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六零女人也能干基建》 第1章 月下还魂 1960年春荒最严重之时, 麻苏苏在一个破庙醒来,她此时的身份是“盲流”,正在做的事是逃荒,目的地是关外。 死了,赶不上逃荒大部队了,所以才有幸独占了这个破庙,看规制及装潢像是个土地奶奶庙。 了解清楚背景后,麻苏苏干了三件事: 第一,把破庙里的半拉泥塑像搬到门外,种到地里,当门神。从此,这破庙就是她的临时居所了,不能让个少了半边脑袋的土地奶奶陪着她一起吃饭睡觉,忒吓人。 等有机会,和点泥再把她老人家的半个脑袋补上。 把瘸了一条腿的供桌挪到门口立起来,当门用,能不能挡住猫狗且不论,好歹能挡挡光。有了门,这就是私人领地,跟“此路是我开”一个道理。 人占山为王,她占庙当家,然后捡根树枝将地上的干树叶子烂泥块扫干净…… 不能被人认定为白毛女的原型。 第二,从空间调了两支开塞露,一次用两支,得赶紧把肚里的观音土排出去…… 没错,这具身体是被撑死的,连年大旱万里无炊的年景下被观音土撑死的!简直—— 这玩意儿真不好排,感觉其功能可同蒙脱石散相媲美!哦,对,它的主要成分好像就是蒙脱石!听说非洲有些地方会烤泥饼吃,主要原料就是这个,真不知道他们是添了什么佐料。 第三,改名。这身体也姓麻,大名麻娅,小名叫做丫丫,麻娅、麻丫,谐音麻鸭、妈呀、玛雅……这可不行! 而自己这麻苏苏又太不入年代文的戏,万一被人理解为麻酥酥就不好了。 叫什么?她就是个起名废,前世女儿的名字好听,但那是她爹取的,她爹现在又不在,没有依靠,自己来! 姓麻,该叫什么?翻字典! 调出现代汉语词典,找到麻,麻将、麻糖、麻花、麻爪、麻绳、麻薯……什么玩意儿都是! 要不把姓也改了? 不行,那成了挖祖宗的墙角了,数典忘祖! 合上词典,往天上看,不用隔窗,头顶就有洞,月亮正好嵌在圆洞里,可丁可卯的,量身打造的一般。 麻苏苏觉得这洞,与月亮、与银河系外的某个黑洞大约是相通的,相通到让她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一不小心从失事的电梯上漏了下来。 三十多层的楼啊,一百多米!就不该听女儿的话买什么顶层大平层! 这下好了,真是高处不胜寒! 一同漏下来的还有随身的空间仓库,能够给原本的十家连锁超市当储备仓库的空间仓库。 这是上辈子,二十年结婚纪念日时,丈夫送她的镯子里带的。 那之后不过一年,丈夫因病去了,女儿还未毕业,她只好辞掉高中数学老师的工作,扛起了丈夫经营下的家业。那时,这空间仓库的作用就是省掉了一部分租仓库的钱,没想到,现在竟然带着满仓的东西到这儿来了。 也行,现在,女儿已经成家,孩子也生了俩,有能力有学问,再有那几家超市打底,应该不用她操心了。 好孩子,好好生活。 只是不知道她爹漏到哪儿去了,早自己十年出来的呢,估计早轮转一世了。 愿他安好。 自己重来一世也挺好,就当长途旅行散心了。 十六岁,多好的年华! 白毛女能怎样?盲流又能怎样? 事在人为嘛,这年头,逃荒的还少了? 只是自己这从天上漏下来的魂,附到这麻鸭身上是穿越还是重生? 麻苏苏不看网文,说不好。 随他去! 且活着呢! 说不好哪一日,外孙子成了科学家,就把时光隧道给摸索透了呢? 只是自己这重活一世的地方,是不是选的不大好? 荒郊野外的也就罢了,怎么还连个人脉网络都没有呢? 恩格斯他老人家可是说过,人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他得是社会人,对不对? 可,自己的社会关系在哪里?总不能开局一个破庙,还举目无半个亲眷? 月亮,太具象了,装满思念,孤零零,又亘古不变。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要不就起个跟月亮有关的名! 冰轮?玉镜?婵娟?桂魄?素娥?望舒? 舒?苏?月? 行,麻苏月! 既兼顾了原名,又有月下还魂之意。 再补个小名——小月! 这荒郊野外的,周围估计有不少和她一样吃观音土的人,叫小月方便跟人打成一片。 等混到不吃观音土的人群里时再放出大名:麻苏月。 名字定下来,开塞露也发挥了作用,麻苏月捂着肚子去破庙后头找了个蹲下去能挡住头顶的土沟。 月光惨白惨白的,顺着沟沟坎坎和草丛灌木匍匐着走。耳畔传来的,除了虫鸣就是月亮爬动的声音。 肚子胀、没油水,用了开塞露,直肠和肛管也照样受罪。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打开手电,睁大眼努力往前方看: 褐土长了裂缝,枯木没有树皮,死寂的跟肚里的观音土似的,物理和化学性质都十分稳定; 也有活的,是土鳖子和蝼蛄,拱钻摆动的让麻苏月觉得肛管不难受了,换成了嗓子眼儿难受。 眼睛不近视有什么好?! 想当年,四百度的近视不戴眼镜,面对面与人打招呼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斑和痣,所见之人全是好皮相,多好! 不过倒是说明了自身没有夜盲症,不错!要知道,这年头得夜盲症和鸡胸佝偻病的人比比皆是。 解决完一次观音土,起身时没控好动作,一个眼黑差点原地坐回去。接着,“噗”的一声,已经破到了小腿的裤子,裤裆裂了。 别笑,就是“噗”,不是“刺啦”,因为回到破庙后麻苏月动手试了,感觉这布已经糟的快赶上了劣质的卫生纸了。 去空间仓库里翻找衣服,吆喝一声:各种直筒裤、烟管裤、阔腿裤、豆腐裤都往一边靠靠,苏月姑娘现在需要的是又丑又结实的那种。 就这个,老蓝发黑的粗棉布裤子,松紧带,肥裤裆的这种,再弄点泥巴糊糊。成,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幸好上辈子是活到了年过半百的人才能储备这个,要是自家女儿,那估计就得弄条秋裤穿出来。 上衣,上衣不大好弄。 吆喝半天,挑挑拣拣,只找到一种六十岁以上女士穿的那种对襟立领的褂子,当然布料也同样需要做旧。 试一下,有点剌还有点晃荡,只得又扒翻了件秋衣套进去。 你说内衣?内衣不需要!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连月事都没来,简直……哪还需要穿内衣? 养身体的事往后排排,先解决观音土的问题,开塞露的效果又来了,快跑。 第2章 忆往昔 这肠子、这胃、这身体,一点有油分的东西现在也不敢吃啊。 敢吃上一口就是个胃肠不适,一不小心就能穿孔或者痉挛。 粘性大的也不敢吃,万一粘液把观音土抱成团,一个不好就敢在肚子结成简易版的水泥块。 原先讲究的人家可都是用米汤和泥盖房子的,据说坚硬程度堪比水泥。 真要那样,开塞露可就解决不了问题喽! 麻苏月左思右想,最后拎了一桶三斤重的酸奶出来,就这个,润肠通便! 月盘转出头顶的洞,光线暗了,伸头向外听了再听,见除了几声夜虫和夜猫子的叫声外只剩了风声,便缩回来摸出个装冰箱的大纸箱子和一床棉被,准备睡觉。 别问为什么用装冰箱的箱子,主要是想着以形意物,能唬住个别宵小。 就这,临跨进箱子之前,她还是在门内门外下了两个一脚踩上去就吱哇乱叫的儿童玩具,同时将女子防身用的小电棍藏在了衣袖里。 睡觉,其实间或还要思考人生! 麻苏月,确切地说应该是曾经的麻丫,是个知书达理、有教养、有文化,又懂事的好姑娘,只是命不好,或者说是生不逢时。 跟着娘从苏北出来逃荒的,没过元宵节出的门,到今天已经两个多月了,一个月前娘病了一场,去了。麻丫散光了几乎所有随身的家当请人把娘埋了,怕将来找不到坟头,就移了四株柏树前后左右的种了一圈。 当时想的可不是柏树刚毅不屈、万古长青,而是想着柏树皮不能吃、不能被人揭走熥干磨成粉粉。 现在还剩什么家当?还剩刚刚从上衣胳肢窝处摸出来的一小根金条,和衣襟角角里抠出来的一个玉石扳指。 金条好说,换钱用的。 扳指?麻丫不知道它的来历,麻苏月就更不知道。 娘是个怎样的人? 清楚的记忆是,她不会干活。做饭、喂鸡、薅草、锄地、种地都是到乡下后临时学的,人都说她锄地跟绣花似的,一个草芽一个草芽的挑。 她性情有些不稳,温柔的时候会搂着麻丫叫丫丫,会站在月亮下头哼歌; 暴躁的时候会把饭桌掀了,会拿着戒尺将麻丫撵进学校,哪怕班里只有麻丫一个女生,哪怕后期因着麻丫的成分问题,在学校被人欺负,她也照样会哭着把她撵进去。 就这样,麻丫被人欺负着、被戒尺撵着考上了高中,当然,只上了一年。 模糊的记忆是,她会唱歌会弹琴会读书看报,会教麻丫读书,其他的,麻丫知道的很少。 爹呢?不知道, 只知道爹曾经是个资本家,娘是他的小老婆,在海边的一个大城市开面粉厂、开酱菜厂、开绸布厂,大厂子,上千工人的那种。 先是新社会不允许一夫多妻,尽管爹的大老婆已经病的没几天好活头了,娘和麻丫还是被打包送到了乡下。 那年,麻丫还不满七岁。 乡下是爹的祖籍,尽管从老爷爷那辈就已经背井离乡,但老爷爷、爷爷都没忘了给乡里出资建祠堂、建乡学。 有旧时的恩情撑着,再加爹会偷偷地托人给娘俩送点吃的用的穿的,所以初初回乡时娘两个的日子过的不差。 然而不过一年,土改开始了,娘是资本家的小老婆,麻丫是资本家的大小姐,两人的成分被定成了中农,娘两个随即成了被革命的对象…… 于是,他们这一家,就从乡民眼里曾经的大户和恩人,变成了被教育、被改造的对象。 也是因为这身份,娘两个逃荒都不敢随大流,因为遇到抓盲流的,俩人会首当其冲遭难。 后来,厂子被公私合了营……爹没动静了…… 哦,对,还有一个基本等于未知数的哥,同父异母的,不过名字比较好听:洵,麻洵。 又半死不活地凑合了两年,就赶上了这多年不遇的大贱年。 拃把长的麦苗子都被薅了吃了,还想等着打粮食?打谁家的粮食?逃荒还是!关外的地多,一路要饭一路去,说不好还能弄块地种种…… 麻苏月自回忆中睁开眼: 这是往前一步是盲流,往后一步被革命,原地不动就是白毛女啊,下面的路该如何走? 自冰箱箱子里折身坐起,麻苏月开始思考。 继续北上?太盲目了,关键她的能力也不适合到那酷寒之地种庄稼。 转身南下?是个好主意,至少习惯了家乡的气候和风土。 但,干什么去呢?回老家?那资本家小姐的身份该怎么应对? 这两年还好,虽名声有瑕疵,会多受些苦,但不耽误生活上学和就业,再过几年……堪忧。 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话,麻丫的娘这时候故去可能都是幸事。到那时,资本家的老婆可就等同于资本家,小老婆就等同于流氓、破鞋和狐狸精,双料合一……更堪忧。 原地生发?又不是蘑菇,弄不好真被当成白毛女写进书里了。 十六岁啊,大好的年华,不能被浪费在逃荒和躲避抓“盲流”之上,新生了,还是先给自己上个新户口是正经。至于如何做,只能见机行事了。 但眼下还是要原地修养一段时间的,这样子上路,弄不好可真会上路。 开塞露加酸奶的效果不错,一夜又一天,小月姑娘跑了七次土沟。 腹内虚胀的感觉去掉不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酸奶继续,怕电解质紊乱,间或再来上一碗糖盐水。 除了清肠,这一整日她都窝在那破桌子后面观察外面的情形,跟当年,不,跟上辈子拿着面包和矿泉水坐车里,数竞争对手门店的客流量一个样。 不仅数,还要分析,分析客户的人群结构、心理偏好和价位承受力。 今天,她窝在这里数到了过往的人共计二十六个,除了一个扛挑子锔碗的和一个编筐子的算是个正经营生外,其余三成是抄手过路的,三成是推小车跟她一样逃荒的,还有三成是挎着篮子寻摸吃食的。 看见她堵了庙门“占山为王”竟然也没人上来说什么,麻苏月分析:要么是人家肚子饿没力气搭理她,要么就是这种情况不少见。 一句话:穷人何苦为难穷人? 如此三天,腹胀感基本消失,小肚子一摁终于不再觉得里头揣了个硬邦邦的“小西瓜”了,两条腿也有了点力气。当然,蹲坑再起依旧会头晕眼黑,但这个急不来。 第四天,她不打算再蜗居,趁天还黑麻麻时,摸出菜刀出去砍了根称手的榆树棍子回来,一头打磨光滑,再削掉枝枝叉叉,这就是她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随身武器了:打草惊蛇、吓唬野狗、当拐杖。 第3章 初出破庙 身前身后抡了两把,嘿,别说,还真有一种金箍棒在手的感觉,爽脆!难怪小外孙子每次到她家都眼馋墙角那几根竹子。 用糖盐水泡了一个馒头吃了,拎起金箍棒,系上个小包袱,出发。 逃荒路过此地,人生地不熟,但三天的观察中她发现,有相当一部分人是早上往北走,下午往南回,且回时的脚步比去时的快。 为什么会快?那肯定是有称心的事啊,比如北面有热闹,北面能讨到食儿…… 麻苏月也往北走,疙疙瘩瘩的路还有一指厚的浮土,农历的三四月间,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候,左右长得旺的却全是能看不能吃的青蒿黄蒿和老牛草。 看前后左右无人,麻苏月跨过地头沟,往庄稼地里走了几步。 她想看看庄稼—— 麦子,这稀稀拉拉、黄不拉几,蔫头耷脑的竟然是麦子! 这模样,亩产能到两百斤?够呛! 唉,后悔自己当年学的不是作物种子学啊,不能先一步研究改良粮种。 可是真学了那个又能怎样?这庄稼缺的岂止是优良粮种?它还缺水、缺肥、缺管理…… 六零年,距离八零年粮食开始实现大丰收还有二十年呢,路漫漫兮…… 麻苏月一路胡思乱想着踩着别人的脚印走,走别人走过的路,过自己要过的生活。 一小时后人渐渐多了,七成的黑夹袄大裤裆,两成的蓝布褂子工作服,还有一成的中山装。 这情形,前面大概是个小县城。 麻苏月猜的不错,二十分钟后,她在城关口一个刷着绿漆的木头牌子上找到了“定县”两个字。 定县,冀省北部一个县级小城。 原来逃荒两个多月才走了九百公里! 县城只两条街,均是东西走向,她刚刚过来的那条路就是前街的西南路口。 由西向东的溜达着打量,怕被人看出是盲流,她提起精神尽量走的像赶路,可几分钟后她发现大多数人都打飘,便干脆迈着小碎步拖拖拉拉走。 前街是一些单位及几个门市,麻苏月能叫上名字的那些,都集中在这里; 后街是居住区,包括几条曲里拐弯儿的巷子和零星几处排列相对整齐的宿舍; 连接前后街的南北街是一条集市,麻苏月问了,人说逢一逢五才成集,今天是农历十九,道旁只有零星几个摊子,卖的是草绳、麻绳、箩筐、笆斗、针线之类的东西。 卖吃食的摊子也有,就一个,位于某单位宿舍门口。 麻苏月凑近了看,见是一种她未见过的,用剁碎的瓜干子和某种植物的叶子混合搅拌成的类似面疙瘩的东西,闻起来有股甜不索索的青草味儿,真要形容的话就是类似于刚用割草机打理过草坪后的那种味道。 食客寥寥。 “大叔,这个怎么卖?”来了几天了,麻苏月第一次张口说话。 如果之前跟月亮的对话不算的话。 系着白围裙的摊主撩起眼皮子看她,极不情愿地吐出俩字:三分。 三分就三分,你傲个啥?有瓜干子了不起? 麻苏月在心里回嘴:我就问问,我又不缺吃的。 当然,三分我也没有。 由西向东,再由东到西的遛了一圈还没用到四十分钟,等再度回到那个刷着绿漆的木头牌子下时,麻苏月竟有了一种到了某个戏剧舞台上串了个场的感觉。 可,我是观众?是演员?还是编剧? 不,我就是个独在异乡的异客。 要想不成为过客,就得支棱起眼睛和耳朵。 这一刻,她给自己定下了年计划: 两个月给自己弄个户口,半年给自己安个家,然后或者找个工作或者找个学上。 眼下怎么办? 不怎么办,饭得一口一口吃,砖得一块一块搬。 想起了上辈子年轻时打过的一个叫“红警”的游戏,从开局的连个基地都建不起,到后期的所向披靡,所需的就是个过程! 自己现在比那游戏里的情形好多了,至少有个破庙不是? 拎起金箍棒将两条街再走一遍,上次主要看物,这次主要看人。 确切地说是寻找适合搭讪的人。 两圈之后,某个胡同口,几个择野菜的老妈妈被她“盯上”了。 抓弄几把头发,揉搓几下眼睛,准备上前。 麻丫的头发毛毛躁躁,打了绺儿、结了块还有虱子,洗的时候用了三回护发素愣是梳不开,被麻苏月几剪子给绞成了现在的模样: 狗啃似的,不到一寸长。 一来养养头发,二来越丑越安全。 头发乱了,眼睛红了,走向前。 老妈妈中的两个,见着她一个哏也不打地,收整了菜篮子起身,麻利地消失在了胡同深处的某个门扉里。 麻苏月“眼巴巴”地目送。 正常,这年月自己都吃不饱,谁有功夫打发臭要饭的。 这些在麻烦来之前就转身走开的人,都是头脑冷静,懂得明哲保身的人,曾经的麻苏月也是。所以,她没觉得失望。 但是还要演出来失望的模样来,就是自己这眼神,不知道演的像不像。 收回视线,将拖在地上的金箍棒(现在已经化身成了打狗棒),抱到胸前拢了拢,抿抿嘴,以祈求的眼神看向依旧在择菜的三位。 一位瘦长脸,一位小圆脸,还有一位瘦小矮小。 根据有关心理学及面目微表情分析,长脸的这个脾气大,圆脸的这位心最软,瘦小的那个最精明。 且看: “大娘,婶子——” “去去去,哪有多余的吃头给你,长手长脚的,不会拽把子野菜哄哄肚子——” 麻苏月开口叫人,一句未完,长脸的婶子就堵住了她的话,撇嘴斜眼,嫌弃之意跟看到一只扒了她家粮囤的老鼠无甚区别。 瘦小的大娘跟上,抓了野菜给她看,“转悠着要饭也是要个野菜团子,呶,车前草、马蜂菜,婆婆丁……哎吆,这小模样,到底是个闺女还是个小子?” 麻苏月不黑,但瘦而黄,不过资本家和他小老婆生的闺女,脸盘能差到哪儿去? 再加上有小时候的好生活打底,那眉眼、那口鼻、那个头,样样都长成了该长的模样。 所以离远了看是个臭要饭的,离近了打量就能觉摸出几分不一样来。 “大娘,婶子,”麻苏月再上前一步,在三人身边蹲下,“婶子,大娘,我不要饭——” 第4章 找我姥爷 “……那你干啥?”这下三人一起抬了头看她,两人不信,一人怀疑。 “不要饭,来找亲戚——” “嘁,十个要饭的五个说投亲戚!”长脸大娘轻嗤。 “又不跟你要吃的,”圆脸的婶子终于发声,声调和猜想中的一样柔和,拍了下长脸大娘的膝头,转过脸儿来说话:“让人闺女说说,是个闺女?眉眼上看是,头发咋绞成了这模样?” “赶路,娘死了,把头发剪了随她埋了……也没功夫梳头……”麻苏月再抓一把头发,眼神里带着忧伤心、怀念还有不在意。信口胡诌的,如何在意? 她倒真想让那绞下来头发跟麻丫她娘做个伴儿,也免得她孤单,可也没有再掘坟开棺的道理不是? 只在心里跟她娘道一声抱歉:等回去时,我给您添坟烧纸!您保佑我替您闺女活下去。 “哎哟哟……可惜了的……”精明的小个子大娘明显不信,也不知道可惜她的头发,还是可惜她没了娘。 “那你说说,找哪家?”圆脸的婶子再开口。 “找我姥爷,叫何三立,解放前是个教书匠,还有一个小舅叫何启明,干啥的不知道……”麻苏月继续诌,也不是胡诌,这确实是麻丫她亲姥爷的情形。 但这位亲姥爷的家在什么地方,她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她更不知道。 只知道名字,就这名字,还是她娘有次喝了酒不小心说的。 但她猜着,在这个地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她从她娘偶尔的几句忆往昔里知道,她那亲姥爷带着家人辗转教书的地方都是大城市,比如京城,比如沪市,比如南市。 哦,还有一点,就是那位舅舅比娘小五岁。 “何三立?教书匠?” 三位大娘婶子念念有词的你看我我看你,半天后,还是利巴的长脸大娘先开口:“姓何的倒有几家,没听说过谁教过书,你是不是记差了?” “我姥爷是我娘的亲爹,记不差。”麻苏月说的一本正经。 “记是记不差,就怕你瞎编!”小个子大娘小声哼哼。 麻苏月暗道一声:您老精明。 圆脸的婶子理完了菜,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你就胡说,谁家没事没非给自己找个姥爷孝敬?这一说可就一二十年了,一二十年你们就没写过信也没捎过话?” “没,”麻苏月摇头,再低头,面带不自然地小声说话:“我娘,当年是私下里跟我爹好上的,姥爷生她的气,撵出了门……一走二十年,我爹没了,娘的身体也垮了,才知道姥爷是为她好,想回来看看,没找到呢,也没了……” 麻苏月断断续续地说,说到半截就噗噗哒哒掉泪。 真掉泪,她想起了前世早逝的母亲。 “我得找到我姥爷,跟她说声,娘想他老人家了……”麻苏月继续抽泣。 “哎呦,丧门丧气的哭啥!”长脸的大娘吆喝人,却是随即又改了口道: “不听老人言的有几个能过好了的!你这模样,你娘有四十岁?那你姥爷就跟俺们几个的年纪差不多,定县城里活了大半辈子了,真有姓何的教书匠一准知道,问问你娘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哎呦,人没了哈,上哪儿问去!”她自拍自己的大腿。 “这几年的知道,兵荒马乱那几年的可真不定能知道,那几年,多少人拖家带口的往外走?”圆脸婶子递了几根白茅根给她,又指指瘦小的那个大娘道: “哭啥?甜甜嘴,你这个大娘,哎呦,得叫奶奶,你这个奶奶她儿子是县文教委的,让他帮你打问打问……” 奶奶?行! 自己现在十六岁,确实该叫奶奶,好几天了还不能进入角色哪能行? 只是没想到还遇到个儿子是文教委的,这枪口撞的! 麻苏月摇头,为自己扮演的不合时宜。 三人却以为她是不想让人帮忙,长脸的轻哼,瘦小的撇嘴,圆脸的再把白茅根往她手里塞。 麻苏月赶紧站起身行礼:“您三位显年轻,觉摸年纪跟我娘差不多,没想到差了辈儿,对不起!” 起身太快,礼行的太猛,一个眼黑,又一个踉跄,直接扑倒。 三位老太你一手我一把地将人扶起来,圆脸的喊乖乖,长脸的咂摸嘴,瘦小的说你可别赖上俺。 麻苏月讪笑,直接盘腿坐到地上,暗想:这身体不养上十天半拉月还真不能瞎游逛。 “能行不?给你端碗水?” “不用,不用,就是起猛了——”接了圆脸婶子,不是,圆脸奶奶的一绺儿白茅根,不用洗,用手捋两把,扯一根放嘴里,嚼一下甜丝丝的,生津止渴还利尿通淋,好东西。她也想去弄点。 “奶奶,咱这旁边儿有沙河滩?”麻苏月问。 “有啊,城西五里不就是河堤?你不是打那儿来的?年成不好,草长得旺,茅根都扎成疙瘩了,一上午拽一粪箕子,嚼着吃是口甜水,熥干了捣成面就能捏团子。” “就是,长手长脚,饿不死!” “……” 三人拉呱,像是忘了面前还盘腿坐着一个人。 麻苏月边嚼茅根边思索如何切入正题,五分钟后打算还是从她姥爷身上开始:“奶奶,你们能帮我打问打问我姥爷的下落不?他真就是这定县的,听我娘说原来住城边子上。” “行,咋不行,打问打问又不费啥!”长脸的奶奶先把话应下,只要不是来要饭的,就啥都好说。 “让你儿子查听查听,闺女家家的跑一趟不容易——” 圆脸的奶奶用胳膊肘子拐那个瘦小的小老太太,等对方半骄傲半矜持的点头应了才转过来接着跟麻苏月说话: “咱这县城不大,就是年数多了,不好查听,闺女过几天再来一趟,”她抬手指胡同的第一家接着道:“这就是俺家,你下回来要碰不上就喊门……也别光指望俺们几个老婆子,多走几个地方问问……” “多谢奶奶,我听奶奶的!”麻苏月再次起身行礼,这次把握住幅度,轻来轻去。 伸手帮着三位老人把各自的菜装回到筐子里,再把地上的烂叶子捧到墙根下,麻苏月拍拍手、拍拍屁股上的土,与人告别。 如此往复,她一上午攀谈了五个人场,帮人捣过瓜干子、看过孩子、抱过柴火、洗过菜,当然还喝了人家两碗水,坐了两回人家的树墩子。 人脉得一点点打开。 别小瞧这些大娘婶子,她们是最能传话的,传着传着就把麻苏月的姥爷给“传”出来了,传不出来也能造一个出来。 第5章 换瓜干 不定哪天,她们就能有模有样的说那个谁谁谁就是她姥爷,到时候,她想弄个新户口的铺垫就有了。 当然,这只是铺垫,属中期规划。近期的,她还是要弄几个零花钱用用。 吃的穿的不缺,可一分钱一张票没有还是寸步难行。不用多了,有个三块两块的够买个车票也行啊,她可不想再步行九百公里。 咋弄? 还是要依靠这些大娘婶子。 第二天, 破庙里好好休息。 主要怕明天再给人行礼时一下磕个嘴啃泥。 第三天,天光微亮,麻苏月就拿上了金箍棒出发,包袱换成了背筐,这筐是昨天傍黑时用三个袖珍杂粮窝头,跟那个从庙门前路过的编筐大叔换的。 筐是用紫穗槐条编的,结实,也好看,若是再小巧一点都能被摆进超市当工艺品。 一路走一路挖野菜,不挑品种也不挑口感,能吃就行,怕把自己累晕,就借了借空间仓库。 北行三里,再转向西走上两里,就是那位圆脸奶奶口中的河堤了。 大约是春季枯水期的原因,河面不算太宽,水流也十分平缓,两岸芦苇葳蕤,茅草丛生,风来过,凑近了能听到细微的裂帛之声。 麻苏月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她觉得,若是时光静好,在这水边建一处宅院,养几只鸡、训一条狗就好了…… 待日头在水面上洒下点点金光时,麻苏月才摸了个称手的家什出来,连刨带搂地弄了一团白茅根,拿到水边漂洗干净,一路走一路嚼,到城边子时刚好九点。 今天农历二十一,是集日,来往的人比那天多了五倍不止,挑担的、背筐的、挎包袱、骑自行车的……比比皆是。 集市上兜一圈,心里有了数,就径直朝那个圆脸奶奶家去,敲门前,伸手向筐里将野菜和两斤精粮渡了出来。 说是精粮,其实也就能在这个时期被称作精粮。在她家超市里那都是被磨成米粉用的。 圆脸奶奶显然没想到她隔天就会来,张口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打问到一点消息。 麻苏月腼腆笑起,“奶奶,我不是来催您的,我去了您说的那个河堤上拔了些白茅根,路上还挖了点菜,给您一点,再麻烦您给那两位奶奶一点,我没有啥东西,多少算点心意——” “哎呦呦,这可不用,闺女没家没舍的,自己留着,孬好饱饱肚!”圆脸奶奶慌忙推辞。 “就是一把野菜,您别客气,回去的路上我还能再挖,”麻苏月说了两句就将话题移开,“上次也没问问您老贵姓,我姓麻,麻绳的麻,叫小月,您叫我小月就行……” 她说着,眼往院子里看,见是三间再普通不过的青砖堂屋、外加一间半东配房,两棵枣树,树上扯了晾衣绳,晾衣绳上搭着尿芥子。 有小孩儿啊,好。 南头的空地上有一张用条凳搭起来的秫秸凉席,上头晒了些个野菜,便把筐子拖过去,将野菜一捧捧抓了摊开晾晒。 圆脸奶奶是小脚,走不快,上手阻止时,麻苏月已经将筐子里的菜拿出了大半。 转移话题似的说了句,“奶奶是打算吃的时候再用水泡开?”然后不顾她的阻拦,抱起筐子一股脑儿全倒了上去。 装着二斤精粮的布袋也掉了出来。 捡起布袋,麻苏月小心说话:“娘给我留了二斤精粮,说没啥吃了再拿出来……奶奶,您能帮我换成粗,不,换成瓜干子吗?我知道一斤精粮能换十斤瓜干,我不要十斤,九斤,要不八斤半也行。” “这咋——”圆脸的奶奶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但精粮可不多见,儿媳妇奶水不够,小孙子全靠米汤喂,现在米粮可是见了底了。 “奶奶,您看看这粮食,是我们老家产的,一点砂子没有。”麻苏月把布袋打带,抓了一把给人看,亮晶晶的大米,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颗颗惹人的眼。 “求奶奶疼疼我,这精粮不够我吃的,换成十几斤瓜干,再掺上野菜我就能吃上一个月了,到时能找到姥爷当然好,找不到我就回老家……” 这粮食、这价格,再加上屋里嗷嗷待哺的孙子,老人家自是不会拒绝。 门后头拿了根杆秤出来,约了十八斤瓜干子给她,白生生的瓜干子,起着白霜,一点霉斑没有,老人家也是个实诚人。 麻苏月让把白米也称一称,二斤一两,高高的。 没错,她刚刚看那瓜干子质量好,又偷偷往外多抓了一把。老人家心善,她也图个开门红。 瓜干子装好,麻苏月一口水没喝,背起筐子就走。 临走知道了这家人姓赵。 就这样,她把前天铺垫的大娘婶子家串了一个遍。 十家,每家拿出二斤精粮。 一斤瓜干二分钱,十八斤三毛六,一百八十斤就是三块六。 回程的车票钱有了,再想想其他办法,还得弄出租房子的钱来。 拿精粮出去卖?打死她也不敢,别说精粮,粗粮也不行。 这几年,粮、棉、油实行统购统销,又赶上贱年,若说什么管控的严,粮食称第二,就没谁敢称第一。 刚刚那集市上,她看到的能饱腹、却又未被划成粮食类的东西,只有瓜干和麸糠。 空间仓库里的东西多的是,但能同这时代契合的,除了粮食,她暂时还真没发现其他的。 就在这个集市上卖她也不敢,怕客户群出现重合,便借着歇脚的功夫跟人打听,打听哪里还有大集,哪个集上的东西都是什么价。 再三比较,她选中了一个叫崇福集的地方,十天里成三集,分别是,三、六和九。据说那是某朝某代一位封号为崇福公主的封地,曾经是个县,现在是个集镇。 从她住的那破庙往东走差不多十五里就到,不远也不近,最主要的是崇福集属于旁边的陵县。不同的县,人群交叉上就会少上许多。 而且刚才的大叔说那里正在修铁路,人多,有修路工还有铁道兵。 有人,才有需求;人多,购买力才大。 明天二十二,歇一天,后天就去。 担心胃肠不适应,麻苏月现在吃的饭还是小米粥或者糖盐水泡馒头,带油腥的一点不敢碰,肉蛋奶也一口不敢吃。 就这也只敢吃个半饱。 她得等着啥时候蹲沟顺当了才能行。 他妈,跟伺候奶娃娃似的,每一次解下尿布湿都得研究一下便便的颜色及粘稠度。 这情形,什么时候才能把身体养起来? 第6章 曲大哥 十五里路,虽然不用背着一二百斤重的东西,但就她这蹲沟都眼黑的小身板也够受的。 所以赶在天亮前动身,从仓库里搬了辆自行车骑上走。 电瓶车也有,还不少,但充不了电,更不能被搬出来用,只能等着某一天被计入营业外支。 关键这路,若真要骑起来,她肚里剩余的那些观音土基本也就被颠哒瓷实了。到时候再想要弄出来,八成就得灌肠。 山地车挺好,适应这土疙瘩路。 而且,这天色,真要有人,也看不清。 踏着黎明前的黑暗,听着啾唧的虫鸣,额头上有汗,脸颊上有风。 十五里路,四十分钟,等约莫能看到地平线上的灰白色时,她将自行车收起来,坐路边喘了十分钟的气。 先找个树木茂密的林子解决生理问题,再换个地方喝上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步行上路,。 崇福集她没来过,便在房屋密集起来的时候,寻了个隐蔽处等等其他赶集的人。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第一个挑担的过来时,她摸出手表偷偷看了眼,恰好七点。 还是那个背筐,这次装满了瓜干,粗粗一估就有五十斤,蹲下去将襻子挎上双肩,一下没起来,再一下时觉得双肩被烙铁烫了,没走十步双腿就开始打颤。 这狗屁身体,真够了! 想前世,她十六岁时,还拿过区里高中体育联赛的长跑冠军。 咬着牙,打着颤,虫子似的一步一步爬,好在前面就是集市,她没想到集市中间占据多好的位置,差不多就行,远了走不动。 粮食稀缺,瓜干子很容易卖,二分钱一斤,她还买十斤送半斤。 没有称,谁买谁去旁边借,借来了自己约,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再把称喊高能多喊多少? 临扎口袋她还多送人一把。 不为别的,好人少招灾。 她是从虚空里漏下来的人,得活一个畅快! 旁边,卖地肤子扫帚、柳编筐和荆条粪箕子的憨大哥看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妹子,你咋能这个卖法?” 麻苏月带着苦笑抬头,“大哥,换个救命钱,卖完这五十斤还不够,俺还在街口老乡家里记了一百多斤,今天都得卖出去。” 赶过农村大集的都知道,卖东西的人怕集里头人多不好走也怕丢东西,就把小推车和多余的货在集头上找户人家存一存,乡下人叫“记”。 不光东西,有时候孩子也能记,跟后世的临时托管一个道理。主家也不要钱,散集时,把卖剩下的东西给人家一点就行了,或一捧酸杏儿,或几颗枣子,或一把青菜,再不就是个刷锅的毛刷子。 多寡不争,全靠自觉,没人计较,全卖光了也无妨,人说一句“今儿生意好”,你回一句“下集给你带馍”,齐活!摆摆手走,两下相安。 麻苏月就在最外头,靠近大路边的一户人家里记了一百多斤瓜干子。 “这——”憨大哥显然没想到这一茬,梗了梗才接上话:“都卖了,吃啥?” “没了命,留它干啥?” “……”憨大哥觉得这话对,反驳不了,半天了说出一句:“哪家?俺去帮你背过来——” “啊?” “你记在谁家了?你看着摊子,俺去帮你背过来。”他又说了一遍。 自己这是感动出了一个劳动力?麻苏月觉得心虚,再想想好像还真得人帮忙,便一脸诚恳地感激道:“多谢大哥,俺给您点瓜干子当谢礼!” “俺不图那个!”憨大哥不仅憨还实诚。 麻苏月也不矫情,“就最头上,门朝南,门口有个石磙的那家,我托给他家的一个大嫂了,三十来岁。 我姓麻,麻绳的麻,大哥去的时候就说小麻绳记在那儿的就行,没有多余的筐,俺用了个麻单子兜的,打算等筐腾出来再去背。” “筐有的是!”憨大哥随手捡起来两个最大号的柳编筐,掂两下,笑起来, “小麻绳?咋不是小麻花?俺姓曲,曲,不直的那个曲,不是那个蛆——” 此话难以理解,人都走出好几步了麻苏月才反应过来,憋不住大笑,在他背后喊: “曲大哥,俺帮你看着摊子,你刚才卖的价格俺都记住了,俺帮你卖——” 曲大哥力气大,十分钟跑个来回,一百多斤两趟背完。 二十分钟里,麻苏月凭借她经营超市练出来的三寸不烂之舌,以瓜干子当搭头帮曲大哥卖出去了两个粪箕子、三个柳条筐。 还没到散集,麻苏月的瓜干子就只剩了留给那户人家的两捧。 没给曲大哥留,因为帮他卖东西时拿瓜干子当了添头。 买了东西的人付了钱拿了筐,再“咯嘣”一下咬一口瓜干子,美哉。 曲大哥更觉得美,他带来的东西只剩了一个粪箕子和两把扫帚了,直乐得见牙不见眼, “麻花妹子,这是俺卖的最多的一回,比往常三个集卖的都多!全靠了妹子的瓜干子当搭头,集上有卖疙瘩汤的,俺去给你买一碗!” 疙瘩汤?就是个那瓜干子面加某野菜搅出来的疙瘩汤? 麻苏月表示她的观音土胃肠不耐受,忙拒绝: “下回,下回,反正曲大哥逢集都来,等俺下回来赶集时来找你,这会儿得赶着走了。” 麻苏月说着话将东西利索地收拾了,摆摆手,背上筐子就跑,路过那户人家时将留下的瓜干子给了那位大嫂。 三块多钱到手,乐的她在一个沟边儿坐了二十分钟。 现在就回去的话意味着要步行十五里,所以麻苏月决定等天黑了再走。 害怕吗?怕,但走夜路与住野地里的破庙有何分别? 一个是行进中,一个是迷糊时,行进中警惕性还更高一些。 依旧是一个没人的树林,依旧是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吃饱,再靠一棵大树上眯了一觉,待元气恢复,她打算去热闹的铁路工地上看看。 刚刚她都跟曲大哥打问好了,从这儿沿沟边儿往南走三里就是工地。 大约是平时去看热闹的人不少,草地上有一条似有还无的小径,曲折蜿蜒,蛱蝶乱舞,若只看这些那当真是一派宁和。 铁路路基高出地面不少,从河沟这边看更觉其气势磅礴,需要仰视。 走出一片茂密的蒿草就看到了密压压干活的人群,与后世那种穿耳的机器轰鸣声不同,这里听到的是震天的号子和豪迈的革命歌曲。 声音由胸腔发出,包含了热情、力气和勇敢,豪气干云又振聋发聩。 若身临一场阅兵式一般。 第7章 唱歌&卡车 麻苏月站到了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们中间,和他们一起看一起唱。 当过十几年班主任的人,组织起一群小孩子不要太简单,几番指导就让这群刚刚跑调比正调多的孩子来了个群声大合唱: 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 比钢还强 …… 声调整齐,又包含了朝气和力量,听之振奋。 这一刻,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时代的归属感。 铁路工人和铁道兵不少都停下劳动围过来看他们,“这是来了个教唱歌的小老师儿?”一个脸膛黝黑、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操着浓重的东省地方口音鼓起大掌喊话:“同志们搁下家伙原地喝水、休息,还想不想听唱歌?” “想——” 远远近近众声齐应和,又拍起手邀请人: “小老师来一个!” “小老师来一个!” “……” 这场景,就很有军训拉歌的气势,麻苏月也不扭捏,分开围观的孩子往路基上站了站,卷起手放到嘴上大声喊:“你们想听什么?” “小老师唱啥我们听啥!来,同志们,呱唧呱唧——”人群里一个高个儿戴眼镜的跟着喊话。 麻苏月的兴头起,忘了肺活量小的事,接了旁侧递过来的一个铁皮喇叭唱起来,从黄河大合唱唱到南泥湾,从松花江上唱到太行山上…… 周围很静,除了她的歌声就剩远近的几声鸟鸣。 周围又很喧闹,鼓掌声和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二十分钟后,干活的人精神倍增,笑着、喊着再度抡起镐头、扛起枕木。 “小同志有两下子!几首歌唱完,大伙儿的干劲儿提高了八个档!”刚刚邀请她唱歌的那个中年男人端了半缸子热水过来跟她说话:“嗓子冒烟儿了?来,润润!” “报告队长,我很好!谢谢队长!”麻苏月双手捧过,饮下一大口。在这里,不能讲究水杯是不是公用的。 “哟,咋看出我是队长的?” “猜的。” “咋猜的,说说!”中年男人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好整以暇地问她。 “你让他们休息他们就休息,你让他们开工他们就开工,你肯定就是队长!”麻苏月用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的语气说话。 果然,中年大叔哈哈大笑,“小同志好眼力,我姓邓,你就叫我邓大叔,小同志不是本地人?” “邓队长好!哦,不,邓叔叔好!”麻苏月起身行礼,“您才是好眼力,听我唱几首歌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邓队长摆手,“你才多大,大叔走南闯北多少年了,一打眼就看个差不离,是想去关外,路过这里的?” 麻苏月暗念一声遇上老道人了,开口说实话:“是,老家遭灾,跟着娘出来逃荒的,半道上娘死了,我也晕倒了一回,差点死了,就不想再往前走了,觉得可能走不到地方,也觉得走到地方可能也不好过……” 邓队长皱皱眉点头,“想回去?” “没想好呢,反正不想再没头没脑地走了,想找个地方安个家,扎了根,哪儿都是家……”麻苏月的话说的老气横秋,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想给异世的灵魂在这里安个家。 “小丫头多大?”邓队长再开口,称呼从小同志换成了小丫头。 “十六。” “哦,还以为你六十!”邓队长再度大笑起来,“比我闺女大一岁,识字?” “上到高中,但只上了一年……危险!快闪开!闪开!”麻苏月答着话,看见了拉铁轨的卡车正沿着面前的大斜坡直直地往上爬,慌忙站起来大喊。 怕人听不到,抢了邓队长的铁皮喇叭喊。 边喊边跑。 觉得赶不上,直接一屁股坐到石子上顺着往下打呲溜,滑草滑雪一般,嗖嗖的。 碎石筑基的斜坡,抓力不够,本就打滑,铁轨又伸出车厢一截,这傻司机竟然还走直线! 走不了几步车头就得翘起来! 一旦翘起来,铁轨就得顺着滑下去! 下头可还有人! “闪开,下面的人赶紧闪开!”麻苏月边滑边喊。 喊完了人喊司机:“斜着走,斜着走,走之字形!” 司机被她喊傻,车窗里伸出个头要骂人。 麻苏月赶在他前头站起身开口骂:“你是不是傻!车头快翘起来了!走之字形,斜着上,四十五度!” 司机懵怔。 混蛋,这是连什么叫之字形都不知道! 车头真要翘,前车轮开始飘,有些抓不住地了,麻苏月自上而下看的清楚。 司机也感觉到了,即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第一反应就是一脚跺下去。 “不能踩死!不能熄火!熄火会溜车!听我的,稳住,”麻苏月跑到了卡车车头前,石子打滑,她跑的趔趔趄趄,“别怕,右打方向盘,半圈,对,慢点,很好,回正,走——” 卡车开始斜着上,麻苏月在前头领,越来越多的人停下劳动站到了坡顶上看着他们。 “好了,反过来,往左打,跟刚才一样,斜着走,拐大弯——” “旁边的人都闪开!凑这么近干什么!不要命了!” “很好,对,就这样——” “……” 这一刻,麻苏月又回到了指挥大货车往仓库运载东西的时候。 她就看不得那些个冒冒失失的司机。 当然,那些司机的技术可比这个傻货好十几倍! 这司机要是给她运货,她能把人拽着头发拽出驾驶室再狠踹上十几脚! 气势拿出来,完全不似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邓队长刚刚都看呆了,足足一两分钟才反应过来,抬手将围观的人驱赶到一边。 十分钟过去,卡车顺利爬到坡顶,熄火,司机直接趴到了方向盘上。 麻苏月真想上去将人拽下来踹两脚,没等她出手,后面走出一个高大的铁道兵来,一把拉开车门,将人抓下来,又一脚将人踹的顺坡滑下了四五米远。 麻苏月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了,跟着演戏,也一个腿软坐了下去。 邓队长伸手扶人,拉了两把才拉起来。“小丫头还挺沉——”他笑道。 麻苏月虚虚抹一把汗,讪笑,“腿软,后怕——” 第8章 苏式月饼 确实后怕,刚刚邓队长的心也一直揪着。 这是他们这支队伍唯一的一辆卡车,平时都是两个司机。今儿是那个老司机病了,这个新司机才独自上场。 踹人的铁道兵也走了过来,抬手冲麻苏月敬了一礼才说话:“多谢小同志——” “不,不,不用,”麻苏月慌忙摆手,“我就是坐在这里,居高临下看的清楚,真的,谁看见谁都会出手,太危险了,这个山坡上本来就有草,还是老牛拽,打滑,石子又是刚铺上的,更打滑……” “小丫头会开车?” “啊?不不不,”麻苏月的手摆的更快,“我会骑自行车,就是那什么,我老家旁边有个煤山,有货车,老跑到那里去玩,跟司机熟,常听他们说话,还看他们指挥,煤山也打滑。” “不错。”铁道兵跟邓队长点头。 邓队长也点头,“是不错。” “什么?”麻苏月装傻。 “这是铁道部队的关连长。”邓队长给她介绍,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地在她面前坐了,摆手示意她也坐。 “关连长好!”麻苏月利落地行礼,九十度鞠躬,表演过度,用力过猛,帽子掉到了地上,露出跟关连长差不多长的头发。 “你这——”两人都笑,一个大笑,一个偏了偏头咧嘴无声地笑。 “我说你怎么这个天还戴帽子!” 男人面前不能说那种把头发绞了随她娘一起埋了的煽情话,便实话实说道:“逃荒,没功夫梳头更没功夫洗头,头发能结成疙瘩了,还生了虱子——” 两人继续笑,直笑到麻苏月的老脸都红了才收声。 “至于的嘛,不就丑了点?”麻苏月小声嘀咕。 干脆帽子也不戴了,拿在手里揉搓,空间仓库里扒翻出来的,用粗毛线勾出来的老太太帽子,戴上能让年纪成几何级数上涨,她本就不乐意戴。 “小丫头不得了,想不想留在我们修路队?” 邓队长终于切正题,麻苏月却是没想到他张口说的竟然是这句,还以为会说两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之类的话。 “啊?”麻苏月装憨,抬头怔怔地看人。 “这咋还傻了?叔问你想不想留在咱们修路队,刚刚指挥人开车的时候不是挺灵光、挺有气势?” 麻苏月让自己的五官归位,往远远近近的人群里看,“修路的不都是男人?” 两人相视而笑,还是邓队长开口:“有时候也有女的,分路段,这次只招了两个当地的女同志,在后面帐篷里,管着给大伙儿做饭,得闲再缝补个衣裳,但不识字,采买的单子不会写,账也不会记,一直想找个能说会写也能跟着队伍走的。” “我们觉得你合适,帮厨上写写单子、记记账,给同志们唱唱歌鼓鼓劲儿,其实最主要还是帮同志们写封家书,得空再教大伙儿认几个字,反正逃荒也是到处走,不如跟着我们的队伍。” 邓队长说着抬手环指了一下四周,收回来揉自己的眉心,继续道:“三分之一是扫盲班教出来的,三分之一是只认识名字的,还有一部分领工钱都只能画圈的……” “不是还有铁道兵?”麻苏月以眼神悄咪咪地示意邓队长,看旁边那位默不作声的关连长,不知怎么地,她就觉得这人不太好说话。 邓队长哈哈笑,“他们是好钢,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开山架桥攻难关,咱们这一带是平原,铁道兵少,十分之一不到,负责技术问题,到了前面山区就会多一些。三分之一是修路工人,其余的就都是从当地征调的民兵和劳力,随走随更换。” “你来不来?管三顿饭,一天五毛钱。”邓队长又问一遍。 “我,能行?”麻苏月犹豫。 留在修路队当然好,工作地点随工程迁移,又有备战和修建南北飞虹的口号在上头罩着,大家伙忙的晕头转向,顾不上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小动作,最起码她这盲流身份能被遮掩下去。 可,她还是想赶在大运动开始之前把学上完,再找一个安定的工作,保全安度。 至于发展腾飞,且等等,至少近二十年里都不是能瞎折腾的时候。 “有顾虑?还是想回老家?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什么人了——”麻苏月摇头。 一面之缘,人就打算把她留下,她也打算实话实说:“邓叔,关连长,小月感激您二位的知遇之恩,哦,对,忘了介绍,我叫麻苏月,麻绳的麻,苏省的苏,月亮的月,小名叫小月——” “苏式月饼——” 默不吭声的关连长突兀插嘴,跟刚才他突兀地窜出来将那个司机一脚踹出去一样。 麻苏月被梗了一下,暗恨自己取名时想的不够周全。 这是逃过了麻鸭又吃了块月饼啊,噎得慌,简直了。 看来这位关连长不是好不好说话的问题,而是会不会说话的问题。 她将身子侧转三十度,看向邓队长,“邓叔,初见面就觉得您是我的长辈,不瞒您,确实有顾虑,就是我的户口问题,我是逃荒出来的,是盲流,没有介绍信,也没有原籍的有关户口证明,干什么都不行,去哪儿都不方便…… 我想重新落个户口,然后重新上高中,考学。 确实也是想回老家,回苏省,但不想回原来的公社原来的大队,父母都没了,一个亲人也没有,回去也是四目无亲,所以才说安家扎根。” “是这样啊——” 邓队长跟关连长对视两分钟,也不知道怎么用眼神沟的通,反正片刻后他给麻苏月指了条道: “我们修路队确实不能帮人落户,但也不是多难的事,这两年逃荒的多,我们一路过来征调劳力时见到过不少这种情况,不少都重新落了户,一些林场农场之类的地方缺人手,只要你有合适的保人他们就可以接收。” “真的?”麻苏月眼神一亮,立时蹦了起来,却是蹦到半截又蔫悠悠落下。 “怎么?” “等等还是,我在这世界现在就是个局外人。” “局外人?” “局外人——” 三个字说完,麻苏月侧头看向坡下的一棵树,孤零零的一棵树,周围的都被伐了,不知怎么漏掉了它,难不成跟她似的是从虚空里漏下来的吗? 这一刻,麻苏月看不到她自己脸上的神色,旁边的两人却看到了,那神色里有孤独、有落寞、有凄然、有悲伤、有寂寥…… “往前两百里有个农场,好好表现,”默不作声的关连长终于在那句“不错”后开了口,继续道:“路一直往南修,会经过你的家乡——” 第9章 留在修路队 这话里的意思……就有些耐人琢磨,麻苏月想了想才懂: 这是说只要她好好表现,路过前方农场时他们就可以给担保落个户口? 然后跟着队伍一直向南,到了家乡她就可以上学考学了? 是这个意思?麻苏月睁大眼看向他的眼睛求证。 对方点头。 还真是! 哈哈……麻苏月将手里的帽子一抛而起,连蹦了好几下才收住。 就做了这么点事就给她换来了这么大的福利? 麻苏月有点不信,重又坐下来认认真真地问:“没有介绍信,你们相信我?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坏人需要像你这样,因为没有介绍信,就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麻苏月又一次成功地被关连长梗住。 她这是被鄙视了? 不是说这年月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的吗? 是书里写的不对,还是没到那个年月,难不成是他们看自己面善? 不论怎样,麻苏月都兴奋异常,再一次九十度鞠躬,觉得一个不够,又补了一个,准备鞠第三个的时候被人出声拦住,“两个就够了。” “哈哈……”邓队长大笑。 麻苏月赶紧表态:“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努力工作,好好表现,为修建通途贡献力量!” “行了,行了,踏实工作比什么都重要,”邓队长摆摆手起身, “快开饭了,感谢你今天让队伍避免了一次事故,在这里吃完饭再走。 那两位做饭的女同志都是当地人,不住这里,所以你的住处需要明天单独搭建,今晚你先回去,明天早上八点准时来上工,没问题?” “报告领导,没问题!”麻苏月并脚而立,啪地一声有模有样地敬了个礼。 哼,参加过多次军训的人还能不会这个? 没等她开始担心这里的饭,能不能适应她那观音土胃,就有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伙子,将一碗混着野菜叶子的杂面糊糊,和一个杂面饼子递到了她跟前,红了红脸腼腆的开口:“小老师,吃饭——” 这是能促动胃肠蠕动的啊,应该,能耐受的? 麻苏月谢了人,接过碗,学不来他们的瑜伽深蹲体式,干脆就地盘腿而坐,左手手指托碗、掌根持饼,右手拿筷子。 糊糊粥的粘稠度,跟前世某些快餐店供应的粥水差不多,筷子的功能是将缠成了疙瘩的野菜搅开。 就是干活的人不太仔细,干叶子、干梗子也带着。 喝一口粥,咬一口饼子,粥有点咸有点甜还有点青草味儿。 饼子干,有点剌嗓子,麻苏月品出了诸如玉米、瓜干、高粱、麸糠等丰富的内容。 工程队里的人以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居多,话也多,一顿饭下来,麻苏月从他们嘴里知道了二十个人的名字、十五个人的故乡、十个人的绰号。 包括那位关连长,绰号关木头,还挺形象。 关木头就在这旁边吃饭,不是瑜伽深蹲,而是坐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一腿蜷曲,一腿伸出去老长。听见了这边的谈话和偷笑也不做声。 红霞漫天,轻风漫卷,倦鸟归巢,近处的笑谈和扒饭,远处的狗吠和孩子们的欢笑,在广袤的田野上构成了一幅有声有色的画卷。 一切都很美好,让人留恋回味。 麻苏月在这一刻喜欢上了这安详宁静的环境,更喜欢这些人的淳朴、简单和真实。 吃完饭,收了碗,又唱了几首歌,天光暗了,她提出告辞。 没想到那一声不吭的关木头,竟然牵了架骡车还叫了另一个小战士说要送她。 送?她那破庙如何见人? “上车,”邓队长也发话:“正好把你的家当一起拉过来,明早你自己赶路,能少带就少带。” 麻苏月想说,我公开的家当就一个背筐、一根棍子。 然,盛情难却,也想着人家可能是要家访,借机考察一下她的过往,便同相送的人躬身行礼后上了骡车。 大青骡拉的车啊,前世今生都是头一次坐。别说,还挺稳当,夜色中,吱吱扭扭地晃悠在无边的原野里,辕架上的马灯投下一圈一圈模糊的光影,人晕染在光影里,有种仰躺在水面小舟上望星空的感觉,惬意。 小战士驾车,关木头坐在前头跟他说话,其实主要是小战士瞎叨叨,关木头负责听,间或应和一句“嗯”,“啊”,再不就是“看好路”。 没人理会她,关键也累,麻苏月干脆一个出溜躺了下去,车上还有没卸干净的石子,硌得慌,怕扑打的动静大,失礼貌,就伸出手去悄悄往外摸,摸完一颗还有一颗。 于是,等走到麻苏月所说的那个路口时,前面的俩人回头问路,发现她已经快睡成死猪了,小战士叫了她四五声都没动静。 能有动静才怪,来了这么些天,天天是夜猫子和土地奶奶伴她入眠,睡的那个警醒,当年奶孩子时都比不上。 这会儿有铁道兵护卫,怎能不好好睡一场?! 被晃悠醒,麻苏月第一反应就是抓起她的金箍棒抡,棒子差点袭上小战士的头才回神。 “啊,对,对不起……还以为来坏人了……”麻苏月虚虚抹一把后脖颈里的冷汗。 小战士比她更虚,连退了三两步才稳住:这会唱歌的小老师咋还是个练家子?好家伙,大擀面杖粗的棒子直接往脑囟门上抡啊! “到,到路口了,往哪走?”小战士都被吓结巴了。 “到了?哦,好——”麻苏月攀着车帮往外看,黑沉沉的,瞪眼适应了好大会儿,才模糊分辨出处于十字路口东北角上的土地奶奶庙, “没错,到了,就是这里。”麻苏月说着话,抬起一条腿往下迈。 “在这儿下?”关连长伸手扶了她一把。 “送你到村口。” “到门口了都!” “……” 关连长环望四周,他有种送了个鬼的感觉,漫敞地里,除了庄稼就是树,坟岗子里爬出来的人吗? “哈哈……到家了,到家了,来来来,带你们参观!”美美睡了一觉的人恢复了精神,想着人家肯定是要真实地看一眼她的生活状况才能放心的,便大大方方邀了人走, “骡车放这儿没事?挡不挡路?” 下了路,先过一个干沟,再穿几十步荒草地,才是那土地奶奶庙。 第10章 灵魂归位 她从一来就觉得这荒草地里当年肯定有路,不光有路,可能还有专门栽的松树或者桐树啥的,这也不知道被哪个败家的给砍了烤火去了。 麻苏月轻车熟路,用金箍棒拨着草丛走,铁道兵胆大 ,跟着她走。关连长在旁,小战士在后,不时将马灯举起来往远处照一照。 “就这儿!土地奶奶,我回来了!”麻苏月跟被种在门口的塑像打了声招呼,动手搬开挡门的破供桌,邀请两人入内,“请进——” 两人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她, 麻苏月再抬一次手,“请啊——哦,当心碰头!” 马灯照过,不足五平米的空间一览无余: 墙角一个用三块石头搭成的锅灶,上头一个豁嘴的瓦罐,里面两根揭了皮的树枝,大概是筷子; 随身的筐子倒扣,成了桌子,桌子旁一块石头,大概是凳子; 没有床,哦,也有,晒透的干草…… “你就住这儿?”关连长先开口。 “是啊!” “这些——”他抬手指,指草窝子,指瓦罐。 “啊,不,还有,铺盖在屋后头,怕人偷,我藏起来了,麻烦同志帮我打一下灯——”麻苏月主动请人帮忙。 “啊?哦,好!”小战士从头顶的洞上收回眼睛。 “我来——”关连长也主动。 麻苏月觉得对方大概是想看她变戏法,看就看,说藏了真就藏了。 屋后头,乱柴火堆里,一个铺盖卷儿被抱了出来。 后世,院墙根下,想扔又不想扔的那堆东西上面盖的东西。见过? 早就防着有人拜访或考察,她都提前备好了。这年头,用人且仔细着呢!家访,一点都不稀罕。 把铺盖卷递到关连长手里,拜托人帮忙拿着,再回身接着往外摸东西: 一个有裂纹但尚未裂开的碗,一个不知道装了啥的包袱,十来斤重的瓜干子,以及一个烤火用的土盆子,盆内还有半截烧焦的木头。 齐活! 全部家当! 麻苏月拍拍手,抓了把干草放土盆里再自包袱里摸出盒火柴引燃。这火柴,还是她那天去定县县城时用十块瓜干子跟一位大娘换的。 橘红的火光里,严肃少言的关连长更加严肃少言。 “装车,现在走——”片刻后,他说。 麻苏月还愣了愣,小战士却像是就在等着这句话,答了声“是”之后,快速将地上的东西三下两下的抓在了手里。 “现在?” “现在。” “那行,我收拾收拾——”麻苏月不矫情。 将供桌放平,用石头把缺了的那条腿垫起来,把土地奶奶的塑像刨出来摆上,倒水和了泥把它那半边脑袋补上。 没学过泥塑,更没学过雕刻,补上的脑袋有点出镜。 条件有限,不能讲究,麻苏月拍拍她的肩膀话别:“说帮您把脑袋补上的,我没有食言,不大好看,就这样,总比少了半边儿好,对不对? 占了您的屋子好几天是我无礼,这个瓦罐里的水是干净的,我给您留下,那些干草也是,万一再有我这样的人路过这里,您就留人歇歇脚…… 再见!” “你还想再回来?”看着她嘁哩喀嚓地收拾,又听着她神经兮兮地念叨,等到了骡车跟前关连长才问出这句话。 “啊,哈哈……跟谁告别不都得这么说?礼貌——”怕人误会,麻苏月又解释: “我也是无神论者,但她毕竟陪了我这么些天对不对,晚上还帮我守门。” 关连长没说话,大约是不知道该说对还是该说不对。 回去的一路麻苏月都没再睡觉,小战士也没再叨叨,关连长更不说话,只偶尔看两眼抱着膝头靠坐在车帮上的小孩儿。 是个小孩儿?一米六多的身高,体重没有七十斤,黄瘦黄瘦的,不知道那清亮的歌声是怎么从她胸腔里发出来的。 知书识礼有文化,怎么能活成这样? 邓队长对于她提前入伙好像不觉得意外,三卷两卷将自己的铺盖收了,要挪到旁边的帐篷,关连长和他住一起,也要这么做。 麻苏月慌忙拦:“不用,不用,我睡厨房!哦,要不骡车?我睡骡车!我觉得这车厢很舒服,平整,还带车帮!” 开玩笑,一天活没干呢就占领导的屋子,岂不是找着让人抓小辫子? 她得谨小慎微、勤勤谨谨树立出一个积极向上、热爱集体、尊敬领导、团结同志的光辉形象。 不管人怎么劝,破被子一展,直接躺下睡。 两位领导拗不过,只得罢手,最后还是拿了床行军被给她。 骡车就停在两个帐篷的拐角处,避风,安全,至少比那破庙好多了。还能听到旁边帐篷里传出的呼噜声,有人气儿! 这一刻她感觉灵魂归了位。 “真是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麻苏月临入梦前做睡前盘点: 挣了今生的第一桶金,找到了工作,连户口也有了努力的方向。 不错! 第11章 劈出头一板斧 工程队由三部分人组成: 一、铁道兵。 铁道兵有一百多人,确切地说是关连长带的兵有一百多人,他们承担了技术活和最苦最累的活,比如沿途的测量、勘探、爆破、铁轨对接等。 但这一百多人分成了两部分,前头勘探、测量、绘图占一大部分,有时候一走就是十几天,有三个炊事兵,炊事兵跟着他们走; 后面干活的是一小部分,这部分人常规也就二三十个人,跟着大灶吃饭。 二,修路工人。 修路工也有一百多人,由关队长带队,是主要的重劳动力,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劳动,比如垫路基、铺枕木等,这些人全都在大灶吃饭。 三,民兵和劳力。 这部分人的数量根据工程难易程度确定,以县为单位,随走随换,人数较多,少时也有二三百人,多时能有上千人。 这些人除了工钱,还有每天半斤成品粮的补助,吃饭问题自行解决,或工地上开大火、或家人送、或自己带。 所以大灶上吃饭的一般有一百五十来人。 中午需要炖菜,所以队里每天安排两个帮厨;早晚都是稀饭加饼子或窝头,两个厨娘,够了。 其实最麻烦的就是择菜,野菜,干叶子多;地里种出来的菜,虫眼多。比不得后世大棚里出来的那样棵棵整头正面。 说起来,工程队的伙食已经比许多人家好很多了,在这个不少人都饿出了水肿病的年月,这里每人每顿还能吃上一个鹅蛋大的杂粮饼子。 只是,这饼子做的嘛,太差强人意。 两位厨娘,一个三十多岁细高条的嫂子,姓孟,麻苏月叫她孟嫂;一位四十五六岁中等个头、方脸、长了半脸雀斑的婶子,姓高,麻苏月叫她高婶儿。 两位都是当地公社推荐来的,某某家的亲戚,平日奉行的原则是:做熟了、吃进肚子里了,就行。 然而,这杂粮死面蒸熟后的体积比生面还小。 质量上不能让人吃饱也就罢了,视觉上好歹让人看饱啊。 别笑,这其实是有科学道理的,比如同样一斤面蒸出来的死面饼子和发糕,死面饼子有碗口大,发糕却有一个小盖帘那么大,看一眼,你觉得哪个挡饱? 再说这死面杂粮饼子又死又硬又干的,口感也差啊,对不对? 做个酵头能有多难?在鲜活酵母发明生产出来之前,谁家蒸馒头不都是自己做酵头? 跟高婶儿和孟嫂提了一嘴,两人都不接茬。 麻苏月明白,人这是嫌麻烦,死面多省事,加水一和,揉一揉、团一团,蒸笼上一拍就完事。 发面不行,你得发、得醒,费工夫、耽误时间。 麻苏月打算自己把酵头做出来。 还记得前世的母亲做酵头的情形,母亲称它为酵引子,一次做出来半布袋,姨妈拿走点,姑妈要走点,都说母亲做的酵引子蒸出来的馒头香甜。 麻苏月也学会了。 两位厨娘连她的建议都不听,就更不可能支持她的工作,别说搭把手,就连想借块蒸笼布都不给。 呵呵……这是坚守阵地呢,担心她抢了她们的活,更担心她这一天三顿一条一目的记账会影响到她们什么。 麻苏月多一句都不言语,笑一笑转身就走,不就是那点小算盘?你们使劲打,我不看也知道结果。 曾经,超市员工食堂的人和事,可比你俩这水深多了。 至于酵引子,你们不同意我就不做了吗?我做不做需要你们同意吗?不过吹个风而已,能闻风而动当然好,不能,就等着被风裹挟了走。 李婶儿家有嗷嗷待哺的孙子,孟嫂子家有三个饿的吱哇乱叫的孩子,邓队长心善,关连长是子弟兵,能帮的绝不含糊。 但情是情、理是理,粮食更是公家的—— 从地方上征调的民兵和劳力好说,按工发钱,一个工多少钱,多少活一个工,有专人管、有专人记,不会出错,也出不了错。 做饭上就不好说了,一群大老爷们儿,哪知道一斤面能出多少饼、一锅粥该下多少面? 稀了、稠了,多了、少了,一句手上没把好准头就过去了。 然后,干活的人都打完了饭,锅里还剩下的就装进两位厨娘的瓦罐里了。 若都是稀饭也就罢了,关键那面疙瘩还偏偏爱沉底。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两位领导知道也没办法,他们总不能再把面疙瘩给捞出来?农村妇女的嘴可是能把黑白说颠倒的,影响还要不要了?与地方的关系还处不处了?他们的工作还做不做了?别的不说,只他们口粮一项靠的都是地方支援。 这就是两位领导的为难之处,所以麻苏月就应运而生了。 一天的观察下来,她明白了两位领导把她摁到这个岗位上的目的:当枪。 让她这么一个能说会道会算账、眼神也好、又有点虎劲儿的小丫头,联系和团结同时平衡与地方上的关系,尤其是吃食采买和伙房这一块。 为何找个小丫头?人小,说错话做错事好找补。 麻苏月不等领导明说直接意会,将第一板斧劈向了伙房。 当天晚上等两位厨娘下班回家后,她就和仓库保管员一起,给各种面来了个大混合。 什么十瓢瓜干子面、十瓢玉米面、五瓢高粱面,反正是要混合了吃的,那为什么不提前混合好? 再说了,我哪知道你的瓢是平还是尖? 我只要你别到月底全给我剩下瓜干子就行! 接着,麻苏月开始过称,开始计算,先分摊到每天,再具体到每顿,把每顿要用的东西直接用重量衡量。 定量、变量全考虑进去,甚至连周末或者节日的加餐都做了详细补充,必保粮食能吃到月底,且不是饥一顿饱一顿。 别想昨天稀了今天稠、明天多了后天少。 若是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不会做饭。 都是从七八岁就开始爬灶台的人,多少人吃饭、添多少水,心里没数吗? 没数?那对不起,我们换人。 至于维护和平衡关系—— 好办。 麻苏月明确说:饼子和窝头论个蒸;稀饭,大伙盛完后锅里剩下的不许超过四碗。 四碗,两位厨娘一人一碗,每人还可以带走一碗给自家孩子。 我给你留出适量的鱼了,你要再去河里另钓,对不起,那就不好意思了! 两位厨娘在麻苏月背后咬牙,把蒸笼布摔得啪啪响,小蹄子、死妮子的一同混骂。 第12章 二板斧:建模,统筹 骂,麻苏月听见也当没听见。一个县停留不过一两个月,下一个地方我们就换人,但今天定下来的是制度。 是制度就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人是活的,制度却是死的,时日长了,制度就成了文化,会镌刻进人的意念里。 表格和规章制度交到两位领导面前,邓队长拍桌子哈哈大笑:“小丫头,真有你的,我们没看错人!” 关连长则捻着那张表格陷入沉思,片刻后才道:“改天我把修路工作的一些数据给你,你看着做一份这样的表格,试一试找出个最合适的人员配合方式。” “对对对,还是小关脑子灵!”邓队长接着拍桌子, “咱们现在老是出现人员分配、配合不合理的地方,比如后头的铁轨都接上来了,前头的路基还没夯实,耽误工期! 还有时候一看哪儿有活就一窝蜂上,结果那活干完了,这边又赶不上,还是耽误工期!” 麻苏月听到半截就明白,二位这是打算将数学统筹运用到工程管理上啊! 您要的哪是普通的表格?那是建模,那是统筹图啊! 不错! 意识超前! 不过,您二位是怎么知道我是学数学的? 麻苏月的眼睛先眯起再睁大,亮晶晶的,跟夜色下的花狸猫似的,衬的桌上的油灯都不亮了。 两位都看的稀奇,不知怎么地就生出了一种被人当成了猎物的感觉。 关连长刻意忽略这种感觉,直接问结果:“多长时间能画出来?” “什么叫画?那叫做!建模!”麻苏月自动在就近的条凳上坐了,摆出架势,打算给人上课: “您要的是时间——资源优化模型,是在工期一定的条件下, 均衡不同时期、不同工序的资源,和各部分参数,做出的模型,保证是最优的时间资源配置! 我需要各工序所需的人工及时间,平均量就可以,画好后也不是这样的图,是一个网格图,也叫统筹图!” 麻苏月边说边比划,比划的时候还想到了自己电脑里现成的模型,不知道能不能套用一下?能的话,那可就太节省时间了! 说的热闹,想的认真,没意识到她已经坐到了条凳的顶端,“噗通”一声条凳直接翘起,麻苏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张起的条凳顺势打上了她的后脑勺,“梆”的一下,要多疼有多疼,眼前直接冒金星。 关连长离她近,一步跨过来将人捞了起来。 捞的快有啥用?照样疼,闷疼闷疼的,跟被人打了闷棍一样。 “肯定起包了,本来就丑,什么木头这是……”麻苏月边揉边嘟囔,想哭,又怕被人笑话。 一个板凳,普通的插板就够了,竟然弄个这么厚重的实木出来,浪不浪费? “老榆木,别乱揉,回头洗个冷毛巾敷一敷。”关连长说。 “明天劈了当柴烧!”邓队长哈哈笑起来哄人,“到底是个小孩子,来来,叔这里还有两块糖,甜甜嘴——” 两块糖,我都多大年纪了还被用两块糖哄? 麻苏月老脸一红,慌忙跟两人行了礼快速离开。 回她的小帐篷窝着去,丢人! 身后,邓队长重又坐下:“是个好姑娘,不容易,也有学问,都是年轻人,能说得上话,多交流交流……” “小孩子——”关连长把那张条凳捡起来,拎手里掂了掂,好家伙,十几斤重! “老气横秋!你多大?” “二十六。” “可不,大十岁,这小丫头才比俺家闺女大一岁。老喽——睡觉,睡觉——” “又不洗脚?” “不洗——”邓队长拖长调子往行军床上躺。 “洗!麻小月烧了两大锅热水——” 关连长出去舀水,邓队长在后面瞪眼撇嘴:“书生扛枪,瞎讲究!” 关连长,大名关豫,堂堂tj大学桥梁工程专业的第一届大学生,受其父亲的影响毕业后进了部队,又因为专业的原因成了一名铁道兵。 能负责技术,也能带兵,算得上一个文武双全。 就是不会说话,还瞎讲究! 野外作业,睡的又是帐篷,还天天洗头洗脸刮胡子洗脚。 邓队长每天在他后面喊话:“讲究啥?帐篷,不兜气儿,风一刮,啥味儿没有!” 关豫装听不见,照样洗,不光自己洗还帮邓队长打水,逼着他洗。 提着热水从麻苏月的小帐篷跟前经过时,听到了里面的嘶嘶嚎嚎声,关连长摇头笑:真是个小孩儿……不过,十几斤重的老榆木,也确实疼。 倒好水,逼着邓队将臭脚丫子放进木盆,自床头的木箱里拿了瓶药油出来,打算给那小孩儿送去。 “我出去一趟——”他朝邓队长晃了晃手里的药瓶。 水热,邓队长也在嘶嘶嚎嚎,两只脚丫子打飘似的乱搓,手也胡乱摆,“赶紧,赶紧,有药你不早拿出来!把抽屉里那两块糖也捎上——” 麻苏月的小帐篷就在两位领导的帐篷旁边,后面是铁道兵的大帐篷,另一边是存放物品的仓房。品字形将其围合在了中间,十分有安全感。 帐篷只有半间屋子大,放了一张行军床、一个木箱,木箱上面搭一层帆布就充当了桌子。 “小月,睡没睡?我给你送药——”没有门可敲,关连长在外头喊。 “啊?没没没,关连长请进!” 麻苏月拎着她的金箍棒伸出头来将帐篷撩起,为表公开,还用钩子将帐篷门勾住。 “活血化瘀,擦一下,糖,邓队给的,”关连长将药瓶递上,看她一手接药,另一手还不舍得将棒子放下,忍不住失笑,“在这里睡觉还抱打狗棍?” “多谢领导关照!”麻苏月麻溜儿的行礼谢人,又忙着强调:“金箍棒!” 只是,药就药,咋又带上了糖,她想捂脸。 接过药瓶嗅:哇哦,这味儿,红花油啊!多少年没闻了! “是,金箍棒,”关连长再笑,“你这金箍棒也是榆木的。” “对,所以我想做个试验。” “实验什么?” “实验一下我的脑袋刚刚承受了多大的力,那个板凳的重量是我这棒子的十倍,虽然力臂短,但我的体重好歹也有六十多斤,我试了下,大概能将这个茶缸子砸个坑…… 事实证明,人的颅骨确实是所有骨骼中密度最高的…… 关连长,您说是不是?” 第13章 抱着金箍棒睡 “原来密度是这样测出来的?恕我孤陋寡闻——”关连长继续笑,他觉得自己之前的三个月都没这两天笑得多。 这小孩儿,明明一身不幸、半腔孤独,却总能苦中作乐,难得! “该说孤陋寡闻的是我,一个凳子,一公分厚的桐木板子就足够,这竟然用十几公分厚的老榆木?!哼哼,暴殄天物!” “那不是用来坐的。” “什么?” “那是木工凳,木匠用的,垫着它锯东西、刨东西……” “啊……”麻苏月伸手摸头上越来越大的疙瘩,好大会儿才嘀咕出声:“一头高一头低的那种?难怪我会出溜到一头去……” 关连长这次直接笑出了声,“是,擦上药,早点睡!晚安!” 他告辞出了门又回头,“害怕的话就把箱子挪到门后面,或者,继续抱着你那金箍棒——” “是!谢谢领导的药——” 麻苏月大声道谢,大的让前后的帐篷都能听到,这年月,什么都要晾在日光之下,现在是晚上,她就通过声音扩散。 果然,第二天她就收到了许多善意的调侃、打趣和玩笑,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奚落。 麻苏月抡起棒子跟人一通吆喝一通打闹,然后,她从一个有学问、会唱歌、会指挥人开车的飘在空中的人,变成了一个接地气的有血有肉的人。 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人群就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生存。 想要清高冷傲?行啊,但你得有资本:家世背景、人脉关系、学识能力,甚至容貌身体一样不能少。 以这些条件为参照,她麻苏月就是个“三无产品”,想要积攒人脉、活出样子,老巴实地跟人打成一片才是正途。 如何打? 这里的人,干活时说的,可是谁的腰有劲儿,睡觉时说的,可是谁老家的姑娘长得俊的话。粗的野的、荤的素的,全然不忌。 你高山流水的来一段试试,保管有一半的人把你当成神经病。 跟焦大看不懂林妹妹一个道理。 想要融入,就得干接地气的事,说接地气的话。 说不来粗话糙话就干点笨事、傻事或偶尔出一点丑。 从心理学上讲这就是暴露缺点效应,让人看到你的缺点和弱点,人才会觉得你真实可信不虚假,从而产生亲近感; 反之,人会觉得看不懂你,觉得你造作、虚伪,从而很难信任你。 另外,故意露一些短处出来,也省的别人费劲扒拉你的缺点了。 这,就是麻苏月在此一段时间内的处事哲学,强调:此一段时间!以后,且行且看。 收了金箍棒,她去弄酵引子。 制作这个的方法很多,农村最传统的是把酵曲化开,混合白面和玉米面拌成疙瘩晒。没有酵曲,用酒和白糖也行。 麻苏月没有酵曲,酒和白糖又属稀缺物品,便弄了一小块生面头让其自然发酵,然后掰碎了加点水,再混上玉米面拌成碎疙瘩拿到太阳下晒,怕发酵不好,还偷偷往里拌了一包便宜的要死的那种鲜活酵母。 别问生面头和玉米面哪里来的,问也是她用自己那十几斤瓜干子换的,换之前还悄悄去邓队长那里做了报备。 邓队长摆摆手应了,没问她要干啥,麻苏月也不说。 不过就是想过个明路罢了,重要的是她想把吃发面饼子的目标实现。 很多事情就这样,有一就有二,开头难,但延续容易,水到了、渠自然成。 再奉献不过就是这十几斤瓜干子的事,人都破格把她留下了,单是为了报恩她就该默默奉献。 春天,太阳好,风也好,不过两天就干透了。 拿擀面杖碾碎,找个小布袋装好,当晚就拎到领导跟前再次报备:我做了酵引子,从此以后吃发面饼。 两位领导都是聪明人,一个接过去布袋解开,捏了一撮细细地闻了低头笑。 另一个放下大茶缸子叩桌子大笑:“小丫头是想让咱们给你撑腰?” “是认同,支持,咱们不都是一伙儿的吗?目的相同,就是让同志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吃好,保证好身体,为早日修建好南北飞虹贡献力量!”麻苏月笑起来喊口号,又踏实道: “发面对身体好,其实最主要的是,同样重量的面,发面蒸出来的馒头的体积是死面的两倍,虽然咱们的面粉里瓜干子面占得比重不小,但也能达到一点五倍。个头大了,看着也觉得饱,对不对?” “是,一伙儿的!这丫头嘴皮子溜的,是不是能赶你俩?”邓队长抬手点着她跟关连长说话。 关连长很认同,点头。 “哈哈……说,怎么支持?”邓队长又转回来。 “语言上,行动上,心理上都可以,默许也可以,其实就是想找您报备一下,您点个头,首肯。” 邓队长真点头。 关连长四指横放、拇指扣腮地捂上了嘴。 麻苏月看见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一晃一晃的,不知道是有风,还是人在笑。 麻苏月欢喜鞠躬,“谢谢领导批准!” 抓了布袋子往外跑,两步之后被邓队长招着手唤小狗似的唤了回去。 “领导还有指示?” 邓队长点动手指示意她坐,“用的是你换的那些面?” “是啊。” “找小钱补上。” 小钱就是那个仓库保管员,腰上挂着钥匙,夜里睡在仓房,当然,兼职的,白天照样在工地上干活。 仓房就是麻苏月的帐篷旁边那个,占了最高地势的帐篷,钥匙对应的是仓房里几个放置重要仪器和工具的木箱。 麻苏月以瓜干子换玉米面找的就是他。 “不用,不用……我现在吃大灶,那些瓜干子也用不上,”麻苏月慌忙摆手,又试探着问: “领导,您不会是以为我夜里要拿它当零嘴?我不吃零嘴,跟老鼠似的,咯嘣咯嘣……” “我咯嘣的一般是奶片。”麻苏月在心里补充,这几天,观音土肠胃耐受力提高了,她正在试着增加营养,比如鸡蛋黄,比如偶尔的奶片。 这下,两人都笑出声。 “贫嘴!”邓队长咳嗽几声佯装训人,又正了神色说话: “这样,不能只首肯和口头上支持,你现在也算是管着咱们这些人的生活问题,为了方便你开展工作,以后你就是咱们队的生活委员了,怎么样?” 第14章 三围&三委 “生活委员?” 麻苏月吃惊又想笑,心道:领导您还真会封官儿,合着我以后就是那个收了班费拿着班费却不负责花班费的人了呗?哦,开班委会议时还时常被漏掉。只是,这岗位是能随便设的? “怎么,不同意?”看她走神儿,邓队长又问。 “没不同意,只是——” “转折后面才是重点。”除了偷笑,一声未出的关连长突然插话。 麻苏月转头与他对视一眼,把到口的“工程队怎么能按照学校班级设置岗位”的话给咽了,改成:“我还管着教同志们唱歌的事,是不是还能当个文娱委员?” 同时在心里暗自感叹这人的心思细敏,他这是猜出自己要说什么了,想让自己接下这个职务,所以才故意打断的。 几天的相处,麻苏月知道了这是一个有思想、有头脑,且正大而自信的人,所以不细究原委,直接跟上他的思路改了话。 果然,他赶在邓队长之前先开口:“倒是实至名归!” 邓队长哈哈大笑,“行,就生活委员兼文娱文员,等你开始教队员写字,就再当一个学习委员!” “那我就是三围啊!”麻苏月信口胡说。 邓队长的地方口音重,就以为别人也重,听成了“三委”,笑着点头:“行,三委就三委!好好干!” 关连长却是听得明白,上下看了她两下收回视线再度捂嘴。 嗬—— 这是看不起谁?! 麻苏月想瞪他,但不敢,爽快接下烫手的“官印”,起身行礼后告辞出去。 明天开始蒸发面饼子的事,她没有提前知会两位厨娘,也不打算等明早她们来上班时临时安排。 怎么办? 先斩后奏! 再说,领导那儿都已经报备过了不是? 麻苏月去灶上拿了个面盆兑了温水将酵引子泡上,打算天亮前自己把面和出来。怕放在灶房让老鼠给扒了还直接搬到了自己帐篷里。 准备在吹灯睡觉时,手一挥直接存到空间仓库去。 老鼠?蚂蚁都别想占到便宜! 四点和面,放到暖和的地方醒发两个多小时,六点半开工蒸,刚刚好。 至于厨娘一定会说的早上来不及的事,她都替她们想好对策了:下午一次性蒸出来两顿的,第二天早晨上锅热一热。其实,只要不是冬天都不用再热,掰开放稀饭里泡一泡就成,正好还能给稀饭提高点浓度。 摸了个类似玩具的小钟表出来定好闹钟,怕声音大惊动了左右邻居,干脆直接搂进了被窝里。 被子是关连长给她的那床行军被,褥子也换了,但小床的板硬程度依旧让她钦佩。 新棉被、鸭绒被、蚕丝被之类的东西她多的是,但不打算用,不是怕人看到,是怕由奢入俭难。 将来,她可是会住集体宿舍的。 什么不都是个习惯?适应适应就过去了! 半夜好眠。 被闹钟叫醒时竟然听到了沙沙的雨声,春旱之时啊,太难得了! 深吸一口气,泥土味儿、青草味儿混着水汽一同直入肺腑,人瞬间清醒了。 春雨贵如油,但工程队的人却不喜下雨,原因无他,耽误工期。 当然,若是普通的小雨他们也还是会照常出工。 穿衣下床,撩开帐篷,看外头黑漆漆一片,只有远处道口上的汽灯在闪着微弱的光。 雨就在眼前,你听见了它的声音,却看不见它的模样,麻苏月伸出手试了试:细密、湿润、清凉…… 做贼似的抱着半盆酵引子去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就是个用木板和油毡搭起来的敞篷,两个特大号的大锅端坐其中。灶台简易,案板更简易。 刷锅、添水、点火……麻苏月做的行云流水。 多大点事儿?别说蒸个馒头,就是十道菜,她也能手到擒来。 劈柴架起来,灶房火光通明,外头的雨丝也被照得分明,密密匝匝,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弄不好还真会影响施工。 去仓房里拿面粉,便是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小钱依旧还在睡,听见她的声音迷迷糊糊应了一句:“称好了,四十八斤,能不能扛动?” “能,下雨了,时间还早,你接着睡——”麻苏月扛起了那单独放着的半袋子面粉。 四十八斤,混了四分之一瓜干子面的杂粮面,一百六十个人,每人三两。 他们这些干重体力的,按标准每人每月是三十九斤成品粮,一半精粮一半杂粮,适逢贱年,精粮逐渐被杂粮替代及至所剩寥寥,现在,连不算粮食的瓜干子面都堂而皇之的与它们配伍了。 三十九斤,零头用来熬粥,剩下的一天一斤做主食,早晚各三两、中午四两。 超重的体力,一天一斤粮,再没有油水,更遑论肉蛋,全工程队的人的身体可想而知。 麻苏月想起了后世那被当成了餐厨垃圾的剩饭剩菜,心一阵阵闷疼……人呐,总是要亲身经历过才知前人的不易。 她将手伸进布袋,偷偷将其中的五六斤杂面换成了精粉,多了怕人发现。 五六斤重,作用又寥寥,但她暂时想不出其他的办法。 大号的老缸盆,一盆就能和出三十斤,麻苏月没这么大力气,打算分成四盆来和。 头一盆还未拌匀就有人进来了灶房,是邓队长、关连长以及四个拿着汽灯和手电筒的铁道兵。 六个人,个个一身湿气,半身泥污。 “邓队、关连长,你们,早,去检查铁路了?”麻苏月挓挲着两手的面起身。 “小丫头也起这么早,和上面了已经!半夜的时候下的大,路基上头积水了,排了排……”邓队长摆摆手示意她继续,看见大锅上缭绕的热汽,又欣喜地用更大的嗓门说话:“哟,还烧好水了!辛苦,辛苦——” 几位铁道兵也一声跟着一声地夸人谢人,就关连长没说话,看她两眼笑了笑,将斗笠摘了放下,动手扑棱起头发。 “烧了,开了已经,”麻苏月看看自己两手的面,想上前帮忙舀水的动作顿住, “我手上有面,邓队、关连长,几位大哥,你们自己舀水喝,我烧的多,再兑点凉水拎回去洗一洗、换身衣服……”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邓队长发话。 六个人,一人一碗热水端着,慢慢啜饮,就着锅底下的大火,烤着衣服讨论起天亮能不能如常出工的事。 第15章 关二爷的下酒菜 瓜干子面和高粱面都很粗,便是用温水和,依旧是有硬感,渣渣沙沙的,有种玩沙子的感觉 。 十来分钟,六人商量完毕,各自提了热水回去换洗。 不大会儿后,关连长竟是换了身衣裳又回来了,高大平展的身材将不算挺括的军装穿出了奕奕的神采。 偏向椭圆型的脸框,线条温和圆润,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不秀气,但健朗明快,是那种面试官和丈母娘都喜欢的类型。 呸呸呸,她才十六岁,哪能用丈母娘的眼光看人! 面试?面试也不行啊,自己这会儿又不是面试官! 麻苏月蹲在地上,半扬起头盯着人看了两分钟,差点被这的想法惹得一屁股坐地上去。 “吓着了?” “还行——”麻苏月含糊地回答。总不能说我想起来当年相看女婿时的情形了? 关连长挽袖子洗手,“还有多少?” “你会和面?” 若说后世一些个小伙儿为了讨媳妇欢心会做饭,麻苏月信。 可这年代,是大男子主义依旧盛行的时候啊,况且这不是做饭,是和面啊,铁道兵男人会和面?麻苏月表示吃惊,吃惊之下连敬称都忘了。 “跟调和水泥砂浆有区别?” “我——”麻苏月再次被这位不会说话的连长给梗住。 您行,我让位! 和到第三盆了,两个爪子跟攀了岩似的酸,转转手脖子、揉揉腰,舀一碗水捧着观摩领导和面。 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真是搅拌水泥砂浆时学会的?”麻苏月表示不信,“不会是——” 习惯性地想开玩笑说是不是媳妇教的,半途觉得不妥慌忙咬住。 “未婚,没对象——”心思细敏的关连长开口为他自己正名,随即转入正题: “今天能出工的可能性不大,你要的数据我统计出来了,饭后和你一起画图。” 这话题转折的,利索! 行动力,也利索! 麻苏月暗竖大拇指:当年招聘员工时我怎么就没碰到你这样的? “预计的工期是什么时候?” “本省段到八月底,然后就是东省,那里有桥梁和部分山区,另一支队伍负责,年初时已经开工,咱们年底同他们接轨,明年春夏是东省南部和苏省北部的改造工程……正好赶上中考。” “中考?!” 这话转折太快,麻苏月差点接不住,接住了又被中考二字震住,“您的意思是我还要参加中考!” “不然呢?难道你想参加高考?”关连长抬起脸来同她对视,语带戏谑。 “我……能的话当然好啊,只要找到有关课本或者教材……”麻苏月大言不惭地嘀咕。 别说自己前世是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学历,又当了近二十年的高中老师,单单小麻丫学的那些,也快够得上参加高考的水平了啊,这还要参加中考? 哼哼…… 遂又有些不情愿地继续:“明年我就十七了,十七了跟一群小毛孩子一起中考,然后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呵呵,毕业时我二十四岁,人跑得快的研究生都毕业了……” “本科?这么自信?” “不行?” “行,但不全行。” “什么意思?” “这两年,保送推荐名额占的比例越来越大,几乎全是贫农,成绩好的人中因为成份问题,不少都上了专科或者一些新建的师范…… 还有相当一部分被定为了‘三类’或‘四类’,然后被取消了考试资格或下放去劳动改造…… 另外,本科院校不少也在压缩在校学习时间,四年的变成三年,三年的变成两年……” 关连长用很低的音调缓缓说话,智慧、诚恳、贴心,与认识他以来见到的,在工作中的情形完全不同。 一下子,让麻苏月觉得她在这世界交到了一个可推心置腹的朋友,遂蹲姿向前,凑近大缸几分,看着他将碎面絮收拢成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所以您让我接下那所谓的委员工作?” “是,”关连长赞许地笑笑,跟教导一个小学生似的开口: “想要重新落户以新面目示人,这个时候,你必须努力丰满自己,填充你之前的空白,或者说用这个来掩盖之前的空白…… 荣誉、奖励、评价,都需要,别觉得虚伪和廉价,你不在意,但别人在意,且还是别人衡量你的标准,也会成为你考学的资本。 但等到上了大学之后就不同了, 那时,你要收敛了风华甚至才能,要韬光养晦,少露头角,要谦退,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让别人猜、让别人挖掘。 届时,他们挖掘出的就是你这段时间的作为,你才安全……然后踏踏实实上学,踏踏实实等待被分配……” 关连长缓缓地说了不少,麻苏月却只听见了最前头“以新面目示人”那半句,吃惊了一张脸看他。 对方却轻轻笑了笑,往外看了一圈,然后用更低的音调道:“运筹学,起源于二战,咱们国家五五年开始研究,你家里有人留过学……” 麻苏月:“……” 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 后背上的冷汗瞬间冒出又瞬间蒸发。 她自然是知道国内对于运筹学的研究开始于五五年,且已经做过诸如“打麦场选址问题”这样的课题研究,也建过有关“邮路问题”的模型,所以才敢说出作图建模的话来。 都有模有具可考了,他竟然还能推断出这些,这岂止是细敏?这简直是神探! 幸好推断出的是她家里有人留过学,要不然,她都怀疑对方也是缕月下魂。 “你怎么——”麻苏月又忘了敬称,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随即又觉得这纯粹就是废话,还用说吗,军人的素养以及其本人端正的品格呗。 关连长似知道她要说什么,摇摇头轻笑,“别怕,能看出来的人不多。” “不多还让我碰见一个。” “不乐意?” “乐意,乐意,乐意至极,不,荣幸至极!”麻苏月念念,迅速决定一定要把这个敏锐度堪比侦察兵的铁道兵,“笼络”成自己的铁哥们儿,遂得寸进尺道: “那我可不可以放肆放肆,以后叫您关大哥?” “关豫,不需要用敬称。” “嘚嘞,关二爷——” “豫剧的豫!” “哈哈……知道,知道,体格较大的象嘛不是?安乐、安适之意!不过,你父母当初给你取名字的时候就没考虑谐音一事?” 麻苏月没说完就想捂自己的嘴,别人考没考虑她不知道,反正前身她爹妈没考虑是真的,还麻鸭,整个就是人关二爷的下酒菜。 第16章 安全帽 将第三块面搬到靠近大灶的地方等待醒发,两人开始对付第四块,一个加水,一个动手,配合默契。 看看外头,雨仍在下,似乎比刚才还大了些,麻苏月靠近门边站了站听了听又回来,“所以,你是专门来跟我说这个的?关大哥,多谢!” 麻苏月利落地鞠了个大躬,“关大哥今日的教导苏月谨记,愿意永远视您为兄长,尊敬、信任!” 关豫伸手将人扶住,“说过了,不需要用敬称,知识该被敬畏,掌握知识的人应该得到爱护。” 这话,让麻苏月彻底感动和信服。 也从这一刻两人成了知心的朋友。 今天果然没有出工,因为早饭时雨下的竟然连成了线,织布机上经线似的密实连绵,路基上多处积了水,下脚一踩就是一个坑。 雨上升烟,迷蒙诗意,风来,一层层,裹挟飞卷,至林、至溪、至青山外。 修路工一到这种天气就无事可干了,最拿手的就是帐篷里一窝,就着臭脚丫子味儿打扑克,再咋咋呼呼地说几个荤素不忌的笑话。 铁道兵们还好一些,或者找本书看两眼,或者听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讲几段战火硝烟里的故事。 今天有话题可聊,聊的是早饭时吃到的发面饼子,是往常的两个大啊,一口咬下去宣腾腾的香甜! 说的起兴就派了两个小伙子到麻苏月的帐篷喊人,想叫她过去听故事,顺便教唱歌,结果路过领导的帐篷时,见人正和关连长在一张桌子上拿着铅笔和尺子说说笑笑写写画画。 小伙子被惊住,相互捂住对方的嘴,迈着怕踩死蚯蚓的步子溜了回去,感觉走出了关连长的威力范围才悄默默喘气儿—— 一个说:“娘哎,木头连长会说会笑啊!” 另一个说:“是不是看错了?别价是在训小月老师……” 队伍里好容易来个女的,还是会唱歌又会蒸馒头的,可别给训走了! 小伙子们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只有被春雨唤出来的蚯蚓知道他们来过。 麻苏月是现在才知道,关豫竟然是tj大学桥梁工程专业的第一届毕业生,这要是发展的好,未来可就是国内有名有姓的桥梁工程师啊! 顿时,钦佩之情若外头的春雨般连绵不绝。 桥梁专业的大学生来铁道部队当兵?倒是专业对口,毕竟现在国内的大型公路、铁路、桥梁、机场都是出自铁道部队之手。 看她的模样,关豫笑起,刚刚被那两个小伙子抓住的笑容,就源自于此处,他点了两下手中的铅笔道: “有什么可佩服的?你没上完高中,就学到了尚在研究中的数学课题,是打算学数学专业?说不好等你上大学时,运筹学就已经走进大学学堂了。” 麻苏月沉吟着点头,大概是要学数学的, 一来是对这专业的热情和怀念,二来也是因为这专业,在未来十好几年的岁月里少招灾,不像中文,读本书都要挑挑拣拣遮遮掩掩。 至于运筹学走进大学学堂那是三年后的科技大学,她不打算考虑。 两人,一个算一个画,再加专业和非专业的一通天南地北的聊,竟是同生了一种相见恨晚之感。 关豫是不善于做这种表达的,麻苏月却是张口就来:“关大哥,我觉得我上辈子见过你—— 同学?朋友?师兄?你挑一个——” 关豫:“……” 见对方终于被自己梗住了一次,麻苏月哈哈大笑。 都很开心,除了灶房里的两位。原来,她们都是收拾完了早饭的锅碗,就可以回家待上一会儿的,当然,最主要的是顺带还可以捎走两碗剩下的稀饭。 现在不行了,收拾了锅碗就得和上午的发面! 下雨不出工,俩帮厨的早早地就来了,不懂看厨娘的脸色,一边择菜洗菜一边说新来的小老师做了件大好事。 “啊呸——啥好事?!那就是个搅事精!头发比男人都短,心眼子比鬼都多,一辈子没人要!”两位厨娘将老缸盆搅得咯噔响,咬牙在心里骂麻苏月。 爱骂不骂,听不到,反正大家伙吃上发面饼子了。 下个月就换地方,到时你俩就不是我们的厨娘了,再招厨娘坚决不用这种推荐来的。 一场雨下了一天半,草木绿成了翠。 太阳一露头,两位领导就带了人检查铁轨、拧螺栓、排积水、稳路基、固护坡…… 这一带属平原沙地,地势相对平坦,除遇河架桥是难点外,其余的比山区的工程段轻松不少。 但也因为是冲积平原,所以土壤疏松,属软土地基,稳定性差,很容易发生不均匀沉降。 这春雨还好说,夏季时,路基、护坡很容易被暴雨冲毁。 这时候没有那么多钢筋水泥可用,更没有那许多打桩、垫层、沙井、粘土胶结之类的技术方法,修路工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将路基加宽,再一遍遍用人力将素土夯实。 石头是从别处运来的,用镐头砸碎了铺到上头。砸石头是个很辛苦的活,不仅累还很危险,石屑碎石乱飞很容易伤到头脸甚至眼睛。 今天就有一个小伙子被利石打中了额头,鲜血直流。 队伍中有个赤脚医,药品不多,手法也简单粗暴:清洗、上药(土霉素碾碎)、缠纱布,完活。 麻苏月看的掌心发冷,突然意识到现在连正经的安全帽都没有,石油或者煤矿工人有铝制的,好像数量也不多。 扮演了很长一段时间优秀角色的藤编安全帽,也是到七十年代才出现的。 藤编,这当地就有紫穗槐啊! 麻苏月拔腿冲着邓队长跑:请假!去集上找曲大哥!编安全帽! “干什么去?”邓队长没弄明白。 “一天,不,半天!”麻苏月伸出一个手指头又蜷曲下来半个,“今天是不是农历二十九?”她又问。 “是,你有事?快吃饭了,吃完饭再走——”邓队长又问一遍。 “回来再说,不吃,来不及,快散集了——”麻苏月边喊边跑,跟那次指挥货车一样,石子上一坐,顺着坡道呲溜溜往下滑。 “哎,哎,你慢点……赶个集慌慌成这样……” 听见邓队长吆喝,后头拧螺栓的关连长伸头往下看,仅看到一个黑小的身影隐入了荒草中。 二十分钟一气儿跑,好歹赶上曲大哥正在收拾摊子准备走,麻苏月累的捂着肚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17章 安全帽(下) 曲大哥被惊的不轻,顺着她跑来的方向看:没被狗撵啊? “麻花妹子?咋了?” 麻苏月摆手,喘气儿,半天才说出第一句话:“找你——” 憨实的小伙儿,第一反应就是麻苏月那天那句“换救命钱”的话,这是——没救过来? “是,家里人,那啥了……”他放低嗓门一脸沉痛地问。 “啥那啥……”麻苏月怔了一下才明白,哭笑不得地爬起来帮他把没卖完的东西一通收拾。 大收拾,因为他根本就没卖出去几个。 “这笆斗和筐子是你编的?”麻苏月问。 “筐子是,笆斗是俺爹编的,这个难,兜不好会散架,俺爹手艺好,十里八乡没有比得上的——”曲大哥说起他爹与有荣焉。 “带我去你家,我想让你爹帮我编个东西。”麻苏月直奔主题。 “啥东西?” “到家再说。” 曲大哥不再问,将东西左一下右一下地往独轮车上挂,然后拍拍车架上左边的一小块空余处叫麻苏月:“上来!” 麻苏月摇头,“不用,我走着!” 好家伙,不知怎么地,她竟然想起了后世某些影视题材里展现的,某汉子推着小车娶了个媳妇回家的场景: 汉子嘴角飞扬,媳妇小脚翘翘,轻风刮过树梢,汉子中音开唱,媳妇抿唇一笑…… 妈啊,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关键这车架子也挺玄乎,本来就居中一个轱辘,侧面再坐上一个人,如何保持平衡?莫非这就是平衡车的原型? “我走着走。”麻苏月又强调一遍,开始转移话题,问他家编东西除了紫穗槐条和柳条还用什么,问这周围会编东西的人多不多。 “还有桑条、荆条、红荆条……” 曲大哥一样一样的讲,特点、优缺点面面俱到,麻苏月借此判断用什么材质的最好。 他家就在集镇北面不远的曲家庄,篱笆墙围起的院子不小,屋子不大。 三间和了麦糠的黄泥堂屋,裂缝自窗户一气儿蔓延到屋檐,塞了茅草抹了黄泥,依旧如蜈蚣一样。靠墙放的,全是一捆一捆的各种枝条。 一间秫秸为墙茅草苫顶的灶房,两人到家时上头正缭绕着轻飘飘的白烟。 曲家老爹是个瘦削还有点驼背的男人,面观有小六十岁,可从曲大哥的年纪上判断他应该不过五十。 看见儿子带了个不男不女的来家,有些不自然地从小板凳上起身打招呼,手里还拿着他的活计。 在厨房里做饭的曲家老娘听见动静也出来,听儿子介绍了麻苏月就是那个在集上帮忙卖东西的麻花妹子后,两口子一起和善地笑起来。一个招呼着递凳子,一个忙慌着去厨房舀水。 麻苏月拦了这个再拦那个,几句闲话后赶紧进入正题,用手比划着描述: “……类似于草帽,但比草帽大,草帽贴着头皮,这个要大出来一圈,回头里面再用布条或者麻绳做里衬……带帽檐,一寸来宽就行,不能挡视线……要圆顶的,越圆越好,那样灰土和石子落上去会自动往下滑……材料越结实越好,石头砸不烂的最好……密实一些,尽量不透灰土……” 她尽可能地说的简洁通俗,怕人不明白又拿了截枝条在地上画。 曲老爹是个老把式,略想想就懂了,指挥着儿子将所用的东西一一挑了出来开始动手。 曲大娘端了七八个青黑色的菜团子,并几碗勉强不照人影的稀粥出来,邀请麻苏月一起吃饭。 这是同人搞好关系的时候,客气归客气,但不能拒绝,麻苏月吃了一个菜团子喝了一碗粥,夸了几句大娘的手艺好,又乐呵呵地学着当地人的话说下次来时给他们带馍馍。 被人认可,谁都高兴,不大会儿就都有说有笑起来,麻苏月现在才知道曲大哥的名字叫曲长顺。 心里默念:曲里拐弯,又长又顺,好名字! 一家三口放下碗一起动手:爷俩动手编,大娘从旁递,那边一伸手这边就知道该递多粗多长的枝条,从默契度上看,一眼就知道是做习惯了的。 两个小时,两个圆溜溜的安全帽显了雏形,接上帽檐,用篾条缠边,曲老爹编的明显比他儿子的好上几分。 然后不等麻苏月说里衬的事,曲大娘就又用篾条勾勾缠缠地在里头编出了一层网状的里衬,又道:“闺女别小瞧这篾条,打了菱花的格,结实的很,嫌硌头皮就再衬一层布,就是这大小……” “这个好办!”麻苏月拿起剪刀将自己的两个裤腿各剪下来一截,一半做衬布,一半剪成布带,“贴里圈儿缝上,留活口,根据头围大小自己调节,下面再加个帽带……” 大功告成! 麻苏月把帽子放到地上,想坐上去试试结实程度,曲老爹却直接拿了根木棒过来,一棒砸下去,“梆”的一声,帽子完好无损! “哈哈……太好了,这么结实!” “红荆条,十年八年都不烂!”曲老爹很自豪。 麻苏月给钱,一家三口死活不要,只得再三道谢。 临走前悄咪咪跟曲老爹说话:“大伯,这两个我拿回去给我们领导看,若不出意外,过几天他们应该会亲自来您家一趟。 所以,这两天您再琢磨着编几个,可以换换样式,换换材料,但一定要保证结实…… 另外,别透出风声去,有人问,就说我找您编了两个小篮子, 大伯,您的福气可能要来了——” 曲老爹领会,激动地红了脸,取了个篮子将两个帽子装了,让媳妇抓了青菜盖上,又叮嘱儿子一定要将人送到铁路工地再回。 开启了一段安全帽历史的两个藤编安全帽,就这样被呈现在了两位领导面前。 物品不起眼,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成本更低廉,材料就是这当地沟畔随处可见的植物藤条,却在保护工人的人身安全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其功用及价值可车载斗量! 捧着圆溜溜的安全帽,邓队长大喊了三声好,关连长也噙着笑很认真地冲麻苏月点头夸赞,待看到她那短了一截的裤腿时眼皮抖了抖。 麻苏月的金箍棒被请了出来,邓队长亲自戴上安全帽,让关连长抡棒子敲,一下,两下,三下…… 邓队长又连喊了三声好。 第18章 虽无份,但有名 之后的事就不用麻苏月瞎操心了,邓队长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关连长更是,两人亲自去了趟曲老爹家又拎回来四个: 柳条的、紫穗槐条的、圆帽檐的、前帽檐的。 个个结结实实、有模有样。 说到紫穗槐,麻苏月趁机提起了它能够固基护坡的事,拉着两位领导到了紫穗槐生长的一些沟畔转悠了半天,向老乡仔细询问了它的生长状况,又挖开了它们的根系来看。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种植物的根系能够像钢筋一样将土壤牢牢固定住,更喜人的是,有它在的地方其他草类很难生长。 它,简直就是为护坡而生! 这下,邓队长看她的眼神都闪光了,大稀罕宝贝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天随手留下的个小丫头,竟然不光会唱歌、敢说话,还有这能耐! “不管是安全帽还是紫穗槐护坡都是大功劳,我给你请功!”邓队长哈哈笑着大声说话。 然后,六个安全帽连同两封信,一同被寄往了京市某处。 两位领导在信里,详述了藤编安全帽的发明经过和制作过程,将它的功能及所能承受的外力也做了详明陈述,同时也对使用紫穗槐护坡的事提出了建议。 栽种紫穗槐,根系护坡,藤条编安全帽,一举两得。 既保护了铁路又发展了地方副业,更是一举两得。 上级的反应快,这里距离京市又不远,不过两个周,铁道兵司令部的一男一女两位领导,就在当地地委一行人的陪同下来了这儿。 带来了要在当地成立藤编安全帽生产合作社的消息,和给他们工程队的一个集体三等功嘉奖, 也带来了给麻苏月的个人奖励: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一朵大红花、还有一份立功喜报。 铁道兵司令部的立功喜报啊,虽然只是一份表彰她发明创造的荣誉喜报,分量跟颁给队伍的那个集体三等功嘉奖没法比,跟军功喜报更没法比, 但麻苏月抱着它依旧差点哭出声来,有这个东西在头上罩着,她虽然还无份,但有名了! 表彰大会结束前,那位女领导竟然又拿出了身工作服给她,说是首长特别关照的,说不能让我们的模范队员吊着裤脚搞发明。 上级知道了她把裤腿剪了做里衬的事? 这也被写进信里了? 麻苏月把眼神投向一旁的关连长,对方噙着笑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果然,真是个观察细致的好连长! 不,现在不是连长,是营长了,关豫同志是大学生,又在之前的工作中表现出色,借这个契机连升两级,虽然没有那么多兵供他带,但像他们这种技术兵种,军衔本来也跟所带的兵人数无关。 邓队长还是邓队长,不过工资被提了两级,握着新换到手的工资本和粮本,黑脸一红,大手一挥说:下午早收工、晚上加餐庆祝! 两位领导和地委的人,还要去安排成立合作社的事,不留下吃饭,却留下了奖励给他们的三百斤粮食、两筐子鸡蛋、两坛子酱菜和几坛子咸腐乳。 看上去不少,但搁不住人多,况且铁道兵中还有百八十人去到了前头勘探,没能参加表彰大会,粮食给他们留着。 鸡蛋也是,一人一个估计都不够。 酱菜和腐乳更是要留着细水长流。 邓队长便和关连长及几个班长、组长又凑了钱票,让两个小战士再出去采买一些。 麻苏月要把自己那压箱底的三块钱添上,被所有人一致拒绝了。 两位小战士使出了浑身解数,买来的食材也是寥寥,且几乎全是那条河道的出产,包括:一筐子花生大小的虾苗苗、一筐子田螺、一盆子泥鳅。 唯一不是的就是两只瘦鸡和一捆粉条。 给两位厨娘放了假,麻苏月自请掌勺,顺便做了点弊: 往杂面里掺了点精粉,炒河鲜的时候添了点去腥的作料,炖鸡时掺了两捧从仓库里顺出来的鸡肉。 反正是剁成了指甲盖大小,又混着野菜和粉条一起炖的,一大锅,一人分一碗,每碗能不能分到一块都是未知数,神仙也别想吃出区别来。 便是如此,队员们也照样乐翻了天,多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了,上一顿好像还是年夜饭。 抬了十几张行军床出来当餐桌,一百余人席地而坐,就着旷野里的轻风和晚霞,麻苏月体会到了这种艰苦岁月中的特殊浪漫。 等都收拾利索了,抱着一腔的喜悦回帐篷,油灯下,她赫然看见了被人放到床头的十几个白生生的鸡蛋。 鸡蛋! 看到这鸡蛋,麻苏月捂住嘴差点哭出声。 今天的鸡蛋,她仔细数了,一百二十个,她本打算蒸成鸡蛋羹,也好趁机往里添补一些。 两位领导、几个班长、组长以及一些年长些的老兵,都摆手说大男人谁吃蒸鸡蛋,让煮了给大伙儿一人发一个。 麻苏月明白,他们是想让队员们吃进肚里一个完整的鸡蛋。 然而,现在这鸡蛋,竟然有这么多跑到了她这里。 真是一群可爱的人! 将鸡蛋一个个收起来,麻苏月打算明早将这鸡蛋碾碎,再添上一些,混上面粉摊成饼子给大伙儿一人分上一口。 然后躺床上开始琢磨如何改善队里的伙食,再这样下去,别说修铁路、干重体力,不饿死人、不饿出病来都是好事。 这些天,她可是看到不少人的裤腰带越系越紧,看到不少人在蹲起时都像她一样要扶一下脑袋的,还用说吗?很明显的低血压啊。 自己有粮有肉,可找不到将其拿出来的途径。 麻苏月没想留着那些东西,更不想用那些东西囤积居奇,留上一部分够一家人细水长流地吃上几年的就可以了。 反正仓库里还有许多不能见光的食品,到时候弄碎了掺和到其他东西里供一家人吃喝也一样。 粮食,八零年开始实现粮食大丰收,谁还缺这个? 再说了,凭她的能力难不成还连个口粮都挣不出来吗? 那干脆找个蚂蚁洞直接跳下去得了! 这些人都是她的家人,她不能守着粮食却让家人饿死。 跟小同志偷偷把鸡蛋放到她的床头一个道理。 不,她不如他们。 这鸡蛋,可是他们最好的食物了,且还是好几个月来唯一的一颗鸡蛋。 找吃的,如何找? 进山打猎?附近没有山。 田里逮兔子?兔子洞都已经被掘过了。 下河摸鱼?行是行,但河里全是摸鱼的孩子,今天的那些河鲜就是从他们手里买的,子弟兵不能同百姓争嘴。 第19章 盐碱地专出蝲蝲蛄 这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啊,粮食主产区,却照样缺粮。 “平原……粮食……粮食产量太低了啊!”麻苏月念念,想起了地里那稀稀疏疏的麦苗,肥料不足,地力不够,还有许多盐碱地。 对,盐碱地,麻苏月一个咕噜翻身坐起,她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份资料:这个年代,不少粮食主产区的盐碱地数量同耕地数量半对半,不少百姓用碱土自制土盐,一筐土就能洗出一把盐。 改良土壤的本事她没有,但她可以向盐碱地伸手要吃的! 盐碱地里有什么? 蝲蝲蛄啊! 不是有句俗话说,一货找一主,盐碱地专出蝲蝲蛄吗? 蝲蝲蛄长得是丑了点,但跟蝗虫和蚂蚱以及蚕蛹一样都是高蛋白的东西,只要洗净了、做熟了,杀死了寄生虫和细菌就是一道营养价值极高的美食。 这东西生活在泥土里,一早一晚在表土层,炎热时潜至深土层,夜间又出来活动,有趋光性,用光源引了直接网就行。 弄来,熥熟,磨成粉,再偷偷掺进去点面粉,混成杂面拍成饼子不就是“肉饼”吗? 既当主食又当菜! 说干就干,马上请示! 麻苏月爬起来就往隔壁帐篷跑,中途听见震天的呼噜声忙刹住脚步。 都睡了啊? 也是,都十点了,整个营地,除了值守的,估计只剩了她这个兴奋过度的人了。 又值月中,银辉泻地,近处的帐篷、远处的林木,都被收进这光华里了,缥缈、悠远,还有几分不真实。 想起来上个月中她在那破庙里醒来的场景,心下不免生了许多感慨,更无困意,便抬步往营地外走了走。 那天的月亮也是这样圆,但苍白、清冷,今天却柔和昳丽了许多,月华如雪、凉风盈面,只一个呼吸,便觉得自己置身于无边的天地山水间了。 一个月的时间,她这个白毛女找到家了,找到了一个知交,找到了一群可爱的朋友。 “小月——”关豫听到动静披衣穿鞋跟了过来,站后面随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会儿月亮,才出声叫人。 麻苏月转头,刘海在额前扫了一下。 关豫突然发现这小孩儿的假小子头竟然能入目了,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坐了,接着说话:“没睡?找我有事?还是,想家了?” 麻苏月突觉心被这话捶了一下,想家?确实想家,更想女儿,说不挂念,哪能真不挂念? 当娘的,恐怕不到闭眼的那一刻都不能放下子女。 但,又岂止是想家。 这段时日,她常觉得自己是个矛盾体,一面是十六七岁的无知年华,一面是半苍老的坎坎岁月,想要捡起那个,又想要留住这个…… 不仅矛盾,还迷糊,不知道该用哪一面性格示人。 如同一件商品生产出来了,却没做好市场定位一样,迷茫。 就像现在,听对方说“找我”、“想家”,她的心很热、也很酸,眼眶发烫,这种感觉跟方才看到那些鸡蛋的感觉不一样,那是感动,这是触动。 想哭,又觉得一把年纪的人了,不该像小女儿家似的娇娇滴滴瞎矫情。 刚来那几日在破庙里,不跟人交流、不同人交心,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现在融入人群了,情绪流露的多了,才发现一个躯体里住了两个人,她都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会成为一个双重人格的人。 顿了顿,试着转开话题,她说:“非要是这两种情况?就不能是月下漫思?” “思什么?” “此心安处是吾乡——”话脱口而出,麻苏月惊然意识到两个她其实拥有一个强大的共性那就是:安心。 没错,安心,心安……无论是曾经的麻丫,还是现在的麻苏月都是在找寻一个安心之地、心安之所。 追求、灵魂都是相通的,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那为什么还要刻意回避、克制自然的情绪? 麻苏月就是麻苏月,不是麻丫更不是麻苏苏,是个已经合二为一的、融合了的,全新的人! 有什么样的情绪就该释放什么样的情绪,对不对? “万里归来颜欲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东坡先生旷达超脱,揣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却有一种活在当下的通透…… 你还小,想家很正常,有心事就跟我,跟我们大家说。” 关豫用一种低沉又很温和的音调缓缓地说话,不明着劝人,却又真正地劝了人。 “活在当下”,麻苏月懂了。 来此一月,她终于哭了出来。 告别往生,接受新生,替两个人活。 关豫只伸出手来握了握她的肩头,待人哭完了才说话: “我和邓队商量了,到了前面农场,就帮你用修路工遗孤的身份落户,本来也可以直接落在曲家庄的,但刻意了,也不好。 铁道部队需要人才,上级有意让你直接参军,是我说你还要上学。 放心,有了铁路部队和修路队的双重保护,你以后会很顺利,户口落下后直接让他们开了介绍信带走——” “什么?为什么?”麻苏月刚想为对方考虑的周全说声感谢,接着就因着最后一句吃了惊,莫非这年月也有高考移民? “带哪里去?”她又问。 “苏省——” 苏省?那可是个考试重灾区,没人愿意往那移,“你的意思是再迁回原籍?” “苏省那么大,为什么非要是你老家?是南市市区的某个街道,找个住处,单独立户。” “啊?”麻苏月转头认真地看他,心道这新晋的关营长的思路也太清晰了些,不仅清晰还大胆。 找住处,单独立户,还南市市区? 我倒是想!那可是我曾经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地方! 可,你当是写小说呢还是拍电视呢,一笔一画一个镜头就能搞定。 新晋的关营长却站起了身,轻声笑,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未成年的小孩子,没了父母投靠亲朋,为了上学迁移户口,很正常。” 这说法,就有点儿戏,麻苏月不由得笑出声来,仰脖子看人太累,也跟着起身,“我投靠谁?南市的谁家让我投靠?” “我家——” “什么?你,难道也是——” 儿戏下竟然藏了大雷,麻苏月被惊得脚下一个趔趄,这领导,简直就是菩萨啊! 关豫扶了她一把,笑起来点点头,“半个苏省人,走,带你到前面转转——” 第20章 琵琶骨弹琵琶 他抬手指了下不远处一片草地接着道: “我父亲是南市军区的,他的身份敏感,不好办这事,但我大姐已婚,户口在地方上,姐夫是烈士遗孤,原籍在乡下,到时让你以他老家亲戚的身份来办投靠……” “关大哥,我该怎么谢你?” 麻苏月激动了好大会儿才说出这句话,这要是搁在前世,那就是有人主动给你当保人啊! “连队因为你被记了功我该怎么谢你?你发明的安全帽保护了万千工人,我又该怎么谢你?” “那是公事,不能混为一谈!”麻苏月很不好意思地快速摆手。 “那说私事,不说是朋友?”关豫又笑起来 “对,朋友!”麻苏月放松了精神也跟着笑,“同学、朋友、师兄,你选了朋友!” “人不大,心思怎么这么重?”关豫皱了皱眉轻声训人。 嘿,话题怎么能说跑就跑?麻苏月不忿: “大伙儿都说你是木头不爱说话,我看完全不符合实际,莫非关营长是通过寡言树立威信?” “巧言令色,说,刚才去找我是有什么事?” “不找你,找邓队啊——” “嗯?” “哈哈……找你,找你,有事情找朋友,关大哥你是我在这世上第一个朋友,知心的,真的!” 麻苏月说的是实话,不说她这缕月下魂,就小麻丫本身而言也没朋友。 童年不用说,从沿海大城市回到乡下,认识的人没几个,没朋友,等上了学又被人孤立,更没朋友。 “我想去盐碱地里抓了蝲蝲蛄给大家添饭,那东西跟蝗虫和蚕蛹一样蛋白质含量很高,处理好了是一项美食, 咱们的粮食配给越来越少,精粮更少,又是重体力,我看很多人的身体都快吃不消了,你也是,瘦的琵琶骨都能弹琵琶了。” 关豫初初为她说的话共鸣,突地又被后面一句给惊了神儿,不自觉反手向后摸上琵琶骨: 看不见背后还真是个麻烦! 不过,琵琶骨弹琵琶,又是什么说法? 正常的不该是琵琶骨当刀子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迅速将跑偏的思维拉回来,觉得这孩子哭过一场后状态明显不一样了,放得开了,也鲜活了。 “好主意,我同意,明天带几个人和你一起去,只是,怎么处理?” “这个请领导放心!包我身上!”麻苏月大包大揽。 抓蝲蝲蛄很简单,夜里八九点钟时,找一片荒芜的盐碱地,点上几个火堆,小东西就跟落雪打灯似的扑簌簌往他们拉起的网子里钻。 两个小时,收了满满两大木盆,黑压压的乱拱,麻苏月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乱蹦,不断地挠自己的胳膊,惹得好几个小战士都笑她。 蝲蝲蛄弄回来后反复淘洗,再用盐水泡上半晚上,第二天用热锅焙干,直到一捏就碎的程度。别说,熟透了的虫子还真有股肉味。 磨盘推起,没有驴子,用人力。 麻苏月抢了投料的活,为的自然是趁人不备的时候作弊,这次没加白面,加了麦片,全面的麦片,她就怕这东西没有粘合性,跟杂面配伍的时候攒不成团。 反正磨出来的“虫子面”是灰棕色的,与全麦麦片相得益彰,就是来个半对半都难掩其本来面目,没错,队员们给这东西起了个名字叫虫子面,以区别于白面和杂面。 第一顿虫子面饼出锅,嗅一嗅,一股糊香的肉味儿,还有点土腥味儿;咬一口,有点扎嘴;嚼一嚼,满口咸香。 比野菜团子好了太多! 队员们都吃了个大饱,面香、肉香,美啊! 好几个年纪小的队员都被香哭了,抓虫子也更积极了。 如此这般,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攒了三十袋子的虫子面,每袋六十多斤,足足两千斤! 然后一路走再一路攒。 再然后,这些虫子面支撑他们度过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粮食短缺的难熬时光,三百多人的队伍,没出现一个饿晕、饿病或者浮肿的情况。 这且是后话,先看这边—— 当地的藤编安全帽合作社利利索索上马,不需要机器,不需要车间,甚至连原料、工人都是现成的。 赶在工程队拔营转战下一个县之前,曲家父子,哦,现在是合作社的技术员和工人了,带了一群人,赶着三辆大车给他们送了第一批安全帽! 供需双方俱都喜气洋洋。 “麻花妹子,”曲大哥当着一众人的面憨憨乎乎说话: “麻花妹子,你是俺们合作社的恩人,也是俺们篾匠的大恩人,俺们都说好了,以后咱合作社就是你娘家,不管走到哪儿,受委屈了就到娘家来!管你吃,管你喝!” “还管保给你撑腰!”有人大声添话。 “男人也能帮你揍!”有人跟着吆喝。 “我们修路队才是她娘家!”这边有人叫板。 “铁道兵也是!”小战士补话。 “一起,一起,咱们都是,你们是大舅哥,俺们是小舅子——” “那可真是砸手里了!谁还敢娶?”邓队长瞧着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打趣她,引得一群人大笑。 好家伙,一个连队、一个修路队、再加一个合作社的娘家人啊! 谁敢娶个这样的媳妇回家?犯了错一准能被揍死! 麻苏月激动感动又哭笑不得,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退到关豫身旁时,听他小声道:“麻花还是月饼?” 麻苏月咬牙,“酥糖!” 该拔营往前走了,临出发前,麻苏月想请假回趟定县,跟土地奶奶和帮她找“姥爷”的奶奶们告个别,计划有变,不用通过“找姥爷”落户口了,得跟人家说一声。毕竟,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然,邓队没等她把请假的理由说完就抬了手阻拦:“不行。” “为什么?” “知不知道有多远,来回需要多长时间?咱们明天上午装车,下午就启程。” 这么快?说走就走啊这是! 麻苏月沉吟:“那要不,我今天晚上走,先跟土地奶奶会个面,明天一早跟那几位奶奶告个别,然后马上返回来,保证不耽误启程。” 会面?还告别?两位领导一起定了神看她, “怀念住在土地庙里的时光?”关豫开了口。 谁怀念?傻子才怀念! 但,人总不能言而无信。 “晚上出去不安全,明天确实也来不及,步行,单程就得将近三个小时,找人帮你捎个口信儿。”关豫给她支招。 这个,也行,听人劝吃饱饭,麻苏月犹豫了一下就听话地应了:“行,我去找曲大哥,顺便跟他也告个别!” 于是,她撂下手里的活,颠颠地往曲庄大队跑。 “小丫头这认真的——”邓队长在她身后摇头,又笑呵呵看向关豫: “曲家那小子,憨人有憨福,帮了这丫头一把就被馅饼砸中了头,哈哈……工地上没活了,关营长,要不咱也跟上去瞧瞧热闹?” 关豫瞥他一眼不说话,拿了个拐尺,握了两把,细看两眼,走出去。 第21章 被抓现行 邓队长哈哈大笑。 曲庄大队的大队院子是原先某个地主老财的宅院,青砖黑瓦、前院后院的很气派。现在,前院就是那藤编安全帽合作社的社址。 麻苏月到的时候门里门外一派热闹,曲老爹是技术员,正在指导几个篾匠手艺,曲长顺正在验收新送过来的安全帽。 验收方法简单也直接,摸一摸看一看,看选的荆条匀不匀溜、缝隙大不大,再往头上戴一戴看圆不圆溜,然后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抡棒子砸。 砸不烂的装筐,交到妇女手里缝内衬; 砸烂的,拖下去,烧锅。 “曲大哥,没去赶集?”麻苏月挤在人群里看了会热闹,挤出来笑嘻嘻打趣他。 “呀,麻花妹子来了?”曲长顺这才看见人,乐呵地张大了嘴、眯小了眼。 “赶啥集?!一个集挣不了几毛钱,咱现在拿的是工资!妹子咋来了?有事就叫人捎个信儿,俺去看你!” “有事——”麻苏月把叫他去了个清净的地方一样一样详说,怕他找不准路,还借了纸笔画了张简易的地图。 曲长顺一样样点头,再把图纸收了揣进口袋,末了,回到他认为更重要的问题上,“那咋能不找了,咋能不找你姥爷了?” “啊?”麻苏月懵住,不能说那是她哄人的话,只好含糊道:“姥爷一家可能早就不在这个地方了,怎么找?” “那也得找!没爹没娘了,就剩个姥爷咋能不找?!” “姥爷可能也不在世了。” “不是有个娘舅?” “有个小舅,但除了名字,别的啥都不知道,又经历了战乱——” “那也得有后!得找!” 麻苏月:“……” 我遇到的怎么都是这么耿且执着的人,摁摁太阳穴顺着他的话说: “行,找,我跟着工程队,走到哪,找到哪……那几个奶奶那,还是得麻烦曲大哥帮我把话带到,再替我谢谢他们……” “妹子不用管,俺明儿就专门跑一趟,也叮嘱咱这社里的人,十里八乡的都打问打问,别小瞧咱这乡下人…… 篾匠,走街串巷,跑的地方多了去了,还有去过地区、去过省城的…… 下班了,走,跟俺回家吃饭——” 麻苏月:只能祈祷她姥爷就在本省,“天一会儿就黑,不去吃饭了,麻烦你给大娘说一声。” 曲长顺却是死活不愿意,说你这就要走了,怎么也得让俺娘见上一面。麻苏月想想也是,过门不入总归不礼貌,怎么也得去跟人家道个别。 然而,门一旦进了,真就不好拒了饭离开,曲家老娘一见着她就热情的不得了,又是倒水还是搬凳子的感天谢地,全程抓着她的手不放,还一连串地吆喝儿子去打豆腐、去买肉。 曲家爷俩都在社里工作,前几天刚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二十八块钱。 二十八块啊,赶上先前小半年的收入了。 也难怪曲家老娘会激动至此。 一通买,一通做,再一通吃,等放下碗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 告辞出门,曲家老娘送人到院子里,抓了她的手试探着说话:“闺女,有句话,大娘早就想问问——” “什么事?大娘您说。”麻苏月随着她停下步子。 曲家老娘嗫喏下才说出口:“闺女,你看你这跟着男人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的,不是个长远的事儿……闺女,咱要不就把家安这里,俺家顺子人也老实……大娘一准把你当成亲闺女待——” “娘!” 一旁的曲长顺迅速红了脸打断他娘的话,拉着麻苏月三步两步出门,等出了村子、上了大路才慌乱地开口:“妹,妹子……俺娘乱说……” 麻苏月终于明白了那热情背后的故事,哭笑不得,“没事,我不介意。” “也,也没乱说,妹子,俺,俺……俺也想问问,你……” 月光清清淡淡,脚下的影子模糊迷离,曲长顺想问一句你愿不愿意留下的话,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草鞋里的脚趾动了再动,只喊出一句麻花妹子。 麻苏月赶紧截住他的话,“曲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头一回赶集就遇上了你,不过,我要跟着工程队回老家,回去上学、考学…… 替我谢谢大娘的盛情,跟她说,她老人家的心意我领了,愿她健康长寿……曲大哥——” “麻小月——” 旁边大树下,一道声音突兀响起,麻苏月打了个寒噤。 好家伙,这一世,头一次听人表露心迹就被领导抓个正着! 完犊子了! “关大哥——”麻苏月麻溜儿的跑过去,“关大哥,你是散步,还是,接我?” 没等对方回答,她又赶紧转过身去澄清,不,把刚刚没说完的话说完: “曲大哥也好好工作,讨个好老婆,好好过日子……等有机会我一定来这里看你们……关营长来接我了,曲大哥不用再送了,再见!” “再,再见——”曲长顺的脚步被迫停住。 关豫很客气地跟人打了招呼道别,带着麻苏月往回走,一直到那河沟都一声不吭。 野花在月华下竞放,香气馥郁,熏的人有点迷糊。 月亮沉静,倒影在水底也静止如画,婉约的像个少女。 我被抓现场,你倒沉得住气!麻苏月气不过,弯腰捡了颗石子扔过去,月亮碎了,晃晃悠悠的委屈成了一团迷离。 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主动认错,遂追上两步诚恳道:“领导,误了归队时间,我承认错误。” “嗯——” “我找邓队认错,写检查。” “嗯——” “八百字?不,一千字!” “还有呢?” “还有?” 麻苏月的脑子开始做数学题,极速地转,曾经,她也是这般让学生自己找错、自我检省的,原来,滋味竟然是这样的—— 不好受。 “今生若再当老师一定要改正!”她暗想,又忙道:“哦,我违反了规定,不该在老乡家吃饭。” “你不是铁道兵,这项纪律对你不适用。” “祖宗哦,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麻苏月腹诽,又忙着表态: “不不不,适用,适用,咱们同作息、共劳动,应该遵守同样的纪律,我以后一定用军人的标准严格约束自己!就以您为参照标准!” 认真承认错误,不顶嘴,不讲条件,再表达积极向上的决心,这是她从那些被她批评的学生身上总结出的极具建设性的经验。 果然,关营长的嘴咧了咧,看两眼被她祸祸成了碎片的月影说话:“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 唉妈,这还—— 不仅是领导,还是长辈啊! “我都没这样教训过人!”麻苏月在心里叫嚣,但该承认的错误还是要承认:“是,我违反了业无变,保证不会有下次!” “好——”关营长的嘴角再咧。 “老天,我蒙对了!”麻苏月暗嚎,又捡了颗石子,朝月影使劲的砸。 “它招惹你了?”关营长终于变成了关豫。 “啊?哦,没,只是觉得浮光跃金比静影沉璧好看,”麻苏月开始说胡话,沉了沉又试探着道:“我好像知道上级为什么不给你配指导员了。” “为什么?” “您能身兼二职啊!” “别胡说。” “是!还没谢谢你来接我。” “不是有人送?” 这是又回到了被抓包的问题上啊,麻苏月哀嚎,讪笑,“礼节,礼节……而且,我才十六岁,未成年……” “你还知道?” “时刻清醒。” …… 第22章 检讨书&蛤蟆腿 一千字的检讨一挥而就,别问为什么这么快,问也是之前看的多了。 麻苏月摆不出两只手捏着稿纸,再挤出个怯怯的表情面见领导的模样,她将稿纸卷卷,卷成筒状,抓手里,慨然的,小战士一般递到了邓队跟前。 邓队还没搞清状况,就被关营长给一把抽了去,然后他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地看了两遍,冒出一句:“认识一般,文笔不错,回去休息!”就给人放了行。 麻苏月:就感觉这检讨白写了! 向后转,齐步走—— 然后睡觉,然后拔营,然后转场。 七天后她吃到了酥糖,彼时,他们已经在下一个县扎下了营。 营地照旧设在铁路边上,但这里归属一个名叫“七一农场”的国营农场,三千多亩地,以种棉花为主,边角处还洒了不少油菜。 他们到来时,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虽称不上金色的海洋,但也摇曳的让人沉醉。 农场的人,正把棉花苗往地里移栽,易拉罐大小的营养钵,一拃来高的棉花苗,离远了看,跟一根根药捻子拉长了的二踢脚似的,很喜人。 酥糖自然是关营长给的,这人去县城办了趟事,回来时竟带来一把不知从哪里弄到的花生酥糖。 灵魂同躯体已然融合的人,毫不客气地接了,当着人家的面剥了一颗含进嘴里。 别说,确实用料实在,味道经典,乐呵的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牙。 “来而不往非礼也,关大哥,晚上我请你吃肉啊!” 关豫表示不信,要笑不笑地看她,“虫子肉?” 他说的虫子肉是继虫子面之后的又一项美食,是麻苏月带领几个年纪小的队员抓来的蛹子和豆虫,死丑死丑的。 她自己不敢吃,但不妨碍她唆使别人吃。 盐水杀菌,然后上火烧,蛋白质在高温下发生美拉德反应,香味能随风肆虐整个营地。 这下别说年纪小的,就那些娶了老婆的,收工后也不就着臭脚丫子味和扑克牌胡扯八扯了,一律两根树枝当筷子,一张大树叶子当盘子,下地捉虫子。 一时间,他们营地周围的庄稼长得都比别处好了。 能抵住那香味的人不多,关营长是其中一个,跟麻苏月一样,只看不吃,死活不吃。 “虫子肉多没诚意!”麻苏月大手一挥,“鸡肉!” 所谓的鸡肉,其实是田鸡肉,农场有个水库,养了鱼,鱼肯定不让逮,有专人看,但那周围的草好、虫多,蛤蟆肥。 周围的孩子就逮了蛤蟆打牙祭,什么工具没有,全凭一对眼睛两只爪子,瞅见了歇脚的青蛙,踮脚悄摸儿地凑到近前,一个饿虎扑食将其捂住。当然,捂不住的时候多。 万一捂住了,也是开裆裤露出了胯,鼻涕虫开出了花儿。 别笑,麻苏月已经见过许多个八九岁还穿开裆裤的孩子了。 非礼勿视,她撇开头,那些孩子却追着她问买不买蛤蟆。 工程队的人有钱有粮,是那些孩子甚至农场里所有人的共识。 她问那些孩子为什么自己不吃,孩子群中一个十来岁没穿开裆裤的代表众人回话:“这是我们一起逮的,分散了,一人两个蛤蟆腿,不够塞牙缝的,一毛钱,俺们乡下能买六斤瓜干子,一人半斤,够吃一天了。” “俺们帮你把蛤蟆腿拧下来。”看麻苏月不说话,那孩子进一步营销,然后抓起一只就要动手。 麻苏月明白: 饱,比美味重要。 生态平衡,在饱腹面前更是一文不值。 于是,她拿回来一捧蛤蟆腿。 用辣椒花椒炒了一小碗,就那种喝酒用的、黑棕色的小陶碗。 怕被哪个属狐狸的闻见给抢走,麻苏月用一张干净的大树叶子捂好,抱怀里,潜进了两位领导的帐篷,扒出一半给邓队,将另一半倒进了关豫的饭盒里。 “你自己不吃?”关豫皱眉。 “辣,我不吃辣。”麻苏月撒谎。 “这是让我俩吃独食?”邓队长哈哈笑。 “不能让他们看见,”麻苏月伸头往外看了看说话: “蛤蟆是益虫,不能捕杀,他们要吃上瘾了,也学会捕杀就不好了。这是几个孩子抓的,已经死了,我用一毛钱买的,虽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但他们没工具,捕不了多少——” “你这孩子,心善!”邓队长夹了筷子肉放嘴里细细的嚼。 关豫则是品味她那句“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的话,心道:这孩子,岂止是心善! 在这里征调的民兵和劳力只有两百余人,不是因为工程量小更不是因为工程难度低,是因为当地开展了“拥军、助工、帮农”的运动。 好几所学校的初高中生在他们老师的带领下,组成了个好几百人援建团和宣传队,嗷嚎着涌向了铁路工地。 举着旗帜,喊着口号,唱着歌曲,斗志昂扬。 有他们在,麻苏月这个文娱委员是一点嗓子都不用亮了,一力扛起了后勤,保管员的钥匙都转到她身上,帮厨、打食,得空再帮队员们写几封家书,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年龄小,补身子快,又加都是添夜食,两个月的时间,她不仅头发长长了一寸,肉也长出了六斤。 侧面看一看,好像还有了那么点曲度,可以找件胸衣穿上了,一段的,可怜兮兮。不行,以后得多喝豆浆。 身上、脸上的黑皮也被撑开了不少,蘸水一搓就掉皮脂屑和泥揪揪,那个酸爽。 真想找个地方好好冲个澡泡个澡,不过要实现这个愿望好像只能等待盛夏的大暴雨。 不能跟队伍里的男人比,他们粗莽惯了,一进农历四月就有人开始下河,穿着一身脏衣服跳进去,剩一条湿裤衩子钻出来,一边洗澡一边洗衣。晾衣绳是没有的,湿衣服直接往哪个树杈或者灌木丛上一搭完事。 每天一到那个时候,麻苏月要么避远一点,到某个土岗子上独自坐着看野花、赏晚霞,要么将自己关在帐篷里看书。 擦完了澡,收拾头发。队伍里的人都是相互间用一个一不小心就会夹住头发的老式推剪推头发,麻苏月肯定不找人帮忙,她就着油灯,摸出来镜子和剪刀,将原来霍霍牙牙的头发修了个利索的碎发发型出来。 大约是灯下看美人儿,别说,还真有点味道:椭圆脸,大眼睛,长眼角,眼珠子湿漉漉的,嘴唇饱满,唇线跌宕,脖颈修长,双肩虽还瘦削,但肩头玲珑、平展。 麻苏月不喜欢骨感美人,争取体重过百,身高再窜高五厘米。 不管何种年代,人们对美的评判和追求都是一样的,渐渐地,意识到麻苏月是小美人儿的人越来越多。 第23章 落下户籍 除了他们队伍里的人看见她时,爱红个脸搔个头发之外,来援建的男生也爱在干活的间隙里往她身边凑了。 你说一句小月妹妹我教你唱歌啊,他问一句小月妹妹吃没吃过黑豆豆啊,黑豆豆是龙葵果的土名,黑色的,像豆子一样,很贴切。还有小孩子称它为“羊屎蛋儿”,更贴切。 小心思透明的跟蝴蝶翅膀似的,不用定神都能瞧见。 简直了—— 麻苏月想笑,心道:“小屁孩子,搁在以前,你们这都是被我当成早恋选手,拎到楼梯拐角批评教育的对象。” 摆摆手,找个借口到别处干活,她发现让她跟他们一起说笑玩闹行,但搞青春期的朦胧暧昧还真不行。 啥啊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她害怕被某个侦察兵似的领导逮着,一千字的检讨啊,谁愿意写?! 关营长又一次出其不意,在又一次去县里办事时取来了一个包裹,一个装了不少糖果点心,并几本苏省南市中考教材资料的包裹。 “给我的,都是给我的?”抱着这一堆东西,麻苏月觉得她的心好像漏跳了一下。 关豫摸了下鼻子,似有点不好意思,“没跟你说过,我大姐就是老师,高中老师,上次跟她打电话,简单说了下你的情况,拜托她帮忙寻一些中考资料——” “高中老师?”听到这四个字,麻苏月就觉亲切。 “怎么?” “没,就是觉得我太幸运了!竟然还给你姐姐添了麻烦,有机会我一定当面谢谢她!” “不用客气,她很乐意帮忙。” “然后就顺便让她寄了这些零食?”麻苏月问。 “姐姐的女儿今年十岁。” “什么?” “你和她差不多大。” “真把我当成小孩儿了?” 关豫略顿了下,问她:“不想当小孩儿了?” 麻苏月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被扯到这儿来的,只觉得心头和掌心都痒痒的,似有一条虫子在爬。“不知道——” “再有两年就不是了……” “什么?”麻苏月走了神儿,对方的声音又不高,没听清楚。 “没什么,去把吃的放好,趁天没黑我帮你看看这几本书。” 初三的课程不难,理科略翻翻就行,语文背背课文了解下大纲大线,防止作文踩雷。 政治课多注意,将路线、方针、政策刻进脑子里,答题时不能错,生活中更不能错。 难的是俄语,明知道再过三年英语就会被列为第一外语,现在还是要硬着头皮学。 “这水平,你是怎么考上的高中?”关豫皱眉瞥她,好似对她上过一年高中的事都产生了怀疑。 麻苏月被梗住,停顿半分钟,厚着脸皮强词夺理:“乡镇初中,我跟谁学?高中一年上了没半年的课,我怎么学?考高中,我其他几门全是满分,外语零分,不行吗?” 关豫:“……” 扳回一局的人大方地说话:“我要说我英语很好,你信吗?” 想想她的数学水平,关豫点头,“信,有多好?” “一般,但应该比你好。” “那好,以后我教你俄语,你教我英语。” “互为老师?这个行,我心理平衡了一点儿。” “嗯?” “我是说教学相长!”麻苏月快速改口,这较真儿的,不就沾了一点你的便宜? 然而,等开始教了,关豫才发现她的英语水平哪里是一般,那是顺溜的完全可以同外国人吵架! 心下就对她的家世更添了怀疑,遂一声不出地和邓队长一起,到农场主任那里给她落了个户口,不仅写明了铁路工人遗孤的身份,还把祖宗三代的名字都编了上去。 抱着新出炉的户口证明,麻苏月激动又忐忑,趁没有外人,想把麻丫爹娘的事说给他一些,却被他摇头拦住: “故去的人已经故去了,活着的人须得好好活着。有人问,就说是修路队无意中捡到了你,知道了你故交遗孤的身份,放心,有那份立功喜报,还有我和邓队的担保,没人会质疑。” “是,以后你和邓队都是我的至亲!麻苏月保证一颗衷心对家国,一颗善心待亲朋,一颗真心对待工作和生活!” “留一颗爱心对你自己。” “是!比干七窍,我四窍!” 麻苏月高兴,高兴地直接在旷野里跳着唱了起来:民族舞,配《解放区的天》。 小麻丫的身体条件是真好,脑子里的音乐一起,旋转、下腰、空中横竖叉、仙鹤式步调等就信手拈来,流畅、顺滑。感觉跟吃巧克力似的。 “这孩子的娘是干什么的?”关豫思考这个问题,麻苏月也思考。 有吃的,有朋友,日子也不全好过。 比如今天,县里要开公审大会,开就开,不知怎么地就选中了农场水库边上那块空地。 要求援建团、宣传队和民兵全部到场也就罢了,还邀请了他们工程队到场学习。 学习就学习,还给他们留了正冲着那主席台(土岗子)的优良位置。 地方上拥军又助工,铁道兵和修路队自然也得参加这大教育运动。 麻苏月死活不去,自请留下看家,两位领导略一思量就应了。 这日,阳光明媚,蜂蝶在淡淡的树荫下自由自在的舞,轻快惬然的怎么也同前头那震天的呼号对应不起来。 她找了个能将整个营地收在眼里的地方,关上耳朵,一边看家,一边看书。 都去瞧热闹了,能有谁进营地? 再说,这可是铁道兵的营地,即使有人误闯进来,也绝对没有人敢偷东西。 所以,她专注背书。 然而,背了也就二十来分钟,她突然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足足十来秒钟,大脑一片空白。 粗重的呼吸和熏人的口臭让她回过半个神,奋力挣扎,但对方的力道很大,捂住了她的嘴,还扣住了她的腰,紧着就撕扯了她的衣服,要往地上压。 体力悬殊,麻苏月慌了。 第一反应是摸刀子,第二反应是刀子会成为对方弄死她的凶器。 第三反应是防狼电棍,第四反应是事后她没法跟人解释。 所以她摸出了圆规,关豫前几天刚给她的,画图和学几何要用的圆规。 第一下扎上了扣住她腰的手,第二下扎上了捂住她嘴的爪子,身后的人终于闷哼出声,禁锢她的手臂松弛了些。 麻苏月趁机扬臂往后扎,一下、两下,不知道扎到了哪里,但感觉到有热热的液体粘上了她的后脖颈。 那人终于放手,放手的同时,一巴掌甩到了她耳门上,又一脚将她踹开了好几步远,腰撞上了一棵老树,闷疼,感觉被腰斩了一般。 第24章 渡劫&送别 麻苏月开始大声喊、哭,想跑,可腰部的疼痛让她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头也晕,耳朵嗡嗡地响。 抬头,看见那人正一手捂住呼呼淌血的眼睛,一手弯腰去捡几步外的一块石头。 石头有碗口大,还崚嶒锋利! 吾命休矣—— 机智之间,她摸了个石质的蒜臼子向对方砸去,准头不错,正中了脑袋,也亏得那人是弯着腰垂着头的。 晃悠了两下,卧倒了—— 麻苏月继续哭,继续喊,然后慢慢爬过去,收起她的蒜臼子,捡起那块石头照那人身上又砸了几下。 工程队的人跑过来的很快,先是关豫和几个小战士,再是邓队和大批的队员。 “关大哥——”麻苏月喊了一声就晕了过去,被人抱起时,手里还抓着那个沾血的圆规。 这场景,大家一看就明白,邓队咬牙大骂了一句,踢了那人两脚,一连声的喊人赶紧去请赤脚医。 麻苏月在半天的高热后醒来,头依然晕,“哇”地一声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灌进肚子里的草药吐了出来。 药味儿难闻,她被呛的剧烈咳嗽,鼻涕眼泪一块飞,关豫洗了毛巾帮她擦,却被人死死抱住。 “关大哥,我杀人了——”她开口哆嗦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没有,是晕倒了,已经醒了,被公安带走了,”关豫反手将人抱住,隐下那人被扎淌了一只眼的事,想起来这孩子惊悸昏迷时叫了好几声关大哥的情形,心下柔软又心疼,拍了她的肩缓缓地哄: “别怕,你做的很对,很聪明,也很勇敢,保护了自己……剩下的事有我们……” 惊吓、轻微脑震荡、后腰处的大面积软组织损伤,让麻苏月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才走出帐篷。 然后,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肉又都掉了回去,原来是黑瘦,现在成了白瘦,跟一朵刚舒展开的月季花被狂风暴雨打弯了脑袋似的,惨兮兮的,惹人心疼。 工程队里的人一天好几拨过来看她,邓队和关营长更是亲自拿了钱票到县里买了点精粮和鸡蛋回来。 大伙儿得了两位领导的告诫,没人提起那天的事,对那人的处理结果也没人说,但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麻苏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忘掉那天的事,怕脑震荡会留下后遗症,又悄悄服了些滋养神经的药。 渡劫啊,简直! 日子晃晃悠悠的过。 得益于她和关豫的统筹方法,工程队比原计划提前一个月完成了本省段的施工,于七月底转入东省。 这时,关豫接到调令,去东省省城参与跨河大桥的复线改造工程。 对于一个桥梁工程专业出身的大学生来说,这是一个跨越性的契机,毕业四年,他已经参与修建了上千公里的公路铁路,参与设计了十几座小型桥梁。 跨河大桥啊,即便是复线改造,即便工程已经进入到了第二期,那也是多少个想以桥梁设计为终身事业的人,梦寐以求的。 盛夏,工程队在一个叫四女寺的镇子外头扎下营。 这里是运河流经之处,挺拔彪悍的白杨是运河两岸的主体色调,他们如伟丈夫一般高傲、板正又英气逼人,唰唰风来,树冠如波涛一般动荡。 麻苏月记得这个地方,是因为小麻丫的娘就葬在这里。 关豫也要从这里启程,只带走一个班的战士。 送人走前,麻苏月拿出她这几个月的工资,跑去镇上和老乡家里搜买了一通,凑了几斤肉、半袋子花生黄豆和几斤面粉。 又添补了一些,天热,东西放不住,她将肉做成辣酱,将花生黄豆炒熟, 将面粉做成炒面,再拆了两罐子蛋白粉偷偷掺了进去,反复叮嘱他吃的时候用温水调开。 邓队在一旁看的羡慕,咂了嘴哈哈大笑: “咱们关营长要去的可是省城,那里有大桥指挥部,有省政府负责粮食供给,还能饿着了?小丫头,你到底跟哪头近?咋能从咱修路队领了工资花到铁道兵身上去?” 麻苏月哼哼几声顶嘴:“关大哥给我买糖了,还辅导我学习了!” “行行行……几块糖、两本子书就能哄走的丫头,”邓队笑着挥胳膊撵人, “别磨叽了,赶紧送人走,趁太阳没出来让他们赶路!同志们,咱们也趁凉快出工,让小丫头代表大伙儿送人! 加加紧,争取年底把路修到省城,到时候咱们也去省城过年!” 送人,只能送到前头的大路口,因为跨河大桥指挥部派了一辆军用卡车来接他们,看着人一个个跳上车,麻苏月快步爬上不远处的一处高岗,目送车辆完全消失在了视线里才抱膝原地坐下。 此一别,要半年才能再见,关豫,是她在这里最知心的朋友,也是老师和兄长。 车上,一个小战士凑到关豫跟前小声说话:“营长,麻小月哭了,我看见她抬胳膊擦脸了……” 关豫不说话。 “营长?” 关豫点了下头还是没说话,小战士吐吐舌头讪讪,退回到远处坐好,心道:“木头人儿又钻出来了——” 过来接替关豫工作的,是一位年纪与邓队相仿的程营长。 程营长参加过援朝战争,性格爽朗,嗓门很大,战时架桥铺路养成的习惯,让他指挥人干活时也风风火火,看谁的镐头抡的慢了,一脚踹过去,抢了镐头就干。 其实也不是他脾气急,是要赶工期,便是已经抢了一个月了依然还是要赶,尽量赶在大雪之前跟下个工程段接轨。 这时期没有得用的防冻剂,也没有那形形色色的防冻办法,其实也不光是这个时期,便是将来技术进步了,许多户外作业在严冬天气里照样还是要停工。 霜冻一起,因为各材料的膨胀系数不同,很容易因为热胀冷缩,而发生纵向的不均匀沉降,和横向的鼓起或断裂。 不仅如此,这个路段除了同属松软的沙地冲积平原外,还要经过相当长一段的运河滩地,土石方工程量巨大。 所以他们在这里招的民兵和劳力人数达到了八百人,有男也有女。除此外,当地也同样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援建团和宣传队。 其实,如果从保护运河生态的角度考虑,这个路段应该架桥或者干脆绕开才对。 但这话,麻苏月不能说,说了也没人听。 生态平衡?啥叫生态平衡?! 绕?钱谁出?! 架桥?没那技术!更没有那老些钢筋!今年春,s国援建的撤走后,钢材奇缺,就更不用说高标号的钢筋!这条铁路能照常施工都是托了备战的福,其中还有一半的工程是改造而非修建。 第25章 与故人谈话 麻苏月老实地干她的后勤委员,天热,晒,就戴了草帽,穿了长衣长裤,还用上了高指数的防晒霜。 别说,连捂带焖的,人竟然又白了两个档,引得援建团里的几个高中生没事就到营地边上转悠。 不能给自己找事儿,更不能给工程队惹是非,麻苏月就躲,再加上次那事留下的阴影,她很少出营地。 最远的一次,是去小麻丫娘的墓地,七八里地,抽了一个太阳不十分毒的天,跟邓队请了假去的。 凭着不太清晰的记忆,她找到了那个被四棵松树环绕着的坟墓,这是一处荒滩,后面有高岗,前面有浅水,倒是个风水不错的地方。 麻苏月将周围的荒草拔了,起身看四野无人,从篮子里拿出提早准备好的四个杂粮馒头摆上,又摸出一堆冥币烧了,跪下磕了三个头。 她的思想里是不兴这个,但她得替小麻丫尽这孝道。 三个头磕完,她就地坐下,想跟麻丫她娘说几句话。 她说: “论理,我比你大,该叫你妹妹,但死者为大,再说我现在是麻丫,改了名也是,所以这三个头,您该受。 我会替麻丫好好活着,你在那边也保佑我好好活着。 但有件事情,我得和你正面聊聊,那就是我占了你闺女躯体的事, 先声明,不是我抢的,因为我接手这躯体时,麻丫已经被观音土撑死了,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我来,这世上,可能连个知道你葬身于此的人都没了, 所以,咱们是站在平等统一的立场上谈话的。 你别嫌我说话直,我就是这样的人,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实事求是,先将丑话说在前面,这样才有利于咱们接下来的谈话。 您认同吗?认同就点下头—— 行,我看见你屋顶上的草动了, 那咱们继续! 至于我为什么来,或者为了谁来,我也还没弄明白, 无所谓,别人都能因为一条狗、一本书穿越,我命轻,因为一棵草、一朵花也有可能…… 偶然的背后隐藏着必然,这句话没错,但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会刻意寻找。 但有一点我得跟你明确一下, 那就是,我感觉咱们的社会关系并不重合,也就是说,我在这世上除了麻家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社会关系, 哦,你是不是没读过政治经济学,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没关系,那换一个你知道的词, 机缘,对机缘,我是说我来此的机缘,可能不是或者不全是因为麻家的谁谁谁, 所以将来,无论我怎样行事,你都不能怪罪,当然,我也保证绝不会损害麻家的利益。 跟您说这个,不是想要推卸什么责任,而是要表明我的态度和原则, 一句话,我要过我的生活,也会尽我该尽的义务, 但,不该我趟的浑水,我绝对不趟, 我说这个,主要是指你的娘家,那些过往,我知道的很少,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们,我会替你说一声抱歉,再多,我就不管了,往事已矣,何必在意? 你若是心里纠结,就自己来, 人都会走进土堆的,肯定还有再见的机会,到那时你们再谈…… 下面咱们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那男人,我知道的也不多,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若是死了呢,你就在那边找一找他,再结连理,若是没有,你就再等等…… 我现在是个举目无亲的孤儿,自顾不暇,没办法去找他, 但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他儿子应该能照顾好他, 他和你那娘家不一样,与我是有直系血缘的,所以我一定会替麻丫尽孝道…… 你也别怨恨人家,那种情况下,他自顾都不暇,顾不上你娘俩很正常, 其实,他早早地把你娘俩送到乡下,也算是一种形式的保护,你现在不懂,再过几年就懂了…… 至于他那个儿子,虽然不是你生的,但同父异母的情分在,我们身上淌了一半相同的血,我巴不得有个能相互扶持的兄弟,所以只要他认我这个妹妹,我肯定也认他那个哥! 你对麻丫管教的严,原来的她可能不懂你的良苦用心,但我懂,你放心,麻丫的前程必定无量! 我刚才烧给你的钱都是我们那里兴的,大面额的,还有个存折,你存好了,省着点花,不会理财就存成定期, 这样,即使我赶不过来给你添坟,也够你花上十几年的了,吃的我没敢给你带太好的,这年头都穷,好吃的你也吃不到嘴里,别再招了祸…… 现在也不能为你立碑,别急,等等,等将来我把你迁回原籍,可以的话,就将你和那个男人合葬…… 有大老婆也不怕,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生活形态,小辈儿不能对长辈的事指手画脚。 麻丫给你选的这个地方不错,距离我们要修的铁路也不远,铁路路基高,你仰仰头就能看到,以后想去哪儿走走就坐火车去……” “好了,您歇着,我走了!” 麻苏月起身,三鞠躬,尽了另一重礼。 走出那荒滩,感觉心头舒畅了许多。 今后,她要尽麻丫该尽的义务,过麻苏月该过的生活。 回去好好工作,好好学习。 关豫老师在走前,可是给她留下了足足半年的功课,还叮嘱了她务必两周写一封信汇报学习成果。 有什么好汇报的? 汇报一天背了几页书,做了几道题,记了几个俄文单词? 傻不傻?! 麻苏月就胡乱地写,写四女寺那个古老的传说: 某朝,镇上有一家人生了四个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聪颖过人、知书达理、孝敬双亲。 然,其父母至年过半百膝下都无男丁,想想日后无人承继家业,女儿嫁人后也无人养老送终就心下凄凉。 四姐妹为侍奉双亲便改换男装,立志不嫁,为表心愿又各自植下一棵槐树,对天盟誓“槐枯则嫁,槐茂则留”。 为争养双亲,四姐妹都暗中用热水浇他人的槐树,哪知用热水浇过的槐树更加繁茂,于是四女同时侍奉双亲,日夜焚香诵经、祈祷父母长寿。 二十年如一日,那夫妻至古稀之年依旧耳聪目明。 然后,一家人同时修道成仙而去,人去物存,四棵槐树依然葳蕤繁茂、葱郁成荫。 最后又加上一句:关老师,您认为“热水浇树而树旺”的说法可信吗? 