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难对》 第1章 学校 1985年春,贵州省贵阳市。 中学老师李芸豆挟着皮包,急匆匆地赶往教学楼。她一边走,嘴里一边不清不楚嘟哝着。别人不知,还以为她在嚼口香糖呢。她长相中性,年龄不到三十,却已然三十好几的面相。这点虽然很伤她的心,但从另一方聊以自慰。她认为,大家同吃贵州米,同饮贵阳阿哈水库的水,自己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比别人老出好几岁去?八成有什么喜事在前方等她,而须付出先衰的代价。 会是什么喜事呢?她琢磨来琢磨去,突然脑顶像开了天窗,把未来看得透明透亮:说不定这个学校的校长,哪一天就是我呢!美丽幻想刚一冒头,就被她速速定格,从此觉得自己老相很具深远意义,是将来派当校长用的。这么一想,心中豪迈。在贵阳,说女人成熟,另一层隐晦意思就是显老。现在,再有人这么夸她,她不再悲观,而是头颅高扬,目光如炬,心说:哼哼,你们都等着瞧好! 她爬上五楼,气有点喘。她用肩膀撞开初三四班的教室门,里面的情景跟她在楼底下设想得一模一样:七八个学生围着初三四班的语文老师闫晓梦,正津津有味地讨论课题呢。她立在门边,抬腕看表。这个动作是做给闫晓梦看的。 闫晓梦看到了,也看自己的表,“哎哟,都五点半了。”她对学生们说:“今天就到此结束。” 学生们不肯离去,嚷嚷道:“闫老师,再讲讲嘛。” 李芸豆走进来,对这帮不识时务的学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她在学校吼学生吼出了名,学生背地里称她为“吼霸”。 “去去去,回家。有弄不明白的,明天再问。老师也是人,上了一整天的课,也要休息啦!都像你们这帮学生,下课了还死缠老师不放,老师有多少油水都要被你们榨干净。通通的,以最快的速度从我眼皮底下消失!” 学生们一声不响地背起书包走人,经过李芸豆身后时,不约而同地扮尽怪相。 闫晓梦嘿嘿直乐。她很喜欢这几个学生。这几个成绩好,又不是十分守规矩的学生,跟她小时候很相像。 李芸豆感觉到学生对她的不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满地抱怨道:“没规没矩。都是被你宠坏的。” 闫晓梦收拾好教具,两人一同下楼,往对面的平房走去。学校机关办公室通通设在那里。 今天下午她俩只有一节课,本来约好,下课领了工资就去逛街,可闫晓梦生生把时间给耽误了。李芸豆抱怨说如果逛街回家太晚,她家那位的脸色会很难看。 闫晓梦说:“你这么凶,还怕你家那位?” 李芸豆底气不足地说:“一物降一物嘛。” 三三两两的老师从财务科出来,个个脸上笑意盈盈。这次又涨了工资。涨工资永远都是喜事,至于涨工资评级公平不公平那是另说。七八十年代,有的单位涨工资评等级时,时常闹得鸡犬不宁,死人的事都曾发生过。 闫晓梦和李芸豆从财务科出来,一前一后低头数那为数不多的几张钞票,数了一遍又一遍。 李芸豆问:“你多少?” 闫晓梦答:“52。你呢?” 李芸豆眉头一扬,略微得意地说:“比你多10块。” 闫晓梦吃惊地脱口而出,“凭什么?” 李芸豆说:“凭我是班主任,你什么也不是呀。” 闫晓梦口吃起来,说:“就你那水平,1个月比我多10块?10块钱可以买100个鸡蛋啊。” 李芸豆不服,说:“我怎么啦我?我就没能力多挣这10块钱?教导主任说啦,我比你凶,可以镇住学生!” 闫晓梦失态了,说:“他咋不找个杀人犯来管理学生呢?那岂不更省事!” 李芸豆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闫晓梦把钱揣进包里,转身就走。 李芸豆紧随其后,说:“这能怪我吗?本来这班主任是让你当的,可你不干嘛。也就是说,本来这100个蛋是你的,可你不要。你不要,莫非还不许我捡你随手乱扔的东西?当然啦,这跟我有没有当班主任的能力无关,这是换了任何人都会去做的事情。捡鸡蛋,又不是捡鸡屎,干嘛不干?白痴才不干。啊呸,我可不是说你啊。你当然,也绝对不是白痴。” 闫晓梦没心情听李芸豆叨叨。如今,这100个蛋不再姓闫。而她姓闫的,家境并未富裕到鸡蛋可以敞开吃的地步!除了两岁的儿子,她和丈夫每天的蛋白质摄入量严重不足,离世界饮食营养标准,算了,不提世界,离国内饮食营养标准还差一大截呢。可就这水准,她却对教导主任眼神挑三拣四。 上学期末,教导主任找她谈话,要她下学期当初三四班的班主任。当时,她一见教导主任那浑浊色迷的眼神,就反感得控制不住自己,连想都不想,甩头说不干,压根没把当班主任会与工资待遇挂上钩联系一下。一想到那个秃顶老男人害她丢掉本该属于她的100个蛋,她气得一哆嗦,低声就骂:“王八蛋!” 李芸豆没听清,问:“啥?啥蛋?” 闫晓梦气冲冲埋头前行,姣好的背影充满愤懑。 李芸豆碎步紧随,说:“不管你怎么想,我可不认为我没有当班主任的能力。当个班主任有什么稀奇?不瞒你说,这辈子我还想弄个校长来尝尝呢,当班主任仅仅是个开始。” 闫晓梦紧急刹车,停下,立定,缓慢回身,那先亮过来的半张脸上,眼角嘴角滑稽地像被一根无形绳子往上牵拉,压根没打算掩饰的嘲笑,顷刻之间,便堆满了全部转过来的整张脸上。 李芸豆自尊心空前受损,大声嚷嚷:“怎么的,瞧不起人哪!你别忙着做这副鬼样子。这世道时常爆冷门的,说不定哪天,你就得管我叫校长。你现在还是趁早给我放尊重点,省得你将来晋升提干有麻烦!” 闫晓梦的嘴就像爆米花的锅,扑哧一响,就把肚子里那些已经爆开花的讥讽和嘲笑全部倾倒出来。她咧开嘴,露出整洁的白牙大笑,丝毫不顾及李芸豆的感受。“去你的,”她笑得喘不过气,“就你?就你这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得的,还校长?快别败了我逛街的兴致。”说完,咯咯笑着朝学校大门跑去。 李芸豆不知所措,在身后喊:“喂,这是干啥?你要上街吗?不等我了吗?” 闫晓梦掉头回答:“快回家做饭,省得晚回去,你家那位给你脸色看。” 李芸豆看着闫晓梦离去的背影,提起脚慢腾腾地往前走,小声地嘀咕道:“谁说校长一定要文武双全?文武双全地未必能当校长。你说我不是校长的料,我就不是校长的料吗?人生又不是教科书,有章可循的。你认为应该这样时它偏那样。要都能预测未来,活着就简单了。真是的,10块钱就这德行,也不嫌丢人现眼。不逛街也好,省钱!” 闫晓梦真的生气了。只是她并非生李芸豆的气,她生自己的气。她气自己没有远见卓识,为教导主任的一个破眼神,把每个月100个鸡蛋一脚踢飞,让李芸豆得来全不费工夫,捡了个大便宜。 讨饭的嫌饭馊。她忍不住出手打了嘴巴一掌,心骂:你这臭嘴也讨厌。他爱色色去,看得到得不到,你瞎起什么哄?你这从不为主人着想的,只顾自己说话痛快的臭嘴巴,看我回去怎么掐肿你。 七八十年代,教书是个穷职业。教师的清贫成了全社会公认的现象。很多女同志找对象都不爱找教书的。生怕找了教书的,又穷又傲,委屈自己一辈子。 闫晓梦填写师范大学志愿时,是班主任替她拿的主意。她那时懵懵懂懂的,没有主见。况且,在她心中,班主任是她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班主任的话就是圣旨。班主任说,女人教书好,她就认为好。所以,到师范大学读书期间,她一直兴高采烈。 工作一年后,她终于开窍,明白了这世上不可能有把世事都洞穿的人,哪怕是班主任这样智慧满满的人;意识到如果继续选择教书,自己,自己的家,今生今世可能会永远与清贫结伴。 她动了想离开学校的心思,但辞职后下一步去干什么,她两眼一抹黑,不知道。 尽管心里老大不痛快,她还是习惯成自然地逛街去了。 每个月发工资这一天,她都要到街上逛逛。这习惯养成多年。只是,多数时候只逛不买。如果有实力每逛必买,岂会为那10块钱的流失心疼不已。 闫晓梦,二十六岁,五官清秀,肤色白净,嘴唇红润饱满。嘴巴是她脸上最生动的,最特别的地方。因为它,许多男人向她靠近,同时也是因为它,他们对她敬而远之。它是她的盾也是它的矛,它维护她的同时又时常出卖她。它似乎有自己的思想,不受主人管辖。有时,她也奈何不了它,只好任由它胡作非为。 她不仅五官绝美,身材也很棒:修长的腿,细巧的腰,令人浮想联翩的胸。她是一个地道的美人坯。因为这副模样,她成了学校公认的教花,成了学生们最爱听她讲课的原因之一。只可惜,这副绝妙身段时常包裹在一些样式陈旧、不显山露水的衣服里,使人无法领略它的曼妙风姿。 她逛了一个多小时的街,最后,无一例外像害了红眼病,怀揣一肚子乱七八糟的滋味回家了。 每个月发工资这一天,她总是兴致勃勃逛街去,气急败坏把家回,从来如此。 第2章 家务输出 闫晓梦到家时已经很晚。丈夫雷万民正窝在沙发上看报纸。厨房灶台上冷冷清清。她换下夹脚的皮鞋,趿上拖鞋劈劈啪啪地进了厨房,顾不上抹去额头上的汗,拿起高压锅开始淘米做饭,并有意摔锅砸盆制造刺耳声响。 雷万民坐不住了,遗憾万分地放下报纸。这篇报道真精彩,真想一口气看完它。可是,厨房里那高亢的打击乐敲得人心惶惶,再不识时务,今晚怕不得安宁。 雷万民,四十岁,北京人,身高体胖,慈眉善目,脾气极好。因为年龄比闫晓梦大十几岁,凡事不爱与她计较。每当闫晓梦对他穷凶极恶时,他都跟聋哑人似的懒得响应,任她嗷嗷独唱。由于缺乏战斗氛围,每次收场,闫晓梦都怏怏地很不得意。 雷万民慢腾腾地踱进厨房,说:“回来嘛休息一会儿嘛,急什么呢?反正都晚了。” 闫晓梦说:“你也不看看都几点啦?我要是不回来,你准备绝食啊?你想绝食不要紧,别拖着我儿子跟你受罪呀。” 雷万民说:“你儿子哪叫受罪?抿着棒棒糖看着动画片多滋润啊。”话毕便自知失言,可惜晚啦,预料中的一幕立即上演。 闫晓梦从街上捎带回来的战利品,怒火,这下撞上汽油。“你什么意思?儿子的虫牙这么严重,医生不让吃糖。为看报纸图清静,你就这么陷害下一代?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说着说着,声音越爬越高,满屋敲钟一样,震得在里屋看电视的两岁的小儿动画片也不看了,扶着墙壁歪歪叽叽地走出来,站在门框边向外探出小脑袋,小眼睛里装满惊慌害怕。 “瞧你把儿子吓的。”雷万民赶紧过去抱起小儿,“没事没事。”他哄着小儿说,“你妈妈学狼外婆叫呢。她叫得像不像啊?像?啊不怕。咱们家有两只老虎,爸爸是大老虎,你是小老虎。咱俩一叫,就没你妈什么事了。你叫一个,噢呜——” 小儿小猫一样叫了一声,立即得到爸爸的夸奖。“等一下叫一声给你妈听,吓唬吓唬她,看她还敢不敢这么凶。现在嘛,快回去看动画片。瞧瞧,唐老鸭又挨米老鼠打喽。” 小儿摇摇晃晃地回去看他心爱的动画片了。 雷万民打开冰箱,对闫晓梦慢悠悠地说:“行啦行啦,熄火。老实对你讲,我最怕你们发工资的这一天。这一天别家高高兴兴像过年,你倒好,反着来。叫你没事别逛街你偏不听,偏到大街上给自己找难受,何苦嘛。天底下比你凄惨的人多的是,怎么,都不活了吗?知足常乐你。不然,到了更年期我担心你会疯掉的。好啦,说说这堆菜怎么做。” 闫晓梦自知理亏,不吭声了。她提胸收腹,把那口堵在胸膛里的闷气吐了出来,然后转移斗争大方向,指挥丈夫把白菜洗了,干椒切丝,瘦肉切片,洋芋切丁,萝卜切块,姜蒜拍茸,说:“弄好叫我。”她给电饭锅插上电源,把围裙给丈夫系上,湿手往上擦干,到屋里换衣服去了。 雷万民已经习惯老婆发号施令。他有条不紊地遵照指示做着。如果老婆金口不开,面对冰箱里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他真不知道如何下手,心里没着没落的。 灶台上大碗小碗排了一溜,所有菜和配料各归其碗。老婆炒菜历来麻烦,讲究什么色香味,一个简简单单的菜也要兴师动众。为此,雷万民想不通,认为有这时间,干什么不行?辛辛苦苦整治半天,弄得艺术品一样,结果到肚子里跑一趟,出来的照例是令人嫌弃的玩意儿,何苦嘛。 不过,雷万民得承认,老婆没事找事做出来的菜,眼感好,口感好,的确叫人心情舒畅胃口大开,不然,自己体重也不会噌噌直往上窜。 雷万民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菜板,喊道:“喂,老婆,完工了,该你来了。” 炒菜是老婆的事,他干不来。他说:“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粗加工的?”说罢,要解围裙。 闫晓梦走进来,盯着灶台上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不忙解下来。从今天开始,你学习炒菜。”边说边架锅倒油。“老是不会炒菜,万一哪天我生病起不了床,这一家子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硬撑着起来伺候你们爷俩。” 油热了,往上冒烟。 雷万民见油烟呼呼直冒,就像看见森林大火,显得惊慌失措,叫道:“咳咳咳,油要着了,快把菜扔进去!” 闫晓梦哭笑不得。她把锅拿离灶台,耐心讲解炒菜要点。雷万民想逃,被她死死拽住衣角,她说:“好好听着,学会了有用。” 雷万民挣扎着,说:“我有你,要这用处来干嘛?” 闫晓梦不跟他理论,要他把耳朵支好。 雷万民极不情愿地听着,眼角不时地斜看老婆,对老婆突然强迫他学习炒菜心存疑窦,总觉老婆有阴谋。 他太了解自己的女人。这个小他十多岁的女人脑筋活络,花样翻新,时常出人意料地弄出一些事情,搞得他措手不及。所以,只要老婆一反常态,他就会把心戒备,谨防一不小心,掉进老婆设计好的陷阱里。 雷万民到底没忍住,说:“你该不会又要冒什么馊主意?” 闫晓梦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专心点?这可是教学,别人给钱我还不乐意教呢。” 雷万民说:“我倒贴钱,请求休学。” 闫晓梦说:“你真这么痛苦?这样和你说,有一件毛衣,我看中它都快二个月了,就是舍不得买,太贵。每次逛街也只是去看看,饱饱眼福而已。可今天,它居然被一个五短身材的女人买下了。那女人长得别提有多丑,可她付钱那动作,别提有多爽快。我一旁看着,心里哎哟喂,那难受劲呵,快别提了。不是我吹啊,那件毛衣我穿比她合适,穿她身上,就是糟蹋贤圣。可是,我买不起,她买得起。受刺激不?刺激死我了!我一路都很痛苦,可我还得咬紧牙关回家给你们做饭做菜。人人都有痛苦,不是一有痛苦就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儿,明白吗?好啦,把锅放上去,先炒肉丝。” 闫晓梦把锅铲递给雷万民,雷万民不接,闫晓梦硬塞进他的手里,说:“好好拿着,今天你没得跑。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没得商量。” 雷万民掂了掂锅铲,哭丧着脸说:“怎么这么重啊?” 闫晓梦说:“久用就轻了。”然后像个指挥官,开始发号施令。 雷万民手忙脚乱,几个菜炒下来,灶台地面一片狼藉,而他满头大汗,好像刚参加完一小段万里长征。 闫晓梦尝了一口菜,鼓励道:“嗯,很有悟性嘛,都炒熟了,不错不错。我争取在最短时间里把你培养成一级厨师。” 雷万民大喊饶命。 第3章 离开校园 不知是不是因为炒了几个菜的原因,雷万民感到自己了得,完成一桩壮举,所以体乏非常,上床后就想睡觉。 闫晓梦不干。她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女人,不仅热爱物质追求,也热爱精神的肉体的享受。今天心情不好,如果不及时享受,把苦闷释放,会觉得更不好。她不准雷万民早睡,把他拖进浴室洗澡。只一会儿的工夫,雷万民就通体膨胀,渴望干活了。 闫晓梦对待干活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使雷万民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烦恼。他不必像很多丈夫那样,在干活前要极尽所能哄求老婆高兴,要费尽心思营造温馨气氛。他不用那么辛苦。只要闫晓梦想干活,哪怕他累了乏了,没那意思了,最终经不起闫晓梦施展手段,三下两下就把他哄得什么意思都来了,还高兴得不得了,指东不打西。 每当听到办公室里那些男同事们在议论哄求老婆干活时的辛苦和烦闷时,他的脸上总会情不自禁挂出得意笑容。他的确很得意。闫晓梦让他很满足,而且,这种满足信手拈来。这是他爱闫晓梦爱得说不出口的重要原因之一。她是他的宝贝,哪怕他的宝贝时常在干完活后不合时宜地提出一些大为扫兴的话题要和他热议。这种时候,没有什么事能与畅快睡着相媲美。这次也不例外。 闫晓梦穿上睡衣翻身下床,在柜子上拿到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自己先吸上一口,然后递给雷万民。雷万民接过烟,狠狠地来了几大口,撑直上身靠在床头上,“长话短说,直奔主题啊。” 闫晓梦说:“你猜我今天逛街时碰到谁啦?” 雷万民当即反抗,“饶了我。有事说事。” 闫晓梦告诉他,下午逛街的时候,碰上一个大学同学,叫什么给忘了。当时,这位同学正在贵阳饭店举行结婚喜宴。她说:“哎呀,运气太差,不偏不巧撞个面对面。她拉住我说了半天话,非让我进去喝喜酒。我敢喝嘛我,一喝就得脱票子,结果……” 雷万民说:“结果又溜了。” 闫晓梦说:“不溜怎么办啊?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为一个没有多少交情的人,把儿子一个月的牛奶费奉献出来,我觉得不值呢。不过,这事挺丢人的,想想就赌气。” 雷万民安慰她道:“算了,不用放在心上,人穷志短嘛。何况,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百炼成钢都老革命了。” 闫晓梦一听来气了,说:“你也真是,听了这种事也不觉得害臊。亏你还是个男人。” 雷万民辩解道:“男人怎么啦?男人听说这种事就应该马上冲锋陷阵去吗?” 闫晓梦说:“至少应该有点羞耻心,或者什么积极改变现状的想法。”她停下来,瞪着丈夫,开始别有用心的话题。她说:“现在很多人都下海经商了,我们家是不是要与时俱进哪。” 雷万民一听,把烟掐灭,说:“别人云亦云的。我有言在先啊,我对经商不感兴趣,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拿工资的生活虽然清贫一些,但也没有什么不好,没有压力,最起码,得不少清静。而清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闫晓梦说,“这么说,靠你是靠不住了。” 雷万民的倦意席袭而来,他顶不住了,张大嘴,一串串打着呵欠,想往被筒里钻。闫晓梦揪着他,说:“我没说完呢。你瞧瞧方会会,一个高中生,下海一年就挣了两万。两万哪!” 雷万民说:“人各有志嘛。再给我来跟烟。” 闫晓梦把烟递给他,说:“我告诉你,你不出去我出去。咱们家总要有人出去。我不能看着全民下海淘金发财而无动于衷。我打算停薪留职。” 雷万民看了她一眼,心说,你能干什么? 闫晓梦说:“方会会答应帮我在他们那个新泰商场找个摊位。” 雷万民想了想,说:“新泰商场?就是做香烟批发生意的商场。你们学校不是不准停薪留职吗?” 闫晓梦说:“那辞职好了,先置于死地而后生。” 雷万民吓一跳,说:“别冲动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做香烟批发要很多本钱的,你有吗?” 闫晓梦说:“方会说,钱少可以做小批发,五六千就可以上阵了。还说外面怎么做都比在单位拿工资强。” 雷万民说:“五六千?我们家有这个数的钱吗?再说,你对生意一窍不通,烟从哪儿进从哪儿出都不知道,怎么做烟批发生意?咱不开玩笑,成吗?” 闫晓梦慢腾腾地说:“谁跟你开玩笑?”迟疑半天,又说:“不过,凡事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雷万民把闫晓梦的脸扳来正对自己,仔细端详。那上面没有一丝半缕的自信,倒有一大片困惑和迷茫。他松开手,拍拍那张脸,说:“这怎么能行?痴痴呆呆的。睡觉睡觉,我盯不住了。” 闫晓梦最后问:“你支持我不?” “随便。”说罢,雷万民钻进渴望已久的热乎被窝筒里,安心地闭上眼睛。 雷万民认为,女人天性善变,一天一个主意,今天郑重其事,明天可能就嬉皮笑脸了。再说,对做生意,老婆迷茫他就更迷茫。心中毫无把握的事,大男人怎么能轻易表态说行或不行呢?大咧着嘴巴说行,将来要是不行,岂不显得当初轻狂;说不行,万一真行了,还乘风破浪,显得没远见不是。最投机的说法就是两字:随便。不管将来形势如何,这两字都不算丢面子,不算没谋略。对付花样翻新的老婆,有时必须采取一些折中办法。跟她对立,于心不忍;毫无原则地跟她站在一边,那也不对。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对她不时冒出来的新鲜主意保持不阴不阳的态度,然后静等它们自生自灭。 闫晓梦睡不着,大睁着眼想心事。 实际上,今天晚上就算正式提前给丈夫通通气,商量不过是走形式。她的主意,从来都是自己拿。 一个月前,她碰到发小方会会。方会会极力怂恿她出来做生意,说趁着全民下海的巨大浪潮,赶紧出来捞金,慢了就来不及了。当时,她听得热血沸腾,好像前方真有一座金矿,就看她愿不愿意操家伙去挖掘了。 从那一天起,她心思大动,除了上课,满脑袋里想的都是辞职以后干点什么。想得热火朝天,但什么时候具体落实到行动上,一时半会儿还真犯犹豫,毕竟还找不着称心如意的下家嘛。然而,今天这几起糟心事,让她觉得脸面扫地,自尊受伤,连日来举棋不定的决心终于尘埃落定。 是到了离开校园,走向社会,改头换面的时候了。 第4章 一条线上两蚂蚱 闫晓梦肩扛手提,把从学校里拎回家的大包小包一堆杂物,哗啦啦堆放在雷万民脚边,累得直喘粗气。 雷万民惊讶无比,忙问:“这是干啥?哪儿捡得这破破烂烂的一大堆?” 闫晓梦踢掉皮鞋,光着脚丫跑进厨房,打开水龙头,用凉水刺激热气腾腾的脸,从门背后取下毛巾擦脸,大声宣布说:“从明天开始,我不用到学校上班了。” 雷万民看她满面春风,毫无戒备地开玩笑,说:“不像犯错误被学校开除的样子嘛。” 闫晓梦说,“自己开除自己,我辞职了。” “什么?”雷万民眼睛瞪得玻璃球似的,叫道:“再说一遍!” 直到确认此事不假,雷万民闭上双眼,嘴巴直抽冷气,不停地说:“完了,完了。” 闫晓梦一惊,忙问:“怎么啦?” 雷万民语气沉重的开始数落,说:“这下我责任大了。从今天起,我只能以我菲薄的工资养家糊口;这个家从今以后不能出任何麻烦;几年来从牙缝里积攒下来的那点钱将承受不起,哪怕是小小的一点打击;我们的日子,将越过越据紧,往后的人生路,将越走越黑暗……” 闫晓梦怒火万丈,说:“你存心气我啊?将将将,将你个头哇。你怎么不想点好的?想我一年能挣它个两三万的好事嘛。” 雷万民指着她的鼻子,又气又急地说:“就你?要力气没力气,风一吹就没影儿的人,能挣什么钱?” 闫晓梦真想打人,说:“挣钱是靠力气吗?是靠大脑!” 雷万民心烦意乱,转身走进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窝着,气咻咻地黑着脸。 闫晓梦起初以为丈夫会对她的决定翘大拇指,假模假样夸她有魄力。谁知丈夫慌乱不堪,好像钱包被人偷走,而他们刚好缺钱缺得要命。她轻轻提脚过去挨雷万民坐下,小声地说:“至于这样嘛。” 雷万民叹气,问:“你打算做什么?” 闫晓梦说:“方会会帮我在新泰找了一个摊位。” 雷万民侧脸看她,“做香烟批发?”见闫晓梦点头,说:“还以为那天晚上你心血来潮呢,感情早就拿好的主意。是啊,你什么时候缺过主意啊。” 闫晓梦小鸟依人,脸搁在雷万民肩膀上,委屈地喊:“老雷······不要这样嘛。” 雷万民无奈地说:“唉,工作丢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商量一下,你换个行当做,我不喜欢我老婆是个卖烟的。这个应该没问题?” 闫晓梦问:“卖烟的怎么啦?” 雷万民说:“没怎么,就是觉得不舒服。至少我认为,那个行当不适合女人做。” 闫晓梦说:“来不及了,我已经签好了租赁合同,一个季度的门面费都交了。” 雷万民又急了,说:“你这不是先斩后奏嘛。” 闫晓梦赶紧解释,说:“前天方会会跑来问我,新泰有一间门面要出租,问我租不租,我要不租的话,别人就租走了。这回,全靠方会会帮忙,不然,新泰你想进一时半会儿也进不去啊。如今,想做生意的人多得是呢。” 雷万民问:“你哪儿来的钱交门面费?” 闫晓梦说:“方会会借的,总共借了三千。门面费一个季度三千。” 雷万民说:“我们家只有两千元存款。两千元能干什么你知道吗?支个像样的大饼油条铺还差不多。可你现在居然挑的是需要大本钱的香烟批发买卖?你不觉得你太不自量力吗?” 闫晓梦心虚了,吞吞吐吐地说:“之前我是想下海,可具体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不,这不正好撞上方会会给我指引的这条路了嘛。就好比想要远行,正愁无路可选,打开门,一条烟批之路不歪不斜的就在脚下,我这不就,不就正好顺理成章地踩了上去了嘛。至于选择这条道合不合适,谁知道呢?先坐起来再看。要是不行,以后再换好不好?” 雷万民说:“你拿什么钱做生意?” 闫晓梦朝雷万民眨眼,把个长长的眼睫毛抖得像蝴蝶的翅膀,口齿清楚说:“你帮我借,你人缘好。” 雷万民跳将起来,说:“让我去借钱?开什么玩笑?我可丢不起这人!” 闫晓梦不解地说:“借钱丢什么人?如今,有魄力的才借钱。你不是说你那帮朋友对你这样好那样好吗?现在可是考验你信誉度值不值钱的时候了。你横竖得帮我借,反正学校我是回不去了。” 雷万民叫:“你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第5章 先斩后奏 整整一天,无论闫晓梦怎样挑逗雷万民,雷万民都不搭话,脸色跟包公一样,瞧着怪怵人的。 后天,租赁合同正式启效,该怎么接手这桩买卖,闫晓梦心里囤积了大多急需商量的话题。如果雷万民老这样拉着脸不接话,不和她进行热烈讨论,她得憋死。关键是,雷万民还迟迟没有表态是否愿意帮她借钱呢。没有钱,做什么生意嘛。 她找不着人借钱。她的同学大多是清贫教师,谁家有几个钱,闭上眼睛都能猜中八九不离十。向他们借钱,无疑让人难堪。她的人脉里,除了方会会有点钱,真是找不出一个有钱人。可是,方会会已经借给她三千,不少啦,再开口借可不好意思。总不能让方会会觉得她又想做生意,又一文不拿,准备靠她来个空手套白狼。套成功还好说,套失败了呢?不能仗着人家好说话,就这样没底线的欺负人。毕竟自己是个做生意的小白鼠,什么都不懂,失败可能性太大了。所以,方会会那里,是断然不能再张口提借字的。 闫晓梦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在雷万民面前如此不自信过。以往在家里动不动就发小姐脾气那架势偃旗息鼓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眼睛当雷万民的跟屁虫,他上哪儿它上哪儿,渴望能够早点得到他的关注和回应。 夜深了,雷万民见老婆因为着急嘴角都快起泡了,才不忍心地开口说:“先休息。一切等明天再说。” 闫晓梦像听到天籁之音,忙说:“哇,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你的声音竟如此动听。” 雷万民在床上翻转身去,闷闷地说:“少说话,睡。” 闫晓梦不甘心,表态道:“你应该对我有信心,我没那么笨的嘛。” 雷万民合上了眼睛。唉,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老婆无论干什么都喜欢先斩后奏,自己一向宠她,从不加管教,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怎么闹都行。一来落得她尽兴高兴,二来自己也捡了清静的便宜。 然而今天……老婆把工作辞了,一份固定收入没了,冷不丁这个家要出商人了,一个两袖清风,屁也不懂,还浑身挂满债务的商人。顷刻之间,清静恬淡的生活将烟消云散。事态变化快,怎不叫人措手不及啊。 雷万民是个对做生意不感冒,更不感冒生意人的人。然而,从现在开始,他不仅要与生意人朝夕相处,还要与生意人同吃同睡。这感觉,咋这么怪异别扭啊。 他深深地叹气,叹闫晓梦听不到的长气。他本想过一种与世无争的日子。然而,这个如意算盘从今天开始停止敲打。他想不通,钱究竟是个什么狗屁东西,怎么会叫老婆如此热血沸腾,连个稳稳当当的教书职业都守不住?钱少有什么关系?只要脉静身凉,家庭和谐,幸福自在其中绕。老婆怎么摸不到这个道理呢?罢罢罢,现在说一千道一万都没用了,唯一的出路,只有勇敢地面对现实。 现实是,老婆想闹革命,可没钱。自己不幸跟她是一条线上两蚂蚱,她死自己也休想活。咋办呢?只好厚着脸皮去借钱,让她称心如意去下海。呛不死算她命大,呛死了拖上岸来,慢慢疗伤还债。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唉,这大概就是自己平时毫无原则地瞎宠她得到的报应! 闫晓梦起个大早。 昨天,雷万民把借来的一万元交到她手上时,她激动得跳起来挂在雷万民脖子上,在他脸上,狂风暴雨般地盖满了热情洋溢的吻。紧接着,晚上睡不着了,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饼,设想了一千一百个应酬生意的场面,怎样说怎样笑怎样动作,忙碌得脑袋一刻不闲。早晨起床时,感觉脑袋有水桶那么大,又重又沉。她站在穿衣镜前愁的想:老天,钱还没有开始挣,怎么感觉老去了两岁。 雷万民看不下去,鼓励她道:“行啦,不用这么焦头烂额,权当出门旅游,玩完本钱就回家。了不起从今以后我养你。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闫晓梦扑进丈夫怀里,又气又感动地说:“你还是对我没信心。相信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债务全部还清的。” 雷万民说:“先别吹,你吹牛从来不打草稿。以前不怕你吹,现在不一样了,要脚踏实地好好干,明白我的意思吗?” 闫晓梦说:“明白。家务事可全交给你了。” 雷万民说:“放心。现在接受考验的不光是你。那一万块钱都是以我名义借的,我不敢拖你后腿。” 闫晓梦撕拉雷万民嘴皮,说:“笑笑,笑一个,别做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样子,我看着心慌。” 雷万民像害牙病似的咧开了嘴,露出一个揪心难看笑容。 第6章 新泰商场 新泰商场位于贵阳市一条繁华商业街上,楼不算高,但名声在外。但凡贵阳烟民,没有不知道它的。商场规模之大,人流量之多,经济效益之好,很多商场为此羡慕不已。闫晓梦一跨进这个闹哄哄的即将成为人生战场的地方时,心咚咚大跳,两腮又红又烫,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不用这么紧张。”方会会笑道。 方会会长得小巧玲珑,脸色红扑扑的,一年四季都像画了红妆。虽然小闫晓梦两个月,但两年生意场上的磨炼已然使她看上去比闫晓梦大三四岁。从小到大,不爱与人交往,喜欢独处。闫晓梦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也是她最喜欢的朋友,没有之一。 方会会挽着闫晓梦,说:“现在我带你到大老板那里去,每个品种的烟拿十条,先把门面撑起来再说。这种现炒现卖的生意,咱们这儿管它叫铲地皮。商场里有一半的人做得都是铲地皮的生意,你铲我的,我铲你的。因为各家进货渠道不同,同一个品种的烟在商场里存在差价,而顾客不可能把每家行情都摸清楚后才下单,所以,这份差价就是你要挣的钱。铲地皮要消息灵动作快才有得赚。你目前的任务是,熟悉环境,熟悉烟名,练习做板凳。不管有没有生意,天天都得守在这儿,没有节假日。不要一看没有生意就想溜回家。那可不行。生意是守出来的,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闫晓梦跟着方会会来到一个姓刘的老板那儿,铲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花花哨哨的烟。抱着烟往回走的时候,闫晓梦羡慕地说:“他家烟好多啊。” 方会会说:“刘老板是商场数一数二的大户,他家生意无人可比。” 闫晓梦说:“他家烟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方会会说:“没人知道,问了也白问。这是人家的商业秘密。不过,他家烟都是正品,虽然价钱高了些,但质量绝对保证。” 闫晓梦又问:“其他家呢?” 方会会说:“那就难说了。这里面的道道,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回到店里,方会会把烟一一码在柜台上,回头看了看空空的货架,问:“还有钱吗?” 闫晓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今天早上出门,身上带的一万两千块还了方会会的三千块外,剩下的都拿去铲烟了。 方会会宽慰道:“没关系。香烟就是这样,看着没几条,实际上吃钱得很,万把块钱也摆不出个样子。不过,不用灰心,刚开始嘛。现在先练练场子拉上几个固定主顾。这里每个铺面都有自己固定的主顾。头三个月能够保本算你本事大。另外,要抓紧时间找熟人通关系,搞一些便宜的烟。老铲地皮利润太薄不是长久之计。” 闫晓梦头都大了,愁眉不展地说:“老实跟你说,我一个与烟有关的朋友都没有,就连烟厂门朝哪里开,守门的老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方会会咯咯笑,说:“这个问题先放着,上了船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会有办法的。我初来的时候也这样,一头雾水。那,教你一点生意经。”方会会拿起柜台上一条烟,“比如,这条烟每家都卖二十,你又是以二十铲来的,如果有顾客问上门,千万别放跑,二十就二十,卖。” 闫晓梦不解地说:“没有利润嘛。” 方会会说:“没利润也得卖。卖的时候态度还要好,嘴巴会说会套,生意就成了一半,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大哥大姐喊甜点,不要吝啬口水,给人留下好印象,赶明儿人家说不定还上你这儿来。一来二去,不就有回头客了嘛。烟卖完了,赶紧铲来补上,要充分利用你的每一分钱,让它多多下崽。” 闫晓梦听得晕晕乎乎,直顾点头。她觉得对方会会太了不起了。 方会会说:“学问多着哪,以后你慢慢琢磨。好啦,我要过去了。今天早上,我把一半的时间都贡献给你了。我过去了,我那里人手不够,忙哪。” 闫晓梦拉住方会会,说:“我不能到你那儿铲烟吗?”一想要到陌生人家铲货,闫晓梦心里就发毛。 方会会说:“我的烟有一半也是铲来的,另一半货源有限,经不住铲。等以后我的生意做大了,你只管来铲,我欢迎还来不及呢。这里做得好的人家,都巴不得全商场的大小老板都去铲他家货呢。我还没有做到这一步。”说罢,她拍拍闫晓梦的肩,老大姐似的安慰她,说:“两天就适应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过来叫我。我真的要过去了。还有,”她掏出那三千元塞给闫晓梦,“拿着再去铲点烟来,货架太空了。” 闫晓梦一看方会会风风火火地跑了,顿觉魂不附体,坐在那儿扭来扭去很不自在。来来往往的顾客很多,可没有一个在她店前停留。即便有人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她这间空荡荡的,没几条香烟的铺子以及坐在中央拘束非常的她,也会让她神经质地出一通毛毛汗。 商场里人和小型拖车川流不息,人声喧哗。闫晓梦前后左右的烟摊生意都异常兴旺,烟客们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要不是亲临现场亲眼所见,她真不敢相信,原来香烟买卖竟然如此热闹。 斜对门72号铺的生意尤其火爆,直接把闫晓梦看傻了。 72号铺的老板是一个有着武松身坯的女人;烫着美国着名排球队员海曼式的爆炸发型;长着一副李逵般的面堂,面部肌肉坚硬,好像刻意练过健美;眉毛纹过,青黑色,像两只趴在眉棱骨上方的僵死虫子。可见当时贵阳纹眉技术的粗拙;眼线也纹了,使得本来就大的眼睛越发炯炯有神;鼻子粗短有劲,呼啦有声,好像她此时卖的不是香烟,而是军火;那张贼大贼厚的嘴唇,涂着鲜艳夺目的口红,仿佛刚喝罢鲜血还来不及擦嘴;一开口说话,十句话里八句带粗,似乎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生猛的女人,敢把所有男人的老娘捅成蜂窝煤;戴满金戒指的右手上夹着一支烟。这支冒着热气的,感觉马上就要烧到皮肉的烟,并不妨碍她麻利数钱。厚厚的,一扎一扎的钞票,从她手指间飞快而过;和烟客们讨价还价时怒目圆睁,好像那些男烟客们不知好歹地摸了她硕大无比的屁股,惹得她狂怒不已。闫晓梦觉得她就是一个有着夸张造型的女糙人,一看就特别不好惹。 奇怪的是,那些男烟客们并不在意她的粗鲁下流,也胆敢和她嬉皮笑脸,似乎还特别喜欢听她开骂。她一开骂,他们就兴奋得起哄。好像看到马蜂窝里的母蜂王发了火,逮谁蛰谁,自己躲在安全地带幸灾乐祸来着。 “好厉害的婆娘。”闫晓梦想。 整个上午,没人光顾她的铺子。她无所事事,就只顾盯着72号看,眼热得快冒出火来,心想:什么时候自己的店门口也能有那么多烟客就好了,哪怕他们看上去也相当的粗鲁无礼。 她突然明白丈夫为什么不喜欢她做这行。对面就是一幅三教九流众生图,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家白白净净的婆娘是其中一员。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家婆娘要么像公主要么像皇后呢,透着高贵文雅,纯洁干净。算了算了,别想这些不靠谱的。 到了中午,商场安静下来,早上水泄不通地过道一下变得冷冷清清,空气污浊不堪,地上一片狼藉。此时,家家户户都在柜台后面埋头清账。只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就可以听到细微的沙沙声。那是美妙的点钞声。 闫晓梦缩回脖子,咽了咽口水,心里酸得溜的。她没有钱数,红着眼睛干坐了一上午,还没有开张呢。 约莫过了大半多个小时,大小老板们从钱堆里抬起汗涔涔的笑脸,纷纷走出店铺四下串门,相约着合伙出去订中餐。闫晓梦伸伸懒腰,这才发现坐了几个小时的硬板凳把腰都坐酸了。怪不得方会会把练习坐板凳当成在商场做生意必修课程的首选。 闫晓梦正在考虑如何打发中餐时,72号铺的主人威风凛凛地过来了,她嘴里叼着烟,气势逼人的姿态使闫晓梦下意识地挺直腰板,高度戒备起来。 “新来的?”她斜倚在闫晓梦店铺的边,问道。 “嗯。”闫晓梦坐着没动,瞪着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谁介绍来的呀?”她吐出一串烟圈,眼睛没看闫晓梦,却盯着对面与她为邻的70号铺的一个瘦女人看。那女人仿佛见不得人的心事被察觉,慌忙垂下眼睑,装腔作势地使劲抹着桌子上的灰,好像桌子上的灰已存百年,总也擦不净。 闫晓梦小声说:“方会会。” 一听方会的名字,她转过脸,轻视地说:“方会会介绍的大多都是些穷家,在这儿撑不了几天。” 闫晓梦没料到此人如此说话,脸一下被她一针见血戳穿了底细而大红特红。 她对闫晓梦的大红脸毫不理会,问开张没有。闫晓梦尴尬地摇头。她看向闫晓梦身后空空的货架,眉头一皱,说:“怎么不多弄点烟?这哪像开张做生意的样子?” 闫晓梦羞惭得无地自容。 她捻灭烟头,话锋一转,深表理解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有钱谁来做这强盗生意啊,是不是?没关系,妹子,刚开始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守着柜台干坐了三天才开张。你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学会做。这是份苦差,很多人受不了这个苦,没坐几个月就跑了。” 此时此刻,恐怕没有谁比闫晓梦更需要安慰和沟通的了。一时间,这个才践踏完她的脸面,又立马送来温暖的人,在她眼里有了几许可爱。她想,或许这是一个粗线条的人,口无遮拦伤了别人都不知道。这种人其实不可怕,大概率的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松口气,这才发现因为紧张,自己连最起码的礼貌都忘掉了,便赶紧起身,说:“大姐,进来坐一会儿嘛。” “不用,以后要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我。我姓刁,刁兰英,乐意的话,叫我刁姐。” “刁姐。”闫晓梦顿时心里热烘烘的。难怪人家生意这么好,瞧,对人多热情啊。 刁兰英说;“中午这儿有卖盒饭的,两块钱一份。如果不讲究的话,吃饱没问题。你初来乍到,没什么本钱,也没什么生意,勤俭点。等以后做大了,再学他们到外面餐馆点菜吃。” 这时,卖盒饭的推着装满盒饭的小车过来了。 刁兰英冲他一招手,“喂,盒饭,过来。” 卖盒饭的笑嘻嘻地说:“刁姐,你吃盒饭?想减肥呀?” “减你妈的头。拿一份过来。”刁兰英回头对闫晓梦说:“给他两块。这几家卖盒饭的,就数他家味道还将就。” 卖盒饭地接过闫晓梦的钱,继续对刁兰英说:“我说嘛,刁姐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吃盒饭呢。” 刁兰英大吼:“快滚,老子闻到你家臭豆豉味就想吐!” 卖盒饭的不恼不怒,嬉皮笑脸地推着小车走了。临走时,回头看了闫晓梦好几眼。 刁兰英啐他背影,说:“这家伙,三十好几的人还单着哪,急得这龟孙子见到女人就贱笑。真他妈倒胃口。好了,你慢慢吃,我过去了。” “刁姐慢走。”闫晓梦目送刁兰英,竟有几许依依不舍的感觉。 闫晓梦坐了一天,也没能开张,连问的人也没有。不过,她从刁兰英那里得到了定心丸。“老油条三天才开张,我急什么?万事开头难,沉住气。” 下午六点,商场打烊铃声大作,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商场。 大门关上后,所有经营户在商场工商管理人员的监督下,无怨无悔地清扫店里店外的环境卫生。这个场面很像管制下的监狱。当闫晓梦拎着一路滴水的拖把,从一位站得笔直的工商面前经过时,觉得自己便是那新来的囚犯。 闫晓梦跟随一大群新泰老板从商场后门出来了。这群人无一例外蓬头垢面,神情疲惫。可见在商场忙碌一天,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是多么劳累。想着不久以后,自己或许也会如此灰头土脸,闫晓梦竟伤感起来,暗叹:完了完了,是不是选错了职业?难怪老雷说,女人做这行不合适,感情这行可能会让女人变得肮脏和丑陋呵。 正胡思乱想,背后有人轻捅她,回过头去,见是70号铺的那个瘦女人。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新来的?” 闫晓梦很高兴又有人搭理她,忙说:“是啊。” 70号铺女人说话的时候,走得很快,仿佛偷了别人的东西要着急逃跑。闫晓梦不舒服她的贼样,但想着屁股后面的债务,便迅速将这种矫情丢到脑后。她紧随其后,生怕这人着急忙慌地从人群中消失。她恨不能下班这会儿能把全商场的人都认识了。 她问闫晓梦:“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闫晓梦刚说自己是教书的,对方口气立马轻视起来,说:“你是老师?老师除了一年两个没用的假期外,工资低得造孽。我表妹也是老师,去年被我拖出来做生意,现在八人大轿抬她回去,她宁可一头撞死。当老师怪可怜的,一辈子只能喝西北风。” 闫晓梦心中大不快。尽管教书地位低下,她也不愿意别人把这卑微的职业当成涮口的水。 这个瘦女人和刁兰英如出一辙,对闫晓梦表情毫不在意,仿佛她们从不关心别人的心理感受,只图嘴皮子吐得痛快。她说:“你的烟是从哪家铲的?” 闫晓梦道:“刘老板家。” 瘦女人斜了她一眼,说:“哦,是嘛。他家烟价钱太贵,铲来没得赚嘛。你咋不进点便宜烟呢?” 闫晓梦好像被人捅到软肋,肚子里的清高漏光了,腰弯了,说话也结巴了:“我我我没有关系。说实话,第一次做生意,对这行,一窍不通呢。”她突然发现,在这帮讲求实效的商人面前,她找不到在课堂上教书的那种自信。 瘦女人微微一笑,好像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及时送温暖似的说:“谁也不是生来都懂的。这样,以后上我家铲烟。我家烟价廉物美,照今天的行情,每条烟都比刘老板家低个四五毛。怎么样?” “真的?”闫晓梦喜形于色。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她正为如何进货犯愁呢。 “我姓陈,叫陈梅花。”她说,“我这人就一毛病,爱结交朋友,特别是新来的朋友。看样子,我比你大,你就叫我陈姐。” 闫晓梦马上甜甜地喊了她一声陈姐。 陈梅花是地道的贵州人,三十岁,个子中等,偏瘦,长得不漂亮,但好看。如果精心打扮一下,也算得上一个美人。 这时,一个做作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陈梅花的话戛然而止。 刁兰英从背后一脚跨上来,挤插在两人中间,一只手搭在闫晓梦肩上,对闫晓梦说:“快回家,坐一天了够累的。明天早点儿到。商场生意也就是上午那阵热闹,所以,要养足精神应付,懂不懂?另外……”她督了陈梅花一眼,说:“商场里鱼龙混杂,不要轻信别人。快走。” 闫晓梦暗吃一惊,看看欲言又止的陈梅花,心有所动地走了。 望着闫晓梦离去的背影,刁兰英冷冷地问陈梅花,“你不会又想和我过不去?” 陈梅花大气不敢出,小声说:“我不过是和她闲扯了几句。” 刁兰英骂道:“你他妈肚子里装的什么烂水,别以为我不知道。离她远点!” 晚上,闫晓梦把白天发生在商场里的事,翻来覆去地讲给雷万民听,特别提到刁兰英和陈梅花。“方会会跟她们俩相比,简直就是小白兔。这两个女人好像很复杂,跟她们交往恐怕要多个心眼。” 雷万民笑道:“没这么严重。都是女人,能复杂到哪里去?你不过是初来乍到,神经紧张罢了。过些日子就好了。我相信你很快会和她们打成一片的。” 闫晓梦说:“但愿如此。我也希望能尽快了解她们,了解这桩买卖。” 第7章 那种烟是什么烟 闫晓梦早早地来到商场,她把烟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上,然后,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静等商场开门营业。 刁兰英和陈梅花一前一后也来了。她们身后都跟着四五个背上驮着箱烟的川军(四川民工),他们进进出出好几趟,蚂蚁搬家似的把几十箱烟从外面搬进了店铺里。 闫晓梦看着她们店铺里高高撂起的烟箱,估算它们价值。“这大概要好几万元。”惊叹的同时,也为自己店铺一目了然的寒酸感到羞愧。 随着商场大门打开,商场渐渐热闹起来。刁兰英店前又堆满了人,她跳出跳进,忙里忙外,大把大把地甩货,大把大把地进钱,把闫晓梦看得仿佛眼睛都不会眨动,羡慕得口水快流淌出来。“什么时候我的生意也能做得这么好哇?” “喂,阿诗玛什么价?” 一个声音很近地传进闫晓梦的耳朵,她定神一看,原来自己的柜台前站着一男的。这人几时站过来的? 闫晓梦心一慌,脸呼一下就红了,舌头变得又短又粗,结巴起来:“啊,啊,阿诗玛一条,一条五,五十六块。” 那人好奇地看着她。那是一张美丽而羞涩的脸,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出现这幅纯洁可爱的景色实属意外。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新来的?” 闫晓梦点点头,全身僵硬得动弹不了。 那人有意压低声音,生怕嗓门一大,能把这朵花吓蔫了。“你的烟有没有毛病?拿一条来看看。” “哎呀,我刚刚学做生意,不敢拿信誉开玩笑。烟要有毛病,岂不砸自己饭碗?别看我是新手,这点道理我懂。你哪,就只管放心。” 脑袋发木的闫晓梦听见自己的嘴巴吐出这番话时,着实吃惊。她经常为它吃惊。它有时很乖巧,有时很捣蛋。今天,算它体恤主人心肠,帮忙帮到点子上。 那人笑起来,说:“反应挺快嘛。瞧你这样,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了假。好,信你一回,来十条。” “好咧。”顾客的话如春风拂面,闫晓梦兴奋得乱了手脚,不知是先拿烟还是先拿袋子,十条烟装得她满头冒汗,好像条条烟都是沉手的金砖,折腾半天,终于装好。 那人递过来五百六十元。她接钱时,手在发抖。数钱数了好几遍,一会儿五百五,一会儿五百七,怎么都不是五百六,急得心分出一半,站在旁边大骂自己笨蛋,结果,脑子被越骂越迷糊,钱越数越怪噜,一遍不符一遍。 那人笑道:“第一次做这么大的生意?不急,慢慢来。”说罢,干脆倚在柜台上,观风景一样观望着她。 闫晓梦突然把那扎会变魔术的钱投进空空的钱箱,抬起汗涔涔的脸,说:“对啦,一分不少。” 她生自己的气了,宁可冒倒贴钱的风险,也不愿再叫这个人看笑话了。 那人刚把烟拎走,她急忙蹲下来数钱。这下准了,两边都是五百六。“谢天谢地。”她抹掉额上的汗,嘴一咧笑了,“开张喽。” 开张像给闫晓梦注入了兴奋剂,她坐不住了,站立起来,满怀期望地注视着过往人群。 她不再像昨天那样怕看他们了。她觉得他们个个都长得和蔼可亲,一点不粗俗,跟财神爷一样,都能给她带来做第二桩生意的希望。她期待他们快快向她这张新面孔走来。 好运接踵而至,在上午热闹劲过去之前,她竟然又得几起小生意做,不但补足昨天亏空,连今天的店铺费也挣足了,还略有几块钱的盈利。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时不时要偷偷捏捏大腿,生怕是在做梦。 就在她准备去刘老板家铲烟时,刁兰英过来了。闫晓梦小脸红彤彤地告诉她,“刁姐,我开张了。” 刁兰英说:“不错不错,有点财运嘛。” 刁兰英一直忙里偷闲地观察闫晓梦,见她开了张又连做几起小生意,便赶紧走过来。“钱腾出来了,赶紧去铲点烟来补上呗。”她说。 闫晓梦很感激刁兰英的关心,说:“我正这么想。” 刁兰英似乎漫不经心地抽出闫晓梦柜台上一条烟,问:“他拿什么价给你?” 闫晓梦问:“谁?” 刁兰英说:“刘老板呀。你不是从他家铲烟吗?” 闫晓梦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刁兰英咧着大嘴说:“方会会只会把她领来的人带到刘老板家。好像刘老板给她回扣似的。就你们这种人傻乎乎地去铲那么高的价。” 闫晓梦心一沉。她不知道这个大嘴妇是不是在暗示她碰上当今社会上流行的“专烫熟人”的可恶风气了。方会对她历来真诚相待,她不愿意相信对方会会是这种人。 刁兰英问:“这烟你什么价铲的?” 闫晓梦答:“二十五。” 刁兰英眼一瞪:“二十五?那你最多有五毛的利润空间。” 闫晓梦说:“没有。我打算赚二毛就够。” 刁兰英说:“整了半天,一条烟赚二毛。这做的什么生意?走走走,到我家去,我拿烟给你,保证让你每个品种的烟都有七八毛的赚头。” “真的吗?”闫晓梦欣喜若狂,脑子里飞快地算出如果今天卖的是刁姐的烟,本该多赚几文的。这个地方会怎么回事?领我去铲那么高的价,真不负责任。 “你的烟没假?”突然,她听到自己说了一句吓她一大跳的话。她压根没说这句话的意思。她的心里现在除了对方会会有意见外,还来不及滋生其他想法。 刁兰英瞪她,吼道:“开什么玩笑?” 闫晓梦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舌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刁兰英说:“那你什么意思?莫非你连真假烟都分不清?” 闫晓梦懊恼地摇头,说:“对不起。” 刁兰英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确认她的确没有旁的意思后,口气才软和下来:“算啦,也不怪你,你刚来嘛。这样,卖我家烟要是出什么问题的话,你只管拿过来换。我是看你人老实,不像那些油腔滑调的人,才乐意帮你一把。大家既然成了邻居,有钱大家赚嘛。” 闫晓梦怀揣感激之情拿着钱,跟着刁兰英到了她的店铺。陈梅花一直表情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幕。 刁兰英指着货柜里满满当当的烟,说:“喏,我的烟品种不少。以后你需要什么烟,过来铲得了,我会优惠你的。不瞒你说,从你昨天来,我就觉得咱俩投缘。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我才懒得搭理你呢。我的生意你是看到的,忙都忙不过来。” “刁姐,你真好。”闫晓梦由衷地说。她确信自己遇到一个热心肠的好人了。 下午,闫晓梦碰上一个顾客一口气要了她三十条翻盖遵义烟。她乐坏了,手脚也比上午利索多了。她边装烟边和顾客聊起来。“大叔,一下买这么多烟干啥子用呀?” 顾客说:“开会用的。小妹,烟不能有毛病啊。我们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闫晓梦甜口甜嘴地说:“放心,大叔,我还希望你来二回呢。” 顾客说:“我在商场里逛了一大圈,不知道在哪家买烟好。我本人不抽烟,所以搞不清烟的好歹,就怕买错回去交不了差。刚才经过你这里,看你样子简单,不像那些人一脸奸相,我就过来了。妹子,我可相信你呀,你可不能拿那种烟给我。” 闫晓梦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不卖那种烟。大叔,我是值得你信赖的。” 那种烟是什么烟,闫晓梦根本不了解。对烟的认识,她并不比这个盲目信任她的顾客多。她连正品烟是什么样子都还来不及认识呢。只是,信口开河是她的一贯作风,这也是丈夫喜欢听她瞎吹又喜欢嘲笑她的原因。当前,她那张洋溢着诚实可亲的笑脸迷惑了这个顾客,使他不折不扣地信任了她。 烟拿回去发给参会者一人一条。三十个人并非人人识货,既是识货的大多也不会当着主人面说白。谁知道是不是主人家经费紧张,有意买便宜货或者这里面有其他什么猫腻?只要自己钱包稳稳当当不受侵害,没人愿意去捅破这层窗户纸。这样一来,这位顾客没来找闫晓梦的麻烦。 顾客前脚走,闫晓梦后脚蹲下去躲在柜台背后捂着嘴偷着乐。 三十条烟哪,才从刁兰英那里铲来的,还没有在柜台里捂热乎就出手啦。乖乖,一条烟赚一块钱,三十条就是三十块,这可比刘老板家的烟油大啊。刁姐啊刁姐,你真是太好啦。 她没再多想,赶紧数好钱又到刁家。刁兰英听她又要遵义烟,靠在烟箱上没动:“你不才拿过去的嘛。” 闫晓梦说,碰巧来个老头全要了。 刁兰英直起腰来,问:“三十条烟他也没多问你几句话?” 闫晓梦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便如实说:“问了,他老不放心烟的质量。我跟他说,我这样子像卖假烟的吗?不信别人还不信我?他,他,他就放心心地拿走了。” 刁兰英嘿嘿地笑起来,笑容邪里邪气的。“我没看错,你这小样容易咬住人。不错,好好干,再来三十条?” “嗯。”闫晓梦心里不痛快了。新华字典里面有那么多字她不用,偏用个“咬”。我咬谁了?说的好像我天生一副骗子嘴脸似的。 闫晓梦抱着烟回到店里。当她把烟码在柜台上,对刁兰英的不满已烟消云散。只要有钱赚就行,管她说什么,懒得跟她这种粗人一般计较,犯不上。 她兴致勃勃地望出店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未来有缤纷七彩。早知做生意这么简单,实在该早点从学校里出来。她顿为以往那些白白流逝的光阴扼腕长叹。如果按照现在每天有三十元的进账,那些逝去的时光不知已经积攒下多少财富了呢。 从此,她再没去铲刘老板家的货。烟一卖完,她就往刁家跑。有刁家做她进货后盾,她的烦心事没有了,每天干得无忧无虑。方会会找过她两次,每次都被她以太忙没时间闲聊把方会会打发走了。她对方会会生了看法,她认为对方会会在生意场上滚打两年,已经不再单纯,现在为了利益,连朋友都不放过。这种人最好提防一下。 第8章 麻烦来了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终于有顾客接二连三找上门来。 他们反映闫晓梦卖的烟有问题,说烟味太呛,抽起来费劲;有的烟抽到一半就自个儿熄了;有的烟抽起来有发霉的味道;有的烟盒里装有两个品种的烟;有的甚至出厂月份都不尽相同等等。 对此毫无经验的闫晓梦不知如何解答,只笼统地强调烟是没有问题的,并拿自己的人格作担保。 顾客不干了,声音像雷似的炸开,说:“人格管屁用,这烟明明有问题。走走走,跟我们到工商去,让他们来断个真假!” 就在闫晓梦不知所措时,刁兰英过来了。闫晓梦求助地向着她,说:“他们说这烟不对头……” 刁兰英镇静地听完顾客陈述,轻描淡写地开了口,说:“我当是什么问题呢。烟是好烟,绝对没错。我们不是跑摊,是坐摊,不可能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你们看,这商场的水泥地,一年四季就没有几天是干的。我们长年累月守在这儿,钱没赚到几文,倒都捞了个关节炎。这里潮哇。再好的烟搁在这儿,不出10天,准受潮。受了潮的烟抽到一半不熄才怪呢。至于烟盒里有两个品牌的烟,这事嘛……的确少见,我也是头一回听说。我想,大概是烟厂里哪个挨刀砍脑壳的工人,工作马马虎虎掉儿浪当,把两个品种的烟混在了一起。你们如果对这个烟不满意,拿回来退换就是。大家都是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还见呢,这事好商量得很嘛。” 一番胡编乱扯的话把顾客蒙住了。他们一想,刁兰英的话有点道理,再看闫晓梦脸红筋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副可怜巴巴样子,心一软,高昂的斗志蔫巴了,便草草退烟走人。 顾客走后,闫晓梦一边恭维刁兰英厉害,一边小心地试探,说:“刁姐,你真行,三言两语就把他们说得服服帖帖的。我算服了你了。不过,这烟,我看也有点问题……” 刁兰英刚才那副谦和模样不见了,满脸堆着不耐烦,说:“什么问题?你懂个屁!以后遇上这种事,你只管照我刚才说的去说,实在对付不了,赶紧地退烟退钱给他就是,不要跟人家硬扯。做生意很忌讳吵架的。” 闫晓梦装得别提有多憨,说:“可是,烟退回来还怎么卖啊?拆得七零八散的。再说,厂家质量不过关不能赖我们销售的嘛。有问题他们应该直接找厂家说理去嘛。” 刁兰英说:“你怎么这么死板?反映问题的毕竟是少数。你莫非为了条把烟和顾客死抬杠?弄不好人家把工商叫了来,你这一天的生意就别做了。做生意不可能处处占便宜,有时吃点亏是很正常的。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脑子放机灵些。懂不懂?” 闫晓梦懂了。她不仅懂得将来如何对付生意场上这种事,也懂得刁兰英这个凶煞人为什么会在顾客面前低三下四的道理。她自知理亏,她的烟有问题! 从那一天起,闫晓梦在刁家的烟上做了记号,并留心观察。果真,来反映问题的都是刁家的烟,而刘老板家的烟虽然利润微薄,但没有人找上门来说三道四。 如何弄清烟的真假,闫晓梦找不着人咨询。她不敢去问陈梅花,凭着第六感,她觉得陈梅花也靠不住。商场里的其他人还没有混熟,也不敢贸然拿着刁家烟去四处乱打听。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方会会。她想,方会会再不够意思,提供一些有关烟的常识,应该不会有什么顾虑。 方会会接过刁家烟只看了一眼,便还给了闫晓梦,问:“哪里来的?” 闫晓梦说:“刁兰英家的。” 方会会一惊,问:“你怎么跟她扯上了?” 闫晓梦被方会的脸色唬住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误会了方会会,赶紧说:“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方会会背过身去整理烟箱,不说话了。闫晓梦急了,方会会显然有难言之隐,说:“你倒是说话呀。” 方会会说:“她八成是看你不识货。我从不卖这种烟。” 闫晓梦问:“这是什么烟?” 方会会说:“崴烟,也就是假烟。刁兰英在商场有个绰号,叫崴货王,就是专门生产营销崴烟的老大。她很厉害,自己开个工厂,有专门生产崴烟的一套设备和人马。她的烟成本低利润高,很有赚头。 闫晓梦吃惊地说:“没人管她?” 方会会冷笑道:“她老舅是工商局的头头,小舅是公安局的头头,咱们这里的小工商谁敢管她?对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商场里70的经营户都不干净,真货假货混在一起卖已不是什么新闻了。” “这样啊。”闫晓梦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会会,问:“你怎么不卖这种烟?” 方会会说:“崴烟利润虽然丰厚,但是很爱扯皮,风险大,如果没有靠山,这种生意做起来不安全,会摔跟头的。” 闫晓梦说:“那就找个工商做后盾嘛。” 方会会轻轻一笑,无奈地说:“如今的工商胃口大,要盘牢这种关系累得很。我这人,你又不是不了解,不善于交际,所以嘛,不想那么辛苦。不过,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不担惊受怕。你初来乍到,商场很多事你还不了解,最好规规矩矩地做买卖,不要跟她们混在一起。” 闫晓梦盯着方会会,小心地说:“可是,刘老板家的烟价钱也太贵了啊。” 方会会笑了,说:“我的天,你不会认为我带你到刘家铲烟吃了你一手?” 闫晓梦尴尬地吊起眉毛。 方会会平静地说:“做生意的人利字当头,但并非所有生意人都是这样的。我会赚钱,但不会赚你的钱。我之所以不带你进便宜的崴货,是因为你连最起码的香烟常识都没有,不知道怎么推销真烟假烟。要想把假烟当成真烟卖出去,这里面很有学问。再说,新泰三天两头搞检查,万一你被查出销售假货,是要栽跟头的。商场里那些老革命资金雄厚,栽了爬得起来,你行吗?他们栽了知道上哪儿求爹爹告奶奶,你行吗?你现在连东南西北在哪儿都弄不清楚呢。” 闫晓梦嘴硬地强调,说:“我有那么笨吗?” 方会会说:“至少现在算不上聪明。” 闫晓梦还在挣扎,说:“可是,他们卖崴货,不也卖得挺欢的嘛。” 方会会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跟他们怎么比?他们已经拥有丰富的经验,见人卖货,你知道什么呀?别说人了,连烟都没弄清楚呢,糊里糊涂把假烟卖给识货的,人家回去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个月,臭名远扬,你在这里还怎么做?” 闫晓梦老实了。方会会说得句句是理,她不再争辩,乖乖请教方会会,如何区别真烟和假烟。 方会会把刁兰英家那条假烟和自己柜台上出售的真烟拿来一一做比对,教闫晓梦如何采用眼观、耳听、手摸三种方法区别真假。“有的假烟做得跟真的一样。一般人很难看出来。”她说。“但是,假烟在包装上的技术革命永远追不上真烟,这也是它们很快被内行识破的重要原因。” 闫晓梦把真假香烟那些细小的区分重点牢牢记住。此时,先前对方会会的误解已不再。“会会,我差点误会你了。”她真诚地说。 闫晓梦返回经过刁兰英店前,和刁兰英亲热地打招呼,心里却哼着鼻音:哼,当我二百五不是? 方会会生怕闫晓梦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第二天上午跑来查看她的店铺里到底存有多少假烟。当她看到柜台里清一色是刁家货时,又气又急,口吃起来:“你这里居然,居然……全是这破玩意儿!你,你没去刘家铲货了?” 闫晓梦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这不一卖完,就,就,就……” 闫晓梦好难堪。方会会的恼火样子,让她顿觉自己学坏速度是不是过快。令人感动的是,方会会为了让她尽快改邪归正,跑回去又数了三千元要借给她。 方会会说:“你赶紧铲点正品烟放在柜台上。一个新手卖的全是崴货,简直是自掘坟墓。三个月后,你如果执意要卖崴货,我就管不着你了。现在不行。怎么说也是我把你领进这个门的,我不能看你脚跟没站稳就摔个嘴啃泥。”又说:“真后悔带你做这行。” 见闫晓梦一脸不解,说:“我突然想起你有一个特别爱闯祸的坏毛病。” 闫晓梦拿着方会会递过来的三千元,瞪着方会会,连谢也忘了说。这家伙,怎么老提小时候的事嘛? 第9章 不是循规蹈矩人 方会会的担忧不无道理。闫晓梦别看模样清秀,骨子里却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她觉得方会会句句有理,可就是不太适用于她,除非她对新泰假烟利润一无所知。 刁兰英出了商场站在路边等的士。 闫晓梦顺着马路的墙根慢腾腾地往前走,累了一天,浑身没劲。当身后一辆红色甲壳虫出租车追上来时,她知道坐在里面那个肥硕的背影是谁。她的心酸溜溜的。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人回家用车,有人回家用脚,哪怕这双脚站了一天,站得酸痛发麻,也还得支撑着,一点点把上面沉重的身躯驮到家。这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真的很大。 陈梅花从背后喊着闫晓梦的名字赶了上来,气喘地说:“以后下班等等我,我正好可以和你走一段路。” 闫晓梦脱口而出,说:“你怎么不打的?” 陈梅花立即明白闫晓梦的意思,说:“我们哪有她烧包呀。整个商场就数她的脚贵重,来来回回都有轮子驮着。” 闫晓梦说:“我看你的生意也做得跟她差不多嘛。” 陈梅花说:“利润没她的高。” 闫晓梦问:“为什么?” 陈梅花白了闫晓梦一眼,说:“她胆子大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拿来做烟呗。你莫非还没有领教,卖她家烟有多扯皮。” 闫晓梦太想知道这里面的道道了,装傻地问:“怎么说的这烟好像是她家生产的?” 陈梅花哈哈大笑,说:“你当你卖的是正规厂家出来的烟呐。” 闫晓梦说:“这么说,你家烟也是自己生产的?” 陈梅花警惕地扫了她的一眼,脱口便答:“当然不是。”随后又心有不甘地说:“不过呢,各家卖什么货,在商场不是秘密。不管怎么说,哪怕是自家生产的烟,质量上都还分个优良中差呢。” 闫晓梦嘿嘿一乐,说:“听出来了,你家货比她家好呗。” 陈梅花说:“那是当然的啦。我们良心没她黑嘛,像草纸那类东西我们是不会塞进烟卷里去的。” 闫晓梦惊得眉头提了上去,轻叫:“草纸?” 陈梅花打着自己的嘴巴,说:“我多嘴。我什么也没有说呀。” 闫晓梦体谅她的心情,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既然如此,为什么她的生意还这么好呢?” 陈梅花说:“这年头有几个识货的?他们就知道什么便宜买什么。况且, 也有不少顾客专收这种烟。这种烟便宜嘛。他们拿回去也是见人卖货。一级蒙一级呗。” 闫晓梦问:“你家烟做得怎么样?” 陈梅花得意地小声说:“我家再差也是烟叶。这已经是这行里面道德品行最好的了。” 闫晓梦不太相信,说:“我明天过来铲一些试试。” 陈梅花立即拒绝,说:“那不行。你已经铲她家的,再铲我家的,容易引起误会。” 闫晓梦说:“铲谁家烟是我的自由,容易引起什么误会?” 陈梅花说:“你刚来,对商场里的人际关系不了解,这新泰呀,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单纯。” 闫晓梦暗想,又能复杂到哪里去?况且,当前最值得关心的是,是如何赚钱,而不是人际关系。她说:“我明天就过来铲你家烟试试。” 陈梅花赶紧摆手,说:“还真不行。” 闫晓梦纳闷了,说:“我来铲你家烟,你不高兴?” 陈梅花说:“我当然高兴,可我不想惹麻烦。不说啦,我拐弯了,明天见。” 闫晓梦望着陈梅花逃也似的背影,觉得这人神经兮兮的。方会会说商场里的老革命都希望自家铲货生意兴隆,莫非这人是个例外? 她没心肠研究陈梅花,继续往前走,想着刚才末了的心事。是继续铲刁家烟卖下去?还是像方会会所希望的那样,改邪归正? 假烟和真烟的利润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假烟的利润随随便便都是真烟的好几倍。事前不知道倒也罢了,现在知道了,再让自己卖正品烟一毛一毛地慢慢挣钱,心有不甘哪,这得挣到什么时候才能把欠款还清。身背外债,心如猫抓啊。 方会会的话没错,可她一贯胆小。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自己不是党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况且,自己辞职出来的目的不是来讲大道理的。只要能挣到钱,管它白猫黑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至于风险嘛,现在干什么没有风险?我还不信,我的运气这么背,一踩雷就光荣牺牲。 快到家时,闫晓梦已经为自己的明天拿定了主意。 第10章 崴烟的诱惑 闫晓梦把方会会借给她的一共六千元一分为二,一部分拿去铲正品烟,这些正品烟被当成招牌放在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方会会肯定还会来关注她的。她不想让方会会发现自己冥顽不化,不可救药;一部分继续拿去铲刁家的烟。她实在抵制不了假烟丰厚利润的诱惑。不过,当她站在刁兰英面前时,到底学会了讨价还价。 刁兰英烦心地看着她,说:“给你的价已经够优惠了。” 闫晓梦说:“有人给我的价比你还低呢。” 刁兰英大吼起来:“那得看是什么货?”大概她天生是块吼料,一天不吼几嗓子胆固醇会升高。 闫晓梦嘴皮轻吐,说:“都一样是崴货。” 刁兰英眼睛都瞪圆了,说:“你晓得什么崴货不崴货?别听人家嚼舌头!” 闫晓梦说:“崴货就是崴货,有什么了不起。商场里又不是你一家这么卖,最多就是价钱便宜些喽。” 看得出刁兰英别提有多沮丧,但她很快便控制住自己,说:“算了,跟你这种白痴也讲不清楚。不是看我们这阵子相处得还不错,鬼才愿意理你。得了,再给你优惠五毛。” “不。两块。”闫晓梦怀着受辱的心情咬着牙根说。 刁兰英的眼睛瞪得就像看见了妖怪,嗓音一下窜上了房顶,说:“你当你是谁哪?两块?你干脆把我抬过去卖了得了。” 闫晓梦认为刁兰英的货既然是自产自销地崴货,而且,照陈梅花的意思,还是质量最差的崴货,价格肯定可以在一个比较宽松的范围浮动,所以,才大着胆子拼命往下压价。谁知,刁兰英就像被人捅破肝脏,反应激烈,倒把她给唬住了,吓得不由自主往后退,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不干就算,何必这样?”当她缩着脑袋退出刁家店铺时,猛听刁兰英在背后一声吼:“回来!” 她心有余悸地回头望,问:“干吗?” 刁兰英向她招手。她慢腾腾地走回去,双拳下意识地紧攥成团,谨防刁兰英向她发起突袭时,她好以拳还拳。 “进来。”刁兰英点燃香烟,猛吸好几口,好像那支烟是灭火器,能快速平息怒火。她说:“我知道,你是听人家嚼舌头了。既然知道了,我就实话跟你讲。卖崴货是要有人罩的,不然就会撞鬼。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里卖崴货的。你如果在我家铲货,我保你平平安安发点小财,如果你卖其他家的,那就难说了,说不定到头来分文不进,还会赔个精光。为什么?因为他们罩子小,关键时候罩得了自己罩不住你啊。” 见闫晓梦沉默不语,她接着说:“商场里的人爱犯红眼病,见不得你比他们家好,你一好他们就难受,恨不能搅浑水,搅浑喽大家都没得赚。有生意自己悄悄做,不要到处瞎打听,捞一耳朵臭水对你没好处。这里面的人,说话水分多,信不得的。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东闯西闯最后不闯到了鬼门关才怪。我是真不愿意看你倒霉才跟你说这么多的。” 最后,刁兰英在原来的基础上,每个品种又给闫晓梦优惠了一块钱。“就这么多了。”她说,“你只要卖我家货,有事我替你扛着,你只管放心做生意就是。” 一番话说得闫晓梦心服口服,抱着烟临走时,忍不住夸了刁兰英一句:“刁姐,你真好”。 第11章 嫉妒 陈梅花遭遇袭击。 三个小年青在她回家途中突然向她围攻。起初她以为抢劫,可他们并没有动她的钱包,而是劈头盖脸砸来拳头,打得她鼻青脸肿。挨打后的陈梅花痛定思痛,不费功夫就明白个中原因。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讨到这样的肌肤骨骼修理了。 每个进驻新泰的新手,都是商场里做崴货生意的老革命的抢手货,特别是那些对烟一窍不通,又苦于找不着正品烟进货渠道的新手,更是他们青睐的对象。 来个新手,谁下手快,谁就可以从这个新手身上赚到一笔钱。等这个新手长了见识,觉悟过来时,这笔钱早妥妥地揣进他们的腰包千呼万唤不出来了。 刁兰英仗势自己财大气粗后台坚硬,闫晓梦一进入她的视线,便成了她案板上的肉,那是无论谁红瞎了眼,都不敢跟她去抢的。谁不知好歹跟她竞争,谁就要倒霉。她有这个叫你倒霉,你就倒霉的能量。尽管如此,商场里明里顺从她,暗地不服她的,大有人在。陈梅花就算一个。 陈梅花是那种自己占不到便宜,也见不得别人占到便宜的人。 每次商场来个找不着进货渠道的新手,她都主动出击去和人家套近乎,但不管她的手下得有多快,最后都败给刁兰英。刁兰英总是掠夺她的“劳动果实”,从不讲先来后到。陈梅花从此滋生和刁兰英对抗的念头。“我占不到便宜,你也别想。” 她总是在那些新手面前戳刁兰英的短,恨不能搅黄刁兰英的生意才解气。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那些新手经过她的点拨,茅塞顿开,都不愿再在刁家铲货而纷纷自谋出路。刁兰英只要知道是陈梅花在背后坏她好事,定会让手下痛殴她一顿。 有一回,陈梅花牙齿被打掉一颗,肋骨断了一根。这要是换了别人,兴许知难而退不再冒犯刁兰英了。可是,她是打不死的白骨精,越打她,她抱定和刁家作对的决心越坚定,以至于发展到最后,不和刁家斗,她就浑身无力,好像严重缺钙。和刁兰英斗,已然成了她生意场中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没有这部分内容滋润,她会觉得单纯做生意索然无味。骂她贱,骂她变态,她通通收下,不待回嘴的。 我就是不想让她痛快,怎么地。 人一旦有了固念,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陈梅花坐进刁兰英的店铺,把手臂上的伤痕露给刁兰英看,嘴里嘟哝道:“瞧瞧,下手够狠的。” 刁兰英啧啧有声,阴阳怪气地说:“哟,你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打成这样?” 陈梅花说:“我最近好像没有得罪你嘛。” 刁兰英冷冷地说:“那个姓闫的,这两天好像变聪明了。” 陈梅花说:“她变成什么样跟我没有关系。” 刁兰英说:“那你这个样子跟我有关系吗?” 陈梅花离开刁家店铺时,牙根紧咬,喉咙里哼哼道:等着瞧。我要让你舒舒服服地再赚她一个月,老子跟你姓! 这天,刁兰英有事提前关门走了,陈梅花进了闫晓梦的店,笑嘻嘻地说:“今天怎么样?不错。” “刚刚保本。”闫晓梦撒了个谎。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陈梅花。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她就觉得这人不爽快,眼神忽左忽右的,好像有不尽的馊主意。况且,刁兰英也反复告诫她,新泰里的人说话信不得。所以,来新泰这么久了,她还没有走出店铺,学会串门,对这帮新泰老油条心怀戒备。 陈梅花笑道:“哄我,当我盲人。我可是听你哼了一下午的小调了。” 闫晓梦今天确实做得不错。扣除各种费用,净挣了五十块。如果每天都有这个赚头,一个月三十天就是一千五百块哪,差不多是她二年多的工资。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所以,整个下午,她守着那九平方米的铺子一直曲不离口。不过,在陈梅花面前,她装足了谦虚,说:“像我们这些新手,每天不亏本就该放炮庆贺了。” “真会说话。”陈梅花在铺子里踱了两步,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条刁家的烟看了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呀,太老实了。” 闫晓梦看着她,问:“什么意思?” 陈梅花说:“既然要卖崴货,你就打算当一辈子二传手?” 闫晓梦不吭声。她弄不明白陈梅花想说什么,又不敢随便接话,生怕一开口,文不对题,露出自己的短板。她可不想在陈梅花面前显得太幼稚。 陈梅花见她反映麻木,只得直说:“这烟她给你什么价?” 闫晓梦说:“三十一块五。” 陈梅花鼻中哼哼,说:“她吃肉你喝汤倒也皆大欢喜啊。”说罢,把烟往柜台上一拍,扮了个鬼脸,走了。 闫晓梦站着,几秒钟后,追了过去,说:“陈姐,你的意思是——” 陈梅花冷冰冰地说:“我可什么意思都没有哇。” 闫晓梦急了。这人怎么阴阳怪气的?说:“好陈姐,求求你告诉我,怎么做才不让她吃我这一手?” 陈梅花叫道:“老天,这话要是传进她的耳朵,她非劈了我。” 闫晓梦说:“你是关心我,我怎么会害你?我不会跟她说的。好陈姐,求你了,告诉我。” 陈梅花说:“直接找个厂家进货不得了吗?” 闫晓梦问:“厂家在哪里?” 陈梅花看着闫晓梦,说:“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你来新泰做什么崴货生意?问方会会去,那个呆木瓜没有不知道的事。” 望着闫晓梦离去的背影,陈梅花想,如果这家伙够聪明,她会很快找到崴货货源的,而刁兰英,最多只能再从她身上赚半个月。想着刁兰英一旦看到这家伙这么快就不来铲货不知会怎样窝火,她就高兴得不得了,比赚到钱还兴奋。她宁可冒着再被痛打一顿的风险,也要想方设法堵住刁兰英的财路,堵住一条算一条哇。 她的确变态。但她不这样认为。哪怕明知自己不是刁兰英的对手。对手不一定要牛高马大,对?蟑螂也能恶心死人呢。她就想做一只小强,有空没空钻进刁兰英裤管里闲逛,到处拉几粒臭臭的黑屎恶心她。 她也就只有这份能耐了。 第12章 处心积虑 闫晓梦等方会会走出商场才从角落里钻出来,好像是意外撞见方会会。 “会会。”她喊着跑过去,亲切地拉住方会会,说:“现在有空吗?” 方会会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下了班,时间一大把。怎么啦,忙一天了,不赶紧回家你还想干嘛呢?” 闫晓梦说:“想给你介绍对象来着。” 方会会看着闫晓梦,说:“你?有这闲心?谁信哪?” 闫晓梦说:“哎哟,我就不能当回媒婆吗?” 方会会说:“拉倒。谁给我介绍对象我都信,独你,不能信。是不是有事啊?直说不完了嘛,绕什么弯子啊。” 闫晓梦哈哈大笑,说:“你就不能配合配合,把这玩笑开下去吗?这么揭穿我,很让我下不了台啊。” 方会会也笑,说:“你找什么借口不行,找介绍对象,直接捅到死穴,这玩笑还怎么开下去呢?” 闫晓梦拉着方会会边走边说:“真不考虑个人问题了?” 方会会说:“行啦,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说,有什么事?” 闫晓梦瞎扯道:“老雷带着儿子参加朋友集会,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我一个人也不想做,你陪陪我呗,我请客,咱俩找个地方吃饭去,行不行?” 方会会高兴地说:“太行啦。” 两人在大排档里边吃边聊,聊得很开心,直到最后,闫晓梦才把今天最想关心的话题引到桌面上来。她问:“你说,商场里那帮做崴货生意的人家都是从哪里进的货啊?” 方会会哪能料到闫晓梦今晚一大堆闲话里唯有这一句处心积虑,她胸无城府地回答:“哎,贵阳有几家专做崴货生意的。市西路就有一家,那个老板叫吴海三,老的小的都管他叫三哥。新泰的崴货有三分之一出自他家。” 闫晓梦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方会会笑道:“刚来新泰的时候,我跟你一样,什么也不懂,糊里糊涂地跟着做了一段时间的崴货生意。后来发现做崴货不安全,才彻底转了行。” 闫晓梦问:“那个姓吴的,他家烟做得好不好?” 方会会说:“做得再好也是假的。只要是假的,没有好坏之分。” 闫晓梦问:“市西路是百货批发市场,到处都是店铺,他把制造假烟的工厂设在里面,机器隆隆的,那不是很显眼吗?” 方会会说:“谁会那么傻啊。他在市西路开了一家餐馆,做的是正当买卖呢。实际上,那个餐馆只是他的一个对外窗口,也就是和新泰的一个联络点。至于他把工厂开在哪里,新泰恐怕没人知道。做这种生意的人,都小心着哪。” 闫晓梦猛不丁地说:“他那餐馆叫‘海三餐馆’。” 方会会吃惊地扬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闫晓梦眉飞色舞地说:“你怎么忘了我打小就能掂会算。” 今天这顿饭吃得成绩显着。方会会说漏崴货进货地址,而自己一旦找到那个地方,从今以后不用再当二传手,利润将得到最大化。临睡前,闫晓梦激动的情绪依然无法平息,只好找老雷帮忙解决,从另一个渠道把体内那份燥热发散出去了。 为尽快摆脱外债困扰,闫晓梦决定先置礼义廉耻于不顾,赚了钱还了债,再来考虑正邪问题。 第13章 市西路 市西路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这里多数人家做的是百货批发兼零售生意。由于价格低廉,无论周一还是周末,街上总是人头攒动,节假日更显拥挤。这里好的坏的商品充斥满大街,如果不讲究图便宜,轻松解决膨胀的购物欲一点问题没有。反之如果有时间,有精力,有耐性,还是能够大浪淘沙,淘到真正的质优价廉的中意产品。 闫晓梦无法像那些悠悠的逛街者,低着头慢慢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流连。她一直举头东张西望,好像她要寻找的商品挂在半空中。 终于,当“海三餐馆”的招牌映入眼帘时,她像淘到中意宝贝兴奋得大吐了一口气。她站在离海三餐馆十几步远的地方,等待心情平定。 这家餐馆的生意看来不怎样,冷冷清清的。里面没有顾客,只有一个年轻人正在翻看挂在墙壁上的挂历,两个伙计在打扫卫生。 闫晓梦走进去,用一种直截了当而略显亲切的口气问:“喂,请问一下,三哥在不在啊?”她以为这样称呼,可以打消对方的防备心理。毕竟,一个陌生人上门来打听崴货,这举动本身就很冒失。 那个身穿白色t恤的年轻男人掉转头来,看了她几秒,反问道:“你谁呀?” “咳,我是他朋友呗。”闫晓梦四下探望,好像在寻找三哥。 年轻人说:“别看了,你连他都不认识还朋友。” 闫晓梦说:“不认识我叫他三哥,我怕我——”她突然瞪定眼珠,盯着那人,“你,就是三哥?” 年轻人露出白牙笑,说:“怎么啦,变样了吗?” 那两个伙计也跟着笑。闫晓梦闹个满脸红,嘟哝道:“没想到瞎猫这么快就撞到了死耗子。” 她设计的见面程序要比这复杂;想象中的吴海三就像厨房里的大师傅油头亮脸,邋里邋遢,断不是这样干干净净帅气十足,多看两下,还有点眼晕。 吴海三笑道:“死耗子?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低诋毁我。” 闫晓梦赶紧说:“我也没捞个好,瞎猫嘛。” 吴海三从餐桌下拖出一张条凳,说:“找我什么事?坐下说。” 事情发展得太快,闫晓梦感到喉头发紧,说:“有没有白开水?给点水喝。” 吴海三喊道:“老幺,给这位妹子泡杯茶。” 一杯热茶下肚,闫晓梦的情绪稳定下来,她竹筒倒豆几下就说明自己是谁为啥而来。末了,生怕吴海三不放心,特意加了一句,“是方会会介绍我来的。” 在闫晓梦陈述的过程中,吴海三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看着她,“你做烟批?”他不相信地问,见闫晓梦点头,又说:“女人做这行不好,没时间管家管孩子,容易学坏。如果你还没有上船,我劝你最好下来。” 闫晓梦说:“来不及了。我已经上去了。” 吴海三说:“女人学得一副奸商相可不好看哪。” 闫晓梦脸又红了,小声地说:“穷才难看呢。” 吴海三淡定地望着她,说:“恐怕让你失望了。我以前曾经做过这行,现在早不做啦。你得重新找人。” 闫晓梦一听,傻了,好像一条发财之路将从眼前蒸发。她着急忙慌地说:“可是,方会会说,新泰有三分之一……” 吴海三打断她,说:“那是以前。现在我做的可是正经买卖,那种生意,早不干了。” 闫晓梦几乎要哭了,说:“你不会以为我是工商便衣。” 吴海三轻轻一笑,说:“你这样子说是便衣我也不信哪。对不起,你看我这里很忙……” 闫晓梦又气又急,嘴巴也不考究了,说:“忙什么忙,顾客都没有!我看你就一个字,怕。” 吴海三冷笑两声,安静地瞪着她,等待她自觉退出。 闫晓梦自知无理,狼狈地咬着牙,沮丧离去。 断没料到今天这事办成这样!原以为,吴海三一听生意找上门来,一定心花怒放。哪个商人会放着有钱赚的事不干哪。谁知,吴海三竟如此态度。他是真的不做了,还是怕被暗算?我这样子像那种人吗?不过,那种人就不像我这样子的吗?人家小心是应该的,毕竟是假货买卖,大意不得,稍加不慎,就掉坑输钱。因为假货也是要成本的嘛。 这么一想,闫晓梦心里好受了些。说到底是莽撞,没人引荐,自己就找上门来,换谁谁不介意啊。 她决定过两天再来。她不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差,才来找吴海三,吴海三就洗心革面洁身自好了呢。 一旦知道有地方能够提供便宜烟,闫晓梦便觉得再在刁家铲货真不划算,好像刁兰英把她多少油水给榨了去,而她目前最紧缺的就是油水。 两天来,她都在设想采用什么方法能够打消吴海三的顾虑,从而尽快取信于她。 她分析自己在学校的影响:学校那些男性无论年老年少,总是愿意以最快速度和她套上近乎,总是愿意无条件帮她的忙,只要她开口,哪怕是上天摘月亮,他们都会做足飞天摘月的架势。由此可见,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不可能为零。那么,吴海三不会刚好是个例外?明天再去一趟,不管他态度如何恶劣,在他面前,一定表现坦诚。一般的男人,在坦诚的美人面前,要想坚守原则绝非容易。但愿吴海三不是油盐不进的石头,而是可以打扁打扁又搓圆的可爱泥巴。 闫晓梦为得第二天的打算,又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饼。 唉,为改善经济卸下债务,我都快成烙饼大师了,我容易嘛我。 第14章 一筹莫展 闫晓梦兴冲冲地来到海三餐馆找吴海三,出人意料,餐馆里倒是有一个叫吴海三的,可不是那天那个吴海三,不仅一问三不知,还傻头傻脑地反问她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所有伙计,包括那个曾经给闫晓梦泡过茶的老幺,也断然否认见过闫晓梦。 闫晓梦不服气,一连四天跑市西路。最后,餐馆里的人不耐烦了,骂她是神经病,她气急败坏地跺起脚和他们对吵一通后才怏怏地离去。 闫晓梦站在市西路口上,别提有多窝火。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脑袋像停电的机器,傻啦。 下面该怎么办? 再请方会会撮一顿?不消说,再如法炮制,方会会肯定醒水,从此不仅把嘴巴上了拉链,恐怕只要听到自己请客,都会心存疑虑,先问一百个为什么。上一回当足够,再来一回,就不叫方会会去了。 去找陈梅花,求她告诉自己还有哪家在做崴烟。但一想着陈梅花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就仿佛吃了一只死苍蝇似的恶心。她就是不喜欢陈梅花。从一开始就这样,大概天生的气味不相投。 既然商场里有那么多人进得了崴货,难道我就不行吗?大不了撕破脸皮先和他们套上近乎,然后再慢慢从他们嘴巴里套出东西来。 只好这样了。 接连几天,一等下午没什么生意,闫晓梦便溜出去四处串门,这家坐十来分钟,那家吹半个小时。 大多数人家对她都挺热情,又是茶又是零食的,吹什么都乐意接话,可一提及崴货的进货渠道,全统统像经过特务培训似的咬紧嘴巴,高低不漏一字。 直到陈梅花悄悄告诉她,大家对她四处乱打听起疑心了,猜测她是不是政府派来的卧底,如果她再胆敢问东问西,就准备叫人修理她,她才吓得再不敢串门瞎打听了。 百般无奈,她只得死缠陈梅花,去了陈梅花给她指引的一家假烟加工厂。 她去了一趟就不去了。那家崴货生意是两兄弟打理的。她一进门刚介绍完自己,那两兄弟就色眯眯地凑近前来,大言不惭地说,只要她乐意陪他们哥俩儿玩玩,烟价由她定,并保证送货上门。 回来后,她忍不住埋怨陈梅花。陈梅花不以为然地说,“做生意又想顾面子又想顾挣钱,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喜事;那两兄弟就好女色,你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给你想要的便宜货,互利互惠,何乐而不为呢?”她听罢暗暗发誓,今后哪怕饿死在新泰,也不向陈梅花再讨主意。 没有办法,明知让刁兰英狠狠地赚一手,闫晓梦也只得先忍受着。一等烟卖完,便去刁家铲货补缺。她的心中涌动着强烈的不平衡,仿佛看见刁兰英大块吃肉,扔给她一根剔得无比干净的骨头,而她不得不接住这根骨头。除此而外,还有其他可以果腹的食物吗? 现在,除了认清现实拼命安慰自己,闫晓梦一筹莫展。 第15章 她会来惹你 一个月后,吴海三找上门来。 他的突然出现令闫晓梦心动过速。她不相信他是顺路过来看看的。对他而言,她有啥看头呢? 她的面部表情并没有和她心理活动相匹配,她想起餐馆里的人骂她神经病,脸色便挂霜一样,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吴海三笑眯眯地说:“我不能来吗?这里我可经常来。” 闫晓梦挖苦道:“哦,是嘛。是不是怀疑我是暗探哪?真是做贼心虚啊你。我看哪,你们才是神经病!” 吴海三不请自进,自己找烟箱坐下来,说:“既然是明白人,就应该体谅我的难处。你说,那天我凭什么相信你呀?” 闫晓梦说:“今天你就相信我了,所以敢露面了?” 吴海三嘿嘿笑,说:“至少我知道,你的的确确在做这一行,还是个新手。之前呢,是个人民教师。教师好,干净,不复杂。” 闫晓梦瞪着他,惊讶地说:“你在调查我?” 吴海三说:“小心总没错。” 闫晓梦说:“是方会会介绍我去的呀。莫非你连会会都不相信?” 吴海三不急不慌地回答:“会会倒是一个热心人。可是,好心办的未必都是好事。”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喏,这是我家今天的烟价。如果还合你的意,咱们试着合作呗。” 闫晓梦一边接过纸条,一边说:“你不是不做这行了吗?”吴海三耸耸肩头,扮了个鬼脸。她飞快地浏览纸条,阴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吴海三的烟品种不多,只有遵义、黄果树、贵烟,红梅、云烟、茶花、红塔山和阿诗玛,这八个品种是商场走得最好的几款香烟。 吴海三的烟价比刁家的平均低两块还多。闫晓梦按捺住体内汹涌澎湃的兴奋之情,故作高深地摇头,不温不火地问:“烟做得怎么样?” 吴海三说:“你这不是问王婆瓜甜不甜嘛。” 闫晓梦说:“价钱还有得商量吗?” 吴海三说:“没商量。大家都拿这个价。不信,你可以去找几家问问。” 闫晓梦说:“问人家干嘛?生意各做各的,你觉得没商量就算啦。如果从你这儿得不到优惠,我找你干吗?我还以为你的烟有多便宜呢。” 吴海三像蛇似的发出咝咝笑声,看戏一样看着闫晓梦,说:“行呀你,一个铲场子货的新手,能把这话说得跟老江湖一样,你离学坏的那一天不远喽。” 闫晓梦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那装出来的沉稳和老练顿时烟消云散,露出了仓皇不安的本来面目。她这模样倒把吴海三弄得局促不安,好像无意中揭了别人的伤疤有多不地道,于是赶紧补救,说:“要不这样,再让你两毛。” “不,五毛。”闫晓梦怒睁漂亮双眼,长长的睫毛奋力夸张地往上翻翘,似乎警告对方,别惹我家主人呵!她怀着报复之心轻轻有力地说着。心说:既然被你看破红尘,索性破坛破摔。戳了我的短,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吴海三说:“你,过分了。” 闫晓梦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吴海三。两人僵持不到半分钟,吴海三突然说,“好,我投降。” 愤怒和羞愧随着吴海三的投降,顷刻之间从闫晓梦的头顶向下滑翔,从脚尖咝溜钻进地下,巨大的喜悦飞上眉头,她的眼睛笑成弯豆角。她向吴海三伸出了手。 吴海三握手时自嘲地说:“我怎么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像在做生意。” 闫晓梦笑,说:“不像做生意像做什么?总不至于在这个脏兮兮的,氧气不充分的地方找到作诗的感觉。” 吴海三受到感染,也笑,说:“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感觉。” 闫晓梦赶紧给吴海三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又从柜台里拿出一包烟递过去,吴海三只看了那烟一眼,便说:“我不抽这个。” 那是一包崴烟,因为扯皮整条烟被拆散后留下来的,柜台里还有好几包这样的烟呢,遇到熟人上门,她就拿这烟招待人。闫晓梦有点难堪,辩解说:“我不会抽烟,所以,分不清好歹,在我眼里,它们都一样。”见吴海三扯着嘴角意味深长地微笑,脸不由发烫,诚实地说:“如果把正品烟拆来搞招待,我可招待不起。” 吴海三抽着自己的烟,说:“你这人还算坦诚。” 闫晓梦受到鼓励,也不别扭了,说:“你是做这个的,却不抽这个,为什么?” 吴海三说:“做这个已经够坏,再坏自己的身体,岂不是没脑子嘛。” 闫晓梦说:“既然知道坏,还做?” 吴海三说:“和你一样,上贼船下不来了。” 闫晓梦有些郁闷,说:“做这个真的坏吗?” 吴海三说:“你是当老师的,老师最拧得清是非。可现实是,分清是非的人未必活得滋润,对?很多有钱人,创业当初并非个个循规蹈矩。循规蹈矩是挣不了钱的。所以嘛,不必给自己套上道德枷锁,想挣钱就挣钱,别想太多。干坏事的未必都是坏人,干好事的未必全是好人啊。” 闫晓梦笑道:“没想到你这么能找借口。” 吴海三问:“你认为自己坏吗?” 闫晓梦说:“我可是顶顶好的良民。即使现在做上这个,也是生活所迫。” 吴海三说:“这不就得了嘛。” 两人越吹越投机。来商场这么久了,一直没找到对自己脾气的人。冥冥之中,闫晓梦觉得和吴海三之间存在某种默契,他们可能会因此成为好朋友。不过,她的好心情没能维系多久。吴海三临走时一番话把它搅得一团糟。 吴海三说“你对面那个姓刁的女人很难缠,在她眼皮底下做生意苦得很。如果有离她远一点的门面,我劝你最好调换一下。” 闫晓梦说:“她怎么啦?我觉得她还是很不错的嘛。” 吴海三说:“哦,奇迹啊。你恐怕是商场里唯一说她好的人。要想发财,最好离她远一点。” 闫晓梦有些着急,说:“可是,这周围不是还有很多人家吗?” 吴海三说:“看来,你对商场的情况真是不了解。在这儿,有钱有关系的大户没人敢惹,而那些上无关系,下无资金的散户小户最受气,他们通常是工商收拾的对象。” 闫晓梦不解地说:“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吴海三说:“同时也是她收拾的对象。” 闫晓梦说:“我不惹她不得了。” 吴海三说:“她会来惹你。” 吴海三走后,闫晓梦发愁地朝刁兰英看过去。 刁兰英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鼾声像小闷雷滚滚不休,乱蓬蓬的脑顶仿佛一张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的黑面具,神秘莫测地向着她,使她整个下午都好不心烦。 第16章 煽风点火 整个下午始终笑意盈盈的唯有陈梅花。 她看见吴海三走进了闫晓梦的店铺。这说明她的目的达到了。 刁兰英不仅无法再从闫晓梦那里赚到钱,关键是,又有好戏可看喽。 在商场,每天就是进货出货这点内容,很无聊,陈梅花总希望来点刺激,不然,到了下午很容易犯困。不用说,对面那个新手就快要倒霉了,而她的快乐通常是建立在所有倒霉者的基础上的。当然,如果这个人是刁兰英,她会乐得心脏掉地上都懒得伸手去捡的。 刁兰英啊刁兰英,我又掐死你的一条小财路,你是不是很生气呀?哈哈哈,可我高兴呐。 陈梅花留心观察了两天,发现闫晓梦这两天没去刁家铲货。为求精准,她趁刁兰英趴在柜台上午休打着小闷雷鼾声时,轻手轻脚地像只黑猫溜进了闫晓梦的店铺。 闫晓梦有点吃惊。只要刁兰英在,醒着,陈梅花从不上她店里来。她感觉这两个女人之间好像有什么隔阂。陈梅花即便对她频繁进出刁家店铺有什么想法,通常是站在自己店里,向她长长短短地发送不同频率的秋波。可惜她还没有和陈梅花混到彼此产生心灵感应的地步,所以,对陈梅花那一如猫头鹰忽左忽右的眼神,一来读不懂,二来也没兴趣深究。陈梅花只要不出来解释,她绝不进去讨教,任由陈梅花那些意味深长的眼话付之东流。下班时候,她也力争躲开陈梅花,尽量不和她在一条线上行走,省得近墨则黑,莫名地沾染上她那些鬼鬼祟祟的贼气,讨了众人的嫌弃。 上次去了陈梅花指引的崴烟工厂回来后,她对陈梅花敬而远之。 闫晓梦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陈梅花下意识地看向店外。刁兰英睡姿不改,这场美觉,如果没有顾客打扰的话,她一般能睡上一小时呢。 陈梅花说:“我看见吴海三找你来了。” 闫晓梦谨慎地说:“怎么啦?” 陈梅花把柜台上的烟抽出一条细看,确认是吴海三家的烟。虽然上面没有吴海三家的标识,但是,这些做崴烟的专家们,一看做工就知道是谁家出的货。因为各家制烟包装机型号不同,产品包装上自然留下不同的印记。 陈梅花说:“他家烟做得还行,价钱也公道。” 闫晓梦不相信陈梅花只为这几句话而来。如果仅仅为这几句话,她犯不着紧张得脸上出了细汗,时不时眼神放飞,唯恐看见刁兰英这会儿苏醒过来。 闫晓梦靠在烟箱上静等下文。陈梅花最后说,“就是别让她知道。” 闫晓梦刚想问为什么,陈梅花已经像片追云,飘回到她的安全地带去了。 闫晓梦懒得搭理陈梅花。她觉得陈梅花对刁兰英的态度,属于又怕又恨又贱又不服,有点人格分裂。或许刁兰英在她心中妖魔化了。那就让刁兰英降了她,关我什么事啊。 第二天,陈梅花趁闫晓梦上厕所时,溜进了刁兰英的店,假模假样地对刁兰英说:“哟,这两天,怎么没看见对面的过来铲货呀?”她见刁兰英眼睛瞪得快有铜钱大,忙说:“别误会啊,我是关心你才提醒你一下。” 刁兰英不买账,说:“充什么好人你?” 陈梅花面无表情继续说:“她是不是另择其主了呀?” 刁兰英转头看向对面,对面没有闫晓梦,她从牙缝时蹦出两字:“她敢!” 陈梅花中午吃饭时,骂她家那个丈夫,嫌他送饭送少了。她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日理万机,需要大量营养吗?”她家那位刚要开口申辩,说平时都送这么多,她立即说:“没看见我今天心情好吗?心情好自然胃口好嘛。 她男人说:\\\"你要让我看得懂你才奇了怪了。\\\" 第17章 立竿见影 刁兰英大踏步走进闫晓梦的店,说:“搞什么呀你?这两三天怎么动都不动啊?” 闫晓梦说不出话。这几天,她老在琢磨刁兰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搞得吴海三对她印象这么差?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商场里光线折射的原因,这会儿看刁兰英,怎么都找不着以往那亲切的感觉,反而觉得她脸色绿阴阴怪吓人的。她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莫名地紧张起来。 刁兰英说:“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刁兰英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伸手把柜台上的烟一条条拿起来翻看,说:“咦,这不是我家烟嘛。” 闫晓梦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个同学,听听说我在这儿做生意,便找到家里去……” 刁兰英把烟扔在柜台上,说:“怪不得你一脸做贼的样子。嘿嘿,同学?吴海三长你五六岁,他是你哪届的同学呀。他倒跟我是同学。你要不再好好看看我,兴许咱俩也是同学呢。” 闫晓梦狼狈地无言以对。 刁兰英腰板一挺,说话不中听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是人人都可以在这里卖崴货的,没有三下两下谁敢在新泰卖崴货混饭吃啊?你认识什么人呀?谁也不认识你抖个什么骚包?非得弄出点事,才长记性不成?你不至于脚跟没站稳,就想在这里栽跟头。” 哇,这也太立竿见影了!刁兰英以往在闫晓梦心中那点好印象顿时遭遇滑铁卢。 闫晓梦从来没有遇见过仗势欺人的人。她的人生阅历很简单,从学校毕业再进学校,接触的大多都是彬彬有礼的知识分子。如何对付眼前这种人,她毫无经验,只知道自己气坏了。 虽然,她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大抖威风的本钱,可骨子里的她,最恨受人摆布和威胁。所以,一听这话,就像好斗公鸡,全身羽毛张立开来,端出了战斗姿态,脸色也和刁兰英一样,绿阴阴的很难看了。她冷冷地看着刁兰英,说:“你威胁我吗?” 刁兰英说:“这也叫威胁的话,真正的威胁来了,只怕你招架不住。” 闫晓梦说:“什么意思?” 刁兰英哼了一声,说:“你会有机会明白的。不过呢,我好心奉劝你,不要拿鸡蛋碰石头。商场里三天两头搞检查,你那点本钱是经不起检查的。查两下,你就完蛋。” 闫晓梦大脑发烫,不知好歹的嘴巴充当了敢死队,她说:“查就查!商场里卖崴货的又不是我一家,本钱大的都不怕,我怕啥?大不了大家一块儿完蛋。” “哈哈哈……”刁兰英纵声大笑。那刺耳、做作的笑声,差点呛着她自己,闫晓梦浑身热气被打了好几个冷结。 刁兰英说:“你个穷教书匠打肿脸充什么胖子?你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冲啥冲?太好笑啦!好,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倒想看看,你准备和大家一块儿怎么个完蛋法。”说完,抽脚走了。 闫晓梦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终于明白吴海三那些话的意思:原来这里有一个仗势欺人的恶人! 这要是在单位上,她绝对不会就此吞声忍气。她历来德性就不好,受不得气还好斗。不过,她同时也是一个明白人,好斗也讲策略,不是被惹火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刀阔斧就冲上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新泰,她迅速掂量了自己。自己不是刁兰英的对手,起码现在不是。她可不想在自己脚跟尚未站稳,方向尚未摸清,脑子糊里糊涂的时候,就被刁兰英收拾得体无完肤。她觉得刁兰英的话没错。当前,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毫无攻击力的鸡蛋,脚丫一踩就完完。 她想,“现在和她对着干,绝非明智。她不就是想吃我这一手吗?让她吃好了。等我在这浑水塘里混熟了,我就不信,她指东我不敢向西!” 闫晓梦端正心态,揣着钱进了刁家,没事人一样说:“我说刁姐,你今天怎么啦,跟吃了炸药似的,说话能把人噎死呢。吴海三的价格比你低,挨了你是我,莫非低价不进进高价?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说罢,她挥挥手中钞票,“我要十条茶花。价钱嘛,便宜些。” 这个台阶果真安装及时,刁兰英顺顺当当地走下来,说:“你也是,价钱高嘛吭一声。跑吴海三那里去拿货,你也不嫌路远累得慌。说,他给你什么价。” 闫晓梦说了吴海三给的进价。刁兰英说:“那个价老子吃什么?不可能。最多再给你让两毛。” 闫晓梦刚说,别家也是这个进价,刁兰英立即将头扬起,傲慢地说:“别家什么价我管不着,我就知道我这儿不发这个价。” 闫晓梦挣扎着,说:“刁姐,这不公平。他的价低,你的价高……” 刁兰英打断她,说:“什么公平不公平?我和吴海三不是一家人,价钱咋会一样。” 闫晓梦耐着性子,说:“你们有价差那是没得说。可是,我明知有价差,却进高不进低,我有病啊我?” 刁兰英不慌不忙地说:“有病没病我说了算。如今,甭管在哪儿,干什么,都还讲究个服从领导听指挥。” 闫晓梦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刁兰英,佩服她的胆大,忍不住嘲讽道:“你是我领导?” 刁兰英不带犹豫地点头,口齿清晰地说:“没错,在这儿我是,我说了算。” 闫晓梦顿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悲哀。这种人很难缠,因为你很难用道理和她沟通。“你这是强人所难啊,刁姐。” 刁兰英说:“不用说的那么难听嘛。我没有强迫你非铲我家货不可。” 闫晓梦说:“刁姐,我不想和你拐弯抹角,我就想知道,如果我卖吴海三的货,你打算怎么收拾我呀?” 刁兰英叫起来:“哇,我收拾你干嘛?收拾你的是工商,关我屁事啊。不过,你干吗非跟自己过不去呢?” 闫晓梦气愤地说,“卖你的货,我感觉自己像孙子。” 刁兰英说:“孙子就孙子呗。在这儿有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这有啥想不开的?茶花我就这价,你还想不想要?” 闫晓梦回到店里,看着手中的十条茶花,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把烟狠狠地摔进柜台里,低声骂了平生第一句粗话:“我操你祖宗!” 第18章 煎熬 闫晓梦继续和刁兰英保持说笑,仿佛那天的事已经翻篇,然而,她已然对刁兰英高度戒备,觉得她就像身边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发生爆炸,对自己造成伤害。 她开始正儿八经把学习串门当成一节必修课,在生意清淡的下午四处溜达,她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地界孤军作战,她渴望了解同行,也渴望尽快被同行所接纳。她在聊天中有意将话题引到刁兰英头上,想借此寻找几个对刁兰英欺行霸市有同感的人,这样,在受到刁兰英欺负的时候,也好有个倾诉对象,或者找到一两个同盟。 新泰人一到下午,大多无所事事。大部分的生意在上午做完了,下午都是些小生意,利润嘛仅够买当天小菜的。尽管如此,没有哪一家随便关门走人。道理很简单:万一关门,来了老主顾怎么办?要知道,新泰人挖墙脚的功夫个个一流。你要不在,其他家的离间术就派上了用场,三下两下就能把你的主顾挖走。 所以,即使下午生意清淡,多数人也不会轻易脱岗。没生意做又没其他事可消遣,自然无聊,这时,有人找上门来聊天,当然欢迎。聊什么都欢迎,只要不聊商业机密就成。闫晓梦当然不会再去触碰这些敏感话题。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一提到刁兰英,那些做崴货的人家,无一例外表现谨慎,不愿深谈,总以一句毫无斗志的‘惹她不起’的话来结束她的企图。 闫晓梦心灰意冷。刁兰英究竟有什么厉害的,让大家如此三缄其口呢? 再去刁家铲货时,闫晓梦情不自禁总要偷偷多扫几眼刁兰英,似乎想从她那张肌肉坚硬的脸庞上看出个所以然来。 有一次,恐怕是观察时间过长,刁兰英起了疑心,瞪眼问她,“看什么?我脸上有问题吗?” 闫晓梦慌忙说:“哦,不是。我看你眼线纹得很好,眼睛看上去很有精神,所以在想,我是不是也去纹一个。” 刁兰英说:“你的眼睛已经够大,再纹就不是眼睛了。再说我不喜欢有人和我一样纹眼线。” 如果不是自己的眼睛的确用不着靠纹眼线来增光,闫晓梦真想立即马上把它们给纹了。 我纹了你能怎样?我还不信,你能爬我眼睛上把我纹的眼线给吃了不成?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蛮横不讲理的人啊! 虽然满腔不服,闫晓梦还是不敢轻易去挑拨刁兰英露出她的刀锋来。势单力薄的她,可经不起刁兰英捅一两下。既然大家都明智地绕她而行,自己何必装英雄,也绕开了去。 闫晓梦托方会会给她重新留意一个离刁兰英远一点的门面。方会会问她现在这个门面怎么啦,闫晓梦不敢实说,瞎扯商场里的人都说姓刁的婆娘不好惹。方会会理直气壮地说,做正经生意天不怕地不怕,她凶她的关你什么事啊。闫晓梦白了方会会一眼,心想,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哇? 闫晓梦说:“她那模样太凶,杵在那里,把顾客都吓跑了。” 方会对她没把生意好好做起来,却胡乱找借口不赞同,说:“你只要坚持货真价实,服务热情,哪有做不起来的道理?” 闫晓梦耍赖地说:“她那凶相挡了我的财路,我忌讳。这个理由总该可以了。” 方会会点头答应了。闫晓梦那严肃的脸嘴似乎在暗示,如果不赶紧给她换地方,她要挣不了钱,自己难逃罪责。方会会说:“我先申明啊,新泰的门面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得等机会。” 闫晓梦说:“知道。我没那么霸道,说换就要换的。” 方会会不屑地扁嘴说:“我看难说。你刚才那副脸嘴,跟那婆娘的也差不离,好像我八辈子欠了你的。” 闫晓梦赶紧拍拍方会会肩头,表示道歉,嘴巴却说:“你打生下的那一天起,就欠了我的。” 方会会说:“凭什么这么说啊?” 闫晓梦说:“因为你妈生你时没奶,是我妈大公无私奶了你到半岁,害我那阵子营养不良黄皮瘦脸的。” 方会会大叫:“哇,这都是陈年旧账了。” 闫晓梦说:“你帮我把门面换了,这笔旧账从此两清。” 方会会说:“那要换不了呢?” 闫晓梦说:“那我就天天在你耳边叨叨,教你不得安宁。” 方会会说:“我越发坚信,带你到新泰是个错误。你呀,打小就歪,以后恐怕会歪到离谱。” 闫晓梦慢腾腾地踱回店铺,神情游离目光涣散。 方会会的玩笑话让她很不爽,她想:我能歪到哪儿去?不就是卖点假货嘛。全国卖假的人少了吗?不都好好地活着喘气吗?我倒是想卖真货,可真货本钱大利润少,我口袋里那几个小钢镚几时才能掀起狂风大浪,让我把债还清了。要是有钱,谁不想正经做人规矩做事?谁不想过没有心理煎熬的日子呢?现在如此这般的源头,不就是因为穷嘛。 该不会是因为读了个大学,肚子里装了几许道理,就把自己摆弄得好像天天偷鸡摸狗见不得人似的。都穷成这样了,还跟道德良知较什么劲呵。再较劲,就虚伪啦。从今天起,我要学会放下,安心赚钱,别在自己肤浅的精神界面上玩什么高大上了。如果真觉得不妥,哪天一不小心赚大发了,再天天做慈善赎罪去嘛。总有某个渠道,可以减轻负罪感的。 为了这桩不适宜的买卖,闫晓梦一直犯纠结。她认为现在这个自己不太好,有问题,所以,时不时内心会受煎熬,自个儿难受半天。 但是,无法因为难受就不看现实。现实是,她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一条又省心又安心的挣钱之道,无法在干净美好的理想中实现发财。既然上了贼船,岂能由着性子?难受归难受,还得往前走。毕竟欠着外债呢,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不是来点高尚就能把它毙掉的。 人一旦欠债,还债旅程不顺,超出借钱时的规划设想,心思就乱了,大道理也不想听了,人性不知不觉就会变味,再想回到从前的单纯无瑕,怕不可能了。 要不怎么说,社会是口大染缸,白得进去,出来的,一定不是当初颜色。 第19章 卧薪尝胆 新泰的门面实在紧俏。尽管方会会已经很尽心,可是,总有走不到的或者比她能量大的关系存在,明明有一家走了,明明工商答应好给她的,可是,两天以后这个门面还是易了主,不再跟她有关系。对她许过愿的工商充其量口头道个歉,“下回啊,下回优先考虑你。” 方会会无语,知道前些天送给他的那条烟又打了水漂。 方会会对闫晓梦说:“没办法,最近没再听说有哪一家要走。” 闫晓梦想,那好,权当卧薪尝胆,自己小心点就是。 闫晓梦表面上依然铲刁家的烟,暗地里卖两家货。柜台上摆放的是刁家的烟,货架背后堆放的是吴海三的货。每天上午,她都要早早地去市西路跑一趟,拿两箱烟,然后总是第一个进商场,把烟藏在货架背后,一等有顾客决定买烟交了钱,才不慌不忙地拿出吴海三的货卖出去。 闫晓梦大概天生有好人缘,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有不少顾客成了她的常客。特别是那些异性顾客,他们大多表现殷勤,只要进了新泰,有无生意都要先到她这儿来报个到打声招呼,仿佛她那声“来了”里面兑有糖。 闫晓梦不认为自己有错。她一如既往的很正常地说话,很正派地微笑,眼神很坦然地与人交流。他们愿意和她做生意,她当然也愿意赚他们一把,这有什么错? 至于那些传进耳朵里的闲言碎语,什么36号铺生意好,全仗女主人脸蛋漂亮等等,她听之任之,根本不放心里去。只要有钱可赚,他们爱说说去。 这种貌似平静的日子没过上十天,闫晓梦“挂羊头,卖狗肉”的伎俩便被刁兰英识破。 这天,闫晓梦店铺前刚来了一个顾客,刁兰英突然闯进来,她拿过顾客的黑塑料袋,抽出里面的烟看一眼便放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走了。顾客走后,闫晓梦拿着钱,急匆匆地进了刁家店。 闫晓梦热情地说:“刁姐,我来拿十条软塔。” 刁兰英冷冷地盯着她不作声,闫晓梦又重复了一遍,她才开了腔,说:“没货。” 闫晓梦一指柜台里的软塔,说:“这不是吗?” 刁兰英硬邦邦地回答:“不想卖给你。” 闫晓梦知道不妙,赶紧放软语气哄她:“刁姐,又怎么啦?好端端地又生哪门子气嘛。” 刁兰英腰板挺直,说:“我可告诉你姓闫的,跟我玩花样,是要吃亏的。滚,从今以后别再踏进这个门。” 闫晓梦奋力克制着,觉得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下贱过。她说:“刁姐,别生气,那些烟是前些日子剩下来的,我总得把它们卖完。吴海三的货没你家的好,所以,走得比较慢。” 刁兰英说:“行呀你,撒起谎来脸都不红了,进步很快嘛。可惜,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粗人。吴海三的货是便宜,不过,贪图便宜未必划算。好啦,你,从这里滚出去。” 闫晓梦不想这么快就和刁兰英翻脸,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呢。她低声下气地说:“刁姐,你听我说……” 刁兰英大怒,跳起来,一指门外,叫道:“说你妈个头!滚蛋!” 无论闫晓梦怎样作践自己,把毫无骨气的笑容奉献出去,刁兰英都不再买账。她说:“你就等着死。” 整整一天,闫晓梦一直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刁兰英会怎样叫她死去。她对刁兰英的威胁既好奇又害怕。 闫晓梦心想,“她叫我死,我就死了?我这么听话吗?”下班的时候,她特意在挎包里放了一把剪刀,想着关键时候,它兴许能派上用场。 接连几天,风平浪静,刁兰英像忘了她这个人似的,不由得让她暗吐一口气,推测或许是大家以讹传讹,把她妖魔化了,她不过是面相凶恶德性不好罢了。她把不安的心收定,告诫自己:从今以后,不要冒犯她就是。不冒犯她,她还能把水抽出火来吗。 又过一星期,她几乎要忘掉商场里还有一个叫刁兰英的人了。 第20章 工商所长李根 新泰工商所的所长叫李根,四十一岁,瘦高个,长相很葛优(葛优,1992年因在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中饰演李东宝一角获第10届电视剧金鹰奖最佳男主角奖),上任有半年。 上任前,他的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说,他的侄女就在新泰,以后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只管大胆管教,不要顾忌他的面子。李根心知肚明此番话的真正含义,他当然不会再犯他前任的错误。他的前任办事认真,公事公办修理领导的侄女刁兰英,最终把自己修理出了新泰。他才不会这么傻呢,他阴着哪。 人到中年,好不容易官进一级,得牢牢守住它,不然,亲朋好友们会嘲笑他不会玩,守个职位都守不住。 踏进商场第一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刁兰英那里报到,好像刁兰英才是他的上级,并信誓旦旦表态,以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直管开口,不用客气。 半年来,无论大小级别的商品质量检查,他要么不查她,要么事前向她通风报信。每次检查,商场里总有不少卖假货的亏本倒霉,但这里面没有刁兰英。 正是他的懂事,领导曾多次口头表扬他,并暗示,将来对他的提干,定会助一臂之力。这么一来,只要刁兰英开口,他几乎没有说过“不”字。 刁兰英讨厌商场里某家商户了,他就想方设法去找这家商户的麻烦。由于做的是假货买卖,这些商户的痛点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久而久之,他成为刁兰英收拾新泰商户的最管用的工具也就不足为奇了。 新泰商场背地里流传一句话“惹谁也别惹刁兰英”,很多做崴商户忌惮刁兰英,就是这么来的。刁兰英利用李根掐着所有卖崴人家的咽喉呢。 不过,最近,李根对刁兰英心生了一些看法,他觉得刁兰英闹腾的次数过于频繁,而要解决她的不痛快,总要以牺牲其他商户的利益作代价。有时,看着那些伤心可怜的商户,他感觉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该怎样劝导刁兰英大气一些,别动不动就让他去使绊子,或者该怎样淡化疏远和刁兰英的这种合作关系,他没有找到理想的办法。 这天,刁兰英进了他的办公室,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稍做犹豫后,便点头答应了。 在办法没有想出来之前,一切照旧,不然呢? 只听刁兰英说:“一次不要做绝喽,搞她几千块来用用就可以了。我一时半会儿不想看她死得那么快。” 李根很反感,嘴上却说:“听你的。” 李根召集下属,穿衣戴帽把五六个人装点得人模狗样后,威风凛凛地排队走出办公室。 每次出门检查工作,李根总是衣冠楚楚。他喜欢这身工商行头,觉得它们神气十足,无论走到商场哪个角落,商户们无一例外对他点头哈腰。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商场的天。此时,如果不是别有用心又要去收拾商户,这种舒爽感会来得更纯粹一些。 陈梅花坐在店铺里,看着工商排成一字向36号店铺走去,心情怪怪的,又高兴又酸楚又妒忌。高兴的是,马上有热闹瞧喽;酸楚的是,倒霉的为什么总是无权无势的人家;妒忌的是,刁兰英的怨气可以及时宣泄而自己总是怒不敢言。她像以往那样,坐在柜台里,手托下巴,像看一出老戏,内心五味杂陈。 第21章 陷害 李根们涌进36号铺。闫晓梦小小的店铺里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李根问闫晓梦:“这两箱烟是不是你卖的?” 李根指的是他们抬进来的两箱烟。闫晓梦这才发现,除了这几个大盖帽外,门外还站着一个精瘦的老头。 闫晓梦看也不看地上的烟箱,就矢口否认了。别说今天,从开张到现在,她还没有创造出某位顾客一口气要她两箱烟的“辉煌”业绩。她的客户大多都是做小本生意的,每次的需求量都很小,最多半箱烟,像上次那个参加开会的老头一口气要了她三十条烟的好事,至今再没重现。 李根指着身后那个穿灰色背心的老头说:“这位老人家说,这两箱烟就是在你家买的!” 闫晓梦认得这个老头。他当时从刁兰英家抬走两箱烟的时候,她刚好看见,还为这么老的老头居然背得动两箱烟感到惊讶,同时,心生妒忌,妒忌刁兰英的生意,连这么老的老头都肯买账,一口气就抬走两箱。还想,哪天我的生意要做到这个地步就好了。没想到,一个小时后,这个老头居然带着工商上她这儿来了。 闫晓梦今生今世第一次和工商打交道。她不知道他们的厉害,不知道怕他们,更不知道如何招待他们。她连看座敬烟寒暄的基本客套都没有,她显得很错愕。她呆站着,身体僵硬,老老实实地回答李根提出来的问题。 闫晓梦说:“不是。老人家的烟不是在我家买的。” 老头从背后挤上前,指着她的鼻子说:“休想耍赖!我才从你家抬走的。回家打开一看,没一条是真的。你太缺德了你!” 闫晓梦吃惊地看着老头,说:“老人家,你是不是看错人了?这两箱烟,你不是在我家买的。” 老头蛤蟆干将地跳起来,音量像放炮。“就是在你家买的。我在谁家买的,我还不清楚!?” 闫晓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穷凶极恶的老人,怪不得他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两箱烟抬起一溜烟小跑。闫晓梦下意识地往对面刁家扫了一眼。这一扫,她的心脏猛地抽搐了几下。刁兰英正饶有滋味地看着这面,嘴巴咧开老大地在笑。莫非…… 李根一挥手,他手下的人开始在店里翻箱倒柜。闫晓梦急了。她本不想把刁兰英拖带出来,因为,她发誓不去冒犯刁兰英。然而,刚才刁兰英那笑容不怀好意,这就由不得她要往另一头想了:莫非,刁兰英已经开始报复我了? 这时,走道上已经围了一堆人,刁兰英和陈梅花也从店里走出来。刁兰英轻松地说,“是得好好查查。这家崴货可不少哇!” 闻得此言,闫晓梦扑过去,拦住李根正在翻箱的手,说:“这两箱烟是对面刁家的。” 李根问:“说是刁家的,你有什么依据?” 闫晓梦说:“你可以拿这两箱烟去跟她家烟做比对啊,一比对就清楚了。” “狗日的姓闫的,你不要血口喷人!”闫晓梦脖子后面刮来一阵阴风,她来不及掉转身,整个人就被刁兰英打倒在地。刁兰英在她头顶上破口大骂:“你卖假货给人家,赶紧退钱不就得了,干嘛要当搅屎棍,搅得全场臭哇!” 闫晓梦从地上爬起来,后脖子上火辣辣地疼。 闫晓梦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叫道:“凭什么我帮你退钱?你不是雄得很吗?好汉做事好汉当,祸嫁于人算什么本事?!” 那老头和刁兰英几乎异口同声,好像这几句台词他们已经演练多次,到了十分默契的地步。“放屁!这就是你卖的烟!!!” 闫晓梦明知这招没用,也只好拿来暂时顶着。“说是我的,拿发票来呀。” 那个时候,新泰经营户没有一家有正规发票,做生意全凭口头协定。如果因为商品质量双方发生扯皮,商家置信誉与良知于不顾,顾客愣拿商家没办法。 李根把手里一条烟往柜台上重重地一拍,吼道:“通通给我闭嘴!”他铁青着脸对闫晓梦说:“这里哪家有发票呀?你这不是明摆着想抵赖吗?不管是不是你卖的烟,你的烟本身就有质量问题,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脸叫?”说罢,指挥手下人把闫晓梦店里的五箱烟抬了出来,对气得快哭的闫晓梦说:“你要是再敢啰唆我就让人再进去抬。你那里的崴货可不止这五箱呀。知趣点。” 闫晓梦气得头晕脑胀,说:“既然要抬,干嘛不抬她的?她同样也有崴货!” 刁兰英追上来,从后面飞起一脚,把闫晓梦踢翻,吼道:“你一人死不得了,还想连累我?找死啊你!” 闫晓梦顾不得理睬刁兰英,她紧追李根,气喘吁吁地说:“你为什么不进去抬她家的烟?我已经说了,她那里也有同样的崴货。” 李根停下来,声音小小却威力四射,说:“你真想死得快是不是?” 李根的语气和眼神仿佛重锤,一下把闫晓梦鸡蛋壳似的斗志砸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李根们抬着五箱烟往办公室走去。 李根的意思很明确,他不会去抬刁家的烟,但是,如果闫晓梦执意要他去抬刁家的烟,他会来抬她的烟。毋庸置疑,这个人跟刁兰英是一伙的! 闫晓梦不知所措,眼泪大粒大粒地从脸上滑落下来。 陈梅花总是这样:喜欢看戏,但是,戏太悲壮,又受不了。她走上来,对闫晓梦说:“快跟着去承认错误。态度好一些,兴许能抬回一箱半箱。其他的,就别说了。” 刁兰英一旁冷冷地说:“说多了小心全军覆没。” 第22章 念你是初犯 一等情绪平复,闫晓梦走进了商场工商办公室。 为了能赎回她的烟,她要自己低声下气。因为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先入为主,对自己已无好感。要想获得敌军同情,光有激情一无用处。她低眉垂眼地喊所长,站在李根桌前把事情来龙去脉轻轻描述,先前斗鸡般的表现消失殆尽。因为伤心,她委屈绝望,泪光涟涟,仿佛被狂风暴雨摧毁后的残花败柳。 一团乱糟糟的草纸扔到眼皮底下的桌上。闫晓梦嫌它脏,这时也顾不得,抓起贴在眼睛上,好让它把那些湿乎乎的东西吸干净。 “坐。” 这是李根在说话吗?闫晓梦不太相信。可办公室里没有第二人。闫晓梦抬起头,看见李根又恨又气又有点怜惜地看着她。 李根轻言细语地说:“你说你一个新手,初来乍到不学好,学卖崴货,胆子也够大的。你知不知道,你铺子里那些烟,按照规定是要全部没收的。我念你是初犯,所以手下留了情。你知个好歹,不要到处喊冤了,行不行啊?” 对李根来说,这几乎称得上是掏心窝子的话了。闫晓梦的样子让他觉得一心一意帮扶刁兰英简直助纣为虐,是要遭天杀的。 闫晓梦抽抽嗒嗒地说:“所长,那两箱烟真不是我家的。” 李根叹口气,无奈地说:“就算不是你的,这五箱是你的,全是崴货,这你没什么说的。” 闫晓梦还在坚持,说:“所长,她那里的崴烟不比我少呢。” 李根说:“这就是你的没意思了。不瞒你说,如果严格管理商场,你们这些做崴货的,一个也别想在新泰待下去。如果不是看你们挣点钱不容易,我们会把政策放得这么宽吗……”李根见闫晓梦还想说话,赶紧堵住她,“别说啦。这事不管谁对谁错,关键是自己不要错。自己都错了再连累别人,岂不是错上加错?以后要学聪明点。这样,明天交一份检查来,外加四千罚金……” “四千?”闫晓梦惊得打断李根,随即眼泪就像断线珍珠,扑扑地翻滚着直往下落。 李根前所未有地出现心慌无力,他说:“算啦算啦,给你打个对折两千。明儿交钱来,这五箱烟就可以抬回去了。那两箱烟的事嘛,我就不找你麻烦了。你知道,那个老头还等着我的处理意见呢。按照惯例,只要有顾客投诉,我们是不听你们申辩的,你不但要退还这两箱烟的烟钱,还要接受少则三千多则六千的罚款。” 闫晓梦眼泪鼻涕一大把:“所长……” 李根说:“别说了,这对你,就是最轻的处罚了。”他望出门外,收回眼光着急地又说:“大家都不容易,你懂不懂?走。” 闫晓梦委屈无比,可又不敢再说下去。她觉得李根有难言之隐,能够这样处置她,似乎已经超出他惯常的处理原则,既不容易又或是冒了什么风险。她不想为难他了。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将来或许有用,哪怕他是刁兰英的同伙。 她抹干眼泪,走出办公室,直径走进刁兰英的店铺。她的到来让刁兰英大为吃惊。 刁兰英整治过的那些商户,挨整后的第一表现无一例外是躲在店铺里痛哭损失,没有人敢来向她示威。 闫晓梦太不知好歹,她居然带着她那双湿润的红眼睛,走进她的店铺,跟她叫起板来。 闫晓梦说,“今天你打了我一拳,踢了我一脚,让我脱了不少票子,我自认倒霉,全收了。如果从今以后,我不惹你,你不惹我,这笔账就此勾销。但是,你要是再没完没了,所有这一切,”她困难地咽下口水,声音小得恐怕只有自己才听得见:“我会加倍返还给你的。” 刁兰英太不适应这种变数了。本该像条丧家犬,现在却站在她面前大放厥词,这还了得?眼睛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姓刁的?这不明摆着要和她唱对台戏吗? 刁兰英从坐姿换成站姿,扑向闫晓梦,居高临下对着闫晓梦大叫:“妈的,老子惹了你,你敢怎样?你这不自量力的臭教书的!居然敢来示威,瞎了你的狗眼。给我等着瞧,瞧好!” 刁兰英本想慢慢搓死闫晓梦,这下不干了。闫晓梦触碰到她的底线了。刁兰英是眼睛里掺不得半点沙子的人。一旦她恨上了谁,谁想在新泰靠卖崴货发财的梦想就算彻底地泡汤了。 刁兰英怀疑地瞪着李根,似乎不太相信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她心目中最能代表她意向的那个人,那个人贯彻执行起她的指示从来没有手软过。 刁兰英冷冷地说:“你才让她交两千块罚款啊?咋地,看上她了?” 李根狼狈不堪地解释:“哎哟,怎么会呢?她当时寻死寻活,又求饶又下跪的·····” 刁兰英更不相信了,说:“她下跪?” 李根说:“都怪我,都怪我,我一时糊涂。” 刁兰英说:“对其他商户没见你犯糊涂啊。” 李根害怕刁兰英看出他在撒谎,更害怕刁兰英看出他已经心生异样,赶紧补充道:“要不,我现在马上带人再去收她几箱来。” 刁兰英说:“那岂不是授人以柄,说我在整治她吗?我可不想在新泰落下喜欢整治人的臭印象。” 李根内心大骂:呸,你还不臭吗? 刁兰英说:“这回饶了你。没有下回。不然,你从哪里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明白吗?” 刁兰英走后,李根暗自松了一口气。昨天,他犯了一个错误,不该被闫晓梦的小样所迷惑,做出那么轻微的处罚,害自己差点在阴沟里翻船。下回,在办法没有想出来之前,不要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一定要严格遵照指示,打五巴掌时绝不减免一巴掌。这时,闫晓梦闪着泪花的模样浮现眼前,使他刚才还坚硬的心肠一下软乎乎的,心想,女人长那模样,真容易叫我们这些男人们犯错误啊。 他正浮想联翩,突然,刁兰英那句”你从哪里来的,给我滚回哪里去”的话像把刺刀,深深刺痛了他。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手中的杂志摔在桌子上,低声骂道:“你以为你谁啊!” 他的手下从门缝时探进脑袋,问他在和谁说话,他粗暴地说:“和鬼说话,去去去!” 第23章 鸡蛋碰石头 闫晓梦已经十天没能开张了。 刁兰英公开跟她唱上了对台戏。 同样一个品种的烟,闫晓梦卖五十,刁兰英卖四十八,闫晓梦卖四十八,刁兰英卖四十五。 不仅如此,接连两星期,刁兰英竟然把店里的生意交给手下人做,自己却站在过道上,但凡有顾客向闫晓梦走来,她就玩半路截胡,手臂一张,一拦,生拉活扯地就把顾客拖到她那里去了。 甚至,不顾自己是什么货色,在顾客中大肆诋毁闫晓梦,说闫晓梦卖的烟如何如何假,闫晓梦的人品如何如何坏。为此,闫晓梦本来就不够坚挺的客源受到严重影响,尚未成气候的生意一落千丈,店铺前清静得仿佛连苍蝇都嫌冷,嗡嗡嗡地要绕开了飞。 一开始,闫晓梦还耐着性子找刁兰英讲道理。因为她不想把事态扩大,况且也认为,人归根到底是讲道理的,撒泼胡闹总有个头。谁知,刁兰英不是她想像的人,不仅听不进去道理,甚至,每次不把闫晓梦羞辱个痛快,她就像会立即背过气似的。她的变态,着实让闫晓梦头痛。 再无斗志的狗,逼急了也会露出凶狠的牙和爪。当再次听到刁兰英叫嚣时,闫晓梦气得头晕脑胀,秀气的五官挪了位,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 刁兰英说:“我想叫谁滚,谁就得乖乖从这儿滚出去。说白了……你要不赶紧滚,老子在新泰还怎么混得下去。这里人人皆知,我老刁讨厌的人,在新泰呆不住一个月去。所以,麻烦你赶紧滚,滚慢了,我丢脸,你丢钱,明白了没有?” 闫晓梦气得话都是飘了,“你,你当你是天王老子,可以一手遮天是,是不是?” 刁兰英的腰板挺得跟上了钢板似的,说:“说对了。” 闫晓梦的舌头捋不清,话速又快又急:“你是不是以为,新泰是你家,你想怎样就怎样?” 刁兰英点头,赞同道:“越说越对了。” 闫晓梦奋力尖叫,说:“你仗势欺人,欺行霸市,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刁兰英夸张地做出表情,说:“是吗?谁敢报应我?人在哪儿啊?我叫他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时,邻近几家商户听见吵闹声纷纷跑出来,不由分说,把气得浑身发抖脸面红肿就差口吐白沫的闫晓梦从刁家架出来,扔垃圾似的扔回她的店里,异口同声地指责她:“惹谁也别惹她嘛。”说罢,匆匆离去,生怕受到牵连的样子。 陈梅花临走时,表情像害了病。有人敢和刁兰英斗,她觉得解气,可又认为,这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很不聪明,并为鸡蛋即将到来的厄运感到悲哀。她怀揣一肚子沮丧,轻轻扔下一句冷话也离去了。“你呀,完啦。” 闫晓梦关了店门,躲在黑漆漆的四面不通风的店里越想越气。最后,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她头埋在膝间,不出声地流了一大通眼泪。 第24章 眼中钉肉中刺 刁兰英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挤走闫晓梦。 自从她进驻新泰,还没有人敢公开地面对面地直着脖子拉着喉咙和她干架。闫晓梦要是不滚,她觉得自己在新泰的威风将一如秋风扫落叶旋即归零。甚至,从今以后,不再拿她老刁当一回事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那还了得呐?至此,做生意挣大钱的兴趣,已远不如要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来得刺激和强烈。 刁兰英仗着自产自销的优势,把销售价冲到闫晓梦的进价上。刹那间,新泰烟价暴跌。烟价暴跌的势头不仅冲得崴货利润全无,也把正品烟冲得抬不起头来。所有卖正品烟的老板不得不费尽口舌向顾客重申“便宜无好货”的道理,他们卖的才是正品,但多数顾客依旧抵制不了低价的诱惑,纷纷“弃正从崴”,毫不犹豫要贪那便宜货去。 新泰抱怨声、谩骂声此起彼落。 闫晓梦已经快想不起开张是什么滋味了。那些没有被刁兰英半路拦劫去的顾客,只要走到她的店前,刁兰英立即在对面高声报价,价钱便宜得不得不使顾客往她那儿跑。 有几次闫晓梦气疯了,硬着头皮给顾客让价。谁知,刁兰英铁了心不让她做成一笔生意,粗着嗓门再次高声报价。那声音像炮仗响彻半个商场。顾客好奇地站在中间,像看网球比赛一样饶有兴趣地来回扭着头,直到闫晓梦不吭声认输为止。 一连二十天,闫晓梦分文不进,心灵受到愤怒和痛苦的极度煎熬。 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刹住刁兰英的疯狂行为,才能让她安心做买卖。 她万没料到,头一回做生意,竟如此出师不利。她想过离开新泰,但一想到刁兰英看见她打起背包关门滚蛋,不定会怎样笑掉大牙时,她就气得心肝乱颤,无法咽下这口气。 或许某一天,她会选择离开新泰,但绝非现在!她不想因为屈辱离开,让自己这一生提及新泰羞愧难当。 她想起《教父》,想起了教父的处事原则:但凡让自己人受到伤害、欺压、委屈的,能谈判的就谈判解决,不能谈判解决的就采取破坏以至暗杀手段解决。听听,真解气啊!!! 难怪《教父》这本书一经问世,就赢得广泛拥趸。里面一些处事方法,能够彻底地让苦憋者眉头舒展,这是闫晓梦欣赏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当下,这份欣赏来得更为强烈,甚至,白日做梦地幻想,它们要是能够从字里行间走出来,替天行道,还给她一个公平安宁的生意环境那该有多好哇。 可惜,这只是幻想而已。如何化解当下困境呢?老天,愁死人了。 闫晓梦对刁兰英肆意降低烟价毫无办法。她只好怀抱期望,期望有三四百来家经营户的新泰,无论正邪双方,因为利益受到冲击,总该有人站出来说说话,不至于都甘愿看刁兰英唱独角戏,不会这么窝囊。 第25章 两大阵营 表面上看,新泰经营户外表没有区别,都是卖烟的,实际上却分成专营正货和专营崴货两大阵营。卖正货的,心高气傲,哪怕本钱小的人家,头都扬得高高的,好像那年月金贵的大学生。不像现在,大学生满街皆是,身价早已暴跌。这帮人不屑与卖崴货的人家为伍,并且视卖崴货人家为敌,认为他们是市场里面的耗子屎,既败坏市场声誉又把市场秩序搅得一团糟。如果能把他们枪毙,绝对大快人心。 而卖崴货的,有相当部分是搞不到正货进货渠道的人家,即使有关系搞得正货,也因为资金匮乏,抬不走价格昂贵的大批正货。那时,有正货的工厂或单位,通常对十箱以下的需求量嗤之以鼻。无奈之下,这帮人只得转来卖低价的崴货。他们通常自卑,不愿多事,只求安静地赚点菜钱;还有一部分人家就是诸如刁兰英之类有钱有势的,认为崴货利润宽厚无比,仗着关系四通八达,没人敢管,索性放开胆子追求暴利。在他们眼里,那些卖正货的人家都是胆小鬼大笨蛋,和他们志不同道不合,不屑理睬。 两拨人平时不相往来,各扫门前雪。不到万不得已,认识轻易不会达成统一。然而这回,由于刁兰英疯狂贱卖,终使他们结为同盟,开始以各种方式向刁兰英还击。 卖正货的,最便宜的方式,就是直接向有关部门投寄匿名信,举报刁兰英贩卖假货,搅乱市场秩序。一时间,举报信像雪片向工商、烟草部门飞去。 卖崴货的,明知刁兰英老虎屁股摸不得,这时也被逼无奈,推荐两名爱打抱不平的男人,去找刁兰英理论:到底为什么要叫全商场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没得赚? 这两位男人是,27号铺的绰号为“胖和尚”的老板周永远,一年四季剃着光头,长得白白胖胖。商场里没人叫他大名,统统只呼他的绰号。59号铺的李洪飞,人轻瘦得像风筝,一放线,仿佛会立即飞到空中去。 两个男人坐在刁兰英的店铺里说话半天了,刁兰英始终爱理不理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香烟不搭腔。 胖和尚说:“老刁,你倒是说来听听嘛,干吗要把价钱冲得这么低?这叫大伙还怎么做生意嘛。” 刁兰英眼睛半睁半闭,好像困得不行。 李洪飞说:“刁姐,你倒是说话呀,为什么要这样做?咋想的?” 刁兰英把烟圈吹向空中,慢吞吞地开了腔:“你们爱咋想咋想,关我屁相干哪。” 李洪飞说:“总有什么原因。” 刁兰英说:“看见有人要死不活的,我高兴。” 胖和尚吃不准刁兰英这话的意思,小心地问:“有人?这人是谁?谁敢惹你呀?” 这时,有个顾客朝闫晓梦走去,他刚停在闫晓梦店前,刁兰英像发现新大陆,猛地睁大眼睛,霍地站起,冲着那个顾客大叫:“喂喂,来来来,这边。” 那顾客困惑地回头来看她,没动。刁兰英冲出门,走向那位顾客,问:“来买烟的。” 顾客回道:“是呀。怎么啦?” 刁兰英说,“在我家买。她那儿全是崴烟。” 这是一个开零售店的小老板,时常也需要一些崴货。他见人卖货,碰到不识货的就卖崴货,崴货油水永远高于正货嘛,这是换了任何人都想以身试险的买卖。这位小老板听刁兰英无所顾忌地伤害他人,不禁回头看了一下闫晓梦。闫晓梦的脸像鸡冠一样红,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我知道。”小老板嬉笑道:“你们两个半斤的八两,都差不多。” 刁兰英说:“可我的价钱比她低呀。” 小老板说:“她的价钱也不高嘛。” 刁兰英问:“你打算拿什么烟?” 小老板答:“茶花和大塔。” 刁兰英问:“茶花她给你什么价?” 小老板说:“三十一。” 刁兰英说:“我二十九。大塔呢?” 小老板迟疑了,“七十。” 刁兰英阴险地笑,“我六十七。怎么样?” 小老板想和刁兰英做生意了,可又见不得闫晓梦那副受到伤害的样子,一时不知进退。刁兰英拉起他就走,说:“你恨钱那你?走哇。漂亮脸蛋能当饭吃吗?还是跟我图实惠。” 闫晓梦突然大喊:“刁兰英!” 刁兰英回身同样大喊:“不要叫老子的名字!” 小老板觉得刁兰英过分,不想沾染是非,忙说:“我还是改天再来。反正我店里的烟还没有卖完。”说罢,挣脱刁兰英,一溜烟跑掉了。 刁兰英看着小老板离去的背影,低声骂着流话,然后,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拍拍手回到了自己的店铺。 胖和尚和李洪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新泰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生意该怎么做,但各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循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别家顾客不要抢,生意各自做各自;你卖十,我卖八,就看顾客上哪家。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哪家发生像刁兰英这么过分的抢客行为。这明摆着是欺负人啊。两人不约而同朝对面望去,看见闫晓梦正朝这里走来。 闫晓梦走进店来,红涨着脸对刁兰英说:“姓刁的,你是不是以为你这生意可以捅到大街上去?” 刁兰英一言不发地瞪着她。 闫晓梦喘了一口气,继续说,“别欺人太甚。我今天再一次警告你,念着我刚来时你对我还不错的份上,过去的和今天的不愉快,我就不计较了,但没有下次。下次你如果再公开抢夺我的顾客,败坏我的名声,大不了我不做这个买卖。但是,我绝不会放过你。” 胖和尚和李洪飞嘴巴微张,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眼含敬意地看着闫晓梦愤然离去。 胖和尚缓过神来,赶紧说:“老刁啊,原来你在跟她斗气哪,犯不着嘛。你跟她一个无名之辈斗的哪门子气嘛,大人不记小人过。算啦算啦,消消气。” 李洪飞说:“刁姐,你在这里都老革命了,怎么会跟一个新手这般计较。算啦,饶了她。我看她也成了什么气候,大不了赚点地皮钱。消消气,你再这么赌气,别说大伙辛苦半天没油水,你也没有多大油水嘛。” 刁兰英把怒气撒到他俩头上,说:“有赚没赚是老子的自由,你们少在这儿充大神跟老子屁啰唆!” 胖和尚压着气说:“老刁,不要这样。大家都在一个碗里扒饭吃,说话嘛注意一点儿。” 刁兰英张口就来,说:“注你个屁!跟你们这帮穷叫化子注个球屁!滚,给老子滚出去!” 李洪飞的血管猛然之间扩充了好几倍。他失去控制,在胖和尚身后一蹦八丈高,大叫:“你他妈也不摸摸裤裆里有没有硬通货。当老子?老子才是你老子!” 刁兰英轰地站起,操起桌上的算盘就掷了过去。 算盘在胖和尚和李洪飞的头上开了花,珠子散落一地。算盘用铁皮包裹的边角划破了李洪飞的头,顿时,李洪飞半张脸鲜血淋淋。 过道上的人群带着尖叫声向两边逃散。李洪飞气急败坏,长手长脚地要向刁兰英扑过去,拳头还没有落到刁兰英脸上,就被胖和尚半空拦截。胖和尚又气又急,死死拽住李洪飞,把他拖死狗一样拖出店铺。 刁兰英像一头从狼窝里冲出来的恶狼,站在过道上破口大骂,那气势,仿佛身后有百万兵。 李洪飞想回身应战,无奈胖和尚力大无比,把瘦如清风的他拖拽得两脚尖都挨不着地。 胖和尚把李洪飞像扔脏物似的扔到了李洪飞店铺那堆乱七八糟的烟箱上面,大骂:“你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伙叫咱们去扑火,你却把火越煽越旺。你不想在这儿做了是不是?” 李洪飞气不打一处来,也叫:“就是你们这帮窝囊废把她给惯的!瞧她那狂样,整一个母夜叉。再瞧瞧咱俩,啊,七八尺高的两大男人,被一个臭婆娘追着骂着,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算怎么回事?太他妈丢人了。以后咱俩还有什么脸面在商场里混?” 胖和尚说:“你犯不着叫。不信走着瞧,你在这里待不上几天了!” 李洪飞不服地嚷嚷道:“她以为她谁呀?” 胖和尚压低嗓子愤愤地说:“咱们要做的是正经买卖谁怕她啊。这是新泰,不是大街上。你莫非不知道,跟她犯横是要脱票子的!