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仙:游觅世间烟火》 第1章 李常笑 “郡王殿下,夫人喊您过去。” 一个穿着绿纱衣,头发梳作双环髻的小丫鬟匆匆跑来。 她的前面是一方水塘,水塘的边边坐着一个身穿白色绸衣的少年。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瘦弱,黝黑而又松软的头发,用一根青色的皮绳束在一起。 少年听到身后的呼声,转过头来。 清新俊逸的面,端方的五官宛若精心雕刻过的一样。 就连鼻子这种地方,也是生的秀挺无比。 美中不足的就是那一双眼睛,有一抹常年不散的惺忪。 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地睡过去了。 丫鬟有些遗憾,早在她进王府之时,小郡王就这样了,王爷和王妃可操碎了心。 “青璃,母妃可是有要事寻我。” “郡王殿下,明天是您冠礼的日子。娘娘想要再叮嘱您一些事,托了翠萍姐姐转述给奴婢。” “行,走。” 少年两手向下一撑,整个人便站了起来。 “哐当” 仿佛是有什么掉入水中了。 青璃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声音的源头居然是一个小木桶。 看来自家少爷又在钓塘里的金鱼了。 那可是陛下赐给王爷的,是御赐之物,王爷平时爱惜得很。 还不待青璃反应过来,少年已经先走了几步。 白色绸衣下,细长的腿,走起来健步如飞的,很快便去了很远一段距离。 青璃连忙跑着跟了上去,小短腿匆匆。 少年似乎也听见了身后丫鬟急促的喘气声。 秀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总归速度还是放慢了。 “这么迷糊的性子,放到别家早被发卖了。” 青璃听了,唰地低下头。 “可我也不是家生子呀。” 她小声地嘀咕着,脚步却又加快了些,很快便来到了少年的近处。 偏偏又落后少年一些距离,那一段距离唤作“规矩”。 …… 王府的长廊通体木质,庭院的楼榭修有山水,青翠的绿树,向着大路盛开的花朵。 “下次叫父王换一换,这些早都看腻了。” 少年百无聊赖看着熟悉的场景。 他名叫李常笑,是云王李庆和的嫡次子,大秦皇帝的孙辈。 上面还有个大哥,名叫李常宁,二十岁入国子监,授的《中庸》。 “高富帅样样都沾了,本该是好事才对。” 李常笑刚刚穿来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八岁那年,在从外祖家回京的路上,遇上了苍莽山一带的匪徒。 匪徒规模众多,护送自己的八十名王府侍卫尽皆丧命。 李常笑,更是被一个右眼带疤的匪徒给抓起,当场抱摔丢了命。 劫匪们带着金银珠宝,骑着马匹扬长而去。 …… 不知过了多久,李常笑再次醒来。 脑袋昏沉,身体也有了一种粉碎的感觉。 强忍着痛意,他直起了身子。 发现四下都是草皮,旁边堆积如山的尸体,都是自家侍卫的。 远处,他依稀看到几个穿着黑衣的兵卒,似乎在呼喊着什么。 “小郡王!小郡王!” “原来是在叫我。” 李常笑听清了,他打量了一下自己。 除了身上的王服破碎了些,身体居然一点伤疤都没有留下。 只有体内的疼痛感,时刻提醒着他,刚才不是做梦。 他是真的死了一次的。 最后,几个黑甲军士卒护送着云王府的小郡王回到王府。 父王怒气冲冲地进了宫。 母妃抱着自己泣不成声。 一向以温文尔雅着称的兄长,罕见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凌厉的剑光反射着人脸,无声胜有声。 自那以后,李常笑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唯一知道内情的苍莽山盗匪,也被天命帝派出的黑甲卫剿灭了。 敢对皇家子弟动手,必然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 这时,长廊走了四分之三。 前面出现了一个分叉口。 李常笑和青璃朝着岔口走去,因为那里便是王妃住的地方。 随着步子的深入,两边的路便宽敞了起来。 精心修剪的树木,栖在枝头的鸟儿,穿着蓝衣的小太监。 李常笑却早已习惯了,连一点劲儿都没有。 刚来的时候,他还会兴奋地丈量脚下的土地。 每走一步,都会在脑子里加个一个“二”和五个“零”。 因为某二环的房价便是这个。 可是这种财主的乐子,很快便被府库里堆积成山的金银挂饰给取代了。 或许,对财富的欲望,只是因为贫穷。 二人最后停在了一座建筑前 彩色绘饰的檐角和斗拱,黑漆油饰的门窗和廊柱。 通体自带了一股子贵气。 第2章 云王妃徐氏 李常笑熟练地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走进了门。 两个约莫二十几岁的侍女守在门口。 见了李常笑,她们将腰弯到了四十五度,算是行礼。 李常笑直接越过了他们。 堂前,一把黄梨木椅。 上首坐着一个身穿花团锦簇长棉服的女子,及腰的长发用了十几根金钗才固定住。 这便是李常笑的母妃,王府的女主人,徐氏。 徐氏出身的青州徐家,在天下各族中,也颇有名望。 徐家将嫡女许配给云王爷,倒不是看上他的权势。 因为云王爷早早被宗正定为了接班人,绝了他继承皇位的可能。 李常笑分明看出了外祖的想法,对这个老人极为佩服。 千年的狐狸,说的正是他。 云王爷无法继承皇位,早早出了局。 正因如此,李常笑的那些个皇叔们对他便不会有戒心。 李氏皇族立国三百载,可素来没有被皇帝治罪的宗正。 徐家这一手,既与皇家结亲,借了势。 又避免惹祸上身,身死族灭。 …… 云王妃看到了自己的二儿子,肃穆的脸当场便化开来。 她起身,朝着李常笑这边走来。 抓起李常笑的爪子,用自己的手捂了捂。 “你这孩子,大冬日穿这些,也不怕染了风寒。明日加冠,可不吉利。” 似是责备,但每一字都溢满了感情。 “是孩儿的不是,谢母妃关心。” 李常笑熟练地回答,清冷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气。 自己这位王妃母亲,出自诗书世家,不免有些古板。 谈字措辞间,总是要琢磨几分,叫李常笑不太习惯。 但是她对自己的关心和爱,确是极为真切的。 因为幼时的事,徐氏对小儿子还是存了愧疚的,总想着弥补。 李常笑从来没怪过母亲,也没怪过徐家。 只要世上还有歹念,出途遇匪便无法避免,向来怨不得他人。 况且,外祖还有两个舅舅,对自己很好。 徐氏唤来身边的大丫鬟翠萍,叫她去给郡王爷拿衣服。 翠萍领了命,很快拿出了一件青色的绣着白鹤的长袍出来。 徐氏接过来,便在李常笑身前试了几下,表情出奇地有了几分小心翼翼。 李常笑察觉到了这点,感觉有些疑惑。 但他极为配合,任由母妃摆布。 很快,长袍便套在了白色绸衣上,一股暖意从衣袖中传来。 衣服出奇的合身,应该是加了棉的。 这种衣服的缝制最为困难,一个控制不好,棉花便会挤爆掉外衬的皮层。 “母妃,这件衣服分外合身,是哪位妈妈缝制的。” 徐氏脸上一喜,却没有回答。 倒是翠萍开了口,“这件青面白鹤服,王妃缝了三月有余,专门替郡王爷您做的哩。” “什么,竟是母妃所做。” 李常笑很意外,眼睛瞪得溜圆,看向了母妃。 制衣可不在“琴棋书画”这四艺中,母妃这种名门嫡小姐,居然会制衣。 穿起来,感觉还很好。 李常笑心里很感动,不用问也知,必然是为了自己去学的。 他的心里不由愧疚了起来。 前世的观念,再加上自己身体特殊性。 李常笑其实是不惧怕这些寒冷的,所以大冬之日穿绸衣便成了一种常态。 少年的任性,却令老母亲操了心。 他看向王妃,眼底有些湿了,分明是感动得。 “行了,你这孩子素来冷心冷性的,母妃自然要多操心。真有愧意,明日冠礼,多笑几次便是。” “儿子遵命。” 李常笑行了一礼,算是今天音量最响的一句。 王妃满意地点了点头,李常笑便下去了。 …… 与来时不同,离去的时候,少年的脸上明显多了喜意。 青璃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有些无奈。 明明就还是孩子,非要故作老成。 王府的下人,也看见了郡王爷脸上的笑容,纷纷愣了一下。 手中的小刀刮破了手都没察觉。 郡王爷一笑,可比六月飞雪都叫人稀罕。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郡王爷小心翼翼地将青面白鹤服换下,轻轻抚平了表面的褶皱。 然后神色郑重地将它对折起来,收在了一个小木盒。 盖上盒子后,一直屏着的那口气才呼了开来。 青璃不太理解,小郡王分明很喜欢王妃做的衣服,为什么要收起来呢。 按照她的脑回路,喜欢的衣服就是要穿着出去,那才对。 李常笑没看她,而是捏了捏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样。 除了青面白鹤服,小盒子里其实有一块玉扳指,那是已经去世的皇祖母送给自己的。 第3章 冠礼 到了第二天,便有皇室的礼官来到云王府。 身为李氏皇族的嫡系子孙,李常笑的冠礼还是挺隆重的。 天命帝派出了礼部侍郎来撑场子。 李常笑的皇叔们,也是各自将自己最看重的儿子派遣出来。 至于他们本人,是不会到场。 毕竟李常笑算是晚辈,长辈亲自出席,与礼不符。 到访的就有太子的嫡长子,当今皇长孙,李常威。 还有齐王的嫡子,李常泰。 另外就是宁王的嫡幼子,李常洵。 前两人算是最得天命帝看重的孙辈了,所以单独说一遍。 至于李常洵,他是同龄中与李常笑关系最好的。 因为李常笑年幼时的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天命帝对他这个孙子也高看几眼。 亲封为“喜郡王”。 所幸自家是宗正一脉,并不会引起太子和齐王的忌惮。 反而,李常笑成了诸皇孙中,唯一跟双方关系都处得不错的。 其他人,包括李常洵的父王,全都在齐王和太子间站了队。 两派的关系不说水火不容,那也是一山不容二虎。 云王爷身为亲爹,自然到场的。 他和王妃坐在上方,众贵客分坐在两侧。 礼官们主持“冠礼”的流程。 告祠堂的仪式早就完成了。 宿宾也提早一天安排完毕。 万事俱备。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 一个面色威严,衣着华贵的中年模样男子起身。 通身的气质颇为慑人。 这便是李常笑的父亲,云府的王爷,大秦下一任宗正。 历代宗正需要管辖皇室大家子,所以对气势的拿捏都颇为精通。 云王爷站起身,从礼冠的手中接过了金冠。 李常笑是郡王爵,有资格戴金冠。 这一天,他穿了一席穿直裾深衣,别的便没有多做打扮。 因为冠礼,不只是加个帽子。 其他包括皂衫,革带,云靴等,也是要换新。 一套流程下来,倒是费了不少时间。 云王爷走到儿子的面前,肃穆的脸缓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庄重。 “行了冠礼,你便是真正的大秦男儿了。天地君亲师,慎己。” 李常笑面色一肃,双手作揖,极为标准地行了一礼。 见此,云王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轻轻伸手,将李常笑头上的青色束带解开。 顿时,如墨的长发便乱作了一团。 云王将长发盘起,颇有章法把它们蓄了起来。 一指固定,另一手则是拿过金冠,很认真地替李常笑佩戴。 待金冠将长发形成的小拱给固定住,这才松了手。 打量着自己的杰作,云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与自豪。 他最后看了李常笑一眼,然后转过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感受到头顶传来的分量,李常笑起初不太习惯。 毕竟金冠可不似青束带,还是有些分量的。 然后,便有礼官带着其他的服饰走上来,那是郡王服。 李常笑不动,任由他们施为。 穿上了王服,套上了云靴,系上了束带。 加上李常笑本来就长得不错,一个颇具威仪的皇族少年形象便立住了。 到场的俱是达官显贵,才子佳人他们都见了不少。 饶是如此,李常笑通身的气派,依旧令人赞叹不已。 座上的云王妃徐氏,眼底更是多了几分骄傲。 “这帅气的小子,老娘生的。” 李常笑的兄长李常宁也到场,他与身边的俏丽妇人坐在一起。 那是李常笑的嫂子,苏氏。 苏家也是京城的名门,不过来头不及徐家。 因为李常笑自己有爵位在身,两人暂时没有利害。 面上也比较和谐。 苏氏与李常宁成婚两年,如今有了身孕。 再有一两月,王府便会产生第三代了。 李常笑刚冠礼完,便要当王叔了。 到了这一步,冠礼也算结束了。 余下的时间,李常笑的这些同辈们又明争暗斗了起来。 内容俱是没有多少营养。 小王爷们斗法,底下的仆人暗中较劲。 太子和齐王其实也清楚,小辈们的内斗不过是过家家,没有结果。 天命帝也不会因为哪一个后辈表现卓越,就青睐自己的哪个儿子。 可是自家长辈关系不好,小辈玩到一块去,那也不是事儿。 所以,还是专心内斗。 自古皇位角逐,哪里是不流血的。 大人物们各显神通,底下的侍卫们你死我活。 反正生来总是要死的,早晚也就没区别了。 …… 回了小屋,李常笑将金冠换下,戴上了自己准备好的玉冠。 如先前一样,他面色郑重地将金冠收到了木盒中。 现在,有三件了。 第4章 老裴 李常笑收好了木盒子,便叫青璃去膳房安排了饭菜。 自己则是朝着王府深处的一间院子走。 这座小院名为“殇月阁”,算是云王府最老旧的一间院子了。 大秦历代帝王都比较“勤俭”,他们愿意每年花费数千万两白银来改善军械。 却不愿意花费几十万白银修一件宫殿,又或者是给出府的皇子的建造府邸。 总归有高官厚禄者,会替皇子们修建好。 他们穷尽一生搜刮来的财富,修建了豪华的宅院。 最后,帝王一令,便有人头滚滚落地。 这下好了,用来分封的府邸可不就有了。 只需花费上千白银,换个牌匾,皇家的威仪自然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云王府也是如此,据说是泉夜朝的宰相所留,那位大人贪了三百万两白银,最后被活刮而死。 也的确切出来不少的油水。 这不,肥了如今的云王府嘛。 李常笑到小院的时候,青璃也端着一份特制的膳食到了。 他打开盒子,九荤三素,不错。 李常笑点点头,便进了小院子。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白发老人,正坐在院里的石墩上。 脸上的皱纹比胡子都多,但是精气神却很好,颇有老当益壮的感觉。 李常笑走到他身后大概三步的位置,老人出声了。 “小子,长大了。” 李常笑微微一笑,应道。“是的,长大了。” “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他摇摇头,倒是一点也不犹豫。 “老裴,你是知道我的,何必拿我开涮。” 李常笑走到老头的面前,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 端起面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苦涩和滚烫回味在了口中,他却浑然不觉,眯了眯眼睛。 正好有一束阳光落在脸上,令他颇为享受。 “行了行了,你比我这个老头子活得更像老头子。” 白发老头笑骂道。 他站起身,进了屋子。 不一会,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把剑。 “答应过你,待你加冠后,便要教你剑法,算是全了你的恩情。” 李常笑笑了一下,点点头。 见他这样,老裴也不废话。 “泠泠泠” 手中的长剑自发脱离了剑鞘,一道寒光闪现。 一剑在手,老裴的气质也变了。 白而长的头发往外披散,宛若银色长爪的章鱼一样。 强烈的劲风自老裴的身上吹来,掀起了地上的沙尘。 老树上的枯叶,还有院落中的杂草随之纷飞。 若从天上看,以老裴为中心,一道旋涡便形成了。 李常笑极为认真看着,然后吐出了一句。 “十三级飓风。”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火热,少有的出现了“羡慕”的这一种情绪。 …… 剑停了,老裴认真地收回了长剑,然后走了过来。 “常笑,我这一手剑法还算拿的出手。” “刚刚你用的,便是内力吗?” 老裴看向他的目光有了几分疑惑。 “云王爷没有告诉你吗,我记得皇室也有内力功法才对。” 李常笑点点头,然后摇摇头。 “父王跟我说过有内力,可是皇室有内力功法我却不知。若是那些死士的法门也算,便是有的。” 提及“死士”,老裴也是一脸胆寒。 他打着哈哈,“那就是没有。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说完,他两眼盯着李常笑,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李常笑也看着他。 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老裴先败下阵来。 他摆摆手。 “算我输了,真拿你这小子没辙。” 小声嘀咕道。 “想当年,启明帝他对我也颇佳礼遇……” 李常笑听清了,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天命帝是当今圣皇,在位三十七年了。 而启明帝,是天命帝的爷爷。 启明一共有四十三年,距离现在过去六十年了。 一甲子倒也漫长。 李常笑的淡定模样,令老裴松了一口气。 他可不喜欢面前这小子,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年岁上。 好不容易的忘年交,如果因为长寿之法坏了情分,真的可惜了。 “老裴,教我内力之法,还有剑法。” “行。” “先把饭吃了,穷文富武的,你小子以后每天吃十碗饭,二十斤牛肉。” 李常笑点点头,却也不反驳什么。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老裴说的,便是增强全身气血的基础。 如果变胖就能够变强的话…… 李常笑认真地考虑,“那我愿意变胖。” …… 这一年,李常笑十五岁,老裴九十六岁。 云王爷也知道老裴,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去问什么。 第5章 黑衣剑王 三日后,殇月阁。 李常笑手执一柄木剑,径直在院中挥舞起来。 老裴怀中端着热茶,似是在取暖,眼睛却一刻不离。 昏沉的双眼绽放出了一道亮光。 反观李常笑,手中的木剑是用院中老树制成的,在普通不过了。 此刻,干枯的枝干变作了另一种形态,刺在了风中,居然刮擦出了不小的风声。 隐隐可见,若有若无的气场凭空形成。 李常笑此前因为性子缘故,没怎么习过武。 年幼时父王倒是教过他桩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避免夭折了。 待李常笑年岁大些之后,见他不喜,也不再强求了。 总归王府不缺了这一张嘴的吃食,大不了养一辈子就行。 云王爷怎么也想不到,李常笑自己居然又将习武这件事给捡了起来。 木剑入手,便有一种如心顺意的感觉。 心所向之处,木剑便会自己抵达。 李常笑起初不解,但想到自己身体的古怪之处,便释然了。 死了都能再度活过来,剑道上有些天赋,那有有什么稀奇的。 老裴可就看傻了。 想当年,师尊夸自己是千年一出的绝世天才。 三岁便开始练剑,十岁便将师门的剑法习练至最高层,连师尊自己都没练到这般地步。 十五岁那年观想瀑布的激流,在山水自然之间,掌握了剑势。 二十二岁那年,于林中巧遇一只化蛟失败的蚺。 老蚺虽然化蛟失败,却也活了五百年,开了灵智,可口吐人言。 或许是也悟得几番缘法。 弥留之际,请老裴陪伴在侧,似是为了在世间留几分念想。 五百载的修行一朝成空,老裴也生了几分同情。 “且安心去,有我记得你。” 他静静守在了老蚺的身旁。 老蚺人性化地开了开口,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感慨于万物之灵的神奇,老裴心有所感,当场顿悟。 半日后,一道铺天盖地的剑光自林中飞出。 剑意,成了。 从此世间多了一位黑衣的剑王。 是彩凤楼花魁的意中人,是乞丐帮主的结义兄弟,又是大秦圣皇的座上宾…… 老裴还有个名字。 黑衣剑王,裴季。 裴季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那一抹亮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是只有掌握了剑势才能施展出的。 “临入了棺材,这才知道小瞧了天下人。” 裴季在茂密白胡子上抓了一把,便有三四根白毛落下。 两指随意地夹住了白毛,然后看似不经意的朝着李常笑的方向丢了去。 白毛脱手,便化作了针尖。 尖锐的角,刮得气流直直作响。 听到耳边传来的风声,李常笑眉头微皱。 手中的剑却自发劈了出去。 无形的劲气化作波澜。 那些飞来的细针便被震开,软趴趴地落在了地上。 李常笑看了看地上蜷缩着的白毛,眼神停留在裴季身上,似是意有所指。 “臭小子,别乱看。” 裴季总觉得自己是又年轻了,这几日的情绪波动,可比先前的十年都多。 生气归生气,但李小子的天赋还真是不错。 真好奇日后他的成就,恐怕日后的剑王就该换人了,只可惜自己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老裴能够感觉到,自己体内已经有了几分浑浊,那便是死气。 死气扩散开来,离大去之日不远了。 “活了这么久,也够了。” 老裴轻轻说道。 李常笑没听清,以为他是想指点自己什么,侧过耳。 却发现什么都没听见。 “小子,半夜三更来找我,教你内力法门。” “那就先谢过老裴了。” 李常笑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怀里的木剑,把它放到木制剑鞘里。 这是老裴做的,也是需要珍惜的。 而后,他便离开了殇月阁。 老裴既然说了三更,言外之意便是现在不留自己了。 青璃跟在身后,两人便朝着自己的小院去了。 到了门口时,青璃照例停下,因为他知道自家郡王不喜旁人进屋。 李常笑满意地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把门关上。 青璃气得跳脚,“郡王殿下你是不是男人呀!” “不是!” “?” “才怪。” 隔着门,李常笑也能想象到青璃气成什么样,腮帮子鼓得像河豚了。 他解下了外衣,铺开了被子,就躺了上去。 床板硬的生疼,哪怕睡了十多年,每次依旧会觉得不舒服。 “可惜没有席梦思,不然多少要买点屯着。” 至于自己制作,李常笑表示无能无力。 并不是每个穿越者都那么万能的,他只是个普通人。 再说了,享受不了就不享受了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吃饭会饿死,所以再难吃都得咽下。 有饭不吃,绝对是撑着了。 第6章 纯阳神功 到了三更。 李常笑推开门,出了小院。 青璃早就等在门口,只是上下眼皮已经贴了起来。 李常笑饶有兴趣地在她脑门弹了下。 “嗷!” 青璃就这么被唤醒了,正欲生气。 却见李常笑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屋外,手指作出了“安静”的指示。 这可叫她满腹的怨念打在了豆腐上。 王府巡夜的下人,打着灯笼。 李常笑从他们身边走过。 想起来殇月阁好像是没有油灯的,便拿过灯笼,然后放在青璃的手中。 李常笑背着手走在前头,脚步悠然。 很快便到了殇月阁,里面果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李常笑让青璃走在前头,自己跟在后面。 果不其然,小姑娘很快尖叫了起来。 早有准备的李常笑接过了灯笼,算是保住了几分光亮。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白衣白发的裴季站在小桌上。 那模样,比起吊死的鬼都多了几分诡异。 “小子,别愣着,过来。” 裴季催促道。 李常笑径直走到他的身前,然后额头处便被叩响了三下。 “好了,拜师结束。” 裴季跳下桌子,语气中倒是十足的兴奋。 “好,我的师傅,该教我内力功法了。” 李常笑面无表情地开口。 他倒是没有生气,毕竟自己跟老裴的交情也有九年了,一直都是亦师亦友。 学了人家的剑法,现在又要学内功,拜师一点也不过分。 李常笑想起自己在院子中劈出的那一道剑光,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自己没有被拒绝,裴季笑了,笑得很开怀。 大笑之后,他的面色便虚弱了几分。 裴季自己也察觉到这点,不以为意。 “说来我一生无子,临了头的几年,还有你与我作伴,此生无憾了。” 裴季感慨了一下,便坐地盘坐。 李常笑也学着他的模样。 “这是我偶然所得的内功心法,比我师门的厉害几分。我自认精才艳艳,也只修得了九十年的内力。不知你比起我如何。” “此法本无名,我取之“纯阳神功”,作为我的徒儿,你不许更名,这是为师留在世间的痕迹。” 李常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 “五指推腹,猿猴扭背。纯阳脱袍,亮肘扬肋。霸王举鼎,金龟亮背……渔翁摇撸。” “记好了,若没有记清楚,为师再说一遍。” “记清楚了。”李常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复述一遍。” “五指……” “好小子,为师没看错。接着,便跟为师运功。六十载,为师自认……什么?” 裴季直接跳了起来,因为他发现面前的李常笑身后居然出现了一团火红色金光。 “乖乖,这就入门了。” 裴季惊讶之余,还有几分沮丧和惊喜夹杂其中。 沮丧是作为天才的最后一丝骄傲,惊喜因为放心了。 “你且练着,为师进去一趟。” 裴季说了一声,便回了里屋。 殇月阁虽然老久了些,但是屋内还是比较整洁的。 时不时会有王府的下人进来打扫,裴季可不像李常笑那样有洁癖。 简单的床铺,还有一张桌子。 裴季钻到床底,在木质的墙体处轻轻敲了下,落手处便出现了一个孔洞。 原来里面早就被掏空了。 放在孔洞里的,是一个玉匣子。 裴季将它取出来,然后坐在了床上。 玉匣子的背面写着“启明二十三年”。 “老友,你明明还多活了二十年,何必急于一时呢。” “没想到,你孙子的孙子,居然跟我也做了朋友,他喊我老裴。你这古板的大伙,在下面得气狠了。”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哀伤,声音也弱了下来。 “谁叫你翻脸不认人的,十余年的交情了……还比不上一句传言。李廷泽,枉你为我大秦圣君了。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朋友。” “原谅你了,过些时日我就下来陪你。放心,我早都原谅你了。你自己看,连看家的本领都教给你后辈了。手里这柄惊鸿剑,在我死后也会给他的。瞧你这老家伙的小气样,一国之君扣扣索索的,说出去给我们这些大秦百姓丢人。” 又过了一会,似乎是口干舌燥了。 裴季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起来。 冷的,有些透骨。 “我还没走呢,这茶就凉了,真是……唉。” 他拿起了玉匣子,便走出了小院。 李常笑依旧盘膝练功,全然不受外界打扰。 “是个上心的,李廷泽这家伙可真叫人羡慕。” “小子,安排一辆马车,咱们出去玩儿。” 李常笑睁眼,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明白一些事。 第7章 游山 跟云王爷交代了一番后,李常笑和裴季便乘着马车上路了。 云王知道裴季是当初的“黑衣剑王”。 因此,他便没有再派人保护了。 裴季虽老,可宝剑未老。 一人一剑,可抵上千军万马。 李常笑也没有将青璃带上。 此去时日必久,多个女子在身边总归是不便的。 是的,他已经做好了风餐露宿的打算。 “驾!” 裴季一甩鞭,两匹棕色的马便动了起来,从云王府门前出发。 王妃徐氏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眼中颇有些担忧。 云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宽慰。 “孩子大了,是该出去走走的。笑儿的安全无忧,信我。” 王妃将头埋在丈夫的怀里,少有地露出了柔弱的姿态。 出了城,裴季便进了车厢,换作李常笑来驾车。 “御”也是君子六艺。 李常笑也上过皇族族学,表现还不错,与先生聊得挺好,自然也学得了真传。 “笑,你这驾车的技术可不下于专门的马夫啊。” “马夫也未尝不可,讨生活罢了。” “此言有理,云王爷和王妃把你教的很好。” 裴季称赞道。 随即,他从怀里的玉匣中抽出了一块发白的绢帛。 一看就是用上好的针丝缝制。 裴季眼底闪过一丝挂怀,浑浊的双眼似是滴了泪。 很快,浑厚的内力便蒸干了这些。 “咱们先去缥缈山,为师的师门遗址在那。” 李常笑朗声应道,“得令。师尊,坐好了,要加速了。” 手中的鞭子调转了一个角度,便朝着马屁股拍去。 很快,马车的速度更快了。 毕竟都是幽州买来的良马,虽然比不上黑甲军那些,用来赶路还是足够的。 他记得,缥缈山是有个缥缈剑宗的。 现在自然还有,不过声势却不似从前了,但也不至于覆灭。 李常笑不太懂为什么师尊说那是“遗址”。 白日赶车,晚上住驿站。 身边带了京城的路引,沿线的酒家都很配合。 李常笑并没有暴露自己的王爵身份,只说是个想入道教的世俗公子。 毕竟裴季头发花白的模样,与道教三清的形象还有几分类似。 年逾九十,在这年头稀有得紧,说句活神仙也不为过。 三天后,二人到了缥缈山脚下。 托驿站的掌柜保管马车,二人徒步上山。 李常笑考虑到师尊的年纪,本来是想拒绝的。 但是见他龙行虎步的模样,心里的担心消解了不少。 踩着脚下的石路台阶,裴季语气中颇有些自豪。 “从前这里都是泥泞,因为出了我,这里才有了正经的路。” 李常笑朝着边上的石阶看去,上面其实有着小字。 不过时间久了,总是缺偏旁少笔画的。 但是凭着轮廓,依稀可以看到“启明”二字。 至于年份,那就太为难李常笑了。 快登顶时,便看见一座用精美岩石雕刻的山门。 上面用极为规正的字体,写着“缥缈剑宗”。 这个字体倒是很清晰。 李常笑看到了右下角的御赐二字,眼底闪过了一丝了然。 看来师尊与自己家的祖先关系真的不赖。 靠近山门的时候,裴季的脚步反而慢了一些。 李常笑知道,师尊是近乡情怯了。 也对,自己与师尊相遇前,听说他就在京城的乞丐堆里待了二十几年。 丐帮帮主都换了三任,师尊倒是如常青树一般。 加上在王府的九年,师尊快四十年没回过这里了。 想到这,他上前挽住了师尊的肩膀,让他倚着自己走。 裴季愣了一下,他心中一暖,并没有辜负徒弟的好意。 师徒相互扶持着,登了顶。 山门前有两个穿着浅蓝色布衣的年轻人。 他们手中执剑,握剑的手却有些颤抖。 大概是发现有人上来了,匆忙捡起来的。 “二位前来,所为何事。”一人出声问道。 “不知当今掌门的名讳是。” 守山弟子看了裴季一眼,见对方上了年纪,言语间也恭敬了几分。 “是盘桓师叔。” 听罢,裴季沉默了一下。 “玄云掌教也不在了吗?” “玄云师叔祖已经仙去十五年了,老丈您是玄云掌门的故人,我替你禀告一下掌门。” 他留着师弟在这里把守,自己则匆匆往里边的大殿跑去。 不一会,便有一个中年模样的道袍男子走了过来。 见了裴季,中年人脸色愣了一瞬。 下一秒,他激动地跑上前,似乎在确认什么。 双手和双脚都在颤抖着。 “一生师祖?是您吗。” “你是?” “我是盘桓,家师号玄普,刚入门时我见过您。” 第8章 魂兮归去 “玄普啊,那小子后来有骂我吗?” 听到了故人的名字,裴季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一生师祖说笑了。” “让我猜猜,每个月要骂我一次。” “师尊真的没……” “行了,带我去见见他,这小子比我还年轻些,尚在人世。” 听到这里,盘桓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哀伤。 “家师福运稀薄,去年仙去了,没来得及与您见上一面。” 裴季愣了下,似是有些不可思议。 “连这小子都走了……” 李常笑的手在师尊的背后轻轻拍着,替他顺气。 裴季轻声道,“我没事”,而后露出了个笑容。 李常笑没说话,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怎么可能没事。 “那玄字辈的还有人在世吗?” 盘桓轻轻摇了摇头,毕竟不是人人都那么长寿的。 “掌教,在下玄乐,新拜于师尊门下。可否带我与师尊去参拜下长辈。” “无需多礼,论辈分我还该喊你长乐师叔。一生师祖为我剑宗现存辈分最高者,自然可以。” 说罢,他对门口两个守山弟子又吩咐了几句,这才走开。 裴季挣开李常笑的手,面上带笑。 “让我自己走完这一程。” “好。” 三人穿过了林立的大殿,最后到了后山。 一路上,各式的飞檐翘角,房梁走兽,都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 后山有个洞,唤作“灵寿殿”,历代剑宗弟子离世后,都会葬在这。 此地卧虎藏龙,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肉身葬在地下,地上则是立了一块石碑,刻作了剑形。 “缥缈剑宗一代祖师缥缈真人,寿一百二十二载” “缥缈剑宗三代掌教显化真人,寿一百零三载” …… “缥缈剑宗二十五代掌教玄云真人,寿七十一载” 路过这一座剑碑的时候,裴季停了一瞬,自言自语道。 “师侄,小师叔来看你了。” 李常笑有些奇怪,因为这里有二十三代和二十五代的剑碑。 可是中间的二十四代,却没了踪迹。 但是这里还空出了位置。 地上的野草偏偏绕开了那地生长,似乎也知道是有主了。 李常笑看着跪在二十三代石碑前的师尊,突然明白什么。 盘桓掌教这时候也拉住了他,指了指洞外的方向。 李常笑懂了他的意思,二人并排着走了出去。 偌大的“灵寿殿”便只剩下裴季。 李常笑没有偷听的习惯,他自顾自地朝着林子前走去。 因为他依稀在前面看到了一簇黄色。 走近看,才晓得是迎春花。 明明只是腊月,正月的花却先开了。 再看四周,循着枝条判断,周围也都是迎春花。 花蕾全都裹得严严实实地,唯恐冻死在这腊月里。 独自盛开的那一朵,似乎是在欢送,又好像是在迎接。 “笑,走了。”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原来是裴季走出了“灵寿殿”。 李常笑快速上前。 走到近处了,才发现自己师尊的眼睛有些红了。 本来还算是康健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就垮了。 只是他的两眉平平地舒展着,皱纹也在上面画起了平行线。 李常笑知道,师尊这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自然而然,先前支愣着的那一口气也下去了。 盘桓掌教的神色顿时悲伤了起来,因为这种场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李常笑当然也知道。 即便早就有了准备,但他还是忍不住哀伤了起来。 “果然我还是不能免了俗。” 裴季看向李常笑略有悲戚的脸,眼底却欣慰了。 “倒是对不住阿笑你了,还要替我这临头的老家伙伤了神。” 李常笑感觉自己的眼底挤压着一股分量,快要爆发出来了。 一张扑克脸却湿了,那就不好看了。 裴季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轻声道。 “盘桓,可否让我们师徒再处一会儿。” 盘桓重重的点了头,朝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这时,后山只剩下师徒二人。 裴季体内的内力开始流失了,原本就不长肉的手突然干枯了起来。 他轻轻放在李常笑的眼角出,揩了一下。 湿的。 裴季笑了,很是开怀。 李常笑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心情。 顿时,脸上便滚起了洪水,喜怒哀乐都夹杂在了里面,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裴季笨拙地用手替李常笑擦了擦,却发现手心已经发黑了。 这就是练武之人散功后的症状。 黑色不吉利。 于是他放下手。 这时,明月正好从远方升起。 “阿笑,看看那明月。明月都在笑,我们师徒也笑一下好不好。” 闻言,李常笑强忍着泪意,沉沉点了点头。 只是,那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见徒弟脸上的洪水被治住了,一种成就感出现在了裴季的心上。 “我早该收你做徒弟的。” 他轻声嘟囔道,似乎有些矛盾。 后面的话却听得不太清晰了。 李常笑一手扶着师尊。 散功后他的人只有自己一半高,身形缩小了一半。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大高手总要一个人偷偷羽化,就是如此。 突然,乌云把明月给遮住了,后山顿时就暗了。 值此时,唯有迎春花依旧摇曳。 第9章 玉钗和绢帛 第二天,缥缈剑宗的弟子们被聚到了一起。 听说是那位二十四代掌门回来了。 盘桓穿着只有大典才会用的盛装服饰,领着诸弟子。 人山人海的模样,似乎缥缈剑宗重回了往日的鼎盛。 李常笑默默看着仪式走完了一层又一层。 他早已麻木。 唯有背后长剑传来的沉甸甸,还有怀中玉匣子的冷意,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感受着玉匣子上冰冷的温度,李常笑轻轻笑道。 “师尊,我知道了。江南的花魁,还有皇祖。我会替你走完剩下的路了,宽心。” 此话说完,李常笑能感觉到怀里的玉匣子似乎变轻了些。 大概是玉匣子与师尊相伴多年,产生了感情,也去寻找旧主了。 仪式结束后。 李常笑将玉匣子交给盘桓掌教,托他将匣子一起下葬。 至于里面的那一块玉钗子,还有一张绢帛字条,写着一个“泽”字。 紧接着,他独自一人下山,从驿站掌柜那取回了马车。 “客官,您身边的老神仙呢,本来还想叫他替我看看命呢。” 掌柜地一边找银子,一边说道。 李常笑看了一眼驿站的四周,发觉门口空空的。 开口道,“家师说在门口支摊子分发些茶饮,可带来财运,小富即安。” “那是那是,多谢这位爷。” 李常笑走到院子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车,两匹棕色马匹被喂得很好。 见了主人,还颇具灵性地看着他,马鼻子喷出了热气。 “行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了,走。” 李常笑拍了拍老马,再度挥了挥鞭。 马车动了。 下一站是江南府。 那里本来是吴国的地盘。 启明帝一朝灭了吴,便在原来的吴地设了江南府。 到了本朝,毗邻吴地的越国也被灭了。 越地也被并入了江南府。 李常笑此行要去的彩凤楼,是属于吴地的那一块。 老裴以前老是吹嘘自己的风流经历。 次数之多,足以让李常笑记得花魁的名字,澜娘。 “这个老裴,五十多年过去了,人还在不在都是问题。” 既然老裴不在了,也就没必要隐藏身份了。 到了姑苏城下,便有大秦侍卫在门口把守。 他亮出了怀里的郡王腰牌。 侍卫们仔细确认了一番,便去叫了宗府的人。 宗府在当地的少卿名叫李彦昌,是跟云王一辈的。 听到是喜郡王来了,李彦昌亲自赶来。 毕竟对方的老子可是下任的宗正,未来是当自己上司的。 “李常笑见过少卿。” “郡王客气了,若是不嫌弃,喊我一声王叔。” “王叔,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姑苏这片地,你王叔我还是有点能力的,能帮一定帮。” “我想打探一下,彩凤楼五十余年前花魁,澜娘的下落。” 一听是青楼,李彦昌的脸顿时就兴奋了起来。 他的眉头飞舞,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 可是李常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彦昌立刻知道自己领会错了意思。 “郡王你先去宗府歇息会儿,我派手下人去查查。” 李常笑这才露出了笑容,拱了拱手。 “那常笑先谢过了。” 之后便有两个宗府的小吏领着他去了客房。 而后端了膳食。 李常笑数了数,足有三十六道菜。 虽然自己吃不完,但他也不会推辞。 至于会不会浪费民力,李常笑完全不考虑。 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改也来不及了。 修炼了“纯阳神功”后,他的食量大增。 面前的菜虽然多,可分量都很少,大概下人也摸清了主子们的脾气。 李常笑喊来小吏,又吃了二十余斤牛肉才停。 这些都是上好的食材,入了体,便转化为了一丝又一丝的内力。 内力在丹田形成了小漩涡。 按照老裴的说法,这就是具备了五年内力的表现。 李常笑算了下,自己习练内力至今,不过一个月,进展也算是飞速了。 傍晚时分,李彦昌派人递来消息,说是查出来澜娘的下落了。 李彦昌自己没有来,因为已经过了值时。 李常笑回想起他白天的笑容,推测这人此时应该在某个妇人的肚皮上。 …… 在小吏的带领下,李常笑进了德化坊,转角的一个胡同。 里面都是些黑砖瓦的小院落。 据说澜娘最后嫁给一个富家员外当正妻。 对风尘之身来讲,算是颇为难得的际遇了。 只是这种小筑,怎么也跟“富”字搭不上边。 小吏最后将他带到了一座木门前,这件院子在胡同里显得格外出众。 因为只有它上面的黑砖瓦空了一半。 从痕迹来看,大抵上是被用手掰掉了的。 第10章 回京 到了门口,二人正欲敲门。 这时,院子里有声音传来。 脚步声有些重,应该是在跑。 之后,伴随着男声和女声。 “顾德柱,你个狗东西,给我站住。又跑去赌,还敢扒家里的黑砖,打死你个混账。” “娘,我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脚步声突然停住。 紧接着,是面杖在肉上的声音,还有哀嚎。 待哀嚎声停止后,李常笑才敲门。 “谁啊。” 先前的女声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发略白,两鬓微湿的中年妇人。 看着面前二人衣着体面的模样,妇人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李常笑一下子就弄清楚了原因,开口道。 “放心,我们不是来讨债的。” 听了这话,妇人的神态稍微放松了些,眼底的警惕没有完全散去。 李常笑也不想多做解释,而是直接问道。 “请问杨澜夫人是住在这吗?” 妇人面色有些古怪,“我婆婆都去世十年了。” 紧接着,她将头侧到李常笑边上。 “你不会是婆婆哪位老相好的后人。” “非也,受人所托罢了。” 李常笑从怀里取出了那一支玉钗,递给了中年妇人。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吏连忙追上他。 李常笑心底暗笑。 “老裴啊,看来你的花魁不仅嫁做人妇,还有了其他的相好。不过东西已经给了,他们过得如何,徒儿可就不管了。” 有那么一个整日跑去赌坊的孩子,也难怪会搬进小胡同。 第二天,李常笑再次坐上了马车,朝着京城的方向去了。 李彦昌想要安排护卫,却被拒绝了。 来时四个人,回去三个人就够惨了。 若是带了一堆人,那像什么话。 …… 行至苍茫山脉,李常笑突然感慨了起来。 自己似乎在这里躺过一次。 为了不被过去的回忆痛击,他手中的鞭子又发了力。 两匹棕马似乎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两蹄的步子也越迈越大。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 很快便有尘土自前方吹来。 观其阵仗,来者全都有了马匹。 隐约有铃铛般清脆的响声,便可以排除是大秦的军队了。 真相只有一个——马匪。 确定了这点,李常笑下了马车,跳上车顶,盘坐着。 总归跑路是来不及了,倒不如就此应对。 很快,马匪群到了身前。 在领头者的指挥下,他们手执各式的兵戈,包围了马车。 为首者上前。 他的脸上也有个伤疤,不过是左眼。 “小子,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可以死得轻松些。” 看到李常笑只有一人,他们连“饶命”这种谎话都懒得扯了。 “敢问,七年苍莽山的匪徒与你是何关系。” “那是我大哥。小子,看来你知道的不少,更留你不得了。” 为首者跳上马背,借着马头为踏板,便朝着李常笑的方向飞跃了过来。 二人之间足有十米的距离,看来也是个有内力的。 他手中的长枪还闪烁着银光,一看就是上好的玄铁。 长枪到达身前。 一道银光闪过,便有鲜血汩汩流出。 再一看,马匪首领居然被从腹部给切作了两半。 玄铁长枪,也被劈作两截。 他的身体还在抽动,眼睛却瞪得溜圆。 李常笑身后的惊鸿剑又回到剑鞘里。 第一次杀人,李常笑却没有什么反胃之感。 报了仇,那种喜悦还是超过了不适。 “诸位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李常笑冷声道。 话音刚落,便有近百支弩箭飞至身前,牢牢戳进了剩余马匪的体内。 “噗噗” 马车周围的人纷纷从马背上落下。 马倒是还活着,他们却不敢动弹。 比起马匪,还是他们更加识相一些。 很快,便有一群蓝衣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这些便是云王府的侍卫,跟了李常笑一路。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上前,请罪道。 “百夫长谢尧来迟,请郡王治罪。” “算了,既然出来了,那就一起回去。对了,把马匹带上。” “是。” …… 一个时辰后,李常笑回到了王府。 苍莽山遇袭的事,自然就传到了云王的耳中。 他将李常笑偷偷喊过去。 父子二人很默契地对王妃隐瞒了这件事。 “此去无事?” “还得多谢父王派人保护,不然就有事了。” 云王伸出拳头,在李常笑的肩膀锤了一下,笑了起来。 “你那一手剑法,我听说高明得很。” 说到这里,云王来了兴致。 “咱们父子切磋一番?” 李常笑摇了摇头,“剑是杀器,儿子怕把握不住,所以不能对准自家人。” “臭小子。” 云王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却也没再提比试的事情。 “父王,我进宫见皇爷爷,合适吗?” “老头子最近跟大楚打成一片。如果你有点子,可以去。” “又是因为缺银子吗?” 云王点了点头。 第11章 天命帝 李常笑换上了属于自己的那套郡王服,朝着大秦皇宫去了。 这次坐的是云王爷的马车。 毕竟此行代表了皇族形象,所以要讲究些。 车厢大概八平,一张材质绵软的桌子,下面用木头嵌作支架。 桌上摆了些瓜果和糕点,还有一个小壶。 壶的出水口隐隐有热气升腾,看来是加热过的。 李常笑坐好后,马夫一挥鞭,四匹精壮的白马便上路了。 车厢里很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似乎是做了什么防震的举措。 他倒了一杯温茶,入口的时间点正好是六十度的热。 又伸手拈了一块龙须酥,缓慢嚼着。 正好吃完,马车也到了。 李常笑拍了拍屁股,整理了一番衣着。 确认每个角度都帅到无死角后,这才放心地下了车。 皇宫的守将,是天命帝还在王府时的宗卫,岳洋。 老将军今年已经六十有余了,跟天命帝倒是一般年纪。 今日值守的是岳洋的孙子,岳如峰。 李常笑进宫次数不少,与他也算是熟识。 简单问候后,便被盘查了周身连同腰牌。 确认无误,岳如峰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笑容,请李常笑进宫。 很快便有个穿着葛布箭衣的小太监走过来,替他引路。 皇宫可比云王府大多了,规矩又森严得紧。 李常笑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约莫走了一刻钟,二人才到了一座宏伟建筑前。 九龙的拱脚还有云龙的石雕。 除了这些,便不见什么奢靡了,只比年久失修的云王府好一些。 实在无法让人将这与当世强国大秦联系在一起。 现在已经午时过了半,饶是勤政的天命帝,也该用膳了。 小太监到这里便退下了。 李常笑捻起衣角,缓缓走上台阶。 御前的太监倒是先入宫传唤了。 隔老远就听见“喜郡王求见”。 声音不尖锐,但是挺难听的。 金龙殿,黑色龙袍的老人放下了手里的餐具,缓缓开口。 “宣。” “喏。” 御前太监往大殿外跑,似乎有些殷切。 只见他长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劲,喊道。 “宣喜郡王进殿。” 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传唤王爷很帅。 要不然,李常笑也想不到他的自豪感从何而来。 抛开这些念头,李常笑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走进了大殿。 他已经习惯如此。 毕竟是面圣,再怎么严谨都不为过。 “孙儿见过皇祖。” 李常笑两手作揖,上半身前倾。 “免礼。”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才来。 李常笑这才抬起头。 上首坐着个身穿黑色龙袍的老人,头发有一半已经发白。 他的神情冷肃又傲然,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霸气流淌。 “说,咱们李家的鹏儿寻皇祖何事。” 鹏儿取自,“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是天命帝对他的爱称。 “听闻皇祖近日为军中银两所烦扰,孙儿前来献计。” “哦?你且说罢。” “请皇祖过目。” 李常笑从怀中取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竹简,递给大太监。 用纸张也行,但是天命帝因为幼年时的经历,对竹简颇有偏爱。 所以大秦朝廷上下,在天命年间主推竹简,李常笑自然不会例外。 天命帝接过竹简,便翻阅了起来。 一时间,偌大的金龙殿安静了。 呼吸声都变得轻微了,唯恐盖过了翻竹简的声音。 内容有些多,足有六十多片。 天命帝看着竹简上的内容,起初是漠然。 随着内容的深入,冷峻的眉眼似乎也松开了些。 良久,一句“好”自上方传来。 “传少府家令。” 台下的大太监立马去喊人了。 天命帝看向下方的李常笑,锐利的双眼闪过一丝赞赏。 “鹏儿,你所言‘战争债券’之谋,用了心。” “皇祖勤政爱民,孙儿方才有此思,实乃浑然天成,盖上苍眷我大秦哉。” 天命帝笑了,摆摆手。 “对朕溜须拍马无用,莫要再言。” “鹏儿你于国也算有功,不知想要皇祖赏你些什么。” 深知皇祖性子的李常笑,自然不会假意推辞。 “孙儿请去皇陵祭拜一番,请皇祖应允。” 天命帝有些惊讶,还真是个古怪的小子。 不过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毕竟这可于礼不合。 除非是派去守陵,不然皇室子弟一般去不得皇陵。 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天命帝一喜。 “去寻宗正,就说朕允了。” 李常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早就猜到这种结果,自然不会有什么落差。 总归皇祖答应了。 而后,李常笑便告退了。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穿着红色王服的人匆匆进来。 二人正好擦身错过。 他记得,那是现任的少府家令,也出自皇族。 似乎是跟天命帝一辈,叫李延,受封安平郡王。 第12章 宗正李元俨 少府家令专门替在任的圣皇管钱袋子。 一般都是由当代圣皇的亲信担任,多为皇族成员。 既然天命帝没有要求,李常笑也不会自作聪明,主动接过“战争债券”的摊子。 反正主意已经说了,天命帝欣然笑纳。 至于结果如何,可不归他这个闲散郡王管。 李常笑可没有自大到,觉得这事儿脱离了自己便没法办成。 已经有无数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大家可比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 大秦一年的税收不过三千多万两白银。 少府家令掌管的白银保守估计近亿两,比税收都多了。 现在在任的这位,每年还能替天命帝多赚上千万白银,能力可想而知。 论搞钱,李常笑在大秦排不上号,不过是有些许小聪明。 出了宫,就朝着宗人府的地方去了。 对于大多数皇家子弟,宗人府可是个大恐怖。 寻常人家犯了事,进天牢静待秋后问斩即可。 他们呢,先羁押到宗人府。 若有牵连家属,便一并抓来。 待宗府查明了真相后,该夺爵的夺爵,该圈禁的圈禁。 犯的罪过再大些,由宗正亲自上报皇族宗老。 然后男眷赐下毒酒,女眷用白绫。 启明到天命这八十多年来,被夺爵的一品亲王就不下十位。 一般是蒙前人恩荫受封却犯了事。 更多的是在新皇继任后被清算。 某种程度上,宗正还担任了刽子手的角色。 所以他们不受猜忌,倒也可以理解了。 脱离了皇帝,等待的就是臭名加身。 …… 终于,进了宗人府。 凭着手里的郡王腰牌,李常笑很顺利地见到当代宗正,李元俨。 他是天命帝的皇兄,属于前代皇子,封为代王。 云王也是他挑出来的下一任宗正。 “李常笑见过叔爷。” “你是庆和家的小子,寻我何事啊。” 李元俨将手搭在案桌上,有些费劲地站起来,语气倒是颇为温和。 李常笑连忙上前,搭住了他的右臂。 “叔爷,且去休息罢。您的身体可比这些破公文重要。” 听了这话,李元俨一笑,嘴上却骂道。 “笨小子,皇家的事,哪里是什么破公文。” 而后又叹了口气,左手轻轻摆在胸口处。 “老喽,老喽,我年轻时还能骑马射虎。先帝诸皇子,就我最勇武,小子别不信。” “是,我不信。所以您还是坐下。养好了身子,才能射老虎。” “好好。” 李元俨还是坐下了。 见此,李常笑长舒了一口气。 与其他皇家子弟不同,李常笑与自己这位担任宗正的叔爷关系很好。 其一,云王是下任宗正。 其二嘛,或许是受后世影响,李常笑其实不怕这种宗族大家长。 他行得端正,也没做什么亏心事,自然不会畏惧什么。 叔公经常给他讲先帝“隆武帝”时期的趣事。 李常笑很喜欢听这些,贵在真实。 “叔爷,我想去皇陵一趟,皇祖答应了,让我来问您。” 老宗正失声一笑。 “这个元佐,这么多年还是一股子坏水。” 李元佐,天命帝的名讳。 李常笑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屋外,发现没有什么人,这才放心了。 即便老宗正是天命帝唯一在世的兄长了,还是得小心。 跟生命比起来,怎么谨慎都不过分。 “你去府库取来今年的祭祖香,带着他们去皇陵。正好我也老了,就由你替我去皇陵。” “多谢叔爷。” 李常笑有些激动。 “你都喊我叔爷了,那叔爷肯定要帮你。再说了,你是下任宗正的儿子。” 说到这里,老宗正嘿嘿一笑。 “老祖宗们要是怪罪了,那也是寻你爹,而不是我。” “也对,骂的是我父王。” …… 余下的时间,李常笑就陪在老宗正身边。 他幼时在老宗正旁待过一段时间,对宗族之事有几分了解。 同时,还把老宗正的字迹学了九成相像。 见叔爷这般劳累,李常笑提出代劳。 却被李元俨给拒绝了。 他乐呵呵地说道。 “都忙了三十七年了,也不差这些日子了。” 李常笑没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了老宗正的旁边。 朱笔上的红字落在宣纸,便是一桩是非完结。 老宗正大半辈子都在处理这些是是非非。 然而,人力有穷尽,是非却不会。 …… 在宗正府用了膳,李常笑才出府。 虽然来此的目的达到了,但是他的心情不太好。 老宗正比上回来的时候又衰老了些。 他比天命帝还大了三岁。 年关将近,过了年,便是古稀了。 七十古来稀,只是一生太短暂。 第13章 新生 李常笑本来想去皇陵,但是徐氏叫住了他。 因为自家大嫂要生产了。 李常笑算了算日子,“加冠”到现在过去一个月了,产期是到了。 前世自己也没有兄弟,这种侄儿诞生的时刻,做叔叔的出门确实不合适。 也罢,年关的时候再去祭拜也一样。 到了发动的那天。 王妃徐氏早就找来了京城最有名的接生婆。 云王父子三人待在屋外。 世子爷李常宁已经升级成准父亲。 一向沉稳自矜的他,此时可见地慌乱了起来。 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大哥,宽心些。要是走累了,等等可就抱不动小侄儿了。” “对,是该放松些。可是瑶儿真的不要紧。” 李常笑看了一眼云王爷,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该您了。 云王爷读懂儿子的眼神,也是开口劝慰。 “当初你们兄弟出生的时候为父也慌乱过,至今还被你们母妃调笑这事。常宁,你要吸取教训。” “儿子遵命。”李常宁应道。 “父亲,我跟大哥小时候,应该是我更省心,所以母妃这么宝贝我。” 此话一出,云王和世子都愣在了原地。 一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啥”的表情。 还是云王爷先忍不住了,开口道。 “你硬是在娘胎住满了十个月才出来,把你母妃吐得够呛。别的不说,那哭声是比雷打得都响。” “对啊,二弟。我记得你一个人就请了三个奶娘,希望侄不类叔。” 李常笑:? 接着,三人的注意力倒是转移到了李常笑身上来。 在李常宁没看到的时候,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皆是轻松了下来。 不止做妻子有产前焦虑,做丈夫的也有。 李常宁的情绪稳定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李常笑被调笑反而是小事了。 自己做过的事,跪着也要承认啊! 半刻钟后。 “哇哇哇哇” 一道响亮的哭声从产房里传来。 又过了几分钟,才有婆子满脸带笑地跑了出来。 “恭喜王爷,还有二位殿下。世子夫人生了一对哥儿和姐儿。” 父子三人对视一眼,俱是看到对方眼里的惊喜。 婆子出来,代表产室里的血气已经散了。 新生儿转移到了隔间,产房中的苏氏似乎又昏了过去。 李常宁朝着产房跑去。 两只手捂住苏氏纤细的小手,面色激动。 “瑶儿,我们有孩子了。” …… 李常笑和云王爷到了隔间的时候,发现两个小家伙被徐氏一左一右抱在怀里。 她的面色温柔,尽是满足。 两父子很有默契地放轻了脚步。 走得近些,可以粗略看清孩子的模样。 小小的一只,胳膊大小。 似乎是吃饱了,小小的身子还鼓着气。 看着他们,让心情都平静了。 或许,新生儿,他们本就代表着新生。 世子妃苏氏醒来,徐氏便把孩子递给她。 苏氏身体未愈,只能劳烦那些奶娘了。 等安养几日,身子好些,就可以自己喂孩子。 苏氏也是这么打算的。 一男一女两位小主子诞生,她的地位从此再无人可以撼动。 只要小侄儿能够平安长大,云王府最后会落到他的身上。 至于李常宁未来的庶子庶女,肯定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 消息传到宫里,听说云王府出了一对龙凤胎儿,天命帝大喜。 正值大秦对大楚用兵的关键时刻,此事传出,无异于天降祥瑞于皇家。 帝大喜,亲自替两个新生儿赐了名。 到他们这一辈,名字里是要带“宣”的,女子倒不必。 最后,小丫头被取名李洛安。 臭小子被取名李宣邦。 合起来就是“安邦”之意。 李常笑有理由怀疑,要不是女子不加“辈”,天命帝会赐名李宣安。 不过“洛”通“落”,落安也可以理解为落地平安。 是个好名字。 李常宁夫妇可没有想这么多,他们光顾着得意去了。 皇室第四代,除了太子的长孙是天命帝亲自取名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个荣幸。 府上两个小家伙倒是让天命帝破例了。 李常笑猜测,或许是“战争债券”卖得不错。 大秦素来是以战养战的强大帝国。 境内的勋贵们大多就是军武起家。 他们上位后,继续提拔后辈。 时间久了,尚武就成了大秦的传统。 只要后续的帝王保持着前代的征战传统,“战争债券”便能与大秦铁军步调一致。 反正最后是花的别国银子,用起来也不心疼。 王公贵族也买了不少战争债券。 他们的信息比平民多得多,自然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第14章 秦楚战 云王府的龙凤胎降生半个月后。 秦楚边界 老将王言之率领秦军对隔岸的楚军发起了进攻。 “诸将随我出击,以此大胜为陛下贺岁。” “为陛下贺!” 秦军儿郎们眼底闪过一丝狂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口中依旧传唱,手里长枪早已刺穿了楚军士卒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滴在手中,反而埋葬了最后的理智。 一颗颗头颅,俱是战功。 秦军只有三十万,而对面的楚军足有五十万。 面对如狼似虎的秦军,人数占优楚军反而被打得节节败退。 楚帅熊璨见大军出现了溃势,只得组织剩下的楚军撤返回。 他也很无奈,此事一出。 纵然半生戎马,效命三代楚皇, 死后亦要背负骂名。 非人力,天命也。 眼看就要断粮的秦军,却突然多了上万石的粮食。 反倒是物资充足的楚军,后勤见了底。 看着远处的黑甲洪流,熊璨的心底闪过一丝绝望。 他喊来随军的孙子。 是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小将。 “黎啊,阿爷自感有罪,此战就不回去了。若是家里受了牵连,得靠你了。” “阿爷莫要胡说。我大楚国力正盛,陛下广开言路,与人为善,必不会为难阿爷的。阿爷一起走。” 刚说完,熊黎便晕了过去。 一道人影出现在他的身后,手停在了原本熊黎的脖颈处。 熊璨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歉意。 “有劳你照看他了。” “兄长,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熊璨长叹一口气。 “对陛下而言,死了的熊璨远比一个活的熊璨有价值。我熊璨一生都在为了楚国奔波,临了头,就允我自私一回。” “你替我转述陛下,熊璨未能报国,死战谢罪。看在幸存的大楚儿郎的份上,陛下会网开一面的。” “是。” 当夜,楚军副将熊烈携二十万楚军残兵退回了大楚境内。 主帅熊璨携三千楚兵断后。 三千人俱是舍不得离开的亲信。 熊璨知道他们是跟定了自己,也不再劝说了。 赴死已然很悲壮了,若是再辜负老部下的厚爱,可真是死有余戮了。 “诸将士听令。我乃熊璨,大楚之忠勇侯,陛下亲封的讨秦大元帅。今日之败,熊璨有罪,特此断后,只求护我大楚万民无恙。” “诸君与我一起死战,熊璨无以为报,只得来生化作牛马偿还诸位了。” 闻言,三千将士齐声道。 “生死已淡,誓与大帅共存亡。” 熊璨一笑,突然觉得眼前又明亮了起来。 看着不断靠近的黑甲秦军,他拿起了手中的长枪。 “杀。” “杀,杀,杀!” 身后的楚军士卒跟在他身后,居然朝着秦军杀了去。 蓝色盔甲的三千人,在密密麻麻的黑甲秦军中是那么的显眼。 秦将王言之看到了这支队伍,冷肃的双眼有了一丝动容。 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了一句。 “全军警戒。”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名蓝甲的楚军倒了下去。 王言之绕开部下,走到了尸骨堆前。 三千具尸骨不多不少地全躺在了这。 手握的长枪的熊璨分外显眼。 只有他一人,是站着的。 有三把长枪刺穿了他的大腿骨。 近百根箭矢密密麻麻地在躯体上扎了一圈,透过盔甲刺入了里衣。 唯有头颅,因为被包裹着,没有什么伤痕。 王言之将他有些歪掉的头盔摆正了。 笑了出来,“这才像个样子”。 …… 战后 丹阳城落入了大秦的掌控中。 秦将王言之受封“忠勇侯”。 楚皇则是抓了个几个有封地的大夫开刀。 熊璨一家,楚皇终究是网开了一面。 只是削掉了爵位和封地,并没有累及家人。 楚都,郢 已经被剥夺爵位的熊府,此刻一片凄凉。 这里也曾是大楚武将们的圣地。 如今,却是人人避如蛇蝎。 大家都知道,熊府已经完了。 小院里,少年熊黎从噩梦中惊醒。 “阿爷!” 屋外的仆妇听到了自家主子的喊声,连忙过来。 熊黎摸着昏沉的脑袋,还有依旧痛疼的脖颈,这才意识到梦醒了。 他的眼里闪烁着火花。 “大秦,王言之。” 与大楚不同,大秦上下却是洋溢在了喜悦之中。 在年关前的七天,前线大胜。 自此,大楚用以抵御大秦的天然屏障已经丢失了。 广袤的土地暴露在了大秦铁骑的马蹄之下。 心情极好的天命帝,更是早早地给云王府的龙凤胎定了爵。 李宣邦被封为“丹阳县侯”,李洛安被封为“河阳县主”。 这是加恩。 即便后来他们继承了自家的爵位,食邑依旧是可以保留的,直到嫡系血脉断绝。 天命帝还想着给李常笑加封,他的“战争债券”可立大功了。 李常笑拒绝了,反倒是请求开府。 帝欣然允之。 第15章 皇陵 考虑到年关将近,开府的事定在了年后。 李常笑并没有隐瞒,而是对家里坦白了。 云王爷和云王妃虽然有心劝阻,终究还是没开口,只是吩咐他经常回家看看。 李常笑答应了。 他的大哥,王府的世子爷却出言阻止。 “王府又不是容你不得,要搬出住。” 一向好脾气的世子爷却发怒了。 他边上的世子妃拉住他,似乎有话要说 李常宁只得去安抚她,毕竟才产后不久,不宜大动干戈。 又过了几日,李常宁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件事。 “小弟,若是有事一定要来找大哥,云王府上下一定帮你。” 李常笑笑道,“我也是云王府的人,当然不会跟自家人客气。” “臭小子。”李常宁在他的肩膀处捶了一下。 经过这些日子,饶是一心修读诗书的他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想到了两个柔软的小家伙,李常宁还是选择了妥协。 “对了,王夫子和孟夫子老念叨你,年后也去趟国子监。” \\\"是\\\"。 …… 天命三十七年的最后一天。 李常笑早早地起来。 宗府的马车早就等在外面。 李常笑告了声“歉”便上了车。 四匹俱是军中上好的黑马,发达的肌肉,论品相比云王府的白马还好。 车夫也是从宫中退下来的,据说是有三十年经验的老司机。 错了,是老车夫。 眼见主人家坐好了,马夫在马背上轻轻抽了一下。 几匹黑马很配合地冲了起来。 宗府的车厢比起云王府的就有些不如。 仅仅就前后两列的坐席相对,开了一方小窗,用布条挡着风。 李常笑拉开窗,便见到两边飞掠而去的景色。 皇陵距离京城不算远,也就一个时辰的距离。 换完绢帛顺便参拜一番,申时便可以赶回来,不错过年夜。 宫里也设了宴,为庆祝秦军大胜。 李常笑这个郡王爷收到了邀请,所以还得返回更早些。 一个时辰后,皇陵到了。 大秦属水德。 前有照,后有靠。 左青龙,右白虎,中间留与帝王家。 皇陵也有一支守军,统领是陵寝官,是世袭的官位。 旗下还有东西二总管,连同在编的士卒,约莫两千人。 这便是皇陵的守备力量了。 递交了宗人府的文书,李常笑便进去了。 有几个小太监殷勤地过来引路。 他们也是良家子嗣,不过没有门路,净身后就被送到了皇陵。 唯一翻身的机会,便是巴结这个过来的王子皇孙,然后被带出去。 “你叫什么。” “回王爷,小的名叫德顺。” “德顺是,带我去孝武皇帝的灵前。” “喏。” 德顺一躬身,手里拿着小拂尘领在了前面。 启明帝的谥号是“武”,因为生前扫灭了大秦周边的巴蜀二国,令大秦声威日盛。 皇陵里面很冷,却也干燥。 无非是害怕流进来的水汽扰了历代帝王的安歇。 李常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启明一朝距今不远,所以很快便到了。 一座石雕摆在了武皇帝的灵牌前。 那是一个着盛装,单手后拱,另一手指向远方的形象。 “还真是武皇帝,至死都不忘前方的领土。” 他所指的大楚的土地,因为启明帝就是在对楚用兵期间驾崩的。 今上天命帝,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继承了祖志。 “你且走,留本王一人即可,莫要让他们进来。此事过了,本王带你走。” “是,小的誓死守着外面。” 德顺面色激动,很麻溜地往外走去。 李常笑转过头,盯着自己这位高祖的石雕,开口道。 “入了尘,便于俗世再无瓜葛。后辈本不该扰先祖安宁,然有恩于身,不可不报,请高祖见谅。” 说罢,他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从衣兜里将裴季的那一张绢帛给拿了出来。 “高祖,师尊要常笑代为转达,此世却无长生不老药。生老病死乃人之定数,况帝王焉。” 说罢,又看了看四周,发现确实没人,就连德顺也走出了很远。 李常笑坐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常笑便是那长生不老之人。若是您不介意,高祖便叫常笑替您看看这世界。” 说罢,他倒是自己笑了起来。 这时,高祖石雕突然掉下了什么东西。 李常笑一惊,走上前捡起。 发现是一块锃亮的虎符,正面刻着“皇陵军”三字。 反面则是“启明”。 大概是启明帝用来调度皇陵军的虎符。 可是启明朝距今已经六十年了,往昔的大臣老的老,死的死,也不知道前朝的圣旨还有没有效。 觉得有趣,李常笑便将虎符也塞入了怀中。 他告了声罪,走到供桌前。 今年的贡品和香火早就准备好了。 李常笑用香上的火点燃了绢帛。 一道阴风自墓穴深处吹来,正好将那个“泽”字给亮了出来。 “高祖,常笑有罪,不该随便唤您名讳的。至于绢帛,给您烧到地下了。或许师尊已经与您相见了,权当留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常笑也只能做到这了。” 当绢帛上的最后一点火星子也消失后,李常笑再度磕了九个响头,是向着不同方向的。 “常笑或许此生不再来了,就先给各位先祖告个罪。” 大秦在天命帝之前正好有九位帝王,所以九个响头正好,不偏不倚。 而后,李常笑便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他到的时候,德顺依旧在查探来时的方向。 是个有心的,所以李常笑也不介意给他一番造化。 等他出来的时候正好是未时过了一刻,比预想的要早些。 “走。” 李常笑对车夫吩咐道。 德顺骑着一匹毛色驳杂的马,跟在后面。 李长庆跟陵寝官把他要了过来,皇陵方面还送了匹马。 这种毛色的马,皇室成员一般是不用的,因为不够体面。 德顺的马术不错,一路上紧跟了马车的步调。 最后赶在了申时回到了云王府。 匆匆下了马车,青璃早就等在门口。 吩咐她领德顺去登记一番后,李常笑自己朝着小院去了。 等他到时,徐氏身边的几个婆子已经等在这里。 李常笑没有动,任由他们替自己洗沐和更衣。 毕竟是参加陛下的年宴,一切都得照着最好的来。 云王府一家都被邀请了。 …… 第16章 宫宴 酉时,一群人先后进了宫。 经过宫人的盘查后,便进了保和殿。 而后便有太监将他们领到自己的座席。 下方有软软的蒲团,但是盘坐依旧令人脚麻。 即便跪坐了十余年,李常笑还是更加喜欢凳子和椅子。 云王府一行人算是来得比较早的。 李常笑粗略数了一下坐席。 按照蒲团来算,这次的宫宴规模大概在五百。 其中皇室成员占了一半。 剩余二百多席,有三成是留给文官老爷,俱是正三品以上。 还有七成是给这次秦楚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 天命帝开恩,破格允许他们携带家眷一人。 如此一来,倒是满足了武将的虚荣心,在妻儿面前有了炫耀的谈资。 天命帝的帝王心术已经炉火纯青,此举恰好正中武将的下怀。 如此,武将们会心甘情愿地替他效死。 大秦本就以武起家,自太祖皇帝开始,便对武人颇有厚待。。 武将们也没有让历代帝王失望,替大秦打下了赫赫江山。 这只是表象,李常笑知道的多些。 武将受宠,是因为他们从来不会牵扯到皇室的斗争中。 唯一有过黑历史的,是京畿地区的禁卫军。 不过禁卫军上下,从统领到小将,俱是由皇室自己任命,算不得武将一系。 这时,各位皇室宗亲,文臣武将也先后赶到了。 天命帝一共有十七个儿子,夭折了四个,成年的一共有十一个。 最小的敬郡王才三岁,李常笑都比这个小叔叔大了一轮。 皇子受邀参加宫宴的一共有八位亲王,宗亲中过来的王爷多达二十个。 云王爷也是从皇后腹中出来的,算是天命帝嫡子,与太子一母同胞,但双方关系不算亲近。 这也是历代宗正与自家兄弟的正常相处模式。 说到宗正,代王李元俨并没有来,是代王世子替他来的。 据说老宗正因为旧疾复发,无法赶来。 代王世子来的时候,云王爷还专程问了一下这位族兄关于老宗正的事。 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色不太好。 不用问也知,代王的情况也不太好。 李常笑轻叹了一声。 老了身体就是容易出毛病,医疗条件有限。 即便天命帝将最好的御医派去,也不过是稍缓病情罢了。 皇家都如此,黎庶的寿命就更短了,像老裴那样近百岁的人瑞,可太少了。 想到这里,李常笑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幅画面。 九泉之下,老裴向自己的高祖启明帝炫耀自己的寿命。 王权富贵,锦衣绸缎,还是逃不过生老病死。 …… 戌时 夕阳落下,天色进暗。 天命帝在大小太监和宫女们簇拥下,进了保和殿。 在场的人纷纷起身行李。 一句“平身”后又纷纷坐下。 龙椅的位置是天命帝,凤椅坐的是德妃,齐王的生母。 皇后已经逝世了五年,天命帝没有再立后,朝野上下纷纷夸赞深情。 这可就搞笑了,说皇帝深情,倒不如说猴子深情来得靠谱些。 至少猴王跟猴群还是共存亡的。 德妃被天命帝推到了台前,所以齐王才有底气跟太子打擂台。 不过根据历史的惯性,结合大秦的实际,李常笑觉得还是太子的胜算大些。 因为嫡子这个位置就能令他处于不败之地了。 朝野诸大人,宗室各王爷,有爵位在身的基本都是嫡子。 庶子出身的官僚也有,但不多。 因为朝廷重嫡庶,在选官的时候也偏向嫡子。 齐王即便是天家贵胄,但德妃一日不上位,他便摆脱不了庶子的身份。 李常笑这位太子皇伯虽然平庸了些,却没有犯过错。 细想,便能品出其中的意味了。。 平庸这个评价,对“雄主”的太子而言,反倒是一种美称和保护符了。 不管这些,无论是谁上位,都影响不到宗正这一脉,这是十代帝王以来的默契,成了祖制。 后来者,基本没希望挑战祖制。 天命帝入座后,这场浩浩荡荡的庆功宴便开始。 西域的美姬,中原的歌女,江南的娇娘…… 这是大秦各地官员献上来的美人。 她们能歌善舞,温柔入骨。 一首“丹阳破阵曲”,更是引得天命帝都亲自叫好。 婀娜的身姿,婉转的嗓音。 一颦一簇之间,都自带了风情。 饶是家里妻妾成群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双手捂住嘴,只怕口水滴了出来。 那可不行,真要滴出来了,就是君前失仪。 届时,好好的新年便要在天牢里度过了。 同为男人,云王爷和云王世子都不能免俗。 不能说他们花心,毕竟云王这么多年,连个侧妃都没有。 云王世子也只是有个通房,但那是教导房事的,算不得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常笑也是,可是他从来都是走身不走心。 此生漫长,无人可以陪他度过一生。 比起沿路下车,李常笑还是倾向于一开始就焊紧车门。 第17章 皇恩 美人表演过后,就会例行赏赐。 这是天命帝一年来最不小气的一天。 从皇子皇孙,皇亲国戚到文臣武将,大家都有份。 李常笑接过属于自己的礼物,有些无奈。 那是一盘马蹄糕,御膳房特制,上面还写着“天命三十七年”。 这个赏赐——果然很天命帝。 李常笑捻了一块放在嘴里,当场嚼了起来。 微甜,有一丝回甘,属于越嚼越香的那种。 他打量着自己的父王和兄长,都是吃食。 蝴蝶酥,凤梨酥还有山楂糕,卖相都不错。 李常笑咽了口唾沫,把视线抬起来,正好看着天命帝。 他怕自己再盯着,就要上手了。 云王爷见他这副样子,觉得颇为好笑。 默默往李常笑的腿上拍了一下。 李常笑回过神,就见自家父王将两盘吃食朝他这推了推。 那个意思很明显:吃。 李常笑看了父王一眼,眼睛也在说话“于礼不合啊,父王。” 云王安然地看着他,李常笑读懂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犹豫,直接抓着凤梨酥和山楂糕吃了起来。 李常宁见自家弟弟吃得津津有味,也把自己的蝴蝶酥递给他。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李常笑吃得更香了。 本就酥脆的蝴蝶酥,配了皇家秘制的脆皮水,其响声可想而知。 “咔嚓!” 李常笑刚咬一口,便发出了响声。 在场的诸大臣,甚至上方的天命帝都转过头来看他。 歌女撤去后,偌大的保和殿是很安静的。 再加上大家本就拘束,自然就把李常笑衬托得很不一般了。 李常笑也愣了。 他看到自己的小伙伴李常洵不厚道地笑了,心里顿时无奈。 天命帝看向李常笑的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满意。 他大笑了起来,倒是将李常笑的紧张给驱散了几分。 “喜郡王既然如此喜爱糕点,便多吃些 。” “来福。” “在,陛下。” “吩咐御膳房去给喜郡王添点,大年之夜,可不能叫朕的鹏儿饿着了。” “奴才遵旨。” 大太监来福恭了一身,便下去传命令了。 眼见来福亲自出马,在场的皇室诸王居然有些嫉妒了。 还有天命帝的那句“鹏儿”,分明是表达了自己对李常笑的喜爱。 如此盛大场合却用昵称,便很能说明问题了。 膳食毕竟是赏赐,天命帝却说任他吃到饱。 有心人顺着这条线想下去,便得出了结论——皇恩浩荡。 一个个看向李常笑的目光,多了几分火热,盖过了嫉妒。 毕竟他们云王府是不争皇位的,所以大家更多的是拉拢,倒不会产生敌意。 换做是皇长孙李常威和齐王世子李常泰,肯定会被对方阵营诘难,这是不可避免的。 李常笑将之称为:走向皇位的荆棘路。 天命帝也乐得双方博弈,只当是练练脑子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只要不影响大秦的利益,帝王是不会干预的。 很快,来福也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几个宫女,每人手里都端着一盘点心。 “讲究!” 李常笑忍不住替来福叫了声好。 因为传膳的仆从有男有女,来福显然很上道,送菜的宫女颜值都不错。 秀色可餐并不是空穴来风,是确确实实影响心情。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云王一家子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点心。 这种宫廷大事向来是保不住秘密的。 只怕明天,便会有小道消息。 云王简在帝心,要即位了。 虽然听起来荒谬,但是市井小民最喜欢八卦这些了。 他们巴不得这些皇子皇孙打起来,替这平淡的生活增添几番趣味。 不只是大人物爱看热闹,小人物也不差。 李常笑很大方地邀请父王和兄长一起吃。 二人很给面子,虽然他们早都吃饱了。 这时,突然有一位体型魁梧的男子走到了中间。 原来是天命帝要封爵了。 秦楚战役的主将王言之已经受封“忠勇侯”,可是其他人的爵位还没下来。 特意定在今天,也算讨个喜。 “蒙然,西军大营副将,此战有功,杀敌一百六十头,封“勇毅伯”。” “谢陛下。” 大汉蒙然双膝跪下,大嗓门倒是把李常笑吓了一跳。 虎豹雷音也不过如此。 勇毅伯下去后,又有一个叫“王莱”的秦将,被封为“会昌伯”。 其余人便没有爵位了。 皇族李氏对爵位的赐予还是比较谨慎的,异姓非大功者不得封爵。 整个天命一朝,三十八年,封出去的爵位也不过十五个左右,平均下来两年还出不了一个。 皇室宗亲的爵位,也是隔代而斩的。 想要保住不降级,那就得替大秦做出贡献。 宗正就可以保证爵位三代不降,相当于多了三代的富贵。 但这不是一般人相当就当的。 分封完,宫宴也算结束了。 距离新年还剩半个时辰,正好各自回家守岁。 第18章 新年 等出宫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皇宫门口的灯笼提供了仅存的光亮 云王府的车夫早就等在了外面。 待主子们都上了车,马夫手中的鞭子一甩 “驾”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达官贵人们先后离开,偌大的皇宫登时又冷清了下来。 李常笑回过头看向皇宫大门,身边匆匆略过的流影,都是正往家里赶的人。 …… 回了府,简单换完衣,一家人又聚在了一起。 只有云王夫妇二人和李常笑,因为李常宁早就抱着媳妇和一对龙凤胎进被窝了。 大寒之夜,世子妃一个人孤零零在府上待了好久。 因此,李常宁早早地就去陪媳妇。 云王夫妇俱是满脸欣慰的模样,这种小夫小妻的浓情爱意,他们也曾经历过。 李常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云王妃徐氏转过头,看向李常笑,面带笑意地问道。 “常笑可有意中人了?是哪家姑娘?闺名问到了吗?” 夺命三连问,自古都是大龄剩男剩女的天敌。 况且李常笑也不大,过年才到十六。 他把求助的目光扫向了自己的父王。 没曾想到,先前还与他配合无间的云王爷,此刻也噤了声。 李常笑听到了轻轻的“嘶”声,立刻原谅了父王。 大抵是王妃的手正掐在了云王的大腿上。 李常笑见外援都没了,只得硬着头皮道。 “孩儿暂时没有意中人。” 徐氏的表情一下子就热情了起来,她撒开云王爷,拉住李常笑的手。 “母妃早就替你相看过了几家的姑娘。家世和性子都不错,你会喜欢的。” 见母妃这般兴奋,李常笑也不好说什么。 要是真的讲出“此生不娶”这种话,才是真的令母妃伤心了。 恰在这时。 府外有爆竹的声音响起。 ——新年到了 熬年结束。 话题戛然而止,小小的聚会算是结束。 大家先后回了自己的小院,睡去了。 李常笑是头一次感激这繁琐的礼制,当然,还有自家母妃那古板的性子。 若是放在常人家,今天不说个所以然来,当母亲的决不罢休。 新年了,到时候开府。 自己到外面住,想必又可以拖延一段时日。 这婚事倒是成了李常笑的老大难问题了。 并不是找到适龄女子,只是因为他不想找。 迷迷糊糊想着事,李常笑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天命三十八年,元日。 一大早就有敲锣打鼓的人在屋外,硬是将李常笑给吵醒。 他收回那句话了,繁琐的礼仪着实惹人安睡。 大年初一,李常笑什么也没做,就在屋子里闷了一天,修行纯阳神功。 因为府上的池子结了冰,他钓鱼的乐趣被剥夺了。 大年初二,云王府一行人上了马车,目的地赫然便是青州。 那是云王妃娘家,徐家的所在地。 李常笑对此是又喜又恐,喜的是能见到外祖,恐还是因为婚事。 徐王妃跟李常笑的舅舅,二人居然起了“亲上加亲”的念头,对象便是那个刚刚及笄的表妹。 且不说及笄的年纪是否合适,光是双方的血缘关系就足以让李常笑拒绝了。 但这也无法摆在明面上讲的事情。 好在他的外祖还算开明,每次倒乐得让李常笑躲一躲。 久而久之,祖孙二人的友情就这么培养了起来。 更惊奇的是,只要李常笑躲在外祖那,他的母亲和舅舅就不会过来。 这让李常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落入了外祖的算计。 …… 徐家出过三代的二品大员。 最难能可贵的是,每一代都成功熬到了告老还乡。 虽然从来没有担任过相位,却是大秦文官集团中的常青树。 徐府的门前贴着门联。 上联:书香百味传承远 下联:门第千秋济世长 横批则是:书香门第 这些倒不是徐家专有的,只要是出了几代官人的门第,基本都会这么标榜自己。 虽然朝廷没有规定,但是各个世家也是有圈子的。 如果没有足够的家世底蕴来镇压,却套上这种门联,反而会招致各家的敌视。 所幸是有资格的。 徐家上下早就知道云王爷要带着王妃省亲,嫡系一干人等都留在府上。 自己的一对侄子和侄女吸引了三姑六婆的注意。 李常笑趁机开溜,他给了外祖一个眼神。 老头立马会意,最后打量了一眼曾外孙和曾外孙女,也跑去了书房。 李常笑进了书房,也不复先前的恭敬模样。 在茶几前寻了个位置坐下,很自来熟地吩咐徐府下人倒茶。 徐老爷子进来时,发现主座是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满意。 两个外孙中,他更喜欢小的这个。 第一就是不怕他。 徐老爷子也是官场退下的,自带一股子威势,孩子都怵他。 第二就是有礼貌。 属于小问题不断,但是大错误不犯。 未请示便入座,但起码知道把主座留给他。 如此,反倒更显亲近了。 第19章 徐老爷子 “常笑,观你目光无神,唇裂舌焦,元神涣散可是有事要外祖帮忙啊。” 李常笑叹了口气,“外祖倒不如说我印堂发黑来的直接些。” 徐老爷子顿时笑出声来。 这就是他们二人的相处模式。 “说正事。外祖,若是常笑此生不愿娶妻,您可能理解。” 李常笑试探性地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坦露自己的想法。 老爷子愣了一下,饶是他这种久经官场的老狐狸,还是被外孙的想法雷到了。 他面色一肃。 “常笑,你可是认真的?” 历来皇家男儿,有不近女色的,可从来没有不娶妻的。 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除非是和尚或者公公。 一个是不许,一个是不能。 李常笑点了点头。 “可是对方的家世?又或者看上了哪家青楼女子?” 李常笑愣住了,实在想不到外祖会说出来这种虎狼之词, “非也。” 李常笑犹豫了一下,看向面前模样真诚的徐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 “外祖,若是常笑尝死而复生,您可信乎?” 徐老爷见他这副严肃的模样,也是认真了起来。 “且说与外祖听听。” 李常笑点了点头,便开始讲起了自己八岁那年的经历。 从刀疤大汉狰狞的笑容,再到自己醒来躺在草垛上的场景。 越是叙述,他反而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那一日。 对死亡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令人发冷,令人寒颤。 李常笑强忍着不适说完。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涌上心头。 再看对面的徐老爷,他居然直直地静止在了原地。 花白的胡子被风给吹斜了,每一根须子都清晰可见。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李常笑站了起来,手在老爷子的面前晃了又晃,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又走到仆人的面前,却发现对方也愣在了原地。 这是个年轻的男仆,还是最抗揍的年纪。 李常笑拳头鼓着,使足了劲在仆人的肚子上打了一拳。 柔软的触感传来,对方却依旧没有动弹。 李常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四周。 时间停滞了—— 确定了这一点,他无奈的坐回了位置。 一抹苦笑出现在嘴角,似乎是真的在笑,又或者是自嘲。 他一直小心翼翼,只怕某天说梦话被人偷听了去。 谁曾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长生不死,就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罢了。 想到这里,李常笑心头忽然出现了一段讯息,似乎是告知“时空恢复”。 下一秒,徐外公动了。 那个被他锤了一拳的仆人,此时正捂着肚子躺在地上,颇为难受的样子。 徐老爷子注意到了这点,他只是朝着门外看了一眼,便有两个健硕的家丁进了屋。 告罪之后便把仆人给扛了出去。 处理完这些,徐老爷子面色如初地看向李常笑,面上颇有几分慈祥。 “常笑,你说的死而复生是什么。” “外公,您可能听错了。孙儿只是惜命,故羡慕那等死而复生之人,有无数条性命可以作践。” 徐老爷子面色一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作践!常笑莫要妄言。娶妻事小,总归常宁替云王府留了后,你母妃那里交由外祖。” 老爷子长叹了一声,样子颇为遗憾,但是看向李常笑时却又多有几分宠溺你。 “谢过外祖。” 李常笑激动地起身。 他知道外祖说出这句话,是有多么不容易。 老爷子十六岁便中了进士,宦海五十年,出了翰林院便进了礼部,最高任到了礼部尚书。 一辈子都在跟“礼法”打交道。 他愿意包容的自己的“不孝”,让李常笑陷入了自责中。 老爷子指了指天,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李常笑都没有搞懂这个手势的意思。 起初以为是说“人在做,天在看”,要李常笑约束自己的言行。 老爷子临终时,李常笑没能在场。 据大哥传述,老爷子双手握住他的手,然后指了指代表李常笑的那一块腰牌。 双手环抱。 大家都没读懂老爷子临终的意思,只有李常笑知道了。 那是老爷子怕他孤单。 每每想到这里,李常笑感觉自己的鼻子会泛起一股酸意,老爷子是了解他的。 …… 祖孙二人的聊天到此结束,他们又聊了些关于读书的话题。 《大学》《中庸》可读了?《论语》可温习了? 李常笑总能对答如流。 倒不是他又多么一心向学。 实则是这古代乐趣极少。 反倒是看着先人的手稿,重新体会他们的每一步,每一天,能够更有几番滋味。 第20章 开府 云王爷一行人在徐府住了两日,这才返回京城。 至于待得更久些,那就不符合礼制了。 特别是这种出身皇室的,更加讲究这些。 正常的王妃省亲,半日就足矣。 云王爷对妻子更好些,时间延长到了两日,这也是皇室族规所能容忍的极限了。 身为未来的宗正,云王爷也不好违背。 回去的路上,徐氏幸福地靠在云王爷的怀里。 都说皇家的男子冷酷无情,她觉得不尽然,至少自己的丈夫说得上是有情有义了。 又花了半日时间,马车便回到了京城。 这几天年味正浓,街上时不时有爆竹声传来。 小摊贩开着铺子做些买卖。 一时间,王府的门口倒是热闹了起来。 等下了马车,他们各自回了小院,稍加梳洗一番就睡觉了。 自那天之后,徐氏再也没有提过给李常笑娶妻的事。 不知道徐老爷子说了什么。 不过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李常笑乐得轻松。 过了正月十五的元宵,新年便算是到头了。 李常笑整日抱着自己的小侄女在府上走动。 至于侄子,则是被大嫂护得跟珍宝似的,李常笑想要抱也没有机会。 他倒是不太在意。 怀中的小侄女李洛安文文静静的,不哭也不闹,还会认人。 起初只是抱着随意逗弄消磨时间的念头。 久而久之,叔叔和侄女之间的关系也好了起来。 每次看到李常笑,小丫头就会露出空空的嘴巴,乳牙还没长出来。 反倒是那个被大嫂宝贝的侄子。 哭起来比雷霆还要响亮三分,整天都在闹人。 自己的大哥李常宁也被闹得成日皱着眉头。 大抵是被宠得任性些。 大嫂苏氏的身子修养好了之后,奶水依旧不太充足。 奶一个孩子还够,两个就不太行了。 很自然地,李洛安的口粮重任就落在了奶娘的身上。 …… 出了年,宫里便有人到府上来,说他的郡王府已经修建好了。 嘴上说的是“修建”,但大抵是找了间某位贪官老爷的府邸,打扫一番就拿出来了。 这都是工部的事。 李常笑也不在意,他在这点上并没有什么讲究。 总归搬出了云王府,日后可以少一些是非。 府上的大小太监,男女仆人一应俱全。 宗人府也送过来了四个宗卫,这是每个皇家嫡系都有的配备。 毕竟天命帝还在位,所以李常笑严格来说依旧是皇家的嫡系,可以配有宗卫。 如果有新帝了,那他就由皇孙变成了皇侄,就成了旁系,那么宗人府便不会送来宗卫了。 李常笑心底多了几分庆幸,还好开府得早外加天命帝活得久。 四个宗卫分别是燕青,卫莱,谭寺还有狄炎。 经过皇家武师的调教,一个个身手都不错,皆是能够以一打十的好手。 更难能可贵的是,李常笑在他们的体内感受到了内力的存在。 最大的狄炎今年二十岁了,最小的燕青也有十六岁。 他们的内力大致在三年的样子,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手了。 至于李常笑,他的体内已经诞生了第二个气旋。 意味着他的内力正式突破了个位数,达到了十年的程度。 说出去也不知道会惊掉多少人。 得到纯阳神功,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就堪比常人十年的打磨。 李常笑也找不出原因。 至于修炼,那都是体内经脉自己所为。 似乎这一具身体天生就有修炼的能力。 只要睡一觉,内力便如同洪流般继续增长。 他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与追求,简而言之,足够保全了身家性命就行。 至于他的那一把惊鸿剑,自从杀死山贼头目后就再也没出鞘过了。 因为没有该杀之人,犯不得浪费了这把利器。 平日里练剑,李常笑都会拿出老裴给他做的木剑。 本来李常笑也想把木剑也收起来。 转念一想,若是这木头在里面烂掉了,又或者是发芽了,那可就玷污了其他物件。 因此,经过深思熟虑,代表老裴的器物就变成了惊鸿剑和纯阳神功。 至于这把木剑,且用且珍惜。 他也做好了哪天木剑突然破损的准备。 毕竟连人都会有生死轮回,何况是一把不起眼的小木剑。 最后能够留下的,不过是老裴还有李常笑的点点滴滴罢了。 想到这里,李常笑收起木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老裴,我都羡慕你找了我这样一个弟子。长生不死,久视人间。只要我还在,这世间便会有一个人记得你。” “别看缥缈剑宗那么多人祭拜你,那是没用的。终有一日,他们也会离去。或许你的坟冢,也会消失在尘埃之中。” “徒弟大概是不会去干涉的,您知道徒弟的这人犯懒。绢帛和玉钗都替您还完了,便足以对得起这神功和剑法了。” 第21章 代王去世 天命三十八年的元月已经过去。 时间来到了二月,前半月依旧是无事发生。 李常笑有了自己的府邸,每个月回云王府一两次,然后便带着李洛安回了他的郡王府。 也不知大嫂苏氏是不是打心底忌惮他这个小叔子,连带着李洛安也受了罪。 孩子饿了不给饭吃,渴了不给水喝,仆人想喂也被苏氏阻止。 李常宁回家也见了几次,更是跟苏氏两人吵了一架。 云王夫妇最开始还会劝说,到后面也懒得掺和了。 想到是自己的原因,连累小姑娘招了亲娘的嫌弃。 李常笑主动提出把她带到府上。 云王和世子倒是犹豫了几番,反而是云王妃一拍板答应了。 自此,郡王府也多了一个小主子。 这天,李常笑抱着李洛安,在屋子里看雪。 “我这个郡王现在罩着你这县主,等我老了,可得叫你来照顾我才对。” 李常笑乐呵呵对怀里的小家伙说道。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一点点白色露在外面。 “哟,长新牙了。不愧是我李常笑的侄女,哈哈哈。” 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跑了过来。 大冬天的还能跑出汗水,可见事情真的挺急。 “说,有什么急事。” 仆人喘着气,开口道。 “代王府的下人传话,说代王恐怕时日无多了。” 李常笑愣了一下,脸色可见的阴沉了。 怀里的李洛安见他这副模样,立即哭出了声。 李常笑连忙换上了笑脸,“小安儿乖,王叔没事。” 他的手在李洛安的背上轻柔地拍着。 声音也极尽温柔。 “没事,没事,安儿不哭,阿叔在。” 小姑娘的哭声立刻止住了。 再看时,小小的牙床露了出来。 “坏丫头,还辛苦你安慰我了。” 又过了会,李洛安在怀里睡着了。 李常笑示意仆人去准备马车,自己则是轻悄悄的回到里屋。 走到李洛安的摇床旁边,把她轻轻放下,顺便盖牢了被子。 那个角落不会被风刮着,正合适。 这时候,小姑娘的眼睛突然挤在了一起,小身子也动了起来,是要醒来的前兆。 李常笑弯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亲了一下。 “安儿要乖乖的,阿叔去去就回。” 小姑娘似乎听懂了,又睡了过去,呼吸声轻微而均匀。 李常笑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吩咐狄炎和卫莱守在门口。 自己则是带着燕青还有谭寺出了府。 王府的马车早就已经备好。 李常笑坐着马车,两个宗卫骑马跟在后面,目的地赫然便是代王府。 现在小姑娘不在,李常笑倒是可以尽情发泄心情了。 他把头仅仅贴在了膝盖上,就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般。 就目前而言,老宗正算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危的,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 老裴跟皇祖母也算,但是他们并不像老宗正一样十五年都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今年是天命三十八年。 刚好过了年,再加上老宗正也是出生在年关的。 他七十了,真正意义上活到了古稀。 在整个李氏皇族,也是真正的老寿星了。 若是没有这一出,皇室宗亲们打算替他办一场寿宴。 谁知——竟然要成了白事。 马车到了代王府,李常笑飞快下了车,亮出郡王牌,一路朝着正房跑。 他来过代王府很多次,知道老宗正的房间。 等他赶到时,门口已经站满了代王的子孙,甚至还有几个襁褓中的,应该是曾孙。 四世同堂。 代王世子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走了过来。 他认出是李常笑,便走上前替他开道。 李常笑得以顺利进了里屋,闭门时还感激地看了自己这位王叔一眼。 代王世子笑了下。 他知道父王想看到李常笑,这才放行的。 天知道他拒绝了多少前来探视的人。 那些衣冠整洁的,一看就是精心打扮后,才赶来的。 反倒是这位喜郡王,发冠也凌乱了,脸被冻得通红,近身时还喘着气。 绝对是赶着来的,模样有些失礼。 他这副模样反而更叫代王世子高兴,因为说明这小子是真的关心自家父王的。 身为父王的儿子,他也为父王开心。 李常笑进屋后,里面有一股药味传来,伴随着一股压抑感。 他走到代王床前时,发现正好有一个小医官服饰在侧。 正好代王也睁开了眼,瞧见李常笑。 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喜悦,很快便消失。 倒不是不够开心,只不过是失去了控制表情的能力。 “你先下去。” 代王爷对着医官说了声,后者看到李常笑,便退下去了。 李常笑跪坐在床前。 “叔爷,您怎么……” 李常笑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失声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哭哭啼啼的反倒会影响了叔爷的心情。 老爷子临头了,应该多看些开心的事情。 总是这样,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用内力烘干了泪水,但是新的眼泪不停留下。 “年前还好好的,为什么这样了。” 李常笑回忆起自己去皇陵前找叔爷的时候,他老人家的身子骨明明还不错的。 代王爷轻声道,语气中有些无奈。 “老了,竟然在这大寒天染上了风寒。老天也眷顾我老头子,叫我熬过了年关,哈…咳咳。” 代王本来想笑,却牵动了旧疾。 李常笑看向床边炉头冒着热气的药炉。 眼见火星灭了,知道药大概是煮好了。 他拿过床头的小碗,用勺子呈了半碗,然后端给叔爷。 药不好闻,但是却可以救命。 哪怕救不活,勉强吊着也能多留住一些时日。 李常笑知道老宗正不喜欢喝满灌的,这才只倒了半碗。 代王看到药只到了半碗,眼角乐呵呵地眯了起来。 他是想笑的,可又怕让侄孙担心,那就不美了。 半碗药下肚,代王的面色又红润了一些。 他挣扎着要起身,李常笑会心地扶住他。 “常笑啊,还是你懂我。” 李常笑红着眼睛点点头,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骄傲些。 他屏住了呼吸,这样才可避免情绪再次失控。 代王知道他忍得难受,叹了口气。 想要叫李常笑离开,却怕这样更加伤了他的心。 如果自己走了,这个重感情的小子只怕会自责一辈子。 代王伸过手,在李常笑的肩上拍了拍。 “不要哭,叔祖只是去找自己的阿爹了。兄弟姐妹,现在只剩下元佐还在人世,他的身子近来也不好。阿笑,你是个聪明的,叔祖知道你不愿管那些是非。但是你皇祖年纪大了,多替他分忧,好替我们这些兄弟多在阳间待一些时日。” 李常笑含着泪摇了摇头,他的情绪第二次失控了。 “对了,这个给你。” 代王从被窝伸出另一只手,然后往脖子扯了扯,拿下里一个玉坠。 “你这孩子看着冷性,最重感情。要是想叔祖了,就拿出来看看。要是你父王做得不好,你要纠正他。” “好了,走孩子,剩下时间叔祖想留给你的叔伯们。” 李常笑点点头,往大门走去。 等到开门的时候,他眼底的红肿也消退了。 与代王世子道完别之后,便回了府。 当天夜里,老宗正,代王爷溘然长逝,享年七十。 宫中的天命帝听闻这件事,把自己关了起来。 直到德妃带头跪在殿外半日,才把他劝了出来。 第22章 新宗正 代王是先帝的嫡子,加上兼任宗正一职,在皇家宗亲里很有威望。 除了戍边的几个王爷实在走不开,李氏皇族中侯爵以上者都亲自参加了“代王”出殡的仪式。 天命帝更是拖着老迈的身子,亲自步行扶棺了一阵。 虽然没多久就被太监们给带回了龙辇。 只是这样,就足以表现代王爷的皇恩浩荡了。 天命帝此举,算是安抚了代王一脉。 至少不会有人不开眼招惹他们。 整个出殡的过程,李常笑都参加了。 不过,先前因为老宗正逝世的感伤此刻已经减缓了不少。 毕竟他所不舍的是老宗正这个人,而不是前面抬着那个黑棺。 人死便会步入轮回,然后投胎转世,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老宗正也是如此。 或许未来的有一天,李常笑会遇上老宗正的转世。 毕竟活得久,万事皆有可能,指不定缘分到了。 即便他认出来了,也不会再如先前一般哭的铭心刻骨了。 或许老宗正离世的那一刻,早已经把李常笑的哀伤也一并带走了。 …… 宗正一职空缺了出来,云王爷这个预备宗正自然要上位了。 云王爷今年三十六,十二岁的那年被代王定作了接班人。 二十四年,对一切的宗族事务自然熟悉了。 不过宗正比同代圣皇先逝世的例子还是不多的,只能说天命帝太长寿了。 对大秦来说,这个是好事。 天命帝在位一日,国朝便能多一天的稳定。 躲在暗处的牛鬼蛇神不敢冒出来,大秦铁蹄可以继续征战四方。 云王的任职大典,天命帝也亲自到场了。 他亲自把代表“宗正”的令牌递交给云王爷。 话语中还勉励他,要像老代王一样,做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云王爷满脸激动地接过了。 李常笑趁机看了看天命帝的脸,发现他的鬓角也多几分花白。 也对,先帝在世的子嗣现在只剩天命帝自己了。 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了。 …… 忙完这些,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 李常笑回到府上,正好看到一个穿着紫色绣衣的女子走了出来,怀里正抱着小县主。 女子见了李常笑,脸颊上居然出现了一抹红晕。 一看便知道,又是一个沦陷在脸蛋上的。 李常笑走了过去,接过她怀里的小县主,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若不是小姑娘还未断奶,李常笑是真想辞退这些奶娘。 他看向怀里的李洛安,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沾了一手的胶原蛋白。 “安儿,你说王叔的面容真的有那般吸引人吗?” 怀里的李洛安似乎听懂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这坏坏,怎么还调戏王叔呢。” 李常笑伸手在小姑娘的脸角处轻轻碰了一下。 孩子的月份还小,使不得力。 青璃站在屋外,看着自家的傻郡王,叹了一口气。 郡王爷会问出来这么傻的问题,她是没想到的。 本来心里暗骂李常笑自恋。 可是,她又细细琢磨了李常笑的话,脑子里则是认真比较起李常笑的模样。 少年加冠后,原本稚嫩的脸庞反而多了几股英气。 再加上修行了纯阳神功,身材也变得挺拔壮硕,身高在这两月也拔高了不少。 从本来有些“柔美”的长相,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英武。 想到这里,青璃有些害羞地捂住了脸。 一抹绯红爬上了面颊。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好像也对王爷产生了不正经的想法。 “青璃,醒醒,你们是不可能的。郡王爷以后是要娶亲的,你一个家世都不明的人,怎么有资格呢。” 想到这里,青璃有些沮丧了起来。 她懊恼在在脑袋上捶了几下。 既是惩罚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想忘却这个想法。 当她的粉拳快落在脑袋上的时候,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给握住。 青璃抬起头,正好看到李常笑盯着自己。 他的嘴角勾起了邪魅的笑容。 “笨丫头,是不是觉得自己太过聪明,所以要捶自己啊。” 他松开了青璃的手。 “下次可不许这样了。真要敲出毛病了,谁来伺候王爷我呢。那我只好忍痛把你发卖掉,给乡间财主当小媳妇了。” 青璃当即炸开了毛。 “谁要给乡间财主当小媳妇了!” 她的声音很响,看来是恢复了精神。 李常笑心底也放松了,面上却不显。 他指了指里屋,李洛安的方向,分明是叫她小声些。 见此,青璃也安静了下来。 只是腮帮子还鼓着。 李常笑饶有兴趣的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然后飞速跑开来。 片刻后。 青璃的吼声响彻小院。 随之而来的,是李洛安更为响亮的哭声。 青璃暗道不好,只得认命地回到里屋去,安抚被自己吵醒的小县主 第23章 楚国迁都 天命三十八年,云王担任新任宗正。 天命三十九年,大秦借着丹阳城,一年内连下大楚十座城池。 距离楚都郢只有一千多里。 楚皇芈荷带着楚国境内的各个贵族,将皇都往内迁了三千多里。 至于旧都,他分封给了几个武将世家。 大有借他们之手,防范大秦铁蹄的作用。 熊黎出身的熊府,也因为老将军熊璨的缘故,在郢上得了一块封邑。 熊黎自觉这是一个机会,趁机收纳了国中的野人。 以提供国人身份为诱饵,吸收了不少游民。 正值非常时期,楚皇芈荷对此自然也是能允则允。 反正用武将后裔来镇守楚土,本就是他随心之下走的一步棋。 毕竟这些武将都有族人死在了秦军之下,万万是不会投降的。 他们或多或少可以多挺一些日子,那么大楚皇庭也能多几天安歇的日子。 至于反攻秦军,楚皇已经不指望了。 丹阳之战,葬送的三十万楚国男儿,还有大楚战神熊璨,彻底击垮了楚皇芈荷的雄心。 他只希望多过几天安生的日子罢了。 眼见熊璨的孙子居然这么有想法,自然不会拒绝。 因为他也知道,当年之罪其实怪不得熊璨。 但是熊璨是必须死的,不然就是他这个楚皇来背负骂名。 靠着这点不多的良心,楚皇还把熊璨的弟弟,如今依旧在楚军中任职的熊烈,给调到\\\"郢\\\"去,连同麾下的六千楚军士卒。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楚皇的打算,却没人出言阻止。 熊家祖孙不上,那早晚就得轮到自家。 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 在自私这件事上,大家都是公平的。 那六千楚军士卒中,也有不少是出自公家的子弟。 纷纷靠着家里的关系,从熊烈的手中调走。 每天都有人从军营中打包行囊,然后离开。 他们离去前同情的眼神,可深深刺痛了剩下的楚军。 而后,便有不少楚军士卒偷偷逃离。 有的隐姓埋名躲进山里,从此变成了野人。 有的逃到了相邻的百越之地,重新入了籍。 再怎么样,也比死了的强。 跑的跑,散的散。 等到熊烈部众开拨到“郢”的那一天,麾下的披甲之士只剩不到两千。 其中有一大半是熊烈的亲卫。 “当真是人走茶凉。” 熊烈叹息了一下,“兄长还在时,多少人想入我熊家名下而不得,如今……” 副将上前宽慰,却被制止了。 熊烈取出腰里佩剑,“尔等不弃我熊烈,我熊烈也不负尔等。” 他的这句话似乎激励了余下的部众。 他们也高举手里的长戈,“我等死效将军。” 气氛酝酿到位了,一行人出发去往熊家的封邑。 熊黎得了个中大夫的位份,封地百里。 名下的庄稼户不过百余户,若是要养熊烈及上千楚卒,远远不够。 …… 熊烈到达当天,熊黎早早地在封邑外头迎接。 见到熊烈一行人,熊黎拍了拍胯下的杂毛色马,上前去。 到了近处,又跳下马来,直接跪倒在了熊烈面前。 “叔爷,熊黎拜见叔爷。” 自秦楚战败后,二人也有一年多没见了。 熊烈一生无子,兄长的儿子便是熊家唯一的根。 谁知侄儿早逝,所幸留下了个孙儿。 二人彼此为唯一的亲属,关系可想而知。 “叔爷,黎儿带您参观一下咱们熊家的封邑。” 说罢,他看向了熊烈身后的兵将们,见他们风尘仆仆却不乱阵的模样,心底也是赞叹了一下。 “诸位是叔爷的下属,也是熊黎的长辈,日后便唤作叔伯了。叔伯们也来,熊黎已经准备了饭食招待。” 听见“饭食”,楚军士卒们眼睛都亮了。 这几天日夜兼程,嘴巴都淡出鸟来了,随身的干粮早就消耗一空,如今腹中空得能塞下一头牛。 熊黎和熊烈走在前,楚军士卒跟在后面。 两边俱是田地,稻谷长得比人都高,一路上俱是黄澄澄的一片,一派五谷丰登的模样。 熊烈却皱了皱眉。 等到了住处后,熊黎将楚军士卒安排到空了的庄户住所。 那是原先住在这里的贵族所留,倒也便宜了熊黎。 熊烈将熊黎叫到院子里,爷孙二人独处。 “叔爷,黎儿治理的还不错。” 熊烈眉头却又挤在了一起。 “叔爷,可是阿黎做的不对。” “阿黎,这点粮食可不够咱们部众消耗啊。他们俱是我们熊家的心腹,可不能亏了他们。” 熊黎点点头,“叔爷,此事阿黎也考虑到了。” “哦?你是如何知晓这些兵家之事的。” 熊烈有些震惊,毕竟判断粮草的能力,也属于兵家的绝学。 熊黎一介少年,如何能掌握。 “叔爷,熊黎有幸拜读过《武子》,自然知晓一些。阿爷在世时又多有提点,便晓得了。” 熊烈露出了笑脸,面上有些期待。 “那阿黎可有想法。” 熊黎点点头。 “武子有言:势必有损,损阴以益阳。” “阿黎你的意思是。” “是的,叔爷。我等肩负抗秦之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尸位素餐者,小计耳。” 熊烈面上有些兴奋,故意问道。 “阿黎不怕招致报复?尸位素餐亦有其力。”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既死,便不足为惧也。” 半月后,郢周围的几个贵族封邑,都有全副武装的楚军上门,从他们的粮仓里搬运粮食还有盔甲。 大部分贵族选择了配合,花些资财买平安,很划算。 也有不知死活的,被熊黎当场斩杀。 然后名下的封邑也改姓了熊。 死去的都是楚国境内的高姓大户,甚至有一位芈姓皇室,论辈分是当今楚皇的族叔。 消息传到了寿春。 楚皇愣了一下。 下方几个贵族大臣以为自家大王动怒了,纷纷上奏。 谁知楚皇只是说了句:生子当如熊黎哉! 这一页,便翻篇了。 熊黎借着各家的粮食和兵家,不断扩充了麾下的兵员数量。 再通过老卒带新卒,很快形成了战斗力。 辅之以熊氏一族的祖传练兵之法。 短短九个月,麾下的可战之军便达到了九千人。 郢的其他几个武将世家也纷纷效仿。 仅一年,郢城成了整个大楚境内反秦情绪最高涨的城池。 第24章 太子病重 天命四十年,大秦的这位圣君也到了古稀之年。 或许是上了年纪,天命帝的精力大不如前。 只是,齐王与太子的角逐依旧没有结果。 随着天命帝一日又一日老去,李常笑的太子大伯似乎也动了争念。 天命帝当了四十年的圣皇,他也当了四十年的太子。 李常笑近日,听到有小道消息,似乎太子的身体状况也不行。 这么一来,朝局倒是精彩了。 本来以为太子能熬走天命帝,现在剧情可能反转了。 根据太医院高层这些年更换的频率,大致可以判断天命帝的身体状况。 从太医院的院判到其他老资历太医,均是在任。 可以说明天命帝至少没有什么大疾,纯粹是因为身体机能老化了。 照这样,或许他还能再坚持几年。 毕竟吊命可比治病要容易。 根据宗府的人说,太医们往东宫跑得越来越勤了。 有几个老太医甚至去了都没有回来。 李常笑大胆猜测,消失的太医估计是被自己的亲大伯给收拾了。 到了他们这种身份,随便要一个老太医的性命,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事后只需要报备“病故”即可。 但是这背后所代表的消息,却更叫人心惊。 连李常笑这种闲散郡王都得到消息。 只怕手眼通天的齐王叔,此刻都在府上摆酒席庆祝了。 …… 齐王府 上首的齐王特意将自己的七珠亲王袍给穿了出来。 那是天命帝亲赐给他的,齐王平日里都舍不得穿。 毕竟亲王也是有分别的,像云王爷这种,预备的宗正一般是五珠亲王,而其他皇子都是三珠亲王。 这也是为什么朝堂上会形成齐王党的原因。 七珠亲王爵占了一半功劳。 下方的齐王世子李常泰,还有王府的谋士纷纷端起手里的酒杯,满脸洋溢着笑容。 “为王爷贺。” “为父王贺。” 明知道是恭维,齐王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诸位同喜。待本王即位了,在座的可都是功臣。” 听了这话,下首一个干瘦的男子,眼底闪烁了精光。 他快速从坐席上走出,直接跪倒在了堂前。 “臣冯顺,拜见储君。” “被这小子抢先了。”几个同样起了心思的王府谋臣心下暗骂 齐王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他指了指冯顺,对太监吩咐道。 “赏黄金二百两,待本王即位了另有赏赐。” 太监领了命,立刻叫人去府库中取金子。 “对了,近日收敛些。莫要把我那个大哥惹急了,老犬将死,焉知何为。” 齐王想起了太子,眼底闪过一丝忌惮。 “臣等遵命。” 与太子一系争斗了这么久,他们自然知道太子党是一股多么庞大的势力。 