爷和幽兰的定情之舞,自然是要日日练的。” “哎呀, 红玉,你不要乱说。” “我可不是乱说,咱看花楼的人谁不知道,那日在围场,你一支舞没有跳完,倒是跳到王爷床榻上了……” “哎呀,你小小年纪,怎么口无遮拦……” “这就没有道理了,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我说说怎么了?” “对了,幽兰,听说王爷那日喝了鹿血……” 小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旋即,在众人一阵哄笑声中,赵幽兰羞红了脸。 “叫你们乱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我才不怕,你最好告诉王爷去!” 看着几人追逐打闹,牡丹僵立在那里,心头五味杂陈。 此时的赵幽兰满面桃花,羞涩中带着甜蜜, 分明是爱情滋润过的样子…… 原来,就在秋猎这段日子,三郎终究还是收了赵幽兰。 其实这对牡丹而言,并不算是突兀的消息。 冥冥中,她早就预感到了这一日,甚至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只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她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 她和三郎之间,终究还是挤进了太多人…… 牡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曲谱,顿时没了排演的心思,趁着众人还没有发现她,她准备悄悄离开看花楼…… 就在这时,谢飞白从楼上下来,一眼看到了牡丹。 “三娘……” 他刚要打招呼,牡丹轻轻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 回去的路,牡丹走了很久。 明明还是秋日,却犹如寒冬一般,冷风吹的她透心凉。 眼下赵幽兰已经成了李三郎的女人,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她该怀有身孕了? 想想自己的孩子,莫名其妙的有了, 莫名其妙的没了,如同一场幻梦,终是一场空空…… 果然,历史以它自己的方式兀自运转着,丝毫不受影响。 而她自己,活像一个笑话。 究竟是命运在捉弄她?还是她在反抗命运? 亦或自己这个局外人,不知不觉已经陷入太深…… 既然一切不可更改,不如淡然接受。 怅然间,牡丹已经回到衙署,此时围场那边又送来了一批野味。春琴问她,还要不要再制些肉铺,牡丹已经没有了心情,只是看着那些猎物发呆。 既然赵幽兰已经成了三郎的女人,让她继续住在张府或者待在看花楼就都不合适了。 不管算不算引兵入城,也该把赵幽兰接来了。 而自己,也该早做准备,抽身离开了…… 第925章 避之千里,轻而易举 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 等李三郎秋猎回府的时候,家里已经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曾经的上房椒苑,住进了赵幽兰;牡丹则移居东厢下房,只要了一间静室。 对于这样的安排,赵幽兰不知就里,懵懂接受;而春琴秋笛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逆。 因为王爷临走前有交代,他若不在,府里一切事宜都听三娘安排。 不过,李三郎哪里能想到,牡丹做主的第一件大事,竟然是替他把赵幽兰接入府中。 三郎回府当日,兴冲冲的去找牡丹,一看椒房里住着赵幽兰,心里猛然一惊。 毫无疑问,牡丹已经知晓了围场里的一切。 “春琴,娘子呢?” 三郎转身离开,唤过了候在门外的春琴。 “回王爷,娘子如今宿在东厢房。” 春琴小声回着,朝着东边指了指。 “她怎么挪去了那里?这都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娘子的主意。王爷知道娘子的主意,奴婢们也不敢忤逆……” “那她这些日子都去过哪里?可有什么人来过府里?” “娘子素日不喜外出,只在前几日去了一趟看花楼,回来就张罗着搬挪,然后就把这位小娘子接过来了。” 三郎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牡丹在看花楼听到了他宠幸赵幽兰的事情。 眼下, 追究是谁透漏的消息已经没用了,他只关心牡丹的状态。 “那娘子近来可有什么反常?寝食可好?” “回王爷,娘子近来进食正常,精神也好,只是开始精修打坐了……” “什么?” 三郎还要再问,牡丹打开了东厢房的门,笑意盈盈。 “三郎回来了,快进来坐。” 三郎一看,只得硬着头皮过去。 不等他开口,牡丹先说话了。 \\\"我早说把幽兰接过来,如今终于实现了。你得空去上房看看,看我安排的可还妥当?\\\" “你……为什么搬来这里?” “我这身子你还不知么,之前修行惯了,住不得锦屋华室。这东厢房难得清静,我在这里能安心静坐,调养身体……” “可是……” 三郎还要开口,牡丹笑着打断了他。 “你知道我向来不在乎锦衣华屋,搬来这几日,我吃的香,睡的稳,觉得身子也好了一些。” 听牡丹说身体恢复了,三郎欣慰的笑了。 牡丹的平静和笑容,给了三郎一种错觉——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也许牡丹真的豁达淡然,并不介意幽兰的事情…… 他亲昵的朝着牡丹凑了凑,想像从前一样搂住她的腰肢。 没想到,牡丹起身闪开,避之千里。 “三郎,我的身体是略好一些了,却远远没有恢复。幽兰刚过来,需要多陪陪,以后你还是宿在上房。” 牡丹的话,瞬间让三郎如坠冰窖。 “牡丹,你是不是生气了……” “真的没有, 我早说过的,把幽兰接过来,给人家一个交代。而且我的身子真的不适宜孕育,还是幽兰年轻康健,更适合为王府开枝散叶。这对大家而言是最好的安排。“ 牡丹说这话的时候,微笑的看着三郎。 她的眼神,真诚、亲切,却带着一种疏离感,让三郎不敢直视。 因为这疏离的眼神,熟悉又陌生,让三郎感觉他和牡丹之间,似乎又回到了相爱之前的状态。 那时候的牡丹,对他也是如此,亲切,真诚,近在咫尺又有拒人千里…… 看着眼前的牡丹,三郎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他想解释,却无从说起。 毕竟,他是真的宠幸了赵幽兰。 他猜到牡丹会生气,却没想到,牡丹竟然把他们的大婚的上房椒室都让了出来,还让赵幽兰给他生儿育女…… 这个新房,他花费了多少心思,又有二人多少的甜蜜回忆,牡丹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让了出来——可见,在牡丹的心里,他始终不是归宿。 他宁愿牡丹对他大发脾气,宁愿牡丹赌气不理他,也没想到这个结果。 对于牡丹的处理,三郎有些理亏,也有些伤心。 可如今赵幽兰既然已经被接了过来,自然也不好再送回去。 他不想理会赵幽兰,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牡丹,只能转身离开,宿在了衙署公房…… 第926章 子息不孤,帝业兴隆 黄花带露,细雨生寒——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秋意虽未尽消,寒风凛然而至。 也许是没有了椒房暖床,也许是一个人形单影只,牡丹发现,这潞州的冬天是越发冷了。 不过,西风虽冷,人心更寒。 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心情之故,自从滑胎之后,牡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她的手脚总是冰凉,咳疾频繁复发,平日里略微遇到一丝凉风,就会咳嗽许久…… 至于月事,更是毫无规律,越发显出血亏之症…… 起先,牡丹还精心调理,想着好好护养自己的身体,能和三郎长相厮守,甚至为他诞下血脉。 但自从得知三郎宠幸了赵幽兰,牡丹就似大梦初醒,像是看透了一切。 她放弃了调养,开始日日清修打坐,想要静心入定。 这些日子,三郎不时过来探望。除了送来补品礼物,也会各种示好求欢。 对于那些贵重之物,牡丹收下之后,就让婢女以临淄王的名义转交给赵幽兰,自己一物不留,一物不用。 对于三郎的求换,牡丹则坚决拒绝,以身体未愈为由,再也没让三郎留宿。 因为在牡丹心里,李三郎依旧是临淄王,却不再是她的三郎…… —— 牡丹的拒绝,让李三郎黯然神伤,甚至有些隐隐的气恼。 他气牡丹不依不饶,更恼自己定力不足,才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眼看昔日恩爱不再,眼看解释求和无用,他也不再勉强。 毕竟,在三郎的心里,对牡丹避孕一事也还耿耿于怀—— 他一直认为,牡丹心中还有林远,才会不愿给自己生孩子…… 加上近来政务繁忙,李三郎也就不再打扰牡丹。 就让她精心打坐一些时日,等时间慢慢冲淡这件事。 待到春暖花开、坚冰融化之日,也许彼此的心结就解开了…… —— 临淄王不再去衙署后院,牡丹淡然处之,赵幽兰却有些待不住了。 要知道,以前她住在张府,临淄王就很少过去;如今她搬来了衙署,临淄王干脆不露面了…… 难道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随着在府中慢慢熟悉,赵幽兰也从侍女口中听说了三郎和三娘的伉俪情深…… 听着两人昔日的恩爱,想到两人如今的疏远,赵幽兰越听越羡慕,也越听越心酸…… 看来,自己就是那个闯入者和破坏者。 毕竟当日猎场之内,自己和王爷的一夜露水之缘,是如何的来龙去脉,她自己最为清楚。 想到这里,赵幽兰有些后悔。 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如果自己的到来,真的影响到了王爷,让他如此不快乐,那她情愿退出。 不过,这几日王爷很少来后院,更不曾跨入她这椒房一步,她实在没有机会表明心意。 赵幽兰只能找三娘谈谈。 她想着,如果自己和三娘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或许能让两人之间的误会消除一些…… 不管怎样,只要能让王爷开心一些, 赵幽兰什么都愿意去做。 至于求见三娘的原因,赵幽兰也想好了。 听闻三娘精通千金之术,这几日她的身子有些不爽,就以看病为由,来请三娘瞧瞧。 —— 这日午后,冷雨淅沥,睡意昏沉,牡丹正欲午睡,赵幽兰门外求见。 对于求医问药之人,牡丹从来不会拒绝,这才放了赵幽兰进来。 没想到,把脉之后,牡丹惊觉,赵幽兰竟然怀孕了…… 果然,年轻的身体更示意孕育生命——牡丹心中五味杂陈,沉默不语。 要知道,虽然牡丹搬出了椒房,但春琴秋笛两人,依旧遵了三郎的吩咐,日日向她禀告府中大小事宜。 如果春琴没有说谎,自从入府之后,三郎没有宠幸过赵幽兰。看来,仅仅是猎场的几夕之欢,赵幽兰就怀上了三郎的孩子? 而如果自己没有猜错,赵幽兰如今怀上的这个孩子,就是未来唐明皇的太子了…… 果然,李三郎子息不孤,帝业兴隆——倒是自己这副身体拖累他了。 第927章 贪嗔爱怨,拈酸吃醋 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摸着赵幽兰的喜脉,牡丹的心中五味杂陈。 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昔日偷梁换柱,移花接木,她用赵幽兰的身份陪在三郎身边,本是无心之举,却让人家受尽委屈苦楚,如今终究要还回去了…… 新欢有孕,旧爱下堂。 想到这里,牡丹有些心酸,有些幽怨,也有些嫉妒,忍不住一声轻叹。 赵幽兰被牡丹的叹息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三娘,我这身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看着赵幽兰懵懂的眼神,牡丹知道,年轻的她对自己的孕事尚一无所知。 在这一瞬间,各种宫斗情节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牡丹知道,凭自己的医术和三郎的信任,她只需稍稍动些手脚,就能让这胎气消失于无形——就像她自己的那个胎儿,无声无息的来,无声无息的走…… “三娘,三娘?” 赵幽兰的轻声呼唤,把牡丹惊醒了。 牡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松开了把脉的手。 罪过,罪过,身为医者,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所谓贪嗔爱痴怨——情而生爱,爱而生欲,欲而生痴,痴而生贪,贪而生嗔,嗔而生怨,怨则生恨,恨而生恶。 牡丹惊觉, 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用情太深,陷入太深了。 也许,是时候抽身离开了。 “三娘,你怎么不说话?你别吓我,我这身子到底怎么了?” 看赵幽兰一脸焦急的模样,牡丹淡淡的笑了。 “恭喜你,你有孕了。” “什么?” 赵幽兰惊的捂住了嘴巴,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年岁尚小就和父亲相依为命,自幼没有母亲照顾,对这些妇科之事自然不太清楚。 原本她还以为自己积郁多日,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没想到一夕之欢,她竟然怀上了王爷的孩子…… 想到这里,赵幽兰转惊为喜,眼中洋溢着羞涩和甜蜜,忍不住再三和牡丹确认。 “三娘,你没有诊错,我真的怀了王爷的孩子?” “你若不信我的医术,我这就让春琴去请大夫……” 牡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悲喜。 “不用,不用……” 赵幽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起激动和喜悦。 她此时才想起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三娘,其实我知道,王爷的心里只有你,我和王爷之间并没有什么,那天王爷是为了救我……” “幽兰,你不用解释什么,也不用考虑太多……” 牡丹不想再听,打断了赵幽兰。 眼下她对于二人的情事起源,已经没有丝毫兴趣去探究了。 “不,我必须要说。三娘,如果因为我的出现,让你和王爷之间有了芥蒂,那我宁愿离开……” “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你是王爷的女人,又有了王爷的孩子,自然该好好的住在这里。若说离开,也是我该离开……” 牡丹的话,原是想安慰赵幽兰,没先到把赵幽兰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三娘,万万不可,你若因此离开,就真的要了幽兰的命,这个孩子,王爷也是万万不会要的了……” 赵幽兰说着,已经泣不成声,声泪俱下。 多年暗恋王爷的心酸,入府以来受到的冷落,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看着痴心一片的赵幽兰,牡丹愈发觉出自己的尴尬和多余…… 眼下赵幽兰身怀有孕,却委屈巴巴的跪在自己面前,在旁人看起来,还以为她怎么拈酸吃醋呢。 牡丹叹息一声,也不想和赵幽兰多说什么,只得柔声安慰。 “行了,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们都留下来陪着王爷,好了?快起来!” “不,三娘是哄我的。你还对王爷有怨意,就让幽兰代为受罚。” “我……没有啊,哪有什么怨意?” “那三娘如今为何不让王爷来你屋里?” “这……” 赵幽兰的直言一问,把牡丹弄得哭笑不得。 “幽兰,你怕是忘了,我自幼身体不好,如今旧疾复发,无法侍奉王爷,更不能给他生儿育女,为了调养身体,这才分房而居。” “真的?” “自然是真的。” 牡丹说着,伸手搀扶起赵幽兰。 “快起来,你这肚子里怀的可是王爷的孩子,一定要好好将养,不要胡思乱想。” “三娘……” “幽兰,你是去过长安的,想必也见过临淄王妃。王爷大婚多年,膝下却只有一个世子,人丁单薄,也该有人为王府开枝散叶了。” “可是,王爷他……” 赵幽兰说着,又红了眼睛。 牡丹自然明白她的委屈。 虽然牡丹自己也是满心凄惶, 却不得不安慰赵幽兰。 “王爷最近公务繁忙,你要多加体谅,等他有时间了,自然会去看你的。快些回去歇着!” “不,三娘,我不回去,要回去也是你回去。我才知道,那椒房是你和王爷……” 赵幽兰的啰嗦,让牡丹烦乱异常,她努力保留的耐心和善意,也快要被耗尽了。 为了快些打发走赵幽兰,牡丹冷下了脸。 “怎么,幽兰?你这是要代替我,当家做主了?” “三娘恕罪,幽兰不敢。” 赵幽兰吓了一跳,双膝一软又要跪下。 牡丹赶紧伸手拦住了她。 “不敢就好。我知道你对王爷是真心的,那就更该为王爷的子嗣考虑。现已入冬,天寒地冻,那椒房温暖,适于养胎,你还是快些回去!” “三娘……” “好了,快回去歇着。等晚些时候,我会再请大夫给你诊治,王爷也会去看你的。” —— 终于送走了赵幽兰,牡丹呆呆的坐了好久,静静的看着窗外的萧瑟之色…… 乱云低薄暮,腊天催日短——这两日凄风冷雨,寒意入骨,果真是入冬了。 所谓“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曾几何时,牡丹很喜欢这冬日的凌冽和肃杀,如今却再也没有那份乐观的心境了…… 想到这里,牡丹叹息一声,站了起来。 赵幽兰怀孕了,她也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三郎了。 第928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牡丹刚走出房门,就被寒气呛的一阵咳嗽。 正在大厅忙碌的春琴听到了,赶紧跑了过来。 “今日风大,娘子怎么出来了?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春琴,王爷呢?” “王爷……” 春琴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要知道,自从滑胎一事后,娘子已经很久不曾主动问起王爷了,而王爷也有些日子不来这儿了。 就在春琴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只听院门吱呀一声,竟是李三郎推门进来了。 春琴一看,赶紧迎了过去。 “王爷回来了,娘子正找您呢!” “哦,娘子找我?” 三郎一听,原本疲惫的神色顿时飞扬起来。 他快步走到牡丹面前,脱下自己的裘衣,给牡丹披上。 “怎么穿这么单薄就出来了?小心受了风寒。你若找我,让春琴叫我就是了。” 牡丹发现,三郎穿着的还是那件黑色狐裘。 这两年,一到冬日,三郎总是穿着它。 眼看领口门襟处已经有些破损,只有胸前的那朵红色牡丹,依旧娇艳如初…… “这裘衣已经旧了,王爷身份贵重,也该换新衣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我就喜欢穿着它,除非娘子再给我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三郎正说着,春琴已经送来了手炉。 不过,聪慧的她并没有直接呈给牡丹,而是递给了王爷。 三郎接过手炉,趁机拉住了牡丹的手。 “看你双手冰凉,快些暖暖。” 牡丹想要挣脱,三郎赶紧打岔。 “对了,娘子找我,可有什么事?” “嗯,是有些事要和你商议……” “外面风大,咱们进屋去。” 春琴闻言,高兴的忙着去开门,牡丹唤住了她。 “春琴,你不用在这里伺候了,去请潞州城最出名的大夫过来。 ” “怎么?娘子身体有什么不适?” 三郎吓了一跳,紧张的看着牡丹。 “不是我,是赵幽兰。” “哦……” 李三郎闻言,松了一口气,也就没有再问。 早在猎场的时候,那赵幽兰就积郁成疾,他以为又是老毛病犯了,所以并没多想。 “春琴,那你就去!请了大夫,直接带去诊病,然后你照方抓药就是了。” 春琴应声而出。 李三郎拉着牡丹朝屋里走。 “以后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你不要事事劳心……” “还说呢,年纪轻轻的女子,住在你的府上,哪有你这般不闻不问的道理?怎么说,你也该去看看幽兰……” 牡丹的语气虽然平静又真诚,但三郎听来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他和牡丹之间刚有些缓和,这个时候丝毫不想再提赵幽兰。 所以,三郎不敢接话,只是趁机岔开了话题。 “哎呀,这屋子怎么这般冷?我让人送来的炭呢,怎么也不生火?春琴和秋笛就是这么伺候的?” “不怪她们,是我怕烟,不让生火的。习惯了,也就不冷了。” 牡丹说着,咳嗽了起来。 三郎叹了一口气。 “知道你咳嗽,最怕烟熏,那些炭是我专门给你寻的,无烟无味,足够你用了……” “我真的不冷,你若冷,这手炉给你用。” 牡丹要把手炉递给三郎,三郎则趁机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冷,只要你别不理我,我就不冷了。” 三郎的眼神,一如既往的炙热,只是牡丹的心里已经古井无波。 她轻轻推开了他的手,把暖炉放在一边,又解开了身上的裘衣。 “对了,这两日,我要去布庄一趟,或许会小住几日。” “好端端的,你去布庄做什么?” 三郎凌然一惊,心中慌乱。 “再给你寻些好皮料,做几件裘衣啊,免得堂堂临淄王,日日穿这一件旧衣。” 看牡丹笑了,三郎这才放松下来。 “若是你做的衣服,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忍你再劳累。瞧你最近又瘦了不少?等大夫来了,也给你好好瞧瞧。” “我这都是老毛病,不用再诊,倒是幽兰那里……” 牡丹说到这里,定定的看着三郎。 一时间,她竟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 既是他的好消息,就等大夫亲口告诉他。 她又何苦多此一举,徒增尴尬。 看牡丹欲言又止,三郎不知所以。 他以为牡丹还未他的风流债生气,也不敢解释,只是尴尬的松开了牡丹的手,岔开了话题。 “对了,听张暐说,最近长安城里很不太平……” “又怎么了?” “听说皇后动作不断,不单要与皇帝分庭抗礼,甚至大有取而代之的态势。” 三郎说着, 叹了一口气。 “哎,再这么下去,这李唐江山怕是又要改姓了……” “那倒不会,依我看,怕是你的机会快要来了。” “哦,此话怎讲?” 三郎正想向牡丹请教,春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王爷,大夫正在大厅等候,等着求见王爷。” “见我做什么?让他诊病开方,你找房抓药就是了。” “这……事关重大,王爷还是自己去看看。” 听着春琴的声音很是为难,三郎有些奇怪。 难不成赵幽兰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他奇怪的看了看牡丹,牡丹自然明白其中的缘由。 “王爷还是去看看。我就在这里等你,等送走了大夫,你再来和我说说幽兰的病情。” “那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三郎起身匆匆离开,临走没忘了给牡丹关好房门…… —— 半个时辰之后,李三郎终于回来了。 他神色复杂,脚步沉重,说不出是喜是忧…… 大夫的恭喜之词,言犹在耳——赵幽兰怀孕了,胎气还算稳固,只是心绪不稳,需要好好将养。 王府有喜了,他有孩子了,只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不是他心爱的女人。 这是多么讽刺又无奈的事…… 站在牡丹门前,三郎犹豫良久。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牡丹说——但他也明白,牡丹早就知道了一切。 否则,精通妇科的她,今日不会让春琴去外面请大夫,也不会主动去找他……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看着他们二人越走越远,还时不时伸手推一把,把他推向赵幽兰那边…… 第929章 哭笑不得,断然拒绝 或许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三郎的内心还是很渴望孩子的。 尤其娶了牡丹之后,他无一日不在期待着孩子的到来…… 可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想要的,始终不来。 他不想要的, 却接二连三的到了。 先是刘婉贞,再是赵幽兰,他与这二人不过是一夕之欢,就都有了他的孩子。 而他先前和牡丹日日恩爱,百般温存,却有花无果。 难道真的是天意吗? 三郎有些无奈,也有些悲凉。 虽然他喜欢孩子,但这个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如今他和牡丹之间隔着一个赵幽兰就够远了, 若再加一个孩子,还如何修复关系,亲密如初…… 毕竟这孩子就是他背叛牡丹的证据,实在让他无法欢喜。 如果不是自己一时风流,他和牡丹何至于有今日之景? 何况,牡丹的孩子刚刚失去,赵幽兰偏就有了,也不知道牡丹知道了,会是什么心情…… 怎么办,该如何和牡丹讲起? 三郎心中忐忑万分,正在门口踟蹰,牡丹主动迎了出来。 “王爷回来了,快些进来。幽兰没事?” “哦,没什么关紧。” 三郎神色淡淡的,不肯透露消息,不过牡丹直接挑明了。 “看她的样子,可是有喜了?” “呃……” 三郎一时语塞,这才明白,原来精通千金之术的牡丹,早就知晓一切。 难怪她今日主动找他,还要春琴去请大夫,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既然瞒不住了,三郎也只得沉重的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这可是大喜事啊,王爷怎么垂头丧气的?可是幽兰胎气不稳?” “是有一些……” “哦,那可要仔细了。幽兰年轻,心事也重,你以后该多去陪陪她,饮食上也要多加注意,请大夫开些保胎药,好好的养着……” 牡丹越是这么说,三郎越是难受,不由地烦闷的打断了牡丹的话。 “保什么?若真留不住,那也是天意,何苦开什么保胎药,就这么顺其自然。” “这可不行,还是要好好养着的……” “怎么就不行?咱们的孩子没了,偏她就有了,如果她的胎能保住,为什么咱们的就没保住?” 冲动之下, 三郎把心里憋着的话说了出来。 在他心里,终究还是介意牡丹那次滑胎失去的孩子。 牡丹闻言,神色黯然,良久无言。 她明白,她和三郎之间,终究还是因为滑胎一事,留下了芥蒂。 该如何解释呢? 是告诉三郎,自己时日无几? 还是告诉三郎,自己本就不属于这里,更不该留下血脉…… 算了,事已至此,何须多言。 不管是误会还是芥蒂,不过是冲淡了两人之间的浓情蜜意。 这样也好,就这样慢慢的冷下来,淡下来——将来分离之时,也就少些不舍和痛楚。 眼下, 安置好赵幽兰,让历史回到正轨,她就该离开了。 想到这里,牡丹努力笑了笑。 “王爷若真怜惜咱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就更该看中幽兰这胎。我是身子孱弱,留不住孩子,所以孩子才找了更年轻更健康的母体,又回来了。” 牡丹的话,让三郎精神一振。 他倒是没想到,牡丹会如此看待这个事情。 这么听来,牡丹的话也有些道理。 看牡丹对幽兰这胎似乎并不排斥,三郎不由动了心思。 “你……真的不介意,真的想要我留下这个孩子?” “那是自然,这是你的孩子。” “不,这是我们的孩子。” 三郎说着,激动的拉住了牡丹的手。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对于三朗的表现,牡丹觉得有些奇怪。 三郎笑了笑,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此番赵幽兰真能生下世子,这个孩子就由你养着,对长安那边就说是你生的,这样你的身份就名正言顺了,我也可以带你回长安了。” 牡丹一听,哭笑不得,断然拒绝。 “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是你说的,咱们的孩子回来了。赵幽兰生的这个孩子,就是你我的孩子。当初她就是代嫁,如今替你生下孩子,也是天意如此。” 牡丹听完,苦笑一声。 “你也知道,当初她就是待嫁,受尽了委屈,怎么可以让人家再委屈下去?这种荒唐事,一次也就够了。” “牡丹,我这也是为了你我的将来打算,我不会亏待她的……” “算了,此时断不可行,你不要再说了。” 牡丹不想再听下去。 或许对三郎而言,不管牡丹做了什么,依旧是他最爱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早晚要回长安,还是希望能尽快把牡丹安置下来。 可对牡丹而言,她知道自己和三郎是没有未来的。 所以,如今她再也不愿牵扯其中——既委屈了别人,也委屈了自己。 第930章 口是心非,容后再议 三郎的意图,牡丹虽理解却不接受;而牡丹想要离开的心思,三郎尚毫无察觉。 毕竟,之前在洛阳上阳宫,牡丹还精心照顾过刘婉贞,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帮忙接生的…… 眼下对于赵幽兰的孩子,牡丹看起来也是真心挽留,还说是他们之前的那个孩子转世投胎。 可她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收养建议呢? 也许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也许牡丹还是在意赵幽兰怀孕这件事的? 或许她已经想通,想要自己生下属于他们二人的孩子了? 想到这里,三郎心中隐约涌出一丝喜悦,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也好,你既不愿意,那就作罢。只要你好好养身子,咱们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牡丹笑了笑,想要岔开话题。 “怕是来不及了,大夫已经来过,府上有喜一事,想必很快就会传遍潞州城了。” “怎么来不及?她也不过是刚刚怀孕,咱们现在就开始努力,一点儿都不晚。” 三郎说着,又凑到了牡丹的面前,猝不及防的把她拥在怀里。 许久不曾亲近,他真的已经忍不住了。 牡丹下意识就要挣脱,可三郎的臂力,哪是她能抵抗的。 三郎用力的抱着牡丹,再也不愿放手。 “娘子不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三郎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这些天你对我不理不睬,我的心里真的很疼,不信你来摸摸……” 三郎说着,捉起牡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感受着三郎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牡丹被他周身灼热的气息烘烤着,一时心神恍惚…… 昔日两人甜蜜恩爱的时光涌上心头,她有些无力抵抗。 可就在这时,王副将匆匆闯了进来。 “王爷,王爷!” 牡丹赶紧挣脱出来,扭过身去整理着凌乱的裙裳。 三郎十分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王副将追随自己多年,素有分寸,如果不是十万紧急的事情,他断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闯入。 “出了何事,如此慌张?” 此时的王副将也顾不得许多,赶紧禀告。 “王爷,宫里来人了,请王爷速去前厅接旨。” 领旨? 三郎一愣,一时有些慌乱。 “你可打听了,宫中来旨所为何事?” “这……好像是传王爷回京。” “回京?” 三郎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太情愿。 所谓天高皇帝远,这两年,他在潞州被众星捧月,逍遥自在,并不太愿意离开潞州。 最重要的是,牡丹的事情还没有眉目,两人的感情还未缓和,眼下回京,又是一场分离…… “尚未年终,怎的又要回京?你可知其中缘由?” “这……” 王副将面露难色,显然他也不清楚宫里的意图。 牡丹心里有数,赶紧劝道。 “圣旨不容耽搁,王爷还是先去接旨,其余事情容后再议。” 在牡丹的催促下,三郎这才去了前厅接旨…… 牡丹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三郎离开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天,终于来了。 第931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原来,千里之外的长安城里,韦皇后的宫中又出现了种种祥瑞之相——为此,皇后决定在冬至之日于南郊祭天,特召临淄王归京待命。 因为离冬至还有些时日,此番行程倒也不是太急。 传旨官特意交代,王爷这两日可稍作休整,择日启程即可。 李三郎接了圣旨,送走来使,不等他去找牡丹,张韡、李宜德等人就闻讯赶来了。 众人围坐一堂,一时七嘴八舌。 “要说皇后祭天也不是首次了,怎么此番定要咱们王爷回去?” “是啊,我还听说,此番不止是临淄王,李唐皇族在外的诸皇子王孙都要回去……” 说到这里,众人对视一眼,气氛一时变得凝重。 张韡摒退婢女,起身掩上房门,这才开口。 “诸位,今日这情形,倒是让我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一桩公案。” “二十几年前?那不是武皇登基前夕?” “正是,听说当年武皇在洛河之畔得了一块宝石,上面写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可是天授宝图?我好像听家父说起过。武皇登基前夕,洛阳祥瑞频出,大有改天换日的气象……” 张韡和王副将正说得热闹,心急的李宜德不耐烦的打断了二人。 “我说二位扯远了,当年武皇之事,和咱们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宜德,你这个急性子啊……好,那我就长话短说。” 张韡笑了笑,这才步入正题。 “就因为这天授宝图,武皇要祭祀上天,所以借着授图大典的由头,诏令各州的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等,统统到洛阳集合……” 张韡说到这里,故作神秘的停顿了一下,环视着众人。 “说到这里,你们有没有觉得,当年情形和今日之景很是相似?” 众人纷纷点头,李宜德却着急的问着。 “后来呢?” “后来?后来武周代唐,武皇登基,诸位应该都很清楚了。王爷,我说的没错?” 李三郎听到这里,默然不语。 是,当年他虽年幼,对授图大典并没有太深的记忆,但伴随整个童年那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恐惧,却记忆犹新。 他确实不记得那次授图大典的细节了,他只知道,当年洛阳的祥瑞漫天,在他眼里如同邪魅末日。 皇祖母为了登基篡位费尽心机,在她的铁血手腕下,李唐皇族几乎被一网打尽,皇室几近凋零…… 就在三郎沉思的时候,心直口快的李宜德又开口了。 “张公,你的意思是说,皇后今日这道诏令来者不善,想要将李唐皇族一网打尽?” 众人一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纷纷看向张韡。 张韡则连连摇头。 “欸,我可没有这么说。不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也该小心提防。” 两人的一唱一和,把众人心里的隐忧摊在了明面上。 大家一时不说话了,转头看向了临淄王。 李三郎面色沉郁,眉头紧锁,起身立于窗前,依旧沉默不言。 王副将轻咳一声,努力宽解王爷。 “也许是咱们多虑了。去年冬日,王爷不也是奉命回京了吗?” “此言差矣,今时不同往日,怎可相提并论?再者,如今咱们王爷也和去年不可同日而语。” “哦,此话怎讲?” 张韡笑了笑,起身站在了李三郎身边。 “别忘了,今年春日,咱们王爷抗蝗救灾,声名远扬,他的功绩也传到了长安城,传到了帝后那里。” “这我知道,当时长安城和其余各州饿殍遍地,民怨沸腾,听说皇帝都要发布罪己诏了,还是咱们王爷抗蝗救灾,给大唐皇族挽回了颜面。” “既如此,咱们王爷是有功之臣,还有何惧?” “正因为这个,才更要小心。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抗蝗一事让王爷风头无两,潞州城里祥瑞频出,民间传言滚滚,都说王爷才是民心所向。这些传言,怕是长安城里的皇后也听到了……” 张韡说到这里,看了看临淄王,没有再说下去了。 此时,即便迟钝如李宜德,也明白了张韡的意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看来,临淄王这次回京,吉凶未卜。 第932章 先见之明,无动于衷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 或许是离开京城太久了,或许是潞州的日子太安逸了,这两年,李三郎的危机意识越来越少了。 韬光养晦,藏锋隐智——父亲用来保全自身和家人的生存之策,竟让他忘的一干二净…… 看着窗外的萧瑟之色,听着众人的揣测担忧,李三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重阳日,在德风亭的庆功宴上,众人都在为他炮制祥瑞,制造舆论,只有牡丹特立独行,劝他低调行事。 当时,他还觉得牡丹给他泼了冷水,如今看来,原来只有她始终清醒,有先见之明。 想到这里,李三郎心中悔意渐生……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各怀心思之际,又是李宜德憋不住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对着临淄王倒头就拜。 “王爷,管她韦后有什么阴谋,咱们怕她作甚,干脆反了!” 李宜德的这一嗓子,犹如平地惊雷,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张韡和王副将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扭过头看向了临淄王。 虽然李宜德直爽急躁,今日却歪打正着,把他们的心思都喊了出来。 说起来,众人追随王爷这么久,等的不就是揭竿起事的这一天吗? 如果大业有成,那就封侯拜相,跃入龙门——今时今日,这个时机终于到了。 可是,李三郎没有说话, 依旧站立在窗前,似乎无动于衷。 这一下,就连一向沉稳谨慎的张韡也坐不住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它溜走。 “王爷,宜德说得对,事已至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啊。” “就是,既然此行有危险,那就不要自投罗网,还不如放手一搏……” “王爷,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当年武周代唐,您年纪尚幼,无能为力。如今李唐社稷好容易光复,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再被外人窃取了啊!” “就是,这大唐江山曾经姓了武,难道如今还要改姓韦吗?”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怂恿,李三郎一时热血沸腾…… 尤其是听到江山易姓,他终于忍不住了,用力的扶住窗棂,手爆青筋。 旋即,李三郎终于转过了身,看着大家殷切的眼神,目露坚定。 就在他要开口响应之际,另一侧的屏风之后,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三郎。” 是牡丹的声音,李三郎神色一动,眼中就溢满了温柔。 三郎——自从赵幽兰进府之后,牡丹没再这么叫他了。 而他的这个议事大厅,虽有给牡丹留的专属通道,她也很久没有来过了。 如今,就在他即将起事之时,她终于来了。 这些年,牡丹一直默默的支持他、陪伴他,眼前这么重要的决议,自然要由她一起参与,一起商定。 三郎要让牡丹知道,今日之事,既是为了保住大唐江山,也是为了两人的未来。 不过,牡丹只是唤了他一声,却迟迟不现身。 看来,她一定是有话要说——而这些话,很可能和张韡等人的意见相左。 李三郎看了看屏风之后的身影,又看了看殷切等待的众人,原本坚定的神色犹豫了起来。 众人一看,立马急了。 “事关重大,还请王爷尽快定夺!” “正因事关重大,才更要思虑周全。今日时辰不早了,明日德风亭再议。” 三郎说着,轻轻摆了摆手,转身去了屏风之后,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王副将只得起身,送走众人。 一出大厅,几人郁闷的发起了牢骚。 张韡素日以来对谢三娘积累的不满,也懒得掩饰了。 他也知道秋猎之时,因为自己给王爷献上了赵幽兰,把三娘彻底得罪了。 “王副将,王爷如今是怎么了?优柔寡断,哪还有昔日的魄力?” “是啊,这李家的男人是不是都一样,都对女人言听计从……” “欸,宜德,不许浑说。三娘胆识非凡,或许有她 的一番道理。” “不过是个女人家,能有什么大道理?咱兄弟等了这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她倒好,平日里不闻不问,偏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吹起了枕头风……”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王爷听到定要怪罪。眼下诸事未定,明日德风亭再议。” 王副将说着,拱手作别,转身而去。 张韡则拉住了李意德,不知道又在耳边嘀咕着些什么…… 此时,夕阳西下,二人身后的潞州衙署,笼罩在了一种奇异的色彩里…… 第933章 成大事者,不谋于众 张韡猜的没错,牡丹是来阻止三郎的。 因为三郎迟迟不归,牡丹隐约预感到了什么;而听说张韡等人正在大厅和王爷议事,她就知道潞州怕是有大事发生。 果然,刚从密道进人大厅,她就听到了众人的怂恿之声。 牡丹很清楚,眼下并不是三郎起事的好时机;可年轻气盛的临淄王,哪里经得起他们的怂恿…… 牡丹原想直接出面阻止,又打消了念头。 成大事者,不谋于众。 眼前这个情形,她若直接出面劝阻,定会让三郎为难;而且这其中很多利害关系,也不是能当着众人的面讲的。 所以,她只能看准时机,躲在屏风后唤了一声三郎。 还好,三郎终究是在乎她的,为此驱散众人,巴巴的找了过来。 “娘子唤我何事?这里空旷冷清,咱们还是去暖阁聊。” “正好,今日天寒,又逢喜事,我于暖阁备了个暖锅,咱们一起畅饮几杯。” “好啊,你我好久不曾对饮,今日定要尽兴……” 三郎说着哈哈大笑, 牵着牡丹的手直奔暖阁。 两人入座之时,牡丹故意问了一句。 “对了,要不要叫上幽兰?” “这……还是算了, 她身体不好,需要静养。” 三郎胡乱的应付了,赶紧提壶斟酒,生怕牡丹再提赵幽兰。 “来,咱们先饮一杯暖暖身子!” 牡丹也没坚持,接过了酒杯。 “也好,反正你也要回长安了,这顿酒就当为你饯行!” 牡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三郎却笑了起来。 “饯行?放心,娘子,我暂时不回长安。” “不回?你若不回,岂不是抗旨不遵?” “抗旨就抗了。韦后此番诏令来者不善,我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哦,何以见得?” 看牡丹明知故问,三郎笑了起来。 “怎么,你躲在屏风之后,张韡他们几人说的话,你没听到?” “略听了一些,倒也不很清楚。” 牡丹不动声色,并不主动劝解,只让三郎自己讲。 三郎也知道牡丹有话要说,就把张韡等人的话原番复述了一遍。 “今日诏诸王回京一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发生过,当时是皇祖母的授图大典。如今韦后一手遮天,很难说她这祭天大典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你才几岁?张韡等人也都是黄口小儿,他们又从何得知?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虽是道听途说,但那次之后,皇祖母血洗我李唐皇族,最终紫宸易主、以武代唐,这是不争的事实啊。” “三郎,你皇祖母当年燕啄皇孙,以致皇族凋零,这是事实,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么说,当年授图大典一事,你知道内情?” “我自然知道。” 牡丹凄凉的笑了笑。 “不过当年我尚且年幼,也不知就里。不过后来在上阳宫做御前侍女的时候,听你皇祖母说起过。” “哦,那你快说来听听。” 牡丹看向三郎,认真的问道。 “三郎,你先说,在你的眼里,你皇祖母智谋如何?” “这……皇祖母的心胸谋略,自然非常人所及。” “这就对了,那在你看来,你谋略一流的皇祖母,会借着大典的由头,明目张胆的将李唐皇族聚而杀之、一网打尽吗? “难道不会吗?结果不就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这样,当时臣民如何看他,她又如何收买人心,登上皇帝之位?” “那,你的意思是?” “所谓殊途同归,当年授图大典是因,清洗皇族也是果,只是你皇祖母出师有名,举的是诛杀判党的大旗。” 牡丹说到这里,才步入正题。 “当时,李唐宗室面对这道来意不善的诏令,就像你现在一样猜忌害怕,不敢回京,所以暗中运作,联合宗室聚众谋反。这么一来反而落入了太后的圈套,给了她一个清洗皇族的绝佳理由,最终的结果就不用我说了……” 听牡丹说到这里,三郎沉默了。 年幼时那些遥远又模糊的记忆,似乎慢慢清晰了起来…… 而对于当年的事,牡丹也不想再说下去了。 要知道,那一年,她还是寄居在薛府的裴姝月。林远的父亲薛绍,正是在那次宗室联反中被自家兄长牵连入狱,含冤而死。 而她和薛崇轩,也受此牵连入狱,受尽磨难——这才有了后来天堂地基里的那对金童玉女,也就是今日的林远和牡丹。 第934章 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往事不堪回首。 眼下,牡丹不想提及太多,只想劝三郎三思而行。 “三郎,现在你明白了吗?这纸诏令,其实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打草惊蛇,引蛇出洞。” “照你这么说,那韦氏此番也是这个打算了?” “难说,韦后不是一直亦步亦趋的模仿你皇祖母吗?” “未必,韦氏哪有皇祖母的智谋?万分不及其一。或许她只是学到了皮毛,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呢?” “那她就是愚蠢至极,自寻死路。” “此话怎讲?” “因为时机不对,如今还是李家的皇帝在位,只要你临淄王不反,皇后根本没有理由害你。” 牡丹说到这里,拍了拍三郎,轻言宽慰。 “漫漫称帝路,步步有玄机,改朝换代哪有那么容易?你皇祖母精心运筹多年,也不过在花甲之年才如愿。以韦后的谋略胆识,你根本不用担心。” “再者,在我看来,韦后此番南郊祭天,不过是谋求政治认同。你只要乖乖回去,她并不敢动你分毫。相反,你如果被唬的自乱阵脚,举兵造反,那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牡丹的一番分析,让三郎冷静了下来。 的确,如今皇上还好好的坐在皇位上,皇后也只是皇后, 他不能因为皇后要祭天,就举兵造反——那样出师无名的自己, 反而成了叛军。 “娘子的意思,如今时机还不到?” “还不到。此番你回宫之后,继续蓄养才勇之士,等待机会。” “等待,又是等待……” 一想到要回长安,三郎还是有些烦躁。 一是吉凶未卜,二是难舍难分。 想到这里,三郎拉住了牡丹的手。 “我听娘子的, 只是此番若真回京,娘子同我一起。” “不行,我若回京,只会予人口实,牵连于你。” “我不怕,总之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分开了,我真的无法忍受……” “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三郎,如今大事为重,怎可沉溺儿女私情。” 眼看牡丹还是一本正经的劝解着,三郎也不想再争执这个事情。 既然明日的事情决定不了,只能抓住当下了。 三郎一把揽过牡丹的腰,借着些许醉意凑到了她的耳边。 “那今晚你就使出美人计,吹吹枕头风, 看能不能说服我…… ” 三郎说着,已经抱起牡丹,移到了身后的暖塌之上。 此时的牡丹不胜酒力,竟也不想反抗。 不过,三郎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猛然清醒。 “娘子,我要你给我生个孩子……” 孩子? 不,离别在即,她不能再造孽了。 再想到不远处的赵幽兰,想到赵幽兰肚子里的孩子,牡丹心中袭来一阵疼痛。 终究,她还是在意的;终究,她过不了自己这关。 想到这里,牡丹顿时兴致全无,用力推开了三郎。 “王爷喝多了,你如今已经有孩子了,幽兰刚查出有孕,你还是去看看她……” 牡丹的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三郎所有的热情。 虽然以他的体力,他完全可以用强,可他哪里忍心强迫牡丹。 李三郎叹了口气,无力的松开了牡丹,眼睁睁的看着她离开了…… 第935章 黄泉煞水,有去无回 次日,德风亭里,众人再度密会。 只是这一次,三郎身边多了久未露面的谢三娘。 众人一看这阵仗,就料到事情有变。 果然,临淄王还是改变了主意,决意听诏返回长安。 众人一听,很是失望,好在张韡早有准备,只见他面色不惊,扭头看了看李宜德,李宜德会意而出。 “王爷既有意归京,咱们也该也好好好筹划。今日我特请来一位得道高人,好为王爷此行占卜决疑。” 三郎闻言,沉吟不语。 毕竟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思,今日这卦象定然不会如意。 但是,他也不好直接拂了他们的心意。 就在僵持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牡丹开口了。 “所谓不动不占,不诚不卜,大家既有此心意,王爷不妨占卜一番。三娘不才,自幼修行,也略懂一二,愿在旁襄助道长。” 听牡丹这么一说,三郎心里就有底了,也就点头应允。 张韡本想阻止三娘参与,但看王爷神色坚决,也不好开口。 很快,李宜德领了一位道长上来。 三郎定睛一看,这人他有过几面之缘,正是当初为他破解“三娘煞”的那位高人…… 趁着众人寒暄之际,牡丹看到道长手中捧着一个木椟。 如果没有猜错,这里面装的就是占筮用的蓍草了。 —— 龟为卜,蓍为筮。 蓍之言耆,龟之言久。 龟千岁而灵,蓍百年而神,以其长久,故能辨吉凶。 对于自幼入道的牡丹而言,蓍草占筮并不陌生。 《轩辕木经》有记:蓍,千岁三百茎,百茎共一根,四十九叶,足承天地,上有紫气缭绕,下有神龟守护,圣人度以虚实,英草与天齐休,参赞天地之化育,实乃沟通天与地的神物。 蓍草占筮,正是遵循大衍之数五十,以五十根蓍草推演天地阴阳,揣摩吉凶。 不过,蓍草起卦,不可随意为之,而是有专门的一筮仪——要择地洁处为蓍室,置香炉于格南,筮者还要盥手、焚香、祷告,诸多讲究,不一而论。 于是, 熟谙此道的牡丹帮忙布置,道长这才开始起卦。 蓍室内,肃穆寂静,香雾缭绕。 筮者李三郎齐洁衣冠,北面而立,焚香已毕,在道长的指引下,开始直述官职姓名,所占之事…… 语毕,只见道长手奉椟盖,出蓍于椟,从五十根蓍草中取出一根,放在一边不用,把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分而为二,以象阴阳;然后挂一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三变则初爻成。 接着,道长又把剩下的蓍草随心分而为二,按其法重演…… 所谓三变成爻,一卦六爻,十有八变而成卦——经过十八次推演取卦之后,卦象终于呈现。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最重要的环节——解卦。 只见道长端详卦象,揣摩良久,一番神神秘秘的祝祷之后,写下了八个字——黄泉煞水,有去无回。 众人一看,纷纷跪下劝阻。 “王爷,此乃大凶之卦,王爷慎行,王爷三思啊!” 李三郎看了看卦象,又看了看众人,苦笑几声,神色有些难看。 其实,经过牡丹昨日的分析和劝解,三郎已经对长安一行有了清醒的认识和判断。 虽然他很清楚,不管是之前的祥瑞之相,还是今天的大凶之卦,都是张韡等人暗中运作,不足为信,但他也不好直接揭穿。 因为这些人追随他这么久,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改天换命的机会。 他们的心思,他都能理解。 不管怎样,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就在李三郎为难之际,身边的牡丹再次开口了。 第936章 择日启程,伺机而动 原来,牡丹早就猜到众人不愿轻易放弃,还会怂恿三郎起兵,这才主动跟随赴会。 本以为张韡等人会使出什么高招来,没想到又是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 眼看众人不惜以大凶之卦阻挠王爷回京,她不得不出面了。 “王爷莫惊,今日这卦象,还有它解。” “哦,你且说来听听。” 李三郎轻舒一口气,笑着看向牡丹。 于是,在张韡等人敌意的目光中,牡丹走上前来,围着卦象仔细端详。 “看此卦象,六爻全动,乾坤二用,不获其身,不见其人,可说大凶,却也大吉,并不可从一而论。道长,三娘所言可在理?” 牡丹说着,一双笑眼看向了道长。 道长闻言,神色一动,抬眼看了看牡丹, 又移步案前,重新审视起了卦象。 不过,此刻他揣摩的不是卦象,而是当下的形势,还有王爷的心思。 其实,道长从一进门就看出了王爷和张暐的对峙。 今日他确实是受张暐之命,以大凶之卦阻扰王爷回京之行的;但很明显,王爷心意已决,众人想要阻拦,怕是无济于事。 何况今日这卦象,确实如这女子所言,乃是变卦,可做变通。 看来自己今日遇到行家里手了,想要蒙混过关,怕没那么容易…… 再者,听此女子自称三娘,道长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当初,临淄王在大婚之夜,跑去请他破解“三娘煞”,想必就是眼前这位女子了。 可见三娘深受王爷宠爱,而她的话,就代表王爷的心思。 既然王爷决意回京,他又何苦以此不祥之卦,惹得王爷不悦? 张暐固然不能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临淄王更不能得罪。 想到这里,他赶紧换了口风,朝着三娘拱手一礼。 “所谓天地人间存生克,妙用灵机识变通。正如道友所言,此卦道合乾坤,相生相克,确实可做两解……” 不等道长说完,张暐已经听出了话外之意,他赶紧朝李宜德使了个眼色。 此时的李宜德难得机敏,顿时领悟了张暐的意思,仗着自己素来口无遮拦,大大咧咧,赶紧喝止了道长。 “我说道长,此番求卜绝非儿戏,岂能模棱两可,轻信妇人之言?” 李宜德这一声吼,让道长暂时不敢再言,但他言语里对牡丹的不敬之意,让临淄王十分不满。 李三郎忍着怒气,冷冷的盯了李宜德一眼。 “宜德此言差矣。三娘自幼修道,追随名师,她的修为非一般人可及。” 李三郎此话一出,道长心中更是了然,赶紧附会。 “王爷所言极是,天有七星运行,人有五行其应。断易贵在识变通,遇事趋吉能避凶。” 几人说话间,牡丹暗暗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虽然张暐等人不再辩驳,但她能感觉到,他们心中并不信服。 看来,单说服了三郎还不行,还要说服他们。 其实牡丹很清楚此事的症结在哪里——这些人不是不愿王爷离开,而是不想放弃。 尤其善于投机押宝的张暐,三郎在潞州这些日子,他可没少花费物力财力,更是不惜蓄养歌姬赵幽兰,千方百计的送到王爷府上…… 如今王爷一走,吉凶莫测,前程未卜,他所有的努力岂不是付之东流了? 所以,她要给众人喂下定心丸。 —— 想到这里,牡丹先是送走了道长,转而看向了李宜德。 “刚才李公所言也有道理,求卜绝非儿戏,更需虔诚无私。其实周易之道最讲究变通,本卦代表当前处境,变卦代表未来趋势。” 牡丹说着,又看向了张暐。 “从本卦看,王爷此行确是有去无回;但从变卦看,却是柳暗花明。” “三娘的意思是……” “有去无回, 是因为王爷确实不会再回潞州了,因为京城很快就要迎来变动,王爷自然要坐镇京师,图谋大业,怎么还会回到小小的潞州城?” 牡丹说着,扫了几人一眼。 “你们都是王爷的得力干将,追随王爷多年,此番进京,若能跟随襄助,王爷自然会柳暗花明,大业可成。届时咱们这潞州城,还有这德风亭,就是临淄王的龙兴之地。” 牡丹这番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既给了他们足够的脸面,也给他们指明了出路。 王爷此番进京,既要成就大业,也不会辜负他们这些追随者。 三郎在旁听着,不住点头称是。 “三娘所言极是,眼下时机未到,不可轻举妄动,此番你们随我一起回京,伺机而动。” 众人一听,再无话可说。 其实大家都清楚,所谓卦象不过是凭着占卜者的一张嘴,既然三娘和他们是一样的心思,而王爷也明白他们所求,那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跪下。 “我等愿追随王爷进京!” “如此甚好,那咱们就择日启程!” 第937章 人似秋鸿,事如春梦 大事定,人心齐,众人也就马不停蹄,忙着安排归京之事。 此番回京不同以往,临淄王这些年在潞州打下的基底,包括秘密训练的那些亲兵死士,都要找到合适的由头,随行运往长安。 这些事情虽然麻烦,却都有章可循——如今让人头疼的,则是王爷的家事。 赵幽兰和谢三娘这两房家眷,究竟哪房随行,迟迟定不下来。 临淄王自不必说,他坚决要带上牡丹,牡丹却坚决不愿随行。 在她看来,且不说上次回京随行的是赵幽兰,如今赵幽兰有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半个潞州城,于情于理,都该是赵幽兰随行。 三郎却坚决不同意,他知道,此行一旦带上赵幽兰,他和牡丹之间只会越来越远。 所以,他以赵幽兰身体虚弱,不宜长途奔波为由,执意把赵幽兰送回张府养胎。 而且,牡丹若不随行,他就拒不启程。 眼看僵持不下,牡丹只得做出让步。 她同意进京,却要求途中不和三郎同车同行,而是依旧以谢三娘的身份待在谢家乐坊。 三郎虽不太情愿,也不敢再多要求。 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有了谢家三娘的这层身份掩护,牡丹暴露的就会晚一些,危险也就少一些。 只是,临淄王皇命在身,自然要先回京复命,教坊众人和行李辎重则随后启程。 于是,在三郎启程之际,牡丹也要从衙署秘密搬进看花楼。 临走之时,牡丹恋恋不舍的打量着这个小院。 这里是她和三郎的定情之地——从雪夜相逢的拥吻,到椒室洞房的悸动,那些日子的伉俪情深、如胶似漆,除了床帐上的合欢铃,还有两只雪狮子的见证……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如今合欢铃撤了,雪狮子化了,人要走了,院也要空了…… 在这个离别的时刻,牡丹心中生出许多留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哎,又要离开了。” “娘子,等去了长安城,什么高楼广厦没有,倒舍不得这里了……” 春琴笑着,探身去关敞开的窗子。 “你不懂,这潞州城虽不如长安繁华,这院子也远不比皇宫富丽堂皇,却自有它的好处……” 牡丹一边说, 一边开始整理行囊。 她丝毫没有注意,春琴已经悄悄退出,倒是三郎走了进来。 —— 听着牡丹的话,三郎心中很是欣慰。 自从牡丹把椒房让给赵幽兰,三郎还以为她已经厌倦了这里,没想到,她和他是一样的心思。 “是啊,这里虽然狭小寒酸,却是你我的大婚之地,别处自然是比不得的。” 不等牡丹转身,三郎已经走到她的身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髻。 “放心,有朝一日,我一定带你故地重游。” 牡丹闻言,苦笑一声。 这潞州,她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再来了…… 不过,这位话自然不能和三郎说。 “都这个时辰了,王爷怎么还没启程?” “晚些再走。这里一下子空落落的,怕你伤神,还是先将你送去看花楼,有大乔小乔她们陪着,我也放心些。” “怕什么?这些年,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你忘了,如今你已是我的妻,以后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三郎不甘心的又问了句。 “牡丹,你真的不随我一路?” “不了,此番众将跟随,我一女眷跟着,诸多不便。” “你大可以女扮男装啊,我真怀念之前咱们一起策马,从西域回京的日子……” “现在我的身体已不如从前,怕是跟不上你们的脚程了。” 听牡丹这么一说,三郎也不再坚持。 “其实我都明白,就是舍不得你。” “有什么舍不得的,咱们不过是前后脚,也就相差几天的功夫……”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跟在我身边,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 三郎说着,眼睛有些红。 “牡丹,此去祸福不定,临走之前,能不能再陪陪我……” 牡丹没有说话,依旧整理着行囊。 三郎知道,她依旧没有原谅自己,他极力忍住心酸,笑着岔开了话题。 “收拾了两日,就整理了这点行囊啊!来,让我看看,都装了些什么……” 三郎笑着,随手拿出一物——牡丹一时有些慌乱。 第938章 欲言又止,怅然若失 牡丹的行囊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只有几件泛黄的旧物。 其中最显眼的,则是两幅精心收藏起来的卷轴。 其中一幅三郎是认得的,是那还未排演完成的乐谱,当初牡丹送他的大婚之礼。 而另一幅卷轴,像是一幅绣品,而且这绣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缘已经泛黄。 和牡丹生活这些年,三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副绣品,一时有些好奇,直接拿了起来。 “这是何物?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天书?” 三郎笑着,已经打开了卷轴。 一幅光艳夺目的牡丹图跃然眼前。 虽然久置壁上案头,历经寒暑阴晴,斗转星移,这幅牡丹绣品依旧光泽流转,栩栩如生。 “好美的锦绣牡丹!” 姚黄魏紫,赵粉秦红,三郎惊诧的欣赏着,一时有些神往。 “好久不曾见过如此热闹的牡丹了,这灼灼其华的热闹景致,只有洛阳的春天才有。” 三郎说着,凑近了绣品,仔细观察每一朵牡丹。 身为见多识广的郡王,又种植了多年牡丹,他对牡丹的品种还是有些研究的。 “这丛牡丹是何品种?我怎么从未见过。” 牡丹笑了笑,她的这幅绣品里,还绣有千年之后的牡丹品种,三郎怎能悉数见过。 “刺绣如同作画,写意就好,不尽形似。” 说话间,牡丹想要收起绣品,三郎却还没看够。 “别忙着收起来啊,让我再好好看看。没想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你怎么知道是我绣的?” “这针法很熟悉啊,一看就是你的手笔。” 三郎笑着,指了指自己黑色裘衣前的那朵红牡丹。 “我以为这朵牡丹就世间无二了,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么一副绝品。话说你是何时绣的,我竟从未见过……” “哦,这是当年给一位故人准备的大婚之礼,只是兜兜转转,就又到了我手里……” 听牡丹如此说,三郎顿时误会了。 他还以为这绣品和那乐谱是一起的,都是牡丹当年为他准备的大婚之礼。 “原来除了乐谱,你还给我准备了这副绣品?还好我发现了, 这一下我可要好好收起来……” “这……不是……” 眼看三郎误会了,牡丹想要去拦,他已经卷起卷轴,匆忙间,他并没有发现绣在花丛中的那首小诗…… 牡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此时的她不好再说,这绣品原是绣给林远的。 因为三郎和林远之间已经隔膜很深,此时如果说起林远,肯定又要引起三郎的醋意。 眼下三郎归京在即、大业将成,帝王一怒,不知会林远带来什么样的祸端…… 就在牡丹犹豫之际,王副将在门外轻声禀告。 “王爷,车马已经齐备,诸事也已安排完毕。” 三郎闻言,把两幅卷轴收了起来,递给王副将。 “给我好好收起来,除了本王,任何人不得触碰。” 王副将赶紧小心翼翼的接过卷轴,又小声提醒着。 “王爷,众人已经等候良久,咱们也该启程了……” 三郎不耐烦的看了看王副将。 “再等会儿又有何妨?我先把娘子送去看花楼。” “不用了,车马就在后门,我自己过去就好。三郎,你也走,我就不送你了,你我各走各的……” 牡丹说着,整理好了行囊,就往外走。 三郎赶紧跟上。 “那让春琴跟着你,她侍候久了,还算得力。” “不用,哪有舞姬还带着婢女的?让春琴也去张府侍奉幽兰。她和秋笛姐妹情深,何苦分开?” “你啊,总为别人着想,丝毫不考虑自己。这一路颠簸寒冷,身边无人照料怎么行?” “真不用,大乔小乔都会照应我的。别忘了,我可是坊主的妹妹,还能受了委屈?” 牡丹笑着,已经走到了后门。 眼看王爷还在纠结,王副将赶紧出言宽慰。 “王爷放心,教坊那边也以收拾齐备,很快就会启程。” “那你交代谢飞白,让他务必小心行路。” “都交代过了,沿途都有亲兵护送。再者,谢坊主走南闯北,什么风浪没见过,王爷就放心。” 两人说话间,牡丹已经走出院门,坐上了侯在那里的软轿。 掀开轿帘,牡丹朝着想要追上的三郎摆了摆手,嫣然一笑,吩咐轿夫起轿了。 李三郎恋恋不舍的望着轿子走远,王副将忍不住笑了。 “王爷不必忧心,教坊众人最迟后日出发,左右也就相差日的功夫,就能在长安城相会了……” 三郎闻言,收回目光,转头怔怔的看着王副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番离别怅然若失,莫名有种诀别之感。 “王爷,您怎么了?” “没事……” 李三郎轻叹一声,环视着空落落的院子,又指了指王副将怀里的卷轴。 “把这两幅卷轴给我收好了!走……” 第939章 水到渠成,初显峥嵘 临淄王回京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潞州城。 这一路,沿途民众排队相送,依依不舍,一派鱼水情深 …… 牡丹虽然躲在轿中,还是能感受到民众对三郎的拥戴。 听着沿途民众对临淄王的赞赏,她欣慰的笑了——所谓水到渠成,李三郎的帝王气象已经初显峥嵘。 等牡丹回到看花楼,众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昔日繁华热闹、莺歌燕舞的看花楼,如今也空了一大半。 各色乐器、器具等行李已经收拾的七七八八,舞姬们也无心排演,三三两两聚在阁楼,叽叽喳喳的议论着…… 因为此番教坊也要随同回京, 看花楼的众人都很高兴,坊主谢飞白更是心潮澎湃。 要知道,这次不同往日的进京献演,而是真的留在京城。 毕竟,谢家乐坊也曾名震一方,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再不复昔日荣光。好在投靠了精通乐理的临淄王,这才有了翻身的希望…… 其实谢飞白心里也很清楚,乐坊能有今日,都是因着三娘的缘故。 而且,临淄王嘱托再三,务必将三娘平平安安的带去长安。 所以,牡丹一回到看花楼,谢飞白就放下一切杂物,全程陪伴。 只是,看着其它人欢欣鼓舞,三娘却心事重重,他心里也不太好受。 谢飞白知道,自从去年秋猎赵幽兰一事之后,三娘就再也没笑过了。 