那个30号,刚来的时候,横,把谁放眼里啦?结果怎么样?工商三天两头找他,找一次,他脱一次,脱到最后,跟龟孙子一样,见了她都恨不能把头夹进裤裆里。还有那个53号……” “别说了!”李洪飞大喊,随即沮丧地低下头。“妈的,结婚到现在,没受过婆娘的气。现在却在这儿受一个婆娘摆布。真他妈丢人。是,没错,咱们做的是崴货生意,可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胖和尚讥讽道:“你让你老舅死的那么早,小舅到现在都还没有混出个人样!人家老舅是工商的,小舅是公安的,还都是头头。论哪条都有资格弹死你,明着欺负你,你能怎样?” 李洪飞说:“别以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好欺负啊。” 胖和尚说,“就欺负你了,怎么着。” 李洪飞干瞪两眼,鼻孔里呼哧呼哧的,好半天说不上话。一会儿,他的嘴角肌松塌下来,发出嘿嘿的干笑。他在店里转了一圈,把那干巴巴的笑声喷在空中。 说:“真的就没办法收拾她了?和尚,你小瞧人了。” 胖和尚眉毛一皱,说:“你小子想干啥?” 李洪飞嬉皮笑脸地说:“反正哪天这个臭婆娘要是不在了,你老哥不要在我面前说你蛮想她的就成。” 胖和尚往门外走,心虚地说:“算啦算啦,不跟你说啦,你小子没正形,说话不着调。我可提醒你呀,不要乱来,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另外,最近小心点你。” 李洪飞在背后喊:“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吗?” 这场与刁兰英面对面的理论,以做崴货的失败而告终。这帮人在紧接而来的好几天,都有意缩减店铺里的崴货库存量。一旦有人跟刁兰英吵架,第二天就有突如其来的检查。谁跟刁兰英吵架,谁就会享受到格外优待的检查待遇,也就是,被查封的崴货和接受的罚款最多。 第二天,没有意料之中的检查,更纳闷的是,刁兰英第二天不仅把烟价抬起来不少,看见李洪飞还笑。虽然笑容阴冷,可毕竟是笑啊。怎么回事?太阳不从东面出来了?抑或,她对胖和尚李洪飞的劝说心动啦? 第26章 烟友 闫晓梦遭遇刁兰英封杀后,陈梅花走近了闫晓梦。 闫晓梦悲催的境地,使她同病相怜,她认为她俩成了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既然成了战友,关系有必要改良一下。对那些曾经受过伤害的商户,她从来没有起过半点善意,她觉得他们即使被整到吐血也不关她的事。然而,她的观念在闫晓梦这里发生了改变。她恨刁兰英恨得要死,但只会在背地里搞小动作,而闫晓梦两袖清风,人微言轻,却敢与刁兰英直面。她对闫晓梦刮目相看,不再觉得闫晓梦除了长得好看外一无是处。最近,一到下班时间,她就要和闫晓梦走一段,哪怕闫晓梦不想和她走一段。 闫晓梦愁生意还愁不过来呢,哪有心思研究陈梅花为什么对她突然亲近。她认为,无外乎是自己被同情了呗。被同情就被同情,难道自己目前的状况还不值得被同情吗? 下班了,两人沿着大街慢慢往前走着。 闫晓梦脸色阴郁,表情凝重,这副模样,已经挂在她的脸上好长一段时间了。连日来的不开张,让她亏了不少钱。为此,她着急上火,嘴角都冒泡了。陈梅花每天在她耳边蚊子叫似的安慰她,也换不来她半点轻松和笑容。今天看到胖和尚他们和刁兰英理论,虽然不见成效,但至少让她看到一点希望,新泰的老少爷们并非个个甘愿受气。 陈梅花小心翼翼地说:“今天算你英明,没跟她吵,不然,挨算盘砸得恐怕就是你了。” 闫晓梦说:“我现在这样跟挨了算盘砸有什么不同?” 陈梅花说:“没办法,在这里卖崴货跟孙子一样,很没有尊严的。” 闫晓梦说:“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做呢?” 陈梅花说:“不瞒你说,我在新泰的时间比她长,在这里算得上老革命了。前几年她没来的时候,崴货生意别提多好做。自从她来了后,神经病似的,就是看我不顺眼,处处挤压我,搞得我的生意大不如从前,我恨死她了。她仗着后台了得,气焰嚣张得很,在商场欺行霸市成惯性了。讨厌谁就叫谁走,你说,谁服啊。我不服。我明里斗不过她,暗地里,我坏她好事。我为此肋骨被她打断过,你信吗?” 闫晓梦说:“所以,你劝我另找进货渠道。” 陈梅花不好意思地承认,“哪能好事全让她占了去。” 闫晓梦说:“自己吃不着,别人也休想。我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真是拜你所赐啊。” 陈梅花挽住闫晓梦胳膊,仿佛挽住同盟者,说:“别这样说嘛。凭我对你的粗浅了解,你俩闹翻,也是早晚的事。有血性的人哪会受制于她。我告诉你,打死我也不离开这里的原因。这种到处树敌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商场里恨她的人多了去了。我等着看她出洋相呢。” 闫晓梦说:“既然想占着位子安心看演出,干嘛不把自己洗刷干净啊?那多保险。” 陈梅花嘿嘿笑道,“我脏惯了。况且,清水里哪有鱼啊。” 闫晓梦说:“太脏受气,很没尊严。” 陈梅花说:“是这个道理。可钱怎么也比尊严重要。等钱挣够了,尊严自然就回来了。话说回来,你干吗不把自己洗干净呢?洗干净了谁怕她呀。” 闫晓梦说:“还不跟你一样,想在浑水里摸鱼呗。” 这时,马路边上有一家茶馆传出叫喊声:“梅花——” 两人掉头一看,茶馆里坐着胖和尚、李洪飞,还有三个闫晓梦不太熟悉的新泰男人。他们几个正在喝茶。李洪飞冲她俩招手,喊道:“进来喝杯茶。” 陈梅花说:“这个时候喝茶?在商场里喝一天的土茶,还没喝够啊你?赶紧回家,省得你老婆说你一天到晚分文不进,还倒贴钱喝茶,晚上罚你跪搓衣板哦。” 李洪飞不乐意地说:“怎么这么嘴碎?叫你喝茶是看得起你,快进来。” 陈梅花问闫晓梦:“进去不?” 闫晓梦不想进去。她看不惯他们的样子。他们五人中,有两个衣襟大敞,蓬头垢面,有两个脱了鞋,还把脚丫搁在板凳上。她认为自己很惨,但还没有惨到要跟这帮人打堆的地步。她说:“你去,我想早点回家休息。” 胖和尚跑了出来,说:“别呀,进来和大伙认识认识。”胖和尚是他们当中唯一穿戴整齐的一个。他拉住陈梅花,刚想伸手来拉闫晓梦,闫晓梦爽快地答应了。 坐进茶馆,陈梅花把大伙介绍给闫晓梦,闫晓梦严肃地点头。说心里话,如果不是到了新泰这种地方,即使闫晓梦认为自己身无分文,本事没有,也断不想和这帮人来往。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认为他们之间有区分,不属同类。这种区分,是不以物质的多少来界定的。 李洪飞端起茶杯对闫晓梦说:“认识你很高兴。新泰是一个软骨头集中的地方,比如我们哥几个就是,挨了人整还拿不出个办法。今天,你表现比我勇敢。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闫晓梦说:“有什么可敬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张了。” 胖和尚说:“虽然每天我都开张,可分文没进,等于没开张。” 有着一脸大麻子的外号“八筒”的康老板说:“新泰真他妈不是一个好地方。哪里的崴货生意都比这里好做。” 李洪飞说:“不对。以前新泰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自从这姓刁的进来以后,三天两头变花样整人,搞得这生意都快没法做了。你们说,这姓刁的是不是变态啊?” 另一个叫崔通的老板说:“我恐怕在这里撑不了多久了。” 刚进新泰不久的,还没在新泰尝到甜头的,人送外号“小白脸”的宁老板慢条斯理地开了腔:“才奇了怪了,都是大男人,被一个女人,还是那么丑的老女人给收拾了,拿不出主意不说,还尽在这儿埋怨,成何体统啊?新泰不会是皇宫,男人进来都成了太监了。” 胖和尚说:“那是因为你刚来,很多事不了解……” 小白脸打断他,拖声拖气地说:“再怎么不了解,也不至于让咱们男人受一个女人的摆布。如果这个女人长得像……”他向闫晓梦努了努嘴,轻笑道:“那还差不多。” 男人们笑起来,闫晓梦也扯了扯嘴角,权当中听。小白脸长得太白,女人味十足,不过没想到,从他奶腔奶调的话语里,竟能蹦出一两句入耳的话。这些话正是她想听的。她对这个小白脸有了一丝好感。 陈梅花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白脸看着她,语速缓慢地说:“按理说,女人收拾女人,历来是最有办法的。” 陈梅花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小白脸说:“开动脑筋想嘛。” 陈梅花说:“想过了,想不出来。” 小白脸不屑地扫了陈梅花一眼,说:“真想不出来?那只好……交给我们男人了,看我们的。对付这种女人,我们男人有的是办法。哥几个说,是不是这样?” 没人接话,都拿眼睛瞪他,好像他是百宝箱,瞪一眼就能瞪出个令大家意想不到地顶呱呱的奇思妙想,拿来对付刁兰英那是绝对的绰绰有余。 小白脸见大伙表情严肃众口紧闭,便自个儿拿起茶壶自斟自饮,一杯两杯三杯……他独自喝得津津有味,感觉好时,还把眼睛小闭几闭,头小晃几晃。 大伙静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小白脸继续自斟自饮,丝毫没打算替大伙节省一点,仿佛壶里泡的不是昂贵的碧螺春,而是新泰家家户户都喝得起的老土茶。 很快茶味喝淡了,他放下茶壶,打着水嗝细声细气地说:“还瞪着我哪,干嘛呀你们这是?新泰是你们的根据地,关键时候,主意要你们自己拿。我不过是一个,想来新泰看看有没有发展前途,如果没有发展前途,就赶紧撤退滚蛋的新兵。别指望我是个老游击队员,能给你们出个什么好主意。” 大伙别提多泄气。李洪飞一拍桌子站起,吼道:“今天这茶,你请客!” 小白脸尖叫:“说好你请客的。我今天还没有开张呢。” 闫晓梦没忍住,终于笑出声来。 第27章 推倒胡掉 烟草局秦处长把厚厚的一扎举报信轻轻放在工商局局长罗革命的办公桌上,拍拍衣服上的灰,稳稳当当地坐进沙发里,叫苦不迭地笑道:“哎哟,老家伙,你知道吗?这些日子可把我难为死喽。” 罗革命给秦处长泡了一杯热茶,递上好烟,沉着地走过去把房门关上。 罗革命说:“怎么样?这茶不错。这是今年的新茶,味道新鲜得很哪。”他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把它递给秦处长,说:“知道你不缺茶,可这茶是我亲自品尝过的,的确好喝,味道差的,我还不拿给你呢。” 秦处长接过盒子,看着上面的说明,嘿嘿笑着,慢慢地抽着烟,享受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殊荣。可不,自从罗革命的侄女进入新泰后,他可没少帮他的忙。 罗革命不用拆开那些信件,也知道里面的大致内容。最近他这里也收到不少这样的举报信件。他在秦处长旁边坐下来,说:“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些日子都快烦死我了。其实呀,我那侄女,你又不是不了解她,人嘛不坏,就是情商太差,不会搞群众关系,简简单单的事情总要复杂化。你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本事搞什么假烟?” 这时,房门敲响,罗革命走过去开门,秘书提醒他,一小时后要去省里开会。他点点头,把房门轻轻扣上,重新落回沙发上。 秦处长知趣地说:“那你忙,我走了。” 罗革命说:“还早哪,再聊会儿。刚才说哪儿了?对了,就说我那侄女,那性格,不好,好强得不得了,不会说话,得罪人哪。” 秦处长说:“看样子,她生意不错,生意好的人,容易遭嫉妒。” 罗革命说:“是喽,你说你生意好,人就低调一点嘛,这点策略都不懂。非大嗓门说话,招来一堆的红眼病。这事要是换了你姑娘小芳来处理,肯定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彬彬有礼热热乎乎的,何至于让咱们做长辈的这么难办嘛。这孩子,唉,真是的,改天我得再好好说说她。我那老姐也是,一天就知道打麻烦,也不管管。那什么,小芳跟你说了吗?下个月局里有两个去上海学习的机会,我打算过几天跟他们主任说说,让她出去见见世面。这孩子,哎呀真乖啊。你是咋教育的啊?改天你得教教我,我好跟我那老姐传经送宝去。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怎么样?我叫周五他俩一块儿来,咱哥四个搓几圈麻将。前天嘛赢你不少,今天呀我如数奉还。” 秦处长哈哈笑,说:“这话我爱听,今天我要赢不了钱,我赖你家不走。” 晚上,罗革命的老婆在罗革命他们搓麻将时,叫保姆把罗革命带回家的一大包举报信扔进厨房的炉火膛里烧掉了。保姆处理信件时,动作麻利,显然轻车熟路。 新泰卖正品烟的人家的心声就这样在一片互利互惠的麻将笑谈中,被推倒胡掉了。 第29章 天无绝人之路 闫晓梦一个星期都没去新泰。 既然刁兰英不让她做生意。与其在商场里一事无成还生闷气,不如到市内各家批发市场转转,看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买卖可做。 她终于在花香村食杂批发市场找到一个听起来还将就的投资项目:饮料批发生意。 做饮料批发生意的汪老板,最近因为资金周转不灵,四处筹钱。筹钱不顺,正急得焦头烂额,这时,闫晓梦进了他的店。当他听清楚闫晓梦的来意后,高兴坏了,极力怂恿闫晓梦和他合伙。当闫晓梦说自己的钱也不多,也就五六千的样子,他一下沉默了。 闫晓梦见他很是失望,试探地问:“你这个生意,我进来的话,要投多少钱合适呢?” 汪老板说:“最少一万。” 闫晓梦手上如今无论如何也凑不齐一万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让雷万民再去借钱。一想到又要重新借钱,她的心情变得很沉重。可是,如果不找生意继续做,靠那么点工资去还债,要还到什么时候啊。 闫晓梦没有当即答复汪老板,也没有马上离开。她坐在店里看汪老板做生意,看看汪老板的生意究竟怎么样。看了一天,感觉还行,顾客蛮多的。接连两天,她一早就过来了。对这桩毫无把握的新买卖,她必须认真做一下市场调查。 之前去新泰,是完全基于对方会会的信任。方会会说,卖烟这行能挣钱,她就相信能挣钱,之所以没能挣到钱,她把责任全部推到刁兰英头上,是刁兰英的偏执变态,让她和挣钱擦身而过。罪该万死的是刁兰英,不是她,更不是方会会。 如今,身边没有了可供信任的人,她必须拿出排查地雷的认真架势搞清楚饮料批发生意的前景,才敢重新做决定。 她把调查结论告知雷万民,雷万民这回的表现出乎意料,他爽快地答应再去借钱。她感动得不行,说:“你不怕我又赔了吗?” 雷万民说:“怕,怎么不怕。借钱,对我而言,相当于借命啊。” 闫晓梦说:“那你还答应。” 雷万民说:“现在的首要问题是,你会回学校吗?” 闫晓梦说:“肯定不会了。” 雷万民说:“那么,除了无条件支持你,你看,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闫晓梦默默无声地紧紧抱住雷万民,除此,她也没有其他表达感激地选择了。 当闫晓梦把决定告诉汪老板时,汪老板兴奋不已,并把饮料批发生意的前景吹得天花乱坠,说他目前货源和销售都不在话下,如果注入新的资金,生意定会腾飞。 当天下班,汪老板把闫晓梦带到他家,把他老婆和孩子给闫晓梦做了介绍。他老婆是一个看起来特别老实的家庭妇女,孩子还小。他的家很简陋,的确属于渴望腾飞的那种。 汪老板说:“我带你上家来,是为了让你放心,我是有家有室的人,只想扩大生意,没别的意思。” 闫晓梦读懂他的心思。现在满大街都是骗子,稍不留神就会被骗得两袖清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早已滑至冰点。 闫晓梦笑道:“你要不要也上我家认个门呀?” 汪老板说:“你不像那种女人。” 闫晓梦说:“轻信不好。我脸上可没贴‘我不像那种女人’的标签呀。” 分手时,两人中规中矩地握了手,闫晓梦答应下周带着资金过来入伙。 回家的路上,闫晓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管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总算又给自己找到一个可以继续在海里扑腾的机会。 她想:但愿这次运气好一点,这个汪老板……不要太坏。 第30章 一场大火 闫晓梦准备从新泰抽身走人。 她频繁地进出新泰工商办公室办理退店手续。由于她提前终止合同,按合同规定,她交的一千元的押金要被扣除。明知说了无用,可因为心疼那一千元的损失,她忍不住和李根理论起来。说她不是无故离场,是新泰有人欺行霸市让人无法立足,而管理部门熟视无睹对此应负一定责任,所以,全部扣除她的押金不合理。 李根不乐意了,这不是明摆着说他管理不善吗?明明可以马上办完的手续,没给她办,说要等明天研究了再说。 李根在过道上遇上刁兰英,顺口把闫晓梦准备离场的事跟她说了。刁兰英听罢,干笑起来,抽着烟使坏地说:“她是得走。不过,不能让她走得太轻松,得给她留点新泰印象。” 李根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后悔不该在这人面前胡言乱语。 刁兰英立即察觉他的反应,盯着他的眼睛说,“这次,你要是让她没事人一样跑脱了,我饶不了你,我可不是开玩笑!” 李根胃酸直冒,被时时威逼的感觉让他想吐。他低头看着脚尖,仿佛看见厌恶的情绪正在穿破鞋底,刺进脚背,要抵着血肉生长出来。他下意识地跺脚,因为脚掌突然奇痒无比。 第二天上午,在闫晓梦毫无心理准备的前提下,李根带着五六名工商突然涌进她的店,二话不说抬起她已经装箱准备退还给吴海三的四箱烟就走。 与此同时,被搜走崴烟的还有胖和尚,李洪飞,陈梅花,八筒,小白脸等十几家做崴货的人家。 大伙纷纷涌进工商办公室求情,可李根不为之动容,只说接上级指示,对商场进行例行检查,但凡崴货的,一律没收。 紧接着,李根们动作麻利地将从各家搜来的所有崴烟堆放在新泰小广场上,浇上汽油一把火全部烧掉了。 李根在焚烧过程中举着小喇叭讲话,大意是让新泰人做生意要遵纪守法,杜绝假货,要以此为戒等等。他用余光扫到人群里兴高采烈的刁兰英,完全体味不到当商场老大优越的控制感,他恶心起自己来,不知怎的,就把嘴唇给咬破了。 李洪飞等见大火吞噬了他们的崴烟,气得跺脚骂娘,把毕生能骂的粗话全部骂尽了,还扬言要把使坏的人捅成蜂窝煤。 刁兰英叼着烟,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不停地对看热闹的新泰人说:“骂是风吹货,不伤皮毛。这个实在,过瘾,哈哈哈······” 她踱到闫晓梦跟前,看着闫晓梦的眼睛,嘘着气说:“哟哟哟,成胡桃核了。不过,这样显得又大又精神,不用去纹眼线了。听说你要走,给你留点念想,不然,新泰岂不是白来一趟喽。” 大火送来的热风吹干了闫晓梦的眼泪,虽然她浑身发软,却义愤填膺。四箱烟一共四千多块,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她投到新泰的一万二千块钱,外加方会会借给她的六千元,已经所剩无几。她对刁兰英的恨,就像胀大的气球。如果手中有枪,她可能会头昏脑胀一枪崩了她。这个恶人,真该杀啊! 回到店里,看着稀稀拉拉还剩几箱正品烟的店铺,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拉下卷闸门,把一包扔在地上的皱烟当成刁兰英的头,用脚在上面踩了又踩,碾了又碾,之后,开始痛哭,哭她的不幸。 “天哪,怎么办啊?拿什么去做饮料生意啊?”她把一张硬邦邦的报纸塞进嘴里,好不叫哭声发出来。 就这样,她关在店里,直到下班,直到听见对面店铺发出尖锐的关门声,估计刁兰英走掉,不会看见她的红眼睛再来奚落她,才开门走出来。 回家的路上,她失魂落魄,原本一小时的路程,她走了三小时。 第31章 意外之财 夜色已黑。还没有走到家,远远地,就听见楼下那两口子又在高声吵架。 闫晓梦说不出的心酸,觉得这两口子好糊涂。当前,外面形势如此严峻,不集中精力一致对外,搞什么窝里横?斗败斗垮了,敌人更要爬到你的头上拉屎撒尿了?!她为自己也为他们悲哀,觉得两者都很失败。 刚走到楼底,咚,一块硬邦邦的东西从天而降,正中闫晓梦头顶。她立在那儿没敢动。她被砸得眼冒金星,脑袋发晕。 “老子让你骚!老子让你骚!老子砸死你这挨千刀的骚公鸡!” 伴着叫骂,上面又天女散花地飞下来一些东西,叮叮当当地洒落一地。 闫晓梦等待眼前金星散去,弯腰捡起砸了她脑袋的那块东西,愤怒地冲上楼去。 这要是一块铁具或石具,今天不仅蚀了钱,恐怕连脑袋也开了花。这要把命丢了,刁兰英明天不定会怎样笑得满地找她的下巴骨呢。在商场受气便也罢了,回到家还差点不得好死。怎么回事,当真吃桃都照软的捏吗? 闫晓梦气呼呼地爬到五楼,往右一拐,站在吵架的那家门前,举起手中那块硬物正要拍门,突然,她的手指在悬停空中的那几秒,不知怎么回事,率先在那硬物边缘摸了一圈。长长方方,有棱有角,很像一本厚厚的书,在她痛楚尚未消除的脑袋瓜里,莫名地,竟然浮现出人民币的光影。 鬼使神差地,她把那东西往腋下一挟,转身上了六楼。动作轻快得像一只敏捷的猫,压根找不着一点心灵和肉体刚受重击的疲惫样子。 当前的她被钱所困,钱是催化剂,眨眼之间就能左右她的行为。而她,对此行为的意义浑然不觉,一个纯属下意识的过程。 她进屋后,以最普通的姿态把门轻关,关门声音之小仿佛门是空气做的。她换下皮鞋,有点气喘地说:“开饭,饿死我啦。” 这时,传来楼下男人的咆哮之声:“我让你扔我让你扔我让你扔!” 楼下女人尖叫不已:“我怎么知道……哎哟,妈呀,救命啊!” 乒乒乓乓一阵厮打后,楼道上传来咚咚下楼的声音。那男的恐怕是四级五级台阶往下蹦,整栋楼房好像地震。不一会儿,两口子在楼底下厮打起来。 男的叫:“我让你扔,你这败家的!” 女的叫:“我怎么知道那是钱?” 男的叫:“离婚别再跟老子提钱。老子给过了。” 女的叫:“不干!我不知道!” 男的叫:“不知道,活该!” 几乎所有住在这栋楼房里的人,只要爱凑热闹的,没生病起不了床的,对正在看的电视不感兴趣的,没被大小溲困在厕所里的,此时通通涌到自家窗户旁,向外伸出大小不一长短不等的脑袋。它们就像粗糙的墙面上爆生出来的赘生物,在昏暗的灯光下,形态各异地支愣着,俯视楼底风景。 雷万民感慨地说:“这两口子真是,在家吵嫌不丢人,还把架搬到外面去闹。与这种人为邻,难怪咱们家发财不顺利啊。” 闫晓梦慢腾腾地咀嚼米饭,一言不发。 无需打开被塞进冰箱后面那包东西,闫晓梦已经猜到里面内容了。那楼底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让全栋楼的邻居都知道这两口子为什么要把架搬到外面去吵的原因了。女人大概为泄私愤,错把钱包当砖头,结果,“砖头”飞出窗外,让某个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人,捡了天大的便宜。 闫晓梦全然不知道饭菜滋味。还钱不还钱像两个劲敌,在她体内恶战。 还钱,自己是不是老实得有点土?不还钱,这心里没完没了地扑腾个啥呢? 现在的她弹尽粮绝,而那包里,毫无疑问装的可是珍贵的子弹。为了良心和道义,高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马上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应景吗? 雷万民看着她,问:“怎么?菜不合口味?” 闫晓梦说:“哦,没有,只是有点累了。” 她马马虎虎地塞个半饱,给自己找了个尽快上床的理由。她洗漱完毕,便赶紧躲里屋床上去了,黑了灯,眼睛盯着天花板,内心又开始扑腾。 到底是多少钱呢?那厚度应该是好几千块钱。天啊,上千元的钱,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往外扔呢?谁捡到会舍得撒手啊?除非这人视金钱如粪土,不然,99都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如果把肉包子吐出来,这狗岂不是脑残啊。重要的是,天底下有这样的傻狗吗? 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儿子睡着了。她轻轻溜下床,从冰箱后面摸出纸包,走进厕所,反锁住门。纸包被橡皮筋捆得很紧,里面是十五叠崭新的,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十元人民币。每捆线的绑带上印有银行图章。这是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还来不及撕开使用的一万五千块。 一万五千块啊!闫晓梦刹那间仿佛脑充血,脑袋晕胀,眼花缭乱,一屁股跌坐在厕所光洁的地面上直喘粗气。天哪,这是一笔多大的钱。当下,不知有多少人正拼了命要争当“万元户”呢。万元户,在那个年代是怎样令人羡慕的称谓啊。自己下海的目标,不就是为当个万元户吗? 好啦,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就是啦! 闫晓梦浑身高烧地回到床上,继续盯着天花板。黑漆漆的一无是处的天花板,此时如烟花般灿烂。去他的还钱! 闫晓梦内心不再挣扎,她兴奋不已,开始为明天设计安排。 明天带全家去馆子里扎扎实实地撮一顿。结婚到现在,全家还没有下过馆子呢,婚宴那顿不算。曾经,下馆子,是多拽的三个字啊。你要是碰到有钱人,问,都饭点啦您这是上哪儿?有钱人大拇哥往后一伸一翘,下馆子去。听听,多拽啊! 这下,方会会的欠款可以还清了,再把店铺里剩余的正品烟兑现,做饮料生意的一万块钱不就有了,还借什么钱?不用了,哎呀,压力顿时减半,感觉身轻如燕啊。 祸兮福所倚,原来刁兰英整我脱皮烂肉,是因为老天爷今天要对我砸馅饼啊。 花里胡哨的好心情因为想到刁兰英,就像大火遇上倾盆雨,眨眼只剩下几缕有气无力的青青白烟。 刁兰英…… 闫晓梦慢慢地磨着牙根。天花板不再璀璨,而是漂浮着刁兰英那挂着冷笑的嘴脸。那些曾经因刁兰英而起的羞耻感齐刷刷地漫上心头,它们城墙一般杵在她的眼前,仿佛在问:还能忍吗? 不能! 钱这东西极具魔性,它可以伸缩人性,瞬间让人忽左忽右,变好变坏,比如让贱骨头变硬,让良心变味,还有很多可能性。只要想,它就能助你一臂之力。 闫晓梦此刻想什么,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想把丢失在新泰的尊严捡回来!那个饮料生意,突然之间,就完全丧失了吸引力。 至于楼下扔了钱会如何,她没空去想。她只想该怎样修补她的尊严。它们托刁兰英的福,已经破烂不堪一地稀碎。特别是今天,认输认栽准备滚蛋了,却被刁兰英再狠狠地碾上一脚,这下彻底没了形状。这股窝囊气如果不加以纠正,就这么硬憋着气离开,只怕将来会滋生很多诸如抑郁症的毛病来。 明天做点什么呢?起码不会如刁兰英所愿,叫快滚就跟孙子似的,滚得没脸没皮没人形的。 第二天出门前,闫晓梦给雷万民留张纸条:先不着急借钱,我考虑几天再说。 第32章 困惑 闫晓梦的表现令新泰人吃惊。 按照惯例,但凡在检查中资金受损的人家,至少三四天之内,都一个模样,垂头丧气一如丧家犬。尤其是那种新来的,脚跟尚未站稳的,资金又不雄厚了人家更是如此。然而,闫晓梦上午一进商场,满面红光,曲不离口,好像过年。陈梅花和李洪飞找上了门。他们对此深感困惑。 陈梅花不解地说:“我们都快气死了,你还有心情哼歌!” 闫晓梦说:“你们气死了,人家更高兴了,人家可是盼着你们今天个个跟瘟神一样呢。” 李洪飞说:“你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嘛,很不合常理。” 闫晓梦说:“在她面前还就得这样。” 李洪飞苦笑地说:“我算服你了。晓梦,我们还以为你在大街上捡到钱了呢。” 闫晓梦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就知道大街上没钱可捡?天上掉馅饼,长穷人志气,灭敌人威风的事,常有呢。” 陈梅花和李洪飞离开闫晓梦,边走边议论。 陈梅花说:“哎哟,我本来心情就差,可看她那个样子,算啦,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歹没疯。唉······好好一个人,竟变成这样,造孽啊。” 李洪飞遗憾无比地叹气:“可怜,这才来新泰多久呵。” 对此深感困惑的还有刁兰英。原本今天可以好好看看这个穷酸蛋屋漏偏逢连天雨的洋相的。 刁兰英坐在烟箱上,斜着眼角,举着烟慢慢地吞云吐雾。她不相信闫晓梦不痛,哪怕那些烟都是崴货。 她想:昨天最少让她脱了四五千块。对一个穷家,四五千块钱是一笔可观财产,突然人间蒸发了,换谁会兴高采烈啊。不会在演戏,跟捡了钱似的。要不然······是想在我面前装傻充愣?如果是的话,就太滑稽了。 刁兰英端着饭碗,来到陈梅花店前,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朝里探望,见陈梅花正在喝汤,便问:“喂,喝什么好东西啊?” 陈梅花真想将手中的汤钵朝她摔过去,心骂:关你屁事。嘴说:“除了西北风,还有什么好喝的。” 刁兰英嘿嘿笑,吞下嘴里的饭,说:“不要对我有怨气嘛。又不是我烧你们的烟,烧你们烟的是——” 陈梅花说:“工商。你的话我都背熟了。” 刁兰英说:“只能算你们几个点背。不过没关系,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缓回来了。你家烟,利润多高啊。” 陈梅花气愤地说:“能有你家的高吗?再说,利润再高,也经不起你······也经不起工商三番五次地折腾啊。你就不能让李所长消停一下吗?” 刁兰英做作地叫:“我哪有那本事,说的好像李所长是我家亲戚,你可真会开玩笑。” 这时,从36号铺传来呯的一声。两人看过去,见闫晓梦因为在打扫货架没站稳,正好摔在地上。 陈梅花说:“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点资本可以抗事,对面那个,只怕要被整疯了。” 这时,闫晓梦从地上爬起,不经意地看过来。渐渐地,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刁兰英慢吞吞地说:“她那样子像要疯的人吗?” 陈梅花说:“差不多了。” 刁兰英说:“怕是你疯了她都不会疯的。我不喜欢她那样子。” 陈梅花扬头把汤喝干净,说:“你喜欢过谁啊。” 刁兰英说:“我讨厌臭教书那副假笑。” 陈梅花鼓足勇气地说:“人家笑成什么样,关你屁相干哪。” 刁兰英瞪她,说:“不要惹我啊,惹我后果很严重。” 陈梅花立即口软,说:“你这人,真是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刁兰英说:“知道就好。” 陈梅花盯着刁兰英回去的背影,脑海里飘过无数条恶毒的咒语,最解气的一条是,去死你! 去死你!这句话正是闫晓梦心中所念。她手上握着捡来的钱,正盘算着为自己做点事。 第33章 我要的那头鸟在哪里 看见闫晓梦,吴海三有点吃惊。 闫晓梦已经很久没有来他这儿拿货了。由于各种忙,他没有时间关注闫晓梦。吴海三赶紧让座沏茶,并放下手中活儿陪坐。 每次闫晓梦进餐馆,伙计们总会在背地里窃笑他们的老板。新泰熟人来拿货,吴海三从不接待。伙计们很懂事,也不客套,带客人直奔主题拿了货赶紧从后门走人了事。过程越短越好。吴海三不希望让人察觉他跟新泰人交往过密。像闫晓梦这种,拿货拿得少老板还亲自陪作陪喝陪聊的三陪,新泰恐怕找不出第二。照伙计们的玩笑话,他们的老板思想出轨了。 吴海三问:“你是不是不在新泰做了?” 闫晓梦哭笑不得地说:“你真官僚,我在新泰都快淹死了,你也不来关心我。” 吴海三吃惊地说:“怎么回事?” 闫晓梦叹道:“你说得对,刁兰英的确很难缠。” 吴海三明白了。新泰与刁兰英为邻的商家,生意都做得很辛苦。即使是做正货生意的,也时常被她的崴货价格挤兑得要加大对顾客解释工作的力度,更不要说那些做崴货的同行了。 闫晓梦呷着茶,问:“刁兰英说你和她是同学。” 吴海三说:“是,初中跟她一个班。她很讨厌,经常向老师打小报告,同学们都不喜欢她。记得有一回,我还领着几个男生把她诱骗到一个死胡同,狠揍了她一顿呢。” “……是嘛。”闫晓梦若有所思,慢慢说:“小时候都很淘气。现在,再让你那么做,你还会吗?” 吴海三哈哈一乐,说:“那要看,到没到让我忍无可忍的时候。” 闫晓梦说:“如果到了呢?” 吴海三胸无城府地说:“那就得考虑揍她一顿还能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解决问题。知道嘛,那次暴打让她长了记性,乖了足足有半学期呢。” 闫晓梦眼中流露出神往,说:“这样啊,真叫人羡慕。”她停了停,有点别扭地说:“我被她整得够呛。你,能不能,嗯,帮个忙,也让她乖个一年半载的?我实在不想离开新泰。”见吴海三脸上的笑容散去,赶紧补充说,“我我我不会让你们白帮忙的,我会付钱。你,你那个,就当在做生意。” 吴海三的表情直接变陌生,问:“你打算怎么做这个生意呢?” 有戏?闫晓梦兴奋起来,出于对做这种生意心中无底,便如实地说:“不知道,我没做过。” 吴海三说:“这种生意,一旦开头,便停不下来。毕竟这个社会对我们不公平的时候还真不少……” 闫晓梦漂亮的眼睛满怀希望地望着吴海三。 吴海三于心不忍,赶紧亮明观点:“我的意思是,这种生意不能有开头,不能做,毕竟它违法了。” 闫晓梦无比沮丧地说:“可是,总被人欺负不还手岂不是很悲哀吗?” 吴海三说:“你可以让她找不到欺负你的理由啊。这很容易办到,比如转卖正货嘛。” 闫晓梦更失望了,“没想到你和方会会一个鼻孔出气。我嫌正货利润来得慢嘛。”她无助地看出店外,自言自语地说:“难道只有行得正,才不用怕她吗?” 吴海三宽慰她道:“那你还想怎样?我们男人可不喜欢好斗的女人。” 闫晓梦白他一眼,苦笑道,“我要你们喜欢有什么用。” 今天来找吴海三,是带着目的的。她想通过做生意的方式,找到能帮她解决问题的人。然而,吴海三显然帮不上忙。她很失落,便草草结束了谈话。 临走时,吴海三问她缺不缺货,她无精打采地回答,目前不缺货,缺顺气丸。 吴海三在身后直喊,“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卖正货心不累。” 闫晓梦闷闷不乐地想:天底下哪有心不累就能挣到钱的买卖啊。 离开海三餐馆,闫晓梦站在市西路路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店铺,揣测其中哪家在做替人消灾解气的生意。她原以为,吴海三身处市西路三教九流密集的地方,做的又是违法买卖,怎么都可能认识几个或许对她有帮助的人。谁知,吴海三像看怪物似的看她,好像她有多坠落似的。 闫晓梦提着沉重的脚步,挨着一个个店面,慢慢看着,走着······ 难道像我这样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受了气,只能悄无声息地自行化解?要是消化不了呢? 遇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困难事,滋生出格的一些想法莫非错了吗? 刁兰英欺行霸市,蛮不讲理,行为不端到了极致离谱的份上,却因为有钱有势,就可以指手画脚逍遥法外,这么嚣张,谁服啊。 刁兰英造假贩假,如果查实,政府应该会管的。重点是,怎样去查实?谁去查实呢?就算查实了,政府要运用各类条款制裁到人,要经过多少让人头晕眼花的繁琐过程啊,其中还不能出现人际关系的斡旋。一旦出现,或许最后,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刁兰英还是那个刁兰英。 市西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透着喧闹和混乱,各路生意人把财富交易集中到这里的时候,也把脏乱差带到这里。贵阳市商业街里数它最热闹,同时也最无序最肮脏。其间藏龙卧虎鱼虾混杂。照老百姓的话就是,这条街上,什么鸟都有。 闫晓梦想找一家专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生意的门店。在她看来,世间生意千万种,一定有人在做这一种。只是这种生意没有牌坊,要找到它们,得有门道。本想吴海三或许就是门道,谁知,吴海三正经的仿佛一堵墙,既无门也无道,真让人扫兴。 唉,我要的那头鸟在哪里呢? 闫晓梦为兜里揣着想买单这笔生意的钱款而找不到卖家感到遗憾。她认为,其实这种生意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均衡一些不公平的现象。不然,就会像现在,无助到,明知有黑暗,却不得不生活在黑暗里。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文明社会里,丛林法则还是存在的,否认也没用。 要是自己强大到可以解决自己的困难,该多好哇! 第34章 美男计 34 美男计 刁兰英摇着她那肥硕的身躯,迈着猫步走到闫晓梦的店铺。她倚靠在门框旁,看着闫晓梦嘿嘿直笑,那笑容很揪心。闫晓梦全身鸡皮疙瘩走了一波又来一波。 刁兰英说:“说来没人相信,吴海三昨天居然请我吃饭来着。” 闫晓梦一言不发地瞪着她。 刁兰英说:“他说老同学来叙叙旧。我一猜,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你想啊,几年了,这家伙进进出出商场多少次,什么时候正眼看过我啊。现在请我吃饭,能有什么好事?没准就是鸿门宴。不去,我拗不过好奇心,最后还是去了。怎么说,这家伙当年可是我们班的头号帅哥啊。不怕你笑话,我那时对他有点那意思。如果他不使坏,领着一帮人找我麻烦的话,我说不定······嘿嘿嘿,我说不定会下死力气追他的。” 闫晓梦一头雾水。刁兰英跟她讲这些与斗争无关的温情绵绵的话是什么意思?很不协调啊。 刁兰英说:“我承认,饭局的前半部分很不错,他没少夸我。我这人就这毛病,喜欢听奉承话。哎哟可惜啊,酒喝到最后,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感情这王八蛋请客,是为你啊。” 闫晓梦头皮一紧,直感要坏事。 “他跟我说,你是他一个远房亲戚,让我关照你……哈哈哈哈。”刁兰英笑得身上的肉都抖动起来。 闫晓梦宁愿挨打,也不愿看她这一脸的坏笑。 刁兰英说:“老子清清楚楚记得你说过,他是你同学,对?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你哪一届同学或是哪一门子亲戚啊?”她突然语峰一转,“姓闫的,你能啊,你是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知道我曾经迷恋过他?你想利用美男计让我对你手下留情啊?你他妈的,利用谁也别利用他嘛,你利用他岂不是火上浇油咱俩的关系?你猪脑子呀,怎么这么蠢啊你!” 闫晓梦满脸发烫。她万万没想到,吴海三居然采用这样文绉绉的方式来帮她。刁兰英是讲理的人吗?道理要是讲得通的话,她何求于他?自己就是一个伶牙俐齿的人民老师啊。这吴海三搞什么搞,怎么想的! 闫晓梦叫:“我没兴趣打听你的过去,更不懂利用什么美男计。你别把谁都想得跟你一样的龌龊。” 刁兰英说:“别把自己洗刷得太干净。我还就不信你会太干净。我现在就来正式通知你,赶紧滚蛋,别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不然,哪天说不定把吴海三牵连进来都难说。别以为请我吃了饭,我就会对他手软。” 闫晓梦头痛不已,说:“这么说,吴海三请你吃饭还请错了?” 刁兰英的回答让闫晓梦欲哭无泪。她说:“对。谁让他跟你串一块儿了。跟你串一块儿的,老子要通吃!” 闫晓梦没管住胸腔里呼呼直冒的肝火,火苗蹿上来烧得她张口就叫:“你就是个变态狂!滚开!” 刁兰英当即操起闫晓梦搁在柜台上的算盘就往闫晓梦身上砸来。 第35章 这样的朋友太稀缺 市西路海三餐馆。 闫晓梦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这么大的火。 她对吴海三大发雷霆。 “谁让你求她来着?那种人怎么能求?求她不等于揭了自己的短?这下可好,她蹬鼻子上脸啦!” 吴海三说:“她说啥啦?” 闫晓梦说:“她要灭我,我再不知趣滚蛋的话,连你一块儿灭。” 吴海三说:“她是这样说的?” 闫晓梦无法平静,继续大喊大叫:“她不是你同学吗?你应该了解她呀,怎么能做出求她的事来。你求她,她就更狂妄了。我要被你气死啦!” 吴海三脸色难看,不再说话,起身走出餐馆,扔闫晓梦在店里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直喘粗气。 约莫十多分钟,闫晓梦平静下来,反省自己刚才的言行,觉得愧对吴海三。 怎么说吴海三也是想帮她呀。人岂能都像刁兰英那样不通情理啊。 闫晓梦愧疚难当,想找吴海三赔不是。伙计说吴海三出门了,叫她喝着茶等等他。 一小时后,吴海三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两男的,看那墙高马大的样子,好像打手。他引那两人走进里屋,叫老么送进去一壶茶,自己走进餐馆,关上后门。 吴海三问:“消气了没有?” 闫晓梦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没谢谢你还冲你大吼大叫,我太不像话啦。” 吴海三说:“我原本抱着幻想,希望她能念同学情分。没想到给你造成更大的伤害……该我说对不起。” 闫晓梦赶紧说:“别别别,都是我的错。你本来就讨厌她,为了我还花钱请她吃饭……是我太不知好歹了。” 吴海三说:“后面那两人,你想用吗?” 闫晓梦脑袋轰了一下,眼神滋溜飞向后门,隔着房门,仿佛能看见那两个人似的。“那两人……”她飞快地撤回眼线,“你是说,那两人……” 吴海三点点头,表情僵硬。 闫晓梦紧张起来,说:“你不是说,那种事不能有开头吗?” 吴海三说:“是不能有开头,哪怕人我喊来了,我也不主张有开头。” 闫晓梦不停地吞咽口水,感觉喉道好窄,“他们是你朋友吗?” 吴海三说:“我没有这种朋友。他们是做生意的。你还想做生意吗?” 闫晓梦不仅思维混乱,连手脚都有点乱,不知搁哪儿自在。“你说,我做……还是不做好?” 吴海三肯定的回答:“当然不做好。” 闫晓梦眼一瞪,“那你干吗还把他们叫来?” 吴海三说:“我怕你一时半会儿,缓不过这口气被憋死。” 闫晓梦呆呆地看着吴海三,一会儿,笑了,说:“我给你的印象,就这么小气啊?” 吴海三也笑了,说:“差不多。” 闫晓梦说:“印象这么差啊。那你干吗还帮我?” 吴海三说:“帮人哪用得着那么多理由。想帮就帮,能帮就帮呗。好啦,你笑了就好。我叫他俩送几个菜来,他们家的菜炒得可比我们家的好吃。” 闫晓梦眼睛瞪园了,困惑不解地说:“你不是说,他们是……” 吴海三打断道:“他们是开餐馆的。好啦好啦,别想了,今天把这口气咽了,明天你会发现没有过不去的坎。条条大路通罗马,对。” 吃饭的时候,吴海三说,这帮人就像毒品,当你头痛脑热感觉过不去的时候,很想求助于它,一旦用了它,体会到它的效果,就会念念不忘,等再次犯病时,就想依赖它。依赖惯了,你的一生离毁灭就不远了。 闫晓梦坏笑地问,“那你干吗还叫他们来?” 吴海三不好意思地笑,说:“我被吼傻了呗,瞧你那火发得,哇,真叫人受不了。”他说那会儿,完全是下意识跑出去,感觉自己是找消防队员去了。 回家后,闫晓梦还惦记着那两人。原来那种人平常也就是百姓模样,也开餐馆,当战事需要时,擀面杖变打狗棍,菜刀变屠刀,厨师变成绿林好汉。不到万不得已,轻易见不到他们的破坏性。是啊,谁都想过好日子,没人愿意打打杀杀。愿意打打杀杀的,决不是高枕无忧的人家。 没想到吴海三还真认识这种人。闫晓梦感到心安,认为到了忍无可忍时,知道上哪儿搬救兵。这种感觉真叫人踏实。至于吴海三的用了救兵后患无穷的话,她懒得多想。她相信今生今世,自己跟这种人的交道最多一次。所以,根本谈不上上瘾,更谈不上毁灭。吴海三多虑啦。 她对吴海三心存感激,一来觉得这个生意朋友不错,愿意替她分忧,二来也为自己身处污浊环境,有这样的人在背后默默抵腰感到高兴。她自觉生活中,这样的朋友太稀缺啦。 第36章 精神空灵地站着穷 接连几天,楼下很安静,再听不见吵架声。 这天下班,闫晓梦经过他们家时,发现门虚掩着。她好奇地往里探头,见那女的躺在床上,三岁大的女儿坐在她身边有气无力地摇她:“妈妈,我饿了,我想吃饭饭。”那女的朝墙面翻过身去,不耐烦地说:“没有饭。” 回到家,闫晓梦盛了一大碗饭菜,给楼下的送去。 当晚,她失眠了。这回,她没想刁兰英,她想楼下那母女俩。她心里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跟不舒服刁兰英是两回事。得了那笔钱,她很高兴,高兴自己又有本钱与刁兰英抗衡。然而现在,她的心线上突然冒出个犯罪感,它像小偷,贼头贼脑站在那里躲躲闪闪,直烦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自己龌龊,不干净,良心的天平怎么摆都摆不平了。 第二天,这母女俩坐在自家门前,好像有意在等她。一听见她上楼来的声音,立即抬起头来。 闫晓梦问:“有事吗?” 那女地披头散发,举着手中空碗,软软地说:“还你家碗。” 闫晓梦接过碗,问,“吃了吗?” 女的摇头,目光涣散。 闫晓梦默默地上楼,把雷万民做好的晚饭扣在大碗里重新端下来。雷万民不明原因连问咋回事,跟着追下楼。当看到楼下那衣冠不整的女人接过晚饭正弯腰道谢,他退回去,把做好的汤也端了下来。闫晓梦让丈夫上楼继续做饭。 闫晓梦看着这娘俩哗哗地扒着晚饭,好像饿死鬼投胎。 只一会儿工夫,饭吃光了,汤喝干了,女人抬起脸用手背擦嘴。几天不见,她瘦多了,原先胖乎乎的圆脸变尖了。 女的对孩子说:“吃饱了吗?进里屋玩。妈妈跟阿姨说话。” 小女孩听话地进去了。那女的看着孩子背影,眼睛一红,眼泪下来了,哽咽道:“谢谢你啊。” 闫晓梦问:“孩子他爸呢?” 她说:“走了,跟一个十八岁的小妖精走了,丢下我们娘俩。” 闫晓梦问:“啥意思?” 女的说:“我们离了。” 闫晓梦愣了半天,说:“真离了?那,他给你们留点什么了?” 女的说:“这房子,还有一万块钱。可是……”她低声抽噎起来,“钱让我给弄丢了。” 闫晓梦感觉憋气,胸口发紧,沉默好久,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生活?” 女的说:“不知道。” 闫晓梦问:“你不是有工作吗?” 女的说:“以前是有的,结了婚就辞了。想着他有钱,今后不愁吃穿,就给辞了。” 闫晓梦眉头拧成团,说:“怎么这么笨哪。有钱的男人哪里靠得住嘛。” 女的掉眼泪,说:“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闫晓梦说:“总该有个打算。不至于男人跑了,就不活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该替孩子想呀,她还那么小。” 女的又哭:“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一无所有,要文凭没文凭,要技能没技能,上哪儿找工作?谁会要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没办法,只有等死了。呜呜呜……” 闫晓梦烦闷极了,她弄不清是讨厌自己还是讨厌哭得脸上一团糟的女人。她站起身,低声缓慢地说:“照你的意思,天底下没有技能没有文凭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不走出家门去拼去闯,怎么知道活不下来?你以为丢了钱,你们母女俩的一生就结束了?你娘俩的命不会这么贱。” 女的泪流满面地举头看她。 闫晓梦说:“明天就出去找活干。” 女的说:“那孩子怎么办?” 闫晓梦叫:“送幼儿园啊。” 女的说:“可是我……我没有钱。” 闫晓梦瞪她,半天才回过神来,拉开皮包,从里面抽出一扎十元钱,数也没数搁在茶几上,走了。 十天后的一个晚上,那女的找上门,说是来还闫晓梦钱的。她像亲姐妹似的拉着闫晓梦,感激的话倒了一筐又一筐,说闫晓梦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不仅给了她物质帮助,还给了她活下去的信心。 更为重要的是,工作找到后的当天,她精神振奋,回家立即展开大扫除,准备以新的面貌重新开始生活,那一万块钱,居然奇迹般地在家中书柜上找到了。她说,那天她扔出窗外去的,恐怕是一本同样用报纸包装的书,而那砖头般的钱书,搁在书柜上,坐山观虎斗似的,一声不吭地看尽了他们两口子的笑话。她还说,她准备用这笔钱,好好计划人生,好好把女儿带大。 女人走了以后,闫晓梦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到底不笨。 前几天,闫晓梦在给她送米时,神不知鬼不觉把那还来不及用来和刁兰英斗气的一万元放在她家书柜上,上面用一本厚书盖着。当时,她真担心这个女人会长时间发现不了这笔钱。 接下来,她为得而复失的一万元心疼不已,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傻的人,然而,她的心却在另一方得到了安宁。她的人性接受了煎熬,最终,贪婪败给了善良。她怕穷,也怕精神受折磨。二害相权取其轻,她选择精神空灵地站着穷。 第37章 网开一面 还了一万块钱,闫晓梦就像漏气皮球,再没有在新泰混下去的资本,她决定撤出。 她不好意思再去找那个做饮料批发的汪老板,毕竟食言了。而食言,不受人待见,这个毛病以后得改。 自从捡了钱,膨胀了好些日子。现在想来,怪难为情的,原来自己也有不是人的样子,也有很不光彩的时候。以后再遇到这种事,表现应该会体面些。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事,谁说得清楚呢。人性有时真的经不起考验。无谓的空头保证书就不要打了,努力做个体面人就是。 那么下一步做点什么好呢?再没有找到好买卖之前,回家。回家即便无事可干,每天的亏损也不会这样抓耳挠心哪。 为了保全手中不多的本钱,她决定撤出新泰。方会会告诉她,如果不想做,可以将门面转让给别人,这样,就不会因为提前终止合同,而让先前交到商场里的押金收不回来。 闫晓梦低头在一张细长的字条上写“门面转让”时,吴海三走了进来。 吴海三说:“哟,想当逃兵啦?” 闫晓梦突然想哭,可转念意识到,绝不能在吴海三面前流露委屈,她已经够给他添乱的。于是,她紧咬嘴唇不吭气。 吴海三说:“真的不做啦?” 闫晓梦点点头。 吴海三说:“认输挺快嘛。” 闫晓梦不高兴了,反唇相讥:“开水没泼到你脸上,你当然不捂脸。像我这样接连一个月不开张的人家,新泰恐怕找不出第二家。不认输还能怎样。” 吴海三笑道:“对不起,别生气。下面你打算干什么呀?” 闫晓梦叹气,说:“不知道。” 吴海三说:“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做这一行嘛。” 闫晓梦白了他一眼,说:“那得有人喜欢让我做下去啊。” 吴海三朝刁兰英望去。刁兰英正坐在店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吴海三向她招手,刁兰英居然过来了。闫晓梦紧张地低头说,“你让她过来干啥?” 刁兰英到了店前,打量吴海三,奸笑道:“干嘛来了?”然后,扫了一眼闫晓梦,“又想替她求情?” 吴海三递给她一支烟,帮她点燃,把火柴头往地上一扔,说:“饶了她,行吗?” 刁兰英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烟圈吐在空中,简洁地回答:“不行。” 吴海三说:“给我个面子,饶了她。” 刁兰英说:“嘿嘿嘿······没想到哇没想到,你吴海三居然替这个家伙没完没了的求情。”她对闫晓梦说:“你好大的面子啊!”她转向吴海三,说:“现在嘛,给你面子叫她滚蛋,没你面子的话,什么可能性都有了。” 闫晓梦忍不住,跳起来说:“你还能吃了我?” 刁兰英对吴海三说:“行啦,别在这家费劲了,你瞧瞧,人家都在写转让条了,你还瞎操什么心哪。”说罢,回去了。 吴海三跟在她身后,固执地劝着:“那还不都是因为你,人家只是想挣点小钱,何苦逼成这样。她走了,这家不还得再来一家,你总不至于来一家整一家,你整不过来的。再说,上这儿都奔挣钱来的,整人算什么买卖?你也不开心嘛。” 刁兰英看着吴海三,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何召雨知道吗?”何召雨是吴海三的老婆。 吴海三有点不自在,说:“别瞎扯,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对你平白无故地欺负人有点看不下去,仅此而已。” 刁兰英掐灭了烟,忧愤地说:“当年,我在学校三天两头挨老师骂,你怎么看得下去?不帮我出头便罢了,还叫人打我,我一直记着哪。现在,只要一提老师,一想到你,我就条件反射地牙痒痒。你倒好,跟这个臭教书的居然搞在一起,哼,就别怪我不客气啦。走开,多说半句都没用,老子不吃你这套。” 吴海三说:“老刁,你这是何必啊?” 刁兰英举起新买的算盘,说:“走不走?再不走老子算盘伺候。” 吴海三轻轻笑道:“谅你不敢哪!” 闫晓梦见吴海三走了,心里一阵难受。她知道吴海三讨不着好,绝对为她受了气。她默默地将“门面转让”的条子贴在店门外,沮丧地窝在小凳上,心里空落落的。 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吴海三折返回来。他站在店门外,看着那张门面转让的字条,特意等到刁兰英看见他后,一把撕下来,揉成团,往地上经经一弹,冲刁兰英扮个鬼脸,拍拍手灰后进到闫晓梦店里。 闫晓梦吃惊地望着他。 吴海三说:“我刚才去做了两件事。第一,我串联了几十家,跟他们摆了摆刁兰英,既然大家都深受其害,为什么不抱成团跟她斗一斗?她卖什么价,你们卖什么价嘛,了不起这段时间大家都不赚。我倒想看看她有多狠,敢把不挣钱当回事。他们都痛快地答应了,很团结啊。第二,新泰的门面费是一季一交,你是不是该交门面费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发票,递给闫晓梦,“我替你交了。”见闫晓梦惊得张开嘴巴,接着说:“振作起来,不要随随便便就举手投降。随随便便就举手投降,这辈子你还能成什么事?!” 闫晓梦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你不是不喜欢,不喜欢好斗的,好斗的女人吗?” 吴海三笑道:“这哪叫斗,这叫生活哪。我那儿的烟,你只管去抬,卖完再付钱。记住,从明天起,不要再放跑你的顾客,她卖什么价,你卖什么价。接下来的日子里,你就权当个搬运工,安下心来跟她较较劲,非教她死了这条爱整人的心不可。” 闫晓梦感动得眼泪快藏不住了,说:“这怎么能行?你好端端的干吗要跟着我赔钱哪?” 吴海三说:“钱固然重要,但同样重要的还有尊严。她说,我跟你串一块儿,要把咱俩同时灭了。这个时候我不站出来,那么,在新泰跌破脸面的,不仅有你,还有我呢。” 闫晓梦脸庞充血的说:“三哥,这钱我一定会挣来还你的。” 吴海三轻描淡写地说:“将来有能力就还,没有能力就算。总而言之,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闫晓梦落下泪来。 新泰做崴货生意的,都是现钱现货。因为崴货风险没有保障,所以,出货方概不赊账。如今吴海三对她网开一面,对资金无比羞涩的她,无异提供了天大的帮助,使她能够重新立足新泰。她在新泰存钱似的存有不少耻辱,就这么轻飘飘地离开,这个坎今生怕迈不过去。 吴海三走后,闫晓梦暗暗发誓:要尽快扭转自己在新泰的被动局面,一定要尽快。 下班时,方会会过来了,两人一同离开商场。 方会会说:“今天有没有人来联系门面的事?” 闫晓梦说:“我不走了。会会,我欠你的钱,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挣来还你的。” 方会会说:“我可不是来向你讨要钱的。说说看,干嘛又改变主意了。” 闫晓梦说:“我之所以在新泰栽了跟头,原因嘛,大概是因为把你的话当耳旁风了。以后呢,我会把你的教导当圣旨听的。” 方会会说:“哟,观念转变了?”见闫晓梦坚决点头,表情认真,笑道,“还行,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那,还需要钱吗?” 闫晓梦鼻头一热,挽起了方会的胳膊,说:“别人都怕把钱往外借,你怎么不一样啊?” 方会会说:“我傻嘛我。” 闫晓梦想,有这么好的朋友支持,自己在新泰应该好好混出个样子来才行。 闫晓梦突然觉得腰眼像充了电,温暖的热流从那里涌向全身。她说:“下辈子我再不欺负你了,我得对你好。钱呢,就不用啦。今天晚上我请客。你不能说不。” 方会会拒绝了,说:“等你以后挣到钱,你请我吃海鲜我绝对说好。现在不行,你得学会节省,不要乱花钱,钱要用在刀刃上。别说啦,心意我收下。要表达感激可以有很多方式嘛,比如,动动嘴巴,说个‘谢谢’不就结了嘛,干吗非得花这个钱?” 闫晓梦恨不能把方会会的胳膊挤进自己的身体里。打小方会会就是因为太善良,才被自己欺负惯了。现在的她,不仅不记仇,还对自己这么好,真叫人感动。 闫晓梦说:“你还是这样傻乎乎的讨人喜欢。这么可爱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找不着对象呢?男的都瞎了吗?” 方会会说:“我想独身。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拿这破事再叨叨,听不懂啊。” 方会会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无论她父母如何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依旧我行我素,不找对象不结婚。如今,她的父母估计已经举手投降饶了她了。 闫晓梦赶紧说,“行行行,你以后有我就行了,我会替你养老送终的,如果我比你活得长的话。” 方会会甜甜地笑了,说:“这才像话,不冤枉我对你的好。” 第38章 孤军奋战 无论刁兰英怎么高声报价,闫晓梦店门外的两位顾客就是不过去。 眼看闫晓梦生意快成,刁兰英急了。她已经成功封杀闫晓梦一个月,闫晓梦除了对她干瞪眼外毫无办法。她就喜欢看闫晓梦愁眉不展的样子。那样子就像开心果,让她觉得自己了得,有呼风唤雨的超控制能量。这样的感觉不错,像花露水,每天把她的心情喷得又香又好闻,哪怕她因此付出了财务亏空的代价。 她的男人对她说,“你封杀别人不等于封杀自己吗?别人死掉,你也半残了。你这样做傻不傻啊?” 作为对这句话的回应,她一杯开水泼过去,害她男人半张脸皮至今还跟猴屁股一样。 刁兰英大步走出店铺,冲到闫晓梦的店前,问那两顾客:“你们要什么烟哪?” 顾客不动声色地回道:“黄果树。” 刁兰英问:“什么价啊?” 顾客说:“十七。” 刁兰英说:“我十六。” 顾客说:“她也十六。” 刁兰英说:“我十五。” 顾客说:“她也十五。” 刁兰英说:“我十三。” 顾客说:“她也十三。” 刁兰英不相信地看着这一幕,眼睛瞪成牛眼,恶声恶气地喊:“十块。” 闫晓梦接过话来:“我白送。” 刁兰英一怔,随即抽风般大笑,叫道:“白送?好好好,你厉害!”接着,她一边大喊一边扭着秧歌步走回去。“特大新闻啊,这家烟不要钱,白送。大家快来拿,不来拿的都是头号大白痴啊。” 两顾客无声地望着闫晓梦,一时不知所措。 闫晓梦低垂的头顶好像冒出了白烟,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可紧握圆珠笔的手却在轻轻发抖。 稍后,闫晓梦把十条黄果树包装好,提到柜台上,轻轻地对顾客说:“拿走。” 两顾客仿佛大梦初醒,不约而同地说:“老天,这怎么能行?我们不能趁人之危。你还是照十七的价给我们算账。” 闫晓梦抬起苍白的脸,说,“我不能食言。” 顾客小声地叫起来,说:“哎呀,这不关食言的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对面这个婆娘,在居心不良地挤兑你呢。我们千万不能上她的当啊。” 闫晓梦百感交集,胸中一股热浪直冲眼底,她又要掉泪了。为了不在顾客面前失态,她强忍着波动的情绪,沙着嗓子说:“谢谢。” 其中一个顾客说:“谢什么谢。我们也是做小本生意的,最恨这种仗势欺人的人。” 另一个顾客说:“不要泄气。我们会常来照顾你的。” 说着,他们额外追加了二条茶花,二条遵义,二条红梅,算好账目后,把烟款塞到了闫晓梦手中。虽然数量很小,但他们无疑尽了心意。 闫晓梦满怀感激之情目送顾客远去。 下午时分,又有几个顾客和闫晓梦成交了生意。虽然,刁兰英在对面高声报价,但顾客们最终选择了闫晓梦。不得不说,有强烈正义感的人,遭遇有人恃强凌弱时,很难做到置之不理,天底下爱打抱不平的人比比皆是。刁兰英的行为,已经引起公愤。 被封杀了一个月的闫晓梦,在吴海三和众顾客的大力支持下,终于迎来了开张,哪怕开张的利润基本为零。此时,有赚无赚不重要,重要的是,刁兰英妄想一手遮天的局面被撬动。 闫晓梦不再认为自己是孤军作战了。 第39章 度得发 刁兰英拎着二条红塔山,二瓶茅台酒上了她亲舅舅罗革命家。罗革命听罢侄女来意,便皱着眉头背着双手在客厅来回踱步。刁兰英则哭丧着脸,坐在宽大的沙发上。 “老舅,您就别再来来回回打圈了,我头都被您转晕啦。”在舅舅面前,刁兰英一扫新泰霸气,嘟着红彤彤的嘴,显出几分孩子气。 罗革命停下来,看着刁兰英,恼火地说:“你呀,你自己做的都是不干净的生意,还一天到晚地想着整这个整那个的。我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怎么一点宽容之心都没有?你知不知道,这两三个月,我们接到多少检举你的材料?幸亏我手下那帮人懂事,哼啊哈的全搪塞过去了。你当别人都心甘情愿当受气包哪。你搞得我很难办哪。你老舅不是神,无法一手遮天包容所有关系,总有走不周全的某个人的。万一哪天……哎哟,气死我了。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不在这个位置上,你还能这样瞎胡闹吗?大家在一起做事,说明这辈子有缘,应该互相珍惜才对嘛。这话,我跟你说过几百遍了,你怎么就一点都听不进去呢?” 刁兰英委屈地大叫:“哎呀,您不知道呀老舅,自从她来了以后,处处跟我作对,还拉帮结派地对付我,在顾客中造谣诽谤,说我卖崴货怎么怎么地,她自己卖的都是崴货呢,搞得我的顾客有大半都跑掉了。再这么下去,不出半年,我就该喝西北风啦。” 刁兰英非常了解她的老舅。如果实话实说,老舅绝对不会轻易答应她,得编,编一个故事,让老舅听罢觉得,他这棵大树,根本庇护不了她,说明他的面子实在不怎么样。如此一来,老舅就会觉得自尊心受伤。为维护脸面,就会反击。不然,她也不会在背地里送老舅一个绰号,叫“度得发”(贵阳话,意思是,一怂恿就发作) 罗革命不相信地说:“不会这么严重。” 刁兰英控诉道:“您就觉得别人都是对的,就我不对。我怎么啦我?最多就是比别人长得不好看一些,这能怪我吗?老舅您也长得不怎么样嘛,莫非因为长得差点就一身毛病?现在的人哪,别看外表长得斯文漂亮,实际上阴险得很。恰恰像我这样的粗人,心底反倒简单,被人整治了,都说不出话来。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老舅你不帮我做主,还说我这样那样……”刁兰英揉着眼睛,希望能及时地搓揉出几滴眼睛水来,那样,老舅立马就会软心肠。可惜,眼睛揉干了红了,水滴一颗没有。 罗革命有点措手不及。这么粗壮的侄女,从来都是别人让她三分,她不让别人丝毫的,倘若在他面前掉眼泪,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刁兰英趁热打铁,继续说:“这段时间,你这里接到这么多投诉我的材料,全是她搞的鬼。她说,她那老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观察老舅,再来几句就差不多啦。“像他们那样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简直是祸国殃民。她还联合市西路一个做崴货的,放狠话说,要把你我大小一锅端哪!” “岂有此理!”罗革命果真上当来气,说:“自己都不是东西,还恶人先告状!想收拾我?不自量力。她是几号?” 刁兰英说:“36号。” 罗革命气呼呼地说:“市西路那家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刁兰英说:“那人叫吴海三,表面上是开餐馆的,叫海三餐馆,背地里嘛,和我一样。” “唉呀,你啊你啊,叫我说啥好呵。头痛死了。”罗革命又开始在屋里打转,好半天才叹着气,说:“行啦,这事我会办的。既然要查,你那里也要去,公事公办嘛。你最好把店里弄干净,别到时也搜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当面叫我下不了台啊。” 刁兰英笑得眼睛眯成缝,说:“放心。” 罗革命不痛快地说:“你呀,自打你做上这个鬼买卖,害得我不得不对一些我不喜欢的人赔笑脸啊。” “对不起老舅,都是我不好,让您跟着受累了。”刁兰英从背包里把烟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说:“这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罗革命困难的露出笑容。侄女虽然长相丑陋,出手倒还大方。这也是他乐意替侄女办事的原因之一。亲戚又怎样?亲戚也是要讲物质刺激的嘛。他打趣道:“这些不会是假的?” 刁兰英说:“哪儿会?做假也是看人的嘛。” 第40章 突击检查 清早,闫晓梦赶往市西路拿货。一进海三餐馆,觉得气氛不对。 餐馆里没有食客,没有伙计,厨台上冷冷清清。正在纳闷,吴海三满头大汗跑进来,看见闫晓梦时大吃一惊,说:“怎么,老么没有碰到你吗?” 闫晓梦说:“没有哇。怎么啦?” 吴海三说:“我叫他赶紧去通知你。你俩可能在路上走岔了。看来,你得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有什么急事我可以提前通知到你。工商烟草局这两天要搞烟草质量突击检查呢。你快回去,把你店里那些烟想办法转移了,千万不要给他们抓住把柄,不然,你会上他们的黑名单。一上他们的黑名单就麻烦了,他们从此会认定你是造假惯犯,三天两头都会来关照你,让你不得安宁。” 闫晓梦紧张地问,“真的要来检查?” 吴海三说:“错不了。我有哥儿们在工商局,昨天晚上就通知我了。不光检查商场,市西路也是重点检查对象。今天凌晨,我已经把机子都转移了。风头上躲过要紧哪。你快回去,说不定今天会来检查新泰呢。” 闫晓梦说,“你别吓我啊。”她的店里有吴海三赊给她的五箱崴货,五箱崴货总计五千多元。她可不能再把这五箱烟弄没了。不然,真是空有凌云志,难以上青天了。 闫晓梦火急火燎赶往车站。真是越着急汽车越不来,半小时过去,仍不见公共汽车踪影。她索性撒腿跑起来。她没有打的。她对打的没概念,从来嫌贵舍不得,所以,当关键时刻,她潜意识里还来不及滋生有一种能快速抵达目的地的交通工具叫出租车的概念。等她呼哧呼哧跑进商场时,腿一下软了。不是跑软了,是吓软的。 由工商局烟草局组织的商品质量联合检查已经开始。 闫晓梦从来没有见过商场里一下来了这么多身穿制服头顶大盖帽的检查人员。他们个个表情严肃,威风凛凛。闫晓梦不仅腿软,脸也麻了。商场一改往日热闹祥和气氛,变得秩序大乱。满商场乱跑乱窜的都是那些心中有鬼的商家。他们想趁乱带上崴货混出商场。然而,商场前后门都被大盖帽们把守。但凡携带烟箱出去的,无论是否顾客,都被要求开箱接受检查。 李洪飞把烟从店里拖出来,叫了两个民工。与以往先干活后拿钱不同的是,两民工这回是先拿到工钱再干活。两民工在李洪飞的指挥下,各背起两箱烟就往二楼跑。二楼是做正品烟商家的仓库。一般情况下,检查人员不上二楼。李洪飞大概猜测二楼楼口那里没有大盖帽,把烟送上二楼找个地方藏起来再说。看到此景,闫晓梦也打算等一下把自己的烟送上二楼藏起来。不过,这个想法仅存活了不到二十秒便死翘翘。二楼楼梯口那里不仅有大盖帽,眼睛还特别尖。他们一眼瞅见慌里慌张奔他们而来,突然刹车急速转向的李洪飞。 “站住!” 还是那俩民工,这会儿背着烟箱往正门外走。正门外停着两辆货车,货车上已经堆放着很多被没收的香烟。李洪飞拉着大盖帽们说情。大盖帽们的表情无一例外像受到训练,此时通通冷漠得像块硬邦邦的石头。 闫晓梦感到毛骨悚然,不敢多看,急忙赶往自己的店铺。 商场四处响起刺耳的猛拉卷闸门的声音。那些来不及把烟送出去的商家,索性快速拉下卷闸门,以躲避检查。闫晓梦看见检查人员往那些已经关门谢客的店铺上贴封条,心想,人都跑了,贴条子有什么用?如果香烟转移不出去,我也像他们一样,关门一跑了之。 方会会气喘吁吁地跑来,一把将闫晓梦推到墙壁上,说:“天哪,你怎么才来?我跑你这儿都四五趟了,快急死我了。”随即压低嗓门,“你那里还有没有那种烟哪?” 闫晓梦文不对题地说:“我不开门,他们贴条子有什么用?” “老天,”方会会的眉尾都快冲进发际里,说:“你看没看与商场签的那份合同啊?” 闫晓梦说:“没有。我只看了租赁费。” 方会会说:“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在检查期间,所有故意关门逃避检查的,一律处罚两千。” 闫晓梦感觉缺氧,木讷地说:“要是我今天生病上不了班呢?” 方会会说:“除非你前天昨天都生病都没来,否则,一律不听解释,通通罚款。要容得了你们做解释,这会儿不知有多少人正赶往医院开病假条了呢。” 闫晓梦说:“这是霸王条约。假如我今天死了,真来不了了,也罚吗?” 方会会气糊涂了,说:“罚!除非你当着他们面断气。啥意思,莫非你那里还有崴货?” 闫晓梦问:“既然要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关门?” 方会会差点失去控制,“因为他们店里的破烂货不止两千。你究竟有……有多少破烂货啊?” 闫晓梦自顾自地说:“我可经不起罚,哪怕只罚一分钱。” 方会会差点用手指戳瞎闫晓梦的眼珠子。“你居然还在卖崴货!” 闫晓梦说:“你想让我死得快的话,应该弄个高音喇叭来。”说罢,她缓过神来,转身就跑,“现在说这些没用。你得帮帮我。” 方会会气急败坏地看着闫晓梦的背影,她真想一走了之。“我怎么帮你?”她追向闫晓梦。 闫晓梦一边向商场右侧的食品批发部跑,一边对跟上来的方会说:“我那里有五箱烟。抬三箱到你那里去。” 方会会坚决地说,“不行。我从不卖崴货。” 闫晓梦说:“正因为你从不卖崴货,所以,烟藏你那儿最安全。” 方会会急得小声叫:“不行不行,要是查出来,别说你的烟没了,我的信誉从此也就完蛋了。无论如何不行。” 闫晓梦说:“这辈子你对我是不是真的够意思,就看这一回了。”她在一家琳琅满目的食杂店停下来,冲里面喊:“伯妈,你门口的这堆废纸壳我买啦,再要两箱津威两打卫生纸,钱放这儿啦,不忙退钱,等一下我还要转过来拿点小东西。”说完,胡乱将一叠十元钞票放在柜台上,自顾拎起两箱津威,两打卫生纸和一堆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废纸壳,匆匆忙忙地走了。 那伯妈从堆放杂乱的货物间奔过来,急忙数过那叠钱,对着闫晓梦和方会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些娃儿,办事毛毛躁躁的。” 两人来到闫晓梦的店前,环顾四周,除了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外,此时新泰没人有闲心注意她们,就连刁兰英也背对店门屁股朝天在那儿忙碌着。一帮大盖帽正沿着她们这一溜门面挨家挨户地检查过来。闫晓梦快速开锁把卷闸门拉起半米高,和方会会弯腰钻进去,随即拉下卷闸门。开灯。闫晓梦把三箱崴货抬到方会会背上,说:“快走,上你那儿去。” 方会会极不情愿地说:“你让我抬哪儿都可以,就是别上我的店。” 闫晓梦着急地说:“现在上哪儿都危险,只有你那儿最安全。” 方会会还在推脱,闫晓梦说:“这三箱烟要是落入他们手中,我真的死定了。” 方会会又气又急地说:“我不是让你……” “现在说教来不及了。”闫晓梦拉起卷闸门,把头伸出去四下看了看,然后缩回来,把卷闸门再提起十几公分,“认识我这个朋友算你倒霉,你认了。”说罢,一掌将方会会推出门去。 方会会无路可退,背起沉重的烟箱一溜小跑回到了自己的店铺,把这三箱令人犯腻的崴货塞进了自己那一大堆正品烟箱里,然后,扯上卫生纸,向隔壁家打声招呼,便上厕所去了。她想,以其坐在店里心怀鬼胎,眼神乱闪,让检查人员轻易看出破绽,不如躲在厕所里,一切顺应自然。她在检查人员眼里,历来印象很好,每次检查,十有八九不上她的店,认定她是个守法商人。现在,她寄希望于他们对她信任依旧,懒得上她的店翻箱倒柜,让她帮闫晓梦躲过这一劫。 厕所里,方会会倒插门站在里面读表。她的心情并不比外面那些被查人家轻松,不比该死的闫晓梦轻松。毫无疑问,她的店铺里如果查出崴货,她损失的不仅是闫晓梦的崴货,最为重要的是,她将失去他们的信任,不再是他们眼里的乖孩子,一旦舆论传开,她的客源将受到严重影响。 半个小时过去了,她溜了出来,站在远处向自己店铺张望。那里没有检查人员。他们已经转到其他家去了。她慢腾腾地走过去,轻描淡写地向隔壁家打听:“查过啦?” 隔壁家的说:“查过啦。你怎么上这么久的厕所?你不出来,他们便在我家坐了好几分钟,说是要等你回来呢。” 方会会鼻头蹦出虚汗,“啊,等我?” 隔壁家的说:“你店里没人,你说他们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查好呢?万一你回来后说钱包不见了,他们说什么好?” 方会会硬着头皮说:“不关钱包的事。我的意思是,我还用得着查吗?” 隔壁家的嬉笑道:“你以为你清白世家哪。瞧你刚才背烟进去那鬼样子,我正捉摸那三箱烟的身份呢。” 方会会立即反击:“我店里要有一箱烟身份可疑的话,你店里感情就没有一条真家伙。他们还过来查我吗?” 隔壁家的没劲地说:“查什么查?你是他们的好孩子,他们相信你来着。” 方会会走后,闫晓梦飞快地把剩余的二箱烟拆分装进那些废纸壳里,它们分别是牛头牌牛肉干、雪碧饮料、康师傅方便面、椰子饼干等等食品包装箱,装好后封上胶纸,把它们抬到拖车上(为便于从吴海三那里拿货,她刻意买了一辆拖车),在上面搁上刚买的两箱津威、两打卫生纸。她动作麻利地用编织带把它们牢牢捆紧,临开门前,她在胸前划十字,祈祷大盖帽们不要正好就在门外!祈祷可恶的刁兰英此时依旧屁股朝天!她喘了口粗气,拉起卷闸门。 谢天谢地,门外没有大盖帽,他们正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清算“八筒”家的店铺,八筒的婆娘哭死哭活不让他们把烟抬走。他们四个人抬走一箱烟时费尽周折。八筒的婆娘不仅像沙袋趴在那箱烟上,而且,谁离她最近,她拉谁的裤管。幸亏他们极富检查经验,每次开查前,都认真检查自己着装,确保有人对抗时,不让自己斯文扫地。而刁兰英那里,如她所愿,此时只显屁股不显头,仿佛在往地底下埋宝贝。 “哼,你也有抓瞎的时候。”闫晓梦边想边出门,快速把车子推滑到刁兰英的店旁,也不去动那拖车,就让它搁在过道上,乍一看,很像是哪位顾客采购的食杂。她快步走出商场,在商场门外不远的修理皮鞋的地摊上一蹲。 “大姐,又哪儿不行了?不是前几天才补过的嘛。”补皮鞋的小师傅笑嘻嘻地问她。闫晓梦为了省钱,一双早该扔掉了皮鞋补了又补,一来二去,两人早已混熟。 闫晓梦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闫晓梦带着小师傅返回商场,说:“看见前面那辆拖车没有?” 小师傅说:“看见啦。偷我可不干。” 闫晓梦说:“偷什么偷?那是我的。没看见我们正在搞检查吗?你帮我拖着它在商场里转悠,随便怎么转都行,就是离那些大盖帽远点,还有,千万不能出商场。今天,所有成箱出去的都要被开箱检查。我这里的东西,那个,你明白吗?给,这是五块。万一时间耽误久了,到时我再给你五块。可以吗?” 小师傅笑道,“没问题。我一天也挣不到五块呢。” 很快,拖车被满面春风的小师傅慢悠悠地推走了。想着五元钱得来全不费功夫,小师傅一直兴高采烈地在商场里转来转去。他甚至把闫晓梦的话当耳旁风,不仅没有远离大盖帽,有几次甚至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看他们查商家查得没商量而嘿嘿傻笑。那些大盖帽们自然把他当成一个心中无鬼又乐意看热闹的卖食杂的小商贩,忽略了对他的戒备。 闫晓梦把卷闸门拉起,端坐在烟箱上,安安静静地等待检查大驾光临。几分钟后,大盖帽们过来了。他们在她店里一通爆翻,就差没掘地三尺了。他们从为数不多的几箱正宗烟里查出了三条崴红梅,五条崴贵烟。那是闫晓梦刚才无论如何都塞不进食杂箱里的。 带头查她的人问:“这些烟是哪里来的?” 闫晓梦说:“前天有人送到我柜台前,问我要不要,我觉得便宜便一样要了五条,卖了二条。怎么啦?” 那人说:“怎么啦?这是假烟,你不晓得?” 闫晓梦的眼角夸张地往上吊起,“假烟?可他发誓说假一罚十呢。” 那人奇怪地盯着她:“你装什么傻哪。” 闫晓梦无比委屈地说:“我真不知道哇。我才来没多久,别说假烟,连真的都还认不全呢。” 旁边一个本商场的工商插了一句,说:“她的确是新来的。” 那人看查不出名堂,与另一个工商对了对眼,心想:不是说36号是检查重点对象吗?可八条崴烟算怎么回事?这里做崴货的,家家都被搜出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条假烟。是不是弄错号了?无奈,只好对手下人说:“开单给她。” 闫晓梦惊问:“开单是什么意思?” 那人看闫晓梦的表情,坚信领导把店铺号说错了,这女的这副幼稚模样哪有一点崴货惯犯的风范嘛。他说:“就是给你开张罚没单。” 闫晓梦结结巴巴地轻叫:“没收啦?” 那人没好气地说:“不然呢?觉得心疼以后就不要卖假烟啦。”那些贩假老手如果只被没收八条烟,不定会怎样偷着乐呢。 手捧罚没单,闫晓梦心疼死了。一条烟十几块,八条烟一百多块,又没啦。现在的她,还丢得起几个一百呀。当时,她真想剖腹把它藏到肚子里去。 陈梅花的哭声传了过来。今天她有事来晚了,一进商场发现不对头,吓得转身就想逃。可是,大盖帽们没有不认识她的。她是新泰崴货老革命,早上了他们的黑名单,每次检查,无不对毫无社会背景的她倍加严厉。他们从人群中把勾腰驼背准备溜之大吉的她揪了出来。很快,她的十几箱崴货被毫不留情地没收了,成了新泰此时检查中,损失最为惨重的一户。 陈梅花放声大哭,没有人上前安慰。新泰70的人家或多或少都遭受损失,没有一家好心情。 剩余的那30,便是那些做正经买卖的人家。此时,他们一律拉着脸,好像心情跟崴货人家一样衰。他们只敢这样装。因为,你今天如果幸灾乐祸,明天不定会和多少人家结下冤仇。然而,扒开他们的胸膛,看到的绝对是另外一番风光,所有心尖仿佛长出了牙,上牙咬着下牙,都在恶狠狠地说:搜搜,搜它七七四十九天,我们才高兴呢!他们认为,只有加强管制祛除崴货,才能还市场一个良好的竞争秩序和环境,才能还他们一个公平。 闫晓梦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那些脸色严峻的大盖帽进了刁兰英的店,个个变魔术一般收起吓人脸嘴,无论是真是假,都堆起一脸的快乐,好像拜见了老祖宗。出来时,不仅两袖清风,手上一条烟没拿,甚至还挥手恭请刁兰英回去,好像担心老祖宗送人时会不慎闪了腰板。 刁兰英唯恐声音不能响彻四方,大声地喊:“大家辛苦啦,慢走哇,没事常来检查检查啊。” 大盖帽们走了。刁兰英回身,见闫晓梦正错愕地瞪着她,提脚走过来,说:“运气不错嘛。听他们说,你只被收了八条烟。行了你。” 闫晓梦把漂浮于脑后的精气神收到额前,定住,冷冷地说:“你的运气岂不是更好?” 刁兰英咧嘴笑道:“我嘛,运气历来不错。能不能告诉我,你把烟都藏哪儿啦?” “关你什么事?”闫晓梦心虚地想:幸亏当时烟拖出来时,没被她看见。 刁兰英说:“没想到哇,你这人还经磨得很。也好,慢慢磨,省得一下子就死掉也不好玩。”说完要走。 “站住!”闫晓梦气得头晕脑胀,说:“我就想知道,咱俩前世无仇今世无怨,你到底为什么总要跟我过不去啊?” 刁兰英简洁地说:“我乐意。” 闫晓梦问:“总该有什么理由。” 刁兰英说:“理由?听清楚喽,臭教书的,新泰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这就是理由!”1 第41章 面露狰容 闫晓梦晚上闹绝食,无论雷万民怎么降温降火劝导她,就是不吃饭,回家后就那么躺床上一言不发,仿佛石化一样。 雷万民给儿子洗完澡安排睡下,重新热过饭菜,进屋来叫她吃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吃饭怎么行?即使有千仇万恨,也要有个好身体去申冤报仇呀。要是不吃饭自己先行倒下,敌人可乐坏喽。”见闫晓梦还是不言语,过来摇她,“说话呀,不要钱没挣着,自己先气成傻子。好啦,再不起来,饭菜又凉了。”见不起效果,又说:“算啦算啦,咱们不跟这种无知无识的人一般计较,跟这种人计较,显得咱们的修养还欠火候啊。” 最后这话火上浇油了,闫晓梦被刺激得翻身坐起,说:“我不跟她计较她非跟我计较啊。我不是没考虑过,跟这种人计较没我的好。所以,都尽量夹着尾巴做人,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人格自尊都不要了,作践得跟她八代重孙似的,琢磨着她总会顺过那口无来由的疯气,总会明白她那么干有多么无聊。可是,她根本没有醒悟的意思啊,不仅不收手,还一副不把我扫地出门决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闫晓梦越说越气,“她究竟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难道,我这个样子是好欺负的?”她跳起来,啪啪抽打自己耳光——把雷万民吓得不轻,“我我我这个样子是好欺负的?瞎了她的狗眼!”她双手叉腰像骂街泼妇似的骂了起来,“妈的,她到底有没有眼睛啊,我这个样子是好欺负的吗?真是狗眼看人低!把我惹毛了,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然她耍小人,我又何必当君子?她不让我赚钱,我干嘛要让她赚钱?大家一块儿喝西北风得了。” 雷万民惊讶无比。他第一次看见老婆居然还有这副狰容,不禁心惊肉跳,说:“你想干什么?!” 闫晓梦高高在上,声音刺耳:“拉屎撒尿做恶事谁不会啊。老子告诉她去!” 雷万民赶紧说:“别别别,姑奶奶,千万别冲动。她整你你整她,整来整去两败俱伤,不划算的。你是个知识分子,跟这种社会渣子斗有什么好处?” 闫晓梦问:“那你说怎么办?” 雷万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东方不亮西方亮。咱们改行做别的去,惹不起还躲得起嘛。” 闫晓梦眼角一吊,白眼一翻,说:“那不正合她的心思了?不干!躲?美死她!我就不信,她那生意可以捅到大街上去,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城市就没人治得了她!” 雷万民问:“你的意思是……” 闫晓梦在不宽的床上转来转去,这两天想破了头都拿不出来的主意,突然不请自来。她抬起头,凝视着前方,情绪渐渐亢奋,一字一顿地说:“对,千错万错自己不要错,自己浑身毛病自然理不直气不壮。我先自己拨乱反正,再回过头来拔她的皮抽她的筋!” 雷万民着急了,“说具体点嘛。” “没法具体……哼!”闫晓梦大哼一声后,立即像茫然无措者找到了奋斗目标,浑身上下斗志昂扬。她一捋袖子,从床上跳下来,像伟大领袖似的,把手向前一挥,大声说:“吃饭!” 直到这个时候,深夜一点半,闫晓梦那因憋气而呆滞的脾胃终于运转。她饿坏了,在桌旁狼吞虎咽,做作地嚼出很大声音,好像那些米粒是刁兰英脑袋,得用牙好好将它们碾成粉状,才解心头之恨。 雷万民担忧地看着她,说:“别这么吃。” 闫晓梦含糊不清地说:“舒服,感觉跟枪毙南霸天一样。” 第42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闫晓梦把店里所有的崴货退还给了吴海三。她对吴海三说:“从今往后,我不卖崴货了。” 吴海三说:“怎么,被检查吓坏了?” 闫晓梦说:“不是。刁兰英一门心思想把我整出新泰,我绝不能让她如愿。但是,想继续留在新泰,就得有一个正当理由,那就是谁也别想再把我怎么样的理由。所以,我考虑了你的话,决定转卖正品烟,不给她留下刁难我的把柄。” 吴海三笑了。他生怕她离开新泰,离开香烟这一行,今后或许再没有机会见面了。他说:“很好。正品烟利润虽然薄一点,如果做开了,不是没钱可赚,也不用担惊受怕,这个决定是对的,我必须,支持你。” 吴海三进到里屋,拿了一沓钱出来,说:“这是一万元,借你。卖正品烟,你那点钱根本不够。拿去。” 闫晓梦感动得不行,吴海三太了解她的难处了,却说:“你不怕我挣不了钱还不了你吗?” 吴海三故作紧张地说:“你不会那么笨。趁我没后悔,赶紧接着。” 闫晓梦不会说真心话了,“我不要。” 吴海三说:“不是给你的,是借你,要你还的。你看看你那货架,还有一点做生意的样子吗?” 闫晓梦还在违心抵抗,“你已经帮我不少忙了。” 吴海三笑道:“再帮一次又何妨?喂,你究竟想不想要呀?” 闫晓梦慌忙夺过钱,那样子还真怕吴海三后悔。紧接着,说了一句天底下最没水平的话,“三哥,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吴海三不回答,笑着把她赶走了。他的回答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结婚人士都有一张结婚证,别看它薄纸一张,其间蕴含的法律力量,道德边界,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各类公序良俗,足以让守婚姻规矩的人,谨言慎行,不会轻易越雷池半步。 吴海三对婚姻是诚实守信的,哪怕遇见了闫晓梦。 当然啦,法律如果追责到精神领域里的活动,那人啊,必须一死,才能换来天下太平。幸亏法律制定者是冷静的,睿智的,将法律惩戒边缘定格在精神领域之外,不然,吴海三是有问题的。 吴海三不认为自己有问题。就像冻雨天和艳阳天,你怎么选?这跟那张结婚证有什么关系? 闫晓梦就是艳阳天,这在个气候里,吴海三的心情总是舒服的,这就够了嘛,什么问题不问题的。 闫晓梦哪里想到自己成了吴海三的艳阳天, 她只知道,吴海三太好啦,对此怀抱着一腔感激之情。就她现在的心境,生存问题还有待解决,哪里顾及别人思想飞扬啊。 从吴海三那里回来,闫晓梦没有马上用那一万元充实货架,她将就着柜台上那些数量又少,铲价又高,走都走不动的正品烟维持着现状。 闫晓梦每天都在亏本。刁兰英只要看到顾客往闫晓梦那里跑,立即高声报价。 闫晓梦紧咬牙关反复告诫自己:沉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前,挣钱已不是首要任务,当务之急是要把姓刁的这颗毒瘤从新泰铲除出去。只有把她解决了,才能给自己在新泰谋得一席之地,才能有一个蓝天白云般的挣钱心情。她坐在店铺里,时常斜眼看着对面,脸上挂着阴险笑容:惹我?算你惹上鬼了! 第43章 一记重码 一连十几天,大盖帽们来了好几次。虽然检查规模没有上次那么轰轰烈烈,却显得更有针对性。有的店他们查都不查,有的店却查的格外仔细。比如闫晓梦的店,就是他们频繁观光的地方。所幸闫晓梦英明果断,及早地退还了所有崴货,不然,只怕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闫晓梦知道这份无微不至的“关心”是拜谁所赐,她一面心念阿弥托福,一面在要坚决拿下刁兰英的决心上再放上一记重重砝码。她每天都在做着与生意无关的工作,从不敢懈怠,她相信努力终有回报。虽然这是一份完全陌生的毫无经验的充满变数的工作,做起来难免心情紧张,但是,想到万一成功后,被刁兰英压弯的腰板会彻底舒展,她就跟打了鸡血,精神振奋到不可理喻。每天亏空带来的焦虑,都不足以减轻她的积极性。她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跟上紧的发条卯足了劲。 这天,刁兰英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听说,你不卖崴货了,学乖学得快嘛。不过呢,那里……”她往方会会那边方向指了指,“你应该上那里去,那里才是正经人家。这里嘛,污浊之地,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懂吗?白痴。” 闫晓梦反唇相讥:“你已经不是我的领导,我待哪儿由不得你了,这都看不出来吗?咱俩,到底谁白痴啊?” 刁兰英说:“只要你一天不走,我就是你一天的领导。” 闫晓梦感觉头痛病又要发作了,她强压怒火,说:“我就在这里呆着,哪儿也不去。” 这时,陈梅花抱着一撂烟正好从门口经过,刁兰英一把捉住她,陈梅花脚跟没站稳,踉跄着,香烟撒落一地。 陈梅花埋怨道:“哎呀,你这是干嘛啊?” 刁兰英一等她把烟从地上捡起来,对她说:“这臭教书的,想在这里卖正经,你说,她能挣到钱吗?” 陈梅花看看刁兰英再看看闫晓梦,说:“不能。” 刁兰英说:“为什么?” 陈梅花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你不想让谁挣到钱,谁就别想挣到钱,哪怕卖正经。” 刁兰英别提多得意,一脚把陈梅花踢开。陈梅花手上的香烟差点又落到地上去,她愤愤地嘀咕着走回店铺。 刁兰英对闫晓梦说:“看见没有,老革命都识时务,你干嘛要不知好歹?” 闫晓梦一旦转正,的确是找不到借口再去刁难。然而,对刁兰英而言,想刁难一个人,要什么借口?说过了,闫晓梦得滚,那就是得滚,管她转不转正。放出的话收不回,收回就没面子。这就是刁兰英的逻辑思维。别看她胸膛波澜壮阔,实则细如针尖,容不下碍眼之人。 刁兰英当然不会叫闫晓梦在方会会那方找到门面。她指示李根,卖正品烟那里如果有门面出租,租给谁也不能租给闫晓梦。而闫晓梦想在这面泥潭里出淤泥而不染地挣到钱,压根不可能。因为她会继续压价,压到她眼力范围内的正品烟也难于为继。她必须要让闫晓梦在新泰找不到一处落脚点。这是她当前的首要任务。 她坚信,就闫晓梦那点小钱,根本无力与她抗衡,坚持越久,亏空越大。现在嘴硬,摆摆样子而已,谁会跟钱结仇呢?滚蛋是迟早的事,等着瞧好。 第44章 濒死之鱼 闫晓梦的店前羞答答地挂出一张“门面转让”的纸条。 刁兰英疑心重重地看过去。这原本在她意料之中,可是,这家伙前些天,态度还坚硬地跟茅房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今天怎么啦? 刁兰英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歪歪斜斜地走出去,靠在36号店铺的门框上问:“投降啦?” 闫晓梦灰头土脸地望着她,说:“那面找不着门面。这边,也许你说得对,不是我待的地方。” 看着闫晓梦满脸的卑贱,刁兰英突然之间没有了胃口。她顿为自己为什么要陪这个倒霉蛋跟着亏本感到困惑不解。就是啊,这家伙算哪根葱哪头蒜哪,让自己如此费尽心机和成本,简直太不值当了。 刁兰英沮丧地说:“你早这么想大家不都省心了吗?” 闫晓梦说:“傻呗。” 刁兰英临走时,丢下话:“好,既然如此,我把烟价抬起来,让你尽快冲完底货,也算我有始有终地帮了你。” 闫晓梦奋力压抑着,才没使自己像濒死之鱼突然抽搐蹦跳起来。 刁兰英果真抬起烟价。闫晓梦一旦认输,刁兰英立即对她丧失斗志。就像一块腐肉,无论厨师技能如何高超,再想烹调出色香俱全的菜肴根本不可能。闫晓梦在刁兰英的眼里,如今就是一块腐肉。她不想再毫无意义地陪这块腐肉烂下去。 闫晓梦病恹恹地坐在店里,货架上空空如也,店铺外门可罗雀。时不时地,还没到下班时间,她便关了店,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商场。这副衰败之像,竟然能换来刁兰英突如其来的同情,觉得有必要经常过去关心她一把。 刁兰英问:“底货冲得怎么样了?” 闫晓梦有气没气地答:“铲价太高,卖不动。” 刁兰英说:“你不要动不动就关门,生意再差,不守着岂不是更卖不动。” 闫晓梦说:“守着也没用,还不如回家舒服呢。” 刁兰英说:“没人来接洽转租的事吗?” 闫晓梦说:“有倒是有,可是,谈了一圈就没有后果了。” 刁兰英自言自语地说:“门面这么紧俏,怎么会租不出去,真他妈怪事。” 刁兰英哪里知道,闫晓梦每天都去刘老板家铲货,铲来的烟被她一条一条地藏在衣服里带回店里来。她怎么可能让她的底货冲完,她怎么可能把门面随随便便转租出去? 张贴门面转让的条子,表现得这般不死不活,就是为了麻痹刁兰英,让刁兰英放下对她的警惕,最好能忘掉她这个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托刁兰英“宽宏大量”之福,就着抬高的烟价,偷摸着,做几笔小生意,填补一下每天的亏空。 生意做到如此窘状,真是欲哭无泪啊。 闫晓梦要是一个软柿子倒也罢了,被人捏烂掉就烂掉算了,可惜,她很小气,没有那么大的胸怀能包容受过的侮辱。现在,她已经成了新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漂亮的人民教师如何在三教九流之地被人整治得疯疯癫癫,神经不正常,太可怜了,哈哈哈······ 八卦总有一双无形的翅膀,当它飞进闫晓梦的耳朵里时,她细细咀嚼这些闲杂碎语而一言不发。有些话,犯不着非得用劲地讲出来。 新泰无论如何是不能离开了,至少现在不能。如果背负耻辱离开,叫今生提起新泰,如何抬得起头来,羞愧难当啊。刁兰英要面子,谁不要面子啊。 总要有人为自己今天这种结局付出代价!不然,上帝就太不公平。 说到上帝,就可笑了,那是外国人的精神领袖,咱中国人够不着,中国只有老天爷。不过呢,对老天爷寄予希望,通常是小老百姓无助的幻想。它其实和上帝一副德性,就是当你需要它们时,它们千呼万唤不出来。 要想得到公平,只有靠自己,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幻想,那都叫梦! 第45章 魔鬼种子 离下班打铃时间还有半小时。闫晓梦关了店,懒洋洋地步出商场。 半个月了,她总是在这个钟点离场。知道不知道的,都认为她已无心做生意。然而,她的门面总是转让不出去。门面其实很紧俏,想下海捞世界的人多了去。追究原因,是她将做生意以来所有损失全部写进转让的价目表上,让人无法接受。这种严重不合理的行为除了让人同情她的偏执外,还说明她被整傻了,脑筋被泥巴糊住运转不了了。因为这么一来,她的亏损只会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除非来个钱多人傻地接下她的烂摊子。 渐渐地,商场里的人都想不起新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了。但凡当逃兵的,总是被新泰人看不起,并很快遗忘。连陈梅花都懒得搭理她了,觉得她蔫头耷脑,不旺买卖,再近身接触,只怕沾染上晦气。 这样最好。闫晓梦希望自己像空气一样不被人注意。如果有药能隐形,她会毫不犹豫喝下,巴不得全新泰人都看不见她。 半个月前,也就是突击检查的前几天,她听说方会会那边有门面空出来了,她赶紧去找李根。现在的她乖巧懂事多了,随身带着大红包。等办公室里没其他人了,她说明来意,悄悄地递上红包,满脸的诚意和小心。 李根拒绝了她的红包。刁兰英早跟他打过招呼,有门面也不能租给眼前这个女人。 李根弄不懂刁兰英非跟这个女人过不去的道理。这样的女人是男人们都想去讨好的。是嫉妒,不然呢?即使把这个女人赶出新泰,你姓刁的也不能因此变好看哪。 让李根愤怒的是,刁兰英把他当打手当滑丝了,整天指使他利用权力整人。作为商场一把手,谁不想让自家商场生意兴隆和和气气,商户喜欢他,才能更好地巴结他。天天整东整西,四面树敌,对他和他的商场有什么好处啊? 最最可气的是,刁兰英把“不听话,就滚出新泰去”当成口头禅,稍微逆了她的意,这话扑面就来。头几次听听就算了,可不嘛,跟女人计较什么啊。可是,老听老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这换哪个大老爷们扛得住哇,不生气都是乌龟王八蛋。怪不得前任不顾及仕途,就要跟她对着干。现在,总算是深刻体会到他的苦衷了。换我,最后弄不好也想跟她对着干了呢。 动不动就叫人滚出新泰,好像这商场是她家开的。这也太狂妄自大了。 为这些刺耳的话,李根不知喝了多少次闷酒。虽然他热爱当官,渴望升职,把拍领导马屁,为领导排忧解难当作己任,顺带也为自己谋求福利,仅此而已。如果被人当成打手,受到胁迫就去做出格的事情,这严重超出了他为人处世的底线,他可不愿意。他再猥琐不堪,也有几毛钱的自尊哪。 要是,这姓刁的不在新泰做就好了。可是,怎么做才能让她滚出新泰呢?一个做假贩假者,有什么资格让这个滚那个滚?没错,该滚的应该是她!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就像魔鬼种子,哗啦啦,播种在心尖上,顽强地生长开来不肯死去。他开始下意识地留意刁兰英,暗暗打探她的信息特别是她那制假工厂的有关情况。 要把刁兰英请出商场,唯一的办法,就是端掉她的制假黑窝,让她的崴货生意在新泰彻底流产。 但是,如何实施这个计划呢?注意倒是有,可要怎么落实呢?都说刁兰英有个造假工厂,说管什么用?你的调查,要取得铁证才行。这个求证工作非同小可,费劲不说,还很危险。他不可能把工作放下去办这件事。这事得有另一人去办,而且,这人要保险才行。就在他脑筋大伤的当口,闫晓梦找上门来了。 李根眼前一亮。当天他就下到商场,和胖和尚李洪飞等一众做崴货买卖的老板东拉西扯地瞎聊,话题上天入地,最后都悄无声息地绕到36号店铺,对闫晓梦做了一番无人察觉到的细致了解。临到下班,为不引起刁兰英注意,他让手下把闫晓梦叫来,说她今天上午到办公室时,有东西落下了。 闫晓梦一头雾水。除了被李根拒绝的大红包,她可没带其他东西过去。不过,所长说有东西落下,不可能空穴来风。 到了办公室,李根把一张报纸卷成圈,递到她手上,说这就是她落下的都市晚报。然后,迅速看了一眼窗外,外面没有刁兰英。 李根说:“办公室里说话不方便,下班后有时间吗?我想和你好好聊聊门面的事。” 闫晓梦惊讶地看下报纸再看下李根,见李根瞪她,赶紧鸡啄米似的点头。她从李根的神态里捕捉到一丝让她既好奇又感兴趣的东西,它跟色无关。 第46章 结成同盟 贵阳东山脚下,一家名叫东兴的小饭馆。 李根和闫晓梦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李根率先说:“我请客。我知道你在商场混得不太好。” 闫晓梦脸红得一塌糊涂,无比尴尬。 李根理解似的说:“在那种环境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叫来服务员,问闫晓梦:“你想吃点啥?” 闫晓梦说:“我我我,随便,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李根点了菜,叫了酒,说:“没点酒,有些事,不太好说。” 闫晓梦默默点头。她有点紧张,不知道李根要说什么。如果李根提出什么过分要求,那她在新泰真是死路一条了。今天晚上最坏的结果,无外乎他借酒非礼,但他不会成功。为防万一,她包里揣着剪刀呢。但直感告诉她,李根心事沉重,估计滋生不出什么性欲来。 菜一一摆上了桌,李根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闫晓梦,说“:来,少喝点,不用拘束。” 闫晓梦本想说,不会喝酒,但不敢说。这才真是她的领导,她正有事求他来着,所以,没那胆子扫领导兴致。她端起酒来,和李根碰杯,看李根直脖喝干,自己慢慢呷着也干了。酒过三巡,两人都红了脸,尤其是闫晓梦,脸色跟熟透的红苹果一样,脑袋晕乎乎的。 不知不觉中,先前那份拘谨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安详般的和谐。她对闷头吃菜的李根说:“所长,你倒是说话啊。” 李根点燃一支烟,抽着,慢腾腾开了口:“你和刁兰英的事,我没少听说。你之所以被她整得这么惨,大家都说是你不知趣,动不动就敢跟她对着吵。” “啊!”闫晓梦吃惊地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她欺负我都上瘾了。我被逼无奈,才那个什么的。”她咽了一大把口水,“其实,我胆小怕事很,以前在学校没和人吵过架。” 李根往口中塞进一炒肉片,边嚼边说,“他们可没说你胆小怕事。” 他们?都谁啊?闫晓梦不知李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生生地不敢接嘴,心中忐忑不安。 李根说:“怎么想着换门面?” 闫晓梦急忙说:“离她远点,惹不起就躲呗。” 李根说:“要是不卖崴烟,有什么可躲?” 闫晓梦不服地说:“即使卖正品烟,在她眼前也无法活。” 李根当然比谁都清楚商场里哪块区域是正品烟地盘,哪块区域崴货扎堆都快扎出了花。不是他不管,而是商场里真假商品混杂现象严重,到了管不过来的地步。新泰是这样,全国各大小商场都这样。在崴货堆里卖正品,当然很费劲,何况还有一个搅屎棍刁兰英。 李根慢条斯理地说:“照道理讲,商户要换门面,只要手续符合规定,完全没有问题,你送不送红包都可以办,小事一桩啊。”见闫晓梦眼睛闪亮,赶紧摆手,“遗憾的是,你我一样,都受制于人。我给你换门面,滚出新泰的就是我。明白吗?” 闫晓梦错愕着,脸上的红晕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清白。她低头咬牙,不想让李根看见自己脸上的变态。她拼命克制情绪,好叫从胸膛奔腾而出的烧掉这家小饭馆都绰绰有余地怒火在唇边立即团灭。她秒懂李根。李根的话十分明确,他们都是受害者,都受制于人。他不能改变刁兰英,正如她无力对抗刁兰英一样。 没人再说话,两人都难受。只有酒杯碰酒杯微小的声音。一瓶白酒很快见了底。 闫晓梦苍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她小声问:“所长,这么说,我只能离开新泰了,是?” 李根望着她,仿佛在研究她这个人。他在考虑下面该说什么,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引火烧身。他有太多的顾虑,但是,一如闫晓梦,他也被逼到死角,如果今后想过舒心而不受气的生活,就必须做出抉择,赌它一把。 闫晓梦继续说:“被人踢出局的感觉太难受了。所长,我不想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新泰。” 李根默默地喝酒,说:“理解。”他表情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闫晓梦心想:他究竟想说什么啊?怎么感觉顾虑重重啊。突然,她灵光闪现,幡然醒悟: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这事关系到他们两个的共同利益,不然,一个所长凭什么要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商户买今晚这顿饭的单呢? 闫晓梦着急起来,轻喊:“所长·······” 李根喝干了杯中酒,问:“你不想走?” 闫晓梦点头,“嗯。” 李根说,“你不想走,她就得走。” 闫晓梦心脏擂鼓般大跳,耳朵都快被震聋了。为防晕倒,她伸手扶住桌角,声音颤抖地问:“我,我该怎么做?” 李根看着闫晓梦那张美好又激动的脸,情绪受到感染,心脏暖和起来,问:“你行吗?” 闫晓梦说:“我什么都能做。” 李根嘿嘿两声,又沉默了。 闫晓梦觉得李根嘴巴上仿佛有座沉重的大山。她急得不行,分明感觉有曙光,雾霾却迟迟不散:“所长!” 李根抬起头来,说:“不知道告诉你一些事儿,会不会是个错误?” 闫晓梦一愣,随即脱口而出:“我是值得信赖的。” 李根说:“这件事有点麻烦,还很危险。” 闫晓梦看着李根,静静地等待下文。可是,等待时间仿佛十年之久,她觉得自己快等死了,又忍不住了,说:“再危险也比被人踢出新泰强啊。”这是她真真切切的心情写照。 李根还在磨叽,举棋不定地权衡利弊。反应敏捷的闫晓梦明白了:他这是怕事情败露,引火烧身把他自己折进去啊。 闫晓梦直接把话挑明,说:“放心,所长,万一不成,我不会出卖任何人的。” 李根估计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慢慢地端起酒杯,一口干掉,这下说话痛快了,中间没有大段空白,一字紧跟一字。一听就知道这些字眼就像煲烂的米粥已经在他肚子里捂了很久:“好,且信你一回。听着,刁兰英有一家制烟厂,在城郊一个叫野鸭塘的什么地方,你只要去查实厂址,查实存放假烟的仓库,到时把材料给我,我来想办法交到上面去。只有端了她的造假黑窝,绝了她在新泰的生意,你,想在新泰扎根就没人挡道了。” 闫晓梦一下觉得全身滚烫,连鼻息也热辣辣的。她眼里呼啦啦放射出来的异彩,连李根都觉得晃眼,有些招架不住。他说:“淡定淡定,怎么样?” 闫晓梦说:“听起来不错。” 李根问:“知道怎么做吗?” 闫晓梦说:“不知道。你告诉我。” 李根如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从来没做过,只有想法而已。” 闫晓梦说:“容我回家好好想想。” 分手时,李根说:“要是不行就拉倒,当我今天晚上什么也没说。” 闫晓梦说:“你说啥了?我啥也没听见。” 一晚上全程表情僵硬的李根露出笑容,说:“看来他们说得没错。你还行。” 闫晓梦问:“他们都谁啊?这么损我。” 李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事情办成了,大伙在新泰都会活得比较舒坦。看你的啦。” 闫晓梦当晚睡不着,在床上烙大饼,头都想爆了,也没想出什么具体方案来。 跟着没两天,就发生了连李根事前都没接到通知的惊心动魄的商场突击检查。 第47章 盯梢 萎靡不振的闫晓梦出了商场,立即像充电似的精神抖擞两眼放光,她快步如飞走到街对面,在离商场不远的拐角处,上了一辆的士。这段时间光是打的花了她不少的钱。她万没料到,从不舍得花钱打的自己,连续十几天开洋荤,竟为一个不光彩的目的——盯梢。她原以为,等到自己每天下班都有小包车坐的那一天,必定是赚足了钱可以招摇过市的时候,坐在里面神色坦然春风得意,绝非像现在心怀鬼胎贼眉贼眼。 司机问:“可以走了吗?” 她盯着对面的商场,说:“师傅,你打开计时器,我要等人。”她坐在后排,时不时要紧张地扫一眼计时器。每当它蹦字时,她就在心里大骂:狗日的,你就不能快点出来替我省点钱吗? 六点二十,刁兰英终于跟着新泰大小老板从后门出来了。她走到路边,挥手招了一辆的士。 闫晓梦说:“跟着前面那辆车走。千万不要跟丢喽。” 司机嘴上应着,心里却想:今天碰上办公务的警察了? 跟踪刁兰英十几天,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刁兰英下班不是回家,便是到朋友家打牌,反正一次也没有去李根所说的什么野鸭溏。她的烟每天有专人配送,到新泰的时间不定,要么早上要么中午,要么下午什么时候。闫晓梦费劲跟踪送烟人好几天,被摔得晕头转向。那些人太贼了,好像有第六感,知道身后有尾巴,于是大街小巷乱窜,直把她窜得头晕目眩,恶心想吐,脚踝子快断,发誓管她做真做假再也不干这等劳民伤财的破事了。如果不是疲倦过后想起在新泰的屈辱日子,想起刁兰英那张可恨的脸嘴,使她继续耗上刁兰英不气馁,她早就想撒手不干了。 闫晓梦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别说吴海三方会会,连雷万民都不知道。不是她不信任他们,而是觉得说了有损形象。下海前,如果能够预判有这一天,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跨进新泰,跨进生意场,她会选择留在学校,穷就穷点,清清静静地当一名教师多好多安全。如今,为求生存,不得不跟踪盯梢,冒险打假,这哪里是一个人民教师该干的活啊?真不知道再过几年,还会出什么幺蛾子让自己变得不人不鬼。想想脚后跟都麻。 的士在城里转了三十多分钟,便朝着郊区野鸭塘方向奔去。 闫晓梦大喜:老天,终于往野鸭塘方向去了。但愿今天就能把该查的该清楚。持久战可打不起啊,不仅脱钱还磨人。怪不得李根说这事不简单,受罪又危险。 闫晓梦觉得李根老奸巨猾,想借她这个新人之手来改善他在新泰的处境。不过,她乐意被利用,没有这只老狐狸指点,这会儿的她,恐怕已经离开新泰,哪怕背着山一样沉重的耻辱。 司机提醒她说:“喂,出城了,还往前走吗?” 闫晓梦声音有些发嗡发涩,说:“走,她上哪儿,咱们上哪儿。” 司机说:“再往前走的话,车费要加倍。” 闫晓梦不耐烦地说:“加。不要老想钱的事,把人给我跟丢喽。” 司机说:“哪儿会。你看好,现在是十块,接下来的费用减十,然后乘二。” 闫晓梦说:“知道了。赶紧把眼睛盯住前方,而不是你的计价器。” 的士在野鸭塘的土石路上又跑了二十分钟。前面的的士减速停车,刁兰英下来了。闫晓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闫晓梦从后座抬头,看见她闪进路旁一片成熟的苞谷林里。 闫晓梦大喊:“停停停。” 司机回头收钱时,吓得妈哎一声大叫。坐在后面的那个年轻女子不见了,递钱给他的是一个肮脏的老太婆。老太婆一身破烂,一条又黑又臭的破围巾把半张脸包得严严实实,好像得了重病十分怕冷,眼角犹如老年狗浑浊肮脏,上面不知堆积了多少天不除的污垢,只是在微笑时露出了年轻有力的白牙齿。 闫晓梦说:“还要不要钱那你?没见过是怎么的?我可告诉你,这是工作需要,请你注意保密。要是走漏风声……你的车牌号我可记住了,到时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司机接下钱后连连表态:“不会。放心,我们这些人别的能耐没有,政策懂得很。哎,您老慢走。” 闫晓梦刚把车门扣上,的士便像离弦的箭嗖一下飞出去了,卷起的尘土呛得闫晓梦直咳嗽。 尘埃落定,闫晓梦站在土石道上四下张望。这里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四周除了迎风摇曳的大片苞谷林,几棵歪脖子桃树外,看不见一个人。 闫晓梦感慨万千:天地如此坦荡,唯自己小人一个。刁兰英啊刁兰英,你逼良为娼啊你。她紧了紧头巾,向那片苞谷林走去。 第48章 伪装 自从拿定主意的第三天起,闫晓梦每天进出新泰时,手里多了个黑塑料袋,里面装的就是今天穿的这身行头。 在的士车上,她从里面拿出雷万民的棉背心套在身上,使身材看上去臃肿不少;在肚子中央绑了一架傻瓜相机。为固定相机,她在家里别出心裁地缝制了一个类似胸罩的兜子,然后把相机套在兜子里。接着,棉背心外面再套一件又宽又大,这辈子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会穿的乞丐衫。 这件乞丐衫,是她用三四件旧衣服跟路边的乞丐换的。下身是一条旧运动裤和白球鞋。为了使它们跟上身保持统一格调,她在装了泥土的盆里倒了一瓶碳素墨水,兑少许水,把裤子和鞋子放在里面搓了又搓,拿出来晾干后,整体效果就与上身这件色彩晦涩,又破又烂的乞丐衫遥相呼应了。 为杜绝刁兰英靠她太近,那条已经很烂的黑围巾每天被她装在塑料袋里用一包臭豆豉捂着。拿出来时,臭到不想活。刚才出租车两个后窗大开,车速飞快,味道被迅速吹向窗外,司机才不至于被熏晕脱手,扔了方向盘。 她把换下来的皮鞋和衣服装进黑塑料袋,把它藏进苞谷地里,顺手拾起旁边一个破竹筐,掰了个苞谷扔进去,在拐进苞谷地里一条小道前,她掏出小眼镜照了照,觉得眼角效果还不够好,便拿出金霉素眼药膏往两只眼角旁一挤,两滩本来就已经很恶心的“眼屎”就越发倒人胃口了。 她巴眨几下眼睛,前方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就像高度近视眼被摘掉眼镜,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别紧张,她绝对认不出我来。我现在都不知道我是谁,何况她。”她收好镜子,默默给自己壮胆。尽管如此,她的心依然咚咚大跳,好像要蹦出来。 穿出苞谷地,前方是一条二百来米长的碎石斜坡,斜坡两旁参差不齐地坐落几户用石板砌成的石板房,其中,有户人家的门上贴着一副已经褪色的对联:种就种个足,收就收个够。横批:不种不收。 闫晓梦搞不清这算不算对联,只是觉得内容太过实在。她选定一个位置,左手轻轻拉开外衣襟,让相机镜头暴露出来,右手拇指在那个,躲在自家厕所里不知练习了多少遍的地方,摸到快门按下去。傻瓜相机发出轻微的自动卷片的声音。 她把贴有对联的这户人家的外景拍了下来,然后,旋转360度,依次把周围环境拍下来。她沿着斜坡一瘸一拐地往下走,就像苟延残喘的老乞丐。到了坡脚,再不知往哪里去。四周异常安静,根本没有她想像的那种机器轰鸣的声音。 “这家伙钻到哪里去了?” 她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前方田埂旁边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垃圾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过去,用脚尖在里面扒拉几下,垃圾里露出几个崭新的,但却是破损的香烟大包装和小包装的条盒,另外还有一小撮崭新变形的过滤嘴。她一阵惊喜,找了个参照物,两手一番配合,给这堆垃圾拍了几张照。 “管它有用没用,先拍下来再说。”拍完相,直起腰,她油腻腻的眼睛不再迷茫,在油雾后面闪闪发光。在这貌似平静的地方有“敌情”,这使她神经高度兴奋。 毫无疑问,这家伙就在附近! 第49章 一进野鸭塘 斜坡上走来一位中年农村妇女,她手上拎着一捆废纸壳,到了跟前,看了看闫晓梦,然后把那捆废纸壳往闫晓梦面前一送,问:“要不要?” 闫晓梦一见那堆废纸壳,像中了大奖,立即点头哈腰地收下了。幸而脑袋低得快,不然,那炯炯放电的眼神不让人起疑心才怪。那堆废纸壳全是破损的香烟外包装! 好心的农妇又说:“你要是拿得动的话,跟我来,我那儿还有一大堆呢。” “哎哎。”闫晓梦一激动,忘了角色年龄,干脆利索地把纸壳整理好扛在肩上。 农妇说:“看不出来呀,动作麻利嘛。” 闫晓梦吓一大跳,方想起自己有点忘乎所以。她不敢抬头,勾着腰只会重复“哎哎。” 她跟着农妇重上斜坡。这回,她得了经验,有意掉在农妇身后好几码,一来显得年龄不饶人,爬坡有困难,二来也不想让这位好心的农妇把自己看得太过清楚。 农妇走进那个贴着“种就种个足,收就收个够”对联的石板房。跨进门,里面是一个同样用石板搭成的很宽敞的院子。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农妇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清理一下,叫人给你捆扎好,省得你不好拿。”闫晓梦喉咙里哼哼着谢谢。 农妇推开石板房的大门。在门开关的瞬间,闫晓梦眼睛一亮:屋里有烟箱! 她没有犹豫,紧跟几步站到房前,推门前轻呼一口长气,推门。屋里很宽,没人,左右两边还有两间没门却挂着布帘子的房间。显然,这是一栋老式中式房子,中间是正厅,两边是耳房。只是,正厅里除了摆放整齐的二十几箱遵义烟外,没有一件家具。 闫晓梦慌里慌张地用左手掀开衣襟,露出镜头,右手几乎所有的指头都抢着去按快门。 照相机轻微的自动卷片的声音在她听来如雷贯耳。就在这时,右边挂着布帘的房间里突然机器轰鸣,人声沸扬,把她吓得半死。她赶紧掩盖好相机,提起支离破碎的魂儿,返身朝门外逃。 “来电了,来电了。” 伴着嘈杂声,布帘一挑,屋里像变魔术似的一下钻出七八个人。他们看见了鬼鬼祟祟神情慌张的闫晓梦。 “你是谁?” “干啥的?” “怎么没听见有人进来?” “八成是小偷。” 闫晓梦的样子的确像个贼。 “那是谁?”刁兰英站在工人背后,直着脖子厉声喝道。 有工人回她:“可能是个偷东西的。” 刁兰英说:“搜搜看。” 闫晓梦一边往后退,一边别出沧桑的嗓音说:“没有。我只是个捡破烂的。” 刁兰英不客气地说:“天晓得你顺手捡了什么东西没有?给我搜!” 幸亏闫晓梦的大半张脸埋进了头巾里,眼角又有那两堆功劳显赫的“眼屎”保护,刁兰英居然没有认出她来。 “把东西放下。”工人们向闫晓梦包拢而来。 闫晓梦把竹筐和肩上那包纸壳扔到地上,任他们将它翻个底朝天。她缩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她唯恐刁兰英慢腾腾地踱到眼前,突然一掌掀去她的假面具。“那样的话,不死也残废了。”她无比心虚地想。尽管天气凉爽,她己经大汗淋淋,内衣都湿透了。 刁兰英说:“看看身上藏了东西没有?” 两个工人走上前来。“哇,好臭!”他们不约而同捂着鼻子,向后倒退几步。有个工人对刁兰英说:“哎哟,叫她快走,臭死啦。” “你们这是干啥嘛?”那个农妇出来了。她拎着一大包废纸壳,对刁兰英说:“是我叫她进来收点破烂的。” 这位农妇大概是刁兰英家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刁兰英的口气温和了一点,说:“你装什么好心人?也不怕引狼入室。” 农妇说:“神经过敏。她那样子都成了狼,我就是外星人了。” 工人们听罢哈哈大笑。 刁兰英说:“那些废纸壳可以卖钱的,你怎么总给这些人啊?” 农妇说:“你就知道钱。从这儿老是有这种东西卖出去,你也不怕……” 刁兰英立即截断她,“好啦好啦,少说两句。叫她拿着破烂快滚。几百年不洗的老东西,真他妈倒胃口。大家回去开工。” 农妇把那一大包废纸壳捆扎好,帮闫晓梦提上背,叫她快走。 闫晓梦背着沉重的纸壳,一瘸一拐走了出来。直到走出苞谷地,她都不敢回头。她真怕刁兰英突然在身后一声断喝:“站住!”然后飞身直扑过来,冷笑地挡住去路,说:“你以为你化了妆,我就认不出你?好哇,姓闫的,你好大的胆,想收拾我?你先去死!” 闫晓梦越想越心虚,两条腿发沉发软,背上的包袱如千斤重担,就快把她压趴倒下。上了来时的土路,她鼓足勇气回头望。身后除了一片哗哗作响的苞谷林,没人。她抖落纸壳,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一条累得满头大汗,吐出舌头直喘粗气的老母狗。 休息一会儿,她站起来,一抹汗涔涔的额头,轻轻地说出声来:“刁兰英啊刁兰英,我本性善良,这一切都是你逼出来的。这叫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哪。”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条事先准备好的红丝带,把它捆在土道旁边一棵歪脖子桃树的枝干上,然后,对着这棵有标记的大树拍了两张照,接下来,慢慢地旋转360度,把周边景象一一按照顺序拍下来。为不留痕迹,她把那沉手的纸壳拖进苞谷林深处,把它们拆开分洒各处。 做完这一切,她在路边摸出黑塑料袋,背离来时的方向向前继续行走十多公里。 她想,刁兰英即使现在出来,回城的可能性有90。从这儿回城,坐出租车是不可能了。因为这里过于偏僻,根本看不见出租车。刚才那位出租车司机之所以出郊区费用要加倍,就是担心回去放空车。想回家唯一的办法,是到郊区车站坐大巴。但是,她不想在郊区车站等车的时候,把刁兰英等了来,让刁兰英在等车的百般无聊中,不慎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头上,就像给小猴捉蚤的老猴,耐心仔细地拨拉她的“皮毛”,慢慢挑出她的破绽来。 她搭乘一辆不途经野鸭塘方向的郊区车,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城里。 在市客车站的厕所里,她脱去外装,把它们塞进厕所的大垃圾桶,在水龙头底下洗净脸上“污垢”,换上自己的衣服。 到家时天色已黑,雷万民和儿子早吃完了饭。她什么都没有跟雷万民讲,只说逛街逛到忘掉请假。雷万民在她吃饭的时候,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堆,她笑眯眯地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第50章 二进野鸭塘 第二天,闫晓梦到新泰开了店,坐上半天,关门走人。现在,别说刁兰英,恐怕新泰人都已经淡忘商场里还有这个人了。就像海滩上随处可见的小死鱼,有谁会稀罕它呢?此时此刻,被忽略的感觉真好。 自从行动实施以来,闫晓梦出门办事全部打的。当然,对频繁打的一事,她非常谨慎,总是在离新泰很远的地方叫车;上车前总忘不了四下张望,生怕碰到熟脸。她发现自己办这些事时纯属下意识的,相当神经质,具备一点当侦探的素质。 她去市西路买个高倍望远镜。她觉得昨天办的事不够扎实,还欠火候,得把事办锤实才行。 她二进野鸭塘,到昨天捆有红丝带的歪脖子桃树的地方下了车。下了车的她已然成了一个胖小伙,满脸胡子,戴一顶毛粟头的假发套,脸上抹着煤灰,再涂上厚厚蛋清,蛋清风干后皮肤显得皱皱巴巴,五官被扯得变了形,还嫌不够,下车后把塑料袋里为数不多的煤灰,直接扑脸上。走路姿势像笨熊,左右摇摆,速度缓慢。外人一看,小伙有病!中医一看,肾病没得跑! 明知刁兰英现在新泰,来这里的可能性为零,闫晓梦也不打算冒险,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能灭掉敌人的同时把自己赔进去。此生,还有多少理想没有实现呢。至少,要像个人在新泰好好立一回!所以,必须谨慎小心。 昨天过于紧张,周围有什么特征的建筑或地貌都来不及观察,今天得好好看看。 闫晓梦拖着沉重的熊步四处走走看看,觉得可能有用的地方,就拿相机拍下来。爬上一座小山顶,通过望远镜,发现刁兰英的制烟厂就在山脚下,四面群山围绕,几条土石路从不同的山口把这个不大的村子与外界相连。刁兰英的厂房是这个村子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时不时看见有人在厂房空地上活动,有一辆小型货车停在厂门口。一小时后,有人把几十个上面写有遵义的长方形纸箱装上车,货车装满后呼呼开走了。实话实说,在这里做假,比在城里做假安全系数要大很多。 她突然想到吴海三,吴海三的制假厂,也会安放在离城很远的偏僻地吗?但愿吴海三不要树敌,不然,遭人暗算也是迟早的事。想到这点,她觉得愧疚不该,吴海三对她这么好,至少应该这样祈祷:但愿吴海三放弃造假,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啊。 “你在干吗?” 闫晓梦吓得在草丛上翻转身子,举在手中的望远镜也掉了。 面前站着一农村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他好奇地看着闫晓梦。 闫晓梦按住心慌,坐好,恼火地说:“你吓我一跳!” 男孩说:“我看你趴在这里好久了。那是什么?”他指着望远镜问。那时贵州很穷,交通不便,有些农民对外面世界知之甚少,像这种不实用的东西,小男孩只怕没有见过。 闫晓梦告诉他:“看风景用的。” 男孩说:“我能看一下吗?” “可以,不过已经没电了。”她悄悄调整焦距,然后递给男孩。男孩拿过去看了看,啥也看不清楚,失望地还给了闫晓梦。 闫晓梦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开口乐”面包,掰了一半给男孩。男孩从来没吃过这种面包,觉得好吃极了,对闫晓梦绽放出天真可爱的笑容。那时,这个叫“开口乐”的面包店,贵阳只此一家,据说是港台引进,做出来的面包口感很好,在贵阳算得上是稀罕食品。 闫晓梦边吃边问:“你住在下面这个村子里吗?” 男孩答:“嗯。” 闫晓梦问:“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男孩答:“拐脚村。” 闫晓梦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答:“刁小弟。” 闫晓梦差点被面包噎住。“你们村里的人都姓刁吗?” 男孩答:“是的。” 闫晓梦问:“那,村主任也姓刁喽。” 男孩答:“是的,刁主任是我姑爷。” 尽管闫晓梦太想探听刁兰英的情况,但是,不敢问。毫无疑问,刁兰英肯定也是这男孩的什么亲戚。多嘴多舌只怕会给男孩留下印象。幸亏今天化了妆变了形,不然,万一哪天男孩跟刁兰英描述他今天碰到的陌生人长什么样,岂不是······想想都后怕。 男孩问:“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到这儿来?” 闫晓梦说:“我是一个画画的,经常下乡采风,哪里好看,就画哪里。” 男孩问:“今天画了吗?” 闫晓梦站起来,答:“没有。” 男孩问:“为什么?” 闫晓梦说:“风景一般嘛。” 此地不宜久留。闫晓梦赶紧闪人。小孩总有一万个为什么,而撒谎的大人要圆谎,额外要准备一麻袋谎言才行。这不,闫晓梦百密一疏,随身就没背个画板什么的。若被小孩继续追问,只怕耐心耗尽,嘴巴一咕噜,直接告诉他,你姓刁,我姓闫,你姑奶奶她叫刁兰英! 第51章 东方不亮西方亮 相片冲洗出来了,效果非常清晰。她用红笔把工厂位置、系在桃树上的带子,还有农户门上那副对联通通涂上红色。做完标注,她一边欣赏照片,一边自言自语;“这些相片很平凡,却张张蕴藏杀机。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以为你狠?这儿还有一个比你更狠的!哈哈。” 东山脚下,东兴饭馆里。 李根接过闫晓梦递过来的材料,迫不及待地打开。十几张图文清楚的内容,纷纷指向在贵阳郊区野鸭溏方向有个叫拐脚村的地方,有一家规模很大的香烟制假厂。 闫晓梦告诉李根,那个村多数人姓刁,村长姓刁,估计和刁兰英是亲戚关系。所以,刁兰英的造假工厂才能在那里得以生存和保护。 李根说:“她的保护人岂止只有村干部呵。”见闫晓梦发愁地紧锁眉头,宽慰说:“猫有猫路鼠有鼠道,我再不济,朋友还是有几个的,我不会让你这么多天的辛苦付诸东流。你的任务完成了,下面的事由我来完成。” 两人握手告别。李根双手紧握,把闫晓梦指关节握得生疼。只听他说:“刁兰英手长脚长,关系复杂。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白吗?” 闫晓梦严肃地点头。 “目前你暂时待在原地别动,她不动,你哪儿也动不了。”他在闫晓梦的手上再加把力气,“别着急,这事急不得。实话告诉你,想让她滚蛋的心思我一点不比你差,所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办好后面的事的。”说罢,他松开闫晓梦的手,走了。走时四下张望,缩头缩脑,好像担心撞上熟人。 看着李根匆匆离去的背影,闫晓梦有点恍惚。和平年代,怎么搞得跟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似的,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刁兰英的错靠小百姓来修正,是不是本末倒置啊。 闫晓梦回家盘点,截至目前,在新泰的亏损已近五分之三。她默默定个时间,一个月内李根那里毫无动静,在离开新泰前,她一定要将手上的资料送到烟草局工商局电视台报社去。 如果刁兰英的关系网一如东北二人转唱的那样“祖国处处有亲人”,她只好投降。不投降怎么办?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此生还有清静吗? 她不想背负耻辱离开新泰,可是,再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啊? 那些诸如雇凶铲除刁兰英的念头只活跃在她的意愿里,当她愤怒的时候,它们在大脑里来回奔腾,一付要大闹天宫的样子。真要把它们召唤出来,落实到行动上,她自觉还欠缺这个魄力。 一个从学校出来的人民教师,势单力薄,面对恶势力,能怎样啊?就目前办的事,在她看来,已经离经叛道了。她尽力了。 世界如此精彩,不能因为刁兰英困住双脚就停滞不前。她可不具备愚公移山的精神,认为此生只忠于移山,实在目光局气。她的后半辈子还很长,不能全给了刁兰英。 如果李根不成功······那就让刁兰英吊死在自己的意念中,不再跟她纠缠了。 东方不亮西方亮,条条大路通北京,总会找到活路的。 第52章 如坐针毡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如坐针毡无比煎熬。 一星期过去了,刁兰英还是那么欢腾。有一次她实在熬不住了,想上工商所探探李根口气。李根远远见她过来,走到窗边,用食指在嘴巴上不经意地一竖。她立即明白,李根不想让她过去。她绕了个圈,上刘家去铲了几条正品烟,藏衣服里带回店铺。 事情究竟进展如何,有希望没希望啊?闫晓梦愁得晚上失眠成了家常便饭。这天天的,只见亏空不见盈利,是个穷人,都不可能装出淡定,掂量不出其中的撕心裂肺。 这天,闫晓梦端着碗出去买吃的。经过陈梅花店里,她叫陈梅花帮忙照看一下她的店铺。陈梅花看了一下表,说:“你这吃的是中餐还是晚餐哪?” 闫晓梦说:“中午那阵没胃口,现在好像有点饿了。” 陈梅花说:“给我捎两块臭豆腐。” 闫晓梦嘟哝道:“你再怎么吃也白搭,纯属浪费。” 陈梅花赶紧说:“我给钱的。你老久没赚钱了,我不会这么不懂事。” 闫晓梦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闫晓梦来到商场门外一家米粉店,对老板娘说:“一碗红油米粉,两块臭豆腐。” 老板娘问她:“怎么样?这几天生意好起来没有哇?” 闫晓梦递钱过去,无精打采地说:“还是老样子。” 老板娘安慰她道:“耐心点。生意就是这样,时好时坏的。” 闫晓梦说:“再看。老这样下去,有多少耐心和本钱也经不起磨呵。” 闫晓梦抬着碗走进陈梅花的店铺。陈梅花要把两块臭豆腐的钱递给她,闫晓梦搅拌着碗里的米粉,说:“收起来,我再怎么惨,还没惨到请你吃两块臭豆腐都请不起的地步。” 陈梅花也不客气,把钱扔进钱箱,开始埋头大吃。几秒钟的工夫,就被辣得呼哧呼哧喘气,还不停地伸吐舌头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这家臭豆腐吗?因为它辣得过瘾啊。”接着,也不管旁人感受,大声地清理鼻道,搞得店铺里一时地动山摇。 闫晓梦不满地说:“你能不能文明点?我还没有吃完呢。” 陈梅花抬起头,鼻头被扯得像酒糟鼻红彤彤的,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新泰是什么地方?没有文明的地方。你要入乡随俗,讲究那么多干嘛?难怪你在这里混不下去。哟哟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道歉来晚了。闫晓梦被捅了伤口,脸色掉下来,她吃不下去,站起身就走。这时,刁兰英正好从门外经过,看见闫晓梦阴郁地捧着饭碗走出来,堵住去路,往碗里瞧了瞧,啧啧有声地说:“生意再不好,也不能吃这么素哇。吃这么素身子骨要垮掉的。” 闫晓梦冷冷地说:“那不正合你的意了嘛。” 刁兰英说:“我没那么坏。你现在还有多少底货啊?” 闫晓梦说:“一条没动。” 刁兰英眉毛一扬,说:“刚才不是有一个顾客一口气要了你几条烟了吗?” 闫晓梦说:“转了一圈他又回来退了,嫌贵。” 刁兰英说:“你退了?” 闫晓梦说:“不退怎么办?跟他吵吗?” 刁兰英瞪着闫晓梦,脱口就骂:“真他妈笨。” 闫晓梦说:“是呀,不笨的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刁兰英满意地笑起来,歪头去对陈梅花说:“新泰是口炼炉啊,臭教书的在这里变得谦虚了,当初那股傲慢劲儿,没啦。” 陈梅花在闫晓梦身后拼命拉扯闫晓梦的衣角,想让她少说。刁兰英整起人来不分生熟,不分道理,要是在她地盘闹出动静,刁兰英说不定会迁怒于她。而她,刚被整治得体无完肤,伤口还流着血呢。她可不想为了无足轻重的闫晓梦,把自己搭进去。这时听见刁兰英跟她说话,赶紧点头,表示非常赞同。 刁兰英说:“是呀,这种流氓生意哪是你们这些白面书生玩的。想发财也得找准路子,不是条条道路通北京的。以后出去找活干,要多动脑筋,别屎摊子尿摊子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上,得找适合你这类人的。懂不懂呀,臭教书的。” 闫晓梦脸色通红,心中火苗差点蹿出来把眼睫毛给烧了。她忍了又忍,问:“你以前的老师是不是得罪过你?” 刁兰英一愣,“你还说准了,吴海三告诉你的。他是得罪过我。他瞧不起我倒也罢了,还时常当着同学的面羞辱我。前些年,一到春节,我就约上一大帮同学去探望他,给他送最贵重的礼品,然后,狠狠地损他,叫他下不了台。嘿,那感觉,还真他妈解恨。” 闫晓梦说:“你的老师得罪你,我没得罪你呀,你老和我过不去有意思吗?” 刁兰英一怔,反应过来,脖子一扬,说:“谁跟谁过不去?真他妈瞎扯。我不过是个粗人,文绉绉的话不会说。我就知道,在这儿,有钱是这个,”她竖起大拇指,“没钱是这个,”她换成小拇指,“像你这号穷光蛋,要本事没本事要关系没关系,走到哪里被人颠对颠对很正常,你要服气。” “我服气得很。”闫晓梦再忍不下,把碗里残汤剩粉呼一下泼到了外面的走道上。管它缺德不缺德,反正新泰是个脏地方,这里文明不值钱。“老子服气得很!” 刁兰英冷笑道:“行呀,学会称老子了。嘿嘿,有长进啊。” 陈梅花悄悄抹干额上的冷汗,望着闫晓梦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心想,我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在姓刁的面前也能粗着嗓门说一回话?唉,要是大家都跟她一样,这刁母狗也不会这么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都是咱们给惯的! 第53章 河东狮吼 一团模糊的黑影捅开了刁兰英家的房门。 尽管屋里黑灯瞎火,他依然像行进在自己家里那样轻车熟路。这间房子白天他来了好几回。捅开房门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曾经是个配钥匙的,后来觉得配钥匙这活儿收入少,想尝试做点大买卖。 今天白天,他又溜了进来,在刁家盛凉水的玻璃瓶里放了一把安眠药粉,摇匀,然后把屋里的灯弄瞎一只。这只灯在橱柜上方,打开来正好照着玻璃瓶。他不希望刁兰英夜赌回来,喝水时把里面的水质看得太清楚。 “乖乖喝下,早点睡,这事拖久了累得很。”他在干活的时候,一直小声地自言自语,仿佛絮絮叨叨可以释放紧张。 刁兰英到家已经深夜一点半。 大概是赢了钱,这娘儿们回家没有像以往那样和老公进行狗咬狗的斗争。灯很快熄灭了。 站在窗外躲在树下的他欣慰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但愿她因为赢钱口干舌燥,一口气把那瓶凉水咕噜噜喝干净。 二个小时过去了,捉摸药效发作,他才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捅开门,进家第一桩事是打开随身携带的微光小电筒,查看凉水瓶水位。凉水瓶里的水被喝去大半。他贴在刁兰英的卧室门外,里面的鼾声一高一低打得像二重奏。 他放心地退回来把剩余凉水倒掉,用自来水把瓶子冲洗干净,重新把水灌到半中腰,放回原处。 他不能让警察事后发现瓶里有异物。蓄意谋杀和谋财害命在量刑上有本质区分。这是李洪飞告诉他的。接着就把客厅翻得乱七八糟。他在刁兰英放在客厅里的皮包里翻到了二千元。这是一笔意外收获。为了拿到比这更可观的费用,他在李洪飞面前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干这行身经百战。其实,这活儿他头一回干。 按照计划,进到卧室,先朝刁兰英胸前捅一刀,不论死活,快速拨出来,再给旁边那人一刀。只要两人都受了伤,爬起来抓他就不会很容易,到时,他再回过头好好收拾刁兰英。 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把刁兰英捅成蜂窝煤。 站在刁兰英床前,他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魂不附体,心跳气短。 他有点后悔,觉得这事跟配钥匙大不同,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容易好做。“想想那笔钱,宝贝。”他拼命给自己鼓劲。 钱的魅力是无穷的。想到事成之后,他会成为李洪飞手中那叠厚厚钞票的主人,他来了勇气,举起匕首,朝着床上那条黑影估摸在胸膛的地方狠狠地刺下去。 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他感觉刺到石头,手被震得生疼,刀锋可能弯掉了。 刁兰英直挺挺地坐起来,朝着他大吼一声。只这声吼,就把他的胆儿吓破了。他来不及再给谁谁几下,撒腿就往门外跑。 刁兰英大吼大叫,在后面直追。 他怀疑倒进凉水瓶里的那撮白粉究竟是不是安眠药,身后这个披头散发的究竟还是不是人。幸亏他唯一的能耐就是特别能跑,不然,只怕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没办法,胜者为王败者寇。事后李洪飞把他奚落得够呛,他都无脸还嘴。说到底,当初是自己不负责任把牛皮吹大了。 从那以后,他认清宿命,自己原本就是一个配钥匙的,根本干不了惊心动魄的大买卖。 他重新拾起配钥匙的行当。虽然在路边守摊儿挣着毛毛钱,风吹日晒千辛万苦,但心跳呼吸却来得四平八稳。他这一生都清清静静,全因刁兰英那声河东狮吼。 恶人刁兰英不经意间拯救了一个人的灵魂,从此让他远离邪恶,成了安分守己人。 第54章 拿下豆腐 刁兰英把夜晚发生的事在商场到处吹嘘,说那贼人偷了她两千元不算,还想吃她豆腐。 曾几何时,有个男人说她性感。现在这个男人长什么模样,她已经忘记,倒是把这句话铭记在心,并引以为荣,从此觉得自己的胸脯颇具魅力,能号令天下男人。她推测自己生意如此火爆跟这个因素无不关系。她的胸脯的确波澜壮阔,气势恢宏,跟她的长相身段搭配得天衣无缝。 陈梅花对此不屑一顾,说:“她哪也叫女人的胸脯?难怪那贼人要带刀上阵,难怪带了刀子都不管用处!” 几乎所有新泰女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男人是怎么想的呢?那贼人干吗要捅她?吃豆腐需要刀子突显女人嫉妒心肠,男人不用刀。既然带刀上阵显然有其他目的,那为什么不痛快点?留下这么臭的大活口到处炫耀。扫兴不扫兴哪! 闫晓梦悲喜交加。 喜的是,有人和她步调一致,哪怕是偷了刁兰英一把。她巴不得全民行动起来,为根除刁兰英各尽所能。悲的是,那贼人只把刁兰英的睡衣捅破一个洞,她的胸膛完好无损。用刀子都捅不破,刁兰英的社会关系会不会一如她的巨乳坚如磐石?如果那样,滋生非分想法便显得太不识时务。 闫晓梦垂头丧气,情绪落到冰点。她每天都有意无意地从工商所门外走过,用眼角扫一眼办公室窗户,企图李根能给她什么暗示。可惜,李根即使看见她,也不出来,自顾忙着,权当不认识她似的。 闫晓梦给自己定的一个月的时间只剩三天,她对李根失去了信心。 走,不用磨叽啦。这就是刁兰英的地盘,政府都是官官相护的,一个平头百姓哪来收拾她的能量和资源,让魔鬼去收拾她,别在做梦啦! 就在这时,商场的小广播响了起来:“72号72号,请到值班室接电话。” 闫晓梦正趴在柜台上胡想,小广播不大又轻柔的声音在她听来如雷贯耳,她的心在胸腔里急速地跳动起来。她弹起头,看见刁兰英跑向值班室,她盯着她硕大背影,轻轻地念出声来: “但愿你狗日的回来满脸惊恐!” 功夫不大,刁兰英跑回来了。她果真表情惊恐,面如死灰,全身紧绷,像子弹射向自己的店铺。伴着劈劈啪啪刺耳的声音,她收摊关门了。她把生意做到一半的顾客撂在一边,不解释也来不及收顾客的钱,像飓风一般刮出商场。 正在走道上嗑着瓜子吐得满地都是瓜子皮的,和人闲聊的陈梅花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嘴巴比火箭还快。不出半小时,全商场的人就从她哪里知道刁兰英家又出事了,并且,看那样子,这回这事远非用刀子捅人都捅不破那么没劲。全商场的人蠢蠢欲动,眉宇之间透着兴奋,跟着她盲目地瞎猜起来。 “是不是她老舅下台了?” “是不是她黑窝被端了?” “是不是她男人摔了她携款潜逃了?” 但愿这些全应验,看她狗日的还狂不狂! 闫晓梦坐不住了,移步到工商所门外。李根向她招手,她走进去,只听李根低声说:“成了。” 闫晓梦瞬间红了眼眶。李根看出窗外,马上制止她,说:“别这样!沉住气,别叫人看出破绽。晚上看新闻,赶紧回去。” 闫晓梦觉得李根就是一只冷血的老狐狸,如此高光时刻,居然不喜形于色。而自己就不行啦。 前脚回到店铺,陈梅花后脚冲了进来,她像中了大奖,手舞足蹈呜里哇啦。闫晓梦坐在烟箱上,双手死死地挟在双膝之间,高低不敢接话。一接话声音准跑调。她无法像李根要求的那样淡定。她心潮澎湃,头晕目眩,坐在烟箱上感到坐海船般的摇晃,她甚至想吐。从工商所到店铺,她都不知道是怎么飘回来的。 陈梅花不理解地大叫:“说了半天你居然无动于衷!你白痴啊。” 闫晓梦抬头,鼻头上有细细的汗珠,她弱弱地说:“你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这样盲目地瞎兴奋。” 这话无疑一盆冰水,陈梅花被从头到脚浇个清醒,她顿时也觉得自己的亢奋来得莫名其妙。离开前,她怏怏地抱怨道:“你这人,咋这么不懂及时享乐呢,真没劲”。 闫晓梦一等门外无人,马上躲到货架背面,蹲下身来痛快地流开了眼泪。这是胜利的眼泪,为这一天到来,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离开校门前那个自己了。 当天晚上,电视台的晚间新闻直接炸开了闫晓梦心头之花,她兴奋得满屋乱转。 雷万民在厨房里无法脱身,她担心丈夫听不了天底下最美妙的新闻,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满屋子便全是播音员的声音了。 “……共查获卷烟机二台,烟叶制丝机三台,过滤嘴机一台,制烟原材料三百公斤,各种大小香烟包装六十七万套,成品假烟五十七箱,折合人民币三十八万元。目前,主要犯案人员已被有关部门收审……” “这下她完了。”闫晓梦站在雷万民身后兴致勃勃地说。 雷万民擦拭着灶台,笑着问:“这是你的功劳吗?” 闫晓梦赶紧否认:“我哪有那本事?她到处树敌,这是她咎由自取的结果。” 闫晓梦决定把这件事永远烂在肚里,不对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丈夫。她要向李根学习,学习他的沉稳和不动声色。如果将来再遇到敌手,一定要像条老蛇,卧在草丛里,纹丝不动,一等敌手麻痹,快速出击,一口毙命。呵呵呵,老天,不要再有这种事了,一次就够啦。 闫晓梦从后面抱住丈夫,娇嗔地说:“今天晚上,我想早点睡。” 雷万民加快做事的速度,振奋地说:“知道了。你先去洗个澡,然后看电视等我。我把儿子弄睡后,很快过来。”因为心情原因,闫晓梦已经拒绝雷万民多次要求,这是前所未有的,搞得雷万民很不适应。 “姓刁地再不完蛋,我就要完蛋了。”听见厕所里传来哗哗水声,雷万民大声嚷嚷,继而小声自语自言:“女人就不该做生意。碰上倒霉生意,性欲都没了。” 第55章 你也有今天 次日商场,到处洋溢着节日般热闹的气氛。 大伙撂下生意,走出店铺,站在过道上,东一堆西一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欢声笑语如浪潮般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心情最好的莫过于闫晓梦。她从这个人堆里钻出来,又挤进另一个人堆里。她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发自内心和她同喜。她顿时觉得,她和李根在替自己做好事的同时,也顺带替新泰很多人做了一把好事,这使她倍感自豪。 不知是谁,在商场大门外放起了鞭炮。 李洪飞和胖和尚站在店铺里,不合时宜地在对喝罐装啤酒。李洪飞抹了一把嘴边酒沫,说:“简直太他妈叫人高兴了。这都谁啊,谁端了她的黑窝呢?” 闫晓梦正好从他们面前经过。 胖和尚说:“会是她吗?” 