十天之后,回信来了,只有力透纸背的七个大字:麻小月,功课重交! 麻苏月因为这七个字,憋笑憋了大半天,连被人拉着去河里洗澡都没拒绝。 第26章 大河洗澡 八月的夏天格外热,下了一盆火似的,中午时能到三十八九度,什么都不干还大汗淋漓。 为防止中暑,工程队改了作息时间,早上四点上工,晚上九点下工,中间的十一点到下午四点都休息。 吃饭的时间也改了,早上八点一顿,下午三点一顿,那一顿挪到了晚上收工之后。 中午时,大家一窝蜂地跳进大河里洗澡,大河距离工地一公里,去时一身衣服汗湿,回时一身湿衣服晒干。 大中午的,顶着太阳去,顶着太阳回,图什么? 麻苏月觉得洗了也白洗,还不如找个树荫看两眼书、眯上一会。 大河被一座桥分成了南北两段,桥畔绿柳成荫若帷幔,男的在下游,女的在上游,都很守规矩。 众姐妹脱了衣裳,只穿裤衩和背心就下了水,黑的瘦的,凹凸的平板的,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又站起来,跟天仙湖里的七仙女似的,热闹极了。 麻苏月觉得自己这身材,还真没到可以在户外作秀的程度,便在树荫下坐了,挽了裤腿,脱了鞋,踩着水,看着她们嬉闹。 “小月妹妹为啥老是看着俺们笑,是遇到啥好事了?” 问她这话的,是两位厨娘中的一个,才二十二岁,男人在挖河会战中被大水冲走了,撇下她独自带着个不满两岁的女儿,性子泼辣但日子艰难。 这人是麻苏月挑来的,她挑人的方式跟邓队不同,邓队是让当地公社或大队推荐人,麻苏月则是明察暗访后自己选人。 也是因为这次征调的劳力里有不少女人,且援建团和宣传队里也有一些女学生,麻苏月才敢挑上她。 若是以前,还真不行。 同时被选来的还有个三十六岁的大嫂,孩子都已经离手,为人爽利,做事也利索。 她就喜欢用这种说话做事嘁哩喀喳的人,能说也能干,遇到不对的当面指出来、接着就能改,不在心里作事。 “看你们好看,每个人都比大海里的美人鱼还好看。”麻苏月夸人的话张口就来。 “可俺们觉得你最好看,不光人长得好,皮肤也好,”宣传队里一个方脸、大骨架,嗓门也大的姑娘开口说她,又转向其他人道:“你们看她的脚,细白细白的,跟白鲢似的。” 姑娘的大嗓门引得一群人都看她的脚,不光看还点评,评得麻苏月这厚脸皮都升了热度。 正寻思要不要穿上鞋时,一股水扬了过来,“下来啊,可凉快了——”水里的女学生喊。 有一就有二,喷泉变成了水柱,姑娘们的热情似火,让她仿若经历了一次泼水节。 “下来——” “就是,下来啊,反正你的衣服也湿了,脱了,搭树上,一会儿就干。”一位中年大嫂也喊。 水都顺着衣襟滴滴答答了,麻苏月只得听话,脱了衣服挂到树上,然后在一片眼馋声中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白鲢一般潜水向前,二十米之外才露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众人的眼馋直接换成了惊呼: “你会游泳?” “她身上比脸上还白!” “工地上天天晒,怎么还能这么白?” “……” 麻苏月想笑,就这还叫白? 人家那瓷白放光的才叫白好,她这最多算是个自然肤色,且有的养呢。 还怎么白的? 大暑天,每天长衣长裤从早到晚,捂出来的呗。不光捂,还焖,矮小又没有窗的帐篷,白天可劲儿的吸热,吸得鼓鼓的,晚上,人一钻进去就成了焖白薯! 如此双重机制,怎么可能不白? 为了能睡着觉,她都是把那装电池的小风扇开了好几个,放在床上对着吹。 真羡慕那些男人啊,皮厚,不怕蚊子咬,受不了那二三十人共聚一个大帐篷的热度和汗臭,就去沟边和坡顶寻个风凉处睡觉。 暑天无君子,更何况是常年在野外作业的人,破裤衩子一穿,光着背,天为被地为席,一个个跟济公似的。 胡思乱想着,打算再游一圈时,忽见两位大嫂自水底抓了泥巴,往岸边的灌木从里扔,边扔边骂人:“鳖孙,敢偷看,你他娘等着!” 灌木从里一个人影被泥巴砸了出来,弯着腰低着头跑了。 谁这么不守规矩?! 麻苏月慌忙将整个身子全埋进水里,却是不等有人问出口,就见刚刚那两个抓泥巴扔人的大嫂匆匆上岸穿起了衣服,随即,另外几个已婚的也跟上。 边穿还边冲麻苏月她们喊话:“你们不用管,该咋洗咋洗——” 然后, 麻苏月就看见这几位大嫂,扯柳条的扯柳条,掰棍子的掰棍子,捡石头的捡石头,抓泥巴的抓泥巴…… 喊着,骂着,吆喝着……向着刚刚那个人跑走的方向追去。 河里的众姑娘哈哈笑着,该怎么洗还怎么洗,边洗还边猜测刚刚那人是谁。 这么淡定的?麻苏月自问做不到,忙上岸穿上了衣服,湿就湿,湿也比走光强。 再然后, 十分钟大约,众嫂子们拽着胳膊、拉着腿,拖了个嗷嚎乱叫的男人回来,到了灌木丛外头的泥潭地上停住,将人摁到泥里狠揍了一顿后,又一人抓了几把烂泥糊了他一裤裆。 河里地势低,又有灌木丛挡着,女学生们只听到了嚎叫,麻苏月站在岸上,却是从头到尾看了个一帧不落。 第27章 黄河,我来了 好家伙, 难怪这些女学生如此淡定,原来她们的娘和嫂子都如此彪悍! 也难怪他们这次征调的劳力里竟有那么多女人,原来她们拥有如此强大的战斗力! 麻苏月自觉十个她也拍马不及! 难道,这是四女寺那传说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于是,她就在下一次提交的作业里,写了这么个故事。 如此,到一场大雪将铁轨掩埋了时,她写了十二封信,每封信里一个故事。 然后,赶在冬月底,他们和下一个工程段接了轨。 拔营,这次要去往东省省城,队伍里离家近的可以回家过年了,出了正月归队,离家远的就在省城过年。 全队上下都喜气洋洋。 麻苏月也很高兴,高兴地从一爬上大青骡拉的马车就开始唱。 “到底是个小丫头,一说去大城市就能高兴成这样,可别是两天都没睡着觉!”邓队长哈哈笑起来大声打趣人,又道: “俺家离省城不到两百里,跟叔回家过年咋样?俺闺女比你小一岁,保管能玩到一堆去——” 程营长的嗓门却是比他还大,“想啥好事儿呢你!小月丫头可是我们铁道兵的人!闺女,参军!叔给你当介绍人!” 程营长太喜欢这闺女了,从三伏天到三九天,跟着一群大老爷们儿干活,一句怨没抱过,一句苦没喊过,人长得好看、会唱歌、会做饭不说,还会看图纸,会分组,会排班。 那分出来的组、排出来的班,干起活来从来不冲突,正正好的一茬衍着一茬! 一样活拉不下,一个劳力也闲不着! “关豫那小子咋带的兵,好好的人才咋就被你个大老粗给抢走了!”他又开始埋怨不在现场的人。 邓队接着笑,拿手指点着他笑的颇为自得。 “程营长要回家探亲吗?”麻苏月趁机插话。 “回,三四年没回了!今年收工早,上级特意给批了假!我老家在s省,大枣又红又圆,年后给你捎点儿来!” “那多谢程营长!”麻苏月乐得两只眼弯成了月牙儿。 大雪熬人心,一百五十公里的路,青骡大马和破卡车愣是走了两天才到。 前面就是黄河了,麻苏月上大学时曾多次到过这里,见过她朝日下的瑰丽,见过她晚霞中的柔情,今天又看到了她雪幕中的苍远。 在骡车上站起身,拢住围巾,手搭凉棚眺望,枯树矮屋都消弭在了一片莽苍之中,静谧、沉穆。 积雪一团一团的呈现出冷冷的深灰色,像浮于云端,不是萧瑟,是寒冷中的蛰伏。 麻苏月拢住嘴大声地喊: “黄河,我来啦——” “麻苏月来看您啦——” 喊着喊着放声大哭,她想起了在这里度过的那四年的大学时光,想起了曾经的同学和朋友…… 队伍被安排进了省城郊县的一所小学,学校没有大门,距离最近的村子大约有两三里地,一面是路,三面都被农田包围。 前后三排土坯的校舍,桌面上的灰有半指厚,桌洞里住进了麻雀。 打问了才知道,今年为了度荒,头两季都是上午上课、下午支农,暑假之后更是直接并入了别的学校,这里就闲了下来。 修路工和铁道兵都住进了教室,虽然照旧很挤,但总比三九天里在野外睡帐篷好了太多。 麻苏月住进了最后一排,一间靠近老师办公室的,大约七八个平方的小耳房,里面有个不知道塌了多久的灶台,看模样,应该是个水房。 将破灶台砸碎清出去,用大扫帚粘走屋顶的蜘蛛网,扫扫地、扫扫墙,行军床一铺,再去前头搬来套课桌和板凳, 齐活! 过年的新居啊这是! 就是窗户磕碜了点,整个就是一四十乘四十的洞,没有玻璃、没有窗纸也就罢了,过分的是连个窗框都没有。 两个小战士临时找了个木板来将洞堵住。 然后,一关上门,屋里就成了个黑漆漆的窑洞, 大白天的,睁眼闭眼一个样。 麻苏月傻眼,“你们让我白天也点灯?” 小战士指指隔壁,“那屋有窗户——” “那屋住的谁?” 铁将军把着门,麻苏月悄悄扒门缝往里看:简单、整洁,看不出名堂。 小战士摇头,“不知道,等他回来,你跟他换换试试。” 换换?人家又不傻,为什么要跟我换? 麻苏月伸手撵人,“去去去,弄不来窗框,下次别想让我给你俩做好吃的!” 俩小战士笑嘻嘻跑路。 厨房依旧是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麻苏月成了头一个使用这个厨房的人。 两位领导都要回家探亲,她没有什么能送的,就又沿用之前的路数,跑了两个村子,东家买一把豆子、西家买一把面粉的凑了点东西,再偷偷糊弄进去一点,做了些辣酱、炒了豆子、炒了些炒面。 一式四份,给邓队和程营长一人一份,一份拎到前头营房让大伙儿都尝尝,剩一份给关豫。 来了大半天了,还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是否也回家探亲,这个天气,按理说大桥也该停工了呀。 邓队连声大笑,问她是不是又把这几个月的工资给花光了。 麻苏月笑而不答:岂止是花光了?花光了哪够? 现在社会上都流传着“七级工八级工还不顶社员一沟葱”的话,更何况我这点连工资都算不上的补助。 路上折腾了两天,又去左左右右的村子里跑了半天,又困又累,一双棉鞋更是被冻了个透透,感觉脚都不是自己个儿的了。 屋子也跟冰窟窿似的,麻苏月找了个陶盆,捡了几块没有烧透的碳头端回去,想烤烤屋子,又怕这窑洞似的房间让她煤气中毒,只好略熏熏完事。 然后,摸出两个暖宝宝,脚上、肚子上各放一个,窝进被子里睡觉。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前头传来几道报告声和欢呼声,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了隔壁吱吱哇哇的开门关门声。 “隔壁来人了啊……这么晚,破门还这么大动静,祈祷以后可千万别让我等着听第二只靴子……”麻苏月在心里嘀咕,皱皱眉翻个身准备接着睡。 然,还没等她找好舒服的睡姿,屋门就被拍响了—— 睡了半年多的帐篷,最近一次听到敲门声还是上辈子,又夜深人静的,感觉声音跟从地底下传出来似的,浑身的汗毛一凛,成了钢刺。 第28章 故人是谁? “谁啊?”麻苏月问话,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颤抖。 “我——” 最烦谁这么自我介绍,人问你是谁,你说我是我,这不废话吗?! 而且,因为空气密度的梯度不同,同样的声音,在夜间和白天听到的也不同,更何况这人的声音还瓮声瓮气的。 麻苏月没听清,再问:“谁?” “关豫。” “关——关大哥?” 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麻苏月迅速伸手摸到火柴点灯,裹上大衣穿鞋下床,拉开门,果见雪地里立着那个半年未见的人。 灯火被挡在了身后,迷离,看不清他的脸,只闻到了酒味儿,看到了他怀里抱着的被子。 “小月——”关豫先开口,一开口酒味儿更重。 “关大哥,你喝酒了?”停顿了足足一分钟麻苏月才问出这句话,赶紧将人往屋里让,“喝了酒不能着凉,进来,快进来!” 小破屋子,因为进来个人而狭小逼仄的更甚。 关豫将怀里的被子放到床上,麻苏月倒了半缸子热水递给他。 灯影里对视,麻苏月觉得这人瘦了,沧桑了;关豫觉得这孩子长高了,有大人样了,好看了。 然后两人一同出声:“冷不冷?” 再一同笑,关豫摇头,麻苏月说话:“怎么又给我被子,你盖什么?这几天夜里零下二十多度,住在隔壁的不会是你?怎么喝酒了?” “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 “哪个都行啊。” “先问你一个问题——” “问——” “为什么哭?” “……” 这就还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关营长,半年未见,不应该是先寒暄客套,再叙别时见闻的吗?麻苏月被这不按常理的话梗住,片刻后才问出口:“谁告的密?” “邓队,程营,都说了——”关豫毫不犹豫的将告密之人出卖了,“看他们都能回家探亲,想家了?” 是不是因为想家,麻苏月觉得说不好,但这轻轻的一句话,竟是勾起了她心底深处的许多东西。 莫名的情绪被点燃,蛇一般顺着脊背往上爬。 大概是想家,别人都有亲可探,有家可归,即便离家远、回不去,那也能写一封家书。 自己呢?好像只能独自对着这盏拨也拨不亮的灯火。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还真不假。 一股风来,火苗晃了晃,麻苏月感觉那情绪爬到了鼻端,酸。 “我买好票了——”他突然又说。 “什么?” “我买好票了,前天买的,也跟家里打了电话,一个月的探亲假,你跟我回家过年。” “我——”麻苏月的泪就这么一下子涌了出来,无端的,口中又急着拒绝:“我不去!” “服从命令!” “我又不是你的兵。” “是。” “不是,我是邓队——” “工作上归邓队管,生活上不是,邓队家人多,你去不方便,但苏省是你的家乡。” “苏省是我的家乡,我也没有跟你回家过年的道理。” “不单是过年,还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 “抓紧把户口迁移和转学手续办了,拖到明年中考前再办可能会有麻烦,大姐说,中考之前有预考,提前两个月就考,录取时还需要学校和班主任的推荐评分……另外,”他略停顿了下才继续: “因为经济困难,再加推荐评分,这当地,不少成绩很好的学生都被录取到了中专或者速成的师范。 南市虽然还没出现这样事,但两省相邻,又同样都是省城,所以你必须尽早考上高中,而且要考南市最好的高中……” 麻苏月明白了,心沉了再沉,看来这趟南市之行是必须要走了,可那也不能在人一家人团聚的新年去啊。 抹了把脸,打算想想其他的办法,不行就提前租间房子或者住上几天的小旅馆。 可不管怎样都需要钱,她现在又是一穷二白。 本来还想趁年节,大伙儿又都回家了,去偏远点的农村赶几个集的,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 怎么换钱?倒卖几双袜子几双棉鞋? 麻苏月胡乱地想,忽而又听关豫道:“大桥主体完工,庆功酒,每人三杯——” 这话题拐的,合着是从刚才的那几个问题里选了这个,关营长果然还是关营长,麻苏月被引得笑起来,“所以,你不会喝酒?” 关豫也笑,“不会,幸好是农家自酿的地瓜干子酒,未经过蒸馏。” “关老师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 麻苏月继续笑。 “别贫嘴,作业呢?” 作业?唉妈,我也有被追着屁股要作业的时候? 这混的!反过来了啊简直! 麻苏月不笑了,起身去箱子里抱了厚厚的一沓作业出来,关豫接过,直接就着油灯翻看。 “现场批阅?” “我怕你滥竽充数。” “我的信誉如此不佳?” 关豫瞥她一眼不说话:十二封信,十二个胡编乱造的故事,你还有信誉? 麻苏月自觉,干咳两声,拿过茶缸子将热水续上,将大衣脱了给人盖在腿上,然后盘腿上床扯了被子将自己围住—— 这大雪天的,挨训也得暖和点! 一百多张纸,估计没有一两个钟头根本看不完。 久别重逢的叙旧,竟成了批改作业! 十几分钟过去,麻苏月觉得自己应该尽一尽地主之宜,遂出声打破安静: “是不是不用批改?我说了保证不出错,就一定不会出错,中考,你让我考多少分我就考多少分,行不行?” 关豫没说话,他看的不是她的答案,是她的解题思路:新颖、简洁,极有创造性和总结性,不少是他都没有想到的。 让这孩子去参加中考,确实委屈了。 “我还想问问,高中,能跳级吗?”没得到回应,麻苏月又问。 “转到十中的初中部,然后考本校高中,读两年,”关豫终于将作业放下,“大姐说,十中今年刚被确立实行五年制教改,三年初中,两年高中。” “十中?”麻苏月只听到了这两个字。 十中,jl中学的前身?她任教了十几年的地方? 吃惊之下,她一下子从盘腿而坐改成了跪姿而起,被子还在身上披着,成了头傻兮兮的熊。 她可以回到先前的地方了? 心猛地就成了被彩云追逐的月。 天呐,难道那里才是她此生缘起的地方吗? 那她的故人是谁? 难道是那所学校里的某位师生? 会是谁? 是谁跨越了几十年的时间差让她得以再见? 麻苏月疑惑,更兴奋, 最初,她想找个偏远的地方落了户,上学,然后考大学,考回到南市,去那所学校看一看。 后来,关豫说要帮她把户口转到南市,她就想,到时候一定要去那所学校走一走。 现在,她要去那所学校读书了! 那钟楼,她还好吗? 那图书馆,现在是什么模样? 那长廊里的树影是清晰还是陆离? 看她又哭又笑,关豫皱眉,“至于?” “至于!至于!十分至于!” 麻苏月一下下点头,感觉血液变成了沸水在全身涌动,想找一个突破口,想表达一下她的激动。 然而,没法说,说不出。 她光着脚,跳下床,一把将人抱住,抱住还跳了几下。 关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身体僵硬,手更找不到能放的地方。 这孩子,上个好学校就至于激动成这样? 那将来考上好大学岂不是得跳到屋顶上去? 第29章 金珠&素手 有学校在前头吸引着,麻苏月没再对跟人回家过年的事,发表过任何反对意见,关豫还要去大桥指挥部做一点收尾工作。 麻苏月就送了一个又一个回家探亲的队员和战士启程。 现在,终于看出修铁路之人的优势了:能买到车票! 美哉! 邓队和程营也在安顿好不回家探亲的人之后启程,走之前,各掏了五块钱给麻苏月,说是压岁钱,让她去买件过年的衣裳。 这说法,她不能拒绝,却是反手在两人的行李里偷偷塞了一包糖,普通的、本地特产的、没有包装纸的高粱饴糖。 这个,即使被问到也有说辞:关营长买的。 趁营地里的人少了,她又往远一点的村里跑了两趟,打马虎眼,拎回来半袋子内容丰富的杂粮面,做成炒面,再掺上蛋白粉,打算作为送给关家父母的礼物。 时间来到了农历的腊月初十,麻苏月和关豫也将于明天出发,下午三点的火车,十一个小时,后半夜到,想想未来那三小时的高铁,麻苏月暗道一声:关大工程师任重道远。 年礼备好了,还需要钱,但不管是拿吃的还是拿穿的出去换钱都不行,别笑话她无能,实际上是饥荒进入了最高峰,大教育运动也如火如荼。 农村里,若说有谁家有一点点存余粮或者瓜干子,还能打个马虎眼,糊弄糊弄,城里却不行,要不有句老话说“乡下的狗野,城里的人精”, 城里的人眼“太明”了,“觉悟”也太高了,她敢左手出粮,右手就能被人拴上绳牵走。 要不然,她也不能为给几人操持那么点子年礼费那老劲。 这时候卖什么东西安全?金银珠宝、古玩珍品、典籍字画! 是不是很可笑?但确实如此! 古玩珍品典籍字画,别说她没有,有也不舍得。 思来想去,麻苏月挑了根分量足、样式相对拙朴的金项链出来,这东西,城里那些吃专供粮的人,娶媳嫁女应该能用上。 但盲目去寻买主肯定也不行,她只好再次找上关豫,掌心摊开,小金珠子串成的链子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金珠、素手、灯火……关豫被晃了一下,眼晕。 “干什么?”他问。 “我娘留给我的,麻烦关大哥帮我卖了,这里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就到南市再找。” 关豫的视线从她手上转到她脸上,定定看了好几息才收回,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 性格矛盾,一体两面,有着同年龄不符的伶俐和聪慧,又有着不谙世事的傻劲儿。眉宇间的情绪也是,时而疏阔开朗,时而又惆怅忧郁。 待人又特别的真诚,傻傻地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几人换成了年礼,然后再拿出自己娘留下的东西去换钱…… 关豫突然庆幸,庆幸他和邓队当时把这孩子留在了工程队,这要是放出去—— “不行,以后坚决不能把她撒出去。”他暗自决定。 看对方不说话也不伸手,麻苏月将项链再往前递了递,“关大哥?” “你娘留给你的,有特殊意义。” “意义?哦,还给我留了个扳指,我觉得那个可能有特殊意义,这个,应该是留给我结婚戴的,用不上。”麻苏月满不在乎地信口胡说,这样的东西,她能装配一家金店。 “你觉得结婚没有意义?”关豫又说。 “我——”麻苏月第无数次成功地被这人梗住,想说这造型的链子戴脖子里,是个人都觉得是假货,就笑话里说的那种一进游泳池就能飘起来的假货。 干笑两声,继续胡说:“我还小呢,以后再说!是不是不好出手,你能找到石墨坩埚吗?要不咱们把它熔成金疙瘩?” 石墨坩埚?还金疙瘩!这下换成了关豫被梗住,深呼吸两口,他说:“放我这儿。” 他得点点看他的钱够不够买下这个东西。 麻苏月是三天之后拿到钱的,1500块。彼时,他们已经到了南市。 “怎么这么多!”看着关豫递给她的一个小盒子,麻苏月吃惊出声。 “不多,现在黄金的市价是二十块钱一克,你那根链子九十多克,而且做工精致,工艺费也不低,正常应该卖到两千以上才对,这还不够成本。钱你收好,但还是不能出去租房子——” “可是——” “服从命令,”关豫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年关,去哪儿找房子?就住一个月谁租给你房子?” “没说出去租房子,我是担心没住处,户口没办法落。” “嗬,难得你能想开!”关豫舒缓了表情,笑起来,“这个你不用管,姐夫已经想好了,后天周一,带你去办。” 来的路上,她确实说了要去租房子或者住旅馆的话,但来了两天她改主意了。 让她改变主意的是关家父母。 女儿女婿工作忙,来的少,儿子更是两年没回家,老人表面上不显,但心里的挂念和孤单之意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这一点,她初初见到他们时就感受到了。 过年呐,他们渴望热闹。 而她自己呢?同样渴望热闹,也能带给他们热闹。 麻苏月是住进这里后才知道了关家父亲是谁的,不是谁介绍的,是从这宅子和来往的警卫身上看出来的。 义和路,民国时期一个什么大使的府邸,集合了中欧两地的建筑和装饰特色,周围还有两百多所这样的宅子,民国气息十足,她当年曾多次到这边来观光。 关家伯父,戎马半生,坚毅果决,说话时豪爽开朗,不语时又能看见他眉宇间的竖纹。联系当下国情,一猜就知道他忧愁的是什么。 刚才坐在厅里说话时,他问麻苏月最喜欢的将军是谁,麻苏月说是霍去病。 关伯父问:你不为他的英年早逝觉得可惜? 麻苏月说:英年早逝总比英雄迟暮好。 一个将军在巅峰时期的落幕确实让人扼腕叹息,但这样的结局,却是死亡类型中最壮美的一种, 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将辉煌抒发到了极致,生者见识了他叱咤风云的风采,又不必为英雄迟暮感怀。 她说这个的目的是想说: 英雄不仅是个人造化,更是时代的契机,是风云际会下的特殊产物,就像霍去病一样,是大汉的精神、是汉武帝征伐四海的理想,和他的皇后姨母及大将军舅舅共同成就了他。 他巅峰时期的戛然而止,确实令人惋惜,但留给了后人一个仰视的、无法超越的背影,同时避开了汉武帝对卫氏一族的清洗,所以他的止步,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幸运。 她还想说:英雄会迟暮,迟暮的英雄会因为怀念曾经的赫赫扬扬,而留恋功名权势,从而做出自慰、自欺,甚至不理智的事情。 借此,她想提醒关伯父,在特殊时期,应当选择适当止步,甚至退出圈外。 第30章 梅蓝 同时,冷静理性地面对已经发生的,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关家伯父听懂了她的意思,哈哈大笑,又让她讲了一遍封狼居胥的故事,然后一甩愁绪,把人让进书房,挥毫泼墨了一把。 这样的老人,让她很想亲近,想听他的心声,想触摸他的故事,也想把快乐带给他。 关家伯母,温和也爽快,刚到那天晚上就搂着她连声叫乖乖,提前给她收拾出了关豫房间隔壁的一间屋子不说,还把被褥都铺好了。第二天见她做饭的手艺好,直接把锅铲子交给了她。 麻苏月特别喜欢那种感觉,抡起锅铲子将简单的饭菜尽量做出花样。 还有关豫的外甥女,宁宁,大名叫陆昊宁的,也让她不舍得离开,主要那孩子看起来太面善了,无论样貌,还是说话的语调,尤其是尾音里的那一点点翘舌,特别亲切。 小丫头十岁,为了陪伴老人,一直住在姥姥家,让她叫阿姨,她非要叫姐姐。 “明天周末,姐姐和姐夫会来——”沉默了一会儿,关豫又说。 “真的?那明天你带我去趟菜店啊,”麻苏月摇摇手里装钱的盒子,“我出钱,你出票,咱们买菜,买肉,做顿大餐!” “又打算花完?” “我是那手指缝大如筛子的人吗?巨款,花不完!” 关豫:你那指缝不是筛子,是栅栏。 顿了一息他说话:“我今天去看大姐时,跟她说了让她给你带几份试卷回来,初三和高中的都要。” 麻苏月:关大哥这是又变成了关老师啊,不分时间的直接扔雷。 刷题?什么年代这是,至于这么卷么? 也顿了一息,她跟上话题,“又麻烦关姐姐了,明天我给她做好吃的。” “梅蓝——” “什么?” “大姐叫梅蓝,她随母亲的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麻苏月一下子抓住了关豫的袖子,攥得死紧,“梅蓝?你刚刚说的是梅蓝?梅花的梅?蓝天的蓝?” “是……” “梅蓝……梅老师……”麻苏月喃喃,泪呼地一下涌了出来。 难怪她觉得宁宁面善,原来她是梅老师的女儿。 难怪尾音里有点翘舌,因为梅老师也这么说话。 梅老师是她在jl中学当老师时的前辈,是她的引路人,是她最尊敬的长者,逝于千禧之年,享年七十三岁。 因为在那场运动中遭受的磨难,她常年被多种疾病缠身,却是在退休后又接受返聘,一直从教到六十五岁。 梅老师善良、慈祥、幽默,知识丰富,关心引导青年老师,是开在她心头的不败之花。 前世的她,父母早逝,是梅老师给了她亦师亦母的关怀,说是她的半个母亲都不为过,鼓励她考研、给她介绍对象、送她出嫁…… 麻苏月在长久的失神后醒转—— 原来,竟是这样的吗? 她要找寻的另一重社会关系,竟然一直在她身边, 梅蓝,关豫的姐姐,她前世的半个母亲! “小月?”看她攥着自己的袖子又哭又笑,关豫先抬腿将屋门关死,再回过身来问她:“怎么了?” 上次听说转到十中读书就这个模样,现在怎么又这个模样?跟犯病似的! “我——”麻苏月又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听说过我大姐?怎么知道她的?”关豫再问。 “哦,没,我听我娘说过这个名字——”麻苏月胡乱撒谎。 梅老师今年三十三岁,麻丫的娘今年三十七岁,同样的饱读诗书,同样在南市生活过,偶然间有点交集,应该能说的过去? 这话,关豫很显然不信,但他没多说话。 十中由原来的j大附中,和曾经的女子文理学院附中,合并而来,他猜测麻苏月的娘在这两所中学,或者那两所大学读过书。 中学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感觉她母亲像是在国外读的大学,而自己姐姐则是中学和大学都就读于这里。 这么说她们是中学同学或校友? 或者是因为战时的随校迁移,在其他城市见过? “你能带我去十中看看吗?”麻苏月突然说。 “现在?” “行不行?” “行——”关豫犹豫了一下就应了。 从这儿到十中,三公里,关豫骑了自行车带着她,冬日的夜,静寂又清冷,麻苏月的心却像装了壶滚水似的,上下沸腾成一片。 终于有了一位故人! 她找到一点儿根了! 还是关豫的姐姐,这是冥冥中的天定? 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这一刻她觉得老天大约是让她来演戏的,还是没有剧本的真人秀! 不过,真也幸运! 攥着对方大衣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关豫感觉到了,想了解一下这孩子情绪异常的原因,偏了半个头说话:“你母亲是不是在这里读过书?” 麻苏月从回忆中抽身,“不知道,她很少说她的往事,我只知道她在这个城市里待过,姥爷曾在这里教过书。” “哪一年?” “不知道——” “哪个学校?” “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他们的名字——” 这样子,还是别问了! 前面一个上坡,关豫伸腿撑住地,麻苏月跳下来步行。清冷的月光下,关豫给她讲起他姐姐随母姓的原因。 原来,他姐姐出生时,他们父亲因率领工人武装起义失败流落在外,母亲四处躲藏,为保安全才让孩子跟了她的姓。 “父亲再回来时,大姐已经五岁了,她比我大七岁,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在厂子里做工,大姐用绑带把我背在身上读书……那时,见别的孩子有父母兄长可供依靠,也羡慕,但更自豪我有大姐,他们没有……” 关豫说这话时,神色里尽显孺慕之情。 麻苏月理解,更羡慕。 “长姐如母……你很幸福。”她说。 “是,所以你不必不自在。” “什么?” “我有父母,有大姐,你什么都没有。” “我,”麻苏月停顿一下开起玩笑:“那把你姐姐分我一半好不好?” “好——”关豫也笑起来。 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关豫跟保卫员说来找他姐姐,人倒是让他们做了个登记后痛快地放了行。 校园空旷安静,除了钟楼,其他都只在照片里见过,月色陆离,教室里透出来的光也恍惚,麻苏月觉得她置身于了黑白照片当中。 抬首寻望:钟楼、小礼堂、图书馆、教学楼、花圃、高大的悬铃木…… 一样一样都像是从历史的记事簿里走出来的一般,似近似远,既清晰又迷离,但每一样都恰好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梅老,哦,蓝姐姐也在上课?” “你想见她?” “想,”麻苏月直言:“能行吗?不见也行,反正明天也能见到。” “去办公室找找看——” 关豫将车子锁在楼前,带了麻苏月往里走。 他中午来过一次,也是在这里见了他姐姐一面。姐姐带的高中毕业班,又临近期末考试,一天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学校,一天三顿饭都在学校吃。 三层半的建筑,清水的墙面,青条石的窗台,木质的楼梯,每一步都让麻苏月觉得是在历史的指缝间游走。 但关豫的身影,鼻端的味道,廊道里的灯光,和旁侧教室里老师的说话声,又让她觉得离现实很近。 与初来那时,觉得自己是这舞台的过客不同,她现在成了其中的演员。 第31章 试卷 “小豫——”麻苏月的沉吟,被一道温柔又清朗的女声打断。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哦,还有一位小姑娘,小月,是不是呀?我一猜就是——” 果然是那记忆中的那个声音,比晚年时的语速快,音调高,更欢快,笑意从尾音的卷翘里流出来。 麻苏月忍住冲眶而出的眼泪,两步上前,深深鞠了一礼,“梅老师好,我是麻苏月——” “怎么还这么客气?”梅蓝扶住她的肩头,“小月,苏月,苏式月饼,关豫都跟我说了, 不过说的不对,这哪是苏式月饼?这明明是咱们苏省的明月,快请进!” “梅老师——”麻苏月抬头,看清了她的脸,又叫了一声,这一声,两眼泪夺眶而出。 梅老师很年轻,身体很健康,真好。 “怎么了这是?” “几个月前就把你奉为了良师,好容易得见真颜,高兴,嫌我白天来时没带她,委屈,所以现在来了。”关豫鲜少地开起玩笑,将她的不正常遮掩了下去。 麻苏月抹一把泪,感激地冲他笑笑,顺着梅蓝的牵引往里走,这是一个两间屋子那么大的办公室,八张老式笨重的办公桌两两相对并排居中放置,十几把椅子绕放一周。 此时,只有最里头坐了位戴眼镜的中年男老师,看他们进来,点了下头又接着伏案批改作业去了。 梅蓝拉着麻苏月在两把相邻的椅子上面对面地坐了,又示意她弟弟自己去拖把椅子。 关豫却抬腿坐在了桌子边儿上,随手捡起本书翻了两下又放下,开口:“实际上,是因为听说大姐帮她找了几张试卷激动的,大姐,卷子呢?” 麻苏月发现这位木头疙瘩营长,在他姐姐跟前的样子,跟在战友同事、甚至他父母跟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现在的他特别放松,说话也特别随便。 麻苏月跟着笑起来,“梅老师——” “随小豫一起叫我姐姐,小豫,小月,拼音上这么相近,学过拼音?” 梅蓝说的拼音,是前年刚刚走进小学课堂的,新式“汉语拼音方案”,同之前的“注音”不同。 普通话推广,也由此而始 麻苏月点头,“学过。”当然,是曾经的她学过。 “听出来了,所以你的普通话这么标准。小豫就不行,走到哪儿学到哪儿,各地口音混一起说,五音谱似的。” 麻苏月被逗得笑起来,心道:您果然是语文老师,说完拼音就说普通话,三句话不离本行。 看一眼坐在桌子上的人,跟着开玩笑:“关大哥唱歌五音不全,所以用说话来补,补起来就可以一人分饰生旦净末,在队伍里,我们都很怕他。” “嘿,这小孩儿!你什么时候怕过?” 关豫突然伸手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有史以来第一次,猝不及防的。 麻苏月愣了下神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人在他姐姐面前,不仅放松随便,竟然还成了小孩儿。 梅蓝歪了歪头,看着他们笑,秀眉弯起,长长的眼角处一道笑纹蜿蜒入鬓。 麻苏月一下子想起她曾经跟他们讲过的,那几年运动中,她被下放到了云贵山区的事情,条件艰苦也就罢了,关键是她还遭受了极大的精神和身体摧残,直到运动结束,才带了一身的伤病回来。 因为什么呢?听她说好像只是因为一句话。 该怎样让梅老师避免那灾祸? 看麻苏月盯着她的脸出神,梅蓝转头看向关豫寻求答案。 关豫就又伸手弹了她一下,然后跟他姐姐说:“姐,这孩子有点傻,除了做题,别的什么都不会,你准备的卷子呢,给我,回家就让她做。九点了,你几点下班?” 梅蓝笑了笑起身,去那边的桌子上拿卷子,厚厚的一沓,油墨滚轮印刷的那种,“下课了,这就走。初三、高一、高二,六个学期,每学期两套,一共十二套,每套六科,总共七十二份,小豫说你们要在家待二十天,每天三份半,没问题?” 有没有问题的,反正都要做。 麻苏月谢过人,笑着伸手接,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一瞬间,竟是十分同情她那些曾经的学生。 犹记得,每次放假前,各科老师都是在走廊里摆开龙门阵,试卷也是这么几十张几十张的雪片似的发。 学生都说,那白花花的试卷跟他们头上的头皮屑一样:越挠越多,还特招人烦。 关营长不解学生疾苦,又向他姐伸出手,“高三的呢?也来两套!” “高三?能行?”梅蓝看向麻苏月。 麻苏月看关豫:我该说行还是该说不行? 关豫:“等她上高中不就改成两年了?时间紧,任务重,一天三份半不够。” 然后,麻苏月就看见梅老师,半同情半瞧热闹地摇摇头,去后面的橱子里,将各科试卷又一样捡了两份过来。 九十六份,二十天,呵呵…… “我是来看望故人的?”麻苏月问自己。 还有梅老师,您不是一向都是美丽、善良,又关心爱护年轻人的吗?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过,梅蓝和他们一起随涌动的人流走出教学楼。 少年们一边说笑一边讨论着习题,脚步欢快有力。 “喜不喜欢这里?”梅蓝问她。 麻苏月用力点头,“喜欢!” “那年后就别走了,直接入学,下个学期不过四个来月的时间,四月底预考,六月份中考……”梅蓝说到半截看她转头看关豫,就又道: “怎么,还惦记着去工地上给他们抓虫子做饭?” “您都知道?” “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你发明了安全帽,校长就是因为这个,才很痛快地接受了你的转学申请。” 这一定是关豫提前帮的自己,麻苏月再转头看他想表达感谢,顺便想问一问年后要不要即刻上学的问题,不料,人家正单手牵车、仰头望月。 这是打算让她自己看着办? 麻苏月想留下,又觉得留下有点浪费时间,斟酌了下回答:“蓝姐姐,这些试卷,我如果能做到一半以上满分,就到预考前来上课,做不到,就下学期开学即刻上课,您看怎么样?” 梅蓝显然被惊到,“一半以上?所有的?包括高三?” “是,所有的,数理化我能保证全部满分,语文政治不敢保证,外语能做到半数,您可以让关大哥监督我。” “这么自信?”梅蓝不信,仔细看她,又看关豫。 关豫点点头。 梅老师的惊讶更甚,好几息后才点头:“行,明天我去家里亲自看着你做,回头再把你做过的试卷拿给校长看。” 麻苏月:“……” 就带着苦涩的笑容,看着梅蓝上了陆家姐夫的自行车,然后摆手,然后跟关豫说话:“关大哥,我的半个姐姐把我抛弃了。” 关豫所答非所问:“惦记茅根还是荠菜?” “惦记程营答应我的大红枣!” 见到了故人,麻苏月心情放飞,回去时唱了一路。 次日,天没亮就悄悄起床,草草洗漱了溜进厨房,先往麻籽油里兑了些花生油,又往杂面里掺了些精粉。 她昨天见识到了早饭的模样:稀粥、杂粮馒头和咸菜,唯一能算得上奢侈品的就是那几个白水煮蛋。 简朴的让人心疼。 关豫说他父亲自从饥荒严重以来,就拒绝了配给他的特供口粮,三餐标准和普通战士一样。 呕心沥血为国征伐了半生的开国将军啊! 那杂粮馒头硬的能砸烂狗头,咬一口一个白印。 第32章 打蛋液 她得趁这几天给两老一小补补身体: 杂面里兑了面粉用酵母发酵,蒸成发糕; 咸菜切碎,混上点肉松炒了,熬进粥里,做成咸粥; 鸡蛋不吃白水煮的了,蒸,打散了可以作弊…… 厨房门关的很严,麻苏月不知道关豫在外面,更不知道他已经听了一会儿,手脚麻利地快速磕鸡蛋、打鸡蛋,还没忘了把多出来的两个鸡蛋壳处理掉。 关豫敲了两下门进来,一声不吭接走了她手里盛蛋液的碗,搅几下挑起来,再搅几下再挑起来,还每动作一下都看她一眼。 麻苏月的心跟那蛋液似的,顺时针转完又逆时针的转。 这是个会搅拌水泥砂浆的神啊,能看一眼水泥就知道该放多少水。 他这是看出蛋液的分量不正常了? 一个鸡蛋五十克,多出来两个,才多出一百克,一百克,您老人家能凭手感觉出来? 还用筷子挑起来看,莫非还要通过蛋液的浓度和粘稠度来推断我兑没兑水? 麻苏月在心里嘀咕,不过还是怕漏破绽,遂不跟他对视,转身去搅锅里的粥,顺便胡乱说话:“还以为你出去跑步了呢?” “跑步浪费能量——” “那为什么不睡懒觉?” “不习惯。” “宁宁爸爸是做什么的?”麻苏月突然改了话题,昨晚上她躺下后一直在想那一世的梅老师。 那时,女性五十岁就退休, 犹记得,她本科毕业进校执教时,梅老师已经接受了返聘回校,她老人家身体不好,冬天时双膝肿胀的几乎无法行走,站不了讲台,便一直辅导和带领年轻老师。 跟她投缘,知道了她早年丧母,便把她当女儿对待。 知道她没有租房子的钱,就把她带到家里去住,一住就是三年。 梅老师很少说起她的过往,被问到也是浅浅一笑,说一声:都过去了。只知道她是烈属。 那时,她的丈夫就不在世了,儿子儿媳都在部队,极少回来。 晚年,日常照顾她起居的是她的小孙子和麻苏月。 烈属,难道她丈夫牺牲了? 她的追悼会上,麻苏月见到了她儿子儿媳,没见到她女儿,也没见她弟弟。 儿子是两年后出生的,这个好说。 可宁宁呢? 关豫呢? 便是已经故去了,那怎么连一个后人都没见到? 麻苏月琢磨这个,琢磨的半晚上没睡着觉,所以想问问梅蓝的丈夫是干什么的。 关豫看她两眼:“这么关心你那半个姐姐?要不,全给你?” “真的,那可轮到你嫉妒我了!”麻苏月笑起来说话:“不是说他要帮我落户吗?就想问问他是公安还是什么?” 这笑容没有吃到糖时的灿烂,关豫就又认真看了她两眼,才道:“不是,他在冶金局上班,技术员,从矿物中提取金属,知道?” 自然知道,麻苏月点头。只是,冶金,怎么也跟烈士沾不上边儿啊! “给你落户,是正常办手续,别乱想。”看她的眉头继续皱着,关豫又说。 “没乱想——” 麻苏月嘴上说着,一颗心却是沉到了水底:不是她丈夫,那就只能是宁宁! 宁宁出了什么事? 还有关豫,关豫又遇到了什么? 她继续想,想的出神,汤粥沸起溅上手背都不知道,疼痛袭来,“嘶”的一声丢下勺子乱甩,却被关豫先一步抓住摁到了冷水盆里。 关豫再一次认真看她,这孩子怎么成了呆鱼?连眨眼都不会的呆鱼。 冰水让人回神,回神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关大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什么?” “啊,没什么,就是别像我似的这么冒失……” 转移话题、眼神躲避、欲说还休、闪烁其词……一定是有什么事:关豫做出判断。 早饭端上餐桌,宁宁吃的眯起了眼,关伯母连声夸赞,关伯父大笑着跟她玩笑:“可惜了老伯我刚练出的一口银牙。” 关豫也少见地在他父亲跟前说笑:“银牙是绿豆芽,脆。” “你个兔崽子!”关伯父抬起筷子揍人。 出去买菜,宁宁要跟上,拉着麻苏月的手一路叽叽喳喳地走在前头,留她舅舅像根旗杆似的在后头拎篮子,顺便护驾。 能有什么菜可买的?白菜土豆萝卜这些都是一入冬时就凭票储备了的,关豫家副食本上的定量自然绰绰有余,但挡不住物品短缺,所以储量也就那样。 菜店门口人不少,但秩序尚可,因为这年头各单位甚至街道都是集体开火,所以过来采购的都是有数的一些个食堂的采购员。 工作人员不认识关豫,更不认识麻苏月,但宁宁的小脸儿管用,见他们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竟是过来一个中年人要将他们请到前头。 关豫拒绝了,继续充当排队机器人,顺便听他外甥女左一声小月姐姐、右一声小月姐姐的胡说八道。 旁侧,过来个穿黑灰色带毛领棉大衣的中年女人,拎了篮子,看情形,应该也是个不需要排队直接去前头买的。 宁宁叫了声崔奶奶好,女人回应,继续走,却是猛地看见了关豫又走了回来,一脸欣喜道: “关豫?是不是关豫?哈哈……还真是!阿姨这眼神是不是特别好?刚刚隔着这么远阿姨就认出来是你! 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怎么也没去家里坐坐?有两三年都没见着你了,我们家佳佳前几天还——” “崔阿姨好,过年去您家拜年!” 关豫开口,麻苏月在心里偷笑:会梗死人的关木头又冒出来了! 然后她就看见宁宁偷偷翻了个白眼,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 看来小丫头不喜欢这位,麻苏月不认识人家,也没有跟这种能行驶特权的人主动打招呼的爱好,便握住宁宁的手,充分扮演好局外人的角色。 那女人却在跟关豫热络了一会后看向了她,“这个丫头是谁?长得可真水灵,宁宁,是你乡下的表姐?” “我朋友,”关豫赶在宁宁开口之前说话:“肉快卖完了,崔阿姨您先忙。” 被点到了,麻苏月礼貌地躬身行礼问好。 “哦,朋友啊,倒是挺懂礼貌,”女人有些勉强地夸了她一嘴,大约是那句“肉快卖完了”的话比较具有威慑力,她晃晃手里的篮子道: “那,阿姨先进去?佳佳上个月支军打草鞋去了,昨天正好回来,我买点菜……你们——” “崔阿姨先请,我们买点豆芽,不着急。”关豫又一次打断人家。 “好好好……” 女人笑着转身,大约五六分钟,麻苏月看见她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捂篮子的从里头出来,沿着前头的一个小路匆匆走了,走时,还没忘了转身跟关豫挥手说再见。 二十分钟后,排到他们,工作人员竟然从垫筐子底的草席下,拿出了一小把麻将大小的碎肉出来。 这模样,一看就是专门给他们留的,关豫没拒绝。 麻苏月又买了块豆腐和一些黑豆芽。 为什么是黑豆芽?因为她姐姐黄豆被拉去榨油了,黑豆不能榨油,没那荣幸,所以就变成了豆面、豆腐或者豆芽。 拎菜篮子回家,宁宁继续发挥所长:说话, 这次等了等落后她们两步的舅舅,她说:“舅舅,那个温佳佳下午肯定会去咱们家找你,你躲出去! 带我和小月姐姐去江边好不好? 小月姐姐,我跟你说,那个温佳佳喜欢我舅舅——” 啊?那女的是桃花她妈啊原来! 第33章 进门先叫妈 麻苏月忍住笑,侧头冲身旁这个面无表情的木头人挑了挑眉,又咕噜了两下眼珠子,然后跟宁宁说话:“小孩子家家的,你知道什么叫喜欢?” “知道啊,音乐老师教了我们一首曲子叫梁祝,那首曲子说的就是喜欢,”小丫头说的有理有据,然后摇摇头,学着大人的样子发表感慨: “她也不想想人家祝英台什么样子,她是什么样子,上到高六才考上个专科,我妈妈像她那么大时大学都毕业了,反正我不喜欢她!” 高六?麻苏月差点笑出声来,掩饰性的咳了一声,紧了紧她的手说话: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能受苦乃为志士,肯吃亏不是痴人……不喜欢一个人,就避免跟他接触,但记住,一定不要在背后论人长短。” “哎呀,我知道的,这不是跟你才说的嘛,要是别人我肯定不说。小月姐姐,你教育人的样子,怎么跟我妈妈一样?我都觉得真该叫你小月阿姨了。” 这孩子! 还跟你妈妈一样?能不一样吗,你妈妈原本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木头人全程当木头,跟这俩人说的不是他似的。 一路慢慢悠悠回家,隔着栅栏,看见了停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 “我爸我妈来了!妈妈——”小丫头大蝴蝶似的边喊边往里冲,冲到门厅看到他爸爸,接着喊:“爸,我妈呢?” 麻苏月这下直接笑出了声,原来,不论哪个年月的孩子,进门都是先喊妈,万一喊了爸,那也一准是问妈妈在哪。 “见到大姐这么高兴?”关大木头人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却还是会错了意。 麻苏月将错就错,“是啊!” 又戏谑他:“得见佳人,你不高兴?” 关豫:“三份试卷,带你去江边。” 麻苏月:当老师就是有特权,我要不要考虑考虑此生再当老师? 门厅里,她看清了这位昨晚只看见了个模糊的影子,匆匆打了声招呼的陆家姐夫的模样:比关豫略矮两分,漫长脸、平头,戴一副黑框眼镜,干净斯文,温和儒雅。 没等麻苏月先跟他就落户的事道谢,对方就先说话:“你发明的藤编安全帽,铁路工人受益,我们采矿工人更受益,该是我们谢你——” 麻苏月不好意思,慌忙摆手,“我只是胡乱想了想,真正将它变成现实的是那些篾匠,也是关大哥和工程队的人将它推广开的。” “古有一剑定乾坤者,你是一个想法帮助了万千工人,当谢!落户只是小事,有人问就说是我乡下的表妹。” “那我真要叫小月阿姨吗?可我还是想叫小月姐姐怎么办?”宁宁拉着她妈妈和姥姥从楼上下来,出声打断他们。 “随便啊,你想叫什么都行,叫姐姐还显得我年轻呢。”麻苏月赶在梅老师开口教育女儿前说话。 “老气横秋的,你几岁?做卷子去——”关豫瞥过来一眼开口。 “对,去,离吃饭还有两个多小时,快的话能做完两份。”梅老师也说话。 麻苏月想说她想去做饭,但对上一众认真的脸只好改口:“数学,一个小时,三份,伯母,您别做饭,等我做完卷子,我做。” 一个小时,三份? 除了关豫,谁都不信。 于是,考试地点选在了餐桌上,所有人围坐监考,关伯父还让宁宁帮他把老花镜拿了出来。 挑了三份高三的数学卷子,麻苏月示意宁宁开始计时。 这题目的难度连前世高一的水平都不到,题目出的也直接,简直连个弯儿都不拐,题量也小,还不到当年高考题量的一半,麻苏月基本不用草稿纸,一边读题一边出答案,解题思路简洁清晰,书写更是干净工整。 第一份做完,用时十七分钟。 梅老师有备而来,去包里取准备好的答案,然后在刚将第一份批完时,麻苏月的第二份已经做到了一半。 陆家姐夫接过批阅好的卷子去看,看了两眼就吃惊地看关豫,关豫认真点头。 这是一份高考水平的试卷,这孩子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做了满分。 然后第二份满分, 第三份也满分! 总用时五十五分钟! 梅老师定定地看了她两三分钟,然后激动地一把将人搂住,连声道:“了不起!天才啊!” “我明天就把这三份卷子拿给校长看!”她又说。 “再带一份语文和外语,那个她做不了满分——”关豫敲了下桌子插嘴。 这是想让人知道她有优势,又有缺点,关营长就是关营长,绝对的谨慎周全。 陆家姐夫也点头认同:“小豫说的对,不能全拿满分的,即使这样,依然还是要参加中考。” “要不然第一眼我就觉得这闺女灵巧呢,蓝蓝、小陆,你们是不知道这孩子有多会做饭,同样的东西,她做出的又好看还好吃!”关伯母也跟上夸人:“人也好看,怎么就不是咱家闺女呢!” “这还不简单,留下,留下当闺女!哈哈……我昨天就说过这话!”关伯父放下这张拿起那张,“字写得更好!” 麻苏月脸红,快速逃离现场,去厨房做饭。 “爸、妈,大姐、姐夫,你们坐着,我去帮忙——”关豫跟上。 “不用我帮忙?”梅蓝问他。 “你学生说要请你吃饭!”关豫答得认真。 “包饺子行不行?”看着那点碎成了麻将的猪肉,麻苏月问,却是不等人回答就自己做主:“关大哥,你去拿白菜切白菜,我和面——” 厨房的门开着,又有人监督,她没办法作弊,用掺了那点精粉的杂面包饺子,开水一滚就得成一锅烂粥,不能煮,只能上屉蒸,然后蒸出来的又很硬。 关豫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两眼,应声出去,麻苏月趁机添了些精粉,还是怕散架就又往里加了一勺盐和两个鸡蛋清。 杂面硬,天又冷,用温水和。 趁醒面的空档剁肉,就这么点肉,几分钟就切了个细碎。 “我用手调馅儿,你介不介意?”麻苏月伸出手在人面前上下翻转。 关豫所答非所问:“和面用的不是手?” “哈哈,也是,感谢理解!用手调馅,不仅快、均匀,关键还能通过手感判断出馅儿的软硬程度——” 麻苏月看着对方的脸现场解说,手伸到冰凉冰凉的白菜沫沫里,瞒天过海地偷渡出了一点肉馅出来。 “还以为你神通的能通过手感判断咸淡。” “手感当然不行,但我能通过嗅觉判断,你能吗?” “不能,凉不凉?” “带冰渣的白菜,你试试——” …… 两人背对着餐厅,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梅蓝偏头看了他们好几眼,然后趴她妈耳边小声说话:“妈,您没看出来什么?” 关伯母偷笑,“看出来了,要不然你当我为啥不去帮忙?哪儿都好,就是太小了,才比咱宁宁大六岁。” “您以为您儿子三年五年的能找到对象?” “那倒也是!就你弟弟这脑子不开窍的,多一句话都不肯跟个姑娘说!跟小月不一样,下厨房、辅导作业,还话多,你看呢?” “我也觉得哪儿都好,您别管,也别问……” “知道,知道……” 母女俩悄咪咪, 厨房里俩人在说什么?说混凝土的配合比。 第34章 大喇叭花 杂面做皮的饺子,猪肉白菜的馅儿,便是做了弊,依旧是只看见白菜看不见肉,但好歹肉味儿是有的。 豆腐生煎最好,但费油,麻苏月就打了白菜豆腐疙瘩汤,疙瘩是加了点油和调料炒出来的,有股糊香,白菜叶和豆腐又细嫩柔滑,杂糅在一起倒十分美味。 黑豆芽则和粉条一块炖了,缺肉,素的难受。 午饭上桌。 开工的晚,包饺子又耽误时间,待吃到嘴里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然后,猜到又没猜准的,那位叫温佳佳的佳人,两点多就找了过来。 彼时,关家伯父伯母在房间里休息,梅蓝夫妻和关豫、麻苏月四人,正在客厅里听宁宁报怨他们学校正在排练的,准备到老红军院表演的歌舞演出。 小丫头本来是既定的主持人,却临时被人抢了,老师赶鸭子上架,让她自己单独出一个节目。跳舞不会,会唱的歌别人已经选走了,琴只学了一年,弹的曲子都是半首半首的,拿不出门去。 委屈,委屈的噗噗哒哒掉泪。 麻苏月才知道这孩子一直把这事压在心里好几天了,知道姥爷从来不搞特殊,知道姥姥年纪大了不懂这些帮不上忙,就一直等到妈妈周末来家才倒出来。 可她妈妈也不是个懂艺术的人啊。 在关豫正要跟他外甥女使眼色找麻苏月时,佳人在栅栏外闪了半个影子。 铁道兵的军事素养,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他迅速起身,一手扯了麻苏月,一手拎了宁宁上楼。 楼梯转角处,麻苏月听见了一道甜腻的声音叫梅老师,蜜糖似的,粘牙。 抖抖手脖子上的鸡皮疙瘩,想伸头看看那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美颜,却被关豫拽住胳膊连跨了三步台阶。 小孩子的情绪转得快,眼里还包着泪,便已经能够捂嘴偷笑,“小月姐姐,你还是不要看了。” “为什么?” “她长得像大喇叭花儿。” 大喇叭花是什么比方?麻苏月好奇,想着上午刚刚教导了这孩子不议人非的事,没再问。 宁宁却是拉着她跑进书房,拿了纸笔开始画,边画边解说: “大脸,圆的——” “大额头,宽的——” “眼也不算小,就是不好看,鼓眼泡,像金鱼——” “嘴小——” “宁宁——”麻苏月想阻止,却见那位平时一板一眼的关营长,竟跟没听见似的,拿了本书坐到了一旁,半丝教导孩子的意思都没有,干脆也罢了手,看着桌上的简笔画总结: “面若银盆,目若秋杏,天庭饱满福气多,樱桃小嘴一点红……” “啊,小月姐姐!”宁宁拽住她的两只手开始蹦,“你说的不对,你说的不是我的画,这不是我要说的意思!舅舅,舅舅你快说说,小月姐姐都快把大喇叭花说成美人了!” “叫阿姨。”她舅舅回答。 “啊?”宁宁没听懂。 “叫阿姨,让她叫你唱歌——”她舅舅解释。 “啊?小月姐,啊不,阿姨,叫阿姨就叫老了……你会唱歌?你要会弹琴就好了,唱歌的已经报了七八个了。” “你学的什么琴?” “不是琴,是筝,才学了一年,就会一点点,”小丫头伸出手指尖比划,“小月姐姐,他们就是故意想看我出丑。” 这是又回到了小月姐姐,看来她那位舅父大人的诱哄失效,麻苏月想笑,“会,你们的演出是什么时候?” “真的,你真会?”小丫头又蹦。 她那看书的舅舅也抬头:这孩子不光会唱会跳还会琴? 此一道上,麻苏月其实就是个晚熟的瓜,因为跟了所谓陶冶情操、修身养性的风而学,跟插花、烹茶、手工布艺一个路数,水平嘛,也还凑合。 “过年,过年的时候表演,还有半个月!小月姐姐——”小丫头开始晃着她的手撒娇。 “半个月,够了,你的筝呢?” “我没有,学校有,少年之家的老师那里也有。” “少年之家?”麻苏月疑问。 “五洲花园那里,”半天不出声的人突然插嘴:“金陵路上有个乐器厂营业部,带你去看看,有的话就买一架来。” 临上场、临时学,临时学、临时买?麻苏月想赞舅甥二人一声威武! “现在去吗?”小丫头激动地睁圆了眼,“我妈说我是三分钟热度,所以不给我买。” “你把楼下那个撵走,舅舅给你买。” “真的,太好了!舅舅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小丫头乐颠颠领命,豪情满怀地行了个礼跳出去。 这交易—— 麻苏月真就笑出了声,看向某人,“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关营长,如此冷面无情?” 关营长:“三份试卷。” 麻苏月再笑,“原来是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啊!” “四份——” 麻苏月直接笑趴到了桌子上。 不知道宁宁那小丫头使了什么魔法,反正五分钟后甜腻腻的声音告辞离开了。 关豫大约是怕人家在路上设埋伏,愣是又拖了半个小时,才和陆家姐夫一起带了宁宁去买琴。 走前还不忘了叮嘱他姐监考四份试卷。 四份试卷,包括一份语文,麻苏月用了两个多小时才交差,然后买琴的人就回来了。 敦煌牌的桐木筝,弦用的是马尾,音调不如尼龙钢丝的高,但典雅古朴,单从外观上看就韵味十足。 卖琴的大方,竟然还附带了两副玳瑁的义甲。 麻苏月上手教人前先示范,一曲当下十分流行和受欢迎的苏省小调茉莉花缓缓流淌,委婉流畅、柔和优美。 曲音落下,宁宁先开口:“小月阿姨,我觉得你就像是茉莉花,又香又白!” 麻苏月老脸一红,这孩子,怎么又用花喻人呢,还小月阿姨,这还真改口了? “宁宁说的没错,你小月阿姨就是茉莉花,又香又白又好看,好了,你们慢慢教慢慢学慢慢看,我和姥姥去做饭——”梅蓝瞟了她弟弟两眼,抿嘴一笑,拍拍沙发扶手起身。 这个梅老师哦,说起话来总是又溜又押韵,麻苏月眯眼笑,抬手跟她摆了摆,开始当起宁宁的音乐老师。 第二天去办落户,大概是陆姐夫已经跟人说过什么了,整个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户籍上的地址距离南市大学很近。 陆姐夫说那里曾经是什么富商的花园式宅院,很大,现在被分割成了一家一家的房产,有的是单位给安排的,有的是自己租的,他们家就住那里。 麻苏月的户籍簿上显示的地址就是那里的一间屋子。 “陆大哥,关大哥,你们把那房子租下来了?”麻苏月惊问。 “想什么呢,还是说你想多付几个月的房租?”关豫说她:“那本来就是大姐的房子,但现在借给了别人住,你的住处等来上学的时候再找。” “哦,好,太谢谢蓝姐姐和陆大哥了!”麻苏月停下了掏兜拿钱的动作,再次大幅度的躬身行礼。 陆姐夫侧头看了关豫一眼笑了笑,伸手拦住麻苏月,“说过了,一家人,不用客气,等你来上学的时候再帮你找住处,入学手续你不用管。好了,我单位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 “我们也回家,谢谢姐夫!”关豫抢过话头。 陆姐夫又一次笑着看了他一眼,抬腿跨上自行车,蹬了两圈,摆手,“走了——” 这一次的笑被麻苏月捕捉到了,她研究了起来,未果, 关豫也跨上了自行车,转头招呼她:“上来,想什么呢?” “想陆大哥冲你笑什么呢,还意味深长的。” “他爱笑。” “不是说回家?”自行车驶出一段,麻苏月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回家的路。 “去江边,现在去正好可以看到江上日落,比较一下和黄河落日有什么不同。” “我觉得,你是想看看我,见到长江是不是也像见到黄河一样会哭。” “观察力不错!” 麻苏月:我怎么就想揍人呢?木头人也会说冷笑话? 第35章 桥梁构图 距离江边不算近,寒冬腊月里还顶着小风,自行车需得骑一个多小时。 在这里得描述一下,当下人坐自行车的正确姿势: 侧偏而坐,左手搂抱东西于腹前,右手抓扶车后座于屁股旁,身体同骑车的人保持十来公分的距离,双脚于脚踝处交叉微抬,上身再向斜前方倾斜三十度。 翘起的小舟一般,能同骑车的人谈笑风生、共观六路,还能同骑车的人共沐寒风。 潇洒?平衡?大抵如此! 麻苏月没学会,跟着工程队行进几百里没坐过自行车、没机会学,只是其一,其二是觉得难度系数太高,这家伙,一个重心没计算好就能向后仰倒啊。 跟后世那样跨坐肯定是不行,她也偏坐,技艺不够,安全来凑,全方位无死角的缩在对方背后,再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衣服。 下了公路,上了土路,房屋越来越稀,人影几乎不见。 这时候的气温真是比后世低,地面被冻得梆梆硬,再加坑洼不平,抓不好真能掉下去。 麻苏月想象着坐车的人掉下去了,骑车的人依旧卖力蹬车往前跑的画面,笑出声来。 手冷,快僵了,把手伸进对方的大衣兜里,跟鸟找到了巢似的,终于能避避寒风了。 “笑什么?”关豫问,好像没发现她的手躲进了自己衣兜里。 “骑车不冷坐车冷,回去时我带你!”麻苏月胡乱说。 “想把我扔江里喂鱼?” “我何时这么不把领导看眼里过?” “看眼里和放心里是两回事。” “什么区别?” “心有一切有,心空一切空。” “你这是唯心主义。” “唯物的怎么说?” “唯物?唯物就是你是个真实存在的人,角色只是附着于人身上的衣服,我能在关营长和关大哥两个角色间自由切换,对领导敬畏是必须的,关大哥就是朋友了,对不对?” 江边到了,关豫撑住车子,麻苏月溜下来,脚被冻的麻痛,跳不动了,只能溜,就这还趔趄了一下,被对方一把抓住。 “朋友该怎样?”关豫再问。 “彼此了解,心灵互通,毫无顾忌,推心置腹,肝胆相照。” 关豫静默几息,“小月——” “什么?” “你,真不像十六岁。” 麻苏月:您的法眼又一次打开了? 在这人跟前,有种兜不住秘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才开口:“你是觉得我幼稚还是老成?” 关豫将车子锁好,用那种眼神看她,麻苏月想起刚认识不久邓队任命她为“三委”,自己说“三围”的时候。那次他也用这种眼神看人,那时的自己是根黄豆芽,现在好歹也被宁宁说成是茉莉花了啊。 “瞧不起人?”那时不熟,这句话没有说出口,现在补上。 “潜力无限,”开了半句玩笑,关豫认真说话: “不是幼稚,也不是老成,是矛盾…… 放松点,随性点,随心而走,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不要有负担,也不用有顾虑, 这个年纪就该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 别想那么多,有我呢,你不是孤女。” 麻苏月瞬间被感动到,“关大哥——” 关豫没让她把剩下的话说完,“走,还有半个小时日落……带你去前头看看……” 前头有几个在建中的桥头墩,笨重,敦实,却没有工人。 “这是要建大桥的?” “是,只开工了桥墩,主体方案还没出来……” 关豫简单地说,眉宇间的情绪却很复杂,但麻苏月看懂了。 她自然知道这座大桥的诞生史,方案批复很快就会下来,但接着就要面对钢材不合格,和因经济困难而精简工人等问题,距离主体工程真正开工还有两年。 斜阳晚照,滔滔江水平静了许多,像奔张了一天的雄狮,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回自己的领地一样,闲适自在又睥睨众生。 江面像是一幅绣了金线的棕色锦缎,厚实、顺滑; 更像一汪巨大的贴着金箔的巧克力酱,见之就想搅拌几下。 两人漫步在坑洼的江边许久,麻苏月先开口,开口叫了声关大哥又顿住。 “怎么了?”关豫问她。 “没,刚刚你安慰我了,我也想安慰你一下。” “来而互往?” “真心实意,”麻苏月笑一下郑重道: “关大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桥梁设计师的,真的。” “这么肯定?” “当然!”麻苏月拿出了她鼓励学生时的模样,迎着江风大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学、最有潜力、也最有创造性的年轻人, 很早之前就把桥梁工程当成了终身的事业, 有禀赋、有目标、有热情、有坚守,所以一定会成功!” 关豫也笑,左左右右地转头,似要把被人夸奖的不适都转掉,再转回来微低了头看她,“禀赋、目标、热情、坚守……都是内在的——” “外在的也有!”麻苏月忽而打断他,“或许当下的环境和时机不好,但一切都有改善的时候,或许,我能帮你——” “你?” “不信?” 关豫笑。 “我不懂工程学、材料学,但我数学好,懂几何学,我给你画几幅图,你用你的知识把它转化为桥梁构造图怎么样?” 没错,这就是麻苏月琢磨了许久后想到的办法,优秀的桥梁设计图,她那仓库里随便扒翻几本相关杂志就能找到一堆。 一个优秀的桥梁设计师,需要有成百上千的优秀案例借鉴学习才可。 而当下的环境里,关豫想要学习别人、借鉴别人的机会少之又少,见识甚至还不如后世一个对大桥感兴趣的孩子多。 刻苦勤奋、累透脑筋,但终究还是闭门造车,如何能跟那些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比? “行不行?信不信我?”麻苏月又问一次。 “信——” 半个月的日子转瞬即逝, 半个月里,麻苏月刷完了几乎所有的试卷,办完了入学手续,跟校方定好了预考前一个周报到。 给关豫画了十几幅桥梁图,当然仅限于外观,专业的东西由专业的人自去琢磨; 同时教会了宁宁弹那首茉莉花,小丫头在表演时一鸣惊人,拿回来一朵红花、一张奖状还有一个记事簿。 吃食上,她谨慎小心,但也没手软,偷偷渡出去了五斤鸡蛋、五斤肉,还有米面粮油若干。 梅蓝头几天带她去了趟裁缝铺,今天取回来两身衣服,又给她买了两双鞋、一条围巾。 要过年了,麻苏月此生的第一个年。 除此外,还发生了一件该被写入她人生史册的大事:她来月事了!在十七岁的一页即将被翻开的时候。 那天正好是梅蓝放了寒假,住到这边的第二天。 早起,没见她在厨房忙碌,就敲门进了房间,看着她正对着床单上的一块红渍发呆,还以为她是因为不小心沾到了床上不知所措,一问才知她竟是头一次来。 麻苏月哪是发呆?她是因为能每月再度跟这位朋友见面激动! 梅蓝心细,将人摁回到床上盖好被子,出去沏了一碗红糖水,用吊针瓶子灌了一瓶子热水,又拿了卫生纸和卫生带过来,一样一样的讲、又一项一项的叮嘱。 这情景,让麻丫想起了娘,麻苏苏想起了妈,更想起了那时的梅老师,忍不住抱住她流了一串泪。 梅蓝以为她是想家想父母,就搂住人一声声哄劝。 关豫悄悄在门外站了好几分钟才离开。 第36章 有名有份 头几天,就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过来看望关家伯父并顺道拜年。 麻苏月肯定不凑这热闹,深居简出的,连续好几天窝在屋里看书学习刷卷子。 宁宁跟大蝴蝶似的,楼下溜一圈再楼上蹿一趟,有时候给她带来一句笑话、一声抱怨,有时候给她带来一块点心、两颗糖果或者一把花生。 困难时期,到关家拜年的年礼也就这般了。 当然,稍重一点,关家伯父就能虎了脸把人撵出去。 关豫话少,又不爱跟人寒暄,便招呼了人,略坐坐就上楼来,有女人来的时候跑的更快,那大喇叭花来了四五次了,还一次尊颜都没见上他的。 上楼来干什么?自然是研究那些图纸。 几番计算下来,他发现这些构图,技术上和材料上短时期内可能实现不了,但理论上却是完全可行。 半个月的时间,他见识了过去八年没有见到过的案例和构思,知道了许许多多他从未想到过的建筑创意。 更听到了许多宏伟的,超出了他想象的桥梁蓝图。 “这孩子……一定不能把她撒出去……”关豫掩下心底的疑惑,再次决定。 为方便切磋交流,俩人直接搬到了一张桌子上用功,从早到晚,除了睡觉上厕所全程在一起。 关家伯母和梅蓝在楼下多次捂嘴偷笑窃窃私语,俩人全然不知。 “跟我学建筑,不想学桥梁,土木也可以。”将再一幅图卷起来收好,关豫问她, 其实他想说的是就你这数学水平,再学真没有意义。 麻苏月明白他的意思,琢磨了一会儿说:“我再琢磨三年——” 关豫,就想抡起卷轴敲人,这孩子,你让她随性,她就随性的没了边儿。 “咱们哪天走?”麻苏月突然问。 “怎么,住够了?” “不是,走前我想给伯父伯母和蓝姐姐宁宁他们买点东西。” “非要把你那点钱花完?” “花不完——” “不用买,”关豫打断她,“就你那点家底,好好收着,接下来还有好几年的学要上,吃穿住行也都需要花钱,都花完了,你是打算寒暑假再去工地抓虫子,还是还有金链子可卖?” 麻苏月表示去工地上抓虫子会继续,金链子也可以再卖。 不能说出口,便憨笑两声道:“挣钱的法子多的是,饿不着我。我可以继续搞发明创造啊,比如你这绘图仪,是不是可以改进改进?” 麻苏月这两天是受够了,他这粗制滥造的绘图工具的苦,本该是个精密的不能再精密的东西,却偏偏自身都有瑕疵和误差。 比如三棱尺,木质的,您见过?受磨损和热胀冷缩的影响,刻度严重不精。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问也是她夜里偷偷跟仓库里那些比对后发现的。 这要是应用到精细的工程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说法,就能被华丽丽的印证了! 这两年条件艰苦、原材料短缺,想有所改进确实困难,但过两年就好了,尤其是自行研制的钢材有了成果之后。 不等对方回答,麻苏月忽而凑近他耳边,用极低极轻的声音继续:“关大哥,你想不想要一套高级的绘图工具?” “什么?”关豫被她这说话的方式和内容震了震,不自觉地捻了两下手指。 “绘图工具,你的这些太笨重,太不精确了,缺的也很多,就这个,”麻苏月拎起那木质的三棱尺比划, “什么木头?感觉还不如我那金箍棒的材质好。” “你要干什么?”关豫把当空挥来的三棱尺截住,不自觉跟着压低了音调。 “我画图,详图,把它卖给仪表厂,然后让他们送你一套,怎么样?” 关豫:差点吓死我!还以为你能凭空变出来一套! 舒一口气,他把提起的心往下放,刚放到半截又听她说: “但有些我估计得需要精钢,现在可能造不出来,不过没关系,面包会有的。 我画,你编写使用说明,卖了钱咱们一人一半怎么样? 哦,你的身份是不是不适合挣这个钱? 其实我现在有名有份了,也不想挣这个钱…… 那就这么定了,就当是为你们这些绘图的工匠们做贡献了, 但一定得让他们送你一套,就你这尺子——”麻苏月又拿起了那三棱尺当空舞, “太寒碜了,总感觉会阻碍你走向桥梁专家的道路,绘图工具是你们这些人的武器,跟战士们的枪一样,不精准怎么能行。” 想想后世都是电脑机器人绘图,一个小时就能干出他们三天的工作量,叹气。 抛开劳动量不提,关键这个东西它影响基建啊! 咱们国家未来可是响当当的基建大国,全世界十座顶级大桥里有九座都是我国修的,我们还能利用火箭架桥。 那豪情—— 麻苏月的思绪开始飘,飘了一圈后突然觉得学建筑挺好的。 关豫:这孩子又开始抽风犯傻了!一定不能把她撒出去! 深吸一口气,问她:“有名有份什么意思?” 麻苏月就觉得这人抓重点抓的不对,愣一愣,假笑,“胡乱说的,就字面意思……” “对组织不老实。” 哎呦,这颇具年代特色的话哦! 麻苏月不管听见谁说,舌头尖都要抖一抖,被上纲上线了啊这是! 她心说我不是组织里的人,你也不能代表组织, 关豫却轻嗯一声,盯着她执着地等结果。 “就那什么,”麻苏月妥协,“跟你坦白也无所谓, 就是当盲流那会儿,我觉得我是个无名无份的世间过客,无根的浮萍一样,一股风一股水都能要了我这条小命; 然后,因为安全帽,我得到那个嘉奖,就感觉我虽然还是个没有根的人,但好歹有名了,有人知道了我麻苏月是活着的人,是一个这世间的存在物; 再然后,有你,有梅姐姐,有宁宁,还有了户口,就觉得有了生存的空间、位置和身份,就跟一个数字在坐标系里找到了位置一样, 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完整的人…… 哈哈……是不是有名有份?” 麻苏月说到最后笑起来,关豫却觉得心口刀剜一般的疼,捻动指尖好几下,终于忍不住抬手到她头上揉了两把。 过年了,关豫出去拜年,麻苏月把自己关房间里画图,确切地说是抄说明书上的图,为了能让画图的工匠们有称手的工具可用,她也是拼了。 不过,出去拜年的人回来的很快,宁宁跳跳踏踏地跟上来告密:舅舅被大喇叭花围追堵截了! 关豫迅速做出决定:年初六动身启程。 “啊?我还没给伯父伯母和宁宁他们准备礼物呢!” “我和姐夫去买点面粉,杂粮面,你帮忙给做成炒面,带来的那些,爸爸吃的很好,我在大桥指挥部熬夜加班那段时间也全靠了那个。” 看来是蛋白粉发挥了作用,麻苏月爽快地点头:“行,那你们能多买点就多买点,炒面能放,给蓝姐姐和陆大哥也炒出来一些。” “把粮本全搬空?” “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明佳人的追击力度不够。” “麻小月——” “到!” “继续画图!” “是!” 关豫出去买面粉、买车票,宁宁开始抱着麻苏月的胳膊不撒手。 麻苏月只得先把手里的活放下,哄这小丫头,哄来哄去,最后开了箱子,从中“摸”出条不显眼的小丝巾祸害了,给她做了几个蝴蝶结。 蝴蝶结绑到头发上再约好回来的日期:阳历的四月底,说起来只有两个多月。 第37章 去当林黛玉 年初六,于家门口跟关家伯父伯母告别,梅蓝夫妻俩一气儿将他们送到了车站,又看着车开走。 这一刻,麻苏月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被亲人相送的感觉。 年关的火车,将这个年代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演绎到了极致,三人座上坐了五个人,麻苏月在最里头,成了朵被压扁的干茉莉。 “原来,春运从现在就开始有了啊,”她在心里感慨,又开起玩笑:“带水杯了吗?” “想喝水?” “泡茶,我现在是一朵被挤扁的干茉莉,把我扔进去就是一杯茉莉花茶,喝不喝?” 关豫:我能回答吗?只能在心里笑。 然后,轻咳两声也跟她玩笑:“今天借你的光,原来不管是上学还是当兵,从来没有人送过我。” “那为表感谢,到了济市陪我去几个地方?” “好。” “不问问是什么地方?” “黄河,”关豫聪明,一猜就中,又问:“还有哪里?” 