也许在常人眼里,风流倜傥的临淄王再纳几房美妾都不算什么,但三娘明显和其它女子不一样,她对爱情的要求也不一样——她要的,临淄王给不了。 “三娘,就这两日咱们也要启程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安置的……” “看花楼有兄长,自然一切妥当。我倒并无它事,只是想去德风亭看看。” “德风亭?” 谢飞白一愣,有些不解。 要知道,王爷一走,德风亭也早空了,去哪里还有何事…… 不过,三娘做事,自然有三娘的道理。 于是,他立马安排软轿,带着三娘到了德风亭。 下了轿子,牡丹直奔牡丹园。 原来,她牵挂的,除了纷繁的人情世故,还有这里的花草生灵。 要知道,德风亭里养育的这些牡丹花株,还是她从洛阳把它们带来的,那是花师宋单父精心培育出来的。 如今在牡丹的精心照顾下,这些花株克服了水土不服,已经植株茂盛,只待来年花开了。 只是,牡丹等不到看它们开花了…… 临走之际,牡丹也想给它们安置妥当。 再移栽是不可能了, 它们既来到了这里,就是和潞州有缘。 希望有朝一日,潞州城也能牡丹繁盛,花开满城。 牡丹叫来花匠,细细叮嘱,要他们以后务必用心照顾这些植株,还有后殿里的那些菊花酒,记得取出喝掉…… 谢飞白跟在一旁,听着牡丹的交代,忍不住笑了。 “三娘,王爷可说了,以后还要故地重游,你如此交代,好像再不回来了一样。” 牡丹淡淡一笑,并不解释。 直到二人离开牡丹园,来到亭台高处俯瞰潞州城,牡丹这才缓缓开口。 “这一去,确实不回来了。” 谢飞白一时没明白,笑着安慰。 “长途奔波,确实来往不易,长安繁华,绝非潞州可比,不回来也是人之常情。” “不,三娘并非此意。不知兄长是否还记得,当年这德风亭上斗舞大赛的情形?” “自然记得。当年谢家乐坊初到潞州,大赛之前红玉突然病倒,三娘挺身而出,一曲白纻舞惊艳全场,咱们谢家乐坊这才在潞州站稳了脚跟。” 提起往事,谢飞白如数家珍,颇为动容。 昔日情形历历在目,唯一没有提及的, 是自己曾对三娘的动心。他对她的那份爱慕,早就深埋起来,再不示人。 “兄长好记性。我与谢家乐坊也合该有次缘分。说起来,三娘此生与父母缘浅,幼年即失双亲,幸有家兄照料长大,后无奈分离。如今遇到兄长,也是三娘的福分。” 牡丹说到这里,扭头认真的看着谢飞白。 “兄长,三娘今日有一事相求。” “你既叫我一声兄长,还说什么相求?有什么事只管说。” 看谢飞白如此爽快,牡丹也就不再隐瞒,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第940章 推波助澜,兴师动众 其实牡丹一直不想去长安,只是拗不过三郎,为了哄他先行,只得答应随行进京,藏身乐坊,伺机而动。 不过,就在昨日,牡丹忽然改变了主意。 原来,秋笛随同赵幽兰去了张府之后,回来收拾行李,和春琴聊天的时候,提起张韡前些日子似乎和洛阳一位官员联系很是紧密…… 说起来,张韡交友广泛,府里人来人往也是常事,只是洛阳那人曾是来过潞州的,还为了三娘和临淄王大闹一场,所以府里下人很是好奇,流言蜚语也就多了一些…… 这些话被牡丹听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洛阳的官员,曾来过潞州,还大闹一场——除了林远,还会有谁? 众人不清楚林远的真实身份,牡丹却太清楚了。 难怪之前张韡一个劲儿的鼓动三郎,让他起兵造反,难道林远和张韡还有什么勾结? 当然,张韡追随临淄王多年,他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只是难免受到林远的蛊惑。 此番韦后忽然召集群王回京,未尝不是林远在背后推波助澜。 而如果不是牡丹劝阻,三郎真的因为疑惧而起兵的话,岂不是中了林远的算计? 林远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 难道他真的要改天换地,逆天改命? 想到林远这一年里格外安静,不知道又在密谋什么大事——牡丹只觉得后背发凉。 眼看着林远和三郎,明争暗斗,水火不容,牡丹心惊胆战,又左右为难。 如今这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林远又通晓天机,私下串联,这对三郎太不利了。 想到这里,牡丹决定改变行程,秘密去往洛阳。 反正她没有多少时日了,也一直想找一行大师询问当年七星续命的玄机,如果可以,最好能带林远一起离开这是非伤心地,不要越陷越深,以致万劫不复…… 不过,牡丹知道三郎不会让她去找林远的,她只能自己偷偷离开。 而在临淄王的亲兵保护下,她想要离开并非易事,只能寻求坊主谢飞白的帮忙。 —— 说起来,人与人相处,有一见如故,有白头如新。 对牡丹而言,谢飞白就属于一见如故的信任。 牡丹知道,这两年她和临淄王之间的种种,已经让身边很多人猜到了她的不寻常,谢飞白洞明世事、人情达练,自然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其实对于自己的身世,牡丹并没有刻意隐瞒,只是谢飞白从不追问,她也不好主动提及。 也许对谢飞白而言,知道的少一些并不是坏事。 眼下,面对谢飞白,牡丹更无暇解释太多。 “当年来到潞州,我以三娘之身加入谢家乐坊;如今离开潞州,还请兄长相助,让三娘悄然离开。” “什么?你的意思是?” “三娘不愿去往长安,还请兄长成全。” 三娘的请求,谢飞白并不意外。 他早就觉察到三娘的异常,只是没想到真的如此决绝。 “怎么?幽兰一事,你还在生他的气吗?临淄王虽然风流多情,对你确是一片真心……” “兄长误会了,王爷和幽兰合该有此缘分,倒是我和王爷……不可强求。” 牡丹的话本是真心,在谢飞白听来却有些赌气。 不过,他也不想再劝阻了。 在他看来,三娘和他一样宁缺毋滥,对感情有着极高的要求。 临淄王新婚不久,就和赵幽兰不清不楚,也着实让人伤心。 如果三娘真的伤透了心,那也不必强求。 “三娘,如果你真的不想去长安,放心,我今晚就带你离开……” 谢飞白说着说着,有些激动,早就熄灭的心思再次活络起来。 “不,兄长无需兴师动众,教坊几十号人,哪能都被三娘一人牵连?我自有门路,也自有去处,兄长只用先替我隐瞒下来,等到了长安再告知临淄王。” 谢飞白一听,明白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三娘并非平凡女子,她心里装着的,除了小情小爱,还有家国大事。 不过,三娘不说,他也不会问。 “你既已计划周全,那我也不劝了。放心,我定帮你瞒住消息 。” “嗯,不过此事王爷知道以后,必定怪罪,兄长难免受些委屈……” “这倒不怕,最多离开教坊,反正谢家乐坊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也习惯了。” 谢飞白说着,依依不舍的看着三娘。 “只是不知以后,你我兄妹还有没有机缘再见?若是有人问及你的去向呢?” “那就说……三娘旧疾复发,染病而亡。” 牡丹淡淡的说着,转身走下亭台。 北风吹起她的裙裳,也吹过一句话——“自此以后,谢家乐坊再无谢三娘。” 谢飞白怔怔的看着三娘离去的身影,神色黯然。 他知道,此一别,自此他和三娘的缘分怕是也就断了。 第941章 厚衣重裘,花枝招展 两日后,看花楼前,车水马龙。 作为潞州城最热闹的所在,教坊的离开让百姓们颇为不舍——以后,怕是再难听到那么美妙的丝竹之音了。 所以,人们早早聚在这里,想要再睹众舞姬的窈窕身姿…… 寒风中,大门缓缓开启,一众舞姬鱼贯而出,她们一个个厚衣重裘,花枝招展,一时分不出谁是谁来。 因为临淄王的再三叮嘱,负责守卫的李宜德重任在身,专程负责谢三娘的安全。 他正要上前询问,坊主谢飞白牵着一名女子缓缓而出。 看那女子素衣简淡,青纱遮面,正是谢三娘的素日装扮。 尤其她手中提着的鸟笼,李宜德十分熟悉,那里面养着的正是王爷送给三娘的一对鹦鹉。 此时,这对鹦鹉似乎受了惊吓,在笼中扑棱乱飞,谢飞白看到李宜德上前,赶紧把鸟笼递给他。 “烦劳李将军拿着鸟笼,我好扶三娘上轿。” 听谢飞白这么一说,李宜德也就不再疑虑,躬身接过鸟笼,闪在一旁。 坊主在前引路,径直走向前面最豪华的轿辇。 两旁侍卫赶紧掀帘扶轿,女子款步移身,坐入轿中,谢飞白接过鸟笼递进去,这才放下轿帘。 安置好了三娘,李宜德和谢飞白又去招呼其他舞姬,安排她们一一上了车轿…… 因为谢三娘经常为民义诊,围观的百姓中有不少人是专程来送三娘的。 他们围在车轿左右,争先恐后的表达着对三娘的谢意。 三娘素来谦和,和百姓们很是亲近,今日或许是离别之际,看似心情不佳,她坐在轿内,始终一言未发。 有热情的民众甚至想要掀开轿帘,把带来的谢礼放入轿中,谢飞白见状赶紧上前阻拦。 他干脆站在轿旁,拱手答话,代为感谢…… 终于,行李辎重安排完毕,教坊众人也都上了车轿,李宜德跨上骏马,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半个潞州城,朝着城门行进。 随着教坊众人陆续离开,看着空空荡荡的看花楼,百姓们意识到,这或许是潞州城最后的热闹了…… 看着车队渐远,百姓们意犹未尽,三三两两的议论着。 有人讨论着刚刚离开的谢三娘,有人讨论着被临淄王留下的赵幽兰,还有人揣测着看花楼的几位美人到了长安城之后的命运…… 也有人注意到,就在车队离开不久,城南布庄的店门口,也驶出了一辆马车,匆忙中隐约瞥见,那车上似乎坐着两人,除了布庄掌柜,还有一名绣娘打扮的女子。 天寒地冻的,两人都包裹严实,看来,这布庄掌柜又要去长安城进货了…… 想必等他们再次回来,潞州城又会多了不少名贵的皮料和京城里时兴的款式。 只是,当初临淄王来的时候,布坊也随之开业,并且十分热闹。如今临淄王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王孙贵族来光顾布庄的生意? 一个临淄王,热闹了一座城。而临淄王一走,这潞州立马空了一大半…… 人们唏嘘着,议论着,没有发现那辆马车一出城门,就驶去了洛阳的方向…… 第942章 兴风作浪,言听计从 冬至,大雪。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不管洛阳还是长安,都被皑皑白雪覆盖。 所谓瑞雪兆丰年,这场大雪自然挡不住韦皇后南郊祭天的热情。 皇亲贵族悉数到场,文武百官臣服朝拜,祭天大典十分顺利,充当亚献的韦皇后也在大典上出尽风头,再受尊号。 不管顺天皇后,还是翊圣皇后,这越来越长的尊号,彰显着她这些年谋求政治认同的成果。 看着和当年武瞾称帝前如出一辙的情形,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随着皇后的势力越来越大,野心越来越大,原本“帝后同尊”的平衡,已经要被打破了…… 对于这一点,皇帝李显也是有所感触的。 南郊祭天那日,自己虽为首献,却沦为陪衬,从妻子韦氏身上,他似乎看到了母亲武瞾的影子…… 他有些怕了。 他怕历史重演,但又有些无可奈何。 如果说一开始,对于皇后只是情感补偿,他想用至高无上的权利和荣宠,弥补这些年对妻女的亏欠——但现在,一切都有些失控了。 妻子的野心连同她的欲望,就像暗夜里的藤蔓,疯狂滋长,眼看就要遮天蔽日,把他的地位全部取代。 何况,让他头疼的不止是妻子,还有那个任性的女儿。 对李显来说,裹儿之前对皇太女的执念,就像是孩童闹着要一个奢侈的玩具,并不当真。 可他对裹儿的放任自流,闹的太子惊慌造反——自从太子死后,皇太女这件事也闹的越来越认真了。 尤其有了女婿武延秀的加入和撺掇,裹儿做皇太女的念头已经不可压制。 国不可一日无储——关于皇嗣的问题,大臣们争论已久,随着皇后的势力越来越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依附皇后,依附安乐公主…… 李显知道妻女各怀心思,也知道自己做不了明君,但他有他的底线。 对李显而言,他的底线就是守住大唐江山。 母亲的闹剧,不能再次上演。 所以,他可以让妻女享尽权势荣华,却不会让李唐江山再次改名换姓。 李显明白自己不再年轻,已经五十四岁,太子人选或许真的该认真考虑了。 可是,他最疼爱的长子重润被自己杀了,三子重俊也被自己杀了,眼下只剩二子重福和四子重茂。 因为皇后的嫉恨,二子重福根本没有被立储的可能,这次祭天大典,皇后召回了几乎所有皇亲贵族,唯独遗漏了李重福。 就在昨日,重福还寄来密信, 表达思亲之情还有委屈之意。看来,祭天大典没有叫他回京,他还委屈了。 这个傻孩子,殊不知远离京城就是保命。 眼下, 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小儿子李重茂了。 只是重茂年纪尚幼,资质平平,实在难堪重任。 如今,李显只希望自己能在龙椅上多坐些日子,等着小儿长大…… 当然,李显的这些心思,丝毫不敢表露出来,他怕引起妻女的嫉恨,幼子重茂也要遭殃。 为了保住自己仅存的血脉,眼下他也只能纵容妻女兴风作浪。 反正有太平公主和相王在,想必皇后也翻不了天。 所以,除了皇太女一事不肯允诺,其他的事,李显依旧对妻女言听计从。 这个春节,裹儿说要在内宫设立市坊,供其玩乐,他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年后的上元节,皇后想要出宫看花灯,他为了彰显皇家恩泽,特许三千宫女一同出游,普天同庆。 因为曾被圈禁房龄的经历,他喜欢自由,也喜欢给人自由,在这施舍奖惩之间,尽情享受权力的快感。 只是没想到,那些宫女毫无感恩之心,一出宫竟隐入人海,再不回宫…… 这件事惹得李显龙颜大怒,同时也意识到, 这长安城里的太多人和事,真的逾矩失控了。 所以,元宵之后,他和皇后商量,想要整饬宫规,重新立威——没想到,皇后立威的第一件事,竟是拿相王的儿子开刀。 第943章 帝王之命,良相之才 原来,二月二日春龙节,就在百官们忙着进农书、上春服之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江湖术士,混进了皇宫。 这术士不去找皇帝李显,倒是神神秘秘的向韦后进言,说他路过长安东市的隆庆坊,发现那隆庆池上云蒸霞蔚,似有帝王之气…… 这个说法,让皇后神色大变——那隆庆池不是别地,正是相王的五个儿子开府建宅之地。 因为在洛阳之时,这五王就居于一处,到了长安也是相邻而居,那隆庆坊也就称为“五王宅”。 五王宅里,住的全是皇孙贵胄,其中有才气过人的李成器,也有声望正盛的李隆基。 要知道,这两年临淄王李隆基虽不在长安,长安却从不缺少他的传说。 就在年前,已经有人在皇后面前进言,说临淄王李隆基在潞州并不安分,一直培植势力,收拢民心,让皇后小心提防,甚至有传言说,潞州祥瑞频出,大有王者之气…… 所以,皇后才以祭天为由,将临淄王召回长安。没想到,他才刚从潞州归来,这隆庆池就冒出了龙气——其寓意不言而喻。 对于龙气之说,皇后如临大敌,李显却不以为意。 在他们皇室宗族,这种谶讳之说数不胜数,不足为奇,韦后自己不是才弄了什么五彩祥云吗? 如今竟是反过来了,也真是处心积虑。 所以对隆庆池的龙气之说,李显本能的有所怀疑,只觉得这是韦后剪灭李唐宗室的构陷之举。 他很清楚,相王一直都是皇后的眼中钉。 从她掌权开始,她就处心积虑的想要除去自己的这个皇弟,只是相王为人谨慎低调,日日闭门不出,诸事不问、与世无争,实在寻不出什么错来——只能对相王的儿子下手了。 因为此番临淄王归京,带了一些人马,加上龙气一说,皇后就主张以蓄养死士亲兵为由,将李三郎打入大牢。 对此,李显始终没有同意。 因为他对自己的这个侄儿还是十分欣赏的。 从开仓救灾,到灭蝗抗荒,三郎给李唐皇室挣得了颜面,也赢得了民心——至少,去年蝗灾之时,他这个皇帝不用发布罪己诏了。 何况,如今朝政废弛、宗室中落,他这个皇帝不能再任由皇后对李唐宗室下手了。 朝中不能都是庸碌之辈,不能都是皇后的人,否则将来他的茂儿登基,还有什么辅佐良臣? 在李显的眼里,李三郎非嫡非长,重情重义,根本不是帝王之命,而是良相之才。 所以,李显一心想要保下李三郎,同时想要拉拢一二,收为己用。 他很清楚,靠自己与皇后抗衡,已经很难了;他也不想和爱妻撕破脸面,只想保持现状。 等他把皇位传给了幼子重茂,面对这些外戚势力,一定要有李唐皇族的强硬力量。 而临淄王李三郎,就是不二人选。 至于龙气之说,李显并不担心——前有相王李旦,后有兄长李成器,即便五王宅有龙气,怎么也轮不到李三郎的。 所以,他极力为三郎开脱,只是主张先行幽禁。 至于那里的龙气,他自有破解之法。 第944章 荒诞不经,妇人之仁 四月笙歌沸苑池,瑞莲花对海棠丝。 被龙气仙泽氤氲多日的隆庆池,今日迎来了真龙天子——皇帝李显携百官游幸隆庆池,在湖畔结彩为楼船,设宴畅饮,泛舟嬉戏。 皇后那侧,安乐公主李裹儿和驸马武延秀双双出席;皇帝这侧,安国相王李旦和镇国公主太平列席而坐。 碧波荡漾的湖水,随风轻摆的杨柳,隆庆池畔丝竹声声,九曲桥下荷花连连,众人连连举杯,觥筹交错——一派春和景明、安乐祥和。 不过,相王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如坐针毡。 醉翁之意不在酒——李旦很清楚,今日池畔宴饮实为一场鸿门宴,为的就是那莫须有的龙气。 自己一向低调谨慎,奈何三郎年轻气盛,不懂收敛,在潞州之时,三郎施行德政,颇有建树,这既让他欣慰,又让他担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之徒,竟说隆庆池上龙气环绕,将出天子——这不是要了他的老命么。 天下谁人不知,这隆庆池畔的五王宅,住的都是他相王之子,所谓龙气,岂不是直接向天下宣告,他相王一脉有夺位之心吗? 相王有些无奈,也有些悲凉。 身在皇家的他很清楚,在笃信天人感应的帝制时期,这样的悖逆之言若被叵测之徒附会,后果不堪设想。 这辈子,莫须有的罪名太多了,怎么躲都躲不开。 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他是真的过够了。 之前为祸者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在洛阳东宫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这才保全了自己和几个孩子。 如今孩子们好不容易长大成人,他又怎么允许韦后这个女人,举起屠刀砍向他的孩子? 他是小心谨慎,不会主动争抢,但逼急了也会反扑。 值得欣慰的是,皇兄李显还是念及手足之情的。他并没有听信龙气之说,也没有将三郎抓进大牢,只让三郎闭门不出,整顿内务。 不过,韦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其实关于韦后的野心,相王和太平公主早就看的清清楚楚,也一直都有防备。 就在赴宴之前,太平公主也和他有过密谈,如果韦后痛下杀手,他们兄妹绝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今日这场宴饮,看似谈笑风生,实则刀光剑影——在他和儿子们头上悬着的利剑,还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姿态落下来。 想到这里,李旦抬头看了看皇兄李显。 李显兴致勃勃,并无异常,眼看一曲歌舞完毕,他拍了拍手,示意进行下一项。 很快,在一侧的空地上,五坊使牵着几头白象入场,远远围观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 要知道,作为祥瑞之兽,大象寓意太平吉祥(象) 、吉祥(象) 如意,自汉代起已非寻常之物,中原之地要靠外藩朝贡才能拥有几头。 其中白象更被视作圣物,乃是大瑞,与龙、凤等神物并列。 虽然皇宫里设有专门的闲厩饲养驯化,也只在重大的宫廷典礼和宴乐活动中才能见到。 对普通的老百姓而言,更是难得一见。 皇帝喜欢观象,这个百官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大费周章的把大象弄到这里来了。 就在众人翘首以待,以为大象会做什么表演的时候,李显站了起来,他走到相王的跟前,笑着发话了。 “春和景明,日暖天阔,朕多日不曾骑象迅游,还劳皇弟代为牵引。” 相王一听,赶紧躬身而起,先是扶着皇帝登上象蹬,而后跟随五坊使一起为皇帝牵象…… 于是,候在隆庆池畔的百姓们没有看到舞象或斗象,而是看到了和谐又奇特的一幕。 要知道,白象通常被派用来曳鼎,以此显示皇家基业乃君权神授、天降符瑞;不过,今日的白象没有曳鼎,只是让相王牵着,由皇帝坐着,绕着隆庆池周旋踩踏,来往数次…… 看着眼前这兄友弟恭的场面,韦后不满的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针对相王父子的苦心谋划又白费了,这就是皇帝对她的交代——以白象来压制这里的龙气。 她知道,这就是皇帝对相王父子的警醒和压制,也是他最后的倔强。 如此荒诞不经,如此妇人之仁——看来,他们夫妻真的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第945章 旁敲侧击,明智之举 隆庆池畔的喧哗热闹,悉数传到了侧畔临淄王的府邸。 花厅里,李三郎正在焦灼踱步。 他不时的侧耳倾听,关注着外面的进展。 王副将、张韡、李宜德等人也在两侧肃然而列,神色紧张。 侍女们将茶端上来,又端下去,直到换了十余盏茶,外面的喧哗声逐渐消了下去,李三郎终于坐了下来,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听侍女说,帝后已经回宫了——三郎知道,这场危机暂时过去了。 张韡等人也坐了下来,一边品茶,一边嘀咕。 当初他们就主张在潞州起事,可王爷不听,非要听从谢三娘的意见,执意回京。 这下好了,回到长安城,成了瓮中鳖,如今的王爷只有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份儿了。 而当初力主王爷回京的谢三娘,竟然没有跟随教坊来到长安,而是中途不见了…… 种种情形,实在让人生疑,这件事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不过,张韡等人知道王爷对三娘的深情,并不敢当面质疑,只是小心旁敲侧击。 “话说,那三娘到底去了何处?宜德,你一路跟随,全程护送,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你竟然毫无察觉?” “嗨,她素日戴着面纱,又寡言少语,我也不敢多问,这一路都守在她的车轿左右,直到进了长安城,才发现轿中女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红玉……” 说着说着,李宜德恼怒起来。 “那谢飞白定然知道三娘的去处,依我说,当初就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怎么能就这么轻易放他离开?” 李宜德愤愤不平的嘟囔着,一边小心的瞟向李三郎。 三郎没有说话,但神色很是难堪。 时隔多年再次被幽禁,他的心中郁闷难当,但最让他难过的,还是牡丹没了去向。 当初,教坊众人刚到长安驿站,他就兴高采烈的跑去探望,只是众多歌姬之中,唯独没有牡丹的影子。 面对盛怒的临淄王,还有被李宜德抓起来的红玉,坊主谢飞白站出来揽下全责,只说红玉毫不知情,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但谢三娘去了哪里,无人知晓,谢飞白也不知道。 他只是把那对鹦鹉还给了李三郎,说是牡丹的交代和嘱托。 可惜,那两只鹦鹉经过一路 颠簸,加上天气严寒,已经奄奄一息…… 李三郎勃然大怒,却也无可奈何。 他了解牡丹的脾气,知道她做出的决定无人可以改变——他不能,谢飞白更不能。 看来,赵幽兰一事,牡丹从来没有真的原谅他,而她的心,也根本不在他这里…… 三郎虽然没有怪罪谢飞白,但谢飞白还是引咎辞去坊主一职,只身离开了长安…… 当时祭天大典在即,三郎没有精力前去找寻牡丹,只能暂且放下。年后,等他缓过神来,却因为龙气之说被幽禁宫中,再不得出…… 眼看小半年过去了,牡丹毫无消息,韦后却咄咄逼人,这让李三郎心中愤懑难当。 其实对于龙气一事,三郎并不十分担心,这明显是有人故意构陷。 好在皇伯伯虽然软弱,却并不昏庸,他并没有听信韦后的一面之词,只是将自己暂时幽禁起来。 并且,就在昨夜,皇伯伯通过薛崇简向他传递了一个重要消息,那就是希望他低调行事,保存实力,有朝一日能够辅佐新皇,护佑大唐。 皇帝如此信任自己 ,三郎十分感动。 当然,因为韦后专权,三郎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韦后真的忤逆皇命,执意对他们父子下手,他李三郎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为此,他也通过薛崇简和太平姑母取得了联络——只要韦后动手,他们就拼死一搏。 没想到,皇伯伯素来行事荒诞,糊涂之中也有一丝睿智,竟然通过白象踏池,化解了龙气风波。 三郎知道,自己暂时解脱了危机,但以后也要低调行事了。 所以,他不敢违抗圣命私自出京,也不敢大张旗鼓的去找牡丹,一旦被韦后知道他和牡丹私定终身,或许连皇帝也保不住他们了…… 这样看来,牡丹不来长安,也是明智之举。 不过,张韡等人私下的议论,他也听到了一些,他们对于三娘的阴谋论,三郎根本不信,也懒得去理会。 因为他无法和众人解释,三娘为什么不来长安,又去了哪里…… 其实三郎知道,天下之大,牡丹却没有几个去处——要么西域,要么洛阳。 在三郎心里,他宁可相信牡丹回了西域,可他也隐约感觉到,牡丹应该去洛阳了。 而此时正值四月,洛阳城的牡丹花,应该已经开了…… 第946章 了如指掌,推三阻四 姚黄魏紫,赵粉秦红——李三郎猜的没错,此时的洛阳,牡丹花开的如火如荼,正是满城天香 。 只是,那个名叫牡丹的女子,却再也无心欣赏。 因为如今的她和三郎一样,被人幽禁,不得自由——而幽禁她的不是旁人,正是林远。 盼了多年的洛阳,盼了多年的牡丹——终于相见,却已物是人非。 原来,年前牡丹在布庄掌柜的帮助下潜回洛阳,悄悄住进了城南自家的裴府。 因为长途颠簸,她的身体很是疲累,加上大雪封山,她原准备等雪化之后,就去翠云峰玉清观找盈盈,可是,还不等她出门,林远竟找来了。 原来,对于她的行踪,林远一直了如指掌。 两人刚一见面,林远就神色紧张的告诉牡丹,洛阳城里遍布着安乐公主的鹰犬和耳目,城南裴府也是他们的监视之地。 因为裴府长久空置,如今她突然回来,哪怕再小心悄秘,也难免会暴露行踪。 裴家除了裴家兄妹,别无他人,一旦被人发现裴府有烟火痕迹,势必会惊动安乐公主,到时后患无穷…… 牡丹觉得林远说的也有道理,如今安乐公主和韦后,都是她避之不及的人,自己在裴府的确不宜藏身,所以她准备提前去往玉清观。 林远一听,主动提出,要送牡丹过去。 因为驸马的身份,他去玉清观可谓名正言顺,牡丹扮作婢女,混在其中很是容易,所以也就同意了。 不过,临走前,林远带她回了一趟薛府,说是有些东西要带。 牡丹对林远还是满心信任,并没多想,就跟着他进了薛府。 没想到,这一进,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开始,林远还找各种理由拖延,借口自己公务繁忙无暇上山,后来干脆闭口不谈上山一事,只说玉清观是皇家道观,又被李裹儿严密监控,常人根本无法进去。 牡丹想自己上山,林远却一直推三阻四。 况且,没有他的命令,牡丹甚至走不出院门一步——她这才明白,自己是被林远幽禁起来了。 —— 冬逐更筹尽,春随斗柄回。 转眼冬去春来,白雪皑皑的庭院变得春意盎然;待到四月春深,薛府里的牡丹园也迎来了姹紫嫣红的盛景。 不过,纵使林远再三叮嘱,婢女百般央求,牡丹始终闭门不出,拒绝去庭院赏花。 对于林远为她准备的锦衣华服,她也拒不接纳,而是素衣斋饭,一直待在屋内静心打坐。 身为运粮使,林远很是忙碌。赶上春荒时节,又开始了筹粮转运,经常一出门就是月余,牡丹也少有见他几面。 所以,虽然花儿开的热闹,偌大的薛府却静悄悄的,终日不见几个人影。 府里仅有的几名仆人,不能随意进入内宅,贴身侍候牡丹的,只有一名哑女。 哑女长相清秀、手脚勤快、却有些不太聪慧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有些痴症。 牡丹想和她交流,却不得其法。 看着哑女小心谨慎的样子,牡丹莫名想起了上阳宫死去的那个婢女——黄莺儿。 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此时,她已经不敢去深究哑女的身世,又是因何变成了哑巴。 她怕真相过于残酷,让她对林远失去最后的一丝奢望和信任;也怕自己的多事再给哑女带来什么灾难。 在这个时代里待得越久,牡丹越能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很多时候的善心之举,却成了阴谋阳谋的推波助澜。 所以,她不想再多事,只想让自己沉寂下来,不要参与太多。 当然,如果林远能和她一起沉寂下来,那最好不过了——原本他们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即便不能回去,也该偏居一隅,不问世事。 可是,林远根本不是安分的人。 第947章 心绪难宁,触景伤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刻意躲避,从牡丹见到林远的第一眼起,他就一直很忙碌的样子,她甚至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聊一聊。 这些日子,她的心里存了太多疑问。 潞州的张韡到底是不是和他有勾结?他和盈盈为什么至今还不成婚?三郎回到长安以后是否平安顺利?林远神神秘秘的又在谋划些什么? 因为不得自由,身边又只有一个哑女,外面的情形,牡丹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自己日日打坐,依旧心绪难宁。 虽然她对历史并不精通,记忆也逐渐模糊,但林远写下的帛书她是看过的——那条时间轴上的重点标注并不太多,牡丹隐约记得,今年就会有翻天地覆的大事发生…… 眼下,也不知道长安城的情况怎么样了?三郎是不是在找她,兄长是不是在找她? 这日午后,牡丹正心烦意乱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阵扑鼻的花香袭来,牡丹看到哑女抱进来大一簇的牡丹花枝。 “哎呀,好端端的,怎么把花都折下了?” 牡丹一阵心疼,不由的埋怨了一句。 哑女没有说话, 只是笑了笑,就忙着插花,身后传来林远的声音。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园里的牡丹那开的这样好,你不去看,我只能把它们给你采来。” 话音未落,林远进来了。 他摆了摆手,让哑女出去,自己把那些牡丹花一枝枝插好。 看他进来,牡丹默默的扭过头去,继续打坐。 插花的时候,林远看到了摆在妆台之上的各色首饰,显然,牡丹碰都没碰。 “丹丹,你不是真要出家修道?这支九尾凤簪可是我花了重金专门给你打造的,你好歹试试……” 林远说着,把凤钗拿起来,凑到牡丹跟前,就要给她戴上。 他刚一靠近,牡丹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看来林远今日喝酒了,还喝了不少。 依着自己对林远的了解,牡丹知道林远的酒品,只要他心情好,喝醉之后就会打开话匣子,说些心里话。 想要趁此机会套出他的话,眼下就不能和他硬碰硬。 想到这里,牡丹笑了笑,顺从的接过凤簪。 “这凤簪看起来确实巧夺天工,整个洛阳城也找不出第二支出来。这才几日,我这妆奁中就装满了金银珠玉,奇珍异宝,看来这粮运使是个肥差啊……” 牡丹难得的顺从和恭维,让林远十分受用。他叹了一口气,唠叨中带着一丝炫耀。 “肥差?倒也算肥,不过也挺苦,这份差事一般人干不了。” “难怪你那么忙,整日也不见人影……” 牡丹本想探听一下林远最近的行踪,没想到她这番话,在自作多情的林远听来,却别有情意。 “这话听起来很是幽怨,怎么,这些日子不在府里,你想我了?” 林远的话,让牡丹无法回答。 她不想惹怒林远,只能岔开话题。 “你这府里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难见,唯一的婢女还不能说话,我可不是要闷坏了么。” “你还嫌闷啊?我以为你喜欢清净, 怕人打扰呢。” 林远笑着,用手指向了外面的院落。 “丹丹,你还记得这座府邸吗?正是当初武曌嵩山封禅之时,我专门为你建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园一亭,都是按照你的喜好而设计,只可惜空置多年,几近荒芜。” 林远说着说着,神色暗淡下来,不过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虽然这些年我四处奔波,却始终不忘交待下人,让他们精心照料这里的牡丹,如今它们终于开花了,你也终于来了……” 听着林远的话,牡丹也有些动容。 她不知不觉的走向那些牡丹花,静静地看着它们…… 触景伤情,这盛开的牡丹花,让她想到了曾经的时光,想到了曾经的林远和牡丹。 只可惜,这些年他们错过了太多,走的太远,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温柔恬静的牡丹,让林远有种恍惚的错觉,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恩爱时光。 借着酒意,他忽然上前,用力抱住了牡丹。 第948章 风流多情,喜新厌旧 虽然曾为亲密无间的恋人,终究已经分道扬镳。 这小半年,林远虽把牡丹幽禁在府上,却从未有过逾越之举——但今天,他不想再克制了。 前世今生的记忆涌上心头,眼前的牡丹,是曾经的穆丹,是幼时的姝月,也是他至今仍深爱着的女人。 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让他只想靠近,只想拥有。 可牡丹却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林远,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我不放!这是专门给你建的府邸,这里有锦衣玉食,鸟鸣花开,这不就是你曾想要的生活吗?” “不,不是!” “是,你是我林远的女人!你就要和我长相厮守……” “不,我不是你的女人!我已经嫁给了三郎……” “我不管,我不管!” 林远绝望的吼叫着,用力的撕扯着。 明明是自己的恋人,明明一起历经生死,怎么就变成了别人的女人。 他不甘心,他不明白…… 面对疯狂的林远,牡丹无力挣扎,柔弱的她哪里是林远的对手。 他的怀抱,那么热烈,又那么冷酷。 他的痛苦,那么深切,又那么无助。 他的疯狂里,有不甘,有不舍,有后悔,有留恋…… 林远的痛苦,牡丹感同身受,因为她的痛并不比他弱一分。 但,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再也回不来的。 碎了的,终究碎了,再也无法恢复。 牡丹放弃了挣扎,任由林远发狂,只喃喃的问了一句。 “林远,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话音未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牡丹的眼角滚落下来。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枕上,也打在林远的心上。 被他关了这么久,她还从未哭过。 以前,他最怕她哭;现在,依旧如此。 林远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知道,纵使自己把牡丹强留在身边,她的心也不属于他了。 纵使今日他强要了她,也再也挽不回她了。 那样只会让她更恨他,也会让他恨自己——因为他自己都原谅不了那样不堪的自己。 “算了,饶了你了。你是裴姝月也好,武牡丹也好,总之,你再也不是我的穆丹了。” “你呢?你是薛崇轩,还是薛林远?” 牡丹擦去眼泪,轻轻的整理着衣服。 虽然对林远充满怨意,她的心头还是涌出一丝安慰——林远终究还是那个疼爱她的人,他永远不会伤害她的。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林远的话,让牡丹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再也回不去了,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 看林远逐渐平静下来,牡丹也就敞开心扉。 “林远,你我之间该说的话,当初在潞州已经说尽了,以后我们只有兄妹之情,再无恋人之义。如今你将我关在府上,我倒无所谓,只是你和盈盈之间……为什么至今还不成婚?” “我和盈盈的事,你无须操心,只是,你在我这里,果真无所谓?你不牵挂你的三郎吗?” “我若牵挂, 就不会来洛阳了。” “听这意思,他终究伤了你的心?怎么样,赵幽兰还是和李三郎混到一起了?” “是,如今她已经怀孕了。如果你说的没错,她肚子里怀着的,应该就是未来太子了。” “她怀孕了?怎么你和那李三郎郎情妾意的,倒是没有动静……” 林远原本想嘲笑一下牡丹,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并不知道牡丹曾滑胎的事情,只觉得是李三郎风流多情,喜新厌旧。 “这样的情形,我早说过,你偏不信……” “我没有不信……”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李三郎?你既早知道他会妻妾成群,三宫六院,又为什么如此介意?” 牡丹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她和三郎的感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她也不想和林远聊这个。 眼下,她只想和林远聊聊即将到来的大事。 第949章 池鱼笼鸟,郁郁寡欢 “如果我没猜错,年前和潞州张暐秘密联络的,就是你。” “是,就是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想怂恿三郎起兵造反?” “你既清楚,又何必再问。” “可惜啊,有我在潞州,让你的心思白费了。” “是啊,我早知道,有你在潞州, 一定会阻止李三郎起兵的,所以我并不失望。反正如今李三郎同你一样,不得自由……” 牡丹闻言,神色大变。 “什么意思?三郎被囚禁起来了?” 看着牡丹担心的神色,林远有些不满。 “不是说不关心他吗?只是幽禁起来,让他安分一些而已,至于这么担心吗?反他相王一家也不是第一次遭禁了。” 牡丹懒得去理林远的阴阳怪气。 从他的话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中了林远的计策——林远知道她在潞州,知道她会阻止三郎,也知道三郎会听她的。 以他对历史的熟悉,对她的了解,如今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筹划里。 眼下三郎竟然又被禁了起来,而自己也被林远关了起来———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自己无意中,竟然害了三郎吗? 牡丹看着林远,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林远,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嫁给李三郎?”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这个死结。 牡丹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林远也不想再说。 “算了,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互不干涉。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看着你和李三郎恩恩爱爱吗?” “林远,你为什么不能收手呢?如今你也算高官厚禄,又贵为驸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还有什么不满足?丹丹,难道你真的不清楚吗?” 林远看着牡丹,眼神冷静的让人害怕。 牡丹无力的追问着。 “林远,你到底要干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其实如今韦后之所以注意到临淄王的丰功伟绩,还全赖我的提醒,包括他在潞州的人气声望,还有那些祥瑞之相……” “你……你在背后推波助澜,是想借刀杀人?” “算是。可惜韦后终究没有那个魄力,实在难成大器,隆庆池龙气四溢,她竟然只是将李三郎幽禁了事,看来想要改变历史,还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改变历史?林远,这些年了,你难道还没有发觉,天道轮回,盈虚有数,想要逆天改命,只是白费功夫吗?” “发现了,但我控住不住,也停不下来。你我已经卷入其中,不管主动还是被动、无为还是有为,对历史都是一种推动。剩下的,就只剩天意了。” “既然明知天意不可违,为什么不能顺天而为,襄助三郎呢?” “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成为宠妃,再成为弃妃,我偏要逆天改命,哪怕万劫不复。” 看林远执意如此,牡丹也不再多言。 “好,你尽管翻云覆雨,兴风作浪,我也有我的底线,那就是正本清源。” “正本清源?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关在这里吗?就是不想让你参与其中。接下来的几个月,长安城会有翻天地覆的变化,我这么做也是护你周全。” “多谢好意,拜你所赐,我如今成了池鱼笼鸟,只有默默等死的心了。” 牡丹说着,打开房门,就要请林远出去。 林远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想和牡丹就这样如此不欢而散。 即便各自为政,即便分道扬镳,在这个世间,牡丹依旧是他最亲近、最重要的人。 把她关在这里,是情非得已,他不想看她整日里郁郁寡欢。 半年不曾踏出院门一步,对喜欢自由的牡丹而言,的确是件崩溃的事情。 想到这里,林远忽然想到了一个带牡丹出门透气的机会,而且她一定不会拒绝。 第950章 触景伤情,悲从心来 三日后,素衣白衫、男装打扮的牡丹,出现在了一场葬礼之上。 在以女为尊的当下,女扮男装实属正常,所以她并不特别引人注意。 她跟在林远身后,默默的吊唁拜祭,悼念着今日的主角——杜审言。 说起来,牡丹和杜审言并无几面之缘,但因为杜甫的关系,她对他充满了敬重和好奇。 说起来,这杜审言也是时运不济,庙堂进进出出,宦海起起伏伏,之前随林远从岭南归来,虽然被皇帝授予国子监主簿的职位,奈何年事已高,上任不久就抱病在床,病体缠绵,终于不治而亡。 因为在世之时,杜审言做了多年的的洛阳丞,他的儿子们就依他心愿,将之带回洛阳老宅,准备葬在这里。 而因着当初岭南之缘,林远和杜审言有些私交,特来祭奠。 林远怕牡丹在府里闷出病来,又知道她一定会对杜甫的家人感兴趣,这才冒险带她过来。 而对牡丹而言,这次祭奠既是对逝者的敬重,也是一次难得外出的机会,或许她有机会遇到什么人,探听外面的消息……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出席葬礼的人并不算多,牡丹无一认识,林远又看她极紧,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如果被李裹儿的人发现了她,还不如安分待在林远身边。 既然无法脱身,牡丹也就熄了别的心思,一心参加葬礼。 吊唁之后,站在远处休息之时,趁着身边无人,林远小声对牡丹说道。 “看到跪在前排的那个男子了,他叫杜闲。” 牡丹一看那人满身重孝,就知他是亡者之子。虽然杜审言不止一个儿子,但林远是不会对她介绍无关之人的,牡丹马上猜了出来。 “他就是杜甫的父亲?” “正是。还有跪在他对面的女子……” 循着林远的目光,牡丹看向对面。 那是一名面容清秀、气质秀雅的年轻女子,毫无疑问,这就是杜甫的母亲了。 牡丹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她的肚子,谁能想到,将来的诗圣杜甫就要孕育在这里呢? “端庄秀雅,看起来还是新妇……” “是啊,杜闲大婚不久,这新妇姓崔,出身于清河崔氏,也是天下世家的翘楚。说起来,杜甫出身不凡,身上有清河崔氏,唐王室,京兆杜氏等诸多背景……” 林远显然对杜家有些了解,滔滔不绝的和牡丹讲解着。 牡丹听着,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月娘,想起了李白,看来自己只能见证这些大诗人的孕育时期了…… 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李白…… 想到这里,再看这眼前白衣素缟的场景,牡丹触景伤情,悲从心来,想起了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葬礼,送走的一个个人…… 从一开始的窦妃,到魏王武承嗣、继魏王武延基,再就是武则天了…… 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也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而她的葬礼之上,会不会有这么一场祭奠,会不会有人怀念呢…… 想着想着,牡丹忍不住潸然落泪。 “怎么还哭起来了?怎么还是这么多愁善感……” 林远一看,赶紧递给她绢帕。 “林远,我死之后,不必祭奠,将我悄悄的埋在牡丹园中即可。”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带你出来就是让你散心的……” 林远说着无奈的叹了口气。 “放心,不会太久了,再等两三个月,我一定给你自由。到时候,我会把你送去西域去找你兄长……” 林远正说着,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牡丹看了看林远,不知道的话有几分真假。 此时,祭奠的人越来越多,林远怕再待下去,牡丹可能会被人认出来,就带着牡丹提前离开了。 他没有发现,身后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们…… 第951章 从中作梗,不请自来 出了杜府,林远和牡丹骑马而归。 难得出门一次,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牡丹的心情也畅快了一些。 快到薛府的时候,牡丹有些难过,这一回去,又要失去自由了。 她遥望远处的隐约的山峰,想到了什么。 “林远,既然出来一趟,可否陪我去个地方?” “又想去玉清观?我都说了,那里被李裹儿严密监视……” “我不去玉清观,我想去嵩山。” “去嵩山?做什么?” “找一行大师。” 牡丹说着,扭头看向昔紫微宫的方向,昔日巍峨的天堂明堂已经不知所踪,只能隐约看到矗立的天枢。 林远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还在想着七星之事?明堂、天堂早已被毁,皇城又搬去了长安,七星建筑怕是再也无法实现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找一行大师问些旧事。” “什么事?” 牡丹看着林远,欲言又止。 七星续命一事,也许是时候告诉林远了。 他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或许就会理解自己眼下的做法,不再执意和三郎作对了…… 不过,就在她刚要开口的时候,有人迎面奔来。 那人牡丹认得,那是林远府里的门丁。 看他凝重的神色,牡丹立马猜出,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果然,当门丁和林远耳语之后,林远神色严肃,示意他不要再说。 之后,林远扭头看向了牡丹。 “丹丹,今日府上有客人到访,已经等候多时,我先回去招待。你跟着他绕道后门,先去暗厅等待。” 不待牡丹回答,门丁已经过来,牵过了马缰。 牡丹没有追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林远刚要策马离开,又扭头看了看牡丹。 “对了,你不要心急,等我送走客人,再把这几日的公务安排妥当,就陪你去嵩山!” 林远离开之后,门丁牵马绕道后门,将她安置在偏远的暗厅。 一路上,看着门丁讳莫如深的神色,牡丹就猜到来客身份不一般。 她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打听来人的身份。 因为她知道府里下人嘴巴很紧,不该说的,是绝对不会透露半分的。 她只是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暴露了行踪,让长安城的韦后母女,听到了什么风声…… 同时,她也隐约期待,会不会是三郎前来寻她…… —— 牡丹猜对了一半,来人的确是来寻牡丹的。 不过不是寻她这个牡丹,而是那满园盛开的牡丹花。 来人也不是李三郎,不是韦后的人,而是薛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林远的未婚妻——李盈盈。 原来,自从林远来到洛阳,几乎每月都会例行上山一趟探望,送些供给,履行他这个准驸马的义务。 可这段日子,林远以春荒调粮忙碌为由,再未上山。 盈盈思夫心切,也就顾不得公主的矜持,主动寻来了。 她早就听闻林远府上有个偌大的牡丹园,种满了珍稀品种,此番正值牡丹花期,她就以赏花为由,特意下山入府,探望林远。 好巧不巧,今日林远刚好不在,她本就不想匆匆离开,干脆以赏花为名,逗留在牡丹园,一边赏花,一边等他归来。 说起这薛府,盈盈向往已久,今日却是第一次过来,而且是不请自来。 看这薛府虽不甚奢华,却处处清雅别致,别具匠心,就和林远本人一样,低调而独特,和当世所有的男子都不同。 这里的一亭一台,都让她陶醉,就像林远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痴迷。她真想早日成为薛夫人,住进来和林远日日厮守…… 其实早在年前,她和林远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只是李裹儿总是从中作梗。 正因为李裹儿明里暗里的阻扰,她和林远的婚事被一拖再拖——一想到这里,盈盈原本欢欣的心情,瞬间低落了起来。 她懒懒的坐在牡丹园的廊架下,看着眼前的春色无限——只是,牡丹花开的越热闹,她的心里就越荒凉。 有花堪折直须折——她的年纪也不小了, 可还是等不到林远娶她…… 就在这时,林远回来了。 第952章 名不虚传,空手而归 “不知公主嫁到,林远失礼了。” “你我之间无需多礼,叫我盈盈就好。” 一看到林远,盈盈的脸上就展开了如花般明媚的笑容。 “你好久没有上山了,我就过来看看。冒昧到访,还请见谅。” “哦,近来赶上春荒运粮,就比平常更忙了些,我也是刚刚回府,又去参加了一位故人的葬礼,本准备明日就上山看你的。” 林远忙不迭的解释着,同时环视了一圈,希望没有被李盈盈发现破绽。 好在牡丹虽住在这里许久,却生活简朴,从不外出,这牡丹园内外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她的痕迹。 不过,牡丹住的房间离牡丹园不远,林远怕盈盈发现什么端倪,还是想快些带她离开。 “这里风凉,公主还是回房去。我略作收拾,就送你回观。” “不急,早就听闻你府上种了不少牡丹,如今正值花季,我也来观赏一番,果然名不虚传。” 李盈盈不想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一次,她不想空手而归。 何况,她和林远早有婚约在身,虽尚未成婚,在她心里,却与成婚无异。 她不想再回道观,她希望林远留她。 “虽公务繁忙,你也要注意身体 ,春日天干风噪,看你这嘴角都起皮了……” 或许是离了道观就少了许多约束,或许是满园春色唤醒了春心,李盈盈的言行举止也大胆了一些。 她从袖笼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口脂,就要给林远涂上。 林远有些尴尬,却也不好闪避,只好任由她去。 一股幽香钻入鼻中,林远有些莫名心动——盈盈的温柔主动,和牡丹的冷淡疏远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果不是李裹儿一直从中作梗,也许他就真的娶了她了。 不过眼下,牡丹还在府里,他实在无心和盈盈周旋。 而且,盈盈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春吃鲜花夏吃果,秋食野菌冬喝汤。我看这牡丹开的极好,就让人摘了一些去煮牡丹粥。这牡丹粥最是滋润养颜,你日日都要多喝一些……” 林远一听,神色顿时变了。 他府里的牡丹花,是为牡丹种的,除了他和牡丹,谁也不能动。 不过,盈盈贵为公主,又是初次登门,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勉强一笑。 “有劳公主了。” 盈盈一心沉浸在甜蜜里,并没有察觉出林远的不快,还在努力暗示着。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说,是也不是?” 虽然盈盈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不过林远的心情已经被破坏了。 何况,牡丹还在暗厅里藏着,他哪有心情和盈盈打哑谜。 还是赶紧想办法将盈盈送走,免得出了岔子。 想到这里,林远转移了话题。 “是啊,大好春光本不可辜负,只是长安城里动荡不安,让人无暇它顾。听说前些日子,隆庆池里龙气四溢,怪事连连,看来接下来的日子还不太平啊。” 林远的话,让盈盈沉默了。 她明白林远的言外之意——如今自己的父兄正被韦后母女刁难,自己若再因为和林远的婚事,惹怒了李裹儿,只会火上浇油。 毕竟那李裹儿虽然已为人母,却依旧风流放荡,对林远并不死心。 她得不到的,别人也别休想得到——哪怕林远逃到洛阳,也依旧逃脱不了她的监控…… 今夜她如果留宿薛府,让李裹儿知道,定会大发雷霆,好不说又要给父兄招来什么麻烦…… 想到这里,盈盈神色暗淡,幽幽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 林远察言观色,趁机说道。 “趁着现在天色尚早,我这就送公主回观。” 盈盈终究是大唐公主,又尚在修行之中,也不好太过明显的赖在未婚夫的府上,只得点头应允。 因怕耽搁了时间,出城有所不便,林远来不及交代太多,匆忙带着公主离开 …… 第953章 立功心切,急于邀宠 因为惦记着牡丹要去嵩山,林远将李盈盈送回道观之后,又赶去渡口码头处理了一番公务,耽搁了日的功夫,这才返回府里。 趁着春色适宜,他准备即刻带牡丹前往嵩山。 可是——牡丹竟然不见了。 偌大的府里空无一人,仅有的几名仆人,包括门丁、哑女等人全都不见了。 林远大惊失色,赶紧来到牡丹房中查看。 房里的摆设倒是一如既往,牡丹随身带着的行囊也还在,看来一定不是她主动离开的,而那些人也不是冲着他薛林远来的。 一瞬间,林远的脑袋里冒出了无数个念头。 是谁带走了牡丹? 这两日,只有李盈盈来过府上,难道是盈盈发现了端倪,然后悄悄给临淄王带信,把牡丹抢走了? 还是神通广大的裴伷先,他的耳目发现了妹妹的踪迹,这才把她偷偷救走? 如果是这样,那林园倒还放心,因为不管是李三郎还是裴轴先,牡丹在他们的手里,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他最怕的是——牡丹是被李裹儿带走的。 因为这野蛮强硬的手段,放眼天下,怕是也只有李裹儿才有如此胆量了。 要知道,薛林远既是朝廷官员,更是当朝准驸马,虽然他府上奴婢不多,也无家兵死士,但也不是常人敢随便闯入的。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薛府抓人,也只有李裹儿的人敢这么干了。 因为牡丹藏在府中的事情,旁人并不知晓,林远一时不敢声张, 也不好大张旗鼓的去找。 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牡丹一定在长安。 于是,他快速整理了一些公文,以公务紧急为由即刻返回长安。 —— 林远快马加鞭赶路的时候,牡丹已经被秘密送进了公主府的私牢。 原来,李盈盈的身边、玉清观的周围,确实一直都有安乐公主的犬牙和耳目。他们时刻监视着李盈盈的动向,尤其是林远和李盈盈的交往。 因为林远的关系,李裹儿对李盈盈恨之入骨,她一直在寻求机会,想要报复李盈盈。 盈盈虽和林远有婚约在身,但终究还在道观清修,一旦和林远私定终身,未婚先孕,她就有理由对她下手了。 不过, 这对未婚夫婿中规中矩,不温不火,一直以来也没什么动静,倒让这些犬牙无从下手。 此番李盈盈下山出观,去往薛府,他们自然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严密监视。 没想到林远竟不顾未婚之妻,带着一位神秘的女子,去了杜府参加葬礼。 虽然他们并不认识这名女子,但他们很清楚,不管她是谁,薛林远身边出现的任何女人,都是安乐公主不能容忍的。 何况 ,此女子行踪诡秘,遮遮掩掩,身份定然不同寻常——于是,几人赶紧描摹了女子的画像,向上禀告。 好巧不巧,他们的头目乃是李裹儿的心腹,竟是认识武牡丹的。 当他们确认藏匿在林远府里的女人正是昔日的丹阳郡主,顿时乐开了花。 要知道,这武牡丹可是安乐公主的死敌啊! 几人立功心切,急于邀宠,趁着林远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闯进府里, 把牡丹强行绑走,送往长安。 第954章 神出鬼没,将信将疑 长安,安乐公主府。 私牢里光线幽暗,阴森恐怖,一桶凉水兜头泼下,昏睡的武牡丹打了个激灵,随着刺骨的凉意侵入肺腑,她剧烈咳嗽起来。 “武牡丹,真的是你?” 李裹儿举起烛台,照向牡丹的脸,语气里都是不可置信。 牡丹咳得喘不过气来,有种窒息的眩晕之感——昏暗的烛光下,看着眼前绝色美艳却心狠手辣的安乐公主,她一时恍如隔世。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时隔多年,再次遭遇牢狱之灾,再次栽在李裹儿的手里,真是命中的劫数。 其实,自从知道抓自己的人是安乐公主,来长安的这一路上,牡丹已经想好了——既然躲不掉,那就直面它。 比起被林远关在府里糊里糊涂的等死,还不如直接来到这长安皇城 ,向死而生。 林远想翻云覆雨,她偏要正本清源。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赋予她的使命。 而眼下,安乐公主就是送到她眼前的机会。 想到这里,牡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止住了咳嗽,认真的打量着李裹儿。 权势是男人的春药,也是女人的补药。这几年,呼风唤雨的李裹儿愈发雍容绝丽,完全不像做了母亲的妇人。 “安乐公主,咱们又见面了。” 牡丹轻轻一笑,理了理鬓角的乱发。 李裹儿冷冷的看着武牡丹,看她即便如此狼狈,依旧沉静淡然。 武牡丹的容貌不是绝色,岁数也不年轻了,但这份出尘的气质实在难得,让她这大唐第一公主也忍不住的嫉妒。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 “哼,你还真是神出鬼没,不但悄无声息的从西域跑了回来,连脸上的疤都不见了,果然是诡计多端,当初你就是骗我的!” “公主误会了。说来也是因祸得福,当日我送金城公主去吐蕃,大病一场,命之将丧,幸遇神医神药,这才活命下来,脸上的疤痕也是那时才得以消除。只可惜我已容颜将老,倒是公主出落的越发美丽,不愧是大唐第一美人。” 武牡丹关于疤痕的解释,李裹儿将信将疑。 不过牡丹当年在吐蕃的遭遇都是拜她所赐,她自然心中有数。 关于当年之事,牡丹没有一句怨怼,不但说自己因祸得福,还对她恭维称赞,这让李裹儿十分受用。 她对自己的容颜一向十分自信,就是没能拿下林远,成了她永远的心结。 当年她千方百计赶走武牡丹,却让李盈盈捡了个便宜,这让她始终无法释怀,所以才会一直阻挠林远和李盈盈完婚。 如今李盈盈主动送上门去,却被林远连夜送了出来——想到当年自荐枕席的自己,李裹儿心中有些莫名的平衡。 毕竟,她没有输给李盈盈。 但是,她对武牡丹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想到这里,李裹儿又冷下了脸。 “话说,你还真是大胆,是什么时候从西域偷跑回了洛阳,还住进了林远的府上?你们两人还真是拆不散的鸳鸯啊。” 李裹儿的语气里有不甘,有嫉妒,也有一丝揶揄。 或许是知道自己如今已婚的身份,已经不好明目张胆的吃醋了,她忍不住拿李盈盈开涮。 “你和林远如此苟且,岂不是让李盈盈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了吗?难怪林远不急不躁,谁都不要,原来在府上藏着你。” 说到这里,李裹儿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那相王父子曾都倾心于你,看来都是错付了,你和林远如此苟且,实在是贻笑大方,我现在都等不及了,也不知道相王一家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如何反应?” 李裹儿说着,开怀大笑起来。 第955章 身在福中,而不知福 不管揶揄,还是威胁,从李裹儿的话里话外,牡丹迅速弄清楚了状况。 看来,李裹儿并不十分清楚她和三郎的事情,还以为她自从西域归来,一直都住在林远的府上。 这也难怪,林远府里下人不多,而且十分忠心,贴身侍奉牡丹的又是一名哑女,他们甚至不清楚牡丹的真实身份——所以,即便严刑拷打,李裹儿也审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这样也好,她和三郎的事情,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也免得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三郎落人口实,给他带来灾难。 所以,牡丹懒得解释太多,任由李裹儿误会。 反正李裹儿对她的嫉恨由来已有,无所谓再加上一些。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已来到这长安城,也不能白来一趟——她倒要看看,李裹儿到底会把她怎么样。 “公主高看我了,自从陪嫁西域,这长安城里除了公主,怕是没有人记挂我的死活了。” “那倒未必,要不我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李三郎,看看他会不会来救他的牡丹姐姐?反正他如今被幽禁府中,正是满心郁闷。” 李裹儿不怀好意的笑着,眼下万分无聊的她,很想看看相王一家的笑话。 牡丹闻言,故作失落的笑了笑。 “说起临淄王,听闻他在潞州新纳了一位美妾,色艺双绝,怕是已经记不起他的牡丹姐姐了。” “什么色艺双绝, 不过是一介舞姬,潞州那样的偏远小城,能有什么绝色美人,不过是比你略年轻些。” 李裹儿不屑的撇了撇嘴,嘲笑的看向牡丹。 “那时我还以为李三郎对你有多痴情,没想到也是个喜新厌旧、薄情寡义的男人。要我说,这全天下就只有薛林远一个痴情种了,可惜,他的心里只有你。” 说着说着,李裹儿的神色又凶狠起来,恨恨的看向牡丹。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很快就会赶来了。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他如何求我,又如何面对李盈盈。” “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等林远来了,我要把相王一家都叫过来,让他们看看你们两人做的好事,让李盈盈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公主,你就这么恨我,恨盈盈吗?” “自然!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李裹儿说话的时候,牡丹瞧见门外有人影走过。 看那穿戴身影,应该是驸马武延秀。她灵机一动,赶紧把话题引到了武延秀的身上。 “所谓身在福中,而不知福。公主如今已为人妻人母,驸马英俊无双,对你疼爱有加,全天下怕是没有比你更幸福的女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听着牡丹对她和驸马的赞美,李裹儿的神色略有一丝尴尬,但也充满了骄傲。 虽然没能嫁给心上人林远,但武延秀对她确是极好的,帝后对他们小夫妻的宠爱也是无以复加。 且不说夫妻二人的权势和风光,单他们的儿子满月之时,帝后亲临府第,大赦天下,让数百文人宰相赋诗赞美;如今那孩子小小年纪,已被封为镐国公,享食邑五百户。 她如今的生活,荣耀、恩宠、权势、财富应有尽有,足以让天下人艳羡。 只可惜,得不到的林远,成为她心里永远的遗憾…… “武牡丹,你果然识时务,还学会阿谀奉承了。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轻易放过你……” 李裹儿话音未落,身后有人禀告——薛林远求见。 她的神色微微一变,盯了牡丹一眼,转身离开了…… 第956章 有备而来,各有所求 李裹儿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进来了。 此人正是驸马武延秀。 原来,薛林远今日突然来访,这让武延秀如临大敌,却又不敢阻拦。 虽然他已经成为驸马,和公主生下孩子,但他也很清楚,李裹儿的心里始终还有林远,否则她不会一再刁难,反对林远和李盈盈成婚。 好在自从林远去了洛阳,就对安乐公主敬而远之,两家也算相安无事。 可今日林远突然造访,让武延秀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这才知道曾经的丹阳郡主,如今正关在自己的府里。 说起来,曾为魏王义女的武牡丹,名义上还是武延秀的姐姐。 因为曾经年幼,又被羁押突厥多年,武延秀和这个姐姐没有多少交情,但他内心深处对牡丹却并不十分排斥。 因为若不是牡丹占据了林远的心,哪里轮得到他来当驸马。 眼下,他既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有事想问牡丹,这才悄然来到了私牢。 刚才,牡丹对裹儿的那番劝解,他听了个正着。 没想到,武牡丹倒是对他赞誉有加,这也让他对她生出一丝好感。 趁着公主走开,武延秀悄悄进来了。 上下打量着武牡丹,武延秀皮笑肉不笑。 “果真是你。不知现在该叫你丹阳郡主,还是牡丹姐姐?” “不敢当,还是叫我牡丹。牡丹不才,也算半个武家之人,如今驸马有今日荣宠,是武家全族的荣耀和骄傲。你父兄泉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 牡丹语气真诚,朝着武延秀微微一笑。 眼前锦衣华服的翩翩少年郎,或许是有了权势的滋养,愈发英姿勃发,远比他父亲武承嗣生的精神,也比他兄长武延基生的英俊。 也难怪他能入了李裹儿的眼,在林远之后取而代之了。 听牡丹提到武家,提到父兄,武延秀神色微动。 要知道,自从梁王武三思被太子李重俊所杀,武家早就树倒弥孙散,再也不复往日荣光。若不是他侥幸娶了安乐公主,如今谁还记得武家昔日的荣耀,谁还记得他的父兄呢? 所以,牡丹的话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不过,武牡丹素来和相王一家十分亲近,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并未完全放下戒备。 “是吗?我怎么听说,你虽姓武,心却向李呢。” 牡丹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李武本是一家,哪里分的那么清楚?别忘了,当年李武联姻、明堂盟誓,正是我在明堂全程见证。只可惜,延基和仙蕙虽喜结良缘,奈何福薄,英年早逝。还好如今驸马享尽荣华,福荫子孙,你皇祖母的苦心终究没有白费。” 牡丹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也让武延秀颇为动容。 的确,当年明堂盟誓,站在武则天身边的正是武牡丹,那刻在丹书铁券的铮铮誓言犹在耳边,武延秀也是此时才明白了皇祖母为武家的苦心打算。 