李洪飞说:“别开玩笑了,这都快散架的人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李洪飞说:“哎哟,这他妈是谁啊,真想给他发个大红包。” 陈梅花走过来,接过话茬:“给谁发红包哪?” 李洪飞说:“给造反派。是你吗?是的话,我给你发红包。” 陈梅花说:“红包里不会只装一百块钱。” 李洪飞说:“那不可能,不解气,怎么也得包个一千块。” 陈梅花说:“我倒是想要呵。” 胖和尚说:“你干的?” 陈梅花说:“我像有那胆子的人吗?” 胖和尚说:“如果是,我也给你发红包。” 陈梅花说:“哎哟,今天你们两个真是土豪啊。二千块,啧啧啧,真想说是我啊。” 突然,大门口骚动起来,涌进来许多身穿制服的大盖帽,刁兰英也在其中。唯一不同的是,大盖帽们威风八面,刁兰英萎靡不振脸色苍白。她双手反剪,被押着到她的店铺前。店门打开,里面的二十多箱假烟被依法没收。 商场里的大小老板全跑了出来。过道上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头矮小的老板被困人堆里,前望不见风景,后瞧不着热闹,急得他不顾一切从人腿中挤出来,闯进闫晓梦的店里,呼啦,把闫晓梦柜台上的烟全推到角落里,噌地一下蹿到了柜台上,动作快得像只灵巧的猴。 闫晓梦连连直喊:“下来下来,柜台要被你踩塌了。” 那老板回头嘻嘻一笑,对身后的闫晓梦说:“塌了我乐意赔。这个场面不看多可惜啊。你也上来。”说罢,伸手把闫晓梦也提了上来,还说:“这个时候塌个把柜台算什么啊?” 倒也是,这几个月已经赔本,再赔进去个把柜台也没啥,对。 闫晓梦立即把柜台扔在脑后。她伸长脖子,瞪大双眼,要把面前这解气场面看得真真切切。这是她和李根羸来的胜利,她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快感,真想山呼万岁,真想跑李洪飞那里讨酒喝,真想象唱大戏那样,挺胸提臀一个亮相,手指刁兰英一声断喝: “姓刁的,你也有今天!” 第56章 东山再起 刁兰英从新泰滚蛋了,不久,她的舅舅罗革命也因此事受到牵连,被免除了职务。 烟价连续几天往上升,新泰人天天都挂着灿烂的笑脸。 闫晓梦镇静自若地留下来。72号店铺很快迎来新主人。 李根告诉她,刁兰英前脚走,她后脚便换到门面,其中有安全隐患。因为,刁兰英不是死了,而是被抓了,很快就会放出来。 刁兰英报复心极强,她出来后肯定要查是谁让她栽了跟头。为保险起见,他建议闫晓梦原地不动。她想卖正卖崴,他都会对她网开一面,并且许诺,以后但凡上头下来检查,只要他事前知道,一定提前向她通风报信。 闫晓梦觉得李根老谋深算,句句在理,便答应再不为门面事烦他。 本来嘛,要不是因为刁兰英,她哪会想着换门面,只要能挣钱,在哪儿都一样。她甚至滋生出一个愿望,她是在36号摔倒的,应该在36号站起来。她想让新泰人知道,如果没人从中作梗捣乱的话,卖烟谁不会啊,又不是什么需要高智商高手段的买卖。只要勤奋努力,服务上乘,大小成功总能捡一个。 闫晓梦又开始从吴海三那里拿货。吴海三对她好到没原则,不仅可以赊账,而且,给的价格也是最低的。她能感受到吴海三的心意,同时,为吴海三喜欢归喜欢且不说出来打扰她而心怀感激。这样的朋友上哪儿找去?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吴海三哪天需要她的帮忙,她定会不惜一切帮忙到底。 人与人之间,都这样互敬互爱互帮互助,何来怨恨挤兑?市场从来不缺竞争,公平着来啊。但把人往死角上赶,性质立变,成你死我活的斗争了。天下的饭,一人无法独吞,要有让每人都能均沾一口的气度,不然,就会出乱子。霸权永远无法霸道周全,历来如此。可惜,这些粗浅道理,刁兰英不懂,不然,这会儿何至于去了那种地界。 新泰归于平静。 陈梅花下午没事就往闫晓梦店里跑,仿佛有关刁兰英的一切说都说不够,别人都听烦了,唯有闫晓梦没有流露任何让她感到自己是祥林嫂的表情。她庆幸找到一个愿意倾听的耳朵。 一来二去,她喜欢上了闫晓梦,觉得闫晓梦并非当初想象的那样白痴,神经也不像当初以为的被整疯的样子。她只是不爱咋咋呼呼地说话,但一开口,十有八九让她觉得道理十足,很有一些人民教师的水平,不像商场里很多人素质低下,动不动粗话连篇。 人性总是扭曲的,又怕别人强过自己,又喜欢结交强过自己的人,并且引以为荣。陈梅花也不例外,不然,现在下班时分,她不会紧挽闫晓梦的胳膊,仿佛和闫晓梦连成一体似的走出商场。 闫晓梦问她:“你不怕大家笑你和一个穷老板走得这样近吗?” 陈梅花将头一摔,神秘地答:“他们懂啥?”见闫晓梦困惑,敲着脑袋补充道:“有钱又怎样?这里空空荡荡照样无聊。跟你在一起有个好处,就是这里不太闷。” “是嘛。”闫晓梦笑了。 来商场这么久,除了她的漂亮,头一次听见陈梅花夸她。 自从刁兰英走后,她再去各家串门时,分明感到大伙对她的态度有一个很大的改善,他们不再忌讳她,也乐意谈论刁兰英。然而,这回轮到她三缄其口了。刁兰英的话题一出现,她就会有意无意地用其他话题来消灭它转移它。如今生意热闹,每天有钱进,开心的事那么多,干嘛要把快乐之花老挂在一棵已经枯死的树上呢?再说,万一祸从口出了呢?智者千虑,总有一失,有关刁兰英的故事,还是紧闭嘴巴少说为妙好。 她的美丽、修养和学识,在渐渐改变新泰人对她的看法,哪怕她依然很穷,依然身背债务,但大伙对她的尊重已经清晰可闻了。 她的失眠症逐渐好转,生意终于步入正轨。 第57章 改邪归正 日子没过多久,闫晓梦的生意观发生了重大改变。 她决定改邪归正,不再贩卖假货。 起因很简单:刁兰英假烟被没收当天,不少顾客在看热闹的时候,也在窃窃私语。这帮人再次来新泰进货时,无论上哪家,总要把烟拿在手上左看右看,生怕花了钱买到不值价的香烟。他们那猜忌怀疑的目光让闫晓梦难受,同时,脑筋开了窍,使她对如何拓展生意有了新想法。 她不想继续糊弄她的主顾,觉得生意要持续发展,做大做好,商品质量应该来源干净。卖假烟就是卖假烟,人长得漂亮也无法改变它就是假烟的事实,甚至无法减轻之前从未滋生出来的犯罪感。而犯罪感这东西好怪,没有时,浑浑噩噩倒也罢了,一旦出现,便是一副精神损耗药摧残剂,会让心灵像患上恶疾一样不自在起来。 要想活得坦荡,最好远离崴货,心净着,钱也挣着,或许是做生意的最高境界。 正品烟的利润虽然微薄,但是,认真对待下去,从小做大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那为什么不努力尝试着做做看呢? 她找到李根,又提出换门面。李根说,现在新泰门面一个空闲的都没有。全民下海,门面紧俏。同时保证,一旦有空闲门面腾出,一定先告之她。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和李根的关系就像暗中紧紧相握的手,一有风吹?动,这双紧紧相握的手,便会通过力度,传达信息。闫晓梦喜欢这种感受,但她不会滥用也不会到处显摆。她让它活在心灵深处小心呵护。在商场,在新泰商场,它无疑成了她的保护伞。 曾几何时,自己居然拥有一把小小的保护伞。想想都好笑,一个人民教师,要什么保护伞啊?嘲讽归嘲讽,这把保护伞有多重要,只有当下的自己心知肚明。 闫晓梦再次把崴货退还给了吴海三。吴海三对她态度转变,二话没有,唯有支持。 吴海三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只管开口。” 闫晓梦感动地说:“三哥,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但现在还不行。” 吴海三笑道:“不要见了我就提钱的事,好吗?” 闫晓梦说:“三哥,我真的,很感激你。” 吴海三说:“不要老这样说嘛。只要,你还在商场,我去商场时咱们还能见个面说说话,我就开心了。” 吴海三弦外之音,能听不懂吗? 闫晓梦从小到大被人追求惯了,处理这些事,她自有手段。她让所有追求者都能自尊无伤地面对她,心存对她的好,却无法越界,因为,她巧妙地把越界之路堵得一丝空隙没有,想钻,都找不着地方下脚。 她是个坚定的婚外恋反对者,对婚后再发生婚外情,瞧不起不说,还相当鄙视。 她认为自己和吴海三都是有家室的人,彼此印象好,没问题,能相互照应,是锦上添花,如果克己复礼,就能成铁哥儿们。如果依着性子敞开去爱去说,全然不顾婚姻和家庭,那岂不成了娱乐圈? 她不是娱乐圈,就一小小百姓,只想安心挣钱来改善生活,如此而已,不复杂的。她巴望所有对她有好感的男人,都不要把问题复杂化。所以,对吴海三除感激外,不作画蛇添足的献媚。她自觉吴海三也和她一样,抱有同样观点。他们,成铁哥儿们应该没问题。 闫晓梦开始书归正传规规矩矩做起正品烟买卖来。她回到比初来时还要低的上。只是,现在的她,已然比刚来时成熟。她输了钱,却积攒了经验。 第58章 崴货堆里出奇葩 正品烟的利润简直无法和崴烟相提并论。有时轰轰烈烈地卖一天,累个半死,所得利润只有崴货的五分之一。 尽管如此,闫晓梦毫不灰心,不受崴烟利润诱惑,坚定不移地继续卖正品烟没商量。甚至起了要把36号做成崴货堆里正品烟标杆的决心。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决心吓一跳,但细细捉摸,觉得可行。如果在方会会那面,无论怎样做,终究抵不过资金雄厚的人家。然而在这方就不一样了,它会显得与众不同,出污泥不染,一股清流,崴货堆里的奇葩,容易被人记住,说不定能出奇效。 主意打定,再做起买卖来,她开始有目的地教导顾客们如何区别真假香烟(之前,为学会区分真假烟,她着实下了不少功夫)这一招立竿见影,单凭这一启蒙教育,她渐渐笼络大批顾客。顾客们把她当成朋友,认为她是有良知的好商人,都乐意和她做生意。 很快,闫晓梦在商场有了绰号:大铁铲。意思是指她铲货特别凶,每天扛着“大铁铲”东家铲西家铲,满商场跑着她旋风般铲货的身影。她像蚂蚁搬家奋力把烟从别家搬进自己家,把烟卖出去时,也把最好看的笑容一并打包。短短几个月,一大批顾客在她店前扎下根来,成了她忠实主顾。 “来一箱红梅。” “好咧。” 闫晓梦接过钱麻利地清点完毕后锁进箱子里。她表现得不慌不忙,不惊不乍,脸上挂着可爱笑容。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得到一桩生意做,就激动得面目全非的新手了。她说:“我给你抬一箱没有开封的。” 事实上,她的店里根本没有一箱完整的未启封的红梅,全部红梅库存量加起来,也不过十几条。她要出去现铲现卖了。 “我上二楼给你抬烟去。这里就交给你了。帮忙看好喽,少一条烟我可找你麻烦。”每次她都能把这种话说得不油不腻,让人听了很舒服。 闫晓梦出了店门向二楼小跑而去。 二楼是仓库,一楼做得大的人家在二楼都有自己的仓库。闫晓梦没有仓库,她的生意还没有做到需要仓库的时候。 顾客的眼睛在后面看着她。她知道该怎么做。从容不迫上楼,背影很自信;上了二楼拐角,回头,看不见顾客了,撒腿就跑,跟惊兔似的快,跑到另一个楼梯口,飞快下楼,躲在立柱后面向自己的店铺张望。那位顾客正忠实地守候在她的店前。她把头一低,腰一哈,在人群中三晃两不晃,晃到了刘老板店前。 “来一箱没启封的红梅。”她微微气喘地说。 刘老板很配合,动作也够快。他们早已达成共识:争分夺秒利益共享。 “又逮住一活的?”刘老板笑道(新泰把买整箱烟的顾客戏称‘活的’),“小刀够快嘛。”说罢,推过来一箱红梅。 “待会儿结账。”闫晓梦说。每天都要逮住许多活的,这已不足为奇。 闫晓梦抱着烟箱,缩头缩脑返回二楼,上了楼又是一阵急奔,到了这面楼梯口,放慢速度,开始优哉游哉下楼。她的神态和胸前的烟箱使她看上去像个心满意足的大肚婆。这下,她巴不得顾客能够看见她,说明二楼的确有她的仓库。新泰有仓库的,都是些资金雄厚的大老板,烟不是铲来的。大老板们不铲烟,而是通过关系户直接从烟厂或者从某个了不起的部门提出来,不仅质量有保证,价格也是最公道的。顾客都喜欢和大老板们做生意。闫晓梦希望顾客不要太精明,糊里糊涂也把她错当大老板来信任。 “不错。”顾客拍着崭新的烟箱,满意地说:“我就不用打开来看了。” 闫晓梦略带委屈地说:“做了这么久还不信任我不是?真是。开箱,省得你担心。” 顾客立即觉得自己多余,赶紧说:“不用啦,我当然相信你啦。过两天我再来。” “这嘛还差不多。过两天要不来,你小心点。”说说不伤筋动骨的俏皮话,闫晓梦已经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过两天他准来。因为他在闫晓梦这里总能感到自己的重要。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晓梦的?”一个中年妇女问。 闫晓梦迎上去,“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吗?” 妇人说:“我是朋友推荐来的。我有个烟酒店,生意很好。你知道为什么好吗?因为我从不卖崴货。” 闫晓梦不知她想说什么,听到这里,神经质地红了脸。 “以前我都在那家拿货,”她往左面一指,不知指的是哪一家。闫晓梦跟着她手指往前看。 “嘿,你猜怎么着?这段时间,在他家拿的货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有毛病。我感到很恼火,说他不是不说他也不是,毕竟大家都是熟人了嘛。得啦,我不敢去他家了,可又不知去哪家。这熟人熟识的都要整你,陌生的就更不好说了。正犯愁呢,有个朋友叫我上你这儿来,说你没假。我不太信。刚开始都不错,等你神经放松,问题就来了。如今的人哪,很难叫人放心到底。” 原来是这么回事。闫晓梦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要是引你上钩,就不会轻易让你撤退。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我保证你在我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妇人笑起来,说:“怪不得他说你嘴巴花得很,还真是这样啊。不过,光花没用。关键是你家货自始至终质量要有保障,不要公鸡屙屎头节硬呵。” 闫晓梦说:“我不是公鸡。你就放心。” 没过多久,这位妇人就在闫晓梦的店前安营扎寨了。 “糟糕,钱没带够。” 等所有烟都装进了袋子,这位顾客才发现自己的钱没带够。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说:“你信我不?信的话,后天,我把钱带过来。不信的话,就把这两条烟抽起来不要了。” 这是一个新顾客,接触不过两三次。两条烟一共78元,说少不少说多不多。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抽出来未免伤人自尊。不妨赌一把:要么他拿走78元从此不再来,要么来了以后从此不上别家去。 闫晓梦说:“都是老朋友了,还说什么信不信的。别抽出来了。哪天来了记得把钱还给我就是了。” 没有什么事比被人信任更值得欣慰。顾客笑逐颜开,离去时忍不住问:“你也不问问我的名字,或者商店开在什么地方。我要不来,你不就亏本了吗?” 闫晓梦笑道:“你我接触时间不长,但我直觉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再说,78块瘦不了我也肥不了你,你不会为它负我的。” 这位顾客最后成了闫晓梦最忠实的主顾。 “小妹,给我拿几条烟。”这是一个住在郊区的老太太,邋遢而苍老。 “哟,老人家,你好久没来了。”闫晓梦说罢,赶紧把店里唯一的一把椅子递出去,请老人家坐下。 老太说:“可不是嘛。我们那儿偏僻,生意没城里好做,几条烟要卖很久。”老太弯腰去解布鞋褡裢,从裹脚布里摸出一扎钱。“路上怕被偷,搁这儿安全。不好意思啊,有点……” “没关系,是钱就行。”闫晓梦接过钱。这扎钱不仅热烘烘,甚至有味,但它丝毫不影响闫晓梦对老人家的热情。她麻利地照单把老人家的烟装好。“哪,这是您的烟,捆得很紧,半道不会松垮的,您老就放心地拎着走。这是找您的钱,您收好。哎,对了,把它收好。现在的小偷是厉害,不提防不行。也是的,您这把年纪还做生意,跑这么远的路,真不容易啊。您家里还有什么人?儿子孙子呢?” 对上了年龄的顾客,闫晓梦通常会不厌其烦地和对方多拉几句家常。唠叨是老年人特征,你只要愿意和他们对唠,他们很容易把你当朋友。 “我一到商场就往你这里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不嫌弃我们乡下人,不嫌弃我们老年人。”老太最后说。 闫晓梦的业务量直线上升。至此,36号在崴货堆里站稳脚跟,虽然利润有限,但总算每月有进账,亏空在减少。周围有三四家卖崴货的受她影响,也陆陆续续开始转卖正品烟。她很高兴自己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认为这方如果全部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新泰该是怎样一个商场,一个没有假货的商场!想想都自豪。 迄今为止,全国依然很难找到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假货的大型商场。追求完美,达到完美,是两回事。但在追求途中,过程让人欣慰,这就够够的啦。 第59章 渴望水肿 “你猜猜,这个月挣了多少?”闫晓梦问雷万民。这已经是她每个月盘完点后的第一句话,到了其他话无法取代的地步。 雷万民一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安慰道:“一个月有七八百块的收入不错了。如今,有这份高收入的人并不多。你比我的工资还高呢。” 闫晓梦叹口气,仰躺在床上,身体曲线优美地舒展开来。“累个半死才挣这么一点。崴货要照这么个卖法,少说也能挣个二三千。” 雷万民说:“崴货挣得多,风险也大嘛。现在虽然挣得少一点,可我再没有见你担惊受怕。行了,你已经很了不起了,钱赚了,身材也保留着,知足。” 闫晓梦说:“我们还背一屁股外债呢,哪有资格知足?如果不是刁兰英,现在本该松口气的。” 雷万民说:“不要性急,这辈子还很长,慢慢来。” 闫晓梦说:“挣钱的时候,感觉时间在飞。一晃眼,我到新泰都一年多了。一年多了,还还不清外债。哎哟,我咋这么笨嘛。” “来,翻过去。”雷万民帮闫晓梦做起了按摩,说:“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说笨的话,我才笨呢,笨得不能让你过上安稳舒适的生活,害你整天价忧心忡忡的。” 闫晓梦反过来安慰雷万民,“别检讨了。从咱们结婚的那一天起,老天爷就安排好的,这个家你主内我主外,这是天意。”她咯咯笑起来,“我想象不出,你站在柜台前吆喝生意会是什么样?保准嗓子喊破了都没人理你。你这块头去挣毛毛钱怪屈才的,当个部长级领导还差不多。” 雷万民也笑,说:“全得你抬举,不然,我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闫晓梦说:“那里。这家务你学得挺快的。瞧瞧,到处干干净净,难为你那大手手把我的后顾之忧全免了。” 雷万民嘿嘿笑。老婆经常把他打扁打扁又搓圆,他不仅不懊恼,反觉滋润。 闫晓梦说:“前几天,陈梅花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条洋烟。据她吹,一条万宝路赚了十二块,相当于我卖一箱正品烟的利润呢。” 雷万民问:“她从哪里弄来的洋烟?” 闫晓梦说:“这家伙不肯说,神神经经的。” 雷万民说:“我在新泰没发现有哪家在卖洋烟嘛。” 闫晓梦说:“人家卖洋烟哪会告诉你呢。” 雷万民说:“那家家户户的柜台上,我也没看见有英文的烟哪。” 闫晓梦说:“八成啊,都藏柜台里面了。洋烟不仅在新泰是稀罕东西,在贵阳也是稀罕东西呢。” 雷万民说:“洋烟不是由国家统购统销嘛,个体户不能卖的。” 闫晓梦白了他一眼,说:“国家不让干的事多啦,照样还不是有那么多人在干。家大人杂,哪里管得过来呢。陈梅花说,洋烟俏势得很,只可惜她没有能力弄来更多,不然,会发得全身水肿。” 雷万民笑起来,“你也渴望全身水肿。” 闫晓梦说:“谁说不是呢。” 闫晓梦明白自己生意上的短板。铲货生意发展空间局限,光有服务优势,没有价格和数量优势,再怎么努力都走不远。也就是说,铲货生意挣点生活费没问题,要想发大财,靠它不行,还得想其他办法。 前几天陈梅花弄了几条洋烟卖,利润馋得闫晓梦要死。在她的认识里,洋烟不同假烟,它是走私货,是正品烟,国内还来不及学会做假洋烟。只要不是崴货,在顾客面前,犯不着惭愧,更别说滋生犯罪感了。 何况,在那个崇洋媚外的年代,外国的月亮比国内圆,外国的东西比国内俏,人人喜欢洋东西。如果能搞来洋烟卖,哇塞,那将会是怎样一番热闹情景? 她开始胡思乱想,渴望见识洋烟,渴望买卖洋烟。可洋烟长什么样,在哪儿,都什么人在做,她一无所知。 她缠住陈梅花,甜言蜜语陈梅花,希望她嘴巴不要那么紧,也漏点风声给她,好让她也了解洋烟的子丑寅卯。可是,陈梅花跟特务似的,怎么费尽心机套她的话,她高低不上当,嘴巴跟上胶一样,把闫晓梦嫉妒恨了好几天,总觉自己蠢笨,连这么重要的商业机密都打听不来。 闫晓梦天天和陈梅花粘在一起。在她眼里,能够打听到利润高的正品烟货源,不管它是国内还是国外的,通通都是师傅。她一直想拥有自己的货源。就像当初卖崴货时,吴海三提供的货源让她踏实了好一阵子。她很喜欢那种随用随拿的感觉,就像身后有个实力充足的大仓库,她只管在前台吆喝,而不用担心断货。说实话,如果那是正品烟货源,她会爱死吴海三的。 咦,好久没见吴海三上新泰来了,他都干啥去了呢? 第60章 遇见孙明畅 在新泰对面的快餐店门口,闫晓梦和陈梅花正在排队买盒饭。 这家快餐店味美价廉,吸引众多中午不能回家吃饭的上班族前来就餐。其生意的火爆程度与相邻几家快餐店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家宁可挨饿等待,也不愿草草应付。多数人认为,中餐很重要,直接关系下午上班心情好与坏,所以,必须重视。排队长龙足有三十多米,这在鲜有排队购物的今天,显得格外扎眼。许多年龄大点的路人会情不自禁驻足观看。毫无疑问,这使他们想起了“文化大革命”,那买什么都需要排长队的岁月。 排在闫晓梦前头的陈梅花掉头说话,“嘿,你今天怎么样呀?” 闫晓梦说:“不怎样。你呢?” 陈梅花说:“也没意思。不过,淡季嘛就这样。” 闫晓梦说:“你不是常吹香烟生意四季如春嘛。” 陈梅花说:“那说的是以前。以前的生意多做好哇。现在不行了,生意越来越淡。” 闫晓梦微微皱眉,“这是怎么搞的?” 陈梅花说:“全民下海了呗。你看看,以前街上哪有这么多门面,哪有这么多商场?原本一人份的饭,现在十个人来吃,能不淡吗?不淡才怪。” 闫晓梦不经意地朝商场大门望去,突然,她看见了一个人。 陈梅花说:“知道吗?刁兰英放出来了。” 闫晓梦扭头说了句:“放就放。她犯的又不是死罪,早晚要放出来。现在,大家都干净了,谁还怕她?”又转过脸去。 商场大门外站着四个人,一个是专发本地烟的刘老板,一个是专发云烟的贺老板,背对的那个好像是吴海三,旁边那一个——闫晓梦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陈梅花说:“那是你学乖学得快。说实话,有几个顾客像你想象的那样精明?糊涂虫多的是。别看你卖得欢,利润未必有我高。” …… 陈梅花说:“我看你是被姓刁的吓傻了。如今她不在商场了,你反倒中规中矩,真不可思议。” …… 陈梅花说:“当然啦,不卖崴货也有不卖崴货的好处。可是,清水里哪有鱼啊,高风险高收入是双胞胎嘛。” …… 陈梅花说:“我敢说,再过二三年,假如还在新泰,你照样追不上我。” …… 陈梅花说:“我跟你说话呢,你听了没有?看什么哪?有什么好看的?” 闫晓梦朝商场门口方向努嘴,说:“快看,大门口那四个人,边上那一个,像不像周润发?” “周润发?”陈梅花身子夸张地旋转,向马路对面望去。“噢,老天,果真是他,他怎么在这儿?拍电影吗?” 闫晓梦笑道:“别夸张行不行?他不过是像而已。” 陈梅花说:“背对的那个好像是吴海三。” 闫晓梦说:“是他。” 陈梅花立马把钱塞到闫晓梦手上,兴奋地说:“你帮我买饭。我要过去认识一下这位发哥。”说罢,退出队伍向对面走去。 闫晓梦望着陈梅花义无反顾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尽管自己也是周润发的影迷,但相比陈梅花,显然级别不够。 她看见陈梅花挤进那四人圈子后,满面春风地说话,先和吴海三握手,然后主动把手伸给旁边那人,样子很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外交家。她一阵比划,那四个男人便全部朝闫晓梦这面望过来。 吴海三向闫晓梦挥手。接着,他们转身过去继续说话。只有那人歪着脑袋,脸上带着周润发那着名的、亿万人熟悉的、含意幽远而浅淡的微笑看着闫晓梦。 闫晓梦通体发热,也情不自禁地看他。 “喂,该你啦。” 身后人在催促。闫晓梦如梦初醒。她心猿意马地买了两个盒饭,竟不敢过去,身子僵硬地站在马路这面,直到那帮人散了,直到陈梅花兴致勃勃地簇拥着吴海三和那人来到面前。 吴海三笑意盈盈地向她问好,“嘿,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站在一个曾给予她莫大帮助使她满怀感激和另一个瞬间让她心慌不已的男人面前,闫晓梦慌乱得不知所措,脸上的红晕仿佛要飞出脸框外,眼睛不知看哪里好,幸而手上有盒饭占着,不然,又是一对找不着搁处的包袱。 吴海三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她的窘态有多好看,说:“怎么啦?像个小朋友似的。” 闫晓梦终于把舌头调动起来,说:“三哥,你好。好久不见了,你都干啥去了?” 吴海三说:“我嘛,捉摸有人都不想卖崴货了,我是不是也该换个别的做,所以嘛……” 闫晓梦无声地笑,说:“换什么做啦?” 吴海三说:“正摸索呢。” 陈梅花急猴猴地说:“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闫晓梦,这位是吴海三的好朋友,孙明……孙明什么来着?”她问旁边那人。 那人笑道:“孙明畅。” 陈梅花说:“对对对,孙明畅孙大哥。刚才觉得你太像周润发了,我崇拜周润发得很,所以,把你的名字给忘了,对不起。”说罢,用胳膊肘捅了孙明畅一下,好像两人是老交情,熟悉得不得了。“这下好啦,大家都认识了,从今以后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要互相帮助,对不对?以后你们要有什么好的生意,可要先照顾我们呵,别只认刘老板贺老板他们,我们女同志在商场也是很厉害的……” “孙明畅!”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陈梅花的话。大家往前一看,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妙龄美女。她好像正在生气,嘴巴噘着老高,脸上挂着怒气。“还要等多久哇?”她不耐烦地问。 孙明畅回头对闫晓梦两人说:“对不起。” 闫晓梦轻声说:“没关系,赶紧过去。” 陈梅花反复交代:“孙哥三哥,记住啊,有生意要先照顾我们哪,别忘了。” 他们走了,向那年轻貌美的女子走去。等孙明畅一到,那女子立即挽住他,拍豆腐灰似的打他,埋怨他。 闫晓梦收回眼线,酸溜溜地说:“人家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陈梅花的情绪一落千丈,说:“那女的也太年轻了,好像差了他十几岁,不像是他老婆,可能是小三,如今流行这个。” 闫晓梦也仿佛受到重创,有气无力地说:“她什么人关咱们什么事嘛,别想了。对了,你刚才怎么老跟他们提什么生意的事啊?” 陈梅花说:“我过去的时候,明明听到三哥在说什么烟来着,贺老板一见我过去,又挤眼睛又咳嗽,分明不想让我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闫晓梦眼睛一亮,“哦?不过,刘老板贺老板他们怎么会对海三的崴货感兴趣呢?” 陈梅花叫起来,“哎呀,亏你和海三关系好,人家早不做崴货了,你整天待在商场里耳朵都干吗用了。” 自从不卖崴货后,闫晓梦再没找过吴海三。仔细一算,大半年光阴过去了。要不怎么感觉做生意的时候时间在飞啊。闫晓梦急忙问:“那他干啥去了?” 陈梅花皱着眉头答:“不知道。只知道他没做崴货了。” 两人拿着盒饭默默地回到商场闫晓梦的店里。闫晓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还没有回答刚才我问你的话呢?你怎么老跟他们提生意的事。” 陈梅花边吃边说:“我过去的时候,他们在提,提烟的事……”她停下来,嘴里含着饭望着闫晓梦,好像闫晓梦的脸上有怪东西。 闫晓梦怕吓了她,小心地问:“怎么啦?” 陈梅花把饭匆忙咀嚼几下咽下去,说:“海三做烟做了好几年,对烟肯定有感情,就像我,要让我马上丢下烟买卖,我肯定也舍不得。如果他换了其他行当,今天又来找刘老板……只怕也脱不了一个烟字!” 闫晓梦说:“什么烟?崴烟吗?” 陈梅花不屑地说:“刘老板他们怎么会稀罕崴烟,他们稀罕的是——” 闫晓梦叫起来:“洋烟!” 陈梅花吃惊地说:“你反应也太快了。” 闫晓梦说:“三哥他们能从哪里弄来洋烟?” 陈梅花说:“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停下来,显得犹豫不决。 闫晓梦催促道:“说呀。” 陈梅花说:“我只知道,刘老板贺老板最近添了一些新品种。” 闫晓梦说:“洋烟?你那几条洋烟是从他们那里铲来的?” 陈梅花下定决心似地点头,说:“是的。他们的洋烟说不定就是三哥他们给弄来的。你去把他们争取过来。咱姐妹俩联手干,怎么样?” 闫晓梦怀疑地看着陈梅花,“这可是商业机密啊,你今天怎么舍得像吐痰似的全部吐出来?” 陈梅花嘿嘿地笑,说:“我怕我去说不管用处。谁看不出来呀,吴海三在意你,他对你好着哪。” 闫晓梦急忙说:“别胡说,他对谁都这样。” 陈梅花说:“我要看错的话,就不会跟你说这么多了。好啦,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别喊冤了。我又不是刁兰英,成心整你分文不进。现在,我巴不得你赚钱,当然,前提是要把我顺便捎带上。假如真是洋烟的话,噢,老天,我想都不敢想。咱姐妹俩这回能不能捞一笔,全看你了,闫晓梦同志。” 尽管陈梅花动机不纯,闫晓梦还是感激她,感激她选择可作利用的对象是自己。长期以来,她非常想拥有自己的进货渠道,非常想在价格上有比较宽松的自主权。她认为自己的付出与收益不匹配,现状提升太慢,全因铲货生意的局限性。如果有价廉物美的货源,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谢谢你利用我。”闫晓梦嬉笑着,却是很真诚地对陈梅花说。 第61章 爬壁虎 闫晓梦正要出门,雷万民堵住她,劝道:“我看你去也白去,即使他们有洋烟,也愿意和你合作,你有接洋烟的钱吗?洋烟可不便宜。” 闫晓梦说:“什么事儿都照常理来,哪有意外两字嘛。” 雷万民说:“别抱幻想了,不会有戏的。” 闫晓梦说:“不亲自试试怎么知道没戏呢。” 雷万民看闫晓梦换上皮鞋,突然说:“如果有戏,这里面……恐怕就有问题。” 闫晓梦低头盯着地面,思索雷万民这句话的含义。她慢慢抬头问:“什么问题?” 雷万民紧锁眉头,好像高考遇上难题,说:“就是觉得有问题。” 闫晓梦看着雷万民揪心的神情,醒悟过来了,笑道:“咱们的目标是挣钱还债,不是去研究谁有没有问题。只要你没有问题就行了。” 雷万民也笑,说:“你不会有问题?” 闫晓梦穿好皮鞋,站起身来说:“我还以为,假如没人再向你家老婆献殷勤你会不习惯呢。你家老婆思想传统守旧,不会出问题的,放心。” 雷万民把闫晓梦揽进怀,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我就知道自己纯属无聊。” 闫晓梦走在马路上,思路活泛。她想,如果吴海三他们真有洋烟的话,会愿意和她合作呢。她不仅对洋烟是个外行,尴尬的是,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家,她有什么优势和他们谈生意呢?单单凭吴海三对她的好感吗? 吴海三对她再够意思,可是,人家毕竟是商人,商人以营利为目的,总不至于因为对某人有好感而再次不顾自身利益。如果让他太为难了,就算了。 算了吗?真的算了吗?那可是洋烟哪!不行,算不了,我不能自己先把皮球捅个洞泄了气。 麻烦的是,吴海三现在可能还有一个合伙人,孙明畅。这姓孙的家伙好说话吗? 想起孙明畅,她突然头晕心慌。她从来不曾去想,如果周润发突然大驾光临,自己脑血管会不会爆炸。她从不追星,不具备铁杆影迷的条件。既然如此,怎么会这样呢? 眼看拐进了吴海三家那条小胡同,该死的症状依然阴魂不散,害她体软无力前行困难。不得已,只好暂停路边,手扶电线杆,等待身体恢复正常。 就在这时,一男一女依偎着从另一路口拐进胡同,走在前方。那个男人的背影,虽说只见过一次,却让她再难忘怀。他左手拎着的一只小黄书包,在他伟岸的身躯旁,成了一件极不协调的物件;右手臂吊着白天在商场大门外见过的那个年轻女子。那女子牢牢地勾着他,怕他飞了似的。 闫晓梦久驱不散地头晕心慌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小火苗被一大盆冰水浇熄不再复生。 她好了,清醒了,可以正常走路了。她纠错似的轻打脸蛋两下,嘴里喃喃自语:“看清现状,下不为例呵。” 见前面那两人走得不急不躁,她一时不知进退,紧贴电线杆,好像电线杆上的一只爬壁虎。 第62章 跑得快 闫晓梦紧贴电线杆后面,想等孙明畅们走出胡同再说。谁知,这两人竟在吴海三家的门口站住了。 闫晓梦觉得再躲下去不合适。毕竟自己没瘦成比电线杆还细,何况还有因风掀起的衣襟要飘扬。要是被发现,很尴尬的。没人喜欢偷窥者,闫晓梦可不想在第一时间让自己的印象分遭遇滑铁卢,她还指着它求生意呢。她偷偷向外探头,见那两人脸对脸自顾黏糊着,哪有心情搭理她这条爬壁虎,赶紧闪身躲进路旁一家精武馆里去,也就是贵阳闲人打麻将玩牌的公共场所,并非真正的习武之地。 她从精武馆的门窗缝里往外看,看见孙明畅好像在劝那女子回去,那女子又跺脚又摇头身体还好看地扭动着,大概不想和他分开。突然,孙明畅吼起来,那女子老实了,耷拉着脑袋,半天才抬起,把脸送上去。孙明畅看了看四周,确信无人,在她脸上迅速亲了一下。女子依依不舍地走了。经过精武馆,闫晓梦透过门缝见女子在抹眼泪水。 闫晓梦突然全身难受,好像自己的好东西被盗。莫名地,她恨起这位女子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竟然诅咒她最好赶紧地摔个嘴啃泥。 直到女子在视线里消失,直到精武馆的伙计过来问她是叫座还是找人,她才醒悟待在人家的地盘上太久了。 她走出来,站在胡同里做反省,觉得思想出了问题。 “干吗?想节外生枝哪。你是有家室的人,冒什么泡泡?老实点。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挣钱还债,其他的,少想!想也没用!人家小姑娘那样,你比不上够不着!跟她搁一块儿,你就是个土得掉渣的中年妇女,黄脸婆,没人稀罕,别自作多情自找没趣!” 把自己糟蹋完了,大脑也清空了,心也妥当得不张牙舞爪瞎蹦跳了,才敢提起脚来继续前行。 闫晓梦的突然到来,让吴海三和孙明畅大吃一惊。 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好像要出远门。闫晓梦看着地上的行装,庆幸陈梅花今天嘴巴没打封条,再晚来一步,他们可能就要去兑现和刘贺老板们之间的约定了,如果有约定的话。 吴海三让座泡茶,笑问:“你怎么来了?” 孙明畅笑着对她打招呼:“你好。” “你好。”闫晓梦话一出口,脸就一团血红,精气神又飘了。她赶紧在内心里呼喊:他就是一坨臭狗屎。不要犯贱。老天,给我力量,我不想丢人现眼。 闫晓梦匆匆喝下吴海三泡的茶,样子很干渴。吴海三见状赶紧拎来暖水瓶,重新给她续上,说:“哇,你是几天没得水喝了?” 闫晓梦不好意思地找借口:“晚上吃咸了。” 吴海三试探道:“突然上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闫晓梦老实点头,说:“嗯,有事。大家都在传,说你转行做了洋烟生意。三哥,你有生意也不照顾我,不够意思呢。” 吴海三看起来很惊讶,“谁说我做洋烟生意了?” 闫晓梦说:“商场里恐怕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吴海三对孙明畅扮着鬼脸,说:“这刘贺老板嘴巴是漏勺啊。” 孙明畅说:“照这个传播速度,再好的生意也捂不了多久。” 这么说,他们果真在做洋烟!闫晓梦兴奋得两眼闪亮,她嗔怪起吴海三,“三哥,有洋烟做为什么要瞒着我呀?” 吴海三说:“你不是说要做正经买卖吗?” 闫晓梦说:“我说的正经买卖是不卖崴货。你们的洋烟,嗯,没假?” 吴海三哈哈大笑:“我还来不及学做这个假呢。” 闫晓梦说:“只要卖的是正品烟,管它国产还是外产,都叫正经买卖。你知道,现在的顾客很精明,如果是崴货,他们那小眼神盯得你难受呢。” 吴海三说:“卖洋烟是不用在顾客面前脸红,可是,要保持心态安宁也不能够,因为国家那大眼睛也盯着你呢。” 这一点闫晓梦事先没想到。她略作思考,然后说:“国家的概念太大,我想象不出它的大眼睛是什么样。只要无愧于我的顾客,其他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吴海三说:“私营洋烟,风险不比做崴货的小啊。” 闫晓梦固执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 孙明畅在闫晓梦对面坐下,说:“海三,刘贺老板他们那儿你去扯个说法,扯什么都成。既然晓梦,可以这样称呼你吗?那好,既然晓梦想接咱们的货,咱就成全她。怎么说也应该女士优先嘛,对不对?” 吴海三压着嗓子轻喊:“明畅——” 孙明畅说:“背信弃义就背信弃义。咱们跟他们一没有签订合同,二没有收取定金,只是口头约定罢了,不碍事的。”说这番话时,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闫晓梦。“你从来没有卖过洋烟。卖洋烟或者卖崴货,实际上风险是同等的,不是你说的那么轻巧,你最好考虑清楚。” 闫晓梦受了他目光的鼓励,红着脸说:“我考虑清楚了。对我来说,只要卖出去的货对得起顾客就好。况且,即使我不卖洋烟,其他家也会卖。新泰人才不在乎国家是怎么想的呢。只要一家卖,不出二个月就会家家卖,因为这是人见人爱的香馍馍嘛。到了那个时候,洋烟的利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丰厚了。为了高额回报,先期冒险是值得的。” 孙明畅点头赞同,“这也是我们现在选择做这行的道理。”他停顿片刻,想了想,然后做出决定:“那好,咱们就这么说定:我和海三负责弄烟来,你负责销售。咱们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就这么简单。你看如何?” 一手交货一手交钱?闫晓梦别扭起来,求助地向吴海三望去。 吴海三用拳头堵住嘴巴干咳了两声。他还不知道闫晓梦的底吗?她那点钱,只够铲地皮。要让她一手接货一手交钱,根本不可能,那是成心出她洋相。 吴海三吞吞吐吐地对孙明畅说:“那个,嗯那个,这样好不好,既然晓梦诚心诚意想接咱们的货,咱们,那个,咱们不妨把政策放宽些,卖完了再付款。” 孙明畅眼神箭一样飞向吴海三,在他脸上游走一圈,明白了。说了半天,眼下这位自告奋勇者是个花瓶,花架子搭得不错,可惜没有实质内容。那你来凑什么热闹?简直瞎耽误工夫嘛。他嘴角挂出一丝嘲笑,仰身靠向沙发,不冷不热地说:“这么说,跟你合作,我们要承担两次风险。一次在运输途中,一次在销售途中。而跟刘贺老板们合作,货到钱清,风险减半。换了你,会怎样选?” 吴海三比闫晓梦还尴尬百倍,这些话,他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哪怕他心里也这么想。他想替闫晓梦求情,“是这么回事,晓梦做这一行呢,虽然时间不长,可是——” 闫晓梦急不可待地打断了吴海三,对孙明畅说:“这要看你选择的合伙人有什么优势了。刘贺老板虽然有钱,可他们卖烟很老套,一板一眼死气沉沉。而我呢,嘴甜,态度好,主顾多,卖烟很快的,我卖不动的烟,别家也休想卖得动。我在商场有个绰号叫‘跑得快’,同样的烟同样的价,别家走一半,我已经走空。如今要是有什么时髦生意,抢抓时机很要紧哪。你要是慢半拍,要不了多久,就会冒出新的竞争者。所以,光有你们这头快还不行,销售这头也要有个快手。而我就是你们需要的快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弄来洋烟,但是,”她指着地上的行李,“我想可能是从省外。那么,辛辛苦苦跑一趟,回来总该休息几天。这几天,就是你们在家喘口气的这几天,你们就看我的。我会让你们惊喜,会让你们从此对我有信心。等你们整装待发时,货款早交到你们手上,并且,分文不欠。不信?不信你们可以先试一回嘛。很多事情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啊。再说,万一在我这头出了意外,呸呸呸,我一人承担,不关你们的事儿。我砸锅卖铁也会把你们的钱还得清清楚楚,外加利息。请你相信我!” 闫晓梦生怕得不到这桩诱人买卖,不顾一切瞎杜撰,把刘贺老板说成是刻板的老古董,把自己的“大铁铲”改成“跑得快”,至于出了事儿,自己赔得起赔不起的顾虑刚一冒头,就被她装瞎看不见,咔嚓一剪刀。 承担?你拿什么承担?你家锅有多值钱,砸了卖铁还债还能外加利息?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吹哪。 孙明畅白了闫晓梦一眼。只这一眼,满脸阴云一扫而光,他的头歪向吴海三,耳朵听见嘴巴爽快地问:“那就试试?” 吴海三嘿嘿直笑,一言不发。心想:大言不惭不是什么优点,可也得看搁谁身上啊。 回到家的闫晓梦洗脸洗脚时都在哼曲。雷万民脸色阴沉。半夜,实在无法入睡的他把闫晓梦推醒,问:“我有事问你。他们怎么肯找你合作?你在新泰算老几啊?屁也不是。” 闫晓梦睁开睡眼,看着浑身散发出疑虑气息的丈夫,对他这么晚吵醒自己毫不生气。她的兴奋延伸到梦里,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化完呢。“正因为不是屁,才标新立异引人注意嘛。”她打着长长的哈欠说。“我想喝水。” 雷万民下床把水杯拿来递给她,问:“那孙明畅长什么样?多大岁数了?结婚了吗?” 闫晓梦吞水时差点被呛,“查户口那你。” 雷万民接下空杯,紧追不舍地问:“快说,他长什么样?” 为了不给丈夫胸口添堵,闫晓梦决定实话不说。“他呀,一小老头,干精精瘦壳壳跟腌萝卜一样,并且,已婚,孩子都上大学了。” 雷万民神经放松下来,“这么说,没啥搞头喽。” 闫晓梦道:“本来就没啥搞头。不过,咱们家几个月不用买醋了,这屋里的酸味能熏死人呢。” 雷万民用被子盖住闫晓梦头,笑说:“瞧把你能的。” 第63章 鼻子碰青了吧 陈梅花啃着苹果进了闫晓梦的店,一屁股跳坐在烟箱上,好像烟箱是水泥砌成有多结实。“喂,昨天跟你说的事,你办了吗?” 闫晓梦正在做生意,她把钱递给顾客,“好啦,你慢走,下回来啊。” 陈梅花喊:“喂,我问你事呢。” 顾客走后,闫晓梦才说:“办了。”她见陈梅花表情古怪地瞪着她,奇怪地问:“干吗这样看我?” 没想到陈梅花竟然说:“你真去办了?我以为,你对自己在商场的分量很了解,肯定不会不知趣地去碰这个,这个鼻子灰的。” 闫晓梦脸唰地红了,“那你昨天……” 陈梅花说:“我只是那么一说。”她狠狠地咬下一口苹果,鼓动着腮帮子说:“那是没戏的事儿,我都不敢去想。刘贺老板他们谁呀,论财力物力人力,咱们俩,不,你,哪是他们的对手哇。可你……居然不知好歹地跑去了。怎么样?鼻子碰青了。说来听听,我正无聊呢。” 陈梅花一副热衷听故事会的样子把闫晓梦气到胃痛。她气愤地说:“不怎么样!他们只答应到时再说。” 陈梅花说:“到时再说是什么意思?” 闫晓梦说:“他们始终吞吞吐吐,没打算跟我说多少,好像有顾虑。” 陈梅花得意地笑道:“嘿嘿,那是当然。顾虑你拿不出钱来接货呗。你应该告诉他们还有我嘛。” 闫晓梦恶作剧地说:“说了,可他们好像忘了陈什么花的是谁长什么样了。” 陈梅花尖叫,“不会。”她疑心地看着闫晓梦,“你在他们面前说我什么坏话了?” 闫晓梦说:“说了。说你小肚鸡肠,贼眉鼠眼,压根就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陈梅花跳脚,“啊,你真这么说呀?” 闫晓梦一见陈梅花脸色骤变,好像找到出气筒,胸中不快顿消,长嘘道:“哎哟,舒服,过瘾,痛快。”她独自享受半天,然后遗憾地说:“可惜啊,在这里,竟然找不到臭味相投的人,想开个玩笑都不能够。” 陈梅花许久地瞪她,突然双肩松垮,吐出气来,挖苦道:“原来你还会演戏。卖什么烟?当演员去,在这里可是大材小用了。那,他们到时再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闫晓梦念着陈梅花昨天把信息透露给她的情分,没打算完全隐瞒,便说:“就是说,如果有可能,他们会分一部分烟给我们。” 陈梅花一怔,接着高兴起来,“哇,太好了。那,他们告没告诉你,洋烟都从哪里弄来的呢?” 闫晓梦说:“没有。” 陈梅花问:“你也没问?” 闫晓梦说:“问了也白问。还不都跟你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开口的。” 陈梅花不以为然地笑,说:“别生气,做生意嘛,忌讳直来直去。” 既然做生意忌讳直来直去,在没弄清洋烟是方是圆时,把什么都抖搂干净,岂不显得自己幼稚?闫晓梦庆幸刚才因为陈梅花缘故,一气之下把话憋了回去,看来是明智之举。 她不得不承认,陈梅花对她帮助还是很大的。 第64章 精神病无二 闫晓梦心里七拱八翘乱糟糟。 如果陈梅花厚道,她绝对会竹筒倒豆什么都吐出来。她一直渴望在周围结交一个同心同德的伙伴,那样,生意清闲时分,可以在照看店铺的同时,互相串门聊天,打发无聊时光。 方会会是一个好伙伴,可惜她的店铺离得太远,即使没生意,她也不敢扔下店铺在方会会那边待太久。她的附近除了陈梅花和两个上了五十岁的女人外,其余都是男性。她没办法和那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走得太近,她们更乐意谈论她们的孙子。她没有孙子,不想听那些琐碎的家务事。她更倾向和同龄人相处。同时也没办法把那些男性发展成自己同心同德的伙伴。只要在他们店铺里多坐几分钟,他们家女人就会掉脸色。她不想树敌。除了必要的应酬外,她轻易不上他们店去休闲。 然而,陈梅花的表现总是像今天这样倒胃口,有时,陈梅花就是一个话题终结者。 她常为在四周找不到自己的同类深感遗憾和孤独。在她眼里,陈梅花只是一个说话对象。至于说什么话,不用考究。生意清冷时,时间像蜗牛,口吐废话总比闭嘴不说强,有个人影在眼前晃荡总比孤家寡人强。所以,她还不能不搭理陈梅花。 闫晓梦对即将要接手的这桩洋买卖心中无底,对贵阳市的洋烟行情一无所知,也无从考证。别说洋烟有多大市场,就连最起码的,它们长什么样,她都没见过,只知道那些年,普通国营商店看不到洋烟,洋烟由国家指定的专卖店统购统销。其他商店买卖洋烟,属非法犯罪。 贵阳华侨友谊商店,是本市唯一一家用外汇券可以买到洋货的地方。 里面东西很贵,一般老百姓根本不敢问津。即便进去逛逛,也权当参观参观,洗洗眼睛开阔视野,权当通过这个小窗口,增加一些对洋货的认识。 闫晓梦爱逛街,但很少逛这个店。她消费不起里面商品,自然不想去领教售货员的厉害。里面的售货员普遍傲慢,可能因为洋货稀罕,她们自以为自己也顺带金贵,所以,动不动向顾客摔脸色成了家常便饭。 然而今天,她下班时特意逛了进去,在洋烟柜前流连忘返。有个顾客买了二条和万宝路,旁人眼里流出羡慕,她也羡慕。贵阳抽洋烟的人不多,能够抽得起洋烟和红塔山的,在当时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百姓了,至少,应该算成功人士。 闫晓梦十分清楚洋货在贵阳人心目中的地位。比如,谁家里的家用电器是洋货,别人就会觉得他了不起,不是有钱,就是有势,要么就是特别有办法,总而言之,与众不同。她坚信,多数患有严重崇洋媚外心理的老百姓,既然对洋家电趋之若鹜,肯定也会对洋烟情有独钟的。 但愿推测没有错,那样,她不仅能好好地赚上一笔,或许还能让新泰人对她刮目相看。她自觉留给新泰人的印象,实在很窝囊。 本来所有这些心得体会,她都打算说给陈梅花听,可是,陈梅花却在教导她,生意场上忌讳直来直去。她是聪明人,一句话就能把她推进一大步。她立马懂得,不能随随便便叫别人得来全不费功夫,张开血盆大口来跟她分食。她得老道点,哪怕因此要独享所有紧张和不安。 为此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愁,跟精神病无二。陈梅花发现不对,问她咋回事,她冷不丁吼过去:“还不都是你害的!”下面再无二文,哪怕陈梅花穷追猛打要答案。 可不就是陈梅花害的嘛。如果陈梅花和她同心同德,她何至于此。 她不敢去找方会会倾诉。好不容易生意走上正道,现在冷不丁要接手洋烟买卖,叫方会会如何原谅她?她能想象方会会会怎样批判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感觉方会会更像她的父辈,而她,打小就是一个专跟父辈对着干的捣蛋鬼。 有时,她也很自责:我怎么就不能像会会那样本分一点?规规矩矩的,不担惊受怕,多好。非整成现在这德行,神经病似的! 一个院子里出来的两伙伴,长大以后怎么差别这样大啊? 她为没能生有方会会那样的思想境界愁死了,烦闷过度时,她真想掏空大脑,装上泥巴,让思想死去,然后,方会会说什么是什么,二傻子一样,省得自我祸害! 每当脑袋里甲乙双方吵闹不休时,她就买上一大堆零食,和陈梅花一起,呱叽呱叽大嚼,仿佛通过呱叽渠道,可以把体内的烟火疏散出去。 陈梅花最近捞了不少零嘴吃。如果让她知道原因,恐怕就不觉得这些破零食有啥好吃的了。 第65章 一颗老鼠屎 陈梅花踉跄地跑来,好像后面有鬼追,进门就叫:“听说没有?刁兰英放出来了。” 闫晓梦爱搭不理地说:“前几天你已经说过了。” 陈梅花一把拉起她向外跑:“哎哟,她现在李根办公室吵架呢。快过去瞧瞧。” 工商所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圈了好多人。两人刚跑过去,一只暖水瓶像颗导弹嗖一下从办公室窗子里面飞出来,越过人群头顶,在她俩脚前呯一声落地炸开,泛着白烟的热水和破碎的玻璃渣四处溅开,周边人同时条件反射地跳起来。 幸亏闫晓梦陈梅花穿着长裤和皮鞋,除了被吓一大跳外,没有大碍。旁边有个王姓老板就没这么幸运,他穿着短裤和拖鞋,受伤在所难免。只见他张嘴刚想骂人,刁兰英的大嗓门便席卷而来,没有人听见他说什么,也没人关心他的伤势。就连最后,他自己都忘了小腿上破了好几个小口子,左脚背被烫起一个小水泡。 刁兰英的声音如雷贯耳,让人胆战心惊:“打,打死他,这狗日的,居然敢给我下套!” 人群拥挤人头攒动,闫晓梦踮起脚尖仍看不见前景。她拉住旁边隔壁店的一个大高个男人,急促地问:“喂喂老罗,里面发生什么事啦?” 老罗低头,小声地说:“她说是李所长告的状,在打李所长呢。” 闫晓梦头麻了,脸也麻了,着急地说:“里面没人劝架吗?” 老罗说:“她带了一帮人呢。谁敢劝啊。” 闫晓梦说:“李所长呢?我怎么看不见?” 老罗说:“打桌子底下去了,估计恼火。” 闫晓梦说:“没人报警吗?” 老罗说:“谁敢进办公室啊,喏,看见没有,外面的公共电话有她的人守着呢,都不敢动哇。” 闫晓梦又气又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猖狂,天理何在!她抽身往门外走,她知道门外还有哪些地方有公共电话。陈梅花抓住她衣袖,问她干嘛。她愤怒地说:“难道看李所长被打死吗?我要报警!” 还没走出大门,一个尖锐的声音在脑后炸开:“站住!” 闫晓梦回身。只见刁兰英站在人群尽头,身着一袭红色皮装威风凛凛,她一抬手,旁边有人立即给她递烟点火,她狠狠地抽了一大口,把烟圈吐在空中。闫晓梦一恍惚,感觉这场面酷似香港电影里黑社会老大闪亮登场,这也,太邪气了。不过,外面那么多人围着,刁兰英在办公室里是如何看见她的呢?莫非她俩真有什么孽缘感应? 人分两旁,刁兰英缓缓走来。别看她遭遇过打击,气场依然旺盛,乍一看,很有些枭雄气概。 闫晓梦身旁的陈梅花开始筛糠,发高烧似的抖起来。估计这会儿,她很后悔不该去叫闫晓梦。这种危险热闹有啥看头?看不好,引火烧身作死啊。 刁兰英瞪视着闫晓梦,“你怎么没走?怎么还在这儿?” 闫晓梦冷冷地说,“我走不走的,还跟你有关吗?” 刁兰英问陈梅花,“你说,跟我有关吗?” 陈梅花不知如何回答,怎么回答都是危险的。 刁兰英手指向前一戳,突然厉声说:“说,跟我有关吗?” 陈梅花躲闪不及,眼睛被戳得流了泪,哭腔道,“刁姐,不关我的事啊。” 刁兰英不买账,说:“别给老子装可怜。好你个姓陈的,居然敢合伙整我,你是不是想死啊?” 陈梅花花容失色,眼泪也顾不得再擦,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的天,是谁在诬陷我?没有的事!刁姐,我什么人你会不知道?你给我十个胆我都不敢去做那个事。咱俩的团结是差了点,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规规矩矩小心谨慎,我什么时候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啊。刁姐,你不能冤枉我,我胆儿小经不住吓啊。” 刁兰英轻视地说:“你这球样有贼心也没贼胆,谅你不敢。”她一掌推开陈梅花,好像陈梅花有多讨厌挡了视线。她转向闫晓梦,眼睛对着眼睛地盯着闫晓梦,目光扫描仪似在闫晓梦脸上搜索,声音低沉有力:“你就不同了,大学生。你不仅有贼心,胆子也够大。你敢告诉我,你是怎么做的吗?” 闫晓梦镇静自如,对刁兰英的恨已经让她心如磐石,重得仿佛不会再跳。她突然觉得,端了她的黑窝实在过于温情,这种人不配活着。她就是一颗老鼠屎,走哪儿臭哪儿,实在太恶心人了。 刁兰英说:“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虚不敢说话啊?” 闫晓梦不耐烦地说:“得了,别挨个讹了。全新泰恐怕没人入你法眼,都像贼?” 刁兰英说:“没错,特别是你。你阴得很哪。” 闫晓梦说:“我被你欺压得要头没头要脸没脸,哪敢冒犯你啊,正打算滚蛋呢,这不,你运气差刚好走了,我将就继续做下去呗。我一没钱二没关系,能成什么大事?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她把声音降到最低,“你这回就把我当个屁,搁这儿放了,成吗?” 刁兰英叫:“不成。叫你滚你就得滚,以前是这个理,现在也是这个理,没得改。” 闫晓梦控制不住,五官慢慢挪位,音调也渐变:“凭什么?” 刁兰英盛气凌人地答:“这话你都问了几百遍了,不嫌烦啊。凭什么?凭老子是爷你他妈永远是孙!” 闫晓梦牙根都快咬断了:“我现在做的可是正经买卖,你能把我怎么着啊?” 刁兰英怪笑起来:“嘿嘿嘿,你意思就是拿你没着了呗,是?那好,你慢慢做,时间长着哪,我不着急。”说罢,一挥手,身后那几个男人像黑蝙蝠,呼啦飞冲过来,簇拥着她扬长而去。 陈梅花颤颤抖抖地说:“天哪,咱们前辈子和她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哪。” 闫晓梦看着刁兰英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灵魂仿佛出窍。事态严重了,一旦刁兰英知道自己接手洋烟买卖,她会怎么做?这还需要想吗?现在即使有洋烟,还敢接卖吗?她傻了! 陈梅花小声地打破沉默,“真是你干的?” 闫晓梦轻轻地说:“我可没那本事。只是,现在给你洋烟,你还敢不敢卖?” 陈梅花一听,也傻了。 第66章 抉择 李根被送到医院。他的鼻梁骨断了,肋骨断了两条,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那两个打人者被抓,录口供时大包大揽,异口同声地说这一切跟刁兰英毫无关系。同时,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受刁兰英教唆所为。结果是,两人被判两年三个月,得到的好处是,刁兰英暗地给各家送了一万元。要知道,当年的一万可不是小数。全民下海起初都奔着当万元户去的。为了一万元,别说帮人打架,杀人都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刁兰英从里面一出来,迫不及待想办两件事。 一,搞死李根。刁兰英家是老贵阳,大家庭,亲戚遍及公检法,李根尽管做得很小心,最终还是漏了光。刁兰英得知此事,在里面怒发狠誓,出来后要让李根不得好死。 二,绝不允许新泰卖崴人家有好日子过。她的逻辑是: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都陪我死。 至于闫晓梦,她早忘了这个人。 可是,那天在新泰工商办公室,手下人正痛殴李根,外面围了众多观客,她突然发现一个坚毅的怒气冲冲的,正走向大门的背影。这背影何等熟悉! 怎么,这家伙还在新泰!这这这······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刁兰英下意识地叫停,手下人停手喘气,不知发生什么事,憨头憨脑跟着她走出办公室,且让已经打到半死的李根缓过了气。 这下,刁兰英要办的大事由二成三:闫晓梦必须滚出新泰!她必须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不然,闫晓梦在新泰走来走去,岂不是啪啪打她耳光,这是不允许的。 闫晓梦如果潜入刁兰英脑回,读懂她的心事,恐怕都傻到不会愤怒了:世上居然有这种让人无法解读的人!她的脑仁上清楚明白刻着如下文字:你好我不好你就别想好,我好想让你好你才能好,我死你活滑天下之大稽,你死我活这才合乎道理。 这种人不通道理,她对道理的理解和你完全不在一条线上,你扯东她拉西,你下海她上山。和这种人撞上,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如果不想纠缠其中,唯有收拾收拾破心情,自认倒霉绕道走开算了。 刁兰英三天两头上新泰挑衅,只要让她发现谁家在卖崴货,她一准上报,不屑半天工夫,上头工商来人了,直扑卖崴商家,二话不说,直接将店里所有崴货没收。想托熟人找关系赎回崴烟?根本无用。 刁兰英每查必到,哪家被收了多少烟,她叫手下记好,一旦发现被赎回,她就疯了似的,一副要上告到中央的架势,搞得那些被托了关系的工商,不敢轻举妄动。谁敢拿自己的饭碗以卵击石啊,这个时候,人情脆弱得很。最终,通通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处理结果,一把大火烧光光而无可奈何。 闫晓梦做的是正经买卖,哪怕工商查得再狠,已与她无干,她毫毛无损。这下,她真心体会做正经生意的好处,不用担惊受怕不用鬼鬼祟祟,她为曾经那种惶恐不安的过往感慨,时不时要发出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的感叹。 然而,刁兰英岂能让闫晓梦快活。 无论闫晓梦如何怒目而视,刁兰英照例无所畏惧地喜欢转到闫晓梦这方来。就是,她怕谁呀。每次来,她都要闯进闫晓梦的店,扔一两句让闫晓梦堵心的话后扬长而去。仿佛她是轰炸机,每次不到指定地点扔完炸弹就不算完成任务似的。 “好好干,正经生意利润大,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挣上大钱,可以买车买房啦。恭喜你哪。” “在这儿,你要是动什么歪脑筋,千万不要让我知道,不要让我抓到把柄哦。我现在寂寞又无聊,想弄点动静听个响呵。” “有我在,你恐怕难有清静咧。” 闫晓梦恼火地看着同样也非常恼火地看着她的刁兰英,心想:她老娘在制造她的那一刻,心里肯定装满仇恨而无一丝贤良。不然,这世上怎会有这么一只浑身充满恶毒细胞的怪人啊。 闫晓梦店里接二连三发生怪事。 来个男的,趁闫晓梦不备,抓起柜台上面的一条烟撒腿往东跑,闫晓梦随即冲出店门就追。背后传来陈梅花尖锐的叫声,回头一看,另一个男的抓起她柜台上两条烟往西跑。闫晓梦一时无措,站在过道上,茫然两头看,不知道追谁好。 起初以为碰上吃药的(瘾君子)。贵阳有不少这样的人,没钱买药了,就小偷小抢,电视上没少报道过这类新闻。这种人即使被抓,也关不了多久。毕竟金额不大,够不上坐牢。老百姓最怕被这号瘾君子惦记着。 类似事件不断发生。第四次,闫晓梦死追一头,隔壁商户老罗事前受闫晓梦拜托,听见叫声跑出来站在两店中间,对那个准备下手的二号人物怒目圆睁。 那人涎着脸吹着口哨回瞪着老罗一步三晃地走开了。 闫晓梦对一号人物死追不放。那人一副没打算跑多快的样子,见闫晓梦快追上了,再紧跑几步,就这样把闫晓梦引到商场外一条小胡同里,站住不跑了。 闫晓梦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他嗖一下,将手中烟扔还给闫晓梦,喘气道:“明白了,叫你滚呢。再不滚,我们也跟着累。”说罢,颠颠地向胡同深处跑掉了。 至此,闫晓梦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一幕幕的,居然是刁兰英背后作妖。 闫晓梦气得冲那人背影大喊:“告诉她,老子,打死也不走!”走字喊毕,嗓子就破掉了。 闫晓梦手拿一条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商场。在这条十分钟的路途里,她脸色泛青,牙关紧咬,一个主意像铁似在心里盘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是毛泽东语录。她奉为圣明,认为做人,无论大男小女,都应该具备这样的精神。哪怕做的是外人眼中小小的上不了台面的小生意,在她这里,就是大舞台,一个不容侵犯的大世界,谁若妄想剥夺她在自己世界里的话语权,没门! 委屈已经不能求全,忍让已经被当作软弱可欺,既然她欺人太甚,让人忍无可忍,那就休怪这方要奋起反击了。 闫晓梦再次来到为扞卫尊严和自主权做出重要抉择的路上! 第67章 复仇之心 闫晓梦上医院看望李根。 放下手中水果篮,刚落座,李根就说:“你不该来。” 闫晓梦静静地看着李根。李根脸上和胸膛缠着绷带,人消瘦好多。 李根第一天住院,刁兰英傍晚叫手下悄悄上了医院,一等陪伴的家属上了厕所,立即溜进病房,见李根已经睡着,伸手在李根已经受伤的胸腹上狠狠来记重压,李根睁眼来不及看清这个模糊人影是谁,当场就痛晕过去。要不是身在医院抢救及时,李根恐怕早因脾肺穿孔而送了命。 李根家属报了警。那时,医院没有监控,刁兰英的恶行,因没有证据而立不了案。抢救过来的李根,复仇之心便在缠满绷带的胸膛里发芽结果。为防止被第三次伤害,他雇人24小时守在身边。虽然人在医院,脑袋里每时每刻都在谋划如何在被灭之前反功倒算的各种方案。 李根说:“小王,帮我拎壶开水来。”支走那个雇来的小王,房间里没人了,便催她:“你赶紧走。” 闫晓梦问:“她怎么知道是你?” 李根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走,这里不安全。” 闫晓梦说:“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 李根说:“这仅仅是个开头,她放言要我死。” 闫晓梦冷冷地喷着鼻气,说:“她说话倒是一顶一的算数。” 李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闫晓梦问:“你打算怎么办?” 李根说:“不关你的事。”他停顿一下,说:“她现在还在查,查还有什么人参与。” 闫晓梦说:“然后呢?” 李根说:“一旦发现你我有交集,不用我说,你都知道结果。” 闫晓梦望出窗外,一字一顿地说:“的确,答案明摆着。” 闫晓梦走到窗前,全然不看李根满脸着急。李根怕把她牵连进来。可事到如今,自己不进来已然进来了。 闫晓梦沐浴着窗外阳光,感慨大自然的温暖,头顶无悬剑,原本日子可以很温馨。“可惜啊,这么好的阳光。”她回到李根床前,说:“关着我的事呢。之前对她太仁慈了。” 李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毫无疑问,刁兰英又去刁难她了。 闫晓梦说:“你不用安慰我。”她坐下来,说:“咱俩是不是得再做点什么?” 李根久久地凝望着闫晓梦,然后缓慢而坚定地说:“必须做点什么。” 这时小王拎着?壶进来了。 李根说:“小王,你下去帮我买碗面,我饿了。” 小王说:“你不刚吃完吗?” 李根说:“不是没吃饱嘛。” 小王扫了闫晓梦一眼,嘴角拉个浅笑,出去了。心想,男的遇上美女,脑子都不太清醒,明明才吃下一大碗,还吃,撑死得了。 李根看看关上的房门,回头来,表情凝重,说:“这回办的事,要比上回那个严重,你,不怕吗?” 闫晓梦直截了当地说:“怕就不来找你了。” 李根说:“上回通过了公家,所以曝了光。这回,得自己来。” 闫晓梦静等下文。她希望李根这回痛快点,别等小王来了还在观察她的反应,考虑她的忠诚度。 显然,她多虑了。 李根说:“该怎么做我已经想了好几天,想好了。只是没想到临时会来个伴儿。有伴儿好,省得一个人怪冷清的。”李根有点激动,一时气不够用,喘了起来,过了许久,情绪平复了才说:“你只需像上回那样,弄清楚她家的地址,和她回家的规律就行,其他的,我来办。” 闫晓梦怀疑地看着李根胸前的绷带,说:“你行吗?” 李根说:“不行也得行,由不得我了。不然,下回你来,说不定看到的是我的尸体。” 闫晓梦打了个寒战。 李根说:“要做就得快,明白吗?” 闫晓梦马上表态,说:“放心。”她想告诉李根,自己马上要接手洋烟买卖,绝不允许刁兰英坏了她的好事,所以,自然巴不得事情办得越快越好,但忍住嘴没说出来。跟消灭刁兰英事相比,自己这点买卖还叫事儿吗? 可是,具体如何操办,闫晓梦问,李根不说,只说:“做好我交代的事就行,其他的,你不用知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说罢直接挥手赶人。 上次办的事虽然留下后患,但终归目的达成。这次能不能成功,她无可依靠,别无选择,只有选择继续相信李根。 如果吴海三在,她会找吴海三,会去和那两个厨师做生意,让他们像削土豆似的削了刁兰英的脑袋,哪怕她为此要背负更多的债务,借高利贷也在所不惜;哪怕她非常不愿意让吴海三看见自己本性凶恶的一面,要担着从此被这个男人斜视的风险。 没人愿意把本性凶残面拿出来示众,谁都想象花儿那样,走哪儿花哪儿,广播一地美好。眼下到了这一步,纯属被逼梁山。不然,被人踩踏气不得伸张,天理何在?尊严何在?岂不枉活人世! 至于之前曾有过的那些见势不妙逃跑为上之念,或许只是仇恨的种子尚还生涩罢了。 离开医院,闫晓梦没回商场也没回家,逛大街去了。 从前逛街,总是喜欢看橱窗里花花绿绿的衣服,为买不起心仪的衣服感到憋屈,回家还不依不饶,动不动在雷万民面前摔锅摔碗发泄无理之火。现在想来,这些行为好小家子气。 如今,逛街依然,然而,橱窗里的时装再无吸引力,脑海里思考的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 下海一年半,变化好可怕。如果李根失败被抓,供出同伙,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胸无城府大白傻地逛大街吗?还有那份羞答答的自由吗? 扪心自问:后悔即将要做的事吗? 答案嗖一声飞来,铁块似的当当当砸在脚下:不后悔! 那还有什么好说,整起! 第68章 法外惩罚 刁兰英照例到商场刷存在感。 闫晓梦不等她过来,拎着一个黑包闪身进了商场厕所。出来后的她,没人认识这位老妇就是那个灵气十足的36号铺的女主人。 她在商场里转了半圈便找到刁兰英,随即买了一包卫生纸提着,不远不近地跟着刁兰英。 有了上次经验,她对跟踪有些心得体会,对跟踪所花的成本不再心疼。有刁兰英在,生意做不了了,做不了就做不了,谁叫自己运气差,碰上这么个瘟神呢。 如今,做啥生意不要成本?一如刁兰英,恶事做多,或许也要付出生命成本一样。和她的性命要比,自己这头蚀点本钱算什么,那真就不叫事儿。 出了商场,闫晓梦在修皮鞋的地摊旁一蹲,卡着嗓子对那个修鞋小弟说:“36号的闫姐让我捎个话,如果商场下班前她赶不回来的话,麻烦让你去给她关个门。”说罢,把钥匙轻放在修鞋柜上。 修鞋小弟说:“好说,没问题的。”他帮闫晓梦办事已经不是一两回。闫晓梦对他好着哪,别说照顾他的生意,三天两头总给他捎点吃的喝的。有时,遇上城管执法或者下班想空手回家,他便就地打包,把吃饭家伙一骨碌全存放在闫晓梦店里。两人处得跟姐弟一样。 商场内外,两个小老百姓,有事相互照应,心里都妥妥当当的。人际关系,本该如此温暖才对。可惜有人看不透彻,非闹到地动山摇。 修鞋小弟没有认出闫晓梦。 闫晓梦长吁一口气,心安地起身继续跟上刁兰英。 刁兰英放出来后,估计一时半会还没想好下一步的生计,所以,目前生活无聊单调,每天上午到商场闹腾一番,下午到麻将馆打麻将,晚上十二点或者凌晨二点才玩完回家,天天如此。 闫晓梦没用几天,就摸清她的基本生活规律以及家在何方。她那几个手下,上午跟着她到新泰耀武扬威一气后便扁担开花各人回家。说来也是,刁兰英再有钱,也不可能无事养闲人。 离开新泰,刁兰英也就孤家寡人一个。至于她老公,一直没见着。 闫晓梦分析,她那老公估计对她也就那么回事,不可能上心。毕竟一句话不对付,就被开水伺候,换谁还会拿她当宝天天呵护她呢。说不定,心下也藏诅咒,巴不得她出门被车碾死,从此扬眉吐气翻身道情换个温顺女人改善心境。 闫晓梦一想到她那老公或许跟自己同脉网络,就忍不住暗叹:这种女人,四处种仇,本该全民共诛,可惜社会上有适应她生存的土壤。为保证自己利益不受侵害,唯有挺身而出,法外惩罚。或许这回还能再次顺带为民除害,达成多少人的美好愿望啊。 想到这儿,闫晓梦越发表现得义无反顾。 她不想犯罪,但是,公义总要有人去丈量,有些事有些坎,必须自己跨过去,哪怕过程充满变数充满危险触及犯罪。就好比那些自卫反击战,每次都惹恼了联合国惹恼了某些大国,因此被制裁被责罚被恐吓,但为了保卫国家领土不受侵犯,恼了就恼了,被制裁就制裁,恐吓谁啊,咱该干嘛干嘛,管你三七二十一。一样样的,只是一个星球般大一个尘埃样小,意义绝对相同! 第69章 这办的可是命案 刁兰英有一个星期没上新泰闹事了。 所有新泰卖崴人家好不习惯这份安宁。他们店里所有崴烟都被藏起来,有的只是铲来的数量不多的在柜台上面摆样子的正品烟。他们着实被刁兰英整怕了,都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商场重起炉灶。 然而,这个星期突如其来的安静,既不见刁兰英,也不见检查者,大家侥幸心一波波袭来:咋回事?这恶人又被谁给收拾啦?但愿这回彻底点,别留活口呀。 这帮人无一例外又悄悄地把崴烟带回店铺,极其低调地又开始老本行买卖,只是在销售中神情紧张,眼神乱飞,生怕一不留神把什么要紧事给看遗漏了。 李根出院了,回新泰工作的第一天,不少新泰商户到办公室问候他,话里话外无不表达住院期间不敢去医院探望,是因为害怕刁兰英生熟不分一锅乱炖的歉意。 李根一言不发,只管看着这帮人带来的堆满办公室各个角落里的礼品发愣,偶尔抬头,对大家点个头露个笑容。他当然不会生这帮势利眼的气。动物自我保护本能,无可厚非的。他想的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一连几天都在回忆中度过,他在回忆操作过程中究竟有哪些环节没考虑周全,存在纰漏。这办的可是命案,容不得半点闪失和马虎啊。 他从头至尾把过程来回复盘,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深深地吐气,之后,叫上手下人,衣冠整齐地到商场检查工作去了。他已经二十多天没上班,实在应该好好走走看看了。 此时的商场,似乎和以前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商户们对他照例点头哈腰,这个递烟那个递水,笑容满面,和从前没区别。转到72号,看见那个新来的慈眉善目的女商户,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被人使唤做恶事的卑贱日子翻篇了。途经36号,眼角扫见36号文静的女主正和陈梅花谈笑风生,很美很自然很云淡风轻,他顿悟原来因为心境原因,商场哪哪看着都不一样了,就是这么回事。 “所长。”只听陈梅花在身后喊:“所长,进来坐坐呗。” 李根回头。闫晓梦向他看来,他向别处看去。事情办完,互不交集,这是他俩的约定。 “不啦,忙着呢。”李根说完,倒剪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陈梅花盯着李根背影,嘘唏道:“瘦成电线杆了。” 闫晓梦沉默无语。她不知道李根把事情办到什么程度,尽管太想知道过程,但李根打死不说,高低不漏一字。无奈,她只好胡猜乱想:或许处理刁兰英的过程相当恶心,李根不愿说,一是为她安全着想,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二呢,既然恶心,干吗要重复说一遍?换我也不说。她瞅着前面的李根,心中感慨如波涛翻滚:英雄不问背影,惹毛了,电线杆也能把水打出火来。换到乱世,这家伙说不定也是号英雄。 刁兰英连续一星期没上商场,这个信号,无疑说明一件事:李根办成了。至于后患,将来的事,无人预判,且走一步看一步。但愿李根无恙,结果完美。 公安人员终于找上了新泰,大家才知道,刁兰英失踪了! 与此同时,吴海三他们回来了。 第70章 公安来了 公安找新泰每户人家谈话,谈话内容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刁兰英在新泰人缘如何?有没有仇家? 新泰多数人怕惹事端,都选好听的说:人缘很好,没有仇家。只有少数人家如实反映商场里和刁兰英有过节的人不计其数,比如李洪飞,胖和尚,崔老板,陈梅花等等等等,特别是所长李根和36号闫晓梦,没有一个不恨她的。 李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警察上办公室找他问话时,他把捂在肚子里多日的草稿抖搂出来,说:“我接到太多的举报,说她贩卖假货,我是商场负责人,不能无动于衷,得管。结果,一管,她就上火,甚至把工厂被端一事赖我头上,放出来的当天就叫人来打我,好家伙,差点把我打死。我前些日子才出的院。就这么点事。要是再接到举报,只要还在这个位子上,还得管哪,不能说受到一点恐吓,委屈,就不工作了,您们说是不是?她要是再来整我,我就打110。上回打我那两个小子,不是进去了吗?犯不着我自己解决。况且,你们看我这身板,她几斤我几两啊,我能拿她怎么样嘛。” 公安到医院调查李根。 医务人员反映,李根伤得不轻,要求他不得离开医院。病人很配合,一天到晚都待在病房里,最多在陪伴者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或者走道上散散步,没有离开过医院。 雇来的小王也向公安证明,他24小时守着病人,在院期间,病人没有出过医院大门一步。 小王哪里知道,李根让家属送了一箱饮料来,说口苦得很,想喝饮料。每次他准备出门办事前,拿出两瓶饮料,他喝也叫小王喝。小王刚喝下几口他就借故叫小王出去买吃的,回来的小王继续喝饮料,那饮料已经放了安眠药。等他醒来,李根早回来躺在床上,同样睡得呼呼的。最要紧的那天晚上九点,他怕小王提早醒来,加倍放了药,小王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李根对他发了一通脾气,说他睡得像头猪。小王哪知缘由,以为年轻瞌睡多很自然的事嘛。 如果医院有监控,说什么都是废话。李根只有好好解释多次走出医院大门都干什么去了,特别是有一天晚上,十点半出门,凌晨五点才回来,这段时间,干吗去了。而刁兰英老公反映,刁兰英就是那一晚没有回家。刁兰英每次回家总是地动山摇,输钱越发如此。哪怕他睡得再沉都会被吓醒,十几年如一日,搞得他神经紧张,就怕她输钱。可从那晚开始,他一连三天一觉到天亮,收获不到恐吓,不习惯了好奇了,觉得出问题了,才跑去报警。 公安进了36号铺。 闫晓梦又让座又泡茶又递烟,忙得不亦乐乎,恨不能此时有做不完的事。她很紧张,不紧张是假话。今生今世,她还没有与公安打过交道。可能即便无罪,面对公安也不敞亮,何况有罪。所以,巴不得有事可忙,最好忙到没时间去与对方面对。 “不用忙了,坐下。”公安的口吻与其说是客套,不如说是命令。 闫晓梦只好停下来,乖乖地找个烟箱坐下,屁股刚挨上烟箱,额上的毛毛汗就出来了,她硬着头皮给自己找台阶,说:“头一回跟你们打交道,很紧张。不过,见了你们紧张的,不一定都是坏人,对?” 公安说:“是不是坏人,我们会弄清楚的。”接着便单刀直入,“听说,你跟刁兰英的关系不太和谐,是不是?” 闫晓梦有点头晕,“这个你们也听说了。”她见公安的目光锥子一般地盯着她,赶紧拍马屁:“我的意思是,你们工作做得仔细,了不起。”人家不领情,继续黑脸瞪她。她诚恳地说:“我们确实相处不太好。可这有什么稀奇?商场这么多经营户,我不可能跟每家都处成亲人似的。” 公安说:“你频繁跟她打架斗嘴,是不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侵害到你的利益?” 也就是说我有犯罪动机呗。闫晓梦对自己表现大为鄙视。再紧张下去,只怕要搬石头砸自己脚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老到一点,苍天!她抹去额头上那些年轻的毛毛汗,字句清晰地说:“我跟我丈夫打架斗嘴的次数更多,可他现在依然好好的。” 公安说:“这是两码事。” 闫晓梦说:“警察叔叔,我不喜欢的人多啦,他们如今都安然无恙。我不可能讨厌谁,就让谁失踪。你们肯定也有不喜欢的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都失踪了吗?” 公安临走时扔下一句官话:“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跑一个坏人!” 闫晓梦嘟哝道:“对对对,这话正确。我随时欢迎你们调查。” 陈梅花被带走了。公安找她谈话时,她脸色白一波绿一波的,寒战病人似的,只管抖抖抖,话也说不出来,好像公安剪了她舌头。没办法,只好跟人家走一趟了。 公安走后,李根来到36号铺前,走道上站着好几家商户,都在议论陈梅花。李根名义是关心商户情况,实际上,是来给闫晓梦递话。 李根问:“陈梅花怎么啦?” 商户们七嘴八舌: “谁知道哇。” “不会是她干的?” “她和刁兰英面和心不和年头长啦。” “哎哟,看她那表情,一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这要进去,还能出来吗?” 李根打断大伙:“行啦行啦,别捕风捉影了。散了散了,都回去好好做生意,回回。”他挥手打散众人,到闫晓梦眼前,语气重重地:“没事别跟着瞎起哄。” 闫晓梦回到店铺,心再不慌乱,并严肃地告诫自己:公安再找上门,情绪必须稳定。刁兰英目前在哪儿她不知道,不知道就做出老老实实不知道的样子,别画蛇添足多说多讲,祸出口出。当前,必须管理好表情管理好嘴巴调整好心态,只当天下太平,刁兰英四游四方,她在哪儿,压根和你一毛钱关系没有,就行啦。 在静候公安调查的那些日子里,闫晓梦感到头顶上有把利剑,随时随地可能掉下来。 要想装得胸怀坦荡,她离那个意境,还差好几步远呢。她就不明白了:在家里踩死一只恶心的蟑螂,一点犯罪感没有,怎么弄死一只大蟑螂,心里这么不踏实呢?不都是令人恶心的害虫吗? 没办法,她只好找各种理由给自己打气,让别人从外表看起来,自己阳光的很,干净得很,软弱得很,刁兰英失踪,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得很。 李根警告她,你原来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别心怀杂念,整得路都走不直了。 一想到李根这句话,她就忍不住要在回家的路上,认真看自己走路的轨迹,看它是不是直线,然后小声地自言自语:没这么糟。 当下,除了祈求李根办事完美,不留尾巴;祈求时间这剂治疗心病的良药,能慢慢抹平焦虑;祈求公安找不着线索,拿不着人,权当和他们一起在为民除害这件事上也做了贡献,除此,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能叫自己好好走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呢? 第71章 一坨风干狗屎 见到吴海三孙明畅,闫晓梦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恐怕有些日子没开心笑了。现在刁兰英不见了,接受这批洋烟还有阻碍吗?至少眼下,应该没有了。 吴海三家客厅里。闫晓梦在一堆洋烟箱中欢快地窜来窜去,也不忌讳孙明畅会对她有什么看法,追在他屁股后面问这叫什么烟那叫什么烟,像一个懵头懵脑的外行。 孙明畅疑心重重地瞪她,说:“喂,你当真一样烟也不认得?” 闫晓梦一愣,随即翻着眼皮,说:“有啥稀奇?一回生二回熟,谁也不是生来就全能。况且,如果你这是人见人爱的宝贝,我认得认不得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把刁兰英的失踪的消息悄悄告诉吴海三,吴海三半天说不出话,诧异非常地盯着她,说:“她真失踪了还是······” 闫晓梦飞快地用手挥断他的直视,说:“别这么看我。这些天我都被人看腻了,好像我跟她吵了几回架,就有重大嫌疑似的。我有那本事吗?你看我这手——”她把袖子往上一捋,露出一节白嫩手臂,手臂终端五颗纤纤玉指有劲没劲地耷拉着。“像有那本事的手吗?” 吴海三忍住满心爱意,把横支在眼前的手臂压下去,笑道:“即使像,也是对方到了该杀的地步,杀也正杀。” 闫晓梦低声尖叫:“哎哟,你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会害死我的!”由于神经过敏,她居然没听出吴海三的话是玩笑。 吴海三意味深长地看她,良久,严肃地一字字往外吐,说:“不管是谁干的,肯定不是你!你自己要清醒明白这一点。不然……会惹大麻烦。” “知道啦。”闫晓梦为自己的不沉着大伤脑筋,心说:真要命,老天,快让我老练起来。 吴海三的爱人何召雨端着一托盘的西瓜走进来,喊:“海三,帮帮我。”她的样子就像病中黛玉,五官清秀,却面色苍白,弱不禁风。这个天气,闫晓梦穿衬衣都嫌热,她却裹着薄毛衣。吴海三赶紧过去接过托盘,把它放在茶几上,招呼大家过来吃西瓜。 闫晓梦说:“何姐,你也过来吃。” 何召雨笑着摇头,说:“我肠胃不好,一吃凉的就拉肚子。” 吴海三对何召雨说:“你别管我们了,回屋休息。” 孙明畅也说:“召雨,今天晚上不做饭,叫馆子送。海三,扶召雨回屋去。” 一等吴海三夫妇上了楼,闫晓梦忍不住问孙明畅:“她身体好像很虚弱。有什么病吗?” 孙明畅小声回答:“红斑狼疮。” 闫晓梦问:“这是个什么病?” 孙明畅说:“我也不懂。只知道这病有点恼火。他们因为这个病,从结婚到现在没要成孩子。海三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可都拿去买药了。这病很吃钱。海三啊,是个模范丈夫,这么多年来无怨无悔地伺候老婆,很了不起。” 闫晓梦望着通往二楼的扶梯,说:“的确了不起。”然后,嘴巴突然没脑子似,蹦出一句唐突的话来:“那么,你呢?算不算得上模范?呸呸,对不起,我我我……对不起。” 孙明畅啃着西瓜,大嘴巴一咧,不以为然地说:“不用道歉。我这人啊一身毛病,没有家庭观念,喜欢来去自由,时不时还犯点你们女人最讨厌的喜新厌旧的臭德行。”他把西瓜皮扔进垃圾桶,站起来拿纸擦净双手,见闫晓梦刚才那仓促不安的神情不见了,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他,“再加上……”他微笑着不说了。 “说呀。”闫晓梦催促道。他的样子跟周润发在《上海滩》上,满怀爱意地看着赵雅芝时一模一样。闫晓梦醉如稀泥,早把做女人的矜持和含蓄忘到九霄之外。 “唉——”他轻叹道:“不知为什么,你们女人总乐意做这副样子勾引我,而我立场又不坚定,叫我模范如何当啊?” 闫晓梦臊得满脸通红,态度一百八十度急转,斩钉截铁地说:“没见过像你这样脸皮厚的人。你放心,我是不会勾引你的,别自以为是!我走了。” 孙明畅长臂一伸,把她拎了回来,说:“即使你现在勾引我,我也不干哪。我的女友你见过的,不差。就你这条件,怎么跟她比啊?我还没有老糊涂到这种地步。你就这么走了,烟也不要了?” 闫晓梦气??地说:“我晚上来拖。” 孙明畅说:“拖什么拖!现在走了,晚上也别来了。咱俩现在谁求谁,你得搞清楚。”他居高临下看着她涨红的脸,笑道:“脾气不小哇。我不过实话实说,你就受不了了。那以后要是再合作,还不得天天咔嚓迸火花啊。不如现在就拜拜,省得将来伤了和气。” 闫晓梦被降了军,万丈豪情荡然无存,口头一软,说:“你怎么这么小气?开句玩笑都听不出来?” 孙明畅说:“你刚才哪句是玩笑了?” 闫晓梦说:“听不出来?听不出来你是……我是白痴。我出去叫车。”说罢,提脚往门外走。 孙明畅说:“大白天我不会叫车进来,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装车的。这是需要有安全感的货物,懂吗你?天黑以后,我有车过来。你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在这里吃晚饭。” 闫晓梦说:“不吃!” 孙明畅靠上前,低下头,声音小小地说:“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还就不信,这担买卖你舍得就此撒手。” 孙明畅那带着烟草味的气息喷到闫晓梦后脖颈上,闫晓梦心头麻酥酥的,盘成结的怨气就像遇上强劲气流,一下被吹得踪影全无。她猛地把头摔向孙明畅,咬住娇羞,微喘道:“你真坏!” 孙明畅说:“她们都这么说。” 闫晓梦忍无可忍叫:“我不是她们!”她那张历来没轻没重的嘴巴再次充当敢死队,对着孙明畅开了炮,“从现在开始,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坨风干的臭狗屎,别指望我会给你好脸!不然,嘿嘿,你真以为自己是周润发,所有女人都要为你摇尾示爱了。” 孙明畅憋住笑,好嫌弃自己似的说:“臭狗屎,还不是新鲜的,还得不着你的好脸?真的假的呵?” 闫晓梦说:“你就等着瞧好,瞧到你眼定心凉为止。” 吃饭时间,闫晓梦眼中这坨风干狗屎散发出新鲜诱人味道。他风趣、幽默、随和、机智。他的玩笑话自始至终活跃着饭桌上的气氛,大家受到感染,不仅吃得多,说得多,酒也喝多了。 何召雨苍白的脸上泛出迷人红晕,而闫晓梦,一边自责自己失言,把一张好看的脸庞朝着他,一边错不开眼神,眼珠子像卖给了他,他上哪儿它上哪儿。她毫无把握地喝下去不少酒,醉了。她被他们送回了家,那些烟也随同她回了家,至于它们是怎样上的楼,她就不知道了。 一夜花里胡哨的梦,梦里全是周润发。 第72章 倾销洋烟 闫晓梦把三个五、万宝路、剑牌、希尔顿、摩尔、骆驼等洋烟每样拿了十条装进遵义烟的烟箱里带进新泰。 当天,所有和她交易的顾客碍着对这些洋烟销售行情的无知,每人只敢拿一两条去试销。 第三天,他们迅速折回,见了闫晓梦的面,便神兮兮地问:“那东东还有吗?”第四天,第五天,他们不再拿条数,而是半箱,一箱,甚至二三箱拿走,并悄声告诉闫晓梦:“外国的月亮是要比咱自家的圆呢。这家伙一上柜,三下两下就卖完了,跟不要钱似的。”闫晓梦按捺不住欢喜。她一直害怕大家对洋烟反应迟缓。如今看来,担心是多余的。第六天,第七天,闫晓梦不得不叫雷万民请了病假出来帮忙了。 由于担心公安在调查刁兰英案子期间可能会经常出入商场,闫晓梦在销售洋烟时非常低调。 首先,她在家里用裁纸刀把洋烟原装箱上花花绿绿的、带有英文字母的包装纸通通割掉,使之成为没有任何图案和标识的白纸箱,如果不加解释,谁也想不到里面是走私货。 其次,她不让雷万民进场帮忙,生怕声势造大引来红眼病。她雷万民包了一辆货车,装上洋烟在商场门外等候。这里,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货车进进出出,上货下货非常繁忙。她的货车混在其中,看不出与其他车辆有什么不同。她在店里收钱开单,然后,指引顾客在商场门外一辆反光镜上系着一根红布条的货车上提货。 她反复叮嘱顾客切忌声张,有钱自个儿悄悄赚,别惹得左邻右舍虎视眈眈。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众顾客对她的提议心存感激,双方出单拿货配合得相当低调和默契。 直到这批洋烟全部卖完,商场其他商户并未察觉这阵子有大批洋烟从新泰倾销出去。闫晓梦不仅卖光所有洋烟,就连那些孙明畅他们准备留下来自己抽的零散皱烟也被洗劫一空。 一连十天的高度紧张、亢奋和疲劳,闫晓梦眼眶发青、面容憔悴,整个人虚脱一般疲惫。 这会儿,她衣冠不整地瘫坐在店里的水泥地上,眼睛发直地盯着用来装钱的烟箱,里面横七竖八装满钞票。她自言自语地道:“太厉害了,整得我跟一台停不下来的机器似的。照这么干下去,只怕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她抱起茶缸咚咚给自己灌水,仿佛身体正闹旱灾。喝饱了,爬起来把卷闸门拉到底,关门了。 这时,她不希望谁来串门,特别是陈梅花。如果让她看见自己正大把数钱,她的眼睛说不定会迅速红肿热痛,暴突掉地。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告诉陈梅花洋烟已经进场的事,更别说分一条洋烟过去。她有一千条理由阻止自己分一勺羹给陈梅花,哪怕这些美味落进嘴里陈梅花功不可没。 自从刁兰英失踪后,她觉得为了等待这一天付出了惨痛代价,自己已然面目全非,心境大改。既然能够冷酷地面对一个人的消亡,那么,为争取最大利益,忽略不计陈梅花那点薄薄的情份,岂不是小事一桩?她始终认为,她俩之间,并不存在多少真情实意。此事瞒着她,想来点内疚,都办不到。 她的心思没在陈梅花身上多费事,她端正坐姿,开始盘点。 一小时后,她抬起汗涔涔的脸,眉眼嘴角仿佛在飞。天啊,这单生意,净赚了四万三千块。四万三千块哪,这得站多少年的课堂啊。这下,不仅可以把所有外债还清,还可以真正地,当个神灵活现的万元户。万元户,当下有多少人为争当万元户正在苦苦拼搏奋斗啊。 翻身啦!闫晓梦的心底放起了串串鞭炮,她紧紧地攥着钞票,对着天花板无声地又哭又笑,哭笑这一路受尽的苦难和此时挣脱债务的欣快。 原来看人家发财,眼睛发红,羡慕嫉妒恨,落到自己挣钱,才知道,钱,不是那么好挣的,真应了一句老话:你要它的钱,它要你的命。所以,不付出辛苦,就妄想有钱,赶紧醒醒,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第73章 初恋情怀 闫晓梦扛着脏兮兮的装满钱的编织袋,朝孙明畅家飞奔而去。昨天,她就牛皮哄哄地通知他们,今天可以结账啦。 孙明畅家住小十字附近的一处老式四合院里。院里种了很多花草树木,环境干净整洁。但凡第一次上他家做客的人,都会为在喧闹的都市中心拥有这么一处幽静地方而感慨不已。 早些年,有人出价五万要买这处房子。那时的五万,对老百姓就是天文数字。但孙明畅没答应。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纪念物,他舍不得卖。 他的父母,在他十六岁那年,因抗不住天天挨批挨斗的精神折磨,双双自杀含冤离世。和他相依为命的,是对他家忠心耿耿的保姆王平珍。 王平珍在主人离世后,没找人家嫁掉,而是十几年如一日默默照顾他,把他视为己出。他一直把王平珍当成亲娘,极尽孝道,使王平珍倍感欣慰。 孙明畅结过一次婚。他的前妻结婚初期对王平珍挺好。可是后来,从街坊邻居哪里知道了王平珍的身份,态度立即变了,用使唤佣人的口吻对王平珍指手画脚。 孙明畅怒不可遏。 终于有一天,孙明畅觉得离婚势在必行。他的前妻对他说,“你不可能改变她本来就是一个佣人的事实,我也无法做到,把一个佣人当成自己的妈!” 孙明畅离婚快十年了,其间,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却一直不肯和对方谈婚论嫁。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担心结婚以后,新媳妇对王平珍不孝。所以,索性不结。这么一来,倒落得这些年吃香喝辣拈花惹草好不自在。 闫晓梦是从吴海三那里了解到这一切的。吴海三前脚说完,她后脚就舒坦得不行。如果孙明畅在婚,是件特别扫兴的事,至于理由,用得着说吗?自己喜欢的东西,谁愿意花落他家不是。 “我还以为他真的是因为喜新厌旧而离的婚呢。为这种事离婚,光荣得很嘛。这种不孝女拿来何用?离了不足惜。至于现在这拈花惹草的毛病嘛——看他跟女同志说话那眼神,足以证明他对付女同志很老到,很有心得体会啦——也是情有可原,人嘛,在没有婚姻家庭的约束下,莫非还不能由着性子,四处走走看看,沾几朵花惹几根草的?可以理解,不算讨厌。” 闫晓梦已经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此时此刻,她行进在去孙明畅家的马路上,想着马上要见到孙明畅,小脸红通通的,好像要赶去参加自己的婚礼,兴奋得脚尖落地都嫌耽误工夫,恨不能插翅能飞。 “首战告捷,比原计划提前三天完成任务,他们会怎样表扬我?但愿来势不要太过凶猛,省得我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今天,是她辞职以来最最感到开心的一天。除了钱赚得痛快外,还有一人让她激动不已。她为平凡的日子,出现这一炫耀光芒而惊喜。她突然有了强烈的初恋情绪。这种感觉使她神采飞扬,流光溢彩。 爱情催人美。 她毫不察觉,所有和她擦肩而过的路人都侧目于她。她使那些关注她的男人心疼不已。她肩上那个沉重的编织包,使她看上去像被压弯了腰的柳条,他们真想伸手帮她提一提那该死的编织包,好让她的细腰能够舒展直立。他们当然想不到,她是宁可被压得像个老乌龟,也断然不肯松开紧抓编织包的手。被钱压得直不起腰,喘不上气,这是多少人今生今世都在用心去寻找的感觉,它不一定最好,但起码是她现在特别愿意去细嚼慢咽认真品味的。 孙明畅吴海三的确对她刮目相看。 孙明畅说:“你可别吹全部卖空。店里还剩多少?” 她得意忘形地说:“就剩我啦。” 吴海三好心提醒道:“还有那么多皱烟呢?” 由于洋烟是从广东沿海地方弄来,一路受尽颠簸,再光溜的烟箱,到了贵阳,因为挤压或多或少都变了形,每箱烟里大约都有四五条香烟被挤压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成了名副其实的皱烟。再紧俏的洋烟压皱了便成了臭货。上一次试销,刘贺老板对付皱烟不是退货就是压价。价格低得就像回收垃圾。而这次,闫晓梦始终没有提及皱烟的事。是装傻呢还是想显摆:瞧,我能的,连皱烟都卖出去了! 谁知,闫晓梦依旧灿烂脸一张,指着地上的编织袋,快乐地说:“都在里面哪。你们赶紧点数,赶紧再去弄一批来,这家伙太讨人喜欢啦,跟不要钱的香馍馍似的。” 孙明畅笑道:“行啦,别撑啦,剩下的烟拿回来。反正我和海三都是烟鬼,都要花钱买烟抽的。还有多少?你算一算,把钱扣出来。第一次合作,留那么多皱烟给你,咱哥俩可不好意思。” 闫晓梦说:“真的卖完了。那么喜欢抽皱烟早说嘛。” 两男人不相信地看着她,异口同声说:“真卖完了?” 闫晓梦说:“我干嘛要在你们面前打肿脸充胖子?那样对我没好处。” 孙明畅向她伸过手来,说:“恭喜恭喜。你真的很能干,名副其实,相当出色。” “这不算什么。”闫晓梦故作谦虚地回答。当她的手被孙明畅握住时,十天来囤积在身的疲劳潮水一般向脚下退去,她的心快乐地鼓动着,人晕晕乎乎就不知东西南北了。 她爱上他了。爱情来得如此猛烈,使她措手不及,有些招架不住。这出了她的意外。她原以为,自己一个已婚妇女,不会再节外生枝冒出与雷万民无关的爱情。她原以为,她的爱情已经出售给雷万民,没有库存。谁知,现在它凭空而降,搞得她手忙脚乱。她不曾记得给它发过生产许可证的。 她还掉了所有外债,还有盈利。她太高兴啦,心情好似那漂浮在蓝天白云下的彩色氢气球,透着那么飘逸,舒服。坐在店里,时不时会哼点小调,放眼望去,新泰处处阳光普照(尽管阳光根本照不进来),人人笑容灿烂。无债一身轻的感觉真的好好。 在这忙碌的日子里,脑海里不曾出现刁兰英的影子。快乐掩盖了内心一角的阴暗,倘若快乐持续,那个让人睡不着觉的阴影会不会就此淡化,最后变成虚无逐出梦境呢? 但愿如此。 孙明畅吴海三拿到货款后的第二天便下广州了。 洋烟既然如此讨喜,那就赶紧地再弄一批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时间就是金钱哪。 第74章 小心行得万年船 “最近都忙什么哪?”陈梅花包了一包瓜子进店,打开边嗑边问。“见你一会儿出一会儿进的。” 闫晓梦嗑着瓜子,说:“你不也忙得没时间过来吹牛嘛。” 陈梅花向地上吐着瓜子皮,说:“旺季来了嘛,我都忙。你有什么可忙的呢?” 闫晓梦看着只顾嗑瓜子的陈梅花,见她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不知怎的,就笑出声来,说:“意思是,你忙是正经,我只有看忙的份了呗。” 陈梅花扮个鬼脸不屑地说:“不然呢?” 闫晓梦想,要是把洋烟的事说给她听,天晓得她会立马换一副什么样的脸嘴,说不定会把瓜子皮吐到自己头上。还是不说为妙,且让她自我感觉良好去,不送。 闫晓梦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上回跟公安走一趟的事,你还没有说来听听呢。” 陈梅花自知当天表现跌份,所以,任何人问她情况,她都不愿搭腔。她说:“有啥好说的。”她把头扭向店外,不想让人看见她脸上的尴尬。 闫晓梦瞧着她的后脑壳,恶作剧地比划手势,说:“是不是觉得那天,表现太,勒啊拉,拉稀的拉,西一西,拉稀的稀。” 陈梅花回头果真把瓜子皮当武器吐过来,说:“呸,你才勒啊拉西一西呢。” 闫晓梦说:“谁让你咬紧那上下两张皮死活不说的,这么大的事。” 陈梅花像泄气皮球,哭丧着脸说:“唉,说什么说嘛,越描越黑。我本来跟她过不去,她突然不在了,公安居然找我谈话,谈啥啊,我知道什么啊,尿都吓出来了。” 闫晓梦说:“公安又不是只找你一家,我这里他们也来了呀。” 陈梅花说:“你小嘴历来哇啦哇啦的,我哪有你这本事。咦——你说,”陈梅花小眼一眯,鬼头鬼脑地看着闫晓梦,问:“她怎么就不见了呢?” 闫晓梦不慌不忙地怼回去:“这不正问你嘛。” 陈梅花条件反射地尖叫:“我上哪儿知道去?要论动机,你的可比我的大。” 闫晓梦不客气地说:“我是明面上的,你是明面下的。咬人的狗,多半不叫。” 陈梅花从烟箱上反弹,准备甩开膀子反驳。闫晓梦不容她再叫,说:“你就一神经病,非得拿罐把自己装里头才舒坦不成?她不见就不见了,关咱俩屁事!我还乐得她不见了呢,难道你不这样想?瞧你这叛徒卖国贼的样子,要在以往那年月,够枪毙几回的了。” 陈梅花自以为是新泰老资格,钱挣不少,在闫晓梦面前,随便摆个谱都绰绰有余。谁知,闫晓梦居然敢骂她神经病!问题是,骂得相当在理。她在脑海里摸爬滚打一番,竟找不着好词还击回去,只好把脸红成一个紫茄子不吭声了。又听闫晓梦说:“以后,别人问这事,你不知道就回答不知道,别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大家不怀疑你就该烧高香啦。”她就老老实实地点头,表示服气。 一时间,店铺里只有轻微的嗑瓜子声音有一答没一答地响着。 闫晓梦根本不想和陈梅花就此问题探讨。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不问一下,显得太不正常。谁能说清公安除了訽问陈梅花,排除她的嫌疑外,会不会交代她做点什么呢?比如观察一下36号最近有什么异样等等等等。 小心行得万年船。 闫晓梦没去找李根,李根也不来找她。事成之后互不交集,闫晓梦一丝不苟遵守当初约定。偶尔在商场走道上碰见,两人最多礼貌性地点头微笑便各走各道。每逢交租之日,各自都淡淡的。至于刁兰英到底在何方,因此滋生的那些强烈的好奇心,则被她撕成碎片,碾成粉末,暗暗发誓永世不让它抬头。 公安前阵子来得勤,最近基本见不着他们的身影了。 案子到底办到什么程度?是继续查呢,还是找不着线索,暂时搁一旁了呢? 真想变成一只蚊子,飞到公安那里去探个究竟。要是没人再管,像很多破不了的案子被束之高阁,只怕蚊子会笑岔了气飞不回来了。 日子就这么想着悬乎乎的,实则四平八稳地往前推进······ 第75章 小人得志 孙明畅吴海三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不失时机弄回来十多批洋烟。纸终究包不住火,闫晓梦在销售这些洋烟时使自己在商场名声大噪。 陈梅花得知实情后,足足有一星期没和闫晓梦说话。她认为闫晓梦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不是东西。闫晓梦因为忙碌也没去道歉。最后,到底没能抵住唯恐陈梅花使坏的担心,白白送给陈梅花一箱绿摩一箱希尔顿,才算抚平陈梅花那颗受伤的心,求得了她的原谅。 陈梅花说:“下不为例啊。再这样对我无情无义,小心我翻脸。” 闫晓梦赔笑道:“不会不会。我这不是穷疯了嘛。” 新泰那些终日苦于找不着正品烟进货渠道的,又不愿意卖崴烟的商家索性跟着闫晓梦一起转行卖起了洋烟。36号铺成了洋烟专营批发点。每天早上,本商场来铲洋烟的商家比顾客还多。特别是那些价格偏低的诸如“希尔顿”“剑牌”“绿摩”“黑猫”“骆驼”简直供不应求。 闫晓梦忙得热火朝天,孙明畅吴海三则马不停蹄地往返奔波在黔广铁路公路上。半年时间,双方见面机会屈指可数,往往前脚交货,后脚闫晓梦便开始忙碌,没时间想东想西;前脚清账,后脚那两人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贵阳。就这样,洋烟暴利使他们累得疲惫不堪却乐不可支。闫晓梦那些因孙明畅而来的情绪,通通被热闹的生意所取代,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睡不着了,跳出来叫嚣两声。然而,这么劳神伤身的买卖,又怎么可能睡不着呢。爱情再伟大,也得有精力去领略。 闫晓梦的本钱直线往上蹿,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样式都有点土豪味道了。 好景不长,新的竞争者很快出现。 新泰出现好几张陌生人面孔,他们宣称,他们手上也有洋烟,并且,价格还有商量。至此,闫晓梦在商场垄断洋烟的格局被打破。新泰洋烟买卖已成大气候。在市民眼里,新泰俨然已是贵阳专营洋烟和云烟的高档香烟批发商场了。 虽然洋烟像天女散花一般铺满整个新泰,价格也忽高忽低不再稳定,但是,闫晓梦捷足先登,已在洋烟销售气候成熟之前狠赚了一把。她不仅在二楼拥有了自己的仓库,本钱也连续翻番,到1988年伊始,一举突破三十万。 为了纪念这一辉煌时刻,她特意进照相馆照相留念。 相片上的她两眼炯炯,精神焕发,一副吃饱撑的模样。相片一角写有几个小字;8830弯小富婆。她把“万”写成“弯”,暗喻这三十万来之不易,其中的弯路不堪回首。 雷万民在相片背面用钢笔添了一行字“小人得志”。她看罢不仅不恼,反而心生感悟:自己可不就是小人嘛,为一己私利,背离原来那个闫老师十万八千里了。她拿过雷万民手中的笔,在 “小人得志”下面,另写四字:一腔羞愧。个中滋味只有自己了然于心了。 第76章 哀莫大于心死 李根依旧在新泰平稳地上班下班,只是,人瞧着越来越瘦,照陈梅花的比喻,电线杆快瘦成闪电了。 对新泰全面铺开的洋烟买卖,李根压根不管,就像看不见似的。只要上头不给他压力,他就懒得给商户们压力,任由他们放开手脚做买卖。大概他认为,卖洋货好过于卖崴货。何况,不引进一些国外品种,能叫改革开放吗? 改革开放初期,全国上下沸沸扬扬,各级政府使出浑身解数,想方设法要搞活经济。但凡能增加效益,很多方面都睁只眼闭只眼。那他干吗要认真?清水里哪来的鱼,不是吗?实在偏离主干道太远,过于离谱,上头自然会有管控文件下来的,下来再说。先让商场这些急于脱贫的生意人挣点钱,只要不打砸抢不杀人放火就行。 不能提杀人两字。一提,李根一准心情郁闷。虽然要他死的那个人死了他活着,本该庆幸,但断没料到事后会是如此心情,心脏不好好工作,整天阴阳怪气,七上八下,感觉哪哪都不对。以前提到公安,心情坦荡,现在不行了,神经会不由自主地炸裂,搞得头麻脸麻全身麻,跟中了风一样。 唉,与其如此,还不如被整死了干净痛快呢。 李根只是一个平常人,心理素质根本达不到变态杀人犯的高度,那怕计划再周全,当事情真正发生后,未必能做到波澜不惊。 人生就是这样,该怎么走道不进死胡同,只有经历过了,才能有答案。可惜后悔总在经历后,而后悔,永远无药。 曾经看过报道,说当年有些日本战犯,战争结束后,内心被强烈的犯罪感使然,觉得哀莫大于心死,活着受罪,最后选择自杀了事。 李根现在就有这样的体会,感觉压抑苦闷,焦灼不安。他闭眼就能想起刁兰英临终表情,那该死的因恐惧而暴突的眼球就像尖锐的钝器,有事没事要在他心脏上捅一下,搞得可怜的小心脏疼得满地打滚,张缩乱了节律。这还不算,他能感觉从那里流出的血,是黑色的,冰凉的,黑血游走全身,到哪儿哪儿凉。这样的身体,还能有个好吗? 李根对自己的健康也很着急。要是能找个医生倾诉一下,或许能减轻压力。可是,这事非同一般,哪敢随随便便找人倾诉啊。闫晓梦那里就算了,跟她聊这些实在欠妥,谁知道多年以后,她会不会性情改变,变成漏勺嘴。人是会变的,诸如现在,自己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李根啊。现在的他,怕黑怕睡怕吃饭,叹气成了强项,不过,这叹气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来,只能挨着胸腔壁鼻腔壁,小偷似的,鬼鬼祟祟悄无声息地往外一点点释放,不能让人察觉自己这方总在叹气,日子还得接着过下去。 李根被沉重的心事压得腰板挺直都成奢望,瘦成闪电成了必然。 他觉得工作已经无法带来开心,时常会想一些之前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比如,人生意义什么的。 他坐在办公室,手捧茶杯看报纸,报纸上的字像没有意义的符号在眼前轻飘慢舞。报纸是挡箭牌,遮着他那张魂不守舍的脸。 怎么就活成这样了呢?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自我拯救错了?人生要怎么活才是对的? 李根就这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明明天上有?阳,他都觉察不了,整日价心事重重,通体冰凉。 第1章 翻身道情 1988年。 闫晓梦托洋烟的福在新泰翻身道情,挣到了钱名气地位都得到很大提高。按理,她有资格松口气了。然而,她依然觉得辛苦。 因为爱上孙明畅,她平添了不少的烦心事。单相思,她头一回领教。结婚以前,总是别人为她害病。如今,她深陷其中,体味个中滋味,才为原来那帮因她而苦的同志们心怀歉意。 原以为挣了钱,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下海目的已达成,生活质量得到改善,不就完了嘛,还要怎样啊。然而,正应了那句“饱思淫欲”的老话,她,一个有夫之妇,在解决了生存问题之后,爱上别的男人了。怎么也会落入这个俗套呢?她可是一名坚定反对婚外恋的积极分子啊。 记得同学张可茅婚后喜欢上了自己的上级,特意跑到家里向她倾诉相思之苦,当时的她是何等气愤,口无遮拦把张可茅批臭批透,气得张可茅说她不食人间烟火,不懂感情,从此不再与她往来。现在倒好,她和张可茅一样了,暴饮人间烟火,感情丰富到四处流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看来人性真没谱,在金钱和感情面前,根本经不起考验,哪是预判所能控制,怪不得放眼人世间,错错错满天啊。 单相思的苦真的好烦人。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啊。 当初,新泰门口站着那么多男人,她怎么会单单对他来电?她实在没料到“一见钟情”这种只有小说电影上才会频繁发生的可笑事件也会落到她这颗凡人的脑袋上。她不认为自己饱思淫欲,她认为即使当时穷困潦倒,也会对孙明畅来电。她的“一见钟情”跟饭前饭后无关。 她何尝不想一辈子思想纯洁如玉,感情单纯无瑕。可现在,她既管不住思想,感情也跑偏,它们通通要独立自主自作主张了。她觉得自己“坠落”了。这是她当初痛撕张可茅用得最多的两个字。 她突然想到张可茅那里去,看她现在思想动态如何,有什么好招可领教。 她到底没去,不好意思来着。瞧当初那排击炮轰的,压根没给自己留后路。现在去讨教,岂不让张可茅反攻倒算?算了,拾个经验:今后做人做事切忌把话说满,要留有回旋余地。 她因爱而备受煎熬。生意忙碌时,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一旦清闲,脑袋里全是孙明畅,赶都赶不走,有时,会把她烦得莫名其妙向老主顾发火。幸亏老主顾们大多是男性,一来和她很熟,二来胸怀宽广,三来怜香惜玉,所以,对她时不时冒出来的坏脾气不予计较,照常要上她的店铺和她做生意。 她和孙明畅见面的次数并没有随着她本钱的递增而有所增加。 现在的她,基本上能做到一手交钱一手接货。接货的那天,她能名正言顺见到孙明畅,虽然这个时候,身旁总少不了吴海三,但不妨碍她滋生快乐动力,那是她最辛苦也是最高兴的时刻,她会把孙明畅看个够看个饱,恨不能把他装眼睛里连同那些烟一并带走。 每次进货的头几天,她不得不像一个忙碌的机器人,哪怕想见孙明畅的念头波涛翻滚,也分不出身去和他们呆上半天。况且,想见孙明畅也未必能够如愿。为了能在打击走私的相关政策被各省市区县严格执行之前多多挣到钱,孙明畅吴海三像赶考生似的把时间抓得很紧,每次货到只在家休整三四天,三四天后在贵阳地皮上休想再看到他们身影。在他们待在家里的那些有限的日子里,孙明畅的女友方艾华寸步不离孙明畅。她想单独约见孙明畅?没门! 直到今年夏天,洋烟销售行情突然疲软,孙明畅们奔波在黔广铁路公路上的脚步放慢下来,他们才有了进一步交往的机会。 第2章 同病相怜 陈梅花坐在闫晓梦的店里闲聊。 如今,她和闫晓梦走得很近。她的洋烟几乎是从闫晓梦这里铲过去的。闫晓梦为了报恩,给她的价总是比别人低两个点。这让她觉得闫晓梦终究还算够意思。如果换了是她,有能力全盘包下洋烟,她会统一铲价,不会对某人网开一面的。 两人正聊着,陈梅花眼尖,突然看见了走进商场大门的孙明畅和吴海三。 如果说“一见钟情”可以传染,那么,陈梅花恐怕也染上了这个毛病。 自从认识孙明畅以后,陈梅花与闫晓梦闲聊的话题里,大半与孙明畅有关。幸而闫晓梦心怀鬼胎与她同病相怜,不然,早被那些重重复复的内容倒了胃口。 “孙哥!三哥!” 尖叫声出自陈梅花,但是,看着向这里走来的孙明畅,闫晓梦仿佛那不管不顾的呼声源于自己,为此臊得满脸通红。 “快请坐,快请坐。”陈梅花俨然店主人,热情地欢迎孙明畅和吴海三,又抬烟箱当座,又拿杯子泡茶,又擅作主张撕开闫晓梦一条整烟开包散烟,然后给他们点上烟火。 孙明畅吸了一口烟,看着被挤到一旁的闫晓梦,好笑地说:“你怎么跟个外人似的。” 闫晓梦脸红地笑道:“有她在,我可不就是个外人嘛。” 孙明畅说:“梅花就是好,热情好客。晓梦,你应该好好学学。” 陈梅花抢白道:“我再好有什么用?你们还不是照样只对她一个好。当初有烟也不分一点给我。提起这事,我就气鼓鼓的。” 孙明畅说:“你不是比晓梦有钱嘛,哪里在乎多挣这几个钱。别看晓梦做得欢,说不定现在的本钱还不及你的零头呢。洋烟的利,没你想象得那么厚。” 如果说陈梅花对孙明畅一见钟情无来由,那么,诸如此类的话,便是喜欢他的基础。他从来把她哄得开开心心的,即使不拿烟给她卖,即使闫晓梦现在的资产噌噌直往上蹿,已经和她齐肩,她都来不及嫉妒。好像孙明畅在眼前这么一站,什么烟啊利益啊,通通消失无踪,只留一地鸡毛的爱,吸尘器都吸不干净。她满眼放光地看着孙明畅,有这么一大件爱物近距离搁着任她放肆观赏,她认为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什么赚不赚钱的,别那么粗俗好不好?她的爱也够沉手,一点不比闫晓梦的清淡。 紧接着,孙明畅的提议就越发让她兴奋不已。 孙明畅说:“明天,我们有一大帮朋友想去花溪搞烧烤。我们男多女少,比例不对称,所以,想邀请你们一块儿去。怎么样?有兴趣没有?” 陈梅花反应强烈,一连摔出七八个“有”,仿佛她在做批发“有”字生意。闫晓梦拉住她,悄声说:“我们跟他们那帮朋友不熟,玩起来只怕别扭。” 陈梅花挣脱闫晓梦,说:“怕什么!” 闫晓梦说:“明天你不打算做生意了?” 陈梅花说:“只要能和孙哥三哥出去玩,别说关一天门,关几天门我都愿意。哎,你可别说你不想去啊。” 闫晓梦口是心非地说:“不想去。” 吴海三说:“去,晓梦,难得一回。你恐怕也有好几年没去花溪玩了。” 孙明畅站起来:“去,你要不去,”他把烟头掐灭扔进烟缸,“我们会不得劲的。” 吴海三说:“不要犹豫,咱们可就这么定了哟。” 闫晓梦不知说什么好。说实话,她比任何人都想跟孙明畅在一起。可是,孙明畅明天肯定要带他的女友去,她和陈梅花“心怀鬼胎”地夹在中间,到时,看人家两个卿卿我我,岂不是自个儿找难受?她见陈梅花兴高采烈,心说:哼,你就等着明天人家把你架到火堆上去烧烤。 第3章 我不是郝思嘉 在明媚的花溪河畔,一条二斤多重的鲤鱼被钓出水面,岸上爆出欢呼声。 孙明畅的女友方艾华飞快地跑过去,对钓鱼手大声叫道:“稳住稳住,快拉上来,别再让它挣脱了。” 同时,七八个声音群情激奋地高喊:“再让它跑喽,老子们中午就吃你这唐僧肉!” 今天上午,孙明畅把方艾华推到闫晓梦和陈梅花面前,介绍说:“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闫晓梦闫大姐,这位是陈梅花陈大姐,这位呢是方艾华,你们以后叫她小方就可以了。” “认识你很高兴。”闫晓梦强打精神和方艾华握手,微笑。 当方艾华吊在孙明畅的臂膀上远远走来时,闫晓梦倍感沮丧,情不自禁对身边的陈梅花说:“叫你不来偏不听,这下,舒服了。” 陈梅花呆呆地看着前方,说不出话。 方艾华,二十二岁,个头高挑,肤色白净,五官小巧洋气,打扮简洁明快,橙黄色的紧身短t恤,白色牛仔短裤,白色凉皮鞋,修长的腿没穿袜子,十颗脚趾盖上涂着鲜艳的橙色指甲油。 方艾华活力四射的装扮,顿把闫晓梦陈梅花的自信心杀得片甲不留。陈梅花悄声抱怨闫晓梦,说:“平时叫你去买衣服你偏不,整天要钱不要命的。这下惨了,瞧人家什么样儿咱们什么样儿,太跌份了。” 闫晓梦不认为自己和陈梅花在形象上有太大差错,但在方艾华面前,却显得老气横秋很不入时。 闫晓梦今天上穿一件粉红色真丝收腰衬衣,下穿一条黑色涤纶长裤,脚蹬一双实用平底凉鞋,显得朴素又保守。陈梅花却把自己打扮成一只不甘寂寞的花蝴蝶:上身是黄底碎花衬衣,下身是黑底白圈的喇叭裙。陈梅花本来自我感觉很好,来时喜滋滋的,可一等方艾华出现,她蔫了,觉得自己土得掉渣,一时无精打采,连溜的心都有了。她刚把想法告诉闫晓梦,立即遭到闫晓梦反对。 “至于嘛。”闫晓梦白了她一眼说:“你我又不是来相亲的,穿时髦给谁看?既来之则安之,陈老人家。”此言一出,不仅迅速稳定陈梅花的情绪,连闫晓梦自己也觉得不那么自卑了。 鲤鱼被抛上岸,方艾花用一张报纸捉住它,就往孙明畅这边跑,边跑边喊:“明畅,钓上来一条。” 孙明畅和吴海三正在石灶旁生火。旁边的草地上铺着一张大大的塑料布,上面堆满各种吃食。闫晓梦正用铁丝将吴海三昨晚腌好的肉块串联,而陈梅花则拿着一把剪刀,把那些腌制好的生鸡生鸭块剪得遍体鳞伤,说这样烤起来入味好吃。 方艾花跑过来,那张因激动而白里透红的脸庞非常可人。她喊道:“明畅,快接住鱼。” 陈梅花放下剪刀,拍拍手站起,说:“交给我,我杀鱼有一套。” 方艾华把鱼往腋下一躲,“明畅会剔鱼片。” 陈梅花说:“烤着吃要什么鱼片?一听就是外行。那个,你赶紧叫他们多钓几条来,这么多人,一条不够吃的。” 方艾华把鱼交给陈梅花,转身又跑了。岸边已吵作一团。鲤鱼的出现,兴奋了所有人的神经,大家哄抢唯一的一把鱼竿,都想显露身手,一展雄风,为今天的烧烤再作贡献。 石灶里的柴火都烧尽了,上面的木炭依旧死黑死黑地冒着青烟。孙明畅被熏得直流眼泪,他骂吴海三道:“你小子买的什么炭,怎么光冒烟不接火的?八成买到崴货了。” 吴海三踢了装炭的编织袋一脚,湿红着眼睛骂:“妈的,上当了。” 孙明畅说:“亏你还是崴货专家,买到崴货都不知道!想象不出你以前是怎样一个崴法。” 吴海三擦着眼泪说:“今天要烤不熟这堆猪食,他们非吃了我。” 闫晓梦和陈梅花笑起来,停下手中活儿,纷纷扬起脸来。 孙明畅说:“别指望这堆崴货了。这样,咱们兵分两路去捡树棍。再不抓紧时间,等一下他们玩饿了,发现什么也吃不了,嘿嘿,那才扫兴呢。咱们兵分两路,呃,那个……” 兵分两路?四个人的心理突然之间惟妙惟肖起来。孙明畅刚想叫上闫晓梦,无意中瞅见吴海三一掠而过的奇怪眼神,到了嘴边的闫晓梦变成了陈梅花,“梅花,咱俩一路,赶紧行动。” “哎。”陈梅花掩饰不住内心欢喜,把鱼一扔,凭它开了膛的身子在草地上干蹦,跳起来不假思索地紧随孙明畅而去。 闫晓梦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居然不叫我,他居然看上陈梅花,他他他狗眼看人低!她克制着,站起来对吴海三说:“三哥,咱们这边走。”说罢,自顾自地背身去往另一个方向。她的眼睛湿润了,它不是被烟熏的。 孙明畅今天的装扮很养眼,至少陈梅花是这么说的。他上穿一件无袖黑色圆领紧身t恤,下穿一条已经洗白的牛仔长裤,脚蹬白色波鞋,透着潇洒帅气。陈梅花满目风光视而不见,被他魁梧性感的身材迷得三魂不在两魂。像她这样瘦小女子,对阳刚十足的男性总是满怀敬慕。她在孙明畅身边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怎么看他都不够,早把捡树枝的事忘到干净,只顾不停地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实在稀贵难得,她很想对他有更多的了解。 “孙哥,你今年有三十了。” “三十五了。” “你看着年轻呢。我也正好三十五。你是几月的?” “六月。” “比我大三个月。孙哥,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结婚呢?” “我结过婚。离了。” “这样啊。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你现在找了这么个年轻的。你真有眼力。小方又年青又漂亮呢。” “我也不差嘛。” “那是那是。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还没有考虑。” “总得考虑。我看小方没得挑。” “你看人准吗?” “八九不离十。” 孙明畅用绳子把拣好的一堆树枝捆好,他在用劲时,臂膀上的肱二头肌漂亮地隆起。陈梅花爱慕地看着,心动地问:“孙哥,你是不是练过健美啊?” “没有。好了,咱们回去。” 陈梅花这才发现两手空空,“就走吗?我还什么都没有捡到呢。” “够了,这堆足够咱们烧一阵子的了。” 两人开始往回走。 “孙哥,你以前在哪儿发财?” “广州。” “你在那边待了多久?” “有十来年了。” “怪不得你对那面这么熟。那些烟都是从广州弄来的。” “没错。” 如今,洋烟从哪里弄来,在新泰已不是秘密了。 他们经过一个很大的池塘。池塘对面,闫晓梦和吴海三走走停停,手上都拎着一捆树棍,时不时还弯下身去。孙明畅看过去,问陈梅花,“晓梦今年有二十七八了。” 陈梅花嘴一扁,说:“三十了。你当她年轻哪?跟我差不多啦。” 孙明畅继续前行,嘴角漾起笑意,目光时不时地要飞往池塘对面。 今天烧烤非常成功,大伙不仅胃口大开吃得起劲,对闫晓梦和陈梅花这两个新识的朋友也非常热情,尤其是没带女伴来的男士们更是献尽殷勤。 陈梅花异常兴奋。被众男人拍马屁的感觉真好。她跟他们一块儿划拳喝酒,大声说笑,好像遇到了老朋友。她似乎忘了方艾华,忘了今天这身行头曾经给自己心灵上带来的打击,甚至忘了孙明畅。她全身心投入到其他男伴送给她的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之中去了。 闫晓梦对陈梅花这么快入乡随俗佩服无比的同时,又非常懊恼。“看来,今天被架到火上烤的,只有我一人了。” 闫晓梦的确被架到了火上。她无法像陈梅花那样,有了其他热情的男伴就能忘掉孙明畅。她做不到。她的注意力始终离不开孙明畅。她暗自生闷气呢。她对孙明畅今天的态度非常生气。别的男人对她一个劲地套近乎,孙明畅却对她冷冷淡淡。不光捡树棍不叫上她,还允许方艾华坐到他的大腿上。最叫她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任凭方艾华在他怀里小猫小狗似的扭来扭去而不恼火地推开她。她伤感透了,自尊心隐隐作疼,觉得自己就像在十二根橡树的野餐会上不被希礼重视的郝思嘉。如果不赶快把眼光从他那里拨出来,她实在担心眼光会变性,会喷火,会把方艾华烤成焦炭。 “怎么,量我没男人巴结不是?”她小肚鸡肠地想。她真想过去和吴海三亲热亲热来气气他,但最终忍住了。“我不是郝思嘉,希礼不跟她结婚,她就赌气去乱抓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结婚,表明她也有人要,也有婚结。我犯不着。我有男人,我现在……除了稀罕钱,什么也不稀罕!” 她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钓鱼竿,谎称吃饱了想尝试一下钓鱼。 吴海三困惑地说:“钓鱼?这还有一大堆没吃完呢。” 她说:“我想学学怎样钓鱼。” 有男伴大声喊:“钓鱼是男人的事呢,你们女人学这个没用。” 她回身问:“为什么?” 他笑嘻嘻地说:“因为女人天生是鱼,我们男人天生是钩嘛。” 陈梅花推了他一把,“哇,你好歪呵。” 闫晓梦扫了孙明畅一眼——他正拿眼有趣似的看她,笑道:“那也未必。我们女人不当钩子则罢,要想当钩子,保准钓得你们男人晕头晕脑,东西南北都摸不着方向呢。” 众女友齐声叫好:“说得好说得好。” 闫晓梦拎着鱼竿向湖边走去。孙明畅的目光长长远远地跟着她。 当阳光不像正午那样强烈,所有人吃也吃饱了,喝也喝足了,说也说倦了,大家像一群欢快的鸭子,换上泳装,扑通通下水游泳去了。 孙明畅找了个冠冕堂皇地理由留在岸上,说为了爱护环境,他要把草地上的饮食垃圾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去。做完这一切,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对水里的人说:“咦,怎么晓梦还坐在那儿?你们可不够意思啊,扔下人家不管。得啦,我过去叫她。” 水里立即有人反应,是方艾华。她大声说:“人家想钓鱼嘛。” 孙明畅说:“这会儿钓啥鱼?鱼都嫌热躲水底下去了。再说,集体行动要步调一致听指挥,该钓鱼时不钓,不该钓鱼时坐在那儿装模作样晒太阳,她也不怕中暑?我过去说说她。” 吴海三从水里蹦起,大喊:“你别去胡说八道!人家爱干嘛干嘛,碍你什么事?!” 孙明畅笑道:“我不过是去招呼一下,你急什么急?” 众人哄笑起来。吴海三狼狈地用手抵挡四面八方泼过来的水。孙明畅趁机摔开大步向闫晓梦走去。 孙明畅站在闫晓梦身后,悄无声息地看着她钓鱼。 闫晓梦知道身后是谁。虽然人在钓鱼,耳朵却极力收听身后信息。听到孙明畅走来的脚步声,又喜又恼。待他在身后站定片刻,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我看你专心致志的,都不敢说话,生怕吓跑了你的鱼。” 闫晓梦气鼓鼓地说:“谁会那么傻,明知有诈。” 孙明畅绕过来,坐在她旁边,歪头看她,“怎么啦?好像在生气啊。” 闫晓梦白了他一眼,“我干吗要生气啊?” 孙明畅说:“好像在生我的气。我没说错。” 闫晓梦气性更大了,“我干吗要生你的气?” 孙明畅说:“是呀,这不正问你吗?干吗呢?” 闫晓梦没办法不像刺猬似的厉害起来。再这么被钻空子,她要守不住阵地了。“你以为……”她气急败坏地说:“你以为你真是周润发啦?长得好看又怎么啦?长得好看我们女人就该有事没事以你为中心?觍着脸讨你的好?” 孙明畅扮着鬼脸,不急不慢说:“你,说话历来都这么一针见血?” “哇,你的皮真的好厚!”闫晓梦愤然扭头,准备精挑细选几句恶毒语言再发射过去,以便加深他对她这种评价的印象。然而,再一次的,计划没有变化快。当她的眼睛和他的对接时,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那里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眼神放着电。她阵脚大乱,刚才还凶巴巴的表情立即水垮兮。她几近弱智地凝望着他,简直忘了他的厚颜无耻。 就像两块异性磁铁,虽然相隔半步,却感到对方强大的吸引力。彼此充满热望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滑过对方的眼睛、鼻子、最后,落到嘴唇上,在上面停了很久很久…… 当两人眼眶发热、鼻息发热、通体发热时,方艾华一路喊着孙明畅奔了过来。 孙明畅站起来,微喘而温柔地说:“别钓了,游泳去。” 闫晓梦软绵绵地说:“我不会游泳。” “我教你。” “那就更不会了。” 孙明畅恰到好处地转过身去,一把把奔过来的方艾华拦住,大声说:“走,她不会游泳。”方艾华来不及审察闫晓梦的表情,就被他拖走了。 闫晓梦看着他俩勾肩搭背地离去,不禁骂出声来:“妈的,四年大学白读了,喜欢上这个没有文凭的花花公子,眼珠是不是掉狗窝里糊了一圈的屎啊,这么不开眼!” 第二天,任凭陈梅花在店里怎么拿孙明畅说事,闫晓梦高低不接话。她深知,精神已然出轨,无疑是给人生下套挖陷阱,她想拯救自己,趁大脑还没有乱成一锅粥,把人生轨迹扳回正道上。 “以后别再提他了,好吗?这人不是咱俩的菜,咱俩不适合吃婚外饭团。”等陈梅花说得口干舌燥时,闫晓梦来个总结性发言结束了当天孙姓论坛。 陈梅花翻着白眼,嘴里嘟嘟哝哝,悻悻离去。 第4章 所长走了 陈梅花嗑着瓜子,无意中说:“听说了吗?李所长住院了。” 闫晓梦举着瓜子的手停在嘴边,问:“咋回事?” 陈梅花往地上吐皮,说:“吐血。” 闫晓梦问:“吐血?啥原因引起了阿?” 陈梅花说:“谁知道,正查呢。” 闫晓梦第一个反应就是:刁兰英回来了,被刁兰英打的!天哪,快两年了,她到底还是回来了。“是刁兰英打的吗?” 陈梅花撇撇嘴,“不知道,不过,说不定也是。”她看着柜台上花花绿绿的各类外烟,愁得说:“要是让她看见这些洋烟······咱们的好日子估计又到头了。” 闫晓梦迫不及待赶往医院。 李根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被条,被条下面那细细的身体,估计不到一百斤,一米八的大男人竟然瘦成这样! 闫晓梦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她有好一阵子没见到李根了,每天,除了忙碌生意外,她的关注重心已经移交到孙明畅那里。这个曾经的盟友,怎么在不经意间变得如此虚弱? 闫晓梦放下水果篮,问:“你这是,啥问题住院啊?” 李根轻描淡写地答:“晚期肝癌。” “啊——”闫晓梦全身鸡皮疙瘩,老半天说不出话。她呆望着李根,不知过了多久,才口齿不利索地说:“我我我,我还以为,是被她打打打坏,住院的。” 李根嘿嘿虚弱地笑,“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闫晓梦眉头一提:“啊,还真是啊?” “你可真能想。”李根闭上眼,抿嘴一笑。 那笑,跟他病态不匹配,似乎有种神奇的骄傲在闪现,它迷惑了闫晓梦。一年多前那个被打碎的埋进心下的强烈的好奇心被唤醒。她四下张望。病房最靠窗边有个正在睡觉的病人,正打着轻轻的鼾声,看样子睡得很香,周围再没有别的人。她迟疑着,从皮包里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刁字。她把字条往李根面前一送,一等对方看清楚,几下便撕碎了它,丢进垃圾桶,俯下身去,小声问道:“哪呢?” 李根眼睛眯成一条缝,得意地坏坏地笑:“没了。” 李根自从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时日无多,沉重的心事忽然不在,脑仁大放假的轻快着实舒服,喘气都顺当了。住院的这段时间,时不时要回望自己走过的路,觉得此生基本平庸,没什么值得歌功颂德。不过,有桩事在他看来意义重大,那就是为扞卫人权灭掉了刁兰英,想想就解气就骄傲,觉得好歹不枉来世走一趟。可惜,这些美美的感悟来晚一步。之前,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着这种解脱感畅快感自豪感,过去的时日活得好辛苦好压抑。 消灭两字,十五笔画,写起来轻松,做起来不易,做完之后要想忘怀比登天还难。不知道那些职业杀手,是怎么平衡内心世界的。他们对待生命消失的那种冷漠,不是平头百姓能够学来。这得需要多大颗心脏,多大的管控力才能行啊。李根不具备职业杀手素质,事情虽然办下,却找不到让坏情绪释放的出口,让有毛病的精神问题像细菌病毒没日没夜地撕咬灵魂,直至把自己干到趴下。 他的带病精神经过肉体的倒下,像拐过了弯道,迈过了坎,突然之间,痊愈了,解放了,总算醒悟,自己一生并非一无是处。这点认识,对重病在身的他,着实算得上一剂很好的安慰良药。 闫晓梦想一探究竟:“没了?怎么没了?” 李根说:“好奇害死猫啊。” 闫晓梦说:“所长,你别什么都自己扛啊。你说啊,我还能做点什么?让我做点什么。” 李根嘘气,说道:“你能做的,就是,好好做买卖过日子,很简单,别自以为是弄复杂了。” 李根身体轻如鸿毛,一阵风,仿佛能把他吹向天外,然而,此时那张黑灰脸上,坚毅横流,很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风范。 闫晓梦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哽咽了:“所长。” 李根说:“以后再不要想这些没有用的。” 闫晓梦掉下眼泪:“都是我不好。” “说啥哪,关你啥事?”李根马上撑起身子坐正,抽出一张餐巾纸递过去,道:“赶紧地,擦擦,万一我家那位这会儿进来,还不知道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闫晓梦拿过纸巾把脸蛋抹干净。 窗边那位病友鼾声依旧。李根看着闫晓梦,声音很轻,却不乏力量,说:“听清楚,那事,你来不来性质都一样,我都要办。你不过是刚好帮我一点小忙,仅此而已。”见闫晓梦想说话,用手势挡了,“别婆婆妈妈来来回回的,没意义!如果陷在里头出不去,就蠢了。”最后一句,其实就说自己,同时也希望闫晓梦能够听懂,别跟着犯傻把自己绕进去。 李根确诊后那小半年里,闫晓梦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每次都煲了汤带去。李根拦了也没用,她压根不听。她就是想把心意搁进煲好的汤里,想温暖他安慰他鼓励他,除此,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到了最后日子的某一天,李根虚弱地说:“这下好了,我老婆都怀疑你我有问题,更别说他们了。” 他们是谁,两人心知肚明。这段时间,病房门口总有一些警觉的面孔在游走,他们是公安。公安对这两个对刁兰英最有意见的人频繁接触大概有什么想法了。 闫晓梦站在床头柜前,把煲好的汤倒进碗里,感伤地:“你都这样了,我管谁有想法。” “何必呢?” “我乐意。” “怎么这么犟?” “才知道啊。” 十五天后,李根去世了。 入土那天,他那个一直跪在墓前嘟嘟哝哝哭诉的老婆突然跳起来,奔向闫晓梦,没等闫晓梦反应,便摔过去一大巴掌,撕心裂肺地叫:“我已经忍了你们小半年了!说,你和他怎么回事?” 闫晓梦无法生这个女人的气,她摸着热辣辣的脸,面无表情地说:“我和李所长是清白的。” 女人哭喊道:“清白个鬼啊,三天两头不是汤就是汤的,你当我瞎啊!” 闫晓梦说:“李所长是好人,你别把脏水往他身上泼,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保重,嫂子!” 闫晓梦带着脸上的巴掌手印,在李根众亲朋的注目下,离开了墓地。和李根的性命相比 ,这点委屈算什么,且让它陪着李根一起走了。 闫晓梦仰望苍天,心中默念:愿你在天堂安好,不要再撞上刁兰英,如果她的确没了的话。 第5章 迷雾 李根一死,刁兰英是死是活在闫晓梦这头彻底成了谜。公安那头如果对李根一直抱有怀疑的话,这下也彻底断了线索。但是,他们显然还在努力。 闫晓梦被公安请进了局子里。他们让她听了一段录音。 “这下好了,我老婆都怀疑你我有问题了,更何况他们。” “你都这样了,我管谁有想法。” 何必呢? “我乐意。” “怎么这么犟呢?” “才知道啊。” 录音被反复播放。看来,李根猜对了,自从闫晓梦频繁出入医院后,引起了公安的注意,他们在病房里安装了窃听器。 公安:聊聊,二个问题,第一,说说你和李根的关系;第二,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闫晓梦:你们带我到这儿来是觉得我与什么案子有关吗?其次,这个录音内容有什么地方不对? 公安暴脾气:公民有义务配合公安机关调查案子。你现在,要尽你公民义务,我问,你答就行。 闫晓梦不高兴:我和李根就是上下级关系。 公安:我们做过调查,你们两个关系不怎么样,没近到这种程度。 闫晓梦:平时各忙各的,现在他得了绝症,我关心关心有问题吗? 公安:你的关心超出了上下级关系的程度。作个解释。 闫晓梦:你们无外乎往那头想,昨天我还挨他老婆一大耳光呢。就算是,他现在人都没了,再追究有意义吗? 公安:没有哪个商户像你这样关心过度,平时还一副不搭界的样子,说明什么?你们之间有事。 闫晓梦:有事就有事呗,碍着谁啦? 公安:说,什么事? 闫晓梦:我单相思,单相思可不犯罪。 公安:······ 公安:他们,指的是谁? 闫晓梦:肯定不是你们啊。 公安:那指谁? 闫晓梦暴脾气:是谁关你们什么事? 公安暴脾气:关刁兰英的事! 闫晓梦一愣,吃惊瞪眼:她怎么啦? 公安:装什么傻? 闫晓梦:哦,对啦,她一年多前失踪了,咋地,还没找到吗?你们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个人了。哎,我跟她失踪有什么联系?想诬陷人啊? 公安:他们,指的是谁? 闫晓梦:这是我的私事。 公安:说! 闫晓梦磨叽半天:我老公和他哥们。 李根生病住院那小半年,闫晓梦送去的汤全是雷万民煲的。一两次倒罢了,次数多了,雷万民自然要问一二三。闫晓梦不答,直管叫他做就是。雷万民心中忐忑,找好友求解。好友直接把问题简单化:你老婆和这男人好上了呗,这还看不出来吗? 雷万民五雷轰顶,责问闫晓梦,闫晓梦说,就算是,他也快死了,给一个快死的人送碗汤怎么啦?何况还不是!没他罩着,这一年多的洋烟能卖得这么顺畅吗?咱有点良心成不? 雷万民无言以对,汤照煲着,心照堵着,每次把汤递到闫晓梦手上时,总叨叨,最后一次,再送就过了啊。闫晓梦懒得解释,依旧向他要汤。以至于最后那些日子,雷万民煲汤时,直想往汤里扔耗子药。 闫晓梦还没从公安局出来,公安另一组人迅速找到雷万民,就她所说进行核对。雷万民吓坏了,怎么问怎么答,一点没敢隐瞒。事实上,他有什么可隐瞒的呢?这头问完雷万民,那头闫晓梦就从公安局出来了。 雷万民:听说你暗恋那死人? 闫晓梦:嘴上留德啊。 雷万民:没想到你居然······ 闫晓梦:家里有香吗?我想给他烧炷香。 雷万民怒:有屁!你欺负人要有度啊。 闫晓梦:你跟死者较什么劲?没他,我们有今天吗? 雷万民:那也不能为了有今天,卖身投敌! 闫晓梦:打住你的想象。我关心他,完全基于他对我生意的照顾。还记得刁兰英吗?她到现在还没找到呢。公安怀疑所有跟她有过节的人。我和他,都是最恨刁兰英的人,所以,被公安怀疑很正常。今天我要是不那样说,公安只怕会没完没了。 雷万民:家里没香,我这就下楼给你买去。 李根走了,带着秘密走了。 闫晓梦有时会突发奇想:李根会不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要不怎么会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帮助她扫清前进障碍之后,说消失就消失了。听上去很童话,可现实就是这样啊。李根是她心中值得缅怀的人。每年清明时分,她都要手捧鲜花前往祭拜。只是,看着墓碑上李根的名字,时不时地,内心深处会不合时宜地问:她在哪儿呢? 她不可能忘记那个女人。随着时光流逝,对往昔的感触越发深沉浓烈,有时,会让她在下午无事可干的时候,坐在店铺里发足够长的呆。 一个遍地施恶之人,只要被仇人惦记,命数就悬了。即便仇人微不足道如蝼蚁,终究会因为仇恨,激发出让人无法想象的爆发力。所以,施恶者,请你悠着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天下没有人永远想当孙子,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没有万一。 刁兰英要是明白这个浅显道理,这会儿,说不定还在新泰过着滋润日子,不至于没了。 第6章 安静 新泰工商来了一个新所长,女的,叫安静。名字好听,人长得跟名字一样,瞧着舒服。上任没几天,办公室晃出晃进最多的都是本商场的老少爷们。男人是趋色动物,一切皆本能,无可厚非。 安静魄力十足,办事利索,完全和表面温和之相不匹配。一到岗,立即散出口风,让商场里卖崴货和洋货的悠着点,现在不管,不等于将来不管。最好识趣点,该收的且赶紧地等双方面子撕破前自觉收了,好好做生意,做正经生意,别搞投机倒把的破事。一个破字,就把那些心怀鬼胎的新泰人的神经绷紧起来,自觉不自觉地都将破生意收敛一下。谁知道这位安所长,是图嘴皮子痛快还是新官上任想来三把火啊,没人想成枪打出头鸟的那一只,都爱惜羽毛得很,且观察安所长的脾气秉性再做决断。 安静不过是把态度亮出来而已。新所长嘛,才上任总得来点官宣,至于烧三把火,或杀鸡儆猴,去它的,太老套。她可不想把商场搞得随时有战事一样,成为商户对立面的做法很蠢,只要商场大局稳定,收益红火,没人闹事,万事ok。什么崴货洋货,只要顾客不反对,上级不追究,商场有钱赚,就各自安好。现在没有哪个商场白白净净,都花里胡哨着哪。顺应时势紧跟潮流,就这么回事。就这一点,新旧两所长的认识观倒是基本一致。 也有不同,李根上班多数时候愿意窝在办公室里,而安静,有事没事便在商场里溜达,恐怕属于群居动物那类,特别喜欢扎堆和人聊天,功夫不大,便完全像一个熟络的商场管理者,商户叫什么名字店铺多少号脱口能来,最绝的是,哪家商户想耍赖拒绝交租,手下人多次催交无果,她便会亲自上门,和对方八卦天地,笑里藏刀,好言恶意,第二天,租金一准收齐。李根时代,商场总有几户刺头无赖,长期欠租,安静一来,终结了这种现象,全体乖乖的,特别是那几户,见了安静的面,无不赔着笑脸。为此,手下人服气到不行。 安静翻开商户名册,发现商户中学历最高的是闫晓梦,而且是本市最好的中学出来的老师。她忍不住拍案叫好,心存目的,去36号聊天的频率最高,一来二去,两人便姐姐长妹妹短的,别提多亲热了。 闫晓梦找到李芸豆,要她帮忙圆了安静想让女儿上最好中学的梦想。李芸豆进步飞快,现在已是系主任,帮老朋友这个忙,对她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安静为表谢意,包了二千元红包要送闫晓梦。闫晓梦当然不收,她得让安所长欠着她点。和新所长套上近乎,是新泰人人都想办成的事,她也不例外。有所长罩着,生意要顺利得多,她曾经尝过甜头,为此怀念不已。 果不其然,每逢检查,安静必事前通知到她,让她躲过一次次检查风险。 作为回报,闫晓梦见李芸豆的次数也凭空增加。安静的女儿在学校里得到了相应的关照,比如,把课堂座位调到看黑板最清楚的位置,或者,让老师找个合适理由,当着众同学的面,夸赞一把她女儿,让这女娃平添学习干劲,白捡不少自信,再或者,期末评三好学生时,考虑一下,当然,前提是她女儿不要太烂,稀泥扶不上墙那种就算了,诸此之类等等等等。 两人互利互惠,各取所需,心安理得,相处融洽。 安静觉得闫晓梦人不错,对脾气,所以,没事总上36号喝茶聊天,共同打发那些清闲的无聊的难熬的工作时光。 闫晓梦以为,能和所长处成这样,已经很完美。她一度希望安静的女儿不要长大,永远在李芸豆的爱护之下,这样,她顺带也能尽享安静庇护之光照耀。这是多么和谐安定的一副画面啊。 除此,还能有什么与生意无关的事情发生呢? 第7章 肠子都悔青了 安静是在36号铺认识孙明畅的。一经认识,完了,事态严重出乎闫晓梦意料,叫她猝不及防,肠子都悔青了。 安静看上孙明畅了! 这天,孙明畅顺道到新泰,原打算约闫晓梦下班后一起吃饭去,不曾想,刚坐下没半分钟,话还没说上两句,陈梅花安静前脚后脚恰好进来。接下来的情景是,闫晓梦刚把安孙两人介绍完毕,陈梅花便再没给闫晓梦说话机会,独自热闹地唱着独角戏,安静呢,一旁喝着茶,有趣地打量孙明畅,看着他心不在焉地和陈梅花闲扯篇直抿嘴偷着乐。 这种一头热,不,叫一头特别滚烫的局面,让孙明畅上下不自在。况且,店铺里装着心怀各意四人,实在显得狭窄窘迫,孙明畅待不住了,来意也懒得说,拍拍屁股告辞了。 闫晓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懊恼不已。他为什么单独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哦,这该死的陈梅花,太能闹了,还有安静,你晚点过来不行吗?瞧你们两个,把我的好事废得!她回身看着眼前两人,觉得她俩今天太讨厌了。 安静说:“他好帅啊。” 陈梅花仿佛自己男朋友受到表扬,得意地答:“那是。” 安静好奇地盯着陈梅花眼睛,:“哟,看样子,是喜欢上他了?” 陈梅花脸大红:“安所啊,不好乱说话哟。”一时激情澎湃,觉得小店难于装下她的热情,含羞扭头,跑回去散热了。 安静冲她背影叫:“喜欢了也白搭。”她笑到停不下,“笑死我了,瞧她那样,十八岁似的!”笑够了,问闫晓梦:“这人干啥的啊?” 闫晓梦不觉得好笑,说:“烟贩子。” 安静看着柜台上那些洋烟,若有所思,说:“哦,这么说,这些烟是他弄来的。烟贩子一般不差钱,是不是?” 闫晓梦觉得不对劲,忙说:“有点,不多。” 安静说:“嗯,哪什么,给我好好介绍一下这个人的情况呗。” 闫晓梦说:“啥意思你?” 安静说:“本大人看上他了呗。” 闫晓梦吃惊地咽不下口水。搞什么搞,有个方艾华有个陈梅花已经够乱,现在又来一个添乱的。怪不得孙明畅口气轻狂,原来全叫我们给惯的。来块巨石,砸扁我们得啦,瞧我们戝得! 安静说:“发什么呆啊?不会你也喜欢上他了?” 闫晓梦错愕着,反应慢半拍:“不是,那什么,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啊,一烟贩子。” 安静说:“我觉得他不错,你觉得呢?”安静六年前离婚,现在一人带着女儿过。 闫晓梦说:“不是,你不是有了吗?上回在你办公室我还见过人家一面哪。” 安静嫌弃地说:“太老啦,不喜欢。喜欢这个。” 闫晓梦没忍住,脱口而出:“这个不合适你,太小啦。” 安静问:“他多大?” 闫晓梦赶紧说:“三十六七应该。” 安静低头沉思。闫晓梦紧张地望着她,希望她停止非分之想。 一会儿安静抬起脸,给自己的茶杯续满水,抬杯往杯口四边吹茶,呡了一小口水,在店里来回踱两步,主意似乎就在这个过程中拿定。 安静说:“虽然我长他七八岁,可这不叫问题。不正好嘛,他看上去不年青,我看上去不显老,怎么不合适呢?合适的。” 闫晓梦满世界找词贬损孙明畅:“你是铁饭碗,又是领导,他就一烟贩子,没固定工作没固定收入,你俩社会地位不对等,差别大去了。好看管什么用呀,能当饭吃吗?中看不中用的人多啦。你那位,虽然面相老点,可人家是国家干部,还是局长,级别高你一大截,以后退休,工资待遇岂是这种人比得上的?过日子拼的是收益,好看换不来柴米油盐,你别犯迷糊呵,不合适不合适。” 安静歪头侧目盯着闫晓梦:“怎么感觉我在抢你对象。” 闫晓梦拍豆腐灰似地拍她:“什么话?这不是在帮你分析判断嘛,怕你犯花痴两眼一抹黑,错把废石当元宝。你俩门不当户不对,不合适明白吗?