还有哪里?自然还有东省大学,曾经的母校。 便是没有故人在,她也还是想要走一走看两眼。 时间来到了六一年春,距麻苏月还魂来此已经满一年了,再从帐篷里钻出来迎上满月时,她发现艰苦的岁月里,光阴照样如流水。 这里是东省中南部的山区丘陵,队伍在这里承担的是几座中小型桥梁,工程不算大,但因为是在山区,难度却不小。 依旧是邓队和程营带队担纲,关豫是交接了跨河大桥的工作后才赶上来的,落后了大部队一个多月,赶上来就全力承担起了桥梁设计及营建的技术工作。 也就是说关营长还是关营长,但是是一个只带工程技术兵的工程师关营长。 他可以独当一面了,往桥梁设计师的目标上又迈进了一步。 麻苏月都替他激动,二十七岁的工程师,后世,这个年龄的,多少还跟着导师打下手呢,他就独自带起了一个团队。 果然,英雄都是时代的产物。 仰面看向四周,山石滚滚而来,仿佛自远古,林木密匝,却半数都被揭掉了树皮,于冷幽的月光下泛着瘆人的白茬。 今春黄淮流域干旱,去岁的一场雪后,竟是滴水未下,麦苗本该是返青的时候,却都蔫头耷脑地卷起了黄边儿,四野萧条,耕夫牛犁不见,唯黑老鸹的叫声响亮。 跟饥民的哀嚎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催人泪。 山区还好些,有林子依托,有沟边的草和山边的木,倒还给了人条活路。 平原,全靠田地过活的就惨了,麻苏月他们自省城一路过来,遇上了许多拨“闯关东”的“盲流”,扶老携幼、将妻携子,有的推着小车,有的挤上了火车,呜呜泱泱,急三火四。 麻苏月独自出来在这山根下逛游,是不愿意听帐篷里的会议了,叹息声将发言声掩盖了的会议。 会议的内容是:停工。 经济困难、物资短缺——需要停工; 口粮不足、没有力气——只能停工; 助农、抗旱,大教育运动——必须停工。 这其实在麻苏月的意料之中,今年,多少大工程都停了,更何况是这里,这里同去年的工程段不同,那是战备铁路。这里,可缓。 关豫在半个小时后找了过来, “开完了?”麻苏月先问他,“你别着急,只是暂时的——” “你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我送你走,”关豫突然说:“邓队和程营也是这个意思,下周我们就去周边几个县支农抗旱,挖河挖井通渠——” “明天?” “最晚后天。” “可是——” “服从命令!” “我——” “你一人之力,怎么能解决得了好几百人的吃饭问题?野菜,你已经教会大家认识了,树叶树皮的吃法也学会了,抗旱的队伍不止咱们一个,配给都是一样的,以后别的队伍怎样吃我们就怎样吃…… 小月,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这本不是你的责任……听话。” 麻苏月头一次听他说“听话”而不是“服从命令”,指尖颤了颤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偏头迎上夜风才察觉到脸上的凉意—— 原来自己竟是个如此感性的人。 关豫拉了她一把,接着往前走,“入学后切忌谨言慎行,洁身自保,不仅藏拙,还要藏智……有才而性缓,有智而气和…… 有事就找大姐,我父亲虽然低调,但该知道他的都知道,整个南市没人敢欺负你…… 申请转学和申请延迟入校时,大姐用的理由是你身体不好,休学了两年, 到学校后你依然还用这个理由,那些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 不光现在,将来也是…… 还有两个多月就中考了,住家里,高中也同样,形势不稳定,能不住校就不住校……” 头一次听他啰嗦着说话,麻苏月认真点头:“好,我听你的。” “你画的那套绘图仪的图纸,我寄给了一个同学,叫韩光林,他毕业后留了校,跟仪表厂的人有交情,他找我不方便,有了结果后可能会去南市找你,你知道这回事就行,很好的关系,可信任……” “我知道了。” “替我多劝劝我父亲,过年时你说的有关霍去病的那些话他听进去了,他年纪大了,早年多次受伤,身体不好,形势不对时该退就要退,你说的对,英雄就该适时落幕……” “我明白。”麻苏月再点头。 这一点,即使关豫不说她也会做的。 “好,我去当林黛玉,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还有吗?”麻苏月曲起手指,蹭了两下眼窝笑起来: “关营长是在送孩子上学?橘子有没有?” “又胡说。” “不胡说了,正经事,你给我留两天时间,明天后天,我大后天走。” “要干什么?” “两件事:第一,我想给你弄点吃的留下——” “不用——”关豫不等她说完就出声拒绝。 “那暑假我来找你。”麻苏月跟进的更快。 “学会以退为进了?” “那我就不走!” 第38章 找水&踢人 以为就你一人有脾气?麻苏月抬眼就瞪了上去:“到时你提前往家写信,告诉我地址,要不然我就还到这个地方来,反正就两个多月,估计你们也走不远,我一路打问也能找到。” “好,我提前告诉你地址,”关豫揉揉鼻子妥协,“第二件事是什么?” “找水,昨天带人去挖野菜的时候,我发现一条山坡带的湿度明显高于其他地方,草木也比别处茂盛,感觉像是有地下暗河。 本来想找老乡打问打问,或者找水系图比对一下再跟你说的,看来是来不及了…… 明天我带你去,可以的话你和邓队程营找个懂水系勘探的人试试,万一源头或者流向合适,说不好能解决周围农田的用水问题……” 所谓挖野菜的时候发现的,其实是她一来到这个地方就开始琢磨的。 前世,这里被开发成了地下大峡谷旅游风景区,她来过,参观过这里美轮美奂的钟乳石,但实在不能从沧海桑田的变化里分辨出具体位置。 仓库里吆喝三遍,找到一张那景区的门票票根,将那个抽象的都快赶上了马列维奇的作品的旅游路线图,与不同年代好几幅地图进行比对、推断,再借着挖野菜的机会,转遍了周围十几个山头才大体找到了点踪迹。 “地下暗河?” 关豫被她这番话惊得不轻,若真能找到地下水充沛的暗河,那功绩就可以被再次记入史册啊。 这孩子—— 神仙变的吗? 关豫盯着她认真地看,一年的时间,他见证了这孩子从一根黄瘦的红薯干,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的过程。 能吃苦,高智商,有头脑,懂进退,可就是爱犯傻,性格有些矛盾,突然不知道送她走是该放心还是不该放心。 “怎么?不相信?”看他不说话,麻苏月问。 “我什么时候不信过?”关豫反问。 那条草木丰茂的山坡带,距离扎营处大约八里地,从附近的一个山头上俯瞰,整体上呈东西走向的鱼形。 三位领导在麻苏月的引导下,带了个十来人的小队伍过来,个个都是在勘探上略懂一二的人。 上上下下一番探查后十几人凑到一起讨论,讨论的结果是这里确有地下水无疑,可能是地下河,也可能是地下湖,然后一致决定炸开。 炸开?讨论这半天就讨论出这么个馊主意? 旁边地上坐着休息的麻苏月,闻言拍屁股往这跑,“炸?怎么安放炸药?爆破能精确到什么程度?” “自然是选半山腰缓坡处,其实越高越好,越高发生塌陷的可能性越小,但不利于地下水泻出……”一个负责爆破的铁道兵说的有理有据。 “你也同意?”麻苏月咬牙,看向他的直属领导。 关豫没看懂她的意思,郑重回答:“炸开是最简洁的办法。” 麻苏月:“……” 原地转了两圈,抬腿就往他身上踢,一下没踢准又来一下。 “最简洁的办法?我让你最简洁! 还越高越好! 这一带是明显的石灰岩地貌,底下可能会有地下溶洞你知不知道! 溶洞里可能会有钟乳石,那可是经过几万年、几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才能形成的! 那可是岩溶地质博物馆! 我让你炸开! 你要炸开你就毁了那些东西,到时候你就成了千古罪人! ……” 一边踢,一边吵,一下又一下…… 关豫傻了,没躲。 邓队:愣了两下,转头,遮望眼看山上的树…… 程营:睁大眼,瞧稀奇…… 爆破兵:我惹祸了? 其余众人:小麻花真厉害…… 五分钟后,看热闹的人接着去勘测地形,唯爆破兵一步三回头。 待周围静了,麻苏月拢拢头发,低头承认错误:“对不起,我忘了你是领导了……” 再鞠一躬,“对不起,你处分我,我写检查……” “你想到什么了?”关豫太了解她,开口就直击要害。 “我——”麻苏月被顿住,她想说: 她想到了那些被挖开,却没有得到妥善保护的陵墓; 想到了未来的一段岁月里,遭受到毁灭性损毁的各种典籍文物; 想到了许许多多变成了废墟的古建筑; 想到了无数被付之一炬的书册字画和佛道经卷…… 自然资源也同样。 那是几乎所有的后人,不敢揭开,甚至不敢提起的伤疤,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痛。 可她没法说。 “关大哥,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你不是冲动的人,触及到你伤痛点了对不对?” 关豫好像知道她不会回答,拽了她的袖子往旁侧林子茂密处走, “我说炸开最简洁,但没说非要炸,更没同意在高处炸…… 你想的对,我们确实不能因为只为度眼前的难关,而破坏或者损毁我们目前保护不了的东西……这里——”他踩踩脚下,继续: “植被茂密,树木高大,应该处于地下河边缘,地表覆土厚…… 刨一棵树,顺着树根,采用钻井和深挖的方法探测水源,尽量控制开口面积…… 等度过旱季,再用水泥将洞口回填封死……” 麻苏月没想到对方能看出她的想法,更没想到他有这么理性的超前的意识,这感觉,就像是在课堂上讲错一道题,被学生当场指出来一样,欣慰又羞赧。 欣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羞赧师傅不如学生。 不好意思,不敢看他的脸…… 关豫却笑出声来,“跟谁学的打人?” 麻苏月被引得跟着笑,“你,来的第一天就见识到你揍人。” “那司机犯错,我只踢了他一脚,我说错话,你踢了我五脚……” “让你踢过来?” “不——” 这是个县级的小站,北上的人多,南下的却不算多,麻苏月有一个靠窗的座。 关豫是把她送上车才下去的。 下去后,车开前,隔窗递给她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五枚烧熟的鸟蛋,纸上有几个潇洒的字:好好学习,等我给你写信。 麻苏月突觉得心被搅起,两行泪倏地就溢了出来,伸手向窗外,直到人变成个黑点,站台也变成个黑点。 怅然若失的,有种不知道该怎样坐完这趟列车的感觉。 关豫对她的关心已经远超师长、朋友甚至兄长。 第39章 生活剪影 不仅如此,他还能猜透她的心思,理解她的想法,尊重她的见解,比知己还知己。 麻苏月是过来人,明白,可她是个矛盾体,常觉得以她的年纪喜欢一个人是件很羞耻的事情,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刚才的眼泪。 该如何做? 不知道, 只能回避, 幸好还小。 看,又觉得自己还小了…… 依旧矛盾! 只,麻苏月没想到,这次分别,再见已是两年之后。 同样是夜半到的南市,站台上,是梅蓝夫妻在接她,回家后就住进了关豫家她原来住过的那间屋子。 这年夏,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十中高中部,正好梅蓝送了一届毕业生下来,重带高一,麻苏月就进了她的班。 暑假前,关豫来信说他接到命令要去参与修建一个工程,工程性质特殊,交通又不便,她不能去,麻苏月只好赶在他动身离开东省前,寄了些东西过去。 吃的、穿的、用的,打了个足足二十斤重的包裹,其中包括他那位同学送来的一套绘图工具,材料一般,但好在精确和全面了许多。 那位叫韩光林的同学,是她入学后一个周,直接找到学校的,白白净净一个知识分子,高个头,白衬衣,戴了副金边眼镜,乍见就觉得很亲和,拎了个大号的黑色革包,远远地见了她先笑,说了句关豫兄有福。 然后给了她那套工具,还有两封表扬信,一封来自于tj大学测量系,一封来自于某某仪表厂。 麻苏月明白,关豫这是还在帮她积攒资本。 这年头,钱算什么东西?荣誉和政治资本才是王道。 秋季开学,入了高中,她才知道,早前打算的寒暑假去工程队帮忙的事纯属妄想,无他,学校早就把各项活动,安排的满之又满。 支农,支军,兵训,政治学习,生活检讨,个别谈话,思想汇报……一项挨着一项,想喘气儿都得抽个空。 初冬,关家伯父旧病复发,住了近一个月的院,出院后以身体为由卸掉了实际职务, 然后主动搬出了那栋宅子,住进了位于南市大学隔壁的一处不大的小院儿里, 拒绝了所有的特供物品,撵走了组织派来的警卫员,唯一的要求就是装了部电话。 小院儿里只有三间堂屋加耳房,及东西各三间配房, 老两口住了堂屋,卧房门厅书房一起; 东厢房留给关豫; 西厢,宁宁用了一间,餐厅用了一间,剩下一间是厨房。 这院子后面原是附小的操场,后又被用作了校场,现在学校搬迁,操场荒废,老爷子就请人在旁边开了个小门儿,打算自明春起自己动手种些粮食和菜蔬。 麻苏月住的房子,就是户口簿上显示的那一间。 一处老式的宫廷园林大宅,住了约莫二十多户人家,以在机关单位上班的人为主,人多而不乱,梅蓝家是前头一个单独的小院儿。 麻苏月是她家后面一个大院子里,正房最东头的一间半。 说是一间半,是因为她进去后发现,这屋子竟然还带了个七八平方的小内间,只有高窗,很安全,猜着应该是用来洗浴更衣用的耳房。 房子是新粉刷和布置的,内间被布置成了寝室,贴墙放了一床一桌一椅一橱; 外间做了厅堂和厨房,放了一张四方桌、四把椅子和简单的灶具及洗漱用具。 南向一扇大窗,朝向回廊,采光很好,廊前是界于正房和东厢房中间、类似于小天井的一块空地,长了三株颇有些年头的无花果树。 这房子,比她当初设想要租的房子好了太多。 梅蓝说之前借住在这里的人,分到房子搬走了,让她放心住着。麻苏月给了两次房租没给出去,怕再提会伤情分,就作罢了。 只在生活上更加仔细地照顾一家人,尤其是对宁宁,都快当成她自己闺女了。 她平时三餐都吃学校食堂,周末就去关家伯父伯母那里,教宁宁练琴,跟老爷子谈天说地、种粮种菜,帮老太太收拾收拾屋子再做上几顿饭。 两处离得很近,步行不过十分钟。 麻苏月斟酌着,将一些补品、营养品甚至药品,往两位老人的餐饭里加,一段时日下来两人的身体竟是好了不少。老两口天天在私下里道神奇。 寒假前,梅蓝怀孕了,怀相不太好,陆家姐夫忙,还时常到一些矿上出差,老太太不放心,就把人叫到了这边住,说等过了年天暖和了再回去。 又不放心麻苏月单独住那边,干脆也叫了来。 于是,梅蓝夫妻住了关豫的屋子,麻苏月跟宁宁住到了一起。 麻苏月早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一大家子人,倒是过了个欢快的春节。 唯独缺了关豫。 不知道他参与修建的是什么保密工程,大半年的时间只有两封信来,过年也只打了一个五分钟的电话,电话在最后一分钟转到麻苏月手里, 她听到那头在叫了声小月后的十几秒的鼻息声,然后就是轻轻的一句:小月,你好不好……谢谢你……你等我回去…… 这一瞬间,麻苏月意识到她自己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原来,他是在等这一天。 麻苏月迟钝,迟钝了几秒后忙说:“你放心,我很好,我们都很好,我会照顾好伯父伯母,照顾好大姐和宁宁……” 又说:“你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高中的生活“丰富多彩”,这丰富多彩跟前世那种截然不同: 校园里,没有立意深刻、精美绝伦的公益广告,却有大补丁似的言论激进的大字报; 操场上,没有精彩纷呈的运动会和演讲比赛,却有声势浩大的大教育运动和批判大会; 食堂里,没有餐厅窗口那,说这个不好吃、说那个太油的嘻嘻哈哈,却有瞅着食堂师傅多给打两口菜汤的眼眼巴巴…… 更有来学校调查的,不仅调查老师,也调查学生,人心惶惶。 被调查出问题的,要么被监视劳动,要么被下放到原籍,更有被遣送到西北农场的。 每次遇到这种事,麻苏月都觉得她的人生是偷来的,心慌、恐惧, 第40章 被谈话 “是非只因多开口,动乱时节忍为高”,须得时时事事谨慎小心,她无数次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成了“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林黛玉。 班团的各种活动也是层出不穷,麻苏月是能躲就躲,不能躲也是跟在后头打哈哈,出风头的事一件不沾,论东论西的话更是一句不说。 同时“改造”自己: 眉眼太明媚怎么办?留短发,留刘海,遮、挡; 皮肤白皙怎么办?健康麦色的粉底液往脸上手上抹; 身材发育的好了怎么办?衣服做大两个号,每次穿出来的都是自然朴素风…… 现在的她,年龄就是个谜:洗完澡时是十八,离远了看是二十五六,走近了看就是三十往上了…… 几番下来,全班、全年级、乃至全校师生,都知道那个叫麻苏月的,除了老实、学习好外,没别的优点,身体还特别差,差到一不小心就能回老家。 这种思想上的禁锢和紧张,让她觉得压抑、憋闷,只有回到家时才能舒一口气。 最快乐的事,就是教宁宁练琴,和跟着关伯父种地。 两年制高中,高二伊始,风头更紧了,这个紧是指对即将毕业的学生的审查更紧了,不仅让你提供各种证明,论证评判、纸上谈兵,还要外调。 麻苏月的人物关系简单:孤儿。 所以外调之人,去了趟户口所在地的街道,到了她住的院子,又去了趟关家就完事了 寒假开学,进入总复习阶段,说实在的,两年制高中,再加各种活动,学的真是粗枝大叶。 学校打乱了原来的上课班级,把学生分成了理工、农医、文史三个科别,一共八个班,理工占了五个、文史两个、农医一个。 麻苏月自然进了理工班,梅蓝依旧是他们的班主任。 这时,一男一女两位政治老师出任了学校政治处秘书,掌握着学生们的操行评分、评选入团甚至保送推荐。 男的姓马,中山装,戴眼镜,上衣兜里别了两支钢笔; 女的姓韩,齐耳短发,有俩酒窝,笑起来很甜美,嘴皮子利的像刀子,上学期还教过麻苏月。 他们开始对每个学生过筛子,学生们的小心思小手段小报告也纷纷出现。 学习好的洁身自好,生怕被哪处甩来的污泥给染上; 成分好的,一边向团组织靠拢,一边积极表现,争取被保送; 两样都不好的,就有点麻烦,有的争分夺秒,有的指天骂娘,还有的就是揣着墨水四处抹黑别人了。 上学期时还是在私下里动作,下学期则直接浮出水面,政治处不压反挑,让人大胆鸣放。 于是乎,除了几个实在挑不出错的,或者不敢、不能挑错的人外,全级部五百多名学生里,有百分之三十都进过政治处那间办公室了。 名头很高大尚:谈话。 那热闹的,麻苏月觉得,捧一本那什么办公室绝杀九十九计,一页一页的翻,都未必能应付得了。 她秉持自己的原则:防着人,不招惹人,低调,老实,勤奋。 便是这样依旧不能够幸免。 三月份,五校联考成绩出来,她的名字毫无意外地再次出现在了榜首,这次的成绩会关系到很多东西,比如保送、比如考评、比如入团。 敏感地,她预见到雷雨就要劈到她身上了,提前在脑子里措辞,提前将可用的东西放进挎包, 果然,第三天时她被请进了办公室,说是请,是因为那位甜美的女老师在她进门时笑了笑。 麻苏月也笑,用一个学生该有的模样,胆怯、羞涩的笑。 这个问话的时间选的很好:周六,没有晚自习,距离放学一个小时,梅蓝提前回家喂孩子的时候。小东西是上个暑假出生的,男,大名陆昊庭,到现在刚满半岁,梅蓝要一天两次回家喂奶。 “别怕,叫你来是随便说几句话。”女老师先开口,抬手示意她在侧面一个长条凳上坐了。 麻苏月觉得这凳子的位置放的也很有学问:背后是门,左边是过道,右面是窗,前面是唱黑红二脸的两位老师。 一面威严,三面空旷,心无所依,坐之便能一抒胸臆。 玩笑了。 女老师继续:“这次考试,你又是全年级第一,五校当中也是第一,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怎么打算的?” 这谈话内容,就同她前世跟即将要高考的学生聊天不同,那时,她会说:放松,还有三个月呢,吃好、睡好、玩好,然后才是学习好,某某家的奶茶想不想喝?放学跟老师一起去啊。 现在,麻苏月抬头,继续腼腆的笑,“一切行动听指挥,我服从组织和学校的安排。” “咱们学校是南市最好的高中,往年都有三十几个保送名额,今年可能更多,其中包含京城的、沪市的和西南的几所名校,以你的成绩和条件,哪个都有机会——” “就因为有机会,才更应该好好表现——” 正题来了,男老师开口,开口就带了严肃,麻苏月转向他那边敛神细听, “有人向我们反映了些情况,需要你解释一下,不要有什么想法,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向组织实事求是。” “我明白,马老师您请讲——”麻苏月局促地起身听训。 两位老师一板一眼地抬手示意她继续坐。 坐就坐,她胆小,只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 马老师继续:“是这样几个问题,我们总结了一下,大体是两类:第一,就是你和梅老师的关系,你与她是亲戚,吃住都在她家,这一点我们和学校几位领导都知道,但现在大家反映的是梅蓝老师偏袒你的问题——” 这问题在意料当中。 人都说,闲汉吃饱了没事干,东家翻西家窜。 这没吃饱,也有人这么干。 敛下心中的鄙夷,她表现的毕恭毕敬,点头,请问话的人接着说第二个。 马老师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表现,略顿了下说第二个:“第二个就比较严重,说你思想不积极,社会工作也不积极,脱离集体……” 第二个基本也在预料当中,便是不能严丝合缝地对上,她也能混淆概念, 所以,她再点头,挨个看两位老师,每个人脸上停留三秒,然后开口:“我可以一个个解释吗?” 第41章 郝班长 女老师抬抬手,男老师敲敲钢笔,严肃却没失了礼貌,麻苏月推测,这礼貌的一半源自梅蓝,另一半是她的成绩。 起身朝两人各行了一礼,站着说话:“第一个,我认为不用解释。我是孤儿,梅老师的丈夫是我表哥,梅老师是我表嫂,是我在南市最亲最近的家人,除了他们夫妻我别无依靠,梅老师很关心我,我也很喜欢她、尊敬她。 至于‘偏袒’二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理解出现了问题,因为只有犯了错的人才需要被偏袒,而我,没犯错…… 如果关心爱护也叫‘偏袒’,那每个被关心爱护的同学,全校五十多个教师子女或者亲朋,是否都犯了错,都被偏袒过?” 两位老师相视点头,示意她继续。 麻苏月了然,这个问题只是引子,他们知道梅蓝的家庭情况,不敢轻易将人扯进去。 “至于第二个,更不成立,高中以来,我参加过三次支农、一次支军,每次一个月,因为有早年在农村的生活经验,我干的活每次都得到了老乡的夸奖,这一点带队的老师都知道; 支军那次,还因为提议采用流水线方式打草鞋,提高了劳动效率,得到了一张奖状。 这难道不算是社会活动?”麻苏月反问。 “那说你脱离集体呢?该怎么解释?”甜美的女老师开口,下巴仰起时,酒窝跟着出来,很美,但比刚才严肃了好几分。 “集体——”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恶意诽谤!麻苏月一直团结同学,不争不抢,不惹是非,什么时候脱离集体了!” 麻苏月刚说两个字,被门外一道洪亮的声音打断,跟着跨进来一个穿白衬衣蓝色青年装的男生—— 他们班的班长,郝笃修。 郝笃修的父亲曾是关家伯父的部下,麻苏月是在去年过年时,碰巧遇见他跟随他父亲到关家拜年才知道的。 这人随了他父亲的高大威猛,但性格上,比照其父亲那耿直,倒是圆滑灵活了许多,自高一就担任他们的班长,成绩不错,威信很高,对麻苏月也多有关照。 学校老师都知晓他的家庭情况,对他很客气,各项活动上都对他很重用。 就像现在,问话被打断,两位老师依旧耐着性子听他将话说完,才开口阻止。 郝笃修却是有些冲动地继续上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麻苏月是我们班同学,我是班长,有关集体的问题,我最有发言权。” “郝班长——”麻苏月试图阻止他, 他却反手将人挡在了身后,随即站到了两位老师对面,两手按到了桌面上。 便是这样,两位老师依旧能按住火气。 “你想说什么?”女老师拢了下头发开口。 “自然是说麻苏月在班里的表现,”他声音不小,很有一种硬碰硬的感觉, “麻苏月话少,周末很少和同学一起玩,但这是因为她身体不好,不过同学们不管谁请教问题,她都是认真解答,不厌其烦,这方面,我们班任何一个人都知道。 至于集体活动,她是从农村来的,不懂文艺,不会表演节目,但每次活动之后的卫生她都参与打扫。 尤其最近一段时间,大家,都很忙,麻苏月已经连续两个周做班级卫生了…… 马老师,韩老师,如果这也叫脱离集体,那请问什么叫不脱离集体?万事都冲在前头,像小丑一样,去争去抢去表现才叫? 说这种话的人,纯粹就是蓄意抹黑麻苏月!不怀好意!居心不良! 马老师、韩老师,你们告诉我是谁揭发的,我把他喊来当面对质!” “郝班长——”麻苏月拉他的衣袖,“两位老师只是例行问话,并没有说就相信了那所谓的揭发。” “对对,笃修你不要激动,我们只是就同学们反映的问题,询问一下麻苏月同学,过后还是要跟你们班团委和同学求证的。” “求证?谁知道你们所求之人是——” “郝笃修!”麻苏月截住了他下面的话,拽住衣袖将人拽到了门外,用嫌少严厉的口气道:“站这里,不许进去!” 止住了人,麻苏月再进去,先行礼, “对不起两位老师,我们班长平时有事冲到前头习惯了,他气愤的是胡乱告黑状的人,咱们继续——” 不等人回神,麻苏月自动继续: “对,该说思想问题了,我不知道揭发我的人是如何想的,但这个,或许能证明我的思想是进步的——” 她不再啰嗦,把挎包转到前头来开始往外掏东西:铁道兵司令部的嘉奖喜报、东省抗旱标兵、tj大学和沪市某某仪表厂表扬信…… 然后说话:“我身体不好,重体力活干不了,但我动脑子了,为集体做贡献了……铁道部队的首长说,我发明的藤编安全帽保护了万千工人…… 但梅蓝老师说,做人应该踏实低调、默默奉献,所以我就没跟任何人说过…… 马老师,韩老师——” 麻苏月叫醒两个明显有点慌乱的人,试探道:“这个,算吗?” 两位老师:“……” 男老师反应快,先起了身,一改刚刚的严肃,欣慰大笑:“果然,果然是我校的优秀学生!” “是啊,是啊,梅老师也真是,这么大的荣誉竟然也不说一声——”女老师跟上。 “麻苏月,你竟然得过这种嘉奖!那安全帽,安全帽是你发明的?你怎么从来不说?”郝笃修听到动静,再一次不请自进,声音大的都快掀翻了屋顶。 “梅蓝老师不是常说,领袖教育我们,应该扎扎实实干事,踏踏实实做人……”麻苏月继续腼腆羞涩。 两位老师的态度一百八十度逆转: “对对对,梅老师说的对,你做的也对,学校该给你表彰!” “不仅表彰,保送也优先考虑!” “怎么不写入团申请书?”两位老师很关切地同时问。 麻苏月沉吟,羞涩,“我觉得自己不够条件。” 男老师严肃了神情:“够不够条件是组织考察的事,写不写是你要不要求进步的事!” 第42章 想他了 这就有点戏剧性,麻苏月了然,点头:“我明白了,谢谢老师!” “这才对嘛——”两位老师同时欣慰。 “我回去就写申请书,但保送——”麻苏月趁机上台阶。 “怎么,是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尽管提!”马老师很豪爽。 “对,想去哪儿,凭你的成绩和表现,哪儿都可以,京城,沪市?”女老师也跟上。 麻苏月笑,再行一礼,“就南市,南市大学,行吗?” 两位老师都吃惊,“不想去更好的大学?京城、沪市可比咱们南市要广阔的多。” “我喜欢这个城市,愿意在这里生活,更愿意毕业后留在这里,为家乡发展贡献力量,马老师,韩老师,能不能麻烦你们——”麻苏月降低姿态,表现得恭恭敬敬,谨慎小心。 被恭敬和尊重的两位老师老大怀慰,一个走出桌子,扶了她的肩轻轻的拍,一个小心地把奖状卷起。 然后一同表态:“愿意为家乡做贡献,我们当然支持,也尊重你的意见!” 又说了一会儿话,两人才被放行,也不知道谁借了谁的光,两位老师还送他们到廊外。 彼时,校园里已有几处亮起了灯,更不剩了几个人影。 郝笃修骑自行车,麻苏月步行,一路无言地走出学校大门, “我是不是画蛇添足了?”郝笃修突然开口。 “是画龙点睛,还要多谢谢你,关于集体的事,确实需要有人给我证明,你是最合适的。”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 麻苏月觉得这孩子的脑子大概有洞,笑起来道:“你觉得我能未卜先知?” “哈哈……开玩笑,现在你大可以放心了……你要上南大?”他又突然换了话题:“为什么不上更好的?” “区别大吗?南大的历史不同样悠久?”麻苏月回答的极不在意,“我没有太大追求,就喜欢从马路这边考到马路那边的感觉。” “是这样?”郝笃修的表情里带了明显的不相信。 不信就不信,麻苏月不想多解释,笑了笑催他:“你家远,快走!”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我几分钟就到。” “今天周六,你不是去关伯伯家?” “那也远不了十分钟。” “别矫情行不行?天要黑了,不把你安全送到家,梅老师能剥了我的皮……上车!”他一步跨上车子接着道: “不是,你不会这么封建?咱们是同学哎,我也叫梅老师一声姐姐——” 下班的点,大马路上推来拒去的更招人的眼,麻苏月没再拒绝。 这人骑车子跟疯子没两样,叮楞哐啷的一阵猛蹬,一个抓不好就能把人给扔下去,麻苏月不禁想起了坐关豫的车子的情形, 关豫骑车和他的人一样,稳,会尽量避开任一个坑洼。 分别马上就两年了,跟收漂流瓶似的,收到了几封不知源自何方的信,虽每次都是普通的关心和问候,但总觉得字里行间溢满了温情。 那温情好像一直都在,在暗处涌动。 麻苏月不得不承认自己想他了。 他不在,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想回应他,却没办法回信, 确切地说是她写了回信,却不知道寄往哪里,最后又都锁进了抽屉。 所以他听不到她的心声,单向的表达,他不觉得孤独吗? 两年了,他变了多少? 两年了,每天跟同龄人的相处,倒是让麻苏月找好或者说适应了年龄定位:比前世年轻,比同龄人老成,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大约。 想的出了神,自行车在巷子口停住都没反应过来,梅蓝大约是等急了不放心,正抱着孩子等在那里。 “梅老师——” “我把麻苏月送回来了——” 郝笃修说到第二句时,麻苏月才慌忙跳下来道谢。 “怎么才回来,出什么事了?”梅蓝看出了麻苏月的不正常。 “蓝姐姐,没事,到家再说,”麻苏月伸手去接小家伙,又转头跟郝笃修客气:“郝班长,来家吃饭吗?” “好啊!”郝笃修应的很快,应完才觉得不好意思,挠了把头看向梅蓝,“梅老师,我……想跟您说点事……” 这脑子有洞、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年轻人哦!麻苏月偷笑,抱着小家伙走在了前头。 饭桌上,梅蓝听到半截就撂了筷子,咬牙道:“这是专门瞅准了我不在学校的时间啊!” “蓝姐姐,你别吓着庭庭。”麻苏月把孩子接过来抱自己腿上。 前世练就的本领,一手抱孩子一手吃饭,十分娴熟,间或还能引逗孩子,这一手,关伯母哪次看见哪次笑眯了眼。 “没事,早晚的,我都做好思想准备了,被问话就等于被证明……他们避开你,是不想让双方都尴尬,也是好事……蓝姐姐,过程不重要,只要结局是咱们想要的就行。” “对,小月说的对——”陆姐夫头一个应声: “下周一回学校,你不仅不能跟人家翻脸,还要跟人说抱歉,抱歉没有提前解释,给他们添了麻烦。任何时候,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听小陆的——”关伯父也说话。 梅蓝应了,但语气间依旧有些气不愤。 麻苏月觉得这大概就是梅老师年轻时的模样:揣了文学的、理想的、浪漫的心境,善良、直爽,眼净心更净。 那她前世因为一句话被人整的事,是不是就源于这个性格? 想起这个,麻苏月就想多说几句话: “蓝姐姐,我还想给你说点事,你是教语文的,对人对事的看法,很多时候会带了文学的色彩,这跟他们教政治、搞政治的不一样。 所以,你以后不管是跟他们说话,还是在外面说话都要小心再小心…… 诗词文章,能不写就不写,写了也不要拿出去,很多时候,他们不是看不懂,而是故意曲解。 蓝姐姐,妖风之下,飞沙走石,咱们不光要防着风,更要防着被风卷起的石…… 陆大哥其实也是,你们这些搞技术的,眼里只有真理,不愿意看见有人弄虚作假,但咱们需要懂得自保…… 第43章 差一辈儿呢 老话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振兴和富强,都在千千万万个咱们这样的人身上呢。咱们得懂得保存实力。 是非黑白,总有明辨的一天,无法左右历史走向的人,身在旋涡时,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蓝姐姐,陆大哥,社会是个方形的盒子,人就要是个圆球,这样既能转起来,又能跟每个面都有接触……” 一桌子人,除宁宁外,都是头一次听她郑重其事的跟人讲道理。 这模样、这语调、这见解,这看透世情的老辣通透和豁达,让所有人都停了筷子看她。 老爷子和老太太在心里暗自点头,梅蓝两口子吃惊佩服,那位郝班长则直接张大了嘴巴。 还是宁宁先开口:“姥姥姥爷,爸妈,修哥哥,你们都是第一次听小月阿姨讲道理?哈哈,我听过好几次了……妈妈,是不是跟您很像? 也不全像,妈妈注重细节,小月阿姨说的就比较远,跟舅舅更像——” 麻苏月:“……” 掰一口馒头堵住她的嘴。 六三年了,熬过了大半个饥荒,馒头里的瓜干子面换成了玉米面。 宁宁像被镶了口金牙。 满桌子人都笑。 郝笃修也跟着笑,笑完了发现他竟平白比人矮了一辈儿,慌忙说话:“宁宁,你得叫我叔叔——” 宁宁不认:“你是我妈妈的学生,老师是师长,是你的长辈,所以我得叫你哥哥。” “那,她呢?”郝笃修指麻苏月。 “那怎么能一样?我们是一家人,亲人关系领先于师生关系!” 麻苏月忍笑,低头吃饭,心道:这不是你当年非要叫我姐姐的时候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改口的因由在哪?是因为我教你弹琴,咱们也是师生关系? 郝笃修:好像还挺有道理,再看麻苏月,怎么都觉得叫不出一声小阿姨来。 饭后,关伯母看孩子,老爷子和女婿下棋,梅蓝则搬了个小凳子坐院子里,听郝笃修给她汇报最近班里的动态,麻苏月接着教宁宁弹琴。 小丫头,哦,现在都是十三岁的小少女了,已经上了初一,琴技突飞猛进,到了后世差不多七八级的水平。 今天学的是春江花月夜的第二段,这原来是首琵琶曲,改编成筝曲后显得柔柔似水优雅动听,滚指连重奏下,一江春水袅袅娜娜落入晚霞,薄雾轻烟,让人留恋。 郝笃修见过宁宁在老红军院的演出,知道她会弹琴,却不知道她的琴是麻苏月教的。 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几段示范,也让郝笃修听得失了神,反应过来后看向梅蓝结巴着说话:“她,她不是,不懂文艺?” 梅蓝只笑不答,拍拍裤腿起身,“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做的不错,还有三个月,再谨慎点,不管外头的风向怎样,咱们班的人你盯紧一点……” “是,我知道了,那梅蓝姐,我耽误下来的功课怎么办?” “这才是你的正经目的?”梅蓝笑他。 郝笃修挠头,“三年的课两年学完,还有这个那个活动,真是吃力,考不好,我怕我爸揍死我——” “我教的是语文,三个月的时间,语文再补你能补几分,再说你语文本来也不差,周末或者有空的时候你到家来,我让小月帮你补补数理化,一门能提高十分,你就能走一个很好的大学。” “真的?太好了!谢谢梅老师!谢谢麻苏月!”郝笃修麻溜儿的鞠躬,抬起头又问:“那能不能让我和麻苏月同桌?” “得陇望蜀?” “哈哈……哪能,哪能……麻苏月的事,明天就会被传起来,酸话肯定少不了,梅老师,有些话您不好说,”郝笃修胡乱摆手,又拍胸脯, “我可以,有我在,多少能挡一挡。” 梅蓝略想想就点了头。 送人离开,梅蓝去老太太手里接孩子,却被老太太拽到一边儿去叨叨:“怎么让咱小月给他补课?十八九的大闺女了……” 梅蓝一听就明白,把儿子的手拿起来捂到自己嘴上笑,“坏不了事,差一辈儿呢!” “哎呦,是这个理儿!”老太太想了一会儿也明白,拍掌,“还是咱宁宁会说话!” 浪花就这么被掀了起来, 下周一,麻苏月一到学校就呈上了入团申请书, 又过两周,春色正浓时,她被批准加入了共青团组织,成了他们班继班长、团支书和组织委员后的第四个团员。 随后,在接下来的全体师生大会上,麻苏月从校长手里接了五十块钱的奖学金,和两张奖状:一个优秀学生,一个优秀团员。 二十天前,她还是被揭发和谈话的对象,二十天后她就有了如此荣誉…… 时光,它真是匆匆! 麻苏月:此处应该有伴奏,曲目,《花好月圆》,时光它永远不停歇…… 将事情前后过一遍,麻苏月觉得这戏剧性的反转其实是一种偶然中的必然,跟供需双方在某个时间点上实现的平衡一样。 只不过时间点来的比较好,早了,她拿不到这些东西不说,可能还会被人嫉恨,晚了就失去了效用。 将两张奖状一同举起来展示,奖状和人一同迎着朝阳笑。 再度回到教室,麻苏月收到了五分真诚、三分敷衍,还有两分或嫉妒或恼恨的掌声。 掌声落下,麻苏月开口,同学近两年,这是除回答问题外,第一次在五十多个人面前发表个人演讲,她说: “激励分为两种,正向激励和负向激励。褒奖、鼓励和信任属于正向激励; 批评、指责,甚至处罚都属负向激励; 这两者没有绝对的对错,但需要有平衡…… 相信我、鼓励我的人,我也相信你支持你,咱们走在同一条路上,白天相扶相携、黑夜相互鼓劲…… 给我挑错的人,我同样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学会了如何规避风险,更感谢你让我有勇气、有机会站到全校师生面前领奖…… 但是,我胆小,笨拙,不善表达,还是希望正向的激励能更多一些…… 这五十块钱的奖学金,我打算放到班长那儿,请他在毕业之前帮忙给每位同学们买点礼物…… 之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希望咱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好前程……” 语落,掌声再起,这次比前次大了两倍不止,只掌声里带了不少笑声和几声呼哨—— 新同桌郝笃修接过五十块钱哗哗啦啦甩,大声道: “我代表所有同学,感谢麻苏月同学的善举,五十块钱,每人一个纪念簿,记录咱们美好的同学时光,剩下的买糖,甜嘴!” 然后借着又一轮的鼓掌欢呼小声说:“麻苏月,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藏的够深,我要揭开你的面纱——” 麻苏月笑:“随便。” 第44章 喇叭花真颜 转头向外,玉兰盛放,透过枝丫空隙,去看被切分成了块状的天际,很巧,每个花瓣都正好吞吐着一道日光。 十中的花圃,有着荒山野地和破庙不具备的规则美,可她就是怀念那一年的生活。 这种没有创造性的学习生活真的没有生机,关豫说的对,不能再学数学,所以她打算去学天文,这也是她选择南市大学的原因。 那里合并了两所优秀大学的天文系,将来是天文学顶级人才的摇篮。 不过,她还是想听一下关豫的意见。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去向基本确定,她将仓库里,所有有关天文的杂志都搜罗了出来,原来都当成画报看的东西,现在成了宝贝。 十分后悔前世没开个书店,就她书房里存的那点子书够干什么的? 只能逛书店找有关天文学的书,却无奈少的可怜,最后还是梅蓝和陆大哥,托同学和朋友去南市大学图书馆帮她借了几本。 从此,她除了辅导郝笃修等几个关系较好的同学外,就开始了自学,有良好的数学和物理学底子,学起来还挺轻松。 郝笃修这人的脑子挺够用,灵活,记忆力不错,逻辑思维能力也不错,很多知识一点就通,但毛病也不小:粗心。 好好的一道题,明明会做,却非得给你留点瑕疵或者落个小尾巴不可,最可恶的是,越简单的越出错,这是让麻苏月最头痛的一类学生。 思维和创造能力都不错,但若单就考试而言,他这种人还不如人家脑子稍差一点、但稳而细的学生沾光。 大约是性格使然,说没用,训也没用,只能刷题,眼下还没有那浩瀚如山的题库,麻苏月就自己出题。 哄小孩似的,唰唰唰十道题扔给他,就跑到了一边儿去,或看书、或看孩子、或者干脆跟着关伯父,去旁边的小操场上种地。 十五六亩的操场,被周围的住户东一块西一块的用杂物占了一大半,关伯父在中间位置垦了约莫有三亩。一亩种菜,两亩种粮。 每日勤勤谨谨,却无奈地力不够,粮种欠佳,去岁一季秋粮,才收了差不多五百斤玉米。 想想后世那玉米亩产三千斤的数字,麻苏月偷偷甩汗。 老爷子实在,借了个排车拉着,先送街道,街道上的人被有关部门告知过,知道他的身份,说大食堂都分了,现在各吃各家的,客客气气给退了回来。 就又让女婿陪他一起拉着送到了老部队食堂,人自然更不要。 两番下来,玉米过了明路,四百五十斤玉米面进了关家的厨房。 老爷子很开心, 大家都偷笑:原来您老不稀罕那丰厚的特供物资,却稀罕这四五百斤玉米面! “丫头,今年咱种什么?”看麻苏月跑来,关伯父停住蹬铁锨的动作,颇像个老农似的,撩起搭在脖子里的毛巾抹了把脸。 “您今年不把这地当实验田了?” “实验!每样作物都实验一遍!一样一样来!”老爷子搁下铁锨,接麻苏月递过去的水壶喝水。 “玉米和小麦都是风媒花,适合大面积种植,但这周围都是房屋,不太适合,而且这是沙地,又有板结,本身也不太适合玉米和小麦…… 伯伯,咱们种红薯、土豆或者花生大豆怎么样?还有南瓜,南瓜高产,又能瓜代菜,咱们沿那边墙根种。”麻苏月说。 “红薯土豆行,产量高,南瓜也行,”老爷子一副很懂农事的模样,点头又摇头,“花生大豆?哈哈……丫头别是想到秋天煮花生燎毛豆?” 麻苏月:“您老就不能不说实话?” 老爷子哈哈大笑,“种种种,再开一亩地,红薯土豆花生大豆,一样一亩!郝家那傻小子呢?叫过来,垦地!那笨脑瓜,跟他爹一样,再学也赶不上咱家丫头!” 于是,郝家的傻小子被老爷子临时抓了壮丁,放下才做了十分之二的题目,抡起铁锨。 别说,做题粗心的人,地垦的还不错,一锨下去二十公分,每一锨都能摔碎十八个汗珠。 宁宁也来,和麻苏月一豆。 看不上那产量低的可怜的粮种,麻苏月给偷偷换成了仓库里的。 尤其是南瓜,她挑了个不知道哪儿产的“南瓜王”,砍了,掏了种子,洗净,晒干, 怕“变异”太明显,招惹人的眼,就跟关伯母留的南瓜种混到一起育苗。 兴许能丰产呢,到时,老爷子投戎从农的目标可能就实现了。 南瓜可是好东西,南瓜粥,南瓜饼、南瓜糕、南瓜丸子…… 红薯和土豆栽种之前都要催苗,麻苏月带着宁宁,去左左右右的邻居家换了些生了芽子的来。 红薯排在浇透了水的土坑里,没有塑料薄膜,就找了个破麻布单子来,将其罩上,如此二十来天,就能长出两尺来长的红薯秧,到时剪成一段一段的,直接插秧就可以了。 土豆就麻烦了些,须得将生了土豆芽的地方,一块一块切出来,拌上草木灰再下种。 好几个人,除了拿不动刀的陆昊庭,和抱着陆昊庭的陆姐夫,一人一个铅笔小刀开了工,边切边听麻苏月讲故事。 老爷子爱听的战例,老太太爱听的家长里短,陆姐夫爱听的技术革新,梅蓝和宁宁爱听的文艺情怀……一个一个来。 还剩个郝笃修,那就是个赠品,哪儿都能放,什么故事都能听,听完了咧一口白牙笑:“麻苏月,你戴的面纱不止一层。” 讲着讲着,来客人了,麻苏月不认识,但从宁宁的口型上,她猜出了这就是那朵,曾对关豫围追堵截的大喇叭花。 大喇叭花穿了件很鲜亮的大红色条绒褂子,脸上不知道擦没擦粉,反正又白又圆,小嘴是红的,不大,嵌在肉鼻子下方,很有喜感,别说,还真像是朵喇叭花, 麻苏月仔细看了两眼,觉得兴许还是老莲笔下的那朵。 跟她一起来的是个中等个头,有点憨相的男人,男人手里提着个能装四斤点心的那种,草纸红笺的点心盒子,并两瓶白酒。 这是结婚了,上门拜访的? 麻苏月在心里,偷偷打趣了一下不在家的关大木头。 果然,大喇叭花开口,声音依旧是当年的黏黏腻腻: “伯父伯母好,梅老师陆大哥好, 哟,笃修也在,也是来看望伯父伯母的? 我结婚了,这是我对象,孟宪华,爸爸让我们一起来看望伯父伯母——” “好好好,屋里坐,屋里坐……”关伯母出声招呼,梅蓝引领人进屋,陆姐夫也把孩子递给了麻苏月跟上去招待人。 郝笃修和宁宁则是问了好、打了招呼后,接着切土豆。 屋里的说话很官方,还有些冷场。从麻苏月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那个男的,有些木讷地坐了老爷子的下首,抠着手指头,一板一眼很有规律地点头。 这样子—— 就有点奇怪。 “你不认识他?”看麻苏月往屋里看,郝笃修伸胳膊拐了拐她说话。 麻苏月不知道,他说的是男他还是女她,遂轻轻摇头,让小东西坐到自己腿上,掏出手绢给他擦口水,六七个月大的孩子正是乳牙萌出的时候,口水跟不要钱似的淌,下巴都被洇红了。 “关伯父退下来后,他祖父被提了一级,大喇叭花就迅速靠了上去,脑子,”郝笃修的头埋到了土豆上,声音也压得更低,“有点不够头,小学没上完……大喇叭花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 然后抬头,跟刚发现麻苏月会看孩子似的大声道:“他这么听你的话?咿咿呀呀的,这是在跟你说话?” 麻苏月心道,郝班长您还真有表演天赋, 又突然明白了,这佳人被叫做喇叭花的另一层含义:哪里有树往哪里攀呐! 原来,关豫兄当初被佳人缠上,竟是因为关伯父的职位,而非个人魅力! 憾也?幸也? 第45章 支农收麦 麻苏月将脸埋在小东西身上偷笑,小东西以为是在逗他,也跟着笑,嘎嘎的,将屋里正在说话的喇叭花都引了出来,梅蓝自然跟出来。 梅蓝将孩子接过去,麻苏月接着切土豆。 不知怎的,客人逗弄了几下孩子后,竟将话题转到了麻苏月和郝笃修身上,她说:“你们俩是在谈恋爱吗?” 麻苏月愣了一下表示没听懂,郝笃修则是转头看了麻苏月一眼,趁机撇了半个嘴。 “不是,他们是同学。”梅蓝替他们回答。 “是,我看着也不像,确实不能在高中谈恋爱,万一一个考上了大学,另一个考不上就麻烦了……” “你说的对——”梅蓝再帮他们敷衍。 “我记得笃修从小就学习不错,打算报哪个大学?”喇叭花继续。 此话一出,一直装哑巴的宁宁都抬了头, 麻苏月则在心里默默:合着您是认为我考不上大学,行,我接着切土豆。 被点名了的郝笃修同学,被迫抬头:“还没想好。” “你学习好,可选择余地大……跟关豫哥哥当年一样——” 这怎么还拐到了关豫身上?关豫就关豫,还哥哥?! 麻苏月突然就不想听下去了,说了声我去撮草木灰,起身去厨房,郝笃修端起装土豆块的竹筐跟上,宁宁更是跳起来一步抢到了前头。 拌灰、挑拣、刨坑、下种,再覆土,三人认真种起土豆。 “那就是个脑子有病的,麻苏月你别乱想。”趁着宁宁去地头拿东西时,郝笃修突然说起刚才的事。 “我有什么可乱想的,咱俩需要为高考忐忑的,是你又不是我。” 郝笃修华丽丽的被梗住,张了几下嘴都没说出真正想说的话来,一撅头下去,差点砍到脚脖子上。 麻苏月在心里暗道一声,关大营长堵人嘴的法子好用,干咳一声笑起来解释: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谈恋爱就是没谈恋爱,有什么好不自在的? 你跟她熟,我跟她又不熟,爱说不说,我不在意, 你要怕传到你们院儿里去,就对外澄清一下也行,不用顾忌我的面子。”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郝笃修更觉梗的慌,倒退着刨了两个坑又走回来,蹲下身,跟个大狗似的仰起头说话:“麻苏月,我是个男的——” “我知道,所以呢?” “所以该豁达的是我!” “哦,抱歉,我挡着你豁达成仙的路了。” 郝笃修:直接抱着撅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 埋头读书,世事皆可,春花开谢,杜鹃啼鸣,麦收到了。 不知是因为从大饥荒中迈出了一条腿,还是怜惜他们这些首次体验两年制高中、而又仅剩月余(这时的高考在七月中下旬)就要步入高考考场的人,反正这次的支农活动,麻苏月他们只有七天。 就是地方稍微远了些,是一个距离南市约有六七十里的一个名叫星火的农场。 临行前,政治处的韩老师找了她,说你身体不好可以请病假, 麻苏月再三谢过之后拒绝了,说我量力而行,然后学校给她安排了个监督检查的活。 农场在棋盘山下,站在山上,脚下满眼是灿烂的金黄,热风推着麦浪一滚一滚的奔向浩浩汤汤的长江。 长江那宽阔的江面、雄浑的气势,此时都被这满眼的金黄收服了去,变的温和恬静,成了夕阳下一道闪着亮光的曲线。 曲线优美,却伸手又不可及。 正因为此,才更撩人心意,让人神往。 如此靠近水源,本该种水稻的,麻苏月不知道这里为什么种的全是小麦。 割麦从天擦亮时起,靠近麦田才知山上看到的那金色波浪,主要是叶片而非麦穗,这麦穗又短又细,籽粒也不饱满,亩产能有四百斤?够呛! 同学中,有一半的男生早就练出了干农活的本事,两腿岔开,右手拿镰,左手挽麦,手腕翻动,上臂用力,手掌位移,一镰下去就是从前到后的五十公分,三四个回合就能捆出一个大麦个子,又快又好又干净。 郝笃修就是其中的一位,割麦的动作能赶上其做引体向上,利落、潇洒。 当然,吃饭时也猛,三碗稀麦饭呼呼噜噜下肚,四个杂粮饼子砸砸飞逝,一点渣都不留。 女生就差了些,小手伸出去,干抓抓不住,再加火辣辣的太阳烤着后背和头顶,不过个把小时,肩膀就被晒得起了皮,脸更是通红。 再看看前头一个个弓腰撅屁股将自己甩开了一大截的人,急得哭。越哭越急,越急越出乱子,镰刀好几次都差点搂到脚脖子上。 麻苏月看的心惊胆战,其实这时期,女生的人数连总人数的四分之一都占不到,怎么就不能搭配一下,让女生干些稍微轻省点的活? 她跟带队的老师提议采用流水线作业,合理分成小组,搭配人手,分配资源,会割的割,不会割的负责捆、负责运,累了再倒替。 总比这样后边的人拿着镰刀、苦着脸,看着前头的人将他们给甩开一大截好? 把考不考验人先抛开,关键他不造成资源浪费对不对? 带队老师眉头拧成疙瘩思量: “好是好,但割麦和打草鞋不一样,打草鞋轻快,大家也都会干,分配到哪个环节都行。 割麦累,活重,关键每人多少任务量都是定好的,回头还有评比,干得快的有奖,超额的也有奖…… 再说男女平等,不好搞特殊……” 他妈! 麻苏月想骂人: 任务量,个人的任务量是任务,团体的就不是?! 评比,个人能评比,团队小组就不能评比?! 还男女平等,男女平等说的是人格的平等,是尊重女性!不是让男人女人干一样活的平等! 天天吆喝要热爱集体,新社会要尊重女性,不许搞个人主义,不许搞英雄主义,却是一遇上事就换了模样! 只知道在口头上吆喝吗! 她压住火,拿出一副无知无害的模样轻言:“来的时候,我看河沟那边是另外一所学校的,还以为是以学校或者班级为单位跟他们比呢, 哈哈……就想着分成小组、搭配一下人手,就跟田忌赛马一样,咱们肯定比他们干的快…… 到时候一定能拿一个,团结协作的优秀集体奖……” 带队老师:“……” 麻苏月装作没看到他的深度思量,羞涩地笑两声,“老师,大家都很积极,不用我监督,我去给大家打两桶水解解渴?” 带队老师回神,“行,你去,要不要找个人给你帮忙?” “不用,不用,那边有木车,我去借一个……”麻苏月摆手,快溜, 得给这脑子不好使,又自以为是的带队大哥,留足了悟的空间,不怕他笨,就怕他固执一根筋。 还是怀念跟着关豫、邓队和程营干活的时候,在分配人手、统筹资源上,他们一点就通,还十分虚心。 这可好,榆木疙瘩! 水井离这边不近,麻苏月一路走一路问,下了小路,再穿过一片躺了半地南瓜的林子,才看到一眼青石为台的老井。 没有辘轳,连个井绳都没有。 得借一根井绳,麻苏月沿着地上的水印找,找到了林子深处的一间草棚,跟她当年住过的那间土地庙大小差不多的草棚, 棚顶上覆了一层沤成了焦黑色的麦草,热风吹过,麦草如被掀翻的老鸹窝,这边张开一个口、那边翘起一个边儿。 “有人吗?”麻苏月在距离草棚十来步远的地方喊:“我想借根井绳——” 连续喊了好几声,草棚后头才转出一个人来,男的,高个头,戴眼镜,瘦的几乎脱相,微弓了身,一手端了个陶碗,一手扶着右腿,似有伤或是不良于行。 第46章 洵美且异 碗里面的东西大约只覆盖了个碗底,因为以麻苏月的身高什么都没看到。 这模样,只一眼,她就判断出这是个被下放来的,且受过不少折磨,看了两眼就不忍再看,轻声客气地说话:“请问,您有井绳吗?我想借根井绳——” 男人似有惊讶,推了眼镜认真地看她,然后点头,回了草棚,背弓的更狠,足有四十五度,由此,麻苏月判断那门口的高度不足一米七。 须臾,男人出来,抓了一捆有些粗糙的麻绳,开口:“会打水吗?”声音有些嘶哑,带点东部沿海地区的口音。 麻苏月会用辘轳,会用压水井, 但用绳子直接打水,她只懂理论,未经实践。 男人又仔细看她,镜片后的眼皮闪了几闪,没说话,率先走在了前头,擦身而过时,麻苏月闻到了他身上混合了草药和腐烂味的血腥气。 麻苏月判断,他身上有伤,且伤口发炎腐烂。 井台边,麻苏月伸手,“我来,你教我。” 男人固执,用麻绳上的钩子钩住木桶。 “你教我,我来,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麻苏月再伸手,男人再躲,往复间忽听一道严厉的声音自身后的林子里传来: “麻洵,你干什么呢!” 麻洵? 麻苏月被这名字惊得差点倒退两步,掉进井里,反应过来后,迅速朝负手而来的中年男人说话: “同志您好,我是来支农的学生,想打点水,这位,大哥,要帮忙,我看他腿脚有点不方便,所以不好意思麻烦他……” “支农……打水……哦哦哦……”说话的中年男人走到了近前,一双厉眼带着鄙夷,狠狠扫过把水桶续进井里的人,又转向麻苏月道: “这是个被改造的坏分子,你是学生,有觉悟,离他远点……” 麻苏月点头,“是,多谢同志教导,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哦,没事,”中年男人很有派头的挥手,“姓何,这农场的副主任。” “何主任好!”麻苏月利落地一礼,把“副”字去掉。 “好好好……你们这些学生就是懂礼!”果然,中年男人脸上漫上了笑容。 麻苏月趁机得寸进尺: “何主任,我们学校的任务地在最东头,两大桶水,我拎不动,借了个独轮车,不大会用,过会能不能让,”她想说这位大哥,又迅速改口:“他,帮我送一送?” “能!怎么不能?!”何主任应的爽快,又转头吩咐麻洵: “把水给这位同学送过去,多送两桶!好好劳动!好好改造! 别觉得偶然拦住了头牛就自大自满! 腿好了马上上工! 麦收,忙着呢!” “是——” 麻洵诺诺,躬身行礼,目送人走出林子才直起背,然后转身换上另一只桶打水。 麻苏月看他发力时重心都是放到一条腿上,推测他伤势应当是不轻,觉得心口酸涩,眼眶也酸涩。 麻洵? 麻丫同父异母的哥哥? 是他吗? 他被下放了? 怎么会被下放到这里? 名字对,但记忆模糊,最深的记忆就是一个一步三回头的小男孩的背影,背影里有担心,有留恋,有不舍, 那是她们娘俩刚到乡下的时候,他去看她们,带了很多吃的,偷偷的来又偷偷的走。 麻苏月觉得若是他,那就应该认,但得想想该怎样认, 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声试探着问:“你叫麻洵?哪个字?” “洵美且异……”男人再次仔细的看她,好几眼后才低声道:“我给你送水。” “不用,我会推车,你受伤了,是不是受伤了?” “小伤,不碍,有人来了,快走——” 麻洵简短快速地回答,然后把两桶水拎到木车前,一边挂上一桶。 麻苏月想拦,他却推起来走到了前头,弓背,跛脚,踉跄。 每一步都走的让人心酸,这是个锦衣玉食里长大的人啊。看模样,修养也不错。 “比我大两岁,二十一岁,二十一岁活成了四十一岁的模样, 他是认出我来了吗?”盯着他的背影,麻苏月认真琢磨他看自己的眼神。 应该是的,小麻丫和她娘的模样很像,见最后一面时他十岁,该是有记忆。 但是,该如何跟他相认? 或者,该如何帮帮他? 麻苏月一路走一路想,太阳炽热,烤的脚下的土都快成了炒面,有腥味儿的炒面,味道来自旁边这人身上的血和汗。 趁路上暂时没人,麻苏月抓住木车,侧身向外,眼睛看向地里埋头割麦的人,状似无意地说话: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不知道古人辛苦采摘零星的野豌豆时,是否想到过有一日会有成百上千的人,集中抢收庄稼的情形……” 采薇, 小麻丫她娘的名字, 姓何,名采薇。 麻苏月想先试探一下,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遭的难,她本来也逃不掉。 感觉到木车在晃,麻苏月转头,见他嘴角翕动,眼眶通红,半晌才喃喃出声:“丫丫,是丫丫? 丫丫——” 麻洵叫她,红了眼灼灼地看,“我是大哥啊,娘,还好吗?你和娘长得一样……” “娘?”麻苏月刚刚理清的头绪又迷顿成一片,怎么会叫“娘”? 麻洵想说话,对面却走过来一队,用扁担挑了麦个子往打麦场送的人,他闭了嘴,低下头。 十五分钟的路程,避着往来的人,两人低头、谁也不看谁,断断续续交流了几件事: 父亲死了,自杀, 父亲的大老婆死了,病故, 娘死了, 他们是亲兄妹,一个妈生的, 麻洵是前年从大学二年级被下放到这儿的…… 过程和原因来不及解释,因为麻苏月他们班干活的地头到了…… “晚上我去看你——”弯腰从木车上往下提桶时,麻苏月说。 “不许来!不能让人知道咱们的关系!”麻洵提下另一只桶,说的很严厉。 “你管不着,等着我!” “丫丫……” “我改名了,苏月,苏式月饼……” 第47章 麻洵挨揍 大约是那个“先进集体”让带队老师开了窍,麻苏月回来时,带队老师正召集了几个班长开会,会议的主题便是要不要分成小组。 最后,八个班长,七个同意,小组制迅速得以实行。 至下午时便配合的十分默契,流水作业,各司其职,相互帮助,速度快了三倍不止,同学们之间的关系也融洽了许多。 不知不觉,火红的太阳少了热度,又完全滑到了棋盘山下,天幕黯淡,远处的树木成了朦胧的帷幔,也看不见了江水那曲线般优美的倩影。 匆匆吃过晚饭,有些微的凉风拂过,众人才觉大汗淋漓、浑身刺痒。 男生吆喝了一同去溪沟里洗澡, 女生只能打了水在帐篷里擦洗,不点灯,摸黑擦,谁也别想看见谁。 现在就看出了麻苏月这种短发的好处了,在别人还在琢磨着怎么出去换盆水的时候,她已经悄没声儿的洗干净澡又换了身衣服,黑色,肥大的那种。 然后趁黑悄悄溜出去,至外头的大树后站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和议论,便转身沿着白天看好的小路往林子那头潜行。 边走边往外摸东西, 吃的:几个窝头; 用的:纱布、清创药、消炎药, 也就这些了,有需要再见机行事。 主要他们来时的行礼简陋,每人都是一个凉席,一个被单,再加一盆一碗,及两件衣服,不好作弊。 月亮藏在树梢外头,林子里很黑,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不敢打手电,麻苏月祭出了她许久未用的金箍棒探路,五分钟的路走了十分钟。 恍惚间,茅屋处现出亮光,打着圈儿晃动的亮光—— 麻洵在等她! 麻苏月快跑几步过去。 “不是不让你来!”麻洵低声训人,很有个大哥的样子。 “你晃悠油灯不是在等我?” “我怕你真来——” 麻洵举起用墨水瓶自制的麻油小灯,在她脸上身上照,确定人无事,又左右听没动静,把人让进茅屋。 说是茅屋不如说是草披子,就农村里看瓜看水时搭的那种草棚: 冬天,屋里比屋外还冷; 夏天,蚊虫的密度超越了空气中稀有气体的浓度,成团成队的,绕着人的耳朵飞。 棚内,和麻苏月当年住过的土地庙一样精简,最奢侈的就是一张门板搭成的床铺,和一个土坯垒成的桌子。 窄小简陋,一览便无余,一帧可入镜, 灯火如豆,冒着黑烟,更显凄清。 “刚刚你不是在等我?”收回视线,麻苏月笑。 麻洵也笑,看了她半天叫了声丫丫,又叫了声妹妹。 “哥——”麻苏月也叫出声来, 她又找到一个亲人,血缘最近的亲人。 “你伤到哪儿啦?怎么伤的?我帮你看看——” 麻苏月伸手去抓,却被他躲过,“不用,不用,小伤……跟大哥说说你的事……” “治伤也不耽误说话!”麻苏月不由分说,将人摁到了那个不算床的床上,“左腿?大腿还是小腿?” 大腿小腿上都有,是抓疯牛时被牛角顶的、磕的、摔的,创口面积大的有碗口大,小的也有核桃大, 用了不知道什么草药敷的,创口已经红肿发炎,边缘处还腐烂化了脓,裤腿一掀就飘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这样的伤,在后世都要住院治疗了,再不济也要打上几天的吊瓶,他竟然自己采了草药乱敷, 又是这样的天气,还到处都是蚊虫,用不了几天就能惹出大祸! “这么严重!弄不好会要了你的命的,你知不知道! 高烧,破伤风,坏血病……你就不知道找个医生看看!”麻苏月说着,一巴掌呼到了她哥头上, 麻洵成了除关豫之外,第二个被麻苏月揍过的人, 揍完了又哭,心疼,不知道是源自于眼前的情形,还是源自于心底深处对亲人的眷恋。 边哭边说话:“他们是不是都不管你?哥——” 麻洵慌乱,伸了几次手才摸上她的头,“丫丫别哭,哦,月儿,月儿别哭,大哥没事,没事……” “这还叫没事?你是不是已经发烧了?” “没有,哦,有一点,不严重……”感觉着摸到他额头的手,麻洵不敢胡乱说了,“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麻苏月抬袖子蹭两把脸,打水给他清洗,然后清创、敷药、包扎,一番操作行云流水。 麻洵看的吃惊,药的味道更让他吃惊,“紫云膏?” “大哥好鼻子,张嘴,”麻苏月胡乱夸着人,把几粒退烧和消炎药塞他嘴里,又端起桌上的陶碗递上,“看什么看?!喝口水,冲下去!” 麻洵领教了他妹妹的本事,乖乖听话,闭眼,喝水,吞药,然后傻笑。 “外敷的我后天来给你换,口服的我给你留下,一天三次——” “不用,不用……”麻洵推辞,接着傻笑,显出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模样。 “听谁的?” “听丫丫的,听妹妹的,还没跟大哥说你的事——”麻洵又将话题扯回来。 “我的事很简单,六零年春,我和娘北上逃荒,娘病逝在途中,我把她埋在了冀省和东省交界处的一个叫四女寺的地方,风水很好, 六一年我去看过她……等将来,我带你去…… 我流浪了一段时间,遇到了好人,他帮我改了名,重新落了户, 我现在叫麻苏月,是铁路工人的遗孤,在南市十中读高二,已经被确定了保送…… 哥,你,会不会怪我?”麻苏月说到最后又问。 “怪?不不不,丫丫,你做的对,做的对,你是女孩子,你还小,家庭的错误不该你来担,保全自己,保护好自己…… 我要谢谢你那位恩人……不,我是说,你替我谢谢他…… 是哥哥的错,爹走前让我照顾好你们,我没尽到责任, 我要早一点去看你们,娘就不会走了, 我不配当儿子, 不配当大哥——” 麻洵快速地说话,说到最后哭了起来,泪水顺着镜片向下,他摘下眼镜,麻苏月才看出他的眼镜竟是用绳子拴在耳朵上的。 第48章 这里的蛇好客 “哥,这不是你的错,你早去一天,娘就会早一天知道父亲自杀的消息,她就一点念想都没了,会走的更早…… 再说,你怎么去?你去了,我和娘的成份就不是中农,而是地主资本家了, 哥,咱们家没有错,历史会还咱们一个清白, 哥,咱们都好好活着,”麻苏月帮他把眼镜挂到耳朵上,又问:“你近视多少度?” “什么?”麻洵有点跟不上他妹妹转换话题的速度。 “眼镜多少度?我帮你买副眼镜——” “不用,哦,七百,七百度。”交流这么一会儿,麻洵已经不敢反驳他妹妹了。 “好,该你跟我说说爹娘的事和你的事了——”麻苏月又将话题转回来。 原来: 何采薇在留学期间遇见他们父亲,一见知心,倾心相许,有孕后中断学业回国, 娘家嫌丢人,将其赶出了家门,生下儿子进了麻家,儿子抱给了没有子女的大娘抚养; 大娘视他为亲子,但在麻丫母女被送到乡下的次年就病故了; 那时,麻洵就知道了他亲娘是何采薇,所以专门回乡去看望她们,但是父亲说不能把她们接去城里,只能偷偷的照顾; 然后,没过多久,厂子被公私合了营, 又过了没两年,父亲去世了,被海浪冲走的,都说是意外,但麻洵知道那是自杀, 父亲是怕被冠上自绝于人民的罪名,特意喝了酒去的海边,走前留了遗书,让麻洵照顾好她们母女…… “头两年,我不敢把父亲自杀的消息告诉娘,接着又定性、定成分、搞运动,更不敢去……只让人偷偷给你们捎东西,后来才知道东西全被那人昧下了…… 六零年,我考大学,专门报了南市工学院,暑假去老家找你们,乡民说你们逃荒走了,打问了许多人没打问到,丫丫,是大哥的错,大哥去晚了……” 麻洵又一次呜咽出声,肩膀抽动,头埋在双腿中间,哭的像个孩子, 麻苏月将他的头抱住,也跟着哭, 这怎么能怪他呢? 父亲去世时他只有十四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那样的情形下,能独自支撑一个家,坚强的活下来,又考上大学简直就是个奇迹。 “我是前年被下放的,”缓了一会儿,麻洵继续: “按照解放战争时祖父捐赠过大笔钱物,父亲主动公私合营,又交出了大部分家产的做法论, 咱们家是被定性为‘有贡献的民族资本家’的,是受保护的,我不应该被下放,但是,” 说到这儿他面露恨意,似是怕吓着妹妹,他顿住,深呼吸几口跳开话题,“我把手里能动的钱都花出去了,专门到的这个地方…… 南市的大学生支农经常到这里来,你从小就聪明……如果考上南市的大学可能也会来, 苍天有眼——” “有个狗屁眼!”麻苏月咬牙骂老天。 “丫丫,不许说粗话。” “我也不想说粗话,可我忍不住!”麻苏月站起身狠狠抹了两把脸,左左右右走了两步又蹲下, “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要多少年,你才能迎来翻身的机会, 我得把你弄出去——” “丫丫,你不能伸手,不能管我,不能让人知道咱们是兄妹,”着急间,麻洵抓住了她的双肩,很紧,觉得用力太大又慌忙松开,“丫丫听话,你好好的,大哥就放心了,我是男人,吃点苦不怕, 爹当年在老家藏了点东西,你去,你找机会去把它起出来,藏好,没钱了就换一点……丫丫——” “你说什么?”麻苏月有点没听懂,这事怎么没听她娘说过,难道她不知道? 麻洵往外看了看,静神听了听,用更小的音调说:“老屋,后墙根,石敢当,往西一丈,挖三尺,爹在遗书里写的,具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肯定有值钱的,你找机会去起出来,藏好…… 管好你自己,大哥没事。” 麻苏月觉得心被使劲握了一把,酸、疼、热,深吸一口气重复: “老屋,后墙根,石敢当,往西一丈,挖三尺……我记住了! 哥,你擅长什么?我是说你当时学的什么专业?” 麻苏月又忽而改了话题,麻洵顿了两息跟上:“机械,咱们家原来有个船坞机械厂,父亲学的也是机械,我自小跟他学了一点…… 丫丫,你要干什么?” “还没想好,”麻苏月打断他,“祖父当年捐赠的证明还有吗?主动公私合营的证明人呢?” 麻洵摇头:“捐赠的证明没有,但该知道的都知道,公私合营的事更都知道——” “都知道,都可以装不知道,有屁用!”麻苏月再一次骂人。 “丫丫,不许说粗话——” “你管我?!” “好好,不管,不管,丫丫说了算……”麻洵抬起手安抚,依旧忍不住苦口相劝: “丫丫,你别莽撞,好好上学——” “我心里有数,你照顾好你自己,我把药和吃的给你留下,你藏好,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许来——” “听谁的?”麻苏月瞪眼。 “听你的,听你的,听丫丫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麻苏月告辞,拦住要送她的哥哥,出了林子换了条路往北走, 北面就是那棋盘山的山脚,山脚下是农场工人住的土坯房, 出来的时间长了,她不知道会不会被有心的人留意到,所以得给自己找个证人。 绕行一圈回到帐篷外的小路上才放松脚步,素月清淡,抬头就看见了依靠在一棵大树上的郝笃修, 还真是被发现了,麻苏月暗想。 “郝班长,乘凉还是赏月?”她先开口。 “等你,”郝笃修走近她,直言不讳地低声说话: “何秋雁说你出去了挺长时间,干什么去了?” 何秋雁是他们班的组织委员,学校某位老师的闺女,学习中上,大概是因为挂着“组织”二字,天天操着班长和团支书的心, 偷偷喜欢郝笃修还以为别人不知道,把麻苏月当成了假想的敌人,无聊透顶,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嫉妒麻苏月的成绩, 上次挑头联合了人,向学校组织处揭发举报麻苏月的就是她,碍着她父亲是学校老师的面子,麻苏月没说话,但这仇是记下了。 “她去找你问了?”麻苏月也直言。 “去了我们帐篷,正好我洗澡刚回,在外面听见的。” “哦,还以为借机邀你赏月呢,”麻苏月打趣半句,朝他晃晃手里的纸包,“雄黄粉,听说这里的蛇跟人很亲,都是打地铺,我怕直接爬到凉席上跟哪位同眠, 你是要一点,还是想当许仙?” 郝笃修的肩膀抖了抖,想说他对白素贞不感兴趣, “天黑,别一个人乱走,听说山上有狼,山根下有陷阱和夹子……再出去,叫我一起。”顿了几息他又补充。 “好,多谢郝班长关心!” 麻苏月摆手往女生帐篷走,没看见身后郝笃修的眼神。 到了帐篷第一句话就是:“何秋雁,听说你找我有事,什么事?” 何秋雁正盘腿坐在凉席上,梳理她那及腰的长发,闻言愣了愣,脸又红了红才应声:“哦,没事,我看你好长时间不在,以为——” “以为我和郝班长出去约会了?你眼神真好,”跟麻洵相识一场,知道了那些旧事,麻苏月心烦,点了火还不嫌事大,继续添柴, “放心,我和他出去也不约会,郝笃修说他对白素贞感兴趣,我却讨厌蛇,所以找农场医生要了点雄黄粉, 听说这里的蛇好客,夜里经常爬到人床头盘成团,脸对脸的跟人一起睡, 你们谁跟我一样不喜欢蛇、怕蛇,就过来分一点,在凉席边上撒撒…… 何秋雁,你这水蛇腰肯定招蛇喜欢,你要不要?” 何秋雁:“……” 众人:都去分雄黄粉。 第二天,众人就见何秋雁的俩眼窝都是黑的,干活时差点趴麦茬子上睡着。 第49章 面纱&盖头 铺凉席睡觉,真跟席地而卧无甚区别,腰酸背痛, 脑子也痛,痛的是大哥麻洵的事,麻苏月绞尽脑汁了半夜,思考如何把他弄出去。 捐赠和主动公私合营的事,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任何人都知道就等于任何人都不知道,不能成为将他弄出去的条件, 必须有契机,有了新契机,这些旧时条件才能被人摆到桌面上,成为放他出去的基础底线。 新契机在哪? 但不管怎么样都要让她哥成为一位有用的人,不可或缺、甚至“奇货可居”的更好,到时自然会有人主动将他护在翼下。 这就要从他的专业上入手,机械—— 工学院最强的专业,果然是她哥,厉害! 麻苏月恼恨自己在机械一道上懂得太少。 这个问题直到离开这个农场她都没思考出个头绪出来,七天里,她见了大哥六次, 麻洵的伤势见好转,发炎的势头止住,新肌开始生长。 临回校前一晚,麻苏月留了些钱票和几种常用药给他,粮食当然想留,但找不到借口,只能过后再想办法。 然后,和他一起在屋后某处挖了个坑将东西埋了进去,这是学了他们父亲的做法,屋外范围广,少了针对性,比屋内安全。 依依惜别,早就领教了自己妹妹主意太正的麻洵,千叮咛万嘱咐了不让她莽撞。 麻苏月嘴上答应,心里却坚持: 小麻丫的哥,就是她哥,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至少在她结婚生子前是, 虽多年不见,但这个哥哥一直都把她当成责任, 所以她必须得把哥哥弄出去! 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 事在人为! 出了林子,走上小路,意外又不意外的,再一次遇上了双手插兜、仰头看天的郝笃修,这是第五次了, 郝笃修每次都说他是在这里散步,麻苏月却知道他是专门等在这里帮她望风打掩护的,也猜到他知道自己去了那个草屋, 但郝笃修不问,她也装傻, 这个人磊落、心净、有正义,又有关家和梅老师的情分在,麻苏月放心。 小路上月影迷乱,并排走了一段,麻苏月挑开话头:“天天陪我出来,你不怕被人传闲话?” 郝笃修哼了一声跳起来,抬脚将一根枯树枝踢进草丛,笑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不好奇我干什么去了?” “好奇,好奇的百爪挠心,”郝笃修伸出两只爪子在胸口夸张地乱挠,又凑近她半步, “可,你会说吗?麻苏月,原来我觉得你戴了面纱,现在,我觉得你顶的是盖头——” “一边儿去!”麻苏月作势抬脚踹人,再走几步主动说起麻洵,“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住草屋的那个人了,知道他也姓麻是不是?” 