既然武牡丹一再示好,武延秀也不再故意针对。 反正今天他过来,也不是刁难她的。 “你虽心无偏私,不过公主对你成见颇深,此番怕是很难安然脱身。不过,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 牡丹一听,顿时明白武延秀是有备而来。 看来,驸马和公主各有所求。 她倒想知道,驸马武延秀的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第957章 黑衣神孙,狼子野心 人的野心,往往会随着位置的不断提升而不断膨胀。 想当年,武延秀奉命和亲突厥,没能娶回突厥公主,反被羁押数年,苟且偷生,成了武周帝国的笑话。 没想到他因祸得福,在突厥消磨时日习的胡旋舞,让他赢得安乐公主的芳心,成为当朝驸马。 眼下皇储未定,韦后当权之下,皇帝仅存的两个儿子几乎被排除了立嗣的可能,呼声最高的就是安乐公主了。 而身为驸马,如今大权在握,恩宠正盛的武延秀,在他人的吹捧和鼓动下,变得野心勃勃。 和当年他的父亲武承嗣一样,武延秀也开始做起了皇帝梦。 不过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梦,完全是建立在公主的地位之上。 只有安乐公主被立为皇太女,他才能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太子,而他们的儿子自然就成了皇太孙。 那么,百年之后,这江山社稷就重回武氏,大周再度兴起——这就是武延秀的狼子野心。 而在牡丹眼里,武延秀和李裹儿一样,都是把野心写在脸上的人。 所以,不等武延秀开口,她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驸马高看牡丹了,当年我虽有幸侍奉武皇左右,但如今离开宫廷已久,早已不问是非,又能帮你什么?” “你若真心向武,自然有你的用处。” 武延秀说着,朝左右望了望。 “前些日子,隆庆池满溢龙气,人们传言,隆庆池旁的五王宅正是龙穴吉壤 ,证明相王一家龙脉将兴,大唐国运昌隆,不知你是如何看法?” “这……恕牡丹不敢妄谈。” “看来你还是不肯和我交心啊。” 武延秀瞬间冷下了脸色。 “驸马见谅,实不相瞒,这段日子我被林远幽禁府中,对此事并不知情,无从谈起。再者,牡丹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懂得龙兴之兆。” “这就是你过谦了。如果我没记错,你乃周真人的关门弟子,传言中的天命之女, 还手握天书,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占卜吉凶,预知未来。怎么如今竟连国运都测不出吗?” “这……” 直到此时,牡丹才明白驸马找她的意图。 原来,武延秀是听信了那些传言,来找她预测国运的。 说起来,武牡丹的身世确实充满了传奇——她曾是死而复生的金童玉女,后出家修道多年,历经波折却大难不死,又有嵩山封禅、明堂盟誓和七星续命等事,她在世人的眼中颇为神秘。 加之当年嵩山封禅怪象连连,一场大雪之后,周真人神秘消失,武牡丹远去西域,自此民间的传言就愈发离奇…… 不过,当年关于“天命之女”的传言确实流传甚广,但“天书”一事,知情人并不太多。 而且,据牡丹所知,民间流传的“天书”,原有两个版本,只是渐渐的混为一谈。 林远所着的天书,只牡丹和他知道内情,而且仅有几个人亲眼见过,况且快就被牡丹焚毁,早已无从追溯。 而周真人确曾手握天书,不过此天书非彼天书——那是牡丹都不曾亲见的推背图。 至于周真人死后,推背图去了哪里,她也无从知晓。 这个武延秀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只言片语,信以为真,竟跑来求证了。 关于天书一事,牡丹自然不会轻易松口。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驸马知道太多,怕是与您无益。” “哈哈,你以为天下见过天书的的高人异士,只有你一人吗?” “驸马此话何意?” “我就实话告诉你,就在前几日,我遇到一位高人,说他曾有幸一睹天书,据书上所记,今年乃多事之秋,国运有变,会有黑衣神孙披天裳。” “什么?黑衣神孙?” “是啊,他还说,如今天下百姓依然怀念武氏,大周必定可以再度兴起,而我正是神皇之孙,应该顺应天意民心。” 武延秀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下来,等着看牡丹的反应。 “黑衣神孙披天裳……” 牡丹重复着这句谶语,看了看武延秀——难怪他今日着一身黑衣,原来是这个缘故。 不过,在牡丹眼里,即便这黑衣镶金缀玉,贵重无比,武延秀也丝毫没有天子之气。 这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谶语,倒是让牡丹莫名想到了李三郎的那身黑色裘衣。 要知道,自从她给那裘衣绣上了一朵红牡丹,一到冬季,三郎几乎日日都穿着那套裘衣…… 难道冥冥之中,天意竟巧合至此——黑衣神孙披天裳,说的不正是李三郎吗? 第958章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生由命非由他。 纵使知道黑衣神孙并非武延秀,牡丹也不能直接打击驸马,更不能把三郎扯进这趟浑水里。 此时牡丹已经彻底看透了驸马找她的意图——那就是利用她的影响力,以天书之说给他造势。 毕竟,天书的来历世人并不清楚,至今也无几人见过,如今周真人已死,她的话怕是最有权威的了。 看来“天书”给她带来危险的同时,也成了自己的保命符。 不过,牡丹也知道,因为自己以天书之名骗过李裹儿一次,这个保命符怕不是很灵验了。 而武延秀空有野心,却只是一个绣花枕头,没有安乐公主,他什么都不是。 至于安乐公主,也是一个空架子,没有帝后的恩宠和纵容,她也什么都不是。 这两人头脑简单,毫无智谋,空有野心,本不足为患。 不过,倒是可以利用他们二人炙手可热的权势和气焰搅乱时局,助三郎成事。 想到这里,牡丹忽然担心起来。 她想到了林远。 牡丹不确定林远今日见了李裹儿, 会做出什么样的筹谋和举动。 他也许不会害她,却不一定不去害三郎。 牡丹不敢想象,如果林远和李裹儿再度联手,那三郎和相王还能有活路吗? 别的不说,单她和三郎隐婚之事,就足以给三郎带来灭顶之灾。 而一旦让韦后母女成事,那历史就真的完全被改变,而裴家的冤情也永远不得昭雪了。 一定不能让李裹儿听林远的,再去谋害三郎。但李裹儿不会再信她的话了,眼下能利用的只有武延秀了。 想到这里,牡丹已经有了主意。 不管哪个朝代,想必哪个男人都不愿意戴上一顶绿帽子。 眼前自以为“黑衣神孙”的武延秀,不就是最好的牵制林远的人选么。 她要想办法,在武延秀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 “正如驸马所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牡丹道行尚浅,更无经天纬地之才,参不透天书真义, 测不出国运龙脉,让驸马失望了。” “你……” 牡丹越是拒绝,武延秀越是着急。 他坚信武牡丹一定知道些什么,就算不知道,她也得站在他这一方,为他所用。 “牡丹姐姐,我叫你一声姐姐,就是没有把你当外人。如今那林远就在府上,他定是来救你的,不过依我对裹儿的了解,他越是如此在乎,裹儿越是恨你,甚至很快就会对你下死手,你也该想想你的出路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今安乐公主权倾天下,连皇帝都要听她的,我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眼看威胁不成,武延秀只能利诱了。 “这倒未必,公主虽然任性,却还算听我的劝解。只要你此番助力于我,我保你性命无忧,事成之后就和林远一起回你的西域。” 牡丹闻言,神色一动,像是听进了他的劝解。 “回西域……此话当真?” “自然,我乃堂堂驸马,定无虚言。” “好,既如此,我也就直言以告了。实不相瞒,当年洛阳皇城神龙政变,安乐公主将我囚禁之时,那天书已被我焚毁。据天书所示,今年确是多事之秋,国运恐有大变,只不过……” “不过什么?这里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看过天书的并非只我一人,这皇宫之内就另有他人。” “啊?是谁?” “安乐公主曾拿走天书数日。” “裹儿?她怎么从未和我提过。” 牡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或许是她参不透其中玄妙,也或许是她也知道,天机不可泄露。” 天机不可泄露,就连枕边人都不说么? 武延秀神色有些难堪,却也不好说些什么,他绕过这个话题接着询问。 “还有别人吗?” “还有上官昭容。” “你是说上官婉儿?她不足为患。” 武延秀不屑的笑了笑,显然没有把上官婉儿放在心上。 “非也,公主也许参不透天书玄妙,但上官昭容无比聪慧,定然有所领悟。” “那又如何?天书所记乃是事实,我就是黑衣神孙,此乃天意昭昭。” “驸马此言差矣,所谓天书谶言,半由天意,半由人为。事关天机,自会有人投机取巧。黑衣神孙披天裳,究竟征兆如何,也在两可之间。” “什么意思?难道此谶言还有它解?” “恕牡丹直言,眼下皇帝尚有两子,神皇之孙,不该是皇帝之子吗? ” “你是说李重茂那个黄口小儿?还是李重福那个废物?太好笑了,这不可能!” 武延秀仰头大笑,猖狂自信的模样和李裹儿简直如出一辙。 “驸马此言才是好笑,人家是名正言顺的皇子皇孙,怎可小觑?” “母后是不会同意的。” “皇上同意就行了。否则,皇上怎么迟迟不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武延秀闻言,收起笑容,他忽然有些懂了。 第959章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在牡丹的点拨下,武延秀这才看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难怪不管裹儿怎么闹,对于皇太女一事,皇帝一直不徐不疾,不吐不放,原来存着这个心思。 看武延秀有所触动,牡丹继续说道。 “上官昭容言行谨慎,或许不会轻易泄露天机,但除此之外,还有最关键的一人,他也看过天书。” “是谁?” “薛林远。” “薛林远?” 武延秀神色一变,强作镇静。 “他即便看过,又当如何?” “看过天书之人,多少窥探了一丝天机,自然会先人一步,未雨绸缪。” “此话何意?” “林远向有功名用世之志,他今日来见公主,除了因我之事,或许还会献上投名状。” “投名状? 你的意思是?” “林远之前和我说过,在他看来,黑衣神孙另有他人。” “是谁?难不成他也看好那两个皇子吗?” “非也,薛林远认为黑衣神孙是临淄王。” “什么?李三郎?” “是,林远曾说临淄王有王者之相,所以他才会转投相王。” “无稽之谈!李三郎不过是相王之子,且非嫡非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啊!” “我也是如此看法,可林远就是不听,认定了临淄王有王者之相,还数次向帝后进言,宣扬他在潞州的功绩。” “哦……如此说来,我明白了。” 在牡丹的循循善诱下,武延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难怪前些日子李三郎风头大盛,还有人说隆庆池的龙气都是因他而起,原来都是林远在背后煽风点火啊。不过这股龙气可并非什么好事,害的临淄王被囚禁至今……” 武延秀说着,好奇的看向了牡丹 。 “以薛林远的心智,即便拥立临淄王,也不该如此莽撞行事啊。他究竟是敌是友,意欲何为?” “这……” 看牡丹面露尴尬,欲言又止,武延秀恍然大悟。 ‘哈哈,我明白了,一定是因你之故,他二人积怨已深,互不信任。林远这才以公谋私,表面顺服,实则报复!” 牡丹叹了口气。 “驸马果然精明睿智,洞若观火,竟能看出这背后的玄机。” 武延秀一看自己猜对了,变得愈发得意。 “我早就听说了,那林远虽和李盈盈有了婚约,奈何相王一家对他颇有成见,他的日子并不好过。看来如今的薛林远已经不甘屈居人下,想借公主之手除掉临淄王了。”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驸马的说法。 武延秀见状,不屑的笑了笑。 “这样也好,他和李三郎尽管斗去,反正与我是没什么损失的,不过是少了一个对手。” “非也。所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驸马即便是黑衣神孙,难道仅靠一句谶言就能成事吗?如今皇储未定,众人都在择枝而栖,驸马该去逐一拉拢,为己所用。” “拉拢?你的意思让我去拉拢李三郎?” “正是,昔日周真人曾给临淄王看相,说他虽无天子之命,却是良将之才,驸马看他在潞州的业绩就知道……” 不待牡丹说完,武延秀连连摇头。 “简直是天方夜谭,相王一家与武家向来水火不容,那李三郎怎肯为我所用?” “既如此,那驸马就趁此机会招揽林远,让他为你和公主所用。” “罢了,这薛林远虽有谋略,如今却越发投机了,我也不能信他。” 武延秀嘴上如此说,心中泛起的却都是醋意。 其实,薛林远的智谋他是很清楚的,也是很忌惮的。而裹儿对林远的痴心,他再清楚不过。 如今裹儿苦苦为难武牡丹和李盈盈,究其根源,还是对林远的爱而不得。 那林远如今摇摆不定, 一旦和裹儿旧情复燃,休了他这个大唐驸马,取而代之,还有他武家什么事? 所以,李三郎和薛林远,都无法为他所用。 他能做的就是坐山观虎斗,反正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就看这二人,谁的计谋更高一筹了。 武延秀的反应,全在牡丹的预料。 她的这番剖析,半真半假,半实半虚,要的就是扰乱他的心思,在他心里种下怀疑林远的种子。 其实她也明白,武延秀不会招揽三郎,三郎也不会向他靠拢。 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未雨绸缪,让武延秀戒备林远——在必要之时,拦下韦后母女向三郎举起的屠刀。 第960章 开局不利,弄巧成拙 牡丹猜的没错,林远此行早有筹谋。 就在她忽悠武延秀的时候,林远也在给李裹儿灌迷魂汤。 他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救她脱险,二是借刀杀人。 在他眼里,韦后身在高位,顾忌太多,没有对相王一家痛下杀手,李裹儿可是一个不管不顾、任性妄为的人。 眼看到了历史转折的关口,他要利用李裹儿, 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如果能用李裹儿钳制住李三郎,那就事半功倍了。 对付李裹儿,林远还是有把握的。 他很清楚,对于如今的安乐公主,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才是拿捏李裹儿的办法,他也一直很好的掌握着这个分寸。 今日登门拜访,既是有求于人,他也做好了准备。 他知道李裹儿喜食樱桃,进府之前特意先去了一趟西郊,把太平山庄里最上等的樱桃摘了一些,用精致的琉璃盏盛好,还特意用了冰块冷藏保鲜。 不过,琉璃盏里的冰块都要化了,李裹儿还未出现。 难道公主此番会避而不见?还是牡丹对她说了什么?林远默默的喝着茶,在心里盘算着各种情形…… 他却不知,李裹儿原是盛装打扮去了。 —— 女为悦己者容,虽然李裹儿国色天香,但在一直拒绝她的林远面前,她却始终不甚自信。 每次要见林远,她都要装扮许久,今日也不例外。 等李裹儿梳妆完毕,这才赶来花厅。 屏风后凝视着林远,她发现,林远似乎消瘦了许多。 “这才几日功夫,你就消瘦如此,看来运粮使的差事也不是那么轻松的啊。” 听到李裹儿的声音,林远提着的心立马放了下来。 这语气看似讥讽,分明是有一些心疼的。 心中泛起一丝温暖的同时,他也笑着起身行礼。 “多谢公主关心,多日不见,公主倒是花容月貌,更胜从前。” 李裹儿心里憋着气,冷着脸明知故问。 “听说你素来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林远笑了笑,这才奉上樱桃。 “记得公主最喜樱桃,这是今春第一茬樱桃,最是酸甜可口,我特意采来,请公主尝鲜。” 李裹儿愣了一下,她倒是没想到,林远还会记得她的喜好。 欣慰的同时,她扫了一眼琉璃盏里的红樱桃,一颗颗好似玛瑙般晶莹剔透,让人垂涎欲滴。 她用纤纤玉指拈起一粒,饶有意味的冷笑一声。 “这样的时节,能有这样的成色,实属难得。这樱桃定是出自镇国公主的山庄?” 林远愣了一下,没明白公主的意思,只得点了点头。 “怎么,没给李盈盈带去一些吗?记得那年春天的樱桃宴,你可是很维护她的。” 李裹儿醋意熏天,一时让林远无言以对——虽然知道女人是爱吃醋的,却没想到李裹儿酸到了如此程度。 那年樱桃宴上的风波,他早就忘记了,李裹儿却至今耿耿于怀。 开局不利,这一盏红樱桃,倒是勾起了公主的伤心事——林远也是无奈了, 女人的心思实在是难猜。 看来,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第961章 一意孤行,兵行险着 女人心,海底针。 眼看开局不利,林远隐约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还不等他斟酌好措辞,李裹儿倒是开门见山了。 “你不远千里从洛阳回到长安,不是专程来送樱桃的?说,今日登门是为何事?” 一看李裹儿这架势,林远也只得如实相告。 “实不相瞒,林远今日冒昧来访,是寻一位故人。” “故人?既是你的故人,怎会巴巴的寻到我的府上?究竟是故人,还是心上人啊?” 李裹儿憋了一肚子的气,明知故问。 林远一听她这语调,愈发确认牡丹一定是在她府上了。 不过,牡丹身份特殊,乃是陪嫁西域之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中原。 所以,只要李裹儿不挑明,他自然也不会明说。 “林远此生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如今已有婚约在身,心上挂念的除了公主,再无旁人。” 林远的神色颇为伤感,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李裹儿一时有些自作多情,拿不准他所说的公主,究竟是李盈盈,还是她李裹儿。 不过,不管是哪位公主,这话都不可信。 “笑话,你还知道你有婚约在身?那为何将其它女子藏于府上,你如此做,岂不是让李盈盈成了皇家最大的笑话?” “公主此言差矣,林远与这位故人早就情缘已尽,此番洛阳偶遇,怜其无家可归,才将其安置府上,并无私情,也无苟且之事。” “还想骗我?若无私情,那你如此紧张,巴巴的跑来做什么?” “林远此番上门,是为寻故人,也是为公主打算。” “为我打算?我倒要听听,你是如何为我打算的。” 李裹儿冷冷的看着林远,想看他说出一些什么花言巧语来。 “正如公主所言,这位故人不该出现在我的府中,也不该在公主府上。留在这里只会给公主带来祸端,还是该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林远说着, 用手指了指西方。 李裹儿不屑的笑了,也懒得再打哑谜了。 “你不要白费心机了,武牡丹胆大包天,竟敢从西域私自潜回中原,想回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单是私逃之罪就够她死一百次了,我看这次何人还能保她。” “公主是打算痛下杀手吗?” “不可以吗?” “公主万人之上,自然无不可之事,只怕得不偿失,因此开罪于人。” “怎么,为了救她,你敢威胁本公主?” “公主误会了,林远是想救她,但也是真心为公主考虑。敢问公主,近来西域边疆可有战事?” “这倒未曾听说。” “大唐和吐蕃交战多年,西疆一直动荡不安,如今多亏金城公主和亲吐蕃,这才迎来眼下的和平,此局面来之不易,万不可轻举妄动。” “此话甚是好笑,你自己也说了,西疆和平是奴奴和亲的功劳,和武牡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小小的陪嫁石女,如今既偷偷跑了回来,我又为什么不能杀了她?” “此言差矣,牡丹不仅是陪嫁侍女,别忘了,她曾是和亲吐蕃的丹阳郡主,只是赞普英年早逝,她才错失婚约,我听说吐蕃太后对她很是欣赏,此番她既能从吐蕃那里回来,自然是得到了吐蕃王室的默许,甚至支持,公主冒然杀了她,怕是和吐蕃那边无法交代。” “够了,少在这里唬我了,不过是杀一个罪臣之女,哪来这么多顾忌?再者,就算因此得罪吐蕃又如何,我泱泱大唐还怕它不成?” 李裹儿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如果真如你所说,武牡丹此番回来是得到了吐蕃王室的支持,那就说明她武牡丹有通敌叛国之嫌,潜回中原定然另有所图,那她更是死不足惜!” 看着执拗任性的李裹儿,林远一时无言以对,他没想到,李裹儿对牡丹的恨意如此之深,一心想要置之死地。 果真是个被宠坏的公主,做起事情来不管不顾。 可是,她的目标选错了。 此时,林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策——自己越是维护牡丹,越会让李裹儿嫉恨;自己越是想救牡丹,越会陷她于死地。 看来,自己只能兵行险着,把火力引开到临淄王身上了。 “公主若真一意孤行,得罪的又岂止是吐蕃王室……” “还有谁?你薛林远吗?” “薛某无权无势,不足挂齿, 只是……” 看着林远欲言又止,李裹儿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相王?” “岂止是相王,还有临淄王。” “临淄王?哦,我倒是忘了,李三郎和你一样对武牡丹念念不忘。” “公主,若让临淄王知道你绑了牡丹,怕是会给公主召来祸端。” “祸端?能有什么祸端,难道为了一个女人,李三郎还能造反不成?” “这……公主不可不防,实不相瞒,临淄王有王者之相,前些日子隆庆池的龙气就是上天的警示啊!” “李三郎有王者之气?哈哈哈哈,林远,我知道你素来和他不睦,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李三郎不过是相王之子,还非嫡非长,何来王者之气?” 李裹儿说着,娇笑起来。 “对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李三郎早在潞州就有了新宠,是一名赵姓舞姬,如今孩子都生了下来,怕是早就忘了他的牡丹姐姐了。再者,武牡丹如今和你苟且一处,还有什么脸面面对相王?李盈盈若是知道你在府上藏了别的女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在道观静修呢?” “公主误会了,我可对天发誓,和她情如兄妹,绝无苟且之事。” “你不用和我解释,我这就把相王一家请来,你们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他们会如何处置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公主三思,公主慎行!” 第962章 轻举妄动,自投罗网 果然,权势是会让人膨胀到疯狂的。 林远被李裹儿的执拗震惊了,他没想到,婚后的李裹儿不但没有任何长进,反而愈发任性胡为了。 如果李裹儿的屠刀注定要落下, 那也不能砍在牡丹的头上。 看来,他只能拿出杀手锏——把李三郎与牡丹隐婚一事说出来了。 “公主有所不知,你被李三郎蒙骗了。他在潞州所娶的女子并非赵幽兰,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什么意思?” 李裹儿看了看林远,不等他解释,像是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听说潞州教坊里舞姬众多,其中有位谢三娘也是才貌双绝,临淄王在潞州左拥右抱,风流快活……” “是,是谢三娘。不过这谢三娘并非一般舞姬,而是……昔日的丹阳郡主。” “什么?丹阳郡主?你说谢三娘就是武牡丹?” “正是,其实当初嫁给临淄王之人,是谢三娘,更是武牡丹,赵幽兰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只不过后来李三郎风流多情,和她假戏真做,牡丹也是因此伤心失意,这才流落洛阳,到了我的府上。” “这……” 李裹儿惊的目瞪口呆,恍了好久才弄明白状况。 “这么说,武牡丹早就回了中原,在潞州和李三郎私定终身,还想瞒天过海?” 李裹儿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武牡丹这个见异思迁的女人,竟然嫁给了李三郎?李三郎这个风流种,竟然又宠幸了别人?哈哈哈哈,热闹,真是太热闹了……” 李裹儿笑到花枝乱颤,直到笑出泪来。 “林远啊林远,难怪你把她藏在你的府上,还一心想置李三郎于死地。之前潞州的那些传言,就是你给母后禀告的?你费尽心机,说到底还是在乎那个武牡丹!我偏不让你如愿。” 李裹儿说着,收起了笑容,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武牡丹这个女人太狡猾了,也活的有些太久了,我一定不能再留她了。” 眼看李裹儿起身就要离开,林远目瞪口呆。 难不成女人吃起醋来,智商和情商都不稳定,不正常? 这个安乐公主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聪明?却又带着一丝丝愚蠢? 他想救牡丹的心思,她倒是看的一清二楚,但是李三郎的问题,她怎么就是抓不到重点呢? 怎么办?自己就这么把牡丹送上了断头台? 林远悔之不及,赶紧追了上去。 “公主且慢,再听林远一言。武牡丹如今就在你的手中,你又何苦急于下手?眼下你该先留着她,利用她除去你的劲敌,以绝后患啊!” “怎么?你想要我除掉李三郎?” 李裹儿还很少看到林远如此失态,饶有意味的停下了脚步。 “反正他们二人都是犯了欺君之罪,想要追究治罪倒也不难,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本公主明天就请父皇下诏,让李盈盈返回长安。七日后,我会在定昆池举办樱桃宴,到时候,你要当着天下人的面,和李盈盈悔婚。” “悔婚?这……” “怎么?做不到?那我就先杀了武牡丹,如果李三郎敢轻举妄动,那就是他们自投罗网。” 看着李裹儿的神态,林远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只能先答应下来。 “我若做到,七日后公主可否将武牡丹遣回西域?” “七日后?看本公主的心情。 李裹儿说着,朝着林远妩媚一笑,转身离开了。 第963章 克己复礼,修身养性 林远还没踏进宫门,就被人拦住去路,请到了相王府中。 说起来,身为相王女婿,回到长安拜访未来岳丈,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林远没想到,他在相王府里见到了另一位故人——裴伷先。 原来,关于牡丹的一切遭遇,裴伷先已经一清二楚。 当日林远把牡丹从裴府诓走幽禁起来之后,就有裴家的门客前往西域报信了。 裴伷先一听妹妹没有跟着临淄王去长安,而是去了洛阳,一时有些摸不清妹妹的心思。 潞州看花楼“二美争夫”的事情,他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虽然在他看来不算什么,但妹妹心思不同旁人,偏就受不得这样的委屈。 诸事未定的情况下,回到长安就是龙潭虎穴,所以对于妹妹独去洛阳的决定,他也是支持的。 只是没想到,林远竟然把妹妹关了起来。 不过,因为裴伷先知道林远和牡丹的情意,也知道林远不会对牡丹不利,所以一时并不慌张。 在林远府上,暂时也算安全的。 万万想不到,就在林远安乐公主会闯入薛府,将妹妹抓走——这一下,裴伷先坐不住了。快马加鞭就赶来了。 他原想去找临淄王,毕竟牡丹如今是临淄王的妻室,奈何临淄王正在囚禁之中,旁人根本无法接近。 无奈之下,裴伷先只能来找相王。 其实相王对于三郎和牡丹在潞州的情形,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番三郎回京,没有带回牡丹,他还为此欣慰,觉得三郎行事稳重了。 他还在思索着,该如何为牡丹谋求被皇上大赦的机会,没想到牡丹就暴露了,而且是栽在了安乐公主的手里。 安乐公主的狠辣,众人再清楚不过,她数次想置牡丹于死地,如今可算逮到机会了。 虽然相王有些困惑, 不明白牡丹怎么会在林远府上,也不清楚这几个年轻人之间的爱恨情仇,究竟乱成了怎样一团麻,但眼下最紧要的是救出牡丹。 而其中的关键人物,自然是林远。 得知林远一回长安,就去了安乐公主的府邸,他们自然明白,定是为了牡丹一事。 所以相王早就派人守在附近,待林远一出来,就把他请了过来。 面对相王和裴伷先,林远有些尴尬。 裴伷先牵挂妹妹的安危,顾不得许多,劈头盖脸的问了起来。 “林远,姝月可是在安乐公主的府上?” “应该是。” “那李裹儿到底要怎样?” “七日后她要在定昆池举办樱桃宴……” “樱桃宴?怕是鸿门宴?” 林远迟疑片刻,看了看裴伷先,又看了看相王,选择直言以告。 “宴会之上,她要我当众宣布,解除和盈盈的婚约。” “什么?这……” 裴伷先始料未及,尴尬的扭头看向了相王。 相王倒是波澜不惊,面无表情。 这两年他早看明白了,虽然有李裹儿从中作梗,但林远本身也并不想迎娶盈盈,否则两人的婚事不会拖了如此之久。 但此事也怪不得别人,毕竟当初订婚之时,就是盈盈一厢情愿。 好在盈盈这孩子还算克己复礼,一直在道观之中修身养性,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为了一个薛林远,闹出了多少波折,这婚约,不要也罢。 “如此,安乐公主就会放了牡丹吗?” “这个……还不好说。牡丹此番私自从西域潜回,还在潞州住了一段日子,安乐公主也已经知晓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因此发难。” 林远欲言又止,含糊其辞。 他不好主动说出牡丹和三郎的婚事,但从他们的神色里,林远猜到他们早就知情了。 果然,相王无奈的叹了口气,绕开了这个话题。 “那你准备怎么办?等着如期赴宴吗?” “保险起见,我准备去宫里面见皇上,求他将牡丹遣回西域,只是不知道圣上会不会恩准……” 林远说着,看向了相王。 此时,他忽然想到——在皇帝面前,相王的话更管用,更能激起李裹儿和相王一家的矛盾。 第964章 开枝散叶,喜忧参半 其实不用林远开口,相王也已经做好了进宫面圣的准备。 他这一生 ,忍辱负重、苟且自保,步步退让却被步步紧逼 。 好容易熬到母亲下台了,却被韦后这个女人举刀架在脖子上,实在是窝囊。 前些天,隆庆池的那股子龙气,至今还如阴云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皇帝虽然轻描淡写的支应过去了,但三郎还被幽禁宫中,他怎能安心。 这次牡丹的事情,或许韦后还不知晓,否则定要大做文章。 眼下,保牡丹就是保三郎,保三郎就是保自己,保自己就是保李唐。 与其等到七日后的樱桃宴上,看着自己女儿受辱,还不如眼下主动出击。 反正这几个年轻人之间的恩怨纠缠,也该有个决断了。 当然,裴伷先是不能出面的,只能暂且藏在府中。 林远是李裹儿最在乎的人,他说的话,或许也能作用,所以李旦决定带着林远一同进宫。 不过,李旦知道,面圣想要成功,时机很重要,最好能躲开韦皇后这个女人。 这时,林远想到了一人——高力士。 因为之前为安乐公主的百鸟裙立下功劳,高力士如今在内府局供职,掌管宫内仓库供应等事项。 因公因私,平日里和林远都有些联系,所以依靠他传个消息还是简单的。 再者,高力士对牡丹很是敬重,又与三郎交好,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林远和高力士自然有他们秘密联络的方式,相王没有过问,只是交代过后,就在府中默默等待消息。 没想到,就在他们等待宫里消息的时候,潞州那边竟先传来消息——临淄王的侍妾赵幽兰平安生产,诞下世子。 因为临淄王尚在幽禁中,任何人不得靠近,来人不得通报,所以只得把喜讯直接传到了相王府。 听此消息,众人反应迥异,喜忧参半。 身为祖父,相王自然是高兴的。要知道,临淄王妃不能生育,三郎膝下至今只有一子,子息很是单薄,如今再得一子,给李唐皇室开枝散叶,自然是喜事一桩。 “这个孩子来的正是时候,也是三郎有福,有此子,他此番无忧了。” 相王说着,看向了裴伷先。 “如果这孩子是令妹所生,那是再好不过。诞下皇嗣,功过相抵,她和三郎的婚事也就名正言顺了。可惜了……” 听着相王的叹息,裴伷先酸涩的笑了笑。 他的心中何尝不惋惜,但此时更多的是替妹妹觉得委屈和不满。 说起来,妹妹也是高门世家之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嫁给李三郎不说, 这才几年时光,他就另有新欢。 如今妹妹生死未卜,别的女人却诞下世子,他的心中难免有所不满。 相王是李三郎的父亲,这些委屈也只能在他面前提一提了,也好让相王抓紧一些,快救牡丹出来。 “当年临淄王被贬潞州,意志消沉,舍妹要去陪伴之时,我就就劝阻再三,她体弱福薄,怕是没有这个福分。如今果不其然,无名无分不说,又落得牢狱之灾……” 裴伷先说着,看向李旦,长叹一声。 “说起来,临淄王到底是年轻风流,他去潞州不过两三年,就有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只可惜姝月心性执拗,不懂容人之德,独自跑去洛阳,这才有了今日之祸,也是她命中的劫难啊。” 第965章 情深不寿,每况愈下 相王是何许人也,裴伷先话里话外的埋怨之意,他听的一清二楚。 说起来,牡丹确实是委屈的。 如果不是裴门蒙冤,家道中落,以她的出身、才情和容貌,做三郎的正妻也绰绰有余。 可如今,她被迫改名换姓,嫁给三郎也是偷偷摸摸,如今无名无份不说,还要落得个私定终身的罪名。 牡丹的抉择和现状,实在让他心疼和惋惜。 想当年,他也曾对牡丹动心,暗戳戳的送出香囊表白,在嵩山脚下甚至一度有过机会促成姻缘,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在牡丹心里,除了林远,还有三郎,却自始至终没有他这个半老头子的位置。 如果不是三郎对牡丹一往情深,或许自己早就把她纳入府里,还是有能力护她周全的,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如今的牡丹,已是他的儿媳,他再也不能有半分杂念。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护她周全,余下的日子让她随心所愿,少些委屈。 所以,裴伷先的怨气,李旦悉数收下。 “三郎年轻气盛,风流浪荡也是有的,但我知道,他对牡丹确实一往情深。赵氏一事,想必也是因缘巧合,造化弄人。年轻人之间误会难免,以后坦诚相告,解开心结也就好了。” 林远在一旁听着,心中也五味杂陈。 牡丹岂止是不听裴伷先的劝告,她也不听他的。 关于赵幽兰的事情,他早就告诉过牡丹,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他只在潞州待过几日,但张韡等人的心思,他早就看了出来,那赵幽兰是怎么上位的,他大致也猜得出。 很多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 牡丹的性格,知道赵幽兰和三郎有了苟且之事,不伤心肯定是假的,但伤心又有何用呢? 这还只是一个赵丽妃 ,将来还有三宫六院等着她呢…… 林远知道,在历史上,唐明皇的后宫没有一个姓裴的妃子的,也没有一个名叫谢三娘的宠妃,所以牡丹和三郎的夫妻缘分,怕是也没有多深。 与其将来被伤得体无完肤,成了冷宫弃妇,不如趁此机会,让牡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话他原是不敢说的, 但此时趁着裴伷先的怨气,这是难得的机会。 所以,林远决定火上浇油一把。 “那赵幽兰把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有什么误会?所谓情深不寿,牡丹的心性我最了解,赵幽兰一事对她伤害很深,否则她也不会偷偷离开,去了洛阳。” 相王看了林远一眼,不徐不疾的问道。 “对了,牡丹既和三郎已成婚约,此番去洛阳应该不是专程寻你的?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林远闻言,脸色有些尴尬。 确实,牡丹已为人妻,此番去洛阳也不是主动寻他的,倒是他强行幽禁了牡丹…… 不过,林远觉得自己对牡丹并无恶意,轻描淡写的掩盖了过去。 “哦,她说要去嵩山找一行大师问些事情,不过还未成行,就被安乐公主发现了。” 相王闻言,神色一变。、 不等他开口,裴伷先插了一句。 “一行大师?之前我倒是听她念叨过多次,要去找一行大师……王爷,这一行大师就是当年救她的高人?” 相王面色沉郁,轻轻点了点头。 裴伷先更加奇怪了。 “看来当年七星续命一事,果真有什么玄机?我记得自此之后,姝月的身体每况愈下……” 面对裴伷先探究的眼神,相王一时无言以对。 看来牡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想必她也感知到自己的寿命有限了,所以她才想找一行大师问个清楚。 想到这里,相王心里凄然。 至今,当年七星续命的后果也只有他和武攸绪知道,其他人还毫不知情。 之前他本想告诉三郎,又怕他冲动坏事,如今倒有些后悔了。 他若是早些说了,三郎会不会就懂得珍惜,对牡丹好一些呢? 至今这些人还在争争吵吵,以爱的名义伤害着牡丹。 或许,该让他们知道实情了。 第966章 语焉不详,天赐良机 这些年,把牡丹命不久矣的秘密藏在心里独自承受,李旦也有些累了。 眼前都是牡丹最亲近的人,有些话也该说了。 李旦看了看裴伷先,又看了看林远,决定据实以告。 “牡丹要问一行大师的事情,我大致知道。你们都是牡丹的至亲,有些话我也就明说了。” 相王很少如此严肃,看着他肃穆的神色,林远和裴伷先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二人没有接话,只是急切的看着相王。 “当年牡丹病危之际,一行大师曾以七星禁咒之法给她续命。虽然祈襄成功,但只能延寿一纪……”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裴伷先闻言,还是大吃一惊。 “一纪?王爷的意思是,牡丹只能再活十二年?” “是,还是在无病无灾的情况下,如今五年已过……” 李旦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三人心里都很清楚,十二年,如今五年已过,牡丹最多只余七年了…… 气氛很是沉重,无人再发一言。 其实对于这个消息,林远虽然心痛,却并不意外。 甚至,他早有预感。 说实话,当年僧一行用七星之术为牡丹续命,而周真人用招魂大法救了自己——他就知道,这其中必有玄机。 这些年,他的身体也是大不如前,时有幻灭之感,看来自己和牡丹早晚都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 而裴伷先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虽然这些年九死一生的他,早就看淡了生死,但对于自己这个妹妹,他只有万分的心疼和不忍。 “这个事情,姝月自己知道吗?” “此事只有我和武攸绪知道,我并未告知旁人,还不知道她有无察觉……” “她应该是知道的。” 林远喃喃的说了一句,眼泪已经溢满眼眶。 他忽然明白了洛阳奔丧归来途中,牡丹牡丹曾想对自己说却没来得及说出的话,也明白了她为什么提到七星建筑,还要去找僧一行——她一定是想找到回去的办法。 可是,即使他们回去了,还能回到从前吗? 林远不忍去想。 此时,林远忽然有些理解了牡丹的选择,却也愈发心痛。 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也知道和三郎不能长远,却还是毅然决然的嫁给了三郎,是为了不留遗憾吗——原来她的心,真的给了李三郎。 想到这里,林远痛心无比,面色苍白,忍不住捂住了胸口。 李旦发现了他的异样,想起了什么。 “对了,林远,记得当时你在乾陵也是命悬一线,后来是周真人用还魂大法救了你,但自此精神也不不如前。我虽不知其中玄机,也能感觉到你们异于常人之处……” 听相王如此说,林远心中一动。 他和牡丹的秘密,这世间还没第三个人知道。 虽然他和牡丹已经分道扬镳,但这个秘密是他们之间唯一紧密的联系了,他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不瞒相王,自从十二岁那边,我和牡丹被当做金童玉女祭生桩,确实发生了一些异事,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而自从五年之前以还魂法侥幸逃生,我的身体也是灯枯油尽,余生怕是不会比牡丹更长……” 林远语焉不详,却神色真诚,一番话说的众人黯然神伤。 生死面前,一切恩怨似乎都成了小事。 相王叹了口气,像是安慰着两人。 “此番我去面圣,争取让圣上免去牡丹之罪,再给她一个名分,以后光明正大的住进临淄王府,就不再颠沛流离了……” 林远一听,立马反对。 “此举怕是不妥。临淄王如今已经三妻四妾,以牡丹的心性, 定然不愿委屈……” “这个尽管放心,三郎对牡丹的情意非同寻常,定然不会让她委屈的。” “正是三郎对牡丹格外看重,折腾起来,怕是又要休妻,到时还是一番波折……再者这皇城之内看似繁华,却杀机四起,依我看,还是送牡丹回西域,保她余生平安。” 看林远如此坚持,相王不好再说什么。 他多少明白林远的醋意,但林远说的也不无道理。 两人僵持不下,就都看向了裴伷先——他是牡丹的兄长,也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裴伷先皱了皱眉,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 “事已至此,一切就随她的心意。她想在哪里,想做什么,我都支持,眼下先把她救出来再说……” 裴伷先话音未落,宫里传来消息,说申时皇后要在太液池举办宴饮,皇后因为头痛之故留在内殿休息。 几人对视一眼,这真是天赐良机。 于是,相王和林远早早准备,以禀告临淄王得子的喜讯为由,单等申时入宫面圣。 第967章 春秋正盛,如日中天 对于相王和林远的一同出现,皇帝李显有些意外。 “你们翁婿二人,今日怎么一起入宫了?可是为了盈盈的婚事?” 不等相王回答,皇帝笑了起来。 “看来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啊。裹儿上午进宫,还说一周后要在定昆池举办樱桃宴,要让姐妹们都参加,还特意提到了盈盈,要她务必回京赴宴。 ” 皇帝说着,欣慰的叹了口气。 “裹儿这孩子素来任性,今日很是难得,也许是为人父母后,她也长大了,很多事情看开了。看她如此大度,我还想着趁此机会也该给盈盈和林远的婚事办了。” 相王和林远对视一眼,一时无言以对。 李裹儿果然是帝后最宠爱的公主,她如此恶毒的心思,在她的皇帝父亲看来,竟然是大发慈悲。 两人也不好直接戳穿李裹儿的阴谋——听皇帝的口风,他应该还不知道三郎和牡丹一事。 也好,趁着皇帝心情大好,很多事情也好办多了。 想到这里,相王躬身一拜。 “公主宽宏大度,圣上有心成全,是盈盈之福,也是林远之幸。说起来,这几个孩子都心思良善,重情重义,只是难免执拗,使得误会重重……” “多情最是少年时么,只要结局圆满,倒也情有可原。” “是啊,虽然曾经阴差阳错,如今总算各得其所,只不过,眼下还有一事颇为棘手……” “还有一事?何事?” 李显很是奇怪。 “这……” 李旦欲言又止,迟疑片刻,这才躬身行礼。 “望圣上恕罪,三郎在潞州之时擅自娶亲纳妾,犯了欺瞒之罪。” “哦,此事朕是知道的啊!三郎新纳之妾是姓赵,在裹儿的婚礼上还曾献舞,长得花容月貌,舞姿更是卓绝,和三郎很是般配。” 李显说着,扶起了李旦,宽容的笑了起来。 “虽然她出身低微,倒也无伤大雅。对了,年前三郎回京,怎么不带她回京?其实带回来也无妨的。” “圣上容禀,赵氏当时身怀有孕,不便长途奔波,故留在了潞州。” “是吗?身怀有孕?这可是好消息啊,只要能为皇室开枝散叶,就是有功之人,朕定有赏!” “借圣上吉言,就在今日午时,潞州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赵氏已平安产下一子。” “哦,好啊,甚好!三郎文武兼备,是难得的将才,只是膝下单薄,如今再添一子,以后朝堂之上又多了一名肱股之臣啊。你我也都老了,以后还要靠他们这些年轻人来辅佐新皇。” 皇帝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清楚了,他给临淄王的定位就是将来辅佐新皇的肱骨之臣。 毕竟经过武则天那些年的燕啄皇孙,大肆杀戮,李唐皇室如今可以依赖的皇亲国戚不多了。 李旦闻言,赶紧跪下。 “圣上何出此言,圣上春秋正盛,如日中天……” “哎,这两日朕总是头痛胸闷,觉得心绪不宁,原想找你商议一下皇储之事,只是不得空闲……” 相王说到这里,看了看一旁的林远,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对了,如此大喜之事,怎么不见三郎入宫报喜?” “圣上忘了,三郎尚在禁足之中。” “哦,朕倒忘了。” 李显怔了一下,看了看李旦,像是明白了他此番面圣的意图。 “罢了,临淄王喜得贵子,于皇室有功,明日就解了他的禁足。” 第968章 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所谓皇恩浩荡,李显大手一挥就解了三郎的禁足,这让相王和林远各喜各忧。 林远早就听说,如今朝堂之上的皇帝李显,一点也不像个乾纲独断的帝王,而是一个稀里糊涂的和事佬,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相王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哄着他先解了李三郎的禁足,林远有些不甘,但在相王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再对三郎使绊子。 反正眼下最关键的是救出牡丹,之后的事,只能等之后再说。 至于李旦,皇帝的反应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不过,他面上毫无喜色,反而跪下请罪。 “圣上慈心仁厚,可三郎愧对圣上隆恩,还请皇上收回成命,重重责罚。” “哦,此话怎讲?” “圣上容禀,臣弟也是刚刚知道,三郎在潞州之时风流不羁,处处留情,除了赵氏,他还偷偷纳了一房妾室。” “哦?哈哈哈 !果然是风流郡王,竟是左拥右抱,温香软玉。这也无妨,身为郡王,三妻四妾并不为过。” “可他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连带这两房妾室也都犯了欺君之罪……” “朕刚刚说了,最是多情少年时嘛!只要能给皇家开枝散叶,其罪可免!” 李显心情大好,头也不怎么痛了,又是大手一挥,提前赦免了众人。 他上前扶起李旦,又好奇的追问了一句。 “对了,不知另一房妾室是哪家女子啊?” “陛下容禀,此女和皇室颇有渊源,圣上也见过。” “哦,不是潞州的女子吗,朕怎么可能见过?”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昔日的丹阳郡主武牡丹。” “武牡丹?她……她不是在吐蕃陪伴奴奴吗?还有,我知道三郎对她一往情深,可那武牡丹什么时候也对三郎如此痴心了?” 皇帝说着,困惑的看了看林远。 “其中曲折臣弟也不清楚,许是当年送亲一行,她和三郎历经劫难,生死相依,自此倾心相许。总之三郎去了潞州之后,一度意志消沉,她就悄悄前去陪伴了。” “这……此事怎么从未听奴奴在信中提过?” “想必奴奴那里一切安好,无需她的陪伴;牡丹能离开吐蕃,定然也得到了吐蕃太后的恩许。听闻那太后对牡丹很是喜欢,或许乐得成人之美。” “那这个武牡丹如今人在哪里?也留在了潞州?” “没有,此刻她正被关在安乐公主的府上。” “在裹儿府上?” “正是,安乐公主认为牡丹犯了欺君之罪,就把她抓了起来,尚不知公主会如何处置。” “这……之前裹儿过来,怎么没有说起此事呢?” “也许公主另有打算。” 相王说着,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林远。 林远这才等到说话的机会,赶紧跪下回话。 “圣上容禀,牡丹因为赵氏之故,对三郎有所误会,年前去了洛阳,暂住在我的府上。前些日子被安乐公主发现,就把她抓了回来……” “什么?武牡丹住在你的府上?” 李显有些困惑了,他实在弄不明白这些年轻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是,也正因此,安乐公主对我有所误会,还说要在七日后的樱桃宴上,将我和牡丹苟且一事公布于众,然后让我与盈盈当众悔婚……” “这不是胡闹吗?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皇帝李显勃然大怒,头又痛了起来。 此时他才真正看透李旦和林远入宫的真正目的——不仅是为了李三郎,更是为了武牡丹。 第969章 成人之美,棒打鸳鸯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何况皇帝乃是金口玉言。 李显看了看相王,又看了看林远,一时沉吟不语。 此时让他头痛的,不止是相王和林远的心机,还有裹儿的心思。 要知道,裹儿以前可是大大咧咧,快言快语,藏不住什么心思的,这次怎么也不声不响了起来? 难道就连裹儿都和他玩起了权谋? 其实对于林远的话,皇帝还是信的。 难怪裹儿忽然兴起,要在定昆池办樱桃宴,害非要他下旨,让李盈盈等公主们都来参宴,原来她是要让盈盈当众出丑,还要林远悔婚——这像裹儿干出来的事。 哎,这些年这个女儿已经被他惯坏了,无法无法、随心所欲,丝毫不顾及皇家的颜面。 不过,她不声不响的把武牡丹关在自己府上,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到底要把她怎么样?以此拿捏三郎和相王么…… 可裹儿哪里会是李旦和林远这两个人精的对手。 想到这里,李显又看了看林远和相王。 对于林远,李显如今已经不是那么欣赏了,甚至有些厌烦。 他确实有才谋有心计,却有些过了。 李显也是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感知到,林远对自己女儿的欲擒故纵。 当初他和仙蕙的婚事就不提了,林远也算身不由己,但对裹儿,这个林远也不知道是如何拿捏的,两人没能修成正果不说,这些年过去了,裹儿就没真的放下过。 李显明白女儿的心思,不管是对李盈盈的刁难,还是对武牡丹的凶残,不都是因为爱而不得的遗憾吗? 说到底,如今裹儿的执拗和疯癫,林远负有很大的责任。 至于相王,那就更不用说了。 李显已经记不起来,这是相王第几次为牡丹出头了。 要知道,自己这个皇弟一向闭门不出,不问世事,这些年却为了这个武牡丹数次出面,替她求情。 李显知道相王一度倾心牡丹,甚至想要娶她入府,只是有缘无份。 但如今,牡丹已经选择了三郎,他对她还是如此关照——武牡丹这个女人,能让相王如此真心相待, 真是不简单啊。 此时,李显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面孔,那是裴炎那义正言辞的脸,他的心中涌出一股烦闷和凶狠,心里的天平也逐渐向自己的女儿那边倾斜。 说起来,这个武牡丹和他父亲裴炎一样大胆包天,竟敢私自潜回中原,还和郡王私定终身——其罪可大 可小,其人可死可活。 原本,对这些儿女私情,李显是懒得管的,也没必要为此得罪相王和林远,但是这两人联手,一起给他挖坑,就有些让他不爽了。 宫里宫外,前朝后宫,谁都想拿捏他,皇后,女儿,大臣,兄弟…… 愤懑的同时,李显想起了母亲的话——帝王之术在于权衡。 他不会轻易答应,也不会贸然拒绝。 反正如今自己这个皇帝也没有什么权威,管他什么金口玉言,先拿裹儿顶着就是了。 想到这里,李显对着林远发狠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郡王就是驸马,不是郡主就是公主,却丝毫不懂规矩,把宫里宫外弄得乌烟瘴气,乱了纲常,实在荒唐!” 林远一听,赶紧辩解。 “圣上明察,我和牡丹一清二白,确实只是兄妹情谊。” “罢了,你不用和朕解释。此番也怪不得裹儿,每次因为这个武牡丹闹的不可开交,我看此事就由公主处置。” 相王一听皇帝这语气是要反悔,不得不出言劝阻。 “皇兄圣明,此事怕是不能由着公主的性子来。七日后的樱桃宴上,婚约可以取消,但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武牡丹还是不能擅动。” “因何动不得?” “刚才臣弟也说了,牡丹此行能顺利回来,定是得到了吐蕃王室的默许。人家吐蕃想要成人之美,咱们大唐却棒打鸳鸯,实在有失大国风范。” “大国风范?那依相王之意,此事该如何处置?难不成什么都不追究,就这么让她嫁入临淄王府?那皇家还有颜面可言吗?” 皇帝面色阴沉,明显有些不高兴了,但相王此时也不想退让。 “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府她是万万不能进了,反正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眼下不宜大肆声张,不如将她不声不响的遣回西域,以后再不许回来。” “谴回西域?” 李显沉吟着,不置可否。 他一时有些理不清楚相王的意图,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应允。 再说,裹儿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如果他擅自放了牡丹,说不定又要和他闹个翻天地覆。 “倒也不是不可,不过裹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今人在她的府上,朕也做不得她的主。等这两日公主入宫,再行商议。” 林远和李旦还想再劝,皇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好了,朕头风又犯了,今日就到这里。” 看李旦神色失落,迟迟不愿退下,李显又安抚了一句。 “对了,三郎得子一事还是值得庆贺的,我这就着人拟旨,解了三郎的禁足,你们且退下。” 皇帝说着,进了内殿,相王和林远这才行礼退出。 第970章 淡如云烟,愁眉不展 出了大殿,李旦神色凝重。 三郎虽然马上自由了,但牡丹在安乐公主府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还好皇上的态度并不强硬,牡丹一事应该还有缓和的余地,他也不好催得太紧,以免适得其反。 对李旦而言,眼下更让他担忧的其实是三郎。 因为三郎即将解除幽禁,重获自由,难免会听到牡丹的消息。 一旦让他知道李裹儿又把牡丹抓了起来,还不知道冲动之下会做什么事来…… 知子莫若父,对于三郎,李旦还是了解的,而三郎从潞州带回的那些朋友,李旦也是有所耳闻的。 这些人, 一个个年轻气盛,都不是安分守己的。 李旦不想让三郎在他们的撺掇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在他看来,眼下韦后虽咄咄逼人,好在皇上并不糊涂。 今日面圣,皇上也给他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那就是大唐江山还是要掌控在他们李家儿孙手里。 既然他选中了三郎做辅佐之臣,看来这太子,是长子李重福就幼子李重茂了,总之不可能是安乐公主,也不可能让韦后得逞。 对此,相王李旦还是很欣慰的——这是他的底线,守住李唐江山。 在这个节骨眼上,三郎不可莽撞行事。 且不说牡丹的事,只七日后的樱桃宴,怕是都要闹的鸡飞狗跳。 李裹儿非要把人都召集起来,明显不怀好意,怕是就想借此激怒三郎。 相王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支走三郎。 眼下恰有一个理由,就是让他去潞州接回赵幽兰和孩子。 如此一来, 来回总要月余的功夫,等他回来,牡丹的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到时候,牡丹是走是留,就看她自己的选择了。 想到这里,李旦又看了看林远。 牡丹的事情,目前而言知道的人并不多,旁人是不敢随意泄露消息的,只是这个林远,他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 所以,相王要着意提醒一下林远。 “林远,先不管你和盈盈的婚事是何结果,眼下你若还想救牡丹出来,此事就先不要告诉三郎。” “这……此事怕是瞒不住。依那安乐公主的性格, 怕是要闹的天下皆知。” “这就不用你费心了,你这里做到保密就好。” 李旦说着,看向了西天那轮落日。 “如你所说,牡丹和你怕是都没有几年时光了,余下的日子,我希望你们能简简单单、平平安安的度过。” 李旦说完,转身离开,独自朝着宫门走去。 林远愣愣的看着相王离开的身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相王还是不太信任他,但他也真切的感受到了相王对他的善意。 的确,在林远原本的打算里,他是想趁机激怒三郎,搅乱时局,借刀杀人——但眼下,他忽然没了这个心劲儿。 尤其知道了牡丹七星续命的玄机之后,他有些迷茫了。 如果没有了牡丹,那么他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如果牡丹只余几年时光,那么他又能熬到几时呢? 生死面前,一切都淡如云烟…… 眼下,林远只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把牡丹救出来,带她去嵩山找一行大师,问一问他们二人的命运,究竟还有怎样的玄机? 如果这一切仅仅是大梦一场,那么他宁愿即刻带着牡丹,从这一世死去,然后,在那一世醒来。 可眼下如何尽快把牡丹救出来,这是一个问题。 就在林远愁眉不展之时,高力士从一侧悄悄跟了上来。 第971章 漫不经心,不动声色 在宫中行走多年,高力士早就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本领。 他虽不知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能感觉到定然是大事,不然林远和相王也不会一起面圣,还专挑皇后不在的时候。 因为昔日岭南之缘,高力士将林远视同亲人一般。尤其前年林远在岭南找到了他的老母亲,还派人送回长安,他更是对林远感激涕零。 自此,但凡林远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他都有求必应。 只是这些年林远多在洛阳,两人很少见面,今日林远难得进宫,他自然要来见上一面。 借着和林远商谈公务的由头,高力士叫住了林远。 但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份,不该问的不能问,所以聊完公务之后,有意无意的向林远传递了一个消息——原来,林远和相王刚刚离开,上官婉儿就进去面圣了…… “说起来,上官婕妤被特许住在宫外之后,很是自在,按说日常拟招这些小事已经不用她亲力亲为了,但今天她还是主动过来了,想必定有要事……” 林远闻言,愣了一下。 他意识到,上官婉儿面圣,或许和牡丹有关。 这也许是个好消息。 要知道,上官婉儿虽然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后妃,但她的实力和影响力不容小觑,她和牡丹还有一段师徒之缘,应该还是会念旧情的。 不过,林远也知道,上官婉儿是个真正的人精,她的计谋远高于韦后母女,但她和自己一样,惯会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定然不会只为了师徒情份,就对牡丹出手相救。 不知道她会在如今这个情形下,做出怎样的选择…… 林远和上官婉儿素无什么交情,根本无法搭话,更无法左右她的选择。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绕开了这个话题。 “元一,你母亲如今身体还好? ” “还好,家母身体康健,精神尚可, 她还时常问起你何时归京……” “那就好, 那就好啊,等我得了闲,就去看望老人家。对了,元一,最近这长安城怕是不会平静,你在宫里行走,也多小心。” 高力士闻言,知道林远意有所指。 毕竟他也是数次死里逃生,还经历过神龙政变的人,对政治危机有着天然的嗅觉。 不过长久养成的谨慎性格,让他即便在林远面前,也不好多问,只是小心出言试探。 “眼下宫里倒还算平静,只是七日后定昆池的樱桃宴,应该很是热闹。安乐公主今日还交代我,这几日抓紧筹办,一应物资都要挑最好的往那里送。” “安乐公主……她如今正在九州池参加宴饮?” “正是。不过今日公主和驸马两人似乎起了什么争执,在宴会上一直冷着脸,闹的皇后也很是不悦。 ” 高力士漫不经心的说着,不动声色的把后宫的动静都传给了林远。 “公主的性子向来如此,你在宫里当差,万事自当小心。” 林远说着,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大殿,又望向了九州池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丝竹声声,正是皇后在举办宴饮。 如果没有记错,不出一个月, 这太极宫就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翻天地覆。 眼前的歌舞升平,更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第972章 遇难成祥,安然无恙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种悲凉升上心头,林远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也愈发担心起还被李裹儿关押着的牡丹。 如果这宫廷之中注定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林远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遇难成祥,但知道高力士定然是会安然无恙的。 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大的小太监,如今还在宫里籍籍无名、小心谨慎,但不日后就会和李三郎一起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 未来如何尚不可知,但高力士将来陪在帝王身边,掌管前朝后宫,把牡丹托付给他,应该会让牡丹多一分保障。 想到这里,林远决定和高力士谈一谈。 “对了,元一,你和三郎近来还有联系吗?” “临淄王久被禁足,已经多日未见了。” “是啊,其实今日我和相王进宫,是为了临淄王,也是为了牡丹。” “牡丹姐姐?她怎么了?” “元一,牡丹如今在安乐公主的手上,怕是生死难料,今日我和相王入宫,就是想要救她出来,不过圣上还未恩准。” 高力士一听, 这才明白,林远和相王今日为何都进宫来了。 不等他说话,林远低下了声音。 “元一,牡丹嫁给临淄王了,你可知道?” “这……是在潞州之时?” 高力士的神色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有所预料。 “是,所以如今安乐公主要以欺君之罪制裁牡丹。此罪可大可小。这几日你筹备樱桃宴,万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还望你能及时通风报信。” “这个自然,我定当尽心尽力。” “还有,相王专门交代,牡丹一事暂时不让临淄王知道,怕他冲动行事。” 高力士有些困惑,他尚不知三郎和牡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眼下已经没有时间细问,因为远处有人过来了…… 于是两人也不再多说,就此告别。 望着林远离去的背影,高力士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林远、三郎和牡丹之间的情感纠葛,他一直看在眼里。 原本在他看来,林远和牡丹是很般配的一对,奈何情深缘浅,终究错过。 倒是三郎痴心不改,从洛阳到长安,从长安到西域,不离不弃的他,终于抱得美人归。 其实对于三郎和牡丹的婚事,他早就有所察觉。 当年临淄王自潞州传来婚讯,他还觉得奇怪,三郎对牡丹一向痴心,怎么去了潞州就有了新欢,还要大张旗鼓的娶亲? 直到林远从岭南归来的途中,也偷偷去了潞州,高力士就明白了其中玄妙——这新娘子定非常人。 所以,当年安乐公主大婚之时,还是他给潞州的临淄王三郎去了密信提醒,回京面圣的女子变成了赵幽兰,才得以蒙混过关…… 原以为一切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东窗事发,牡丹还落在了李裹儿的手中…… 也难怪惊动了相王,惊动了林远。 其实就算没有林远的嘱托,就凭当年两人在上阳宫兵变之夜的生死之交,高力士也不会对牡丹见死不救的。 只是,人轻言微的他,眼下所能做的,也只有及时的通风报信了…… 高力士想着,又转头看向了大殿。 上官婉儿进去多时了,至今还没有出来,不知道她此番又会站在哪一边呢?凭她的智谋和心计,应该不会蠢到去帮安乐公主,也许牡丹姐姐就此有了转机也未可知。 他就且待消息。 第973章 拉拢人心,四面树敌 高力士猜的没错,上官婉儿不会蠢到去帮安乐公主,她是来和李裹儿唱对台戏的。 因曾劝阻李显立皇太女一事,上官婉儿就此得罪了安乐公主,若不是她确有才华,帝后都给些薄面,或许早就被李裹儿除掉了。 说起来,素来八面玲珑的上官婉儿,的确在这件事上疏忽了。 因为她没想到皇帝会对安乐公主如此纵容,纵容到几乎没有底线…… 看着韦后母女越来越猖狂,上官婉儿对皇帝也越来越失望——好在韦后给了她自由,准她住在宫外,自从她鲜少进宫。 对于韦后,虚与委蛇,对于李裹儿,则是能躲就躲,也算眼不见心不烦了。 不过,就在今日,驸马武延秀找到她了。 原来,驸马和公主刚刚大吵了一架,就找到上官婉儿这里评理了。 婉儿还有些奇怪,他们小夫妻的事,何时轮到她这个不得宠的婕妤过问了? 一番询问之下,上官婉儿这才知道,两人争执的缘起,竟是武牡丹。 原来,林远离开公主府后,李裹儿就派人去了定昆池,着手筹办七日之后的樱桃宴了。 武延秀有些奇怪,不明白这场宴会的目的,询问之下,这才知道了李裹儿的打算。 原来,她要在宴会之上,借着林远和牡丹一事羞辱相王,羞辱李盈盈,借此激怒李三郎,除掉这些眼中钉。 对此,武延秀原本是无所谓的,反正李家那些人也都是他的眼中钉,但有了牡丹之前的剖析,他似乎也学会了思考。 裹儿这么闹,除了一时之快,只会丢了皇家颜面,惹得皇帝不悦,对公主和自己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在他看来,除掉李三郎,这定是林远的借刀杀人之计。 他不想被林远利用,让他坐收渔翁之利——如果因为此事惹怒了皇上,或者被相王和太平公主一起针对,岂非得不赏识? 因为一切都被牡丹言中了,武延秀越发觉得牡丹说的没错——即便自己就是黑衣神孙,眼下最需要的是拉拢人心,而非四面树敌。 当务之急,就是提防林远,不能被他利用。 可对于驸马的劝解,李裹儿哪里听得进去。 尤其在知道驸马曾和牡丹密谈过,李裹儿更是暴跳如雷。 在李裹儿的眼里,牡丹根本就是妖言惑众,她狡诈多端,挑拨离间,说的话根本不足为信。 为了这个武牡丹,林远不远千里赶来,费尽心思相救,而素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驸马, 竟然也开始维护武牡丹, 这让她妒火中烧。 要知道,囚禁牡丹一事,她连皇帝老子都没告诉,为的就是少些阻扰,没想到武牡丹对她的驸马下起迷魂药了…… 所以,李裹儿一怒之下, 竟然当下就要秘密处死武牡丹,以绝后患。 这可不是小事,武牡丹身份特殊,纵使犯了死罪,也不能就这么死在公主府上。 为了不让李裹儿犯下大错,武延秀极力阻拦。 好在宫里宴会即将开始,小夫妻就搁下争议,先去了宫里找皇后评理。 没想到皇后对此不置可否,在她眼里,武牡丹确是该死之人,不过皇后对李裹儿举办樱桃宴不是十分赞同——对于一个潜逃回来的罪臣之女,悄悄杀了就算了,何苦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眼看争执不下,武延秀知道没了指望,这才想到了上官婉儿。 