为你好呢,别这样看我,好像我要拦你追求幸福似的。” 安静疑心地说:“你那意思还真够明显的。算了,下回他来,麻烦你通知我一声,我找机会自己跟他聊。” 安静走后,闫晓梦坐着发呆。这回没想刁兰英,而在发愁自己的生计。 闫晓梦告诫陈梅花,孙明畅不是她俩已婚人士的菜,想他不切合实际。然而现实是,不想他不切合自己心情。她是努力想把孙明畅从脑海中剔除,想拯救自己已经出轨的灵魂。遗憾的是,孙明畅像一块磁石,牢牢吸附着自己身上所有能够发生思念作用的细胞,它们背叛她的主宰,全都在想他,到了无法管控的地步,它们一如幽灵出窍,集体飘浮在孙明畅那方,千呼万唤不肯回来。 本来这事就够她烦的,现在好了,安静老大姐相中自己的心尖尖,伸手讨要,如果不给,会怎么样啊?安静会不会像刁兰英,一触及利益就翻脸不认人?这尊菩萨能惹吗?惹恼了会不会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啊? 闫晓梦感觉自已已经患上刁兰英迫害综合恐惧症了。 下回孙明畅大驾光临,怎么地,真去通知安静?如果安静手法通天,把孙明畅生生掳了去,哎哟哟,不如让我先死了去痛快。咋整啊以后这事?我就一神经病,干嘛要跟安静走这么近,没事找事嘛。如果和安静翻了脸,这洋烟摊子还能安然摆下去吗?老天,肠子都悔青了! 孙明畅到底所为何事来啊? 得咧,现在是,又想他来,又怕他来。愁哇,头发都要愁白了! 第8章 饭局 店门外站着一老汉,他冲着眼珠子不动正发呆的闫晓梦招呼:“喂!” 闫晓梦抬眼看他,没动窝,问:“要什么烟?” 老汉说:“要你。” 闫晓梦从愣神中惊醒,瞪老汉,生气地说:“啥意思,想耍流氓啊?” 老汉不言语,盯着她看。看着看着,闫晓梦浑身滚烫,从小凳跳起,扑向柜台,惊喜无比地杵在孙明畅眼前,“你!” 孙明畅食指竖在嘴唇中央那堆假胡子上,示意闫晓梦安静,说:“没办法的办法,嘿嘿嘿。” 闫晓梦热情邀请:“进来坐啊。” 孙明畅说:“我倒是想。” 孙明畅没进店,却和闫晓梦敲定下班在“绿岛”酒见。 由于孙明畅易容,闫晓梦为不用去通知安静心安理得。他以后上新泰,要总这么聪明就好啦,我得少操多少心哪。他今天想和我说什么啊,不会说爱上我之类的话,天啊,他要是说出来我该如何应付,我我我恐怕难于拒绝,好好,来来,说什么我都通通收下。 孙明畅走后,闫晓梦心智锐减,和顾客做生意,前言不搭后语,算账不是算多就是算少。如果变傻论斤算,她这会儿足足丢了十几斤。 想着下班的约会,她希望太阳不要死皮赖脸地总挂在天上不下来,时间也懂点人心快点往前跑。她无数次地拿出小园镜照了又照,把额前那缕头发左拨右拨,功夫不大,就把自己拨得披头散发。 陈梅花过来串门,见她眉飞色舞,不禁疑心重重。问她原因,她不回答倒罢,却暧昧地傻笑,笑得陈梅花的妒意莫名地一股股往上冒泡,心想,八成又有什么好事让她占了先。 下班后,陈梅花寸步不离闫晓梦。她直觉闫晓梦要去一个她也非常想去的地方,做一件她也非常想做的事情。如果不紧紧跟随,把疑团解开,把可能属于自己的那份好处捞到手,今天晚上,她是无论如何要胡思乱想个够的。 闫晓梦急了。陈梅花坚定不移地当跟屁虫,她还怎么去见孙明畅?孙明畅今天那扮相,分明不想受外人打扰,自己又何尝不是。“你老跟我干吗?快回家呀。” 陈梅花说:“不,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闫晓梦哭笑不得,说:“我要回家。” 陈梅花说:“回家犯不着那么高兴。” 闫晓梦真想敲破自己的脑瓜子。天啊,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百炼成钢,在这个狗特务面前做到不喜形于色啊。“别闹了,我真要回家了。” 陈梅花倔强地说:“回,我不拦你。” 在陈梅花信念坚定的陪伴下,闫晓梦痛苦万分地回了家。进了家门,陈梅花向雷万民交代:“雷哥,看好你家晓梦啊,今晚别放她出门,不然,你会后悔的。” 闫晓梦轰苍蝇一样把陈梅花哄出了家门。 雷万民好奇地问:“她怎么啦?” 闫晓梦生气地说:“嫉妒呗。洋烟被我劫了先,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今天三哥说他有个做百货的朋友从福建带回来一箱新品种,叫我下班后过去看看……” 雷万民说:“好事嘛,那小陈……” 闫晓梦发现自己编瞎话很有天分。“她听到一点风声,就死粘上我。我怎么可能把她带到三哥家去。‘做生意忌讳直来直去’,可是她教我的。” 雷万民问:“那你是现在去,还是吃了饭去?” 闫晓梦克制情绪波动,慢腾腾地说:“她不是让你看好我,今天晚上不要放我出门,省得你后悔嘛。” 雷万民胸无城府地说:“你又不是出去相亲,我看你干吗?” 为了不让丈夫起疑心,闫晓梦尽管心急如焚,还是坚持把饭吃完。当她离家坐上出租车时,因在丈夫面前自如撒谎而起的愧疚,随着“绿岛”的接近,迅速遗忘。当她下车奔向酒时,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孙明畅而再无旁的感想。“他肯定走了。”她失望地想。至此,她已经失约三小时。当招待告诉她,203房的孙先生还没有走时,她轰地一下,通体滚烫,好像谁把她扔进了火里。 她推开包间门。孙明畅坐在沙发上正望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发呆。如果不是包间灯光昏暗怪离,本可以看见烟雾在房间里四处弥漫。烟灰缸里有一撮烟尸横七竖八。 “对不起……”她站在门边小声地说。 看得出,孙明畅别提有多高兴,他的面部肌肉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顷刻之间就全部舒展开来。他笑的无比开心无比好看。 “老天,你再不来,我快饿死了。”他大声嚷嚷道,“服务员,点菜。另外,赶紧地,把这壶茶重新给换喽。”他让闫晓梦坐下,“请你吃饭还真不容易啊。感情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当钩子啊?”闫晓梦想解释,他没让,“来了就好。说明你还是放不下我这条鱼嘛,这就够啦。” 虽然闫晓梦吃过了,但看孙明畅吃得兴高采烈,胃口也受了感染,跟着吃了不少。 孙明畅说,之所以请她吃饭,不外乎认为,合作这么久,从没有单独请她吃过饭。他说,以前在广州,生意几乎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所以,这样的机会今后可能会多起来。“我们应该加强了解,我对你说说我,你对我说说你,你不会反对这样的交往方式?” 闫晓梦不知喜怒地听着。原以为,今天饭局的话题可能会扯到情感上去,她渴望他能对此说点什么。可是,人家只是因为合作伙伴应该加强了解才买了今晚的单。她感到无比失落。转而又想,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想玩矜持才有意迟到三小时,为了避嫌,才专挑一些离感情很远的话来说?如此一来,她恨死陈梅花了。但不管现状如何,能和他单独待这么久,还是蛮开心的。不得不承认,哪怕他装得冠冕堂皇假模假样,她也不反感这样的约会,并且,期盼不久的将来,还有下一回。 这下一回的机会,似乎变得遥遥无期。闫晓梦直觉眼睛都快盼瞎了,它总也不来。 第9章 相思是一种病 孙明畅吴海三这趟出门,一去就是三十多天,换到以往,最少二趟来回都有了。 闫晓梦整天坐在店里心上心下,惶恐不安,唯恐他们出事。当年,没有呼机更别提手机,亲朋之间,谁谁出门到了该回没回的时候,牵挂便成了家常便饭。 她时不时伸长脖子往外瞧,巴不得他们突然出现在店门口,大喊一声喂,吓个半死也愿意。又过了十来天,想被吓死的愿望总不实现,她坐不住了,心慌意乱地关了门,要到孙明畅家走一趟。 兴许他们发了电报回来呢。不去问个清楚明白,这日子没法过了。 自从和孙明畅吃过那顿饭后,她的心病更重了。她曾经向孙明畅发出信号,热诚地期待他的再次邀约,可孙明畅好像忘了说过要加强相互了解的话,再没对她冒出那种泡泡。没办法,她只好独抱相思撒不了手了。 远远看见那栋绿瓦红砖的平房,闫晓梦倍觉亲切。孙明畅他们这会儿要是回来了,那该多好哇。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最后,索性跑起来。 孙明畅家的院门虚掩着,闫晓梦推门直接走进去。透过敞开的屋门,看见方艾华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王平珍一旁比比划划好像在安慰她。闫晓梦心头一紧:糟,莫非真的出事了? 闫晓梦喊道:“王妈。” 王平珍一看来人,忙说:“哎呀,晓梦,你来得正好。这鬼丫头,嫌我不烦,在这儿哭个没完,我劝都劝不住。你赶紧地,帮我劝劝她。” 闫晓梦没心思理会方艾华,直截了当问王平珍,“王妈,孙明畅他们怎么去那么久哇?” 王平珍眼眶顿时红了,说:“这不,正为这事烦心哪。我都快急出病来了。上回明畅说装个电话,我一听装个电话要四千多,嫌贵,不准他装。我想,等以后邻居们都装了,咱们再装,咱不赶这个头。谁知······他们现在在哪儿呢?早知如此,当初装上电话就好了。晓梦,这可怎么办哪?” 闫晓梦说:“他们没发个电报回来吗?” 王平珍说:“没有。要有的话,哪会这么着急呢。” 闫晓梦想,这俩人真是的,发个电报又不麻烦,为什么要叫大家急成这样?莫非……她的头皮一下就麻了,不敢往下再想。她故作轻松地安慰王平珍,说:“放心,不会有事的。出门在外常常身不由己。恐怕被什么事给耽误了。” “能会是什么事呢?”方艾华抬起红肿眼睛来问,好像在闫晓梦的话里听到了一线希望。 闫晓梦冷眼看着方艾华,心中好不厌烦。虽然,她和方艾华无冤无仇,可她恨她。原因很无理,她自已也清楚,可是,就是情不自禁地恨她。因为,她深深爱着的那个人属于这个女人不属于自己;她为那个人没日没夜地牵挂,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很多余;她为那个人所遭受的煎熬,只能咬碎吞进肚子里,哪怕不消化。而这个女人可以大鸣大放地表现出来,无所顾忌。这些情感上的不公平,使她恨她。 方艾华上哪儿知道闫晓梦揣着这么一大堆鬼心思,她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她着急地追问闫晓梦,“你说说看嘛,会有什么事?” 闫晓梦百般无奈地说:“如果疏忽大意丢了钱包,就足够他们在那边打上一个月的苦工,才能赚足回家的车钱。” 方艾华说:“倒是啊。可是这也不妨碍打个电报说清楚啊,打个电报能花多少钱嘛。多半不是这样的。” 闫晓梦没好气地说:“放心,不会有其他要命事的,要有的话,我们早该知道了。他们身上都带着身份证,公安局可以根据身份证很快找到这里的。” 王平珍哎哟一拍巴常,连说:“有道理有道理。如果出事,公安局早过来拍门了。这么说,他们八成是被事情给耽误了。晓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哎哟,你今天来,算是救了我喽。”说罢,又抹开了眼泪。 闫晓梦说:“他们不会有事的,放心王妈。” 方艾华说:“哪哪哪——他们要是,钱和身份证被偷了又出事了呢。” 闫晓梦失去了控制,人几乎杵到方艾华眼前,脸红筋涨,大声叫:“你什么意思?你能盼着他们点好吗?老天——他们这次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姓方的,我我我,我跟你没完!” 王平珍和方艾华目瞪口呆。方艾华诧异的目光中很快渗进另一层意思:愤怒!她苍白的脸顿时变成茄红。她一下从沙发上弹起,一指门外,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你,你,出去!从此以后,不准你再踏进这个门!明畅是我的,明畅是我的!你休想抢走。再也不准你和明畅来往。你走你走!” 闫晓梦懊恼不已。晚上,躲在被窝里不停地自责:天哪,这份感情怎么可以轻易暴露?这明摆着要当第三者插足,换了白痴,都会跟她急。方艾华肯定从此与我为敌。只要她一声令下,孙明畅肯定和我断交,今后,别说财路要断,怕是连孙明畅的面也见不着了。我这张嘴是怎么啦?怎么关键时候尽坏自己的好事啊?这还是自己的嘴吗? 她越想越气,用手在嘴巴上一下一下地掐着,恨不能掐死它的了。 我让你瞎说!你这该死的从不为主人着想的臭嘴!你居然敢坏我的好事,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极端的愤怒使痛觉麻痹,嘴巴被掐肿了竟无知觉,好像掐的是仇人的嘴。 第二天一早,当她掀被而坐,旁边正在穿衣的雷万民吓得差点滚落床下。“我的妈,谁家猪八戒拱我床上了?”雷万民指着她的嘴巴紧张地问。 她摸着嘴巴,感觉辣疼。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回忆……突然想起昨天的事,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肃性。的确该打!她忍不住在疼嘴上又打了一下。 雷万民问:“怎么搞的?” 她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只蟑螂趴我嘴巴上,怎么打也打不走,又急又恶心的,喊又喊不出来。你帮我查查,梦见蟑螂有什么预兆?这肯定有什么说法的。” 她不敢再上孙明畅的家,怕方艾华哄她出来。对孙明畅的思念,只有深深地埋进心里,任它们没日没夜地煎熬折磨她。为明知不可得的孙明畅,她吃不好睡不香,活生生地直往下掉肉,挨刁兰英整治,都没让她这么瘦身过。 相思是一种病。除非药引子孙明畅突然站在面前,大声说出我爱你,不然,无药可治。 第10章 名花有主 安静问:“你那烟贩子咋回事,怎么好久不见人影了呢?” 陈梅花啃着鸡腿说:“正想问呢,晓梦,怎么回事啊?”她把一只鸡翅递给安静,“这个好,嫩,你吃这个。” 闫晓梦看着烟箱上摆着的卤鸡直犯恶心,厌恶地说:“能不能拿开啊,太难闻了。” 陈梅花不满地说:“这是刚买得好不好,很新鲜啊。难闻?我看你是得了厌食症了,瞧什么都恶心。” 安静小口小口地啃着鸡翅:“问你哪,烟贩子在哪儿啦?” 闫晓梦累得很地说:“我上哪儿知道去?他对象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她时时不忘提醒安静,孙明畅是名花有主的人,她跟来不合适。 安静却说:“谁没两三个对象啊。是你让他不要来的。” 闫晓梦啐了一口,说:“我有那本事叫他不来他就不来吗?人家做的是烟生意,离开你的新泰怎么做,亏你敢想呵。你要是见过他那对象就不会这么想我了。” 陈梅花一旁帮腔:“是是是,没错。他对象又年轻又漂亮呢,你我仨,入不了他的法眼。” 陈梅花自打知道安静看中孙明畅后,先是惊讶她的胆量,背后却说老牛吃嫩草要不得。只要提起孙明畅,她一准站在闫晓梦一边,不惜余力妄想扑灭安静的爱情火花。自己腥味想染还没染上呢,旁人就算了,哪怕是管着自己生意的安所长安大人。 安静把小骨头吐在掌心里,说:“以后要是让我知道是你们两个使坏不让我接近他,小心我翻脸呵。” 多么熟悉的腔调!闫晓梦陈梅花不约而同瞪向安静。陈梅花手里啃一半的鸡腿挂在空中。 陈梅花惊得问:“啥意思, 所长?咱姐妹不做啦?” 安静说:“做啥做?姐姐我现在好不容易相中一可心人,你俩千方百计拦着,像姐妹做的事吗?” 陈梅花哭笑不得,说:“安所,不是我们拦着,的确是你俩不对路嘛。” 闫晓梦瞪着安静的眼神还没缓过来:天,这该不会是刁兰英转世了! 安静手往闫晓梦眼前一抹,笑道:“瞪啥呀瞪,小心眼珠掉地上!”她继续啃鸡翅,“嘻嘻嘻,你们俩呀,一看就是对这个烟贩上心了。可惜可惜啊······” 陈梅花傻傻地问:“啥意思?” 安静开心地说:“你俩已婚人士,无福消受这位烟贩子了呗,嘻嘻嘻。” 陈梅花垂死挣扎,不服气地说:“可是,你长他好几岁呢。” 安静说:“有些男的就喜欢找姐姐。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七抱金矿,懂不懂?” 闫晓梦不知好歹地怼:“这后一抱是你现编的?” 安静笑得差点被鸡骨呛着:“反正就那意思。明白姐姐我的意思了吗?你们俩都闪开,谁拦我跟谁急。他家住哪儿?” 闫晓梦哪能随便告诉她,说:“谁知道哇?他只管上新泰扔货,我们只管接货,关系就这么简单。” 安静吩咐道:“记住哇,下回他来了一定要告诉我。听见没有?” 两人小媳妇似的异口同声:“是,安所。” 安静前脚走,陈梅花后脚把那包没吃完的鸡肉一掌扫翻在地,一脚踢到角落里,气鼓鼓地说:“吃吃吃,是人是鬼都来吃,也不管合不合胃口!” 闫晓梦趴在柜台上,无精打采。 陈梅花说:“你说咋办?” 闫晓梦苍白无力地说:“咱俩做得了谁的主啊?” 陈梅花说:“孙哥要是来了,我可不想告诉她。” 闫晓梦说:“那就等着挨整。” 陈梅花说:“又不是没挨过整,整着整着就习惯了。” 闫晓梦从柜台抬头,敬佩地望着陈梅花。爱情力量之伟大,连陈梅花这么小家子气的人,居然滋生如此高的境界,感人哪。那烟贩子要是知道这里有三个女人对他动了花花心肠,估计尾巴得翘到天上去。 现在的问题是,谁谁喜欢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哪儿?快出来,再不出来,天要塌啦,有人要死啦! 第11章 贵成 闫晓梦在读报。这张报纸读了大半天,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她的心贴在那个不知去向的人身上多少日子,把她收拾得直想把身上多余的肉剔除,扔进垃圾桶,不然,觉得它们好重,重到要把人压弯了腰。 “喂——”身后有人突然大喊。 孙明畅!闫晓梦惊喜地回过身。不是。她把一落千丈的情绪重新提上来。不管怎么说,看见这个人也应该高兴啊。 那人难过地说:“看见我你好像失望得很哪。” 闫晓梦赶紧说:“哪里哪里。贵成,快进来。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是你。” 贵成是闫晓梦的老邻居,也是她小学中学的同学。在学校的时候,贵成从来都是闫晓梦的护花神。闫晓梦只要受了气,只消在贵成面前挤几滴眼泪水,贵成便不分青红皂白扑出去打架。小时候的他,长得又黑又壮,小朋友都怕他。现在的他瘦成条,并且,脸色苍白,眼眶青黑,好像身患大病。 闫晓梦问:“你怎么瘦成这样?” 贵成嘿嘿憨笑。他坐在烟箱上,喝着闫晓梦递过来的茶水,说:“生病给闹的。前些时候得了伤寒,小命差点搭进去。” 闫晓梦说:“伤寒?伤寒现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嘛,很容易治好的。” 贵成说:“不怪别人,只怪自己轻敌了,以为没什么了不起……” 闫晓梦说:“你又不懂医。以后别马虎了,有病要赶紧找医生。” “哎。”贵成点点头,扎扎实实地看了闫晓梦一通,“这么多年了,别的女人都变得又老又丑,你还是那么顺眼。” 贵成从不夸她漂亮,只说顺眼。他曾经多少次当着小朋友的面,说:“怎么的?她就是比你们几个顺眼,别不服气!” 闫晓梦记得当时听了这话,骄傲得飘飘然。在她幼小的心里,贵成就是她的靠山,就是她的男人。有他撑腰,她一生都可以在世上“横行霸道”。直到上了高中大学,这种幼稚的观念才得以转变,懂得要想在世上横着走,光有力量远远不够。至此,贵成的名字,才被她从众多男朋友候选人名单中剔除出去。尽管无缘成一家,但儿时那种纯真的感情,特别是听到这声熟悉的“顺眼”,还是勾起了她对以往的美好回忆。 她和贵成聊了一个多小时,心情都格外愉快。近来苦闷不堪的日子,此时好比难咽的中药兑进一勺糖,有了丁点甜意。最后,贵成才说,今天他来找她是有任务的。 贵成说:“我有个朋友从福建弄回来二十箱,我听说你在这儿做烟批,就找过来了。” 闫晓梦笑道:“我说嘛,你怎么会上新泰呢,原来这样。我断货有些日子了,你来得正是时候。货在哪里?” 闫晓梦跟贵成来到小时候居住地——公山坡建筑设计院的老宿舍楼。老房子还是那么破旧,院落里堆满煤块,楼道黑不溜秋,稍不留神,就能撞上沉积多年的破铜烂铁。闫晓梦熟练地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上,心里说不出滋味。她的童年就是在这个充满煤烟味的恶劣环境中度过的。每次和小朋友捉迷藏,这些堆满杂物和煤块的漆黑角落,就成了藏身的最好地方。那个时候,学生功课少,生存环境没现在好,但是,绝对比现在玩得开心。 闫晓梦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这里一点没变。” “这里马上要拆了,听说要建商住楼呢。”贵成边说边掏出钥匙开门。“到时故地重游,你会更加感慨的。”门开了,背后的闫晓梦啊了一声。 闫晓梦记得贵成结婚时蛮富有的,别人家有的他都有。可是,现在这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小床,两张木凳以及阳台上挂着几件衣服、地上横七竖八一些生活用品外,什么也没有,别说家具,连件像样的家用电器也没有了。 闫晓梦惊问:“几年不见怎么成这样子啦?” 贵成不以为然地说:“四妹和我离婚时,把东西全搬走了,不过,空就空些,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 闫晓梦说:“四妹也是,好歹做了一场夫妻,离婚干吗离得这样无情啊。” 贵成说:“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算啦算啦,不说了,咱们看看烟。” 闫晓梦依然沉浸在悲哀中,还在叨叨:“电视机也不留一个,这哪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嘛。” 贵成躲开闫晓梦的目光,往阳台走,说:“其实,离婚现在也不是稀罕事。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分,没啥了不起的。喏,烟在这儿,过来看看。”见闫晓梦还站在屋中央作一脸愁苦样,抬高嗓子岔开话题,说:“新泰生意好做?等过一阵子,你也帮我找个摊位,我也想学学做生意。 怎么样?到时肯不肯帮我呀?” 儿时伙伴活得如此落魄,不能撒手不管,她决定帮他。至少,在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时,这间屋子要添置个出声带响的电视机才行,不然,这日子过得也太孤寂了。 验完货,闫晓梦对这二十箱很满意。所有烟箱几乎没有压损。一问,才得知这批烟是坐火车来的。 闫晓梦开玩笑说:“你那朋友肯定了得,居然能让体积不少的走私货堂而皇之坐火车,乘警们八成都是近视眼。” 贵成未置可否地笑笑。 闫晓梦看着崭新挺括的烟箱,说要是所有走私烟都坐火车,没有皱烟,这成本要降低不少。贵成却说如果那样的话洋烟就不稀奇了。闫晓梦不得不承认这话有理。最后,她问起价格。 贵成吞吞吐吐地说:“不好意思呀,这次买卖朋友扛大头,我就是一跑腿的,人微言轻说了不算。我的朋友说……一定要这个价,不然,就就不发。” 闫晓梦把贵成的局促不安理解成第一次做生意的紧张。想当初做第一单生意时,几条烟就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她看他的手势,“七十?”她决定不还价。不管贵成是不是小股东或者仅是个跑腿的,只要他的朋友多赚,自然应该多分一点给他。“好,就这样定了。明天上午我来拖货,到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翌日,闫晓梦如约来到贵成家。贵成的屋里有另外两个男人。给介绍,都是贵成的朋友。他们和贵成有说有笑。闫晓梦感到欣慰。谢天谢地,贵成并未因离婚把所有一切都离冷清了,还有朋友! 有朋友就好,有朋友就有活路嘛。 贵成:“车我都叫来了,在下面等着哪。” 闫晓梦:“你朋友的车?” 贵成:“是,这样可以节省一些车钱。” 闫晓梦说:“对对,能省则省,节约是好习惯哪。” 闫晓梦在付款前再次验货。不是她不信任贵成,而是长期接货养成的习惯。货依然是昨天的那批货。当她把二十箱总计七万元现金交到贵成手中时,贵成把钱交给身旁的朋友清点,笑说:“没想到你现在做生意的作风跟小时候很不同啊。小时候,你是一条鼻涕虫,没有主见不说,还动不动哭鼻子,害我整天找人打架。” 屋里的人全笑了。 贵成和他那两个朋友把烟搬下楼,装上货车,那个叫文生的朋友跳上货车跟司机坐在一起,对贵成说:“你们坐小崔的车前头引路。小崔的车干净一点。” 闫晓梦:“我坐货车。” 贵成:“你跟我坐一块儿,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聊聊呢。”说罢,打开车门,将闫晓梦轻轻推进小崔的轿车里。 闫晓梦的担心只在心里停顿片刻就消失了。以往接货都是孙明畅吴海三负责押车,她从来不曾为此操心过,直管先回家等着便成。 闫晓梦的车走在前头,文生的货车跟在后头,一起朝新泰开去。在途经紫林庵环形路段时,闫晓梦回头一看,货车不见了。“咦,怎么不见了?” 贵成也回头看,说:“可能我们开快了。小崔,慢点。” 小崔将车滑靠到路边。 闫晓梦没心没肺地开玩笑,说:“他们要是跑了,我可就惨喽。” 贵成没接话,紧张地扭着脖子往后看。 大约两三分钟,货车露脸了。文生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前开。闫晓梦松了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只要货款已付,无论如何要亲自押车,孙吴二人除外。不然,那怕它消失一分钟,都有可能引爆心脏病。 到了新泰,大家快捷无声地把烟搬上闫晓梦二楼的仓库里。临别时,闫晓梦叫住贵成,递给他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是三千元及一封充满激励的短信。“拿回去再拆。”她说。 贵成敏感地抽回手,他意识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一时间,满脸杂情纠结,让闫晓梦恍惚,觉得深奥看不懂。 闫晓梦说:“怎么啦?快接着呀。” 贵成终于镇定,表情归于清晰,那是一种浓墨重彩的愧疚。 闫晓梦招架不住了,忙说:“得啦,干嘛呀这是,怪生疏的。朋友嘛,就是拿来互相帮助的。我现在比你过得好一点,帮帮你有啥大惊小怪呵。你实在过意不去的话……这样,以后你有钱就还,没有就算,总而言之,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把当初吴海三对她说的话搬出来。这些话,她烂熟于心,一辈子都忘不了。“快接着。” “不!我不要!”贵成转身要跑,闫晓梦一把捉住了他。 闫晓梦说:“干什么你?咱俩青梅竹马,分什么你我?你现在有点困难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人这辈子谁没个七灾八难的?摔个跟头有什么?重新再来不就行啦,真是!别婆婆妈妈的,快拿着。” 贵成头汗都出来了。他的内心在进行强烈斗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能……不能!”说罢,挣脱闫晓梦,一溜烟跑掉了。 闫晓梦立在仓库门边,一脸困惑,自言自语道:“钱烫手还是咋地?跟接手雷似的。死脑筋嘛!” 第12章 杀熟 为响应政府节约用电号召,贵阳各辖区实施划时段停电制。今天是周三,轮到新泰周围辖区停电,白天要停电六小时。此时,新泰家家都点着小蜡烛。 尽管商场处在半明半暗的烛光中,但36号来货的消息还是像通电一样传遍各家各户。很快,来铲货的老板们把36号围个水泄不通。 功夫不大,麻烦来了。那些刚被铲走的被退了回来。闫晓梦把烟拿到烛光前仔细一看,这不是她卖出去的烟,这是假。尽管它做工精良,足以乱真,但蒙骗不了这帮内行人。 闫晓梦问:“这是哪儿来的?” 第一个来退货的老板一听急了,以为闫晓梦想赖账,声音一下蹿高了八度,说:“哪儿来的?这不刚从你这儿铲过去的吗?今天谁家来了?” 闫晓梦刚想说这不可能,找死她也不会再卖崴货,这时,昏暗的过道上陆续有老板抱着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他们把烟搁在柜台上,集体无声地看着闫晓梦,那些眼神无一不再说:咋地,杀熟啊? 闫晓梦惊得头皮都麻了。她迅速稳住狂跳不已的心,镇定地对大伙说:“大家别急,我这儿还有好几箱呢,我看一下。如果有假,我全额退款。” 烟箱全部打开了。面对眼前的假,闫晓梦目瞪口呆。 这不是贵成家的那批货!怎么回事? 闫晓梦眼前闪过一个镜头:货车在经过紫林庵环形路段时,跟丢了两三分钟。难道在这两三分钟里,货被调包了?不然呢······ 闫晓梦默默收回所有卖出去的烟,退还所有烟款,脸青面黑地关了店门。 她要找贵成去! 老天,莫非贵成合伙整我?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说不定贵成此时还蒙在鼓里。有心整我的人可以很多,但不会有贵成。如果连贵成都要对我打埋伏,那我实在该草木皆兵,穿起防弹背心过日子了! 在公山坡老房子漆黑的过道上,火急火燎的闫晓梦撞上一个人,凭直觉,她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衫。 “贵成,我正要找你!” 贵成挣扎几下,没能摆脱闫晓梦。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语气听来很慌乱。他说:“我有事要出门,事情很急。” 闫晓梦说:“再急也没有我的急。开门去,咱俩谈谈。” 进了屋,当闫晓梦把事情经过叙述完毕后,贵成并不像闫晓梦想像的那样急得跳腿,而是始终保持一个姿态:耷拉着头坐地上不动,仿佛睡着了。 闫晓梦叫起来:“你说话呀。烟被你那帮朋友调包了!” 贵成把头抬起一点点,眼睛盯着地上,无精打采地说:“事到如今,能有什么办法?” 闫晓梦说:“找他们去呀。我要退货!” 贵成说:“不可能了。” 闫晓梦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 贵成烦得要死地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帮做货的(做货:贵阳话,坑蒙拐骗)。” 闫晓梦像大冬天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情不自禁打起哆嗦。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都打起抖来:“这么……这么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他们在做我的货?” …… “是这样吗?” …… “你成心和他们合伙来做我的货?” …… “说呀,是不是这样?”闫晓梦把脚一跺,脖子像乌头一样猛伸出去。 贵成扭来扭去,仿佛百只臭虫上了身。他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也是被逼无奈。他们追了我好几个月,再不还钱,他们……他们……我实在没办法了。” 闫晓梦傻眼了。就是说,贵成果真对她打了埋伏。这个差点可以用来当丈夫的人,现在却在算计她! 一股被愚弄被欺骗的愤怒和伤心涌上心头,闫晓梦失去控制大哭起来:“贵成,我万万想不到……你居然骗我!就算你死到临头,看在咱俩从小的交情上,你也不该拉我来垫底啊。你怎么下得了手哇?” 贵成不知从哪里扯过来一条肮脏的毛巾递给闫晓梦,心烦地说:“别哭啦,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哭那么凶干吗?” 闫晓梦哭叫:“七万块钱大不了?那你还我钱!” 贵成说:“我要有钱会做这事?再说,崴货不是一文不值,听说你以前也卖过崴货嘛。” 闫晓梦说:“呸!我早不卖崴货了。再说,七万块钱的崴货怎么卖?谁会买?卖不完就会亏血本。你以为我一个妇道人家挣钱容易啊?不行,我要退货,还我钱来!” 贵成重重地叹气,那沉重的叹息,仿佛能把地板砸出坑。他低声说:“退货?还钱?这屋里你也瞧见了,要货没有,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提的这两个要求,我没法办。” 闫晓梦叫:“那你带我找他们去!” “不行。”贵成点上一支烟,皱着眉头说:“他们都有前科,不是好人。” 闫晓梦叫:“我管他们什么科!我就是要去。” 贵成说:“他们不仅做货,还顺带拐卖妇女儿童。你你这样子保不准他们会起歹念。我不能让你亏钱又亏人,那样的话,我罪孽更深重了。” 闫晓梦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会交这种朋友?” 贵成小声嘀咕:“谁知道呢?” 随即烦躁起来,“这不关你的事,走。” 闫晓梦说:“走?走哪儿?” 贵成说:“回家。” 闫晓梦说:“回家?不行。我不能眼睁睁被骗。” 贵成遗憾地说:“还别不服气。他们要计划骗谁,十有八九得手。你又不是第一个被他们骗的人。” 闫晓梦急赤白赖地喊:“我我我要告你们!” 贵成不可思议地看闫晓梦,摇头说:“唉,无凭无据你告谁呀?你有证据吗?我这里倒是有两三个人证明我拿给你的烟是正品。况且,谁让你卖洋烟?个体户能卖洋烟吗?你有执照吗?没有。那你怎么告呀?” 闫晓梦坐在地上直哭到眼干喉咙痛为止。显然,她被黑吃黑吃定了。 贵成讥讽道:“哎哟,终于消停了。以其知道大哭无用,不如省点力气呢。” 闫晓梦只剩下骂人的份了:“你卑鄙你无耻你王八蛋,你会遭报应的!” 贵成慢腾腾站起,说:“报应就报应,我这条命不值钱,生死对我没区别。”说着,过去把门打开。“今后……不要再轻信人了,尤其是熟人。” 闫晓梦干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骂:“你照照镜子,你他妈的,也算个人?!” 贵成惘然若失地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哀叹不已。想不到曾经还算个人物的自己竟然发展到这步田地。悔不该当初为了满足好奇心以身试毒,一步错终生错,从此深陷泥潭难以自拔。亲朋好友挨个被骗,现在人人警钟长鸣防贼似的防他,除了这个很久没有联系的老邻居还对他抱有天真的好感。如今,好感已不在,仇恨深如海了。早知如此,昨天干吗要推拒那个信封呢?或许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当初的情分? 贵成表情呆滞。他的世界可供回忆的最后一块温暖地,终于在今天被彻底地消耗殆尽了。 大多又穷又窘者一旦染毒,要问尊严,众人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它哪在栏栅处。 第13章 近墨者黑 闫晓梦端着碗,半天咽不下一口饭。 雷万民安慰她:“算啦算啦,权当花钱买教训。” 闫晓梦说:“说得轻巧,七万块钱哪。” 雷万民说:“那你还能怎么样?我看他和刁兰英一样,都是流氓。遇上这种人,算你倒霉”。 闫晓梦放下碗,抱着头想:他跟刁兰英可不一样,他已经赤条条无所求,收拾他对自己没好处,最多出口恶气。仅仅为出口恶气,还要费时费神费钱费力,划算吗?不划算的事,除非钱多人傻报复心强,不然,都没人愿意去做。 雷万民:“我倒有个主意。” 闫晓梦抬起头来。 “你看这样行不行?”雷万民说:“等海三他们货一到,你把这些假烟和真烟混在一起卖出去。” 闫晓梦苦笑不已,说:“真是近墨者黑啊。连你这种人都知道掺假,难怪值得信赖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雷万民脸一热,不服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当评论家。” 闫晓梦说:“你知不知道,创信誉难守信誉更难。现在我那帮顾客对我是百分百信任,如果发现从我这里居然还能买到假货,他们会怎么看我?生意或许从此一落千丈。不行不行,这事开不得玩笑。” 雷万民说:“那怎么办?不至于都丢了。” 闫晓梦翻着白眼,说:“丢?我丢得起嘛我?七万现大洋呢!” 雷万民不再说话,闷头吃饭。既然舍不得丢,留下来又不能当纪念品,最后还是卖路一条。他的老婆他清楚,她不会置利益于不顾,去高谈阔论的。除非她已经富裕到只想走四方做善事的地步。 沉默半天,闫晓梦说:“只好这样了,蒙,蒙出去多少是多少。我一个人实在难于承担这么大的损失,那个信誉,且先把它当画挂墙上。” 雷万民把闫晓梦的冷饭换成热饭。他一点不觉奇怪,“快吃。”他说。 第二天,闫晓梦把店里的假分批装进国产烟的烟箱悄悄拖进二楼仓库放好,然后,生意也不做了,满商场串门去了。 她在这家坐坐,那家聊聊。对昨天的事,大家不问她也不说。然而,新泰人怎么可能对36号昨天发生的事装傻不问呢。主动问了提了正合她意。她唯恐大伙对她不奸不诈的印象有所改变,所以,特意出来串门,有问必答。她必须标榜自己的无辜和清白。她的样子很悠闲,就像灰尘掉肩头,被轻轻抹去一样。 她说:“那些烟全退了。那家伙是个新手,中间被人调了包打了埋伏都不知道。可怜的儿,这会儿说不定正跟人吵嘴扯皮呢。” 众人不相信地嬉笑,说:“那人怎么肯轻易退你钱?做货的没一个好说话。” 她立即神灵活现回道:“那得看对谁。不是谁的货都做得。” 众人无语。谁都知道有个姓孙的在帮她。而这个孙姓,当初明明说好要把洋烟拿给刘老板贺老板,中途不知为什么变了卦,后来干脆直接将所有货源特供给她,从而使没有背景和地位的她,短短两三年时间里在商场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为此,刘贺老板耿耿于怀,逢人就说,是她断了他们的财路。好几次想找她麻烦,无奈,苦于对孙姓的了解,轻易不敢向她发难。 有人曾经问刘老板,那孙姓是干什么吃的,刘老板当时正在气头上,脱口就说:“那家伙就是个流氓。” 不承想这句话当天长了翅膀飞遍新泰。新泰人对闫晓梦便有了几分忌惮,以为她真傍上个流氓。如此一来,在商场上响当当的刘贺老板家的财路她都敢断,谁还敢做她的货?即使做了,事后再赶紧地知错退货退款也就不奇怪了。 随后的日子里,闫晓梦动都不敢动那堆假。她在等待,等待众人对这件事的淡忘。 新泰每天都在销售真货假货,新泰人更关心自己利益得失,对别人的错,只要不危害自己,实在健忘得很。更何况,36号的言行举止,对帮助他们健忘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直到孙明畅他们回来,直到新上柜,他们早已忘了36号不久前曾经发生一起让人腻味的小插曲。他们蜂拥到36号来铲货,不承想,36号这回明确表示:货少经不起铲,要自己留着卖。 第14章 脑水混沌 见到孙明畅,闫晓梦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委屈,几次想哭都忍住了。这段日子,她既担心他们,又被受骗气恼着,两者合力摧枯拉朽,差点让她脱形垮掉。 今天见面,大家都被对方面黄肌瘦的样子吓住,足足愣了不下十秒钟。 闫晓梦瘦成了面条,孙吴两人也掉了不少肉,并且脸色发青,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傍晚时分,孙明畅吴海三和一个民工在吴海三家门口给闫晓梦装货。 闫晓梦软绵绵的全身骨头跟被拿掉一样,她坐在路边长凳上,眼睛里始终含着一包水,仿佛随时要掉。她看着三个男人忙上忙下,想上去帮忙,无奈手脚不听使唤,只好任由它们像病柳,无力地悬挂在躯干上。 闫晓梦问:“你们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哇?小五十天哪。” 孙明畅一边将烟箱递给民工,一边说:“刚才不是说了嘛,广州那面修路,塞车塞得厉害。” 闫晓梦不相信,说:“塞车怎么可能塞这么久呵。” 吴海三说:“晓梦,你是不知道押车的苦哇。这一趟可把我们整够呛。” 闫晓梦说:“说来听听嘛。” 这时,何召雨在二楼窗口向外喊:“海三,你上来一下。” 吴海三不在,闫晓梦百感交集,说话腔调都变了,很软带着哭腔。“你也停停。” 孙明畅停下来,从口袋里摸出钱,对民工说:“帮我买包烟。” 民工应着,接下钱走了。孙明畅站在车厢门旁,远远地看着她不过来。 闫晓梦再忍不住,从石凳上滑下,向他缓缓走去,站到他面前。 孙明畅默默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又黑又亮,那个渴望被亲吻的圆润嘴唇正生动地充满诱惑地朝着他微微开启。他伸出一只手捧住她的脸,大拇指在她脸庞上轻轻划动,感觉那肤质犹如绸缎。他低声说:“你再这样,我可要守不住规矩了。” 闫晓梦几近弱智地问:“要守什么规矩啊?” 孙明畅迟疑良久,突然狠下心调转话题。“问你个事。”他后退两步,靠在车屁股上,摸出烟点燃吸上,吐气,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和艾华怎么啦?” 闫晓梦两眼一瞪,说:“什么怎么啦?” 孙明畅说:“昨天我一回来,她又哭又闹的,不许我再和你接触,问她为什么又不肯说。” 幸亏天黑,闫晓梦的尴尬才得以躲藏。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孙明畅问:“你俩吵架啦?” “吵什么架?”闫晓梦浑身不自在,说:“其实也没什么,是她自个儿太紧张罢了。”孙明畅耐心地等待她说下去。“你们去了那么久,也不捎个信来,搞得大家神经兮兮的。” 孙明畅不解地说:“这和不准跟你继续做生意有什么关系?” 闫晓梦东张西望,说:“咳,她不就是把那个什么,那个我对你们的关心,理解成那个意思了呗,真是的。” 孙明畅喉咙里喷出一串细小的笑声,说:“你有那意思,怎么可以在她面前表露?咋这么笨哪你。” 闫晓梦强词夺理,“谁有那意思啦?你脸皮不要那么厚好不好?” 孙明畅笑,说:“没有最好,这样来去轻松,零负担。不管怎样说,之前咱们合伙不错。不过,做完这一单,我要换主了。” 凭着第六感,闫晓梦感觉他是喜欢自己的,至于到没到和自己一般程度不好说。于是,忍不住小得意地轻声说:“怕你舍不得哪。” 孙明畅突然大笑,笑得岔了气,最后竟把自信十足的闫晓梦笑得心里发虚发慌起来,“停停,”她喊道,“别笑得歪门邪道的,太恐怖啦。” 孙明畅停住笑,但脸上笑意依然挥之不去,他喘着粗气说:“没想到咱俩这么像,皮都够厚。哎呀可惜,要是你单身,咱俩说不定能成一对呢。哪天,咱们得找个机会为这个喝一杯。但是,做完这一单,我真要换主了。我可不想在我出远门的时候,家里闹出人命来。换了别的主,钱应该还是照赚不误,对?” 闫晓梦怀疑地瞪着他。 孙明畅说:“这是艾华的意思。干吗这样瞪我?这可是你惹出来的事。” 闫晓梦这下急了,急得大声嚷嚷:“她怎么这么小心眼!同志之间相互关心一下有什么问题?再说,这怎么可能?我好歹也是名花有主的人,怎么会跟她抢班夺权呢?她那么年轻漂亮,怎么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天哪,太可悲啦!你快去告诉她,就说那个姓闫的上岁数了,要模样没模样要青春没青春,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况且,她这人,对感情事早没有兴趣,就知道埋头挣钱,正经得像个马列主义老太太,没劲得很。男人最讨厌这种女人哪,快去叫她放一百个心。哦,老天爷——” 孙明畅说:“看不出你瞎扯很有一套哇。” 闫晓梦急切地说:“你就这么跟她去说。把我说得越臭越好,说成粪坑里的任何东西都成,我不在乎。” 孙明畅咬着烟头笑得停不下来。他情不自禁地摸了闫晓梦的头一把,“我说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个小老太婆呢?原来根在这儿,臭味相投哇。”他试探地说,“那——咱俩再接着往下做,安全吗?” 闫晓梦问:“什么意思?” 孙明畅意味深长地坏笑。 闫晓梦呆呆地看着他。明白了,的确是有很多不安全因素。但是,再不安全,她也不能失去他。见不着他,那哪成啊,还活不活啦?“没问题的。”她故作沉稳地说,“除了钱越赚越多外,不会有其他安全问题发生的,我保证。” 孙明畅说:“我可保证不了,傻瓜。” 他就是喜欢自己。闫晓梦按捺住兴奋,镇定地说:“我帮你保证。” 孙明畅突然伸手把她揽过来,迅速在她嘴唇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然后推开她,撒开手说:“你能帮我保证什么呀?” 闫晓梦感觉嘴唇在燃烧,人晕得差点栽到地上去。尽管大脑肿胀得一塌糊涂,依然听见自己那张热嘴在顽固地坚守阵地:“你还换主不?” 孙明畅烦躁起来,说:“怎么换?都等着乱套!” 这时,那个民工回来了。他把烟递给孙明畅时,发现孙明畅嘴里叼着烟卷,他愣了愣。孙明畅手一挥,对他说:“留着自己抽。”民工高兴地哎一声把烟揣进口袋里,爬上车继续干活。 闫晓梦坐回石凳上去,看着眼前的装货场景,心里乱作一锅粥。尽管脑水混沌,但有一点是拎得清的,有人跟她一样,也犯糊涂了,单相思不归她所有了! 第15章 意外 吴海三讲了他们这次晚归的故事。 原来,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 在广西一条山村公路上,他们的货车撞翻了一个突然横穿公路的小女孩。当时,天色已黑,公路上没有人。司机想驾车逃逸,遭到孙吴两人的强烈反对。眼看两人要抢方向盘了,司机只好踩住刹车。 “我把丑话说前头。”司机愤愤地说,“这些农民可惹不起。你们既然要管闲事,这事从现在起,跟我没关系,惹出的麻烦你们自己承担。” 小女孩在当地简陋的乡镇医院抢救五天,最后,还是死掉了。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村民们开始漫天要价,要求索赔十万。 司机不停抱怨两人,说他们自找苦吃。孙吴两人感到懊恼却为时过晚。出于人道,他们做了该做的,但好心未必有好报,有理未必通天下。村民们不和你扯文字,反正人死在你车轮下,你就得赔钱,至于谁违章谁负主要责任,通通不管,就两字:赔钱! 赶紧报案。对司机的提议,两人不敢采纳。因为一旦报案,车上那几十万的走私烟万一被警方扣押时露了馅,那损失就大了。 孙明畅对司机说:“如果公了,哪怕你没有责任,也得赔钱,毕竟人死了。如果私了,费用虽然高,但可以节省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对。私了的钱嘛,我们出。我们是生意人,今天赚明天赔习于为常。你看如何?当然啦,如果你执意公了,我们也不强求。” 司机当然不会反对。谁愿意赔钱呢。至于他们为什么那么傻要选择私了,他不懂,也不想问;况且事前,他把丑话也提前说过了。有用没用,反正舌头刮干净了。所以对他们的愚蠢选择,他暗骂活该:又没有监控,跑了不就跑了吗? 为了车上那些走私烟的安全,孙明畅吴海三唯有选择私了。村民们为了多得赔偿也宁愿私了。公了赔不了几个钱。中国人多,最不值钱的,当数人命,何况是在重男轻女的广西农村,一个未成年的农村女娃的命。 双方打着各自的算盘,都不去报案。 紧接着,便开始了漫长的、一轮接一轮地讨价还价的谈判。 村民们为防范孙明畅们逃跑,把他俩关在祠堂里,因为司机说,他们俩是老板,他就一打工仔,身上一无所有。村民们一天24小时派人轮番守候,恨不能把眼睛缝在他们裤腰上,最缺德的是,一天只给他们吃一顿,每次只发一个包谷,目的就是想尽快催毁他们的意志,以便早早答应他们的祈求。 经过三周谈判,十万降到八万,八万降到五万,五万降到三万,村民们说什么也不往下再降了。孙明畅吴海三刮干净身上所有,也不过两万来块现金。村民们嚷嚷着,说要下货补上。那个货车钥匙被村民强行搜走,生怕货物被盗,二十多天来背着一把斧头一直转悠在货车附近的,脸色难看沉默寡言的司机,一听村民要下他的货,立即穷凶极恶,眼一瞪,大吼道:“谁敢下老子的货,老子劈了他!” 他叉腰站在货车旁,唾沫星子四下乱飞,吼道:“也就是他俩答应赔你们钱。要换了是我,我宁可报案等交警来判个公道。三万?想得美!你们耽误老子二十多天的时间,要是把这担生意害黄了,货发不出去,到时谁赔谁还难说呢!” 孙明畅一听,站在祠堂中央高喊:“够啦,谈不成就不要再谈了,私了不成公了得了。到时,恐怕你们连两万都捞不着!” 那个丧女家庭的斗志终于瓦解。二十多天,别说孙明畅们累,来帮忙的村民们白天种庄稼,晚上接班谈判,早累得想骂娘。死人赔偿费又不可能均分,时间短大家凑个人头起起哄还行,时间一长,帮忙帮到极限,民心早已涣散,都想快点结束回家躺平。 村民们纷纷劝说丧女家庭,说赔得不算少,也惩罚了他们,瞧把他们饿得,胡子拉碴,不人不鬼,可以啦。咱们囚禁他们这么多天,也不合适,犯法呢,闹不好,说不定自个儿还得搭进去,不划算的,赶紧收钱放人。 一路上,司机老提这事。 他说:“早知赔两万,不如给我一万,其余的事,我负责处理。” 孙明畅讥讽道:“碾死人了还有奖了不成?” 他心疼地说:“两万哪,够我跑一年的。” 孙明畅心想,他不知道拖的是走私货,不然,或许会换个说法。 祸不单行。第三天,他们的车在一个寨子里又撞死一条母狗。这回要求索赔的村民比上次还多,黑压压围了一大片,人人手上都操着锄头镰刀,仿佛要闹暴动。 司机求助地望着孙明畅,孙明畅笑道:“看我干吗?赶紧掏钱。一条狗钱你磨蹭个啥?” 司机哭丧着脸告诉他,村民说这是条千里挑一的好狗,而且正怀着狗崽子呢,至少要当三条成年狗来赔。 孙明畅吴海三笑得不行。吴海三把口袋掏出来亮给司机看,意思是别说帮你赔三条狗钱,赔一根狗毛的钱也没有了。 司机赔过狗钱后,心里有了阴影,车开得比蜗牛还慢。孙吴一催他,他立即火气冲天地说:“开那么快干啥,再碾死个鸡呀猫的,还想不想回家?” 就这样,本来一小时的路,他能磨出三小时去。结果行程时间被活活翻倍,其中还不包括真正的塞了好几天的车。 闫晓梦听罢唏嘘不已。这些故事坐在商场里简直无法体会。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十分陌生,迄今为止,她还没有踏出贵阳半步,就连周边市县区也知之甚少。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井底蛙,要不,哪天也跳出去领教一下外面风雨?或许外面血雨腥风,未必舒服,但是,能在自己苍白的阅历上抹上几笔,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闫晓梦说:“难怪瘦成这样,原来给饿的。” 吴海三说:“那你的瘦咋来的呢?” 闫晓梦瞟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说:“让你们给吓得呗。” 闫晓梦没提贵成的事。一不好意思说,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二说了岂不是黄连对苦胆,我烂兮兮你苦哈哈,一点不阳光,还影响心情。既然如此,何必去说,且让它随风散了。 人生难得顺畅,跟有刁兰英在的日子比,此时受损的是财产,而财产,只要努力,总能补全。这么一想,闫晓梦堵了好久的胸口突然敞亮了。 她大声对两人说:“人没出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用担心,肉是长得回来的。晚上我请你们吃宵夜!” 第16章 皮笑肉不笑 闫晓梦把自己反锁在二楼仓库里。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用一把锋利的裁衣刀,轻轻划开孙明畅他们带回来的正宗烟箱,从里面抽出十条,然后,把贵成的崴换了十条进去,当然,这十条崴烟都被安排在边角未行,然后用白乳胶将箱子照原样封牢,打上记号。她没敢把所有正宗烟箱都打开,留了一半没做手脚。这一部分烟,是要用来对付那些挑剔谨慎的顾客的。如果每个箱子都被发现有假,到时,纵使有十张嘴标榜清白,也没人信你,因为你根本拿不出一箱完全没问题的货品。所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必须留有余地。好比染上大病,只能慢慢祛邪扶正,急乱投医,只会使不堪一击的身体越发虚弱。 做完这一切,闫晓梦满头大汗。她直起腰,望着角落里那堆被伪装过的在她眼里无比丑陋的崴,不禁哀叹:“老天,什么时候才能打发完这堆瘟神?” 一连好几天生意,闫晓梦都做得格外小心。她严格执行“见人卖货”原则:将没有毛病的烟卖给那些素来警惕性极高的顾客;对豪爽粗放的顾客,就把打有记号的问题烟,整箱整箱往外推;对本商场来铲货的老板,一律回答“货少经不起铲,要自己留着卖。” 正如陈梅花所说,顾客精明的少,糊涂的多。正因为如此,闫晓梦推销崴货的伎俩才有生存空间。 就这样好的歹的相互搭配,这担生意一共蒙出去七箱崴。其中,有十四条崴被退了回来。闫晓梦在退钱给顾客时,显得义愤填膺。由于表演到位,顾客对她的疑虑刚冒个泡,就自行破灭。 “我得找他去!这家伙怎么搞的,连我都做货不成?太不像话了!” 顾客一点不怪她,她八成被人做了手脚。如今,心怀叵测的人太多,“专烫熟人”已成妇孺皆知的口头禅,那么,她的熟人烫烫她又有什么奇怪?只要她不赖自己的账就行。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闫晓梦又如法炮制地塞出去六箱崴,最后的七箱不敢再卖。一来,这批崴质量太差,恐怕是崴货中的极品,短短时间,烟丝已发霉,霉气充斥烟盒,外形膨胀,与正宗烟有了明显区别;二来,有顾客看她的眼神开始躲闪,好像在读一篇难懂文章,最要命的是,有的顾客进了商场都不往她这儿来,有意绕圈跑到别家去。即使在过道上相遇,任她怎样热情相邀,人家就是哼啊哈的皮笑肉不笑地不过来。 闫晓梦决定立即刹车。如果继续卖下去,只怕这头亏损捡回来,另一头更大的亏空将在后面等着她。世上粗心人,再粗不是傻,一旦吃过亏,瞬间变机灵。 信誉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你重视它,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忽略它,它弄死你,让你干啥啥不行。闫晓梦不敢在这个东西面前充大神,她知道它的厉害。 一天晚上,她和丈夫把剩余的七箱崴拖到郊外一个垃圾场,浇上汽油烧掉了。至此,她一共损失两万四千五百元,外加十来个一去不复返的老顾客。 第17章 两眼旱得慌 安静问:“烟贩子回来了?” 闫晓梦再怎么不想让他们相见也不敢在这尊佛面前撒谎,她是她的顶头上司,把关系搞僵危害太大,惹不起的。 闫晓梦说:“明天带你见他去。” 每次和孙吴结账,大家都要在一起吃顿饭,这次也不例外,事前约好的是明天。 闫晓梦继续说:“打扮漂亮点,成不成得看你本事啦。” 安静笑眯了眼,说:“到时你要帮我说说好话,明白没?” 闫晓梦说:“明白。那,把陈姐也叫上。” 反正已经乱套,干脆乱到让孙明畅起腻害怕的地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上新泰来?还敢不敢四处沾花惹草? 提到沾花惹草,闫晓梦觉得对孙明畅不公,他沾谁惹谁啦?倒是我们仨对人家心存非分之想。唉,能怪我们吗?谁让他长那个鬼样子,叫人心生爱意欲罢不能。他要是猪八戒,任谁也不会往前冲,除非脑子破个洞。嗯,安静如果收了他,也好,省得我这里要死要活的好讨厌。 长得太好看,真的招麻烦,上哪儿哪儿乱,一生包包坎坎,婚姻家庭波动大,少有太平和安宁。所以,长相一般,实则幸事。信不信由你。 闫晓梦感觉自己是矛盾体,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横竖找不着正确的感情方向。安静成功收入,至少我的天空里应该有片安宁地。 这么想着,心却痛着。跟挂牌出售自己的心脏一样,生意成交卖了好价钱,自己死掉了,就是这种滋味。 何召雨身体虽然瀛弱,却烧得一手好菜,每次结账天,她都当节日过,兴致勃勃地烧一桌,弄点小酒,看他们欢天喜地吃吃喝喝,自己也特别开心。 今天多来了两位女士,其中居然有位是商场所长,这倒是出乎她的意外。不过,只一会儿工夫,她就看出来了,这个叫安静的安所长看上了孙明畅,她的眼神语气都大大方方地抖落出爱意,把陈梅花偷着躲着的爱逊得小里小气,而闫晓梦眼睛仿佛出了问题,啥也不看,只顾盯着她做的菜,不停地夸赞不停地咀嚼,好像饿死鬼投胎。 有这么好吃嘛,夸张了。 她在厨房里抿嘴偷乐。方艾华没有来,来了,就没这些女人什么事了。女人都喜欢他,从小到大,在他身边总有数不清的风流趣事,她早已见怪不怪。 每次结账天,孙明畅都不带方艾华来,这让她捉摸不透。这么高兴的日子,为啥不叫来一起开心开心呢。吴海三对此的回答让她觉得男人们小家子气,不过,她始终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吴海三说,明畅会不会和艾华结婚还不好说,干吗要让她知道我们每次挣多少钱呢?在没成家之前,这些通通算秘密。 那么漂亮的女人不赶紧拿来做老婆,还想干什么?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挑剔。只怕到了四十后,不是你想这个那个,而是别人要不要你的问题。一般喜欢挑三拣四的人,到了最后,没一个好结果,这是生活常识。 她多次叫吴海三劝劝他。吴海三说,我劝他都快把自己劝吐了,不管他,他爱谁谁。 吴海三的语气里有生气成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弄不清原因,只当劝人久了耐心耗尽,只剩了怨气。 自那以后,她不在孙明畅面前再提方艾华,说多了招人烦,都是成年人,爱咋咋地。 孙明畅今天闷闷不乐。 不是因为闫晓梦带来两个对他有强烈好感的女伴,而是闫晓梦自始至终不朝他这儿看,任由她那两个女伴左老弟右大哥喊个不停,把白酒当水一杯一杯地敬他瞎胡闹。 他不怕被酒灌倒,他灌不倒。怕的是灌他的女人一会儿要他送回家。他不想送这些酒后软绵绵不靠在他身上就走不了路的女人。他不想招惹她们。而想招惹的那个,表现异常,往常看他眼睛里不是有水就是有水,今天,别说不看他,看也白看,两眼旱得慌,干巴巴好空洞,把他给郁闷得直想把她拎到屋外问个六七八。 终于盼到散伙时,孙明畅来了两个坚持:坚持叫何召雨上楼休息,楼下残局归闫晓梦收拾,谁叫她今天吃得最多;坚持让吴海三作陪,送两个像熟面条般软塌塌的女人回家。 幸亏有吴海三在,两个女人在分手时向他索要家庭住址,他左右顾之而言它,装傻充愣,搞得两人最后不好意思再坚持,只当他耳朵被猪毛堵着听不见。 等他们赶回去时,闫晓梦已经把屋里收拾干净整齐,正坐沙发上看电视等着他们。今天的账还没结。之前有外人,没法结算,闫晓梦一来就把背包放在吴海三家书房里。 账很快结清,送闫晓梦回家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孙明畅身上。 这一时刻,是孙闫两人一天都在期盼的。 第18章 无脑之鱼 夜色朦胧,凉风习习,紫林庵大街上行人稀少,路旁梧桐伸开宽大臂膀,将路灯的光影打成稀碎,透过枝干,有一点没一滴地洒落在人行道上,如果有情可谈有爱可说,这些嗳眜场所不失温馨浪漫。 孙明畅闫晓梦并肩慢慢往前走。这一天给他俩烦得够呛。此时,美好的安静像滋润药水,悄悄修补着心灵上的划痕。闫晓梦觉得就这样不要说话走着很舒服,孙明畅也觉得就这样不要说话走着,灵魂温乎乎地仿佛要去寻找一个做梦的地方。 到了闫晓梦家楼下,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 闫晓梦说:“到了。” 孙明畅看着她,点点头:“上去。” 闫晓梦说:“再见。” 孙明畅说:“再见。” 闫晓梦果断地掉转身往前走,不敢回头。她真受不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在召唤她,她真想扑进他的怀抱。 天哪,她抬头看一眼六楼那扇熟悉的亮着橙色灯光的窗户,要不是那上面有个家有责任两字,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拿下他不可。如今,手脚被束缚,想飞的翅膀被剪掉,空有一腔热血和凌云志,扑凌凌的心啊,只有死定路一条。 闫晓梦上楼时已泪流满面。 孙明畅没有回家,而去把吴海三从家里叫了出来。 吴海三穿衣出门,抱怨道:“这都啥时候了?” 孙明畅:“离天亮还早呢,陪我喝两杯去。” 吴海三:“今天你还没喝够啊?” 孙明畅:“和女人喝酒不叫喝酒。” 在“绿岛”酒里。 两人坐在一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 吴海三一落座便又抱怨:“真弄不懂,你怎么这么喜欢上这家酒,老板不会是你朋友。” 孙明畅说:“原本不是,现在是了。” 吴海三环顾四周,不理解地问:“这家好在哪儿啊?” 孙明畅说:“酒好,没假。” 吴海三恨了他一眼:“故意是?” 孙明畅苦笑地说:“以后还不能说假这个字了不成?心理有病嘛你。” 两人推杯换盏七八回,吴海三见孙明畅闷头只顾喝酒,忍不住问:“这么晚被你叫出来又陪着喝了这么多,该告诉我你想说的事了?” 孙明畅眼睛盯着手里转着的空酒杯。怎么开口?这真是一个难题啊。 不承想吴海三把他欲说还休的话题直接岔没了:“是不是觉得安静还不错,就是年纪大了些?” 孙明畅喝责道:“捣什么乱?” 吴海三嘻嘻笑:“七大姑八大嫂都喜欢你,得意?这个安所长说,要是晓梦不带她来见你,就会给晓梦穿小鞋。” 孙明畅两眼瞪圆,说:“真的假的?开玩笑的?” 吴海三说:“谁知道真假,反正晓梦在新泰被整怕了。” 孙明畅说:“难怪今天带了这宝贝来。” 孙明畅突然开心了,释怀了。原来这家伙今天那臭表现,是迫于安静淫威啊。他装气愤地说:“什么人嘛,因为害怕就把我给卖了,太不够义气了,这种朋友,丢了得了。” 吴海三说:“怕你舍不得呵。” 孙明畅大笑:“你怎么和那家伙说的一模一样。别说,这么好的生意伙伴,我还真就舍不得。” 吴海三问:“安所长那头,你打算怎么办哪?” 孙明畅笑:“为了生意,也为了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我怎么地,也得把安所长的胃口吊起再说。我得让安所长好好对待咱们这个伙计,哪能给她穿小鞋?都什么年代了,还穿小鞋,不合适。” 直到这时,孙明畅才觉得酒喝顺了,酒气弥漫全身,连骨头都舒舒服服地。他本打算和吴海三谈谈他和方艾华的事,现在心情好了,不谈也罢。 谁知,不谈还不行。随着一声尖叫,方艾华驾到。 “孙明畅!”方艾华咚咚跑过来:“孙明畅,你什么意思?今天晚上我让你陪我去参加朋友生日聚会你不去,说有事要和人商量,怎么商量到这里来了?” 孙明畅好像刚好不胜酒力,歪倒在桌子上,任方艾华怎样推揉就是不抬头。方艾华气急败坏地喊:“你什么意思嘛你是? ” 吴海三惊讶地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方艾华说:“这不正好在这里给朋友过生日嘛。” 吴海三身子摇晃站起要给方艾华倒酒,说:“他喝多啦。你你你也来一杯。” 方艾华过去按住吴海三,问:“三哥,就你们俩喝酒?再没有其他人吗?” 吴海三一屁股落回椅子上,好像屁股有多重挂不动,说:“就我们俩。 ” 方艾华蹲在吴海三面前,说:“你们谈什么啦?谈没谈那个闫晓梦啊? ” 吴海三酒气一吐,唉了一声,说:“能不谈她吗?一直谈她。” 方艾华紧张地问:“谈什么?明畅是不是要和我分手和她好啊?” 吴海三打着酒嗝,皱着眉头瞪她,说:“什么话?他怎么可能和她……人家闫姐是有家庭的,别瞎说好不好啊。我说,你们俩现在也没什么事,赶紧地,张罗张罗,今年把婚结了呗,拖啥拖呵。” 方艾华紧张不减,说:“我哪里拖?他倒是想结啊。那你们,一直谈她什么呀?” 吴海三粗气连连,说:“谈她就是谈,生意。她,等于生意,等于钞票,明白吗?” 方艾华央求道:“三哥,你们换主,跟谁不是一样做生意啊。不要和她做了,换主。” 吴海三的舌头好像得了水肿病,字吐得又慢又含糊,说:“这你就不懂啦。生意跟谁都能做,但结果有不同。你看新泰做生意的人多了去,是不是每个人都赚钱呢?不是。这里面有道道可讲。同样的场地,同样的货,交给不同的人来处理,你猜怎么着?有人赚有人赔,它不一样。” 吴海三神秘地微笑,眯着眼睛继续吹:“这跟财运缘分天时地利人合有关,有关,懂吗?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得我们这种生意的。所以,找准的感觉不能轻易更换,一换,你猜怎么着,财神爷它就跑了,跑了。我想吃冰棍!服务员,有冰棍吗?有吗?没有?劳您方小姐大驾,到路口给我买一根来。” 方艾华一出门,孙明畅从桌子抬起头,抹着脸嘘唏道:“这些话你说行,我说就不行,这次回来跟我吵够呛,非叫我换人。这下可好,总算有个交代。” 吴海三口齿清楚得跟正常人一样,说:“你要是待她一如既往,她能跟你急嘛。” 孙明畅说:“我待她一向很好。” 吴海三说:“呸!别当我睁眼瞎,你对她可是冷淡不少。” 孙明畅说:“今天晚上本来想和你说说这事的。”他眼角看艾华进来了,赶紧趴回桌上。 吴海三小声地问:“啥意思?” 孙明畅的声音从桌下低低传来:“啥意思现在也不能再说了啊。” 自从认识闫晓梦后,孙明畅发现自己和方艾华不会谈恋爱了,方艾华在他眼里就像用沙子堆砌成的画,一夜之间被风吹得了无踪影。他曾试着和方艾华谈论结婚,想借此转移新生杂念,但刚把话题拎到嘴边,便迅速囫囵吞下。他心慌地感到,这个话题已不适合谈论,它让他害怕,甚至,方艾华也不如从前那样起着催人奋进的作用,更为恶劣的是,他连见她的兴趣都渐渐抓不着了。 怎么会这样呢?这个闫晓梦,已婚,有家,有小孩,比小方年长,外形条件差小方几条街去,眼瞎了?不然呢? 可是,他就是有理无理有空无空都在想这个有夫之妇,想见她,想和她在一起,想听她说话,想看她笑,各种想。 人生走到三十七,见识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各色女性,按理说,已经是老油条,不会再轻易动心犯傻。认识方艾华后,觉得择人择到这个份上也该到了头,可以考虑糊牌了。谁知,半道杀出个姓闫的。这下坏了,感觉又要推倒重来。 他认真反省自己的情史,认为自己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花花公子。是的,自己身边不缺女人,女人总是含情脉脉地看他,看就看呗,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不可能为所有温情女人出售自己宝贵情感。当然啦,乐意和品质好的女人多交流多来往,有问题吗?没有,仅此而已。睡无数女人的叫花花公子,自己除了前妻,目前只有方艾华。读过两个女人,无论如何攀不到花花公子份上。既然不是,见异思迁用不上,朝三暮四也不符,那现在这种状况,算怎么回事呢? 和方艾华两年了,其中不乏有女人进进出出,但都没有动摇他准备拿方艾华当下一任老婆的决心。然而······ 最怕的就是“然而,但是”这些说辞。现在,怕什么来什么! 他无法和方艾华再进行下去了,和一个已经没有感觉的人再继续谈情说爱,害人害己,骗人的把戏做不来,再做叫缺德。感情这玩意儿,像无脑儿,很烦,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外界再怎么干扰施压,不管用,它会呆头傻脑地直直地找喜欢的去,仿佛饥饿人闻到米饭香,那是最诱人的味道,拉都拉不回。 这就是自己当下情感状况。方艾华那头必须赶紧摊牌,不能误了人家的大好年华;闫晓梦这头,有夫之妇,咋办?不能摊牌,不敢摊牌。吴海三要是知道自己心肠变得如此弯弯绕,会怎么想?不得被他骂上一生一世? 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不自在? 想起那有夫之妇,人就舒畅到不行,好像嘴唇爆裂时接到一杯甘甜可口水,好像烦躁憋屈时迎面吹来清风一阵阵,好像饥肠辘辘时拿到一筐雪白松软馒头,好像睡意正浓时塞来一个蓬松舒适枕头······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推托,不自在也活该受起呗。 孙明畅趴在桌上,朝着地面的脸上扯出一个灿烂笑容。头顶上吴海三和方艾华在说什么,他一句没进耳朵,眼前晃来晃去就一闫字。闫字像会施魔法的钩子,把他这条拼命挣扎想要摆脱的鱼,划拉得遍体鳞伤,最后无奈地挂在钓子上,张着出不了气的嘴,痛并傻傻地快乐着。 闫晓梦曾说,如果她想当钩子,保准钓得男人们东西南北找不着方向。 不幸言中! 自己肯定是一条没有脑子的鱼! 第19章 小偷可耻 这是个长得不能再长热得不能再热的夏天。 连续二个月的酷暑,使本来通风就差的新泰越发闷热难熬。早上,人是清清爽爽进去,下午,又粘又臭出来。新泰人叫苦不迭,说在商场跟蹲大牢没两样。因为气候原因,喝凉水的多了,抽烟的人少了,商场外面热气腾腾,商场里面冷冷清清,所有洋烟生意跟气候成反比,冷得让人哆嗦。 商户们懒心无肠,不想走动,不想说话,唯睡是图。由于店铺条件有限,没有舒服的可供睡觉的地方,新泰人便靠哪儿睡哪儿。有趴桌睡的,有靠墙睡的,有躺烟箱睡的,有直挺挺睡地板上的……睡姿千奇百怪。中午过后的新泰,就像一个乞丐王国。 店里长眼的到了午休时分,开始迷迷瞪瞪不清亮,店外便有不怀好意的眼睛滴溜乱转,它们是小偷的眼睛。 常到新泰光顾的小偷已把新泰人的作息习惯掌握。每当新泰集体昏昏入睡时,他们偷兴大发,顺手牵羊抽走柜台上摆放的香烟,随便拿出去倒手,每天小一百的收入便有了,于是,越发偷得起劲,天天像苍蝇,围着新泰转来转去,一等店家松懈,立马偷你没商量。 被偷店家一觉醒来,发现烟没了,盛怒之下,站在过道中央破口大骂,把小偷的祖宗八代全日了,只日得自己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方才收场,真是丢了香烟又伤元气,妥妥地亏本买卖。 被偷人家越来越多,安静便组织人员在各走道上张贴告示,内容无外是要大伙提高警惕严防偷盗,因为自身原因造成的损失,本工商概不负责等等。 各家各户为防范偷盗, 纷纷把柜台上的香烟用橡皮筋串联固定,即使再犯困,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不敢掉以轻心。 仅管如此,每天还是有被偷事件发生。总有店家意志薄弱,瞌睡虫驾到,便山不管水不管要去伺候。到了后来,再没人叫骂。这已不是新闻,你再骂骂咧咧,只会被人嘲笑。连自家烟都看管不好,还有什么脸面像首长作报告似的指天骂地?回到店里好好醒醒脑子去。 有个新来的小老板,对商场连续十个小时的作业很不适应。他以前是有单位的,然而风靡全国的停薪留职下海做生意的浪潮,把他吹得脚跟不稳,站在岸边见他人在海里扑腾一回,便捞回不少鱼虾,心慌了,沉不住气了,扑通也下海了。 头一站,便是新泰。 初来乍到这社会关系复杂的新泰,首先让他忍无可忍的,是商场业主大多文化素质低下,言谈举止粗俗不堪,满嘴流言秽语,使他顿有误入狼窝虎穴之感,是不是选错生意了?这点,倒和闫晓梦最初认识如出一辙。不像现在,精英白领遍及不同阶层,粗话仍然有,但总体来说,文明进步很显着。 其次,就是原来很有规律的作息时间被打乱,中午再不能舒舒服服睡大觉了。 前者,他还能咬牙忍受,权当锤炼纯洁灵魂;后者,就让他万分痛苦了。因为中午一到,他那长期娇生惯养的生理反应不请自到,困啊,特别想睡觉,哪怕眯个十来分钟也行啊。不睡的话,整个下午脑袋缺氧似的又重又沉,浑身没劲,很不舒服。 他后悔了。不该上这儿来,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啊。 中午时间一到,哪怕没生意,他也不敢睡!商场不消停啊,小偷偷烟上了瘾,稍一大意,烟便不翼而飞。初次做生意,本钱羞涩,每天门面费能否挣足都是未知数,如果再丢几条烟,岂不是雪上加霜?他没那胆量和小偷较劲,只得千辛万苦坐在小凳上,力排浓浓睡意,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顶住!早死几年要睡多少! 这天,他恍惚听到有人喊他。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喂,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他的一个不知他已经下海的朋友经过此地,无意中发现他坐在店铺里,头歪倒肩膀上睡得呼呼作响,便好奇地叫醒了他。 他从板凳上蹦起,结巴地说不出话。他没看他的朋友,却盯着柜台上,脊梁骨仿佛被推进麻药感到一阵冰凉。柜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香烟里面,在正中间的位置,少了两条崴中华,两条正品阿诗玛,好像人的两颗大门牙被拔掉。老天,到底被偷啦! 为了表达满腔愤怒,也为了警告小偷适可而止,他置想和他聊天的朋友于不顾,愤然找来白纸,用手指头蘸着墨水,以非常清秀的柳体在上面写道:小偷可耻。然后,郑重其事把它张贴在店门外。 五分钟不到,此事传遍商场。纷纷赶来参观的商户们无不咂嘴,冷笑从鼻孔里喷出,心想这文人怎么这么,啊?眉眼间全是嘲讽。 自打贴出感言后,这位小老板中午依旧梦他的周公,烟却是再没被偷一条。也许,小偷到了他的店前,看了那四字心有所动,不想立竿见影成为他所明示的那种人,干脆绕道而行。那些嘲讽他的人,在这个难熬的夏天不敢偷懒,中午张着犯困的眼睛,千瞪万瞪,唯恐看漏什么;而他,凭着酸酸文字,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透着自由舒坦。谁说书生百无一用呢。 闫晓梦仗着自己顾客多,在这燥热难当的时候,索性把柜台上的烟全部收下去,人往店中一坐,菩萨似的,眼睛爱睁不睁。柜台上没有被盗之忧,她和大家一样,唯睡是图,对做生意已然没有太多的热情。 第20章 吹毛求疵 闫晓梦开始厌倦新泰,厌倦这里一年四季乌烟瘴气的环境,渴望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她不再觉得新泰有意思了,甚至,唯恐继续窝在这里,身上会长出绿毛散发霉味招人嫌弃。 钱挣到一定的数字,人性会不知不觉发生改变,很难保持初心,信不信由你。 至少,闫晓梦变了,变矫情了,开始对新泰吹毛求疵,这里不对那里不好,要命的是,时不时会把对新泰的厌恶感,发泄到顾客身上而不觉惭愧。 昨天来了一个顾客,是个新手,刚开个烟酒店,是通过朋友介绍找上门来的。这家伙长得肥头大耳,脸上的油光跟外面那个高高在上的,仿佛永远不落的太阳一样,贼呼啦地往外散发热能。他给她的第一印象相当差劲,燥热不算,还特别能闹。 从接待他的那一刻起, 他一直把厚重的身体压在柜台上。柜台像月牙弯曲起来。她示意他注意,别把柜台压垮喽,他居然说他肥而不实。 他呱呱叽叽说个不停,尽是低俗的溜须拍马的肉麻话,把她烦得在装烟时,差点把封烟箱的封口胶贴到他那张口沫四溅的肥厚嘴上。 她心情坏透,恶作剧的心思一股股直往上冒。 如今的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把所有顾客都当成老祖宗小心伺候的人了。现在,但凡让她反感的顾客,都会被她小小整治一把。她认为这是对她情绪伤害的一种补偿,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所以,在给这位老兄算账时,笔杆子一歪一抖,每条烟的价格便比早上多出了五毛钱。 胖子不答应,朋友可是告诉过他今天烟价行情的。可她有办法糊弄住他。想吃稳这种小钱,要说得出道理。 “烟价从来不稳,时高时低。你炒股吗?那就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了。如果不是看在你朋友的份上,现在它哪值这个价呀?还要高出三毛。这样,如果不满意,你可以先去其他家看看,有了对比,心里踏实些。只是,新泰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便宜的未必是好货。你这个外行小心点就是。” 这个理由足够了。 整治这类让人心烦的顾客,她变得越来越觉得理所应当。这点小钱不会带来更多财富,相反,却有可能使生意日薄西山。可她就是情不自禁想这样去做。 她厌倦了,这种坏情绪日积月累,已然使她对顾客挑肥拣瘦。她甚至巴不得顾客嫌弃她,好让她找到一个离开新泰的理由。她已经不认为新泰是个好地方了,她有了想逃离新泰,换个别的行当做做的心思。 世上有太多未知领域,如果能力精力时间允许的话,都应该尽可能去尝试。当然,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并做好这件事,最终定能成为这方面的大家,但枯燥是必然的。闫晓梦不喜欢枯燥。她想让自己的人生,有不同色彩,她需要活动,需要改变。 可是,怎样改变,才能逃离新泰,让已经感觉乏味的人生轨迹重新流动起来呢? 第21章 摸彩票 下班了,空气里弥漫了一个白天的燥热悄然退去,取而代之几许凉意。 闫晓梦从新泰出来,心情豁然开朗:刑满释放啦!站在商场大门口,情不自禁要来一通深呼吸,好把胸腔里感觉已经发馊变霉的气味吹吐出去,换来五脏六腑松懈快意。 她沿着马路慢悠悠地往家走。 她不想乘公交车,讨厌车上拥挤的人群,讨厌这些人群忙碌了一天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这些味道在商场里闻都闻够了。她只想慢慢地走走路,活动活动坐了一天发僵发硬的肢体,享受堪比牢房里金贵般的放风时光。在这段时间里,有丈夫做后盾,她不用操心家里的饭有没有人做,托儿所的儿子有没有人接,今天生意有没有赚钱。她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放松自己,随心所欲。 她一路东张西望,周边屁丁点事都会引来她浓厚的兴趣,都会使她伸长脖子瞪目观望。 她一会儿去地摊上吃两块贵阳特色小吃:恋爱豆腐果;一会儿站在盲艺人面前听他五音不全地自弹自唱,生意兴旺的那一天,她会扔上几块钱;一会儿坐在擦皮鞋的小贩前,跷脚让人家擦她那双并不太脏的皮鞋,享受那份微不足道的幸福和满足;一会儿跟着众人去摸有奖彩票。 那些年,贵阳街头经常有彩票发行活动。活动地点大多设置在诸如喷水池,紫林庵,大十字,大西门等主要地段上。头等奖通常是一台十八英寸的进口彩色电视机。 十八英寸的进口彩电是稀罕货,并非家家都买得起。此时,它那么耀眼地搁在所有奖品的顶端,静静地好像在期盼它的主人快把它领回家去。 但凡走过路过的行人,都受到它的吸引,不由暗暗盘算:彩票面值两元,两元能干什么?少它穷不了,多它富不了,不如拿来撞撞运气。运气好的话,那稀罕货便是我的啦。这么一想,放眼望去,越看它越像自家东西,于是乎,赶紧参加到摸奖行列中,唯恐稍加犹豫,它随了别家的姓。 想入非非者多,参加摸奖的就多。摸奖大军把卖彩票的地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亢奋和沮丧的面孔随处可见。报废彩票在人们脚下顺风翻卷,卷到哪里,哪里一片狼藉。 闫晓梦花两百元买了一盒一百张彩票,退到一个角落里,靠在墙边上,开始津津有味地,很有仪式感地,动作缓慢地,轻轻刮开彩票上那神秘的“小窗户”。 她很享受这个过程,觉得人生高潮或许就藏在其中一张彩票里,需要耐心深度挖掘。虽然这个令人兴奋充满好奇的旅程非常短暂,却深深吸引她,让她着迷。所以,但凡街头有高音喇叭尖叫着的轰轰烈烈卖彩票的,她一准会掏腰包,仿佛去买兴奋剂。 或许日常生活太无聊,需要来点额外刺激。 她对尚未撕开的每一张彩票都充满敬意和激情,心下都攒足了一大把准备高喊“毛主席万岁”以示庆贺的力气。可惜,这把力气攒也白攒,因为撕开“小窗户”,总是令人沮丧的三字风景:谢谢您。 闫晓梦扔掉手中最后一张彩票。今天运气不好,连个末等奖都没捞着,前两次怎么也捞了几包洗衣粉或者牙膏什么的。 这时,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妇人撕完最后一张彩票一无所获,气得大声嚷嚷:“骗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头等奖。纯粹在骗人!我在这儿都站了一下午,就没看见有谁把那电视机抱走喽。” 她掉头就问闫晓梦,“你呢?得什么啦?”闫晓梦摇头。“走,告他们去。这肯定是个骗局!” 闫晓梦不可理喻地看她,问:“你摸了多少张?” 妇人答:“三十张。” 闫晓梦说:“三十张六十元。嗯,离那台彩电还差一大截呢。六十元就能随便摸走进口彩电,你当人家发高烧哪。” 妇人气得瞪她,“你——” 闫晓梦说:“我摸不着彩电活该。” 天黑尽了,闫晓梦回了家。雷万民见她吃饭磨叽不来劲,料到她在街上吃了乱七八糟的零食,不由埋怨道:“下了班就不能快点回家?累一天了还逛什么街嘛。” 闫晓梦搁下饭碗,仰望天花板,目光呆滞地说:“你哪里体会得了放风的滋味呀。” 雷万民说:“这小半年来,我看你添了不少的毛病。” 闫晓梦往嘴里送进几颗米饭,说:“烦了,真是烦了。一想到第二天还要去商场,就感觉要去殡仪馆似的。唉,我真想换个别的能跑跑腿的事情做。” 雷万民给儿子夹菜的手悬在空中,斜睨着她,说:“又有啥新花样啦?” “只是想想而已嘛。”闫晓梦说,“除了教书和卖烟,我现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 雷万民放心地把菜放进儿子碗里,说:“这生意虽说辛苦一点,不过,倒还单纯。” 闫晓梦拖声拖气地说:“单纯就是无聊,无聊就叫讨厌。” 雷万民突然说:“刁兰英当初大概也是因为无聊,才那样对你。你现在要是有她做伴,可能不至于如此颓废。” 闫晓梦一愣,说:“想法别致啊你。” 雷万民说:“有的人天生就是斗士,这种人适合生存在有对手的环境里。你和刁兰英说不定是同类人呢,喜欢有对手有刺激的生活。” 闫晓梦呆呆地看着雷万民,竟说不出话。 的确,那时整天想的就是如何斗争如何生存,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虚头巴脑的感受。无聊是好生活下的产物,吃饱喝足玩厌,再找不着奋斗目标,无聊就满天飞了。 闫晓梦拧着眉头说:“我是不是条贱命啊?非得受刺激,才觉得活着有力量。” 雷万民笑:“有些人就是这样,不作就难受。知道吗,爱作的人,注定要付出代价。” 闫晓梦说:“你意思是,我要作的话,注定也要付出代价了呗。” 雷万民道:“当然,生活常识,没有例外。” 闫晓梦说:“你越这样说,我越想作。” 雷万民不可理喻地看她,说:“怎么就不能坚守平淡呢?平淡是福,闻不出来吗?” 闫晓梦说:“打小有鼻炎,嗅觉迟钝,闻不出来。” 雷万民说:“安分守己很难吗?” 闫晓梦说:“大概是命。”她起身收拾碗筷,向厨房走去,大声说,“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说不定哪天我就不在新泰做了。” 雷万民紧跟其后,说:“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做好各种心理准备了。” 闫晓梦把脏碗往厨房灶台上一搁,回头跳起来爬到雷万民背上,吊着他的脖子,嬉皮笑脸地说:“要不,你干脆把我这个喜欢作的婆娘给摔了。” 雷万民背着闫晓梦说:“想得美!” 闫晓梦说:“我尽给您老添堵。” 雷万民说:“唉,这大概也是我的命。” 第22章 小心眼 由于天热,广东方向更是热得冒烟。孙明畅吴海三提起下广州,头摇得如拨浪鼓,好像谁要把他们推进油锅炸熟了再拿去烘烤,可以一口气连说七八个“不”字。加上近期洋烟行情疲软,两人一商量,干脆自己给自己放暑假得了。 闲来无事,两人成了玩家,三天两头不是打球钓鱼就是游泳,时常也来怂恿闫晓梦和陈梅花一块儿去玩。 闫晓梦陈梅花几乎随叫随走。关门频率之高,有时连隔壁家都有点看不下去,忍不住多嘴道:“你们玩疯了,生意也不守了。”陈梅花立即冲兮兮地怼过去:“这叫生活。你不懂!” 安静每每必跟着去。她是所里领导,对下面工作人员招呼一声,“我开会去了”便光明正大走人。由此推论,当领导要当一把手,一把手自由空间大,只要一句“上头通知我开会”或者“下头有个会需要出席”就够,当官会多,中国特色,用开会做借口,上哪儿都没人提出质疑,很方便的。不信?努力做到一把手位置上去试试看。 安静不会傻到和闫陈一同离开商场,她会在指定地点和大家碰头。她很懂得避嫌,事后总要反复交代闫陈二人,回商场后,少拿活动讨论,省得一不小心,都知道她脱了岗。 如今的安静,痴迷孙明畅的程度一点不因年纪过大而逊色闫晓梦和陈梅花。她执着起来也是够劲。要是让她知道她俩和他们在一起玩却没有通知到她,她真翻脸,六亲不认,毫不客气,除非那天她真有推托不开的会。 有一次闫晓梦和陈梅花小心眼就不想带着她,悄悄跟着他们出去玩。不承想,陈梅花第二天在她面前一嘚瑟,大嘴巴哇哇说漏了。好家伙,安静一声不吭就地教训了两人一把。 她叫来烟草局的熟人上新泰搞了个不大不小的检查,闫晓梦和陈梅花当天各被搜走一箱洋烟,当然,其他卖洋烟商户也跟着受了影响。事后,安静的解释是,当天她开会去了,不知道上头下来搞检查,所以,这事无论如何怨不得她。 闫晓梦陈梅花心知肚明,从此,不敢再在她面前玩心眼。你想拿孙明畅,好,拿去,只要你拿得着。 这事,她们当新闻讲给孙明畅吴海三听,两男人听罢直抽凉气,说安静一点不像这种人,不会是你们两个为诋毁人家现编现卖。陈梅花为证清白,差点来个倒栽葱想把心吐出来亮给他们看。 现在通知安静出去玩的,不再是闫晓梦陈梅花,而是孙明畅本人。孙明畅总是先到办公室,和她敲定好时间地点后,再去通知那两个受气包可怜虫。 安静认为自己已经高度引起孙明畅重视,不然也不会由她来制定集体出门游玩的时间地点和方案。不知从哪天起,她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这个集体的领导,特别是当孙明畅眼光照在她身上时,她就忍不住要在这帮小伙伴面前指手画脚,抖抖威风,体现一把老大姐的绝对优势。 她曾经向孙明畅暗示心意,可惜孙明畅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说有就有呗,有意思总比没意思强啊,说明我还是有几毛钱魅力的。 方艾华她也认识了。当方艾华站在她面前时,她和当时的闫晓梦陈梅花感触一样,觉得天空灰暗,心情沮丧,想过放弃。无奈,她是个观察力超强的人,她发现孙明畅对方艾华的态度有时还不及对陈梅花好呢。只见方艾华粘他,不见他回粘方艾华,这哪像热恋中的人啊。她对孙明畅行将熄火的意思复又重组。不到结婚那一天,谁能说清站在新娘位置上的,最后会是哪一个呢。 追求这个小伙伴,需要足够多的耐心和热量。 她热衷组织活动,认为只要经常在一起,就有机会发光发热,她要让孙明畅感受到她的好处和温暖,从而正视她的要求,发现原来找个老大姐当老婆其实没那么差,并非想象中那么不可想象。 每每想到这些,安静就会闭上眼睛,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幸福到不能自拔。 第23章 激动的云朵 黔灵湖畔。 孙明畅和吴海三坐在石头上抽烟休息,安静一个人游到很远,闫晓梦和陈梅花套着泳圈泡在湖水里。 孙明畅大声喊:“晓梦,把圈子丢掉。抱着它,你永远学不会游泳。” 湖水里的闫晓梦向他笑笑,挥了挥手。 吴海三见孙明畅满目含情地看着闫晓梦,打岔道:“今天天气不错啊。” 孙明畅点点头,眼睛没动地方。 这时,闫晓梦和陈梅花出水了。她们一边退去泳圈,一边拎干水淋淋的头发,说笑着向这面走来。孙明畅看着闫晓梦,情不自禁地说:“真美。” 吴海三放眼望去。闫晓梦的确很美。在黔灵湖绿色背景衬托下,她仿佛从画中来,头发、脸庞、肤质显得格外迷人,尤其是那身段,简直让人心颤,错不开眼睛。 吴海三轻声说:“是美。我说,你的眼神能不能正经点?” 孙明畅扔下一句“没法正经”后起身迎上去了。 吴海三嫉妒起孙明畅的厚脸皮来。结过婚的好男人遇到这种事,手脚放不开,最多心头飘过一片片激动的云朵,这些花里胡哨的云朵还不能化作雨水落到地面,除此,别无选择。没有结婚的自由人士就不一样了,可以尽情表现! 孙明畅接过闫晓梦陈梅花的泳圈,说:“辛苦了,辛苦了。” 陈梅花发嗲地说:“孙哥哥,泡水不累的。” 不知从哪天开始,陈梅花就在“哥”后面追加一“哥”。闫晓梦说她肉麻,说两哥并喊是小年轻专利,她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叫,实在不伦不类倒人胃口。陈梅花强词夺理,说男人就喜欢女人嗲,女人对男人发嗲,是不分年纪段的。 陈梅花说:“孙哥哥,我好饿哦。” 孙明畅说:“就怕你不饿呢。今天带的东西太多了,你要不饿就麻烦了。”他挨近闫晓梦,悄声问:“累吗?” 闫晓梦说:“不累。你们怎么不游了?” 孙明畅说:“累了,等着你们上来一块吃东西呢。” 闫晓梦说:“你们泡水不行嘛。” 孙明畅说:“我们擅长游泳。” 陈梅花回过头来,说:“我最烦你们俩在我背后叽叽咕咕,跟两口子似的。” 孙明畅一把搂住陈梅花肩膀,高兴地说:“我最喜欢这句,再说一遍”。 陈梅花白了他一眼,说:“美得你!” 孙明畅向湖对岸喊:“安姐——回来喽。” 安静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以漂亮的自由游和蝶泳向这里快速游来。孙明畅赞美道:“瞧瞧安姐这泳姿,漂亮!你们俩旱鸭子,要好好向老大姐学学啊。” 闫晓梦说:“学这作啥,又不能当饭吃。” 陈梅花说:“有啥漂亮,谁能挣钱谁才漂亮。” 孙明畅说:“这两小心眼,怎么不懂识大体?” 陈梅花说:“要识什么大体?” 孙明畅说:“人家是你们领导,领导高兴了,你们在新泰才有好日子过。不是这个道理吗?” 陈梅花说:“那你也用不着把她哄到天上去,她都把自己当天鹅了。” 吴海三没忍住,吃到嘴里的东西笑喷出来。他跳起跺脚,抖落身上食物残渣,笑道:“看来没被整够,多整几个来回,就能理解你孙哥哥的良苦用心了。” 最近,孙明畅嘴上随时挂着安静,把她俩烦死,觉得孙明畅审美出了大问题。所以,只要孙明畅一夸安静,两人条件反射就想怼回去。现在听吴海三这么解释,再看孙明畅恭迎安静的态度,才不那么刺眼和抵触。 吃东西的时候,陈梅花突然问:“咦,孙哥哥,怎么好久没见艾华了?她都干吗去了?” 孙明畅喝着啤酒眼望湖面不搭腔。 吴海三说:“他现在眼里哪有方艾华,就只剩你们仨了。” 陈梅花得意地说:“我们是老古董嘛,有研究价值。” 安静慢悠悠地说:“的确很久没看见小方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明畅,对孙明畅提及方艾华反应迟钝心中欢喜。 陈梅花不知好歹,推了一把孙明畅,“问你哪,小方最近都干吗去了?” 孙明畅扭头来问:“猪脚不好吃?” 陈梅花说:“好吃啊。小方呢?” 孙明畅没好气地说:“那么想见她,下回我带她来就是。” 陈梅花赶紧说:“别别别,我没那意思,不过是关心一下而已。” 安静说:“小方哪里愿意和我们玩,她太年轻了,和我们有代沟的。” 孙明畅顺水推舟恭维:“还是安姐看得明白。” 陈梅花醋劲十足地说:“人家是领导嘛。” 每次聚会,闫晓梦心情总是七上八下,和孙明畅相处是快乐的,可是,总有很多让她不自在的时候。因为安静,快乐里面混杂着许多难受。安静总是无所顾忌地表达她的情感,全然不看她和陈梅花的脸色。或许安静以为,她和陈梅花就是没有资格参与这场爱情角逐。 幸亏中间有个陈梅花,陈梅花最能代表她的意愿,对孙明畅时不时要拍安静马屁或者安静想在孙明畅面前秀魅力,总是不假思考地轰上一炮,她紧随其后放一排冷枪,然后,两人大白傻似的开怀大笑。 这时的安静,一副老大姐模样,对她俩小儿科式的嫉妒使坏不生气不说,反倒要拿她俩开涮嘲讽半天。 孙明畅则像条老鱼,在其中悠闲地游来游去,看谁都可乐的样子。 而吴海三,一个和稀泥的,气氛融洽时,他袖手旁观看相声一般,气氛不对付了,他大腻子上来,左糊糊右糊糊,没一个好的,都闭嘴。 这是个充满诱惑色彩缤纷的团体,几个月相处下来,好像有点谁也离不开谁的感觉。 “以后咱们几个要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呵。” “谁家要有个大事小事,直管说话,不要客气。” 安静酒后做了指示,这时候的她,像大姐更像领导。 孙明畅冲着吴海三笑,嘴边挂着得意,声音低得仿佛蚊子叫,说:“以后那家伙在新泰的生意,应该不会太难了。” 两人啤酒瓶对碰,吴海三悄声回应:“你就缺德。” 孙明畅说:“这里面没你的好吗?” 闫晓梦醉眼迷离地凑脸来问:“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哪?” 看着闫晓梦滋润红唇,孙明畅真想大嘴巴贴上去。只这几秒的分神,就被安静捕捉到了,她跑来,把孙明畅的头掰向大伙,“要说什么对大家说啊。” 孙明畅将酒气吐向空中,振臂高呼:“这像不像一个温暖和谐的大家庭?” 众人高声响应:“像!” 孙明畅问:“以后咱们要怎么做?” 所有人汽笛般拖长声音:“爱----它!” 孙明畅头向后一摔,问安静:“满意不?” 安静看着孙明畅那双被酒气熏得泛了桃花色的眼睛,一时失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孙明畅额头上亲了一下。众人开锅一样尖叫起来,安静羞得无处躲藏。 闫晓梦流着眼泪,软弱无力却是气急败坏地喊:“你怎么能这样啊!” 陈梅花将杯中啤酒泼向安静,安静跳脚躲开了,“你不是领导嘛,领导怎么能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啊?” 安静虽羞却理直气壮地说:“碍你俩啥事啊?” 吴海三笑得过猛椅子后仰,人摔了下去。 孙明畅见闫晓梦那样,犯了心疼,不自主地伸手过去,在桌下紧握闫晓梦,悄声说:“别当真。” 闫晓梦狠狠地在他手上拧了一把,发泄心中怨炉之火,任脸上涕泪横流。她为自己拿这个男人没办法而难受,既不能光明正大去爱,更不敢设想改嫁,多看几眼都不合适,别说心里还犯着小九九。这种要死要活的滋味,难受! 原来,人活着,不仅要解决吃饭问题,尊严问题,还要解决灵魂出窍问题,活着是一件大工程,不是容易的事,要活得正确,很考验辨别是非的智商和自控能力。 闫晓梦认为当下的自己早不具备诸此之类的智商和能力。看着脚底踩着滑板车一样,飞快朝着孙明畅奔去,想刹车,刹车在哪儿?还有刹车吗?失去制动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螳臂挡车的挣扎,终将无用。 千言万语也表达不了一旦爱上的辛苦。爱上不该爱上的,让人抓狂的岂止只有辛苦。 第24章 战友 孙明畅正式向方艾华摊牌要终止他们这场维系了两年的恋情。 哪怕方艾华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她哭得稀里哗啦,非要讨说法。孙明畅说,是自己对不起她,他爱上别的女人了,不想脚踩两只船,不想耽误她。方艾华直问是谁,孙明畅只说,怪不到别人,是我的错。 方艾华说:“你不敢告诉我她是谁吗?” 孙明畅为难地说:“对,不能说。我不想你们伤来伤去。你即使跑去打死她,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那何必呢?咱们好言好散,给彼此留一个好印象,行吗?” “不行!” 方艾华的“不行”像划过夜空的子弹一样清脆,她掩面而泣地跑掉了。 方艾华来到新泰,远远地看着正在忙碌的闫晓梦,心想:会是她吗? 自从孙明畅在贵阳做起走私烟买卖后,随着生意的兴旺,对她的态度降到冰点。她早就对闫晓梦起了疑心。因为,在孙明畅的生意圈里,闫晓梦出现的频率最高,孙明畅吴海三嘴上总挂着这个女人,仿佛离了这女人,生意就难于拓展。几次撒泼打滚要孙明畅换个合伙人,均告失败。所以,闫晓梦嫌疑最大。如果是闫晓梦坏她好事的话,她非和她拼命不可。 一等闫晓梦那里没了顾客,方艾华提脚缓缓地走了过去。 方艾华的突然出现,把闫晓梦吓一大跳。她预感要出麻烦。她把方艾华迎进店里,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方艾华坐在烟箱上,环顾四下,说:“我顺路过来看看。” 果真如此的话,倒没什么值得紧张。闫晓梦觉得自己有点做贼心虚。她放松神经,笑道:“没想到这里的环境这么污浊。夏天尤其如此。在这里做生意很苦呢。” 方艾华定定地看她,说:“可你依然做得有滋有味。” 闫晓梦避开她的直视,说:“没办法,要生活嘛。” 方艾华问:“明畅和海三经常上你这儿来,是?” 探听虚实,恐怕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用意。闫晓梦头皮发紧,小心谨慎地说:“除了扔货和结账的时候来,平时不常来。” 方艾华说:“今年夏天,他俩没有出去打货。听人说,他们常到新泰来呢。” 自从知道自己具备脱口撒谎而能面不改色,闫晓梦就立志要整改。她不想成为一个说谎成瘾者。然而,当前的形势,不说谎行吗?不说谎天下要大乱哪。 闫晓梦说:“没事谁吃饱撑的愿意上这儿来?商场里有什么好玩的。这里的空气,你也闻到了,溲臭溲臭的,想躲还躲不及呢。”方艾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要不信,在这儿呆个半天好了。半天后,保证你发誓从今以后再不踏新泰的门。” 方艾华说:“我没说我不信。” 这时,店外响起陈梅花夸张做作的大嗓门:“晓梦,这两天,孙哥哥他们怎么不来了?” 闫晓梦和方艾华的眼珠子就像同时受了电击,猛然之间鼓胀起来。它们像四只瓦数极高的小电灯泡,齐刷刷地照在跨进门来的陈梅花脸上,把毫无心理准备的陈梅花吓得不自主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好像受了强光刺激。她一时眼花缭乱,看不清来者是谁。她叫道:“哎哟,谁呀?猫头鹰似的。” 方艾华扑过去,一把抓住陈梅花,厉声问道:“你刚才叫什么?孙哥哥?孙哥哥也是你叫的?老实告诉我,你的孙哥哥,是不是经常上这儿来?” 不等陈梅花回神,闫晓梦飞快地开了腔,说:“她拖欠孙哥三哥货款足足三个多月了,他们不经常来找她才怪呢。” 陈梅花的反应哪及闫晓梦的快。此时,她的衣服被方艾华揪着,嘴巴大张眼睛大瞪,仿佛被乱棍打蒙,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方艾华捉住她直摇,“你说呀,他们是不是经常上这儿来?是不是经常来找你们?说呀说呀!” 闫晓梦急得冒汗。瞧陈梅花那一脸的怂样,仿佛做贼被人逮个正着。真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反应如此愚钝的人! 闫晓梦说:“梅花大姐,你快告诉人家小方罢,为什么拖欠货款这么久?说不定小方能帮你求求情呢。” 一席话终于让陈梅花茅塞顿开。她像被定格的人重新获得自由。她拉着方艾华的手,亲热似的说:“哎哟,瞧我,一见小方美人,就傻拉八叽跟二百五似的。”她把方艾华按坐在烟箱上,“快坐快坐,没想到这回他们让你来催款,真是不好意思,丢脸丢到家了。” 陈梅花拿过昨天放在闫晓梦店里没有吃完的瓜子,打开包来送到方艾华面前,说:“来来来,嗑瓜子,还是脆的。哎呀,是这样的,这阵子我家里接二连三出事,都是一些要花钱的事。所以,三个月前接了孙哥他们的货,没能及时付款。害得他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不,现在我每天做出的货款,都不敢再进货了。小方妹妹,你帮我说说情,让他们再宽容我一个月。我这里一等把钱凑齐,立马给你们送去。麻烦你转告孙哥三哥,叫他们放宽心,这回我的确是赶上特殊情况了。” 闫晓梦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个谎扯得还将就。看来,会撒谎的大有人在。撒谎不一定坏,有时候能平定动乱,比如现在。 方艾华似信非信地问:“他们真的只是来催款?” 陈梅花这回敏捷多了,说:“哪还能有什么目的?你好好瞧瞧这个地方和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好好瞧瞧,怎么样,没劲。”说罢咯咯笑起来。 看看陈梅花,再看看闫晓梦,方艾华突然释怀,脸上浮现出歉意。是呀,在这个恶劣环境里,面对两个比我年长又不时尚的有家之妇,孙明畅再蠢,也蠢不出什么可笑的糊涂的想法。这中间不应该有我的竞争对手。她松口气,心安地说:“好,我帮你说说看,让他们宽容你几天。” 方艾华还没淡定几分钟,又慌乱了。这回的紧张,是安静给她找的。 “小方怎么来啦?”安静进来了,手里拎着水果。她经常买水果给大家吃,必须说,安静很大方,这一点很像友好的邻家大姐。 方艾华文静地起身立着。在安静面前,她显得彬彬有礼。她把安静当长辈来着。她说:“顺路过来看看。” 安静放在水果,说:“小孙他们没有和你一起过来吗?” 方艾华灰头土脸地小声说:“没有。” 安静察出异样,盯着方艾华眼睛看,说:“哟,这是怎么啦?眼睛这么红?” 闫晓梦陈梅花一看,可不是嘛,方艾华眼皮是肿的!刚才顾自己圆谎都差点顾不周全,自然没有察觉到这个细节。 方艾华把安静当成慈眉善目的长辈,听她这么一问,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哗哗哗掉下来。 安静已经猜到答案!却要忍不住追问:“怎么啦?” 方艾华小声哭开了,说:“明畅和我分手了,呜呜呜……” 安静拼命想克制内心激动,遗憾的是,嘴巴还是拉成了豌豆角,更别说那对快要飞起来的眉毛。她喜形于色地对方艾华说:“哎哟,我当出啥事了呢。我早看出来了,他不适合你。分就分了嘛,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怕找不着比他好的男人吗?” 闫晓梦陈梅花眼睛瞪成圆,心喊:老天——你不能装点怜悯吗?这么赤裸裸地表示开心,不合适,还有领导样子吗? 这会儿的安静,不需要像领导似的装,她就是一个为力争爱情且认为已看到曙光,进而满心激动的女人。 果真,方艾华受不了了,她快速抬起泪眼,看见这位本来以为可以讨点安慰的大姐像中彩票头奖那么兴奋,脸色哗啦掉了底:不可能是她? 面对三个女人六只眼睛的质疑般瞪视,安静轻松地笑道:“瞪啥啊都,这不明摆的嘛,小孙不合适她不是我一人这么说,你俩也说过的,对。现在小孙清醒地提出分手,这是把问题解决在摇篮中啊,何必要等到将来,结婚了有小孩了,再来反悔,伤了大的还伤小的,多不好哇,这叫提前止损,聪明嘛。” 这无疑往伤口上撒盐,方艾华声音都飘了,说:“怎么说,是因为你了,是不是?” 安静笑道:“哈哈哈,不瞒你说,我倒希望是我。” 方艾华气到不会说话:“孙明畅瞎啦他!” 安静说:“不好这样说嘛。找小的就正常,找老的就瞎啦?观念不对啊。应该这样说,找适合自己的,实用的,对建设家庭有帮助的,能够携手到老的,这才是正确的,明白吗?小方啊,为什么小孙对你不合适,听老姐告诉你。你控制不了小孙性子,找他过日子,你一生都不会有安全感,你会经常纠结难受猜疑,渐渐地活到没有了自己,最后,说不定还得分手。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吗?” 方艾华说:“你意思是,你合适他?” 安静说:“至少比你合适他。我,有工作有房子,有固定收入,大小是个领导,而且我这个领导属于实权派,很吃香,这是无数人要奋斗多少年还得有关系才能得到的位子,羡慕得人多去了。我结过婚,离过婚,虽然年纪大一些,但是对再次组建家庭,该用什么手段控制住像小孙这样的男人,实话实说,我一定比你有经验有把握,不会弄到鸡飞狗跳的地步。” 方艾华说不过安静,气愤更上一层楼,说:“他会找你?不是他眼睛瞎了,就是你自作多情!” 安静平静地说:“他瞎不瞎我不知道,但是,我会自作多情地找他,成不成另说。那个,你们两个,帮我再劝劝小方,我还有一会,走了。” 闫晓梦陈梅花看着安静气宇轩昂地离开,人都傻了:瞧人家这气势这语气,妥妥的领导啊!把羞答答的事整得跟做报告一样,不佩服不行啊。 方艾华被安静气势镇住,再次开口时,语气里竟没有半毛钱的自信:“她说的可能吗?” 陈梅花没有直接回答,转身来大发感慨,说:“我真是服了她啦!” 方艾华求救地看向闫晓梦。闫晓梦也看着她,眼神里有震惊有气愤有不解还有几许悲伤。闫晓梦说:“世事难料,谁看得见明天啊。” 方艾华掩面抽泣。没人劝。 闫晓梦也想哭。她觉得和方艾华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都为控制不住的未来大伤其感。安静要是成功了,我该怎么办?那感觉要发疯的,何止方艾华一个! 第25章 拆台 安静有一套110平的房子,没有老的跟着住。这在那个经常三代同住的年代,两人住110平,是奢侈的。这么大的房子,归功于她那个出轨的当着大领导的前老公。前老公找了自己的秘书,就把她给休了。 安静提出的离婚条件是,房子和女儿归她。她前老公毫不犹豫答应了,因为和小秘私下已经生了儿子,就怕安静撒泼打滚不退场。安静离婚离得干脆,既不拖泥带水也很低调,她前老公没有因此官运受阻。那小秘心怀内疚,想上门道歉,被安静堵在门外接到一声滚。 安静认为,只要保住房子,什么都是浮云。有了房子,大痛小痛可以忽略不计,一切可以重来。 房子的重要性,只有中国人才有深切体会。没有房子,重新谋求幸福之路似乎很遥远,有了房子,就像有了根基,再想添砖加瓦扩展未来,胜算更大。这也是安静自觉比方艾华有底气的一个重要筹码。 自从知道孙明畅方艾华分手后,安静为自己的未来精心做了一个计划。她告诫自己,当下一定要冷静沉稳,不要急于表达心意,以免引起孙明畅反感,需要慢慢地,渗透性地,把自己印象种植在孙明畅心上,让它像植物渐渐长大,长到枝繁叶茂的某一天,再提出要求,那时孙明畅或许观念已改,认为接受一个知冷知热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老大姐,用来当家庭半边天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她要牢牢拴住孙明畅,不能让他从自己眼皮底下滑走。只要经常接触,有共同话题,共同利益,自然可以建立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牢固联系,那样,离瓜熟蒂落还远吗? 为了拿下这个小朋友,老姐我拼了! 今天,安静组织家庭聚会,她要亲自掌勺,盛情她的小伙伴们。目的有三:一,让孙明畅认个家门,看看她最引以为荣的大房子,这可是自己的加分项,不容小觑;二,顺带领略一下她那要想拿下男人,先拿下男人的胃的超高厨艺技能。没有三下两下,岂敢在小朋友面前玩表现哪。三,她要宣布一个重要决定。 想到闫晓梦陈梅花听罢她的决定后的反应,安静就忍不住想笑。 没办法,要生活嘛。这是闫晓梦的口头禅,且借来一用,很贴切。 饭桌上的气氛欢愉热烈。 安静做的菜很好吃,连闫晓梦做菜讲究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安静厨艺精致了得。孙明畅和吴海三更是连连夸赞,说她做出的菜有大家风范,应该去开个馆子,保准生意兴隆,不然,就是浪费资源。 安静得意到不行,喝了几杯酒后,带着醉意,红着面庞说:“我这样的女人,居然被休,你们说,我前面那男的是不是眼瞎啦?” 两男人说:“他就没长眼。” 闫晓梦说:“他即便长眼,也是个白内障。” 陈梅花说:“对对,放着天鹅不要,要野鸡,这眼力,就俩白瞪的球!” 安静忘了自己的告诫,继续脸红脖子粗地喊:“小孙,你呢?有眼没眼?” 吴海三快速扫一眼尴尬的孙明畅,解围道:“他那儿也不叫眼,叫什么?梅花,对了,俩白瞪的球!” 安静在大伙笑声中缓过神,暗自批评自己:急了。她赶紧就坡下驴,玩笑道:“男人嘛,都这样。你们看,这么好的小方妹妹,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不是俩白瞪的球是啥?哈哈哈······” 吴海三已经知道孙明畅和方艾华分手了。问其原因,孙明畅只说方艾华太小了,不合适,后面再没有说辞。原以为祸起闫晓梦,可闫晓梦是有夫之妇,明摆着更不合适。 吴海三认为孙明畅是个聪明人,有足够的理性,这种当小三的事,细思量后,应该住手,不会把它发扬光大。就像自己,也喜欢闫晓梦,再往深究,有个何召雨前面挡着,能究出个啥来。闫晓梦那里有个雷万民,量他孙明畅再怎样喜欢,但要做拆散别人家庭的事,以对他脾气多年的了解,估计也同自己一样,下不去手,断断不敢为。 反观安静表现,肯定是相中了孙明畅。难道是因为安静吗?这这这——感觉也不对。安静再好,毕竟岁数在那里摆着,况且还有一个大小孩。如今的大小孩,对离异的父母再婚,没几个不当绊脚石的,都恨不能父母以他们为中心,外人少掺和。至于父母心情,他们可不管。要不怎么说,独生子女都自私着呢。子女,是父母再婚的一大障碍,孙明畅不会不考虑,如果他对安静起心的话。 不然,本来好好的,到底是啥原因,孙明畅方艾华两人就莫名其妙地分手了呢? 唉,世界好复杂,没点小智商,真真看不懂,静观其变。 吴海三说:“他嘛,就一花花公子,朝三暮四的。女人找他就是找不自在。小方总算聪明,自我解放了。咱们应该恭喜小方及时地回头是岸。” 孙明畅把酒杯伸去碰吴海三的,说:“你就不能说我点好?什么哥们嘛这是。” 孙明畅暗自开心。这兄弟,好用着哪,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诸此之类的恶评化解了多少难尴尬场面。他巴不得吴海三在安静面前黑自己,黑得越狠,他越舒服。安静在向自己靠拢,中间要是没有吴海三抵挡着,哪成啊。要不是为了那家伙,谁受得了这位老大姐殷勤地关爱啊。 接下来,安静宣布的一个决定瞬间把大伙给镇住了。 安静说:“我啊,看你们挣钱挣得心慌,我决定,在商场找一铺面,和她俩一样,也尝试做洋烟生意,怎么样?大伙支持我不?” 陈梅花吃惊地说:“啥意思,不当领导啦?” 安静说:“我没那么笨!领导要当,钱也要挣。生意嘛,我找一亲戚帮忙管理就成。小孙,以后你们的货可不能只扔给她们两个呀,我得要一份的。” 闫晓梦震惊无比。安静意图太明显,她这是开足火力要和孙明畅死捆一块啊。她觉得身体在微微颤抖:“安姐,”她说,声音轻得仿佛飘飞的羽毛,“铺面找到了?” 安静说:“没有。这不刚起的念头嘛。现在商场铺面紧俏,一时半会儿没有空闲的。一等有门面空出来,我立马接手,想想就兴奋。” 闫晓梦说:“要不,我把我的铺面转给你做。” 这无疑是今天晚上第二颗原子弹引爆! 众人吃惊地看向闫晓梦。 陈梅花口吃起来,说:“咋咋咋回事都?海三,打我一下,跟做梦似的。” 吴海三没空打她,他觉得头大。闫晓梦好好的怎么不做了呢?出啥事了? 安静一怔,恍惚间觉得闫晓梦在赌气。因为孙明畅不可能也不敢不拿货给她,除非他把货扔其他商场去。她不高兴了,脸一沉,冷冷地说:“咋地,一听我要做买卖,吃惯干的不乐意喝稀的,所以,小姐脾气上来啦?” 闫晓梦弱弱地微笑,解释道:“哎哟,我哪有这么小气嘛。安姐,不瞒你说,我在新泰做烦啦,早想换个能跑跑腿的买卖做。这不,你想接我想撤,这不赶巧了嘛。” 陈梅花立即想起之前闫晓梦曾经跟她聊起想改行的情景。 陈梅花认为做哪行恨哪行是多数人的通病。有的人一生都想改变,可是,到死却依然如故。所以,当时听罢闫晓梦的新想法,嗤之以鼻,没心没肺说,我也想改行,以后,要有什么好生意,咱俩一块做,死活都在一起。 不料闫晓梦讥讽她说,别人不知,还以为咱俩感情多深呢。 记得自己当时听罢这话有多不高兴,回道,在商场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咱俩能相处成这样,已经不错了,知足你啊。现在看来,闫晓梦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陈梅花对安静说:“安姐,晓梦真有这个想法,老早跟我提起过。只不过当时我以为,她大概月经不调胡思乱想来着,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心上。” 闫晓梦朝陈梅花打去,道:“赶紧地刷个牙去。” 安静阴沉的脸色不见了,继而哈哈大笑。 闫晓梦要是愿意让出铺面,这再好不过。36号是做熟了的店面,客源滚滚,不用像新门面一样,要很辛苦地积攒人脉和口碑。可不是嘛,很多刚开张的生意就因为先期拓展,耗时耗力耗钱,最后支撑不住宣告流产。哈哈哈,这下省心啦。 安静把酒给闫晓梦斟满,“满上满上。哎哟喂,你也太体恤老姐我了,”她亲热地勾住闫晓梦脖子,把她拉近自己,在她耳边小声说:有你如此大力度支持,老姐我的目标就在前方哪,该怎么谢你呵!来来来,干啦干啦! 安静一仰脖干了,大气干脆,仿佛女中豪杰。闫晓梦不甘示弱,起身闭眼,毫不犹豫一口闷干。可惜不是喝酒料,被白酒的辛辣呛得嗓子疼眼泪淌。 吴海三问:“晓梦,下面你打算做什么啊?” 闫晓梦张嘴吐气手掌煽风带抹泪,说:“没想好。” 陈梅花见两男人脸上一览无余的沮丧,大声嚷嚷:“干嘛呀,她不做了你们不还有我们吗?瞧你们这表情,怕是要伤到我的心啦!” 安静看向孙明畅。孙明畅一直没说话,正轻咬下嘴唇看着闫晓梦,那眼神好复杂! 安静说:“合作时间长了,一直很愉快,突然一方拆台,换谁都猝不及防不好接受,理解理解。”她走过去,把酒给孙明畅吴海三满上,拍着两人肩膀说:“以后,我能不能发家致富,全靠你们兄弟扶持了。来来来,干杯!” 孙明畅说:“安姐要接了这档子买卖,商场里恐怕没人敢挡道。官商一家,钱途无量,来,干杯,合作愉快!” 陈梅花飞也似的奔过来参与碰杯:“别忘了,还有我!” 陈梅花太高兴了。在商言商,走个劲敌来个生手,对她而言,绝对是大快人心的事。安静资金有限,不可能全盘接下他们的货,而她,将是接过闫晓梦大旗的主力,从群众演员晋升主演,利润空间将最大化提高,这难道不值得兴奋吗。 孙明畅从众人头缝里看出去,闫晓梦坐在那里,眼泪还在流淌。显然,这时候那水晶般的泪珠绝非酒力所致,不然,他的心怎会如此扎伤般隐隐作痛呢。 第26章 黔灵山公园 新泰还能呆吗? 安静加入生意,死活要和孙明畅粘一块,再待下去,天天看他俩腻歪,看安静放肆示爱,自己怎么接受这个现实?唯一可做的,就是赶紧离开新泰,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哪里还顾上什么生意不生意,先逃离这个要窒息人的地方。 反正新泰迟早要离开,只是没想到在没有找到下家的时候,决定来得如此仓促,如此感情用事。 离开新泰,扔掉洋烟买卖,估计和孙明畅的联系将渐行渐远。想想就难过。 闫晓梦坐在离家不远的黔灵山公园的小山坡上,从这里可以看见自家阳台上种植的蔷薇。她久久地凝望着,看着看着,被悲伤浸透的心里莫名袭来一阵温柔之风。 或许离开孙明畅是明智之举。想想儿子和老公,他们犯了什么错要让我对另一个男人如此用情?有家有夫有子,心存非念,错错错,不该啊,罪过啊! 孙明畅,让我离开你,哪怕你夺了我的心,让我以后不得好死,也只能这样了。我的家人没有错,我不能对不住他们。不离婚,哪怕果子再诱人,也不能伸手去摘,更不能吞噬。人的欲望无限,不可能什么都要,贪婪是祸害啊,且让我先把这出轨情欲灭了。 擦干眼泪,马上去办理店铺转让,然后,和他们说再见,今生今世不要见,决不见。老老实实回家休整半年,调整好心态,重新去找事情做。 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良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世界那么大,值得体验和拥有的还有很多很多,只摔在孙明畅面前就爬不起来,简直可笑! 大喊一声:滚蛋,孙明畅! 闫晓梦哭够了想够了,整理清楚思路后,下山了。 昨晚散伙时,安静头脑清楚手脚自如。她真能喝,喝醉估计在她那里压根不成立。上次醉了,是带目的的。这回,在家喝酒,不可能要人送。所以,分手时干脆表示,自己在家能走直线,不带偏的,你们放心送小陈回家去。 陈梅花喝得烂醉。她没酒量,却一个劲要酒喝,分明想把自己彻底放倒,回家的路上好有挂靠地方。目的达到了,可惜醉到神志晕乎,想品尝好歹,已不能够。此时被两男人架拖着走,丢一路的狼狈。 闫晓梦走在最前头,见街口刚好来了一出租车,她一声不吭招停,一猫腰钻进去,头也不回走掉了,哪里管得身后三人更急需上车,她管不了了!虽然清醒,可比醉还难受。 再不先逃,等会把陈梅花送到家,怎么办?他们自然不会放过她,肯定要问东问西,怎么回答?哭吗?当着吴海三的面,扑进孙明畅怀里哭合适吗?那是她唯一最想做的事! 到家后,雷万民已睡着,她轻手轻脚摸上床,睁眼睡不着,眼泪悄无声息流,所有苦声都被压抑着。天刚放亮,她再躺不住,抢在雷万民起床前出了门,跑进公园里,找个僻静处,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坏情绪吆五喝六彻底地释放了出去,人顿时轻松许多。 走,该干嘛干嘛,别让别人影响自己的生活! 闫晓梦拖着疲倦的身体刚到新泰,远远看见大门外站着孙明畅吴海三,她愣着,呆站原地挪不动脚。两男人迈步走来,到了眼前,审视她的眼睛,然后不约而同摇头。 孙明畅说:“瞧瞧,猴腚嘛。” 吴海三说:“傻啊,有事你咋不说出来啊。” 闫晓梦早上刚刚建立的不屈信念瞬间瓦解,还没有凉透的泪水哗啦涌出眼眶。她懊恼得恨不能抓泥巴把眼睛糊上:这是干吗,不是说好要拨乱反正吗?怎么出尔反尔?老天——给我一点力量,我不想掉链子! 孙明畅搂住闫晓梦的肩头往前走,说:“好啦好啦,别站在这儿丢人现眼啦。跟我们来,有事要商量。” 闫晓梦内心挣扎,声音嘶哑地反抗:“我要去商场。” 孙明畅说:“去它的商场。” 第27章 不舍情怀 “绿岛”酒。 孙明畅没要酒水,要了白开水。 “说,”孙明畅说,“昨晚咋想的?” 好意思问,还不都是因为你!闫晓梦手捧杯子,小口呷着白水。这会儿,她那纷乱不堪的心情已稳定,故作洒脱地说:“我对商场生意生了厌倦,早想换个别的能跑腿的生意做。” 吴海三说:“找到下家买卖了吗?” 闫晓梦笑:“没有。安姐说,想接铺面,这不正好,一拍即合了呗······” 吴海三说:“太突然了,事前一点口风没有,直接把我俩整懵了。” 孙明畅眼睛凑到闫晓梦跟前,问:“真是想换别的做,没有其他原因吗?” 闫晓梦看着孙明畅那双要了多少女人心的坏眼睛,内心呼喊:稳住,这就是一花花眼,当不得饭吃,它是专门搞破坏来的,不能上当,得把它当两只白瞪的球!想到白瞪的球,闫晓梦失声笑起来,呸道:“能有什么原因?” 见到闫晓梦笑容,两男人松了一口气。可不,昨晚不高兴的哪里岂止闫晓梦一个啊。 孙明畅故意说:“那你眼皮咋肿成那样,跟失恋似的?” 闫晓梦心骂:故意是。嘴巴愤愤地怼:“去,你才失恋了。” 昨天晚上,孙明畅吴海三把陈梅花送到家后,当即站在陈梅花家楼下商量起来。他们害怕闫晓梦另辟渠道做生意,从此与他们渐行渐远脱了关系。如今,生活中已经习惯有个闫晓梦,即便不能拿来当家人,当个朋友要求不高。如果失去这个朋友,不好,不高兴! 孙明畅说:“我有个想法,干脆叫她入伙,一起跑烟,你觉得怎么样?” 吴海三说:“跑烟风险太大,她一个女人家盘出那些钱不容易,万一打翻,于心不忍啊。” 孙明畅说:“看目前形势,走私烟也做不了几年了。这样,咱们每人只拿二十万入伙,之前做出来的钱,买几个铺面。万一这头全部打翻,那头还能收租过日子,以后留心关注还有什么好买卖,到时再转行,如何?” 吴海三想一想,点头赞同。 孙明畅说:“有吃没吃,反正得在一块儿。” 吴海三扑哧一笑,说:“这才是重点。” 今天上午,两人相约到新泰门口守候闫晓梦,并抱着天大决心,如果闫晓梦接了其他买卖,无论如何都要搅黄了它。开啥玩笑,一伙的,一条线上捆着的蚂蚱,未经商量就想蹦出去单打独斗,坚决不答应! 这时,绿岛酒的老板过来了,往他们桌上放了一水果拼盘,说:“送的,奖励你们一大清早就来照顾生意。” 孙明畅说:“意思是,只点白开水不够意思了呗。” 老板捶了孙明畅一肩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孙明畅把一片西瓜送到闫晓梦手上,说:“吃,下下火。以后有事,还是和我们事前通通气,自己憋着吃独食,不合适。” 闫晓梦说:“我之前也只是有个想法,没想到昨晚突然落听。我今天早上还自责自己感情用事,下家都还空着呢。” 吴海三说:“冲动是魔鬼。” 孙明畅说:“既然如此,来和我们一起跑烟,我们正好缺个帮手。” 闫晓梦忽地一下,不相信地瞪大眼睛,说:“什么?” 吴海三说:“你不是想换个能跑腿的生意吗?我们这个就是,绝对的跑腿买卖。” 闫晓梦只愣了不到五秒,便破涕大笑,如果有涕的话。她说:“做梦没想到······天底下真有这样体恤人心的主意吗?”两人看她,等她解释。“我我我——”闫晓梦兴奋坏了,显得过度手足无措。“我正愁下一步的生计呢。当然,最愁的是,要和你们分开了。” 吴海三说:“我们都愁一晚上了。这么说,你答应了?” 闫晓梦起身,“岂止答应啊。”接着大叫:“老板,拿酒来。” 老板站在酒柜前,大声回应:“刚才和你们开玩笑呢。大清早的,喝什么酒!” 闫晓梦说:“别磨叽了,拿酒来!” 闫晓梦的兴奋顷刻点燃两个男人的热情,昨晚都郁闷死了。三人呼啦连连碰杯,高兴到这下真拿白酒当水喝了。 孙明畅把对未来做的计划说了一遍。“怎么样,买几个铺面以防不测,同意吗?” 闫晓梦笑盈盈地看着孙明畅直管点头。现在,他说什么她都会点头。她为自己又能与他并肩做生意,乐得人都傻了。至于今天早上在公园小山坡上所立下的誓言,通通清零。去它的,先活着再说! 孙明畅敲着桌面,“喂喂喂,乐啥呢?傻乎乎的。问你哪,兜里除了入伙的二十万,还剩多少?” 闫晓梦不过脑子地说:“五十。” 孙明畅向吴海三吐舌头,说:“没看出在商场也这么赚,行啊你。” 接下来,孙明畅吴海三负责找铺面买铺面,闫晓梦则留在新泰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安静没想到门面来得这么快,而且还有不少库存。她得去筹措资金,还要找可靠的能帮上忙的亲戚。这不是一两天能办成的事。 孙明畅让闫晓梦暂时不要将她未来打算说与安静陈梅花知道,就让这一切都安安静静形成,不想中间出什么幺蛾子。闫晓梦唯命是从。 继续待在商场的这些日子里,闫晓梦生出不舍情怀,这是她战斗了五年的战场,在这里,她掘到人生第一桶金,发生了多少故事,留下了多少不堪回首的记忆!如今要离开,让人流连忘返啊。 闫晓梦心情爆好,对谁都轻言细语,特别是对她那些忠实的老顾客。她甚至送两条低价位的烟给他们,说是店铺年庆做活动,这无疑加快了去库存。就连陈梅花也感受到她这份久违的好态度,诧异地要提很多为什么,她不得不东扯西拉,转移话题。 孙明畅吴海三把铺面搞定,在都司路热闹地段买了三个连排铺面,共计九十平,花费一百三十万,现已转手出租,月租三万二。 闫晓梦之前把钱都存放在银行里。整天忙忙碌碌,从来没去想应该把这些钱再拿去做投资。现在,它们变成铺面有了比存银行更高的收益,这让她喜不胜收,忍不住要暗嘲之前目光局限,傻傻地只认得银行。 现在后顾之忧已解除,只等安静接手生意啦。 安大人,你做好准备了吗? 第28章 只能看不能吃的美食 陈梅花嗑着瓜子走进店来,说:“最近捡到钱了吗?整天傻呵呵地笑。” “安静后天正式接手,想着马上要解放了,能不乐嘛。”闫晓梦坐在烟箱上没动窝,笑意铺满整张脸。她接过瓜子,两人有一声没一声地嗑起瓜子。 陈梅花说:“唉,你这一走,以后我在商场会很寂寞的。” 闫晓梦说:“不有安静嘛。” 陈梅花说:“拉倒,你不在,你觉得她会来找我聊天吗?” 闫晓梦说:“咋这样想?” 陈梅花说:“这家伙是个势利眼嘛。上次就因为没带上她,立马收拾了咱俩。我可不会轻易忘记这件事。” 闫晓梦沉思片刻,说:“总比刁兰英好,知足。” 陈梅花说:“那是因为有孙明畅养着她的心,我看哪,一旦这事黄了,指不定会变成什么让我害怕的样子呢。” 闫晓梦说:“你就好夸张。即便心不被爱供养着,敢差哪儿去。要接生意做得人,有爱没爱都得做下去的。” 陈梅花说,“眼下估计没那么多钱接货,可能会低调点,以后生意发达了,说不定仗着是商场老大,一口吞货,不会分我一些的。哎哟,想想就愁哇。” 闫晓梦觉得陈梅花说的差不离。安静的确不能小瞧,长着小模样有着大手段,这种人没点智慧怕是不好相处。为了宽慰陈梅花,闫晓梦说:“不要想太久远的事,她想在商场站稳脚跟,最迟也得一年左右。” 陈梅花唉声叹气,说:“一上手就接你这么好的铺面,还有那么多顾客,运气实在太好了。你也不打算收点转让费,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转给她啊?现在接熟铺,哪家不收转让费的。你也太好说话了。” 闫晓梦说:“算啦,好歹也算朋友,就当帮忙了。” 陈梅花说:“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买卖啊?” 闫晓梦嗑着瓜子想:事到如今,还有必要隐瞒吗?再不喜欢陈梅花,可由于地理原因,这几年两人走得最近,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说还是不说呢? 说了,陈梅花还会像大家闺秀似的嗑瓜子吗?恐怕早把瓜子皮吐到自己脸上来了。 这事要传到安静耳朵里,安静还会按时来接铺面吗?一旦知道自己跟孙明畅他们走了,安静还能安静吗? 算啦,还是不说保险。说实话,离开新泰,人走茶凉,自己将来要走什么路,新泰不会有人关注,哪怕是眼前这位宝贝。 闫晓梦把瓜子皮吐到手掌心,说:“现在哪有时间出去找,等走了以后慢慢再说。” 陈梅花望着闫晓梦,呆呆地,举在手中的瓜子像逗号,似乎在考虑下文。 闫晓梦问:“怎么啦?” 陈梅花突然说:“你要是找到什么好生意,干脆把我也叫上,我也厌了这个商场,想和你一起做生意,有感情了嘛。” 闫晓梦心中一热,嘴上却说:“真的还是假的呢?” 陈梅花手一抹,把眼眶里站着还没落下的泪水抹湿在手指上,说,“你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闫晓梦故意说:“咱俩关系到了这个情分上了吗?” 陈梅花手往裤子上一擦,气咻咻地说:“我说到了就到了。” 闫晓梦笑起来,说:“好,信你一回。为报答你这情分,我叫他们以后但凡安静想玩一口吞,也给你留一份,够意思。” 陈梅花轻视地说:“你都不在新泰了,他们还会听你的?” 闫晓梦架不住心中泛起得意的小浪花,说:“不在商场做,不等于不和他们来往啊。到时帮你说一嘴,估摸还会作用的。” 陈梅花不屑地说:“你高看自己啦。到时,是安静说了算。没瞧见安静现在一副要做孙家掌门人的架势吗?”说罢,瞬间悲伤上脸,“唉,可忴的小方,可怜的我······以前,我也不喜欢小方,现在觉得,还是小方合适,至少不会对我的生意构成威胁。如果安静和孙哥成了一家,我在商场还有洋烟卖吗?她绝对一口吞哪。” 闫晓梦安慰她,说:“至少短期里,她无法达成目标,她没有那么多资金嘛。” 安静按时接下铺面,由于资金不到位,还欠闫晓梦三万六。办理完转让手续后,安静给闫晓梦打下欠条。 安静找来那个帮忙做生意的亲戚叫安普达,男的,四十岁,看着有点愚笨。 闫晓梦搞不懂安静为什么找这人来帮忙。小傻小傻的,能把生意做开吗?生意还没开张,闫晓梦已经替安静捏把汗:不是什么人都能挣到钱的啊。 闫晓梦自由了,可以撒手离开商场了,但她就是不放心这个叫安普达的,便自告奋勇地宣布要带安普达做几天生意。安静虽然能干,但在政府部门当官,原则上不准经商。所以,对闫晓梦这个提议自然感动到不行。 闫晓梦接连几天对老顾客们宣称,她找个亲戚帮忙,以后她要是不在铺面,还烦请大家照样来照顾生意。安普达则像海绵,拼命吸收闫晓梦各类叮嘱,记住没记住不好说,但学习态度有模有样。遗憾的是,闫晓梦终究觉得安普达不是经商料。 闫晓梦把安普达印象说与安静。她希望安静找个反应机敏人,这样,货卖得快,供销双方才有赚。安静说安普达老婆就是这种人,是做生意的好手,只是现在正躲老家生三胎坐月子,等满月后,小娃扔给老人,人立马上来接班。闫晓梦这才松了一口气。 闫晓梦的角色从经销商即将变成供货商,当然希望营销也如从前的她一样,是把好手,能以最快速度把货物兑现。你快我快,你发我发,你慢我慢,黄花菜凉快。商场从来残酷,办事拖沓不果决人,一辈子只能看别人发达。有时候,性格决定财运,就是这个意思。 安静哪里知道闫晓梦的心机,只当她不舍与自己交情,心地善良地来当几天好人。 闫晓梦可以心地善良,可以当几天好人,但是,不是因为后期还会与新泰脱不了干系,她是不会帮安静这个忙的。 安静要夺她口中美食,孙明畅,烦她还来不及呢,更别谈帮忙。关于爱情,她可没这么大方,她不愿意别人和她共享,哪怕这是一份只能看不能吃的美食。 第29章 保票 闫晓梦把最近发生的一切说与雷万民。雷万民吃惊非常。家里的大钱他从不过问,认为那是老婆挣的,跟他没啥关系。现在猛不丁听说,钱变成了铺面,这都不要紧,老婆爱怎么花都行,这是她的自由。可怕是,老婆真的离开了新泰,要跟着两男人去走私,这还得了! 雷万民黑脸说:“跑烟这事为啥不和我商量?” 闫晓梦说:“说了你会同意吗?” 雷万民更生气了,“不同意还是要做,就是拿我不当一回事。” 闫晓梦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仔细回忆下,自从咱俩认识到现在,我所有的决定,你好像都没同意过。我不能因为你老是反对,就固步自封。” 雷万民说:“这次不一样,性质很严重!” 闫晓梦笑道:“重什么重,不就是跟着两男的一块儿做生意,觉得悬了呗,是。” 雷万民心说:明知故问! 闫晓梦说:“你曾经说,找了我这样的老婆,就要做好各种心理准备,这是你的命。命,知道吗?没得改,哈哈哈······哎哟,真看不下你这张煤球一样的黑脸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财迷,就喜欢挣钱,现在挣钱上瘾,觉得······铺面买小了,还得去挣更多的钱,买更大的铺面。目前我就这么点梦想,我要去实现这个梦想,你不要拦我呵。” 见雷万民脸色缓不过来,闫晓梦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雷万民的腰,脸靠在他宽阔的一如草地的腰背上,思索很久,下定决心一般,慢条斯理却是相当温柔地说:“行啦,放心,我不会儿戏你的命的。我呢,当前任务是,挣钱,你的任务是,减肥加管孩子!咱俩各司其职。” 雷万民突然说:“马上带我去吴海三家一趟。” 闫晓梦吓一跳,扔了那肥腰,跳到他跟前,问:“干啥你要?” 雷万民说:“就是想去,别拦我,拦我,你就有问题!” 一路上,闫晓梦忐忑不安,暗暗祈祷:那家伙这时不要正好就在吴海三家! 吴海三家房门一开,闫晓梦立即放眼张望:谢天谢地,不在!她轻轻地把手汗抹在两侧裤腿上,紧绷的神经松软下来。 吴海三对这两口子突然登门造访深感意外。何召雨又泡茶又切水果很热情,她第一次见到闫晓梦的丈夫,便觉得万分亲切,也放下了这些天一直不太安稳的心。 当闫晓梦说明来意,吴海三笑起来,说:“哦,雷哥是因为不放心哪。” 雷万民说:“我认为她会拖你们后腿成你们累赘的。” 吴海三说:“雷哥,你不知道你家晓梦有多能干。我们就缺这样的帮手呢。” 雷万民说:“她一女的,你们俩男的,这这这······”他看一眼何召雨,希望她能读懂他和她这个位置上的担心。 何召雨何尝不懂。对自己丈夫,她从来无原则信任和依赖。所有男人遇见美女后都有可能出轨,她丈夫不会!精神出不出轨,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丈夫守着她,和她过一辈子,就满足了。她可管不了精神层面上的东西,那些东西,没人管得了,它们是自由的。不过,对闫晓梦的入伙,嘴上不说,不等于心下不泛担忧泡泡。现在雷万民的出现,那些细小的泡泡竟然扑扑扑自行破灭了。有家有男人,还是这么看着很舒服地操着一口北京腔的胖男人,闫晓梦应该不会犯迷糊。闫晓梦可不像善于做糊涂事的女人。 何召雨说:“雷哥,你就直管放心,海三他们都是规矩人,感情方面,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人都好着哪。” 吴海三笑道:“瞧说的,好像我们要带着晓梦私奔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算是把雷万民最担心的那层纸捅破了。 吴海三说:“雷哥,晓梦一直想找个能跑腿的买卖做,说在商场待烦了。说实话,商场环境差,天天见不着太阳,换我早离开了,我可受不了里面那不干净的空气。我们呢,也是综合考虑这几年双方合作愉快,晓梦又能干又聪明,具备很多跑烟的素质,才叫她入伙。我们这买卖,可不敢随便拉谁来入伙。” 何召雨接着说:“海三他们一直想找个反应敏捷的女的入伙。说有个女的同行,会降低跑烟风险,因为这行收益高风险也不小。”这些都是吴海三跟她在枕边叨叨的。 雷万民问:“为啥女的可以降低风险?” 吴海三道:“因为检查者大多为男性。男的遇上晓梦这模样的小嘴巴又能呱叽的女人,会怎样?想想,呵呵呵······” 闫晓梦说:“我怎么感觉要被利用了。” 吴海三说:“这就是你的价值。没这点价值,这油大的买卖,谁愿意拉人来稀释啊。” 闫晓梦看着吴海三笑,心说:好家伙,这三下两下的,应该把丈夫的顾虑打消了。正想着,雷万民下一句话吓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这么说,”雷万民说:“那个姓孙的老头,也同意晓梦进来分点汤喝喽?” 老头?! 吴海三被茶水直接呛咳。何召雨一旁抿嘴笑,眼神飘向闫晓梦,见闫晓梦冲她眨眼睛。 这还用说,闫晓梦肯定在丈夫面前把孙明畅描绘成一个不会对别人家庭带来威胁的放心老头了呗。何召雨想:换我我也会这么说。那家伙,谁家丈夫会放心自家媳妇跟他处一块,太危险啦,跟悬崖边上玩把戏,随时可能发生坠落。不过,根据对孙明畅的了解,何召雨不相信孙明畅会去干拆散别人家庭的坏事。闫晓梦是招人喜欢,可是,喜欢不一定非要占有。 何召雨笑意盈盈地说:“他要不同意,海三同意也没用。” 雷万民小心翼翼地又问:“这人怎么样?我没见过,不好意思,多句问。” 闫晓梦打了丈夫一下,说:“你怎么这样啊,让人家怎么回答嘛。不是坏人就行了呗。” 吴海三说:“对,不是坏人。” 何召雨说:“雷哥,放心,他人很好的。我们是老邻居,对他很了解。” 何召雨这句话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雷万民认为,他和何召雨所处地位相同,对这三人的合伙,有同样的不放心。现在,这位赢弱女子既看得开又放得下,说明这俩男的,可以拿来信任一把。 “好,”雷万民起身说:“小何都这么说了,我一大老爷们再啰啰唆唆,显得小里小气。海三,那我就把晓梦交给你们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呵。” 吴海三说:“放心,雷哥。” 闫晓梦两口子走后,吴海三何召雨站在房门旁边相互看着。吴海三伸手紧握何召雨瘦小的肩膀,眼里有感激。没有何召雨的配合,雷万民不会放心把闫晓梦交到他们手上的。 何召雨轻轻地说:“我算不算给雷哥打了个保票?” 吴海三点头,说:“算。” 何召雨说:“那你们以后······会不会打我的脸啊?” 吴海三说:“不会。” 何召雨说:“他呢?” 吴海三恶狠狠地说:“他敢,我弄不死他!” 何召雨梨花带雨地扑进丈夫怀里,说:“其实,我也好担心的,她太健康太好看了。” 吴海三抱着自己的小女人,感慨得发誓:“她要是不健康不好看,我们才懒得要她呢。不健康,跑不动烟,不漂亮,那些男人怎会软心肠,一切都为生意考虑啊。我这头你放一百个心,从前干净,今后也不脏。明畅那头我替他也给你打个保票,这小子是浪点,但缺德的事,不会干的。相信我们。” 一场因合作引起两个家庭担心的沟坎就被吴海三填平了,他那把大腻子,的确厉害。 不过,吴海三心里也明白,他肩膀上的重担不是轻了,而是重了。 不负家人不负朋友,这需要多大的道行,且努力为之。 第30章 苦海无涯 孙明畅打开房门,黑着脸说:“不送。” 吴海三说:“今天这酒喝得有点闷啊。” 孙明畅说:“天天见你二傻子似的乐,我有病啊,快走快走。” 吴海三走后,孙明畅推上了院门,退回到院子里。 院子里摆放着两把椅子和一个茶几,几上有两只酒杯和几许瓜果,几下搁着一瓶喝了大半的酒瓶。孙明畅一屁股跌回躺椅,口打唉声。 刚才聊天中,当吴海三说到何召雨给闫晓梦丈夫打了保票时,他眼前一黑,脑仁就糊了。 吴海三说:“你不要打何召雨的脸啊,她怕死你啦。” 孙明畅听不下去,直接叫吴海三滚。 这下,叫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家伙,只能看,不能动,允许思想天马行空,肢体必须保持距离。还不如让我出家当和尚得了! 他闷闷不乐地自斟自饮。从此得把她当幅画挂着欣赏,内心蠢蠢欲动的爱要用大铁锁锁死。这太不人道了,不人道的事也叫缺德!何召雨,你知不知道,你把我打入深渊,这是要毁我的节奏啊。 这时,院门吱一声开了,方艾华站在门槛外,愣愣地看着里面。 孙明畅就势从旁边的大花盆上摘了一大把花,人躺回椅上,花铺满脸上,眼睛懒懒闭上。方艾华隔三差五要来,拦也拦不住,不想再劝,累得很。 方艾华轻轻进来关上房门,对孙明畅这般态度不习惯也习惯了,不敢奢望太阳从西边出,能给自己展露一个热情。她过来收拾几上残留物,边做边小声嘀咕:“有什么事大白天的也要喝?喝茶不好吗? 孙明畅瓮声瓮气地说:“劝你找工作,去了吗?瞧把你闲的。” 方艾华说:“我要有工作,哪有空闲守你,你更飞得远啦。” 孙明畅哭笑不得,抖落脸上花朵,直腰坐起,说:“什么观念,人心是守得来的?况且,我要你守啥?咱们分手了。分手啥意思,就是你在东边,我在西边,老死不相往来,要说多少遍你才肯明白呵。” 方艾华眼泪已流干,任孙明畅的话怎样狠毒,也不会再哭。她就是不想失去孙明畅,哪怕孙明畅提出分手。分手是你单方面的意思,我不同意,自然和我无关。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泡着你,时时刻刻。 方艾华问:“和谁喝酒啊?” 孙明畅没好气地重新躺回去,把脸别向花盆:“要你管。” 方艾华说:“即便咱俩现在不做恋人,起码也算朋友。对朋友,你这个样子很失礼。” 孙明畅脱口而出:“去你的!”他将脸转向方艾华,说:“既然不是恋人,哪有一年轻女的,天天的,有事没事上一老男人家有喝没喝混一嘴的?这才叫失礼啊,妹子!” 方艾华看着孙明畅那双曾经让她怎么看都不够的眼睛,突然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扑向孙明畅怀里。孙明畅和那把躺椅猝不及防,来个人仰椅翻。同时摔在地上的方艾华用手臂死死地缠住孙明畅脖子,没哭,恨恨地。 王平珍闻声从屋里出来,看着院子里地上两人,一个平躺,一个手臂像把锁锁住孙明畅的脖子,躺椅摔断一条腿,歪向花盆,花盆破了,盛开的花瓣撒落一地,整株植物呈30度倾斜。 王平珍尖叫起来:“干吗哪这是?”她跑过去,把方艾华拉起,“摔到哪里没有?”又伸手要拉孙明畅,孙明畅自己起来了。她左右扭头看两人,不像闹热情,都愤愤地,“你俩这是唱哪出啊?” 没人回答。孙明畅提脚往屋里走,方艾华转身向门外走,背影都毅然决然。 王平珍当即明白,孙明畅的媳妇多半不会再是这位姓方的美人了。她唉声叹气,开始收拾院里一地残局。 “多好的椅子,用了几十年,就这么折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哪,不懂珍惜,毁人毁物都一流啊。” 她不知道孙明畅为什么对方艾华没了意思。孙明畅要是不喜欢方艾华,她只能跟着不喜欢,她的喜怒哀乐都建立在孙明畅身上。既然掌控不了孙明畅的思想动态,就随着他呗。再对一个三十几岁的人说教,他会听吗? 不过,要是让她知道,她的孙明畅放着单身美女不爱,却爱上一个有夫之妇,说不定当场能晕厥过去。在她眼里,孙明畅这么好的苗子,就该种植在阳光普照的正盆里,如果跑阴沟里斜活,她是无论如何无法理解和承受的。 正经女人不娶,想别人家的媳妇,就是歪门邪道,就是反世俗,全民公愤,理当批判。 这是王平珍心中的秤,也是老百姓心中对婚姻世俗的秤。 孙明畅内心那点小九九,只有捂死,才合乎世俗公论道理。不人道又怎样,人性所有欲望,不可能都有正当出口,毕竟活在一个有法理规矩的世界啊。有些欲望由不得人性自由开花,该亡的就得亡。在婚姻这片土地上,婚外恋,当小三,万人唾弃,过街鼠人人喊打,不受欢迎的。 孙明畅不懂这个道理吗?那是相当懂,所以,感觉相当苦。 可是,苦也拦不住,都发芽开花结果子了。好比私生子,不受世人待见,却已呱呱坠地,小命一条,不能弄死,怎么办? 且等着漫长人生,苦海无涯。 第31章 水中月 闫晓梦坐在方会会店里,两人闲聊了好久。闫晓梦参与跑烟的事,她瞒着那两人,可不想瞒着方会会。方会会对她的好,使她感觉轻松犹如儿时,有倾诉感。 方会会问:“你家老雷对你跟着两男人跑生意,没想法?” 闫晓梦说:“别提啦,就差去审问人家了,太丢人了。” 方会会说:“换谁家男人不得去问个清楚明白啊。”她迟疑地盯着闫晓梦,仿佛有难言之隐。 闫晓梦说:“有话说啊,再不说,我走了。” 方会会把准备离开的闫晓梦重新拉回坐下,说:“我怎么听说那人,是属于长得帅的流氓,商场里对他的评价可不怎么好呵。” 闫晓梦眉头一跳,“流氓?”她巴眨着眼睛,笑得白牙尽现,说:“没想到,他竟获得如此光荣称号,哈哈哈,太抬爱他了。这些年他没对我耍流氓,倒是帮我耍进来不少银子。喂,你这都听谁嚼的舌头?” 方会会说:“都这么传哪,还传你是凭着色相发的家。” 闫晓梦说:“啊,这么难听哪,我还以为在商场里混有好名声呢。咦——你不觉得,这里面有股羡慕嫉妒恨的酸爽味道吗?幸亏咱不是公众人物,不怕黑。随便涮,他们开心就好。” 方会会说:“你不会是因为犯了花痴病,才把商场生意丢了。” 闫晓梦笑道:“我有这么轻佻吗?” 她把在商场里做烦的心得体会刚说完,方会会便说:“娇情!当初穷的时候,恨不能贴上任何生意的边,哪管什么空气环境问题呵。” 闫晓梦说:“要不怎么说,穷有穷病,富有富痒嘛,到哪个节段生哪个节段的毛病,反正······人就是一个毛病体,一生都在犯病。” 方会会见闫晓梦脸上浮现一丝恍惚,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现在就有病,还病得不轻。” 闫晓梦其实很想把孙明畅的事拿出来说说。可不敢,哪怕对方有倾诉感。这种事和刁兰英那种事,只有烂肚子里天知地知自己知的份。 方会会说:“别跑烟啦,现在口袋有粮,重新回学校当老师,那感觉一定和当年不一样,透着不慌不忙的舒坦。” 闫晓梦心想:这主意其实不错。不过,回去就意味着和孙明畅分手。不行不行,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她和方会会告别,急忙奔向陈梅花的店。在陈梅花那里,孙明畅是永远的主题。听到陈梅花孙哥长孙哥短的,她突如其来的慌乱像服了镇静药,情绪渐渐回归平静。老天,病得真是不轻啊。 陈梅花把瓜子放在烟箱上,“刚买的,还热乎呢。” 闫晓梦抓一把瓜子在手里拨弄着,没吃,有点呆傻地看着陈梅花。陈梅花一抹脸蛋,问:“脸上有东西啊?” 要不要告诉她?再瞒于心不忍啊。闫晓梦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还是少嗑瓜子,瞧你门牙,都豁啦。” 陈梅花不以为然地说:“那吃啥?啥吃的能像瓜子,耐吃又便宜。下午时间难熬,不找点东西磨牙,无聊很嘛。” 安静一脚迈进店来,“好哇,晓梦,来了也不上我那儿坐坐。” 闫晓梦起身回道:“你不是忙着开会吗。”来时经过办公室,看见办公室里坐满了人,安静正在讲话。 安静一伸懒腰,打着哈欠说:“倒是,一天开不完的会,传达不完的上级指示,真是心累。” 闫晓梦笑道:“当领导的主要工作就是开会嘛。”说罢,向36号扬起下巴,问:“生意怎么样?”自从坐在店里,她一直观察36号,老半天了没来一个顾客,安普达正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 安静无奈地叹气,说:“感觉在吃你的老本,再这么下去,你那些资源就要被浪费干净了。” 闫晓梦安慰她:“等他媳妇来了应该有起色。” 安静说:“但愿如此喽。” 这时,一个外号叫小胡子的,经常到新泰来扔货的男人向36号走来。闫晓梦连忙站到门外向他招手。 小胡子过来了,说:“咋回事,你不做了吗?” 闫晓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问道:“扔货吗?” 小胡子说:“对,八件,要不?” 安静赶紧摇头,表示不要。陈梅花见闫晓梦看她,抱怨道:“这几天烟价不稳,忽上忽下的,上午五十,下午就可能四十五了。现在大家宁可亏门面费也不愿意接货,接下来天如果走不动的话,就亏定了。所以,我也坚决不要。” 小胡子有点着急,说:“价钱还可以商量。” 陈梅花硬生生地说:“反正不要。” 闫晓梦报了今天最低接价,小胡子不答应。闫晓梦便说:“那你再遛遛。” 小胡子走了。闫晓梦对两人说:“刚才我在商场溜了一圈,没几家有哪。烟价再不稳,烟民们不可能集体戒烟哪,所以,还是有生意可做的。只不过,接下货后,动作要快,利润看低点,不要贪,贪必死。” 安静说:“我们哪能和你比?你是快手嘛。” 安静不经意的这句话,竟伤了陈梅花的自尊心。她觉得安静这么说,就是拿她等同安普达,小瞧了她。她背对安静翻白眼,对闫晓梦说:“等他溜回来——再说。” 今天没人接小胡子的货,想接的又不愿意一口吞,愁得他很快溜了回来。闫晓梦远远见他返回,不着急出门,坐在店里不慌不忙喝茶。小胡子到了门口,冲她招手。闫晓梦对两人说,“你们别跟来。” 两人见闫晓梦小胡子站在走道中间说话。小胡子脸涨得通红,急赤白赖的样子。最后听闫晓梦扔下一句,不乐意拉倒,就往店里来。小胡子无奈地叫住她,耷拉着脑袋。双方达成口头约定。 