若是真的反扑,在场的有一半都活不到齐王登基的那天。 …… 东宫 皇长孙李常威和太子妃守在太子的床前。 他们面色颇有几分哀戚。 床榻上躺着一个男人。 他的眉宇跟天命帝有七成的相似,都是高颧骨宽额的长相。 正是大秦太子,李庆炎。 边上还有几个太医在煮着药,只是太子依旧昏迷不醒。 太子妃一手握住太子的手,俏脸已经不复雍容。 上下眼皮张贴在了一起,眼眶周围红肿了一大块。 李常威强忍住心里的哀伤,对着门外的公公吩咐。 “有劳宝公公去将少傅和詹事请来,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嘱咐二位大人悄悄进宫,莫要走漏了风声,特别是齐王一系。” “是。” 宝公公行了一礼,然后匆匆退下。 半个时辰后,太子詹事商博和太子少傅荀句顺着东宫的密道,进了东宫。 李常威没有犹豫,直接邀他们二人到堂前。 “李常威见过二位长者,事态紧急,一切从简,见谅。” “岂敢。” 荀句和商博二人纷纷行礼,一左一右分立在堂下。 看到自己父王的左膀右臂,李常威顿时感觉安心了些。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面有悲戚。 “父王的时日不多了,常威想请教二位长者,该如何是好。” “殿下他,岂会?” 荀句脸上的淡然顷刻间就消失了,明显着急了起来。 反倒是商博先冷静了下来,一双眼睛直视李常威。 “照这么说,外界关于殿下的传言是真?” 虽然是询问,但是他的语气中有一抹笃定。 “是。” 李常威叹了口气,“父王的情况更差些。久病未愈,新病加深,已经请了不少太医了。” “皇长孙邀我二人看来,可是……” “二位长者俱是父王的心腹,更是常威启蒙之师。眼下常威也不知该如何施为了,请二位老师教我。” 说完,他双膝向下,正准备要跪。 荀句手疾眼快,飞速上前拉住了李常威,终于没叫他跪下。 他看了商博一眼,又叹了口气。 “皇长孙不必如此,我等二人与东宫荣辱与共,不必试探我二人。” 眼见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了。 李常威面有尴尬,看向荀句的目光更为火热。 第25章 东宫议事 一直存在感不高的商博走上。 他的身形本就比李常威高,再加上久居高位,通身自有一股威势。 两眼紧紧盯着李常威。 “皇长孙若是要与齐王相争,商博必然效死,商家上下愿为东宫拼死到最后一刻。” 随即,画风一转,神情也更加严肃。 “如是祸乱朝纲,犯上作乱,那我商博第一个不答应。” 说完,他抽出了怀里的佩剑。 冰冷的剑身闪烁着寒光,铺天盖地的杀气在商博的体表弥漫。 剑身反射出了李常威的脸,分明有几分心虚。 荀句走上前,一只手摆在商博的右臂上,替他收回了佩剑。 紧接着,又看向了李常威。 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皇长孙且吩咐便是。” 被威胁了一番,李常威的神色有些不好看,又想到有求于人,只好忍下。 “若是父王不测。以我和母妃二人,断然是斗不过齐王叔的。常威非有不轨之心,所图不过是一家平安罢了。” “东宫一脉,自古以来非死即伤,安享晚年者少矣。” 李常威说着,眼底掀起了几抹泪花,似是伤心极了。 商博见他这副模样,原本冷肃的面容缓和了下来,郑重行了一礼。 “是老夫错怪皇长孙,请皇长孙恕罪。” “未必,皇长孙还有一线生机。” 荀句又开口了。 此言一出,李常威和商博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前者更是满脸激动。 “请荀公教我。” “皇长孙可别忘了,还有云王。” “云王叔?” 李常威疑惑了一下。 “云王叔已经是宗正了,素来不掺和父王与齐王的争端,谁登基都影响不到他们一脉。” “云王爷自然不需要,可是云王一脉又不是只有云王爷一人。” “荀师,您说的是云王世子还是喜郡王?” “自然是云王世子。至于喜郡王,皇长孙最好也别招惹他。” “喜郡王有什么神异吗?”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商博开口了。 “喜郡王师从启明年间的“黑衣剑王”,一手剑法早已经通神。前不久,苍莽山三匪被他一人一剑屠灭,二百余人无一活口。” “可是云王世子那里也不好下手。” 荀句的胡子抽了抽。 “我们的机会在世子妃苏氏身上。老臣打听过,苏家老爷如今外放为七品县令,他便是我等的机会。” “仅七品?荀师此话当真!” 李常威的面上顿时激动了起来。 “不错。正好吏部也在我等的手上,借苏氏之力,迫使云王一脉入局,如此一来,胜算便大了。” “可云王与父王是同母所出,如此算计,父王只怕来日会算账。” 李常威故作犹豫,眼底却闪烁着精光。 见他这样,荀句又添了把火。 “皇长孙重情义,殿下必然欣慰。若东宫一脉就此衰弱,只怕殿下心里难安。皇长孙此举乃是大孝,有何过焉?” “常威明白,多谢荀师指点。” 李常威行了一礼,算是接过了荀句递过来的台阶。 商博看到他们一老一少虚伪的模样,眉头皱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当天夜里,二人再次从东宫密道离开,回到了自己府上。 …… 喜郡王府 李常笑正在卧房里翻着书。 他双腿盘坐着,一个小人儿卧倒在上面。 王袍材质本就绵软,下垂的衣角正好作为被子,盖在小人儿的身上。 小人儿正是李洛安。 能走能说话之后,就整日黏在李常笑的身后,妥妥小跟屁虫。 李常宁这两年又有了两个庶子和一个庶女。 庶女名为李梁悦,最得李常宁的喜爱。 反倒是苏氏的肚子没有任何动静,这才想起了寄养在喜郡王府的长女。 苏氏几次想要把她抱回去养,都被小姑娘拒绝了。 最后甚至派自己的亲弟弟来喜郡王府,直接被府里人赶了出去。 李常笑更是修书一封,直接寄给了自己父王。 因此,云王夫妇对这个儿媳妇的观感也越来越差。 可想到她替府上诞下了李宣邦,忍了。 李常宁这两年先后抬了五房的姨娘进后院,二老也不干涉,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 李常笑轻轻揉了揉李洛安的脸,帅气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温柔。 一股内力顺着他的手,度入了小姑娘的体内。 内力虽然无法助人习武,却能保证身体健康,不生小病。 李常笑也没正经带过孩子,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来保证小姑娘的健康。 感受着体力如湖海般的内力,他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巨大的气旋,外加四个小气旋包围在四周。 意味着李常笑的内力达到了七十年。 天命帝身边的御前高手也就这个水平。 裴季被称作“黑衣剑王”,活了近百岁,也不过修得九十年内力。 李常笑这个实力放到当今江湖高手中,也能进前五名。 第26章 苏家之谋 太子府的人很快接触到在外担任的县令的苏老爷,点明了来意。 “苏大人,事成之后,我家主子保举您担任吏部员外郎,不知意下如何。” 太子妃一家姓孙,皇长孙派出了自己的表哥孙如芳。 由他亲自去劝说苏老爷,算是诚意十足了。 苏老爷,苏尤面上有些犹豫。 吏部可是六部第一,吏部员外郎可是正五品的官。 若是朝内无人,肯定轮不到他来的,毕竟正五品已经可以混进世家圈子了。 苏尤想起自己的王爷亲家,心底升起了一丝不忿。 想他苏尤,要才华有才华,要学识有学识。 亲家更是皇帝嫡子,大秦宗正。 结果一直停在七品不得升迁。 若是亲家愿意拉一拉他,区区五品官,几年前就该升到了。 孙如芳将苏尤的表情尽收眼底。 心里虽然不屑这种投机之人,面上却是十足的亲近。 “苏大人,考虑得如何了。皇长孙可是带足了诚意,以您的才学,三品大员也未必没有机会。”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尤一眼。 听到“三品”二字,苏尤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都堵了。 他激动地点头,“不知皇长孙有何吩咐,本官必然配合。” 孙如芳凑上前,在他的耳旁说道。 苏尤听罢,犹豫了一瞬。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此事下官必会办妥,不叫太子殿下失望。” 孙如芳满意地笑了。 连称呼都变了,看来这苏尤还挺上道。 …… 当天夜里,苏尤趁着夫人躺上床的时候,与她说了自己的打算。 “事成之后,太子提拔我为正五品官。夫人,你可一定要帮为夫。届时,你便是员外郎夫人了。” 苏夫人有些犹豫。 “若是事发了,瑶儿在亲家可就里外不是人了,不妥。” “妇人之见。若是皇长孙上位,为夫便是从龙之臣。亲家是王爷又如何,比得上陛下吗?” “莫要犯糊涂,为夫的仕途可都掌握在夫人手里了。若是夫人不愿配合,本官只得另寻他法了。” 说到这里,苏尤的面上已经不耐起来。 苏夫人最怕他这样,连忙答应。 “我从命就是了,老爷别气。” 苏尤的手在夫人的玉背轻轻揉了揉,语气又变得温和。 “为夫就知道夫人最体谅我,待发达了,必不忘夫人。” 似是柔情惬意唤醒了青春,苏尤吹灭了房里的烛火。 月黑风高夜,老夫老妻久违地温存了一回。 …… 第二天,苏夫人的贴身侍女便到云王府上,将苏夫人病重的消息带给世子妃。 云王夫妇听闻亲家母病了,便叫府上的医师前往。 苏氏匆匆收拾了一番,带上李宣邦,回了娘家。 傍晚,李常宁从国子监回来,才发现妻子和儿子全回了娘家。 “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对正室的不满再度加深。 憋着一股气的李常宁,决定今晚歇在娄姨娘那。 苏氏匆匆回到娘家,很快便被苏尤夫妇拉了进去。 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将李宣邦交给丫鬟,可劲儿发了一顿脾气。 “爹,女儿在王府本就焦头烂额的了,怎么还添乱呢。” “瑶儿莫气,你爹寻你也是有要事。” 苏瑶看向苏尤,对父亲的敬畏倒是压住了怒火,但是她面上可见还有几分不满。 “瑶儿,为父需要你将云王印给偷出来。” “什么!!” 苏瑶大吼道。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又放低了音量。 “您要害死女儿不成。此事若是暴露了,两个老东西肯定容不得我。” “爹跟你说……” 紧接着,苏尤叫苏夫人抱着李宣邦下去,只留下父女二人在屋里。 他向女儿全盘托出了皇长孙的事儿。 苏瑶听罢,眉头蹙了蹙。 “按照爹的说法,三品官可期。不过照女儿来看,五品员外郎是真,更多的恐怕也不现实。” “即便如此,爹也想试试。一想到瑶儿你在云王府处处受欺,宣邦他的地位还受威胁。爹想到这里,这心……就跟被剖开了一样疼。” 似是动情,苏尤当场哭了出来。 “爹就想着,若是爹的官位更高些,王府就不敢轻视外孙和女儿了。是爹没用,是爹没用!” 苏尤当着女儿的面,哭得泣不成声。 “爹会去回绝太子府,绝不能让瑶儿陷入险境。是爹猪油蒙了心啊,呜哇!” 苏尤抬起手就朝着自己的脸打去,看上去自责极了。 苏瑶拉起父亲的手,她的眼底早就噙满了泪花。 “是女儿误会了爹。爹放心,给女儿一些日子,云王印会拿出。” 苏尤一边哭着,一边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是爹的好闺女。爹也不叫你为难,只需半日,用完之后便会归还。” 苏瑶靠在他的胸前哭泣,苏尤面上却早已恢复了淡然。 等到苏瑶看过来的时候,眼睛瞬间红肿了起来。 就是奥斯卡见了,也得直呼一句“影帝”! 第27章 孟千帆 苏瑶在娘家住了两天,便回了云王府。 她恩威并施,王府的医师也与她统一了口供。 如此一来,府上没有人怀疑此行有什么猫腻。 后几天,苏瑶破例将李宣邦带到了他爷奶那,让王妃和云王帮带。 二老虽然有些意外,却没想太多。 半月后的一天,苏瑶趁着白日王爷去宗人府当值,成功将云王印换到手。 将事先准备的假印给换了过去。 三日后,假印再度被换成了真品。 偌大的云王府,全程无人发现这一点。 …… 这天,李常笑应邀去了国子监。 应的是孟夫子的邀,他几番以李洛安年幼为由推脱了。 谁想,上次领着李洛安去街角觅食,恰好撞上了孟夫子,可就再也推拖不得了。 下了马车,他一手握住了李洛安,一大一小分外显眼。 一路上的监生都认得李常笑,纷纷见礼。 他们的注意力倒是被李洛安吸引住了。 这么可爱的小女娃,不多见。 李常笑今天给李洛安梳了“丸子头”,额前的碎发搭配上天然卷,倒是与小哪吒有几分相像。 李洛安对这个造型也很满意,所以也不让人碰头发。 捏脸可以,碰头发不行(王叔除外)。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姑娘有些怯场,李常笑便把她抱在怀里。 所幸学生区过了,前面便是夫子们住的地方的。 孟夫子本名孟千帆,今年五十六,“千帆”二字取自“过尽千帆皆不是”。 与前世那位三迁的“亚圣”是本家。 更巧的是,这位孟千帆夫子也推崇的“性善论”。 初见他的时候,李常笑起了玩心。 正好此界没有“荀子”,他便将“性恶论”取来用用。 本意只是想调侃一番这位老学究,谁知却入了夫子的眼。 甚至想收他入门下。 李常笑当然不乐意,一来二去的,倒是处成了忘年交。 不搞学问的时候,李常笑还是很喜欢孟夫子的。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喜欢跟李常笑讨论“性善”和“性恶”,这才是李常笑屡屡推脱的原因。 不过经过了这些年的交流,李常笑在儒道上的学问有了十足的长进。 谈笑之间自带了几分浩然之气。 搭配上他俊美的皮囊,若是换了一身书生服饰,只怕真的会被狐妖给抓去“压寨”。 因为李洛安的缘故,李常笑这些年在京城的露面也多了。 说到底,李常笑今年不过十八。 到这把年纪,早就成婚的皇孙比比皆是,跟他们比李常笑算是大龄剩男了。 可放在官宦家,放在民间,依旧是个适龄男子。 更别提他在京城还是出了名的“颜如冠玉,貌比潘安”,几次登顶京城美男榜。 圣皇嫡孙,宗正嫡子,年纪轻轻受封郡王爵。 妥妥的钻石王老五,更是无数名门小姐的意中人。 在这礼法森严的时代,硬是替自己混出了一个“京城粉丝团”。 不少官员主动跟云王爷表示想结亲。 这倒是让云王夫妇吓着了。 从前只听说求娶别家的闺女,现在自家儿子居然也成了求娶的对象。 这件事传开后,倒是成了皇家的一桩趣闻。 青璃因为这事,没少嘲笑李常笑。 即便如此,李常笑还是对男女之事不太上心。 这么多年,身边的异性除了青璃这个贴身侍女,就是李洛安那个小豆丁。 所以,今日来国子监他都没有用“喜郡王府”的马车,而是到车行租借了一辆。 第28章 国子监一日 李常笑抱着李洛安,很快走进了属于孟夫子的小院。 白漆的墙,木制的房,石头的桌,耕作的人。 他们到的时候,孟夫子正穿着粗布衣服,拿着锄头耕作自己的院里小田地。 修炼了纯阳神功后,李常笑的耳朵和目力非比常人。 早早就看到了远处耕作的孟夫子,而孟夫子却没有发现他们。 李常笑对李洛安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小丫头甜甜地点了点头。 而后,李常笑走进了孟夫子的屋。 约莫半刻钟,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东西。 左手是孟夫子家里自种的瓜果,右手则是一壶茶,冒着热气腾腾。 李洛安乖乖地坐在小木凳上,短短的脚丫子像野草一样随风摇曳着。 这时候,孟夫子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李常笑坐了下来,从桌上取来一个红色梨子。 这是红宵梨,体表泛红,果肉饱满,汁水甘甜。 是李常笑从大燕商人那里买来的果种,然后让孟夫子代种的。 李洛安最喜欢吃。 美中不足的是,就是吃红宵梨需要削皮。 李常笑从怀里取出了贴身的小木刀,内力附着在上面。 梨子轻轻转了一下,红皮就全被削掉了。 李洛安见了这一幕,高兴地想要鼓掌。 她两只手刚要拍,就被李常笑一左一右塞了两个梨子。 小丫头也不惊讶,直接一口咬在了梨子上,汁水蹭了她一脸。 整个人就像个小花猫一样。 李常笑取来纸,替她擦了又擦,力道恰巧是李洛安最习惯的程度。 做完这些,李常笑拿出面前的茶壶,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茶水是红浓的,略带黑。 茶香随着热气升腾,飘到了李常笑的鼻子里。 他颇为享受地吸了一口,赞扬“不愧是上好的普洱。” 当即闭上眼,轻轻抿了一口。 “啧,入口之后润、甜、厚、滑、纯。这每一滴都是天地的精华!” “哦,真的有这么好喝吗?”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常笑的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此茶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下一秒,他面前的茶壶就被拿走了。 “我的茶。” “什么你的茶,这是我的。” 李常笑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红脸老者站在他面前。 手里握着茶壶,壶中热气依旧外冒着。 一时间叫人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冒气了。 “夫子此言差矣。先人有人‘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一壶茶,如何抵得上你我的交情。” “信口胡言的小子,你倒是无私给老夫看看。” “夫子且慢,茶要凉了。再过些时刻,一壶好茶便糟蹋了。” 老者也意识到这里。 他气呼呼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 然后学着李常笑的模样,闭眼品尝。 趁此机会,李常笑接过茶壶,给自己再续了一杯。 老者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却没再开口。 倒是边上的李洛安起了兴趣。 “王叔,那是什么。安儿也想喝,可以吗。” 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着光,炯炯地盯着李常笑。 李常笑转头看向茶壶,正好与老者杀气腾腾的目光对上。 “呃……安儿,咱们不喝好吗,涩牙。” “好。” 小丫头很懂事,听自家王叔这么说,也没有再闹。 李常笑望向孟夫子,看到老头还是气呼呼的。 乐呵呵地开口。 “夫子教书育人,岂能因外物动气!古人云:夫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听了这话,孟夫子本来通红的脸“唰”地黑了下来。 他喝完了手中这杯茶,然后自身进了里屋。 再出来的时候多了一根七寸六分的棒状物。 李常笑脸色一变,正欲闪开。 “啪” 一声响从他的臀部传出。 李常笑转过头,捂住被打的地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夫子你居然真的动手!” 孟千帆此时早已坐下,一只手剥好了一颗翠玉葡萄,正在投喂李洛安。 小姑娘张开嘴,满脸享受。 他转头看向李常笑,鼻子下的胡须都气直了。 “古人云“君子”,你这不学无术的小子擅自改做“夫子”,赏你一尺不过分。” “夫子,事异则备变。我辈当推陈出新,而非因循守旧。” “歪理!” 孟夫子作势要去那戒尺,李常笑脸都绿了。 “夫子,洛安还在这,给后生些面子,来日好相见。” 李洛安听到在叫他,也看向了孟千帆。 老夫子对上稚童纯真的瞳孔,心还是软了,将戒尺丢在了边上。 李常笑对侄女露出了一个“万岁”的眼神,眉眼颇为生动。 李洛安很给面子地挑了一下琼鼻。 这对叔侄的融洽,终究还是感染了孟夫子。 他也加入了挤眉弄眼的行列,再不复先前的严肃。 第29章 孟夫子传书 “还未问,夫子邀我来所为何事。” 一壶茶都喝完了,李常笑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倒是将正事忘了,果然是上了年纪。” “是啊,一晃眼孟夫子也近乎耳顺了。” “你且等我一番。” 说罢,孟夫子走进里屋。 李常笑看着他的背影,倒是挺有力的,并没有表现出暮气的模样。 心底也是稍微宽心了。 过了一会,孟夫子走了回来,怀中抱着几本蓝皮的书。 他先将茶壶撤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书册在桌上一一排开。 《松溪礼》《松溪乐》《松溪易》《松溪书》 李常笑愣了一下。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松溪是另一位夫子,王夫子的自号。 王夫子本名王琰,出身临淄王氏,祖上是大齐“稷下学宫”的祭酒。 大齐亡国后,王琰家道中落,加上连年战乱,世代相传的藏书大多遗散了。 因此,他入了大秦的国子监担任夫子。 借着国子监的藏书,试图重新编写毁于战火的典籍。 在孟夫子的引荐下,二人也成了忘年交。 李常笑曾经开玩笑道,“夫子他日若是编好了,也与常笑一份,只当多一分生机。” 王琰一口答应了,但李常笑没当真。 现在看到这些标注着“松溪”的书籍,那段记忆顿时涌上心头。 还不待他发问,倒是孟夫子先开口了。 “王兄逢父丧,半月前从国子监卸职,返回临淄了。临行前要我将这些交于你,望你珍惜。” 说罢,孟夫子将这些典籍堆叠起来,又选来一方竹匣子,把他们装进去。 这才交给李常笑。 “今日你且回,莫要辜负了王兄的用心。” 李常笑点点头。 一手抱着竹匣子,另一手牵着李洛安,二人从夫子院落的后门走。 国子监的马车早早就等候在那。 李常笑把小姑娘先抱上了马车。 待她坐好后,自己抱着竹匣子坐在对面。 而后,马车动了。 怀中的竹匣子传来的冰冷感,再次吸引了李常笑的注意力。 他轻轻打开竹匣,取出了最上面的那本《松溪礼》,小心翼翼地翻开来。 翻开书页,就是本书的作者名。 王松溪,临淄人。 继续翻,后面就是他本人结合大齐儒学的观点,考辩地比较大秦儒学,作了注释。 李常笑看过不少大儒经义,却发现里面记录不少的篇章,连他也没见过。 大抵是王夫子根据记忆默写的。 古书毁于战火了,但是王夫子却记下来一部分。 看着有些发黄的书页,大抵可以推测这是原稿。 夫子的字丰筋多力。 只是看着这些,李常笑便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漫漫黑夜,一支烛火,人影在桌前奋笔疾书。 也不知道王夫子有没有其他稿子。 若是没有,那李常笑的担子可就大了。 大概率是有的。 王夫子有着大秦国子监的任职经历,回了临淄也会受人尊敬。 在那里,他可以找到一心务学的后生,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 而不似大秦国子监,大家的心思都在官场上了。 用夫子的话来说,不纯粹了。 李常笑记得,王夫子的父亲是活过了耄耋的,算是少有的高寿了。 他的母亲还在,也到了耄耋之年。 夫子此番离职归家,定然是不会再回来的。 在家侍奉母亲,尽人子之责,然后贻弄儿孙,得享天年,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李常笑知道,王夫子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 越是重情的人,越容易被感情伤到。 大半生为了“往圣继绝学”而奔波,后半生留给自己,倒也未尝不可。 哪怕是儒圣再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毕竟做学问,讲的是身体力行,而不是埋头苦功。 王夫子尽孝,恰如其分。 想到这里,李常笑轻叹了起来。 “年岁越大,反而多愁善感了起来。” 对他这种人,其实感情是最要不得的。 友情,亲情,师生情…… 时光荏苒,最后这一切都熬不过时间。 沧海桑田,风云巨变。 天地中的一切人,一切物都埋葬在了时光之中。 唯有李常笑坐卧在云间,仿佛神明俯瞰人间。 这时候,李洛安突然喊了一声。 “王叔,到家了。” 李常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看到小姑娘脸上的笑容,还有怀中竹简上留下的体温。 上一刻还飘浮云端的心,一下子就被扯了回来。 这时候,他才有了一种活在世间的感觉。 “王叔抱囡囡。” 李常笑伸手抱住小姑娘,另一手提着竹匣子,跳下了马车。 下人们见主子分外开心。 又看到郡王怀里的小县主,心里纷纷想到了一块儿。 “叔侄感情真好。” 第30章 李洛安学礼 国子监那日之后,李常笑便没有出府了。 李洛安今年也四岁了。 李常笑去云王府,从自家母妃身边借来了几个嬷嬷,教习小姑娘宫礼。 这些嬷嬷还是李常笑那个早逝的皇祖母边上的老人。 他们看着李常笑长大,倒也乐得帮这个忙。 嬷嬷们在皇后娘娘身边服侍过数十年,见识的都是最标准的宫廷礼仪。 既然小姑娘寄养在自己这,李常笑当然想把最好的给她。 李洛安最初还乐呵呵地答应了。 但是被嬷嬷们训了几天后,心情就不太美妙了。 小姑娘很懂事,在人前都是不显。 只有跟李常笑独处的时候,才会趴到他的怀里哭泣。 “王叔,嬷嬷们,安儿,痛!” 小姑娘哭得可惨了。 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 再加上整个人埋在李常笑怀里,自然都黏在他身上了。 李常笑毫不嫌弃。 毕竟他也是孩子过来的,知道这些古礼对一个四岁孩子来说,确实严苛了。 再加上嬷嬷们授的又是最正统的皇后礼,要求更高了些。 他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温声说道。 “安儿别怕,下次阿叔也跟你一起。嬷嬷再揍你,阿叔也揍他们。” 听了这话,小姑娘伸出头,小脸却分外认真。 “嬷嬷们不坏的,都怪安儿愚钝,阿叔莫要揍他们。” 见小姑娘这么懂事,李常笑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也不成,阿叔还得去。不然安儿每哭一次,阿叔的心也要碎一次。” 说罢,他捂住胸口,作出了痛苦了模样。 小姑娘被唬住了,她面色一滞,像是失了魂一样。 圆溜溜的眼睛又有了下雨的迹象。 李常笑这才反应过来,是玩笑开过头了。 连忙停止。 “阿叔没事,刚刚是吓安儿的,安儿可是阿叔的骄傲。” 小姑娘一言不发,默默把头埋在李常笑怀里。 以为她还在生气,李常笑正欲安慰。 却听见小姑娘说了一句,神色有些认真。 “安儿以后不哭了。” 李常笑愣了。 良久,才缓过神来。 他笑呵呵地开口。 “那阿叔就先谢谢安儿喽,安儿可真是阿叔的小棉袄。” “阿叔,小棉袄是什么。” …… 当天夜里 将李洛安哄睡后,李常笑轻手轻脚着走出了房门。 自李洛安记事起,每一天都如此了。 换做平常,他总是担心自己脑子里仅存的那点故事快被李洛安压榨完了。 七个小矮人,打火匣,白天鹅…… 今天,李常笑却没有想这些。 叔侄久矣,从出生后没多久就被接到府上,至今也有三年多了。 除了李洛安第一次喊“阿叔”之外,今夜是他在李洛安脸上第二次读到“认真”二字。 “小豆丁,居然也会心疼我了。” 一路上,李常笑的步子都走得很欢快。 在他身后的青璃跟着,差点没累死。 两世为人,李常笑上辈子还是个单身狗。 这一世,当妈当爸地养着李洛安。 此刻倒是有了一种当老父亲的喜悦。 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女儿奴了。 因为小闺女就是这么软乎乎,香喷喷的,还暖心,活该惹人稀罕! 关于学礼,李常笑其实想过嬷嬷们会有些严苛。 私心里他当然不想叫小姑娘受这些苦。 但好多事情不是他一个区区郡王就能决定的。 生在皇家,日后的婚姻嫁娶,肯定逃避不了礼法。 只图这一时的安逸,日后只会害了小姑娘。 李常笑自己当然可以不嫁不娶,当皇族中的一个另类。 别人异样的眼光他可以无视。 毕竟多年以后皆为黄土,往事如烟,化作飞尘散去。 李洛安这个姑娘家就不一样。 一想到旁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向她,李常笑就忍受不了。 他只有一人一剑。 哪怕一步杀一人,却也杀不尽悠悠众口。 长生久视,又不是无所不能。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给小姑娘最好的,让她变得更加强大。 等李洛安再大些,便将自己的一身剑法尽数交给她。 在这世道,哪怕是皇族也有生命之危。 修得武力在身,小姑娘便能保护好自己。 等她到了招亲的年纪。 别管是谁家的儿郎,但凡小姑娘看上了,李常笑绑也要绑回来。 他的姑娘,就该配上最好的。 想到这里,李常笑突然反应过来。 是啊,小姑娘是要出嫁的! 届时肯定不能留在王府的,若是她叫人欺负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李常笑有些焦虑了起来。 一整夜,他都在纠结这个问题。 第31章 请立皇太孙 朝堂 天命帝坐在上方。 老太监拿着拂尘,站在一旁。 底下的官员跪了一排又一排。 都不需数,便可以看出今日上朝官员比往常多不少。 倒不是滥竽充数,不过是告假的人全都到场了而已。 天命帝一天天老去,底下的大臣就动了心思,纷纷向齐王和太子靠拢。 平日里,不少因事未参加朝会,便会告假。 天命帝也知道原因,却不会干涉。 身为帝王,他年轻时也曾想象过长生久视人间,万世万代统治大秦。 初登大宝,数灭大国,更是加深了他对长生的渴望。 然而,一次次被方士欺骗,一次次目睹身边的人逝世。 到了古稀之年,天命帝也终于认了命。 雄狮的爪牙缩了缩。 小狮子们摩拳擦掌,老狮王有心干预,却无余力,只能听之任之。 而今天,官员云集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太子上朝了。 他因故称事,已经月余未上朝。 时间一久,凡是有些手段的大老爷们,都知道太子病了。 连带着太子一党也收缩了势力。 今日,太子归来了。 心腹们自然云集捧场。 只可惜,大秦的这只小狮子似乎也老了。 老得比狮王还快。 太子强撑病体上朝,全程未带上一位御医。 细心人还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意识到有一场风暴今日便要来临了。 与之相反,齐王一党充满了斗志。 多年的储君之争,或许今日就要落下帷幕了。 太子这只病狮,在他们看来已经出局了。 …… 照例,六部大臣还有地方官员上表了奏折。 朝堂诸公讨论完,给出结果,朝堂政事便要结束。 大太监来福如往日一般,用尖锐的嗓子喊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平日里,这就是退朝的惯常。 今日却有所不同。 一位穿着红袍的身影从队列中走出。 此人是李姓宗室,单名一个“杨”字,祖上是启明朝的皇子。 李杨,邵国公,太子党在宗亲中的核心人员。 “禀陛下,臣有事奏。” 闻言,上方的天命帝睁开双眼。 眼底便是万里江山,闪烁着无尽的威严。 “讲!” 李杨被看了这么一眼,只觉得心惊。 可想起太子许诺的加官进爵,再度鼓起了勇气。 “臣携百六十位帝国柱石,联名上书恳求陛下,请立太子长子,李氏常威为太孙。” 话音刚落,就有无数的大臣从人群中走出。 每一人的官位俱在五品之上。 为首的三人。 吏部尚书管言仲。 太子詹事商博。 太子少傅荀句。 就连原本强行站立的太子,也从人群中走出。 抱着病体,径直扣头跪下。 天命帝未置一言,而是转头看向大太监来福。 “将这文书取来与朕观摩一番。朕倒要看看,是何等帝国柱石,竟殚精竭虑至此。” 来福领了命,走下龙台,向着李杨的方向靠近。 他走得极慢,花纹青云靴踩在大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天命帝的目光落在了臣子们的身上。 宛若一把无形的利剑高悬于顶。 一时间,太子党无人敢抬起头与帝对视。 与之相反,齐王党按兵不动。 似是有感于幸免于难,个个昂首挺胸,宛若战胜的公鸡一般。 来福拿了文书,便朝着天命帝的龙椅走去,这时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脚下的青云靴未作一响,文书稳稳地送到了天命帝手中。 天命帝接过文书,绕有兴趣翻了起来。 文书足有百多页,厚如书册。 用的也是最上等的宣州纸。 每一页,都有官员的手书,外加府上大印,用以证真伪。 大秦帝国,见印如见人。 天命帝翻着手中厚厚的一摞子文书,口中还念着人名。 “吏部侍郎郭游,天命二十年状元,初授翰林编修……”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了下首前排处。 一道身影直直将头贴地,不敢有丝毫动静。 颤颤巍巍的身子,暴露了此时的心境。 “刑部侍郎石纯……” 天命帝熟练地念出了其资历,又有身影贴地。 …… 几人过后,天命帝翻向下一页,冰冷的脸庞勾起了冷笑。 他脸色一黑,饶是齐王党,也纷纷吓了一跳。 究竟是谁,竟然惹得龙颜大怒。 天命帝念出了人名。 “云王,李庆和。”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哪怕是跪着的太子党,也纷纷把头转向了云王。 “回禀父皇,儿臣不曾……” “闭嘴。” 天命帝直接将文书砸在了云王的脑门上。 “云王印在上,朕看你作何解释!” 云王满脸不可置信地捡起文书,发现摊开的那一页明明白白落着一方大印。 云王之印。 书页上还有字迹,行文间未言请立之事,仅表达了对兄长的关怀。 字句之间,倒是将云王平日里的言行给模仿了个遍。 就连字迹,跟云王也是如出一辙,只怕徐氏在场也分辨不清真伪。 第32章 齐王的担忧 云王此刻真是黄泥沾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他有心想说自己不知情,但是在场的人肯定都不相信。 哦,不对。 天命帝应该相信他是清白的。 但是从他刚刚的态度来看,显然也对自己这个儿子有些失望。 作为王爷,却连贴身大印都能被人盗用,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 齐王看向自己的这位皇弟,眼底闪过了愤怒的神色。 他实在想不到,云王身为宗正,竟然敢犯这种忌讳,贸然参与到储君的废立中。 同时,心底有一种从头至尾被欺骗的感觉。 从前的云王有多么伟正,此刻看起来便有多么卑鄙。 从现在起,他将整个云王府都恨上了,厌恶程度甚至还在太子之上。 天命帝没有再管云王,任由他失魂落魄地跪在一旁。 他的目光扫视了底下的其他臣子,扫过了齐王,最后停留在了太子的身上。 “庆炎,他们说你的身体有恙,此事当真?” 太子李庆炎见自家父皇喊到了自己,艰难地抬起头。 有些无力地回答道。 “回禀父皇,确有此事。” 这句话说完,他猛烈地咳了起来。 “咳咳,噗……” 病咳愈演愈烈,最后更是有鲜血吐出,落在了黄毯之上。 李庆炎只觉得眼前一黑。 天命帝也被吓住了,连忙从龙椅站了起来,快速走下殿来。 边上的来福尖声喊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李庆炎的身体向后栽倒,却被一对宽厚的手臂接住。 他费尽力气睁开眼,发现是天命帝。 天命帝面上颇有急切,顶上的皱纹叠了一层又一层。 此情此景,倒是让李庆炎有一种重回幼时的恍惚。 “父皇,儿臣……令你失望了。” 说完,他彻底倒在了天命帝的怀里。 这时候,紧急传请的御医也到了。 院判亲自过来,他从天命帝的手中接过了李庆炎。 右手迅速查探起了他的脉搏。 而后,将脑袋贴在李庆炎的胸口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院判的脸色却是越发沉重了起来。 “殿下的情况不容乐观,臣请速回太医院救治。” 天命帝点了点头,脸上也多了几分忧愁的神色。 随后,李庆炎便被专人送去了太医院。 有这么一打岔,先前朝堂冷肃的气氛倒是消减了不少。 天命帝看了一眼跪着的满朝文武,还有朝臣中的齐王,叹了一口气。 他摆了摆手。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来福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当即宣布退朝。 然后便有大小太监簇拥着天命帝离开了前朝,进到后宫。 大殿上的齐王,眼见太子被抬走,他的心情却不如想象中的美妙。 若是没有当场昏迷这一出,今日太子党必然吃瘪。 任谁也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平庸的太子,居然会有这么神来一笔。 齐王微微皱了皱眉,他可是瞧见了自家父皇刚刚眼角闪过的伤感,分明是动了情的。 他的依仗一直都是天命帝的帝王心术。 因此,他才能够与太子在朝中分庭抗礼,一切都源自“权衡”。 如今,天命帝动了真情。 在感情因素的趋势下,齐王不敢保证天命帝是否会作出其他决定。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了云王。 恰巧,云王这时也转头看向了他。 齐王微笑了一下,似模似样地走到了他的边上。 二人直接擦肩而过。 只是临近时,齐王用一个唯有二人可闻的音量说了一句。 “皇弟真是好手段,佩服!” 云王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位皇兄是把他也记恨上了。 心底有些无奈,实在不清楚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牵扯到这等纷争中。 相比于这些,云王更担心自家长兄的身体状况。 一路回府的途中,他精神都有些恍惚。 毕竟太子与他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几个皇子中,他们的关系最好。 即便当了宗正,云王跟太子还是保持了礼仪上的往来。 “但愿兄长平安。” 将近不惑之年,人间的七情六欲也几乎尝遍。 而亲情这种东西,是用一天就少一天的,云王万分珍惜每一段。 这时,马车到了云王府。 盯着大门口的牌匾,上面写着“云王府”三字,他的眼底又闪过一丝寒芒。 “倒是有人见不得本王一家平安,府上竟是出了贼。” 头脑冷静下来后,以云王的智慧,很快便分析出了府里内贼的结论。 毕竟云王印未丢,却出现在他处。 只能说明笨贼取后又放回。 第33章 王府彻查 云王爷进府时,脸色阴沉得可怕。 府里的下人不知发生何事,却也不敢去触霉头。 毕竟老实人发怒才是最可怕的。 王妃徐氏隐约知道了朝上的动静,心里也是明白丈夫心思的,便没有去找他。 云王府,书房。 三个蓝衣人侧立一旁,云王爷端着茶,细细品茗。 为首一人半跪着。 “王爷,府上出了这内贼,是我等的失责。” 听了这话,云王轻轻收起了茶杯。 “本王给你三日。若是没有结果,蓝衣卫便裁撤了。” “属下遵命。” “去。” 云王摆摆手,面前的几个蓝衣人一个个退散离去。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他一人。 云王将茶壶放下,站了起来。 整个人在书房的各角走了又走,明明很宽敞才对。 云王府也很宽敞。 只可惜,有的人总喜欢把路给走窄了。 只能说命该如此。 …… 只花了不到一日,蓝衣卫便将调查的结果给递交了过来。 盗取云王印的人,乃是世子妃——苏氏。 即便云王心底早有预料,可他还是忍不住感慨了起来。 世子妃之位便足够风光一世了,以后王府的爵位也会落在她儿子手上,云王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涉险。 理解归理解,云王还是拿出了手令,让府卫将苏氏先行关押。 府卫得了令,在家将的带领下,直接闯入了世子妃的院子。 由于院门紧闭,所以他们是直接踹开的。 丫鬟金芽跟着苏瑶在王府也待了几年,养足了吆五喝六的气派。 见这么多人擅闯,壮着胆子大喊。 “大胆,擅闯世子妃院落。” 家将连同身后的府卫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眼见自己被无视,金芽可忍不住了。 她在府里也是个使唤人的主,何时受过这种待遇,何况只是几个臭看门的。 她抓住了最后一个府卫的披甲,嘴里厉声喝,“站住!” 家将此时也被身后的动静吵着了。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两个部下被一个泼妇缠着,心里有些不耐。 “一并拿下。” “是。” 被推搡的两个府卫得了令,也就无所顾忌。 一人一只手,便将金芽给收捕了。 即便如此,她那张嘴还是一直不饶人。 府卫便将脚底的鞋取下,塞在她的嘴里。 顿时,世界安静了。 家将带领剩下的人闯进了苏瑶休栖的小楼。 李宣邦早就被云王爷安排奶嬷嬷领走了,只剩下苏瑶一人。 他们进入的时候,苏瑶正在睡觉。 苏瑶生得天生丽质,肤如白脂,光是睡相便让人赏心悦目。 可是家将早就得到了关于她所作所为的事,顿时胃中有些反呕。 对这样一种人,实在是同情不起来。 吃里扒外,一向是最为人所不齿的。 家将走上前,一把便将睡梦中的苏瑶给拉醒。 苏瑶突然惊醒,还是一头雾水。 冷不惊间,府卫们已经替她套上了头枷。 回过神后,苏瑶大怒。 正要训斥这群狗奴才以下犯上。 嘴里却被塞上了事先准备的布条。 家将取出了怀里的一张青色的帛卷,当场宣读了起来。 “王令:世子妃苏氏私窃王印,入牢狱,择日处置。” 闻言,苏瑶面色一变。 她挣扎着就要扑上前抢王令。 看管她的府卫早有准备,一左一右直接将她拉住。 家将向着府卫招手,其余的人先后跑到院子的其他角落,抓捕其他奴仆。 按照王爷的意思,姓苏的一个都不放过,包括那些老妈子和丫鬟。 一刻钟后,一行近百人出来小院。 王府的管家分别派人去了国子监还有喜郡王府。 这是通知两位殿下。 毕竟世子妃做出这等丑事,王府的主子们都该在场才是。 …… 管家派了自己的亲儿子丁乙去了喜郡王府。 他可是知道,比起世子爷,那位酷似谪仙的喜郡王才是真的狠角色。 这份上,唯有亲儿子才不会出岔子。 丁乙正是双十年纪,体力还是最好的时候。 他一路小跑着,就到了喜郡王府门外。 门房通禀,最后大太监德顺亲自出来领人。 李常笑坐在长椅上,他倒是没懂自家父王为何派人上门。 丁乙进了堂,规矩地行了礼,这才道明了来意。 李常笑起初面色淡然,可是在听到苏氏盗印后,脸色大变。 这哪里是盗印,分明是在将云王府往死路逼。 宗正若是掺和了储君之事,整个大秦都没人能保住他。 “这个愚鲁妇人!” 李常笑气氛地抖了抖袖子。 一身的内力不自觉地爆发出来,瞬间压得屋里人喘不过气来。 德顺等人面露痛苦,却不敢说话。 这时,门外有侍女出声。 “小县主到。” 听到这个,李常笑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内力一收,屋里气氛才算是正常了。 第34章 处置苏氏 等到李洛安进屋时,李常笑又恢复了平日里温润的模样。 他嘴角清冽,总要把最好的一面留在此时。 李洛安最喜欢王叔这么笑了,很好看。 她的脚步加快,一下子就冲了上去。 “慢点哟,小祖宗。” 李常笑稳稳当当把她抱了起来。 “若是叫嬷嬷看见了,又得罚你。” 李洛安不以为意,“王叔不说,嬷嬷们就不知道。” 闻言,李常笑乐呵呵地在她脑后的小啾啾上摸了一下。 还是小侄女贴心。 想到这里,他短暂思索了一阵。 一个计划在心底萌生。 旋即转过头,看着李洛安。 “安儿,咱们去一趟阿祖那里好吗。就当是陪王叔。” 一听到是阿祖,李洛安眼睛一亮。 她讨厌王府,但是很喜欢那位会喂她吃东西的阿祖和阿母。 “走!” 见他答应了,李常笑起身去换了身衣裳。 半刻钟后,郡王府的马车出发,丁乙和德顺一人一马,在前面开道。 街上的行人认出这是喜郡王,但是他的“后援团”却没有围上去。 大家知道,德顺公公开路的时候,证明喜郡王有急事。 既然如此,也没人会去讨嫌。 等到李常笑领着小丫头进府的时候,发现自家兄长也刚到。 见着亲生父亲,李洛安却没有什么反应。 李常宁亦是如此。 孩子没养在身边,自然谈不上感情。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没有闲聊,直接朝着正厅走去。 一路上都有蓝衣卫在把守。 作为云王爷的王牌,蓝衣卫出马,证明他是动了真怒。 李常笑猜测,这大概是做给大哥看的。 父王可能是怕大哥拎不清,这才“稍微”提醒了一下。 不过在他看来,自家父王此举倒是多余了。 大哥也未必有想象中的那般专情,他对苏氏也早没耐心了。 兄弟二人进了正门便自己找位置坐下了。 云王爷和王妃在上首。 屋里倒是只有李洛安一个小孩子。 她坐在李常笑的腿上,嘴里吃着糕点,倒也安静。 云王淡淡看了一眼,便对着兄弟二人发问。 “此事的经过你二人应该都知道,说说你们的想法。” 李常笑看向大哥,恰好他也转过头。 一眼读懂了自家弟弟的意思,李常宁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回禀父王。苏氏犯下如此罪事,儿子身为世子责无旁贷,愿意受罚。” “别扯这些,本王问的是如何处置,才不是听你责不责罚的。” 云王催促道。 李常宁有些楞,没弄懂父王的意思。 毕竟圣人只教过“大尊尊亲”,却没授他“与物迁移”。 读书人最原萃的思维,一时间绕不过弯。 “那本王就直说了,此等偷窃之妇人,我王府断然不能留。常宁,你可有异议?” 说到最后一句,云王爷的音量陡然加重了。 明眼人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怒意。 云王爷一向都是好脾气,就没在兄弟二人面前红过脸,这次也是真寒了心。 李常宁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眼二弟还有母妃,半俯身参了一礼。 “儿子省得。苏氏犯下如此祸事,断然没有留她在府的理。” 听了这话,云王爷瞬间满意了。 他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走到阶下的李常宁身旁,宽厚的手掌在背上轻拍了几下。 “宣邦日后养在你母妃身下,正好与她作个伴,纾解乏倦。” 李常宁恭顺地点了点头。 见此儿子这么配合,云王爷继续说道。 “正妻人选,若是看上哪家姑娘,父王帮你。那些个庶子女若是得了你心欢,本王也不拦你。” 言外之意,便是娶妻与否以及心仪之人,均可由李常宁自己决定。 这绝对算得上是宽厚了。 云王爷只差没有当面说出,你可以扶爱妾上位了。 大抵上是对官家儿媳起了心结。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从礼法上来讲,勉强合得过去。 毕竟有李宣邦这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其他人肯定是越不过他的。 云王妃亲自调教,倒也不怕养坏了性子。 待他日后可以独挡一面,云王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安然了。 眼见对苏氏的处置商讨完毕,云王爷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长子还是懂事,没有叫老父亲为难。 心底的阴霾一瞬间化去了不少。 往日里宽豁的云王再度回来了。 这心情一好,便吩咐大太监去备宴,还得是大宴。 趁着李常笑在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喝,细细品茗这人间的快意。 第35章 认女 大太监刚刚领了命下去,李常笑便站了起来。 他对着李洛安一笑,然后轻轻把她抱到长椅上。 确认安全后,这才走到了堂下。 “禀父王,儿子也有要事相商。” 此话一出,屋内的三人都惊住了。 他们的儿子(二弟)可很少发表见解。 “笑儿,何事要这般谨慎。如有所需,开口便是。” 云王摸了摸胡子,乐呵呵道。 “是啊二弟,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李常宁也开口道。 “父王,母妃还有大哥,我想把安儿记到我名下。” …… “过继安儿?常笑,这你可想好了。” 云王爷率先开口,他对着儿子使眼色,指的自然是王妃。 毕竟李常笑搞这么一出,真就坐实了他不婚了。 徐氏身为云王府第一“媒婆”,肯定接受不了这个。 李常笑看向自家母妃,心底还有些忐忑,不过他不后悔就是了。 徐王妃早就把父子的小动作收在眼底了,她没有搭理,而是神色认真地盯着李常笑。 “常笑你不愿娶妻,母妃也不逼你。安儿是女儿身,日后出嫁可就没人替你养老送终了。” 毕竟一般过继都是因膝下无嗣,选的也都是男孩儿。 听到母妃的话里明显有一些松动,李常笑信心顿时足了许多。 “禀母妃,常笑此举已是深思而熟虑。此生未必有妻室,便央个安儿在膝下,寸草春晖,安度余年。” 他的声音仿佛裹上了一层寒霜,有一种自带的清冷。 明明李常笑就在眼前,可是云王妃却明显感觉到,自家小儿子似乎越走越远了。 她眼底闪过悲意,但是很快隐了去。 还是云王出口才打破了沉默。 “本王以为此事可行。洛安一直养在常笑那,想必也习惯了。若是日后再住,此等名分自当早早定下才是。” 紧接着,他露出了笑脸,看向长椅上呆呆坐着的李洛安。 “安儿,告诉阿祖,愿意当你王叔家的闺女吗?” 李洛安听到有人喊自己,兴冲冲转过头。 阿祖的话她没懂,“闺女”是什么呀! “祖祖,要是当王叔的“闺女”了,是不是就不能留在王叔那了。” 李洛安脆生生地开口,只是声音中带着一股哭腔。 她转头看着李常笑。 “王叔,是不是安儿做错了,你不能不要安儿的,哇!!!” 李常笑连忙跑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安儿别怕,王叔在呢。对不起,是王叔考虑不周了。” 他心底也愧疚了起来。 让视若珍宝的小姑娘掉眼泪,李常笑觉得自己挺罪恶的。 他擦了擦李洛安眼角的泪珠,耐心解释道。 “闺女就是珍宝的意思,安儿变成王叔的珍宝了,以后王叔就能更好地保护安儿了。” 闻言,李洛安的眼泪顿时止住了。 圆溜溜的眼睛张得老大,看向云王。 “那安儿要当王叔的闺女!” 云王大笑,“好,那此事本王便做主了。” 云王妃和李常宁都没说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对叔侄的感情比寻常父女还要好。 既然如此,没人会来当这个恶人。 …… 当天夜里,李常宁去了趟王府的牢狱。 苏氏被关在这两天了。 小吏没有虐待她,一日两餐到饭点都是准量供应的。 但要说待遇有多好,那显然不可能。 锦衣玉食惯了的苏氏,刚刚来时还有力气叫骂和撒泼。 饿了一天之后,终于认了命。 她的头发凌乱如茅草,黢黑的脸上再看不出分毫往日的雍容。 倒是与乞丐婆子有的一比。 李常宁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关押苏氏的牢前。 他到的时候,苏氏是背着身子的,竟也没发现他。 李常宁盯着苏氏的后背,心中倒是有几分出神。 那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 年少红衣相拥的时候,李常宁心底异常欣喜。 苏瑶的美丽与活泼都曾吸引他。 她想要荣华,便给她世子妃的位份。 她想要心安,便让她产下了嫡子女。 她想要王府,二弟主动退出,年纪轻轻便分府单过。 每一次的退让,换来的不是知足,反倒是更多的不满足。 或许他对发妻的偏爱,就在这一次次的贪得无厌中被消磨殆尽了。 李常宁苦笑一下,而后摇了摇头。 他隔着铁栏,朝着里面的人喊了一句。 “苏氏。” 苏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转过头。 她看到李常宁的那张脸,眼睛里顿时闪烁着亮光。 能出去了—— 在这个念头的趋势下,苏瑶快步爬向了铁栏。 “郎君,救我。他们,他们冤枉我,你一定要救我!” 见她这模样,李常宁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了。 “过几日便会有人送你回苏家,王府便不留你。宣邦养在母妃处,洛安过继给常笑,你无需担心。”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出了牢狱,李常宁屏退了仆人,自己落在原地,抱着两腿大哭了起来。 哭得很无力,伤得很痛彻。 他敢对圣人发誓,刚刚苏氏若是真的存了一丝情谊,这“偷印”罪名他李常宁必一力担之。 哪怕是丢了世子爷的身份,也要护住苏氏。 然而—— 现实倒比想的还来的残酷得多。 既压死了苏氏,也压垮了李常宁。 第36章 李常笑上门 第二天 云王去宗人府的时候,顺便就把过继一事给办了。 李洛安是宗女,她的过继也属宗族管辖的范畴。 宗正在李氏皇族中,隐隐就有族长的职能。 云王爷此举动算是公权谋私了。 几个族老知道这是他的家事,倒也没有干预。 换做别人,光是审查就要好久的功夫。 文牒变更完毕后,李洛安在族谱上就记在李常笑名下了,叔侄变父女。 同一天中午,王府的后门有一辆马车开走。 车上的是梳洗完的苏氏,这是送她回娘家的车。 苏氏双目无神,手里紧紧攥着一封白书。 白书的背面有一个“休”字。 对此事,李常宁倒没有声张,算是他对苏氏的最后一分温柔了。 …… 另一边,新晋父女回了喜郡王府。 一路上,李常笑都在不停给李洛安灌输一个观念。 “以后不能喊王叔,要喊阿父或者父王。” “嗯。” “真乖。” 虽然关系变了,但实际生活其实没影响。 毕竟在这之前,李常笑宠李洛安就像对亲闺女似的,如今不过是改到明面上了。 回府后,就有嬷嬷来领着李洛安去学礼了。 李常笑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莫名感觉心底有些抽抽。 或许是当了老父亲,这颗心也一起老了。 他摇摇头。 若是真的这般易老,对他来说才是一件好事呢。 偌大的王府正房只剩下李常笑一人。 他在案板上分析起了朝廷事。 对这类政事,李常笑一向是最为头疼的。 可他想要破解云王府的困局,还真得分析这些不可。 朝局之中,因天命帝老迈,所以储君之争占据了主流。 自己那个大伯身体有恙,成了此间最大的变故。 齐王和太子两党相持的平衡被打破。 就像是翘板一样,太子一方的筹码轻了,自然就要引入外力。 顺着这条思路,云王爷入局就合理了许多。 再按照最大受益人的嫌疑来判断,幕后黑手基本浮现了。 不外乎就是太子党。 毕竟对齐王来说,不变应万变才是王道。 云王入场,其一吸引了齐王的注意,其二也分担了太子的压力。 甚妙! 自己那个大伯病重,大概也无力做这些。 如此一来,自己的那位大堂兄嫌疑最大了。 毕竟如此大的事,太子党有资格点头通过的也就皇长孙和太子这两人了。 至于其他的讯息,李常笑也懒得再分析了。 知道该讨谁的不痛快就够了。 他走进里屋,拿起了挂在架子上的惊鸿剑。 剑鞘前些年找宫里的御用铁匠重造过,剑光内敛于鞘,又增添了几分神异。 “今天倒是要辛苦你了。” 李常笑轻轻说道,然后便背着剑走到府外。 德顺等人没有跟来。 因为主子说过,若是背上了惊鸿剑,便是江湖之事了。 出门在外,李常笑在头上戴了顶斗笠。 从外面看不清他的面容。 穿过十二条坊巷,最后停在了一间气派的建筑外。 建筑通体木质,门前一大片空地填着青砖。 在京城这种寸金寸土的地,这就是身份和实力的象征。 再抬起头,就可以看到,牌匾上写着四个字“盛威镖局”。 家里没有些能量的,还真查不出来这家“盛威镖局”背后的东家是谁。 街巷的消息通们,也只能故作神秘地唤作“那位大人”,实则也一无所知。 李常笑不同,他知道这是太子麾下用来处理腌臜事的。 里面安置的是太子党招募来的江湖人士。 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当油水,还有对反对派的刺杀任务,基本都是在这完成的。 李常威曾私下说过:盛威镖局之于太子府,犹如臂掌之于身体。 李常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斩断这只手臂。 相比于站在原地等候审判,李常笑更加倾向于主动出击。 毕竟体面是靠自己争取的,而不是别人施舍。 王府的威严亦然。 今日有人算计云王府,若是不能叫他付出代价,世人便会觉得王府可欺,那便再无宁日了。 李常笑脚踩青砖,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支箭矢。 箭身上绑着事先写好的战书。 一道内力自他的掌心升起,然后附着在了箭矢上。 李常笑一松手,箭矢便飞了出去。 而它的方向,正是刻着“盛威镖局”四字的那一块牌匾。 “哐” 盛威镖局大门直接被这一箭打出了一个大窟窿。 木建筑的脆弱,在浑厚的内力面前显露无疑。 如此大的动静,很快便招来了里屋的几位江湖高手。 他们的耳力极佳,大老远就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细听时还能辨物,竟是太子亲授的金匾。 顿时,一个个都怒了。 纷纷施展着各自门派的身法从各楼层飞跃了出来。 第37章 白衣阎罗喜郡王 一道又一道身影直接从楼中跳下。 这高度少说也有七八米,到地面却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可见他们修行的身法颇具几分玄妙。 淡淡掀起的尘埃,流淌着大小不一的印子。 一张又一张蓄着络腮胡子的脸,看向李常笑的目光满是凶狠。 从身形骨骼来判,来者不过双十的年纪,竟是个年轻的娃娃。 为首之人左袒夹麻布衣,顶上绑着黑色头巾,腰间有一块小铜牌。 精气外现,虎豹雷音。 他手握一把八面刀,走上前。 “大胆小辈!竟敢破坏御赐之物,速速缴械受降,与我等去贵人府上请罪。” “陛下还在,便敢妄议御赐。若是叫你主子听了,也是保不住你的。” 李常笑轻笑道。 他两手环抱,揣着惊鸿剑悠悠上前。 “原来是个恶客,既然如此,便留你不得了。” 首领狞笑着,伸手向后招呼。 哒哒哒。 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从盛威镖局的建筑里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 很快,破碎的大门后 一群身着棕色丁衫的打手冲了出来,在首领身后整整齐齐站作一排。 与此同时,李常笑的身后也围了一群又一群围观的观众。 素闻镖局无双,如今有人单骑上门,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看的。 就双方对峙的这一番功夫,围观的人又多了近百。 盛威镖局门口本就宽敞,倒是成了一个天然的剧场。 李常笑心底无感,毕竟看的乐子又不是他,而是盛威镖局这群人。 首领显然也意识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镖局牌匾被打落。 此事传出,上头只会觉得他办事不利,撤职还是轻的,只怕还有性命之危。 想到这,首领对李常笑的恨意陡然增加。 他抄起手中的八面刀,大吼道,“宰了他!” 说罢,自己冲在了最前头。 通身内力化作两半,一半凝于卧刀之手,一半化于纵步之足。 不过三息的功夫,便抵达李常笑身前。 手中的八面刀闪烁着精芒,卷起阵阵惊风,朝着李常笑的面门劈去。 首领自幼习武,修得二十年的精纯内力。 含怒之下,这一刀的力道甚至超过了三百斤。 围观的群众自发地把眼睛给捂上了。 他们实在不想看到 ,一个大活人被横刀劈作两半的画面。 李常笑眼底却没有多少兴致。 首领的速度太慢而且充满了破绽。 仅仅他到达身前的这短短时间内,李常笑就找到了超过二十种破招的方法。 他最后还是放弃了破招。 于是—— 一道寒光闪过。 紧接着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砰!!” 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在场上响起。 围观群众被这突然的爆炸声给吓到了,纷纷睁开了眼。 眼前的一幕却叫他们陷入了沉默。 预想中会被劈成两半的斗笠人完好无损地站在那,正在轻拭着手里的长剑。 他的脚边,躺着一颗滚大的头颅,却没有血液留下。 竟然是一剑封喉。 不远处还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只是胸前处明显有一个大洞。 显然刚刚发出的巨响就与此有关。 人死而精气灭,精气灭则内力散,重归天地之间。 这二十年的内力,炸的响亮一些倒也正常。 反观李常笑,却更叫人心惊。 一袭白衣,杀完人后却不沾猩红。 见首领如此轻易就死了,原本喊杀着冲上来的人,纷纷呆在原地。 面前这个斗笠男人,他根本就不是人。 这就是穿着白衣日游的阎王! 盛威镖局其他几位好手也瞬间没了战意。 脚步颤颤,暗自后撤了几步。 这一切都被李常笑尽收眼底。 他却没打算就此收手。 今日既然来了,便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泠泠泠” 惊鸿剑的剑鞘直冲上天。 李常笑身形宛若鬼魅一般,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紧接着,便有一阵猛烈的狂风在场上吹过。 不少围观群众的帽子、头巾纷纷被吹到了天上。 红色的头巾,黄色的丝带飘在风中。 红黄之物相互交织着。 地下传来阵阵惨叫声和求饶声,紧接着就是长剑入肉又拔出的声音。 一道白色的残影在棕衣打手之间流转。 白影所到之处,便有一道身形倒下。 不过数百息的功夫,八十几个打手纷纷倒在地上。 李常笑的目光落在了剩余几个江湖好手身上。 几人早就被这一边倒的屠杀给吓破了胆。 李常笑刚转过头,他们纷纷施展着轻功各自逃窜了。 其方向各自不同,但清一色背着盛威镖局。 围观群众看到了自己顶上飞过了一群人,模样颇为狼狈。 “逃不了的。” 李常笑轻声道。 而后他便摘下了斗笠,右掌心蓄足了内力,顺着修长的手指落在了斗笠帽上 。 下一秒,斗笠帽直接散开,化作了数百根长短均匀的竹篾。 李常笑轻轻一推,竹篾便各自飞了出去。 其方向,赫然是逃走的几个江湖高手。 离手后的竹篾,以一个更快的速度直接抵达了他们的后背。 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点在了背后的风会穴上。 一股怪力落在督脉之上。 江湖高手们心底闪过不妙。 紧接着,一个个宛若化了石的雕像一般落在地上,将石质的大路砸出震响。 他们落地的位置,也是李常笑计算过的,刚好避开了人群 。 毕竟这也算高空坠物了。 他轻描淡写地走上每一个人边上。 群众一直盯着他,却连剑鞘是什么时候收回的都没看清。 只见李常笑似是而非地拱了拱手,原本还在哀嚎的江湖高手直接趴在原地,再无声息。 收拾完这些,他头也不回地走过人群。 目的地便是自家王府。 两侧的人群自发给他让出了路,无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 李常笑面上毫无波澜。 失去了斗笠帽的遮盖,很快就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喜郡王?” “乱说什么,王爷岂是你能私议的。” “不,你们看,那是惊鸿剑,真的是喜郡王!”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李常笑。 不出半日,喜郡王杀穿盛威镖局的事就传遍整个京城。 第38章 鹏儿颇有朕之风 回王府后,李常笑先去换了身衣裳。 倒不是衣服脏了。 相反,出去时穿的白衣,回来依旧不染纤尘。 单纯只是觉得不吉利罢了。 毕竟王府又不缺这一件单衣。 改日让皇庄里的绣娘们再缝几套便是。 惊鸿剑沐浴了血气,剑身上散发着亮光。 李常笑这才意识到,杀人利器原来也是要常见血的。 照这么看,把它束之高阁好像不太合适,大抵上惊鸿剑自己也不乐意。 “倒是我的疏忽。师尊把你托付于我,便是不想宝珠蒙尘了。” 李常笑继续对着惊鸿剑安慰道。 “朝廷争况俞烈,你我出手的机会愈多,总归不会叫你这剑锋一直冷着。” 他刚说完,惊鸿剑表面的寒光闪了闪,似是在回应。 李常笑心底一乐。 他轻轻吹着哨,将惊鸿剑收好,然后重新挂在床头。 算算时间,李洛安也该结束了。 他去膳房取了些糕点,用纸包着揣怀里。 侄女变成闺女后,李常笑的投喂意愿更强了。 一想到小闺女嘴里塞满糕点,鼓成小仓鼠的模样。 李常笑的心里就软得一塌糊涂。 …… 与此同时。 太子府 太子被院判带去救治,然后便留在皇宫里了。 他虽偶有清醒,但是情况不佳。 于是,太子党一干事务全都落在皇长孙李常威的身上。 这不,李常笑一个人全端了盛威镖局的事儿就传到他这了。 听到这消息,李常威第一反应是不信。 盛威镖局的力量有多强,别人不清楚,他这个创建人还能不知道吗。 修得十年内力以上的便不下双手。 每一个放在大秦军中,那也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掌柜的更是二十年内力的高手。 一些江湖大派的掌门也不过就这水准。 更别提那数十个横练打手,每一个都比百战精兵还要能打。 这些人加起来,皇宫小门的禁卫军都拦不住他们。 结果被李常笑这么一个年轻人给清场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把他李常威当傻子了,还是把李常笑当武圣了。 传递消息的是商博的人。 李常威没留情面,让东宫侍卫将送消息的打了二十板子抬回商府 。 …… 商府 头发花白的商博穿着一身盔甲,脸色铁青。 身后的地上倒着一人,正是他遣去送消息的。 这可是商博从秦赵战场带下来的亲卫。 亲卫趴在地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东宫侍卫有心在小主子面前表现,每一下往重了招呼。 亲卫也是习武之身,却在这重棒之下伤了根本。 如今已是药石无医。 商博跪下来,望着眼前的亲卫,虎目噙着泪。 “魏七,是我老商对不住你。” 躺在地上的亲卫听到主子的声音,挣扎着想要起来。 “将军,魏七恐…恐不能效命身侧了。” 话说完,屋里便彻底安静了。 只能听到时不时的出气声,伴随着痛苦的呻吟。 最后,地上的汉子合上了眼。 他在与敌国的交战中活过来了,却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商博的眼泪已经干了。 他的目光落在屋外,眼底结了一层寒霜。 “且安息。” …… 第二天,荀句带着皇长孙到商府。 荀句点明了来意,他们此来是表达歉意的。 李常威这个皇长孙,亲自走到亲卫的牌前,上了一香。 如此,便是表达歉意了。 若是忽略到眼底的敷衍,李常威还是很真诚的。 做完这些,他走到商博面前行了一礼。 “请先生息怒。此事乃常威考虑不周,终招致如此祸事,望先生原谅。” 这一次的语气倒是真诚了几分。 不过更像是急的。 荀句这时也出言了。 “殿下,此事日后可不能再犯了。” “荀师说的是。” “殿下未伤着就好,反倒是臣不周了,竟劳殿下亲自到访,愧矣。” 商博客气道,控制着自己的脸皮做出笑容。 他是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出来的。 就连同朝三十余年的荀句也没看出来端倪。 眼见商博缓过来,下一步就是说正事了。 “商兄,这喜郡王屠戮盛威镖局一事,你觉得如何。” “喜郡王胆大包天,本王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紧接着,二人的目光落在了商博的身上。 “一切以殿下为准。” 见他表态,李常威顿时满意了。 没多久,两人便告辞了。 商博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终于垮掉了。 他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既是看天命帝,也在看太子。 总感觉最近身子骨也不利索了。 明明年轻时也是一员骁将。 最后却当了太子詹事,平淡日子磨人。 或许,武将的归属真的不是这安逸乡。 …… 第二天 朝堂 天命帝如往常一样坐在最上头。 听到太医说太子李庆炎的状况有一些好转,所以天命帝的心情不错。 到了朝臣上奏的时间。 代父上朝的李常威走出队列。 他双膝齐跪,口中喊了一句万岁。 而后,向天命帝交了一份对喜郡王的弹劾书。 罪名一:不敬太子。 罪名二:滥杀无辜。 罪名三:当众失仪。 台下众臣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没有掺和。 无论是齐王党还是太子党,这次没有一个大臣站出来附和。 对齐王党来说,李常笑这是帮了他们大忙,哪里会落井下石。 齐王本人听到这个消息时,对李常笑也是一阵叫好。 倒是将他与云王分开了。 至于太子党,那就更简单了。 因为盛威镖局说到底是服务太子府,而不是太子党。 镖局垮了,对众人的利益却没有什么影响,恰恰也是李常笑高明所在。 李常笑与李常威这俩皇孙斗法,寻常人家哪里敢掺和。 真要管,那得问喜郡王的剑答不答应了。 天命帝饶有兴趣地接过李常威的弹劾书,翻看了起来。 他忽略了那些礼仪之类的诉状,注意力重点放在了事情经过上。 以天命帝的眼力,只一眼便捋清了事情的经过。 他面上不显,心底倒是赞叹了起来。 实在没想到,云王府的困局居然就这么被化解了。 “不错,真不愧是朕的鹏儿。” 第39章 知道你急,请你不要急 李常笑此举,天命帝私心上是赞成的。 虽说大秦律法严苛,皇族子弟更应严于律己,示作表率。 但这并不代表皇族子弟们就该失了血性。 公羊儒曾言: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太子府拖云王下水,李长笑斩其一臂。 公平吗。残忍吗。 若是撕掉了道貌岸然的那一层伪善,结果就很明显了。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本就是人之天性。 李常笑不过是把事情放到明面上来罢了。 天命帝看完了弹劾书,心底却有了初步的决断。 他的目光转向了下方的李常威。 “皇长孙以为此事当如何。” 他的语气很平淡,既无喜也无怒。 李常威眼睛一亮,以为皇祖是在考验他。 “大秦律,杀人者偿命。宗族律,夺爵。喜郡王为宗室,死罪可免,请皇族废其爵,贬为庶人。” 说罢,李常威叩首跪下。 天命帝看都没他一眼,继续抬头转向了诸大臣。 “众卿以为该如何。” 卧地跪下的皇长孙直接被他无视了。 这下,老臣们也有些摸清了天命帝的心意。 丞相司徒尚率先出声。 “陛下圣明,不如宣喜郡王亲自上朝,言说一番以利圣裁。” “好,便依司徒卿家所言。” 天命帝开口道。 而后,大太监福顺便遣了干儿子去传唤。 几个比司徒尚慢了几拍的大臣,暗地里骂了他一句“老狐狸”。 埋怨之余,更多的却是钦佩。 也不知这司徒尚如何生得这般七窍玲珑心。 无怪人家能当上丞相。 这一份简在帝心的本事,就足够他一生的富贵了。 至于请喜郡王之事,已然不重要。 盛威镖局一案的结果,早在天命帝出口时就已经注定。 全场唯一没意识到这点的,就是还跪倒在地的李常威。 …… 福顺的干儿子,小乐子公公去喜郡王府。 宫里的马车在府外等着,他握着金牌进了府。 当着李常笑的面,传达了口谕。 说完后,小乐子也没有催,毕竟这位郡王爷可是会耍剑的。 这位公公如此上道,李常笑也没有叫他为难。 只是派青璃照顾好李洛安,而后便上了宫里的马车。 有金牌的缘故,一路上畅通无阻。 今天他穿了身火云纹四爪蟒袍,腰间系了块仙鹤乘云玉带,头发用黄冠束起。 见李常笑走进大殿里了,小乐子喊了一声。 “喜郡王,到!!” 分立两侧的朝堂诸公纷纷转过头。 李常笑面色平淡,两手颇为规矩地奉于衣袖前。 走姿极具风雅,像春风般和煦,令人有种如沐其中的感觉。 雍容华贵,面如冠玉。 整个人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诸大臣面面相觑,心里却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 皇族少年就该如此。 上方的天命帝见李常笑这气质,眼底也是出了几分欣赏。 他也年轻过,自然也能理解这少年风华。 李常笑走到李常威身边时,后者依旧跪着。 他连看都没看,直接双膝跪地,规规矩矩行礼。 “臣李常笑,参见陛下。” “起来,皇长孙也一并起。” 脚边的李常威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 久跪于地,让他的腿都有些发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李常威抬起头,正好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李常笑。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今日在这大殿丢的脸,定要在后者的身上找回。 天命帝看着恶意满满的李常威,以及处变不惊的李常笑,微不可查地皱了个眉。 紧接着,他轻叹了口气。 底下的大臣都没发现,离的最近的福顺却注意到了。 “你二人都在,便各自说说。” 天命帝说完这句,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是在养神。 来的路上,小乐子已经说明了事情的来由。 所以李常笑早就备了腹稿。 “禀皇祖,喜郡王当街伤人,藐视大秦律法,有损皇室威严,孙儿请废其爵,以儆效尤。” 李常威急不可耐地说道。 他说完,目光直直地盯着李常笑,眼中充满了挑衅。 李常笑面色淡然,却硬是不发一言。 只是目光时不时落在李常威身上,意味却不明。 李常威见他这平淡的模样,反而有种被人嘲弄的感觉。 他实在不知道,一个负罪之人如何能这般得意。 于是,他急了。 李常笑给了他一个眼神。 我知道你很急,但请你别急。 做完这些,他轻轻朝着天命帝的方向拱手。 “禀陛下。臣所杀之人,具有罪在身。仅廷尉府通缉者,便不下双手之数。犯我秦律,当杀。” 还不待天命帝反应,李常威直接喊出声。 “你莫要污蔑。盛威镖局一向与民为善,奉公守法,休得混淆视听。” 李常笑没有搭理他,而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本文书。 他看向了福顺。 后者领会了意思,走到李常笑身前拿过文书,递给天命帝。 文书上俱是盛威镖局“侵吞公产,压榨百姓,草菅人命”的罪行,以及廷尉府的通缉文书。 天命帝翻阅后,脸上渐有愠色。 李常威此刻也感觉到有些不妙。 “啪” 天命帝将手中的文书往下方丢去,正好落在了李常威前面的地上。 摊开的那一面,赫然便是盛威镖局违法的证据。 李常威起初无感,但在看清楚了文书内容后,脸色大变。 紧接着,天命帝的声音传来了。 “皇长孙治下无方,私藏人犯。来人,带皇长孙下去。” 说完,就有四个穿着黑甲的士卒从殿外走上来。 他们走到李常威的身边,直接把他给架了出去。 李常威的脸色,从红变青再变白。 商博和荀句都没有走出来。 明眼人都知道天命帝在气头上。 毕竟皇孙在外搜刮民脂民膏,可是会连累他这皇帝挨骂的。 这就触及到天命帝的逆鳞了。 天命帝的目标可是成为万民归心的圣皇。 盛威镖局一事,无疑是让他晚节不保。 李常笑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他再次跪下。 “臣自知所为颇有不当,恳请陛下责罚,以全皇家威仪。” 天命帝看着俯首在下的孙子,眼神再次复杂了起来。 “既有功也有过,便不计较杀人一事了。然罪罚不可免,就罚你去宗人府住几日。” 李常笑俯首谢恩。 大臣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果然喜郡王还是受宠的。 第40章 宗人府三日 要知道,云王可是宗正,整个宗人府都在他的掌控下。 如今天命帝罚李常笑去宗人府,意思就足够明显了。 惩戒为假,保护才是真。 毕竟李常笑当街伤人可是事实。 即便事出有因,手底下数十条人命却做不得假。 若是今日没有定论,未来被有心之人利用,那李常笑可就麻烦了。 所以天命帝用自己的皇帝威严,算是替此事盖棺定论。 后继者即便有异议,却也越不得先代皇帝去。 群臣都想到了这一层面上。 天命帝拳拳爱孙之心,着实叫人吃惊。 再加上皇长孙的例子在前,群臣看向李常笑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火热。 退朝后,便有宗人府的人守在大殿外。 见着了李常笑,走上前。 这架势是直接把他带去宗人府。 李常笑很配合地上了宗人府的马车,马车边上跟着几个押送的侍卫。 他倒是没有多少担心的。 来时已经预料到这一幕,早就交代青璃照看李洛安。 小闺女只是在他跟前爱撒娇了些,但在外人面前还是很坚强的。 宗人府里,自家父王肯定也开了绿灯,日子不会太苦。 …… 一刻钟后,马车到了宗人府。 李常笑在专人的带领下,换下了蟒袍,穿了身布衣。 然后就被带到了一间空房。 接下来的三天,他便是要住在这里了。 宗府的人给他留了体面,并没有上伽枷。 除了天命帝和云王的原因,还是因为李常笑太配合了。 就连押送的人也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毕竟像这么配合工作的宗室真的不多了。 早先到宗人府的宗室,明明爵位和身份都不高,偏偏自命不凡,倒是惹了不少麻烦。 与他们相比,李常笑原本只有六十分的表现,硬是被衬托到了一百二十分。 李常笑可不知道,自己居然又当了一回优等生。 空房不大,两丈方圆,上开一窗。 茅草铺了不少,但比天牢多了几分体面。 至少睡觉的床铺还是有的。 李常笑用完自己的午饭后,便盘腿坐在床铺上。 宗人府没有苛待他,至少还给他吃了些杂粮的面食。 虽然比起米面来说难嚼些,尚可接受。 砖家也说了,吃点杂粮有益身体。 既然不知道真假,那么李常笑就当真了。 李常笑眼睛微闭,刚刚吃完的饭食很快在体内被消化,变成了暖流。 暖流便是内力。 其实以他如今的实力,用不着修炼了。 九十年的内力,说是当世无敌手也不夸张。 本就是长生不死之身,李常笑也犯不得去追求缥缈的仙道。 修行“纯阳神功”,也不过是消磨是时间罢了。 这是师尊授的,如今他不在了,如何修行以及何时修行,都由李常笑说了算。 经过这么久,李常笑倒也发现了一件事。 万事万物都会离开他,唯独李常笑自己不会。 他没有脱发的烦恼,也不会有容颜衰老的那天。 若无意外,他的脸永远都维持现在这样了。 修炼出的内力也一样,自从出现后,便再也不会离开了。 李常笑尝试过,无论他如何挥霍自己的内力,在用完的下一秒便会恢复如初。 所谓的九十年内力,不过是个笼统概念罢了。 其实应该是无穷无尽的。 这样也好,除了身体发肤,内力也能作伴。 李常笑思索之时,突然听到门开有动静。 他睁开眼睛,发现来者是云王。 云王的额头还有汗珠,说明刚下职就来了,跑得挺匆忙。 其原因自然不必多说。 李常笑心底一暖,对着云王咧嘴笑了起来。 云王爷本来还挺累的,可是看到这个笑容,却发现自己也不累了。 他示意李常笑往里,自己则是在他的床铺坐了下来。 紧接着,眼睛打量起了空房。 眉头轻轻皱了皱。 冷不丁出了一句“这里真小。” 李常笑深表赞同。 “父王,您堂堂宗正嫌弃自家,不好。” “作为你父王,本王实话实说当然没有问题。” 李常笑还能说啥,当然是云王爷高兴就成。 紧接着,云王爷转头看向他。 “此事本王早有计划,你本无需涉险的。” 李常笑知道,父王说的是破局一事。 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父王心底有成算,然朝堂之风瞬息变化,久恐生变。孩儿一人一剑,便足矣。” “可为父何忍,让你一人受险。”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儿自不忍父王与母妃叫人凌扰。” 听到这句话,云王楞了一下。 良久,他苦笑了起来。 “到底还是为父的过失,笑儿的孝心,父王感受到了。” 见他情绪有些低落,李常笑脑子转了转。 “儿别无挂怀,唯府上一闺女。父王若是得空了,替儿子照顾下安儿便是,安儿想必也念叨阿祖了。” 云王点点头,总归是恢复了点精神。 李常笑无奈,心结还需要心药医。 倒也不妨,等他出去后,这心结大概就消解了。 到底还是因为云王爷太重感情了,一家子真是像到了不该像的地方。 换做寻常王爷,若是牺牲一子便能换得阖府安宁,做梦都能笑醒。 想到这里,李常笑也想到了天命帝。 他对自己的爱护之心,大抵也是一种感情。 虽然这种感情因为夹杂了太多的利益而变质了,李常笑还是感激的。 毕竟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更别说天命帝的孙辈都近百了。 李常笑不过是其中之一,能够有一角,感受过祖孙之情,这就够满足的了。 紧接着,李常笑以如厕为由,终于把云王爷给劝走了。 这空房本就狭隘,若是再让云王待下去,说不得真会染上心病。 李常笑的目光看向空房的窗外,阳光从缝隙里射了进来,落在手心。 他合上掌,发现阳光又出现在拳头外面。 李常笑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有的东西是只能感觉到,却捉摸不到的。 第41章 回家 云王走后,便没有再过来了。 李常笑终于放心了些,看来自家父王还是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 总归在宗人府关的日子不长,只有三天。 闭上眼睛,就又是新的一天。 看在他这么配合的情况下,看守的侍卫也愿意满足他的小要求。 比如递一壶热茶,又或者是讲讲外界的新鲜事。 明眼人都知道李常笑来此不过是避风头的,与那些真正圈禁的宗室从根本上就不同。 这些日子,李常笑提剑灭镖局的事也越传越广。 市井小民崇拜的无非就是大侠和大盗。 李常笑冲冠一怒,连挑八十江湖客。 这正是“侠”气的表现。 至于李常笑的身份,那不重要了,因为大家更愿意相信自己所认可的。 话本中描述的那些忠正之士也不外如是,一下子就引起了百姓的共鸣。 连带着对李常笑从轻处置的天命帝,也得了个好名声。 这可比瞌睡枕头都来得及时。 天命帝正愁如何把盛威镖局的丑事压下,大臣早早就替他把台阶递上了。 帝龙颜大悦。 李常笑听到这些,心底却没有多少波动。 不止他受益了,连带着李常威此事也轻轻翻篇。 判了个“御下不严”,连罪都算不上。 只是把李常威的亲王爵降到了郡王罢了。 显然天命帝对这个孙子也是多有宽宥的。 换做寻常大臣,沾了民脂民膏,夷灭三族都是轻的。 在大秦国史上,因为贪财导致九族尽灭的家族都不在少数。 李常笑虽然惋惜没能扳倒李常威,心底却不会去反对大秦这制度。 毕竟他也不是圣人,反而还是个受益人。 人总是学会自私后,才知道怎么爱人,李常笑也是如此。 至于后续齐王和太子党之争,他决计是不再掺和了。 特别是在太子病重这节点上,此事谁沾谁受累。 云王府既然脱身了,日后便好好过日子。 三天后,德顺早早地驾着马车等在宗人府外。 李常笑简单换了身衣,便在宗府侍卫的带领下,走出府。 德顺看到自家主子,眼睛一亮,赶紧迎了上去。 李常笑一言未发,踩着他的背上了车。 见此,德顺熟练地来到车夫的位置。 “驾!”车动了。 四周的景色也跟着变化。 车厢里开着窗,屋外的空气传了进来。 倒是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一路上,李常笑一言未发,反倒是德顺一直在说。 他素来是个会揣摩主子心思的。 在李常笑的身边服侍三年了,也摸清了主子脾性。 知道他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哪些人和事主子是愿意听的,哪些人又是决不能提的。 这些颇有讲究。 德顺本就是皇陵出来的,比之寻常太监更忠心些。 加之李常笑于他有恩,用着也更放心。 比如这时,德顺知道自家主子担心小县主了。 “爷,青璃姑娘将县主照顾的很好,县主也没有哭闹,每日如常学礼。对了,老王爷还来府上住了两日,给小县主带了些市井玩物,小县主很开心……” 德顺的嘴从上车开始就没停过。 车厢里的李常笑也一句没说过。 不过德顺知道,自家王爷肯定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 终于,马车到了府上。 李常笑刚刚跨进王府的大门,就看到有一道身影朝着他冲来。 “慢点,你这丫头。” 他无奈一笑,两只手却毫不马虎,将冲过来的李洛安牢牢接住。 小丫头这几天又重了些,说明吃的不错。 他仔细看了看李洛安的小脸蛋,发现依旧肉嘟嘟的。 心底顿时满意了。 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要是瘦了才是罪过。 “安儿出来接阿父,阿父很开心。” “昂!青璃姐姐也来了。” 李洛安的手指指了指身后。 李常笑顺着方向看去,发现一袭蓝衣的青璃也站在那。 青璃感受到了李常笑的目光,星眸微微闪动。 似是想要说什么,但是生生咽了回去。 见此,李常笑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道和煦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绽放。 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本王无碍”。 青璃努了努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福了身子,便告退了。 李常笑又抱着李洛安走了一段距离,直到父女二人都出汗了。 “安儿先自己去玩儿,阿爹去沐浴一番。不然这浑身酸臭,真让人有些不适。” 小姑娘还有些意犹未尽。 明眸大眼睛作出了思索的模样。 “那,阿爹要快点哦。” “好。” 李常笑哈哈大笑,便朝着自己的小院去了。 下人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他换下里衣,光着膀子“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一股炽热的暖意从下往上传遍了身子。 李常笑取了一块布帕,搭在额头的位置,背朝外,两臂开展着倚在池边。 早在穿越前,李常笑便有泡澡的习惯。 汩汩的热气顺着水流淌入内,消解平日囤积的湿气。 这美好,神仙来了也不换。 他轻轻闭上眼,欲好好享受一番此刻的美好。 忽然,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 若是不细听,还是发现不了的。 李常笑的耳力本就异于常人,是以这点动静逃不过。 脚步极轻,要么是江湖高手,要么便是……女子。 前几天刚出了那么一桩事,江湖高手肯定是不敢来喜郡王府的。 结果便只有一个。 李常笑只是稍微思索了一下,便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是青璃。” 他这话刚说完,身后之人的动作明显一滞。 似乎连喘气都重了些。 紧接着,李常笑感觉到身后刮过一阵风。 而后,就有一双玉臂搭在了他的肩上。 光滑的润泽闪烁,夹带着一股细细的馨香。 竟是如寒玉落在炎床一般,让李常笑的心底涌起一股燥热。 纯阳神功自发运转,很快便将这份悸动给消弭了。 李常笑有些无奈地开口。 “你不必如此,明明有大好日子,耽误在我这何其憾。” “王爷明知我的心意,何苦折磨我。” 轻柔的女声自李常笑的耳边响起,隐隐还有一股热气,透着微香。 正是青璃。 第42章 青璃的身世 此刻,青璃仅半身裹了层薄纱。 她比李常笑小一岁,今年刚过十九。 放在寻常百姓家,早已是第二个孩子的娘了。 这些年王府在衣食上多有宽待,加之贴身随侍的缘故,青璃也出落得越发端丽。 有正经人家的少爷,对喜郡王身边这美婢还动了心。 奈何,都被李常笑给回绝了。 非李常笑不愿,实乃青璃不愿。 “青璃不求位份,常伴王爷身侧,便足以聊慰此生,还请王爷怜惜。” 说罢,李常笑能够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柔软。 原本被压下去的火热,似乎又有了浴火重燃的意思。 他伸手向后,最后轻轻落在了青璃的脸上 青璃脸上一喜,隐隐有泪花凝聚在杏仁眼中。 下一秒,她的脑袋便搭在了李常笑的肩上。 “哗啦” 李常笑从水中跳了起来。 他把本来替自己准备的衣服盖在了青璃的身上。 后者已经昏迷了过去。 李常笑点了她的睡穴,还有好几个时辰可以睡,今夜又是好眠。 对李常笑来说,却又难眠了。 他出门让人重新给自己取了一身衣裳,然后抱着已经穿戴完全的青璃回了她的房间。 看着青璃的睡颜,李常笑黑亮的睫毛闪烁了一下。 嘴角有些发干。 他轻声合上了,然后回到自己的小院。 一个纵身,整个人跳上了房梁。 夜色渐深,半朵凉月高悬。 夜月之下。 白衣黑发,衣和发都飘飘逸逸,不扎不束,微微飘拂。 正是盛夏时分,风中自带了一抹特有的微凉。 李常笑深深吸了一口,才感觉身子骨再度轻盈了起来。 此刻,白衣有光闪烁。 他便如同一道下凡的神只的一般,眼中闪烁着琉璃般的光泽。 也只有这种贤者时刻,他才能够感觉到自己清醒了过来。 人世间的情欲,仿佛全数脱身而去了,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李常笑跳下屋顶,回了里屋。 一盏灯烛,一罐酥茶,一壶清酒。 这时候,屋外传来了动静。 一道黑影落在了纸纱窗上,而后便有声音传来。 “属下谢尧,求见王爷。” 李常笑轻声说了句,“进来。” 紧接着,一个身披甲胄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的腰间绑了一块红腰带。 谢尧原是蓝衣卫的百夫长,是云王派给李常笑的人手。 谢尧行了一礼,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卷轴,双手呈递。 “幸不辱命,属下几经探访,终于查到了王爷需要的情报。” 李常笑眼睛一亮。 他朝着面前一抓,谢尧手中的文书稳稳地就被内力吸到了他手中。 上面正是关于青璃身世的调查结果。 早在两年多前,李常笑便派谢尧出去了。 青璃与其他家生仆人不同,她是云王妃捡来的。 第一次见的时候,她的脸脏得像个混小子,骨瘦如柴,头发又干又黄。 眼看就要饿得活不下去了。 恰好被礼佛归来的云王妃撞见了,就带回府上。 简单熟悉后,老妈子才发现捡了个女娃。 模样清秀,手脚麻利,头脑聪明。 考虑到李常笑年纪相近,调教了一番之后,就送去他身边当贴身侍女了。 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日子渐久,李常笑跟青璃主仆熟稔了起来。 偶然一次,他看到青璃捏着一块留着紫纹的玉佩。 一看就不是凡品。 好奇之下,李常笑便询问了。 从青璃口中得知,这是她生来便有的,大概与家世有关。 事情到这便结束了。 可青璃的年纪渐长。 李常笑便生了替她寻亲的念头,当是全了这十数年的主仆情谊。 事情一直拖到分了府,才正式执行。 毕竟云王府可不会为了一个小婢女耗费物力财力。 李常笑看着手里的卷轴。 这是谢尧拿着仿制的紫纹玉佩,多方打听后才取得的调查结果。 事实挺让人惊讶的。 青璃居然出自贵族世家,来头还不小。 原来,那块玉牌出自楚国的熊氏。 熊氏一族往上,与当今的楚王一脉还有亲缘。 不过代际太远,已经算不得王族了。 近几代,熊氏一族也出了名将。 被誉为“大楚战神”的熊璨便是熊氏的佼佼者。 而玉牌的主人,正是熊璨的亲子,已故楚将熊琰。 在丹阳之战战败后,熊氏一族便没落了。 李常笑的目光闪烁。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目前大秦和大楚依旧在用兵。 这倒是麻烦了。 由于近些年来的战争,秦楚的关系急剧恶化。 他这大秦的郡王,肯定是去不得楚国境内的。 这么一来,眼下的调查结果似乎无用了。 李常笑对着谢尧示意了一下,后者便关上门出去了。 偌大的屋内只剩下李常笑一人。 他望着手中的卷轴,心底却再次浮现了青璃明媚的面孔。 颦蹙之间,一笑一靥。 本来想给她个惊喜,倒不曾想失望了。 想到这儿,李常笑叹了口气。 原本泡在木桶中的脚抽了出来。 水早就凉了。 本来按照平日里的性子,睡前都得看一会儿书。 无他,习惯耳。 可是今天李常笑突然没那个兴头了。 他换下里衣,躺在床上 。 手轻轻一捻,烛火应声灭了。 屋子再度陷入了黑暗。 李常笑闭上眼,这一天便要结束了。 …… 半个时辰后,他再度睁开了眼。 面色依旧平淡如水。 素来古波不惊的心,正以一种他自己都能察觉到频率在跳动。 也不只是怎么了,闭眼之后满是旖旎。 心底所想,俱是白日沐浴的那一幕。 “哗啦” 潺潺的水声仿佛依旧在耳边萦绕。 一时间,竟然搅得李常笑的心底不得安宁。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常笑如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色欲犯了。 青黄长短之色境,男女情爱之欲想。 他苦笑了一下。 本以为是能当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谁知还是受影响了。 世尊曰:欲如幻化,如日消雪。 话虽如此,到底是七情六欲入了身,岂有这般容易消退。 看来今天是睡不成了。 他朝着门外喊了句,命人端来一盆凉水。 而后,整个人直接跳了进去。 既无眠,便冷浴练功,舒缓躁意。 第43章 榆林将 李常笑整整在冷水中泡了一晚上。 他惊讶地发现,纯阳神功似乎与这冷水更配。 一晚的修行,便抵得上往常三日。 如今正处盛夏,初阳渐早。 刚过寅时,便有一层浅浅的熹微自东方飘起。 隐隐还有紫气挥洒风中。 李常笑深深吸了一口,顿时觉得身心一顿舒畅。 他从水里站了起来,浑厚的内力一抖,衣衫的水汽便化去了。 在旁的仆人递上了干巾。 乌黑的亮发,宛若黑色的瀑布垂挂空中。 一滴两滴水残留在脸上,将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透亮。 “郡王爷,这生得比女子还美艳。” 女仆人暗暗想道。 这时,院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 转头一看,来的是一个穿着月白妆花裙的女子。 裙边袖口纹着浅浅的白莲,她脸颊处画了淡淡的嫣红,整个人像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正是醒来后的青璃。 李常笑光顾着擦拭头发双眼,耳朵处也进了水,倒是没注意院外的动静。 青璃初见自家郡王大早上冲凉,还愣了一下。 下意识地,她冲上前,拿过李常笑手上的干巾,替他擦了起来。 李常笑只觉得手上的干巾被夺了去,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也再认出她来。 他就这么看着青璃捏着干巾,替他一下又一下擦拭着。 动作很熟练,虽然称不上温柔,每一下却能恰到好处。 她今天倒是没有打扮。 可依旧光彩照人。 大概是有了昨晚的经历,李常笑看向青璃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既有少年的悸动,也有慵懒后的满足。 他闭上眼,不为了养神,无非是担心思绪外露罢了。 青璃心底本来有气。 她觉得自己都做到这种份上了,却还是被推开了。 莫非真的这般不堪,自荐枕席亦无余地? 说到底,对自己的容貌,她还是存了几分自信的。 昨日之事,起初当是真的千人千面,自此相顾无盼。 谁知今日既见郡王。 相处多年,只一眼便知其中有异。 这异从何来,自不必多言。 青璃心底念头闪过,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拖沓。 …… 今岁是天命四十年,同时也是天命帝的古稀年。 遍观大秦历代帝王,能活到这年岁的也不超过三指。 近的更是只有其祖启明帝一人。 南北各国亦是如此。 赵帝即位不足十年; 燕帝年幼,燕太后代权; 楚帝更迭频繁,仅天命一朝便换四主。 唯一跟天命帝同一时代,只剩魏帝。 魏帝全名魏冉,号魏武帝。 三月前,魏武帝在位三十八年,崩。 至此,天命帝便成了列国最为久视的帝王。 加之有了攻灭大齐的政绩,自是认为天命在我。 值此新主迭代之秋,天命帝决意伐魏。 帝威隆隆朝堂四十载,无人敢劝,无人为劝。 本来这与李常笑是无关的。 他不过就是个闲散郡王。 若说有什么特别,不外乎在明面上受宠了些。 因近日所为,于民间多了些许名气,成了话本里的人物。 坏就坏在这名气上。 也不知是哪个鼠辈传造的流言,竟把他与那看护大门的门神相提并论。 坊间传言。 “喜郡王素威,持剑披甲,则鬼祟自散,安保永祥。” 放在平日,这只是君臣茶余饭后之资。 然而,正值天命帝用兵之际,意义便大有不同了。 年岁愈甚,愈近鬼神。 天命帝这人间帝王亦不能免俗。 当伐魏之际,竟有福瑞之兆现世,更是出自皇室。 无异于是天命降于大秦,佑这江山永固,社稷长存。 一道圣旨传至喜郡王府。 “上谕,擢升喜郡王为榆林军主将,领一军,半月后随军出征。” 李常笑领了圣旨,送走了传旨的太监。 他有些没有缓过神。 随军出征。 这个可不在李常笑的意料之中。 倒不是害怕战场生死。 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死亡也便不那么畏惧。 只是这其中的关节多有蹊跷。 偌大的秦国,皇子皇孙数目众多,却唯独相中了他。 要说没有大手操持,显然是不可能。 李常笑眯了眯眼睛,目光顺着王府向外。 一半看向了宫中,一半看向了西南角的齐王府。 能够掀起这般波澜的,无非就是两位皇叔。 究竟是谁已然不重要。 圣旨既宣,那么此事便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为今之计,还是思虑出征。 与圣旨一起来的,还有关于此次伐魏的文书,出自兵部。 李常笑所领的榆林军,总员三千,下辖六营。 榆林隶属秦地上郡,距离秦都不算太远,榆林兵员俱是大秦男儿。 在百万秦军中,也是有数的强军了。 天命帝给李常笑这一军,或许心底也是存了补偿之意。 从明面上来看,事情大抵是如此了。 可帝心素来无常,上一秒还是朕之肱骨,下一秒便成了累累黄土。 李常笑知道,这无非也是帝王心术罢了。 榆林近咸阳,榆林军士卒皆老秦人。 等闲人无法驾驭这一军,而大秦皇族却可以。 李常笑身为天命帝的嫡亲孙子,当今亲封的喜郡王,天然上对本土老秦人有压制。 虽无军功建树,能以势压人就足够了。 待得大军统筹,他这榆林将只需代行帅令,确保麾下诸将从命即可。 天命帝和主帅需要的只是一个工具人喜郡王。 此为其一。 其二便是豪侠之举。 秦人生性豪放,最喜侠武。 李常笑持剑杀敌之事传出,反响最广的便是秦地。 让他独领一军,未尝没有借此号令之意。 此番大魏新君刚立,国朝动荡。 魏武一朝诸将,或死或贬。 新军与新将有待磨合,边关武备松弛。 若要攻取,此时更佳。 大秦君臣此行的目标是秦魏边关的少梁城。 少梁城,乃是魏长城的支点。 魏长城才是一直横亘在大秦虎狼前的洪墙。 此次攻伐的秦军主帅是商博。 商家是大秦少有的几个兵家氏族,服侍大秦皇室已有五代,屡立战功。 天命帝点商博为帅,正是看中了他的家学渊源。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第44章 榆林校场 云王府也收到李常笑要随军出征的消息。 依照秦律,军报已至,大将出征前不与人相见。 因为作战的排兵部署和将领人选已定,悉数记在军报上了,唯有兵部尚书与各军将可知。 此乃兵家之秘,不可外泄,即便是对云王这等亲王也一样。 是故,云王爷虽有心前来,却也不能。 李常笑素来是个不会瞻前顾后的性子,既然出征之事已定,便不会再做他想。 按军报规定,他这主将须提早十日到校场。 李常笑打算明日便去。 若要在府上,还有多几日安生,却无意义。 虽说是长生不死,但李常笑还是很珍惜这条命,死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早点适应军伍的生活,便能多得几分自保之力。 当晚,李常笑哄李洛安入睡后,没有走开。 他寻了一方木椅,静静坐在李洛安床前。 大概要有数月不得见了。 自打小丫头出生后,这是没有的事。 即便以前养在大嫂膝下时,李常笑每日也会去看她。 若要说分离,最长的一次便是宗人府三日。 李常笑没有对小丫头撒谎。 与其任由她胡乱猜想,倒不如坦诚的好。 她是个听得进话的姑娘,李常笑愿意与她说实话。 虽然不知道李常笑口中的“战场”是什么,但李洛安知道阿父又要走了。 她哭得稀里哗啦。 李常笑用了三个睡前小故事,才把她哄睡。 小姑娘的床头,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她的眼睛还有些肿,红得像一只小白兔,叫人心疼。 这一刻,李常笑倒是不心疼小故事库存又少了。 他恨不得绞尽脑汁,只叫她满意才好。 李常笑从木椅上站了起来。 烛光下,李洛安的小脸分外宁静。 李常笑看着看着,就笑了。 与此同时,在屋外也有一道身影。 她背坐在屋前的台阶。 飘飘罗衣,吹起一层又一层的清愁。 皓皓的月色落在她的身上,却又弹了出去。 整个人比起这月夜还要幽冷。 突然,房门被打开了。 微光顺着隙缝窜到了屋外,落在了女子的身上。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女子匆匆站了起来。 可是她的背影依旧在颤抖,又似是抽搐。 李常笑缓缓走上前,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值此时,月色如霞。 “一会儿我便要走了,府上的一切就托付与你,换作他人我不放心。” “奴虽是草芥,承蒙王爷不弃,自当从命。” 女子的声音里有一股坚定。 “对了,此物还与你,算是本王的心意。” 说罢,李常笑将一小块折叠好的卷轴递了出去。 女子有些好奇地接过,当场打开,发现里面包裹的是一块紫纹玉佩。 “今日便到此。” 说罢,他便先行一步跨出了院子。 女子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又陷入了沉默。 …… 寅时刚过,便有马嘶声自府外响起。 “哒哒哒” 十余匹骏马从街上跑过。 不少的小贩刚出摊。 远远就听到了马蹄声,纷纷让出路来。 而后,就有十余道身影出现在前方。 为首者骑一鬃毛黑马,身穿一副银亮的盔甲。 只是面部佩戴着一副黑色的面具。 仔细一看,竟然刻画着骷髅。 小贩被吓了一跳,连忙背过头去。 他两手朝着身后的院墙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 “小乙无过,犹有家人待哺,鬼神无杀我。” 李常笑的马已经跑出了很远,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 身上的银铠随着马背的震动,时不时发出铃铛般的脆响。 这是云王特地遣人送来的“百炼甲”。 秦军一般士卒穿的都是最普通的铁甲。 只是如此,都已领先了南北各国多矣,铸就了大秦虎狼之名。 李常笑这一件,是宫里的铁匠精心锤炼过的。 淬炼百次,方才称得上是“百炼”,硬度比起铁甲要强得多。 据说是先帝隆武帝留下的,又被赐给了云王,现在转到了李常笑的手里。 铁片泠泠作响,又像是拳拳回护之意。 儿将远行,父母心忧。 铁器明明森寒无比,李常笑却感觉到了淡淡的暖流划过心间,大抵是人定胜天,此行必顺。 榆林距离京城不算远。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便到了榆林校场。 “驭。” 停马后,李常笑朝着校场走去。 他取出了怀里的腰牌,上头正是“榆林将”。 把守的士卒见了礼,便把他们放了进去。 待李常笑一干人走远了,左边的秦卒才对着同伴小声道。 “阿右,咱们这将军生得有些恐怖啊。” 同伴连连点头。 “明明还是白日,我却觉得有些寒冷了。” 不只是他们,沿途训练的秦军,在路过他们的时候也会转过头。 炎炎夏日,却裹得这般牢实,说不瞩目是不可能的。 李常笑没有说什么,而是直接持令朝着营帐去了。 他到时,六个披着肩甲的将士正围坐。 眼见有人未经传唤便进账,脸上出现了怒色。 还不待他们动身,李常笑先出声了。 “榆林将李常笑在此。” 几人一惊,纷纷站了起来。 看到他高举的腰牌,工工整整行了一礼。 “属下参见主官。” “校场集合!” “是。” 几人齐齐应了一声,飞快朝着大帐之外跑去。 李常笑领着王府的几个亲卫,径直朝着校台的方向走去。 …… 三分钟后。 李常笑面前便密密麻麻列了一排又一排秦军。 黑色的铁甲摩肩接踵站立,前后对正,左右平齐。 军阵极严,宛若一道黑色的海洋般。 李常笑的眼底闪过一抹赞赏。 不愧是大秦最精锐的队伍。 前似狼,后似虎,下一刻仿佛就要择人而噬,此战可期。 李常笑打量他们的时候,秦军士卒也纷纷观察着这个新晋的主官。 银甲披胄,身躯凛凛,习武之痕颇显。 众人心底一松。 所幸长官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辈。 武人相惜,纵有上下听效,却也希望由武人所领。 文人谈笑风云便可,武事便毋需沾边了。 至于鬼面之下是何等风姿,这倒无妨。 鬼怪虽厉,他们又何尝不是鬼门关的常客。 今有鬼将在前,说不得此行能保平安。 一时之间,榆林秦军对李常笑的好感大增。 第45章 留得有用之躯 李常笑向前走出一步,朗声道。 “吾乃新晋榆林将,蒙皇恩来此统领诸位。素闻我榆林军盛态,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说这话时,他依旧是披着银甲的。 黑色的骷髅面具在日光下发射出曜曜光芒,更衬得身形高大。 “吾等见将军,姑妄问之,不知将军身手如何。” 一个营官模样的小将问了出来。 李常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发现一众秦军士卒也在盯着自己。 看来今日得露一手了。 “你是何人。” “禀将军,吾乃指挥使孙绍,辖三营。” 李常笑点了点头,原来是个营官,也难怪有这般胆色。 “既如此,便由你我二人切磋一番。” 说罢,李常笑纵身一跃,披着近百斤的盔甲飞到了足有十余米的高度。 脚底宛若踏着虚云,身形飞速朝着武场掠去。 孙绍见了,眼睛一亮。 身下的内力随之爆发出,紧紧朝着李常笑的方向去。 只不过,束于一身重甲,没飞出几步便有了脱力的迹象。 孙绍无奈,只得落地快速疾驰。 众秦卒见了这一幕,也是一阵心惊。 同样是穿着盔甲,这位将军身轻如燕,健步若飞。 反观孙指挥使,没出几步便脱了力。 对孙绍实力有些了解的秦卒,反而更能感受到李常笑的恐怖。 李常笑明显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却没有说什么。 他的内力如今都接近百年了,说是当世独绝亦不为过。 孙绍眼看着身手不错,可碍于年岁,内力撑死不过十五年的水平,真要比可就太欺负人了。 自然,李常笑也生不出什么骄傲感。 “砰” 李常笑率先到了武场。 他环抱着手,盯着来时的方向。 一分钟后,孙绍也先一步赶到了。 众榆林秦卒比他又慢了些,个个喘着气,全当是晨练了。 孙绍看着面前的李常笑,眼底多了慎重。 他语气中带着敬意,“将军请!” 李常笑点点头,手朝着兵器架子的方向一抓。 “嗡嗡嗡” 浑厚的兵器碰撞声在场上响彻。 底下秦卒摸着怀里的长剑,个个面色大变。 因为腰间的长剑居然有了要往外飞的念头,这可是闻所未闻。 异动的源头,赫然来自武场之中。 秦卒们的目光纷纷望去。 待真正看清了眼前的一幕,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是……白将军用过的往生戟。”一个老卒面色凝重,眼底闪过了一抹追忆。 “辛大哥,当真?” 一个明显是新卒模样的张大了嘴,特别是听到了“白将军”三字。 白漠生,大秦军神。 他还有一个名字,人屠。 “我曾在白将军底下效命过,灭齐之战,将军正是手持这一杆往生戟。” 不仅是他,其余几个曾经在白漠生底下待过的老卒,此刻都认出了这一杆凶器。 是的,凶器。 只这一把兵刃,随白将军征伐三十年,殒身其下的头颅近万。 光是杀器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这时,武场之上。 一杆超过一丈的黑色战戟从兵架中飞出,其方向,赫然是场上的李常笑。 黑色的战戟光滑透亮,掀起了一阵汹涌的劲风,仿佛夹带着漫天血雨。 李常笑面色一变。 到这时,连他也察觉了其中的异样 。 这是一柄真正的杀人利器。 可是凶器已经现世,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李常笑伸出右手。 黑亮的战戟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手心。 竟意外地顺手。 李常笑心底一惊,随即便当场挥舞起了往生戟。 霎时间,森寒的铁光闪烁,怨魂的嘶吼响彻。 往生戟通身不过一百余斤,握在手中异常的冰凉,一时判断不出其材质。 李常笑用往生戟在百炼甲划了一下。 百炼甲上竟是出现了明显的痕迹,往生戟依旧如初 。 看来往生戟的硬度犹在这百炼甲之上。 云王府的武师也有教导戟法,所以李常笑挥舞几下便上手了。 百年纯阳内力在身,纵使真有什么鬼祟残留,在这纯阳之下也得化作飞灰。 李常笑看向面前的指挥使孙绍,点了点头。 “孙指挥可准备好了,本将随时可战。” 孙绍的额头明显出现了汗珠。 他现在是真没多少信心了。 可真要临阵脱逃,终究还是拉不下脸。 他硬着头皮,“将军,小的好了。” “好!” 李常笑大喝一声,一人一戟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不过一息,便到达孙绍的身前。 孙绍面色一变,连忙运起手中的双戈抵挡。 “咔嚓” 一股巨力顺着战戟到达他的身侧。 孙绍手中双戈都被扭曲了形状,弯成了一轮残月。 众秦卒纷纷惊了。 胜负仅仅在交手的一瞬便分出。 孙指挥使明显已经丧失了抵抗力。 反观鬼面将军,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一丈长的战戟,在气势上也不住他。 力拔山兮气盖世。 “将军,小的服了。” 孙绍面上痛苦,艰难的说道。 闻言,李常笑点了下头,正准备收回战戟。 恰巧在这时,也不知是不是完全脱力了,孙绍直接瘫在了地上。 孙绍手中的双戈本被压弯了弧度,此刻更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夹着留持在上的巨力,径直朝着孙绍面门抽去。 众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要是这股巨力下去,只怕头颅都有直接被抽断的可能。 孙绍危矣! 就连孙绍自己也觉得就要这般交代了。 到底是技不如人,还欲逞强。 他盯着面前的鬼面将军,眼底闪过了一丝遗憾。 在这般勇武之人帐下效力,是每一个老秦人的梦想,可他没机会了。 孙绍认命地闭上双眼,大概这就是老天对他不自量力的惩罚。 李常笑看出了他的心思,眉头皱了下。 手中的往生戟陡然一转,戟身飞速旋动,速度快到目力不可见。 那承载着巨力的双戈,竟是直接被转动的战戟给绞碎了。 孙绍听到耳边的动静,睁开双眼。 他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双手。 再抬头,便是鬼面将军的那张脸。 虽然被鬼面隐匿了面貌,可孙绍知道面具下是笑的。 他也伸出手,整个人瞬间被一股巨力拉了起来。 李常笑走到他身后,在背上拍了拍。 “生而不易,吾辈当惜身,留得有用之躯。” 说罢,李常笑径直走下场,只给孙绍留下一道宽厚的背影。 留得有用之躯。 这句话,孙绍记了一辈子。 第46章 点将场集结 眼见主将都走了,几个指挥使对视一眼,纷纷遣散了部下。 他们走到孙绍的身旁。 “绍哥儿,无恙?” 孙绍点了点头,只是依旧看向李常笑离开的方向。 “看来殿下这一手便折服你了。” 一个同样是指挥使打扮的营官朗声道。 孙绍转过头,一把抓住他。 “什么殿下,张哥,我怎么不知道。” 他口中的张哥是个年约四十的男子。 张哥撒开他的手,面上却有些得意。 “你等就没发现,咱们将军在自报名号时,说什么吗。” “等等,张哥你别说,让我想想。” \\\"是叫李常笑,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吗。\\\"有个指挥使开口。 张哥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我大秦皇室正是李姓,前些日子的喜郡王,莫非你们忘了?” “什么!将军就是喜郡王?” …… 这些部下聊了什么,李常笑不怎么关心。 回了营帐,他便细细打量起了往生戟。 毫无疑问,这是一杆凶兵,据说还是传自“人屠”白漠生。 白漠生在大秦的名气颇大。 灭齐、宋、卫、曹等十余国。 大秦虎狼之名,正是在他的带领下铸就的。 只可惜,灭齐之后白漠生就解甲归田,彻底告别军伍。 天命帝几经挽留,却也没能成功。 有人说是这老杀胚,眼见快去见阎王了,开始收束手脚,只怕九泉之下因为杀孽遭了罪。 虽然这个理由很可笑,但解甲归田后的白漠生真的活了很久。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现在还住在咸阳老家。 年纪已过耄耋。 这往生戟用着颇为顺手,李常笑倒是喜欢上了。 既然如此,待这次打完仗归京,定要去他老人家府上拜访一番。 又几日。 大概是当日对战孙绍一事的缘故,榆林秦军对他这个主将表现得颇为顺服。 起初有些不解,可是细细琢磨,立刻就想通了。 显然是自己的实力得到了认可。 李常笑努了努嘴,手中的往生戟却没有停下,继续演练着各种戟法。 这几日,他跟着老卒们学习了军中战法。 真到了实战中,可都是保命的东西。 奈何王府里不传授这个。 李常笑愿意学,老卒们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这批人,一旦上了战场,那全都成了袍泽,是能够把后背交给对方的。 很快,老卒们就意识了一个事实:这世界上真有妖孽的。 各种夺命杀敌的技法,李常笑是一点就通,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只六七日的时间,便把老卒们的本领学了个遍。 “不愧是白将军选中的人。” 老卒们暗暗夸赞,心底倒是把李常笑与当年的白漠生作了比较。 到了出征前的一天,李常笑已经跟麾下这三千榆林军打成了一片。 一行人集结在校场外。 李常笑一身银甲骑着黑马,扛着战戟,在全军前头。 按照惯例,此行去点兵台与其他各路人马汇集。 待天命帝亲自检视完三军,就要奔赴战场了。 榆林军的总结,李常笑只用了四个字。 “平安归来。” 诸将闻言,面上愣了一下。 随即各自相视一笑,齐刷刷地喊道。 “平安归来!!” 情绪激奋到了极点。 李常笑一拍马,率先奔了出去。 身后各将紧紧跟随,终是远离了榆林。 …… 咸阳城郊 李常笑他们这一支军队到位后,便被安排到了左翼军中。 考虑到他的身份,接引的将帅有心引他进营帐歇息。 李常笑看了眼身后的榆林军士,终究还是拒绝了。 