因为牡丹说过,除了林远和裹儿,还有一人看过天书,就是上官婉儿。 虽然上官婉儿和安乐公主素来不和,但她曾和梁王武三思颇有私交,与武家的关系还算不错,武延秀觉得如果自己开口,她应该不会对牡丹这个徒弟见死不救。 再者,武延秀也想借此验证一下牡丹那番话的真假,以“黑衣神孙”的谶言,来试探一下上官婉儿的态度。 如果能把上官婉儿拉进来,再救下牡丹,那么以后这对师徒就能为己所用了。 要知道,上官婉儿曾是武皇最重用的人,武牡丹也做过御前侍女,以这师徒二人的才略,地位和影响力,他这黑衣神孙还愁大事不成吗? 就这样,武延秀把武牡丹的事情悉数告诉了上官婉儿,包括七日后的樱桃宴。 第974章 狼烟四起,虎视眈眈 得知牡丹又被李裹儿抓了起来,上官婉儿倒不奇怪。 或许是得了武则天的真传,宫里宫外的事情,她虽说不上一清二楚,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她虽心思玲珑,一开始也没弄懂武延秀的来意,直到听说牡丹透露她曾目睹天书,这才明白了什么。 牡丹心智过人,定然不会无端提起自己,这天书定有玄机。 而且,牡丹是在向她求救。 于是,上官婉儿又想起了那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血迹斑斑的天书。 牡丹说的没错,她是看过天书,当时虽未参透其中玄妙,回去之后,她还是凭借出色的记忆力,把它照葫芦画瓢的描摹下来,留待日后细细钻研。 后来,她也看过几次,但都看不出什么玄妙,也就慢慢搁下了。 直到那年李重俊发动兵变,她才猛然真正意识到这天书的玄机,细细钻研之下,终于看出了一些名堂。 那长轴之上,有些似是年号,有些似是名字,而每个被标注出来的节点,都会有大事发生——太子李重俊兵变,就被记载之上。 再往前看,神龙政变,武曌驾崩,似乎都有记载——这分明是一本预知未来的神书,上官婉儿诧异之下,谁也不敢透露,只是将之藏了起来,留待慢慢印证。 她本想从中找出大唐的未来,可惜那天书后半段被血渍污染严重,她当时就没看清楚,更难描摹出来…… 不过,凭借模糊的记忆,上官婉儿推测,最近就会有大事发生。 毕竟,韦后的野心已经呼之欲出了,而李裹儿也快按捺不住了。就连驸马武延秀也做起了白日梦,不知道从哪里炮制出“黑衣神孙披天裳”的谶言。 加之前段日子隆庆池那萦绕多日的龙气,这个朝堂已经狼烟四起,各方虎视眈眈。 凭借多年的政治素养,上官婉儿有着异于常人的政治嗅觉。 虽然最近她很少进宫,但能感觉到帝后已经有些离心了。 只要皇帝的恩宠不在,那么韦后母女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在上官婉儿看来,别看韦后如今野心勃勃,得意洋洋,但她和武瞾根本没得比。 如果说武瞾是一只猛虎,亮出利爪就能要人性命,那么韦后不过是只照猫画虎的纸老虎,虚张声势,空有其 表。 看她在朝堂安置的那些心腹,就知道韦后的能耐了。 虽然她吸取了李重俊兵变的教训,把万骑的首领都换上韦家的心腹,奈何这些外戚根本不得人心,没有一个真才实学。 相反,他们小人乍富,作威作福,肆意凌辱部下,把万骑营里闹的怨气冲天,和当年武家那些声名狼藉的外戚不分上下…… 反倒是相王和太平公主,这些年在朝堂深耕细作,虽然低调,却深得民心。 所以,对于韦后和李裹儿,上官婉儿根本不看好,只是虚与委蛇。 至于武延秀,上官婉儿更不看好。武周王朝的出现,是武瞾凭借不世之才,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来的昙花一现。 余下的武家这些平庸之辈,想要再现武周盛世,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 当然,八面玲珑的上官婉儿,不会去给武延秀泼这头凉水。若不是他这份不切实际的野心,哪里会有她和牡丹师徒联手的机会。 眼看韦后母女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上官婉儿早就想令寻出路,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 牡丹提到天书,定然知道其中玄妙,所以上官婉儿当即答应下来,要为牡丹谋求一线生机。 于是,武延秀再回宴会,尽量拖住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则接拟招之名,进殿面圣。 不愧是足智多谋的上官婉儿,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已经看清了形势,想好了对策。 此行她的目的是救出牡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得罪安乐公主,而她所求的,则是为未来谋一个出路。 —— 没有人知道上官婉儿究竟和皇帝说了什么,候在附近的高力士只看到,大约进去一个时辰后,上官婉儿带着一份密旨从大殿中走出。 第975章 不动声色,人多嘴杂 入夜时分,就在宫门即将关闭之时,上官婉儿再次入宫。 这一次,她身边多了一位身姿纤瘦的婢女。 这名婢女低眉顺眼,捧着几株高高的牡丹花,那牡丹花儿开的正盛,几乎完全遮住了婢女的脸。 此时,高力士正在殿外指挥婢女们搬运花木,远远瞥见两人过来,不等他上前行礼,上官婉儿主动叫住了他。 “高公公,这里的花木才摆了几日,就又要换了?” “回上官婕妤,眼看春去夏来,这些花儿都该谢了,也该换一批了,若等到陛下发话,那就是小的失职了。” “你倒有心。那公公看看,我从宫外寻来的这株牡丹如何?” 上官婉儿说着,意味深长的看向了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低下头去,只将花株高高举起,茂盛的牡丹花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高力士虽然看不清她的容颜,但那周身的气质却很是熟悉。 尤其是腰间系着的一枚玉佩,更是让高力士眼前一亮。 高力士不动声色,笑着回道。 “这牡丹品相俱佳,小的还只在洛阳见过,当下这个时节,长安城里还有开的如此繁盛的牡丹花,实在难得。” “是啊,这是我府里新培育的牡丹品种,虽然晚开,却格外娇艳。如今宫里的牡丹都落了,这才特意寻来献给皇上。” “陛下如今身体不适,总是头痛心烦,这些花儿也好解他心忧。上官婕妤真是有心了。” “如此就好。对了,这捧花之人乃是我奉旨寻来的医女,以后就让她在御前侍奉。等皇上醒了,还烦请公公带她进去,顺便将花献给皇上,以后这牡丹……就劳高公公悉心照料了。” “婕妤放心,小的定当尽心尽力。” 上官婉儿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高力士行礼之后,带着这位婢女,捧着牡丹花走入偏殿…… —— 趁着四下无人,高力士接过花盆, 压低了声音。 “牡丹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是上官婉儿带着密旨去了公主府,宣我进殿做御前侍女。” “御前侍女?那安乐公主……” “她尚未回宫,并不知情。” “这宫里人多嘴杂,怕是瞒不住多久。” “自然是瞒不住的,也许她明日就会找来。不过也就是闹一闹,圣旨已下,御驾面前,她还能行凶不成。” 牡丹很是淡定,笑着看向了高力士。 “对了,刚才你都没看到我的脸,怎么认出我来了?” “姐姐风姿依旧,即便布衣也难掩出尘气质。还有……” 高力士说着,指了指牡丹身上的玉佩。 “这玉佩当年被遗落在嵩山,还是我传给三郎的。” “哦,我还说我乔装的不错, 原来是它出卖了我。” 牡丹笑着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玉佩,她的周身上下,也只留下这一件贵重之物了。 “对了,刚才听你说起,皇上近来身体不适?” “倒也不打紧 ,还不是和当年武皇一样,被力储一事闹腾的。”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无奈的笑了——他们都想起了,五年前洛阳皇宫里的长生殿内的情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说不清到底是巧合,还是宿命。 第976章 一举三得,甘之若饴 入夜,掌灯。 牡丹守在侧殿,守在那盆牡丹花前,百无聊赖的等着皇帝醒来。 寝殿里安静的厉害,除了几名守夜的婢女,几乎没有旁人,只有远处的九州池隐约传来丝竹之声,看来这场宴会要彻夜不休了。 反正参宴的都是皇后的心腹之人,若是有人喝多了,晚上就留宿宫里。 偌大的皇宫,皇帝的妃嫔不多,都是韦后母女一手遮天,早就没有什么规矩可言了。 初夏的暖风让人沉沉欲睡,在安乐公主府里被囚禁数日,浑身酸痛的她熬不住打了个盹…… 恍惚中,杀声震天,血流成河,五郎六郎那如花般的脸庞浮现眼前,白的雪裹着白的衣,黑的发遮着黑的眸,它们浸淫在大片大片的血泊中,那般鲜明又刺眼…… 牡丹骤然惊醒,心中扑腾乱跳,再无半分睡意。 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她的心中五味杂陈。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五年了,她很少梦到神龙政变的情形,今日却如此逼真的重现眼前,看来自己真的被卷入了太深、太深。 五年了,历史会再次上演吗?这一次,又是谁会被献祭呢?这一次,她也是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么? 经历这一系列的宫廷政变,牡丹深知深宫政治的残酷,可谓风云涌动,瞬息万变。 且歌且饮——此时宴会上的那些人不会知道,这种醉生梦死的快乐时光不多了…… 想到这里,牡丹叹了口气,心中喜忧参半。 时至今日,一切似乎都在自己的预料。 林远果真想借刀杀人,把她和三郎的婚事揭露了出来,想要趁机扳倒三郎。 不过因为她的未雨绸缪,林远此举反倒引起了武延秀的警惕,导致驸马和公主政见不合,这才找到了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一出现,眼下这盘死棋立马就活了。 因为上官婉儿绝对是个聪明人,又在武则天身边熏陶多年,和太平公主私交不错,她在关键时刻总能站在最合适的位置,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而且,上官婉儿八面玲珑,颇得帝后信任,又住在宫外,行动自由,关键时刻起到绝佳的联络作用。 作为亲身经历过神龙政变的当事人,牡丹很清楚,那个雪夜的兵变之所以如此顺利,除了相王和太平公主的功劳,上官婉儿的助力也定然不小…… 否则, 她不会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如今又到了改天换地的时刻,牡丹相信上官婉儿一定能够看明白未来朝堂的方向,助力李唐皇族。 果然,当武延秀找到她的时候,她终于出手了。 只是牡丹没想到,上官婉儿会亲自拿着密旨到公主府上救出自己,更没想到会把她弄到皇帝身边做御前侍女。 也是直到此时此刻,牡丹才慢慢弄明白了这其中玄妙。 今时今日的她,名为御前侍女,其实就是一个筹码——一个帝后用来拿捏相王和三郎的筹码。 当然,这定然也是上官婉儿能够说服皇上下旨的理由。 对皇帝而言,把她留在身边,保住她的小命,既不得罪相王和三郎,又能以此拿捏相王父子, 对上官婉儿而言,她救下牡丹也没有白白得罪安乐公主,反而是一举三得。 一来,通过控制牡丹拿捏相王父子,她在帝后面前有个交代; 二来,从李裹儿手里救下牡丹一命,她在相王父子那里卖了个大大的人情; 三来,以救命之恩再续师徒情谊,将徒儿安置在皇帝身边,更能洞悉朝局,谋求后路。 想清楚了其中玄妙,对于上官婉儿的心机,牡丹再次深深佩服——真不愧是武曌一手调教出来的巾帼宰相,对大事小情洞若观火,连自己和高力士的交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如今想来,今日大殿外的那番话,也是婉儿故意说给高力士的。 虽然知道上官婉儿的救命之恩并不单纯,但牡丹也甘之若饴。 反正眼下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回到西域只会白白连累兄长。既然注定要卷入这朝堂之争,那就干脆来到这风暴之眼,再次亲眼见证,也省的白白担忧。 就这样,师徒二人不用多言,就这么默契的达成了合作。 不过,这一次,牡丹不想再当个旁观者。 她要主动出击,她要力挽狂澜,她相信只要自己此番助力相王父子成事,那么裴家的冤屈定然可以昭雪,自己也就死而无憾了。 —— 牡丹正沉思间,正殿那边响起了一阵动静,婢女们瞬间忙乱了起来,有奉茶,有端水的,还有人端上了早就备好的宵夜。 牡丹知道,这是皇帝醒来了。 第977章 口腹之欲,何穷之有 因为皇帝并没有宣召自己,牡丹依旧默默等着。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正殿那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还有婢女们的惊呼。 曾为医者,牡丹敏锐的听出了这咳声的异常,忍不住跑过去查看情况。 只见一堆山珍海味之前,皇帝狂咳不止,憋得满面通红,一旁侍奉的几名婢女吓得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难道皇帝进食太急,被食物噎着了?但这咳声似乎不像。 婢女们已经六神无主,根本说不清状况,牡丹只得凑近皇帝,仔细一听,他的喉咙里有明显的痰鸣声。 原来皇帝被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头。 牡丹来不及多想,赶紧弓起手背,以空心掌用力叩击皇帝的肺腧穴和肝腧穴。 可是,皇帝身体肥胖,寻常的力度根本无用,牡丹只得加大力度,快速叩击。 眼看皇上的龙体被牡丹拍的砰砰响,婢女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阻拦。 终于,连续拍背数十次之后,一口浓痰喷出,皇帝这才缓过气来。 此时,刚刚赶过来的大太监不明所以,对着牡丹严厉呵斥。 “大胆,竟敢对皇上无礼!还不跪下!” 牡丹扭头看了看那人,懒得辩解,顺从的跪了下来。 此时,皇帝李显已经缓过气来,他厌烦的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 “退下!” 大太监一听,低声呵斥牡丹,“还不退下!” 皇帝抬头瞪了那太监一眼,伸手指了指牡丹。 “朕让你们退下,你……留下。” 那太监闻言,诧异的看了武牡丹一眼,赶紧带着几名婢女灰溜溜的退下了。 —— 借着不算明亮的烛光,李显仔细打量着跪在眼前的武牡丹。 “武牡丹,好久不见了。你确实大胆,敢私自潜回京城,敢和郡王私定终身,还竟敢对朕下手,你就不怕朕一口气上不来,你就百口莫辩了吗?”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本是天职,何况圣上龙体事关百姓福祉。刚才牡丹虽有冒犯,却是为了助力排痰,龙体康安,即便因此受罚也无怨无悔。” 李显闻言,又看了牡丹一眼,眼神里虽有欣赏,却也满是警惕。 因为眼前这个不卑不亢,能言善辩的武牡丹,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她的父亲——裴炎。 这个武牡丹,倒是和她父亲一样胆大包天,视死如归。 这种相似,让他对武牡丹始终有所芥蒂。 若不是上官婉儿的一番劝解,让他以牡丹为筹码拿捏相王父子,他甚至不想再出手救她。 不过,牡丹刚刚确实救了自己一命,这让李显的心情有些复杂。 如此心境之下,他也不知道该对牡丹说些什么,只是看了看眼前的美酒美食,刚想再吃一些,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牡丹扫了一眼桌上的膳食,燕窝炖鸭热锅,肥鸡鹿尾攒盘,水炼犊炙,白龙虾炙,乳酿鱼,绣丸肉,金乳酥,玉露团——不是肥油之物,就是甜腻之食,她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样的吃法,不患“三高”才怪。 虽然在殿里待了没多久,牡丹也已经听说了李显这个皇帝的癖好。 他不像韦后母女那般娇淫奢侈,对下人也算宽容,唯一的特点就是爱吃。 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在房龄受的苦,皇帝特别爱吃肥浓羹饵,酥油酪饮,而且白天食欲不佳,单在夜间胃口大开。 “圣上,现已入夏,且已夜深,实在不宜进食这些肥腻之物,还是喝杯清茶,去腻解肥,轻身延年。” 牡丹说着,起身给李显端来一杯清茶。 李显有些不悦,没有去接茶。 “放肆,朕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竟不能饱口腹之欲?” “皇家富庶,富有万物,自然可食万物。然口腹之欲,何穷之有?素食节俭,方是惜福延寿之道。” 看武牡丹不卑不亢,坚持己见,李显来了兴趣。 “哦,早就听说你医术高超,当年还给母亲做过药膳,今日朕倒要领略一下你的医术。” 李显说着,起身移到一侧的软塌之上,朝着牡丹伸出了手。 第978章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有其母,必有其子。 看着躺在软榻上的李显,牡丹的心里无端的浮现出这么一句话。 虽然眼前的李显,不论性情和外貌都和武则天相差甚远,牡丹却莫名其妙的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武曌的影子。 按说给皇帝看病,牡丹不是第一次了,但今天她拒绝了。 毕竟太医院那么多御医,哪里轮得到她来显摆医术。 其实牡丹刚进大殿的时候就听高力士说了,皇帝最近身体不适,总是头晕头痛,御医日日来看诊,却也没什么结果。 而牡丹一看皇帝的饮食习惯,就明白了症结所在。 要知道,历史上不少耽于享乐的帝王都是死于“三高”这个富贵病,李显这么个吃法,早晚会出问题。 但眼下,除了忌口,勤加锻炼,并没有其它良方,而这对贪图享受的皇帝而言,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再者,牡丹很清楚李显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不管他是因为什么死去的,牡丹都不想把这个锅背在自己身上。 她能做的,也只是尽一尽医者的本分,劝解一二。 所以,牡丹没有上前号脉,而是又端起了清茶。 “圣上谬赞了,牡丹确曾研习千金之方,只是医术荒芜已久,略懂养生之道而已。” “哦,何谓养生之道?” “节制口腹之欲,惜福延寿之本。圣上饮食失节、情绪不畅,长此以往,难免会有痰浊血瘀之症,敢问圣上近来是否觉得喉咙粘腻,懒动嗜睡,身重如裹?” “这个……确是如此。” 李显闻言,端了端身子,接过了牡丹递上的茶,轻轻饮了两口。 看他貌似听进去了一些,牡丹也就接着劝诫。 “若要衍生,肠胃要清。圣上朝务繁忙,忧国忧民,食物宜轻清简淡,多食谷菽菜果,勿进肥浓羹饵,酥油酪饮。” 牡丹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那些残羹冷炙。 “这些肥腻之物,夜间更要少吃。另外,圣上夜兴夙寐,昼夜颠倒,更是伤神伤身,日后该规律作息,节制饮食……” 牡丹正说着,李显忽然笑了起来。 “这些话,朕已经很久没听到了。你的胆子果然够大,这才刚进宫,就敢干涉起朕的饮食起居了。” “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牡丹只是为圣上的身体着想。” “为朕的身体着想,这好像是后妃之责?就连皇后都很久不曾如此劝谏了。” 李显故意曲解了牡丹的话意,同时抓住了牡丹接茶杯的手,饶有意味的看着她。 他有些好奇,这个让相王父子和林远都痴迷的女子,究竟有什么魅力。 面对皇帝突然的失态,牡丹略有些慌乱,但很快镇静下来。 因为李显的神色并不像色欲熏心的模样,这应该是一种挑逗和试探。 经历了在武则天跟前的千锤百炼,牡丹的心态已经很强大了,所以即便面对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也没有丝毫惧怕。 相反,她要借机敲打一下他。 “皇后在前朝为陛下分担政务,无暇顾及后宫事务,陛下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才不辜负皇后的心意。” 牡丹神色自然,但她的话意味深长。 听她提到皇后,李显的神色有些黯淡,轻轻松开了手,牡丹趁机抽出手,把茶接了过去。 “皇后?皇后还记得朕吗?这偌大的后宫,这么多人,除了向朕讨要封赏,讨要权势的,还有人在乎朕的死活吗?” 漆黑的夜色里,朦胧的烛光下,李显的神色很是落寞。 面对这个忽然多愁善感起来的男人,牡丹也不敢多加安慰,生怕一言不慎又惹来误会。 倒是李显自己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了起来。 “当然,除了这些荣华富贵,朕也给不了她们别的了,还是得过且过,尽情享乐!” 李显说着,挥了挥手。 “行了,你下去。也是天不绝你,今日你救了朕一命,明日裹儿找来,朕总算有了保你一命的理由。” 牡丹闻言,哑然失笑——这个皇帝也是不易。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行礼退下,默默等待着明天即将到来的风雨…… 第979章 欺人太甚,忍无可忍 宫里的人毫无睡意,宫外的人也久久无眠——此时的林远,正在太平公主的府邸和公主彻夜长谈。 在林远刻意的经营下,这两年他和太平公主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俨然已是颇受太平公主宠爱的孩子了。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林远是不会动用这层关系的。 眼下,无处可去、无计可施的林远也只能来找太平公主了。 林远来到府上的时候,太平公主正在生闷气——原来她刚刚得知李裹儿要在定昆池举办樱桃宴,十分不悦。 因为拥有长安城最大的樱桃园,历年的樱桃宴都由她太平公主筹办,这也是她唯一可以风光大宴、结交百官的时候,没想到今年还没等她行动,李裹儿就来抢这个风头。 那定昆池里有千亩莲花,有万吨肥鱼,有樱桃园吗? 这摆明了是和她这个太平公主打擂台——全天下的风光都被她李裹儿一个人占尽了才好。 对太平公主而言,虽然这些年刻意低调,努力藏锋,但她毕竟是显赫多年的太平公主,从未受过什么委屈,如今被一个晚辈骑在头上,实在窝火。 就在这时,林远回来了。 多日不见,接风宴自然是要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林远这才向太平公主挑明了李裹儿举办樱桃宴的目的。 听闻李裹儿要逼着林远在樱桃宴上和盈盈悔婚,太平公主当即勃然大怒。 要知道,盈盈和林远的婚约,当初是她牵线拉媒的,李裹儿一再阻拦,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实在是欺人太甚,实在是忍无可忍。 不过太平公主也早看出来林远对盈盈的冷淡,此时她不得不敲打一下林远了。 “林远,你既已和盈盈有了婚约,怎么还是对那武牡丹念念不忘?还孤男寡女的凑到了一起?你若真的对盈盈无意,趁此机会挑明了也好,免得耽误了她的终身。” 林远本就伤神,又喝了几杯酒,太平公主这么一说, 倒是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忍不住红了眼眶。 “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又有何用,母亲还不知道,牡丹和三郎已经在潞州定了终身。” “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对牡丹已无奢念,不过是念在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不忍看她受苦受难。再者,裹儿对牡丹的恨意,追根究底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我不能坐视不管。” “那你准备怎么办?既然牡丹已经成了三郎的人,为了救她,你真的要和盈盈取消婚约吗?” “如果安乐公主一意孤行,那么林远也别无他法,只是愧对盈盈,罪孽深重,日后再不起婚娶之念。” 林远说到这里,苦笑着看向太平公主。 “记得当年孩儿曾在白马寺修行数年,或许这就是孩子命中注定的归宿。” 林远的话,很是真诚,也很是落寞。 一是他真的累了,没了争强斗胜的心气;二是在太平公主面前,他的感情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但正是他的这份坦诚和深情,打动了太平公主。 要知道,在历经世事的太平公主面前,真诚就是最厉害的武器。 林远的落寞和坦诚,让太平公主在他身上,隐约看到了一丝薛绍的影子。 薛绍,那个英年早逝、无端枉死的男子,那个燃尽了她的爱情之火的男子,虽然很久不曾提起,很久不曾入梦,她却从来不曾忘记。 这么多年过去了,薛绍已经从她的生活中彻底褪去,逐渐变得了无痕迹,只有在林远的身上还能唤起一丝旧梦。 所以,对于林远,她格外看重。 她不忍看到林远再受伤害,她要让林远获得幸福——如果爱情已经没了,至少他该获取权势地位。 何况,以林远的才华和能力,成为大唐驸马,这是他该得的,也是当初母亲欠薛家的。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拍案而起。 “出家为僧?大可不必。你和盈盈完婚,成为大唐昂驸马,我才算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明日我就去见皇兄,倒要问问他是怎么个说法。我就不信这皇家还没有一点规矩可言了,就任由她李裹儿把宫里宫外都闹翻了天!” “母亲切勿动怒,李裹儿如今正得圣上宠爱,大有成为皇太女之势,咱们还是不要得罪与她。” “怕她作甚!皇太女?当年母亲如此疼我,我都没有做这种春秋大梦, 她李裹儿的梦也该醒醒了。我就不信皇兄会如此糊涂,立她为皇太女。就算皇兄糊涂,恐怕满朝官员和天下百姓也不会答应的!” “母亲所言极是。其实今日我和相王入宫,皇帝也曾提及国储一事……” “哦?皇帝什么意思,他要立谁为太子?” “这……皇上心意未决,孩儿不敢贸然揣测圣意,不过听圣上似乎没有立皇太女的意愿。” “这就好。” 太平公主闻言,欣慰的笑了。 “我就知道皇兄不会这么糊涂,李唐江山好不容易光复,怎么可能再拱手送人?我和相王、包括文武百官都不会答应的。” “孩儿有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 “且说无妨。” “如今皇上只有两个儿子,不是立长,就是立幼,依母亲的意思,谯王重福和温王重茂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重福怕是不可能了,当年因为仙蕙和重润之死,皇帝和皇后都对他恨之入骨,恐怕只能立幼。” “可是温王年纪尚幼,又养在宫中,毫无势力,被有心之人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怕什么,有我和相王在……“ “母亲怕是忘了,还有韦后在虎视眈眈。人家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太平公主不做声了——她看着林远,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林远也不再多言,只是给太平公主满上了一杯酒,双手敬上。 太平公主迟疑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接过来一饮而尽。 “早些歇息,明日你和我一起进宫面圣。” 就在公主欲起身离开之时,薛崇简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第980章 昙花一现,逆天而行 看着冒冒失失的薛崇简,太平公主有些不悦。 “崇简,你整日不着家,:都跑去哪儿了?” “回母亲,孩儿刚从隆庆坊回来,我去送三郎了。” “送三郎?他不是刚刚解了禁足,又去哪里了?” “回潞州,接他的娇妾和美子啊。” 薛崇简笑着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太平公主这才得知,三郎喜得一子。 “你是说,三郎回潞州去接回那母子?” “是啊,母亲还不知道?听闻三郎的侍妾赵幽兰诞下麟儿,三郎才刚刚解除禁足,相王就迫不及待的遣他回去了,我今日午后正好去看他,就送他出城了。”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明白了相王的苦心。 相王一定是怕李三郎知道牡丹被关的消息, 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错事来。 也好,三郎离开长安,事情反而简单了些。 她看了看林远,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林远也要离开,薛崇简拉住了他。 “天色尚早,你好容易回来,就陪我喝两杯嘛!” 林远无奈,反正他也睡不着,只得坐了下来。 不过今晚的他疲惫又沉默,只有薛崇简滔滔不绝的说着。 “对了,今天我去送三郎,三郎身边的那些人看我的表情好生奇怪,非说我去过潞州,一个个像是见过我似的,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 林远愣了一下, 很快明白过来。 他知道这是自己在潞州之时,曾经盗用薛崇简名号的缘故。毕竟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和薛崇简的容貌还真的有些相似之处,也难怪他们认错了。 如今牡丹在潞州的事已经快要遮掩不住,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不过林远懒得和薛崇简解释,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无需介意,这不过是那些人想攀附你的手段和借口。对了,三郎此番怎么如此顺从,相王让他去潞州,就去了呢?” 薛崇简压低了声音,神秘的附在林远的耳边低语。 “你还不知道,他去潞州是找牡丹的。原来牡丹姐姐前些日子就藏在潞州,只是忽然就找不到了。” 林远闻言,没有说话——看来薛崇简并不清楚其中缘故,只是一知半解,而李三郎暂时也不知道牡丹的消息。 “对了,三郎还说,我若得了功夫,替他去趟洛阳,看看牡丹是不是在洛阳……” 说到这里,薛崇简看着林远。 “对了,你不是一直在洛阳吗?可有见过牡丹?” 林远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三郎已经离开长安,此时告诉他牡丹的消息也没什么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相王特意交代过要保密,他还是少说为妙。 不过,薛崇简已经发现了他的异常。 “不对,你肯定见过牡丹姐姐,要不然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诧?” 林远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岔开了话题。 “崇简,先别管牡丹的事,你知道刚才我和母亲在聊些什么吗?” “你们能聊什么?又是你和盈盈的婚事?” “不,是太子人选。崇简,你觉得皇帝会立谁为太子呢?” “这……我怎么知道 ?只要不是李裹儿就行了。她若真当了皇太女,这天下百姓,包括文武百官都要遭殃了……” 薛崇简嘟囔着,忽然明白了什么。 “怎么?你和母亲已经有了举荐太子的人选?是谁?” “依你看,李重福如何?” “谯王?”薛崇简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 “你向来深谋远虑,见解独到,怎么偏偏看上了他?且不说帝后都不待见他,依我旧日和他的交往来看,他不过是庸碌无才之辈,别说比不上前两任太子,怕是连当今圣上都不如。” 林远闻言,笑了起来。 “那依你之见,谁才是德才兼备之人呢?” “这……你想听实话?” “这个自然。” “若论德才兼备,在李家这诸多皇子之中,除了英年早逝的重润哥哥,那就是三郎了。” “三郎?” 林远眉心微动,眼中都是无奈。果然,薛崇简还是和自幼一起长大的三郎更亲近一些。 “是啊,我和三郎自幼一起长大,他的胆识谋略无人能及,如果他能做太子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依我看,这太子之位只能是年幼的温王……” 听着薛崇简的言之凿凿,林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薛崇简看着林远帝王反应,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可听说,你在洛阳和谯王私下有所联络……” “你听谁说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毕竟当初李重俊……” 听到李重俊的名字,林远瞪了薛崇简一眼,不许他再说下去。当年他密谋筹划太子兵变一事,好容易遮掩过去,再提岂不是自寻死路…… 薛崇简撇了撇嘴,也就不再说了,兀自喝起酒来。 林远无心再聊,他走到庭院,看着满天繁星,眼神里充满迷茫…… 眼看事情越来越复杂,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林远有些心慌,有些后悔,也有些沮丧。 原来,很多事,真的不是他可以操纵和控制的,而很多人,注定按照自己的轨迹走完这一生。 就像越做越死的韦后母女,就像异军突起的临淄王,就像工于心计的上官婉儿,就像和三郎交好的薛崇简…… 就像今日他和相王入宫面圣,本意是想救出牡丹,没想到反而助李三郎解除了禁足。 看来牡丹说的是对的,李三郎天时地利人和,任他筹谋算计,都不能动他分毫。 其实自从李重俊兵变失败之后,这两年他一直在谋划,想逆天而行,把宝压在李重福的身上。 所以早在洛阳城的时候,他已经费心筹谋,私下和均州的李重茂联系,但如今看来,很可能是百忙一场。 皇帝李显的心里,终究还是没有看重自己的长子李重福,而大多数人,也都选择了年幼的李重茂。 李重茂年幼,又养在深宫,哪里是他可以接触和把控的——这个小皇帝,注定是个昙花一现的傀儡。 在林远心里,原本想着搅乱时机,让李三郎和韦后母女斗个你死我活,然后让李重福坐收渔翁之利——这样,他就改变了历史,自己也就有了拥立之功。 但眼下因为牡丹,一切计划都要搁浅了。 为了救牡丹,相王去了,上官婉儿也去了,等明日太平公主去了,皇帝应该就会放了牡丹。 好在眼下太平公主还没有和三郎联手的打算,而且因为她的劝解,太平公主也有了拥立李重福的打算。 是成是败,就看明天了——这是他在这大唐王朝里最后的努力了。 林远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历史上每个人的结局早已注定,无法更改,那么自己和牡丹的乱入,可能在这次动荡中也该迎来落幕了。 第981章 主少国疑,静观其变 次日, 皇帝李显没等到安乐公主,倒是等来了太平公主。 一看林远和太平公主一路进殿,李显皱了皱眉,毫无疑问,两人又是为了牡丹而来的。 他有些头大,不等二人开口,赶紧叫出牡丹——两人这才知道,牡丹昨日已经被上官婉儿秘密送进了宫。 看着憔悴不堪的牡丹,林远有些心疼。 这几日,她在李裹儿手里一定受了不少的苦。 所以,他还是主张尽快把牡丹遣回西域,以免夜长梦多。 李显哪能同意,一是对裹儿无法交代,二是将牡丹留在身边另有用意。 太平公主看出了皇帝的心思,也就不再强求。 反正牡丹在皇帝跟前,一时半会没有性命之忧,趁着大家都在,太平公主话锋一转,提到了林远和盈盈的婚事。 “皇兄果然宽仁博爱,倒是太平多虑了。只是皇妹还有一事相求,还望皇兄恩准。” “哦,且说无妨。” “林远已过而立之年,他和盈盈的婚事拖延至今,也不是个办法。如今他们各有归宿,着实不该再纠缠不清。牡丹,你说是也不是?” 太平公主说着, 看向了一旁站立的牡丹。 牡丹明白公主的意思,赶紧接过话去。 “公主所言极是,林远和盈盈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确实早该完婚了。” 太平公主笑了笑,又转身看向了林远。 “林远,那你的意思呢?” 林远此时还能说些什么,只能任由处置。 “单凭母亲安排。” “好,很好,我倒是都安排好了,只是此事还要圣上恩准。” 太平公主说着,躬身朝李显行了一礼。 “皇兄,我准备让林远即刻着手筹备婚礼,五日后就让他和盈盈完婚,也算了和我和相王的一桩心愿。” “五日后?这……未免太仓促了?” “皇兄有所不知,盈盈素来简淡,也不喜太过铺张。再者我想赶在定昆池的樱桃宴之前,让二人成婚,免得再生事端。” 太平公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谁都知道,六日后安乐公主的樱桃宴,就是冲着盈盈和林远。 赶在樱桃宴之前完婚,明显是为了躲避裹儿。 李显的神色有些难看,一时沉吟不语。 按说林远成婚也不是坏事,只要让裹儿死了心,以后也就少了许多事端。可是裹儿的脾气…… 一想到这里,李显就觉得头痛。 他挥了挥手,又打起了太极。 “公主的婚事非同小可,不可太过仓促,此事还是和相王再行商议……” “皇兄……” “朕这几日头痛厉害,精力不济,此事容后再议。” 李显说着就想离开,太平公主哪里肯依。 此事已经摆上台面,就必须有个说法, 否则后患无穷。 “皇兄身体不适?牡丹,你身为医女,如今既在御前侍奉,就该尽职尽责。我且问你,圣上有无大碍?” “这……圣上国事繁忙,伤神劳心,头痛也算寻常,只要多加休息,静心调养,倒无大碍。” “如此就好。” 太平公主舒了一口气,看着李显,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皇兄,婚事可以再行商议,但今日有句话……太平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说。” 李显无奈的又坐了下来。 对于自己这个妹妹,他有些莫名害怕, 因为从她身上总能看到母亲的影子。 “皇兄虽说春秋正盛,却难免小灾小病,还是该及早立储,以安民心啊。” 李显有些诧异,看了看太平公主。 他知道,或许自己真的到了立储的时机了——从昨日到今天,相王和太平公主都出动了。 他们明着是为了牡丹,实际上未尝不是借机挑起对皇后和裹儿的对抗。 也好,反正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他倒要听听,太平公主对于立储是什么立场。 只要有人敢站出来第一个说话,他在皇后和裹儿那边,也有个挡箭牌了,免得裹儿天天闹着要当皇太女。 想到这里,李显开始出言试探。 “说起立储,裹儿天天闹着要做皇太女,太平以为如何啊?” “万万不可。” 太平公主斩钉截铁,回答的干脆利索,甚至不屑解释。 李显早知道这个结果,并不诧异,只是再次试探。 “那你看温王重茂如何?” “所谓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虽然温王深受帝后疼爱,然年纪太小,并不适合储君之位。倒是……” 太平公主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李显挥了挥手,示意太平公主接着讲下去。 “倒是谯王这些年在均州历练有成,颇得民心,自古立储的标准都是立长……” 听着太平公主侃侃而谈,牡丹忧心忡忡的看了看林远。 她知道,今日太平公主举荐李重福,定是林远在背后怂恿的。 否则,好端端的,太平公主怎么会想起远在均州的谯王? 其实早在被幽禁洛阳之时,牡丹就知道,林远和均州有联络,没想到他还真的鼓动太平公主,要立李重福为太子,妄图改变历史。 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牡丹只能静观其变。 要知道,当年武则天为了立储一事纠结了多少年,千思万虑最终才选了李显,而以李显遇事不决的脾性,立储这件事,一时半会儿是万万定不下来的…… 第982章 兴师问罪,投石问路 终于走出了这一步,林远有些激动——在皇帝面前举荐李重福为太子,对他而言意义重大。 因为一旦这个意见被采纳, 那他就是改变了历史…… 所以,他才会千方百计的拉上太平公主。 可现实还是让他失望了。 不管大事小情,皇帝李显哪里像个乾纲独断的帝王,永远都像一位和事佬——听着他们的举荐,始终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万事不可一蹴而就,只要皇帝没有一票否决,没有坚决反对,或许就有希望——林远只能这么安慰着自己…… 可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和太平公主举荐谯王做太子的话,被李裹儿听了个正着。 —— 原来,李裹儿昨夜宴饮到深夜,等宿醉醒来,才知道牡丹被上官婉儿带到了宫里。 这还了得,谁敢动她李裹儿的人? 李裹儿当下就冲到宫里,欲要兴师问罪,却被门口的户婢告知,太平公主和林远正在面圣。 这两人来做什么?牡丹已经被他们弄走了, 难道是为了林远的婚事? 李裹儿有些好奇,就从侧殿溜进去偷听。 对于安乐公主,谁敢拦着,只能任由她去…… 就这样,李裹儿听到了林远和安乐公主举荐谯王的这番话。 隔着屏风,李裹儿火冒三丈 。 太平公主就不说了,她是李家的公主,心向李家也算正常,林远却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从不举荐她做皇太女,而是选择那个害死她姐姐的李重福? 果然,林远的心,没有片刻是属于她的。 时至今日,他还在千方百计的救牡丹出去,还在利用她除去李三郎这个情敌…… 李裹儿失望了,也清醒了。 女人一旦摆脱了情感的束缚,智商立马就高了起来。 李裹儿此时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既然林远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她也不和他们硬碰硬了。 不就是在皇帝面前吹耳边风吗? 对待自己的皇帝老子,还是自己的皇后母亲最管用。 所以,李裹儿没有直接冲进殿里,而是转身离开,去找皇后了…… —— 此时的韦后,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她刚刚得知,昨日趁着自己举办宴会,相王、上官婉儿先后去见皇上,今日太平公主也去见了皇上…… 表面上他们都是为了一个武牡丹,但实际上,这是他们和她母女的较量。 如今太子未定,相王、太平公主还有上官婉儿这三个人一旦联手,那可不得了。 看来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有些事情要抓紧行动了。 就在这时,李裹儿哭哭啼啼的来了。 得知太平公主竟然向皇帝举荐李重福做太子,韦后登时变了脸色——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李重福,那个害死自己女儿和儿子的千古罪人,留他一命已是开恩,怎么可能让他做太子? 韦后虽然生气,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太平公主,她多少有些忌惮,不好当面撕破了脸。 郁闷的她,只好把一腔怒火悉数发给了女儿。 “都怪你,非要迷恋那个薛林远,因为他一个人,得罪了相王,得罪了太平公主。现在好了,他们联手了举荐李重福做太子。他若当了太子,他日继位之后,还有咱们母女的活路吗?” “母后,李重福那个贱人怎么能做太子?别管他们怎么说,父亲还是听您的,只要您开口让我做皇太女,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李裹儿哭的梨花带雨,拉着韦后撒起娇来。 看着裹儿,韦后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这个孩子,真是被她宠坏了。 其实裹儿想做皇太女的心思,韦后早就知道,却一直不置可否,也没有在皇帝面前要求过,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裹儿不靠谱。 她只是以此吊着裹儿,试探着皇帝丈夫的底线,让裹儿为她清除宿敌——太子李重俊不就是在裹儿的逼迫下起兵造反,自寻死路的么…… 可如今,太子一位空悬太久,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她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了。 国不可一日无储,如果自己将来真的称帝,这皇位又能传给谁呢?韦家的那些不争气的侄儿吗? 嗐,他们还不如裹儿。 至少裹儿是李家公主,驸马武延秀是武家之人,还不至于被全天下反对。 再者,立裹儿为皇太女,也算投石问路,借此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 于是,韦后精心梳洗一番,又让人备了一桌好菜,准备晚上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皇帝丈夫。 第983章 引咎自尽,以证清白 送走了太平和林远,李显等到傍晚,依旧没有等来安乐公主的兴师问罪。 习惯了裹儿的任性和哭闹,这突然的平静让他有些不适应。 不过,黄昏时分,皇后宫里倒是来人了,听到皇后要请他共进晚餐,李显有种莫名的抗拒。 说起皇后,她已经很久不曾陪王伴驾了,夫妻两人也已经分居很久了。 李显知道, 今晚的酒菜怕是不好吃。但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到了皇后的宫里。 今晚的酒席颇为丰盛,照样是膏脂肥羹,大鱼大肉,全是他素日爱吃的。 看着这些酒菜,李显皱了皱眉头,他想起了牡丹的劝解。 不过,皇后的面子不能不给,他没有说什么,坐下来大快朵颐。 他想着过不了多久,皇后应该就要兴师问罪了。没想到,皇后一直未提牡丹一事,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后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红晕,眼神也变的妩媚多情起来。 虽然已是中年,皇后却是风韵犹存,尤其在这两年的精心保养之下,愈发风情万种。 李显看着这样的皇后,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的这份妩媚是谁滋养出来的,他心知肚明,宫里关于皇后和那御医和厨子的流言早已不再新鲜,他却不愿深究。 反正自己欠她的,除了这大唐江山,所有能给她的,他都可以慷慨。 今晚,他招架不住皇后这突然的温柔,主动提到了武牡丹,想要解释一二。 不过,皇后对此事似乎并不介意,甚至当他说到自己昨夜差点被捏死,牡丹救他一命的时候,皇后也根本没听进去,反正她从不关心他的健康和死活。 “所谓多情总被无情恼,裹儿年轻,为情所困, 才会因为林远怨怼盈盈和武牡丹。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太大恩怨,咱们也无需因此得罪相王父子。” 韦后的宽容大度,让李显十分诧异,他正疑惑间,皇后话题一转,这才暴露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不过,裹儿自小吃了不少的苦,性情难免执拗,如今虽她贵为大唐公主,却有许多爱而不得,即便偶尔任性,陛下也该体谅才好。” “这个自然,朕不会委屈裹儿的。” “陛下有没有察觉,裹儿最近有了心事,不再去御前撒娇胡闹了?这孩子啊,怕是真的伤了心。” 李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眼神里都是心疼。 “裹儿最近确实变了,是朕让她受委屈了。” “感情的事,咱们无可奈何,不过除了林远,裹儿一直还有个心愿,还请陛下成全……” 不等皇后说完,李显已经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他直接拒绝了。 “朕明白皇后的意思,可国储之事岂是儿戏,万不能由着裹儿的性子来。” 韦后登时变了脸色,她没想到素来糊涂的李显对此事如此决绝,根本不容自己说下去。 一定是相王和太平公主在背后撺掇的,韦后忍下心头怒火,柔声劝导。 “此事确实不是儿戏,咱们夫妻也该好好商议一番。眼下国储未立,民心不定,有心之人虎视眈眈,可膝下只剩裹儿这一个亲生女儿。哎,要是咱们的重润还活着,哪里还有今日这等困境,我那短命的润儿啊……” 韦后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她哭自己这半生的坎坷波折,哭自己那短命的儿子和女儿,直哭的皇帝心乱如麻,汗如雨下。 毕竟,当年他为了平息母亲的怒火,逼死重润,吓死女儿,虽得以自保,心里却始终难安。 韦后从未因为此事埋怨过他,但只要提起那对儿女,他就觉得愧对妻子。 或许这也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对妻女纵容的原因。 所以,一听皇后提到重润,李显就满脸愧疚,默不作声了。 韦后一看,哭的更厉害了。 “陛下,就算你不立裹儿做皇太女,润儿和蕙儿的冤仇要报?我听说均州的那个逆子又开始不安分了。难道他还要怂恿陛下, 害死我们的裹儿吗?” “皇后严重了,重福从未说过你和裹儿的不是……” “那太平公主为什么突然举荐他做太子?一定是他们私下结党营私,意图不轨。” “哎,谯王身为朕的长子,臣子们举荐他为太子,也情有可原,并无结党营私。” “陛下,李重福若做了太子,我和裹儿就真的没有活路了,陛下难道忍心看着他害死了润儿和惠儿,再害死臣妾和裹儿吗?” 李显被韦后哭的心烦意乱,躲无可躲。 “哎呀,谁也没说让他做太子啊!朕也没想过让他做太子……” “那就请陛下下令,让谯王引咎自尽,以证清白。” “这……皇后啊,谯王虽然无功,但也无过,你让朕平白无故的赐死他,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那润儿呢?惠儿呢?他们有何过错?当年陛下能赐死他们,今日就不能赐死李重福吗? ” “你……” 李显被韦后的狠毒心思惊到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其实当年重福的罪名本就是莫须有,并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向六郎高密了,但也许是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感,也许是为了让妻子心中的怨恨有个出口,所以李显默许了他们对李重福的诬陷和憎恨。 这些年,他也在刻意远离,冷淡这个儿子,但要他再次举起屠刀,砍向自己的儿子,他却万万做不到了。 杀子这样的错事,做一次就够了。 “当年之事,朕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如果可以,朕宁愿不做这皇帝!可如今朕就剩下这两个孩子了,你给我留点血脉不行吗? 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呢?” 李显说完,拂袖离去,留下韦皇后呆呆的愣在原地…… 她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眼神里都是愤怒和委屈——皇帝不再对她百依百顺,她要抓紧行动了。 第984章 正道所归,民心所向 是夜,李显回到自己的寝殿,久久不能平静。 他躺在龙榻之上,辗转反侧,好容易迷糊入睡,却是噩梦连连。 梦里,死去的重润和仙蕙满身血泪斑斑,凄惨的叫着父亲,他又惊又痛,欲要上前却看到了母亲武曌的脸。惊惧之下,他转身欲逃,却逃无可逃,因为身后是紧紧逼上的皇后和裹儿…… 她们如花的面容变得诡异凶残, 像饿狼眼冒绿光,又像猛虎露出爪牙…… 惊恐之下,李显醒来已是满头大汗。 他再也不敢入睡,想要披衣起身,却觉头晕眼花,胸口闷痛,婢女赶紧上前侍候,又端上了甜乳。 因为李显夜间总是口唇发苦,每每夜间醒来爱喝甜乳,但今日他看着甜乳皱了皱眉,想到了武牡丹的话。 “武牡丹呢,让她过来给朕烹茶。” 就这样,原本不当值的武牡丹在熟睡中被叫醒,匆忙赶来侍奉皇帝。 开炉,备茶,煮水,烹茗——听着釜内咕咕作响,看着茶水慢慢沸腾,李显的心这才安稳了一些。 他斜倚在软榻之上,仔细打量着认真烹茶的牡丹,看她不紧不慢,心无旁骛的烹茶。 随着茶水三沸,清冽的茶香在殿内弥漫开来,白色的水雾在牡丹周边萦绕,氤氲在水雾之中的牡丹,有一种别样的出尘之美。 李显看的有些出神,难怪相王父子都对她倾心,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种独特的韵味。 不过, 李显很快又烦躁起来,冷冷的收回了目光。 身为裴炎之女,又是御前侍女,牡丹身上还是有些裴炎的影子——这让李显很是矛盾,他不喜欢看到武牡丹,看到她会想到裴炎,会想到武曌——这些人,都会让他想起自己那悲惨失败的过往。 所以他没有让她在御前侍奉,但他又对她有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这才半夜宣她来见。 就连李显自己也不清楚,这份信任究竟来自于哪里,是裴门世代的忠贞,还是牡丹个人的真诚…… 此时,茶已三沸,牡丹将煮好的茶分酌于杯中,端起一杯递于李显面前。 “圣上请用茶。” 李显接过茶杯,放在鼻尖闻了闻。 “茶如其人,这茶果然清雅。” 李显说着,将茶一饮而尽。 “以前朕不爱饮茶,只觉寡淡无味,如今才慢慢觉出这茶中之道。” 牡丹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煮水烹茶。 所谓言多必失,她并不想和李显多说什么,只是这个安静的夜晚,茶香氤氲,杯盏浮生,看着在釜内翻滚的茶叶,她不由的想起了武曌。 洛阳的上阳宫里, 曾有多少个夜晚,她陪她烹茶品茗,谈古论今,如今又轮到她的皇帝儿子了。 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时光流转,云水千年,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将汹涌不安的岁月,喝到水静无波?又有多少人将浑浊纷纭的世象,喝到纯净清朗? 牡丹正沉思间,李显突然问了一句。 “武牡丹,你真的是裴炎之女?” “圣上因何如此发问?” “你和他有些像,又有些不像。虽然朕也说不出来,哪里像,哪里不像……” 牡丹没有接话,只是继续烹茶。 她不太愿意和眼前这个皇帝聊起自己的父亲,因为当年父亲之死未尝不是因他而起。 更重要的是,当年李显登基,自己也算有功之臣,可他大赦天下, 把武曌当年制造的很多旧案都翻了,唯独下令裴家不得翻案——这件事,让牡丹至今耿耿于怀。 看牡丹不说话,李显也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 “朕知道,朕登基之时没有给裴家翻案,你心里有怨言。可当年之事究竟怪谁呢?你父亲身为托孤大臣,不行劝谏职责,朕不过一句气话,说要把这江山送给韦家,他就起了废黜之心,让朕流落房龄,受尽苦楚……” 李显说着,愤懑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如今朕又当了皇帝,就是把这江山社稷真的给了韦家,谁还能干涉?你身为裴炎之女,又能如何?” 眼前的皇帝明显有些孩子气,憋在心里许久的委屈终于发泄了出来。 当年被废黜一事,成了他一生过不去的坎儿。 每每想起,每每作痛。 这种痛无人可懂,无人可诉,他只有在裴炎的女儿面前,发泄一下不甘和委屈。 面对皇帝的无端发难,牡丹也不示弱,淡淡的回了一句。 “圣上贵为天子,生杀予夺,无人干涉。只是这江山社稷,即便皇上想给,韦家怕是也接不住。” 牡丹这话不卑不亢,噎得李显哑口无言。 果然是裴炎之女——李显气极而笑,反而不生气了。 他想起今日太平和林远推介谯王之时,牡丹始终一言不发,那神色似乎并不赞同。 此时李显倒是想知道,牡丹对太子一事有何看法。 “韦家接不住,那依你之意,这江山社稷谁才能接得住呢?” 牡丹没有回答,虽然三郎的名字在她的心头响了无数次,但她绝对不会宣之于口。 “牡丹不知谁是真命天子,但牡丹相信圣上的英明,李唐不会改名换姓,大唐盛世即将到来。” 牡丹的回答,让李显的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世人都在说他糊涂、说他软弱,说他怕妻宠女、说他无道昏君的时候,他没想到,裴炎之女会对他如此信任。 这难得的信任和肯定,让他颇为感动。 “哦,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啊!虽然这大唐盛世不会在朕手上缔造出来,但我能做的就是把它守住。” 李显的话,有些窝囊,但也很真诚。 他没有祖父李世民的本事,没有母亲武则天的手腕,他有的只是坚守自己最后的底线,把李唐的江山社稷传给李家后代。 如今,是时候了。 妻子再嚣张,女儿再跋扈,让他安心的,是人间正道所归,是天下民心所向。 而此时,牡丹也已经明白,李显看似糊涂软弱,其实也有睿智之处,他迟迟不立太子,未尝不是效仿当年武曌的作法,为了保护他的儿子们。 只是世事难料,李显怎能想到,这江山不会改姓,却会易主…… 牡丹没有多言,只是默默的把最后一盏茶分好,敬给了李显。 “茶虽好,宜淡品。夜深了, 饮了这杯茶,圣上还是早些安寝。” 李显笑了笑,接过茶一饮而尽,也就回身就寝了。 今夜难得如此清净,李显排解了心忧,心里清朗了许多,精神也清爽了不少,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次日一大早,他就被一阵哭闹吵醒了…… 第985章 六亲不认,以退为进 憋了这几日,李裹儿终于按捺不住她的公主脾气了。 虽然驸马一再告诫,要她谨慎行事,勿要激怒皇上,但她还是忍不住了。 本想着在樱桃宴上拿李盈盈出口恶气,借此除去武牡丹,扳倒相王父子,没想到一切都不受控制了。 先是上官婉儿旁若无人的把武牡丹从她府中带走,再是太平公主明目张胆的推荐李重福为太子——这些人未免欺人太甚。 更重要的是,太平公主已经在为林远准备大婚之事了。 听说薛林远和李盈盈的婚礼,还要赶在她的樱桃宴前举办,这是要打她安乐公主的脸吗? 李裹儿原还指望着,她的皇后母亲在皇帝父亲面前上演一出苦肉计,没想到父皇连母后的面子都不给了。 看来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就不相信,父亲真的六亲不认了。 —— 因为皇帝近来身体不适,他已经有几日没上朝了,今日皇帝难得睡个安稳觉,婢女和太监们都静悄悄的在外守候,谁都不敢打扰——李裹儿却横冲直撞的闯了过来。 因为皇帝还没起床,婢女们赶紧拦下,门外顿时吵成一片。 李显被惊醒了,咳嗽了一声——负责守寝的牡丹赶紧进来侍候。 还不等牡丹帮李显理好龙袍,李裹儿已经闯进来了。 一看到武牡丹在侍奉自己的父亲,李裹儿就火冒三丈。 她早就听说,这几日父夜夜宣武牡丹侍奉,真是个狐媚的妖精,难怪最近宫里乱成一团,原来都是她在作妖。 想到这里,李裹儿冷哼一声,出言嘲讽。 “武牡丹,你还真会趋炎附势,攀高踩低啊。林远失势,你就巴结相王,后来跟了三郎,怎么,现在又想爬上龙榻了?” “裹儿,休要胡说!越来越不像话了。” 牡丹还没有说话,皇帝的脸上挂不住了。 裹儿这一番话,拉扯进了太多人,让他这个皇帝的脸面也挂不住。再者,他只是和牡丹这个御前侍女聊聊天,哪有什么不伦之举。 这话要是传到相王父子的耳朵里,那还成何体统…… 李裹儿看父亲对自己疾言厉色,愈发火大了。 要知道,从小到大,自己就是做了再大的错事,父皇也舍不得凶她一下的,她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父皇,裹儿究竟做错了什么?还请父皇明示!武牡丹她偷偷潜回中原,和李三郎私定终身,又和薛林远暧昧不清,这样的罪臣之女死不足惜,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 对于裹儿的兴师问罪,李显早有准备。 “裹儿,武牡丹是有错在先,但你还不知道,就在前夜父皇犯病之时,是牡丹救了朕一命,如今也算功过相抵了。以后就留她在御前侍奉,你也不要再为难她了。” “功过相抵?” 李裹儿恨恨的看了牡丹一眼,愈发觉得武牡丹心机深重。 这才几天功夫,武牡丹就在御前立功了? 不过, 看父亲早有准备,神色严肃,李裹儿也不敢再闹下去,暂且忍了下来。 因为今天她来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是以此为筹码,向父亲讨要早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好,父皇,既然武牡丹对你有救命之恩,女儿暂不追究她的欺君之罪……” 女儿的大度让李显十分意外,他赶紧挥挥手,示意牡丹下去,然后亲切的拉住了裹儿。 “朕的裹儿长大了,这才是大唐公主的风范啊。” 李裹儿苦笑一声,开始向李显撒娇。 “大唐公主?我这个大唐公主不过徒有虚名,其实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裹儿说着,作势哭了起来。 “怎么了?谁敢欺负朕的公主?是驸马又惹你生气了?” “何止是驸马,还有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她怎么惹着朕的公主了?” 李显心里一动,故意岔开话题。 “对了,你太平姑母说了,为了你的樱桃宴,要把太平山庄最好的樱桃都送去定昆湖……” “算了,别提什么樱桃宴了,如今女儿还有什么颜面举办樱桃宴?那太平公主非要在樱桃宴前给林远和李盈盈举办大婚之礼,这不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打女儿的脸吗?” “这话怎么说的,那林远和盈盈早有婚约,也该大婚了,此事于你的颜面有何关系?” “有何关系?父皇这是明知故问……” 李裹儿说到这里,眼睛一红,又哭了起来。 这一次,她是真的伤心了。 “世人谁不知道我对薛林远的情意,可他呢?宁愿娶一个修道的姑子,这让女儿颜面何存……” “裹儿,如今你已为人妻人母,那林远有什么好的,让你念念不忘?” “是啊,他薛林远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去房龄之探望了我们几次,不过是赶着马车接我们回了京城。是女儿太傻了,姐姐也太傻了,我们姐妹都把一颗心义无反顾的给了他,可他偏不要……” 李裹儿说着说着,直哭的梨花带雨。 “如今姐姐已经去了,我也觉得了无生趣,倒不如去追随姐姐,也省的父皇烦心……” 一提到房龄,李显心就软了。何况李裹儿这番话,是出自真心。 李显这才明白,自己的两个女儿早在房龄之时,就把芳心托付给了薛林远。 这怪谁呢?怪女儿痴心?还是怪林远多情? 不,怪他——怪他这个父亲让她们受尽苦难,才会对那个给她们一丝温暖的男子如此痴恋。 想到这里,李显心中愧疚,拍了拍女儿的手。 “裹儿,事已至此,还是慢慢放下。那些苦日子早都过去了, 如今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听到这里,裹儿知道时机到了——她哭的更痛了。 “裹儿明白父皇疼女儿,可纵是滔天富贵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女儿活成了一个笑话,连杀一个罪臣之女都不能做主,还要眼睁睁的看着林远另娶他人……” “好饿了,裹儿不哭,不哭,以前都是父皇欠你的,朕也一直在弥补……” “父皇果真要弥补?” “那是自然。” “好,女儿可以不杀武牡丹,也可以让林园和李盈盈成婚,但女儿只有皇太女这一个心愿,还望父皇成全。” 裹儿说着,跪了下来。 李显这才知道,裹儿今日的真正目的。 看来他的裹儿果然长大了,学会以退为进,和他谈条件了。 第986章 非同儿戏,不管不顾 如果皇太女只是一个名号,无关国储,无关继位,以李显对女儿的愧疚和宠爱,也许真的就应允了。 可此事非同儿戏,没有商量余地,李显只能狠心拒绝。 “裹儿,皇太女有什么好呢?好好做你的公主,安享荣华富贵,一生平安喜乐,这不好嘛?” 一听父亲又是这套说辞,李裹儿压着的火儿 终于冒起来了。 还说什么补偿,这哪有一丝补偿的诚意? 皇太女一事,她已经求了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求了多少次。 以前不管是什么事情,父皇都是有求必应,就算昆明池没有赐给她,也给她拨款划地,另行筹建了定昆池。 就是皇太女一事,总不能得偿所愿。 以前,父亲还会敷衍哄骗,如今竟直接拒绝,这让李裹儿实在忍不了了。 身为大唐公主,她得不到的只有两样,一个是林远,一个就是皇太女。 如今林远已经让她绝望,再无奢念,只有皇太女一位能给她安慰了。 所以,越是得不到,她越是疯魔。 “父皇,我不管,我就要做皇太女!” “你是一个女儿家,做皇太女有何用?” “女儿家怎么了?那阿武都可以做武周女皇,孩儿还是李家的公主,为什么不能?” 李显一听女儿竟以“阿武”称呼自己的母亲,一下子就发火了。 “放肆, 那是你的皇祖母,不可无礼!” 李显说着,甩开李裹儿的手,朝殿外走去。 “父皇!” 李裹儿不依不饶的追了上去。 “父皇执意不立我为皇太女,是想立那李重福那个贱奴为太子吗?” “你……裹儿啊,他是你的兄长,你怎可称他为贱奴?” “称他贱奴怎么了,他本来就是!父皇别忘了,他可是害死仙蕙姐姐和重润哥哥的凶手啊!” “够了,裹儿!他有没有害死仙蕙和重润暂且不提,你口口声声称呼他为贱奴,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事。当初若不是你肆意凌辱重俊,他怎会走到起兵造反的地步?如今又何必再为太子一位争执不休?” 一听父亲提到李重俊,李裹儿愈发癫狂了。 “那李重俊本就该死,父亲别忘了,他杀了女儿的驸马,还差点杀了女儿,我恨不得将他掘墓鞭尸……” “住嘴!” 李显实在听不下去了。 昨夜噩梦里的情景犹在眼前,那一张张血迹斑斑的脸,都是自己的孩子啊…… “裹儿啊,你可以任性,可以蛮横,但不能一丝的伦理亲情都不顾了?逝者为大,你就不要再骂了……” “逝者为大?好啊,我这就禀告母后,让她把李重福赐死,让他好好为大!” “你……你……胡闹!” 李显被李裹儿气的语无伦次,只觉心口一阵剧痛,勉强扶着龙椅坐下。 李裹儿不管不住,干脆撒起泼来。 “父皇,你不让我杀武牡丹,可以;不让我杀李重福,也可以。只要您封我为皇太女,我什么都能答应……” “出去。” “父皇!” “出去!” 李显冷着脸,重重的拍了一下几案。 李裹儿还从未被父亲如此对待过,她的执拗本性被激发起来,不管不顾的跳起脚来。 “我不管,我一定要做皇太女,否则我就在林远和李盈盈的婚礼上公布他和武牡丹的丑事,让皇室颜面扫地!我还要奏请母后,让她派兵去均州绞杀李重福! ” 李裹儿说完,不顾被气到发抖的父亲,气呼呼的转身离开。 走到殿门口,看到摆在两侧的牡丹花,一脚将其踢翻。 “臭牡丹,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妖花!” 李裹儿走后,婢女们乱成一团,有人收拾破碎的花盆,有人忙着打扫地面——没有人发现,殿内的李显已经被气到浑身发抖,完全说不出话来…… 倒是过来奉茶的牡丹发现了异常,赶紧上前查看。 第987章 气急攻心,旦夕陨灭 所谓气急攻心——李显明显被李裹儿气到了。 只见他捂着胸口,面色苍白,额头上布满密集的汗滴,见到牡丹过来,勉强挤出几个字。 “朕……心痛……” 牡丹赶紧放下茶水,上前把脉。 此时,李显的脉如雀啄,渐进渐疾,像是心梗之兆…… 牡丹皱起眉头,神色凝重。 要知道,李显平日暴饮暴食,早就有“头风目眩”等三高症状,今日被李裹儿这么一气,应该是心梗了…… 她不敢大意,赶紧叫来门口的太监,一边着人去请太医,一边着人搬来软塌,将皇帝小心平移了过去。 “气大伤身,皇上务必平心静气,保重龙体。” 牡丹说着,轻轻的帮李显顺气,同时帮他按摩鸠尾穴,用以缓焦宁神。 待太医赶来,李显已经略微缓了过来,但依旧胸闷难受。 太医们一番诊治之后,结论也无非是气结于胸,胸痹心痛等…… 李显不想再听他们支支吾吾,抬手驱散了太医,只留牡丹在身边。 “武牡丹,你又救了朕一命,朕刚才……” 李显刚说了一句, 就开始气短气促,牡丹连忙制止。 “圣上不必多言,让牡丹猜一猜。圣上刚才是否觉得心像针刺刀割,心痛彻背 ,背痛彻心 ,喘不过气来?” 李显闻言,连连点头。 牡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李显这是心梗之兆,只是症状较轻,尚无生死之忧。 不过心梗绝非儿戏,如果置之不理,极易发生心衰,后续如果再度发病,将会极其凶险,可能旦夕陨灭…… 只是当今医术有限,既不能冠脉造影,也无法植入支架,药石之力极其微弱,牡丹也是无能为力。 看着牡丹的神色,李显觉察到了什么。 “牡丹,你实话说, 朕的病有无关紧?为何心痛欲裂?” “圣上春秋正盛,无需太过忧心,只是日后定要饮食清淡,少饮酒,不熬夜、莫生气,万不可复发心痛之症……” “不生气?裹儿如此闹法,朕怎能不生气?” “儿孙自有儿孙福,圣上龙体要紧,还是不要太过劳心了。此心痛之症绝非儿戏,后续如果再度发病,将会极其凶险,可能……” “可能什么?但说无妨。” “可能……旦夕陨灭。” 牡丹的话,让李显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他没想到, 自己的身体已经烂到了这个地步。 但他相信牡丹的话,因为这些日子他常噩梦缠身,而今日心痛之时,他确实有种濒死感,一度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 看李显很是落寞,牡丹又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太早,赶紧安慰。 “所以还请圣上保重龙体,宁心静气,不可再劳心劳力。” “哎,国一日无储,朕就无一日安宁啊……” 李显说着,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差点活生生把自己气死——宫里御医都惊动了,皇后却没露面。 这个宫里,还有真心在乎他的人吗? 对妻女无限放纵的结果,就是她们权欲之心的无限膨胀——眼下不只是皇后,就连裹儿都想对李重福下死手了。 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孩子,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再受到什么伤害了。 如果说在林远和太平公主的怂恿下, 他还有几分立重福为太子的心意,想着效仿母亲,在合适的时候把重福偷偷接回来,立他为太子,可今日看到皇后和裹儿如此大的恨意,那份心思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知道,对重福而言,立储的诏书就是催命符。 这太子之位就算给了重福,他也是没命坐上的。 李显此时才觉出了自己的幸运,他有一双通情达理的兄妹,相王不争,太平公主不抢,他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取得了皇位。 而重福就没他幸运了,他有一个李裹儿这样蛮横的妹妹……‘ ’裹儿做起事来,根本不管不顾,谁能拦得住她砍向重福的屠刀呢? 几方权衡之下,也只能立幼子重茂为太子了——这样的话,皇后勉强可以接受,皇位也还在李家儿孙手里。 至于人们担心的主少国疑,李显也无能为力。 想必有相王和太平公主的扶持,情况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而立储这件事,再也拖延不得。 李显不知道明日或者后天,裹儿会不会再度闯进来,又会不会再说出什么气人的话,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就像牡丹说的,自己一旦再度生气,复发心痛之症,可能旦夕陨灭,那这大唐江山总要有个太子人选…… 想到这里,李显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看了看牡丹,准备让她拟下立储密旨。 第988章 有名无实,明目张胆 听闻皇帝让她拟旨,还事关立储大事,牡丹惊出一身冷汗,立马推脱。 她不想干涉政务,更不愿卷入这团乱麻中。 “圣上,立储事关重大,牡丹人微言轻,怎可逾矩拟制?此事万万不可。” “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想如此,此乃密旨,只为以防万一,以待不时之需,所以朕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看着李显的神色,牡丹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定是被刚才的心痛之症吓到了,才会想到这一招。 的确,李显在房龄之时受尽颠簸,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自继位以来胡吃海喝,纵情声色,身子已经被掏空了。 这两日,牡丹也听婢女们偷偷议论,她们说皇帝已经许久不曾召幸妃嫔,想必已经不能行人事了…… 加上这两日连续几次的死里逃生,李显应该是被吓到了,为了以防不测,想要提前留下传位遗照。 皇帝的心思,牡丹看得清楚,但她更清楚自己不能参与太多,尤其事关立储国运,所以她推荐自己的师父,上官婉儿。 “圣上思虑周全,是万民之福、大唐之幸,不过此诏非同小可,怕是只有上官昭容执笔,方能让百官信服。” “上官婉儿……” 李显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在他看来,上官婉儿虽然也心向李唐,但心思未免有些过于活络——当初母亲如此厚待于她,神龙政变之时她都能临阵倒戈,也不知道在关键时刻能否靠得住…… 牡丹看出了李显的疑虑,开口打消了他的担忧。 “圣上,上官昭容向来与相王为善,又和皇后和太平公主都交好,有她从中调和,朝堂后宫的各方势力方能平衡。” 李显一听,也是这个道理。 八面玲珑之人,自然有她八面玲珑的好处。 于是,入夜之后,上官婉儿又被皇上秘密召见…… —— 这件事虽然做的隐秘,还是很快就被韦后察觉了。 说起来,韦后如今虽然不大来陪皇帝,却在丈夫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尤其是武牡丹做了御前侍女之后,她对这里的一举一动更是关注。 这两日,武牡丹很是安分,但李显连接召幸上官婉容,这就有些奇怪了。 别说皇帝的身子已经掏空了,就是以前,上官昭容也只是有名无实的的妃嫔。 皇帝找上官婉儿一定另有他事。 会是什么事呢? 眼下,除了武牡丹,就是立储一事了。 武牡丹一条贱命不足挂齿,反正她如今困在宫里,早晚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但立储一事,韦后绝不容许出现意外。 如果不能立裹儿为皇太女,她宁可太子一位空悬。 在韦后看来,自己的称帝之路已经走完了大半——从制造舆论,到进封尊号;从垂帘听政,到大权在握,每一步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且异常顺利。 如今满朝宰相几乎都是她的心腹,就连禁军的首领也都换成了韦家的人,她离称帝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这最后一步,就是削弱李唐势力,剪除宗室皇族。 要知道,武周革命之际,李唐宗室几乎被屠杀殆尽,由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还有酷吏来俊臣把控着朝堂上下的动静,武曌这才顺利登基称帝。 而眼下,跟皇上一母同胞的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就不可避免的成了韦后最后的威胁。 韦后知道,自己若要称帝,皇上也许不反对,但这兄妹二人定然会跳出来反对。 别看这兄妹二人平日低调,但多年的皇族威望,二人在政坛的势力盘根错节,拥有异常强大的政治能量——所以,没有皇帝的绝对支持,韦后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原本那隆庆池冒出的龙气,就是韦后削弱相王一脉的手段和借口,可惜因为皇帝的心软,她最终还是没能得逞…… 所以,她只能慢慢等机会。 但眼下,太平公主开始鼓动皇帝立李重福为太子,那就是明目张胆的和她作对。 韦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皇帝真的立李重福为皇嗣,她就先下手为强,先去均州斩草除根。 所以,韦后迫切想要知道,上官婉儿究竟给皇帝拟了什么旨…… —— 不等皇后主动询问,聪慧的上官婉儿就主动来汇报了。 婉儿知道,在这个宫里,没有绝对的秘密,立储一事更是逃不过皇后的眼睛。 与其等着皇后找上门来,还不如自己主动投诚。 好在李显的选择很是中庸,他没有立李重福为太子,而是选择了幼子李重茂——这么一来,她也就有信心和皇后周旋了。 第989章 圣意独裁,引火烧身 面对韦后的试探,上官婉儿主动坦言了皇帝秘立储君一事。 韦后一听,立马变了脸色。 “那诏书现在何处?” “这个婉儿就不知道了,圣上也许随身携带,也许藏于暗处,婉儿不敢多问。” “好啊,很好,如此大事你们竟然背着我,私下就定了!” 眼看皇后就要暴怒,上官婉儿这才透露了最紧要的消息。 “姐姐放心,虽然圣意独裁,但依婉儿来看,皇上选定的储君人选,与姐姐还是很有利的。” “哦,是谁?” “温王。” 皇后闻言,瞥了上官婉儿一眼,虽然她心里依旧不满,但眼神里的警惕已经少了许多。 其实皇后也知道,现在皇上只剩下两个儿子,如果他坚决不立皇太女,那这太子人选除了李重福,就是李重茂,并没有太多选择。 皇上没有选择李重福,说明还是在意她的感受的。 看皇后的神色有所缓和,上官婉儿又劝解着。 “依婉儿看,立温王为太子也算权宜之计,如果真的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说不准马上掀起轩然大波,会让姐姐引火烧身……” 说到这里,上官婉儿顿了顿,意有所指的加了一句。 “想当年,武皇也是册立幼子相王为帝,自己身为太后,把持朝政……” 婉儿说着,给韦后递上一杯茶。她没有再往下说,但韦后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上官婉儿在此时提到武曌,那就是在暗示她的称帝之路还有很长——至少皇太后这一步是少不了的。 也是,当年武曌虽早已把持朝政,依旧要等待高宗去世,做了皇太后,先后废立了两个皇帝儿子,这才称帝。 想要一口吃成个胖子,不是那么容易的。 且不说皇帝现在并不完全听她摆布,还有相王和太平公主虎视眈眈,她只能耐着性子,一步一步来。 反正李重茂是个黄口小儿,还不是事事都要听她的…… 将来借着新帝的名号,先把相王和太平公主除掉,然后再寻个由头把新帝废黜,自己这个太后称帝那就名正言顺了。 想到这里,韦后倒也没说什么。 但秘密立储一事,还是让韦后如鲠在喉。看来皇上真的与她生分了,竟然背着她有如此大的动作…… 韦后放下茶杯,扶了扶头,装作头痛的样子。 “罢了,既然圣意独裁,我也不再过问。婉儿,你先下去……” 上官婉儿行礼退下,韦后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神色越来越阴沉。 虽然韦后料定婉儿不敢骗她,但没有亲眼见到诏书,还是不大放心。 毕竟,上官婉儿素来八面玲珑,和太平公主也有些交情,今日她看似诚恳,想必也藏着自己的心思。 万一他们联手起来,那就为时已晚了…… 想到这里,韦后懊恼的摔碎了茶杯。 她意识到,自从武牡丹进宫,这个皇宫就再也不平静了……皇帝此时突然立储,一定是受了武牡丹的蛊惑。 必须先下手为强,必须找到诏书,而且必须立即除掉武牡丹。 此时,韦后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机。 她想到了女儿李裹儿。 身为皇后,她不能闹的太过,但裹儿就不同了。 裹儿的性格,她是知道的;裹儿和武牡丹的仇怨,皇帝也是知道的。 所以,这件事情让裹儿去做,最合适不过。 第990章 春风夏雨,秋霜冬雪 这两日,宫里异常平静。 在牡丹的照料下,李显的心痛病略好了一些,但依旧胸闷气短。 这日午后,李显又召牡丹烹茶。 过了很久,就在李显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牡丹捧着一个白瓷罐子来了。 李显看那罐子乃是粗瓷,做工一般,不像御厨所用。 “哪里来的丑罐子?” “回圣上,此罐虽丑,装的确实好东西。” “哦,这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此乃陈年雪水。眼看天已入夏,圣上最近心火旺盛,以雪水烹茶,最能解毒治疫,益寿延年。” “雪水?这倒难得,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御花园里有一花师叫宋单父,乃是牡丹故友,我知他素喜存储雪水,特意谴人去讨了两罐。” 牡丹说着打开罐子,开始取雪煮水。 “哦,看来你的人缘还不错。这宫里向来捧高踩低,难得上上下下都与你为善。朕看那高力士也待你很是亲厚……” 牡丹笑了笑,不敢多谈他人,淡淡的岔开了话题。 “春风夏雨,秋霜冬雪,这雪可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甘甜良药,以之煮沸沏茶,更有奇妙的保健之用。” 说话间,牡丹已经煮好了一杯新茶,双手奉上。 李显接过,先吹了吹,又品了品,接着一饮而尽。 “果然,此茶清醇爽口,比山泉更有一番清冽之感。入夏之后,你就用日日用这雪水给朕烹茶!” 牡丹闻言笑了起来。 “这倒是难为牡丹了,我那老友也只存了十余罐,就是悉数奉上,怕也只能喝个十余日。” “哦?待今年冬日,朕让专人扫雪存之,足足存它三百六十五罐,你看如何?”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牡丹正笑着,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不再说话,低头煮起茶来。 原来她忽然想到,虽然这两日李显的身体有所好转,但今年冬日的雪,他怕是看不到了,所以一时有些伤感…… 李显哪里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看牡丹不说话,还以为她另有心事——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就是林远和盈盈的大婚了。 听说太平公主已经把诸事安排完毕,盈盈也从洛阳的玉清观回到长安,住进了相王府里。 几个年轻人之间的恩怨纠葛,终于有个了结了。 “牡丹,明日就是林远和盈盈的大婚,你若想去参加,朕特准你出宫一日!” 李显突如其来的念头,让牡丹很是惊诧。 她摸不准皇帝是有意的试探,还是单纯的热心肠。 但不管怎样,她都不能出宫再去添乱。 虽然她隐约觉得,李裹儿不会这么大度,就这么任由林远和盈盈完婚,但至少她是抱着祝福态度的。 虽然她早有预感,林远和盈盈怕是也会像她和三郎一样——情深缘浅,有因无果,但那早已注定的结局,对他们已不再重要。 牡丹心里清楚,这些年她受了不少的苦,但林远过的更不容易。 他有今日的转变和执念,并不都是他的错,所以牡丹倒是希望有个女子抚慰他余下的人生,也不枉他们来这大唐盛世一场。 而如果盈盈能以万千柔情让林远放弃了执念,恩恩爱爱做一对和美夫妻,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即便牡丹知道,此番出宫有可能是逃离宫廷的唯一机会,但她还是拒绝了。 “多谢圣上好意,这两日难得清静,牡丹还是留在宫里煮茶。” 看牡丹不为所动,李显心里松了一口气。 “是啊,这几日难得安静,只是安静的让人有些害怕。” 李显说着,叹了口气。 “听太平说,因为时间仓促,婚礼一切从简。皇后是不会去的,朕也不好出面,众大臣知道裹儿的脾气,更是不敢参宴了。你若也不去,那婚礼未免有些冷清了。” “所谓有情饮水饱,热闹和排场是次要的,冷清倒也不怕, 只要没人添乱就好……” 说到这里,牡丹和李显对视一眼,眼神里有一种同样的担忧。 虽然牡丹没有明说,但两人都明白,对于林远的婚事,安乐公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李显密旨立储的事情,怕是早晚都会被皇后和公主知晓…… 果然,就在两人说话间,李裹儿又来了。 第991章 神魂颠倒,言听计从 和上次的兴师问罪不同,今日的李裹儿没有硬闯,而是规规矩矩的候在门外,先派户婢进来通报,请求面圣。 对于女儿上次的任性胡闹,李显心有余悸,他怕自己再被女儿气出个好歹来,本想托病不见,没想到安乐公主直接在殿外跪下了。 “今日父皇若是不见裹儿, 裹儿就长跪不起!” 李显哪里舍得宝贝女儿受这个委屈,他犹豫的看了看牡丹。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李显的老命,怕是要终结在自己的女儿手中。 想到这里,牡丹收拾茶具,准备告辞。 “公主求见,想必有要事相商,牡丹就告退了。” “不,你还是留在朕身边,免得再出什么意外。” 李显赶紧叫住牡丹,尴尬的笑了笑。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牡丹开始有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有她在,他也能安心些。 牡丹只得坐下,继续烹茶。 此时,李裹儿已经姗姗进殿。 今日的安乐公主不似往日那般花枝招展,盛气凌人,而是素衣简淡,泪痕满面。 她一进殿,就朝着李显跪了下来。 “裹儿前日出言无状,害的父皇犯了心痛病,这两日闭门思过,心痛难安,今日特来请罪。” 李裹儿说着,已经哭的梨花带雨,抽噎不止。 李显哪能受得这个,赶紧上前扶起了裹儿。 “罢了,罢了,快起来。这才几日功夫,怎么憔悴至此?父皇知你有口无心,并无怪罪之意。” 裹儿不肯起身,拉住李显的衣袖撒起娇来。 “女儿就知道父皇宽容大量,我在九州池摆了谢罪宴,还请父皇赏脸。” “谢罪宴?还是不必了。你也知道,为父如今身体不适,不能饮酒。你能有此孝心,为父的病也就好了大半。” “父皇不去,就是还怪罪女儿,我还是跪在这里谢罪。” “这……” 李显沉吟着,求救的眼神看向了正在烹茶的牡丹。 牡丹原不想掺和,但眼看李显为难,只得出言相助。 “公主有所不知,圣上这两日头晕目眩,确实不宜饮酒,也不能再食油腻之物。天已入夏,这雪水烹茶最能清心降火,公主若不嫌弃,也请入座品茶!” “对对对,裹儿啊,你快起来陪朕品茶。” 李裹儿这才注意到了在一侧烹茶的武牡丹。 万万没想到,以前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父亲,如今竟听从一个罪臣之女的摆布。 一股怒气从心而起,她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茶台,坐在了牡丹的对面。 “好啊,本公主今日倒要尝尝,你这茶里到底放了什么迷魂药,竟能让父皇对你神魂颠倒,言听计从。” “裹儿,休要胡说。” 眼看李显的脸色沉了下来,李裹儿只能强压怒火,暂时闭上了嘴巴。 牡丹也不介意,神色淡然,按部就班的煮雪烹茶,一杯杯的分给父女二人。 为了讨好父亲,李裹儿耐着性子喝了两杯,却食不知味——眼下,她哪有心情来品茶。 要知道,今日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昨日母后召她密谈,李裹儿这才知道,父皇竟然背着母后密旨立储,而且母后说,父皇定下的太子很可能是李重福。 李裹儿一下子就慌了——要知道,李重福和当年的太子李重俊一样,这些年受尽了她的欺辱,一旦起势,哪还有她的活路…… 眼看自己的皇太女之梦就要彻底破灭,就在李裹儿绝望无措之时,她的皇后母亲又给了她一丝希望——只要她能找到密旨,除掉武牡丹,日后论功行赏,就立她为皇太女。 李裹儿早就对牡丹恨之入骨,自然一口应下。 不过 ,杀武牡丹容易,想找到密旨却非易事。 所以李裹儿特意备了一桌谢罪宴,准备来个调虎离山——先将父亲哄去九州池以酒灌醉,再搜宫搜身,严刑拷打武牡丹——只要密旨到手,就可以将之杀掉了。 只是李裹儿没想到,父皇竟然不去赴宴。 第992章 触景伤情,一醉方休 眼看计划无法实施,李裹儿心烦意乱。 看着沸腾的茶水,她的心也越发煎熬,虽说可以他日再寻机会, 但李裹儿等不及了。 明日就是林远和盈盈的大婚之日,既然不能阻止,她准备送上一份大礼——那就是武牡丹的人头。 所以,最迟今晚,必须事成。 想到这里,李裹儿把玩着茶杯,看向烹茶的牡丹。 “武牡丹,明日就是林远的大婚之日,不知你给他备了什么大礼啊?不如今晚你跟我回府,明日我带你同去。” “多谢公主美意,身为御前侍女,自然该在御前侍候,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李裹儿早就猜到牡丹会拒绝,冷笑一声。 “你曾为公主少傅,又是林远的心上人,你若不去,那未免太不近人情……” 眼看裹儿要逼牡丹出宫,李显赶紧出言阻拦。 “裹儿啊,你姑母说了,因为时间仓促,林远的婚礼很是简陋,依朕看,你也不要去了,这几日就住在宫里陪为父。” 李裹儿等的,就是李显这句话。 她撇了撇嘴,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父皇是怕裹儿去捣乱?如今父皇一心为他人考虑,心里怕是已经没有裹儿了……” “浑说,所谓触景伤情,为父正是心疼你,才不让你去。” “要我待在宫里也行,可这清茶虽好,未免寡淡,女儿一想到明日林远大婚,心里就郁闷难当,唯有烈酒才能解忧。” 李显闻言,笑了起来。 看来自己这顿酒是免不了了。 也好,如果把裹儿灌醉,让她睡上个一天一夜,那明日林远的婚礼就能安静一些了。 “既如此,那为父今日就陪你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 李裹儿说着就要拉父亲前往九州池,可李显刚站起来,就有些头晕目眩。 “算了, 裹儿,为父身体还是有些不适,还是别去九州池了,就在里略备酒菜,也免得颠簸忙乱。” “也好,那裹儿这就去着人准备。对了,把母后也请来?” “她……你母后如今很忙,还是不要叨扰她了。” 李显摆了摆手,语气很是冷淡,神色里有些不耐烦。 李裹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她没有再坚持,先行退下准备宴席了。 这期间,牡丹一直埋头烹茶,她虽没有说话,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的确,不止李显,后宫人人都知道,皇后忙得很——除了把持朝政,拉拢人心,她还有数不清的情人要周旋。 一国皇后,以治病为名,与通医术的马秦客私通;以调膳为名,与懂烹调的杨均淫乱;以骑马为名,与善骑术的叶静能勾搭——后宫淫秽,丑声在外,这些丑事在宫里早已不是秘密,宫外也早传的沸沸扬扬。 牡丹听说,就在她入宫前几日,宫里刚发生了一场血案——许州参军燕钦融上书揭露皇后的丑事,皇帝李显召他面圣,不过多问了几句,韦后党徒竟蜂拥而上,当廷将燕钦融摔死…… 因为顾及皇后的颜面,李显没有当场发作,但自此怏怏不悦,龙颜不展,不再过问皇后之事。 也是从那以后,皇帝有些变了——他不再对皇后言听计从,而是有了自己的盘算,这才有了密旨立储一事。 李显的觉醒,对李唐皇朝而言,自然是一桩幸事,可牡丹担心的是,今日这场宴会,皇后虽然没来,背后未免没有她的谋划。 而她们母女,怕正是冲着这份密旨而来…… 第993章 妇人之仁,一劳永逸 三杯两盏,意兴阑珊。 父女两人各怀心思,你推我让,都想把对方灌醉,谁都不肯多喝。 在一旁侍奉的牡丹哭笑不得,只能陪着周旋,反正夜色将深,就这么慢慢消磨,平安熬到天亮也好…… 不过,李裹儿有些急了。 虽说她酒量了得,但一人对付两人还是有些吃力,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 加上一旁服侍的武牡丹,不时的提醒皇上少饮酒,李裹儿更是来气。 她只能借着如厕的功夫,遣了身边婢女去找皇后求助。 婢女去报信的时候,韦后正在用膳,马秦客和杨均在两旁侍奉。 一听说公主还未得手,韦后气的直骂裹儿无用。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些过来禀告?” 韦后说着,起身更衣,准备亲去接应,婢女支支吾吾的回禀着。 “公主早就想请娘娘过去,可皇上说娘娘事务繁忙,不易打扰……” “什么?这是圣上说的?” 皇后闻言,脸色一变,她停了更衣,又坐了下来。 皇帝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这几年,虽然他对她这个皇后依旧纵容,秽事不禁,但他对她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淡了。 如果说前些日子,燕钦融之死是夫妻二人疏离的开始,那么随着武牡丹的入宫,帝后之间的嫌隙已经越来越大了。 想到这里,韦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挥手斥退婢女,和自己的两名面首商议了起来…… 皇帝的变化,两名面首也感觉到了,并且他们早就开始战战兢兢。 毕竟,当初二张兄弟的下场还历历在目,他们担心,皇帝最终会查究他们的淫乱之罪…… 所以,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其实针对皇帝的阴谋,他们暗地里早就展开了——之前李显日日进食的油腻之物,就是马秦客与杨均合谋,故意给皇帝炮制的食谱。 因为整个后宫都被韦后掌控,御医们虽觉不妥,也不敢多说什么。 就在他们的毒计慢慢见效之时,没想到武牡丹一来,皇帝的膳食尽改,在她的调养之下,皇帝身体逐渐好转,眼看就要前功尽弃了…… 几人商议之下, 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皇帝下点猛药,一劳永逸。 而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 听着两个面首的主意,皇后没有反对。 原本念及夫妻多年感情,她是不忍心下狠手的, 但没有鲜血祭奠,如何铺就她的帝王之路? 何况,她已过不惑之年,如果李显是个长寿帝王,自己的称帝之路岂非遥遥无期? 不,她等不及了。 皇帝不死,她就永远只能是李家的皇后;皇帝死了,她才能做皇太后;做了皇太后,才能借机肃清李唐力量,登基称帝。 这是武曌曾一步步走出来的,也是她必须经历的一步。 残酷的宫斗,容不得妇人之仁。敌我瞬息万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想到这里,韦后看向了二人。 “皇上最爱吃羊肉胡饼,你们赶紧做上几个,趁热给公主送去,让她服侍皇上吃下。” 两人领命而去——很快,一盘香喷喷的肉饼出炉了。 第994章 人命关天,无药可解 时也,命也。 韦后的这盘羊肉胡饼送到御前的时候,牡丹正好不在皇帝身边。 因为李显有些醉了,准备喝茶醒酒,而两坛梅雪已经煮完,他就让牡丹再去寻些雪来。 牡丹哪能想到,就在自己刚刚离开的功夫,一盘要命的肉饼就被送到了李显面前。 对于羊肉胡饼的内情,李裹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侍女只私下暗示,这肉饼是皇后在小厨房亲手烹制,可助圣上宁心安神。 所以,李裹儿以为这肉饼里只是放了蒙汗药之类的麻痹助眠之物,极力劝父亲多吃。 “父皇,今日这胡饼可是母后亲自给您做的,您一定要多吃几个……” 虽然知道自己不能多食油腻之物,但清淡饮食了这几日,李显还真有些馋了。 何况,这羊肉胡饼是他最喜欢吃的。 “裹儿还记得吗?当年在房龄之时,也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这羊肉胡饼。” 看着乖巧的女儿,吃着羊肉胡饼,李显想起了曾经流放房龄的日子,忍不住唏嘘起来。 不过,他隐约觉得今日的胡饼有些奇怪的味道。 “只是今日这饼,倒不像你母亲的手艺……” “父皇这是山珍海味吃多了,自然就没有以前的味道了,所以才要多吃一些,忆苦思甜啊!” 李裹儿说着,又给李显拿了一张饼。 “忆苦思甜……你倒会说,那你怎么不吃?” “女儿心里的苦已经够多了,不愿再忆苦了,我只愿以后的日子都是甜……” 李裹儿笑着拿起桌上的乳酪甜点,吃了起来。 “好好好,裹儿之前确实吃了不少苦,为父也希望你以后都能安乐无忧。等过两日,父皇寻个由头,再给你独加三百户食封……” 父女两人正说得热闹,牡丹抱着两个罐子回来了。 看到牡丹回来,李显赶紧放下了手里的肉饼,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李裹儿瞥了一眼牡丹,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武牡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这破罐子是从哪里弄来的?御用之物,岂能如此随便?” 牡丹懒得解释,只是默默的把罐子放在一侧的茶台之上。 眼看裹儿还要发难,李显赶紧给牡丹解围。 “牡丹啊,你回来的正好,朕刚吃了几个肉饼,有些腻腻的不消化,快煮些茶来,消食解腻。” 牡丹闻言也就跪坐下来,准备煮雪烹茶。 趁着煮茶的功夫,她瞥了一眼李显面前的几案,那盘肉饼已经所剩无几。 牡丹有些奇怪,这殿里何时多了一盘肉饼? 她的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李裹儿。 李裹儿有些心虚,不耐烦的催促起来。 “看什么呢,快些煮茶啊!都什么时辰了,父皇喝了茶也该歇下了。” 牡丹只得低下头,专心烹茶。 不一会儿的功夫,水沸茶舒,清香四溢,牡丹分好茶汤,分别递给李显和李裹儿。 李显喝了两杯之后,觉得有些头晕,他把茶杯放下了。 “许是酒喝多了,朕有些头晕,先小寐片刻。” 李显说着,无力的躺在了软塌之上。 李裹儿知道,应该是肉饼发挥作用了。 她赶紧驱散了身边的太监宫女,同时看向了正在烹茶的武牡丹。 “时辰不早,父皇该休息了。武牡丹,你也下去。” 牡丹应了一声,开始收拾茶具。 不过她隐约觉得李显不太对劲,手头的动作就慢了一些。 果不其然,不等她收拾完,李显忽然剧烈呕吐起来,他捂着肚子,呼吸困难……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李裹儿吓了一跳。 她以为这肉饼只是放了安眠之类的药物,没想到毒性如此强烈,一时间乱了分寸…… 武牡丹赶紧上前查看,此时李显呼吸急促,眼睑下垂,像是中毒之状。 牡丹扭头看向了桌上残余的肉饼。 不等李裹儿阻拦,她快速拿起肉饼,掰开来,碾开肉馅儿看了看,又闻了闻——在羊肉腥膻之味的掩盖下,她闻出了一股异味。 牡丹顿时明白了——这肉饼有毒。 而这毒,正是大名鼎鼎的断肠草。 断肠草,又名钩吻,向阳而生,全株有大毒,相传正是毒死神农氏之物。 也正因其攻毒拔毒,散瘀止痛的功效,断肠草对于跌打损伤具有奇效,是镇痛、金创的常用药。 不过,断肠草只限于外用,一旦内服,就是人命关天。 对于断肠草,学医多年的牡丹自然不会陌生。 当年她在玉清观,跟随杨真人上山采药,因这断肠草挨了不少训斥,所以记忆深刻。 原来,这断肠草和金银花的花期相近、花色相同,藤本缠绕,采撷金银花时稍不注意,就会误采到断肠草,而一旦被人误食,轻者口唇发麻,咽腹剧痛;重者四肢麻痹,呼吸困难。 眼下李显的症状,正是中毒之相。 —— 眼睁睁的看着历史的一幕在自己眼前发生,牡丹有种深刻的无力感。 随着肉饼掉落在地,她也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看着牡丹的反应,李显已经明白了,他绝望的呻吟着,伸手抓向李裹儿。 “这饼有毒,裹儿……” 裹儿被李显的样子吓到了,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因为太监宫女早被李裹儿驱散了,此时宫殿里除了李显,只剩下牡丹一人。 “牡丹,救救朕,朕还不想死……” 看着李显眼里的求生欲望,牡丹努力保持着冷静,想要尽一尽她的医者本分。 虽说断肠草有剧毒,但也不是无药可解。 行医这些年,牡丹还是积累了一些经验,她知道所谓无药可解的奇门剧毒,多是夸大其词。 因为中毒深浅和毒物剂量、浓度和时间都有关系。 眼下李显刚刚毒发,最关紧的就是催吐、洗胃、导泻这三部曲,之后再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服用,就有可能解毒,至少能减缓他的痛苦。 想到这里,牡丹扶起李显,准备给他催吐洗胃,同时大声叫着“快来人啊”,希望有宫女听到,过来帮忙备药。 很快,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牡丹心中一喜,难道事情有了转机,李显有救了? 不过,她抬头一看,顿觉绝望——来人乃是韦后和李裹儿。 第995章 居心叵测,贼喊捉贼 原来,韦后早就清除了殿外候着的各色人等,只带了两名亲兵,单等安乐公主得手。 裹儿刚跑到门外,就被韦后给堵上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裹儿,韦后一脸淡定,既不诘问,也不怪罪,更不让人去请御医,只是嘱托亲信严防死守,任何人不许靠近。 看着母亲的神色,李裹儿这才明白——肉饼有毒,有剧毒。 一时间,裹儿心绪复杂。 她没想到母后会借她的手,毒杀自己的父亲…… 母后此时赶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眼下说什么都晚了,密旨还未找到,未免功亏一篑,她只能跟着母亲,壮起胆又回到了殿内。 他们进来之时,武牡丹正在试图抢救皇上。 韦后没有看一眼正在垂死挣扎的丈夫,而是直接拿牡丹开刀。 “武牡丹,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圣上!快给她拿下!” 不等牡丹反应过来,两名亲兵上前把牡丹五花大绑。 “快放开我,圣上中毒了,我在救他!” “中毒?武牡丹,身为御前侍女,你居心叵测,这几天日日给陛下煮茶,也不知道放了什么毒物!” “皇后明察,不是茶水有毒,是肉饼有毒。” “肉饼?这殿内只有茶水,哪里来的肉饼?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吗?” 韦后冷笑着,把茶台一脚踹翻。 随着瓷罐碎裂一地,茶具等物纷纷滚落,殿内顿时一地狼藉,牡丹这才发现,早有人趁乱把肉饼收走,销毁证据。 此时,李裹儿也明白了母亲的用意,赶紧附和。 “是啊,母后,这武牡丹刚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罐雪水,父皇就是喝了她煮的茶才毒发的!” 牡丹闻言,看了看李裹儿, 又看了看皇后,冷笑一声。 她这才明白,今日这场鸿门宴,目标不止是皇上,还有她这个替罪羊。 牡丹知道自己早晚逃不过这一劫,她懒得挣扎,也不屑解释。 只是,看着痛苦挣扎的李显,她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牡丹无力辩解,任由处置,只是圣上中毒已深,不容耽搁,如若及时救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皇后闻言, 这才看向了李显。 此时,李显已经口唇发绀,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努力看向皇后的方向,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韦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她不敢上前,只是试探性的唤了两声。 “陛下 ,陛下?” 听着皇后的声音,李显神色痛苦,瞳孔放大,抽搐着朝她伸手,扑通一声跌落在软榻之下。 李裹儿吓得尖叫起来,赶紧躲到韦后身后。 韦后也吓得后退一步,她瞪了李裹儿一眼,努力稳定心神,低声呵斥随从。 “这里太乱了,你们二人将陛下抬到侧殿休息。” 两名随从战战兢兢,却不敢不从。 此时,身宽体胖的李显已经垂头脚软,浑身无力,挪动起来颇为费力。 因为手忙脚乱,磕磕绊绊,两人还将李显摔了一跤。 等把人挪到侧殿的床榻之上,李显已经呼吸衰竭,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随后,韦后又把武牡丹也关进侧殿,让两名亲信守在门口。 就这样,被绑起来的牡丹眼睁睁的看着李显没了动静…… 自始至终,李显没能再说出一句话,他的妻女也没有再来看他一眼…… 虽然和李显接触不多, 甚至还有些私怨,但看着一代帝王如此凄凉死去,牡丹难免黯然伤神。 或许,身为武则天的儿子,早就注定了着悲凉又残酷的结局。 他这一生,两度继位,从顶峰急速跌落谷底,又从谷底走上巅峰——如今,终于结束了…… 在牡丹看来,虽然李显懦弱又糊涂,对妻女却是情有义。他努力兑现落魄之时对妻女的承诺,却也努力守护着李唐江山,始终没有立李裹儿为皇太女,还未雨绸缪的留下了立储密旨…… 只可惜,他的退让和妥协、宠爱和纵容,愈发刺激了妻女对权力的渴望,让她们愈发疯狂,那张密旨也成了他的催命符。 不知道临死前的李显, 是否看清了皇后和公主的嘴脸,是否还有很多不甘和遗憾;也不知道那最后的晚餐,是否让他想起了流放房龄时,一家人患难与共的时光…… 如果说,妻女曾是李显生命中的光,最后却成了他的黑暗深渊。 多么讽刺,又多么残酷。 牡丹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 逝者已去,一了百了,而她还不知道要面临韦后母女怎样的刁难…… 第996章 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牡丹猜的没错,韦后母女很快找来了。 原来,这母女二人之所以把皇帝和牡丹转移到侧殿,为的就是寻找立储密旨。 只是两人把大殿内外翻了个遍,根本没有密旨的影子。 既然不在殿里,那就一定藏在身上。 无奈,韦后母女只能来搜身了——这时,她们才知道,李显已经驾鹤西去。 对于这意料之中的结局,韦后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害怕,壮着胆子就开始对皇帝搜身。 只是,两人将李显的尸体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此时,李显的尸体开始变得僵硬,而因为临死前的剧烈挣扎,他的姿势并不平和,又被韦后母女这么一番折腾,一只胳膊就那么直挺挺的伸了起来,像是还在朝着韦后招手…… 这副情形让韦后有些惊恐,未免被人看出异样,她让女儿一起配合,用力将那只胳膊压下,别在了床栏一侧。 没想到,两人刚刚起身,那只胳膊就莫名其妙弹了出来,趴地一声打在裹儿的背上…… 李裹儿惨叫一声,跳出老远,失魂落魄的瘫倒在地。 牡丹知道这是尸僵的表现,而看着韦后母女如此不近人情,她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圣上素来最疼爱公主,没想到你却用一盘肉饼要了他的命,他这是死不瞑目啊……” 被牡丹这么一说,本就做贼心虚的李裹儿面无血色,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 “不是我,不是我,肉饼不是我做的。母后,母后……” 眼看李裹儿已经神志不清,就要说出不该说的话,韦后厉声喝止了她。 “裹儿!你累了,先回宫休息,记得,这件事情对谁都不能讲。” 韦后说着,挥手叫来一名亲信,先护送公主回去…… 送走李裹儿,殿里只剩下韦后和牡丹两人,旁边还躺着李显冰冷僵硬的尸体。 韦后虽也有些害怕,好在她年岁已长,见多识广,所以还算镇静。 她知道,丈夫活着的时候都对她们娘俩百依百顺,如今即便死了也不会为难她们的。 眼不见为净,韦后拉上床帐,暂时挡住了李显那副骇人的尸体。 皇上已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遮掩不了几天——只是,密旨究竟藏在了哪里? 韦后将目光投向被绑着的武牡丹 此时她也顾不得身份地位,直接上前搜身。 因为天气炎热,牡丹衣着简淡,一身素衣一览无余,浑身上下除了一枚玉佩,没有佩戴任何饰品。 韦后搜了半天,又是一无所获,恼火的她顺手扯下那枚玉佩,狠狠的摔在地上。 “武牡丹,密旨在哪里?” 牡丹看着地上碎成几块的玉佩,十分心疼,那可是三郎送给她的心爱之物,也是这些年来她唯一随身之物。 如今就这么被韦后摔碎,她没好气的回怼着皇后。 “什么密旨?” “别装糊涂了,乖乖交出密旨,或许还能饶你一命,否则以你这弑君谋反之罪,可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到时候别说相王,就连神仙也救不了你!” 第997章 心知肚明,见好就收 韦后的这番威胁,让牡丹惊出一身冷汗。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于韦后母女的贼喊捉贼,原本她是懒得辩解的,但此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稀里糊涂的担下这弑君之罪。 因为自己一旦认罪,裴家就永远被钉在了耻辱架上,对于死去的裴家爹娘,她无颜面对;对于活着的兄嫂侄子,她更无法交代。 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背这个锅。 虽然有毒的羊肉胡饼已被人毁尸灭迹,但皇帝驾崩一事早晚瞒不住,势必会惊动相王和太平公主。 到时候,即便宫里的御医都被韦后把控, 宫外还有神医,总有办法慢慢查明真相——想来心虚的韦后也不敢真的闹起来。 牡丹知道,如今自己能和韦后周旋的唯一筹码,就是密旨。 所以,她断然不会轻易交出密旨。 “皇后如此大费周章,不惜谋杀亲夫,就是为了寻找密旨吗?” 皇后一听,立马反驳。 “武牡丹,休要血口喷人,皇上是喝了你的茶才毒发身亡,这一点裹儿和宫人都可以作证!” “皇后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今夜安乐公主宴请陛下, 宫里人尽皆知,而那盘羊肉胡饼更是出自皇后宫中。如今反说我谋害皇上,如何让人信服?” 韦后闻言,冷笑一声,果然,武牡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其实韦后也没想真给武牡丹安上弑君之罪,把皇上中毒一事闹的沸沸扬扬,毕竟此事经不起严查,但身为皇后,在气势上绝对不能输。 她只想以此镇住武牡丹,问出密旨的下落。 “武牡丹,因为当年裴炎一案,你对皇帝怀恨在心,这才伺机潜回内地,千方百计的成为御前侍女,伺机谋害圣上。如今人证物证都在,岂容你抵赖?” 不等牡丹反驳,疾言厉色的韦后又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嘴脸。 “当然,只要你乖乖配合,交出密旨,本宫也就不予追究,将你秘密送回西域,自此你我相安无事。” 牡丹知道韦后的话不可信,但不交出密旨,韦后就要追究她的毒杀之罪,到时候,给她雪水的宋单父,送他入宫的高力士,这些无辜之人都要受到牵连。 就在牡丹迟疑之际,韦后逐渐失去了耐心。 皇上已经暴毙,这个消息怕是瞒不住多久,她必须尽快做出部署。 “武牡丹,你到底想好了没有?不要以为找不到密旨,本宫就没办法了。上官婉儿早就依附本宫,神宝玉玺也在本宫手中,大不了再拟一份密旨就是。而你若不交代,现在就可以去陪皇上了……” 韦后说着,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皇帝冰冷的尸体就摆在一旁,牡丹知道韦后不是开玩笑的,但她也不能露出怯意。 “既然如此,皇后大可再拟一份圣旨,只要镇国公主和安国相王认了它,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就认,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你……你以为本宫不敢吗?” 韦后气的语塞,气势也弱了下来。 要知道,密旨本就事关重大,如今皇帝突然暴毙,密旨牵扯新君登基,更是万众瞩目。 韦后很清楚,此时捏造一份假的圣旨,想要瞒过太平公主和相王,哪会那么容易…… 牡丹知道自己的话戳到了韦后的软肋,也就见好就收。 如今皇帝驾崩,这密旨早晚是要拿出来的。不过,她要用密旨给自己争取谈判的条件。 “皇后娘娘掌管前朝后宫,万事自然皆在您的掌握。关于密旨一事,其实牡丹和上官婉仪一样,从未想要瞒着娘娘,眼下皇帝驾崩,也只有娘娘可以辅佐新君,稳定大局。” 牡丹的这番吹捧让韦后很是受用,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这么说,你肯配合了?” “身为御前侍女,这是牡丹的职责所在,之所以没有及时拿出密旨,只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皇帝已然驾崩,密旨关乎新君登基,你还是快些交出来,以安社稷民心。” “诚如娘娘所言,密旨事关重大,皇帝生前也有交代,不可轻易示人,需有相王和太平公主在场,方可拿出宣读。” “这……这个自然,不过本宫要先过目,否则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看来皇后还是不放心李显,更不放心牡丹。 一旦密旨对她不利,到时候想改都来不及了。 牡丹自然知道韦后的担忧,也就让了一步。 “娘娘若想提前过目,还请上官婉仪过来。毕竟密旨是她所拟,有她在场,也好鉴别真假。” 牡丹说着,无所畏惧的看向了韦后。 两人目光交汇,对彼此的心思心知肚明——如果没有旁人在场,牡丹交出密旨之后,可能就性命不保;而牡丹想拉上相王、太平公主或者上官婉儿,也是自保之计。 韦后想要得到密旨,眼下也只能同意。 毕竟,上官婉儿本领再大,终究是后宫的妃嫔,谅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于是,韦后立马派人去请上官婉儿,宣她秘密进宫。 同时,为了掩人耳目,她让人将李显的尸身抬回主殿的龙榻之上。而为了表示诚意,韦后也给牡丹松了绑。 牡丹趁机把地上碎了的玉佩一一捡起,小心收了起来。 民间有谚,玉碎人全——牡丹不知道,三郎这块玉佩是不是帮她挡了灾祸,此番她又能否死里逃生,能否再见三郎一面…… 第998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仲夏苦夜短,五月困暑湿。 上官婉儿匆匆赶来,已是香汗淋漓。 还未进殿,她就察觉到了异常。 因为殿外异常清净,仅有的几名守卫都是皇后的亲信。 经历过数次宫廷政变的上官婉儿,立马就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果然,进入殿内,她没见到皇帝,倒是见到了皇后。 上官婉儿赶紧行礼,皇后没有说话,只是掀开床幔,露出了李显冰冷僵硬的尸体。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登时跪在了地上。 “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等皇后开口,牡丹说话了。 “上官婉仪节哀,圣上素有心痛之症,这些日子本就不适,今夜又饮了不少的酒,这才突发恶疾,以致药石无效……” 牡丹这番话,是说给上官婉儿听的,更是说给韦后听的。 肉饼无毒,茶也无毒,皇帝是自己犯病死的——关于皇帝的死因,她为韦后开脱,也是给自己开脱。 只要韦后默认她的说法,自己就能洗脱弑君之嫌。 至于上官婉儿信不信,根本就不重要。 虽然只看皇帝的死状,就知道事有蹊跷,但牡丹笃定,以上官婉儿的聪慧,她绝对洞若观火,并且避之不及。 果然,韦后没有反驳,婉儿也没有质疑。 三个女人在这一刻的沉默中,默契的达成了某种共识。 韦后懒得再去掰扯皇帝的死因,急不及待的催促着武牡丹。 “行了, 武牡丹,如今上官婉仪已经过来了,密旨也该拿出来了。 ” 牡丹闻言,看了看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立马明白了当前形势——她早就知道,皇后会想方设法得到找密旨,却没想到韦后如此狠心,竟敢毒杀皇上…… 不过,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李显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早该下台了。 眼下最关紧的,是册立新君。 当初密旨拟定之后,上官婉儿就离开了,皇帝将之藏在了哪里,她还真不知道。 “牡丹,圣上高瞻远瞩,当初立下密旨,就是担心自己身体有疾,未雨绸缪,以防万一。现在有皇后做主,万事无忧,你还是快些把密旨呈上。” 听上官婉儿如此说,牡丹这才起身,径直走到了大殿一侧的博古架。 因为李显酷爱打马球,在这两排透棂格柜上,陈列着李显收藏的各种马球…… 韦后好奇的看着牡丹,这个架子一览无余,刚才她也搜过,除了一只只马球,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只见牡丹踮起脚尖,从最上层取下一只最不起眼的棕色马球。 “娘娘还记得这只马球吗?” “这……” 皇后走上前来,略看了一眼。 “有些眼熟,记不得了。” “这马球是圣上最心爱之物,听说还是娘娘为圣上亲手缝制的。” 韦后听到这里,这才想起了往事。 的确,当年她和李显刚从房龄回宫,为了庆贺丈夫被立为太子,她亲手给李显缝制了这只马球。 当时尚且武皇在世,夫妻二人行事谨慎,战战兢兢,这只马球用料并不贵重,做工也很一般,只是私下消遣所用。 她早就忘记了,没想到丈夫珍藏至今——想当初,他们夫妻还是同甘共苦,恩爱和谐的…… 想到这里,韦后有些心痛,也有些烦躁,不耐烦的转过了头。 “武牡丹,本宫要的是密旨,你给我看这马球做什么?” “娘娘莫急,恕牡丹冒犯,借您金簪一用。” 牡丹说着,伸手从韦后头上拔下一只九凤金簪。 “武牡丹,你要干什么?” 看着锐利的金簪,韦后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娘娘莫慌,我只是用它来取出密旨。” 牡丹说着,用金簪一点点撬开了那只马球…… 第999章 名正言顺,大局为重 握着从马逑中取出的密旨,韦后的手有些颤抖。 她迫不及待的展开——果然,上官婉儿没有骗她,牡丹也没有骗她,皇帝确实册立温王李重茂为太子。 如今皇帝已经驾崩,:李重茂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君,而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了。 韦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为这密旨在公布继承人选的同时,还做了核心权力层的人事安排——因新帝年幼,遇大事不能裁决者,由韦皇后、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一同辅佐商议,帮助新君稳定政局。 看着李旦和太平公主的名字,韦后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看来李显对她真的起了疑心,竟让相王和太平公主做辅政大臣,这不就是为了压制防范她这个皇太后吗? 对于相王这兄妹二人,韦后显然是极为忌惮的。 要知道,相王作为高宗仅存的嫡子、李显的亲弟弟,在李唐宗室中举足轻重,他虽谦逊低调,却不可小觑。 至于太平公主,那就更不用说了——这兄妹二人,一心维护李唐王朝,早就成了韦后的心腹大患。 对于这两枚眼中钉,韦后一直想连根拔除,只是之前李显对自己的弟妹很是维护,她根本没有机会。 那次隆庆池的龙气之兆传的沸沸扬扬,都被李显轻描淡写的放过了…… 而今这密旨一旦公布,相王成了名正言顺的辅政大臣,加上太平公主,自己以一对二,哪里还有什么胜算——韦后知道,自己的称帝之梦就更遥遥无期了。 不,说什么也不能让相王得势。 这密旨虽然大致可以,但还是不合心意。 想到这里,韦后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相王素来淡泊,不问政事,让他做辅政大臣,岂非扰了他的清净,怕是不妥?” “这……新君年幼,圣上如此安排,也是为了平衡各方、安抚民心。娘娘也知道相王淡泊名利,即便受命辅政,想必也不会干涉太多朝政。如今当以大局为重,又何必纠结于此。” 上官婉儿的话,看似云淡风轻,却意味深长。 立储一事牵扯国本,稍有偏颇就会造成政局动荡,李显没有立长子李重福做皇帝,已经是对皇后的退让了。 而新帝年幼,天下皆知,如果没有相王辅政,本就掌管实权的韦后完全可以一手遮天,新帝就完全成了傀儡。 单是傀儡倒还不怕,怕的是,这李唐皇朝又要被女人篡了权,改了姓…… 毕竟,韦后的野心昭然若揭,在朝堂内外早就不是秘密。 这是当初上官婉儿和李显一同拟旨的初衷,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平衡方式了。 对此,韦后心知肚明,她知道让相王辅政,是李唐皇族的定心丸,可她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决策。 她看了看上官婉儿,又看了看武牡丹,越发觉得这师徒二人心向相王。 武牡丹和相王一家的关系就不用说了,上官婉儿虽然表面顺从,内心也不知道在打着什么算盘——在这关键时刻,自己不能听她们的忽悠。 想到这里,韦后把密旨收了起来,急召丞相宗楚客,还有其余几位心腹重臣。 同时,她以夜深为由,将上官婉儿和牡丹软禁侧殿休息,并再次发布严令,封锁皇帝驾崩的消息——所有知情人,包括上官婉儿、安乐公主,一律不得出宫。 第1000章 不眠之夜,紧锣密鼓 很快,韦后的心腹智囊团来了。 一看眼前这副情形,众人群情振奋,有人甚至嚷嚷着,让韦后直接登基称帝。 好在,宗楚客还是冷静的,急忙驳斥了这个建议。 他知道,眼下这个情形,韦后直接称帝,难以服众不说,万一被查出真相,落得个弑君夺位的名头,那就不好办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皇太后这一步是少不了的,当初武则天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眼下密旨在手,韦太后临朝辅政名正言顺,只是多了个碍眼的相王…… 于是,又有人建议,让韦后趁机除掉相王和太平公主。 头脑冷静的宗楚客再次反对。 “娘娘,此举断然不可,皇帝猝然驾崩, 本就疑点重重,人心不稳,如果此时对李唐皇室下手,实在得不偿失。何况,相王和太平公主在朝中根植多年,哪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搞不好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眼下最关键的是稳定局势啊。” 宗楚客的一再反对,让急于拍韦后马屁的人不乐意了,两人忍不住争执了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真的让相王辅政?” “自然不能,必须罢免相王的辅政之权。” “如何罢免?难不成还能修改遗诏?” “有何不可?” “好笑,平白无故的,那遗照也是随便改的吗?” 宗楚客没有再理那人,只是看向了韦后。 “启奏娘娘,自古叔嫂不通问,这份遗诏让相王和韦皇后一起辅政,有碍礼法,思虑不周,理应驳回重改。” 韦后闻言笑了,像是明白了什么。 “很好,上官婉儿就在侧殿休息,这密旨本就是她起草的,如今驳回重改,也无不可。” 韦后说着,就拿着密旨去找上官婉儿,宗楚客拦住了她。 “娘娘留步,除了遗诏,眼下还有几件大事需要立即安排。” 于是,在宗楚客等人的建议下,韦后紧锣密鼓的安排了几项大事。 其一,派千名齐兵前往均州,严密监控谯王李重福,防止他起兵反抗。 其二,安排宰相班底的得力干将前去东都镇守,以防洛阳局势不稳。 其三,安抚李唐宗室,稳住相王,将其封为太尉,官居极品,荣宠之极,以此平息他的不满,补偿他的损失。 其四,也是最为紧要的一步,将所有能调动的军队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拱卫长安、防御京城。 也就是说, 不管禁军还是府兵,不管飞骑还是万骑,内外兵马都由韦氏子弟统领,将长安围成一个巨大的兵营,让兵营里的每一个兵卒,都听从韦后的领导和指挥。 如此一来,即便有朝一日,李重福造反、相王叛乱,掌管兵权的韦后也无所畏惧。 经过了不眠之夜的精心策划,韦后长出一口气——之前的慌乱已经消失不见,转而是满心的志得意满。 眼下只剩修改遗诏,想必上官婉儿也不敢不从。 于是,韦后拿着密旨再次找到上官婉儿,要求她重新修改遗诏,删去相王辅政一条。 第1001章 志在必得,引颈受戮 韦后集团紧锣密鼓的筹划之时,被幽禁在侧殿的牡丹也是一夜无眠。 当下这个情形,她在帮李显藏匿密旨之时,就已经料到了。 果然,密旨成了李显的催命符。 牡丹默默的捡起那只破了的马球,看着上面的裂缝,知道这马球再也缝补不起来了。 想想李显夫妻相濡以沫了十几年,原应白首同心,共享太平,最后却因权利各自猜忌,分道扬镳,以至痛下杀手——这皇宫,这皇权,真的让人疯狂。 等三郎做了皇上,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而自己如果就此追随三郎,不知道在这宫中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到最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如今自己深陷旋涡中心,连接见证了两任皇帝的离世,皇权的纷争,牡丹真的倦了。 或许真的该离开了,就是不知道会以怎样的方式告别…… 想到这里,牡丹掏出了被韦后摔碎的玉佩,她小心的将那几块碎玉拼拼凑凑,想要凑成原来的形状,只是玉佩的形制已毁,再也无法复原。 此时,上官婉儿小寐醒来,认出了这枚玉佩。 “这玉佩似乎是当年窦妃之物……” “是,这是窦妃临终遗留之物,后来三郎将它送给了我,只可惜就这么碎掉了……” 对于上官婉儿,牡丹无意隐瞒什么。 反正她和三郎的婚事已经不是秘密,倒不如坦诚相待。 “还好,看这些碎料的形状,若以金镶玉,应该还能修补一下。” “或许。只是眼下自身难保,未必还有修补的机会。” 牡丹苦笑一声,小心的收起那些碎玉。 上官婉儿看着碎玉,想到了当年的那场血案——因为李三郎一句无心之言,相王的两个王妃被武则天秘密处决、尸首无存,所留下的只是这枚玉佩而已 没想到,这枚玉佩一直被武牡丹收着…… 看着牡丹,上官婉儿忽然想到了天书,想到了那上面奇奇怪怪的符号和文字。 她始终觉得,牡丹是知晓一些天机的。 眼下机会难得,又值朝局动荡,上官婉儿想从牡丹口中探听一二。 “牡丹,你还记得当年窦妃之死,所为何事吗?” “所谓祸从口出,不过是因为三郎的一句无心之言。” “是啊,想当年,三郎小小年纪,竟对着武家子弟说,这是李家的朝堂,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如今的临淄王气度沉穆,识见渊博,兼备文武之才,想必前途无量啊。” 对于上官婉儿的试探,牡丹心知肚明,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眼下时局敏感,她不想把祸事引到三郎身上,所以并不接茬。 上官婉儿并不死心,她知道牡丹素来维护三郎,干脆换个方向试探。 “牡丹,今夜你我师徒难得相聚,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初武皇登基的情形。记得那时你刚进宫不久,还是掖庭的一个小宫女,却能让百花盛开,百鸟朝凤,自此一鸣惊人,这才有了你我师徒的缘分啊。” 牡丹闻言,谦虚的摆了摆手。 “那不过是些驯鸟术、堂花术,丢人现眼,不值一提。倒是师父一直以来对牡丹照顾有加,徒儿感激于心。”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人人都说你是天命之女,如今朝局动乱,不知你是如何看法?” “这……所谓天命之女,不过是以讹传讹,我若真的有此能耐,何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我懂,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么。我只问你你,这女主天下的盛事,还会再出现一次吗?” 面对上官婉儿的不懈追问,牡丹也不好再守口如瓶。 她虽不能提三郎,对韦后倒是可以点评一二的。 “牡丹不才,恍惚记得有位先圣说过,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大都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正剧,第二次是喜剧。” “喜剧?” “对,就是笑话,就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 牡丹果然敢说,逗得上官婉儿都笑了。 她虽没有一字一句提到韦后,却把韦后讽刺的淋漓尽致。如今处处模仿武则天的韦皇后,不正是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么…… 看来,牡丹对韦后是不看好的。 也是,别说牡丹,其实上官婉儿也是这么认为的。 比起武则天,不管资质还是能力,人品还是威望,韦后都差的太多太多…… 此时,天色已经微微发白,大殿那边传来了一阵喧嚣。 上官婉儿来到窗边,朝外看去——原来是宗楚客那些宰相们要离开了。 “看他们这架势,想必已经志在必得,李唐皇室怕是要遭殃了。” “没有人会引颈受戮的。别人不说,太平公主数次力挽狂澜,她怎么会袖手旁观……” 牡丹这话,是故意说给上官婉儿听的。 她知道自己可能无法再出宫了。 而上官婉儿的立场虽然有些摇摆不定,却更偏向李唐皇室。 牡丹大可以利用她传递消息,只要太平公主听到风声,自然会有所行动…… “你是说太平公主?” 牡丹不置可否,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快亮了,该变天了……” 变天是肯定的,只是接下来的天,究竟是阴是晴,上官婉儿也不知道。 她正欲开口再问,韦后推门进来了。 第1002章 乾坤独断,永除后患 叔嫂不通问——对于这个荒谬的借口,上官婉儿只觉好笑。 向来荤素不忌、秽乱后宫的韦皇后,何时变得如此知礼守节? 果然,韦后的野心太大,竟连相王辅政都不能容忍,殊不知她这样做,只会激怒李唐皇室,彻底打掉自己的执政合法性…… 但婉儿知道,自己此时再劝阻已经没用了。 韦后已经怀疑她的立场,只能先自保为上。 反正韦后如此短视,活该自取灭亡。 于是,上官婉儿铺纸研墨,顺着韦后的意思,重新写好了一份诏书,将相王和太平公主辅政的旨意删去。 握着重新拟好的遗诏,一字一句的斟酌之后,韦后长出一口气,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她终于实现了乾坤独断的夙愿…… 她急忙找出皇帝的御宝,和婉儿一同将之伪造成真…… 两人忙活之时,牡丹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参与任何意见,只是百无聊赖的拨弄着那只破裂的马球。 韦后的结局,她再清楚不过——如今怎么折腾, 都逃不过昙花一现、自取灭亡的命运。 她此番修改遗诏,换不来九五之尊,只会换来灭顶之灾。 牡丹的淡定,让韦后很不安稳。 这个武牡丹和相王一家交情匪浅,此番修改遗诏明显对相王不利,她却如此安分,一言不发,难不成有什么猫腻? 反正如今遗诏已改,万事俱备,这个武牡丹,也该消失了…… 想到这里,韦后的眼里露出一丝杀意。 不过,武牡丹身为传说中的天命之女,又是两任帝王身边的御前侍女,韦后对她也难免有些忌惮。 她总觉得武牡丹的身上似乎有种莫名的邪气,所以她不想亲自动手。 为了验证上官婉儿对自己的忠心,她要上官婉儿去做这件事——这是上官婉儿的投名状,也是以后拿捏她的把柄。 想到这里,韦后单独把上官婉儿叫了出去。 “武牡丹心向相王,此女万不可留。但本宫答应过她,只要交出密旨,就既往不咎,送她去西域。本宫不好食言,除去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娘娘!” 上官婉儿被韦后的话吓了一跳,素来镇定的她竟也失了态。 虽然她早知道韦后心狠手辣,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还让她来做这个刽子手…… 武牡丹何许人也?这些年数次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和李唐皇室有斩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杀了她,不仅得罪了相王,得罪了临淄王,恐怕还要得罪远在西域的吐蕃王室…… 婉儿和牡丹素无冤仇,还有师徒名分,她怎么会下这个狠手…… “怎么?是你们师徒情深,不舍得下手?还是你怕因为她得罪了相王?” 韦后冷眼看着上官婉儿,似乎洞穿了她的心事。 上官婉儿何许人也,立马调整了情绪,想好了说辞。 “非也。且不论武牡丹该不该杀,但眼下万万不能杀。” “为何?” “娘娘应该知道,遗诏有修改之处,难免引人揣测怀疑。武牡丹身为御前侍女,她的话至关重要。” “正因如此,本宫才要除掉她啊,省得她到时候对众人乱说,坏了本宫好事。” “娘娘此言差矣,如果除去武牡丹,只会引起怀疑。想一想,皇帝和他的御前侍女一起出事,如何说得通?” “这……干脆就说武牡丹毒杀皇上,被发现之后畏罪自杀。” “娘娘以为相王会相信吗?” “不相信又如何?本宫还怕他不成?” “相王一旦起了疑心,那所有事情都变得可疑,包括皇帝的驾崩,诏书的真实……身为安国相王、李唐皇族的旗帜,他若想追究真相,怕是谁都无法阻拦,可是娘娘,这些事情真的经得起细细盘查吗?” 上官婉儿的话,让韦后沉默了。 的确,相王对武牡丹十分青睐,曾数次为她出面,这一点,韦后早就领教过了。 如果就此杀了武牡丹,说不好还真的惹恼了相王…… 上官婉儿一看,趁热打铁的接着劝说。 “娘娘,若是因为一个武牡丹,让全盘计划出现纰漏,实在是得不偿失。婉儿之所以建议留着她,是因为只有她才能证明遗诏的真实性,也只有她的话,相王才会相信。” 上官婉儿苦口婆心,眼看就要劝动韦后了,可是韦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对,既然你也知道牡丹心向相王,如何保证她会守口如瓶?万一她在相王面前临阵倒戈,那该如何是好?这个武牡丹,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这……” “不行,绝对不行,此女心机深沉,断不可留,一定要永除后患!” 眼看韦后杀心再起,上官婉儿有些绝望了。 第1003章 谨言慎行,一念之间 要知道,当初正是受了驸马武延秀的请求,上官婉儿才把牡丹接进宫的。 本以为逃离了安乐公主的狼口,能保牡丹一时平安,没想到又入了韦后的虎穴…… 和心狠手辣的李裹儿相比,韦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心智更加成熟,很难被人左右。 可真的杀掉武牡丹——上官婉儿有些不忍,也有些不敢。 她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劝阻,只能胡乱扯着,以拖延时间,整理思路。 “其实当初接她进宫做御前侍女,圣上的本意是以她来拿捏相王,武牡丹在宫里拘着,相王行事也有所顾忌……” 上官婉儿说着说着,就有了主意。 “对了,娘娘,其实不必一定杀了牡丹,才能保证她不乱说,或许咱们也可以捏住她的软肋……” “武牡丹的软肋?此法倒也可行。可她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堂兄在世,还远在西域……” 说到这里,韦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了上官婉儿 。 “你是说,薛林远?” 上官婉儿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虽然此举有些不够地道,但眼下只能以此拖延,暂时保住牡丹的命了。反正林远足智多谋,又是李裹儿的心上人,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 再者,以林远如今的身份,他若被禁在宫里,必定会惊动相王和太平公主,或许能给当下形势带来转机。 