闫晓梦冲两人说:“八件,安姐两件,梅花六件,有问题吗?” 不等安静说话,陈梅花拉大嗓门道:“没问题。”说罢,轻视地斜了安静一眼。安静只当没看见,懒得理她。陈梅花的心眼又碎又多,哪有闲情跟她一一计较啊。 安静原本一件都不要。现在行情不好,安普达又不能干,可是,架不住闫晓梦怂恿,架不住利益诱惑,所以,壮着胆子点头答应要两件。 小胡子跑去拖烟,安静陈梅花准备货款。这中间需要时间。 闫晓梦报了接价,她在前面的报价上又杀了两块钱下来。 陈梅花说:“你这么杀价,别人还怎么活?” 闫晓梦说:“你可以给他加回去嘛。” 陈梅花说:“我怕我有病呵。” 安静说:“难怪他刚才满头大汗一万个不情愿的样子。晓梦,以后我也得学学你趁人之危杀价的本事。” 闫晓梦说:“等下结账的时候,你俩把这两块钱给他加回去,就说我们别的没有就有钱。” 两人大笑。安静说:“真不愿意你走,你一走,我们这头不好玩啦。” 陈梅花又翻白眼,这白眼直接翻给安静看。自从闫晓梦走后,安静根本不上她的店,除去36号店溜圈,完了在走道上打声招呼就过去了,好像之间不曾热乎过。 小胡子前脚把烟送到,后脚孙明畅吴海三来了。三男人站在走道上说话。 小胡子接过孙明畅的烟,吸上几口问:“怎么,没下去啊?” 孙明畅说:“怕热。下面够热。” 小胡子说:“受不了,这趟去脱了一层皮。” 闫晓梦凑上来好奇地问:“你们认识啊?” 小胡子说:“经常在火车上遇到。不知道姓名,但脸都认熟了。” 可不,这种各做各的零担生意,跑得勤的,通常能在路途中碰见,久而久之,大家混个脸熟,仅此而已,相互间并无往来。 小胡子走后,闫晓梦报了今天的接价。孙明畅听罢惊讶地说:“这小子八成沉不住气了。这个价发出来,他赚什么呀?” 闫晓梦说:“他说了,急等着用钱。” 吴海三说:“也只能是这个原因了。” 孙明畅到外面打了一个长途,回来后对吴海三闫晓梦说,“下面的成白菜价了,这个时候去囤点货,国庆节应该有赚,咱们玩也玩够了,该出门干活啦。” 安静不让大家散伙,非拉在一起吃晚饭。自从闫晓梦离开商场后,孙吴两人赚广东热,也不肯下去打货,她找不到聚会的理由,所以,也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孙明畅了,今天撞见,自然不会轻易撒手。 饭桌上,安静问闫晓梦找到事情做没有,一旁嘴上叼着烟,正在分酒的孙明畅,大大咧咧地抢先说:“我们看她最近闲得慌,打算叫她跟我们一块去跑跑烟。” 啊!安静陈梅花吃惊地瞪向闫晓梦。闫晓梦慌忙解释,“这不,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合适的生意嘛,就就就······” “我也要去!”陈梅花情绪突然失控,大叫:“我在商场也做烦了的,我也要跟你们去!” 孙明畅一巴掌拍在陈梅花肩上,笑道:“你当组团旅游哪。” 吴海三说:“这生意可不适合女人做,风险太大,万一运气差,好不容易盘大的老蛇会被一锅端,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晓梦找到合适的生意,我们会叫她立即退出。” 闫晓梦说:“说来惭愧,从小到大,我居然没出过省。这次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权当跟着,出去见见世面。” 陈梅花不依不饶地说:“反正我就是要跟你们去!” 孙明畅说:“去啥去?都去跑烟,谁来卖烟?大家一块喝西北风吗?”他举着酒杯到陈梅花跟前,轻声细语地说:“梅花,别闹,晓梦不做了,以后商场里的生意还要仰仗你们俩,乖乖待在商场里好好干,大家一起发财,明白吗?” 陈梅花哪里受得孙明畅的凝视,两下脑仁就糊掉了。她气鼓鼓地碰杯,差点把两只酒杯碰碎了,说:“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 吴海三说:“跑烟能叫好事?梅花姐,你真是太能想象了。有一回,我们被端了一整车,损失惨重。这种破事没好意思说给你们听罢了。” 陈梅花立马舒服了一点,说:“那你们还叫晓梦去?” 闫晓梦说:“是我自己要去的,不赖他俩。” 陈梅花说:“这么危险的事,你还敢去?” 闫晓梦说:“最近没事做,出门开开眼呗。再说,什么生意会没有风险呵,多吓几回就习惯了。” 安静凉凉地说:“晓梦,你扔了商场生意,就是要跟他们一块跑烟,事前安排好的吗?” 闫晓梦赶紧说:“没有没有,商场我早打算离开的,只是,没想到······” 安静说:“我觉得这生意不合适你。你看,两男一女的,路上多不方便哪。” 陈梅花一旁点头赞同,说:“就是就是。” 吴海三说:“现在交通发达,满大街都有酒店,各住各的,有啥不方便的。” 孙明畅说:“安姐是怕我们把晓梦带沟里。” 安静神情复杂地盯着手中酒杯愣神。如果事前知道闫晓梦要跟着跑烟,哪怕36号是镀金店铺,她也不接。她接店铺是带目的的。现在他们仨捆一块,还有她安静啥事呢?虽说闫晓梦是有夫之妇,但架不住日久生情啊。婚外情,哪朝哪代消灭干净过?何况,如今还盛行得很。完了,完了,生意是继续做下去还是放弃?进退两难了。原本那清晰的目标,仿佛水中月,被闫晓梦这么一搅和,支离破碎了。 孙明畅说:“安姐,怎么回事?脸掉酱缸里了。” 安静下意识地搓了一把脸,想极力挽回尴尬。 孙明畅说:“安姐,你是不放心晓梦,还是不放心我和海三哪?” 安静喃喃地说:“你仨在一块,谁能放心啊。” 陈梅花跟着说:“我也不放心。” 吴海三说陈梅花,“你就别跟着添乱啦。” 孙明畅说:“哦——现在是不是流行打保票啊?要不,我给安姐你也打个保票。我们仨,只做生意,不谈感情,放心了?”完了他朝闫晓梦挤眼睛:别当真!闫晓梦当即白了他一眼。这来回眼神,很微小,没人察觉,只有当事人心里明白。 安静苦笑,说:“这事不归我管,我也管不着,你们要谈,没人拦得住啊。” 吴海三说:“谁和谁谈?安姐,我和晓梦都是有家之人,要谈,只有这家伙有资格。你可别鼓励他找我俩谈,我俩不屑和他谈。” 孙明畅打吴海三一拳,说:“找你谈?我神经病我。” 闫晓梦走到安静面前,悄声说:“安姐,心放肚子里。你的菜,没人抢。”她必须和孙明畅打配合,这种场面需要违心的东西才能安抚众生。另外呢,还附着一层小家子气:你说不谈感情,我死乞白赖算怎么回事?不谈就不谈,大家清静! 安静眼眶一红潮了,不好意思地说:“老姐我今天失态了,我自罚三杯。”她起身端起酒杯,咣咣咣,行云流水一气连干三杯,“扫大家兴了。对不住对不住。” 夜深了,把安静和陈梅花送到家后,孙明畅一路情绪低沉。最后,也不管吴海三闫晓梦愿意不愿意,一屁股坐马路牙子上不走了。两人只好跟着坐上去。三人齐刷刷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各自想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孙明畅打破沉默。 孙明畅说:“要不,咱们换一家商场扔货。老这么哄人,我怕我耐心有限哪。” 闫晓梦说:“新泰是洋烟最主要的批发市场,没有之一。” 吴海三说:“哄客户开心是做生意的基本技能,有时,说点违心话做点违心事,不很正常嘛。” 孙明畅说:“我跟她打保票,打得着嘛。” 闫晓梦说:“我也打了。” 吴海三嘿嘿笑起来,说:“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两张保票,这样······我得少操多少心哪。” 闫晓梦说:“啥意思?” 吴海三说:“咱们这个小团体,要想长久合作,有个原则其实很重要,那就是彼此之间只做朋友,不能越界,换句话说就是,只做生意不谈感情。” 孙明畅没好气地说:“意思就是他病在外头,你也不用去管,随他死活。” 吴海三趁热打铁地说:“如果不信守承诺,这个团体是没有未来的,而且,很多人特别是家人,会很伤心的。这个结局······我不想看到。” 闫晓梦脸红筋涨,仿佛心事被人洞穿。她说“谁想看到 第32章 言不由衷 “我又不是小孩。不要你送。”闫晓梦说着,在屋里转出转进收拾行装。第一次出远门,她恨不能把所有东西都带上。 雷万民固执地说:“不行,非送不可。我就想去看看这个孙老头长什么样,不要是一个人贩子。” 闫晓梦可不想雷万民认识孙明畅。一直以来,她把孙明畅描述成一个干精精瘦壳壳的小老头,就是为了安雷万民的心。雷万民要是见着孙明畅了,鬼才相信他还会允许闫晓梦跟他们走,不百般阻止才怪呢。 闫晓梦说:“我求你了,别去送。你一去,人家不定怎么想呢,以为我娇惯,还没出门就驮了一个包袱。” 雷万民说:“女人本来就是包袱。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想通,他们干嘛要你这个包袱?越想越觉得不对头。说不定……有什么企图。” 闫晓梦着急地说:“你别冤枉人行不行?是我死缠要去,不是他们真的需要我,我没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雷万民说:“既然这样,你何必去讨人嫌呢?” 闫晓梦说:“我不是说了嘛,在商场待腻了,想换个环境。这不正好有个机会嘛。好啦好啦,再不走,要赶不上火车了。”闫晓梦背起行囊要走,雷万民紧跟出来。“不要送了。我们都走了,儿子一人在家,我能安心吗?” 雷万民说:“儿子睡着了,他这一觉能睡到天亮。我送送就回。不去送,我不放心嘛。” 闫晓梦大声说:“都走了,儿子万一醒来,家里没人,哪还不得把他给吓坏了呀。不行不行,你不要送。” 这时,儿子从里屋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父母,问:“爸,你们干嘛哪?” 雷万民心惊肉跳地走过去,连说:“幸亏没走。这要走喽,儿子出来找爸爸,找不着真要吓坏了。”掉头对闫晓梦说,“我看你存心大嗓门说话,故意吵醒儿子拖住我后腿,咋这么阴那你。” 闫晓梦过去亲亲儿子,又亲亲雷万民,笑道:“知道就好。” 雷万民把她连同儿子一起圈住,依依不舍地说:“出去别只想赚钱的事,抽空也想想我们。” 闫晓梦动情地说:“我不想你们想谁呀?没有你们,我哪有干劲挣钱嘛。放心,我不会想别人的。” 这番话出自真心,绝非作假。然而此言一出,闫晓梦脸还是红成一片。她告别儿子和丈夫,走到黑洞洞的楼下,仰望自家闪着橙色灯光的窗户,扪心自问:为了孙明畅,你丢得下这两个人吗? 结论不费吹灰之力冒出来:丢不下。既然丢不下,就麻利地剪了花花肠子。管他风景多么迷人,通通的,见鬼去。 闫晓梦发现自己言不由衷很长时间了。她经常发誓。然而,誓言就像短效缓释片,药效不长久。说不管作用,也不符合现实。现实是,一经服药,她立即神清气爽,步伐坚定。 这不,此时走向火车站的她,背影看着那是,相当正确。 第33章 死鸡看成金凤凰 孙明畅见闫晓梦从出租车上下来,背着一个大包,好像里面有万贯家产,对吴海三说:“这是要逃荒吗?你没交代要少带东西吗?” 吴海三直管笑。没出过远门的女人总是婆婆妈妈。 孙明畅见闫晓梦满脸通红地跑到跟前,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俩,一时冲动,一把圈住闫晓梦,当然,里面有吴海三,说:“这下齐活啦。”他的腰眼被吴海三捅了一下,他立即松开,拍两人肩膀,“以后看咱们仨的了。”说罢,夺过闫晓梦的包,蹲地上,边开包边说:“什么东西叮叮当当的?”经过重新打包,刚才鼓鼓囊囊的包包变成一个结实的长方形,好像压缩饼干,孙明畅起身把它往腋下一夹,说:“走。” 闫晓梦跟着两人往火车站出站口走,觉得纳闷,问:“进站不往进站口走,怎么往出站口走呢?” 孙明畅说:“我们没票。” 闫晓梦吓一跳,吃惊地停下来。 孙明畅说:“走哇。我们从不事先买票,上了车再说。这也是我们想哪天走就哪天走的好处,这样,可以节省很多托人买票的人情。” 闫晓梦担心地说:“可是没票,怎么进站哪?” 孙明畅说:“放心,会让你今夜如愿以偿地离开贵阳的。你跟在我们背后,目不斜视就行。”说罢,他和吴海三手插裤兜,耸起肩膀,皱着眉头,迈开了吊儿郎当的脚步。 闫晓梦觉得好笑。这两人的样子就像抱着炸药包要去炸人民铁路的狗特务,这会儿瞧他们鬼头鬼脑的。 火车站的出站口旁边有一间与站内相通的办公室,大牌子上写着:治安综合管理办公室。窗玻璃上贴有一纸条:闲人免进。站里的职工通过这间办公室可以自由进出火车站。孙明畅他们也是通过这里混进火车站的。 今晚办公室值班的是一个老头。此时,他正站在门口暴吼几个扛着行李卷的民工:“走走走,不识字啊?这是什么地方?出站口!要进站到候车室那边去。走走走,别堵在这儿!那边人多?这里倒是没人,可不是你们几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闫晓梦的虚劲被老头的高嗓门提了起来。她实在弄不明白,没票的这俩家伙何以理直气壮地往前冲,好像即将要进的是自家菜园门。 孙明畅拨开那几个挡道的民工,以比老头更响亮的嗓门吼道:“闪开闪开闪开!” “喂,干嘛的?”老头做了一个不明显的阻挡手势。孙明畅气势恶劣,让他犯了两秒的犹豫。 孙明畅闪过老头,大步跨进办公室,头也不回地摔下话:“上班。” 火车站有职工上百号,老头是认不全的。特别是一些干粗活的青工,缺乏教养,本事没有,脾气不小,整天跟喝炸药似的,实在招人讨厌。没有人愿意招惹他们,像老头这种退了休又返聘值夜班的,对这帮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但是,这女的可不像二流子。他拦下闫晓梦,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两个已经进站的男人转身异口同声地回答:“陪班的。咋地,不准哪?” 老头的手放了下来。他看着他仨进了站,厌恶地摇头。有些值夜班的工人,上班时不好好干活,不是赌就是嫖。唉,世风日下啦。 闫晓梦脸红筋胀地赶上他俩,说:“你们每次都是这样混进来的?” 孙明畅说:“不一定。有的不让进,要求出示证件。” 闫晓梦说:“你们有证件?” 孙明畅说:“有哇。喏,这就是证件。”说着,摊开手掌心,里面有一枚折成三角形的十元人民币。 闫晓梦问:“这行得通吗?” 孙明畅说:“行得通。如今的人现实得很,趁着手上有权力的时候,能捞一点是一点。” 闫晓梦说:“那要是碰上不买账的,怎么办?” 孙明畅说:“这种人应该有。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碰上。如果碰上的话,咱得服气,这种人是国宝,要尊重。撤退,改天再来。” 说话间,三人上了站台。站台上已经有很多人,想必他们也是从其他旁门左道上来的。此时候车室的大门还没有开,那些循规蹈矩的旅客正安静地在里面等候着。 吴海三一见今晚的人比往常多了好几倍,忍不住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都赶着出门了?” 孙明畅说:“上车后动作要快。” 闫晓梦东张西望,她已经看见好几张经常出入新泰的老面孔。他们也看见了她,主动和她打起招呼。 “怎么,不在商场做了?” “在新泰做得好好的,离开不可惜吗?” “改行啦?改做什么啦?” 闫晓梦和他们闲扯没两句,便被吴海三喊走。吴海三说,少和不相干的人多言,这种生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认识的人越少越安全。 闫晓梦担忧地说:“怎么这么巧?都赶在今晚出门。这要一齐回来,那价钱岂不是要被冲得稀巴烂啊?” 吴海三说:“他们大多是市西路做百货的,在广州打货时顺便捎带几箱烟回家,一来数量不大,二来,在广州进货,进价高,所以,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 闫晓梦听罢,安心了,又说:“咱们不在广州进货吗?” 吴海三说:“那样就只有别人吃肉自己啃骨头的份了。” 从成都开往广州的火车进站了。提前进站的这帮人向车尾那几节卧铺车厢蜂拥而去,仿佛卧铺车厢才是今晚要抵达的地方。他们通通没票,却一个不落地上了车。 卧铺车厢的列车员们早把这帮经常进出广州的贵阳生意人的脸嘴认熟,对他们无序违规上车不加阻挡。因为,他们是这帮列车员有利可图的一群宝贝。 卧铺车厢里拥挤不堪,所有边凳上都挂满了人。闫晓梦一见这乱糟糟的架势,发愁地说:“这么多人都没铺,咱们还能补到铺吗?” 孙明畅说:“尽力而为,反正上了车就别无选择。实在补不了铺,”他嘻嘻笑了,“了不起就站到广州喽。” 闫晓梦信以为真,更加犯愁。三天两夜,站到广州?开什么玩笑?她当即觉得两腿发胀发沉。孙明畅把她按坐在一张底铺上,说:“你先在这儿待着,不要乱跑。我和海三去看看有没有票。第一次出门就让你吊脚过夜,多不好意思啊。” 闫晓梦刚落座,睡在这张底铺上的一位女人正脸朝里躺着,感觉又有人挤她的脚占她便宜,窝火地反腿就往外一踢,当下把闫晓梦踢跳起来。从上车到现在,不知有多少人瞅见这张底铺有空隙就往上坐,也不征求她的意见。她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早就窝了一肚子气,早想这么来一下。可惜,这脚好像踢错了对象,立即有人恶声恶气地吼起来:“有本事你再来一脚!看我不捏碎你的猪蹄子!”女人不回身,也不接话,自知踢到恶家,势单力薄,多言多语只怕引火烧身,便硬邦邦地躺着一动不动。 “就坐这儿,看她能把你咋地!”孙明畅语气粗鲁地说,重新把闫晓梦按坐下去,然后和吴海三兵分两路搞票去了。 闫晓梦心想:这铺是人家花钱买的,相当于自己领地,现在,被他人侵占,踢也正踢。错不在人家,在自家,自家行为跟强占民宅没两样,那在国外,被对方打死都活该。可是,这家伙居然如此蛮横无理,妥妥的流氓做派。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列车在响铃之后缓缓启动,空荡荡的站台向后退去,灯火闪烁的城市渐渐消失,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一两盏昏黄的路灯一闪而过。 车厢里因在贵阳停车引起的骚乱平息下来,过道上的大灯熄灭了,只有边凳旁边瓦数极低的小灯泡发出微弱光亮,功夫不大,铺位上鼾声四起。 闫晓梦僵硬地坐着,屁股悬挂在那张底铺的边缘上,唯恐触碰到那个女人的尊贵脚丫。莫名地,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袭上心头,使她心乱如麻。 终于远走他乡了,本该激动,奇怪的是,没有兴奋,倒有不少忐忑。 闫晓梦发愁了:孙明畅会不会真是个流氓?高期望值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到底有多大?这可比出门挣大钱的意义要来的更加重要。自己不会眼睛瞎掉,死鸡看成金凤凰,盲目地瞎爱一气。 第1章 黑票 哐当哐当……列车带着特有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往前跑。 孙明畅和吴海三穿行在各节卧铺车厢里,寻找他们熟悉的列车员。 他们上车无须持票,但一旦上了车,没票万万不行。没票就等于没铺,没铺硬坐到广州,三天二夜谁受得了。 生意人不想把生意做的那么辛苦。所以,这帮贵阳上来的生意人,只认卧铺,图的就是安逸舒服,对硬座车厢不屑一顾。 卧铺车厢仅有的几个列车员被刚上车的这帮贵阳人围追堵截。他们全是来补票的。 通常,每个列车员手上都捏有一到两张空铺,他们不会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补给需要补票的普通乘客,而是把它高价卖给熟悉的懂得车上规矩的生意人,以谋取私利。 生意人出门图便捷,多花的车票钱会被计入成本,最后转嫁到顾客身上。经常出门打货的,大多生意已上道,根本不在乎多花这几个钱。于是,有需要有供给,愿打的愿挨,天长日久,双方交易已经达到心知肚明配合默契的境界。 有个列车员手上的两张票一直无法出手。他被四五个贵阳人团团围住不知所措。他们一窝蜂过来,分不清谁前谁后,补给这个怕得罪那个,毕竟都是熟人嘛。最后,他干脆采用抓阄办法解决了问题,还为自己卖了一个好价钱。 吴海三无功而返,孙明畅那里也不顺利。两人在甭道上碰了头。 吴海三说:“我那里没戏。你呢?” 孙明畅说:“票倒是有两张,但那女的张嘴就是三百八,少一分都不干。” 吴海三轻呼:“三百八?赶上春节高峰期价钱了。今天人多粥少,快去搞定它,省得一会儿连四百的都没了。” 孙明畅说:“我倒是跟她打了招呼,先不准卖给别人。这娘儿们心太黑了,白冤枉我叫了她好几声大姐。” 吴海三笑道:“你以为你长得帅她会给你打折啊?臭美去。” 一个女列车员走过来,从背后拍了孙明畅肩膀一下,说:“过来一下。” 乘务室门外站着两个东张西望的女人,她们身穿休闲服,脚蹬白色波鞋,肩背挎包,手提小拖车,肚腹中央系着一扎眼地鼓鼓囊囊的腰子包,里面满满的现金,一看就是外出打货的生意人。她们一见女列车员回来,便齐声嚷嚷:“算了算了,你说多少是多少。” 女列车员在狭窄的乘务室坐定,回头一看,孙明畅被堵在那两女人背后,便冲他朝手。孙明畅挤进去,就听她说:“你先来嘛,我得先问问你的意思,省得以后说我不够朋友。四百二,要不要?不要,后面两位等到咧。” 孙明畅直感后脑勺的头发被掀立。那两女子尖声叫道:“不是说好的吗?怎么又让给他了?你当我们没钱哪?” 女列车员长相乖巧,态度硬如卵石,“晓得你有钱!”她说,“叫啥子叫?得分个先来后到。” 孙明畅一边掏钱一边揶揄道:“好嘛你,涨价的速度赶上火箭了。冤枉咱俩还是老相好,一点交情都不讲。” 女列车员嘻道:“专宰老相好嘛,莫非你们做生意的还不晓得这个?”她接下钱,压低嗓子嗔怪地说:“不要不知足。你去问哈她们,我说的是多少?今天这个架势,四百五都摔得出去。也就是你喽……” 孙明畅道:“我遭宰哦还得说声谢?” 女列车员轻呼:“哎哟,你个龟儿子,不知好歹的东西,早晓得嘛……” 孙明畅笑道:“莫生气,莫生气,开个玩笑嘛。我带了一些卤牛肉,天亮了整点尝尝,昨些?” 女列车员笑了,“这嘛还差不多。”说着,递给孙明畅两张塑料车牌,从孙明畅胳膊旁边探出头,对那两位女人说:“对不起,下回赶早。” 搞定两张铺,还差一张。孙明畅决定到休息室去看看。 列车上有一节车厢,是乘务员的休息室,不对外售票,其乘坐条件比卧铺车厢好,像这么热的天有冷气开放。不过,有些乘务员想挣外快,便会将自己休息的铺位卖出去,到站时,再想方设法弄张当地站台票,保证他的合伙人安全出站。轮到自己休息时,要么去和同伴凑合挤一挤,要么几个人挤到角落里打牌赌博混时间。一般而言,休息室的铺位不会轻易出让,除非他对他的合伙人很有把握,并认为不会因此招惹麻烦。 还没走到休息室,孙明畅就在过道上遇见一个他不认识的乘警。他决定先试这个人。他像发现新大陆似得高兴地跟这位乘警打起招呼:“哟,是你老哥子,这么巧啊?” 乘警停下来,迟疑地打量他。 孙明畅说:“记不得我了?哎哟,老哥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把烟递上去,“上回就是坐你的车,还托你弄了一张铺呢。” “哦,”乘警在孙明畅的打火机上接上火,吸了一口,嘘着气说:“下去哪,你跑得挺勤的嘛。”实际上,他依然想不起曾经和这个人打过交道。每次出车,总会遇上求他帮忙的人。人帮多了,记性又差,自然容易忘事,幸亏这不会对他造成任何损失。 孙明畅说:“没办法,天生跑腿命。在家一闲就生病,出门就精神,你说是不是个贱命?” 乘警顺水推舟地恭维他:“说明你能干。生意好才跑得勤,生意不好的,一年半载都难得出趟门。” 孙明畅笑道:“老哥真会安慰人。” 乘警说:“这么晚了,咋还不休息呢?” 孙明畅说:“这不刚上车嘛,差一张票。老哥,能不能帮忙弄张铺?” 乘警警觉地说:“我到哪儿弄铺去?” 天知道这人是不是便衣记者?如今的记者比克格勃都可怕,表面和你称兄道弟,暗地里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偷着摄你的像就是悄悄录你的音,把你捅到报刊电视上丢人现眼你都不知道。 乘警说:“要补票,按正常程序找车长去嘛。” 现在,心怀小九九的人,听到记者来了,并不比听到警察来了感觉轻松。 孙明畅笑了。这帮人胆大时无法无天,胆小时草木皆兵。这位不认识他的乘警警觉着呢。他掏出那两张塑料车牌,说:“上了你的车,我不找你找哪个嘛?这不,刚在我老姐那儿补的。我们三个人,差一张票呢。” 乘警拿过牌子看了看,又看了孙明畅几眼,心安了。才上车就能补到票,除了说明他和车上乘务员很熟外,还说明他是一个经常跑车并得车上规矩的人。这种人最受他们欢迎,他们是相濡以沫的一家人。 乘警开始卖关子:“哎呀兄弟,今天这阵势你也看见了,人多票少。我那里还有好几个朋友等着我去想办法呢。” 孙明畅说:“老哥跟我最好,当然要先关照我喽。价钱嘛,好商量,只要别太离谱就成。” 乘警问:“你家老姐给你哪样价?” “三百九。”孙明畅不敢说太低,说低了他不会相信。 乘警果真叫起来:“今天给你这个价,她不是脑壳进水就是看上你了。好,休息室我睡的那张铺给你。四百,不贵。\\\" 乘警接过孙明畅的钱,一把揣进口袋,数都不数,之后,叼着烟卷,悠然地说:“时候不早了,睡去,兄弟。” 孙明畅说:“到站时给弄张站台票。” 乘警说:“晓得。不然,你咋个出得了站嘛。” 孙明畅三人拿着票按图索驹找到铺位。这是一张底铺一张中铺。闫晓梦问:“晚上你睡了那老哥子的铺,那他睡哪儿?” 孙明畅说:“叫你一晚上不睡挣四百块钱,你干不干?何况,我不可能一天到晚挺尸似的躺在那张铺上,我起来时他再去睡。反正横竖都是他占便宜我吃亏的事。” 这时,坐在边凳上有个干部模样的戴眼镜的男人探过身来,小声地问他们:“你们是怎么补到铺的?” 孙明畅说:“在下面拿的黑票。”他不能出卖列车员,不然,等于出卖自己的方便。 眼镜问:“黑票?黑票是多少钱一张啊?” 孙明畅迟疑一下,说:“四百。” “四百?”眼镜轻叫了一声,对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乘客说:“老天,这跟正价出入也太大了。怪不得我们从一上车就等着补票,补到现在都没票,感情票全让票贩子包了。” 闫晓梦好奇地问:“你们没票怎么会得坐这儿呢?” 眼镜说:“票倒是有,不过是硬座。这个天硬座车厢简直受不了,又热又臭,待不下去。一上车,我们就过来补票,可列车员一直说没票,她让我们每人每天交二十块钱,就不赶我们回去了。” 闫晓梦看了一眼所有边凳上坐着的人,说:“这些人都交了二十元?” 眼镜说:“我想是。不过,我们乐意交这二十元。既然都是坐硬板凳,这里的空气怎么都比硬座车厢强呀。” 闫晓梦想,那他们在硬座车厢的座位,八成又被列车员再倒卖一回。 占着国家资源,拿着国家工资,还不忘捞取私利,人的趋利本性在哪儿都能找到繁殖土壤,毫无疑问,这得益于规章制度的无人监管形同虚设。一个小小车厢尚能如此,那些权力庞大部门,就更别提了。 闫晓梦说:“这二十元钱算什么费用?” 眼镜说:“列车员说叫茶水费。” 闫晓梦问:“有票据吗?可以报销吗?” 眼镜咝咝笑道:“哪来咧票据?报不到,自摸。” 这时,上铺传下声音:“底下的人能不能不说话?几点啦?还要不要别个睡觉?” 孙明畅把表凑近眼前一看,说:“哟,三点了。睡觉睡觉。海三,我去休息室睡,晓梦就交给你了。她头次出门,一头雾水,你别只图自己安逸睡得跟死猪一样,给我看着点。”转身语气软软地对闫晓梦说:“上午不用去商场了,可以睡到自然醒。睡啊,做个好梦。”他还想交代什么,想想又放弃了。“天亮见。” 这一晚,感觉嘈杂,心情忐忑,在这个陌生动荡的环境里,闫晓梦久久无法入眠。 第2章 冰淇凌花瓶 也许是第一次离家远行,第一次睡在摇晃不定的列车上,闫晓梦困得眼皮沉重,脑细胞却异常活跃。乱七八糟无根无序的杂事通通挤在她不大的脑袋里,你来我往逛庙会似的,别说拿某事来好好整理,就连维持它们的秩序都力不从心。听到吴海三均匀的呼噜声,她几次都忍不住爬起来伸头看着吴海三背影,好奇他是如何做到能不计环境因素安然入睡的。 天刚蒙蒙亮,她感觉头大如斗,沉甸甸跟水肿一样。她翻坐起来,从挂钩上取下毛巾,垂头丧气地走向卫生间。 她把毛巾放在水龙头底下,耐心地等待细如丝线的水慢慢浸润毛巾,拎干毛巾,往脸上一扣,清爽之感顿时传遍全身。她自言自语地嘟哝:“舒服啊,就是水太小了。” 列车上的水极其宝贵,到了夏天更是如此。一天如果能像现在有源源不断细如丝线的水供应,就相当不错了。实际上,列车上经常停水。 她慢腾腾地在卫生间消磨时间,不断用凉水冲去手臂上的灼热感。天实在太热了,所有热能仿佛变成厚脸皮,赖在皮肤上死活不走。突然,她想起什么,把头探出去,过道上没人。她缩回来,把毛巾快速伸进内衣里一阵捣鼓。折腾一会儿,就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想着明天还要趁着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时候赶来擦个软澡,她就觉得自己相当聪明。 “咳,你早啊。”昨晚和她搭话的那个眼镜见她过来,主动和她打招呼。他在仰头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某种奇怪的企盼,让她好生纳闷。他说:“咋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 闫晓梦胸无城府地说:“睡不着。铺太硬了。” “哎呀,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哇。你瞧我——”眼镜弯下腰,拉起裤筒,用拇指在小腿骨上按了按,上面出现两个小坑。“坐时间长了,腿都肿了。这会儿要是能有个铺躺上去休息那么一小会儿,该多好哇。”他仰起脸,那个企盼表情再次像鲜花怒放,以极其夸张的程度放大开来。 闫晓梦毫不迟疑就把底铺让了出去。眼镜千谢万谢地躺上去,不出一分钟就扯起了呼噜。 或许太舒服太满足,眼镜把呼噜扯得地动山摇。很快,就把周围的乘客吵醒了,除了吴海三。他们纷纷起来,想看看是否有只正在咆哮的河马。大家抱怨着,涵养差的直接上了粗话。 闫晓梦坐在眼镜那花了二十元换来的硬板凳上,听乘客们意见漫天深感不自在。原想当一回雷锋,谁知,幸福一个,苦了一众。她暗自责怪眼镜睡觉修养糟糕,猜想他老婆会不会因此和他分道扬镳。 直到阳光洒满车厢,车厢里人声沸扬,小喇叭放出悠扬乐曲,孙明畅才睡眼惺忪地过来了。他见闫晓梦的铺上睡着别人,用手掌轻击闫晓梦的背一下,说:“一大早就行善,怕将来下地狱啊。” 闫晓梦回头见是孙明畅,口气娇嗔道:“哎哟,你们咋这么能睡,都几点啦?” 她不仅对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看厌了,甚至感到委屈,她的腰已经坐得又酸又疼。孙明畅问她几点起来,她说五点不到。 孙明畅眼一瞪,看看她,又掉头去看看那个躺在铺上的人,说:“什么?五点不到你就这么坐着他就这么躺着?” 闫晓梦狼狈点头并后悔不已。为做好事,她付出了五个多小时挂边凳挂得腰酸屁疼的代价。中间,她去喊过摇过眼镜,眼镜别说醒来,直接像案板上的面团,怎么推揉都没反应,三番五次的,最后反弄得她不好意思再去打扰。好比借钱,借出去的时候,豪横,像大爷,讨钱时,小心翼翼,秒成孙子。 “怎么说你好呢。”孙明畅说罢,过去粗鲁地推那眼镜,“喂,老哥,该起来啦。” 眼镜实际上早醒,只是不舍得离开铺位,所以,一直闭眼装睡。此时,他怀抱侥幸:万一这男的和那女的一样,摇烦了或者摇得不好意思了不摇了,自己岂不就可以再多躺一会儿了吗? 谁知,这男的没那女的好说话,把他屁股拍得生疼,还说:“不想起啊?那也成。现在十点半,等你起来,我要按时收费。我昨晚就跟你说了,这是黑价,四百。你自己看着办。” 提到钱,就不亲热了。眼镜遗憾地从铺上翻起,一边抹脸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舒服舒服。”他过来千谢万谢闫晓梦。 闫晓梦一言不发回到铺上,心想,这人真够油的。 孙明畅回头去捏吴海三的鼻子。吴海三出不了气,一甩头醒了,睁眼吼道:“干嘛?” 孙明畅大声说:“干嘛?让你给我看着点,你却睡得像死猪。你知不知道,她傻拉叭叽地挂了五个多小时的边凳,人都挂瘦了一圈。今天晚上,你给我滚过去睡,省得到了广州,人说不定就没了。” 孙明畅言语夸张,闫晓梦有点招架不住,红着脸说:“我没那么娇气。” 周围的人都看着她笑,好像她是冰淇凌花瓶,保护不好,就成一摊水。 眼镜俯身再次对闫晓梦说:“对不起啊,让你受苦了。” 这下轮到闫晓梦不好意思,赶紧连说两个没关系,好像是她欠他的,半天才想起来还。 孙明畅和吴海三没能洗成脸刷成牙,卫生间停水了。孙明畅拿干毛巾往脸上抹了几抹,说出门在外少洗一把脸关系不大,吴海三却说,可惜嘴臭。 孙明畅瞄了闫晓梦一眼,也认为这的确是个需要重视的问题,便拿起桌上不知是谁放在上面的未启封的矿泉水,四下问:“喂,请问,这是谁的?” 有人从上铺探出脑袋往下看,说:“我的,怎么啦?” 孙明畅笑嘻嘻地说:“借用一下。等下买两瓶还你。”说着,不等人家点头同意,就把矿泉水瓶拧开,把水倒进自己的茶缸里,然后,在牙刷上狠狠挤兑一溜牙膏,把牙刷伸到闫晓梦眼下,说:“看清楚喽,名牌牙膏。” 闫晓梦忍住笑,说:“再多也不管用处。” 列车徐徐驶进怀化站,车刚停稳,站上卖吃卖喝的商贩便推着装满食品的小车蜂拥而至,扯开嗓子大声吆喝,车上的旅客闻风而动。一时间,车上车下一片热闹和混乱。 孙明畅三人下车买了一大堆吃食,上车后,闫晓梦把手中的食品往吴海三怀里一放,说:“我忘记买话梅了。”说罢,重新跳了下去。 闫晓梦在站上小卖部买到话梅刚想走,旁边有人凑近前来问她,“男式西裤要不要?” 这是一个长相憨厚的小伙子,背着挎包,手臂上搭着一条西裤。“很便宜的,面料很好,你摸摸看。”闫晓梦下意识地出手摸了一把那裤子的面料。 面料的确不错,手感很好,跟上一次给老雷买的那条裤子质量差不多。 小伙子说:“怎么样?不错,很便宜,只卖四十。” 这么便宜?上回老雷的那条还花了小一百呢。 小伙子说:“不瞒你说,我的钱包在车上被偷了,所以,才拿自己打的货来换点现钞。这种质量的裤子,在我们老家卖一百多呢。” 闫晓梦心动了。 孙明畅从车窗伸出大半个身子,看见闫晓梦站在远处的小卖部旁,举着一条裤子在腰间比比划划。站台上已经没有多少旅客了。孙明畅拉大嗓门喊:“晓梦,没时间啦,快上车!” 小伙子回头看了这边一眼,从挎包里拿出一条用塑料袋包装好的裤子递给闫晓梦,催促道:“这是你要的号,三个加。你的同伴在催你了。大姐,动作得快,不然,要赶不上火车了。” 这时,发车铃刺耳地响起,孙明畅急得不顾一切地大叫:“快上车啊!” 闫晓梦像惊兔一样就近奔向其它节车厢,敏捷地跳上火车。孙明畅松了一口气,缩回脑袋对吴海三说:“这要上不了车,可搞笑了。” 一等闫晓梦红光满面地过来,孙明畅毫不客气地说:“以后请你不要太随意。火车不等人,况且我们的心脏也不太好。” 闫晓梦不以为然地回答:“知道啦。”之后,把袋装裤子举起来,兴致勃勃地对吴海三说:“猜猜看?多少钱?” 吴海三问给谁买的,她说:“给我家老雷。头一次出远门嘛,怎么也得带点东西回去。” 孙明畅酸溜溜地说:“还没到广州哪。这要到了广州,你还不得买架飞机开回去啊。” 闫晓梦头一甩,怼回去:“如果可能,也不是不可以。” 吴海三拿过塑料袋,左看右看,觉得不对头,说:“什么裤子?轻飘飘的。” 闫晓梦神色飞扬地说:“好面料嘛,自然与众不同。” 吴海三撕开包装袋,抽出裤子,拎着裤头往下一抖—— 周围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全部大张嘴巴放声大笑。 裤子非常挺括,面料闪闪发光,裤线像刀片一样锐利,可惜只有半条! 闫晓梦扑到窗边。那个卖裤子的小伙子背着挎包,正和缓缓出站的火车同向行进,他见闫晓梦冲着他挥舞拳头尖叫不已,快活地挥手大喊:“旅途寂寞,开个玩笑,别介意啊。” 整个白天,孙明畅一想起这事就发笑,忍不住要拿闫晓梦开心。起初,闫晓梦气不打一处来,到了最后,也觉得好笑,自嘲地说:“冤枉在新泰待了这么多年。” 孙明畅却说,“就你在新泰的那点社会经验,我敢打赌,你还会上当。” 吴海三跟着起哄:“其实,在新泰上班,除了枯燥一些外,基本算得上单纯。” 闫晓梦大不服,翻白眼轻声道:“外面又能复杂到哪里去!” 闫晓梦心下泛嘀咕:接下去的路程,说不定处处有陷阱,自己得小心点,别再掉坑里,平白无故给他们添笑料·····瞧瞧孙明畅,也不给我留点面子,嘴巴笑得快摸到耳朵里的屎了,真是气死我啦! 心里骂着,却觉得孙明畅笑模样好看,估计嘴巴摸到耳屎也好看。一个人长得好看,竟可以360度无死角,无论拿五官怎样来扭曲,都摔不脱一个美字,真是得了上天的眷顾。难怪那女列车员,四百五不挣,为讨他的欢喜,愿意少挣三十元。谁说男人是趋色动物,女人也一样,都好不到哪里去! 那半条裤子,换来众乘客一筐关于新型诈骗防不胜防的议论。闫晓梦只好无奈地调侃:四十块钱买个话题,应验了那个卖裤子的意图,打发旅途寂寞,也不算一无用处。 第3章 皮包公司 列车进入湖南,气温明显升高,车窗外吹进来的风又热又粘。车厢就像一个闷热的澡堂子,所有人都在冒汗,冒粘汗。是男人的,即使对坐是位女同志,也要脱去小棉袄似的上衣,光膀露背,图一时凉快要紧。放到现在可不行了,男同志在公共场合不穿上衣,被当作不文明行为,会招来鄙视。 男人们集体光膀露背,如果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兴许还有振奋人心的积极作用,反之,围在一堆打牌,就像现在,个个腰不挺背不直的,何况有的肤色白净皮肉松弛,有的骨瘦如柴肋条清晰,有的肥胖臃肿乳大肚圆,有的颈细臂长胸扁腰软,实在是,有碍观瞻,污染环境。 闫晓梦看着和旅客坐在一起打牌的孙明畅,眼睛里有骄傲和爱慕。她为孙明畅和自己是一伙的感到自豪。孙明畅胸肌发达,臂肌坚实成团,背肌宽阔,腹肌紧束有力,着实透着阳刚之美。 闫晓梦眯眼偷偷欣赏孙明畅。“这才像话,其他人都什么呀,长成那样,也敢脱,胆大啊。难怪我会为他动了心肠。长这副皮囊的男人,能不招人疼吗?何况,他的性格还那么让人愉快。”她把眼线从孙明畅那里撤回,投放到窗外去。“他就像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多看几眼怎么啦?好看的东西就是让人反反复复看的嘛,不能因为多看或者喜欢,就被说成不正经,这不人道。” 孙明畅已经把闫晓梦迷惑到经常要四下找借口来搪塞自己的问题。虽然,她发过多次誓言,要正确认识和孙明畅的关系,只做生意不谈感情,理论上白纸黑字,条理清楚,一点不含糊,可是,一到精神领域,那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她的思想乘风破浪,自由飞扬,爱去哪儿去哪儿。她在那里痛痛快快地爱着孙明畅,无人监管,她拿自己没办法,别人就更是两眼一抹黑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真心希望孙明畅是件精致摆设,既能达到养眼目的,又不伤心费神。只有把他当成东西,再把眼光投回到他身上久久不愿收回时,内心才舒坦没有负担。 自己不过和常人一样,对诸如美好东西怀抱由衷地喜爱和感慨罢了,这无论如何跟错误是搭不上边的。 如果他真是个流氓呢?怎么个流法?要不,你赶紧的流氓几回,让我断了这些念想。 在这个闷热的白天,不会玩牌的闫晓梦,只有时不时地拿孙明畅想事,时间才显得不那么枯燥难熬,有几许生动和有意义。 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上。由于停车时间短,没有旅客下车。车下三三两两的当地人挎着水果竹篮,仰着被太阳晒得蔫巴巴的脸向车上旅客兜售水果。 闫晓梦把头伸出窗外。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来到闫晓梦窗下,朝着闫晓梦面无表情有气无力机械地喊:“梨子五块,梨子五块。” 闫晓梦问她:“便宜一点行不行啊?” 小姑娘说:“一袋有三个梨,已经很便宜啦。”她举起梨子,“梨子又甜又脆,阿姨,来两袋。” 闫晓梦递下去二十元,“给三袋,退我五块。” 小姑娘接住钱,梨子也不递给闫晓梦,撒腿就跑。 “哎——”闫晓梦目瞪口呆。小姑娘连蹦带跳从另一列停靠的列车肚子底下逃了个没影。 闫晓梦从窗外缩回头,满脸通红。她尴尬地回头望一眼孙明畅和吴海三。孙明畅此时大概拿到一副好牌,吴海三的脑袋几乎和他重叠一起,两人眼睛都快贴到牌面上了,对这方发生的事毫无察觉。他们或许连停车都不知道。闫晓梦回身坐正,突然有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狗日的,给我站住!” 突然,隔壁传来一声爆吼。闫晓梦回头一看,有位男旅客纵身从车窗里跳了出去。 “哟,有人跳车啦!”车上旅客哄叫起来。 原来,跳车的这位老兄和闫晓梦一样,对这类诈术没有经验,想买水果,又没有零钱,便递下去一张五十零给卖水果的小男孩。男孩见五十零都下来了,眼睛绿了,接住钱后,转身就跑,那速度跟屁眼上插了马达贼溜溜快。这位老兄性情刚烈,哪里受得如此欺辱,想也没想就纵身跳了车。如果不是车上的旅客大声起哄说火车要开了,他那架势非一追到底,抓住那男孩先摔过去两巴掌解气再说。 孙明畅和那帮打牌的旅客涌到窗边。孙明畅伸手将那骂骂咧咧的旅客拉进窗来。“你也真是,”孙明畅说他,“为五十零跳车。万一火车开了,你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那旅客的脸红一块白一块的,说:“妈的,太气人了。” 孙明畅说:“在火车上买食品,最好自备零钱,要一手抓牢食品一手放钱下去。别指望这些当地人有多高素质会自觉自愿退钱拿东西给你。” 闫晓梦有气不敢发,说:“这不是成了公开抢劫嘛,没人管啊?” 孙明畅说:“怎么管?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该管的地方太多啦。这穷乡僻壤的小打小闹,既篡夺不了政权也修改不了社会主义,谁有功夫管哪。” 闫晓梦如鱼鲠在喉,说:“照你的意思,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孙明畅说:“有哇,增强自我保护意识不就得了。” 闫晓梦说:“可是,还是有不少人要先受其害而后悟,总归晚了一步。” 孙明畅不以为然地说:“晚就晚呗。这样的危害轻如鸿毛,没什么了不起。换了是你,会把它搁心坎上过夜吗?” 闫晓梦嘴硬地说:“当然不会。” 吴海三说:“这叫吃一堑长一智,社会经验就是这么积攒下来的。” 闫晓梦退回到位置上坐好,心想:幸亏刚才的洋相没被他俩发现,不然,不定会怎样拿腔作调地当教师爷呢。 这还没到广州,就掉了两次坑。虽然损失不足挂齿,但还是堵心,感觉被人当猴耍了又耍,很没面子。 闫晓梦默默地看着吴海三正在收钱,大概那把牌赌赢了。她没兴趣关注他们输赢,她在想,下个坑会在哪儿呢? 傍晚时分,突如其来下了一场暴雨,天气凉爽下来。刚才和孙明畅吴海三打牌的那群人吃饱喝足闲来无事,开始海阔天空地聊起天来。 有两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不顾家人反对,放弃令人羡慕的工作,一个在银行,一个在税务局,毅然决然要去海南打天下(那时,海南刚建省不久),说只有这样,才能体现人生价值。他们言辞热烈,雄心勃发,好像海南有座金矿正等着他们快马加鞭去开发。他们话音刚落,立即遭人反对。 甲旅客说:“你们这叫冲动。银行和税务局的门是好进的吗?有多少人削尖脑袋都想往里钻,你们钻进去却跑出来,冲动啊。我能想象,你们的父母一定伤心死了。” 两个年轻人无言地笑。他们的父母的确伤心。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当父母的能不伤心吗? 乙旅客说:“你们两个,要到了我现在这步田地,就知道后悔啦。我啊年轻时跟你们一样,也好冲动。父母安排好的阳光道不走,偏要一意孤行走自己的路,觉得那样才够刺激,按你们的话说,就是体现自我。结果呢……我都没脸说!出门闯荡五六年,分文没赚到不说,还背了一屁股外债。如今的我,活得跟个小娘儿们似的,没劲得很。” 闫晓梦说,“既然背了债,哪来钱坐卧铺?” 乙旅客难为情地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不瞒你们说,自己的能耐用完,就借用别人的呗。”他指着前方边凳上坐着的一个年长的女人说:“看见没有?那老女人,不是我妈不是我姐,是我相好。我傍上一个老富婆啦。她帮我还了债,还让我过上能坐上卧铺的幸福生活。虽然这是男人处世的下下策,可也不失为一种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活法啊。你们两小年轻别忙笑,现实残酷得很,不是你们想象得那样好玩。打天下?天下那么好打吗?不死几回你能打下天下来?笑话!我好心劝你们赶紧打道回府,给父母认个错,兴许他们还有办法帮你们把工作续上。经过几年的磨难,我算是看明白啦。这人啊,这辈子是否有出息,跟聪明才智什么的没有太大关系,跟你找的工作单位和对象大有关系。工作单位找好了,这辈子你就成功一半,对象再找准喽,你就功德圆满死可瞑目不用发愁啦。” 大学生问:“为什么说工作单位和对象找对了就不用发愁了呢?” 乙旅客振振有词:“工作单位好,收入有保障。我有个同学,两口子都在供电局,每个月的工资都不用,光奖金就足够他家三口吃喝拉撒了。在这种单位,你有必要劳神费劲地下海做生意吗?对象找得好,当官有保障。现在的官,十有七八是靠关系当上去的。如果你找的对象家庭有背景,你想当官还不容易?当了官,财源茂盛,你还用得着吭哧吭哧地出门打天下吗?有权就有钱,旱涝保收,这辈子还愁啥呢?” 丙旅客说:“虽然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对年轻人,这样说不合适,有教他们投机取巧的嫌疑。”他对那两大学生说,“不要听他的,打铁还要靠自身硬。现在改革开放的政策多好,趁着年青,出来闯闯不是坏事。即使失败,也不后悔。有些时候,从失败中淘来的经验,是花钱买不到的。我支持你们这样做。” 孙明畅说:“是啊,如今大家都在你追我赶奔小康,勤劳致富的人越来越多,咱们可不能整天在家瞎捉摸哪个单位好哪个对象好而空误了发财的好时机啊。要想过上好日子,靠自己最心安。” 丁旅客说:“对对对,找个好单位和好对象是没错,可万一要是找不到呢?这日子就不过了?咱们先脚踏实地地干起来再说嘛。至于好的单位和对象,就像钓鱼,钓着最好,钓不着拉倒。我就不信,没有这两点,人生价值就体现不出来了。” 戊旅客说:“说得好。我就是个例子。我没有单位,上靠不了父母,下靠不了兄弟姐妹,中间的老婆是个农民,也靠不住。但是我还是照样开公司挣大钱。这人啊,要想在人前雄起,首先精神要雄起,然后老实付出劳动,付出越多收获越大,投机取巧不可行啊。” 乙旅客垂头丧气地说:“今天碰上一群教育家了。” 两个大学生带着敬佩的目光看着戊旅客,说:“这么说你是白手起家了?把你的创业史说来听听。” 戊旅客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关键就三个字:吃得苦。只要吃得苦,什么事情都有成功可能。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也很重要,那就是要赶上国家的好政策。‘赶上’是什么意思?‘赶上’就是说,国家好政策的出台正好对着个人最佳做事的年龄段。”见大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继续解释道:“比如说,人的最佳做事的年龄段是三十到五十之间,这个时候,人的精力最充沛脑子最清醒反应最敏捷经验一大把,机会来了,抓得住,好政策出台了,知道怎样充分利用。但是,如果提前十几年就差一些。因为,那个年龄段的人各方面都欠成熟,有的甚至还在发育,机会来了,要么看不见,要么抓不住;再往后退十几年效果也不好。那个时候的人,大多变得世故圆滑懒散,就连激情也快枯绝,机会即使来了,接待工作都会慢半拍。对我们做生意的,机会就是财爷神啊。能怠慢吗?怠慢了,财神爷不来你家转别家去了。所以说,好政策的出台,对个人来说有没有油水,我认为还跟年龄有关。你比如现在有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政策再好再宽松,他又能有多大作为呢?” 众人笑,都说有点道理。这时坐在车窗边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重重地叹了一声。那沉重的仿佛会掉到地上砸出坑的叹息使每个人的心都不约而同停跳一秒,好像热气腾腾的身子被突如其来的冰水激了一下。 戊旅客大悟,赶紧向老人家解释:“老人家,您别误会,我这是泛指,不是针对您。您老不在我说的范围内。” 老人看也不看他,胳膊支在桌面上托着脸,眼睛看出窗外说:“没事,你们说你们的。” 已旅客说:“如今生活变化快,一天不同一天,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年龄大的,反应慢的,还真是有点不对付。你比如,‘老板’这个称谓,在过去的传统观念里,老板都是一些剥削阶级啊。可现在,你说你是老板,他说他是老板,就连擦皮鞋的,也说他是老板。好家伙,满大街用扫帚扫,能扫出一大堆老板来。你要跟人合伙做生意,如果不动脑子分析分析,随便轻信他就是老板,很容易上当受骗啊。” 闫晓梦笑问:“那你是不是老板啊?” 已旅客说:“皮包公司的一把手,算不算老板呀?应该算。” 孙明畅笑道:“亏你还好意思说出来。毛老人家要在的话,哪里允许你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空手套白狼?早专政了。” 吴海三说:“皮包公司在老百姓眼里可不光彩啊。” 已旅客不以为然地说:“没办法,要吃饭嘛。再说,人是有脑子的,你要是不动脑子,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叫你掏钱你就掏钱,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钱财,你愿给,我干嘛不要?不要白不要,对不对?挣钱手段千千万,我这也算一技之长。” 这时,那个眼睛一直看出窗外的老头突然站起,情绪激动地指着已旅客,颤巍巍地说:“你、你、你不是东西!年纪轻轻的,好的不学,学着当骗子,你良心何在啊?你愧不愧得慌啊?” 已旅客不干了,站起来,一只手臂搭在中铺上,吊着身子俯视老人,大声说:“哎,我说老头,我可没招你惹你啊。这火车上吹牛当放屁,谁也别把它当回事。大伙这不是无聊嘛,都在瞎吹混时光哪。怎么,你当真啦?你要是当真了,老头子,别怨我说话不好听啊,那就是你的不成熟,别瞅你年龄一大把。在这些公开场合,你总不至于让我实话实说,说我是刑警,正在执行任务,追捕逃犯姓氏名谁什么模样。我要照实说了,你实诚了,我单位领导不干哪,说我嘴大漏勺存不住机密,还不把我给开喽。所以说,老头子,别人说啥你都不要急着信,先动动脑子分析分析。这,算我这个皮包公司的一把手送给你的一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管用着哪。” 众人笑。老人狼狈得说不出话,他环视大伙一周,摇头叹气,重新坐下将脸朝着窗外。 可恶的已旅客得理不饶人,乘胜前进地说:“老头子,看来你是上过我们皮包公司的当。不怕大伙恨我,我们皮包公司要找的,就是这些你说什么他信什么的对象。” 孙明畅一把拉他来坐下,不客气地说:“过了!适可而止啊。” 老人说:“唉,他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是不行了,适应不了这个社会了。” 甲旅客安慰道:“老人家,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呢,不要灰心啊。” 乙旅客说:“老人家,我年轻青的出息不了我都没灰心,你老灰什么心哪。万事再难都有个头,到时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老头转过脸来。他的脸上堆放太多愁苦,让人看了情不自禁要揪心。他说:“唉,你们是不知道哇——” 孙明畅忍不住说:“老人家,你有什么心事干脆说出来让大伙听听,说不定大伙能帮你出个主意呢。这么多人,怎么也顶个诸葛亮。大伙说,是不是呀?” 众旅客七嘴八舌地说:“是呀是呀,说说,兴许真能替你拿个好主意呢。” 老人狠狠地吸上一口烟,然后异常沉重地开了口。“这年头,赚钱的机会是多了,可骗钱的也不少哇。我们厂是一家民办企业,本来效益就不好,年前呢,为了和广州一家公司合作搞研发,全厂职业自筹资金,好不容易筹到七十万元。谁知,这笔钱打到广州后就再无音讯。我们几个领导赶往广州,找到这家公司,那个曾经和我们称兄道弟的经理翻身不认人,说出来的话羞得我们几个无地自容啊。” 闫晓梦问:“他说什么哪?” “他说,‘我还以为就我一人智障,一听说有钱赚就兴奋得不设防,把自己一股脑卖了都不知道,还乐得屁颠颠帮人数钱,原来这还有一大帮哪。你们说,就咱们这猪尿包脑子,人家说什么咱们信什么的,哪有不吃亏上当的道理?从这件事上,咱们双方可都长了记性,以后啊千万不要轻信别人了。实话跟你们说了,你们的钱我全部拿去还债了,一分也没有了。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受害者。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条,告我去。告就告,反正坐几年牢和做几年保本生意也没有多大区别。告我,从此咱们之间的债务就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了;如果不告,兴许我还能赚钱来还你们的债。两条路,你们自选’”。 闫晓梦问:“你们告了他没有呢?” 老人说:“不敢告啊。一告,分文都别想拿回来了;不告,至少我们还是个债主,还有个地方讨债,讨回来一点是一点啊。唉,如今,工厂垮了,职工下岗回家了。每个季度,那些回家去的职工,都眼巴巴地等我去广州讨债回来。那些钱,是他们的血汗钱,有的甚至还是借的呀。” 已旅客突然说:“你,是厂长。” 厂长低下头,连说惭愧。孙明畅暗暗捅了已旅客一下,示意他给人留面子。已旅客不屑一顾地说:“知道吗?现在就这种人容易吃亏!” 一个妖冶的成都女人说:“如今欠债的是爷,讨债的是孙子。我能想象,每次你去讨债时所受的罪,恐怕不看足对方的脸色都讨不回来钱。” 这番一针见血的话,使厂长的头垂得更低。每次去要钱,自尊和脸色都被对方贱踏得一文不值,想死的心此起彼伏。 闫晓梦说:“老人家,你怎么不在广州找几个当地人帮帮你呀?查一查这人是真的没钱还你,还是有钱不还哪。” 厂长说:“唉,广州我们人生地不熟,上哪儿找人去?” 闫晓梦又问:“那么,你每个季度去一趟,能讨回来多少钱哪?” 厂长说:“也就两三万。” 闫晓梦掰起指头算账,“一个季度两三万,一年最多讨回十来万,照这个算法,七十万外加利息岂不是要花七八年时间才能全部讨干净,还不包括可能会发生的变故?老天,这得磨死人。大爷,到那时,你恐怕都七十多,跑不动了,讨债要找接班人了。” 厂长听得此言,悲哀之情油然而生,轻声说:“我今年才四十五岁啊。” 四十五?四周闹哄哄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大家惊望着这位未老先衰的厂长,心情突发沉重,一时间无人说话。 厂长苦笑道:“我也就算个无用的人。自从这件事后,一夜之间白了头,吃不下睡不着,精神受尽折磨。事发前我的体重一百六十多斤,是个大胖子,现在,我婆娘一手都能把我举起来。唉,当初我要是考虑周到,警觉一些,工厂怎么会垮?职工怎么会扔掉饭碗?我对不起他们啊!”厂长掉下泪来。坐在他身边的已旅客塞给他一包餐巾纸,冲着他的后脑勺扮鬼脸,立即遭到众人敌视。“如今,钱才讨回来一点点,身子骨就成这个样子,我真怕我撑不下去了。每次讨债,至少要花一千多元的差旅费。这个钱,我没脸向职工要,只能向婆娘要。每要一次,婆娘就数落一次。也难怪,家里不富裕,每讨一次债,家里就破一次财。只怕所有钱讨回来,家里也要穷得揭不开锅了。我跟婆娘说坐硬座,婆娘不答应。她数落归数落,还真怕我累趴下。不怕你们笑话,如果不是讨债信念在支撑,我早就不想活了。” 孙明畅问:“老哥,你还有多少债没有讨回来?” 厂长说:“六十四万。” 孙明畅说:“你看这样划不划算?这次我们正好也到广州,这笔烂账我帮你一次讨清。不过……要一万块钱的费用。”话音刚落,周围立即炸开了锅。 “不像话,你这是乘人之危!” “帮人帮到底,干嘛敲人竹杠?” “良心狗吃了!” “人家都这么困难,亏他说得出口!” “估计又是一个骗子。” 闫晓梦臊得满脸通红。她立即觉得坐在孙明畅身边是个耻辱。她弄不懂孙明畅这个时候怎么会好意思跟厂长提钱?况且,他有帮人讨账的能力吗?她受不了众人愤怒的目光,虽然这些目光无一不落在孙明畅身上,但她能真实地感到这些目光的连带作用,她起身来到吴海三身边,仿佛离开了传染性很强的一只病毒。她站在孙明畅的对面,从众人的脑袋缝里看着他,心想:这会是第二个贵成吗? 一等众人炮轰平息,孙明畅镇静自若地开了口:“我可是真心实意想帮这位老哥。讨债,我一人成不了气候,得叫上一帮人。我恰好认得这样一帮人。这帮人见钱行事,从不赊账。你们要是觉得我可耻,就当我没说。你们有能耐的来,别说空话。这可不是说大话的年代。” 乙旅客热情洋溢地说:“我要有这能耐,分文不取我挺身而出。” 众人笑。甲旅客讥笑道:“挺身而出去吹牛,吹不倒长城不回头。你恐怕就这本事。” 乙旅客不服,“你有本事你来啊!” 那个开了公司挣了钱的戊旅客问孙明畅:“什么意思?非得一万?” 孙明畅说:“帮人讨债,回扣最少两个点,这是场面上的价钱。我是看老哥太难了……一万只是个意思,我还得去做他们的工作,求他们给我面子。” 戊旅客说:“那你讨回钱来再扣除一万不行吗?” 孙明畅说:“不是说了嘛,他们不赊账,见钱行事,这是他们做事的规矩。” 戊旅客望了厂长一眼,“他这会儿口袋里要有一万块才怪呢。” 厂长狼狈不堪,一脸惭愧。戊旅客环视大伙,“看这架势,我得带个头喽。”说罢,掏出钱包,一下子抽了二千元递给孙明畅,“咱们大伙给这位老哥凑点活下去的信心。” 孙明畅看了吴海三一眼,吴海三掏了两千出来,“这是我们三人的。” 丙旅客摸出二百元,“大家动手哇,快别看热闹了。吹牛不值钱,来点真的。” 一个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的黑脸大汉从身上摸出五百块交到孙明畅手上,沉声沉气地说:“兄弟,我信你一回。你要是昧着良心把钱吞了,我咒你不得好死。” 那两个去海南的年轻人羞涩地拿出五十,“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点。” 成都女人捐了三百元,“一人有难众人帮。但愿今后,我要是遇上麻烦,也能碰上像你们一样的热心人。”和她做伴的另一个女人递过来二百元,说:“拿去,当输麻将。” 甲旅客一看大家都在掏钱,坐不住了。他爬上上铺,取下行李箱,一边开锁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见鬼了,这辈子竟然会遇到捐善款的事。还没到广州,就先做起蚀本生意。给,五百,权当我提前在白天鹅宾馆吃了只鸡。” 众人爆笑。丁旅客说:“没想到哥们是个嫖客。”他递给孙明畅一百块,“不好意思,身上没带太多的钱。” 那个眼镜和他的同伴捐了五十元,“工资低了,比不得你们生意人。一点心意。” 乙旅客一溜烟跑向他的相好,那个富有的老女人。他对她比比划划,那女人似信非信朝这头张望,然后,两人一同走过来。 老女人问:“听他说,你们这里在搞爱心捐款?”得到肯定答复后,又说:“不会是个骗局。” 戊旅客说:“大姐,你要是相信,就捐点,要是不信,就算啦。” 乙旅客不耐烦地拉扯她,说:“哎呀,你咋这么啰唆?快拿点钱来。你又不是没钱。” 老女人恨了他一眼,说:“那我也得问清楚,不能捐得莫名其妙啊。” 乙旅客说:“我不是已经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了吗?” 老女人说:“你小子什么时候跟我说过真话?” 众人笑。乙旅客脸色难看了,冷冷地问:“不给我面子是不是?” 老女人一见相好的不高兴了,语气立即变软,说:“谁不给你面子嘛?讨厌!说,捐多少?” 乙旅客还在生气,说:“看着给呗。” 老女人讨好地说:“不嘛,我要你说。” 乙旅客顿时来了精神,口气轻松地开了价:“三千!” 老女人尖叫起来:“啊!三千?当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啊!” 乙旅客说:“怎么啦?你前天买的那件衣服一万多,也没见你眉头打皱啊。三千对你算数吗?掏钱掏钱,快点。” 当老女人交出三千元时,众人给予了热烈的掌声。乙旅客得意洋洋地搭着老女人的肩,说:“对喽,这才像我的心肝宝贝嘛。” 众人哄堂大笑。老女人脸红筋涨地跑了回去。不一会儿工夫,这事就在这节车厢里传开,很多热心旅客纷纷过来捐钱,这个一百,那个五十,有捐十块、五块,二块的,很快,一万块钱就凑齐了。孙明畅把钱交到那个已经泣不成声的厂长手里,说:“老哥,你看,好人还是很多的。一定要有信心,好好活着。”厂长紧握孙明畅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只知道哭。 闫晓梦先头对孙明畅的不爽烟消云散。她低声问吴海三,“他怎么帮人讨债?” 吴海三小声地说:“谁知道呢。”孙明畅早年在广州结交什么样的朋友,他不知道,孙明畅也从未对他提起,他犹豫一下,说:“不过,他不会盲目行事的。” 夜深了,孙明畅要去休息室休息了。闫晓梦跟着他来到车厢接头的过道上。她想问孙明畅怎么帮人讨债。她为此心焦不已。车厢里因为这事,大家亲热得仿佛一家人,整个晚上到处都闹哄哄的,她一直找不到单独和他说话的机会。 孙明畅笑道:“为这事发愁哪。等到了广州,让海三领你四处玩玩,广州热闹着哪。你不是说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嘛。我呢,跟你们分开几天。如果我那帮朋友还在,还肯帮我的话,搞定这事应该不会要太长时间。” 闫晓梦说:“要是他们万一都不在了呢?” 孙明畅说:“那就算大伙赞助厂长一万块钱,对他没坏处。” 闫晓梦说:“如果大伙没有捐钱,你,还会帮这个忙呢?” 孙明畅嘿嘿地笑,“你说呢?” 闫晓梦说:“我问的是你。” 孙明畅说:“都这时候了,我可不能傻乎乎地说不,那样对我没好处,你等着我像高大全呢,对?” 闫晓梦拿眼瞪他,她那半嗔半怪的样子很好看。孙明畅开心地说:“行啦,眼睛不用张这么大,怪吓人的。要是大伙不捐钱,咱们也要帮他。一万块钱对咱们虽说也是数,但只是数而已,咱们这头省点那头多挣点就出来了,而对厂长,性质就是两码事。咱们是在救人呢。救人的时候,想不到钱的,你说对?” 闫晓梦点头。她很满意这个回答。“你有把握把债讨回来吗?” 孙明畅说:“这可说不准了。如果对方是个怕死的有钱人,就好办,反之,他要是既没钱又不怕死,就没着了。” 闫晓梦着急地说:“你会有危险吗?” 孙明畅说:“我犯不着把自己赔进去。咱们的好事还没有开始呢。” 闫晓梦说:“你怎么能保证自己不出麻烦?” 孙明畅露出坏笑,说:“心疼我啦?” 闫晓梦说:“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孙明畅说:“放心,干这行的有这行的规矩。他们都是一帮深谙此道的老油条,知道怎样做最合适,不会为一万块钱大动干戈的,最多吓吓他,让他还钱就是了。” 闫晓梦说:“不过,我还是……” 孙明畅说:“没事。你第一次跟我出来,我不会把你撂在广州不管,去为一个不亲不热的人舍生忘死的。我不过是顺道帮帮忙,帮得上最好,帮不上不强求,坏不了咱们的好事。放心睡去,啊?明儿见。” 闫晓梦依然有一肚子的不放心。她仰望着孙明畅,不知道说什么好。孙明畅动了情,轻声说:“怎么啦?还不放心哪。我不会有事的。”说罢,情不自禁出手摸了闫晓梦的脸蛋一把,“睡去,做个好梦,最好······梦里有我。” 孙明畅走了。闫晓梦望着他的背影,心情七上八下。这哪里有流氓风范?要让自己不去喜欢这个男人,真的困难。 第4章 讨债 列车驶进终点站——广州站。 列车刚一停稳,车厢门洞开,在里面待了几十个小时的肮脏发臭的人群像垃圾似从里面倾泻出来,站台上顿时拥挤不堪,空气恶浊。 一下火车,人们在车上临时结下的友情到了终点。人人脚步匆匆,个个归心似箭,谁都希望第一时间离开车站。然而,闫晓梦他们这节车厢里的人,却异常有人情味地挤到孙明畅和厂长眼前握手告别,并真诚祝愿孙明畅广州讨债马到成功,祝愿厂长重整旗鼓,祝愿天下老实人少灾少难,一生平安。场面相当感人。 闫晓梦为真实地体会到人间这份互助真情感动到眼眶潮湿鼻腔发堵。她原以为,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情味这个东西已经越来越不时髦越来越淡薄了,没想到,它依然健在,并且如此厚重。她的心就像被春光明媚着,暖洋洋的。 当天,孙明畅四人住进了宾馆。孙明畅一进客房,立即用电话和外面取得了联系,等闫晓梦在隔壁房间洗漱干净过来时,屋里只有吴海三一人了。 闫晓梦问:“他们走了?” 吴海三说:“是,这两天他们不会回来了。” 一时间,闫晓梦又开始心慌意乱,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问:“那我们怎么办?” 吴海三看上去也很担忧,却极力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这几天我带你在广州好好玩玩。要想对广州对一个初步印象,一两天时间是不够的。你看我这样安排行不行?咱们先去买个傻瓜相机,再来几个胶卷,白天咱们对着地图找玩处。别看我来广州好多趟,但广州有哪些好玩的地方,我真不知道,每次来,都急急忙忙埋头赚钱去了。晚上呢,吃海鲜逛夜市,怎么样?” 闫晓梦故作兴奋地说:“太好啦,这几天咱们非得痛痛快快撕它几大张钞票不可,气气他。” 吴海三感觉到闫晓梦的情绪,替孙明畅说好话:“他要是知道你现在不高兴,肯定后悔。其实,他刚才走的时候,已经有点后悔了。” 闫晓梦赶紧说:“我没有不高兴。他是帮人做好事,支持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呢?三哥,咱们出发。” 一连三天,闫晓梦看广州什么都新鲜,表面上乐哈哈的,照相的姿态也千奇百怪,然而,内心不痛快,甚至很紧张。孙明畅一连三天音讯全无,这叫她如何轻快?虽然,她坚信孙明畅不会蠢到把自己赔进去,但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人上贼船,身不由己啊。 第四天,她没心思玩了要待在宾馆里,吴海三依了她。说实在的,他也急得够呛,心底下不知把孙明畅骂过几百遍:你个小兔崽子,办事怎么能这样图省事?来个电话不行吗?如果不是上回出车祸死了人,被关在祠堂里,和外界失了联系,让家人包括闫晓梦急得上火这事垫底,他恐怕也要稳不住精气神了。 接下来两天,两人待在宾馆里无心无肠地看电视。电视遥控器时不时要被他们摔来摔去,沙发也时不时要挨上他们几大脚,他们看谁都不顺眼,都有恨不能去和谁吵架的恶念。 吴海三有一次在饭馆里莫名其妙地朝服务生一顿暴吼。闫晓梦在他发神经吼人期间一直低头不语,没有起身规劝。她觉得吴海三的声音不够响亮,没有起到解压作用。 他们都沉不住气了。 第七天凌晨两点半,吴海三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大作。片刻,吴海三对着墙壁咚咚敲打起来。他的叫喊在深更半夜里犹如狼嚎:“晓梦,晓梦,快来,快来!” 闫晓梦早一阵风似地刮出自己的房间,神经紧张地站在吴海三的房前。 在宾馆下面的一家大排档里,闫晓梦和吴海三看着蓬头垢面胡喳满脸的孙明畅独自狼吞虎咽地席卷桌上饭菜时百感交集。 吴海三说:“老天,你这是把自己流放到哪里去了?” 闫晓梦说:“不是说顺道帮帮忙嘛,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子?” 孙明畅把最后一碗饭扣进肚子里,夹光了菜,喝光了汤,这才噎声不断地抬起头,抹着油嘴喘着粗气说:“讨债那么容易吗?你们以为讨饭哪。遇上个无赖加流氓,想简单都不成了。” 闫晓梦说:“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孙明畅瞟了闫晓梦一眼。此时的闫晓梦清秀斯文,跟他这几天接触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无法在这样美好安静的夜色面前叙述那些充满流氓习气的故事。他知道文化人崇尚文斗鄙视三教九流(他认为闫晓梦是个知书达理人),如果老老实实地有一说一,好印象捞不着不说,还极有可能拉低自己相当在意的光辉形象。这种赔本生意鬼才干呢。他决定少说为妙。 孙明畅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没啥听头。”他从肮脏不堪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扎钱放在桌子上,眉开眼笑地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闫晓梦拿起钱哗哗翻着,眼睛都瞪圆了,诧异地问:“你,你干嘛要拿人家的钱?” 孙明畅说:“不是我拿,是厂长硬给。我再不拿着,他就要下跪叫我爹了。没办法,只好收下喽。” 吴海三兴致勃勃地接过钱,往手指上啐点口水,开始数钱。 闫晓梦说:“这么多天,你干嘛不给我们来个电话?” 孙明畅说:“对不起。我们五天都守在那人的办公室。为了不留下线索,规定谁也不准往外打电话。我知道你们急,可没有办法。” 闫晓梦问:“那人是怎么回事?” 孙明畅打一个呃,说:“那人有钱,开了家服装厂,生意不错。可惜,是个无赖。他就是不想干干脆脆还钱。” 闫晓梦问:“钱都讨干净了?” 孙明畅说:“讨干净了,并且追加了七万块的利息。那老哥简直高兴得都快疯掉,当时就想背钱回家,坐什么车也不讲究了。我逼着他把钱邮回去。背着那么多钱款单身上路多让人不放心哪。嘿嘿嘿……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钱安全到家了,人未必能安全到家。” 闫晓梦说:“他不会那么脆弱?” 孙明畅说:“但愿不会。” 吴海三兴奋地抬起头,叫道:“哇,好家伙,给了你两万。看不出来呀,这老哥挺大方的嘛。” 孙明畅笑道:“是呀,有钱了,他的本性也好像苏醒了。”见两人不解,继续说道:“或许他原本就是一个大手大脚粗放线条的人,他不仅给了我两万,还给了我那帮朋友两万呢。” 闫晓梦想起了和刁兰英相处的日子,说:“倒是,人一旦受苦受难,本性的确无法张扬,跟孙子似的。” 吴海三说:“七天挣两万?痛快!我说,姓孙的,干脆咱们成立个讨债公司得了,这可比跑烟强啊。” 孙明畅说:“你以为讨债简单哪?” 闫晓梦催促道:“你们是怎么干的?赶紧地说来听听嘛。” 孙明畅在闫晓梦含情脉脉地注视下,维持脑路的“交警”开始玩忽职守,将刚才的忠告淡忘,用略带炫耀口吻说:“听了可不能对我歪鼻子吊眼啊。” 闫晓梦忍住笑,说:“你不用把我想得多纯洁,咱俩是一丘之貉。” 孙明畅把经过说了一遍。不过,他还是打了埋伏,省略了许多血腥的情节,比如,他们怎样把那人的脸蛋打得跟猪尿包似的没棱没角,怎样将那人的鼻尖削去露出两个难看的朝天鼻洞等等,只提纲挈领地说了个大概:“头天我们就摸清了他家的地址和家人情况。在四天软硬兼施都不奏效的情况下,我们从学校带走了他的儿子,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小男生,这才打到他的软肋。广东人重男轻女的很,女儿是草儿子是宝。这小家伙终于让他服了软。” 闫晓梦说:“他没有报警吗?” 孙明畅说:“他不敢拿他的命根子当赌码。况且,是他欠我们的钱,我们只是要他还钱而已。这点,他心里最清楚。” 闫晓梦说:“然后呢?” “然后,他按照我们的要求连本带利如数还清欠款。就这么简单。”孙明畅把事情说得很简单,可依然换来闫晓梦异样的注目。她举着一张若有所思的脸向着他。“我就知道说了没我的好。”孙明畅开始为刚才的不冷静后悔。但凡女人用这样挑剔的眼神看男人,这个男人就要小心点,弄不好便日落西山。 闫晓梦说:“你说你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呀?” 孙明畅急忙说:“看效果嘛。如今办事不来点歪门邪道,如何提高效率啊。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闫晓梦心想:民间讨债,绝非人民教师所能为,没有一点流氓素养,无法担当这份特殊工种。商场里第一个说他是流氓的人,看来意有所指,并非心血来潮啊。话又说回来,如果规章制度管用,走正常途径能够解决得了问题,谁愿意费这心肠?还是那句话,如果不是被迫,谁愿意生活狼烟四起?收拾刁兰英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闫晓梦理解地说:“有些时候,正统解决问题的路子不是太窄就是难找,不来点极端,猴年马月也办不成事情。这事办得漂亮,不过呢,这种事弄不好会坐班房,以后呢,这类活就别接了。” 孙明畅松口气,说:“好咧,听你的就是。”他拿过桌上那扎钱,说:“这是咱们这次出来挣到的第一笔钱,每人五千,剩下的五千,明天,不对,今天白天,我们把它全部消费干净。” 闫晓梦说:“那怎么行?这是你的辛苦费,我和海三不能要。” 孙明畅说:“就算是这几天你们为我牵肠挂肚的一点补偿嘛。” 闫晓梦说:“不行的。” 孙明畅不高兴了,说:“我和海三出门从来不分你我,你别第一次跟来就坏我们的规矩。” 吴海三说:“这次是个例外,我同意晓梦的意见。” 孙明畅说:“恨钱是不是?”他掉头往大街上看。有个挑筐人碰巧一步一晃从他们面前走过,孙明畅顺势将那钱扔进了那人的后筐里,说:“不要大家都不要。” 挑筐人觉得后筐沉了一下,由于路灯昏暗,看不清筐里扔进来的东西。疲倦无比的他无心搭理这帮深更半夜不睡觉还在胡吃海塞的(瞧那一桌子的空盘空碗,跟鬼子进村一样)这会儿大概吃饱了撑的拿他开涮的闲人。他继续低头赶路。走了十几米,身后突然爆发笑声,把他吓一跳,下意识地觉得这帮闲人是不是在他屁股后面粘了什么可笑东西。他停下来本能地扭过头去伸手在屁股后面摸了一把。 有个女的跑到他跟前,从后筐捡起一扎钱,用夹生普通话对他说:“大须(叔),你好像也恨情(钱),那鹅(我)把情(钱)拿走啦。”他看着她把一大扎钱拿起,脸上迷迷瞪瞪的,心底莫名其妙涌来一股失落和烦闷感。 白天来临,孙明畅领着闫晓梦和吴海三痛痛快快地在广州玩了一大把。闫晓梦此时此刻才觉得广州看哪里都好,跟几天前看的那个广州大不同,就连空气都好像洗过了。她的心情好得无边,如果不是夕阳西下,不得不灭掉玩兴,要重新开拔,她真担心这份好心情会开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缤纷花朵来。 一切言归正传。 第5章 黑车 孙明畅吴海三要去的地方,距离广州,还有八九个小时的车程。那里不通火车,只能坐汽车下去。 广州客车站每天都有很多班次的大巴去到那里。然而,孙明畅吴海三没有选择乘坐公家大巴,而是选择乘坐私营大巴。 私营大巴多数是进口车,环境宽敞乘坐舒适,跑起来又快又稳,即便票价比公家大巴贵出一倍,也拦不住他们要去消费。孙明畅的消费观是,挣钱就是拿来花的,不然,挣钱还有什么动力和意义?吴海三对此从不提反对意见,只要不过分就成。 闫晓梦什么也不懂,只有盲目跟风的份。和孙明畅在一起,她才不想为这些不伤筋动骨的碎事费心思呢,何况买卖还没开始,他们每人就有五千元进账,那就尽兴消费呗,他爱咋地就咋地,反正,在她看来,他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私营大巴没有运营执照,所以,被当地人称之为黑车。 黑车没有固定泊车位,吆客时,通常只能在客车站附近的马路上兜圈子,卖票仔吊在车门边上不停吆喝,直到乘客上来坐满为止。 同样的目的地,私营大巴票价不固定。旺季时,乘坐率高,票价出入不大,淡季时,半天坐不满,比如,先期上去的乘客交30元,最后,磨磨叽叽想上不上的乘客,给10块也能被卖票仔拉上去。长期乘坐私营大巴的人,对这种浮动票价见怪不怪,没人闹意见,愿打的愿挨。 那些年,正值改革开放,广东地处经济发展的龙头区域,全民下海经商,有执照没执照的都在埋头挣钱,不合规的太多,体量庞大,就政府那几个人,一时半会儿根本管不过来的。乱是乱些,但,上上下下不乏一片你追我赶热火朝天奔小康的景象。向前冲刺速度过猛,途中存在瑕疵自然在所难免。 对孙明畅们而言,有无运营执照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又快又稳地抵达要去的地方。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从不认为跑黑车的就坏。正如自己一样,同样做的也是不合法不合规的买卖,但他们可不认为自己坏!要怨怨政府管理力度跟不上趟,存在漏洞,被他们钻了空子。实际上,当年很多掘到第一桶金的人,就是一群特别善于钻国家空子的人,他们后来成了企业家,纳税大户,反哺社会,你说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至于黑车存在的安全隐患,这在当时法律常识不普及的背景下,绝少有人去较真。黑车运营累招打击,那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哪个年代都有哪个年代的印迹,黑车红火了二三十年,它既给百姓带来不少便利,也滋生不少的伤害和犯罪。如今,它的弊端已被全民通晓,很少人再坐黑车,在大城市几乎看不到它的身影,它们,被当下的有运营执照的迅速蹿红的网约车所取代。 私营大巴驶出广州市区时,天色已黑。白天玩累的三人,很快靠在椅背上睡去。 第6章 马路餐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睡得迷迷糊糊的闫晓梦被叫醒。她睁眼一看,窗外黑洞洞的,车内亮着昏黄的灯光,乘客们正在依次下车。她以为到了终点,然而被告知,只是临时停车。 “我不下去,”她说,“我正睡得香呢。”说罢,咚地又坐回去。孙明畅把她拖起,告诉她司机要吃夜宵了,车上不留人的。 孙明畅说:“况且,你也该下去唱唱歌了。” 闫晓梦困惑地说:“唱什么歌?” 孙明畅说:“泉水叮咚响啊。坐这么久了,小心把嗓子憋坏。” 闫晓梦回过神来,笑道:“你怎么这么歪啊?” 谁知孙明畅说:“男人不歪女人不爱嘛。哎哟——” 已经下车的吴海三听见动静急忙回身问:“怎么啦?” 孙明畅像害了牙病似的咧着大嘴抽冷气,左手捂着右臂,一付痛苦面容,说:“这母蚊子牙怎么这么尖呀?吸血就吸血,干嘛还咬人啊?” 跟着后面的闫晓梦乐不可支。刚才,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孙明畅的光膀上飞快地拧了一圈。“算你运气好,”她哈哈笑道:“碰上个牙口松动的老蚊。以后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招来一群。” 孙明畅把臂膀伸到吴海三眼前,说:“好好看看,起包了没有?” 吴海三看也不看,一巴掌重重地扣上去,说:“有包也拍扁了。” “好哇你个死小子,趁人之危嘛。”孙明畅一拳摔在吴海三身上。三人嘻嘻哈哈地向亮着灯光的餐馆走去。 这是一处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一条笔直的公路将地面一分为二,左面是一望无际的丰收在望的黑压压的甘蔗林,右面是各类参差不齐的农作物及一溜紧挨公路的十几间平房。这十几间平房是马路餐馆。平房前有一个非常宽敞的用石头围砌成的院坝,院坝里此时停靠三辆大型客车,车上空无一人,所有乘客都安静地或站或蹲地候在院子里。他们在耐心等待司乘人员加餐,以保证接下来的路程他们有足够的精神和体力。 广东人很会做生意。这些马路餐馆为了招徕生意,对长年累月途径门前的大型客车的司乘人员提供伙食,随到随吃,并且,月底还有提成。别看现在没几个乘客用餐,到了白天,特别到了三餐时间,那餐厅里二十几张大圆桌可不是摆样子的,那时候,餐厅里会很热闹,老板会很开心。经常进出广东的人,对司乘人员随意停车加餐现象早习于为常,这会儿都无怨无悔地在院坝里等候。他们已然把这种等候当作自己旅程的一部分。 孙明畅问:“晓梦,你想吃点什么?” 闫晓梦东张西望,说:“不想。就想······唱歌。” 孙明畅指着院落一处黑漆漆的地方,告诫道:“摸着点,别掉进去。” 闫晓梦跟着一妇女朝茅厕走去。 马路餐馆的进口服务搞得很好,却忽视出口管理。也难怪,那时别说农村,包括很多城市,出口环境都很差。因为贫穷,全民文明素质不高,时常顾此失彼,顾及到进口,就顾及不到出口。比如这家餐馆,餐厅那里灯火通明,茅厕这里漆黑一片,那里饭香四溢,这里臭气熏天,显然,这家餐馆老板的思想境界,还没有进步到要有把进出口建设两手一并抓好的意识。 闫晓梦小心翼翼摸黑踏上茅厕蹲位,还没有开始办事,就被臭气熏得眼泪直流;左脚下踩着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想象使她恶心不已;蚊子成群结队围攻她光裸的部分,她在百忙中腾出手在空中左右抽打,手感告知,成绩可观,起码有四五打蚊子光荣牺牲;从茅厕出来,她在院里使劲跺脚,想甩掉脚上黏糊糊的恶心感觉,还想把几只老游击队员似的,在裤管里周旋不想出来的蚊子置于死地。 孙明畅看着前方不安分的闫晓梦,问吴海三:“她怎么啦?” 吴海三说:“还有问?挨飞机轰炸了呗。” 孙明畅说:“我怎么没感觉?” 吴海三答:“皮厚嘛。” 孙明畅说:“你夸人本领见涨啊。” 司乘人员吃饱喝足,打着嗝剔着牙四平八稳地出来了。他们吆五喝六让乘客上车,那做派,很有领导风范。实际上,他们就是这些乘客的领导,上了车,一切行动听他们指挥,乘客没有什么发言权。从这件小事上可见,中国小老百姓很老实,几千年修来的奴性,依稀还有很多深嵌在骨髓里,一时半会儿剔除不净。不然,也不会在这个院子里,坐没坐处地待上半把小时而无人抱怨。最起码,让我们坐在车上等你们加餐不行吗的提议都没有,叫全体下车就下车,好乖好听话的。 如今旅游风行,不仅在广东,全国所有景区附近的餐馆,几乎都和旅游大巴私下有约定,你带一车游客过来,我给你多少酬劳。这是生意,也叫市场经济。不懂市场经济的餐馆,要想走得远,没有三下两下的硬手艺,好口碑多半风雨交加,道路坎坷。 第7章 半夜惊魂 接下来的路程,闫晓梦清醒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虽然夜色深沉,星月无声,但广汕公路却异常热闹,汽车一辆紧随一辆,马达轰鸣,车灯闪烁。站在高处远远望去,漆黑的夜幕中仿佛有一串晶莹剔透的珠琏在流动在闪光,煞是好看。 不知是司机吃饱有力气还是刚才睡着了没感觉,闫晓梦这才发现他们乘坐的大巴速度快得惊人,车轮子蜻蜓点水似的点着路面往前飞,前面景物模模糊糊迎面而来,立即溃散脑后。两车交错时,仿佛要迎头相撞,只见眼前一片刺亮,耳朵听得一声“嗡……”,没等看清前方来的是什么类型的车,这辆车已经擦着大巴车身过去了。 闫晓梦紧张得全身僵硬,双手死死抓牢前排椅背上的把手,脑袋里充满恐怖的想象,她甚至在想万一撞上了躲在哪里最安全。她歪头看孙明畅吴海三,这两人睡得死去活来,头像皮球在椅背上滚来滚去,根本意识不到死神就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中,凉凉地俯瞰着,等着他们向它报到。 她几次想起身到司机那里,告诉他想活命的话,最好开慢点,但终究没动。她对自己说:“快睡,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她紧闭双眼,催促自己赶紧在最快的时间里睡着,好了了这份担忧。越是满心祈求,目的越难达到。她的心早飞到驾驶窗前,在那儿像看恐怖片似的哆嗦个不停…… 突然,大巴发出撕心裂肺的刹车声,车屁股仿佛翘起来,所有乘客都被巨大的刹车惯性惊醒。闫晓梦尤其敏感,早已站起,对睁开眼睛的孙明畅和吴海三总结性地指出:“这种速度不出事才怪!” 闫晓梦看见司机从座位上逃离,反身从行李架上迅速抽出一件用油布包裹的东西并打开,两个随行的广仔神色紧张,他们指着车下用闫晓梦听不懂的广东话呜里哇啦地叫喊,那样子如临大敌。 “呯”,突然,靠近车门边上的一扇窗户被车外飞来的一块砖头击破,砖头击中靠窗而坐的一位乘客的脸,那人立即血流半脸。乘客们尖叫起来。车下传来好几个人粗野的怒吼声。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从破窗外翻爬进来,他的腰上别着一把十几寸长的锋利雪亮的西瓜刀。当他推开那个受伤的乘客落地站稳时,霍然看见司机正用一把双筒火药枪冷冷地对着他,另外两个广仔也分别拿着铁棍和榔头对他横眉怒目。那个农民模样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犹豫了一下,立即知趣地打开车门跳下去,和下面的同伙嘀咕了一阵,自知拦错车辆,几个人迅速消失在路旁漆黑的甘蔗林里。 车厢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独闫晓梦一头雾水。昏暗中不少人暗暗擦去额上和手上的冷汗,并向司机投去感激的目光。 司机过来查看乘客伤情。“还好,破了点皮。”他说,“拿纸擦擦脸。”之后,和那两同行拉拉手,三人镇定地各归其位,大巴又重新跑起来。 闫晓梦困惑而惊讶地看着孙明畅,言下之意是:怎么回事?孙明畅小声地告诉她:抢劫未遂。闫晓梦目瞪口呆。 孙明畅说:“这事在广东不新鲜。我和海三都遇上三四回了。今天全仗司机手里有家伙,不然,这车上的人可得遭殃了。” 闫晓梦说:“遭殃?啥意思?” 孙明畅说:“他们会一窝蜂上来,拿刀舞棒的,挨个搜乘客的包。” 闫晓梦又惊又急,舌头都不听使唤了,说:“那那那,要是,要是今天司机没那家伙,咱们这个这个……”她激动地捻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数钱的样子,“这个就得交出去?” 孙明畅说:“如果我是你,就照他们说的做,别惹他们。” 闫晓梦说:“‘如果我是你’是什么意思?你又能怎么样啊?” 孙明畅双手一摊,说:“我跟他们说没钱,他们十有八九就绕过去了,不会找我麻烦。” 闫晓梦更惊了,说:“遇上老朋友啦?” 孙明畅白了她一眼,说:“什么老朋友?他们都识相,你咋不识相呢?” 闫晓梦愚笨地说:“识什么相?你有什么相?” 孙明畅说:“我一直以为你反应敏捷,没想到这么迟钝。”说罢,一使内力,上身肌肉膨胀起来,一下把t恤撑得满满的。 吴海三一旁直笑,意思说:别卖弄了。 闫晓梦此时哪有心情领略孙明畅的肌肉美,她恶心来着。她着急地说:“哎呀,他们要是有家伙,你块头再大肌肉再硬有什么用嘛。” “那倒霉的就不光我一人了。”孙明畅说着,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锃光瓦亮的匕首。“我的钱不是那么好要的。” 闫晓梦眼睛一亮,要过匕首,纤细的手指在刀刃上轻轻滑过,“原来这样!”她轻轻地自言自语地说,“有这硬通货撑腰,你当然不怕。我要是有它,也是不怕的。没有人会轻易缴械投降。” 吴海三捅了捅孙明畅,低声说:“很没面子。” 孙明畅瞪着闫晓梦,歪头对吴海三小声地说:“这家伙可能是个女汉子。” 闫晓梦把匕首还给孙明畅,说:“我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这种事?这可是社会主义繁荣昌盛的地方啊。” 孙明畅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罪恶,跟体制没关系。” 吴海三对闫晓梦说:“也不怨你少见多怪。在贵阳,很少听说长途客车被拦截抢劫的。可在这儿,已经不是新闻了。” 吴海三还说:“咱们老家穷,兴师动众抢不出名堂。可这里,繁华啊。刚才抢劫成功的话,那帮家伙真的比上银行取钱还方便。这车上,估计有一小半的人,是带着现金上广东来采货的生意人呢。” 闫晓梦觉得要问的东西太多啦。“这里的老百姓准许持枪?” 孙明畅笑道:“你再少见也不能这样白痴啊。咱们国家哪条法律规定老百姓可以持枪啦?没有,不准的!撞上拿枪自卫的,今天我也是头回见。” 闫晓梦被孙明畅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她恨了孙明畅一眼,旋即闭上眼睛靠上椅背。过了很久,估计两人睡着了,她重新睁开眼睛,望着车厢顶,继续想心事:他们怎么能见怪不怪呢?油水充足之地,犯罪也这么光明正大?政府干嘛去了?忙着找肉吃没时间管吗? “干嘛把眼睛瞪这么大啊?” 闫晓梦吓一跳,掉脸见孙明畅正歪头看她,脸上被车灯晃得黑一下黄一下很具魔性。他说:“还在想刚才那件事哪。” 闫晓梦老老实实地点头。能不想吗?她这辈子没见过枪,何况还有抢劫。这事一时半会儿消化不完。 孙明畅轻声说:“你可真是小白啊,白痴的白。” 闫晓梦没接话,她觉得自己就是白痴,需要被教育。 孙明畅也不客气,当下就遂了她的心愿。他说:“我不知道接下去的话会不会伤到你的自尊。如果你对此介意,只能说明你,虚伪着呢。” 闫晓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想:随你怎么说。 孙明畅看着她平静的面容,表扬道:“还行,没跳起来再咬我。你想呀,你一个大学生,一个曾经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现在做的却是这么个买卖,你都这样了……这个国家的问题有多少就可想而知了。这样一想,不就想通了吗。” 闫晓梦的脸忽一下发热,说:“想是想通了,就是开始恨你了。” 孙明畅说:“再恨也洗白不了自己的。” 闫晓梦说:“再怎么地,咱们自食其力,他们不劳而获,能一样吗?” 孙明畅说:“获取钱财的方式不同而已。都是趁火打劫,他们劫个体,咱们劫国家。” 闫晓梦气得牙痒,说:“你干嘛非要把自己唯一的外套也扒了呢?” 孙明畅笑得白牙在黑夜里闪闪发亮,说:“端着就有外套啦?何况咱们哪来的外套?” 闫晓梦没好气地说:“睡睡。” 闫晓梦漏气了。孙明畅的直白和笑容同样厉害,它把她内心仅存的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觉得自己特别能自欺欺人外,再无是处。为了遮盖窘态,这回,她恨不能把眼睛缝起再不想睁开来。 上午六点五十分,孙明畅三人拎着行李下了车。站在一条冷清的马路上,闫晓梦环顾四下,问:“到了吗?” 这可不像藏有什么好宝贝的地方,繁华二字跟这里挂不上边,到处破破烂烂,空气里弥漫着鱼腥味,来往车辆掀起灰尘满天,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栋气派的高楼,这到底是哪里啊? 孙明畅说:“这里就是让咱们印钞机转动起来的地方,广东省普宁县。” 第8章 三五王 普宁县,早些时候很多外地人对它并不熟悉和了解。1987年,洋烟走私活动开始在这里活跃,许多当地人离开单位,扔下锄头,荒弃渔网,告别池塘,纷纷跻身于走私的行列中并迅速暴富。“出海搞捕捞,不如搞烟草”风靡一时。到了90年代初期,普宁不仅是广东走私洋烟的三大集散地之一,在全国也声名远播,成了人人皆知及有关职能部门的众矢之地。贵阳新泰商场的洋烟80来源于这里。 流花旅社是普宁最大的一家大众旅社,每晚住宿费20元,标间里没有卫生间,每层楼只配一个公共卫生间,条件相当简陋,但是,这家旅社有全县最大的停车场。孙明畅说,采货本身很简单,一手交钱一手接货就完了,但要找一辆好车和一个好司机却比较麻烦。因为,好的车辆和司机对能否安全把货运回去至关重要。至于什么样子叫好,孙明畅没作解释,只说选择住在这里,图的就是找车方便。闫晓梦初次驾到,唯唯诺诺,像个小学生,不想轻率发表意见。 闫晓梦到公共卫生间洗完澡,把大家换下来的脏衣服麻利地洗掉,等孙明畅和吴海三收拾的人模狗样过来时,她的房间里已挂满衣服,滴了一地的水。孙明畅说,以往他们出来只带两套衣服,来时一套,去时一套,等到了家,两套衣服扔掉都不足惜,它们跟叫花子穿得差不多。 孙明畅表扬她说:“这么快就抖搂出你的好处来了,不错嘛。” 闫晓梦傻傻地中了彩票似地笑得灿烂。跟着他,哪怕到了苍蝇蚊子满天飞舞的地方,都能让她满心欢喜。 他们在旅社门口的地摊上吃了早餐。 这里的地摊早餐跟贵阳大不同。贵阳除了包子馒头和全国差不多外,还有很多以粉面为主的小吃,品种繁多,比如肠旺面、辣鸡面、排骨面、香菇面、牛肉粉、羊肉粉、酸汤粉、红油粉等等,而这里,卖的几乎都是稀饭,炒粉,汤粉,外加发育不良的小馒头、瘦精精的小油条,不过,下稀饭的许多腌菜却是贵阳没有的,不仅味道鲜美独特,有的他们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在普宁的那些日子里,闫晓梦每天早上起床,最想做的就是赶紧到外面喝稀饭吃腌菜,生怕晚了就吃不上了。地摊早餐大多没有固定门面,在街上临时支个点,生意做到十点左右,便吆五喝六卷起锅碗瓢盆走人。 吃罢早餐,三人有说有笑往普宁洋烟市场走去。 别看这个市场规模不大,但由于面向全国,吞吐量大得惊人,每天从这里流向全国各地的走私烟不计其数。店铺里看不见烟,只有老板、伙计和柜台上一块写着各类烟名的黑板。各地烟贩们相互拥挤着,伸长脖子踮着脚尖拼命往黑板前凑,跟要吃高处树叶的长颈鹿似的。 闫晓梦问:“怎么一条烟也看不见?” 孙明畅告诉她,“这里名气太大,是受关注的地方,所以,和你们一样,都很小心。不瞒你说,我拿回去的那些烟,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给我弄出来的。别看店里什么没有,你只要一手交钱,他准能一手交货。” 市场里虽然不见货物,但随处可见已经成交的店家头顶纸箱,纸箱里堆满一捆捆钞票,在光天化日之下离开了市场。 闫晓梦突然说:“那帮劫匪干嘛不选这里下手?这里油水多足哇。” 吴海三道:“你以为跟在那个举着钱箱后面的人是吃干饭的?” 闫晓梦这才发现,那些举着钱箱的人,身后都跟着一两个神情警觉人。那些人,腰间鼓鼓囊囊,跟长有肿块一样。 孙明畅见闫晓梦满脸诧异,笑道:“他们身上肯定有家伙,但不一定是枪。拿枪的毕竟是少数。你千万不要把这里想的太可怕。” 闫晓梦嘟哝着:“敢举着那么多钱在光天化日下招摇过市,本身已经说明这里非同一般。新泰就是幼儿园小儿科嘛。” 吴海三看着远处,说:“阿健来了。” “这小子眼也太尖了,还说躲开他来摸摸行情呢。”孙明畅说时,手已经伸出去和一个矮小的广东人握在了一起。 王阿健操着夹生的普通话,兴奋地嚷嚷道:“孙哥三哥,怎么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给你们接风嘛。什么时候到的?” 王阿健,二十八岁,三年前还是一个目不识丁老实巴交的渔民,如今做起洋烟生意来头头是道,机灵地跟过去判若两人。别看大字不识一个,可怎样讨顾客欢心和信任却很有心得,以至于从贵阳来的烟客中,大半都投到他的门下,只和他做生意,哪怕他的价格有时比别家高出几文。短短时间里,他已经买了房子店铺和汽车,变得很富有。 王阿健问:“这位小姐是……” 闫晓梦是今天市场里唯一的女性,她一进来,就吸引众人的注意。王阿健是先看见她,才看见她身旁的老朋友的。 孙明畅给两人做了介绍。王阿健一听又多了一位主顾,而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女主顾,高兴地握住闫晓梦的手不放,直嚷欢迎。孙明畅使劲分开王阿健紧握闫晓梦的手,说:“行啦行啦,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子怕要把人吓死啦。” 王阿健对闫晓梦说:“我和孙哥三哥是老朋友啦,喜欢乱开玩笑,阿妹,你不要介意啊。” 闫晓梦说:“我比你大,叫阿姐。” 王阿健做出夸张表情,说:“不会,你看上去很年轻啊。”他簇拥着三人,“走走走,上我家喝茶去。坐了八九个小时的车,很辛苦的啦。” 孙明畅说:“不忙,我们想在这儿呆一会儿。你有事先忙去,我们一会儿过去找你。” 王阿健急忙说:“什么话?你们来了,招待好你们几个就是我目前最大的生意。走走,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哎哟,都是老朋友了,难道我会拿高价给你们吗?每次给的都是最低价,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莫非还信不过我?走啦走啦。”说着,生拉活扯把三人拉走了。 王阿健和新泰人一样,不愿意自己的主顾和别家多搭话,生怕别家出好处把自己的财神爷挖了去。所以,每次外地烟客一到,他总是寸步不离,直到对方订了货交了款上了路才能安下心来。 这是王阿健新近买的一楼一底的门面,用来做烟酒零售生意,用他的话说,就是做个幌子。这使闫晓梦想起,但凡做坏事的都讲究有个遮掩,不喜欢直来直去。人对“坏”这层意思其实很忌讳,特别是正在干坏事的人。 王阿健的零售店不大,但货架上洋烟品种却琳琅满目,有许多烟闫晓梦连见都没见过。在喝饱了地方特色功夫茶后,孙明畅和吴海三一旁开单订货去了,闫晓梦饶有兴趣地站到货架前,将那些花里胡哨的从没见过的洋烟一一拿下来观看,并向王阿健的姐姐阿娟——一个凹眼高颧蒜头鼻的广东妇人,请教它们的名称。 有一种100型翻盖硬包装的洋烟,外表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精美别致气派十足,闫晓梦一下就被它吸引。她拿在手中左右翻看,眼睛被它散发出来的金光晃得不得不巴眨好几下,喜爱之情油然而生。“这叫什么烟?”她问。 阿娟支吾半天才说:“大概叫金斯醇。洋烟品种太多,周转又快,有时候连我都记不全它们的名字就出手了。这是昨天才上的新货,我也是第一次卖。” 闫晓梦问:“什么价?” 阿娟答:“三十七。” 三十七?闫晓梦想:国庆节马上到了,是各路人马竞相送礼的大好时机。这宝贝卖相了得,要是送人,保准讨喜。怎么说这也是咱老家人见没见过听没听说刻着神采飞扬的英文浑身珠光宝气的洋玩意儿啊。人嘛,就喜欢稀罕东西。 阿娟见她两眼流光如痴如醉,好意提醒道:“他们不会拿这种没名没分的洋烟的。他们每次来,只认老牌子。” 闫晓梦过去跟他俩商量。孙明畅接过那烟端详,不信地说:“六七十?三十几的烟发六七十?晓梦,你当咱贵阳人傻啊?” 吴海三反对,说:“咱老家人只认牌牌,这些没名分的烟好看不好销,没人感兴趣。” 闫晓梦说:“凭我站这么多年的柜台经验,这烟有人缘,会讨顾客喜欢的。再说,国庆节马上到了,会有很多人为送什么礼而大伤脑筋。如果把它带回去,实际上是帮助很多人解决了送礼烦恼。你们好好看看,这烟新奇漂亮,派头十足,又是厂家的产品,包装不差,价钱又比便宜,一句话,拿得出手,又不跌份,肯定受欢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名字不好听。金斯醇?软绵绵的,毫无吸引力。嗯,要不这样,我们把它的名字改一改,叫叫……叫王!怎么样?很炸耳。现在的人就信帝王什么的。这样一来,我推测它可能会比老还赚钱。” 孙明畅吴海三像被插上电门,突然咧嘴爆笑,把闫晓梦吓得不轻。王阿健听不懂闫晓梦说什么,但捉摸是个可笑的事,也跟着咧嘴露齿笑,笑样很憨厚。 孙明畅笑得死去活来,抽空说道:“这烟名是你随便取着玩的?王?好家伙,震得头皮都麻了。这老拿回去还怎么卖?成孙子了,干脆全拿大王得了。” 闫晓梦一直绷脸看他们歪笑,见两人停不下来,不耐烦了,说:“笑够了。你们究竟拿不拿?” 孙明畅只顾笑,气好像快断了,他来回摇头,表示不拿。吴海三好不容易收住要把面部肌肉弄抽筋的笑,喘着气开导闫晓梦,说:“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简单美好。没名分的烟的确不好销。你忘了上次那个七彩烟了?样子也不错,可结果怎么样呢?二箱烟足足卖了一个多月,几千块钱停了很久。咱们做这个买卖,图的就是脱手快,资金周围快。一旦库存,风险就大了。你站过柜台,最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一大堆销不出去的走私烟停在身边,就像揣着一颗定时炸弹。所以,每次宁可少赚,也要把生意做干净。” 闫晓梦倍感失望,说:“你们真的不拿?” 吴海三说:“不拿。” 闫晓梦无可奈何地说:“好,你们不拿我拿,我要拿这个烟,亏了算我的。” 孙明畅的笑容不见了,他问阿健:“这烟什么价?” 王阿健说:“零售三十七。你们要的话,就三十。拿回去试试,很漂亮的。” 孙明畅说:“来两箱,好销的话,下次多拿一些。行了,晓梦。” 闫晓梦表现出少有的固执,说:“两箱太少了。对这种没名分的烟,这次有赚,下次就未必了,说不定就臭屎一坨了。你不是常说,做生意要赶早,头炮生意最值钱吗?” 孙明畅沉了脸,说:“那你说拿多少?” 闫晓梦有点心虚地看着孙明畅,小媳妇似的说:“二十。” 孙明畅掉脸对吴海三说:“头一回合作就这么任性,将来很可能会爬到咱俩头上拉屎拉尿。不知你感受怎样?我反正后悔了。好,我做主,拿十箱,亏赢都是三人的。就这样,不准再有二话。” 闫晓梦显然不满意,但是不敢吭声了。第一次合作就让他们为难,的确太糟。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窍?明摆的死鸡看成活凤凰?如果那样,损失自己捡,决不会连累他们。心里这么想,压力席卷而来。她再次端详“王”。当“王”闪烁的金光晃得她眼花缭乱时,她低低地说了句:“这哪像会亏本的样子嘛。” 货全部订完,孙明畅留了两万元在身上。闫晓梦不解地问:“干嘛要留那么多钱?多打点货,回去不就可以多赚几文嘛。” 孙明畅说:“走私犯身上没钱怎么走私啊?关键时候,这些钱可是救命稻草。” 闫晓梦全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是的,这才刚开始,回家的路还很长,天知道前方的坑是大是小,能不能顺利回返。老天保佑我们。 孙明畅叮嘱王阿健,“你把货打包好,两箱一包,还搁你老爹那儿,我们找到车后随时就走。你别关你的大哥大,深更半夜也别关。另外,还是那句老话,货要原装,开封的不要,皱巴巴的不要。” 王阿健照例是一番宽慰人心的老话,之后说:“今晚我请客。阿姐头一次来,一定要赏脸啊。”孙明畅爽快地替闫晓梦应下了。 离开王阿健的烟酒店,闫晓梦担心地问:“就这么完啦?货也不验,什么也不管啦?” 吴海三说:“放心,和阿健也不是头回做生意了。别看他长得蒜头蒜脑其貌不扬,可咱贵阳的货有大半是从他这里捣过去的。他这人不一般,责任心极强,并且重信誉,不贪小便宜,懂得如何抓住你的心让你死心塌地吊在他这棵树上不挪窝。” “哇,这么厉害。”矮小的王何健像吃了“禾大壮”顿时在闫晓梦心中抽长起来。她说,“刚才,我可没多扫他几眼。” 孙明畅笑道:“人家可是机关枪似的突突你了几十眼呢。” 吴海三说:“这里的女人不好看。瞧瞧咱们晓梦,再瞧瞧阿娟,简直没有可比性,所以,人家多扫荡几眼,正常。” 本来是句恭维话,却换来闫晓梦一声长叹。 吴海三问:“咋啦?” 闫晓梦叹道:“我当好看就像正经买卖,可以光明正大走路,可是,咱回去得偷偷摸摸,做贼似的,弄不好还得花钱买路,所以,好看无用。” 孙明畅对吴海三说:“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就在这里。有文化的做了贼心累,没文化的,就像咱俩,来这儿多少次了,曾几何时犯过别扭。晓梦啊,看来把你拉进来错了,这次回去,你重新找个正经职业,省得将来怪罪我们。” 闫晓梦说:“去你的。我不过是……喜欢做作一下罢了。既然上了贼船,就接着做贼,贼船上也出英雄豪杰嘛。” 吴海三说:“干这行,不能活得太明白。” 闫晓梦说:“你俩,千万别把我想得多正经,我坏起来也是没谱的。”说罢,赶紧岔开话题:“好啦好啦,咱们下一步干嘛?” 孙明畅说:“找车去。” 闫晓梦心想,以后,诸如此类的虚伪言论别再说了。自己在做什么,心里不清楚吗?何必自找不痛快?向他俩学学,唯挣钱为目的,其它的,免谈! 第9章 流花旅社 但凡做走私的,都巴不得一手进货一手出货,中间不要停留,哪怕是一分一秒。如果不及时出手,多囤积一天,便意味着多增加一天的风险。所以,每次孙明畅们订完货,当务之急就是找车回家,容不得半点懒散。而王阿健这边,货款结清,剩下的事就是送他们离开普宁,越快越好。只有他们走人,他才彻底心安,他可不愿意老主顾在他的地盘出事,即便出事无需他担责,可生意人谁不希望两头好呢。 三人来到流花旅社停车场开始找车。 此时,偌大的车场停有三四十辆外地货车,转了一圈,居然没有一辆贵州省的。许多空车上的司机一见有货主来,纷纷从驾驶室里探出头,问道:“师傅,有货吗?上哪儿?” 孙明畅一报家名,他们无一例外地表现出极大的失望,缩回脑袋,怏怏地说:“不去。” 闫晓梦弄不懂他们为何不去孙明畅告诉她,“这些司机离家都有些日子了,现在个个归心似箭,恨不能找到货物赶紧往家跑,没人愿意离家越走越远。再说,贵阳地处山区路况不好,外地司机没点技术和胆量,根本不敢轻易上咱老家去。” 这时,一个云南玉溪的司机在背后喊道:“喂,两位老弟,等一下。” 三人停下来,看着他满头大汗地撵上来。刚才孙明畅吴海三和他聊了几句。 “行啦行啦,老弟,我愿意拖你们的货。”他擦了一把脸,心烦意乱地说:“到了贵阳,怎么说都比这儿离家近。他妈的,老子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四天啦,连个货主的球影子都看不到。”他看了闫晓梦一眼,“哦,对不起。这狗日的太阳快把老子烤干了。这几天,我他妈的吃不香,睡不着,光知道脱皮。这儿简直不是人呆的,老子受不了了!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直达玉溪的货我也不讲究了,老子他妈的跑起来再说。” 闫晓梦完成能够体谅这位司机焦灼不安的心情。因为,此刻头顶上那个该死的太阳散发出无穷的光能和热量,不仅叫人睁不开眼,头发好像都快被烤焦了。她断没有料到,这里的太阳如此狠毒,暴徒一般,家里的那一个相形之下,成了贤良。如果不是第一次出门,不想给他们留下娇里娇气的印象,她早就想喊救命了。 孙明畅说:“我们只有半车货,你再找半车货,也好有个赚头。” 司机极不耐烦地说:“哎呀,我上哪儿找去?你看这车场,除了你们几个,哪来的其他货主?我都不怕亏钱,你们怕啥?今晚就走,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孙明畅对他撒了谎,说货还没有备齐。司机听罢沮丧无比,像听到亲人死讯。等孙明畅们走出老长一段路,他才梦醒一般地在后面高喊:“老弟,我住三零一,到时联系啊。” 闫晓梦问:“干嘛不答应他呢?” 孙明畅说:“咱们这种散兵游勇的小走私,无法像大宗走私那样讲究,多数时候靠的是运气。但是,必要的安全措施,能讲究的还得讲究,不好的预感能预防的还得预防。比如,烟不能随便装车,要铺在车厢的最底层,上面要有其他货物做掩护;找的车车况一定要好,不能走一路修一路,否则,会增加风险系数;司机给人感觉要可靠,最起码看上去要稳重。你看刚才这位司机,我对他预感就不好,毛毛躁躁的,恐怕是个喜欢开飞车的。坐他的车,别说货不安全,恐怕命也不安全,所以不能答应他。”他对吴海三说:“时候不早了,吃过中饭,大家好好休息一下,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够累的,下午再来车场看看,争取尽早离开这里。” 闫晓梦跟着两人离开车场。她看着孙明畅伟岸的背影,心想:别看他在外面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办起事来却有条不紊。她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走私很简单,没有想象得那样复杂。一等把车找好,就呼呼往家跑。沿途能出什么事呢?即使有,有他俩前头扛事,轮不到自己出力。如此一来,自己的聪明才智派不上用场,只能当个摆设花瓶了。 下午,孙明畅吴海三从房间出来,吴海三正要举手敲闫晓梦的房门,孙明畅拦住了他,说:“让她多睡会儿。” 两人在车场一泡就是一下午。 车场里的车进进出出,有四辆贵州凯里的大东风开了进来,不到两小时又开走了。他们说他们有现货,并且是集体行动,所以,拒绝零担。直到六点半,再没有贵州方向的车开进来,两人才回到了旅社,叫醒了闫晓梦。几小时不见,两人被晒得又红又黑。闫晓梦惊叫连连,为自己的皮肤即将出现如此后果担忧不已。“天哪,”她说,“这么快就成包公!太可怕了!” 孙明畅说:“在国外,这可是时髦颜色呢。” 孙明畅给闫晓梦买了一套同样也是走私品的防晒霜,当他悄悄把东西塞给闫晓梦时说:“不管有用无用,擦上再说。你要是晒成包公,可没人喜欢了。” 闫晓梦欢天喜地地收下,说:“你不是说那是时髦颜色吗?” 孙明畅说:“那是国外。我还是比较倾向喜欢自家的小白脸。” 王阿健七点准时到旅社接三人去吃饭。他今天刻意把自己修饰了一番,从头到脚一身新。他对闫晓梦说:“阿姐,我带你四处走走参观参观,好不好?两位大哥跟着受累,不怪我。” 孙明畅说:“怎么会?谢你还来不及呢。”随即换成贵阳话,对吴海三说:“拍马屁的来了。” 吴海三示意他闭嘴,说:“他有时也能听懂一两句贵阳话。” 坐车兜了一圈,闫晓梦照例没发现普宁有什么漂亮的建筑物,街道脏乱差,马路上看不到漂亮的人儿和时髦服装,汽车横冲直撞,没有交警,没有红绿灯。王阿健兴冲冲地问闫晓梦观后感,闫晓梦违心地说,不错。 晚餐很丰盛。王阿健有恨不能把海底能吃的东西都捞上来吃的架势,那豪爽劲头连孙明畅都稳不住了,直嚷留点下回。喝点酒的王阿健顾不上两个男人,心思全扑向闫晓梦,不停地给她夹菜,倒饮料,只看她和她说话。 孙明畅用贵阳话对吴海三说:“这小子滑丝了。” 吴海三说:“这么好的菜都封不住你的嘴吗?” 孙明畅说:“他小子几时对咱俩这么好呀?” 吴海三把酒倒进嘴,说:“男女有别嘛。” 孙明畅说:“怪不得都说广东人色呢。” 吴海三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阿健听到两人在那儿嘀嘀咕咕,便问:“两位大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说出来大家一块儿乐嘛。” 孙明畅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手指吴海三说:“他正在这儿发愁呢。我劝他既来之则安之,了不起回家大小全换。” 王阿健关心地看着吴海三,言下之意:怎么回事? 吴海三一头雾水看孙明畅。孙明畅不耐烦地用贵阳话低声提示他:“这小子他妈的眼珠子好不容易滑过来,你拉紧点。再让他滑回去,老子下来扁了你。还看什么看,赶紧看着编呗!” 吴海三“哦”了一声,随即傻笑,边想边费劲地缓慢地编起瞎话来。 “是这么回事。我老婆半月前去了上海……这次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家里没有人。刚才,我突然想起,这次出门太仓促,忘了关窗,好像……连门也没有关。” 正在喝茶的闫晓梦听到这里,含在嘴里的茶水来不及下咽就扑哧,天女散花般地喷向一桌美味佳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孙明畅幸灾乐祸地说:“没关系,我们刚好吃饱,再多一筷子就要撑死。” 王阿健叫服务生撤菜重新上菜,孙明畅赶紧阻拦,“别上了,再上你可就有陷害嫌疑了,三个不撑死两个才怪。” 闫晓梦万分内疚,王阿健拼命安慰她,说:“这有什么?不就是洒点花露水吗?小意思的啦!” 吴海三趁机推桌站起感谢主人美意。让两男人不快的晚餐到此结束。 饭后王阿健要请大家唱卡拉ok,孙明畅一想到他又要借故和闫晓梦粘在一起,怒不可遏,压着火气说今天累坏了,想早点回去休息。王何健执意要请,孙明畅斩钉截铁说不,王阿健只好作罢。 王阿健依依不舍地跟闫晓梦告别。 孙明畅斜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王阿健,一字字对吴海三说:“这家伙从头到脚一身新,油头亮脸,对老大姐这样献殷勤,年纪是不是小了点?我怎么瞧他那小样这么恶心?” 吴海三笑不出声,说:“我瞧你这老醋坛子也恶心!” “孙哥三哥,那咱们明天见啦。”王阿健朝他俩挥手,然后钻进面包车开走了。 孙明畅像迎接海外归侨,热情洋溢地说,“老天,你可回来了。哎哟,今天晚上可把你害苦了。” 闫晓梦说:“如果不是你们说他如何如何好,我可真想翻脸啦。我几时对这么色的男人有过耐心啊。” 吴海三替王阿健说好话,“色的男人不一定都坏嘛。明畅也很色,但不坏,对。” 孙明畅叫道:“哎,说那臭小子,干嘛把我扯进去?” 吴海三说:“扯进来找机会夸你呢。” 闫晓梦听出吴海三的话外音,赶紧转移话题,说:“刚才你那个破玩笑,害我今天晚上出了一个大洋相。” 孙明畅说:“那场及时雨下得好,救了我和海三。” 闫晓梦说:“怎么啦?” 孙明畅说:“晚餐油水太足,倒胃,再吃就要吐了。” 闫晓梦说:“不至于,那些海鲜很美味的。” 两男人几乎同时从胃底挤出一个高亢刺耳的声音:“呕——” 第10章 它未必是妃子 天气暴热,墙上气温表的读数直指四十。流花旅社一天二十元的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扇。从一楼到五楼,所有房间房门洞开,电扇飞转。公共洗手间里流水声不断,冲凉的人你进我出,香皂味、尿臊味结伴而行,顺着走廊飘飘洒洒地溜进每间敞开的房屋里,熏陶着所有被酷热摧残得连叫声臭的气力都荡然无存的住户,其中包括闫晓梦。闫晓梦像摊稀泥似的窝在沙发里。今天自从日头跳出地平线,她就成这副仿佛没有骨架的样子。 孙明畅说:“领教这面太阳的厉害了。下午别跟着我们找车了,待屋里。这屋里空气再不好,也总比被外面那家伙烘烤着强。” 闫晓梦说:“那怎么行?师傅都没叫苦,徒弟怎能偷懒。不行,我要去。” 孙明畅不理解地看她,说:“谁给你打考勤呐?硬撑个啥?硬撑可没人给你发奖金。” 闫晓梦说:“自己给自己卖命,要谁发奖金啊。” 车场上阳光白炽刺眼,一个人影也没有。排列整齐的空车上见不到司机,所有驾驶窗上无一例外贴着字条:有去某某方向的货,请找某某房间联系。今天一天,依旧没有贵州方向来的货车。 闫晓梦手搭凉篷愁的说:“老天,咱老家的车是不是嫌这里太热,不来了?” 孙明畅眯着眼,表情松垮垮地说:“耐心点。” 吴海三说:“即使有贵州车,也未必合适。运气不好的话,要等上好几天呢。” 闫晓梦说:“没想到找车比打货麻烦多了。” 孙明畅不忍目睹闫晓梦的双颧被太阳晒得像煮熟的螃蟹,一直劝她撑把伞(因为她高低不打伞),她不领情,却说:“这里哪有打伞找车的?既然吃不下这份苦,还来干什么?况且,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抹了防晒霜了。” 孙明畅打量她的脸说:“好像不管用。” 她假装大气,说:“放心,晒不死人的。”之后,悄悄摸着已经粗糙不平的脸蛋,心疼得都想立即飞回老家不干了。这哪里是女人待的地方呵。怪不得这里的女人不好看,守着一个凶残无比的太阳婆,再水灵的脸蛋也经不住摧残,三下两下就脱水变干,变干就萎缩,跟着就显老,怎么能好看! 三天过去了,他们依然还在找车。 闫晓梦发现他俩在找车的问题上已近苛刻。毕竟,愿意上贵阳的车还是有,价钱也不是问题,可都被他俩以各种理由推掉了。他俩一会儿说对方的另半车货不中他们的意,要么太轻(遇到检查时容易被卸),要么太重(容易压坏下面的香烟);一会儿说,司机一脸贼相,让人心存戒备;一会儿说,司机是个酒鬼,爱酒的司机十有八九不靠谱;一会儿说车况不好,路上修修补补走走停停不安全。反正横竖都有一说。闫晓梦始终一言不发,就直管站在旁边,看他俩和司机们嚼舌头磨嘴皮,和司机们打成一片,特别是看到他俩把急切盼货的司机打扁打扁又搓圆,白捞了不少便宜烟,四只耳机始终炮架一样的时候,心里直为那些司机们抱不平:给他俩发什么烟,直接发屁,太可恶啦! 第四天,一辆贵州安顺的平头两排座货车徐徐开进车场。孙明畅眼尖,从沙石地上蹦起,说:“你们待着,我过去看看。” 吴海三正要跟去,坐在地上的闫晓梦开了口:“算了,看不看反正都不合适,那车未必就是你们要选的妃子。” 闫晓梦已经对找到合适车辆生了绝望之心。 第11章 包智 车刚停稳,包智用一条又脏又臭的毛巾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道:“妈的,总算到了。”他打开车门跳下去,正和赶上来的孙明畅撞了个面对面。 孙明畅热情地用贵阳话跟包智打招呼:“嘿,老乡,你好哇,刚到哪。” 听到家乡话,独自在外奔波了两个多月、嘴巴都快闭臭的包智感到格外亲切,立即接住话茬儿,“是呀是呀,这不刚停下来嘛。”他的门牙掉了一颗,说话带风,样子有些搞笑。 他接过孙明畅递上来的黄果树牌香烟(贵州烟),深深地吸上一大口,再缓缓地吐出来,舒心地说:“哎呀,还是自家烟好抽啊。出门带的几条黄果树早抽完啦。嗯,还是这个顺口啊。谢谢喽。兄弟,上这儿来打货哪?” “是呀。老哥是来拖货的?”孙明畅打量着这辆灰头土脸的货车,说:“看这架势,老哥出来有些日子了,对?” 包智往地上啐口水。因为门牙缺失,部分口水吐得愤怒有力量砸沙地上掀起尘雾,部分口水轻飘飘的,吐挂到下巴上,说:“哎哟,别提了,提起来急火攻心哪。” 孙明畅笑道:“怎么啦?瞧把你老哥给气得,出啥事了?说来听听嘛。” 包智忍不住拉开了话匣子。这张嘴巴,可是有很长时间没有痛快地一张一合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一个月前,包智从贵阳给广州的一个老板拖货。谁知,半道货车让一辆湖南车给撞坏了。无奈那个叫方传胜的湖南司机是个穷家,刮干净身上也凑不足修车的钱。包智想报案,方传胜拦了他,说他车上有点私货,见不得人,如果报案,恐怕会给他造成更大的损失。他说他马上打电话叫家里火速把钱寄过来,至于因耽误包智的时间而造成的损失愿意以货相抵,说罢,当即从车上卸下一包货。打开包裹,里面全是进口旧西服(那年月,进口旧服装在国内服装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而包智的侄女偏偏就是做这行的。她在贵阳市邮电大楼旁边的旧货一条街上有间店面,生意不错。每次上广州,包智都要顺道给侄女捎上一两包旧货。对眼下这包旧西服,他能轻易估算出它的价值。包智把这包旧西服翻出来抖到地上,一件件过目,觉得成色不算太差,回去卖得好的话,应该有一二千的赚头。继而再想,方传胜如此诚意,再坚持报案,反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算啦,大家都是跑长途的,都不容易,谁没有个狼狈的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么一来,包智没有报案,而是选择私了。他扣下方传胜的车钥匙、行车执照、身份证,和方传胜双双住进一家小旅店,一边修车,一边等待方传胜的老家给他汇钱来。 然而,方传胜并非看上去那样厚道诚实,他天天都在瞅机会逃跑。包智虽然盯他盯得紧,但老虎总有打盹的时候。第二天晚上,他趁着包智睡熟了,悄悄溜出旅店,砸破车窗,翻进驾驶室,在工具箱的暗格里找到备有钥匙,乘着浓浓夜色逃之夭夭了。 等包智步行三十公里赶到县交警大队报案时,警察举着被他扣押下来的那几个证件说:“该报案时不报,现在想起来报案了,晚啦!这几个证件都是假的,你让我们怎么查啊?得啦,我放权给你,你自己处理。” 包智一听,脑袋就大了。原来,方传胜是那种有两套护身符的油条司机!出事就交假证件,对付不过去再拿真证件。接下来的情景可想而知:包智自摸腰包修理货车,等车修好赶到广州时,因严重耽误时间把广州老板的俏货拖成了臭货,老板一怒之下拒付运费,还叫人揍了他一顿,把他那颗本来根基就不稳的门牙敲了下来,打老鼠似乎将他驱逐出公司大门。包智气啊气得好几天不说话,脸黑啊黑得都能拎出墨汁来。 等把该说不该说的通通吐出来后,包智浑身像重负被卸感觉轻快许多,再不觉得孙明畅陌生,跟自家兄弟一样了。他把自己的烟递给孙明畅,说:“说话半天了,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兄弟呢。” 孙明畅说:“我姓孙,叫孙明畅。大哥贵姓?” “姓包,跟包拯包大人一个姓,可惜没老家伙精明,嘿嘿嘿……”包智面露憨厚,那颗缺失的门牙洞里吹出羞涩之风。 孙明畅问:“包师傅回去有货拖吗?” 包智说:“原来是订好的,回去给花香村(贵阳食杂批发市场)拖一车八宝粥。现在耽误这么长时间,不知道对方变卦没有。我得赶紧打个长途问问。回见啊,兄弟。” 包智抬脚走了没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来问:“我说,你是不是有货要往回拖啊?” 孙明畅说:“不多,就小半车,想搭你的车回去。” 包智说:“好说好说,等我打完电话落实清楚后咱再联系啊。要走也是明天,今天我可累坏了。” 孙明畅望着包智离去的背影,心中高兴:包师傅黑黑的圆脸上有两只浅浅的大酒窝,笑起来像孩子。这种面相的男人通常极具亲和力,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最让人满意的是,包师傅要拖的货物是八宝粥。没有什么货物比食品更具掩蔽性,几百件八宝粥在路途中将是走私烟的最佳挡箭牌!孙明畅围着货车转了一大圈,勾腰看看车肚子,最后满意地咧嘴笑了。别看它灰不溜秋,收拾收拾就漂亮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它了! 夜晚来临,孙明畅亲自到房间把包智请出来吃饭。闫晓梦终于看到孙明畅和吴海三对司机真心实意地绽放笑脸。她看着包智的脸,心想:原来他们中意的妃子竟是个“煤球”!既然“煤球”得到他俩宠幸,她怎么着也得配合把气氛烘托得跟过年一样才行,不然,怎能堪称一伙?于是,她跟着起劲编花编朵地说笑,不出半小时,包智就彻底扔掉拘谨,跟大家处得跟老朋友一般了。 第12章 牛仔裤 茶余饭后,孙明畅提及正事。 孙明畅说:“包师傅,贵阳那面有变动吗?” 包智说:“还好,计划没变,只是时间给得紧。谢天谢地,回去有货拖真是万幸。我房间里那位老兄说,他在这儿等货都快等一星期了,难受死了。” 孙明畅说:“是呀,等货等车都挺难受的。别看车场这么多车,没一个愿意上贵阳的。这下好啦,我们可把你给盼来了。” 包智说:“你们是什么货?多不多?太多的话,我怕我的车装不下。” 孙明畅说:“不多,就几十箱牛仔裤。” 包智说:“好,明天一早,我先到汕头装货,装完以后,我再倒回来装你们的牛仔裤,好不好?” 孙明畅说:“何必倒来倒去嘛,我们的货就在车场附近,明天一早,先装我们的货,完了咱们一起去汕头装你的八宝饭,然后直接上路回家,这样省油省时啊,你不是时间紧吗?” 包智面露难色,担心地说:“不行啊,我怕你们的货太多……” 孙明畅平静地说:“要是多的话,我不会等到现在早包车回去了。放心,保证不会耽误你装货的。” 包智想了想,说:“你给多少运费?” 孙明畅说:“两千。” 两千?估计货不会太少。包智怕耽误自己的事,犹豫着不吭声。 孙明畅说:“晓梦从来没有押过车,所以,这趟我们特地叫她来跟着押车,让她好好体会一把押车的滋味,省得她以为我们男人在外面挣钱有多容易,花起我们挣来的钱大手大脚不知心疼。” 闫晓梦冲包智傻笑。孙明畅的话让她既舒服又愤怒。她很想成为孙明畅所说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必定是他的妻子或情人才有资格乱花他的钱。然而,她不仅不是,还代人受过,这使她愤怒。 孙明畅真诚地对包智说:“我们几个给你做伴,省得一个人路上怪寂寞的;再就是回家的过路过桥费、吃住费我们全包,你看怎么样?” 孙明畅后面的这几句话说到包智的心坎上去了。 长途司机最怕孤身独行。孤身独行不仅寂寞难耐,车祸发生率也相当高。一个人长时间开车,既容易疲劳,注意力也容易涣散,这些都为车祸发生埋下隐患。长途司机最渴望途中有伴,说说笑笑就到终点。然而大多数的货主都不愿押车。因为押车太累,且不安全。如果有哪个货主愿意吃押车这份苦差,长途司机当然求之不得。更何况现在,人家还添了一条回家费用全免的优惠条件呢。 “好。”包智痛快地答应了。 回到旅社,孙明畅说:“大家把东西收拾好,晚上早点睡,明天要起在包师傅的前面,省得他临时变卦先跑了。” 闫晓梦不解地问:“有钱赚他干嘛要跑?” 孙明畅说:“如果包师傅是个精明人,不会相信咱们的货是牛仔裤。这儿不是批发服装的地方。别看他现在答应了,一觉醒了回过味来,就有可能改变主意,所以,咱们得盯牢他,别让他把咱们给摔喽。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他盼了来,这要让他溜了,又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回家呢。” 整个晚上,闫晓梦不知惊醒多少次,生怕睡死误事。最后一次醒来,正好凌晨四点,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几分钟收拾完毕,出门准备去叫他俩时,他俩早已起来,房门虚掩,里面亮着灯。 三人退了房,直奔车场。包智的车依然停在那儿。三人分了工。吴海三去买早餐,闫晓梦守在车旁,孙明畅跑到车场外面,在那些通宵达旦营业的小卖铺里给王阿健打电话,叫他务必尽快赶到他父亲家,他们马上要装货走人。 王何健的父亲一个人住在离车场很近的地方,这也是王阿健挣钱比别人便利的条件之一:装货方便。 五点多钟,包智来了。他没孙明畅想象得那样精明,睡觉之前只是粗略地分析一下孙明畅之所以出两千块,估计货不少。由于来时的教训,使他不敢贸然先装别人的货,万一到了汕头自己的货装不下可怎么办?再不能耽误贵阳老板的事了。贵阳那些做食品批发生意的主顾才是自己永远的老板,而这些零担客户今天遇上了,下次相逢还指不定哪天呢,所以,自当要以主顾为重。 包智决定先去装自己的货,如果到时车上还有空地,再倒回来找他们。毕竟两千元不是小数,况且自己这一趟很需要补给。谁知到了车前,人家早到了,笑脸、油条、香烟一股脑递上去,弄得包智尴尬不已,先前打好的主意说不出口了,只好瞎扯:“我去敲你们的门,原来你们早到了。年轻人是麻利啊,那那那,上车。” 孙明畅和吴海三相视一笑。包智撒谎竟然满脸通红窘态十足,这种人蛮可爱的。 车到王阿健父亲家,阿健早伸长脖子站在门外张望了。 三个男人开始往车上装货。包智一看有这么多箱子,沉不住气了。再说,这沉甸甸的,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的箱子(王阿健把每两箱烟装在一个定制的服装箱子里)也不像装裤子的呀?虽然外面写着“牛仔裤”。 包智把孙明畅拉到一角,低声说:“这是牛仔裤吗?” 孙明畅笑眯眯地说:“怎么?不像?我开一包给你看看。” 包智赶紧摇手,“我的意思是……箱子太多啦。你说,要到了汕头,万一装不下我的货可怎么办?” 孙明畅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依你。” 孙明畅的样子令包智顿生同情和愧疚,突然想:这小子不坏。管它的,了不起就是超载。他说:“要是回去路上因为超载被逮着了,罚款可是你的。” 孙明畅笑容灿烂地说:“当然算我的。” 包智再无二话,爬上车去帮忙装货。他叫大家把货依次堆放在前头,那三人装听不见,依然我行我素迅速把货铺满整个箱底,并且,在距车厢门一米五的地方,三人似乎心有灵犀都不往那儿堆货,甚至,还把包智摆放在那里的货悄无声息地搬开。包智一看这种摆法,心中有数了:也就是说,这些箱子经不起检查! 如果在路上遇到检查,检查者打开货厢门,总是根据身高,习惯性地查看用手能够触及得到的货物,所以,如果是禁运品,门边地方的确不适宜堆放。 包智悄悄捅了捅孙明畅,小声地说:“三千五。” 孙明畅不认为包智在讹他。实际上,多数司机都是在了解货物的真实情况后才开始讨价还价的。包智看出这是一批需要涨运费的货物,才有了新要求,这很正常。但是,如果轻易答应,未免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怎么也得装十来秒的蒜。 孙明畅叫屈地说:“包师傅,你以为是啥宝贝哪,就几百条破裤子。” 包智不想揭穿他们的把戏,说:“我知道,只是觉得箱子多了点。” 孙明畅埋怨道:“上货之前你咋不早说呢?早说我就不装了。” 包智说:“这不是越装越觉得多了点嘛。” 孙明畅叫另外两人停下来,发愁地看着脚下的箱子,说:“这可怎么办?” 包智不相信地看着他,说:“你不至于又搬下去?” 孙明畅显得很无助,说:“那能不能少一点?” 包智努嘴扮了个鬼脸。 孙明畅走投无路似的这才答应,慢腾腾地说:“上都上来了,有什么办法?只是,路上别再加价了,再加价我会破产的。” 包智连说当然,然后心花怒放地跳下车去继续搬货。孙明畅朝车上那两个正在看他的男人挑挑眉头,示意他们不要流露出高兴的样子。以往有司机到了这个节骨眼,总是漫天要价,特别是悟出货里有猫腻的时候。 王阿健凑近孙明畅说:“三千五,很便宜啦。这个司机好本分的,路上对他好点啦。” 孙明畅低声道:“要你教哇。” 上完了货,告别了王阿健,大家直奔汕头。在汕头厂家装八宝粥时,孙明畅和吴海三不顾炎热,不顾包师傅阻挡,毅然爬上车和工人们一道装货。 包智对此无法理解,他坐在树荫下,摇着厂家赠送的折叠纸扇,一边喝凉茶一边对闫晓梦说:“我就不懂,这装货关他俩什么屁事!厂里有专门负责装货的工人哪。简直自讨苦吃嘛,这么热的天。你快叫他们下来。” 闫晓梦喊了两嗓子,孙明畅回道:“包师傅的时间紧,咱们早装完早走人嘛。” 包智粗着脖子吼:“再紧也不在乎这点时间,下来。” 那两人不吭声,只埋头做事。包智无奈地对闫晓梦说:“这两人在家是不是闲得慌,经常要抱煤块下河洗的?” 闫晓梦故作吃惊,说:“哇,你怎么知道?” 孙明畅和吴海三何尝不想躲在树荫下喝凉茶?装货的确不关他俩的事,但他俩不放心,每次非亲自上阵敦促工人装货时精益求精,力求把货塞得严严实实不可。尽管这种防范幼稚可笑,但他俩毫不松懈,依然认真做好做细每件事,哪怕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小环节。 二个小时过去了,装货完毕。两人大汗淋漓地跳下车,那样子像从水里捞出来。闫晓梦心疼不已地赶紧递上毛巾和矿泉水,用纸扇拼命给他俩扇风降温。听着耳边哗哗的风声,累得脑袋都快举不起来的孙明畅说:“闫同志,辛苦啦。” 闫晓梦点头哈腰说:“首长辛苦,首长辛苦。” 包智一旁笑道:“你把他们扇凉了,自己也该冒烟啦。” 闫晓梦说:“那就和他们扯平了。” 满载货物的汽车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第13章 乱中求胜 孙明畅抬腕看表,照目前的速度,如果不堵车,再有三个小时就到惠东了,那时大约是晚八点。而这个点通常是那帮人吃饱喝足要出来找地方撒气的时候!至少必须提前一个小时过收费站。不然,就得找理由找地方停车,直到凌晨三到五点才能继续上路。孙明畅接着刚才铺好的话题接着说: “你不信吗?包大哥,从这儿到惠东那小子只用二个小时,那车开得跟飞机似的,过瘾。嘿,那技术,绝了!” 孙明畅无比敬佩的夸张表情和语气叫包智不舒服,这明显是盲目崇拜嘛。包智不屑地说:“开飞车谁不会?儿戏。要不要我露两手给你瞧瞧?” 孙明畅赶紧摇手,“别别别,我们还想活着回去呢。人家年轻,脑子好使,手脚灵活,摔个盘子秒秒钟。开车这活我懂一点,长一岁慢半拍,不能勉强。” 包智听了果真上当来气,“什么年轻不年轻?好像说得我老胳膊老腿儿似的。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小瞧人的。” 孙明畅没就此道歉的意思,趁热打铁地说:“别这样,老了就是老了,有啥不服气的?” 包智不干了,把车往边上一停,脸红筋涨地说:“嘿,今天我就不服这口气。敢不敢打赌?” 孙明畅不理解似的看着激动的包智,“打什么赌?” 包智说:“我要是在二个小时之内过惠东,你输哪样?” 孙明畅说:“哎呀,你赌的哪门子气?得得得,当我说错了,对不起你,行了?” 包智说:“不行,你把战争挑起来了,现在想临阵脱逃,不干!” 孙明畅说:“逃什么呀。不就是赌嘛,谁怕谁呀?说,怎么个赌法?” 包智说:“我要是在规定时间内过惠东,你输一条红塔山。” 孙明畅说:“没问题。你要是输了呢?” 包智说:“我是你孙子。” 孙明畅说:“我要你这么老的孙子有啥用?来点实惠的。” 包智说:“晚餐我请。嗯,餐标一百块。” 孙明畅眉开眼笑地说:“晓梦,今晚就等着有好吃的。那就开始。” “大家给我坐好喽,都睁眼好好看看,这年月就没几个逊色的。”包智说罢,手脚并用在方向盘下一阵捣鼓,伴着引擎巨大的声响,看似笨重的货车就像被谁从屁股后面猛踹了一脚,车身往前一冲,接着就飞似的跑起来。 闫晓梦觉得风力扑面而来,在耳边呼呼作响,呼吸立即困难,五官走样,头发在脑后张牙舞爪。她掉头看吴海三,吴海三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她小声问:“这样开车行吗?太可怕了。” 吴海三闭着眼睛答道:“这是单行线,没事。” 她又问:“你和明畅搞什么鬼?” 吴海三笑而不答。怎么跟她解释呢?谁又愿意这样?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既然是非法买卖,怎么可能处处循规蹈矩?该乱来时只能乱来,乱中求胜。 接下来的路程,少有人说话。包智双目园瞪,鼻翼煽动,牙关紧咬,神情严肃,样子已经不像开汽车倒像跟谁玩命。孙明畅不停地瞟手表,好像对那条快要失身的红塔山心急如焚。 闫晓梦不再担心车速,却在感慨:世上买卖千千种,自己怎么单挑了这一桩?毫无疑问,这显然是一桩要与性命比高低的高风险买卖。老天,自己怎么就不能像许多女同志一样,优雅地坐在办公室里文文静静地挣点工资呢?老师是穷了点,可什么时候心跳这样慌乱啊?莫非应了那句老话,“你想他的钱,他想你的命”? 身边的吴海三睡着了。听着耳旁均匀鼾声,闫晓梦佩服得五体投地:在死亡线上大举狂奔时,竟然睡得着!这样的思想境界我上哪儿学去? 看到前方熟悉的景致,那路旁“好运来”餐馆的幌子在屋顶上迎风招展,孙明畅大叫停车。这里离惠东收费站还有五分钟的路程,每次,他们都要在这里停车。 包智说:“还差点路呢。怎么?想耍赖啊?” 孙明畅哈哈大笑,“到这儿就算到啦,我认输了。下车,这刚好有家餐馆,味道不错。” 包智说:“晚点吃,我正开上瘾呢。” 孙明畅说,“吃饭时间到啦”。说着,扔一个眼色过来,闫晓梦不管理解与否,立即嚷嚷:“我饿死啦,再不加餐要出人命啦。” 包智无可奈何地关了油门。孙明畅满意地朝闫晓梦微笑,闫晓梦回报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餐馆老板闻声而出,笑脸相迎,“孙老板来啦,快里面请。这回是喝茶还是点菜啊?” 在这位餐馆老板的心目中,孙明畅是个怪人。每次来,要么喝两口茶就走,要么点几个菜吃上好几个小时,有一回甚至在他这里过了夜。但不管是喝茶还是点菜,只要耽误他做生意,孙明畅都会给他数量不小的补偿,以至于他发不起孙明畅的火,只是不懂他这样做的意义。他觉得孙明畅神经不太正常。一个普通食客是不会像他这样要么在店里蜻蜓点水地小坐片该,要么死皮赖脸不走的。 四人刚进餐馆坐定,吴海三就眉头紧锁地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孙明畅问怎么回事,他说肚子痛要拉稀。孙明畅道:“拉稀不用请假,快滚。” 吴海三一溜烟跑出餐馆,跑进餐馆边上的甘蔗林里,在一个餐馆里的人看不见他的位置上杀出蔗林,冲到路中央,朝着迎面急驶而来的一辆卡车扬起了手。那车煞得急,车轮在道上擦出印子。司机正想破口大骂,吴海三跳上车踏板,将十元钱扔进司机怀里,“师傅,麻烦你带我到前面的收费站去。” 司机没好气地说:“进来,你这冒失鬼。” 卡车从餐馆前呼啸而过。 孙明畅打开菜谱,开始慢条斯理点菜,点了两个便宜的小菜后合上菜谱说:“算啦,等海三回来再点。拉稀的人说不定腻油呢。” 包智理解地说:“对对对,等他来再说。伙计,泡茶。” 卡车从收费站一晃而过。短短的这节路上,没有闪着警灯的警车,没有悚人的大盖帽,收费站四周很安静,所有过往车辆除了缴费时减速外,一律畅通无阻。吴海三又花了十元钱,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了餐馆。 “怎么样了?”孙明畅盯着他问。 “没事。只是……”吴海三指着桌上已经炒好的两盘菜,说:“这会儿闻得这菜油味,想吐——” 孙明畅站起来,说:“是嘛,那算了,等一会儿你有胃口了,咱们再重新找家餐馆罢。反正包大哥现在也不饿。嗯,晓梦,你扛得住吗?” 闫晓梦忧郁地说:“抗得住。刚才挺饿的,现在被海三一闹,也没胃口了。”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诚心吃饭却点了菜,然后说不吃就不吃,说走就走?这可不像孙明畅办事作风,有点疯疯癫癫不伦不类的。 餐馆老板见怪不怪地看着这一切。他从来就没觉得孙老板是正常人。 包智拖住孙明畅不走,他叫:“菜都点上来了呀。” 孙明畅加快往外走的步伐,说:“给他钱就是。过了惠东,咱们再重新点几个可口的菜。这家菜一点色香味没有,看着就没食欲。走。” 包智心疼地说:“你们真够大方的。”到了门口,他不甘心地折回,用筷子挟了两口菜塞进嘴里大嚼,“没那么难吃嘛,咸是咸了点,也不至于要浪费嘛。” 孙明畅在餐馆小卖部买了两条云烟给包智,“他们这里没有红塔山,云烟也凑合?” 包智笑眯了眼,说:“什么凑合?很不错啦。实际上,我平时哪里抽得起红塔山,也就一般烟混混嘴。哎呀,小孙兄弟,你真的很够意思哪。” 临上车前,包智在车门边上停住了,他犹豫不决地回望孙明畅。孙明畅问怎么回事,他说,“我也想拉——屎。” 孙明畅打开车门,将包智推进了上去,大声说:“夹住,这家茅房死过人,去不得。咱们开车的不能沾染上霉气,忌讳!等过了惠东,我给你指一家香喷喷的茅房,保管你从里面出来,发大财撞大运。” 闫晓梦也有和孙明畅失拍的时候,她不知好歹地揭穿道:“刚才海三还去过了呢。” 谁知孙明畅说:“海三从来都在野外办事。不信,你问问他。他可比我迷信多啦。” 包智哈哈大笑。他可真喜欢上孙明畅了。因为喜欢,为他挟一包屎心甘情愿。通常,长途司机的“底盘开合器”比一般人厉害,让开就开就关就关,很好用。这是他们长期跑车三餐不定时、排放无规律苦练出来的“杀敌”本领。然而这个本领最终“六亲不认”杀倒的是自己的身体。要不怎么说,司机的常见病多发病是痔疮和胃病呢。 闫晓梦愁眉不展地注视着孙明畅和吴海三。如果为了买卖非得这样诡计多端,让喜欢的人变得如此神经质,那么,这就是一起讨厌的生意。 非要做这样的生意吗?做完这一单,改弦更张。可是,那样就要和孙明畅分道扬镳,这又不乐意了。唉,苍天啊,要怎么做才不顾此失彼啊。 惠东一过,孙明畅和吴海三如释重负,说笑的神态和语调都和白天大不一样了。前面如不出现意外,基本上没啥可担心的了。意外无法始料,但凡普通人不能预测的事,他俩不会瞎操心,一切顺应自然,到时再说。 两人轻快的精神感染了闫晓梦,使她也透出气来。白天,她被焦虑折磨着,腹腔仿佛卵石填堵,问不敢问,说不敢说,搞得胀气无比。现在,腹内“卵石”化解成一股清气,在身体里上蹿下跳,她斜歪身子,将它们打着鼓点欢送出去,顿时,腹内空空饥肠辘辘,她大叫:“这下真的要饿死人了!” 晚餐是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完成的。离开饭店时,四人的肚皮就像灌饱水的牛肚滚圆滚圆,噎声此起彼伏。除了闫晓梦,三个男人的嘴里均含着一根牙签,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那松散样子,很像三个游手好闲心满意足的二痞子。 直到住进旅社,躺在床上,闫晓梦为这一天终于安然度过感到庆幸。但愿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正如孙明畅在临睡前安慰她时说的那样,离开广东等于离开了红灯区,现在除了可能发生的塞车外,基本上可以哼着小曲回家了。闫晓梦闭眼那一刻还在想,回家后选一个可以随时随地哼小曲挣钱的职业。天下有这样舒服安逸的职业吗?脑海里立即蹦出一字:no!她翻身抱紧枕头,嘴里嘟哝着:“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尽想猪都不想的事!” 第14章 流动关卡 广东省的陆丰、海丰、惠东,是孙明畅们回家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让贵阳众多走私犯提起心慌的地方。这三个地方经常在一些主要路段上设置流动关卡,对来往车辆进行抽样检查。由于检查过于频繁严厉,使许多人在这儿栽了跟头,损失惨重。如何逃脱检查,自然成了这帮人冥思苦想要解决的问题。 和大宗走私相比,孙明畅们的走私规模只能算大巫眼中的小巫,他们的防范措施自然上不得台面成不了气候,能不能把货安全带回家,全凭运气。但是,蚂蚱虽小也是肉,被咬住了也知道疼。所以,这么多年,孙明畅们一直在摸索防范经验。比如如何避免路上被查,特别是惠东,他们已经在时间上有了讲究,认为一天中选择两个时段过雷区安全系数要大得多。 第一个时段是,凌晨三到五点钟。他们认为,通常人们在这个时段上,睡得最香最沉,即使是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到了这个点,大多无精打采,连话都懒得说,别说查车,除非有紧急情况,除非有大额奖金激励。 第二个安全时段是,下午六到八点钟。广东人生活节奏快,工作紧张,那年月绝大多数上班族都不太讲究早中餐,只求速饱了事。但是,到了下午晚餐时间,身心感受大不同:忙碌一天了,该好好喘口气好好吃上一顿了,即使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也先放一边去。这可是老虎想打盹机器要加油的黄金时间哪!这个时段,多数人手中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即使是那些酷爱检查酷爱挑刺的人也不例外。 选择这两个时段过雷区,成功率几乎是100。 三个地方中,数惠东检查最为严厉,所以,惠东成了他们主要应付的地方。至于陆、海丰,能在安全时段过最好,如果时间不凑巧,而回家的心情又十分迫切,他们便大抱侥幸心理,混在车流中蒙混过关。 广东是经济发达省份,从交通上可见一斑。在广汕公路上,每天来来往往的车辆排起长龙你追我赶,比贵州省的要壮观热闹得多。孙明畅们之所以敢斗胆采用鱼目混珠方式混在车流中蒙混过关,正是基于广东交通的繁华。那些令人胆寒的检查者并非能洞穿一切的神仙,他们不可能把所有车辆一一拦截下来检查,为保证交通畅通无阻,只能抽查。时常有这样的情景:一辆满载禁运品的货车从黑着脸的检查者的鼻子底下安然通过,而后面一辆洁白无瑕的却被招停路旁,里外被剥得精光。所以,要想从他们眼下溜之大吉,说不容易也容易。运气好的那一天,你即使高唱“我是个大盗贼,快来抓我”也没人理你!当然,前提必须是你能时刻保持气定神闲。 惠东的检查关卡通常设在一个公路收费站旁,在你减速停车交费时,那些大盖帽们的鹰眼就开始扫描你和你的车了,如果你心怀鬼胎却能气定神闲,通常好运会倾向于你,反之做贼心虚眼神慌张眼珠乱跑,得,靠边停车。 还有就是那种,检查者点兵点将正好点到你。他们蜂拥过来,上来看看你的驾驶执照货运发票身份证,问问你家住哪里姓氏名谁东西南北中。大多数人心中无病,问上一百遍也坦然;心中有鬼者,这个时候如果说话结巴大冬天也冒汗,就算把自己彻底交代出去啦!所以,要想蒙混过关,必须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能在检查者面前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否则,千万不要来淌这种浑水。 孙明畅和吴海三不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有多大的能耐能时刻确保坦然自若。自从做上这个生意后,他们就不喜欢和所有大盖帽碰头,哪怕是某某单位门口与这项工作风马牛不相及的保安人员。提起过惠东,他们神经就过敏心下就犯腻,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抢在两个安全时段经过。如果时间不凑巧,拖也要拖或者赶也要赶在那个钟点上去,绝不会像对付海丰、陆丰那样马虎。那个钟点的惠东收费站,空气清新,风景优美,交通畅达,一个火眼金睛的大盖帽都没有,有的只是收费站里只管收费不管查车的大盖帽,这些大盖帽不可怕,他们不咬人。 一上路,孙明畅便如法炮制他那套吴海三看都看厌听都听烦了的套术,就是在最短时间里拉拢腐蚀司机,把一大堆廉价的恭维话外加成本不大的小恩小惠抛给司机,让司机得了好处心软嘴软丧失自主权,一切听他安排。 包智刚抽完烟,孙明畅就把泡好的浓茶递上去。但凡司机都是烟鬼茶鬼,烟抽多了,嘴巴就特苦,少不了要用浓茶以苦克苦,提神醒脑。