虽说入帐后好处更大,说不得战后的军功还能多分润些,但李常笑不愿。 既然当了榆林将,榆林军上下便是一体。 不能同生死共富贵,那就同甘苦。 当天夜里,一行人就地安插了营帐,勉强对付一晚。 行军的干粮也发到手里了。 是一种很涩很干的饼子。 明明还是夏天,这饼子却像冻僵了一样干硬。 李常笑环顾了四周,发现大家吃得都很习惯,而且表情享受。 他注意到,秦卒都是将饼子掰碎掉,然后扔到热水中化开。 原本凝实的饼子,变成了一小团白白的面疙瘩,又有些类似泡馍。 若是撒一把辣椒花,再配上点干葱,想必又是一道美味的佳肴。 想到这里,李常笑拍了拍脑袋。 饿死鬼投胎了不成。 这盐哪里是可以这么作践,那是保命的。 草草用晚饭,一行人便就着炉火睡去了。 直接暴露在荒天底下,在李常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遭。 深蓝色的夜幕闪烁着繁星,不过很快又被流云所遮盖。 李常笑有些不确定,在那深空的彼岸,会不会有那嫦娥和玉兔,牛郎和织女。 大概是没有的,说不得自己都不在银河下面了。 耳边传来火焰滋滋声。 面前的景色也越发迷糊,看来今日有个好梦。 第二天,一行人早早地醒来。 三军受到了集结命令,先后到达点将台下。 李常笑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迷糊。 可当他看清点将台上的人影时,陡然就精神了,竟是天命帝亲临。 今日天命帝穿了身金甲。 只是肚子有些塌,将胸前的金甲顶出了好大一个弧度。 在他的身边,立着一个黑甲持剑的将军,头顶插着一根金翎。 应该是此战的主帅,商博。 只见商博此时上身半躬,两手平举,从天命帝手中接过一个金色的方块。 方块里有两物,一为帅印,一为虎符。 做完这些,商博回到了三军前。 反倒是天命帝的目光落在了秦军们身上,好像是在找什么。 最后,天命帝的眼神在李常笑处停住。 他眼睛一瞪,大抵是没有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将军。 天命帝正疑惑此人的身份,可是看到他身后的榆林将旗,立刻认出是自己孙子。 还不待他反应,李常笑手中的黑色战戟再次吸引其注意。 “那是,白漠生之物。” 天命帝口中轻轻呢喃。 商博很少见陛下这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便找到李常笑。 这个大大的骷髅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商博没有多言,最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转向身后。 他鼓足了内力,朗声道。 “大军,出征!” 第47章 长痛不如短痛 大军开拔后,便分作了三截。 李常笑所属的左军在最前,然后才是主帅商博的中军,右军在最后。 如此分布是基于兵种,左军拢共十万将士,多骑兵,机动性强。 若是行军途中有变,可最快传达信息。 李常笑细细思考了一下,这可不就是探路石嘛。 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此次出征的四十万秦军士卒,骑兵只占了十五万,剩下二十五万弓兵和步兵,都得靠脚走完这上千里。 若是算上那一百一十万征发的民夫,队伍的规模还得大些。 这些只能是保守估计,因为士卒和战马的粮草消耗,还只是个约数。 军需官在算学家的帮助下,只能统计大概,还有一部分浮动的数目作为容差。 但军国大事,粮草只能多不能少,人力有限,便得依靠大河的运力。 此行秦军的大营在华阴,与魏国的少梁城只有百多里的距离。 华阴身处黄河、渭河、漕渠三大水道的交处,京都咸阳还有巴蜀粮仓都可以随时运兵运粮。 速度不快但胜在量大。 两日后,秦军主力便到达了华阴大营。 商博一声令下,大军便在此驻扎。 李常笑坐在营帐中,打量起了分发给他的舆图。 待看清了目前所处的位置,李常笑顿时来了兴趣。 三十里外便有一座山,唤作华山。 华山此时倒没有什么名声,远不及日后西岳之盛,毕竟那是道教兴起后的事。 如今与大秦的瓜葛,还只限于他的某位女性长辈,唤作李弄玉。 李弄玉极擅吹笙,最后下嫁给一个擅吹箫的男人,唤作萧史。 夫妻二人合奏,声乐之美,据说能够引龙凤亲临。 终有一日,萧史骑赤龙,弄玉乘紫凤,夫妻二人齐齐白日飞升。 当时还引起了轩然大波,泉夜帝派重兵搜索了一遍华山,竟然没有二人的踪迹。 最后便在明星岩修建了一座萧女祠。 泉夜朝距今已百余年,有无真仙早不可知,不过萧女祠确有其地。 在李常笑沉湎之时,营帐外忽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放下舆图,人恰巧也进来了。 来者腰间插着一根蓝翎,一看便是传令的。 李常笑面色一肃,莫非是要打仗了。 他连忙站起,一把抓住了往生戟。 看李常笑这副模样,传令兵便知道他是误会了,连忙开口。 “将军,非战也。大帅命我请将军入帐,共商要事。” “那便走。” 李常笑重重地将往生戟往地上一插,戟身陷入地面足足一米。 传令兵面上瞬间带了敬畏,他恭敬地朝外拱手,示意李常笑先请。 李常笑不发一言,自顾自走在前头。 他不是路痴,自然是知道主营大帐所在地的。 身后的传令兵战战兢兢,李常笑却也没有安慰的意思。 这家伙未经传唤入帐,入帐又不直接道明来意,显然有意拿乔,正好搓一搓他的锐气。 十几分钟后,李常笑走进大帐。 他腰间揣着一把佩剑,以应不时之需。 李常笑到时,帐中已经站了二十余个秦将。 大部分的胡子浓密而茂黑,少数几个老将发须花白。 商博坐在最上首,目光却一直落在桌上的舆图。 秦将似是依着年纪分成了小团体。 黑胡子在一起,白胡子在一起。 李常笑想到自己是个没胡子的,便在两者中间寻了个空子。 两撮人见有一裹鬼面的家伙走来了,纷纷挪开一点位置,给他容身。 秦军倒是不限制戴头甲,只是这炎热天气,显然不太合适,太过突兀。 见他们给自己让了位,李常笑也礼貌地介绍了自己。 “榆林军主将李常笑,见过诸位。” 这时,一张大手重重落在了他的肩上。 “李兄竟是榆林军主将,那帮家伙可不好带啊,可服从管教?” 李常笑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宽额厚眼模样的大汉。 见李常笑未说话,大汉也知道是自己鲁莽了。 “忘了自我介绍,我名张颀,靖边军主将。” 靖边与榆林同是咸阳下辖县,两军相距不远,还可称一句旁邻。 闻言,李常笑心底顿时多了几分亲近感。 他肩膀一抖,很轻松地就把张颀的大胖手甩掉了。 李常笑照着张颀的姿势,同样鼓足了劲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竟是靖边将,李常笑失礼了。张兄无需担心,榆林军上下安好,听得宣调。” 李常笑这一拍,张颀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咬着牙,脸上挤出了笑容。 “那就好,祝李兄此战胜利,早日进爵。”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大步。 安全起见,得离这个大力狂远一点。 李常笑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总不能说他已经卸力过了,那就太打击人了。 一行人站定后,时不时有秦将匆匆赶来。 今日只是商定军议,再加上临时通知,花的时间长些倒也可以理解。 一刻钟后,大帐中已经立了四十几个秦将。 今天能参会的,最次也是一军主将,麾下统领三千人。 不少中军直隶大将,统领的士卒都是过万的。 商博这时候也站了起来。 他盯着左右的秦将,第一眼是在观察精神面貌。 眼见大家都精神饱满,矍铄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满意。 “甚好。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为攻伐一事。” “大帅,此战可是要直取?” “正是。” “伤亡未免太大,届时此战胜,亦不免伤我大秦国力。” 出言的是一个白发将军,他站的位置靠前,显然资历不浅。 眼见自己被反驳,商博面上却没有多少怒色,他淡淡道。 “此战本是为陛下贺。吾等速战,年前返乡,共享团圆。” 此言一出,几个原本想要开口的将领沉默了。 既是圣心有意,便不可以常理度之。 伏尸百万,可换得君王一笑,勉强说得过去。 察觉到大家的情绪有些低落,商博倒是继续开口了 。 “少梁守将乃公输云,最擅守。本帅倒想徐徐图之,然大军辎重不待人。日久生长,我大秦亦无以为继。” 闻言,诸将纷纷陷入了沉默。 若是此战久持不下,军中粮草必缺,届时便要父老纳粮。 冬日将至,若大肆征粮,则饿殍必多,是为长痛。 直攻城池,秦卒死伤必多,然兵戈将休,是为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 看似两个选择,却连一丝余地都不留。 第48章 兵卒的八卦 就连商博自己也沉默了。 他知道,打仗肯定是要死人的。 死的不是秦军士卒,便是那些指着粮食过活的百姓。 若是不起兵戈,结果便会改变吗? 非也,此战必打不可。 不只是为了天命帝,更是为了大秦。 魏主新替,诚攻伐最佳之时。 若是错了今日,来日的伤亡只会更多。 诸将都看得懂这个道理。 紧接着,商博开始分配了给各军的任务。 料定魏军严守不出,故中军和右军主力负责对峙,形成合围。 左军机动性强,负责切断粮道,斩杀援兵,防止魏军获得补给。 虽然决定强攻,可商博还是吩咐先在少梁城外扎寨。 秦卒们一无所知,只以为又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 等到这次临时军议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营帐各处都点起了火把。 顺着火光,李常笑看清了几个秦卒的脸。 国字形的脸,可是因为营养不足,没长多少肉。 颧骨向内凹陷,下巴和脖子紧紧贴在一起。 他们手中的铁戈却是被牢牢握着,眼底满是沧桑。 一看便是个打过仗的。 也许是知道了战场的残酷,所以眼神里已经没有光了。 李常笑看着他们,心底莫名有一种当了刽子手的愧意。 这些秦卒的生死,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就被决定了。 李常笑正是一众决定者中的一员。 所幸一整张脸都藏在鬼面中,不会怕情绪外露。 慈不掌兵,果然是对的。 要不然良心真的难安。 在走回榆林军驻地的途中,李常笑想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像个思想家,心底充满了矛盾。 一面像是仁慈的老人,悲悯秦军未来的命运。 可他又是个冷血的看客,冰冷的盔甲下,掩盖着对生命的漠然。 唯有想到喜郡王府,还有云王府,心底才会燃起温热。 倒是让孟夫子和王夫子失望了,以他的性子,这辈子是做不成大圣人了。 戌时,将定昏。 榆林军上下结束了训练,正是放松的时候。 若是白日憋着什么话,现在可劲儿说。 即便上官们听到,也不会计较。 聊的也都是些惯常的八卦,又或者拉一些家常。 不只是女人聊八卦,男人也会。 话题围绕某某家的姑娘,又或是谁家的媳妇。 士卒们年纪不一,有的早早成了家。 他会跟同袍们聊自家的事。 媳妇如何温柔可人,老娘如何叮咛嘱咐,娃娃如何机敏可爱。 还说等这一仗打完,就要拿军功赏的钱财,给媳妇买一个银质的镯子。 李常笑这时也到了,他示意边上的小官噤声。 就着夜色,步子极其自然地混入了人群中。 天色渐暗夜已深,倒是没人发现他。 一个老卒正唠着家常。 “我那大儿媳妇,刚刚给添了个孙子,二儿媳也有身子。这次回去,我老汉也能体验一回儿孙之乐了。” “方叔,下次便叫方大哥来,您回家贻弄孙儿,岂不美哉。” 他口中的方叔,听到这句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那不得行。我老汉身子还硬朗,从军也惯了。我家大儿不一样,那么笨,来了战场得被上官骂死。不得行,太丢人。” “少来了,方叔。您这是怕方大哥吃不得苦,嘴不饶人。” “你这臭小子!” 方叔笑着在他背上拍了下。 李常笑看着方叔的脸,有一点出神。 那张脸上,他似乎看到了云王的影子。 “方叔莫打了,眼下我也是要成家的人,打不得了。” “哦?你这小子也要娶亲了。” “是啊,俺娘家的人。刚刚交换了庚帖,定了婚约。只是家中无财,这才出来了。” “打仗赚的可不安逸,说不得哪天就留这了。钱方叔还有,一会来这取,战场下次便不要来。” 说着,方叔打量了一下左右,大概是害怕被上官听着了。 他刚刚的话可不算开玩笑,劝人回家,往大了讲是扰乱军心。 无怪方叔这么担忧了。 李常笑微微一笑,依旧没有动,反而努力降低存在感。 不巧的是,边上小卒突然举起火把,恰好把他这一身银甲照得透亮。 “将……将军!” 小卒有些惊讶地看了出来。 方叔听他这么一说,眼睛投向这边。 待看清楚银甲人影,特别是熟悉的鬼面,眼底晦暗。 他脚下一软,直接跪在了当场。 “小队方亓见过主将。” 虽然身子都在颤抖,可他这个礼还是行的很足。 李常笑站起了,走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抓起。 “不必如此,倒是本将得恭喜你当了阿爷,日后可要当个榜样。” “是!” 方亓满脸激动,朗声应道。 眼见李常笑没有追究,几个平日与方亓交好的士卒,纷纷舒了口气。 若是遇到个爱挑毛病的,方亓的处境就不妙了。 轻则发配,重了还会牵累家人。 李常笑走出来后,发现大家明显都拘谨了,再不似先前那样自然。 大概是面对顶头上司的恐惧。 李常笑很能理解,倒不会觉得自己被轻怠了。 他环顾四周,发现全军士卒都云集了过来,三千双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常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明日便要攻伐了,无需拘谨。届时,本将还得仰仗诸位。” 见他这般客气,士卒们稍微宽心了些。 “本将提议,诸位将归家的心愿说出。若是此战不甚,犹有袍泽相继。” 李常笑说完,发觉大家有些意动了,却没人开口。 看来还得他打破冷场。 “本将先来,然后是指挥使,都头,队副,伍长,每人都不可落下。此战结束,本将要领着闺女出游,弥补这些时日的离别。” “将军的闺女可真幸福。” “没想到将军还是个性情中人。既然如此,第二个换我老张。此战过后,我要陪老妻回家,告祭岳丈岳母。” “我要给月儿赎身,娶她回家。”孙绍说道。 “孙大人还真是深情。” …… 一众军官说完,轮到小卒。 足足三千个人,每人说一句,硬是把子时都给说完了。 李常笑全程凝神,听得津津有味。 说到底,今夜的每一句,到头来都可能变成绝唱。 父母,妻子,到底是值得一听的。 此间的烟火气,甚好。 第49章 公输云 许是昨夜的漫谈,引得众人心结尽了。 卯时日出,军众纷纷上马。 华阴驻地距少梁城不过百里,商博亲率中军合围于城下。 右军多重甲,商博便派他们往外延伸包围线。 少梁城墙高逾七米,因地处秦魏边界,魏帝在此地布置了三十万魏兵。 角楼负责侦查的魏军,早早便看到城外密密麻麻的黑影,俱是铁甲。 不用问也知,当今各国可配得如此数目铁甲者,唯有秦国。 秦国来犯。 角楼魏军赶紧敲响了城上的铜钟。 铜钟响彻,厚重悠长之声瞬间顺着城楼往外扩散。 足足一二十里的范围俱是在第一时间接收到了钟声。 城头的魏卒迅速握紧了手里的长戈。 守城将调集了弓箭手,驻扎城墙全角,手中的十二石重弓已经上好了箭矢。 副将在他的命令下,匆匆骑马去往镇守府,向守将公孙云汇报敌情。 镇守府 公孙云今年四十有六,已近天命。 老头儿却不管这些,作息比年轻人还要规矩,寅时就早早起来练剑。 练完剑便趁着热汗,喝上一壶温酒,大口吃肉,饭量比年轻武将们还大。 公输家世代受魏帝器重,到了公输云这一代虽有没落,仍得了少梁城守将一职。 麾下节制三十万魏军,其中有一万公输军,乃是公输云自掏腰包,结合祖传兵法效仿“魏武卒”操练的。 副将赶来的时候,公输云正好吃完了手中羊腿。 肉是蒸熟的,并未佐以香料,所以满屋都飘散着一股羊肉的腥臊。 副将吸了吸鼻子,唾间津液横流,只闻着肉味便满足了。 想到今日目的,连忙见礼。 “禀大帅,秦人来矣,近在城下。” “竟这般迅速,来人,备马披甲,本帅亲自往城上一遭。” “是。”亲卫领了命,快速去牵马。 公输云跟副将朝着屋外走去。 “秦人兵甲几何,统帅为谁,可清晰了?” “不下十万,至于统帅者,似乎是秦将商博。” 公输云有些惊讶。 他问统帅,本来不过是随口所问,并不指望副将给出答案。 毕竟两军交战在即,统帅人选一般是保密的。 诸将各有所长,若是隐瞒得当,还能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公输云在少梁已经镇守了十一年,自然藏不住。 可商博是个久经沙场的宿将,不该犯这个错误才对。 公输云的面上凝重了些。 正好亲卫将他的马前来了,公输云纵身一跃,直接拍着马冲出了府邸。 一身精湛的马术,就是正值盛年的武将,见了也得自愧不如。 副将和骑着马,跟在后面。 城里的百姓听说要打仗了,纷纷紧闭大门,偌大的少梁城瞬间冷清了下来。 在爬城楼的时候,公输云心底已经想起了对策。 商博最擅围歼,讲求围而不攻,徐徐图之。 待城内粮绝,便起刀俎砍鱼肉。 终于,公输云登上了城楼。 守城将连忙上来,就要行礼。 公输云没有搭理他,径直看向了城外的秦军。 秦军距离城墙超过三百步,即便是最上等的神箭手,射程也无法到达。 黑压压的秦军士卒,依稀可以见到几根蓝色的旗帜。 当世几个兵家氏族中,偏蓝的也只有秦国的商家,倒也难怪副将会认为是商博了。 亲自确认这一点后,公输云反而放心了一些,不怕强大,只怕未知。 公输家和商家的长辈也曾对峙过,几代人互有胜负,各为其主,倒也称得上是世仇了,自然没有寒暄的意思 。 “加派弓箭手,准备火弩。若是秦贼敢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余下人等,随本将去北门” 正南门有长城天险,素来易守难攻,加之重兵屯集,一时之间强攻无法破城。 北门地势地平,城墙也不及南门坚实。 虽说有繁庞城作为依托,公输云还是不放心。 若是北门破了,偌大的西境防线便会出现一个豁口。 秦军虎狼趁势而入,届时,整个公输家都会沦为大魏的罪人。 …… 与此同时,城外。 商博下令全军就地安扎。 中军和右军各五万警戒,其余人等待命。 虽说打定了主意强攻,眼下却不是最佳时机。 魏军气势正盛,此刻交战,秦军死伤必多。 秋夏之交,正是粮草入库之时。 少梁的土质不适耕种,粮食便要从河东郡运来。 秦军探子传来密报,今岁魏君新替,朝局动荡,上半年的粮草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 商博料定了城中储备粮食有限,待居民动乱,人心不定之际,就是进攻之时。 左右不过是多花一月,大秦准备尚足,若是能因此减少伤亡,更是可喜。 商家也是老秦世家,自然倍惜秦力。 李常笑所在的左军共计十万。 包括榆林军在内的四支骑兵,负责清理沿线的魏军探子。 既要防止河东各城运来粮草,也要阻止少梁城的魏军向外传递消息。 其余八万左军在秦将王猛的带领下,气势汹汹攻向了繁庞城。 接到命令后,李常笑率领着麾下的三千骑兵 ,迅速占据了巍山一带。 巍山地势并不高甚至有些平坦,相比其余几座之崎岖,对骑兵兵种算是友好了。 李常笑知道,这是商博对他的照顾。 由于对兵事并不熟悉,李常笑并不打算逞能,只需尽好本职即可,并没有让手下冒险的意思。 以营为单位,开始扫荡巍山的各个角落。 榆林军中老卒居多,对这种山地战颇有经验。 不少隐匿暗中的魏军探子被当场杀死。 还有些“偶然”路过的魏国百姓,也享受了同样的待遇。 李常笑并没有什么负罪感,既然卷入了战争,就没有什么仁慈可言。 即便有,那也仅限于对自己人。 “刺啦” 李常笑再次丢出了往生戟,正好刺穿了一个潜伏在草皮中的魏卒。 凭着内力带来的敏锐感官,李常笑在侦查上表现甚佳。 他走上前,拔出了刺在魏卒尸体上的往生戟,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 往生戟上依旧有血液往下滴。 落在手背上,带着一股温热和粘稠。 身后的几个小卒刨了个洞,把魏卒的尸体埋进去了。 也不是出于高尚。 只是担心炎热天气,令尸体久陈导致疫病。 毕竟巍山他们还要待很久,是该讲点卫生。 第50章 两月 最初的七日,还有魏卒和魏民时不时被揪出杀死。 在这之后,巍山便干净了。 一连几天下来,再没有魏军被抓,大概是杀光了。 前前后后超过了百人。 榆林军也折损了三人,都是被暗中的魏卒伏杀的。 就跟死去的魏卒一样,被就地掩埋了。 他们身上的铁甲被就地回收,等回去了,一并交还给军需官,最后流转到新的一批秦卒手中。 李常笑还记得,这三人有两个是没娶媳妇的。 能被征兵的,家里都有有其他兄弟。 如今把命交代在这了,尸体不得归家,无人祭拜,大概率会变成孤魂野鬼。 运气好些,家中兄弟过继个侄儿,勉强继承香火。 李常笑本来是不信这些的,他现在信了,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祝他们来世投个好人家,千万别回来了。 …… 一月后 王猛统率的八万左军,趁着夜色攻破了繁庞城。 城中的五万魏军,战死两万,被俘三万。 守将是公输云的长子,公输易。 是以,此城的沦陷出乎公输云的预料。 与此同时,少梁城下的商博,组织了第一波强攻。 半日秦军折损八千,第一次强攻失败。 城中魏军守住了少梁城,却也错失了回援繁庞城的时机。 王猛所部彻底完成了对繁庞城的占领。 紧接着,商博又令副将持虎符到洛川调了十五万秦军,进驻繁庞。 洛川距离繁庞三百余里,十五万秦军用了八日便赶到了。 李常笑所部在这一月之间,先后斩杀了二十余支试图突围的魏卒。 平均下来几乎是每天一支,甚至近日每天都有好几支突围的魏卒。 规模不大,少则几十人,多则三四百人。 不只是榆林军,其余几支负责斩断粮线的秦军亦是收获颇丰。 看来,城中的魏军快要顶不住。 李常笑看着身后的部将,眼底难得闪过一丝情绪。 三千榆林军,现在具备可战之力的,只剩一千余人。 折损了八百,重伤数大致也在八百,营级的指挥使阵亡了一名。 正是那位想要陪着老妻告祭岳丈的张指挥使。 他由于年纪过大,在交战中不慎落马,活活被踏死。 起初李常笑还会感慨,现在却不会了,大概是习惯了身边之人倒在血泊中。 他们是该庆幸,至少重伤的秦卒得以安养。 不至于如同城里的魏军一般,高高地从城头被抛下,丢入城外的死人堆,变成守护少梁城的一重壁垒。 李常笑领着士兵打扫战场。 最重要的便是清点缴获的战马。 少梁魏军大概是真的要见底了,这些缴获的战马每一匹都干瘦无比,嶙峋的骨架清晰可见。 即便如此,李常笑也不嫌弃。 他自己亲自上前,抽出腰间的剑,斩断了马头。 顿时,腥臭的马血喷涌而出。 小卒们用头盔作容器,将马血接了起来。 又有一个握着钢刀的秦卒走上前,动作熟练地分割马肉。 分下来的马肉,立刻下锅炖煮。 按照秦律,战利品也是要上缴给军需官的,交由统一分配。 李常笑刚开始还遵守。 可他看到麾下不断有秦卒因为流血而死,立刻改变了主意。 失血过多,就得补充营养,才不会丢了性命。 他吩咐秦卒们用马肉炖汤煮肉,救济伤员。 大秦的马匹杀不得,那就杀大魏的。 马儿是金贵,但是如何都不该越过人去。 有了这些魏军马匹的献身,重伤的秦卒大多保得了性命。 如若不然,榆林军的阵亡数还得翻倍。 有李常笑带头,另外几个负责左军粮道的主将纷纷效仿。 大家很默契,谁也没有多说什么,默默杀马,事后计入战损。 …… 又过了一月。 还是不断有魏军试图越过巍山突围。 繁庞城又调了三万秦军前来支援,弥补了兵力上的不足。 李常笑知道,这场战斗快要结束了。 因为试图从少梁城突围的魏军越来越少了,从河东也不再有魏军赶来。 大抵是魏国朝堂对此战也不抱希望了。 既然不抱希望,自然不再插手。 李常笑知道,秦军这一仗赢得并不迷糊。 朝廷后来又增派了二十万秦军,加上繁庞城的二十五万,还有少梁城外的三十万,大秦先后调度了足有七十五万大军,征发的民夫超过三百万。 七十五万秦军,对上三十万魏军,辅之以内应,如何也输不了了。 “郡王殿下。” 一道浑厚的声音远远传来。 李常笑转过头,发现喊他的是一个壮硕的披甲将军,恰巧他还认识。 “王猛将军,何事寻我。” 来者正是王猛,此次突袭繁庞的大功臣,今年二十五,他爹是秦将王言之。 “殿下麾下损伤几何?” “战死一千一百二十七人,负伤一千二百四十三人,可战之士犹有六百二十人。” 王猛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身处秦魏前线,榆林军竟然还有六成存活。 “攻城在即,殿下可有意谋取军功?” 王猛搓了搓手掌,倒是有些期待。 李常笑看着身后的榆林军士卒,一个个脸上都兴致缺缺,于是摇了摇头。 “大战将歇,这些便够了。” 王猛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强求。 “殿下武力超绝,猛有意与殿下并肩作战。眼下看来,是没有这等荣幸了。” “无妨,回京之后再来寻本王便是。” “一言为定。” 王猛伸出拳头,可很快意识到失礼,便要收回。 李常笑趁势在他拳头上敲了一下。 “本王言出必行。” 王猛大笑,乐呵呵地朝着自己的营帐去了。 李常笑站在原地不动,默默目送着他离开,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他自然是知道王猛是有意交好自己的。 毕竟夺城可是一门大功,王猛愿意拉着他一起,本身就能说明问题。 可军功与否,对李常笑却没有什么意义。 他无所图,自然也无所求。 莫名其妙来到这战场,如今就要回去了。 出来的时候带着三千榆林军,现在已经有一千多永远留在这了。 大概是心底那虚伪的高尚作怪,李常笑只想带着剩下的人平安归家。 黎明将至,现在倒下真就不合算了。 第51章 魏军投降 王猛离去后的第二天,增援的三万秦军也一并调走了。 与之一起的,还有整个靖边军。 李常笑记得,靖边将名叫张颀,同是老秦人军卒。 靖边军跟榆林军一样,都被派来截断粮线,清扫山林。 不过他们的损失远比榆林军大。 算上重伤的,靖边军秦卒如今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千人。 这还得益于魏军战马加持,降低了伤员的阵亡率。 看张颀此举,显然是被王猛说动心了。 左军派出的四支骑兵,参加到攻城战唯有张颀这一支。 其余两支分别为神木军和定边军,主将皆是老秦贵族,与李常笑同样选择不参与。 明眼人都知道,此战终局已定。 剩下的无非是公输云为首的少梁魏军反扑,伐城之功虽厚,也得有命享用才行。 以靖边军眼下的状态去掺和,于送死无异。 李常笑心底有些惋惜,却不会出言规劝。 毕竟他没有理由阻止别人为自己的前途拼命,那就成了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 又过了半月 少梁城中的粮食彻底告急。 外界的粮道被秦军切断,如今全城的魏军便是瓮中之鳖。 因为收束粮食的缘故,魏卒被饿死者极少,反倒是城里的百姓遭了罪。 每天都有上千饿死百姓尸体被抬到城下,放火焚烧。 一方面是为了防止疫病滋生,另一方面是阻止百姓相食。 公输云一家祖上是儒圣的弟子,自觉如此有失体面,与大同不符。 他想到了礼法,想到了魏律,唯独忘却了人性。 时间短,靠着公输家世代积累的威望,还有魏卒们的支持,城中勉强为继。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将军口中的援军和粮草似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见着昨日的老丈今天被抬走,谈笑的袍泽永远闭上了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魏卒们也对胜利逐渐失去了希望。 一日又一日重复着抬尸,守城,抬尸…… 秦军在占据了繁庞城后,继续扩大了包围圈,围而不攻。 这既是生理的博弈,也是心理的博弈。 终于—— 秦军潜入城里的暗探传来消息。 少梁,乱了! 绝了活路的百姓走上街头,与一些不忍再造杀孽的魏卒一起。 他们闯入了少梁城的粮仓。 却发现,里面一点粮食也没了。 这下,支撑信念的最后一点防线也崩溃了。 恐慌的情绪从百姓蔓延到魏卒,再通过这一部分魏卒,扩散到城中剩下的全体二十万魏卒。 “向秦军投降” 城门守将蒋信是公输云一手提拔的。 可是他也有家人,他的家人也在少梁,眼看就要活不成。 “将军的恩义,蒋信愿以命相报。” 蒋信命令副将拿着他的符节,打开城门纳降。 “念在此功,秦人必不为难你,且去,只托你替我照看家人。” 副将不明白蒋信为什么这么说,可他也知道,唯有开门纳降才有活路。 到底还是对生命的渴望占了上风,揣起城将符节,便向着城门赶去。 蒋信看着副将离去的背影,如负释重地笑了。 他屏退了左右的兵将,说要自己一人独处一会。 蒋信身披甲胄,走进了卧房。 他用木栓将房门紧锁,然后走到茶几前。 茶壶里空荡荡的。 最后几个茶饼,前几日被他用水化开后,当作饱腹之物吃掉了。 茶饼很苦也很金贵。 放在平日里,一两金子才得巴掌大小。 可是他生嚼茶饼的时候,只觉得苦涩,并没有心疼。 “要金子有屁用,要死的怎么都跑不了。” 蒋信咒骂一声,方向却是朝着大魏京都。 紧接着,他转头看向了镇守府,眼底的情绪有些莫名。 蒋信解下了自己的头盔,也卸掉了身上的盔甲。 他把它们整齐地摆在桌上。 现在身上只剩一件单衣了,再没有什么沉甸的负担,仿佛又成了从前那个两手空空、家徒四壁的小卒。 公输云的抬举,让他拥有了一切,蒋信也以为自己曾经拥有了一切。 衣衫褪去,方知自己还是那个穷小子。 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右手轻轻擦拭着剑身。 剑锋锐利,吹毛可断,想来是极为利落的。 蒋信笑了,因为这剑也是将军赐他的。 本来是保家卫国用,现在又要多了一个斩奸佞的作用了。 斩的便是他蒋信,这等不忠不义之人。 蒋信两手握着剑身,剑锋贴着脖子,传来了一股冷意。 很快,又温热了,只是依稀有着一抹殷红。 “轰” 一道身影重重地栽倒在地。 手中的剑刚刚好平平地躺在他的腹部。 整个人,整把剑,全都被染红了。 …… 商博等人依旧在城外扎寨,却见城门忽然洞开。 一人一马从中跑出。 这方向,赫然是朝着秦军来的。 商博猜到了来者的意图,他高呼。 “备战。” 此话一出,所有秦军纷纷整肃盔甲,操起兵戈。 远远就有弓箭手握紧弓弦。 一时间,不下百支箭矢正瞄准着来人。 若有异心,定叫他死个一百回。 副将在距离秦军一百步的地方下了马,同时卸去了盔甲。 他双膝跪地,以头叩面。 商博知道,这是投降了。 他轻轻招手,身后的弓箭手纷纷放下了弓箭。 “进城!” 商博高呼,身后的秦军情绪高昂,纷纷拍着马向前。 一万的秦军骑兵冲在了前头,其中就包括了张颀的靖边军。 商博一行跟在后头,却停在了距离城墙二百步的位置。 只有先行的秦军确认无异后,他们才会进去。 一万骑兵便是大军的探路石。 若是魏军诈降,这一万骑兵都得丧命。 若是真降,伐城之功半数归于他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立功与立碑只在一瞬之间,若是真的不测了,却也怪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当初要贪图富贵。 当然,魏军诈降的可能性很小,尤其是对秦国。 若是这一万秦军死伤了任何一个,商博将率领剩下的七十四万秦军屠城。 全城上下,杀他个片甲不留。 大秦必举倾国之力,屠灭魏都沿途的城池。 这,就是老秦人的血性。 第52章 最后的魏武卒 一万秦骑很快进入了少梁城。 他们迅速占领了城楼一带,清扫了每一个据点,确认没有隐藏设伏魏卒。 已经投降的魏军和百姓一起走上街头,接受秦军的收押。 一应武械整整齐齐被摆在了路中央,交由第一批进入的秦军看管。 确认无恙后,城头的秦军点燃了烽火。 城外的商博见了,面上明显露出了喜色。 他举起手中的长剑,高呼。 “进城!” 一众秦军士卒早都等不及了,听到自家主帅的命令,火速冲进了城池。 战兵在最前,紧接着是负责搬运攻城器械的运兵,转运粮草的民夫最后才进城。 城中军民加在一起超过百万。 在商博的指示下,老人和壮丁被关在一起,妇人和孺童在一起,最大程度上避免俘虏叛乱。 每二十万俘虏,分配了五万披甲秦卒看守。 若有异动,杀无赦。 当然,铁血之外亦有怀柔。 眼见战争结束,秦军中也调拨了一部分粮草,分给这些俘虏。 数量不多,却足以吊着性命。 在这年头,有一口吃的便不会造反,除非真的吃撑着了,那就另当别论。 商博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脸上也渐有喜色。 此战之胜,不只是属于他商博的胜利,更是商家与公输家几代人斗法的胜利。 城池的交接工作有序地进行着。 这时,一身戎装的王猛策马赶来。 在距离商博十米的地方停了马,纵身一跃抵达他的身前,连礼都没行,直接开口。 “禀大帅,镇守府还有一支魏军并未放弃抵抗,末将已经调军合围。” 商博面上没有多少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他眯了眯眼睛,沉声道。 “是公输云,还有他那一万家兵。” “正是。” “领本帅去。” 王猛应了一声,回到自己的马上,迅速冲了出去。 商博招来自己的战马,纵身一跃跳了上马背,跟在王猛的身后。 他喃声轻笑,“公输匹夫,果然没有这般容易放弃。” 城里原本的三十万魏军,在两月间折损了十万,剩余的二十万尽数归降。 唯一的抵抗力量,就是公输云麾下的一万公输军。 人数不多,但商博丝毫未放松。 毕竟是参照魏武卒标准操练的,甚至还有老一批的魏武卒混在其中,怎么谨慎都不过分。 魏武卒的辉煌已经与大魏的霸业一起被扫进了历史的尘埃。 眼下这公输军,严格来说是大魏最后一批魏武卒了。 想到这里,商博的眼底闪过一抹残忍。 魏武卒的荣光将由他亲手埋葬。 …… 镇守府 公输云换上了祖传的玄重铠,手持佩剑,立在镇守府的广场前。 他身后的甲士,个个手执长戟,腰悬铁利剑,后负犀面大橹。 镇守府外已经站满秦军士卒。 数目之多,一眼望不到边际。 公输云面色冷肃,目光一直落在府外。 很明显,他在等一个人,而且这人还没到。 身后的魏卒没有受到主将的命令,纷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宛若雕像般。 一刻钟后。 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披甲的银铃从镇守府外传来。 公输云眉头一舒,看来,他要等的人来了。 府外,商博跳下了战马。 他走到秦军队列之前,目光正好与公输云对上了。 两家虽是世仇,可二人实际只见过两面。 第一面是秦军初到城池时,二人俱没看清对方的长相,现在却清楚了。 大概这辈子也不会有下一面了。 商博看向公输云,眼里却没有什么惺惺相惜,恨不得现在就将此人格杀当场。 公输云也一样,只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手刃眼前之人。 “公输将军何必挣扎,不过是徒增伤亡,倒不如归顺我大秦,求一安生。” “商匹夫,老朽就是身死当场,亦不屈服尔等小人。” 此言一出,包围的秦卒纷纷举起了兵刃。 辱了主帅,公输云今日是非死不可了,大秦威严不容侵犯。 一万公输军也举起了长矛。 此战是不可避免了。 商博没有犹豫,发起了进攻的命令。 一瞬间,上万根火矢从天而降,射入了镇守府中。 商博知道 ,魏武卒身着三层重甲,刀枪难入,火攻最适。 来此之前,他预先调集了三万弓箭手,就是为了这一刻。 公输云显然没有料到这一点。 集兵在镇守府,本是为了兵合一处,如今却成了致命的弱点。 不断有火矢落在建筑,落在树木上,瞬间将其点燃。 即便公输军士卒早早砍掉了近处的树木,依旧无济于事,火势已经蔓延开了。 正门有商博带人堵着。 侧门的是王猛和匆匆赶来的李常笑。 随着时间的推移,射入镇守府火矢数量不断增加,空中升起了浓浓一层黑烟。 不断有公输军士卒被活活闷死。 平日里的操练,在这漫天火雨之下失效了。 公输云眼底有些灰败,完了,公输家完了,大魏 ,也完了。 “传本将令,突围!” 他嘶哑喊道。 话音刚落,身后的公输军分作两股,从正门和侧门出去。 外面虽然危险,却依旧有搏一搏的机会,总好过活活被闷死。 然而,秦军的弓箭手早就等在这了。 刚刚冲出府门,最前排的魏卒直接倒下。 上百根飞来的箭矢,射穿了重甲。 身后的魏卒脚步却没有因此停下,顶着同伴的尸体,成功穿越了第一道防线。 李常笑和王猛早早等在这。 二人对视了一眼,纷纷迎了上去。 “刺啦” 李常笑仗着内力,将手中的往生戟丢了出去,一连刺穿了三个前后排的魏卒。 紧接着,他抽出了怀里的佩剑,迎击着近处的魏卒。 王猛一身的武力也很不凡。 壮硕的手臂挥舞着重剑,竟将面前一个魏卒的重甲劈成了两半。 里面的魏卒,直接被这一股巨力当场震死。 身后的秦卒纷纷杀了上去。 比起李常笑二人,他们却吃力得多。 弓箭手无法顾及近处,秦卒步兵与这些公输军战成一片。 到底是有魏武卒的底子,零散的公输军很快形成了作战单位,骁勇战斗。 一时之间,秦军也出现了不少伤亡。 可大势已定。 半个时辰不到,侧门的魏军尽数倒在了原地。 外围的秦卒一涌而上,沿着侧门直进镇守府。 李常笑看到,又有一股秦卒出现在了前方。 显然,正门的公输军也全灭了。 至此,大魏唯一一支魏武卒彻底损耗殆尽了。 第53章 战后 镇守府内,公输云在十余个士卒的簇拥下,退到了焚烧的建筑前。 两支秦军士卒也合为一处。 他们在院外形成了包围,却没有进去。 火势依旧蔓延,要不了多久,这个镇守府就会消失在火海中。 府里的公输云一行,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又过了会,汹涌的大火彻底将他们包围住了。 火光中,几人的身形先后倒下。 似乎是公输云的身影,直直栽入了身后的火海。 全程,没有一人叫出声,都静静地迎接死亡。 李常笑一点都不觉得悲壮。 公输云明明可以自己死的,却要搭上那一万大魏士卒,平白将一个人的悲哀扩大了一万倍。 若言忠君,此举是挥霍大魏民力,不忠。 若言宽仁,此举是戕害他人子嗣,不仁。 如此不忠不仁之人,李常笑很好奇,若是到了九泉之下,他如何面对先祖。 儒圣可没有教导他们,如何领着同胞送死。 子路平叛不利,到头来一人赴死,并未累及他人。 很快,秦军士卒引来了水,灭掉镇守府的大火。 往日的繁华,如今俱成了焦土。 商博派人将公输云的尸骸抬了出来,命人悬挂在城头。。 此举虽有私仇,却符合公义。 这等为了意气再起兵戈之人,实在配不得入土为安,就该叫世人唾弃。 随着公输云的死,此次秦魏大战彻底结束了。 秦廷早早派来了官吏,迅速接管了城里的衙门。 俘虏的安置,城池的修建。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中。 李常笑领着榆林军,在城中的魏军营地住了下来。 若无意外,等咸阳的诏书送来,他们这群人就可以回家了。 起事至今不过两月,兵事并不长久。 从明面上来看是这样。 可若是加上大秦事先的布置,包括对大魏朝堂的渗透,对繁庞城内应的安置,这场战事已经持续数十年了。 李常笑的榆林军还剩下一千七百余人。 又有一百多人因为伤势过重死去。 在左军中,这已经最高的存活率,毕竟他们可是真的作战了两个月。 伤亡最大,可是分配功劳时也能多占一些。 张颀所在的靖边军,因为主将的决策,又多得了夺城之功。 李常笑惊讶于他的好运,依旧不羡慕。 因为靖边军士卒只剩不足三百了,真正做到了字面意义上的十不存一。 …… 两日后,天命帝的诏书送到。 连带一起的,还有十万坛美酒,三万头猪羊,是犒赏三军用的。 当天夜里,军中摆宴。 商博取消了“禁酒令”,任由大家敞开了吃喝。 李常笑他们这些主将也被聚拢到了一起。 小卒有小卒的庆祝,秦将也有秦将自己的乐子。 酒席之间,不少面容姣好的魏人女子出现了。 在商博开怀的笑声中,这些女子纷纷攀上了营帐里的秦将。 李常笑看了商博一眼,老小子浓眉大眼的,倒是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心中稍微思索一番,倒也明白了商博的用意。 这是想用男女的欲乐,冲淡战场杀戮带来的后遗。 毕竟手里见了血,沾了人命,总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若要回归到正常生活,肯定需要调节。 李常笑想起了府上的小闺女,还有青璃,心下也开始忐忑了。 他这一身杀伐之气,不会吓着她们。 两月来,往生戟收割的人命不下百条。 李常笑自己命硬,倒是不怕这些妖魔鬼怪和冤魂恶孽。 可若是真叫他们得了手,到时候可真就后悔不及了。 正好有两个魏人女子也到达他的身前。 两女身姿婀娜,眼底尽显娇媚,一副任君采撷,我见犹怜的模样。 李常笑虽未经历过男女之事,却也明白此中缘由与讲究。 心底有些挣扎,却没打算拒绝。 若是如此便能消弭后患,李常笑觉得自己可以接受。 可是,当两个魏人女子攀上他的手时,一股莫名的厌恶感瞬间充斥了脑海。 下意识间,体内的纯阳内力爆发出来。 二女当场昏厥过去了。 营帐中其他秦将纷纷被这边的动静给惊到了。 有几个已经渐入佳境,却被打断了,看向李常笑的目光带着严重不满。 李常笑站了起来,告了声罪,朝着营帐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深,一轮清月挂上梢头。 同样的月光,李常笑在王府见了不知道多少次。 今日却有了别样的感觉。 一道曼妙倩影游荡在方白的脑海中。 他无奈轻嗤了一下。 “我这铁树竟也会开花,果真是天意难测,世事无常。” 可当回想起了刚刚那两个魏女时,心底的旖旎瞬间消失了。 如此一来,李常笑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 心底淡淡涌上了一股喜意,喜意空前的浓烈与炽热。 看来商博的方法不适合他。 李常笑转过头,看向营帐的方向。 就着烛光,有两道身影交织在了一起了,伴随着阵阵喘息声。 “看来是进不去了。” 他会心一笑,心底陡然轻松了起来。 他走出营帐,向着自家榆林军的驻地走去。 沿路上,到处摆着酒肉。 不少秦军士卒醉倒在地,有的甚至躺在桌下,似是以天为衾,以地为床,得了个安心自在。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满足。 究其一生,能像今日这般敞开肚皮吃喝的机会真的不多。 真就应验了那句,叫神仙来了也不换。 榆林军的驻地倒好些。 醉倒的都是那些没受伤的。 他事先吩咐过,一应伤员不许沾酒,只许吃肉。 现在看来,全都是听得进人话的,活该他们能一直活到现在。 “诸位,酒饱饭足乎?” 眼见是李常笑,那些还清醒着的榆林军便要站起来。 “别动,谁站起来便以军法处置。” 李常笑恶狠狠地说道,随即在他们中寻了个位置坐下,动作熟练无比。 什么郡王的矜贵,天性的淡漠,早在这数月陪伴中喂了狗。 底下的兵卒摸清了他的性子,也不怕他。 “此战诸位皆是功臣,靠这些奖赏,能得几年安生日子。有父母的孝顺父母,没婆娘的去讨婆娘,记住了吗!” “遵命。” “好!” 李常笑哈哈大笑 ,躺在了草皮上。 眼睛一闭,沉沉睡了过去。 第54章 归程 犒军之后,就是归途。 眼下少梁城已经落入秦人之手,待城中的魏人彻底归服王化后,便也成了秦人。 在成为秦人之前,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做——重建家园。 连绵的战火,将原本雄伟的城墙打得稀碎,连带着城里也是一片狼藉。 堆积如山的尸体需要处理,焦尸久置,散发出浓浓的恶臭。 光是秦卒还力有不逮,眼下多了这些魏人俘虏,自然要好好利用起来。 商博下令,将壮丁与老弱妇孺分开。 十万秦卒看管老弱妇孺,若是魏人反叛,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挥下屠刀。 而后,秦城栎阳又征发了十五万秦军,进驻少梁。 去掉折损的秦卒,如今少梁城的秦军接近八十万,占了秦国兵力的四成。 如此大规模的兵员,自然不可能都留在这。 战争结束,跟随商博从咸阳出征的秦卒,是要调回去的。 届时,秦魏边境将交由那剩下的四十万秦军驻守。 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出,所有从关中一带调来的秦卒都振奋了! 商博实现自己对士卒们的承诺,让他们在冬日之前归家。 李常笑也很激动。 鬼头面具之下,嘴角都笑弯了。 军令传来后,他连忙吩咐底下的士卒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来时的六个指挥使,如今只剩下三个还活着,孙绍也在其中。 李常笑大手一挥,趁着战时之机,再提拔了三人填补指挥使的空缺。 放在平时,指挥使一职还需经由兵部首肯,指不定就从咸阳空降一个人选,就像先前的李常笑一样。 回京后,他这个榆林将肯定是要卸任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提拔几个有威望的老卒。 抢先把兵部的路走了,叫他们无路可走。 近三月相伴,此番作为,也算是不负这浴血奋战的岁月了。 小队长方亓,就是家里有孙儿出生的那位,李常笑顺手将他提成了都头,底下管百人。 立功升职,此番归家也能让他小小地风光一回了,算作双喜临门。 封妻荫子,庇护儿孙,乃人之常情。 李常笑也不是圣贤,内心自然会有偏颇,有好事肯定先紧着自己人。 若是日后兵部追究起来了,他堂堂当朝郡王,一力担之便是,总不至于对他喊打喊杀的。 天地良心,这不过是人情世故而已。 …… 一日后,大军正式踏上归途。 出来的时候是大暑,眼下已经过了霜降,恰好跨遍了整个秋天。 秦地冬天的干冷已经初见雏形。 淡淡的冰霜爬上了树梢,呼呼的寒气弥漫在风中。 秦卒们熟练地套上了草袄,将腹部裹得严实。。 李常笑轻轻摸着黑马的鬃毛,借着马的体温焐热双手。 其实他是不冷的,百年内力在身,身子骨比牛还要壮硕,就是冬日游水也不在话下。 可是这种合群的感觉,让人由内而外觉得踏实。 沿途吃着硬邦邦的干粮,就着西北风,别有一番滋味。 啃了这么久的干粮,李常笑觉得自己的牙口都好了不少,拿块石头来他照样给嚼碎。 大军经过几个重镇,本可以留下稍加补给,打口牙祭。 可众人归心似箭,都想极了家里的热炕头,便没有停留。 老父和老妻相伴,膝下小儿侧卧,炉火前架着一口热锅,锅里沸腾的汤水,飘散出一股清香。 一碗热汤,便足以消解征伐的疲愁。 咸阳城 文武百官早早云集城头,还有闻讯赶来的百姓们。 有的单纯是崇拜英雄,更多的却是来迎接家人。 几家欢喜几家愁,妇人们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告求四帝和皇天,祈保家人平安归来。 三日疾行,大秦士卒终于抵达城下。 远远便看见了咸阳城下的盛况,最前头的商博喝停了战马。 身后秦卒纷纷整肃仪容,就连手中的戈矛也被擦得光亮。 一个个挺直了胸膛,脚下的步子愈发协整。 商博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示意大军继续向前。 无怪他这般讲究。 兵家之事,本就死伤无数,不论战况如何,能够活着回来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别说还是这等大胜。 凯旋而归,全城相迎,万人空巷,这更是无上的荣耀。 对绝大多数的秦人士卒而言,这便是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刻了,自然值得用心对待。 很快,大军到达了城下。 城门的正门大开,主帅商博纵马走在最前。 而后便是各个老将。 紧接着才是李常笑这等小将。 黑马威风凛凛,银甲寒光闪闪,分外夺目。 秦人百姓见到这一鬼面将军,心底却不觉得畏惧了,反而一阵踏实。 常言道,能抓到老鼠的便是好猫。 同样地,鬼将替秦军征伐,庇护一夕安宁,秦人自然不怕他。 大路两旁站满了秦人百姓,还有不少官吏和读书人混在其中。 无论身份如何,大家的心此刻都连在一起,发自心底地替凯旋大军欢呼。 继续向前,便有分岔道口。 一条是顺着岔口经由东门出城的,另一条是通向皇宫的。 李常笑有些遗憾,看来是无法与部下们道别了。 他们这些人直入宫廷,参加皇帝的盛宴。 其余秦卒则是纷纷回到原驻地,毕竟皇宫也挤不下这么多人。 天命帝年事已高,无力宴饮三军,换个年轻皇帝或许可以,但这显然不现实。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立功应得的赏赐在回营后便能立刻送达,还能告假还家半月。 有钱有假,这个新年总算多了些盼头。 大殿中早就摆好了座席。 李常笑扫了眼,居然看到了自家父王还有兄长。 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位置是空的,显然是特意为他留的。 李常笑会心一笑,径直朝着他们走去。 其余秦将纷纷顺着位次,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皇亲国戚,文武大臣紧随其后。 天命帝今天破例早到了,发白的胡子轻飘飘地吹起,眉头上的褶子陷得很深,却盈满了笑意。 老皇帝的心情很好,因为霸业可期了。 第55章 白漠生 等到众人都坐下后,天命帝却没有下令开宴。 李常笑转头看向商博等老将,发现他们的目光清一色转向殿外,似是在等待什么。 他还注意到,在商博的上首还单独空了一个座位。 绝不是宫人出现纰漏。 到底是谁,位份竟然比商博这个胜军之帅还要高。 大太监福顺的尖声,替他解答了这个问题。 “武安侯到!” 此话刚出,偌大的宫殿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连空气也凝固住了。 武安侯,白漠生。 李常笑眼睛一亮,没想到竟然在这能遇见他。 怀揣着期待,李常笑也转过头,望向大门。 紧接着,一道人影便出现了他的视野中,并且牢牢烙在脑海里。 那是一个身高约六尺,眉发全白的老人。 麻布制的短襦,干瘦的身形,倒像是个在田间躬耕的老农。 若要说有什么出奇的,便是那一双眼睛。 眼睛边角布满了大小的褶子,眼神中却没有日暮的浑浊,隐隐还汇聚着精光。 步子稳健,呼吸协调,实在看不出这是个年过耄耋的老人。 不对,李常笑很快驳回了这个想法。 他已故的师尊裴季也是这样的,年过九十依旧生龙活虎。 大抵是勾起了回忆,李常笑的眼底闪过了一抹悲怆,很快隐了去。 这时,他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再回过神,这才发现白漠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李常笑尴尬地还以微笑,当众走神的确是失礼了,若是白漠生有气,他也能理解。 白漠生没说什么,移开了目光,走到了殿前,行了一礼。 “臣白漠生,参见陛下。” “武安侯无需多礼,且就座。” 天命帝亲自起身,福顺公公立刻领会意思,走到白漠生身前替他领路。 福顺很通透,他只是引路,却没有要搀扶的意思。 白漠生这种宿将,即便是老了,那骨头也是硬的。 若是真将他们当做寻常老人,那才是真的轻怠了。 福顺的识趣显然令白漠生满意了。 他步子稳健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盘腿坐下了,颇为干练。 既没有拿捏身份拖泥带水,也不至于令人觉得鲁莽唐突,契合了一个“中”字。 也许上了年纪的人,是真的摸索到了行事的章法,一举一动极尽自然。 待他坐定后,天命帝宣布开宴。 说来也巧,天命帝刚刚说完这句话,大殿外便“哗啦”下起了雨。 君臣顿时一喜。 立冬最忌无雨,所谓“重阳无雨立冬晴,立冬无雨一冬晴。” 这是大大的祥瑞! 天命帝龙颜大悦。 “朕还道今岁未曾行迎冬之礼,恐先人怪罪。今日这及时雨,可真叫人舒心呐!” “陛下英明。” “来人,传朕旨意。即日起凡鳏寡孤独废疾者,可于少府领银二两,帛一匹,今日朕便与民同乐。” 下首的官员纷纷称赞圣皇仁德。 毕竟天命帝掏的是自己的钱袋子,并未取国库之财。 凭这一道旨意,便有数百万两白银要花出去。 此外,天命帝还给大秦的官吏发了冬衣,这也是礼法的一部分。 宴席之始,是例行封赏。 早在大军凯旋之前,天命帝就派人与户部接洽过。 商博有功,封作了“华阴候”,华阴是此战秦军驻地,以“华阴”为号,表作嘉奖。 王猛被封为“栎阳伯”,嘉奖其攻破繁庞城的功劳。 王家老家主王言之有个“忠勇侯”的爵位,如今儿子又得封“栎阳伯”,一门出了一个伯爵和一个侯爵,在大秦勋贵中一时风头无二。 李常笑也有封赏。 可他已经是郡王爵了,再往上就是亲王爵,那可是皇子的待遇,以他的功劳显然不够。 好歹是皇家此次出战的门面,天命帝没有亏待他,加封了三千食邑。 李常笑本来就享五千食邑,现在一举达到八千食邑,距离亲王的一万食邑也差得不多了。 他谢了恩,便要回到座席。 这时,李常笑察觉到白漠生一直在看着他。 他没有回头,可是凭着内力传递的感知,大抵便捕捉到了视线。 李常笑没有声张,面色如常。 反倒是白漠生的眼睛闪过一抹惊艳。 “好生浑厚的内力!” 自李常笑以下,各个秦军将领也受到了赏赐。 靖边将张颀,因功升任泾阳将。 泾阳军编制在五千,泾阳将的职级比靖边将又高了两级,在一众秦将中,也算勉强步入了高层。 封赏之后,便是歌舞美酒。 笙歌夜宴,袅袅余音回彻在宫墙之中。 这场宫宴持续了两个时辰,直到戌时(晚间七点)才结束。 群臣皆是晃晃悠悠的,大都不胜酒力。 李常笑有内力在身,排出些许酒气不在话下。 因为不顺路的缘故,他和自家父王还有兄长出了宫门便分开了。 这时,李常笑看到一道背影停在他的前方。 看清了人影,李常笑快步到他的身前。 “李常笑见过武安侯。” 原来,这道人影正是武安侯,白漠生。 听到李常笑的声音,白漠生缓缓转过头。 “你是认得我的。”他的语气中满是笃定。 “常笑亦是大秦男儿,如何不知侯爷。” “有趣的后生,你与裴季是什么关系。” “那是家师。” “他如今可好?” “家师三年前驾鹤了。” 闻言,白漠生明显愣了一下。 李常笑能够听到,白漠生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白漠生缓缓开口。 “既是故人之后,明日来我府上一叙,如何。” “长者邀,常笑不敢辞。” 白漠生点了点头,便朝着宫外走去了。 恰此时,德顺也迎了上来。 李常笑跟着他,乘上了马车。 夜色中,车辙碾过地面,向着郡王府驶去。 郡王府。 门口的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将王府前的街道统统照亮了。 暖黄的光,让心也温热了起来。 光芒洒在脸上,依稀之间,马车停住了。 拉开车帘,入眼的是一道瑟缩在门柱旁的倩影。 娇弱的身子颤颤巍巍,宛若飘散的花絮,让人看得有些心疼。 倩影看清了来者,立刻迎了上来。 李常笑取下了随身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 七尺男儿的长袍,有些过分宽大。 手握柔荑,郡王府的大门也闭上了。 第56章 拜访白府 仆人举着灯立在两侧。 深夜降临,老树的阴影也浸入黑暗之中。 李常笑握住青璃的手,牵着她缓缓走在石板路上。 掌心传来一股柔软,风中飘着淡淡的香气,是让人安心的那种香。 直到这时,李常笑才觉得自己回家了。 既不是咸阳城,也不是秦皇宫,仅是眼前的怡情与宜人。 “这些日子,劳你操持府上了。” 李常笑一边走着,突然开口道。 青璃愣了下,浅浅一笑。 “王爷何须这般客气,不过是青璃应做的。小县主已歇下,临了床还嘴里念叨父王。” 提及李洛安,李常笑嘴角微微上扬。 “小丫头黏人,性子这般软和,以后去了夫家得哭鼻子。” 青璃听出了这家伙语气里的傲娇,还有明显的愉悦,小声嘀咕。 “哭鼻子的可能是王爷您啊。” “什么——” …… 次日。 因为约定要去老爷子府上,所以李常笑起得很早。 穿上单衣,推开门,青璃早早就守在门外了。 她手里捧着王服,身后跟着几个侍女,端着水,隐隐有热气升起。 李常笑不动,任由她们替自己拾掇。 黑长的顺发高高盘起,然后戴了一方玉冠。 红袍王服,金丝镶缀其上,宽大的袖口翻卷而动,裙边绣有四爪的蛟蟒。 白鹤纹的玉带,青象饰的云靴,腰间系着一柄如意。 少年风华,如今再添了几分沙场的阳刚,又如烈日骄阳般绚烂。 铜镜中的倒影让人痴醉,李常笑自然注意到了这点,说实话,他也有些无奈。 明知他要当个老光棍,却给了这一副好皮囊,真有些浪费了。 出了府,乘上马车。 武安侯府在德化坊,位于咸阳城的西角,距离城池侧门不远。 出了那里,一直通到大散关,都是老秦人的聚居地。 白漠生在外是凶名赫赫的人屠,可回了秦地,那便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秦人不一定想当英雄,可绝对敬畏英雄。 启明帝打下了巴蜀,让秦人不再挨饿。 西戎伙同巴蜀遗民兴乱,白漠生引秦军西出,杀他个人头滚滚,白骨累累。 天命帝东征,白漠生一路灭国,绕过了大魏天险,将相隔的大齐破灭,贯穿了东西秦境。 自此,任凭冬日苦寒,秦人得一地庇佑,救了不知多少人家。 李常笑打开车帘,发现街道空荡,心底倒是佩服起了天命帝。 在这么热闹的咸阳,偏偏还能替白漠生寻个这么冷清的地段,未尝不是种本事 “驭!” 马车停在了侯府前。 李常笑下了车,抬头先打量了牌匾。 “武安侯府”四个金印大字儿,角落还附了个“天命元年”。 牌匾有些年头了,时至今日,金字也黯淡了不少,正如门庭的冷落,隐隐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架势。 守门的两个白发老头,各有特点。 一人瞎了只眼,另一人少了截胳膊。 早就听说白漠生府上用的都是些伤退的老秦卒,他们因为身体的缺陷,不能上战场,被裁撤了。 秦廷的考虑是替他们安养。 毕竟秦卒的退休待遇还不错,能得十两银子,八亩田地,只要手脚麻利,果腹还是不成问题。 可大多数秦卒少年便从了军,大半辈子都与手中的铁戈相伴,抛去这些,再无一技之长。 家里有亲人的还好,多少还能有个伴。 更多的却是无家可归,加之不善耕作,只能坐吃山空。 倒是有从战场带下来的武力,给人当看家护院也行。 可是主人家见他们身子有缺,一面觉得不吉利,另一面也怕吓了家中的娃儿,纷纷婉拒。 这批秦卒的日子挺惨。 秦廷也是有心无力,安家的补给已经发放,若是再开先河,支出剧增,无疑会拖垮大秦国库。 届时,痛苦便蔓延到整个秦境了。 遇到白漠生这等老将,对他们说也是一种幸运。 两个老卒见了李常笑,便要行礼。 他们事先得到过交代,今日有客来,想必便是眼前这位。 “老丈无需多礼,侯爷可在府上。” “在的。” “烦老丈引我前去。” “要的。” 说罢,那个缺了一只眼的老丈领着李常笑往府里走去。 虽是侯府,一应布置却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木质的老屋,垂帘的大树,泛黄的岩墙。 再往里走,豁然开朗。 一眼望去满是田地,还有一些穿着麻布葛衣的身影踏在土上,是在收割。 老丈将李常笑引到其中一道人影旁。 对方正蹲在地上,两手在土里挖着些什么。 李常笑看不懂他的行为,却觉得这个家伙真地道。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人影转过头。 这时候李常笑才看清,眼前人正是白漠生。 合着真的变成老农了。 白漠生看了李常笑一眼,然后继续埋头挖着地里的作物。 李常笑回过头,发现引路的老丈已经走开了好远。 他知道,白漠生的眼神是让他等一等。 没事,等一等便等一等,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日头才刚刚出来,时候还早。 立冬的风呼呼吹着,沿着脸部的轮廓刮了一下又一下。 看着面前劳作的老农,李常笑觉得自己这一身华服显得格格不入。 当然,他也不至于尴尬,更不会撸起袖子,豪迈地下地劳作。 那不过是外行瞎捣乱罢了,平白拖了效率,还惹人生厌。 今日是奉长者之邀,过来串门,只许牢记长者的叮咛即可。 白漠生既然叫他在这等着,便无需自作聪明。 闲着无事,李常笑口中哼起小曲。 调子是渔樵问答的。 山之巍巍,水之洋洋。 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眼中。 本就是青山绿水间的一种安乐,又增添了几分飘逸洒脱,是很悠闲的小调。 搭上了李常笑的声腔,别具一番风味。 田里的老农只觉得身心有些愉悦,也被这氛围感染了,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手里的动作又快了几分。 白漠生也是如此。 他低着头,耳朵却高高竖起,眼睛眯成一条缝,甚是惬意。 第57章 老酒 李常笑只哼了半刻钟,便停下了。 因为白漠生他们劳作结束了。 白漠生随手拿起田垄上的麻布,将脸上的汗水擦去。 而后便朝着李常笑走来。 右脚向前一跨,便从泥泞里淌了上来,动作很是利落。 还不待李常笑开口,白漠生先用沾着灰土的手在李常笑肩上拍了拍,口中说道。 “好一个后生!” 李常笑知道,这个好,并不是说他这个人,而是那渔樵问答。 他心底倒没有什么落差。 二人不过是两面之缘,李常笑敬佩他,却不会过于在意他的看法。 说到底,还是关系不到位。 不过,夸了曲子,也相当于夸了人,李常笑是懂“约等于”的。 “侯爷谬赞,常笑愧矣。” 白漠生脸色一滞,随即哈哈大笑,脚底的步子也更快了。 “听说我那往生戟到你手上了。” “侯爷的兵器,自然是极佳。” “可有觉得不适。” 李常笑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 “一切安好,犹有几分得心应手。” 白漠生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了。 “世人说我是杀胚,是人屠。可即便是我,摸着那往生戟,心头依旧震颤,夜里有些难眠。我看你这小子才是杀胚!” 李常笑自动过滤了最后一句。 他注意到,白漠生提及“人屠”二字的时候,语气上扬。 犹有几分引以为傲的意味。 这时,二人到了正房。 一张桌几,四条小凳。 白漠生示意李常笑坐下,自己则是朝着里屋走去。 李常笑环顾四下,发现右首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黑色的盔甲。 虽然被尘埃掩盖了,依旧反着光。 一看便知,品相不凡,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那是老夫的盔甲,陪老夫征战三十余载,视如兄弟。” 不知何时,白漠生走了出来。 李常笑转过头,发现他手里握着两个酒坛。 “哐当!” 两个坛子被抬到桌上。 酒坛上的印泥早就模糊了,想来又是一件老古董。 这一坛得有十斤,怎么,是要与他拼酒吗。 李常笑疑惑了。 果然,白漠生开口道。 “此酒,是老夫年少时所酿,还是启明年间,距今已经六十余载了。” 李常笑暗叹,好酒。 紧接着,白漠生话锋一转。 “一共只酿了两坛,一坛归老夫,还有一坛是你师父的。裴老哥不在,老夫与他相约并启酒坛。上天不遂,便由你这弟子替他干了这酒。” 提及师尊,李常笑面色一肃,两手垂拱。 “笑不敢辞。” 倒不曾想这酒还有这等来头,既是裴季所留,兼之故人有约,弟子执礼,应有之义。 白漠生料定他不会拒绝,站起来拆酒,嘴里还念叨着。 “这可是粮食酒,金贵着呢。也就当时年少,如今再要酿酒,那是断然使不得的。” 李常笑能够理解。 年岁愈长,倍惜物力。 特别是亲自躬耕后,深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可是转念一想,这句话竟然是从人屠口中说出来的,还挺出乎意料的。 也不对,人屠的刀只斩向敌人。 穿上盔甲可以杀敌,脱下盔甲回家务农,这其实并不冲突。 看到李常笑眼底的矛盾之色,白漠生淡然一笑。 恰好,酒坛子也开了。 酒香顺着坛子飘出。 清新饱满,香而不呛。 白漠生将酒倒入了瓷碗中。 酒液有些许浑浊,微黄。 很快,白漠生将另一坛也打开了,也替自己满上,这才坐下。 “此酒金贵,切莫糟蹋了。” 李常笑点了点头,他知道,白漠生这是叫他别用内力化去酒气。 到底是六十余年的老酒,若是用内力敷衍,那才是真的暴殄天物,也辜负了裴季与白漠生的这段情谊。 李常笑知道,他现在代表了裴季。 屋中的酒和人,正在践行六十多年前的约定。 没有缛礼,二人举起瓷碗,直接干饮。 老酒入腹,口感柔和。 二人俱是内力深厚之辈,再平添了几分微醺。 绵密的酒香在脏腑之间流转。 周围的场景也在变化。 细雨微落。 依稀之间,两个青年蹲在院中。 黑衣负剑,白衣戴翎,各自手中埋着酒坛。 谈笑之间皆是意趣。 李常笑闭着眼,似乎耳畔还能听到雨声。 白漠生将两眼合得牢实,长短不一的褶子峭立,眼眶盈着淡光。 酒入肝肠,真的化作了长思泪。 而后,二人同时睁开眼,目光正好对上。 白漠生看着眼前的少年。 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竟然与记忆中的那道黑袍身影对上了。 白漠生摇了摇头,心头只觉得有些荒诞,于是又给自己满上了。 一口气连续喝了好几碗,如此醇厚的老酒,纵是老练的酒客也不敢这般牛饮。 白漠生不管。 待酒劲上头了,干瘦的老脸有些泛红,他却笑了。 借着酒意,口中轻声呢喃。 “裴大哥,又相见了。” 李常笑也不紧不慢地喝了一碗又一碗。 盖体质奇异,依旧清醒,大抵有千杯不倒之资。 白漠生继续开口。 “弟苦,征伐三十余载,回头空悠悠。弟不悔,以我一人之杀孽,换大秦之安生,” 似是过于激动,白漠生突然猛地咳了起来。 李常笑想要搀扶他,却被一手止住。 白漠生继续倒酒,一碗又一碗,倒是没有再说话了。 半个时辰后,白漠生趴在桌上,呼噜声有如雷鸣。 李常笑轻轻走出门,脚步有些晕颤,但脑子还是清明的,也就一般醉。 门外的老卒走上前。 “侯爷累了,在案几上稍作安歇,嘱我吩咐你等莫要将他叫醒。” 老卒撇过头,看着白漠生,听到耳边传来有如牛哞的的响声,郑重地点了点头。 见老卒知意了,李常笑绕过他,朝着府外走去。 今日倒是平白蹭了一番美酒,还是量大管饱的那种,心情有些舒畅。 白漠生没有嘱托他那些,全是李常笑自己揣测的。 这么金贵的老酒,当真是喝一坛少一坛。 所以即便是瞌睡打的呼噜,那也是金贵的,浪费不得 等李常笑抵达郡王府的时候,白漠生也醒酒了。 一顿好眠,精神愈发抖擞。 见旁边的老卒居然没有叫醒自己,心底稍惊,这帮老小子何时这般通透了。 一问才知,是李常笑吩咐的。 白漠生哑然一笑。 “裴大哥,后继有人了。” 第58章 王猛上门 待回府,已是午时了。 坐马车的这一段路,李常笑原本还有微醉,却被沿途的颠簸抖干净了。 天地良心,他敢说自己绝对没有用内力化去酒气。 李常笑慵懒的靠在摇椅上,便有下人送来解酒汤,却有两碗,全是给他准备的。 一碗是温热的蜂蜜水,有些粘稠,散发着甜味儿。 用的蜂蜜也大有来头,是山南土蜂采收的野桂花蜜,最利醒酒。 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骨汤,撒了不少精盐。 满肚子的老酒,全是水灌的,是撑了个饱,却难顶腹中饥饿。 牛骨的肉特意没有剔掉,搭配牛髓的软滑,既温养又开胃。 青璃在一旁替他布菜。 李常笑束起宽袖,挖起小勺便将汤水往嘴里送。 入口之后,酸甜的桂花蜜在里面绽放,激起了层层的回浪。 嘴上夸了一句厨子,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到底是习武之人,饭量大,两碗汤被喝了个干净。 轻轻捻起一块小布擦拭,动作极尽斯文。 恰巧,门外哒哒传来脚步声。 有些清脆,也急促。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李常笑起身走上前,将跑过来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第一句便是。 “嬷嬷们的课业可完成了?” 颇有种问小孩子作业写完没的意思。 李洛安小脸一皱,肉嘟嘟的小奶膘折得像包子,声音有些小。 “没有……” 李常笑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倒是没有苛责,反而有些同情小闺女。 “安儿好好跟嬷嬷学,父王过几日教你武功,也能飞檐走壁,上天入地,来去自由。” 小丫头的眉头贴在一起,跟个小大人一样,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好看,安儿,不要。” 小小年纪的,居然还有偶像包袱了。 真不错! 可惜,这次倒是不能如她意了。 女孩子家家,出门在外肯定得学几式防狼招,哪怕不防狼,偶尔练练,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无病才是福。 …… 午时刚过,下人禀报,说栎阳伯来了。 这可破坏了李常笑的小憩计划。 他当然知道王猛是干嘛来的,有些无力地朝着仆人招招手,“请栎阳伯进来”。 自己也从摇椅上站了起来,甩甩胳膊,抖抖腿,困意消散了。 倒不是真的想睡,只不过是顺其自然,给身体减减负。 等到王猛进来的时候,李常笑已经背负双手站在厅堂之上,脑袋上仰十五度,嘴角一冽,露出了个标准的笑容。 “王猛拜见王爷。” “栎阳伯才回京,新受赏,如何有空来我这。”李常笑揶揄道。 “王爷可别笑我了,一茬又一茬的访客,还都是世交,推也推不得。往来练达又觉生涩,还不如上战场来得快意。” “所以就想起我这了?” “一起骑过马,扛过枪,王爷与我颇为亲厚,便是让猛躲几日,亦无妨。” 李常笑哑然一笑,这个新晋勋贵还真是与众不同。 旁的武勋巴不得拓然人脉,他却避之不及,甚至还想再回战场杀一杀,与忠勇侯一样。 果真是家学渊源,无怪人家能立功封伯,这热情一般人就比不了。 “让你住几日也无妨。可是栎阳伯今日并不是来蹭住的。” “嘿嘿,若是能与王爷比试一番,那再好不过。” “也罢,当日既答应你。你先随德顺去武场,本王去换身衣。” 他身上还穿着王服,显然不适合打架。 若是叫那些御史大爷看见了,还不得追着他骂。 光是想到这些,头皮就一阵发麻。 得了,这衣服必须得换。 只是切磋,不至于穿上铠甲,所以李常笑找来一身黑色劲装。 极为贴身,便于行动。 换好着装后,李常笑来到了自家后院的武场。 王猛已经等在那了。 兵器架子上挂着十八种武器,样样俱全。 李常笑轻轻一跃,脚底宛若踏了浮云,再施巧劲,飞到了数十米的高度,最后稳稳当当落在王猛的面前。 王猛脸都绿了,这一看内力就甩了他好几条街,今儿这是找虐来了! 他这副表情,李常笑觉得有些搞笑,到底还是出声了。 “既是切磋,便不用内力了。” “猛恭敬不如从命了,王爷请接招。” 王猛笑着,右手托着一股劲风,似怒涛拍岸,朝着李常笑面门砸了过来。 身形稳健如松,气息均匀,整个人迅速抵达李常笑的身前。 李常笑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两手翻作绵掌,然后向前一叩,正好将王猛的拳头包住了。 在王猛惊讶的眼神中,李常笑轻施巧劲,两腿往后一弯,将他整个人倒着丢了出去。 要知道,王猛连皮带骨都超过二百斤了。 壮硕的身子直接撞到了武场的边沿。 王猛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李常笑的拳头又到了。 面上传来一阵冷意,竟是连这冷风都被卷动。 王猛硬着头皮作出防守。 他算是看出来了,即便不用内力,自己还是只有挨打的份儿。 只可惜了这张帅脸,今日怕是要变成猪头。 他苦等,甚至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拳头迟迟没到。 王猛张开眼睛,发现李常笑正站在十几米外。 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嘴上也服了。 “王爷神勇,猛不敌也。” “栎阳伯无需自谦,本王亦是蒙师尊此法,苦修多年才有今日。栎阳伯眼下是将才,将来未必不能是帅才,本王不如。” 是个人都喜欢听好话,王猛亦然。 这个豪爽的汉子将手摆在脑后,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猛定不负王爷期望。” “非本王,而是大秦需要栎阳伯。” 李常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王猛脸上一肃,心底只觉得充满了使命感,此时的李常笑在他眼中仿佛裹了一层圣光。 下一秒,李常笑摸了摸肚子。 “该用膳了,府上厨子不错,栎阳伯可要试试?” 王猛还没适应这陡转的画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别愣着,跟上。” “哦,好。” …… 第59章 太子薨 用完膳,王猛便回去了。 先前所言在此留宿只是戏言,李常笑早就知道了。 毕竟王猛不像他,生下来就是含着金钥匙。 只因取悦了天命帝,便早早获封郡王,这是勋贵们永远达不到的高度。 日后便是什么也不做,光是名下的食邑,朝廷的俸禄,宗室的奉养就足以荣华一生。 王猛却不行,出身普通,只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一途。 现在所拥有的的一切,都是拿命换来的。 心底纵是不愿,喜怒哀乐却从不由心,一大家子都指着他,任性不得。 李常笑看着面前跑来跑去的小闺女,又笑了起来。 伸手往怀里一掏,取出了王夫子《松溪礼》的临摹本,那是李常笑自己誊抄的,默默翻阅了起来。 大道怡然,兀自养性。 …… 立冬过后一月,又是大雪。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飞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光秃的老树被积雪压得更老了。 李常笑披着身袄,手里捧了一壶热茶,站在屋檐。 面前隐隐有一层白气升腾,不知是茶的温热,还是人的轻叹。 应该是轻叹。 宫里刚刚递来消息,太子薨了。 太医院的老太医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把太子留住。 久病成疾,已入膏肓,大罗在世也无医。 他到底是撑过了三军犒宴,若是再早些,全国缟素,喜便成悲了。 大病缠身,每一日都是煎熬,太子多熬这几月,算是最后向天命帝尽孝了。 天命帝听到这个消息后病倒了。 太医们再次出动,这次倒是立功了。 天命帝的身体没什么问题,老皇帝平素注意养生,还算健康。 威临朝堂四十载,帝王心术更是手到擒来,能让他情绪波动的事情不多。 眼下太子薨逝,便是其中一件。 帝王无情,这只是旁人说的。 至少天命帝自己是不认同这句话的。 只要不威胁社稷,天命帝觉得自己还是能当好一个父亲的。 相伴五十余载的长子走在了前头,这份哀痛仅次于发妻逝世。 帝大悲,追谥先太子李庆炎为“元德”。 元德意为大德,出自“兹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 朝廷昭告万民,太子薨殁。 举国缟素十三日。 天命帝成服上朝。 皇室宗亲,文武大臣皆摘冠素服,家中奠三日。 民间倒是没有多少限制,秦廷素来不在这方面折腾百姓,但是这半月不可办喜事。 太子金棺迁到东宫,停七日后下葬。 当日下了朝,皇室族老,还有一众亲王前去东宫祭奠。 天命帝本想亲临,却被朝臣劝阻。 一来是与礼不合,二来担心他睹物思人,旧病复发。 眼下近入年关,太子薨逝已人心惶惶,若天命帝再出事,国朝必动荡。 届时,这个年就不好过了。 天命帝自知这个道理,只得作罢。 在大秦面前,即便是他这个圣皇,也得退让。 第二日,一众皇孙,以及郡王爵的宗亲前去祭奠。 李常笑成服出府。 严格来说,李洛安身为宗室县主,也得前往。 太子薨逝,教习的嬷嬷纷纷告假还家,是要在家里另设灵堂。 他们是先皇后身边的人,从小看着太子长大,如今太子薨了,不论礼法,哪怕是出于故主情谊,也得祭奠。 李洛安偷了闲,她也没见过太子,自然没有悲伤可言。 这十三日权当给她歇息了。 马车很快抵达东宫。 看着门口高悬着的白布,李常笑心底有些复杂。 云王和太子同胞,按这样算,太子其实是他的亲大伯。 换作现代的说法,那就是“大爷”。 若是寻常家,大伯肯定是亲厚的。 可在皇家,关系就没有那么密切了。 除去必要的礼仪往来,两家其实没有多少交集。 先皇后还在时,倒是可以作为枢纽,可是日子久了,关系总会淡的。 加上先前栽赃云王的那一桩事,两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差了。 入府后,放眼所见全白,空气中还有焚香留的灰。 皇长孙李常威身披缟素垂立在前,面色肃然,眼中回转着悲伤。 即使见了李常笑,也只是微微一拱,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李常笑亦如是,神色郑重地回了一礼,然后走入大殿。 并不是泯恩仇,只是不想以阳间的纠葛牵累阴间。 斯人已逝,死者为大。 既是安息了,便不再打扰。 双膝跪地,手握焚香,对着面前的金棺郑重行了一礼。 抬头,清气升沉,隐隐有呓语萦绕,似梦似幻。 似是这一双耳朵也能横越阴阳,直达九幽。 李常笑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是有神异的。 又或许,亡者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若是如此,说不得他才是唯一能替李庆炎送别之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李常笑两手合十,双目垂闭。 既是亡灵,定然是能读懂他的内心的,那便在心里说一遍。 “太子皇伯,皇侄李常笑替您践行。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尘世忧尽散,他日早登极乐。此行孤苦,须着深袄,黄泉之路,且行且远。” 李常笑知道,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真叫他抒发情感,那只是污人两耳,俗上加俗。 此番行事,就是希望让太子此行不那么孤苦。 若是孤苦了,想起李常笑,再骂他两句,指不定就热闹了。 晌午,东宫设筵,略清淡。 李常笑还见着了宁王叔家的李常洵。 神貌英武,胸有沟壑,依稀之间真正有了王侯的气度。 二人一并出了府,没上马车,相伴步于街角。 待走开了数百步,李常洵才小声道。 “云王叔不要紧。” 太子是云王的胞兄,除了东宫一系和天命帝,最难过的就是云王了。 李常笑摇了摇头。 “父王重情,自有心伤。不过有母妃看着,倒也无碍。” “云王叔节哀。” “不说这些,听闻我那小侄儿刚出生,倒是我这王叔欠妥了,未曾备礼” 李常洵连忙说道。 “兄长正值兵伐,兹事体大。我那小儿新生,当不得。” “既是喜事,无需推脱。明日我遣人补一礼,莫辞。” 见李常笑都这么说了,李常洵哪敢反驳。 二人又聊了些琐碎,便各自回府了。 第60章 风雨欲来 十三日居丧。 似李常笑这等宗室郡王,待在府里才是最稳妥的。 若是外出乱晃,一不小心失了仪,再被御史参奏本,套上个对太子不敬的罪名,夺爵都是轻的。 就连宗室都不会替他出头,因为亵渎太子已经牵涉皇室颜面了,绝不姑息。 即便如此,李常笑也没闲着。 他捡了一截老树的残枝,手里拿着弯刀,正在琢磨。 修长的五指时而翻动,银光乍起,丝丝木屑落下。 刀剑本就相通,既习得了剑法,刀法也能无师自通。 青璃半蹲在旁,视线却没有挪开过,竟是看得入迷了。 半月弯刀,舞起了片片秋风,矫若飞龙,似水波荡漾,如火树银花。 渐渐地,老枝成型了。 青璃看清了,那是一把小木剑,只有巴掌长。 剑锋的地方被磨圆了,剑身纹着玄龟和白鹤,剑柄处还添设了一个小挂坠。 可是这么小的剑,是给谁的呢? 青璃有些摸不着头脑,王爷素来不做无用之事,说那是消磨人生。 “这是给常洵家的平哥儿的,本王欠了那小子一份礼,正好补上。” 李常笑头也不抬地说道,手里的动作没停。 木剑既成,他吩咐底下人取来核桃仁油,亲手涂抹在表面,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虽说这木剑早晚有一天会腐朽,但能多保存几日也是好的。 老枝脱离老树,本就没了什么盼头,好不容易能重现价值,当然是越久越好。 上了油,然后静置屋内,等它放干,又花了两个时辰 。 此时的木剑滋润沁浸,光滑如玉。 李常笑又寻来一段粗枝,手起刀落,雕成了一个木盒。 既然是他送的东西,从头到尾都得出自双手,如此才配得上一个“礼”字。 第二天清早,李常笑派德顺亲自去了一趟宁王府,替他转交此物。 …… 七日过后,金棺被抬到皇陵,太子正式下葬。 皇陵分为主陵寝和陪陵,元德太子生前并未即位,无法以帝王之礼下葬。 天命帝有些伤感,特下旨将太子葬在先皇后的不远处,也算让母子先重逢了。 又有六日成服居丧,一切恢复了正常。 浪子花间流连,酒鬼高谈阔论。 朝堂之上,因太子居丧而搁置的争斗再度掀起。 齐王党有些着急了。 因为天命帝迟迟不让皇长孙和太子妃搬离东宫。 按法礼,东宫是给太子和太孙居住的。 太子既薨,皇长孙也不是皇太孙,断然没有继续住着的道理。 说到底,齐王也慌了。 病逝的先太子时年五十三,而他齐王今年也五十了。 说得难听些,高寿。 齐王能熬死太子,却不觉得自己可以熬过皇长孙。 天命帝的犹豫,对他而言是种煎熬,比先太子在世更觉着如鲠在喉。 原先有些没落的太子党也察觉了这点。 似乎天平正朝着他们倾斜。 一个个重新聚集起来,继续与齐王一系争斗,斗他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大抵是破罐子破摔。 反正齐王即了位,他们这些人一个人都逃不掉,不如再挣扎一番,说不得还有生机。 于是,原先优势占尽的齐王一脉,最近屡屡吃瘪。 先是户部尚书孙鼎被参贪污国库饷银,革职入狱。 孙鼎是齐王党的重臣。 再有齐王世子被御史参奏,草菅人命,走私官盐。 虽然最后脱身了,可是又搭上了齐王党几个刑部的大员。 心腹的损失尚在其次,反倒是天命帝默许的态度,彻底叫齐王慌了神。 帝王心术,平衡之道。 眼下天命帝居然主动打破平衡,连下了齐王党几位重要官员。 莫非是要给新君铺路。 太子党也有不少被关入诏狱的,但分量上不如齐王。 诏狱这些天迎来了一批又一批住客。 每天都有穿着大红官服的大员被送进来。 诏狱是天命帝的自留地,管理的也都是阉人,诸王的势力无法延伸到这。 被捕的官员是死是活,交代了什么,无一人知晓。 喜郡王府。 李常笑坐在堂前,听着德顺打听来的消息,时不时点头摇头。 外面的腥风血雨都与他无关。 正所谓,行的端站得直。 除非是天降大锅,天命帝要他死,那么出不出府都没区别了。 好端端的,天命帝也不会注意到他。 李常笑望着屋外的飞雪,只觉这咸阳要变天了。 或许,天命帝真的在布置后事了。 第61章 庙会 又半月,太子党和齐王党各有损。 年关将近,朝堂上的气氛可算是缓和下来。 抓捕官员的金吾卫也没再出现,可能也休假了。 毕竟是个人都要过年的。 大年三十晚上,天命帝在宫中设宴。 除去少梁役的功臣,便是一众皇亲。 其余文武大臣,除去天命帝的几个心腹,都没有邀请。 正常来说,天命帝是不会犯这种错的,毕竟在明面上,他这个帝王需一碗水端平,如此才好拿捏朝臣。 李常笑惊奇地发现,他的那些个堂兄妹全到了,无论受宠还是不受宠的,加起来人数过百。 但比起周文王还差远了,前者是子嗣过百,天命帝只是孙辈过百。 姑且也算作是一种祥瑞。 几个皇子轮流给天命帝敬酒、献礼,庆贺他在古稀之途又迈了一步。 天命帝大笑,黑袍宽袖秉着酒杯,喝得酩酊大醉。 宫宴结束,太监想扶他,却被一把推开。 老迈的身子微颤,满头白发飘扬,金色龙纹紧紧贴在背上,衬得更老了。 太监们距离他只有几步,时刻防着他摔倒。 或许这便是真龙最后的骄傲。 …… 金吾卫收束了爪牙,笼罩在咸阳城上的高压随之散去。 大年初一。 郡王府。 府里早就采买了各种食材,这一天是不出门的。 大冬天的,肉类占了大头,蔬菜的只有提前窖藏的大白菜,外带些晒干的菌片,还有从药商那买的炮制药材。 大厨一早起来,在王府后院支了两口大锅。 一锅煮制羊汤,羊肉托边市采买,肉多且油水足。 这汤里又加了当归、党参、北芪、红枣、杞子等药材,是为大补。 当是把“补冬”这个环节给续上了。 另一锅是鱼汤,鱼和羊一起,讲究个“鲜”字,也有迎新的寓意。 教习的嬷嬷们也回来了,这个年留在王府一起过。 日子一晃眼,到了元宵。 偌大的咸阳热闹了! 红灯笼挂在檐下,十里长街灯火通明。 城里的庙会开门迎接香客,街头的小贩出摊上货,吆喝声中带着年味儿。 龙灯凤烛,灼灼光华。 李常笑领着青璃和李洛安出府,三人俱是着常服。 王府侍卫扮作小厮紧随在后。 街上的人往来如潮,李洛安看着街头杂耍有些入迷。 可她个子矮,很快被面前的人挡住,小脸上满是止不住的委屈,眼巴巴地看着李常笑。 李常笑哪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手就把人揽过来,放在肩上。 视野一下子就开阔,吐火的小生,逗戏的猴儿,卖唱的歌女,俱是让她大开眼界。 小姑娘张着的嘴就没合拢过,是头一回见着这些。 听着小姑娘口中时不时蹦出的语气词,李常笑无奈一笑。 还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娃儿。 他却忘了,自己幼时被云王抱出来时,也是这般模样。 杂耍本是一门行当,与后世相比,眼前这些也当得上一句“鼻祖”了。 艺术从来不因丑化而低俗,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看完杂耍,又去小贩处买了盏老式宫灯。 宫灯的纱布上绘着龙凤呈祥,燃蜡的烛火荡漾,照出一片通明。 这时,河畔处传来一阵惊呼。 转头看去,熙熙攘攘聚拢了一大撮人,其中又以年轻男女为多。 隐隐又有微亮。 李洛安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姑娘,连声催促。 “父王,去看看,看看!” 李常笑无奈,顶着她走上前 ,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荷花灯。 取一乌龟系于灯下,荷花灯在上,龟群潜底,在河面上便形成了一种流动的美。 李洛安大声叫好,若是叫嬷嬷见着她这模样,又得打手板了。 半刻钟后,龟群载着荷花灯游向远处。 转过头,发现青璃也与那群年轻男女一样,双眸紧闭,十指环扣。 小嘴轻轻嘟哝。 眉前的碎发飘动,最后又止于额间。 这一刻,便有种岁月静好的满足充斥心头。 身后的小厮上前一步,在李常笑耳边低声说道。 “王爷,时候不早了。” 李常笑回过头,发现人潮不知何时散了大半,夜色渐深。 小贩们收拾货架,杂生们清点赏钱,铜币们哗哗作响,一日的疲倦似乎也消散了。 打定主意要走,李洛安也不哭闹,因为她知道庙会结束了。 待快要踏出门市的时候,发现还有一家摊子张着,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甜味。 察觉到衣角处被拉了拉,李常笑温声道,“买买买。” 三人走上前,这时候小摊才见得清晰了,主家是个发须花白的老丈。 一支烛火罩在纱中,发出了黄晕的光。 灯罩旁支了口铜锅,底下燃着火,锅里熬着糖稀,那股飘郁的甜味正是来自这儿。 “老丈,这糖人多少文一个。” “一般样式的六文,老汉独家的便要二十文。” 李常笑来了兴致,是何等手艺,居然能让价格三番。 他不差银子,便道。 “要三个二十文的,这是六十文,请收。” 李常笑从袖口里排出了六个大钱,每个恰好是十文,在板子上一字排开。 老丈眼睛一亮,迅速将铜板收好,眉眼笑成了缝。 “多谢郎君。” 说罢,先摆了油毡子,又勾起铜勺取糖稀。 手一提,便有糖线丝丝落下,正好落在油毡子上。 原来是画糖人。 老丈的手腕上下翻飞,糖线顺着他的劲头交织排旋,像是密密的网,最后逐渐成了象。 依照轮廓,隐约可以看出绘的是三个人。 糖线成了形,又换上竹签,在人的身上再是几番琢磨。 衣袖的纹,五官的嗔,还有飘扬的发,全都清晰。 “爹爹,那是安儿,爹爹还有青姨。” 李洛安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将李常笑的袖子摇得作响。 “对。” 糖稀成型后凝固,再用竹签戳了两个小洞以连接,老丈特制的糖人做好了。 李常笑接过,然后递给了李洛安。 小姑娘眼底发光,却有些舍不得下嘴。 三人各拿着同一号的糖人往回走。 小人儿栩栩如生。 这是吃食,最后的归宿还是肚子。 于是乎,李常笑自己起了头,把象征自己的小人儿咬了一口。 饴糖还有着余温,黏滑如蜜,糊了一嘴。 耳边传来惊呼。 李常笑乐了,原来不止他一人中招。 喜甚。 第62章 小富即安 元宵后,按部就班。 李常笑再出远门,去了一趟缥缈山,祭拜裴季。 第五年了,做弟子的总该表示一番。 比如上一炷香,立坐碑前。 好不容易情绪酝酿到位了,看着空荡荡的墓碑,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常笑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后人要立石刻雕像。 因为对着空荡荡的碑文,是抒发不了感情的。 可是他手艺平平,旁的人又不清楚裴季的长相,只恐照猫画虎,亵渎了先人。 无奈,那还是絮絮叨。 李常笑盘腿坐下,纯阳内力浮于体表,惊鸿剑出鞘卧于两膝,这都是师尊的妙法,能让他觉得亲切。 紧接着,嘴里开始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 等到说完,走出灵寿殿,发现天色已经昏暗了。 李常笑这才意识过来,原来他是这么的话痨,又或者说,心底藏着这么多想要倾诉的内容。 而这些,是不足道旁人言说的。 因为他们早晚也会远去,那李常笑又得重新倾诉一次,有些可惜。 裴季是个合格的听众,老人家一生修行,说不得已经化作了凡仙,逍遥天地间。 李常笑认定了,他能记住自己的事,这就够了,不枉千里迢迢来此。 做完这些他便下了山,推拒了盘桓师侄的挽留。 虽是入夜,山下那间客栈依旧人流涌动,看来掌柜的把这儿经营得很红火。 门前有个茶站,分发的热茶。 看来他是把自己当年的建议听进去了。 李常笑走过去,便有小厮凑过来,手里端着茶壶。 “郎君要来一杯吗,不收钱。” “劳烦了。” 小厮闻言,取来一小碗倒得满当,递给李常笑。 李常笑轻吹着热气,走进了客栈。 小二们往来呈菜,极为勤实。 掌柜的摸着算盘,笑得不亦乐乎,当他看到有阴影落下,便抬起头。 看清了李常笑的模样,掌柜的脸上笑意更浓了。 他站起身,有些惊讶。 “客官,您来了。” “掌柜的记性真好,竟然还记得我。” “小老儿是开客栈做买卖的,时常要记些老主顾的偏好,何况郎君这等天人,更是过目难忘。” 李常笑乐了,他也喜欢听好话,而且掌柜的明显是诚心以为如此。 “多谢客官昔日授法,令小老儿这铺子有了起色。” “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掌柜的肯听我一言,自有厚报。” “小老儿谨记客官所言,小富即安。前些日子送孙儿随先生读书,让我老王家也出个读书人。” “预祝掌柜如愿。” 说罢,李常笑将手中的热茶饮完,往客栈外走去。 掌柜的想叫住他,可是伸出的手最后顿在空中。 暗自轻叹:“此等天人,有幸得面二次,已是千世福缘。” 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似乎不那么硬朗了。 眼下客栈有起色,一家温饱有余,还可添得肉食,再无所求,此生应是圆满。 是时候,该把客栈交给铁柱,然后安养天年喽。 似是想到激动处,掌柜的猛咳了几下。 后屋走出来一个老婆子,手中端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端给他。 嘴里却骂道:“真是不省心的老头子,比小辈还惹人操心。” 掌柜乐呵呵地接过药,面对老妻的埋怨,脸上洋溢着幸福。 …… 李常笑走出客栈,去牵自己的黑马。 黑马刚刚吃过草料,鼻息沉沉往外喷着气,对这缥缈山的草料很满意。 “我什么都没吃,倒是你先享用上了。” 李常笑抚了抚鬃毛,笑骂着。 黑马通人性,听懂了李常笑的意思,马头贴在了李常笑身前。 “行行行,不说你了,还要劳你带我回去,是我有求于你。” 闻言,黑马得意地抬了抬蹄子,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 一人一马玩得乐不可支。 趁着夜色,他们月下独行。 马背上的青年,飘逸的长发如飞瀑向后倾,林中回荡着爽朗的笑声。 赶得累了,便就地歇息。 地为床,天为衾,一人一马相伴。 待初阳透过树梢落在脸上时,再起来,继续赶路。 林间回响着马蹄声。 行至苍茫山脉。 又是一幅热闹的画卷。 这里有游商就地摆摊,路过的乡民背着箩筐来此采购,俨然形成了草市。 匪害尽除,便能再度焕发生机。 秦廷派设了小吏于此,收纳市税。 相应地,若是有匪患祸乱,秦廷也会出兵剿匪。 李常笑在草市前下马,一人一马行于人海之中。 摊前时不时传来讨价的声音,李常笑听着有些莫名亲切,柴米油盐和生活琐事都在其中了。 乡民资财有限,一块铜板恨不得掰作两半,只是挑些生活必需品。 游商们知道他们的情况,惯是带些粗盐,滞销的粗细布匹,铜器。 都是些乡民需进城才能买的,算是替他们省了一段路。 同时,游商还会收购他们带来的土物。 有自家酿的酒、醋、酱,又或者是皮草、蔬果之类。 运到别处卖,又能小赚一笔。 出了草市,不远便是咸阳城。 风餐露宿三四日,李常笑面上有些狼狈,但心底是痛快的。 望着巍峨的高墙,心里又充斥了几分豪情。 舟车劳顿,可算是回来了。 余下几日,李常笑开始教李洛安一些练武的基本功。 小姑娘本来是拒绝的,可听说习武使人丽质,便眼巴巴过来了。 “小丫头,还拿捏不了你!” 于是,在李常笑的教导下,李洛安也开始习武。 习武者,内练一口气,外练筋皮骨。 两者相比,显然后者要难得多,所以李常笑准备让李洛安修行内功。 抛却内力之法,先练桩功。 李常笑要传授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混元八桩”。 此法威名远扬,可在一众桩功中最是柔和。 “太上无极,功德无量。” “修真养性,松静虚定。” “精炁神守,通天彻地。” “混元一体,纯阳归真。” 通过养气练气,练神练意,调身练力,为内家修行打定基础。 小丫头学得很认真。 可是身子骨娇弱,一开始痛得差点哭出来。 小脸噙着泪,隐而不发。 她知道父王是为她好,若是真的哭出来,只会叫父王担心。 坚强的小模样看得李常笑心疼。 但这是必经之路,逃避不得。 第63章 芈荷的果决 又三月 李洛安初步掌握了“浑元八桩”的修行法。 养气而后气不动,气不动而后神清。 学习宫礼之余,便是习练桩功,加之有李常笑在旁指导,小丫头的进展挺快。 虽然没有真的做到丽质,但精、气、神俱是焕然一新,倒也勉强糊弄了过去。 …… 惊蛰时 天命帝大兴兵事。 朝中传来消息,大军开拨魏境,攻伐河东。 少梁城出兵二十万,加上汉中增调的十万秦军,共计三十万。 以老将蒙仲为帅。 大秦南面。 忠勇侯王言之连同麾下的三十五万秦军以丹阳为驻点,持续向楚境攻伐。 五年连下四十一城,距离楚旧都郢只有二百里。 消息传至,楚廷上下皆惊。 楚皇芈荷召集了三大王族的族老,及一众有食邑和封地在身的封君。 “秦贼兴师来犯,诸位以为如何。” 芈荷眼神一凝,扫向了堂下一众丝绸锦衣的贵族。 大殿俱寂,唯有楚皇手指叩响龙椅发出的清脆声,又像是沉重的弦时刻拨动群臣之心。 没有一人站出来。 芈荷有些失望。 他随手指了指最前排的一个老臣。 是令尹景桓,出自王族景氏。 “景王叔有何高见。” 芈荷语气低沉,似是不经意问道。 景桓硬着头皮走出队列,恭敬地礼了礼。 到底是纵横朝堂三十余载的狐狸,心底很快便有对策。 “臣请陛下出兵增援郢,协同郢之守军共击来敌。” 听了这话,芈荷转头看向了柱国黄宣。 “柱国统领我大楚兵马,以为令尹之议如何啊。” 一个身穿重甲,面上无髯的将军走出阵列。 银亮的盔甲重重撞在地上,瓮声道。 “臣以为不妥。郢之驻军超过二十万,而寿春可战之军仅余四十万。匡卫国都尚且不足,如何有余力增持他处。” 说完,黄宣冷笑了一下,看向两侧分立的楚国贵族。 “若是诸位肯出粮帛与部曲来援,本将愿亲率大军前往。” 眼见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楚国贵族们坐不住了。 一个又一个先后站出,纷纷以郢守备充足为由,请楚皇三思。 芈荷的脸色有些难看。 反倒是景桓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 他早就算定了柱国黄宣不会轻易出兵。 问题便抛给了有封地和食邑的封君。 三大王族可脱身事外。 台下的朝臣争斗愈发激烈。 柱国一脉的武勋和武将,与平日里自恃身份的楚贵族争得不可开交。 偌大的朝堂宛若集市,粗言秽语不绝于耳。 芈荷的脸色愈发阴沉。 连带着宫里的气压越来越低沉。 察觉到不对,底下的楚国朝臣们纷纷噤了声。 “诸位可有结果了。” 芈荷淡淡道。 堂下再无一人敢回答。 “那就朕来说。” “来人!左司马,玉尹,平武伯哄乱朝堂,各自杖责二十,罚俸一年。” 话音刚落,便有数十带甲武士步入大殿,从朝臣中架走三人。 一人披甲,是个将军。 另二人锦衣华服,俱是贵族。 很快,殿外传出了告饶声。 朝臣们纷纷低下头,再不敢与楚皇的视线对上,唯恐自己下一秒也被拖出去。 芈荷满意了,连带语气中都带了一抹笑。 “便由朕来出个主意,诸君以为如何。” “谨遵陛下圣谕。” 朝臣齐声道,空前形成了一致。 “食邑五千以下者,出银一万,粮五百石;五千以上者,出银三万,粮千石。国库再出百万,冲作军费,柱国征十万卒驰援郢。” 此话一出,台下沉默了。 贵族们心疼钱帛,却又不敢顶撞楚皇。 各自叹了口气,无奈摇了摇头,只当是花钱消灾。 柱国一脉除却武勋,皆无食邑,自是服从多数。 眼下楚皇亲自筹措军费,定然不会推托。 “臣等遵旨。”群臣齐声道。 景桓看着龙椅前神态淡然的楚皇,眼中闪过一抹忌惮,却又有释怀。 抛砖引玉是假,杀鸡儆猴才是真。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显然已将帝王心术拿捏得炉火纯青,对楚国是好事。 可是楚皇英明,三大王族的重要性便下降了。 身为景氏一族的族长,这一代的景王,景桓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他再度走出人前,躬身一礼。 “今强秦来犯,国难当头。圣人云:天子守国门,皇子死社稷。为壮我军,老臣请陛下允太子亲征。” 芈荷皱了皱眉,摸不清这老家伙的主意。 他本就不喜欢太子。 太子一事兹事体大,念及国势,还是答应了。 “臣愿派长子同行,护持殿下左右。” 芈荷有些惊讶,景桓的长子可是下一任景王,景桓竟舍得让他涉险。 心头的疑虑倒是打消了不少。 紧接着,当代的屈王和昭王也走出列,表示派遣长子同往。 三位王爷打了数十年交道,无需交流便知对方想法。 景王设了局,他们二人落子跟随,一切俱是为了三大王族。 眼见下一代楚国最显赫的四人都上场了,其余楚贵族纷纷派出家中嫡子跟随,却不是嫡长。 显然是为了赌一赌富贵。 出了事,不过折损一子,再生几个便是。 倘若有幸讨得太子及三位世子的好感,整个家族都能受益。 下了朝,诸臣纷纷回府。 既是答应了楚皇,今日之内就得将粮食和银子准备好,送至柱国。 屈王,景王和昭王三人聚在了景王府。 “景兄可是布置了后手,我等子嗣断然不能有失。” “屈兄莫慌,本王早有准备。我三家各出五千部曲,拱护左右。届时自有那帮武夫冲阵,吾等旁观便是。” “哈哈,景兄还是高明。此役之后,太子的位置定然稳固。” “那是自然。” 屋中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屋外百米早就布满了王族的高手,断然没有被偷听的可能。 楚太子芈堰,皇后所生,性懦弱,不为楚皇所喜。 三大王族打定了注意要扶芈堰上位。 届时,新皇无主见,为稳定朝政,还得仰仗三大王族相助。 如此可保三大王族未来数十年的权势和富贵。 第64章 地利与人和 一日后,驰援郢的楚军出发了。 寿春兵营调了八万老卒,又招募了两万新卒。 随行的楚贵族嫡子超过了五十人,各自带上了护卫。 楚太子芈堰与三位世子一起,乘车驾行于军伍的末尾。 三大王族各出五千护卫,加上太子府自有的三千,共计一万八。 若是算上零星的家卫,十万大军之外,还多了两万部曲。 携银一百七十万两,粮食十一万石。 楚朝廷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郢 经营封地第四个年头,熊氏通过抢占郢地原封君的地盘,封地中的披甲士卒已有三万。 靠着祖父熊璨的威望及自身的治军成效,又有数家武将后裔归附,可用之军超过十万。 郢中总兵力不过二十万,熊黎可以调度一半,自然是极具分量。 强秦来犯,郢方圆百里的城池已然失守。 听闻秦军集结。 意图已昭然若揭。 除去熊璨,麾下兵将最多的武将后裔名叫卫斯。 卫斯先人是魏人,后逃魏入楚,五代之间出了三位司马,一位柱国。 门庭最后没落,卫斯这才请命到郢,意图东山再起。 他麾下的卫家军足有五万。 熊黎和卫斯的处境相似,俱是为了重振家族名声,彼此之间俨然相惜。 又闻秦军主帅是王言之,熊黎眼中闪过杀机。 当年秦楚一战,熊璨便是于王言之手中战败,身死当场。 于公,效君王社稷;于私,报祖父之仇。 城内二十万披甲之士,粮草充足。 虽秦军者众,亦不惧也。 寿春的驿使传来奏报,楚太子亲率十万大军驰援,百万赏银,十万粮食。 熊黎和卫斯嘱咐手下人将奏报抄录,张贴城内各处。 又从坊间寻了几个说书的老丈,吩咐他们传播楚太子亲临的消息。 楚国笃信神灵,在百姓眼中,楚皇室是神灵的子嗣,也就是真正的神。 天神太一为父,湘水神女为母。 楚太子身为楚王嫡长子,那就是真正的神子。 神子亲临,无疑是一个极为振奋的消息。 原本因为秦军围城而惶惶的人心,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 郢都百姓自发参与到守卫城池的行动中。 壮丁帮着加固城池,妇人烹调餐食送至军中,就连小儿也各自传唱赞扬楚卒的歌谣…… 偌大的郢,似乎重现了当初身为楚都时的盛况。 一日后。 秦军在距离郢都五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 三十五万秦军,最先抵达的是二十万先锋。 秦国连下了楚国边境重镇,俨然已经深入楚境腹地。 楚地多丘陵,林间阴湿,多有瘴气。 秦军初到,难以适应这等环境,不少士卒得了疫病。 虽然事先准备了药品,配了医师,短短三日内先后病死了一百余人。 病榻上吊着命的秦卒过千。 为了振作军心,身为主帅的王言之亲临前线。 远远便看见了城头矗立的楚军士卒。 威容严整,目光决然。 近处的丛林时不时有动静,治军三十载的王言之自然清楚,那是楚军的斥候。 碍于地势,山头的秦军无法抓捕。 加之不熟悉环境,排查沿线的难度大大加剧。 此消彼长下,秦军处于天然的劣势。 王言之望着副将,还有身后的一众秦卒,长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还是操之过急了。” 若是再过数十年,等下一代秦人适应楚地的瘴气,摸索出新的战法,情况会好很多。 届时,楚国再无法抵御大秦的兵锋。 破城灭国,指日可待。 可是一想起天命帝,王言之还是叹了口气。 陛下年事已高,时日无多,是真的着急了。 在合眼之前,想要看到楚皇被虏获,楚地并入秦地。 “也罢,猛儿成事,本侯亦无后虑。” 想到自己的儿子王猛,平日里冷面的王言之笑了。 再没有什么比得上子嗣出息更令人骄傲的。 “若是本侯有恙,王家也不至没落,我王言之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心中念头通达,王言之“唰”地站了起来。 身旁的秦将纷纷整肃。 王言之迅速吩咐部下行动。 第一步便是清理外围的城障。 眼下瘴气肆虐,郢中楚人激奋,不宜久战。 郢都的势力被清洗,秦国内应还未辐及,剩下的只有强攻一途。 如此一来,需等待后续的兵员和辎重送达。 半日后。 余下的十五万秦卒也到了。 当天夜里,王言之组织了第一轮攻城。 远处的战车弩,投石车抛射城头。 近处的秦卒持云梯,架设井阑。 一时间,城头纷纷扬扬落下了不少楚卒的尸体。 新建的城墙也在飞来巨石前破碎了大半。 这时,卫斯率领的楚卒赶到城头,迅速填补了人手的不足。 滚木与沸水泼向云梯。 不少秦卒直接从城头摔了下去,又在战乱中被踩踏而死。 攻城的巨木也被飞来的火矢焚毁。 一时间,攻城战陷入了僵持,秦军的伤亡迅速加剧。 王言之的脸色不太好。 第一轮未能攻下,楚军有了防备,后面只会越来越难。 加之士气的损耗,以他的经验来看,此战不可为。 楚军占尽了地利和人心,三者已有其二, 仅仅半日,秦军阵亡超过了七千。 若是加上重伤的,人数过万。 照这个速度,只需月余,他带来的三十五万秦军都将死个干净。 当天夜里,又派了三万大军轮流换值。 郢都的楚军很狡猾,半夜派遣暗处的楚军斥候制造骚乱。 事后,又趁着夜色快速遁隐,秦卒想要抓捕也无可奈何。 第二日,秦军再次攻城。 这次只持续了三个多时辰便结束了。 攻城损了四千兵卒。 城头的楚军有经验了,秦军的损失更重,王言之下令全军后撤。 撤军的时候,城里突然杀出来了一队楚卒。 为首的一个红袍小将,手执一杆霸王长枪,正是熊黎。 秦军士气已散,再加上基层的裨将被杀,整个军伍瞬间失控,军令无法传达。 黑甲洪流响起了惨叫声。 弯刀刺入腹中,白刃瞬间被染红。 王言之眼中闪过一丝灰败。 他不是输了楚卒,也不是那红袍小将。 而是败给老天。 地利与人和已失,眼下连仅剩的天时都没眷顾他。 空气干旱,城头的楚军士卒透射火矢,林木易燃,烈火熊熊。 这时,城头涌出了更多的楚军士卒。 旗帜更为鲜艳,兵甲更为精良。 援军到了! 第65章 纪山之殇 王言之的脸色彻底变了。 秦军本就溃散,楚军又有增援。 莫非这三十万众要尽数埋葬于此。 为首的楚将厉声道。 “太子亲临,诸君共勉,把这些秦狗留下,替父母兄弟报仇。” “遵命!!” 军中传来一阵阵怒喝。 城中的卫斯也领着余下的五万士卒追了出来。 随着战斗的进行,前排的秦军成群倒下,却也替王言之争取了时间。 靠着亲卫为根基,再加上往日的威严,他近处的秦军重新形成了战列。 秦军依着手中的盾剑,围成了屏障。 身后的袍泽调转着手中的利刃,兵锋直指围杀而来的楚军。 既然楚人不给他们留活路,死也要拖走两个。 由攻城战转化成了阵地战,这正是秦人最为擅长的。 “刺啦” 青锋划过了楚军士卒的脖子,滚烫的血液飚射出,脸上却是不瞑目。 大抵是在疑惑,上一秒的丧家之犬,是如何重振了起来。 后排的秦人弓手无差别朝着战场落下箭雨。 有秦人倒下了,更多的却是楚人。 不知是谁,突然高喊了一声。 “壮哉!老秦!” 剩余的秦卒高声喝道。 “壮哉 !壮哉!” 全身仿佛鼓足了劲力,一声吼便是撼天动地,脚下的山也为之震动。 王言之大喜,指挥着近处的秦卒传递将令,且战且退。 战斗从白昼开始,进入了黑夜,最后又回到了白昼。 天色渐亮。 双方的士卒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 倒下的尸体排成了一列列高墙,鲜血被冷风吹凝而后冻干。 无尽的人海、刀剑和翻卷的血肉。 体力已经耗尽,眼下便是最后一场心理博弈。 谁若是出现了颓势,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化作最残忍的凶徒,用手中的长刀将他剁碎。 这时,城中再度响起了哒哒的马蹄。 竟然又有一队楚军士卒从中跑出。 秦人的心乱了。 连夜提心吊胆,以死相博,在这马蹄声中被踏得粉碎。 再坏,也不过眼前的心如死灰不复温,燃起了希望,却又破灭。 楚军士卒明显振奋了,握着手里的盾剑上前。 王言之依稀只能窥见近处的战马,远处却是一片空荡。 他猛然反应过来。 中计了—— 这是楚人的攻心之计。 当即运起了内力大喊“此楚人之谋也”。 然而,前排的秦卒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心底的恐惧占了上风,颤巍之下,连楚人的长矛抵达身前也不知。 一时间,又造成了无数的伤亡。 完了! 王言之心底闪过这个念头。 好不容易重燃的军心,在楚人的谋略前再次被打碎。 他看先面前的红袍小将,恰巧对方的目光也转了过来。 只这一眼,王言之便判断此攻心之谋就是出自红袍小将之手。 无奈之下,只得撤军。 后面的楚军士卒继续追逐。 且战且退。 最后一直退到了营帐处。 王言之记得,这里是纪山,是郢附近最高的一座。 本来是为了探查敌情,眼下却成了埋骨之所。 他再次环顾四周,依旧站着的秦卒已经不多了,个个垂头耷脑,就连亲卫也死伤殆尽。 若是全军覆灭,先前取得楚境领土必然丢失。 这都不要紧,只要丹阳在,秦军就依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望着身旁的副将,王言之心底下了一个决定。 “老蒙。” “怎么了,大帅。” “本帅最后命你一件事,务必完成。” 蒙伯从王言之的眼中读出了决绝,甚至还有一丝死意。 二人配合了十余年,早就知道彼此的脾气,打定了主意,肯定是劝不住他的。 “大帅请吩咐,蒙伯就是搭上这条命,也要完成。” 王言之有些欣慰,心情也陡然轻松了。 “领着三万弟兄,替本帅把丹阳给守住。那是本帅的命,亦是这三十五万秦卒的命。” “大帅你呢,若是您亲自回去,必然可以防守。” “休要再说。本帅留下,你等才有逃命之机,我大秦才有重来之时。我王言之愧对袍泽,不能再负了大秦。” “属下……遵命。” 蒙伯忍住了鼻间的酸意,猛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留得有用之身,何需惺惺作态。 说罢,他领着队伍后排的秦卒,顺着山道下去,朝着丹阳的方向飞奔。 王言之望着蒙伯远去的背影,心底陡然一松。 又看向聚拢而来的袍泽,厉声道。 “今日之祸,本帅之责。劳累诸君蒙难,今世无以为报,来时必牛马相效。” 一众秦军士卒也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大抵是前路明朗,又或者见证了袍泽身死,心底倒是释然了。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又不是盛世太平。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 “壮哉!老秦!” 余下的人纷纷喊道,一时间,吼声震天动地,响彻穹宇。 王言之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湿润了。 恰此时,楚人也追了上来。 早就严阵以待的秦卒依借着山势,挥舞着兵戈。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秦将王言之,在此!” …… 一日后,楚军收复了郢以北一百里。 城中的车兵飞驰,日行五百里。 第三日,熊黎率军兵临丹阳城下。 城门紧锁。 城头的蒙伯望向城下黑压压的大军,心底闪过一丝悲意。 大帅终究还是走了自己选的路。 这时,有士卒上前,请候他的指示。 蒙伯紧紧咬着牙,眼眶红肿,恶狠狠地说道。 “死守,给本将狠狠地打,为了三十二万袍泽和大帅,虽死不惜。” 士卒神色一肃。 “遵命!” 而后跑到了城头,吩咐着士卒将存储的火油,沸矢,毒刺统统安排上。 只需坚持三日,商洛的援军便能到达。 …… 还不到三日,第二天夜里,城下楚军就退去,丢下了一万多具尸体。 待斥候确认楚军离去后,城头的秦卒相拥而泣。 既是因为活着,也是因为活着。 秦楚战的结果传入咸阳。 三十万秦卒全军覆没,忠勇侯以身殉国。 天命帝拿着战报,手却不住颤抖。 很快,第二封战报传来。 “丹阳城守住了。” 天命帝屏退了左右,独自对着战报发呆,有些失神。 桌上摆着舆图,朱笔恰好落在丹阳。 大秦兵锋终是折了。 “忠勇侯,朕愧矣。” 第66章 分道扬镳 楚军退去的第二日,商洛的十二万秦军进驻丹阳,主将为公孙策。 公孙策到位后,迅速引秦卒修筑了丹阳南面的防线。 东西以淅水和丹水为天险,极尽地利。 而后,咸阳方面派遣钦差,是丞相司徒尚的长子,司徒南。 他带来了天命帝的诏书。 追谥忠勇侯王言之为“荆国公”。 褒恤战损秦卒,统免五年赋税。 身为纪山一役残军的最高将,蒙伯代为领旨。 听授了旨意,他心底总算是舒了口气。 此战之败,错不在王言之。 然秦卒战死者众,又与他这个主帅脱不了干系。 战败之责,便是褫夺了侯爵,抄没家财也不为过。 眼下天命帝的圣旨,算是替王言之开脱了,犹有维护之意,谅底下的牛鬼蛇神也不敢责难王家。 荆与楚同义,“荆国公”即为“楚国公”。 勋贵能达侯爵便是极点,追谥公爵更是无上的殊荣。 以楚国号为封,彰示天命帝必伐楚境的决心。 喜郡王府的李常笑自然也收到了忠勇侯殉国的消息。 他在府上设了一间灵堂,斋戒三日,便算是悼念了。 忠勇侯其人,虽是战败之将,却好过苟且偷安,死得壮烈。 李常笑其实不认识忠勇侯。 硬要说两者间的联系,不过是与他的长子王猛打过交道。 栎阳伯王猛正在参与对魏国的征伐。 咸阳方面暂时封锁了消息,眼下丹阳还在,一切犹有挽回之机,便无需影响前线的军心。 一月后,少梁传来军情,蒙仲领兵连下河东十三城,秦魏边境再次向西推进了四百里。 恰好与楚人夺回的故土相当。 有了先前的教训,天命帝也明白战事是急不得的。 当天夜里,天命帝乘龙辇亲临武安侯府。 与武安侯秉烛夜谈,一直到子时才回返。 次日,帝传旨蒙仲,要他就地安扎,无需继续推进。 在这之后,原先缓和的秦朝堂再度动荡了。 金吾卫,又来了。 …… 楚郢 以楚太子芈堰为首的楚皇室和楚贵族就地庆功。 郢都楚将纷纷列于宴席下首。 不必说,却也能从衣着上将两批人分出。 锦衣罗缎不染烟尘,麻布粗衫百孔千疮。 此役楚国战死兵众也达到了十七万,绝大多数为郢当地的守军。 寿春援军因为参战晚,十万楚卒不过折损了四万,其中又以新兵为多。 楚太子麾下的两万部曲身处阵线后沿,几是全员无损。 在三大王族的运作下,寿春方面遣派使者,宣布楚皇的封赏。 来使名为宋昱,是景王一系的人。 擢太子食邑一万,东宫侍卫编制加三千。 三位王世子各五千食邑,授“右领”职。 一众姗姗来迟的楚封君子嗣也有封赏。 金银珠宝,良田美婢。 讨得楚太子欢心的几人,更是因功封君。 反倒是郢地的守军,似是被遗忘了。 圣旨一言未提战死的十三万楚卒抚恤之事。 楚太子犒军的银两,号称是百万,可是真正送到郢城楚军手中的不过二十万两。 卫斯麾下的卫家军战死三万余,算上伤残,可战之军只剩一万。 念在其先祖,得封“鄢陵君”。 熊黎此战功绩卓着,但是军功尽数被算到太子的头上,与他没什么关系。 最后还是楚皇芈荷力排众议,给他封了个“江陵君”,封地为熊氏现有地盘,未有额外封赏。 因为轮到他的时候,此战收复的土地已经被分封殆尽了。 兵家之事,最忌赏罚不明。 待使者宣读完诏书,不少郢城的守将已经攥紧了拳头。 熊黎心头亦是积足了怒火,大仇得报的快意,硬是被殿前的饮酒作乐给冲淡了。 他便要起身,想替袍泽们讨个说法。 一只宽厚的手掌将他摁住。 熊黎转过头,才发现是卫斯。 卫斯朝着他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低头吃着盘里的菜肴。 