上官婉儿的心思, 韦后哪能看透—— 她皱了皱眉,认真考虑了起来。 对于薛林远,韦后的感情有些复杂。 因为流放房龄之时林远的照顾,韦后对林远一开始也是欣赏的,只是这个男人连接迷惑了她两个女儿,无一修成正果,如今竟成了相王的女婿,实在是心有不甘…… 若不是这个林远,裹儿也不会如此癫狂。 一想到裹儿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韦后心里泛起一丝愧疚。 毕竟,此番她借刀杀人,是借了裹儿的手——女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毒杀了疼爱自己的父亲,的确有些残忍。 韦后知道,裹儿对林远大婚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她能补偿女儿的,也只有坏了林远的婚事,把他禁在宫中陪着裹儿了…… 如此一来,可谓一举三得。 一来,以林远的命要挟牡丹,让她乖乖配合,不敢乱说; 二来,阻止了林远和李盈盈的婚事,用以安抚裹儿; 三来,林远深受太平公主的喜爱,拘他在宫中,想必太平公主也不敢轻举妄动…… 有了牡丹和林远,相王和太平公主就都有一个软肋捏在自己的手中——想到这里,韦后笑了起来。 “婉儿,就按你说的办。今日林远大婚,必要先进宫面圣,届时就以侍疾为由留他在宫里……” 说到这里,韦后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 “眼下天气炎热,皇帝驾崩的消息怕是瞒不了几天,本宫准备明日就公布丧讯,宣读遗诏,让新帝登基。” 说到这里,韦后扭头看了看牡丹所在的屋子。 “婉儿,武牡丹那里,就由你去劝解了,务必让她看清形势,谨言慎行,薛林远的命,就在她的一念之间了。” 韦后说完,转身离开——临走还不忘交代门口的亲兵要严阵以待,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第1004章 稍安勿躁,好事多磨 嫁娶之礼,晨迎昏行。 此番李盈盈出嫁,虽准备仓促,但身为大唐公主,也要严格遵循礼数。 正因大婚之礼是在黄昏时分举行的,林远一大早特意进宫谢恩承礼——没想到,这一进宫,竟再也出不去了…… 眼看天色已晚,吉时将过,新郎依旧不见踪影,这可急坏了宫外的新娘,也惊动了相王和太平公主。 原本,他二人为了准备儿女的婚事忙得不可开交,尚未留意到宫里的动静,但如今明显感觉到了异常。 皇后传话,只说皇帝身体不适,特留林远侍疾——这理由实在牵强,宫里上有妃嫔,下有御医,哪里轮得到薛林远侍疾? 难道又是李裹儿作祟? 一番打听之下,他们这才知道,安乐公主这两日根本不在公主府,而是一直留宿宫里,就连上官婉儿也是入宫不出。 加上这两日宫禁格外森严,禁军、府兵忽然有所异动,听说皇后分别派人去了均州和洛阳,相王和太平公主心中一动,知道宫里一定有大事发生。 皇帝这些日子一直有头风之症,难道是皇上病重了?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当即准备进宫要人,顺便一探究竟,相王拦住了她。 “眼下形势不明,皇宫有进无出,怎可贸然入宫?” “怕什么,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谅皇后也不敢乱来!” “可酉时已过,宫门已闭,没有圣谕传召,私叩宫门是要被问责的,还是等到明日再说……” 相王话音刚落,李盈盈穿着大红嫁衣闯了进来。 素来隐忍顺从的她,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 此番她欢天喜地的从洛阳赶回,不在乎婚期的仓促,不计较嫁妆的丰瘠,所谓排场、风光她全都不要,只想和林远喜结连理,双宿双飞…… 可是,嫁衣穿上了,花轿备好了,从相王府到太平公主府,两处府邸不过相距十余里,却犹如咫尺天涯…… 在盈盈看来,林远今日入宫不出,肯定是李裹儿搞的鬼。她就知道李裹儿不会善罢甘休,安安分分的看她大婚的…… “父王,姑母,李裹儿欺人太甚,我要亲自进宫面圣,向皇上讨个公道!” “盈盈,不可冲动!” “是啊,盈盈,稍安勿躁,听姑母的话,不可义气行事。” “有何不可?为何不可?这婚事是你们提的,婚期也是你们定的,如今新郎不见踪影,让我白白成了长安城的笑话,天下有这样任人欺辱的公主吗?” 盈盈一把扯下头上的凤冠,又羞又气的她满面通红,双目含泪。 “盈盈……” 看着盈盈以泪洗面,李旦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为了少生事端,牡丹之前藏在林远府上的事,他一直瞒着盈盈,而身为父亲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由太平公主努力安抚。 “好了,盈盈,所谓好事多磨,你和林远早有婚约在身,也算情投意合,何必在意这些波折?此番婚期本就定的仓促,是姑母考虑不周,眼下宫门已闭,等明日一早,我和你父王就去面圣,一定把林远带回来,给你讨个公道。” 在太平公主的安抚下,盈盈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望向了漆黑的窗外。 对于明天,盈盈的心里隐约还有一丝期待…… 第1005章 夜半丧钟,闻风而动 安抚好盈盈,相王和太平公主依旧毫无睡意。 两人举杯小酌,对坐到丑时,想象着宫里的情形,准备着入宫要人的说辞。 在相王看来,皇帝应该是病重了,眼下最关键的是继君人选,务必赶紧确立…… 说话间,静夜里忽然响起一阵钟声。 “咚……” “咚……” “咚……” 所谓晨钟暮鼓,三更的鼓声刚敲过不久,这明显不是报时启曙的五更钟。 二人浑身一震,面色苍白、踉踉跄跄的来到院中,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在心里默默的数着…… 果然,钟声是从皇宫那边传来的。 果然,这浑厚哀鸣的钟声响了九声才停下。 丧龙之音,九响回魂——身为皇室中人,相王和太平这兄妹两人再清楚不过这钟声的含义。 它等于向天下宣告——皇帝驾崩了。 纵使猜想了一夜,两人也没想到,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兄李显就这么猝然离世…… 摘冠缨、服素缟,两人来不及悲伤,迅速出府,赶往皇宫。 此时,丹凤门前已经候了不少王公大臣,众人一看到相王和太平公主,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 太平公主和他们寒暄着,相王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城门内外守卫森严的禁军——如此戒备森严,很显然,韦后之所以敲响丧龙钟,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九衢启曙,晨钟发声——直到卯时,五更钟响,宫门才缓缓开启。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皇帝突然驾崩,宫中肃穆一片,文武百官在殿外等候,相王、太平公主和部分王公众臣则去殿内查探情况。 毕竟,正值壮年的皇帝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暴毙,肯定需要王公众臣的审验之后才可入殓,才不会被天下人非议。 而直到看到李显的遗容,相王才相信,皇帝是真的没了,而且没的蹊跷。 但此刻,没有一兵一卒的他,还不能追究。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皇帝的死固然可疑,眼下最关键的却是新君人选。 韦后在一旁主动讲述着皇帝的死因——皇帝饮酒过度,以致头风发作,心力衰竭。 对于这个说法,相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问道。 “不知皇兄可留有遗诏?” “牡丹,快呈上遗诏,请相王和公主过目。” 牡丹闻言,赶紧跪呈遗诏。 相王这才看到,牡丹和上官婉儿也在殿内。 明明上官婉儿就在一旁,韦后却呼叫一个御前侍女,其用意可想而知。 相王接过遗诏的时候,忍不住仔细打量了牡丹。 自从那年牡丹随同金城公主西去吐蕃,相王就再没见过她。 一别数年,牡丹消瘦不少,神色之间满是疲惫,衣衫上的绑痕还在,明显受了不少苦。 看着牡丹,相王有些心疼,也有些忐忑。 在这杀人不见血的皇宫,在刚刚经历过的漫漫长夜,有过怎样不可告人的勾心斗角,惊心动魄的血雨腥风,他完全可以想象。 如今,牡丹能完好的站在他的面前,定是经历了九死一生。 不过,面对自己关爱的目光,此时的牡丹波澜不惊,眼神中无忧无惧,这份淡定也让相王释然不少。 是啊,毕竟是经历过神龙政变的人,还有什么事情能吓到她呢? 想到这里,相王收回目光,缓缓的打开了遗诏。 从牡丹的神色中,他已经猜到了遗诏的内容——果然,新君是李重茂。果然,皇兄还是那个皇兄,还是那个和事佬,努力平衡着想平衡的一切。 不管怎样,至少不是李裹儿,至少这大唐江山目前还姓李,相王松了一口气,他什么也没说,把遗诏递给了太平公主。 因为之前和皇帝建议过太子人选,太平公主看到新帝不是李重福,有些失望。 同时,遗诏上只说由韦后临朝称制,辅佐新帝,只字未提自己和相王,不由的起了疑心。 她将探究的眼神看向了上官婉儿。 “婉儿,我看这诏书出自你手,新帝年幼,难道不需相王辅政吗?” 上官婉儿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牡丹。 牡丹无奈,淡淡的接了一句。 “回公主,上官昭仪拟诏之时,牡丹也在场,是皇帝说,相王性情淡泊,不忍扰他清静, 唯愿安详荣华。” “知我者,皇兄也。” 相王看了看牡丹,已经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 的确,皇帝传位给自己的幼儿,由皇后辅政,也在情理之中——他这个早就退隐朝堂的相王,何苦来凑这个热闹。 眼看相王本人都不介意,太平公主也不好再说什么。 历经宫廷喋血的大唐公主,比别人有着更敏锐的政治嗅觉——太平很清楚,别看眼下还算平和,但到处杀机四伏;即便遗诏有问题,也只能日后慢慢清算。 —— 既然皇帝之死没有异议,遗诏也得到了相王和太平公主的认可,其他王公大臣自然也不会说些什么。 于是,韦后率众而出,宣读遗诏——幼子李重茂登基继位,嫡母韦皇后临朝称制,年号唐隆。 看着跪拜一地的文武百官,韦后心中洋洋自得。她自己都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 看来武牡丹还真是留对了,有了她的话,来自李唐皇族的质疑和阻力就少了很多——姑且再多留她几日。 等自己通过幼帝号令天下,寻机铲除了相王和太平公主,再杀他们也不迟。 第1006章 权宜之计,从长计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对韦后而言,更是急不可耐。 以前她做皇后的时候,:尚有李显掣肘,如今立了毫无根基的李重茂为帝,她这个皇太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临朝听政了。 所以,韦后顾不得许多礼制,下令一边处理李显的丧葬事宜,一边抓紧筹备新君登基典礼,俨然已经一手遮天。 一朝天子一朝臣,遗诏已颁,新君已定,看着宫里忙成一片,群臣争着向韦后献媚,相王明白,自己和太平公主的使命已经完成,他这个碍眼的王爷又到了退隐的时间了。 于是相王自请回家斋戒,朝夕哭临,韦后欣然应允。 太平公主自然跟随,就在辞别之际,她才想起此番入宫的目的,赶紧拉住了相王。 “对了,盈盈和林远的婚事怎么办?” “这还用说么,时值国丧,一切从缓。” “如此一来,又要三年,岂不是把盈盈的终身大事耽搁了?” “罢了,感情的事本就勉强不得,我看林远对盈盈用情也不深,这桩婚事以后不提也罢。” “这……对了,林远呢?” 说到这里,太平公主才想起来,今日入宫,见了牡丹,见了上官婉儿,唯独没见林远。 “还用问么?为了防止你我多言多事,肯定把他关起来了。” 相王素来通透,从在殿内看到牡丹呈上遗诏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林远被拘在宫的原因。 因今天的牡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言一行都在韦后的控制下——毫无疑问,她受到了胁迫。 而能胁迫到牡丹的,只能是昨日进宫未归的林远。 此时,太平公主也已明白过来。 “如此说来,林远不是很危险?不行,我得带他出宫。” “太平……” 相王正要劝阻,上官婉儿从一侧经过,太平公主拉住婉儿,询问林远的下落。 上官婉儿自然知道其中曲折,早有应对之策。 “回禀公主,因为圣上骤然离世,安乐公主伤心过度,精神恍惚,特留林远在宫里陪伴,所以暂时不能出宫。” “什么?林远是盈盈的驸马,让他陪李裹儿,这是什么道理?林远在哪儿,我要带他出宫!” “公主三思,这是皇后……太后的意思。其实把林远留在宫里,不过是权宜之计。” 眼看自己的的话,太平公主丝毫听不进去,上官婉儿把求助的眼神看向了相王。 相王早就看穿了一切,也知道不管遗诏还是皇帝之死,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林远和牡丹,就是韦后掩盖秘密的武器,也是拿捏他们兄妹的筹码。 但眼下宫城内外戒备森严,一触即发,明显不是和韦后冲突的时机。 “太平,稍安勿躁。当下宫中诸事繁杂,千头万绪,你我还是悉听安排,不要添乱了。” “可是,林远……” “放心,裹儿对他一向情深,林远在宫里定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太平,你我还是各自回府,从长计议。” 相王的一番劝导,终于拦住了冲动的太平公主。 她也知道,眼下不能得罪韦后,那个女人正巴不得找个由头对他们兄妹下手…… 小不忍则乱大谋——太平公主心中纵有一万个不满,还是忍了下来,和相王一起出宫了。 第1007章 金口玉言,恻隐之心 安抚住了相王和太平公主,韦后暂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还是没有完全放松。 宫外,她派人严密监视相王的动静,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宫内,林远和牡丹被她分开安置,分别囚禁。 其实上官婉儿的话,并不全是假话——林远确实被韦后关了起来,而且是和李裹儿关在了一起。 原来,自从被李显的尸僵惊吓之后,李裹儿心智大乱,神思恍惚,一直没有缓过神来。 韦后为了不让她出去乱说,也为了补偿女儿,就强迫林远去陪着裹儿。 她不怕林远不听话,因为牡丹的命攥在她的手里。 就这样,她用林远威胁牡丹,让牡丹保守秘密,稳住相王和太平公主;同时又以牡丹威胁林远,让他心甘情愿的留在宫中,陪着她的宝贝女儿,不准踏出殿门一步。 至于牡丹,既然她是御前侍女,那就依礼守灵。 总之,绝对不准二人相见。 —— 对于韦后的安排,牡丹悉听尊便。 其实即使韦后不以林远威胁,牡丹也不会去揭发韦后的底细。 李显的遗诏,确实是立李重茂为帝;而罢免了相王的辅政之权,对相王而言也是好事——所以牡丹只是顺势而为。 不过,韦后把林远关在宫里,牡丹倒觉得是好事。 这样一来,林远再不能谋划什么,他们两人也就不会再影响什么了…… 反正有李裹儿的情深义重,林远断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所以牡丹并不担心,只是有些替盈盈遗憾——国丧三年,青春不再,再拖下去,盈盈要和她一样成为老姑娘了…… 果然是情深缘浅,果然是造化弄人。 守在李显的灵前,牡丹思绪万千。 五年前的寒冬,她为武曌守灵;五年后的酷暑,她为李显送葬。 两任皇帝,一对母子,一个在位十五年,一个在位五年——合起来的这二十载,就是她穿越大唐的二十年。 二十年,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多少次朝堂政变、喋血宫门,多少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 但这一次,牡丹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牡丹很清楚,韦后不会轻易放过她的——很有可能,自己会随着李显的安葬被秘密处决掉。 毕竟,五年前安葬武曌之时,韦后就想让她守陵陪葬。 也好,这也许是她这个所谓 “天命之女”注定的归宿。 如果说,这二十年有什么留恋,那就是三郎了…… 毕竟,她和他有过患难之情,夫妻之实,甚至还有过一个未出世的结晶。 只是这短暂的美好,早已恍若隔世,就连他们之间唯一的信物,也成了碎玉几片。 如今的三郎,正在潞州陪他的娇妻美子…… 想到这里,牡丹悲从心来,泪流满面。 这一幕,恰好被守陵的幼帝李重茂看到了。 对于武牡丹,李重茂并不熟悉,但看她为了先帝如此伤情,小皇帝还是有些感动的。 要知道,这几夜几乎都是他来守陵。 皇太后鲜少过来,兄长李重福不准回京,几个公主姐姐只是白天走个过场,就连父皇生前最疼爱的李裹儿也没来过…… 他自己也有休息的时候,只有武牡丹一直守在陵前。 所以,牡丹的泪,让幼帝生了恻隐之心,他抬手指了指牡丹。 “你…… 下去休息。” 牡丹愣了一下,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小皇帝虽未正式登基,只是个毫无实权的傀儡,但他也算名正言顺的皇帝,他的话也是金口玉言,圣命难违。 这时,一直在旁监视牡丹的女官发话了。 “圣上慈悲,还不谢恩。” 原来,她奉命监视牡丹,牡丹不休息,她也不能休息,早就熬不住了。 眼下皇帝发话,她也乐得卖给小皇帝一个面子,讨个欢心。 反正如今各宫都戒备森严,想要逃跑是不可能的。 牡丹得了准许,这才行礼谢恩,离开了灵堂,转去配房休息。 这一路,女官紧紧跟随,直到牡丹进了房,女官才略微放松,走开忙活自己的私事了…… 因为韦后交代过,一是不准牡丹逃跑,二是不准她和相王、林远等人有所接触,配房这里是下人的住所,那些大人物自然不会过来。 再说,相王几日不曾入宫,林远被关在安乐公主的住处,宫里又是韦后的天下,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对于女官的监视,牡丹并未放在心上。 几夜未眠,她确实太累了,脑子甚至停止了思考,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可就在她昏昏沉沉欲要入睡之时,听到了两声熟悉的呼唤。 第1008章 小智唯谋,大智知止 “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牡丹努力睁开眼睛,朝窗外定睛一看,是高力士。 “力士,你怎么来了?” “姐姐,长话短说,林远哥哥如今也在宫中,你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原来,早在先帝驾崩那日,看着一波一波的人秘密进宫,高力士就嗅到了异常,知道牡丹失了自由,身陷险境, 因为林远对他有交代,让他尽力守护牡丹,如有异动及时相告。 可是那几日宫里戒备森严,一律人等不许外出,他还没找到机会传出消息,林远就被召进宫了,和安乐公主关在了一起。 还好,这几日既要筹备先帝葬礼,又要准备新帝登基大典,身为内府局的一员,掌管物品供应的高力士,这才有了往来联络的机会。 林远那里还好说,他虽不能出宫,有安乐公主的青睐,谁也不敢轻慢,高力士远远的见过两次。 从林远探究的神色里,高力士知道,林远想知道牡丹的消息。 只是牡丹一直守在灵前,高力士根本无法接近。 今日终于等到机会,高力士特意前来问问,看牡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林远。因为他有预感,宫里这份安宁不会太久…… “林远近来如何?” “他和你一样困在宫中,不得自由,只是没你这般辛苦。” “那就好,是林远让你来找我的?” “倒也没有,但宫中险恶,形势多变,我看你们还是早些谋划,早些脱身为妙。” “谋划?脱身?” 牡丹苦笑一声。 且不说严防死守之下,他们如何脱身,就算脱身,天下之大, 还能去哪里呢? 是西去吐蕃,还是东去洛阳? 算了,就待在这旋涡中央, 静观风云。 想到这里,牡丹拿起窗前的纸笔,写下八个字,递给了高力士。 “小智唯谋,大智知止。” 高力士斟酌着这八个字,一时有些困惑。 “牡丹姐姐,这句话可有什么深意?” “大智慧的人知道适可而止,小聪明的人只是不停谋划,但智计总有穷尽的时候,天道却没有尽头。在天道面前,智计的作用终是有限,它或许得逞于一时,可若违逆大道,纵是当时不见其害,却也埋下了祸害的种子,日后终有报应。” 牡丹说到这里,看着高力士。 “力士,你将这八个带给林远,他就明白了。” 高力士嗯了一声,默默的把字条收了起来。虽然他不能完全领悟牡丹的意思,但他听懂了“适可而止”的意思。 他能感觉到,牡丹有些认命了,不想折腾了。 确实,如今韦后临朝称治,一手遮天,就连相王和太平公主都要避其锋芒,她和林远又能如何呢? 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牡丹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力士,三郎还在潞州吗?” “他尚无消息,应该还在潞州,不过皇帝驾崩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想必他应该已经在赶回的路上了。牡丹姐姐,可是有话要带给他?” “没有,只是问问……” 牡丹迟疑片刻,还是没说什么。 她本想给三郎带个口信,让他早做筹备,但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早在潞州之时,三郎就训有亲兵死士,还有忠勇之士跟随,只待一个好的时机。 该来的,总会来的,顺其自然就好。 于是,牡丹转移了话题。 “对了,力士,今日你既来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姐姐吩咐即可,力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着高力士一脸慷慨的样子,牡丹笑了。她想起了神龙政变之夜,两人的相依为命。 看来高力士也预感到了,这皇宫即将又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牡丹所说的事,与此无关。 “倒也不用赴汤蹈火,只是难些银两。” 牡丹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方绢帕,轻轻打开。 “这个你还认得吗?” “这……” 高力士仔细看着那些碎玉,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不是三郎的玉佩吗?” “是啊,这玉佩我随身带了多年,还是碎了。你帮我看一看,宫里宫外有没有能人巧匠,将它修补一下。否则这些碎玉慢慢遗落,就可惜了。” “碎成这般,想恢复原样是不可能了,不过应该还有办法加工一下,改成其它形制。” “那就好,不管怎样,将它们做成一个物件,替我交于三郎,以后也算一个念想……” 高力士听牡丹如此说,觉得她是灰心丧气,连忙安慰。 “姐姐放宽心,一定有办法出宫的。” 牡丹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把碎玉包好,递给了高力士。 就在这时,外面有声音传来,高力士赶紧把碎玉小心揣起来,快步离开了…… 第1009章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小智唯谋,大智知止——看着牡丹托高力士传给自己的密信,林远沉默不语。 他明白,牡丹在劝他停手,适可而止。 看来自始至终,牡丹的态度就没有变过——她始终在维护李三郎,生怕自己怀了李隆基的帝运。 若是以前,林远断然听不进她的这句劝言,但今日,林远接受了。 如果大婚真的顺利进行,或许成为驸马的他还会有所期待——期待改变历史,期待逆天改命。但经历了这些日子的巨大变动,林远真的信了,历史是无法改变的。 其实如今他被关在宫中,有韦后的胁迫,也有自我赎罪之意。 当韦后把他带到安乐公主面前,原本失魂落魄、胡言乱语的裹儿一看到他,立马安静了下来。 这几天,李裹儿像是回到了以前,还是房龄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时时处处跟着他,叫他林远哥哥,也只听他的话。 这种依恋和信任,让林远心生怜惜之时,也有一些愧疚。 也许他对这位不可一世的安乐公主,并非毫无情意。 毕竟,不管她多么嚣张跋扈,对别人多么冷酷无情,她对他却始终如一。 韦后一开始还很是担心,怕他利用裹儿探究先帝驾崩的真相,所以处处防备,说裹儿如今得了失心疯,说的都是疯话,不准他和裹儿踏出殿门一步,还以牡丹的命威胁他不许乱说。 其实林远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不想再用李显的死去刺激裹儿。 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什么。 在林远看来,裹儿虽然可恨,但更可怜——最爱她的父亲被自己亲手毒死,利用她的母亲如今忙着夺权篡位,完全顾不上她——而随着新帝登基,她一心坐着的皇太女的梦,也彻底破碎了…… 自己和牡丹此番能否脱险,林远不知道,但林远很清楚,韦后母女没有多少时光了。 所以,只要裹儿不再去害牡丹,林远心甘情愿留在宫里——如果这样会让裹儿好受一些。 现在高力士又传来牡丹的消息,林远也彻底熄了搅动风云的野心。 只是,唯一对不住的,就是李盈盈了。 想到这里,林远叫住了高力士。 “元一,盈盈公主,近来还好?” “她……听说公主自请入道,为先帝祈福,明日就要返回洛阳玉清观。。” 林远闻言,久久不语——他知道,自己又负了一个女子的心…… —— 原来,对于大婚一事,盈盈始终难以释怀。 虽然国丧之下, 婚事再无指望,但盈盈执意入宫,想见林远一面,问个清楚明白。 相王无奈,只得如实相告,告诉她此番波折的前因后果,皆因林远将牡丹私藏在洛阳府里,却被李裹儿发现…… 盈盈这才知道, 今年春天,在牡丹盛开的洛阳薛府,藏着一个女子,名叫武牡丹…… 难怪她下山进府那日,林远急着送她离开;难怪安乐公主的樱桃宴突然取消,莫名变成了自己的婚礼。 这婚礼如此仓促,如此敷衍,像极了林远对她敷衍的心…… 而即便如此敷衍的婚礼,也始终未能实现。 她和林远,实属无缘。 李盈盈心灰意冷,彻底熄了红尘凡心。 她这才明白,或许从幼时跟随武牡丹入道养生之时,就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归宿。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她再也不愿在长安多待一日,这才以为先帝祈福之名,执意返回洛阳玉清观。 相王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的安排车马,送盈盈离开。 只是,刚送走女儿, 又迎回了儿子——李三郎回来了。 第1010章 应时而动,力挽狂澜 长安城外的大道上,一辆双辕马车东行而去,奔向洛阳。 车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李盈盈。 出了城门,她掀开轿帘,回头凝望,眼神里有不舍, 也有诀别…… 在她放下轿帘的一刻,迎面狂奔而来几匹骏马,打马行在前面的正是临淄王李三郎。 只是风尘仆仆的三郎只顾赶路,急着进城,丝毫没有注意到马车上的妹妹,兄妹二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原来,李三郎是从洛阳赶回来的。 之前他所以赶去潞州,倒不是急着去接赵幽兰母子,而是为了寻找牡丹。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和牡丹在潞州初见的地方——布庄,所以特意赶回潞州,找布庄掌柜的打探牡丹的行踪。 没想到,人去楼空,布庄早已关门闭店,再无踪迹。 李三郎问了好多人,隐约听说布庄掌柜似乎去了洛阳,他的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 牡丹一定去了洛阳——也许是藏在玉清观,也许是去找林远,总之,她一定在洛阳。 于是,李三郎匆忙去看了一眼赵幽兰和孩子,就赶往洛阳…… 可是,洛阳他也来晚了。 玉清观里不但没有牡丹,就连妹妹也回了长安,至于林远的薛府里,也已空空荡荡,只留下满园凋谢的牡丹花。 直到此时,三郎才听说了林远府里发生的事情。 听说林远府里藏了一名女子,前些日子被安乐公主的线人发现,直接抓回了长安。 而薛林远也紧跟着追去长安,至今未归。 三郎闻言,心中五味杂陈。 原来这大半年,牡丹一直藏在洛阳,藏在林远的府里,藏的悄无声息,销声匿迹。 三郎有些生气,还有些吃醋,他不明白牡丹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他纳了赵幽兰吗? 还是牡丹心里,根本就对林远旧情难忘? 就在这时,长安城里忽然传来皇帝暴毙的消息。 这一下,可把李三郎惊出一身冷汗。 要知道,隆庆池上的宴会上,皇帝伯伯还精神抖擞,这才几日功夫,怎么突然就暴毙了? 身为李唐皇室子孙,李三郎很清楚,皇帝的死一定有猫腻。 同时,三郎发现洛阳城里兵马异动,戒备森严,到处都是韦后的人马。 天下有变——他无暇顾及其它,立马返回长安。 这一路打马狂奔,星夜兼程,长安城里的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李三郎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 先是听闻皇帝是李重茂,三郎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但又听闻父亲和太平姑母都不是辅政大臣,他就立马警觉了起来。 李重茂即将登基,韦太后临朝辅政——虽然新帝仍旧姓李,但三郎很清楚,小皇帝就是个傀儡,当权的乃是韦氏。 而且,韦氏如今临朝称制,可谓名正言顺。 这种情形,让李三郎不由想起了童年时,皇祖母武曌做皇太后的时光。 那时,整个李唐皇族都如引颈受戮的待宰羔羊,母亲就因他的一句无心之言被残忍杀害,至今尸骨无存…… 很明显,韦后当权的当下,李唐皇室又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而牡丹被李裹儿抓走,还不知道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想到这里,李三郎的心中悲情满溢,同时也荡漾着一种莫名的激动…… 这些年,他暗自积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时机。如今时机终于来了,他要应时而动,放手一搏,绝不做引颈受戮的待宰羔羊。 如果说二十年前年岁尚幼的他,面对虎视眈眈的武氏成员,只能喊出一句无力的口号:这是我李家王朝——那么今天,他终于能以己之力守护李唐江山,力挽狂澜了。 对李三郎而言,除了皇祖母,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对李家朝堂为所欲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再伤害牡丹了。 不管是韦后,还是李裹儿,都绝无可能。 终于,长安城到了,李三郎勒马停驻,仰望城门,心中狂啸——牡丹,三郎回来了。 —— 踌躇满志的李三郎一回到长安,才发现自己还是轻敌了。 原来,自从先帝驾崩,张暐等人早就把京城内外的军务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单等临淄王回京。 虽然他们早就急不可耐,盼着临淄王异军突起,成就大业,但眼下看来难度很大。 毕竟韦后也不是吃素的,在她那宰相智囊团的谋划下,宫里宫外戒备森严,东都西京尽在掌握,一切看起来有模有样,无懈可击。 不管是万骑、飞骑还是府兵,都被她牢牢掌控,新任命的几位最高军事将领,不是韦家子弟就是韦后女婿。 不仅如此, 韦后还派兵把相王府邸严严实实的围了起来,美其名曰要保护相王,实则是防止异动,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 三郎此番归来,想要拜见父亲,都不得一见。 听说太平公主那里也被严密监视——眼下的李唐皇室,可谓群龙无首,笼中困兽。 也只有刚刚从外归来的李三郎,忙于篡权夺位的韦后无暇顾及,他的行动还算自由。 因为担心牡丹的安危,也想摸清楚宫里的情况,三郎本要入宫凭吊,但无召不得入宫,他只能先在自己府里暗自谋划。 张暐、王副将等人好容易等回了临淄王,纷纷进言。 “王爷,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此番若想成事,必须要有军队支持,否则就是寡不敌众,以卵击石。” 听着张暐的废话,三郎默不作声。 亲身经历过这些年的朝堂政变,宫廷喋血,他又何尝不知道军权的重要。当年李重俊兵变失败,正是因为没有稳定军心,禁军临阵倒戈,才会一败涂地…… 尤其万骑,更是重中之重。 要知道,万骑的左右两营离皇宫最近,是皇帝的贴身卫队,虽然人数没有府兵多,但占据着最为紧要的位置。 大唐这些年的政权更迭,每次政变都少不了他们的参与,可以说,万骑的人心归向,几乎决定了兵变的成败。 对于万骑,三郎没少用心思,也早就开始了拉拢和谋划。 他经常和万骑的将士们斗鸡走狗,骑马喝酒,跟中下层军官打成一片,在军中颇有人缘,也有不少追随者。 尽管如此,仅凭这点交情就想策反万骑,怕是没那么容易。 所以,张暐等人的意见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不过,李三郎等不及了。 他知道,自己若不先动,等韦后站稳脚跟,腾出手来就该收拾他们李唐皇室了。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 除了当机立断,生死一搏,李唐皇室已经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李三郎看向了王副将。 此番离开长安之前,他曾特意叮嘱王副将,平日多去万骑走动,拉拢人心之时,多留意他们的动向。 “王副将,此番先帝驾崩,韦后专权,万骑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倒还稳定,毕竟新帝是先帝幼子,也算名正言顺,将士们并没太大意见。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对监军的几个韦氏子弟很是不满。之前的韦温就不说了,如今又新来的几个韦氏将领,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他们根本没什么带兵经验,就知道打罚立威,士兵们心里都积下了不少怨气。” “果真?” 李三郎神色一动,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 “王副将,你这几日多去万骑走动,务必和葛福顺、陈玄礼这二人多多交流,一有动静,立马向我汇报。” 王副将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看着王副将离去的身影,三郎沉思片刻,又想到了一人。 第1011章 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独木难支,孤掌难鸣。 李三郎很清楚,如今韦后一手遮天, 他一个人是难以成事的, 必须寻求李唐皇室强有力的帮助。 父亲素来小心隐忍,如今又被严密监控,根本没法指望。放眼整个李唐皇族——眼下只有太平姑母可以依赖了。 李三郎知道,太平姑母这些年韬光养晦,人脉宽广,富可敌国,她的力量远比父亲还大。 而且,在三郎看来,太平公主很有皇祖母的魄力,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她一定会站出来的。 只是如今太平公主也被韦后监控,他该如何和她取得联系,才不不惊动韦后呢? 三郎正在思索,机会送上了门——薛崇简来了。 —— 说起来,在这些皇亲国戚中,武氏起起落落,韦氏炙手可热,只有薛崇简是一棵常青树。 他心思单纯,心性活泼,和大多数人都算合的来,即便是嚣张跋扈的李裹儿,他俩的关系处的也还不错。 所以,韦后对薛崇简还算喜欢,平日里并不多加防备。 如今天下大变,人人自危,李唐皇族的人大都藏锋隐智的潜藏了起来,只有薛崇简还能到处行走。 他此番过来,是听说三郎回来了,来看赵幽兰和小世子的。 没想到,三郎没有把人接回来。 “三郎,你不是去潞州了吗?怎么没有把人接回来?” 三郎懒得去答,只是把薛崇简拉到了一边。 “崇简,我且问你,牡丹现在何处?” “牡丹?” 薛崇简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透露武牡丹的消息。 毕竟,相王之前有言,为防三郎冲动行事,牡丹的情况务必瞒着他。 看薛崇简不说话,三郎干脆直言以告。 “我刚从洛阳回来,情况都知道了,牡丹之前藏在林远的府上,李裹儿把她抓到了长安,如今她还在李裹儿的府上吗?” “没有,其实在你前往潞州的时候,牡丹姐姐就被送进了宫里,做了御前侍女。” “御前侍女?” “是。” “那她现在何处?” “还在宫里,林远和裹儿也在宫里。因为先帝驾崩的时候,牡丹姐姐就在御前……” 薛崇简没有再说下去,可是三郎也基本明白了。 身为御前侍女,亲眼目睹先帝的死亡真相,见证先帝遗诏的真伪,这样的一个人,能保下命来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半点自由而言…… 还好,她还活着。 还好,他还有机会救她。 三郎很清楚,如今的皇宫就是龙潭虎穴,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早晚有一天,韦后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一定会对牡丹下毒手。 而一旦起兵,就是血流成河,生死难测,他不能置牡丹于不顾。 所以,他必须提前谋划,早些把牡丹救出来。 想到这里,李三郎愈发坚定了政变的决心。 —— 他驱散下人,关好门窗,定定的看着薛崇简。 “崇简,你还记得李重俊吗?” “自然记得……” 听三郎忽然提到李重俊,薛崇简一开始还有些懵,但三郎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崇简,李重俊兵败的教训我们必须吸取,如今我需要你和姑母的支持。” 三郎的坦诚和信任,让薛崇简根本无法拒绝。 作为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虽然很多话他们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彼此的心思也都清楚。 如果问薛崇简,他在李唐皇孙里最欣赏谁,那无疑就是李三郎了。 对于三郎的帝王之心,薛崇简早有察觉,也正是因为三郎的这份雄心伟志,才让薛崇简欣赏不已,追随至今。 只是这份心思,以前只是藏在心里,今天终于讲出来了。 抛却兄弟情义不讲,从薛崇简自身考虑,他也早就跃跃欲试了。 因为之前的兵变,不管是李家得势,还是武氏当权,他身为太平公主之子,武家的女婿,一直都算如鱼得水。 但如今的韦后就不同了。 韦后对母亲十分猜忌,李裹儿也对母亲毫无敬意合——这些年有先皇的庇佑,他们还能安稳度日,一旦韦后篡权夺位,怕是他们母子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何况,他的林远哥哥也被韦后关在了宫里,也需要早些救他出来。 薛崇简想起这几日母亲在家长吁短叹,坐卧不宁,或许她也需要一个人来帮她冲锋陷阵了。 想到这里,薛崇简也坚定了信心。 “三郎,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眼看两人一拍即合,三郎拉过薛崇简,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第1012章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刚刚送走薛崇简,临淄王府又迎来一人。 此人一进门就大言不惭,毛遂自荐,要做临淄王的军师。 好巧不巧,眼下李三郎还真需要一位谋士。 因为对三郎而言,张暐虽然巧谋多智,却因初到长安不久,人生地疏,筹谋起来终究有些不得其法。 至于李宜德、王副将等人,则是勇大于谋。 三郎知道,当年神龙政变之所以成功,宰相张柬之的深谋远虑功不可没。 眼下,他去哪里找一个“张柬之”呢? 牡丹心思缜密,可眼下不在身边;林远智勇双全,却不能为他所用…… 就在李三郎一筹莫展的时候,没想到这人就送上门来了。 —— 来人名叫刘幽求,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朝邑县尉,但李三郎对他颇为敬重。 要知道,当年神龙政变诛杀二张之后,武家余孽未尽,就是这个刘幽求再三劝谏,要张柬之借着神龙政变的余威,一鼓作气,诛杀武三思,可惜张柬之没有听他的劝。 当时刘幽求就曾放言——斩草不除根,张柬之等人日后将死无葬身之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果然,张柬之很快就被武三思除掉了。 正因此事,李三郎对刘幽求的印象十分深刻,一直有意结交。 说起来,刘幽求这人虽足智多谋,却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也正因此,这些年他官场蹉跎,郁郁不得志,眼看年过半百,还是一个小小县尉。 怀才不遇的刘幽求自然不甘一生就此度过,这些年冷眼旁观,一直在等待机会。 鸟择良木而栖,贤臣择名主而仕——如今乱世机缘,刘幽求早就看出韦后难成气候,也在暗中寻找值得自己效力的明主。 除了韦后一党,李唐皇族里当属相王和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终究是女流之辈,相王虽德高望重,可这些年早就被磨灭了锐气,如今更被韦后严加防范,如同笼中困兽。 还好,李家有个野心勃勃、从不安分的临淄王。 乱世君择臣,同样也是臣择君——同样,对于临淄王李三郎,刘幽求早就有意靠拢。 郎有情,妾有意,只待一个时机。 如今先帝驾崩,韦后坐大,刘幽求知道临淄王定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早有谋划,只等他从潞州归来。 就这样,两人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刘幽求当即被李三郎奉为上宾。 很快达成了共识。 对于临淄王的赏识礼遇,刘幽求自然要投桃送李——他向临淄王陈明利弊,剖析李重俊的失败教训,借鉴神龙政变的成功经验,提出了诸多良策。 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师出有名。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师出有名,则无往不利;师出无名,乃自危之道。 三国时期,实力最弱的蜀国打着“匡扶汉室”的名号,可以和魏、吴抗衡,就是沾了“师出有名”的光。 如今天子已立,新帝登基,韦后奉诏摄政,也算名正言顺——临淄王想要兴兵,如果没有一面响当当的正义之旗,那就是犯上作乱,搞不好会和李重俊一样的下场。 而放眼李唐皇室,最有号召力的非相王李旦莫属。 身为武则天的儿子,先帝李显的弟弟,小皇帝李重茂的皇叔——既当过皇帝、又做过皇嗣的相王李旦,在天下臣民的心中,就是李唐皇族屹立不倒的大旗。 而李隆基作为相王之子,自然可以举起相王这面大旗,利用相王的影响力,异军突起。 如今的韦太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篡权称帝之心已经天下皆知——若以“诛杀韦氏匡扶社稷,拥立相王以安天下”的名义兴兵,定能鼓舞士气,凝聚人心。 对此,李三郎深以为然。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三郎年轻气盛,只知军权的重要,一心结交军士,却忘了这些看似虚头巴脑的口号,反而是兴兵成败的关键。 如此一来,因为韦氏篡权作乱,此番兴兵就是平定内难的正义之举。 虽然李三郎很想以自己的名义举旗作战,但他也明白,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临淄王,在长安城并没有多少威望和号召力。 那些在潞州之时牵强附会的祥瑞之说,哄哄潞州民众还可以,在藏龙卧虎的长安城,就不值一提了…… 如果不自量力,贸然行事,怕是会落得太子李崇俊一样被临阵倒戈的下场。 所以,父亲的这面大旗,李三郎扛定了。 —— 不过,关于政变一事是否提前告知相王,两人有了一些分歧。 在刘幽求看来,举兵一事应当提前告知相王,必要时还要请相王出面,以安民心。 但李三郎当场否决了他的建议。 知父莫若子,父亲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如果父王有血性,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母妃被杀,却连一句话都不敢问,害的母妃至今尸骨无存…… 这些年,三郎虽然从未提过此事,也能理解父亲当时的处境,但在心里始终有个结。 在三郎看来,父亲这半辈子都太谨慎,太隐忍了。 想要让他举兵政变,怕是只能等韦氏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可真到那个时候,就太晚了。 所以,李三郎不同意提前知会相王。 “父王生性谨慎,定不会赞同举兵一事,依我看,无需让他知晓,免得担惊受怕。此番举兵,不成功则成仁。如果功成,则福归于王,如果兵败,也不牵连于他。” 刘幽求闻言,心里有些嘀咕。 在他看来,临淄王这话说的好生奇怪。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和相王乃是父子至亲,如果真的兵变失败,相王即便不知情、不参与,也难逃罪责,又何来牵连一说? 这些话,刘幽求自然不能明说,只能再行劝谏。 “王爷此言差矣,记得当年神龙政变之际,先帝也是踌躇再三,还是众人合力将之抬出,扶上马背,众将士见之,无不欢欣鼓舞,终致功成。如今相王正是将士们的旗帜和主心骨,有他在,最能鼓舞军心,事半功倍。” 眼看刘幽求不解其意,坚持己见,三郎只得态度强硬的再次拒绝。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如今相王府已被韦后严密监视,稍不留意就会走漏风声,若派人前去联络相王,定会惊动韦氏,届时怕是得不偿失。” 刘幽求一听,临淄王此番说得还算有理,这才作罢。 也是,现在的相王被韦后严防死守,哪怕打个喷嚏,韦后那边都能听的一清二楚,让他参与政变,实在太容易暴露行迹。 反正临淄王是相王之子,纵使老子不出面,儿子也能借着他的威望行事。 于是,刘幽求和李三郎达成共识,兵变一事要瞒着相王秘密进行。 至于太平公主那里,薛崇简已经回去沟通,只待回音了。 两人相信,以太平公主的心高气傲,她定然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向韦后献媚讨好,她的加盟几乎是板上钉钉…… 第1013章 时不我待,粉墨登场 送走刘幽求,李三郎心潮澎湃之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他之所以坚持己见,主张兵变一事瞒着父亲相王,除了刚才能说出口的那些顾虑,还有他说不出口的私心和打算。 身为皇族贵胄,自幼长在深宫,李三郎看多了太多高低起伏,明争暗斗。 他深知,自己虽为相王之子,却非嫡非长,纵使贵为郡王,也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皇帝之位根本和他无缘。 也正因此故,如今的韦太后防着相王,防着太平公主,防着李重福,却对他几乎视而不见,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看来不管在敌人眼中,还是在世人眼中,这皇位都与他李三郎无缘。 也是,此番如果没有政治变故,皇位就会在皇伯伯一脉传承下去,连父亲都当不上皇帝,更别提他这个庶出的李三郎了。 可眼下,机会来了——韦氏野心勃勃,篡权谋乱,李唐皇族必须拨乱反正,兴兵政变。 一旦事成,自己立下奇功,他就有了当皇帝的资本——这是他等了太久的机会,绝对不能拱手相让。 可是父亲相王位尊权重,一呼百应,如果父亲露面参与起兵,事成之后,天下只知相王,谁还能看到他李三郎? 那个时候,任自己苦心经营多年,冲锋陷阵,也不过是给父亲做了嫁衣裳。 所以,起兵一事,不能让父亲知道,也不能让兄长们知道。 这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反正他们隐忍惯了,淡泊惯了,就继续缩头自保,等着坐享其成。 他李三郎必须趁此机会建立启功,在政变中崭露头角,才有可能被世人看到,才有可能承继帝位。 这也是李三郎选定太平姑母结盟的原因。 毕竟,太平公主再厉害,再有威望,也是一个女人,并无继位的可能,不会成为他的竞争对手。 当然,如此防范自己的父亲兄长,三郎心中也有些愧疚。 记得从小到大,他都看不惯那些勾心斗角,以父兄之间的亲情融洽而自豪,没想到如今自己也开始盘算谋划了…… 这种愧疚之感,在三郎心头只冒出一瞬,就立马消失了。 非嫡非长又如何?精心谋划又如何?李唐皇室的龙椅从来都是靠自己打下来的。 时不我待,粉墨登场——他,二十五岁的李隆基,为了牡丹早就燃起了一颗权欲的心——眼下, 再也等不及了。 想到这里,李三郎看向了挂在廊下的两只鹦鹉。 这两只鹦鹉还是潞州之时,三郎送给牡丹的,可自从它们来到长安,就再也没有叫过一声。 虽然三郎找来专人悉心照料,这两只鹦鹉的精神还是越来越差,眼看就要奄奄一息了…… 三郎不由想起自己曾经养的那只鹦鹉,记得那只鹦鹉被自己埋在洛阳城南裴府门前的柿子园里,还留下了记号,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想到柿子园,想到洛阳裴府,三郎的心又猛的抽痛了一下。 如果说牡丹去往洛阳,三郎尚能理解,她为什么放着自己的裴府不住,偏住在了林远的府里? 从她消失到被李裹儿发现,这么久了,难道她就没有想过他吗? 因为一个赵幽兰,就这么一拍两散——难道昔日的恩爱缠绵,伉俪情深,都是幻梦一场么? 李三郎越想越伤神,忍不住红了眼眶。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委屈,憋在三郎心里,让他煎熬不已。 他多想立刻见到牡丹,拥她入怀,问个明白…… 可如今的皇宫戒备森严,杀气腾腾,哪是他轻易能进去的。 为了避免他们这些郡王入宫,韦氏可谓费尽心机,就连皇亲国戚该有的凭吊哭临,也都一应免了…… 所以,三郎知道,很可能在起兵之前,自己都见不到牡丹了。 可原本,他是有机会的。 此时的李三郎才慢慢明白,在潞州传来喜讯,自己被接触禁足之时,父亲为什么急匆匆的赶来,让他连夜去往潞州…… 当时自己还以为父亲思孙心切,现在看来父亲是有意为之,故意瞒着他一个人。 原来父亲对他和牡丹在潞州的事情,一直都很清楚。 明知道自己到处寻找牡丹,还瞒着他牡丹就在宫中的实情——也许父亲是怕他冲动行事,怕他惹出祸端,可三郎并不领情。 毕竟,父亲对牡丹的感情,他是清楚的。 这些年,三郎从未见过父亲对哪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原本可以不介意,但现在牡丹已经成了自己的妻子,他不允许旁人插手此事。 林远不行,父亲也不行。 所以,李三郎更加迫切的想要起兵成事,想要建功立业。 他要救出牡丹,杀了韦后母女,带她出那个龙潭虎穴,再不受半点委屈伤害; 他要登基称帝,给裴家平反申冤,封侯拜相,实现牡丹多年的夙愿; 他要封她为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补偿这些年亏欠她的一切…… 想着想着,李三郎笑了,但转而心头一阵恍惚,心底似有什么东西要破腔而出,酸酸的,疼疼的…… 第1014章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姑侄同心,其利断金。 李三郎猜的没错,薛崇简很快传来消息,太平公主欣然加盟,鼎力相助。 要知道,他的这位姑母从来都不是委曲求全的人,这几年却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安乐公主处处打压,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了这几年,这把刀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如今先帝尸骨未寒,新皇尚未登基,韦氏就着急忙慌的逾矩改了年号——唐隆。 唐隆,唐隆,何其可笑,分明是欲盖弥彰。 果然,这才装了没几日,就装不下去了。 国丧之际,君子不多,小人遍地,以宰相宗楚客为首的韦氏一党已经等不及了,纷纷为韦太后鼓吹呐喊,怂恿她登基称帝。 看着韦氏上蹿下跳,异想天开的做着登基称帝的春秋大梦,太平公主觉得可恨又可笑。 韦氏已经贵为皇天后,挟天子令诸侯,这滔天的权势还不满足,那就只能自取灭亡了。 太平公主很清楚,如果说之前的武家和李家还能和平相处,那么如今的韦家和李家却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 如果任由韦氏这么蹦跶, 李唐王朝又要被腰斩了。 上一次是她的母亲,她无可奈何,这一次,她绝对不允许历史重演。 李唐皇室绝对不能引颈受戮、坐以待毙,那就只有政变这一条出路了。 身为政坛老手,太平公主对政变实在太有经验了。 五年前的神龙政变,若不是她暗中运作,传递消息,让上官婉儿等人里外接应,哪会有那么顺利…… 可惜,眼下韦氏已经坐大,皇兄李旦偏偏是个软弱隐忍的性子,而太平公主这些年虽积累了不少人脉和财力,仅凭自己一个人,还是势单力薄了。 还好,她有个侄子叫李三郎。 对于三郎,太平是很欣赏的。 记得母亲武曌说过,三郎这孩子的身上,有着李家儿郎少有的血性和野心,而这种品格,她只在太宗身上看到过。 果然,不等她去找三郎,三郎主动来投她了。 听崇简说,三郎和禁军素有交情,早在万骑卫士之中安插了人手,只待时机。 太平一听,连连点头,颇为欣慰。 身为位高权重的镇国公主,她若抛头露面未免太惹人注目,那就坐镇后方,运筹帷幄,由三郎联络军队,冲锋陷阵。 反正三郎和崇简都是年轻的郡王侯爷,趁着吃喝玩乐、呼朋唤友的机会传递消息、私下串联,也不会引人怀疑。 至于三郎主张起兵一事瞒着相王,太平公主也是欣然应允。 一来相王生性谨慎,让他知道只怕会横加阻拦,动摇军心;二来她和三郎一样,有着自己的私心和考量。 若相王以皇叔之尊举旗,以他的名望和影响力,政变成功之后,还有她太平公主什么事…… 虽然太平公主对皇位并无觊觎,但这些年的呼风唤雨,位高权重的她早就习惯了权力带来的快感。 何况,她还有林远要救,还有武家的孩子要守护,她必须立下大功,才能赢得足够的回报。 如果说镇国公主的荣誉,正是自己在神龙政变里的贡献挣来的回报,那么如今,她该为自己的以后再谋求一份保障…… “诛杀韦后,扶持相王”——就是她太平送给相王的大礼。 —— 结盟已定,共识已成,太平公主也开始筹谋布置了…… 经历过多次政变,太平公主深知此举涉及方方面面,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即便有了军队支持,宫里还需有内应,方能万无一失。 虽说如今林远和牡丹都在宫里,只是这二人都不得自由,唯一能联络上的,就是上官婉儿了。 说起来,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颇有私交。 当年神龙政变,太平公主就和上官婉儿联手,里应外合——事成之后,她成了镇国公主,她成了上官婉仪,两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政治回报。 只是这一次,太平公主有些犹豫。 因为婉儿素来八面玲珑,惯会见风使舵,立场并不坚定。 而眼下李家和韦家这两方势力相比,似乎韦家的胜算更大,太平公主怕上官婉儿不会真心依附。 再者,韦氏知道她和婉儿的交情,定会严加防范,一旦走漏风声,那就万劫不复。 所以太平不敢冒然拉拢上官婉儿,只能另想它法。 好在,多年的苦心经营,太平公主积累了很多人脉,手里也有很多可用的棋子。 如今略一扒拉,就挑出了几枚关键的棋子,瞬间盘活了整个棋局…… —— 在太平公主看来,此番和神龙那次大不相同,难度也大大增加。 毕竟那时李显就在东宫,宫中行动还算便捷;而如今她和三郎都在宫外,韦后有令,无诏不得进宫,三郎想要入宫都是难事。 如何静悄悄的进入皇宫,如何出其不意的发起兵变——太平公主看着长安城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要知道,皇宫东有东宫,西有掖庭,想要攻入只有南北两面可选。 所谓前门易挡,后门难防。皇宫南朝北寝的特点,使得南门外既难保密,也难大规模引兵;倒是北门玄武门,地广人稀,偏僻隐蔽,便于悄悄屯兵,也适宜大队人马作战。 所以,得玄武门者得天下——玄武门这个历来政变的兵家必争之地,数度喋血,关系着整个行动的成败。 只要控制了玄武门,就控制了进入皇宫内苑的最快通道,以及整个皇宫的安防禁卫;控制了皇宫,就相当于控制了皇帝;控制住了皇帝,就等于控制住了整个天下。 这一点,经历数次政变的太平公主,早就烂熟于心。 当年,太宗李世民正是凭借玄武门之变登上了皇位。 如今,同样的历史即将再次上演。 很快,太平公主的唇角浮起一抹笑容,把目光落在了长安城北面的禁苑。 要知道,长安城的禁苑就在皇宫的北面,从禁苑的最南端出来,就是宫城的北门——玄武门。 看来,想要攻占玄武门,只能从禁苑入手。 看着禁苑,太平公主想到了一个人——宫苑总监钟绍京。 第1015章 急不可耐,抢班夺权 对这个宫苑总监钟绍京,太平公主还算有些交情,甚至于他有些恩惠。 钟绍京,幼时家贫,出身卑微,独独在书法上颇有成就,也因为写的一手好字,早年受到武曌赏识,得以入京事职。 武周之时,东都洛阳,明堂门额、九鼎之铭、殿门榜皆其所题;如今的长安城,太极宫的门榜、牌匾、楹联等,也大多是他的墨宝手迹。 太平公主是个惜才爱才之人,素来礼贤下士,不惜以重金招揽人才,笼络人心,钟绍京的一手好字,自然也被她看到了眼里。 此外,因为钟绍京家藏王羲之、王献之、虞世南等真迹数百卷,太平公主颇为仰慕,偶有拜访,出手阔绰,对他多有接济。 不过,钟绍京不擅交际,不喜逢迎,官运一直平平,年近花甲依旧是个不入流的小官。 尤其李显登基之后,韦后一手遮天,不喜舞文弄墨的韦后,自然不会欣赏前朝旧臣钟绍京。 几年前,朝廷从洛阳搬回长安,也迎来了一波人事调动。原本钟绍京并是不受帝后器重,是太平公主看他年岁已长,这才给他荐了宫苑总监的官职,掌宫苑内馆园池之事。 这本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五品闲职,也只是太平公主的一时善意,没想到今天,这个宫苑总监钟绍京,竟成了他们起兵的关键…… 也正因为之前的这些交情,对于拉拢钟绍京入伙,太平公主还是很有把握的。 她当即找出几幅珍贵的字画,以求墨宝之名,打发薛崇简去了禁苑密会钟绍京…… —— 在太平公主的大力支持下, 在刘幽求的精心谋划下,在李三郎不辞辛苦的串联下,兵变一事终于有了眉目。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就等王副将在万骑那边打探的消息了…… 三郎相信,总会有个合适的时机。 不过,在忙碌准备之时,三郎心头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牡丹。 他怕起兵之时刀枪无眼,乱军之下伤了牡丹;更怕韦后狗急跳墙,对牡丹不利。 所以,虽然起兵在即,他还是想先想办法把牡丹救出来。 只是,他的这个想法遭到了刘幽求等人的极力反对。 为了一个女子,万一惊动了韦后,那时候打草惊蛇,那就前功尽弃了…… 国难当头,大局为重——面对众人的极力反对,李三郎也不好坚持。 人心齐,泰山移,眼下他需要众人齐心协力、目标一致,不能因为这个事情打乱军心,延误了整个计划。 无奈之下,三郎想到了高力士。 想当初神龙政变之时,他就拜托过高力士,请他帮忙保护牡丹,如今只能再麻烦他了。 同样,太平公主也有此意。 毕竟林远被韦后和李裹儿关在宫里,这让太平公主十分不悦,也十分不安。 但太平同样不敢因为自己的这点私心,破坏了整个大计,所以也只能暂时隐忍,通过高力士给林远传递消息,让他提早防备。 于是,薛崇简这个传话筒,又寻了个由头进宫了…… 还不等高力士那边传回消息,这一天,临淄王府上来了一位投诚者。 此人正是宗楚客的好友,韦后的党羽——兵部尚书崔日用。 原来,韦后一党有人反水了。 —— 距离先帝暴亡仅仅十八天,韦后那边已经急不可耐,开始抢班夺权了。 宰相宗楚客甚至列出了一个绊脚石名单,计划在近期内一举除掉。 听说那个名单上面,少帝李重茂,安国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赫然在列。 崔日用一看,这动静闹的未免有些太大了。 要知道,当初武曌夺权称帝,尚没有把李唐皇族赶尽杀绝,韦后如此莽撞行事,很可能是自取灭亡。 在崔日用看来,韦太后如今应该宽待相王和太平公主,和李唐皇族相安无事,胁挟天子令诸侯,临朝摄政,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可惜,人都是不知足的,成了皇太后的韦氏,在众人的鼓吹下已经忘乎所以,急着做女皇了…… 对此,崔日用完全不赞同。多少年了,女皇也就出了武曌一个,哪能是个女人就能但皇帝? 再者,和武曌的英明才干相比,韦后实在差的有点远了。 所以,崔日用丝毫不看好此事,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韦后这条船很快就要沉没了。 崔日用担心殃及自己,所以决定提前给自己寻条后路。 就在这时,他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临淄王李隆基要举事,特意前来投奔,以此情报换取自己的政治资本。 —— 说起这个崔日用,李三郎早有耳闻——他乃进士出身,因攀附宰相宗楚客,遂成为韦后的亲信。 在三郎看来,此人虽立场不定,但眼光很准,最善见风使舵。 他和上官婉儿一样,这些年浮浮沉沉,经历那么多的政治风浪,总能给自己找到一搜安全停靠的船。 毕竟是兵部尚书,又是韦后亲信,对于崔日用的反水,三郎心中隐约有些欣喜。 至少,这说明了人心背向。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三秒,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起兵的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崔日用又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捂得再严实,也难免有透风的时候。 还好崔日用选择反水,如果他将此消息直接告诉了韦后,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李三郎再也坐不住了。 此时再追究那个走漏消息的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既然崔日用都知道了, 别人那里怕是也瞒不了多久,而这些事情,也早晚会传到韦后的耳朵里。 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及早行动,否则等韦后有了准备,那就功亏一篑了。 想到这里,三郎长叹一声。 原本他还有一些顾虑,想等等高力士的消息,看看能不能先救出牡丹,再行兵变,现在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李三郎很清楚,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兵变一事,已经不能再拖了。 第1016章 兵戎相见,背水一战 既不能和平相处,那就兵戎相见。 虽不能稳操胜券,也该背水一战。 韦氏一党已经磨刀霍霍,李唐皇族也不会坐以待毙。 崔日用的投诚,让李三郎加快了兵变的步伐。 自古成大事者,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有人天命加身, 有人时机未至——韦太后的女帝之梦尚未实现,李隆基的天命之运却来了。 时维六月,序属三伏,崔日用投诚李三郎的这个下午,天气异常闷热,守城戒备了多日,将士们心情也比较烦躁,火气一点就着。 韦家子弟再次无事生非,打人立威,惹得兵怨沸腾……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听着兄弟们的抱怨,副将葛福顺和陈玄礼对韦氏一党也是失望透顶,牢骚满腹。 王副将一看机会来了,这才向两位副将透露了临淄王的政变之意。 这两位将领平日就和临淄王很是亲近,倾心相交,如今加上王副将的三寸不烂之舌,一番军事动员下来,自然慷慨许诺,誓死追随。 万骑搞定了,李三郎的心就定了。 次日一早,太平公主带着薛崇简,秘密进了临淄王府,和李三郎、刘幽求等人商定政变方略。 三个时辰之后,周密的政变方略出炉了—— 未免走漏风声,夜长梦多,政变时间就定于当夜子时,由太平公主坐镇后方,临淄王冲锋陷阵,各路人马悉听调遣。 在太平公主的和刘幽求的共同谋划下,整个政变分为五步走。 第一步,主动出击,抢占先机。 黄昏时分,李三郎和刘幽求等人提前进入禁苑,藏于钟绍京处,密会禁军将领,提前谋划安排。 第二步,出其不意,擒贼擒王。 子夜时分,由葛福顺率手下兵士杀死韦家统帅,夺取禁军指挥权。只要军权在手,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第三步,兵分两路,步步为营。 禁军夺权后,临淄王先在玄武门坐镇指挥,由葛福和陈玄礼带队,兵分两步,突入宫城。如此一来,既可接应又可逃跑,不至全军覆没。 第四步,一鼓作气,诛杀韦氏。 待两路胜利会合,确保安全后,临淄王再率一路将士杀入宫中,诛杀韦后、安乐公主等人。 第五步,里外配合,肃清余党。 宫中由崔日用率军肃清宫外的韦氏势力,防止反扑。 如此一来,整场政变环环相扣,内外兼顾,进可攻退可守,可谓天衣无缝。 看着众人欢欣鼓舞,壮志满怀,三郎的神色里却始终有些忧虑。 当众人说到韦氏一党、格杀勿论的时候,他刚想开口交代什么,太平公主用眼神制止了他。 趁着众人商谈细节,太平公主拉过了李三郎。 “三郎,你是在担心牡丹?” “是啊,刀枪无眼,她又是个弱女子,乱军之中难免误伤。” “放心,牡丹岂是寻常女子,别忘了,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二张兄弟血溅当场,她可是毫发无损。” “可今日不同往日,那韦后母女对牡丹虎视眈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所以我想交代他们,今夜行事务必多加注意,不要误伤了牡丹……” “万万不可,兵贵神速,要的就是一个格杀勿论的气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能让将士们有所顾忌,束手束脚。” “可是……且不说牡丹,那林远也在宫中啊!” 三郎憋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 他知道姑母一向看重林远,如今林远也被禁在宫中,他就不信她不担心。 太平公主闻言,神色之间有些担忧,但转瞬即逝。 在她看来,林远文武双全,又久经沙场,乱军定然伤不了他,倒是三郎一向对林远颇有成见……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笑着拍了拍三郎的肩。 “三郎,林远是你的妹婿,此番举事他虽未参与,却也一直心向相王。待你杀入宫中,向他陈清缘由,他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说到这里,太平公主又想起一人。 “对了,还有上官婉儿,她素来与我交好,如今也是迫不得已。今夜她若主动投诚,务必饶她一命。” 