看郝笃修点头,麻苏月半真半假的继续,“族兄,小时候经常带着我玩,父母都过世了,工学院二年级被下放来的,本来是开明资本家出身,却被人穿了小鞋……前几天因为拦截一头疯牛受了伤,很重……” 说完,看郝笃修的脸,果见同情、怜悯和悲愤之色自他眼底升起,低头走了几步又自笑起来: “见识到我胆大包天了?面纱和盖头都不够,我是戴面具的阿塔兰忒。” 郝笃修夸张地歪了头认真看她,仔细了品度说话:“很像,男人眼里是美女,女人眼里是美男子……不过——” “什么?” 郝笃修想说阿塔兰忒发誓终身不嫁的做法不好,觉得冒失,瞬间改口道:“我和你一起!” “干什么?” “我当奥德修斯!”郝笃修又踢起一根枯枝,中二的豪情之风扑面而来。 “我以为你想当柏勒洛丰——”麻苏月调笑他。 “为什么?” “他是美男子。” “麻苏月!”郝笃修侧过身子,表演了个五体投地摔个大马趴的动作,咬牙大吼:“我看你就是想看我从马上摔下来出丑!” 这逼真的哦,都可以演话剧了,麻苏月大笑。 果然是个开朗飒爽又不失温柔的大男孩儿,闹腾了一会儿,麻苏月觉得刚刚的忧郁被扫掉一半。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郝笃修靠近她,压低声音说话:“要不要让我爸——” “不行!”麻苏月不等他说完就拒绝。 “你不用怕连累——” “我怕。”麻苏月又一次截断他的话。 “麻苏月,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郝笃修有点生气。 麻苏月认真跟他解释:“帮助他的途径有很多种,强行干预或许能最快的解决问题,但却是最不可取的。” “为什么?” 麻苏月不能说现在只是大教育运动,接下来还有一浪高过一浪的四清和大运动,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她哥就会陷入更大的深渊当中,不仅如此,还会把帮他说话的人也拖下水。 便含混道:“污点洗不掉,他就还不是他,而且,强行干预的做法会遭人恨,也会引发不满,如果再被人翻出来,后果会更严重,你父亲就真会被拖下水…… 别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是败笔,难道咱们要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这样——”郝笃修沉吟了一会儿皱眉又点头,旋即道:“我带的钱票充足,多给他留下一点儿?” “不用,我已经给他留了一些,其实留了他也用不上……” 这话里的意思郝笃修明白,别说麻洵出不了农场买不到东西,真就是出去了也无法解释钱物的来源。 郝笃修不说话了,月影下沉默着走,全然没有了刚刚两手插兜踢枯树枝的兴致,麻苏月却是倒背起手一步一步地走的安然。 “麻苏月,咱俩一般大?”前面就是小路口了,郝笃修停下脚步。 “什么?” “我觉得你比我成熟,考虑问题也仔细。” 看着他那一本正经装成熟的样子,麻苏月瞬间想起了那句“男人至死是少年”的话,猛地大笑出声。 第50章 截断言路 次日回程,跟来时一样,照旧是步行,行进间拉练。 天微亮动身,队伍走出农场时,麻苏月感觉到了来自道旁林子里的视线, ——大哥在那里,他来送她了。 麻苏月不敢回头,怕一个回头就能哭出来,然后被同学发现。 所以一路上她都是闷头走,文娱委员带头唱歌,她低头,嘴微张,不出声。 六七十里的路,全程需要八个小时,太阳高起来时,队伍在一个靠近河沟的林子里驻扎休息,埋锅造饭的条件是没有,但可以拿出随身携带着的干粮饱饱腹、歇一场了。 芒种的热风似带了毒,卷着尘土,没头没脸的往人脖子里钻, 三个小时的行军,别说女生个个脸红脖子粗,男生也是一个出溜就顺着树干坐了下去,更有不拘小节者直接往草地上躺。 连去河沟里捧把水洗洗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麻苏月故意磨叽在后头,在几乎所有的人都洗了手脸,再度坐到树荫下啃起饼子、喝起水来时,才慢吞吞地找了靠近柳树头的地方,蹲下去洗手。 脸就算了,她不想洗掉那好不容易趁天黑,偷偷抹上去的自然色粉底液。 老柳树洒下一片浓荫,一半在水里,让水色更深了,一半在岸上,给泥土灌了湿意。 麻苏月在这半边浓荫里站了一会儿,吹了会儿带着水汽的凉风才上岸,半个玉米面饼子加几口凉水解决了半顿饭,剩下的半顿是趁着去背影处小解时,扔嘴里的一块巧克力。 解决完胃肠和膀胱,找一棵树坐下来靠上去准备休息,环望四周: 先看周围都有谁,离事多话多的远点; 再看草丛里有没有蛇,脚底下有没有蚂蚁窝; 然后看树上有没有虫…… 一天一天的,麻苏月都觉得她快练成神经病了! 闭了眼,享受清凉,同时思考什么时候回老家起那批东西的事,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价值几何,都是小麻丫父亲费劲心力保存下来的,麻苏月猜着,那应当是他给爱人和子女预备下的后路,所以必须起出来。 起出来,保管好,回头再跟麻洵商量怎么处置。 这件事不能拖,明年就是四清的开始,那个老宅能保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一旦宅子被分被占,她就是浑身长满心眼子也拿不到那东西了。 所以越早去越好—— 要不就这个暑假? 胡思乱想时总有人来打扰,听脚步声麻苏月就判断出是郝笃修,没睁眼。 “别装睡了,眼珠子在眼皮底下转,谁还看不出来你是装的?”郝笃修没有压低声调,显然是故意让旁边树下的人都听到: “怎么样,还能不能坚持?我看你脸都煞白成鬼了,韩老师给你批假怎么不听?” 我脸上明明抹了自然色粉底,你是怎么看出煞白一片的? 麻苏月在心里偷笑,觉得这哥们儿天生就该是个当演员的,伸手拍了拍身旁的草地让他坐下,也用周遭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话:“我革命意志坚强,坚决不搞特殊!” 借着树干的遮挡,郝笃修扔她怀里三块糖,还是难得一见的奶糖,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他父亲那特供物资里的配置,麻苏月看看左右,再看他,以口型问:“这么大了还吃糖?” 郝笃修脸上的不自在快速闪过,继续说“官话”:“连续劳动了一个周,不少同学的状态都不好,三班有两个女生吐了,五班还有个中暑的…… 刚刚我们几个班长跟带队老师商量了,下午三点出发,放慢行进速度,八九点钟到学校就行,夜里走,还能凉快一点,回去后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再上课。 带队老师说,班团委成员要发挥模范作用和互助精神,每人负责照顾一个身体不好的,我负责照顾你——” 此话一出,麻苏月瞬间想起了某组织委员同学,一路上不是让郝笃修帮忙背行李,就是让他帮忙拿水壶的事,低头,忍笑,笑声在胸腔里转,差点喷薄而出。 姑娘哦,这下看你还觉不觉得组织委员的光环耀眼了? 青葱华年哦,总是这么幼稚可爱! 这动作和表情都太具有针对性,招来郝笃修连续几个瞪眼, 麻苏月收敛心神坐好,换上正常说话的样子,小声开口:“想让我帮你打掩护?” “就当礼尚往来了行不行?拜托——”郝笃修双手抱拳,装模装样的拱手:“她被你用蛇吓得两天不敢睡觉,想找老师告状,可是我给拦下的。” 麻苏月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手笑起:“感谢郝班长仗义援手,不过——” “不过什么?”郝笃修觉得她这笑容挺瘆得慌,抖了肩膀下问:“你不会是又觉得我画蛇添足了?” 麻苏月接着笑,“没,是觉得你这蛇画的不是地方,她都快把告状当饭吃了,你拦了一能拦二?” “那该怎么办?” “釜底抽薪,截断言路!把她胡乱诬告人的事,写成材料,别手写,打印! 往有话语权的人的办公室里各投递一份,以后,不管她去哪儿告状人家都不信。” “你还真,真是,”郝笃修的肩膀抖了再抖,压低嗓子,指着人,半天才找到下半句话: “麻苏月,你是人还是鬼?我真是十分庆幸没得罪过你!” “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麻苏月不理会他那夸张的表演,接着问。 “姑奶奶,你还真是阿特兰忒!怎么连一点……”郝笃修想说,你怎么连一点男女相处之道都不懂, 觉得不妥,咬咬牙刹住,挪动屁股凑近她一点,小声继续: “她又没跟我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当然要装糊涂、装不明白, 我要是明确拒绝,不就让她知道我明白她的意思了?那不是自己往坑里跳? 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爱哭,万一哭起来弄得尽人皆知,造成坏影响,我爸能揍死我!” 麻苏月边听边沉吟: 何秋雁确实爱哭,考的不好了哭,谁说一句重话也哭,是这年月里少见的娇滴滴的姑娘。 中等个头,纤细白净,穿的衣裳是全班十二个女生当中,最贴身合体的, 离远了看,是个能打八十分的俏佳人,凑近了会觉得嘴有点大,眼神里装的算计有点多,不清澈。 为人具有两面性,在公众场合或者在老师面前说话时,知书达礼、和和气气,私下里跟同学交往时又有点刁蛮任性。 除了上次被她举报,麻苏月跟她几乎没有任何交往,但,从心底不喜欢她,想了一会儿后点头:“这么说也对,快高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在心里还是不认可这种处理方法,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吃喝都成问题的年代,哪还有功夫雾里看花、矫情扭捏?! 算了,她老了,读不懂青春少年有关爱意的表达,抱住膝头,重又靠回到了树干上。 三点,再度启程,行进速度果然慢了不少,等能看见城市的灯火时,已是夜里八点了,即便这样,队伍中也有三分之二的人,喊不动口号也唱不动歌了,更有女生跑到路边上吐酸水,或者直接坐地上爬不起来了的。 然后,郝笃修就吃惊的发现,麻苏月这个从一开始就蔫悠悠、赖唧唧,缀在队伍后头的人,竟然自己背着行李,没哭没喊也没叫地坚持到了最后。 奇也怪哉! 第51章 月光成了流水 郝笃修隐隐地觉得他又被骗了,且这次对方戴的不是面纱或盖头,是金钟罩!就趁着跟前面的人拉开距离时问她怎么做到的。 麻苏月笑:“我没唱歌,也没喊号子——” “什么意思?” “保存体能。” 本来嘛,又是热风还是尘土的,避之都不及,还非得扯开嗓子唱,唱的肺里头那点氧气全被热风给揍趴下了,再加饿的难受,能坚持到底才怪! 郝笃修:“……” 从这场农业实践的疲惫中走出来,已经是一个周之后,距离七月二十日的高考还剩整整一个月。 两周之后将是一次预考,同学们要根据这次的考试情况填报志愿。 学生慌,老师也慌,晚上,教室是九点半熄灯,住宿的同学能留在教室里点着油灯奋战到半夜,然后天不亮又能如常出现在座位上。 相较而言,麻苏月就显得有点“不务正业”,溜溜达达的,到点进校、准点放学、沉默寡言、傻傻乎乎、我行我素,任劳任怨地,承担着每天的教室卫生。 但实际上,她是一回到她那小屋就复活,一边自学天文学,一边扒拉整理有关机械发明和制造的资料。 没错,她是帮麻洵整理的,直接摸出个什么机械让人自行拆卸研究,那简直就是个等着被雷劈的傻子。 她打算找一个研究课题或方向,并提供一点理论基础和资料,确切地说就是画个框出来再启发一下,让人自己去琢磨。 能琢磨出点眉目,就说明他有这方面天赋,琢磨不出来就再换其他途径。 课题的方向和难易程度,既要符合当前水平,又要稍高于当前水平,且对社会有用,最好是急用。 这么做确实显得功利了些,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有效也最保险的做法了。 无奈,隔行如隔山,她对这一行懂得太少,对当前的机械制造和发展水平也了解的太少,资料铺了一床,头发揉成了鸟窝也没能理出个头绪。 琢磨来琢磨去,她都准备去工学院当个旁听生了。当然,妄想而已。 “谁能给我出个主意啊?!”麻苏月哀嚎,将又一张草纸折成飞机扔了出去,然后盘腿坐到椅子上仰面朝向天棚想:不行就偷偷去一趟农场跟大哥商量—— “当当当……” 敲门声响,麻苏月下意识先看搁在桌上的手表,别又是梅蓝怕她半夜不睡觉,过来查房的? 十一点—— 还好还好。 “谁啊?”独自居住,她早学会了先问再开门,“不行,以后得在门上抠个洞,装个猫眼儿。”她又暗想。 “我——” 隔了足有一分钟,她才听到这声回答,悠远、深沉、温和,好像是从远古的洪荒之地飘来的,傻了半天,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才回神,顾不上穿鞋就往门口跑,门是向内开的,拉第一下碰了头,拉第二下磕了脚。 门外的人还是先前的样子,月光不亮,他亮,身上的衬衣亮,脸上的笑容亮; 门内的人变了不少,个子高了,脸上饱满了,身上也饱满了,睡裙单薄,身材浮凸有致,光脚。 月光成了流水,淌了一会儿才将人唤醒: “小月\/关大哥…… 我回来了\/你回来了……” 然后两人相视笑,然后麻苏月无征兆地淌出了泪,然后关豫跨进门无征兆地将人拥住…… 身后拐角处的阴影里,梅蓝两口子又站了一会—— 陆姐夫:“班主任支持学生谈恋爱?” 梅蓝:“小月已经十九岁,成年,我们学校还有已婚的呢。” 陆姐夫:“这么晚了,没事?” 梅蓝:“小豫就是傻子一个,天底下的男人都冲动,他都不会!” 陆姐夫笑:“他不冲动,但他执着还用心,从第一次打电话让咱们给办户口我就猜出来了,还有这房子,明明是他自己的……” 梅蓝也笑:“行行行,你也用心……没人出来,没人看见,走了……” 屋内, 激动之下将人拥住的关豫,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加深这个拥抱?怕怀里人抗拒; 将人放开?心里又不舍…… 犹豫间,感觉到两条刚刚还僵硬的胳膊,幻化成了软绵绵的藤蔓从他身前发出,再顺着他的腰腹向后,将他盘缠住了。 “小月——”他顺势将人紧紧搂住,下巴也搁到了她头顶上,两年多的思念在这一刻终于被释放了出来,空了两年多的胸膛像被热腾腾的糖浆填满了一般,甜蜜,滚烫。 又几分钟过去,窗下的一声蛐蛐叫,将人唤醒, 关豫又重复方才的话:“小月,我回来了——” 他好像就只会说这句话了。 麻苏月把泪在他胸口蹭了又蹭,抬头,“然后呢?” 然后—— 怀里的姑娘眉目精致潋滟,身体柔软馨香,一切都是他思念的,和在心里描摹了无数遍的模样,这思念都要积渊成海了。 两年多的时间,只有过年电话里的那两句交流,可他觉得人一直在身边,入睡时在枕边,工作时在案头。 “然后,”他低了头,同她对视,柔声道:“月儿,我想你了,很想……” “信里怎么不写?” “信要经过审查才能寄出。” “审查的人没问你麻苏月是谁?” “问了,我说是我想要追求的姑娘。” “人家说什么?”麻苏月抿了嘴笑他。 “人家说那样的信追不到姑娘。” “你怎么说?” “我说能,我们心灵相通,我们在谈一场无声的,跨越千里的恋爱……” “这么自信?” “你不是这么想的?”关豫再次将人搂紧了不答反问,“你写的回信呢?” “猜到我写回信了?” “还想到了你信里写的内容。” “唯心主义——” “是随心而走,心底的想法骗不了自己……” 麻苏月认同这说法,她用两年的时间清楚地读懂了自己的心,的确,他们谈了场无声的,跨越了千里的恋爱。 不管这爱将来会经历什么,但现在它是彼此倾心的,纯真的。 人,可以给人生设定理想目标,可以给行为设定框架准则,但谁也预见不到未来的方向,更描绘不出感情的模样。 关豫是个让她倾心放心的人,心理也能产生共鸣,所以她打算随心而走。 “我还光着脚呢——”敞开了心怀,麻苏月笑起来看他。 “我抱你。” “现在没抱?” “换一个姿势——”关豫说着弯腰,一个公主抱将人抱了起来。 麻苏月被晃了一下慌忙搂住了他的脖子,“原来关大哥此行,不仅学会了西方礼仪,还学会了西方人的浪漫。” “浪漫只分对象,不分东西方。” “我从一开始就该知道你能言善辩,不仅能言善辩还精通诡道。”被对方搁到方桌上,麻苏月跟他说笑,两年多没见,竟是没有多少生疏感。 头顶的灯泡耀眼,麻苏月仔细看他现在的模样: 跟原先一样一丝不苟的平头、白衬衣、黑裤子,干净、整洁,像铅笔的素描画; 椭圆脸框,线条柔和,浓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身姿笔挺、健朗; 不是十分的秀气精致,但成熟稳重,头脑清醒,有智慧; 与之前不同的是,眼瞳里多了些被岁月打磨出的坚韧,眼角里装满了笑和情, 麻苏月不自觉地伸手摸上他的眼角,轻声道:“是不是很辛苦?” 关豫伸手将她的手握住,“想你才辛苦。” “关大哥会说情话?” “不是情话,是真话,”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打开,竟是朵玉雕的茉莉花,乳白里流淌了绿意的花瓣,翠绿上带了一点褐色原皮的萼片,柔和、莹润、拙朴还带着自然的野趣,玲珑可爱。 第52章 转业&放肆 “自己雕的?”麻苏月接过来端详。 关豫难得的露出了点不自信的笑,“我得了一块原石,工具不全,一年多才打磨成这样,是不是有点幼稚?” “幼稚总比匠气好,我很喜欢。”麻苏月一语双关,“还没问你什么时候到家的呢。” “六点下的火车,陪爸妈吃了晚饭,等他们睡下后去看了大姐和姐夫,最后才来这里。” “为什么是最后?”麻苏月故意问他。 “可以一直陪着你。” “不睡了?” “不睡。” “明天我还要上学。” “明天周六,请假,我已经替你跟梅老师请过假了,加上周末,休息两天——” 麻苏月大笑,“我可是还记得你关大营长说过的,人应该居有常、业无变的话呢!为这个,你还让我写了一千字的检讨!” “不是检讨。” “是什么?” “剖白,你写的是要以我为标准约束自己,同生产同劳动同作息……作息……” 作息…… 麻苏月老脸,不,俏脸,俏脸一红,躲开他的视线,镇静了一会儿开口:“关大哥,你这是布了多久的局?” “关豫,以后叫我名字……不是布局,是见第一面时就想把你留下,后来是不放心放你出去,再后来是不舍得放你出去……小月,我能照顾好你,我这儿是最安全的……” 关豫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麻苏月却好像听出了别样的味道,未等深思,重又被他搂住。 相拥着坐了一会儿,关豫先说话:“我要从铁道部队转业了。” “转业?”麻苏月有点吃惊,“去哪儿?” “铁道部,大桥工程局——” “真的?!”麻苏月表现的比当事人还高兴,直接摁住他的肩头起跳。 “这么高兴?”关豫也随着她站起来。 “当然高兴啊!你不高兴吗?大桥工程局啊,这意味着你又往桥梁专家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高兴,还有——” “还有什么?” “我会留在南市,参与南市长江大桥的建设——” “什么……啊……哈哈……” 麻苏月闻言再度疯狂,不仅大笑,还抱住对方的脖子使劲蹦。 关豫想起上一次,她听说自己能到十中读书时,就是这个疯魔的模样,那次他局促、身体僵硬, 这一次他伸手将人拦腰圈住,怕地上凉,直接将人提了起来,这体重,差不多有一百斤了啊,不错。 “至于高兴成这样?”他笑起来问,“大姐说你被头一个确定保送,都没什么反应。” “那怎么能一样?不管会不会被保送,我都能上我想上的大学。南市长江大桥可不一样,邓公和周先生亲自批示的啊! 它建成后,将在我国桥梁史和世界桥梁史上,都留下里程碑式的意义,参与设计和修建的每一个人都将被记入史册! 关豫,你真棒,我果然没看错,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桥梁专家! 唧——” 疯魔的人有点失控了,到人脸上亲了一口才发现不对,快速挣扎了往下出溜却被人扣的更紧。 关豫发觉一进门就将人抱住的举动,竟然不算唐突,原来这傻孩子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爽朗劲儿,曾经那矛盾的性子也已经转的差不多了。 随性,随性的近乎发虎。 他想亲回来,想尝一尝她脸上那片绯红的味道,可也真怕把她这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性子给吓回去,踌躇半天,抬起手抚摸上她的脸,光滑、细腻、柔软,停顿几息才说话: “大姐说你在学校时天天闷头闷脑、不声不响,是怎么回事?” “不是你说的要谨小慎微,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 关豫笑,“是,我说了,可压抑的时间久了情绪会受影响,对身体也不好,你得学会释放。” “释放?对,我释放了啊,帮蓝姐带孩子,教宁宁练琴,和伯父一起种地,陪伯母做饭……要没有他们,我真是能被压抑成神经病! 你不知道我们学校,还有同学,简直…… 除了郝笃修外,简直就没个正常的! 天天乱七八糟、乌烟瘴气,连打听别人隐私,私拆别人信件的事都能干的出, 天天有人等着揪你的小辫子,不知道哪句话说出去就是错! 我跟谁说话?憋死我了都快,给你写封信也寄不出去……” 麻苏月说的有点激动,她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这样随心所欲的说过话了,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好像只有在关豫跟前才如此放肆, “算了,不说他们,说了就烦,我无数次想去找邓队和程营,想跟着他们到工地上干活去,可邓队他们一直停工支农,停了差不多有一年半,而且学校里每个假期都有活动…… 前几天刚收到他的信,说他们到苏北了,等放暑假了我想去看看, 你有空没?和我一起啊…… 唉,也幸好你去了新疆——”麻苏月又感慨。 “通过一块玉石就猜到我去了新疆?”关豫的眉头紧了紧,重又将人拉到身边,觉得这姑娘的心思也太敏感了些,低了头贴近她道:“保密阶段,不要乱猜。” 麻苏月愣了愣,领会,认真点了头又嘀咕:“可你这和田玉也太明显了点,傻子也能猜出来啊,又是原石打磨出来的…… 不过,关大工程师尽管放心,出了这个门,我就是林黛玉,绝不多说一句话、绝不多走一步路,哦,就是比她长得丑——” “比她好看。” 麻苏月笑,“真的?那当时谁笑话我没有三围来着?” “我明明说的是潜力巨大,”关豫不承认,上上下下看她,姑娘的身高已过了他的肩头,单薄的衣裙下,身材尤显凹凸有致、妩媚玲珑—— “终于等到她长成大姑娘了,”他在心里想,又接上刚才的话题:“我有一个长假,转业和入职手续也还需要一段时间办完,暑假和你一起去看望邓队和程营。 苏北,你老家,要不要回家看看?” 麻苏月原本打算的,就是趁这趟苏北之行,回老家把东西起出来,有关豫陪着当然好,既然决定了要跟人家好,自己这曾经的资本家小姐的身份,自然也不能再遮着藏着了。 琢磨如何开口时忽听对方道:“郝笃修?郝军长家那个小儿子?你跟他在一个班?” 第53章 米酒,她醉了 “是啊,不仅是同学,还是同桌。” 关豫点头,不置可否,再换一个话题:“信呢?” 随即出牌啊这是,多久没领教关某人这跳跃性的思维了,麻苏月想笑。不过,您都面对面站到我跟前了,还需要看信? 麻苏月不想拿,主要是怕自己尴尬,有些话能写出来,可说不出来,被人当面看信更不自在,也学着转移话题道:“半夜了,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关豫明白她的意思,笑起来应了,却依旧没忘记为自己争取权利,“信是写给我的,得让我保管。” 麻苏月思量了一会儿点头:行,认了。 反手将人拽到凳子上坐下,“是不是连续坐了好几天的车?你歇着,我给你简单弄一点。” “不用我帮忙?” “不用。” “先去穿上鞋——” “夏天,木地板……行行行,好好好……”看对方要起身,麻苏月慌忙往内室跑。 拖鞋,自制的,千层底的鞋底,两条布带子交叉,打了个蝴蝶结做鞋帮, 一穿出来就引得关豫先亮眼再眯眼,随即又抿唇笑:这孩子,什么事上都不忘了搞发明创造。 想起发明创造,他就又想起她画给自己的那些桥梁几何图形,他就是因为学习和掌握了那个,才被抽调参与了保密工程的修建; 也因为那个才被铁道部大桥工程局看中,从而让他参与南市长江大桥的建设。 这孩子,懂得太多,他怕她月盈有亏,这是他心爱的姑娘,他要看好她,不能让她有一丝丝意外,要和她结婚生子,共赴白头。 麻苏月感受到了身后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转头冲他笑笑,划火柴点燃煤油炉。 这里的食材十分有限,一点大米,几个鸡蛋和简单的油盐。 先淘米熬粥,再去外头廊下,将她种在花盆里的几棵香葱掐了,打算炒个小葱鸡蛋, 觉得太简朴,又趁关豫随意溜达时,摸了截腊肠出来切了, 忙的认真,没察觉到关豫那闲庭信步的逛游,竟是跟在他自己家一般,等一个转头看见他拿在手里的纸飞机时,才知道他已经到里屋转悠了一圈。 那纸飞机上是她写的有关机械制造的东西,“知道就知道,既然打算把身世告诉他了,那哥哥的事自然也不能瞒着他。”麻苏月在心里想。 饭菜端上桌,麻苏月只给自己盛了几口清米汤。 “你不吃?”关豫问她。 “我怕长胖——”随口说完,她又哈哈的笑:这年头,有谁害怕自己长胖哦! 然后改口道:“我不饿,晚自习回来已经垫补过了,伯母给我买了点心,说我爱熬夜,要保证身体,其实我白天在学校都是混日子。别人上课,我脑子云游,基本能像鱼一样,实现睁着眼睡觉。” 关豫被她这说法逗得发笑,这姑娘,还和原来一样,总能带给他欢乐,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说话: “再坚持三个周,考完就解放了……爸妈和大姐说,你照顾了他们很多,没有你在,爸妈的身体和心情,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好……小月,谢谢你。” “哪有,都是我应该做的,这两年,伯父伯母都把我当成女儿了,从他们身上我体会到了父爱和母爱,该是我谢谢他们。” “你确定是当成了女儿?”关豫含笑灼灼地看她。 “不是吗?”麻苏月躲开他的视线低头喝汤,不过须臾又大大方方地抬起来道: “不是就不是,都是替你照顾的,行吗?” “行,所以该我谢你。” “怎么谢?” “怎样都行。” “以身相许?” 麻苏月信口胡说,以为会被教育,不料对方竟轻轻应了声“好”。 好就好,麻苏月不拒绝,但忍不住脸红,觉得碗里的不是米汤,是米酒,她醉了。 不过这场景,好像还真缺了酒,“学会喝酒了没?”麻苏月问。 “没学,你说的不抽烟不喝酒才是好男人。” “不不不,这个可不对等,没有任何直接关系,”麻苏月快速反驳:“我是说抽烟对身体不好,酒可以适量喝点,但醉酒,甚至酒后发疯家暴就不可取了。” “你想喝?等暑假我陪你。” 又是暑假,麻苏月突然期待暑假。 集体生活养成的习惯,关豫吃饭很快,等他吃到一半,麻苏月说起了她身世的事,简单的几句过后,关豫就打断了她,他说:“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猜出来的?”麻苏月吃惊,“还真是火眼金睛,原来我就觉得在你面前守不住秘密。” “猜出来的,一部分,猜出了你家世不平常,也猜出了你母亲留过学,但没猜到你还有位大哥。” “我一直以为是同父异母的,娘走前也不说,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守这个秘密,有什么好守的你说? 现在想想,我觉得她经常郁郁不乐,甚至冲动狂躁,可能跟这个有关……是哥哥说了,我才知道。” “她不是要保守秘密,是要保存尊严,在女儿跟前保存尊严,”关豫放下筷子认真跟她分说: “未婚生子,给人当偏房,被娘家赶出门,儿子被抱养到正房膝下,她所有的寄托只剩她丈夫,最后却又被丈夫送到了乡下…… 一个骄傲、有文化、有才情的女人,怎么能把这些她认为不堪的事,说给女儿听?” 麻苏月皱眉想,是啊,她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用历史的眼光看待问题了,没有深入其中、没有设身处地替当事人想,而且,不同时代的人对事情的理解认知也确实不同, 她没觉得未婚生子有多么骇人听闻,她觉得父亲将她娘送到乡下,看似是放逐实则是保护。 但在她娘眼里可并非如此,娘一定是觉得自己被娘家抛弃、被男人抛弃、甚至被儿子抛弃了,所以才性情不稳、没了生存的动力、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特殊年代下的特殊事情,不能用谁对谁错来评判。 第54章 共赴白头 等将来条件合适,再把他们合葬,麻苏月又一次这么想, 对于逝去的人,再说什么都无意义,但麻洵是她的血脉至亲,不能不管,至于她外祖一家—— 就当没那回事,爱怎样怎样! 放下思索,麻苏月正经说话:“关大哥对不起,之前是我没有跟你和邓队说清楚,你,会不会——” 麻苏月想问你会不会害怕被连累,觉得无礼,堪堪住嘴。 关豫却一把抓起了她的手,“小月,月儿,你现在是麻苏月,一直都是,如果想要改回去也要等将来,完全没有了顾虑的将来。 留下你时,我和邓队都看出了你出身不简单,给你办户口时我也已经猜出了个大概, 有什么好乱想的? 开明资本家和归国留学生又不在右派之列,你们学校应该有不少这种类似身份的同学?” 麻苏月点头,确实有,现在只是被特殊“关照”,但明年四清一开始就有事了。 沉吟时又听他说: “出身又不是自己能决定能选择的,而且,你父祖为家国做出的贡献本该被人称颂, 即使有事也不怕,你现在的身份无懈可击, 我说过我会护好你,就一定会! 月儿,我有很多次庆幸,因为一面之缘把你留在了修路队…… 不仅是因为我喜欢你, 还有——” “还有什么?”看他迟滞,麻苏月问。 “还有你的聪明智慧,月儿,你还不到二十,人非生而知之者,便是昼夜不息,你也不能同时兼顾好几门学科,”关豫看了眼被搁在桌角的纸飞机,接着道: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所有人都知道,但未必都愿意遵守, 但,你得遵守—— 尤其是在特殊形势环境下,你得将智藏于愚、将巧藏于拙、将修藏于心…… 这也是我为什么特意叮嘱了大姐,不让你住校的原因, 月儿,很久之前我就想好了,我一定得让你也喜欢我, 不能放你出去……” 关豫一字一句说的很轻很缓,麻苏月却在他那一句“人非生而知之者”之后,就陷入了思索, 这感觉,跟三年前听他说“你要以新面目示人”时的情形一样, 她觉得关豫的洞察力超出了她的想象,在他面前守不住秘密,跟他说话要让脑子高速地转,是真正的“同高手对决”。 不过,他也真是用心。 她何德何能,遇上一个能看懂她又愿意护着她的人, 初始,她确实做了些惠及到了对方的事情,但她的出发点却只是为了让自己立足, 相较下来,关豫才是那个用了智更用了心的人。 麻苏月伸出双臂从侧面抱住他,头也靠到了他肩膀上,情动了,泪无声地流。 “怎么哭了?”关豫想扳她的头却没扳动。 “感动。” “道行降低了?” “凡人,无道——” 关豫笑,“是无道行,还是无道理?” 然后将下巴搁到她头顶缓缓道:“月儿,咱们在一起,好不好?共赴白头——” 麻苏月没说话,说什么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月儿?”他又问了一遍。 麻苏月张嘴在他肩头上咬了下去,一大口,用了力, 关豫初时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就不再动,由着她咬,直到撒口,然后一把将人抱到腿上又箍在了怀里。 叙情,说事,说这两年的生活,说大学要选的专业,说暑假回老家起那批东西,说见到麻洵的细节……等麻苏月困得趴人怀里睡着时天都快亮了, 把人送到里间床上,关豫拆开麻苏月写给他的那些信一封一封地看,直看得他的心越来越满,伸手描摹了她眉眼半天,也趴床边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十点,怀里抱着关豫的脑袋, 麻苏月的脑子转了三圈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关豫回来了, 一进门就表白了, 她连个哏都没打的就应了, 拥抱了, 还抱着人家的脑袋睡着了, 懒觉! 她起晚了,此生除那次差点被人打死,不得不卧床之外的第一次起晚; 她请假了,上学两年以来的第一次请假…… 脑子啊,快热闹成春风了,吹绿了草,吹红了花,又吹来了燕子的那种春风; 心啊,甜的要死了,喝了一罐子蜂蜜,吃了十块巧克力…… 侧头对上关豫含笑的脸, 竟是生了一种往事已矣的感觉,心灵彻底沉淀,她确认,身旁的人、未来的路,便是此生, “我以为做了一场梦,”把手放他手里,麻苏月说话:“没想到,梦醒了你真在。” “我经常梦见你——”关豫很认真的说话。 麻苏月笑他,“关豫,你怎么这么实在,会哄女孩子的人都说,你每天都入我的梦。” 关豫却继续认真,“没梦到你的时候,我都是在熬通宵。” 麻苏月:“……”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哦?! “嘭嘭”几腿砸上床板,一把抓起枕巾把脸捂住,憋气几息,在对方无声的笑意里,瓮声瓮气的问话:“怎么出门?会不会被人乱想?” “怕被人说闲话?” “北屋头上第一间,住的是个老太;东厢南头第二间,住的是位大婶儿……这个时间应该都在院子里看孩子……” “那就等到天黑再出去。” 麻苏月无言以对,突然发现这位成熟板正的关某人,也有不讲理耍赖皮的一面,“伯父伯母该着急了——” “我今年二十九,爸妈早着急了。” 弯儿怎么能被拐成这样? 不是,是话怎么能说成这样? 原来不都是我父母怎样怎样的吗? 这怎么—— 麻苏月伸手掐他,“再等四年,他们不急?” “只要是你,他们就不急。” “关大哥这话说的,不怕形象被颠覆?” “形象因你而变。” “你行!”麻苏月扯掉枕巾,翻身而起,“我隆重宣布:即日起,四年的地下情,开始!” 第55章 走走心哦 “地下情”的操作方式是:十一点,关豫跳窗、翻墙,麻苏月蔫悠悠出门。 院里树荫下,看孩子话家常的奶奶和婶子看她走过,先开口, 这个说:“小月没大事了?梅老师说你半夜发热,又是汤还是药的,快考试了,可得悠着点,考上考不上的,人不能先倒下……” 麻苏月:蓝姐姐,您为了您弟弟都学会撒谎了哦。 那个说:“哎哟哟,你看这小脸儿白的哟,又上学去?咋的不能再歇上半天?大中午头上,跑一趟都烤化了……” 麻苏月:我脸白是因为今天没擦粉。 还有一个小孩儿说:“小月姐姐,你睡得真死,我和二胖去你家门前偷无花果你都没听见……” 麻苏月: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包里有几颗橘子糖给你们分了。 分完橘子糖,装模作样地指指嗓子,摆摆手,麻苏月跟奶奶婶子和含着糖块的众孩子告别。 身后的议论声再起: “倒是个好孩子,懂事,懂礼,模样也俊,就是没爹没娘,命不好!” “管管你那嘴,别说人家考不上学的事,没爹没娘就够苦的了!” 麻苏月:“……” 快跑,至后头无人的小路上跟关豫汇合。 进家门对上关伯母笑眯眯的脸,麻苏月突然觉到了不自在,老太太却十分会解人尴尬,指指绳上晾晒的被褥和凉席跟关豫说: “被子晒透了,凉席也擦干净晒好了,累的我腰疼,床铺你自己收拾,我去摘两根黄瓜,上午凉拌着吃——” “伯母,我跟您一起,”麻苏月说着蹲下去,招呼坐在小木车里玩石头的小东西,“庭庭——” 小东西跟她很亲,听见喊声,伸胳膊抬腿想往上站,手里抓着两颗小石头,嘴里呜哩哇啦乱叫,往麻苏月怀里扑,却被旁侧又蹲下的一个人吓得猛转了半个身, 啊啊叫着,伸开爪子把两颗石子摊开给麻苏月看。 “呀,是给姨姨的吗?庭庭真棒!”麻苏月将小家伙从木车里抱出来。 “庭庭,我是舅舅——”关豫借机会伸手摸小东西的头。 小东西转着脖子躲,不仅躲,还把脑袋使劲往麻苏月怀里扎。 关豫:“……” “你会不会看孩子,他跟你认生,哪知道你是舅舅——”麻苏月嗔他一眼,小声笑了将他的手拍开。 “不会——”关豫揉下鼻子也笑,随即补充:“你教我?” 哎呦,老太太见状这个乐! 一个弯腰把庭庭抱起来,重又塞回到小木车里,推起来走, “不用你去,你伯伯不知道跑哪个墙根儿下,跟人家下棋去了,庭庭爱看人下棋,我顺便带他转转去,” 两步又回头,“小月,你给他搭把手,看他那个笨样,连个床不会铺——” 麻苏月在心里呐喊: 老太太,麻烦您老撒谎时走走心哦,黄瓜都是早晨摘的,什么时候改成大中午摘了? 庭庭爱看人下棋?庭庭是一听见人家吆喝“将军”就想伸手抓棋子哦! 还有,您儿子可是个有n多年集体生活经验的人呐,他能连个凉席都不会铺? 老太太不是没走心,她走心的把院门都给关上了。 麻苏月:去厨房做饭我还是! 厨房, 菜筐子里,放着五六根顶花带刺的黄瓜,一把生菜叶子,两个茄子,还有小孩儿巴掌大的一块肉。 关豫跟进来,从后面将人抱住,看着她手里的黄瓜笑,“知道你想吃,它自己爬家里来了。” 是,爬来了,变成土行孙从地底下钻家里来的! 麻苏月抡起黄瓜就要往他头上敲。 人却一本正经地接了过去,“凉拌?需不需要削皮?” 麻苏月:削,你也该挨削! 午饭只有四个大人外加一个孩子吃,麻苏月用茄子炖了肉,黄瓜凉拌,生菜用蒜末清炒,主食是二和米饭,又单独给小家伙儿搅了个蛋花面疙瘩汤。 饭即将上桌,老两口才带着孩子回转,老爷子亮开嗓子,在大门外跟李大爷打招呼:“吃个饭,歇个午觉,下午三点接着杀,我让你一车一马——” 麻苏月把手从某人手里抽出来,暗道:老爷子,您也走走心!这胡同里,谁不知道李大爷的棋艺最高,哪还用得着您让人家一车一马哦!想要提醒我们,您老咳嗽一声就行呀—— 两人一起出来给两位老人打招呼,肩并肩的,关豫叫爸妈,麻苏月叫伯父伯母, 老爷子眼睛跟装了瞄准镜似的在两人身上扫,摇着蒲扇哈哈笑,声若洪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赢了一上午的棋。 打完招呼,麻苏月去摆碗盘筷子,关豫去给老爷子打洗脸水,老太太走进餐厅接着笑眯眯:“老头子下棋下的着迷,喊了三遍都不动地方…… 哟,还是咱们小月会做饭,有荤有素,白的绿的黄的紫的,颜色也好看! 小豫,你是不知道,这两年吃小月做的饭吃的,你爸都不愿意吃我和你姐做的饭了,小月要是哪个星期没来,他能一天叨叨十八遍!” 麻苏月:您老不用撮合我们了,您儿子已经得手了哦! 【亲们来背一首你是星星我是月的诗!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共盈盈。】 期待十五月圆盈满时,你我星月皎洁辉映成天之佳偶! 第56章 待长发及腰 老太太不觉得,她还行使长辈特权,给餐桌重新划分就餐区域: 原来, 长方形的餐桌,右侧坐了老太太、梅蓝和麻苏月,梅蓝居中,老太太和麻苏月分坐上下,好方便随时帮她照应孩子;上首坐了老爷子一人,陆姐夫在左侧上座陪他,宁宁靠门口,随时跑腿; 现在,桌子被分成了三块,老两口上首,左侧是关豫和麻苏月,右侧是梅蓝和陆姐夫,宁宁依然在下首靠门口。 旗帜鲜明啊这是! 不仅如此,老太太还在饭桌上提醒他儿子:“小月天天看书学习,眼都熬坏了,这时候知了猴多,人家说那东西明目,晚上你带她摸知了去——” 关豫认真应下。 麻苏月:老太太哦,明目的是蝉蜕,就是知了猴的皮,我不想吃。 接了小碗给庭庭喂饭,小东西吃几口就得玩两下小石头,不时还把石头举到嘴边舔一口,小木车盛不下他,攀着扶手往上爬, 麻苏月干脆把人揪出来,放自己腿上挟住,然后手眼嘴一起用,偶尔还要哼句儿歌哄一哄。 关豫首次见到这样的麻苏月,不知怎的脑子里就蹦出来了“母性”一词,心下柔软,眼角嘴角都溢出了笑。 想起昨晚上她说的可以喝点酒的事,竟然破天荒地陪了老爷子两杯。 饭毕,老两口推着孩子抬腿走人,抬步前不忘了叮嘱他们儿子收拾桌子洗碗。 听见堂屋门合拢,麻苏月两只手同时捂上了脸: 发生什么了啊这是?关豫才刚回来半天哦! 半天的时间里,他们确定了关系还不算完,老两口还想方设法给留出独处的空间! 照这样下去,她那四年地下恋情的目标还怎么实现?! 关豫的屋子,梅蓝夫妻住过,东西都是全的,也很干净,简单擦洗擦洗,将床铺上就完事。 麻苏月发现这位过了多年集体生活的人,所有的家当加起来不过两个木箱, 一箱子书册笔记、半箱子衣服、半箱子绘图工具及纸笔。 “你只有这点东西?”将东西都规整完了,麻苏月问他。 “还有——” “还有什么?” “你,和一个脑子。” “关豫!” 麻苏月想踢人,却被人一把抱住,揉搓起了头发, “留长发。”他突然说。 麻苏月猛地想起了“待你长发及腰”那首歌,忍不住笑,笑弯了腰。 这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笑什么?”关豫纳闷。 “啊,没,行,我留,”麻苏月继续笑,“留长了好卖钱!” 关豫不信,将人搂紧,“说实话——” “实话?实话就是,咱们出去买点东西,晚上蓝姐姐他们都来,正好给你接风。” “别转移话题,”关豫示意她看窗外毒辣辣的太阳,“现在太早,热。” 这执着的, “真想知道?” “想——” 麻苏月清清嗓子,“行,但你得保证,不能有不正常的反应。” 这话就有点匪夷所思,关豫皱眉,愈发好奇,只是,什么叫不正常的反应? “你去宁宁屋里把她的琴搬来。” “琴?”关豫更纳闷,难道语言还不能表达? “快去呀!还想不想知道了?”麻苏月推人向外,“过一会儿伯父伯母就要午睡了,打扰他们休息——” 装着一肚子疑问,关豫快去快回,一手抱琴,一手拎了琴架。 麻苏月怕被关伯父关伯母听见笑话,关严实门窗不说,将窗帘也拉上, 门缝和窗缝钻进来丝丝缕缕的光线下,关豫觉得这姑娘八成是要吓唬人:不是要装鬼就是想成仙! “听好了啊——”琴前坐下,麻苏月起手: ……等你长发及腰 ……归来娶你可好 想你想的忘了笑 …… 梦里听你一声长啸 …… 哪怕岁月不再逍遥 …… 一生只听你的心跳 关豫听了个开头就知道她那句“不能有不正常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了,这姑娘不装鬼也没成仙,她是成魔了,魔法还一套一套的! 于是,他先吃惊,再沉醉,又激动,然后深呼吸,偏偏他今天还喝了两杯酒,酒量不好的人,一杯也醉, 此刻,他不知道醉的是酒还是人, 使劲控制住要做不正常反应的冲动,蹲下,问:“麻小月,你想干什么?” 麻苏月笑,“不是你非要知道的?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关豫在心里咬牙笑:是,但我想要的是个桃子,你却给了我个大西瓜,撑死了。 “出去不许唱。”他又说。 “是!”麻苏月服从命令。 心灵交流一场,该干正事了, 南市的夏天,热得像烧开的蒸笼,人在蒸笼里,成了发好的包子,将所有的毛孔都打开也散不出那热量, 午后更甚,蚂蚁都不愿意出来逛游,确实不是出去买东西的时候。 “打算从机械上入手?”将好几个纸飞机拆开,一一看了,关豫问她。 “要不然呢?哥哥说他自小跟着父亲学过一点机械,而且工学院的机械专业,目前算得上是国内最强的? 但我摸索了几天,一点方向没找到,范围太大,”说起这个麻苏月就想挠头, “实用、又能在短时期内见成果的,我摸不准,关键我不懂机械啊!” “不懂,那这些原理,是怎么来的?”关豫抖了抖手里那几张折痕累累的纸说话。 “书上抄的。”麻苏月撒谎撒的理直气壮。 关豫意味深长地看她一会儿,又别有深意地道:“原理,甚至结构你都懂,你不懂的是当前的机械发展水平——” 麻苏月飘开视线,装没听懂:这就是个火眼金睛的神,在他跟前多说多露馅! 关豫也不理会她的装傻,继续说话:“课题方向我来找,技术框架和理论你也不要再翻书整理了,等有了个初步的打算后我再和你说,你哥——” 话到此,他突然顿住,拐了话题:“你哥今年多大?” 第57章 荷花 麻苏月怔了下,才反应过来,随即大笑,差点说出那句“摇篮里的爷爷、拄拐杖的孙子”的话,很没有诚意的抚慰人: “比我大两岁,别怕,别怕,关大哥丰神俊朗,不显沧桑。” “麻——小——月——” “到!您继续,继续——” 关豫似笑非笑地看她,将这个问题跳过,转回正题:“工学院的机械专业有两个,机械工程和农业机械, 农业机械前景广大,但工业机械见成果快、投入使用也快, 其实最关键的是要跟你哥哥沟通一下,找好他擅长的领域,否则都是无用功, 宜早不宜迟,不等到你放暑假了,改天我去找他。” 麻苏月先佩服这人敏锐的嗅觉和前瞻性眼光,又被他最后一句话惊住,“找他?你自己去?!” “不行?” “也不是不行,不过——” “有顾虑?”关豫眼底藏笑,很明显的明知故问。 麻苏月想翻白眼,心道:关豫就是关豫,果然人如其名,自己把自己打包了往未来的舅兄跟前送,颇有关二爷超群绝伦的智勇双全、义薄云天。 “有没有什么要带给他,或者转达给他的?”麻苏月思想云游时他又说。 唉妈,这就不仅是智勇双全,还是给思想插了翅膀啊! 两年多里,她混在一帮心理年龄不知道比她低了多少的人群里,接触的都是按部就班、甚至思想有桎梏的人, 就郝笃修一个稍微灵活点的还知识储备一般,所以很有一种交不到朋友的寂寞之感, 只有关豫,他思想成熟、知识丰富、思维敏捷,说话做事简单明快直入主题, 且与她脾性相投,心理年龄相近,说话交流毫无障碍, 所以,她愿意跟他在一起, 莫非,这就是惺惺相惜? 又胡乱想了一会儿,麻苏月认真问:“你用什么身份去?我是说农场的负责人,能让他随便见外人吗?” “借用一下爸的名头。” “合适吗?伯父可是从来都不过问闲事的,会不会对他的名声有碍?” “这是自家人的事。” 麻苏月沉吟,“那你也要提前跟伯父说一声,我怕——” “我知道,没事,你放心,爸肯定同意,要按照他之前的脾气,能直接朝那些胡作非为的人开枪,”关豫忽然打断她,很严肃地说话: “月儿,那是个随便一个什么小干事,都能打声招呼的地方, 那里的人,就是因为觉得你哥哥无家无业、无以为靠,所以才敢那样对待他, 很多时候、很多地方,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黑白分明,你用那纪律约束你自己,却有人视它为无物, 你哥哥被冤枉的事,知道的人肯定不少,但为什么没人愿意出头替他说话? 明哲保身是其一,袖手旁观是其二,推波助澜是其三……” 这道理麻苏月明白,别说这秩序混乱、人的意志超越了律法意志的年月,便是几十年后依然有灰色地带。 可就因为这样,事情才难办啊! 想起哥哥伤成那样都看不了医生的事,她仰面深呼吸调整情绪。 关豫将她的手抓了过去,继续道: “你想让他成为一个有才能、有价值,对国家、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然后被人发现,然后有人愿意帮他翻案,愿意把他护住, 这方法虽然见成果慢,但也算可行,可你想没想过,他学习和研究的时间从哪里来, 换句话说,那里的人,给不给他学习和研究的机会? 所以,在为他找到可供研究的课题前,先要帮他争取到可供生存的机会和环境……” 关豫说到最后将她的两只手都抓住,换上了极轻极浅的音调: “月儿,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生命力——” “生命力?” “是,从第一眼看见你在逃荒流浪中,还有那样乐观的性格时,我就钦佩你的生命力。” “是因为这个,你和邓队才把我留在了修路队?”麻苏月问。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哦,哈哈……我以为你们觉得我适合当枪。”麻苏月也不掩饰,直接说实话,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呀,对? 说完了还反问一句:“你说实话,有没有这么想过?一丝丝也算。” 关豫:“……” 就觉得语言系统没发育好。 郝笃修就是个长了狗鼻子的憨货, 次日一早,就跨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出现在了关家门口, 左车把的网兜里装着今天要补的功课,右车把的网兜里装了一斤点心, 单手骑车,另一只手里拿了几支含苞欲放的荷花, 没放下车子就开始喊: “麻苏月,听说你生病了,严不严重? 是不是中暑了? 我也真是佩服你,这时候生病, 原来被保送的人,生病都比别人任性——” 扎下车子,他终于看见了宁宁那咬着铅笔头从屋里露出的一个头,接着喊: “宁宁—— 就你自己在家? 麻苏月在这儿呢,还是在她自己家?” 宁宁咬着铅笔审视他:原来你说了这半天话,都不知道小月阿姨在不在这里! 促狭心起,她说:“出门,左转,菜园子里,小月阿姨干活去了——” “干活?生病了怎么还干活?”郝笃修把点心摘下来,递过去,“绿豆糕,解暑,快期末考试了,你可别跟着中暑。” 说完也不等人回应,就拿了荷花往菜园子跑, 宁宁抠了块绿豆糕吃着,悄悄缀在了后头—— 准备瞧热闹。 第58章 浪漫和烟火 菜园子里, 正值瓜菜的旺季,得益于麻苏月偷梁换柱播下的种子,关老爷子侍弄的这几亩地出产颇丰: 茄子、辣椒挂的满满当当, 黄瓜、豆角结的密密麻麻, 黄豆也挤满了豆荚, 最可喜的是南瓜,乱石似的躺了一地,大的都有大笆斗那么大,种子研究所闻着味儿找了过来,说让老爷子给留种。 老爷子戏说,这成就都快赶上他当年带兵七连胜的时候了,实现了从将军到农夫的完美转身, 红薯也不差,但时候不到,最大的也才巴掌大, 麻苏月正和关豫一起扒红薯,有工具不用,非徒手扒,两双手在素土下碰触再相握,触角似的勾挠缠磨, 半天了,红薯没扒出来两块,话倒说了不少, 麻苏月不记得她曾经半沧桑的心了, 关豫也放下了矜持板正的毛病,成了个毛头小伙儿。 幸好老爷子开的这块地,同那边的路之间有一段距离,周围竖了篱笆,还有茄子辣椒及豆角架阻隔,否则,经过的人非得以为他们看见了俩傻子不可。 反正郝笃修跑进来时就没看到人,拎着他的荷花重复之前的话:“麻苏月,你这被保送的人就是任性啊,敢在这个时候生病,佩服!” “郝笃修?” “嗯,是他——” 有些不舍地松开素土下交扣的手,关豫先起身, 麻苏月也起身,后退了一步不说,还顺手抓了块地老鼠般大小的红薯在手里摩挲, 这模样,其实很有欲盖弥彰之嫌,但顾不上了,谁能想到这位郝班长会直愣愣往里闯呢。 朝阳的背景里,小伙子跑步而来,身材高大、肤色健康,从头到脚都是青春的朝气和活力, 就是莽撞了点,半道上才想起,让几朵娇滴滴的荷花耷拉着脑袋不合适,遂赶紧举起,举起的瞬间,隔着豆角架看到了菜地中央立身而起的关豫, 顿时惊诧又惊喜,紧跑几步上前,“豫,豫哥……你回来了!探亲的?” 关豫点头,恢复了那一贯不苟言笑的模样。 郝笃修看见关豫,就跟小屁孩子看见了个让他信服钦佩的老大哥一样,恭敬之意绵延不绝,整个人都跟着沉稳了许多,很知礼的寒暄问候过,才看向麻苏月, “麻苏月,听梅老师说你病了,这个给你——”说着将手里的荷花递了过来。 麻苏月要伸手接,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哪里偷的? 仅此一次!” 唉妈,这是那个说话能噎死人的关木头人儿重生了啊! 郝班长被“定格”了一下迅速坦白:“我们院儿附近,前湖,听豫哥的,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哎呦,你个傻憨憨的粗线条哦! 你搞没搞明白,人家是让你偷花仅此一次,还是送花仅此一次,你就这么配合! “嗯——”关豫很正经的应声,只不说把荷花还回来的事。 麻苏月忍笑,想捂嘴,手上有泥,只好将即将要冲出喉咙的笑声转成咳嗽。 郝班长会错意,“你是感冒了?还以为你中暑了呢!” 麻苏月笑:“是,天太热,上火,谢谢你的荷花,很漂亮!” 菜地后头的宁宁,将最后一口绿豆糕塞嘴里,在衣襟上擦擦手指,偷笑两声转身: 当着我舅舅的面给小月阿姨送花?傻! 回去写作业去,不,吃绿豆糕去喽—— 挖了几块红薯、两株土豆,又摘了茄子辣椒豆角和黄瓜,用菜篮子拎了往家走,荷花放在最上头, 浪漫和烟火融合,很好看, 只不过,拎篮子的是关豫,麻苏月走在旁侧。 郝笃修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琢磨,琢磨到家,趁人去厨房放菜篮子时,凑到宁宁跟前小声问话:“麻苏月跟你舅舅很熟?” 宁宁接着写作业,漫不经心地答话:“还行。” “难怪是铁道兵司令部给她发表彰,那安全帽,工矿业给发表彰才更合适……”郝笃修很正经的说话。 宁宁继续漫不经心,“可能,你带来的荷花呢?” “送给麻苏月了啊,你想要?回头我帮你偷!嗨,刚在豫哥面前表了态说以后不偷花了!改天碰见哪个小孩儿偷了,用糖帮你换几朵! 跟你说小丫头,别只觉得玄武湖里的荷花开的好,前湖里的也不错,不仅有白莲红莲,还有黄色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宁宁,别写作业了,休息一会儿,去刷个花瓶,我教你插花——”郝笃修诗兴大发时,麻苏月在外头叫人。 “哎,来了——”宁宁脆声应和,跑了两步又回头嬉笑,“前湖,玄武湖原来还叫后湖,前后一家,修哥哥你不知道?” “嘿——”郝笃修就发现这小丫头,竟然跟麻苏月一个毛病:到处给人挖坑! 郝笃修今天来,除了看望“生病”的麻苏月,并请教功课外,还想跟她探讨有关报考志愿的问题。 现在关豫在家,那请教对象自然换成了关豫。 麻苏月一边教宁宁插花,一边听他和关豫说话,听见他说想学物理学时抬了头,“物理?你不考军校?” “谁说我要考军校?我为什么要考军校?麻苏月,你说话怎么和我爸一个味道?!”郝笃修对这个问题反应激烈,激烈的超出了麻苏月的想象。 第59章 捧花少女 麻苏月:因为我的心理年龄和你爸一样大…… 拿过一朵花苞,撕掉花萼,掩饰性地一笑,说:“没,就觉得你是军人子弟,政治面貌好,身体素质也好,以为你会考军校。” 麻苏月说这话时,冲关豫挑了下眉头,以眼神道:看看,你这学了桥梁的还跑去当兵,人家却是军校都不想考。 关豫明白她的意思,弯弯眼角笑了笑说话:“报效家国的方式有很多种,能选择一个跟自己志趣相关的更能发挥所长。” “知我者,豫哥也!”郝笃修真是把关豫当成了楷模,连说带比划: “我的理想是让自己制造的飞机飞上天,让自己制造的军舰驶向大海,让自己制造的坦克冲向战场…… 那功劳,不比领着一群人喊一二三四大? 物理,物体的原理,在古代被叫做格物——” 麻苏月:行行行,真是够了,话痨一个,人研究物理学的都是认真、严谨又审慎的,你这哪是学物理的人该有的模样?你当演员还差不多! 她及时选择闭嘴,抬手示意他们继续,然后将花梗剪成斜茬,再吹气让花瓣打开…… 动作轻缓、流畅、陶醉,吟诗作画一般。 月白色肥大的亚麻衣衫,一点点缀都没有,还是短发,关豫偏偏就觉得他看到了,拉斐尔笔下那位披纱巾的少女, 花开如画,芙蓉醉面,幽香沁人, “三年多的时间,这孩子的变化,估计任谁都想象不到,幸好没把她撒出去……”他又一次在心里默想, 下意识地捻捻手指,转头跟郝笃修说话:“物理学专业最好的大学在京城,你有多大把握?” “京城大学?!”郝笃修惊呼,接着又哀叹:“饶了我,我想都不敢想!” “你的条件,不能被保送?”关豫问。 “能,但肯定不能像麻苏月似的随便挑,所以我决定自己考!” “有志气!”麻苏月鼓励他。 “你得接着辅导我功课,”郝笃修趁机提条件,又神经兮兮地倾身向前,“我发现个问题,麻苏月,你讲过的题经常会被考到,什么情况?你会猜题?” 麻苏月:你总算是没傻到家,就那点东西,就出题人的那点道行,想多拐几道弯都拐不出来,这一次往东拐了,下一次必定往西拐,好猜的很! “我能把住出题老师的脉……要不这样,你每隔三天给我偷十朵荷花,我保你下次模拟考进年级前五十名怎么样?” 麻苏月是故意这么说的,她得把她和关豫的恋情,摊开到郝笃修跟前, 郝班长是个好孩子,青春有活力,思想积极,待人热情,懂轻重知分寸, 于麻苏月是同学是朋友,于关豫是小弟,就是有时候神经大条了点, 比如今天这送花,麻苏月敢肯定他就是看这花开的好看,顺手偷的, 她不能让三人之间出现不必要的误会, 所以要趁此机会给这“送花之事”下个定义,定个基调。 “真假?行,成交!” 郝笃修的注意力全在那句“年级前五十名”上,虽觉得麻苏月的承诺夸张,依旧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完全忘了刚刚承诺的不再偷花的话。 真要能进前五十,别说三天十朵,一天十朵他都愿意! 关豫聪明,同她对视之间眯了眯眼角,捻捻手指,很配合地轻声叫人:“小月——” “怎么了?”麻苏月接着演戏、装糊涂。 “晴天太热,等下小雨时带你去玄武湖——”关豫说话,言辞真切的,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演戏,还是在言情。 “你也会干偷花的事?”麻苏月偏偏脑袋倾身向前。 关豫抬手到她伸过来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而不答。 “噗——”宁宁头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插花的手一抖,两个花瓣瞬间成了牺牲品。 “豫哥……麻苏月……不是,你们——”郝笃修被点醒,怔了半天,又磕巴了半天,终于说出下半句话: “麻苏月,姑奶奶,你还真是戴了面具! 豫哥,豫哥,你知不知道她,她有多能装! 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就是个只知道读书学习干活的傻子,没想到……哈哈……” 他说着,竟是自行大笑起来,“面纱揭了,盖头掀了,现在连面具也拿掉了,你现在还有伪装没?提前说声,免得——” “有——” 麻苏月不等他说完,转身出去,到隔壁屋子,把脸好一通洗,五分钟后回来…… 回来时,郝笃修正在喝水,抬头看见她的模样,一口水含在嘴里忘了咽,顺着嘴角淌成口水才想起来擦,先看看关豫的表情,再看看宁宁的动静,放下杯子大幅度点头,“你行,你可真行!” 这是那个又黑又黄的麻苏月?这就朵芙蓉! 明眸皓齿、白里透粉的,一露脸就吓死个人! “明天上学,我还恢复原状,你别说漏嘴。”麻苏月提醒他。 “明白,明白,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很!”郝笃修一叠声应承,眼睛又在两人身上来回溜了两趟,说了好几声佩服,不知道他是佩服麻苏月,还是佩服关豫。 【【其实,此刻,关豫眼里的苏月,更适合用俄罗斯画家拉祖莫夫的《捧花少女》来比方,可惜啊,那个时期的拉祖莫夫还是幼童】】 亲们,来欣赏下这两幅画 第60章 志愿插曲 心里有数的郝笃修,在模拟考试之后,就遇上了难题, 不是别的,就那位组织委员同学,竟然在志愿表报上去的最后一刻,大大方方地跟他说,和他报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 郝笃修苦脸,他是真烦那个人,但大路朝天走,谁也不能挡谁的路对不对? 只是,组织委员同学,你也不能硬要牵人家的手啊! 郝笃修气恼,恼的从出教室,到推着自行车出校门,一路都在咬牙切齿、皱眉叹气。 “报了又不等于一定会被录取,四个志愿呢,还有调剂,”到了小路上,看身前身后都没人了,麻苏月低声劝他: “何秋雁的成绩比你差不少,想上工学院有难度,再说真考到一个学校一个专业怕什么? 人的想法是会随时间发生改变的,年纪小,不定性, 等上了大学,她可能就改变主意了, 大学里那么多青年才俊,对?” 顶着对方瞪成了牛眼的眼珠子,麻苏月笑两声收住开玩笑的话,认真道: “不改变也无所谓,到那时候顾虑就小了,你真不喜欢,直接说出来就是了, 再一个,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冲一冲更好的,你这次考进了年级前五十名,又是班团干部…… 工学院的好专业是机械和电力,物理被划到了基础学科部, 关键他的分数也不比南大谁的低多少,而且南市以外的好大学多的是……” 其实麻苏月想说的是:录取之前,还不知道有多少尖子生,会因为成分问题被取消上大学的资格呢,你的成分好,条件硬,那张审查表上盖的可是条形“可优先录取”的章,完全可以冲冲更好的。 这话,麻苏月已经跟他说了好几遍了, 但郝笃修犹豫, 此刻却是被何秋雁那临门一脚,给刺激的顿住了步子,说:“麻苏月,我现在去把志愿改了去怎么样?” “能改吗?” 麻苏月觉得他应该大胆地冲一冲,却又不敢替他做主,这种感觉很矛盾、很忐忑, 比前世帮学生参考报志愿时还矛盾、还忐忑,那时,好歹是出来成绩之后啊,有好几天的时间可考虑,更有总排名和往年录取分数做参考, 现在,好家伙,就一天的时间不说,还两眼一抹黑,啥啥都不知道,全靠蒙! “想改成哪个学校?”麻苏月问他。 “跟你一样!”郝笃修似是下定了决心,推起自行车快跑,“我去请豫哥参谋参谋——” 这几天,关豫每天都在晚自习后,等在转角之外的那个小桥边, 陆家姐夫也会来接梅蓝,人家光明正大地接到学校大门口, 他明明是和人一起来的,却走到这里就停步,一个人跟个幽灵似的在小河边晃悠, 麻苏月问他为什么非选择在这个地方等着,他说头顶一个月亮,水底一个月影,然后再等一个月儿。 麻苏月大笑,心道:这哪还是曾经那个半天不说一句话,说一句话就能噎死人的关营长哦,情话都快吟成诗了,就说你该拿杯酒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郝笃修每次都是陪麻苏月走到这儿,再骑上车子回家,一来陪麻苏月,二来让麻苏月给他打掩护,好避开何秋雁。 梅老师早看穿了他们的把戏,表面上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暗地里笑眯了眼等着瞧热闹,只这几天放学后不等着她一起回家了,晚上也不去她那里查房了。 转过街角,看见了人影,郝笃修跑的比她还快,自行车推的哗哗啦啦响。 关豫却是在听他说了几句后就下了判断:“去改! 把第二志愿也改了,改成军校,就南市的指挥学院!” 嗬,这就还是那个关豫! 思路清晰,判断神速! 的确,郝笃修可以冲冲南市大学,冲不上还有指挥学院给他托底,毕竟现在又没有什么提前批,而且指挥学院同南市军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他父亲的关系在,郝笃修又是个难得的好苗子,绝对落不了空。 “你父亲肯定也支持,但不要提前跟他说。”关豫又补了一句。 没错,提前说了,他就会被指挥学院先一步录走了。 郝笃修瞬间明白,一拍脑袋,骑上车子就走,前面路口追上梅蓝,再让梅蓝带他去找教导主任。 赶在教导主任锁了抽屉,走出办公室大门的最后一刻堵住了人,软磨硬泡再加一番慷慨陈词后将志愿改了。 一场暴雨将酷暑切分成两半,雨后,天更热了,空气中,热度占一半,水汽占一半。 一节课下来,屁股不被汗水湿透都对不起这老天,若是再赶上那几日,女生简直就是用生命在挑战,性别带来的生理性不适。 诸位,请将该时期的卫生用品了解一下先,麻苏月曾做过观察统计,发现其品类,堪比她那超市货架上,争芳斗艳的各卫生巾品牌: 可一次性使用的有:草木灰、芦花絮、茅草絮; 可循环使用的有:麻苘、棉花、碎布、树皮(此树皮是榆树或者桦树那层白色的软皮,于春天柔软时剥了,撕成条,晒干再编织); 高级的有:掉渣渣的卫生纸。 综上所述:没有一个好用的。 第61章 粘蝉&谢师 麻苏月在蹲厕所时胡乱想,想送点不掉渣的卫生纸给梅蓝和宁宁, 哈哈,想想而已,怕吓着她们。 其实她自己用的也是卫生纸,且极谨慎,虹吸式高位水箱冲水的厕所,在里头多待一会儿,等着那东西遇水而散,再被冲走了才离开,懂? 跑的远了,再回来说盛夏, 盛夏里最熬人的是高考,麻苏月因为被保送,而很遗憾地错过了, 她本打算学了后世,弄几大桶凉白开,放楼下和学校门口的,结果,考生怕上厕所不喝水,门口更是一个送考的也没有, 只楼梯口和宣传栏里,几个斗方一般瘦削却刚劲的“静”字,在热风里噗噗啦啦抖擞, 简朴,简朴的让人觉得冷清,冷清中却装了更多的严肃和神圣。 也有热闹的,就是蝉,“须啦子”“须啦子”地叫个没完,吵的考生心烦。 两位体育老师体贴人,拿了竹竿,绑了网子,带着几个像麻苏月这样,不用参加高考的学生,楼前楼后的抓。 唉妈,不知怎地,她竟联想到了某皇帝的粘杆处 ——蝉鸣之际,噪音扰人,竹竿举起,还考生安宁啊! 只不知里面埋头奋笔的诸君,谁会成为潜龙翔天的那位! 不能乱想,一想就觉得,身旁窃窃私语的几位都成血滴子了! 麻苏月是到现在才知道,他们学校被保送的人都有谁的,一眼扫过,不由得在心里暗道几声“呵呵”,就这样参差的水平,她都能预见大学老师揩汗的频率了。 没兴趣听他们的小秘密,她举着竿子去了稍远一点的树下,将两只眼幻化成探照灯,一边想着人类算不算蝉的天敌,一边盘点这个假期要做的事情: 去农场看望大哥; 去苏北,回老家起东西,同时去工程队看望邓队、程营和队员; 参加学校团委组织的助工或助农的活动…… 一个月的暑假,时间还真是很紧。 哥哥那里好说,关豫已经去过了,给他送了衣物、粮食、眼镜还有几本书, 是打着关伯父早年所带部队,曾接受过麻洵祖父捐赠的名头去的,又跟农场主任恩威并施的话了话家常, 有这些打底,哥哥的事可以先放放。 但去苏北要尽早,必须要赶在关豫去大桥工程局报到之前回来。 可校团委的活动安排,还没下来啊怎么办?头疼。 麻苏月不想等了,关键,她现在是团员,是优秀毕业生,无论在思想和行动上,都应该具有积极主动性,不等被动地等待组织安排, 所以,她决定要以行动为导向,掌握自己的生活和学习 ——向学校团委,提前报告她的假期安排,进而实现请假,不,实现自主参加社会活动的目的, 毕竟,支援工程队也在“援军、助工”的范畴内对不对? 主意打定,当晚便纠集关豫和宁宁,帮忙筹措面见老师的伴手礼:谢师贺卡, 别问为什么做这个,问也是因为它简朴、纯真、有情怀,且在任何年代都不出格, 更重要的是它不像书或笔记本,一不小心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夹了纸条或写了不该写的东西。 麻苏月胆子小,别说雷暴发射区,连辐射区都避过。 行动开始, 卡纸没有,草纸片子代替; 马克笔没有,有蜡笔; 勾线笔没有,有钢笔; 画画不会,会画图; 诗情画意的话不方便写,高大上的口号信手拈来…… 看着一张张点心笺子似的东西被弄出来,关豫揉眉头,问她:“把糊弄和敷衍用的炉火纯青?” “我哪里敷衍,哪里糊弄?”麻苏月不认:“手工劳动,礼轻情意重,一笔一划、一剪一刀都倾注了心血,蕴含了真情!” 关豫:是,劳动,你指挥,宁宁和我劳动;真情,批量生产的真情。 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当年收到的炒面和肉酱,又珍贵了无数倍,这流水线和代劳动下生产出来的真情啊, 他无福消受。 “小月阿姨说的对!我以后也这么干!省时省力还省钱!”宁宁也跟着瞎疯癫,然后还不忘了打趣他舅舅: “不还有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句话吗?舅舅,如果小月阿姨给你一张空白的信纸,你能不能读出千言万语来?” 关豫:“……” “你能吗?”麻苏月也问。 “能——”关豫答。 哈哈…… 宁宁更疯癫,拿起蜡笔一边唱一边画红星。 两个小时,做了十几个,任课老师、团委老师、政治处老师、甚至教导主任,都有了,唯独缺了亲亲班主任梅蓝老师的。 麻苏月转身跟在院子里摇蒲扇的人说话:“蓝姐姐,为谢师恩,我明天给你做好吃的啊——” 梅蓝笑起来回:“好吃的要有,茶也不能少。” 麻苏月:“……” 老脸一红,将头转回,顺带瞪了关豫一眼,就觉得她家蓝姐姐的说话方式,完全是受了她这位弟弟的不良影响。 第62章 卧波飞虹 次日,在粘杆处的工作结束后,麻苏月带着昨晚的劳动成果,去面见几位老师,任课老师们在监考, 但政治处和校团委的几位老师,依然坚守在他们各自的岗位上,抬手敲门的前一刻,她还没忘了将邓队寄来的,邀请她去工程队看看的信拿了出来。 不出意外地,几位老师,在看到她拿出的东西和说出的请求后,酸碱中和一般,嘁哩喀嚓一顿反应, 将这炎炎季节里的焦躁和汗臭,统统转化成了对革命事业的热情,和对学生的殷殷期盼 ——麻苏月利落地得到了,自行参加社会活动的允准,甚至连接下来的考后庆祝会都不用参加了, 当然,回来后要提交一篇有关的活动体会, 交就交,那都是现成的,不用抄袭都会! 麻苏月欢喜地行礼谢人, 然后跟梅蓝报喜,顺带请她将剩下的几张贺卡转给其他几位老师; 然后给郝笃修打声招呼,郝笃修也想去,但只能想想,谁叫他是班长? 然后回家喊上关豫去买车票…… 终于可以跟窝憋了两年的高中生活,挥手说声再见了,大舒一口气! 邓队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是距离南市将近七百公里的,一个名叫沭水的小县城,那里距离小麻丫的家乡雎宁,差不多有一百公里。 对着地图一番研究后,他们打算先去工程队,火车只能坐到宿城,剩下的路到了再想办法。 车票到手,麻苏月真想举起来转上三圈,再大笑三声,不行,公共场合,得矜持, 看看周围熙来攘往的人群,她把将要冲破喉咙的笑声咽下,动手把翘起的嘴角抚平,清清嗓子,正正经经说话: “咱们去一趟百货公司?给邓队和程营他们买点东西。” 表情还可以手动管理? 活了快三十岁了,关豫还是头一次见,顿觉佩服之情如春水般连绵,都想给她发张奖状, 却是笑了半声,忽而变了神色,“只想着别人,你自己呢?” “我自己,什么?” “你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小月,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关豫的声音温柔,装满歉意。 唉妈,这跳跃性的思维哦! 麻苏月抬手捂上脑门,咬住嘴唇偷笑,没想好怎么解释时,又听他将思路“拨乱反正”了道: “我找人帮忙买了一点地方特产,天热,路远,其他的不好带…… 走,带你去买衣服——” 他说着,径直弯腰开了自行车锁,拎小鸡子似的将车子拎下几步台阶,一腿跨上,回头,“上来,走——” 麻苏月提提她那又肥又长,被一群没眼光的人,认定为麻包片子的亚麻裤子下台阶, 迈下一级,说:“我有衣服——” 再迈下一级,再说:“我真有——” 关豫却在她这两步后微偏了头:心酸,不忍心看,觉得没照顾好她。 麻苏月在心里瞪眼:嘿,你这是什么意思?觉得丑的不忍直视? 我这明明是自然田园,还飘飘欲仙风好不好? “不想去。”她再再次强调。 “必须去——” “真有!” “听话——” “嫌我不好看?”麻苏月跳下最后一级,凑到他跟前。 “回家我把钱都给你——” 这所答非所问的,麻苏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关某人自责了啊这是,不过话题拐的是不是也太突兀了些! 想笑,又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门口说话,赶紧跳上自行车催人快走, 直到拐上大路才开口:“真打算把你的钱都给我?” “嗯——” “谁跟你说我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的?” 关豫不说话。 “我不去百货公司买衣服,丑,不喜欢……” 关豫还不说话。 “关豫——” 关豫依旧不说话,但伸过一只手来捏了下她的手,收回去,接着蹬车子,用力很大,蹬得很快,衬衣风帆一般鼓起,成了个白胖的包子。 这竟然还—— 原来关某人自责时是这样的? 就想逗一逗他,看前后左右无人,伸手把人圈住,“啊呜”一口咬到了他后背上,咬完了再深呼吸几口,将热气糊他一身。 “月儿——”关豫终于说出一句人话。 麻苏月恢复坐自行车人该有的矜持,正经说话:“我有衣服,蓝姐姐给我买了,不过,夏天我就喜欢穿这样肥大的,你觉得不好看? 那坏了,这样的衣服我有好几件,还是一模一样的, 咱们俩的审美不统一怎么办? 你改,我改,还是任其分化?” 关豫:“……” 有一种有火却不知道该怎么往外撒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就想把这孩子拽到前面来…… 还想问问旁边那位骑车带孩子的大哥,自行车大梁能不能载大人。 “看到了?”将人拖回到家里,麻苏月拉开衣橱给他看:六个衣架,六身衣服,平面镜成像似的,一模一样。 “月下白配淡竹青,你觉得不好看?那坏了,我还当成是,月白风清处、与君初见时呢, 终究是一腔情意错付了流水哦——” 关豫:“……” 那种感觉又来了,心头有火,掌心发痒,想把人拽过来揍一顿。 麻苏月似模似样地长叹一声,接着闹他:“现在时兴白底红花、白底兰花的,穿出来都跟抱鲤鱼的年画娃娃似的, 关大哥是想养娃娃,还是想养鲤鱼?难不成是想换个女朋友?” “麻小月——”关豫管不住自己的手了,一把将人拽到怀里,盯着她的眼睛说话:“还敢胡说?” 