好不容易熬到庆功宴结束,熊黎立刻找上了卫斯。 “方才卫兄为何拦我。” “子黎冲动了,若是我不拦你,此刻你已在牢狱中,还要牵累你熊氏。” “此役乃我郢上下合力战而胜之,他们安敢如此!” 熊黎有些气不过,愤然道。 卫斯叹了口气,看来这位谋于兵事的好友,丝毫没有弄清楚廷的局势。 于是,他耐心地询问。 “我且问你,今上可算是明君。” “那自然是。”熊黎想也不想便应道。 “那你可是知晓,我大楚为何人所治。” “卫兄怎生这般愚鲁,若非芈氏,还有何人?” 恰此时,有三四个楚贵族走了出来。 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宽大的罗琦外敞领口,披散着长发,歌作靡靡之音。 “鸾凤几颠倒兮,暮暮又朝朝;细细吟呻兮,颤声娇来乎!” 此番丑态,更甚荒野乞人。 熊黎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便是同为国人,他也不屑与这等人为伍。 谁知,卫斯却用手指了指他们,眼中的神色莫名。 “他们便是这大楚的主人。” “卫兄若不愿替袍泽出头,直说便是,何必诓骗熊黎!” 熊黎眼底闪过一抹失望。 本以为是志同道合,哪曾想竟这般畏缩,只恨是识人不明。 说罢,他一把扯开卫斯抓着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朝着宫殿里走去。 卫斯的手顿在半空,面上却是欲言又止。 百般思绪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他知道,今夜之后,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个挚友。 想起家中妻儿,还有先父临终时的嘱托,脸上闪过了一抹坚定。 “抱歉了,子黎。” …… 次日。 江陵君熊黎以行刺之罪被收押入狱。 楚太子代行皇令,褫夺了“江陵君”封号,收回熊氏封地。 并命麾下的部曲亲自前往熊府,抄没家财。 老太爷熊烈眼见有人闯府,回屋取出随身的佩剑。 最后被乱军围攻至死。 又三日,鄢陵君卫斯举报熊氏一族谋反,并呈递书信为据。 楚太子欣然笑纳,替他表功,加封“军率”职。 谋反者,当斩。 人犯熊黎,三日后于菜市口斩首。 是夜,原熊氏的楚卒集结三千人马,攻破城牢。 趁着天色昏暗,带着熊黎离去。 等到楚太子发现的时候,熊黎一干人等已经离开了郢地数十里。 黑夜中,车兵无法明视野,只得作罢。 第67章 盐铁案 咸阳 秦魏之战最终落下帷幕,蒙仲大军将秦魏边界推到了安邑。 步入秋收,正是安养之节。 天命帝趁势对朝廷来了一次大清洗。 金吾卫再次出动。 这一次,他们的抓捕朝臣的行动更为猛烈。 大量的官吏被批捕,押入诏狱,严刑拷打,伏罪抄家。 皇室宗亲中,也抓了不少。 其中爵位最高就包括邵国公李杨。 安顺郡王李崇德。 南谯郡王李源明。 若要说三人有什么共同点,便是都卷入了元德太子与齐王的争局。 宗人府族老亲自出面裁定罪行。 两位郡王削去王爵。 邵国公全家流放,他本人更是从宗室文牒中被剔除。 如此看来,天命帝是要秋后算账了。 金吾卫出,京中各府人人自危,紧闭大门。 朝中局势再度迷离了起来。 若说年前的那一场清洗,是针对齐王一系。 眼下这一场,更像是针对太子党。 太子党几位硕果仅存的老臣先后被捕,其中就包括太子妃孙氏之父,刑部侍郎孙柱昌。 这使得原本智珠在握的李常威有些慌了神。 正是靠着天命帝的支持,太子党才没有彻底崩溃。 如今天命帝对元德太子留下的班底动手,是否意味他已经放弃了太子党。 李常威当夜去了荀府,与少傅荀句商量对策。 喜郡王府。 因着云王的缘故,李常笑倒是知道这次清洗的内情。 前段日子,江南府尹上奏,抓到一批贩售私盐和铁器的商人。 放在平时,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糊弄过去了。 毕竟大家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坏就坏在,走私的对象是楚国商人。 秦楚之战刚刚结束,在这个紧要关头与楚国扯上关系,任谁都得脱一层皮。 天命帝令江南府尹严查,并派三千金吾卫下江南辅佐调查。 不出三日。 走私的盐铁商人,驻地的官吏有一个抓一个。 刚审出一个,便去抓下一个。 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太子妃出身的孙家。 这才有了朝堂上的一幕。 那些牵连的宗室,都有参与其中,太祖的宗训救了他们的命,只是贬为庶人。 至于官员,但凡牵涉其中的,脱了官服,逃不过一死。 正好借他们的血,祭奠地下的三十二万秦军亡魂。 知道了来由,李常笑大摇大摆地走上街头。 德顺躬着腰跟在他身后。 今儿出来喝茶,是为了满足莫名的仪式感。 俗曰:秋日第一茶。 沿路的金吾卫还会与他见礼。 不只是官吏看人下菜,这些天命帝身边的鹰犬也是如此。 眼前这位喜郡王,颇得天命帝看重,便被他们自动归入了“惹不起”的行列。 至于其他几位皇孙,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同样地,他们对金吾卫也是避如蛇蝎。 没管这些金吾卫,李常笑顾自行走,步态悠然。 最后在一座三层的木质小楼前停了下来。 门前摆了一块巨石。 巨石篆刻着字,字体极为遒劲飘逸。 “煮燃茗” 一看便知是间茶楼的名。 “煮燃茗”是老字号,泉夜朝就开在这了。 掌柜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姓陆。 李常笑此前来过几次,陆掌柜的倒也认得他。 他这张脸,的确叫人印象深刻。 李常笑推开帏帘,便要进去。 这时,身后传来了呼声。 “笑弟。” 他闻声转过头,才发现喊自己的是齐王世子李常泰。 李常泰的脸有些红,显然是急的。 再看他身后走来的一队金吾卫,李常笑瞬间明白了。 合着这家伙是拿他当挡箭牌了。 李常笑也不恼,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便走入茶楼中。 自顾自地在一楼临街的西角坐下。 刚坐定,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用猜也知,是李常泰。 陆掌柜走上前,询问道。 “贵客今日要点什么。” “武夷茶。” “好嘞。那这位公子需要什么。” 陆掌柜看向李常泰,因为他穿了身丝绸,故唤作公子。 “我也要武夷茶。” “二位稍等。” 说罢,陆掌柜便走开,倒腾他的茶去了。 李常笑饶有兴趣地叩了叩木桌,问道。 “王兄何时也有了品茶的雅兴。” “笑弟可高看我了。我就是一粗人,哪里懂这些。” “既然王兄不愿说,那就不强求了。” 李常笑自顾自地捻起了桌上的茶点,往嘴里送。 是块茶饼,甜不顶口,皮薄馅酥。 牙口咀嚼茶饼,发出了清脆的响声,莫名有种解压的感觉。 见他这副安然的模样,李常泰长长叹了口气,眼中隐隐闪过羡慕。 正要开口说话。 陆掌柜恰巧把泡好的茶端了过来。 掀开盖,淡淡的云气升腾,茶汁鲜红透亮,表面飘着一层雪花沫悖,恰似含露梅边煮岭云。 李常笑不顾茶水的滚烫,先沿着杯壁嘬了一口。 满嘴的滚烫带着馥郁的茶香,迅速充斥了鼻腔,李常笑满意地眯了眯眼,显然是享受极了。 对面的李常泰想要学他,却被止住了。 “王兄还是莫要学我了,小心烫伤,我有内力在身。” 言外之意——你没有。 闻言,李常泰伸向茶杯的手一顿,苦笑了起来。 “真是羡慕笑弟你,无需牵涉这些纷扰,又得皇祖看重。往来如闲云,为兄羡甚。” “各有各的快活。若是王兄愿意,要如我这般清闲,想来也是不难的。” 李常泰摇了摇头。 嘴上这么说,可他是个天生的劳碌命,还真坐不住这安逸日子。 恰此时,茶楼前走过一队金吾卫,压着一家子上囚车。 从打扮来看,显然是个犯官,大抵是因为盐铁案株连的。 进一步是富贵,退一步便是监牢,这烫手的银子可不好挣,一个不慎就要命。 一家老少,穿着惨白的囚衣,头发散乱地蹲在里面。 街巷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看向他们的眼神像是围观猴儿一样。 “王兄此路多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李常笑淡淡开口,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囚车上的犯官,意有所指。 李常泰读懂了他的意思,有些无奈。 “局中人身不由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待金吾卫走过,李常泰站了起来。 “多谢笑弟的茶,为兄先行一步。” “请。” 第68章 皇长孙流放 昨日,诏狱有消息传来。 前刑部侍郎孙柱昌畏罪撞死狱中。 从二品的官员在诏狱算不得稀奇,只是孙柱昌的来历不一般。 抛去官职,他还是元德太子的丈人,太子妃之父。 大太监福顺将消息上奏给天命帝。 淑妃正在替天命帝按摩头部,她是宁王生母。 天命帝双目紧闭,幽幽道。 “真以为一死便可了之么,未免太看轻朕了。” 言语间,自带了一股杀伐的狠厉,殿中气氛为之一肃。 福顺跪在下方,战战兢兢,静候天命帝的指示。 天命帝缓缓睁眼,淑妃也停下手,主动提出离开。 天命帝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望着淑妃的背影,天命帝的眼底闪过一丝满意,淑妃的识趣成功取悦了他。 紧接着又看向下方的福顺,吩咐道。 “将孙府一干人等悉数拿下,丢入天牢。” “喏。” 福顺拱手退下,前往金吾卫处调兵。 次日,孙府阖府上下三百余人尽数被抓捕,关入天牢。 府中一应财物悉数查封,待正式的判决旨意下达,再行处置。 孙家老少依着性别被投入了两个牢头,至于家仆悉数被拖到集市发卖。 明眼人都知道,孙家显然是没有出头日了,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这些被发卖的仆人还是幸运的,虽说换了门庭前路未卜,却也好过同主家一起赴死。 消息不出半日便传至东宫。 先太子妃孙氏听闻家中噩耗,当场病倒。 李常威亦是焦头烂额。 心下便要派人去请太子少傅荀句一同商量。 没多久,派去的侍卫回返。 才知荀句昨日已经被押入诏狱,荀府门口还围了一支金吾卫。 连荀句都出事了—— 李常威直接愣在当场。 就连少傅都被捕了。 心中顿生了一股悲凉。 恰此时,王妃领着小世子李宣宜走来。 看到自家父王,李宣宜小跑着上来,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 “孩儿见过父王。” 李常威隐去了脸上的晦暗,换上了一副笑容。 “宜儿今日的课业可曾完成。” “完成了,先生还夸了宜儿。” 稚童的声音中明显带着一股骄傲,脸上的表情不要太明显,一副“快夸我”的模样。 李常威的大手在他脑上摸了摸 ,而后看向王妃。 “母妃的身子怎样了。” “方才母妃醒来,喝了几口稀粥,太医说暂无大碍。” “那就好。”李常威点了点头,眉心的沉郁散去了一些。 只要能吃的进饭,情况就不算太差。 这时,奶嬷嬷走上来,将李宣宜抱走。 王妃这才看向李常威,眼底闪过担忧。 二人夫妻多年,彼此间是藏不住事的,她一看就看出了李常威眉宇下隐藏的忧愁。 什么都没说,王妃上前一步,靠在他的怀里。 李常威没有推拒,将人搂住,下巴贴在她额上。 怀中人的气息使他心安。 轻声道:“放心,一切有我!” 他的目光落在屋外的老树上。 偌大的枝干飘下枯叶,又在秋风中浮沉,几时落下亦是未卜。 当夜,便有金吾卫上门。 却见东宫大门敞开。 皇长孙一身王服侧立其间,像是一堵高墙。 “本王随你去,莫要扰了府上安宁。” 为首的兵曹还欲说什么,却被传旨的公公止住了。 夜色中,诏狱又迎来了一人。 李常威被除去王服,换上一身囚服,单独关押在最里的甲字监。 毕竟是元德太子之子,诏狱属官没有为难他,特意吩咐了下官给予体面。 黑漆的牢狱里,只有顶上一小盏油灯发出微亮。 皇祖越过宗人府将他投入诏狱,看来此次犯案牵涉的确不小。 前脚荀句被捕,后脚金吾卫就找上门。 李常威再迟钝,也知道肯定是荀句那个环节出了问题。 盐铁一事,整个太子党唯有他二人知晓得清楚。 若是没有充分证据,天命帝是不会派人上门捉拿他的。 毕竟牵涉天家颜面,马虎不得。 入了诏狱,李常威反而安心了,再无那般提心吊胆的感觉。 他嗤笑着,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诏狱是东宫,还是东宫是诏狱。 第二日,天命帝亲临诏狱。 李常威满身囚服跪在他面前,头叩到了地下。 天命帝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 “可有要告诉朕的。” “孙儿知罪。” “朕再问一遍,楚地盐铁可是你所为。” “孙儿知罪。”李常威重复道。 “好,好!” 天命帝怒极反笑,手指着李常威。 良久,终是挥袖离去。 他走后,李常威依旧维持着先前跪叩的动作。 第三日,便有太监亲临诏狱宣召。 “圣上谕:皇长孙李常威,私通楚人,今罢王爵,其人流放陇西郡,永世不得回京。” 李常威叩首。 “罪臣领旨,叩谢皇恩。” 圣旨中只言他一人流放,并未提及东宫上下。 很明显,天命帝最后还是网开了一面。 至少王妃和长子还能留在京中,不必随他一起受苦。 凭着元德太子的余威,还有宗室长辈的照看,倒也不怕妻儿被旁人欺负。 后顾无忧矣。 圣旨传到,皇长孙流放的消息也瞒不住了。 各府都收到了消息。 最明显的变化,先前遍布街角的金吾卫消失,意味着天命帝掀起的这轮清洗结束。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党完了。 皇长孙除爵流放,再没有人能够重新集聚太子党的官员了。 齐王坐在府中,真可谓是喜从天降。 自此,再无人可以与他争夺皇位了。 …… 咸阳西门。 一支规模五百的秦骑小队走出,出自泾阳军。 李常威穿着一身麻衣,被拱护在中间。 按照圣旨,即日他就需要赶往陇西,不得耽误。 李常威也不敢请求与家人道别,只恐触怒了天命帝,祸及妻儿。 陇西郡在大秦最西,境内多荒芜,与四壁隔绝。 不用想也知,等待他的必然是严苦的流放日子。 一行人出了咸阳西门,便有一座山。 过了山,水草变得稀薄,一直过渡为荒漠。 所幸陇西还在秦长城内,安全是有保障的。 行至山前,突然有一匹黑色马跑过了众人面前。 指挥使立刻抽出腰刀,示意全员警戒。 一道人影走出。 正是穿着常服的李常笑。 第69章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眼见是李常笑,指挥使眼中的警惕之色淡了些。 他是泾阳将张颀的部下。 原属靖边军,因伐城之功得以升迁。 榆林军与靖边军在少梁役同线作战。 所以指挥使是认得李常笑的。 他上前一步,恭声道。 “我等奉命押送皇长孙,还请喜郡王给予方便。” 指挥使清楚李常笑的实力,若他硬要劫人,仅凭自己麾下这五百人拦不住他。 李常笑摊开手,示意自己没带兵器。 “我也请个方便,让我与皇长孙交待一番如何。” 指挥使面露难色。 若是人犯跑了,他必然牵连受累,还会祸及家人。 李常笑知道他的顾虑,于是从怀里将自己的腰牌取出,扔给他。 “若是皇长孙跑了,本王担责,定保你等无恙。” 指挥使仔细辨认了腰牌的真伪,然后收入怀中,吩咐手下们让开路。 一身麻衣的李常威从人后走出。 见到面前的李常笑,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郡王殿下,不可超过半刻钟,否则我等回去了也不好交代。” “放心,定不叫你等难做。” 李常笑缓步走上前,一把抓起李常威,两人迅速朝着山腰的方向飞去。 几个秦卒脸色大变,以为是劫人,正要追击。 指挥使一手将他们拦下,眼底满是忌惮。 “不必去,若是郡王爷有心要动手,我等是拦不住的。” 凭着内力踏空而行已是难事,没三四十年的内力断然是做不到的 。 李常笑拉着一人还能踏空,内力无疑是修炼到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了。 经过指挥使的提点,一众秦卒显然也意识到这点。 眼底闪过余悸,看向指挥使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 大人这是救了他们的命呐! 李常笑抓着李常威,二人很快停在了山腰,正好面前有片空地。 落了地,李常威只觉得头晕目眩。 “你就不能轻点吗!”他小声埋怨道。 李常笑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 接着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这是你家王妃托我给你的,仔细看看。” 李常威激动地接过,两手攥着信纸,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两只手都在颤抖。 “对了,若有想说的便写在背面,我带回去。” 说罢,又取出了一小支墨笔,还有拇指大小的墨盒,一并丢了过去。 李常威读完王妃的书信,眼眶已经红了。 “就不能再来张纸吗,这个给我带去陇西留作念想。” “莫要叫他们难做,咱们虽是天家贵胄,却也不能太丧良心。” 李常笑说的,自然是指挥使他们。 按律,流放之人是什么都不能带的,哪怕是张纸。 见此,李常威没有继续强求,而是翻过信纸的背面。 用墨笔蘸着墨盒里的汁,开始书写了起来。 李常笑静静地站在一旁。 “为何要帮我。”李常威突然道。 二人的关系算不得融洽,特别是出了偷盗云王印那一事。 不曾想,自己流落至此,旁人皆对他避之不及。 最后肯施以援手的竟然是李常笑,哪怕只是送一小封书信,在李常威看来却弥足珍贵。 李常笑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认真。 “帮你自然是我情愿,又何必询问来由。你若是想不通,便将这一切归由太子皇伯与皇祖母。” “我父?” 李常威苦思冥想,却理不清其中的关节。 盯着这个堂兄,李常笑突然闪过一抹好奇。 “你沦落至此,可曾后悔。” “说是悔过,那也当不得真。我父既是太子,那我自然该争那宝座。败于齐皇叔之手,虽死无悔。只当是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非也,我说的是盐铁一事。纵观列国,便是货与燕赵,所获亦丰。为何独取楚人,平白惹皇祖不悦。” 闻言,李常威面上闪过一抹苦涩,叹息道。 “做买卖的,熙熙攘攘皆为利,楚人给的多,自然是选他们。” “秦楚相交,是为国战。强楚而弱秦,非我等秦人所为也。” “常笑,我别无选择。若无资财,何来的太子党。父王薨逝,若叫齐皇叔上位,必容不得我家人。眼下舍我一人,保全妻儿性命,已是无憾。” 李常笑从他的话里品出了不对味,面色一凝。 “莫非你此行存了死志?” “流放之日非人,倒是想一死了之,不再受这人间之苦。” “那你京城的妻儿,还有母妃又当如何。” 李常威眼中闪过悲怆和绝望。 “此生必是无法相见,或许我之死,能叫皇祖消气,宽待我妻儿。” 李常笑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这才开口。 “便是皇祖康健,时日亦无多。他日新皇登基,你家孤儿寡母平白令人欺凌,心有何忍?” “可眼下我只是废子罢了。” “谬矣。你沦落至此,对新皇再无威胁。若你犹在,新皇为示宽仁,方才厚待你妻儿。” 算着时间,和指挥使约定的时间也到了。 李常笑将已经写好的书信收入怀中。 一把抓起李常威,朝着秦卒所在的位置飞去。 山下的指挥使心下正着急。 突然看到飞来的二人,这才放松地舒了一口气。 落了地,李常威也不再像先前那副恹恹的模样。 “郡王殿下,这是您的腰牌。” 指挥使从怀里拿出腰牌,递了过去。 “我这兄长便劳烦诸位照看了,待押送完回京,我请诸位喝酒。” 李常笑接过腰牌,当即纵身跳上黑马。 黑马载着他朝咸阳的方向飞奔,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李常威望着他的背影,莫名感觉鼻尖多了几分酸涩。 他竟然,有点喜欢李常笑这家伙了。(别想歪) 指挥使拍了拍身下的战马,一行人也上路了。 …… 半个时辰后,李常笑牵着马步入咸阳城。 他拍打着着袖口上的烟尘,顾自失笑。 “让你多管闲事,这下好了,还多费了一件衣裳 。” 李常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送李常威。 真要问原因,只当是这样会叫他心底痛快。 或许是出于同情,又或者是为了告慰地下的皇祖母和太子皇伯。 本自同根生嘛,不寒碜。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 第70章 贵妃立 次日。 金吾卫将孙氏一族男女老少从天牢提出,押赴刑场。 由东海郡王李应武担任监斩官。 一道斩令。 手起刀落。 孙家满门上下无一人生还。 紧接着,天命帝赐下恩旨,传至东宫。 元德太子贤明,恩封其长孙李宣宜为临洮侯,食邑一千。 先太子妃一应人等迁出东宫,搬至临洮侯府。 临洮县为陇西郡下属七县之一,正好是李常威流放地。 天命帝此旨,用意颇深。 废王妃携李宣宜领旨谢恩。 传旨公公面上格外殷勤。 皇长孙流放,明眼人都知道元德太子一系日后无望大宝。 眼下天命帝借元德太子之名,恩封其孙,算是替孤儿寡母添了一层保障。 大秦律,侯爵食邑两千。 因皇长孙之故,天命帝削其一千,仅余一千食邑。 若无淫乐,维持一府周转绰绰有余。 喜郡王府。 李常笑在听闻李宣宜受封后,心底倒是生出了别样念头。 皇长孙流放,或许是有意而为之。 明眼人皆能看出,自元德太子薨逝,先前如日中天的太子党已各自作鸟兽散。 纵有皇长孙及太傅荀句维系,亦不可免颓势。 齐王党收拢朝臣,正值鼎盛。 天命帝在时,尚可压制其气焰。 皇长孙失了帝心,即便没有盐铁案,太子党的崩溃已成定局。 提早流放,未必不是一条安身保命的路子。 七日后。 押送皇长孙的泾阳骑回了咸阳城。 挑了个旬假,李常笑将指挥使约了出来,给了他一百两银子,算是应了当日请酒的诺言。 指挥使也没有推拒。 他新到任,正需要这些银子与底下人拉近关系,收买人心。 二人这姑且算是一拍即合。 “皇长孙在陇西如何。” “皇长孙气色甚佳,吾等停两日,离去时还与我等打招呼。” “如此便好。对了,可曾留人看护左右。” “王爷放心,有三十骑。” 李常笑点了点头。 三十骑护持,至少性命是无忧的,除非临洮被攻破了。 好歹是天家贵胄,哪怕流放了,平日里的用度也不会亏欠太多。 虽比不上咸阳,但保证个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 唯一要克服的,是陇西的严寒。 而后,李常笑跟指挥使道别,回了府上。 心底倒是悄悄替齐王默哀了起来。 刚熬出头就缩了回去。 先前关押诏狱的重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朝中留下了不少空缺。 齐王操纵大臣,想要引自己人上任。 谁知天命帝抢先一步,又把这些官位给封了出去。 一来二去,齐王党还损了个户部尚书的缺。 上任的官员,既不属齐王党,也非先前的太子党。 他们不偏不倚,统一有个名字:帝党。 顾名思义,是团结在天命帝周围的老臣。 这些,尚可看作是天命帝重新执掌朝局的信号。 后宫的一道圣旨,却彻底将齐王心底的火热给浇灭了。 “淑妃张氏,于宫尽事,克尽敬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今册为正一品贵妃。” 淑妃与贵妃同为一品,其意义却截然不同。 按例,中宫无后,贵妃执凤印。 在此之前,凤印一直由齐王生母德妃所执掌。 眼下,贵妃既立,凤印自当转移。 根据小道消息,德妃为此还发了一通脾气,摔了不少瓷器。 李常笑躺在摇椅上,饶有兴趣地听着德顺打探来的消息。 不只是大臣有圈子,他们这些太监也有。 因着李常笑受宠的缘故,德顺在一众太监中地位不低,消息的来源自然不少。 皇宫是天底下最透风的墙。 这不,宫里的事才刚发生,小太监们就抢赶着递消息过来了。 德顺知道自家主子爱听这些八卦,平日里用心搜集,传的消息那真是又“新”又“准”。 “照这么说,这一轮是贵妃胜了?”李常笑懒洋洋道。 “是的,德妃身边的嬷嬷,因为编排贵妃,被杖责而死。” 德顺说的同时,李常笑也会适时点评几句,就当是互动了。 毕竟李常笑也是受过“娘娘”洗礼的,七十六集他是一集都没落下。 好不容易能碰到现成的,自然让他有了兴趣。 李常笑兴奋之余,倒也佩服起了天命帝。 前朝和后宫一起抓,不愧是君临四十一载的老狐狸。 这一手双管齐下,玩得是真漂亮。 册封贵妃引宁王入局,再借德妃之手激怒齐王,挑起对立。 他自己静坐龙椅,倒是得了安逸。 若是李常笑所料不差的话,宁王便是天命帝推出的,维系朝堂平衡的新棋子。 接下来等着宁王的,大概率是来自天命帝的“百亿补贴”。 加筹码这件事,天命帝可不要干得太熟。 …… 第二日。 贵妃的兄长,工部郎中张长龄升任吏部侍郎。 宁王的丈人,廷尉史钱虔升任廷尉左监。 就连宁王本人,也因为仰奉慈颜,宣明孝治,晋五珠亲王爵。 比齐王低了些,却追平了身为宗正的云王。 这下,再是迟钝的人,都能看清天命帝的意思了。 宁王起势已成必然。 虽说如今羽翼未满,可有了天命帝的支持,这些都不是问题。 下了朝。 那些因着没门路投效太子和齐王的官吏,先后拜访宁王府。 宁王稍加选择,也吸纳了不少富有才干的官员。 王府的一众幕僚,他也递了份名单给自家舅舅,吏部侍郎张长龄,替他们拟定升迁。 在此之前,宁王本是倾向于太子党的。 因着这个缘故,元德太子一脉的残党也向他靠拢。 一应班底初具规模。 宁王自己其实也清楚,天命帝不过是将他推出来与齐王打擂台的,未必是真的青睐他。 母妃晋封也只是天命帝的手段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乐在其中。 身为皇子,心里又怎么可能对那个位置没有念想。 从前没机会就算了,如今天命帝亲手将这个机会递过来,他当然要把握住。 再说了,他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从贵妃晋封开始,就注定他和齐王之间,必有一人余生是要在圈禁中度过的。 他希望,那个被圈禁的是齐王。 第71章 赶赴雍城 朝中。 新生的宁王党与齐王党相互攻讦。 宁王不愧是手段老道的亲王。 朝堂斗争的能力比皇长孙强了不知多少。 利用天命帝的偏倚,半月内扳倒了齐王党在刑部的三位大员。 吏部尚书是帝党,不掺和储君斗争。 吏部侍郎又是宁王亲舅,刑部也成功换上了宁王的人。 若加上廷尉府,宁王眼下已经掌握大秦的刑罚之权。 立刻对齐王党形成了有力震慑。 李常笑惊讶于宁王的雷厉和果决。 要知道,在这之前,宁王可是皇室里头出了名的仁王。 “啧啧啧,是权力改变了人,还是宁皇叔本就如此呢。” 李常笑一边投喂李洛安,口中喃喃自语。 他好些时间没找李常洵了。 李常笑也有自己的顾虑。 好不容易将云王府从储君之争的泥淖中拉出来,他自己可不能再陷进去了。 作为宁王嫡子,李常洵肯定是入了局的,就是不知扮演什么角色。 若是宁王未能上位,他肯定也讨不了好。 说不得也跟李常威一样,落得个流放的结局,甚至更惨。 想到这,李常笑心底莫名产生了一种惋惜,很快又消去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 时间飞逝。 一转眼到了冬至日。 俗话说: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冬至进九。 今日之后,阳气复苏,是为阴极阳生。 咸阳城内有些冷清。 百姓居家拜神祭祖,巡街的秦卒也变少了。 若是有心留意,便能发现平日里斗鸡、斗蛐蛐和遛鸟的纨绔亦是不见踪影。 早在冬至前三日,天命帝便领着群臣去往秦旧都,雍城。 咸阳距雍城三百里。 考虑到天命帝老迈,一行人速度放慢,御驾乘辇花了两日。 雍城是秦人的龙兴之所。 秦迁都咸阳后,雍城便肩负了祭祀的职能。 历代储君迎立,新皇登基,都会亲临雍城,李氏皇族的宗族庙堂都在这。 今岁来此。 其一是为行“祭天礼”。 天命帝代苍生祭上天,祈来年安泰、万物丰收。 其二是为行“祭祖礼”。 祭拜秦称帝前的历代秦王。 恰值兵伐之岁,秦魏战又秦楚战。 秦魏战,秦胜。 此行告慰历代先祖,愿他们泉下有知。 秦楚战,秦败。 将星陨,三十二万秦卒亡于地下。 此行是告请先人,到了地下,庇护离散秦卒,愿流离之魂有所归。 待来年国力鼎盛,军械充足,再报地上之仇。 李常笑身为宗正之子,也需到场。 天命帝知他内力深厚,命他护持左右。 齐王和宁王的车驾并行于龙撵后,互不相让。 龙撵行于队列最前。 李常笑骑行于龙撵之侧。 身下那匹丰伟俊秀的白马,是从御马监牵来的。 其实他本想骑自己的黑马,只是黑马前些日子伤了,只得留在府里。 惊鸿剑挂在马背上,以应付突发情况。 李常笑总觉得有些多余。 帝王御驾出行,更有群臣环侍左右,总不至于被人行刺。 更何况此次赴雍,光是随驾的金吾卫就超过了两万。 心底觉得好笑,李常笑随意地瞟了一眼四周。 咸阳与雍城这段路极为平缓,一路便是沿着渭水前行。 行过半途,道路两侧逐渐出现了林木。 金吾卫甲士贴行大路两侧,为了应对随时的情况。 李常笑轻拍马,向队列前方靠去。 最前头的,是位身穿金色盔甲,顶上嵌有红翎的秦将。 李常笑知道这是金吾卫上将军,伍云召。 他策马到伍云召身边,低声道。 “伍将军,你觉得何处可能设伏。” 伍云召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郑重。 “此地距雍不足五十里,若有设伏,当是以此地最佳。” 李常笑点了点头。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旋即,李常笑开始打量起前方的林木。 百年内力在身,目力自是远胜于常人。 伍云召感受到李常笑的内力。 络腮胡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堂堂皇室子弟居然练就了这般浑厚的内力。 再仔细感应确认后,伍云召整个人都不好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内力修为还不及这位年轻的郡王。 还不待他开口询问。 李常笑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沉声开口。 “将军,前方二百步,右侧灌木林倾轧。” 闻言,伍云召脸色变了,连忙运起内力,提升目力。 然而—— 他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看不清二百步之外的情况。 心底本能是不信,可又想起了对方那恐怖的内力,伍云召终究还是抬起右手,示意队列止步。 身后的龙撵顿时停下,连带的群臣的车驾也顿住了。 一众金吾卫握紧了手中的长矛,打量起四周。 这时,大太监来福驱马上前。 见了李常笑,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托咱家来问情况。” 还不待伍云召开口,李常笑先出声了。 “本王察觉前方二百步有异样,故命伍将军停下。” 来福的表情顿时就严肃了,拱手道。 “有劳郡王爷出手,咱家先去回禀陛下。” 而后,拍马回到龙撵前。 伍云召回头看了李常笑一眼,眼神中带了几分感激。 先前李常笑出声,分明是替他担了责。 若是判断有误,引起陛下震怒,也怪不到他头上。 李常笑没理会伍云召,反而握紧了惊鸿剑。 他对伍云召的描述还保守了。 前方二百步,至少有上百道呼吸声,定然就是设伏的敌人。 只是直言听到“呼吸声”显得太过惊世骇俗,所以李常笑隐晦了一点。 他转身看向右侧的一名金吾卫。 “可有佩带弓矢,拿于我。” 被他喊住的金吾卫当即走上前,将背后的箭矢和怀里的弓箭取来。 李常笑轻轻拉了弓弦,判断出这是把三石之弓。 对他来说有些轻,现在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一个纵身两脚踏上马背。 从金吾卫手中取过十根箭矢。 左手搭弓,右手拉弦。 内力顺着他的手,附着在箭矢上。 李常笑瞄准了前方的灌木林。 “咻咻咻” 一轮五支箭矢。 连续两轮箭矢先后飞了出去。 刮擦着空气,发出阵响。 下一刻。 便有六具尸体被箭矢带出了路中央。 伍云召也看到了。 他连忙抽出了佩剑,厉声吼道。 “敌袭,保护陛下。” 领了命的金吾卫迅速聚集到龙撵周围。 而后,两侧灌木丛中跑出数百身穿黑衣的持剑人。 他们以道旁林木为支点,借力疾行,身形快速飞掠而来。 第72章 大魏重剑门 黑衣持剑人飞速到达身前。 “你们是重剑门的人!” 伍云召拔出佩剑,运起内力一剑斩向了近处的黑衣人。 “刺啦” 近处的黑衣持剑人衣衫瞬间被斩碎,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出现在腹部,鲜血顺着缝口汩汩流出。 身体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断了气。 伍云召的面色却不太好看。 因为黑衣的重剑门弟子正在屠杀近处的金吾卫。 他们个个都有内力在身,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皇室的几个供奉从队列后头走出,抵挡着近处的重剑门弟子。 伍云召接连击杀了四名黑衣人,正欲继续动手时,竟有一人直接冲向了他。 手中的黑剑爆射出精芒。 伍云召也提着佩剑劈了过去。 “哐当” 两剑相撞摩擦,惊起了淡淡的火花。 数十息之后,二人各自后退了十余步。 “重剑门中,竟有你这等强者。”伍云召说道。 黑衣人没有回答,手中的黑剑继续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伍云召面上露出了讶色,此人竟能与他五五开。 内力少说也超过三十五年。 暗地里迅速在脑海中翻索,一个名字涌上心头,当即脱口而出。 “你是重剑门的乐何,当代门主。” 此话一出,面前的黑衣人明显身形顿了下。 他摘下了面罩,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 “猜到老朽又如何。你这鹰犬,还是担心一下秦贼,看他如何死的。”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壮硕的黑影直直逼向了秦皇的龙撵。 他的速度极快,目力看竟是一道残影,宛若浮动的线条迅速穿过了金吾卫的包围。 而后,被他穿过的金吾卫纷纷倒地。 却连鲜血都没有滴出来。 竟是杀人不见血。 伍云召立刻急了,便要回身驰援。 一道剑光斩向了他。 正是乐何。 伍云召无奈,只得继续提出佩剑抵挡。 浑厚的内力猛然爆发,手臂的血管清晰可见。 “秦狗,我这是救你。你连我都打不赢,又如何赢得了我师叔呢。” 乐何面上悠然。 他的目的本来就是拖住伍云召,别让他回援。 黑影迅速抵达龙撵前二十步。 以他的速度,不出三个呼吸便能抵达龙撵。 这时,秦军队列中飞出了一道白袍身影,手中握着一杆银亮的长枪。 身形移动迅速,枪尖此在空中,隐隐还有一震爆裂的响声。 他径直攻向了黑影。 远处,正在鏖战的伍云召见到这一幕,紧皱的眉眼稍微松了下来。 乐何的眼底闪过一抹玩味。 白袍身影到达黑影的身侧,口中喊道。 “金吾卫大将军白痕在此,休得伤我主上。” 话音刚落,手中的长枪挥舞出凌厉的劲风,仿佛要将这空间撕裂开来。 见这一幕,李常笑摇了摇头。 “白袍将不敌。” 枪法尚可,但是内力的差距是硬伤。 看到朝着自己杀来的白痕,黑衣下的人轻蔑地笑了。 手中的玄铁重剑看似随意地砸了出去。 “砰” 白袍将连人带枪都被掀飞了出去,还能听到一句闷哼。 龙撵前的两个大太监脸色一变。 天命帝静卧其中,两眼垂闭,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做完这些,黑影没有停下,继续杀向了龙撵。 这时,他距离龙撵只剩下十步。 九步。 八步。 七步。 突然,一匹白马载着人挡在了龙撵前。 是个身穿红袍王府的青年。 正是李常笑。 黑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只当是秦皇室的小辈找死。 既然找死,他定然成全。 远处,伍云召也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紧皱的眉头瞬间平和了,趁着退剑的关头,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 “怎么,秦贼要死,伍云召你这么高兴。秦贼有你这部下,今日是难逃一劫了。” “错,难逃一劫的是你那是师叔。” 伍云召满脸认真,言语间甚至还有几分小心翼翼。 “你这秦狗莫不是被吓傻了。” 乐何面上闪过一抹疑惑,旋即转过头,看向龙撵,眼底充满了兴奋。 五步。 四步。 三步。 黑影抵达李常笑面前。 他故技重施,斩出手中的玄铁重剑。 嘴角依旧带着笑。 三分傲慢,七分轻蔑。 下一秒,他整个人直接定在了原地。 黑影有些惊讶,转过头。 待看清了面前的景象,整个人直接傻眼了。 因为玄铁重剑的另一端被李常笑凭空抓住。 黑影当即要使劲,重剑纹丝不动。 “区区鼠辈,也敢刺我秦皇!” 李常笑冷声道。 手里一用力,那一柄足有六十四斤重的玄铁重剑直接被捏扁,像是泥巴一样变了形。 而后,黑影的脖子直接被李常笑掐住。 他顺着马背轻轻往上一跃,整个人直接定在了空中。 飒飒冷风吹过他的面。 如墨的秀发纷纷扬扬。 玉冠映射出琉璃,整个人宛若神明下凡一般。 黑衣还想挣扎,却发现一股浑厚到可怕的内力直接将他整个人束缚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远处的乐何惊呼一声。 “师叔!” 四下的重剑门弟子纷纷转过头来。 却见到自家师祖被悬于空中。 “魏大将军公孙衍的后人,重剑门的第二代门主,公孙轼。” 李常笑轻笑着,看向了公孙轼,幽幽道。 “公孙门主,本王说得对吗?” 他手中的公孙轼满脸涨红,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李常笑望向下方的龙撵,语气中带着恭敬。 “请皇祖降旨,如何处置公孙贼人。” 龙撵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 “活。” 语气平淡。 可服侍了天命帝多年的大太监听出来了。 天命帝现在的心情很好,非常好。 “喏。” 李常笑应道。 然后一拳砸向了公孙轼。 这一拳平平无奇,可打入公孙轼体内后,瞬间将他的奇经八脉全数震断。 任督二脉中蕴藏的内力,在这一拳之下直接当场湮灭。 公孙轼当场晕厥了过去。 “金吾卫听命,随本将斩杀来敌!” 先前被打飞出去的白痕,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他指挥着金吾卫,杀向重剑门的其余部众。 李常笑满头黑线。 这家伙,好像比他还爱显摆。 若他没记错的话,白痕是武安侯白漠生的亲孙子。 这么看来,老爷子年轻时候玩得很花呀。 第73章 左金吾卫中郎将 李常笑随意地将公孙轼丢到地上。 早就等在一旁的金吾卫立即上前,将他两手反绑,押了下去。 被废除了内力后,公孙轼不过就是个会些许拳脚的普通老人,再无威胁。 另一边,白痕领着金吾卫,迅速斩杀了近处的重剑门弟子。 大太监福顺走上前,看向李常笑的眼神更加尊敬了几分。 “请郡王爷出手。” “好。” 李常笑知道,福顺说的是那位重剑门门主,乐何。 另一边,伍云召和乐何的战斗依然没有结束。 “乐门主,本将早说了,你那师叔是不自量力。” 伍云召朗声笑道,手中的长剑也更为灵动。 陛下圣安,他再无后虑,可以彻底放开手脚战斗。 乐何整个人都吓傻了。 师叔出身将门,一甲子前就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了,却被那少年一招击败。 照这么看,那少年的实力该强大到何等恐怖的地步。 心念至此,乐何又看到四周不断被秦军绞杀的重剑门弟子,心底顿生退意。 于是,他将全身内力汇于剑尖,朝着面前的伍云召斩去。 重剑无锋! 伍云召自然不敢硬接,侧身躲过。 不曾想,竟是虚晃一枪。 黑剑被快速收回。 而伍云召已经后撤了十余步。 趁着这个空档,乐何脚底生风,迅速朝着后方飞掠而去。 伍云召脸色一变。 居然上了这老小子的当! 当下就要追赶。 “伍将军莫追了,交由本王。” 一道声音传入伍云召的耳中。 他抬起头,正见有红光闪过,眨眼功夫就消失在视线中了。 见此,伍云召回过身,加入了绞杀重剑门弟子的行列。 乐何拼了命地跑。 哪怕内力飞速消耗,他也丝毫不敢停下。 牙关紧咬,苍老的面上尽是惶恐。 心底想的却是李常笑那张脸。 究竟是什么怪物! 乐何向身后探了探脑袋,发现什么都没有。 唯有路旁的灌木远他而去。 心中正要舒一口气。 顶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是在找我么?” 乐何正要抬头。 一道劲风到达面前,登时就两眼一黑。 李常笑提着他,回到了秦军阵地。 这来回不过就是百余个呼吸。 还活着的重剑门弟子已经所剩无几。 门主的逃跑,让他们战意全无。 等到最后一个重剑门弟子也倒在血泊中,伍云召同白痕躬身于龙撵前。 “禀陛下,贼人尽数伏诛。” 恰巧,李常笑也拖着内力被废的乐何到了。 他再度将人丢向了金吾卫。 金吾卫有了经验,直接捆绑、收押一条龙,手法之熟练堪称业界典范。 “继续前行。” 龙撵中传来声音。 “喏!” 三个时辰后。 他们终于到了雍城下。 雍城城门大开,城外列满了秦卒。 龙撵到,远处的秦卒齐声喊道。 “恭迎陛下!!” 万人齐喝,声势有若雷海,震天动地。 李常笑面上淡然,恭迎的不是他,心底却莫名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果然他还是个俗人。 世俗的俗。 “这雍城令倒是个会拍马的。” 以他的耳力,自然察觉到了龙撵中天命帝的气息都急促了些。 显然是乐的。 拍马之术,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雍城令定是深谙其道。 而后,一行人便进了城。 作为秦故都,秦皇停居的寝殿雍城也是有的。 距冬至还有一日。 群臣进殿,依次分立两侧。 主要官员俱在,俨然像是咸阳的朝堂。 李常笑除了郡王爵位,身上再无官职,平日是不用上朝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以陪臣的身份参与朝堂。 众人站定。 上首的天命帝先开口了。 “众卿家以为,行刺朕的贼人该如何处置。” 话音刚落,便有金吾卫架着二人到了殿上。 正是乐何与公孙轼。 他们本就上了年纪,内力一朝被废,精和气随之消散,显得更衰老了。 公孙轼更是气若游丝,无力呻吟,眼看就要断气了。 金吾卫上将军伍云召率先走出,单膝跪地。 “臣以为,贼人当杀,重剑门当灭。当下我大秦雄狮近在安邑,恳请陛下降旨,攻取安邑,踏灭重剑门。” 紧接着,金吾卫大将军白痕也走出人列。 “臣附议!” 齐王和宁王对视一眼,各自冷哼,同时走出。 “臣附议!” 紧接着,两侧的文官和武将先后走出。 大殿群臣空前达成了一致。 既敢刺秦皇,便要担得起这后果。 天命帝登时龙颜大悦,抚着龙须长笑了起来。 “好!来福。” “老奴在。” “传旨蒙仲,即日起,伐安邑。破城之日,重剑门上下不得留有活口。倘有阻拦者,杀无赦。” “喏!” 来福礼了礼,缓缓退回天命帝身侧。 底下的乐何和公孙轼脸色全变了。 乐何颤颤巍巍地指着天命帝。 “秦贼,你怎敢 ……” 还不待他说完,白痕一脚将他踩在了地上。 “冒犯天颜,该死!” 乐何面色痛苦,却怎么也起不来。 在他身旁的公孙轼整个人趴在了地上,还不动弹。 待金吾卫将他拉起来,才发现公孙轼已经断了气。 天命帝微微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晦气。 来福懂他的意思,连忙催促。 “莫叫此地沾染污秽,还不将人带下。” 之后便有金吾卫将公孙轼的尸体抬了出去,连带着乐何一起。 埋是不可能埋的,就连全尸也不会留。 会有专人执行“五马分尸”,然后抛至乱葬岗。 离去时,乐何口中依旧咒骂。 “秦贼,你屠戮万民,我咒你秦国上下不得好死!” “朕等着。” 天命帝淡然应道,霸气尽显。 过了罚,接着就是赏。 金吾卫上将军伍云召和金吾卫大将军白痕,二人奋勇杀敌,护驾有功。 事先未查明重剑门伏兵,惊扰圣驾,有过。 功过相抵,不做赏罚。 战死金吾卫,一应抚恤,国库和少府各半,不容有误。 二人自然是没有什么怨言。 令陛下受惊,便是除爵罢官也不为过。 如今功过相抵,他们二人算是逃过一劫的。 “喜郡王。”天命帝又道 “臣在。”李常笑出列。 天命帝望向李常笑的目光倒是带了罕见的和善。 下首群臣,还有宁齐二王都注意到了。 心底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喜郡王护驾有功。传朕旨意,加封食邑两千,授左金吾卫中郎将。” 李常笑本来就有八千食邑,再加上这两千,食邑就有一万了。 和亲王的食邑相当。 恐怕大秦立国以来,像他这样的郡王也是头一位。 殿下群臣哗然。 倒不是为了这一万食邑的郡王爵,而是那左金吾卫中郎将之职。 左金吾卫中郎将,从四品。 执掌两千金吾卫。 实职。 第74章 省牲 金吾卫设上将军、大将军各一。 目前由伍云召和白痕担任。 金吾卫分成左右二军。 相互间并无高下之分。 两军分设金吾卫将军各二,统金吾卫一万。 金吾卫将军以下,便是中郎将。 天命帝的封赏,相当于把李常笑直接提拔到了金吾卫的高层。 两千金吾卫。 在关键时候那是可以逆转局势的。 宁王和齐王都想到了这个关节,看向李常笑的目光带了几分火热。 下方的伍云召和白痕只是惊讶了一瞬。 此外便没有别的反应了。 李常笑的实力他二人可是见识过的。 内力之浑厚,说句冠绝天下,那也当得。 谁若是不服,公孙轼就是下场。 李常笑躬身行了一礼。 “谢陛下。” 而后退回了群臣之列。 面色淡然。 可要是说心情,算是喜忧参半。 有官职在身,闲散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变成个起早贪黑的劳碌命。 当然,好处也有。 左金吾卫中郎将,倍受皇恩。 云王一脉历来闲散,不问世事。 眼下李常笑多了个职位,可以给两座王府加点筹码,震慑宵小。 姑且算是好事。 毕竟金吾卫素来以杀人不吐骨头闻名,无人招惹。 李常笑看向上方的天命帝,从他上挑的眉宇来看,便知老皇帝心情不错。 也对,这心情怎么会差呢。 一个官位便能收服了一名绝世高手为其所用,赢麻了。 正如李常笑所想。 天命帝也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先前让李常笑随行龙撵,不过是听闻他剑法超绝,趁此以示恩宠。 倒不是真的指望李常笑能派上作用。 重剑门袭君时,李常笑表现确实惊艳。 公孙轼的名声,就连天命帝也有所耳闻。 这等纵横天下数十载的剑道宿老,却被李常笑轻易拿下,其实力之强可见一斑。 抛开这些。 对天命帝来说,实力倒是其次。 李常笑对他心存敬畏,这才是他最看重的。 儒圣言:知敬畏,心有敬畏,方能心有定止,分定而不迁,立命而不改。 若无敬畏,何来忠心可言。 天命帝也有私心。 秦皇本就是个高危的活计,天底下想行刺他的人数不胜数。 有李常笑坐镇,便无惧列国宵小。 他也能睡个安稳觉,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朝会散,朝臣走。 李常笑却不能走。 作为新上任的左金吾卫中郎将,他要当值。 因着此次随驾的金吾卫已经有各有统属,他麾下的两千金吾卫还有长史暂时无从说起。 等到咸阳才能替他补齐。 咱就光杆司令呗! 李常笑倒是乐得轻松,晚几日当值,他便能多些安逸日子,自是再好不过。 可天命帝要他今天就到任。 既然没有金吾卫,那便随侍左右。 于是,腰佩惊鸿剑的李常笑跟在天命帝身后,随他进了内殿,即为斋宫。 持剑是天命帝特许的,以示信任和荣宠。 然而,李常笑早就看穿了这位皇祖的套路。 典型的“一个巴掌一个枣”,是叫李常笑好好卖命。 得了! 反正没有拒绝的余地。 不能改变,那就学着接受。 李常笑暗暗给自己开导。 突然,在他身前的天命帝开口了。 “鹏儿,你所求为何。” 李常笑刚开始还愣住了。 大概失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皇祖,孙儿愚钝,您所言之“求”是哪方面的。” “自然是毕生所求。朕观你于权势与财物无所求,生在皇家,倒是个稀罕事。” 李常笑认真地思考了几秒,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高堂无恙,子女平安。此生无忧,寿至天年。” 说完,他脸上反而有些不自信了。 也不知天命帝会不会骂他没有出息。 天命帝是真的惊讶住了。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脚下的步子停了。 他转过头,目视着李常笑,两眼直指着他。 似是要看穿他的内心。 凭着君临四十一载练就的识人本领。 他在李常笑眼中看到了敬畏、惊讶和歉疚。 唯独没有心虚。 即便如此,天命帝的目光仍然没有挪开。 依旧直直地盯着李常笑的双眼。 良久,他突然笑了。 而后,竟破天荒地伸出手在李常笑的肩上拍了下。 老态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欣慰。 “朕记得你家里是有个闺女的。” “正是,蒙皇祖恩赐,得封丹阳县主。” 李常笑老实回答道,隐隐还有一丝警惕。 宗室女子被帝王记住,那可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哪天就是和亲或下嫁。。 天命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老头儿可就不高兴了。 “朕还不至于盯上你家闺女。我大秦的基业,是老祖宗用手打下的,而不是牺牲我大秦皇女。” 李常笑思考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一回事。 刚抬起头,却发现天命帝正盯着他,眉眼微弯,显然心情不错。 “朕得说在前头。亲王之女才可封郡主,郡王之女最多只能是县主。” 说罢,天命帝转过头,继续朝着内殿走去。 李常笑连忙跟上。 连动作都利索了许多。 天命帝的最后一句话放了个饵。 像是把话全说了,又像是一言未发。 李常笑却是懂了,这个饵他还非吃不可。 多个郡主爵,李洛安日后寻夫家也能有更多选择。 只是心底对天命帝的帝王心术又高估了几分。 仅是几句话,便拿捏了他的软肋。 他对人心的把握,已经到达一个智计近妖的地步了。 一字一句俱是润物细无声,一举一动皆为御下之道。 为了这个亲王爵。 李常笑觉得自己是该勤恳些。 晌午,天命帝在宫中用素膳,又歇息了半个时辰。 李常笑持剑立于殿外。 未时起。 明日便是冬至,天命帝乘龙撵亲去“省牲”。 李常笑陪侍左右。 “省牲”便是检查明日祭天和祭祖的牲口是否得当。 在此之前,奉常已经确认过多次。 祭祀的牛、羊、马都是从秦境各地搜罗来的。 除开物种之别,按品种也能分成好多个门类,所以需要反复查验。 祭祀是最为神圣的,断然马虎不得。 省牲的过程中,李常笑倒也看到了一件趣事。 比如祭祀用的牛和羊,鲜有老牛和老羊。 牛犊和羊羔更是一只都没。 大多处于生长期,正是肉质最嫩最鲜美的时候。 用于祭祀的马,与牛羊正好相反。 放眼看去,都是些幼年弱马,强壮的更是一只都没有。 这也是有讲究的。 马更精贵。 战马可以驰骋,驽马可以运输。 所以秦国的惯例,历来是挑选幼年弱马祭祀,更偏重实用价值。 因为历代先帝和先王都是如此的缘故,摆到实践中来,倒也不会有被子孙怠慢的想法。 祭祀前三日,需斋戒。 第七十五天 祭冬 冬至日。 太祝事先推过时辰。 寅时五行属木,是阳气伊始。 恰好与阴极阳生的冬至对上了。 日旦。 天色尚暗,天命帝领群臣行至祭天台前。 站定后。 两侧的大臣分立。 天命帝着大裘冕,沿阶缓缓步上祭天台。 上身着玄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花纹,象征天。 下身套纁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纹,象征地。 待他行至祭台上,底下的群臣纷纷跪地叩拜。 对秦人而言,便是祭拜“皇天”和“四帝”。 天命帝亦是俯首,以示对天地的尊敬。 祭天台本就高于地面数十米。 若是从远处望去,仿佛天命帝正在与神明沟通。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祷告之词在心头默念,不足为外人言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便是如此。 约莫半刻钟后。 天命帝起身。 这便意味着祷告结束。 廪牺令上前一步,朗声道。 “献牲。” 事先准备好的牛、羊、马被拉到了预定地点。 确认一切就绪后。 廪牺令继续发令。 “宰牲” 话音刚落,便有屠刀斩向了活牲。 只一刀,大小的牲畜纷纷倒下,再抽搐了几下,便没了生息。 “瘗埋” 一个又一个大小的坑洞挖出,死去的牲畜被推了下去。 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事先准备的男女玉人、玉琮、铁制农器和车马青铜器。 玉人通体由玉制成,约莫成男手掌长短,是为代替活人祭。 这时,四下的礼乐官员,舞姬和歌女纷纷出列。 乐舞伴随着咏唱。 击钟以俟惟大国,况乃御天流至德。 行的是雅乐。 至此,祭天礼便算是完成了。 天命帝缓缓走下祭天台。 原本跪地叩首的群臣纷纷起身,朝着天命帝躬身行礼,为的是与先前祭拜天地相区分。 而后,天命帝领着群臣进了雍城。 祭祖在宗庙中。 一众官员没有跟上,剩下便是李氏皇族自己的事了。 宗庙又分家庙和远祖庙,代际远一些的李氏先祖会被迁到远祖庙。 李常笑瞧出了端倪。 所谓的远祖,其实就是历代秦王追认的先祖,只有他们才会迁去。 例如上古帝王,只是为了加强正统性,倒不一定真的有血缘。 除去平日的香火供奉,众皇族是不会去远祖庙的,敬而远之。 此行是去的家庙。 供品已经事先摆好。 天命帝领着诸王开始祭祀历代先王。 从第一代秦王,秦非子开始祭拜。 一众皇族手执焚香,跪在了历代秦王的堂前。 天命帝在上,亦是如此。 一十九位秦王礼毕。 他面色肃然,再对着列祖列宗的灵牌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李元佐携皇室亲族拜见列为先祖。” “今岁征伐,死伤多矣,皆是我大秦子民。李元佐恳请历代先王,庇护我老秦战魂于泉下,孤魂安息,再续余庆。” 说罢,天命帝再次叩首跪地三次。 若是算上先前的,这已经是第六次叩首跪地,超出了礼制的规定。 李常笑看向了太常,还有诸位皇室族老。 发现他们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还有些习以为常。 照这么看,天命帝每次祭祖都会将传统的“三跪九叩”,叠加到所谓的“六跪十八叩”。 口中的祭词也反复强调了对孤魂的安养和庇佑。 李常笑望着天命帝依旧叩首跪地的身影,心底倒是产生了一些别样的矛盾感。 他仁慈吗?非也。 数十万的秦卒因为他的急功近利丢了命。 他残忍吗?非也。 至少李常笑是能听出,天命帝是真心希望战死的秦卒可以魂归故乡。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滋味。 心塞和酸涩两者皆有之。 若是秦卒们地下有知,可曾会觉得荣幸,可曾会觉得无悔。 鲜活生命和大好年华都埋葬在了大秦霸业之下了。 脚底传来的踏实触感,有些生硬又发冷,毕竟是累累白骨砌成的。 大礼完毕。 天命帝本就上了年纪,今日连番主持祭礼,体力已有不支。 隐隐还有冷汗自额头滴下。 福顺和来福一左一右搀着他,出了宗庙。 这一次,天命帝没有推开他们。 龙撵就停在殿外,正好载着他回到寝宫。 天命帝走后,宗庙内便只剩下诸位宗室王爷。 又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族老先后离去。 剩下的各位青壮年的王爷,又以齐王和宁王为中心,隐隐分作了两派。 只有一小部分站在李常笑身边,作为中间派系,两不掺和。 李常笑有些惊讶。 也不知两位皇叔用了什么手段,竟引得这么多宗室全都入了储君之局。 他反正是不惨和这些的。 李常笑缓步走上前,离着历代先王的灵牌更近了些。 灵牌前各放了香炉,炉上的火香冉冉升起,游于供品前,似是在亲享后人的供奉。 只这一幕,便产生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意境。 李常笑的目光游走在历代先王的灵牌前,脑中同时回忆起他们的功绩,那都是记在了竹简中,留与后人缅怀与歌颂的。 今日,李常笑便成了这后人。 受封立国的秦非子。 击败西戎的秦庄王。 修礼祭祀的秦宣王。 …… 因着熟读皇室典籍的缘故,李常笑每看到一个灵牌,便能立刻道出其生平功绩。 恍惚之间,心底突然涌上了浓浓的自豪感。 先祖的功绩,他这个后人至今依旧觉得与有荣焉。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若是历代先王泉下有知,听闻自己在阳间时的功绩被人铭记,时常提起,心底也会大为欣慰。 心血来潮间,他又于焚香前礼拜。 “秦德昭昭,秦威烈烈。唯愿我大秦国泰民安,武运昌隆。” 礼毕,转过身。 这才发现宁王和齐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庙中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 屋外的冷风刺骨,又带来半生萧瑟。 太祝领着人在殿外等候。 诸王离去后,宗庙再次闭上。 清扫灵尘,收拾供器。 天命帝回寝殿后便睡下了。 上了年纪就嗜睡,可一觉却无法长眠。 深至夜半,龙榻上的天命帝睁开眼。 左右翻醒再无困意,于是坐了起来。 心底莫名有种遗憾与怅然。 自己的身子,他也清晓,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亲临雍城主持这祭天礼了。 惟愿先人莫怪。 第76章 攻破河东郡 次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返咸阳城。 有上次的遭遇在前。 秦廷从骊山大营调了五万秦卒,戒备雍城至咸阳沿线。 还真找到两批图谋不轨的人马。 分别来自北面的燕国和赵国。 赵氏皇族的武灵卫,还有来自燕国易水阁的刺客。 眼见行动暴露,两国高手并未停留,各自散去。 因此,回程的路途十分顺利。 两日后,君臣回到咸阳。 护送天命帝回宫安养后。 李常笑步出宫门,准备直接回府。 这时,有五名金吾卫迎面朝他走来。 近了身,纷纷行礼。 “吾等参见中郎将。” 李常笑顿时明了,喊的不是郡王,反倒是金吾卫的官职。 这么看来,眼前这几人,大抵是他的下属。 正如他所料,为首者继续开口。 “金吾卫长史苏仁远,奉上将军之命,领中郎将前往营卫。” 李常笑点了点头。 苏仁远牵来了早就备好的马匹,一行人上马,朝着清化坊飞驰。 左金吾卫驻地,在西街清化坊。 右金吾卫驻地,在东街积善坊。 距离秦宫都不远。 若是宫廷有了变故,金吾卫能最先到达,控制局面。 宫门也驻扎了一支规模八千的金吾卫,左右军各两支,一支两千人。 如此一来,天命帝的用意就很明显了。 李常笑连同分派给他的两千金吾卫,是要承担拱卫宫廷的职责。 “苏长史便是分派给本将的。” “正是,日后望将军包涵。” “自是应有之义。”李常笑答道,言语间倒是没有疏远的意思。 长史是他的幕僚,而且还不会分润他的权力。 是个相当合适的工具人。 若有脏累的活计,李常笑不愿干,可让长史代劳。 因此,李常笑觉得还是该给工具人三分薄面的。 到了清化坊。 临街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住户。 一方面是出于调兵的考虑。 金吾卫出动,必然是当代秦皇急诏,耽误不得。 所以将沿线的街道给清空了。 李常笑反而更相信另一种推断。 咸阳百姓哪怕流落街头,也不愿住在金吾卫对面。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起码是活的。 而后,苏仁远带他去了营卫。 下辖四名司阶,每名司阶统五百金吾卫,合计两千。 李常笑击败公孙轼的消息早早就传出去了。 这两日还成了一众咸阳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金吾卫部众显然也听说,看向李常笑的目光满是敬畏。 倒是替他省去了整军立威的麻烦。 这就得多谢公孙轼了。 完事后,李常笑没有多做停留,径直回府。 如今有了官职在身,明日晨醒还需赶赴宫门当值,待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命人将李洛安喊来。 小丫头见着自家父王,蹦跳着一把抱住他,心情很好。 李常笑起了好奇心,问道。 “安儿,可是有好事发生?” “今日得了嬷嬷夸赞。” “哦?夸的什么。”李常笑来了兴致。 “举止娴雅,落落大方。”李洛安积极回应道。 语气中满是骄傲。 听了这,李常笑当场笑了起来。 本就内力深厚,这笑声自然也是又响又长。 他的本意其实是想夸奖自家闺女。 可李洛安不这么觉得,哪有人要笑这么久的。 以为自家父王是在笑她。 小姑娘竖起眉头,嘴巴上撅,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而后,整个人直接抱住了李常笑的手臂,晃荡了起来。 李常笑人还躺在摇椅上,小丫头来这么一下。 整个人的身子顿时随着摇椅前后摇摆,很快就产生了轻微的晕眩感。 有心想要求和告饶,可嘴里的笑容却怎么也止不住。 “哈哈哈哈!” “父王!” 李常笑张扬的笑声,还有李洛安的冷哼,一起回荡在王府大院。 青璃静静地站在一旁,眉眼弯作了月牙,捂嘴轻笑。 …… 次日寅时,李常笑赶着夜色就要出门了。 用过膳,他换上了百炼甲,腰间配着惊鸿剑。 德顺事先命人将黑马牵到府门前。 刚上马,便见青璃从府里走出,朝着他福了福身子,算是恭送。 李常笑突然觉得心里充实了许多,拍着黑马就上路了。 黑马情绪也很高昂,蹄子一蹬,载着人跑出了好远。 这个时辰,街角只有出摊的小贩,还有些许轿子。 那是要去上朝的官老爷。 皇宫四门,一众文武由东门进入宫廷。 李常笑统领的这支金吾卫守南门,因为这儿离天命帝的寝宫最近。 一连几日,都有些无所事事。 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无事来的好。 要是连他们这批金吾卫都动了,指定是咸阳城出岔子了。 年关将近,不如各自谅解,少添点麻烦事为好。 半月。 前线传来消息。 蒙仲率秦军攻破了安邑城。 重剑门上下无一活口,算是替天命帝出了这口恶气。 至此,魏境河东郡全数落入秦人之手。 这一回,天命帝倒没有继续施令,而是将秦魏一线交由蒙仲全权负责。 咸阳的使臣,带着犒赏的酒肉和褒奖文书一起去往河东。 回来的时候,需带上重剑门高层的头颅,用以核验。 大魏。 听闻河东郡沦陷,朝堂诸公骇然。 魏帝魏遫震怒。 他是魏武帝的孙子。 本来皇位该是与他无缘,但一众文官齐齐施力,硬是将皇位套在了他的身上。 就是看中了他不问政事,只喜风月。 魏遫性子本如此。 皇室宗亲他又信不过,一切政事便交由国相打理。 少梁役结束,好不容易把秦人熬走了。 才没过多久,秦人再度攻伐,竟然将整个河东都占了。 要说魏遫心头没有怒意,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的怒火并不是对秦国,而是向着大魏朝堂。 毕竟朝政一直是由这些文臣打理的。 眼前之事,他们脱不了干系。 魏遫黑着脸,朝着下方喊了声。 “国相何在。” 话音刚落,便有一位穿着相袍的老人走出。 身材干瘦,个子矮小,魏朝堂上下却无人敢忽视他。 此人正是魏相,惠冯。 祖上是名家圣人。 面对魏帝的怒意,惠冯神色自然,躬身应道。 “老臣在。” “国相告诉朕,秦人此次来犯,缘何?” 惠冯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双手呈递。 “老臣已然查清,是公孙将军的后人行刺秦皇,引起震怒,请陛下过目。” 魏遫眉头一皱,露出了思索之色,接过太监递来的文书。 当面就翻阅了起来。 第77章 熊黎再现 魏帝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文书上的“公孙轼”三字。 他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公孙轼在魏国名气极大,他还是皇孙的时候便听说过。 魏帝有些不敢相信。 “这公孙轼,莫非是我国的那位‘玄铁剑王’?” “回陛下,正是。” “秦人还有这等高手么,是秦国那位‘黑衣剑王’?” 惠冯脸上闪过一丝赧然,答道。 “裴季逝世多年。此番出手的,是其弟子,出身秦皇室。” 魏帝有些惊讶,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国相且说,如何阻挡秦人。” 惠冯眼前一亮,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眼魏大将军的方向。 “既是公孙氏之故,当拿下公孙氏,纾解秦恨。臣又闻此事与大将军有关,还望陛下明察。” 听了惠冯的话,魏遫看向了武将之列。 “大将军也给朕个交代。” 范阳听到自己被点名,心下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臣拜见——” 还不待说完,就被魏帝打断了。 “告诉朕该怎么做,少说这些废话。” 范阳脸色一滞,连声道。 “臣请陛下允臣领兵驰援上党郡,另向燕赵求援,请二国干涉。” 提起燕赵,魏帝本能有些抵触。 同是帝王,却要沦落到向他国求救,无疑是极失颜面的。 不过他终究还是应下了,点了点头。 “就按大将军所言,出兵上党。另宣两国使臣明日上朝。” 做完这些,魏帝只觉得头都晕了,还有胀痛。 定是因昨日饮酒过度的缘故。 于是,他摆了摆手。 大太监立刻宣布退朝。 范阳看向惠冯,捋了捋胡子,面上满是得意。 “国相大人,看来陛下还更看重我等啊。” “惠冯预祝将军此行顺利。” 惠冯面上带笑,言语间尽是恭贺,显得真诚极了。 “那本将就承国相吉言了。” 说罢。 范阳领着一众武将走出大殿,一个个都走的是螃蟹步。 待他离去后,便有文臣抵达惠冯身边。 “相爷,武人如此张扬,断不可叫他们坏了我大魏根基。” “无妨,他们得意不了多久了。”惠冯淡然道。 “相爷英明!” 一众文官连忙吹捧。 殿中的武士还有大小太监,听了这些却没反应。 大魏朝中文武不合,这早都不是秘密了。 下了朝,惠冯回到相府。 走进里院。 一个红袍少年,正在院中挥舞着霸王长枪。 若是蒙伯在此,必然认得他。 正是纪山之战中重创秦军的楚将,熊黎。 他逃离郢后便下落不明。 竟是到了魏国,居然还在国相府。 熊黎早就听到了院子外头的脚步,也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他放下霸王枪,朝着来人行了一礼,神色恭敬。 “孙婿见过相爷。” “哈哈,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黎啊,都当了老夫的孙女婿,该喊岳祖父才对。” 惠冯脸上满是笑容,与应付范阳时的假笑不同,现在连皱纹都笑出来了。 熊黎没有拒绝。 “孙婿见过岳祖父。” “这就对了。不愧是名将之后,是那楚皇有眼无珠。且放心,楚人负你,我魏人必不负你!” “多谢岳祖父。” “兵法习读得如何了。” “公孙将军的兵法确实不凡,黎受益颇多。” “那就好,待此战结束。公孙家的兵法老夫全数给你拿来。” 熊黎眼底闪过一阵精芒和火热。 …… 一日后。 范阳率领三十万魏卒从大梁出发,直指河东。 三日后。 安邑沿线的秦军在蒙仲的指挥下,向着上党开拨。 此时,距离新年只剩两日。 以秦的惯例,从正月初一开始才有假。 李常笑还是头一回在除夕当值。 好在天命帝对他也算宽厚。 命人将一些特供的膳食送出来给他,连带着麾下的金吾卫也占了便宜。 看着漫天飞雪,嚼着手里的菜肴,也别具一种滋味。 平日都是酉时下值。 今日因着宫中设宴的缘故,得延至戌时(晚上七点)。 终于熬到了戌时。 报备后,李常笑骑上黑马,便要往王府赶。 长史苏仁远也刚好出来。 他是文官出身,身子有些单薄。 在这大冷天值守,对他还真算是个考验。 “长史多添些衣衫,新年之夜,莫叫家人挂怀。” “遵命。” “左金吾卫长史苏仁远!”李常笑突然大声喊道。 “属下在!”苏仁远连忙回应,隐隐还有几分忐忑,以为又做错事了。 “过个好年。” 李常笑淡淡道,随即拍着黑马扬长而去。 留下苏仁远在原地傻眼,只是手中多了个荷包。 荷包制作极其粗糙,就跟制作者的心一样。 待反应过来后,他也笑了。 有这样一个上官,似乎还不错。 回府的时候,大门是敞着的。 李常笑将黑马交给下人,径直向着内院里走去。 脚步很急,每一步都载着期待。 很快,便有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出现在眼前。 在这除夕之夜,分外显眼。 李常笑行至屋前,轻轻在门上叩了叩。 很快,屋里传出了回应。 “来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 门开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青璃那张脸。 见了来人,她露出了个温馨的笑,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连忙道。 “王爷快进来。” 李常笑进屋后,才发现案上的菜肴都用“饭捂子”包着。 小丫头乖乖地坐在那,有些无趣地把玩着头发,小脸上写满了沮丧。 “安儿。”李常笑轻声道。 似是听出了来人的声音,李洛安抬起头。 见是李常笑,两个浅浅的酒窝立刻附在脸上,嘴里喊道。 “父王!” “饿了,快吃些东西。” “好!” 青璃这时也走了过来。 “王爷,都冷了,不如我再去热热。” 李常笑掀起饭捂子,趁机度了一小股内力进去。 于是,当菜肴拿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腾腾的气。 他看向青璃。 “既然你看错了,便罚你留下一起守年。” “青姨,留下。”李洛安适时回应道。 父女俩交换了个眼神。 青璃犹豫了一下,最后在下首找了个位置。 是夜,大雪纷飞。 烛光下却洋溢着淡淡的温馨。 第78章 宁王问剑 天命四十二年 正月初一。 范阳及麾下的魏卒全数到达上党郡。 大梁的三十万魏卒,上党原有的十万魏卒,还有东郡支援的五万魏卒。 范阳麾下的魏卒一口气达到了四十五万。 反观蒙仲,此次抵达上党前线的秦卒仅有二十七万。 正月初二。 蒙仲率军攻城,被范阳所部洞察,战损三千。 接下来的两天,蒙仲继续率部攻城。 三日折损的秦卒人数过万,受伤者也近万。 第四日,有魏斥候禀报,秦人撤军了。 范阳大喜,亲率二十万魏卒追击。 沿途摧毁了多座秦人的营寨,并缴获了数目极为可观的粮器。 至此,范阳对秦人诈败的疑虑彻底打消。 于是指派副将又从上郡调来十万魏卒。 统共三十万魏卒一起追击,便要一举收复安邑。 第六日。 范阳魏卒抵达安邑。 城中的秦卒突然倒转兵锋,迎向了魏卒。 魏人长途跋涉,又逢冬日,已有不支。 秦人以逸待劳,有心算无心,以较少的人数竟暂时取得了优势。 短兵相继间,运城又有十万秦卒赶至,绕至魏人的后方。 范阳知道这是中了秦人的计,连忙指挥全军后撤。 这支魏卒绝大多数是范阳从大梁带来的,训练有素,保持了阵型不乱。 另一支从稷山来的秦卒赶到,在北面截断了魏卒的退路。 恰逢冬日,河面结冰。 在秦人有意的追堵下,魏卒余部被赶至冰河上。 秦人按兵不动,硬是将范阳麾下的魏卒困于此地。 冰面时有断裂,加之魏人御冬准备不足,三日内魏卒折损过万。 又三日,因伤亡过多,加之粮草不足,范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东南行进。 最后,二十余万魏卒被围困于盐湖一带。 …… 元宵日。 范阳领着余下的七万魏卒投降。 秦人卸去了他们的兵甲,分而关押。 留五万秦卒看守战俘。 其余部众一起攻向了上党郡。 魏军主力已失,阵线收缩。 七日内,秦人接连攻取上党九城。 上党郡半数以上落入秦人之手。 蒙仲命令秦军停止进攻,严守阵地。 消息传入咸阳,朝堂上下俱是狂喜。 上党郡在,自此可以遏制北面的燕赵。 天命帝大喜之下,连夜下旨亲封秦将蒙仲为“安邑侯”。 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第二日,燕国和赵国的使臣抵达咸阳,面见秦皇。 两使道明了来意,要求秦人撤离上党郡。 “朕若是不撤,又当如何?”天命帝看向两位使者。 苍老的瞳孔中,自带了一股浓郁的肃杀之机。 燕使和赵使来时就做好了殉国的准备,自然是无所畏惧。 “五十万燕赵联军集结长平,若是秦皇执意如此,唯有一战。” 赵使面上有些得意,威胁道。 台下群臣俱是满脸怒容。 天命帝面色淡然。 “司徒尚。” “臣在。” “传旨蒙仲,一月内尽取上党。另请武安侯出山,统兵百万。即日起,攻伐燕赵,不破不还。” “遵旨!”丞相司徒尚朗声道。 台下群臣眼底皆是一亮。 唯有少数老臣的面上闪过了然的神色,很快隐了去。 司徒尚满脸正色,领了命之后便朝着殿外走去。 显然是去传旨了。 燕使和赵使对视了一眼,纷纷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慌乱。 武安侯,白漠生。 对燕赵两国来说绝对是梦魇。 他竟还在人世! 秦皇居然要派他出征! 哪怕二人不怕死,此刻也慌了神。 白漠生所过之处,寸草无生。 若是再加上百万秦卒虎狼,燕赵国民死伤不知该有多少。 不清楚别人如何。 燕帝和赵帝绝对会拿他二人及家人开刀。 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噗通。” 燕使和赵使不顾形象地跪下了。 而此时,丞相司徒尚都还没走出大殿。 “秦皇息怒,是我等冒犯了,此中必有误会。”二人语气中都带着惶恐。 “哦?燕帝和赵帝要对我大秦出兵。怎么,还不许朕还手。燕赵,莫要欺人太甚!” 最后的“欺人太甚”,天命帝是带着怒意喊出来的。 二使对视一眼,知道燕帝和赵帝交代的使命,他二人是完成不了了。 “允我二人再问主上,必给秦皇一个交代。还请秦皇将人唤回。” 他们的言辞颇为恳切,甚至还有几分卑微。 天命帝知道,这已经是二人所能做的极限了。 再要逼迫,只会适得其反。 “丞相,回来。”天命帝淡淡道。 于是,一只脚刚刚走出大殿的司徒尚大人,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下了朝。 燕使和赵使迅速向国内传达消息,等待回应。 天命帝将宁王和齐王喊至内殿。 随后屏退了周围的侍女和太监,并且安排了一支金吾卫将外殿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者,正是李常笑。 他握着惊鸿剑守在殿前。 天命帝有旨,近殿外十步者,斩。 殿内。 天命帝看着下首的两位皇子,沉声开口。 “你二人如何看待我大秦出兵一事。” 话音刚落。 齐王和宁王面上露出了思索之色。 天命帝此问必不是空穴来风,当是考较他二人。 良久。 还是齐王先开口了。 “臣以为,当携上党大胜之势,趁此攻伐。武安侯尚在,我大秦犹有余力,辅以百万秦师,必可灭燕灭赵。” “嗯。” 天命帝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他没有再看齐王一眼。 目光落在宁王身上。 幽黑的瞳孔中,隐隐带有一丝期盼,外人却无法察觉。 宁王沉吟了一下,终是开口。 “臣以为,当和谈。我大秦连年征伐,国力耗损,兵源不足。当休养生息数载,再行兵戈。” 齐王冷笑。 自家父皇的性子他可再清楚不过,说是穷兵黩武也不为过。 宁王此言,便是否定了兵伐之力。 这小子,完了! 果然,天命帝的脸色陡然阴沉,抽出了架子上的宝剑,直指宁王,状若疯魔。 他将剑丢至宁王脚下。 “若是理不清缘由,你便以此剑自裁,告我大秦亡魂。” 宁王面色一肃,颇为认真地朝天命帝行了一礼。 “父皇肯听臣一言,臣今日虽死无悔。” 说罢,他拿起地上的宝剑,抵在脖子前。 天命帝面无表情,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吐出了一个字。 “讲!” 第79章 何忍 “臣不量自度,陛下所言武安侯与百万秦师,实为诓燕赵之策。我大秦兵武空虚,无力再战矣。” 宁王躬身道。 一旁的齐王听了,差点笑出声。 自己这位皇弟,天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这么荒谬的说法。 秦泱泱之国,怎会凑不齐区区百万兵卒。 真是天大的笑话! 果然,这大秦还是需要交由他来统治。 下一秒,天命帝出声了。 他没有否认宁王的说法,只是淡淡问了句。 “何以见得?” 语气谈不上亲厚,却比先前的滔天怒意要好了太多。 宁王再行一礼,抵在脖颈的剑却没有拿开。 “若以十五载为一轮。从天命二十五年起,我大秦征伐列国一十七。胜十二,败二,平三。累计征伐秦卒逾三百万,战死百万,伤养百万。今可战之军不足百万。” 说到这,宁王换了口气,继续道。 “又值伐上党之际,安邑侯领兵,虽取魏土,我秦人亦有损。今燕赵来袭,臣愚见,当与之和谈。武安侯虽寿,垂垂老矣,宜享耄耋天年。再行兵事,于秦将何忍,于黎庶何忍。” 话音刚落,天命帝看了来福一眼。 来福立刻明白主子的意思。 整个人身形一动,化作了一道鬼魅残影,冲向了宁王。 “哐当!” 宁王手中的剑被来福夺去。 来福将之套上剑鞘,两手捧剑跪于天命帝身侧。 齐王心底升起一阵不妙。 因为他看到,天命帝眼底的晦暗之色全数消散了。 封王伴君四十载。 齐王知道,天命帝这是满意了宁王的答案。 当即就要出声。 可迎接他的,是天命帝的一道目光。 这目光中充斥警告与狂躁,瞳孔最深处,还藏着一股淡淡的杀意。 齐王顿时体寒。 父皇,竟真的对他动了杀念。 意识到这点,齐王再不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 先前的踌躇满志尽失,整个人通身散发着一股灰败之气。 “换作你,你待如何?” 天命帝从龙椅上站起,行至宁王身前。 一双龙目炯炯地盯着他。 宁王心底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狂喜。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出于谨慎,他还是先说了句。 “陛下圣明,臣之愚见,恐污了龙耳。” “无妨,姑且言之,朕可皆赦。” 天命帝背着手,显然心情很好。 见此,宁王彻底放心了。 “臣闻:赵帝根基不厚,仰仗老臣;燕太后垂帘,外戚为政。此二者,国事旁落大臣。燕国丈与赵国相,生性胆小,固图安逸,喜好金银。不如以金银许之,换以言和。” 天命帝点了点头,便算是答应了。 他看向宁王,将金令丢给他。 “贿赂一事,便交由你。事态从急,三日内朕要见到结果。” “臣遵旨。” 宁王应道,随即便要下去。 “且慢!” 天命帝叫住他,从来福手中接过宝剑,递了出去。 “此剑与你,若有人阻拦,杀无赦。三日后,事成则剑赐你。” “喏!” 宁王应道,眼底闪过决然和坚定。 他懂了天命帝的意思。 此乃天子之剑。 若事不成,便凭此剑了结,赴死以儆效尤。 一家上下皆牵挂于一身。 成则千古留名,败则万世唾弃。 宁王摸着冷意透骨的剑鞘,似是闻到了鲜红的腥涩。 挡我者,死! 宁王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天命帝望着他的背影,心底莫名有些萧然。 或许,是真的老了。 这偌大的帝国,终需有人赓续。 在此之前,国朝的动荡需要平息了。 大秦,乱得够久了。 天命帝将目光转向齐王。 眸中闪斥着雷厉。 他转头看向殿外,轻声唤了句。 “鹏儿。” 不过两三个呼吸。 一身银甲的李常笑就出现在他的身前。 半躬着身,礼道。 “臣参见陛下。” “左金吾卫中郎将李常笑!” “臣在。” “朕命你护送齐王回府安养,不得有误。” “喏。”李常笑应道,随即直起身子,走到齐王身旁。 “齐皇伯,请!” 他一手引着殿外,等候齐王。 自天命帝唤李常笑进殿,齐王便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抬头看向天命帝。 可回应他的,是天命帝那冷若寒冰的目光。 齐王有些落寞地走向殿外。 李长笑持剑护持在侧。 出了南门,马车已经在等他了。 李常笑正欲上马,却被齐王喊住。 “常笑,陪我一段如何?” 齐王的语气有些低沉。 李常笑略带歉意地看了他一眼。 “职责所在,请皇伯见谅。” 齐王沉沉地盯着他。 眼前的少年,一如多年前风华。 悠悠岁月颇为偏爱他,浑然不曾留下痕迹。 既是外表,还有那颗心。 齐王上了马车,脑海中却在快速过渡这位皇侄的过往。 他有何能,竟受父皇宠信至此。 齐王不止一次地羡慕李常笑。 雨露俱在,可顶上的雷霆从未落下过,老天为何这般不公。 日后,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驾!” 李常笑拍了拍黑马。 周围的金吾卫,还有齐王的马车都动了。 车辙辘辘,马蹄阵阵。 李常笑知道,一个时代要结束了,就在这车马声中。 旋即,他心底也是一阵苦笑。 皇祖这是为难于他。 明眼人都知道,齐王一党完了。 护送者为李常笑,他日有人提起,必是漏不了他的名字。 这也是一种名声,还能获取新帝的好感。 可这名声不是他想要的。 如此看来,这个亲王爵不好挣呐! 行至闹市,马车里的齐王,破天荒地掀开了帘子。 满眼俱是人潮,一时不见边际。 车马声都让人海的喧腾给埋没了。 平素里,他惯是看不上这些小民的。 以后……应该还是看不上。 齐王看向了马夫的脖颈。 心下思量,自己若是摘下王冠,定是能刺死他的。 届时,以马车飞驰,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念头刚闪过,齐王自己就否决掉了。 他可以肯定,马车旁的那位皇侄,定会出手。 到那时,可真就生死勿论了。 齐王心底生起悲意,他想质问。 父皇,何忍至于斯! 第80章 沁水之盟 行至齐王府。 李常笑随齐王一同进府。 在他的身后,是两支五百人的金吾卫。 此行,是将齐王府的府兵缴械裁撤。 先前齐王得势,备受隆宠,府中常驻了一支五百人府卫。 现在嘛,既然天命帝有了储君人选,齐王府的这份隐患自然是要消除的。 齐王满脸颓废。 心里曾想过要借府卫拼死一搏。 可李常笑带来的一千人皆是精兵,不少金吾卫还是从战场退下的老卒。 论搏杀经验,远不是区区齐王府卫可以比拟的。 刚进门,其中一支五百人卫队便四散着上前收缴府卫的兵器。 大部分府卫没有抵抗,缴械的过程很顺利。 唯有少数,妄图投机立功,在主子跟前表现。 金吾卫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还有什么,比献出生命更能展现忠诚的呢。 府上的家丁和管家试图阻拦,但凡纠缠者,也是同样的下场。 李常笑亲率二百卫进了王府后院。 齐王府的家眷先后走出。 见自家有金吾卫上门,纷纷慌了神。 上一秒还做着皇子、公主和妃子的梦,这一切全被打回了现实。 李常笑分派金吾卫搜查王府的后院,确认有无秘洞或者密道之类。 若是日后齐王出逃了,他这个护送者也是要担责的。 李常笑当然不会用自己来冒险。 齐王家眷敢怒不敢言,只是瑟缩在一旁。 门口血淋淋的尸体告诉了他们一个事实,眼前这些人,真的是会杀人的。 齐王有些无力地进了里屋。 王妃和侍妾们连忙跟上。 留在外面的,只剩下齐王的那些子嗣。 为首的便是齐王世子李常泰。 瞧见了来势汹汹的金吾卫,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脸上满是苦笑,朝着李常笑走来。 身边的金吾卫要阻拦,却被李常笑止住了。 他看了司阶一眼,后者秒懂,领着一众金吾卫退后了几步。 李常泰这才开口,只是他看向李常笑的眼神有些复杂。 “笑弟,可是我父王败了?” “是。”李常笑如实回应他。 “皇祖可有说,如何处置我等,性命安否。” “得看皇伯自己。若是安于现状,荣华富贵可保得。” “只是日后如同豚犬般圈养,直至寿终。”李常泰接道。 李常笑没有回答。 道理大家其实都知道,却没必要分说个明白。 任何事情只要掺杂了“人”,便会成为糊涂账,剪不断也理不清。 所以才会有秦律,才会有宗法。 “笑弟,若是我等尝试一搏,结果又会如何。”李常泰突然拔出了别在腰上的佩剑。 李常笑没说话,默默抽出手中的惊鸿剑。 电光石火间,李常泰的那把剑被斩成三截,脱手落了地。。 “皇祖有令:乱我大秦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宝剑的锋芒从中射出,百年的内力显露无疑。 惊鸿剑的剑锋指着李常泰,李常笑的眼底满是冷酷和决然。 若是李常泰再有异动,下一剑,斩断的将是他的性命。 李常笑明白,天命帝既然引他入了这局,便没有给他留余地。 今日心软,来日牵涉的只会是自己的家人。 李常泰早都猜到了结果。 先前所为,只是不甘心。 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落寞地走向里屋。 当日那句“局中人身不由己,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李常笑面色一肃,缓缓将佩剑收回。 他可算是体会到了,投生皇室的这种身不由己。 国事不可逆,大势不可违,此为人道。 …… 当天夜里,李常笑从齐王府出来。 他们在后院搜到了三个秘洞,全是通往城外的。 李常笑从工部借来人马,将这些坑洞补上。 临走时,又留了五百金吾卫驻扎。 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第二日。 宁王拿着燕国丈和赵国相的承诺文书,连夜进宫。 他的面上满是疲色,显然没少出力。 天命帝接过文书,翻阅了起来。 待看到二人的官印,终于点了点头。 他笑着看向宁王。 “庆闻,此事做得不错。” “此乃臣之本分。” “下去。” “喏。” 次日,朝堂。 金吾卫大将军白痕领兵聚于朝堂外。 待朝臣站定后,一众金吾卫蜂拥而上,架着一大批朝臣离开。 俱是齐王党。 还有一众宗人府的府卫,将几位齐王党的王爷和公爷带下。 紧接着,圣旨又提拔了一批臣子,填补了空缺。 明眼人都看出,今日的安排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齐王府镇守的那支金吾卫,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 大秦,变天了! 朝臣们看向前列的宁王,眼底满是炽热。 两日后。 燕使和赵使带来了国君的回复。 这次的内容,显然比先前要友好的多。 “燕赵承认秦国对上党九城的占领,秦需与燕赵魏三国签定盟约,地点是平周。” 天命帝微微竖了竖眉。 燕赵此举,与他的意图不谋而合。 但是天命帝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他看向两国使臣。 “若是朕觉不满,你二人该如何。” “秦皇请说。”二使的态度恭顺了许多。 他二人来时便得过令,务必使秦皇答应盟约,哪怕再作出一定让步。 天命帝有些乐,这金银花得有够实在。 心情大好,连带着对宁王的好感也增添了几分。 “平周是赵境,对我秦人不公。朕以为,沁水甚好。” 闻言,二使对视了一下。 沁水位于上党郡以南,阳翟以北,是秦人的地界。 盟约地点事关重大,他二人也无权决定。 “秦皇见谅,我二人需回禀君主。” “朕静候佳音。” 一日后。 燕赵传来消息,允秦人之约。 此次会盟之地定于沁水。 四国帝王亲临,签定盟约,息止兵戈。 时间将于半月后。 …… 下了朝,盟约之事也传开了。 当夜,李常笑进宫。 天命帝正在享受贵妃的按摩。 他双目紧闭,颇为享受的模样。 似是察觉李常笑来了,天命帝淡淡开口。 “此去盟约,便由你陪驾。” “臣遵旨。”李常笑应道。 这时,天命帝突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鹏儿,心底可曾埋怨朕。” 李常笑一愣。 他自然知道,天命说的是齐王府一事,当即回道。 “皇祖深思忧虑,必有用意。孙儿自知,有所得便有所失,断无不劳而获之理。” “若是人人能如你这般通达,朕何致如此。” 天命帝有些欣慰,笑着让李常笑退下。 第81章 四帝会面 次日。 天命帝正式立储。 以宁王李庆闻为太子,帝不在朝时监国。 另有一道旨意,是对齐王的。 去齐王号,改封纪王,终身圈禁,不得出府。 看似爵位未降,但齐王和纪王间的差别可不仅仅是个王号。 纪是齐国故地一小国,而齐前身是万乘之国,无论食邑还是地位,两者都无法相比。 至此。 这场长达四十年的储君之争,今日落下帷幕。 …… 咸阳距沁水足有千里,秦军车驾早十日便出发了。 丞相司徒尚被天命帝留在咸阳,辅佐太子监国。 随行的有两万金吾卫,还有从蓝田大营调来的一十三万秦卒。 因着天命帝年事已高,太医院抽调了十余老太医随驾,就连院判也亲自随侍左右。 行于龙撵身侧,李常笑可以听到龙撵中时不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立刻就有侍从将汤药端过去。 太医们早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遂于马车内专设了一个小炉,用于熬制汤药。 药罐被瓷质的盖子压得牢实,从煮制完毕到送入龙撵,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 揭盖子,苦涩又刺鼻的药味四散着蔓延开来。 李常笑有些无奈地紧了紧鼻子。 光从药味,大致就可以判断天命帝的身体状况了。 病患早期讲究的是细水长流,用的药偏向平和,养身却不伤身。 日子一长,久病未愈,又有新病缠身。 天命帝显然已经接近了最后一个阶段。 用药吊命。 本来他还有些时日才会到这个阶段,但天命帝主动让医官换药。 沁水之盟,那是要与燕赵魏三帝会面的。 若是拖着一副病体前往,成何体统,岂不叫外人笑话去! 他李元佐这一生,素来不弱于人。 同辈的兄弟,同代的帝王,他们都曾有过峥嵘岁月。 如今早已化作黄土。 唯有天命帝一直坐卧世间。 那是属于他的骄傲。 李常笑几乎能想象到,天命帝皱着眉咽下汤药的情景了。 虎狼的药力在五脏六腑蔓延,驱使着衰弱的器官振奋活力,全身各部位一齐发挥作用。 就像是打仗一样。 对,就是打仗。 对天命帝来说,这将是一场由他亲自主导的战争。 八日后。 咸阳秦军到达沁水。 安邑侯蒙仲率领秦军各部迎接秦皇。 天命帝从龙撵走下。 黑色的龙袍绣着金丝,头戴一顶通天冠。 苍白的长发被打理得很齐整,给人一种很精神的感觉。 李常笑头戴鬼面具,持剑跟在身后。 行至军前。 上党秦军齐声高呼。 “参见陛下!” “皆为秦人,诸君免礼。”天命帝摊开手,脸上带着笑。 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君主形象瞬间确立。 会盟地点在沁水城外。 届时,燕赵魏三国的帝王会率领军队,经由魏境到达沁水。 四国帝王齐聚于坛坫之上。 歃血为盟,订立盟约。 两日后。 燕赵魏三国的帝王同时赶到。 随行的军队就地安营扎寨。 若是情况有变,会盟之地便会立即变作战场。 这在诸国中,也是很常见的。 按照约定,燕帝、赵帝、魏帝各领军三万抵达沁水。 秦人驻守的军卒也只能是十万。 到了会盟之日。 秦人领兵出城,天命帝乘龙撵行至坛坫。 坛坫便是会盟的坛台,通体土质。 长十丈,宽八丈,高出地面约莫一丈。 四国帝王先后抵达坛坫前。 而后,列国的军队全体后撤三十里,以坛台为中心形成一块真空区。 除了司盟的官,还有宰牲的吏,只留下列国君主,护驾的侍卫,贴身的太监。 站定后,四国的帝王如常。 秦人在西面,另三国的帝王依次从北、东、南的方向走上坛坫。 待距离近些,李常笑终于看清了三位帝王的长相。 魏帝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显然平日是个沉溺酒色的主儿。 燕帝是个稚童,由燕太后拉着走过来。 他的身子有些微颤,脸色发红,甚至还落了几滴汗,有些紧张怯场。 一国之君居然会怯场,说出来都令人觉得荒谬。 可是联系到燕太后垂帘一事,这似乎就变得合理了。 李常笑偷偷打量起燕帝。 心底倒是有些期待这位燕帝是在作戏。 此时忍辱负重,是为了成年后的亲政夺权做准备。 毕竟每一个被垂帘的帝王,都会上演这么一出,李常笑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刚把目光挪开,就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再回过头,发现燕帝的脑袋已经低下去。 这是不打自招了! “弘儿。”一道女声轻起。 李常笑没再打量燕国,最后看向了赵国的方向。 在场的四位帝王,唯有赵帝称得上是春秋鼎盛。 他的身后,站了个身长九尺的将军,手握一杆平西戈,威武无比。 李常笑估摸着,这个赵将的实力与金吾卫上将军伍云召相当。 只是他的身上还有着股淡淡的血气,说明前不久刚刚杀过人,为数还不少。 李常笑立即将他与赵国的武灵卫联想在了一起。 四位帝王依次就坐。 李常笑这些陪驾的,则立于身后。 紧接着,帝王们就开始闲聊了起来。 一贯是些他国境内的事。 比如,赵帝正在问秦皇。 “秦皇,听闻贵国新立太子,莫非秦皇有心禅让,颐养天年。” 赵帝满上带笑,话语中却饱含恶意。 若是今日之事传至秦国,说不得朝中又要动荡。 “劳赵帝费心了。朕倒是有心贻弄儿孙,可是赵帝不允!” 天命帝面上有些无奈,似乎真的煞有介事。 “秦皇何出此言。”魏帝突然开口。 赵帝瞪了他一眼,却被魏帝回瞪。 魏帝面上轻松,他本就是有意拱火。 若是能因此挑起秦赵的矛盾,那么魏国面临的压力也能小很多。 李常笑眼睛微眯。 看来燕赵魏这三国,也不是铁板一块。 他可是注意到了。 赵帝先前看向燕太后的目光中,别有深意,那是男人都懂的眼神。 照这么看来,列国间最为紧密的燕赵,私底下也不干净。 又加上个包藏祸心的魏国。 难怪会落入天命帝的算计。 第82章 剑惊四座 “前些日子,赵帝的武灵卫可是来过我大秦。”天命帝淡笑道,语气中有些揶揄。 听罢,赵帝脸色微变,很快又换上了笑容。 “底下人不知事,秦皇莫怪。” 见赵帝退了一步,天命帝便没再说话。 李常笑双手揣着惊鸿剑,有些无趣。 以他的段位,想要跟上这些帝王们的脑回路,还是太难了。 这不,天命帝将自己摘出。 火便烧到了赵帝和魏帝的身上。 先前还亲密无间的盟友,此刻看向对方的表情满是嫌弃。 赵帝连损了魏帝好几句。 魏帝却是满不在意,一双桃花眼盯着燕太后,与他那白皙的肌肤相衬,别有一种风情。 这目光过于炽烈,就连年幼的燕帝都有些不适了。 他不动声色地往燕太后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 “魏帝,注意分寸。”燕太后终是出声了。 见自己被警告,魏帝也不恼,最后将目光投向了一身鬼面装扮的李常笑。 起初还只是好奇,可当看到了他揣着的宝剑,神色微变。 他认出了,那是惊鸿剑。 “你便是击杀公孙轼之人。”魏帝突然开口。 话音刚落,燕太后和赵帝的也看向了李常笑。 李常笑上前半步,朗声道。 “正是。” 声音有些冷峻,但明显能辨出是个年轻人。 几位帝王都惊讶了。 这么年轻就能伴君左右,必是有其过人之处的,这叫人不好奇不行。 “秦皇,不介绍一下么。”又是赵帝开口。 “朕之亲孙,师从裴季。”天命帝淡淡道。 即便如此,李常笑还是在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骄傲。 “剑王弟子,秦皇好福气!”赵帝夸赞道。 天命帝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见秦皇不理自己,赵帝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开口。 “朕倒是有个主意。上党一郡,秦魏分之,今秦取九而魏得八。吾等皆在,不如今日做个了结?” 赵帝说完,魏帝和燕太后面上没有多少反应。 显然这也是他们事先约定的。 “赵帝说说看,该如何了结。”天命帝眯了眯眼睛,似有寒光乍现。 “大兴兵事,未免不美。不若我等以武相较,决其归属。” 说完,赵帝就一直盯着天命帝。 天命帝微微思索了一下。 上党一境,秦人所占九城,主要为武乡、沁县、涅一带。 论面积,与魏人八城之襄垣、屯留、长子相当。 两者相较,秦人也不算是吃亏。 “朕无甚异议,赵帝且说。” “叫我等身后之人试武。秦皇之孙既是剑王弟子,又为天家子嗣,必可当得。” 天命帝转头看向李常笑。 “鹏儿,你可能担此责。” “禀皇祖,孙儿可当得!” 李常笑拱了一礼,面上满是肃然。 他可没有忽略,天命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好!待你功成归来,朕必有厚赏。”天命帝满是豪情。 “多谢皇祖。” 另三国的帝王,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比武还未开始,这秦皇祖孙居然开始讨论封赏事宜,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燕太后率先站了起来,对着身后的黑衣人说道。 “荆离,去。” “遵命。”黑衣下传来沙哑的声音。 赵帝和魏帝也各自吩咐身边之人。 “吴为!”这是魏帝。 “赵庄!”这是赵帝。 他们的护卫从身后走出,共计三人。 气度皆是不凡。 只见三人充满内力后爆发,身轻如燕,展开双臂,在空中向前冲去。 很快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坛台前的沙场。 那位燕国的荆离,身形虚悬于地半尺,连一丝足迹也没留下。 这时,恰巧有一阵风吹过。 李常笑趁此踏风飞出。 浩浩如倚虚风,飘飘似不留行。 灰白色的铠甲在耀阳下绽放出光泽,衬得更为神圣。 待众人站定后,四国帝王也纷纷起身,行至坛台的边沿。 “秦皇,君无戏言。若是我三国胜,秦人需退出上党。” “那是自然。”天命帝应道。 沙场上的四人站定后,立即分开。 吴为和赵庄纷纷取出了自己的兵器。 吴为的是一杆长枪,赵庄的是一把铁刀。 坛台上的赵帝下令。 此战,始! 话音刚落,燕国的那位荆离身形暴起,黑衣下闪烁着银光,俨然是兵刃。 整个人宛若鬼魅。 轻如影,随风而起,飘忽不定,看不见。 径直朝着李常笑袭来。 吴为和赵庄也运足了内力,朝着两侧分立。 脚底隐隐踏空,内力修为少说也有四十年的水平。 二人进攻对象也都是李常笑。 加上荆离。 从正、左、右三个方向将李常笑的前路给锁死。 三人的配合宛若天然,要说没有事先预演过,显然是不可能的。 现在看来,这比武从头到尾就是赵帝设的陷阱。 “比武力,我从来没输过的。”李常笑轻声道。 这三人,也是他习武至今,遇到的最棘手的对手。 李常笑觉得,是应该施展全力的。 于是,他拔出了惊鸿剑。 霎时间,一道剑光冲霄而起,搅得漫天虚云震颤。 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内力爆发出来。 浑厚的纯阳内力迅速充斥着任督二脉,将体内那些潜藏的窍穴给激活了。 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势朝着四周蔓延。 首当其冲的,正是燕国荆离。 宽大的黑衣直接被这一股劲风的掀飞了出去。 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居然是一个青年样貌、身材干瘦的男子。 男子还未反应过来,一道剑光已经到达他的身前。 “你……” 话还未说出口,脖子已经多了条血线。 李常笑的正要收回惊鸿剑。 却发现剑身似乎触碰在荆离的衣袖处碰到了一个鼓囊囊的物件。 他以肉眼难测的速度在荆离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了一本疑似秘籍的东西。 李常笑心念一动,正欲做打算。 恰巧,吴为和赵庄也到达了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 李常笑低头,发现下方就是漫漫黄沙。 他突然有点子了。 于是,在二人惊讶的目光中。 李常笑托着荆离的尸体从空中落下。 快离地时,单手翻作掌,蓄足了百年内力,径直打向了黄沙。 “轰!” 犹如千军万马一样浩荡的声势,瞬间震慑住了天地。 随后,遍地的黄沙翩翩飞起。 在李常笑的周身形成了一道足有三四丈高的沙墙。 吴为和赵庄连忙后撤。 却还是晚了。 百年内力的余波直接将他们掀到了坛台前。 趁此机会,李常笑迅速将那本疑似秘技的物件揣进衣里。 前后不过两个呼吸。 紧接着,他抓起荆离的尸体飞回了祭台。 单膝跪在天命帝身前。 “禀皇祖,孙儿不辱使命,载胜归来。。” 第83章 当执牛耳 “哈哈哈,好!不愧是我大秦的后辈。” 天命帝抚着胡子,当场笑了起来。 另一边,赵帝和魏帝的脸色不太好看。 吴为和赵庄这时候也缓缓走了过来。 二人捂着胸口,显然是被先前的那股内力给震伤了。 行至台前,纷纷朝着自家陛下叩头。 “废物!”赵帝恨恨地骂了一句。 他又看了天命帝一眼,显然意有所指。 天命帝神态悠然。 平白受了赵帝这般大礼,姑且对他宽容些颜色。 倒也无妨。 李常笑将荆离的尸体放在了坛台边沿。 燕太后面色铁青。 全场只有她派出的人身死。 莫不是在说她燕国可欺! 燕帝缩在燕太后的怀里,只是两眼时不时偷偷打量李常笑。 连荆离这个易水阁长老都随手可杀,那对方的实力该是强到了什么程度。 “赵帝,莫要忘了与朕的约定。”天命帝幽幽道。 “朕知道了。”赵帝有些郁闷。 要是秦人险胜那他还有后手,眼下分明是天差地别之局。 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说不出花来。 魏帝看向赵帝的眼神就不太友好了。 此番赌输的上党八城,皆是位于他魏人的治下。 既然惹不起秦人,这笔账就只能在赵人身上讨回来了。 但那是盟约之后的事。 眼下,上党事终了。 正式举行盟礼。 坛坫之上,建有一座离地六丈的高台。 四位帝王先后走上。 这种仪式,燕太后便不能同随了,当由燕帝亲行。 诸帝站定后。 司盟走上坛台。 他面色严肃,朗声道。 “杀牲。” 一旁的戎右将准备好的牲牛迁到了方形土坑前。 戎右手中握着一把刀,在他的身边有还有四位端着玉敦的礼官。 玉敦是用来盛牛血的。 “唰!” 刀光闪过,牲牛直直栽倒,没了生息。 礼官捧着玉敦侧立一旁。 戎右再度上前,一刀将牛左耳斩下,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珠盘里。 司盟从戎右手中接过珠盘,转身走向了高台。 上了高台,司盟将珠盘交给秦皇,礼官则将玉敦递给诸位帝王。 赵帝的眼底有些羡慕和遗憾。 牛之左耳授与盟主,是为“执牛耳”之意。 沁水位于秦境,又由秦人操持,盟主当为秦皇。 天命帝取来牛耳,将其中渗出的血挤到玉敦之中。 其余几位帝王的玉敦先后沾了些牛血。 而后,司盟接过牛耳,蘸着牲牛血,书写会盟的盟书。 四帝面面相对。 天命帝率先举起玉敦,将里面的牛血饮尽。 而后是赵帝,魏帝,最后才是燕帝。 按理是参照尊卑,可诸帝皆是帝王,没人愿意低人一等。 于是最后采取了长幼的顺序。 燕帝稍微吃了亏。 牛血入腹,咸腥味很快涌上了喉咙,叫人几欲作呕。 燕帝强忍着六腑的反胃,生生将恶心感压下。 魏帝和赵帝有些惊讶,颇为遗憾。 若是燕帝呕出来,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这时,司盟的盟书也写好了。 内容列国事先已知,各自有了备份,回国后供于宗庙。 司盟走下高台,将这份手写的盟书,与牲牛的尸体一起推入方形土坑。 再由专人掩埋和立碑。 至此,盟约便算是订立了。 四国帝王走回坛台。 他们各自的护卫先后围了上去。 礼毕。 先前退散的列国军队,此刻纷纷朝着坛台处进军。 李常笑护着天命帝,朝着秦卒的方向走去,心里却一点都不敢大意。 别看会盟的仪式好像很隆重,先歃血再告神的。 可这份盟书,对各国的约束力几乎没有。 前一日会盟,后一日征伐。 那是一点都不罕见,属于是基本操作了。 很快,蒙仲领着秦卒抵达身前。 “参见陛下。” “免礼!” 天命帝神色淡然,径直朝着龙撵的方向走去。 李常笑距离天命帝最近,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 呼吸有些急促,就连内息都紊乱了。 阴寒之极,爆裂之甚。 李常笑知道,这是虎狼之药的毒性上来了。 至于为何这么凑巧。 他猜测,是因为会盟结束,天命帝提着心掉下去了,毒性趁势爆发。 可这才没离开会盟台多远。 要是天命帝倒下了,列国必会察出其中的端倪。 临时生变,再起兵戈。 说不得,秦人连这上党都得保不住。 李常笑思索了一下,心底很快有了对策。 他向后几步,朝着天命帝的背影跪下。 运足了内力,朗声道。 “今上党归秦,臣为陛下贺!” 声音宛若一道惊雷,轻轻划过水面。 安邑侯蒙仲有些不明所以。 李常笑转头看他,眼中有一股坚定和恳切。 于是,蒙仲也跪下。 他学着李常笑的模样高喊。 “今上党归秦,臣为陛下贺!!” 有了主帅带头,底下的秦卒纷纷效仿。 一时间,秦军方面的吼声震天动地,激起了惊涛骇浪。 另外三国的士卒被这突然的巨响给震住了。 他们可是听清了那句“上党归秦”,看下自家陛下的目光充满疑惑。 赵帝回过头,望向秦卒的方向。 他的眼底满是愤恨,像是淬了毒的剑一样。 秦人,害他苦矣,朕与之势不两立! 有一众秦卒转移注意。 天命帝也得以加速步子,进了龙撵。 盖上帘子后,便有轻微的咳声传来。 蒙仲显然也察觉了什么,立即下令大军回返。 其余三国士卒则纷纷退入魏境。 李常笑策马,行至龙撵旁。 龙撵中除了咳声,时不时还有液体滴落的声音。 就是不知,落下的是血还是药。 太医们连忙将偏烈性的汤药递上,可以稍微压制毒性。 此为以毒攻毒。 天命帝的身体已是无力回天,太医们要做的是尽量延长这时日。 “啪!” 一道明显是瓷碗破碎的声音从龙撵传来。 紧接着便是福顺的惊呼,还有天命帝有些虚弱的呻吟。 此时,将龙撵停下,由太医们诊治,那才是最好的。 但没有人提出这个建议。 无论是天命帝,还是李常笑。 他们都知道,这种时刻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断不可在三帝面前露了怯,否则一切将休。 虽是如此,李常笑心底不免产生了悲意。 生老病死。 哪怕天命帝这等雄主,亦是无力回天。 长生,又该如何叫人看淡。 第84章 龙驭宾天 沁水城,宅院中。 天命帝倒在病榻。 屋中隐隐有鼾声响起。 李常笑跪坐榻前。 进城之后,他寻了个空子,渡了些许内力到天命帝体内。 具体是多少,李常笑自己也没有概念。 非常时期,内力这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 况且他本就体质特殊,倒也不心疼内力挥霍。 那么庞大一股内力齐齐作用,暂时延缓了毒性的蔓延。 天命帝终于能睡过去了。 福顺和来福静静立在天命帝身侧。 面上戚戚然。 安邑侯蒙仲亲率秦军北上,接收上党郡的八座城池。 按照约定,全体魏卒需退出上党郡。 出于保险起见,此行随蒙仲一同前往的秦卒足有三十万。 其中蓝田大营的十三万士卒,也调走了十万。 这种事是断然拖不得的。 燕赵魏尚畏惧秦人,正是迫使他们履约的最好时候。 若是拖延,日久生长,便会成为糊涂账。 丑时。 天命帝醒来。 来福搀他的动静惊动了李常笑。 李常笑连忙起身行至榻前。 此时的天命帝,精神面貌比之先前又差了许多。 往日里整齐的白发,此刻宛若枯草般耷拉。 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快要看不清本来的面貌。 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遮去那昏沉的暮气。 天命帝好不容易靠了起来。 门外的太医立即进屋,端来汤药,奉于龙榻前。 来福连忙接过,一张老脸都急得发红了。 天命帝本想拒绝,但是见来福这般模样,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只当是全了忠仆之心。 “呼呼呼” 这是汤药入口的声音。 来福的动作很稳,丝毫不敢大意。 这一刻,小勺子便是他要以生命去守护的珍宝。 陛下还等着救命哩! 汤药喝完,天命帝的脸色稍微缓和许多,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他直起身子,看向李常笑。 “鹏儿,蒙仲可去上党了?” “回禀皇祖。孙儿已将关节告知安邑侯,午时他便亲率三十万秦卒出发了。” “好!”天命帝大喜。 随即,又是一阵接一阵的猛咳。 待天命帝缓过来后,面上多了几分无奈。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看向李常笑。 “代王临终前你也在。鹏儿,你说说,代王与朕孰更英武。” 天命帝说这话时,语气颇为和煦,斜纹却挤了一团又一团。 往日的威严全被暮气掩盖住了。 威严散去,反倒更多的是一种亲切感。 就像是寻常人家祖父与孙子的闲聊。 “是皇祖更英武。” 李常笑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浸着一层湿气。 像是胸口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就是觉得不通畅。 但李常笑知道,他的身体好得不得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有此感,是因为真的伤心了。 心底越是这般思索,那深不见底的悲伤迅速将他给占据。 一点点的愁绪迅速交织,化作了密网,反过来再次将心弦包裹,收束。 直到隐隐作痛,这才罢休。 一滴,两滴,三滴…… 终于还是没忍住。 李常笑不知道自己哭起来是什么样的,但是天命帝肯定知道。 老皇帝听着孙儿的痛哭,顿时有种欣慰的感觉。 这傻孩子。 那眼睛里的悲伤快溢出来了,还要忍着。 天命帝将李常笑的脸转过来。 又一次施展了自己观测人心的本领。 只是,这一次,往日那无往不利的本领失灵了。 李常笑的两只眼睛都被薄雾笼罩了。 天命帝不惊反喜,终是笑了。 这说明什么,眼前这小子舍不得他! 既有此,夫复何求! 夫复何求! 哈哈哈。 半个时辰后,李常笑以半跪的姿势趴在龙塌边沿。 显然是哭累了。 人力亦有穷尽时。 来福和福顺正要上前,却被止住了。 天命帝将手放在李常笑头上。 他记得,那些坊间的老朽便是这般贻弄儿孙的。 沉沉中,李常笑呓语。 “六王毕,四海一……” 天命帝听清了。 本想骂这孩子不学好,明明只有五王,何来的六王。 可听到了“四海一”这三字,天命帝动作一滞。 良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朕是看不到那四海一了。鹏儿若是见了,日后当说于朕。” …… 次日,李常笑醒来。 他的眼睛有些肿。 施展内力后,眼睛很快便恢复了。 一抬头,发现天命帝不知什么时候不见。 当下连忙跑到屋外。 正有两个秦卒值守,见是李常笑,他们连忙行礼。 “陛下在哪!”李常笑有些急切。 “回郡王。陛下正在书房。吩咐我等在此等候,叫您醒了便过去。” “好!” 李常笑回了一句,很快便赶到书房。 这里已经围了不少金吾卫。 但是没人拦他。 等到李常笑走进书房时,福顺正在卷一明黄之物。 不用看也知,是圣旨。 天命帝坐在上首,面色颇有几分红润。 下首跪着些惴惴不安的太医。 见是李常笑,天命帝露出了笑脸。 “鹏儿,来了。” “孙儿见过皇祖。” 李常笑行至台前,躬身而立。 “来得正好。朕拟了三份诏书,其中一份交与你。” “皇祖……” “不必多言。朕知你武功高强,即日回京,传旨宁王。此诏关乎我大秦,不得有误。” “臣遵旨。”李常笑正色,单膝跪地接旨。 “去。”天命帝淡然道。 “喏!” 说完,李常笑转身出了书房。 待他离去后,天命帝原本红润的脸色立即惨白了起来。 来福立即上前扶住他,面上颇为急切。 “陛下,不如老奴替您将喜郡王喊回。有内力在,也能好受些。” 天命帝摇了摇头。 他有心想要说话,但是嘴里怎么也使不上劲。 “陛下只管眨眼,老奴省得。” 闻言,天命帝果然眨了眨眼。 “老奴明白,您是担心燕赵重来。陛下放心,传位诏书有言,即位一事延三月。” 话音刚落,天命帝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开了。 而后又眨了眨眼。 “老奴省得,您是担心新君不能掌控朝堂。陛下放心,老奴当请武安侯出面,安稳朝局。” 天命帝点了点头,气息更为衰弱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再眨了眨眼。 “老奴知道。您放不下喜郡王和齐王。待回京,老奴替您转告储君,说这是遗诏所约。” 这一次,天命帝却没能回应。 他的双目紧闭,嘴角含笑,显然是心满意足了。 次日。 沁水城传出消息,秦皇欲坐镇此地三月,直到燕赵彻底退出魏境。 第85章 牵挂有三 沁水距咸阳千里。 一人一马疾速赶路,三日便到了咸阳城下。 李常笑将黑马留在城外,自己顺侧门进入咸阳城。 有天命帝的金令在,他很顺利地经南门进入了秦皇宫。 现在还是早朝的时辰。 李常笑先去东宫等候,托大太监替他将储君请来。 他自己则是靠在里屋的长椅上,稍稍眯了一会。 三个昼夜的奔波,到现在脑袋还很昏沉。 即便有内力支撑着精神,但是身心的疲惫却是无以疗愈的。 奔途的疲倦和劳神,顺着皮肉和骨髓充斥全身,一股绵软和无力泛上心头,很快便入眠。 下了朝。 太子李庆闻刚进屋,便听到了一阵响若雷鸣的鼾声。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发现有一道人影倒仰在椅上。 银色盔甲下,是一张颇为狼狈的脸。 大小的胡渣遍布嘴角,肿胀的眼袋黑白分明,完美诠释什么叫做落魄了。 太子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眼前这人,还真是他那位玉树临风的侄儿。 似是察觉到有人到来。 李常笑猛地睁开眼。 突然的一惊一乍,太子被他吓了一跳。 李常笑没来得及告罪。 径直起身走到太子身前,取出了怀里的诏书。 “请太子皇叔屏退左右。” 太子点了点头,身后的仆人便退了下去。 而后,李常笑将圣旨打开。 半个时辰后。 太子手中捧着圣旨,眼底闪过一阵恍惚。 父皇驾崩了。 虽说早有预料,可这来得还是太突兀。 他转过头。 李常笑躬身立在下方,面色肃然。 静候他的指示。 太子这才意识到,大秦的基业已经担在他肩上了。 整个人的情绪也很快调整了过来。 “沁水城如何了,先帝可有安排?” “禀嗣君。金吾卫全城戒严,彻底封锁消息。安邑侯率军进入上党,前线奏报已在路上。” 太子原地思索了一阵,随即对着殿外喊了声。 “高凤。” “奴才在。” 只见一个穿着朱紫深衣的太监进了屋。 “去将丞相请来,说本宫有要事相商。” “喏。” 说完,高凤起身离开了。 偌大的屋子依旧之剩下两人。 太子缓步上前,有些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询问道。 “先帝临终时,可有交代。” 李常笑摇了摇头。 “皇祖留下三份诏书,便再无力开口。所幸来福公公在旁,道明了皇祖的牵挂。” “牵挂为何。” “所为有三,社稷当忧,新君当立,子孙当安。” 太子听说自己独占了一席,倒是笑了起来。 眼底隐隐有泪花闪烁。 李常笑很自然地将目光挪开。 真龙眼泪,一般人是看不得的。 太子却浑然不在意。 倒是顾自言语了起来。 “父皇威临四十二载,一朝溘然,竟无以为安。孤枉为人子,来世入了命泉,自当告罪列祖。” 李常笑知道,太子说的是天命帝隐瞒驾崩一事。 莫说三月之久。 便是一月不入坟茔,都足以叫人无处安息,从此流落天地。 失所之游魂,遗世之孑然。 凄凄然!戚戚然! 天命帝生前盖世,身后却落得如此。 国事使然,天命当头。 毕竟是天命帝自己的决定,李常笑也无法做什么。 不对,或许他还能替天命帝做最后一件事。 “还请嗣君允臣重返沁水。” “此去为何。”太子有些不解。 “臣不才,唯有一剑。惟愿斩杀窥视之宵小,以慰皇祖在天之安灵。” 太子这才想到。 他这侄儿还是位出色的剑客。 既有此心,他自当成全。 “孤允了。” “多谢嗣君。” 当天夜里。 李常笑再次出城。 与来时不同,手中的金令已经换成了储君的。 黑马依旧被拴在城下。 李常笑缓缓上前,伸手在那有些泛干的皮毛上摸了摸。 眼神中颇有几分怜惜。 “又得劳你了。” “咴咴咴!” 黑马突然醒来,直起了身子,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李常笑抚了抚马头,笑骂道。 “你是该恼的,不然下回我可就得寸进尺了。” “嘶嘶嘶!”马鼻子喘着粗气。 “别老惯着我,小心日后被骗了。是我不厚道了,乏你的身,孝我的心,以后定不会如此了。” “啾啾啾!” “走。” 李常笑纵身跳上马。 四日后,回到沁水。 与来时不同。 沁水城的戒备显然又森严了许多。 至于原因,不用问也知。 倒不必言明,徒增伤感罢了。 李常笑进了沁水城,来到先前天命帝停居的小院。 金吾卫还是没有拦他。 院内一如先前。 只是书房处的金吾卫已经撤走了,调至龙榻所在地。 行至门外,还未进入,就有兵刃声响起。 李常笑一抬头。 便见到有几个浑身裹着黑衣的人向他走来。 更重要的,他们全然不顾李常笑的身份,手中的兵刃直直指着他。 从打扮来看,这些便是天命帝随身护驾的影卫。 李常笑稍微感应。 发现面前他们个个都有接近四十年的内力水平,比起伍云召也差不了多少。 黑衣缝隙露出的双眼,满是冰冷。 “退下,本王不欲动手。” 黑衣人视若罔闻。 李常笑眉头微微皱起,感觉自己的耐心已经磨光了。 这时,里屋有声音传来。 “退下。” 紧接着便是脚步声,来者是李常笑的熟人,大太监来福。 “喜郡王勿怪。俱是些死士,不通人情。” “岂敢。” 来福看向几个黑衣人。 “还不快退下。” “喏。” 李常笑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空荡荡的。 龙榻外裹着许多层纱布,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空气中倒没有什么异味。 “皇祖可曾入棺了。” 李常笑算了算,他这一来一回正好七日。 哪怕是停灵,也该入葬。 “陛下早有预见,出行时便备了棺,正好用上。” 李常笑点了点头,倒是宽慰了不少。 帝王棺,用的是金丝楠木,可保尸骸不朽。 “近日列国可有来探?” “郡王爷放心,影卫已将他们杀退。” “本王奉承皇命:即日起,亲自守护皇祖安宁。” 来福嘴巴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出声,低头应了句。 “喏!” 第86章 天意如刀 三日后。 前线传来消息,蒙仲所率秦军完全占领上党。 魏人按照约定退兵。 临走前将上党全境洗劫了一遍。 城里的粮仓,百姓的地窖,地里的庄稼……凡是能看到的都不放过。 是以,秦人进城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多少阻力。 相反地,颇有种喜迎王师的意味。 蒙仲脸色不太好看。 在营帐里没少骂那些魏将不当人子。 转过头,他吩咐军需官,从秦人治所运了一批粮来。 又将军中最劣的陈粮放出,救济饥民。 滋味算不上太好,但是饱腹活命显然绰绰有余了。 毕竟秦人也不能见死不救,否则就与攻伐的定义背离了。 所谓攻伐,不只是伐地,还要伐人。 收容城中的百姓,推行秦律,将他们同化为秦人,这才是大秦强盛的至理。 城中百废待兴,蒙仲暂时抽不开身。 三十万秦军士卒集结边境,以俟三国大军来袭。 根据线报,赵帝和燕太后仍然留在魏境。 随时都有再起战火的可能。 沁水城。 四万秦卒和两万金吾卫停留于此。 朝廷又从骊山大营征发了八万秦军,还在路上。 李常笑持剑守在屋外。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壮硕的披甲汉子。 蒙然,丹阳战役受封勇毅伯。 本是王言之的部将,后调入蒙仲麾下。 大军主力北上,城中的一应兵马由蒙然节制。 此番前来,是与李常笑商量对策。 因为他二人分别掌握了沁水城内两支军队的兵权。 天命帝驾崩。 金吾卫的指挥权就顺延到了同样出身皇族的李常笑身上。 他本就有金吾卫中郎将的职务在身,所以接管指挥权的过程很顺利。 日前,秦军斥候来报。 濩泽城的方向有魏卒人马涌动,为数不少,足有千人。 若只是千人来袭还好,就怕他们是魏人主力的先锋。 秦人自己知道,沁水城如今的守备力量是外强中干。 地势本就不占优,再被大军合围,城池沦陷只是个时间问题。 战死沙场事小,只怕天命帝的尸身被亵渎。 真落入那般境地,他们这批人万死难辞。 “将军可有看法。” “禀郡王,末将以为,魏人欲行声东击西之计。引我等出城,趁势查探城中虚实。” “本王不熟兵事,将军调度便可。如有所求,本王定然配合。” 听罢,蒙然的眼底明显闪过一抹轻松。 这喜郡王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和明事理。 他就怕对方仗着身份指手画脚。 真要那般,纵有十个蒙然也无力回天。 蒙然躬身礼了礼,看向李常笑的眼神多了几分敬重。 “敌军疑我,末将以为,不若主动出击,丧其胆魄,溃其军心,必闻风自败也。” 李常笑点了点头,倒没有过多评论,只是问了句。 “将军可有信心。” “兵者,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末将此去存了死心,便无惧这等贼人。” 李常笑很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蒙然正要推脱,却被李常笑止住了。 “将军莫辞。先帝既是我祖,此礼拜谢将军护我先人。笑无以为报,唯有一言献于将军。” “王爷请说。”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 蒙然面露思索,细细揣测逐字的意味。 反复品嚼,顿悟了其中真意。 似是兵家绝学,又有道家之义。 整个人当即躬身,行以师徒之礼。 “谢郡王赐法。” “将军放心去,此地有我。” 当日夜,蒙仲亲率四万秦卒赶赴城郊。 沁水城。 一应金吾卫接管了城防。 不久,城郊便有兵戈声传来,伴随着火光。 小院中。 李常笑抽出了惊鸿剑,飒飒剑光肃冷。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一身银甲,像是淬满了月之精华,通体莹白骤然放光。 城头。 上百道黑影齐齐飞过。 一声号令,漫天箭雨“唰唰”落下。 敌袭! 城头的洪钟敲响。 咚咚咚! 隆隆钟声拨动着心弦。 待敌军落地。 暗处的金吾卫迅速从阴影中走出。 冰冷的长矛将敌军洞穿,鲜血顺着裂口汩汩流出。 脸上的不瞑目,很快又在兵锋中绞成了碎肉。 这时,街角走出了一队整肃的金吾卫,各自手中持弩。 主将吩咐道。 “射!”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前排的士卒半蹲,后排的士卒补上。 如此反复。 铺天盖地的箭雨,将这黑夜染得血红,如啼血杜鹃般凄鸣。 无数道黑影应声倒下。 为首者显然意识到了不对,连声催促道。 “莫要恋战,杀秦皇。”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绝亘万古的剑光挥至身前。 首领脸色一变。 刚准备抵抗,便听见一阵爆响自身下传来。 周围的景象陡然变化。 似是整个天地都被翻转了一遍。 “噗通”一声,重物落地。 首领看着面前那具模糊的身体,莫名有些眼熟。 原来,那是他的身体。 敌军抬头仰望。 只见一银甲将军御空而行,手中的长剑化作了飞芒。 精光闪过,便有无数道人影直接被横空截断。 三道黑影同样冲天而起。 “来者何人。” 李常笑没有搭理他们,运起了内力,朝着下方朗声道。 “陛下有令。犯我秦境者,杀无赦。” “遵命!” 底下的金吾卫猛然振奋。 两眼猩红地杀向了自己的对手。 三道黑影迅速从不同的方向李常笑包围。 擒贼先擒王。 若是将李常笑拿下,秦军必然动荡。 李常笑拔剑出鞘,刺骨寒意顿生。 “我有一剑,可陆斩犀象,水截蛟龙。” 霎时间。 剑音贯日,寒光闪闪。 众人只觉得耳边传来阵阵爆响。 三道身影纷纷坠地。 倒至半空,化作了朵朵血色青莲,迎空绽放。 翩翩飞莲再度溅射,有若藏锋之锐芒。 瞬间刺穿了敌军,再造伤亡无数。 城中,有无数道人影飞掠而出。 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出手之奇,匪夷所思。 是影卫。 看来,城中的敌军都被肃清了。 五个时辰后。 天色初昼。 城中密密麻麻躺了无数尸体。 既有金吾卫的,也有来袭敌军的。 活着的金吾卫正在相互包扎,处理伤口。 李常笑缓缓走向敌军的尸体,并揭开了其中两人的蒙布。 都有些面熟。 魏人吴为。 赵将赵庄。 分别是陪侍魏帝和赵帝的高手。 好不容易在沁水逃了性命,结果又送上门。 李常笑觉得有些好笑。 “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天意如刀,命弦难测。” 古人,果然很善于总结。 第87章 建元永安 沁水城中的敌军全数被杀死,无一人脱逃。 城外的蒙然领着秦军部众归来。 他的手上提着一颗脑袋。 国字脸,长髯多须,沟壑纵横。 行至城下,蒙然朝着城头一拜。 “幸不负圣命,魏将曹任首级在此。” 闻言,城里的金吾卫迅速将城门打开。 城头的士卒举起长矛庆贺。 既为自己,也为袍泽。 半日后。 骊山大营的八万秦卒到达沁水。 他们接管了濩泽的防线,而沁水守军退守内城。 有了先前的大败。 燕赵魏三国最终放弃了继续进攻的想法。 西线的秦军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终于。 三个月过去了。 李常笑在小院也守了三个月。 那些影卫似乎知道了他的厉害,再没有不敬的想法。 每日眼睁睁看着李常笑在天命帝棺前徘徊。 时而踌躇,时而彷徨,有时还会无所适从。 每到这种时候,李常笑总会问自己。 可是想念天命帝了,又或是被这西风刮起了愁绪。 是要同皇祖道个别了。 咸阳传旨。 今日便要返程。 三月已过,新君当立,天命帝也该安息了。 大太监来福走上前,先是对着李常笑行了一礼。 接着便命令金吾卫将帝棺运到马车。 李常笑走出庭外,目光望远。 再缓神的功夫,已经是在马背上了。 回京的队伍颇为庞大。 沿线的城邑,州官百姓都得到了自家陛下驾崩的消息。 门庭白布,全城缟素。 百姓们自发走上街头,涌向城门。 只为远远一探。 那运送帝棺的车马和那飘飘扬扬的白幡和法器。 听着耳畔的悲乐。 百姓的心头也是阵阵惝恍。 对大多数人而言,出生那天起,便是天命年。 天命年结束了,隔世之感顿发。 行至咸阳。 嗣君李庆闻率文武百官齐至渭水河畔。 隔着蟠溪,恭送君父灵驾。 行至皇陵。 以云王为首的宗室大臣俯身叩拜。 奉常则领着太祝、太卜等六丞接掌司仪。 天命帝的陵寝早有安置,是他在位时便修筑的。 只待迎立天命帝金棺。 礼成。 李常笑走到云王身边。 他哪会不清楚自家父王的性子,心里定是难过极了。 天命帝也走了,自此,再没有一个直系长辈可令他膝下承欢。 浮生幽然若苦,莫过如是。 云王脸上满是疲倦。 就在李常笑以为父王也会哭时,云王温声开口。 “无需操心,本王无碍。对了,安儿那丫头成日念你,早些归家。” “儿子省得。” “嗯。” …… 次日,一行人返回咸阳。 偌大的皇陵,迎来了一位新主子。 朝臣商议,天命帝定谥为“襄”。 襄者,辟地有德,甲胄有劳。 嗣君李庆闻赶赴雍城宗庙,即位登基。 建元永安。 永为长久,安为平静,合在一起便是岁岁平安。 若是天命帝泉下有灵,得知新君定的这个年号,也会大为宽慰。 李常笑回到王府。 皇宫的金吾卫已经调换了,所以他也不必再去当值。 值守四门的统领都是永安帝还在王府时的宗卫。 每一个都是可以托付性命的。 这也难怪,相比于实力高强却不可控的侄儿,还是身边人用着靠谱。 亲疏有别本就是人之常情,李常笑心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怨怼。 说到底,他又不是银子,注定了不会人人都爱。 相反,李常笑对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很满意的。 闲来无事便在府里钓钓鱼,溜溜鸟。 不过是将从前的乐趣给找回来罢了。 周而复始,始而复终。 当一个闲散的宗室王爷,在醉生梦死中寥寥余生。 朝廷肯定乐得他们如此。 有李洛安和青璃陪伴,更是谈不上所谓的孤单。 李常笑觉着,这日子是满足的。 半月后。 高公公到王府传旨,宣他上殿。 朝堂上。 先前坐着天命帝的位置,现在换成了永安帝。 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前排的文武大员各有调动。 丞相司徒尚年老乞骸,永安帝允之。 原吏部尚书宋跃之接任丞相,统领百官。 太后胞兄,礼部侍郎张长龄升任吏部尚书。 国丈钱虔正式就任廷尉一职。 此外,六部的官员都有了大幅变动,不少原宁王党的官员上位。 最为稳定的,反倒是金吾卫。 因为金吾卫本就是依托皇权存在的,没有派系之分,唯一听命的便是皇帝。 永安帝也不至于对他们开刀。 勋贵之列,前排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朽。 认出了他的身份,李常笑是真的惊讶了。 武安侯,白漠生。 竟然连他都上朝了。 心念一动,李常笑立刻想到了先帝遗诏。 高凤公公手握拂尘,行至殿前。 在他的身后,分别站了两位同样是朱紫袍的大太监。 正是福顺和来福两位公公。 二人的怀里揣着明黄之物,更是让李常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肃静!” 高凤用尖锐的嗓子厉呵道。 殿下一片寂然。 高顺满意地挑了挑眉,这才继续开口。 “先帝驾鹤前,留有遗诏。圣君新立,当宣此诏书。” 话音刚落,来福和福顺躬着腰走上前,先朝着永安帝拜了拜。 待永安帝点头后。 二人这才取出了怀中的圣旨。 第一封。 “武安侯戡乱效国,开疆拓土。实乃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晋太尉一职,统帅天下兵马。” 白漠生走出一步,躬身谢恩。 “臣领旨。” 第二封。 “朕之皇孙喜郡王李常笑,孝友宽厚,温文肃静,可封靖王;朕之皇子齐王李庆丰,懈怠职责,以权谋私,大不敬宗庙社稷,今削王爵,贬作冀侯,望汝严戒。” 李常笑走出,叩谢皇恩。 至于齐王,因为圈禁的缘故,未能上朝。 稍后会有大太监专门到齐王府传旨。 不对,该唤作冀侯府了。 冀县同样为陇西郡七县之一,与临洮侯同属。 殿下一片寂然。 大臣们心里却门儿清。 先帝这一封一贬,自有深意。 李常笑令大秦兵不血刃拿下上党八城,此功当赏,亲王他也当得。 任谁来,在这关头也挑不出毛病。 至于对齐王的贬斥,可算作是先帝对新帝的妥协。 削其王爵,齐王一系便再无翻身日,但性命得以保全。 永安帝也无需背负“不容兄弟”的骂名。 先帝与新帝的这场博弈。 各有所得。 第88章 千亩王田 下了朝。 李常笑走出宫城。 正好碰到了值守东门的金吾卫中郎将。 中郎将名叫钱循,是皇后的侄子。 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手腕如无瑕白玉般光滑,比女子打理得都细腻。 一看就是个不曾习武的,极可能是领了旨就上任。 李常笑微微皱眉。 未免太过草率。 永安帝纵是宠信后族,也不该这般懈怠皇宫的守备。 心底虽有腹议,李常笑面上却不会表现出来。 毕竟这不是他分内的事。 一代天子一朝臣。 现在永安帝说了算。 回到王府。 牌匾上的“喜郡王府”已换成了“靖王府”。 右下角还附了“天命四十二年”。 不用想也知,肯定是福顺或来福领人换的匾。 若是永安帝的人,那写的就该是“永安元年”。 毕竟是永安朝册封的第一位亲王,写上去也倍有面子。 从郡王晋升亲王,食邑上没有多少变化。 因为李常笑本来的食邑就有一万,已是亲王的标准。 当然,为了区分,永安帝还是赐了云阳县的千亩王田。 与先帝遗诏不同,这是新帝亲自下旨。 宫里的公公已经到过府上。 李常笑不在,由李洛安代为领旨。 因着他晋爵的缘故,永安帝顺便卖了个人情。 将李洛安的“丹阳县主”晋为“丹阳郡主”。 李常笑欣喜之余,也多了几分无奈。 天命帝就算了,永安帝居然也能这么快拿捏了他的软肋。 这皇帝的人情可不好还呐! 云阳县位于咸阳的西北,若是乘马车,当天便可往返。 这么看来,永安帝对他还算是不错的了。 旬日早晨。 在一众府卫的陪同下。 父女二人乘着马车驶向云阳县。 李常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田产的赏赐。 心里颇有几分好奇,这才打算去看看。 他名下那一万食邑,平日是以钱粮的方式送至府上。 至于真正的田地,在这之前是没有的。 王府名下的多为商铺、绣坊,布庄之类,尽是些能生财的行当,种田却不在其中。 赏赐的不只是土地,也包括里面的佃户。 赐封前,这里属于皇田,是秦皇所有。 赐封后,便记入靖王名下,变成王田。 王田与皇田一样,不缴田赋,佃户免徭役,只需要缴纳地租。 到了地。 李常笑牵着李洛安下了马车。 他们停靠在庄子大门。 庄子外层围了一层木栅栏,是为了与农户的田地区分。 这时,一个葛衣老丈从庄里走出。 到了李常笑面前,朝他行礼。 “魏午参见靖王殿下。” “你便是此地的庄头。” “回王爷,小民正是。” 魏午的神情更为恭敬了。 云阳县的小吏先前来报,说此地被赐给了靖王,皇田一朝变作了王田。 魏午连同一众佃户心底满是忐忑。 要是这位新来的靖王不让他们继续耕种,这几十户人可就无家可归了。 “领本王进庄里看看。” “喏。” 魏午一口应下,随即在前头引路,口中介绍着田庄的基本情况。 李常笑跟在他身后。 一边听着介绍,一边打量四周。 庄子范围内,起了不少茅草屋,都是佃户住的。 一户人一屋。 李常笑粗略数了一下,足有五十三间。 一家按照六人来算,庄子里的住户超过三百。 千亩土地想要养活三百人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交地租。 “早先田赋是多少。”李常笑随意地问道。 “回王爷,十五。” 十中取五,也就是一半。 李常笑点了点头。 对秦国这种连年征战的国家来说,倒也说得过去。 天命帝驾崩,永安帝上位。 新帝奉行的是生息政策,田赋比之先前有所下降。 从十五改为了十四。 但也不能降太多,因为生息的最终目的还是征伐,粮食肯定还是要积累的。 “既是如此,庄头代本王传下去。地租调为十四,顺应朝廷规制。” “小民代余众谢过王爷。” 魏午满脸激动,当即朝着佃户所在地奔去。 老迈的身子一下子就焕发了活力。 李常笑理解他喜从何来。 因为皇田在名义上属于皇家私产,是不受朝廷规制约束的。 朝廷降低的是民间田赋,但是皇田依旧采纳十五的田赋。 王田亦是如此,地租取决于王侯的心意。 李常笑这一言,便算是替他们削减了一成的租子。 对这些靠着田地为生的人来说,切切实实是再造之恩。 李常笑做这些,既不是出于善心,也不是拥有异于常人的高尚。 真要高尚,直接免租来得实在。 可他素来不喜欢标新立异,因为那样会被当成异类,说不得宗族长老还会找上他。 恰巧李常笑最讨厌这种麻烦事儿。 所以随大流才是他的处事原则。 降租不过是因为举手之劳。 说到底,在不会给自家添麻烦的情况下,给予他人方便也未尝不可。 行至田亩。 李常笑牵着李洛安便要往小径走去。 小丫头有些不愿意,嘴巴翘得像小水壶。 担心路上的泥泞把她的花鞋弄脏了。 见此,李常笑好脾气地把她抱了起来。 小丫头平日里懂事得很,没怎么叫他操心。 难得娇气一回,该惯着还是得惯着,谁叫他是个老父亲呢! 李常笑将她举高,搭在肩上。 视野陡然变化,小姑娘可算是开心了。 银铃般的笑声萦绕耳畔。 李常笑很快走到了田垄的中央,环顾四周。 没有金黄色的麦浪。 因为地里的小麦才种下月余。 若是按照地理划分,云阳这里属于冬小麦的片区,秋种夏收。 麦苗刚探出头,接下来便要迎接漫长的严冬。 有雪,那便是瑞雪丰年,大吉之兆。 若是干寒,可就是桩考验了。 简直比人还要难熬。 庄子里的佃户其实也不容易。 他们得守着这些麦子,确保来年的收成。 无论丰收还是欠收,王府的租子是免不了的。 虽然常说人定胜天,人力可为。 只可惜,很多时候人说了不算。 要是来场天灾,这些佃户一个都跑不掉。 想到这,李常笑的心情有些沉重了。 说到底,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才不是干瘪的数字。 头上的李洛安心思细腻,一下就发现了他的低落。 “父王,怎么不高兴。” “没事儿,就是悲风伤秋几分,因为父王也老了。” “哪有!”小丫头喊得很大声。 “安儿可玩够了,回府如何?” “好!” 第89章 易容之法 回府后,一连几天李常笑都没出府。 前些日子,宫里的太监到靖王府传旨。 永安帝体恤皇侄,不忍其操劳,遂撤了他左金吾卫中郎将之职。 对此,李常笑早有预料。 怎么说他也是皇室亲王,又是先帝嫡孙,还有战功在身。 永安帝对他设防,自是再正常不过了。 再说,正值新帝登基,还有大批从龙之臣需要封赏。 李常笑这种有威胁的,当然要挪位置。 他自己倒还好,没有官职少了份俸禄,但食邑照样够他挥霍。 比较惨的,就是金吾卫长史苏仁远。 李常笑的中郎将职被夺,作为他的长史,苏仁远肯定讨不了好。 若是永安帝发发善心,苏仁远还能寻个清水衙门安度余生。 再不厚道些,贬官回家也很正常。 只能说人生无常,大常包小常。 对李常笑来说。 官职丢了便丢了,只要永安帝别把注意放在他身上就好。 …… 闲来无事,他终于得空可以研究从荆离尸体摸来的秘籍。 李常笑屏退了左右,自己进了王府的密室。 吩咐下人准备三日的饭食,一并带入。 对外宣称练功。 王府下人对此早是见怪不怪。 秦人皆知,靖王爷的武功高强。 这武功的强,与平日苦心修炼是分不开的。 除了夸奖一句勤奋,什么毛病都挑不出。 李常笑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双膝盘坐,李常笑先运转了一遍纯阳神功。 气从脉管长往循绕,血往躯身多处汇融。 纯阳之力出自任督,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后,下至全身窍穴。 奇经八脉瞬间被这浑厚的灵力打通。 一股灵明感贯彻心海,又似怀玉般温醇悠久。 李常笑睁开眼,将秘籍握在手中。 泛黄的纸上赫然写着“易容术”三字。 用的是燕地文字,李常笑也认得。 因为平日里通读各派经典的缘故,燕赵魏楚的文字他都有涉猎。 翻开第一页,便是人名。 “燕人,荆易水。” 李常笑迅速在脑中过了这个人的名字。 荆易水。 燕国易水阁创建者。 曾入齐皇宫刺杀齐帝,一举成功,为燕国赢得了喘息之机。 作为回报,燕帝赐易水阁与国同休。 同样姓荆。 李常笑猜测,被他杀死的这位荆离,要么是赐姓,又或者本身便是荆易水的后人。 无论是哪一种。 可以肯定的是,这荆离在易水阁的地位绝对不低。 相应地,面前这份“易容术”的真实性也比较有保证。 李常笑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他得承认,对这份易容术的期待有点高。 燕地苦寒,盛产刺客。 刺客之道,一贯讲究以寡敌众和杀身成仁。 刺杀,隐匿,易容。 这三者便构成了刺客的全部身家。 数百年的内力在身,李常笑自忖普天之下无人可正面拦他。 再高深的隐匿之法和刺杀之法,在绝对的力量前都得化作飞灰。 唯有这易容,颇具几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意味。 李常笑在脑海中回忆。 当日斩杀的荆离,便是一副年轻人的面孔。 想必就是运用了易容之法。 接着翻阅,书页里开始记录了关于易容的正文。 易者改变,容者容貌,合谓易容。 易容术有二。 其一曰胎化易形。 其二曰回天返日。 李常笑照着自己的理解,将二者区分开。 胎化易形重表层,通过药方的调配,熬制所谓的易容膏。 无色无味却身具奇效,能够令易容后的脸自行变化,从而以假乱真。 相比于此,回天返日是一门内力功法。 通过磅礴的内力强行改头换面,易容的效果取决于内力的深浅。 李常笑没有犹豫,二者中他很自然地选了胎化易形。 毕竟他修行此法只是为了老化容貌,而不是换一张脸。 易容膏的秘方如下。 “蛤粉三钱,瓜皮二钱,生荸荠半两,甘草一两,冰片二钱……文火半日,膏药黑里透红为上佳。” 李常笑的脸色有些古怪,这怎么像是“霜梅乳没散”和“西瓜嫩皮饮”的结合。 怪哉,怪哉! 他的记忆一贯很好,这易容膏的方子已经烙在了脑中。 出于谨慎,李常笑又用内力演化了一遍“回天返日”之法。 此举是为了验证易容法的真实性。 两手掐念口诀,体内的纯阳内力应声而动。 氤氲之间,呼吸深长如急息,久之浊力换尽,气沉丹田。 易容之法作用于手。 瞬息间,干瘪的纹路如游虫爬满了手臂。 若是叫常人看见,定会以为这是老叟之手。 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 李常笑很满意这易容法的效果,随即便撤去了内力。 手臂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回天返日之法无碍,那这个易容膏显然就有一定的可信度了。 一日后。 李常笑出关。 他吩咐德顺替他搜集药材。 药材名单中,又罗列了一堆回补气血的方子。 讲究一个以假乱真。 某个深夜。 李常笑趁着无人,独自潜入王府的牲舍。 新年将至,府里拉了不少牲畜。 他盯上了那只年猪,是德顺从咸阳城郊买来的。 根据研究,人皮和猪皮的相似性最高。 因此,李常笑决定让年猪替他试试易容膏的效果, 手中揣着易容膏,李常笑走进了猪舍。 “吼吼吼!” 年猪看到走过来的李常笑,登时大声叫了起来。 “啪!” 轻飘飘一掌。 世界又安静了。 李常笑走上前,用刷子沾了沾易容膏,涂抹在猪全身。 紧接着,他站在一边,等待效果。 很快,神奇的事情发生。 猪头先是胀大了一圈。 原本还泛粉的皮肉,逐渐变得深红。 李常笑眼睛一亮。 若是从外表看,这就是老猪肉。 至此,李常笑可算是放心了。 次日。 下人如常进入猪舍。 当场惊住了。 好好的年猪,怎么变成老猪了。 第90章 都司空丞 易容术的功法和方子都已学会。 这原本留着也无用。 于是,趁着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偷偷将原本烧毁。 就当无事发生,得过且过。 这易容之法,修行的人越少越好,不然这世道都得出岔子。 小雪,戌时。 宫里的太监又到府上。 说是永安帝宣靖王入宫。 李常笑有些不解,不过他很快便换上了王袍。 踏着夜色,匆匆出府。 行至雍宫。 值守的太监停在门外,由李常笑自己进去。 宫内点着油灯。 永安帝一身玄色龙袍抵在案前。 李常笑缓缓走到殿下。 紫衣的太监立刻出声提醒。 “靖王到!” 永安帝抬起头,正好看到李常笑躬身余下。 “靖王平身。” “谢陛下。” 李常笑拱着手,站了起来。 他这才看清了永安帝的模样。 旋即便是一惊。 新帝登基不过半月,整个人的气质变化却是极大。 既不是浩浩之威,也不是王霸之气。 雪白的鬓发攀在耳侧,行厉的双眼满是疲惫,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 李常笑暗叹。 这皇帝果然也不是件好差事。 “近来国事繁杂,朕无暇他顾,今日适才得空。常笑,你不会怪朕。” 永安帝突然开口。 同时,一对龙目凝视着李常笑。 “陛下日理万机,身兼国本,当以国事为重。常笑深知如此,岂敢怨怼。” 李常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永安帝继续盯着他。 只可惜,龙目所见,皆是一派古波不惊的朦胧。 良久,永安帝终于移开了目光。 感觉到身上压力的消失,李常笑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关应该算是过了。 谁知,永安帝继续开口。 “便是夺了那中郎将之职,心底亦是无怨?” “陛下明鉴。侄儿岂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哈哈,说得好!” 永安帝朗声笑道,就连手中的朱笔也放下了。 他看向了身边的大太监高凤。 “高凤,这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以为如何?” 高凤眼珠子一转,立即有了腹稿。 “回陛下。老奴觉着,靖王此言甚好。非言语之精妙,辞藻之华丽,却胜在真实。” “来人。”天命帝对着屋外喊了声。 随后便有两个红衣太监上前。 “将这八字裱上,明日呈至朝堂,供诸位大臣品赏。” “喏。” 紧接着,永安帝看向殿下的李常笑。 “靖王此言甚好,当赏!常笑,你说朕该赏你什么。” 李常笑心底早都泛起了嘀咕。 他这位皇叔不仅比天命帝难缠得多,更虚伪得紧。 “陛下之赐,皆是臣所愿。” “好,高凤!” “老奴在。” “拟旨,擢靖王为都司空丞,明日到任。” “喏。” 都司空丞。 隶属宗人府,统领宗卫,总揽宗室罪罚之事。 接着,永安帝转头看向李常笑。 “汝父既是宗正。朕授此官,愿汝父子整肃宗室,重焕我李氏风貌!” “臣领旨。” 李常笑单膝俯首,算是谢恩。 心底倒是不太意外,早就猜到了会被任命宗人府的官职。 因为进了宗人府,自此便与帝位无缘、 照这样看,永安帝对他的忌惮还真不小。 见李常笑领命,永安帝当场笑了出来。 他从龙椅走下,行至李常笑身前,将他扶了起来。 口中还说道。 “先帝遗训,命朕善待冀侯与汝二人。观汝甚是满意,朕也无愧先帝之灵了。” 虚伪! 卧槽! 这是李常笑心中闪过的两个词。 虚伪说的是永安帝。 而那句卧槽,却是针对他的皇祖天命帝。 这一刻,李常笑终于捋清楚了事情的来由,以及永安帝打压他的原因。 合着,这是替冀侯挡灾了。 皇祖临了头又算计他一回。 明知道永安帝最是厌恶冀侯,还将李常笑和冀侯一并列入遗训。 说得难听点,便是分担火力。 想到这,李常笑的眼底又闪过一道精光。 皇祖机关算尽,却是漏了一个环节,正是永安帝。 自己这位皇叔,可比想象中来得更为多疑。 李常笑交了兵权,听候发落,姑且过关。 但是冀侯,他那一道坎可没有这么容易迈过。 说不得就栽了。 李常笑打定了主意不掺和这些腌臜事。 领完旨,李常笑侧立于殿下。 永安帝顾自批改公文,却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 李常笑知道,这是永安帝在施威。 通俗点,摆谱! 晾他一会。 这时,有个紫衣太监匆匆由后侧门进殿,表情急切。 他行至永安帝耳畔,低声禀告。 永安帝的脸色,在听闻消息后青红变化了起来。 最后,他一拍案头起身 脸上颇有愠色,扭头便要走出大殿。 当视线落在李常笑身上的时候。 有些敷衍地开口。 “靖王且回。” “谢陛下。” 李常笑转过身,便朝着殿外走去。 永安帝快步赶往后宫。 至于原因,李常笑当然是知道的。 因为他将紫衣太监的话一字不漏全听进去了。 起因是贵妃打杀了皇后手底下的人,被皇后以凤印惩戒了一番。 事后,贵妃又去太后处,求太后主持公道。 她是太后娘家的侄女,太后自然要替贵妃出头。 于是,一场后宫琐事。 最后演变成了皇后与太后的争端。 出宫后,上了马车。 李常笑不再掩饰嘴角的笑意。 照这个架势来看,永安帝的后宫肯定不得安宁。 太后和皇后出身的张家和钱家,是大秦朝中的两大外戚。 显然,永安帝上位后,先前亲密无间的两家开始了新的角逐。 李常笑抓起车厢内的一颗瓜子,磕了起来。 吃瓜!看戏! …… 次日。 李常笑穿着王服,前往宗人府上任。 都司空丞作为宗人府的三把手,仅在宗正和宗正丞之下。 到了宗人府外 。 李常笑跳下马车。 一抬头,便发现有道熟悉的身影停在他面前。 正是云王。 云王打量着儿子,眼中充满笑意。 父子同在一府当差。 公事之余还能一叙父子之情,自是再好不过。 李常笑也咧开嘴,跟着云王一同进入宗人府。 云王亲自领他到官署的院落。 一边还在讲关于都司空丞的职责以及门道。 云王十余岁就跟在老宗正身边处理宗人府事务,对阖府上下各职都是门清儿。 李常笑很认真地吸收这些宝贵经验。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罪罚之宜,以陛下为准。 另补一句。 莫要发挥主观能动性。 第91章 魏大将军 魏国。 上党郡尽失。 秦人兵锋直入魏境。 魏卒集结于三川郡与河内郡,重新布置防线。 沁水之盟后。 魏帝回到大梁。 国相惠冯进言。 大将军范阳领兵不察,致使三十万魏卒覆灭,上党郡失守,罪不可赦。 魏帝允之。 于是,刚从秦营送回来的魏大将军范阳,才到大梁便被革职斩首。 范氏满门尽诛。 范阳一众亲朋故旧,有不少同样受了牵连。 大多是魏国上层武将。 一番清洗之后,魏武将之席空出了不少。 这时,国相惠冯再度进言。 向魏帝推荐其孙婿熊黎。 魏帝的眼底闪过了一道灼光。 他眯着眼看向殿下的惠冯,缓缓开口。 “朕可是轻慢了国相?” “陛下待臣甚厚,凡所取无不应。。”惠冯恭声道。 啪—— 魏帝直接抓起宦官的帽子,重重地摔在了殿下。 整个人从龙椅站起。 他走到惠冯身前,用手指着他。 “既是如此,国相为何将朕当做傻子。文武兼挑,图谋篡国不成!不若帝位传与国相,可好?” 最后一句反问,颇有诛心之嫌。 魏帝的脸上划过一丝冷厉,看向惠冯的眼神带了一股杀意。 他只是喜好风月,却不是傻子。 惠冯本身统领文官,再叫他执掌兵权。 这魏国,怕不是该姓惠了! 殿下的朝臣纷纷噤声。 靠近惠冯的几人,更是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位置,唯恐被波及到。 朝堂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明眼人都知道,魏帝对国相真的动了杀心。 唯有惠冯。 他将头埋得很低,把礼数给做足了。 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的情绪。 待魏帝发泄完后,他才起身。 神色郑重地朝着魏帝礼了再礼,而后开口。 “臣之孙婿为楚人。” 听了这句话,魏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惠冯继续开口。 “其名熊黎,出身楚国熊氏,柱国熊璨嫡孙。” 听了这句话,魏帝面色略微缓和。 熊璨之名他有所耳闻,以善战善谋着称,不失为良将。 虽是如此,却不足以冲抵国相犯君之过。 惠冯像个商人一般,接着加码。 “熊黎曾于楚郢击败三十万秦军,手刃秦将王言之。” 魏帝眼睛顿时一亮。 竟是秦人克星! 此将既已入魏,必将收于毂中。 心念至此,看向惠冯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宽和。 至于杀意,早已荡然无存。 只是他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完全舒开,显然还存了疑虑。 惠冯一抬头,便将魏帝的心思揣了个明白。 分明是担心熊黎与楚人合谋。 他继续解释道。 “楚皇昏聩,楚太子亲诛熊氏满门。唯熊黎逃至大梁,臣以孙女许之,日后便是我魏人。” 魏帝目光炯炯地盯着惠冯,终是开口了。 “国相这般坦然,朕自是无疑,然兵家之事不可草莽,不若日以相较。倘确有其才,朕不吝封赏。” 惠冯颇为无奈。 他在魏帝的眼中分明看到了动心,却迟迟不愿下旨。 无非是要他再做退让。 看来,陛下对他的倚信是真不如往日了。 念此,惠冯上前一步,拱着手。 “臣愿以身家性命作保,熊黎绝无不轨。” 听了这句话,魏帝明显高兴了。 他走到惠冯的身旁,亲手将他扶起。 语气颇为宽厚与亲和。 “国相何须如此,朕自然是信得过国相的……” 溢美之词似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 惠冯心底暗自叹了口气。 放在平日,魏帝必然会叫他收回誓言。 如今却选择默许。 显然,圣心已失。 纵横宦海四十余载,他知道自己该退了。 如此,或许魏帝看在往日的情分,可以保得一家性命。 下了朝。 惠冯回到相府。 他朝着熊黎的小院走去。 刚到院外,便听见屋里传来男女的欢笑。 惠冯嘴角微微上扬。 连带着朝堂受挫的翳气都散了许多。 他轻轻叩门。 男女顿时转过头。 正是熊黎以及孙女惠仪。 二人相视一眼,面上颇有几分被抓包的尴尬。 赶紧起身走到惠冯身前,齐声道。 “拜见祖父(岳祖)。” 惠冯轻轻捋着发白的胡须,笑呵呵地开口。 “无需多礼。黎,随老朽入宫,陛下要见你。” “喏。”熊黎拱手应道。 他的面上有些激动,显然猜出了几分缘由。 当天。 魏相惠冯领熊黎入魏皇宫。 相谈甚久。 直到半夜子时,二人才走出皇宫。 具体内容无人知晓。 第二日。 朝堂。 魏帝拜熊黎为将,领马陵、华阳、雍丘三地魏卒共计二十三万。 兴兵伐楚。 熊黎亲率魏卒,经许县直入颍川郡。 短短六日,尽下颍川全境。 沿路的楚卒闻风溃败。 半月后。 魏卒抵达漯河。 楚国援军姗姗赶到。 熊黎引邓地魏卒奇袭,一举将楚军主力击败。 楚将昭念下令全军撤退。 魏军直入上蔡郡,接连攻取叶、合伯、舞阳、棠溪等七城乃至。 魏人载胜而归。 自秦人处丢失的领土,通通在楚人的身上取回。 大梁的魏帝接到前线的奏报,当夜破天荒的没有饮酒。 他吩咐宦官取来楚国舆图。 亲自握着朱笔,在楚境疆界勾勒分划,仿佛一切尽在股掌。 随后派人前往宣旨。 封熊黎为阳城君,另兼大将军一职,统帅天下兵马。 一时间,熊黎威势大盛。 魏卒与秦人交战处处受挫,如今久逢大胜,对主帅熊黎更是大为拥护。 “阳城君!”“阳城君!” 与魏境截然不同。 楚皇芈荷得知颍川郡失守,上蔡郡被破,大为震怒。 又闻领兵的魏将竟是熊黎,整个人当场气昏了过去。 半日后。 楚皇醒转。 他传召了楚太子芈堰及屈景昭三位王爷。 芈荷将前线的奏报直接砸在了太子的脸上。 他手指着芈堰,浑身气得发抖。 “瞧你这畜生做的好事!我大楚的良将,平白便宜了魏人。芈堰,此战在你。屈景昭,你三人于国有罪!” 芈荷的头发都倒竖了起来,像只发怒的老狮子。 这一刻,他真的动了废太子的念头。 景王将楚皇的神情尽收眼底。 他缓缓走上前,淡笑道。 “陛下且息怒,熊氏叛国,殿下驱逐熊黎,于国有功才是。” “你……大胆!” 芈荷愤怒地指着景王。 这时候,他明显察觉到了异样。 还不待他反应。 景王拍了拍手。 “来人,陛下身体抱恙,传唤太医。” “喏。” 门外走进来数百的披甲将士。 看打扮,分明是三大王族的族卫。 “安敢谋逆,安敢……!”芈荷怒喝道。 下一秒,整个人又气晕了过去。 当天夜里。 宫里传来噩耗。 楚皇驾崩了。 太子芈堰在三大王族的支持下即位。 第92章 永安四年 楚魏交战的事情也传到了秦国。 魏人居然打到了上蔡郡。 李常笑的脸色颇为古怪。 他可记得,上蔡郡走出过一个小吏。 那小吏在青史比上蔡郡都有名,是楚人。 现在有了这么一遭。 也不知后世的楚人会不会感慨少了位名人。 算了,不纠结此事。 对李常笑来说,与其想这些,倒不如亲自活到那一天再看结果来得更实际些。 这几日适应,李常笑可算是摸清了都司空丞的本职。 执掌宗卫,主管罪罚。 在某种程度上,与金吾卫的职责还有交叉。 宗室王公触犯宗法又或惹怒天颜,视情节而定。 陛下认定不可赦者,便由一众金吾卫上门抓捕,投入诏狱。 稍轻者,宫中下旨申斥,再由宗卫前往,关押宗人府。 李常笑翻阅宗人府的档案,查看目前关押在案的宗室。 这一看,倒还真不少。 郡王三位。 国公四位。 侯爵七位。 还有近百位闲散宗室。 因为代际太远,已经降成了庶人。 这些大都是掺和储君之争被清算的,只有少数是因为侵吞公产被捕。 宗卫的另一项职责,就是防止这些被收押的宗室逃脱。 但这可能性不大,除非是劫狱。 午时,用过膳。 李常笑走出屋外。 在院中漫步当做饭后的消食,这是一天中少有的透气时间。 比起金吾卫中郎将,都司空丞更像是文职。 平日里只需审阅宗府公文。 偶尔接听圣旨,领宗卫上府抓人。 以他亲王之尊,只有在抓捕郡王和国公一级的宗室才需要亲自出马。 而且不用出力的那种。 整个人往那一站,便代表了整个秦皇室的意志。 又因几经沙场的缘故,通身自带了一股霸道的杀伐之气。 那些犯事的宗族长辈,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倚老卖老的胆儿,只能乖乖认罚。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天命四十二年画上了句点。 翻篇后便是永安元年。 这个月,宗人府又进了不少宗室。 包括两名郡王,六位国公。 朝中,关于几位皇子的王号终于定了下来。 大皇子李常河封周王。 三皇子李常洵封晋王。 两位皇子俱是皇后所出。 二皇子李常涯由贵妃张氏所出,获封宋王。 其余几位皇子依旧停在宫中,还未分出府。 有心人都能看出,永安帝对二皇子是偏宠的。 宋国继承了殷商的祭祀。 这宋王在位份上与大皇子的周王媲美。 很显然,永安帝又在扶持新的擂台。 待朝中皇子的位份确立。 大臣很快便以周王和宋王为首分作了两派。 身后的是以廷尉为首的钱家和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张家。 朝臣的注意力都投在了周王和宋王身上。 同样被封王的晋王却被忽略了。 少数有心人注意到这点,当即前往晋王府,想要分头押宝。 好不容易到了晋王府。 一众大臣惊讶地发现,王府大门紧闭。 晋王本人。 自封王之日起,除去进宫请安,便没有出过府。 永安帝未授他实职,晋王本人也没有争取的意思。 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时间短,还有人怀疑他是故作姿态。 一年。 两年。 三年。 每一年都如此。 转眼到了永安四年。 朝臣渐渐适应了晋王的低调。 偶然想起来,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因为朝中能够渗透的部门,已经被周王和宋王瓜分殆尽了。 即便晋王有异心,朝中也没有能供他驱策的势力。 后宫的争端逐渐有了结果。 太后与贵妃这对姑侄占了上风。 前些日子宫里有消息传出,皇后被永安帝申斥,收回凤印。 李常笑没有刻意打听,却也听说了这件事,可见其传播之广。 定然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幕后主使不得而知。 但朝堂局势又侧面给了答案。 皇后出身的钱家备受打击。 不少依附钱家的大臣纷纷被罢免,换上了张家人。 这都与李常笑无关。 他正坐在宗府的马车上。 马车驶向南街的兴阳坊,易王府便坐落在此。 易王今年五十九,爵位是祖上传的。 这是启明年间分封的亲王,传到易王这里刚好是第三代。 易者,平易近人,不惹是非。 这便是启明帝授此王号的本意。 前两代易王都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点。 在隆武、天命两朝都安守本分,算是宗室亲王的典范了。 但这一代的易王。 在永安帝上位前便与齐王亲厚。 新帝即位后,因为找不到借口申斥,姑且放过他。 谁曾想,易王自家把这个由头递了过来。 数日之前,易王府的一位王孙与好友宴饮,醉酒时提了一句冀侯。 这消息经由影卫的渠道传到永安帝的耳朵。 他当即下旨宗人府,将易王府上下关入收押。 圣旨再三强调,易王本人不得有误。 无奈之下,李常笑只得亲自出马。 当了三年的都司空丞,他如今在一众宗室里算是凶名赫赫。 名声比之其父云王,犹有甚之。 只可惜,这不是什么好名声。 是臭名。 与金吾卫并驾齐驱。 咸阳内流传着一句话。 “破家的靖王爷,灭门的金吾卫。” 三年来被他亲自送到宗人府的亲王和郡王,超过二十位。 现如今,秦宗室见了他,都会下意识地倒退几步。 先思量自己有无过错,然后才会同李常笑打招呼。 李常笑一点也不意外。 这本就在永安帝的算计中。 以李常笑为刀,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宗室,顺便弄臭他的名声。 但是今日的易王,情节显然与其他的宗室不同。 涉及了冀侯,必然是与帝位挂钩的。 说得大些,可以看做是谋逆了。 若是判罚起来,罪名还要加重几分。 有当朝亲王参与的谋逆,其规模必然不小。 永安帝没有直接将人抓入诏狱,而是关进了宗人府,显然是存了钓鱼的想法。 谋逆之中,必有同党。 光靠冀侯和易王是无法操盘这等大棋的。 二人的合谋、传信、依仗,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关节都值得推敲。 身后必然涉及了一股势力,而且这势力在秦廷中具备了相当的能量。 永安帝要做的,便是将这群逆贼一网打尽。 想到这,李常笑心底暗骂。 真是倒霉事全都叫他凑上了。 愠怒之余,隐隐期待这批人可以搞出点风浪。 省的永安帝整日闲闲无事,尽爱折腾。 第93章 易王入狱 到了易王府。 李常笑命宗卫扣响门栓。 门打开。 宗人领着宗卫进府后,径直朝着王府正堂冲去。 李常笑缓缓跟在身后,一手贴着腰间的佩剑。 他面色如常,但内力已运至全身。 同时耳听六路。 若是易王府有任何抗旨的举动,他将亲自出手缉拿人犯。 届时,除易王外生死勿论。 行至内府。 宗卫已经将沿途的府卫和家丁给控制住了。 书房、府库等场所被先后贴上封条。 宗卫只负责抓人。 至于事后的搜查,交由一众金吾卫。 易王以及王世子等一干嫡系都在正堂。 宗人照着文牒上的名单,一一核对王府人员。 李常笑走进正堂。 见到他,一众易王府嫡系表情各有不同。 女眷的眼底藏着厌恶。 而以易王世子为首的男性子弟,两腿颤颤,瞳孔紧缩。 唯有易王依旧神色淡然,表情如常。 他甚至还颇有兴味地打招呼。 “劳驾靖王亲临,可是陛下的旨意?” 李常笑看了宗人一眼。 对方立马明白。 转身从身后的宗卫手中接过圣旨,当场宣读了起来。 “陛下有旨:易王李元炴串通冀侯,意图不轨,授命都司空丞拘之。” 言罢,又收起了圣旨。 易王本人脸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几位王子王孙却有了明显反应。 特别是易王的几个孙辈,在听到“冀侯”二字的时候,连呼吸都急促了。 频率很轻微,便是贴近身侧也察觉不出几分。 但李常笑凭着深厚的内力,尽收眼底。 他脑中闪过一阵了然。 这家子果然有问题。 旋即,李常笑看向了易王。 “既是陛下有旨,还望易王莫叫本官难做。” 李常笑选择了先礼后兵。 毕竟易王是元字辈的长者,能不冒犯那就不冒犯。 当然,真冒犯了也无碍。 破家的靖王爷。 那可不是说假的。 易王到底是年老成精,读出了李常笑话里的深意。 他有些无奈地拱了拱手。 “有劳靖王照看这一家老小。” “易王放心,陛下未下旨之前,宗人府一视同仁。” “多谢靖王。” 易王可算是放心了。 他早就听说眼前这位,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宗室王公无论亲疏,但凡进了宗人府。 既无优待,也不苛刻。 倒是切切实实贯彻了宗法的原则,只是有点不通人情世故。 若叫李常笑读懂了易王的想法,怕是会当场笑出声。 循规蹈矩那是他的安身之法,就连永安帝也找不出茬子。 真要在宗人府大行人情世故的那套,恐怕被关在里面的便是李常笑了。 走出易王府的时候。 街边已经站满了金吾卫、。 易王府上下被关进了囚车。 李常笑策马于囚车旁,以防有变故突生。 这时,金吾卫中走出一人,拦住车驾。 他的着装与一般金吾卫有所区别,仅凭装束判断,定然是有职级在身。 李常笑再看一眼,登时就笑了。 竟是熟人。 “苏仁远参见靖王殿下!” 李常笑挥手示意免礼。 “中郎将此来为何。” “启禀王爷,陛下派我等协助靖王。” “那好,便一起。”李常笑点了点头。 于是,押送易王的人马又壮大了。 李常笑骑在马上,望着身前雄赳赳开道的苏仁远,心下多了几分感慨。 当日以为是个死局,苏仁远竟是自己将局面盘活了。 苏仁远走了钱家的路子。 通过投诚表忠心,受钱家大老爷赏识,得以赶上了新帝大肆封官的机遇。 职位不降反升,在李常笑走后,更是接替他担任左金吾卫中郎将。 据说钱家还有意将他往上挪一挪,因为苏仁远是金吾卫旧部中少有的投靠钱家的。 左金吾卫中郎将再升官。 那就是左金吾卫将军了,统领一万金吾卫。 届时,苏仁远在整个咸阳都是各方争相拉拢的人物。 当然,这影响不到李常笑。 莫说一万,便是十万。 真要恼了他,提起惊鸿剑,再寻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做了。 内力震散心神,杀人于无形中。 李常笑有这个自信,没人能怀疑到他的头上。 但这只是备选项,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 朝堂的水已经够浑了,他没必要去搅和。 安然置身于外就已是其乐无穷。 对苏仁远,维持面上的友好便足够了,更没必要去讨好。 金吾卫也是生死游于钢索的活计,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到了宗人府。 宗卫将易王府上下带入监牢。 易王本人单独收监。 可是,李常笑突然有些犯难了。 永安帝只命他将人带到宗府,却没说什么时候移交。 易王眼下就是块烫手山芋,谁摸着都会沾。 李常笑巴不得赶紧将人甩掉,把这干系断得一干二净才好。。 若不然,要是易王被劫了,他还得跟着受罚。 心念至此,李常笑将宗人叫来。 “你进宫一趟,就说易王已经带到,请问陛下指示。” “喏。” 说罢,宗人持着李常笑的腰牌进宫。 半个时辰后。 宗人返回。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禀王爷,此行并未见到陛下。高凤公公以陛下歇息为由,将我等拒之殿外。” “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李常笑淡然道。 “喏。” 宗子离去后,偌大的屋子只剩下李常笑。 他两眼微眯,看向皇宫的方向。 高凤这奴才虽然大胆,却不会这般开罪宗人府。 得罪宗人府,变相是与整个秦宗室对上了。 很显然,是自己那位皇叔的主意。 “看来是这龙榻的床太软,枕出毛病了。” 当天夜里。 李常笑派人递消息回府,近几日需看管人犯,留宿宗人府。 秦皇宫。 一道黑影避开了层层金吾卫,出现在金龙殿的檐顶。 “砰——” 一阵巨响自顶上传来,无数的瓦檐落入里屋。 又正正当当地在龙榻前爆开。 距离控制得很好,并没有伤人。 睡梦中的永安帝却被这响声倏地惊醒。 金龙殿外隐隐有火光。 纷乱的人潮,后妃的惊呼,太监的嘶吼…… 永安帝隐隐听到有宫人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 又见火光剐蹭了檐角,滚滚黑烟飘至殿内。 永安帝当即喊来左右。 “护驾!” 宫中的影卫第一时间将宫廷封锁,想要查明火势的来源。 罪魁祸首早已扬长而去。 次日。 宫中传出消息。 永安帝因宫中走水,连夜受惊。 大太监高凤,在组织扑火的时候,不慎摔伤,折了右腿。 第94章 祸水东引 昨夜大火,给永安帝留下了浓浓的阴影。 金龙殿尚在重建,他今日便歇于贵妃的殿中。 躺在床榻,人已入眠,口中时不时还会惊呼“救驾”。 宫内的侍卫闻声进屋。 却见贵妃守在床榻旁,以手势无声示意他们出去。 待人走后。 睡梦中的永安帝一个翻身,整个人直接攀住了贵妃的手,将她压住。 他的力道极大,像是在紧抓救命稻草似的。 贵妃吃痛,却不敢将手拿开。 永安帝一直压着她,时间久了。 贵妃的脸逐渐变得苍白,就连呼吸都困难了。 终于,在她将要断气之时。 永安帝先惊呼着醒了过来。 他看到身下的贵妃,没有犹豫,一把将人揽过来。 整个人靠在她的右肩,想要借着鼻间的馨香舒缓梦中余散的惊悸。 贵妃还没来及喘气,整个人又被勒住,力道更甚先前。 她咳了几声,再也顶不住了。 当即两眼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永安帝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顿感嫌弃。 他将人推到床榻里头,自己坐了起来,对着殿外喊了声。 “来人!” “奴才在。” 高凤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动作尚不麻利。 看他这副模样,永安帝皱了皱眉,隐有不满之色。 “传朕旨意,命金吾卫大将军亲往,将冀侯阖府押至诏狱,严加看管,不容有误。” “喏。” 高凤走后,永安帝依旧正坐着。 只是,他的目光时不时还会仰向屋顶。 昨夜的情景历历在目。 每每回想起,永安帝心头都是一阵屈辱和暴怒。 他堂堂大秦圣皇,九五之尊! 竟有人胆敢公然行刺,差点还成功了。 永安帝顿时想起了咸阳内藏着的那批逆党。 冀侯,易王…… 提及这两个名字,他的眼底闪烁着凶光。 …… 次日。 宫中太监亲临宗人府,传达旨意。 “三日后,将易王移送诏狱。“ 李常笑躬身接旨,亲自送走了宫里的太监。 而后将圣旨卷起,贴身收好。 心中不由得替永安帝的脑补能力点赞! 昨夜大火,不过是他的泄愤之举。 永安帝自行将之视为逆党的挑衅。 祸水东引下,永安帝的耐心早被那把火烧光了。 本来酝酿的钓鱼计划,必是胎死腹中。 毕竟这鱼儿会吃人,那还是趁早杀掉的好。 以永安帝的性子,肯定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今早儿,李常笑可是得了消息。 冀侯全家移送诏狱。 这一劫,可不好过了。 虽说冀侯提早被捕,与李常笑放的那把火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若问是否惭愧。 李常笑暗自思忖,给出了答案。 惭愧或许会有,但并不多。 从冀侯与易王串通开始,他被抓入诏狱这事就已成定局。 至于时间的早晚,还真不一定。 即便没了李常笑,说不得还会有张常笑,王常笑。 毕竟想要冀侯性命的人不在少数。 至少他身后的同党,巴不得冀侯与易王身死狱中。 只有死人才是能守住秘密的。 想到这,李常笑快速赶到易王的牢头。 为了稳妥起见,这三日倒不如一直守在这。 以免有人动了歪念。 …… 不过一日的功夫。 易王的精气神已经比来时差了不少。 整个人披散着长发,倚在监牢的斜角。 口中时不时长念呓语,连饭食也不吃。 若是叫人见了,定会以为得了癔病。 一般来说,亲王在宗人府犯了疾,都会另有宽待。 哪怕是定罪伏首,犹有法外开恩。 李常笑不准备卖这个人情。 以他那灵敏的内息,如何探不出虚实。 易王分明是装的。 反正三日后便要移送诏狱了,到时交给金吾卫那群人头疼。 然而,易王的定力还是超乎了李常笑的预料。 才过了两日。 他自己先装不下去了。 宗卫来禀,易王将晾了两日,有些发馊的饭食全数吃光。 这么看,还是人体本能最终战胜了身心意志。 所以,物质决定意识! 李常笑朝着监牢走去。 因为易王说有要事见他。 至于何事,却没有细说。 想着晚上易王就要被送走了,李常笑本就打算贴身守着,便没有拒绝他。 到了牢头。 宗卫取出铜钥,打开铁栏。 原本面向墙角的易王猛然转过头。 李常笑身着王袍,缓缓朝着牢内走去。 行至易王身前半步的位置。 双手托住裙角,也不顾牢里的脏乱,直接跪坐在地上。 脸上满是云淡风轻,望向易王。 “听闻易王有事相寻,自当赴约。” 李常笑嘴角上扬,笑容如沐春风般丝滑。 易王一抬头,面上的细纹将他整张脸陷了进去。 晦暗的双眼浑浊无光,似老枯枝一般沉寂。 易王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又郁结,像是含了口浓痰一样。 “靖王,你来了。” 李常笑没说话,一双眼睛直直地是盯着他,以示倾听。 见李常笑无意客套,易王的情绪有些低落,他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开口。 “本王知你等所求为何。” “易王请说。” “是为冀侯之事,可对?” “非也。”李常笑摇了摇头。 这下换做是易王惊讶了。 “你……” “此乃圣皇所求,下臣安能攀之。萤虫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李常笑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意味。 易王脸都黑了。 竟然没看出来,这靖王还是个马屁精。 想归想,易王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而是连声附和。 “靖王忠于陛下,昭昭之心,天地同知。” 李常笑点了点头,颇为赞同。 “罪王愿将个中缘由以实相告,唯求靖王一诺,可否?” 易王将姿态摆得很低。 “易王且说此诺为何,待本王禀奏陛下,再行决断。” 说完,李常笑躬身朝着皇宫的方向行了一礼。 哪怕易王再迟钝,此刻也看出来了,这靖王只是在打马虎眼,全然没有交流的意思。 心下当即火冒三丈。 易王冷声开口,再不似先前那般顺从。 他站了起来,行至墙边。 两手扶着墙面,便要朝上面撞去,恶狠狠道。 “若是不应本王之诺,今日便撞死于此。待金吾卫批查,只怕靖王也脱不了干系。” 李常笑视若罔闻,还恰如其分地伸了个懒腰。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您请! 今日这易王敢撞,便叫他知道何为怀疑人生! 百年内力安能胡耶! 第95章 断头酒践行 李常笑有这个自信。 莫说易王距他不足五尺。 即便五十尺,易王的生死还是不由他。 这假设还是建立在易王有这般刚烈的基础上。 连装病都能半途而废的人,还是别对他抱有太大的期望。 果然。 见李常笑没有阻止,易王的脸色明显变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李常笑,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墙。 眼底满是挣扎。 一分钟。 两分钟。 …… 足足五分钟过去,易王还是没有动。 见此,李常笑决定破例善解人意一回。 于是。 他大袖一挥。 牢房之内。 霎时间,狂风骤作,尘土飞扬。 枯草在风中翩翩起舞,像逍遥天空里的流星。 易王也回到了李常笑身前。 满头白发胡乱披散,纵是如此,依旧难掩他眼中的恐惧。 易王转过头,正好对上李常笑的眼神。 那眼中的寒意竟化作实质地散了出来,几乎将他给冻住。 一时间,整个人恍若坠入冰窖。 胆寒与抖冷一瞬间充斥四肢百骸。 易王挤出了一抹颇为勉强笑容,但至少是笑的。 “易王年事已高,此事本王不会多做计较。一众族叔与族兄俱在,老王爷必不忍他们受苦。” 李常笑保持了往日一贯的温文尔雅。 可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铁索牢牢扣住了易王的心弦。 李常笑敏锐地观察到了这点。 他现在可以肯定,易王的软肋正是王府一众后辈。 既是抓到了这一点,必大有可为。 易王长叹了一声,整个人似乎更加苍老了。 “本王自知此去无生。劳靖王照看后人,本王将缘由和盘托出,如何?” 李常笑作出了思索的模样,最后点了点头。 “易王将功赎罪,陛下定会从宽处置。” 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易王的明显失落了许多。 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还请靖王屏退左右。”易王开口道。 李常笑看向铁栏外的宗卫,后者明显会意。 数十息的功夫,监牢附近再无一人。 “百步内唯有本王与易王二人,易王可以说了。” “还望靖王包涵,此事关涉甚大。故不可全说与靖王,今日且说一半。至于另一半,待本王无恙,再说与靖王。” “易王请说。” 眼见李常笑答应了,易王又松了一口气,旋即笑了起来。 只是他的两肩稍稍向内收缩,动静极小。 李常笑品出了几分不对味。 若他没记错。 易王先前笑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微动作的。 或许连易王自己都没注意到。 反常之中必有蹊跷。 李常笑面上不显,心底暗暗警惕了几分。 “本王与冀侯往来的书信,都埋在易王府家庙之下。” “何地?”李常笑问道。 说到这个话题,易王有些赧然。 “吾祖之下。” 李常笑瞬间懂了。 “易王真乃妙人。” 他忍不住竖起了指头。 要是前两代易王知晓,子孙将谋逆的信件埋在他们灵牌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以靖王的手段,进入王府不难。若将书信递上,必引龙心大悦。” 易王继续开口,言语中甚至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蛊惑之意。 “那是自然。哈哈,多谢易王。此事若为真,他日本王必有厚报。” 李常笑神色认真。 “靖王,爽利!” 易王显然也满意极了。 此时,外面的天色也快黑了。 距离金吾卫来取人的时间更近了。 李常笑站了起来,神色郑重地朝着易王行了一礼。 “易王吉人自有天相,又于本王有恩。本王无以为报,只能备酒替易王践行。” 说罢,李常笑起身走到外头,是去取酒。 牢狱中只留易王一人。 铁栏是开着的,但他分明没有逃跑的意思。 易王将头低下,眼底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说不得,你还得走在本王前头。” 另一边。 李常笑走出监牢百余步,宗子在此等候。 见了李常笑,他连忙迎了上去。 “王爷,可是审问好了。” 李常笑点了点头,算是肯定。 “有三件事交给你去办。” “王爷请说。”宗子面色肃然。 “第一事,进宫禀告陛下,易王供称王府家庙底下另有玄机。” “喏。” 宗子满是佩服。 “第二事,替本王取一坛杜康酒,要最好的。” “喏。” 宗子不明白为什么,还是应了。 “第三事,即日起,将易王一系待遇削减,留口气就成。” “喏。” 宗子笑着应道。 他知道,定是易王开罪了自家靖王。 因为靖王向来不轻易施罪于人。 “去。” 李常笑目送宗子离开,转头又看向了牢狱的方向,顾自呢喃。 “当朝亲王,用上好的杜康美酒践行,也不算是辱没了。” 即便易王在此,也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说到底,这其中的乐子,只有李常笑自己清楚。 因为秦国是没有“断头酒”这一说,楚国倒是有,但易王肯定没听说过。 过了一会。 宗子取了一坛十年份的杜康酒。 李常笑又端了两个陶碗,重新回到了监牢。 易王早已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见着李常笑,还热情地出声招呼。 李常笑打开酒坛,很小心地将酒递给易王。 易王单手接过。 便要饮用。 “看来是真飘了,居然不用双手秉酒。更过分的是,连句谢谢都没有。”李常笑有些不爽。 但他很好地把情绪藏住了,端起自己的那一碗。 两人相视一笑。 笑容中各怀鬼胎。 碰杯。 一饮而尽。 酉时。 金吾卫到了宗人府,是来接易王的。 为首的大太监另外携密旨。 是叫李常笑随行押送易王的。 显然,永安帝自己也知道,京中要杀易王的不在少数。 李常笑欣然领旨,去换了身金吾卫的装束,混在兵卒中。 而后,金吾卫押着运载易王的牢车出了宗人府。 天色已深。 但一众金吾卫的盔甲,在烛火的映照下,登时衬得恍若白昼。 行至奉华街。 李常笑察觉到顶上有一道身影,藏在屋檐之后,目光却看向他们这。 但这些金吾卫显然没发现。 心下无奈,只得自己出手。 他一个纵身从人群跃起,飞到了临街的屋顶。 以手翻作了掌刀,打向对面屋檐。 “轰!” 顶上的砖瓦应声破碎。 一阵闷哼传出。 紧接着便有一道黑影快速逃窜。 李常笑没有追。 因为他在黑衣身上闻到一股极其稀薄的檀香味。 源自故人。 李常笑转过头,重新回到金吾卫的队列中。 金吾卫首领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多谢靖王出手!” “人犯要紧,将军尽快。” “喏。” 再往后,没有什么波折。 李常笑分明察觉到,附近的屋檐多了不少人。 但这次是影卫。 对方的内力气息,他再熟悉不过了。 影卫竟然显形。 看来今夜他们没少出手。 第96章 夺爵除籍 当夜。 易王转送至诏狱。 这要是再被劫狱,就怪不到宗人府头上了。 念此,李常笑顿感心头一阵舒畅。 正好又到了下值的时间。 他出诏狱后,径直骑马朝自家王府赶。 这几日吃住都在监牢,李常笑觉着自己倒像是个囚犯。 沿途上,朦胧的夜色伴着清凉的夜风。 衣衫迎风吹拂,浸入鼻间的是一股腥馊。 滋味太过绝妙以致贵人都无福消受,名曰:加班。 靖王府。 天色已深,门前依旧灯火通明。 家丁老远便听到马蹄声,晓得是自家王爷回来了。 一人留此恭候,另一个去通知府上的各主子。 待李常笑出现在视线中。 家丁连忙迎上去,替他牵马。 李常笑则朝着王府里面走去。 刚进门。 便见有道黑影朝着他冲了过来。 李常笑无奈一笑。 右手随意伸出。 下一秒。 那道冲来的人影直接被他抓住。 人影当即要挣扎。 然而无果,以李常笑如今的内力修为。 便是没用内力,那力道也不是常人可以挣脱的。 不一会儿,人影显然放弃了。 当即顺势一钻,整个人像只树袋熊一样攀在李常笑身上。 颇为惊喜地喊道。 “父王!” 原来,这黑影是李洛安。 李常笑伸手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有些无奈道。 “老闺女呀,要是叫嬷嬷看到这模样,你又得挨罚了。” 闻言,李洛安从他的身上跳下来。 双手叉腰,鼻子翘得高高的,理直气壮地开口。 “只要父王不说,嬷嬷便不会知道!” “好。” 李常笑温声一笑。 还真别说,小丫头这么一闹腾,倒是让他感觉放松了不少。 …… 次日。 李常笑再到宗人府。 见了他,宗子连忙迎了上来。 表情颇为急切。 “王爷,出大事了。” “别急,让本王猜猜。可是与易王有关。” 宗子面露惊讶。 显然,李常笑说对了。 “定是在易王家庙下搜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闻言,宗子连忙朝身后看了一圈。 确认无人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指了指里屋,“王爷,咱们去里头说。” “好啊!” 于是,二人进了里屋。 又紧闭了大门,宗子这才说起了自己的听闻。 …… 昨夜宗子进宫禀告,永安帝大为重视。 命金吾卫上将军伍云召亲往。 到了地,他们先将两代易王的灵牌请出,而后将家庙附近的土地下掘三尺。 结果。 与冀侯往来的书信没有找到,倒是发现了不少草人。 草人表面插满了针尖,怪为渗人。 若只如此,倒不会引起这般大波。 但是,草人上刻着天命帝和永安帝的生辰八字。 竟有人对两代秦皇行巫蛊之事。 伍云召大为重视,调兵将易王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随后,他亲自带着这些证物,进宫回禀永安帝。 听到这里。 李常笑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若非谨慎,差点栽了。” 宗子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所幸王爷有先见之明,赶在了易王前头。若是晚了……” 若是晚了,易王在诏狱中再胡乱攀扯,李常笑就彻底洗不清了。 这易王还真是送了份“厚礼”。 想到这,李常笑觉得是该好好回报一下易王了,只当是礼尚往来。 他看向宗子。 “陛下那边,可有决断了。” “昨夜陛下亲自前往诏狱。” 李常笑捏着下巴。 永安帝亲往,大概率只是问责。 这说明易王的罪名还没定下。 “看来这杜康酒的烈性不够,还得配点荤食佐酒。” 李常笑低声呢喃。 随即,他径直走出小院。 转头向着宗正的院子走去。 正值午时。 云王如往常一般,趴在案台上打瞌睡。 李常笑走到门前,用手指在纱窗的位置刮了几下。 云王立刻就醒了。 他扶着脑袋,有些懒懒地开口。 “是常笑么。” “回禀父王,正是。” “进来。” 李常笑进屋的时候,云王适时地打了个哈欠。 “父王可听说了易王巫蛊一事。” 闻言,云王一下子就正坐了起来。 他神色严肃,隐隐还有几分急切。 “怎么,莫非你牵涉其中了。” 李常笑摇了摇头,将自己与易王的事说了一遍。 听罢。 云王重重在桌案上拍了一下。 当即怒喝道。 “岂有此理!李元炴老贼,欺人太甚!” 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行至李常笑身前,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多亏你留了心,不然这回就栽了。” “儿臣不想白吃这亏,这不是前来求助父王。” 云王抚了抚胡子,颇为赞同地点头。 “常笑,你待如何。” 闻言,李常笑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笑眯眯地说道。 “皇祖若知被行了巫蛊,定然大怒。倒不如送易王追寻皇祖,此法最妥。” 云王这才想起,自家父皇在地下都被亵渎了,心头怒火顿起,连声道。 “冒犯先帝安灵,死不足惜。也罢,此事交由本王。” 说完,云王怒气冲冲地朝着屋外走去。 见此行目的达成,李常笑恭敬地朝外行了一礼。 口中朗声道。 “喏。” 显然,他的心情很好。 云王这个宗正亲自出马,秦国宗室这一环便算是搞定了。 易王本就是宗室出身。 但宗室这条依仗已经被李常笑切断了。 他可以借用的力量便不多了。 永安帝一系他已经得罪透了,可以排除。 巫蛊一案又涉及先帝,朝中还有不少老臣是天命帝时期的。 这么看来,朝堂方面的力量他也无法调用。 李常笑眼睛微眯,缓缓走出屋子。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至于他自己,当然也不能闲着。 易王是被移交了,但是易王一系还在宗人府。 欺负不到老的,只能先找小的出出气了。 至于体面。 那是留给体面人的。 …… 一日后。 易王的判决出来了。 永安帝下旨。 夺其王爵,抄没家财。 易王一系,无论男女,剔除宗籍。 先代易王子嗣不严,灵位迁出皇室宗庙。 三日后。 诏狱传来消息。 庶人李元炴服了冥诛。 ps:服了冥诛,就是遭报应天杀(死了),具体可以参照雍正和八阿哥。 第97章 铁鹰锐士 废易王死去的第二日。 易王一系的族人都被从宗人府带出。 宗籍已除,宗人府再关押他们便不合适了。 秦皇室没有杀宗室的习惯。 易王之死,那还真的只是个例。 这些戴罪的族人,会被流放到北地郡。 北地郡建了一座罪邑,就是专门安置他们的。 至于流放之途,会有多少死于路中,这就不得而知了。 …… 李常笑唯一好奇的是,易王临死有没有透露出消息。 他一死,现在最慌的反倒是诏狱中的冀侯。 因为逆党的线索只剩他了。 旬假。 李常笑再度出府。 这一次的目的不是别处,正是晋王府。 晋王府坐落在咸阳西侧的扬亭坊。 临近武安侯府所在的的德化坊。 这倒是颇有深意了。 武安侯年老,姑且可以视为隐居。 可晋王正当年,府邸设在这等地方,怕是与流放无异。 到了地。 李常笑拉开帘子,缓缓步下车。 一抬头,却见天色不知何时又晦暗了。 才至春分,耳畔的冷风吹过,呜呜的响。 李常笑不觉捂了捂双臂,他不冷,但是这环境够冷。 德顺上前叩门。 不一会儿,便有管事的走出。 见是靖王,当即拱手。 “还请靖王稍等,容小的回禀主家。” 李常笑点了点头。 他今日前来未曾递帖,等上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很快。 管事的回来。 他将府门大开,躬身做了请的姿势。 大小侍女迎立在侧,引李常笑向里。 晋王府前身也是犯官府邸。 立府之初,工部官员又有修建,添其规制。 从景色来说,比李常笑的靖王府要好上不少。 华丽的楼阁环绕于莲池间,茵茵浮萍,碧绿而明净。 在那莲池中,又立有一座石亭。 石亭上,有一人背负双手。 李常笑认出了,那便是晋王李常洵。 恰此时,李常洵也转过头来。 两人相距数百步。 若是走远,还需绕着莲池再行大半圈。 湖中的莲叶似有所感,竟沿岸至莲亭自成一道。 李常笑兴趣顿生,当即朝着莲池迈去。 一步踏出浮于莲池。 盈虚走空,风生于脚上,如空而动,如尘而浮。 整个人的身影宛若残影。 湖面的莲叶倏地下陷,瞬息间又盈回原处。。 李常笑御莲而行,飘忽如神,行如飞扬。 刹那间,便到达了晋王身前。 再看身后莲池,竟未起一丝涟漪。 晋王眼中满是惊艳。 待回过神,他朝着对岸吩咐道。 “下去。” “喏。” 晋王府下人领了命,纷纷退散。 偌大的莲池,只余他二人。 晋王拂袖引着身前的位置。 “兄长请坐。” 李常笑点了点头。 掀起衣摆,席地而坐。 晋王轻笑着,语气中带有揶揄。 “兄长今日前来,不怕父皇猜忌你我。” “何出戏言。晋王隐士如莲,本王不过一闲散,何足陛下牵怀。” 言罢。 李常笑举起那杯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兄长今日为何而来,” 闻言,李常笑抬起手,在鼻尖煽了煽,似是确认什么。 晋王神色微蹙,面上依旧挂着笑。 过了一会儿。 李常笑缓缓开口,目视着晋王。 “当夜之人,是出自晋王府。” “兄长此言何意。” 晋王面露讶然。 “金吾卫,易王,诏狱。” 晋王正欲开口,却被李常笑止住了。 “若是先前还有疑虑,今日见了晋王方才确认。” 他的语气颇为笃定,目光炯炯如烈阳。 晋王依旧面不改色,淡然如素。 李常笑继续开口。 “是晋王右臂的檀香手串露了隙。老山之檀,质坚致密,历久弥香。当夜遁逃之人所携檀香,与晋王一致,该是出自晋王府上。” 闻言,晋王脸色终于是变了几分。 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 “终是瞒不过兄长之眼。” 紧接着,他悠悠站起,朝着李常笑执了一礼。 “兄长可是要禀于父皇。” 说这话时,晋王将头抬起。 幽暗深邃的眸子,冷若寒星,飒飒寒气铺面袭来。 连带着雾中的云气都被亭中的萧肃凝固住了。 李常笑对此视而不见,顾自缓缓起身,随意道。 “此事与我何干,禀之又于我何益。本王素来不做无益之事。” 闻言,晋王的面色稍微缓和。 还不待他开口,李常笑的声音再度传来。 “此地有晋王与本王便足矣,岂容他人侧卧。” 说罢,李常笑轻轻抬了抬脚。 磅礴的内力爆发而出。 内力顺着脚跟传至莲亭底下。 “扑通扑通!” 数十道落水声传来。 原来莲亭底下竟是空心的,事先还埋设了伏兵。 李常笑朝着池面看去。 有数把银亮的长剑漂浮在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莫非这是铁鹰锐士?” 晋王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兄长高见,此兵卒效之。” 李常笑回过头,看向晋王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 列国皆有精锐。 魏有武卒,赵有胡刀,楚有申息,燕有辽坚。 而独属秦人的,便是铁鹰锐士。 只是,最后一支铁鹰锐士在灭齐的时候也已折损殆尽。 铁鹰锐士覆灭,连带着黑冰台也被裁撤了。 这才有了金吾卫的上位。 晋王重新操练铁鹰锐士,所图非小。 李常笑重新坐下,颇为随意地问道。 “这操练之法,晋王自何处取得。” “得自武安侯。” 李常笑愣了下,倒是很快理解了。 武安侯年近九十,戎马一生,与铁鹰锐士必是有交集。 持有操练之法,倒也不奇怪。 只是李常笑依旧疑惑一点。 铁鹰锐士既是如此强大,为何先代秦皇会裁撤。 他也不见外,直接向晋王抛出了疑惑。 晋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回答道。 “尾大不掉。” “何解。” “铁鹰锐士俱是万里挑一,百战不死之辈。杀伐之兵愈烈,末大必折,先皇恐之。” 李常笑可算是听懂了。 秦皇室担忧的,竟然是无人可以压制这批兵卒。 他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晋王正好也看向了李常笑。 脑中回想起方才那一脚的风华。 眼睛瞬间一亮,当即起身。 “还请兄长助我!” 第98章 小木剑 李常笑没有回答,而是将那杯已冷的茶水举起。 手心一翻,纯阳内力纳于掌中。 这股劲气顺着杯壁将里面的茶叶温热。 李常笑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 “呼呼呼!” 饮过之后,他将眼睛眯了起来,模样颇为享受,似是养神。 晋王见他不回答,并没有放弃。 “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这一次,李常笑把眼睁开了。 他没有看晋王,倒是望向那莲池。 “常洵,你以为这莲池如何。” 晋王一愣,这还是李常笑今天头一回称他为“常洵”。 看来,这个问题很重要。 得好好斟酌一番。 就在晋王细思之时,李常笑先出声了。 “鬼斧神工,造化天成。” 晋王不明所以。 李常笑伸出手,指向了晋王腰间的佩剑。 “今日上门,未带宝剑,常洵之剑借我一用如何。” 闻言,晋王立刻将腰上的佩剑取下,双手递了过去。 “兄长请用。” 李常笑轻轻拨开剑鞘,略有些惊讶。 剑体盈虚似琉璃,凌然直贯如长虹。 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如本王所料不差,此剑乃上品‘含光’。” 列子曾言:道剑有三,商王得之。 一曰含光,一曰承影,一曰宵练。 “终是瞒不过兄长的眼睛。” 晋王回应道。 旋即疑惑起来,有些好奇李常笑要做什么。 下一秒。 李常笑从莲亭一步跃出,凌虚御空。 手中的含光剑陡然翻转。 刷! 剑锋出刃,茫茫剑意如日月耀光。 一人一剑两道身影融为一体,转瞬即逝。 晋王不过眨了眼的功夫,便见李常笑出现在莲池的中心。 先前那些落水的铁鹰锐士,已经齐齐列于岸边,目视着莲池。 “晋王且看此剑。” 李常笑朗声道。 随即,他手中的含光剑登时便化作了一道白芒,又在粼粼水波中绽开。 盛灿如百花齐放,娴雅似水月寒拢。 砰砰砰! 剧烈的响声传来,恍若地动山摇。 晋王捂着耳朵,视线却迟迟没有移开。 他永远也忘不了眼前这一幕。 只见莲池之水冲天而起,直插云霄峰峦。 十余丈高的水柱垂悬晴空。 天外飞虹中,一道银白如练。 清风猎猎,玉冠黑发随之飞舞。 一股出尘飘逸之感顿生,似是不食人间烟火,恍若谪仙在世。 此伟力,非人力可为也。 饶是以晋王的心境,在这一刻,他的心也乱了。 忽然,雾霭泛起。 乳白的纱瞬间模糊了四壁。 池水又复潺潺,莲亭多一人静立。 晋王再次看向李常笑。 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复杂。 千般万般思绪化作了一阵苦笑。 这般仙神之能,岂会囿于朝堂困顿。 普天之下皆可往来,自在任然。 “兄长之威,惊若天人。今日算是开眼了,先前愚鲁,望兄长莫怪。” 李常笑点了点头。 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于是自动转了话题。 “平哥儿可在府上。久日不见,这番来此,便不留遗憾了。” 晋王很快也调整了过来。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走在前头引路。 二王一前一后,步下莲亭。 李常笑望着晋王的背影,多了几分赞许。 旁的不说,仅凭这份雍容和淡然,宋王和周王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这位族弟,或许如那藏蕴之剑。 光华内敛而不鸣,俟以待日,天时即至,一鸣惊人。 跟着晋王的脚步,李常笑逐渐进入了内堂。 走得愈深,看得愈多,先前那种预感便越发强烈。 仅是内息所查,晋王府中内力深厚者便有不下十道。 这韬光养晦,果真不凡。 他正思索之际。 前方有一小儿迎面走来。 瞬间把李常笑的注意给吸引了。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腮帮子有些鼓,衬得七分圆润。 观其装束,定是晋王子女。 李常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准确地来说,是他腰间佩的那把小木剑。 是李常笑亲手打制的。 这么一来,小儿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正是晋王嫡长子,李宣平。 李宣平朝着晋王行了一礼,开心地喊道。 “拜见父王。” 声音中带了浓浓的热情和兴奋。 “嗯。” 晋王轻声应了一下,似乎没有什么波动。 但透过他眼底的闪烁,还是看出了晋王的好心情。 紧接着,李宣平转头看向李常笑。 小小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李常笑是见过他的,但是时间隔得太久,显然他被小家伙忘记了。 还是晋王出声了。 “快喊靖王。” 李宣平“哦”了一声。 转头看向李常笑,喊了句。 “李宣平拜见靖王。” “免礼。” 李常笑轻笑道。 见自己的小木剑一直被随身配着,他得承认,自己有被取悦到。 “平哥儿可曾入学了。” 一提起这个,李宣平小脸瞬间垮了,上面写满了失落。 晋王点了点头。 “师从颜俞青夫子。” “是孟夫子的弟子。” 李常笑说这话时,是看着李宣平的。 他能理解小家伙的失落从何来。 颜俞青,师从孟夫子,祖上曾跟随儒圣。 修身修心,严于律己。 入门时,便立志亲行儒道。 年方不惑,修治礼学已至大成,仁德之道各有所出。 至少在学问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晋王请他显然费了不少心思。 李常笑看着面前的小家伙,诸般念头闪过。 晋王这般隐于人后,必是有所图谋,成事之机不小。 他日荣登大宝。 李宣平作为嫡长子,是有很大机会继承即位的。 要是将颜俞青的一身仁德尽数学去。 秦国恐怕要出一位仁皇帝了。 那画面可不要太美。 在这群狼环顾的时代,与其做一位有良心的帝王,倒不如没良心来得好些。 帝王之心,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 他转头看向李宣平,指了指地上的一只蚂蚁。 “平哥儿,此蚁生而性恶,杀之可好。” 李宣平低头,小脸写满了疑惑。 待他仔细观察之后,摇了摇头。 “先生曾言,天有好生,人有爱己,不可胡作杀伐。” “非也。松柏之下,其草不殖。蚁既有恶,当杀!” 李宣平面露疑惑。 这可与先生所言不符,到底该听谁。 一旁的晋王也皱起了眉头。 他竟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般心软。 嫡长子仁厚,于家人是好事。 可若为栋梁,殆甚矣。 第99章 松溪文选 晋王显然也发现了李宣平授学的不妥。 若是一个不慎,他真成了秦国的罪人了。 想到这,晋王颇为郑重地朝着李常笑行了一礼。 李常笑没有推却。 此礼他当得。 晋王又回过头。 他摸着李宣平的头,温声道。 “平哥儿,此问由父王教你。” “好!”李宣平顿时就兴奋了。 他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家父王。 晋王缓缓起身,抽出了腰间的含光剑。 剑光划过。 那只黑蚁顿时被斩作两段。 而后。 晋王一边收剑,一边说道。 “此蚁为恶,杀了便是。” 起初,李宣平被吓了一跳。 不一会他就缓过来了,甚至还准备了措辞,是回击晋王的。 “父王,先生曾言,功大罪小,不蒙明察。” 见自己被反驳,晋王脸上却没有多少恼怒的神色。 相反,他心里多了些许欣慰。 毕竟,夫子教的不好,换一个便是;可性子怯弱了,是换不了的。 鉴于此,晋王难得有耐心地替儿子分解。 “是非万千,然人有尽时。欲使无暇,破灭之道也。” 一旁的李常笑点了点头。 晋王说得有些残酷,可这就是事实。 过了一会,李常笑才反应过来。 晋王这是直接不掩饰心思了。 当着他这外人的面坦明,意味不言而喻了。 李常笑有心想要装作没听到,可他的耳朵不允许。 念此,李常笑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姑且算是一份因果。 若是晋王上位乃必然,李宣平这小子的教育确实马虎不得。 颜俞青,不可为帝师。 李常笑伸手朝衣袖一翻。 取出了一本蓝皮小书,递给晋王。 正面刻着《松溪文选》 这是李常笑通读王夫子留下的四本书,抒其感引批注而成。 历时六载,可算心血之作。 便是他也只得这么一册。 晋王有些疑惑地接过了小书。 待看到“松溪”二字,整个人顿住了。 良久,有些苦笑着抬头。 “兄长此番高看常洵了。” 王松溪夫子祖上习儒,习的公羊儒。 公羊儒,以求大一统,存二王,通三统。 何为大一统,破灭燕赵魏楚,一合天下。 令天下人之天下,化为大秦之天下。 历代秦王秦皇夙夜兼之。 此秦人之愿也。 便是晋王,依旧觉着这宏愿过分深重。 李常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聪明人之间。 点到为止即可,再多就不礼貌了。 “晋王若有不解,还可问于孟夫子。孟夫子亦精通此术。” “多谢兄长。” “天色将歇,便到此。” “我送兄长。” …… 出府时。 先前冷清的街头不知为何竟繁忙了起来。 挑灯的烛火,往返的车马…… 夜色在这葱茏中降临。 坐在马车上,一路疾驰。 沿途俱是一副热闹景象。 可李常笑知道,这不是他去寻热闹,而是热闹找上了他。 心下对晋王的势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不由地,又替周王和宋王默哀了几分。 他们这夺嫡的难度,硬是被晋王提高到了噩梦级。 行至靖王府,那些跟在身后的车马与人纷纷退去。 眨眼功夫又融进了人群中,无声无息消失在月下。 李常笑下了马车,走入院里。 刚进屋,下意识地想要掏出怀里的小书。 连续摸了几次都无所获,这才想起,已经赠予晋王了。 “皆是缘法。” 只是不知,今日之事要是让王夫子知晓,又会作何感想。 公羊儒传至秦皇,定是件好事。 每一家学说自出世以来,除却寻经问道,所求的不过是一展宏图。 让这世道顺自己的笔伐迁移,书写心中的朗朗乾坤,高歌盛世的太平。 儒法道墨名,皆是如此。 只可惜,《松溪文选》毕竟是出自李常笑之手。 他的出身就决定,此公羊非彼公羊。 既是尊王便足矣,何须天子一爵。 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如此便可谓之治世。 也罢。 当为宽慰王夫子。 若大秦终其祸乱,迎来了太平治世,李常笑当亲临夫子坟茔。 敬三香,再行叩拜之礼。 以此告罪今日。 旋即,李常笑又觉着自己多虑了。 秦国本是以秦律起家。 所谓仁礼与天授,若与律法想背,等同违了祖制。 历代秦皇嗣,定然是修法在先。 这公羊之理,只当是锦上添花。 次日。 国子监的颜俞青忽然得到消息。 自己被晋王府辞退了。 颜夫子楞住了,当即痛斥晋王父子“朽木不可雕”。 他在一众儒者中的地位本就不低,便是永安帝也颇有礼遇。 周王和宋王见晋王与其闹掰。 当即发动麾下势力,将此事大力宣传。 其一能打压同父兄弟。 其二还能交好颜夫子。 真可谓是一举两得。 不过几日的功夫,晋王父子的“朽木”之名便传出了。 既是出自大儒之口,那必是真的不可雕琢。 作为当事人的晋王,竟然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 消息传至皇宫。 永安帝大为震怒。 既怒颜俞青的大胆,竟敢辱骂当朝皇子。 连带着对一旁煽风点火的周王和宋王也产生了不满。 同时,更为晋王的不作为而怒,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 被骂到脸上了,还能无动于衷。 晋王丢人不要紧,连带着整个秦皇室丢人,那就有事了! 这时,大太监高凤进言。 “素闻靖王精于儒学,不如令之亲往,坐而论道。” 永安帝有些迟疑。 “靖王果真这般了得?” 高凤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靖王少而闻法,与孟千帆、王松溪夫子论道,平辈而交。” 闻言,永安帝沉默了,在思索可行性。 靖王能够令两位大儒与之平辈论交,足以证明其修养,在儒法上必有过人之处。 念此,永安帝当即下旨靖王府。 命其亲往国子监,与颜俞青论道,以挽天颜。 靖王府。 李常笑领旨,送走了传旨太监。 少有地,他对永安帝的圣旨感到满意。 毕竟,从源头讲,此事因他而起,自当由他收尾。 三日后。 李常笑与颜俞青论道于白鹿院。 半日后。 颜俞青败之。 又有四位大儒出擂。 李常笑一一败之。 事后,在永安帝的授意下,此事一日内便传至秦国上下。 就连毗邻的燕赵魏楚国也有听闻。 天下人始知,秦国靖王是位修治儒学的大家。 第100章 冀侯失踪 论道后,李常笑能明显感觉到。 永安帝对他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 从那些传旨太监的神色便可以看出。 先前一个个趾高气扬的。 那神气的模样,颇有种见人倒地后还要补踹一脚的架势。 昨日。 永安帝下旨封赏。 良田千亩,白银万两。 虽然没有提升食邑,但也足够难得。 要知道,自永安帝登基以来。 除去晋封靖王的时候,这还是李常笑头一回获得封赏。 这回传旨时,太监那张老脸当场笑成了菊花,讨好之意尽显。 定是得到了主子的指示。 至于目的,李常笑也清楚。 大抵想用他作为秦儒的招牌。 吸引天下士子到秦地做官,替秦国效力。 有他这位出身秦皇室的大儒在,便是最有力的宣传。 对此,李常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作为秦人,生于斯长于斯,区区劳效乃应有之义。 …… 诏狱。 永安帝命人将冀侯一家严格看守。 足足两万金吾卫拱守此地。 冀侯被关在诏狱的最深处。 负责诏狱的宦官名为赵隆。 赵隆与高凤二人,最得永安帝宠信。 是以,这等涉及谋逆的案子,永安帝交给赵隆来办。 此刻。 赵隆在狱卒的带领下,向着诏狱深处走去。 诏狱建于地下,共四层。 依照分层,越是处于地下,说明罪罚越重。 冀侯连同先前的易王,皆出身皇族,又背负谋逆之罪,因此关押于第四层。 顺着石梯往下,诏狱的光线愈发昏暗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不时还有鼠蚁爬动的声音传来。 赵隆面色如常,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铁牢。 路过时,还能听到牢里传来的呻吟与痛斥。 有求死的,也有骂君的。 赵隆早已习惯。 他对着身边的太监道。 “十一号,二十三号。” “小的明白。” 小太监拱手了拱手。 旋即转身,朝着几个狱卒使了个眼色。 后者顿时了然。 掏出铜钥,进入两间牢房。 很快,就有拳进皮肉的声音传来。 先前的痛斥,立即化作了闷哼。 节奏宛若交响乐,在升华到极致后蓦地消失。 待狱卒们出来时,又重归寂静。 赵隆眼睛微微闪烁。 最后,他停在了一间牢房前。 油灯映照下,影子显得又长又直。 狱中人缓缓起身。 赵隆打开铁栏,走了进去。 行至人前,微微躬身。 “赵隆参见冀侯。” “本侯囚徒之身,当不得此大礼。” 冀侯淡笑着,似有悠然,只是微笑中满是嘲讽。 赵隆毫不在意,从身后太监的手中接过一份圣旨。 再行一礼,朗声道。 “陛下有旨,冀侯谋逆不轨,限三日供其同党。” “怎么,若是不供,李庆闻便要杀了本侯?” 赵隆微微眯了眯眼。 直呼陛下名讳,这可是大罪。 看来这冀侯是摆明了不配合。 他一抬手,对着身后之人吩咐道。 “将东西呈上来。” “喏!” 很快,铁栏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而后便有数名身穿红衣的太监呈着东西走来。 每一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 冀侯起初神色淡然。 待他看清了托盘内物,脸色急剧变化。 三条长命锁,一块司南佩。 他认出那司南佩是李常泰平日挂着的那块,素来不离身。 现在却落入了赵隆之手。 这尚在冀侯的意料中,毕竟李常泰如今也身处诏狱。 赵隆想要取得此物,并无困难。 真正让他乱了阵脚的,是那三块长命锁。 赵隆对冀侯的表现颇为满意。 他露出了一个自认和善的笑容。 “冀侯入诏狱前,将三名幼子分藏各处。” 冀侯脸色大变。 赵隆顾自继续开口。 “兵部员外郎孙垚,刑部主事刘渊,还有冀侯外家……董府。” 他每念一个名字,冀侯的心神便衰弱几分。 待三个名字全部念完时,冀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他用手指着赵隆,手臂直发颤。 厉声道。 “何人背弃本侯!何人……” 话未说完,冀侯便晕了过去。 赵隆望着冀侯的身影,眼底闪过几分不屑。 真以为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的齐王。 赵隆蹲下身子,运起内息,朝着冀侯的身子探了一下。 确认是气急攻心而晕厥。 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心底隐隐还有些遗憾。 那三位犯官的头颅他一并带来了。 本想让冀侯在看看。 真可惜。 既然人都晕了,今日只得作罢。 他返身走出牢房,下令道。 “严加看护。” “喏。” 而后,一行人离开了铁牢。 独留冀侯在原地。 三个时辰后。 一队金吾卫进入诏狱四层。 他们是来换班的。 为首者出示了金令,四层的狱卒纷纷退回三层。 而后,由这队新来的金吾卫看守诏狱四层。 待狱卒走后。 为首的金吾卫走到冀侯的牢前,打开了牢门。 天亮时。 这队金吾卫撤出诏狱,又换回狱卒。 负责看守冀侯的狱卒再次进入牢房。 确认冀侯依旧如常,终是松了一口气。 午时。 赵隆再次来到诏狱四层。 命狱卒打开铁栏。 牢中的冀侯正安安静静地坐着。 直到看见到赵隆那一刻,冀侯猛然扑向他。 赵隆侧身躲过,反手将抓狂的冀侯给制服。 然而,待手触碰到冀侯的那一刻。 赵隆的脸色大变。 当即运起了内力,将面前人甩到墙上。 顿时鲜血淋漓。 他语气发冷。 “你是何人!” 他身前的冀侯没有回答,而是倒在了地上。 赵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立即到达“冀侯”的身前。 手一探。 没有鼻息了。 赵隆站了起来,浑身的内力汇于掌心。 而后,他将手掌伸至“冀侯”的脸上。 下一秒。 人脸陡然变化,化成了一张赵隆从未见过的脸。 还不待赵隆继续探查。 人脸的表面迅速结了一层黑垢。 眨眼间,这些黑垢就将人脸摧毁了。 赵隆刚缓过神,面前的脸已经化成焦黑状,再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好胆!” 赵隆面有愠色。 他吩咐狱卒协同金吾卫将此地看好。 自己径直进宫,向永安帝汇报消息。 冀侯失踪了。 第101章 困兽之斗 得知冀侯失踪,永安帝大怒。 当即传令廷尉府,举国通缉冀侯。 同时,亲授金令,命赵隆领兵全城搜捕。 限一日之内将人找回。 赵隆领旨后,令副手领兵搜查京城各府。 事态从急,无论是文武大臣,还是宗室王公。 任何一座府邸都不能放过。 至于会不会日后结仇,赵隆已经顾不得了。 今日若是没结果,他的脑袋肯定保不住。 性命当头,其他皆可抛却。 赵隆回到诏狱。 在脑中迅速回顾昨日的情景。 昨日亲审时,冀侯还在诏狱。 只隔一夜,人犯便被掉包了。 根据手下人汇报,昨夜诏狱并无异样。 由此可以排除外人劫狱的可能。 想到这里,赵隆的眼睛微眯。 竟然是出了内鬼。 狱卒,又或是金吾卫。 沿着这条思路,赵隆开始翻查昨夜的值守信息。 另一边。 金吾卫像是发了疯似的搜查京城各府。 一时间,咸阳城内怨声载道。 纵是如此,也没人敢阻拦这些金吾卫。 冀侯失踪的事一早就传出。 所有人都知道,永安帝正在气头上。 在这关头触怒龙颜,身家性命休矣。 当然,一众官员也有自己的应对之策。 比如宗人府。 一众宗室纷纷告假还家,坐镇府中。 有他们在旁看顾,那些金吾卫也不敢乱来。 李常笑亦是如此。 当金吾卫到达靖王府的时候。 他穿上了百炼甲,背着惊鸿剑,手持往生戟,恭候大驾。 整个人宛若门神一般立于王府中央。 六百年的内力气场全开。 一时间。 风云变化,天色俱暗。 李常笑身后的劲风若惊涛拍岸,又似无量大海般涌出。 为首的金吾卫正欲进府,直接被这股劲风掀倒。 李常笑缓缓走出。 金吾卫纷纷倒退,不敢与之对视。 一人之威,更甚千军万马。 李常笑可没有动手,所以不算违抗圣旨。 门外的金吾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一众金吾卫互相对视,纷纷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犹豫与畏缩。 最后,在李常笑的目视下。 一众金吾卫直接绕道。 至于靖王府。 去过了,无异。 …… 与此同时。 赵隆正在翻阅一位金吾卫中郎将的情报。 江琦,天命三十年入金吾卫,官至执戟。 永安元年,晋封金吾卫中郎将。 以上都是记录在案的。 赵隆身为永安帝近侍,有着自己的信息渠道。 他知道。 江琦升官是走了张家的路子。 吏部尚书张长龄举荐。 也就是说,这是张家人。 心念至此,赵隆的脸上闪过一抹狰狞。 他事先盘查过狱卒。 通过分而问之的形式,取得了一致口供。 确认了冀侯监牢在他离开后只打开过一次。 就在今日卯时。 在那之后,这群狱卒再没有离开过。 因此,狱卒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 除非是狱卒集体叛变了。 这么一来,问题就出在金吾卫那。 子时到寅时这三个时辰,是由金吾卫看管监牢的。 打开冀侯监牢的铜钥当时也一并移交了。 因此,金吾卫有足够的能力和时间将冀侯掉包。 至于方法,倒是很简单。 两千金吾卫进来,两千金吾卫出去。 如此人海之下。 即便其中一个换了芯子,旁人也发觉不了。 而那江琦,便是昨夜轮值的金吾卫统领。 想到这,赵隆立即起身。 他要立即进宫禀告陛下,搜查江府和张府。 然而,赵隆刚进宫。 迎面碰上一人。 竟是高凤。 二人同为永安帝近侍,分管宫廷和诏狱。 同为宦官,彼此之间尚无争端,所以私底下关系不错。。 平日见面,总不免要寒暄一番。 可此刻赵隆心中匆忙,无暇闲谈。 他道了一句“高公公”,便要直接往内殿走。 谁知,高凤突然伸出手,将他拦住。 赵隆顿时不耐。 他已是命在弦上,高凤来阻。 在赵隆看来,此举与杀他无异。 当即,右掌运起了内力,打算直接动手。 高凤面色平静。 只是说了句“金吾卫”。 话音刚落,赵隆脸色剧变。 他知道,高凤不会无的放矢,必是掌握了内情。 于是,他收回了蓄好的攻势。 当即朝着高凤行了一礼。 “还请高公公救我。此间事了,日后唯高公公马首是瞻。” 见赵隆这般上道,高凤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所以,他没有卖关子。 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 “钱家。” 赵隆脸色一变。 同时,心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怀疑。 明眼人都知道,张家和钱家在金吾卫中都有自己的势力。 但双方素来是水火不容的。 高凤说的钱家,与自己查出的张家。 这结果明显是相反的。 若是一个不妙,整个事情都将走向反面。 “这高凤,不会是收了张家的好处。” 赵隆有些怀疑。 高凤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 心下暗骂这小子不识好人心。 说话时也不那么客气了。 “言尽于此,既是不信,便当咱家今日未曾来过。赵公公放心,来年今日,高某必不忘供奉,只当全了你我的交情。” 说罢,高凤挥袖离去,不带走一丝云彩。 只留下赵隆在原地。 他得承认,高凤的那一番话令他动摇了。 张家,钱家…… 赵隆轻声呢喃道,眼底闪过一阵凶光。 “为了咱家的性命,只能委屈你等了。” 随后,他直接朝着皇宫外走去。 …… 当夜。 赵隆借用金令,调动了隶属于永安帝的那一支金吾卫,足有一万。 兵分两路。 他亲领六千闯入了钱府。 副将领四千闯入了张府。 在漫天火光中,当今大秦朝堂最强的两股势力,纷纷被掏了家。 两个时辰后。 赵隆在钱府的一处密室中找到了安养的冀侯。 见此,赵隆迅速派人进宫禀告永安帝。 他派手下的金吾卫将冀侯看好,自己则领兵将钱府内院包围。 钱家众人也需要同冀侯一起,押至永安帝身前。 只有这样,此案才算是了结。 钱家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靠着手底下的家丁,还有豢养的死士,将赵隆的金吾卫暂时拦在了外面。 赵隆心有几分急切。 这时,底下有士卒匆匆来报。 “冀侯被杀,死于金吾卫之手。” “廷尉钱虔同吏部尚书张长龄一起,引左右金吾卫从府外进攻。” 眼下,他们成了困兽。 第102章 寡义之人 闻言,赵隆脸色大变。 事到如今。 他哪还看不出,自己分明是入了一个局。 还是个人为攒的局。 这幕后之人要以他为火星,彻底点燃了这咸阳城。 赵隆的心境经历了一个巨大的反转。 若说来时还稳操胜券,现在只觉着脊背发凉。 冀侯已死。 还是死在了金吾卫手里。 想到这,赵隆下意识地拉开了与身后几名金吾卫的距离。 就连永安帝直属的那一支金吾卫都被外人渗透了。 那么这金吾卫中,已经没有人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屋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赵隆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钱家和张家既敢兴兵,定是抱了必杀之心而来的。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两家谋逆之事传于陛下。 想到这,赵隆转头看向了麾下的金吾卫。 粗略一数,麾下残部还有近千人。 那便放手一搏。 赵隆心底发狠。 他拿出了手中的金令。 事态从急,他只能赌眼前这些金吾卫依旧听命了。 “金吾卫听令。”赵隆运起内力。朗声道。 “在。” “强攻内府。钱氏之人,格杀勿论。” “喏。” 话音刚落,一众金吾卫径直朝着内院攻去。 在他们不计伤亡冲杀下,钱府家丁的防线瞬间被摧毁。 院外,钱虔将赵隆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顿时急了,连忙吩咐麾下的金吾卫直入府内。 驰援的金吾卫迅速赶到内院。 待他们进去后。 一具原本倒在地上的金吾卫尸体突然站了起来。 脚底生风,倏地运起轻功飞出。 此人正是赵隆。 回想起刚刚那一幕,他心底犹是后怕。 所幸混过去了。 “钱家和张家的逆贼,待咱家禀告陛下,你等必……” 一个“死”字还未吐出。 耳边的箭声先到了。 咻咻咻! 数十支箭矢直接朝他射来。 赵隆脸色大变。 他一个转身想要闪避。 谁知,那群藏于暗中的箭手竟预判了他的走位。 新一轮的箭矢直接将他的退路锁死。 “刺啦”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 赵隆的身子已经定在了原地。 腹部的位置插了不下二十根箭矢。 他的口中溢出鲜血,血液沿着盔甲向下流。 滴答,滴答。 赵隆脸上的表情停在了死前的一瞬。 有不甘,也有震惊。 随后,赵隆的身体倒下,混入了一众金吾卫之中。 暗中的箭手纷纷退去。 晋王府。 晋王的身前跪着一名黑衣人。 整张脸都蒙在了黑衣下,看向晋王时却恭顺无比。 “启禀王爷,赵隆已死。” 闻言,晋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缓缓下令。 “将消息递给高凤。” “喏。” “对了,钱府家眷如何。” “回禀王爷。廷尉赶到时,赵隆余部已将钱氏满门屠戮一空。” 说到这里,黑衣人停顿了一下,思索了片刻。 “钱氏嫡系唯有二人幸存。廷尉钱虔,金吾卫中郎将钱循。” “行了,下去。” “喏。” 钱府。 钱虔抱着妻儿的尸体放声痛哭。 一夜间全族尽灭。 唯有嫡孙钱循因在金吾卫当差,免于此劫。 哪怕以钱虔的心境,在这一刻都崩溃了。 沉浮宦海三十载。 便是金银成山,富甲秦国又如何。 斯人已逝,便不再来。 夜深时老妻的一句关切,儿孙膝下承欢的濡沐……此间种种竟成绝响。 这时,钱循走到祖父的身边。 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钱虔转头,看到嫡孙。 他是钱家的独苗了。 想到这。 脸上的颓废散去了些许。 他声音有些嘶哑。 “循儿。” “回祖父,孙儿在。” “进宫寻你姑母,要她替我钱家讨回公道。” “喏。” 钱循领了命,快速走出钱府。 在钱虔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仙鹤补服的老人。 当朝吏部尚书,张长龄。 他还有一层身份,太后的兄长。 与钱府不同。 张家老少安然无恙。 平日里,张长龄与钱虔在朝中争锋相对。 然而,现在这个关头,他却一点都不敢激怒钱虔。 因为局势变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谁都不知道,钱虔发疯之下会做出什么。 …… 半个时辰后。 冀侯身死,金吾卫屠杀钱家的消息传入皇宫。 待了解事情的来由后。 永安帝直接愣在当场。 这时。 钱皇后突然赶来。 她推开了一众太监,闯入内殿。 刚进殿,她将凤冠摘下,径直跪在永安帝身前。 “臣妾自请退位。惟愿陛下替钱家做主。” 见此,永安帝只觉得头疼。 他虽宠信贵妃,但从来没有要废后的念头。 后宫不可一家独大。 眼下后宫,还需要皇后来制衡。 念此,永安帝走到殿下。 亲手将钱皇后扶起,口中安慰道。 “皇后且放心,钱府之事,朕必会还钱家一个公道。” …… 当天夜里。 宫中传出三道旨意。 其一,将冀侯尸首迎回,以王侯之礼安葬。 同时将冀侯一家放出诏狱,由其长子李常泰袭爵。 冀侯身为先帝亲子,却被外人杀死。 犯了秦宗室的忌讳。 往后,永安帝也不好继续打压冀侯一系了。 其二,封国丈钱虔为崇恩侯,可传于子孙。 此举是为了安抚钱家以及一众文官。 其三,宦官赵隆,领兵谋反,诛其全族。 由高凤率兵前往赵氏的驻地,将赵氏宗族的人统统收押。 他的心情很好。 因为赵隆终究还是中了算计,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日后永安帝身边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他的位置。 自高凤摔坏了脚之后。 永安帝对他的不满一日更甚一日。 最后甚至动了提拔赵隆的念头。 高凤自知,若是失去了永安帝的宠信,他必然落得个悲惨下场。 所以当晋王手下的招揽他时,高凤没有犹豫便答应。 能够将势力深入皇宫,这本身便证明了晋王的实力。 今日之乱,乃是晋王与高凤合谋的结果。 直到现在,高凤每想起晋王,心里都是忌惮。 要知道,钱家不仅是周王的母族,同时也是晋王的母族。 如今在晋王的算计下,钱家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对自己母族都下得去狠手。 寡义至此,哪怕是高凤这等阉人,也得畏惧三分。 第103章 私通良嫔 钱家遭此劫,在朝堂上的形势却一片大好。 对永安帝来说。 钱家如今只有祖孙二人,相比于人丁兴旺的张家来说,更容易拿捏。 因此,永安帝近日不断提拔那些依附钱家的官员。 钱家在朝中的势力已然超越了张家。 后宫亦是如此。 永安帝命人将凤印重新归还皇后。 一连数日,他都歇在未央宫。 对皇后的恩宠之意尽显。 宫里不断有帝后情深的消息传出。 靖王府。 李常笑初闻昨日异动,一时竟有些没缓过神。 冀侯被杀,这是超出他意料的。 因冀侯死于非命的缘故,永安帝解除了冀侯一脉的圈禁。 新任冀侯李常泰,身披孝服,恭迎各府宗亲。 偌大的冀侯府,再度焕发了生机。 向死而生亦不过如此。 真正让李常笑在意的,是金吾卫。 昨夜的厮杀,交战双方都是金吾卫。 而能调动金吾卫的,只有金吾卫的各个统领,以及永安帝的金令。 赵隆奉命前往,调度的又是金吾卫,显然是奉了永安帝的旨意。 然而,钱家和张家却领着另一支金吾卫围剿他们。 这意味着两家都有独立调度金吾卫的能力。 这样的话,事情可就严重了。 金吾卫是拱卫皇城的兵马,如今却掌握在外臣手里。 若是两家图谋不轨,发动宫变。 仅靠秦皇宫里的守军,是万万镇不住金吾卫的。 也不知永安帝出于什么心思,至今仍未将金吾卫的兵权从两家收回。 甚至还有纵容的意思。 今日朝中,在廷尉钱虔的举荐下。 苏仁远晋封左金吾卫将军,掌管一万金吾卫。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钱家的人,平白增强了金吾卫中钱家的力量。 李常笑有些不解。 也不知永安帝的底气从何而来。 算了,或许永安帝有自己的成算。 …… 三月后。 这天。 钱循正朝着后宫走去。 钱皇后身边的侍女递来消息,说是皇后有事寻他。 因着侍女是自家姑母身边的熟人,钱循没有多做怀疑。 他跟在侍女身后,一直走到了未央宫。 刚进殿,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 钱循正欲发问。 “砰” 一记手刀落于后脖。 下一秒,他整个人当场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卧在了一张软塌上。 在他身边,不知何时躺了位模样极美的女子。 钱循有些迷糊。 自家府上何时多了这等美妾。 这时,屋外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钱循猛然反应过来。 这里不是钱府。 看着床头那刻着龙纹的挂饰,钱循脸色剧变。 他还在宫里! 那身边这女子,定是宫里人。 想到这,钱循立即跳下床榻,起身就要跑。 只可惜,屋外的人已经进殿了。 为首者正是永安帝,贵妃与皇后一左一右跟在身后。 见到赤果着身子的钱循,永安帝可见地愣神了一瞬。 待他看清了床榻上女子的模样。 永安帝的脸色陡然阴沉。 “循儿,你怎么在这。”钱皇后惊呼。 “陛下,正是此人与良嫔私通。”贵妃连声说道。 闻言,永安帝当即爆喝道。 “来人,给朕将这对奸夫淫妇拿下。押入诏狱,未经朕许可,任何人不得探视。” 话音刚落,便有士卒上前。 他们将钱循的嘴塞住,直接把人架了出去。 永安帝回头瞪了钱皇后一眼。 当即挥袖走出。 大殿中只剩下贵妃与皇后。 贵妃将嘴贴到皇后耳畔处,轻声道。 “姐姐,钱家只余此独苗了。” 说完,她当场笑了起来。 听到独苗二字,皇后的眼神陡然变得凶厉了起来。 她转过身,“啪”地一掌摔在了贵妃的脸上。 直接将后者打倒在地。 “你……”贵妃指着皇后,充满了怒意。 皇后没有理她,领着身后的宫人匆匆出府。 不一会儿,钱循与良嫔私通,被关入诏狱的消息传到了廷尉府。 钱虔当场愣住了。 他缓缓起身,指着前来报信的人,颤声道。 “你……你再说一遍,循儿怎么了。” 报信之人如是重复。 然而,听到“诏狱”二字的时候,钱虔当场晕了过去。 “大人!” 身旁的属官们纷纷惊呼。 一边派人将消息传给皇后,一边派人去请太医。 半个时辰。 钱虔缓缓醒来。 刚睁眼,他就大喊了一声“循儿”。 听到声音,床榻旁的人赶紧走了过来。 正是皇后。 见状,钱虔立刻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他两手紧抓着女儿的手臂,老眼噙着浑浊的泪。 颇为急切地说道。 “娘娘,一定要救循儿啊。老钱家只余他这一独苗了。” 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廷尉大人,此刻说话都带着颤音。 显然是真的急了。 钱皇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松开父亲的手。 “阿父,陛下此番震怒,不许旁人探视。循儿此番,恐怕……” 钱虔没有放弃,继续说道。 “陛下喜欢河儿,不若让河儿劝说陛下。” 他口中的河儿,乃钱皇后嫡长子,周王李常河。 钱皇后皱了皱眉。 “阿父,私通乃是大罪。便是河儿进宫,亦无作用。不若令洵儿亲往。” 钱虔听出了皇后话里的推脱之意。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周王开罪永安帝。 至于晋王。 钱虔都快将这个外孙忘记了。 指着他,开什么玩笑。 钱虔惨然一笑,摆摆手。 “娘娘回宫。莫要多做停留,恐沾了病气。” 钱皇后知道自家父亲在闹变扭。 既然如此,倒不如叫他独自静静,说不定想通了。 于是,她退出屋子。 乘凤辇返回未央宫。 她遣身边人到晋王府,命晋王进宫求情。 晋王府。 送走了未央宫的侍女。 晋王捏着手里的扳指。 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起了几分阴郁。 连带着,整个晋王府的气温都降低了许多。 大太监王旭走上前。 “主子,可要奴才出手,将那刁婢……” 他作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晋王摇了摇头。 “既是母后有命,做儿子的怎敢推辞。便是去这一遭,又有何妨。” 当夜。 晋王进宫拜见永安帝,替钱循求情。 永安帝大怒。 命其跪于宫外。 一日一夜后,才放他回府。 消息传出。 朝臣只觉得理所当然。 晋王这般愚鲁,活该被永安帝冷落。 第104章 咸阳兵乱 钱府。 得知晋王被罚,钱虔心里更冷了。 永安帝这哪是问罪晋王,分明是意在他钱虔。 眼看钱循一事再无回缓的余地。 钱虔当即从床榻起身。 他挥退了下人。 拖着病体独自走进钱家祠堂。 钱家世代仕于秦国。 传到他这,好不容易因为皇后的缘故起势了。 然天公不作美。 满门为奸人所杀,只余钱循这一独苗。 如今连这独苗的性命都不保。 钱虔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跪了半夜。 次日,钱虔回到廷尉府。 他朱笔一挥,拟了一份廷尉府缉拿要犯的文书。 文书下方还附了廷尉之印。 钱虔喊来廷尉左监,命他将文书传至苏仁远处。 以缉拿皇城钦犯为由,调动金吾卫协助。 金吾卫驻扎咸阳城,同时肩负了维护治安的责任。 从法理上,钱虔的文书赋予了调兵的合理性。 做完这些,他又将廷尉右监喊来。 