包智喝着孙明畅递过来的茶,心中舒坦:有人伺候的感觉真好!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包智张嘴打呵欠,孙明畅立即掏出烟,点火吸燃后,直接送到包智的嘴巴里。别小看这个不文明的举动,司机们就服这套:透着亲切,哥们啊。吃饭的时候,孙明畅听包智喜辣,便点了好几个地道的贵阳菜,又给包智买了几包烟和零食。茶余饭后,包智就认定回去这趟交了好运,碰上个慷慨的老板,心情为此非常愉快。吴海三一直不厌其烦地、不虚张声势地配合孙明畅巴结讨好包智。中午一过,孙明畅俨然成了车上的主人,叫休息就休息,叫上路就上路,叫加速就加速,叫绕道就绕道,包智听之任之,已无脾气。这就是孙明畅吴海三要的效果。 在过海丰陆丰时,孙明畅叫了停车,谎称听到车屁股有异样动静。包智一听脸就麻了,忙刹车跳下去检查。 私营车最怕车坏,那动辄几百的修车费实在叫人难于承受,多来几次修车,这一年就别谈盈利了。不像政府部门的司机,最巴不得车坏,车一坏,他们就有得赚啦,比如修车费一千,上报两千,自赚一千,多美的事。 包智车前车后查了半天,这面敲敲那边打打,实在看不出有问题才松了气。“吓我一跳。”他说。 孙明畅说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回家后要找个医生好好看看。其实,他的耳朵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心理。每次过这两个地方之前,他都要叫停,都要督促司机下车查看,唯恐汽车半道熄火,停靠在一些不该停靠的地方。 有一次,他的车不偏不倚正好坏在海丰派出所的门口,事又凑巧,派出所刚截获一辆装有走私香烟的货车,车上车下的公安正忙着卸货。两个中年男子围着一名公安领导求情,那面无表情的公安没看两个中年人,却盯着刚停车的孙明畅。仅管那目光空洞乏味毫无意义,却令孙明畅冷汗直淌。几乎每个进出派出所的公安都冲他大嚷“快修快修,别堵在路上”,他默默点头,既不敢贸然朝他们微笑,也不敢轻易接过话茬儿,生怕一不留神笑样犯贱,声音颤抖,无端引来他们猜疑和盘查,叫他们得来全不费功夫,锦上又添花。那次虎口晃悠的滋味让他从此得了心病,但凡经过两地,必先停车查看,祈祷车况良好,能一口气通过,好让他能多活上几年。 从陆丰到海丰,车内笑声不断。孙明畅说笑本事出奇优秀。包智哈哈笑,闫晓梦也哈哈笑,然而,细心的闫晓梦还是发现这笑声里面有水分。孙明畅和吴海三在说笑时,全无以往那种提得起放得下的洒脱,两人的眼睛不停地瞟向车外,忽前忽后,贼似的,吴海三的脸部肌肉也显僵硬。万幸包智眼观前方,不能用耳朵或后脑勺直视二人,不然,也会心存大大的问号。 “这大概就是他们常说的雷区。”闫晓梦想着,神经随之绷紧。她欢笑不已,期望用笑声掩盖紧张,并顺带壮胆。 陆丰一晃而过,海丰一晃而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15章 心有灵犀 第二天一早刚上路,他们就遇上一起车祸。 一直走在他们前面的一辆卡车,开着开着,鬼使神差地就开下路基,顷刻之间就翻到下面的水沟里了。卡车四脚朝天,像个不会翻身的气急败坏的大乌龟。 包智深有把握地说:“这家伙八成睡着了。肯定是熬夜赶车,不然,这么平直的路,没理由翻车。”说罢将车停靠路边,踩住刹车,和众人跳下车去。 孙明畅跳下路基,说:“说不定这会儿还在打呼噜呢。” 果然不出包智所料,翻车的司机为抢抓时间,开了一通宵车,天亮时,已困得不行。他仗着这段路又长又直想打个盹。谁知,睁开眼时,已人仰马翻。他的身子倒挂在驾驶室里,座椅和变形方向盘把他两条腿紧紧卡住,使他动弹不得。水沟里正欢快地流动着从一家化工厂里排放出来的土灰色的污水,污水淹没了他的头颅,漫上胸腹。他在水里徒劳挣扎,像海马似的把身子弯曲,想把头勾出水面。 孙明畅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撞弯的方向盘掰开,把他救了出来。 司机躺在田埂上,面色青紫不省人事。孙明畅把他掀翻仆地,将他的头歪向一侧,弯过他的手臂放在腰背上,很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往下按压。司机嘴和鼻孔里冒出一股股污水。拨弄半天,仍不见醒来,孙明畅急了,又把他掀翻仰躺,扇了他两大耳光,好像他有多可恶,之后,扑下去做起人工呼吸。好不容易,司机唉了一声,醒了。 “死不了了。”孙明畅立身,使劲往地上啐口水。 吴海三问道:“感觉怎么样了?兄弟?” 司机眼皮有气没气的眨了眨,老半天才说了声谢谢。 吴海三指着一旁的孙明畅说:“幸亏我们这位老兄不嫌你臭,不然,你死定了。” 孙明畅说:“兄弟,以后开车不要这么玩命,晚死几年要挣多少钱呐。得啦,我们帮你只能帮到这儿,我们有急事误不得,对不起,只好先走一步。”大家爬上路基。孙明畅突然想起什么,回身喊道,“喂,你有钱吗?” 那个司机点点头,举手无力地向孙明畅挥了挥。 闫晓梦气喘吁吁地跟着孙明畅身后向货车跑去,边跑边说:“救人怎么不救到底,弄人家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不管?” 孙明畅说:“再不跑,等一会儿就跑不成了。交警一到,这条路非堵不可。我最怕堵车了。再说,咱们好歹是现场目击者,还顺带做了一回雷锋,交警会放过咱们吗?不会。得反反复复地那个那个,那叫什么来着……” 吴海三接话道:“录口供。” 孙明畅说:“对,录口供。录口供很麻烦,左一遍右一遍,绕不死你。三录两不录的,把我整晕了,我别糊里糊涂——”孙明畅吊在车门边上,降低嗓音说:“我别糊里糊涂把该说不该说的事全抖搂出来,那时,该救的怕就是自己了。快上车。” 由于交通事故的发生,这条道出现严重车辆缓行。包智开动汽车,跟着其他车辆慢慢往前挪动。 闫晓梦还在为刚才的事发感慨,她说孙明畅:“真看不出来呀,你这人还挺仗义,那么臭的嘴也不嫌,扑下去就是人工呼吸。你也吸得下去,味道怎么样啊?” 包智吴海三大笑。孙明畅恶心得直皱眉头,连说:“快别提醒我了,我要吐啦。”说罢,抱起包智的茶缸咚咚喝水漱口,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老半天。 包智嫌弃地说:“得,这茶缸归你,我不要啦。” 这时,缓行的货车经过一家杂货店,孙明畅看见那里有门电话,叫停车。 包智刹住车说:“你又怎么啦?” “打120,省得那小子长时间没人管。”孙明畅说罢,打开车门跳下去向杂货店跑去。 包智看着孙明畅离去的背影,嘘唏道:“哎呀,小孙看着大大咧咧,心倒挺细的。这要哪家姑娘找了他,这辈子恐怕错不了。” 吴海三瞟了闫晓梦一眼,说:“他没你说的那么好。” 闫晓梦的眼睛一刻也没有从孙明畅身上移开。她看他向杂货店跑去,看他拿电话拨号,看他对着话筒说话,看他着急地比画手势——电话那头好像听不懂他的话,看他摸包掏零钱,看他大步流星走来。换句话说,怎么看他都不够。 孙明畅爬上车,说:“我的普通话说得不算臭嘛,可对方居然听不懂,要我放慢语速重复了三四遍,说得我下巴骨都快脱臼了。”一回身,看见闫晓梦那痴迷眼神,下意识地问:“怎么啦你?” 闫晓梦大梦初醒,眼神“滋溜”滑向窗外,慌不择言地说:“没事,就觉得你的后脑勺挺像大救星的。” 大家哄笑起来。孙明畅意味深长瞟了满脸通红的闫晓梦一眼,回头点起了烟。 阳光照在孙明畅的脸上,他轻咧嘴角笑。闫晓梦的眼神明白无误,她傻乎乎地爱上自己啦!这使他倍感欣慰。他一直担心自己是单相思。现在看来,担心成了多余。他俩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谁也不需要逼迫谁,都奔着天生的缘分来了。虽然给了吴海三承诺,但那只是暂时的。一等合适时候,他会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才不会为了何召雨的不人道,把自己一生逼成孙子,他还想追求幸福来着呢。他沉浸在和闫晓梦好上以后该怎样规划生活的美好想象里。 自从爱上闫晓梦后,他已然暗暗将闫晓梦当成自己人。他从没去想,万一闫晓梦不同意该怎么办?然而现在,这个问题突然地莫名地钻了出来,像锥子似的戳在了他的眼球上:万一,她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坚定不移地不离婚可怎么办?不想则已,一想惊起一身冷汗。刹那之间,车窗外晴朗的天空不再灿烂,愉悦的心情就像捂上潮湿厚重的破棉被。他笑不起来了。得不到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二滴清泪悄然无声地立在了他的眼眶边,他那挺拔的鼻子因为强忍伤感打起了许多小皱纹,挂在嘴皮上香烟似落非落。 包智无意间掉头看见了孙明畅急剧沉底的表情,他缓慢将车滑向路边停稳,小心地问他:“喂,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啦?” 身后的吴海三问:“干吗又停车?” 包智继续问:“你没事?” 闫晓梦和吴海三同时立身。吴海三把孙明畅的脸扳了过来,孙明畅那二滴透明泪珠恰好滚落。众人大惊。闫晓梦一掌拍在孙明畅脑门上,试他体温,说:“没发烧嘛,你怎么啦?” 吴海三更是诧异。他从没见过孙明畅掉泪,急得问:“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想到啥啦这是?” 孙明畅幽怨地扫了闫晓梦一眼,抹了一把脸,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听说,演员有事没事都能挤出一泡尿来,我想试试自己有没有这方面的悟性。现在看来,以后这生意要是做不成了,我可以去试试当个群众演员。” 三人疑心重重地看他。吴海三说:“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孙明畅不耐烦了,说:“你仨没病?包大哥,还不赶紧把车开起来,别瞎耽误工夫好不好?” 一天过去了。包智吴海三很快将这事忘个干净,唯有闫晓梦耿耿于怀。她不相信孙明畅的鬼话。虽然,她同样不知道他何以流泪,但第六感告诉她,那泪因她而流,不然,当时的她不会心如针扎。 一个深爱着的男人莫名掉了泪,一定有事!我一定要找个机会问问,究竟有什么事伤了心?说出来,我能帮到你,我能为你做很多事! 第16章 只有自己救自己 行至第三天,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车外狂风大作,密集的雨点使道路四周变得模糊不清。雨刮板抽风似的左右摇摆,雨水在驾驶前窗外两旁如湍急的河水哗哗流淌。包智打开应急灯和大灯,依然看不清五米以外的路况。大灯的灯光好像两只摸索前方的手臂,手掌消失在浓雾里。车速慢到像一只瞎了眼睛的蜗牛。 孙明畅对包智说:“找个地方停车,太不安全了。” 包智眼睛都瞪酸了,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说:“旁边要是有停车场,咱们也看不见哪。何况这一路除了农田,哪来的开阔地给你停车啊。” 孙明畅说:“那你可得看清路面再点油,别把我们带沟里,我们的命贵着哪。” 包智说:“我的也不便宜。” 孙明畅突然听到车顶上有动静,赶紧叫包智停车。包智立起耳朵。果真,后车厢顶上传来如巨人敲门般的声音:乓乓乓—— 包智赶紧刹车打开车门跳下去。他比谁都害怕汽车出问题。孙明畅跟着跳下去。两人往车厢顶一看,大叫不好。原来狂风把捆篷布的一根粗绳子吹断了,那吓人的声音就是那块失去控制得像只巨掌的篷布,顺着风势发疯地抽打车厢板发出来的。其余两人一听孙明畅在底下大叫,好像撞上鬼,再坐不住,纷纷扎进雨中。 闫晓梦见滂沱的雨水没头没脑地在篷布起舞的地方灌进车厢里,想着香烟要遭殃,急得大喊:“快拉住它,快拉住它!” 孙明畅纵身上了车厢顶,向下大喊:“包大哥,快找根绳子来。” 包智仰着脸,眼睛被豆大的雨点打得睁不开,他抹着脸上的雨水大声回答:“车上没有绳子。” 孙明畅急的说:“找找看嘛!” 包智说:“我有哪些家当我还不清楚吗?” 吴海三也蹿上车顶。他和孙明畅一块,抓住那块在空中兴风作浪的篷布,将它遮住漏洞,冲着闫晓梦喊:“快看看四周有没有木板?” 闫晓梦大声说:“别让雨水灌进去啊!我这就去找找。” 闫晓梦一边应着,一边手搭凉篷向雨雾中睁圆双眼,四下张望。 马路左右两面都是农田,远方笼罩在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右面三米开外有块地用木栏围着,上面罩着塑料薄膜,边上立一小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试验”两字,里面估计种着蔬菜瓜果。 闫晓梦看见木栏,毫不犹豫就跳下稀烂的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奔过去。烂泥吃住她的鞋,一拨,脚出来了,鞋像破船嵌在泥里不动。她骂骂咧咧地拨出鞋,甩掉鞋上重泥,重新穿上。到了木栏跟前,发现木栏是由一块完整的木板和一些用处不大的边角废料拼接而成。她想,有这块完整的木板应该够了。伸手就去掰木板,掰不动。她急得团团转,想着她的宝贝香烟正在遭受雨灾,这要全潮了,拿回去还怎么卖?顿时恶从胆边生,牢牢地抱住木栏一头,牙关紧咬,喉咙里迸出一宽阔而低沉的声音:“起——呀!”木栏的一头从泥里弹出,她像挨了窝心脚,一屁股坐在泥田里,泥花四溅。她顾不得一身狼狈,翻身爬起,把另一头也拔了出来,然后像拖沉重的十字架,奋力走向公路。 “这个行不行?”她把长长的横七竖八的木板立在车旁,眯着眼仰脸问车上的人。 孙明畅从车上滑下来,说:“好家伙,从哪儿弄的?包大哥,快拿榔头来。” 男人对木工活通常表现得比女人强。孙明畅包智用榔头三下两下就把木板上没用的废料敲下来,把完整的木板送到车顶,用它把那块胡乱飞舞的篷布夹在车厢板中央,用钉子从外向里牢牢地钉死了。孙明畅在送进最后一颗钉子里,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还飞不飞?” 这时,吴海三在另一头又叫起来,“糟啦,这还有一个洞,水漏得厉害。” 孙明畅爬过去一看,在靠近车头一低凹处,篷布裂开一个口子,四面八方的雨水汇聚而来,沿着缺口往下面的货厢里流去。孙明畅心急地说:“包大哥,你的篷布咋这么差劲,怎么到处都有问题啊。快到下面找一块来呀。” 包智愁眉不展地说:“总共带了两块,都用上了。” 孙明畅叫:“塑料布也行呀。” 包智说:“塑料布也没有啊。” 孙明畅火了,说:“那你赶紧到处找找哇,看看周边有什么可以遮雨的。这要是货物全进水了,损失你捡啊!” 孙明畅说得没错,要是货物在途中因司机方面的原因受损变质,货主有权向司机索赔。谁叫你防范措施不力啊。就包智现在的心情,就像怕听车坏一样怕听赔字。他手忙脚乱地滑下车,寄希望于自己记忆不好,能在驾驶室里找到一块塑料布。刚找开车门,就和从里面蹦出来的闫晓梦撞个满怀。闫晓梦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包智吓得问:“你你你要干啥?” 闫晓梦二话不说,眨眼之间就消失在浓密的雨幕里。包智顾不得闫晓梦,爬上车在驾驶室里一通翻找。 闫晓梦重新跳进田里,朝那试验地奔去。到了眼前,把罩在试验地上的农用薄膜一拉,一边往怀里卷,一边念叨:“对不起了,农民伯伯,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怎么说我的烟也比你的蔬菜贵。是呀,我自私我该死,你就让老天五雷轰劈了我。” 话音刚落,突然咔嚓嚓一道炫目的闪电,轰隆隆一声炸耳的雷鸣,闫晓梦下意识地扔下薄膜,缩着脖子立在雨中,心想:这么灵验?莫非老天真的有眼? 闫晓梦闭眼仰望天空,口中喃喃有词:“老天爷,你老人家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现在你的庶民我有难急需一块塑料布,你既然开眼看见,就行行好,降一块下来。省得我损人利己罪恶滔天。” 直到仰望苍天的脸蛋被雨点打得生疼,也没看见天上额外地降下什么东西来。闫晓梦拾起脚下的薄膜,果断地举起匕首,将它一分为二,说:“哪有老天爷?只有自己救自己!” “老天,你都干了些啥?”孙明畅一见闫晓梦递上来的薄膜,惊得眉毛“噌”顶着雨水就上去了,成了11点5分。他对另二个男人说:“快快,拿这玩意儿把漏洞盖上。动作快。”照他事后的说法,要是让农民发现农田被毁,人和车就等着挨他们锄头砸个稀巴烂。 收拾妥当以后,湿衣服也来不及换,四个人嗖嗖地跳上车,笨重的货车似乎也嗅到对自己极为不利的气味,哪怕前方依然模糊不清,撅起屁股三下两下就往浓雾里钻,生怕被发现,想躲藏起来。直到蹿出去足够远,感觉安全,才停靠下来。 驾驶室里一片狼藉,尤其是闫晓梦,简直就是泥猴。三个男人跳下来,留她在车上换衣服顺带打扫卫生。之后,他们轮换上去,换上了干爽衣服。 孙明畅拎着换下来的湿衣服,不知往哪儿放,最后竟想扔出窗去。包智拦住他,说:“别扔!回家洗干净不就可以再穿了吗?都像你这样,一天到头我不知要扔多少衣服。”边说边把自己的湿衣服装进一个塑料袋,打上死结,塞进座椅下,“这不就得了。年轻人,节省些,别学得大手大脚的,如今钱不好挣。” 闫晓梦把孙明畅和吴海三的脏衣服要过来,学着包智的样子塞进一只塑料袋里,说:“到家肯定馊了,说不定还长绿毛呢。不过,请放心,我一定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服服帖帖,跟世界名牌一样。” 吴海三夸她说:“我就说嘛,晓梦就是能干。” 孙明畅说:“幸亏后天就到家了,不然,这一路不知还有多少老农要遭殃倒霉呢。” 包智吴海三笑起来。闫晓梦很不自在,脸红筋胀地申辩道:“谁愿意做这缺德事?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我这会儿还内疚呢。要不这样,咱们倒回去,在田埂上放些钱。” 孙明畅说:“得啦得啦,咱不干那虚伪事。做了,就不要后悔。这要啥事都后悔,这一辈子别干事啦。我看这事办得不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闫晓梦挣扎着,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不了解我的人,还以为我这人多自私呢。” 孙明畅说:“自私就自私,我们喜欢就成,你用得着管其他人几个意思吗?” 闫晓梦听出孙明畅语气里的怪调调,嚷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多管这个闲事。让雨水把那些该死的裤子泡变形,泡褪色,泡发霉,卖不出去最好!” 要不是包智吴海三直夸她能干,为减少损失做出重大贡献,就孙明畅那语气,她得后悔死。只是,当时冲进农田的一瞬间,出于利己本能,根本没空去想这个人。 闫晓梦闷闷不乐。她太在意孙明畅的看法,孙明畅要是对她印象稍加不好,她宁可速死。为那堆货物,她毫不客气地葬送了自己的光辉形象。“别看吴海三包智口头表扬她,说不定他们也有看法,只是艺术地没有说出来。当时想开一些就好了。不就几百条破烟嘛,至于非得把自私的本能大张旗鼓地表现得那样完美吗?哪个男人会喜欢自私透顶的女人啊。完啦完啦,以后我要做多少事,才能挽回这个损失啊!” 她愁容满面地看着窗外,灵魂溜出车外,疯狂地四处要找坚硬的石头,来个撞死一了百了。以后再遇到这类事,一定袖手旁观:关我屁事! 晚上吃饭期间,孙明畅在餐馆外面的走道上问她:“怎么啦,一天不见你笑。” 闫晓梦说:“笑不起来。” 孙明畅说:“要不,咱们倒回去,放些钱在田坎上。” 闫晓梦负气地说:“我没那么虚伪。” 孙明畅说:“既然如此,干嘛黑着脸?” 闫晓梦不知如何回答,往地面上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气不打一处来的说:“因为,我在某个王八蛋心里,已经又黑又臭啦!” 孙明畅吃吃笑,说:“这么在乎这个王八蛋的感受啊?他谁啊,告诉我,我弄他去。” 闫晓梦轻吼:“滚!” 孙明畅弯下腰,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其实,你做得很好!” 闫晓梦瞪着他,不相信地说:“真的假的?” 孙明畅说:“真的。只是,农民也不容易,下次再遇上这种事,一定要像解放军叔叔在田坎上放些钱。今天我也一直为这事没想周全后悔来着。” 闫晓梦立即说:“下回我一定搬一箱烟搁在田埂上!” 孙明畅笑道:“同意,别忘用塑料布包好。好啦好啦,给点笑容,省得晚饭都没胃口。” 闫晓梦立即绽放笑脸。孙明畅伸手勾住她肩膀,像哥们一样,朝餐馆里走去。 孙明畅说:“我也就这点出息。才发现,我的快乐居然建立在你这个小王八蛋快乐之上,真要命。今后,不准对我掉脸色,听见了吗?” 闫晓梦快活地答:“哎——” 雨停了,天边出现火烧云。闫晓梦孙明畅两个揣着心事的王八蛋,经过交流,心事没了,轻松了,感觉火烧云好美好美,就像心里装着的那份无法言说的感情。 人被愉悦心情滋养着,再苦再难的事,都觉得生动有趣。好比长途押车这份苦差,在他俩这里,已经有了很确定的诗情画意。 第17章 笼中鸟 第四天阵雨,下午三点许,在一条山村公路上,出现了严重堵车。这一堵就堵到天黑,长长的车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深夜十一点,车队只挪动千米不到。司机们心烦意乱,有的不停地按压喇叭,有的把车灯忽开忽关,远远看去,跟鬼火一样,有的甚至站在踏板上高声乱骂,骂老天爷瞎爆了眼,哪儿不能堵车,干嘛偏挑这没吃没喝没热闹可看的荒郊野外。 闫晓梦吴海三饿得声息全无,都懒懒地靠在车窗上睡觉。包智趴在方向盘上,有一觉没一觉地睡着,前面的车辆刚往前挪动,后面车辆喇叭就尖叫起来。包智睁开眼睛,启动车子紧跟上去,接着,刹车,继续往下睡。 孙明畅坐不住,雨一停,下车都下了好几趟。他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长时间堵车。接连下了两天的大雨,山路泥泞不堪,实在难走,走了四十多分钟,也没走到堵车的源头,反而把自己弄得又饿又累,只好折回。 孙明畅站在车下喊:“海三。” 闫晓梦睁开眼睛问:“喊他干啥?” 孙明畅说:“下来走走,老坐着烦不烦哪?” 闫晓梦回头看了吴海三一眼。吴海三靠在那儿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说:“算啦,别喊啦,这个时候能睡着是福气。” 孙明畅说:“那你干嘛不睡?” 闫晓梦觉得这话问得多余,说:“肚子里面打群架似的,怎么睡得着?” “下来活动活动,分散注意力,别总想吃的事,越想越饿。下来下来。”孙明畅说着,打开车门,一把把闫晓梦拉了下去。 闫晓梦一边说慢点慢点,一边重心不稳地跌进孙明畅怀里。孙明畅轻轻关上车门。闫晓梦推开孙明畅,埋怨道:“你就像个野人,粗手粗脚的。” 孙明畅在青黑的夜色中,龇出白牙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坡上慢腾腾地走。沿途碰到许多下车来活动手脚的人,不时听到他们谈论吃的事情。 闫晓梦望了望朦胧又灰黑的车流,愁得问:“老天,这要堵到什么时候?要是堵到天亮,不知会饿死多少人呐。” 孙明畅回头说:“你真饿得这么恼火吗?” 闫晓梦说:“难道你不饿?” 孙明畅说:“我又不是机器人,当然饿。不过,再和你议论吃喝,岂不是黄连对苦胆?说点别的不惹胃肠蠕动的事。” 闫晓梦说:“可是我满脑袋里就只有大米饭。” 孙明畅说:“把手给我。” 闫晓梦说:“干嘛?” 孙明畅牵住闫晓梦的手,说:“我掌心里有大米饭,你牵着牵着,一会儿就饱啦。” 闫晓梦暗笑。她当然不会抽出她的手。她早就渴望这么被他牵着啦!她感到手就像在松软的枕头上找到了舒适入眠点的头,她让它无比惬意地躺在里面不动。她跟在他身后,拖拖拉拉地走,看着他在夜幕中的高大身影,闻着从他身上飘过来的雄性十足的汗味和烟?味,她的心就像煲烂的稀饭,温热而糊涂。她渐渐忘掉饥饿,忘掉劳累,巴不得车永远这么堵着,天永远这么黑着,手永远被他握着。 不知不觉爬到山顶一块平坦的石岩上。雨后的山谷,空气格外清新,令人精神振奋。孙明畅松开闫晓梦的手,张臂深呼吸,说:“哇,空气好新鲜哪。” 闫晓梦在黑夜里遗憾地搓搓右手,刚才它被幸福浸泡,醉了,有点麻麻呆呆的。她举头仰望,夜空暗蓝,晚风清爽,低声说:“缺个月亮。” 孙明畅笑说:“不缺大米饭啦?” 闫晓梦轻说:“在你手里吃饱啦。” 两人无声而笑。看着身旁人影模糊的孙明畅,闫晓梦冒出冲动,说:“问你个事。”孙明畅安静地等待下文。“前天,你为什么流泪?” 孙明畅没料到是这样的问题,一时无语。 闫晓梦催促道:“说呀。” 孙明畅说:“风吹的。” 闫晓梦说:“你撒谎。” 孙明畅说:“……既然知道,还问?” 闫晓梦难过地说:“或许是我自作多情。” 孙明畅走到一棵大树下,背对闫晓梦良久,然后转身,看不清表情,但语气沮丧,缓慢地说:“不,是我自作多情。说出来你可别跟我叫板啊。那会儿……我突然想,如果今生今世,你要做不了我的女人,可怎么办?” 闫晓梦目瞪口呆。她没料到孙明畅这么直通通。惊讶来得快,感动更快。她的心底涌出温热的潮流,她很想就势扑过去,大声说,我会做你的女人的。她扶住身边一棵树,言不由衷地说:“我这人一身毛病,很自私……” 孙明畅说:“那也是我喜欢的一部分。” 闫晓梦说:“你不有艾华嘛。” 孙明畅说:“我们已经分手,以后别再提她了。晓梦·····离婚,我不能没有你。” “……” “我知道这有难度。” “……” “我会耐心等你……直到你妥善处理好为止。” 闫晓梦又激动又慌乱,情急下轻喊:“你你,你不是说不谈感情吗?” 孙明畅说:“是,我说过。可是骗得了海三,骗得了你我吗?” 事情像山体滑坡,突然又猛烈,闫晓梦手足无措。是的,她曾经想过离婚,但那念头只是一时兴起,就像从心尖上飘过的云朵,不曾给下面的五脏六腑带来震动。然而,现在这事被孙明畅赤裸裸地提出,并等着要答案,这性质大变,那就不是飘飞的云朵,是洲际导弹。她被炸得说不出话,心思瞬间停摆。 “你会答应我的,对?”孙明畅靠上前,把她轻轻揽进怀里。“这仅仅是时间问题,对?” 闫晓梦脑细胞集体缺氧罢工。孙明畅抬起她的脸,温柔地说:“你一直想要我吻你,对?”他低下头,吻她。 这是梦,美好的梦,自己曾经无数次营造的梦境。闫晓梦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生怕稍加动弹,美梦不扰自破。她想待在梦里,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孙明畅见她全身僵硬,雕塑一般,吓得心跳仿佛骤停,丢嘴紧张问:“你,不喜欢我?” 闫晓梦依然闭着眼,却有了动作,动作急迫而热烈。她对他那压抑已久的感情像洪水决堤,突然之间全部爆发。“谁说的?”她伸出手臂,把孙明畅的脖子勾了下去。此时,那些长期束缚在身的道德类的玩意儿通通了无影踪,只留下能烫死人的火热情欲了。 两人吻得死去活来,恨不能天当被地当床,能够彻底解放自我,好让滚滚不休的热烈情欲有个辽阔畅通的泄洪闸口。 这般心酥体软的缠绵,被一个下车找地方撒尿的司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站在不远外,醋意十足地大声说:“唉唉唉,有这么饿吗?吃口水能管饱吗?要不,你们站远点。我可受不住刺激。我比谁都饿,两个月没开荤啦!” 夜色做了遮羞布,将两人的狼狈掩盖充分。闫晓梦像受惊的兔子反身想逃,被孙明畅一把抓住。他牢牢地抓住她,容不得她作身体上的或思想上的任何挣扎。她像只被逮住的鸟,待在他的笼子里,乖乖地随了他。两人返回原路。途中,没人说话。 第18章 八宝粥 远远地看见吴海三站在车踏板上东张西望。闫晓梦快速抽手,低头说道:“你说过的,咱俩不谈感情。” 孙明畅机械地说:“好,听你的。”8 闫晓梦自我怀疑地问:“说话算数?” 孙明畅口是心非答:“算数。” 吴海三看见了他们,大声说:“喂,你们上哪儿去了?” 孙明畅对吴海三挥手,弯腰在闫晓梦耳边说:“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后年不行万年。反正,我有的是耐心。回头好好想想怎样做我的女人。我会疼死你的。”不等闫晓梦骂他出尔反尔,他甩开大步向前,回吴海三的话去了。“四处走走看看。都像你,跟吃饱的猪,睡得被人抬走都不知道就好啦。” 吴海三说:“快别提吃,我就是被它闹醒的。梦见一烤鸡,到了嘴边吃不着,飞了,急得伸手一抓,就把自个儿抓醒了。哎哟,那悔啊……”他往四下张望,“这都什么鬼地方,一点灯光也没有?这附近要是有一户农家也好哇,起码可以去讨要个馒头包谷什么的混混嘴……”他的后半截话被闫晓梦的突如其来的尖叫打断了。 “白痴!都是白痴!” 两男人吓一跳,回头就找闫晓梦。只见她指着包智的货车歇斯底里大叫:“白痴!守着一车吃货挨饿!白痴!” “怎么不早说!”两男人饿狼般蹿上车顶,当下就抡圆胳膊猛解篷布,那态势就像要刨仇家祖坟。 就在四个人蹲在地上稀里呼噜狼吞虎咽八宝粥时,有两个司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问:“兄弟,有没有多余的,退两听行不行?”两司机前脚拿着八宝粥走人,后脚闫晓梦拍着脑门又叫,“卖八宝粥去!”她把那俩司机给的十元钱在三人面前晃了晃。 吃饱的吴海三心满意足地抹着嘴巴笑道:“亏你想得出。又不是你的货。” 闫晓梦说:“贵阳的货主巴不得咱们在这儿能把这车货化整为零呢,只要回去付给他卖价就行。包大哥,八宝粥在贵阳的批发价是多少?” 包智答:“四块一听。” 闫晓梦说:“咱们卖八块,回去付他四块,咱们挣四块。怎么样?” 吴海三说:“八块?你想抢人哪?” 孙明畅说:“咱们是商人,看的就是利润。不想发财你跑这么远来干嘛?别说八块,这会儿十块都有人买!于人于己的事,干嘛不干?干!再说,这黑灯瞎火的,吃饱了坐在车上没事干很无聊的。”当即就和包智上车搬下五件八宝粥。 孙明畅从驾驶室扯下一条毛巾,往脖子上一围,问闫晓梦,“看看,像不像小贩?” 闫晓梦笑道:“像。最好再来几声吆喝。”她只是说笑而已,即使破产倒闭她也不会到街上吆喝一嗓子的。所以,当孙明畅声音响起来时,她毫无心理准备,脖子一下缩进领窝里,好像谁突然泼了她一脑袋冰水。 “哎,香喷喷的八宝饭,四块钱一听哪!” 虽然受了惊吓,她照样听出孙明畅吆喝里的错误,说:“不对,是八块,直接十块,没零钱退。”她使劲怂恿道:“再大点声,不叫则已,要叫就得像警笛。” 受了鼓励的孙明畅腰板一挺,脖子一扬,唯恐三公里外的人听不见他充满激情的声音。闫晓梦捂紧耳朵,觉得耳膜要破。 “哎——香喷喷的八宝粥饭,十块钱一听哪,快来买啊快来吃啊,不吃不喝的你睡不着哇!” 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警笛”拉响数遍,其效果跟扔了一颗原子弹差不多。 但凡被饿得尚存一丝听觉的,都被惊到感觉放大。刹那间,前前后后的车灯打开了。司机们按捺不住诱惑,纷纷跳下车,朝这里走来。 “怎么回事?哪来的八宝饭?” “什么人把生意做到这鬼地方来了?看清楚,是八宝饭吗?” “十块钱一听,真他妈敢卖啊!” “检查检查易拉罐是不是密封的,小心上当受骗。” “管它公母,现在有吃就行,毒药我都喝。” “不会是卖迷魂药的。幸亏老子身上的钱就只够喝两罐八宝饭。” “还真是八宝饭呢。我以为饿到出现幻听。” “卖这么贵,我他妈咒他们以后生儿子没屁眼!” 司机们一边七嘴八舌,一边掏包摸钱。这会儿有吃的,真要感谢上帝,哪怕十元一筒八宝粥,和战时飞涨的物价没两样。黑心商人,罪孽啊!但抱怨归抱怨,有吃总比饿死强。生意在一片热闹的抱怨声中快速成交。 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司机们把空罐随手抛进山沟。寂静的山沟里顿时响起如扬琴般叮叮咚咚此起彼伏的声音。 一传十,十传百,一会儿工夫,买粥的人越围越多,包智蹲在人堆里感觉缺氧。他在爬上车顶重新搬货时,老不放心地提醒孙明畅,说:“卖了多少箱?记数啊,别弄错了让我回去交不了差。”他被缺氧和兴奋弄得神智晕乎,手忙脚乱。 忙碌了两三个小时,生意做到尽头。 四人爬回车上一结算,扣除本钱,净赚二千八百块。当下四人就把钱瓜分了。孙明畅说:“这要堵它一星期,这车八宝粥肯定不够卖,接下来,该卖咱们的裤子了。” 闫晓梦和吴海三心照不宣大笑,包智也跟着笑,笑容天真烂漫。 闫晓梦不仅因为挣点小钱心花怒放,山坡上那段经历,最让她血脉喷张。自己的相思病拿到了最好的解药。长期以来,她一直担心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今天,窗户纸捅破了,双方敞亮了心思,这可比啥都重要。虽然,它依旧上不得台面。至于今后,它还能不能正常发育,有没有成长空间,顾不过来了,走一步看一步。最少,今天晚上是美好的,回味无穷的,哪怕在狭窄的汽车里,身体无法舒展放松,堵车又没完没了。 这会儿要是月亮闪现,便如锦上添花了! 第19章 较劲 在堵车的源头,一条村级公路上发生着一起令人哭笑皆非的事,它是造成堵车的直接原因。 这条公路一个月前还交通畅通,最近却异常热闹。车辆一到这里,速度就慢了下来,仿佛风尘仆仆从四方赶来,要停在这里参加什么庆典。原因嘛,不提则罢,一提几乎所有过往司机无不跳脚骂娘,仿佛被谁捅了屁眼。 原来,紧挨公路有一个穷困潦倒的山寨,前些年,寨子里几乎没有年轻人,因为能走的都到外面打工挣钱去了。一个月前,有个外出打工仔回到山寨,把他在外面学到的“致富经”带回家乡。他对乡亲们说:汽车一响,黄金万两。要想富,到寨子外面那条公路上找钱去。 村民们按照他的规划,在寨子外面这条公路上挖了一个一米深一米宽的大坑,只留下仅够一辆车通过的平坦路面,然后,全村男女老少手持锄头、铁镐、扁担分站在大坑两旁,向过往车辆索要十元钱的“修路费”,谁不给钱就坚决不让道。 这个“致富经”立竿见影来钱,钱来得之快,使村民们深感醒悟太晚,积极性空前高涨,立即分成三个班,日夜坚守在岗位上。每次,同一方向放行五辆车,再放另外一个方向五辆车。由于车道狭窄,调整车辆通行的村民比大城市主干道的交警都忙,手臂挥来挥去,像一个经验十足的指挥家。 指挥家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嘴生燎泡,声音嘶哑,这份苦差,身体差的根本吃不消。这简直就是当年“抓革命,促生产”热火朝天大干快上的场面再现。 钱收得顺畅,却因为坑大路窄,调整车辆过往费时费劲,交通就此形成瓶颈,堵车成了常态。 如果每个司机都乖乖交钱,倒也无话可说,好歹车辆还能慢慢挪动。如果遇上不服气的喜欢较真的,得,这车堵起来就没完。 这不,今天这条车龙里就有一个司机,他一定要收钱的农民出示收费依据:这十元钱是哪级政府出的哪款文件规定必须交纳的?拿不出依据,就不交钱。 说不出道理的村民自仗天高皇帝远没人管束,自仗人多势众,眼一瞪:在这儿老子说了算!不交钱是,不交钱就别想从我眼皮底下过!再跟我之乎者也,老子砸了你的车! 即使灯罩被砸,车窗被砸,人被殴打,也没把这位倔强的老兄砸开窍,反倒更堵心了。紧随他后面的是个开卡车的胖司机。这胖司机不气村民,气的却是这位脑袋像被螺丝钉拧死的不懂拐弯的司机,对他气急败坏地喊,“老子替你交钱了,赶紧走,这样耗下去,受影响的何止你一个啊!” 固执老兄不领情,就是要争出个子丑寅卯。村民都放行了,他居然不动车,非要村民退了那不该收的十块钱。替他交钱的胖司机刚拿到退款,愤怒得五官变形,手脚抽疯一样发抖,哆哆嗦嗦把十元撕个稀碎,狠狠向他脸摔来,对他破口大骂:“你他妈的就一驴!”。他也不示弱,用嘶哑的嗓子叫:“就是你们,助纣为虐!” 钱都退了,赶紧走。不,他还要跟村民理论,这种乱收费是不对的。村民们能听他的吗?当然不能。放行时,集体夹道给他送上一辈子都享用不尽的炸耳的流话。他不干了,熄火,跳下车来,车门一关,站在路坑旁指点江山叉腰回击,那气势,不来洪水猛兽,休想重新把他赶回车上去。 双方越挫越勇,再不相让,结果造成这条车龙趴在路上跟死了一般。 最后,村民堆里出来一个调解人,软话说尽,表面上给自己这方“领导”绷足脸面,暗地里却搭了一个台阶,让“领导”赶紧息鼓收兵。因为事情发展到最后,已经跟钱无关,倒是跟“尊严”、“信仰”之类的精神东西紧密关联。人一旦跟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较上劲,是很坚定很可怕的,有时把命搭进去也在所不惜。 村民头自知理亏,也不敢把这位犟头犟脑的司机再怎么样,趁着现在有台阶,一边体面“下庄”,一边暗骂,“操你娘这不开窍的死猪。”大手一挥,村民兄弟们把撑架在地上的种地家什拿开,为这位追求真理的司机再次腾出了通道。 这位犟兄自知不走也不行了,他已经声音嘶哑说不出话,靠比划手势,更不能让这帮村民明白他的良苦教心。 两条平行线,何来交叉点。走,嗓子破到无法再传播真理,我且尽了努力。 至此,双方因为思想境界的巨大差异,造成损失严重,更别提还连累了无数急着赶路的大小车辆。 有的人,天生适合搞研发,搞研发通常需要一股常人难于理解的钻韧劲。然而,将这股劲头放在日常生活里,会显得格格不入,缺乏机动性,时常会给自己或他人,造成很大的困扰。这位犟兄,如果从事研究性质的工作,或许会更容易地找到快乐。 第20章 回到家乡 离开这条乡村公路,刚才还亲热得仿佛连体的车龙转眼之间就像被空气瓦解成许多碎片,各自朝着既定方向飞奔而去,很快,便在这片区域里消失无踪。 包智的右脚一直踩在油门上。他能不急嘛,这要回去晚了,天知道贵阳老板会不会又拿“耽误”二字在他的运费上做文章啊? 孙明畅见车快得邪乎,便说:“包大哥,开慢点,这里的路况比不得广东。” 包智说:“不快不行啊,耽误掉的时间太多啦。回去晚了,要被扣钱的。” 吴海三说:“包大哥,回去要是你的老板埋怨你,我们可以给你当个证人。” 包智说:“咳,老板哪管你这么多,到点你要是不回来,他总有一大堆理由苛刻你。心软的,埋怨归埋怨,运费照给;心黑的,可下逮着克扣借口了。所以,我必须得快。” 孙明畅说:“你慢下来,这种开法我头皮都麻了。这样,你的运费要是被减免,我们给你补上。” 包智迅速瞟了孙明畅一眼,说:“此话当真?” 孙明畅说:“接触几天了,我们像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包智这才把脚软下来,说:“老板都像你们这样通情达理就好了。”他把紧握方向盘的手轮换下来,在裤腿上擦了擦,掌心里全是汗。 闫晓梦见车速慢下来,这才嘘唏道:“哎呀,包大哥,我真算服你了。大白天开飞车已经够玄了,现在黑灯瞎火的,你也能把车开得那么快,拐弯都不减速。我这里把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看都没看清楚前面弯道,你呼一下就拐过去了。包大哥,你知道吗?你拐个弯,我出一身汗。太吓人了。要是弯道那面也来一辆跟你同速的车,那可怎么得了?” 包智说:“这跟在家里一样,即使停电,照样可以摸到厨房厕所去。跑了这么多年的车,对这些路况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再说,老司机的第六感通常很敏锐,弯道那面有没有车,凭嗅觉就能闻出来。” 孙明畅笑道:“这牛皮吹大了。” 包智也笑,说:“反正就那意思。” 汽车一旦进入贵州,山高路险弯道重重,尤其考验司机的技术。包智把笨重的货车开得风生水起,那车技的娴熟和老辣,那份投入和认真,令人心生佩服。 一生努力做好一件事,哪怕是别人眼里平凡的一桩小事,也能跟伟大沾上边,对。 第五天下午,货车终于安全抵达家乡,贵阳。 在花香村下完货,包智的老板并没有为难他,只低声说回来就好。孙明畅在付给包智运费时,自作主张多给了包智三百块钱。包智紧握孙明畅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希望下回还能碰上你们。” 合作愉快永远是生意人双方的美好心愿,生意人永远期盼合作者是个地道人家,有了地道和诚信,再大的矛盾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三人把烟拖到了孙明畅家,堆放在一间空屋子里。 每次到货,货物总是被存放在不同的地点。这次吴海三家,下次孙明畅家,再下次,就是另一个地方了。孙明畅经常会在出门打货前,提前在方便地段临时租一间民房,用时一个月,租金一百多块,有货存放时,他总是离家睡在民房里,直到货物清空。所以,长期以来,他和吴海三家并没有给邻居留下经常下货囤货的印象。照孙明畅的意思,货物流动存放,才是安全的。 孙明畅说:“好啦,到家啦,好好休息几天,都累坏啦。” 吴海三说:“我要先回家睡两天再说。” 闫晓梦说:“你们不是说,货要趁早脱手,放在身边不安全嘛。” 孙明畅说:“那怎么也得等今天过后再说,你不累吗?坐了五天的长途。” 闫晓梦说:“我都快架了。” 孙明畅双手搭在两人肩膀上往外送人。到了门边,用力在闫晓梦这头加了把劲。闫晓梦当然知道这把力量的含义。她喜欢这个带痛的力量,可是,当着吴海三的面,她只当风吹肩膀,头也不回,那怕被痛拉开了嘴角。 和吴海三分手后,闫晓梦背着行李,慢慢地行走在马路上,她没有马上打的回家。坐了五天的长途,此时双脚落地,感觉奢侈,就想走走。何况,还有一些情绪需要在回家之前整理消化一下。 这些情绪当然只和孙明畅有关。 “回头好好想想怎么做我的女人,我会疼死你的。” 这些话,已经在她心头萦绕了几天。她不止一次地想,我真的好想做你的女人,好想被你疼死。可是,怎样才能做成你的女人?只有离婚!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她迅速踩死。她不再往离婚方向展望,那个方向充满火药味,恼人神经,她不喜欢。她往心灵自由这头展望,这里无烟无雾,放眼过去,满视野山花烂漫,就连眼前脚下马路上的灰尘,似乎都闪着耀眼金光,充满烟火味的油腻城市也透出温馨和亲切。跟他们说的快散架的身体,此刻轻飘飘地,感觉要飞。 我爱家,爱儿子,爱老雷,可是现在的我,又爱上一个。 有人爱科学爱军事爱各种,兴趣爱好广泛,没人说这是错,那多爱一个人,也不该视为错误。人的感情和未知欲一样,都不是呆板单一的,只要有足够吸引它的出发点,它就会在追寻的路上,一切皆本能,没毛病,那就让我全拿着爱。 那人让我心慌,像吃了兴奋药,所有细胞都在活蹦乱跳,看啥啥美好。这种感觉,换谁也不舍放弃。人生,遇到刻骨铭心的爱,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并非人人都有福气遇上,所以,我是万幸的。对这份天降福气,我理当珍惜,用心体会。用它照亮生活而不打乱生活,这就够够啦,不敢再滋生不切合实际的要求。 在梦里做他的女人,只有这样,没得选! 闫晓梦步伐轻盈,脑海翻腾,身体和大脑同时热哄哄的感觉相当惬意。她就这么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好像前方有个巨大的滋力场,吸引着她这块的小磁铁,兴冲冲地无所顾及地往前走······一路阳光普照,感觉飘扬! 第1章 谎言 到了目的地,闫晓梦举头一看,愣住了:这哪里是家?这是新泰。 闫晓梦暗自苦笑:好你个孙明畅,害人不浅哪你,弄得我连家的方向都迷失了,走啊走的,走到这方来了。她轻轻叹气,仿佛做了对不起家人的错事。好,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呗。 闫晓梦背着行李刚踏进商场,昔日的伙伴们眼睛一亮。因为她的突然离走,很多人家并不清楚原因。现在见她风尘仆仆,肩背手提,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归来,都忍不住围过来问长问短。问她上哪儿去了,改行做了什么,效果好不好?大家长期困在商场,只知道家和烟这么点内容,外面世界都变成啥样了,都很好奇,都想听听外面是不是还有比卖烟更好的买卖。 陈梅花听闫晓梦来了,为闫晓梦没来直接找她大光其火。她跑进人群里,不容分说拉起闫晓梦就走。 回到铺里,她把闫晓梦手一摔,气呼呼地说:“不是跟你说好的吗?回来后你第一个要找的人是我!” 到了新泰,闫晓梦那颗飘在云端的心落地了。她背着行囊居然生生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肩膀酸痛无比,身体真的快散架了。她跌坐在烟箱上,揉揉肩膀,说:“我不过是和大家扯扯家常而已。给口水喝,渴死我了。” 陈梅花把茶缸递过去,说:“扯什么扯?这么些年你跟他们还没有扯够吗?到了新泰,有事你得先找我。” 闫晓梦喝饱了,吐着水气说:“借钱也先找你?” 陈梅花说:“借你个头。”她捏了捏闫晓梦的包,“这里面是什么?” 闫晓梦说:“别捏,捏坏了你赔不起。” 陈梅花说:“什么宝贝?” 闫晓梦说:“我儿子的玩具。” 陈梅花说:“哟,没看出来了啊,突然变成良母了。这么多年,就没听你扯过家务事,更别说儿子长儿子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单身呢。” 闫晓梦说:“这里有谁关心过别人的家务事,扯给谁听?谁要听?” 陈梅花认同道:“倒是,这里更关心名和利。” 闫晓梦问:“最近生意怎么样?” 陈梅花说:“国庆节快到了,自然好得多。你的货到了,对” 这时,胖和尚抱着一摞烟从门口经过,看见了闫晓梦,立即喊起来:“哟,晓梦,来了。”他走过来,“听梅花说,你改行做打货生意了,是真的吗?” 闫晓梦笑而不答,她不想大张其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干嘛去了。胖和尚读着她的笑容,说:“怎么说,梅花这回没吹牛喽。”他见闫晓梦风尘仆仆,压低嗓子问:“外面很辛苦……你手上是不是有货要扔啊?” 陈梅花过去堵在门口,说:“关你什么事?我连是啥货都没弄清楚,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胖和尚一听,来劲了,想往里挤。陈梅花把他推到门外。胖和尚抱着烟,行动不便,站在那儿显得很被动。他讨好地对陈梅花说:‘有热闹咱们一块儿凑嘛,你一人清唱有啥意思?” “有意思!”陈梅花“咣”一下,把卷闸门拉到了底。 “小心撑死。”胖和尚在门外大声嚷嚷。 闫晓梦不满地说:“过分了啊。人家历来对你不错,你不该这样的。” 陈梅花一百个不耐烦地说:“得得得,别提别提,你不要霸占了孙明畅,就把什么人都往我头上栽。” 闫晓梦眉头一挑,说:“咦,你这话怎么说的?” 陈梅花凑近闫晓梦,说:“看着我的眼睛。好好看着,别动窝。老实交待,这次出去,你和他……怎么样了啊?” 不知从哪一天起,只要话题沾上孙明畅,闫晓梦就视陈梅花的痛苦为自己的快乐,陈梅花越气得要死,她越觉得开心。她想了想,回答的时候干脆做出陶醉的样子,“小睡了一回。哎呀,那感觉,美妙得,哎哟哟,怎么形容呢,简直……太好好好啦,哇,今生今世得此一睡,死都愿意了。嘻嘻嘻······你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品尝这人间美味喽,可惜了也。” 陈梅花看着眉飞色舞的闫晓梦,情不自禁地跟着闫晓梦的美妙感觉摇头晃尾巴地走了半道,突然回过味来:这出好戏压根没自己的份!脸色当即掉地。她定定地看着闫晓梦,看着看着,大滴泪珠扑扑从脸蛋上滚下,好像从山顶上滚落的小石子,砸地上能砸起坑的那种。她哽咽道:“你,你,你真跟他好上了?” 闫晓梦吓一大跳,没想到陈梅花的痛苦会这么轻而易举显而易见。她叫道:“哇,你演戏哪,怎么说来就来。不会是眼药水?” 陈梅花蹲下去,伤心得抽泣起来。 闫晓梦看着陈梅花抖动的双肩,心想:我讨厌谁在这件事上跟我平分秋色,特别是这家伙。有她参与,这份感情显然有了杂质。她决定不惜代价也要踩灭陈梅花的爱情火花,便说:“行啦行啦,人家怎么会爱你?”陈梅花抬起泪眼,满脸水湿。“当然还有我啦。”她恼火地说:“擦擦你的眼泪水,看着心烦,跟浆糊似的。” 陈梅花勾手从柜台上扯了一把草纸,往脸上一扣,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闫晓梦轻视地说:“就凭这动静,别说是他,换了其他男人,要对你有那意思,除非脑子进水,眼睛吃屁用的。” 陈梅花沙着嗓子说:“先别忙着作贱我,接着往下说。” 闫晓梦说:“你动点脑子嘛,怎么可能?方艾华你又不是不认识,人家又年青又漂亮,咱俩哪有一点可与她比?我条件比你优越都不敢自作多情往那处想,你在这儿穷骚个啥啊?快醒醒,笑死人啦。三十好几的人,整得跟个小花朵似的,你也不赚害臊。实话跟你说,人家这趟出门,整天价满嘴巴跑的都是小方长小方短的,不是你陈大姐。人家跟我说话那口气,就像白开水,没味,看我那眼神,就像横路俊二,痴痴又呆呆。所以,你犯不着在这儿喝我的醋。人家对咱俩,那是真的没意思!” 陈梅花迟疑地说:“这么说,你刚才那些话都是瞎编的?” 闫晓梦说:“哎哟,你能不能把你那吃屁用的眼睛用来干点正经事,睁大来好好看清楚现实?谁会那么傻,放着小方水灵灵的大罗卜不吃,吃你我这种色相枯干的老黄瓜?换了是你,你干不干嘛?这次如果不是我说情,他们准备把货扔给方会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海三和方会会的关系。再说,方会会也比你年青比你漂亮。男人总是喜欢和年青漂亮的女人打交道的嘛。所以,要对自己有个正确评价,不要做不切合实际的花花大春梦。” 一番恶言乱语把陈梅花的眼泪水都吹干了。她大彻大悟地点头,喃喃地说:“说得也是。好,那就算了,你都死心了,我还惦记个啥。” 闫晓梦说:“哎,你干嘛老把我和你扯一块儿啊?” 陈梅花特别善于翻白眼,说:“我又不是读不懂你看他那眼神。” 闫晓梦强词夺理地说:“神经病!我看他,是因为他好看,就像美丽的山光水色,不过是欣赏而已。谁像你啊,觉得好看就不管不顾地要粘上去,合适不合适的也不考究。” 陈梅花说:“你要能不粘上去,我倒服你了。” 闫晓梦脖子一梗,说:“你是得服我。” 陈梅花说:“不忙说大话,走着瞧好了。” “走着瞧就走着瞧,让你死心塌地服我,还不简单?”口是心非的话一出口,闫晓梦的脸就花了,五彩缤纷一般。万幸陈梅花只顾埋头清理鼻道,对她虚张声势没有察觉。紧接着,陈梅花提出两个问题,这是闫晓梦刚才只顾信口胡说没顾着谎言是需要补坑填平的。 陈梅花说:“两个问题。孙明畅不是已经和艾华分手了吗?方会会从来不卖洋烟,这次怎么要转行了呢?” 闫晓梦瞪着天花板,心说:能在那番乱七八糟的牛皮话里听出破绽,说明什么?说明这家伙的心并非全在感情上,而是分出一部分头脑清楚地站在生意这一亩三分地上!我都忘了刚才瞎扯些什么,她居然能······ 如果翻白眼会传染,闫晓梦怕是被传染了。她翻着白眼,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条斯理地修补漏洞。 闫晓梦说:“有的人一辈子都在闹分手,结果老了老了还在一起······他们已经习惯生活在动不动就提分手的吵闹中,所以,对这种高调的喳喳叽叽的分手言论,犯不着当真。至于方会会的嘛······早对洋烟心动了,这次在我们出门前,特意找到吴海三,不仅要货,还要了我们见都没见过的一种稀罕洋烟呢。” 不经意间,闫晓梦为王在这儿埋个伏笔。她见陈梅花眼睛瞪得核桃大,为自己修补漏洞的能力骄傲到不行:我实在应该出本书,书名就叫《谎言是如何周全的》 陈梅花急了,说:“你们不会把货当真扔给方会会?” 闫晓梦不咸不淡地回答:“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没等陈梅花跳过来打人,卷闸门哗啦作响,感觉要被拍垮。安静的声音响起来:“梅花,开门,快开门!” 第2章 阴谋家 安静一进门,劈头盖脸朝陈梅花一通吼:“关门干啥?想独吞哪!” 陈梅花看着门外的胖和尚,眼里冒火。毫无疑问,胖子告状去了。 胖和尚知道这三个女人的关系,很早以前,就想融入其中,想跟她们分孙明畅一勺羹。可惜孙明畅只认闫晓梦,所以,一直找不着融会贯通的机会。直到安静接下闫晓梦的铺,由于资金不足,私底下开口向他借了两万,才使他看见希望,感觉摸到了融洽契机。 上级开口借粮,下级口袋有粮的话,多半不好意思拒绝。上级的马屁,多数人想拍,但不一定能找准上级的屁股,如果拍不好拍到马蹄上弄巧成拙的事也很常见。长久以来,胖和尚一直想傍上安静,苦于找不到合理的突破口。这下好了,安静向他借粮,他当即答应,并豪爽地表态不用还,不过呢,有个小小的请求,那就是,以后安静接孙明畅他们的货时,能否捎带上他?安静眉头不皱就痛快答应下来。很好,你借我资本,我带你发财,妥妥的互助关系,这种互惠互利,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胖和尚一见陈梅花拉下店门,着急忙慌地把烟随道寄放在一个老板店里,腾腾地跑向办公室,也不管安静是否正在开会,站在门边冲安静比划手势。安静前脚听明白胖和尚意思,后脚迅速结束会议,两人风风火火地扑向陈梅花的店,拍得陈梅花的卷闸门地动山摇。 安静不客气地对陈梅花说:“我警告你,以后晓梦有货,大家平摊,你别想玩一口吞。” 陈梅花小声地说:“我可不敢有那意思。你误会了。” 安静厉声说:“那你关门干啥?” 闫晓梦开口圆了陈梅花的狼狈,说:“她关门是想请我出去吃饭呢。” 陈梅花说:“就是就是。” 安静说:“要请也是我请,轮不着你。” 闫晓梦觉得安静变了,最直观的印象,就是对陈梅花少了客气,短短时间里,怎么搞成这样呢? 安静转身对闫晓梦绽放笑脸,嘘寒问暖,像久违的亲姐妹。 陈梅花默默地看着安静态度巨变,有一下没一下地朝门外的胖和尚翻白眼,她认为安静的两面派,就是因这个胖子而起,所以,对胖和尚生了怨气。 陈梅花对方会会要插脚洋烟一事耿耿于怀,分分钟都怕闫晓梦跑题,她恨不能挂在闫晓梦身上,就像她那些行李包一样,见她俩还在咸啊淡的没完没了,不耐烦了,忍不住打断道:“哎呀,别再聊了,快说说什么时候去接货,这才是重点嘛。” 闫晓梦说:“明天,今天我累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转到商场来了。”说罢,脸热起来。好意思说! 陈梅花反对,说:“明什么天,就现在,我们马上过去。” 安静说:“把胖和尚叫上。” 陈梅花条件反射地拉了安静一把,压低嗓子说:“安所,什么情况?自己都不够吃,干嘛还分粮啊?” 闫晓梦也感到意外,新泰人巴不得货源永远归属自己,没人舍得共享。安静初次接货就带个外人,怎么想的? 安静镇静自若,却霸道十足地说:“我就想带上他,怎么啦?” 闫晓梦目光落在胖和尚身上:啥情况这是?莫非安静爱情方向大转移,爱上这个胖子了?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人不搭啊。安静多好看,胖和尚哪点配得上她啊。 陈梅花还在据理力争,声线卑贱。自从闫晓梦走后,安静像变个人,动不动吼她,翻脸比翻书快。“安姐安大人,货铺宽了,咱们赚得不就少了嘛。” 安静不客气地怼:“多叫上一个人,你能少赚到哪里去?” 不用说了,安静和胖和尚之间有故事。至于是啥故事,闫晓梦没兴趣打听这些八卦。但是,安静怎么对陈梅花这态度?陈梅花是不是得罪安静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相处时长,有了感情,谁又会喜欢陈梅花这样的人呢? 闫晓梦见陈梅花心有不甘还想争辩,便说:“算了,多一个人合伙也不是什么坏事,省得万一有个意外,风险均摊,个人头上的损失要减少很多。” 陈梅花推测冰雪聪明的安静之所以带人,估计是资金羞涩,接不了多少货,又不愿意被她陈梅花小瞧,所以干脆叫上胖和尚。胖和尚有钱,生意做得不错,人缘也好。安静拉个靠背支援,这样,既可以借胖和尚的钱生钱,又可以把自身风险降到最低,万一出事,投入最多的胖和尚哪有胆子叫安静均摊风险啊。反正,怎么划拉都是安静胜算。 陈梅花觉得安静就是个阴谋家。她有气不敢发,只好吼向胖和尚:“便宜你啦!” 闫晓梦说:“一会儿走的时候,叫上方会会。” 话音刚落,立即遭到炮轰,炮声最响的当然就是陈梅花。这些都是预料中的效果。如果陈梅花知道闫晓梦只是随嘴一说,压根没有实质内容,恐怕阴谋家的称谓还得再追加一个。 第3章 通透人生 孙明畅说过,发货最好在晚上,大白天招摇过市,容易招来麻烦。出了新泰,闫晓梦领着大家到了马路边一家餐馆前,说:“到饭点了,我请客,大家将就吃点,吃饱后才有力气干活嘛。” 安静转身对身后一个男人说:“你回去先把饭吃了,七点半,你再开过来,我们在车场等你。”那是她找的一辆货车的司机。 闫晓梦刚想说,就让他跟着一块吃嘛。安静仿佛是她肚里蛔虫,抓住她的手捏了一把。司机走后,安静说:“咱们好久不见,想聊聊,不想有外人。” 闫晓梦和安静去前台点菜,坐在餐桌旁的胖和尚见缝插针地讨好陈梅花。当时,他站在店外,着实担心陈梅花死活不松口,高低反对他参与接货。 新泰卖洋烟的,都想和有货源的人拉上关系,没人愿意在商场当一辈子二传手。那些有固定货源的,从来是那些没固定货源的羡慕的对象。能傍上一两个能提供固定货源的人,是新泰人的梦想。所以,胖和尚不惜口水大赞陈梅花,想从此和她们绑在一起,吊在闫晓梦供货这棵树上。自从转行卖起洋烟,他一直铲地皮,找不到可倚靠的树杈。 陈梅花问:“安所坚定地要带上你,是不是得你什么好处啦?” 胖和尚诡谲地笑,说:“我除了一身油水,拿不出像样的好处。安所嘛,心善,当然,你的也软乎乎的,招人疼呢。以后,你要有什么难处,直管找我。” 无聊又沮丧的陈梅花想起闫晓梦的话,翻着白眼说:“借钱也找你?” 胖和尚笑道:“你会差钱?你差有人疼啊。瞧你一天到晚忙的,你家那位也不现身来帮帮忙,我这里······”他擂擂胸口,真心地感慨,“不好受呵。” 陈梅花看着远处的安静,叹道:“唉,寂寞的安大人,怕就是被你这些花话收了心了。” 胖和尚再次表态,以后愿意无条件帮助陈梅花,除了借钱,才淡化了陈梅花因利润将被稀释而产生的不痛快。 闫晓梦安静点完菜后,没有回到餐桌旁,而是站在过道上说话。 闫晓梦说:“你对她······怎么那样?发生什么事了?” 安静说:“别提了,真要气死我了。你知道,我那里的生意,全靠你的老顾客支撑着。可这家伙,只要看我不在,就来抢安普达的生意,这么抠门的人,居然在卖烟同时附送什么老家特产,生生在安普达那里薅了一大把老顾客过去,你说我气不气?这都什么人啊?” 陈梅花是什么人,闫晓梦再了解不过。薅别人羊毛是不对,可是,羊毛被薅是安普达得不对,为什么不看好你的羊毛呢?这是渎职啊。不过,安普达的羊毛被薅光是早晚的事,如果还不赶忙换人的话。 闫晓梦问:“那把胖和尚叫进来又是咋回事呢?” 安静有点难为情,说:“你也知道,我资金有限,接不了太多的货,可是如果看她在我对面神灵活现,我就不舒服。因为她压根就不是一个低调的人,生意一好,你看她那嘚瑟样,别提多烧心。商场里都说胖和尚为人好,厚道,所以,我找他来合作,至少在资金上可以帮我撑撑腰,不想让她小瞧。” 闫晓梦说:“就是说,接货时,货各分三分之一,还是,你和陈梅花一家一半?” 安静说:“一家一半,不想减少她的份额。怎么说,胖和尚是我拉进来的,胖和尚应该,只能占我的一半。我再不喜欢她,也是个讲道理的人。” 闫晓梦上前拥抱安静一把。安静做事很有章法,懂得节奏。像上次闫晓梦陈梅花小心眼不带她玩,她就利用权力教训两人一把,让你痛又不让你伤,让你很快明白一个道理,该怎样做,才能和她和平共处。这回带上胖和尚,并不因为自己是长官,就强行稀释别人的利益。她的分寸拿捏得很靠谱。这样的人,出来混社会,这一生能差到哪里去。 闫晓梦说:“你和胖和尚,怎么分成呢?” 安静说:“按入股比例分配。” 闫晓梦说:“风险呢?” 安静说:“胖和尚说不要我承担风险。我本人还是想按入股比例分担。做人嘛,哪能把所有好处都占着呢。不过,商场有我在,能有啥风险?有风险我会提前知道的。” 闫晓梦说:“挺好,我放心了。”她嘻嘻笑道,“还以为你看上他了呢。” 安静平静地看着远处的胖和尚,说:“接触了好几次,觉得这人,还行,除了有点胖。” 闫晓梦笑道:“我家那位更胖。胖好,镇得住财。” 安静也笑,说:“是嘛。那我得考虑考虑。” 闫晓梦说:“啥意思?” 安静说:“我不想,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一辈子。” 闫晓梦试探地说:“孙明畅那头,放弃了?” 安静说:“我可不是方艾华,我灵活着哪,都看着,哪头好,利益空间大,我追哪头。” 闫晓梦说:“哇,你也太势利了。” 安静说:“不是势利,是现实。我可不喜欢做虚头巴脑的事。不瞒你说,如果事前知道你跟他们跑烟,你那店,我可不接。你跟着去,还有我什么事啊。” 闫晓梦红脸想解释,只听安静继续说:“我没怪你的意思。既然现在你跑烟了,我也接店了,形势变了,那就得做形势改变后的计划。孙明畅那里,我不敢奢望了。不过,有胖和尚给我撑腰,人不奢望,生意可要放开胆子奢望了。你们可要大力支持我呀。” 一贯能说会道的闫晓梦突然感动到说不出话。安静真是看得太明白了,拐弯也麻溜。这下,她不用那么辛苦地在安静面前装腔作势,也不用解释,越描越黑,安静不要听的。 闫晓梦拿安静的手来握着,她想通过手势和加在上面的力量来传达内心的感激和愿望。 两人就这么拉着手,战友似的,亲热地向餐桌走去。这短短几步,就让闫晓梦觉得,安静比她活得实用活得通透,得不到的,不强求,实现不了的,便放手。这是不给人生添乱的最佳境界,值得学习啊。 第4章 今夜好眠 孙明畅打开房门,看见四张汗涔涔的脸,着实吃惊。他接过闫晓梦肩上的行李,一边让进,一边说:“还以为你回家了。” 闫晓梦哪好意思说自己分神严重,回家回成了商场。 几人进到客厅,王平珍得知大家已经吃过晚饭,赶紧张罗泡茶。 安静一见孙明畅,相思病冒泡了,她看着孙明畅的脸,心疼地说:“黑啦!怎么晒成这样?” 陈梅花悲喜交加,打了孙明畅一拳,说:“孙哥哥,你好坏呵,居然要把货扔给方会会,好不够意思,冤枉咱们还是老交情。” 孙明畅一愣,“方会会?”他见闫晓梦在对他眨眼睛,立即反应过来,不会是这家伙为扔货临时骗的瞎话。赶紧说:“我们,是这样,我们事先有约定······” 陈梅花抢白道:“什么约定,以后你们的货我们全包,不准扔给其他人。你要是到处乱洒,最后,谁也赚不到钱。”说罢,狠了胖和尚一眼,意思是,拉你进来,就是乱洒的开始,安静是愚蠢的! 胖和尚递烟给孙明畅,积极地介绍自己,说自己是商场的老革命,生意好卖烟快,绝对是推销好手。见胖和尚如此讨好卖乖,陈梅花十分不满。她不愿意自己和孙明畅们这层关系,被一个外人随随便便就占去便宜,便不客气地打断他俩,嚷嚷着要看货,做出一副她才是孙明畅老熟客的样子。 孙明畅说:“不急不急,喝喝茶,聊一会儿嘛。” 安静说:“还是赶紧看货,时候不早了。” 堆放香烟的屋子房门一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陈梅花啊了一声,夸张地向后退了一步。 孙明畅说:“路上下了几天大雨,有些烟箱受潮了,这味就是这么来的。” 陈梅花说:“天,那还怎么卖?”她做好了随时讨价还价的准备。 不料胖和尚却说:“只要里面没问题就成。”胖和尚第一次和洋烟走私犯打交道,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像陈梅花这种叽叽歪歪的女人,都能傍上牢靠的货源,他也想努力跟进。 陈梅花用皮鞋踢了其中几件已经湿透的烟箱,皱着眉头说:“这几件肯定进水了。” 闫晓梦说:“这几件放在最底层,所以湿得最厉害,其他箱子没事。明畅,把这几件打开来看看。” 打开那几件湿漉漉的纸箱,最底层的一排烟确实进水了。每条烟像出了汗,薄膜里罩着细小的水珠。撕开外薄膜,大条盒软绵绵的。剥掉大条盒,里面的小包完好无损,包包光洁明亮,散发出好闻的烟草味。闫晓梦情不自禁说声谢天谢地。回来的路上,她着实替这些受灾烟捏了一把汗。她庆幸自己英明果断,毁了农田救了自己。没有那些木板和农膜,这次损失就等着哭。 陈梅花嘟着嘴说:“这几件我可不要。” 闫晓梦说:“陈姐,这是打包买卖啊。不要都不要,要就得一口吞。你老革命的,接货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陈梅花说:“这也太湿了,何况还不知有多少皱烟哪。” 做走私洋烟买卖的,除了未知的高风险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弊病,那就是皱烟。由于走私烟无法像正规商品那样,可以正大光明招摇过市,为防范检查,多数走私烟都躲在其他商品最底层,从广东到贵阳,千里迢迢,路途颠簸,上车时原本光鲜亮丽棱角分明,到了目的地,不少香烟不堪拥挤,笔直的烟条变得倒头驼背,这就是皱烟。抽得起洋烟的人,大多讲究,对皱烟断然不要,不可能在乎运输人和商家苦衷。处理这些皱烟的办法,就是大幅降价,求那些喜欢贪小便宜的烟民买了去。时常有这种情况,打包接下一担生意,如果皱烟量多,只好把前头赚的倒贴下来,运气差的,肥的拖瘦,瘦得拖死,总结全局,早无利润。当然,这种现象不多,多了,谁还愿意趟这趟浑水呢。所以,打包接货,存在风险,这是众所皆知的事。然而,正是走私烟的高利润,即便明知有皱烟,也拦不住新泰人奋不顾身要接手。天底下,又有哪桩买卖,是十全十美的呢?有的做有的赚就已经很不错啦。 胖和尚说:“没关系,好歹我们都要。晓梦,你不用再往下剥皮了,只要里面小包没事就成。你们大老远跑一趟很不容易,这点小事我们自行解决,不碍事的。” 胖和尚的目的达到了。孙明畅递过去一根烟,替他点上,说:“老哥真体谅人啊。” 陈梅花恨了胖和尚一眼。她不喜欢这些出汗的烟。这些烟拿回去,要一条条撕开零卖。而她,最恨的就是做散包生意。不过,她不敢把心中怨气表露出来。胖和尚在和她抢印象分呢。如果再挑事,说不定,孙明畅将来只跟胖和尚打交道了。商人眼里只有利益,哪来感情?哪怕她自认为和孙明畅关系更近。没办法,她只好跟着表态:“行啦行啦,不用剥皮了。处理这些麻烦,我们有的是经验,不过呢,这些水烟,可要打折哟。” 水烟?孙明畅觉得陈梅花夸张过度,但还是痛快地答应下来。 所有货都验完,唯独在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五个二合一的大纸箱没动。闫晓梦自始至终没有提及它们,甚至还把拆下来的废纸壳堆在上面,好像在有意掩盖它们。 货没拿干净! 陈梅花忍不住问:“那几箱是什么?” 闫晓梦轻描淡写地说:“哦,是方会会特意让我给她捎的怪噜烟。你们不会要的。”新泰把一些没名没分数量稀少的洋烟统称为怪噜烟。 方会会?!有我们在,这里有方会会什么事?胖和尚都忘了自己是硬挤进来的,再挤进一个,怎么可以?就像挤公交,最后那一个,永远被已经挤上车的人嫌弃。胖和尚都这么想,更别说陈梅花了。 陈梅花胖和尚异口同声地说:“什么烟?我们得看看” 闫晓梦说:“方会会说,这烟特好走,只是很久没见着了,让我下去时留意一下。我也是头回见。烟倒是不错。” 安静说:“方会会怎么也卖起洋烟了?” 闫晓梦说:“商人嘛,哪有见利不动心的。” 陈梅花说:“什么稀罕玩意儿,快让我们见识一下。” 闫晓梦说:“可以。要是喜欢,下次也给你们捎点。” 要是喜欢,这次哪有她方会会的份! 烟箱打开了,仿佛有一片金光从纸箱里倾泻出来,每个人的脸上好像镀了一层金,小屋的光线突然明亮许多。 陈梅花轻嘘道:“哟,这是什么烟哪这么亮啊?” 胖和尚抽出一条仔细端详,评价道:“这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洋烟。” 安静说:“包装好好看哦。” 闫晓梦说:“当然喽,不好的东西,方会会会要吗?” 胖和尚说:“我怎么没听说,方会会也在卖洋烟啊?” 闫晓梦笑道:“你消息真够闭塞的。方会会除了国产,还专卖怪噜烟呢。”临时编个故事,对闫晓梦来说,已经轻车熟路,跟喝白开水那么简单自然。 陈梅花问:“这叫啥烟?” 闫晓梦郑重其事地说:“王。那边老板说,这烟特别好卖,能碰上算我福气。方会会让我给她捎二十箱。天,哪里有那么多。就这十箱,还和一个广仔干了一架呢。那家伙欺负我们是外地人,我都付钱了,后来的他非让老板把这十箱让给他。如果好好说话,我们兴许会分他一两箱,可他口气太横,好像我们是乡下人来讨饭的。我一冒火,一箱也不给了。” 孙明畅一旁嘿嘿直笑,跟着添油加醋地说:“为这几箱烟,我和海三还跟那小子干了一架。结果,赔了人家两百块钱的医药费。” 这时,闫晓梦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胖和尚。那纸条显然在包里待的时间够长,和那堆没舍得扔掉的湿衣服捂在一起,味都有了。 胖和尚轻轻展开纸条,上面的字迹因受潮而模糊,上写:王,100型翻盖硬包装,二十件,七十左右,方会会。 陈梅花凑近看罢,夺过来揉成团,一把扔到地上,说:“管她方的圆的,谁先来谁说话。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打包生意,好坏一口吞,留什么尾巴?你们说呢,安所,胖和尚?”说罢,态度诚恳地看着那两人,期待他们和自己不谋而合。 新泰这三人,今生今世恐怕只有此时表现团结默契和坚定。 胖和尚说:“对对对,我办事不喜欢拖泥带水。不要则罢,要就是全吞,一箱不留。” 闫晓梦急忙说:“使不得使不得,要也是下次,这回肯定没你们什么事。明畅,把透明胶递给我。” 陈梅花沉不住气,问:“你给她什么价?” 闫晓梦一边封着纸箱,一边说:“拿什么价给她什么价喽。朋友一场,我不想赚她钱。她可没少帮助我。” 陈梅花说:“总得有个价。” 闫晓梦说:“拿货价七十,给她就七十。”闫晓梦撕着透明胶,把纸箱封牢。她说话的时候,压根谁也没看,好像这十箱烟的确不关旁人的事。 三人六目相接,围成小圈商量,两女人点头决定,最后由胖和尚发表意见:“晓梦,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出七十三,让你也有个赚头。方会会那里嘛,你扯个说法,就说没货。” 人总是犯这种毛病,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等千辛万苦弄到手,才发现它其实不过如此。新泰三人此时正犯着这天下人的通病。 闫晓梦抬起头,脸上尽显想贪便宜的犹豫。她向孙明畅望去。 孙明畅此时正着魔地看着她。他几次想笑都奋力忍住了,特别是听她装腔作势瞎扯出什么“王”时,差点忍俊不住要夺门而出。还有那纸条。他早趁他们没注意,把地上那揉成团的纸条偷偷捡起塞进裤兜里。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怎么一路上没听她说起这事啊?这一切好像早有预谋。这家伙! “你的意思呢——”闫晓梦正在征求他的意见。 既然是一伙的,怎么也得好生配合。老天,上哪儿找这么有趣的乐子! 孙明畅清清嗓门,放缓语气说:“这个嘛,我无所谓,多几文少几文关系不大。关键是方会会那头,那可是你和海三的朋友,你们事前不是有约定嘛,现在,违背约定临时更改主意,好像不太合适。” 陈梅花冒火了。她有理由冒火:孙明畅外出不惦记她;扔货没想着她;现在又不帮她说话,想想就来火。她叫起来:“什么合适不合适,有赚不赚才不合适呢!反正我们都来了,价也出了,你们要不给才叫不合适呢。”她激动地继续嚷嚷,“帮忙也不是这个帮法。得罪她一个方会会有啥稀奇。朋友多的是,上哪儿不能交朋友。我看就这么定啦。” 闫晓梦也跟着嚷:“话可不能这么说。” 胖和尚赶紧说:“梅花的意思是,你就跟方会会说,没货。要是事后被她知道了,你就在方会会面前臭骂我们强盗,把烟通通抢光了,反正哪句不狠你不要捡哪句骂,直骂到方会会劝你收嘴为止,好不好?” 陈梅花不耐烦地说:“和尚,没想到你这么婆婆妈妈。晓梦,还不快拿计算器来算账,时候不早啦。” 一直鲜少说话的安静开了口:“晓梦,我可是第一次接你们的货,别不给我面子啊。” 安静官腔都来了,闫晓梦再挣扎就是猪。戏演到此该收场了,再演只怕弄巧成拙。万一他仨哪根筋弹回正道,说不愿给就算啦谁稀罕谁拿走,得,那时可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喽。 说实话,怪噜烟没名没份,卖价还这么高,新泰不是人人都愿意接手的。要不然,也用不着费这个周折。 收摊! 闫晓梦口打唉声:“是啦是啦,怕你们啦。会会那里······哎哟,怎么交代哦。走走,咱们上客厅算账去。” 这批货就这么全部出手。三人身上没带这么多现钱,除了手上现金全部缴纳,其余地写上欠条,签了名字,注明还款时间。 临出门时,孙明畅说:“有件事咱们先说后不乱,这批货出了这个门,好歹就算你们的啦,跟我们不再有关系。” 陈梅花埋怨道:“哎哟,孙哥哥,我们不是头回接货,这点常识懂的,不用你特别交待。” 为保险起见,闫晓梦孙明畅分别陪三人押货回家。自从吃了贵成的亏后,闫晓梦凡事多了一个心眼。把这么多货交出去,不弄清他们的家庭住址,仅凭新泰一个店铺一个人,安全系数是要大打折扣的。 闫晓梦办完事回到家,已近晚上十二点。她的突然归来,令这个家热闹了好久。夜深,一家三口都带着不同意义的满足感沉入梦乡。 无货一身轻,闫晓梦因为回家路上的分心,让今夜睡眠来得格外深沉和宁静。 第5章 掉进陷阱 孙明畅从陈梅花家出来时,漫天的星星正在深蓝色夜空和月亮愉快地眨眼调情。他打上摩的向吴海三家奔去。他满心欢喜,想把这份喜悦立刻马上与吴海三分享,也让他兴奋到睡不着。 吴海三吃罢晚饭,澡洗了,头理了,胡子也刮干净了,此时,正舒舒服服躺沙发上看电视呢。何召雨坐在阳台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和吴海三闲聊。 何召雨说:“那个晓梦怎么样?能干嘛?” 吴海三看着电视,说:“跟个小男人似的,太能吃苦。” 何召雨说:“看着不像那么能吃苦。” 吴海三说:“所以,有点出乎我的想象。” 何召雨说:“比如呢?” 吴海三把闫晓梦为护烟不惜伤农的事情说了。 何召雨惊得说:“天哪,换我,绝对下不去手。” 吴海三说:“是啊,我也想不到。不过,当时要找不到挡雨的东西,我们可惨了,损失至少过半。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勇气和决断。” 何召雨停下手工,看着丈夫,轻轻地说:“说得倒是。有她在,你们肯定觉得······要比往常开心,男女搭配,工作不累嘛。” 吴海三看了她一眼,说:“的确如此。”又补上一句,“仅此而已。” 何召雨平静地笑笑。 正聊着,楼下响起摩托车的声音。何召雨将头探出去,吃惊地说:“哟,明畅来了,还是坐摩的来的。这么晚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何召雨这句有气无力的话,让吴海三从沙发上滚落,裤子穿反了,拖鞋趿反了。他手忙脚乱地扑过去开门。门开,见孙明畅一身热汗,疲倦不堪,一手叉腰,一手举高正要拍门。 孙明畅说:“哟,你料事如神啊,知道我要来?” 孙明畅进了屋,先和何召雨打招呼,然后像进自己家,到厨房倒水洗脸洗手,胡整半天,才坐回客厅沙发上。上货下货,折腾到现在,把他累坏啦。晚上吃的饭,也消化干净,他饿了,顾不上和吴海三说话,拿起茶几上的牙签,一块块戳才从广州带回来的果脯吃。吃够啦,牙签一扔,仰身靠上沙发,大声叹道:“完啦完啦,这下全完啦,一根烟屁股都没了。” 何召雨把一杯热茶放在孙明畅面前,人退回阳台上坐着,毛衣不织了,双手紧握,静静地看着孙明畅,等待坏消息降临。 吴海三心脏怦怦直跳,脸色煞白,同样紧握成团的掌心里冷汗直冒。他挨着孙明畅坐下,自我镇静半晌,估计声调稳定,才开了腔:“说,怎么回事?” 孙明畅大嘴巴一咧,望着天花板说:“原先呢,我想那狗屁王肯定滞销,不定得积压多久。拿,觉得是自己跟自己找别扭,不拿,看她那小样又于心不忍。最后,心一横,拿!要是回来沉了底,也算给她上一堂课。这合伙做生意,不能自个儿想一出是一出,要大家意见一致,达成共识才行,固执己见和感情用事都是不对的。谁知……你猜怎么着?全让她给蒙出去了。乖乖,七十扔的,一条赚四十。我的先人,咱们什么时候这么赚过啊,一条烟挣十块就算高收益了。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全拿这个小宝贝王的。王?好名字,给力!”话音未落,他的肩膀上就挨了吴海三几大拳。他侧脸一看,吴海三脸红筋涨,惊慌和恐惧还没有完全从脸上撤退干净,顿悟,一时笑岔了气。“你以为……老天,哈哈哈……” 吴海三咆哮道:“你狗日的差点吓死我!这个时候,你不老老实实地待家里,急急忙忙打个摩的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孙明畅说:“我不是来报喜嘛。货全部出手,价钱还出奇得好哇。” 吴海三不饶他,还吼,“那你进门咋不早说,做那一脸的损相!” 孙明畅不可思议地说:“我活生生一大喜丸子,怎么被你看成倒霉蛋?你都什么眼力呵。” 吴海三继续吼,他得借助嘶吼来释放体内最后的恐慌:“以后再有这种事,麻烦你,先打个电话来。不对,没有电话,这担生意后,咱们三家必须装上电话。以后,再发生这种事,电话先过来!” 孙明畅讥讽道:“亏你还是老革命,就这点胆子?这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哦?” 何召雨僵硬的身体松软下来,刚才它绷得太直了。她虚弱地笑道:“我们呀,都草木皆兵了。幸亏你们做的不是毒品生意,不然,就刚才那会儿,全崩啦。” 吴海三对她说:“不早了,去楼上睡了,我和明畅聊几句。” 何召雨走后,孙明畅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孙明畅说:“她居然从挎包里摸出一张皱拉巴叽的破纸条,那样子可不像临时写的,好像真的跟我们进进出出好些天了。你看见她写过吗?” 孙明畅从裤包摸出那纸条,“喏,就这张。” 展开纸团,两人挨头看着。孙明畅嘘了一声,“这换谁谁不当受骗哪。” 孙明畅陷入深思。吴海三一旁说什么,他一句没听进去,眼前晃来晃去全是闫晓梦的身影,心里一团糟。 吴海三捅了他一下,说:“咳,想什么呢?” 孙明畅下意识地说:“我是不是也掉进她的圈套里了?” 吴海三歪头瞧着他,说:“怎么,她对你下毒手了?” 孙明畅突然醒悟,大包大揽地说:“只有我对她下毒手一说。放心,吴大人,有你站岗放哨,我想使坏都找不着门。实话对你说——”他停下来,非常严肃地看着吴海三。吴海三怀抱侥幸心,等待他发毒誓,说保证今后不对闫晓梦滋生与生意无关的半点想法。“我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呢。” 吴海三颇感失望,说:“饿死你个王八蛋我才高兴呢。”有那么几秒,他真是这么想的。“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走,外面吃去,我请客。” 第6章 自作多情 闫晓梦像个上足发条的机器人,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打扫卫生,九点不到,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阳台上挂满了洗净的衣服。在挂孙明畅那件t恤时,她情不自禁把它举在嘴边亲了一下。做完这一切,她围着房间转了几转,发现实在无事可做,便关门直奔新泰去了。 她牵挂新泰,牵挂那批已不属于她的洋烟。 她不担心三个五万宝路希尔顿剑牌的命运,这些大众品牌烟无论价格涨跌,始终拥有相当固定的客源。何况,就算他们拙笨得一条烟都卖不出去,又关她什么事呢?她只管到时收款就是。让她牵挂的是,那个被她篡改名姓的怪噜烟王。别看它长相漂亮,可毕竟是新面孔。烟客在接受新面孔时,往往需要一个较长的认知过程,起初的消费反应都比较迟钝,这也是孙明畅吴海三不愿意拿没名没分的怪噜烟的原因。谁愿意囤积货物,耐心去等待顾客开窍呢? 闫晓梦暗暗祈祷王宝气冲天,人见人爱,巴不得陈梅花他们能从它身上赚到钱。那样,他们就会再要,她就会飞也似的奔下去给他们弄来。要知道,一箱王的利润,是四五箱都比不了的,振奋人心得很。还有,要想从它身上赚到钱,动作还得快。不然,同行们闻到这碗狗肉香,肯定快马加鞭下去追货。一旦发现底价这么低,必然欣喜若狂赶回来胡乱批发,全不讲策略和计谋,只求速赚了事。发七十利润惊人,五十、六十效益可观,三十五到四十,都能大大小小地赚一笔。那时,价格乱套了,以后便谁也别想再从它身上赚到钱了。如今就是这样:听说某生意好做,大家便一哄而上,鱼龙混杂各显神通,做不好的就胡整,三下五除二,就把原本一桩好买卖盘成一条咬人的蛇,谁碰谁倒霉,谁摸谁完完。 当时,她看得出孙明畅吴海三为拿这烟有多犯难,她直觉孙明畅纯粹是感情用事才同意拿王的。她多么希望王能为他们的宽容带来好运,同时,也希望陈梅花他们从王身上尝到甜头。如今,她的美好愿望实现了一半,货全部脱手;而另一半,对她而言,也相当重要,不容忽视。 很简单,如果王死了,即使每条烟也能按七十收到钱,她也会不开心,甚至很愧疚。自从王下单后,她一直为如何把它们顺利推销出去冥思苦想。她动了一些不雅的歪脑筋。她不想今后陈梅花胖和尚在谈论当年接手王时,把她骂得狗血喷头,说她是奸商。她不喜欢“奸商”这词。尽管她就站在这两字上边。如果他们能从它身上赚到钱,这趟生意岂不皆大欢喜! 到了新泰,她先去了方会会那里,毫不隐讳地把推销王的经过跟方会会说了,要方会会帮她圆了那个破纸条的谎。 方会会笑道:“钱都赚了,还顾及这么多干吗?” 闫晓梦笑道:“何必让他们知道我这人有多坏。我在他们几个心目中,印象应该还是蛮好的。” 方会会说:“真够虚伪的。你不怕在我这儿落个坏印象?” 闫晓梦说:“我用不着在你面前装。” 方会会说:“被人信任的感觉,其实——还行哈。” 闫晓梦想走,方会会拉着不放,说:“就走哇,聊聊嘛。” 闫晓梦把两包果脯放在方会会的柜台上,说:“不啦,事多着哪。” 方会会撕开果脯,扔一块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要不,下回也把货扔给我一些得了。” 闫晓梦说:“打算卖洋烟啦?” 方会会说:“看你们卖洋烟卖得我心痒痒。” 闫晓梦说:“你现在醒悟是不是晚了点?卖洋烟你恐怕真卖不过他们。你这里可是老国产啊。你要是跟着卖洋烟,我担心你弄得四不像,最后砸了自己的招牌。” 方会会说:“没那么严重。” 闫晓梦说:“那好,下回有货我先问你,你不要再说。” 方会会高兴了,说:“就这么说定啦。” 闫晓梦说:“他们要是问到你,别忘了,使劲骂我。” 方会会说:“我不会说流话。” 闫晓梦说:“骂人不一定说粗话,摔个茶杯骂句滚蛋效果也是不错的,就是,千万别再演成菩萨了。” 方会会一连几天都在期盼陈梅花他们过来问话,也好有个机会为自己平反昭雪,她不再是菩萨了。 小时候演“白毛女”,方会会总是演地主婆。她很不高兴,想演喜儿。可扮喜儿的闫晓梦说,叫你用针扎喜儿表现残忍凶恶,你举针不扎,满脸同情地看着犯困的喜儿,演成了活菩萨。就这演技,还想演喜儿?打小和闫晓梦同台演戏,永远当配角,甚至跑龙套,私底下曾经不知生过多少次闷气呢。 一星期过去了,方会会花了五毛钱特意买的一只土杯道具没能派上用场,更别谈想重温一下当年那个穷凶极恶的地主婆了。没人上门打探此事,白准备了。 陈梅花等人埋头挣钱都来不及,哪有闲情关心别人的心事。闫晓梦多虑了,方会会更是自作多情了。 第7章 金字塔 远远看见陈梅花的店前人头攒动,闫晓梦感到无比欣慰。她就喜欢这样的红火场面。她朝前看着自己曾经战斗过的三十六号铺,那里环境宽松人鸟皆无,安普达看着忙得不可开交的陈梅花,脸上傻傻地挂着羡慕。她对安静拿安普达挡事万分着急,再这么下去,再好的生意架子也要垮掉啦!她遗憾地叹气,挤进陈梅花的店铺里。 “不错嘛。”她笑眯眯地说。 陈梅花的脸如油浸的核桃,黑亮中透着坚毅,两眼生辉,一边忙碌,一边说:“托你福,看这架势,节后凑足烟款估计不成问题。老天保佑,这几天其他家不要来货,这样,兴许我还能多赚几文。” 闫晓梦扫视店内一周,没看见王,说:“王五王卖得怎么样?” 陈梅花说:“等我这几天把大头先卖出去,回来再安心处理它。” 闫晓梦一时心痛,气得说:“等?国庆节请客送礼的人多,你不抓紧时机卖,等?等啥?等节气过了,大家钱袋空了,你卖谁去?”说时,在柜台角落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两条被其它烟压着的王,顿时火冒三丈,好像谁虐待了她的亲儿子。“真是糟蹋圣贤。”她气愤地走过去,把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腾空,把王从箱子里抱出来,五条一层高高堆起。顿时,王像一座小金字塔,耀眼的光辉一下把顾客眼光吸引住了。 陈梅花紧张了,压低嗓子急迫地说:“你找死啊。这么打眼,出事你负责啊。” 闫晓梦说:“别惊乍乍的。这是新品种,没几个人认得它。说它是国产烟也有人信。这年头,认识洋文的不多,即使有,也不会轻易上咱们这破地方来。等官方那里回过味来,我这里也卖得差不多啦。”她压低嗓门说:“况且,不还有安静罩着嘛。” 陈梅花哭着脸说:“安大人哪里会关照我?” 闫晓梦说:“谁让你不知好歹去抢她的主顾。” 陈梅花脸红了,赶紧别过脸去做生意。 有顾客开始关注王,把王抽下去看了。为尽快让顾客增加对王的认识,闫晓梦开启三寸不烂之舌,把王吹成了三个五的祖宗,好像三个五的祖宗好不容易大驾光临,不隆重推出愧对父老乡亲。就在她热情似火地煽动顾客的购物欲时,曾经是她最忠实的主顾赵师傅大叫她的名字,全身披挂大包小包挤上前来。 看见赵师傅,闫晓梦眼睛一亮,有戏!立即热烈响应:“赵师傅,你好哇,好久不见——” 赵师傅满面笑容地接道:“心中想念。哎哟,晓梦,你是咋个想的?做得好好的怎么把店铺转让出去了?可惜不可惜啊,我们大伙很想你呀。” 看来,安普达是闫晓梦叫来帮忙的亲戚的那些说辞,已经形同虚无。物是人非,既然36号漂亮的闫晓板走了,那为什么要和那个呆傻的安老板继续做生意呢。生意哪家不能做,做生意也是要看人看心情的嘛。 闫晓梦真诚地说:“我也很想你们呢。” 赵师傅说:“你现在都干什么去了?” 闫晓梦拍拍明晃晃的王,说:“做这个了。从那面把这个弄过来。” 赵师傅说,“哦,改行打货了。行啊你。” 闫晓梦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王身上,说:“看看,这个怎么样?好不好看?” 赵师傅这才发现了王,说:“哟,这是什么烟?亮晶晶的。” 闫晓梦说:“这叫王,喏,你瞧这标志,是三个五厂家的产品,不错。这烟在那面是稀罕货呢。这回让我赶巧碰上了,硬生生从人家手上要了几件带回来试试,好歹也算给咱们贵阳的洋烟市场增加一个新品种。你老哥一贯是领导新潮流的,来几条试试?” 赵师傅问:“贵不贵?” “三个五发价七十五,老祖宗发个八十不贵。现在是试销价,不可能贵,权当前期做宣传。一等局面打开,就可能九十、一百啦。怎么样?你老革命的不带个头,谁敢拿啊?” “看你说的。”赵师傅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众目睽睽之下,闫晓梦把他的脸皮绷得可以做大鼓,这让他很受用。但是,八十块钱一条怪噜烟不贵是假,况且,它没名没分没固定买主,销售时少不了要费尽口舌。赵师傅面显犹豫了。 闫晓梦见势不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竿子把生意做到底。面对眼前众多跟赵师傅一样想拿又怕拿的顾客,她说:“各位老板,今天凡是拿了王的,我通通开张票据,写明日期,二个月内,王要是一包也卖不出去,你们上这儿来退货,我全额退款!我现在人虽然不在商场,但陈老板承接我的货,并对我现在所说的每句话负全责。” 陈梅花一听,头顿时发麻。她的眼前立即出现一大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散包王。她面子上搁着僵笑,右脚不顾一切地在柜台下面狠踩闫晓梦的脚,右手在柜台里面狠捏闫晓梦的腿。闫晓梦忍痛不理,继续平静地说:“我做生意的原则是,宁可亏自己决不亏顾客。常到新泰进货的老板,应该很了解我……” 赵师傅迫不及待地打断闫晓梦,“嘿,我还不相信你吗?真是。来五条!”表现得出奇的洒脱。 王终于开张啦! 有了一就有二。上午是新泰交易高峰,来往顾客大多是市内各大小烟酒店的老板。他们和闫晓梦都很熟,今天猛然相见,几乎都是先打招呼过来,后拿王而去。熟悉的老顾客带动不熟悉的新顾客跟着感觉走也拿王,到了中午,陈梅花的五箱王所剩无几了。 陈梅花高兴得手舞足蹈。三个五一条烟赚两块,而王赚七块。简直太痛快了。她说:“我说嘛,你身上就是有一股魔力,死货都能卖活喽。难怪以前,我怎么努力都做不过你。今天,我算服了。”很快,她阳光明媚的脸突然像吹来一片乌云,霎时之间就阴沉下去。“不过,你今天给大家承个什么屁诺?那些烟要是卖不出去,都退回来,这可怎么得了?我一想到那个场面肚子就要痛。拆得乱糟糟的一堆零包烟不死也死了。到时,你可得给我捡底,不能白扔下一句话就不管。大家可是冲你这句话掏的钱包。” 闫晓梦嬉笑,说:“瞎操个什么心哪。这又不是什么假烟霉烟,是三个五厂家的好东西呢。打火机一点,嘴巴一吸,鼻子一喷,满屋飘香呢。这种烟会退回来?不来拿二回,他是二百五!这么大个城市,这么多烟民,消费不了十箱新品种,打死我都不信哪。话又说回来,这个烟真要难抽,味道不好,那也是品尝过后得出的结论,谁会把难抽的抽了一半的烟退回到零售店,零售店再退回到你这批发店来?最多就是下回不买这种烟。你听说饭馆里,有因为菜炒得不好吃而退菜的吗?没有,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有必要操心吗?” 陈梅花拍着脑门放心大笑,然后又狠拍了闫晓梦一通马屁。闫晓梦也不加纠正,任那些掺了水分的廉价恭维话把自己哄抬到半空中晃晃悠悠不愿下来。她的心情真叫一个好,她终于把沉甸甸的心事化整为零。现在,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在孙明畅吴海三面前翘尾巴了:当初要不是我坚持原则,冒着得罪你们的风险,你们上哪儿找这么油大的买卖?哼! 这时,胖和尚急急忙忙跑进来,对陈梅花说:“喂喂,咱们把王定个价,你看发多少?怪事,这会儿问王的人好像突然间多起来。” 闫晓梦说:“你是不是也把王搁鸡脚旮旯里啦?” 胖和尚说:“晓梦,你别见怪啊,怪噜烟嘛谁会给它腾要地,能在柜台上放两三条摆个样子不错了,我那儿主打的买卖可不是它。” 闫晓梦问:“你卖多少啦?” 胖和尚说:“一条没动。” 闫晓梦说:“那你就发八一、八二,或者八八,由你定。” 胖和尚苦笑道:“八一八二……晓梦,你可真会开玩笑。怪噜烟赚个块把钱就不错啦。说实话,现在原价有人一锅端我都给,只要能尽快把钱周转出来就行。我们并不指望它赚钱呢。不瞒你说,我们要这十件货,也是迫不得已,见不得你和方会会太近啦。” 闫晓梦陈梅花哈哈大笑。陈梅花把胖和尚推到角落,指着地上已经被拆散的王的废纸箱,嗔怪道:“有你这样沉不住气的人吗?” 胖和尚低头看着地上,不相信地:“怎么,都卖啦?什么价发的?” 陈梅花说:“八十。现在你和安普达独家经营,可以俏卖。你要是不想要,我原价一锅端。” 胖和尚往门外退,脸上两肥实的酒窝不停地闪现。 “那怎么行?八十,天,比发老还来电!” 闫晓梦跑到安普达那里,胖和尚只分给他一件王。现在这件王搁在柜台后面,箱都没打开。闫晓梦懒得教训安普达,只快速无言地从箱里把所有王拿出来摆在柜台上,生意要趁热打铁。她就这么一站,站了不到半小时,一箱王就卖光了。安普达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卖过这么多烟,数过这么多钱,手一直抖抖抖。闫晓梦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接到第一单生意时,激动得不会数钱,要数很多遍钱数才吻合。她于心不忍,整个下午干脆都待在36号,把安静分到的洋烟卖掉了大半。 临近下班,安静喘着气跑过来,见到闫晓梦便说:“不好意思,今天开了一天的会。”紧接着问安普达:“怎么样,今天卖了几条烟哪?” 安普达一直处在亢奋中。闫晓梦负责磨嘴皮和收钱,他负责箱里箱外地拿烟装烟,连续劳作了好几个小时。此时,他脸上淌着黑汗,汗痕一条条清楚地挂在腮旁,手抖嘴唇也抖,指着地上的纸箱。纸箱里是一堆乱七八糟还来不及整理的大小钞票。 安静惊讶地:“啊,卖这么多啊?” 闫晓梦凉凉地说:“你每天指望着只卖几条烟啊?” 安静扑过来紧紧地搂住闫晓梦,哽咽着:“这是我接店铺以来,生意最好的一天。你不知道,我都快愁死了。” 闫晓梦说:“你表妹什么时候能来啊?” 安静说:“这个月底。” 闫晓梦说:“再不来,这个店的热乎气散得差不多了,可以关门了。” 安静抹干眼泪,松开闫晓梦,抓住她的双手,娇嗔道:“这几天你要没事的话,过来帮帮我嘛。” 闫晓梦点头应下了,说:“可以,发我工资啊。” 安静笑逐颜开,说:“没问题。” 要靠安普达在节前把这批货卖光,就等着西边出太阳。要知道,发货的可不止一家,如果这几天还有其他家的货到,数量少影响不大,数量多,价格立即混乱,掉价成了必然。节前又怎么可能只有一家货到呢。所以,要想挣到钱,就是一个字:快! 安静头回接货,闫晓梦不忍心她挣不到钱,所以,一连几天上午,都上新泰帮忙来了。 第8章 心病 孙明畅家。 三人坐在沙发上盘点这次出门收获。数据出来后,闫晓梦脸上乐开了花。孙明畅把笔一扔,仰靠在沙发上,对笑得眼睛都快不见了的闫晓梦说:“效果还行?” 闫晓梦笑道:“刺激。” 孙明畅说:“前天,我一朋友找到我,告诉我他在贵阳开了家公司,问他公司干嘛的,他说市面上什么赚钱他就能做什么,牛皮哄哄的。我估计就是个皮包公司。不过呢,这小子的爸爸是高官,所以,他说得未必不靠谱。他要我给他弄五十箱黑猫五十箱骆驼,说准备发往成都,还说成都这两品种的洋烟比贵阳好走。定金都交给我了……” 闫晓梦不等孙明畅说完,跳起来,“太好了,那今天晚上咱们就走。” 孙明畅吴海三纹丝不动,没有与她的反应共起伏同频道。 闫晓梦奇怪地问:“怎么,这事不值得兴奋?” 吴海三说:“你糊涂了,资金还没回笼呢。” 闫晓梦不好意思地吐舌头,想装矜持已不能。 孙明畅说:“要不,你先谈谈这趟出去有什么体会。如果觉得不合适做,咱哥俩不勉强你的。” 闫晓梦吓得问:“我是哪里没做好吗?” 孙明畅说:“你没毛病。” 吴海三说:“这个生意风险高,也很辛苦,担心你受不了。” 闫晓梦问:“就这个原因吗?” 孙明畅说:“这一趟是你首次体验,如果觉得不方便再做的话,可以换个家家近的不用太劳苦的生意做。” 闫晓梦说:“除非你们认为我不合适。”她看着他俩,“这一路我有哪里得罪你们了?是不是拿王的时候,有点那个?或者是下大雨那天,也有点那个?” 两人笑,孙明畅说:“这两点那个,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 吴海三说:“你表现很好。只是,想再次提醒你,这个生意,不可能次次如鱼得水,常在河边走,总有湿脚的时候,所以······” 闫晓梦打断道:“这些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为此,我们还买了店铺以防不测,有必要再提醒我吗?” 孙明畅说:“主要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觉得还行,从今以后,咱们要抛开杂念,加紧干活,这可是一桩随时可能被叫停的买卖。如果有其他想法呢,现在退出······为时······不晚。” 闫晓梦不可思议地指点两人:“就为这点破事,你们,居然摆出一副想要踢我出局的样子。”她突然从沙发上拿着坐垫朝他俩摔过去,大叫:“吓死我啦,我还以为,我要被开除了!”说罢,不合时宜地哭起来。她哭,是瞬间神经质地以为,或许是孙明畅不想要她了。 吴海三扑火似的跳过去,说:“这事也值得哭?搞错没有?你能不能拿一次不让我感觉意外。”说罢,递上毛巾,不停地哄小孩一样哄她,那场面很滑稽。 孙明畅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向厨房。 之前,吴海三非让他今天问问闫晓梦这次出门打货的体验,如果觉得辛苦受罪,就不再勉强拖她入伙。他十二分地不愿意,如果闫晓梦不去,那挣钱之路何等无趣。现在,他的生存目标很简单也透明,就是创造机会尽可能多地和闫晓梦在一起。可是,吴海三句句有理,他找不到反驳理由,只好违心照办。刚才,闫晓梦要是答应退出,难过的还会有他。实际上,当闫晓梦大哭时,他的眼眶立马潮红,不得已迅速撤向厨房。要是被吴海三发现他如今这么娘腔腔,还有他的好吗?自从认识闫晓梦,他的心脏就变得如同玻璃水球,一敲就破。他不想这样,但是,已然身不由己。 现在,为了不打何召雨等人的脸,不违背吴海三要他谨记的誓言,不当被众人唾弃的第三者,不做破坏别人家庭的缺德事,他将活生生地触及灵魂深处的情感通通拿来,暂时违心压抑着。这份天降情缘,到底要压抑到哪一天,才能像爆米花似的开锅爆响啊?那天在山坡上对闫晓梦的表白不算。他想要的是,这件事的最终结果。 这时,听闫晓梦在客厅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吴海三道:“过了节再走。我们不做只会挣钱的机器人。节假日,一定要和家人待在一起。一年里,我们在家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孙明畅站在厨房捣鼓着水杯和抹布,神情漠然。一想到节假日,闫晓梦不在身边,他就浑身没劲生病一样。又听闫晓梦说:“要不,国庆节的第二天,我叫上安静她们,咱们到户外去搞个集体活动。”他被自己突然响起的洪亮声音吓一跳:“好好好,这主意好,就这么说定了!”然后,端着水杯拿着抹布走出厨房,仿佛大病初愈,一下神清气爽。 第9章 一腔热血 下班了,安静陈梅花背着重重的书包离开商场。到了分岔路口,陈梅花要往左拐,闫晓梦说:“不再逛逛了?” 陈梅花神灵活现地拍着书包,说:“背这么多钱逛街不合适的”,然后摇头晃尾地走掉了。 安静说:“真看不惯这家伙。你看她那屁股,跟灌了水泥的气球,左浪右浪的,也不怕掉下来砸了脚后跟。” 闫晓梦哈哈直笑。陈梅花背影着实讨打。不过呢,她今天业绩骄人,有资本骄傲,如果低调点,就好啦。 两人沿着中华中路向紫林痷方向慢行。闫晓梦把打货路上遇到的各种糗事趣事说与安静,特别是说到孙明畅帮人讨债,消失六天五夜,为此她和海三白细胞不知死掉多少,人都快疯掉了。 安静感慨万分地说:“没想到外面世界如此精彩。” 闫晓梦说:“我宁可平淡,也不想要这些精彩。精彩里面往往充满磨难和挣扎,心脏不强大的人,会被吓死的。” 走到紫林痷商店门口,闫晓梦突然看见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偷正在摸一个姑娘的包。那姑娘趴在首饰柜上专心致志地挑选首饰,根本没察觉。安静惊讶地一把抓住闫晓梦。 安静说:“你要干啥?” 闫晓梦甩开安静的手,冲那小偷就过去了,走到他们身后,狠狠地拍了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两小偷反应敏捷,头也不回箭一样向前飞奔,好像受过急训,跑出三十多米,没听到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一女的,正冲他俩挥舞拳头,不由立定互相指着对方鼻子大笑,嘲笑自己胆小如鼠,神经过敏,以为撞上便衣。 闫晓梦一回来,安静立即不可理喻地轻喊:“你干吗哪?” 闫晓梦说:“没什么,就下意识。” 安静说:“都这把年龄了,你居然还有这腔可笑的热血。想过吗?要是他们恼羞成怒反身攻击你,你不就吃亏了吗?” 闫晓梦说:“以后再遇上这种事,我一定装瞎看不见。” 安静说:“对呀,大家都装看不见,你也可以看不见,你又不是警察。”她脸上还挂着困惑。“真没想到······你冲动起来,表现这么幼稚,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闫晓梦不好意思地说:“接受批评,下不为例。” 安静说:“什么时候都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懂不懂啊。哎哟喂,现在我总算体验了一把你所描述的那份担心了。精彩故事里面除了有磨难,还很危险,弄不好还可能伤痕累累。你知道吗?刚才,我差点吓死了。” 闫晓梦咯咯笑着挽住安静继续往前走,说:“别夸张,这才多大点事嘛。” 这件小事,孙明畅他们几天后便听说了。他们对此毫不惊讶。闫晓梦的思维和大多温良恭俭让女人不一样,她骨子里有股狠劲,做了好事叫勇敢,做了坏事叫残忍。她的本性里,好的坏的都很张扬。为护烟,不惜伤害农民利益,为推销王,居然弄一破纸条,这换谁家善良女人能够做得出来呢? 即便如此,孙明畅还是喜欢得不行。他背地里警告闫晓梦,说:“轮不着女人冲锋陷阵的事,请你不要冲动不要做。万一,你要出了事······我,会坚定地,死掉的!” 闫晓梦羞脸了红,顿时像个乖巧媳妇耷拉着头,再寻不见半点英雄本色。 第10章 黄豆眼 国庆节这天,闫晓梦一家上了黔灵公园。 闫晓梦已经有很多年没和家人上公园玩了。今天早上雷万民一提议,她立即欣然同意。 公园里人山人海。 贵阳市的黔灵公园和河滨公园,一到节假日便人满为患。所有老贵阳都清楚,节假日最好不要去公园,因为,这两处市内公园几十年来不变,坡还是那道坡,坎还是那道坎,庙还是那座庙,湖还是那个湖,节假日除了密密麻麻蝗虫一般涌进公园里的人外,已经找不到一处赏心悦目的好景观了。 可是,到了这一天,总有一大堆横七竖八的理由让很多人觉得唯有去公园比去其他地方更为合适,于是,越是怕节假日上公园的人,说不定正带着家小一边抱怨一边混迹在公园某处人海里呢。 由于市民环保意识空前欠缺,每次游园结束,公园里垃圾满地,草坪面目全非,公共休闲娱乐设施破坏严重,那时,恐怕只有公园清洁人员能真切感受到人灾的恶果。有外地游客曾经这样评价黔灵公园,黔灵公园山清水秀,自然风光妙不可言,可惜人文环境太恶劣了。 闫晓梦非常喜欢黔灵公园。她和雷万民的恋爱有一半是在这里谈成的。只要有时间,她很乐意上这儿来,即使公园里人山人海。更何况,如今的她,心智早已在新泰纷乱恶劣的环境中百炼成钢,此时的好心情,岂能轻易被人多嘈杂一个外因摧毁。 她的心情能不好吗?第一次出门打货,不仅钱赚得舒服,想起孙明畅就更舒服。所有这一切,都叫她心情好到牙痒痒,时时想张嘴咬人。昨晚干活的时候,雷万民就惨遭毒害。兴奋至极的她把他肩膀咬到又痛又喜,神魂颠倒,鬼哭狼嚎,直到儿子在外面拍门叫:“爸爸,你们是不是在里面打架?我怕。” 两口子边走边聊,儿子在他们面前挥舞着小红旗又蹦又跳。 雷万民说:“人好多啊。” 闫晓梦说:“中国特色嘛。” 雷万民说:“好像全贵阳的人都过来了。” 闫晓梦说:“你说,这要天上掉一炸弹下来,会怎样?” 雷万民说:“你总是和贤妻良母想法不同。” 闫晓梦笑:“本来我就不是贤良嘛。” 儿子跑过来,大叫:“爸爸,我要喝水。” 雷万民把矿泉水递给儿子,儿子仰脖咚咚灌得脖领处都湿透了,喝饱把瓶子塞给雷万民,转身又往前跑去。 闫晓梦喊:“喂,慢点,摔着了你可别哭鼻子啊。” 雷万民说:“时间真快,转眼儿子上一年级啦。” 闫晓梦说:“应该让他上实验小学,那是重点小学。” 雷万民说:“咱家的户口不在那个片区,上不了那所学校。” 闫晓梦说:“怎么上不了?不就是多交几千块的择校费嘛。” 雷万民说:“口气不小啊。想当初为送几十块钱的红包,瞧把你愁得……” 闫晓梦说:“今非昔比嘛。我说我能打翻身仗的。” 雷万民说:“你真厉害,了不起。咱们家现在居然有一间门面,租金比我工资都高,想想都不可思议,时代真是变了。我,代表全家谢谢你,你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 闫晓梦挽起雷万民胳膊,万般自豪涌上心头,为了这一天,她的确拼命了,甚至,不惜手段。 雷万民当然不知,表面风光的老婆,心灵最深的角落,有一处是阴暗的见不得光的不愿触碰的。时不时她会因此失眠,黑夜里,大睁着眼想着这些无法说与人知的事情,暗自大发“当初你要不坏,我何至于跟着烂掉。姓刁的,你要是死了,却照旧折磨活人,你害人有一套哇”诸如此类的感慨。 雷万民认为老婆挣钱辛苦,消耗的仅仅是体力和精神,灵魂依然如初,纯洁干净。要是全程知道老婆的奋斗史,估计打死都不愿相信,这个看上去美美软软的女人,会有哪些不美不软的行为。他哪里能够体会,软弱人性被压迫到极致,会逆袭炸裂,变得陌生可怕。只要待在死气沉沉的体制里,不为功名但求平稳,是决然没有机会看见那些下海后为求得生存的人灵魂上巨大蜕变的,商海是口魔幻染缸,白的进去,出来的不可能再白。而他的老婆,除了抱怨商场这样那样不好,那些关键事情,一个字也没有在任何人包括他面前,吐露丝毫。如果知道老婆心房里还藏有不可告人的故事,他不可能还能像现在这么淡定自然。所以,糊糊涂涂的他,感觉自己是幸福的,找了一个特别能挣钱的老婆,偏偏长相好看,带出门不丢面子,骄傲吗?当然,那是拦都拦不住的。 他牵着老婆的手,才不管游人投射过来的猜疑目光,内心满当当装着浓浓的愉悦。 这夫妻俩,外形有点不搭,雷万民身高体胖,闫晓梦小巧玲珑,对比感很强,就像餐盘里摆着两物,一物是气势磅礴的东北大苞谷棒子,一物是细腻小巧的贵州红色小米椒,搁给哪位食客,估计都得痴痴地瞧上半天:怎么吃?先吃谁?一口苞米就一口椒?没听说这两个食材可以混搭摆盘,没吃相啊!所以,游人十有八九要看过来,忍不住想去八卦这两人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就不足为奇了。 雷万民说:“真不明白这些人老看我们做什么?我们是风景吗?” 闫晓梦笑道:“高低柜风景。你管别人干吗,爱看不看。” 雷万民把闫晓梦的手牵得更紧,说:“对,爱看不看,小鸟就归我了,不服气的,你们也弄一只去!” 闫晓梦说:“轻点声,你那位置,说话像高音喇叭。” 两口子好不容易找块干净草坪坐下休息。从高处往下看,下面马路上全是蠕动的黑脑袋,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恐怕不喜欢这个场面。 儿子爬过来坐在雷万民腿上,说:“爸爸,你们要给我转学吗?” 闫晓梦说:“是的,试验小学比你现在这个学校更好。” 雷万民说:“钱来之不易,能省还是节省好。小学嘛,上不上重点关系不大,他要不懂的地方,我可以辅导嘛。” 闫晓梦说:“有条件就让他上好学校。万一哪天生意倒坎了,再想这样那样怕也不能了。” 雷万民说:“既然如此,现在见好就收,何必要等到那一天。” 闫晓梦说:“以前没做过打货生意,不知道打货生意的好处。这次看来,的确比在商场强,不会那么无聊,重要的是,赚得更多。这才刚尝到甜头,要放弃我可舍不得,我还想再买个大点的门面呢。” 雷万民说:“高利润和高风险是孪生兄弟呢,这个道理······” 闫晓梦说:“他们跟我说过无数次了。生意嘛,起起伏伏,不可能永远是赢家。真要有那一天,也正常。好啦,今天这么好的日子,说点吉利的。” 雷万民说:“我是想提醒你……” 儿子在腿上坐不住,跑了。闫晓梦不想再听雷万民忧国忧民,也起身追儿子去了。啥事都瞻前顾后,还有成功可能吗?人生,就是在对错之间来回穿梭,哪有正确无误的通天大道啊。 在黔灵湖白桥上,他们遇上雷万民的同事。他也带着全家出来逛公园。同事抱着他那一岁半的儿子。那小人长得机机灵灵,小黄豆眼巴眨巴眨,煞是讨人喜爱。 雷万民说:“哟,儿子都这么大了,会喊人了。” 同事眉飞色舞地说:“岂止会喊呵,精得很,不用教,就知道该喊什么不该喊什么,错不了。” 闫晓梦笑道:“现在喜欢吹牛的人,都像天上星星一样多了。” 同事说:“嫂子,你要不信,可以当场考考他嘛。” 闫晓梦上前轻拍那小人脸蛋一下,说:“小弟弟,乖乖,叫我,我谁啊?” 那白净小儿睁着小得不能再小的黄豆眼,静静地看了闫晓梦一会儿,清晰地吐出嫩声:“阿姨。” 闫晓梦把儿子推上前,“这位呢?” “小锅锅。”小哥哥。 闫晓梦笑了,“神咧,还能分清大小。”说着,往右一看,身旁正站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女中学生,指着她:“这位呢?” “大吉吉。”大姐姐。 “哇,真了不得,就是得把舌头捋一捋。”闫晓梦又指女学生身边的中年男子,“那位呢?” “猪猪。”小子嘴巴嘟成圆圈,直接把那中年男子捋成了猪。 大家哈哈大笑。闫晓梦连夸小子聪明。雷万民兴致勃勃地嚷:“还有我呢。小弟弟,我谁啊?” 小家伙小眼睛眨着,小嘴巴嘟着,小眉头拧着,小手手绞着,好像在费劲思索。 闫晓梦笑得不行,说:“遇上难题了。”小东西的表情太凝重可笑了。 这时,只听小人轻轻地喊出:“老爷爷。” 众人仰面大笑。雷万民大跌眼镜,他满腹委屈地冲那小脸一瞪眼,吼道:“你看清楚没有哇?” 小人哇一声就吓哭了。 分手后,雷万民一路耿耿于怀。他问:“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闫晓梦说:“你已经问第三遍了。你就这么在乎那个黄豆眼说的?” 雷万民说:“能不在乎吗?那小兔崽子看啥都准,怎么在我这儿犯迷湖?叫你阿姨,叫我爷爷,还老爷爷。他是没看清啊还是存心气我?” 闫晓梦笑道:“那小玩意儿真好玩,智商超群。他说得没错,你,就像老爷爷。” 雷万民惊讶到不行,说:“啊,真的吗?” 闫晓梦说:“你没听说,胖五斤老一岁这句话吗?瞧你这身肥膘······”她摇头,“别说那小子看你迷糊,我看你都快迷糊了呢。” 闫晓梦走了几步,不见雷万民跟来,回身去,见雷万民落在后面愁容满面地杵在人堆中,越发摇头苦笑。一等雷万民上前,便说:“鹤立鸡群这个成语就是形容刚才你站在人群里那个场景的。只是······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像你这样高大肥硕的老鹤。”说完,哈哈笑起来。 雷万民也笑,说:“回去我就减肥。心都被你说慌了。” 闫晓梦说:“这就慌了?这说的还是轻的。” 雷万民说:“什么意思?” 闫晓梦说:“你想啊,你再这么发展下去,长成个巨熊类,咱们只好古得拜,你得换个上等级的才相配嘛。” 不知为什么,雷万民从闫晓梦脸上捕捉到一丝不是开玩笑的表情。它那么怪,那么陌生,好像闫晓梦的心在脸上开了个窗口,让他看见一些本不该让他看见的内容。他嘘了一口凉气,心里发了毛。 闫晓梦见雷万民又落后面,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她。 闫晓梦问:“又怎么啦?” 雷万民慢吞吞上前,说:“我要长成巨熊类,咱们就分手?” 闫晓梦笑着肯定地点头。 雷万民说:“你不会,又在为你的什么新想法开始找借口了。” 闫晓梦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做贼心虚的她一时没管控好眼神,让它闪现出一丝紧张和慌乱。她伸手拉住雷万民,虚张声势大声嚷嚷:“干吗?现在连玩笑都开不起了啦?” 雷万民认真地说:“这是玩笑?” 闫晓梦说:“不是玩笑是什么?你要觉得不是玩笑,就放开吃,吃到一定吨位,咱们必须分手,不然,总有一天,我会被你压得粉身碎骨的!” 雷万民没笑。闫晓梦的玩笑来迟了,已经来不及掩盖刚才她那瞬间的惊慌。虽然,它出现的时间很短,就一两秒,却被雷万民捕捉到了。它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雷万民某根敏感的神经上,教他从国庆节那天起,添了心事。 第11章 贴面舞 电话铃大作。与电话铃一起响起来的是闫晓梦的声音:“我的我的,我接我接。” 雷万民从厨房探出头,说:“没人和你抢啊。” 闫晓梦意识到不妥,赶紧多此一举地说:“八成是生意上的事。” 雷万民不咸不淡的说:“不然呢,还能有什么事。” 一等雷万民缩回头,闫晓梦提起话筒,未等对方发话,先拉了一长音:“喂——” 孙明畅说:“是我。” 闫晓梦两眼放光,满脸通红,不急不躁地说:“哦,刘老板啊。”她旋即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厨房,那里很安静,不像有人在里面做事。不知为什么,闫晓梦想像雷万民正像壁虎一样紧贴在墙,两耳惊兔般耸立。 孙明畅说:“晚上可以出来一下吗?” 闫晓梦说:“可倒是可以,不过,要付现款。” 孙明畅说:“八点,我在绿岛酒等你,不见不散。”说罢,挂了电话。 “有什么事不能等明天再说吗?”闫晓梦对着空话筒自言自语,“非得今天晚上吗?货都发完了呀。很重要?八点钟?哎呀,今天我很累啊。好好,怕你啦。” “我得去一趟。”闫晓梦边穿衣服边对雷万民说:“刘老板真够烦的,过节也不让人清静。货都发完了,我上哪儿给他弄两件万宝路?他说他侄子大后天结婚,本来讲好礼烟用国产的,临了改了主意,想换成万宝路,自己没货。现在商场里就陈梅花手上还有一些,可陈梅花不给他,把他急得,让我找陈梅花说说,让给他两件。” 雷万民说:“从来上哪儿都只说,我出去一下,今天干吗交代得这么清楚?” 闫晓梦走了。雷万民站在门边,低头沉默。对老婆外出从来不起腻的他,今天突然很想尾随老婆而去,看她究竟说的是不是真话。 老婆该不会外面有人了。 雷万民不想则已,一想后背就发凉。如果看见老婆这个钟点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恐怕不等拿老婆试问,自己先爆了血管。 国庆节那天,是不是我把老婆的那个表情理解错了,害自己在这儿犯神经?老婆不是那种随性的人,况且,她历来对婚外恋深恶痛绝。是我多心啦? 雷万民不好意思搞跟踪,何况,这副身躯也不适合这项需要左躲右闪的工作,只好把无限的愿望寄托在老婆意志坚强的性格上,希望她能抵抗得了外面世界的各种诱惑,无愧于他和儿子,无愧于这个家。 雷万民忐忑不安,怀揣深切的期盼,把尾随的心思灭掉了。 闫晓梦已经察觉雷万民起了疑心。她没有一头热地扎向绿岛酒,且不管身后有没有敌情。她赶往陈梅花家,向陈梅花要两件万宝路。陈梅花二话不问马上拒绝,说自己都不够卖。不给拉倒!她转身离去。她就没认为陈梅花会分货给她。这只不过是一趟形式,做给雷万民看的,如果雷万民真的跟来的话。 站在楼道的窗户旁,她向下东张西望。楼道下面的场地宽敞明亮,几乎没有可能藏身的绿植。她放心地下楼,迅速打车奔向酒。 绿岛酒。 闫晓梦走过去,站在孙明畅身后,轻轻地喊:“刘老板。” 孙明畅笑道:“来啦,喝点什么?” 闫晓梦坐在孙明畅对面,说:“随便。” 孙明畅叫来服务生,点了几盘小吃和一壶清茶。 孙明畅说:“晚上出来挺为难的。” 闫晓梦有点别扭,说:“可能是做贼心虚,感觉老雷起疑心了。” 孙明畅道:“不该啊,你是哪里没做好?” 闫晓梦说:“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 孙明畅说:“理解理解。装模作样的确辛苦。” 闫晓梦抱怨道:“这周你都叫我出来两次了。” 孙明畅说:“是我不好。没办法,老想你,不把你叫出来看一眼,我一天都不得劲。” 闫晓梦想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服务生把小吃和茶端了过来。 闫晓梦嗑着瓜子,叹道:“咱们,给大家打过保票的。” 孙明畅一边倒茶,一边说:“保票打得再大,也拦不住我想你。你想我吗?” 闫晓梦低头说:“想有什么用?” 孙明畅说:“没打算把没用变有用?” 闫晓梦想起雷万民那担忧怀疑表情,说:“我和你不一样,我身后有一大拖车呢。” 孙明畅说:“我知道。” 闫晓梦说:“知道就不要为难我嘛。” 孙明畅说:“好,当我什么也没说。能隔三差五地见到你,满足了,权当充了电了。” 孙明畅想拉闫晓梦的手来握着,闫晓梦不同意,说:“再偏僻的地方,也保不准会撞上熟人。这样已经够好了,我也权当充电了。” 酒昏暗迷人的灯光,营造着让灵魂出窍的气氛。两人慢慢悠悠喝茶,轻言细语聊天,眼神交集,心灵在舒服地颤抖,精神拥抱,跳着暧昧的贴面舞······ 第12章 憋坏 国庆节这几天,陈梅花喜得都快不知自己姓氏名谁了。尽管超负荷的忙碌让她掉了几两肉,但是,心却像吞了裹着蜂蜜的秤砣,踏实而甜蜜。这回上帝总算开眼,没让其他家来货,叫他们在商场里独领一回风骚,喜得她有事没事都在笑。笑成了她脸上最溢贱的表情。甚至开始后悔:要是知道没有其他货源冲击,本可以把生意做得稳健点,吊着点,而不至于手忙脚乱,生怕短期内完不成这单买卖。 唉,挣钱时机真的很难精准掌握哪。 她一边笑一边抱怨自己沉不住气,搞得库存所剩无几。昨晚闫晓梦上家来,说要两件万宝路,她没问原因直接回绝。自己都不够卖,哪里舍得忍痛割肉?要是知道闫晓梦纯粹为了圆谎,根本无心要什么万宝路,她会蹦起八丈高,戳穿她的阴谋诡计,把烟砸到她脑袋上,砸成脑震荡才解恨,太可恶了,不是吗。 安静这次表现不错,没拖后腿,分到手上的烟基本卖光。下午她要开会,便叮嘱胖和尚去安普达那里,催促他赶紧结清货款。 胖和尚经过陈梅花的店,问她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下班好去孙明畅家,她卖弄地拖长声音道:“没——问——题!” 桌子上摆着计算器和纸笔。她趴在上面反反复复核对数字,直到确认分毫不差,才哼哼唧唧坐下来点钞。点着点着,她目光游离,盯着桌子底下挂锁的一把抽屉。 半年前,生意忙晕了头,几时收到四张百元假钞都不知道。为此,她气得一星期茶饭不香,想起这事就忍不住骂人。不甘心吃哑巴亏,便试着把钱射出去。谁知,人人警惕性空前高涨,使她的计划屡屡落空。钱不仅没能射出去,还挨对方白眼,那鄙视目光和阴险笑容,像针刺让她难受,心中委屈:我不也是受害者嘛。假钞用不了,又不甘心销毁,她把它们夹进一本书里,锁进抽屉里。她在等待时机。她相信它们会有出头的那一天。现在,她隐约感到,这一天来了。 她打开抽屉,取出那四张假钞。 “做得跟真的一样。”她感慨地自言自语:“这些人太过分了,做点假烟假酒就够坏,直接做钱,缺德到家了,他们也不怕将来生儿子没屁眼。”她瞪视那钱,“除非他们一张张过目,不然,这真假不好区分的。我老革命没看出来,他们可能也看不出来。当然啦,查不出来最好,让他们跟着我蒙受损失,我也于心不忍哪。不过,晓梦常吹,姐妹之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的不算,得拿出真行动,考验她的时候到啦。谁让她当初跟他们走也不事先说一声。这口气我一直憋着哪。反正,这钱得有一主,这主不该是我,我又没做什么缺德事,凭什么要吃这哑巴亏?” 她越想越在理,心安理得地将它们搅进那堆钱里,感觉它们顿时被洗了白,成为正确分子。 下班时,胖和尚提着沉重的编织袋过来了。陈梅花拿出一个崭新的烟箱,说要把钱放进烟箱里。“别拿编织袋了,像个讨饭的。晓梦说,广东那面做烟生意的,钱都是装进烟箱里,有棱有角规规矩矩,看着派头都不一样。” 胖和尚觉得在理。用编织袋装钱是有点掉价,感觉既屈人又屈钱。他哪里想到这是个坑。两人重新把已经捆扎好的钱一五一十重新整理清楚,打上封条,当胖和尚把烟箱扛在肩上,和陈梅花走出了商场时,陈梅花的脸上闪烁着狡黠的笑意。她恭维胖和尚,说:“其实,你参与进来也很好,不然,这个时候,这么重的纸箱,我自己扛不动不说,还不安全。” 胖和尚哪里想到他已经掉坑,胸无城府且快乐地说:“以后这些小事,都交给我好啦。” 第13章 摩的 大早起来,闫晓梦就心绪不宁,随着时间往前移动,她越发躁动不安。 今天是陈梅花他们的交款日。并非钱款即将落实让人兴奋,而是孙明畅祸害她病得不轻。尽管前天晚上才见过孙明畅,依然无法满足强烈的思念欲望。她恨不得孙明畅就像手表,可以戴在手上,时时摸到时时看到。想着下午就有一个冠冕堂皇地理由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孙明畅坐在一起,她的心就突上突下胡乱蹦跳,毫不讲规矩,搞得要缺氧窒息似的,让人不舒服。吃罢中午饭,她开始在穿衣镜前,左一件右一件的试穿衣服。柜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床上衣服堆成小山。试了老半天,依然拿不定该穿哪一件。 雷万民不懂地问:“不就是去收个款吗?你瞎折腾个啥呢?这身就好嘛,牛仔裤,白毛衣,看着精神。其他的赶紧地收起来,别整得好像国家领导要接见你似的。” 闫晓梦没理他,继续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 雷万民突然说:“从不讲究穿着打扮的女人,突然变讲究了,说明什么?” 闫晓梦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雷万民说:“说明这女的思想出了问题。说不定……有了心上人!” 闫晓梦条件反射地掉转头去,以为自己心头上刻着的孙明畅三字被雷万民发现了。当她看见雷万民似笑非笑的表情时,迅速稳住阵脚。再不能像国庆节那天露出破绽了。她顺水推舟地说:“真不愧是老革命啊,一眼就被你识破了。” 雷万民说:“说,他长什么样啊?” 闫晓梦说:“周润发长什么样他就长什么样。” 雷万民苦笑摇头。周润发是闫晓梦的偶像,她经常把他挂在嘴边,甚至在夫妻活动中也不放过。有一次曾经问她,为什么精力这样充沛,她居然回答:想起周润发,斗志就昂扬。是不是很可笑。 雷万民突然觉得国庆节那天,或许是自己神经过敏了。是呀,在她的身边没出现什么偶像派人物嘛。吴海三样子蛮诚信,孙明畅一个干巴巴瘦壳壳的小老头,会成为自己的对手?除此之外,老婆天天忙里忙外,没有时间接触外人嘛。想来想去,八成自己多疑了。 雷万民有点愧疚的戏说:“哎呀,九七香港回归,你去一趟香港,看看你的发哥要不要你。” 闫晓梦在镜前搔首弄姿,说:“不要他没长眼呐。”听丈夫口气,他那根绷紧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点。谢天谢地! 雷万民说:“一个三十好几的黄脸婆,要来干啥用喽。” 闫晓梦说:“洗衣做饭。” 雷万民说:“当保姆呐。” 闫晓梦说:“愿意啊。” 雷万民不再搭理她,回身忙自己的事,觉得这把岁数还在追星实在不可理喻。 闫晓梦因为丈夫的犄角暂时缩回,得意地越发把床上翻得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好不容易熬到一点半,闫晓梦把装腔作势看半天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的报纸往茶几上一扔,高喊我走了。 楼下路口停靠着五六辆摩托车,从来对这种交通工具不屑一顾的闫晓梦,想着还要走十五分钟才能走出小路,走到公交车站去,就心急如焚,仿佛那点距离是两万五千里。急切想见孙明畅的心,使她看见带轮的便以为是自己的翅膀,能在最短时间里飞出去。她不假思索坐上去,忘了自己从来没有坐摩托车的经历。当摩托车飞起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没有了孙明畅。 摩托车上了大道后,像喝醉了酒,在拥挤的车道上擦着大小车身左一撇右一捺,歪歪斜斜地往前冲。每次闫晓梦感觉自己快掉地面上时,就忍不住失声尖叫:“慢点!” 师傅不仅不减速,还加大油门,高声回答:“开快点过瘾。” 闫晓梦闭眼前,瞅见这位仁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的后脑勺上扎着一条马尾。这种发式的男人,在闫晓梦看来,通常不是艺术家就是疯子。她觉得此时他们正在死亡线上疯狂奔跑,把脑袋当球左右乱踢。她双手死死抠住摩托车的坐骑,全身紧绷得就像一颗随时随地就要发射出去的炮弹。 “嘎……”一个急刹。 闫晓梦不由自主地趴在了师傅的背上,三魂不在了两魂。 “到了。”师傅驮着意料之中的结果,得意地宣布。他就喜欢这样。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威风八面,跟战神宙斯一样。 闫晓梦哆哆嗦嗦下车,往路边蹲去,她脸色煞白,腿软得站不起。 师傅骑在发烫的车体上,不可思议地嘲讽道:“没想到是个,林妹妹啊。” 好不容易四处跌散的魂魄渐复体内,四末由凉变热,闫晓梦缓过神来,无力地生气骂:“活腻了你!没病都要吓出病来。现在,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师傅不仅不恼,反而嘿嘿直笑,说:“行啊,哪天给都行,反正我认识你。你就住在我家斜面那栋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记住啊,欠我五块。”说罢,马达轰鸣,车前轮一翘,摩托车像匹咆哮的野马,瞬间就窜出去了。 这下,想见孙明畅的满腔热情已然一地稀碎。 第14章 见谁戳谁 闫晓梦到孙明畅家时,先前的激情已消失殆尽,特别是看见孙明畅吴海三不在,而在的是方艾华时,更是浑身漏气。她和王平珍方艾华打招呼,只有王平珍热情地回应她,并很快给她泡来一杯糖茶,见她脸色不好连连追问原因。而方艾华,自始至终坐在沙发上,连屁股都没有动一下,直勾勾地看着电视,好像里面的情节是大磁铁,正好把她眼睛这对小磁铁给吸引去,连拐弯都费劲。 闫晓梦问:“王妈,海三他们上哪儿去了?”。 王平珍说:“隔壁家水管爆了,家里只有两个老人,所以,他俩帮忙去了。” 闫晓梦说:“哟,学雷锋做好事呐。” 王平珍说:“邻里之间应该互相帮助嘛。” 闫晓梦想起了广州那起车祸,说:“他俩倒是热心人呢。” 王平珍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他俩打小就招人喜欢呢。”孙明畅爹妈死后,孙明畅没跟着街头混混学坏,王平珍感到莫大欣慰。 方艾华突然叫起来,“哎,王妈,你厨房里烧什么哪?好像有煳味啦。” 王平珍大叫糟糕跑向厨房,闫晓梦也跟着跑过去。 灶台上一口铁锅冒出青烟,锅里的红烧肉烧干了,锅底糊了。王平珍一边抢救红烧肉,一边发出啧啧的疼惜声。闫晓梦站在旁边插不上手。王平珍动作麻利,一点不像古稀老人。 王平珍说:“你去客厅看电视,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去,去和艾华说说话。” 闫晓梦极不情愿地回到客厅。说心里话,她宁可跟王平珍待在厨房里,如果不是因为厨房太少的话。 闫晓梦坐在方艾华对面。她看方艾华,方艾华不看她,为打破僵局,便硬着头皮无话找话。“嗯,好久不见了,怎么样,忙不忙啊?” 方艾华眼睛在电视上,冷淡地回答:“我没有工作,不存在忙不忙。” 闫晓梦说:“我真羡慕你,无忧无虑的,看着人好年轻。不像我,一天到晚有操不完的心,所以,特别显老。” 方艾华对着电视说:“你可真客气,你都显老,我们上哪儿找年轻人去?” 闫晓梦被噎得够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看来,你不太高兴啊。” 方艾华看向她,目光极不友善,说:“对不起啊,我不会说话,经常词不达意,想夸你却让你难受了,对不起啊。” 闫晓梦往沙发靠去,说没关系后再不吭声。既然话不投机,还是少说为妙。她本来就没兴趣和方艾华深谈,就这会儿,她对方艾华的意见并不比当年的刁兰英少。如果要把心情设计成网络游戏,她肯定会把方艾华设计成必须在第一时间清除的障碍。 闫晓梦这面沉默了,方艾华那面开始饶有兴趣地观察起闫晓梦。她的眼睛在闫晓梦脸上走来走去,好像探雷仪。闫晓梦觉得脸皮微烫,深知正在接受对方扫描,索性两眼一闭,爱看不看,一副任你涂鸦的样子。 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方艾华主动开腔,语气很温和,说:“哎,闫姐,我问问你,你在新泰做得好好的,干嘛想着出来呀?” 闫晓梦不想回答,继续闭眼,装睡。 方艾华说:“闫姐,哎呀,这哪里是你睡觉的地方嘛,说说话嘛。” 闫晓梦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说道:“我以为你不想说话。新泰做腻了呗,想换个其他的试试。” 方艾华说:“换什么不行,干吗换跑烟的买卖呀?跟着两男人跑出跑进,你家男人没意见吗?” 闫晓梦说:“有哇,当然有。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乖乖待在家里,像保姆一样,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做着可口的饭菜,等着他下班回来。” 方艾华说:“那你干吗不遂了他的心愿呢?” 闫晓梦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容易称男人心的女人嘛。” 方艾华说:“这次去广州,半个多月,怎么样,玩得开心。” 闫晓梦说:“没啥可开心的。找车很麻烦,押车很辛苦,那鬼地方太阳死毒,这你知道。” 方艾华认同地点点头。她跟孙明畅打过货押过车,从那以后,就发誓再不去了。“孙明畅在外面很活泼,很招惹人,你,注意到没有?” 闫晓梦敏感起来,小心选词:“出去不活泼一点,打不开局面。” 方艾华说:“他呀,最会哄女人开心了,实际上呢,说的和做的往往不一样。男人嘛,就喜欢吹,能力未必那么强。所以,你不要轻信他呵。” 闫晓梦不得不反击,说:“我干吗要轻信他?我们外出打货,只对挣钱感兴趣。他如果不吹牛,一旁当哑巴,我和三哥照样可以和人家做生意赚钱的。” 方艾华不满地说:“口气真不小,明畅被你说得一文不值 。” 闫晓梦轻轻地说:“不是被我,是被你呀。” 方艾华被堵得哑口无言,生气地扭过头去。 闫晓梦巴不得她朱唇永闭,换个耳根清净,她合上眼,继续装睡。 空气仿佛凝固了。 方艾华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她再度打破沉默,说:“跟你说件事,权当是我对你,哦,不,对你和三哥负责。今后呢,你们出门时,一来可以照顾照顾他,二来,自己也小心提防点。闫姐,我跟你说话呢。” 闫晓梦不情愿地张开双眼,猜不透她的意图,所以,干脆拿眼瞪她,意思是:好好说话。 方艾华犹豫了,说:“按理是不该在他背后说这些的。” 闫晓梦说:“那你最好不说。” 方艾华反感地盯着闫晓梦。闫晓梦不上她的套,害得她的如意算盘无法行云流水地敲出来,只好别别扭扭地继续,说:“你真的不感兴趣?” 闫晓梦说:“我只对赚不赚钱感兴趣。” 方艾华说:“是,那个,关于孙明畅的。” 闫晓梦说:“跟赚钱有关吗?” 方艾华烦得失去控制,喊道:“他有性病,你也不想知道?” 闫晓梦吓一大跳。不管孙明畅是否有性病,方艾华的意图也太过赤裸和低劣。就算你想吓退所有想和孙明畅亲近的女性,也犯不着使用这个损招啊!她立即说:“既然如此,你可得小心点。” 方艾华说:“我已经上了贼船没办法了。不过,你们……要当心哪。” 闫晓梦突然明白孙明畅为什么要对这位美人见异思迁。年轻漂亮固然是女人资本,但缺乏智慧,这个资本生命周期长不了。她纵起鼻子,嘲讽道:“性病是由空气传播的吗?” “当然不是。”方艾华脸红筋涨。闫晓梦的表现让她颜面扫地。“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 闫晓梦笑道:“你这个好心对我无用,对三哥,嘿嘿嘿,更无用处。”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四只眼睛都看电视,但都没看电视。方艾华的招数虽然低劣,但目的达到了。闫晓梦现在想起孙明畅就恶心,并为自己为一个花花公子大动干戈而感到相当的难为情。 方艾华突然发问:“你儿子多大了?” 闫晓梦木然地回答:“六岁半。” 方艾华说:“哟,都这么大了。你可真福气啊。我猜他爸一定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因为,你没有时间管孩子嘛。” 闫晓梦点头,说:“对,我家那位责任心一流,是个很称职的父亲。” 方艾华说:“可以想象,不然,你在外面也不安心嘛。你们夫妻俩,感情怎么样啊?” 又转回来了,她究竟想干啥?闫晓梦瞟了方艾华一眼,反复告诫自己沉住气,不要发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火气。她简促地回答:“很好。” 方艾华说:“那他怎么舍得让你整天东奔西跑的呀?” 闫晓梦说:“他当然不舍得。可是,东奔西跑是我的命,他也没办法。” 方艾华说:“你可以和他对换嘛,他出来跑,你在家里照顾儿子。” 闫晓梦笑,说:“那恐怕会事与愿违,两头都做不好。我不是带孩子的料,他不是做生意的料。” 方艾华说:“不管怎么说,你一个女人家跟着两男人长期出远门,总叫人不放心。” 闫晓梦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是小孩。” 方艾华说:“正因为都是成年人才叫人不放心呢。成年人麻烦事最多。我要是你家那位,打死也不会同意你跟他们出来,早晚会有麻烦的。” “万幸你不是我家那位。行啦,别危言耸听了。”闫晓梦不想和她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她直感方艾华像政审干部,咄咄逼人让人难受。她起身想到门外去,“哎哟,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嘛?” 方艾华生怕跑题,紧追不放,说:“急什么,再聊一会嘛,坐!总而言之,生意做得再大再好,最后保全家庭才算真本事。现在社会上不都是这样吗?只要出来做生意,钱挣多了,心就花了,胡思乱想了,搞得原来的家也没了,不是休老婆就是休老公,你说,这样的钱挣得再多,有什么意思呢?” 闫晓梦手心开始冒汗,她强作镇定地说:“并非人人如此……” 方艾华不屈不挠,说:“我没看出来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感情这东西谁能把握?要是能轻松驾驭,天底下就没有那么多恩怨是非了。” 闫晓梦说:“你好像对这方面特别有研究。” 方艾华说:“那是,生意经我说不出一二三,感情事嘛,看得八九不离十。恕我直言,闫姐,既然你是明畅和三哥的好朋友,从今以后,我也拿你当好朋友了。朋友之夫不可夺。你和谁好我管不着,但请你不要打明畅的主意。我们分手是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正在查找原因。我不希望找到你那儿去,咱俩可是好朋友了。” 闫晓梦站在窗边,把一张冷背对着方艾华。此时的她,心动过速,面色潮红,神情紧张。 方艾华像个斗士,说:“闫姐,请你转过身来告诉我,我在发神经,我在胡说八道,成吗?” 闫晓梦深吸一口气,心喊:稳住,不能在这个小年轻面前掉链子!在转身的功夫,她那超强的应激能力被唤醒。她的眼珠不再因惊慌而左躲右闪,它立在眼眶中央,淡定地看着方艾华,仿佛对方过于平凡,不值得为她放射光芒;面部表情就像对生活没有高要求的人,麻木而冷漠;声音没有因心虚而变调,它平稳而自然。“是不是在胡说八道,你自己最清楚。你的那个原因永远都不会找到我这儿来。这个对女人既喜欢吹牛又有性病的人,你留着慢慢享用,没人稀罕和你抢。你别为他像个枪头,见谁戳谁,犯不上啊,他又不是什么旷世珍宝。” 这时,大门被敲响。方艾华从沙发跳起,刚跑到门口又掉回身,对闫晓梦说:“闫姐,你说话要算数啊。” 闫晓梦没好气地说,“你累不累啊?” 方艾华说:“你不懂!”说罢,跑出去开门了。 闫晓梦把掌心汗往裤管上擦,伸长脖子往窗外看。从敞开的窗户,看见孙明畅吴海三浑身水淋淋地进来了。 方艾华扑上去挽住孙明畅臂膀,娇声地说:“回来这么多天也不来找我,太不够意思啦。” 孙明畅挣脱她的手,连喊:“喂喂喂,干吗那你这是?别这样,别这样。” 方艾华说:“那要怎样啊?”说罢,又把孙明畅紧紧地挽住了。 孙明畅叫:“没见我一身水啊。” 方艾华说:“我不管。” 孙明畅说:“你看你看,你都湿了。” 方艾华说:“我不管。” 孙明畅说:“你怎么……” 方艾华说:“我不管。” 吴海三说:“你说什么,艾华都是三个字‘我不管’,这得需要多大的爱心哦。” 孙明畅说:“你找个这样的试试?” 吴海三说:“我没这个福气喽。” 三人踏进门来。孙明畅首当其冲和站在屋里的闫晓梦打个照面,他顿时慌了神,奋力从方艾华怀里抽出手臂,埋怨道:“屋里有客人,你怎么不提前说一下?” 方艾华不满地说:“老朋友了还用得着客气吗?进屋不就看见了嘛。” 孙明畅问闫晓梦:“啥时来的?” 闫晓梦冷冰冰地回:“快一小时了。” 孙明畅说:“对不起,隔壁家……” 闫晓梦说:“我知道。” 孙明畅疑惑地看看闫晓梦,又看看方艾华,明白了什么,说:“你先坐会儿,我和海三换衣服去。” 吴海三问闫晓梦:“假期过得怎么样?” 闫晓梦态度三百八十度巨变,她眉飞色舞地回话,好像特别愿意和吴海三说话:“好极了。快进去把衣服换了,小心着凉。” 一等两人进屋,方艾华诡秘地笑,轻声道:“三哥人很好的。” 好你个方艾华,为了孙明畅,合适不合适都不顾了,在这儿推销对象呢。闫晓梦忍不住笑道:“那是,至少不爱吹牛。” 方艾华不好意思了,过来挽住闫晓梦,细声细气地央求道:“刚才,对不住啦,我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你大人大量理解理解我,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看着方艾华那张美丽又天真的脸庞,闫晓梦感觉心软,甚至滋生愧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孙明畅还会和她分手吗?说不定,婚都结了。说对不起的,应该是自己。她真诚地说:“我能理解,不会生气的。” 解除戒心的方艾华对闫晓梦友善起来,不仅主动为闫晓梦削了一个梨,重新给闫晓梦的茶杯里续上热水,还一屁股跳过来和闫晓梦挤坐在沙发上,仿佛之前不曾对闫晓梦擦枪走火,亲热得有点闺蜜滋味了。 等孙明畅两人换好衣服出来时,陈梅花胖和尚到了。 第15章 花花公子 孙明畅问:“安静呢?怎么没来?” 胖和尚说:“开会。当官的,会多。” 方艾华神经过敏地喊:“安静也要来!” 闫晓梦在她身旁悄声说:“那只是个老大姐。” 方艾华说:“可是,上回她······” 闫晓梦说:“说说而已,别什么都信。” 见到孙明畅,陈梅花激动不已,她毫不掩饰内心感受,追在孙明畅身后问东问西,那份痴迷别说孙明畅受不了,旁人都受不了,好像集体掉进醋缸里。方艾华尤其受刺激,她再忍不下,跳起来一声尖叫:“孙明畅——” 众人都被吓一跳,齐刷刷地朝她看去。 方艾华要哭要哭的样子,对孙明畅喊:“你到里屋去,我有话要说!” 孙明畅压着性子说:“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呗……” 方艾华说:“不,现在就要说,到里屋去。” 孙明畅面含愠怒,说:“等一下行不行?我这儿不是有客嘛。” 方艾华果绝地说:“不,不行。” 吴海三赶紧推孙明畅,说:“快去快去,人家好久没见你了,肯定有什么要紧事,快去。”他狠狠地捏孙明畅胳膊,“听见没有哇?” 一等他俩进屋关上门,陈梅花立即嘘声道:“看不出来啊,小方脾气好大,孙哥哥怎么受得了?” 闫晓梦马上纠正道:“别再喊什么哥哥啦,你嫌火小是不是?” 胖和尚看着陈梅花,结结巴巴地说:“我也看不,看不出来,你你你啥时变得,变得这样风情万种啊?” 陈梅花眼睛一瞪,说:“谁像你死眉死眼的,一说话别人就想打瞌睡。”说罢,扭脖看关闭的里屋门,“小方脾气不小哇。” 吴海三说:“年轻人火气是旺点。我年轻时也挺冲的,现在人到中年,有时想冲都冲不起来啦。” 胖和尚说:“是呀是呀,现在一天到晚忙生意,精力都消耗干净了,回家就想睡觉。” 突然,里屋门“砰”一声开了。方艾华冲出来,大哭着跑出去。孙明畅焦头烂额地跟在后面,尴尬地说:“不好意思,让大伙见笑了。小方,小孩脾气,动不动哭鼻子。” 陈梅花不知好歹地说:“不是我说,你们两个年纪悬殊太大,不容易沟通的嘛。” 孙明畅烦闷地瞪她一眼,沮丧地说:“也许。” 这时,王平珍从外面抱进来一个西瓜,“大家吃西瓜啊。” 陈梅花高兴地奔过去接过西瓜,说:“正好正好,我口渴得很,这瓜来得及时啊。”她把瓜放在茶几上,好像在自己家,不用招呼就直奔厨房,轻车熟路找到菜板菜刀。她把瓜切成小块,先拿了一块递给王平珍。就这一小动作,先前孙明畅对她的恼火就烟消云散了。 大家吃着瓜,谈论这次买卖。因为互利互惠达到双赢,双方都兴致勃勃。方艾华很快被闲置一旁,无人再提。 闫晓梦率先扔下西瓜皮,嚷嚷道:“哎哟,胀死我了,不吃了不吃了,你们慢吃。”她跑进厨房洗手。刚进厨房,孙明畅跟了来。他对闫晓梦刚才一直没给他好脸耿耿于怀。 孙明畅小声问:“你怎么啦,生气啦?” 闫晓梦的回答无疑当头一棒,当下就把他打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壳。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跑出去而反应不及。 闫晓梦说:“谁会生你这个患有性病的花花公子的气!” 吴海三走进来洗手,见孙明畅发愣,问:“喂,怎么啦?” 孙明畅自言自语地说:“艾华到底都胡说些啥。” 吴海三说:“不管她说了啥,本来就是你不对。回来这么多天,居然不去找人家,这换谁会不生气?” 孙明畅说:“我已经跟她分手了呀。” 吴海三说:“分啥分,今天分,明天合,没人拿你们分手当真的。你们俩,其实合适的。” 孙明畅说:“我觉得不合适。” 吴海三脸色呼一下沉了底,冷冷地问:“那你觉得跟谁合适?” 孙明畅不理解地说:“脸为啥黑得这么快?我又没打你老婆的主意。” 吴海三突然挥拳向他打去,骂道:“你混蛋!”他能够猜测出孙明畅和方艾华分手的原因,而这个原因是他最害怕和痛恨的。嘴上不说,是怕说白了反倒有助推作用,而他,正在竭尽全力阻止这个结果。所以,拳头出去,完全下意识,带着风带着恨。 孙明畅说:“评价正确。” 这时,陈梅花胖和尚吵吵嚷嚷地进来了。孙明畅狠踩吴海三脚,把吴海三推到灶台旁,压低嗓子说:“闪开。”说着,从脸盆架上取下毛巾,递给陈梅花胖和尚。 陈梅花洗完手后,无限爱慕地看着孙明畅,说:“孙哥哥,这些日子想我没有哇?” 孙明畅没正经地答:“想哦,是女人我通想。” 陈梅花嗲道:“哎呀,你好坏啊。” 吴海三咬着牙根说,“陈姐,别理他,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 孙明畅顺口说了一句全贵阳市流氓的口头禅:“牛不忙你们吃啥?” 第16章 无限风光在险峰 数钱历来是闫晓梦倾心热爱做的事。一捆捆钞票,手指头蘸点口水,“扑哧扑哧”数起来很过瘾,好像在数自己日趋增长的身价。每次数钱,闫晓梦都感到无比自豪和骄傲。然而,今天,方艾华败坏了她的情绪,她那句话像滩屎堵在她的胸口上,让她恶心难受。在她的潜意识里,有性病的男人多半生活不检点,喜欢沾花惹草。她为自己深爱的男人可能是个生活随便的人感到心烦意乱。孙明畅吴海三面前都数完好几捆钱了,她连一捆都数不清楚。她烦闷地将它扔给吴海三不数了。吴海三仰头奇怪地扫了她一眼。 陈梅花见他们只埋头数钱,并没有一张张仔细过目检查钞票真伪,像吃颗定心丸,不慌不忙地对闫晓梦说:“他俩真是行家里手,动作好麻利哦。” 闫晓梦没接话。她盯着孙明畅的手。孙明畅手指灵巧得像机器,很有节奏感地捻动钞票,一闪而过的钞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想不到,一个非专业人士,能像专业人士那样,把厚厚的一沓沓钞票点得如此娴熟。她的眼光从孙明畅手上慢慢游离到他的脸上,停在那儿不动。他那棱角分明的侧面,此时有一种非常生动的专注。它深深地迷惑着她。 老天,他真叫人疼!闫晓梦心想:方艾华想吓跑所有想和孙明畅亲近的女人,实不该以牺牲孙明畅名节做代价。不过,她这样做,虽说有点极端,恐怕也是被迫无奈,万不得已。换了是我,情急之下,说不定也会这么做。谁叫他这样招人疼呢? 陈梅花呆若木鸡! 只顾埋头数钱的孙明畅从手上一捆钞票中拈出了一张假钞。功夫不大,其余三张也分别从钱堆里被捉拿出来。陈梅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点钞时,并没有仔细过目每张钞票,而是仅凭手感,从飞速而过的钞票中把它们的身份区分出来。天,仅仅凭手感! 所有账目全部对清。孙明畅抬头说:“分文不差。只是这里有四张假钞,换了是齐活了。”他见陈梅花胖和尚吃惊的样子,继续说:“你们这几天恐怕太忙了,一不留神被人钻了空子。以后接大钞时要多加小心。现在有的假钞做得跟真的一样。” 胖和尚把假钞拿过去举在亮处看,看罢,把它扔到陈梅花怀里,说:“怎么搞的?”言下之意是,你是怎么搞的? 陈梅花恶人先告状地叫起来,“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我还想问你呢?胖和尚,你也太不仗义了,一张就算了,居然敢塞四张,你良心狗吃了!反正我不管,不关我的事,我才不会认这个账呢。你别想诬陷我,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呜呜……” 真漂亮,眼泪及时雨似的落下,陈梅花就势跌回沙发,双手捂住脸,双肩生动地抖动着,一副着实委屈死了的样子。 胖和尚也急了,说:“到底谁诬陷谁?谁不知道我的柜台上一年四季都摆着一台验钞机。我每次收大票都要一张一张过机的。” 陈梅花抬起泪脸,说:“呸!钱都有假,别说验钞机了。你就敢打包票,你那台机子没个犯迷糊的时候?” 孙明畅劝开两人,说:“算啦算啦,小事一桩,以后小心就行了嘛。这四百块,一家一半。”胖和尚想申辩,孙明畅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说不清的事就不说了,无论谁吃亏不吃亏,这都是个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嘛。这事就这么办。” 陈梅花这出小闹剧,只有闫晓梦心知肚明。 