他真觉得掌心里窜出了一股想揍人的冲动,向来冷静理智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情绪了, “月儿——” 他喃声开口,手臂收紧,手掌感知到了她肥大衣服下的玲珑浮凸,掌心里的冲动化成了热意,顺着手臂到达胸腔,再蔓延至头顶,迷蒙、晕醉, 手滑到了她的腰上,纤细、柔软, 像一道卧波的飞虹,是他所绘的桥梁图里,最有诗情画意的一座,应该架在江南的柔水上,与明月为伴,用丝丝春雨做弦,弹一首情意绵绵的曲子。 “月儿——”他又叫了一声,低了头贴着她的耳边叫的,喉咙里像装了把古琴, 松沉的低音起,震得人心头发烫,麻苏月想将这热度散出去,却发现这人又顿住了, 傻子, 快三十岁的人了,拥抱过她那么多次,手都是规规矩矩地放到她背部以上,更不用说亲吻, 麻苏月怀疑他不会,伸出手臂攀住他的脖子,脸稍微动了动,傻子的嘴就准确无误地换了位置…… “我以为你不会……”气息喘定后,麻苏月说话。 “又胡说——”关豫握紧她的腰。 “那你为什么——” “我……”关豫迟滞。 “为什么?”麻苏月追问。 “我怕我想要的会更多……”他小声地说完,又极深情地告白:“月儿……咱们皓首白头……” 这就还是那个冷静理智的关某人,麻苏月抿嘴笑,伸出手跟他玩笑,“定情信物呢?” “回家拿给你。” “真有?” 关豫笑起来认真点头。 情意产生了质的飞跃的俩人,在外面吃的中饭。不用担心家里人埋怨他们不回家,那老两口恨不得即刻把这个三十岁的儿子给发配出去。 下午逛了两个小时的公园,又去玄武湖上赏了荷、划了船,至晚霞铺满天际时才一辆自行车晃悠着回家。 第63章 同学拜访 麻苏月都快要分不清那是关豫家,还是她自己家了,周围邻居不少都以为她是关家的闺女。 门口的黑槐树下,宁宁拎了通炉子的铁签子在地上扎洞,然后糊弄她弟坐地上抠洞抓知了猴,小家伙连抠了好几个都没收获,急的吱哇乱叫, 宁宁就到旁边的南瓜架上,找一个知了皮放到某个洞口,继续糊弄她弟说知了猴蜕了皮飞走了, 小东西不会说话,但能听懂意思,顺着他姐的手指,仰了脖子听,寻找哪道蝉鸣是从手里的这个蝉蜕里飞出去的。 找啊找,没找到知了,却看到了自胡同口拐进来的两人, 嘴里叽里咕噜含混不清地一通乱叫,抓着知了皮往麻苏月怀里爬,言语行动间自觉将他舅舅忽略。 宁宁也甩着铁签子跟上,先跟她舅舅打招呼问好,随即抱住麻苏月的胳膊,“小月阿姨,你和我们在门口玩一会儿,家里有客人。” 麻苏月掏出手绢给小东西擦脸,顺便点头,不多问,也不多说, 虽然关家伯父伯母从来不跟她见外,但宁宁的提醒必有道理,而且看她这样子好像也是专门躲出来的。 哪知,宁宁又看向她舅舅说话:“舅舅,客人是来找你的,女的,好像是你同学,跟姥姥和我妈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始哭,我妈让我出来了,具体情况我不知道……” 麻苏月就看见关豫的眉头皱了一下又舒开,然后问了个让她很意外的问题: “你姥爷呢?” “下棋去了啊——”宁宁怔了下才回答,“哦,姥爷一般都是看见烟囱冒烟儿了才回的,今天还没做饭。”她又补充。 “带着弟弟去找你姥爷,请他回家吃饭,”关豫说完又叫麻苏月:“回家看看。” 宁宁听话,抱了她弟走, 麻苏月迟钝一息随即反应过来:这人,是怕产生误会啊!是从那天她处理郝笃修送花的事上借鉴的经验? 可赞! 然,两人同时被获知的消息惊住—— 确切地说是麻苏月吃惊,关豫不光吃惊还伤心、悲痛…… 关豫的同学,他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曾经帮麻苏月把绘图仪图纸送给仪表厂的那个韩光林,一年之前去世了! 一年之前,那是关豫在外参加保密工程修建的时候,所以没人能通知到他。 韩光林,麻苏月还记得他将一盒子绘图仪交给自己的情形:圆脸、白净、戴眼镜,笑得很温和,还说了句关豫兄有福。 好像只比关豫大两岁,一个优秀的青年,怎么就去世了呢? 关豫捂住嘴在椅子上坐下,麻苏月看见他的指尖在抖。 “是肺病……他带学生去西南山区,考察几座古石桥时得的病……那里条件艰苦,他又要赶工作,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返回沪市时已经很严重了……治了不到两个月……” 女人断断续续地说话,中途接了梅蓝递给她的手绢,擦了两次眼泪,慢慢调整了情绪接着道: “葬礼很简单,咱们同学分布的很散,只有几个在沪市的参加了,知道你们铁道兵工作地点不固定,所以就没有通知你……” 看他们聊起往事,麻苏月悄悄去了厨房准备晚饭,梅蓝和她一起,老太太依旧坐在原处。 有客人在,饭菜自然不能太过简单,这个点儿,肉是肯定买不到了,家里还有一点早前腌制的咸肉和腊肠, 本来麻苏月是不建议腌这个的,可老爷子怀念当年行军时吃过的咸肉饭,所以就腌了一点点。 “煎一根腊肠,咸肉炒豆角,辣椒炒鸡蛋,蒜蓉茄子,加个南瓜饼,再给伯母和庭庭熬点粥,够不够?”麻苏月一边盘算一边跟梅蓝说话。 “你说了算——” 梅蓝想都不想就应,拉了她一起去菜园子里摘菜,顺便跟她说关豫这个女同学的情况: 童雅楠,关豫他们教授的女儿,也是他们班唯一的女生,上学时跟韩光林好上,毕业后两人一同留校,然后结婚,没有子女。 “难怪——” “难怪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女生学桥梁的不多,更何况还是头一届,原来是承了她父亲的衣钵…… 韩光林,太可惜了,这么年轻……关大哥很伤心。” “是啊!”梅蓝也感慨:“风华正茂的时候,妻子伤心,父母更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幸好没孩子,要不然——” 她想说孩子从小没有父亲会很辛苦,话到嘴边又觉得若是有个孩子在,或许对童雅楠本人来说是个慰藉, 不好在背后乱说人,她顿住,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转了话题道: “童雅楠来南市,是因为他们学校桥梁工程专业,是南市大桥技术顾问委员会的,她父亲是副主任委员,她是代表校方和她父亲来的, 辗转打听到了咱们家的地址,就找过来了……” “啊?”麻苏月有点吃惊,还以为人家是来出差的,没想到人是来长期工作的,且还是同关豫一起工作,“她知道关大哥转业进大桥局了?” “没说到这个,只说了些她本人的事,她没问,我和老太太肯定不提,况且这是小豫的私事,调令没下来之前,不能随便乱说。” “也对,”麻苏月回应着,拿指甲去掐老南瓜,直到找到一个掐不动的才罢手,“蓝姐姐,摘这一个?目测有四十斤重,怎么搬?咱俩抬着?” 第64章 童雅楠其人 “圆咕噜噜的,怎么抬?”梅蓝想说喊关豫,话到嘴边又改成放地上滚着走, 随即回到刚才的话题,严肃道:“你可别乱想——” “乱想什么?”麻苏月迟钝半息才明白,想起老太太看她俩出来做饭,依旧原地坐着不动的事,笑出声来,“蓝姐,我是那爱疑神疑鬼的人?他们是同学,韩光林又是关大哥的好朋友,她本来就该给说一声啊, 一起工作怎么了?整个大桥指挥部有两三万人呢,一个设计施工单位,一个是顾问代表……” 梅蓝点点头,没说话,心道:那是你没见到她跟我和老太太,反复讲他们上学时关系有多好的那个模样,要不然我怎么可能初次见面就知道她那么多事情? 这个简单可爱的梅老师哦,心思全在脸上,看她的表情,麻苏月更想笑, 笑过后又生出了许多希望: 希望梅蓝此生顺遂,希望宁宁安康,希望陆姐夫长寿…… 更希望关豫能同她平安携手到老…… 可她除了知道梅蓝因为说错话被下放外,只推测出了宁宁成了烈士、陆姐夫寿数不高,有关关豫的事情却是一点都没猜到…… 关豫—— 她希望自己的出现能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只不知道他从铁道兵转业到大桥工程局,算不算一种改变, 为这个,她扒翻了仓库中所有有关桥梁的资料,想从上面找到参与修建南市大桥的工程师的名字,却未见关豫…… “小月……小月,想什么呢你?”看她趴在那大南瓜上出神,梅蓝叫人。 “没,蓝姐姐,”麻苏月拉着她也蹲下,郑重道:“蓝姐,你和姐夫再生个孩子——” “大姑娘家家的,怎么什么话都说!”梅蓝迷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反应过来就抬手拍人,随即又因她郑重的表情而更迷糊,“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 “就突然想起来的啊,庭庭这就满周岁了,再过两三年,把他送进育红班,你再要一个呗。” 麻苏月是突然想起来这主意的, 梅蓝好像是大运动一开始就出了事,那就是六七年夏秋之际, 如果她那时因为生育待在家里,或者因为忙碌孩子无暇顾及外头的事情,是不是就能避过一劫? 当然作为知识分子,她可能避免不了去“干校”,但总比去那遥远的山区强? 而且孩子是世间的精灵,是造物主的神来之笔,不仅能增加家庭的幸福感,也会让他妈妈变的更温厚、更有智慧。 别人且不说,反正庭庭出生后,梅蓝的性子比先前稳重成熟了许多,也忙碌许多,除了上课,基本没时间写什么文章。 “多一个孩子,家里也热闹对不对?我帮你带啊——”麻苏月接着游说。 “行,我考虑考虑……不过,你能不能帮我带的问题,不在考虑范围内,到那时你正好毕业哦,哈哈……”梅蓝边说边笑,摘了南瓜,轱辘着往外走。 麻苏月:“……” 梅老师,你真学坏了! 你师傅是谁?我找他去! 饭菜上桌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天倒是还未黑透,蚊子却上了市,灯影里嗡噪噪乱飞,小贼似的,这人身上啃一口,那人脸上亲一下,放肆的不行, 关伯母在火盆里点起她自己晒的艾草, 艾草里被麻苏月偷偷掺进去了蚊香末, 童雅楠推辞两下留下吃饭, 麻苏月看她眼圈还有点红,但头发却很整齐,猜着应该是重新梳洗过了, 瓜子脸、尖下巴,除嘴唇寡淡显得有些薄相外,整体五官不差,大约是因为洗脸把粉洗掉了的原因,额头上的几个痘印不小心蹦了出来, 身材细条偏瘦,蓝色布拉吉配浅黄色短腰短袖上衣,应该是沪市很潮流的装扮,很精致很得体,也很符合她的身份。 当然不能让客人坐下首,众人邀请,她谦让,谦让后在左侧第二个位子上落座(标注:麻苏月的常规位子), 手往餐桌上一搭,收腹挺胸,侧身的曲线浮出; 双膝并拢,双脚斜放,标准的会议姿势呈现; 知性优雅的气质,覆盖了三分之一个餐桌, 一举手一凝眉,都透着礼教和家规的影子,这气场能让很多年轻女人自惭形秽。 不过这里嘛—— 宁宁小,看不懂; 梅蓝毕业于名校,又出身于军旅之家,庭庭还有点闹觉了,得哄孩子,没看见; 至于麻苏月,哈哈,见过各种妖魔鬼怪的身材和坐姿,习惯性选择无视。 常规位子被占,麻苏月和宁宁坐到了一起,关豫却把宁宁拎起来,自己坐了下去, 宁宁也不客气,转身抢了她舅舅的座, 这样,麻苏月便坐到了关豫和他同学中间。 童雅楠开始打量麻苏月,看就看,麻苏月脸皮厚,不怕, 更何况是在灯下,灯下的美人儿更美,对不对? “这位是?”她隔着麻苏月问关豫。 一个问话,就让麻苏月明白了,摘菜时梅蓝给她说那番话的缘由: 会装傻的啊这是个,刚刚关豫的小动作你没看到? 第65章 老太太的独角戏 正常的不该是:老同学,不介绍下你女朋友? “我女朋友——”关豫介绍,言简意赅。 麻苏月跟上:“童大姐好,免贵姓麻,麻苏月,您叫我苏月或者小月都行。” “素月?苏月?朴素的素,还是扶苏的苏?”童雅楠再问。 “苏省的苏,你一想苏省的明月,就知道了!别只顾着说话,快吃饭!”上首的老太太突然插话: “小童,来,尝尝我们家小月做的南瓜饼,又香又甜—— 小月,你吃你的,别管关豫,他有胳膊有手的……” 老太太这话—— 明显是有火气啊! “发生什么事了?”麻苏月偏头看关豫,以眼神询问, 对方却将一块南瓜饼放进了她碗里, 行,不问,吃饭! 吃饭,这顿饭吃的跟平时不大一样: 原来,饭桌上,话最多的是宁宁,嗓门最大的是老爷子, 今天,可能是因为有生客在, 小丫头装矜持; 老爷子也只在提筷子时跟麻苏月说了句:丫头,咱爷俩明年接着种南瓜,就不再说话, 别看老爷子平时把他自己打扮的跟个老农似的,在胡同口跟人下棋时也咋呼吆喝的像个下乡的货郎,但只要一不开口说话,那杀伐半生的气场就出来了,冷然的跟液氮似的,能让开水结冰。 他不说话,加班刚回来,万事不知的陆姐夫也就跟着不说话, 关豫是习惯了不说话, 然后饭桌上就只剩了梅蓝和小家伙的互动,以及关伯母很有规律的劝人夹菜声, 麻苏月都帮老太太掐表了:五分钟一次,规律的很,既不让人觉得冷场,又不会让人的碗空着。 这就真是有事啊! 将好奇搁下,麻苏月认真吃饭,谈了一下午的恋爱,又做了一顿饭,饿死她了, 一口南瓜饼一口菜,权当没看见身旁瞟向她的眼神: 粗鲁吗?我们在工地吃饭时都是席地而坐! 终于,在盘子里的最后一口菜被夹走之后老太太发话, 真的是最后一口菜,便是从大饥荒中走出来了依旧如此, 别笑,关家饭桌就这规矩,能缺一口不能剩一口,老爷子当年曾用棉袄里的棉絮充过饥,无论何时都不允许有丝毫浪费。 老太太说: “关豫,你刷锅洗碗,小月做了半天饭,别让她伸手; 坐了这老半天,窝的腿疼,我得出去走走,宁宁,你陪着姥姥? 小童是住杨家园那边?” 老太太唱独角戏,一个人控住全场,跟这个人说一句,再跟那个人聊一句,也不管人是不是能听懂,犹自继续: “大辫子一路车坐十站,最晚一班是八点半…… 天黑,咱往那走走,正好送一送你小童阿姨—— 不急,再喝点水,还有二十分钟呢,赶得上……” 宁宁跟姥姥心有灵犀,完全能听懂,恢复活力,爽快应声, 陆姐夫自觉收拾餐桌,关豫听话地挽袖子进厨房, 麻苏月:首次见识老太太的威风八面,果然不愧是在敌后,独自带着女儿辗转过好几年的人!只是,我是该留下陪客人,还是该去厨房陪关豫? 老爷子给她领路:“丫头,你上次讲的杜畿妙计除卫固的故事好,杜畿小道渡河到达河东,老头子今天就是用了这一招,小卒子外线过河,进了李老头的大营,走,咱接着讲!” 于是,麻苏月去老爷子的书房讲故事,一段故事讲完,发现梅蓝两口子带着庭庭回家了, 老太太和宁宁送人,不,散步,未归, 客厅里只关豫一人坐在灯下看书, 看她出来,关豫起身,跟老爷子说了两句话后带了人回自己屋,关上门,也不开灯,将人抱住半天不说话, 很明显的,是在伤心之外还有其他情绪, “发生什么事了?”麻苏月任由他释放了一会儿才小声问。 “走,送你回去,路上说——” 越过几处摇蒲扇乘凉话家常的人群,到了僻静处,关豫才开口: “童雅楠前不久去京城开了次会,知道了我要进大桥工程局的事,今天的话里暗示我,能参与南市大桥的修建,是因为童教授提的名——” “他——”麻苏月把要骂人的话咽下,咯吱吱咬了两下牙齿愤声说话: “合着她今天来不是来报丧的,是来报喜的,还是邀功的报喜! 你转业到大桥局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她父亲不过是技术顾问委员会里,一个普通的副主任委员,哪来的话语权?! 总设计师、副总设计师、总顾问、钢梁设计师、桥头设计师,他哪哪都沾不上边儿! 她想干什么?让你对她感恩戴德,还是想深化同学情谊? 然后你碍着童教授和韩光林的面子,还有苦不能说对不对? 所以,你心烦,一是伤心韩光林的去世, 二是觉得她这种做法,损害了你们的同学情,损害了韩光林的形象…… 没长那带心眼儿的脸,还非干带心眼儿的事,简直不知所谓,最烦这种人! 关豫,我跟你说,你以后跟她一起工作可以, 但你要敢跟她有进一步的细节接触,或者因为照顾好朋友的遗孀怎样怎样, 我就踹死你!” 关豫认真看她,就是这个模样,就是这种感觉,分析问题时思路清晰,见微知着,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观全局, 许多事情,你只要提示出一点信息,她就能推测出前因和结果, 但你要说她心思深沉,她偏偏又把情绪都流于表面,虎虎生威、敢爱敢恨,还说哭就哭, 一会儿比他都老道,一会儿又比宁宁还幼稚…… 这模样,关豫觉得她是个天才级的演员,用智慧和形象塑造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偏偏这两个角色又能交融重叠。 这模样,他见一次爱一次,感觉心被她的一只小手握住来回地抚摸,热、满、颤栗、悸动……想将人拥住。 见一次也担心一次,有时是担心她多智伤神,有时又担心的无端无绪,不知该从何处言起, 就像现在,大桥那些工程师的情况,他可是路过京城,去大桥工程局面见相关领导时才刚刚知道的啊, 这傻姑娘—— 关豫想问,又知道不能问,就这样,看好她,守住她就好。 想起了找到地下暗河那次,她抬脚踹自己的情形,关豫看看左右,停下步子,捏了下鼻子笑起,用很低的音调问:“踹我多少次了?” “多少次都不嫌多!你有意见?有意见保留!” “我也不嫌多,”关豫的声音更小,晕乎乎的,跟喝多了似的,却是随即又状似无意地提醒她: “以后别乱翻资料了,大姐和姐夫帮你借的天文学的书如果看完了,我再去帮你找……” 麻苏月顿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哼哼两声回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想知道一打听就知道…… 行行行,放心,这些东西,我除了跟你说之外,从来不跟第二个人说半个字, 我装傻,装的比你那同学还傻…… 一个班里就这一个女生,呵呵,众星捧月啊! 难怪前人说,被众星捧出来的月都是反射的别人的光, 徒有虚名!” 关豫想问哪位前人有如此预见性,想想这位是要学天文的就闭了嘴,再看一次四周,趁机澄清,不,表白: “众星里面不包含我,月儿,我只和你在一起,独月不顾、有星相伴,咱们星月相依……” 第66章 小狐狸 麻苏月就很佩服这人九十度转折话题的能力,哼哼两声接着问: “伯母也是因为这个上的火?不是?这件事儿,等见了大桥指挥部的领导,会不攻自破,所以她出去后绝对不会提第二次,是不是还有其他什么事?” “小狐狸——” “老狐狸!” “行,”关豫笑起来,一派很乐意承受的样子,看四下无人,揽了她一把往前走,“大桥指挥部给参建的技术人员,在杨家园那里找了处大宅子当临时宿舍,她邀请我也搬过去,说方便交流——” “啊?哈哈哈……” 麻苏月没等他说完就哈哈大笑,难怪老太太上火, 她儿子从上学就开始过集体生活,铁道兵七年,仅探亲三次, 这一次更是一去两年,两年内没休息过一天,每年只往家写四封家书, 这好容易到家门口了,你让人再去住集体宿舍? 而且那杨家园,距离大桥工地比这边还远好几公里! 简直有病! 老太太能客客气气留你吃饭,都是因为涵养极好! “笑过瘾没?”关豫咬了笑,低头看这位把身体笑成了手风琴的人,想抱起来弹上一曲。 “没过瘾,你有意见?” “没意见,我是说妈和宁宁转回来了——” “啊?”手风琴停止摆动和发声,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伯母,宁宁——”喊一声,抬步跑。 关豫站在原地,将双手插进裤兜盯着她的背影看,先笑,再肃然: 这姑娘, 幸好,自己追上了她, 幸好,两人相爱。 准备出发, 看着打点出来的两大包东西,麻苏月皱了一次眉,再皱一次眉, 吃的、穿的、用的,再加上送给邓队、程营和队员们的礼物,足足八十斤! 这是拜访故人?这是逃荒! 麻苏月就想给那帆布大包装几个轱辘, 不仅如此,还有点不想让关豫跟着去了的感觉, 如果是她自己,就可以一个轻飘飘的小挎包,轻飘飘地上车,再静悄悄地起了东西,静悄悄地回…… 好像也不行,不光找路问路是个问题,刨坑时还连个望风的都没有……关键那工程队也是关豫的娘家啊…… 想起刨坑,她就又比划着关豫找来的这个军工铲出了神, 50式工兵锹,仿了苏式军锹的形状,圆头、木把,半米来长,一斤多重,灵活、锋利,强度和硬度都不错…… 至于构造,好像可以改进哎—— 那些登山、下河之类花里胡哨的功能咱先不考虑,但要在一边开几个锯齿,加个尾椎,再把圆头改成更符合力学原理的,类三角流线型尖头,还是可以的? 想的入神,脑子里热闹,面上更热闹,俩狐狸眼里闪精光, 关豫一看这模样就知道她没想好事儿,和他讨论数学统筹的时候是,画桥梁图的时候是,琢磨改进绘图仪的时候也是…… “小狐狸,想什么呢?” 将两个大包拎到一旁放好,关豫学着她的样子在旁边蹲下,顺手把军工铲握到了自己手里, 没错,这是个兴奋起来不是唱就是跳的人,得防备着她抡铲子跳舞。 “想你,老狐狸。”麻苏月回神。 “我在你心里,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啊哈哈……关豫同志,这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麻苏月笑起来,原地旋转九十度与他面对面,将双手搭到他肩上,觉得这模样不雅观,有点像将要起跳的袋鼠,就又往后退了半步,换了个你懂我懂表情开口: “关大神——” “好好说话——”关豫反手把铲子藏到身后,狐狸眼里的光更甚,他得进一步防备。 “好,关豫兄!”麻苏月正色,“你这个铲子算是武器?能带上火车?”话到半截,她想起当下时态和关豫的身份,改了说辞: “咱们要先去工程队,再去我老家,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后跟程营他们借这东西?” “你在工程队待过一年,在那里见过这个东西?” “没见过,但为什么没见过呢?因为它不适用于铁道兵,为什么不——” “别绕弯子,说主题。”关豫打断她。 这循循善诱的,一看就知是打算诱敌深入,他打算自动入彀。 “果然聪明!”麻苏月赞了半句,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说话:“请关豫兄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一,同样的力度下,是曲面接触某物体时的压强大,还是锐角的压强大? 第二,同一件冷兵器,在实现了劈、砍等常规性攻击动作时,能不能实现刺、扎、锯、挫等动作? 第三,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另一个名字叫什么? 第四,木工活中,我们为什么要锯木头,而不用切木头?” 第67章 回娘家 关豫沉思两分,将铲子拿出来,比划着说话: “同样的力度下,三角形或者类三角形的顶端压强最大,更方便掘土, 锐角的顶端能实现刺、扎等动作, 青龙偃月刀,也叫冷艳锯,因为它刀背有锯齿,锯齿在锯、挫之外还能消除内应力,实现钩、拉等效用……” 说完,认真看麻苏月,觉得这不是小狐狸,而是狐狸精。 麻苏月:关豫就是关豫,果然老狐狸! 距出发还有半个小时,关豫拉着人去到桌前,提笔铺纸,用他那无可挑剔的绘图技术,画了个新型的军工铲草图出来, 麻苏月接过笔,在锯齿位置画上刻度,在铲子背后补了个尾椎,又道: “可以的话,手柄可以设计成折叠式的,那样,这个尾椎就可以在刺之外,实现撬和镐的动作……” 关豫再一次认真看她, 麻苏月自觉解释:“实践出真知,刨红薯、挖茅根时总结出来的经验。” 关豫:信你才怪,小狐狸精。 “怎么打算?”他问。 “还用打算吗?伯父在种地时领悟到的,将农具和兵器贯通融合,”麻苏月说着伸头往外看看,接着道:“伯父出去了还没回,你放他书桌上去——” 没错,麻苏月就是这么想的, 这事,老爷子出面最好,顺理应当、水到渠成,又不显山不露水,还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大树底下好乘凉, 老爷子稳,梅蓝和关豫才无恙, 梅蓝和关豫平安,她麻苏月才能顺遂, 这年月,她一个孤女,一个不定时炸弹一般的身世,若没有人护着,不定哪天就会被碾成齑粉, 那情形,肯定比现在的麻洵都不如。 苟且?隐名埋姓?除非去原始森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城市里是,农村亦然, 如何保全?积累资本才能保全,此资本,非权非势更非财,而是政治导向和思想意识。 这些事,关豫比她还明白,点点头,重新画了一幅,夹进老爷子正看的那本书里,下面该怎么做,就不用他们操心了。 拎包出门,老太太把一个全新的小挎包,挂到了麻苏月脖子里,说装了新鲜的绿豆糕,让她路上吃。 绿豆糕?上午时梅蓝不都给装过了? 麻苏月狐疑,狐疑中被关豫叫着出了门。 公交车转火车, 人从沙丁鱼变成包子馅。 这时候坐火车的基本都是出公差的,但挡不住车厢的条件差,所以整体环境相当的差强人意, 麻苏月尽量放缓呼吸,拿出瑜伽冥想的姿态来,好忽略掉几分车厢内的燥热、汗臭和喧闹, 侧头向窗外看: 快六点了,日光依旧很亮,流云的边缘像戏剧的脸谱般色彩变幻,橘红、赭黄、丁香还有黛紫,看两眼便觉迷离、浪漫。 火车道有一段同运河平行,她看到了木排、小船、水车和芦苇,符号一般点缀在无边的绿色中间。 风来,岸柳摇曳,风姿绰约。 哐当哐当的铁轨撞击声里,山峦、流霞、阡陌、野花……争先恐后地扑面而来, 这是一种只有在慢节奏里才能看到的风景。 “这个时速有六十?”她头也不转地问关豫。 “直行路段七十左右,弯道和坡道三十到四十。” 麻苏月:“……” 就想做几个不太雅观的面目表情,顾虑到对座的两男一女,她选择继续装矜持: 收拢双肩、双手置于两膝之间,将小挎包搂于小腹前,并同关豫保持十公分的距离。 “想说什么?”关豫被她这模样惹得想笑,但面上却表现的比她还板正,板正的跟屁股下的座椅似的,完全不符合人体工程学。 “饿不饿?”麻苏月很端正地问。 关豫:你转换话题的本领不比我差。压下心头的笑,更端正地回话:“不饿。” 一问一答,比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都正规,对面的大姐看过来,很热情地搭讪:“你们也是出差的,就你们两个?” 出差?唉妈,这是一不小心表演过度,扮演成了同事啊! 麻苏月想笑,又信口胡说:“回娘家——” 关豫:“……” “原来你们是两口子啊!”大姐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以为你们是和我们一样出差的,我们是油田勘探队的,去津市,这几个都是我们同事,” 她指指临近的几个座位继续: “就我一个女的,所以想问问咱们是不是同路,两天的火车,路上也好有个说话的, 这么一看,你俩还真挺有夫妻相,这是,闹别扭了?”大姐是个热心人。 麻苏月:“没,刚结婚,他不适应。” 关豫:“……” “是头一回登丈母娘的门儿,紧张?”大姐说的很笃定,认真看关豫,再看他们座椅底下的行李包: “紧张什么,带了这么些礼,丈母娘怎么也得好好留留你…… 哎,你们头一回跟媳妇回门儿时也这样?”她又问她的两个同事。 两位同事都是过来人,经验丰富,人也热情,很认真地给关豫上了堂经验分享课,其内容涉及到夫妻之道、子女教养、怎么哄岳父岳母,及如何平衡婆媳关系等内容, 关豫被迫跟着听,还不时点头附和。 麻苏月:天气炎热,旅途无聊,话题我打开了,诸位请继续。 我看风景,吃东西, 伸手向小挎包里摸关伯母给带的绿豆糕,不小心摸到一卷纸, 低头看:一卷钱! 这老太太—— -------------------------------------------------------------------------------------------------------------------- 风吹着杨柳刷啦啦啦啦啦啦,小河流水哗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 身穿大红袄,头戴一枝花,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第68章 木头人起飞 凌晨三点,麻苏月在睡了一觉后被关豫叫醒,到站了, 离开座位的前一刻,对面的大姐从迷糊中抬头:“祝你们新婚愉快!” 关豫:“……” 麻苏月:“祝你们工作顺利,旗开得胜!” 又在心里默默:“华北石油会战还有半年就开始了哟,那个储量巨丰的油田将会被你们发现哦,祝好运!” 宿城火车站还没关伯父的那个菜园子大,下车的就他们二人,出站口和入站口是一个口,门口一盏路灯,被大树挡了半边儿,有跟没有没什么区别, 站前的广场倒不算小,五米的能见度之外一团黑,除了风摇树枝,就是虫鸣草丛,连半个鬼影都没有, 一天的燥热和扬尘被夜露压下,空气少有的清新凉爽,麻苏月一甩疲累,原地蹦跳两下说话:“去哪儿?” “回娘家——” 麻苏月:“……” “还笑?!”关豫觉得手心发痒。 “工程队不是你娘家?” “那新婚是怎么回事?” “你不乐意?”麻苏月说到半截,想起这人被迫听了三个小时课的事,自觉理亏,嬉笑了,伸手帮忙去抬他左手里的包,被人躲开,接着胡说: “行走在外,要学会自我保护,万一有坏人觉得我好骗,给拐到山沟沟里当童养媳怎么办?” 关豫:不光手心痒,牙也痒…… 骗你?除非姜子牙带着金眼神莺来! 他深呼吸一口将话题岔开:“这个时间去招待所也没房间,就在这里歇一会儿,等天亮了吃完饭再去问路,去候车厅里面坐,还是在外面?” 那肯定是外面,麻苏月才不想出了车厢那个腌菜坛子,再进候车厅这个糟鱼罐头, 坐也不想坐,在那完全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的椅子上,坐了将近十个小时,她的两条腿都快变成椅子腿了。 得活动活动—— 寻了个连鬼都不来的地方,关豫将大包放好,转身就看见一身白衣服的人在黑魆魆的暗夜里做拉伸,伸胳膊抬腿也就罢了,竟然还风摆杨柳似的,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弯, 他敢肯定,若有人从旁经过,一定以为看到了白衣女鬼。 晃神间,看到她双脚打开,脊柱延展向下,臀部向上,头着了地,身子和腿折叠到了一起,胳膊竟然还像耕犁似的反向向前伸了出去。 关豫:这是慢动作舞蹈?字母“l”舞? 看不懂,只知道除了手痒、牙痒之外,心也痒…… 胡思乱想的时候,“跳舞”的人一点点伸展还原了,手依然于头顶上方扣在一起,胳膊、躯干和腿在一条直线上,像一根垂直入水的钢针,笔直修长之间曲线更显, 想伸出手指将其捏住时,钢针成了弹簧,再后弯成了拱桥,江南青山春水间的石拱桥,刚与柔并济,力与美相融,桥下一道碧溪,桥上一轮明月…… “关豫,你头朝下了——”头朝下的人喊:“扶我起来——” 关豫回神,走过去,在她眼前蹲下,“还以为你可以拿大顶。” “那是演马戏的人才干的事,我也可以,但要改个名字,叫头倒立,扶我起来——” “不扶。” “那我躺地上。” “躺——” “关豫,你信不信我真——”一句“我真踹你”没说完,腰被一双大手托住,缓缓带起。 “偷练的?”将人抱到放置大包的那个角落里,关豫问。 “没有观众就叫偷?关大哥用词好像不准确——” “我当观众……” “……” “你这叫当观众?”十几分钟过去,麻苏月喘匀了气,抬脚踢人,“邓队和程营他们见了咱们会怎么说。” “会说祝贺关豫得偿所愿。” 麻苏月:我觉得你诡辩的潜能无限,“伯母在包里放了钱,你是不是猜到了?” 关豫点头,“你收着,别跟他们客气,她和爸的退休工资没地方花。” 没地方花?怎么还有这种说辞?麻苏月被逗得笑起,想说不要,又听关豫道:“你一直费心照顾他们,你不收,他们心里不安,怕你丢下我跑了。” “打算用钱拴住我?” “太肤浅,把我带上,附赠,行不行?” 麻苏月:把你自己当成赠品,关大木头人儿,你怕是要起飞。 天亮,关豫去找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打问工程队的具体位置,顺带灌壶热水。 这年代的人都热情,一听关豫与他们同属铁路部门,就更热情,指着路网图给他仔细说明了不算,还让他们搭乘了一段机务车。 从机务车上下来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白花花的晃人眼,道旁的玉米叶卷着边儿垂脑袋。 顺着机务车上那位师傅指给他们的路往前头,去前头村里找辆骡车送他们一程, 五里地,拿到大太阳底下一晒就翻了倍,挑着有树荫的地方走,衣服也照样被汗透, 麻苏月一路走一路用草帽扇风,给自己扇,给关豫扇,看他拎着两个大包,走在斜前方想为她挡太阳的样子,心疼。 想把包抢过来收起来,还想弄辆自行车出来骑上走……没那勇气, 最后抠了点万金油,给两人的太阳穴上各擦了点,热风吹过,还真有了点凉意,行,也算凑合了。 这村的队长是个很会做事的人,看了关豫的证件、听了他们的请求后,二话不说就赶了马车要亲自送人,关豫塞给他两盒烟,麻苏月把挎包里的点心给围观的人一通分散。 感谢这位队长大伯和他的马车,三十多里的路啊,除了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就是荒滩碱地,靠步行一路走一路问,他们能走到后半夜去, 所以,在下车时,麻苏月又自包里摸出两盒烟给了他。 工程队的人,对他们的到来表现的十万分激动,离老远就一个比着一个的伸长了胳膊,扯着大嗓门吆喝,看一眼领导,再看一眼领导,都想把手里的活扔了,赶上来说几句话, 邓队带头不守规矩,扳手一扔,接了关豫手里的大包,随便塞到近旁的某个人怀里,然后搂住人,用他那铁钳子大手,到他背上使劲拍了几下,口中大笑:“好兄弟,两年多了,想死老哥哥了——” 程营离得远,赶上来的比他慢,嗓门却是盖过了他,一边摘了手套往兜里塞一边吆喝:“关豫小子,他才不是想你,他是想你和他一起干活,天天嫌弃咱是大老粗,没你细发! 小月丫头,哈哈……这还是小月丫头?这是嫦娥啊!弟兄们看看是不是嫦娥下凡了? 关豫小子,从早咱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哈哈……好,好……配,绝配! 啥时候成家,叔等着喝喜酒—— 收工,收工,早收工,小张、小李,多带几个人去帮厨,做顿好的,给咱们关大工程师和嫦娥仙子接风!” 程营一路走,一路说,一路安排,到近前时停步并脚立正,和关豫互敬了一礼。 麻苏月趁机给他们两位躬身行礼,跟凑上的队员打招呼,两年多的时间,队伍里的人有部分变化,但大部分还都记忆深刻,“刀子”、“黄牛”、“三炮”、“二熊”之类的外号一叫,所有的别离和生疏都烟消殆尽。 久别的重逢,让所有人都兴奋,你摁着我的肩蹿个高,我扯起你的衣裳抹把汗,红黑的脸膛,晶亮的汗珠,还有震碎云彩的笑声,把现场搅和成了热气腾腾的一锅粥。 这个说:小月老师你还教不教俺们唱歌? 那个说:小麻花,咱们队伍因为你找到的那条地下暗河,又立了一功你知不知道? 还有大胆的说:麻小月,你咋跟关营长好上了,他就是个木头人儿,连话都不会说,你跟他一起过日子,不得憋死了…… 第69章 论辈分 麻苏月大笑,这久违的、放肆的热闹哦,终于再次体会到了,把一大半的东西倒出来,让队员们自己去分,一小半拎到邓队和程营的帐篷里。 半下午,帐篷里比帐篷外热,关豫和邓队、程营找了个风凉的树荫坐下说话,还没忘拎来一洋铁壶的开水,用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茶叶沫子,泡了满满三大缸子浓茶。 看麻苏月跟大甜瓜似的被所有人稀罕,邓队先开口打趣关豫:“小月丫头可是喊我和老程一声叔的,要不你也改个口?” 程营长跟话:“那肯定得改,不改俺们就不发话,不发话你可娶不走人!” 关豫:火车上那两位仁兄,请再回来一趟,你们是不是忘了个事儿,忘了教我如何跟人论辈分! 诡辩之才关豫,只好任性发挥,端起大茶缸子吹了吹,放下,开口: “回来时,路过京城,我去大桥局见了桥梁二处的乔处长,跟他提了咱们这支队伍协作能力强、技术好、效率高的事,南市大桥现在就需要这样的工人…… 此前,因为钢材问题和经济困难,工程有部分停工…… 日前,桥梁钢研制成功了…… 不出意外明春就能扩大施工规模,要从各处调集得力的人手…… 要不我再跟上级说,您二位现在手里的活难度太大,别的队伍替代不了,腾不出手?” 邓队、程营:“……” 一个抬腿踢,一个出拳擂。 挨了一脚又一拳的人,出手得卢,再度端起茶缸子,朗声叫人:“邓大哥,程大哥——” 邓队伸出粗粝的手,使劲搓了几把脸又扑棱两下头,似有为难地咂摸两下嘴,跟着举起了茶缸子: 能去修大桥,还能时不常地吃上一顿小月丫头做的饭,叔还是哥,无所谓,对不对? 这么快就倒戈?程营嫌弃他没骨气,不想看他那张老脸,却是偏了头撇了嘴说的比他更没骨气: “行,大哥就大哥,都叫习惯了,不好改, 主要叫了叔也不能多长一块肉是?哈哈…… 要不咱说,就不能跟这有学问还有鬼心眼子的人,搁伙计干活呢……”他还没忘了给自己找补。 于是,等麻苏月与人叙完话过来时,就看到了三人举着大茶缸子碰杯豪饮的场景。 这是以茶代酒话重逢? 麻苏月表示没看懂—— 大桥局随时都有可能让关豫去报到。所以,故人相见再亲热,再有说不完的话、干不完的活,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没错,关豫又拎起他的工具跟着上了工地,麻苏月也挽袖子下了厨房, 边干活边叙旧的热闹了五天,麻苏月和关豫动身启程。 跟来时一样,去附近的村子雇了辆畜力车,请人把他们送到最近的车站,然后跟搞反侦察似的三倒两倒才到雎宁。 再在县里的招待所住了两天,终于等来了这个阴天, 两天里,他们去运河边上看了水车,去麻家庄村子外围踩了两次点,一为熟悉地形,二为观察来往的人群, 若不是俩人的形象,实在跟小商小贩不匹配,麻苏月都想让关豫,推上独轮车,带她去村里收上一圈儿鸡蛋。 无他,是她对这种偷偷摸摸,潜进村子里刨坑挖土的勾当,真没经验。 首先,落后的近乎于半封闭的自然村落,恨不得跑来只野猫都能被十个人看到,俩大活人,怎么潜进去? 再者,那宅子现在有没有住人?万一住了人怎么办? 略一深想,就觉得十分郁闷:那是她自己家啊!她去自己家里,拿她自己老爹留给他们兄妹的东西,还得偷偷摸摸扮成贼去,冤不冤?! 可又有什么办法,别说她要从那里拿东西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单是万一让人看到她这张脸,可能都会留下隐患…… 苍天啊,这偷来的人生哦! 麻苏月仰天无声的哀嚎—— 主动把手放进关豫手里,第一万次庆幸她遇到了这个人,这个可以让她光明正大地活出贡献力的人,否则—— 否则会怎样?想不到,也不敢想。 她想起在工地时邓队跟她说的话, 邓队说:“小月啊,叔是走南闯北了多少年的人,见的人经的事多了去了, 你和小关是天生的一对,在叔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配得上你,也只有你能配得上他, 外头的世界大、人也多,但可信的人不多, 小关可信、负责,是个好男人,叔跟他共事四五年,知道他的为人,除了不会说话、瞎讲卫生外,没别的毛病…… 第70章 紫薇&夏至草 丫头有本事,可这年月,恰恰就是因为有本事才得小心着过,孤苦伶仃的一个女孩儿家想过好日子,难,真难! 关豫知道你的事,心里也有你,多好,总比找一个让你把身世瞒起来,天天连梦话都不敢说的人强……” 邓队这番话的意思她明白:这年月,无论城里和乡下,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孤女,根本没有独自美丽的空间,到年龄必须嫁人, 而且她麻苏月嫁人时,可选择的范围窄之又窄,志趣爱好、文化追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她的身世, 瞒着,心里存疙瘩,日子过得忐忑; 说出来,那就是定时炸弹一枚。 接下来的一段年月里,子告父的事都有,更何况是同林鸟一般的夫妻。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讲,关豫都是最适合她的。 幸好,他们相爱。 阴天的夜,漆黑成团,两人把手电筒的光调到最小,再装进布兜,脚底下就有了片黄莹莹的鬼火似的光,能照明,也能吓唬人。 “十一点了,村民应该都睡了?”感受着周遭的寂静,麻苏月开口:“两个小时里没听到狗叫,应该没有狗。” “有也不怕,走——”关豫说着帮她把头罩整理好,牵了她的手从藏身的墙角里转出来。 没错,头罩,介于婚纱头罩和卡塔尔头罩之间,让人有点不好琢磨风格的那种,下巴处还用红墨水染了条血呼啦啦的舌头。 这是今天临来时,麻苏月从行李包的最下端变戏法似的拿出来的,同时拿出来的还有两身白色的、肥大的,能扮鬼的,不,飘飘欲仙的衣服。 那一刻,关豫就觉得是见了鬼,想起了当年跟着她去那个土地庙的情形,很想问她一句,跟那位土地奶奶究竟有没有亲戚关系。 肥大的白色衣服,麻苏月是穿习惯了,堂而皇之地过街串巷,关豫却是到了这个地方后,才摸黑到一个墙角里偷偷换的。 “怎么不给我准备件黑色的?”关豫问。 “你喜欢黑色?”看着静谧黑夜里的白色人影,麻苏月笑眯眯:“白色有气质,谪仙一般!” “我是想当黑无常——”关豫无奈,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点领导的威严都找不到了。 “哦,对啊,我怎么没想起来,你黑我白,黑白无常,失策失策,放心,回去就帮你做一身黑色的,”麻苏月很没诚意地胡说,又道: “是不是很凉快?比你那长裤衬衣凉快多了,肥衣服能起到阻隔蚊子的效果,而且还不需要用腰带,又宽又厚的牛皮腰带,你就不怕捂出痱子?” “麻小月——” “到。” “废布——” 废布…… 麻苏月忍笑…… 夜生活单调的年月真好啊,两个人正大光明、飘飘欲鬼般,从村头摸到村中,竟是一点灯火都没看到, 想到一座座房子内部那单调夜生活的内容,麻苏月的思绪有点乱飞,手指动了动被关豫觉察到, “没事,别乱想,我在!”他小声说。 麻苏月:就是因为你在,我才胡乱想的好不好? 麻家的老宅在村子中央,同祠堂相邻,黑漆大门,门口有石狮还有拴马桩,前后三进,是农村里少见的大宅。 大门上有铁将军把守—— 这是故居无恙? 麻苏月欣喜,掏出钥匙去开—— 却不匹配! 呵呵,合着门还是那道门,但锁已经被换了! “我的家门把我关在了家外……”麻苏月第n次在心里这么想。 “从后面进——”关豫拉了人闪进旁侧的胡同,“有后门吗?” “有个小侧门,但早就用砖头封死了。” “翻墙——” 翻墙, 两人穿过悠长悠长的小巷,转到长满了杂草的院墙后头,静息细听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 捡几块石头,往墙里墙外的草丛里,叽里咕噜一阵扔:投石问路、打草惊蛇,顺带驱鬼。 依旧没动静,好,打开手电,找到一处被雨水削掉了脑袋的墙头, 关豫发挥他铁道兵的优秀军事素养,一个狼狗窜攀了上去, 麻苏月发挥她的熊猫宝宝特质,五体并用,幸好有瑜伽和舞蹈,练就的灵活性和柔韧性打底,再加关豫的拖拉才爬了上去。 这里是老宅的后院,小麻丫的娘曾在这里开过两个花圃,一个种了娇艳的紫薇,一个种了这当地随处可见的夏至草, 现在,紫薇圃早被侵占,手电光处,一人多高的蒿草,杂糅其中; 夏至草倒是生发的边边角角都是,只是夏至已过,枯败成了密匝的一丛。 顾不上多看,麻苏月小声念念:“石敢当,往西一丈,挖三尺……” “石敢当,往西一丈……这里。” 关豫用他那长了刻度的眼睛确定出位置,掏出军工铲开始刨坑,麻苏月打灯、望风, 脑子里不怎么地就冒出了:“夏枯即为九重楼,掘地三尺寒蝉现,除夕子时雪,落地已隔年”那首诗, 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麻苏月低呼。 “明白什么?” “明白我娘为什么在这后院里种了一半紫薇,一半夏至草了, 夏至草就是夏枯草,夏枯草即为九重楼, 九叶重楼二两,冬至蝉蜕二钱,煎入隔年雪水,可治世人相思苦疾。 她名字里有个‘薇’字,又种了半院子夏枯草,还能是为了什么?! 为了思念她男人!” ------------------------- 喜欢一人,至爱,至离别。离别苦,相思亦苦。时过境迁亦苦。 第71章 用一生等待 “那是你父亲——”关豫顿了半息说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麻苏月的心更沉:“她男人排在前头,我是次要的……她那时候经常发脾气,情绪失控,掀桌子,摔碗,夜里偷偷地哭…… 高兴的时候教我唱歌、跳舞,不高兴的时候拎着戒尺逼我学习…… 思念成疾,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却不知道掘地三尺,有她男人留给她的东西…… 两人共同吟一首诗,还真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的含蓄成这样!”她又轻哼。 关豫为她的样子觉得心疼,还有点哭笑不得:“你这是羡慕还是哀怨?” “都有,羡慕他们这种情深似海的爱情,又不喜欢他们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 父亲把我们娘俩送到乡下,明明是为了我们着想,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说清楚……” “可能他那时,已经预感到前途不妙了,想在灾难来临之前,给心爱之人铺好路子,说了,怕吓着你们。”关豫说。 “看来你还挺认可这种做法,觉得很煽情是不是?”麻苏月轻哼, “是,他很高尚、很伟大,高尚和伟大的结果是,他的爱人,用一生等待,带着不解和怨气进了坟墓, 生不得见面,死也不能团聚, 果然,沉默年代,就不该有太遥远的相爱, 现在,他们的墓地相距千里,不知道地底下通没通电话和火车,没通的话就盲目地步行去寻找彼此。” “别胡说,你父亲是个很负责的人,这点,从他对你哥哥的教养上就能看出来——” “这么说,如果换成是你,也会这么做了?”麻苏月打断他,认真地问。 关豫所答非所问:“你和你娘不一样,你比她理智、比她坚强、比她乐观……” 麻苏月伸手捏了他一把,“关大木头人儿,我发现你的圆滑超出了我的想象!” 军锹触到硬物,发出了难听的“咔嚓”声,关豫轻轻将上头的泥土扒掉,露出个直径足有两尺的水缸来,水缸有盖,包了油纸,周围还埋了石灰,保存完好。 “封闭的很严实,没进去东西,”关豫检查了一番后说话: “你自己来,带好口罩,我去前面看着——”他说完起身。 麻苏月明白他的意思,没多说话,掏出刀子将油布划开,揭了盖子,让气体略散了散才举起手电往里照—— 好家伙,金碧辉煌、琳琅满目啊! 老父亲真是用心良苦,对妻子儿女的深谋远虑都蕴含在其中了,着实让人感动! 但经济学原理掌握的却是一般,因为这些东西升值潜力巨大,却不好流通, 尤其这年景里,与鸡肋一般无二,不,还不如鸡肋,鸡肋好歹还能让杨修借来讽一讽曹操, 麻苏月也不细看,稀里糊涂一下全收仓库,只留了一匣子容易变现的东西,并几样首饰在外头,然后招呼关豫。 关豫看看种在土里的水缸,再看看被她抱在怀里的沉甸甸的东西,没说话, 将刚刚折下的紫薇的枝条,和两株干枯的夏枯草放进了水缸里,填埋、覆土,再扯几把荒草盖到上头, 关大工程师的动作,像是在对待基建工程一样行云流水, 这空气湿度,到不了天亮就能来一场大雨,届时,一切了无痕, 拍拍手,做贼完毕! “你还要不要去前头看看?”他又问。 “不去——”麻苏月说的肯定, 看什么看?这宅子马上就不是自己家的了,看了好往伤口上撒盐玩儿吗? 往墙外扔块石头问问路,两人原路返回,大摇大摆地出村, 感谢村里没有狗,感谢夜生活单一。 回到南市已是三天以后,彼时,暑假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大桥局打来电话说,让关豫下周一到桥梁二处设计组报到, 关豫便打算,明天陪麻苏月去趟农场看望麻洵。 麻苏月说:“你都没好好休息几天,过几天我自己去也一样。” 关豫就轻瞥了她笑,“自己去?打算让谁给你打掩护?不怕那里的蛇好客了?” 麻苏月咬牙捂脸再装傻,暗道:郝笃修你个二憨憨,怎么什么事儿都往外秃噜! 又问:“在关豫兄眼里,我的劣迹就如此斑斑?” 关豫:你个狐狸精,装神弄鬼还扮贼,不是斑斑,是斑驳! 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拉着人去了桌前,自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物归原主——” “什么?”麻苏月这样问,心里其实有猜测,打开盒子,果然,里面躺的是那串项链,咬着嘴笑了一会儿又递过去,“买定不离手,恭喜关豫同志下注成功,还改吗?” “不改——” “不怕押错了宝?” “心之所向,至死不悔,”关豫将人拥住,再问:“你呢?” “我,不是已经收了定金?如有违约,双倍返还行不行?” “月儿,单方面撕毁合同,除了支付违约金,还要支付赔偿金,赔偿情况根据受害者所遭受的损失而定, 我的损失是没了老婆,孤独终老,所以你还是要把你自己赔给我, 月儿,当新娘,还是当赔偿金?你选——” 第72章 骑自行车偶得 我选你个大头鬼,麻苏月抬脚就踢,她发现这人,竟然从桥梁工程师一步跨到了律师的行列。 关豫却是很满足又很恣意的笑着,将人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去农场没有顺路的车,得骑自行车去,六七十里的路要骑将近三个小时, 麻苏月说一人骑一辆,关豫不同意, 关伯母附议,也不让她骑, 还一本正经地说:那谁谁谁穿裙子骑车,裙子边儿绞到链条里去了,摔了一跤不说,还刺啦一声,露了一条腿、半个腰, 又说:那某某某穿浅色裤子骑车,天热,一出汗,腚上全湿了,连裤衩啥颜色都让人家看见了…… 麻苏月:您老就别绘声绘色了,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我听话还不行吗? 于是,在宁宁忍笑忍的,肩膀都抖成了筛糠时,她麻溜儿地两步出门,又一步跳上了关豫的自行车后座。 有风,沿着江边走,倒也凉爽,就是心疼关豫那两条腿, 好家伙,现在这自行车笨重不说,关键它也废钢材啊,对不对? “先把那工业机械、农业机械放下,让我哥改进改进自行车怎么样?”看四周清净无人,麻苏月伸手抱住人的腰,不是要表达暧昧,着实是抓车尾巴抓的她手疼,红艳艳的两道印子啊,跟被人拿鞭子抽了似的,十分有损她的纤纤玉手。 “想改的轻便一点?”关豫聪明,不点就通,却是随即道:“现在的自行车笨重,是因为它不仅是交通工具,还是载重工具——” “明白,明白,能载三百斤吗不是?这是符合当下国情的,咱们不改, 但可以改一改形状,让它更符合力学原理,还是可以的?你想想,你是板直着身体骑车的风阻小,还是向前倾斜时风阻小?” 麻苏月一边说一边以对方的身体为道具,将他的背摁下去,再扶起来,然后不等人抗议又继续: “感觉到没?肯定是向前倾斜时风阻小对不对? 要不然顶风骑车时,大家怎么都是站起来蹬呢?还把脖子伸的跟大鹅似的, 最简单的,追求攻击速度的子弹和箭头就是这个道理,子弹和箭头都是躺着飞,你没见过谁家的是站着跑?” 什么比方这都是?关豫想笑,手痒,双腿无力,蹬不动车子。 麻苏月没住嘴:“也可以改改齿轮,甚至可以试试,通过拨动链条改变前后齿轮大小配对,来改变车速,让上坡更省力……” 用链条改变齿轮大小配对—— 关豫因着这个词,停下车子,一腿撑地,反手把人从后面拉到了怀里,静了几息才说话:“怎么想到的?” 麻苏月装傻:“有突破性吗?跟从单滑轮到滑轮组不是一个道理?” “我是说用通过拨动链条,来改变大小齿轮噬合配对——” 麻苏月继续装傻:“不通过拨动链条,那通过拨动什么?” 关豫闭眼深吸气,睁眼长呼气,手上用力握了下她的腰,说话:“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我和你去趟南市大学学生处——” 这弯儿拐的,麻苏月就没弄明白,“干什么去?”她问。 “问一问,怎么申请结婚,怎么申请不住校——” 麻苏月:“……” “我怕你在宿舍说梦话。”关豫又说,随即把人摁到大梁上,重新蹬车走。 麻苏月:我只磨牙,不说梦话,即使说了肯定也是背数学公式, 自动将他那所谓结婚,和不住校的言论屏蔽,这年头,坐个自行车都得让我抓车尾巴,还在校恋爱结婚?开学就得恢复地下情! 只在心里偷笑: 那谁谁谁家的自行车变速器,我们可能要领先于你们三十年发明了哦! 哈哈…… 余下的半路,关豫认真思考,麻苏月胡思乱考,等有了人烟时,从他胳膊下钻出来,继续到后面抓车尾巴。 第73章 边牧娶了个狐狸当媳妇 到了农场,有关豫在,自然不用再偷偷摸摸,但为了防备遇到支农时碰见的那位副主任,去农场办公室做报备登记时,麻苏月还是等在了外头。 两盒烟两瓶酒外加两斤点心,往桌上一放,人家问都没问,远处树荫下那个,戴着草帽、垂着头、背对着这边站的人是谁,登记本上自然也只填了关豫自己的名字。 然后,人家还很高兴地告诉关豫说:由于麻洵表现的好,又拦截疯牛有功,农场给他换了个活—— 看瓜,十几亩地的西瓜和甜瓜都归他管, 为此,他住的地方也从原来的草棚,搬到了另一个草棚。 关豫再三谢过,表示下次来时再给他们带好酒,他们推辞,关豫客气,两厢欢喜。 谢绝了农场领导要亲自送他们去找人的举动,两人沿着他们指给的路,骑上车走人。 盛夏的玉米长到了一人多高,但茎杆细,叶片薄,边缘蜷曲发黄,垂头耷脑的,跟被热风揍怕了似的,完全一副水肥不足的模样。 一庹宽的田间小道曲折蜿蜒、坑坑洼洼,让坐车的人很有一种屁股被颠成八瓣的感觉。 “是糖衣炮弹好用,还是拉大旗扯虎皮好用?”看前后都无人了,麻苏月问, 其实,她内心,因为关豫为了她做这种事情,感到不自在,更不忍心,这可是个严谨板正,又很骄傲的人呢, 心里除了他的桥梁图,恐怕只有家人爱人和朋友了,一定不愿意做、更不屑于做这种事情。 关豫的细腻和敏锐度惊人,又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反手将她的手拉过去,扣到自己腰上轻笑,“别乱想,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我不会唱歌,但会说书——” 麻苏月被逗得笑起,“谢谢你,关豫,你是不是都没给伯父买过酒?” “跟我还说谢?”关豫到她的手上拍了一下继续:“老爷子需要戒酒,你哥哥看瓜,咱们买几个西瓜走。” “西瓜太沉,不好带,而且市里就有卖的,我说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你还不乐意,倒是可以买几个甜瓜带回去, 回去我给伯父伯母做好吃的,水煎包行不行?你想不想吃?” 不等人回答,她继续自说自话:“看瓜,农场管理的这么严,还有人偷瓜?” 说到半截,忽而想起那看瓜吃瓜的梗,自己笑得乐呵。 关豫不明就里,认真回答她:“偷瓜的应该是没有,估计是防着一些小动物祸害瓜田,像狗獾、刺猬……” “刺猬能偷瓜?瓜不得把刺猬压成刺饼?! 狗獾,狗獾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鲁迅写的猹——” 说到猹,她笑得更欢,怕被人当成疯子,就趴到他后背上笑,热气糊了人一身, 关豫觉得这姑娘真是释放了天性,就是不知道是因为恋爱有功,还是因为马上就能见到她哥。 佳人的呼吸,如蒸汽般氤氲着他的后背,丝丝入里,萦萦入心,全身发烫,手指抖,车把晃,伸腿撑住地,转过头看她,嘴角噙着笑,眼角堆着无奈, 那感觉,就跟边牧娶了个狐狸当媳妇似的! 麻苏月每次看见这样的他,每次都想欺负两下,看四下无人,伸出两只爪子,到人脸上胡乱一顿揉搓,再放肆大笑了,背起那段尽人皆知的课文: “……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用力地向一匹猹刺去…… 少年闰土,青年麻洵…… 银项圈没有,父亲留下的东西里好像有个金项圈,要不要拿来给他?” 关豫:鲁迅先生的文章是被用来当相声说的?我看,该往你这狐狸精脖子里套个金项圈! 过了玉米地,再过了一片豆地,前面就是那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西瓜地里没有刺猹的青年麻洵,却有一道奇怪的倩影, 倩影穿了身适宜得体的衣裳,正以一种难以描述的姿势,半匍匐在地上,奋力吹着小土灶里的火, 边牧和狐狸,同时被这道倩影给惊的现了原形, 麻苏月一脸疑问地看关豫:没找错地方? 关豫也纳闷,环顾四周见只有这一个瓜棚,摇头。 麻苏月故意轻咳一声,倩影受惊抬头,现出一张圆润白皙的小脸,看见两人,有些惊慌害羞地双手撑地爬起来,扯扯衣服,拍拍手, “请问你们是——”她先开口,音调不高,但清晰温柔。 “我找麻洵,请问他住这儿吗?”关豫赶在麻苏月前头开口, 一副完全主导的模样,他认为无论这人是谁,都不能让她知道麻苏月的身份。 “找麻洵?他,他不在,哦,我是说他是住这儿,但现在不在……”倩影吃惊了两下后恢复镇定,又问了一遍他们是谁。 “他去哪儿了?”关豫不回答,只询问。 “我,不知道——”倩影半垂了头,有些局促地搓起了手指上的泥灰,两三分钟后,在关豫和麻苏月持续追踪的目光下解释: “我刚来他就走了,往西去了,西边人多,我没去……” 话到这儿,麻苏月就猜出了个大概,这恐怕就是害她哥哥被穿小鞋,被下放到此地的那位女同学。 第74章 清白本在人心 这姑娘对麻洵有好感,他们学校某位有权势的同学,又对她有意,然后那位能力非凡的同学,就发动人对麻洵一顿揭批,挑了个错,造了个罪名,撵出了大学。 呵呵…… 俗的不能再俗的套路,却偏偏在这个时期好用的不行,好用到让你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无聊透顶,又能恶心人恶心到骨头里! 只是,你来这里干什么?来表达歉意?还是来给麻洵的伤口上浇点醋、撒点盐、再拌点蒜? 好家伙,麻洵现在本就是个伤痕累累的茄子,你要再给凉拌一下,那不得彻底凉凉了! 只一个猜测,麻苏月瞬间没了刚刚那吃瓜和刺猹的心情, 她不想管这事,不想跟这位姑娘有什么交集,更得防备她知道了她和麻洵的关系,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跟关豫对视两眼无声地沟通, 关豫更谨慎,先把她那席草草帽往下拉了拉,又从梁包里掏出水壶给她,小声道:“你去那边树下坐一会儿,喝点水,我去找他说几句话,天热,咱们早点回家。” 麻苏月明白,他是想让这女的以为,跟麻洵相识的是他关豫,而非麻苏月, 让她去旁边树下坐一会,是不让她主动跟这女的接触,又能近距离地观察她一下。 但其实,关豫的想法可不止这些,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麻洵谈, 这事情他之前决定了七成,路上听到麻苏月有关变速器的理论后决定了两成,刚刚看到这位倩影时,又决定了剩下的一成。 麻苏月在树下乘凉,顺便看那姑娘烧水, 几分钟后水开,姑娘进草棚拿了个陶碗出来,拿了碗却不知道找个葫芦瓢,直接伸手端锅倒, 那可是个只有俩小耳朵的土陶锅哦,你的脑子是有多小,才能干出这种直接伸手的事情来?! 麻苏月不想看了,偏开视线, 那姑娘嘶的一声,缩回手来捏耳朵,尴尬地冲麻苏月笑笑,把碗伸进锅里舀了水端过来。 “你好,我再给你加点——”她说。 “哦,你好,不用,还是满的,谢谢!”麻苏月举举水壶向她示意,实际上是她看见那水里飘着灰, 原来这是个烧水不知道盖锅盖的人啊,没有锅盖,你就不知道去那边河沟里掐两张荷叶? 姑娘也在旁边坐下,不说话, 她不说话,麻苏月自然更不说话,沐热风、看瓜田,顺便闻香识女人: 扬市某春家的鸭蛋香粉,栀子花味,清雅、悠长,不浓不淡……是个有品位的人, 在这炎炎烈日里用这个,要么是脑子不清楚,要么是想向麻洵表达什么,但无论哪种情况都可以用一个词来总结:不合时宜。 这边冷场,关豫那边却激烈, 他在一块棉花地里,找到了给棉花打杈的麻洵, 麻洵也是个聪明的,看见他第一眼就知道麻苏月来了,激动、高兴,还紧张,摘掉眼镜,抬袖子抹汗,抹了一次再抹一次 和关豫一起,沿着地头的树荫走了几分钟后,看近处无人,有些急切地开口: “丫丫,哦,月儿,月儿是不是也来了?她怎么样?那个人是不是还在那里?以后别让月儿到这儿来了,跟她说我没事,麻烦你——” “这也是我的意思,”关豫突然打断他,很严肃地说话, 不知道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还是因为关豫有那几年的从军经历,反正麻洵在他面前,显得很书生气, 如果麻苏月在场,一定会以为见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关豫,与平时的板正严谨不同,此时的他多了几分威严和冷肃, 将自行车扎好,抬手示意人往更空旷处走了几步,他继续: “月儿很担心你,就因为担心你,所以才不能让她来, 瓜棚那里那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同学? 她这是第几次来?” “第三次,”麻洵明白他的意思,说起这个他也很显苦恼,“从放暑假开始——” 关豫再次打断他:“你这样躲,能解决什么问题?” “解决不了问题,可她坚持——” “就因为坚持,才更会坏事,而你处理问题的方式太过优柔, 上次我来时已经跟你说过,农场主任那里,我已经借用我父亲的名头打过招呼了, 你完全可以用更直接的办法,让她不再来!” 关豫第三次打断对方的话,语气更严肃: “有关将你弄出农场的事,月儿最初的想法,我虽然不赞成,但不反对, 不过现在,我觉得那战线太长,太温吞,你这位同学如果再来两次,非惹出乱子不可! 月儿打算就你被下放的事,做一个完美的了结,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 但,其实,清白本在人心,不知道的没必要知道,知道的都在装糊涂, 装糊涂的人是叫不醒的,没必要在这上面蹉跎时间, 所以我想换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麻洵被他的气势震住,更被他这突如其来抛出的话题顿住,突然就发现他妹妹找的这男朋友,比她妹妹还是个更让人接不上话茬的人, 他妹妹是聪明大胆,思路跳着走,这位不仅思路跳着走,说话还能噎死人! 就很想说一句:我是舅兄,你是妹夫, 但,没说出口。 第75章 送你离开 停顿两分钟,他照实说出心底的想法: “我没有想法,原来是挂念娘和丫丫,现在娘走了,丫丫没事,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丫丫小时候被全家人娇惯,大了又受了很多苦,表面坚强直爽,实际上多思多虑,辛苦你照顾她, 你跟她说,不要插手我的事,不用管我,我在这儿很好…… 只要能有几本书看就行……” “照顾月儿是我的责任,这点你放心,我们会携手到老…… 你和她是至亲兄妹,她不可能不管你,但月儿于我而言是爱人,我不允许有任何潜在的危机在她身旁。” 关豫的话说的很不客气,麻洵没觉得哪里不好,摘下眼镜,按按眼角,微躬身行了一礼,“谢谢你,我代表我自己和我们已故的爹娘谢谢你,谢谢丫丫遇上了你。” “能遇上月儿,是我的幸运,”关豫说到半截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让我父亲送你离开这里——” “怎么好劳动你父亲,月儿她——” 麻洵想说劳动你父亲,月儿应该不会同意,话到半截,又一次被关豫截住, 他说:“月儿最初打算自己处理这事,是因为我还没回来。” 麻洵默默:你怎么不说,那时候你还不是月儿的男朋友…… 关豫没看见他的心理活动,继续:“来这儿的路上,月儿给我提了一个她的想法,是有关制造自行车变速器的, 月儿说用链条带动大小齿轮配合,实现变速…… 上次听你说,你们家原来有船坞机械厂,你对车船制造感兴趣,还专门研究过齿轮?” “是,我们父亲在外留学时,学的就是机械,我从小跟他学了一些,在工学院时,也是因为这个,受到了不少人的瞩目,”麻洵快速答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 “他们说我搞苏修,也是从这地方入的手,因为我动手改进了实验室的两个齿轮模型……” “现在的汽车变速器,是不是使用橡胶带动齿轮咬合,实现变速?”关豫点点头,返回到刚刚的话题,不等麻洵回答又犹自说下去: “通过月儿的提示我想,如果可以通过链条拨动齿轮实现变速, 那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用金属代替橡胶实现汽车变速?再往远了想,能不能实现自动控制? 如果发挥和衍生的好,它是不是可以应用到很多领域?” 麻洵:“……” “我现在把这个设想告诉你,你先考虑、绘图,实验材料没有,自己去河沟里挖胶泥,用胶泥做模型,我有了想法也会和你沟通, 待有了成熟的概念后,我让我父亲出面请人把你送走…… 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麻洵的脑子,随着他的话,在理论和模型之间来回跳荡,沉浸思索良久,随即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月儿想起来的?她怎么懂这个?” “偶然——”关豫转身看他,用不容人质疑的表情回答。 麻洵同他对视,好大会儿后,在对方坚定的眼神里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离开这里,绝不会让麻烦通过我找上月儿,也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但你得保证一辈子照顾好她!” “我保证,”关豫也点头,“月儿太聪明,好也不好,她得有个家,有家才安全,我们会找时机尽快结婚, 我爱她,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她,我父亲的急流勇退,是最好的保护屏障。” “我信你,”麻洵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再一次点头,“只是,会不会给你父亲招惹麻烦?” “不会,送你走之前,他们肯定会做一番调查, 你在学校发生的那件事,不复杂,想弄明白的人稍微一调查就能明白, 又是因为你改进器材而起,也恰好算是一个契机, 但我估计,他们不会掺和你们学校的决定,所以,对外,你依旧还是个带着污点的人——” “我不在乎,”麻洵头一次大胆地打断关豫的话,“你说的对,未来还长,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该在旧事上蹉跎。” 关豫点头,“你要去的是一个管理严格的地方,到那里后,可能会失去同外界的联系, 所以,你的事情,在那里算不上麻烦,那里有不少人的出身都和你类似, 只要你能拿出有价值的技术,就能平安无事, 另外,还有,你们父祖捐赠大批物资的善举在头顶罩着,他们会给你该有的尊重, 你潜心钻研,发挥所长,单单这一个变速器,就能为你自己挣一个不错的未来, 但那里条件艰苦,你身体不好,初期可能会不适应气候,多注意锻炼,保重好你自己,月儿有我。”他又一次强调。 “我明白,我听你的!”沉吟了一会后,麻洵再一次认真点头,“这事,就不要告诉月儿了,或者——” “你担心,她知道了我要把你送走的事,会生我的气?”关豫说着忽然笑,“你以为,不告诉她,她就猜不到? 月儿性子磊落,喜欢把事情放到明面上解决,瞒着她,她才会生气。” 麻洵在心里吼: 我是她哥,亲的! 你们还没结婚! 第76章 灵魂深处 又说了半个小时的话,麻洵去农场外围的一个小道上等着,关豫去瓜棚接麻苏月, 那姑娘有些期待地看向关豫,大概是想问问见到麻洵了吗,未等她开口,麻苏月利落地跳上自行车跑了。 路上,关豫简单地说起了他对麻洵的安排, 一段话听完,麻苏月只觉自己身处一个桥洞子里,上头有十八辆老式火车同时跑过,哐哧哐哧的,震的她头盖骨裂大缝: 我这是给自己淘换了个什么男人哦?! 他能从自行车变速,联想到汽车变速! 能从链条拨动齿轮,联想到用金属代替橡胶耦合换挡! 还能设想出自动控制! 自动控制,那可是电子自动变速哦!是我们国家落后于别人多少年的技术空白! 见识和掌握先进技术的是我?不不不,是你!我就是个来客串领盒饭的! “很吃惊?”看她成了呆头鹅,关豫笑起。 麻苏月惊呆呆点头,眯了眼,想看到他灵魂深处,好一会儿才喃喃:“关豫,你才是天才,你的脑子究竟比我的大多少?” “脑子的事,以后再探讨,赶紧走了,你大哥还在前面小路口等着,一会就烤化了。”关豫弹了下她的脑门儿,蹬起自行车,说起玩笑话。 行出去很长的一段,麻苏月才把脑子从胡思乱想中拎出来,将事情的前后贯穿起来思索,忽而大笑,“这是你在半路上想出来的主意?不是?坦白,你筹谋多长时间了?” “月儿聪明!”关豫腾出一只手握了她一下,继续说话: “从你跟我提他的事起,就开始考虑了,也跟爸商量过,我们都觉得,把他远远地送走才是最安全的, 这里的圈子就这么大,他在这里,避免不了和你有交集,熟悉你或熟悉他的人,早晚会知道你们是兄妹, 他这位女同学也是个不稳定因素…… 男人,不能老把心思放在旧事之上,应该跳出去,干出一番事业来,清白洗与不洗不在这一时…… 月儿——” 大约是担心意见相左,麻苏月不同意,他停下来解释:“月儿,你想,环境如此,你洗白一次,就能完全避免第二、第三次吗?还不如就让这帽子在头上戴着,或许还能挡一挡风沙。” 麻苏月点头,这道理她明白:坎坎岁月漫长,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处、会刮起哪道妖风,这么一顶尽人皆知的被冤枉的荒唐的帽子,扣在头上,说不好还真能扮演出安全帽的角色。 “关豫果然是关豫,考虑问题的深度和广度,都是绝对的男人思维!”麻苏月瞅准时机搂了人一下夸赞。 这既没诚意又浮夸的赞誉哦,关豫偏偏就觉得自己听出了心跳加快的感觉,无声地眯了眼角笑,抓住即将要抽离他腰间的手,问:“女人的思维是什么样的?” 麻苏月也笑,声音清朗,就是有点不负责任:“抱歉,不知道,男人才研究女人,我只研究男人。” “麻小月——” “到!哈哈……研究你,我只研究你……我不懂医,画不出你的骨骼,但能看到你瞳孔的颜色,触摸到你内心的灵魂……” 关豫:“……” 就想把人从后面拽过来收拾一顿,调整了好一会儿呼吸,才能正经说话: “麻洵的情况,应该是被下放到军垦农场的,他是为了找你才专门留在的这里,表面上看军垦条件艰苦,但是精神上要比这里自由, 西北兵团里有爸的老部下,那里要大面积垦田,急需农业机械,也需要懂机械的人,将麻洵送过去,很轻松就能胜任一个技术员, 但今天听你说到了变速器的事,我才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很快就要大规模进行三线工农业建设了,机械会是重中之重,急需人才, 变速器可被应用到多种机械和多种车辆上,前景广阔,够他研究一辈子的, 而且这个触及到核心技术,自有人将他护住…… 麻洵从小被耳熏目染,见识不凡,又有工科基础,应该能做出一番成绩, 等有了初步概念后,爸会找人把他送走,那边条件虽然艰苦,但他能发挥所长,只不过,短时期内你们兄妹是见不上面了……” 麻苏月第无数次感叹这人的心思细敏缜密,内因外因、大环境小环境,全都在他的算盘之上, 这是个桥梁工程师?这怕是个谋士! 只是,三线工农业建设—— 你关大工程师的敏锐度,是不是有点过于强大了? 难不成是因为你叫关豫?豫者,大象也! 大象的嗅觉可是单个物种中最强的。 第77章 孤客 “当然,也有可能是老爷子高瞻远瞩……”麻苏月一边在心里胡乱猜,一边在脑子里画起时间轴线图,画到半截被关豫打断, 他说:“麻洵很感兴趣,同意这个安排,你怎么想?” “想什么?想你把他送走的事?这是好事啊,能不能见面有什么关系?能活着,能活出价值,就是人生之幸事! 你把他交给国家爸爸,我当然支持、赞同、放心!” “国家爸爸?” “啊,哦,跟祖国母亲一样!父爱如山,高大深沉;母爱如水,细腻绵长,高山厚重伟岸,大爱无声,形不形象?” “形象——”关豫回答, “反正论起嘴上功夫,我不是你的对手,还画骨骼、摸灵魂……你怎么不吻心脏呢?”他在心里默默,接着问: “没怪我自作主张?” “关大哥心中忐忑?” “忐忑。”关豫应的一本正经。 麻苏月就想掐他:忐忑你个大头鬼!老爷子都出马了,肯定全都安排好了! 变速器不过是个催化剂,用途是让送人走的过程,显得更温和、更顺理应当而已, 没有那变速器的事,你照样也会把人送走,至多过程曲折一点! 原来为了麻洵的前程,为了排除她身边的风险,关豫竟是默默地做了这么多周密的安排。 感动,感动之时情愫乱窜,手伸到他腰间摸了两下,又揉了一把, 然后,关豫的身子一晃,车把乱抖,自行车成了脱了缰的野马,直接冲着道旁的玉米地去也, “哗啦……” “咔嚓……” 还好,压倒了五棵玉米杆,草帽滚到了一边,人身上蹭了点土,没大事…… 麻苏月,忍笑,抱怨:“你怎么骑的车?赔人家钱!” 关豫帮她拍土的动作顿住: 你说我怎么骑的车? 