当着右监的面,拟了一份搜查张府的文书。 钱虔身为廷尉,掌刑辟之权。 经过这些天的调查。 钱虔已经可以确认此事为贵妃主导。 贵妃身在后宫,钱虔报复不到。 这份因果,只能算到她的母族张家了。 右监接过文书,面上有些犹豫。 “大人,此举恐会惹恼了张家。” “无需顾忌,若出了事,本官一力扛之。” “喏。” 有了钱虔的保证,廷尉右监顿时安心了许多。 他拿上文书,领着廷尉府的士卒直接奔赴张家。 做完这些,钱虔像是耗尽了力气一般,整个人之瘫在公案上。 身边的老仆立即上前扶助他,满脸着急。 “大人,老奴这就去请太医。” “回来。” 钱虔突然喊了声。 闻言,老仆重新回到钱虔的身边。 “本官还有两件事交于你。” “大人请说。” “第一,待苏仁远引兵入诏狱,你趁乱救出循儿,带他出城。” “喏。” “第二,待循儿走后,再攻入张府。唯有咸阳乱起,循儿方才有生机。” “喏。” 见老仆应下,钱虔紧绷的心终于松了。 “可老爷,您呢。” 老仆一脸关切,同时眼底充满了悲意。 “咳咳,本官得进宫一趟,如此才能消解陛下疑虑。” 钱虔喘了口气,强打着精神站了起来。 他两眼的浑浊越来越浓,就连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老爷且放心。” 老仆朝着钱虔最后躬了一礼,而后朝着屋外走去。 待他走后,钱虔从怀里取出了一颗棕色药丸。 他颤颤巍巍地将药丸塞到嘴里。 半个时辰后,他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 再看不出一丝病恹恹的痕迹。 钱虔起身,他很认真地整理了一遍衣冠,随即走出屋子。 径直朝着皇宫走去。 与此同时。 廷尉左监也拿着文书到了苏仁远处。 翻阅文书后,苏仁远心头顿时产生了疑虑。 到底是何等人犯,才需要一万金吾卫齐齐出动。 这时,廷尉左监开始催促了起来。 苏仁远无奈。 他知道这其中有蹊跷,可钱家于他有恩,又拿捏着他一家老小。 只得硬着头皮调动部将。 另一边。 廷尉右监带着廷尉府士卒进入张府。 他一边宣读着手中的文书,一边命士卒将张府包围。 …… 半日后。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是钱府。 巡城的士卒接到消息,迅速朝着钱府汇去。 苏仁远趁此机会,亲率五千金吾卫到达诏狱。 因为身份与文书的缘故,沿途的金吾卫都没有拦他们。 诏狱深处。 永安帝亲派了一支千人金吾卫把守。 苏仁远缓缓上前,却被对面的金吾卫喝退。 他不以为意。 见此,对面的金吾卫率先发难。 苏仁远当即抽出腰间的佩剑,高声道。 “众将听命,随本将清剿叛军。” 话音刚落,他的亲信纷纷握着兵器冲了过去。 另几位钱家麾下的金吾卫中郎将紧随而上。 余下的金吾卫有些不明所以。 可见到了自家上官冲杀。 在情绪的裹挟下,也跟了上去。 诏狱中,两方的金吾卫战成了一团。 最终,永安帝的那支金吾卫寡不敌众。 在苏仁远的示意下,并没有留活口。 而后,苏仁远领着余部撤离。 几位打扮成金吾卫的钱家下人,则趁势将钱循救出。 诏狱中的动静引来了其他几支金吾卫。 这些将领是张家底下的人。 他们认得苏仁远,知道对方是钱家之人。 张家昨日才交代他们,要回避钱家人。 因此,他们没有阻拦。 钱家老仆迅速派人将钱循带走。 他则向苏仁远传达了下一步命令。 杀入张府。 苏仁远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咬着牙应下了。 他领着麾下的金吾卫走上街头,朝着张府的方向进发。 这时候,不少金吾卫已经回过神来。 回忆刚才的场景,猛然发现一个事实。 钱家劫狱! 可为时已晚。 因为他们已经对同袍下杀手了。 若事后追究起来,也是死路一条。 眼下唯一的出路,只有一黑到底了。 到达张府。 廷尉府的士卒依旧在此地。 苏仁远没有管他们,直接命着身后的金吾卫冲府。 那些已经想通了的金吾卫率先响应。 半个时辰后。 张府被火海淹没。 到这时。 永安帝终于收到了消息。 钱家叛乱了。 而钱虔正跪于殿下。 永安帝气得直哆嗦。 他正欲命人将钱虔捉拿。 钱虔大笑着站起,径直撞向了殿中的大柱。 “砰!” 一声巨响后。 当朝廷尉,钱虔死于殿上。 永安帝立即命令宫里的侍卫戒严宫廷各门。 同时又命高凤亲往。 宣金吾卫上将军与金吾卫大将军觐见。 高凤领命,便要退下。 这时,永安帝又喊住了。 “宣靖王护驾。” “喏。” 第105章 进宫救驾 咸阳城。 苏仁远领着麾下的金吾卫开始冲击其余各府。 从张府被灭的那一刻起。 他就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挽回的余地。 只凭他们这等数量的叛军。 待秦廷反应过来,被剿灭不过是瞬息的事。 心念至此,苏仁远陡然发狠,他的眼底闪过一抹厉色。 既然要死,倒不如让这火烧得更猛烈些。 于是,他命令麾下的金吾卫冲击沿途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 烧杀劫掠后,再放一把大火,将那往日的富贵化为灰烬。 眼见咸阳乱起。 燕赵魏楚那些混入咸阳的间谍趁势生乱。 他们打扮成百姓的模样,拿上刀兵冲上街头。 一时间,乱象更生。 靖王府。 李常笑纠集了王府的一众府卫。 他自己也披甲戴胄,守在王府之中。 坊市火光四起。 隐约可以看见远处升腾的黑烟。 街角传来兵器碰撞声,又有阵阵冲杀声自府外传来。 李常笑的面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金吾卫失控,眼下咸阳城已经陷入了无序之中。 也不知永安帝现在如何。 要是永安帝出事了,秦国上下可真就陷入动乱了。 所幸青璃和李洛安都已经躲进密室。 若是一会叛军杀入,他们的顾虑也能少很多。 这时,府门突然被叩响。 李常笑眼神一凝,拿起了往生戟。 他身后的一众王府侍卫纷纷摆好了作战的姿势。 见无人回应,屋外之人顿时急了,连声道。 “靖王何在。陛下有旨,命靖王进宫救驾。” 听着屋外尖锐的声音。 李常笑皱了皱眉,竟然是个太监。 还是宣他进宫救驾的。 顺应本心,李常笑不想理会。 他本就不算什么忠臣。 性命当头,君臣之义皆可抛却。 如果他走了,光靠这一百余王府侍卫,肯定是拦不住乱军的。 届时,密室中的女眷也有危险。 想到这,李常笑缓缓抽出了腰间的惊鸿剑。 要不。 让这个太监死于乱军中。 然后假装没听见。 好主意! 李常笑的眼睛陡然一亮。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而后便是齐整的脚步声,一听便知平日定是训练有素。 李常笑再度握紧了往生戟。 莫非叛军来了。 正当他怀疑之际,屋外太监的声音传来。 李常笑听清他说的是“拜见武安侯”。 而后,便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 可据其内息震动的强度,李常笑还是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正是武安侯,白漠生。 还不待他反应,武安侯先开口了。 “靖王放心,是本侯。” 见自己被发现了。 李常笑无奈,走上前开门。 确认是武安侯的那一刻,他的疑虑已经彻底打消了。 这大秦。 若说谁铁定不会兴乱,那就只有武安侯。 打开府门后。 便见武安侯披甲胄立于身前。 在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红衣太监,太监的脸上颇有不耐。 见着李常笑,红衣太监正要上前。 这时,武安侯腰间的刀光一闪。 “唰。” 红衣太监人头落地。 武安侯控制内力一抓,那份圣旨稳稳地落在他手中。 一滴血也没有沾上。 紧接着,武安侯一个纵身跳下马,将圣旨往李常笑身上一抛,说道。 “这阉人本侯替你宰了,免他坏事。你且进宫救驾,这王府本侯替你看着。” “那就有劳侯爷了。” 李常笑一拱手,捧着圣旨,直接跳上了武安侯的那匹马。 王府有武安侯及那群老卒看护,安全肯定有保证。 武安侯都做到这份上了。 要是再拒绝,那就真有些不知抬举了。 旋即,他一拍马,脚下的马便动了。 后蹄猛地蹬了下,载着他迅速跑了出去。 跑出王府的那一条街,咸阳的乱象立刻展现在眼前。 街头两侧火光四起,穿着金甲的金吾卫正握着兵器闯入临街的府邸。 府中男人和女人的尖喊声传来。 李常笑微微皱眉。 今日的叛乱,比他想的还要更糟。 一人一马宛若一阵风,迅速穿梭于街巷。 这时,前头有金吾卫发现了他们。 当即抽出兵器,作势要阻拦。 待靠近他们的时候。 李常笑从马背跳起。 整个人宛若游鱼一般向前俯冲。 手中的往生戟爆发出一道精芒,在空中劈出了一个月牙的弧度。 霎时间,天旋地转,如倒海翻江。 “唰唰唰!” 鲜血滴落声传来。 两侧的金吾卫停滞在原地。 李常笑则重新回到马背上,他的身形迅速远去。 待他离去后。 原地金吾卫的身子突然拦腰断开。 鲜血汩汩流了满地。 终于。 李常笑到达宫门前。 他高举手中的圣旨,运起了内力,朗声道。 “快开宫门,本王奉命救驾。” 宫城上方的士卒听见了,纷纷朝这个方向看来。 把守这道宫门的将军认出了他,又看见了圣旨,连忙吩咐道。 “开门,恭迎靖王。” “喏。” 底下的士卒将宫门打开。 待一人一骑进去后,立刻又关上。 行至殿前,李常笑跳下马,运起身法赶向内殿。 这儿的路他熟。 礼政殿。 永安帝正在坐在龙椅上。 殿外列了一排又一排士卒,有上千人。 即便如此,永安帝还是觉得不稳妥。 他看向下方的高凤,催促道。 “朕命他三人前来救驾,可曾到了。” 高凤缓缓一礼,正欲开口。 这时,殿外突然掀起了一阵强烈的劲风。 飞沙走石,浪溅珠翠。 大殿中的帘幕纷纷摇晃了起来。 殿外的士卒也似柴草在风中飘荡。 永安帝脸色大变,连声道。 “护驾!” 话音刚落,便有数十道黑衣身影出现在他身前。 正是随候在身的影卫。 为首之人穿了身玄色盔甲,手握一柄黑亮的斩马刀。。 浑身散发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王羽,去看看情况。”永安帝下令道。 “喏。” 话音刚落,王羽的身形便消失在了原地。 不一会儿,殿外便有一阵巨响声传来。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一道红袍人影进入殿内。 正是李常笑。 他的手中拎着一道黑影,已经昏了过去。 李常笑躬身行礼。 “臣奉命救驾,于殿前擒获此人,请陛下发落。” 说罢,他将黑影丢到一旁。 永安帝凝神一看。 很快,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因为那人,是他方才派出的王羽。 第106章 两死一伤 王羽出现的那一刻。 大殿内的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殿中的那些影卫,他们看向李常笑的时候,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王羽身为影卫首领,实力之强,有目共睹。 如今却被一个照面打得生死不知。 那么此人的实力,又该强大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永安帝也没有说话。 他纯粹觉得有些丢人。 李常笑面上疑惑,可心底门清儿。 影卫首领又如何,难道影卫首领走路就可以横冲直撞吗! 最后还是高凤开口圆场。 “陛下,靖王已到。宫中安矣,老奴先将人带下。” “去。”永安帝应了一声。 高凤朝着影卫招手,那些影卫立即上前将人抬走。 眨眼间,大殿里只剩下李常笑与永安帝。 李常笑今天戴上了那副鬼将面具。 身上百炼甲散发出一抹银光,令人彻骨生寒。 纵是永安帝也不禁一哆嗦。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放心了下来。 靖王武功越强,他便越安全。 想到这,永安帝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 “靖王候在殿中即可。” “臣遵旨。”李常笑应道。 见他这般恭顺,永安帝顿时满意了。 他重新伏于案头,翻看底下人送来的情报。 这时,有宫人匆匆来报。 “贵妃求见。” 永安帝眉头一皱,犹豫再三,最后像是无奈地招了招手。 “让她进来。” “喏。” 而后,便有一个身着浅粉色锦缎长裙,肩带月白纱衣披风的女子进殿。 人还未近身,便有一道淡淡的芳香传来。 李常笑不动声色地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他欣赏的类型。 女子没有看李常笑,她径直走到殿下,而后俯首行礼。 永安帝显然没有多少耐心。 “贵妃何事寻朕。” “请陛下替张家做……” 那个“主”字还没说出口,直接被永安帝。 “朕知道了。” “可……” “来人,带贵妃下去。” 永安帝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影卫出现。 看其身形,应该是女子。 二人一左一右拉起贵妃,身形一跃直接跳出殿外。 李常笑总算是看清了这些影卫躲在哪。 他默不作声地将内息施放。 内息缓缓上升,最后沿着大殿的顶端蔓延。 “一道,两道……二十七道。” 李常笑一惊,大殿中居然还藏了这么多暗卫。 都是修炼了隐匿气息的功法。 若不是先前那两位影卫暴露了踪迹,李常笑还不一定找得到他们。 同时,心中对秦皇宫守备力量的评价又高了许多个层次。 他粗略估计了一番,殿中这些影卫的内力水平都在三十年左右。 二十几人在攻伐之术的配合下,便是自家师尊裴季那等高手也难以取胜。 也就李常笑这种,内力足足有六百年的人才可轻易杀之。 既然秦国如此,其余四国皇宫的守备力量肯定不会差太多。 李常笑突然可以理解,当年荆易水刺杀齐帝成功是何等壮举了。 在他思索之际。 一人走了进来。 是伍云召。 他面上颇有几分狼狈,显然是一路杀过来的。 伍云召率先跪下。 “禀陛下,西城和南城的乱军已经覆灭。叛军余部,白痕将军正在围剿。” “好!”永安帝龙颜大悦。 “我等还抓获了一批列国探子,等候陛下发落。” “送至廷尉……” 永安帝刚说到一半,顿时又想起了钱虔。 他的面色陡然阴沉。 “钱循可曾抓到了。” “回陛下,已派人前往,未有所获。” 闻言,永安帝看向高凤。 “传朕旨意,抓获钱循者,封侯。” “喏。” 底下的伍云召和李常笑俱是一惊。 要知道,封侯可是大秦武勋的最高待遇了。 哪怕战功赫赫如白漠生,也不过是封了武安侯。 天命一朝征伐四十余载,因功封侯者也不过一指之数。 如今永安帝以侯位许诺,可见他是真的恨极了钱家。 不知为何,李常笑在心底暗暗替晋王捏了把汗。 若说冀侯算是谋逆未遂,那钱家可是真的将谋逆付诸于实践了。 此事一出。 从永安帝的态度来看,此事必会追究到底。 可不要忘了。 钱皇后也是出自钱氏一族的。 未央宫现在已经被秦卒包围了。 下一步,可能就是废后了。 她的后位要是出了问题,被连累不只是皇长子周王,就连晋王也会受影响。 毕竟他还曾替钱循求过情。 不过晋王也不是常人。 李常笑反倒有些期待,他会如何破局了。 一个时辰后。 高凤匆匆从殿外爬进来。 这还是李常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急切二字。 永安帝紧了紧眉头。 “何事如此惊慌。” “回陛下,周…周王与宋王遇刺了。” 说这话时,高凤的声音都在颤抖。 “什么!” 永安帝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给朕再说一遍。”他的瞳仁可怕地抽缩着。 高凤哭丧着脸。 “周王,宋王遇刺了。” 闻言,永安帝那张黑瘦的脸变得更黑,眼睛里发出怒火,咬牙道。 “何人可曾查明。” “回陛下,待老奴赶到时,贼人已经去远了。奴才斗胆,普天之下有此能力者,唯有燕人易水阁。” 听罢,永安帝眼中闪过一阵思索。 此番钱家逆乱,列国都有参与其中。 既是如此,那燕国…… “传朕旨意,命使者亲往燕国。燕帝若不能给朕个交代,我大秦必再起兵事!” “喏。” 旋即,永安帝像是什么了,开口道。 “晋王如何了。” 提到晋王的时候,高凤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回禀道。 “晋王亦身负重伤,所幸白痕将军及时赶到。” 永安帝眼睛一亮,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连声道。 “宣太医,不惜代价救治晋王。治好晋王者,封伯。” “喏。” 高凤转身再度出殿。 李常笑静静站在一旁。 他总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 若此事真如他所想那般。 晋王,枭雄也。 第107章 探视晋王 半个时辰后。 底下人来报,白痕求见。 永安帝宣他进来。 白痕一身戎装,两手各提了一方木盒。 行至殿前,他躬身行了一礼。 “臣白痕拜见陛下。” “大将军平身,城中叛乱可曾平息了。” “回禀陛下,叛将苏仁远已伏诛。行刺晋王之人,首级亦在此处。” 说完,白痕将两个木盒托于身前。 永安帝大喜。 连忙命身边的太监将木盒接过。 太监将木盒捧着,待永安帝下令后又将盒子打开。 顿时,一股淡淡的血气在大殿中弥漫开来。 李常笑凝神一探。 那盒中之人真是苏仁远。 倒不曾想,再次见面竟以这种形式。 而另一块木盒中的头颅,是个青年模样。 永安帝眼睛一瞪,怒声道。 “大胆燕人!” 白痕起初面上有几分疑惑,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燕人行刺我大秦亲王,臣请出兵伐燕。” 此话一出,永安帝看向白痕的眼神登时就多了几分赞赏。 李常笑早已见怪不怪。 在这皇宫中。 永安帝既说此贼人来自燕国,那他就必须来自燕国。 等出了这皇宫,自有宫人服其劳。 到那时,真真假假便由不得燕国了。 眼见叛乱平息,李常笑觉着自己可以走了。 这时,有宫人来报。 “晋王醒转。” 永安帝大喜,隐隐还有几分急切,连声催促道。 “摆驾晋王府。” 看到永安帝的笑容,李常笑知道,晋王已经赢了一半。 这时,永安帝突然点了他的名。 “靖王与朕同往。” “喏。”李常笑连声应道。 不用想也知,定是永安帝担心刺客还没走,所以叫他陪着。 正好,李常笑也想知道晋王如今的状况。 …… 到了晋王府。 这里已经驻扎了不少黑甲士卒。 是从骊山大营调来的。 因着部分金吾卫参与叛乱的缘故,永安帝对金吾卫的器重大不如从前。 要不是伍云召和白痕将功赎过,可能金吾卫都被裁撤了。 李常笑跟在永安帝身后,一同进了屋子。 刚走进,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迎来。 只是闻着便觉得苦。 晋王的床前站了十余个眉发须白的老太医。 有几位李常笑甚至都没见过。 那不要紧。 大病之时,便是只看着这些花白的身影,都能叫人信心倍增。 学医与其他行当不同,毕竟是涉及了寿数的活计。 除却了医者的医术之外,医者的年纪也是一个重要的考量。 活得久了,总归会让人觉得更可靠些。 见永安帝来了,一众太医当即行礼。 永安帝直接越过他们,行至晋王塌前。 三位封王的皇子,两位遇刺,如今只剩下这位。 即便永安帝平日不太看重这儿子,现在却也没有多少选择。 更别说,晋王眼下还成了嫡长。 若是他再出事,那永安帝真得沦为列国笑柄了。 床榻上的晋王微弱地出着气。 只不过,似乎他又昏了过去。 见此,永安帝连忙问道。 “洵儿伤势如何了。” 为首的太医凑了上来。 “禀陛下,晋王胸下中三刀,所幸内力在身,护住了心脉。臣等施医,已脱离险境。” “好!待晋王康愈,朕有重赏。” “谢陛下。”老太医眼底泛光。 还没等他窃喜,永安帝继续开口。 “可有办法令晋王苏醒。” 老太医一愣,旋即面露思索。 而后,他拱手道。 “治病之道,气内为宝。不如温之以气,补之以味。” 在场人都听懂了,这所谓的气便是身体精华。 最常见的气,即为内力。 太医此意,是要度内力给晋王。 永安帝转头,便要喊来影卫。 太医连忙阻止。 “陛下,此需纯阳气。” 永安帝当即皱眉。 这年头,修行纯阳之气的人可不好找。 反倒是李常笑。 他的神色有些莫名,特别是看向老太医的时候。 总觉得自己有被内涵到。 屋里沉默了一瞬。 李常笑思虑再三,最后还是轻咳了一声。 “陛下,不若让臣一试。” 众人纷纷转头,尤其是永安帝。 他望向李常笑的眼神多了几分古怪。 “靖王修行的是纯阳内力?” 还不待李常笑回答,永安帝先意识到了不妥。 当即改口道。 “便劳靖王出手。” 李常笑面色平和,走到床榻前。 手掌微微翻动,一股温热的内力自奇经八脉汇于掌心。 再将手贴到晋王身前,掌中运起了劲气。 一股磅礴的内力迅速冲入晋王体内。 与此同时,屋中的温度缓缓上升。 众人额上泛起了汗珠。 永安帝两眼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昏迷中的晋王舒服地“哼”了一声。 李常笑这才收功,退到一边。 太医上前诊断。 内力在晋王身上运了一周天,李常笑心底的惊讶不减反增。 因为那伤口真的带了股阴寒之气,做不得假。 这意味着,晋王的伤势为真。 李常笑心头还有疑虑。 当他看到太医俯身在永安帝身前禀告时,却又觉得关节似乎解开了。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晋王似乎将剩下的一半也赢走了。 这时,床榻上的人突然动了下。 很显然,晋王醒了。 永安帝连忙过去。 李常笑则默默朝着屋外走去。 他知道,一切结束了。 出屋没几步,便见一宫装女子,满脸担忧。 身边还牵了一小儿,是李宣平。 那牵着他的,定然就是晋王妃了。 二人显然也看见了李常笑,纷纷见礼。 “见过靖王。” “无需多礼,晋王已醒,王妃可去看看。” 晋王妃的脸上立即出现喜色。 可是看向李宣平的时候,又多了几分犹豫。 “王妃且去,平哥儿有本王照看着。” 李宣平也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见此,晋王妃不再推托,直接朝着里屋走去。 原地只留下了李常笑与李宣平。 小家伙眼底隐隐有一丝渴望,显然他也想去。 李常笑揉了揉他的脑袋,解释道。 “你父王无碍,晚些便可见着。” 小家伙听懂了,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第108章 问罪燕国 出来时。 天色已晚,月上梢头。 叛乱虽已平息,街头却一派荒凉。 焦黑的残骸拨散着余晖,小民栖于废墟之中。 家徒四壁者尚有壁沿遮挡寒风。 更多的人是无家可归,直接暴露在这惨白的月光下。 回到靖王府。 武安侯及麾下的兵卒已经离开了。 王府的下人正在清理现场。 从打斗的痕迹来看,叛军是来过的。 正担心着,便见屋里走出一大一小。 …… 次日,朝中。 永安帝宣布了对钱家的处置。 廷尉钱虔叛逆,诛灭全族。 皇后钱氏有不察之责,夺其凤印,幽闭深宫。 此诏出,明眼人都看出了端倪。 事关叛乱,永安帝居然没有废后。 要说是顾及旧情,大臣们是绝对不信的。 再一打听,才知道是因为晋王的缘故。 周王和宋王遇刺,朝中成年亲王便只剩下晋王一人。 眼下张家与钱家覆灭,晋王又占了嫡长的名分。 永安帝此举,不禁叫人浮想联翩。 许多大臣动了心思。 奈何晋王尚处于安养,不许外人打扰。 半月后。 燕皇宫。 殿内摆有两座龙椅。 燕帝在前,正后方另有一座龙椅,那是燕太后的。 太后椅前又有一层珠帘遮挡。 丝丝缕缕的珠帘垂在燕帝身后,远看像是操纵傀儡的丝线。 在燕国大臣看来,燕帝与傀儡无异。 这是燕太后垂帘的第八个年头。 临朝愈久,积威愈深。 大小国事全数交由燕太后处理。 今日,秦国使者携国书登朝,为秦皇子嗣遇刺一事而来。 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一方木盒。 秦使当着一众燕臣的面将木盒打开。 里面是一颗头颅。 待看清了人头的模样,朝中君臣脸色大变。 因为那人是燕国易水阁长老卿牧。 卿牧是燕国在秦国谍报的几个头目之一。 谁曾想,竟然被秦人杀了,还牵涉到了秦皇子刺杀案中。 秦使带来了秦皇的通牒。 月内割让沧州全境十五城。 齐地秦军已经集结饶阳,兵临燕齐边境。 此话一出,燕国朝堂上下俱惊。 下朝后。 燕太后在宫中召见了这一代的易水阁阁主,荆无瑕。 “刺杀秦人皇子,可是你授意的。”燕太后冷声道。 “未曾。” “那卿牧为何死于秦人之手。” 荆无瑕思索了一阵,随即开口。 “月前咸阳叛乱,卿牧使人混入乱军,但不曾行刺秦人皇子。” “此话当真!” 见燕太后不信,荆无瑕苦笑着解释。 “秦人不兴兵事,吾等岂会平白授之把柄。” 闻言,燕太后点了点头。 姑且是信了。 可燕太后紧皱的眉头并未松开。 既然易水阁并未动手,此必为秦人嫁祸之举。 但卿牧的例子在前,秦皇子遇刺身死也确有其事。 显然,秦人是有备而来。 若燕人不从,只会给秦人发兵的借口。 便是沁水盟约也无法约束秦人。 燕太后只觉得头疼欲裂。 沧州为燕齐边境重城,齐国被灭后,秦国取而代之。 任由秦人取之,只会加速燕境的沦陷。 可若是不允,待秦人大举北上,国朝必然动荡。 届时,她便成了燕国的罪人。 燕太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坐在他下方的燕帝,两眼却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 回宫后。 燕帝将内侍喊来,问他各大臣下朝后的动静。 随着燕帝年龄的增长,宫内范围的权力已经归到了他手中。 可燕帝不满足于这些。 他想要的是亲政,是彻底掌握燕国的权力。 内侍回报。 大臣中有不少责怪卿牧和易水阁的声音,更有甚者将罪责指向燕太后。 听到这,燕帝眼睛顿时一亮。 “或许这是他的机会。” 这些年燕太后不让他参政,燕帝靠着内侍递来的消息,将列国的情况都摸清了大概。 自然而然,他明白燕太后如今的困境。 答应了秦人,那便是割让国土的罪人。 拒绝了秦人,那便是引起兵乱的罪人。 无论选择哪一项,燕太后这些年积累的威望都会一朝破灭。 念此,燕帝眉目闪烁了一下。 脑海中又回忆起了四年前沁水之盟的情景。 老迈的秦皇,以及……他身边那位实力通天的鬼面将军。 想到那瞬杀荆离的鬼将,燕帝不禁叹息了起来。 “若是此人为朕所用,朕何须担心国朝,何须忌惮太后。” 内侍刚想出言安慰,便被燕帝制止了。 “你去将秦使来朝的消息传于国人。” “喏。” 燕太后处。 她将燕国丈以及一众亲信喊来。 一行人又商讨了数日。 最后达成了一致。 部分答应秦人的要求, 割让河间以南,即献县、沧县、柳县等八城。 五日后。 秦使再度上朝。 燕太后告知秦使,他们燕人的决议。 秦使又将消息递回秦国。 三日后。 永安帝的回应传来,不得少于十城。 燕太后再反对。 半月后。 秦燕达成一致,除却燕国承诺的八城之外,还有长芦,共计九城。 饶阳的秦军进入沧州境内。 东面便是赵国的武垣,北面是燕境河间。 自此,秦国在西面的边境彻底与燕赵毗邻。 消息传到秦国。 李常笑有些感慨于永安帝的老辣。 竟靠着周王和宋王二人遇刺一事,硬生生从燕人手里抢来了九城。 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招倒是被永安帝给用活了。 距离钱氏叛乱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晋王的伤势彻底恢复,立刻就被永安帝任命了差事。 以皇子之身,领廷尉右监一职。 廷尉是永安帝的亲信,但只有挂名。 廷尉府的一应任免与调动全部交由晋王负责。 钱家覆灭后,廷尉府上下的官吏里里外外都被清理了一遍。 晋王接手的,是一个全新的廷尉府。 整肃全国的刑辟之事。 这是永安帝给晋王的第一项考验。 晋王高兴不高兴,这点李常笑不知道。 反正他是不高兴的。 自从他展露了纯阳之力后,永安帝对他的猜疑似乎消失了,隐隐有了重用的意思。 最明显的就是。 李常笑因护驾之功,封赏食邑三千。 都司空丞的职位被免,变成了正四品金吾卫将军,统一万金吾卫。 这一万金吾卫由蓝田大营的秦卒组成。 先前驻扎咸阳的那批金吾卫,全数调往北地郡戍边。 第109章 重启黑冰台 成为金吾卫将军后,李常笑反而闲了许多。 拱卫宫城的日常职责落在中郎将身上。 他只需坐镇清化坊。 若城中有异动,领兵镇压即可。 三个月后。 这日。 永安帝派人到清化坊宣他进宫。 李常笑有些莫名。 他对自己现在的差事还是很满意的。 事少钱多。 也不知永安帝寻他为何,但愿别是换差事。 刚进大殿。 便见殿前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人。 右边的是晋王,左边的是……武安侯。 今日武安侯穿着一副黑亮的盔甲,是李常笑从前在他府上看到的那一副。 整个人的气息陡然一变。 平日的老叟气息荡然无存,向外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李常笑知道那是杀伐之势。 心里顿生疑惑。 武安侯再披甲,莫非是要打仗了。 行至殿下,李常笑先道了一句。 “参见陛下。” 待永安帝点头,他走到晋王身后。 紧接着,永安帝命高凤屏退了左右,缓缓开口。 “前日晋王上奏,请重建铁鹰锐士。你二人意下如何。” 李常笑一愣。 铁鹰锐士。 那不是晋王在府上操练的兵卒么。 怎么,连永安帝都来了兴致? 武安侯率先开口。 “钱氏之祸,臣子掌兵,犯上作乱,不忠不义。金吾卫难辞其咎,老臣以为晋王此议甚好。” 永安帝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李常笑。 “靖王意下如何。” 李常笑思索了一阵,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恕臣愚见,陛下之意可是重建黑冰台?” 永安帝两眼闪烁,嘴角挂起了一抹笑意。 “朕确有此意。” “臣无异议。”李常笑拱手道。 他看出来了。 这大殿四人中。 永安帝心里早有了盘算。 武安侯已经摆明了支持的态度。 至于晋王,且不说这奏折便是他递上的。 李常笑甚至怀疑,晋王这个计划早就酝酿了多年。 趁着金吾卫失察之机提出,正好引永安帝上套。 其余三人全都赞成,李常笑自然不会反对。 因为反对无效。 那还不如卖永安帝一个好。 果然,见李常笑答应。 永安帝龙颜大悦。 他看了高凤一眼。 高凤立即会意,从身后取出一份圣旨,是事先就拟好的。 李常笑眼底闪过一阵了然。 还好他机智。 紧接着,高凤尖锐的声音响起。 “陛下有令,即日起重建黑冰台。以武安侯白漠生为黑冰令,靖王李常笑为黑冰督主。” 李常笑与白漠生二人齐齐跪地接旨。 而后,隐藏在暗中的影卫走出。 他们手里捧着两块黑玉行至二人身前。 一为应龙,一为鸾凤。 李常笑得到的是应龙玉。 他知道,这是黑冰督主的象征。 随后,内侍将三枚虎符呈了上来。 “你二人负责黑冰台的重建事宜。训练铁鹰锐士所需士卒,可凭此符前往三大营调集。” “喏。”二人齐声道。 …… 七日后。 咸阳城外,林场。 这是永安帝拨的地,作黑冰台训练士卒之用。 白漠生与李常笑披甲立于擂台上。 在他们身前,密密麻麻聚集了一批秦军士卒,足有上万。 全是白漠生从三大营调来的,优中选优。 是百万秦卒中的精锐。 黑冰台重建后的第一批铁鹰锐士便要从这些秦卒中选出。 李常笑微微颔首。 哪怕已经精挑细选过,眼前这批秦军精锐,最终能留下一千人就不错了。 李常笑身穿白袍鬼面战甲,侧立于后。 白漠生站在台前,整肃军纪。 即便他只有一人。 台下的秦军依旧被训斥得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得像鹌鹑一样。 来时他们就听说了武安侯白漠生的名号。 那可是全体秦卒心目中的战神。 得以见白漠生一面,已是此生幸事。 纵是被骂几句,日后也能成为与同袍炫耀的谈资,何乐而不为。 李常笑终于懂了永安帝命武安侯亲临的用意。 在这大秦,能令一众秦军士卒心服口服的,只有武安侯。 也好,这下他倒落得个清闲。 突然,武安侯转头看向他。 向下方介绍道。 “此乃黑冰督主。” 闻言,一众秦卒齐齐看向李常笑。 李常笑向前一步,拱手道。 “吾乃黑冰督主。” 很快,李常笑便从台下秦卒的视线中感觉到了怀疑与不信。 与先前对白漠生的恭敬全然不同。 李常笑倒是没有什么落差。 白漠生的威望是常人此生难及的。 硬要攀比,不过是自取其辱。 这道理他还是懂的。 见李常笑毫无反应。 武安侯眼底多了一抹意外,花白的胡子微微上扬。 他清了清嗓子,拱火道。 “督主乃我秦国第一高手。能服其麾下,是你等荣幸。” 此话一出,李常笑能明显感觉到,下方秦卒眼中的怀疑之色更浓了。 李常笑有些无奈。 他知道,今天必须得露一手,不然这督主的威严全丢了。 心念一动。 李常笑走到台前,随意地指了前排的一位秦卒。 “你名为何。” 被他指到的秦卒走出队列,朗声道。 “章烈。” “好,将兵器借本督主一用。” 章烈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将兵器递了出去。 是一根一丈多的长矛。 李常笑接过,随意地掂量了一下。 四十斤,尚可。 而后便原地挥舞起了长矛。 出神入化刺、宕、盖、挑、扫、打、拨、截,如虎啸如狼嚎如鬼泣,如鹰爪如灵蛇如电闪。 矛八法在他的手中一一复现。 长矛在手如臂使指,龙蛇飞动,浮光掠影。 李常笑运起了内力,手臂的力量暴涨。 顿时,长矛金光大作。 矛尖爆射出锋芒,舞动着天卷袭云,仿佛要刺破了乾坤一般。 底下的一众秦卒看呆了。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恐怖的矛法。 此矛只应天上有。 尤其是章烈,更是张大了嘴,大到足以放得下一个鸡蛋。 白漠生眼底满是惊艳。 他是知道的,李常笑最精通的其实是剑法与戟法。 矛法都这般通神,剑法与戟法又该是何等的惊才艳艳。 许是忆起了沙场峥嵘,白漠生豪情顿生,心里倏地激起一股火热。 他大手一吸,前排秦卒手中的一根长戟便落在他手中。 大笑一声加入了李常笑的行列。 第110章 小纯阳功 见白漠生上来,李常笑眼睛一亮。 他看出了白漠生是位难得的戟道高手,内力之浑厚纵观秦国也无人可比。 手中的长戟,静若伏虎,动若飞龙。 七十二路戟法浑然天成,自合大道真意在其中。 只可惜,白漠生终究是上了年纪。 挥舞了一会儿便力有不怠。 他缓缓收回长戟,有些无奈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终是不抵悠悠岁月。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雷厉。 秦军士卒纷纷转过头。 只见李常笑运起了内力,纵身朝着空中一跃。 右臂后仰弯作弦月,整个人的气势升华到了极致。 “咻” 响声之后。 只见一串黑影爆射而出,如电光一闪般,以流星坠地般的速度直抵远处的林木。 不少人认出了,那是长矛。 下一秒,长矛命中了林木,并在一瞬间发出暴雷般的巨响和闪电般的骤芒。 光芒四射中,林木直接被炸得粉碎,碎片如纷飞的花瓣般散落。 即便如此,长矛依旧没有停下。 轰轰轰! 又有怒雷阵阵激荡,惊起了重重气浪,化作飞烟直起云霄。 半晌后,烟气终散。 李常笑重新站回到先前的位置。 这下,一众秦卒可就老实了。 就连白漠生都意兴盎然。 显然都被李常笑那一手给镇住了。 进入正式的筛选环节。 铁鹰锐士的入选要求极高。 首先是体魄关。 底下的秦卒换上了武安侯事先分发的行军装备。 一副玄色重甲,一口阔身短剑,一把精铁匕首,一面牛皮盾牌。 除此之外,还有一根长矛,一把铁胎长弓与二十支箭矢以及三日军食。 全部加起来超过八十斤。 只这一关,便将大秦境内九成以上的秦卒淘汰掉。 负重仅是基础,更重要的是带着它们作战。 紧接着,武安侯下令。 负重绕山奔跑,十圈以上为合格。 结束时,共四千余秦卒通过了考验。 第二关,较武。 铁鹰锐士讲究马战,步战和剑术三者合一。 秦国先祖建立此军,便是对标了列国的兵种。 锐士者,上马可驱胡刀骑,下马可战魏武卒。 按照秦军的惯例,较武都是在三军中进行。 眼下时间匆忙,便由李常笑掌眼。 在他手中坚持三招者算通过。 最后,通过这关的秦卒只剩一千一百余人。 李常笑和白漠生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能留下一千多人,已经超乎他们的预料了。 至于那些未能入选的秦卒。 也都是难得的精兵,说不得将来有机会。 若是送回三大营,未免有些可惜。 两人将此事上禀永安帝。 后者大手一挥,将剩余的士卒划入李常笑麾下,享金吾卫待遇。 而那批入选的秦卒。 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如此才可正式成军。 自此,铁鹰锐士的每一天都很充实。 白天随武安侯操练。 这练兵之法,是经武安侯改良过的。 齐国覆灭后,齐技击的操练之法也落入了白漠生手中。 两相结合之下,这一批的铁鹰锐士,会比他们的前辈们都要强。 夜里随李常笑习武。 前些年坐镇宗人府,李常笑缴获了不少内功心法。 他靠着自己对武道的感悟,结合铁鹰锐士的特点,创出了一门内功心法。 李常笑亲切地将之命名为“小纯阳功”。 功法与纯阳并不搭边,甚至可以说毫无关联。 取这个名字,还是受了裴季的影响。 裴季曾想以纯阳神功之名,作为留在世间的痕迹。 但纯阳神功对天赋的要求太高,常人修炼不得,注定了只是阳春白雪的意趣。 如今李常笑开创的“小纯阳功”,在入门难度上就低了不少。 师徒本一体。 若此功流至后世,便会有更多人提及纯阳。 这样裴季也能热闹些。 众秦卒学着李常笑的模样盘坐,调理胎息。 集中心意,放松身体,鼻呼鼻吸,意息和顺。 吸气时意想丹田,呼气时意想全身。 吞养内气,丹田处产生了淡淡的暖意。 绣口轻吐,阴阳生返,丹气自结,普化一声惊雷,而后贯通四肢百骸。 第一夜,只有不足半成的秦卒修成内力。 第二夜,两成秦卒修成。 …… 第九夜,一千余秦卒全数修成了“小纯阳功”。 身体素质的提高,令得他们的训练量也剧增。 白漠生发现了这点。 他找到了李常笑,有些严肃地问道。 “此内力功法自何处所得。” “白师叔,此法为我所创。” 白漠生大惊,却也放心了。 他小心叮嘱道。 “此法断然不可泄。” “我省得。” 白漠生为何担忧,李常笑自然知晓。 九天修成内力,放在江湖各派也只有最顶级的天才才能做到。 此法却打破了常理。 若是扩散出去,江湖草莽的力量必然大涨,反过来会危及秦国统治。 届时,天下都将动荡。 李常笑也暗暗决定,大秦存在一日,此法便束于黑冰台。 第二日。 白漠生将铁鹰锐士都召集了过来。 对他们下了戒严令。 不可将黑冰督主传授的功法外流,否则诛灭全族。 铁鹰锐士们连连保证。 除严令外。 白漠生将他们的待遇翻了一番,用以收买人心。 铁鹰锐士的待遇本就不错。 除赏赐百亩良田外,还能免除徭役与田地税。 因为白漠生的缘故,又多得百亩良田,铁鹰锐士心中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这也是永安帝默许的。 相比于良田,秦人更缺的是符合铁鹰锐士标准的士卒。 在黑冰台的手中,他们能为大秦创造更多的价值。 一月后。 这群铁鹰锐士已经可以结阵战斗了。 十人结阵,可以轻易覆灭百人小队。 千人齐出,便是万人大军也不敢掠其锋芒。 随后,在白漠生的命令下。 这批铁鹰锐士被派往秦国各边境。 几经伤亡,最后留下的便是真正的铁鹰锐士,只得九百余人。 这九百余人成了黑冰台的第一批骨干。 他们被分成了十六支作战序列。 而铁鹰锐士中,实力最强的十六人被任命为都尉,有统属之权。 十六都尉直接听命于黑冰令。 第111章 家有女初长成 黑冰台建立,铁鹰锐士重出江湖的消息传出。 燕赵魏楚四国俱惊。 齐技击的覆灭还历历在目。 秦铁鹰锐士再现,莫非又要兴起灭国之战了不成。 恐慌之下,四国纷纷派遣精锐潜入秦境。 准备以此引出铁鹰锐士,将之扼杀于摇篮中。 然而,经过李常笑与白漠生两重强化的铁鹰锐士,单体作战能力今非昔比。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 李常笑派出了六名都尉亲往。 三日后。 都尉们携四国谍者头目的首级归来。 李常笑又将首级献上。 永安帝大为开怀,敦促黑冰台继续培养更多铁鹰锐士。 对这个要求,李常笑只觉得头疼。 面上应下。 待回到黑冰台以后,转头便把此事抛之脑后了。 毕竟铁鹰锐士一事并不是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那些秦卒。 想要找到一位符合标准的秦卒并不容易。 因此每个铁鹰锐士都极其珍贵。 在永安帝的支持下,黑冰台以这些铁鹰锐士为核心,继续扩张势力。 对内清剿叛逃的臣子,对外总揽刺杀离间之事。 永安五年。 在黑冰台正式成形之后,武安侯主动请辞。 永安帝三劝不成,只得应允。 李常笑也准备请辞黑水督主。 只是他刚挪出脚,就被永安帝瞪了回去。 黑冰台的两位首领要是全换了,必会影响其运转。 武安侯年老,但李常笑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永安帝也想通了。 若李常笑能一直保持纯阳之身,重用倒也无妨。 毕竟朝臣绝对不会支持无子嗣之人登基。 新任黑冰令上任。 是安邑侯蒙仲。 因为秦国休养生息的缘故,这位沙场老将在家赋闲了许久。 黑冰台涉及军国大计,断然马虎不得,最好是位通晓军务的人。 天命一朝的老将,在永安朝的五年里逝世了不少。 以王猛、蒙然为首的一众少壮派秦将逐渐步入朝堂。 可以压他们一头的老将,朝中已经不多了。 今年刚过五十的蒙仲算是一位。 李常笑与蒙仲在沁水有过一段交情。 蒙仲对李常笑的武力颇为认可。 如今成了同僚,相处的气氛还算融洽。 唯一让蒙仲头疼的,就是李常笑的性子。 这位武功绝世的靖王有些太懒散了。 觉得省心之余,又莫名有种暴殄天物的遗憾。 …… 这一日。 李常笑下值回府。 马车载着他穿过街头巷尾。 转眼便到了王府前的街坊。 上一秒还悠然地欣赏着外景。 下一秒他便叫车夫将马车停在王府前街的拐角。 李常笑示意下人噤声。 他两手环抱站在原地,摆出了一副看戏的架势。 原来,正前方有三人走来。 那中间之人,一副翩翩公子打扮,分明是青衫羽扇,可却步履轻盈。 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 那公子还在与左右的家仆不知在聊些什么。 谈笑间眉眼弯成了月牙,还有股淡淡灵韵流转其间。 以李常笑的耳力,自是听清了那公子所言。 每每开口,必先自称一句“本公子”。 听着听着,李常笑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了。 一股无形的气压瞬间扩散了出去。 那公子身旁的两位家仆似有所感,纷纷抬头,正好对上了李常笑的大黑脸。 二人当即结巴了 。 那公子还没反应过来,有些疑惑道。 “你二人怎么……父,父王。” 公子也抬头,旋即脸色一变。 两脚几欲生风,转头便想开溜。 还没等她付诸行动。 耳边先听到了一句“安儿”。 语气平淡,却正好拿捏了公子的心思。 公子认命似的朝李常笑走来。 小嘴轻轻撅起,还呼呼出着气,倒像是她占理了。 李常笑哑然,无奈一笑 见此,公子两眼微亮,在那亮光还藏着一丝狡黠。 她就知道,自家父王吃这一套! 若是再加上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真与小狐狸无异了。 只见公子脚底突然起劲,整个人快速向前疾行。 身后的家仆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青影迅速掠去。 李常笑挑了一下眉。 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运起了内力。 内力脱手,在青影快要到达身前时,将余散的力道卸去。 随后,两手一展,稳稳当当地将人接住。 “父王!” 是道女声。 这声音似娟娟泉水般沁人心扉。 若是细听,还能听出一股淡淡的惊喜。 李常笑将她扶起。 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纵容。 “回府。” “好。” 靖王府本来就在面前。 李常笑走在前头,李洛安跟在她身后。 见李常笑一路上一言不发。 良久,李洛安小心翼翼地喊了句。 “父王?” “嗯。” “您生气啦。” 听到这,李常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李洛安立即会意,向前几步走到李常笑身边。 她知道,自家父王是有话要讲。 用父王的话来说,这是属于父女俩的秘密。 李洛安最喜欢这种时候,那会给她一种发自心底的轻松。 并排后,二人继续向前。 “安儿,为何你这般喜欢作男儿打扮。” 李常笑开口问道,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疑惑。 他实在不理解。 毕竟身为男儿身,他却不会有打扮成女儿家的想法。 而李洛安俨然对女扮男装乐此不疲。 “男儿身自在,便是走上街头,也无需担心嬷嬷责罚。” 闻言,李常笑一愣,略有几分疑惑。 “父王也没拘着你。出门有大轿代行,仆人随驾,岂不美哉。” 平日李洛安乘轿出门,李常笑素来也是不拘束着的。 这般自由,在她这代的皇室宗女中是独一份。 宗族的族老看在靖王和云王的份上没有计较。 李洛安摇了摇头。 “旁人皆知我为丹阳郡主,故敬我畏我。府中便如此,府外亦如是。这般出行,与府中又有何异。” “敬畏不好吗?” “只有敬畏,何来的真心可言。” “真心?莫非安儿看上哪家儿郎。快告与父王,父王替你掌掌眼。” 李常笑搓搓手,作出一副八卦的模样。 “父王胡说。” 小丫头顿时脸红了。 见她这样,李常笑姑且可以确认是没有意中人的。 欣慰之余,却也皱起了眉头。 这丫头再两年便及笄了,就到了出嫁的年纪。 因为他的缘故,上门提亲的人家有不少。 就李常笑本心而言,他愿意给小姑娘一定的选择余地。 毕竟是从小宠到大的闺女,真叫她受了委屈,心底也不忍。 不忍之余,又怕她看走了眼。 老父亲的纠结,都是如此。 第112章 亲临丹阳 李洛安倒是有些无所谓。 见李常笑眉头皱起。 她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并将脑袋搭在上面,宽慰道。 “无人入眼,安儿便不嫁了。” 李常笑倒是不知道自家闺女还有这种念头。 他连忙开解。 “若不嫁,晚年必然孤苦,这叫父王何忍。” “父王不也没娶妻。如此正好,安儿还能替父王养老。” 闻言,李常笑的面色突然古怪了起来。 虽然他以易容之法掩饰,但这长生不死之体却是改不了的。 恍惚之间,倒是忘了这茬。 看着李洛安的笑容。 一种怅然顿生,很快又隐了去。 李常笑换上了一副笑脸,伸手在李洛安肩上拍了下。 “安儿的孝心父王知道了。” “嘻嘻!” 也罢,若是没有现成的女婿。 自己培养一个便是。 看着乐呵呵的小姑娘,李常笑觉得近来确实疏忽她了。 于是开口道。 “过几日为父要去丹阳,安儿可愿同往。” 李洛安愣了一下,似乎是在怀疑听错了。 待她回过神,小脸上满是惊喜,当即答道。 “要的,要去的!” “嗯。” 李常笑应了一声,这事便说定了。 前几日,黑冰台递来消息。 楚长沙君芈旅到临品巡视,距离丹阳不过五百里。 芈旅是楚国先皇芈荷最属意的一个儿子,有意传位于他。 只可惜芈荷死于非命,由芈堰继位。 即便如此,芈旅依旧是楚国宗室中主战派的代表,在楚国一众封君中风评上佳。 他极力主张对秦人宣战,收服丹阳故土。 秦国朝堂上下将他视为眼中钉。 黑冰台重建后,永安帝便将这任务交给了黑冰台。 蒙仲大为重视。 制定了严密的刺杀计划。 因为芈旅一直待在寿春的缘故,刺杀计划还未进行。 毕竟寿春深处楚国腹地。 即便铁鹰锐士刺杀成功,也会付出巨大损失。 这是黑冰台不能接受的。 李常笑与蒙仲一合计,将计划推后。 前些时日,秦人探子与楚国的景王搭上了线。 恰巧景王对芈旅,也欲除之而后快。 双方一拍即合。 为确保刺杀顺利。 黑冰台内部多方商议下,决定由黑冰督主亲自出马。 这才有了丹阳之行。 对李常笑而言,刺杀芈旅只是小事。 以他如今接近七百年的内力,便是深入楚皇宫,也能安然脱身。 当今楚皇芈堰性格懦弱,他在位对秦人才是最有利的事。 黑冰台并没有要行刺的意思。 相反,还要保证他尽可能多在位一段时日。 此番前往丹阳,便是带上李洛安,也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李洛安的封号本就为“丹阳郡主”。 于情于理,她巡视自己的封邑是再正常不过了。 哪怕是永安帝,也乐得见此一幕。 这是君臣间的一种默契。 …… 一日后。 在黑冰台的安排下。 他们从咸阳出发,乘马车直赶丹阳。 父女重新打扮了一番。 李常笑穿着一袭白衫,高冠博带,颇有儒者风度,气质非凡。 李洛安一身淡黄烟纱裙,头发梳作双丫髻。 乍一看倒像是哪位富商家的千金。 此举有二。 其一是为了掩人耳目。 其二是为了满足李洛安的期盼。 有李常笑以及一众铁鹰锐士的陪同,便是抛去皇家仪仗,依旧能护她周全。 既然她这般好奇,便让她看看大秦治下的真实面貌。 刚好借此叫她收收心。 投胎在王府已经是一大幸事,身在福中不知,这是最要不得的。 一如从前的李常笑。 …… 这次行动,黑冰台出动了四位黑冰都尉随行。 每尉统领一支五十人的铁鹰锐士。 铁鹰锐士也装扮成了寻常家丁的模样。 沿途的安全自不必说。 那些山贼流寇,更是来多少杀多少。 有这二百余人便足以覆灭千卒,在万卒中穿行自如。 到了丹阳。 他们凭着路引,从正门进入城内。 黑冰台在城中预先安排了住宅。 李常笑父女的是一栋独立的院子。 宅院的布置从里而外透露着一股风雅的韵味。 院外粉墙环互,佳木葱茏,绿柳周垂。 院内甬路相衔,山石点缀,逶迤曲折。 屋前又有一方小池,清澈明净,白石沿着池边环绕,包罗了山坳树梢。 一带清流自花木间垂落,曲折倾泻于石隙之中。 李常笑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点头。 此中山水宜人,耳畔时不时传来顽水滴石声,更显得静谧。 午时。 丹阳令周禧来访。 在接任丹阳令前,他是蒙仲的部下。 此番黑冰台的行动中有他的配合。 见礼后,周禧将关于芈旅的情报呈上。 具体到了巡视的时间,贴身的高手,作息的习惯…… 李常笑翻阅之余,心下对黑冰台的恐怖有了一个直接的体会。 明日起,芈旅会在临品停留七日。 迟恐生变。 李常笑当即将四位黑冰都尉喊来。 而后又屏退了左右。 二百铁鹰锐士四散着藏于院中。 若有外人闯入,自是格杀勿论。 从李常笑本心来说,他一人前去便足矣。 可作为黑冰督主,他又得给手下一定的表现机会。 既是如此,只得采取更为繁琐的计划。 刺杀依旧是李常笑执行。 四名黑冰都尉率领麾下的铁鹰锐士混入城中,负责制造骚乱。 商定后。 次日。 一行人扮作了游商,进入楚境。 商密的楚官员收受了秦人的金银,为他们这批游商换了路引。 凭借商密的路引,他们通过了临品楚卒的盘查。 在芈旅到达临品的这天,成功混入了城内。 为了避免生疑。 头两天,他们学着游商的模样,在城中化作摊贩,叫卖吆喝。 同时验证黑冰台的情报的准确性。 两日后。 情报证实。 行动开始。 第113章 天之苍苍 临品。 县公府。 长沙君芈旅停居于此。 他此番前来,是受鄢陵君卫斯之托 巡视临品的武备,再回禀寿春。 临品作为楚境仅次于商密的第二道屏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刚结束一日的公务,芈旅将家臣召集。 他面上颇有忧虑。 这两日巡查,临品武备的废弛程度超乎他的想象。 楚地封君有意纵容是一方面。 至于另一方面的原因,在秦国。 天命帝驾崩后,秦国停止了对外征伐的脚步。 四国得到了久违的喘息之机。 芈堰上位后,楚国朝堂上以三大王族为首的主和派占了上风。 主战派的势力所剩无几。 最讽刺的是。 由于魏国先前进攻上蔡郡一事,朝堂上的主战派便将魏国视为头号大患。 楚国境内的精锐纷纷调往上蔡。 大有与魏国一较生死的意思。 驻守郢地的鄢陵君卫斯深感不安。 请长沙君芈旅亲巡,希望借此引起楚国朝堂的重视。 芈旅看着下方的几位家臣,还有几位自发保护他的江湖强者,开口道。 “临品之行至此,本君决定明日返回寿春,你等以为如何。” 一众家臣纷纷赞同。 几位江湖强者纷纷起身,举起兵器各自行礼。 “长沙君且放心,吾等必誓死守护。” 芈旅起身,神色郑重地朝着几人行了一礼。 “芈旅多谢诸位。” “长沙君客气。” 一众江湖高手,隐隐以三人为首。 分别是。 “有凤来朝” 陆接舆 “洪水滔滔” 长沮 “天之苍苍” 肩吾 这三人,都是楚国江湖的绝顶高手。 陆接舆和长沮都是成名于一甲子前的强者。 楚国先皇芈荷就曾派人请他们二人进宫,却被拒绝了。 二人生性不争,是楚国隐士。 此番因为长沙君的缘故,破例出山守护。 三人中的最后一人,肩吾。 他的来头比先前二人还要大得多。 肩吾是南华真人的弟子,通习道藏之秘。 时至今年,年逾百岁。 楚国民间立有他的生祠。 若这世间有仙,不外如他这般。 肩吾是一名白发老者。 衣着普通但是十分干净利落。 通身有一股让人亲和的气质,远远一看就让人不敢怠慢。 芈旅望着身前这三人,顿时一阵安心。 转身准备出屋。 这时,县公府外突然传来一阵躁动。 很快便有下人匆匆跑进来。 “禀长沙君,县尹大人遇刺身亡。” 芈旅眼神微动,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他取下随身的腰牌,递给家臣。 “持本君之令去下阴调兵。” “喏。” 紧接着,他看向陆接舆。 “烦请陆长老去临品大营,令他们出兵镇压。” “喏。” 陆接舆拱手,随即走出屋外。 很快。 屋外传来一阵惨叫声。 芈旅等人脸色大变。 因为那声音,赫然来自先前出去的陆接舆。 还不待他们反应。 一道剑光自屋外惊起。 抵至屋前,剧烈的轰鸣声传出。 肩吾向前一步。 磅礴的内力骤然爆发。 满头白发倒竖空中,葛衣袖口呼呼作响。 强烈的气势瞬间将凌冽的剑势驱散。 即便如此。 当大风停下时,众人一抬头,才发现,屋顶不知何时竟被削平了。 所有人都暴露在了天穹之下。 月光中。 暮色化作一方灰色的大网,四散着撒落,笼罩了整个大地。 肩吾御气踏空。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 在他的面前。 同样有一道黑影踏空而行。 一身内力宛若汪洋大海,深不可测。 肩吾在对方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危险气息。 心下忌惮,连声问道。 “你是何人。” 黑影没有回答。 而是摊开了右手,一件重物自他手中落下。 快速朝着地面坠去。 肩吾凝神看去。 待认清了重物的面貌后,脸色剧变。 因为那黑人抛下的,是陆接舆的尸体。 他眼中的凝重之色更浓了。 旋即,整个人的气息升华了极致。 一身的内力凝聚于手中之剑。 森森剑影,阵阵嗡鸣。 耳畔依稀间还能听到淡淡的楚歌韵律。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肩吾的脸上有一抹前所未有的认真。 师尊南华真人曾言,世有三剑。 其一曰: 天子之剑。 其二曰: 诸侯之剑。 其三曰: 庶人之剑。 他天资不够,穷其一生只能窥得几分庶人之剑。 “庶人之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 孕养百年之剑华,集泻于今日。 肩吾的对面的黑影,正是李常笑。 他整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面对肩吾这一剑。 李常笑挑了挑眉,有些惊艳。 此人的实力乃他生平未见之强。 但也仅此而已。 李常笑从身后取出了一柄剑。 此剑由玄铁炼成,剑身如墨,透出赤色红光。 这是秦国工匠仿照魏国“重剑门”炼制的玄铁重剑。 重达八八六十四斤。 既是刺杀,当然要给魏人一份惊喜。 李常笑与肩吾对峙的功夫。 铁鹰锐士也杀入了县公府中。 每一人都手持一杆玄铁重剑。 就连那剑法,都是李常笑魔改过的“玄重剑法”。 自带一派魏人风骨。 李常笑轻抚玄铁重剑,一身的内力迅速涌出体内。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 李常笑举起玄铁重剑,朝着前方撞去。 重剑所到处,剑影如织。 很快,两柄剑交织在了一起。 瞬间爆发出了阵阵金铁交织的声音。 肩吾握着剑柄,整张脸全都涨红。 李常笑粗略感应了一下,心下顿惊。 眼前这人,可谓是真正修成了百年内力。 李常笑如今也不过才百年内力。 按理来说,两者应在伯仲之间。 只可惜。 同为百年。 肩吾这是一百年。 而李常笑那,足足有接近七百年的内力。 他稍一用劲。 先前的平衡顿时被打破。 “砰!” 一阵爆响传来。 紧接着,一道人影倒飞而出。 最后重重地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血人。 李常笑缓缓收回玄铁剑。 剑法不如对方绝妙,以力破之便是。 第114章 南华传承 眼见肩吾落败。 下方的一众楚卒纷纷护着芈旅往府门的方向撤离。 长沮抽出了腰间的水寒刀。 他面色凝重,却是寸步不离芈旅身侧。 李常笑转向他。 运起内力灌入玄铁重剑。 随后“咻”地一声直接飞向了长沮。 长沮抵起水寒刀。 森寒的刀光倒射出一丝冷气,锋刃中间凝结着一点寒光。 凄惨的嚎声自耳畔响彻,宛若鬼神呼喊。 然而。 那一抹红光仿佛寰宇划落的满天星斗,冥冥中诞生又寂灭万物。 长沮瞳孔微缩。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星子在院中爆开。 月黑风冷,火光烛天。 熊熊烈焰中似乎站着一人,随后又轰然倒下。 李常笑伸手一吸。 那把水寒刀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刀身自有股透心的凉意,就像将手探入冷泉一般。 是件宝贝。 李常笑将刀收入怀中,而后转过头。 面前一个身穿着锦衣华袍的男子。 长沙君,芈旅。 芈旅身边的人都被杀尽了。 他面上镇定。 极力想要做出一副坦然的模样。 嘴巴微张,正欲开口。 “唰” 一束剑光已经到达他的身前。 血线染红了苍穹。 做完这些。 李常笑转头对着底下几位都尉吩咐道。 “取其头颅。” “喏。” 李常笑则走到肩吾的身前。 到底是百年宿老,伤到这种程度还没断气。 悠悠鼻息绵长如老龟。 若没有今日一战,肩吾还有一段日子好活。 李常笑眼中闪烁,突然出声。 “半生不问世事,既得逍遥,何必再染尘埃,落此下场。” 肩吾口中溢着血,嘶哑道。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楚乃吾国,岂可坐视。” 李常笑摇了摇头。 “南华真人于此,曾言不如相忘于江湖。” 闻言,肩吾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 “却是令师尊失望了,师尊的境界非旁人能企及。莫说老朽,便是小友这般修为通天,不也流于世俗。” 李常笑并不否认。 “世俗因果未尽,犹有余盼。待故旧皆逝,则尘世于我如蚍蜉,或许可寻得他化自在。” “此意何解?” “遇事通达,无当丝缕牵乱。既仕母国,全力而为便是。这般欲隐不隐,徒生笑耳。” 肩吾无奈苦笑了一下。 自知此行甚是矛盾。 但师尊之恩与母国之义,二者皆不可轻弃。 李常笑对他的答案有些失望。 本还想领略一番南华真人的乐达自适。 可这南华弟子,两头想要兼顾,到头来自顾不暇。 既然如此,那便不聊了。 手中运起了劲气,朝着肩吾的胸前探去。 一击之后,心脉震断。 鼻息的温热渐渐冷却。 肩吾,南华真人弟子。 逝于今日。 李常笑提起他的尸身,转瞬消失在了原地。 一众铁鹰锐士纷纷离去。 当夜。 长沙君芈旅身亡的消息传出。 楚国朝堂大为震怒。 令尹亲自前往临品,将长沙君的尸首迎回。 柱国黄宣调集了楚国“九歌”的高手调查。 九歌的人验明伤口,最后确认是为重剑所杀。 列国之中,以重剑出名的只有魏国。 魏楚两国的大军依旧在上蔡对峙。 黄宣深知此事必有隐情。 可这毕竟涉及了楚国皇室。 若是拖延太久,不仅楚皇会有不满,就连国人都会对他这个柱国存有怨言。 出于明哲保身,黄宣吩咐底下人结案。 至于凶手,自然是魏人。 郢。 鄢陵君卫斯在听说了刺杀案的结果后连连苦笑。 有肩吾在场,竟还是没能护住芈旅。 卫斯在家中替芈旅立了灵堂。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表示了。 毕竟卫家不止他一人。 只是,卫斯心里兀地产生了一种流离感。 上一次是熊黎,这一次是芈旅。 那么下一次,该轮到谁了。 这大楚之舟将驶向何方。 …… 丹阳。 李常笑一行人从临品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子时了。 他将肩吾的尸体埋在城郊的一座荒山。 没有立碑。 掩埋尸首的时候。 两册竹简从肩吾的身上落下。 李常笑将他们收了起来,随后返回丹阳。 天亮的时候,他正好回到丹阳。 李常笑简单打理了一番,装作从未出门的模样,回到了自己屋中。 闭上门后,李常笑将那两册竹简取出。 有些好奇地翻阅了起来。 “逍遥游” “不老长春功” 既是出自肩吾之手,与那位道家圣人定然有关。 遍读竹简后,李常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外功与内功本自同源。 逍遥游,南华真人观想翱翔之鹏而成。 共有两篇。 一为身法篇,二为药理篇。 鹏者,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通过体内经络窍穴的作用,引动内力极限来抵抗风,踏于云上。 身如展翅飞鹏,滑翔前进,自在自然。 速度之快,宛若紫电破云,常人无以力及。 待运转了口诀后 李常笑暗暗庆幸。 肩吾定是没有修炼到家。 不然有这身法,还真不好杀他。 旋即,李常笑的注意落在了药理篇。 这是南华真人搜罗的各种药方。 辅助练武的外功药和内功药,还有治疗伤势的伤科药。 李常笑对此没有什么研究。 但这不妨碍他收藏,说不得未来哪天便用上了。 唯一遗憾的是,没有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又或是延年益寿的方子。 李常笑暗道果然。 即便是南华真人这等圣贤,精神上超脱世俗,永流于后世。 可于其人而言,还是逃不过生老病死。 紧接着,他又翻开那册“不老长春功”。 只看名字便很有深意。 不老长春,何其美好。 莫非南华真人也曾追寻过长生? 可真正翻阅之后,那种惊喜感登时便消散了。 这也不是所谓的仙家功法。 只是一本养生流派的道家内功。 南华真人观想北冥之鲲所感。 修至大成,可凝神静息,孕养精气,从而养寿天年。 欲练此功,必先清静无为。 李常笑摇了摇头。 这等涵养与境界,常人是无法到达的。 仅此一条便将极大多数人淘汰了。 这样的功法只适合那些真正的隐世之人。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南华真人,早就给出了答案。 李常笑自嘲了几分。 圣贤之所以为圣,自有其道。 他这等俗人,还是莫要妄加揣测。 第115章 申子之徒 李常笑将不老长春功收了起来。 决定日后若有机会,再替这内功找个主人。 只当是了却逍遥游的因果。 这时,屋外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紧接着听见一句。 “父王!” 声音清脆又响亮,还能听出几分急切。 李常笑整了整衣裳,随后打开了屋门。 便见李洛安穿了身鹅黄色纱衫,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灵韵之气。 正事已经办完,今天答应要陪她上街玩儿的。 李常笑自然不会失约。 他走到小丫头面前,牵起她的手,朝院外走去。 口中说道。 “今天该喊什么,安儿没忘。” “喊阿爹。”少女轻快地答道。 “嗯。” 李常笑点了点头,看来这丫头没有忘事。 父女俩今天扮作中年儒生和他的女儿。 随行的铁鹰锐士,有一半带着芈旅的首级回咸阳复命了。 至于剩余的人,暂且留在这。 美其名曰:与黑冰督主一同肃清丹阳城中的牒者。 丹阳城是楚国最早的都城。 建城至今已逾千年。 楚国迁都于郢后,这儿才慢慢没落了。 秦国崛起后,丹阳作为秦楚的边境,再度繁荣了起来。 数百年来,丹阳在秦楚之间几番流转。 连年战火下,那些宗庙、旧城、村落毁损了大半。 至今栖居城中的居民,其来历已经不可考究。 有迁移而来的秦人,也有世代定居的楚人。 几代下来,都成了丹阳人。 天命三十七年,王言之从楚人手中夺取丹阳。 自那以后,丹阳城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丹阳城坐于丹水之北,又处丹淅之交,适于耕种。 没有战乱干扰,近年丹阳的收成不错。 街道上无数行人走过。 他们的衣着算不上体面,但面上都带着一丝淡淡的满足。 李洛安的手被牵着,看着左右叫卖的小贩,杂耍的艺人。 眼里满是惊喜,拽着李常笑奔行于街头巷尾。 翩翩黄裙,就像灵动的精灵一般。 李洛安开心,倒不是因为这些人和物本身。 这些事物,她在咸阳见了不少。 丹阳这的算不得惊艳。 可李常笑在一旁,不由得让她有种心安的感觉。 这种心情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看的什么都觉得有趣。 小贩售卖的木雕,花鞋,石鱼,糕点……她都喜欢。 揪着李常笑的衣袖,口中喊着“阿爹”。 每到这时候,李常笑就会伸手入袖,熟练地掏出银两和铜钱。 到底是孩子心性。 李洛安把玩了一会就腻了,便把他们塞在李常笑的手上。 东西越捧越多,很快便堆到了和脸一般的高度。 路过的行人纷纷惊讶于这白面儒生的大力。 没一会儿,李洛安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倏地转过头。 便见李常笑面前捧着高高的一堆物件。 腮帮子鼓着,嘴里还嚼着糕点,看上去有些滑稽。 李洛安哪里见过父王这样。 在她印象中,父王素来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 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李常笑咽着口中的糕点,好脾气地挑了挑眉毛。 今日的经历,他也发现了李洛安的另一面。 这丫头有点虎里虎气的! 午时。 父女俩寻了街头的一家铺子坐下。 这时候,紧跟在身后的铁鹰锐士走上前,接过了李常笑手上捧着的那些物件。 没一会儿。 店家将食物端了上来。 “酥馓子” “蜜糖团子” “酸黄豆汤” 都是丹阳特色的吃食。 甜的不腻,酸的开胃,不由让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午后。 一身轻的李常笑牵着小丫头,继续往城中走去。 越往里,居民的衣衫也逐渐有了变化。 从衣裳和面貌来看,这里的人都比先前差了些。 倒也正常。 既有繁华,必有萧然。 要是人人都能衣食饱足,那都是大同了。 而这,才是李常笑想要让李洛安看到的。 王府中固然不自在,但这外面的世界也满是艰辛,远不如想象的那般美好。 不一会儿。 路中间突然聚拢了一群人。 李洛安素来是个喜欢看热闹的,连忙拉着李常笑凑过去。 靠近了看,才发现有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倒在路中央。 他的模样颇为狼狈,束着发。 衣衫脏乱无比,甚至还能闻到一股臭味。 李洛安皱着鼻子,小脸上有些嫌弃。 “阿爹,走。” “等会。” 说完,李常笑穿过人群,走上前。 拂起袖子,朝着少年度了些内力。 他看出眼前这少年是因为脱力晕了过去。 做完这些,他又退回,拉着李洛安便走了。 “阿爹,你怎么……” “怎么多管闲事对。” 李常笑帮她补充了。 “嗯!”小丫头答得理直气壮。 “是为缘法。择日不如撞日,为父与安儿出,正好遇见此人。举手之劳,当是替安儿积德了。” “基德?那是什么。” “是故事,来日再说与安儿听。” “阿爹,说好了哦。” 父女俩正说笑着。 身后突然有人在喊他们。 声音有些虚弱,但李常笑听清了。 喊的是恩公。 父女齐齐转头。 便见有个衣衫脏乱的跑来。 仔细一看,是先前那位少年。 李常笑捏着下巴,倒是惊讶于自己内力的奇效。 少年赶到父女身前,喘着气道。 “上蔡人李由见过恩公。” 李洛安有点被吓到,躲在李常笑身后,探出个小脑袋观察。 李常笑在她肩上拍拍,以示安抚。 而后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开口道。 “上蔡乃楚境,而丹阳是我秦境。你越闯国境,可有文牒。”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赧然,拱手道。 “回恩公,李由并无文牒。” “既是如此,随我去见官如何。” 此话一出,李由的面上明显多了几分犹豫。 最后像是下定决心,无奈开口道。 “不瞒恩公,李由此来是投效秦皇。” “好胆气,你师从何人。” “京邑申公。” “是那位申子?” “正是。” 李常笑眼底微微闪过一阵惊讶。 申不离,法家高人。 天命帝都曾亲自延请,却求而不得。 自己随手救的少年,竟是其弟子? 这真假还需确认。 “既是申子高徒,我考较一番如何。” “恩公请说。” “以‘法’为名行一策论,明日递与我。” “喏。” 见此,李常笑转头看向身后两位打扮成家仆的铁鹰锐士。 两人纷纷上前,领着李由走了下去。 第116章 李由入秦 李由被铁鹰锐士带到一间驿馆里。 等他进屋后,二人便一左一右守在外面。 今夜他只能待在屋里。 按照靖王的吩咐。 若是明天能成策,便将人领到他那。 要是什么都写不出来。 那就更简单,直接拖去见官。 似这种越闯国境的流民,又冒充法家圣贤弟子,先罚几年苦役,叫他长长教训。 两名铁鹰锐士守着,他想跑也跑不掉。 闭了门。 李由打量起屋内的布置。 陈设极简。 一床榻,一扇窗,一几案,以及事先摆好的笔墨纸砚。 李由在案前坐下。 他没抬笔,反而面露思索。 这纸和笔一看绝非凡品,便是师尊申子用的都赶不上这般好。 正说明了恩公身份不简单。 衣着和面貌可以掩饰,但谈吐和修养却是骗不了人的。 恩公寥寥数句,措辞张合自适,一语又能道破师尊来历。 想到这,李由心底多了几分火热。 说不得投效秦人的契机便在此。 若把握住了,一飞冲天也未尝不可。 于是,李由抬手提笔。 既然师从申子,自当是要推行师尊的主张。 只是,笔蘸了墨。 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阵犹豫又涌上心头。 若照搬师尊之法,必然可以验明正身。 放在从前,李由自是求之不得。 可猜出恩公身份不凡后,李由又不甘如此。 比起申子之徒,他更希望秦人能知道的是上蔡人李由。 少年郎面色凝重。 终是眉目一沉。 提手伏案。 落下了生平最重要的一子。 次日,天亮。 两名铁鹰锐士叩响屋门 不一会,门被打开了。 见了李由的模样,两名铁鹰锐士都愣住了。 他脸色晦暗,皮肤松弛, 眼圈泛黑,眨一下眼似乎都没劲。 身体还摇摇晃晃的,连站都站不稳。 只是写个策论,怎么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要不是二人在外面守了一宿,还真以为去大喝了一宿。 他们也不是常人,面色很快恢复了淡然。 “李先生,策论可作完了?” “劳二位等候,李由这便去取。” 一提起策论,李由瞬间有了精神,快速朝着里屋跑去。 只是一个不慎,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也不顾疼痛,立即爬起,快步走到桌案前,将那摆好卷纸捧来。 这一次,倒是足够小心翼翼。 两名铁鹰锐士收下策论,面色立即缓和了几分。 “李先生先去梳洗打理一番。” “好。” 一刻钟后。 已经重新打理过的李由,连同他的策论一起,被带到了李常笑的小院。 李常笑穿了套黑色长袍,头上戴着高隆的冠冕。 衣束颇为正式。 一股无形的威势在院中弥漫。 李由行至身前,恭敬地行了一礼。 “上蔡李由,拜见恩公。” 他面露惊讶,颇有几分不可思议的意味。 李常笑知道他是装的,担没有当场点破。 接过了李由的策论后顾自翻了起来。 策论以法为题。 按李常笑的本意,这李由既是申子的弟子。 申子重“术”。 但凡他能把“阳术”和“阴术”说出几分道理,便算过关。 只是,当真正看到策论的时候。 李常笑不由皱起眉头。 这开篇便是: 不求于法之外,亦不宽于法之中,则上下相安,可以清静而治。 清静而治乃自然之道。 与申子的主张不说大相庭径,那也是毫无关系。 秦人虽以法起家,但是在行法的过程中,必会强调人治的概念。 即秦皇必是高于秦法的。 此自然之道,与老庄倒是有几分相似。 李常笑在脑中回忆了一番,倒是很快找出了思想的由头。 慎到,慎子。 他接着往下翻阅。 而后再没有停下,一口气就看完。 清静而治后,文风陡然一变,居然迁移到了君主之势。 君主之势,令则行,禁则止。 在此之上明定君臣之分。 国家之政要,在一人心矣。 李常笑不由发笑。 这般之法才是秦国当前需要的,有“势”的韵味了。 他看了李由一眼,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 师从申子,却又得慎子之大成。 眼前这少年不简单。 秦已有商子之“法”,若是再加申子之“术”与慎子之“势”,更是锦上添花。 李由面上不显,心里却很忐忑。 他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系由眼前之人了。 读完后,李常笑将策论收入衣袖,转而又对着李由道。 “家中尚有人否?” “回禀恩公,家中无人。” “既如此,明日随吾等一并回咸阳。” 李由大喜,连声道。 “多谢恩公。” 随后,便有铁鹰锐士带他下去。 人走后。 李常笑将黑冰都尉唤来。 他把手中的策论交给他,吩咐道。 “即刻回京,将此物交于陛下,不得有误。” “喏。” 黑冰都尉离去后,李常笑独自坐于屋中。 眼神微微闪烁。 上蔡人。 莫非那丞相之命便应在此人身上了。 不论是否如此。 有这等才学,断然是不能放他离去的。 若秦国留不住,那就只能杀了。 咸阳。 秦皇宫。 永安帝坐于案前,正批改公文。 忽然,大太监高凤走上前,轻声道。 “陛下,黑冰台有密信传来。” “何地来的。”永安帝淡然道。 “丹阳。” 闻言,永安帝放下朱笔,缓缓抬头。 “靖王送来的?” “正是。” “拿来。” 高凤转身走向暗处,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方暗盒。 永安帝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卷素纸。 心底有些疑惑,他解开了绳结。 这才发现是一卷策论。 带着几分好奇,永安帝阅读了起来。 从这开始,便再没有放下。 读到精彩之处,眼睛也越来越亮。 一旁的高凤大惊。 陛下好久没有这么这专心于一事了。 也不知靖王爷,到底带了什么。 正困惑着,永安帝突然大喊一句。 “好!” 高凤吓得一愣。 “高凤。” “奴才在。” “下令靖王,命其务必将作此策之人带回。” “喏。” 高凤应道,正欲转身。 永安帝又喊住了他。 “命宫人将此策誊抄一份,送至晋王府,令晋王省读。” “喏。” 当天夜里。 晋王也在翻读这份从丹阳传来的策论。 他的目光落在最底下的署名处。 上蔡人,李由。 深邃的眼眸闪烁着惊艳。 第117章 惊鸿剑舞 次日,李常笑一行人启程返回咸阳。 车厢里。 李常笑手中攥着条黄纸。 这是永安帝通过黑冰台发的密旨。 待看清内容,他不禁失笑。 看来李由这策论是深得帝心,竟亲自下旨敦促。 四日后,抵达咸阳。 刚到城门,便有内侍等候。 他们是奉永安帝之命来接李由的。 李常笑没有说什么, 人下去后,他示意着车夫径直驶向王府。 只留李由在原地。 他面上满是激动。 竟得秦皇亲自召见,这是何等荣幸! 看来恩公在秦国的地位,比他想得还要高。 对了,恩公呢? 李由猛然意识到这点,一转头。 只见马车远去。 李由眼神微微闪动,而后跟着内侍进了皇宫。 当天,永安帝召见了李由。 永安帝起初惊讶于李由的年轻,还以为是靖王弄错了。 待交谈几句后,立即打消了疑虑。 这正是他要找的人。 等到李由出宫时,他不仅获得了秦人的身份,更是被授予了官职。 奏谳掾,审理疑狱案件,隶属廷尉府。 官位不高,到底还是因为李由的资历和年纪不够。 永安帝有意让他沉淀些时日,毕竟来日方长。 …… 时间一晃,到了永安六年。 刚入秋,便有噩耗传来。 武安侯病倒了。 这病情突然,来势汹汹。 此乃大限之劫,无药可医。 太医们只能做到让武安侯多吊些日子。 消息传出,整个咸阳都惊动了。 似武安侯这等人,平日不显山水。 可真的出事了,对大秦来说不亚于地龙的一次翻身。 各府纷纷上门探视。 武安侯今年九十,放在当世,已是少有的高寿。 同代的人,哪怕没有战死,也被他熬死了。 这些被熬死的人里,既有列国的敌将,也包括了那些故交挚友。 武安侯府不拒绝外人探视。 却有一点要求:不能落泪。 用武安侯的话来说,活到这岁数的人世间少有,每一日都是上天眷顾。 即便是丧事,却又不免为一桩喜事。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规矩传出,大半个咸阳城的人都觉得武安侯是个怪人。 李常笑却知道,武安侯这是真心话。 毕竟半生岁月都在相识和送别中度过。 前脚刚成相识,转身就是送别。 在时光面前似乎没有什么是能够一直留住的。 临老了。 膝下儿孙成群,会喊一声祖父,这就是颐养天年。 可同样地,自己同时代的一切渐渐远去。 熟悉的光景和熟悉的人都不在了。 心神不经意间恍惚,隔世之感顿生。 一时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长寿的喜悦还是长生的诅咒。 又几日。 各府上门的人越来越少。 李常笑带着李洛安一起去武安侯府。 下马车时。 天正下着雨。 秋雨拍打在脸上,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 进了府。 往日垂帘的大树绿意不再。 树身阴郁地立着,以便让褐色的苔掩住树皮的皱。 衰黄的叶片从枝头缓缓落下,平添了几分凋敝的颜色。 李洛安下意识地抓紧了李常笑的袖子。 小脸上满是不安。 再往前走,距离正堂不远了。 两名老卒守在门口。 李常笑记得他们。 少了眼的老卒姓常,少了胳膊的老卒姓怀。 见是李常笑,二人纷纷见礼。 又过了两道门,就是白漠生的屋子。 刚进去,便见老爷子靠在床头。 一双眼睛依旧有神。 见是李常笑,他连忙招手。 “来,常笑。还有……” 白漠生看向李洛安,却迟迟想不起名字。 小丫头鼓着嘴,两眼直盯着他,小声道。 “安儿。” “对,是安儿!” 老爷子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见他念对了,小丫头终于笑了。 心底的紧张随之散去。 李常笑走到老爷子身前,握起他的手,缓缓度入内力。 白漠生便要将手挪开。 “常笑,可别把我老头子当病人。内力修来不易,别浪费在这了” “白师叔放心,这内力另有他用。” 李常笑抓住白漠生的手,耐心解释道。 “作何用?” “师尊临终前留了一剑,正逢秋日,烦您替师侄掌掌眼。” 听说与裴季有关,白漠生便不再挣扎了,隐隐间还有几分期待。 过了一会,李常笑缓缓收功。 刚刚那会的功夫,他往老爷子身上度了近百年的内力。 这股内力能够同化老爷子自身的内力,将之化为纯阳内力。 最后在吞吐之间运出体外。 如此能替老爷子免去散功之苦。 从前李常笑是不知道这些事的。 裴季逝世之后,他才晓得。 做完这些,李常笑转身走出屋外。 白漠生正要起身跟上,却听见李常笑的声音传来。 “白师叔听着便好,这剑法神奇,入得人耳。” “好。” 苍老的声音自屋中传来。 李常笑取出惊鸿剑,走到院子。 天上还下着雨。 雨水顺着檐角滴下,落在水洼中,水面顿时泛起波澜。 一阵冷风吹过,老树的枝丫随之摇曳,一排排的老树紧靠在一起,似乎在低吟。 淡淡的悲意自院中弥散。 这时,一抹寒光闪过,划破了秋雨。 泠泠泠! 在这天色黑白交际的瞬间,一双手缓缓扬起。 霎时间,剑光闪闪,嘶嘶破风。 青衫行走四身,手中之剑顿如游龙穿梭。 剑气周身游走,带起衣袂翩跹,遥如乘风归去。 所过处,习习生风,落在潇潇秋雨上,千万缕银丝荡起层层回响。 气势磅礴又直入心弦。 脑中不禁悬浮出画面。 黑衣剑客持剑傲立,足不沾尘,轻若游云。 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剑客缓缓走来。 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面容也越发清晰。 竟是裴季。 裴季将惊鸿剑守在身后,嘴角勾起了一抹温煦的笑容。 而后,他径直伸出手。 嘴角微微震动,声音却听不清。 辨分唇语,可以依稀认得,那是四个字。 “汝回来了。” 屋中的白漠生静卧在床榻上。 双目紧闭,眼眶却湿润了。 低声呢喃着。 “回来了” …… 两日后,武安侯于梦中离世。 永安帝大悲。 群臣纷议,追谥“武宁”。 第118章 李由觉悟 听闻武安侯逝世,秦国百姓自发地为他披麻戴孝、痛哭流涕。 与秦国不同,四国的君臣都舒了一口气。 白漠生死了。 那座常年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终于倒了。 再不必担心白漠生持戟入梦杀人。 毕竟阴间的手再长,那也管不到阳间。 各国纷纷调兵集结秦国边境,想要趁此机会收复故土。 秦廷对此早有准备。 三座大营兵力齐出。 边镇的秦国百姓自发拿起武器走上城头。 几番交战后,秦人士气不减反增,列国军队只得灰溜溜地撤去。 立冬。 转眼间李由入秦一年了。 官位已由奏谳掾升到了廷尉平。 廷尉平,正五品。 主案件复核,纠漏冤假,同时还负有修订律令的职责。 其升迁之快令人咂舌。 一时间,咸阳的达官贵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出身上蔡的年轻人。 这日,靖王府。 轮到了旬假的日子。 李常笑正准备放松一阵,便有下人来报,李由求见。 他有些奇怪,最后还是吩咐把人请进来。 自己则有些不情愿地从摇椅起身。 这副模样倒是把一旁的青璃逗笑了。 “本王的旬假都没了,你还笑。”李常笑没好气道。 “说不得李大人有要事相询。” “还有什么能比旬假还重要。” “王爷消气,奴婢先去备茶水。” “嗯。” 青璃走后没一会,李由便进来了。 他穿着官服,刚见面便行礼。 “李由拜见恩公。” 有外人在场,李常笑摆出了一贯威严的模样。 “今日来寻本王,所为何事。” 他心里还真不明白。 这可是要当“丞相”的人,怎么有空来他这。 “李由此番是为皇孙前来。” “晋王世子?” “正是。前日陛下命臣担任皇孙之师。” 李常笑眼睛微眯。 “是为公羊儒而来?” 李由点了点头。 “听闻公羊儒为恩公所授,故有此行。” “可有不妥?” “恩公编纂之《松溪文选》,李由有幸得见,窥得其法。” 李常笑听懂了。 这窥得其法的法,不是妙法,而是法家之法。 “李大人可是觉得,法与儒不可得兼。” “李由不敢。恩公之学足见大志,故心生惶恐,自觉无法受此重任。” “因何而恐。” “大一统。” 话音刚落,李常笑便站了起来。 他目视着李由,眼底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缓缓开口。 “李大人可是觉得我大秦无以统一列国。” 李由被他的眼神镇住了,连忙解释道。 “此举素无先例,非大秦不可,实李由不敢。” 话音刚落,李常笑径直走上前,一直走到李由的身旁。 每走一步,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慑人的威势。 李由只觉得四体发冷,心生胆寒,仿佛在面对一只刚刚睡醒正欲进食的猛兽。 这时,耳边悠悠传来一句话。 “李大人若无此雄心,趁早辞官,莫要误我大秦。” 说完,李常笑径直朝着屋外走去。 青璃恰好端着茶水过来。 李常笑端了其中一杯。 也不顾茶水的滚烫,一饮而尽。 而后径直走开。 偌大的正堂只余李由一人。 李由呆滞在原地,便是青璃放好茶水走出也没有察觉。 良久,他终于缓过神来。 嘴角挂起了一抹苦笑,颇有几分自嘲。 脑袋中闪过了好多画面。 那是十余年求学生涯的一次倒带。 父母的殷切,师尊的赞许,同门的奉承…… 过往的一切涌上心头。 少年人数千个夜晚回放在眼前。 画面中的人,身形也在逐渐变化。 他的称呼也逐渐从“由哥儿”变成“李由”,再变成了“李大人”。 李由低声呢喃着。 “本官,不想回去了……” 念头闪过,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迷茫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一抹决然。 两眼透射出了锐利的光芒。 李由走出正堂,大太监德顺恭候在此。 李由朝着他郑重一礼。 “劳请德顺公公代为转达。” “李大人请讲。”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李由今立此心,成千秋万代之业。” “喏。” 说完,李由径直朝着府外走去。 德顺将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李常笑。 听罢,李常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做评价。 光是说还不够,事是要亲自去做的。 第二日。 李由到晋王府,开始教授晋王世子的课业。 李常洵为了长子的课业,没少操心。 因为松溪文选的缘故,他甚至将公羊学的当代传人,公羊地请到府上。 公羊地是公羊儒的第三代传人。 听闻秦国皇子邀请,他欣然赶来。 本想大展宏图,借此传授祖父的儒学。 只是到时,他才发现。 此公羊非彼公羊。 公羊地起初大怒。 可当他真正翻阅了松溪文选后,却又无言了。 言之凿凿而自有立意,却未曾背离公羊儒之根旨。 最后,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照着《松溪文选》,逐字逐句地替李宣平分解公羊儒的要义。 请李由担任世子的老师,这是晋王自己的要求。 他想得更多些。 秦皇子孙,自然不可束于一家之言,当需博采众长。 唯有如此才能免被外臣蒙蔽。 因此,李由的变化,晋王是第一个察觉的。 他够明显感觉到,李由似乎比从前大胆了许多。 李由毫无避讳地强调了君主之势,扬言“以刑止刑”。 似乎在一夜之间便化作了激进派。 平日在廷尉府的时候,更是身体力行了“严刑” 和“重罚”。 整个人都有种要向酷吏转变的趋势。 晋王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 心里反倒是对此人更加满意了。 纸上谈兵可不够,终是得化到实践中的。 …… 永安七年。 在晋王的举荐下,李由又升官了。 这一次,他的官职变成了廷尉左监。 廷尉左监,正四品。 第119章 一句安姐 永安七年,年初。 咸阳城中出现了一副怪相。 各府兴起了一阵请媒婆的热潮。 百姓们将这些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 只以为官老爷们觉得这个年头吉利,上赶着办喜事。 亭阳茶馆。 说书的先生手中抓着惊堂木,在他身前有一扇形木桌。 台下坐满了闲来无事的市井小民。 个个都规规矩矩地分坐着。 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台上。 双方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久。 终有一人耐不住性子,他站了起来,对着说书先生拱手道。 “讲古仙,大伙都凑齐了,何时开讲。” 闻言,说书先生轻轻捏着惊堂木,转而抬起头。 他扫视了台下的座位,确认都坐得满当之后,点了点头,开口道。 “坐下,小老儿开始了。” 话音刚落,台下先落起了掌声。 “好!” 见此,说书先生更加满意了。 他敲了一下惊堂木,四座俱寂。 说书先生拽着长音,就像老牛犁地一般。 “诸位皆知,近来各府都忙着找媒人。” “对,讲古仙快给我们讲讲。” 说书先生看了台下一眼,又刻意拖着话匣。 “这其中的缘由,可有人知晓。” 说完,台下纷纷给出了猜测。 “陛下生辰?” “太后寿宴?” “为贵人冲喜?” …… 见答案越来越离谱,说书先生再度叩响了惊堂木。 “是为丹阳郡主。” 众人起初不解,很快便有几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出声道。 “可是靖王府上那位?” 说书先生点点头,以示肯定。 经人这么一说,他们的脑中很快便浮出了一位劲装女子的形象。 倒不是他们有意打听。 实则是这位丹阳郡主太过引人注目。 出身秦皇室,却比男儿还好动。 得了空,便换上一套劲装,骑着一匹黑马,手握长鞭,驰骋街头。 满头长发飞扬,比男儿还要潇洒几分。 自她出现后,咸阳的那些纨绔子弟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家中长辈事先叮嘱过,不得招惹丹阳郡主。 因为她身后的靖王,一般人家惹不起。 纨绔们自是有苦难言。 有些话却不好道与长辈们听,若说了,只会平白再挨一顿揍。 那就是——他们居然打不过丹阳郡主。 一人一鞭,便是那些出身武将世家的小辈,都被赶得上蹿下跳。 于是,纨绔们纷纷缩在府中。 一时间,咸阳城的秩序都好了不少。 因此丹阳郡主在民间的名声还挺好。 可是他们还不懂,各府找媒人怎么就跟丹阳郡主扯上关系了。 纷纷说着好话,让说书先生继续讲。 说书先生眉间闪过一抹得意,这才开口。 “各位大人都是想到靖王府提亲的。” “讲古仙,可是靖王可有何特殊?” 有人琢磨出了几分意味,开口问道。 啪! 说书先生又叩了叩惊堂木。 “靖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又受先帝与今上宠信。膝下唯有一女,谁若娶之,自此尽享荣华……” 说书先生还欲继续往下说。 这时,台下突然有两人站起,径直走到台前。 二人出示了腰牌。 说书先生看了一眼,脸色大变。 因为那是黑冰台的牌子。 “随我等走一趟。” “好……” 说书先生无力地应了下。 紧接着,二人一左一右抓着他,迅速跳出了茶楼。 只留下一批吃瓜群众楞在原地。 待人走后,才站了起来,茶馆内顿时掀起了笑声。 “让这陆老头卖关子。” “早些说完,或许不必如此了。” “哈哈哈。” …… 靖王府。 李常笑坐在上首。 李洛安一身黑色劲装,将鞭子卷起来藏在身后,乖乖地站在下方。 她像是做错了事一样,脸上还有几分讨好。 见她这样,李常笑直捂脸。 对着这张脸,想要生气都气不出来。 良久,他叹了一声。 “安儿。” 李洛安知道自家父王要开始说教,连忙走上前。 伸手在他背上锤了起来。 “父王,可舒服。” 李常笑点点头,很快又反应了过来。 “别岔开话题。安儿,你答应过父王,及笄前不再上街纵马的。” “父王冤枉。是王陵,蒙擎他们几个喊孩儿的。”李洛安小声解释道。 王陵、蒙擎是王猛和蒙然家的小子。 不提还好,一说这个,李常笑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骄傲。 李洛安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居然把那几个小子都打服了。 还尊称她什么,对,安姐。 这几个臭小子,女儿家的闺名岂能这般呼喊。 李常笑心底暗暗记下。 赶明儿,去栎阳伯府和勇毅伯府,找两位伯爷切磋一顿,他们会明白意思的。 半大小子正是皮糙肉厚的时候,最抗揍。 想到这,李常笑朝着李洛安伸出手。 李洛安小脸闪过一抹犹豫,而后颇为不舍地将手中的鞭子递了出去。 李常笑一把接过,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安儿这丫头,还是很听他这个父王的,于是好脾气道。 “去。” “好。” 小丫头无力地应了一句,朝着屋外走出。 待离开了李常笑的视线后。 她转而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根一样的鞭子。 脸上挂满了笑容了,开心地朝着自己的小院跑去。 李常笑自然是知道的。 没人的时候,他又叹了口气,紧接着又朝德顺使了个眼色。 德顺会意,转头便取来了一叠册子。 里面记录的是咸阳各府嫡子的生平过往。 资料是黑冰台搜集的,自然再准确不过。 严格来说,李常笑这算是谋私了。 永安帝,蒙仲,甚至晋王,他们全都知晓,却没问责的意思。 心里反而默默同情起了李常笑。 丹阳郡主的事他们都是知道的。 那战斗力真的是比男人还男人,有得李常笑操心的了。 这就是不娶妻的麻烦之处。 李常笑一边翻着册子,只觉得头大。 从前他是担心李洛安被欺负,不想找武将家的小辈。 可现在,他尽是在武将家的小辈里面选。 因为他们身子骨皮实,能挨揍。 若换了那些弱不禁风的男儿,能不能接下李洛安一鞭都不好说呢。 真要落下什么“谋杀亲夫”的名声,那就不太美妙了。 李常笑想着趁她及笄之前找出人家,再与李洛安合计一番。 若小丫头满意,那就妥当。 不满意的话,就继续选。 李常笑还是很人性化的,毕竟成亲的人是李洛安,那当然要她满意。 在此之前,咸阳各府的提亲,都是拒而不见。 各府大官的心思,李常笑心里门清了。 不就是看重了他大儒的名声,以及黑冰台的力量么。 这个简单。 如果他们府上嫡子足够出色,而且能入得李洛安的眼,那一切都好商量。 要是不行,那还是自己圆润。 第120章 燕赵战起 永安七年,夏。 燕太后因割地陪秦一事,威望大减。 流言蜚语纷传蓟都,国人动荡不满。 姬氏宗亲私下举事。 燕太傅孟安,领燕帝密旨亲往上将军剧辛处。 子时。 剧辛引兵入燕皇宫,包围了燕太后住所。 太傅孟安率余众抓捕燕国丈等重臣。 丑时。 姬氏宗正亲自为燕帝加冠,恭迎燕帝亲政。 易水阁留驻宫中的高手纷纷被杀。 阁主荆无瑕赶到时,燕帝大势已成。 见此,他向燕帝奉上信物,以示忠诚。 燕帝亲政后的第一条命令,便是将燕太后软禁于深宫。 次日朝堂。 燕太后的一应亲信纷纷被逮捕入狱。 全都换上了燕帝自己的亲信。 文臣与武将之列分明,分别以太傅孟安与上将军剧辛为首。 荆无瑕一袭黑衣恭候在燕帝身侧。 唯一少的,只有那道这数年如一日的垂帘身影。 不习惯之余,又觉得这是个新气象。 下了朝。 燕帝亲往慈宁宫,拜见太后。 行至殿内,他将礼数做得很足。 燕太后高居于凤銮,虽已失势,却一如先前的雍容与大气。 一双眼睛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刺得燕帝眉头微蹙。 她略带几分讥讽地开口。 “陛下来此,可是要取哀家的性命。” “母后多虑了,儿臣并无此意。” “有意也罢,无意也罢。陛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燕帝便从怀里取出了一纸黄帛。 看到黄帛的那一刻,燕太后的脸色可见地变了,便要起身上前。 燕帝身后的侍卫立即上前,将她拦住。 只是,燕帝的语气多了几分阴冷。 “母后与赵帝相约,以上谷郡半郡为许,换取赵帝支持,朕却不知。” “寥儿……” 燕太后正想解释,却被燕帝喝住。 “上谷郡乃我燕人门户,轻而与之。母后此举置朕何地,又置我燕人于何地!” 燕帝暴怒地吼道。 随即,他对着身后的荆无瑕吩咐道。 “看好太后,无朕应允任何人不得进入。” 荆无瑕俯首领命。 随后,燕帝挥袖走出慈宁宫。 待他离去。 荆无瑕抱歉地看了燕太后一眼,而后便吩咐两位长老亲自看守。 紧接着他便出殿追燕帝去了。 两日后,赵国。 燕帝亲政,燕太后被软禁的消息传入。 赵帝大怒。 他早将燕国与燕太后视为囊中之物,只待除去燕帝后,便彻底吞并燕国。 如今燕帝政变,对他而言不下于虎口夺食。 当即决定出兵燕国。 几位赵国宗室和重臣也属意出兵。 燕兵孱弱难抵赵国铁蹄。 外加出其不意,说不得可以借此伐灭燕国,流名后世。 君臣心中各有算盘,下的决定却都是一样的。 那就是,出兵。 一日后。 马服君亲率十五万赵卒,自代郡发兵,攻伐燕上谷郡。 赵卒多以骑兵为主,行军速度极快。 在马服君的指挥下,短短两日连下燕国三城,兵临逐鹿城下。 燕国君臣大惊。 燕帝使上将军剧辛驰援。 蓟距离逐鹿不过数百里,剧辛部众的骑兵先行赶到。 马服君见强攻不下,立即吩咐安营扎寨。 剧辛麾下的燕军士卒抵达,足有二十四万之众。 之后一连数日。 赵卒攻城均已失败告终。 燕人士气大涨。 剧辛更是志得意满了起来。 马服君身为赵国名将,如今败于他之手,此战过后他必名扬天下。 燕帝更是命人从蓟将封赏圣旨带往前线。 封剧辛为昌平君。 战未毕而先封君,这是燕国史上的头一回。 足见燕帝对剧辛的看重。 剧辛不禁志得意满了起来,决定将这滔天大功继续扩大。 以马服君的首级和那十余万赵卒的性命,来回报陛下的恩德。 于是,在战局明了的情况下。 剧辛亲率八万燕卒,连夜袭营。 当夜。 月高天冷,风声飒然。 燕卒趁着夜色抵达赵卒营帐所地。 近前时,剧辛吩咐弓手将火矢射入营帐中。 一时间,万箭齐发。 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火光冲天而起。 燕卒的眼中纷纷露出了喜意。 剧辛却皱起了眉头。 意料中的嘶吼声与喊杀声并没有出现。 这儿,安静得可怕。 他正要吩咐身后的士卒撤退时,异变发生了。 踏踏踏! 马蹄声自四方传来。 银亮的胡刀在月光下锃亮。 这是赵人的埋伏! 剧辛大喊道。 可这已经晚了,胡刀骑已经到达身前。 剧辛麾下的燕卒已经习惯了顺风的局势。 一朝受挫,军心大乱。 熊熊大火炽烈地点燃了营帐,将所有呼声淹没在火海中。 剧辛依稀看见在他的身前,有一位身穿胡服的将领骑马赶来。 还不待呼喊,身首已经离异了。 战斗持续了一夜,却是胡刀骑一面倒的屠杀。 昌平君剧辛殒命当场。 一同来的八万燕卒,死伤过半。 其余者悉数逃窜,胡刀骑在身后追赶。 最终,成功返回逐鹿的只剩残兵数千。 逐鹿守将依靠余众据守不出。 转而又将剧辛大败身亡的消息传到蓟都。 燕帝直接楞在当场。 他亲政后册封的第一位封君,未及班师就身死当场。 紧接着,在得知剧辛冒进导致燕军大败后。 燕帝登时大怒。 若不是顾忌前线的将士,他必要将剧辛一家全都下狱。 恰此时,赵国的后援军队也赶到了。 两路赵军合围一处,将逐鹿城包围。 燕帝大惊失色。 若上谷郡落入赵人之手,整个蓟都将暴露在赵国铁骑身下。 届时,燕国危矣。 若要化解此局,唯有两条路。 要么就地迁都,退守辽东依靠长城天险为屏障。 此法稳妥,只是…… 燕地本就身处苦寒,若是再北迁,此后便与中原霸业无缘了。 燕帝心里满是不甘。 他还想完成先祖未尽的伟业,重振燕国威势。 想到这,燕帝眉目微沉。 为今之计,只能另求他国回援了。 楚国太远,指望不上。 这样一来,只剩下秦国和魏国了。 魏楚正在开战,或无余力。 毕竟魏国被秦国几番重创,魏武卒全灭,国力早不如当年了。 再说,魏帝也未必肯帮他。 当年沁水之盟时,赵帝,魏帝,燕太后这三人私下达成了不少协定。 其中很多的内容,燕帝都是不清楚的。 他可不希望,最后引进来的魏兵,转而倒转了戈矛。 既然这样,只剩下秦国了。 他知道与秦国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眼下也只有秦国,才不会倒向赵国。 第121章 披甲出征 下定决心后。 燕帝将秦使喊来,向他道明了来意。 而后,秦使联络了燕国境内的黑冰台人员。 黑冰台加急,只是两日的功夫,燕帝的密信便被送到了永安帝手上。 永安帝翻看后,命高凤宣蒙仲与晋王前来。 晋王眼下已有储君之实,永安帝有意锻炼他。 至于蒙仲,他身为沙场宿将,又执掌黑冰台,或许有独到的见解。 二人来时就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经过。 沿路上交换过意见,都备好了腹稿。 这一仗是肯定要打的。 燕赵交战,这是削弱两国国力的大好机会。 尤其是赵国。 纵观当今各国。 楚魏陷入了相互攻伐,燕国长期国政旁落。 唯有赵国置身事外。 眼下燕国将机会递来了,说什么也得推赵国一把,让它陷得深一点。 他们进殿后。 高凤自觉退出大殿。 他走后,永安帝直接问道。 “你二人怎么看。” 闻言,晋王先躬身行了一礼。 “回禀父皇,儿臣与安邑侯商讨,一致觉得该出兵扶燕。” “哦?扶燕。” 永安帝眼底多了几分兴味。 同样是出兵,却也有不同的讲究。 调动上郡秦军,直逼云中郡,是为伐赵。 调动齐郡秦军,经广阳郡入,是为扶燕。 “说说你的理由。” 晋王当即正色,开口道。 “儿臣以为,出兵云中,我秦人死伤必多。若见颓势,魏人不免趁虚而入,便是燕人亦要倒戈。” 永安帝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再言扶燕。燕秦兵合一处,秦强而燕弱,主动在我。此为借燕打赵。” “安邑侯可有话要说。” 永安帝转头看向了一直没出声的蒙仲。 蒙仲一拱手,缓缓开口。 “臣以为,除晋王殿下所言,犹有可为之处。” “说。” 一旁的晋王面露疑惑,他自觉已是面面俱到。 “引兵自齐郡入燕,而上郡同出于云中,围而不攻。” 这主意让永安帝的眼前一亮。 安邑侯的意思他是懂了。 秦国出兵云中郡,赵国必然恐慌,定会回调重兵囤于雁门与云中。 而赵国的兵力数量本就不及秦国。 调兵云中,可以投入燕国的兵力便少了。 怎么看这都是好主意。 最重要的是,围而不攻,便无需担心秦卒损失过大这个问题。 这才是永安帝最看重的。 唯一麻烦就是粮草的消耗巨大。 不过,若真能借此削弱赵国,这些损失也是值得的。 再说了,是燕国请的援兵,那么齐郡秦兵的粮草肯定可以省下不少。 永安帝点点头,算是最终决定。 紧接着,他又看向蒙仲。 “安邑侯觉得,谁为将驰援齐郡最适。” 此话一出,蒙仲顿时就激动了。 秦国已经多年没有大兴兵事,他在这咸阳都快闷出病了。 眼前这个机会,定然是不能放过的。 蒙仲当即要毛遂自荐。 永安帝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幽幽开口。 “安邑侯需留守咸阳,坐镇黑冰台。” “陛下……” 安邑侯急了,他可不想错过与那赵国马服君较量的机会。 至于坐镇黑冰台,也不是非他不可。 蒙仲的心里很快浮现出了一道人影。 再没有谁,比那个成日悠哉喝茶的靖王更合适留在咸阳的了。 这一次,倒是晋王先开口了。 他看向蒙仲,眼底颇有几分同情,无奈解释道。 “燕帝求援,在信中指明了要靖王同往。” “为何?” 说到这,晋王摊开双手。 他还真没搞清其中的缘由。 倒是最上方的永安帝似是回想起了什么。 他记得,靖王当初陪先帝前往沁水时,与燕帝是有一面之缘的。 晋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蒙仲只得应下。 随后,他在脑中思索起了驰援的主将,最终点了三个名字。 “王猛,蒙然,赵肃。” 这是朝堂上几个少壮派将领。 日后秦国武将的担子终是要落在他们身上的,正好借此让他们磨砺一番。 领兵打仗的本领,只有在战事中才能悟出来。 永安帝点了点头,转而将高凤喊来。 命他拟旨。 当夜。 传旨太监到达靖王府。 李常笑一头雾水地接旨。 竟是任命他为齐郡秦军副将的诏书。 更重要的是,即时前往。 这可不太妙。 再有四个月,便是李洛安及笄的日子。 一打起仗来肯定是会错过的。 这才是让李常笑最愁的。 眼下却无法考虑这么多了。 正所谓军令如山。 下人替他将盔甲,武器,战马都牵了过来。 李常笑匆忙换上,一个纵身跳上马便朝着府外奔去。 留德顺在此,替他收尾。 一人一马直接跑到了咸阳城下。 快到城门时,便见有一驾马车等在那。 很明显是在等他的。 “驭!” 李常笑将马停下。 这时,从马车上走下一人。 正是晋王。 晋王朝着他一拱手。 “愿兄长此去平安。” 见此,李常笑跳下马,也朝着他深深一礼。 “本王不在这些日子,劳烦晋王照看丹阳。” 说到底,他还是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那些牛鬼蛇神又跑出来。 所以先替李洛安找个靠山,眼前的晋王就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晋王点了点头。 “兄长且放心。丹阳有本王罩着,断不会叫人欺负了。” 有他这句保证,李常笑放心了大半。 晋王的能力,他还是信得过的。 随后,李常笑跳回马背,径直出了城门。 咸阳城下。 此次应命的秦将已经到了不少。 李常笑还看到了熟人。 正是栎阳伯王猛。 王猛的身旁还有一员小将。 李常笑认得,那是王猛的长子王陵。 齐郡秦军的主将便是王猛。 他带自家长子出来,本就无可厚非。 见着李常笑,王陵立即上前。 “参见靖王!” 动作足够标准,嗓门也足够宏亮。 只是他说的下一句话,让李常笑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王爷,安姐没来吗?” 话刚说完,王猛先上前一步,提着王陵的耳朵将他拉走。 “你这小子乱喊什么,要叫丹阳郡主。” 他脸上露出了一抹尴尬的神色。 “靖王别介意,这小子胡言乱语,我去揍他。” 李常笑待在原地,只是他的脸已经黑了。 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小子,还真把安儿当成哥们了! 第122章 以退为进 又过了一会儿,其余的秦将也先后赶到。 李常笑粗略扫了一眼,大多是些新面孔,老将只有寥寥数人。 只一瞬他便将永安帝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无非就是想借此磨练那批年轻的秦将罢了。 也对。 秦人的锋刃藏得太久,确实需要磨砺一下了。 大军开拔时,李常笑的身后多了一支五百人的队伍。 每一人身后都背满了弓矢和长矛。 从上到下全都掩盖在黑甲中,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即视感。 正是追随李常笑出征的铁鹰锐士。 李常笑这副将身份,正是为了调度这些铁鹰锐士。 对大秦来说,这是黑冰台重建后,铁鹰锐士第一次参加大规模的战争。 他这黑冰督主亲临战场,正好演练战法。 于是,秦军队列中就出现了这么一幅奇特的景象。 一名白衣将领骑着黑马在前,数百名背负重物的黑甲士卒在他后面追。 最难得的是,这些黑甲士卒奔跑的速度,丝毫不下于一众秦军骑兵。 这倒是让新老的秦将大开眼界了。 暗叹这铁鹰锐士的勇武。 八日后,到达齐郡。 驻守此地的秦将率领麾下秦卒加入行伍。 两相合一,这才是此次入燕驰援的秦军。 燕国,河间。 驻守的燕将事先得到过命令,直接放这一支秦军进入燕境。 驰援的秦军总兵力达到三十万。 若调转矛头反攻燕境,直接攻下蓟都也不算难事。 知道这个理,但是一众秦将没人提出这个建议。 对他们而言,燕国从来都不是威胁。 削弱赵国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倒戈一击,只会将燕国推向赵国一方。 届时,东线的秦军就得面临两面作战的困境。 若再算上魏国,那就是三面,足够秦国喝一壶的了。 一日后,秦军到达广阳郡。 在此地分作两路。 王猛率领三十万秦卒进入上谷郡,与逐鹿燕军汇合。 李常笑以及麾下的五百铁鹰锐士,带着永安帝的旨意前往蓟都,与燕帝商讨联军事宜。 只半日便到达蓟都。 远远便看见一位身穿蓝袍的男子候在城下。 近了身,蓝袍男子上前,询问道。 “来者可是秦靖王。” “正是。” 见李常笑应了,蓝袍男子立即换了一张笑脸。 “陛下恭候靖王久矣,请。” 李常笑点了点头,径直入城。 五百铁鹰锐士跟在身后。 路过时,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咸腥味。 蓝袍男子皱了皱眉。 好重的杀气! 他心里暗骂了一句“杀胚”,转而吩咐士卒紧闭城门。 蓟身为燕国的国都,自是别有一派繁华。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般穿行,兽皮的衣裳和帽子各具特色。 当李常笑一行人走过时,燕国百姓都转头看了过来。 身穿黑甲,那必是秦人。 秦人夺走沧州的事犹历历在目。 放在平时,燕国百姓定是要嘲讽一番的。 可眼下国难当头,他们知道秦人是自家请的救兵。 一个个都将眼底的憎恶藏了起来。 即便如此,李常笑还是捕捉到了他们的情绪。 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 毕竟他们此次来燕本就没安好心,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面上过得去就成。 到了燕皇宫。 五百铁鹰锐士停在宫外,只有李常笑进去。 内侍引着他走过重重回廊,最后停在了一间大殿前。 大殿通体木质,四方各有飞檐,殿顶自发形成了拱角,散发着一股厚重的气息。 进了殿,便见一位玄色蓝衫的年轻人坐在上首。 正是当代燕帝,姬寥。 李常笑朝着他一躬身,便算是行礼了。 堂堂亲王,面对非本国主君,是用不上叩拜之礼的。 “参见燕帝。” 燕帝没有计较,因为眼前之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位鬼面将军。 “靖王无需多礼。” 少年燕帝的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喜意。 侧立在旁的几个燕国重臣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头。 自家陛下这态度不对劲啊! 燕帝可不管这些,他两眼直直盯着李常笑,似是要把这道身影永远映在脑海中。 同样地,李常笑也在打量燕帝。 距离沁水之盟过去也有八年了,当年的稚童如今已加冠亲政。 心里倒是一阵恍惚,暗叹这岁月如流。 旋即,一抹疑惑涌上心头。 他能够感觉到,燕帝似乎对他存了善意。 这倒是挺稀奇的。 不过他没有多做思考。 只当是少年燕帝一时兴起。 这时,燕太傅孟安走出,朝着燕帝行了一礼,转而面向李常笑。 “靖王此来,可是为商议联军一事?” “正是。” “靖王请讲。” “此来奉陛下旨意,匡联我秦燕之好。联军之数,我秦卒占十六,军中统属当由我秦将调度。” 燕国朝臣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毕竟在领兵作战上,秦将有着天然的优势。 “行军辎重,当由燕廷供应。” “这——” 与先前不同,提及粮草的时候,燕国大臣便坐不住了。 三十万秦卒作战的消耗,对燕国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就连燕帝的眼底都出现几分犹豫。 最后还是燕太傅孟安开口。 “靖王见谅。近来东胡入侵,我军亦是……” 李常笑点了点头,对此早有预料。 他淡淡地开口。 “陛下曾有旨意。若燕帝提供联军粮草,我大秦可再出兵三十万至云中郡。” 此话一出,朝堂再度陷入了寂静。 秦出兵云中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是清楚的。 若秦赵在云中郡交战,上谷郡的危机或许可以解除了,燕国又可抽身事外。 李常笑一点也不着急。 他知道,燕人一定会上套的。 至于会不会全盘接受秦人的条件,那不好说。 但这都是可以慢慢谈的。 过了一会儿,又是燕太傅走出。 他神色郑重地朝着李常笑行了一礼,而后才开口,语气颇为苦涩。 “还请靖王担待,我国最多只可出三成的粮草。” 李常笑摇摇头,这燕人的诚意远远不足啊,他当即开口。 “我秦卒不易,便是一丝一毫也不可减免。若粮草不足,犹有他物可以替代。” “靖王请说。”孟安有些凝重地问道。 “贵国需提供战马三万匹,本王做主免去五成粮草。” 孟安顿时皱眉了。 他就知道,秦人留了后手。 这般以退为进,却将他们引入了坑里。 战马何其珍贵,岂能随便与之。 第123章 两军对峙 孟安正欲出言反驳。 几位燕国宗室先动了。 一身穿蓝色华袍的男子走出。 他是燕帝姬寥的皇叔,密云君姬淮。 姬淮绕过了孟安,直接看向靖王,直接问道。 “依靖王所言,提供战马便可替代粮草。可这战马一应所需,不知该出于何人。” “自是出于我秦国。” 见此,姬淮点了点头。 他转而看向燕帝,得到了对方眼神的肯定。 “事关战马,还需我等磋商,明日给靖王答复。” 李常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群燕国宗室是动心了。 以战马替代粮草,化解眼前的危机,在他们看来是再值当不过。 燕地本就盛产战马,加之连年与东胡作战,又缴获了不少。 可连年维持这些战马,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再说了,这变相地是将战马货与秦人,说不得还能小赚一笔。 毕竟用粮食从东胡人处购马要廉价得多。 下朝后。 李常笑在蓟都的驿馆下榻。 第二日。 燕太傅亲临驿馆,告诉他燕人接受其条件。 于是,二人在驿馆便拟定了文书。 随后,便有一批燕卒将答应秦人的粮草送至前线。 至于战马还得准备几日。 三万匹战马,对燕人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需要时间去凑。 与此同时。 王猛所率秦军自怀来进入上谷郡。 他们到时,逐鹿城已经被赵人攻陷了。 马服君命余部修整城池,他亲自统兵深入上谷郡。 短短半月,连伐且居、茹、广宁等七城。 燕军残部退于崇礼。 马服君故技重施,命大军合而围之。 他领着赵军士卒在城外就地安营扎寨。 崇礼多山地,密林繁布,沟壑纵横。 赵国骑兵最不适于此地形作战。 可城中燕人军心已丧,马服君可以肯定。 待兵尽粮绝,便是燕人开城门投降之时。 马服君心想着,正要将副将喊来。 这时,阵阵沉重的声响自远处传来。 以马服君的经验,很快便分辨出马蹄声和行军列进的脚步声。 如此阵仗,来者不下十万。 他当即命令麾下的赵卒整列军阵。 这时,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在四面的山头。 黑色的旗帜,黑亮的盔甲。 是秦人! 马服君暗道不妙。 连忙运起了内力,长吼了一声。 “冲阵!” 四下的赵国骑兵连忙拍马,组成了阵型。 “咚咚咚!” “砰砰!” 如雷的战鼓声传响。 王猛拔出佩剑,发出了进攻的号令。 霎时间。 黑泱泱的狂潮倾泻而下,滔天的怒流仿佛要吞没一切。 一下子,又勾起了赵人心底对秦人那抹的恐惧。 马服君神色一肃,秦人兵将充足,显然早有准备。 有心算无心之下,不可恋战,否则必有覆灭之危。 很快,秦军到达了阵前。 数十万人齐踏,烟尘滚滚,山河震动。 漫漫硝烟迅速将两国的士卒包围。 秦卒咂嘴舔唇,盯着面前的赵卒,就像是在看移动的军功。 下一秒,手中的长矛直接刺向了对方。 “刺啦刺啦” 一道道身影倒下,很快又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 长剑挑断马蹄,胡刀刺穿黑甲。 马匹的悲鸣,刀剑相接的声音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还有无数淹没于兵戈之中的喊杀声。 城中的燕卒很快被惊动了。 为首的燕将看清了交接的黑甲士卒。 他知道,那是驰援的秦军。 当即吩咐道。 “出城!” 随后,蓝色的旗帜加入了阵列。 马服君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先前的作战只是为了重振军心,现在已经够了。 他当即吼道。 “突围!” 近处的赵卒接到了指令,纷纷调转了方向。 背负帅旗的士卒不顾被箭矢射到的危险,径直跳到马背上。 棕黄色旗帜在他手中挥舞。 很快,一阵箭雨到达他身前。 这名赵卒瞬间跌落。 身旁的袍泽迅速接过了帅旗,策马向着西南引去。 同样地情景在别处上演,赵卒都接收到了主帅的命令。 “踏踏踏!” 