闫晓梦还在新泰时,就知道陈梅花收到四张假钞。陈梅花曾到她店里哭诉,甚至,还把她如何设圈套想把假钞蒙出去,却屡屡惨遭失败的经过说得津津有味。闫晓梦当时曾讥讽她说,别人对你高度戒备并非无中生有,你表皮就让人不放心,更别说你的钱。 不过……闫晓梦眯着眼笑看陈梅花,对她敢把假钱带到这里来浑水摸鱼的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哇。 胖和尚第一次和孙明畅打交道,生怕留下坏印象。他没有继续和陈梅花抬杠。最多今后对这个妇人提防点。他从皮包里抽出二百元放在桌上,把摊派给他的假钱当面撕个粉碎。临别时,他握住孙明畅的手,说:“如不嫌弃,咱们下回再合作。咱这人没假,属信得过产品。” 就在孙明畅吴海三送胖和尚出门时,陈梅花把那两张假钞收了起来,重新换出两张真钞。 闫晓梦坐在她的对面,冷笑道:“还舍不得撕喽?下回准备再射给谁啊?” 陈梅花突然想起这事闫晓梦知道,脸一下涨得通红,赶紧说:“对不起,我以为……对不起,没有下回了。” 闫晓梦说:“真有你的,你怎么连我也敢蒙啊?” 陈梅花紧张地看了一下门外,用食指竖在嘴巴中央,“别说了别说了,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错了还不行吗?哎呀,我不是想,你们钱多,带到广东容易蒙出去嘛。” 闫晓梦说:“你当广东人是大脑壳啊。如果蒙不出去,我们岂不是要和胖和尚一样,莫名其妙吃哑巴亏啊。我就没弄明白,你不是爱孙明畅爱得死去活来,怎么忍心骗他啊?” 陈梅花说:“感情和经济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快别说了,他们进来了,替我保密啊。” 闫晓梦说:“保个屁!我不拿大喇叭广播出去才怪。你也太缺德了你。” 陈梅花飞快从皮包里抽出一百块,扔给闫晓梦,快速地说:“我错了,下不为例。” 闫晓梦瞪着她,“啥意思?” 陈梅花说:“今晚我请客赔罪。” 闫晓梦说:“封口费啊。这点钱那够啊?我们仨嘴巴大着哪。” 这时,孙明畅吴海三进来了。闫晓梦挥舞手中钱,大声说:“咳,陈姐今天高兴,想请大家吃饭。陈姐说啦,一百不够,二百,二百不够,三百,只要吃好吃饱,吃多少她都乐意。” 孙明畅说:“那怎么行?吃饭哪有让你们女同志掏腰包的。” 闫晓梦说:“陈姐说,你们今天要是不去大吃特吃,就是瞧她不起,她会生一辈子气的。陈姐,是不是这样?” 陈梅花心疼得差点黑倒。现在想在外面请人吃一顿像样点的,没有三四百根本不成。这下,她可真恨上闫晓梦了。但是,该死的闫晓梦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表态,天知道她会不会把什么都往外捅啊。这事要是让孙明畅知道了,今后别想在他面前再讨好卖巧了。她连忙强作笑脸地说:“大家赏个脸。” 晚餐吃掉了陈梅花三百八。结账时,她叫闫晓梦帮她结账。闫晓梦一见她那不怀好意的求助目光,立即心领神会,拿着她的钱去了。不到十分钟,他们顺利离开饭店。分手时,陈梅花将嘴巴搁在闫晓梦肩上,耳语道:“师傅,我真是服了你了。” 闫晓梦把她那两张假钞射出去了。结账时,饭店老板的眼睛没在钱上,在闫晓梦脸上,吃了一回“无限风光在险峰”的亏。 第二天,闫晓梦他们便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第17章 奋斗方式 在无数次的押车中,闫晓梦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司机。他们大多心地善良,忠于职守,能够很好地完成运输任务。同时,闫晓梦也发现,长途司机大多嫖娼,他们像吃家常便饭那样对待这件事,一点不为自己的“出轨”感到羞耻。他们沿途吃鸡(嫖娼),有的甚至有了多年的相好。到了某地,车一停,就找相好地去了,幸福几个钟点后给钱闪人,一点不为后事担忧顾虑。 在广东到贵州这条线上,鸡的价格很便宜,有时少至5块都能马马虎虎吃到一只。司机一般称这种鸡叫“土鸡”。“洋鸡”自然是蹲守在大酒店里那类,洋鸡价钱高,跟洋烟一样,不是普通长途司机能够消费得起的。 长途司机只和土鸡打交道,土鸡是他们的精神食粮,是抵抗旅程寂寞的最佳良药,好笑的是,也是减少车祸发生率的重要因素之一。没有土鸡沿途的光芒照耀,没有土鸡在前方殷勤召唤,他们会觉得前途漫漫,寂寞难耐,仿佛永无出头之日,开起车来无精打采缺乏干劲,为车祸发生,埋下了隐患。 无论他们嫖与不嫖,闫晓梦始终认为,他们并非坏人,和自己一样,本性都是善良的,只是生活奋斗方式不同而已。 就像那些落网贪官,他们本性也不坏,起初根正苗红,后期当官了,环境变了,成了很多利益相关人的追捧对象,天天有钱在眼前飘,收下,小心脏扑扑跳,不收,感觉人要发疯。最后,到底扛不住诱惑,伸手了,收下了。天长日久,贪污受贿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成了工作。假如不贪污不受贿,不同流合污,或许就会被官场视作异类,很有可能就当不成官了。 雷万民有个朋友,因为工作能力强被提拔当了官。没过三年,下课了。原因很微妙,上不得台面:他每次和一帮当官的外出视察,招待方给各位领导准备了大红包,他总是铁面无私地拒收,其他领导谁还敢要?谁放心他当编外人员啊。这种事,要么步调一致成一伙,要么一边凉快去。那以后,那帮人再外出办事,都不带着他了,他渐渐地真成了编外。拿红包已经成为当官人的工作日常,没有红包收入,会很不习惯。他挡了别人的财路,妨碍了别人的习惯,在某次干部进行新一轮竞聘时,工作能力超强的他,落聘了,官运就此终结。 每个人身处环境不同,行为与之相呼应,表现出来的结果就不同。 嫖娼是长途司机这个职业的附属品,贪污受贿是当官的附属品。所有当事人都在努力地适应社会,适应环境,适应潮流。如果背离这些日常,表现与众不同,人生意外,随时可能出现。 当然,凡事讲究把持,把持不住,做到极端,就怨不得你的性病会发扬光大,就怨不得要把你收监入狱了。 吃鸡是长途司机的普遍现象,对闫晓梦他们的威胁不大。真正威胁大的,是个别有企图的,有阴谋的,甚至心胸狭隘,诡计多端的司机。与这种司机接触,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上身,就有可能造成时间和财产的损失。 创造财富的路上,总能遇见形形色色人。 第18章 司机一 有一次,他们碰到一个又小气又贪心的司机。 一路上,这位司机不停地向孙明畅讨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玩意,一会儿觉得孙明畅的打火机好看,想要;一会儿觉得吴海三的钢笔不错,想要;就连闫晓梦的小圆镜也瞧得上,说他老婆一直想买这种样式的小圆镜而总是买不到;甚至,对贪污烟头情有独钟。他时常趁人不备,把刚抽了两口的香烟掐灭,把烟头快速装进口袋,然后,哈欠连天做出一副馋烟馋得要死的样子,好像再不给他把烟续上,他和他的车就要通通熄火了。 孙明畅说,这种连烟屁股都要贪的男人多半心胸狭隘,一旦惹恼可能会干出坏事。为避免引火上身,最好让他贪得顺利。有好心情陪伴,才有一路顺风的基础,这点对长途司机很重要。 为了能够安全返回,三人耐着性子强忍满腔鄙视,尽量满足这位司机各种各样黏糊糊的小要求。 回到贵阳,司机下货时无意中发现有一个纸箱边角因磨损破了个洞,从洞口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万宝路的标记。 哦——原来这些天运输的货物不是他们所说的牛仔裤,而是走私烟呐! 司机走过去站在孙明畅面前,嬉皮笑脸地看着孙明畅。孙明畅把运费如数付给他。他收钱不走,指着烟箱说:“这一趟不容易啊,是。我早知道我拉的是什么货,所以,一路上我都小心得很,生怕出错。要是我有什么闪失,你们的损失可就大了不是。你看哥哥我是不是很尽职、很够意思啊?怎么样?赏一条万宝路犒劳犒劳哥哥,也算哥哥我这些天没白操这份心哪。听说,万宝路劲头大得很咧。” 对司机极度反感自以为忍耐到头的孙明畅勃然变脸,他厉声喝道:“你还没完了你。你当我们白痴哪!”说罢,猛地把手伸进司机口袋,掏出一大把长长短短的烟头。“你他妈也算个男人?滚,快滚,再瞎啰唆,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断没料到会出这种结果! 司机心惊肉跳。孙明畅的脸太邪恶,一点不像这些天那个温文尔雅人。司机回到驾驶室越想越气,最后,恼羞成怒摔门下车,找到一门公共电话,先拨114查询台,后拨了烟草专卖管理部门的电话。 事又凑巧,接电话的是孙明畅的朋友小李,他把电话内容向领导汇报后,领导为避免被人恶作剧,指示小李马上到现场查看,如果情况属实,立即电告,他们再派人过去查封。小李刚到车场门口,就听有人喊他:“咳,小李,小李,这面哪。” 小李掉头一看,是孙明畅。孙明畅刚好出来买矿泉水。闫晓梦吴海三在里面指挥民工下货。 孙明畅向他走来,说:“你小子慌里慌张地跑这儿来干啥?” 小李递烟给孙明畅说:“办点事。” 孙明畅摇头拒绝,说:“不抽了,这几天抽够啦。” 小李说:“老鬼,你怎么在这儿?瞧你蓬头垢面的,好像刚走私回来似的。” 孙明畅笑,说:“不愧是干上这行了,嗅觉敏锐多了嘛。” 小李一拍脑门,大悟,叫:“怎么,莫非是你?” 孙明畅吃惊地看着小李。 小李说:“你得罪谁啦?”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周围没有比他更鬼鬼祟祟的人了。“有群众举报,说这儿有一车走私烟。这不,领导叫我先来打个前哨呢”。 孙明畅说:“先头得罪司机啦。妈的,这也太立竿见影了。“ 小李说:“弄走没有哇?” 孙明畅说:“正在下货”。 小李说:“快弄走。今天赶上是我接的电话,换了其他人,你小子死定了。快走快走。” 孙明畅说:“兄弟,回头谢你。” 小李说:“屁话。以后火气小点。做这买卖还敢使性子?夹起尾巴做人。” 司机胆小,告状完后心慌慌的,也没敢等着看热闹,自以为出了气,就赶紧开车溜了。他怕烟草局抄了孙明畅,孙明畅反过来又抄了他。因为,他告状的动机实在比天大比地大,傻子才看不出来。 不过,他也算出了口恶气。孙明畅事后扎扎实实谢了小李一把,脱掉的票子是他想要的那条万宝路的好几倍。 第19章 司机二 再比如,有一次他们找的是一位贵阳司机。 这位司机看着平易近人,操着家乡话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然而,这是个有企图的司机,以运输为名,做货(贵阳话:坑蒙拐骗)为生。他见货主一个是秀气的女人,其余两个面相温和有书生气质,推算他们不是那种玩社会的人,便决定拿他们做货。 车到贵州独山县,他趁着大家在旅社熟睡,半夜三更和他那帮恭候多时的同伴一同把车开走,把烟运到昆明以低价全部处理掉了,然后,开车云游四方,继续做货。 生意停下来了。 孙明畅吴海三吞不下这口气,即便是黑吃黑,报警无用,他们也想靠自己的能力,追回货款。照孙明畅的意思,抓到司机,不叫司机双倍赔偿,誓不为人。 孙明畅吴海三兴趣爱好大转移,闫晓梦只得待在家里长达三个月之久。她没事可干,整天以诅咒这位司机下地狱为生。可不是嘛,三个月时间,本来可以挣很多钱,因为这该死的司机,这里外里得损失了多少啊! 孙明畅仔细回忆与司机相处的点点滴滴,依稀想起司机曾经说过老家是贵州省大方县的。他们赶到大方县,不出十天就查到大方县的确有一位与他们描述相近地说着一口流利贵阳话地开着大货车的司机。 大方是个穷县,有私家大货车的没有几个人,所以,这位司机的特点就显得很突出。他俩费尽周折终于找到这位司机的家。 司机不在,他老婆接待了他们。 孙明畅跟他老婆说,几年前生活潦倒时,司机借了一千块钱给他渡难关,现在日子好过了想来还钱。 他老婆深知司机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他欠别人的不可能有别人欠他的,所以根本不相信孙明畅的话。她想,肯定又是一个来找麻烦的。她冷淡地对孙明畅说,司机一年四海为家,待在家里的时间屈指可数,别说外人找他难,她自己找他都如大海捞针。所以,劝孙明畅不用还钱了,自己该干吗赶紧干吗去,不要在大方浪费时间。 孙明畅吴海三花了两个多月时间蹲守在司机家对面的旅社里。 正如他老婆所说,司机压根没有家的概念,两个多月连家门都不回。孙明畅决定暂时放弃。 到了大年三十这一天,为把事情干净利索了结,孙明畅这回没叫上吴海三,而是找了一个有前科的叫蒋智源的朋友一同前往。两人带着火药枪赶到大方。晚上,两人踢破房门,把躺在被窝里睡得迷迷瞪瞪的司机抓了出来。 孙明畅说:“我还不信,大年三十你还会在外面鬼混。”他推算得没错,司机是大年三十的早上才踏进家门的。 蒋智源手指他老婆,满脸戾气地说:“别报警啊,报警没你们母子的好。” 司机老婆对这种情景显然见怪不怪,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他们把司机揪出门去而一声没吭。 孙明畅对司机家周边的环境早了如指掌,他和蒋智源把司机押到附近一个学校的大操场上。 数九寒冬,只穿一件白色老头衫的光脚司机又冷又怕全身筛糠不止。孙明畅把司机扔给蒋智源,自己退后坐在台阶上抽起了烟。 蒋智源从背囊里抽出长长的火药枪,一边倒腾枪支一边跟司机说:“我刚从里面出来。跟人打架,把人家脑袋开瓢了。你不知道,在里面待久了有多闷。这不,刚出来就有得玩,多刺激。嗯,跟你交代一下游戏规则,你往操场前面跑,我要是在你跑的时候一枪打不死你,算你赢,你欠他的货款一笔勾销。怎么样,刺激。” 司机没得跑,他尿了裤子。他虚弱地说:“我还,我全还。” 蒋智源说:“你还?你拿什么还?” 司机说:“给我四天时间,初五我肯定还钱。” 蒋智源说:“行啊,把欠条先写上,我们就住你家,跟你儿子一间屋。初五要是不还钱,还不干净钱,到时别怪我下手过重啊。小子,你甭想跑,你跑到天边我都有办法找到你,你信不?” 大年初七,孙明畅回到贵阳,把一个存折放在吴海三和闫晓梦面前,里面是那批货款外加利息。孙明畅说,能把这笔钱追回已经不错。司机并不富有,他是把两处私房外加货车拿到黑市抵押,东拼西凑才换来这笔货款。看着司机老婆鄙视司机的目光,他不忍心敲诈司机双倍还钱,得饶人处且饶人。 人是决定生意成败的重要因素。长途司机是决定孙明畅们走私成败的重要因素之一。长期以来,孙明畅一直在挑选司机上格外做作矫情,也是基于这个道理。当然,孙明畅不是先知,无法洞穿人的心灵,他只是凭感觉,而感觉这个东西,其实很飘,并非正确评价人的标准,所以,时常看走眼便不足为奇。 第20章 师傅一 闫晓梦孙明畅吴海三在黔广铁路公路上频繁穿梭,像蚂蚁搬家,一趟一趟地把洋烟从广东普宁运往贵阳。虽然辛苦倍至,但其乐无穷。走私丰厚的利润使闫晓梦不再对这桩不合法的买卖扪心自责,而变得毅然决然。急训一般的走私磨炼,使她迅速成熟,在多次关键时候,她挺身而出,表现非凡,令孙明畅吴海三赞不绝口,戏称她为“师傅”。 有一次,车在增城受查。查车的爬上车顶解开了篷布。 闫晓梦看见孙明畅的手插进裤兜向车下当头的走去。她深知这个动作的意义。 孙明畅的裤兜里装有好几捆事前用橡皮筋扎好的重量不同的“炸弹”——钱,每次依事态轻重缓急决定炸弹投掷分量。稽查四五人,没有千把块钱根本打发不走。这又将是一笔毫无意义的损失。 闫晓梦的心酸溜溜的。突然,她冲孙明畅喊了声:“喂,明畅!” 孙明畅停了下来,回过头来。闫晓梦像只灵巧的猴子爬上车顶。 “上来啊——”闫晓梦站在车顶对车下的孙明畅吴海三用贵阳普通话大喊大叫,“听见没有?快上来帮忙啊,早弄清楚早走人。这大太阳光底下晒着烤着舒服得很是不是?” 吴海三小声地用贵阳话对孙明畅说:“她疯了。” 孙明畅仰脸看着闫晓梦。他从她眼神和语气中读出另外一层意思:别上来。他轻声对吴海三说:“她叫咱俩别上去。” 闫晓梦大光其火,说:“还发什么呆?快上来帮忙啊。瞪眼看我干吗?白痴啊。好嘛你们两个,好吃懒做的家伙,看我回去怎么在老板面前歌颂你们!你们不上来是不是,好,等着瞧。”说罢,开始勤奋地干起活来。 孙明畅拉着吴海三走到树荫下,边走边换成普通话大声嚷嚷:“自找苦吃,你爱怎么搬搬去,关我们屁事,老子们不是吓长大的!” 这一来二去的对话,查车的听得清清楚楚。当头的不满地看着躺在树荫底的两个男人,同时,对查这辆车兴趣失之八九。他爬上车顶,见这个貌美纤秀的女人正卖劲地跟着他们的人,把车厢表面上的货物一箱箱搬开堆在一旁。 当头地冲闫晓梦说:“你过来。” 闫晓梦早盼着这声喊了。要知道,每搬开一个箱子,她的心就揪紧一下。再这么没完没了搬下去,下面的烟箱就要露馅啦! 闫晓梦满头大汗地站在当头的面前,老实憨厚地看着他。 当头地问:“全是这个?” 闫晓梦点头哈腰,说:“是是是,厂家定的货,全是复印纸,我这儿有发票。” 当头地再问:“底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闫晓梦真诚地笑,说:“哪能呢,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生意人,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当头的严厉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直到没从她那张美好的脸庞上看出蛛丝马迹可疑为止。“有身份证吗?” “有有有,在下面。”闫晓梦的心悄悄滑回胸腔。问到身份证,这出戏就算到此为止了。“如今出门不带身份证,寸步难行啊。” 当头的对手下人说:“把货搬回去,让他们走。” 孙明畅吴海三躺在树荫底下,头枕手臂咬着草根,看着那么清闲自在,全不管这面情景如何。实际上,两人的心像猫抓一样,恨不得把耳朵挂在一根竹竿上,长长地伸过来,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两人又急又紧张,有劲使不上,只得干躺在那儿,任汗水像弥漫的湿气浸润着衣衫······ 第21章 师傅二 有一次,他们碰到一支流动稽查小分队,说来也怪,这帮人把车拦停后,不由分说上车就解篷布,好像他们事先就知道这辆车藏有私货。 孙明畅向查车人询问为什么要查车的原因? 查车人简短地回答:“抽查。” 孙明畅说:“领导,这下货上货很麻烦啊。” 查车人说:“没办法,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你们配合一下。” 孙明畅准备行贿。他的手又习惯成自然地插进裤兜。 一旁的闫晓梦不等孙明畅把钱拿出来,就做了一件后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失足翻滚跌进路旁一个化粪池里,并撕心裂肺大喊救命。 查车的不查车的心思全乱了,纷纷奔过去救人。 孙明畅跳下化粪池,抓住闫晓梦,把她托到池边。由于粪水太滑,吴海三几次抓住闫晓梦都脱了手。司机赶紧找来捆篷布的绳子,扔一头给孙明畅,孙明畅把绳子打个圈套,把已经被氨气熏晕的闫晓梦捆住,众人在上面一二三地喊着号子,把她吊出粪池。孙明畅上来时费尽周折,化粪池周边全是泥地,滑得不行,吴海三用力拉人时,自己差点也滑进池中。幸亏那帮查车的还不错,虽然脸上做尽厌恶之相,还是齐心协力地把孙明畅捞了上去。好家伙,汽车四周顷刻间臭气熏天。 闫晓梦跳进化粪池不到十秒,孙明畅就跟着跳下来了,而且把她高高地托出粪水面。所以,她还来不及晕倒,心里明白得很,但是,她必须假装晕过去了,任大家怎么叫她摇她,她都不睁眼。 不能睁,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嘛。 本着人道主人,查车的不查了,个个提着一双不知放哪儿好的臭手,对他们开了绿灯。 “快送医院!” 当汽车刚驶出这帮人的视野,闫晓梦“叭嗒”睁开粪眼,一骨碌翻身坐起,把守在她旁边焦急万分的直叫司机加速再加速的孙明畅吴海三吓一大跳,定睛一看,她正咧着白牙冲他们微笑,那污浊的头发滴着绿色的粪水。 两人顿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孙明畅把粘在手上的一块污物拿下来贴在她的脸上,恼火地大叫:“亏你做得出!那种地方你也跳得下去!” 吴海三说:“我都吐了好几回了,我的天,我又想吐了。” 闫晓梦拿过一包草纸,使劲地擦拭脸蛋,一等眼睛嘴巴四周没污物了,才说:“我下车后看见化粪池就想,如果我掉下去他们会不会停下来?想归想,我可没打算那样做。谁知——鬼使神差地,就真的掉下去了。掉到池里,我比谁都后悔呢。” 吴海三说:“这办法好,下回遇上检查,你再接着跳。” 闫晓梦说:“打死我也不跳了。” 孙明畅讥讽道:“为了革命,你会跳的。” 司机接过话茬,说:“那也得周围正好有个化粪池。这,还去医院吗?” 孙明畅没好气地吼他:“去啥去?赶紧找个洗车场和洗澡堂。” 司机因受连累,驾驶室里一片狼藉,还耽误掉两三个钟点,孙明畅给了他一百块作为补偿,等大家收拾干净重新上路后,这个故事从此便成了笑谈。 第22章 师傅三 还说查车。 这回查车的就三个人,在收下孙明畅一千元好处费后,这三人违背惯例没放他们走。其中一个走回值班室准备打电话。 闫晓梦追过去问:“干嘛不放我们走?” 他拿起电话说:“你们这车有问题。” 闫晓梦说:“你怎么肯定我们有问题?” 他的回答出乎闫晓梦的意外,“没问题干嘛给钱呐。” 闫晓梦一愣。这倒是一针见血啊。她迅速说:“不是怕查车浪费时间嘛,这上货下货得好几个小时呐,我们要赶时间。” 他开始拨号,说:“就是因为怕浪费时间,我才打电话叫几个人来卸货嘛。等一下问题彻底弄清楚后,恐怕就不是这几个钱可以打发得了的啦。” 这家伙靠查车致富!并且喜欢赌博。实际上,他可能并不清楚车上的情况,只是根据行贿这个事实,推测这帮人经不起敲诈,还可以行更大的贿,可以据此赚得更多。 闫晓梦按下他的电话,说:“要不,咱俩打个赌,我这里还有三千元的回家过路费,如果等一会儿你的人到了以后下货查车,查出问题,我给你三千元外加有问题的货物,查无问题,你给我三千,怎么样?” 他久久地看着闫晓梦。 闫晓梦在他凝视期间,微笑着补充说:“没什么,我这人除了做生意,还有一个嗜好,喜欢赌钱。没看出来。” 他笑起来,像遇上老朋友,说:“真看不出来。那——刚才那钱就当你请我喝茶喽。” 闫晓梦也笑,说:“那是,等以后有机会,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赌一把。” 他说:“不敢不敢,我们这些小玩家哪里是你们这些财大气粗生意人的对手啊。” 他站在路边和他的同伴挥手恭送闫晓梦们。 闫晓梦对这桩生意的热爱与日俱增,她喜欢它的干脆利索和来钱快速。唯一不利因素,就是风险过大。 如何降低风险,她经常冥思苦想,就像刚刚开始做生意的前天晚上,她在大脑里设计了各种各样应付生意的手段。现在,她的大脑细胞一如既往,活跃异常,经常设计一些应付检查的办法,有的设计还像常人所思所想,有的设计完全天马行空。她惊叹自己的幻想力。她认为,自己有时干出不可理喻的事,比如跳化粪池,可能就是平时幻想储存太多,到了关键时候,它冷不丁跳出来,未经有理智的那部分大脑许可,引领她蛮干出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每次“蛮干”都节省了不少钱,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不然,他们也不会戏称她为“师傅”。这里面不全是真心表扬,时常包含冷嘲热讽,特别在孙明畅那里尤为突出。她自己清楚得很。 管他的,他爱怎么想想去,反正达到省钱目的就可以了。 事后,她会手托下巴这样自我安慰。 没办法,每每遇上这种事,她的眼里没有孙明畅,她不会像无助的小女人等待男人拿主意。她有的是主意,而且主意来得之快,有时连她自己事后都惊叹不已。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坚定固执的念头:救烟要紧!至于形象或者事后会不会引起孙明畅反感,真那没时间考虑。 然而,孙明畅又怎会对她做下的事反感呢,无外觉得为了利益,她简直就是拼命三郎,有时拼过头了,弄得狼狈不堪,非得拿她开涮几句才解心头的爱恨交加。 每逢检查,如何应对,闫晓梦总是冲在前头,充当主角,两男人自然成了配角。正应吴海三当初所言,检查者十之八九都是男性,遇到面容身段姣好能言会道的小巧女人,心尖尖总有一处柔软,这是男人本性,有这点软弱做基础,处理起来的语气和结果大不同。这也是闫晓梦认为在走私途中自身价值所在。她为自己还有这点用处自豪,不然,岂不真成了摆设花瓶。 所以,当他俩戏称她为师傅时,她总是报以一个得意的浅笑。 有用的感觉,真好! 第23章 中邪 闫晓梦对付检查精力旺盛,在思念孙明畅的问题上也显得绰绰有余。在和孙明畅频繁的接触中,她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孙明畅。哪怕吴海三在,或者方艾华在,她的那份痴情,时不时会情不自禁流露,到了很难管束的地步。 孙明畅善于聊天。在火车上,他能在很短时间里,和周围乘客打成一片。闫晓梦喜欢看他的大嘴巴瞎瓜叽。一见他肉厚的嘴唇细磨慢动,她就会联想由它组装的那些要了她理性的热吻,她就会全身发烫发软,头晕乎乎。她特别喜欢这种像喝了酒醉晕晕的感觉。每当孙明畅周围又聚集乘客,她就会撤离到边凳上,为的是能够远距离欣赏孙明畅说话而不被吴海三注意。实际上,这个时候还能想起吴海三,真是奇迹。 她全神贯注,像中了邪,没察觉有人到了身边。 吴海三附在她的旁边,弯腰顺着她的眼线看过去,轻声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不咋样嘛,你的审美是不是出问题了?” 她的脸轰一下发烫,咬着托着下巴的小手指,闭了闭眼睛,它们看一个方向太久,被点醒后突然感觉有点酸胀。她重新睁开眼,向吴海三翻白眼,说:“这不是,他脸上有只蚊子嘛。” 吴海三说:“是嘛,那蚊子在他脸上睡着了吗?” 她再机敏也有对不上话的时候。她只有向吴海三继续翻白眼,面含娇嗔的份。吴海三按按她的肩膀,悄悄说:“记得你们的保票,记得我们说好的规矩,虽然那是一年多前说的,现在依然有效。” 为此,她必须拿出半天时间,在心里做深刻检讨,发誓以后要注意影响,别做破坏规矩的事。然而,这些批发出来的带水誓言,别说鬼不信,连她自己都不再信。 方艾华在,她也这样。 那天,他们集体又上花溪游玩。事先,孙明畅没有通知方艾华。通知方艾华的是陈梅花。陈梅花的潜意识里有这样内容:孙明畅我得不到,你闫晓梦也别想。当方艾华出现时,只有陈梅花发出热情尖叫,仿佛方艾华大明星光临使她受宠若惊。 孙明畅悄声问吴海三:“你通知她来的?” 吴海三对款款而来的方艾华招手,说:“她不该来吗?” 孙明畅说:“再重申一次,我们,分手了。” 吴海三说:“分手不影响做朋友的嘛。” 路上,方艾华紧紧贴在孙明畅身旁,任孙明畅怎样暗暗用力推她都无用,她像膏药一样,还是粘性最好的那种。 孙明畅如坠深渊。 闫晓梦心灰意冷。她的精神世界里,已经容不下任何女人与孙明畅如此靠近。她必须坐到离孙明畅很远的地方,以防自己脸上流露出不该有的嫉妒和愤怒的表情。 河边生起篝火,有雅兴的朋友带上了吉他。 琴声悠悠,凉风清爽,闫晓梦理智渐得加强,她强迫自己不看孙明畅,看远处的那河那山那云去。然而,那些美丽山水仿佛不具生命力,无法让她流连。她的目光像游子,很快绕回来,一头扑向孙明畅,仿佛他才是她久违的故乡。她痴迷地看着孙明畅,开始把方艾华遗忘。 “喂——”耳边传来方艾华恼怒的声音,“我说,闫姐,你的眼珠子是不是该挪个地儿啊?” 她吓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又在犯错误。她收回眼光,看着方艾华,说出一番事后连自己都觉得强词夺理的话。她先问:“怎么啦?” 方艾华说:“只有死人才那样看东西。” 她说:“别那么小气好不好?不就是多看几眼嘛。长得好看的人生来就是要被别人多看几眼的。就像现在,不也有那么多人在看咱们俩嘛。有啥啊?看就看去呗,咱俩又不会缺斤少两。是你的东西,别人看不跑,不是你的,你看得再紧也无用嘛,对。” 闫晓梦回答顺溜,可心里明白,这样做不对。可是,她管不住自己,有孙明畅在,她的眼里很难装着别人。 “都怪你!”事后,她总是无理取闹地控诉孙明畅。 孙明畅笑道,“我早说嘛,装样子很累。你不如早些把该解决的问题解决喽,这样,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地把眼珠子缝在我的脸上啦。” 闫晓梦应付检查有经验,思恋孙明畅能干得很,可该怎么离掉婚,她手足无措,不知从哪儿下手。所以,只要孙明畅暗示这个问题,她就像惊兔跑得比谁都快,生怕身后一堆无从下手的难题像魔鬼张牙舞爪跑上来纠缠她,令她头痛害怕。 “去你的!”她大叫。 第24章 打扁打扁又搓圆 闫晓梦拍打厕所门,叫:“喂,你快点行不行?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雷万民在里面回答:“我拉肚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闫晓梦抱着肚子蹲在外面,说:“你现在炒的菜是越来越难吃了。” 雷万民说:“那是因为你们在外面馆子吃多了,嘴变刁了。” 闫晓梦愁容满面地说:“不仅难吃,还叫人上吐下泻。” 雷万民说:“对不起,可能是豆子没炒熟。” 闫晓梦叫:“你快点行不行,我要拉裤子里啦。” 雷万民把门打开,闫晓梦闪进去。两口子同厕共池。 闫晓梦说:“你怎么一点往下掉膘的意思都没有哇?本来蹲位就小,让你身子这么一横,我怎么办?只有拉你拖鞋上了。” 雷万民往后挪了挪,说:“厕所也应该设计成双人床那样,有夫妻共用的,这样可以一边办事一边聊天,省得便秘时,一个人待里面闷得慌。” 闫晓梦说:“赶紧把你的想法申请个专利。哎呀,臭死啦,你拉什么这样臭?” 雷万民说:“我没本事,你来个香的。” 雷万民出来后,直奔书房,从书柜里拿出药盒,倒出两片痢特灵和黄连素,让从里面出来的闫晓梦吃下:“赶紧吃药。你拉得不轻啊。我说今天别去了,你这样子出门,我不放心。” 闫晓梦精神不太好,说:“只要你的药不假,明天保准没事。” 雷万民说:“要是今晚在火车上拉脱水了可怎么办?不行,你不要去了。” 闫晓梦说:“没事的。” 雷万民说:“要不改天再走,反正你们出门历来很机动的。” 闫晓梦说:“今天还非走不可。这次我们收了人家两万元定金,下星期必须赶回来,不然,延期就要倒贴两万。” 雷万民吃惊地说:“你们和谁做这样认真?” 闫晓梦说:“不是新泰,是一家公司,双方还签了合同。” 雷万民更惊了,“合同?我怎么听起来这样别扭?别人不知,还以为你们做的是正经买卖。” 闫晓梦说:“我也觉得别扭。可是,那个经理说他就好写个合同,依合同办事,省得双方以后扯皮什么的。” 雷万民提醒道:“不会是想收集证据好以后整治你们。” 闫晓梦笑道:“你也草木皆兵了。合同是我写的,我一个烟字没提,只写a货b货c货。我跟那位经理说,干这行的都知道abc代表什么意思,写明了对双方没好处。那个经理很理解,对这点没做刻意要求。” 雷万民轻了口气,说:“一听就是一份无效合同。可是,你还在拉肚子呢。” 闫晓梦拎起背包,说:“没事,我得走了,晚了他们得急死。” 雷万民说:“我看你是个典型的要钱不要命的人。” 闫晓梦开门,换鞋,说:“是就是,这也不算什么缺点。” 雷万民把门掩上,说:“过来,让我亲一个。” “回来再慢慢亲,没时间啦。”闫晓梦背起背包,开门一溜烟跑掉了。 自从有了孙明畅的吻,她就不再想要其他人的吻,哪怕是丈夫的。不过,刚跑下楼,她便开始后悔。 干嘛不能像圆滑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得服服帖帖的呢?让丈夫亲热亲热,踏踏实实,有什么不好?这么一跑,反常态的,那人这会儿肯定在家作沉思状。干嘛要这样单边不圆润?蠢哪! 雷万民的确在家作沉思状。老婆不止今天反常态,她已经反常态很多日子了。首先是看他哪里都不顺眼,三天两头挑他毛病;其次在家魂不守舍,总想往外跑;对夫妻间的亲热少了很多激情,总有一句“太累啦”横堵中间。老婆是那种轻易喊累的人吗?她从来就像一个斗志满满的机器人呐。 莫非红杏出墙了? 雷万民摇头,极力摆脱这个可怕景象。不会的,老婆不是那种人,她不过是赚了钱的人惯有的表现,财大气粗目中无人罢了,她不过是钱多了不知道如何摆平自己罢了。 他环视这个干干净净的小家,家里还残留一丝闫晓梦的体香,它依稀在空中飘浮,使得安静的小屋非常温馨。她舍得抛弃这个温暖的家? 他走上阳台,仰望夜空,长长短短叹气。她真要变心,我能有什么办法?她从来不缺主意,只要拿准的事,没人可以改变。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为弥补罪过,闫晓梦中途叫下停车,在马路边找到一门电话,“喂,老雷,你刚才给我吃的什么药?” 电话那头的雷万民以为拿错了药,吓着,忙问:“怎么啦?” 闫晓梦说:“不是。我感觉好多啦,肚子不再咕咕叫唤,告诉我什么药,我到广州好买呀。” 原来这样!雷万民说刚才把家里仅存的几粒药放在她的背包里,被其他谈话打岔,忘记说了。同时报上药名:“不够的话,再去买点吃。” 闫晓梦说:“太好啦,那在车上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啦。另外,那个,你在家辛苦辛苦的,我下星期回来,咱们再……嗯,好好的那个那个的啊。记得给儿子交班费,我怕你忘啦。” 这打扁打扁又搓圆的阴招一出,雷万民当晚好受了,结束沉思,闫晓梦也好受了,结束反省,义无反顾地奔向火车站。 第25章 濒临瓦解 火车站。 孙明畅站在车站出站口处东张西望。闫晓梦下车跑过去。 孙明畅接过她的背包,拉起她就跑,边跑边问:“怎么搞的?手表停了吗?” 闫晓梦说:“临出门时,肚子不舒服,拉肚子了。” 孙明畅停下跑,说:“恼火不?” 闫晓梦说:“没事。” 孙明畅说:“真的没事吗?” 闫晓梦说:“真没事。” 两人继续跑。 闫晓梦问:“海三呢?先进去啦?” 孙明畅说:“他来不了了。” 闫晓梦说:“怎么回事?” 在出站口值班室,有个值班人员拦住了他俩。孙明畅往他手上塞了折成三角形的十元钱,他把身子往旁边一闪,腾出通道,看他俩往站台上飞奔而去。 上车不到两分钟,火车就开了。闫晓梦在孙明畅去弄票时,坐在边凳上心慌意乱,全身发软。她并非因为腹泻体力不支,更非刚才急奔所累,吴海三不在,她直感她和孙明畅之间那道屏障就要濒临瓦解,她和孙明畅的关系就要发生质的改变。她为即将到来的这种变化,紧张得无所适从,心脏像被一个不会打鼓的人敲得毫无节律,弄得气喘不均。她是无论如何抵挡不了孙明畅的,何况,她也不想抵抗。她曾经幻想这一天是个什么样子,已经好久好久了。 孙明畅回来了,弄了个上下铺。安顿好这一切后,他才告诉她吴海三不能来的原因。她只听到一句什么急性阑尾炎后,便再没能听下其他文字。 孙明畅瞧着她样子,伸手摁在她脑门上,说:“哟,好像发烧了。” 闫晓梦不好意思笑,说:“怎么会?我不过是有点晕,想睡了。” 孙明畅问:“还拉肚子吗?” 闫晓梦说:“吃过药了。” 孙明畅说:“好,那就早点睡。”说着,把毛毯拉来给她盖上,然后坐在她旁边,歪头看着她。 闫晓梦说:“你也去睡。” 孙明畅说:“我睡不着。” 闫晓梦说:“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睡啊?” 孙明畅说:“你当我是不碍事的空气不得了嘛。” 闫晓梦说:“有你这样穿着衣服哇哇说不停的空气吗?” 孙明畅说:“有,没见过?那就好好看看。” 闫晓梦说:“本来头就晕,再看就更晕了。” 孙明畅俯下头来,轻声说:“别说你晕,我受你传染也开晕了。喂喂喂——怎么说,你也是个过来人啊,咋整的,跟个少女犯似的。不兴这样啊,这样害人呐。” 闻到孙明畅的体味,闫晓梦神昏气迷,恍恍惚惚。她依稀听到心尖上发出一个晃晃悠悠的声音:完了。她嘴皮轻吐,发出一个软得可以飘起来的“滚”字。孙明畅哪里受得她这般虚幻迷离,当下就把大嘴巴扣上去,把这“滚”字原路退回,还差点让她的灵魂崩了溃。 两天的火车坐得莫名其妙,两人像陌生人,竟少有地不说话。 这是弹药上膛,一触即发的前期安静。 第26章 爱情盛宴 到了广州,闫晓梦看见到普宁去的大巴,迫不及待地跳上去。孙明畅站在路边看着她跳上去又跳下来。 闫晓梦问:“你干嘛不上车呀。” 孙明畅问:“你这是要上哪儿?” 闫晓梦答:“普宁啊。” 孙明畅说:“去他的普宁。” 闫晓梦说:“啥意思?咱们这回可是收了人家定金的。” 孙明畅说:“去他的定金。” 两个“去他的”外加孙明畅如火的眼神,就把闫晓梦心里最后的一点抵抗去没了。她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孙明畅拉起她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还不信,你舍得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闫晓梦往回抽手,没成功,她拖着孙明畅大喊:“什么意思啊?” 孙明畅说:“我还有很多长处,你不打算深入研究?” 闫晓梦往后拖,挣扎道:“不打算,你这样就已经让我够心烦的,再研究,只怕我猫抓糍粑更脱不了爪爪。” 孙明畅又气又笑,“咱俩现在就已经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了。别蹦了,我告诉你,今天,咱俩是谁也别想逃不出谁的手掌心,看清楚形势,认栽。” 或许这件期待已久的事来得太快,就像面对即将成熟落地的巨大果子,闫晓梦自觉还没有做好承接准备,所以,表现着急而抗拒。她使劲后拖孙明畅,“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孙明畅说:“乖乖走人,这可是大街上,再这样蹦,别人以为我绑架你。” 孙明畅力大无比,闫晓梦迫不得已只能一路小跑,“你可不是在绑架我嘛。我可不想跟你去犯错误。” 孙明畅说:“咱俩认识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更改的错误。既然错了,就得有始有终。别闹!小心我等会儿啃得你连渣都不剩,你信不?” 闫晓梦用脚踢他,“到时谁啃谁连渣都不剩还不知道呢!” 孙明畅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别再之乎者也,都露出原形来。” 都露出原形来。这句话形容闫晓梦的表现简直标准。在宾馆房间里,她先前对孙明畅的抗拒现在拿着放大镜搜遍全身也休想再找着一丝一毫。她的灵魂和感情一旦解除道德良知的羁绊,那叫一个疯狂,就好像挣脱桎梏的野马,顷刻间就露出原形撒腿狂奔起来。 她想了解孙明畅全部的心愿一点不比孙明畅逊色,她盼这一天的到来盼得口干舌燥。所以,一等孙明畅把她抓进房间,未等安全锁上门,她就扑向孙明畅,像书包似的挂在他脖子上久久不愿下来。 以往都是孙明畅吻得她心酥体软,现在,她反攻倒算直吻得孙明畅差点背过气去。之后她疯狂起来的劲头和花样,让孙明畅大吃一惊并直呼痛快。每次天地交融,两人都激动得一塌糊涂。孙明畅带来的全新冲击,使她恨不得把孙明畅敲骨吸髓连人带骨头吸进体内。这是他们的爱情盛宴,两人在广州一吃就是五天。虽然快活无比,却很快都黑了眼圈。 两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跟行了万里路一样地瘫在被窝里。 闫晓梦泪流满面地感慨:“天,怎么每次都这样啊?” 孙明畅喃喃地说:“这下要命了,我更离不得你了。” 闫晓梦反身抱住他,捋着他的湿发,爱怜地说:“你说你,皮面长这样就够烦的,怎么馅也这样害人啊,你祸国殃民你知道吗。” 孙明畅说:“你又好到哪儿去?跟个妖精似的花样百出。也就我这身板扛得住,换了其他人,这会儿早报废了。” 闫晓梦咯咯笑:“喜欢不?” 孙明畅反身紧箍闫晓梦说:“反正从今以后,我可就好上这口啦,你到时可得看着办。” 自从此次广州一行,两人彻底领略了对岸美妙风光后,真可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难离舍了。 第27章 捅了马蜂窝 回到贵阳,孙明畅把烟交到那个公司经理手上,对延期交货的原因只字不提,只说:“能够回来,已经福大命大,你明白吗?” 经理想提罚金的事,可一见孙明畅那不友善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让孙明畅觉得他刁钻不懂事。非法买卖嘛,岂能像正经生意那样畅通无阻?能够回来,的确不错了。那份事前签署的无效合同,只是他众多无聊爱好之一罢了。他没有为难孙明畅,为难孙明畅的,倒是吴海三。 孙明畅闫晓梦回来后,吴海三感到两人在以往惯有的默契中平添了许多亲密,那非同异常的眼神已经告白天下,他们之间已无界线。 吴海三气得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两年多来,他不是盲人,会读不懂这两个家伙那搅乱治安的眼神。他以为自己能够管控,但私下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并为此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承受它的能力。他不可抑制的愤怒,不可言喻的伤心。他恨孙明畅,恨闫晓梦,甚至,无端地恨自己生出的这场病。这下麻烦了,该如何向那些信任他的家人和朋友交代啊? 他一连十几天都不搭理两人。孙明畅去他家好几次,每次他都把冷背对着孙明畅,任孙明畅说什么他都不听。 闫晓梦问:“今天,他还是没理你?” 孙明畅点点头,不可思议地说:“怎么回事?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接话,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怎么啦这是?做个阑尾炎手术把脑子做坏了?” 闫晓梦笑道:“他已经像横路敬二,不认识老朋友啦。” 孙明畅说:“咱们这回赚的钱,没少分他一文嘛。” 闫晓梦摇头,说:“亏你们还是哥们。他哪里是为钱。” 孙明畅问:“那为什么?” 闫晓梦推他一下,嗔怪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啊?” 孙明畅一拍巴掌,叫:“哦对了,肯定是因为咱俩把规矩给破了。可是,我没告诉他呀。你告诉他了?” 闫晓梦说:“我藏还来不及呢。” 孙明畅不解了,说:“那他从何知道?” 闫晓梦说:“从你看我的眼神呗。瞧你看我那眼神……跟饿狼似的。” 孙明畅哈哈直笑,说:“这倒不假,我就想随时随地扁了你。不过,你也恼火,一见我就水兮兮跟熟面条一样。” 闫晓梦叹道:“表现都这么差劲,海三能不知道吗?除非他是白痴。” 孙明畅说:“这下捅了马蜂窝了,他非跟我断交不可。” 闫晓梦说:“那不正合你的心意?以后出去就没人管你了。” 孙明畅把闫晓梦抱来坐在膝上,说:“我倒是巴不得和你单飞,可是,因此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也不划算。要不这样,明天你去劝劝他。” 闫晓梦说:“要是劝不回头怎么办?” 孙明畅说:“只好不要你了。” 闫晓梦说:“你敢!” 第28章 牢笼 闫晓梦悄悄看了一眼墙上挂钟,快半小时了,吴海三没和她说话,始终背对着她,脸朝窗外坐着。 闫晓梦盯着吴海三后背,心想:老天,他要是老这样,我可怎么办?进不是退不是的。好,再过一小时,他还这样痴痴呆呆地不理我,只好走人。 她站起来东张西望,想找本杂志打发时间。她从书柜上抱来一大摞报纸,把它们重重地摔在茶几上,自言自语地说:“这堆报纸四五个小时也看不完。好,你发你的呆,我看我的报,两不耽误。一天到晚就知道挣钱,世界局势都什么样了也不知道,真不像话。” 吴海三转过身来。他脸色阴沉,满目幽怨,跟害了比阑尾炎还要恼火的大病似的。他扫了闫晓梦一眼,简促地说:“你走。” 闫晓梦说:“我走了以后还能不能来?咱们的生意是继续下去啊还是就此结束?” 吴海三掉转身去,又不吭声了。 闫晓梦烦闷地说:“三哥,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起码要让我们明白个一二三。孙明畅一个劲儿地问我原因,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上哪儿知道去?你愿意说出来听听吗?” 说不出口。 闫晓梦说:“不说也罢,谁没个三长两短的心事呢。不过,来之前,孙明畅让我给你捎个话,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无意伤害你;还说感情这东西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真的就会开花结果,跟大自然规律一样,挡是挡不住的。所以,叫你无论如何要原谅他。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你们两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反正我挺瞧不起你们男人这样,阴阳怪气云头雾脑的,一点不干脆,还不如我们女人呢。” 吴海三愤怒起来,他恨不能把事情捅破。 闫晓梦说:“我就没弄懂,现在还有什么事比赚不了钱更让人苦闷和悲哀?不管你现在想什么,我劝你别感情用事。如果你和明畅闹僵,咱们这个小集体只有散伙,咱们只好各奔东西,各挣各钱了。” 闫晓梦观察吴海三背影,没反应。 闫晓梦给自己倒杯水,呷口水咽下,悠悠地说:“我倒不是非死赖着你们不可。只要愿意吃苦,上哪里会挣不到钱。只是,眼下要扔掉这桩诱人的买卖,实在可惜啊。求你了,三哥,你要是觉得孙明畅不是东西,等咱们每人挣到二百万再分手也不迟嘛。我现在也觉得他这人也就那么回事,离开就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只是,目前还没到分手的地步,你说呢?” 说什么说!吴海三对这个善于编故事的女人真是爱恨交加。说老实话,即使事情发展到今天让人心碎的地步,他也很难做出离开的决定。 原因很单纯:一,这桩买卖的利润让人无法割舍,二,赌气离开,等于离开闫晓梦,这个他最不想离开的人。 闫晓梦给他生活带来蓬勃生气。这些感知,是一身是病的何召雨无法提供的。他实在需要这些精神食粮。就像长期阴雨绵长天,总是渴望见太阳。闫晓梦就是他的太阳。 他爱闫晓梦,然而只要何召雨在一天,他就会守一天的规矩。他是个讲原则的男人,知道自己对何召雨意味着什么。所以,对闫晓梦,爱成了喜欢,这份喜欢,飞不出他的理性牢笼。在这个问题上,他一直很清醒,像个冷静的清教徒。 然而这次,他冷静不了了。他恨孙明畅,因为不可抑制的嫉妒;恨闫晓梦,因为难以言状的失落;恨自己生病,因为他的不在场让他们意愿达成。他曾天真地认为,只要监督到位,很多恶果难以形成。就像贪腐现象,只要制度严厉监督到位,它们岂能漫成普天态势?跑题了! “三哥,你出点声好不好?别搞得我像个精神病人独自在这儿叨叨叨。” 吴海三看着窗外的梧桐树。 孙明畅固然可恶至极,可是,爱上她不是他的错,这样的女人不爱才是错。这些年,如果不是自己从中作梗,瞧他俩当初那一见钟情的样子,情人关系哪会现在才确立,早编花编朵万山红遍啦。罢罢罢,既然奈何不了,他们爱咋地咋得去!实际上,这种事自己怎么可能管控得住,自欺欺人,纯属闹笑话嘛! 闫晓梦一见吴海三的后背微微起了变化有了曲线,立即得寸进尺地说:“明畅说,如果你没有意见,他大后天去把这家公司给的定钱收了,他们这次的货发得很好。咱们星期一出发。如果你不想干了,那也行,强扭的瓜不甜,说多了没意义。不过,我很遗憾。” 吴海三看着窗外。 闫晓梦还在困兽斗,耐心地说:“不瞒你说,你一连十几天不搭理人,我有想法了。我猜测,或许我是个麻烦,在你们中间碍手碍脚了。我很知趣地。嗯,前天我去了趟花香村,找到2年前那个想和我合作的罐头老板。我对他说,这回入伙,我可以带10万到20万资金过去,把他给兴奋得······他希望我快点过去。退路我是找好了。所以,今天你不必非表态,反正我离开后,估计以后再来的机会就不多了。” 吴海三像泥塑一样动也不动。 “好,你不说话也罢,权当默认。”闫晓梦起身准备走人,“三哥,我十分感激你这些年对我的无私帮助,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的。再见。” 闫晓梦走了,一直走到楼梯口,她都压抑不住的伤心和失望。她断没料到,说了半天,口水都说干了,居然鸭同鸡讲,吴海三非但不动容,甚至听了她信口胡编的改行决定也无动于衷。这就大伤她的心啦。她原以为,吴海三很在乎她。现在看来,不过是自作多情,人家吴海三压根没把她当一回事!她一时难过得红了眼睛。 走出院子,刚到路口,突然听到吴海三的声音。 “喂——” 她抬头一看,吴海三站在二楼阳台上,满脸痛苦地喊:“让他收钱,星期一走。” 闫晓梦仰着的脸笑得泪光涟涟。 为了能让合作一如既往,防止吴海三产生“我成了外人”“我成了夹二条”等尴尬想法,闫晓梦孙明畅私下约法三章:只要海三在,不准眉来眼去,不准打情骂俏,不准勾勾搭搭,不准重色轻友,不准破坏安定团结。 为遵守约定,闫晓梦身体力行,堪称奉章守法模范。她那股认真劲儿,有时连孙明畅也招架不住,意见如潮。 在运行的火车上,吴海三上了厕所。孙明畅立即抱怨闫晓梦:“你也真够狠的,从早上到现在快三小时了,你愣是没给我一张笑脸。你恪守诺言也太呆板了。” 闫晓梦探头往前方看了看,笑道:“革命需要嘛。我以为我不想看你?这车厢除了你,就没一个是我想看的,我都恨不能用机关枪把他们全突突了只剩你一个。” 孙明畅笑,说:“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大眼睛不看我,小眼角偶尔飞过来安慰安慰我也行啊。你搞得大小都不朝我这儿来,我有意见。” 闫晓梦说:“有意见向海三提去。你有意见?我还有意见呢。想看的不能看,不想看的装一眼睛,跟装了一车煤渣似的。” 孙明畅笑容灿烂,想靠过来,被闫晓梦制止,说:“坐好,别挨过来。海三从来不恋厕,小心被他看见,大家又不自在。好不容易才整顿好的秩序。” 两人就这样严格把持自己行为,几进几出广州后,吴海三终于调整过来心态,打消顾虑,找回从前感觉。三人和好如初。 第29章 小狗窝 “你这是把我往哪儿带啊?” 闫晓梦跟在孙明畅身后,登上了位于风景秀美的南明河畔的一栋新楼。 孙明畅表情神秘,好像要把闫晓梦带到一处连他自己都会大吃一惊的地方。到了顶楼,孙明畅掏出一串钥匙,要往一扇木门的锁孔里捅。 闫晓梦吃惊地拉住了他,说:“干嘛?这是谁家?我们不缺钱。” 孙明畅哈哈笑,温柔地说:“我们缺个家。”说罢,捅开了房门,把闫晓梦拉了进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面积89平方米,按照贵阳当年该地段的房价,估计不便宜。那时,能够买得起商品房的人,可不像现在这么多。现在的城里人,每家每户平均都有两到三套房子,有的甚至更多。对房子存在刚性需求的,更多的是,后来农村以包围城市的方式,上来了规模庞大的数据惊人的进城打工人,他们是促使房地产繁荣昌盛的原因之一。 闫晓梦进屋后东张西望,惊讶地问:“这是你新买的吗?” 孙明畅说:“上次回来后买的。我不想和你约会时,还为找一处安全地方伤脑筋。我们应该有一个自己的窝了。怎么样?装修不俗。” 闫晓梦来到卧室,看到一张她和孙明畅上次在广州时的合影。这张相片她很喜欢,可不敢带回家去。而孙明畅把它装进皮夹,有事没事都要拿出来看看。 这张相片此时被放大成五十寸装进相框里挂在床头上方,像婚纱照一样。 卧室床头柜上摆放着他们的其它相片。这些相片都是吴海三上回患病期间的杰作。孙明畅为了照相留念,特意买了一个相机。她记得当时她照得有点不情愿,而孙明畅张张都亲热地搂着她,生怕她飞似的。这些相片她一张也没向他要,因为,她不知道搁哪儿保险。没想到,今天它们在这里大鸣大放。 孙明畅说:“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把它们通通摆放出来了。”他把她拉到窗边桌旁,桌上有一把钥匙。“拿着,这是新房钥匙,以后想我了,就上这儿来。来,我带你好好参观参观咱们的小狗窝,多么温馨的小狗窝啊。喜欢吗?” 他们结束了在外漂泊约会的时光。有了小狗窝,他们每次见面的质量都空前完美。孙明畅无比珍惜每次机会,事前竭尽全力营造气氛,把屋子布置得极有情调,弄得闫晓梦大驾光临时总要大呼小叫,心情自然妙不可言。他们像新婚夫妻如胶似漆恩爱非常,缠绵起来没完没了。 闫晓梦说,这样的日子,今生今世不可能有二回,她爱死了。 而孙明畅,每次和闫晓梦云雨过后,总把闫晓梦箍得紧紧的。他新添了一个毛病,患得患失,总是担心闫晓梦哪天会突然离他而去,担心这样的日子不长久。如果抛开这些神经质的杂念,他觉得现在的日子可以用来写诗作画。 两人的感情生活过得隐蔽而甜美。 第1章 两面派 闫晓梦不是感情两面派。 她对孙明畅好,就无法对雷万民同样好。她的感情重心全部倒向孙明畅,对雷万民,就像点不燃的湿柴火。无论雷万民怎么表现,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雷万民在她眼里已然左不是右不是,身上优良品质仿佛人间蒸发,一个也找不着了。特别是,对每月次数已经急剧下降的夫妻生活,她的态度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别说马马虎虎应付,简直就是恶劣,她总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推三阻四,每次,都好像是在万般无奈之下被迫上了梁山,总让雷万民感觉她苦大仇深,受刑一样,原来那种欢喻氛围已不在。 终于有一天,雷万民忍无可忍了,一掌将她推开,怒问:“怎么回事你?怎么跟喝毒药似的?” 闫晓梦赶紧穿好内衣,钻进被筒,不耐烦地回答:“人到中年,精力有限,没见我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嘛。” 雷万民说:“以前再忙也没见你这副德行呀?” 闫晓梦说:“以前怎么能和现在比?三十跟二十能比吗?” 雷万民一言击中要害:“你该不是外面有人了!” 闫晓梦在雷万民虎视眈眈地注视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别说对付丈夫,对付外面那些又唬又诈的稽查者,她都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了。她淡定地说:“别没事找事啊。” 雷万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变啦!” 闫晓梦翻过身,闭上眼,懒懒地说:“行啦,深更半夜的,唱哪门子独角戏嘛,烦不烦哪。” 雷万民气得说不出话。很长时间,闫晓梦对他就是这样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即使他发了脾气,把书掼到地上,摔个杯子茶碗什么的,她也是这样软绵绵的不接招,害他无处泄火,人都快憋死了。 雷万民痛心地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闫晓梦轻轻地说:“我看大锅饭是该砸了,省得你们这帮闲人,该休息时精力还这么好。别再发表感言了,睡,明天还有那么多事要办呢。” 雷万民觉得自己仿佛百年不洗,肮脏得备受老婆嫌弃。由不得他忧心忡忡,吃不香睡不着,对家庭前途无比堪忧。老婆真在外面有人了吗?这个想法经常像粪水冒出来恶心他。他不止一次想请私家侦探,但仅此想法而已。他认为夫妻之间真到了要找私家侦探的地步,彼此之间再无信任,貌合神离的日子,有必要强撑吗? 雷万民无限感慨:漂亮女人做什么生意?漂亮女人就该待在家里才安全。一旦放飞,不出问题才怪!屈指数数,但凡放飞的漂亮女人,有几个能让丈夫省心的? 雷万民为主宰不了老婆的意志悲哀气馁,他暗自祈祷老天爷助他一臂之力,让他的家不要破碎,让他对老婆的所有怀疑都被证实是空穴来风,神经过敏。除此,唯有做足心理准备,等待离婚噩耗从天而降。 第2章 智斗 闫晓梦是看不到自己的改变的,她被炽热的爱情烧昏了头,对雷万民的感受变得相当迟钝。甚至觉得发生改变的,不是自己而是雷万民。弄不懂自己给家里挣来这么多钱,雷万民干嘛还一天到晚闷闷不乐。 雷万民越沉闷,她就越压抑。如此恶性循环,两个男人给她的印象就越分明:一个黑暗,一个光明,一个阴郁,一个开朗。谁愿意整天和苦闷在一起?谁不喜欢艳阳高照天?她就越不想待在家里。到了最后,她纳闷了:丈夫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跟他在一起,怎么就找不到从前那些简单的快乐了呢? 她开始考虑是不是该离婚了,这个从前不敢面对不敢提及的难题。 雷万民和一个要好的哥们喝酒。谈及家庭,雷万民面露愁容。 已经离婚的哥们一眼读懂他的心事,不等他细说,便真诚地将自己的体会拿出来共享,说:“干啥都行,就是不要离婚,离婚没得好,后遗症太多。原生家庭再不济,还有让夫妻双方都心甘情愿做奉献的子女。离婚后再婚,如何处理好双方子女及背后的父母关系,是个需要高情商高智商的世界难题。很多人处理不当,搞得鸡飞狗跳,比没离婚之前还要痛苦。可惜啊,我明白这些为时已晚。” 雷万民说:“我不想离婚。可万一对方提出来怎么办?” 哥们说:“别答应,能拖则拖。” 雷万民说:“可是······” 哥们太懂他,他们家出问题的一定是他那个既能挣钱又长得漂亮的老婆。“没可是。拖,拖到对方激情散去,等,等到对方思想醒悟,到那时,江山还是你的江山,最后的赢家,是你。” 雷万民久久回味这些话,觉得哥们离婚后思想境界上了一个档次,变得高瞻远瞩,超凡脱俗,一时半会儿有点跟不上了。 离婚话题重如千斤,闫晓梦几次和雷万民独处时都张不开口。 离婚是需要一个拿得出手说得过去的大理由,不可能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人啦,咱们离婚。”也找不到雷万民的茬。雷万民没茬子可抓,有茬子的,是她本人。 怎么办呢?不可能平白无故离婚,而她的心境又需要离婚,思前想后,只好经常地无事生非,在鸡蛋里面挑骨头,故意招惹雷万民生气,寻机吵架,企盼在吵架声浪的推推搡搡中,找到离婚两字诞生的契机。 经过哥们指点后的雷万民心智成长了一截,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无论她怎么变着花样滋生事端,他高低不接嘴,不上当,实在被惹恼急了,最多扔来一句“又有什么新花样直说,少来阴阳怪气这一套。”那种摔碗摔茶杯的事,迅速成为她千呼万唤不再来的过去式,整得她一个巴掌拍不响,阴谋总是无法兑现。 那些日子,这个曾经温馨的家庭,出现了一种怪现象,一方扔来惹火的眼神,另一方立即装瞎看不见,扭头背身而去,生怕那无聊的火气,会烧着自己的衣角。 两口子斗智斗勇,使离婚这出闹剧,总也找不到登台亮相的突破口。 第3章 悲愤的呜咽 大半年过去了,离婚依旧挂在理论的天空里,落不到地面。 孙明畅心灰意冷,甚至预感他们不可能有他想要的那种将来。他不再提这事,生怕闫晓梦上火。实际上这事着实让闫晓梦上火,不提则罢,一提,她就会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左右为难,原本光滑的脸蛋上有了痘痘。他于心不忍,决定放弃努力,过一天得一天。 这天,两人去了“绿岛”酒。 酒老板见到孙明畅,招呼道,:“哟,好久没来了。你结婚了?” 孙明畅一边脱外套,一边说:“为什么这样说?” 老板调侃道:“婚前酒,婚后回家,不都这样嘛。” 孙明畅扫了一眼闫晓梦,说:“我倒想回家,可也得有人愿意啊。” 老板也扫了一眼闫晓梦,说:“你这么帅,谁能不愿意啊?肯定是工作没有做到位。哈哈哈,多嘴多嘴,不打扰了,慢慢喝。”说完,扔下这个让他们烦心许久的话题,自个轻松走掉了。 两人就着酒水和花生,你一杯我一杯,一下跌落在这个糟心事里出不来。这与进酒前的初衷背道而驰,本来是想寻欢作乐来着。 闫晓梦焦头烂额地说:“帮我出个主意。” 孙明畅看着她,摇头。 闫晓梦说:“要不,咱俩分手。” 孙明畅说:“好啊,你行你先试试,我不行。” 闫晓梦说:“我也不行。” 说话中,发现有人站在旁边不动,转头一看,方艾华! 方艾华知道孙明畅喜欢上这家酒来,只要在家找不着孙明畅,她就会过来看看。老板说,孙明畅至少有一年多没来了。今天,她照例过来碰运气。谁知一进门拐个小弯,就看见这两人正坐在角落里,各自闷闷地发着愣呢。 方艾华头皮发麻,脸色难看,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生怕吓到自己似的吓到他俩。 方艾华感觉舌头有点发卷,小声小气地说:“你们,你们两个,怎么会,单独在一起,喝酒?” 闫晓梦孙明畅吃惊程度不亚于方艾华。他们以为这个地处偏僻的酒是安全的,在这里撞见熟人的概率几乎为零。 孙明畅首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拖出一张椅子,示意方艾华坐下,一边不拐弯地回答:“怎么就不可以单独在一起喝酒?” 方艾华不坐,直勾勾地盯着孙明畅,问:“三哥呢?” 孙明畅说:“没空来,干嘛?” 方艾华问:“你们两个,经常,单独在一起喝酒?” 孙明畅不作犹豫的态度直叫闫晓梦冒汗。他说:“是呀。” 方艾华终于走出震惊地带里的小心翼翼,愤怒上了头。“孙明畅……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闫姐可是,可是有家室的人!” 孙明畅最烦的就是所有发现他对闫晓梦动了心思的人,都在暗示对方是有夫之妇,好像只有他不知道一样。有夫之妇怎么啦,不能爱吗?我就爱上了,咋地。所以,每每回答这个问题,总是情不自禁带着情绪:“有家室怎么啦?我也曾经有过。” 方艾华不行了,有了哭腔:“怎么说,你跟我分手……就是因为她吗?” 孙明畅点头,说:“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啦?!”方艾华爆发了,她又哭又跳,完全不管其他顾客的感受。她伸手朝闫晓梦脸上抓去,叫道:“你跑我们中间来捣什么乱?你不是有丈夫的吗?家里有一个,外面还想有一个,闫姐,你太贪啦!” 孙明畅没料到方艾华像个泼妇。他霍地起身挡在闫晓梦面前,压低嗓子对方艾华说:“胡说八道什么?晓梦,咱们走。”说罢,拉起闫晓梦就往门外走。 方艾华跑过去堵在门口不让他们出去,叫:“姓闫的,你不是说你只对赚钱感兴趣吗?现在怎么赚到他身上去了?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这种说话不负责任又有性病的男人你也瞧得上,你也要,你贱不贱哪?!” 孙明畅手起巴掌落,直向方艾华脸上飞去。闫晓梦在空中截住了它,她拖下他的手,在上面狠狠掐了一把,回头对方艾华说:“对不起,请你让一下。” 方艾华叫:“凭什么让你?你这个臭女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要我给你让一下,你谁啊你?!” 孙明畅推开气势汹汹的方艾华,压住火气说:“艾华,咱俩没戏,你说得再难听也没戏。闪开!” 方艾华泪如雨下,声嘶力竭,叫:“孙明畅,她比我究竟好在哪儿?” 孙明畅说:“她没你好,可老子喜欢!” 方艾华悲愤的呜咽像大提琴在身后弥漫开来。 第4章 夜访 当夜十二点,闫晓梦一家已经上床休息。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 雷万民披衣服起床,说:“这么晚了,谁会来呀?” “请问,这是闫晓梦家吗?” 在里屋的闫晓梦听到这声音,脑子里轰了一声,下意识地弹坐起来,挺直腰板,歪着脖子,立着耳朵,一动不动,像一只听到动静的鸡。只听雷万民说:“是呀,你是……” “你是雷哥。” “对对。请问你是······要不,进来,不用换鞋啦。” “我叫方艾华,是孙明畅的未婚妻,闫姐在家吗?” 孙明畅的未婚妻?那个干精精瘦壳壳的老头有这么年轻漂亮的未婚妻?雷万民心里咯噔一响,一个不好的预兆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他说:“在在在,晓梦,有人找。哎哟,你站稳喽。小心小心。看样子,你喝了不少哇。里屋坐,坐这儿,我给你泡杯热茶去。晓梦,出来。” 闫晓梦早已溜下床,立在床边,暗暗勒令自己赶紧镇定下来。今天下午回家后,她一直心烦意乱。没想到方艾华动作这么快,居然找上门来了。这下要坏事!她推开里屋门走出去,平静地打着招呼:“艾华来了。” 方艾华身上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闫晓梦的鼻子,她皱着眉头,见雷万民走出去泡茶,小声地斥问方艾华,“你喝得醉醺醺的,上这儿来想干嘛?” 方艾华站在客厅中央,摇摇晃晃,东张西望,音量十足地说:“我来看看你呀,来看看你们家怎么样,是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样,经营不善要垮台了。不错嘛,闫姐,你家看起来不错,很温馨啊。这么好的家,抛弃了很可惜啊,闫姐。” 闫晓梦是想离婚,可不想让雷万民知道,她是因为外面有人才想离婚。离婚理由千万种,最让人寒心的,无外对方出轨这一种。她希望是以双方性格不合为由来结束这段婚姻,这样温和些中听些,至少雷万民对外好交代些。可天底下有这么周全的好事和这么好糊弄的人吗? 闫晓梦紧张地扫了一眼端着茶杯走进来的雷万民。屋子不大,他怎么可能听不见女高音方艾华刚才说的话呢。他忘了把茶杯递给方艾华,端着它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艾华。”闫晓梦想阻止方艾华。 方艾华哪能遂了她的心愿,大大咧咧地说:“怕什么?闫姐,你想跳槽怎么也得事先跟你家老板通个气。我听三哥说,你家老板对你可是很好啊,这么好的人,一声不吭就走,不合适。” 方艾华转向雷万民,嬉皮笑脸,身子打晃,说:“雷哥,我告诉你,闫姐脚踏两条船已经很长时间了。别说你这个船主不知道,我在另一条船上当了好几年的船工,我也不知道。今天下午,我家船主正式跟我摊牌,不要我啦,要吸收闫姐当新船员。” 她一把夺过雷万民手中的茶,喝了一口,热茶烫得她不停地吐舌头,她把嘴里的茶叶用力啐到地面上,把茶杯推还给雷万民,连说:“烫,烫,烫。” 她在屋中打晃,手扶门框喘气,继续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呗,这也没啥稀奇。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嘛。我早有准备,我不难过。我不过是好奇。雷哥,你这条船才新建几年,怎么说沉就要沉了呢?是闫姐花心太重还是你家船太破呢?这不,好奇,好奇得很,就过来瞧瞧······” 她原地转了几圈,差点把自己转摔了,接着说:“现在一看哪,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糟糕嘛。雷哥,你这条船虽说样式老旧点,不过看着还是比较坚固,再跑几十年应该没问题的呀。” 雷万民像木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开始发青。 方艾华说:“那闫姐为什么还要跳槽呢?恐怕有两个原因。一个,是闫姐犯糊涂了。没关系,人嘛,都有犯糊涂的时候。雷哥,你要好好引导她,不要让她继续犯糊涂。另一个原因嘛,那就是你雷哥的不是了。闫姐又漂亮又能干,这样的搭档,你让她跑出家门,跑得离你越来越远,就是你的不是,这叫什么,这叫管理不善造成人才流失啊。雷哥,这是家庭经营大忌啊。” 雷万民黑着脸问:“你家船主是谁?” 方艾华尖叫,“老天,你不知道吗?!他就是跟闫姐并肩作战多年的孙明畅,我未婚夫啊!” 咚!雷万民手中的茶杯掉地了,茶水泼了他一脚,脚背上冒起白烟。他像个盲人,突然被熟知的人扔在路边,一下茫然不知所措。 闫晓梦怒不可遏,叫道:“方艾华,你诚心来拆我们家的台,是不是?” 方艾华醉眼转向闫晓梦,轻说:“我巴不得你们家的台坚不可摧。”之后,她攒足了所有力量,大叫道:“是你在拆你们家的台!” 闫晓梦扑上去抓住方艾华,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方艾华全身的热血涌到头顶,她挥舞着拳头,说:“我想一把火烧了你这只白骨精!我和明畅本来好好的,我们都要结婚了,可是可是,自从认识你,他就不要我了。我恨死你了,我我我……” 这时,僵立在那儿的雷万民缓过神来。他活动起发麻的手脚,脸色青白,眉头紧锁,微眯的眼中闪出阵阵寒光。那副样子,仿佛是一头正在考虑如何出击才能快速捕捉到猎物的饥肠辘辘的熊。 闫晓梦眼角扫中了雷万民的表情,吓一大跳,本能地停下手,转而对着雷万民说:“老雷,怎么啦?你听我说……” 雷万民的声音像远方闷雷压着地面滚滚而来,“她说的可是真的?” 闫晓梦并不缺乏承认的勇气。但是,当前形势实话实说可能后患无穷。雷万民有高血压。为了离婚,她不想搞得伤兵败将。她希望和平离婚。 雷万民一步上前,封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声音炸耳:“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闫晓梦的耳膜嗡嗡直响。如果承认,顷刻之间,她就会像易拉罐似的被扔出窗外去。雷万民身上正在喷涌的雄性激素,足够让这样的局面发生。 方艾华酒都吓醒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见识过哪个男人的声音有这么响亮和凶险。她傻傻地站着,害怕地看着雷万民。 闫晓梦像挂在雷万民手上的一件衣服。她脸色苍白,头脑冷静,音调轻柔,她轻轻地像施魔法似的对雷万民说:“把我放下来好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话不合适。有事,咱们两口子关起门来解决,好不好?你看,小方在看咱俩的笑话呢。” 雷万民像被打了一针速效镇静剂,怒睁的仿佛要爆炸的眼球转动一下,手一松,闫晓梦掉到地上。 闫晓梦翻身爬起,不由分说就把方艾华往门外推,气愤地说:“闹够了,请回。” 方艾华赖在楼梯上不走。闫晓梦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拖着夹着扭来扭去不肯配合的方艾华下了楼,招来一辆的士,把她塞进车里,扔了一张五十零给司机,告诉司机去问乘车人要去的地方,如果乘车人说不清楚,就直接送医院。 的士离去时,闫晓梦下意识地记下车牌号。万一出什么事,好对警察有个描述。 第5章 信口雌黄 回到家,雷万民不在。闫晓梦推开儿子卧室门,发现儿子睡得香甜,仿佛家里刚才的吵闹是催眠曲,助推他向美好的梦乡前行。谢天谢地!她可不想让儿子看见刚才那一幕,即便儿子看不懂,也能嗅出其间的火药味。这对他心灵建设没有好处。闫晓梦暗暗松口气,轻轻关上儿子的房门。 闫晓梦很紧张,在屋里转出转进,小声呼唤雷万民,甚至打开了衣柜,神经过敏地扑到窗旁,向下伸长了脖子。楼底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旋风般冲下楼来,围着楼底转了一大圈。地面上没有如她想象得那样躺着一个人,她虚汗淋淋地又松了一口气。 四处找了大半宿雷万民,没有找到。她几次想报警都忍下了。她依稀记得警察对人员失踪在立案上有时间要求,也就是说,现在失踪的雷万民还达不到立案条件。她站在街道上东张西望,心如猫抓:老天,你可千万不要干傻事啊! 她拖着疲倦的身体回了家,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屋顶,感觉离婚很可怕,弄不好会出人命啊。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 清晨的一股冷风,把她冻醒。她翻身坐起,身旁依然空荡荡的,抬头一看时钟,六点半了。她胡乱地抓起一件雷万民的外衣披在身上,跳下床,急急忙忙走出卧室,猛地刹住了脚。 雷万民正窝在沙发上低头抽烟,地上有一堆烟头,客厅里烟雾弥漫。她呆呆地看着雷万民,惊愕得嘴巴半天都闭不拢。 一夜之间,雷万民的头发成了灰白色! 闫晓梦第一次在雷万民面前说话不利索了,“你你你······怎么也不分清事情是真是假,就就就······这么瞎瞎瞎白!” 雷万民没有抬头。 巨大的犯罪感像潮水向闫晓梦呼啸而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为了婚外情,竟把无辜的丈夫置于死地。 我罪恶滔天啊!那一刻,她无法原谅自己,恨不能一头撞死得了。 她走过去,蹲在雷万民脚边,语速很快地说:“老雷,你也是奔五的人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人家来拆咱家的台,你就这么去配合吗?一个小丫头,几句胡言乱语,就把你这条老船给掀翻了,真是。别上当啊!不管你这会儿怎么看我,我必须说一句,咱们这个家永远不会垮。你要不信,走着瞧好了。” 这些话很重要,即便是信口雌黄,也足以镇定人心。雷万民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忧郁地看着她,无力地问:“你真的跟那个姓孙的没事?” 闫晓梦说:“当然没有。” 雷万民说:“那她为什么上我们家来?” 闫晓梦说:“她讨厌所有和孙明畅接触的女人。” 雷万民说:“撤回来。” 闫晓梦说:“被蚊子叮一口就不活了吗?” 雷万民说:“我做不了你的主。不过,希望你真诚对待这个家······” 闫晓梦站起来,捋了捋雷万民的灰头发,轻轻地说:“放心,我一直很真诚。以后呢,要等弄清事情真伪再做变化。瞧这头发白得,冤不冤哪。” 第6章 奢求 闫晓梦说:“这个婚,怕是很难离掉。老雷动静太大,吓死我了,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人也好像老去好几岁。真要离了,说不定会出人命,想想就害怕。” 孙明畅坐在餐桌旁边,闷闷地喝着啤酒。 闫晓梦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事太大,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孙明畅无声地点头,表示理解。他能说什么呢? 闫晓梦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孙明畅说:“这事没有谁对谁错。” 闫晓梦狠心说:“要不,咱们分手,没有结果的事,对你不公平。” 孙明畅说:“以后不讨论这件事了。至于公平,你要硬性和我断,对我才不公平!” 孙明畅无数次地在进行心理建设,他想让自己变得更淡定更豁达一些。他对自己说:谁叫自己今生今世排队排在老雷后面呢,活该就要受这份折磨。如果逼她离婚,她家人不快乐,她能快活吗?她不快活,即使我们最终走到一起,能快活吗? 闫晓梦为兑现那天在雷万民面前许下的诺言,把心撕成两瓣,一瓣留给孙明畅,要叫她和孙明畅一刀两断,她断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果决,才拿天不见那人,便自觉活不出来,须得到孙明畅那里充充电,哪怕相见几分钟,听他说几句话都行。一瓣留在家里痛改前非。所谓痛改,就是以前是怎样怠慢雷万民的,现在通通修订过来,必须让雷万民在短期内,重新感受到她的温暖和关怀。 之前被情欲烧得面目全非的理智回来了三分。依靠这三分清醒的理智,她能把这份工作做好。她原本就是一个态度认真的工作狂。 她再次和孙明畅约法三章。 电话只能在雷万民上班的时间打,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时间长了,电话费的增涨会使雷万民起疑心;没有生意做时,约会不能频繁,每周一次,次数多了会影响她在家里的悔改态度。 现在重新到了整顿秩序的时候,为稳定大局,两人的感情要做出让步。满眼睛只有自己,对他人感受视而不见,是自私的,无疑错上加错。 要消除老雷的疑虑,不比当年消除吴海三的疑虑轻松。因为,老雷是丈夫,如今的他,对自己的言行已经高度神经过敏。 她把孙明畅新家里所有两人合影通通收了。说方艾华既能找到她家,也能找到这里,不能小瞧一个被激怒者的能量。 她甚至还想把自己所有生活用具收掉,被孙明畅阻止。 孙明畅说:“再收就过了。即便没有你,或者小方,我这样的男人,没有女人是不正常的。” 她当即打过去,嗔怪道:“你敢!” 孙明畅圈着她慢慢在屋里摇着舞步,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无限哀怨道:“不是不敢,是没那心了。” 孙明畅认真履行他们的约定。只要她觉得怎样做最好,他就一丝不苟地遵照执行。现在,他最担忧的是,这家伙自主能力强,一旦锁定主意,旁人怕不能左右。哪天她要是硬起心肠,铁定要分手,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想想就害怕。 想到这一天会不期降临,他就紧张到全身无处舒坦。所以,但凡她提条件,只要不耽误两人来往,他一概答应。态度之乖巧诚恳,连她都忍不住说他变了,变得没有从前那样有血性和主张了。他默认自己的变化。在她面前,要什么血性和主张?这两样东西,改变不了局面,弄不好,会起结果作用,他才不要它们呢,让它们通通见鬼去。 如今,结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在现实面前,孙明畅觉得人生意义显得更为单一:只要我的世界还有她的影子,就够啦,更多的,不敢奢求了。 第7章 心路曲折 雷万民是善良的,感情经历是简单的。今生只谈过一次恋爱,且一爱到如今。这个从小在家备受父母宠爱,大学期间有爱可谈,毕业后顺利和所爱之人分在同一座城市,每天上班下班一条线的人,直感此生幸福顺利,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然而,自从老婆辞职下海后,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钱了,从此不为柴米油盐精算了,老婆甚至都在划拉什么时候买车买房,这些商品,曾经是那么遥不可及,不可想象,如今,它们变得离家很近,仿佛手一伸,全能够着。这是好的变化,虽然让人恍惚,可毕竟是真实的美好的感觉。不好的是,自己不踏实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老婆浮躁了,这没得说。关键是,对自己,远不如从前那么友好。 雷万民没有下过海,自然不懂下海后,多数人性会发生改变。他的婆娘早蜕变几层皮,而他,心理认知还停留在世俗公论课本上,认为婆娘当初是个讲理人,下海后又能歪到哪里去。何况,她把挣来的钱,买了铺,还打算买车买房,这哪里像不准备和他继续过日子的样子呢?这妥妥的是把江山做大做强的表现呐。 或许老婆有钱了,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不会正常走路了。 最坏的可能性,是老婆出轨了,外面有人了! 怎样处理当下这个变数,雷万民愁死了。即便有哥们指点,心里也是乱麻一团。 哥们的建议太佛性,采取拖等法,也就是说,当睁眼瞎呗。 这也太窝囊了。 哥们说,拖等法的最后赢家,通常尘埃落定窝囊人。还说,人生苦短,爱折腾的人,通常没有那么多时间折腾,折腾到某个点,自然倦了乏了,最后,哭着喊着要回家了。这样的例子,普天之下,举不胜举。你只管等着就是。窝囊人,并非不是真英雄,那些把家搞得支离破碎的,才真窝囊呢。 哥们发自肺腑的规劝,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老天哪,这需要多大一颗心脏,才能装下那些破事;需要多大的雅量,才能咽下那些屈辱啊。 老婆有给自己带来那些破事和屈辱吗? 但愿这一切,都是瞎琢磨,自己给自己找难受来着。 但愿老婆还是当初那个老婆,白白净净,美美软软的。 这就是雷万民朴实又简单的认识,符合长期生活轨迹单一的上班族思维。 这些生活单纯的人,社会经验苍白,特别容易轻信。雷万民也不例外,何况造成他警惕松懈的,是他那表面好看心路曲折的婆娘。他深爱这个婆娘,行为受她左右。即便方艾华过来放了毒,心中骤然起气,可这团怒气还没凝集成冰,就被她招来的热风,吹得了无踪影。因为爱,所以轻信! 闫晓梦不是阴谋家,可现在,她不得不充当两面派。她手提两份真爱,前一份牵着家庭,后一份牵着自己的性命,哪一份都丢不起。她必须寻求办法,让两份感情各居一隅,都能安稳喘气。 婚后就是这样,没有遇上他爱,此生可安平;如果遇上了,此生须磨砺。人生漫长,谁能保证婚后感情始终能够如一,或许在某天,某处拐角地,他爱闪现,撞得彼此心灵颤抖,难舍难离,怎么办?都能做到一把抹没了它吗? 闫晓梦抹不了,抹了它,等于抹了自己。为了活着,她不得不像阴谋家,不得不充当织衣高手,一针一线修补雷万民这头出现的漏洞和亏空,变着花样让自己像从前那样好。她的努力,很快让单纯的丈夫感受到久违的温存,她还给这个家大半年平静的生活。 离婚这个话题,从此“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不敢再提。 第8章 醋坛子翻 闫晓梦站在镜前穿戴整齐,回身对被窝里的孙明畅说:“中餐我已经做好了,记得多吃点啊。” 孙明畅依依不舍地送她到门口,抱她亲她。 闫晓梦说:“下午三点在新泰等你。哎呀,你怎么粘起来没完没了啊。” 孙明畅说:“怪我吗?” 闫晓梦说:“难道怪我喽。” 孙明畅说:“不怪你怪谁。” 孙明畅趴在窗边,直到闫晓梦走出他的视线。他退回来,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相框,端详着,躺回床上,把它扣脸上,大叫:“不怪你怪谁。” 如今他的魂魄早随了闫姓,附在她身上死活动不了窝了。 孙明畅提前到了新泰。早上才和闫晓梦待了两个钟头,他依然觉得不够。他就想尽快再见到这个人。想见她的冲动无法使他安然等到那个点。他们约好在新泰碰头,先去看看货卖得怎么样,然后顺路叫上吴海三,一同到紫林痷一家公司收款。 被闫晓梦感情喂得饱饱的孙明畅,精神焕发,即便不用装扮都帅气十足,何况还刻意修饰一番。 安静把他迎进办公室,目不转睛地看他,在泡茶那点工夫,都无法安心倒茶放他不看,结果茶水满溢出来。 安静笑,不好意思地说:“你太帅,害我分心啦。”她把茶杯递到孙明畅手上。 孙明畅说:“你就会挖苦人。” 胖和尚来了,两男人坐在沙发上说话。 安静退到办公桌后面坐着看着,心想,同样是男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啊?一等胖和尚离去,她对孙明畅说:“我原本打算和他谈婚论嫁了,你一来,我又动摇了。” 孙明畅赶紧告别:“别别别,和尚可是难得的好人。哪天结婚,别忘通知我。” 安静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说:“以后,我的货款你直接找和尚结去。” 孙明畅头也不回,向后挥手。 安静喃喃地说:“这家伙,真要命······那家伙居然还没离婚,真是奇迹呀。” 孙明畅没去陈梅花的店。刚才和胖和尚聊了聊,各家货销售顺利,库存不多,这就行了。越不想去陈梅花那里,结果偏偏去了那里。 陈梅花见他在商场门外东张西望,大呼小叫奔来,不由分说把他拖进自己的店。 陈梅花让座递烟泡茶,热情献媚并举。这是孙明畅不愿单独上她店里来的原因。他诚惶诚恐,坐立不安,不停看表。 陈梅花不满地说:“你们约的几点啊?” 孙明畅说:“三点。” 陈梅花说:“这不马上就到了嘛。纸箱上有刺啊,瞧你心不在焉的。” 孙明畅无话找话:“我不过是饿了。想着晓梦来了,好出去吃东西去。” 陈梅花说:“用得着等她来嘛,真是。”话毕,出了店,一会儿拎着一碗面进来了。“这不就来了嘛,赶紧地,吃罢。” 孙明畅接过碗,说:“让你破费,咋好意思?” 陈梅花说:“跟我客气就是见外了。” 孙明畅吃面,陈梅花看他吃面,而且是那种,恨不能眼睛贴他脸上的粘连性凝视。尽管孙明畅对被看早已麻木,但在这间独立门面里,被一双异性眼睛热辣辣死盯,直感脸上要被凿出洞似的不爽,忍不住抬头问:“陈姐,我脸上有东西吗?” 陈梅花不好意思笑,说:“有。” 孙明畅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有啥?” 陈梅花说:“勾魂的。” 孙明畅说:“你和安静怎么回事?都学坏了。” 陈梅花说:“能怨我们吗?” 孙明畅没好气地说:“怨我,我就该去做个鼻头外翻术。”他想起那个被削掉鼻头的广东人。那副样子,估计女人见了,都跑得远远的。他突然想笑。 没想到陈梅花豪迈地说:“如果那样,也挡不住我想看。” 孙明畅扑哧一下,大笑起来:“拉倒,鬼才信你!” 闫晓梦从外面一步跨进店来,接过话问:“说什么啊?这么开心。” 陈梅花遗憾地说:“你晚点进来不行嘛,我们正谈得高兴呢。” 孙明畅解放似的说:“你迟到了。” 闫晓梦说:“才一分钟嘛。” 孙明畅说:“迟到一分钟也叫迟到。”和陈梅花单独待一分钟好难受,懂吗你!他用眼神把这层意思传给闫晓梦,结果换来闫晓梦一个大白眼。 孙明畅的情绪起伏让陈梅花心堵,觉得面条白买给他吃了,生气地说:“你们两个别眉来眼去搞暧昧行不?” 闫晓梦说:“这才刚进来,能搞什么鬼?有病你!货卖得怎么样啦?” 陈梅花说:“明天把货款收齐估计没问题。” 有闫晓梦在,孙明畅觉得空气里弥漫着神经舒缓因子,他呼吸轻快,心情舒畅,不吝赞美之词:“陈姐不愧是我们的好搭档。” 陈梅花心不堵了,她看着孙明畅说:“好又有什么用?照样讨不来你喜欢。” 孙明畅说:“谁说的?我们三个可是喜欢你得很哪。” 陈梅花说:“谁稀罕他俩喜欢。我说的是你!” 闫晓梦说:“得咧,下回,我和三哥的货你不要接了,只接他的。” 陈梅花说:“别想威胁我。实话告诉你们,现在跟你们做生意,赚不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深情凝视孙明畅,“跟你打交道,比赚钱还开心。” 孙明畅受不了了,说:“你可别胡思乱想。” 陈梅花眼神发直,说:“我就乐意胡思乱想。” 孙明畅走出门去,说:“晓梦,走,别在这儿耽误陈姐做生意。” 陈梅花扑过去,抓住他,说:“急什么呀?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呢。” 孙明畅轻轻从陈梅花手中抽出衣角,小心哄她,生怕她脑充血,说:“我还有事要办。” 陈梅花说:“你从来不愿意和我多待一会儿。” 孙明畅轻声说:“真有事。” 陈梅花见孙明畅去意已定,只好说:“那你走。晓梦还想在这儿多陪陪我呢。” 谁知闫晓梦说:“你又不稀罕我,我陪你个头呀。明畅,咱们走。” 陈梅花急得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干嘛认真?” 孙明畅哄她说:“我们不在,你可以安心做生意嘛。” 陈梅花醋瓶子打翻,说:“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想单独在一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闫晓梦说:“我们真要到紫林痷办事,海三还等着呢。” 孙明畅拍着陈梅花肩膀,说:“乖乖做生意,别闹啦。”说罢,拉起闫晓梦就走。 出了新泰大门,孙明畅索性勾住了闫晓梦肩膀,闫晓梦倾肩让其手臂滑落,他又搭了上去,闫晓梦不再反对,两人俨然亲密情侣渐渐走远。 陈梅花的眼睛像兔子似的发红,她盯着他们,嘴唇咬破了都不知道。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安静从背后上来,见陈梅花眼神发直发愣,好奇地问。 陈梅花悲愤交加地说:“他们两个好上了!” 安静向前看去,马路上早不见那两人踪影。她叹道:“好上就好上了呗,你能搬石头砸天啊。回去,别尽想这些没用的。” 陈梅花轻声说:“就你涵养好!” 第9章 飞机头 陈梅花无法理解安静的实用主义。曾经奋力追求的对象,说放手就放手,一点不黏糊,拐弯都不带刹车的。这境界,一般人可学不来。 陈梅花气急败坏,满腔炉火熊熊燃烧。她连店都没回,不顾一切直奔路口。 她在赶往雷成民单位的路上。 她像个受尽委屈的老小孩,边跑边哭,边哭边骂。 “闫晓梦啊闫晓梦,你太可恨了。不是说好不粘上他的吗?可你却牢牢地粘上去了。你偷偷撇下我跟他们跑广东,我就已经忍无可忍,现在,你居然连人也拐跑了。你骗我说,孙哥对咱俩没意思,我轻信了你的鬼话放弃了追求。如果不听你的,再加把劲,兴许刚才靠在他身边的是我不是你了。你简直太阴险,太不够朋友了。这回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能轻饶你。我管不了你,我叫你男人管。我不信他不管。不能便宜你了,再不能了。呜呜……” 陈梅花像个小型救火车呜呜开进雷万民的单位。她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连呜带哼的样子像个移动广告,看见她的人,都情不自禁跟着她屁股后面跑,以为谁家的天塌掉了。当她开进雷万民办公室时,身后已经跟了一个加强连,把原本宽敞的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 雷万民大惊。他还来不及请陈梅花坐下,陈梅花已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控诉起闫晓梦的罪行。她痛苦不堪的哭诉好像闫晓梦拐走的是她丈夫。她编花编朵,看见的说,没看见的凭想象也说,好像她熟稔他们相好历程,直到床上去怎样颠鸾倒凤。她说得口吐白沫,要患上魔怔病。 雷万民再听不下去,勃然大怒叫她住口。一时间,雷万民威风扫地。有那么小会功夫,他真想一掌打死面前这个使坏消息满天飞的疯女人。 “她在哪儿?”他一把揪着陈梅花,声音放炮一般。 陈梅花觉得耳朵里传来嗡嗡声,她下意识地不说了,傻傻地瞪着雷万民,突然被吓坏了。 雷万民摇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她现在,在哪儿?” 陈梅花好不容易才把舌头捊直,下巴颤抖地说:“紫,紫林痷。” 雷万民手一推,陈梅花被推到地上,摔个屁痛。 雷万民哗啦推翻横在面前的办公桌,把跑来劝阻的同事掀到角落里,拨开人群,摔门而去。 陈梅花是被雷万民的同事哄出单位门的。当他们最后得知,陈梅花并非受害人,而是个告密者时,众怒当即点燃: “不是你家男人,要你多管什么屁事?” “太缺德啦!” “小人一个。” “没见过这种人,太坏啦。” “哄出去!” 众人七揉八推将她像袋发臭的垃圾扔出了门。 被赶到街上去的陈梅花青筋爆胀,像条母狗似的回身汪汪,说:“就算不是我家男人,又有什么区别?你们这些人怎么不明事理不主持公道?是错就应该有人站出来管。” “滚!” 一声集体怒吼吓得陈梅花紧闭两眼。她自知寡不敌众,强行恋战恐被口水淹没,只得悻悻离去。一本书飞到她的头上,把原本混乱的发型穿成个飞机头,她都大人大量,懒得回身滋事。 第10章 活在梦里 闫晓梦孙明畅吴海三坐在紫林痷一家贸易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里。 这家公司上次要了他们黑猫、万宝路、剑牌、三个五各三十箱。一小时后,他们出来了,孙明畅手上多了个袋子。 吴海三说:“这哥们做生意真痛快。但愿他们生意兴隆,能与我们长期合作。” 孙明畅说:“这家伙仗着他爸的关系,市面上什么紧俏做什么,不一定做洋烟。只是这阵子洋烟行情好,才来找我的。” 吴海三问:“他爸是干什么的?” 孙明畅答:“政府高官。” 吴海三说:“有个这样的老爸真好。” 孙明畅说:“所以,下辈子一定要力争当大官,当大官能挣大钱。” 吴海三问,“那现在……” 孙明畅说:“当官没戏,来生。现在嘛,”他掂了掂手中的袋子,“进银行存了。” 两男人同时看向闫晓梦。闫晓梦目光幽远,没在听他俩说话,仿佛在想别的事。 孙明畅问:“晓梦,想什么呢?” 闫晓梦说:“我突然心慌慌的,想回家看看……” 孙明畅看着她,稍后说:“最近太累了。要不这样,咱们干脆放假十天在家休整,总跟打仗似的一天到晚神经绷得紧紧的也不对。怎么样?” 闫晓梦吴海三不约而同笑了。他们的确需要休息。用吴海三的话说,这阵子忙得上个月换下来的被褥床单都没洗。家有洗衣机,但何召雨从不摸凉,况且,她那细杆手臂,也拎不动那沉手的被褥床单,更别说要挂晒高处。 孙明畅说:“那就这样。晓梦,你回家。我和海三存钱去……” 虽然闫晓梦孙明畅已经算得老情人,可孙明畅的眼神对闫晓梦来说照旧很具治愈性,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不适感烟消云散。她抖擞精神,说:“没事啦。这次赚得不少,把事办完,咱们吃顿庆功饭再散伙。既然决定休息,就不愁明后天又要出发赶任务啦。” 孙明畅说:“你不是······” 闫晓梦笑道:“可能是某根神经听说又要出门,一紧张抽抽了呗。现在没事了。这下好,大后天我可以参加儿子班会了。一年到头,我去不了一两次。上次班会,我居然走错班级,儿子读二年级了,我去了一年级。惹得老雷嘲笑我好半天。” 吴海三羡慕地说:“有孩子真好哇。有时想想,我挣这么多钱有啥用啊?” 孙明畅赶紧说:“你不去挣钱,在家傻想,能想出孩子来?先把钱挣着存着,万一某天,小何突然怀上了,你就可以安心带孩子,不用再拼命挣钱了,不挺好嘛。” 吴海三说:“这么一说,我又来劲了。不过你呢,快四十啦,什么时候和小方结婚?也赶紧地生个孩子。老了再生,怕带不动呵。” 孙明畅下意识地瞄了闫晓梦一眼。闫晓梦低头装没听到。她无意间提及孩子这个话题,实在很不适宜。 吴海三捕捉到他这一瞅,不客气地说:“你瞅她干啥?她又不能替你生。现实些,老大不小的人,还活在梦里,笑话嘛。” 吴海三清楚他俩的关系,只是现在懒得说罢了。既成事实,说有何用。自己若不是调整好心态,何能与之相处到现在。当然,这两人在他面前,那叫一规矩,就像办公室里的同事,看不出谁对谁更亲热一些。算他俩懂事! 闫晓梦孙明畅无言以对。说什么好呢?可不就活在梦里吗? 闫晓梦自觉愧对孙明畅,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原本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现在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虽然泡在蜜罐里,终究见不得天日。闫晓梦咬着嘴唇动着心思。爱他,就应该让他回归自然,成家生子,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闫晓梦突然说:“三哥,你说的没错,是该醒醒了。” 孙明畅脱口就对闫晓梦说:“你想干啥?” 吴海三斥责道:“该结束了,没完没了有意义吗?” 孙明畅说:“这事前脚结束,有人后脚完蛋,没那么简单!” 吴海三诧异地瞪他。没想到这个花花公子也玩深陷情潭把戏,也太滑稽了。他有点惶恐地回头找闫晓梦。 闫晓梦落在背后,泪珠立在眼眶边,声音蚊子一样:“我早想还他个正常·····只是,想归想,难办啊,三哥。” 孙明畅说:“我知道你俩都是好心,都巴不得我好。不过,我怎样最好,自个心里明白,你俩就不要费劲了。” 吴海三苦恼地说:“两个完蛋货。” 孙明畅伸手抹掉闫晓梦脸上的眼泪,说:“以后不要在我们面前炫耀下一代,这个话题忌讳。我们能生会不生吗?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说你聪明,根本就是一屁嘛。” 不等闫晓梦道歉,吴海三立即说:“关她什么事?瞎嚷嚷什么你!我怎么会遇上你们两个冤家。哎哟,头痛头发也痛。那怎么办?你们这事,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 孙明畅见旁边正好有个酒馆,便顺势将两人推了进去。既然今天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不想再对吴海三隐瞒。 第11章 酒馆 三人在酒馆里坐了很久,聊了很多。 主要是孙明畅在说。他把自己的感情交代个透彻,说自从认识闫晓梦后,就身不由己掉坑了。曾经也觉得不妥,想过爬出来,可惜,坑深无路,爬不出来。越到最后,越不想挣扎,觉得待在坑里尚能苟活,离开深坑指不定就呜呼哀哉了。谁嘲笑他责怪他都没用,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像傻子似的,变成了一根筋。这些可不是牛牛哄哄的一堆废话,而是真真切切的活体感受。 孙明畅甚至还把方艾华夜访闫晓梦家捅娄子,雷万民因此一夜之间白了头的事也说了。他说,闫晓梦那个晚上楼上楼下疯找雷万民,神经紧张地以为雷万民做了傻事。现在说起来,感觉语言轻飘飘的毫无感染力,但当时情景,直让人胆战心惊。 孙明畅说,现在就是这么一个两难状况:闫晓梦这方,不敢再提离婚。强行离婚,万一出了人命,这辈子谁还能活?再硬的感情,中间也架不住搁条人命;而自己这方,无论如何,割舍不下这个人。 说不苦恼是假的,现在不提此事则罢,一提,完了,本来兴高采烈的,立马愁眉苦脸,仿佛太阳西落之后,再不从东面出了。 如今别无所求,只盼平平安安有当下日子过就成。至于方艾华,以后不要再提,再提就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自己的心已被没收,接纳不下其他女人了······ 闫晓梦耳听他俩说话,手托下巴看出窗外······ 窗外,人行道上,秋天的树叶有一片没一片地从树上徐徐飘落,仿佛自己沉重的心事,有一丝没一丝地被渐渐剥脱。她佩服孙明畅的勇气,把底交代干净的同时,也把这些年两人对海三的愧疚一点点消灭。 是啊,他们一直在海三面前装,在自己人面前装,是多么令人惭愧地事啊。 只听孙明畅对吴海三说:“对不起了,今后还烦请你多多包涵”,她的眼眶就潮了。她使劲把头向后别,生怕眼泪被看见。 酒是好东西,它的缝缝补补作用,有时是语言无法替代的。人们在情绪需要倾诉需要勾兑时,总是找酒的麻烦,酒,成了很多人不二的宣泄工具。 一瓶白酒喝干,先前萦绕在上空的那些沮丧的气氛渐渐被冲淡。吴海三脸色起红,右手勾住孙明畅肩膀,千言万语汇成两字:“你啊,你啊·······” 这就算原谅他啦? 闫晓梦动情地说:“三哥,对不起。” 吴海三吊在孙明畅肩膀上,闭眼轻回:“懂了,懂了。” 吴海三还能说出什么更高境界的话来?他语尽词穷。他很想出手帮忙解决这些难题,可怎么帮?帮谁不帮谁都要死要活的!动不动拿命要挟的人,有出路吗? 唯有企求两人的感情疲惫期快点到来。 世上没有新鲜不败的水果,感情也一样。到了感情衰败期,自然鸡不叫狗不跳,各回各的窝,到时,山还是那座山,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一切回归平静。 那就天天祈祷,让这一天快马加鞭早点来。 第12章 悲天悯地 紫林庵一家银行。 孙明畅吴海三在排队存钱,闫晓梦嫌里面人多空气不好,选择留在了门外。她无所事事地看着过往行人,心情就像水晶,通透清亮。和孙明畅在一起,时常这样。何况今天,孙明畅把他俩对吴海三的内疚包袱,通通地卸除干净,这就由不得心情要好到没有杂质。当然,在吴海三面前,该守的规矩还得守。这点理性,两人不用说,都心知肚明。 闫晓梦站在银行门外,身着一袭白衣,就像一束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水仙,优雅而安详······ 雷万民在冲往紫林痷的路上。紫林痷范围那么大,他毫无目标。只知道,朝着那个方向冲锋。 此时他的胸腔像被牛蹄践踏,心没心样,肺没肺样,犹如一锅烂浆。他的大脑里晃荡着一幅图画:她正在和那个小老头牵手在紫林痷某个点上。他血管里的血液被这幅图像激愤得滋哇乱窜,仿佛要搞串联闹暴动。 找到他们,撕碎他们! 雷万民脸色发青,牙关紧咬,面部肌肉僵硬,眼珠如果不是被几根神经牵拉着,恐怕早不知发射到何方何地;拳头紧紧攥着,仿佛两只杀气腾腾的大铁锤。这个时候,谁要是不知好歹惹了他,他肯定不假思索,抡捶便砸;头发钢针样耸立迎风前行竟能纹丝不动;脚掌咚咚踩踏地面,脚底尘土飞扬。 迎面而来的路人向两旁躲闪。这人是颗快要引爆的炸弹,躲得越远越安全。 警察注意到他了。他们拎着警棍高度警惕地跟在他后面。勿容置疑,光天化日之下,这人敢胆乱来,他们定将他绳之以法。 刚到紫林痷十字路口,雷万民那本来为找人而异常雪亮的眼睛很快看见马路对面的闫晓梦。他像一辆狂奔的汽车嘎一声急刹停下来,喘着粗气盯着前方。 他那十恶不赦的老婆,这一路,在他的想象里是多么邪恶,多么可恨。一旦找着她,扑上去,不假思索地掐死她,掐死她,掐死她,绝不手软…… 然而,现实总是重复着“计划没有变化快”的旋律。 雷万民悲哀地摇头。那个惹得他要爆血管喷鼻血的老婆,此时,正孤零零地站在富丽堂皇的银行门外,她那么清秀水灵,那么优雅可爱。所有过往行人都情不自禁侧目于她。她那么美,美得让人无法把那些肮脏的字句往她身上粘贴。 雷万民感到僵硬的身体在一点点软化,喷射仇恨的目光莫名飞来一丝温柔,一串很奇怪的想法不合时宜地爬上心头:这个美丽的女人,究竟有没有不爱她的男人? 雷万民的思绪严重脱离现实。他不知怎么搞的想起了当年。 当年,为追求闫晓梦,他执着得近乎白痴,毕业后可以回老家北京,他不去,偏要痴守在贵阳,理由很简单:离开贵阳半步,闫晓梦就不再属于他。跟他竞争的人很多,他们个个对闫晓梦虎视眈眈。那个时候,他觉得偌大的天地间,什么吸引他的物件都没有,唯有闫晓梦这个光芒四射的大活宝。 为实现娶她为妻的目的,他把他北京的爹妈气得够呛,差点和他断了关系。婚后,他曾经无数次和闫晓梦开玩笑说为了她,他已然到了智障地步,不到红红火火的首都发展,却选择蹲守在贫穷落后的贵阳,怨不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工作没长进老态却百生。 “那时,我爱得好傻好执着啊。那么现在,有了和她接近的机会,别的男人会不会和我当年一样也把持不住自己呢?”他看着远方的闫晓梦,心隐隐作疼,“答案显而易见。老天,她一个女人家,能有多大能量抵抗得了外面的强攻猛势?历代多少文人墨客英雄豪杰,都经不起情感诱惑,何况她一个小小的百姓,不出差错才怪了。” 雷万民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要怪应该怪自己。她现在变成这样,都是自己的错。明知社会是口大染缸,却看着她跳下去。自己不拉她一把不说,反倒提供食粮,提供子弹,摇旗呐喊,擂鼓助威。真是愚蠢至极,荒唐可笑!这花样的女人怎能随意放飞?不招惹大马蜂,这大马蜂就是变异了。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啊!” “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她身上依然有许多闪光点。她并非无药可救。我要给她一次机会。不能因为一次错,就置她于死地。谁能保证今生今世不犯错呢?只要改正就是好同志。为了家,为了儿子,为了自己还深爱着她,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要把她重新拉回到我的身边,不能轻易认输放人,绝不能让那个狗日的孙明畅白白捡了大便宜……” 雷万民的心思发生戏剧性改变,情绪一百八十度逆转,全身沸腾的血液开始降温,眼神不再凶险,鼻息渐渐清凉,面部肌肉也变柔和。此时的他,像个多愁善感的过气老诗人,心肠柔软,悲天悯地,再不见半点凶煞恶神模样。 第13章 抢劫 一个向银行缓缓走来的老头引起了闫晓梦的关注。 老头身高一米六七八,六七十岁,头戴白色无檐帽,上穿浅棕色夹克,下穿白色牛仔裤,脚蹬白色波鞋,透着时尚有精神。闫晓梦关注他,不仅因为老头打扮入时,重要的是,老头和她那英年早逝的父亲长得相当神似。 老头经过她面前时,向她展露一个和蔼可亲的微笑,她下意识地点头躬身,脱口而出:“您好。” 闫晓梦看着他进了银行,感慨万千:父亲要是健在,也到了这个年龄。他老人家是个保守派,一生只知道中山装。 隔着窗玻璃,看见老头站在外币存储柜前。那个柜前门可罗雀,随到随办。不像普通储蓄柜,永远排着长长的队伍。 “哟,怪不得这样神气,原来用的是外币啊。这把岁数,不愁吃穿,多好啊。父亲要是活着,我现在也能给他老人家提供这样的生活条件……父亲那个年代,生活清苦,每月的工资,全部上缴母亲。一年三百六十天,父亲的口袋里总是阴风惨惨。” 闫晓梦依依不舍地看着老头离开银行。那一刻,她把对父亲的思念寄托在老头身上,感觉老头就是父亲。父亲正面带微笑,向夕阳甚好的远方走去。 闫晓梦充满爱意的眼线长长久久地尾随着老头······ 突然,那个老头被人撞倒了。有个男人竟然骑在了他的身上!与此同时,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捅进了她的耳膜:“抢劫啊!抢劫啊!” 闫晓梦跳起来。她的脑袋里像被塞进一颗炸弹,炸弹顷刻间爆开,顿时把脑袋炸得又大又烫。在她瞬间来不及切换的意识里,老头就是父亲,父亲此时正遭人打劫,做儿女的必须往前冲,她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 骑在老头身上的是个惯贼。 惯贼今天在街上闲荡,东张西望寻找下手目标时,发现了这个打扮入时的老头,他跟了上去。他对衣着光亮的人向来在意。他在揣摩老头有多大油水时,老头进了银行。他一阵窃喜。 他耐心地守候在银行对面的商店里,对那个站在银行门外的女人毫不在意。如果那人是个保安,他兴许会有所顾忌。 老头从银行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他可不喜欢从银行出来两手空空的人。他决定赶紧下手。如果犹豫不决,万一来个什么人,把老头接走,计划岂不流产。那个包里装什么,他着实比谁都想先知道。 一等老头离开银行三十多码,他神速地从商店里冲出来,撞墙似的撞向老头。这是他的惯常做法,并且,百战百胜。突如其来的撞击,十有八九会把胸无城府的对手撞得头晕眼花,几秒之内无法做出反应。而他,这点时间足够完成他的事业。何况这回的对象是一个年迈之人。他对自己必胜充满信心。 然而,事与愿违!由于用力过猛,他和老头倒地时,他都有点晕了。或许老头平时注重锻炼,虽然摔得眼冒金灯,反应却算神速,倒地后不仅没像傻子一样瘫愣,居然有意识高呼,双手还紧紧抓住钱包。最该死的是,老头气力之大,整得那个钱包好像跟他的手腕扞成一体,怎么扯都扯不下来。急得他满头大汗,虚劲都上来了。要知道,这可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好管闲事的人多着哪! 果真,透过朦胧的汗眼,他看见有人上来啦。他从腰间拨出牛角刀,丧心病狂地大叫:“谁敢上来?我捅死他!” 与此同时,他快刀斩乱麻,手起刀落。老头一声惨叫,手臂上被拉了条大口子,鲜血直冒。他趁势夺下钱包,起身便跑。才跑了几步,突然腰腿受到撞击,重心前倾,没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就极不情愿地摔了个嘴啃泥,双条腿背上被沉沉的沙袋似的东西压住了。他胆怯地回头望:警察?保安?鲁智琛?啊,一娘儿们! “抓住你这狗东西!”闫晓梦尖叫道。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呼啸而来,全然看不见危险。她一心只想抓住这个光天化日之下敢胆打劫她父亲的狗东西。她纵身一跃,和惯贼双双摔倒下去。 恼羞成怒的惯贼咆哮道:“滚开,找死啊!”他一使劲把闫晓梦从他身后掀了下来,然而,闫晓梦抓住他的衣服不放。那一刻,他直懊悔人干嘛要穿衣服。他跑不了,又急又气,头顶仿佛开锅,眼珠血红,不由分说抡起匕首就往下扎,一下,两下,三下······ 第14章 公牛倒下 世上有一种人,见了红非但不怵,反而斗志昂扬,就像愤怒的公牛。闫晓梦别看人长得秀气,骨子里恐怕就属这种人。这下不得了了,简直像捅了马蜂窝。她非但不松手,反而扑上去死死地拉住惯贼的皮带。她哼哼着,好像喉咙里有痰。她的理智完全失控,热血沸腾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钢筋混凝土浇筑般的念头:不能让这个狗东西跑掉! 惯贼绝望了,他的自信和闫晓梦的鲜血一样,顷刻间就丧失得差不多了。 当抢劫发生时,马路对面的雷万民还没弄清谁抢谁时,就看见闫晓梦像离弦的箭呼一下射出去。他的心一下揪紧:老天,关你什么事! 雷万民不顾一切地冲上马路。他仓促的背影就像一个屁股后面着了火的急速跺脚奔逃的大笨熊。 马路上的汽车一辆紧随一辆,谁也不愿意为一个违章横穿马路者踩上一脚。在一闪而过的汽车间隙中,雷万民看见了盗贼手上的牛角刀。牛角刀在阳光下闪着短暂而刺眼的白光。 要坏事!雷万民紧张得神经都快崩掉。他强行穿越马路。后一辆车来不及刹车,把他撞向前一辆车的车屁股上。 呯——四周响起一片尖叫。 雷万民重重地摔在两车之间。没等司机下车察看,他已经鼻青脸肿衣冠不整地从地上爬起,费劲地翻过马路中央的绿植隔离栏,向对面已经圈了厚厚的人堆奔去。 雷万民挤进人堆,看见惯贼被愤怒的群众扭得东歪西倒,嘴巴被踢得高高翘起,挂几个油瓶都足够。而他的老婆,却倒在血泊中昏了过去。 一直紧跟在雷万民身后的两位警察也奔跑而来,咔嚓一声,把原本打算铐雷万民的手铐,铐上了惯贼。 雷万民吓得面如土灰。这个时候的他,完全忘掉他为什么来找闫晓梦。见闫晓梦双眼紧闭,一身是血,心如猫抓,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她摇她:“晓梦,晓梦······” 周围群众愤怒地推开他,态度恶劣地吼他:“别摇,越摇出血越多。快叫汽车!” “打110,打110!” “先打120!先打120!” “救人要紧!” “警察不就在眼前嘛,警察,现在该怎么办呐?” 周围群众七嘴八舌,群情激动,乱成一团。 只有警察是冷静的,一个警察扣着惯贼,一个警察说:“我去拦辆车。你们几个,快,去维持秩序,把人劝开,别打堆,给受伤者保持通风。” 几个群众立即像战士得令,朝往这里越聚越多的人群高喊:“大家不要再往前挤了,退后退后,这里有伤员······” 没等警察出手,一辆七路中巴车已经主动滑靠到路边,车上的乘客全部自觉下车,司机摇下车窗大声喊叫:“这边,这边,快点,快点。” 在警察的指挥下,众人七手八脚,把闫晓梦和受伤的老头抬上了中巴车。 中巴车一路鸣笛,一如出警的警车风驰电掣般向医院开去。 第15章 阴盛阳衰 孙明畅和吴海三从银行里出来,没看见闫晓梦,却看见远处有四五堆人群,人人群情激奋,好像过年过节。 吴海三打赌说:“闫晓梦一定在那儿,她就喜欢凑热闹”。 孙明畅说:“没人和你打这个赌,谁赌谁输。”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人堆,没发现闫晓梦,却发现地上有一大摊未干的血迹。只听群众议论纷纷。 “那贼太狠了,好几刀啊。” “这女的瞧着斯斯文文,却那么勇敢,被捅得浑身是血,就是不松手。要换了是我呀,早让那王八蛋把钱拿跑了。” “不瞒你们说,刚才看见这么多血,我腿都软了。” 有个中年妇女大发感慨:“现在就是阴盛阳衰。你们男人真是没意思,该上不上,该冲不冲,太丢人了。”她的话立即招来众男性嘘声一片。“干嘛?不服气啊?那我问问你们,那排球冲出去的,咋是我们不是你们?足球冲出去的,咋是我们不是你们?刚才那激烈场面,冲出去的咋是我们不是你们?你们刚才躲哪儿去了?”众男性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别看咱们妇女半边天小巧玲珑,关键时刻,表现非凡,能挺身而出。” 孙明畅听得心慌。闫晓梦就属于长相娇小,却时常表现非凡的半边天。他拉住那妇人,问:“大姐,发生了什么事?” 中年妇女刚说了一半,孙明畅便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这位女同志是不是穿了一件白风衣?” 中年妇女说:“是啊,哎呀妈呀,那风衣都快染成红色的了。” 孙明畅眼一黑,差点摔倒,说:“她现在人在哪啊?” 中年妇女说:“送医院去了。” 孙明畅吴海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往医院的。送他们到医院的出租车司机要是小气的话,早在半道上谎称车子坏掉,借机将他们赶下车去。因为,他们一直像催命鬼似的大声催促他,搞得他神经高度紧张,手忙脚乱差点将车开进路旁的商店里。 两人直奔急诊室。一打听,果真有个穿白风衣的女人,因见义勇为导致肝脾破裂,被紧急送进手术室,据说生命垂危。两人在医院走廊里长手长脚地疯跑,一连串地撞了好几个人。那个被护士称之不远的手术室,如同在海的那一端。 手术室门外站着七八人,他们是送闫晓梦到医院的热心群众。此时,闫晓梦的安危牵动着大家的心。他们静静守候在门外,默默祈祷他们心中的英雄早点脱离危险。好人不该命短。 看见雷万民,吴海三惊得迈不动脚。这么说,真的是闫晓梦受伤了。在此之前,他心存侥幸:大街上穿白风衣的女人今天不会刚好只有闫晓梦一个,或许弄错了? 孙明畅对吴海三的反应异常敏感,紧张地问:“怎么啦?” 吴海三向前努嘴,轻声无力地说:“前面那个大高个,是雷哥。” 孙明畅一屁股跌坐进旁边的椅子里。他和吴海三抱有同样的侥幸心,雷万民的出现使之化作乌有。他腿一软,站不住了。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一名护士闪身而出。所有人围了上去。 “医生,怎么样了?” “她有危险吗?” “现在是什么情况?” 护士环视大伙,大声问:“家属来了吗?谁是病人家属?” 雷万民孙明畅从不同方向异口同声地回答:“我是。” 两个男人四目相接,眼神都那么震惊。 孙明畅并非有意冲撞雷万民。在他心里,他已然是闫晓梦的男人。当护士发问时,他冲口而出,恨不能用自己的身体将手术床上的闫晓梦替换下来。他瞬间忘记前头有个雷万民,而自己今天刚好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 护士的目光在两个男人的眼神中来回穿梭审视。这两人不是一条道上的!“究竟谁是?”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雷万民口气坚定,不容置疑。他的眼光像锐利的刀片,自知理亏的孙明畅感到脸面被划拉开了血口。 “在这儿签字。”护士把一张卡片递给雷万民。 雷万民签字时用力过猛,把纸张划破了。那些好心的群众缠住护士,要她说说里面的情况。护士安慰大家,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在努力,然后,精灵一般缩进了手术室。手术室的铁门重新无声地合上。 群众得知雷万民是英雄的丈夫,纷纷过来安慰他鼓励他。雷万民心不在焉地接受众人的祝福。他看见吴海三要强行拖走孙明畅。他不想就这么无所作为地放过那个人。这些好心人在他看来,成了绊脚石。他谢过群众,奋力从人堆里挣扎出来,追了过去。 第16章 冬天的冻土 “站住!” 孙明畅吴海三转过身去。 吴海三满脸羞赧,好像刚偷了雷万民的口袋还没来得及溜掉。“雷哥。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难堪地说,把手伸出去。 雷万民没有看他,也没有礼节性地将手递给他。他冷冷地盯着吴海三身后那个高个子。一时间,感到空前沮丧。他克制着,没有表露出来。 “你就是孙明畅?”他问。见孙明畅点头默认,他的心紧缩得就像冬天的冻土,五脏六腑仿佛集体冻住。尽管方艾华上门撒泼,陈梅花冲到单位哭天喊地,在没有亲自抓到事实证据前,他骨子里仍不肯轻易认输:自己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小老头。然而,当这个长相酷似周润发的男人站在对面,他相信了一切,相信将周润发捧为偶像的老婆,会为这个男人背叛自己的。他的鼻孔里仿佛有灰,连着喷出一串冷气,笑容生硬假套:“一个小老头……哼哼哼。” 吴海三好像第一次走私遭遇稽查显得不知所措。他的舌头不听使唤地说:“雷哥,我我我给你介绍一下……” 雷万民打断他,“犯不着。”他冷冰冰地说:“听好,从今天起,请你们不要再来打扰她,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吴海三神经质地叫:“雷哥——” “别说啦!你让我白信任你一场。”雷万民这才把目光投到像被芒刺扎得浑身难受的吴海三脸上。 七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从里面出来的医护人员个个疲惫不堪。不过,他们笑容满面地告慰执着地等候在门外的热心群众,“大家可以放心了,手术很成功。她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众人欢欣雀跃,他们再次奔过来围住雷万民,送上一堆暖心鼓励的话。 雷万民怀着感激之情和他们一一告别。站在不远处的孙明畅吴海三看见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大吐气:谢天谢地! 闫晓梦被推了出来。她躺在轮床上,四五个医护人员手举输液瓶输血瓶紧随一旁。雷万民目不转睛地看着昏迷中的闫晓梦,急步进了病房。 “你别去!”吴海三拉着孙明畅,不准他去病房。“之前为让雷哥放心,我和晓梦合伙骗他说,你是一个小老头!今天可好,真人出现,谎言露馅了。明摆着,雷哥已经知道你俩的事。怎么地,你还有脸跟去哪。” 稍有一点理性的人,都认为孙明畅现在最好回避。然而,那是旁人的想法。孙明畅没心情向谁道歉,即使雷万民杀了他,他也要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他说:“我一定要去看看她,你拦不住。”说罢,粗暴地将吴海三掀开,甩开大步追过去。 吴海三在他闯进病房前赶上了他,费足力气拖住他,压低嗓子气急败坏地说:“莫非你看不出雷哥想宰了你吗?” 孙明畅说:“那是他的事。” 吴海三满腔悲愤和心酸,说:“事到如今,你非得把事情搅得一团糟才肯善罢甘休吗?” 孙明畅眼睛红了,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我就看一眼,我什么也不干。看一眼,就一眼。” 吴海三自知拗不过孙明畅,执意不让他进去,他或许会乱来。他本来就不是循规蹈矩人,现在又被情所困,一旦惹火,表现不会比跳墙的急狗好到哪里去。再说,自己也很想进去看看。所以,不再阻拦。两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走进病房。 闫晓梦已经被搬到病床上。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浮肿,床边吊着瓶子,四周各类监测仪器打开着。雷万民一见来人,立即过来赶人。吴海三赶紧小声地说:“雷哥,我们就待一会儿……” 雷万民无法在这两人面前像君子一样说话,他刺耳地说:“待什么待?这里有你们什么事?出去!” 正在忙碌的医生也拉下脸吼道:“没看见这里正在抢救病人吗?捅什么乱子?出去。” 从医院出来,吴海三难过地说:“从今以后,我们恐怕和晓梦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孙明畅情绪消沉,有气无力地说:“回家。” 吴海三问:“晓梦怎么办?不管她了吗?” 孙明畅忧郁地说:“不有她男人嘛,你我算老几?” 吴海三情绪突然失控,咬牙切齿地跺脚大叫:“雷哥刚才怎么不劈死你啊?!” 孙明畅看着吴海三离去的背影越缩越小,突然间感到天塌地陷,仿佛世界末日降临。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医院大门外的台阶上,头大如斗,抬都抬不起来。 第17章 沙袋 整整三天,只要走出病房,雷万民就会看见远远的长条椅上坐着那个使他肝胆爆裂的人。三天,他就那样不吃不喝坐在那儿,只要这边病房门一响,他那里立即投来关注的目光,甚至,一等雷万民从他身边走过,抬头便问:“她醒过来了吗?”全然置雷万民的愤怒鄙视羞辱于不顾,那股执着的疯劲直叫雷万民怒火万丈。每天,他不仅要承受闫晓梦身体状况的巨大压力,还要面对这个家伙默默痴守的无声挑衅,这换了哪个大老爷们能受得了哇。 雷万民平生修来的涵养终于烟消云散。他忘了这是到处贴着“肃静”的医院,他几步冲过来,声音直冲云霄:“老子还没死呢!混蛋,你究竟想干啥啊?” 胡茬满脸,眼眶发黑的孙明畅站起来,声音干涩,态度低贱:“我只想进去看看她。” “看什么看?她是你什么人哪要你看?我告诉你,她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算老天给了她报应,你他妈的也赶紧从中吸取教训。住口!在我面前,你没有说话的资格!滚蛋!” 孙明畅跌回椅子不再吭声,把一颗头发杂乱无章的脑袋冲着呼呼直喘粗气的雷万民,好像在说:拿去砍了! “不走是?”雷万民抄起走廊上一只垃圾桶,将它高高举起狠狠摔下。桶里那些肮脏的垃圾像破布烂筋挂在了孙明畅的头上身上。 雷万民怒不可遏,“你没完了是不是?你以为她跟你好过一场,她就是你的了?去你妈的,孙明畅,老子要是把她放给你,老子跟你姓!滚开!你滚不滚?不滚是?” 雷万民左手抓起孙明畅,右手闪电般出拳,拳头像冰雹落在了孙明畅的脸上身上。旁边的病患及家属尖叫起来:“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单薄地呼喊哪里管得住失控的拳头,还有与之相伴的愤怒的双脚。雷万民竭尽所能,又打又踢,仿佛在朝一只沙袋倾尽一世的怒火。 孙明畅的嘴角鼻子被打破,满脸是血,人也被踢翻在地,他双手抱头卷成一团,权当自己就是那个任人出气的沙袋。 医生护士闻声从办公室里赶来,众人齐心协力拉开了雷万民,看着地上浑身披挂着垃圾的口鼻流血的孙明畅,吃惊得连连发问怎么回事。孙明畅一抹嘴上的血,扬头就对医生说:“我不过是想进去看看病人。” 医生们不解地对雷万民说:“他守这儿都三天了,来来回回不知问我们多少次病情进展。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啊。” 雷万民哼道:“好意。” 医生对孙明畅说:“去去,看看就出来。病人需要静养,吵不得的。” 孙明畅从地上爬起,抖落身上的脏物,带着一脸青紫,一溜烟跑向病房。 雷万民在身后喊:“看完,立即走人!” 雷万民被医护人员簇拥着走进办公室,护士长拉着雷万民,说:“你啊你啊,哎哟喂,瞧这脸色黑得跟下煤矿似的······小吴,给泡热杯水来,我跟家属有话说。” 第18章 报废的机器人 护士长哪里能够理解雷万民此时的心情,自顾自地说:“你啊,太紧张了。有我们在,你不必这么紧张嘛。等危险期一过,我向你保证,她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呢,当前任务是,稳住自己,该吃吃,该睡睡,不要把身体累垮喽。病人后期的调理相当重要,你此时要是顶不住,到时谁替你照顾她,是。好啦好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是刚接到的通知。医院决定,减免病人的全部医疗费,因为,她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嘛,医院很想为英雄做点实事。还有,医院已经将病人的光荣事迹向电视台反映了。人家很重视,说了,一等病人苏醒,马上过来采访。哎呀,上电视,多么风光的事啊。这不,你看,我把台词都写出来了。当然啦,主角是闫晓梦,配角嘛肯定有你有我喽。作为配角之一,我们觉得非常光荣。为了配合电视台采访,领导吩咐我们,一定要事先整理个大纲,做到心中有数,别到时说得结结巴巴,啰啰嗦嗦,绕来绕去,最后把中心思想给绕没了,那可太丢脸了。你看看,我写的大纲怎么样?” 护士长把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条递给雷万民。雷万民接过来,心不在焉地上下飞瞟了几眼。现在的他,哪有闲心看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啊。 护士长见雷万民表情漠然,不好意思地说:“嘿嘿,当然,在宣传英雄的同时,顺带宣传宣传我们医院也不为过,毕竟这是一次难得的宣传医院的大好机会嘛。你能理解的,对?” 见雷万民机械地点头,护士长高兴地继续说:“这几天你放松放松,收拾收拾,别蓬头垢面的。怎么说英雄的家属也是需要形象的嘛。你别整天只关心老婆,忽略自己啊。” 病房里静悄悄的。 闫晓梦紧闭双眼躺在床上。由于大量失血,她脸色苍白,眼眶青黑,嘴唇暗紫,头发无泽,除了脸部完好无损外,身体的大部分都裹在了绷带里。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报废的机器人。 看着三天前还生龙活虎的心爱的女人,孙明畅心都碎了,他简直无法自制,把闫晓梦一只冰凉的手捉来紧紧握在掌心里贴在脸上,泪珠像断了线,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雷万民心急火燎地赶来。他推开房门,一下愣住了。 孙明畅半跪在床前,哭得像个孩子。雷万民站在门边傻傻地看着。渐渐地,莫名地,他感到心灵深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感被唤醒······ 真爱无需理由,真爱使人竞折腰,怨不得啊! 雷万民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仿佛被推进强力镇静剂,迅速平静下来。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心平气和地过去说几句。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来,停在孙明畅身后,看他泣不成声,清了清喉咙,冷静地说:“对于第三者,我历来厌恶······但是,人非完人,今生今世孰能无错?我会努力忘掉这件事。”他把手放在孙明畅肩上,轻轻按了按,“走,今后不要再来,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就放心。” 雷万民的善良和宽容,像温暖热浪,一下淹没孙明畅,他受到极大的震动和感染。他擦干眼泪,缓慢起身,不容雷万民反应,一把抱紧雷万民,压着嗓子里万千悲苦,说:“都交给你了。再见!” 他离开了医院,再没去打扰闫晓梦。 第19-20章 分道扬镳 第19章 我愿意 “绿岛”酒。 酒灯光很暗,音乐很轻。孙明畅勾着头,抽着烟,喝着闷酒。桌上摆着只空瓶子。他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不知心头住着多少苦难。 方艾华推门走进来,悄无声息地坐在孙明畅对面。 孙明畅瞟了一眼方艾华,手扶脑门低着头。 方艾华看着情绪差到极点的孙明畅,心疼得不行,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孙明畅有气无力地说:“关你什么事呀。” 方艾华懒得跟他生气,说:“这些天三哥都去医院看闫姐。他说,闫姐醒了,开始好起来,叫你放心,还叫你别躲在角落里把自己喝烂掉。” 孙明畅举起杯子,仰头直脖,将酒水慢慢倒进嘴里。 方艾华说:“我今天也去医院了。闫姐气色看起来还行。真替她高兴。” 孙明畅说:“你别咒她就行。” 方艾华说:“我没那么坏。”她挥手叫来酒保,要了一只杯子,将酒倒满。“我陪你喝酒。” 孙明畅说:“不要把时间花在我身上,不值。” 方艾华说:“我愿意。” 孙明畅说:“我宁可自己烂掉,也不想祸害你。我不想要你陪。” 方艾华说:“我愿意。” 孙明畅狠心说,“你明知这样做毫无意义。我不爱你。” 方艾华咬紧牙关,没让眼泪掉下来。“你爱谁是你的事,我爱谁是我的事,咱俩,谁也不要干涉谁。” 孙明畅无奈地苦笑,“何苦呢你?” 方艾华说:“你管不着。干杯。” 第20章 分道扬镳 吴海三从医院回来,走进孙家。孙明畅正在收拾行装,见他回来,便问:“怎么样了?” 吴海三说:“好多了,可以下床活动了,饭量也增加不少,精神明显比之前好很多。”他停下来,欲言又止。 孙明畅催促道:“说呀。” 吴海三吞吞吐吐地说:“她,嗯,她……她又在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老不去看她。有雷哥在,我不便解释,只好一通瞎扯,扯你到新加坡去了。” 孙明畅停下来,直腰看着他。 吴海三说:“这样,可以把你不在家的时间扯得长久一些。” 孙明畅问:“我去新加坡?” 吴海三说:“你的一个远亲死了,身边没有子女,留下遗嘱指定让你过去接受遗产。” 孙明畅久久地凝视着吴海三,突然说:“真是近墨者黑啊。跟着她,好的没学着,学会扯了。扯得够远啊,海三。” 吴海三无心理睬嘲讽。他忧心忡忡地说:“看那样子,她还蒙在鼓里……” 孙明畅顾左右而言他,说:“那什么,新泰来了好几个电话,断档了。我已经答应他们,今晚就走。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去收拾收拾,咱们老地方老时间不见不散。” 吴海三执着地继续说:“等她痊愈以后,我估计雷哥会跟她说点什么的。到那时······咱们只有分道扬镳的份了。” 孙明畅烦躁起来,“让你赶紧回家准备,你却像个老太婆啰里啰唆个啥啊。” 吴海三冷冰冰地说:“知道我现在看见你是什么心情吗?” 孙明畅说:“当然知道,你犯不着说出来。你要是实在恶心我,这次你就不要去了,省得大家别扭。” 在开往广州的火车上。 孙明畅吴海三这两个生意伙伴,以往上车后,哪怕是下半夜,也要叨上几句才能入睡。然而这回,从火车站碰面到上车到躺下,谁也不理谁,仿佛陌生人。 直到吴海三听不下去旁铺的孙明畅翻来覆去烙饼一般,为不惊扰旁人,将压抑的悲叹转变成沉重的鼻息,一个接一个地压着从鼻腔底部闷闷地吹出来,才忍无可忍地坐起来。他默默盯着孙明畅在黑暗中模糊的弯曲背影,心想:这家伙最近重病般暴瘦,满腹苦闷无处宣泄,就连自己这里也对他紧锁大门…… 吴海三觉得自己不够哥儿们。老朋友深陷情潭不能自拔,日复一日颓废下去,自己不出手拉他一把,还尽是埋怨,像话吗?他突然愧疚难当。 吴海三下床推推孙明畅,轻声说:“睡不着就起来。” 两人来到甬道,吴海三将烟递给面容憔悴的孙明畅,给他点上火。两人望着漆黑的窗外,听着火车咣当咣当,默默无声地抽着烟。 吴海三打破沉默,慢慢地开了口:“我知道你烦。事到如今,你耐心听我唠叨几句可以吗?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向来很开朗很洒脱,从来不会为了某件事纠缠不休,从来不会困在某地走不出去,从来不自虐,因为,你总是有办法。可你现在怎么啦?明知不可能的事,干嘛要白白折磨自己?这不像你呀。” 孙明畅佝着背,一言不发。 吴海三说:“我们一起把她忘了,好吗?我知道这很难。可是,我们无法强求虚无缥缈的东西变成现实。我们不是孩子。小孩子得不要想的东西,就大哭大闹寻死寻活。我们是成年人,成年人最大的优势是,可以把道理铺开来,讲清楚。 忘了她,她不属于你,她是雷哥的。别人的女人,哪怕她好得不得了,也不能去要去抢。因为,她不是一件物件,她是有血有肉有知觉有感情的人,在认识我们之前,她的血肉和神经,已经跟她的家人连在一起,分不开了。如果强行硬拉,把她从那个整体上剥离,她会流血会疼,她的那个整体也会变得支离破碎。你不会为了自己,忍心去做这么一件残酷无情的事情。” 孙明畅把烟头扔到地上,掉头走了。 吴海三喊:“咳,我还没有说完呢。” 孙明畅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说:“不要说啦。” 吴海三紧随其后,说:“我是为你,为你们两个好。” 孙明畅说:“你当然不敢害我。” 吴海三不放心,说:“那,既然知道,你能走出来吗?” 孙明畅说:“试试看。” 自从认识雷万民,孙明畅终于理解闫晓梦迟迟无法提出离婚的原因了。雷万民是个好人,这可不是闫晓梦自吹,雷万民在医院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哪怕他挨了打。要对一个好人做坏事,不是每个人都能狠得下心来的。 吴海三感到片刻欣慰。孙明畅怀抱一腔愁苦,还能给出这样的回复,足以说明他开始醒悟。这样就好。只要有认识,就会有改变。改变需要时间,就像伤口愈合需要过程。他为孙明畅醒悟高兴,同时,也为这场醒悟要付出的代价痛心不已。 从此,他们将和闫晓梦说再见,钱虽然照赚不误,可赚钱的心理路程将不再雨露滋润。只为挣钱和快乐挣钱,感觉天差地别! 第21章 电视台采访 闫晓梦脱离危险后,听说电视台要来采访她,便虚弱地连连说不。 出于对病人的考虑,院方决定等她病情稳定后再说。然而,随着病情的逐渐好转,病人由先前虚弱的不从,到现在斩钉截铁地拒绝,毫无商量余地。 医院领导难堪了。原本是想借着宣传好人好事的机会,顺带宣传医院形象,为此,全院各个主要部门都做好了相关准备。谁知,这个病人与众不同,她不仅不要她应得的荣誉,也不让医院沾她的光,叫医院一腔热情付诸东流。 院领导遗憾地结束了与电视台新闻部的最后联系,放下电话,对站在办公室中央难堪万分的雷万民说:“你老婆很特殊啊。” 雷万民冷冷地想:哼,这下,就等着医院反悔,重新找各种理由,把之前的承诺巧妙地变成屁话收回。晓梦啊晓梦,你就等着脱票子! 雷万民回到病房,忍不住对床上的闫晓梦抱怨道:“我都不好意思了。为这事,我来来回回被他们叫上去不知多少趟,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也真是,人家院方对你这么尽心,你配合一下做个宣传有什么不行?怎么这么固执?不瞒你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的想法。当先进上电视有什么不好?我想上还没资格呢。当初在学校,你还是蛮有上进心的。先进评不上,你还会发牢骚。如今可好,先进来了,荣誉有了,都堆你面前了,你倒不要了。你说说看,这到底是为什么?” 闫晓梦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我要喝水。” 雷万民把茶杯递给她,“有什么不一样?” 闫晓梦说:“当年在学校,调资晋职,谁是先进谁先有份。现在,我连单位都没了,还要这些名分来做什么?” 雷万民说:“就算派不上用场,也没坏处,个体户也是要脸面的嘛。” 闫晓梦喝罢杯中的水,喘着气说:“这张红脸太耀眼,我不能要。” 雷万民说:“为什么?你向来不是主张,活着就要出人头地嘛。上电视受嘉奖,那可不是一般的风光啊。” 闫晓梦细声细气地说:“风光?一旦在电视上露了脸,我可就成英雄了。英雄的言行自然要受到大众和媒体的监督,只允许越变越伟大,来不得半点吊儿郎当,更不用说再去做走私。我一旦要了这张红脸,等于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万一哪一天我一不留神,案犯大了,我的名声就直冲云霄不得了了,红脸顿时成了白脸,电视报纸上再来个头版头条:一个英雄的坠落!到那时,我可就彻底风光到头了。你说,这张红脸能要吗?” 雷万民瞠目结舌。女人都这样深思熟虑,倒逊得咱老大爷们目光短浅只图一时痛快。他一时气馁,揶揄道:“真够深邃的。” 从此,雷万民不再提这事儿。但是这事却促成了他的决心。就自己那点智慧,远在老婆之后。一等出院后,如何解决她屁股后面那堆烂事,他必须运用身上所有细胞,一个也不能空闲。 这回老婆受伤,或许是个改良拐点,定要好好利用把握,万不能输给老婆,输给老婆等于输掉老婆。必须把主动权牢牢控制在掌心里,要拿出切实可行的好办法,让老婆看清问题实质,心甘情愿知错改错,让她的心重归故里。这事难度大,需要一点智慧。 雷万民冒汗了。看着床上病鸟般的老婆,他糊涂了,毫无过错且理直气壮的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千疮百孔的老婆面前,紧张地冒了汗。 是能力有限亦或是痴情无限? 两者兼而有之,更多的是,因为爱。 雷万民不得不端起了考大学的态势,他要全力以赴了。 第22章 新加坡 直到快出院了,闫晓梦都没能见着孙明畅。 吴海三告诉她,孙明畅到新加坡接受遗产去了,还特别强调手续办理很繁琐,需要时间很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一等吴海三雷万民离开房间,闫晓梦刚才还满不在乎的脸上立即阴云密布。她难过死了,倒在床上,抱着被头无声地抽泣起来。 生病的人相当小气。她大生孙明畅的气。她无法想象,孙明畅怎么能在她最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置她于不顾,去新加坡接受什么狗屁遗产。即使是最财迷的人,也很难做出如此薄情寡义的事。 她心情阴暗,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晃晃悠悠爬到心尖上,时不时要提醒她,活着还有意义吗? 出院当天,陈梅花突然来了。雷万民正在收拾行李,见她在门外探头探脑,立即快步出去,掩上门,将她逼到拐角处,不客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我我我……我只是想来看看她,没没没别的意思。”陈梅花畏惧地看着雷万民的手,生怕他冷不丁飞来一掌。 雷万民毫不留情地说:“我不希望你们以后再有什么来往。” 陈梅花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就这一回,下回不来了。” 医生拿张出院卡递给雷万民,要他马上去出院部办理出院手续。雷万民一等医生走后,向陈梅花交代:“进去说话注意点,再敢胡言乱语,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陈梅花点头哈腰地说:“不会不会。” 见雷万民走远,陈梅花暗暗地松口气,抹掉额上虚汗,轻轻提脚走进去。那蹑手蹑脚的谨慎样子,好像地上爬满蚂蚁,而她偏是一个连蚂蚁都不忍伤害的慈善人。 到雷万民单位告完状的第二天,陈梅花就听说闫晓梦负伤住院。 刚听到这个消息,她那颗因嫉妒而受累的心欢快地蹦了没几蹦复而郁闷。她感到害怕。 老天啊,万一闫晓梦因此丢掉性命,她得负多大的责任?她才不相信闫晓梦是因为什么可笑的、亏得有人编得出来的见义勇为而光荣负伤呢。她是被她家那个北极熊男人打进医院里去的! 一想到雷万民挥舞那双巨无霸的手,把小鸡似的闫晓梦打到肝脾破裂时,她的腿便轻飘飘地仿佛没了,害她不得不赶紧找硬物扶住,生怕摔跟头,心虚到满脸苍白。 “我让你管管她,你也犯不着下这样重的毒手嘛。这要把她打没了,你叫我今生今世良心如何安稳?亏我们平日里还夸你斯文。斯文个屁!天底下竟然有这样道貌岸然的男人,太可怕了!” 她偷偷来过医院好几趟,每次都不敢进病房。一来她怕闫晓梦的样子吓坏她,二来怕雷万民后悔莫及正找不着出气筒。她至死不渝的认为,闫晓梦这场灾难的导火线是她亲手点燃。万一闫晓梦有什么三长两短,雷万民肯定会迁怒于她,见了她哪能轻饶。打老婆都这样疯狂,打自己岂不跟捏死臭虫一样不费力气? 她对雷万民心存余悸。每次悄悄来,她总到医生那里打听闫晓梦伤情。当医生说,闫晓梦已脱离危险,她情不自禁喊了声阿弥陀佛。那天,她终于放放心心地回了家,吃了顿无忧无虑的饭,睡了个噩梦不再来的好觉,心血来潮地发个毒誓:再不干这种缺德事啦,后果太可怕了。并且,寄厚望于闫晓梦,希望她能从中吸取教训,洗心革面,从此远离孙明畅。 一想到孙明畅身边从此清风雅静,她就兴奋地对着镜子振振有词,“就是嘛,有家室的人,怎么能随随便便红杏出墙呢?我早提醒过她的。” 至于自己是否也红杏出墙,她认为有思无果的不能算数。 看到闫晓梦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眼睑浮肿,陈梅花愧疚难当,说话都有点颠三倒四,她叹道:“你说这事,唉,搞得……谁知道会这样呢?这人,也实在,唉,下手太狠啦。早知道这样,那天,我我我就,那个······什么的。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可可可是,我害怕啊。你说,你要有什么不测,不是折我的寿嘛。真是的,我哪里负得起这个责任啊。” 闫晓梦不明就里,只觉得她样子很滑稽,便说:“我要你负什么责任?” 陈梅花说:“话虽这么说,可是,万一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还怎么活啊?一想到这些,我这里,就不行了。”陈梅花咚咚捶打胸口,好像那是一面可以表达心情的鼓,捶得越响,心情表达越彻底。 闫晓梦感动了,说:“还算这些年和你没白混。”继而伤心。连陈梅花对她都能这样,而孙明畅……她的眼眶湿润了。 陈梅花赶紧递上餐巾纸,宽慰道:“想开点,男人嘛,面子破了,能不急嘛。这一急,手脚就没轻没重的。我敢说,他呀,现在肯定比谁都后悔呢……” 闫晓梦抬起泪眼,冷不丁问道:“你见着孙明畅了吗?” 陈梅花一惊,随即佩服起闫晓梦来:都这样了,还胆敢提孙明畅!她飞也似的朝门口瞟一眼,长方形的门窗洞上看不见雷万民的脸,她掉转头,简促地说:“见着了。” 闫晓梦精神一振,说:“他在哪儿?” 陈梅花神经质地又扭头看了一眼门,说:“他,他,他到广州去了。” 闫晓梦困惑地盯着陈梅花:“广州?不是新加坡吗?” 陈梅花一愣,眉头拧成团:“新加坡?现在改线去新加坡了?” 这时,雷万民走了进来。他瞪着陈梅花,意思说:你怎么还没走?陈梅花慌忙站起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陈梅花的话搅得闫晓梦心思乱成粥,一连几个小时都理不清爽。她断定吴海三肯定有事瞒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第23章 老乌龟 出院第二天,趁着雷万民到菜场买菜的功夫,闫晓梦拨通了孙明畅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方艾华。 方艾华胸无城府地问:“喂,请问找谁呀?” 闫晓梦迫不及待地说:“艾华吗?我是晓梦,请问孙明畅在吗?” 那头突如其来的静寂,仿佛真空。 闫晓梦问:“艾华,你怎么不说话?” 方艾华说:“闫姐,请你以后不要再找他,行吗?” 迫切想见孙明畅的心,使闫晓梦忘掉方艾华是她的情敌,她急切地说:“我找他有急事。” 方艾华冷冰冰地回答:“他不在家。” 闫晓梦说:“上哪儿去了?” 方艾华说:“他已经跟你没关系,你不用问了。” 放下电话,两个女人各在一头对着话筒发呆,仿佛那只硬塑料通信工具吸走了她们的灵气,使她们同时变得呆头傻脑。 闫晓梦一连几天往孙明畅家拨电话,都是长长的“嘟嘟嘟”声,没人接听。闫晓梦忿然想:你以为拨了线,我就找不着他了吗? 在家休养了半个多月,走路再没有踩棉花感觉时,闫晓梦一等雷万民上班身影消失在路口时,毅然披上外套出门了。她要去找孙明畅!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重要到在她生命攸关期间玩失踪。她无法想象,如果孙明畅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到了孙明畅家吃了闭门羹,孙家大门挂着大锁。她等了半小时,不见人来,王平珍估计也上哪儿玩去了。她折身去了吴海三家。 何召雨和三个邻居正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搓麻将,透着那么清闲。她搬来椅子叫闫晓梦坐在身边,问闫晓梦要不要参与麻将活动,闫晓梦摇头。 何召雨见闫晓梦脸色不像以前那么健康红润,感慨地说,她对闫晓梦做的那件事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给她十个胆,她也不敢去碰那个坏人一根毛。 何召雨把闫晓梦见义勇为的事迹说给麻友听,三个女人一脸敬佩,啧啧有声,说如果不是亲耳所听所见,打死她们也不相信闫晓梦这副模样的人,会干出那样轰轰烈烈的事。 闫晓梦没有心肠听恭维之言,一等她们稍许淡定,她立即问起吴海三孙明畅,提到新加坡。 “新加坡?”何召雨吃惊地看着她,之后的几句轻言软语,差点要了闫晓梦尚还虚弱的小命。 “谁跟你说他去了新加坡?真好笑。别动,我要碰牌。”何召雨说罢,麻利地碰牌打牌,一点不像体虚之人。“说他去新加坡的,是艾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闫晓梦,“她这么说也能理解,是。他呀,和海三下广州都快二十天啦。我糊了。” 闫晓梦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吴海三家的,不知道阳光灿烂天是怎么阴暗下来的。