手痒、牙痒、心痒…… 看了她好大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你管钱——” 等在路口的麻洵,见状呼呼地往这跑,跑到近前把两人上上下下一通打量,见人都没事,主动到玉米地里把自行车扶了起来,蹲下去转动几下脚蹬子念念: “车子也没事……这么大人了,连个自行车都骑不住……” 念叨完,他发现自己总算找到了一次当舅兄的感觉—— 苍天哦,如此难,却这么爽! 让关豫去路口望风,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话, “丫丫,你结婚时,大哥可能没机会给你送嫁,关……他……”麻洵揉捏两下眉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关豫, 直呼其名?人比自己大! 叫关大哥?自己是舅兄! 麻苏月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地笑,“大哥放心,关豫很好,我会过得很好,你也保重好自己,这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年,等回来时带着我嫂子和侄子侄女一起…… 父亲留下的东西我取出来了,会保管好,等你回来——” “那是给你的嫁妆!”麻洵突然打断她:“你自己收好,爹娘都不在了,大哥也不在你身边,那是你的依靠,关豫,” 这次,他转头看了眼小路口的关豫,直呼其名,“关豫是个很有主意、很骄傲的人,咱们麻家也不差,麻家的姑娘更不差,你别委屈自己……” “哥——”麻苏月动容,趴他肩上掉了好几串泪才收住。 麻洵不会哄人,只知道拍着她的肩头叫丫丫。 麻苏月还是告诉他,父亲留下的东西除了金银玉器外,还有个乌木盒子,盒子里装了一把国外某银行储物柜上的钥匙。 麻洵闻言肃了眉,再三叮嘱她不要说给任何人听,也不要想着去取,说他没猜错的话,那储物柜里放的应该是某处房产的文件。 国外的房产啊,他们的父亲可真是…… 但有一点风声露出去,兄妹俩都得死上好几回。 送妹妹和准妹夫离开,麻洵在一处高岗站了许久才回转,回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农场主任,说了他那位同学偷偷进农场看他的事,请他将人撵走。 从今日起,他要做一个孤客,将全部身心都奉献给技术的孤客。 麻洵的事情说下,麻苏月心中的一个大石头也放下, 找了点有关变速器的资料一通乱抄,懂得太少,再加小心谨慎,抄出来的,就像是个学习不太好的学生答出来的问答题, ——乱,且无头绪, 阅卷老师须得拿着放大镜寻找给分点,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拿出去,给麻洵也不行。 拿给关豫看,关豫在这基础上扩展发挥,再一通整理,将问答题变成选择题,只留下几个选项,还转化成了他自己的语言,其余的全部烧掉, 再悄悄去了趟农场,跟麻洵一番探讨, 现在就只等着麻洵那边出成绩了。 麻苏月攀住他的脖子悄咪咪:“你一个学桥梁的,怎么懂机械?” 关豫扣住她的腰将人拎起来:“我近距离接触施工机械——” 麻苏月挣扎再沉沦:哼哼……老狐狸! 斗智斗勇都斗不过,麻苏月摆摆爪子走,打算过上半个正经的暑假,正经到可以看书、做饭、种菜、看孩子、谈恋爱,然后再帮宁宁拔高, 第78章 无题 其拔高的内容除了功课还有才艺,小丫头被她威逼利诱着,在完全懵懂无知的状况下,放下书本学唱歌,学完唱歌学弹琴,学完弹琴练舞蹈和形体, 梅蓝两口子,每次看见他们闺女那求救的眼神,每次都自动忽略, 忽略不忽略的,麻苏月都不手软,按时间推算,宁宁会成为老三届中的一员,会被一个打包送到广阔的天地里去。 别用激情澎湃一词来形容那段岁月,麻苏月从来都觉得那红色的背后是灰色,所以她打算到宁宁初中毕业后,就做几位家长的工作,让她凭文艺才能,考进军区歌舞团或者话剧团,现在还没有文艺兵一说,但南市军区的这两个地方,发展历程相对而言都比较顺利。 宁宁在这方面虽称不上精彩绝艳,但嗓音中上、琴技领悟力中上、身体柔韧度中上,再加一副瓜子小脸大眼睛的甜美容貌,也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了,再有她教的几首歌、几个曲子打底,小丫头应该会走的很顺。 关豫看着她列出的时间表,眉头紧了一次再紧一次,然后什么都没说,接过笔在最上头补了个晨跑 ——五点起床,带着宁宁跑步十分钟,到麻苏月那院子叫上人,再一起跑半小时,回来做早饭、吃早饭, 然后他去上班,麻苏月继续执行时间表上的其他安排, 怕庭庭捣乱,老太太都把看孩子的地方挪到了梅蓝家里。 一切进展顺利,唯独麻苏月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 自从那天听梅蓝说,南市大学安排了人去十中调查她,走时还带走了她预考和五校联考的考卷后,她就预感到有事要发生。 保送生嘛,早就各种调查过了,再调查,那肯定是因为个人材料里那份预考成绩单, 又带走了她的考卷,傻子也知道是冲着数理化那三个满分来的, 至于哪位大神,又看上了哪一个满分,她不会起卦,猜不到, 但能预感到,她那天文学的志愿,恐怕要流产。 一家人都劝她别急,麻苏月没急, 察势者智,顺势者赢,驱势者独步天下,她麻苏月没有驱势的能力,但可以顺势而为, 距离大运动还有三年整,她的大学生涯会三年而止,三年后何去何从还未知,所以她必须将这三年的光阴利用到最大化,让能落定的都落定。 这天傍晚,麻苏月一手拿了俩茄子从菜园子往家走,想起了杂技演员那流星锤一般精彩的双手接抛球,兴致突起,想表演给宁宁看,然后就, 抛了一个,扑腾掉到地上;再抛一个,再扑腾掉到地上, 流星的潇洒没看到,只看到了被茄子砸出的尘土贴地飞扬, 麻苏月囧,捂脸, 宁宁大笑。 郝笃修一辆破自行车窜过来,打断她们:“麻苏月,南市大学数学系的何教授找你——” 麻苏月:还真来了啊,来的好! 还以为会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录取通知书,没想到人还给了如此人性化的关怀 ——家访! 哈哈,住在学校隔壁,果然有优势! 不过,数学 ——前世今生,我都和数学结下不解之缘了吗?! “是何良玉何教授?”麻苏月暗自长叹一声后,问向郝笃修。 郝笃修摇头,纳闷,“不知道,我也是碰巧遇上的,总不能随便问人家的名字,不是,你知道他?他很有名?” “我做过调查研究, 不光他,南市大学数理化三个专业的教授我都调查了……” 麻苏月直言不讳,深吸一口气,一手一个茄子抓着,换上个敬畏虔诚的笑容,迎上走过来的两人: 数学就数学,但,条件咱们得谈一谈! 誓将三年的光阴压榨到极限! 宁宁将地上的两个茄子捡起来,往郝笃修怀里一塞,小花蛇似的钻出胡同: 舅舅还有半小时才下班,姥姥不顶事儿,去找姥爷! 郝笃修: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模样?神经病似的!给我茄子?我就是个茄子! 何教授和他的助手,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来岁,但穿衣装扮和发型都跟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 黑裤子、白色短袖衬衣、黑框眼镜、偏分头。 看着一手拎一个茄子,站在他们面前的麻苏月,俩人一起推推眼镜,一起低头看手里的纸条: 地址没错,人不大对,无他,学数学的人不该长这样。 知道我们为什么留偏分头么?为了防备早秃! 关伯父回来的很快,大步流星又雄赳赳气昂昂的,若当年带军奔赴前线时一般。 客厅里坐下,麻苏月将茄子放到茶几上,拎了暖壶给几人沏茶,顺便装傻, 谈判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对不对? 关伯父更懂兵法,沙发上一坐,从下棋的老头秒变回将军,把刚刚同李老头的那盘棋,讲出了沙场秋点兵的铁血豪情。 郝笃修跟进来,看看桌上的两个茄子,再看看手里的两个,觉得该让它们团聚,遂把这两个也放下。 一张桌子,四个人,四个茄子,楚河汉界,两军对垒,漂亮! 第79章 茄子对弈(一) 一张桌子,四个人,四个茄子,楚河汉界,两军对垒,漂亮! 就是感觉自己有点多余,遂退出来跟宁宁闲话:“你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宁宁翻白眼:我的作业,不按量定,按天定,太阳无休,作业不止! 一盘棋复完,何教授知道了这个刚才在胡同口下棋的老头,曾是位亲率三军的老将,端起茶杯恭敬地说了声:“关老,您请——” 然后很有理有据、有因有果地将来意说了一遍,再看麻苏月:“小麻——” 麻苏月深知她这个姓不好叫,无论“小麻”、“老麻”都不大好,遂赶紧跟话: “麻苏月,你叫我苏月!我知道您的来意了,我很喜欢数学,对您的大名早有耳闻,知道您在数理逻辑和微分方程上的巨大建树,也知道您早年更擅几何学, 但是——” 何教授没让她把但是说完,就很欣喜地接话:“喜欢就好!喜欢是做好一切事情的基础!” 又一脸的痛心疾首和惋惜地,用手指轻推面前的茄子,走出第一步棋:“喜欢数学,为什么要报天文?” 麻苏月也动动茄子,跟上一步:“探索宇宙的奥秘。” “什么宇宙的奥秘!”何教授有些嫌弃地挥手,拿起茄子,重重落下,走出一大步: “咱学校上年的毕业生,一半去了气象局,一小半去了气象站,还有几个当老师去了……” 麻苏月:您老这话,听声音就不对,明显装了太多水! 我学天文是想学天体物理,想把宇宙飞船送上天, 但这话离生产生活太远,她不能说,遂按兵不动,浅笑一下问:“您是怎么看到我的资料的?” 何教授很神秘地但笑不语,他的助手回答:“咱们学校原来数学和天文是一个系,叫数天系,去年才分开,但还在同一栋楼里,何教授想挑几个好苗子……趁天文系的人没注意……偷偷地……不小心,正好看到……” 麻苏月:原来竟是我的调查研究有遗漏!我只调查人,没调查人所处的环境! “那天文系那边?”她还是多问了一句,胆小,怕漏档。 何教授豪气地挥手,“没事,原来都是一个系的,兄弟专业!” 麻苏月:我明白了,好兄弟都是用来被挖墙角的。 何教授自觉吃了对方一子,大喜,将他助手的茄子拿过来,一步上马,凑成连环局,切入正题:“你知道数理逻辑和微分方程?” “知道一点,我严重偏科,从小就对数学感兴趣,也在家人的辅导下,提前学了一些大学数学的课程。”麻苏月例行公事似的谦虚,拱拱卒子,去绊对方的马腿。 “一点是多少?”何教授追问。 “一点就是……您把您包里的题目拿出来——”麻苏月指指他的提包说话, 明明有拉链,您却让它大张着嘴,那几张纸,都快跟鬼舌头似的吐出来了,我要再装看不见,就只能对外宣布自己近视一千度了。 “哈哈……” 被人点破,何教授还很自得,有点调皮地将那几页纸,一张一张往茶几上摆:代数、几何、函数、微积分、数理分析、概率论…… 麻苏月一页一页地看,拿了笔一道题一道题地划:前世高中水平的、现在大学水平的、前世大学水平的……都划掉。 看了一遍,划了一圈,六张纸上正好剩了六道题, 抬头看何教授,说话:“我解这六道,您还有吗?” 何教授:“……” “或者您现场出题也可以,难度还可以再提高一点——” 何教授先吃惊,再大喜:“好,我现在出!” 那位助手先吃惊,再吃惊,然后觉得他看到了个傻子,遂低头看桌上那四个茄子, 关伯父摇起蒲扇,好整以暇…… 六道题解完,助手傻了,何教授乐了,关伯父继续摇蒲扇…… 再出四道,一道比一道难…… 四道题再解,何教授更乐,随即握紧拳头下决心:这学生必须拐到手! 本着,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和平的原则,麻苏月将当门炮架起,将出第一军, 开口:“我用一年半的时间,修完本科所有的课程,公共课不敢保证,但保证专业课全优,然后考您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几何学……也争取用一年半的时间修完……学校方面的申请工作还得辛苦您帮忙做……” 至于为什么是几何学,这是麻苏月权衡再三后做出的决定,到时,大学停课,留校当老师的路行不通,其他课题组也会停,就业之路渺茫, 第80章 茄子对弈(二) 为预防被打包送到乡下,从事某种跨专业的业务,所以选择几何, 因为几何学可以投身到基建,然后凭借空间思维能力和制图构图能力,做关豫的半个同行,为大国基建添砖加瓦。 何教授:欣然应允,学生优秀,他巴不得! 遂慨然应承,“这个好说,许多学校都有提前毕业的先例,只要你能修完全部课程,并达到学校要求的合格率! 这件事,我回去就向系党组织和教务处汇报,为国家发掘人才、培养人才本就是教育机构的宗旨! 学校还有推荐学生,到外校甚至科学院参加进修的机会,也可以帮你争取!” 关伯父放下蒲扇,推推茄子,将出第二军,说话:“我家丫头申请不住校,数学系是不是在西大楼?就隔壁,住校的学生到不了宿舍呢,我们就到家了,要翻墙更快!” 何教授:申请不住校可以,本来住宿条件就紧张,不住校还能给学校腾出个床位来,本市学生可以申请, 但翻墙—— 他只埋头学术,不太懂校规,沉吟…… 门外观战的两位—— 郝笃修: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麻苏月就预定好研究生了? 宁宁:原来小月阿姨上了大学,也可以天天回家辅导我功课,我该笑还是该哭? 于是,等梅蓝和关豫回到家时,就看到了上述的一幕。 宁宁赶紧跟她妈妈窃窃,郝笃修快速同关豫私语, 然后姐弟俩一同进客厅,梅蓝代表的是麻苏月的高中班主任, 关豫就有点那什么了, 只见他很客气、很认真、很虔诚地,跟两位客人握手,再将茶水续满,然后将出第三军:“我和小月打算明年结婚,请问学校方面的申请手续怎么办?” 何教授:? 助手:?? 麻苏月:关大木头人,原来您比我还能顺势而为! 关伯父和梅蓝:我儿\/我弟弟威武! 外头观战的两位:傻眼—— 傻眼之时,因怕庭庭扰乱战局,而一直在饭厅看孩子的老太太突然出来,把孩子往郝笃修怀里一塞,也加入了战局。 何教授:我今天是来收学生的?好像是,但结婚申请是怎么回事? 看他的助手:我不太了解这方面的规章,你来—— 助手终于看明白了局势,喝口茶压压惊,说起校方的相关制度:“……没有严格禁止结婚,但要经过学生处同意,另一方的单位也要开具证明,同时男女双方的年龄加起来要过了四十五岁……” 关豫快速自我介绍:“到明年,我们两人的年龄加起来是五十岁,我毕业于tj大学,从军七年,现在铁道部大桥工程局桥梁二处,政治背景清白,单位支持我的结婚申请。” 关伯父:“我今年六十五,明年六十六,打仗时受过十几次伤……” 麻苏月捂脸:老爷子哦,您这话的意思是,您儿子要再不结婚,您就见不到孙子了是吗?这不吉利的话,咱能不能不说?! 关伯母:“我今年五十八,明年五十九,我没上过战场,但年轻时一直在敌后兵工厂做活……老寒腿,看不了几年孩子了……” 麻苏月再捂脸:老太太哦,您昨天还说能再看十年孩子呢!怎么说改词儿就改词儿呢?剧本是谁给您写的?随机发放吗难道?! “哦哦哦……”助手快速添话:“我还没说完,就是那什么,研究生不限制结婚,如果,如果师妹……” 没错,他本人就是何教授的研究生,此刻自觉把麻苏月归到了师妹行列, 毕竟,刚刚何教授出的题目,是他前两天刚刚做过的啊, “如果师妹用一年半的时间修完本科课程,那到明年年底正好参加研究生考试,考上之后申请结婚水到渠成——” “那结婚不得挨到后年了?”老太太抢在所有人前头开口:“后年俩孩子加起来可就五十二了,哎哟哟,年过半百了哦!” 麻苏月:“……” 觉得捂脸都解决不了问题。老太太哦,年过半百是这样用的? 何教授急老太太之所急,趁空插话: “没过半百,研究生考试是在寒假之前,小麻,不,苏月,苏月的水平,百分百能考上,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不耽误,提前把该操办的操办了,正好新年办喜事,双喜临门!” 老头老太勉强应,梅蓝高兴附和,关豫在桌子下面悄悄碰了下麻苏月的手,然后认真点头…… 麻苏月:我这是被定下婚期了? 外头观战的两人,连庭庭什么时候把小木鸭子,放到尿里游泳都没看到。 第81章 水煎包&关山月 三年期的中期规划议定,众人皆大欢喜,关伯母头一个留人吃饭,比上次留那个童雅楠真诚一百倍,梅蓝跟上去备菜,麻苏月也跟上。 客厅里的对弈,换成了关家父子和何教授师徒,依旧是二比二,哦,对,陆姐夫下班快到家了,到家就是三比二,战局依旧会向一边偏沉。 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几人哈哈大笑了热闹成一片,最后竟然去了趟后面的菜园子,不知道是想偷菜,还是想研究研究哪个墙头好翻。 有和好的准备蒸馒头的发面,不蒸了,改成做水煎包,打算肉馅儿的、韭菜馅儿、粉皮鸡蛋馅儿的,还有南瓜馅儿的,一样煎一锅底。 做水煎包看上去麻烦,但真动起手来还真比包饺子快,小柿子那么大一个,松松捏几道褶儿,只要不露馅儿就行,都不用讲求多好看, 平底锅里刷油生煎,烙到半成型翻个儿,接着烙, 三两分钟后倒入稀稀的面水,盖上锅盖,待水收干,再略等,底下就结了薄薄的一层锅巴, 再翻一次个儿,让另一面的饹馇也成型,两面酥脆、中间暄软的水煎包就出锅了,每锅不过十来分钟。 要说难也就是烧火难,嫌厨房太热,关伯母请人在西厢房南头的葡萄架底下,垒了个小土灶, 不烧煤,烧柴,郊县的人用排车拉了来卖,满满一车劈柴三块钱,还帮忙给码放整齐, 夏天的饭,尤其是晚饭,基本上都在这里做, 没有风箱,火的大小不太好控,大了糊锅底,皮熟骨头生;小了不顶事,急死人, 麻苏月能驾驭各种锅,但驾驭不了这种灶,烧火的本领还赶不上宁宁,更不敢比梅蓝。 梅蓝烧火,关伯母连擀带包,麻苏月连包带看锅,流水线操作, 郝笃修把看孩子的活交代给宁宁,也过来凑热闹,其凑热闹的内容不是帮忙干活,是胡说八道, 他说:“麻苏月,这样不行啊,三年后,你研究生都毕业了,我还在本科里磋悠,然后你留校当了老师,我就得喊你老师,你就真比我长了一辈儿……” 麻苏月:三年后,大学停课,我当不了你的老师,你也成不了我的学生…… 晃晃锅铲子也跟着瞎说八道:“趁何教授在,你去跟他聊聊,让他把你捞到数学系去,我帮你辅导,怎么样?” “不怎么样,数学哪有物理实用?我还要造轮船、造飞机、造坦克——” 这下不等麻苏月说话,梅蓝直接打断他:“你怎么不说你数学学的不好?” 哈哈…… 水煎包,再配两个凉菜,并一锅绿豆汤,便是今天的晚宴, 关伯父很大方地拿出了两瓶好酒款待人,酒不过三巡,何教授就大了舌头,把麻苏月叫成苏小月,又把苏小月叫成关苏月, 麻苏月:您老干脆叫我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三天后,南市大学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她手中, 同时收到通知书的,还有郝笃修—— 南市大学物理系,郝家父母从来就没敢想过,他们儿子会被南市大学录取,激动兴奋之下,拎了厚礼来感谢真老师梅蓝和假老师麻苏月。 还有一个人也找上了她,那就是何秋雁,赶在麻苏月去十中办理相关手续的时候, 神经病似的,将人拦在了教学楼旁侧的一个小径上,开口就咬牙切齿地直奔主题:“麻苏月,你个狐狸精,都是你哄着郝笃修改的志愿!” 麻苏月停步,似笑非笑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小名叫狐狸精?” “你,”何秋雁大约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话,怔了一下,脸憋了个通红才跟上,“你就不怕我揭发举报你?” “你又不是没干过,上次联合人挑头举报我的不是你? 那次的举报,让我拿到了优秀毕业生和优秀团员,你猜猜看,这次我能拿到什么——” “你怎么知道!”说起旧事,何秋雁吃惊不小,吃惊之下张口说出了这话。 “你觉得呢?政治处会为举报之人保密,但你觉得他们会为诬告之人保密吗?”麻苏月就不想跟这种没脑子的人胡扯,大热天的,回家啃块西瓜不好吗? 抬脚走近她两步,压低了声音道: “何秋雁,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郝笃修喜不喜欢你,跟我没关系,我也从来没有干涉别人私事的不良嗜好, 你上次胡乱诬告我,我不跟你计较,不是怕你,也不是看了咱们是同学的面子, 是因为你父亲是位老师,为人师表者,会很羞于有你这么个胡言乱语的女儿。 第82章 何秋雁&铃铛皮 而且,有了上次那诬告的事,你觉得你以后再说什么话会怎样? 会自己揭自己的黑历史诶,我的组织委员同学! 脑门儿上都被刻上警世格言了,还有功夫跟我在这儿矫情,你是疯了还是邪了? 再一个,你觉得郝笃修改不改志愿,跟你有关系吗? 你可别忘了,你那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拿到手呢!” 这下,何秋雁涨红的脸瞬间转白,又由白转青,花里胡哨的,都快赶上调色板了,咬着嘴唇恶狠狠地瞪了麻苏月两眼,恨声吐出一句: “拿到了我也不上!我复读,我也考南市大学! 郝笃修不喜欢我,你也休想让他喜欢你!” 麻苏月就觉得这姑娘的脑子,大概是被太阳烤化了,也确实,三十七八度的天,脑壳薄的人还真扛不住,估计晒上二十分钟就能让大脑和小脑易个位, 认真看她两眼,摇摇头没说话,抬步走。 “什么意思?你什么眼神!”何秋雁斜跨一步,再一次将她拦住。 “意思是说,我以前觉得你脑子小,现在觉得你不仅脑子小,眼睛也小, 不明白的话,就回去查查词典,做几道词语解释! 哦,还有,祝你好运,明年九月份,咱们南市大学见!你父亲会为你骄傲!” 麻苏月说着横跨一步直接走开,看都没看被气成了金鱼眼的人, 傻子一个,横踢竖咬,跟个叫驴似的,还不上工学院,工学院是有多缺学生才能看上你这号的! 而且,我和郝笃修已经把你的言论之路截断了,你知不知道! 去车棚里推了自行车往家走,半道上突然又想起来个事情:就何秋雁那平日的成绩,她父亲是怎么同意她报工学院的?是瞒着她父亲,还是另有隐情?不会是故意涮郝笃修的? 算了,现在再考虑这件事,没意义!直接过滤! 拐了个弯儿,去汇文路的糕点铺子,买了几样关伯母和宁宁、庭庭爱吃的点心,出来发现自行车的铃铛皮又被人拧走了, 真够了,第几次了这是! 没了铃铛皮,铃铛的开道功能就没了,这可比禁止汽车鸣笛还惨,你须得一路骑一路喊, 喊:小朋友,让我过去你们再推铁环—— 喊:大娘,让我过去您再给孙子把尿—— 她就不能骑自行车出门,一骑车出门,不是丢了车褡子,就是丢了座套子,至于被拧走铃铛皮,那都是小意思! 其实不光是她,很多人都被拧, 所以,现在惯常的操作是:一停车,先落锁,然后拧下来铃铛皮,揣兜里随身带着, 麻苏月的习惯养成不好,没学会,需要检讨。 这段时间,城乡社教运动进行的如火如荼,城市里“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反铺张浪费、反分散主义、反官僚主义”的五反运动,也搞得“热热闹闹”, 但丢东西的事却是频频发生,被拧铃铛皮都是小事,被摘走链子、卸走前车轮子的也不稀罕。 细心的人会发现,大街上,情绪不好描述、且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年轻儿,比之前多了不少, 他们三个两个的相互攀着肩头,一早一晚地在路口晃悠,遇上独自经过的女人,就只动脑袋不动身子的,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人由远及近、再目送人由近及远,看的人心里发毛。 麻苏月知道,这些是被迫中断了某些生计,而又一时找不到工作,或受了某种行为或思想的引导,而意识形态出现了波动的人, 且,这还只是个开始。 他们有时间、有精力,却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无法满足最基本的饥、渴、衣、住、行等生理需求,更遑论其他, 换句有学问的话说就是:马斯洛需要层次论,第一层都没实现!悲惨! 他们便把压抑的欲望,转化为阴暗的心理;将非正常的意识,膨化为极端的行为: 比如偷自行车零件、比如窥探打听别人的隐私、比如乱搞搜查、比如入室盗窃…… 麻苏月有时候都觉得,这大约就是,之后的几年,那些荒唐无秩序混乱的群众基础。 她怕被人窥探隐私,更怕遭遇入室的贼,就学着后世独居女人在阳台上挂男人衣服的样子,拿了关豫的衣服,挂在自己屋子外间的晾衣绳上, 不过瘾, 就又拿了他一双鞋,搁在了内室的小门口外头, 挡妖伏魔不敢奢望,但期望关二爷的威力能帮她震一震宵小, 反正她那屋子除了关伯母、梅蓝和宁宁外也就关豫会去。 只没想到,这举动,还真悄悄地为她挡了一灾, 而,这事儿,她到今天才知道—— ---------------- 且行且忘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 第83章 花结瓜,鸡生蛋 缘由呢,还要从另一头说起, 老爷子种的南瓜,不是被种子研究所预定了要留种吗?这时节正是一批秋南瓜开花的旺季, 研究所的人不时就会过来看上两眼,连请求带拜托的,叮嘱了他们务必要保证这一季的收成,看好了南瓜花,别被鸡或鸟给糟蹋了去。 谁有功夫帮他们看着南瓜花?! 上班的上班,下棋的下棋,看孩子的看孩子, 剩下麻苏月和宁宁两个,麻苏月是不能指望,因为她自己就监守自盗,时不常地就会摘几朵回来熬稀饭,所以这活就落到了宁宁肩上。 种子研究所的人为了哄宁宁帮他们干活,就应承了说,等秋天收了南瓜后奖励她一双溜冰鞋,再给他们学校写一封表扬信, 溜冰鞋宁宁不稀罕,但她稀罕表扬信,不过她也很忙啊,都地球不爆炸她就不放假了, 小丫头聪明,扎了两个丑丑巴巴的稻草人放到了菜园子里,怕效果不好,还往稻草人手里塞了两个纸风车, 别说,风一刮,风车转,离远了看,呼呼啦啦的确实挺吓人,至少鸟是被吓到了。 可是吓住了鸟,他吓不住鸡,主要也是鸡的个子矮,又不会飞,看不到那虎生生的风车稻草人。 其实按理说,城市里不该有散养鸡,但搁不住这几年经济困难,再加上他们这里有这么个废弃的操场, 在高粱米和玉米面都吃不饱的年月里,能吃上几个自家鸡下的蛋,那是能让多少人羡慕嫉妒恨的事情啊? 住在操场另一面的杨大婶儿就养了两只鸡,还是一公一母,在邻居们都玩笑说,大公鸡长成了,八月十五新女婿上门,可以炖一锅了的时候,人家这对鸡爸鸡妈竟然抱了一窝小鸡崽子出来,众邻居恍然:这原来是为了繁育下一代啊! 就是这鸡一家,成了宁宁的“头号大敌”,也不知道它们的嗅觉怎么就那么敏锐,反正就是相中了金黄灿烂的南瓜花, “咕咕……喔喔……叽叽……”的协奏曲一起,宁宁就知道那鸡一家,又朝着南瓜试验田进发了, 你要光挑着狂花吃也就罢了,它们还带着雌花一起吃,下口狠了,连小瓜扭扭都不放过,更气人的是: 母鸡领着小鸡崽子进去“疯狂掠夺”,公鸡就站在试验田边上望风,耀武扬威的,但凡给它个火钩子,它都能干保安队长。 今天这件事就是这么起来的,老爷子去了老红军院找老战友侃天,老太太去了梅蓝那里看孩子,宁宁独自在家用功学习, 协奏曲一起,她扔下总也解不开的数学题往外跑,题难、天热、心烦,随手捡了根棍子一扔, 也不知是最近晨跑跑出了力量,还是舞蹈练出了敏锐,反正那棍子就跟标枪似的,冲着母鸡头而去, 母鸡扑棱几下,鸡毛乱飞,惨兮兮地壮烈了, 鸡爸爸一看情形不对,率众鸡崽子们飞快往家跑。 杨大婶儿一看,这还了得:我家下蛋的母鸡! 抱着鸡,心肝肺的一通吆喝,让宁宁给个说法。 小丫头的火气也不小,吵架不会,但嘴皮子够溜,反问她: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家的鸡天天往我家菜地里跑,这可是种子研究所定下的南瓜试验田,结出的南瓜种,要在全省、全国推广的,损失了这么多,你说说该怎么赔?” 杨大婶儿也知道,这是那啥所惦记的东西,心里发虚,但转念一想,花是花,瓜是瓜,瓜都没结出来呢,哪来的种? 脖子一扭,接着说:“一朵花又不一定能结一个瓜,一个瓜多少钱?一只鸡多少钱?你算算!” “嘿——”宁宁的小脾气就上来了,“一个瓜能结一大捧种子,一粒种子就能种一棵瓜秧,一棵瓜秧能结好几个瓜,每个瓜又能结一大捧种,子子孙孙无穷尽!你说你该赔我们多少钱?”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杨大婶儿,她不甘示弱:“那我的鸡,每天下一个蛋,每个蛋都能孵一只鸡,鸡又下蛋,蛋又孵鸡,也是一辈儿接一辈儿!” …… 第84章 闭眼怎见三春景 花结瓜,鸡生蛋的罗圈仗这么一起,俩人忽然都觉得没那么生气了, 杨大婶儿抱起还没凉透的母鸡,一脸痛惜,扁扁嘴,降低了音调嘟囔: “鸡自己长着腿,是?它想往哪儿跑,咱也管不住哇……要不说鸡贼,鸡贼…… 你家这南瓜地也是,把篱笆扎紧点啊……” 话到半截,她想起南瓜会拉秧、鸡会伸脖子的事,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也白搭,南瓜会翻篱笆,会爬墙头,还是得让鸡叨——” 这话一出,围观的人里有人笑,还不怀好意地说:“杨婶儿,你这话是说鸡不是好东西,花也不是好东西呗?鸡伸着脖子叨花,花又送上门让鸡叨——” 杨婶儿不知道哪里说错了,惹了人笑,还惹了这番话,迷瞪, 宁宁人小,又被管教的严,更没听过什么粗话野话, 于是,吵架的两人,同时转身冲围观的人吼:“笑什么笑?!有你们什么事!” 那几人笑的更欢,这年头,文化和饥肠辘辘的肚子一样荒芜,能有热闹看,绝对会咬着不撒口, 不仅笑,其中还有一人看向宁宁,咂咂嘴,说的意有所指,“你家那个美人儿花,不就让你大舅隔着篱笆……叨了……” 小丫头这下听懂了,原来这人是在侮辱舅舅和小月阿姨啊! 顿觉一股火从脚底心直窜头顶,抓起刚刚打鸡的棍子,就往那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身上打, 打人和撵鸡不一样,人会拐着弯儿的跑,边跑还边冲宁宁嬉皮笑脸,宁宁的火气更大…… 麻苏月就是这时候赶到家的,听到宁宁的喊声,自行车一扔,慌忙往菜园子里跑,抱住宁宁,接下她手里的棍子,询问事情的原委。 杨大婶儿也是才明白过来那熊小子笑的是什么,死鸡一扔,立刻站到了宁宁这一边儿, 指着那小伙子的鼻子一通大骂,其余围观的也有不少人出面指责他, 闹呢?! 关家是什么人家?虽然人家从来不说,但从那三天两头就有穿制服的过来转一圈、问个好上,也能猜出个大概, 关家的儿子可是当过许多年兵,还在大桥工地上班的人! 这城市里谁不知道大桥?! 杨婶儿这次的骂,可跟同宁宁斗嘴不是一回事,是直接把人祖宗八辈儿,都刨出来数落了个遍,直骂的那小伙子一张脸臊的没地方搁, 憋哧半天,含混不清地冒出一句:“又没瞎说,鞋都脱屋门口了——” 这声音不大,杨婶儿谁的都没在意听,也没听清,以为他是常规性顶嘴,便劈头盖脸地接着骂, 但麻苏月离得近,又是关系到自己的事,瞬间就想到了她在自己内室门口,放了关豫的鞋的事, 那鞋的位置,隔着门缝窗缝可是看不见的啊, 除非—— 可她向来睡觉警醒,窗子也从里面用插销插好了啊, 难道—— 开放式的大院,平房,老式门窗,又没有栅栏……还真不好说,顿觉一股冷汗从头皮析出, 仔细看了那小伙子两眼:十七八岁大约,眉发粗硬、塌鼻阔嘴、吸吸溜溜跟人瞪眼顶嘴时,露出一口大黄板牙,及大半的牙龈, 对视间,他躲闪,麻苏月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王八蛋! 但这事儿不能在这儿揭开,麻苏月深呼吸将火压住,看邻居们骂的深度和广度都足够,她没插嘴,也没让宁宁插嘴, 女孩子,在这种场合要保持好形象,要以“弱”示人,收拾人的事放到私下里再做。 这种人,介于熊孩子和坏孩子中间,文化浅薄,三观不成型,几年后的风暴一起,面目和灵魂很容易变得似是而非, 先前的些微摩擦,都会成为他将来恶意报复人的由头, 跟这种人打交道,要么一次性将他收拾彻底,要么避开、绕着走。 看事情被淘澄的差不多了,麻苏月掏了十块钱给杨大婶儿, 十块钱不是个小数,梅蓝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高中老师,一个月才拿四十多块钱的工资, 活鸡六毛钱斤,杨大婶儿家这只母鸡有四五斤重,十块钱能买四只这样的鸡了。 麻苏月给的不是钱,是姿态, 闭眼难见三春景,出水方显两腿泥,杨大婶儿看上去泼辣不讲理,但心不恶。 杨大婶儿收下了这十块钱,指指地上的母鸡说:你把鸡拎走,我看见心疼! 转身,她又送过来三只小雏鸡,屁股上专门用胭脂染了红,院子里一撒,挓挲起翅膀跑,跟三朵小红花似的,喜人。 第85章 月黑风高夜 宁宁气不忿,一边看麻苏月杀鸡烫毛,一边把摔碎了的点心往嘴里塞,再狠狠地嚼,说:“小月阿姨,他侮辱你和舅舅,你不生气?我想,我想——” 小丫头年龄小,心思单纯,说了两遍“我想”到底也没说出一句狠话来, 麻苏月岂止是生气,她是惊惧加后怕,不管那人半夜潜进她的屋子是为了偷东西,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都后怕,即便她每天睡觉都搂着防身的工具。 “想干什么?”怕吓着宁宁,她收回心思笑起来问。 “想揍他!”小丫头终于喊出来。 “晚上带你去——” “真的?”小丫头不相信。 “真的!” “为什么等到晚上?” “月黑风高夜……” 月黑风高夜之前,麻苏月去破操场上的某处,端了一窝刺猬,这刺猬在这里生活很久了,晚上出去溜达时,碰上面还经常打招呼。 这晚,麻苏月没回家,和宁宁住到了一起, 夜半,风凉,酣梦,叫上一直不舍得睡沉的宁宁,悄悄出去,拎上葡萄架下扣在洋铁桶里的刺猬, 正欲开大门时,听到了东厢房门口关豫的咳嗽声, 知道就知道呗,你咳嗽什么?!麻苏月招手示意他也跟上, 宁宁吐吐舌头,冲她舅舅无声地傻笑两声。 南市素来有四小火炉之一的美誉,大暑天,屋里热的跟个闷炉似的,一个没喘好气儿就能被发酵, 当然,也给使坏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不用撬门溜锁! 这个胡同里的六家人,只有两家有风扇的,还是四叶草似的大铁叶子风扇,转起来跟老牛喘气似的,扰眠, 所以,很多半大小子,都是拖一张凉席或者一辆凉车子出来,在院子里、甚至胡同口睡觉, 凉车子,是个用四条腿撑起了四条边的长方形木架,其间用麻绳纵横交错地织成网格,上头再铺一张凉席, 上下都通风,凉快,远看若一辆平放的地排车,所以美其名曰:凉车子。 关家也有一个,搁在树荫下,老太太常在白天把庭庭放上面睡午觉, 麻苏月曾躺上去感受过,感觉跟睡吊床似的,午休小憩可以,但要睡上一整晚,估计骨头会缩水。 那个五福,哦,就是那个大黄板牙,麻苏月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 原来只认识他家老娘,还是因为那老太太,不时地就赶在做饭的点儿,端着碗到别人家借醋,胡同里几家人一个星期就能被她借一个遍。 弟兄五个,他最小,上头还有四个哥哥,从大福到五福,五福临门,清一色光棍, 他家住这胡同最里头,那个最小最破的院子,一家七口人,挤在三间堂屋和一间半配房里, 照人口密度及人均居住面积推算,他应该会睡在外头。 院外,举起手电粗粗一扫,麻苏月就知道行动计划要改了,无他,白花花好几个啊,稠黑的夜色里,一团白,又一团白, 谁能区分谁是谁?! 再暑天无君子,也不至于都学了魏晋名士干裸奔的活啊! 麻苏月觉得她要敢上去一一辨认,关豫能把她揍一顿! 果然,关豫一手一个把人拉到了屋山后头,问:“打算怎么做?” “把刺猬放他床头——”麻苏月说着递给他一只手套。 “然后呢?”关豫用一种无可描述的表情看她,眼底很显然装了不信。 “然后你自己看着办。” 麻苏月最初打算的,是用液氮喷射那人的皮肤,十来秒钟就够,省时还省力, 液氮接触皮肤,初时只会感觉到凉,等感觉到疼时,她已经撤出了现场,再喊再叫就不关她的事儿了, 他家老娘迷信,本来就因为娶不上儿媳妇的事儿,天天觉得踩了仙人的尾巴,这下她儿子被家仙啃了一口,肯定会胆战心惊地把她儿子约束起来, 到时候,这个街溜子也就能老实一阵子了, 现在,关豫代劳,液氮瓶子好像不适合拿出来。 看关豫的眼神保持不变,麻苏月抬手背蹭了下鼻子,一本正经地道:“你自由发挥,我和宁宁去那边等。” 关豫:我信你个小狐狸精才怪!就这蹭鼻子的动作就知道你是在撒谎! 深吸一口气走进去,用他那侦察兵一般工程师的眼睛,快速分辨出来谁是谁, 将喝醉酒的刺猬倒出来,没错,就是喝多了,蜷缩成球,晕头转向,乱抖、乱钻,跟犯神经似的! 第86章 将白柳灰凑齐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那个小狐狸精动的手脚, 至于怎么把酒喂到刺猬肚子里的,自他偷偷打开这个桶看过之后,就深入的思考研究过了, 无果, 无果也没打算问, 他现在考虑的是,鸡吃花和花结瓜,背后的事情, 若不是另有隐情,以那小狐狸精的脾气,绝不会夜半用这种馊主意教训人,瞒着没说,要么是怕家里人担心,要么是怕吓着家里人, 所以,这小子一定干了其他什么事情! 于是,他没按麻苏月说的,将刺猬放人床头,而是将五个刺球,在这人左右胳肢窝,左右大腿根,和小腹处各放了一个, 原来都是听说人被扎成刺猬,现在他关豫竟然被迫用刺猬扎人,也真是够了, 布置完后,突然有点同情这刺猬一家:困境之下,都不得相拥而眠! 突进、闪退,幽灵一般,前后不过两分钟。 “这就完事了?”宁宁不大相信她舅舅做坏事的能力,更觉得不过瘾:一点惊叫和哭声都没听到啊! “改天再来,”她那老实的舅舅老实地回答:“将白柳灰凑齐——” 白柳灰……麻苏月使劲憋笑:合着是,我打算了一仙,您打算了三仙! “白柳灰是什么?”宁宁不耻下问,不,是不懂就问。 “五大家仙中的三仙,刺猬、蛇还有老鼠——”麻苏月小声给她解释, 解释到半截被关豫打断:“回去睡觉,”他对宁宁说,“把门从里面栓好。”又补充。 “啊?哦——”小丫头似迷糊又似不迷糊地咕噜几下眼珠子,冲麻苏月比划个神秘兮兮、谁也看不懂的手势后,消失在了门缝里。 听着她关门、栓门,再听着脚步声进了屋子,关豫牵起人往胡同外走, “要是能抓到狐狸和黄鼠狼,你是不是得凑齐五仙?”出了胡同,上了大路,麻苏月抱了他的胳膊放肆地笑。 关豫也笑,但只咧嘴不出声,待她笑完了才说话:“黄鼠狼不能抓,有特异功能;狐狸不舍得送,你是狐狸精。” 麻苏月接着笑,“怎么就认定了我是狐狸精?” 关豫先是微偏了头,用那种“你说为什么”的眼神看她,随即跟犯了病似的,拖了人抬步往前跑,新月已划至中天,成群结队的蚊虫嗡嗡叫着,在晕黄的路灯下恣意地舞, 俩傻子在静寂的街道上跑…… 麻苏月就想问问他是不是打算演绎一段速度与激情,然,肺活量不够,仅能供给喘气儿,不能支撑说话, 跑下大路,拐进一条很显幽深的小巷,巷子的一侧就是她住的那个大院的外墙,关豫前后观察一会儿,略一判断,就选好了一棵靠墙而栽的老桐树, 借助老树攀向墙头,里外观察后,伸手将麻苏月拽了上去,再一个蹲身跳下,转身接住人, 一气呵成,像一只业务熟练的贼。 跳下的位置,刚好就是麻苏月那屋子前头的小天井,她掏钥匙开门,关豫却自兜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抠弄起了窗户,几分钟后,一声轻微的“呱嗒”声起,插销被卸掉,窗户开了, 空气凝滞…… 关豫一个用力将人抱上窗台,自己也随之跳了进来, 麻苏月回神,“这窗户,这么简单就能从外面打开?!我以后——” 一句“我以后怎么住”没说完,人被紧紧拥住,抱去了里间,屋内一团漆黑,也一团静,黑的只能感知到彼此的温度,静的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几分钟过去,感觉到他的胳膊放松了点,麻苏月开口:“你猜出来了?怕伯父伯母担心,我本打算等宁宁睡了,再跟你说的, 我没事,里屋的门是从里面锁死的,他进不来,即使进来我也能自保,最多让他偷走点东西——” “对不起,月儿,是我大意了,”关豫打断她,将人抱到床边坐下,自己蹲下身去,抓住她的手说话: “觉得这个院子里住的人,大都是在机关上班的,对过还有个派出所,我以为安全, 但这段时间乱,你一个人进进出出,时间长了难免会被人盯上, 熟练了溜门撬锁的人,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撬开窗户,动静很小,你睡熟时,根本听不到,被发现后可以翻墙沿小路逃走, 刚才咱们从路口跑到这儿只用了五分钟,小路上没有路灯,中途一家亮灯火的都没有…… 收拾东西,搬家里去住,订亲——”他突然做决定。 麻苏月:合着您刚才拉着我跑,是为了推演坏人的逃跑路线和逃跑时间?! 只是这话题拐的,您就不觉得有点大? 突然就想起那年,他二话不说把自己从破庙里带出来的场景,yesterday once ore啊这是,想笑又觉得眼框发热, 只是,订亲好说,不过一顿饭,几块喜饼,几块糖的事, 但,住到家里去—— 怎么有种偏上虎山行的感觉呢? 第87章 突兀定亲 关豫知道她在想什么,起身在旁边坐下,再一次将人拥紧,“大姐家房子小,你住过去不方便,住家里,安全,离学校也近…… 月儿,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没工作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安全,单纯的入室盗窃还好,如果——” 麻苏月明白他的意思,也清楚当下的形势,怕人担心,故意插科打诨:“真打算让我翻墙上下学?现在都有人说,我这朵南瓜花被你这只鸡给叨了呢!” 关豫:“……” 真就让自己化身成了一只大公鸡,啄够了才继续刚才的话,“安全第一,明天让爸亲自去一趟派出所报案,再去趟街道办报备订亲和结婚的事。” “还可以这样?”麻苏月就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报案她明白也赞成,但怎么还有去街道办报备订亲一说? “可以,街道办是政府的基层工作组织,协助维护治安、和睦邻里关系是他们的工作职能,当然有为避免不必要的闲话,而进行提前防范的义务,”关豫说的理所应当,“借他们的嘴传传话。”他又补充。 麻苏月就想笑,心道:你也就最后这句才是重点! 借东风还能借的如此理直气壮,难不成当年火烧赤壁时,关二爷也和孔明先生一同参与了? 如此看来,我好像只有听话的份哦! 君请随意安排! 困了,想睡觉! 眼刚眯上,又听他说话: “那个人的事,你和宁宁以后都不要管了,刺猬——”他有些无奈地转了下头,轻笑出声,侧身躺下,将人拉到了怀里。 麻苏月闭眼装睡, 刺猬怎么了? 我不过就喂了他们几颗某地特产的酒心糖而已,怪也只能怪那些小东西贪嘴,吃到了醉驾的程度。 再说,以毒攻毒,以暴制暴,用迷信对付迷信,不好吗? 关豫不给人装睡的机会,揉揉她的脑袋扔下一道炸雷: “这个房子,改造一下,重新装修,当新房——” 麻苏月:“……” 呼吸停止两分,腾地睁开了眼,将一万颗牙齿一起磨,哼哼几声,一个翻身将人骑在身下,手也掐上他的脖子,恶狠狠叫嚷: “说,这到底是谁的房子!” 关豫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回答:“原来是我的,但你要把我掐死了,就是你的了……” 麻苏月:落败,翻身下马—— 深吸一口气,接着哼哼:“我没有继承权。” “所以,抓紧结婚……”关豫翻身,反客为主, 也不对,人家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 接下来,两人就突兀地定了亲, 订亲的主体工程十分简单,简单到只有一顿饭、两个红包并几杯水酒, 但配套工程却十分复杂,复杂到,不仅悄悄地将喜糖,送到了远在农场的麻洵那里,还送到了老爷子的老部队、相熟的老战友和老朋友家、街道派出所、街道办事处,以及关家所住的胡同、和麻苏月所住的那个大院儿的各家各户, 同时,将麻苏月是孤儿,独自居住时屋子被贼光顾的事,肆意夸张和演绎了一把, 以至于,派出所的同志增加了辖区内的夜间值班巡防,街道办的同志走访了胡同里的好几户人家。 与此同时,那家人又像接受空投一般,收到了一次刺猬,两次蛇,三次老鼠, 再接下来,远远近近的人家都知道了他家犯仙人, 然后,他家老娘率领众儿子龟缩起来,在家里偷偷供奉起了家仙, 于是乎,等到运动起来时,因为怕被揪着小辫子,他们一家五个儿子都小心翼翼的,没惹事,也没招事, 倒也算是歪打正着。 这边,麻苏月却对着关某人绘出的一张房屋装修改造图傻了眼: 原来,东侧隔壁那两间一直空着的屋子,也是关豫的; 原来,他打算把前头那个小天井圈进去,在外墙上单独开道门; 原来,他打算把墙外的老桐树伐掉,再扯一根电线出去装个灯泡; 原来,他准备将三个房间打通,分别作卧房、客厅和书房,再将那半间改成卫生间和浴房…… 麻苏月就很想说一句:你圈占公共绿地属于违建,砍伐树木需要有园林部门的同意,打墙体需要向物业部门报备,改变房间用途不合规…… 但哼哼几声只说出一句:“为什么要单独出去住?我觉得跟伯父伯母住一起挺好的——” 关豫:“……” 麻苏月大笑两声,挥挥手转身齐步走, 干什么去? 第88章 错位摄影 开学了,先学前思想教育一个周,然后兵训一个月! 郝笃修还在外面等着和她一起去报到呢! 被何秋雁拦截还编排了一顿的火,她得在郝笃修身上撒出去,方式方法都想好了:让他负责打一个月的饭! 至于何秋雁本人,呵呵,还真是个有福的,被录取到了本市的粮食学校,专科,两年, 两年好啊,转眼就能毕业; 学校也好啊,毕业后就能进人人羡慕的粮食部门上班。 她会把通知书扔了,复读再考?不知道鬼信不信,反正麻苏月不信, 不过那学校在南郊,距离他们这里二十多公里,郝笃修应该可以清静两年了。 这时期的兵训,可真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兵训,南市大学兵训的地方,是近郊的一处炮兵部队, 兵训期间全封闭, 其训练强度和内容都堪比新兵连,队列、体能、卫生救护、射击、投弹,甚至捆绑炸药包……该有的都有, 教官极其负责任,将女兵当男兵训,将男兵当牲口训, 一圈下来,俏生生的香茉莉就成了朵被晒干的野菊花, 背着行囊进家门时,庭庭愣是呆愣了三分钟,才想起这位野菊花是曾经的“姨姨”,不过依旧不让她抱。 洗澡、换衣服、再不要钱似的将护肤品往身上脸上一通抹, 看头发长到脖子里了,就在上头松松地挽了小揪揪, 如此一来,整张脸便都露了出来,镜中一照,妥妥一枚黑珍珠。 人说黑珍珠是贝母饱含了怜惜的泪水,麻苏月觉得关豫见到她时大概也会有此感, 想他了,等不到人下班,便在关伯母捧不住的笑容里,挤上了一辆开往大桥工地的公交车, 金秋的十月,黄叶索索,雁阵南飞,美, 麻苏月的心情也同样。 公交车上下来,穿过砂石堆放场,再穿过管桩制造厂,才是大桥工地,帐篷摆出了一个村庄大小的兵阵,正值午后休息的时间,帐篷内外都是人, 她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在一道道, “来了个女的!” “这人是谁?” “长得还挺俊!” 的声音里,找到了桥梁二处设计二组的办公帐篷。 然,本想给人个惊喜的打算,却被一道身影打破—— 童雅楠。 此刻,关豫坐在桌子正面,一手拿着块杂粮馒头,一手执笔埋头于图纸上标注着什么,旁边的饭缸子里是吃了一半的饭菜, 童雅楠站在桌子侧面看,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转头,同麻苏月一个对视,眼里快速闪过一截意味不明的神情,又若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快速划了过去,俯身,再低头。 麻苏月:咱们不是在同一张桌上吃过饭?还是说黑珍珠同白珍珠的差别太大? 童雅楠继续看图纸,看的认真,认真到从麻苏月这个角度看,是她附身到了关豫的头上,关豫的头正好在她胸脯的位置, 呵呵……原来你不是学桥梁的,而是学摄影的啊! ——懂得如何错位! 这角度选的,都可以把云朵扯下来当舔;把月亮逮回来,挂到你家院子里照明了! 哼哼……都是千年的妖精,谁还不懂谁?! 几息之间,麻苏月做了另一个打算:妖精人,干妖精事,将妖精进行到底—— 转身走! 走过几个帐篷,从包里掏出一把糖,酥糖, 拦住一个年龄较小,一看就是个通讯员的小伙子说话: “麻烦跟桥梁二处设计二组的关豫关副组长说一声,麻小月来看他了,又走了,这是我的喜糖,你给他一块,剩下的留着自己吃。” 小伙子接糖,愣神:“喜,喜糖?恭喜,恭喜!请问您是?” “我就是麻小月——” “那您——” “我不想见他,你原话说给他听就行,谢谢你,你喜欢吃糖吗?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麻苏月说完又摸出一把糖,塞他手里,晃晃手,头也不回地走。 小通讯员工作认真负责, 不仅负责,还到位,到位地将麻苏月同他说话时,悲悲戚戚的表情描述了一遍; 不仅到位,还慷慨,慷慨地给了关副组长两块糖,同时强调是喜糖…… 关豫:就觉得心成了陀螺,被人抽的嗖嗖地转!美则美矣,就是眼晕!抽陀螺的就是那个小狐狸精! 他在心里偷笑两声,再深吸两口气,快速将桌上的图纸卷起,然后将图纸和那两块糖一同递到小通讯员手里说: “拿好图纸,原地待命,我回来之前不许给任何人看! 请你吃喜糖,我的喜糖! 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啊?什么?哦……”小战士在他急切的动作里快速回神: “东面……往东面走了……关——” 一句未完,关副组长已经跑了, “怎么都发喜糖?”小通讯员喃喃,剥开一颗扔嘴里,甜,察觉到童雅楠看向他的目光,抬头,憨笑:“童,童顾问……这一块给您?” 童雅楠:“……” 娱乐一下,附两张错位摄影的图来看呐 第89章 身体力行 营地外有一片防风林,最外侧是几排高大的悬铃木,此时正是铃球由绿转黄的时候,叶摇铃响,轻歌曼舞,不舍枝头, 麻苏月在这里放慢脚步,转身看高大威武的桥头墩,肃立在滔滔江水之中, 水动,它不动; 风动,它亦不动, 坚毅、坚韧、坚强,坚守。 “哈哈……我就要做个这样的妖精!”她这心里这么想着,看向营地的方向, 关豫跑出来了,还是一贯的模样:高大、健朗、成熟、稳重,不秀气但倜傥,不俊逸但轩昂,往四下看了一周就信步往这边跑。 麻苏月避到了一棵树后,听着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才从树后转出, 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秋风调皮将麻苏月的味道送到了前头,关豫在十几步外停步,转身,看见了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的人, 顿觉手痒,牙痒,心痒……一同上头, 停顿几息,眯了眼睛很含蓄地笑,随即快步上来牵人,一下没扯动,干脆直接将人半携起来,带进了林子深处…… 将一个月的思念表达透彻了才说话:“小狐狸精……来发喜糖的?” “你没吃上?那我请你喝喜酒。” “还敢胡说——” “不胡说怎么能让你认清形势?”麻苏月松开刚刚还抱得很紧的手臂,抬手捏住一缕自树叶的缝隙里透下的光线,严肃地问他: “学过摄影吗?知不知道什么叫错位?” 关豫摇头, “但你懂正视图和侧视图,三点成线,现在,你的眼、我的手,和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从你的角度,呈现在镜头里的,就是我的手指捏住了太阳,对不对?” 关豫略思量就点头, 麻苏月继续:“所以,刚才我看到的是你的头在她胸上,如果我不懂这个,如果我冲动易怒、心胸狭窄,会怎样? 会是我误会你,还是你觉得我不可理喻,从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关豫兄,给个解释——” 关豫:就觉得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被这个狐狸精给冤枉死的,不,是被她给折磨死的! 从出其不意的吓唬人,到柔情似水、热情如火的磨蹭人,再到理性冷静地阐述道理,这狐狸精在三十分钟内,将所有情节,演绎挥洒了个彻底。 紧紧拳头,他认真承认错误:“对不起,月儿,我没注意,但我绝对不会——” “只打算口头承认错误?”麻苏月没等他说完就打断,同时在心里叫嚣: 口头的哪行?你当年可是让我写过一千字的检查! 关豫重新将人揽过去,别有意味地神情承诺:“除了口头承认,还有身体力行。” “想身体力行?行!”麻苏月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接着道:“兵训心得体会,两千字,你帮我写!” “这个,也可以作弊?可以代劳?”关豫仰天深呼吸了问她:“个人心得,我怎么写?” “写不出来,就说明你和我的心灵,不能相通! 不用写的太深刻,太深刻了也不像我的作风,字体也不讲究,你打草,我抄,就这么定了! 后天回学校交,我明天抄,你今天晚上加班写——”麻苏月又强调,说完拽了人往外走,“走了,你接着上班,我去欣赏秋水长天!” 关豫:就很没原则地应了,又觉得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也可能是因为被这狐狸精教唆的,干了什么没有原则的事。 别觉得麻苏月懒或矫情,实在是,这场兵训强烈震撼了她的心灵, 已经将脑子里存储的,各版本的心得体会检索出来,过滤、比对过了,没发现有一篇符合系政教秘书要求的, 真要让她捧一把辛酸泪,再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的写,那写出来的,也一定是一纸别人眼中的荒唐言,再一个没措好词,被人扣了帽子就麻烦大了, 麻苏月胆小,不敢挑战,也不愿意挑战, 万一将来的某一天,她孙子看到了她今日的手稿,说一句:奶奶,您的写作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得多丢人! 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关豫同志作风端正、思想过硬,又有带兵经验,这事就该找他代劳,对不对? 重回营地,两人一路隔着半米的距离笑语晏晏,所经之处洒落了一地浓情蜜意。 帐篷里,童雅楠还在,坐在桌边看笔记,坐姿标准,神情专注,夏日莲一般清冷优雅, 小通讯员自然也在,怀里抱着图纸,嘴里嚼着糖,脚底下打着没名字的节拍,出了神似的,一下一下,极富节奏。 一脚迈进帐篷,麻苏月就开口:“童大姐好啊,我刚才来过,您是不是没认出我来?请您吃糖啊! 还有你,谢谢你帮我传话!” 将一把糖放到童雅楠面前的桌子上,再将一把糖塞到小通讯员手里,她跟关豫摆手, “我去江边了,你下班去找我——” 关豫跟送孩子上学似的,将人送到帐篷外头,当着那俩人的面捏了下她的手说话:“别跑远了,也别靠水边太近。” “明白,放心!”麻苏月没忘了给关豫两块糖,又有鼻子有眼地叮嘱: “饭都凉透了,别吃了,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饿了就先吃块糖垫一垫,以后别在吃饭时谈工作,影响消化。” 童雅楠盯着桌上的糖,看一眼,再看一眼,然后用笔记本将它们远远地推开,跟重新走进门的关豫说话:“你女朋友,还真是个小孩儿——” “是未婚妻,我们已经订亲了,这是订亲的喜糖,”关豫打断她,接着道:“你要的数据我已经计算出来了,但还需要和崔组长一同再核对一遍。” 小通讯员闻言,往衣兜揣糖的动作顿住,一连声地说恭喜,又在心里道:“原来这俩人的喜糖是一个喜糖!我今天赚了半斤喜糖!哈哈……” 童雅楠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依旧保持原先的坐姿不变,两分钟后跟小通讯员抬抬手,示意人先出去。 小通讯员自然得听指挥,关豫也不能在同事面前驳了她的面子,跟小通讯员点了个头后,转身拎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了另一张桌子边,准备开始工作。 童雅楠起身,缓缓踱了几步,靠桌子站住,小腿交叉,腰线卡在桌子边儿上,手于身后撑住桌面,微仰了胸脯、探了脖颈,显出一段流畅的曲线,笑了两声,很自然随意地开口道: “那年,光林从这里回沪市,跟我说你找了个小女朋友,我还不信, 跟他说关豫那老成持重的,肯定喜欢理性成熟的, 哈哈……没想到竟然还是真的……” 她玩笑似的说完,又换了个有些莫测的语气继续: “关豫,你说你是怎么想的?她还有好几年才能毕业?到时候你都多大了?伯父伯母的年纪,可是已经——” “遇上小月之前,我从没想过找女朋友,遇上小月之后,我想到了结婚,”关豫打断她,有些严肃地说话:“至于年龄,小月没嫌我老,我父母的身体也还可以。” 第90章 小女朋友 “哦,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伯父伯母肯定会健康长寿,”童雅楠换了个很雅致标准的站姿,诚恳又快速地说话: “你别介意,咱们是老同学、好朋友,所以我才说的随意, 只是觉得你找的这个对象,和我们曾经想象的出入很大, 听说还是个乡下来的孤儿,你也真是够煞费苦心的,为了她,把设计新式绘图仪的功劳都记她身上了, 那可跟安全帽不一样,会编篮子就会编, 我父亲说,只那套绘图仪,就足以将你的名字,写进咱们学校的校友功劳簿, 没想到,你却只要了一封表扬信, 仪表厂给的那封表扬信,和三百块钱的设计费,还是光林私下里争取的……” 她说着又笑:“关豫果然是关豫,不爱是不爱,一爱就深沉!” 关豫忍着反感将话听完,这一刻的感觉跟那日听她说,他能参与这个项目,是受了童教授的提名一样, 不,厌恶感比那日更甚, 犹记得这是个有些清高,又很独立自信的姑娘,真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市井小人”的毛病, 是因为年龄的增长,还是因为韩光林的去世? 关豫觉得不解,也没有兴趣深究。 果然如小月说的一样,这是两人彼此信任,否则,单设计费一项就能让人产生误会, 关豫不知道这所谓设计费的事,是子虚乌有,还是韩光林没拿到那笔钱,亦或是拿到了没给麻苏月,但他能肯定麻苏月没见到那笔钱, 三百块,确实不少,但还真不被那小狐狸精看在眼里, 韩光林已死,这事无可求证, 他更不能仅凭这女人的个人之言,就胡乱怀疑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所以这事只能当没发生过。 关豫想快速结束谈话,赶紧工作,忙完了去找那小狐狸精, 对,还有兵训心得也要赶紧写出来,晚上还有晚上的事,不能占用晚上的时间,挑了一支铅笔,拿了小刀去削,顺便道: “绘图仪确实是小月设计的,她是个数学天才,尤其是在几何方面,她使用绘图仪的时间不比我少——” “知道……知道是你那小女朋友设计的……”童雅楠不等他说完就打断,又别有意味的笑起来,拖长了音调说话,仍然坚持用“小女朋友”四字来定义麻苏月, 完全一种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的模样,很有姿态地摆摆手,拿了她的笔记本出去。 关豫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来,埋头工作,工作的投入,投入到完全不知道,他那狐狸精未婚妻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麻苏月是来看风景的,秋天的江边别有味道,也很能调动人的文学细胞,就她这只装了几个数字的脑子,沿小路走了一会儿后,都生出了几句诗词, 比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比如,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 挑了片形状完美的芦叶,卷成一支长约尺余的芦号,用力吹起,声音粗犷如老牛,很有气势也很神秘。 找了个既干净、视线又好的地方坐下,微抬了头,看湛蓝天际下芦苇的白头, 或苍黛、或萧疏、或飘逸、或浓稠…… 然,不过片刻,她那还未完全发育好的文学细胞,就被芦苇丛另一边的说话声给捏死了, 说是说话,其实那节奏跟吵架也差不多少, 音调高、语速快、词汇密集,再加地方口音重,噼里啪啦跟乱码似的,麻苏月一句没听懂, 只看见芦苇丛里,受惊的小青蛙、癞蛤蟆,扑腾腾往水里跳, 如此持续一刻钟,那就真正地吵了起来,不仅吵,麻苏月还听见了“扑通”一下,重物落水的声音, 不会有人落水? 她慌忙分开芦苇,往声音的来源处跑,入眼的是两个中年男人, 一人弯腰,脸几乎贴到了水面上,从水底下摸了个圆筒状的陶瓷管子出来, 另一人如一个翻身的乌龟,奋力地从浅水泥沙处站起身。 “你们没事?是摔倒了吗?”麻苏月喊。 两人一同抬头, 脸贴到了水面上,眼镜片滴水的那个说:“小老乡,采撷芦花往远处走走,这里的开得不好——” 另一个衣服淌泥水的说:“没开好的太硬,给小娃儿做枕头硌头——” “俩大男人,懂得还不少!我连婚都没结,给谁家的小娃做芦花枕头?”麻苏月在心里暗自嘀咕, 按下腹诽,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继续说话:“水流速度很快,我拉你们出来。” 两人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接着把那陶瓷管子往泥沙里插,接着叽里咕噜地说话、吵架。 麻苏月在水边坐下听,注意力集中了,她捕捉和识别出了不少词汇: 比如围堰,比如沉箱,比如打桩,比如耗时,比如危险,比如关豫的名字…… 第91章 深水桥墩 由此,麻苏月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工程师! 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建深水桥墩! ——此处大桥,除了钢梁结构外的最大技术难题! 水流速度大,覆土厚,砂石地基不稳定,深水桩基难打! 可,他们怎么会提关豫的名字?难道是关豫提出了什么建议? 危险?什么危险? 猛然间,她想起了某资料中看到的,大桥修建过程中,因遭遇秋汛,两个桥墩出现险情,沉井差点报废,建设者们冒着生命危险奋战两个月,才让桥墩转危为安的事情, 桥墩……险情……二桥处承担……关豫…… 麻苏月的大脑飞速地转,越转心越慌,越转手越凉,这是脸被晒黑了,否则,不用涂油彩她都能唱一个白脸的曹操。 难道那险情酿出了事故? 那么,前世的关豫,是出了事故,还是在险情之后被追了责? 一定是追责! 若是事故,梅蓝不可能从来不提他的事! 所以,关豫是那事故的责任人,他被送上了法庭,成了一名被夭折的桥梁工程师! 难怪那功劳簿上没有他的名字! “不能慌,不能乱,不管是不是,不管什么原因,都可以未雨绸缪,将一切可能的不利因素扼杀在萌芽之前……”麻苏月紧盯着江水中心的某一处,迫使自己回神: “关豫不过是二处设计组的一个副组长,上头有组长,有二处的领导,有大桥局的副总工程师、总工程师, 还有一个由一大群和童雅楠一样的人,组成的技术顾问委员会, 更有几十上百的施工负责人…… 承担责任的为什么是关豫?! 难道是他提出了什么建议? 发生了事故,他被放大了错误,或者被什么人给推了出去? 不行,得把他的这份‘功劳’给抹了去!” 麻苏月胡乱猜,猜完了当即做决定:不管那险情是否酿出了事故,不管前世的关豫是长眠在了这滔滔江水中,还是被送上了法庭,她都要为避免那险情做点事情。 这时期建深水桥墩的详细技术方法她不懂,但她知道更先进的技术理论模型,可能这技术目前难以完全实现,但能在理论上帮他们打开一点思路,优化提高目前的方案, 这些人个个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悟性高的很,只要她点破一点,他们就能通,且一通百通, 多多少少都能帮到他们一点。 而且,她还要绕开关豫,用一个无知的、旁观者的角色,去点化他们, 至于被点化的是谁, 无所谓! 反正是有利于技术革新和进步的好事! 关豫年轻,根基浅,提出某种太超前的建议,可能不被重视,也不定能被采纳,但水里吵架的这两位都是中年人了, 应该、可能、大概会比关豫有话语权? 于是,她看向水中的两位大声喊话:“两位大哥,你们是不是在想,怎么样把那管子垂直下到水里?” “哎哟……小老乡是个观察力强的!不错!”水里的两人不知是吵累了,还是被水泡的受不了了,相互搀扶着,涮干净脚上的泥沙上岸,刚刚一屁股坐进了水里的那位,先出声跟她说话。 离得近了,麻苏月看见他鬓发已花白,眼角处的皱纹都快成了交织的射线, 她又想起了去岁,那位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了多年,却未见到大桥竣工,而病逝于大桥工地的前任总设计师, 心里一百万分的敬佩他们。 没有案例可供参考,没有实验室数据提供支持,没有电脑三维动态模拟可供利用,甚至连个人工制造的实验模型都没有, 他们只靠一个脑子、靠两只手凭空摸索,用一个破陶瓷管子做道具,到这江边做实验, 他们凭借非凡的智慧和勇气,以虽九死而尤未悔的牺牲精神,创造着时代的奇迹, 了不起! “怎么瞧出来的?”另一人也问她。 “一瞧就瞧出来了啊!”麻苏月信口说话: “你们考虑的是不是水深、水流的速度大,而且水底的泥沙不稳定,这个管子插下去会倾斜,甚至会歪倒的事?” “哎,不错,还真看出了点门道!姑娘是来采风的?写诗还是写文?” 唉妈,麻苏月就想捂脸:就我这样的还采风写诗文?人家采风的能用诗文喊九霄,我只能迎风看芦苇!我的兵训心得体会,都是关豫同志捉笔代劳! 哈哈干笑两声,转身拽了两把干芦苇叶子给他们,示意他们擦擦腿上脚上的水, 接着说话:“我是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游戏,那时候我们比赛让竹筒站到溪水里,看谁站的快、站得稳,可水一直在流,很难成功……” “那还用说?肯定会倒!”两人一边擦腿,一边笑起来接她的话。 “但我想到了一种办法——” 第92章 双壁钢壳沉井 “噢,你还有办法?说来听听!”两人被吊起了胃口,专注地看她。 麻苏月一字一句地表达:“我在小竹筒的外面,套一个大竹筒,大竹筒阻隔了水流,阻隔了泥沙, 小竹筒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轻松扎下根,那样即使大竹筒有一些倾斜也不怕…… 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双管齐下。” “哈哈……不错,有道理!姑娘不得了!是看人家围堰抓鱼看出来的 ?”两人又一同点头,大声赞人。 “是,也不全是,小伙伴也有围堰的,但打堰太耗费时间,水一冲照样白搭, 我这个方法不费事,不过,现在我再想起这个游戏时,发现了更好用的办法——” “哦,还有?说说看!” 麻苏月不再卖关子,一气呵成道:“就是直接做一个双层的管子,双层筒装的管子要比单层的稳定性好很多,浮力大, 只要保证完全密闭,不透水,它就能自动垂直地浮在水面上,且中间的孔洞还有助于淤泥和气体的排出, 想让它下沉就简单了……” 她一边说,一边随手折了根芦苇在地上画,画双层竹筒、画竹节、画竹节隔膜…… 画横截面图,画剖面图…… 两位工程师都是领悟力极强的聪明人, 从双层竹筒上,意会到了一个全新的名词:双壁钢壳沉井; 从竹子分节上,领悟到钢壳可以分节制造; 又从竹节隔膜上,想到了如何制作底节…… 两位工程师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四只人眼瞪成了虎睛,这种方法,可是为深水桩基揭开了全新的一页啊! 不仅解决了水流深急、覆盖层厚、浮力不稳定、下桩难的问题,还大大降低了工程造价,降低了施工难度! 哈哈,好,太好了! 两人很没形象地仰天大笑。 麻苏月慌忙做出一副,原来这种方法,也可以用来建桥墩子的欢喜表情,欣欣然,雀雀然, 然后在心底默默:这可是好几十年后才有的技术诶,您二位,可以被写进建筑史了哦,请我吃饭? 两位工程师让笑得变了形的五官归位,炯炯有神地看麻苏月,随即也折了根芦苇当刻刀,把她当成了块璞玉琢磨, 麻苏月虚心听讲,同时发挥数学老师强大的画图能力,将能想到用到的各种理论同他们做了个探讨, 比如沉井的几何形式,比如剖面形状,比如斜刃的角度…… 于是,三个人就从那芦苇丛中的沙洲开始,一路讲、一路画、一路计算,不知不觉行进了好几十米远, 就是那样坐在地上,用屁股走路的行进, 所经之处,留下了一地的图形和数据,其神秘程度堪比某处的摩崖石刻。 再于是,等关豫听某人说,他那小女朋友,不知天高地厚的,跟两位总工在江边画荻胡扯时, 那位衣服湿了一半的杨总工程师,已经将裤子摸爬滚打成了个泥口袋。 “小月——”关豫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跑,跑到近前看到满地的壁画,堪堪驻脚:“杨总,彭总……” 杨总工很不情愿地,把眼睛从地上移到他身上,“小关?不好好工作,跑来干什么?有事?” 关豫的眼睛像探雷器一般迅速往地上扫,心道:我没事,我怕我家小狐狸精露尾巴, 扫了一圈,果然发现不少他没见过的东西! 小狐狸精, 行骗行到了总工程师跟前, 不是明摆着把自己变成羔羊,往虎口里送吗?! 他在心里咬牙揉眉头,面上神色不变,看向两位大领导认真回答问题: “杨总、彭总好,这是我对象,她怕水还非要到江边散步,我怕她落水,所以过来看看——” 麻苏月:你才落水,我又不是失足少女!我的游泳技能,能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呆愣愣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土,装傻,其实也不全是装的,她猜出了这两位是资深的工程师,也知道总工程师和副总工程师的名头,更是从相关资料上看到过他们的照片, 但经历史车轮的碾压,再受照相技术的限制,她还真不能将那黑白照片中的人,和眼前这两位裤腿挽到了膝盖以上还半身泥污的人,匹配起来。 呆愣完了,又在心里窃喜:原来我给两位顶级桥梁大咖当了回老师,这是不是等于让新技术直达天听了啊? 哈哈…… 心里的笑,在嘴角挂了出来,小豆子似的一点,被关豫眼尖的瞧见, 瞧见了就借着侧身的机会悄悄捏了下她的手。 第93章 春秋大剧 两位总工的慧眼,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的扫,片刻后指着关豫朗声大笑:“怕人落水?我看你这熊小子,是怕我们欺负你媳妇! 小关,你媳妇不得了啊! 原来觉得你聪明、有想法,前途无量,现在我发现你媳妇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 说说,怎么哄到手的, 不对,你不是还没结婚?” “未婚妻——”关豫再认真回答。 “还没娶到手啊!”彭副总工说话,语调里带了明显的遗憾和嫌弃。 麻苏月趁机深施一礼,“对不起,不知道您二位是总工程师,我班门弄斧,胡言乱语,您别当真! 我姓麻,叫麻苏月,您二位叫我苏月就行,我是来找关豫的,打扰你们工作了!” 杨总工摆手大笑,“你这胡言乱语可不一般,让我们拨云见日、醍醐灌顶啊!小关有福,得此贤妻!姑娘在哪里上班?” “还在上学,南市大学,数学系,”关豫替她回答,随着两位领导的手势,拉着麻苏月一同席地而坐,又补了句:“被何良玉教授收做了学生。” “老何的学生?难怪,难怪!”彭副总工一下下点头,随即接着嫌弃: “好好的建筑苗子,怎么学了数学呢?毕业后一半都得去当老师……小关,你这家属工作是怎么做的?不到位啊!” 麻苏月:您老人家这话,与何教授当初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水分太大! 关豫:我是借着她学数学的契机,才把自己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家属,否则,我们现在还在偷偷摸摸地搞地下情。 同麻苏月对视两眼,他轻捻两下手指,认真回答领导问话:“小月在数学上有点天份,计算能力强,空间思维能力好,所以学了数学,打算考何教授的研究生,学习方向是几何学。” “原来如此,学几何也不错,正好还能跟咱们做同事,”杨总工自言自语似的点着头说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揉捏了两下眉心抬头,“麻,麻什么,麻苏月?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老彭,有印象没?” “麻苏月,藤编安全帽——”关豫提示他。 “对对对,藤编安全帽!我说怎么觉得这名字熟悉,原来是你! 