三郎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薛崇简过来了。 “母亲,三郎,大家各有任务,各司其职,怎么偏生漏掉了我?可是嫌我无用?我不管,今晚我要跟着三郎入宫……” 听着薛崇简的抱怨,太平公主和三郎相视一笑。 说起来,此番政变薛崇简也没少出力,不过多是传话和联络,因他武艺不精,太平公主怕有危险,所以没有让他冲锋陷阵。 谁料薛崇简不甘寂寞,倒是主动请战来了。 太平公主略一沉思,也就同意了,毕竟这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反正跟着三郎,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另外,有崇简跟着,就不怕林远出事了。 “也好,崇简,你就留在这里,黄昏时分,由你带着三郎等人进入禁苑,跟着他历练一番!” 薛崇简一听,这才满意的笑了。 —— 送走太平公主,三郎拉过了薛崇简。 “崇简,你昨日进宫没有见到高力士吗?” “没有,昨日他也不知去了哪里,未免引人怀疑,我也不好遍地寻他,更不好留下口信。” 三郎闻言,神色黯淡,不甘心的问了一句。 “那你见到牡丹了吗?” “见到了,凭吊之时,她就在先帝灵前守灵。” 三郎一听,顿时激动了起来。 “她……还好吗?” “看着精神尚可,只是有些憔悴。” “那她可有问起过我?” “没有,许是怕她乱说, 太后对她很是防范, 身边一直有人盯着,根本没法接近。” 三郎闻言,很是失望。他顿了顿,又问了一句。 “那……你见到林远了吗?” “没有,就连素日活跃的安乐公主也没见到。对了,听说裹儿如今的精神很是不好,林远守着她呢。” 三郎闻言,冷笑一声。 “做贼心虚,报应不爽。” 薛崇简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如今宫里死气沉沉,不止李裹儿不露面,其他人也都寒蝉若禁,定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先帝之死必有蹊跷,说不好连遗诏都有问题……” “这还用说,正因韦氏谋害先帝,篡权夺位,我们才会起兵举事啊!” 李三郎说着,拍了拍薛崇简。 “崇简,正因宫里形势复杂,眼下我有要事交于你办,你入宫还算自由,现在就设法再去一趟。” “进宫倒是简单,可是母亲刚刚嘱托过,让我晚些时候带你去禁苑的。” “不用你带,禁苑的路我还不认得吗?” “我知道你认得,但那钟绍京为人小心谨慎,前几日是我和他联络的,自然我带你去会好一些。” “放心,我和钟绍京也有些交往,他还能将我拒之门外吗?” 三郎说着,拉住了薛崇简的手。 “崇简,你不是想立功吗?此番如果你能护得牡丹周全,就是最大的功劳。” 看着三郎恳请的眼神,薛崇简无法拒绝。 他很清楚三郎对牡丹的感情,也知道如果不把牡丹安排好,三郎定要分心。 反正林远也在宫中,这两人都是他们很看重的人,不管是谁,都不能出事。 看薛崇简答应了,三郎又不放心的叮嘱着。 “崇简,你入宫之后,务必赶在起兵之前找到牡丹,把她妥善安置。对了,最好能和高力士一起,他武艺高强,危急时刻能护你们周全。还有,政变一事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一番叮嘱之下,薛崇简先行进宫了。 看着薛崇简离开的身影,李三郎长吁一口气。 只要牡丹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就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一搏了。 想到这里,李三郎心中泛起一丝甜蜜——等今晚过后,他和牡丹就能相聚,再不分离了…… 第1017章 里应外合,借题发挥 只是,李三郎没想到——今天的宫外暗流涌动,后宫里也并不平静。 而打破这种平静的,是来自洛阳城的一个消息。 原来韦太后派去均州的人传回消息,李重福近来有所异动,似乎早就密谋,试图以东都洛阳为据点起兵造反。 而在洛阳城内接应李重福的人,就是薛林远。 同时,韦太后派去洛阳的心腹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个消息——经查,薛林远在洛阳任职的时候,与均州的人来往密切。 只是后来林远突然去了长安,他们之间的联系这才中断。 韦太后一听,勃然大怒。 这个不安分的薛林远,果然是个两面三刀、投机取巧的人。 他本是薛绍前妻之子,却能哄得太平公主对她青睐有加,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而若不是先帝突然驾崩,他早就成了相王女婿,大唐驸马——这些也就罢了,没想到他还私下和李重福有所联络…… 难怪太平公主曾大力推荐李重福为太子,原来他们早有勾结。 难怪相王和太平公主对遗诏毫无异议,平静异常,这其中定有什么阴谋。 难怪林远在宫中不急不躁,还对裹儿照顾有加, 莫非他准备里应外合? 如果相王、太平公主和李重福这三方势力联合起来,那她可就危险了…… 想到这里,韦太后如坐针毡。 原本看在林远对裹儿照料有加的份上,她是准备放林远一条生路的,现在看来,这个薛林远万万留不得了。 也好,杀了林远,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就在韦太后准备秘密处决林远的时候,宗楚客拦住了她。 原来,宗楚客等人早有建议,让韦太后尽早清除李唐势力,准备登基称帝,可相王太过谨慎,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是安分,根本不给他们借题发挥的口实…… 眼下林远一事,可谓天赐良机。 宗楚客建议韦太后,让她借题发挥,以通敌谋反的罪名把林远抓起来,严刑拷打,从而把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拉进来,安上谋反的罪名——如此一来,岂不是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韦太后一听,此计倒也可行,只是动静不小。 “此计虽好,但林远那人心机深沉,也是有些骨气在的,如果他抵死不招……” “不招,那就屈打成招。人在咱们手里,还有认不下的罪吗?太后明鉴,当初武曌当政,酷吏横行,冤假错案数不胜数,这才震慑了文武百官,清除了敌对势力,非常时期自然要非常手段。” 宗楚客的话,韦太后深以为然。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她要效仿武曌称帝,自然要步步模仿。 —— 打定主意之后,韦太后来到了安乐公主的住处。 几日不见,裹儿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只是依旧不怎么说话。 说起来,自从裹儿病了之后,再也不提皇太女一事,也不再嚣张跋扈,只像个孩子一般跟着林远。 为了哄她开心,林远给她做了一只鸟哨。 那哨子从外形看是一只色彩斑斓的七彩鸟,而神奇之处在于,将哨子汲水之后,能吹出动听的鸟鸣之声…… 这只七彩鸟哨,外形栩栩如生,声音惟妙惟——裹儿对这只哨子特别喜欢,一直将它带在身上。 今日,她特意穿上心爱的百鸟裙,拿着这只心爱的哨子,围着林远吹个不停,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百灵鸟…… 听着动听的鸟鸣,看着裹儿的笑脸,韦太后在瞬间生出一丝不忍。 说起来,裹儿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这个母后的责任。 是她忽略了他们的父女之情,不该借裹儿的手杀了丈夫,才把女儿吓到这步田地。 如今悔之晚矣。 这几天,驸马武延秀倒是来看过几次,可裹儿根本不理他,而武延秀看到林远在这里,也就气呼呼的就走了。 现在裹儿对林远的依恋越来越深,如果就这么杀了林远,裹儿怕是又要受到一次严重打击…… 但一想起林远和李重福的勾结,韦太后的心又硬了起来。 如此妇人之仁,如何登上九五之尊? 驸马的身,叛党的命——这个薛林远,注定落个和他父亲薛绍一样的下场。 当初他的父亲薛绍,不就是以通敌反叛之罪,被活活饿死在牢里的么。 第1018章 自食恶果,死无对证 午时,趁着裹儿午睡之时,韦太后把林远抓了起来。 当韦太后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林远终于明白什么叫自食恶果。 洛阳之时,他确实和李重福有联系,因为那时他还幻想着逆天改命,想在李三郎之外再造一个真命天子,届时以拥立之功换取滔天富贵。 为此,他还专程偷偷去过一趟均州,和李重福有过一场密谈。 为了取得李重福的信任和重用,林远不惜透露天机,剖析了当下局势。 他一针见血的指出,韦后虽然野心勃勃,想要称帝却注定无果,同样,李裹儿的皇太女之梦也注定破碎,李唐社稷不可能再次易性,所以李重福身为皇长子还是很有希望。 不过,他也毫不避讳的指出,只要韦后当权,李重福就永无出头之日,所以眼下李重福只能隐其锋芒,养精蓄锐。 同时,为了鼓励李重福,林远也给未来局做了预测。 他言之凿凿的预言,皇帝注定短寿,待皇帝驾崩之后,韦后将挟天子以令诸侯,届时暗流涌动,就是李重福起兵的最好时机。 对于林远的话,李重福将信将疑。 因为得罪韦后,他这个皇子几乎被判了死刑,已经被全天下忘记了,只有林远还记得他,还肯为他筹谋,这让他很是感动。 但林远和李裹儿的关系很是暧昧,而相王、太平公主也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又让李重福有些不安…… 为了打消李重福的顾虑,薛林远主动投诚,以洛阳薛府为据点,秘密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后发制人。 这一下,李重福彻底相信了,一言一行都听从林远的安排。 在林远的谋划里,原准备静等李显暴毙,韦后篡权之时,让李重福先于李隆基起兵,诛杀韦后,抢占先机。 届时李重福就是名正言顺的肃反太子,继承帝位,而李三郎即便起兵,也成了乱臣贼子……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一个时间差——就是要让李重福做好准备,先于李三郎举兵,诛杀韦后。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林远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因为牡丹突然被李裹儿抓走,他无奈跟来长安,忙乱之中就此错过了良机。 等他知道皇帝之死,已经被韦后幽禁宫中,再不得出了…… 原想改天换命,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注定——看着牡丹受苦,裹儿发疯,盈盈伤心,林远也熄了那颗不安分的心,不准备再折腾了。 没想到,这件事还是被发现了…… 想必因为自己的被禁,李重福一下子失了主心骨和方向,又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露出了马脚,被韦后察觉了。 因为确实是自己做下的事,林远也懒得抵赖,只是韦后要利用他,拉相王和太平公主下水,这就有些难为人了。 对林远而言,如果说最初他对太平公主还有些恨意,现在已经没剩多少了。 不管是当初假意的依附,还是后来有意的利用,这些年他真真假假,太平公主却一直待他不薄,尤其前些日子亲自为他操办婚事,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虽然当年是她抢了自己的父亲,害得母亲受苦多年,但一切都过去了。 在这个时代,太多的身不由己,林远已经看开了,也选择了原谅。 至于相王,林远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盈盈,不想再去害她的父亲。再者,至少相王对牡丹是真心爱护。 累了,真的太累了,林远已经不想再做任何折腾。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他想逆天改命而起,那就让这一切闹剧结束。 林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竟和父亲薛绍落得同样的命运。 也许这一切真是命中注定。 既然注定要死,又何必牵连他人? 林远死志已定,自然不会理会韦太后的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就算韦太后以牡丹为要挟,他也不妥协。 如果没有记错,就在这几日,李三郎就要起兵了,届时他一定会救牡丹出去,自己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眼看林远一心求死,韦太后竟是毫无办法。 反正供词可以伪造,只要林远死掉,那就死无对证,可以对相王和太平公主发难了。 所以韦太后也就不再严刑逼供,准备看在裹儿的面子上,赏林远一壶毒酒,给他来个痛快。 第1019章 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不过,就在韦后提审林远的时候,午睡醒来的里裹儿因为找不到林远,就发疯一般闹了起来。 对于这位安乐公主,侍女太监谁也不敢拦着,任她跑了出去。 冥冥之中,李裹儿一路寻到了先帝的灵柩之前,那漫天的白绫和素缟,还有跪在一旁的武牡丹,再次刺激到了裹儿。 她当即大喊大叫,又哭又闹。 为了防止安乐公主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太监女官合力而上,你追我赶,灵堂之上顿时乱作一团…… 眼看李裹儿躲在了灵柩之后,坚持要找林远,否则就要自残,众人谁也不敢上前。 原本负责监督牡丹的女官,一时也顾不得牡丹了,赶紧跑去给韦太后报信…… 趁着一片混乱,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力士轻轻拉过了牡丹,把她带到一旁的僻静之处。 “牡丹姐姐,那些碎玉修补好了,这是我刚从司珍坊取回来的,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高力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递给了牡丹。 “修好了?这么快。” 牡丹很是惊喜,赶紧接了过来。 那锦盒有些莫名熟悉,不过她也没在意,毕竟司珍坊她以前是待过的,眼熟也很正常。 牡丹迫不及待的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对“金镶玉”的环形玉璧,很是精致小巧,她顿时呆住了。 “这是……” “这是一对玉环。” “玉环?是用那碎玉做的吗?” “当然。原本是想做成一块玉璧的,因为玉料有限,只能以这金镶玉的工艺,做成一对小巧的玉环了。” 牡丹闻言,拿出其中一枚玉环,仔细端详。 因为玉料有限,这玉环确实不大,更像是一只大号的玉指环。 再看这玉体,确实是之前玉佩的玉料,只是又精细打磨过了,而且通体采用了金镶玉的工艺重新镶嵌连接,几乎看不出原貌。 牡丹正端详着,高力士在一旁加了一句。 “成双成对也好,这玉环,你和三郎正好一人一枚。” 牡丹没说话,她明白高力士的意思。 荀子云,聘人以,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要知道,玉璧、玉瑗、玉玦、玉环是长相相似的“四胞胎”,几者都是中央穿孔的圆型玉器,只在形制和纹饰略有差异。 《尔雅·释器》有言,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 也就是说,这玉璧、玉瑗、玉环形制相似,区别只在于中心圆孔的大小——大孔者为瑗,小孔者为璧,孔径与玉质边沿相等者为环。 玉玦和这三者相比,则好区分一些,形如环而有缺口,是玉玦。 四者形制不同,用处也不相同。 世人赠送信物而言,玉璧更为常见,不过玉环也有它独特的寓意。 “玦”与“决”同音,故每用玉玦表示决断或决绝之意;而“环”和“还”谐音,故玉环有示好和谐之意,是寓意美满和谐的信物。 当罪臣流放外地,如果收到君王送来的玉环,说明君臣还有复见的机会;而在寻常百姓之间,一方把玉环送给另一方,表示召回绝交的人,恢复原来的关系。 高力士把那些碎玉打造成了两个玉环,也是煞费苦心,别有深意。想来他也知道三郎和牡丹之间有了间隙,想借此修复两人的关系。 想到三郎,牡丹心里很是酸涩。 听说临淄王已经回京了,只是无诏不得入宫,所以一直不得相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把赵幽兰母子接了回来…… 她和三郎之间的事,哪是高力士能明白的。 牡丹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爱不释手的端详着玉环,越看越觉得这对玉环做工精巧,心思巧妙。 要知道,金玉镶嵌对工艺要求很高,而用牡丹的那些碎玉来做成玉环,难度就更大了。 早年在掖庭待过的牡丹对此也略有了解,宫里传统的金镶玉大都采用包镶或者爪镶的镶嵌工艺,最多加上精雕手艺,已经算是精品。 只是,采用包镶的话,那金箔将玉大部分圈住,会遮挡玉石之美;而爪镶虽然稳定,却容易在佩戴时勾丝或蹭伤。 牡丹仔细瞧了,她这对玉环既非包镶,也非爪镶,而是用了迫镶来固定玉石。 这种迫镶工艺,裸玉程度更高,不夺玉之美,不喧宾夺主,缺点就是容易脱落。 但牡丹把玩着手中的玉环,却觉浑然一体,严丝合缝,毫无松动。 她仔细再瞧,在那镶口边缘有一些极小的金钉,套在金属榫槽内——原来为了防止脱落,迫镶之内还用钉镶,这样一来,美观稳固兼顾,金玉浑然一体…… 而且,牡丹还发现,那用来镶玉的金箔通体采用了微雕工艺,几朵丰满鲜亮的立体金牡丹盛放在玉环两侧,彰显着难言其妙的灵气和精致。 牡丹看得入迷,忍不住惊叹起来。 “小小的玉环,工艺如此精湛?这金镶玉的工艺着实了得……” “不止如此,因为咱这玉环是用碎玉拼接而成,除了金镶玉,还有玉镶玉呢。” “玉镶玉?” 牡丹闻言,细细再看。 在高力士的示意下,她这才发现,果然还有玉镶玉。 难怪那些细小的碎玉还能做成两个玉环,原来他他们是将那些碎玉按照纹路打磨镶嵌,实现无缝连接。 最为巧妙的是,因金箔做成了牡丹花的形状,这些纹理看起来,就像是植株叶脉的纹路,金玉花株完美融合,浑然一体。 若不是高力士指出,牡丹根本看不出来。 如此一对小小的玉环,做工如此严谨精致,真真是有心了。 即便见多识广的牡丹,也深深叹服。 “巧夺天工,鬼斧神工。难得啊,司珍坊何时有这样的能工巧匠?若有机会,我定要慕名拜访,当面感谢。” “司珍房?司珍房若有这样的能人,我也不用费这几日功夫了。实不相瞒,这玉环不是出自司珍坊。” “什么?” 牡丹有些惊诧,抬头看向了高力士。 “司珍房的那些师傅手艺不行,我怕他们再毁了这些玉料,但我又不能出宫,就请他们专程送到外面,令请高人做的。” “高人?哪里来的高人?” “听说,是从西域过来的……” 高力士说到这里,不再多言。 看着高力士那意味深长的神色,牡丹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赶紧细细查看玉环上的金箔,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裴”字。 这是裴家饰品独有的款识——牡丹的眼眶瞬间湿了。 难怪刚才她看这锦盒就有些眼熟,这是裴家金店专用的锦盒,只是时间久了,她竟有些忘记了…… 原来这对巧夺天工的玉环,是出自自家匠人之手。 牡丹热泪盈眶,紧紧的握住了玉环,像是亲人就在身边。 要知道, 作为西域首富,裴家生意做的很大,这些年纵使备受官府防范打压,但兄长舍得打点,又素来低调,所以也算相安无事。 所以从金银到珠宝到皮料,从洛阳到潞州到长安,她去往哪里,兄长就把店铺隐秘的开到哪里…… 兄长回来了,一定是兄长回来了。 也是,自从在洛阳之时,她被林远关在府中,身不由己的牡丹就失去了和裴家的联系。 这么久了,以兄长的能力,他一定是察觉了异常,也得知了她的近况,这才专程从西域赶回。 也不知道兄长是何时回来的,这些日子一定为了她的事情操碎了心…… 此番兄长费尽心机打造玉环,通过高力士传给自己,定然还有别的用意。 想到这里,牡丹赶紧擦去眼泪。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的翻看着锦盒。 果然,在锦盒最下面的夹层里,藏着一封密信,上面是兄长熟悉的字迹…… 第1020章 度日如年,寝食难安 原来,裴伷先等不及了。 尤其李显驾崩、韦后当权之后,这大半个月,裴伷先度日如年,寝食难安…… 皇帝稀里糊涂的死去,公主莫名其妙发疯,就连上官婉儿和林远都被关在宫里,不得外出——这个皇宫里,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真相,不可预测的阴谋。 很明显,妹妹是被囚禁在了宫里。 裴伷先可以想象妹妹在宫里的凶险,所以一分一秒都耽搁不起了。 但是相王已经无能为力。 如今的相王府,里里外外被重重监视,重兵防范,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而皇宫如今也是戒备森严,闲杂人等无召不得出入。 没办法,裴伷先只能自寻出路。 这些日子他隐藏在东市裴家的那些店铺里,伺机寻求机会,营救妹妹。 好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条道有每条道的路子——这些年,西域首富裴伷先也不是白混的 别的没有,他有的是货物,有的是银两,而且裴家的生意不仅遍布长安城的东市西市,也逐步渗透进了皇宫内院。 尤其是尚服局和尚功局,因为衣服裁制、金玉宝货:之事,更是来往密切。 当然,这些生意,裴伷先是从不出面的,只是幕后操作,若不深究,也没人知道这就是裴家的生意。 裴家财大气粗,和宫里做生意,图的不是赚钱,就是一个交情,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果真就用上了。 为了尽快救出妹妹,裴伷先不惜代价,挥金如土,硬生生用银子砸开门路。 虽然如今皇宫戒备森严,但多是针对那些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其他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和宫外还是少不了诸多交流。 如今先帝殡葬、新帝登基,自然愈发忙碌。 尤其韦太后为了彰显威仪,礼制服饰都要焕然一新,标准也比以前更高。 司珍坊的宫人要么忙不过来,要么技术达不到,这时就会需要外援——以前会把东西送到东西市坊里找店家代做;现在宫里一律人等不准擅自出宫,那就把外面的艺人接进宫内,临时征用。 如此一来,也有了进出交流、偷梁换柱的可能。 裴轴先早都摸清楚了,太监宫女们进出的北小侧门,虽有人严密看守,但也有操作的空间。 只是牡丹在宫中一直被严密监视,行动也不自由,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 还好,有高力士。 裴伷先之前听相王说过,宫里有个叫高力士的太监和牡丹很有交情,是可以信任的,就给进宫的匠人交代,期待能有时机接触到。 果然,机会来了。 高力士去司珍坊找人修缮玉佩,正好遇上了裴家的匠人,就这么联络上了——昨日薛崇简进宫,没能找到高力士,就是因为高力士一整日都待在司珍坊…… 高力士是知道裴伷先的,也很乐意帮忙传递消息。 只要牡丹乃太后严加看管之人,身边几乎一直有人监视,想从宫里偷偷救出牡丹,实在是异想天开。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还有十天,就是先皇的满月之祭,届时宫里一定会很忙乱,韦太后、小皇帝、文武百官都要凭吊哭临,或许就是救走牡丹的最好时机。 第1021章 不动声色,心神崩裂 得知兄长的良苦用心,牡丹很是感动。 自己的这条命,自己就不在乎了,可兄长还是视她如珍如宝。 就冲这个,她也该好好活下去。 可是,现在她不能离开。 她若离开,牵连的就是一大堆人——到时候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怕是都要被追究,而裴家在长安的店铺,包括裴家兄嫂都会受到牵连。 为了她这残存的几年寿命,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折腾。 最重要的是,虽然不确定具体哪一天,但牡丹知道,大唐江山即将迎来翻天巨变。 在这个改天换地的关键时刻,牡丹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以免引起蝴蝶效应,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所以,她决定婉拒兄长的心意,让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不等她和高力士交代,前面大殿内传来一阵喧哗…… 牡丹赶紧收好玉环,和高力士前后分开,走到大殿一侧查看。 原来,是韦太后带着林远赶来了。 —— 看着裹儿躲在灵柩之后的癫狂模样,韦太后气的连连摇头,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已经废了。 “裹儿,裹儿你过来……” 韦太后一边靠近,一边轻轻叫着女儿的乳名,可李裹儿见到韦太后,似乎受到了更大的刺激,竟然吓的要往棺椁上爬,嘴里还连连求饶。 “父皇饶命,父皇饶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李裹儿的话,让韦太后神色大变。 此时,围观的人群里有宫女太监,也有皇亲国戚,大家虽不敢说些什么,但他们讳莫如深的深情,让韦太后如坐针毡。 如果任由裹儿这么闹下去,事情就真的瞒不住了。 虽然如今大势已定,但终究人言可畏。 韦太后无奈,转身看向了后边被人押着的林远。 “林远,你把裹儿叫过来,哄她回去。” 此时的林远很是虚弱,虽然换上了新的衣衫,也难掩满身伤痕。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卷起双手,放在嘴边,吹出了动听的鸟鸣之声…… 在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中,李裹儿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抬起头,这才看到林远,眼神里露出欣喜和委屈。 林远一边吹着手哨,一边慢慢朝李裹儿走过去…… 此时,他和站在灵堂右后侧的牡丹,正好进入了彼此的视线之内。 牡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牡丹。 牡丹发现林远的脸色苍白的厉害,锦衣华服遮不住满身的伤,那隐隐透出的血迹让牡丹心疼万分。 很明显,林远受刑了。 刚刚领教过韦太后的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牡丹明白林远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她想要走上前去,林远用眼神制止了她。 牡丹发现,林远的眼神里没了野心和欲望,有的只是平静和释然——甚至,在他看向李裹儿的眼神里,有着一丝慈悲之意。 牡丹顿时明白了林远的心意,也知道了林远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劫,也有每个人的债——冤亲债主,是一切和自己有累世因缘的人。 或许对林远而言,李裹儿是他的恶缘,也是他要还的业债。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林远走向李裹儿,牵起她的手,把她拉离了灵堂…… 韦太后一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生怕裹儿再受什么刺激,再说出什么胡话来,赶紧带着林远和李裹儿离开了。 离开之时,林远没有回头,只是再次吹起了手哨。 旋律一起,牡丹顿时泪流满面。 这旋律陌生又熟悉,正是前世里她最喜欢的一首曲子——《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哨声淡远悲戚,旋律凄婉苍凉,有人生无常,过眼成灰的缥缈,有出世顿悟,看破红尘的觉悟…… 听着这别离之音,牡丹听出了林远不动声色的诀别之意,不由心神崩裂。 她扭头看向林远蹒跚远去的身影,已经泪眼模糊。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和林远怕是再难有见面之日。 第1022章 万全之地,藏身之所 也许是李裹儿的疯言疯语让韦太后有所顾忌,不愿大家聚众讨论,她走之后,原本守灵哭临的众人都被驱散开来。 负责看守牡丹的女官,也让牡丹回去歇着了,只说明日再来。 这一下,牡丹终于有机会给兄长回信了。 就在她提笔之际, 高力士匆匆找来了。 “力士,你等一下,回信马上写好,还要烦劳你带过去……” “不用写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高力士扭头看了看四下,压低了声音。 “就在刚刚,我碰到了薛崇简。” “崇简?他来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高力士欲言又止,生怕隔墙有耳,谨慎的拿过牡丹的纸笔,写下了几个小字。 他字迹潦草,迅疾写下当即抹去,牡丹只瞥了一眼,就已经心惊肉跳。 “三郎举兵,子时入宫。” 果然,该来的要来了。 虽然早有预料,牡丹还是难掩激动,她努力保持镇定,把那团纸揉起来撕碎。 “此等绝密之事,最忌走漏风声,崇简特来告知,却是何意?” “崇简的意思,让我尽早给你安置一个妥善的地方,以免乱军误伤。” 高力士附在牡丹耳边,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五年前神龙政变的那个夜晚。 那一夜,杀声震天,尸横遍地,地上的白雪都被染成了红色,多少宫女太监在乱军之中死于非命…… 若不是他们二人躲在大殿之内,待在武则天身边,怕是也难逃一劫。 可这么一来,牡丹更不能离开了。 “力士,如此我就更不能妄动了,万一惊动了太后,岂不坏了大计?” “可这也是三郎的意思,若不能确保你平安,三郎怕要瞻前顾后,不能放手一搏……” 牡丹一听,也觉两难。 “崇简在哪里?” “他听说林远受了刑,应该是去找他了。对了,太后今日应该是顾不上你了,她一直在安乐公主那里待着,像是有要事要办。” 牡丹闻言,心头愁云笼罩。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韦氏定然是对林远动了杀意。 要知道, 李显暴毙之夜,韦氏就要对她下手,是上官婉儿搬出林远,救了她一命,才拖延至今。 本以为有李裹儿的护佑,林远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如今李裹儿疯癫无状,而韦氏也丧心病狂,竟要对林远下手了。 薛崇简此时过去,怕是无济于事。 “力士,林远此番怕是凶多吉少了……” 高力士闻言,长叹一声,他何尝没有看出林远身上的伤痕,听出那哨声里的诀别之意。 但眼下,牡丹的安危更重要。 “放心,有安乐公主在,太后不会把林远怎么样的。我把你安置好,就去那边探探情况,争取把他也救出来。” 牡丹一听,又担心起来。 “罢了,大局为重,不要因为我和林远坏了全盘计划,我还是就在这里静观其变。” “牡丹姐姐,你既知道大局为重,那就当机立断,快随我离开……” “此话怎讲?” “若不能把你安排妥当,三郎就不能安心行动,否则他也不会三番两次让薛崇简入宫寻我……” 牡丹这才知道,薛崇简这两日进宫找了高力士两次,就是为她的事。 如果自己坚持不走,会不会真的影响到今夜的行动? 如今的牡丹,已经不敢再坚持己见,生怕自己无意中又影响到时局。 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听其安排。 牡丹知道,高力士日后会是三郎的左膀右臂,心腹之人,眼下听他的,应该不会错。 “既如此,就听你安排。” 高力士一听,很是欣慰。 他就知道,牡丹姐姐识大体,有大志,一点就通。 只是事出突然,原本裴伷先打通的路子是来不及了,眼下只能另寻出路。 刚才薛崇简行色匆匆,并没有和他交代太多细节,只说让他尽快给牡丹寻个万全之地,以躲避兵峰。 看来眼下只用让牡丹脱离后宫这个险境,有个藏身之所就好。 想到这里,高力士想到了一个地方。 他早就发现,皇宫内院虽然守卫森严,但临着玄武门的禁苑,却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出口。 而禁苑的首领,正是牡丹曾经的书法师父——钟绍京。 在宫里多年,因公因私,高力士和钟绍京都有交往,两人也曾聊起过牡丹。他相信,就凭这份师徒缘分,钟绍京应该可以行个方便…… 于是,高力士决定把牡丹带出宫去,先安置在禁苑的衙舍,等过了今晚再说。 趁眼下无人看守,他让牡丹赶紧乔装打扮。 为了不引人怀疑,牡丹什么都没有带, 只把两只玉环带在身上。 申时,暑热略微散了一些,宫人们都开始忙碌起来,高力士寻了一桩公务由头,带着一名清秀的小太监朝北走去… 第1023章 毫无防备,事发突然 高力士和禁苑素有公务往来,所以此行异常顺利,钟绍京没有任何防备就开了门。 直到进入禁苑衙舍,牡丹摘下帽子,钟绍京才发现,高力士身边的这位小太监是自己昔日的徒弟——武牡丹。 虽然两人曾有一段师徒缘分,却也多年不见,而牡丹这些年的传奇经历,早就成了闻名天下的风云人物——如今她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让钟绍京诧异又慌张。 他虽不问是非,却也知道牡丹如今正被太后禁在宫中,怎么突然跑来了他的禁苑? 看他惶惑,高力士粗略说明了来意,只说牡丹如今有难,先来这里躲避一晚,待明日一早就送她离开…… 钟绍京闻言,面露难色。 因为这几日禁苑还有大事谋划,他不知道把留牡丹在这里是否合适。 可人已进来,加上牡丹对他这个师父敬重有加,他也不好再赶她出去。 就在这时,钟绍京的夫人热情的迎了上来,拉着牡丹嘘寒问暖,又是上茶又是纳凉。 原来,钟夫人对牡丹早有耳闻,十分倾慕,今日有缘得见,自然十分珍惜。 身为女人,她所知的感情八卦比夫君要多一些,所以她知道牡丹和相王一家十分交好,如今夫君和相王之子谋划大计,牡丹也不算外人。 钟绍京素来惧内,一看夫人都接纳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钟绍京命人紧闭大门,以免走漏消息,只待明日一早寻个由头把人悄悄送出去。 眼看夫妻二人接纳了牡丹,高力士也松了一口气。 牡丹暂时安全了,他还要回去看看林远。 趁着师徒二人叙旧之际,高力士准备告别,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这可把几人吓了一跳,不由面面相觑。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还有谁会来禁苑? 难不成这么快就暴露行踪,太后派人追来了? 来不及考虑太多,钟绍京赶紧把高力士和牡丹藏到楼上的阁楼,嘱托二人千万不要出声。 他刚要下楼,钟夫人就过来了。 “相公莫慌,我问过了,不是宫里的人,来人好像是临淄王。” “临淄王?他来做什么?薛少卿可有随同?” “没有,听说薛少卿今日进宫,至今未出。” “啊?素来都是薛少卿过来议事,今日临淄王怎么来了?莫非太平公主那里出了什么岔子……” “听那动静,来者不是一人,想必是有大事。” “那事尚未定期,不该如此仓促?” “人都已经来了,那这门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你且等等,让我捋一捋……” 听着夫妻二人低声商议的声音,高力士和牡丹对视一眼,基本明白了其中缘由。 因为薛崇简时任卫尉少卿,负责宫中部分驻防,所以他们知道,钟绍京嘴里的薛少卿,就是薛崇简。 看来平日里都是崇简从中联络,而今日事发突然,崇简为了进宫传信,没能及时通知钟绍京。 也是直到此时,两人才知道钟绍京已经被太平公主策反,而这禁苑衙舍正是兵变聚集地之一。 好巧不巧,高力士和牡丹也躲到了禁苑——这几方凑在一起,才有了钟绍京的惊恐和犹疑。 第1024章 投笔挥刀,慎其终始 眼看钟绍京胡思乱想,决心就要动摇,牡丹顾不得许多,赶紧走出来劝解。 “钟公放心,宫中一切正常,三郎今夜举兵,未免被人察觉,还是快些放他进来!” “今夜举兵?此事我尚不知,你们怎么知道?” 钟绍京脸色大变,警惕地看着牡丹和高力士。 都说事以秘成,如此大事他一无所知,旁人倒是提前知晓了,这难免让钟绍京心中忐忑。 高力士一看,急忙解释。 “我们也是刚刚得知,因为牡丹和王爷情投意合,再有婚约,今日正是薛少卿入宫透信,我才先把牡丹带出,以免乱军之中遭遇不测。” 钟绍京这才明白武牡丹来到禁苑的真实缘由,但他很快又担忧起来。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如今太后一手遮天,仅凭临淄王一己之力,怕只是蚍蜉撼树……” 牡丹有些无语,钟绍京果然是一文人,多思多疑,事到临头竟然退缩了。 也怪他们,今日冒然前来,惊扰他的心神。 “钟公所言差矣。韦氏抢班夺权,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如今天下人心所向乃是李唐皇室。临淄王年少有为,还有太平公主的襄助,只要妥善部署,定能一举夺权。” 武牡丹的话,让钟绍京有所松动,但他望了望门口,还是有些迟疑。 说实话,一开始他是冲着太平公主和相王才入伙的,但如今只来了个毛头小子临淄王,他心里实在没底。 毕竟,打开门,那就没有回头路。而谋反之罪,那是要诛连九族的——此时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却要来趟这浑水…… 看着钟绍京游移不定,牡丹知道自己必须给他一针强心剂了。 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她就已经发现,钟绍京有些惧内,很是听他夫人的话。 所以,牡丹转头看向了钟夫人。 “不知夫人是否听过传言,有人说我是天命之女。” “这个有所耳闻,听说你不但医术高超,而且修道有为,乃是天命之女,还有一本什么天书,不过我这都是道听途说…… ” 钟夫人笑着看向牡丹,眼神里都是倾慕。 “所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今日不说天书、书也不论天命,我只给你们透露一线天机。” “哦?愿闻其详。” “敢问夫人,如今年号为何?” “这……天下皆知啊,新帝尚未举行登基大典,太后就定了年号唐隆。” “是啊,唐隆,唐隆,大唐兴隆,这个隆,正是临淄王李隆基。” 牡丹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而经她这么一忽悠,钟绍京夫妇面面相觑,难不成李隆基就是真命天子? 牡丹看到他们心思松动,再行劝解。 “举大事必慎其终始。钟公才高志远,却始终郁郁不得志,今日投笔挥刀,为的不就是博一奇功吗?牡丹以命担保,今夜必定事成,我会留在此处与大家共进退。” “是啊,此时犹疑还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不如放手一搏。” 钟夫人已经彻底被牡丹说动,开始和她一起劝解钟绍京。 有了牡丹的信誓旦旦,有了夫人的鼎力支持,钟绍京终于打消了疑虑,这才开门迎客。 第1025章 建大事者,不忌小怨 出师不利? 钟绍京迟迟不开门,可把门外的李三郎惊出一身冷汗——莫非钟绍京反悔了? 若再等上一会儿,被人发现行踪, 怕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好在刘幽求在旁宽慰,应该是事出突然,而薛崇简却没有跟来的原因,才使得钟绍京有所顾忌。 三郎有些后悔,不该没让薛崇简带路,但同时他也有所担心,不知道薛崇简有没有传到消息,牡丹有没有被妥善安置…… 就在三郎心神大乱之际,门吱呀一声开了…… 建大事者,不忌小怨。 虽然钟绍京的犹疑险些坏了大事,但李三郎没有半句抱怨,一进门就朝钟绍京拱手一拜,感谢他的鼎力支持。 这一礼,给足了钟绍京颜面和敬重,他也立刻热血沸腾了起来。 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临淄王,虽然今日他是一副户奴丁夫的装扮,依旧难掩王者气度,这也更让钟绍京相信牡丹之前的说辞——唐隆,唐隆,大唐兴隆的希望就在这位临淄王李隆基了。 事关机密,钟绍京早就把闲杂人等都遣散出去,此刻紧闭大门,把临淄王等人请到了屋内。 钟夫人给客人端上茶水就下去了,直到行礼落座之时,李三郎才发现厅内还立着一人,而此人正是高力士。 高力士跪地行礼,三郎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力士,你怎么在这里?” “回王爷,我午后接到薛少卿的消息,刚给牡丹姐姐安置妥当。” “是吗?那牡丹现在何处?” “王爷放心,裴家之人刚把她接出宫去。” “裴家?这么说裴公也来长安了?” “正是,裴公早就有意营救,上下疏通打点,今日正好是个良机,就把她送出宫了。” “确保无虞?” “王爷放心,确保无虞。” “好!好!好!如此一来,我也可放手一搏了。” 李三郎闻言,精神振奋。 虽然他迫不及待的想去见牡丹,但眼下要分清轻重缓急,起兵一事才是重中之重。 李三郎知道裴伷先的财力和手段,所以对高力士的话深信不疑。 只要牡丹被裴家接出了宫,自然万无一失。 李三郎正暗自高兴,刘幽求看向了高力士。 “既然消息已经传到,薛少卿怎么还不过来?” “薛少卿还有事情要办,许是耽搁了。” 高力士说着,伏在三郎耳边低语几句。 三郎闻言,大惊失色。 他知道薛崇简会去找林远,却被想到韦太后会被林远下手。 对于林远的生死,三郎并不在乎,但如此一来,薛崇简怕是也会被牵连其中。 而薛崇简身上还有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给万骑传递消息,请那万骑的几位将领过来,一共商议兵变细节。 现在看来,崇简怕是指望不上了,还好有高力士。 于是,李三郎拉过高力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请他去万骑传递消息。 高力士欣然领命。 要知道,他文武双全,和三郎、崇简等人素来交好,和万骑里的那几位将领也是有些交情的。 只是临走之时,高力士有些欲言又止。他偷偷瞟了一眼楼上,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 这期间,楼上藏着的牡丹,始终没有露面。 原来,就在钟绍京准备开门迎客之时,牡丹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他们不要对临淄王透露自己的行踪。 理由就是——大事当前,大局为重,在这举兵的紧要关头,牡丹不想因为自己的出现,扰乱三郎的心神。 钟绍京夫妇对此不好说些什么,高力士也觉得此时不是两人相聚见面的时光,还是等尘埃落定,再做打算。 第1026章 调兵遣将,歃血为盟 :满城素缟,天下服丧——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距离先帝李显去世十九天。 这十九天,既是韦后加紧临朝称制的日日夜夜,也是李隆基谋划政变的日日夜夜。 而这十九个日日夜夜的对决,即将在这一夜见分晓。 这一夜,三郎在楼下,牡丹在楼上。 这一夜,楼下热火朝天,楼上心潮澎湃。 万骑的几个将领陆续赶来,在禁苑衙舍内进行着最后的密谋。 有了之前太平公主的全局策划,眼下就是执行细划——何时起事,何时入宫,何时集结,何人探听情报,何人传递消息,入宫之后何人引路、何人接应,相关人员一一安排清楚。 牡丹躲在楼上,隐约听到了一些细节。 子夜时分,先由葛福顺和陈玄礼于禁军之中发起暴动,诛杀韦氏子弟,夺取万骑指挥权。得手之后,由临淄王坐镇玄武门,然后兵分两路,攻入太极殿,诛杀韦后党羽……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大势者,不足以谋一时。 听着三郎调兵遣将,周密部署,牡丹心中生出欣慰和敬佩——昔日那个少年,已经真真切切的长成了一个果决勇敢、独当一面的男人。 但同时,她也从众人口中听到了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韦太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武延秀,宗楚客,杨均、马秦客…… 牡丹知道,这是一个死亡名单,凡是上了这个名单的人,注定活不过今晚。 韦氏等人咎由自取,暂且不提,但上官婉儿这一代才女就此陨落,着实可惜。 牡丹想到上官婉儿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还有她们这些年的师徒情谊,有些于心不忍。 何况,还有林远,也不知道他此时到底是什么情况。 即便韦后没有下毒手,他和安乐公主在一起,免不得也会受到牵连…… 高力士离开之前,牡丹和他交代过,务必探听一下林远的情况,如果有可能,在兵变之后将他救出,带来此处。 薛崇简至今没有出现,高力士也是一去不返,这让牡丹的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正犹豫要不要做些什么,李三郎接下来的一句话让牡丹心惊胆战,陡然清醒。 “遇抵抗者,格杀勿论!韦氏徒党,格杀勿论!凡是长得高过马鞭的人,一律斩杀,倘若有人帮助逆党,株连三族!” 众人齐声应和,气势高涨。 牡丹这才意识到皇权之争的冰冷和残酷。 夜深人静,喋血宫廷,哪里容得下一丝丝的妇人之仁——能不顾大局提前将她救出,已经是三郎全部的妇人之仁了,至于林远,或者上官婉儿,哪里还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就在此时,子时的鼓声响起,也敲响了政变的号角。 葛福顺和陈玄礼等几位将军旋即站起,准备告辞,他们要回军营伺机杀死韦家将领,策动万骑暴动。 临行前,李隆基叫住几人,示意钟绍京夫妇上酒。 他掏出利刃,割臂歃血,与众人一起将杯中血酒一饮而尽。 一时间,群情振奋,慷概激昂,众人齐齐跪下,誓死效忠追随。 送走几位将军,余下的几人鸦雀无声,静静的等候消息。他们心里清楚,此举关系成败,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只有牡丹安然若素,她很确定,今夜兵变注定成功。 她唯一不能预测的是——林远的安危…… 第1027章 饮鸩之夜,离愁别绪 临淄王在禁苑密谋之时,韦太后也没闲着。 只是,她仅有的一点政治嗅觉并不灵敏,不仅丝毫没有嗅到危险,还完全搞错了方向。 如今的她一心想杀了林远,借此对相王和太平公主发难 ,一举歼灭李唐皇室。 所以对她而言,今夜林远必死。 只要死无对证,明日就能以通敌谋反之名,对相王和太平公主下手了。 可是,裹儿因为下午的惊吓,再也不愿离开林远一步,这让她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 而且,黄昏时分,薛崇简也来寻人了,说要探望安乐公主,顺便看看林远。 想必是午后灵堂上的那出闹剧,让他察觉到了什么。 不过,韦太后倒也不慌,反正要对太平公主下手了,这个薛崇简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就生死由命。 正好薛崇简来了,她也有了下手的机会。 于是,韦太后以兄弟相聚、安抚公主为名,把三人聚在一起,还备了一桌酒菜。 按说国丧期间,严禁酒肉娱乐,所以韦太后这酒,林远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林远知道,如果不是裹儿闹这一出,自己也许早就死在掖庭地牢,再也见不到牡丹了。 今日见了牡丹最后一面,也算了无遗憾。 看牡丹的样子虽然有些憔悴,应该没有受太多皮肉之苦——一面足矣,其他的话,不用再说。 至于牡丹和三郎以后会怎么养,已经和他无关了。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陪着裹儿走过最后一程。 所以,面对韦太后的杀意腾腾,林远毫不畏惧,欣然赴死。 只是没想到,崇简也来了,这让他很是感动。 对他而言,这世间除了李裹儿,也许只有太平公主和崇简,还会在乎他的死活了。 因为裹儿也在场,想必菜品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只能是酒。 既然林远猜到这酒有毒,自然不会让薛崇简去喝。 他以酒烈为由,请太后再赐几壶樱桃酒,让几人喝个痛快。 韦太后一听,正中下怀,她也怕裹儿任性起来,非要去喝林远的毒酒,那就尴尬了。 虽然裹儿已经疯癫无状,但她如今只剩下这一个亲生骨肉,又怎么舍得出什么意外。 林远是个聪明人,他如此要求,想必已经知道了酒里有毒,也不会当面戳破。 也好,这最后的晚宴,就当林远和裹儿告别了。 反正这里被层层把守,没有她的命令,谁也走出不去。 所以,韦太后又让人送上几坛樱桃酒,供几人饮用。 这樱桃酒清甜可口,是李裹儿的最爱,她自然十分欢喜,而崇简知道自己夜间还有大事要做,不宜醉酒,所以也没有拒绝。 如今他还牵挂着三郎起兵一事,只想趁着酒宴之际,想办法把消息传给林远,让他有个防备。 没想到,韦太后全程作陪,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酒过三旬,菜过五味,有林远和崇简的陪伴,裹儿十分开心,像是恢复了正常。 “对了,林远哥哥,午后时分,你吹的什么曲子,” “哦,那首曲子啊,曲名送别。” “送别?是教坊出的新曲吗?我之前怎么从未听过。” “不是,是民间杂曲,我也是偶然听来的。” “民间还有如此动听的曲子?此曲不涉教化,起伏平缓,却意蕴悠长,如歌如泣,令人迷醉心碎……” “哦?什么曲子能让公主如此盛赞?我也要一饱耳福。” 薛崇简还从未见安乐公主对什么东西如此夸赞过,顿时十分好奇。 林远笑了,对崇简这个弟弟,他还从未宠溺过,今日就有求必应一次。 他卷手打起手哨,又把《送别》吹了一遍。 这一次,不止李裹儿听的黯然伤神,就连薛崇简也是如痴如醉。 身为王孙贵胄,崇简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和三郎一样也精通音律,他只听了两遍就掌握了音律。 他看到屏风前挂着的笛子,起身取下来,跟着旋律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在夜色中流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哀婉。 李裹儿听得忘记了饮酒,忍不住问道。 “这曲子如此之美,可有填词?” “有,等我来唱给你听。” 林远停下手哨,轻声吟唱了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眼看着他们兄弟二人,一人吹笛,一人吟唱,李裹儿也舞兴大起,她挥动着美丽的百鸟裙,随着旋律跳了起来…… 不同于她往日喜欢的那些欢快活泼的胡旋舞,今夜,不管舞,还是曲,还是歌,都是哀而不伤,深沉淡雅。 花开花落,生死无常,笛音吹出了离愁,歌词唱出了别绪,听来让人百感交集,就连一旁的韦太后也有些被感染,心生唏嘘,她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丈夫……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唱完这句,林远知道离别的时间到了。 趁着裹儿和崇简不注意,他拿起藏在一旁的那壶毒酒,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 韦太后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此时她甚至有些后悔,但还是没有阻止…… 第1028章 手足相依,血脉相连 一音入耳来,万事离心去。 等一曲舞罢,林远已经口鼻流血,瘫倒在地,薛崇简和李裹儿才发现异常。 李裹儿停下了舞步,怔怔的待在那里;薛崇简扔下笛子,奔向林远。 “林远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林远没有说话,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崇简, 我该走了。” 薛崇简看了看桌上的新开的那壶酒,这才明白林远已经饮下毒酒,顿时捶胸顿足。 其实对于韦太后的杀意,薛崇简早有察觉,他之所以和李裹儿又歌又舞,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在宴席期间,他很想找机会告诉林远,再熬一熬,再等一等,等到子夜时分,三郎就来了,他们就都有救了。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抱着林远,使劲的帮他擦拭嘴角流出的血,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看着满眼含泪的薛崇简,林远此刻有了一种手足相依、血脉相连的感觉。 人之将死,对于这个单纯善良的弟弟,他想给一些提点,也算对他善意的回报。 于是,林远拉住薛崇简的手,强忍腹痛,开始最后的交代。 “崇简,你和三郎素日交好,情同手足,我走后,你就视他为兄,好好追随。至于母亲……” 林远说到这里,缓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对于太平公主的结局,他再清楚不过。 三郎兵变成功之后,这对姑侄日渐交恶,两人的斗法会愈演愈烈,而太平公主也注定了和韦后一样失败的结局。 对此,他有些无能为力。 林远也不想再徒劳干预,搞不好会适得其反,离别之际,他只能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 林远很清楚,太平公主对他的全部善意,都源于对父亲薛绍的爱。 “代我转告母亲,多谢她这些年的关照和爱护,我去地下见了父亲,定会转达她的恩情。请她务必保重,勿再劳心劳力……” 说到这儿,林远再也坚持不住,他腹痛如绞,一口黑血吐了出来,随后晕死过去。 此时的李裹儿已经被吓傻了,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远远的站在大殿一端,完全不敢靠近。 要知道,就在十几天前,自己的父亲就这么倒在了自己的面前,如今情景再现,李裹儿受到巨大的刺激,一时头脑空白,完全反应不过来。 倒是薛崇简知道,这次他的林远哥哥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虽然母亲给他生了不少同母异父的兄妹,但只有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他是真心敬佩。 血缘手足之情在此刻凝聚至顶点,他无法发泄,只能痛心疾首的嚎了出来…… 转而,他愤怒的瞪着韦太后,大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 林远话音未落,韦太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早有两名侍卫上前把他擒住,五花大绑的押了下去。 直到此时,薛崇简的声声哀嚎才终于唤醒了李裹儿。 这几日林远的温柔和陪伴,让她总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这是一个长长的甜蜜的梦,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丝毫不想醒来。 可此刻,她还是醒了。 第1029章 爱而不得,嗔恨痴念 看着倒在地上的林远,看着被押走的薛崇简,李裹儿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母亲,美丽的双眸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裹儿,裹儿,你过来,听母后给你讲……” 韦太后慢慢的靠近李裹儿,想把女儿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李裹儿哪里会让她再靠近。 父亲,情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这样相继死在自己眼前,还都死于母亲的毒手。 母亲在她眼中,已经如同恶魔般恐怖,而她对这世间,也再无留恋。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为了阻止母亲的走近,手无寸铁的李裹儿随手扯下颈间挂着的七彩鸟哨,朝着韦太后狠狠砸去。 此举猝不及防,韦氏躲避不及,鸟哨直直的砸在了她的脸上,鼻子登时流出血来…… 侍卫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左一右的押住了李裹儿。 吃痛的韦太后揉着被砸出血的鼻子,心里忽然好受了一些。 她知道,裹儿再无痊愈的可能,而自己和这个女儿也再无和解的可能。 看着歇斯底里,死命挣扎的女儿,韦太后轻轻的挥了挥手。 “放开公主,紧闭大门,只要她不踏出殿门,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说完,韦太后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她能为裹儿做的,也就有这些了——让她再陪林远最后一程,好好的道个别。 至于薛崇简,暂且留他一命,先行关押起来,等明日早朝,以林远通敌之罪发难,将相王和太平公主一举拿下,如果太平公主拒不认罪,薛崇简也算一个筹码。 只要收拾了相王和太平公主,她的称帝之路就再无阻碍了。 一心筹谋帝业的韦太后没有发现,在她刚刚离开,大门紧闭的瞬间,李裹儿已经拿起那壶毒酒,仰脖灌了下去…… —— 原来断肠之毒是这个滋味。 集万千宠爱的安乐公主,今日终于尝到了断肠之痛。 体验着越来越剧烈的腹痛,李裹儿捡起七彩鸟哨,缓缓走到林远身边。 她跪坐在林远身边,把昏死的他抱在怀里,擦去他嘴角的血迹,然后吹起了鸟哨。 或许是有了鸩酒的滋养,今夜的鸟鸣之音格外清脆,像置身茂盛的山林,又像一个百鸟啾啾的清晨…… 在这鸟鸣声中,林远慢慢醒来了——醒来的那个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岁时去岭南做百工监的日子,因为那些日子他在山林考察,耳边充斥的都是这鸟鸣之音。 直到看见身边的李裹儿,林远才明白,自己这缕幽魂还在人间晃荡。 此时,裹儿的嘴角也已经渗出血来,林远知道她也喝了毒酒。 看着裹儿 这个不可一世、姿容绝代的大唐公主,就这么陪他欣然赴死,顿时百感交集。 他明白,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虽然李裹儿刁蛮任性,虽然她封了那么多的斜封官,虽然她天天吵着要做皇太女,但她没有什么政治眼光,也没有什么政治行为,从头至尾,她从没有培养过任何自己的亲信,也没有在朝中建立任何威望。 从这个层面来说,裹儿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甚至算不上一个政坛女性,她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也像一个任性追爱的女人。 她的悲哀,正是因为她生在帝王之家…… 但林远还是没想到,自己成了裹儿人生的终结者。 想到这里,林远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握住裹儿的手,喃喃一句。 “裹儿,对不起。” 李裹儿闻言,停下了鸟哨,不由的泪如雨下。 她知道,林远真的要走了。 爱了他这些年,她终于等到了他的道歉,虽然这句话并不是她想听的。 由爱生嗔,由嗔生痴,由痴入念,她这一生,爱而不得,嗔恨痴念,此刻化为一句不甘的追问—— “如果有来世,你愿意娶我吗?” 林远笑了,眼角流下一滴清泪,他的眼前闪过了牡丹的脸。 他很想告诉裹儿,如果有来世,有情人也还是会走散的……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第1030章 一马当先,去而复返 每次皇权更迭,都有生命祭献——斗争尚未打响,已经血流成河。 就在薛林远和李裹儿相继服毒之际,万骑军营里也有几个人头落地。 韦氏子弟不得军心,早就众叛亲离,葛福顺、陈玄礼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拔剑直闯营寨,将韦家子弟斩首示众。 拎着几人滴血的头颅,葛福顺喊出了“诛杀韦氏匡扶社稷,拥立相王以安天下”的口号。 身为李唐皇室的象征,相王李旦的号召力可想而知,万骑士兵本就对韦氏深恶痛绝,如今自然一呼百应,完全没有反抗,全部倒戈归顺。 万骑这边甫一得手,葛福顺就立马派人向禁苑的临淄王通风报信。 此人正是文武双全的高力士。 高力士拎着韦播等人的首级赶回禁苑衙舍,将之献给临淄王。 李三郎一看,精神大振,当即起身,准备按计划行事。 就在众人走到院中之时,夜空中忽然流星散落如雪,辉煌的流星雨划过夜空,将天空照如白昼。 看着天上流星炫华飞舞,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异象是凶是吉。 刘幽求一看众人迟疑,灵机一动,开始鼓舞人心。 “流星主兵事,飞星如崩,大业可成,这是改朝换代的大吉之兆啊!王爷,天意如此,机不可失啊!” 此言一出,众人信心大增,个个摩拳擦掌,只待临淄王一声令下。 临淄王面色大悦,在璀璨耀眼的流星雨中飞身上马,一马当先的冲向玄武门…… —— 三郎等人走后,院中变的空落落的, 只剩下地上散落的几个人头。 牡丹走下楼来,站在院中,怅然的望着这一片狼藉,望着三郎远去的方向…… 她知道,临淄王必胜无疑;她也知道,有些人必死无疑。 此时,流星雨高潮已过,只剩零星的几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迅疾的滑过…… 生命陨落,流星划过——人生何其短暂,如流星之于夜空;生命何其卑微,如尘埃之于苍穹。 不知为何,牡丹心头忽然袭来一阵剧痛。 这种痛让她几乎无法承受,无法呼吸,痛的弯下腰去,蹲在地上…… 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抬头看着天上的流星,旋即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知道,林远走了——抛下她一个人,离开了这一言难尽的大唐。 这时,门外忽然闯进一个人来,原来是高力士去而复返。 刚才他只顾热血沸腾,却忘了给牡丹通风报信——关于林远的消息,他已经打听到了。 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但他在李裹儿住所附近,听到了薛崇简的咒骂和哀嚎,从他的话里,高力士知道林远可能已经遇难了。 因为门外有亲兵看管,高力士不敢擅自行动,怕因此惊动韦太后,影响兵变大事。 所以,他只能忍着心痛,先把这个不太确切的消息告诉牡丹——但显然,牡丹已经预感到了,却出奇的冷静且淡定。 她擦去眼泪,站起身来,定定的看着高力士。 “力士,我拜托你一件事,想办法把林远的尸体带到这里。” “这……我并未亲眼看到,也许他还活着。” 此时的高力士还心存侥幸,希望林远能躲过此劫,但牡丹确信无疑。 “不,他走了,我知道。” “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带他回洛阳。” 看着牡丹苍白的脸色,高力士不忍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还有,此事要悄秘进行,别让三郎知道,我不想影响他的大业。” “好,你放心。” 第1031章 兵临玄武,势如破竹 夜半三更,灯火通明——玄武门上, 李三郎意气风发,目光如炬,临风而立。 一排排火把熊熊燃烧,亮如白昼,照着英俊神武的临淄王,照着不甘任人宰割的李三郎。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筹谋多年,终于登上了玄武门,李三郎心潮澎湃。 要知道,皇族政变屡见不鲜,而玄武门数度喋血——如果说武力是政权的兜底保证,玄武门则是大唐皇权的生命线所在。 当年,太宗李世民正是凭借玄武门之变登上皇位;如今,同样的历史再次上演,而主角是他李三郎。 都说,得玄武门者得天下。这玄武门北通禁苑,南入皇宫,既是枢纽位置,又是驻屯重地;既是历来兵家的必争之地,也是政变爆发的首选之地。 所以,谁能够占得先机,控制住玄武门,谁就会在喋血政变中获得巨大先机。 记得四年前的夏天, 太子李重俊发动兵变,就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被挡在玄武门前,致使将士们临阵倒戈,兵败如山倒。 而当时的李三郎,因为护送金城公主入藏才躲过一劫。也是那一次在西域,他听郭元振与裴伷先分析太子兵变的成败得失,自己受到极大启发,也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兵变夺权的种子。 为了这一天,他煞费苦心,未雨绸缪,不惜散尽家财,长期经营与万骑将士的关系,笼络人心,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今夜,他吸取了李重俊的教训,全面控制住玄武门之后,这才分兵遣将。 按照太平公主的计划,李三郎将禁军分为两路——一路攻打玄德门,一路攻打白兽门,两路从左右两边向皇宫大内包抄,约定在凌烟阁前会师。 而他自己,则勒兵坐镇玄武门,静静的等待着前线胜利会师的消息。 三郎知道,太平公主如此安排,是为了进退有度,一旦宫内进展失利,他还可以从玄武门迅速逃离——不过三郎根本没有给自己准备退路。 他相信,为了维护大唐国祚而战的他,一定会得到李唐祖宗的护佑。 果然,据哨兵回报,入宫的两路人马打着相王的旗号,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太有效的抵抗。 终于,三更时分,两军会师在凌烟阁,两位将军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信号,开始大声鼓噪…… 听闻前线胜利会师,李三郎大喜过望——万骑的归顺,飞骑的哗变,还有府兵的响应,意味着禁军几乎全部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他没有丝毫迟疑,翻身上马,率领余下将士率众冲入玄武门,开始清剿后宫。 有了临淄王的号召,更多士兵临阵哗变,纷纷响应,与大军一道直奔后宫而去。就连在太极殿守卫先帝灵柩的卫兵们听到鼓噪之后,也都披挂整齐,积极响应…… 数万将士从玄武门出发,经灵烟阁一路杀往太极殿,准备斩杀韦太后、安乐公主等人…… 就这样,二十五岁的李隆基以时不我待之势,向大唐的臣民们宣告他的粉墨登场,开启了自己的天命传奇。 第1032章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此时的韦太后,丝毫不知大难临头。 从裹儿那里出来之后,她也是心神俱疲,正要就寝之时,女官前来禀告,说武牡丹忽然不见了踪影。 在这个敏感时刻,武牡丹突然消失,韦太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把武牡丹救走? 除了相王,应该没有别人。 他们为什么敢在这个时候动手?难道林远一事走漏了风声?相王和太平公主也要开始行动了? 韦太后正要追究,又有人来禀,说安乐公主服毒了…… 听到裹儿服毒的消息,韦太后心如刀割,一时也忘了去追究武牡丹失踪一事。 虽然对这个结果,她早有预料;虽然对这个女儿,她已经放弃——但裹儿终究是她的亲生骨肉。 且不论早些年在房龄的舐犊之情,单说这些年母女相依——正是有裹儿她面前闹着,她才有了人伦之乐。 现在,丈夫走了,裹儿也走了,她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莫非一个女人想要成就帝业,这是必经之路? 就像当年的武曌,亲手杀了自己的一个个儿子和女儿,用他们的血肉一步步铺就帝王之路。 想到这里,韦太后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欲有所得,必有所失。 