前排的赵卒挥舞着胡刀,砍向了阻挡在前的秦卒。 奇怪的是,秦卒并没有要硬抗的意思。 反而留出了一道空隙。 赵卒已经顾不得是否有埋伏,突围才是最紧要的。 随着铁骑的冲击,军阵的裂口越来越大。 很快,马服君在部将的掩护下,冲出了包围圈。 王猛下令收兵,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他们连番赶路,本就不支。 今日本就是为了解燕军之围罢了。 燕卒和秦卒开始清理战场。 燕将走了上来,朝着王猛行了一礼。 他知道,眼前这人便是联军主将。 马服君及麾下赵卒一直退到了广宁才停。 他的眼底多了些许忌惮。 秦人掺和进来,此次伐燕之战必会艰难许多。 念此,马服君当即修书一封,请赵帝增派士卒。 两日后,邯郸传来消息。 秦人兵临云中郡。 赵帝大惊,命信平君连夜领兵驰援。 似是觉得这般还不够稳妥。 赵帝下旨征兵。 大批成年男子扔下锄头,换上长矛被送往前线。 马服君苦等数日,迟迟没有等到援兵。 迫于无奈,他只得命令底下的士卒停止征伐,兵合于广宁。 王猛亦是如此。 他吩咐联军在广宁城外安营扎寨,以俟赵军。 第124章 铁鹰初战 广宁。 最初半个月。 城内的赵军和城外的联军都没动。 王猛和马服君都有意示弱,诱使敌军进攻。 只可惜双方没人上套。 近些日子,王猛明显能够感觉到,广宁城派出的斥候数目明显增加了。 他知道,是云中郡的那批秦卒起了作用。 定是赵帝下旨,才令马服君着急了。 不过,以王猛对马服君的了解。 一时半会,他是绝不会率军出城的。 而等到赵帝反应过来,云中郡秦军佯攻时,眼下的局面又得回到当初。 王猛当即下令。 命赵肃领兵八万,赶赴河间,准备自武垣攻入恒山郡。 随同一起的,还有王猛的长子王陵。 另一边。 燕国终于将三万匹战马准备好了。 燕帝亲派了一支士卒,将这些战马运至齐郡。 李常笑领着麾下的五百铁鹰锐士,连夜赶往河间,与赵肃所部兵合一处。 两日后。 赵肃所部秦军到达武垣城外。 他们的行踪早就被斥候报告给了城里的守将。 赵将点齐兵卒,登上了城头。 待看清了远处黑压压的阵仗,赵将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 只粗略一数,远处的秦卒绝不下五万。 而武垣中的守军加起来,也不到两万。 相邻的饶城倒是有两万兵卒,赵将立即派人求援。 只可惜,一时半会饶城的赵卒是赶不到的。 赵将眼睛微沉,只愿秦人莫要强攻。 心里刚这么想,很快便看到了远处的井阑和轒轀在缓缓靠近。 赵将暗骂,这秦狗竟如此果决。 作为一军之将,赵肃自然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 他们暗中调兵本就抢占先机。 当然要趁赵人援军赶到之前,拿下武垣城。 至于付出些许伤亡,那都是值得的。 赵将连忙吩咐城中的弓箭手就位。 只时,他刚刚开口,便有箭矢直接射到了他身前。 “咻咻咻!” 一波密集的箭矢射到了城头,无数中箭的赵卒直接从城墙跌落。 赵将运起了内力,利用城垛抵挡飞来的箭矢。 他这才看清,那井阑的上方,竟然站了一批弓手。 他们距离城墙犹有百余步的距离。 赵将心头大惊,如此远的距离还能保持准头,莫非秦军人人皆为弓箭手不成。 他自然想不到,秦军之中,竟然会有一支修炼了内力的军卒。 这些军卒人手一把铁胎弓,用的箭矢也是特制的长箭。 大力之下,赵卒的铠甲在这箭矢前如豆腐渣一般,连人带甲被钉在了城头之上。 底下的秦军士卒在箭雨的掩护下,借着轒轀缓缓靠近城下。 井阑也在逐步靠近城墙,秦军士卒暴露在了射程范围内。 赵将当即下令城中的弓手抛射。 “齐射!” 随后,满天的箭雨密密麻麻地落在城下。 火矢点燃了轒轀,藏于其中的秦卒碍于火势只得跑出。 很快就被飞来的箭矢搭在了地上。 无数的秦卒倒下。 井阑却越来越靠近城头。 外围的泥浆遏制了火矢的作用,而顶上的铁鹰锐士逐渐出现了伤亡。 这时,一阵浑厚的吼声响起。 “结阵!” 话音刚落,井阑上的士卒纷纷换上了牛皮盾牌。 飞来的箭矢落在上面,很快又被弹开。 井阑的内壁不断有秦卒在泼水,火矢如何也无法点燃。 近处的赵卒纷纷提起了长矛,准备击杀到达的秦卒。 这时,最前的井阑已经靠在了城头。 赵卒刚准备提戟刺去。 一道戟光划过,伴随着一震爆响。 赵将闻声转过去。 眼前这一幕,让他毕生难忘。 一位身穿银亮盔甲的将士飘浮于城头。 手中的黑色长戟宛若残影,让人根本看不起轨迹,每一秒都有赵卒死在戟下。 最可怕的是,他身前的那一角城墙,居然被削平了。 这真的是人力可为? 赵将心底绝望顿生。 而井阑上的那一批黑甲士卒紧随其后,纷纷跳上了城头,每一人都抽剑横盾。 城头的赵卒在他们手中毫无还手之力,才看轻人影,下一秒便身首异处。 这是一面倒的屠杀。 铁鹰锐士开道,不断有秦卒借助井阑登上城楼。 赵将拔出佩剑便要斩杀近处的秦卒。 “哐当!” 一道清脆的传出,他手中的佩剑直接被斩断了。 赵将的身体也应声倒下。 他七窍流血,表情还停在了死前的一瞬。 竟是直接被大力震死当场。 李常笑将他的头颅斩下,提在手中。 很快,秦卒彻底占领了城头。 杀戮也从城头蔓延到了城中。 城楼已破,就连守将都被击杀当场,赵卒们纷纷乱了阵脚。 “轰!” 一阵巨响自城下传来。 城门也被打穿了。 密密麻麻的黑甲秦卒涌入城中。 冲天的兵戈交击声淹没了喊杀声。 有一小将手握长戟,策马径直攻向城中。 他运气了内力,手中的长戟爆射出精芒,挑飞了无数赵卒,形成了一往无前的冲势。 秦骑跟在他身后冲阵。 李常笑一戟斩杀了身前的赵卒,转而看向了那秦将,眼底露出了惊讶。 因为那秦将,正是王猛的长子王陵。 此子勇猛如此,颇有王猛当年攻破繁庞城的风范。 一个时辰后。 城中的赵卒都被肃清殆尽。 而城外,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秦将赵肃微微挑眉,这饶城的赵卒来的真是时候。 若是换做从前,此时赶来或许还能驰援武垣。 只可惜,如今有了变数。 赵肃将目光落在了李常笑与那群铁鹰锐士身上。 这兵将都是出乎意料的强悍。 有他们相助,破城的时间缩减了大半。 因此,这批饶城赵卒将直面城中的秦军部众。 李常笑也察觉了饶城赵卒的到来。 他运起了内力,施令道。 “骑兵阵!” 话音刚落,在场的铁鹰锐士纷纷跳上马。 一手持矛,一手握盾。 李常笑亦是跳上了黑马。 “奔袭!” 一声令下,铁鹰锐士立刻集结在他身后,迎向了城外的赵卒。 王陵率领秦骑,紧随其后。 他才刚到城外,李常笑所部已经抵达阵前。 下一秒,王陵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黑色的骑兵,宛若一只利爪,势如破竹地撕碎了赵军的战阵。 只有不足五百人,却硬是将赵卒的千人军阵冲散。 一日后,赵饶城也沦陷了。 秦军破入恒山郡,进入赵境。 第125章 吃饱的猪 饶城失陷,赵人退至安平。 赵帝命宗室平阳君领兵驰援。 到了地,平安君出于谨慎考虑并未出战。 而秦军在攻下饶城后,也没有继续西进的打算。 赵肃转而命麾下的士卒进攻巨鹿郡赵地。 值此时,咸阳派遣的援军也赶到了,领兵者为秦将李修。 两支秦卒,一支强攻武遂,一支直入观津。 短短两日之内,连下赵国七城。 两军合于昌成。 至此,秦军驻地距离赵国都城邯郸仅有六百余里。 消息传至,赵帝大惊失色。 眼下邯郸可以调动的兵卒不过十万之数。 若秦人强攻,国都被破也只是时间问题。 而赵国的兵力大量集结于云中郡和上谷郡。 云中郡距离邯郸遥远,远水不解近渴。 上谷郡,广宁。 赵军营帐。 马服君愁眉不展,他才接到了赵帝的圣旨。 是命他与秦军决战,而后回援国都。 马服君摊开舆图,分析了秦人的运兵路线。 待视线落到了昌成时,嘴角不由勾起了苦笑。 他知道,自家陛下是中计了。 担心则乱。 若秦人有意直取赵都,必不会停于昌成,而是一鼓作气攻下扶柳。 马服君大胆猜测,攻入巨鹿的秦卒规模不大,甚至可能就是王猛所部派出的。 不得不说,他已经猜到真相。 只可惜,赵帝看不清。 便是马服君上奏,赵帝也信不过他,反而会怀疑他的忠诚。 “砰”一阵响声传出。 营帐外的赵卒连忙进来。 这才发现,竟是自家主帅踢碎了摆放舆图的胡桌。 他满脸睁红,怒吼了一声。 “秦贼可恨!” 发泄过后,马服君很快调整了心情。 他轻呼着气,对着几位赵卒吩咐道。 “命各将来此共议。” “喏。” 当天午时。 秦军斥候观测到城中异动,连忙回禀王猛。 王猛立即下令全军整肃。 几位燕将犹是满头雾水,却还是落实了王猛的命令。 次日,马服君率部出城迎击。 赵国与秦燕联军在延水河畔交战。 金鼓连天,短兵相接。 大战持续了一日。 数十万战马齐踏,怒吼声惊天动地。 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延河上飘满了尸体,就连河水都被染红了。 王猛还未来得及清点伤亡,又得到赵军撤退的消息。 当夜,联军接管了广宁城。 而赵军一口气退回了逐鹿城。 马服君亲自坐镇于此,命副将领十万兵卒回援国都。 …… 半月后,赵帝的大军赶到,围攻昌成的秦军。 赵肃没有犹豫,直接命麾下士卒退守观津。 一月后,王猛所部击溃了雊瞀的赵卒,占领了雊瞀。 自此,逐鹿城的赵卒陷入了联军的包围。 城中的马服君自知中计,命麾下的赵卒死守城池不出。 时间飞逝。 转眼间,距离燕赵战启已经四个月了。 出了冬至的第三日。 深黑夜空,一轮弯月散发出淡淡的银光。 天下起了雪,外面自是极冷。 轻轻哈口气都能吹出白雾,转而白雾又化作冰渣子。 趁四下无人,李常笑独自走出营帐。 营垒前便有一处草地,这是平日给黑马留草的地儿。 白雪在草料上铺了浅浅的一层。 李常笑毫不在意,直接一墩子坐了上去。 而后伸手入怀,没一会儿取出了一封书信。 是黑冰台寄来的。 哪怕加急了,还是在路上耽搁了两日。 李常笑有些激动,他震碎了封皮,直接翻看起了信里的内容。 信是晋王寄的,告诉他关于李洛安的近况还有及笄的事儿。 李常笑不在,便由云王和云王妃替她成笄礼。 过程没有什么波折。 晋王亲自到场,永安帝遣宫人前往,可谓是做足了面子。 读到这,李常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丫头没受气就好。 不对,她已及笄,所以是大丫头了。 李常笑心情大好,倒仰躺在雪地上。 就在他准备继续看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有一道脚步声。 李常笑翻了个身子,脚步声立即停住了。 “王猛家的小子,过来。” 他懒洋洋地说道。 身后有笑声传来,紧接着脚步声变得重了,并且迅速到达跟前。 是个身穿黑甲的小将,正是王陵。 在观津作战这数月,王陵经常在李常笑身前晃悠,也算是混熟了。 王陵一拱手,嘿笑着开口。 “拜见靖王。” “嗯。” 见李常笑没有赶他,王陵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那自来熟的模样,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 待他坐定,李常笑出声了。 “半夜不休息,出来作甚。” 闻言,王陵的脸罕见地变红了几分。 他搓搓手,指着李常笑怀里的书信,满脸讨好道。 “王爷,那书信可是关于安姐的。” “是。” “既然如此,可否……” 王陵话还没说完,屁股先挨了一脚。 整个人直接向前栽去,继续又滚了几圈。 待回过神时,脸上白茫茫一片,都是雪。 李常笑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环抱着两手,走向王陵。 “你这臭小子想干什么。” 王陵立即站了起来,眼中满是讨好之色。 又斟酌了一下言语,这才开口。 “安……丹阳郡主她及笄了。” 李常笑点了点头,倒是有些好奇这小子能说出什么名堂。 王陵在听说丹阳及笄之后就不停傻笑。 那傻劲儿隔着几米都飘到李常笑这了。 他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总觉得这小子像只吃饱饭就闲闲无事的猪。 这时,王陵突然正色。 他朝着李常笑郑重一拜,朗声道。 “王爷在上。” “少咋咋呼呼的,有话直说。” 李常笑皱着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后,王陵的声音响起。 “王陵钦慕丹阳郡主久矣,求王爷成全。” 李常笑脸色一滞。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王陵。 “你小子再说一遍。” 说这话时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王陵能感觉到气氛陡然一变。 一瞬间,仿佛有堵大山直接压在他的身上。 王陵只觉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无比。 他知道,靖王动真格了。 可脑海中闪过的那道倩影,那清脆的笑声还萦绕在耳畔,仿佛又给了他勇气。 于是,他壮起胆子又说了一遍。 “王陵心悦丹阳郡主,恳请王爷成全。” 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又像是泄了气似的。 他看向李常笑,心里满是忐忑。 良久,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可是丹阳命你这么说的。” 第126章 所谓忠诚 王陵被问得一愣。 他挠了挠脑袋,随后斩钉截铁地答道。 “王爷明鉴,此为王陵肺腑之言。” 这下换成李常笑愣住了。 他本以为王陵是李洛安用来搪塞亲事的。 现在看来,是这小子自己居心不良。 李常笑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似飞刀高悬,打量着王陵。 要是叫后世的女婿们过来,他们定然深有体会。 这把名“老丈人”的刀。 明明是大雪纷飞之夜,王陵却发现自己额头的汗珠怎么也散不去。 李常笑此时内心也陷入了一种纠结。 真要把王陵这小子当做女婿人选,在他这还算勉强合格。 仔细回想,这家伙主动调到巨鹿郡参战,每次又冲在前头,大概是有想要表现自我的意思。 抛开成见,至少他的骁勇还是值得肯定的。 愿意以身试险,证明了不是花言巧语之辈。 可真要便宜了这小子,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安儿及笄,婚嫁之事难以避免。 眼前这个至少确认是个“人”。 弃之可惜。 那就姑且当做备选项。 李常笑捏着下巴,朝王陵点了点了头。 现在,他的眼神又变了。 这小子,既不是吃饱的猪,也不是拱白菜的猪。 他是摊子上那摆好的猪肉,随时可以退货。 如果李洛安没有物色到更合适的夫婿,未必不能考虑。 王陵眼看着李常笑眼神的几度变化,心底不解。 却见李常笑朝他一挥手。 “走。” 说完,李常笑转身返回营帐。 王陵傻愣愣地跟在他身后。 还是没有缓过神。 靖王爷这,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 永安八年,春。 赵军进攻潘地,在城下遭遇秦燕联军的合围,全军溃散。 斩首四万,俘获者甚众。 最后成功逃回代郡的赵卒不足十一。 至此,逐鹿的赵军彻底陷入了联军的包围。 秦燕联军趁势攻入代郡。 短短半月,连破怀安、高柳、平邑。 代郡半数领土落入联军之手。 消息传到邯郸。 惊闻噩耗,赵帝当夜就病倒了。 赵皇宫。 赵帝卧于床榻。 宦者令以及一众朝堂肱骨跪于殿前。 这时,床榻上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赵帝醒了。 宫廷太医立即上前。 太子赵局焦急地等着,面上颇有担忧。 眼下可不是即位的好时候。 两军交战,父皇的安危直接牵涉了三军士气。 军心若是散了,这赵国基业易主不过朝夕之间。 “国相……” 赵帝虚弱地喊了一声。 殿中跪着的老者立即上前。 “郭关参见陛下。” “这几日,便由你辅佐太子理政。” “喏。” 见他答应,赵帝放心了许多。 旋即,两眼一闭,再度陷入了昏厥。 国相郭关立即起身,走到太子身旁。 他本就是太子之师,太子对他很是信赖。 “殿下,陛下龙体事关重大,请令宫人封锁消息。” 太子连连点头。 似乎还觉得这样不够稳妥。 他命人将武灵卫调来,宫中这些大小宫女如有异动,杀无赦。 次日,赵国朝堂。 太子监国,国相总揽国政。 郭关立即下令将云中郡的信平君调回。 一并的还有那二十万赵卒。 信平君大喜,只以为郭关这奸相终于洞悉了秦人的阴谋。 当即率军疾行三日,赶到邯郸城下。 只是,他前脚刚刚迈入城中。 郭关后手就派人夺了他的兵权,换上自己的亲信。 他要这兵权,也不是造反。 只是为了拱卫邯郸。 很显然,之前秦人攻入昌成的事,不止给赵帝留下了阴影,郭关亦是如此。 就连太子也觉得郭关此行无可厚非。 整个赵国,国都邯郸才是最重要的。 信平君被直接赋闲留府。 郭关又怂恿太子派武灵卫看住他,以免人心躁动。 太子听从了。 信平君的活动范围只剩下府中的院子,一应家仆也换上了郭关的人。 心里暗骂奸臣误国。 信平君想要直接面圣,却被武灵卫拒绝。 接连数次被回绝后,他看出了几分蹊跷。 定是陛下出事,才会令郭关这等奸人当道。 信平君顿时一阵着急。 要知道,马服君及他麾下那数十万赵卒还被围困在逐鹿。 若是赵国国内不施以援手,必然逃不过全灭的下场。 届时,赵国的国力必然下滑。 甚至还有灭国的危险。 秦人用心险恶,就是想借此折损赵国国力。 信平君猛然反应过来。 他知道,自己必须见到陛下,否则逐鹿的赵卒就没有活路了。 于是,在被软禁三日后。 信平君抽出了佩剑,抵在脖颈,以死相逼。 武灵卫将这个消息传到太子那。 郭关得知,主动前往。 次日,信平君因袭击国相之罪,被武灵卫格杀当场。 太子知道后也没多想,甚至主动帮郭关遮掩。 对他来说,信平君在亲疏上,自然是远远不及郭关的。 与此同时。 逐鹿城中的赵军士卒也陷入了绝境。 他们被围困在此已有三月之久。 城中的一应粮食都被消耗大半。 甚至连战马都杀了不少。 马服君此时也没了来时的从容。 足足三月,邯郸依旧没有援军赶到,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麾下的赵卒和赵将也逐渐失去了信心。 永安八年,夏。 马服君一身戎装,登上城头。 黑色与蓝色的旗帜遍布山头。 与被围困的赵卒不同,秦燕联军有燕国的粮草供应。 今日底下传来消息,又有一批赵卒饿死。 马服君走到营帐。 便见到不断有赵卒的尸体被抬走。 并不是掩埋,而是送去了伙房。 断了粮的日子,就是靠这样活下来的。 马服君至今还记得,副将临死前的那抹决绝。 还有对他那贯穿生死的信任。 马服君已经记不清,他体内到底有多少同袍的血肉。 他与这些士卒一样,都是被放弃的人。 马服君知道,秦人已经将城外围得水泄不通了。 便是现在出城,也难逃一死。 或许拼死一战可以为赵国尽忠。 从前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突围的希望在等待中逐渐泯灭,连带一起的,还有那抹忠诚。 他是赵人,更是这群赵卒的将。 第二日,马服君单枪匹马出城。 他没有拿武器,而是径直走到秦人的帐中。 王猛亲自接见他。 第三日,城中的赵卒出城,进入秦人的俘虏营。 秦人将他们迁到了边陲。 这群食袍泽血肉生还的士卒,已经称不上赵人了。 因为赵帝和赵国背弃了他们。 身怀对赵国的恨,如此秦人才容得下他们。 这是马服君替他们寻来的保命之策。 便由他们,代替那些袍泽活下去。 第四日,逐鹿城下多了一具尸体。 王猛命人将其安葬。 立碑:逐鹿马服君。 第127章 兵戈止歇 逐鹿赵卒投降,马服君身死。 上谷郡重新回到了燕国手中。 反观赵国,代郡、巨鹿郡、恒山郡都有国土沦陷。 战事尚且如此,宫廷内的形势也不太乐观。 赵帝的病情犹有愈演愈烈的势头,甚至已经到达了失语的状态。 一应国政彻底落入了郭关的手中。 太子赵局甚至下令宫人将前线消息隐瞒。 他担心赵帝听闻噩耗立即驾崩。 如此一来,必会在秦燕面前落了怯。 可战事必须停了。 赵国为这场战争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继续进行下去,亡国只在朝夕之间。 他赵局可不愿当这亡国之君。 因此,赵局将郭关请来,向他道明了自己的想法。 郭关思索了片刻,最后给出了方案。 遣谍者向燕廷重臣和宗室行贿。 同时亲笔写一封国书,送至燕帝处,阐明利害。 燕帝亲政不久,正是雄心勃勃之时,必不甘于人下。 以唇亡齿寒之理诱之,燕帝自危,则联军自散。 太子赵局点了点头,接受了国相的意见。 转而,他又想到了秦人。 燕人撤军了,那秦国又该如何? 郭关神色一肃,他打量了四周,确认无人后。 缓缓走向太子身旁,低声说了三个字。 “巨鹿郡。” 闻言,太子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巨鹿郡与邯郸郡相接,若割让巨鹿郡,邯郸自此再无屏障。 郭关将太子的变化看在眼里。 赵帝和赵太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 别看这时不忿又不甘,却都是将身家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 天子死社稷? 不存在的! 眼下一朝一夕的安寝才是最实在的。 此事过后,对他还会更加倚重。 因为秦人不会坐视燕国壮大,那代郡的领土,必然是要归还的。 赵太子说不定还会觉得是他郭关极力相争,是收复故土的大才。 一日后。 两封国书自邯郸送出。 一封送往蓟都,一封送往咸阳。 五日后。 永安帝和燕帝的使者到达邯郸。 前线的军队也接到命令,收束兵戈。 永安八年,秋。 三国最终达成了一致。 秦燕联军退出代郡。 巨鹿郡以漳水为界,漳水以北九城割与秦人,漳水以南四城仍然归于赵人。 曲逆、曲阳等四城归于燕人。 一切落定,王猛率领麾下的秦卒回拨。 最后在武遂与赵肃所部汇合。 齐郡的秦卒留十万进驻巨鹿郡,其余者班师。 大军踏上了归途。 李常笑骑在黑马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场仗打了一年。 永安七年秋出来,现在都已是永安八年秋了。 李常笑摸着许久未打理的胡须,暗道燕人这易容术的神奇。 竟连这些细节都照顾到了。 相比数年前,他的模样变了不少。 白皙的皮肤逐渐偏于麦色。 锐利的黑眸,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 整个人就像壶老酒,多了几分独特的甘醇与回味。 若叫旁人来,也看不出异样。 他正观望着,身后突然有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便有铁鹰锐士喊道。 “督主,家书!” 李常笑转头,面上颇有几分疑惑。 都到了班师的时候,怎么还会有家书。 他心头一紧。 莫不会有什么急事。 待拆信翻读后,李常笑直接愣住。 他两手一滑,书信竟直接落到了地上。 即便如此,李常笑还是没有缓过神。 外祖昨夜辞世。 “怎么会啊!” 李常笑顾自嘀咕,转身跳下了马。 他神情恍惚,弯腰将那封家书重新拾起。 兴许是看错了。 外祖平日最是康健,便是百岁杉都不如他长青。 怎么会呢! 定是打仗劳神,亦疲乏了双眼。 对,揉一揉或许就好了。 做完这些,李常笑重新摊开书信。 内容一如先前。 这一次,他再没法再欺骗自己了。 身后的铁鹰锐士见督主这样,面露疑惑。 李常笑深吸了一口气。 又运起了内力,强行冷静了下来。 他重新跳上马,低声道。 “继续前进。” “喏。” 一众铁鹰锐士不明所以,却还是从了令。 而后,李常笑轻拍了脚下的马,飞奔至军伍前,秦军主将王猛赫然在此。 还不待王猛询问,他先从怀里取出了一块黑玉。 是属于黑冰督主的应龙玉。 李常笑将应龙玉递到王猛手中,神色郑重道。 “家逢白事,劳栎阳伯替本王回禀陛下。” 王猛愣了一瞬,转而点了点头,接过了应龙玉。 见此,李常笑当即转身。 他拍着脚下的黑马,迅速奔向了远处。 身后的秦卒认得这是那位战力无双的靖王。 他这般着急,莫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 此地距离青州还有千余里。 若是按照大军正常的速度,还需五日才能到。 李常笑却不能等这么久了。 身下的黑马,似乎也知道主人的急切,更是使足了劲飞奔。 一道黑影穿行林间。 所过处掀起阵阵尘埃,满天飞沙狂卷,很快又远在身后。 一日后,抵达青州。 还未到城门,李常笑已将腰牌抛出。 看清了上面的“靖王”二字 守城的士卒连忙放行。 李常笑直接越过了他们,径直朝着徐府赶去。 才到街角,便能看到府前的白布。 行至府前。 李常笑跳下马,转而又在黑马的头上拍了拍,沙哑道。 “谢了。” 黑马极通人性,昂起脑袋拱了拱,似是催促李常笑快去。 李常笑也不再犹豫,直接走进府中。 才入府,便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 他的舅舅徐如启正好走出。 见李常笑的模样,他还愣了一下。 两眼红肿下垂,还有血丝密布其中,很是狼狈。 …… 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 外祖还未入棺,依旧停在堂中,身上裹着一层白布。 脚前点了盏灯,唤作“点脚灯”。 据说阴曹地府黑暗无光,点一盏脚灯好照路。 李常笑简单梳洗后才进去。 卸去了百炼甲,换了身白衫。 怕杀气冲撞了外祖。 他屏退左右,而后跪下。 灵堂只有他一人,便是心跳声都能听清。 李常笑知道,他的心里很不平静。 此去经年,再见两隔阴阳。 瑟瑟秋风拂动发丝,只余一阵冰凉。 第128章 落叶如枯 李常笑低着头,任由这秋风吹拂。 这风出乎意料的绵长又不间歇。 或许,这不是秋风,而是阴风。 阴风吹拂,鬼差过道。 依稀间,还有断断续续的呼声,如倾如诉。 李常笑眉头一紧。 别说这世间没有鬼差,纵是有,那也断然没三日勾魂的道理。 人未入棺,魂灵不曾安息,还需洗尽尘埃。 等等,这也未必是鬼差。 又或许是外祖见了他这不孝外孙来了,特地显灵为此一见。 李常笑的眉头舒开了些。 若是这般,哪怕是骂他几句也好,但求晚点离去。 这凡间值得留恋,世人敬仰青州徐夫子。 又有晚辈于膝下承欢。 尽享天伦,何其快哉! 心念如斯,而那风也见势化散了。 李常笑当此为外祖亲临。 于是,他行了一记晚辈之礼,缓缓道。 “外祖,常笑来了。” “呼呼呼” “常笑惭愧,这七日之归,已去两日。余下五日,常笑便留于此。” 似是闻言有感,那风竟又吹来。 …… 第二日,徐府诸人也来了。 自家大哥李常宁也在。 云王夫妇还在路上。 云王妃途中病倒,所以耽搁了些时日。 兄弟二人许久不见,却没有疏离。 李常宁更幸运些,他见到了外祖最后一面。 他看着面前的李常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将李常笑拉到一边。 说起了老爷子临终前的场景。 老爷子指着那块代表李常笑的腰牌。 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双手,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 徐家众人,包括李常宁,他们都读不懂其中的意思,却明白这与李常笑有关。 或许,是因为李常笑不在身前,老爷子心有遗憾。 毕竟祖孙二人的关系一直是最好的 。 老爷子有此感倒也正常。 李常宁正将他们的猜测说出。 话音刚落,抬起头,却见李常笑的眼底已泛起泪光。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闷的抽泣。 李常宁走上前,双手成环,搂着自家弟弟。 两手在他背后轻拍,心里暗骂咸阳那群人嘴碎。 谁说靖王无情,分明是有情的。 前些年,武安侯临终,咸阳各府上门都为探视。 唯独靖王爷到武安侯家中舞剑。 两日后,武安侯逝世。 白家人至今对靖王仍有怨念,觉得他那剑扰了安息。 靖王并未解释,最后落了个无情的名号。 这世间岂有真无情,只是未到伤心处,或隐而不发罢了。 李常笑知道自己失态了。 闺女都及笄了,却哭得这么狼狈。 可他实在没忍住。 心头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当日之言外祖是真的听到了。 生而有涯,路远漫漫。 他自知己身终有离去之日,更长的岁月只能由李常笑一人度过。 老爷子最后留下的,便是这份相知。 从前,这长生是一个人的秘密。 而现在,它属于两个人了。 …… 第三日,老爷子入棺。 再有四日便下葬。 这夜高露浓,却没有先前的冷风。 大抵是外祖心愿已了。 第四日,云王夫妇也到了。 云王妃在李常笑兄弟二人的搀扶下,进入灵堂。 她来得更晚些,错过的就更多了。 只有一张生前的画像,挂在堂前供人凭吊。 云王妃扶着棺,顿时泣不成声。 看着她的背影,李常笑发现,几缕白丝已上梢头。 自家父王亦是如此。 纵是平日养生有方,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老态。 李常笑哑然。 虽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态,可真落在父王和母妃身上,却是无法释怀的。 他暗自决定,回去便钻研一下南华真人的药方。 南华真人高寿,或许会有办法的。 …… 第七日,出殡。 一行人皆穿孝衣。 青州徐氏有自己的家族坟冢。 老爷子官至礼部尚书,是光宗耀祖的典范。 徐氏宗族的族人随行出殡。 待老爷子下葬后。 宗族还会令专人日供香火,每逢清明举族祭祀。 一月后,云王一行人踏上归途。 他有宗正职位在身,能留一月已是不易。 车厢中。 云王妃有些无力地靠在云王身上。 云王一手放在她肩上,轻拍着以示宽慰。 他知道,云王妃需要的不是他说什么好话,而是个能依靠的肩膀。 天命帝走了,现在连徐老爷子也走了。 这一刻开始,真的只剩他二人白头相依了。 云王心想,他这一生过的很是美满了。 大儿继承云王一脉,开枝散叶,膝下儿孙成群。 小儿虽未嫁娶,却立下赫赫功劳,自成了靖王一脉。 百年之后,兄弟二人相互扶持,这身后之事再不必担忧。 而后,云王将的目光落在了妻子身上。 怀中人还抽着泣,一看便是见不得离别的。 若自己走在她前头,她一定会很难过。 唉,真是让人头疼。 算了,大不了多坚持些时日,争取比老婆子晚些合眼。 那份送离枕边人的哀痛,让他来承受。 谁让他是个男人呢。 过了一会儿,怀中的动静越来越小。 轻微又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云王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快到咸阳了,但愿见了邦哥儿,可以令老婆子心情好起来。 两日后,咸阳。 李常笑的马车到达王府前。 还未下去,便听见一道甜甜的声音,喊着“父王”。 李常笑咧开了嘴。 转而就见一道身影扑到他怀里。 正是李洛安。 他看着自家丫头。 及笄了,漂亮了,高了,也瘦了。 丫头还是像从前一样,用脑袋拱着她。 真是个好丫头。 因为守孝的缘故,今年倒是不好替她寻人家了。 愿丫头莫怪。 就是不知道,她到底心仪什么样的类型。 养了这么多年的白菜,真要许人了,竟还有些舍不得。 但他不能这么自私。 外祖担心他余生孤苦,这是祖孙之情使然。 同样地,父女之情使然。 李常笑也舍不得自家闺女孤苦。 他这长生之人注定如此,却没必要叫小丫头也吃这种苦,她值得最好的。 进了王府。 青璃也早早等在院中。 李常笑年近三十,青璃亦是如此, 自从用了易容膏之后。 青璃时常会盯着他的脸看。 有时候,李常笑都觉得莫不是这易容膏露了馅。 或者她真的看出了什么,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也对,他俩心照不宣的事情其实还有不少。 再等等,这辈子也就过去了。 第129章 大秦虎卫 次日。 永安帝召见,是为封赏的事。 秦赵之战,铁鹰锐士居功甚伟。 捷报中历数“一人成军”“日行千里”之壮举。 永安帝读之,心底也是一阵热血沸腾。 是以,刚见着李常笑。 他便大手一挥,加封其食邑五千,晋封三珠亲王。 李常笑躬身,算是领受了。 紧接着,永安帝再度提起了铁鹰锐士操练一事。 李常笑知道此事是推脱不得了。 于是提了两个要求。 第一,允他前往各地秦营,物色人选。 永安帝欣然应之。 第二,允他辞去金吾卫将军一职。 提及这个的时候,永安帝眼底闪过犹豫的神色。 若在从前,永安帝自是巴不得李常笑赋闲。 可现在皇位稳固了,看事情的角度又不同了。 靖王是少有的文武兼备之才,与自家嫡子自幼交好。 又出身皇族,天生就比外臣亲厚几分。 哪怕是出于扶持宗室、制衡朝堂,也不能放他离去。 想到这,一计顿生。 永安帝眉头舒展了。 这小子想撂挑子,那是肯定不行的。 面上却点了点头。 “朕准了。” 李常笑心头大喜。 谢恩后,他朝着宫外走去。 李常笑走后,永安帝吩咐高凤将晋王喊来。 当天夜里。 晋王出宫时,怀里多了一份诏书。 永安帝三令五申,须晋王即位后才能打开。 九月,李常笑持金令出咸阳。 他先后到达秦境各营,挑选兵卒。 历时两月,一共选了五千余人。 在这五千人中,可以选入铁鹰锐士的仅有数百。 其余士卒虽不及他们,却也是李常笑精心挑来的。 他深知,永安帝需要的是精锐兵卒,并不是非铁鹰锐士不可。 李常笑自认对练兵一道不算精通。 纵观大秦,那些统兵数十年的秦将,每一人的练兵之能都不下于他。 若说有什么特殊,更多的体现在武学上。 他开创的小纯阳功,助一众秦卒修成了内力,这是基础。 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却是秦国国库提供的那些珍贵药材。 与其说是练兵,倒不如是烧钱。 纵观列国,也就秦国的家底经得起这般嚯嚯。 十一月中旬,李常笑率军回到咸阳。 永安帝大手一挥,又在咸阳城外划拨了一块地,作为练军之用。 这支新军,名为虎卫。 虎为百兽之王,以此为名,意在猛虎下山,迅猛之极。 一如曾经训练铁鹰锐士般。 黑冰令与黑冰督主同时到场。 督主还是那个督主,但黑冰令却换人了。 李常笑眼底微动,却也明白,这才是常态。 之后几日。 他将自己新创的“虎啸功”传了下去。 这是一门应军伍而生的功法。 既包括了内力修炼之法,又有战场攻杀之术。 名字不叫纯阳了,因为过犹不及。 裴季喜欢热闹,可若是人人都念叨纯阳,裴季肯定也不喜欢。 李常笑看着身前操练的士卒,神色认真地捏了捏下巴。 他在考虑一件事。 既然都叫虎卫了,是不是该骑虎作战,这样能更加名至实归些。 驭兽的法门他也有,是黑冰台从百越之地得来的。 进深山捉些大虫也不算难事。 届时,两军交战。 秦军一声虎啸,必叫对面的骑兵闻风丧胆。 大虫吃人,他驯养这大虫,一定程度上还算是为民除害了。 问题也是有的。 养虎的消耗可比养马要大多了,那是要吃肉的。 即便永安帝将练兵一事尽数托于他,李常笑也不好擅做决定。 于是,他先同蒙仲说道了一番。 蒙仲自认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还是被李常笑的想法给镇住了。 他思考的其实更多。 以虎为骑,便是人虎分离,那也能发挥两倍的战力。 唯一的不足,出在行军上。 虎更擅长爆发力,注定其行军效率低下。 即便真的成军了,也只适合短途的战争,只供冲阵的作用。 可若是速战速决,这些便不成问题了。 至于肉食的消耗,蒙仲还真的不担心。 这年头,兽比人多。 只要有能力,山林野物那是取而不尽的。 成军后,让虎卫牵着虎进山捕猎。 肉可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如果猎物还有多,也能让其他袍泽打打牙祭,改善一下生活。 蒙仲想到这里,两眼也是越来越亮。 最后,他比李常笑这个当事人还要积极。 连夜将密信传至宫中。 永安帝在收到蒙仲的来信之后,也被这惊天的想法镇住了。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赵骑。 若是运用得当,说不得会有意外之喜。 第二日,蒙仲就收到了回信。 永安帝亲笔: 养虎骑,可。但靖王需拿出驭兽的法门。 仅凭这一句话,就看出永安帝是认真考虑过这问题的。 虎天生凶猛,性情残暴。 成年虎无法被驯服,若从幼虎开始驯养,消耗又太大,反而不值当,大秦等不起。 如果这个问题能解决,其他的都不算事。 于是,李常笑又闭关了。 虎卫的训练事宜,暂时交由蒙仲。 营帐中。 李常笑翻阅着百越搜罗的法门,脑海中开始思考。 所谓的驭兽,其中应该归为两种。 第一,是基于情感,此为驯养幼兽的手段。 第二,是基于力量,此为驯养凶兽的手段。 猫能够被驯服,那是因为人强于猫。 顺着这条思路,驯虎亦然。 修炼了“虎啸功”,有内力在身,配合攻伐之术,便是搏杀虎豹亦不在话下。 李常笑暗暗决定,这驯虎,得在“虎啸功”修炼有成之后才能尝试。 他提起笔,在自己书写的《驯兽》书中开始找补。 百越之人驭兽,是偏重于朝夕的培养,形成的一种熟识。 在此基础上,李常笑自成一家。 以势压之。 只有虎卫的实力得到虎的认可,才有驯服的可能。 三日后。 一篇名为“驯虎”的法门下发到虎卫中。 此法除去介绍了虎的习性后,还传授了一种“气”的修炼方法。 “气”可以隐去人的气息,从而与兽亲厚。 半月后,第一批虎卫修行有成。 李常笑带领他们进山。 这年头,老虎还算不得稀奇之物。 短短两日内,第一批二百虎卫,有三十人驯虎成功。 如此看来,能够骑虎的虎卫,终究只是少数。 但这也足够了,物以稀为贵总是自有道理的,强求反倒不美了。 永安八年的最后一个月,李常笑都在山里度过。 他也是有收获的。 因为进入深山的缘故,那些珍惜药材他也采了不少。 其中有些是逍遥药方收录的。 正好他最近在琢磨南华真人的药方。 还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第130章 逍遥药方 年前的一天。 李常笑回到了靖王府。 因为徐老爷子逝世的缘故,今年倒是没有贴红联。 甚至,李常笑打算闭府不出。 刚好琢磨一下药方。 早日配出逍遥药方记载的汤药,再给自家长辈送去。 守岁后,他便匆匆闭关了。 连带着一起的,还有药炉和那些搜罗来的药材。 这几日,靖王府的德顺公公走遍了咸阳的药铺。 根据掌柜的描述,是买了不少药材。 消息传出,各府大人一笑置之。 只以为靖王也迷上了虚无缥缈的炼丹之道。 密室中。 李常笑翻阅着逍遥药方。 他对医理不甚了解,这药方也不需要他了解。 黑字写明了各种方子的作用,还有熬制的过程。 他要做的不过是按部就班。 前人栽树,后人总该是要乘凉的。 李常笑今日就当这乘凉之人。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册子,这是他抄录的逍遥药方。 至于原本,已经被拱着了。 李常笑熟练地翻起了册子,很快就到了他需要的那一页。 “茯苓首乌汤,可补肾益气、滋阴养血。” “何首乌三钱,土茯苓三钱,当归二钱,天麻一钱,防风二钱……” “药材与水煎服,煎二次汤药混合。” 这是一剂的量。 从前熬制易容膏的经历,让李常笑积累了些许经验。 所以在取来药材后,便直接上手了。 稍微试错了几次,就得到了一炉黑浓的药汁。 味道不算刺鼻。 李常笑取来一小勺,吹凉后试了试。 他如今的内力已经有七百三十余年了。 便是服下剧毒,也能靠着内力运出体外。 刚入口,一股荡气回肠的涩意瞬间充斥肺腑。 饶是李常笑的定力,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很快,他又把这些念头抛去,细细感知体内的变化。 苦涩散去之后,肺腑中的药力渐渐生效。 一股清凉的感觉升起。 若不是感官过人,还真不一定能察觉。 倒也正常,这道家之药本就讲求个长效。 剩下的时间,李常笑也试了其他几道方子。 “九转玉露汤” “九转熊胆汤” …… 永安九年的前几天,他都是在尝药中度过的。 这南华真人留下的方子,都是以“苦”为基调的。 便是“九转玉露汤”,有花蜜为引子,那苦味亦是冲天难耐。 舌头遭了罪,却也验证了这药方确实有其作用。 在熬药的时候,李常笑甚至突发奇想。 若是将药汁化作了药丸,是不是会方便些。 日后若是有空,未必不能试试。 出了正月。 赵国传来消息,赵帝驾崩。 太子赵局在国相郭关的支持下登基。 秦国这边。 永安帝正式立晋王为太子。 手中执掌黑冰台,李常笑知道些情况。 因为永安帝的身体也出了岔子,立储是为了保险起见。 毕竟他也年过半百了。 这些年大秦在永安帝的治理下,国力不断恢复。 在对外征伐方面,永安年间也有开拓疆土的功绩。 若史书评价大秦诸帝,论及永安帝,一句“明君”是跑不了的。 休养生息,这本身就是一种功德。 或许是知道这点,永安帝在朝政上也有意放权于太子。 六部的尚书,其中有四部都换成了太子的人。 只有兵部和户部依旧掌握在永安帝的手中。 至于原因,李常笑猜测,或许是担心年轻人把握不住。 他也寻了个空,去了云王府一趟。 是送药的。 云王夫妇都年过五十了,身体走了下坡,是该滋补些。 这年头的养生之法,更多是体现在生活的习性上。 真正用汤药来调理,还没有成为主流。 他虽不通医理,却也明白,老祖宗传下东西必有道理。 在后世,用药调理身子已经很常见了。 说明这条路肯定是有其作用的。 李常笑将熬好的药端到父王和母妃面前,看着他俩喝下。 药入口,云王夫妇齐刷刷地皱了眉。 他们从未品尝过,这般苦涩的汤药。 念在李常笑满腔孝心的份上,二人还是将汤药咽了下去。 见此,李常笑终于满意了。 待苦味散去后,云王能够明显感觉到,原本有些劳累和困顿的大脑瞬间就有了些活力,甚至就连身上疲劳感都消失了不少。 云王妃亦是如此。 喉咙一阵舒畅,再没有平日那种阻塞之感。 观二老的表情,这方子是真的起了效果。 李常笑心底一松,这么看来,他那舌头受的罪,是值当的。 正午,李常笑在府里用膳。 用膳过后,在府里晃悠当是消食。 他先是去了从前居住的院子。 一应摆设依然保持了出府前的模样,院落无尘,平日定是有打理的。 李常笑心底顿生一股暖意。 随后,他朝着王府深处走去,那是“殇月阁”,从前裴季住的地。 陋室空堂,围墙半塌,繁茂的花木四处乱长,野生的藤蔓沿着残破的门楣和窗棂盘缠而上,地上杂草丛生。 人是走了,像是将院子的精气也带走了。 看着这副景象,李常笑突然明白,师尊为什么执着于留下痕迹。 他是希望可以被人记住,是谁都行,只要个人。 要是真的游离世间,举目无亲,居无定所,便如这院子般。 同样是离去多年。 李常笑的院子盈盈如新,而裴季的院子却无人问津。 这与寿数无关,与生死也无关。 走出殇月阁,李常笑便打算离去了。 经过回廊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同样身穿王袍的男子。 李常笑认得,这是永安帝的六皇子,宣王李常涧。 就如曾经的老宗正代王。 云王身为这一任宗正,也要从皇子中选出下一任宗正的人选。 眼前这宣王,便是云王的选择。 二王相见,几度寒暄,便各自相走。 背过身,似是想到了什么,李常笑的嘴角微微上扬。 同辈出了晋王这等人物,想必这一代的皇子都不太好过。 当了宗正,何尝不是种安逸。 第131章 王府养鱼 永安九年,二月。 黑冰台下辖的虎卫已经初步掌握了“虎啸功”。 五千余士卒中,驯虎成功的仅有一千出头,比例约莫在二成。 最初,由李常笑亲自带他们进山林。 除却捕猎肉食之外,也有借此练兵的意思。 虎骑兵,顾名思义就是骑虎作战。 演练战法也是必要的修行过程。 为此,李常笑将自己参悟的“猛虎拳”传了下去。 这套拳法修炼到大成,如猛虎下山,虎啸生威。 待虎卫的训练体系成型后,李常笑又当起了甩手掌柜。 他将得意部将,已经升为黑冰都尉的章烈喊来,监督虎卫的训练。 至于李常笑自己,他重新回到王府,过起了悠闲日子。 卸去金吾卫将军的职务后,他甚至连当值的活计都省了。 每天睡得比月亮早,醒得比太阳晚。 这才是李常笑向往的生活。 他也没有完全闲着。 前些日子,黑冰台在吴地得到了陶朱公的一本遗世着作。 名为《养鱼经》。 朱公曰:夫治生之法有五,水畜第一。 水畜,所谓鱼池也。 李常笑一下子就来劲了。 养鱼遛鸟的快乐,年轻时没来得及体验。 现在三十了,也不算晚。 于是,李常笑照着《养鱼经》上面的讲述,先命下人在府中挖了一方鱼池。 鱼池约莫六亩,里面布置了土墩。 这土墩,是专程从丹水河畔挖来的。 因为楚地盛产鱼鳖鼋鼍,淤泥也是最有营养,最适合养殖的。 随后又命人取来二十条三尺雌鲤鱼,四条三尺雄鲤鱼,一并放入。 头七天,保持池中安静不受干扰。 这是为了留足时间,让雌雄鲤鱼交配。 二月中旬,雌鲤开始产卵了。 李常笑每日都要来巡视几次。 无他,就是为了印证陶朱公的养鱼方法可行与否。 顺带着,观察自家小丫头的恋爱进程。 平日,李洛安上街,李常笑会派四大宗卫暗中保护她。 顺便的,可以汇报一下她的行踪嘛。 咳咳,这绝不是出于八卦,只是老父亲对闺女的一种关心。 嗯!没错,李常笑成功说服了自己。 很快,又半个月过去了。 鱼池中的鱼苗成活了不少。 小丫头的经历,也同样充实。 根据宗卫回报。 栎阳伯长子王陵,当朝廷尉左监李由。 这两人似乎都有献殷勤的意思。 用李常笑的话来说,那都是想要拱白菜的猪。 他调用了黑冰台的力量,将二人过往的底细都查了一遍。 履历倒是很干净,性子却各有缺陷。 王陵鲁莽,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 李由狠辣,入朝短短四年,栽在他手上的同僚不下两位数。 平心而论,李常笑还是很欣赏李由的。 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 只可惜,做大事的人,却不适合做女婿。 至于栎阳伯府,李常笑也没少打听。 不经意间,倒是发现了老王家的秘密。 从已故的荆国公王言之开始,王家历代男子都怕媳妇。 如今的栎阳伯亦是如此。 那王陵将来肯定也大差不差,怕媳妇准是跑不了了,得相信遗传的力量。 在这一点上,王陵倒是可以加分。 李常笑这时没打算干涉。 万一,李洛安就看上了呢。 他命四大宗卫继续查探,自己继续摆弄起了那些鲤鱼。 三月。 到这时,已经可以看出来,哪些鱼苗是可以成活的了。 四月。 按照陶朱公的说法,该放第一只神守了。 神守就是鳖。 据说,鱼群数目超过三百六十条的时候,就会出现领头蛟龙。 只有神守坐镇,那些鱼才不会飞走。 有没有蛟龙,这点李常笑不知道。 但他清楚,鱼鳖混养,在生财上肯定是更有优势的。 与生财有关的事,那都是急不得的。 到了六月。 鱼池中投入第二只神守。 李常笑一回头,才注意到这年又过了一半。 宫里传来消息,永安帝染了风寒,无力主持国政。 于是乎,户部和兵部的大权也落到了晋王手中。 或许,新帝登基的日子不远了。 李常笑却是不管这些。 他现在就只在三个地点往返。 靖王府,校场,云王府。 养鱼和练兵之余,到云王府给二老送药和度内力。 时间一长,云王和云王妃体内的暗疾被清除了大半。 闲来无事,他还会指导自己的大侄儿李宣邦练练剑法,读读儒书。 李宣邦与李洛安是龙凤胎,今年也十六了。 云王妃替他定了亲事,是安阳伯的嫡女,陈氏。 到明年正式成婚。 李常笑这个当仲叔的还在打光棍,却被侄儿领先了一步。 他并不介意,反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宣邦。 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咱家的香火就交给你了”。 八月。 鱼池投入了第三只神守。 至此,鱼池的前期建设就算是完成了。 同样的,李洛安那里也有了不小的进展。 宗卫来报。 王陵送李洛安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多。 短短一个月,已经由最初的两次,提升到了现在的五次。 每次都是送到府外,却不敢进来。 李常笑身在府中,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咬着牙。 小混蛋,算你溜得快。 有了这插曲。 李常笑也有了新的发现。 他注意到,自家丫头似乎开始走文静路线了。 平日不离手的鞭子收了起来,那黑色劲装也不穿了。 每次出府,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有句话叫做,女为悦己者容。 说得挺有道理,李常笑却产生了些许担忧。 与这句话对应的还有个词,叫做“恋爱脑”。 自家丫头,不会就是如此。 这日。 用完晚膳后,李洛安准备回自己的院子。 李常笑将她叫住。 以消食为由,父女俩漫步于王府后院。 刚好经过鱼池。 鲤鱼不怕生,见有来人,几只大鲤鱼吐着泡泡浮出水面。 李洛安有些兴奋,倚着石栏,开心地指给他看。 李常笑乐呵呵地应着。 二人背着斜阳,有些宁静之美。 见小丫头还在欢呼,李常笑突然问了句。 “安儿,可有心上人了。” 李洛安先是一愣。 旋即俏脸泛红,两手捏着裙摆,有些语塞。 一字未说,却叫人都明白了。 李常笑看在眼里,接而出声。 “让本王猜猜,可是……李由?” “?” 第132章 丹阳十八骑 小丫头上一秒还满是羞赧。 可听到了李由二字后,小脑瓜登时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李常笑有些惊讶。 安儿对李由的厌恶也太明显了。 莫不成,丫头受委屈了。 于是又问道。 “可是李由此人,惹安儿不高兴了?” 小丫头撅起嘴,有些不忿地说道。 “他看安儿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打量稀罕物件一般,安儿不喜。” 闻言,李常笑滞住了。 稀罕物件!待价而沽! 虽然很不礼貌,但这确实符合李由的性子。 果然,身居高位,胆子也大了。 想到这,李常笑的眼底闪过一抹莫名的光。 在面向李洛安的时候,再度变成了笑脸,甚至还有几分揶揄。 他摸着胡须,轻笑着开口。 “看来是王家小子,把本王的珍宝偷了。” 话音刚落,李常笑就发现,他的手臂被拽住了。 这是小丫头被戳中心事的表现。 她红着脸,却没有开口,呆愣得像只鹌鹑。 李常笑不禁叹了口气,这中毒不浅。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神色郑重地看向自家闺女。 “真的中意王家小子?” 李落安低着头,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得了,女汉子的形象都没挂住,看来是真的被套住了。 “好,父王支持你!” 闻言,李落安缓缓抬起头。 她望向自家父王,两手捂住嘴,面上满是不可思议。 待回过神,整个人向前一跃,把脸贴在李常笑胸前,兴奋地拱了又拱,当是开心极了。 李常笑怕她摔了,伸手在她背后虚托着。 脸上却挂起了笑意。 他本以为,听闻闺女有心上人,该是感觉怅然若失。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瞧见闺女由衷的笑容,他的心里也尽是满足。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乐人之乐”。 送走了小丫头,李常笑依旧留在鱼池边。 他轻轻捻了下衣袖。 便有十七位身穿黑衣的人出现在他身前。 这是李常笑自己训练的暗卫,其实该有十八人。 李常笑将之命名为“丹阳十八骑”,是准备留给李落安的。 如今只有十七人。 “参见主上。”黑衣人齐声道。 李常笑背着手。 “都听到了,丹阳受委屈了。” “喏!” “注意分寸。” “喏。” …… 深夜。 廷尉左监府。 李由正伏于案前,他在修改准备交给晋王的策论。 这时,府外突然有浓烟升起。 一看就是火光。 李由眉头皱起,立即走出屋子。 才刚打开大门。 咻咻咻! 十余把弯刀飞来。 那弯刀的速度极快,甚至在风中擦起一阵音爆,发出剧烈的响声。 饶是以李由的定力,面对这等袭击都乱了阵脚。 惧意顿生,再有几分颤巍,两腿一软,重心向下,最后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而那飞来的弯刀,像是事先算好了他的位置。 正好将他的各个方向封死。 那弯刀沐浴过鲜血,刀身自带了浓烈的杀气。 李由身处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堕入九幽地狱般,孤魂野鬼的凄鸣清晰可闻。 回过神后,见性命无恙,李由拍拍尘土站了起来。 他抬头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刺客的来处。 月黑风冷,万籁俱寂。 刺客早已不见踪影,唯有冷风呼啸在原地。 李由一愣,转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嘴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他知道,这一次是警告。 若有下次,说不得刺客就不会手滑了。 进了咸阳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李由收起了心思。 他将管家喊来,命他将今夜之事隐瞒。 只当是风平浪静。 …… 栎阳伯府。 王陵好好拾掇了一番,换上了自己最满意的服饰。 出府时,他笑着同管家打招呼,显然心情很好。 一路上,王陵都在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哼唱着老秦人的赞歌。 人逢喜事精神爽。 王陵正处在这个阶段。 他收到靖王的邀请,邀他去府上。 王陵不傻,当然能猜出缘由。 甚至,他还知道,靖王府此行对他而言未必是什么好事。 可他不在意。 靖王邀他去府上,便是愿意给他机会。 王陵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 李常笑向晋王告了三个月的假。 连带着一起的,还有王陵。 一行人离开了咸阳。 沿北直上,一直到了北地郡。 这里是大秦帝国的边陲。 再往外,便是游牧民族的栖息地。 秦国在边防沿线修筑了长城,将匈奴挡在了对面。 而李常笑一行人,却是走出了长城,进入匈奴的领地。 沿路上,王陵不解,却未发一言。 到了地,李常笑朝远处招手。 “踏踏踏” 很快,就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视线范围内,十余道骑着黑马的身影在迅速靠近。 离得近时,王陵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每一人身上都穿着黑衣,罩着黑色披风,脸上带着面罩,头上戴着黑巾,脚上穿着胡人马靴。 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丝毫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到达身前,李常笑再度下令。 “下马。” 王陵数清楚了,一共十七人,十八匹马。 人手佩了一把匕首和一柄圆月弯刀,马背上还挂着弓箭和弓矢。 每一人都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王陵自诩擅长骑术,可要对上他们,却没有多少信心。 他转头看向李常笑,想要知道自家老丈人的意思。 “拿去。” 还未来得及开口,有一个包裹先砸向了他。 王陵一脸懵地接过。 打开来,才发现里面是些服饰和兵器。 “此为丹阳十八骑,为丹阳而生,为丹阳而死。” 李常笑淡淡道 “还请王爷吩咐。” “你可甘愿?” “王陵愿意。” “既是如此,未来三月,你与他们十七人一起行动。若得到他们的认可,那么本王也认可你。” 王陵大喜,他自然明白,李常笑所谓的“认可”为何意。 他立即转过身,神色郑重地朝着其余十七人行了一礼。 “去。” …… 三个月间,匈奴草原陷入一阵恐慌。 有十八位黑面骑兵,驰骋草原,屠杀部落。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后有人统计,三月间死于这十八骑之手的人数,超过万数。 第133章 楚魏停战 这三个月,王陵与其余十七骑都是在屠杀与逃遁中度过的。 与匈奴王庭的大军相比,他们在人数上不占优势。 即便实力强悍,终归还是肉体凡胎,遇上大军合围,只有死路一条。 李常笑给丹阳十八骑制定的策略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依托骑兵的机动,从而实现以寡敌众。 王陵起初不适应,多次落在了队伍的后面,险些被匈奴骑兵追上。 其余十七骑丝毫没有要回援的意思,顶多抛射些许弓矢,替他拖延几分。 几度在生死间徘徊,王陵逐渐适应了其余十七骑的节奏。 他的骑术、箭术、刀法都在以一个迅猛的速度提升着。 三个月结束的时候,已经能到达队伍的平均水准。 自然而然,他得到了其余十七骑的认可。 李常笑如约出现在了地点。 王陵满身狼狈走到他身前,嘴上却挂着一抹傻笑。 现在看这小子,李常笑怎么看怎么嫌弃。 无奈,谁叫他闺女喜欢。 “王爷……” 还未开口,李常笑朝他丢了一本小册子。 王陵接过查看,发现这是一门内功经法。 《百战功》 是一门为军将量身定制的功法,可以依靠战场杀伐辅助练功。 王陵面露疑惑,抬头看向李常笑。 “好生修炼。” 李常笑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王陵大喜,知道这是靖王特意为他创的功法。 他小心翼翼的收下。 李常笑转过身,这趟北地之行至此算是结束了。 …… 年前的最后一天,京城下起了大雪。 巧合的是,永安帝的病在这天也好转了。 朝臣与内侍恭贺,道此乃祥瑞之兆。 帝大喜,当即大手一挥,决定于正月设宴,与民同乐。 永安十年,正月。 秦皇宫大摆宴席,京城的勋贵、宗亲全都到场。 鼓乐齐鸣,歌舞升平。 杯觥交错间,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本着与民同乐的想法,咸阳的百姓亦是得了少府分发的布料与冬粮。 一时间,整个咸阳都洋溢在欢笑中。 莺歌燕舞,国泰民安,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缓缓展开。 值此时。 靖王与栎阳伯一并入宫,是为赐婚之事。 喜上加喜,更是大喜。 永安帝龙颜大悦,欣然允之。 大手一挥,替丹阳郡主添了白银万两,良田千亩,奴仆百人,一并作为陪嫁。 同时,在靖王府旁赐下了一座府邸,作为郡主府。 领了旨,栎阳伯府立即派人上门提亲。 靖王府提供了丹阳郡主的闺名与生辰年月。 栎阳伯将其生辰八字记下,进入祖庙进行占卜。 到这份上,结果无需多问,必须得是大吉。 即便遇上了不吉,那也得做出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占卜的结果出来后,栎阳伯亲自上靖王府送聘礼。 顺带着,与李常笑商议婚期。 两家都很重视这桩婚事,决定在年内就成亲。 这有一点隐晦的考虑,就是永安帝。 他已年过五十,还染过风寒,保不齐什么时候驾崩了。 到那时,守丧还会耽误婚事。 既然这样,不如快刀斩乱麻为妙。 最后,婚期定在了秋后。 在这之前,李洛安也有的忙活。 李常笑去了趟晋王府,将晋王妃请来。 托她传授李洛安一些新婚的事项,以及掌家的本领。 毕竟嫁了人,那就是当主母的。 阖府上下的家计,还有丈夫的后院,都需要亲自操持。 虽说李常笑可以护她周全,但多学些本事总归是好的。 若晋王登基,晋王妃便是未来的正宫皇后。 有这段交情,对李洛安来说还能多些依仗。 暗地里,他又悄悄将王陵喊出。 李常笑擦拭着惊鸿剑,和善地与未来的女婿商量纳妾一事。 剑光透亮,剑鸣声清脆,还有道道罡气环绕。 王陵秒懂,当即发誓此生绝不纳妾。 李常笑对小伙子的识趣很满意,轻拍了一下剑鞘,缓缓走开。 他知道,在这时代,男人纳妾才是常态。 今日所为当称一句“异类”,或许栎阳伯府的那些长辈知道了会有意见。 李常笑浑然不在意。 他本就是个异类的长生之人,又有盖世武功,该霸道的时候还是该霸道。 若有不服,问问手中的剑便是。 一剑当出,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大不了这个靖王爵位不要了。 平生就养了这么一个闺女,要是还让她受委屈,那可太窝囊了。 永安十年,二月。 鱼池中的鲤鱼总数已有数千条了。 按照陶朱公所言,已经可以卖出去换钱财了。 李常笑命人捞了几只上来,府上的厨子又是一顿烹饪。 端到面前时,已经变成了一道菜肴。 只是清蒸,佐以酱料,令人闻之即口齿生津,丝毫不逊色于从丹水捞上来的。 定能满足那些达官贵人的口腹之欲,届时,银子便哗啦啦地来了。 由此可见,这《养鱼经》倒是一门生财的宝贝。 李常笑将个头大的鱼都卖掉,得银三万余两。 他将这些银子都算入李洛安的嫁妆了,给她当做体己。 永安十年,四月。 楚国老将叔孙防病故。 趁此时机,魏大将军熊黎引兵直入。 接连攻破了房、聃、繁阳等二十七城。 楚军连连战败,退守到了汝水以北。 值此时,魏军距离楚都寿春仅有千里之途。 楚皇芈堰立即调集各路兵卒,匡扶国都。 数十万大军隔汝水对峙。 楚国以王族将领景阳为帅,统领全国兵马。 景阳到任后,领兵自新蔡直攻魏军。 熊黎当即回援,留副将冉延严守汝水以北。 鄢陵君卫斯引兵自郢回援。 趁魏军渡河之际,自桑遂大破魏军主力。 斩首魏卒两万,魏将冉延身死当场。 无奈之下,熊黎重整全军退至沈地,然魏卒士气已失。 此战已不可为,当务之急,是保住上蔡郡,不能让楚人夺回。 他命人回大梁,将他的想法禀告给魏帝。 楚国。 楚皇芈堰大为欣喜,封景阳为新蔡君。 转而又遣派使者前往魏营,商议停战之事。 永安十年,七月。 魏帝与楚皇在汝水会面。 持续了五年的楚魏战争宣告结束。 第134章 丹阳成婚 进入七月,婚期便不远了。 靖王府和栎阳伯府联姻的事儿在咸阳传得沸沸扬扬。 就连宫里的永安帝,也多次过问。 身为宗正的云王,更是亲自插手,替丹阳郡主准备好大一笔嫁妆。 一部分由宗族出,至于另一部分由他这个当祖父的自掏腰包。 钱物尚且是次要的,这排场却替丹阳郡主做足了面子。 恩宠至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永安帝要许配公主。 知道内情的都明白,这不是因为丹阳郡主有多特别,而是她有个好爹。 大秦第一高手,当世大儒,本朝亲王…… 最重要的是,靖王年过三十,膝下仅有此独女。 他又是出了名的女儿奴,丹阳郡主的受宠程度可想而知。 一时间,无数人嫉妒起了栎阳伯长子。 有这么一个岳丈,日后在朝堂不说青云直上,那也能如履平地。 永安十年,八月。 婚期是在初五。 搬运嫁妆的队伍却从初一就开始了。 无他,因为嫁妆太多了,一两天搬不完。 自打将李落安接到府上开始,李常笑就开始替她准备这些物件了。 黄花梨顶箱柜 沈香木镶玉如意 绿玉翠竹盆景 紫砂茶具 …… 除此之外,还有临街的上百间铺子,咸阳城郊的三千亩田地。 从靖王府到栎阳伯府正好十里。 沿路上,全是抬嫁妆的队伍。 这一回,靖王府真正向众人展示了何谓“十里红妆”。 便是那些自诩家财甚厚的朝臣,与靖王一比,都不由自惭形秽。 搬运嫁妆的队伍足有上百人,花了三天才将大小物件全都运到栎阳伯府。 事后,根据栎阳伯府下人传出来的消息。 这嫁妆的价值达到百万两之巨。 便是身在宫廷的永安帝也着实震惊了一把。 这年头列国的商人,家资达到十万就能称作巨商了。 靖王这百万的大手笔,哪怕是将京城那些个王府都卖了,也不一定凑得出。 不少“小黑子”自以为抓到靖王贪赃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的把柄,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当一回诤臣。 然而,他们前脚还没迈出府。 黑冰台的士卒先上门,将他们收押了起来。 至于罪名,栽赃当朝亲王。 黑冰台建立伊始 ,在功法和人员方面,都受了李常笑不小的恩惠。 从最开始的铁鹰锐士,到现在的虎卫和虎骑兵,全是他手把手拉扯起来的。 这份恩情,平时不显,大家面上不说,可心里都是记着的。 督主的独女大婚,谁都不能在这关头寻不自在。 到了初五。 迎亲的队伍从栎阳伯府出发。 新郎官王陵一袭玄红长袍,背着绣球,骑着马去往靖王府。 到了王府,新娘子在后堂。 王陵先拜见了正堂的靖王,随后在他的陪同下,将新娘子带出。 等到把人送上轿子后,李常笑站在王府门口。 望着远处的迎亲队伍,心里满是复杂。 或许,这一幕永远都忘不了。 …… 栎阳伯府。 李洛安正端坐在床榻前,头上插着金钗和簪子,面上蒙着一层红纱。 婚宴是从傍晚开始的。 今日光顾着打扮,为了保持妆容,连一口东西都没吃上。 李洛安百无聊赖地前后摇晃着脚丫子。 嬷嬷说过,这红盖头要由新郎官亲自来揭。 到那时才算结束。 外头天色未暗,王陵应付完宾客估计还要一阵子。 李洛安想要将最好的一面留给夫君,只能继续保持坐姿。 一刻钟后。 屋子的门被打开了。 李洛安顿时一阵警觉。 按理说,王陵应付宾客不可能这么快的。 莫非有他人擅闯。 她正要起身,将藏起来的鞭子取出。 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传来。 “安姐。” 李洛安轻舒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甚至,她不再端坐了。 整个人直接向后倒,直接躺在床榻上。 见她这样,王陵心情大好。 安姐只有在对自己人时,才会这般随意。 他连忙走上前,将李洛安的腿抬起来,轻轻捶着,殷切道。 “辛苦夫人了。” “王陵,帮我揭开红盖子。” 李洛安的声音响起。 “好嘞。” 王陵这才反应过来,缓缓将面前之人扶起。 他两手伸到红纱边沿,动作十分轻柔。 “唰” 红盖头落下。 露出了里面的可人儿的模样。 凤眉明眸,玲珑腻鼻,肤若白雪,朱唇一点更似雪中一点红梅。 整个人美得,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一样。 王陵屏住了呼吸,一时竟有些痴了。 见他这痴样,李洛安忽然觉得,这一日的打扮没白忙活。 她两眼微弯,笑眯眯喊了句。 “呆子。” 王陵立即回过神,下意识就要道歉。 忽的反应过来,眼前这是他夫人,顿时又笑了。 他转过身,走到桌前,端了一盘点心过来。 先擦了擦手,这才捻起糕点,喂到李洛安口中。 “夫人等久了,先填填肚子。” 李洛安眼前一亮,直直点头。 她口中嚼着糕点,而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连忙伸出手。 王陵懂她的意思,笑着开口。 “妆容没花,还是楚楚动人。” 闻言,李洛安点了点头,可算是放心了。 王陵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 他凑到李洛安身前,捂着手,小声说道。 “岳丈派人准备了热食,一会便遣人送来。” “好!” …… 第二日。 新媳妇去拜见公婆。 面对自家这儿媳,王猛及其夫人,没有一丝架子。 王夫人甚至贴心地拿出帕子,在李洛安嘴角轻轻擦拭了一下。 原来是有些未干的油渍。 王猛觉得好笑,这小两口,洞房花烛夜,不会是在偷吃。 李洛安觉得有些尴尬,她求助似的看向王陵。 王陵连忙止住了笑意。 他轻咳一声,走上前,对着自家父母道。 “孩儿昨夜腹中饥饿,便命膳房准备了些许吃食。夫人替孩儿擦拭时,不小心沾上。” “好,好啊!”王猛大笑。 李洛安连瞪了王陵。 王陵立刻作出了告饶的姿态。 栎阳伯夫妇将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他们是过来人,懂的都懂。 第三日,回门。 王陵牵着李洛安回到靖王府。 小两口一合计,决定搬到隔壁的郡主府住。 靖王的情况栎阳伯是清楚的,自然不会不同意。 自家的猪拱了白菜,当然得偏着点菜农。 第135章 冬狩 永安十年,十月。 秋去冬来,这是冬狩的时节。 周天子以后,就形成了天子狩猎的惯例。 根据四时,可分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春蒐,是指捕杀没有怀胎的禽兽。 夏苗,是指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 秋狝,是指猎杀伤害家禽的野兽。 冬狩,捕杀猛兽则为了平衡生态。 在这之中,又以冬狩规模最为盛大。 农忙已过,飞禽走兽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 漫漫白皑,野兽踏雪留下爪印,由此便有迹可循。 永安帝身体初愈,领着文武官员、皇室宗亲浩浩荡荡地出行。 出了咸阳城,朝南行了百余里,就到了本次冬狩的地点,太平口。 此为太平峪河口,沿河道一直通入秦岭深处。 秦岭绵延八百里,古树参天,珍禽异兽遍布,是绝佳的冬狩场所。 冬狩统共三日。 第一日,先在太平峪河畔扎寨。 永安帝在中,诸亲王次之,再往外是一众官员和武勋贵胄。 入了夜,篝火起于帐前,灯火辉煌,满天星斗下,成众星拱月之势。 外围的秦军士卒全副武装,在几位秦将的率领下,就着寒冬奔袭拉练。 永安帝近处的两座营帐,左边是李常笑,右边是李常洵。 那些随行的虎骑兵,早早就被派了出去。 他们的任务是从三面将野兽赶来,供永安帝骑射享乐。 近处有五百铁鹰锐士护持,守备可谓是铜墙铁壁。 第二日。 孟冬作阴,寒风肃杀,雨雪飘飘,冰霜惨烈。 天刚亮,他们就进入了深林。 很快,远处有阵阵奔袭声传来。 待看清了源头后,才发现那是一群被驱赶而来的野兽。 都是兔,鹿,雀,羊这等性情温顺的动物。 永安帝眼前一亮,立即策马上前。 手握宝雕弓,瞄准了一只梅花鹿,开弓拉弦。 “咻” 箭矢飞出,很快便有入肉的声音传来。 竟然射中了。 那只梅花鹿重伤倒下,金镞箭正好射穿前肢,令它失去了行动能力。 近处的大臣连忙喝彩,高呼道。 “陛下射中了!” “万岁!” 永安帝脸上颇有喜意,收起了弓矢,长抚着胡须,故作谦逊道。 “朕久居深宫,箭术不如从前。” 大太监高凤连忙上前,恭维了起来。 “陛下乃天子,此为天子之箭,一箭弓出,万物皆服。” “哈哈哈!”永安帝大笑,很是满意。 李常笑面不改色。 高凤公公这拍马屁的水准,他此生望尘莫及。 永安帝这一手箭术,倒真是叫人意外。 转念一想,又觉得正常。 能当上秦皇的人,岂会是真的手无缚鸡之人。 正想着,远处忽然跑来一道黑影。 仔细看,竟是只身长九尺的黑瞎子。 李常笑微微皱眉。 怎会将这种猛兽放入猎场。 这只黑瞎子体型极为壮硕,正面朝着永安帝这侧,便要撞过来。 永安帝座下的黑马受了惊,两只前蹄向上抬起,眼看下一刻就要将人甩出去。 李常笑神色微变,磅礴的内力立即爆发出来。 一股更为沉重的威压到达黑马身侧,强压着它平静了下来。 见黑马恢复正常,永安帝颇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自阵中飞出。 前去的方向,正是那只奔袭的黑瞎子。 一道拳意伴随着罡气,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黑瞎子身上。 “砰” 巨响声传来。 黑瞎子直接倒飞了出去。 身后的黑冰台高手迅速赶到,了结黑熊的性命。 那人影转身,迅速退回永安帝身前,单膝跪地。 这时,终于能看清他的模样。 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体态雄健,身材高壮,容貌极有阳刚之气。 李常笑记得他是勇毅伯蒙然的儿子,蒙擎。 永安帝这时也缓了过来。 他看向面前的小将,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是哪家的小子。” “回陛下,家父蒙然。” 永安帝朗声笑道。 “不错,颇有乃父之风,他日必为我大秦骁将。” 而后,蒙擎重新退回了军伍之中。 这时,那些个朝臣看向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竟被永安帝记住了名字。 这小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有了这插曲,永安帝的兴致降了不少。 他朝着身后的大臣一挥手。 那些个勋贵武将立即策马冲出,目标赫然是前方的其他野兽。 只有李常笑等少数人还留在原地。 永安帝转头看向李常笑,问道。 “靖王不去试试?” “还是不坏各位大人的雅兴了。” 李常笑收起弓箭,乐呵呵地应道。 永安帝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靖王若出手,现场的风头真要被他抢光了。 半日后,诸位大人满载而归。 第三日。 永安帝依照猎物多寡,赏赐了几位大臣。 那些猎物,则是被分为三个部分。 一曰干豆,二曰宾客,三曰充庖。 最高档、最珍贵的一部分将会运往雍城,用作祭祀之用。 剩余的两部分,一些将由随行厨师烹饪,就地宴饮和犒军。 最后一部分,带回咸阳皇宫,充实宫廷庖厨。 至此,冬狩便算是结束了。 众人返回咸阳,而那群虎骑士却留在了秦岭山林。 等到春日来临的时候,才能返回咸阳。 这是李常笑亲自下令的,是对他们放进黑瞎子的惩罚。 虎骑士不仅毫无怨言,心中更是庆幸督主及时出手镇住惊马。 若不然,真要惊扰了圣驾,不仅他们性命不保,连带着家人也会受累。 永安十年,十二月。 郡主府传来消息,丹阳郡主诊出了喜脉。 李常笑大喜,急忙赶去。 他甚至都没走正门,直接运起了轻功,翻入隔壁的郡主府。 到的时候,李洛安正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晒着太阳。 瞧见自家父王,李洛安先是一惊,转而满是喜悦。 她就要起身,却被李常笑抢先止住。 他握着小丫头的手,再度确认了起来。 脉象来往迅急,似有滚珠来回滑动般。 还真是怀上了。 也不知这腹中的是个哥儿还是姐儿。 很快,李常笑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朝着李洛安的体内缓缓度了些许内力。 这是“不老长春功”的内力。 道家功法潺潺如水,最是平和。 对安胎养胎更有奇效。 待收功时,小丫头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嘴角还流着口水,很舒服的样子。 第136章 永安遗言 永安十一年,春。 幽居深宫的第六个年头,皇后钱氏薨了。 消息传出,诸大臣皆是一阵恍然。 他们这才想起来,永安帝是立过后的。 长门宫。 宫人们替钱皇后沐浴容颜、括发,更换寿衣。 由于她生前未被废后。 按照礼制,移尸至未央宫。 尸前陈设繁奠物,意为“寿终正寝”。 永安帝与晋王亲临未央宫。 父子二人齐齐停在宫门,又对视了一眼,纷纷看出了对方眼底的复杂。 还是永安帝先开口。 “随朕进去。” 说罢,永安帝率先走了进去。 “喏。” 晋王应了声,紧随其后。 钱皇后的尸身停在正堂。 脸上的妆容,衬得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永安帝缓缓走上前,看着昔日的枕边人,不由叹了口气。 世人笃信,亡者已逝,前尘过往全数消散。 甚至于,还会自发产生一种莫名的宽宏。 永安帝也不能免俗,他正处于这个状态。 身为宁王时,迎娶王妃的景象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母后当年特意遣人送来了一对玉镯子,意为团团圆圆。 只是,他的那个镯子,早就被贵妃讨了去。 忽然,永安帝像是想到什么,走到皇后的尸身前,抓起她的左手。 一旁的宫人便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永安帝已经看到了。 皇后的左手手腕处,戴着一只滴露玲珑玉镯。 镯子的表面还刻着鸳鸯,正是当年那一只。 永安帝屏住了呼吸,两眼快速眨着,甚至还有几分微亮。 身后的晋王一直低着头。 听着永安帝时不时发出的叹息声,心中感慨。 “父皇老了。”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老,不仅是身体,还有心智。 放在父皇登基之初,母后的这些把戏,无论如何也起不了作用。 也就父皇年老,久居高位还加重了自负的性子,这才会去信所谓的“深情”。 哪怕清醒些,都应该明白。 母后幽居深宫六载,全族尽灭于永安帝之手。 那恨意说是滔天都不为过,又怎会憋得好心。 想到这,晋王的眼眸逐渐变得深沉。 这枕边人的软刀子,还真是防不胜防,他日后是得引以为戒。 随着时间的推移,永安帝的情绪逐渐低落。 晋王目视着这一切,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十日后。 钱皇后的尸身正式入棺,棺前设了“几筵”和安神帛。 此外,还立了铭族,上书“大行皇后钱氏”。 这些字是永安帝亲自书写的。 自那日之后。 永安帝经常梦中惊醒,有时还会高呼“梓童”。 本就上了年纪,又这般折腾,身体自是每况愈下。 太医们几次想要诊断,却被永安帝喝止,以为他们是来阻止他与皇后相见的。 无奈之下,医官们只好配些养神的汤药。 效果却不怎么样。 这是心疾,外物难医。 出殡那日。 永安帝强撑着主持。 他先是领着百官祭祀神灵,又命云王奉册宝传至太庙,最后在东城门送别灵柩。 皇后入葬后。 永安帝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时常口中呓语,又于梦中惊悸。 最严重时,甚至丧失了理政的能力。 伏案上的公文每一日都在堆积,国事几近废弛。 无奈下,高凤只得遣人将消息传于晋王。 在一众老臣的拥护下,晋王重新获得了监国之权。 永安十一年,秋。 郡主府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哭声。 丹阳郡主生了。 是个哥儿。 李常笑与王猛纷纷赶来,二人开始为孩子的姓名犯了难。 众所周知,李常笑膝下并无子嗣。 按照常人来看,这外孙应当过继他名下,继承香火。 但是,这新生儿也是栎阳伯府的嫡长孙。 长孙一事,事关家庙,断不可退让。 李洛安与王陵夫妇犯了难。 最后,还是李常笑开口,这外孙记在王家。 但栎阳伯需定立字据,将王家未来的爵位继承权交到这新生儿手上。 王猛自无不可。 顺便还约定了,若是夫妇还有子嗣,便记在靖王府名下。 李常笑不置可否。 既然是从李洛安肚子里出来的,那就是他的外孙,这就够了。 至于靖王府的香火,这倒不重要了。 况且,他这家业还不好继承。 靖王爵,食邑足足两万户,眼下大秦也就他这独一份。 以李常笑的威望和能力还可以守住。 要是交到后人手中,指不定隔日就被新君裁撤了。 到那时,李常笑应该还活着。 他却不太想因为这爵位,卷入世俗,那不符合他的性子。 一切便听天由命。 新生儿叫做王璋,是李常笑取的。 璋,瑞玉也。 惟愿此子德才卓绝,珪璋特达。 因为永安帝病重的缘故。 新生儿的满月宴,没有过多宴请宾客。 就是找了些熟识的人家。 当日,监国的晋王遣人送了一枚金锁和一对玉如意。 这一刻,栎阳伯府才算真正感受到了靖王的能量。 明眼人都知道,晋王继位已成定局,那便是新君。 新君派人亲自送礼,这是多大的荣幸。 永安十一年,十月。 永安帝的病情似乎好转了。 神智清明的时候比平常要多。 他命高凤,将太医传唤来。 等到晋王入宫的时候,永安帝已是红光满面,精神状态更胜往昔。 晋王心里清楚,自家父皇必是用了药物。 或许,他终于从母后的局里走了出来。 永安帝坐正了身子,屏退了左右。 这一次,他连高凤都没有留下。 金龙殿中,只余他父子二人。 永安帝望着儿子,侧了侧身子,拍拍床榻。 “坐。” 晋王摇摇头。 “儿子不敢。” 闻言,永安帝哈哈大笑。 这笑声持续了好一会,直到他咳了起来方才停歇。 晋王作势要上前,却被永安帝止住。 他的猛然抬起头,两眼目视着晋王。 “钱氏的事,你是知道的。” “知道。” 永安帝惊讶于他的干脆,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朕还没死,便这般放肆。洵儿,你到底还瞒了朕什么。” 晋王未置一言,仿佛说的与他全然无关。 “周王,宋王,还有钱家与张家,都是你的手笔。” “父皇英明。” “倒是个狠性子,与本王当年一样。” 永安帝笑道。 晋王正欲开口,却被他止住了。 “行了,无需多言,朕不想听。今日之后,这大秦便传于你手。朕这一十一年的家当,一并托付与你。” 语罢,永安帝的气息也越发衰弱。 他似是看淡了,哪怕已经无力地倒在床榻了,却还要说。 语气带着羡慕。 “真是个……好运的小子。” 说完,龙榻上的气息逐渐消散了。 当天夜里。 钟声响彻咸阳。 “永安帝,崩了!” 第137章 建元宣昭 永安帝驾崩前,已立晋王为储君。 丧钟响后,宫中的一应权力即时转移到晋王手中。 金吾卫,铁鹰锐士,虎卫云集宫城,以应不时之变。 一众皇室宗亲和文武大臣入殿。 先帝灵前,大太监高凤宣读遗诏,请新君即位。 晋王着丧服,头束白带,领诸位皇子守孝。 宗室之列,以云王为先。 他既是皇室宗正,又是当今李氏皇族辈分最高者。 因爵位的缘故,李常笑亦在宗室前列。 他低下头,听着耳边时不时传来哭声。 有宗室王侯的,也有文武大臣的。 在这时,哭泣就成了一种政治正确。 哭得越大声越悲痛,就越能显示其忠诚。 李常笑象征性地哭了几声,倒也不会显得突兀。 与天命帝那时的痛哭流涕不同,他现在连干嚎都觉得费劲。 一方面因为年岁渐长,克服不了心理的那道槛。 另一方面,是由于情分不到位。 天命帝尚有祖孙之情,到了永安帝就只剩君臣之命。 便是最后几年的重用,那也只是各取所需,离亲情还是差了火候。 当夜,只余皇子皇孙留在殿中守孝。 永安帝十月驾崩。 居丧三年,丧服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 待年号定立后,来年建元,是为新帝元年。 朝堂上,新帝本就有数次监国的经历。 今大权在手,掌朝政更是如鱼得水。 永安帝时的朝臣纷纷告老。 新帝允之,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李由升任廷尉。 魏缭升任太尉。 冯骥担任丞相。 至此,朝臣的更替就算是完成了。 关于先帝谥号的问题。 又是一阵讨论。 有的引经据典,纷纷扬扬了写了长篇大论。 有的投机卖巧,历数先代秦皇的美谥。 永安一朝安养生息,国力恢复,开疆拓土。 虽只有十一载,却无法掩其功绩。 最后,在新帝的授意下,宗室诸王出面力争。 庙号为“孝”,谥号为“文”。 两者合并,称作“孝文”。 与此同时,新帝的年号也正式拟定了。 宣昭,意在传布显扬。 今有秦帝宣昭,威加海内安四方,足见新帝雄心。 群臣心头满是火热。 这开天辟地之壮举,前无古人之基业,如是能成,则宣昭一朝必留名青史,垂传后人。 第七日,永安帝入殓。 所司备祭馔,宣昭帝就殿上御位,文武百官就位哭,十五举音,再拜。 祭奠之后,金棺自东门出。 永安帝正式迁入皇陵。 第十三日,小祥。 君臣将成服时的丧服换成小祥服,群臣进名奉慰。 第二十五日,大祥。 小祥服换作大祥服。 第二十七日,释服。 宫中再行祭奠,此为禫祭。 禫为除服祭礼。 自今日之后,从吉。 靖王府。 李常笑躺在摇椅上,一柄蕉叶扇覆于面,好不惬意。 两耳竖起,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青璃端坐于左侧,两膝上有一把弦琴。 李常笑轻轻哼了阵曲调。 青璃也动了。 玉指轻扬,露出纤细白皙的玉指,抚上琴面,凝气深思,琴声响起。 十指在弦上拨动,美妙的声音瞬间倾泻而出。 音色犹如一汪清水,清清泠泠似夏夜湖面上的一阵清风。 李常笑轻点着头,口中哼唱没有停下。 一曲终了。 李常笑伸了个懒腰,轻轻一跃,便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乐呵呵地夸奖道。 “青璃,你这琴技见长。” “谢王爷夸奖。” 她将古琴放下,缓缓起身,朝李常笑福了福身子。 而后又问道。 “王爷的歌声亦是醉人,可要再来一曲。” “改日。这琴声和歌声都难得,留作日后细细品赏,岂不美哉!” “王爷说的是。” 青璃颇为赞同,她将古琴捧起,转身进入内室。 院中又只剩下李常笑一人。 他轻抚着胡须,端看院中瑟缩的老树,不禁笑骂道。 “你这家伙,一把年纪还这般胆小。” 似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老树突然摇曳了起来。 忽然,一阵声响传来。 “咔嚓” 一截老枝落了地,声音很清脆。 切切实实演绎了何为弱不禁风。 李常笑无奈摆手。 “老伙计还是继续缩着。” 这树是个真老树,只有他是个假老头。 他今年已三十有四了,前几月才当了外祖。 朝堂皇位更迭,天命,永安,宣昭。 掐着手指一算,他竟也能称得上一句三朝老臣了。 想到这,李常笑拔了拔胡须。 “嘶” 一阵吃痛。 明明只是易容膏生出的胡子,却跟真的一样。 他命下人取来铜镜,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 容貌极有阳刚之气,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却又精气内敛。 这是客气的说法,实则不然。 铜镜表面反射出光亮,那是油渍的亮堂,可谓之油腻。 即便如此,李常笑心里却清楚。 他的身体非但没有老化的迹象,反而由于内力增长,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强。 就在昨夜,他的内力正式突破了八百年的门槛。 要知道,哪怕是以长寿而闻名的彭祖,他也不过才活了八百载,已是人之极巅。 那李常笑又算是什么。 八百年已过,下一步就是千年。 楚国神龟寿三千载,死后供于太庙。 他日灭楚,倒是可以去看一看,以辨真假。 宣昭元年,朝堂。 如今的大太监是宣昭帝在王府时的大伴,名为冯元。 至于前朝的高凤,他自知得罪人甚笃,自请退守皇陵。 念在他忠于皇命的份上,宣昭帝允了。 李常笑亦在朝臣之列。 宣昭帝特地命人喊他上朝,说是先帝留有遗诏。 刚听闻这消息时,李常笑的脸都绿了。 天命帝就算了,怎么连永安帝都留了遗诏。 莫不是将他当做了传家宝,代代相承。 心里正想着,冯元正好念到了他的名字。 “朕之皇侄,靖王李常笑洁己自修,与人不苟,朕心甚慰。兹特封黑冰令,总揽黑冰台事宜。” 得了,退休失败。 李常笑暗叹,无奈接旨。 在他之后,宣昭帝下旨,任命秦将赵肃为新一任的黑冰督主。 这是先帝遗诏,没有反驳的余地,除非是去面见先帝。 至此,新朝的格局彻底奠定。 第138章 宣昭立威 下了朝,李常笑正要走出大殿。 只是,还未等他转身,大太监冯元先过来了。 冯元神色恭敬,先行了一礼才开口。 “靖王殿下,陛下有请。” “好。” 李常笑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入内廷。 行至回廊,迎面走来一位束发为髻的华袍少年。 他的腰间配着一把木剑,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见着李常笑,少年一喜,脚下的步子都快了几分。 “见过靖王叔。” “是平哥儿,此去何处。” “父王有命,即日起随廷尉学法。” “廷尉确有其才,但公羊先生所授亦不可忘。” “王叔说的是。” “若有不懂,可来问本王,或是孟夫子。” “好。” 说罢,便各自分开。 看着李宣平离去的背影,李常笑轻笑。 由此看来,无论是哪一朝,皇子都不好当。 而后,冯元领着李常笑进了勤政殿。 宣昭帝正在批改公文。 他余光瞥见李常笑,却没来得及抬头,手中的朱笔依旧在圈划着。 冯元将李常笑领入殿内便出去了。 只有他二人的时候,宣昭帝道了句。 “兄长且坐,容候片刻,朕先批阅奏折。” “陛下莫急。” 说完,他也不见外,在殿前挑了块地,屈膝盘坐。 宣昭帝将这些尽收眼底,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兄长一点都没变,还是如当年那般轻松惬意。 无奈之余,却又多了几分慰藉。 这么看来,他还不算是全然的孤家寡人。 作为秦皇,这也是桩幸事。 半个时辰后。 宣昭帝终于批完了奏折。 他身子向后一倾,学着李常笑的模样伸了个懒腰,开口道。 “兄长久等。” “陛下辛苦。” 宣昭帝起身,背着手走到殿前。 捻起了桌上的糕点,一边吃一边问道。 “兄长可是对黑冰令一职有疑义。” “回陛下,黑冰台牵涉重大,臣恐无以胜任。不若陛下令亲信任之,如此可安国本。” 宣昭帝摇了摇头。 “在朕看来,兄长便是最合适之人。观这大秦,唯有兄长之忠勇足以胜任。换了旁人,朕寝食难安。” 李常笑正欲开口,却被宣昭帝打断了。 他继续道。 “兄长无需担心,日常事宜有赵肃代为打理。朕再赐兄长金令一枚,可自行游历我大秦,如何。” 宣昭帝满脸恳切。 闻言,李常笑捏着下巴,眼底有几分兴奋。 他得承认,宣昭帝那“自行游历”四个字说到他心坎上了。 良久,他似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宣昭是个爽利人,他轻轻招手,便有影卫出现在他身后。 影卫的手中捧着一副玉盒。 他打开玉盒,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龙纹金令,背面刻着一个“秦”。 宣昭帝接过,递给李常笑。 “此令如朕亲临,我大秦上下无人敢拦。如有不从者,视为谋逆,兄长可代为斩之。” “谢陛下厚赏。” …… 待李常笑走后。 勤政殿。 宣昭帝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眼眸流转着薄光,瞬间又变得如湖海般深邃。 冯元跪在一旁。 战战兢兢地将靖王与皇长子的对话转达。 良久,宣昭帝轻声道。 “摆驾廷尉府。” “喏。” 第二日,朝堂。 宣昭帝下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是关于田赋的。 田赋由永安年间的“十四”调回至“十五”。 政令由咸阳出,再传至秦境内的大小城镇。 第二道是关于户籍的。 宣昭帝下令,重新核查秦国人口,即明法审数。 数者,臣主之术而国之要也。 此事由丞相冯骥总揽,廷尉李由辅佐,户部上下全力配合进行。 所有人都知道宣昭帝的意图。 核验户籍,查明逃匿人口,是为征兵作打算。 提高田赋,借此充实粮仓,是为开战作打算。 武将们摩拳擦掌,知道将有大战发生。 黑冰台也高速运转,将各地的情报送至丞相府。 为避免地方官吏藏匿人口,朝廷颁布法令。 隐瞒所报不实者,罚没家财,流放北地。 官吏如有包庇者,充入兵丁送至前线,一家老少皆贬入奴籍。 严令之下,宣昭帝还留了余地。 秦境内各郡县,如有屯田隐瞒者,限半月至户部自举,缴纳罚金,可免罪责。 消息出,秦国上下的官吏人人自危。 不少宗室的王公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大家伙儿心知肚明,谁的屁股下面都不干净,相互之间还各有把柄。 谁要遭了罪,那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要保身,为今之计只有缴纳罚金。 许多看明了大势的人家,纷纷卖田卖地,凑足罚金,送至户部。 还有一部分人家,舍不得这些田地,心怀侥幸,自以为抱团取暖便可无恙。 他们算准了宣昭帝初登大宝,不敢大作杀孽。 李常笑却不这么想,他了解宣昭帝的性子,那是个真正的狠角色,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甚。 靖王府名下良田众多,他不敢马虎。 连命德顺赶赴云阳县,查验明细。 最后,还真查出庄头的异样。 李常笑暗叹了一口气。 只得自认倒霉。 一面派侍卫将庄头全家收押,押送官府。 另一面从府库取足了银子,运至户部。 半月后。 咸阳的金吾卫,还有地方的驻军纷纷出动。 依照黑冰台提供的消息,上府抓人。 然后抄没家财,收归国库。 一时间,整个大秦都陷入了恐惧之中。 隐藏在暗中的列国势力都动了心思,趁新君未稳定,想要借此掀起乱局。 只是,还不等他们行动。 三大营的秦卒倾巢而出,将动乱扼杀于萌芽中。 咸阳城。 上至亲王,下至胥吏,被关入天牢者数不胜数,就连诏狱都出现了满员的盛况。 这几日。 犯官们调动了一切人脉,递消息到丞相府,到户部尚书府,甚至还有到国丈府的。 无一例外,这些信件都被呈到了宣昭帝面前。 宣昭帝看着署名处,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冷笑。 他将伍云召和白痕喊来,让他们按照名单继续抓人。 若天牢装不下,杀一批便是。 举事在即,断不可叫这些蠹虫坏了大事。 唰唰唰! 第一批官吏的人头落地。 消息传出,不少缴纳了罚金的官员暗自庆幸。 银子没了还能赚,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第139章 两路伐赵 这几日,不断有宗室长辈求见宣昭帝。 他们前来,不是为了犯官,而是那些王侯。 此番被捕的宗室之中,甚至还有两位亲王。 一为英王,天命帝第九子,如今传至第二代,这代的英王与宣昭帝同辈。 一为瑞王,是泉夜朝就传下来的古老王府,至今已是第七代。 这代的瑞王以贤明闻名,在宗室和民间都颇有威望。 可是根据黑冰台的情报,瑞王名下隐瞒的田产超百顷,私养奴仆过千。 哪怕在一众犯官中,都能稳坐头把交椅。 且不说他的家财如何丰厚,即便是为了立威,宣昭帝都不能放过他。 若开此先例,他这皇帝日后再无威严可言。 一连数日,宗室王公锲而不舍,天亮时便候在宫外。 宣昭帝最后想了一个办法。 他传令黑冰督主赵肃,命他将虎骑兵调入城中,驻守各宫门。 此计出,宗室王公果然退去。 瞧见了猛虎,知道这孽畜野性未除,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宫中,宣昭帝听闻此事,着实还感慨了一番。 想来也好笑,这些宗室长辈不畏真龙,却为猛虎所吓。 即便如此,那些宗室还是没有放弃。 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靖王府。 众所周知,靖王乃是黑冰令,地位更在赵肃之上。 由他出面,这批虎骑兵必然退去。 李常笑早料到了这点,三日前就驾车出府,到云阳县的庄子避风头了。 宗室们扑了个空。 于是,他们转头又奔向云王府。 才刚到府门,便看见门前驻扎了一支百人小队。 有族老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是铁鹰锐士,全副武装,杀气腾腾,令人不敢近身。 以为是宣昭帝故技重施,无奈之下只得退去。 三日后。 处置英王和瑞王的诏书下来了。 二人都是宗室出身,又居亲王之尊,不涉及谋逆大案,罪不至死。 宣昭帝夺其王爵,将两座王府的嫡系成员流放北地郡。 至此,那些宗室成员再无意见,他们知道见好就收。 没有剔除宗籍,这是宣昭帝最大的让步,已经维护了宗室的颜面。 其他犯官就没有这种好运了。 成男送至秦楚前线,成女送入教坊司,其余者发卖为奴。 一月后,丹阳秦军发兵入楚。 犯官男丁共计三千余人成军,充作前锋。 秦将以自由之身许之,激其血性。 秦军主力紧随其后。 短短半月,连破绞、仞、石溪、下阴等九座城邑。 将秦楚边境推到了汉水沿线。 申地的楚军连夜回援。 秦人的兵戈却就此停歇,固守下阴城不出。 无奈之下,楚人只得退至临品。 战后,三千余先锋秦卒,生还者百不存一。 咸阳城。 一连数月,不断有银两和珠宝运入国库和少府。 户部尚书卢庭大为开怀。 有银子入库,户部的腰杆更直了。 依照先前的约定,户部占七成,少府占两成。 还有半成,被宣昭帝用来收买麾下的士卒。 此次抄没的家财,总价值超过四千万两,超过大秦一年的赋税。 哪怕昭宣帝早有准备,还是被这巨大的数目惊住了。 他脸色一沉,这群人比他想象得还要富有。 那不如…… 一个念头闪过,银子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作响。 很快,宣昭帝自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这先例不可开,胡乱施为,那是要动摇国本的。 收缴的银子,宣昭帝也没收着,而是立刻花了出去。 他命少府家令责军器监打制戈矛与盔甲。 另一面,又在义渠、乌氏、犬戎等族的故地征集战马。 同时,还与羌人和月氏人买马。 处理完犯官之后,秦国户籍的核查工作在丞相冯骥的统筹下有序进行。 见朝廷动了真格,下面的人不敢再隐瞒。 不少失去了户籍的秦人因此受益。 说到底,大家都是想要堂堂正正做个人的。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宣昭元年的年末。 户籍核验的工作进行了大半,记录在册的人数急速增加。 仅是内史地临近的三郡,在户人口数便超过了千万。 齐国故地郡县尚在统计,若一并加上,少说也有六七百万之巨。 宣昭二年,春。 历时十月,秦境户籍人口为两千九百二十三万,比核验前多出了三百四十万。 秦廷颁布法令,再起应招募兵。 无数适龄青壮提起长矛,应征入伍。 与此同时,黑冰台麾下的十六位黑冰都尉全部出动,前往各地秦营选拔铁鹰锐士。 秦骑兵的训练也如火如荼进行。 三个月后。 新一轮的铁鹰锐士训练成军。 至此,铁鹰锐士的规模达到三千之众,是黑冰台建立以来的最高峰。 在这背后,是永安朝休养生息十一载的成果。 虎卫再度扩军,数目来到了一万之众。 这一万虎卫全是骑兵,修炼了“虎啸功”,又有战阵在身。 力大非凡,常人难望项背。 万人齐出,瞬间冲溃敌军。 宣昭二年,夏。 魏帝魏遫驾崩,在位一十九年。 魏遫生前喜好风月,至死未能留下子嗣。 一众魏国宗室推举了魏遫的侄子,魏圉即位。 魏圉上位后,为了报答宗室推举之恩,免去了惠冯的国相之位。 任命宠臣龙阳君为新任国相。 为避免惠冯日后报复,龙阳君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惠冯留在朝中的那些门生故旧贬斥。 黑冰台得到了消息,引精锐设伏于半路。 最后,数位惠氏门下的官员被杀。 消息传来大梁。 惠冯本就年事已高,闻此噩耗,登时卧病不起。 惠府的人将消息递到阳城君府,惠仪亲自书一封家信,送至军营。 阳城君熊黎连夜赶回大梁。 趁此时。 宣昭帝下旨。 以栎阳伯王猛为上将军,统率二十五万秦骑兵,攻赵云中郡。 同时,又命安邑侯蒙仲领河东、上党两地的秦军,自太原郡伐赵。 两路秦军浩浩荡荡开拨。 王陵一并出征,他统领蒙仲麾下的秦骑。 李常笑留在城中。 平日闲暇,就去郡主府看外孙。 王璋生于永安十一年,今年三岁了。 小家伙从小饭量就比别人大,白乎乎肉嘟嘟的,活像一个大号的豆沙包。 丹阳常戏言,这小子将来也要如父祖般当将军。 第140章 云中郡破 听闻秦国再度来犯,赵帝心底不由产生了怯意。 逐鹿城数十万赵国士卒全军覆没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国相郭关看出了赵帝的心思。 恰巧,他也个顾惜生命胜过一切的人。 于是,郭关再度进言。 不若将镇守雁门的宜安君以及胡刀骑调回,据守晋阳。 防止秦人越过太原,直拔邯郸。 至于云中、雁门,两郡距离邯郸较远。 在郭关看来,秦国数年前曾佯攻云中郡,说不得是故技重施。 见他条理清晰,赵帝深以为然。 当即下旨,将宜安君调回。 同时又将宗室平阳君派出,统领边关之务。 半月后,秦军由上党郡出,进攻阳邑。 宜安君领兵据守于晋水前,准备于此地与秦人主将决战。 宣昭二年,秋。 王猛领麾下的二十五万骑兵绕过武都,自沙南直入云中郡境内。 平阳君急率麾下的赵国骑兵反击。 奈何兵力不足,云中郡赵骑不过堪堪五万,只得吩咐后撤。 王猛亲自率部强攻,又命全军包围城外。 七日后,阳寿城破。 五万赵骑全军覆灭,平阳君身死当场。 云中郡再无抵抗的力量。 王猛率部迅速占领了整个云中郡,并且继续向雁门郡征发。 反观晋水。 蒙仲本欲徐徐图之。 以阳邑为据点,向北攻取凿台,向西进发祁县与京陵。 宜安君反其道而行之。 率部越过了晋水,奇袭秦军主力。 蒙仲当即下令撤军。 然而,邯郸赵军迅速赶到。 两路赵军兵合一处,在宜安君的指挥下,打得秦军连连败退。 蒙仲所部陷入赵人的包围之中,眼看就要被俘虏。 这时,一支骑兵迅速赶到。 兵行之处,大地震颤。 宜安君脸色微变。 与他们不同,蒙仲却是松了一口气。 来的是虎卫。 曾经担任过黑冰令,他自然清楚虎卫的战力。 为首的是一员穿着白甲的将领,手握一根长矛。 行至近处,他运起了内力,吼道。 “冲阵!” 下一秒,骑兵的阵型迅速变化。 护甲在耀阳下映射着辉光,仿佛一只巨大白虎长啸天穹。 宜安君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神采。 当即下令。 “全军固守!” 话音刚落,一众赵卒也迅速摆好了阵势。 下一秒,虎卫的冲势抵达身前。 轰隆隆! 地裂山崩的巨响声爆发而出,仿佛要将大地连番掀起。 无数近处的赵卒直接被击飞了出去。 尸体远远的后抛,落地顿时炸成了血雾。 滚烫的鲜血飞溅到脸上。 白甲将领挥舞着长矛,杀至宜安君身前。 见此,宜安君冷哼一声。 提起手中的战戟,径直刺向了白甲将。 “砰!” 一阵阵气浪席卷开来。 白甲将的身形也后退了些许。 他只觉得手臂仿佛被震碎一般。 这宜安君,竟是位武道高手。 放在平时,自当好好较量一番。 今日嘛,倒是不合适了。 白甲将两眼一凝,青筋暴起,浑身的内力汇聚到两手。 隐隐有一抹血气自他的顶上升腾。 宜安君面色微变,作出了守势的动作。 下一秒,白甲将将手中的长矛奋力向前一抛,下令道。 “撤!” 一众虎卫得了令,瞬间斩杀了面前的赵卒,拍马后撤。 原地留下了一地赵卒的尸体。 而那白甲将早已杀出重围,扬长而去。 再回过头,蒙仲也不知何时离去了。 只留下一小部分秦军士卒断后。 宜安君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将手中的战戟奋力一掷,迅速洞穿近处的秦卒。 随后拉着马绳,冷声道。 “收兵。” 竟是让蒙仲那老匹夫跑了。 刚回营帐。 便有邯郸方面的使者来报。 云中郡失守了! 秦军正在攻打雁门郡。 宜安君一愣,问道, “平阳君呢?” “禀将军,平阳君战死。” “本将知道了。” 说罢,使者走出营帐。 不一会儿,营帐中传来一阵骂声。 “奸相误国!” “若信平君在,岂会叫秦人破城。” …… 很快,宜安君的这些话传到使者耳中。 使者返回邯郸后,又一字不落地转告给了国相郭关。 次日。 宜安君再度领兵出城。 却发现秦军据守榆次城不出。 以他对蒙仲这老狐狸的了解,知道对方昨日中了计,短时间不会再来了。 当天夜里,宜安君留副将司马尚在此。 他亲率兵马赶赴雁门。 云中已失,若是再丢了雁门,赵国便只剩下代郡这一块北境门户了。 到那时,便是战马的供应都会出岔子,赵国将彻底失去战斗力。 三日之后,援军到达雁门郡。 王猛已经攻占了沃阳、强阴、中陵等六城,距离雁门郡治所善无不足百里。 宜安君赶到后。 迅速修整了善无城的防线,另一面又从代郡调来兵马。 王猛进攻三日,折损了上万名士卒,依旧无果。 无奈之下,只得退回雁门郡北部。 邯郸。 在国相郭关的建议下,赵帝决意向其他三国求援。 传到燕国,燕帝本欲应允。 秦国迅速调集齐郡的士卒,兵临秦燕边境。 一时间,燕国自顾不暇。 传到楚国。 楚帝以两国在汉水对峙为由,拒绝出兵。 传到魏国。 在龙阳君的建议下,魏帝决意出兵。 他本欲以熊黎为将。 奈何,惠冯前几日辞世,熊黎尚在守孝。 魏帝几番征召,都被熊黎推却了。 魏帝大怒,当即免了熊黎的大将军之职。 他任命心腹晋鄙接任大将军。 兴兵三十万,自中牟出,攻秦上党郡。 宣昭三年,春。 晋鄙所率魏卒在涉地与秦军交战。 蒙仲事先埋伏,攻其不意。 王陵率虎卫自敌后围剿。 宣昭三年,秋。 蒙仲于临虑大败魏军,斩首十五万,俘虏七万。 晋鄙率领残部逃离。 蒙仲继续挥师伐魏,攻入魏国东郡。 一路连下中牟、汲、共等二十城。 最后,还是熊黎再度出征。 调兵于朝歌,趁秦人渡河之际奇袭,方才停住了秦人的兵戈。 宣昭三年,冬。 魏帝遣人求和,宣昭帝允之。 秦赵的战争还在进行。 第141章 城门观礼 秦魏停战后,宣昭帝下旨。 令安邑侯蒙仲继续坐镇阳邑。 其余随行的秦将返回,王陵亦在此列。 他率领虎卫冲破赵国军阵,解救被困秦军,是为大功。 四离日。 秦军部将已到咸阳百里处。 听说自家父亲要回来,王璋大早就嚷嚷着去看。 丹阳还要主持府中事宜,一时走不开。 于是就由李常笑带自家外孙观礼。 他今天穿了身墨色的缎子衣袍,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还有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香味,活像是个遛鸟养鱼的老财主。 王璋属虎,李常笑便命人替他做了顶虎头帽,再配了棕色的裘袄,上面刻画了黑黄交错的斑斓纹路。 李常笑还颇有意趣地给裘袄添了根尾巴。 远远看去,就像是牵着一只直立行走的老虎幼崽。 周围人路过,都看向了这对穿着极具个性的祖孙。 王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很享受这种瞩目的感觉。 单手叉腰,胸膛一挺,虎头虎脑显得更为可爱。 李常笑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弧度,他在想,自己这算不算是开了童装的先河。 走到城门近处,这里已经站满了百姓。 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丈和老妪,甚至还有些小娘子。 定是来迎接自家男丁的。 李常笑将王璋抱起来,比丹阳当年可沉多了。 小家伙的嘴巴塞得鼓鼓的,是刚刚临街买的吃食。 他伸手在白面似的脸蛋上捏了一下,小家伙顿时转过头,满是疑惑,还以为外祖有事哩! 李常笑现在可算是懂了,为什么前世自家长辈见面时总喜欢投喂,或是常道一句“又瘦了”。 看着后辈吃着自己给的吃食,立时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涌上心头。 既有自豪,也有是岁月静好。 李常笑亦是如此。 终于,小家伙吃完了。 城门外正好传来了马蹄声。 很快,就有秦卒军马进入城内。 百姓们欢声响起,因为这每一瞬的相遇,都代表一户人家的美满得以保全,是喜事。 受其感染,小王璋兴奋地鼓起掌来。 随着人潮越来越拥挤,他的视线被挡着了。 小家伙面露着急。 见此,李常笑轻轻一跃。 内力离体下沉,将整个人托到离地一丈的高度。 这高度既能保证他的视野,也不会给身后的人造成困扰。 王璋不明所以,他只会鼓掌。, 军马行了一阵之后,一群制式明显变化过的骑兵出现了。 为首的是一个白袍将军。 李常笑知道,那就是自家女婿,王陵。 但王璋认不出来。 在他的记忆里,有父亲这个概念,但长相却是模糊的。 这不怪他,毕竟大军开拨已有一年半了。 白袍将军转过头,立看到了凭虚御风的岳丈。 他一眼就认出,怀里的小老虎是自家儿子。 顿时,王陵侧过头跳上马,兴奋地朝着王璋招手。 王璋高冷地挑了挑眉,他不认识这个热情的叔叔。 还是李常笑看不下去了,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开口道。 “那是汝父。” 闻言,王璋的眼睛亮了 立即伸出胖爪爪,费劲地摇了摇,又大声喊了句。 “爹!” 下方秦人男子极有默契地抬起头。 李常笑不由捂脸,他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成为焦点了。 所幸,军马已经过半,就连王陵都走出去好远。 李常笑抱着王璋,化作了一道光影,朝着郡主府靠去。 数个呼吸的功夫,就到了府门。 郡主府的下人都认得他,连忙见礼。 “拜见靖王。” 李常笑点了点头,直接越过他们。 不过他也将王璋放了下去。 刚落地,小家伙立刻朝着正堂跑去,满脸的兴奋。 显然,见了父亲他是开心极了。 李常笑跟在他身后,笑着道。 “慢点。” 李洛安正在吩咐下人布置府内的事宜,下人们的不通透,令她正有些恼火。 这时,大老远听见了自家大儿的声音。 她的心情登时就好了,柔声轻呼。 “璋儿。” 下一秒,一个白乎乎的大豆包,像火箭似的扑向了她。 李洛安很有经验地张开手,将他一把捞起。 王璋很是激动,甚至还有些语无伦次。 “娘,璋儿…爹!” 李洛安却是听懂了。 她眉眼微弯,乐呵呵地开口。 “璋儿是见着了爹。” “嗯!” 恰巧,李常笑正好走到了。 李洛安当即见礼。 “给父王添麻烦了。” “这丫头怎还客气上了,”李常笑故意做出失落的模样,而后继续开口,“是本王欠妥了,此番回京,王陵会多留些日子,等璋儿大些,再让他出去。” 李洛安眼前一亮,甜甜地说道。 “多谢父王。” 她知道自家父王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真要谢,平日多带璋儿回王府看看,别闷出病了。” “是。” 随后,李常笑便出府了。 今日王陵凯旋,李洛安又花了心思布置迎接。 夫妻肯定是要温存的,他这个当长辈的,再留下当电灯泡就不合适了。 他直接进宫,去往宣昭帝处。 …… 冬至日。 王陵受赏,是些许金银和良田。 至于因功受爵,光这一仗还是不够的。 他也想效仿父祖,挣个爵位回来,封妻荫子。 在这天,同样有件事发生。 冀侯李常泰薨了。 消息传来,李常笑还愣了好一阵。 倒不是因为二人的交情有多深,更多是感慨。 李常泰比他年长两岁,逝世时年三十八,这已算不得早逝,更谈不上英年。 若非要讲,是个比较正常的寿数。 连同辈人都开始离去了。 李常笑轻轻一叹,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 蓦然回首,行冠礼仿佛还在昨日。 从碎梦中苏醒,风华少年,如今也成了家翁,到了做外祖的年纪。 他想起了小盒子中收藏的物件,现在却不像从前那般笃定了。 睹物思人,物明明就在那,但他却是会变的。 或许有一日,待所有记忆散去,他也变成了一道行走人间的尸骸。 这无疑是极其可悲的。 回到卧室,李常笑抽出惊鸿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痕迹。 “唰” 鲜血流了下来,还有丝丝的痛感。 李常笑终于安心了。 会痛说明他还具备五感,那便还能算是个人。 而后,他迅速用内力止住伤口。 起身前往冀侯府。 只凭昔日因果,都该去送李常泰一程。 第142章 秦人行贿 冀侯府门前挂上了白布。 这是李常笑第二次来冀侯府吊唁了。 李常泰的长子李宣成身着丧服,恭迎各府王公。 见了面,他唤了句“靖王叔”。 李常笑颔首回应,他已习惯自己辈分的提高了。 莫说他这“常”字辈。 便是“宣”字辈,其年纪最长者,诸如临洮侯李宣宜都有孙子了。 进了正堂,他取过几根香火,在亡者的陵前祭奠了一番。 而后就直接离开了。 宣昭帝派大太监冯元代为吊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表示。 至于其中的缘由,倒也简单。 昔日的齐王距离登基只差一步,无疑是让永安帝这一脉膈应的。 此乃人之天性,没有必要过分强求。 宣昭四年,春。 宜安君在中陵大破秦军,斩首四万余。 雁门郡的南部重新归于赵国之手。 王猛率部退守强阴。 消息传回咸阳。 宣昭帝没有多做怪罪。 宜安君本就是骑兵抗击匈奴出身的,兵法之术出神入化。 信平君和马服君双双殒命后,他便是赵国唯一的护国之将。 有他在,攻陷赵国的难度无疑要大了很多。 因此,在秦国君臣看来,当务之急是除掉宜安君。 至于方法,那也是有的。 赵国国相郭关便是秦人的切入点。 信平君直接殒命于他手,马服君及逐鹿赵卒的死也有他的手笔。 对秦人而言,征伐赵国取得的赫赫战功,与郭关的大力配合是分不开的。 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说动他。 此事需得由黑冰台出面。 因此,宣昭帝将李常笑与赵肃一并召入宫中。 在听明前因后果之后,李常笑面露讶色。 若他没记错的话,在时空的另一端,秦国也是依靠赵国战神相助,才能那么快就攻破邯郸的。 郭关,郭开。 名字倒是协调,想必性子也差不多。 对母国缺乏忠诚,大抵是贪生怕死之人,就该从这个点入手。 再没有什么比秦国许诺提供后路更为有效的。 他当即建议,一面以金银贿之,同时奉上宣昭帝亲笔的圣旨。 咸阳所在的关中之地是秦国最为富饶的地方。 他日秦国破灭诸国,此地必更加富饶。 不若将咸阳以西的重泉许之,加封食邑五千,封作重泉侯。 宣昭帝起初面露犹豫。 很快,他似是想清了什么,抬起头,正好与李常笑的眼神对上。 二人默契一笑。 大殿中只有赵肃还是满头雾水。 他本军伍出身,即便接掌了黑冰台,还是捋不清其中的弯弯绕绕。 两日后,黑冰台的一位都尉亲自携带诏书出发,潜入赵境。 七日后,在赵国谍者的运作下,都尉成功进入国相府,见到了赵相郭关并道明了来意。 他取出了宣昭帝亲笔诏书,以示诚意。 郭关心有意动,面上却时义正言辞地拒绝。 都尉也不恼,只说“静候国相佳音”。 半月之后。 郭关遣人与黑冰都尉联系,他同意秦人的条件,却附加了要求。 秦国五年之内不得攻赵。 因为他要趁赵国灭亡前再充实一番家底。 都尉表示要请示秦皇。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 双方各退一步,约定三年内秦国不再进犯。 而郭关需于年内除掉宜安君。 双方一拍即合。 消息传回秦国。 靖王府。 李常笑本在熬制膏药。 突然听闻这消息,愣是将手上的工作放下。 他是真的呆滞住了。 自断臂膀的事竟然真的有人会去做。 赵国,完了! 这个念头闪过,便再也散不去。 在大秦生活了三十七年,要说不期望大秦统一列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豪言壮语都蕴藏于心中,数代的积累迸发于当世。 而现在,这第一步已经迈开了。 这时,一股糊味传来。 李常笑低头,发现这锅膏药已经错了火候。 他连忙收火,却已经晚了。 这药泥已经发黑了。 他伸出手,在这上面蘸了一点,放入嘴中试药。 竟是不苦,除了有些刺鼻,倒没什么异样,甚至有些飘飘欲仙。 这至少验证了药方的可行性。 此药名为“龟鹿二仙膏”。 以李常笑炼药、试药七年来的经验,尝一口已经可以判断出效果。 温肾益精,补气养血。 只可惜,他是用不上这种的,毕竟他嘎嘎猛,这是毋庸置疑的! 却没必扔掉,哪怕是兜售旁人,都能来换一笔不菲的财富。 这一炉失败品还是算了。 李常笑采取了平日的处理方式。 他运起内力,落在了药膏上。 下一秒,原本还是团状的“龟鹿二仙膏”,立时就变成了颗粒大小。 青璃熟练地将这些药颗粒端走,撒到王府的鱼池里。 大小的鲤鱼立即浮出水面,掀起了好一阵波澜。 在李常笑看来,这就是分工明确。 滋补的药膳喂给鲤鱼,那就是补上加补。 他素来只研究滋补的药方,那些有害人体的方子,他是绝对不会倒进去的。 这年头,鲜有人家会专门培养膳医,李常笑的鲤鱼变相还能填补这个空缺。 鱼池中的鲤鱼一年一收,族群的规模越来越大。 李常笑索性将临近靖王府的几间府邸都买了。 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养鱼。 至于旁人信不信,那就不是他需要关心的。 每年二月,都有一批鲜活的鲤鱼从靖王府流到集市。 就连宣昭帝也有耳闻,只是一笑便过了。 卖鱼赚来的银子,分为了三部分。 一部分以宣昭帝的名义散出去。 一部分送到郡主府,补贴丹阳。 最后一部分,用于在各地采买药材,供李常笑炼药。 平生的乐趣只有这么些。 研究药方在李常笑看来也是一种正道。 君不见,“庆”字辈的皇室长辈日渐老去和离世。 而云王他老人家,虽年过六十,每日却依然精神饱满。 这就是调理得当的效果。 李常笑扪心自问,这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值得。 南华真人留下的逍遥药方,他已经尝试了六成。 