她坐在某单位门前的石阶上一动不动,屁股底下的台阶冰凉无比,她毫无意识长时间坐在上面对大病初愈者是多么的不合适。她的大脑迟钝得仿佛里面的零部件全部生锈报废,想一个问题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七八个小时都想不出所以然来。 “干嘛要骗我?为什么?” 马路对面有家烟酒零售店,看店的老奶见闫晓梦一动不动地坐着,那呆滞的眼神和泥塑表情无不显示这人有毛病。老奶莫名地有了担心,眼看天黑了,再这么坐下去不对啊,得过去问问! 老奶晃晃悠悠地走到闫晓梦跟前。闫晓梦木然地看着她。 老奶问:“孩子,需要帮助吗?” 闫晓梦摇头,像大梦初醒的老乌龟,慢腾腾地站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开步子,走了。 回到家,雷万民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凉透的鸡汤重新热过端上桌来。闫晓梦隐约觉得雷万民不对劲,却无心过问。她觉得自己累到不行。如果雷万民有什么事,实在不是她今天想去关心的。她只怀疑活不过今晚。她草草喝了两口汤,便脸不洗牙不刷,进屋躺下了。她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躲在被筒里,伤心地流开了眼泪。她感觉天塌了,地陷了,自己完完了。 第24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雷万民检查完儿子的作业,在功课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对儿子说:“完成得不错,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好啦,刷牙洗脸去,今天早点睡。” 儿子兴高采烈地收拾书包,说:“好咧,爸,今天可以多读一点《西游记》”。 每天晚上临睡前,雷万民总要给儿子读书。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一天读一回。最近读的是《西游记》。 然而今天的雷万民扫了儿子的兴。他说:“今天不读了,早点睡。” 儿子大不悦,说:“为什么?” 雷万民说:“今天爸爸不高兴。” 儿子说:“为什么不高兴?我又没惹你生气嘛。我把饭都吃得干干净净,就连掉到地上的一颗饭,我都悄悄捡起来吃了。” 雷万民说:“以后掉到地上去的东西,不要捡起来吃,不卫生,会拉肚子的。” 儿子说:“你不是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 要换到以往,雷万民会非常享受与儿子的对话。与儿子天上地上扯闲篇,是他平生最大的乐趣。然而现在,他的心情被不知好歹的老婆彻底败坏了。他内心失望与愤怒交集涌动,无法心平气和读书。“好啦,儿子,爸爸今天真不舒服,改天给你读二回。” 乖巧的儿子小心地观察爸爸的脸色。爸爸脸色难看,甚至有点吓人。“好好,”儿子说,“今天就算了,我也困了,听不了两句就睡着了,不如留起来,改天多听点。” 儿子睡着了。站在儿子床前,看儿子睡得那么香甜和无忧无虑,好像一生一世,爸爸妈妈都很团结不搞分裂,都会让他放放心心快快活活,雷万民不禁心酸。“儿啊,你的这份坦然还能维系多久哇?” 他熄了灯,带上门,站在过道上感到头晕脑胀。 他接受不了她今天的举动,接受不了她对他的背叛。他曾经找各种理由为她开脱,打算竭尽全力原谅她,想为保全这个家做各种努力。实际上,他一直非常用心地在做着这一切。 然而现在,他灰心透顶。感到自己善良的愿望在她面前显得幼稚可笑。你一门心思想东,人家一门心思想西,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啊。 瞧瞧,才从鬼门关回来,刚有力气走路,头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人。根本无视这些日子对她的关爱,毫无感恩之心,更别提要认识错误改正错误。自己剃头挑子单边热,纯属一厢情愿啊。 以其改变不了她的主张,不如改变自己观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让自己活得有点尊严。 他在走道上抽掉了一根又一根的香烟,直到确认激昂的情绪冷却下来为止。 雷万民走进里屋。里屋一片漆黑。闫晓梦裹在被筒里头尾不现。他打开台灯,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对面,说:“没睡?想来你也睡不着,那就起来谈谈,憋着对谁都没好处。” 实际上,卧室里突如其来一阵安静闫晓梦就觉得异常了。尽管蒙着头什么也瞧不见,但夫妻多年的磨合,很多事情不看都能猜中七八不离九。现在听雷万民这么一说,杂乱无序的脑袋突然清醒灵光,那些使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突然明朗化。 怪不得丈夫每次看见吴海三,脸上总跟结霜的庄稼似的,对海三送来的慰问品从不言谢,好像海三上辈子欠了他的;怪不得每次问起孙明畅,海三表情别扭,眼神躲闪,说话含糊,仿佛舌体胖大运动艰难;怪不得孙明畅老将不露面。他还怎么露面呀。原来,症结通通在此:她和孙明畅的事丈夫知道啦! 天,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事先没想到?这不都明摆着的嘛。这下麻烦大了!”闫晓梦拉下被头,露出一双惶恐湿润的眼睛。 雷万民控制着自己,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得有点假模假样。“原想等你身体彻底好了再说。谁知你比我性急,才好一点就往外跑。我能猜着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我就不说了,你自个儿心里明白就成。说,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啊?” 闫晓梦掩饰着不安,故作不解地问:“你在说些什么啊?” 雷万民冷笑道:“行啦,我不想戳穿你,你也别说你委屈。我不打算刨根问底,我恶心来着没兴趣听。我就想问问,下面你得打算。” 事情来得太突然,闫晓梦毫无思想准备。她强撑脸面,好让它不要露出破绽:“你胡说些什么吗?” 雷万民不得不做几个深呼吸。“夜深人静,我不想让邻居耻笑。你呢,也别在这儿撑了,小心你那身子骨撑不住。” 他拿手盖住了闫晓梦准备雄辩的势头。从不厌倦闫晓梦声音的他,今天晚上对她的声音尤其过敏,既不想听又格外厌恶。因为这个声音这个时候还带着欺骗! 他站起来,决定结束谈话。“看来今天晚上要让你拿主意,未免为难你。你怎么也得和那个姓孙的王八蛋通通气。那好,我龟孙子做到底,现在不逼你,允许你去慢慢商量。给你一周时间,一周后,我要准话。” 闫晓梦无法平躺,早换成坐姿。她非常紧张,觉得在外面被缉查,也没这么紧张过。她鼓足勇气虚张声势:“老雷,你怎么啦?听见什么流言蜚语啦?你知道你都说些什么吗?” 雷万民抱起被子立在门边冷若冰霜地看着闫晓梦。他真想将被子摔到她的脸上。“戏就别演了,我,一点儿都不想看。”说罢,将门轻扣,到儿子的屋子去了。 雷万民为今晚没把儿子吵醒感到莫大欣慰,同时,也为儿子感到莫大忧伤:爹妈就快劳燕分飞,儿子细小的心灵就要增添一份不该有的沉重心事。他摸着黑暗中儿子的脸,难过地自言自语:“放心,儿子,有爸呢,爸爸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第25章 贝多芬《命运》 一周,闫晓梦哪里也没去。 一周前,她总在胡思乱想,对家里人事几乎没在意。现在,她所有心思都集中在丈夫和儿子身上。她发现丈夫对她冷若冰霜,但在儿子面前却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爱心。他慢慢给儿子讲道理讲故事,陪儿子做游戏,仿佛这个家里没她这个人。看得出,他在极力隐藏自己的悲伤,不想让儿子受到情绪上污染。这样的大好人,怎么下得去刀子啊。人太善良,会给别人使坏造成很大的心理负担。这一点,她和孙明畅不谋而合。 掉头来再看儿子。这些年,她只顾埋头挣钱,对儿子的关心实在不好意思说。儿子的生活几乎以雷万民为中心。儿子成了父亲的跟屁虫,对她这个母亲似乎可有可无,也就是说,儿子满脑袋里装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比如,在疯玩中冲撞到她面前,会脱口喊出“对不起,爸爸”,而不是“对不起,妈妈”。看着儿子对自己的疏忽,她觉得自己亏欠儿子太多。 她靠在沙发上,看着正在玩耍的那爷俩,心想,要是加入到他们中间去,和他们一起游玩,这该是怎样一幅家庭温馨图啊。然而,现在的她,正在为是否要撕毁这幅美好图画而大费苦心,这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王八蛋。 一周即将结束,她必须做出舍弃一头的决定。舍弃哪一头,她都觉得不如舍弃自己来得痛快。一周来她饱受万难选择之苦,觉得生不如死。 她没去找孙明畅。孙明畅的意思她很清楚。这个婚离或不离,主意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定夺。 雷万民请了一天的假。一大早,他让儿子吃好早餐,软言细语地将儿子送出家门,站在窗口边看着儿子背着书包一蹦三跳地向学校跑去,这才慢慢关上所有窗户,进屋来,对躺在沙发上同样也是受尽煎熬,一周来没有好好合过眼的闫晓梦说:“走了。抓紧时间,我明天还有很多工作。” 在闫晓梦起身为自己泡一杯热茶的功夫,雷万民打开了久违的音响,随手将最上面的一张交响乐碟片放了进去。虽然声音大了点,但他觉得很必要,他对能否时刻保持君子风度心中无底。这几天血管老是烫烫的,老想和谁干架。如果不是心中有娃,早上房揭瓦了。 雷万民问:“商量的怎么样了?” 闫晓梦说:“这几天我哪儿也没去。” 雷万民毫不吃惊,说:“没去找他商量?倒是,你从来不缺主意不缺决心的。好,那说说你的想法。” 闫晓梦心烦意乱。说什么呢?婚离不下去,没理由。和孙明畅一刀两断?可怜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即觉得心在一瓣瓣变冷变硬,仿佛要宣布停跳。这一周她问自己怎么办问得舌尖起泡,胸腹发胀,精神崩溃。她直想跑到孙明畅那里大哭一场,发顿脾气,讨个主意,但她忍住了。她知道,一去,见着孙明畅,回来一准硬着心肠把婚离了。 雷万民不耐烦地催促道:“说话啊,你别把今天给耽误了。我没心情陪你在这儿瞎琢磨。” 瞎琢磨?哦,对啦,老雷又没抓到什么把柄,凭什么认定……天啊,说不定是瞎琢磨出来的。闫晓梦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先把老雷哄住,缓过这阵子再说。这事心急不得,它可不像1+1\\u003d2那样简单哪。 闫晓梦赶紧用略带委屈的口吻说:“老雷,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把没有的事当真哪?” 雷万民闻得此言反应之强烈大出闫晓梦的预料。他先是一怔,随即把茶几上的茶杯抓起猛地掼到了地上,冲着闫晓梦河东狮吼:“姓闫的,你他妈别欺负人啊!怎么的,非得睡在我的面前叫我抓住才算数?!” 闫晓梦花容失色。结婚这么多年,头一回听到丈夫出言不逊。她天生的抵抗精神呼一下抬头,且不管它有无登台亮相的资格。她脸一沉,说:“你怎么骂人呢?” 雷万民吼:“骂啦,怎么着?允许你他妈做得缺德事,还不允许我骂人?” 闫晓梦也叫起来:“有理讲理,凭什么骂人?” 闫晓梦的蛮横态度使雷万民积聚在胸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堂堂男子汉,在单位备受领导同事尊敬和爱戴,在家却落得如此下场,这换谁还会彬彬有礼? 雷万民指点着闫晓梦破口大骂:“讲理?你在外面他妈的偷鸡摸狗,讲的是什么理?啊!你他妈的还算不算个人?在家不做良母,跑外面跟人鬼混。我问你,儿子今年在哪个教室读书?班主任姓什么?是男是女?这次期考,他哪门考得最好,哪门不及格?你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关心你的破烟和那个姓孙的狗杂种!” 雷万民气得浑身发抖。“我念你在外面做生意辛苦,这几年我把家务事一搅到底,整天忙完单位忙家里,累得跟孙子一样。只想着你一个女人家在外面挣钱不容易,能不给你添麻烦就是对你最大的支持。我受着多大的委屈,都咬牙挺着。可你,却在外面做对不起我的事,屎盆子扣我一头一脸。你你你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雷万民说时,粗大的手掌带着风声飞向闫晓梦。闫晓梦应声滚到地上,耳内嗡嗡。不等她站起,雷万民扑下来,又“啪”横过去一掌,闫晓梦顿时眼花缭乱,人仰马翻。 雷万民热血沸腾,只觉得身体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做主他的意识推动他的行为,直逼得他想把这个世界砸个稀巴烂。 不等闫晓梦起来,他的脚又重重地踹在闫晓梦身上,一脚,两脚,三脚……伴着失控的举动,是变态的咆哮:“你给老子听清楚,老子要跟你离婚!”他捉起闫晓梦,封住闫晓梦的衣领,把闫晓梦摇得恶心想吐:“听见没有,离婚离婚离婚!你这个臭女人,老子不要啦!” “放手!”闫晓梦拼足全身力气尖叫,把指甲深深掐进雷万民的臂肉里。剧痛使雷万民松开了手。闫晓梦一抹鼻子,鼻子出血了;往地上啐一口,牙龈出血了。她忽然一阵伤心,眼泪就出来了。结婚这么多年,雷万民对她恩爱有加,从来像护羊羔似的护着她,生怕她受到一丁点伤害。而现在,他整一只要吃羊的狼! 她流着泪走进厨房。雷万民怒气未消紧随其后,声音像放炮噼啪作响:“委屈?你也知道委屈?你这点委屈算什么?你给我和儿子造成多大的伤害你知不知道?你当然是顾不过来了,你忙自己快活都忙不过来呢。老天,我瞎了眼,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只顾自己安逸不管别人死活的臭女人?姓闫的,你千刀万剐万人唾弃,你知道吗?!” 闫晓梦用毛巾捂着鼻子,她听不下去了,说:“你放尊重点!” 雷万民说:“我就不尊重就不尊重就不尊重!你拿什么叫我尊重?你这个不知羞耻毫无人性的贱妇荡妇淫妇!” “雷万民!”闫晓梦把毛巾一拉,露出一张被血迹污染的铁青的五官扭曲的愤怒的脸。她平生第一次发现丈夫也有口无遮拦斯文扫地的时候。正可谓,人性被捅了刀子,其劣根性必然张牙舞爪暴露无遗,人人如此,跟教育程度无关。 两口子怒目圆睁,一高一低对抗着,好像要比谁先不眨眼似的。屋里回荡着贝多芬的《命运》,它梆梆梆梆的旋律仿佛在给这两口子擂鼓助威,好让他们一直气势磅礴。 当闫晓梦鼻下两条殷红血流不停地往地上砸着血滴时,雷万民气馁了,率先撤回挑衅的目光。闫晓梦宁可血流光也绝不低头的鬼样子,教他莫名其妙一阵心慌。他又不合时宜地心疼她啦。他沮丧地说:“整整你的鼻子,别一副女汉子的德性。”说罢,退回到客厅去了。 雷万民这句含气带疼的话,令闫晓梦心酸不已,泪如雨下。它着实比刚才那些拳脚还厉害,一下打到她心坎上,打得她对这个家所有的愧疚扑扑全冒了出来,它们像冬天站在电线上密密麻麻的麻雀一样瞪视着她,那圆圆的小眼睛仿佛在集体声讨她:你连我们都不如!那一刻,一周来拿不定的主意从天而降,咣当一下种植在心:这婚不能离!不能因为有了新欢,就把深爱她的家人扔下深渊。她不能让人到中年的丈夫清福享不了,还要饱受家破之苦痛。丈夫刚才的变态,全是她的错。不然,他这一生都不会骂她一句,动她一根头发。她今天身上的痛,是自找的! 她收拾住鼻血,洗干净脸,整理好头发,回到客厅。站在客厅门边,看着满屋子的烟雾,和烟雾中那个气势已经落败到底的,此时显得格外凄凉憔悴的男人,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罪不可赦。 “我不想离婚。”她说。 雷万民猝不及防地抬起脸。 自从认识孙明畅,雷万民对是否能再抓住闫晓梦的心已毫无自信。他想,一旦他提出离婚,闫晓梦一定会非常爽快地答应。离婚势在必行,已成定案,商量不商量只是走形式。所以,在高喊那一连串的离婚时,他认为无非是提前宣布结果而已。这时,又听闫晓梦重复了一遍:“我不想离婚。” “为什么?”他怀疑地问。 闫晓梦说:“我不想解释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从今以后,我跟他们一刀两断,生意不做了,咱俩重新开始。你看,这样可以吗?” 雷万民无力地说:“事到如今,你还想糊弄我吗?” 闫晓梦真诚地说:“看在儿子的份上,给我一次改错的机会。我一旦认识到自己的不对,会很快纠正的。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雷万民顷刻间鼻头一酸,眼睛就红了。 第26章 断交 情网一旦撕破,从破口看出去的全部是理智。 几乎所有有过婚外恋经历的人都有这样深刻的体会:婚外情没败露前,感情最大,理智为零,根本看不到婚外恋对家庭的巨大破坏力;即使看见,也无暇顾及。婚外恋冒险、刺激、浪漫、甜蜜,个中滋味是坐在家里,面对结发爱人无法体会到的,它让沾上边的人疯狂,失去理智,跟吸食毒品一样。 一旦败露,感情退居二线,理智冲上前台,大唱独角戏。理智够用者,为稳定大局,权衡利弊,该杀则杀,该砍则砍,取舍分明,真正做到外面彩旗古得拜,家里红旗永不倒;理智不够用者,则里面想救人,外面想救火,苦无分身术,管不过来时,索性破坛子破摔,让自责、惭愧、后悔伴随一生不消停。 闫晓梦并不认为自己的理智有多管用处,她不过是像白内障患者,被突然揭去眼中云翳,看清如果背叛这个家,这个家的前景会怎样。她不忍心为了自己把家人送到感情的地狱里去。 她选择不离婚,选择和家人在一起。 为了做到这一点,她把心一横,把孙明畅的爱置于死地。她离开了孙明畅和吴海三,离开得干干净净,一点不拖泥带水。她很果断,果断得近乎残酷,至于自己有什么体会,管不过来了。既然真心答应丈夫,就容不得再欺瞒丈夫。欺负一个人,是有限度的。自己已经超过限度,再熟视无睹,就不是人了。 断交之前,她约了孙明畅。孙明畅听见她的声音,扔下电话照着她说的地方就跑。她同时约了吴海三。吴海三是盾牌,可以在她和孙明畅之间构筑一道堤坝,谨防他们独处时情感泛滥。她须得这样无情。 一经看见那两人,特别是看见三个多月来未曾谋面的孙明畅,闫晓梦那颗在家里“千锤百炼”要坚强的心立即瘫软无力。她痴痴地看他,眼泪扑扑地滚落下来。孙明畅几步跨过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眼眶潮湿,喉结滚动。吴海三伤感难过地站在一旁,陪着他们也掉下了眼泪。谁也说不出话。最后,吴海三拉开了他们。大家坐了下来。 闫晓梦低头清理好脸庞,当她抬头说话时,再不敢看孙明畅。“我不做了。这回是真不做了,老雷有意见……”她停下来喘气,平复情绪,对吴海三说:“三哥,对不起,我和明畅不好,这几年老让你烦心。这种事以后不会再有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小纸条,“三哥,最后麻烦你一次。这是我的账号,麻烦你把我的那份钱存到这个账号里。” 吴海三说:“你不打算亲自来盘个点?” 闫晓梦说:“不用啦。” 闫晓梦在包里掏半天,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平推过去,眼皮不抬地对孙明畅轻轻说道:“如果有来生……再做你的妻。”说完站起,“谢谢这些年你俩对我的关照,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再见。”她推开椅子,向门口走去。 “晓梦!”孙明畅伸手抓她,被她狠心摔开。 孙明畅的去路被吴海三堵死,他站在后面哽咽地直喊:“晓梦,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闫晓梦不敢回头,含着泪坚定不移地走掉了。 孙明畅痛不欲生地喊:“老天,她咋这么狠心?” 直到看不见闫晓梦,吴海三才悲愤地说:“都这样……都不会有好结果,历来如此。” 孙明畅无法忍受闫晓梦的绝情,他不相信从今以后和闫晓梦天各一方。无论怎样,最起码应该吃一顿分手饭,再掏心掏肺说些贴已话。然而,闫晓梦连这种机会也不给。她对他的电话不仅不接,甚至在雷万民上班时把电话线拔了。她必须这样做。不然,一接电话,所有努力都白费。她不定会以怎样的速度冲出家门,不定会以怎样的力量缠住他,大声说爱你爱你爱你,接下来,她再不知道将以何种方式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 只有家里有人时,闫晓梦才把电话悄悄接通。往往前脚接通电话,后脚电话铃声大作。所有电话都是雷万民接的。起初,雷万民态度恶劣,再后来,没了斗志,甚至劝闫晓梦接电话,省得他没完没了。 “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如果你了解她,应该知道,一旦她拿定主意的事,是没人改变得了的。我不能,看来,你也不能。”这是雷万民最后一次和孙明畅的通话。 闫晓梦总算把家保全。儿子不知道父母之间的故事,整天快快活活;一墙之隔的邻居也没发现她家有什么异样,依然众口一词夸她家两口子恩爱。这个月底,居委会不知召集哪路人马参加评选,把辖区内“五好家庭”的小奖状挂在了她家门口,还给了二十元钱以资鼓励。 一切风平浪静。 唯有闫晓梦深知自己为维系这种局面付出的沉痛代价。 第27章 门脸儿 一向自以为豁达的闫晓梦,断没料到与孙明畅断交的那天起,万念俱灰,想洒脱都洒脱不起。她想孙明畅,不想都不行。孙明畅的音容笑貌像焊进她的骨肉,剔都剔不干净。她这回可深深领教相思的厉害。不得舒展的相思,使人精神萎靡寝食全废。如今的她,已深中其毒不能自拔。 她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去厨房烧开水。这样,就可以借故去看开水是否烧开之际,将碗中难咽的饭菜倒去大半,省得被雷万民发现她吃饭像吞毒药,又作脸色阴黑的沉思状。 睡觉也成难题。那种躺床上烙大饼,却总是烙不熟的滋味,使她提起睡觉就害怕。有时晚上宁可选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敢碰那个会使她的脑袋变得像水桶一样大的床板和枕头。 雷万民经常说,人啊,万不能闲,一闲就容易出问题,不是空虚就是颓废,一定要有事做。她深知这句话被翻来覆去说的含义。对她精神不振的状态,他担心来着!怕她闲呆在家闲出问题来。 为排解心中苦闷改良精神面貌,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正常人,她一头扎进邻居堆里开始学打麻将,跟着她们去舞厅学习跳舞。至于工作,毫无心肠,她连活着都嫌负担。 遗憾的是,麻将玩了几个月玩不下去了。她找不到其中的乐趣,输赢回来都一个表情。雷万民问她,结局如何?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就那样。那样是个什么样啊?她无心解释。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分昼夜乐此不疲。她退出麻坛,与其扎堆闲混,不如面壁发呆来得容易。 跳舞也宣告流产。舞厅里那些男人白天不上班,你什么时候去都能撞上他们。他们多数在跳舞时面无表情,围着舞池跟着潮流旋转推进,机械地犹如机器。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也是机器,甚至,有比成机器还为恶劣的感受,她和舞伴就像眼睛蒙着黑布围着磨心推磨的两头蠢驴,实在滑稽可笑。这种感觉彻底摧毁本来就脆弱的舞兴,使她对跳舞厌烦不已,最后一逃了之。 她想方设法振奋自己的计划均告失败。日子就像患上严重哮喘病的老牛,拖了辆瘪胎的破车,过得气喘吁吁不死不活。她咬牙坚持着,全为了这个家不掉下一个角。整整一年,她忘掉了开怀大笑,忘掉了不着边际地瞎侃。而这两样,曾经是她的专长。 她得了抑郁症。 有一天,她又哭又笑很不正常,像个精神病人。 原来,在去舞厅的路上,她看见孙明畅和吴海三了。当时,她在车上靠窗坐着,那两人在车下走着。仿佛心有灵犀,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看见了对方。她忽地站起凝视窗下,孙明畅在马路上大喊大叫:“下来下来。”她下不来。公交车不受私人使唤,除非意外发生。它照直着开。 孙明畅在后面狂追,嗓子都喊破了:“晓梦,我会等你一辈子,我会等你一辈子。” 透过朦胧泪眼,她看见吴海三在拖打勇往直前的孙明畅。 到了舞厅,她没法跳舞,她避开邻居们,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又哭又笑。里面的保安很紧张,以为来了个精神病人,他们对她严加防范,唯恐她发神经破坏舞厅秩序。那一刻,她病态尽显。 “我会等你一辈子。” 这句话成了精神食粮。尽管明知此话毫无实用价值,她却像宝贝似的抱着不舍撒手。在最过不去的时候,拿它出来,给快要熄火的心灵充充电,从而获得一丝活下去的温暖和勇气。 因为这句话,她支撑着没让自己这块“门脸儿”崩溃倒闭。 第28章 非你莫属 躲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把自己喝得不着四六成了孙明畅这一年的生活写照。 他管住自己的躯壳不再去打扰闫晓梦一家,可管不住思念。思念就像附体蛀虫,吞蚀着他曾经快乐的心灵。他变得不快乐。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年360天,前脚生意做完,后脚进了酒。他得用酒精麻醉那些还不知好歹的思念,叫它们全都酒精中毒瘫痪报废,省得清醒时分害人害己。 “绿岛”酒老板为了报答他对生意的照顾,干脆在里屋给他支了一张行军床,准备了被褥,作为他时常夜不归宿的奖励。 这天,方艾华走进酒,一把夺下孙明畅的酒杯,冒火连天地说:“我就没弄明白,男人干嘛一遇上不顺心的事,就非得用酒精麻痹自己?酒精是解药吗?我看是毒药,越喝越堵心!你看你整天喝喝喝,都快喝成二百五啦。” 孙明畅夺回杯子,卷着舌头说:“要成二百五就好了。” 方艾华说:“喝酒能解决问题吗?明知无用,干嘛还喝?醒醒,再喝人就报废啦。”说罢,扑过去抢杯子。 “别动。”孙明畅吼道,随即一万个不耐烦地:“你说你这人,不约上你那帮姐妹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整天和我这么个无聊的人较啥劲?你烦不烦哪?我都替你烦。” 方艾华恼火地说:“孙明畅,这一年你变得很讨厌,你知不知道哇?” 孙明畅说:“你也变得很讨厌,我上哪儿,你上哪儿,跟屁虫啊。” 方艾华说:“你真的很讨厌。” 孙明畅说:“既然知道,干嘛还跟啊。我都快被你跟吐啦。” 方艾华要哭要哭的。她一屁股坐下来,看孙明畅自斟自饮,一副摔得头破血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潦倒模样,又生气又难过又心疼。她挨过去,坐在孙明畅身边,将头靠在孙明畅肩上,轻轻地说:“明畅,我们结婚。” 孙明畅神经质地闪开,说:“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结婚。” 方艾华说:“你需要结婚,需要有人照顾。” 孙明畅说:“需要结婚的是你。你赶紧地找个人结婚。” 方艾华说:“从我生下来的那天起,只想和你结婚。” 孙明畅说:“你也不问问老天爷,我对你合适不合适。” 方艾华说:“问啦,老天爷说,我的另一半非你莫属。” 孙明畅喊道:“那是个坏老天爷,他想陷害你,别上当啊。咱俩结婚对你没好处。” 方艾华说:“既然你和闫姐无缘成一家,今生今世,你不可能把自己泡在酒水里慢慢烂掉。你需要结婚,需要家庭,需要有人慢慢转移你的情感方向。你一结婚,闫姐家就彻底地安静了。我知道,凡是对闫姐有好处的事,你一定会去做的,对?” 孙明畅说:“是,对她有好处了,对你有啥好处?你别瞎捣乱成不。” 方艾华说:“只要对心爱的人有好处的事,你会做,我和你一样,也会做。” 孙明畅掉头看向窗外,喉结上下滚动,哽咽道:“傻丫头,怎么这么傻?” 方艾华噙着泪,给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举起来说:“我等着你来娶我。” 孙明畅说:“我不会来。你不用糟蹋自己。” 方艾华说:“帮帮忙,成全我,别那么小气,来,干了。”她抢先和孙明畅碰杯,扬头把酒干了。 孙明畅看着被撞翻的酒杯,更加难过:“我害群之马啊我……你嫌我苦得不够,成心又送一筐苦胆哇。” 为了躲避方艾华,孙明畅不得已来回调换酒,不再以“绿岛”为据点。 “绿岛”酒的老板想起方艾华就生气。因为她害他痛失一位忠实顾客。而这名顾客的消费确保了他的门面费有保障。 第29章 图书馆 苦闷不堪者,这里还有一人。 雷万民在庆幸闫晓梦迷途知返浪子回头的同时,另一种惶恐不安的忧虑深深刺痛了他。 闫晓梦变了,变得不快乐。从前那个精力充沛活泼开朗的闫晓梦不见了,如今的她,懒散拖沓不修边幅,少言寡语精神萎靡。儿子在家,还能见她有一说没一说有一笑没一笑,儿子不在,她几乎金口难开。那种神情恍惚游来荡去的样子,仿佛荒郊野外灵魂不在的孤魂野鬼,直叫人看了心气下沉焦虑倍增。 雷万民深知这一切的原因。可是他紧咬牙关忍着满腔嫉愤不愿认输。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发现,闫晓梦原来乌黑的头发中,竟然冒出了不少白发,细细的皱纹也爬上了眼角。他在震惊中才低下了失败的头。也就是说,闫晓梦无法忘掉那个人,她因思念而备受煎熬! 雷万民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悲痛。那天,他下班后没有回家,在外面喝得大醉,醉后无事生非,和街头三个同样也是酒气熏天的小青年干了一架。他们打得很公平,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 当晚,他们集体蓬头垢面鼻青脸肿在派出所待了一夜。 民警重点批评了他。他在他们中间,学历最高,职称最高,年龄最大,还是党员。 民警说:“按你的资历,不该和这帮小年轻一般见识,你怎么也应该比他们有觉悟嘛。” 民警哪里晓得,这架,他早想打了。再不打,恐怕就要登高而歌,弃衣而行疯掉了。 尽管如此,雷万民还在垂死挣扎。想必他也算意志坚强人,事到如今,仍不愿轻言放弃。 他至死不渝地抱定一个信念:时间能够证明,他今天的忍辱负重是明智的选择。为了家,拼! 既然麻将跳舞对她无用,那就换个别的,总之,不能让她混日子,再这么闲过,只怕毛病会像批发前赴后继地涌现出来。 他很快通过老同学,在省图书馆给闫晓梦谋了一份差事。工种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就她目前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恐怕也只能胜任这个既不伤身又不动脑的工作。 他不屈不挠地认定,只要有事可做,她就有救。时间会慢慢教她淡忘过去,她会在新环境里找到新的寄托。现在对她,需要极大的宽容和耐心。 “图书馆里的临时工?”闫晓梦吃惊地看着雷万民,“我没说我想上班呐。” 雷万民不慌不忙地回答:“我知道。但我觉得你老在家待着不是个办法。” 闫晓梦说:“怎么啦?” 雷万民说:“太闲伤身,何况也容易胡思乱想。你这样下去,我不放心哪。” 闫晓梦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连门都不想出。” 雷万民耐心地说:“这就更不正常了。你现在是人在曹营心在汉。晓梦,咱们这个家要想往好的方向发展,需要咱俩共同努力,单凭我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你明白吗?” 闫晓梦脸红地低下了头。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她满怀愧疚。 平心而论,像她这样执迷不悟的女人,换了其他丈夫,早休了她。她很想表现好一些,很想用负荆请罪的态度努力纠错以换取好感;很想让雷万民知道,她这种发自内心渴望改好的诚意。遗憾的是,这些都只限定在思想里,无法把它派送到行动中来。她整天就觉得心灰意冷,夜不成寐,食之无味,不想说话不想做事,对周围的人事丧失兴趣。她根本无力改造自己。 雷万民见她沉默不语,说:“怎么样?一个月二百六。下星期一就上班。” 说到上班,闫晓梦一千个不愿意。但是,雷万民用心良苦,她实在不好意思推绝。她强作精神地说:“一个月二百六,喝西北风都是最次的。真是大材小用屈死我啦。” 就这样,闫晓梦成了省图书馆阅览室里一名临时图书管理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室内卫生,整理书架上的图书,对每本书的流向做好登记,除此之外,就没啥可干的了。 其他女员工在闲暇时总是一边闲扯,一边左一件右一件地编织毛衣。闫晓梦无事可干,实在太无聊了,也买来毛线学编织。别人要不了多久就织完一件,她却连个底边都圈不好,总是织了拆拆了织,反反复复,新线织成旧线。最后,她连针带线卷成团扔进抽屉里,再也不摸了。 偶尔来了兴致,给大家讲一些自己做生意的有趣经历。那些经历,是这帮待在单位里循规蹈矩的妇人们今生今世都无从体验的。看她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问东问西,她那寂寞潦倒的心便得到一丁点的慰藉。这一天,她会特别激动,眼睛里闪着久违的光。 更多的时间,她总是趴在阅览室的窗台上发呆。从这扇窗户望出去,外面难能可贵地有一处幽静的花园。花园不大,但绿肥红瘦。中央有个小型喷水池,水是从来不见喷的。池中有座假山,假山造型拙笨丑陋。花园四周种植很多桂花树,花开时节,图书馆四处飘香,非常适合看书学习。花园里没有游人。因为花园深锁在图书馆高高的围墙里。 照看花园的是一位老农。老农下午闲来无事,时常坐在一座平房前看着眼前花园抽着长长的旱烟。老农一坐就是一下午,而离他二十米开外的,趴在窗台上的闫晓梦,常常一趴也是一下午。他们的眼神都那么失神呆滞…… 无滋无味的日子在麻木中缓缓流逝。 一年又过去。闫晓梦非但没按雷万民希望的那样,忘记过去走向未来,反而在情感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一方面,她受良心斥责,感到欠家人的情今生今世难于偿还,内疚自责感一日复重一日;另一方面,她无法忘怀孙明畅,无人时,时常以泪流面。两种相互打架的矛盾情绪没日没夜地纠缠她,折磨她,哪头都排解不清。短短两年,已然不人不鬼。 雷万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感到黔驴技穷。以其看她颓废消沉,不如给她一条生路……经过一段痛苦心酸的慎重考虑,雷万民百箭穿心地向闫晓梦提出离婚,态度之强烈和坚硬,已远不是闫晓梦可以阻拦得了的了。 闫晓梦泪流满面百感交集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第30章 为他衣带渐宽终不悔 离婚后,闫晓梦辞掉了工作。她没去找孙明畅。她在新租的屋子里吞下十颗安眠药,昏睡了四天四夜,中间没有醒。她的心太累,累得连见孙明畅的欲望都荡然无存。 四天后,她苏醒过来,望着四壁空空的房间,闻着一屋子的凉气,想着当下处境,眼泪顺着脸面滚落下来。 “造孽啊,好好的一个家被我造孽掉了。近四十的人,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到头来连个家都保不住。孙明畅啊孙明畅,为了你,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天哪,世上那么多职业,为什么偏偏选上香烟买卖?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破烟,咱俩怎会认识?怎会联手搅得地动山摇?这下好,家摇散了,家人寒心了,我罪恶滔天哪。” 她捂着被子又哭了一场。哭累了,披头散发地坐起来。 “日子再烂,也得过啊。” 她下床,来到厨房,准备洗脸,才发现厨房里一无所有。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这就是造孽的报应,很合理,不是吗?” 她梳好头发穿戴整齐出门了。她心思不在自己,以至于眼睛是红的,眼皮是肿的,脸色是苍白的都看不见。她这副模样把正站在过道上望风景的房东吓一跳。 房东盯着她,关心地问:“怎么啦,病了吗?” 她摇头,二话没说地向外走。 她要为自己重新营造一个临时的家。她不想让自己跨进这个家门,就和扑面而来的凄凉迎头相撞。就她现在的心境,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哪怕是很微小的感官冲击了。 她叫上一个川军,在商场里疯狂采购。她不缺钱。离婚时,雷万民死活不要她挣的一分钱。他说他那份工资养儿子足够,还说他这辈子都不会为钱所动。因为钱不是好东西,是万恶之源,它毁了他的家。 忙碌了四五天,她终于使新租房饱满丰富起来。她没打算马上去找孙明畅结婚,尽管这是她的终极梦想。她需要调整,需要安静地过上几年。如果这头离婚那头结婚,她会觉得荒唐,会被别人戳脊梁。当然,感情到了这份田地,别人议论不议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也得顾及雷万民和儿子的感受。他们受到的伤害实在太大。想到丈夫和儿子,她又红了眼睛。 当电视机里歌舞升平,水壶发出吱吱的响声,水蒸气喷得厨房雾气腾腾,刚买来的小花猫趴在拖鞋上睡得呼哧呼哧,她那颗潦倒的心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温暖。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老雷会慢慢把我忘掉,儿子长大后会慢慢理解我,我也会慢慢找回我自己。该去找他了。两年多啦,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做足了去见孙明畅的准备。她接连去了好几趟美容院。她能想象,在她消失的这段日子里,方艾华肯定充当了孙明畅生活中的重要角色。尽管对孙明畅的选择十拿九稳,但直观上,她不想输给方艾华太多,毕竟由于心境原因,这两年多的光阴她不行了,憔悴多啦。和方艾华站在一起,她不想让孙明畅突然有天壤之别的感慨。她要让那些妙手回春的美容师们替她找回自信。 她频繁进出服装店,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她急需鲜活颜色冲击视觉感官,急需振奋。她不能让孙明畅察觉,她在这两年里思想出了大问题。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和梳理,她身上的阴晦之气荡然无存,她又有一种活回来的感觉。 她轻飘飘地走在马路上,细细体味全身如释重负的快感。 这种感觉真好,让她莫明其妙地来了自信,心情就像密室突然开门开窗,空气流通,光线充足一般的舒畅。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啦!因为这种奇妙感觉,她的眼睛流光溢彩,面色红润,精神振奋。路上的行人都情不自禁看她。她为这份失而复得的关注坦然地想:“这就对了。” “这下,可以放心去见他啦。” 她往孙明畅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王平珍。王平珍没有听出她的声音,以为是孙明畅的客户,便告知孙明畅后天打货回来。放下电话,她回去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睡眠质量空前之好,是这两年多来没有的。 “这家伙打货去了,说明他比自己潇洒,不仅活着,还活得挺自在。” 虽然心里犯点小九九,觉得自己不划算,这两年活得窝窝囊囊,生不如死。而他,却没事人一样,照样做着生意。可是,毕竟爱情太伟大,很快,涌上心头的幸福感,就把她这点妒意冲到床脚底下的地缝里去了。 “他好就好。” 她很快进入梦乡,提前在梦里见到了为他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心上人,孙明畅。 第31章 请柬 在去孙明畅家之前,闫晓梦忍不住又挂了个电话。她想问问王妈孙明畅到家没有。接电话的是方艾华。闫晓梦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放下了。 无论孙明畅是否到家,方艾华的出现都意味着她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然而,她的心情很平静,她一点儿不生方艾华的气。方艾华即将成为过眼云烟。只要她一出现,方艾华从今往后就跟孙明畅没关系了。不过,同样是被情所困,这个中滋味让她理解并原谅了方艾华,同时,对方艾华生出同情之心。 “无论如何,我就要苦尽甘来,而你就惨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但愿你不要像我认死理想不开。世上比孙明畅优秀的男人多得很,你年轻,脑子灵活,应该能拐过这个弯。” 远远看见孙家那熟悉而亲切的平房,闫晓梦不可抑制地激动。她在胡同口的水果摊上买了一大袋水果,想借以镇定那颗狂跳不已的心。当她看见递钱出去的手竟像中风似的抖动不停时,觉得自己跟林黛玉有一比了。 “我的天,几时脆弱成这么不堪一击?可笑!稳重点。” 孙家大门口停放着一辆板车,上面有尚未搬完的新家具。一个身穿印着“红发家具”字样的橙色背心的搬运工正屁股朝天地解着绳套。他出了不少汗,背心是湿的,看样子已经忙碌了大半天。 闫晓梦绕开他走进大门前,随口扔下一句:“怎么把车停在人家门口?”她差点把这话说成:怎么把车停在我家门口?没错,这可不就是她未来的家嘛。 那个搬运工直起腰看了她一眼,觉得此话多余,不屑回答,便憨厚地笑笑弯下腰接着忙自己的去。 闫晓梦跨进大门的瞬间,以为进错了门。门内景象异常陌生,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氛扑面而来。她愣在门边,预兆不祥地环视着孙家的变化:院落收拾得井井有条,四面墙砖被刷上了土红色的涂料,曾经斑驳陆离的墙砖顿时变得精精神神,改朝换代一样;在过去已有的花卉盆景中,增添了不少新品种,越发显得院落花团锦簇绿意盎然;从敞开的房门里,可以看见里屋的墙面贴上了粉红色的墙纸,地面铺上了亮晶晶的浅色地砖,就连屋里屋外原来那些老式的木门木窗也被时下流行的防盗铁门和铝合金所替代。 “这是干吗?谁要结婚?” 闫晓梦心慌意乱,再往前走,两条腿明显发软,不再像刚才那样富有弹性。手上那袋水果重如千斤。她松开手,将它们扔到地上,任它们从袋中倾泻而出四下滚动。她步上台阶,慢慢凑近门口—— 方艾华正指挥着几名搬运工摆放她新买的红色沙发。房间里的旧家具一件也看不见了,原来那个十八寸彩电也鸟枪换炮被二十九寸的新款大彩电取而代之。方艾华像主妇的声音响彻屋里屋外:“放这儿,放这儿,再挪过来一点。提起来一点嘛,小心碰到电视柜。抬高点抬高点。你没吃饭哪?抬高点,碰坏了你赔不起。对啦,就这样了。茶几搁这儿嘛,笨哪。” 沙发茶几摆放好了,在它上面正中的墙面上,挂着一张像世界地图那么大的新人婚纱照。女主角是美丽的方艾华,男主角红唇齿白,微微含笑。他那浅浅的意味深长的笑,曾经多少次闯进闫晓梦的梦里,它是她今生今世痴心妄想想独家拥有的一道迷人风景,为了它,她不惜抛家离子,不惜痛失亲情,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闫晓梦一把抓住门框,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等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那张崭新的红色沙发上,耳边是方艾华火烧眉毛的声音:“王妈,糖开水凉好没有哇?快端过来,急死人了。喂,你喊的车呢?” 院落里有人答:“你们这儿的胡同口太深,难得有车进来。” 方艾华说:“那你出去喊哪,不就是想多加点钱嘛。我给啊,你倒是跑快点儿。” 那人应声跑出去了。 闫晓梦挣扎着坐起,慢慢地扶着沙发站立。她的心像过了粉碎机,此刻没有一瓣是完整的,不疼的,不流血的。她想赶紧离开孙家,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方艾华噔噔跑来,“哎呀,你怎么起来了?快快躺下。”她把闫晓梦强按在沙发上。“天哪,你吓死我了。怎么好好的就摔下去了呢?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头重脚轻眼花缭乱地,闫晓梦点点头。 王平珍把糖水端过来递给闫晓梦,“孩子,把它喝了。瞧你这脸色,白煞煞的啊。” 闫晓梦无声地喝下糖水。王平珍说:“你现在想吃点啥?快告诉我,我给你做去。” 闫晓梦谢过王平珍,摇头。 王平珍说:“那你好好在这儿多休息会儿,缺什么说话啊。我我我到厨房做事去了。” 王平珍知趣地离开了。老早以前,她就察觉这两个女人为了她家孙明畅,根本不过招。说实话,孙明畅想娶这个已婚的女人,这让她很不高兴。她有一阵子都忍不住对闫晓梦掉脸色。可是呢,孙明畅看闫晓梦那眼神,是连最不开窍的人都看得懂的。没办法,孙明畅喜欢的,她就喜欢,爱屋及乌嘛。谁知现在,孙明畅娶的却是方艾华,这就叫年龄大大的她,弄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了。这会儿,夹在这两人中间好尴尬。就闫晓梦以前那么好的身体,不可能莫名其妙摔倒,肯定受了打击。摔在孙明畅不娶她的未来新房里,能会是什么打击?赶紧躲开去,省得她俩闹起来,她不知道偏袒哪个好。 方艾华定定地看着闫晓梦。虽然闫晓梦已经两年多没和孙明畅他们往来,而孙明畅对她的态度也没见得有多大改善,但是,孙明畅到底对她做出了重大让步,答应迎娶。为了这一天,她天天缠在孙明畅身边,像个优秀说客。当孙明畅举手投降,答应她的那一刻,她高兴得又哭又笑。然而这会儿,她的对手不请自到,这能不叫她高度戒备吗?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闫晓梦呼气,吐气,拼命控制情绪。她的嗓子莫名地嘶哑了,声音干干的小声说:“没事,孙明畅欠我一些钱,我想,他该还了……”撒过谎,她的眼泪险些滑落。 方艾华松口气,有了一丝笑意,说:“哦,是这样啊。这个嘛,你尽管放心,等他一回来,我立马催他还钱。真想不到,他居然欠别人钱,我还以为只有别人欠他的。你,真的……就只是为了……钱?” 这种时候已然没有实话实说的必要了。闫晓梦鼓足力气说:“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 方艾华脸色放晴的变换话题,亲切地说:“你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闫晓梦说:“很好。” 方艾华感慨地说:“上回那事儿,你表现得真勇敢。” “换了谁,都会做的。”闫晓梦无心和方艾华闲聊,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唉,快别提了,提起这事我还一肚子委屈呢。你说他这人坏不坏,快结婚了,居然还有心肠跑生意。把准备结婚这一大摊子事全扔给我,好像结婚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好不容易选个黄道吉日,事前也跟他通了气,结果,前脚发出请柬,后脚他非去广州,好像少跑一趟生意会生病似的。这不,后天要办事了,现在还看不见他的影儿。如果不是昨天他打了电话说今天晚上到,我非得急疯。哎呀,他这人,现在除了赚钱,傻得都快成二百五了。我怀疑我是不是找了台机器做丈夫呵。” 说到这儿,方艾华并不像找了个傻子或机器做丈夫那样委屈,她一脸喜气,咯咯笑起来。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叫道:“哦,对啦对啦。”她跑进里屋,从里面拿出一张请柬和一支笔,趴在茶几上,把闫晓梦的名字填了上去。 “你别介意啊,”她边写边头也不抬地说,“你要不来,我还不敢请你呢。既然来了,我可得请你。毕竟你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我说过,凡是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把写好的柬子递给闫晓梦,真诚地说:“后天,你一定要来赏脸啊。” 方艾华怎么说怎么笑,闫晓梦浑然不觉。她握着请柬,感觉像抱着一块巨石,正在迅速地往深渊里坠落…… 第32章 擦点口红吧 现在好多啦,出门应该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了。 闫晓梦拿开敷在眼睛上的冰袋,举着镜子端详。哭了两天,这眼睛没法看了,又红又肿,跟猴腚差不多了。 这副模样不能见人,太丑了,孙明畅见了,恐怕会吓到跑得比兔子还快,更别说要想让他坐下来好好谈谈。 擦点胭脂口红,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和他结婚的不是我嘛,不是就不是,本来就不该是我。我不过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作自受罢了。活该!以为老天不长眼,由着你胡作非为?这下就把你给收拾住了,怎么着! 行啦,别哭丧着脸啦,谁愿意和你这副苦花菜模样的人共进喜宴?快别倒了大伙的胃口,大伙还想好好搓上一顿呢。现实既来之则应之,有什么呀? 闫晓梦认真地涂擦口红,然后上下相濡着观看效果。 当初相识时,就怀疑他是个花花公子。什么样的女人,他都要恭维几句。明明不喜欢陈梅花,却把陈梅花迷得找不着方向。既然是花花,又怎么可能要求他对女人忠贞不渝?真是鬼迷心窍,居然把这个基本常识给忘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他这个喜新厌旧忘情绝义的家伙,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 天啊,我这么聪明绝顶的人,几时变得如此愚蠢可笑!尤其滑稽的是,竟然被那句“我会等你一辈子”的话感动得屁滚尿流,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全指着它活命,痴痴地企盼它成为现实,有朝一日能成为他的新娘。 现在,为了这句话,终于狠下心来摆脱家庭,终于有了成为他新娘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已不再。他是要结婚了,他是马上就要有个新娘了,然而,新娘却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另一个女人,哈哈哈…… 闫晓梦仰面发出嘶哑干笑,笑声支离破碎,眼泪顺着脸颊哗哗滚落。 一辈子?这才两年,诺言就已更改。这叫什么誓言?儿戏啊!可是,居然有个低能儿偏要相信呐!太幼稚啦,太可笑啦,跟演戏一样样啊。演戏意外越多越好,那是为了吸引观众。而生活,通常平平淡淡的,哪有那么多意外?意外多了,普通人怎么能够承受。我就是一平头百姓,过着平平常常的生活,怎么也会遇上这种意外出格的事?这个玩笑开大啦,会夺人的性命呀! 闫晓梦脸上被泪水冲出两条亮晶晶的道道,她仰躺在床上,重新把冰袋扣在眼睛上。 哭有什么用?于事无补啦!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多行不义必自毙”。对对对,就是这句话。如今,我落得这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凄凉可怜的田地,怕正是应验了这句话。 瞧瞧我这些年都干了什么。贩假、打击报复、走私、搞婚外恋,破坏家庭,一桩比一桩不地道。这下报应来了。想躲?有地方躲吗?接着,这是老天爷为我量身定制的结果,不要也得要,没地方退货的! 人总归是愚蠢的,明知干不得的事,偏偏要干。闯下祸来,知道错了,都恨不能去找后悔药,有后悔药吗?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东西。人要不是笨蛋,为什么天底下犯低智商错误的人会如此之多!事前就不能好好掂量掂量吗?“掂量”这活难度很大吗? 这下见着棺材了,僵死的脑袋芝麻开门大彻大悟了。遗憾的是,明白之时便是完结之日。不过,总结一下,捡个教训,也算进步。 这人啊,不能心存歹念有非分之想,不能做违背良心道义的损事,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做了,迟早要遭报应,决捞不着好,就像我现在一样,或者比我更惨。不信?那就走着瞧。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安分做人规矩做事,诸如歪门邪道的事再不干啦,一定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好人有好报,人见人爱树见花开,多好,多叫人向往。下辈子就这么安排无二话。 那么……这尚还苛延残喘的余生怎么办?其实,也很简单! 既然已经又臭又黑,浪子回头都来不及了,索性破坛子破摔,让它遗臭万年。全身都湿了,还在乎几根头发?! 他不仁我不义,他结他的婚,我讨我的理。 我就是要当众问问他,是不是把对我说的花言巧语又拿去糊弄方艾华了? 是不是以为天下女人都是情感低能儿,由着你为所欲为? 是不是兜里还揣着继续游戏女人的算盘? 啊呸,拉倒你!碰上我算你运数低。我,就是专门跟你这种背信弃义的王八蛋过不去的专职人员。今天,我要是让你痛痛快快结完婚我失职,不搅得你婚场鸡飞狗叫我改姓,不羞得你无地自容“人头落地”我不快! 既然有胆请我喝喜酒,那就等着瞧好,我这里早磨刀霍霍了。我管什么做人的底线,那些都是我下辈子才考虑的事! 艾华啊艾华,算你有眼无珠请错人了。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我修养太差难咽这口气啊。我撒泼一顿,起码也算给你提个醒,这种男人靠不住,早晚会给你带来伤害。长痛不如短痛,你自己看着办。我做恶事的同时,常常顺带为民除害! 闫晓梦的胸脯在剧烈起伏。她的眼泪烧干了,满脸通红。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走进厨房,把整张脸浸在一盆凉水中。 孙明畅,等着,我定叫你婚礼热火朝天! 哗啦,她从水中猛地提起脸,像猫科动物左右摇头甩干水滴,在剧烈的摇曳中,她眼神怪异凶光浅现。她来到镜前,重新打理自己。重重地施脂涂粉,把脸抹得惨白,两腮画上园园的红,仿佛两面太阳旗。那块从来没用过的泛着蓝色亮点的眼影也被开了张。擦口红时,由于用力过猛,口红拦腰折断。一会儿工夫,镜中便出现一张居心叵测不怀好意的脸。她仔细地欣赏着…… 很好很好,这副模样跟我心情很般配,会教那个王八蛋记住一辈子的,会让他时常做噩梦。好啦,该出发了,慢了就赶不上演出啦! 第33章 单边脑壳 孙明畅的婚宴订在贵州饭店。 方艾华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四面八方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 今天,打扮一新的她身穿一袭拖地白色婚纱,显得光彩照人。不知有多少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漂亮女人总是让人心动流连。而新郎呢?就要找找了。 如果不时刻紧挨新娘,胸佩红花,任何穿戴整齐精神焕发的男同志都像新郎。但凡在贵阳结婚的男人都有这种体会,新郎服装样式陈旧保守,没有显着特征,如果胸前不戴朵红花,谁知道你谁啊。也就是说,胸前佩戴红花是新郎标志。要找新郎,找到那朵花就成。 戴那朵花的人在哪儿呢? 方艾华把孙明畅从人堆里拖出来,埋怨道:“哎哟,你快出来。”孙明畅只顾扎堆和哥儿们说话,已经让她独自接待了好几波客人。“快把花戴上,不然,谁知道你是新郎官啊。” 孙明畅说什么也不戴,说:“算啦算啦,来喝酒的人谁不知道我二进宫啊。别夸大目标,惹得哥儿们发笑。” 方艾华不干,“那是你,我这面还有好多朋友不认识你呢。别捣蛋啊,我可是头婚。”说罢,硬要把花给孙明畅戴上。 孙明畅皱眉拦她,说:“别弄得我难受成不成?” 方艾华说:“非戴不可的。你今天要是跟我捣蛋,小心我日后收拾你。” 孙明畅长叹一声道:“唉,苦哇……” 方艾华停下手,说:“什么意思?” 孙明畅说:“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 方艾华柳眉倒立,不干了,说:“你现在说这话算怎么回事?” 孙明畅举目四望,当那么多熟人的脸庞映入眼帘时,似乎醒悟当前自己的角色和正在进行的事宜。他的喉结上下几滚,好像在把伤心往事强咽。他急速撤回眼光,拉开嘴角笑了笑,语气微软地说:“怎么,连玩笑都听不出来啊?过日子,你是不是只会撒泼哭闹,不会摆故事啊?” 方艾华笑了,打他,说:“讨厌,没正形。” 这时,吴海三过来了。方艾华救助道:“三哥,你说说他嘛,哪有这种场合不带花的呀?他好讨厌,尽和我作对。” 吴海三接过花,对她说:“交给我。你的朋友在喊你呢,快过去招呼。”他见方艾华跑过去,跟她那帮年轻的女孩子又说又笑,搂成一团,感慨地说:“我可真羡慕你啊,找个这么年轻的老婆。” 孙明畅不以为然地说:“这么眼馋,就换个试试呗。” 吴海三白了他一眼,把花递给他,说:“戴上,别扫兴,人家可是真心诚意跟你结婚。” 孙明畅情绪一落千丈,低头轻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吴海三看他的白眼仁更多了,说:“现在说这话是不是晚了点?” 孙明畅抱怨道:“你看我办傻事怎么不劝劝?你这家伙可真不够意思。我难受你是不是特别高兴啊?” 吴海三看着前方笔直的街道,嗓门低低地说:“滚蛋你。这两年你就像个疯子,叫你东你偏西,叫你上你偏下,人话一句不听。知道你对艾华不诚心,叫你不要结这个婚,你还跟我大吼大叫。知道的懂我在劝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艾华图谋不轨呢。行啦行啦,事到如今,你没得选了。艾华没什么不好,你也没什么好。也只有她傻里傻气要死跟着你。换个有思想的,你试试看?像你这号脑子有病的疯子,还有人收购不错啦,知足你。好好待她,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胡思……” 吴海三突然瞠目结舌说不下去。他的右臂被孙明畅扯拉得就快脱臼,痛得直咧嘴巴抽冷气。只听孙明畅说:“海三,看谁来了?她怎么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孙明畅嘴张得老大,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眼珠子都定了。有那么几秒,他的脑袋像挨记重锤,嗡一下就大了。眼前一片白花花惨亮,四周人群没了,建筑物没了,树木没了,马路没了,汽车没了,喧闹声没了,什么都没了,只有一条瘦长的、令人心颤的身影,缓慢无声走来,带着一双满含怨愤的眼睛,和一张涂抹得极不真实的、诡异的脸。 孙明畅感觉窒息,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抓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对方,一连串地问:“真的是你吗?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们请我来的吗?你好大的胆,居然敢请我!”闫晓梦气喘吁吁地说。她在奋力挣扎。孙明畅的手像铁钳,死死地扣住她。“你个王八蛋,快松开手。” 闫晓梦快哭了。见到孙明畅,她方寸大乱。来时震得头皮发麻的怒火,就像遇到倾盆雨,灭得只剩下一缕青烟。原先准备拿来突突的炮弹,一块成形的弹头都找不到了。她无法向孙明畅开火,这大出她的意料。她直后悔不该来。这跟消灭刁兰英简直是两码事! 如果不是尚存的一点意志在强撑她那软绵绵的身体,她真想就势扑进孙明畅怀里嚎啕大哭,让汹涌澎湃的泪水像瀑布般倾泻,让堆积如山的委屈淹没孙明畅,教他心疼心烂生不如死。 紧接着,孙明畅的表现就让她顾及不上自己的感受了。 孙明畅已经不看闫晓梦,他头微扬,望着远方那片灰蓝色天空,喃喃自语。那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极力回忆的二傻子。“我请你?我请你了吗?我怎么不记得?可是你来了,这就不对了,我想不起什么时候请的你……” 闫晓梦吃惊无比,“喂——没事?你你你还好?” 吴海三抓住孙明畅,急问:“你怎么啦?” 孙明畅全身僵硬,嘴唇嚅动,目光游离,神情恍惚。 闫晓梦吓得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你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快来人哪!” 哗啦啦,一下涌过来好多人。方艾华奔在最前头。她使劲掰开孙明畅的手掌,打掉闫晓梦的,把自己的塞进去。“是我是我是我,我就在你身边,别紧张。大家帮我一把,把他扶到大堂里去休息一下。他恐怕太累了。” 孙明畅被扶走了。方艾华掉头就找闫晓梦。 闫晓梦此时被挤在人圈外,正手足无措地掉眼泪。 “怎么回事!”伴着方艾华尖锐的问话,众人的目光像一把把冷箭,齐刷刷地向闫晓梦射将过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吴海三想圆场,可他不知道该怎样自圆其说这个破烂场面。 方艾华毫不客气地说:“三哥,你让她自己说!” 闫晓梦哽咽半天,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把意思表达清楚。吴海三站在旁边,自始至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闫晓梦说:“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我,我原本是想给他个惊喜,好让他今天双喜临门,谁知,他,他,他听完就成那样。都怪我考虑不周,忘了乐极生悲……” 方艾华吼起来,她的涵养决定此时此刻无法冷静。“你啰唆个啥?到底怎么回事?” 闫晓梦困难地吞咽口水,“……我,我,我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今天特地来告诉他,我们在新加坡的堂伯死了,留了一大笔遗产,指名点姓要他过去继承……这么好的事,我想他听了会很高兴,谁知他刚听完就激动成成成,那样……” 方艾华百感交集地吼她,“你怎么这么糊涂?堂伯走了能随便高兴吗?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真是单边脑壳!怪不得你一兴奋,就把自己涂得花里胡哨小丑一样!” 大家哄笑起来。闫晓梦的样子实在可笑。她的浓妆被泪涕搅得一团糟,好好一张脸面目全非,就像一幅色彩杂乱的看不出内容的油彩画。她那滑稽而无助样子,赢来大家的同情。大家自然把她与善良的马大哈等同认识。这种人天生能够轻取别人同情。大家纷纷替她说话: “算啦算啦,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嘛。” “碰到天大的好事,七筋断六筋的事常有。” “换了是我,说不定这会儿要去医院吸点氧呢。” “要怪就怪孙明畅,没见过像他这样心理素质极差的人。” …… 等孙明畅缓过神来,大家又去拿他开心,说钱少你难过,钱多了你难过个啥?怎么这么不懂喜怒哀乐? 只有方艾华知道闫晓梦说的纯属一派胡言。不过,她还是很感激闫晓梦。闫晓梦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这足以打消那些喜欢搬弄是非捕风捉影的客人们的好奇心,而不在鬼鬼祟祟交头接耳,败坏婚礼气氛。只是,她必须弄清事实真相,不然,这个婚结不下去。 “三哥,你帮我照看一下明畅,”方艾华笑眯眯地过来,顺势把手插进闫晓梦臂湾,很自然地和闫晓梦勾在一起。“我想和闫姐单独谈一谈。” 吴海三忧心忡忡地看着闫晓梦。闫晓梦木然地说:“你去看着他,我没事。” 方艾华挽着闫晓梦向酒店大厅一处安静的角落走去,沿途不停地笑着和来宾打着招呼。有朋友指着闫晓梦,巴眨着眼睛神秘兮兮地问她干嘛,她回答要弄清那笔遗产有多少,朋友立即告诫,稳住呵,别再晕过去了。她说哪会,谁会像明畅那样没出息。 到了角落处,两人站定,方艾华见四下没人,抽出了自己的手,脸色就像被泼了墨汁,眼神冰冷地看着闫晓梦,说:“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别提你那个该死的新加坡。” 闫晓梦用同样冰冷的眼神回望方艾华,沉默了。 实话实说,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已经离婚,和孙明畅万事俱备,只欠她走开。 孙明畅爱的是我不是她。她站在这里结婚是个错误。 然后呢? 她一定会大哭着跑开,我穿上她的婚纱,上演一出只有在电视电影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戏,让宾客们大饱眼福,记忆深刻。这也没什么不好,本来这场婚礼的主角就该是我,凭什么是她?她算哪棵葱哪棵蒜哪?! 闫晓梦看着方艾华脸上的忧虑和不安像乌云一样越聚越浓,内心毫无内疚。 你瞪着我也没用。你马上就该褪去婚纱哭着跑开了。 哭就哭,总有一段死去活来的体验。没办法,我不是雷锋,这也不是克己复礼的年代。人是自私的,尤其对爱情。财产可以转让,爱情不行。就是这么回事! 方艾华小声地抽泣起来。闫晓梦眼里分明写着答案,这让她万分惊恐。她重新紧紧地勾住闫晓梦,将头埋在闫晓梦胸前。两人背对明处,众人不知,还以为她俩正为遗产的事偷着乐呢。 方艾华用手捂着嘴,低声急促地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求你了,我一生只爱这个男人,把他让给我。不管以前你们感情怎样好,可现在在这儿跟他结婚的是我呀。事实既定,是无法改变的。我的亲朋好友都在这儿······闫姐,你不要毁我呀。你今天要是……我只有死路一条了。闫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连一个不相干的老头都肯舍身相救,绝对不会硬起心肠置我于死地的。闫姐,求你了,你就发发慈悲。” 这事能发慈悲吗?开什么玩笑! 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狠狠心,万事大吉。不要犹豫,这种正人君子当不得,当了从此就把自己毁掉了。凭什么要毁掉我自己啊?快刀斩乱麻。 方艾华不敢再直视闫晓梦。她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如果不是紧紧地勾住闫晓梦,早瘫软下去。她再说不出所以然,只低促迭声地说求你。 不用做这副可怜相吓唬我。家我都狠心不要了,我还会顾及你这个与我不善的人? 去你的,站好,别影响我说话! 闫晓梦使劲把方艾华拉起站好。她软绵绵地像挂在她手臂上一只五十公斤重的秤砣。她开口说话时,感觉嗓子背后有一股强劲的气流要搏门而出,拦都拦不住,不由得舌头要飞快地搅拌,吐气,发声,才不至于被呛着。 “你说什么哪!今天如果不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这么胡说八道,我非跟你急不可!你好好结你的婚,扯我干嘛?我要有心要你的男人,还轮得着你跟我这里卖关子,早几年就把他拐跑了!我单边脑壳?我看你才是单边脑壳呢!” 啪啪,话音刚落,闫晓梦感觉自己的心伸出手在狠抽自己耳光。有那么一秒,她差点咬下舌头,啐到地上,把这不知好歹的动肉踩个稀巴烂。 天啊,谁叫你这样说话? 你这出卖主人的,千刀万剐的,不得好死的叛徒卖国贼! 闫晓梦气得头晕脑胀,眼花缭乱,不由自主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儿!” “啊!”方艾华猛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她感到意外和震惊!她愣了一下,随即破涕为笑,“哎呀,对对对,我不是玩意儿。”她轻轻抽着自己耳光,“都怪我都怪我,怪我神经过敏错怪你了。闫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就当我今天一时高兴,糊涂到不会说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方艾华云开雾散见太阳,闫晓梦黑云压城城欲摧,人都快被自己气疯啦。 方艾华问:“可是,孙明畅刚才那样是怎么回事呢?” 闫晓梦恶声恶气地说:“我趁他高兴,提醒他该还我的钱啦。几年了,没见过像他这样赖账的人。装傻?谁不会啊!”他妈的,索性胡说个痛快! 方艾华吃惊地,“啊,他他他到底欠你多少钱哪?” 闫晓梦口水星子都快喷到方艾华脸上,轻叫:“连本带利快十万啦!” 方艾华说:“啊,这么多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我一直觉得他不缺钱花的。” 闫晓梦变态地说:“当然啦,那又不是他的钱,花起来当然不心疼。你以为你傍上个大款!” 方艾华不乐意了,说:“什么话?你真不了解我。我只爱他这个人,哪怕他是个要饭的。”说罢,芫尔一笑,亲切地推揉着闫晓梦,说:“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嘛闫姐,从今天起,我一定会催促他抓紧挣钱还钱,保证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不过,今天就饶了他,你看,这种场合,怎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让他顺顺利利地结完婚。等婚期一过,我立马催他下广州去给你当川军,好不好嘛?” 闫晓梦像泄气皮球,无言地看着她。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不该说的都让自己突突光了,还有什么可说?就等着受尽煎熬! 方艾华见闫晓梦面如土灰,赶紧说:“看在今天是我们大喜日子的份上,闫姐,你就饶我们一回,啊?”闫晓梦一副大势已去斗志丧失的样子让她神经放松,“好啦,我就不陪你啦,我要过去补补妆。我想,脸一定花啦。” 方艾华一走,闫晓梦赶紧找地方坐下。她可不想摔在这里。这个结局是自己亲手缔造,自己理当负责,断不可再做出众议纷纷的事来。 两人这里刚一分手,孙明畅那里就想过去。吴海三拽住他,用满含责怪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感情用事。孙明畅烦躁地说:“我上洗手间哪。”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洗手间。 吴海三拉开里面所有小间的门,没人。他回身来对站在镜前沉默不语的孙明畅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在和艾华结婚!听明白了吗?结婚,不是随随便便在哪儿进餐,好吃就吃,不好吃放碗走人。为什么要结这个婚,你心里最清楚。你不就是想用结婚来约束自己吗?你不是说,结完婚,晓梦家就可以安稳。当初你横竖不听我劝告,非要结这个婚,男子汉大丈夫对自己做下的事,就要负责到底。事到如今,那怕这是个错误决定,你也要咬紧牙关承担起来,岂能出尔反尔害人害己呢?你这么赤裸裸地不顾影响,艾华怎么受得了?她爱你爱得傻里傻气,莫非就得这种报应:当着众人的面,被你狠狠地羞辱一把吗?你让她从此还有什么脸面为人处世?你还不如一刀捅死她的好。还有,晓梦家还没被你闹够吗?人家本来也是好端端的啊。既然,你决定牺牲你一个,把清静留给大家,就当积阴德,继续这么干下去啊。” 几分钟后,两人从里面出来。孙明畅怀疑地问:“刚才他们说我痴痴呆呆,真的吗?” 吴海三声音小小地说:“还提?一大老爷们,在大街上演琼瑶,让人臊得慌。” 孙明畅重重叹气,说:“我怀疑你们夸大其词,特别是你。在这个问题上……”他伸出手去和一个朋友握手,脸上绽开僵硬笑容,“小刘小李他们在那面,你先过去啊?好好好,我一会儿过来。”朋友走了,他重拾话题:“在这个问题上,你历来对我有意见。” 吴海三恨不能用封口胶封住他的嘴,这可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他说:“行啦,我现在不和你理论。” 孙明畅四处寻觅,终于在远处一个光线极暗的角落里发现了闫晓梦。她独自坐在那儿,正静静地凝视着他。 孙明畅心酸不已,沙哑着嗓子说:“我想过去跟她说说话,朋友式地——说话。” 吴海三说:“我也想。”语气果断地,“我必须跟着你。” 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一同走过去。 第34章 扁担挑缸钵 闫晓梦急忙把扣在孙明畅脸上的目光撤回。他们过来了。她低着头,用手来回转动手中的茶杯。她的心好像一间无门无窗的空屋,冷风呼呼往里吹灌。她低垂的视野里出现两双脚,它们的主人坐进了对面的沙发上。左边那双稍长的脚上,穿着崭新的老人头。她一阵难过。 原本这双鞋是为我所穿,如今,别说整双鞋了,连鞋带鞋帮都不属于我了。伤筋动骨地离了婚,原以为可以得到另一方的圆满。谁曾想,竟得到了比离婚更要命的惨痛。这下真是圆满了,扁担挑缸钵,两头都滑脱得圆满。 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滚出眼眶,顺着鼻翼,一前一后滴进手中空杯里,紧接着,一滴紧随一滴…… “晓梦——” 孙明畅在喊她。那声音像把迟钝的刀,捅得闫晓梦心痛不已。她感到眼眶后面有汹涌的泪水要倾泻而出。她把头埋得更低,唯恐被众人发现。她在奋力控制,内心说着这一生从未说过的最粗俗的流话,把自己骂得一文不值。刚才不是在艾华面前雄得很吗?继续雄下去啊,哭什么哭?咎由自取,活该!!! 一叠雪白的餐巾纸递进她的眼帘,她抓过来拿起就往眼睛上贴。 “晓梦,别这样。”这回是吴海三的声音。它很焦虑。 行啦行啦,勇敢地面对现实。地球没他照转!跟这种两年不见就移情别恋的人好下去,未必是件幸事。抬起头来,不然,周围又要风起云涌啦。 闫晓梦擦干眼泪,扬起头,快速地扫了孙明畅一眼,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我是替他高兴,方式不得法而已。”说完,从皮包里摸出一个红包。 本来是想借送红包之机,好好羞辱孙明畅一把,现在看来,计划再次没有变化快,自己远没有想象中坚强。 “恭喜你。”她把红包递给孙明畅,眼睛看着别处。 孙明畅接过红包,“这么客气……”就再说不出二话。 吴海三试图打破窒息的僵局,一连问了闫晓梦好几个问题,闫晓梦的答复既简短又冷淡,还心不在焉。而孙明畅,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看着闫晓梦,恨不能把她全部吸收进眼睛里。 吴海三问:“身体好些了吗?” 闫晓梦答:“好些了。” 吴海三问:“这两年都干啥啦?” 闫晓梦答:“没干啥。” 吴海三问:“听雷哥说,你上班了。” 闫晓梦答:“嗯。” 吴海三问:“是回学校吗?” 闫晓梦答:“是,哦,不是,没回学校。” 吴海三问:“那在哪里?” 闫晓梦答:“图书馆。” 吴海三问:“在图书馆做什么?” 闫晓梦答:“看书摊子。” 吴海三问:“那一个月能挣几个钱?不够花嘛。” 闫晓梦答:“是的。” 吴海三说:“不过,钱少也有钱少的好处,工作轻松,没有压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家庭……” 这时,方艾华跑过来,拉起孙明畅,大声说:“快呀,客人都到齐啦,快招呼客人入席。” 孙明畅被拉走,没走出几步,突然回身对闫晓梦说:“喂——扔了你那个书摊子,回来,回来和我们一起干。” 方艾华生怕闫晓梦旧话重提,赶紧说:“今天不谈生意,今天不谈生意。明畅,快走,客人都等着哪。” 孙明畅像钉子钉在那里,任方艾华怎么拖都拖不动。吴海三急忙对他说:“你先招呼客人,这事回头再说嘛。” 方艾华不明真相,跟着帮腔道:“对对对,回头再说。闫姐,你就相信我一回。结完婚,我立马催他下去给你当川军,保证赚一文还一文,说话算话。” 孙明畅吴海三一头雾水地看着焦急的方艾华。 方艾华没好气地吼孙明畅:“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孙明畅走了。吴海三在闫晓梦脸上看到一双死盯孙明畅背影的眼睛。它那么绝望和痛苦,就像谁剔走了它主人的心,又不让它主人好死一样。 吴海三难过地说:“晓梦,别这样……他终究要走这一步。如有来生,你们在那个……什么,我肯定举双手同意。” 闫晓梦喝不下喜酒,在开宴时悄悄溜走了。 第1章 严密封锁 闫晓梦背上包,把钥匙交给房东大爷,告诉他要出差一阵子,家里有只小猫需要照顾一下。 房东大爷打量着她,不放心地说:“喂猫没问题。不过,你真是出差吗?没出什么事?有事你得告诉大爷,不然,大爷可怎么帮助你呀。” 这女的一个月来深居简出,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遇到安分守己的房客当然最好,但是,老一声不吭也不是个事啊,肯定哪里出了差错。 闫晓梦说:“放心大爷,我没事,我热爱生活得很呢。” 是不是给人印象太晦暗了? 站在晚风习习的大街上,闫晓梦做着深呼吸。 好啦,勇敢地面对现实,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通通见鬼去,什么也不要想了,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从今天起,活着的目的就是闷头挣钱,挣到哪一天算哪一天,不要把自己的坏情绪污染别人,赶紧地快活起来。 远远地看见方艾华勾着孙明畅和吴海三站在火车站的大门口,闫晓梦没命地给自己打气。 想开些,那人不再属于你,别死皮赖脸地。没有他,地球照转。快点露出你的笑脸! 她走上去,和大家打招呼,满不在乎似地开孙明畅玩笑:“哟,结婚是不一样了,出门有人送有人牵挂,瞧把你美得。” 方艾华笑着松开孙明畅挽住闫晓梦,亲切地说:“闫姐,我想跟你说几句悄悄话。” 孙明畅神经质地说:“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大家面说呀?” 方艾华神秘地对着孙明畅挤眼,“当然不能,女人的事嘛,你们男人不懂。闫姐,这边来。”她拉着闫晓梦离开他们二十几码后,停下来,脸上美丽的笑容仿佛突然被空气抽干,陡然剩下冷冰冰的面具。“你怎么又跟着出来了?”她问。 闫晓梦奇怪地看着她,“不可以吗?我要吃饭呐。” 方艾华放下高高端起的架子,着急跺脚说:“不是不可以,我是怕你们俩……” 闫晓梦深深叹气,说:“我已经说过,我要有心要他,真的轮不着你反反复复地叮嘱我这样叮嘱我那样。无论我们以前什么样,都成了历史。历史是翻不过来的,懂吗?” 方艾华不知说什么好,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爱他,这你知道。” 闫晓梦说:“所以,你嫁给了他。既然嫁了,就要信任他。” 方艾华按捺不住,“可他爱的是你!” 闫晓梦控制着情绪,淡淡地回答:“那没用。感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接招,他天大的爱也没用。我爱周润发还爱得死去活来呢,可人家知道我是谁呀。” 方艾华拉住闫晓梦的手,“闫姐……” 方艾华的温柔和无助让闫晓梦天生的侠义之气占了上风,她忘了自己也相当需要鼓劲。她像格局很高的领导,双手握紧方艾华,鼓励道:“放心,我和他今生今世只有朋友缘分,命中注定,无人改变得了!你们呢,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添个小宝宝,毕竟他也不小了嘛。” 方艾华不好意思地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轻轻地说:“闫姐,我就信你了。” 闫晓梦说:“事到如今,你不信我信谁哦。好啦,擦干眼泪,咱们该过去啦。” 看着两人过来,孙明畅忍不住大声问:“你们叽叽咕嘟说什么呢?” 闫晓梦说:“当然是说你的坏话。你欠了一屁股外债,居然跟艾华说你很有钱,钱多得用不完。” 方艾华悄无声息地过去轻轻挽住孙明畅。孙明畅对方艾华说:“我会努力挣钱的。” 方艾华嘟着粉唇,说:“你只要不欠钱就行了。” 吴海三说:“艾华,回去,我们要进站了。” 方艾华和孙明畅分手时,一点不干脆。她把孙明畅拖到不远处,黏黏糊糊地赖着他,哭哭啼啼要亲要抱,孙明畅像不会哄孩子的保姆,被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闫晓梦几乎是又嫉妒又愤慨又伤心地看着这一幕。她痴迷地看着,直到吴海三悄悄地扯了她一把。 上车仅半个小时,三张铺就搞定,并且是连在一起的。孙明畅感慨地说,老天爷这回总算读懂他的心思,蛮有人情味地让他们仨挨在一起。安顿好以后,已是深夜二点。孙明畅吴海三毫无困意,并排坐在下铺抽烟小声聊天。 闫晓梦谎称困极,提前睡下。她背朝里睡在中铺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她看着孙明畅,看他说话的表情,看他抽烟的姿势,看他英俊漂亮的五官,看他那迷煞人的笑容,看他身上所有令她心动的每一处地方…… 突然,孙明畅朝她这个方向扬起了头。她赶紧关闭眼帘,一动不动。紧接着,她感觉到孙明畅靠上前来的鼻息,和淡淡的烟草味。 “你要干什么?”下面传来吴海三小心翼翼的声音。 孙明畅把脸凑近闫晓梦,盯着她看了大半天,然后,重新缩回去坐好,说:“我总觉得她根本没睡,正偷偷看着我呢。” 吴海三说:“我看你自作多情都快成神经病了。” 孙明畅狠狠地抽烟,“是嘛,我以为……感情到了这步田地,怎么都应该产生共鸣,没理由睡得这么香。” 吴海三冒火地说:“谁跟你共鸣?刹车。哎哟,真完蛋!” 孙明畅也冒火了,说:“又不是小孩容易忘事。况且,这一肚子苦水不朝你倒我到哪里去?你就多多包涵,别动不动就训人,我又不是你孙子!” 二滴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溢出,坠向铺面。闫晓梦控制着翻身的速度,使它显得漫不经心。她把模糊不清、毫无意义的后背留在外面,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外套,把它轻轻拉上来,紧紧地堵住了整张脸。 她没有把离婚的事告诉他们。她觉得现在把它说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到了极点。好比有意饿了七天七夜,腾出腹内空间,翻山越岭赶去赴宴,准备好好地装一肚子。谁知,赶死赶活赶到目的地,宴会取消,别说大鱼大肉,连口汤都没捞着喝。再则,说出来有啥意义?只能重新把水搅浑,壮大受害者队伍。人的一生,可以发生很多刻骨铭心的事,并非每一件都需要说出来。有的不说,别人就用不着跟着烦恼,那说让大家通通安静下来。 闫晓梦严密封锁内心世界。 她不是演员,但是演技一流。她一点也没让他们看出她的心早已破烂不堪,伤痕累累。即使孙明畅时不时拿忧郁的目光看她,她也不接或者干脆回报一个白痴表情。 孙明畅几度想跟她独处,她不是扯东就是扯西,死活不成全孙明畅。 她不会再给他们死灰复燃的机会。现实已经发生逆转,他们彻底没有未来。既然孙明畅重新组建了家庭,再对这个新家捅刀子,打死她都不干。她才刚刚领教家庭破碎的苦痛,那种伤心,一辈子经历一次,够啦。她不想为了自己,再去祸害方艾华。 并非所有愿望都达成才叫活着,不是吗? 第2章 裂变 第二天,发生了一桩事。这件事改变了他们原定计划,并且,三人的命运,就此出现拐点,发生了裂变。 上午九点左右,火车在一个小站缓缓停靠下来。孙明畅感觉纳闷:以往这站是不停车的呀。他从车窗探出头去,看见空空的站台上只有七八个围在一起的人。他们蹲在地上,好像正在专心听一个老头讲话,见火车停稳,立即起身散开,三三两两登上不同车厢。功夫不大,火车重新启动。 孙明畅缩回头,满脸困惑,他刚把见闻一说,闫晓梦立即自作聪明地说:“八成是便衣。” 吴海三一愣,随即笑道:“你总是别出心裁想问题。” 孙明畅说:“这帮人没有行李,没有公文包,不像出差更不想旅游,是有点那个……再说啦,除了政府部门,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让火车中途踩上一脚,所以,也难说不是官方的急事儿。” 有位旅客接过话茬:“分析得有道理,就是听起来玄乎。” 孙明畅说:“不玄,这事常有。我有个朋友就这么干过一回。他是政府要员,有一次,坐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个电话,愣是把一架已经飞行在空中的737紧急叫停下来,就为了要把一个包裹送上去。里面是什么宝贝?我那朋友神兮兮的,只说那是机密,闲杂人员一概免听。” 大家全笑了。另一个旅客点着孙明畅,说:“这么说,你的朋友都是一些呼风唤雨的人物喽。” 孙明畅的牛皮就像强烈摇荡后的汽水,呼呼直往瓶外冒泡,压都压不住。“这不算什么,小意思。”他接着侃,“我有几个老朋友,说出来能吓你们一大跳,那才是真了不起,一个要顶咱们十几个,人模狗样的,厉害!我要是一口气把他们名字说出来,这一天我甭吃饭了,气鼓气胀的,管饱着哪。” 四周哄笑声一片。好几个旅客起哄说火车上的饭菜难吃死了,让他把那些人名说出来,也好帮大伙省几顿饭钱。 正瞎吹得热闹,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长男人急急忙忙拨开过道上一个笑得前仰后翻的女旅客,使她猝不及防差点摔倒。那女的笑脸一收,两眼一瞪,对那个神色慌张的男人吼道:“要过去吭一下嘛,推什么推!” 那男人回身往过道尽头看了看,一声不吭地想继续往前走,好像那个女的在他面前隐形一样。 “大头。”孙明畅突然叫起来。 那男人猛一回头,震惊无比。当看见是孙明畅时,立即长手长脚地挤进来,一屁股跌坐在孙明畅和闫晓梦之间,好像闫晓梦是棵草,压扁没有关系。闫晓梦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把被压住的衣角从他屁股底下抽出来,然后,坐到对面去。 “这么巧呀,也到广州?”孙明畅掏烟想给大头一支,被大头用手掌盖住了。 “没时间解释了。”大头声音小小地说。他警觉地看着四周。周围的人因来了这么一个不讲礼貌的冒失鬼倍觉无趣,纷纷散去。 “干什么?鬼头鬼脑的。”孙明畅也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大头把嘴巴堵在孙明畅耳洞边上,说:“我遇上麻烦了。老鬼,你得帮我。” 孙明畅瞪着他。“刚才上来几个便衣,冲我来的。我被人点水了。”说罢,他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块不大的纸包,塞进孙明畅的口袋里。“我走投无路了,你得帮我。” 孙明畅旋即直腰,脸色一黑,声色俱厉地小声说:“你塞什么屎进来?”他想把手伸进口袋,被大头带手连包一并握住。 “别掏出来!”大头着急地说,“放心,他们不认识你,不会找到你这里来。好了,我要过去了。不管我是否过得去,下车后流花宾馆大门口见。我要不来,小黑来。小黑,还记得他。你把东西交给他就成。”他起身,按了按孙明畅的肩头,“我的小命就攥你手掌心里了,拜托。”说罢,急忙地向下一节车厢走去。 闫晓梦和吴海三不安地看着孙明畅。上铺的一个中学生也预兆不祥地俯视着孙明畅。他在那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把刚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孙明畅把口袋里的纸包掏出来,用指甲轻轻地抠破一个洞,当看见里面的包装纸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忽一下把它快速塞进口袋,脸色骤变。他瞪着对面两人,仿佛他俩是鬼,倒把他吓着似的。 这种用土黄色油纸包装的,长方形的,重量只有二百五十克的“肥皂”,他见过摸过,甚至被品尝过。那一次,他没能体验到吸食毒品后产生的美妙快感,相反吐得一塌糊涂。幸得那次翻江倒海的呕吐,使他对这种白色物质敬而远之。不经意之间,他远离了毒品。 孙明畅脸色的剧变,引起闫晓梦吴海三强烈的不安。他俩几乎同时意识到:麻烦来了!闫晓梦挨过去坐在孙明畅身边,小声问:“出什么事了?”吴海三也用焦急的目光询问他。 说我口袋里装着毒品?得把他们吓死!不说,他们会信什么事也没有吗?这该死的大头,活腻味了,做起这挨刀砍脑壳的生意来,想死不成? 就在孙明畅犯犹豫时,前头车厢突然传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令人恐慌的喊叫声:“抓住他,抓住他,他想跳车!” 两个矮胖粗壮的男人从后面过道尽头闪现而出。旅客们惊慌地,条件反射地往两旁挤靠,腾出过道,让他俩像风一样刮过去。伴着一阵乒乒乓乓的扭打声,大头被四五人反扭着推推揉揉地出现在过道上。他像一只不甘失败的斗鸡又蹦又跳,嗓子都喊破了。 “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来人啦,大家帮帮我啊!” 两个山东人霍地从铺位上站立,墙高马大地堵住了那帮人的去路,恶声恶气地说:“有话好说。光天化日之下,凭什么抓人?” 便衣回答:“我们在执行公务。” 山东人问:“有证明吗?” 便衣头子抖出了逮捕令。山东人一见逮捕令上公安机关的印章清晰可辨,口气一百八十度逆转,“这小子犯什么罪?”当被告知是贩运毒品时,两山东人立即对大头横鼻子竖眼睛地吼起来:“好哇,你个臭小子,乖乖跟人家走,嚎什么嚎?差点害爷们捞了个妨碍公务罪。” 大头还在挣扎,叫道:“说我贩运毒品,证据呢?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有个便衣好生烦躁地敲了他脑壳一下,“老实点,你个兔崽子装什么好人?别人不知道你,我们还不知道你?走!” 大头被押往餐车车厢。剩余的几个便衣没有离开,他们在孙明畅们这节车厢里走来走去,眼睛东瞟西瞟,好像这节车厢有重大问题。 今天上午,他们接到密报,说大头没带家伙,独自携带二百五十克毒品从贵阳登上去广州的这次列车。为尽快弄清毒品交接关系,上级指示他们火速上车,力争在车上有限空间将其辑获,突击审讯,以获取广州方面的重要情报。然而,他们刚上车,这个几进几出公安机关的老油条认出了其中一个便衣,于是,惊兔一般的他准备跳车逃跑。 他们聚集在甭道上,眼睛盯着左右车厢,小声议论着。 “车上会不会有他的同伙?” “不可能。这小子怪癖,从来都是单干。” “既然身上无毒,干嘛要跳车?” “莫非他想通了,这次找了个合伙人?跳车是想转移我们的视线?” “我怎么看这节车厢的人,个个都鬼鬼祟祟似的。” “大部分是被我们吓的。” …… 第3章 中学生 这时,那个睡上铺的中学生滑了下来。 谁都没有注意他。大伙的注意力都在那几个便衣身上。 中学生迟疑而缓慢地向便衣们走去。走到他们面前,他意外地停下,头低着,好像发现地上有宝贝。那几个便衣本想侧身让过,但他没动,身上的白色t恤被窗外的风吹得刮刮直响。他在他们面前抓耳挠腮,好烦的样子,头向后摔了又摔。那几个便衣终于从他含糊不清语调低沉的声音里听出名堂。他们迅速采取行动。 中学生滑下铺来,两手抓住扶杆,一只脚在地上搜索他的拖鞋时,闫晓梦一直关注那几人的视线被挡住了。对她而言,这已经远出看热闹那么好玩。这几个人要是不离开车厢,她比谁都着急。刚才那个便衣头说什么来着?说大头贩运毒品。天哪,那个该死的大头往孙明畅口袋里塞的莫非就是…… 怪不得孙明畅的表情跟触电一样怪异,好像接住了一个已经冒烟又扔不出去的手雷。这下麻烦大了,孙明畅此时无疑成了大头的同伙! 闫晓梦歪着脖子,错开中学生。这几人上车是为了追捕毒犯和毒品。现在人抓住了,毒品没了。他们会善罢甘休?瞧他们那一脸严峻的表情和不依不饶的气势,答案显然是,不! 闫晓梦看见中学生趿着拖鞋慢腾腾地走过去。他停在他们面前。起初,她以为他会过去,然而,他站住不走了,并且,在那里抓耳挠腮,背影烦躁,好像瘙痒症突发。那几个便衣被他吸引,他们弯腰低头。几秒钟后,他们集体抬脸,将头摔朝这方,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目光让她全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刹那间,她感觉体内被塞进一颗炸弹,炸弹轰然爆开,炸得全身发烫,她的脸顷刻间热得仿佛干柴一点就着。这种奇怪感觉,加上这次,是第二回了。 就在便衣们冲过来时,她动作也够快,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她起身,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孙明畅口袋,将那包东西掏出来。由于动作又轻又快,连孙明畅都没有察觉。她用身体挡住那帮人的视线,把它投进茶几上一口大茶缸里,然后,快速撕开一包不知是谁搁在茶几上的方便面。她把方便面平放在“肥皂”上,弯腰去拎茶几底下的热水瓶。 便衣们冲过来了。他们将孙明畅团团围住,迅速搜身。站在一旁的闫晓梦打开热水瓶瓶塞。由于紧张,手像中风似的抖动不停,开水扭秧歌似地冲进茶缸。面条被淹没了,底下那块差点要了孙明畅性命的“肥皂”也被彻底淹没。 便衣们在孙明畅身上扑了空。被愚弄的怒火使他们顾及不了讲究。他们毫不客气地就把吴海三和旁边坐边凳上的两个男旅客的身给搜了。闫晓梦也在他们的监督下自己捏了自己全身一把。 车厢里的气氛骤然紧张。为防万一,这几个便衣把这节车厢封锁了40分钟,对车厢所有人和物,实施拉网式搜查。 很多旅客没见过这番阵势,都被唬住了。大家鸦雀无声地配合检查,大气不敢出。就连那两个身材魁梧的山东人也老老实实让干啥就干啥。至于事后大发“凭什么搜我们的身?这是违规操作,告他们去!”的牛话也显得轻飘飘地无人响应。 孙明畅被带走了。 第4章 阴阳平衡 车厢里先是一片静寂,一分钟后便炸了锅。大家沸沸扬扬交头接耳,好几个旅客挤过来向闫晓梦问东问西。吴海三默不作声。闫晓梦简短地对大伙说“中国地小人多,拐个弯就能碰上个把老乡。这不,就碰上了,如此而已”后也闭上了嘴。她和吴海三一样,心烦着哪。见问不出更多名堂,大伙扫兴离去。 吴海三过来紧挨闫晓梦坐下,嘘了一声,耳语般地:“好险。”他盯着茶缸。茶缸正有气无力地冒着热气。 闫晓梦眼望别处小声告诫:“别死盯着它看啊。” 吴海三说:“这缸子不是我们的。放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啊。” 闫晓梦说:“别慌,一会儿我来处理。” 又过了十分钟,车厢里的气氛缓和多了,过道上重新人来人往。闫晓梦端起那口沉手的茶缸进了厕所。她插上机关,用屁股抵住门,谨防被人一脚从外面踹开。她慢慢地把已经变软的面条从便池孔里倒掉,倒净里面的水,拎出那包东西。它已经无棱无角变得软绵绵地了,里面的东西似乎还剩很多。她把它放进厕所天花板上,一个开启的方形孔的边角里面。 很早以前,她就发现火车上的厕所顶端都有这么一个方形孔,里面黑漆漆的,好像当初装修火车时,忘记给这里吊顶了。她曾经无数次蹲在下面遐想,上面可是藏匿私货的好地方。没想到,今天它派了用场。 孙明畅回来了。他一回来,又引来车厢一阵骚乱。坐火车本来很无聊,一旦发生离奇事件,肯定少不了被围观。孙明畅身边又圈满了人。闫晓梦吴海三冷冷看着孙明畅跟众人胡说八道。等他卖弄够了,这里才还原清静。 吴海三挖苦道:“你可真像明星啊。” 孙明畅没心情搭理他,他坐在闫晓梦身边,不解的眼光似乎在问:怎么回事?便衣们没能从他身上搜出毒品,他比谁都吃惊。当便衣们饿虎扑食般扑到他身上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闫晓梦简单地把经过说了一下。 孙明畅歪着脑袋看她,喉结上下滚了好几滚,没有说话。 吴海三说:“这次要不是她反应快,半道你就得被押回去,说不准还得吃颗枪子。” 孙明畅右手紧紧抓着闫晓梦,左手死死地抠着床沿,埋头努力控制着全身沸腾不休地想拥抱她的冲动。 闫晓梦扫吴海三一眼。吴海三不会喜欢看见他俩再有肌肤之亲的。她从他掌心里抽出手,岔开话道:“你的那个大头呢?” 孙明畅答:“还被扣着哪。他们好像对他挺了解,说他是个惯犯。” 闫晓梦不客气地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孙明畅答:“我和他是小学同班同桌同学。”他见她表情严肃,说:“你不会以为我也曾经和他一样。” 闫晓梦说:“至少当时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说明你对它很熟悉。” 孙明畅说:“这有什么稀奇?电视电影上不是经常可以看到嘛,要么跟饭盒一样大,要么跟肥皂一样大……” 闫晓梦柳眉倒立,厉声轻叫:“孙明畅!” 孙明畅立即口软,“干嘛?行啦,不用这样看我,我受不了。我交代还不成吗?我是见过这玩意儿,仅仅是见过,这不犯法。” 闫晓梦说:“你怎么会有机会认识这种东西?” 孙明畅掏烟点燃,狠狠吸着,大吐烟圈,沉浸在回忆中。 闫晓梦催促他快点坦白,孙明畅端正坐姿,开始卖弄:“事物都有阴阳两面,对?结交朋友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我有个雷锋似的朋友,一屋都是奖状,人好得不得了,他的心生来就是替别人着想从不替自己着想的。还有一个焦裕禄式的朋友,他的事迹更感人。有个电视剧就是以他为素材写的,哎呀,它播一遍我看一遍,受教育啊。跟这帮优秀人物在一起,你不先进都先进了,近朱则赤嘛。这是交到好的朋友的好处。当然,也会交到不好的朋友。好坏不相当,阴阳怎么平衡啊,是不是?我的朋友不可能个个出类拔萃,有好的就有坏的。有走正道的就有走歪道的,咱们仨不就是……啊是不是?咱们仨可不能算是好青年。呀,你们别不服。你们要算好青年,社会不答应。” 闫晓梦忍笑吼他,“别跑题,说你自己。” 孙明畅说:“说你们不好,你们就……算啦算啦。人都这样,逆耳地扎心,哪怕是真理。大头呢,跟你们一样,起初都是良民,很好的一人。上小学时,红小兵比我入得早,又是班长,又是老师小红人,在班里吃香着哪。谁知好好的小树苗被什么绳给扯歪喽,越长越斜,现在竟斜成这样……” 闫晓梦笑:“让你老实交代,你扯什么小树苗!” 孙明畅说:“我就想说,我有几个朋友,原先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前些年辛辛苦苦挣了几个钱,钱一多反倒无所适从,不知道在干什么好。思想空虚了,受人引诱,糊里糊涂就沾上毒了。他们都是先做我的朋友,后成瘾君子。我自然也就是先认识他们,后认识毒品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闫晓梦说:“你怎么没跟着他们近墨则黑啊?你历来很有探险精神的。” 孙明畅说:“尝过一次。” 闫晓梦问:“味道怎么样?” 孙明畅说:“吐得我够呛。说实话,如果第一次就尝到甜头,恐怕现在我也不会坐在这里,你呢,也不可能认识我,咱俩就无从谈起什么喜欢不喜欢了。” 吴海三夸张地咳嗽。孙明畅意识到不妥,急忙跟着假咳,好像吴海三喉咙里虚无的痰块飞进他的口腔,害他要和吴海三整体划一。 闫晓梦脸红筋涨地瞪他,忘了正在讨论的话题。 孙明畅仓皇站起,说要去厕所看看那宝贝。闫晓梦没等他站稳,一把拉他坐下。 “别去。”闫晓梦说,“你身后不一定干净,说不定有尾巴。” 孙明畅条件反射地探出头,左右来回转了好几下,什么可疑的人也没有发现。他缩回来,埋怨道:“你别惊乍乍的好不好?嫌咱们不够刺激是不是?” 闫晓梦说:“他们要是这样干干净净地放了你,那也太业余了。要换了是我,得放长线钓鱼,不弄清你们几个上广州干什么,绝不会收线。” 孙明畅吴海三足足看了闫晓梦不下十秒。 孙明畅说:“你应该去当特务。” 吴海三说:“你说,他们会跟着我们下普宁?” 闫晓梦说:“那也说不定。” 孙明畅说:“可我刚才跟他们解释说,我和大头仅仅只是好几年没见过面的小学同学,他们那样子蛮相信我的,又问了好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我都规规矩矩做了回答,然后,就被放回来了,没看出他们有钓我的意思啊。那些人,只要你不违法,对你其实挺友善的,没你们想象的邪乎。” 闫晓梦说:“不叫你彻底放松警惕怎么钓你啊?” 孙明畅轻叫:“哎,越说越不像话,别尽在这儿提虚劲行不行?” 吴海三说:“我捉摸晓梦的话有点道理。咱们这次恐怕不能掉以轻心。大头那里……无凭无据估计他们也奈何不了他,最多心里不平衡多扣他几个小时而已,到了广州还得放人。”他环视四下,特别往上铺方向看了看。那个告状的中学生还没有回来。没人听他们讲话。他压低本来就已经很低的嗓音:“你打算带它下车吗?” 孙明畅的话在喉管里滚动,不仔细听,听不出名堂,“我有那么糊涂?” 确切地说,闫晓梦没听清他说的话,可她感觉他都说了什么,于是笑道:“我以为你会为朋友糊里糊涂两肋插刀呢。” 孙明畅白了她一眼,“冤枉咱俩相处那么长的时间。” 吴海三说:“这事你准备怎么跟大头交代?听人说,毒犯都是一些有理不讲的人,你把他东西弄丢了,他会找你拼命的。” 孙明畅往后靠去,闭着眼睛思考片刻。“简单。”他睁眼说道:“如果他不讲理非跟我没完,我赔他钱就是。怎么说也是我把他的东西弄丢的。” 吴海三忧心地说:“听说那玩意儿要值很多钱。” 孙明畅说:“再多也有个头。” 闫晓梦说:“你倒是想得开啊。” 孙明畅说:“那有什么办法?你能帮我出一个既不得罪朋友也不得罪自己的办法吗?你的小脑瓜历来都是充满电的。” 闫晓梦说:“今天停电。”她笑眯眯地看着孙明畅。心想,那些心胸狭窄视财如命的男人如果遇上这种事,不定会怎样哭天抹泪。而她的孙明畅,表现还行。她暗自骄傲,觉得眼光不错,选对了人。然而两秒钟的工夫,她的自豪感就不见了:他哪里还是她的! 中学生的铺位被调换了。他的行李是列车长来拿走的。列车长席卷了他所有东西,包括茶几上那口大茶缸。闫晓梦在他拿走时,说了句:“这茶缸真管用。” 孙明畅问:“那小子不是要到广州吗?” 谁知列车长说:“我知道。不过,他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会很安全。” 孙明畅三人同时笑了。那轻轻的喷鼻气般的笑声似乎在笑列车长们神经过敏。 中学生不过是告了老师一小嘴,又没把他们怎么样,他们能把他怎么样? 但是,告嘴婆被调走,还是觉得比较好。告嘴婆历来不讨同学们喜欢。他们仨虽为成人,此时的心态等同小学生。虽笑列车长们多虑,却认为换铺正对心情。 孙明畅想拍马屁的心都来了。他笑容可掬地站起对列车长说:“需要我帮忙吗?我帮您提点东西。” 列车长的回答惹得闫晓梦吴海三吃吃冒笑。 孙明畅两肘支在左右中铺上,对着列车长背影发起愣来。 列车长说:“你自己的稀饭还烫嘴呢。” 吴海三跟着站起,小声问孙明畅:“要不要我帮你提着快断掉的某根神经哪?” 孙明畅坚信了闫晓梦的猜测:他的身后不干净。不然,列车长怎么那样说话?为此,他到哪儿都东张西望,不是贼都像贼了。 第5章 白发老头 在广州站拥挤的站台上,孙明畅三人在着急地等待大头。 大头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没露面。今天上午孙明畅去了一趟餐车。餐车里除了食客,已看不见那几个让人紧张的便衣。向餐车服务员打听,人家就吐三个字“不知道”,任你怎样下套打探,对方高低不给新内容,好像经过保密培训似的。 闫晓梦知道他这样做后直埋怨,“要打听也轮不着你去呀。你一去,人家会说才怪。你什么人?嫌疑犯哪。餐厅那些人谁不认识你呀,当时跟明星似的。海三去比你合适嘛。从现在开始,你要干什么还是和我们商量商量,毕竟这事不算小。哎呀,结个婚好像把人给结傻了。” 孙明畅被噎得说不出话。 直到下车,他们都弄不清大头是被押着还是被释放。尽管孙明畅对大头做下的事极不满意,事到如今还是想当面对大头做个交代。 站台上的人越走越空,大头始终不见踪影。无奈,三人只好出站往不远处的流花宾馆奔去。 刚上宾馆台阶,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笑迎而来,他主动上前跟他们打招呼:“欢迎欢迎,辛苦啦辛苦啦。” 孙明畅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跟老头握在一起。这时,大头的声音灌进耳朵里:“是我,别紧张,自然一些,跟我进来。”紧接着,大头又和闫晓梦吴海三握手,高声喊:“欢迎欢迎,路上辛苦啦。”他表情夸张,好像在表演给什么人看。 三人目瞪口呆地跟着化了妆的大头走进宾馆4楼413房间。 一进门,孙明畅就想伸手抓大头的头套,大头一闪躲开了,跟着,大头就迫不及待向孙明畅要东西。 不知为什么,闫晓梦对大头的鲁莽深感失望,她认为干这行的,不该这么冒失。于是,她情不自禁地说:“你不怕这个时候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逮你个正着啊?” 大头吓了一跳,掉头看她。 闫晓梦说:“东西要是在我们手上,我们会这么笨,毫无防备地跟着你进房间吗?那不正好叫人一网打尽哪。” 大头腻味地问孙明畅,“她谁呀?” 孙明畅说:“这次要不是她,别说你完蛋,我也得赔你完蛋。你个臭小子,害我一套套的。”接着,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 大头在听的时候,眼角不时地飞向闫晓梦,似乎不太相信孙明畅的话。一等孙明畅说完,立即痛心疾首地叫唤起来:“老天,那还剩得下多少。” 闫晓梦说:“运气好的话,剩下的足够判你个死缓。” 大头不理睬闫晓梦的挖苦,他的心此刻已经飞向那辆列车。“它还在不在哪里啊?” 孙明畅说:“下车前我上了趟厕所,它还在那儿,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它已经皱巴巴的了。” 大头抓起床上的外套往门外走,边走边说:“这是我订的房间,房费已经付了两天,你们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在这儿休息。今天我不会回来了。” 孙明畅一把拉住他,“你上哪儿去?” 大头说:“你别管了。” 孙明畅说:“干嘛做这行啊?要掉脑袋的!” 大头说:“我知道。” 孙明畅说:“知道还做?” 大头说:“没时间解释了。等这趟回去,咱哥俩好好谈谈。” 大头挣脱孙明畅要走,孙明畅没放,说:“对不起,这次没能帮上忙。你看,要不要补偿一下……” 大头犹豫一下,然后说:“算啦算啦,没把你拖下水已经万幸。反正我这辈子就是个挣钱还债,还债挣钱的贱命,不差这一点。走啦。” 大头走了。 闫晓梦悄声说:“想不到他还能讲点道理。” 孙明畅说:“不是所有做这行的,都是有理不讲的……” 大头从门缝中把头探进来,问站在屋中央的三人,“你们这次来广州干嘛?” 见没人回应,他语速很快地又说:“如果是来采货,黑货的话最好放掉。我可不想因为我连累你们。他们不会相信你我之间就那么干净,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大厅里候着咱们呢。我甩开他们有一套,你们就未必了。保重。” 他的脸从门缝中消失了,留下一张没有表情的门,冷冰冰地对着三人。 第6章 毛毛虫 屋子里静悄悄地,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被人跟踪啦?电影电视小说里面,如果有跟踪,观众读者不会稀奇,没跟踪才不好看呢。可真正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人别有用心地跟踪你,这感觉多邪乎多腻歪啊。三人同时觉得有条经验丰富的毛毛虫,正不慌不忙地在自己裤管里面,慢悠悠地沿着小腿探索着向上攀爬…… 闫晓梦打了寒噤,小声小气地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过了很久,孙明畅才说:“取消原计划。不管大头说的是真是假,都权当它是真的。没必要冒险,家里不是非急着等这笔钱买米下锅。” 吴海三说:“这么说,这次要空手而回了?” 孙明畅说:“没这么呆板。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什么事可以做的。都想想。” 三人低头想事。闫晓梦首先想到,她眼睛一亮,嘴皮轻吐:“旅游去!” 孙明畅吴海三相视一笑。吴海三说:“让你想挣钱的事,你却想花钱的事。” 孙明畅说:“还别说,这几年咱们只顾埋头赚钱,真的没有好好想过怎么花钱。这次机会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咱们仨好好出去消费一把,不然,可真成呆头傻脑的印钞机啦。晓梦,这主意不错。上哪儿玩去?” 吴海三思考片刻,说:“要不,就在附近没去过的周边县市玩几天得啦。不过,也别被大头弄得草木皆兵,出去的时候,留意一下身后,如果是场虚惊,我建议玩完还是带货回家,这样可以降低成本。” 那两人同时把手拍在吴海三的肩上,齐声说:“妙!” 吴海三险些被拍坐到地板上。 三人顿时如卸重负,同时为刚才被大头唬得一惊一乍的怂样感到不好意思。真是的,只要不做亏心事,咱可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良民,有什么好怂的,丢人现眼! 经过宾馆大厅,他们心怀好奇地四下寻找可疑人,想看看跟踪者都长什么模样。如果真有跟踪者,这下应该是跟踪者心怀鬼胎不敢直视他们了,而他们,光明磊落无所畏惧,甚至滋生想与跟踪者打声招呼的作怪心肠:嘿,您老辛苦啦,来支烟! 中午,他们在一家餐馆吃饭。 有一个中年人坐进了餐馆对面的大排档,要了一份盒饭,有一口没一口地拨拉着,无论他们怎么有意拖延时间,他也决不率先放下筷子。两个小时过去了,见他们还不出来,他有点沉不住气了,扔下再也拨拉不出饭粒的饭盒,走出大排档,上隔壁家食杂店打电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这面餐馆。 孙明畅从窗口望出去,见那人斜靠在柜台边上,一会儿用左脚一会儿用右脚交换着支撑身体重心,对着话筒面无表情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动嘴,好像对方有一部十几万的小说,非赖着他听完,把他烦得不行的样子。 三人付了账,走出餐馆。那人松了口气,搁下电话,不急不慢地跟在三人身后。 第7章 尾巴 孙明畅感慨道:“幸亏大头提醒,不然,谁会想到身后有这么一条大尾巴。这要糊里糊涂把他带到普宁,到时怎么栽的都不知道,想想都后怕。” 吴海三说:“他会跟着咱们去旅游吗?” 闫晓梦说:“那也说不定。也许这次任务经费充足。” 孙明畅说:“得把他摔喽,要不然,这屁股后面夹条大尾巴,怪难受的。” 起初,三人兴致勃勃在马路上急走乱窜,倍加努力地想甩尾巴,无奈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那人像贴在屁股后面的膏药怎么都摔不下来。三人终于像玩游戏玩厌似地烦了。吴海三恼火地说:“妈的,没想到甩个人这么费劲。” 闫晓梦说:“咱们目标太大啦。” 孙明畅说:“干脆去新马泰。保准咱们一定下去新马泰旅行团的票,这小子就傻眼啦。” 谁知闫晓梦说:“那才更有问题呢。” 孙明畅问:“什么意思?” 闫晓梦说:“你们想呀,去新马泰旅游,到了广州不直接去参团,反而在这里大街小巷盲目乱逛,重点是,还东张西望地很有目的性地在摔人。说明你到广州的确有事要办,发现被跟踪,临时改了主意。” 两男人发愣。孙明畅突然伸出双手,将闫晓梦的脸捧住,眼睛在上面低低地寻觅,仿佛在检查精密仪器,说,“两年多没见,变得老奸巨猾啊你。”看着看着,他不知怎么搞的低头亲了闫晓梦一下。 孙明畅动作突然,闫晓梦毫无防备。当孙明畅捧住她时,她那本来就不坚固意志大坝出现缝隙,并有大面积崩塌架势。她两腿发软,身子前倾,想顺势扑进孙明畅怀里,期待他没完没了地亲下去。 吴海三低头说:“咳咳,这是公共场所,何况……边上还站着一个有知觉的我哪。” 孙明畅置“我”于不顾,猛地抱紧闫晓梦。两人当街亲吻起来。 吴海三如雷轰顶,傻了。当他缓过神来时,人早已冲上大街,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警察,警察,快来人啊,这有两个吸毒犯!” 两人停下来相拥对视。笑声先在心尖上颤抖,随着他们把头向后一仰,顺着气管冲出口腔,放大十几倍地扩散到头顶上那片天空去了。 身后那人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不知进退,竟尴尬地驻足观望,越发把自己暴露无遗。 为彻底打消跟踪者的疑虑,他们做了一件看似多余的事情。 他们走进一家医用设备公司,找到负责人,说他们是贵阳某医院设备科的。此次出差是想了解一台一百来万的彩色b超设备。对方的接待非常热情。他们认真听介绍看样机忙碌了大半天,终于在夕阳西下时,白吃了人家一顿招待饭后,拿着一大包相关器械资料回到了宾馆。为做得逼真,闫晓梦晚上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份五千字的参观报告,里面内容100抄袭那堆资料,第二天清早,把那包资料寄放在宾馆小件存放处。之后,三人订下了去新马泰旅行团的机票,当天下午便离开了广州。 那个跟踪者来到宾馆大厅,向工作人员出示工作证后,查看了那包资料。 当波音737庞大的机身呼啸着从那人头顶上掠过时,他离开机场,找到公用电话,向上级汇报:“没发现可疑。现在这三个家伙假公济私飞新马泰旅游去了。我可以回来了吗?” 假公济私?准确!公家人就善于打着出差办公事的幌子四处游玩,假公济私花起国家的钱那叫一个爽快!闫晓梦们摆的就是这个家常谱。这个谱是时下流行曲,人人会唱,听怪不怪。 就这样,一个闫晓梦吴海三连姓氏名谁尚不完全知晓的人,大头,由于他阴差阳错上到这列列车,撞见孙明畅,从而改变了他们原定计划,同时,也将三人的人生轨迹彻底修改。就像一辆正在南行的列车,由于扳道工的错误,将岔道口扳向了西方。 这一改,可谓天翻地覆。 第8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孙明畅们旅游归来时,已是十天后。 下飞机时,他们仨身着大花上衣和短裤,像三只花蝴蝶,一副兴致勃勃游兴未尽的样子。那个曾经给他们带来麻烦的大头已不再像先前那样惹人生厌。 吴海三说,要是没有大头,哪会促成这趟令人终生难忘的快乐之旅。他感慨地说,以前太像劳动机器,只知印钞,不懂消费,放着地球上那么多美丽的山光水色竟无暇领略,活得太没有质量。还说,何召雨由于身体原因,哪儿都没有去过,等她身体好些,无论如何要带她到处走走看看,不然白跟了他一辈子。 吴海三心平气和地讲述,夫妻间那淡如君子的情分在言语中不经意流露,像夜空里的星星有一下没一下地闪出温柔之光。闫晓梦受到感染,心想,何召雨要是听见,不定怎样感动。即便因为身体原因最终哪儿也去不了,也会心满意足。这样的男人,能够遇见,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孙明畅总在吴海三感言中恍惚不宁,眼神游离。他在想什么,闫晓梦再清楚不过,只是,如今的她,已不能改变。他们的一切,成了历史,一去不再回。如果还想继续苟活,别无选择,只有向前看,哪怕要背着沉重的伤心事。 孙明畅为发泄内心堆积如山又无法言语的遗恨,便疯狂购物,好像购物能够疗伤。吴海三受他影响,也没轻没重地采购,只是他完全出于高兴,仿佛在其中找到了不曾获知的乐趣。闫晓梦无心参与,更多时候,是坐地帮他们看守包裹,任由他们在商场里上蹿下跳而懒得言语。如今穿得再美,给谁看啊?大江东去,意义不再。 回到广州,三人像从外地打货回来的生意人,肩上手上挂满包裹,打的去宾馆时,要了两辆出租车。 他们决定在广州好好休整两天,顺便再好好观察一下身后是否还有尾巴。 如今重新提到尾巴,调侃取代了当初的惶恐。好比老人对小辈吹嘘我年轻时怎么怎么的一样,口气里尽是惹人发笑的夸张。即使走在大街上四下张望贼眉鼠眼,也纯属故弄玄虚闹着好玩了。 孙明畅遵守诺言,天天给方艾华挂长途,可惜打电话的表情毫无甜蜜可言,面部肌肉僵硬,甚至像个语言中枢不发达的人,每次开头只会问:“还好?”好像方艾华长期有恙。 电话线那头的方艾华哪里体谅得了他的破心情,每次都缠着和他长谈,向他撒娇倾诉思念。孙明畅很快由敷衍变成不耐烦,电话筒在他左右手来回倒腾,好像它是烫手山芋,或者很重,提久了骨头会折。最糟糕的是,他的眼睛随着话筒位置的变更,一会儿左看,一会儿右看,到底哪儿都不好看,惹他好生烦躁。 有一次,三人在餐馆里,趁吴海三去点海鲜称重时,闫晓梦实在看不下去,等他挂了长途过来,责怪他道:“你不该这样。” 孙明畅一屁股坐下来,眼望他处,叹道:“我也不想这样。” 闫晓梦幽怨地说:“你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孙明畅将头埋在双臂中,悲凉的声音从臂下传来:“娶不了你,日子怎么过对我都无谓。” 闫晓梦怨恨不打一处来,压低嗓子说:“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为时已晚!好生对待艾华。人家诚心诚意嫁给你,可不是当猴来被你耍着玩的!” 孙明畅抬头看着远处的吴海三,无力地说:“你跟海三口气一模一样。我知道,现在我一开口,准没有一句话是对的。” 闫晓梦又气又心疼,道:“唉,要命!好好的,都要被你逼疯了。” 孙明畅又将头深埋,伤心事欲说还休,弯曲的脖颈上仿佛驮着一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得他不想举头,浑身哪哪看都写着难受。他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干了啥,感觉一切好假。” 闫晓梦心酸无比,轻喊:“老天,你别这样好不好哇,振作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受点委屈就做这副鬼样子吓唬我……”她的眼泪忽一下冲出眼眶。她赶紧埋头,抽抽答答地说:“别以为我有多坚强。都像你这么脆弱,我都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孙明畅伸手来抓她,被她一掌打开。她硬着心肠继续说:“想开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是常吹,你是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吗?这点水温,对你算什么呀。” 两人各在圆桌一方埋头掉眼泪,实在不好意思抬头来哭。可是,哭绝非年纪小的专利。年纪再大,哪怕八十九十一百一,情到深处,无法言说,莫非还不允许偷偷洒一把眼泪水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怕是未及伤心处。 第9章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次旅游花了不少钱。善于精打细算的吴海三主张填补这个亏空。实际上,不用吴海三提议,孙明畅闫晓梦都知道该下普宁了。毕竟挣钱才是要务。现在,他们仨的心早已妥妥地放回胸腔,“被人跟踪”已成历史和笑谈,不足以动摇他们挣钱的兴趣了。 到了普宁,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订下货没多久,货车就联系妥当。司机当晚九点去潮州庵埠装货,然后,直接上路回家。 司机对路上有人陪伴相当满意,顺带赚上一笔绝对是锦上添花。他欣然接受孙明畅的建议,先装他们的货,然后再去潮州装自己的货。 晚上,三人退掉了房间,扛着行李卷向宾馆门口走去。宾馆一楼大厅的电视正在播报当地新闻,那生涩难懂的广东话没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径直往前走,在即将跨出大门之际,走在最后的孙明畅无意中掉头看了一眼电视画面,他猛地收住脚…… 到了车场,吴海三回头一看,孙明畅没有跟上来。他正站在那里扭着头,好像在看稀奇。吴海三高声喊他。他过来了,脸色出奇地难看,嘴角紧抿。仿佛肚子痛,却生忍着。 吴海三吃惊地问:“怎么啦你?” 孙明畅说:“没事,上车。”他大步流星穿过关注他的两个伙伴,率先爬上了车。在去王阿健父亲家装货的路上,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反光镜,不止一次把头伸出去往后看。他的心被恐惧包裹,大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原来以为,大头吉人天相侥幸逃脱,没事了。可是,在刚才的电视新闻里,大头被黄埔公安逮捕了。如果这小子老实一点耷拉着头,让人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可他被人揪住了,还偏偏把头扬得高高的唯恐全世界的人看不清他的脸面。他在人家手上又蹦又跳,又喊又叫,眼睛东瞟西瞟,好像要在那堆看热闹的群众中寻找他的大救星一样。 毫无疑问,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帮人并未善罢甘休,还放着长长的鱼线钓着他呢,这下,可钓着他啦!电视不仅播放他的嘴脸,还有截获的毒品,二条“肥皂”。这小子这回死定了。想着大头在枪响后扑通倒地,四仰八叉,灵魂大叹一声飘离躯壳,遗憾地摇着头,一缕青烟似地飞向天外,孙明畅全身骤起鸡皮疙瘩,心重得仿佛突然掉下来砸碎了脚背。老天……自己这一面,是不是也正被人家别有用心地钓着呢? 到了王父家,孙明畅突然向王阿健提议要退掉三分之二的货。阿健当然不干。这可不像在正规商店买东西,交了钱不想要了可以退货。这种生意交了钱订下货,货就算你的,除非给你名不符实的货,你可以拒收,不然,不会给你任何理由退货的。孙明畅见王阿健不答应,立即凶神恶煞变得很不友善,他语气生硬地问阿健:“你不想和我做下一单生意了?” 闫晓梦吴海三诧异地连问为什么,孙明畅不解释,只说:“别问,就这么定了。” 孙明畅无法解释。跟他们说自己的第六感出问题了?说大头被人钓着了,自己这面说不定也在人家的鱼线上?他们会信吗?来的时候,细心的吴海三玩笑归玩笑,可没少认真地检查身后。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大案要案,公安部门哪有那么多财力人力跟着他们新马泰转一圈,再跟着转回到普宁来。除非他们是肚里蛔虫,知道他们打着旅游观光的幌子,最终还是要回到走私活动中来。如果真是那样——孙明畅打了一个寒噤——他们是鬼不是人了! 吴海三急得直喊:“你倒是说个理由啊?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孙明畅对吴海三视而不见,只问阿健,“想明白没有?” 阿健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没有。” 孙明畅说:“等我们走了,你再慢慢想。现在,把三分之一的货抬上车,其余的,我们不要了。钱呢,要么等一会儿我们经过你的店,你下车去数给我们,要么,就先存你那儿,你给我打个欠条。” 吴海三跳了起来。闫晓梦拉住他,示意他别再跟孙明畅抬杠。 闫晓梦发现孙明畅要是横蛮不讲道理起来,真很讨厌。她颇感失望的同时,不想叫外人看他们三人的笑话。离家在外,她希望他们给人留下的,无论事情好坏,永远是一个团结友爱的无懈可击的整体印象。 她走过去对依然在据理力争的王阿健和颜悦色地说:“看在他和你合作这么多年的份上,这回你就依了他。他犯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想,”她回头看着孙明畅,“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到了贵阳,货不够发时,他会比谁都先后悔的。” 阿健无奈地答应了,写上了欠条。说到底,他不想得罪他的这位财神爷。翻开这些年他们合作的记录,哪一页不令人振奋?他可不像其他做走私生意的人,买主一旦想退货立即翻脸,以往交情瞬间不在,甚至对胆敢纠缠不休的买主,还会纠集团伙进行围攻打击。他在当地同行圈里,是最讲文明的人。他的这点明智,是保证他人到中年洗心革面改行做汽车零配件生意之后,生意照样红红火火的根本。他断不会为了眼前利益堵死孙明畅这条财路,他坚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临别时,王阿健握着孙明畅的手,道:“孙哥,这次你可不够意思啦,害我又亏钱又亏力。下回你得好好补偿我一下啦。” 孙明畅默默地给了他一拳,心领神会他的豁然大度并由衷感谢。 第10章 疑心病 正可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生怕夜鬼敲门的孙明畅,从普宁到广州这段路程,神经高度紧张。一点风吹草动,仿佛都能听到自己那些绷紧的神经发出颤悠悠的哨鸣音。身上的汗毛,根根像不知疲倦的哨兵,腰板挺直地紧握手中枪坚守在岗位上,把平时感觉宽松的衣服顶得好像变窄许多,箍得他坐立不安。 汽车走一段即被他叫停,他谎称要拉肚子,下车后,快速找地方隐藏,鬼鬼祟祟地向汽车后方张望。他想,如果有人钓他,是经不起他如此三番五次的“拉稀”考察而不露出一点破绽来的。 在他目力所及的后方,没有如他设想的无论车型、颜色都相同、跟着他们走走停停的可疑车辆,照例呈现出一如既往的你追我赶的繁荣景象。所有过往司机对这个躲在草丛里东张西望的自作聪明的人毫不在意,无一例外地加大油门,无私地把巨大的轰鸣声和一屁股黑烟通通赠与那人而不求回报。 司机对孙明畅走走停停甚为反感,但又不敢抱怨。上路前,孙明畅扔了几包给他。接烟的时候,他笑逐颜开,觉得孙明畅是他亲爹。现在,亲爹惹他光火了,想骂人了,却找不着舌头了。舌头被剪掉了。他窝着气,看着孙明畅又跳下车去。他只希望这位婆婆妈妈的货主肚子别没完没了,耽误他的时辰。 由于孙明畅总不见利索的肚子,汽车跑得不痛快。司机按捺不住刚想张嘴发火,孙明畅把他拖到一边,悄悄塞给他二百块钱,说如果继续耽误将会继续给予补偿。司机从未遇上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得依了孙明畅,心想,妈的,反正不吃亏就成。 “拉拉,现在你爱怎么拉都行,我保证再不催你。只是,别拉脱气晾在车上,那样我忌讳。”司机说罢,收下钱扔下话,爬上车去了。 闫晓梦吴海三才不相信孙明畅的肚子出毛病了呢。从退货那刻起,他们就没和孙明畅说过一句话。可不是嘛,孙明畅不解释退货原因,当着阿健不给他们面子,把他俩整成傀儡。紧接着,这一路上,瞧他忙的,哪像拉稀,纯粹发神经。要说谁肚子真有毛病,他们认为是自己!一连十几个小时,他俩肚子气鼓气胀,打不出屁,骂不了人,难受着呢!他们懒得搭理孙明畅的神经质,心想:不怕麻烦你就整,有本事你整回贵阳去! 人若心怀鬼胎,绝难气定神闲。在闫晓梦眼里浑身是宝的孙明畅也难逃俗论。他今天的表现着实大跌眼镜。闫晓梦把厌恶的目光从孙明畅身上移开时突然想,要是他总这样叫人大倒胃口,对快速忘掉他倒是一剂良药,省得自己总找不到逃脱伤心的出口。“你就使劲恶心,可千万别变回来。”她支着下巴,望着窗外,在等待孙明1畅拉稀的时候愤然想着。 第11章 补胎 汽车一路平安,顺利开进广州。孙明畅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如果要出事早该出事。出了普宁,在哪儿堵住他,性质都一样,大可不必尾追不放地跟到广州,那得需要多大的办公成本啊。 神经过敏了! 孙明畅一边打着长长的哈欠,一边嘲笑自己。还是他俩好哇,没心没肺二百五似的。他歪头看着他俩。他俩正在议论改革开放的种种好处,神色悠闲,哪里像他为是否被钓着心都快操破了。 “你们可真轻松呐。”他说。没人接话。那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窗外正好发生一桩有趣事件。“哟,生气啦?看不出来啊,两小气包。” 无论孙明畅怎样挑逗,那两个聋人一样高低不接茬。闫晓梦甚至在内心高喊,你可千万别变回来啊! 这时,“叭”一声爆响,汽车嘎嘎地停了下来。没等众人反应,司机已经破口大骂:“我日你个先人,又爆了!” 孙明畅问:“爆胎了?” “肯定是。”司机熄火,打开车门跳下去,大家也随之下车。一看瘪下去的车胎,司机脸都绿了。“妈的,才换的新胎,一个月没到,又爆了。什么臭狗屎!”他一脚向瘪胎踢去。 孙明畅说:“买车胎不能贪便宜,要认牌牌。” 司机说:“牌牌?老子这个就是牌牌!啥子拥有正新王,伴你走天下”,球!他妈的,就会吹牛皮。” 孙明畅说:“买车胎要在正规商店买,外面修车铺的车胎质量靠不住。行啦,别火了,把备用胎取下来换了。” 司机哭丧着脸,“哪还有备用胎?那个也是破的。原想这个新胎跑贵阳应该没问题。这里补胎可比老家贵多了。谁知,这个私儿硬不让老子省这个钱。”私家司机最怕胎爆。那一声巨响,少则几十元,多则上百,代价昂贵,实在消受不起啊。 孙明畅心想:又捡个经验,以后找车,别忘检查备用胎!这要在荒郊野外爆了胎,那得多麻烦。多一份麻烦就多一份风险哪。 他们哪里想到,再好的胎,碾上人为撒放的铁钉,十有八九不爆胎才怪。这种情况,周边就有修车铺,绝对没得跑。 中国人多地广,缺德生意比比皆是。这可怨不得政府,马路上没有监控,上哪儿查这缺德事是谁家绝活啊。要想一路平安,唯有祈祷自己的爱车,千万别亲吻马路上那些居心叵测的小铁钉。 马路边上那几家修车铺,听到动静,里面正在吃晚饭的人朝外看,就像在看一出意料之中的老把戏,生意来喽。有人出来对他们招手。闫晓梦不解其中奥妙,对司机调侃道:“你撒气还挺有眼力,地方找得真准啊。” 司机骂骂咧咧地爬上车,把车滑到路边补胎去了。 孙明畅向对面望去,对面餐馆林立。他大声说:“就近找个地方吃饭,我饿坏了。” 闫晓梦吴海三背对他说话。 他喊:“喂……” 没反应。“喂”像羸弱微风,连他们的发梢都不曾撩动。他走过去,“干嘛?要搞分裂吗?”他绕到闫晓梦前面,“海三不理我,你也舍得不理我?” 他朝闫晓梦眨眼睛,瞪着那双迷人的眼睛朝她笑。闫晓梦绝望地看到他变回来。他一旦变回来,她是无法生他的气的。她白了他一眼,终于说话,“讨厌!” “是是是,我讨厌,我讨厌。”孙明畅一见气氛扭转,故弄玄虚地说:“你们不懂我的心哪。” 吴海三气愤地说:“谁稀罕要懂你那破心?好好的可以保本回家,不干,偏要做蚀本生意。不知道你那破心是怎么想的?!” 孙明畅拍拍他的肩,宽厚地笑道:“好啦好啦,我讨厌我神经,我错了还不行吗?别绷着脸啦。这顿饭我请客,记在我账上,这总该行了。” 吴海三看着闫晓梦。闫晓梦已经消气,正抿嘴偷乐。是呀,她怎么可能长久生他的气呢。“好,”他说,“既然晓梦顺了气,我才不会蠢到孤军作战跟你没完没了。不过,晓梦,这顿要是没有海鲜,我可不吃啊。” 闫晓梦笑着响应:“我也不吃。” 孙明畅说:“哇,报复心这么重?点几个家乡菜得了,这趟亏着本哪。” 吴海三说:“所以更要吃海鲜啦,得让你脱层皮。不然,你以为我们没脾气。瞧你在普宁那德性……” 闫晓梦说:“我和海三从此别想在阿健面前谈什么面子了。” 吴海三说:“以后普宁你自个儿来,我是不来了。” 闫晓梦说:“脸面和自尊跌破的地方,我也不会再来了。” 孙明畅大笑,“你俩说相声哪。好,餐馆你们挑,菜随便点,不过,吃多少点多少,浪费老子可不答应。看好了,走哪家?” 闫晓梦吴海三几乎不假思索地朝这条街上脸面最亮装饰最豪华的一家餐馆大踏步前进。临进门时,孙明畅拉住了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的吴海三,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他说:“你们不是赴刑场,怎么一副胀不死不回头的气势?我看着心里发怵啊。” 吴海三说:“你就等着上氧。” 闫晓梦吴海三好像饿了八辈子,肚子空得有足球场那么大,就等着快马加鞭进行充填。他俩捧着菜谱大刀阔斧一通猛点,好像那些作价昂贵的生猛海鲜跟小白菜似,头一摔嘴一张来一个。直到孙明畅大叫“服务员,快拿氧气包来”,两人才欢天喜地地住了嘴。 司机在餐馆门口东张西望。孙明畅向他招手。当他过来看到一桌大菜,吃惊地连问:“哎哟,这么丰盛。谁过生日?” 闫晓梦说:“非得过生日才吃好的啊?” 司机说:“当然,一般不这么吃,除非有喜事。” 孙明畅说:“那你就当我有大喜事,只管吃饱吃好就成。” 司机咽了一下口水,说:“成成成。不过,这么好的菜怎么也得来点酒水啊。” 孙明畅说:“那可不行。开车怎么能喝酒?” 司机说:“不碍事,来二两。二两,对我来说,就像一撮白开水。这么好的菜不喝点酒冤啊。” 吴海三说:“对对对,不来点酒是有点冤。服务员,给我们上酒。” 孙明畅不放心,问司机,“你真的没事?” 司机说:“实话实说,我一斤的酒量。二两酒,”他学广东人说话,“毛毛雨啦,放心的啦。” 吴海三斟酒时,闫晓梦捂住面前的酒杯,说:“得,留一个清醒的站岗放哨。” 四人无拘无束大快朵颐。司机吃到兴头上,把一只脚搁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一口酒一口烟一口虾,大谈人生经验,说这趟回去,就结束打工生涯,要自己当老板啦,从此大发特发谁也别想拦住他。 餐桌四周弥漫着牛皮哄哄的氛围。吹牛谁不会?吹牛向来是孙明畅闫晓梦的拿手把戏,这可是他俩互相欣赏的原因之1一。于是乎,四人就着海鲜酒水,齐心协力把牛皮吹到天花板上,让牛皮自个儿都有点不好意思,心说:过了过了。 第12章 高队长 广州某派出所一支小分队正在辖区里例行公事巡逻。 六人分乘两辆摩托沿着街道慢慢地往前巡视。坐在头一辆摩托拖斗里的是分队的高队长。 高队长四十出头,属于那种头脑灵活,讲求实效,如果有利可图,时常会破规矩的人。他对手下很好,几个虾兵蟹将对他言听计从。 自从组建夜间巡逻队以后,他们干得不比别的队轻松,经常加班加点都不带怨言的。如此高涨的工作热情,全部归功老高教导有方。 老高是这样教导手下的:只要工作认真,就容易发现问题。一旦发现问题,就容易创收。如今的人哪,不怕钱吃亏,就怕人吃亏。把握好这个原则,辛苦算什么?加班算什么?天上不会掉馅饼,要靠自己努力奋斗。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加之小分队创收,老高不会因为自己是领导就把大头捞走,他实行利益共享原则。所以,这支小分队,不仅团结,工作干劲也是杠杠的。跟着老高走,次次兜里有,这几乎成了队员们心照不宣的工作信仰。 这时,他们的摩托拐进了这条小街。在不长的街道中央停靠着一辆外地货车。这辆车显然出了毛病,正在路旁检修。这条街不是广州的主要街道,在广州地图上根本找不着它的踪影。所以,这里即便违章停靠,警察都懒得管。老高经过它时,也只是随意地瞟了车底一眼。车底的钢板有点轻度弯曲,属轻度超载。小意思。摩托从它身旁一闪而过。 开摩托的小王呼一下把车停在了路边的公厕旁。他跳下车说要尿尿,然后逃命似地钻进了厕所。后面那辆摩托也紧随着他们在货车前面停了下来。老高下车向他们走去。 他问:“怎么,憋不住了?” 开后一辆摩托的小朋说:“啤酒喝多啦。”说罢,也跳下来向公厕跑去。车上另两个队员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老高望着他们疲倦的样子,说:“时间还早哪,你们就犯困了?” 队员小陈说:“队长,都转了老半天了,一点情况没有。” 队员小孔伸着懒腰说:“一没情况我就犯困。” 老高说:“耐心点,小伙子。这个工作就这性质,看着松松垮垮,实际上要我们时刻保持警惕,松懈不得啊。” 老高说话功夫,眼睛职业习惯地打量着面前这辆外地货车。 街上行人稀少,秩序良好,没什么问题值得纠正。而眼前这辆庞然大物触及眼鼻,车体散发着清晰的汽油味和尘土味,看来停车不久。驾驶室里空无一人。车底下躺着一检修工人。他在下面叮叮当当,向外伸出一双年轻的脏脚丫。 老高心血来潮,想把刚才的话加个诠释,便手指货车说:“哪,就拿这辆车来说,粗看没什么,细看就有问题啦。” 小陈小孔就像闻着腥味的猫,一下从车上蹦下来。两人围着货车转来转去,没发现问题。 老高说:“这就是经验了。”他来到车肚中央,向下指着车底,“看见没有?钢板是不是有点弯曲?一般的超负荷运载都会出现这种现象。虽然情形轻微,但要较真起来,也不是没有教育的必要。” 小孔无聊地说:“那就把车主叫来教育一下。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第13章 教育 “教育”二字对许多执法者来说,是个很神奇的字眼。把它摆弄好了,轻者可以无视被教育者尊严全无低三下四的可怜相,只图嘴巴子吐个痛快,遇到堵心事全当泄愤;重者,就振奋人心喽。 老高不是说,如今的人不怕钱吃亏,就怕人吃亏嘛,碰上做贼心虚者,往往你还没开始教育,他那里已经又是递烟又是赔笑,甚至,要把一扎钱塞你怀里。你不要还不行。你不要,他比你急,急得满头大汗,更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所以,上了教育档次的,一定要教育,教育出成果嘛。至于要送到牢里接受再教育的,情形过于严重,已远出老高这帮人的兴趣之外了。 老高一看如厕队员还出不来,也想打发无聊,便蹲下去问车底下正在修车的工人,“喂,这辆车的司机呢?” 车底下的修车工历来痛恨这帮总想揩老百姓油的警察,现在听他们闲着也不忘“吹毛求疵”,顿时火不打一处来,他艰难地扬起头,对车外那双皮鞋竖起中指,嘴里无声地骂着粗话,口气极不恭地回答:“不在!” 不在就不在,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件小事怎么样。这种小儿科,即使教育,也教育不出名堂,最多罚个二三十。二三十够干啥?六个人喝晚茶都不够。万一司机再索要发票,就更没有教育价值。可是,这位修理工没大没小,态度恶劣,这就叫他们受不了了。谁说他们满脑袋瓜里都是钱?尊严和脸面也很要紧,万不能被践踏丝毫。老百姓如果不拿他们当回事,那怎么行! 小陈朝车胎飞起一脚,大喝道:“我问你,司机哪儿去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叮叮当当。 “好啊你,不说是不是?” 打击乐更嘹亮了。 小陈气得满脸跑鼻子,大叫:“好好好,这车你也别修了。就你这邪性还想在这条街上混饭吃?出来。这车我们要拖走。” 车底下窸窸窣窣,修理工爬了出来。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他拎着扳钳直扑小陈,声嘶力竭地吼:“你当你谁哪,啊?” 老高闻到小年轻满嘴酒气,立即意识到这是个喝了几口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鬼。他大步上前,一把拦住他,声色俱厉地说:“别乱来啊!” 修车铺的老主人闻讯而来。他正在吃饭,嘴角边上还粘着一颗米饭。他抓住儿子,气急败坏地骂:“烂仔,你这丧门星,一天不闯祸你会死啊?阿桂,把他拖回去。这有娘生没娘教的狗东西,气死我啊。” 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跑来把骂骂咧咧的修理工拉走了。老头回身对老高们又点头又哈腰,好像他儿子欠人家钱没办法还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这烂仔年轻气盛不懂事,一天就知道打架,各位长官别跟他一般计较。看在他从小没娘的份上,饶了他。” 老头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就是木香顺气丸,就是黄连清心汤,老高他们顿时下了火,顺了气。就是,想抖威猛也得看看是在谁的面前不是。 老高指着小年轻的背影,说:“老人家,要好好管管你的儿子,很没有礼貌啊,再不管,将来怕有大麻烦。” 老头腰一哈,“是是是,一定严加管教。请问几位长官有什么指示呀?” 老高问:“这辆车的主人哪儿去了?” 老头答:“在对面餐馆吃饭。” 老高和颜悦色地说:“去把他叫来。” “唉。”老头屁颠颠跑开了。 这下,他们不想教育人都不行了。 第14章 人算不如天算 世上有许多事情的发生往往很巧合,巧就巧在和人的精明计算错开了那么一丝半毫,哪怕你防范严谨固若金汤,它最终还是会找到冒头机会。这大概就是常说的“人算不如天算”,天有意整你,你再是十个诸葛亮也白搭。 自以为进了广州就万事大吉的孙明畅三人,此时在干什么呢? 闫晓梦早就吃好,她见他们吃喝高兴不忍催促,便自个儿悄悄撤了出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无比渴望能够接触地气,全身仿佛拧紧的筋骨需要运动来打开。她走出餐馆,向货车方向张望,货车像一具被小朋友玩腻的大积木被扔弃在那里饱受马路灰尘,虽然灰头土脸,但很安静。 人一旦吃饱,嗅觉就会麻木。 闫晓梦背对货车向街口走去。此时她的注意力被街边商店里花里胡哨的各类装饰吸引着,脖子歪了似的只看右面,左面马路上有两辆警式摩托车从身旁驶过都没察觉。换在以往警惕性高的时候,别说警察,任何一个大盖帽,哪怕是在单位门前游来游去的保安,都会使他们神经过敏。 到了路口,她职业习惯地回头再看货车。货车停在那儿好好的。它庞大的身躯刚好把停在它前面的两辆摩托车遮挡得严严实实,以为平安无事,便宽心地掉转头继续往前走。 孙明畅喝酒喝得燥热,刚好餐馆条件不错,有冲凉的地方,他在闫晓梦走了以后便一头钻进冲凉间去了。他们鬼使神差地在这紧要关头离开了餐桌,扔下喝酒喝得稀里糊涂的吴海三和一门心思扑在叉烧蟹上的司机。两人就着酒水蟹腿蟹脚啃得津津有味,油头油脸对着吹牛,时不时还比划酒拳,全然不知麻烦已经来到身边。 修车铺的老头进了餐馆,走到司机身边,轻轻捅了捅他。司机回头一看,问:“什么事?” 老头声音小小地说:“出来一下。” 司机好生不耐烦,“有事说嘛。” 老头比他还烦,“哎呀,你出来一下啦。” 司机满脸不高兴地跟着老头走出餐馆。他觉得老头不合时宜地扫了他的吃兴,刚到门口,便着急地说:“说,什么事?” 老头指了指货车。司机看也不看,喊着:“我吃完饭就来结账,你老急什么呀?” “警察找你。”老头为什么不当着吴海三的面提警察,恐怕只有天知道。只要一提警察,无论虚实,哪怕吴海三喝醉了,都会吓得酒意全无。 老头大概认为,货车是司机的,一切有关车辆的问题理应找司机,跟旁人无关。何况这个旁人吃兴正酣,更不该被打扰。老头吃饭的时候,也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他把自己的好恶用在了这个时候。 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向来小心谨慎的吴海三,今天的神经被酒水泡得像煮熟的面条提都提不起来,再加上那盘妖里妖气的叉烧蟹又迷惑了他的嗅觉,使他对已经冒头的危情反应迟缓,以为老头找司机无外就是修车论价的事,便没去多嘴。 三个平素高度戒备的人,今天不约而同集体“罢工”,让这桩原本可以收住的小麻烦,像溃坝之水倾泻而来,一路拉朽摧枯,最后,完全改写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而那个大头,只是拉开了序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