她整理衣冠,准备去送女儿最后一程,给她最大的殊荣,给她梦寐以求的皇太女的称号…… 不过,韦太后刚走出大殿,就听到凌烟阁方向鼓声大噪,杀声震天。 她顿时脸色煞白,惊的退后几步。 毕竟,经历过李重俊那次兵变,她很清楚这种动静意味着什么。 此时,外面跑进来两位神色慌张的亲兵。 “外面什么声音?” “回禀太后,有人起兵造反了!” “是谁?可是逆贼李重福?” “不,好像是临淄王。” “李隆基?他想干什么?” “他……他……” 亲兵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叛军讨伐的口号,韦太后也懒得再问。 管他李重福还是李隆基,很明显,这些李唐皇族造反了,而且是冲着自己这个太后而来。 原本想着今夜收拾了林远,明日就收拾武牡丹,然后把太平公主和相王连窝端掉, 看来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的韦太后已经顾不得去看女儿了,脑海里快速盘算着应对之策。 毕竟她是经历过一次兵变的人。 四年前,太子李重俊兴兵谋反,先杀了武三思父子,后又入宫作乱,是上官婉儿临危不乱,拥着皇帝登上玄武门,喊话叛军弃暗投明,叛军顿时如鸟兽散,这才转危为安。 想到这里,韦太后眼前一亮,朝着玄武门跑去,想要故技重施。 要知道万骑领军的都是她韦家子弟,即便有一两个被害,还能全军覆没不成? 只要登上玄武门,寻得万骑庇佑,自己就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毕竟,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而李隆基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临淄王,他兴兵作乱,就是乱臣贼子,肯定不得人心,人人得而诛之…… 只可惜,韦太后过于乐观了。 她刚跑出殿门不久,就看到玄武门方向杀声震天,火光冲天,显然已经失守。而且周围全是哗变的声音,到处都在喊着“诛杀韦后,扶持相王”的口号…… 四面楚歌,闻风丧胆,韦太后双腿发软,再也不敢朝玄武门前进一步。 绝望之际,她终于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想到了那个尚且躺在冰冷棺椁中的窝囊男人——于是,韦太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转头朝着太极殿奔去…… 那里躺着她的先帝丈夫,还有守卫灵柩的亲兵卫士——丈夫一直爱护她,纵容她,她相信在这生死关头,丈夫的亡魂也能保佑她转危为安。 只可惜,太极殿的兵士也早已哗变,惊魂未定的韦太后刚刚踏入灵堂,几名士兵挥舞着刀剑迎面而来…… 不可一世的韦太后,瞬间倒在血泊之中…… 或许直到这一刻,韦氏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那个自己最瞧不起的男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是守护她的参天大树;原来这些日子的权势繁华,还有女帝的黄粱一梦, 不过是丈夫送给自己的最深情的礼物。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丈夫,自己不过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只可惜自己利令智昏,以一盘肉饼害死了丈夫,害死了女儿,也使自己万劫不复。 后悔了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女皇之梦,丈夫、儿子、女儿全都搭进了性命…… 如果可以回到房龄,回到那布衣荆钗的日子,做一对最平凡的夫妻,裹儿,重润,仙蕙这几个孩子承欢膝下,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想到这里,韦氏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爬向李显的灵柩,在手摸到灵柩的一刻,终于闭上了眼睛。 第1033章 机关算尽,狼子野心 杀声震天,血流成河——韦太后一死,众将士精神大振,继续捕捉宫中韦氏一党…… 宫人吓得四散逃命,唯有一人十分镇定,那就是上官婉儿。 她就知道,李唐皇室的实力不容小觑,无论相王和太平公主都不会再引颈受戮,韦氏的咄咄逼人,只会自掘坟墓。 今夜临淄王举兵,虽出乎她的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太平公主和相王都被韦氏严密监控,不便行动,只能背地筹谋,而李三郎最在乎的武牡丹一直被囚在宫中,看来是这位英武郡王按捺不住,蹦出来冲锋陷阵了。 此时,上官婉儿再次为自己的远见卓识暗自庆幸——要知道,她与相王和太平公主颇有交情,至于李三郎,她虽和他接触不多,但自己是武牡丹的师父,可谓广结善缘。 此番李唐皇室举事,她虽不知情,也未参与,却早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想到这儿,上官婉儿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废弃的遗诏。 原来,李显暴毙那夜,韦后私自篡改遗诏,她就将这废弃的遗诏偷偷留了下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作为自己向李唐皇室的投名状。 毕竟这份遗诏是她亲笔书写,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相王辅政”,这是她对李唐皇室忠心的证明。 今时今日,它终于派上用场了。 开门、列队,上官婉儿手捧遗诏,主动相迎——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巾帼丞相,众人本就心存敬畏,何况人家手里举着这么一份遗诏,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连一向老练的刘幽求也没了主意,只能让人先把上官婉儿看押起来,自己拿着这份遗诏,找到了正在太极殿清剿后宫的李三郎。 此时的李三郎已经杀红了眼,韦太后的几个面首已经被他枭首示众,还有驸马武延秀等人也被他一刀斩杀。 在他看来,早在武周覆亡之时,这些武家余孽就该清除干净,让他们又兴风作浪了这些年,已是天大的便宜。 所以,当李三郎听到刘幽求为上官婉儿求情,当即勃然大怒。 “此婢妖淫,渎乱宫闱,当年和武三思苟合,后又助韦氏作乱,还不斩杀更待何时?” “回王爷,上官婉儿说她一直心向相王,有此遗诏为证。” 李三郎接过遗诏,瞥了一眼,心里却隐隐刺痛起来。 这纸遗诏虽声明由相王和太平公主辅政,却通篇找不到他李隆基的名字——也是,在这些不安分的女人眼里,哪里看得到他这个小小的临淄王? 在李三郎的眼里,工于心计、玩弄权术、见风使舵、阴险狡诈就是他对上官婉儿的全部印象。 她虽是牡丹的师父,却从未真正为牡丹做些什么——相反,当初牡丹被派往西域和亲,就是上官婉儿出的馊主意。 对于这件事情,三郎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最重要的是,当下上官婉儿的权势和地位不容小觑,就连韦氏都要费心拉拢。 而上官婉儿和他素无交情,却和太平公主交情颇深,这就让李三郎很是忌惮。 要知道,一旦这两个女人联手,不但父亲又成了一个傀儡,还有他李三郎什么事情? 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就是他的敌人。 留下上官婉儿,就是一个祸害——这个女人,绝对不能留。 反正这些祸乱朝纲的女人们,早就该清理一番了,还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歼灭,等被太平姑母知道,那就晚了。 想到这里,李三郎的眼里透出一股凛冽的杀气。 “她既有此遗诏,早些怎么不拿出来?此时拿出不过是投机取巧,见风使舵,此等狡诈之人断不可留!立即斩于旗下!” 政令一下,莫不敢从。 望着刀斧手上前,被五花大绑的上官婉儿绝望的叹了口气,不再为自己辩解一句…… 此时她已经看透了李三郎的狼子野心,也明白自己今日必死无疑。 也是此时她才明白,那残破天书所记录的,这场政变的真正主角就是李隆基。 原来,真正的玄衣神孙是李隆基。 原来,武牡丹真的通晓天机,难怪她一直对李三郎青睐有加。 想到这儿,上官婉儿自嘲的笑了——自己这个师父,还真不如徒弟。 想她这一生,受尽苦楚,也享尽荣华,以文坛为跳板登上政坛,宫廷朝局虽凶险,她却应对自如,左右逢源——依附韦氏的同时,她与太平公主交好,与相王李旦为善,和牡丹颇有交情。 可惜她机关算尽,广结善缘,唯独没有料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李隆基会强势崛起。 时也,命也,偏偏今天的前敌总指挥就是李隆基,偏偏武牡丹不知去向,偏偏太平公主没有入宫——此时,谁也救不了她。 这就是她上官婉儿的命。 在这深宫炼狱,她在各派政治势力之间反复摇摆,如果说起初只是为了自保,后来则掺杂了权力的欲望。 毕竟,混迹在这一个个为权力疯狂的女人当中,她自己也已经分不清方向,找不到初心了…… 或许,五年前的那个雪夜,当她选择背弃武则天之时,就该料到有今日的下场。 想到这儿,上官婉儿心甘情愿的闭上了眼睛。 武皇,婉儿来陪您了。 第1034章 三魂七魄,束手无策 香消玉碎佳人绝,粉骨残躯血染衣。 不管是倾国倾城的安乐公主,还是才情满腹的上官婉儿,大唐帝国叱咤风云的红粉佳人,就这么顷刻之间玉殒香消,着实让人可惜可叹…… 李三郎忙着斩杀上官婉儿之时,高力士悄悄赶到了安乐公主的住处。 此时门口的守卫早就逃之夭夭,大殿里面空无一人,高力士很容易就进来了。 果然,他还是来晚了。 只见林远和李裹儿双双倒在地上,两人已经全无鼻息。 而且,因为安乐公主饮用毒酒过多,死前七窍出血,紫黑色的血染红了她身上的百鸟裙,看起来十分惨淡…… 高力士叹了一口气。 这条百鸟裙不知用了多少珍禽异兽的羽毛,有很多都是他和林远远赴万里他寻来的……如今人亡裙污,再也不复昔日美丽…… 虽然李裹儿嚣张跋扈,高力士并不喜欢她,但她对林远的这份痴心,还是让他动容。 身为大唐第一美人,高力士知道安乐公主有多爱护自己的形象,临走也要让她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走。 所以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软榻之上,匆忙帮她清理了污血,整理了仪容…… 刚刚整理完毕,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听那动静,似乎是薛崇简被人救了出来,一群人朝这边赶来。 因为牡丹的交代,高力士不敢多待,赶紧背起林远,准备从后门离开。 此时他才发觉,和冰冷僵硬的李裹儿不同,林远的尸身很是柔软,也并未冷透,似乎并未死去…… 可刚才他明明探过,两人鼻息全无的啊…… 高力士来不及多想,迅速躲进夜色,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人高马大,又对宫中十分熟悉,加上有临淄王给的令牌,这一路很是顺利, 很快就把林远送去了禁苑…… —— “牡丹姐姐,你快来看看,林远哥哥虽饮了鸩酒,似乎还有救……” 一进衙舍,高力士就急促的呼唤着牡丹。 对于林远的生死,牡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但高力士的话像是暗夜里的一道光,让她瞬间燃起了希望。 她赶紧走上前来,帮高力士一起把林远放在软榻之上,然后秉烛查看。 只是,林远的模样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不由想起了几年前的情形…… 当年,她尚是和亲郡主,在西域碎叶城经营千金医馆,林远因为刺杀吐蕃赞普身受重伤,也是这样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送到她的眼前。 后来她费尽心力把他救了回来,他却没了林远的记忆。 但今日的林远,显然比那一次的情况更糟。 对于鸩毒,牡丹不知道何解,但时隔这么久,眼下他鼻息全无,息停脉住,不管洗胃还是催吐,都已经没有作用了。 牡丹来不及心痛,靠近林远,再次细观,却愈发困惑起来。 都说三魂七魄——人有三魂,一名胎光, 二名爽灵, 三名幽精。 胎光主生命,源于母体,乃太清阳和之气,也是命之根本,眼前的林远胎光已丢,精华已散,气数已尽。 按说林远已经气绝身亡,可他的尸身温而不僵,面容平和安详,就像沉睡了一样,确实难以解释…… 也难怪高力士还觉得他有救。 只是,无息无脉的林远,让牡丹束手无策。 她定定的看着林远,忽然想到了什么。 当年乾陵之时,林远命悬一线,周真人以命换命,忙了七天七夜,才以招魂术救了林远一命。 如今的林远,七魄尽失,三魂丢了两魂,之所以这样,应该是有一魂遗失他处,须招归之。 想到这里,牡丹落下泪来。 她知道,林远的魂丢在了洛阳——她要带他回去,也算魂归故里。 第1035章 虚情假意,千丝万缕 “力士,宫里现在什么情形?三郎可好?” “姐姐不用担心,宫中大势已定。韦太后已诛,李裹儿服毒自尽,武延秀被斩……” 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牡丹不忍再听下去。 虽然她知道今夜注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但这一个个生命对她而言,已经不是历史书上无关的名字,哪怕是李裹儿、武延秀,也都和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眼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对了,上官婉儿呢,她怎么样?” “她……也已伏法。” 高力士迟疑片刻,还是坦诚相告。 “什么?” 牡丹心头一颤,看来三郎终究没有放过她。 一代才女,就此落幕——牡丹惋惜的同时,不由有些后悔。 说来上官婉儿对自己虽有虚情假意,但也有情真意切,她后悔自己没有站出来,给上官婉儿求情。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历史长河涛涛不息,命运之轮悄然转动——随着李隆基登场,她也该离场了。 在这个政变之夜,带着林远悄悄离开,魂归洛阳,或许就是二人最好的归宿。 想到这里,牡丹主意已定。 “三郎杀伐果断,自然有他的道理。力士,既然三郎无恙,一切顺利,我也该离开了。” “姐姐,如今长安大势已定,王爷对你情深意重,你真的还要离开吗?” “是,还要麻烦你速备车辆,想办法把我和林远送去洛阳。” “去洛阳?可这一路颠簸,他还有救吗?” 高力士不放心地看着林远。 “或许。对了,我带林远去洛阳的事,请务必保密,我不想三郎知道。” “可此一去,你何时回来?” “我也不知,或许很快,或许……” 牡丹没有再说下去。 她有预感,如果林远死去,自己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此一去怕是再无归期。 “那我该如何向他交代?王爷一定会问你的,也一定会找你的。 ” “他若问起,你就把这个给他。” 牡丹说着,从身上取下一个玉环。 这一对玉环,她留一个, 他留一个,也算两人最后的念想了。 高力士接过来,面色为难,他大约也猜到了牡丹的诀别之意。 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临淄王交代,只能尽力挽留。 “姐姐不知,眼下宫里宫外戒备森严,尤其城里各处正在清剿韦氏余党,想要出城怕是不易……” 牡丹看着高力士,明白了他的为难之处。 的确,自己就此一走了之,高力士定然会被三郎责罚怪罪。 她不能如此自私,耽搁了高力士的大好前程。 何况,自己若想彻底离开,就必须和宫里众人斩断所有联系。 想到这里,牡丹想到了自己的兄长。 既然兄长早有谋划想要营救自己,想必诸事已经齐备,想要出城肯定不成问题。 韦氏已死,这个时候,自己也该去找兄长了。 “这样,力士,就按之前你对三郎所说,你把我送去东市裴家店铺就好,之后的事就和你无关了。” 高力士一听,以为牡丹误会自己不想出力,赶紧解释。 “姐姐莫怪,力士不是不想送你去洛阳,只是……” “力士,你我之间还用解释吗?这些日子若非你的照应,我或许早就命丧黄泉了。眼下三郎正是用人之际 ,你该留在他的身边,好好效力,这也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至于我,有兄长照顾,你还担心什么呢?” 说到这里,牡丹晃了晃手里的玉环。 高力士一想, 牡丹说的也有道理。 自己不过是个小太监,能力有限,而裴伷先财大气粗,神通广大,别说去洛阳,就算上天入地,应该都能办到。 于是,高力士赶紧找来一辆马车,趁着夜色将牡丹和林远送了出去…… 第1036章 天南海北,无问东西 直到出了禁苑,牡丹才知道,宫内兵变如火如荼,宫外也不平静。 按照太平公主的谋划,三郎在宫内骑兵的同时,崔日用带着一队人马,开始对韦太后的全族和党羽展开诛杀。 沉郁的夜色中,暗流涌动,弥漫着浓郁的鲜血味道…… 这一路,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好在高力士拿着临淄王的令牌,他们才得以顺利来到东市…… 裴伷先此时正坐立不安,焦虑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自己才刚刚用玉环和妹妹取得联系,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行动,宫里就发生了异动…… 刀剑无眼,凶险异常,他正在为妹妹的安危担忧,没想到牡丹平安归来。 当然他更没想到,这次妹妹又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林远…… 久别重逢,劫后余生,兄妹二人的激动之情自不必说。 几人一起把林远安置妥当,看着不死不活、无息无脉的林远,裴伷先皱起了眉头。 走南闯北的他见识颇广,也没见过这种疑难杂症。 “姝月,林远这是怎么了?” “听说他被韦太后赐了鸩酒,应该是中毒之症。” “鸩毒无解,七窍出血,不该是他这种情况啊?依我看,他这倒像是木僵之状。” “木僵?敢问裴公,此病可能治愈?” 高力士一听,瞬间激动了起来。毕竟林远对他有再造之恩,如今恩人有难,他自然十分挂心。 “这个我也不知,只是在西域之时,似乎见过此症……” 裴伷先也不敢确定,转而看向了牡丹。 牡丹没有说话,精通医学的她,自然知道兄长口里的木僵之症——但那和林远的病,根本不是一回事。 只是眼下她也不好解释林远的问题,只能岔开了话题。 “力士,宫里诸事未定,你还是早些回去。” 高力士闻言,也就告辞离开。 牡丹把他送到门口,临别之时,高力士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如果西域有名医可寻,姐姐还要去洛阳吗?” 牡丹迟疑片刻,没有明确回答。 她知道高力士既是牵挂林远的病,也是想知道她的去向。毕竟人是他送出去的,他要对三郎有个交代。 “天南海北,无问东西。也许东去洛阳,也许西去西域,林远有他注定的命运,我也有我该去的地方。” 高力士闻言,明白了牡丹的心意,也就不再追问,拱手告辞。 就在他上马之际,牡丹又叫住了他。 “力士……” “姐姐还有何交代?” “力士,三郎年轻气盛,做事难免偏颇,以后你要尽心陪伴左右,辅佐他做一位贤明爱民的好君王。” 牡丹的这句话,不但让高力士有些诧异,就连身后的裴伷先也大吃一惊。 要知道,这话若听到外人的耳里,那就是大逆不道。 毕竟如今的李三郎不过是位郡王,即便此番起兵有功,最多封为亲王,哪里就成了君王了…… 不过,高力士不好多问,更不好质疑,只是点头应承下来。 他知道牡丹一直看好三郎,而三郎也是野心勃勃,也许这只是牡丹对三郎的一个美好心愿…… —— 高力士离开之后,裴伷先终于忍不住了。 他关好房门,一把拉过了牡丹。 “姝月,听你刚才的话,难道此番李隆基要直接篡权称帝?” “兄长觉得可行吗?” “这……万不可行。莫说新帝尚在,即便废黜了新帝,还有德高望重的相王,哪里轮得到他啊!” 裴伷先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毕竟如今牡丹和三郎已经成婚,他如此贬低三郎终究有些不妥,只得缓了缓语气。 “所谓欲速则不达,虽然三郎文武兼备,但他资历尚浅,如果急于求成,名不正来言不顺,怕是会引来祸端啊!” 牡丹知道,兄长一直心向相王,对三郎不是十分看好,但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眼下,确实不是三郎称帝的时机,虽然这一天不会远了。 “三郎虽有帝王之命,但眼下确实时机未到,兄长不必担心。” “那你刚才何出此言?” “我……只是随口一说。” 牡丹说着,朝着兄长盈盈一笑。 “总之韦氏一党已被歼灭,此番不管是相王当权还是三郎上位,都会还裴家一个清白的。” “是啊,终于熬到了这个日子,你我兄妹以后再也不用躲躲藏了。姝月,待圣旨一下,冤情得雪,咱们就去坟前祭拜,告慰裴家列祖列宗……” 牡丹闻言,心头触动——她知道,自己身为裴姝月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于是,她朝着裴伷先径直跪了下来。 “哎呀,快快起来,你这是何意?” “阿兄,恕姝月不能陪同了。林远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实在耽搁不得……” “这个为兄知道,我这就派人去西域请来名医,给他医治如何?” “不,他的病已经无药可医,我要尽快把他带回洛阳。” “回洛阳?” 裴伷先闻言,诧异的看了看妹妹。 “姝月,不要冲动行事啊。我知道潞州之时,三郎伤过你的心,但他对你确实情深意重。你和三郎历经千辛万苦,当初你不远万里去潞州寻他,如今终于拨云见日,怎么就偏要离开呢?” “阿兄,我不能抛下林远不管。” “当初若不是他将你囚禁洛阳,又何止有此一劫?姝月,你既已和三郎情投意合,为何还对林远念念不忘?” 裴伷先越说越激动,难得有些失态。 “你刚才都说了,三郎有帝王之命,此番大事已成,以三郎对你的情意,将来太子妃,皇后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为何偏要此时弃之离去?” “阿兄,做了太子妃,做了皇后,就会开心吗?妹妹即便有这个心,怕是也没有这个命啊。” 牡丹的话,让裴伷先愣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忽然想到了相王说过的话,想到了牡丹只有几年的寿命了。 因为兄妹久别重逢的激动,因为裴家即将雪耻的兴奋,他几乎忘记了这个事情,现在看来,妹妹自己也是知情的,只是兄妹二人谁也不忍挑破罢了。 也好,最后的几年时光,一切随心所欲,顺其自然。 “也好,你想怎样,为兄都支持。我这就安排车辆,待城门一开就送你出城。对了,若是三郎问起……” “天南海北,无问东西。” 第1037章 一步之遥,一拖再拖 裴伷先猜的没错,以三郎对牡丹的情意,不管太子妃之名,还是皇后之位,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此时的李三郎,正在为此努力,和几个谋臣僵持着。 经过有条不紊的清剿,韦氏一党已经诛杀殆尽——韦太后死了,上官婉儿死了,李裹儿死了,武延秀死了,该杀的都杀了,眼下只剩李重茂这个小皇帝了。 看着坐在龙椅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皇帝,李三郎的内心无比矛盾。 眼下,整个皇宫都在自己的控制,自己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他多想杀了皇帝,就此篡位自立——可他不敢,也不能。 一者,这个小皇帝姓李,是先帝的儿子,自己的皇弟,正宗的李唐皇族,他没有理由杀他。杀了他,自己就成了乱臣贼子。 二者,即便杀了小皇帝,也轮不到他坐这把龙椅。因为刘幽求等人已经一再请求,让他早定相王即位。 对此,他只能一拖再拖。 第一次,他说宫内韦族势力尚未肃清,不宜操之过急。 第二次,他说相王生性恬淡,怕是不愿“代兄之子”登基称帝。 身为郡王,三郎不好明说自己的意图,他只能一直拖延推诿,等着有人领悟,提出拥立自己为帝。 可惜,别说几个将军毫无意愿,就连他的谋臣刘幽求都领悟不到他的意图,一直催促他早立相王。 众心不可违——看来他这个临淄王终究资历尚浅,威望不足,离皇位还差了些距离。 也是,且不说先帝一脉尚有两子在世,就是父亲相王一脉, 还有兄长李成器——怎么算也轮不到自己。 再者,此番政变的旗号就是拥立李旦,从策划到实施,相王这面旗帜已经深入人心,李隆基不敢食言,更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刚刚稳定的局面,就会功亏一篑。 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看来只能让自己的父亲出面了。 想到这里,李三郎无奈的压制住自己迫切的心。 虽然眼下不能称帝,至少趁此机会给自己多划拉一些政治资本。 反正太平公主尚在宫外,相王也未进宫,这太极殿上就是他说了算。 于是,占尽现场优势的李三郎,没有急着迎接相王入宫,而是让刘幽求连夜拟制,以小皇帝的名义起草诏书,论功行赏。 面对杀气腾腾的众人,被吓坏了的小皇帝自然无所不从。 于是,李三郎口述,刘幽求执笔,连拟百余道制书。 第一道诏书,给裴炎正名平反,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可是刘幽求并不知三郎和裴家之间的曲折,他只觉得此事名不正来言不顺。 政变初成,此时更该论功行赏,表彰众臣,怎么会毫无由头的去给一位前宰相平反? 即便裴炎有冤,也是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时,再为旧臣平反——眼下时机不对,而且出师无名。 面对刘幽求的质疑,李三郎坚持己见。 虽然他也想在自己登基称帝之时再给裴家平反正名,但他实在等不及了。 因为李三郎很清楚,眼下自己称帝无望,而一旦父亲李旦登基,给裴家平反这件事情,就会被他抢去。 三郎不愿意。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是他对牡丹的承诺,也是他唯一能为牡丹做的事情,所以此时他已顾不得合不合规矩礼制,只想尽快给裴炎平反,为裴家正名。 再说,只有把裴炎平反,牡丹的身份才能合法化,他才有机会将她变成自己的太子妃,甚至皇后。 所以,李三郎也不向众人解释,只是坚持己见。 面对李三郎的坚持,众人也没有再说什么——身为政变先锋,第一功臣,此时的李隆基备受推崇,他有这个任性的资本。 不过是逾制给一位旧臣平反,且随了他的意。 了却了这个心愿,接下来就是表彰功臣。 借着小皇帝的名义,李三郎狠狠的犒赏了自己一番,趁机培植自己的朝堂势力。 首先,进封李隆基为平王,押左右厢万骑,同时任命三郎的弟弟李隆范和李隆业为左右羽林大将军,牢牢控制禁军。 其次,任命刘幽求、钟绍京为宰相,王毛仲、李宜德等人为将军,牢牢控制朝堂…… 同时,薛崇简、高力士等人也分别获得封赏。 就这样,直到天将破晓,手臂发酸,刘幽求才发现,自己经手拟了一百多道诏书…… 李三郎看着这一道道诏书,一直紧抿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做不了皇帝,至少要做太子。 他要让天下百姓都看到,此番他建立的奇功;也要让父兄们都明白,日后在太子之位的权衡。 此时,宫外也传来消息,宫外韦家的亲属徒党均已平定。 眼看万事已毕,刘幽求等人再度提请,迎接相王入宫。 这一次,李三郎没有再拒绝,而是欣然应允,派刘幽求等人前去相王府,恭请相王入宫。 直到此时, 李三郎才有时间稍喘一口气。 他环顾左右,叫过了高力士和薛崇简。 “你二人听好了,现在对你二人委以重任。力士,你带着这纸诏书前往裴家宣读;崇简,你负责护送牡丹入宫。” 高力士闻言,连忙劝阻。 “王爷稍安勿躁,眼下相王尚未入宫,朝堂事宜千头万绪,待万事稳定之后,再去接她也不迟。” “不,我等不及了!必须马上接她过来!” 三郎大手一挥,十分坚决。 因为他一直有种莫名的担忧,生怕牡丹又像上次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眼下父亲尚未入宫,他要镇守太极殿,不能离开皇宫,否则他就自己亲自去接牡丹了。 所以,他只能让高力士和薛崇简去接牡丹,顺便带去裴家平反的旨意,想必牡丹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牡丹,实在一刻钟都等不及了…… 眼看三郎态度坚决,高力士无奈,只得和薛崇简一起领命出宫。 此时的高力士也不知道,牡丹是否还在裴家,是否因这一纸圣意就回心转意…… 第1038章 插翅难飞,一网打尽 这日的清晨,长安城格外热闹。 尤其东市之北,更是聚满了百姓,大家惊恐之余又有些兴奋,对着正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原来,这里的正门入口,赫然悬挂着几个头颅。有人认出这几个头颅,正是韦家的亲属徒党,还有韦太后的几名面首…… 让人惊恐的,还不止于此。 从这些头颅再往下看,是几根年深日久已被血迹浸成黑红色的柱子,这里通常用来把犯人暴尸示众。 而今日那柱子上绑着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尚且威风凛凛的韦太后。 哪怕经历过武周的酷吏时代,一大早的,这幅骇人的景象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还好两侧的墙上都贴着告示,向人们昭告着昨夜长安城发生的翻天变故…… 很明显,这朝堂又要易主了。 不过,和这些官方告示相比,人们还是喜欢自己的口口相传,添油加醋。 “这还都只是宫里的人,你们可知道昨夜城南杜曲,被杀死多少人?” “城南杜曲?那里不是韦氏家族的地盘吗?怎么,被连锅端了?” “何止……昨夜真是杀红了眼,不仅把韦家杀了个鸡犬不留,就连挨着韦家的杜家也遭到毒手,不少人都被冤杀 ……” “啊?那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谁说不是呢,听说就连三岁的孩童都不放过……” “哎,所谓斩草除根,自然要一网打尽了。” “一网打尽?听说还有一个大人物没抓到呢。” “哦,是谁?” “还能有谁?宰相宗楚客啊……” “啊,怎么能让他给跑了?” “跑不了,你没看现在城门紧闭,正在全城搜捕么。依我看,怕是插翅也难飞咯!” 人们议论纷纷之时,天色已然大亮,东市也恢复了以往的繁华忙碌,车水马龙。 对老百姓而言,无论谁当权,谁做皇帝,他们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生意还要做,店铺还要开,日子还得过。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几辆马车缓缓而过。 常在东市行走的人都认识,这是裴家的车队。 由于韦氏的打压,裴家在长安很是低调,开在东市的店铺不算太多,影响力却很大。 毕竟裴伷先是西域首富,几乎掌控了东西往来的大半个商道,加上裴家向来出手阔绰,和守城官兵的关系不错,东市大半条街背后的出货进货,几乎都要依仗裴伷先的商队。 所以,裴家车队每天都有大量的货物往来,今天也不例外——三车瓷器,两车丝绸,装的满满当当。 因为东市门口有些拥堵,车辆在这里还耽搁了好一阵子。 牡丹坐在拉着丝绸的一辆车上,低头垂首,一言不发。 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牡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焦躁。 她既为政变的残暴心惊,又为眼下的处境担忧。 宗楚客还没抓到,城门搜捕就会很严,也不知道今日能不能顺利出宫。 想到这里,牡丹朝身后瞟了一眼——在车上这一匹匹布卷里,卷着不死不活的林远。 虽然林远不是韦氏一党,但他和李裹儿的交情颇深,如果被官兵发现,定然不肯轻易放走。 最重要的是,此事牡丹不想三郎知道。如果被她知道,自己肯定出不了长安城了。 虽然丝绸轻软,但天气如此闷热, 时间久了也是受不住的。 想到这里,牡丹不由催促车夫,让他快些行进。 可惜,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此时的城门之前,已经排起长队,等待出城的车辆、人马无一例外,都被严格搜查,仔细辨认。 今日特殊情况,全城搜捕韦氏余党,任何人不得通融,照这个情形下去,牡丹知道林远必定会被发现。 怎么办?原路返回?可那只会此地无银三百两,更加惹人怀疑,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希望兄长的面子、准备的银子能起些作用,盘查的不那么严格。 就在牡丹心神不安的时候,她注意到了身旁的一辆车马。 这是一辆丧车,几名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正垂手顿足,哭天嚎地的送故人出殡。 寻常百姓,生老病死本属正常,但这对人马却有些奇怪,牡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因为经历过武曌和李显的丧事,牡丹对丧事的讲究十分清楚。 别的不说,只丧服就很有讲究,按照亲疏关系的不同,用粗、细不同的麻布制成不同的丧服,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织麻五种,又称“五服”。 民间虽然不像皇家那么讲究,但基本的规则还是要尊守的。 而眼前这群人,五服穿的乱七八糟,在前持幡的孝子不仅孝服穿的不对,脸上也毫无悲伤之色,干嚎无泪,很是夸张。 这辆车肯定有问题。 牡丹留了心,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动静,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那棺材里面,一定藏了人。 也是,眼下盘查如此严格,这些送葬之人应该是没太大问题的,有问题的只能是棺材, 毕竟大唐重孝,死者为大,送葬之人可以随意盘查,但这棺材是轻易动不得的。 牡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告发他们。 一则,此时偷偷出宫,定然是韦氏一党;二则,只要转移了注意力,自己就好出去了。 于是,牡丹叫过领队,和他轻声耳语几句。 领队心领神会,悄悄找到了相熟的守军。 果然,等到盘查丧车的时候,一群士兵将其团团围住,围着棺材仔细盘查。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棺材的问题,打开来,里面藏着的人正是宗楚客。 抓到了大鱼,立下了大功,守城将军十分高兴,当即抓捕了这批人,即刻押送入宫。 漏网之鱼已经悉数落网,留下的守军放松不少,对裴家车辆的盘查也就走了个过场,牡丹等人轻松通过…… —— 城门前的这幕热闹,不远处的高力士和薛崇简尽收眼底。 两人对望一眼,相视一笑,朝着裴家车队的影子挥了挥手,以作送别…… 原来,他们二人刚刚去了裴家,宣读大赦圣旨。 多年心愿猝然实现,裴伷先激动万分,一时感激涕零。 为了报答三郎的恩情,裴伷先这才松口,说牡丹随着裴家车队刚刚离开…… 薛崇简闻言,急着出门就追,高力士拦住了他,说明了林远一事。 薛崇简恍然大悟,难怪林远的尸首莫名不见,他还到处寻找,原来是被牡丹带走了…… 所以,两人即便追到了城门,还是眼睁睁的看着牡丹离开了——只希望她这一去,能给林远带来一线生机。 第1039章 野心勃勃,沸沸扬扬 有人急着出城,有人忙着入宫。 牡丹离开长安城的时候,相王李旦正被众人簇拥着入主皇宫。 这次入宫和以往大不相同,相王此刻的心情也是五味杂陈。 因为被韦氏严密监控,这些日子,相王动弹不得,只能窝在府里。 原本,他已经无欲无求,只要皇帝不改姓,江山不易主,即便韦氏作威作福,他也可以忍受。 但他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因为三郎早晚会从潞州回来。 只要三郎从潞州回来,牡丹和林远的事,林远和盈盈的事,那就瞒不住了。 年轻气盛的三郎,一旦知道真相,怕是要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所以相王一直提心吊胆,还想着该如何联络三郎,宽慰于他…… 只是,不等他行动,早有人行动了。 昨夜里杀声震天,起初他还有些心惊,以为韦氏向李唐皇室举起了屠刀…… 没想到,竟是三郎发动了兵变。 更没想到,兵变竟然成功了。 果然,自己的这个儿子是最不安分的。 就在满城传言沸沸扬扬之时,刘幽求等人持诏来府,请他入宫辅政。 皇命不可违,李旦只得奉命入宫。 这一路,听着众人对李三郎的交口称赞,看着文武百官弹冠相庆,喜获升迁,李旦倍感欣慰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此番起事打的是他相王的名头,但从头到尾,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如果说起兵之前瞒着是为了保密,但卯时大势已定,三郎也没有想着请他出场,而是自己拟定了百余份诏书…… 自己的这个儿子向来是有野心的,李旦一直都知道。 可惜,三郎未免心急了些。 他才二十五岁,眼下朝局错综复杂,哪是他一个毛头小子就能镇得住的。 果然,三郎最终还是要请他这个父亲主持大局。 说实话,李旦有些不情愿。 但此时此刻,为了稳住这得之不易的胜利成果,为了维护李唐江山社稷,他不得不站出来。 李旦一行到达宫门的时候,李三郎早就带着众人列队迎接,看到父亲前来,他抢先跪地,为起事之前未能告知父亲而叩头谢罪。 三郎这一招,让李旦无话可说,一时也不好再计较什么。 他只能抱住三郎,涕泪横流。 “三郎快起,大唐宗庙社稷得以保全,全是你的功劳啊!” 这一幕父子情深,都被随后赶来的太平公主看在了眼里。 虽然大功告成,但太平公主的脸上,也没有太多喜色。 此番兵变,如果没有她这个镇国公主坐镇后方,谋划全局,就凭他年纪轻轻的李三郎,怎能成事? 可惜,李三郎太过野心勃勃,竟然趁着冲锋陷阵的机会,妄想独占功劳。 就在昨夜,他们连发一百余道诏书,竟然丝毫不提她这个太平公主的功劳。 她的那些心腹中,除了儿子薛崇简,其他无一受封,这让太平公主难免心中不平。 最生气的是,上官婉儿竟然被三郎斩杀。 要知道,上官婉儿和她的交情,世人皆知。当年神龙政变,就是她和上官婉儿里外联手,才得以成功。 这些,李三郎都是清楚的,而他却毫不犹豫的杀了上官婉儿,这不是杀鸡给猴看的么。 他李三郎的野心,不要太明显了。 第1040章 平分秋色,无可厚非 何况,太平公主隐约听到一些传言——昨夜清剿韦氏余党之时,李三郎竟想下令同时诛杀武氏余孽。 还好有人阻拦,说大局当前,要以清除韦氏为重,李三郎这才作罢。 所以,武家的那些子弟里,也只杀了安乐公主的驸马武延秀。 虽然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太平公主的心里还是有了芥蒂。 这些年,李武两家相爱相杀,这其中的爱恨纠葛岂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 但自从武周灭亡,武家逐渐衰落,尤其武三思死后,武家已经彻底退出政治舞台。 唯一还有些风光的,也就是驸马武延秀了。 这几年因为有皇兄李显的庇护,武家那些子孙倒也安枕无忧,小富小贵。 如今皇兄刚死,三郎就要对武家之人下手了…… 对此,太平公主坚决不能接受。 要知道,当年李武联姻的初始,就源自于她。 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武家之人,还生下了几个武姓的孩子。 所谓清算武家余孽,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几个孩子…… 这是她绝对不能允许的。 说起孩子,太平公主又是一阵心痛——林远至今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因为三郎向来针对林远,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三郎背地里做了什么手脚…… 但眼下大局为重,太平公主也追究不了太多,只能赶紧拥立相王为帝。 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自己立下拥立之功,也就能和李三郎平分秋色了。 而只要皇兄做了皇帝,凭他们兄妹的交情,还有兄长的性情,她可断定皇兄绝对不会为难武家。 至少,不会为难她的家人。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叹了口气。 身在皇家,身不由己,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而她这些年之所以如此劳心劳力,在维护李唐社稷之外,或许也是为了博得足够多的政治资本,从而保护自己的家人…… 于是,太平公主出面了。 很多话,只有她这个镇国公主来说;很多事,也只有她这个皇姑母来做了。 “韦氏篡权作乱,作恶多端,已被铲除,此乃大唐之幸。如今国家多难,朝局不稳,皇帝自觉年轻,无法胜任,要把位置让给皇叔相王,你们意下如何?”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应。 本来先帝李显之死就让人疑窦丛生,韦太后上台后的所作所为更是不得人心,如今有此结局,也算大快人心。 韦氏竟然谋害皇帝,那么她这个皇太后就不合法,她不合法,她拥立的这个小皇帝就是名不正来言不顺。 不过即便小皇帝李重茂不合法,接下来谁来坐这个皇帝,还真不好说…… 毕竟,先帝李显还是有一个儿子在世的,那就是远在均州的谯王李重福。 不过,众人谁也不敢提起谯王。 说实话,李显登基称帝这些年,没有多少政治建树,倒是做了不少荒唐事,尤其韦后母女的作威作福,更是消耗了皇帝的威严,人们对他早就失望了。 至于他的几个儿子,也是平庸之辈,没有丝毫威望可言。 何况,胜者为王,此番兵变本就是打着拥立相王的名号,如今相王上位倒也无可厚非。 一番商议之后,眼看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相王自己倒是不同意了。 第1041章 如坐针毡,心心念念 对李旦而言,此时去坐龙椅,可谓如坐针毡。 要知道,自古皇位来源无外乎两种,要么继承来的,要么夺取来的。 若论继承,先帝尚有两子在世,父子相承好过兄终弟继,他这个相王终究在名分上有所欠缺。 若论夺取,那就更受之有愧了。 看看左右两边,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儿子,一个运筹帷幄,一个冲锋陷阵,把这场兵变搞得轰轰烈烈,惊心动魄。 这两人都是当之无愧的有功之臣,倒是自己,没露过面,没立过功,完全是个局外人。 他这个局外人,如今却被推上来,硬要黄袍加身,着实有些尴尬。 所以,他坚决推辞,再三推让。 李旦的反应也在大家的意料之内,毕竟这本来就是一个“让”皇帝。 当年他当皇帝,连让三年,把皇位让给了母亲武曌;后来他当皇嗣,又把太子之位让给了李显;李显当了皇帝,要立他为皇太弟,他也固辞不受——这样一个谦让恬淡的相王,如今怎么会忍心夺取侄子的皇位呢。 不过,管他是真心谦让,还是做做姿态,提头兵变的这些功臣,都要推他上位。 拥立相王——是举兵旗帜,是既定方针,也是众望所归。 毕竟,李隆基才二十五岁,还非嫡非长,由他直接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很难服众,但李旦就不一样了。 他是高宗和武后唯一在世的儿子,是中宗的亲弟弟,官居太尉,爵封安国相王,是李唐宗室中当之无愧的老大。 而且李旦做过皇帝,做了十多年皇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先帝李显的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 如今先帝驾崩,皇位再还给李旦,也没人敢说什么。 对刘幽求等人来说,只有相王先做了皇帝,才轮到他的儿子们做太子,这个时候,李三郎才能真的摆到台面上来。 这是一个必须的步骤,急不得,也跳不过去。 此时的李三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不再急躁,而是真心拥戴父亲上位。 于是,在安乐公主的大力拥戴下,在刘幽求等人的一再请求下,李三郎拉上了兄长李成器还有几个弟弟,一起跪求父亲,请他出来收拾残局,主持大政,以安民心。 三让而后受之,眼看民心所属,众望所归,李旦这才半推半就的点头同意。 皇帝定了,接下来就是太子。 关于此事,原本不该有什么异议,李隆基冲锋陷阵,是此番政变最大的功臣,自然非他莫属,但对三郎心怀不满的太平公主却提出了两个候选人。 一个是李旦的嫡长子,宋王李成器;另一个才是李旦的三儿子,平王李隆基。 说起来,李成器是嫡长子,看似法统更正;但李隆基带兵平叛,立下讨平韦氏的大功,更是功不可没。 一时之间,李旦也陷入了犹豫,没有明确表示只选李隆基。 于是,太子人选一事,只能暂时搁置…… 对此,李三郎心里虽然有些不爽,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了。 因为他看到高力士和薛崇简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却没看到他心心念念的牡丹。 第1042章 文书鱼符,僵持不下 看着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三郎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拉着二人来到偏殿。 “崇简,牡丹呢?” “这……” 薛崇简欲言又止,看了看高力士。 高力士只得硬着头皮顶上。 “回王爷,牡丹姐姐不在东市裴家。” “不在?你不是说把牡丹送到裴家了吗?人呢?” “这……’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不愿意回来?没关系,我这就亲自去接她。” 李三郎说着就要出宫,高力士赶紧拦住了他。 “王爷留步,您现在过去也没有用,她已经离开长安了。” “离开长安?她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这……” 高力士没有回答,只是从身上摸出那枚玉环,递给了李三郎。 “她没有说,只留了这个给你。” 李三郎接过玉环,一脸疑惑,他觉得这玉有些莫名熟悉,却又不明所以。 高力士见状,连忙解释。 “前几日牡丹姐姐在宫中受刑,不小心摔碎了王爷送她的玉佩,她就托我找人,将那碎玉修成了一对玉环,你们二人各执一枚……” 李三郎闻言,握着玉环痛心不已。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可以想象,前些日子牡丹在宫中受了多少的苦楚,而他却毫不知情。 是他来晚了,来的太晚了。 想到这里,李三郎再也待不住了,他顾不得大殿之上的众人还在讨论着太子人选,头也不回的出宫去了…… —— 裴伷先早就料到李三郎会来,所以并不意外。 不等他行礼跪拜,李三郎径直冲上阁楼,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确认牡丹真的不在这里,他这才垂头丧气的下了楼。 “还望裴兄告知,牡丹去了哪里……” “天南地北,无问西东。她只留了这八个字。” 李三郎闻言,眼睛瞬间红了。 他不明白,牡丹为何如此绝情,为什么要一直躲着他…… 难道他一时糊涂犯下的错,真的那么不可原谅吗? 看着伤情的李三郎,裴伷先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如果说对于李三郎,原本还有一些抱怨,觉得他辜负了妹妹, 但当那纸特赦圣旨到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原谅他了。 可是妹妹的心性,哪里是他能够左右的? 事到如今,他只能尽力给他提供一些线索,至于结果如何,就看天意了。 “姝月是今日一早随着车队出的城,或许还未走远。” 李三郎闻言,精神一振,赶紧出门上马,朝着城门狂奔而去。 随后赶来的高力士一看,也赶紧驱马追去…… —— 夕阳西落,暮色四合,一路狂奔的李三郎赶到城门的时候,城门已经下锁。 在严格的宵禁制度下,纵使贵为平王,李三郎此时想要出门,也要费些功夫。 按照规定,查验文书、对勘合符,这些手续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就是违反律令,轻则弹劾,重则革职。 李三郎哪里有时间去准备文书鱼符,他急着去追牡丹,再晚一些就真的赶不上了。 就在他和守城将军僵持不下的时候,高力士气喘吁吁的赶来了。 第1043章 落人口实,趁虚而入 “王爷,王爷稍安勿躁!” 面对高力士的阻拦,李三郎懒得去理,执意让守城将军开门。 守城将军面色为难,迟疑不决。 高力士一看,赶紧朝将军拱了拱手,示意他先行离开,然后跪拦在三郎面前。 “王爷,眼下太子未定,该以大事为重,你若强行出城,触犯律法,定会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届时得不偿失啊!” 三郎一听,愣了一下,冲动的头脑这才清醒了一些。 他扭头看了看皇宫的方向,自嘲又苦涩的笑了。 “太子?皇位?没有了牡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此言差矣,牡丹姐姐对你寄予厚望,临行之前还特意交代,要力士尽力辅佐王爷,助你成为有道明君……” “寄予厚望?那她为什么还要离开?” “这……” 高力士沉吟片刻,决定告诉三郎实情。 “她之所以着急离开,是为了救林远。” “林远?他不是已经被韦氏毒杀了吗?葛将军说他亲眼看到,林远和李裹儿死在一处,七窍出血,气绝身亡。只是林远的尸身莫名不见了……” 三郎说着说着,忽然明白了什么,严厉的盯着高力士。 “力士,是你带走了林远的尸身?” “是,我受牡丹姐姐所托,前去帮林远收尸,但发现他似乎还有救。” “他没死?” “说不好,明明无脉无息,但身体柔而不僵,冷而不温,很是奇怪。” “还有这等奇事?” “是啊。所以牡丹姐姐想要带他离开长安,想必是帮他寻找名医救治。” 三郎闻言,默然不语,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高力士和林远之间的交情,他是知道的,所以对于高力士救走林远,他并不想追究。 其实对于林远,他的感情一直都很复杂。 尤其得知林远毁了和盈盈的婚约,却在宫里陪着李裹儿,他恨不得当即就杀了他泄愤。 但昨夜当他听说林远被韦氏毒杀的时候,心里却又有些难过…… 如今得知林远可能没死,他说不出是喜是忧。而牡丹为了救他,连夜离开长安,也算情有可原。 想到这里,三郎心中略微好受了一些。 他不再执意出城,而是登上城墙,站在城楼上远眺。 高力士默默的跟着三郎,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此时暮色四合,夜风渐起,昏暗的光线里已经看不清远处的人影。 “力士,你说牡丹去了哪里?” “这个……力士也不清楚。她原说要东去洛阳,带林远回归故土,后来听裴公说,西域有此尸僵之症,也许去了西域寻找名医……” “其实她大可告诉我林远的情况,我会为他遍请名医,何苦如此颠簸?” “也许她有她的苦衷。” “天南地北,无问西东。” 三郎默默的重复着这八个字,手中反驳摩挲着那枚玉环。 在这满天红若滴血的夕阳之下,李三郎怅然西望,悄怆幽邃,有种无言的孤独。 “力士,你说牡丹还会回来吗?” “一定会的。王爷,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则就白忙活了。” 三郎闻言,扭头看向了远处的皇城,冷笑一声。 他早就知道,有人会拿他非嫡非长的身份做文章。 正是料到如此,起事之前,他才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告诉兄弟,而是以一己之力完成,为了就是建立奇功,成为太子的不二人选。 没想到,姑母还是动了卸磨杀驴的心思,而父亲,竟然默许了这种争议。 自己辛辛苦苦提头兵变,到头来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他不甘心。 好在,兄弟几人的感情一向很好,而兄长李成器又最是谦和之人,从未和他争抢过什么。 要知道,政变集团的鼎力支持,就是他李三郎最有力的砝码。 三郎知道,眼下兄长的选择很是关键,而他自己的表现也很重要。 一旦自己任性出城,难免会落人口实,被趁虚而入,所以,不管是作戏,还是联盟,眼下他绝对不能离开长安城。 想到这里,李三郎也熄了出城去追牡丹的心。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不管牡丹是去了西域,还是洛阳,只要自己如愿当上太子,掌管实权,哪怕倾尽全国之力,也要把她找回来…… 第1044章 风口浪尖,避之不及 李三郎猜的没错,在太子一事上,兄长李成器的态度至关重要。 好在,他的兄长没有让他失望。 当李三郎在城墙之上远眺的时候,李成器正在父亲面前慷慨陈词,坚决推辞太子一位。 说起来,李成器是最像李旦的一个儿子。 他谦和忍让,风姿雅悦,这些年来为了自保,沉迷音律,从不干涉政事。 万万想不到,此番自己被姑母推了出来,站在了风口浪尖。 对这太子之位,颇有自知之明的李成器避之不及。 所谓胜者为王,此番起兵讨韦,别说父亲被置身之外,他更是毫不知情,未立寸功……如今父亲做了皇帝,自己做了太子,把三郎置于何地? 对三郎这个弟弟,他这个兄长也很是了解,那是一个从小就有野心大志的人。 不安分的三郎也却有本事,此番一举歼灭韦氏,挽救李唐江山社稷,他这个兄长甘拜下风。 从小在宫廷斗争中长大, 目睹太多亲人因为政治斗争被杀,李成器太清楚——藏在权力诱惑下那残酷的现实。 姑母为什么选择自己,李成器心里一清二楚。 说起来,太平公主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她也许没有做皇帝的心思,但对权力却有着狂热的欲望。 然而三郎野心勃勃,功勋卓着,如今更是有了一大帮追随者,他若做了皇太子,对太平公主而言并非好事,怕是无力拿捏。 而自己就不一样了, 他未立寸功,也无政治班底,若是做了皇太子,太平公主凭借拥立之功,就可以拿到辅政大权。 立弱主,以求自己掌强权——太平公主的心思,李成器看的一清二楚。 所以,这太子,不当也罢。 如果当了,不但伤了兄弟情意,自己也失了自由,成了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被别人拿捏在手里。 与其做个傀儡太子,还不如做个富贵王爷。 所以,对于太子一位,李成器坚决拒绝。 “父王,国储之位,天下之公器。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否则失去公平,天下失望,非社稷之福。儿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 听着长子成器的坚决推辞,李旦叹了口气,也不再勉强。 对于成器的心事,他又何尝不知? 这些年,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棋子,当初被母亲拎出来做皇帝,后来又被摆在皇嗣的位置上十余年,受尽酷吏迫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自己何苦让儿子做这颗不情愿的棋子呢? 其实太平公主提出太子人选的时候,李旦之所以默许,一是尊重太平的意见, 二是自己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心。 在他看来,三郎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羽翼渐渐丰满,若再做了太子,怕是很难掌控。 这才刚刚兵变,就让钟绍京、刘幽求等亲信掌管了实权,如今禁军、朝堂都是他的人,政变功劳他一人独占——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三郎是冲着皇位去的,而他这个皇帝倒成了摆设。 再者,三郎逾矩给裴家平反一事,也让李旦心里有所触动。 知子莫若父,三郎这么做的动机很清楚,就是为了牡丹。 所以,一旦三郎做了太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废黜正妻王菱,立牡丹为太子妃。而牡丹的选择显而易见,她是不会做这个太子妃的。 国家刚刚安定,哪里经得起三郎如此折腾。 所以李旦在某个瞬间,有那么一点私心,想用此番太子之争,给三郎一个下马威,让他有所收敛,不至于为所欲为。 既然长子成器坚决不愿卷入太子之争,他也就不再坚持了。 但太子一位还是要暂时搁置一下,煞一煞三郎的威风,灭一灭平王的气焰。 第1045章 不惑之年,半生夙愿 三日后,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下,刘幽求宣读传位诏书,懵懂无助的李重茂退位,李旦正式登基称帝。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加官进爵,百姓免掉一半的赋税。 站在金殿之上,听着百官高呼万岁,李旦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他第二次当皇帝了。 第一次做皇帝,因为母亲的绝对掌控,他丝毫不曾领会到皇权的力量,日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 而那个时候,全力维护他的只有一人——裴炎。 只是,他因为拥护自己,被斩于洛阳都亭驿。 这些年,李旦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心愿,如果有朝一日重新掌权,一定要亲自给裴家平反昭雪。 可惜,平反这件事已经被三郎抢先了,牡丹又不知所踪,他只能从其他方面给予裴家补偿。 所以,李旦特召裴伷先进宫,要当面赐予他高官厚禄。 —— 时隔几日,再次相见,已是君臣有别。 看着裴伷先跪拜在地,李旦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裴炎,亲自下殿搀扶起来。 因为三郎和诸位重臣也在跟前,两人都默契的没有提起牡丹,李旦倒是主动提到了太子一事,征询裴伷先的意见。 其实关于太子一事,李旦心里已有定论,而他也清楚,裴伷先一定心向三郎。之所以当面询问,是想借此机会让裴伷先对太子有拥立之功。 李旦很清楚,有三郎这个强势的太子,自己这个皇帝怕是坐不长久,这天下早晚是三郎的。 虽然有牡丹在,三郎定然不会苛待裴家,但牡丹已经命不久矣。 所谓兰因絮果,经过这些恩怨纠缠,三郎和牡丹爱而生怨也难说。 李旦深知君王薄情,三郎还很年轻,日后更会拥有三宫六院,难免会忘了裴家的恩情,届时谁来护佑裴家? 所以,今日这个天大的人情,就是李旦对裴炎最好的报答。 果然,提到太子一事,裴伷先慷慨直言,极力推荐李三郎。 “陛下,臣闻除天下之祸者,当享天下之福。平王整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莫大,语德最贤,无可疑者。” 李旦闻言,故意反驳。 “可是,立嫡以长不以贤,三郎虽有大功,却非嫡非长,怕是于理不合啊!” “陛下,恕微臣直言。这嫡长子继承制,从太宗之时就乱了。当年高祖皇帝正是在立有功和立嫡长之间拿捏不清,才导致了玄武门之变,这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万不可重蹈覆辙啊!” “你的意思是不立嫡长,立有功?宁王也是如此谦让,朕心不决……” “陛下,平王有社稷大功,人神共睹,宁王以诚心让位,言在必行。如此兄友弟恭,乃陛下之福,万民之幸!” 裴伷先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有理有据,众臣纷纷点头,无一反对。 眼看三郎众望所归,一旁的太平公主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都是自己的侄子,立嫡长还是立有功,都算有理有据。既然皇帝已经有了决断,自己这个姑母如果一再作梗,难免落人口实。 至此,太子一事终于落下帷幕——李隆基被立为太子,而为了弥补李成器,他被封为太子太师,另加实封三千户。 至于裴伷先,则被任命为太子詹事丞,专门管理东宫文书事务。 虽说这只是个正六品的文官之职,但服务于东宫,可谓前途无限。 除此之外,李旦还特意下旨,特许裴伷先回洛阳祭祖,为裴炎修墓。 而之前被皇家没收的裴氏宅院,原本位于洛水之南的积善坊,也都悉数还给了裴伷先。 至此,已过不惑之年的裴伷先,终于实现了半生夙愿。 他双眼含泪,叩头谢恩,领旨退下。 看着裴伷先蹒跚离去的背影,李旦和三郎对视一眼,父子二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牡丹。 裴炎的冤案终于得雪,裴家的旧宅得以归还,而武牡丹——裴姝月,这个裴炎唯一在世的女儿, 如今又在哪里呢? 第1046章 东宫初建,妃位空悬 新皇登基,先帝下葬——转眼三个月已经过去,当暑热渐渐褪去,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在这个忙碌的夏天,三郎从来没有放弃寻找牡丹。 因为不能亲身前往,他先后派了两批人前往西域,却根本没有牡丹的消息。 三郎无奈,想再问问裴伷先,可此时裴伷先回洛阳祭祖修墓还没有回来…… 至于裴家在长安城的生意,因为裴伷先入朝做官,为了避嫌,那些店铺也就慢慢的转让了。 三郎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当日送牡丹出城的那支车队,可是依旧没有什么收获。 领队的说,出了长安城不久,那车运着人的丝绸,就已经和他们分开走了。 至于去了哪里,他也不是十分清楚。 三郎闻言,长叹一声——看来牡丹还是有意躲着自己。 他忽然想起了裴伷先说过,牡丹临走之前给他留了八个字——天南地北,无问西东。 西,东,难不成牡丹没去西域,而是往东去了洛阳? 想到这里,三郎决定亲自前往洛阳一趟。 可是,身为东宫太子,三郎早已不像之前做郡王时候那般自由,他的一言一行,不仅被太平公主紧紧盯着,还要征得皇帝父亲的同意。 可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三郎想去洛阳,他的皇帝老子又怎会同意——眼下,父子二人正为太子妃一事僵持着。 要知道,太子东宫初建,妃位空悬,还需要按照建制一一充实。 因为太子东宫的建制是仿照皇后制度而设置的,除太子妃外,其他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等不同品级的嫔妃共计四十九人。 而三郎如今在长安城只有一妻一妾,潞州城还有一位赵幽兰。至于那个武牡丹却不为人知,如今也是不知所踪…… 这些天,李旦一直催促他回潞州,把赵幽兰母子接回长安,毕竟那是皇族血脉,怎能流落在外…… 在父皇的再三催促之下,三郎这才遣了李宜德前往潞州,接回赵幽兰。 但是关于太子妃的人选,父子两人却一直僵持不下…… 毕竟,太子妃除了身为皇太子的正妻之外,在皇太子继位之后还将成为皇后,所以太子妃的人选一般都由皇帝亲自选定,而此女的出身和品行是皇帝议选时的重点。 而李旦为三郎选定的太子妃,正是王菱。 因为王菱是三郎的正妻,这些年来兢兢业业,老实本分的打理着王府,除了膝下无子,并无丝毫差错。 同时,在三郎发迹之前,王氏家族为他出了不少财力,即便是前些日子诛杀韦氏的兵变,王家也是功不可没。 所有人都认为,太子妃的人选非王菱莫属,而王氏家族的人也都在翘首以待。 但三郎一直不同意,太子妃的位置也就一直空悬着。 因为此事,父子二人闹的很不愉快。 三郎觉得父亲不通情理,强人所难。 既然可以三妻四妾,为何不能停妻再娶? 他和牡丹的感情,父亲一清二楚,如果说之前牡丹是罪臣之女,如今裴家得以平反,牡丹身为前朝宰相裴炎的嫡女,身份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贵为太子,他不过是想娶心爱的女人为正妻,有何不可? 三郎已经暗下决心,不管父皇同意与否,只要牡丹归来,他都要立牡丹为太子妃。 李旦知道,三郎在等牡丹。 可李旦知道牡丹的情况,也了解牡丹的脾性,别说牡丹不会同意做太子妃,即便她做了太子妃,怕是也等不到做皇后的那一天…… 曾经三郎就为牡丹闹过一次,要休妻再娶,惹得风言风语;如今三郎贵为太子,全天下都在看着他的一言一行。 且不说嫡庶尊卑有别,三郎和王菱成婚于微时,也算患难与共。三郎身为李唐皇族,不能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王菱身为三郎正妻,也没有不被立为太子妃的理由。 所以,这一日,李旦私下召见三郎,准备和三郎好好谈谈,迫不得已之时,只能告诉他,牡丹时日无多的实情…… 不过,就在李旦刚要开口之时,八百里加急来报,东都洛阳出大事了…… 第1047章 妇人之仁,心有余悸 原来,皇权诱惑之下,又有人起了野心。——谯王李重福在洛阳起事,举兵谋反了! 李旦登基之后,远在均州的李重福十分不满,认为自己身为先帝长子,他才最有资格继承皇位。 于是,在身边谋臣的鼓动下,李重福于几日前偷偷潜入洛阳,假传圣旨,企图策动洛阳守备军——左右屯营兵助他谋反,据东都而自立,进而图谋天下…… 还好他们的行动被洛阳守军及时发现,迅速组织自卫,平定了这场叛乱。 皇帝李旦得到消息之时,叛军已然鸟兽四散,而李重福也已投河自尽。 虽然危机已经解除,但这场动乱依旧让李旦心有余悸。 毕竟,李重福是先帝李显的长子,确实是有帝位继承权的,甚至比他还要正统,还要名正言顺。 对此,李旦心知肚明。 所以,甫一上台,他就对皇兄的两个儿子采取了防范措施。 他将小皇帝李重茂降为温王,软禁在宫中,防止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兴风作浪。 对于远在均州的谯王李重福,念在这些年他一直被韦氏百般迫害,李旦也不忍再行苛待,只是把他挪了挪窝——迁往集州担任刺史。 此举原是为了防止李重福在均州做大,发展地方势力,没想到,调令刚到,李重福竟然就起兵造反了…… 对此,李旦十分愤怒,后悔不已。 其实原本也有近臣建议,让他将先帝这二子秘密除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李旦终觉心中有愧,不忍下手,没想到终成隐患。 看来,升为帝王,这妇人之仁真的丝毫都要不得,李旦心有余悸,惴惴不安。 要知道,洛阳乃是大唐东都,在军事、经济、文化上都是重镇,更是都城长安的依托,万万不可出事。 为了彻底平息叛乱,同时妥善处理叛军,需要有人前去洛阳主持大局,清剿叛军。 一看机会来了,太子李三郎主动请缨。 李旦看了看三郎,无奈的叹了口气。 前往洛阳处置叛军,勇武果决的太子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既然天意如此,李旦也就不再阻拦。 他只嘱托了太子一句。 “此去洛阳清除叛党,务必严慈相济,惩戒有度。还有,不管能不能找到牡丹和林远,都要去看看八妹和九妹,把她二人接回来。” 说到这里,李旦叹了口气。 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这些年亏待儿女太多,尤其两个女儿为了躲避政治联姻,一直在道观修行,慕仙学道,白白耽搁了青春年华。 前些日子,盈盈好容易大婚在即,却又遭遇了此番变动,如今盈盈心灰意冷,林远生死未卜,他纵使贵为帝王,却也不知该如何补偿女儿…… 登基大典之日,两个女儿并未赶回长安,只是遥领了公主封号,依旧在洛阳玉清观清修。 所以,李旦也想趁着三郎此去洛阳,能以太子之尊,兄长之情,把两个女儿接回长安,共享荣华。 三郎明白父亲的心思,也心疼两个妹妹的遭遇,欣然领命,即日启程,秘密前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