我们整个工地上上下下三万多工人,戴的都是你发明的帽子! 了不起,十分了不起!”两位总工大声夸赞着,郑重其事地跟麻苏月握手。 远处围观的人见状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一个抬头,麻苏月看见清冷矜持的童顾问,也抱了臂站在一棵树旁往这边看,眼底的意味不明, 看就看,麻苏月脸皮厚,与人对视的瞬间,还没忘了回给她一个灿烂的笑脸。 杨总工继续说话:“有幸得见庐山真颜,没想到竟然是位年轻的漂亮姑娘!还是小关的爱人! 了不得,了不得啊 ! 能从小细节中看到大智慧,善于见微知着,再用科学的理论不断探索!了不起!” 他说着重重一拍膝盖起身,用远近都能听到的声音道: “小关,交给你两项任务, 第一,把你媳妇,哦,未婚妻,赶紧把未婚妻变成媳妇,三十岁的人了,队伍里跟你同岁的,孩子都上小学了; 第二,放下手头的活,成立一个新设计组,你任组长,人手自己挑选,直接对彭总负责!把你之前的想法,和你媳妇刚刚和我们讨论的这个方法,结合起来考虑,重点攻关!有任何问题直接找我和彭总! 第三,务必做好你媳妇的思想工作,毕业后进咱们大桥局!” 语落,他又转向彭副总工:“你跟那个何教授认识?跟他商量商量,带着苏月一起来做个顾问委员,好好的几何大师,自己窝在学校教书也就罢了,不能带的学生将来也当老师啊!” 关豫:这是三项任务,且只有第二项属于工作范畴,剩下两条都是我们的私事。 麻苏月就觉得被连环炮当头炸: 关副组长成关组长了? 越过了二处的领导,直接对大桥局的副总工负责? 我明明是想让他避开此项“殊荣”的,却促使他正儿八经地承接了那个深水桥墩的设计工作! 不仅如此,我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麻苏月在心里叫嚣、哀嚎:“我这是用马良的神笔写了篇春秋的大剧吗?!” 第94章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因为这场被围观的谈话,关豫今天下班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沿着江边的小路骑行,夕阳漫天,晚风掠鬓,芦苇瑟瑟, 一片云,一抹水痕,一叶轻舟,水天一色极尽苍茫, 麻苏月却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情,抱了人的腰,用头一下一下撞他的后背, 关豫起初闷声笑,接着腾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住,再然后才开口:“麻小月,要不要解释一下?” “不要。” “怎么不跟我商量?” “不想商量。” “为什么?” “你惹我生气了……” 关豫:“……” 又行十分钟,麻苏月觉得还是应该遵守坦白从宽的原则,便紧了紧胳膊胡乱解释: “我就是随便说说,是你们那两位总工悟性高,触类旁通……接了我扔出去的砖,却琢磨出了玉…… 但双壁相较于单壁,确实大大提高了稳定性和下沉深度,也降低了施工作业难度,造价也大大低于纯钢,对不对?” “嗯——” “没有不跟你商量,赶巧了嘛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你们的总工啊。” “嗯——” “难点在钢铁冶炼和焊接技术上是不是?” “嗯——” “嗯什么嗯!再敷衍,我就去住校!” “不怕说梦话时再随便说出来点什么?” “苍天哦,终于说人话了!”麻苏月在心里无声地哀嚎:我都牺牲色相,将整个上半身贴你后背上了哦! 气不过,张口就咬了下去,咬完了还磨了几下牙。 关豫好像没觉得疼,一路将自行车骑得飞快,没回家,去了麻苏月住的那屋子, 开门进去,她才知道,屋里的东西除了大件家具外,日常用品都被搬走了,那干净的,就跟被秋风扫过似的,连她放在门口小桌上的,那棵只长了俩芽芽的仙人掌,都没能幸免。 刚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帮我搬的家,未张开口,便被人堵住嘴,携起来抱到了里间, 麻苏月就觉得跟遭列强打劫似的,被人掠夺性的亲了许久都没找到说话的机会。 “认真点……”关豫捂住她咕噜乱转的眼珠子开口,开口就是这句话。 “认真不了,我心有所想,心猿意马。” 关豫:这是个姑娘在这种时候能说出的话?又一次手痒、牙痒、心痒一同上头。 将人使劲禁锢住了才说起憋了一路的话:“故意的?不想让我参与设计深水桥墩?” 唉妈,就知道这个火眼金睛的主儿,已经猜出了缘由! 可你让我如何回答哦?! 麻苏月打算继续牺牲色相堵住他的嘴,踮了脚往他脖子里亲,同时上下其手,再用麻酥酥的音调胡扯: “深水桥墩是谁?你设计人家干嘛? 是不是跟你那女同学,学会错位摄影了? 以后再让我看见她在你身边晃悠,我还给她发喜糖,发完订婚的发结婚的,发完喜糖发喜饼,发完喜饼发红蛋……” 关豫忍住肆虐了全身的烈焰,将人抱到了床上,床上也干净的够可以 ——只一张凉席, 以肘撑床,脸对脸地说话,不,审问:“别打岔,坦白从宽——” 麻苏月将手伸到他衬衣内胡乱摸,手被抓住,就动嘴,嘴被堵住就抬腿,十分撩拨人的一通折腾后笑出声来:“你还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月儿——”关豫噙住她的耳朵,一招制敌,待人即将失去反抗意识时再度回到正题: “是不是觉得深水桥墩的难度大,一旦有意外,我会给自己招祸?” 这还真是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大脑保持清醒的人啊! 麻苏月就想在将来的某一天,在关键时刻试试他, 不过,是不是有点不大道德? 忽略当前的姿势,将脑子转回来正经说话:“你是不是跟你们领导提了什么建议?我听见他们说你的名字了,你提了什么方法?” “是,原来大多数人考虑的是围堰造岛,但江水流急,覆层厚,围堰难度大,稳定性差,深度也达不到, 也有人提议用纯钢沉井,但造价太高, 我提出了用浮运沉井和打桩相结合,打算薄壁钢箱入水,然后浇筑混凝土,刚报上去,还没有研究出结果。” “还真是他提出的想法!前世的大桥中,有两个桥墩用的就是这个方法,虽然出了险情,但照旧创造了世界纪录!关豫果然是关豫!”麻苏月在心里暗暗赞人,捧了他的脸说话: “这也是很有创造性的想法了,国内外是不是还都没使用过? 但不好排箱内气体和下层淤泥对不对?下潜深度实现起来也有困难,还需要潜水员长时间深潜作业,而且一旦出现倾斜或偏移,就很难修正是不是?” 关豫点头,“是,这种办法能降低造价,能克服那些问题,但沉井深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施工难度很大,不用等到倾斜,即使是固定箱体的缆绳断裂,后果就不堪设想——” 就知道是这样,那两位总工在江边吵的就是这个, 麻苏月亲了人一口,一脸动情地打断他的话: “关豫,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你本来就比我大十岁,女性的寿命又比男性长,你总不能把我扔在这世上孤苦伶仃二十年? 跟你说,我到五十多岁可还能风韵犹存呢,到时候我要再嫁,你可别拦……” 关豫:这就是你一脸动情地说出来的话? 就觉得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憋的难受! 一个翻身下去,仰面朝上,还把人往外推了推。 麻苏月大笑,“这可是你把我推开的啊!关大哥是打算因噎废食,从此独身到老,还是找一个年纪比你大的,发展一段姐弟恋?” 关豫:“……” 深呼吸,再深呼吸,将欲望和火气使劲压住。 麻苏月看热闹不嫌事大,爬过去,趴他身上问话:“选哪个,说,坦白从宽。” “选你,”关豫重新将人揽到怀里,到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缓声说话: “我一定会坚持锻炼,保重身体,不给你再嫁的机会。 你是不是担心,一旦有险情出现,我会被人放大错误,或者被推出去承担责任? 月儿,这是我的工作,任一个工程师,都不能因为现实的不足,或可能会出现的问题,而停下探索的脚步…… 即便会遭遇什么,也要义无反顾…… 月儿,你放心,我会严谨审慎,设计方案也会经过层层论证,现在有了你提出的双壁结构就更保险了,它既能节约钢材,又能弥补单壁箱体的缺陷。” 麻苏月知道他会这么说,但感受着他说这番话时的状态,心还是被震了一下, 这还是他在面对自己的爱人时,说的很委婉的情况下啊! 真是由衷地敬佩他们的奉献和探索精神,这是真正的为了创造生活、建设未来,而呕心沥血、燃烧自我的一代人啊, 他们不追名逐利,不讲究生活条件,无意荣宠,不怕困难,有胆有识,敢想敢干, 哪怕承载着一轮又一轮的天灾和人祸,哪怕成了悲剧的主角,也从来都没放弃过理想,更没有丧失过信念,是真正的为科学献身。 所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当是如是! 第95章 花开满庭芳 在他们面前,麻苏月觉得先前那些,用来格式化自己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分文不值, 没错,自己是把工作当成职业,他们是把工作当成了信仰, 来了这么久,她适应了艰苦的生活,融进了周围的环境,但是精神上始终达不到他们的高度。 主动贴近他一分,麻苏月说话:“今天在江边听到他们提起你的名字,又提到深水桥墩,我慌了, 对不起,是我格局小了——” 关豫摩挲着她的后背笑,“你是替我担心,为我着想,我感动还来不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关豫有幸! 格局小的人能不求名不求利的,把自己的发现说给素不相识的人听?媳妇的格局让所有人望尘莫及——” “怎么就成了媳妇?”麻苏月踢人。 “尽快把未婚妻变成媳妇,这是领导交代给的任务,我一定要保质保量地完成, 难道媳妇想给我增加点工作难度?” 完成就完成,保质保量是什么意思?脸皮向来厚实的人,胡乱琢磨了一番后,忍不住耳根发红,又磨蹭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正事:还没吃饭呢,天都黑了! “你中午饭只吃了一半,饿不饿?”麻苏月拽着人的胳膊使劲往上拽,拽到半截,突然想起他没吃成饭,是因为被童雅楠耽误的事,一个松手又噗通一声把人给扔了, 随即跪坐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开始探讨正经事: “我说,你听,听得过程中不许反驳,听完后有意见可以提,但我坚决不改——” 关豫就觉得这狐狸精,比他家老爷子和他领导还不讲理,但必须得听,往上坐了坐靠到床头,捏了下巴好整以暇。 麻苏月开口: “第一,挑选小组成员时,除了要有你这样的桥梁工程师外,还要选几个其他的,比如懂冶铁锻造的、懂气象水文的、懂物理的,懂数学的更少不了,不过我觉得有我和何教授就够,他负责几何构图,我能干数据计算统计; 第二,不许让你那个同学进组,参谋也不行,她要想学习了方法,拿到课堂上去讲我不反对,但要想指手画脚不行; 第三,选一处地质地形相似的区域做实验,旱季雨季都要做,我说的实验是同等条件下,按比例缩小相关物品,并且用正经生产出东西进行的实验, 实验过程中要紧的人员要尽量参与到位,跟演习一样, 深度和大小肯定是达不到,但能积累数据,提前发现问题, 资金有困难我可以捐一点,至于怎么捐,用什么名义捐,你来想办法; 第四……第四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补充, 有没有意见?” 关豫:提了意见你也坚决不改,我为什么还要提?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第一万次庆幸这个狐狸精落到了自己手中, 没问她是怎么想起来这方法的,也没问她打算如何参加课题小组, 伸手将人拉到怀里,抱紧了,摩挲半天,说出一句:“月儿,我想你——” 麻苏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潜台词是什么,拖了人起身,“走了,回家吃饭——” 回家吃饭,也没人等他们吃饭,麻苏月都习惯了,只要他们俩一同出去,一家子好几口人就巴不得他们在外面吃饭,完全一副没做你们的饭、你们不回来正好的模样。 眼前就是,别说单独留的饭,连个凉馒头都没给他们留, 趁俩人一同去厨房做饭的功夫,老太太跟梅蓝叨叨:“你弟弟这脑壳子,什么时候才能开个缝哦! 人家谈恋爱都知道买个零食,看场电影,他就只知道领着学习、带着画图! 这个点儿了,就不知道带小月去饭店吃顿饭? 三十岁了,也不怕小月嫌弃哦! 你说会不会是他们单位欠着工资不发?” 梅蓝无奈失笑,“他们单位要不发工资,别人单位还怎么活?” 又说:“跟工资有什么关系?您儿子那脑壳子是地壳,里头包的都是岩浆,轻易不裂缝,一裂就是地震加火山, 找女朋友是,订亲是,估计结婚也是,不定哪天哪处的地壳松动,人就进了洞房了。” “还别说,这话对,我得赶紧给他俩准备两床新被子!”老太太琢磨了一会儿,深以为然,还挺自豪,欢喜,拍巴掌,拍到半截想起个更重要的事,凑近梅蓝小声说话:“婚礼咋办?没人给小月送嫁啊。” 梅蓝明白她的意思,原来不知道麻苏月有个亲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总不能不跟娘家人照个面儿就把人娶进门? 想了想,她开口:“听爸和小豫的意思,到不了过年就把人送走了,婚礼肯定是赶不上的,我想着,可以的话就把人请来吃顿饭, 至少让他见见咱们家人,让人放心把妹妹交到咱们家……” 关伯母叹气,又点头,“我也这么打算的,回头跟你爸商量商量,好好一个人你说,遭的什么罪哦! 小豫说,他头一回去的时候,那孩子都瘦的脱了相了,年纪轻轻的一身病,这幸亏是让小月遇上了,要不然——” 梅蓝跟着点头,“血脉亲情,自然有缘分,也都是有心人,小月哥哥是专门去的那个农场,小月也是一早就打算了到本市上学,迟早能见上……” “是个有心的,也是个知道用功的,八月十五头一天,小豫又去了一趟,给他送了点过节的吃物,回来说他挖了一堆胶泥,没日没夜地捏东西。一个草棚子,除了睡觉的地儿,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娘俩在这里操心两人的婚事, 厨房里的两人在干什么? 两人在擀着面条话衷肠—— 关豫说:“明天休息,你把今天和杨总、彭总讨论的那些都落到纸上……” 麻苏月说:“兵训心得你写好了吗?我晚上抄——” “明天晚上再抄。”关豫截断她。 “为什么?” “今晚上有事。” “什么事?” 关豫把一个揉得光洁的面团托举到她面前,认真说话:“赏月——” 麻苏月:就觉得这人的眼神别有味道。 今天,麻苏月算是正式搬到了这边住,三间东厢房,关豫住最北头那间,她住最南头这间,中间是书房。 一脚迈进去,她就知道这屋子是老太太张罗着布置的,无他,太花了! 除了那棵赖唧唧的仙人掌是公的外,其余的都开花了! 碎花的窗帘、碎花的帐子,碎花的床单,碎花的桌布,整个一花开满庭芳! 关豫跟在后面捂住嘴捏鼻子,左右转了两下脖子将偷笑收了,抬腿将门关死,很正经地跟她介绍:“朝外的这道门,里外都被锁死了,你以后出入走这个内门,我那边也是,都从书房进出——” 看看开满了屋的碎花花,再看看完全被窗帘挡严实了的外门,麻苏月了然: 难怪我白天到家时,老太太看着我去宁宁屋里换衣服梳洗,都不提这屋子已经布置好了的事啊,合着是等着让关豫带我进来看惊喜! 可不就是惊喜,且喜且惊: 喜的是,预定的标准间,被升级成了豪华套房,门厅做书房,左右是套间,男左女右,藏春的小阁一般,闲窗锁昼,画堂深幽,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个带浴缸的大卫生间; 惊的是,这就是一合租房,哦,不,是婚前过渡房,大门一锁,谁也不知道俩人在里面干了什么。 就有点想揍人,原地旋转七百二十度找她那根金箍棒, 关豫似有所察,将人从后面拥住,下巴搁到她头顶上轻言:“金箍棒的使命结束了,以后有我……” 第96章 欧拉公式 麻苏月笑:你关大工程师可真有出息,接一根木头棒子的班,问他:“怎么想起来这样布置的?” “爸的主意,说以后不让咱们在家住,这房子是给他孙子孙女的,一人一间卧房,书房共用,写作业时可以互帮互助,怕留朝外的门小孩子害怕,所以封死了,如果住不开的话,就在南头再接上两间,”关豫客观地复述完事实,还没忘阐述个人观点: “他年纪大了,脾气大,我服从命令。” 麻苏月:合着这满庭的花不是为我开!闲窗锁了昼,我也看不了多久的日影下帘钩! 只是,老爷子哦,您想的是不是有点远? 还在写作业时互帮互助,怎么互帮互助?互相抄作业么?看我不打烂他屁股! 还住不开就再接上两间?您是打算让我们养几个孩子?您儿子这都三十岁了哦! “不是说赏月?”扯回胡乱跑马的思绪,麻苏月说话。 “是,赏月,”关豫将人带到窗边,拉开窗帘,和她一起看静静的院落、溶溶的月, 大地朴素安详,星光叮当, 月影迷醉,给葡萄架穿上了嫁衣,老槐树也成了其水中倒影的模样,熏熏然,婉约柔美, 光华从窗口洒进来,屋里影影绰绰,物件只有轮廓, 关豫就这样将人圈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看北斗倾斜、薄霜凄凄,听络纬秋啼、风拂屋脊,良久,他说出后半句话: “前几天去农场看麻洵,才知道你的生日是中秋,因为兵训错过了,今天补上——” 麻苏月怔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将面团托到自己面前时,那眼神里的含义, 生日? 上一次过生日是什么时候?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好像都是十几年之前? 久远的,她好像都忘了自己的生日是在中秋了。 “月儿,以后每年我都陪你一起,陪你赏月,给你擀长寿面——”他又说, 声音很低,很温柔, 麻苏月觉得有一股清水从沙土地上缓缓流淌而过,湿湿漉漉,熨熨帖帖,那水从与他身体相触的背心处开始,入了她的身体,淌进了她的心里,又流向了她的四肢, 水变成了清酒,沉而醇,让人晕醉,让她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曾经也有人跟她说:我陪你赏月,给你擀长寿面…… 这话怎么是一样的呢? 那日渐被冲刷的记忆,怎么被唤起来了呢? 这是延续? 还是,他就是他? “关豫——”麻苏月缓缓转身,想探知,更想倾诉,却在他胸口前低下了头,踯躅、犹豫、胆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月儿——”关豫捧起了她的脸先开口,与她对视良久后再继续:“月儿,我比你大十岁,我等了你十年,若往生有负,今生定陪你走完,同穴窅冥,再结来生愿。” 语落,麻苏月的心,如烟花般炸开, 先是一声巨响—— 他果然是他, 不管他知不知道,他都是他! 再是漫天星光—— 他只是他, 往生且去,今生缘深共度! 而后烟花弥散,入了记忆—— 来日可期,天不老,情不绝! “关豫,”麻苏月又哭又笑,抱住人,将脸埋到他的脖颈里,一字一句的道:“那我就当真了,我脑子简单,在情爱上不会转弯,只认准了你一人,无论往生今生还是来世,都是你。” “本来就是我,”关豫将人拥紧,吻上她的额头,“被月儿认定,是关豫之幸!” “谢谢你等了我十年,或许,这十年里,我也一直在找你,关豫,我爱你——” “……” 日子贼贼的匍匐着走,深度交心的两人,把未婚的夫妻演绎成了经世的爱人,一瞥一颦里都能读懂对方的情绪, 四目相视间,似走过千年的路, 每一个回眸和背影,都像是源自于时光深处。 夜半再与月亮对话时,麻苏月觉得她刚刚做了一场凝固的梦,风来,梦被融化,淌了一地的温柔, 关豫就是那缕清风…… “麻苏月,你何其有幸!”她无数次这么对自己说, 又言:“我一定要细品烟火,将今生活成一个欧拉公式!” 关豫组建了一个由七个人组成的设计组,就是后期的“七组”, 除了请何教授和麻苏月做顾问外,还请了南市大学另外一位朱姓物理学教授做顾问。 郝笃修个厚脸皮的,仗着自己是学生干部,又有关豫的关系,死皮赖脸的要给朱教授当自行车司机,也混进了队伍, 到了队伍也中不了大用,只能抢人家通讯员的活,比如送个材料,比如传个话,再比如打个饭, 于是,他爹奖励给他的那辆新自行车,被隆重地派上了用场,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为了躲避周六下午的班团活动。 那活动,麻苏月在学前学习时也参加过,其内容,无非就是你表达热血,我自我检查,当然,更少不了帮别人挑错,且是在鸡蛋里挑骨头的挑错, 不参加,就是不积极; 参加了,就觉得头发被人一绺儿一绺儿地薅,那种既疼痛难忍,又能预见到自己即将要秃顶,偏偏还无能为力的感觉,看客可有体会? 这活动,班里有四分之一的人十分热衷,他们大都是因为成份极好而被保送来的,其中不乏党员, 还有些干脆不是从高中学校来的,比如民兵、比如复转军人、比如已经工作了好几年的人, 学习成绩怎样不好说,反正活动参加的是十分积极,每次都是别人席地而坐,他们却挺直腰板极有气派地站好, 不过,看似瞪得挺大的眼睛里,神气却飘忽不定,说话拿腔拿调,却又言之无物,东一句西一句,压根不知重点在哪里, 发言时更是气派的可以,每每都是把手臂举起再劈下,话语斩钉截铁,辞严而正义, 偏偏又滑稽可笑的若戴帽的猴儿、若穿靴子的鸡, 无聊透顶。 班里那些一心扑到学习上的人,大都会尽量选择避开这种活动,或者干脆装病请假, 麻苏月是何教授的“特招嫡系”弟子,有系党书记给打掩护,思想工作也越过了班团干部,直接定期向系政治秘书汇报,成了个游离于班团之外的人,可以堂而皇之的开溜。 郝笃修就不行,他是学生干部,且还是一入校,就被他们系的政治秘书,亲自任命为班副主席、兼学生会体育干事的双重干部, 这还是因为他们班有位党员,他只是个团员的原因,否则,班主席的担子百分百就是他的。 郝笃修也不想参加那种活动啊,但身份使然,他不能躲也不能请假,所以就有了上面那一出, 好在大桥是南市的头号大工程,市里很多大中专院校,都会安排积极分子到这里助工,当然,其目前的助工范围,仅限于外围的一些砂石场、交通码头等地方, 能进到大桥指挥部营地的,只有麻苏月和郝笃修两人,这对学校来说也算是一种荣誉,他们自然大力支持。 于是这两位, 一周七天里,在学校上课五天,大桥工地上忙活一天半,休息半天, 天天一路小跑,生活节奏堪比谐谑曲。 第97章 公牛?泥牛! 曲音内最循环出现的小节,就是麻苏月不会用算盘的事,每每看见别人对着图纸一阵噼里啪啦,她就觉得脑袋被冰雹砸,砸就砸,砸完了还能弹跳几下。 弹跳的结果就是,半个营地的人都知道她麻苏月,一个学数学的人,竟然不会用算盘的事了! 多大的事啊?! 不会用算盘,她会速算,速算解决不了的,她就偷偷用计算器, 也是噼里啪啦一顿敲,敲完了扔到关豫桌子上,再补上一句:“相信我,不用核对——” 关豫不放心,核对了几次,没发现错误; 何教授不信,也核对了几次,也没发现错误, 于是,麻苏月就成了小组的演算师:关豫的图纸检算她来算,何教授的几何分析她来算,朱教授的受力分析,也是她来算, 一句话就是,她一个人承担了设计过程中的大半计算量。 这还是表面上的, 夜间,她把笔记本电脑偷渡出来,趴被窝里,将从几位大师那学到的,包括下沉系数、刃脚受力,水平、竖向、挠曲、弯矩、转角等,一项项总结了,转化为公式, 一为方便将来使用, 二是打算用表格做数据统计分析,减少计算量。 随后又将各种沉井和沉箱方式的技术参数、工程造价、所需物料,及施工难易度,都用数据和表格,进行纵横两方面列对统筹比较, 将文字性的东西转化成数据、表格和曲线图,不仅精准,还一眼看上去就直观、立体、明确, 这方面,是眼下所有设计施工人员,包括关豫都未曾接触过的东西。 分析出的结果不能打印,只能靠手动输出,画、抄! 抄出来的统计图也扔给关豫, 关豫都被炸习惯了,天天觉得有雷在头顶悬着, 深呼吸,接过纸,虚心求教, 然后用吃的或玩的把人哄走,再默默拿起笔,画上一遍,原图自己留存,新图呈报两位总工, 同时,天天担心这狐狸精成仙跑了,天天琢磨怎么快点结婚,天天夜半睡前,到麻苏月屋门口徘徊。 麻苏月则是天天埋怨自己,当年为什么不知道下载个工程制图软件或三维动画软件, 当然,下了她也不会用, 但,可以自学对不对? 哪像现在,天天看着某人对着幅大图涂涂抹抹、擦擦改改,一副把橡皮当面包啃的鬼模样, 涂上三遍,擦上三次,图纸废了,重新来过, 替他觉得头大如斗…… 您能理解,想喝牛奶,却养了一头公牛的感觉么? 麻苏月此刻就觉得,她这电脑就是头公牛! 不,公牛还是活的,能杀了吃肉,她这就是头泥牛! 除了春分时,被拎出来揍上几鞭子,迎迎春天外,别的屁用没有, 别笑,真的, 不仅喝不上牛奶,连牛肉都吃不上! 更让人心痛的是,她那仓库里还有好几台电脑,却无一例外都是新机、裸机,一个个连泥牛还不如,估计只能当垫板用用。 如此月余, 两人,一个勘测设计、执笔画图;一个疯狂计算,把图纸转化成数据报告, 跟当年在修路队搭档时一样,配合的默契自然、顺滑流畅,将“异性效应”发挥到了极致, 工作效率比别的一个十人的设计组都高。 两位总工先吃惊、再欣喜、然后自豪,自豪自己的队伍有如此优秀的人才,又无数次暗自决定必须把麻苏月留下, 夫妻搭档啊这是,两口子就能把大半个组的活干了,可以少发好几份工资是小事,关键是能为国家建设贡献力量,对不对? 何教授则是先自豪、再欣喜、然后郁闷,郁闷不知道该教授麻苏月什么东西, 一番思索后,有点不情不愿地道:“赶紧把公共课背背学学,专业课随时都能考。” 啊哈,这话里的潜台词就有点耐人寻味, ——难道,我们的婚期能够提前? 咕噜几下眼珠子,麻苏月笑得有点灿烂:“老师,我让关豫给您买两瓶好酒啊——” 何教授:没出息的,天天急着嫁人,就不能想着多学点东西?眼皮子翻翻又落下,背手出门,门口处扔下一句,“四瓶!” 闲话翻过,说正事—— 今天,大桥指挥部第一次集中论证,有关深水桥墩的新式沉井加管柱的方法, 河这岸的二处、河对岸的四处、施工队伍负责人及顾问团队,全员参与,何教授和朱教授自然也去了, 麻苏月不想去,郝笃修这个凑热闹的没机会去。 第98章 桥墩子的爹妈 两场秋雨,江水成了条桀骜不驯的游龙,雨里雾里翻转,杀气腾腾,带着骨子里的豪情,冒着冷阴阴的湿气,一泻千里, 江中人影幢幢,两岸各种场地亦繁忙如蚁穴,早晚观来,颇有置身于赤壁大战中的豪迈, 这个时节湿气重,南市大桥又是个堪称国之重器的工程,苏省政府鼎力支持,给每个帐篷都点起了煤炉, 麻苏月和郝笃修就窝在七组的帐篷里,抱着炉子烤土豆烧花生。 土豆和花生都是今春两人参与动手种下的,土豆的个头不大,适合烧烤和炖煮,花生的产量不算太高,但籽粒尚算饱满, 将火钳子横放在火上,土豆整齐排列,再沿炉圈摆好一圈花生,两人边看书边吃, 麻苏月是拎了个马扎坐着,郝笃修则直接抱着炉子坐到了地上, 第一颗花生被烤熟的时候,他捏起来,嘶嘶嚎嚎地两手倒替着,吹了几次递给麻苏月,问她:“你就这么肯定他们这次的讨论通不过?” 麻苏月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接着看书。 “为什么?知道通不过,为什么还要开?” “你吃饭吃到第四碗的时候饱了,要不要把前三碗吐出来?” “嘿,麻苏月,正经说话呢,姑奶奶您能不能认真点?”郝笃修被堵的憋得慌,胳膊一拐,把递到中途的花生收回来,剥开往嘴里一扔,再问一遍为什么。 “难产——”麻苏月从书里抬头,认真回答他。 “嘶嘶……咳咳……” 郝笃修十分壮烈地被花生仁烫着又卡住,舌头和腮帮子叽里咕噜一阵打仗,又喝了两口水才指着麻苏月喊话:“你的修养呢?” “就着花生吃了,”麻苏月将一粒花生仁咬到齿尖,含混不清地道:“不仅难产还有阵痛,这是任何新生事物,出现和诞生时,都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今天的讨论,就是场产检,将所有数据和报告摆出来,吹个风, 然后让一应专家回去各自研究,有了结果再会诊,会诊的结果百分百是难产, 之后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出治疗方案、治疗、阵痛,再之后才能迎接新生命。” “什么比方你这都是?不过,好像也对,”郝笃修思考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头,忽而后仰大笑,“这么说,豫哥就是那产妇!那你俩的角色岂不是倒了个个儿? 究竟谁是桥墩子的爹,谁是桥墩子的妈?” 麻苏月:你家孩子才叫桥墩子!这熊孩子是拜了谁为师?来人,给我拖下去! 此刻,桥墩子的妈,在去往指挥中心的路上,跟童雅楠偶遇, “你小女朋友的字写的不错嘛,这都是她计算出来的?不用算盘,用笔算,太费时间了,也很难保证准确率,你都重新核对过了?” 童雅楠要了他拿在手里的资料翻看了,纤指轻弹着纸面状似不经意地说话。 关豫就是个不想说话时,你用棍子敲,也敲不出一句话来的人,他嗯了一声,收回资料接着走。 “你这,不会是要避嫌?怕被你小未婚妻误会?”童雅楠脆笑几声快步跟上,玩笑似的说话: “不至于?咱们可是从一入大学就认识,到今年可就认识整整十一年了, 不过,感觉你和你女朋友的性格很有反差啊,我看她是个挺活跃的人,过来帮忙才多长时间,就跟营地里很多人都处熟了, 听说还去伙房帮厨,你同意的?影响是不是不大好? 还有她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来着?处得跟兄妹似的——” “学校派你来是干什么的?”关豫停下步子,很突兀地打断她的话。 “什么?”童雅楠没听懂。 “你代表的是tj大学桥梁专业和童教授,每一句话都是代替他们说的,要审慎,不要随便发表个人见解。” 童雅楠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又好像没有完全听懂,沉默了几息,脸色先红再白,随即又镇定,显出一贯的矜持清冷,“你是在警告我?是说工作,还是觉得我干涉了你的私事?关豫,我不过开个玩笑——” “我在工作上从来不开玩笑,个人生活上更不开玩笑。” 童雅楠显然被关豫的话噎住,但自小修心的人,就是不一样,她很好地控住了差点溢出五官的怒火,转而诚恳地说话: “不好意思,是我越距了,多谢你的提醒! 其实,我等在这里,是想告诉你,我父亲知道了你提出的双壁钢壳浮式沉井技术,要过来一趟看看, 今天下午五点半的火车到南市,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到车站去接他,然后一起吃个饭,你是我父亲的得意弟子,他一向以你为傲, 这个,你总不能拒绝?”她又补了一句,用略带了点小女儿家调皮的表情看人。 第99章 又说改嫁 关豫怎么拒绝?童教授是他的老师,又多年不见,中间还夹着他跟已故的韩光林的情分。 但双壁钢壳沉井,明明是两位总工在麻苏月的刻意启发下想到的,关豫不过是受命研究这项技术的人,他对童雅楠这种混淆概念的说法很反感, 不管她是不经意而为之,还是出于客气,都觉得很反感。 但关豫有关豫的行事方式,他脚步微顿,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没了下文,不说去不去接人、怎么接人,也不说要不要一起吃饭、去哪里吃饭。 ………… 讨论会的结果,跟麻苏月预期的一样,三成人赞成,两成人反对,一半的人表示要再研究,总指挥宣布十天后再开一次会,到时拿出诊断结果。 即便口水横飞地讲了三个小时,关豫也没觉得哪里失望,吹个风吗不是?目的已经达到了, 毕竟,无论是从造价,还是从质量,亦或是施工难易度上看,这都是最完美的方案了。 他回了七组的帐篷,将资料锁进橱子,喝了半缸子水后,跟麻苏月说起童教授下午要来南市的事,连他对童雅楠的厌恶也说了。 “所以,你怎么打算?”麻苏月不答反问, 关豫是个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绝对不会不带着答案来问她问题, 只是,先接人,再吃饭—— 为了拿出这个方案,关豫已经连轴转了一个多月了啊,好容易开完了会,今天又恰好是周末,还以为他能趁机会休息半天呢,看来是无望了, 不管对童雅楠有何观感,恩师来此,他定然要尽地主之谊,但,这时间安排的…… “陪我去接人,然后去咱们家吃饭,我请了朱、何两位教授作陪,他们是同行,有共同语言——”关豫说。 滴水不漏,又面面俱到,安排的不错嘛! 不仅尽了礼数,破了童雅楠的局,还找了两个最恰当不过的陪客! 麻苏月想夸人,但心烦,更心疼,夸不出,思虑间,又听他跟郝笃修说: “辛苦你去买点菜,再买几样南市的地方小吃,然后跑一趟我家,让你伯母和大姐她们,提前准备晚饭,晚上你也留下一起,会开车吗?” 郝笃修愣了下才将前后都贯穿起来,先点头再摇头。 “会喝酒吗?”关豫再问。 郝笃修这次是先摇头再点头,“会,一点点……” 他说着,不太自信地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个不到三厘米的高度,猛然看见麻苏月忍笑的脸,顿觉身心倍受打击,遂问她:“难道你会?” 麻苏月笑而不答,抓过包拿了些钱票给他,“多买点,跟伯母和大姐说,让她们先洗菜切菜拼盘,回头我炒, 另外,童顾问不喜欢吃下水,你去马家的熟食铺子,把心肝肺肠一样买上一斤, 她也不吃辣,你跟伯母说多切点辣椒,我打算把心肝肺肠外的菜都炒成辣的。” 郝笃修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看向关豫寻求答案, 关豫摸了下鼻子,无甚表情,跟他点点头,说了句路上慢点。 郝笃修了悟,偷笑,麻溜儿地接了钱票,骑上车子走人,心中对这二位的钦佩敬仰之意,若身边的江水般,浩浩汤汤又绵延不绝, 以至于到将来的某一日,他真比那两人矮了一辈儿时,都没觉得有多么突兀。 “打算开车去?”听自行车声远去,麻苏月正了神色问关豫。 “嗯,周末,指挥部的车没事,我已经跟总务科说了,童教授是我老师,更是指挥部的客人, 开车能比坐公交节省出一个小时, 还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让其他组员都回家了,饿坏了,带你出去吃饭——”他说着忽而改了话题。 “你是铁打的吗?”麻苏月的神色再沉,直接打断他, “每天半夜睡,早上五点起,连续一个月不休息,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就是伏案和上工地, 这江边,夏天湿热,冬天湿冷, 关豫,你是打算等老了让我伺候你,还是想让我早早的改嫁?” “小月,”关豫往帐篷外看看,没看到有人,一把将人揽过去按到胸口,有些无奈地笑她,“怎么哭了?又说改嫁,一嫁还没嫁呢——” “你说我怎么哭了?我哭我心疼你,我哭我不想守寡!”麻苏月使劲在他身上蹭泪,蹭完后还踢了两脚,然后奋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用左右帐篷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童雅楠什么意思?当别人都和她一样清闲是不是? 满指挥部的人,一个个忙的脚打后脑勺,连饭都顾不上吃,周末顾不上过,还有很多人忙的连封家书都顾不上写, 她当顾问当了好几个月了,除了指手画脚外,一点建设性的建议和意见都没提出来过, 童教授是你的老师,是指挥部的客人,更是她爹! 正常人的正常做法,不该是她去接人,然后安排老人休息,然后第二天带老人到指挥部见几位领导,再然后才是你给接风的吗? 怎么,她是觉得你们的师生关系,领先了工作关系,更超越了他们父女关系? 谁先谁后?孰轻孰重? 这如果将来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她童雅楠惹了什么祸,你关豫是不是就得因为小团体主义,跟着承担连带责任? 这可是等待技术方案通过的关键时期,到时候投票决定方案的选择,童教授那一票是他自愿投的,还是你关豫拉来的? 你关豫的前途还要不要了?!” 麻苏月一番话撂完,抓了自己的包转身就走, 那个童雅楠,她已经忍了很久了,类似的话关豫有苦不能说,只能想着法儿的迂回解决问题, 比如这次,在等待新技术方案落定的关键时刻,他为了避嫌,以向指挥部借车的名义,将童教授要来的消息散布出去,让事情从暗转到明, 再拉上朱、何两位教授作陪,将接风的家宴,变成他们那些大学老师们的同行交流会, 又为了避免跟童雅楠单独接触,而拉上麻苏月, 问郝笃修会不会开车,也是打算等饭后让他帮忙送人…… 一环扣一环的,累不累? 明明精力都快要被透支了,还要在这种事上费精神! 可,凭什么啊? 你童雅楠指手画脚,嫌东嫌西,说我年龄小、学问低、没见识,不会用算盘,不适合做顾问也就罢了,我不跟你计较, 可你凭什么给关豫出难题? 你自己是顾问委员会里可有可无的一员,一天到晚闲的拿盐当饭吃, 关豫可是建设大桥的中流砥柱,是把一分钟当两分钟用的人! 是我的人! 从帐篷里出来,往营地外走,麻苏月专门选了中间的大路,没错,她就是故意的,想让半个营地的人都看到发生了什么, 遗憾的是,这个点儿,能回家休息的人都回家了,一路行来,她只感觉到个别帐篷里探出的几道视线, 凑合了,应该能把话传到相关人的耳朵里? 关豫封好炉子,快速将桌上的东西一番收拾,将帐篷门落下,骑上车子往外追, 有了上次的经验,路过那片防风林时,他还将车子停下,进去搜罗了一圈。 然,麻苏月就不是个会跳同一个坑的人,等关豫再赶上来时,她已经抄小道穿胡同的出现在了大街上, 也亏得关豫的追踪能力强,才在半个小时后追上了她, 追上了,但没直接抓人,无他,这里人多,不好控场, 他得让那小狐狸精把戏唱完,便推着车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第100章 花好月圆 南市的大妈,有着从战争年代磨炼出的,超强的防备风险的意识,看看前头的漂亮姑娘,再看看后头跟踪她的人,交头接耳地一阵嘀咕后,跑出来两个人高马大的,一左一右地抓住关豫的车把,厉声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关豫眼看着前头的身影,手掏工作证,“我媳妇,我惹她生气了——” 大妈们你一个字儿我一个词儿地,拼凑出了工作证上的单位名称,然后半脸同情、半脸嫌弃地把证件还给他, 这个说:惹媳妇生气了,你还在这里慢吞吞地撵,车子是干啥用的,不会骑? 那个说:生气了跑出来,那肯定是想回娘家啊,你就两手空空的跟着去? 还有一个说:还都说修桥的工资高,我看八成是不准—— 关豫快速插嘴:“我们还没吃中午饭,我想找找这附近哪里有吃饭的地方……” 大妈们更嫌弃:都下午两点了,哪家饭馆子还有饭?前头拐弯,有个点心铺子,它家的小米糕卖的好,你买上一斤垫垫,再买上两斤给丈人,陪他喝两杯,丈人一说话,媳妇肯定听…… 关豫谢过人,骑上车子赶紧跑, 还给丈人买两斤,再陪他喝两杯, 他丈人葬在距离此地好几百里远的地方,没办法陪。 街角外,麻苏月在那个点心铺子前停下,她上午啃了一个烤土豆,吃了一把烤花生,还饿了, 关豫开了四个多小时的会,岂不是更饿? “一斤小米糕,一斤蝴蝶酥,一斤牛舌饼,一斤茯苓糕……”麻苏月一样样点。 好心的售卖员大姐打断她:“同志,咱这点心铺是国营的,您带的票够不够?” 麻苏月转头看向刚刚追上来的人,下巴一抬道:“他付钱——” 大姐抬头,顿悟:“哎呦,这是买结婚用的喜点心啊!是要小四样还是大八样? 我得给你们换个盒子装,咱这里有好看的点心笺儿, 你们看是要松鹤同春,还是要花好月圆?” “大八样,花好月圆!”关豫扎下自行车,两步跨上来。 半个小时后,两人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关豫拎着个足有十寸蛋糕那么大的点心盒子,虔诚、喜感,还有点神圣, 大八样,除了麻苏月点的那四样,售卖员大姐还做主给他们装了枣花酥、花生酥、桂花糕和莲子饼,说祝他们早生贵子, 花好月圆的点心笺儿,牡丹花开得跟被红酥手点出来的一般,丰艳雍容,越看越觉得和富贵花开床单上的那朵是姊妹花, 月亮更过分,跟刚从蚌壳里剥出的珍珠似的,湿漉漉的圆、盈润润的满,惝恍迷离的让人浮想联翩, 麻苏月看两眼,偏开头,不知道该用脸笑还是该用心笑。 恰好,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叽喳而来,看到他们的样子,先打量,再安静,然后十个里有八个捂着豁子牙嘻嘻的笑。 麻苏月笑眯眯磨牙:至于的吗?不就是一盒子点心,又不是到了接吻比赛现场。 轻咳一声将爬到了腮帮子上红霞震掉,接了点心盒子,跟那群小学生招手,“来,叔叔阿姨请你们吃点心——” “这是,喜饼?”带队的老师出声问。 “对,喜饼!” “那祝你们新婚愉快,白头到老!” “新婚愉快,白头到老——” 带队的老师领头说,小崽子们拖着调子齐声喊。 “谢谢!祝你们身体健康,天天快乐!”麻苏月不知羞地大声回,将花好月圆的点心笺子揭下来递给关豫,“收好了,你的花好月圆!” 关豫:我都第几次被新婚了,还不能祈求个花好月圆?只是,哪次才能成真? 看着一群小崽子,跟小松鼠似的抱着点心,用豁子牙啃,心情果然转好, 找了个相对隐蔽的石凳坐下,抬头望天,初冬的天空虽还算得上高远,但已呈现出跟这年代,人们身上的衣服一般的灰黑色,偶有几只野鸽子扑棱棱划过,像是给衣服揉搓出了几道皱褶。 麻苏月忽然有点想念那种坟包子似的草地帐篷,难得有如此悠闲的半个下午,如果拉着关豫一同躺进去,睡上两个小时是不是很美? 不过,自己好像刚朝他发了顿邪火哎, 为什么发的火? 麻苏月掰着手指头算,计算出的结果是:经期综合症, 低头,抿嘴,神经病似的偷笑…… 关豫也笑,他笑,是觉得这狐狸精的智力,可以在幼童和高知之间自由切换,“不生气了?”他问。 麻苏月不负责任地笑,再不负责任地回答:“能惹起来你的火,我就不生气了。” 关豫:这就不仅是个狐狸精,还是个随时能到菩萨的后院放把火的孙猴子,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似笑非笑地看她,“那我怎么撒火?” “你揍你儿子——” 关豫:“……” “哈哈……诱导,啊不,引导,引导,以理服人,”麻苏月信口开河,随即环望侦察环境,看周围无人,悄悄伸出一只手去往对方那边爬,爬到半途被人捉住,接着胡说:“或者学学我,当一次散财童子,一大盒点心散完,所有的郁闷都云消雾散!” “还以为,你是因为花长好、月常圆。”关豫揉捏起她的手跟着笑。 “花为你开,月也为你圆,最重要的是人长健,”麻苏月靠过去几分,将头贴到他肩上突兀地换了音调,“关豫,我不想看见有人用这种没脑子的事烦你,你已经连续一个半月没休息了,每天还睡不到五个小时……” 关豫抬起胳膊揽住她的肩膀,用力拥了两下,低声却很有力度地道:“月儿,我绝对不会把你独自留下。” “不骗人?” “我骗过你?” “那现在怎么办?” “原定计划不变!” 原定计划不变, 五点前,指挥部的吉普车接上了童雅楠,开车的是关豫,副驾驶上是麻苏月, “周末愉快呀,童大姐——”后视镜里,迎上童雅楠那张故作骄矜的脸,麻苏月笑眯眯喊话, 别笑,真不全是故意的,主要是这破车的发动机声音太大。 “周末愉快。”童雅楠回话,转头看向窗外, 麻苏月看见她将原本搁在腿边的提包挪到了小腹前,攥住提包的手指,收紧一次再收紧一次, 心中暗笑, 从行为心理学上分析,您这是焦虑了呀, 哈哈,好,看来那些话传进你耳朵里了!你焦虑了我就高兴! 麻苏月继续给人加重焦虑,不,直言相告, 她说:“您父亲远道而来,是尊贵的客人,该我们尽地主之谊,主要您本人也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做东,请东道主作陪,在反过来招待客人的道理? 这要是传出去,你们同学不都得嘲笑关豫是个书呆子?到时候,我和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要跟着吃流言蜚语的苦,我无所谓,伯父伯母可万万不行。 哈哈……小地方的人,见识短浅,让您见笑了,我们让家里准备了晚饭,打算接到您父亲后一起到家里去吃, 不过,现在是等待新技术方案落定的关键时期,担心过后有人说您父亲偏袒他的学生,于他老人家的名声不利, 所以,我们还邀请了南市大学的朱、何两位教授, 三个不同的学科,三足鼎立,却又在同一张桌子上把酒言欢,传出去,也算是一段佳话了,对不对? 童大姐,您说呢?” 第101章 九转大肠 童雅楠已经听过这番话的另一个版本了,虽然是不连贯的片段,但她又不傻,自然明白麻苏月摊给她看的是那张纸的另一面, 觉得恼火、烦闷、憋屈, 从小到大,她可都是个骄傲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明讽暗嘲过? 感觉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一起变成了利刃,利刃的尖端倒转,朝向了自己的心脏,没刺上去就感到了疼和冷, 可偏偏,麻苏月的话又说的滴水不漏, 将视线投向关豫,以为他会开口说上一句公道话,不料人家竟然跟个局外人似的,只开车不说话,由着他小女朋友信口开河。 “还真是个没素养的乡下孤女!上了好大学,也掩盖不了本来面目!”她在心里暗嗤。 麻苏月却是不等她的心理活动进行完,忽然沉了声继续:“听说你不赞成我去伙房帮厨,也反对我进顾问委员会?” “我,只是——” 话题突然转折,且是如此面对面的质问,童雅楠差点没控好自己的形象,想要再解释时, 麻苏月却直接笑起来,打断了她,换成了个小姑娘的语气脆生生说话: “多谢关心,我偶尔才去,累不到,也不会耽误工作学习,只是觉得做饭能帮助我缓解脑力劳动的压力,其实做饭也是一门学问,配菜的比例、口味的调和,还有各种食材的烹饪时间和下锅的先后顺序都有讲究,哦,你是不是不会做饭?没关系,多尝试几次就会了——” 一段话说话,不等对方答话,她又不带喘气儿的继续: “至于两位总工提议,让我进你们顾问委员会的事,我觉得您的反对有道理,我同意你的观点,怪不得您是关豫的同学,我是他未婚妻,咱们很有共同语言啊, 你喜欢喝什么酒?晚饭时咱们一起喝一杯啊? 关豫,行不行?”她说着扶了下关豫的胳膊,偏了头半撒娇地询问。 关豫:狐狸精喝酒容易露尾巴,看她两眼,眯了眼角一笑,“妈和大姐应该不会同意让你喝酒。” “哦,也对,行!”麻苏月很听话、很配合地答话, 暗道:若论凭空撒谎拒绝人的能力,你关豫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随即拿出一副遗憾的笑,转身看向童雅楠,“那不好意思了,童大姐,您就多吃点菜好?” 童雅楠停顿了足足两分钟,才平稳了气息,让谈话重启:“我是觉得你毕竟年龄小,还有很重的学业……” “所以说咱们有共同语言嘛,”麻苏月接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只给何教授当助手,只帮关豫统计数据,坚决不进顾问团……谢谢您帮我说话!” 说完,她又在心里默默: 我要进就进大桥局,进了大桥局还要筹建技术信息处! 不仅筹建技术信息处,我还要将相关术语名词、公式定义、技术标准、规范化操作及施工流程,整理编纂成册,推动施工质量管理体系建设! 至于帮厨,我那是为了给一群天天熬夜加班、呕心沥血的工程师和设计师们,偷偷增加营养! 你懂什么?! 被标了好几重引号的接风宴,按既定的时间开席,不知道是因为引号标的太多了,还是炒菜时放的调料太重了,反正席间的情形很难用一两句话概述, 席面按男女分成了两桌,童雅楠问了句这是你们这儿的风俗吗,关伯母直言说是。 男的七人:主人三位、客人三位、半主半客的跑腿一位, 就餐地点是餐厅,聊得怎样不知道,但从郝笃修不断地跑厨房提开水上看,喝的应当是不错, 当然,开水的功能除了烫酒、泡茶,也还有涮嘴…… 女人加孩子也是七人:主人六位、客人一位, 就餐地点是关豫和麻苏月的书房, 没办法,关家的房间也不是多宽裕,堂屋的客厅跟老爷子的书房是通敞的,便是已经从那个位子上退下来了,老爷子的书房也属机密重地,偶尔招待客人喝个茶说个话可以, 但要摆桌子招待童雅楠吃饭,还真有点不大合适。 所以,能被拿出来吃饭用的房间,除了厨房就只能是这个了, 原因无他:这里简陋, 说是书房,但实际上无论装潢还是摆设,都还赶不上后世很多小区门口的保安室, 一个书柜孤零零靠墙罚站,两张面对面的长方古式两抽桌居中蹲坐,再加两把椅子, 齐活, 简陋的近乎于寒酸。 通向两侧的小门都紧闭,童雅楠左右打量,神情莫辨,踱了两步后,视线飘向书桌, 麻苏月不理会,更不介绍,赶在她走到书桌前,抖开一条床单将桌子盖上,大大方方地说要遵守工作纪律,一些资料未经组织允许不能对外泄露。 童雅楠垂了眼皮,神情更莫辨,工作纪律,她当然明白,但她不明白的是怎么能有人把防备别人,说的如此冠冕堂皇,正常人不该是提前一步进屋,悄悄把东西收起来的吗? “小家子气——”她再一次在心里暗嗤。 麻苏月继续当没看见,没错,她就是故意的,走路走大路,防人防到明处, 她觉得正常人去别人家吃饭,如果被问到是在厨房吃还是去书房吃时,一定会说在厨房吃, 毕竟,现在人多屋少,很多人家没有单独的餐厅,在堂屋厅堂里摆两张小床睡俩孩子是常有的事。 去书房? 去书房,你是想要窥探我们的隐私,还是觉得你同关豫,亲密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但没办法,人家就是这么个讲究人! 麻苏月将桌子盖上,防备童雅楠看到她和关豫研究的东西是其一,其二是她不想让书册资料粘上辣椒味儿, 原来, 老太太十分得力,听了郝笃修传的口信儿后,切了满满一碗干辣椒备用,大约是看着麻苏月往锅里扔辣椒的动作挺潇洒,她老人家也扔, “唰”的一下, “滋滋”几声, 热油将辣椒苷充分激发,分解出辣椒素,辣味和香味随着热气漫卷,飘飘乎几息,空气便被搅出几朵涟漪, 旋即,嗅到之人,眼泪鼻涕便在咳嗽的伴奏下一同起飞。 饭菜上桌,四荤四素八道菜,还有一个麦仁稀饭,很丰盛的,对不对? 反正这张折叠式方形小桌,是摆的满满当当。 劝人吃饭的事,根本不用麻苏月和梅蓝出面,老太太独自一人就能撑起一片天, 且看—— 朝向左边,她说:“小月,你这两天身上不得劲,不能吃辣,这是心包肉,多吃点,补血,再喝一碗热粥; 宁宁,你额头上那小疙瘩,这几天才好容易没起,也别吃辣了,吃点鸡蛋,喝点稀饭……” 朝向右边,她道:“小童,你随便吃,那个何教授和朱教授一个是蜀中人,一个是湘南人,都喜欢吃辣,你呢? 要吃不了辣,就吃这个,大肠,马家卤味可是几辈子的好手艺,听说祖上是做鲁菜的,最拿手的就是九转大肠!” 大约是怕人对这项食物有什么误解,她还发扬起艰苦朴素的优良革命传统,给人讲起当年的故事: “……猪肠羊肠都是好东西,逢年过节都不定能舍得吃上一回; 鸡肠鸭肠也不差,就是难清洗,用筷子翻个个儿,先用草木灰搓,再用清水漂…… 第102章 父女谈话 鱼肠也能吃,我们南市的人,日子不好过的时候,都是靠大江养着,鲜鱼也不大能买的起,就去鱼市上买人家杀鱼剩下的鱼肠鱼鳔, 蓝蓝就吃过不少,小童你比我们家蓝蓝小不了几岁?没吃过?” 童雅楠:“……” 梅蓝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是,脆脆的,然后继续给儿子喂饭, 麻苏月接着和宁宁瞎说八道、窃窃私语, 老太太再度保持五分钟劝人夹一次菜的殷勤频率,把饭桌当沙盘,指点山河,顺便帮人涤荡心灵, 从大肠讲到肺片,从猪肝说到辣炒白菜丝,又从挨饿受冻讲到艰苦朴素, 再从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讲到麻苏月把干萝卜缨子炒成了美味。 看童雅楠的筷子与大肠若即若离,宁宁这小调皮的鬼心眼子起,朗声插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姥姥,我们都知道!我爱吃萝卜缨子!” 麻苏月夹一块包心肉塞她嘴里,暗道:你真是全面继承了关家的优良家风,艰苦朴素是其一,补刀扎针是其二。 然后,不知道是老太太的革命教育工作做的有成效,还是宁宁扎针扎的比较准,反正童雅楠吃了好几筷子心肝肺肠, 真心不容易呀! 要知道,在大桥工地,每次伙房炖的菜里有这些东西时,她都是靠点心充饥的哦! 至于吃下后胃肠反应如何,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九点,饭毕,陆姐夫和郝笃修送朱、何两位教授回学校家属院, 关豫和麻苏月送童教授父女。 看着吉普车的车灯推着黑暗走远,童雅楠收回目光,扶了她父亲的胳膊回屋, 童教授却是在落座后,抬手点了点对面的椅子让她也坐下,摘掉眼镜,沉默着擦拭了半天才开口: “楠楠,你是不是和关豫的未婚妻闹什么不愉快了?” “我没有——”童雅楠快速反驳,察觉到反应过激,又迅速恢复镇定,换上一贯的表情说话:“爸爸,是不是关豫跟您说了什么?” “担心他说了什么,那就是真有矛盾了,因为什么?”童教授把眼镜戴好,认真看他女儿: 三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本该为人妻为人母,事业家庭皆丰满,女儿却是半腹才华,半腔孤独, 老父亲不忍,更遗憾,甚至埋怨他自己,在很多事情上,都无法真正地帮到女儿,无法为女儿解忧, 但无论怎样,他都不希望看到女儿,跟关豫或者说是跟关家,闹什么不愉快,沉了沉,他继续: “关豫没说什么,他的性子也不会说什么,是吃饭时,关老跟何教授商讨起了他们的婚事,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婚事?麻苏月刚上大学才几天,商量什么婚事?又和何教授什么关系?!” “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突兀地被女儿打断说话,童教授的眉头皱起,语调严肃,却只一瞬就又被女儿的样子软化,扶了扶眼镜,换回了平常的语调: “何教授说,那姑娘在数学上极有天分,是个难得的人才,南市大学教务处已经特别批示,允许她修完全部课程后直升研究生——” “您也信?”童雅楠再次打断她父亲,眼皮垂了一下,不屑之意遍地流淌: “关豫还说那绘图仪是她设计的呢,一个乡下孤女而已,即便有几分小聪明,能聪明到哪儿去?关豫为了她可真是煞费苦心!” “楠楠,不可背后议人非!她是关豫的未婚妻,你要想继续同关豫做同学、做朋友,就要尽量与他妻子交好,至少不能交恶!” “爸——” “必须听话!”童教授曲指叩了两下桌面,严肃道: “平凡人家出天才的例子多了去了,尤其是数学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华教授,一个星期就学会了一整本微积分,初中文凭却能成为数学界的顶级人才,他就是贫寒出身,也是苏省人。 那位姑娘,虽只是一面之缘,爸爸也能看出她的灵性,何教授说双壁钢壳的概念,最早就是她提出来的,如此有才能的人,你一定要想办法与人交好——” “这才是您的目的?恨不得让我跟所有有才能的人交好!当年的光林是,现在的关豫是,呵呵……麻苏月竟然也是?!爸,您是要网罗尽天下的人才吗?您已经不是当初的——” “不许质疑长辈!”童教授厉声打断女儿的话,顿了几息,看着她委屈着将嘴慢慢合拢,有些不忍地闭眼深呼吸了,放低音调缓声劝导: “跟有才能的人交好,对促使你进步总有好处,那姑娘,何教授和南市大学教务处都很看重她,关家也很看重她,你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她是人才,我就是庸才? 我就该从二十八岁开始守寡,就该三十岁嫁给拖儿带女的中年人,就该给人十岁的孩子当后妈?!”童雅楠的情绪没有因她父亲的劝导平缓,反而更加激动,从椅子上站起来,红了眼眶,哀声道: “爸,我认识的人中,跟我学问相当、志趣相投、年轻未婚的,只有关豫了,只有他!” 童教授显然没想到女儿会突兀地说出这番话,皱眉几息,愣了一下,刚想狠心说教几句,又被她两眼的泪水打动,语重心长道:“楠楠,关豫已经有未婚妻了,而且你们一起上学时都没有——” “那时候我没有机会,就代表我现在也没有机会?”童雅楠这次打断他的更快,在她父亲膝前蹲下,两眼哀愁, “我为什么没有机会的,您不记得了吗? 那时,关豫是班里最优秀的学生,我刚开口向您打问了几句他的事, 您就告诫我说,关家父亲是开国将军,说您曾在旧政府的教育部门里任过职,说他不会和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亲,说他不会走学术研究的路子, 我懂您的小心谨慎,尊敬您,听您的话。 您看重光林,约他去咱们家吃饭,一来二去,光林开始追求我, 光林也很优秀,无论人品还是学识,又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和咱们家的家世一样,也合您的心意,我答应了,原以为我们能生儿育女白头到老的,可他偏偏就……” 童雅楠顿了顿,缓解一下情绪,继续: “可实际上呢,您看到了,关豫找这样一个女朋友,一个乡下孤女,关家父母都没反对, 而且现在关豫不当兵了,走回到工程师的路子上了,应该合您的意了啊! 您是因为麻苏月才反对的? 爸,您是不是还不知道,他们确定关系其实才刚几个月的时间, 没有多少感情基础,根本就没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地步,关家肯定是因为关豫年纪大了,着急,所以才同意他们的婚事的, 爸爸,您让我试一试不行吗?” 童教授有点不敢看女儿含泪的眼睛,是啊,如果当时他不那么太过小心谨慎,不用那些危言耸听的话吓唬她, 或许女儿的命途就是另一番模样了,那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凄苦了啊, 可,如果只是如果,现实就是现实, 他抬头长吸几口气,拍拍女儿的手,很有些苦口婆心道:“楠楠,当时不行,现在同样也不行,虽然关豫还是未婚,可你——” “我是死了丈夫的残花败柳对不对?!”童雅楠猛然起身,语调尖利,闭眼吸气将泪水吞掉,向后退了两步,摇着头怨声道: “原来,您和别人一样看我! 我死了丈夫,我人过三十, 我就该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秃了半个头,拖儿带女的男人! 光林去世了,你们以为我不痛苦吗?这世上,谁不想跟初恋的爱人携手走到老? 我不幸,我死了丈夫,我就该不幸到底,就该不幸一生?!” 第103章 第二次论证会 “楠楠——”童教授拖长了音调叹气,语调里包裹了无奈无力,还有点让人难以琢磨的味道,“那不过是别人帮你介绍的,你不乐意,直接拒绝了就是——” “别人介绍?是,是别人介绍!但别人介绍的,为什么都是你认为的有才能的人?您是想让我嫁给一个人,还是想让我嫁给学问?” “楠楠!” “爸爸,您让我说完,让我说完不行吗? 我就想问一句,这是谁规定的,谁规定了我死了丈夫就不能再追求幸福? 当年,因为你的劝诫,我放弃,我改主意,那是因为你是我父亲! 现在,难道我还要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孤女,再改主意吗?” 童教授起身,想安慰女儿,伸出去的手又于半途中垂下,无力之感从脚底心蔓延至头顶,嘴角翕动半天,只叫出一声:楠楠。 这是他唯一的女儿,从小视作珍宝的女儿,聪明骄傲的女儿,偏偏在个人生活上不幸,他不忍心、不舍得。 当年…… 全国上下一片澎湃,澎湃之中是一片鹤唳,他们这些曾在旧政府的职能部门任过职的人,更是被调查了一轮又一轮身份使然,他怎么可能允许女儿,对一个开国将军的儿子吐露芳心?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啊! 现在…… 童教授适时止住自己的思绪,手扶向了眼镜,但未像平时伏案工作时那般捏住眼镜腿抬头,他闭了眼,似是怕某种情绪不小心流淌出来。 童雅楠继续哭,从无声流泪,到低声啜泣,“关豫和光林是好友,和我是同学,我们有情感基础,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们有共同的志趣爱好, 他跟我在一起,比跟那个学生在一起合适, 那个麻苏月不过就是比我年轻几岁,容貌上占了优势, 她那所谓的天分,也只是在计算统计上,桥梁设计方面她和关豫没有一点共同语言, 爸,您支持我一次不行吗? 就这一次, 爸——” 童雅楠抓住她父亲的臂膀,两眼含泪,热切地恳求。 童教授想说不行,可他心疼,觉得女儿的泪就是他的血,心头的血,这血淌出来就凉了,入骨的凉, 他闭了眼沉默,良久后叹息一声,未置可否,回了里屋,只在掩门的一刻,眼底的意味不明。 这场谈话,除了他们父女二人,无人知晓。 把车送还到大桥指挥部,再骑了自行车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快十一点了, 不知道是因为夜风太凉,还是因为这一天找事儿找的太狠,遭了报应,麻苏月真切地体会了一把经期综合症的不适: 不仅腰酸腿胀肚子疼,头也跟着疼! 受不了满头满身的油烟味和辣椒味儿,她硬着头皮、捂着肚子,嘁哩喀喳一通洗头洗澡加烫脚,快速钻进被窝装睡,却还是没能逃过一大碗万能老姜红糖水的袭击。 关豫个狠心的,不知道剁了多少老姜、挖了几勺红糖,又祸害了多少干柴火, 反正一碗万能水,被他煮的又辣又甜又烫! 然后,他把那干不完的工作和加不完的班放下,靠坐到了麻苏月床头,看着她睡,无他,这狐狸精不是敲头就是捂肚子,不放心。 麻苏月将人拖过来抱住,哼哼唧唧开始抱怨: 抱怨关豫有这么个同学、抱怨童教授生了这么个女儿、抱怨韩光林娶了这么个媳妇; 抱怨童雅楠个祸害,害她头疼肚子疼; 抱怨自己报复人不成,害人害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关豫一声声哄人,哄完了,想跟她说说,今天饭桌上老爷子跟何教授商量的他们的婚事的事,还没找到插嘴的机会,这狐狸精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三个小时后,他庆幸自己没坚持原则,搂了人睡觉,因为这傻狐狸精发烧了, 浑身滚烫不说,脸也红彤彤一团,整个从白狐烧成了红狐。 被逼着将一粒名曰“安乃近”的大白药片子吞下,麻苏月在迷糊中万分后悔自己耍赖皮邀关豫同眠, 若非如此,她就可以吞一粒布洛芬了呀, 这可好,安乃近,副作用大的吓死人,兽用时都要斟酌斟酌的药,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这倒还罢了,十片八片的死不了人, 她厌恶的是,这药片子的可稀释性太强,且既没有糖衣又没有薄膜衣, 偏偏药片子调皮,路过喉管时还极深情地扶了一把墙,留了点沫沫在上头,苦得她刚刚还鼻塞流眼泪的症状直接起飞。 常年不生病的人,一病起来还真够受的,这场重感冒持续了整整一个周,偷偷服用了好几次布洛芬,都没抗住反复发烧。 关豫觉得她这是累出来的: 先是一个周的学前思想教育,精神累; 再是一个月的高强度兵训,身体累; 接着又是一个多月的高负荷脑力劳动,白天上课学习,晚上加班熬夜计算统计,脑子累, 三项叠加,想不生病都难! 关伯母则坚持认为那都不是根本原因,最根本的原因就一条:被童雅楠气的!好几次,她都要去找人家爹讨说法。 只奇怪的是,童教授在南市停留了不过三日就走了,走时只跟指挥部的几位领导告了别,没让人送, 大桥事务繁忙,也没人关注那父女俩的动态。 麻苏月病好了,有关新型沉井技术的第二次讨论会也开始了, 与上次的吹风会不同,这次算是一场扩大会议,需要详细讲解,七组所有骨干成员,在其组长带领下,要分角度、分专业地,对方案进行全面阐述, 其内容涉及到:技术原理,工序流程,冶铁焊接,几何理论,物理结构,水文条件,潜水作业,渡船接驳等。 麻苏月也参加了, 真切地体会了一把,这艰苦年代的建设者们,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奋斗精神。 没有大会议室更没有多功能厅,甚至帐篷的大小,都不足以坐下这如此多的专家学者、工程师及施工技术负责人, 总工便带着大伙儿,在几个帐篷围拢起来的空地上开会,与会人员或独自拎一个马扎,或几人挤一个条凳,或者干脆席地而坐, 再将笔记本放到膝上,或前面之人的肩背上, 风来,裹挟着江水的冷意和湿气,不少人的眼镜片上都起了雾, 资料肯定是没条件多份打印的,听众们只能边听边对着板书抄, 习惯了用自来水笔的人,要时不常地将笔尖放到嘴里哈口气,或者干脆放到唇边润一润,不长时间下来,不少人的嘴巴都成蓝黑色的了, 当然,习惯了用铅笔的人也要哈气,不是石墨凝冻,是手指被冻得僵直了。 讲解人员用的道具,是一把粉笔,和一块足有六个平方的黑漆大木板,黑板以树干做依靠,再用两两交叉的四条腿做支撑, 怕后面的人看不到,便架的稍微高了一点, 这样一来,板书的人就够不到了, 够不到,就站到椅子上,讲得投入了,就忘了脚下的椅子,一个小时里能从上头掉下来好几次。 想起后世的小学生竞选个班长,都可以做一份ppt的事,麻苏月心下触动、潸然,对这些建设者们的崇敬之意愈发绵绵。 她也从那几把椅子上掉下来了两次,收获了几声善意的笑,她也笑,爬起来,站上去,接着讲, 这是关系到新方案能否应用到实际的急事,也是关系到能否规避险情的要事,更是为大国基建积攒经验和为国家节约资本的大事, 她没有藏着掖着,更没有装傻充愣,当然也是仗着有何教授从旁助阵、指教, 现场将关组长的图纸和文字,转化成直观的数据和曲线, 板书出,惊叹声起, 指挥部里过半数的人,都夸关组长帮大桥局拐了个人才。 第104章 撞树桩的兔子 这次“扩大会议”的成果显着,全员,将近七成的骨干人员,都认同并支持这个方案, 余者中,也有大半只是谨慎保守,暂时没有表态,打算等实验结果出来后再言。 也有反对的,原因跟之前反对所有新式技术一样,认为传统的才是最保险的, 可,若是传统方法能解决现实的问题,谁还愿意费这么多脑细胞呕心沥血哦! 这是典型不愿意承担风险的一类人,更推动不了技术进步, 队伍里大多数人都自动将他们忽略。 方案初步通过,彭副总工亲自点将,要去西南某个水文地质条件与此类似的河道,用这个方法协助修建一座水坝, 那水坝的工程体量不大,但技术难度不小,用它做实验,既能为国为民、造福百姓,又能积攒经验、积累数据,同时熟悉工序流程,检点漏洞和不足,一举多得。 消息宣布,队伍里有不少人主动拿出自己的工资,要为实验添砖加瓦,麻苏月也想趁机拿出来一些, 但,这是个喜欢追本溯源的年代,吃个鸡蛋都要知道是哪只鸡下的, 她无法解释她那些资产的来历,更不能给自己找事儿, 所以,有心有力却无途,最后只把关豫给她的那些私房钱,拿出来一大半,让关豫交做了党费。 朱、何两位教授,也被麻苏月悄咪咪哄着,从与他们相熟的一些高知分子手里“搜刮”来了一些, 他们“搜刮”的人数不少,但钱数有限,或三十五十,或十块八块, 她不知道,蹭这座大桥的战略性光辉的热度,算不算功利, 也不知道,这光辉,能护持这些高知分子,在未来的一段年月里走多远的路,只期盼聊胜于无,希望某一日的某一时,有人能看到捐赠名单上的某个名字,让他们少受一点罪。 总指挥老大怀慰,让人抄了名单,写了表扬稿贴在宣传栏里,还给南市大学写了感谢信, 关豫的狗鼻子灵,趁机得寸进尺,抓了几块糖当伴手礼,去拜请几位领导,帮忙写一份,有关麻苏月在大桥工地工作情况的说明, 南市大学教务处和学生处那边,是以培养人才,和促进学生的学业发展为基调处理事情的,早就通过了何教授和系书记提出的,有关让麻苏月提前考试、提前毕业的申请, 但还有个政治处的关节未打通,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事跟人家的关系不大,且到目前为止人家确实也没说过什么话,但以后呢? 万事都要未雨绸缪对不对? 于是,关豫见缝插针地来了。 一句请求说完,他就知道自己成了那个撞树桩子的兔子了,无他,几位领导的动作表情出奇的一致: 饮茶,剥糖纸,吃糖,再含笑对视点头,好整以暇地提起笔,却不落下。 口袋都撑好了呀这是,显然是就在等他这只兔子! 来都来了,关豫能怎么办,只能义无反顾地跳,遂慨然表态:“苏月的工作我已经做通了,她有志于从事基建工作,听从组织分配。” 几位领导显然对这表态不满意,作势就要将沾好墨水的笔丢回到墨水瓶里,杨总工代表几位发言: “什么叫你做的工作?是这工作你做与不做,都不妨碍大桥局要人! 你最大的功劳,就是找到了一个有才能的爱人! 在这次的新方案设计中,苏月起到的作用不亚于你,大桥局会直接向高教部发函,点名要人,高教部和南市大学肯定都会全力支持。” 关豫: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不是您当时安排给我的三项工作中的第一项?现在,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磨还没卸呢,您就打算绕开我,执行行政命令了? 但领导就是领导,内心活动再丰富,也要服从,他立正站好,打算认真聆听教诲,结果却只听到三个字:不然呢 语气:反问 反问表示肯定,意思是:然, 看来领导们心中早有打算,那这提笔再放下是为了什么?关豫的脑子快速地转,三圈后醒悟, 迅速追加说辞:“除了喜糖,还有喜酒! 我父亲想请几位领导吃饭! 小月下厨……” 这还差不多,几位领导再相视笑, 终于,笔落,风云定。 ---------------- 整个队伍上上下下踌躇满志、斗志昂扬,被抽中前去参加实验的,或回去与家人告别、或写家书,然后打点行李,准备两日后出发,没被抽中的继续手头的工作, 讨厌的事也有,就是童雅楠,打了申请,找了彭副总工又找杨总工,要跟着实验队伍去现场。 关家, 帮关豫收拾好出发要带的东西,麻苏月在灯下看看空了一大半的钱夹,再看看从老家带回来的那个打掩护用的匣子,皱眉出神, 无他,她发现自己在流动资产方面,又快成穷光蛋了, 别笑,这时期的流动资产,真的只包含现金和银行存款, 匣子里的这些,只是在会计科目上被计入流动资产,想变现却是难之又难,只能单列。 关豫看见她这样子就笑:“又打算变卖嫁妆?” “我哪有?”麻苏月才不认,“你当我傻?我卖,你买,还不等于把左手的钱倒到右手去? 再说,变卖嫁妆那是败家女才干的活,我虽然花钱快,但又不乱花钱,卖金链子是为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计,不是被你及时止损了吗? 不过,到头来我还是把你的钱都祸害光了——” 她说着拉了人坐下,进行自我剖析: “我是发现,别人的日子都是越过越好,我是越过越穷,难道我天生就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担不担心我把你的家产都祸害光?” 关豫:你才知道你的手指缝是栅栏? 轻笑一声揉弄起她的头,“跟会不会过日子有什么关系?是对待金钱的态度,跟个人观念有关,也跟家庭生活习惯有关,上次那些,你基本都用在了家里的开支上, 这次捐钱,用的也是我的名义,你说的对,做实验是我的提议,再加上爸的身份,我确实应该多捐一些, 月儿,你什么都没给自己买过……” 他说着将人抱过去,收紧了手臂,让情绪恣意流淌了一会儿,说笑起来: “放心,不用担心饿肚子,大桥局从来不拖欠工资——” “拖也不怕,我变卖嫁妆养着你!”麻苏月跟着胡扯,还扯的底气十足。 玩闹几句,关豫开始一项一项地安排事情,一样一样地叮嘱人,罗里嗦的,完全不像是工作中的他, 先说麻洵,他说:“爸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会有专门的人去接他,沉井实验开始后,可能会有人关注到你,安全和保密需要,你不能去农场看他,更不能离开南市去送他,不过我跟爸说了,会安排他走前跟你见上一面……” 这一点,关豫不说她也明白,双壁钢壳沉井,是桥梁建筑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技术创新,但凡有风声透出去,就肯定会有人闻着味儿找上她,遂认真点头应下。 关豫继续: “你大哥的行李你不用管,妈会准备,她给爸打点了那么多年行军出门的物品,比咱们谁都有经验,你只记得准备点常用药给他带上,他身体素质差,那地方条件艰苦,前期可能会水土不服……” “我明白,”麻苏月领命,再次点头,又偷笑,“你身体素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