剩余的部分,要么是缺乏药材,要么是有伤天和。 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现阶段李常笑是不会研究这些的。 他想积累些功德,给云王夫妇,兄长,还有自己的女儿女婿,谋求些许福运。 不求别的,长命百岁,身体无恙。 虽然虚无缥缈,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除此之外,依靠黑冰台的力量,李常笑从民间搜罗了不少药方。 这龟鹿二仙膏就是其中的典范。 在李常笑看来。 学海无涯,寿命却足够悠长。 只要他掌握的够多,这些东西就不至于断了根。 想必那些药方的创造者,对此也是喜闻乐见的。 第143章 宜安君之死 宣昭四年,夏。 王猛领受圣旨,于强阴主动出兵。 宜安君击之,王猛所部佯败。 折损士卒近千后,彻底退出了雁门郡。 宜安君心有疑虑,数日后方才派兵接掌北雁门数城。 赵帝大喜,赐银万两,加封食邑五千。 与此同时。 邯郸。 黑冰台的谍者散布谣言,扬言宜安君有意谋反。 赵帝起初不信。 但在郭关的有意纵容下,邯郸城内的谣言愈演愈烈。 值此时,郭关进言。 雁门郡已收复,不若将宜安君召回,换之以赵帝的叔父,曲阳君赵虎。 赵帝深以为然。 在他看来,非战之时,兵权就该握于赵宗室之手,这般最为稳妥。 于是,赵帝亲下诏书。 命曲阳君携圣旨,前往雁门军中,接掌兵权。 七日后。 曲阳君重新返回邯郸,模样颇为狼狈。 他跪地痛哭。 直言宜安君不遵君命,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抗旨。 赵帝素来心高气傲,听闻此言自是勃然大怒。 郭关知道,诛杀宜安君之谋,只剩最后一步。 次日,他入宫求见赵太后。 将宜安君之言断章取义禀明。 赵太后同样信任郭关,并未起疑,也未曾查证。 她爱子心切,恐宜安君掌重兵谋反,当即前往赵帝之所。 赵帝本就起了疑虑,又有赵太后进言,当即下了决心。 他喊来宦者令,命其亲往雁门军中,传宜安君回邯郸面圣。 待宜安君离开雁门,于途中杀之。 宣昭四年,六月。 宜安君见宦者令亲自传旨。 心底虽有疑虑,最终还是遵了旨。 临行时,他吩咐副将严守雁门。 行至夏屋山,曲阳君赵虎率刀斧手埋伏于此。 宜安君及麾下数十亲卫死战,奈何寡不敌众,殒命当场。 而后,宦者令携宜安君首级返回邯郸,向赵帝复命。 曲阳君赵虎领赵帝圣旨,前往雁门接掌兵权。 邯郸城。 赵帝见着了宜安君的首级。 他刚刚凑上前,宜安君两眼突然睁开,怒目圆睁,直视着赵帝。 赵帝被吓了一跳,连忙派人将首级拿走。 自那日后,赵帝病了。 太子尚年幼,国政便落入了郭关之手。 郭关遣人将黑冰都尉喊来,直言宜安君已死。 黑冰都尉点了点头,表示秦人亦会信守承诺,三年内不再进攻赵国。 宣昭帝不打算违背与郭关的约定。 他已料定,郭关执政则赵国国力必每况愈下。 届时,秦灭赵亦能省去许多麻烦。 宣昭四年,七月。 自李常笑上回面见宣昭帝后,王陵便作为虎卫统领留在了咸阳。 平日除去公事,他留在郡主府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半月前,丹阳再诊出了喜脉。 这是第二胎,丹阳及郡主府上下都有了经验,却还是免不了紧张。 在这之后,王陵每日下值后也不再逗留,早早回到郡主府。 至于李常笑,每到饭点,就会端着自己烹调的膳食送到安阳那。 用的是最鲜活的鲤鱼,佐之以安胎的药材,烹调成鱼汤。 为了防止丹阳吃腻,他还知道随时更换样式。 鲫鱼砂仁汤,利温止呕,醒胃安胎。 冬瓜鲈鱼汤,补肝肾,益脾胃。 阿胶光鸡汤,养血安胎,提振食欲。 …… 每日都换着花样,保持新鲜感。 丹阳很喜欢这些膳食。 她能明显感觉到其中的好处。 服了这些汤药,类似呕吐、厌食、恶心之类的症状都减轻了许多。 这让李常笑更加有信心,也更有动力了。 这些日子他没少往太医院跑,抓着那些闲着无事的老御医,与他们探讨药膳的性质和方子。 在李常笑看来,药膳虽然没有成为主流。 可这并非不代表,大秦医术最高的这群人不知道其中的好处。 现成的医学大家便在眼前,李常笑自然不会浪费。 接连数月,他都泡在了太医院里。 这年头医者的身份比不得后世,见靖王也算半个行家,老太医们都不排斥与他交流。 一来二去,他倒是从这些老御医身上学了不少知识。 李常笑自认算是个厚道人,当然不会只取而不出。 他也将自己近些年搜罗的各式药方,还有炼药的经验拿出来分享。 其中有不少,是逍遥药方里记载的,已失传了许久。 老太医们眼力非凡,自然知道这都是些好东西。 心里有些受宠若惊,靖王竟这般坦诚与厚道。 感动之下,老太医们对视了一眼,纷纷作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们将祖上传下的医学秘方,炼药授法传给靖王。 太医们人老成精,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其一,可以交好靖王,裨益无穷。 其二,逍遥药方无比珍贵,比起他们祖上的传承,也差不了多少。 其三,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靖王年近不惑,却依然没有子嗣。 人的寿数自有穷尽,况靖王乃天家贵胄,对医术有兴趣实属罕见。 待他百年之后,这些医家知识,大概率寻不得继承人的。 这样一来,自家祖上的传承就还是独门秘方,算不得是违背祖训。 李常笑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却没有多说什么。 人家愿意分享,他便只管学就是。 大不了,日后积累的功德也分他们一些。 傍晚。 李常笑走出太医院,心情自是极好。 那群老太医,不少都是医家先贤的后人,一身所学都是此界之精华。 其中有一位卢太医,他祖上就是鼎鼎有名的扁鹊。 李常笑从他那学到了《难经》,还有一些从中古圣人长桑君那传下来的禁方。 (禁方:珍秘的药方) 卢太医将记录秘方和理论的典籍,借于他观阅。 李常笑有过目不忘之能,全数记在了脑中。 好奇之下,他还问了卢太医关于“上池之水”的真伪。 卢太医抚须大笑。 直言那是世人口耳相传,捏造的虚妄之言。 扁鹊的医术,那也是脚踏实地学来的。 行医之途,五成归于师门传承,还有五成在于自身努力。 闻言,李常笑一阵赧然。 他得承认,方才确实生了走捷径的念想。 当即朝着卢太医一礼,以示受教了。 卢太医受了这礼。 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位的来头也不小。 夏无且本人,医缓的后人,医呴的后人,阳庆的后人…… 另几位太医,虽然没有听说其名字,但只论姓氏,就知道非同一般。 就比如,张氏。 李常笑可是记得,数百年后有位医圣唤作张伯祖,医术又高,辈分还大。 说不得,这也是一桩因果呢。 第144章 言传身教 宣昭四年,十一月。 孟夫子病重。 他是当今秦国最富盛名的大儒。 就连宣昭帝都数次过问他的病情。 御医们亲自前往。 切脉、诊断…… 最后发现孟夫子是染了风寒。 李常笑亦在场,听到这,他不由舒了一口气。 伤病还好,有药可医,就怕是寿终正寝。 他暗自捏了一把汗。 老友,你可得多留些时日。 太医们开了麻黄汤,抓药的配比也说清了。 麻黄二钱,桂枝三钱,甘草二钱…… 李常笑亲自去烹药,就是按照太医们吩咐的剂量。 他觉得自己是开了眼界。 所谓的对症下药,正是如此。 熬制麻黄汤需要的药材算不得稀奇。 “麻不过三,桂不过五”,这句话或多或少都听过。 可在诊断时,如果不区分年龄和病情,那就真成了害人的庸医。 李常笑暗自庆幸。 幸亏他从没自以为是,习得皮毛就到处卖弄。 在医学一道,懂些许滋补的配方,还算不得入了门墙。 真要到济世救人的地步,那都是靠长年累月的练习,因为真理就藏在实践中。 无他,唯手熟尔。 终于,药熬好了。 李常笑亲自端到孟夫子的榻前。 孟夫子已经醒了,身体缩在被子里,显得有些无力。 李常笑将他扶起来,喂药送到他口中。 药入口中,孟夫子倒没什么异样。 大抵是上了年纪,所以尝到的苦便没有那么苦了。 喝了四五勺之后。 孟夫子的额头立时就出汗了。 见此,李常笑便放下了麻黄汤。 此药发汗力强,不可过服,否则,汗出过多必伤人正气。 又过了一会。 孟夫子似乎是舒服了,看上去也更有精神,两眼恢复了平日的矍铄。 李常笑坐在塌前,心倒是安了,出声道。 “老友,年事已高,何须这般累乏。” 孟夫子缓缓开口。 “时不我待。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少来。便是每年教习百人,老友你又有多久可活。百年之后,学问有失,又该如何。” 孟夫子的眉眼闪动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你这小子,就不能盼些好么。” 李常笑挑了挑眉,开口道。 “老友可愿听我一句。” “请。” “即日起,辞掉国子监的职务,搬到靖王府。” “这——”孟夫子正要开口,却被李常笑打断。 “将毕生所学书写成册。毕竟是老伙计你自己的东西,若交由弟子收录,免不了会有遗漏,岂不可惜。” 李常笑知道,这孟老头是个很纯粹的人。 他不担心自己的名声传不到后世,却会惋惜自己的思想被人埋没。 借着这点,李常笑已经拿捏到了他的软肋。 闻言,孟夫子的眼底闪过意动。 王夫子的例子在前,李常笑自身也是有数的大儒,断然不会唐突了学问。 若真能将毕生所学书写成册,流于后世。 即便每年只有十人受学,百年千年后,那也是成千上万人。 受之不尽,教之不绝。 这是在国子监永远也做不到的。 想到这,孟夫子拱手,倒也不做作。 “日后叨扰老友了。” “这才对。” 李常笑哈哈大笑,他的心情自是极好。 这般邀请,除却二人交情的缘故,其实还有更层次的原因。 在他看来,以孟夫子的学问,流到后世那也配得上一句圣贤。 似这等圣贤之人,素来只传播思想,记录集撰的事情却一贯交由弟子。 这中间过了一个环节,不免会被曲解,那就不纯粹了。 若由本人亲自来写,直书其意,反而更容易叫后人学习和感悟。 见他答应,李常笑正欲告辞。 可是刚走到门口,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孟夫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下一秒,就见李常笑从怀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盒。 打开金盒,露出了一颗朱红的药丸,很漂亮。 哪怕以孟夫子的涵养,都不由脸色一变。 他看向李常笑,神色变得古怪。 “老友怎去信这丹家之物。谬矣!” 炼丹长生之说古已有之。 孟夫子以为李常笑也染上了这毛病,深感痛心。 李常笑面色不变,他用内力将那一小颗药丸托起,递到孟夫子身前。 有些无奈地解释道。 “交情二十余载,老友还不了解我么。你且宽心,此为药丸,而非铜丸。” 听了这话,孟夫子的脸色好看了些。 他知道自己是误会了老友。 当即一伸手,从李常笑手里接过药丸。 似是出于愧疚,没有犹豫就直接吃了下去。 这药丸极为神奇,入口立即化为了一道甘流,顺着喉咙划下,洒向五脏六腑。 先前麻黄汤残余的苦味也被一并带走。 孟夫子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困意顿生。 李常笑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告辞了。 临行时,还替他把门关上。 屋里已经响起了沉沉的呼声。 孟夫子不知道他多久没能睡得这般酣畅了。 李常笑坐在马车上,打道回府。 方才给孟夫子的药丸,是他自禁方中得到的收获。 熬制的药膏,再辅以上好的炼蜜,二者合一,如此才成了药丸。 跟那些铜丸,汞丸可不是一路货色。 这是长桑君留下的禁方。 “金风玉露丸” 用百年雪莲,还有九种珍稀花露才制成的。 雪莲的稀罕不必多说,花卉珍稀,采集花露更是需要时节。 天地造化,日月精华。 极尽天时与人和,就成了五粒。 丹呈朱红,清香袭人。 可补神健体,延年益寿。 既然无法让人长生不死,那便延年益寿。 因为药材稀罕的缘故,李常笑也不打算对外说明。 既然叫禁方,那肯定是合了天地之理。 自己有幸得到,还炼成了,这已是上天垂怜。 可真不能不识好歹。 到了王府。 李常笑立即命人将院子收拾出来。 等孟夫子痊愈后搬过来,就让他住这。 那日子一定是极美。 李常笑都想好了。 清晨醒来,拽着孟夫子到后院欣赏那一池鲤鱼,体会何谓鱼之乐。 用过早膳后,孟夫子研学,他继续研究丹方。 快到午时,去煮制膳食,让孟老头也试试他的手艺。 晚间。 待月上梢头,点着烛火。 风从缝隙间吹入,引动桌案上的明火摇曳,屋内明暗闪烁。 那场景必是极尽人间风雅。 二人席地而坐,论道学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都不会觉得疲倦。 第145章 有孙李墨 宣昭四年,十二月。 孟夫子辞去国子监的职务,搬到了靖王府。 李常笑早就替他收出了院子。 着书立说所需的笔墨纸砚悉数备齐。 孟夫子的几个弟子都跟了过来,服侍在身旁。 这些弟子都是秦地有名的大儒。 即便如此,他们见了李常笑,还是得喊一句“师叔”。 毕竟孟夫子与他是平辈论交的。 李常笑曾试图忽悠几个师侄,跟他一起研习“性恶论”。 毕竟秦法正是基于这点。 人性本恶,所以才需要法的约束。 只可惜,那一个个的都可谓道心坚定,丝毫不受他蛊惑。 李常笑没有强求。 毕竟这一辈子,能够坚守自己的信念,未必不是一种浪漫。 午时。 今天熬制的还是鱼汤。 孟夫子本来是不喜欢吃鱼的,但李常笑的汤,却出乎意料地合胃口,不由大快朵颐起来。 饶是以他的定力,偶尔还会贪嘴。 看着李常笑离去的背影,孟夫子不禁感慨。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眼前的靖王,便是其中的代表。 浑然不知道自己被夸的李常笑,又到了郡主府上。 李洛安正在里屋烤火取暖。 胎儿月份大了,她的身子有些显怀。 寒冬腊月,还是缩着最为舒服。 皮裘制成的袄子挂在身上,暖洋洋的。 王璋正苦着脸,坐在一旁复习先生传授的课业。 用李洛安的话来讲,王璋这孩子,可不能只做个武夫,需得有勇有谋,文武兼备。 就像他外祖一样。 这时,李常笑正好走进屋子。 王璋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抬起头喊了句。 “外祖!” “诶。” “用膳。” “好!” 王璋立即起身,刚抬头便对上自家母亲的眼神,脑袋不由一缩。 见此,李常笑哈哈大笑。 总觉得这副情景,好像昨天还发生过。 李洛安听出了他的笑点何在,不由有些羞赧。 “父王。” 李常笑将鱼汤轻轻放下。 转而又把王璋捞到怀里。 用体内的道家内力替他温润经脉。 打好了底子,等到习武的时候,便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众人坐定,取过小碗,用勺子打鱼汤喝。 李洛安两手轻轻捧着碗,极其斯文地抿着汤水。 王陵的吃相就狂野得多了。 这年头没有电视,收音机之类的东西解乏。 一想到李洛安整天闷在府里,可能会觉得无聊。 每到这时候,李常笑便会说起自己的见闻。 众人早已习惯,还觉得有些温情。 宣昭四年,除夕。 靖王府里弥漫着一股年味。 因为孟夫子搬来的缘故,今年府里热闹得紧。 他的弟子们来自天南海北,这年俗的讲究倒也混杂。 李常笑大手一挥,府上的厨子便将南北的年夜饭都安排上了。 北方的“八大碗”,猪牛羊都齐全。 南方的各式糕点,鸡、鸭、鱼、莲藕、年糕等。 大吉大利。 年年有余。 步步登高。 但凡是祥瑞寓意的事情,李常笑全都安排上了。 这念头,除了图快乐,可不就只剩吉利了。 年夜饭之后,便是守岁。 一行人裹着皮袄,坐在屋檐下。 吃着点心,饮着热酒。 抬头望月觉得清冷,只有闲谈时才多了几分烟火气。 宣昭五年到来的那一刻。 李常笑命下人在院中点燃了“爆竹”。 这时候的爆竹,与火药无关,就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竹子。 将竹子点燃,发出“噼啪”声。 这就满足了全部的仪式感。 不吵,反而有些清脆。 所谓的爆祭,是为了驱邪敬神。 正月一日,鸡鸣而起。 先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 这一年便是个新的彩头。 宣昭五年,二月。 秦伐楚。 以勇毅伯蒙然为主将,公孙策为副将,兴兵三十万。 并不是要攻占汉水河畔的临平。 相反,这次的目标是下阴以东的申地。 楚有申息之军,以申息遗民组之,车马相击,无往不利。 秦人此番便是要彻底攻占申地,废掉这王者之师。 蒙然令副将领兵五万佯攻临品。 楚将以为秦人再度来犯,将三十余万士卒全数囤于汉水。 蒙然则率领部众绕到了息地。 集兵力优势合于一处。 息地周围,还有数个封君的食邑。 食邑的守军常年废弛,欺压寻常楚国百姓尚可,遇上了秦军精锐,便如土鸡瓦狗般溃散。 在身家性命前,这些封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顺从。 颇有种“王师所至,望风而降”的意味。 短短七日。 便接连攻下了申、吕、梁、武城、镣阳等十余座城邑。 宣昭五年,三月。 丹阳再诞下一子。 按照从前与栎阳伯府的约定,这孩子过继到靖王府下,继承香火。 说来也巧,这娃儿在娘胎不足十月。 出来的时候,却比那些足月的娃儿还有精神。 哭声嘹亮,状若雷鸣。 只听这劲头就知道是个健康的宝宝。 李常笑替他取了个名字,叫“墨”。 继承靖王府香火,随他姓李,唤作李墨。 墨,满腹经纶之意。 到底还是受了王璋的影响。 这小子整日舞刀弄枪,一读书就犯难。 只希望他这胞弟,可以中和些许文气,顺便分润点给其兄长。 不能总咋咋呼呼的。 文武贵在张弛,所以才说要一手棍棒一手文书。 虽已过继给了李常笑,但这娃儿还是养在郡主府的。 一来,没必要让他从小受骨肉流离之苦。 二来,李常笑终有一日要离开的,这娃儿需得有家人依赖,不然就太孤独了。 秦国宗族那,听闻李常笑过继了一个娃儿,纷纷大为惊讶。 云王这个当爹的,更是大手一挥,将李墨写上了宗族的文牒。 宣昭帝很给面子,在李常笑递上奏请后,立即下旨。 封李墨为云阳郡王。 有了这层身份,他在大秦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李常笑望着熟睡的小家伙,眉眼效其母,倒像是男版的丹阳。 看着他,李常笑突然有些狠不下心。 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再替你布置几番,往后可就得靠自己了。” 第146章 孟子三卷 宣昭五年,四月。 皇长子李宣平南下,督战伐楚。 宣昭五年,六月。 秦人攻破了申地以南的叶、应、城父、湛阪等九座城邑。 至此,秦国领土向西与魏国上蔡郡毗邻。 楚国边境退至汝水一线。 皇长子返回咸阳。 宣昭帝正式册封李宣平为太子。 圣旨刚下,宣昭帝又再度将他派了出去。 这一次是去陇西郡。 陇西郡以外,是其中一支羌人的聚居地。 即氐羌,因居于秦国以西,又唤作西羌。 统一列国后,这儿就是秦人继续征伐的目标。 作为大秦的下一任帝王,李宣平需要时刻警惕环顾的虎狼。 宣昭五年,八月。 靖王府。 这大半年的功夫,孟夫子修书有了极大进展。 第一卷成书问世。 王府的日子清闲,又无旁人打扰。 这让他能够一心一意地总结学问。 弟子们服侍在身旁,孟夫子只一个眼神,他们便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此一来,自是事半功倍。 李常笑没有过多打扰。 他知道,老友这是急了。 即便有金风玉露丸续了些生气,可这大限之日却推迟不得。 孟夫子学究天人,冥冥中有所感应。 李常笑好久没进院子了。 他平日喜欢抱着李墨,在孟夫子的院外踱步。 美其名曰,蹭圣贤之气。 大争之世即将结束,百家争鸣只剩余晖。 在李常笑看来。 自己这老友,便是这世间仅存的圣贤。 怀中的李墨正睡得香甜。 李常笑一转身,青璃立刻走上前,将李墨抱了过去。 睡梦中的小家伙浑然不知,自己又挪了个睡觉的地儿。 青璃脸上带笑,轻轻地将小家伙带到里屋。 李常笑嘴角一勾,笑骂道。 “是个心大的。” 身后的德顺适时走上前,躬身道。 “小郡王不怕生,这下王爷可以放心了。” “德顺,你这嘴说的话,那是那般中听。” “嘿嘿,谢王爷夸奖。” 德顺的那张老脸顿时笑成了菊花。 只是褶子茂密,熙熙攘攘的,像条枯老的丝瓜筋。 李常笑已不记得,那褶子是什么时候多起来的。 青璃近来腿脚也不灵便。 昔日貌美如花的脸蛋,不免落了些珠黄。 李常笑轻抚胡须,很硬也很刺。 至少看上去,他老了。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他的心里还是多了庆幸。 宣昭五年,十月。 孟夫子的第二卷成书问世。 到这一步,孟夫子却先倒下了。 他躺在床榻上,面露天人五衰之状。 李常笑亲临。 见他满脸痛苦,不由出声。 “老友,此过在我。” 闻言,孟夫子摇了摇头,嘶声道。 “是老朽贪妄了,怪不得旁人。” 周围的弟子纷纷低下头,面色悲戚。 李常笑看向了一旁的颜俞青,知道他是孟夫子的大弟子,问道。 “夫子可曾言明,书成几卷。” 颜俞青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老实道。 “三卷。” “好。” 当天夜里。 李常笑屏退了孟夫子的一众弟子。 里屋挑着灯盏。 透着纱窗,可见人影晃动,似是奋笔疾书。 还有微弱的呻吟传响。 孟夫子的弟子们立于院中, 眼底满是希冀,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哀求。 寅时过半。 红日冉冉升起。 光照云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 曙光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透过缝隙洒入屋中,落在孟夫子的额前。 恰此时,李常笑从桌案起身。 面有疲态,却又释然。 孟夫子嘴巴微动,是想笑的。 可任凭他如何使劲,脸就僵在了那。 他发现,自己就连这么一丝一毫的力量,都调用不了。 无奈之下,孟夫子只能眨眼。 “老友放心,这三卷已成。” 闻言,孟夫子两眼闪动,似有安详。 转而微微张口,很快又合上了。 李常笑分明看见,有一缕清气升腾。 他运起内力,双目紧随其后。 清气上天,正好遇见紫气东来。 灰蒙蒙中带了一点微霞。 而后,空中乍起了白虹。 咸阳城上方,一只火红色地大鸟翱翔于半空之中。 鸣叫声中透着悲意。 宣昭帝从殿中走出,神色大变。 冯元立即跪下。 “凤兮,凤兮……” 孩童们的歌谣在街巷传响。 靖王府。 李常笑望着气息全无的老友,俯身到他耳畔,悄悄开口。 “老孟,你要当圣人了。” 随即,他拿起桌案上的第三卷,走出屋。 见他出来,孟夫子的弟子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集体俯身,深深揖礼。 李常笑与孟夫子的身影重叠。 一时间竟分不清,究竟是送别孟夫子,还是在恭迎这第三卷。 良久,方才起身。 李常笑走到颜俞青身旁。 “老友身前可曾交代,成书为何名。” 颜俞青神色庄重,再朝着李常笑行了一礼。 “老师曾言,由师叔代为传授。” 听到这,李常笑哈哈大笑。 笑声嘹亮而回响。 只是,一股难言的酸涩鼓到了嗓子眼,让人难过。 李常笑深吸一口气,再度恢复了泰然。 他神色一厉,朗声道。 “孟门弟子何在!” “弟子在此。” 众弟子纷纷应道。 “即日起,此三卷者,齐名曰:《孟子三卷》。尔等省得?” “喏。” 弟子们应道。 哪怕是最为古板的颜俞青,都没有出声反驳。 君子之礼,师徒之谊。 夫子高风亮节,他当得如此。 孟夫子离世的消息传出。 秦国境内,大小官员自发悼念。 国子监停授三日。 李常笑将抄录好的《孟子三卷》带到宫中。 宣昭帝当即下旨。 以秦皇之威,定孟子之名。 马车上。 李常笑面露思索。 昨夜的那一幕涌上心头。 两手握着笔杆,现在还是全无知觉。 待世人日后读得这三卷着作,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一卷是成于一夜。 他回过头,看着车厢外。 街道依旧繁华,人群依旧匆忙,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只是,属于他的风景却越来越远。 这样也好。 一次次离别,不免累了、乏了。 能够让他亲自去送的人也越来越少,因为更多的已经走了。 到了王府。 大老远就看见了院中的老树。 他在想,如果这是梧桐树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就能栖凤凰了。 第147章 赵国破灭 宣昭五年,除夕。 靖王府。 院中支起了大锅,这是在熬羊汤。 热气升腾,沁入鼻腔。 李常笑往里放了不少药材。 这汤温中散寒,益气强筋,是滋补的。 李常笑,青璃,德顺,还有四大宗卫,全都围着大锅坐着。 相比去年,确实要冷清了不少。 这才是常态。 因为不可能永远都热闹的。 宣昭六年,春。 赵国已是一片乱象。 连年兵乱,饥荒四起。 郭关总揽国政,却只顾着充实行囊。 赵国朝中皆敢怒不敢言。 那些敢于发声的,全都被武灵卫削了脑袋。 恰逢赵太后薨殁。 赵帝与赵太子更是无暇理政,反倒助长了郭关的气焰。 赵国,代郡。 匈奴和燕国分别从东面和北面进攻。 宜安君死后,赵国再没有能够镇守边关的大将。 沿路上,代郡赵卒兵败如山倒。 短短半月,就退到了代郡的治所代县。 眼看代郡就要彻底沦陷了。 一封圣旨自邯郸出。 雁门郡的赵骑转而驰援代郡。 消息传到秦国。 宣昭帝立即下旨,命王猛自云中郡出击。 同时,又派蒙仲、孙乾分别自上党郡和巨鹿郡两面伐赵。 咸阳城。 王陵告别家人,率领虎卫出征。 李常笑知道,宣昭帝这是打着灭国的念头去的。 统一之战自此拉开序幕。 宣昭六年,三月。 蒙仲所部攻下了赵涉等七城,距离邯郸仅有三百余里。 东面的秦卒攻破了武城,疾行数日抵达黄河河畔。 赵帝连夜下令,命赵国各地的兵卒回援邯郸。 东线守备空虚,孙乾所率秦军抵达沙丘。 至此,在两面形成了对赵人的合围之势。 宣昭六年,五月。 孙乾所部在巨鹿与赵将颜鞠麾下的三十万士卒决战。 歼灭赵军十六万,颜鞠战死。 蒙仲麾下东出武安,距离邯郸不足百里。 沿线的赵卒或被击溃,或被俘虏。 邯郸方圆百里,俱是一派乱象。 曾几何时,这里也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界。 宣昭六年,七月。 蒙仲击溃了平阳的赵卒,这是邯郸周围最后的抵抗力量。 邯郸城中。 赵帝本欲携带一众宗室出逃。 迁往故都晋阳,谋求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可惜,他们刚刚出城。 在马服山遇到了孙乾所部的秦军。 赵帝自知再无退路。 心底退意顿生,不如就此降了秦人。 他身后的武灵卫,是世代守护赵国皇室的势力。 赵国在,武灵卫在。 赵国亡,武灵卫亡。 于是,武灵卫第一次违逆了赵帝的命令。 他们提起手中的兵器,杀向了秦卒。 蒙仲早有准备。 他一挥手,便有数百道黑甲骑兵自身后走出。 正是铁鹰锐士。 为首者是这一代的黑冰督主,赵肃。 赵肃伸手一抓,就见一柄长枪落入其手中,一抖枪花,喝令道。 “杀!” 铁鹰锐士也动了。 蒙仲没有闲着,他吩咐神箭手就位。 找准时机放几轮冷箭。 这些铁鹰锐士都是宝贝疙瘩,不能随意折损。 很快,蒙仲就知道他多虑了。 两军相撞,兵刃交接。 想象中势均力敌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这是一面倒的屠杀。 武灵卫的士卒才刚举起兵刃,长矛已经到达了胸口。 他们运起内息抵挡。 铁鹰锐士另一手的阔身短剑已经斩下了他们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挥洒在马服山的土地上。 腥气久久不曾散去,盘桓在上空,形成了满天血云。 一股莫名的悲意和凄凉席卷全场。 就连赵帝,这时都生出了愧对先祖基业的遗憾。 很快,让他更为咋舌的事情发生了。 他最依仗的老师,赵国的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郭关。 郭关居然走出了赵国君臣的行列,满脸堆笑奔向秦卒。 昂首阔步的姿势,还有阵阵微风席人。 赵帝哪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气得直哆嗦,怒火直冲上脑。 随后便两眼一黑,向后栽倒去了。 赵国群臣脸色剧变,连忙托住赵帝的身子。 赵太子口中高喊着父皇。 他低下头,眼底满是恨意。 蒙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笑着看向郭关,甚至还拱着手。 “郭相立了大功,本侯会如实回禀陛下。” 郭关觉得很有面子,见蒙仲恭敬如此,更平添了几分得意。 他转身朝着咸阳的方向行了一礼,以指点的语气说道。 “为陛下办事,是我等臣子的荣幸。” 蒙仲眼睛一眯,微笑着开口。 “郭大人有此心便好。” 随后,郭关便被秦卒请了下去。 蒙仲看向赵国君臣,淡淡道。 “押走。” 而后,他率军进入邯郸。 …… 在黑冰台的运作下,邯郸城破的消息传遍赵境。 无数赵人万念俱灰。 孙乾与蒙仲,两军兵合一处,彻底占领了巨鹿,恒山,邯郸三郡。 王猛那头也传来捷报,雁门郡已下。 至此,赵国只剩代郡和太原郡还在顽抗。 代郡有匈奴和燕国,秦人只需要攻下太原郡。 三日后,咸阳的圣旨到达 命孙乾坐镇邯郸,蒙仲率军自白马山进攻太原郡东面。 王猛自句连山攻入太原郡北面。 宣昭六年,八月。 太原郡沦陷。 自此,赵国彻底灭亡。 宣昭六年,十月。 有三道圣旨送至前线。 栎阳伯王猛升任栎阳侯。 安邑侯蒙仲升任曹国公。 秦将孙乾升任昌城伯。 …… 宣昭帝的手笔出乎意料地大。 这是永安朝以后,第一次册封武勋。 最令人瞩目的,无疑是蒙仲的曹国公之爵。 他是秦国立国以来第一位活着封公的外姓臣子。 所有武将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武勋爵位的顶峰上升了,他们也有了封公的机会。 这无疑是极其振奋的。 宣昭六年,十一月。 一众赵国宗室都被押解到咸阳。 只可惜,路途颠簸。 数位赵国宗室病死途中,其中就包括赵太子。 赵帝以戴罪之身上朝。 大太监冯元宣读了圣旨。 赵国皇族除却与秦国亲厚者,一律贬作庶人。 自此为秦民,自食其力。 赵帝废去帝位,封作赵伯。 靖王府。 李常笑已经收拾好家当,马车就停在王府门口。 赵国已灭,黑冰台不再需要他操持。 宣昭帝只需稳扎稳打,统一天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他,正好趁此机会出去走走。 第一站,就是陇西郡。 第148章 进入陇西 已经下定决心要走,李常笑便不会犹豫。 次日。 天刚亮,马车就出发了。 车上只有三个人。 李常笑,车夫和王璋。 还有些金银细软、干粮与淡水。 所有都是事先就安排的。 唯独带上王璋这件事是临时起意。 要说假话,是带他长长见识。 不能读万卷书,那就行万里路,两样至少得挨上一点。 要说实话,是为了缓解孤独。 路途漫漫,有小辈陪伴在侧,能为这行途添些热闹。 有时候,连李常笑都觉得自己得了臆病。 明明讨厌麻烦,却又喜欢热闹。 大抵上,他本就是个矛盾的人。 出了咸阳城,沿渭河一路西驰,最后就能直达陇西郡。 陇西,因地处陇山以西而得名。 治所在临洮(古名是狄道,大家知道就行)。 因毗邻羌人和氐人的缘故,陇西各县人烟稀少,民风彪悍异常。 天命一朝贬斥的皇子皇孙都是挑这。 李常威流放的临洮县,还有已故冀侯的冀县,都在陇西郡。 四日后。 进入陇西郡地界。 沿途中,目力所及皆是一幅山川美景。 山峦巍峨成峰,绿荫滴翠点缀其间,鸣禽拔枝而立,乔木叶落而歇。 山洼幽深,池潭晴明,车辙碾过大道,荡起了层层延伸开去的波波涟漪,一两个水珠晶莹地滚动,又惊搅了自适的游鱼。 本就是出游,自然不急在一时。 白日赶路,夜间安歇。 马车寻了一处平坦之地停靠。 逢天色暗淡。 就地捡拾起柴火,明亮的光照在脸上,又暖又亮。 淡水可以就地补给,若吃腻了干粮,就从河川捞鱼。 甘饮山泉水,鱼肉肥美,火烤后嫩得能渗出汁水。 入了夜,席地而眠,闭上眼就能入睡。 李常笑和车夫都能适应。 唯独王璋,他刚开始还浑身不习惯。 嚷嚷着要回到马车。 李常笑没搭理他,顾自沉沉地睡了过去。 鼾声响若雷鸣,吓走了林间的走兽。 王璋咬咬牙,最后学着李常笑的模样卧在地上。 不一会儿,也睡了过去。 这时,李常笑缓缓睁开眼。 他伸手轻放在王璋身后,往他身上输入内力,护持身体各关节。 这样一来就不怕挨冻,更无需担心风湿之类的疾病。 车夫也醒了,他轻手轻脚站了起来。 李常笑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二人起身,走到月下。 只有王璋还在呼呼大睡。 …… 第二日,抵达邽县。 在后世有个响亮的名字,天水。 大江大河经流此地,冲刷形成河谷,养得土地的肥沃。 街道旁,不少邽戎遗民走过。 他们披散长发,身着胡服,衣襟左掩,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遇见熟识时,嘴角也会大大冽起,笑声浑厚绵长。 再往后是冀县。 马车没有停留,连赶了三日抵达渭源。 途经首阳山,李常笑又给王璋讲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 他很擅长讲故事,王璋听得津津有味。 既能愉悦心情,又能增长见识,自是再好不过。 行至此地,渭水已尽,不能继续指引方向了,由长城接替这一重任。 临洮位于陇西最北,呈尖角之势,外有长城环绕,是真正的边陲地带。 西面是未曾降服的羌人部落,东面是虎视眈眈的匈奴王庭。 太子及麾下的二十万秦军坐镇临洮。 临洮置县距今已有数十年的时间。 秦、羌、匈奴相互攻伐,彼此间形成了默契,允许小规模的互市。 到达临洮城下。 守城的士卒拦住了去路。 李常笑取出宣昭帝赐予的金令,就被放行了。 进城后,立刻有黑冰台的人走上前。 他们在临洮有不少产业,正好可以提供食宿。 王璋眼睛发亮,以为这连月的苦日子终于熬出头了。 他要大口吃肉,大口喝水! 谁知,李常笑拒绝了。 “本王自有安排,不必劳烦你等。” “喏。” 黑冰台的人应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王璋的嘴巴长得很大,欲言又止。 他似乎看见,那些本该到嘴的肉“扑腾”一下又飞走了。 王璋心底疑惑顿生。 外祖,还留了什么后手不成。 莫不是有大院子! 王璋大喜。 李常笑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觉得有趣。 只是,小家伙恐怕要失望了。 李常笑自己也是头一回到陇西,当然是变不出来院子的。 他从头到尾打的都是蹭住的主意。 一刻钟后。 马车停在了一座院子前。 门前有数位戎装甲士把守。 一看便知主人家的身份不一般。 下了马车。 李常笑走上前。 为首的甲士拦住他,见李常笑一身白衫,出声询问。 “先生此来为何。” “临洮侯之父可在?” “在。” “劳烦通禀,但言故人来此。” 见李常笑谈吐有度,气质非凡,甲士的疑虑打消了些。 他命余者留此,自己转身进入院子。 不一会,一身着葛衣粗袄,头裹白毛巾的男子走出。 正是天命朝的皇长孙,李常威。 李常威本来还在摆弄他那些牡丹。 忽闻故人来访,心里大为疑惑。 想不通是哪门子的故人。 走出门,他的目光很快便落在李常笑身上。 李常威轻“咦”了一声。 很快,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抬起手,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你是……常笑?” 李常威的语气带着一抹难以置信。 见他认出了自己,李常笑心情大好,调侃道。 “多年未见,不请我进去坐么。” 李常威连连点头,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团,嘴里告饶。 “哈哈,是我疏忽了。来,进来坐。” 他的目光落在王璋身上,面露疑惑。 “这是。” “大外孙王璋。”李常笑转头看向王璋,招呼道,“璋儿,喊大伯公。” 王璋点点头,很标准地行了晚辈之礼。 “王璋见过大伯公。” 闻言,李常威脸上的笑意更甚,一把将他托起。 “好孩子,快起来。” 随后,一行人走了进去。 院子很大,屋顶多为一坡水的式样。 李常威走在最前端,有些骄傲地介绍起了自家院子的各处。 “此为卧舍。” “此为马厩。” “此为牡丹园。” …… 第149章 紫斑牡丹 当晚。 李常威设宴款待。 说是宴,其实是些特色的家常吃食。 腊羊肉片。 金钱肉。 饸饹面。 …… 他们吃得很是满足。 宴席过半。 李常威动了动嘴,似是想开口,却又犹豫了起来。 “是想问你家小子。” 李常笑嘴里含着一片金钱肉,点破了他的心思。 闻言,李常威连连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怪滑稽的。 李常笑不再卖关子,从衣兜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喏,给你的,去看。” 李常威两手有些颤抖,接过书信转头就走进内室。 按理说,主家人率先离座是不礼貌的。 李常笑能够理解他。 平心而论,孤身流放二十年,能不失态就是好的了。 真要一直保持乐观,那是圣人的水平。 半晌后,李常威回来了。 他面上满是激动,整个人透着一股明显的喜意。 子孙圆满,这可不是喜事嘛。 他神色郑重地朝着李常笑行了一礼。 “常笑,多谢了。” “这信可不是白给的。”李常笑伸着懒腰,悠哉道。 “应该的,需要我做什么,常笑但说无妨。” “让我祖孙在此住些时日,就当是报恩。” “哈哈,好。莫说住一段时日,便是将这院子赠与你,那都是应该的。” 李常威大笑。 转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起身,神秘兮兮地开口。 “且等片刻。” 说完,他朝院子走去。 不一会儿就捧着一个土坛回来。 刚坐下,便迫不及待地揭开坛子。 口中还介绍着。 “这是上好的花酿,藏了九年,现在饮用最是合适。” 李常笑眼睛一亮。 素闻临洮这紫斑牡丹酒乃一绝,今有幸喝到,真是不虚此行。 他转头看向王璋。 果然,这小子正地盯着土坛,眼底的火热快要溢出来。 李常笑果断地给车夫递了个眼神。 后者秒懂,拦腰伸手一捞,王璋就被他带出去了。 小家伙尝试挣扎,却毫无作用,最后只得无奈放弃。 这下,屋中就只剩他们二人了。 李常笑自来熟地满上一白,拂袖灌入口中。 陈香舒适,醇厚绵甜。 李常威也给自己上一杯。 他倒是小心得多,只是小口地抿。 半杯过后,脸上还是很快就被醺红了。 借着酒劲,李常威打开了话匣子。 李常笑没有醉,却愿意陪他聊下去。 偌大的屋子,除了他们俩,再没有旁人。 白日不敢说的话,现在全都说了出来。 醉酒之言,听后即忘,这是基本的素养。 从天命帝,说到永安帝,再是如今的宣昭帝。 讲到激动处,李常威不由放声痛哭。 四十多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 二十年不曾走出小院。 若非心有牵挂,还有那院中的牡丹年年开放,他怕是早寻了短见。 李常笑一言不发,只是倾听。 到最后,李常威也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哭累了,直接伏在了桌上。 李常笑缓缓起身,替他调了睡姿。 而后举起那尚未喝完的酒坛,走到屋外。 就着月光。 寻了个角落,直接靠墙坐下。 他将坛子倒悬,朝口中灌着酒液。 心里还在想事情。 他觉得,自己是有够没心没肺的。 李常威二十年不能出院子,够惨了。 可他听完之后,心里却没有多少同情,更多的只是感慨。 这等遭遇若非亲身经历,是产生不了同感的。 李常威其实不需要同情,他只是想找个人宣泄罢了。 转念一想,在某种意义李常威是幸福的。 至少,因为他这些年安分的缘故,临洮侯府没有遭受什么波及。 膝下子孙开枝散叶,放在其余流放的皇子皇孙那,都是难以想象的。 方才扶他的时候,李常笑顺便用内力探查了一遍李常威的身体,竟是出乎意料地健康。 他时年四十有六,只要不瞎折腾,活到六十以上不是问题。 再有这紫斑牡丹酒,辅之调理,寿至古稀未尝不可。 纵观秦宗室,有九成的人还熬不过他哩! 第二日。 早膳过后。 李常威领着他们到牡丹园。 提到这个,李常威的脸上多了些骄傲。 进入牡丹园。 牡丹花没看见,倒是有一堆茎枝齐整地横竖排列。 正值寒冬,刚过落叶期,牡丹也陷入了冬眠。 王璋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没看到。 李常威一笑,领着他凑到近处。 原来,在鳞芽的部位,其实还有一缕暗红,像个熟成的桃儿。 “还不是时候。待来年仲夏,百花齐放,那才是人间绝色。” 李常笑点了点头。 “可。” …… 距离年关还剩不足一月。 李常笑打算暂且在此地住下。 正好,他对这紫斑牡丹也极有兴趣。 紫斑牡丹为临洮特产,可谓浑身都是宝。 花瓣可以酿酒,根皮可以入药。 李常笑得到的那些传承,对紫斑牡丹也是有记载的。 紫斑牡丹者,丹皮为药,可活血、清血、散淤。 其类上佳者,可闻香治病,制成香囊随身佩戴,能防范疾病。 接下来的半月。 李常笑开始跟李常威学习这紫斑牡丹的栽培之法。 顺带的,还有那酿酒之法。 以李常笑的眼界,当然能品出这酒的好处。 李常威将方子给他。 这方子的来源,说来也有些玄虚。 是府上甲士外出采买,偶然自一老翁之手得来的。 “采撷芒夏径尺之牡丹花盘,醅其芯蕊,更覆以花瓣于糟萃之。” 李常笑本就有酿制药酒的经验,上手起来不算困难。 唯一所差的,就是时节。 现在可算不上花期。 余下数日,李常笑都歇在院中。 听闻他到此,太子李宣平还来了一次。 叔侄二人闲聊了片刻,李宣平很快又离开了。 李常笑有些疑惑,黑冰台的人立即将消息呈来。 原来,是羌人有异动。 这一代的羌王唤作“力”,是无弋爰剑的曾孙。 无弋是奴隶之意,爰剑才是其本名。 爰剑昔日自秦国出逃,与劓女结作夫妇,逃至河湟。 将耕植与畜养之术带至羌人部落,羌人由此强盛,最后成长为秦国大患。 听闻秦国对赵大举用兵,“力”由此动了心思。 宣昭六年,除夕。 羌人兵临城下。 太子与蒙擎率军驻守。 宣昭七年,春。 蒙擎以逸待劳,率骑出城。 大破敌军,“力”的亲子“喻”身死当场。 李宣平亲临城下督战。 追至枹罕乃止。 拓地二百里。 第150章 东山梧桐 宣昭七年,三月。 天气回暖。 牡丹园中渐渐有了绿意。 鳞芽尖端裂胀露出半蕾,叶片紧贴着新枝。 李常威走上前,又确认了一番,这才开口道。 “再有月余便是花期,莫要错过。” 李常笑点了点头。 等了这么久,可不就是为了一览牡丹花开之盛况。 若能亲手再酿一小酒,岂不美哉。 …… 午后,乘马车出行。 临洮城东有座百丈高峰,唤作东山。 峰峦叠嶂,树木葱茏。 山下有一方泉水,入夜时分,月照泉中随水泛溢,呈涌月之景。 行至山下,一行人下了马车。 李常笑牵着王璋,缓缓朝着山顶走去。 此来不是为了观赏美景,而是有先人遗迹在此。 数百年前。 老子弃官归隐,骑青牛西行。 至函谷,应尹喜之请留下五千言之《道德经》。 函谷关以西,出了关中,可不就是陇西。 李常笑多方打听,确认老子曾临东山,最后在此乘凤飞升。 虽然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李常笑对这飞升的说法是全然不信的。 旁人分不清真假情有可原。 可他身为长生之人,又有八百年内力通天彻地,断不会轻信。 普天之下,倘若世间真的有仙,大概率就是他。 李常笑自觉只比旁人多了几分神异,远远还达不到显圣的地步。 老子大概率也是如此。 两个时辰后。 登临山顶。 这有座神庙。 据说是老子昔日给弟子讲解经义的地方。 百年过去,圣贤不再。 偌大的神庙不复昔日香火,寒来暑往,终归是变得荒芜。 墙角的藤蔓爬上墙头,断壁残垣布满了裂痕,仿佛风一吹便会散掉。 王璋反倒有些兴奋,大抵是孩子们都喜欢这些。 他摇着李常笑的手,意思不言而喻。 李常笑轻轻点头,温声道。 “进去。” 里面早已破败。 荒草丛生,蛛网结织,殿宇倒塌,香炉倾倒。 刚迈入庙中,耳边窸窸窣窣传来动静,似是逃窜。 无非就是些栖居的野兽。 李常笑没放在心上,因为他的注意被面前一座凸起的坛台吸引了。 坛台通体石质,离地约半丈。 其上有一圆形石柱,石柱上插着一根笔。 李常笑凝神望去,是笔杆露在外头。 笔杆呈黑褐色,木纹细腻,应该是乌木制成的。 想到这,他的眉头稍舒,眼底闪过几分惊讶。 脑海里回想起前世听过的一桩趣闻。 传言,老子晚年教习弟子。 弟子们因不明时序,常不能及时赶到。 于是,老子挥笔朝北方点了数点,勾勒出太极之图。 从这以后,北山的阴影与朝夕的日曜形成了半明半暗的异象,状若太极变化。 或许,这就是那支传闻中的笔, 此事若为真,这笔的来头可就不小,那是沾了圣贤之气的。 旋即,李常笑面露哂然。 大概只是传闻罢了。 这时,一抹火红的斜阳自天际挥洒。 落在了东山的山头,转而又朝着远处的北山掠去。 霞光照耀,北山的阴影迅速被拉长,形成了浓密的黑暗。 李常笑起初有些漫不经心。 待他看向北山时,脸色陡然变化。 放眼望去,远处的光亮与腹地的阴沉沿着山峰的轮廓被分割成两片。 正好成了一个反方向的太极图。 这一幕,恰好印证了传闻。 李常笑心里大惊,转身朝着坛台走去。 只是,才行至十步的位置。 一道清脆的响声传来。 “砰!” 再抬头,那支先前插着的笔竟然断了。 上端的乌木破碎后下坠,于半空中化作了齑粉。 一阵风吹过,登时没了踪影。 李常笑走到坛台上,发现先前插着笔的地方,已经空了。 这未免太过凑巧。 就好像是特意等他来,使命已成,便与这天的最后一抹霞光一起,消失在天地之间。 哪怕明日有霞光,却不再是今日的霞光。 李常笑眼底闪过一阵恍惚,最后嘴角勾起了笑意。 老子,果然有其玄妙之处。 还真是冒犯了。 李常笑捏着下巴思索,该怎么去弥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那根挥点太极的笔,虽然不是他亲手弄断的,但他还是脱不了干系。 老子宽宏,未必会与他计较。 李常笑却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要不然,九泉之下。 同为圣贤,万一孟夫子和老子遇上了。 因为他今日之过,孟夫子不免要多个“交友不慎”的骂名。 这是万万不行的,老友的面子该由他来维护。 良久,李常笑突然想到办法。 只是今日天时已晚,只能推到明日。 当晚,他们沿原路下山。 第二日。 朝阳升起,北面的山峰出现了一副正的太极图。 神庙下的一处平地。 李常笑三人早早赶到。 另有一批黑冰台的侍卫随行。 他们手中提着大小工具。 李常笑接过锹子,开始在地上刨洞。 洞刨好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种子放入,而后掩埋。 这是梧桐树的种子。 既然老子是乘凤归去的,将来若是回到此地,也一定是乘凤归来的。 李常笑翻查了一遍,这山上没有梧桐。 这样的话,万一老子想要停靠,也会因没有梧桐而不得。 他种几棵梧桐在这,这样就没问题了。 折了老子一支笔,就还他一个家。 李常笑自己栽种完,而后手把手带着王璋也种了一棵。 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梧桐这树本就长寿。 千百年之后,哪怕现在的人不在了,梧桐树依然能立在这。 此番西行。 对临洮,甚至对整个陇西而言,他们都只是过客。 荒漠的浮沙留不下他们的痕迹,风轻轻吹过,很快就会被新的沙子埋没。 可现在有了梧桐树,风可吹不动梧桐。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在这里留下了一点零星的过往。 有朝一日。 后人登山拜见老子,如果困顿了,还可以在梧桐树底下休憩。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是天大的义举,无量的功德。 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对得起老子的等待了。 第151章 赵肃被杀 后来的月余。 李常笑都待在院子里。 仲夏将至,牡丹开始展叶。 各色的花蕾簇拥在绿海中,已能窥见几分奇艳了。 按照李常威的说法,再有十日就是花期。 时间飞逝。 宣昭七年,五月。 这日,李常笑本来还待在屋中。 窗门忽然被扣响。 很快,李常威的声音传来。 “常笑,牡丹开了。” 闻言,李常笑一下就从床榻上蹦了起来。 他将白衫草草披上,立刻去开门。 刚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李常威的笑脸。 受他感染,李常笑的心情也变好了,他轻笑着。 “我去喊璋儿。” “不必了,璋儿早就到了,只差你。” 李常威的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闻言,李常笑愣住了。 这小子平日最喜欢赖床,今日这般积极,惯是反常。 走进牡丹园。 他很快就被面前的景色吸引。 放眼望去,粉如霞,白如雪,蓝如海,红如血。 薄瓣纱衣,翩若仙子入凡尘,姚黄魏紫一任群芳妒。从容华贵,气质天成,如洛神出水,一顾倾城,一瞥惊鸿。 微风吹过,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不只是小院,整个临洮的千亩牡丹都在今日盛放。 满城披红挂绿,群芳争艳,如同展开了一幅姹紫嫣红的塞上江南图景。 李常笑正欣赏着这人间奇景。 忽然,看到那丛中的牡丹竟摇曳了起来。 再一看。 王璋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去了。 他在花间奔跑,开心得不得了。 孩童的欢声笑语,彻底将美好都定格在这一刻。 这一日,从早到晚都是在牡丹园度过的。 黄昏时分,夕阳晚照。 牡丹在余辉照耀下绽放光芒。 天地间一切都静谧了。 只听见花开的声音。 …… 当夜。 在李常威的指导下。 他用新采的花瓣,酿制了一回紫斑牡丹酒。 算是彻底弥补了遗憾。 次日。 他们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了。 李常威守在门后。 看着他们将一件件东西搬上马车,心里不免失落了起来。 在此时分。 纵有牡丹盛开,也无以愈合离别的感伤。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这人海茫茫,说不得就是最后一面。 李常笑当然也清楚。 他回过头,正好与李常威对上。 二人默契一笑。 谁也没有开口,因为情绪已经酝酿得足够了。 再多,可就要失态了。 各自招手挥别。 在目送中,马车逐渐远去。 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直到烟尘彻底散去,李常威才反应过来。 院子的大门重新掩上。 至少,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不会再打开了。 另一边。 马车。 李常笑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他的心思不在这。 这时,坐在对面的王璋悄悄喊他。 “外祖。” 李常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换上一副笑脸。 “何事,璋儿。” “外祖,大伯公好孤单。” “嗯。” 李常笑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 他知道,自己除了送信,其实做不了什么。 哪怕这封信,那都是送到宣昭帝面前过目,然后才能转来的。 从曾经的天命帝,到现在的他,都有各自的无奈。 大家煞费苦心想让李常威活着。 …… 三日后。 马车重新到达邽县。 城门。 一位身着官袍,头戴冠冕的男子等候在此。 “驭!” 车夫长呼了一声,马车停住了。 那位绿袍男子走上前,朝着车驾行了一礼。 “邽县县令姜源,拜见靖王殿下。” 李常笑拉开帘子,有些疑惑。 “何故等候在此。” 闻言,姜源缓步上前,低声道。 “陛下密旨,还请王爷移步。” 李常笑神色一凝。 他点点头,随即朝着车夫吩咐。 “进城。” “喏。” 一旁的姜源也示意士卒放行。 半个时辰后。 县令府,正堂。 姜源屏退了左右。 确认无人,他单膝跪地。 取出了一块符节,恭声道。 “前黑冰都尉姜源,见过黑冰令。” 李常笑微微挑眉,他对眼前这人没什么印象。 姜源应该是从前白漠生任命的黑冰都尉。 这符节做不了假,是自己人。 既然如此,李常笑也没必要绷着了。 他立刻后仰靠在长椅上,端起桌案的热茶。 一边抿着,一边询问。 “说。” “昨夜督主被楚人刺杀。” 姜源神色凝重,开口道。 噗嗤—— 李常笑嘴里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水渍沾了满身。 他却顾不得这些,径直起身。 “赵肃被杀?” “是。” 李常笑两眼眯了起来,内力离体而出,气势一沉。 姜源也有数十年内力在身。 此刻却觉得,仿佛被大山镇压了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很快,李常笑将内力一收,冷声道。 “可曾查明,是何人所为。” 说到这,姜源将手伸入怀中。 取出了一张包巾,摊开来,里面是一小块铁片。 即便是白昼,铁片依旧散发着深寒的气息。 李常笑蹙了蹙眉。 “开山刀?” “正是。” “楚人倒是放肆!” 开山刀,千年寒铁炼制而成,是楚国九歌高手“山鬼”的兵器。 如今碎片在此,想必是赵肃临死前击碎的。 清楚了事情的来由,李常笑抬起头。 “陛下可是传本王回京。” “正是。” “行,本王即刻出发。” 李常笑应了声。 虽然有些惋惜休假结束,但眼下之事,不亚于是给了他一个耳光。 黑冰督主被杀,他这黑冰令再不出手,黑冰台的脸可就丢尽了。 更别说,赵肃这个工具人他是很满意的。 念此,李常笑便要朝着屋外走去。 快出门时,他突然回过头,看向姜源,问道。 “你是何地人氏。” 姜源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回答。 “本自汉中。” “迁居到了邽县?” “天水湖。” 话音刚落,李常笑倒是愣了一会。 天水,姜姓。 莫不是日后的那个天水姜氏。 念头闪过,李常笑愈发笃定自己的想法。 他不由大笑,只道这世事无常。 姜源心里有些疑惑。 而后,便见李常笑的袖口飞出了一卷竹简。 姜源连忙接过。 上面赫然写着《麒麟功》。 他有些疑惑,不明白李常笑的意思。 “你今日禀告及时,算是本王嘉赏你的。” “多谢王爷。” …… 一个时辰后。 马车继续出发。 这次是朝着咸阳的方向。 李常笑口中低喃。 “天水姜氏,姜幼麟。” 声音很小,王璋哪怕侧过头,都没能听清。 第152章 兴兵伐楚 两日后,抵达咸阳。 李常笑让车夫带他到西门。 出示了腰牌后,驻守的士卒立即放行。 李常笑径直朝着勤政殿赶去。 他到时。 大殿中除了宣昭帝,另有三人。 栎阳侯王猛,曹国公蒙仲还有太尉魏缭。 都是统筹军务的重臣,显然宣昭帝这是有大动作。 刚出现,宣昭帝就看到了他。 朝冯元吩咐道。 “给靖王看座。” “喏。” 其余三位大臣纷纷转身,与李常笑对了个眼神,就算是打招呼了。 待他坐定,宣昭帝继续开口。 “月前,勇毅伯及麾下二十万士卒大败。” “楚国贼人公然行刺我大秦重臣。” “朕欲兴兵灭楚,众卿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王猛率先起身。 “陛下,王猛愿挂帅出征,不破楚不还。” 王猛这般积极不是没有原因的。 昔日,其父忠勇侯王言之就是战死楚境。 楚将卫斯因功封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誓不敢忘。 太尉魏缭也走出。 “臣以为,楚国当灭。” 李常笑在魏缭之后出声,他更为直接。 “陛下若出兵,楚九歌可交由臣与黑冰台。” 唯一没动的,是曹国公蒙仲。 若论统兵之能,蒙仲其实还在王猛之上,他才是灭楚的最佳人选。 放在从前,蒙仲才是最积极的。 眼下这般做派,定是心有顾忌。 李常笑知道,蒙仲这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他已是国公之尊,再往上就是封王。 莫说秦国,纵观列国国史,从来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 真到那一步,就不再是荣宠,而是自取灭亡之道。 宣昭帝没有怪罪的意思,看向蒙仲的眼神反倒有几分赞赏。 既是如此,这主将之位就落在王猛的身上。 接下来的便是调兵事宜。 距昔日纪山之败,已过去二十载。 这些年,驻扎丹阳的秦军士卒已经能适应楚国山林的作战。 再要碰上,不会再向从前那般被动。 宣昭帝命冯元将虎符拿来。 既是灭国之战,楚国疆域广袤更甚赵国,又有勇毅伯兵败在先。 出于稳妥,需尽倾国之力破之。 除去征战在外者,各营可用之军统共六十余万。 宣昭帝再度下旨,于全境范围内募兵。 太尉魏缭与兵部尚书一并,统筹出征所需的粮草与兵甲。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而后,宣昭帝又问蒙仲何人可为将。 这一次,蒙仲没有藏私。 …… 三位臣子走后。 宣昭帝将李常笑留下。 殿中只有他们两人,宣昭帝不再端着。 他双手伏于案上,不复精神饱满的模样,脸上满是疲态。 李常笑看清了,那通天冠底下的长发有不少已变白。 竟衰老至此。 要知道,宣昭帝比李常笑还是小了两岁的。 “陛下平日需多休息。” 最后,李常笑没忍住,还是规劝了一句。 宣昭帝先是一愣,而后放下朱笔,当场笑了起来。 “兄长莫要担心,朕的身体自己晓得。”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 即位七年以来,自太后去世后,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劝他休息。 想到这,宣昭帝看向李常笑的目光多了些亲近,又问道。 “兄长以为,这黑冰督主该由何人接任。” “章烈。” “可是那黑冰第一都尉。” “正是。” “好,便依兄长所言,以章烈为督主。另外,此番入楚兄长有何求,朕一概满足。” 听到这,李常笑眼神闪了闪。 “臣听闻楚郢宗庙有一神龟遗蜕,陛下可否将此物赐我。” 宣昭帝着实是呆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想过,李常笑求爵位,求金银良田。 可这神龟…… 宣昭帝自然也是听过三千年神龟的传闻。。 他对这种东西向来没有兴趣,最多只是有些讶异罢了,当即大手一挥。 “朕允了,破城之日,兄长自取便是。” “多谢陛下。” …… 宣昭七年,五月。 宣昭帝下旨募兵,凡应征者,可减地税。 消息传出。 汉中、关中、巴蜀等地的青壮纷纷响应。 短短半月,便得了二十万士卒。 之后就有秦将领这些士卒带往操练。 需要经过初步训练,才能带到前线作战。 另一面,秦国各营地的士卒纷纷被调往秦楚边境。 宣昭七年,六月。 以王猛为主将,公孙策为副将。 兴兵七十五万伐楚。 宣昭七年,八月。 辎重和粮草全都运至丹阳。 王猛与公孙策兵分两路。 一从梁地,一从临品。 十日后。 临品、邓、酂、卢等城先后被破。 楚国南阳郡彻底沦陷。 王猛率领秦骑兵继续攻掠。 五日内推进四百里。 秦骑冲势迅猛,沿线的楚军纷纷溃败。 宣昭七年,九月。 王猛于甘鱼口大破楚军主力,斩首八万,楚将成济携余众退守郢都。 至此,秦军又回到了天命年间的占领之地。 距郢只剩不足二百里。 昔日忠勇侯及麾下的士卒便是屯兵于此。 当年的士卒,有不少如今已经升至秦军裨将。 人心可为,王猛当即打出旗号。 “替昔日袍泽雪耻” 军中的裨将纷纷响应。 一时间,秦军士气正盛。 楚国,郢。 听闻大军兵临城下。 郢的主心骨,鄢陵君却卧病在床。 二十余年过去,他也老迈。 成济跪在他面前身前。 鄢陵君在下人的搀扶下,靠在了床榻上。 他看向成济,问道。 “寿春可有援军到达。” “未有援军。” “秦军还有几日到达。” “三日。” 成济满脸愧疚,自觉有愧鄢陵君的看重。 鄢陵君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出声宽慰道。 “罪不在你。秦军悍勇,而我军青壮不足三成。敌众我寡,敌强我弱,胜负定矣。” 而后,成济继续询问。 “请鄢陵君教我退秦之策。” “守城三日,若事不可为,汝可率部退去。” “可……” 成济还欲开口,却被鄢陵君打断了。 “我等替芈氏守郢二十载,已无愧于心。与其身死,不如退去以求起复。” “大人,您不一并离去。” “秦将于本君有杀父之仇,本君走不得。” “这……” “无需多言。本君身家性命事小,断不可让我卫氏一族蒙羞。以残破之身庇护一方百姓,本君死得其所。” 良久,成济才应声。 “喏。” 第153章 云梦之蛟 宣昭七年,十月。 王猛所部到达郢城外百里。 他没有犹豫,迅速命人将郢城外的各河道封锁。 防止郢都有人回援。 李常笑及麾下的铁鹰锐士也动了。 郢都以东有一大泽,唤作云梦泽。 云梦泽之上,又有一座小洲。 根据黑冰台的情报,九歌便是盘踞于此。 九歌乃芈氏先祖所立,因梦中听闻神授,遂起祭神之仪。 以众神之名为号,建立九歌,庇护楚国安宁。 九歌人员精简。 拢共九大高手,与两支百人士卒。 一曰:礼魂。 一曰:国殇。 刺杀赵肃的“山鬼”便位列九大高手。 李常笑率领一众铁鹰锐士乘舟渡河。 他盘坐在船头,双目紧闭。 并不是养神。 因为这样能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这么多年,李常笑的御下之道可以归为两点。 第一,少说话。 第二,装高手。 平日他不在黑冰台,想要将黑冰台握于股掌,保持基本的神秘感是必要操作。 正如此时。 新一任的黑冰督主章烈,正半跪于前,等待指示。 木舟行至半途。 忽有一阵水波翻滚,震得船身颠簸。 铁鹰锐士大多是秦人,不习水性。 这般风浪来袭,立时就有一股晕眩感上身,纷纷攀着船沿呕吐。 章烈还好些,凭借深厚的内力迅速稳住了身形。 与此同时。 先前风平浪静的天空陡然变化,转眼间已是乌云密布。 而这波浪犹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时,李常笑突然睁开眼。 提起了腰间的惊鸿剑,轻轻点地而跃。 在到达七丈高度时,又缓缓停住。 他神色淡然,目光落在江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在西南角,一点波弧的激荡引起了他的注意。 “找到了!” 李常笑眉头一舒。 腰间的惊鸿剑迅速脱离剑鞘,而后朝着波弧的方向爆射。 他紧随其后,踏空而行,朝着湖面的方向飞去。 “砰!” 一道剧烈的响声传出。 只见湖面兀升起一层足有七八丈高的擎天水柱。 这时,乌云突然翻滚,阵阵雷声从云里传来。 水柱之中,隐约有一道黑影来回盘旋,还有凄厉的吼声。 李常笑面色不改,运起了内力。 八百年的内力离体而出,冲天而起,又将那乌云撕裂出了缝口。 那水柱忽然下坠,黑影露出了真面目。 是一只体型超过三丈,似蛇而四足,颈有白缨的异兽。 而惊鸿剑正插在这异兽腹下,还有血液自剑身滴落。 李常笑一招手,惊鸿剑立即飞回手中。 那异兽却依然缩在原地,并不是它不想逃,而是动弹不得。 “汝为云梦之蛟,何故拦我。” 李常笑望着面前的异兽,缓缓开口。 蛟龙全身颤动,口中的凄鸣声不止,鲜血依旧在倾泻,周身气息逐渐衰落。 见此,李常笑走上前,伸手贴在蛟龙的伤口处。 不老长春功的内力运入体内。 下一秒,蛟龙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最后竟然直接愈合。 李常笑不由称奇。 到底是活了五百年的异兽,果真是受到天眷的。 他知道,这可不是因为不老长春功,而是源自蛟龙自身的神异。 想来也是,倘若不老长春功真有这等奇效,他又何必去苦学医术和药术。 伤口彻底愈合后,蛟龙逐渐平静了下来。 它看向李常笑的眼神依然警惕,敌意却削减了不少。 龙息涌动,一个念头迅速到达李常笑的脑海中。 “云梦之泽,生人勿进。” 闻言,李常笑轻轻抚摸着惊鸿剑,和善道。 “我等应当算是熟人?” 蛟龙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在不断升腾。 下一秒,龙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 “自然算。” “行了,告诉本王九歌何在,今日便不与你计较了。” 蛟龙轻舒了一口气。 “好。” 而后,蛟龙重新遁入湖中。 下一秒,湖面的风浪就此停息。 群舟的最前端,有一条淡淡的水波横溢流窜。 是蛟龙正在引路。 李常笑再度返回船上,朝着一众铁鹰锐士吩咐道。 “行进。” 可是,大部分的铁鹰锐士还没缓过来。 干呕声此起彼伏,倒是谱成了一曲别样的旋律。 李常笑从怀里掏出小药瓶,将章烈喊来,让他分给众人。 这是事先备好的晕船药,用生姜汁搭配冰片制成。 此刻用上了,效果尚在其次,更多是为了提振军心。 他继续走到船头,两腿盘坐闭目。 一刻钟后。 铁鹰锐士们基本缓过来了。 他们倒不是晕船,只是晕颠簸而已。 群舟继续前行。 李常笑两眼紧闭,心里却算不得太平静。 蛟龙。 他今日居然真的见着了。 要知道,哪怕是自家师尊裴季,也不过是见得一条五百年的蚺。 还是化蛟失败的。 当然,这对裴季来说是好事。 真碰上了全盛的蛟龙,哪怕裴季修为惊人,定是不敌的。 那样的话,李常笑未必能见到他。 再说这云梦泽。 古已有之,贯通九百里之浩荡,鱼鳖鼋鼍缩颈藏头,奇珍异兽奔走呼啸。 蛟龙游行江河,真可谓洞天福地。 回想起方才蛟龙的神异,李常笑心中闪过重重念头。 这蛟龙身上各处都有造化? 这长生之秘蕴藏其中? 是该杀之取血炼药? 一个个疑问,最后化作一句“谬矣”。 也罢。 这等长生异种修行不易,与他还有些物伤其类。 今日若是仗着实力大行杀戮,终有一日会彻底沦丧。 李常笑始终记得一件事。 他是个人。 开心则笑,伤心则哭,遇见恶人就打抱不平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哪怕内力有朝一日臻至玄妙,可他依然只是李常笑,而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谪仙。 李常笑微微颔首,体内光晕涌动,发散沁入湖面,勾起了湖光山色和波澜壮阔。 他的内力再度达到一个新的地步。 九百年。 突破的同时,心念随之通达。 他身上的每一缕每一寸都散发着愉悦的气息。 既是因为功力大进,也是因为生而为人。 三个时辰后。 远处出现一道黑线。 临近时,才发现是一座由泥沙堆砌而成的小洲。 想必,那九歌就在这。 第154章 九歌覆灭 距离沙洲还有数丈的时候。 蛟龙忽然浮出水面。 “先生寻找之人,就在此处。” 李常笑起身,朝着蛟龙点头示意。 “日后有缘再见。” 蛟龙颔首,而后沉入水中,再无踪迹。 章烈以及一众铁鹰锐士面露惊讶。 他们不明白,这句“日后相见”缘何而来。 正犹豫着,李常笑忽然走到章烈的身旁。 他身后取过四支箭矢。 手中运起内力,看似随意地朝沙洲的方向抛了出去。 唰唰唰! 那箭矢离了手,立时就掀起了破风的疾势。 远远看去,四道白光射向高处。 数个呼吸之后,便有四个黑点自山顶落下。 那是驻守在此的士卒。 章烈神色一凝。 方才竟没有察觉,想到这,他看向李常笑的眼神中,尊敬之色更浓。 不愧是黑冰令,看来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李常笑当然不会告诉章烈,其实那几个士卒也没发现他们。 铁鹰锐士齐齐全副武装,跳下木舟。 他们运起内力,施展身法。 此法唤作“死人提”。 身形轻如鬼魅,无声无影,最适于潜行。 数百铁鹰锐士踏过泥泞,却只留下十余道脚印。 再回过神,他们已经到了山下。 明明只是沙洲,九歌之人却设法在此地种植了乔木。 绿荫葱茏,将他们一行人藏于阴影之中。 章烈嘴角开冽。 心想着楚人果然愚笨。 “咚” 下一秒章烈的脑门就挨了一下。 他捂着脑袋,痛得不敢喊出声,满是不解和委屈。 李常笑示意他往上看。 章烈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位身穿宽大锦袍,头戴长冠的男子飘于空中。 最重要的是,长冠男子正目视着他们。 章烈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是云中君。” 云中君目视着他们,眼底闪过几分轻蔑。 袖口一张,阵阵劲气回荡其间,落地之后化作了狂风。 山下乔木的叶子全数被狂风吹走,只余下光秃秃的树干。 章烈抽出一把大刀,刀身流转着寒芒,是浑身彻骨的冷厉。 这是昔日李常笑杀死长沮,从他手中夺来的“水寒刀”。 章烈当即运起内力,汇于水寒刀,向着面前的山坡劈去。 刀势一往无前,震颤着罡气,仿佛要撕裂山川,刀弧呈完美的半圆。 “呼呼呼!” 这一刀直接劈在了狂风中心,一时间满天飞沙狂卷。 “咔嚓咔嚓” 仿佛龟壳破裂的声音乍响,那股作怪的狂风硬是被劈碎。 云中君神色微变,转而摘下了长冠,黑似墨的长发扬扬洒落,飘飘似仙。 他以长冠为笛,吹奏着刺耳的腔调,像是鸟鸣一般。 下一秒,数千只灰色的禽鸟自远山飞来。 李常笑认出了,那是苍鹭。 这群苍鹭经过了人为的训练,尖嘴宛若锋利的匕首,数千匕首齐飞,聚拢成漫天血雨。 他当即下令。 “列阵,放弩!” 闻令,铁鹰锐士立即变化阵型,搭起劲弩。 前排的弩箭迅速射去。 发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 “刺啦” 很快就有苍鹭中箭落下,是一击毙命。 其余的苍鹭正要近身,第二波弩箭已经到达身前。 铁鹰锐士彼此间的配合早已入化,这箭雨从未间歇,反过来吞噬了鹭群。 云中君脸色大变,立即发出了敌袭的讯号。 而后,他的身体忽然被一把拎起。 “其余人等何在。” 一道温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停顿了两个呼吸,云中君正要开口。 下一秒,一道拳印砸在他身上,瞬息搅碎了体内的经脉。 云中君口中喷出血雾,很快染红了锦袍。 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李常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 “犹豫了足足两息,定是不愿说,那就不留你了。” 说完,他松开了云中君。 后者的身形立时下坠。 九歌之云中君,陨。 “云中君!” 远处传来惊呼。 李常笑回过头,是三道身影。 一红,一紫,一黑。 李常笑不认得他们,下方的章烈替他介绍了。 “大司命,少司命,山鬼。” 三人的身后,又有百余兵众登临山顶。 他们身穿花纹长袍,两手掐诀,仿佛在颂念咒法。 章烈率领铁鹰锐士,迅速抵达他们身前。 阔身短剑扬起,削铁如泥,斩断首级无数。 李常笑抬起头,从身后取出了另一柄玄铁重剑。 左手惊鸿,右手玄铁。 他纵身一跃,直接御剑乘风,踏行于飞剑之上。 肉眼所见处,化作了一道流光迸射。 那少司命和大司命正欲施展各自的手段。 两把剑已到达身前,直接洞穿了他们的胸口,携带着尸身直接钉在了山坡上。。 李常笑看向瑟缩的山鬼,伸手一抓。 山鬼直接被摄取而来。 她腰间还别着一把银亮的刀,刀口处破碎。 李常笑将她的腰刀取下,握在手中 又从怀里取出那剩下的一片放上去。 最后,两者竟一丝不差地合在了一起,看卖相就知是一柄难得的宝刀。 李常笑嘴角微微上扬。 他伸出手,当着山鬼的面,一寸一寸地将开山刀捏碎。 山鬼的眼中闪过心疼。 她银牙紧咬,正欲开口。 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点了哑穴。 她刚抬起头,正好与李常笑的眼神对上了。 那一对幽邃无波的眼睛,像是包罗了寰宇,每一刻都有万物诞生和破灭。 山鬼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寒意。 “赵肃可是死于你手。” 山鬼很是硬气,足足犹豫了一个呼吸。 等到第二个呼吸的功夫,她又走了一遍方才云中君的路子。 九歌的九大高手,至此已经去了其四。 国殇与礼魂这两支士卒几乎被打残了。 李常笑看向下方依旧厮杀的战场,目光投向了远方,那有一间竹屋。 竹屋中有五道气息。 这么看来,余下的五人全都在里面。 见此,李常笑缓缓下降。 他取过一丛林木,朝着上面注入内力。 下一秒,林木直接燃烧了起来,冒起了黑烟。 李常笑看似随意的抛了出去,方向赫然是竹屋。 那林木离了手,枝干上的叶片纷纷脱身,化作了一道道凌厉的飞叶细针,绵密的刺向了竹林。 那枝干通体沐浴在火海中,抵达竹屋前爆炸而四散,变作了细长的枝丫带火。 枝丫再度变幻,编织成了一张紧密的火网,铺天盖地包住了竹屋。 浓浓的黑烟升腾而起,瞬间遮掩了视线。 火光四溅,而后迅速向外蔓延。 隐约之间还能听到惊呼声与惨叫声。 所有的算计和高深,在生死面前沦为空谈。 这火持续了半日还未散去。 四周是云梦大泽,一定程度上又阻止了火势的蔓延。 倘若天降大雨,或许他们会留有生机。 沙洲旁的池水中。 蛟龙看着面前这一幕,全身不由直哆嗦。 龙生不易,识时务者为俊龙。 第155章 礼魂之法 又过了半日。 天降甘霖,立时将火势扑灭。 李常笑颇有深意地朝着云梦泽看了一眼。 水波荡漾在湖面,蛟龙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跑掉了。 “真是个油滑的家伙。” 他觉得有些好笑,全然没有怪罪的意思。 反倒趁此推演出了一些东西。 这蛟龙的神异不仅授命于天,与这云梦泽的水气蒸腾也大有关联。 沙洲大火若不停歇,势必会反过来毁损云梦泽。 蛟龙是少有的天地生灵,它诞生于此。 云梦泽在,则蛟龙在。 这倒可以解释为什么日后不见蛟龙现世。 因为这云梦泽自身都在日渐消亡,精气只出不进,油灯枯尽已成定局。 念此,李常笑轻声低喃。 “下回再来时,但愿你还能在。” 而后,他转身走到那五具干枯的残骸前。 周围满是泛着余烬的竹炭,有一股焦味传入鼻尖。 李常笑目光扫视,似是要找寻什么。 很快,他收回了目光,略微有些失望。 本还想着见识一番这九歌的传承。 哪怕不是仙家妙法,也堪为智慧精华。 譬如云中君那操纵苍鹭的法门,这可比驭兽之法还高明得多。 这种遗憾只持续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李常笑一贯是擅长安慰自己的。 他回身走到铁鹰锐士的战场。 章烈正领着部将掩埋尸首。 “国殇”和“礼魂”二百余人全灭,铁鹰锐士也有伤亡。 相比于九歌的覆亡,这又是值得的。 见着李常笑,章烈立即小跑着过来。 他脸上带着几分讨好,凑到李常笑身旁,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张羊皮卷轴,献宝似的开口。 “大人,这是从楚人手中缴获的,请过目。” “做得好。” 李常笑夸了一句,然后接过那卷轴。 卷轴有些泛黄,上面写的是楚国文字,与秦国文字大有不同。 李常笑眼底闪过几分了然,不由莞尔。 “是不识字,这才兴冲冲递给我。” 闻言,章烈没反驳,只是讨好地笑着。 反正自家黑冰令是最有文化的,动脑子的事交给他就对了。 李常笑对章烈的识相很满意。 他低头开始翻读起卷轴。 开头便是两个大字:礼魂。 通篇浏览下来,大致明白了它的作用。 礼魂,最初是用于送神仪式。 可这世间哪有神,只是游离的亡魂罢了。 楚国先人其实也明白这点,索性便将此法作为安魂之用。 李常笑不由赞叹。 在这点上,他与楚人站在同一边。 华夏之民死后当然得安于故土。 真要是被超度去了极乐世界,那就是背井离乡,怎么可能乐得起来。 他想到方才战死的那些铁鹰锐士。 或许,现在可以试试。 说做就做,李常笑当即闭目凝神。 口中颂念起了礼魂的铭文。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篇幅仅有不足三十字。 李常笑有些怀疑,亡魂真能听到吗。 第一遍没有效果。 山人自有妙计。 于是乎,他继续颂念。 倘若诚心不够,就用数量来凑。 一遍遍重复,总会有人被感动。 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李常笑突然觉得脑袋有些昏沉。 依稀间。 他看到了一位披散着长发的男子在湖畔行走,口中高声放歌。 湖中恰好有渔舟经过,竹桨轻拍着湖面,晚风吹过,荡起酌酌涟漪。 刚回神,眼前的情景再度变化。 以李常笑为中心,周身散发出无数条金丝细线。 金线的一端系在他身上,另一端垂挂半空,好像什么都没系上。 实则不然,因为肉眼凡胎是看不到阴界的。 他念头闪过,那金丝迅速延长,而后逐渐消散。 李常笑只当是另一头能通到了阴界,毕竟他的内力真正是消耗了的。 先前的那种昏沉,正是因为内力被迅速抽干。 他缓缓起身,向后伸了个懒腰。 虽不清楚阴界如何,但一定好过在人间流离失所。 满足之余,其实还会有一种失落。 本想着超度亡魂的时候,或许可以窥见亡者的真颜。 这样一来,哪怕只是远远对视,都能称得上是难忘的告别。 不对,好像也是可行的。 李常笑忽然想到,倘若他的内力突破到千年,是不是就能看见生魂。 走兽五百年成蛟,他千年窥见阴阳,应该不过分。 大不了,日后多积累些功德,偿还今日因果。 刚回头,就看见章烈躬身立在面前。 他的眼中有着些许火热与期待。 确认过眼神,是想抄作业的人。 李常笑哂然,礼魂之法,章烈这小子大概率是不会感兴趣的。 “这是楚人的安魂法,要学吗。” “要学。” “丑话说在前头。这法门能通幽,要是不怕亡魂半夜登门,本王倒是不介意教你。” 李常笑满脸轻松,通身散发着如沐春风的气息,比师长还要亲切。 见此,章烈顿生警惕,后退了好几步,苦哈哈道。 “大人,要不还是算了。” “瞧你这熊样!”李常笑轻骂道,“行了,招呼一番,该走了。” “喏。” 随后,他们乘着小舟原路返回。 另一边,王猛的大军已经将郢包围了三日。 秦军先后组织了四次攻城,均以失败告终。 城中的楚卒亦是伤亡惨重。 宣昭七年,十月。 成济领着十一万楚卒自东面突围。 战死三万,余众成功逃脱,自章华台朝着寿春飞奔。 郢都的城墙上。 卫斯一身戎装,两手倚着城垛。 他看着百余步之外的秦军士卒,朗声大笑。 “王猛老儿,你助纣为虐,必不得好死!” 卫斯运起了内力,这声音传出了很远,全体秦军士卒都听到了。 王猛擦拭着手中的长枪,蓄势待发。。 半日后。 郢都城破。 鄢陵君卫斯自戕于城头,卫氏一族的亲卫紧随其后。 王猛进城后,第一时间派兵占领了芈氏宗庙。 听闻鄢陵君的死讯,郢都的楚国百姓自发提起农具,抵抗秦军士卒。 王猛并没有留手,他火速派兵镇压叛乱,以杀止戈。 顺带将卫斯的首级悬于城头,以儆效尤。 不足一日,郢都的叛乱彻底平息。 至此,楚国半数疆土沦陷。 第156章 楚国神龟 次日。 李常笑及麾下的铁鹰锐士抵达郢都。 王猛与他在营帐相会。 二人为儿女亲家,昔日又是袍泽,关系相当不错。 征楚大军中,就以他们的地位最高。 一者代表秦将,一者代表秦皇。 大军接下来的征伐,还需他们商议。 王猛决意继续西进,攻伐楚国疆土。 他在郢都留下十万士卒,以防楚人叛乱。 在寿春被攻破前,李常笑将亲自坐镇此地。 章烈及一众铁鹰锐士则追随大军西行,这灭国之功,他们自然不能错过。 相比之下,李常笑对立功就没什么兴趣了。 他已贵为亲王,再要封赏,不过是些许食邑,或者更改王号。 齐王! 赵王! 这可别闹,李常笑连连摇头。 他已经够瞩目了。 想着这糟心事,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楚国宗庙。 芈氏一族的宗庙在楚皇宫的左侧。 昔日迁都,除了历代先帝的灵牌一并被迁走,其余摆设还留在郢都。 或许楚皇自己都没想到 ,仅仅二十年的时间郢就被攻破了。 秦军士卒接管了这里。 进入后。 映入眼帘是一幢幢高台建筑。 楼宇离地起了数丈,放眼望去,远处的山丘和林木尽数落于脚下。 宫殿呈红黑色调,屋檐的翘角向外舒展,形成了大片阴凉,是遮阳避雨的好地方。 李常笑径直走向侧殿。 刚进殿,抬头就见有一方巾笥被奉在台上。 “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与南华真人说的还真是一般无二。 走到近处,巾笥的模样越发清晰。 巾笥长约六尺,暗红色,表面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打开巾笥。 里面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龟壳。 龟壳由于久置,有些干瘪。 即便如此,李常笑还是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且不说白龟有多么稀罕。 光是这五尺的长度,就让他大开眼界。 李常笑将龟壳从巾笥中抬出。 入手是很柔顺的触感,像是春日新发的嫩草一样。 他侧过头朝着龟壳里看去。 头、尾、四爪俱在。 李常笑伸手,试图将收缩在里面的爪子掰出来。 这不动不要紧,一动倒是又让他惊住了。 竟然没掰动。 要知道,以他如今的实力,哪怕不用上内力,一身的力道都不下千斤。 这白龟死去已有数百载。 残余的力量居然还能牢牢护持四爪。 有趣! 李常笑抿了抿嘴,重新打量起四只龟爪。 很快,他在左前爪发现有刀剑的砍痕。 照这么看,昔日楚皇也曾试图掰开过这龟的四爪。 很明显,他失败。 “果然是机会静候有缘人。” 李常笑嘴角微弯,随后将内力运到手掌。 继续向外掰龟爪。 起初岿然不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常笑施加的内力也越来越强横。 一百年。 二百年。 …… 五百年。 这时,龟爪的力量似乎到了极限。 “砰!” 一道沉闷的响声后。 那只龟爪终于被扒拉了出来。 更神奇的,其余三只龟爪同时摊开。 这时,龟壳内部传来了骨碌碌的声音。 居然是空心的。 见此,李常笑丝毫不敢马虎。 他小心翼翼地将龟壳重新摆在案上。 伸手到里面掏了起来。 不一会,摸到了一个球状物。 刚才的动静正是来自这。 李常笑微微皱眉,脸上少见地出现了失态的神色。 这不会是风干的…… 他下意识地捏住了鼻子,然后将手收回。 这时,终于看清了球状物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的球体。 有点像是颗蛋。 李常笑闭上眼睛,回忆起脑海中,那不多的关于龟的知识。 龟,卵生。 弄明白了这点,他倏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就能解释地通了,为什么白龟死后依然护着四爪。 还真是一片良苦用心。 就是不知道,龟蛋到底还能不能活着。 理智告诉他,这几百年过去,即便曾经有生命孕育,恐怕也活不成了。 可在冥冥之中,李常笑总觉得,不该就这么放弃。 他既然当了这有缘人,一切未明之前,应该坚持到底。 想到这。 他小心地捧着龟蛋,另一手伸入怀中,取出了平时装药丸的玉盒。 李常笑将药丸咽下,然后把龟蛋放在里面,揣进里衣的兜。 觉得这般还不够稳妥,李常笑又输入了不老长春功的内力。 做完这些,李常笑看向面前的龟壳,又犯难了起来。 按道理讲,他本来只是为了一观楚国神龟的遗蜕。 现在莫名其妙当了奶爸,考虑事情的角度又变了。 倘若龟蛋日后真的孵出了小龟。 让它见一见大白龟,那是应有之义。 要不然对不起白龟数百年的坚守。 又挣扎了一会。 最后,李常笑认命地将白龟放下,重新合上巾笥。 他扛着巾笥走出大殿,口中自嘲“又多揽了一桩子事。” 当夜。 李常笑住进了靠近皇宫的一间宅子。 从前是属于楚令尹的。 他派重兵把守楚皇宫,同时清点里面的金银细软。 留两成犒军,一成用于城建,其余都运回咸阳。 随后。 李常笑将玉盒取出,重新打量起龟蛋。 龟蛋莹白如雪,细看像是大号的鸽子蛋钻戒。 第一步,该确认这龟蛋是否还有生机。 即便希望渺茫,但仪式感还是不能少的。 李常笑取来一盏油灯照亮蛋壳。 之所以不用烛火,是担心高温会把小龟煮熟。 灯光下,龟壳的表面浮现出淡淡的血丝。 李常笑不由大喜! 他不清楚龟蛋的死活是不是这么辨别的,但是鸡蛋的死活却可以这么看。 凡事要往好处想,这龟蛋是有生机的。 他大喜,再度充满了斗志,龟儿子争气,一定要养活它。 随后,李常笑小心地将龟蛋放回玉盒。 转头朝着屋外走去。 他寻来黑冰台的几位亲卫,侧过头在他们的耳边悄悄下达命令。 听罢,亲卫们神色略显怪异,却还是飞快离去。 第二日。 宣昭帝本在批改公文。 冯元忽然将一卷密信递来。 说是靖王经由黑冰台送到太医院的,冯元命下人抄录了一份。 宣昭帝抬起头,面露讶异。 莫非是靖王府有人病重了? 带着着想法,他打开了密信。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勤政殿中传出一阵笑声。 宫人皆惊。 “兄长这……哈哈,品位真是独到。” 第157章 白龟小五 咸阳,太医院。 太医们收到靖王的来信,全都傻了眼。 养龟的方子! 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他们只会医人,怎生改行去医兽。 可是,这也不好推拒。 换做旁的皇亲国戚,随口打发了就是。 靖王与他们可不一样,那可是医友。 需得慎重对待。 最后,还是最有威望的卢太医站了出来。 他目光扫视四周,最后落在一名孙姓太医的身上,开口道。 “老孙,你先祖孙阳,曾创《相马经》,定有涉猎此道。” 孙太医被点了名,他面色有些苦,只得拱手。 “待我回去查阅一番。” 卢太医继续看向了另一名姜姓太医。 “小姜,你是神农氏后人。老夫记得,神农大人曾留有《兽医方》……” “喏。” …… 一日后。 太医们齐心协力,硬是凑出了一份养龟的方子,交由黑冰台带到郢都。 事情传到宫中。 宣昭帝笑得好不畅快!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太医院的这群家伙,居然还能这般使唤。 郢。 李常笑收到了太医的来信。 他仔细研读了一番。 虽然心有疑虑,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常笑自己对兽医可谓是一窍不通。 他暗暗祈祷。 “龟儿子,接下来可就得靠你自己的造化了。” 第二日。 李常笑弄来一盆干沙。 取少量的水倒入,而后又用内力维持沙盆温热。 太医们给的方子便是如此。 最后,他用拇指在沙上戳了一个洞,将龟蛋埋了进去。 往后几日。 秦军各将领到令尹府,都会看到靖王在摆弄沙盆,并且禁止其他人靠近。 有好些秦将是咸阳来的,他们早就听闻靖王有炼丹的癖好。 或许,靖王这是在炼制什么神丹。 宣昭七年,十一月。 郢都西面的津、罗两地有楚人叛乱。 李常笑身为坐镇郢都的将领,自然肩负了平叛之责。 午时,叛乱兴起。 未时,靖王率领一支规模两万的骑兵出城。 …… 戌时,靖王提着叛军首领的脑袋回到郢都。 短短三个时辰,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彻底平息。 消息传到郢都秦军中,靖王的形象更加高大了。 不少秦将反倒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丹药,让靖王这么挂怀。 宣昭七年,十二月。 沿路上秦军势如破竹,连下百余座城邑。 寿春君臣大惊失色。 在景王的支招下,楚皇芈堰连下两道圣旨。 其一,命景阳率倾国之兵,统共五十万楚卒抵达西阳,准备与秦军决战。 其二,递国书到魏国,阐明唇亡齿寒之利害,向魏帝求援。 王猛与公孙策两军兵合一处,统共六十余万,抵达曾地。 宣昭八年,一月。 在龙阳君的劝说下,魏帝决意救楚。 他重新启用阳城君熊黎,领三十万魏卒自上蔡援救楚国。 宣昭八年,二月。 两军交战,秦军大破楚军。 王猛并未追击,反而坚壁固守。 趁此,熊黎所率的魏国士卒也到了。 百万士卒云集西阳,日后天下大势将定于此。 咸阳城。 宣昭帝再下旨募兵,同时将前年训练的秦卒派到战场。 兵卒足有三十万之众。 除却了镇守边境的士卒,秦国已举倾国之力投入西阳战役。 前线决战一触即发。 郢 相比于西阳,郢可谓是一方净土。 倒不是楚人安分了,而是被李常笑杀怕了。 短短三月间,楚地先后爆发了九场叛乱。 李常笑率领骑兵出城,先后击溃叛军十余万。 以敌军之白骨,在郢都前筑了两座京观。 楚人对他是又恨又怕。 暗地里给这位杀胚取了个绰号“靖阎王” 此时,“靖阎王”正望着他面前的沙盆出神。 因为龟蛋的壳破了。 “咔嚓” 在李常笑的注视下。 一个白色的脑袋从壳中冒了出来。 再然后是前爪,龟壳,后爪…… 李常笑终于看清了小龟的模样。 通体洁白,甚至还有些剔透,隐约能看到里面的血管。 它的小嘴轻轻震动,发出微弱的喘声。 完全离开龟蛋后,小白龟拍打着四肢,在沙上爬行。 起初的动作有些笨重,爬了一段距离后,速度登时就快了起来。 李常笑望着面前的小白龟,眉间的凝重全数消散。 他蹲下身子,打量着沙盆中的小白龟。 巧的是,小白龟正好转过身子。 看到李常笑,小白龟一下子就激动了,四肢快速拍打,朝着他靠拢。 沙盆这么大,真要等它爬过来,天都黑了。 李常笑伸出手到小白龟面前。 小白龟沿着拇指,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掌心。 似是感觉到手心的暖意,小白龟开心地翻了个身子,鼻息吹着气,溅到了李常笑身上。 “行了,该吃饭了。” 李常笑的声音莫名温和,他取来事先准备好的熟蛋黄,放在手心。 小白龟眼睛一亮,在手上就“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呼呼呼!” 小白龟不断朝着他的手吹气,像个天然的鼓风机一样。 李常笑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它壳上点了一下,而后迅速收回。 小白龟似有所感,疑惑地抬起头,转而继续埋头干饭。 “吃东西老喜欢吹气,以后你的小名就叫‘呼呼’了。” 李常笑轻声道,小龟正好抬起头,那模样像是真的听懂了。 四肢继续拍打了起来,颇有种欢快的意味。 李常笑捏着下巴,抬起手比划。 “你是我养的,四舍五入算半个儿子。本王姓李,又是咸阳头号钻石王老五,所以你以后就叫小五。” 他一本正经地开口。 大名李小五,小名呼呼。 小白龟不明觉厉,又翻了个身子。 …… 宣昭八年,二月。 魏楚联军驻扎于城外,秦军固守城中。 秦军始终不出,两军相持日久。 近一个月,景阳可算是体验到了,围城的快乐。 城中的秦军丝毫不慌。 后方的粮食每日都能运往军中。 秦国这些年存储的粮食,足够他们这数十万大军再耗上数年。 王猛作为主帅,整日悠然出入。 士卒们的生活更是舒适无比,每日都能休息、洗沐,享用好的饮食。 闲暇时,还能玩些投石、跳跃的游戏。 相反,城外的楚魏联军却不能等下去了。 尤其是楚国。 因为楚皇求援的缘故,三十万魏军士卒的粮草消耗也由楚国负担。 还得算上景阳麾下的四十余万楚国士卒。 如今楚国半数以上疆土沦陷,国库中的积粮已经用去大半。 若秦人一直坚守不出,楚人会先被这大军拖垮。 届时,不战自败矣。 第158章 楚国大乱 宣昭八年,三月。 秦军依旧固守不出。 楚国公家的粮草却已见底了。 无奈之下,楚皇只得下令从民间征粮。 羊毛出在羊身上,历来都是如此。 楚越之地,地广人稀,是故江淮以南,虽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楚国百姓家中也没有没有余粮。 以三大王族为首的封君们倒是囤了不少。 可楚皇清楚,若是真对封君动手,他大概率也会如先皇一般落得驾崩的下场。 太子年岁渐长,昔日扶持他的景王已然逝去,楚国的皇帝未必非得是他。 芈堰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弱小的一方下手。 一道圣旨自寿春出。 各地的士卒得令,挨家挨户上门收缴粮食。 什么,没有多余的粮了! 那简单啊,只要你少吃点,可不就省出来了。 至于会不会饿死,与我何干。 差爷只管执行陛下的命令,立功就有赏。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不只是楚国士卒,就楚皇也是这个心态。 下达这道圣旨后,他索性幽居深宫,不再理会朝堂是非,全部交由三大王族打理。 三大王族也并非善类。 他们再传皇命,加大了征粮的力度和速度。 同时,他们又笼络封君趁着粮荒将府中囤积的粮食高价卖出。 国库的金银流入了他们的腰包。 一时间,百姓们反倒吃不起自己耕种的粮食了。 短短一月内,楚地就出现了街头饿殍。 在这以后。 楚国的局面逐渐失控。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易子而食。 百姓眼前的活路全被堵死了。 愤怒的百姓纠结成军占领城邑,发动叛乱。 另一面 国土的日渐沦丧,也让楚国士卒们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绝望。 他们该为自己寻找出路了。 当士卒们失去理智的那一刻,他们全都化作了最凶悍的匪徒。 一时间,无数封邑遭了秧。 士卒将矛头指向了权贵,富商…… 一夜之间,大批的楚国贵族阖府灭门。 他们的尸体被高挂城头,数代的辉煌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消息传到寿春。 就连三大王族都慌了。 局势的动荡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失去楚国士卒的效忠,他们再无力平息国内叛乱。 眼下能做的,不过是攥紧寿春的兵权,遏制来袭的叛军。 这样还不够。 三大王族的家主又聚在一起。 他们历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眼下楚国的动乱,需要有人为此承担后果。 这个人的分量需要足够重。 纵观朝堂,似乎只有一个人最合适。 于是,三大家主携部曲进宫面圣,宫人丝毫不敢阻拦。 酒醉昏睡的楚皇被喊醒,迷迷糊糊地下了一封罪己诏。 罪己诏被抄发数份派往各地,是为安抚叛军。 芈堰醒酒后,回忆起此事。 他披散着长发,痛声大笑,状若疯魔。 只是,楚国上下再没人有闲情去关心自家陛下是否得了癔症。 宣昭八年,四月。 前线的粮草再度告急。 景阳派人到寿春。 只是,三位王爷已经将楚民刮干净了,再也凑不出粮草。 除非,是由他们自己募粮。 这个念头闪过。 对彼时的他们而言显得荒谬。 做这么多,不惜引得国朝动荡,可不就是保住家业。 三大王族纵横楚国数百载年,素来只是向内拿,岂有往外出的道理。 半月后。 前线的联军人心动荡。 熊黎也多次向景阳催促粮草。 无奈之下,景阳只得亲笔修书一封送到景王处。 信中阐述攸关,言明士卒哗变的后果。 末尾,还附了景阳的血印。 这一次,景王再无法推辞了。 他将屈王和昭王喊来,二王读了景阳的书信,终于正视起了问题。 半日后,三王做出决定,向封君募集粮草。 他们以身作则,各家出了三万石粮食。 寿春的封君们历来是以三大王族马首是瞻,见他们大出血,知道是推辞不得。 心里纵有不满,只得捏着鼻子捐粮和捐银。 三日之内,硬是凑了二十余万石粮草押往前线。 由此,联军的军心再度稳固。 楚国国内叛乱的消息被黑冰台传到了咸阳和曾地。 王猛大喜过望。 他并没有急着出兵,知道楚人已撑不了多久了。 宣昭八年,五月。 景阳率兵到达城下。 他数次派兵挑战,甚至羞辱诱敌,王猛都不为所动。 相反,他命人在城上支起大锅,里面炖着肉食。 士卒们人手一碗,吃得不亦乐乎。 裨将们还能饮热茶对酌,比休假还要惬意。 这些肉是虎卫进山林猎捕得来的,楚国遍地山林,最不缺的便是飞禽走兽。 最重要的是,秦人的菜色每日还换着花样,好不气人! 景阳的算计落了空。 就连楚军士卒中都升起了别样心思。 郢。 距李小五出壳已过去三月。 它长得很快。 原来只有指甲盖大小,现在已经长到拇指的尺寸。 到底是神龟的后代。 它不像一般龟类那么嗜睡,反倒精神得不像话。 李小五自从掌握了爬行的要领后,整天在李常笑衣袖间穿行,像是找到了游乐场。 李常笑有些无奈。 他还得时刻照看着,防止这家伙摔到地上。 除开养龟之外,李常笑又去了一趟昔日熊氏的封邑。 熊氏封邑在郢的南面,居于山脚,毗邻大泽。 在此之前,这块就被划给了一名昭氏封君。 命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熊氏早在十余年前就被灭族了。 唯一活着的是逃到魏国的阳城君熊黎。 李常笑眼睛半阖着。 熊黎的名字他当然有所耳闻。 只是,天下的熊氏何其之多,他没有将熊黎与郢地的熊氏联想道一起。 想到这,李常笑却不禁多了些许庆幸。 得亏没把青璃带出来。 要是让她知道熊氏灭门的消息,这话题一定会变得很沉重。 还有那熊黎,身为魏大将军,灭国之日定是免不了一死。 在历代秦皇的霸业前,温情只能选择让步。 也罢,若有机会,就将熊黎的遗物取来,为全了这数十年相伴之谊。 宣昭八年,七月。 前线的粮草再度告罄。 景阳遣人求粮。 这一次,他没有等来粮草,而是景王的一封亲笔书信。 信中只写了一个“退”字。 景阳不由苦笑。 看来国内的局势比他想得还要糟。 景王的意思他懂。 这个退,其实是有两重含义的。 一是楚军士卒撤退。 二是抛留魏军在此。 相比前者,后者对楚国的破坏更大。 到那时,魏国必然与楚国反目。 一个秦国就让他们难以招架了,再加上临近的魏国。 届时,寿春被灭将成定居。 这步棋,在他看来就是饮鸩止渴。 景阳悲意顿生。 他们如今,竟沦落到需要借此续命的地步了吗。 第159章 王猛弑君 即便如此,景阳也无他法。 眼下秦人坚守不出,或有长期驻守的打算。 旷日持久,粮草供应不足,国内若再生变故,这几十万的楚国儿郎都得深陷于此。 当夜。 景阳把军中将领喊到帐中,对他们下令。 这一切都是绕开魏军士卒进行的。 曾地。 王猛计算着日子,联军的粮草应该要告急了。 届时,楚人只得撤退。 这是他等待了数月的良机。 为此,王猛早早地将军中的骑兵调集。 接下来数日。 敌军只要有一丝撤退的意思,他都将亲率部众,出城作战。 第三日,联军之中。 楚国士卒像是演练过一般。 他们抛弃了营帐,只是载着辎重就开始后撤了。 王猛洞察到迹象。 他当即下令,全军出城。 另一边。 熊黎本在帐中,底下人忽然来报,楚人撤退了。 闻言,熊黎立即站起。 才过脑的功夫,他已经想明白了楚人的打算。 心头大恨之余,飞速冲出营帐。 可惜,为时已晚。 秦人的骑兵已经到达营帐之中。 猝不及防下,无数魏卒还来不及提起兵器,就踏死当场。 熊黎当即调集近卫组织反击。 同时率部且战且退,秦人大势已成,久地鏖战不过是徒增伤亡。 楚国被灭已成定局,当务之急是保留魏国的力量。 秦军方面,王猛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在他看来,魏人和楚人一样,都是秦国霸业前的绊脚石,今日便一并铲平。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日。 西阳坡上的尸体从山顶堆到了山下,复而又垒成高山。 经此一役。 两国元气大伤。 熊黎退回上蔡郡。 景阳更是一口气跑到皋城。 待他重新清点兵卒数目时,发现残兵只余十万出头。 王猛沿线镇压各路叛军,消化新占领土。 宣昭八年,十月。 王猛兵临皋城。 这一次,景阳没能跑掉。 麾下的十万大军折损过半,他本人兵败身亡。 宣昭八年,十一月。 秦军抵达寿春。 值此时,长江以南的楚国疆域依旧陷入叛乱。 王猛命使者进城,劝降楚国上下。 三大王族本欲开城门献降。 在这关头,本来状若疯魔的楚皇突然冲出。 他提起宝剑,将秦使刺杀当场。 第二日。 不见秦使出城。 王猛明白,使者遇害了。 他当即下令强攻。 楚人的战意不足,指挥混乱。 短短半日不到,寿春城就被攻破了。 王猛率兵将寿春上下控制。 他将楚国重臣抓来,逼问秦使下落。 得知使者是死于楚皇之手,王猛有些犯难。 他本想派人回咸阳请示宣昭帝的意见。 可底下的兵将都看着,扬言要楚皇偿命。 这“弑君者”的名声可是要命的。 …… 最后,王猛咬牙做出决定。 他率兵闯入楚皇宫大开杀戒。 楚皇,各宫妃子,各府皇子…… 芈堰那一支血脉亲族,他硬是杀了个片甲不留。 而后亲自提着楚皇的首级,祭奠秦使。 消息传回咸阳,已经是事发的第三日了。 宣昭帝听说了事情经过后,陷入了好一阵沉默。 这时,殿外有人来报。 栎阳侯王猛卸甲自缚回京。 “朕知道了。” 宣昭帝有些疲惫。 他放下朱笔,望着大殿外面,少见地出神了。 楚,郢。 李常笑领兵出城。 押送王猛的是黑冰督主章烈。 他在必经之路守了半日,王猛一行人到达此处。 李常笑见着王猛时,他正光着上身,自缚于囚车中。 模样有些狼狈,但精神面貌还是好的。 李常笑取出了鸾凤玉,是代表黑冰令的那一枚。 章烈当即接令。 李常笑命他代为坐镇郢城,自己亲自押送王猛回京。 此去路途凶险,旧郢之地民风彪悍。 王猛弑杀楚皇,必会引来楚人刺客。 由他亲自护送,这样才放心。 …… 行至西陵。 李常笑命护卫散开。 他走到王猛的囚车旁,伸手在铁栏敲了敲。 王猛回过头,望着亲家,面上发苦。 “让靖王见笑了。” “行了,本王还不至于笑你。” “老夫心底愧疚,怕是会连累璋儿、墨儿与丹阳。” “宽心些,陛下明察秋毫,断不会寒了将士的心。只是,你这老小子竟敢弑君,本王对你刮目相看了。” 李常笑的语气中带着赞赏。 王猛一愣,问道。 “靖王不觉得老夫鲁莽?” “非也,楚皇杀我一人,便是屠其满门都不为过。区区亡国之君,自寻死路耳。” “哈哈哈!还是亲家懂我。纵是身死,亦无憾了。” “本王都不知该骂你愚鲁,还是夸你通透……” …… 沿路上。 不少楚人此刻埋伏于此。 只是,当他们听说是靖阎王过道,那沁入骨髓的恐惧涌上心头。 七成的人果断选择离去。 余下三成,都是外地的,他们最后死于惊鸿剑下。 六日后。 一行人经由汉中郡,抵达蓝田。 蓝田大营的士卒自发走出,成列于路旁。 他们举起长矛,齐声喊道。 “参见栎阳侯!!” 声音此起彼伏,自两山传至深峡,最后流入渭河,经停咸阳。 人走后。 士卒们高声歌唱“无衣”,赞颂将军,恭送袍泽。 看着他们悲壮的模样,李常笑有些无奈。 无需这般感伤的,因为有他一路护送。 自打从章烈手中将人接下起。 王猛这条命,他就保定了。 两日后,抵达咸阳。 宣昭帝的人早早就等在城外。 来者是大太监冯元。 他面上有些焦急。 忽然,远处有人影出现。 李常笑一身银甲,骑着黑马,手握惊鸿剑,护在囚车旁。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杀气。 冯元微微皱眉。 却还是硬着头皮带人上前。 “参见靖王。” “嗯。” 李常笑淡淡应了一句,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见此,冯元有些无奈,只得从怀中取出圣旨。 “陛下命我等送栎阳侯入诏狱。” “公公轻便。” “还请靖王行个方便。” 李常笑从腰间取出了宣昭帝御赐金令,高高举起。 “金令在此!” 冯元连忙跪地,“参见陛下。” “本王护送栎阳侯,你等可有异议。” “不敢。” 冯元悻悻然。 囚车进入咸阳街道。 平日繁忙的街市,今日却空无一人。 仿佛所有人都约定好了一样。 见此情形,冯元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小声唾了一句。 “刁民。” 李常笑听见了,没同他客气。 手中的往生戟抬起,翻转戟身,用握柄朝着身后轻轻一戳。 内力沿着握柄向后传递,在空中炸开,形成了一道强烈的气浪。 冯元一时不查,直接被掀倒在地。 他好不容易站起,正好看见面前的靖王。 在靖王的头顶上,仿佛有一只体型大如山岳的白色巨龟盘踞,巨目中透射着杀机。 那白龟轻吐了一口气。 一下子就把冯元生起的小心思震散了。 第160章 封荆国公 李常笑一直跟着王猛进诏狱。 准确的说,是送到了门口,没有进去。 因为坐镇此处的金吾卫将军走来了。 李常笑认得他。 守将名为龚义,是永安帝时期的老人。 堂堂金吾卫将军,麾下统领一万金吾卫。 哪怕如今金吾卫的地位有所下降,在咸阳依旧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而此时,这位大人物满脸愁苦,看上去都快要哭了。 龚义的心里那叫一个难受。 这诏狱本来守得好好的,却摊上这桩事儿。 放在平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靖王一个面子,大家相安无事。 但今日之事是绝对不能退让的。 事关栎阳侯弑君,不用想也知,宣昭帝肯定大为重视。 要是真让靖王进去,那他这金吾卫将军就当到头了,说不得会罚罪入狱。 李常笑背负双手,其实他也不是非进不可。 事情都是可以聊的嘛。 “本王不进也行,龚将军允本王三件事。” 龚义大喜,连忙开口。 “王爷请说。” “其一,本王需派二人护持左右。” 龚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喏。” “其二,这往生戟带入诏狱,震慑鬼祟。” 相比于第一个要求,这反倒不算什么,龚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喏。” “其三,一应起居不可怠慢。栎阳侯乃开拓之臣,若有轻慢,本王绝不甘休。” “王爷放心,栎阳侯如有闪失,末将提头来见。” 龚义回答得很坚定。 “记住你答应本王的。” 随后,李常笑派了两名亲卫进去,又将往生戟取出,让他们带入。 …… 至于他自己,当然是直奔靖王府去了。 按理说,此番回京该去皇宫复命。 可李常笑心里清楚,宣昭帝现在无暇见他。 王猛一案事关重大。 引起楚地百姓反抗倒只在其次,大不了派兵镇压,亡国之君殉国本就无可厚非。 全盛时的楚国尚且无法抵挡秦人兵锋,灭国后更是如此。 唯一的症结,是落在宣昭帝身上。 他是君,楚皇也是君。 即便栎阳侯立下滔天大功,依旧只是臣。 臣弑君,谓之失序也。 今日王猛弑杀楚皇,来日未必不会威胁到他。 似宣昭帝这等雄主,绝不会给自己留下隐患。 心里正想着这事,不知不觉间已经到达王府。 李常笑轻抚了一下黑马,跳了下去。 黑马熟练地将脑袋拱到他胸前。 “老伙计,以后咱也过安生日子。” “嘶嘶!” 黑马半抬前蹄,每一缕鬃毛都在雀跃着。 进府后。 下人立刻去禀报主子。 不一会儿。 青璃牵着一个身穿锦袍的小家伙走出来。 李常笑对她轻笑,以示宽心,然后目光就停在了小家伙身上。 小家伙眼睛亮亮的,脸鼓鼓的,嘴显得特别小。 一双小手紧握着拳头,看上去还有些紧张。 正是靖王府的小郡王,李墨。 今年四岁。 从那疑惑的眼神可以看出,李墨应该是将他忘了。 李常笑不禁哑然。 亏他之前还取笑王陵,现在是五十步笑百步。 正当他有些失落之际,李墨突然俯身行礼,吐字清晰地道。 “李墨拜见祖父。” 见此情形,李常笑都不知道,他露出了怎样和煦的一个笑容。 “乖孙快起。” 反正,在李墨喊出“祖父”二字的时候,一股由衷的喜意涌上心头。 他将李墨接过,抱着他原地转圈。 不一会儿,院中响起了欢笑,掺杂着感动和喜悦。 青璃望着祖孙,掩面轻笑。 靖王开心,她就开心。 接下来的半月,宣昭帝没有进一步动作。 李常笑进宫了好几次。 另观楚国。 寿春破,楚皇死。 原先驻守九江的楚将成济带领残余部将,携数名楚国宗室南下,一直退到南野。 公孙策南下攻占九江、长沙两郡。 成济不敌,撤到阳禺。 背靠西瓯与南越,周围还有各百越部族。 秦人没有继续追击,仅是派兵驻扎岭南。 这倒给了成济生息的机会。 他师从鄢陵君卫斯,在城池治理上颇有经验。 一面,他吸纳流亡而来的楚国遗民。 另一面,他仗这麾下十万大军的支持,总揽国政,将楚国宗室女许配给西瓯、驼越、南越这三个部族的首领。 借着姻亲关系和数次作战的胜利,彻底占据了阳禺之地。 他扶持衡山君芈凉登基,自封上柱国大将军。 宣昭八年,十二月。 宣昭帝亲自前往诏狱,与栎阳侯见了一面。 第二日,栎阳侯从诏狱走出。 半月后,王猛主动请辞大将军一职。 宣昭帝允之。 朝堂上,君臣一片和乐。 这背后经历了多少波折,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 回到宫中。 宣昭帝望着桌案上的两件物品出神。 一件是王猛出征时,授予他的大将军印。 一件是赐给李常笑的金令。 数日他入宫请罪,一并将金令奉上。 这一刻起,咸阳乃至秦国,再没有谁会拥兵自重,也不会有人仗着金令违逆圣意了。 宣昭帝自此高枕无忧。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宣昭帝即位这些年,克勤克俭,夙夜兴寐,就是为了这个。 …… 宣昭九年,二月。 公孙策及部众回到咸阳。 宣昭帝下旨封赏。 “擢秦将公孙策为西阳侯。” “擢勇毅伯蒙然为勇毅侯。” “擢栎阳侯王猛为荆国公。” …… 到最后,宣昭帝还是给王猛封了国公。 “荆”乃是王猛之父,秦将王言之的封号。 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得起先人。 继蒙仲后,王猛成了秦国朝堂的第二位武勋国公。 这也意味着,他再也没有机会领兵征伐了。 …… 王猛升为国公,这府邸自然也要重新选址。 他与夫人一合计,决定搬到靖王府隔壁,与亲家当邻居。 既然远离了疆场和朝堂,那就好好生活。 靖王府。 李常笑将白龟放在沙盆里,由它自己攀爬。 两眼有些出神。 他用手轻轻戳着白龟,有些无奈。 秦国朝堂的这一幕,与昔日的楚皇何其相似。 一者是供奉神龟的遗蜕。 一者是供奉骁勇的秦将。 “罢了,至少常洵还不算冷血。” 李常笑低喃,像是宽慰,又像是说服自己。 第161章 李子保熟 楚国被灭。 自此,天下仅余秦、燕、魏三国。 燕、魏被邯郸郡与巨鹿郡分隔在南北。 对秦国而言,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引颈待戮。 大势已成。 列国的人才纷纷朝咸阳聚拢。 日后,这里就是天底下唯一的中心。 各学派的贤者在此立学着书,招收门人弟子。 一时间,百家争鸣的盛况仿佛又回来了。 儒、墨、名、法…… 一个个隐居山川大河的宗派重新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李常笑与王猛并行街头。 二人俱是扮作寻常老丈的模样。 还别说,还挺地道的。 李常笑吃完手中的油饼,也不擦,就将油滋滋的手搭在王猛肩上。 “王兄,咱们这大秦,是越来越好了。” 王猛眼底闪过一阵无奈,漫不经心地应道。 “是啊。” “别垂头耷脑的,你我能在府中含饴弄孙,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安宁。” “可……”王猛便要解释。 李常笑再度打断了他。 “且问你一言,当日为何手刃楚皇,而非令旁人代你。” 这个问题王猛都不需要思索就能回答。 “所谓秦将,是为秦人之将。士卒助我立功,本将亦有责任。皆是父母生养,岂能叫他们送死。” 李常笑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本王虽觉得愚鲁,但你自问无愧于心,这便足够了。眼下霸业将成,盛世登临,我等需替先人听一听那太平之音。” 此话一出,王猛倒是语塞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替先人而活这个说法。 可是反复品味,就愈发觉得此言在理。 不提王家的历代先祖,只说其父王言之。 知死必勇,向死而生。 天命帝亦如此。 天子之尊身死沁水,停尸三月不敢还,只为替秦人争取喘息之机。 是一代代秦人的牺牲才成就了今日。 想到这,王猛忽然觉得,他这颓然的模样还真叫先人蒙羞,更愧对先帝隆恩。 见他想通了,李常笑微微翘起嘴角。 即便心怀愧疚,那也好过浑浑噩噩终日。 二人继续走着。 前面有一间书店。 店家是个会做生意的。 他在门口支了块大招牌,上面赫然写着“李子”。 戴着头巾的小厮扯着嗓子叫喊。 “李子真传,诸位客官快来看看!” 李常笑不由莞尔。 为何不叫橙子,还有个问题,这李子保熟吗? 王猛倒是皱起了眉头。 李子,莫不是当今廷尉李由。 他要没记错的话,李由还不到三十。 如此年龄,就敢开派立说了。 现在的读书人还真是…… 不只是王猛。 李常笑也都露出了看戏的表情。 他才不管到底是李由自己所为,还是宣昭帝推他出来的。 这个“子”,寻常人是不配用的。 似孟夫子那等大贤都是在咸阳养望五十余载,留有“三卷”遗泽后人,这才冠以“子”。 李由这般作为,那可是挑战天下读书人的底线啊! 果不其然。 随着小厮的叫喊,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停下脚步。 其中不少是从列国赶来的。 他们都听说过秦国孟子,特别是那“孟子三卷”,各派长者读之都自愧不如,纷纷尊之。 前有孟子,现在又来了个李子。 怎么,只有秦国地灵人杰,所以尽出大贤? 各派弟子立即打听这李子到底是何人。 秦国廷尉。 很好……今日无事发生。 那些小派的读书人立即退后,这不是他们能掺和的。 儒、墨、道、法这些人可不怵他,他们一个个不缺银子。 当场掏出银两,把店里放着的“李子真传”一扫而空。 随后各自原地翻阅。 他们倒要看看,这秦国廷尉是有多少斤两。 人群的拥堵很快引来了巡城的士卒。 士卒很快到场维持秩序,却没有要人停下的意思。 很显然,他们是得到过授意的。 见此,李常笑眯起眸子微挑。 这水好像有点深。 想着,肚子突然有些饿了。 他立即带着王猛,两人到附近的酒楼去饱餐一顿。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群身着黑袍,头戴法冠的人赶到。 看打扮就知道是廷尉府的人。 …… 半个时辰后。 李常笑跟王猛搭着肩,醉醺醺地从酒楼出来。 先前熙攘的人群早就散了。 就连那家书店都关了,还贴了廷尉府的封条。 李常笑眼底闪过一阵了然,复变李醉鬼,还是走路都不稳的那种。 与他不同,王猛那是真的醉了,需得李常笑搀扶。 于是,咸阳的街道上。 有两个醉鬼特别显眼。 他们摇摆的幅度特别大,最神奇的是,每当以为他们要摔时,两人又能飞快倒向另一个方向,维持着一种出奇的平衡。 不少读书人见了,却不会不觉得粗鄙。 这时候的人还没那么斯文绉绉。 相反,他们还起了诗意。 谁知左边那酒鬼当场成诗。 “酒不醉人人自醉,千杯饮尽刘伶愧。” 刘伶是谁,已然不重要了。 这诗叫人读着觉得畅快! 不少在场的读书人将诗句记下,口口传颂。 久而久之。 这句诗与两个酒鬼的故事一并流传了下来。 许多酒中豪客听之,顿时捶胸顿足,暗恨不能与这等酒客共饮。 似醉非醉之境,那可是他们毕生所求啊! …… 两个酒鬼跌跌撞撞地走到丹阳郡主府前。 而丹阳正好往外走。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两道略显熟悉的身影。 一道是自家父王,一道是自家公爹。 怎么会醉成这样! 丹阳有些担心,立刻上前。 凑近时,李醉鬼突然抬起头,使了个眼色。 丹阳脚步顿住,不由失笑,嗔了句。 “父王。” 李常笑嘴巴开咧,故意做出吃力的模样。 “安儿,快叫人扶王兄进去……太沉了!” “好。” 丹阳轻拍手。 立刻就有两名侍女走上前,一左一右将王猛扛进去。 卸去了重物,李常笑立即伸了个懒腰,他有些自得。 “安儿,父王派给你人,不错。” “嗯,十八骑很好。”丹阳笑着道,而后像是想起什么,“对了,父王。我公爹这是怎么了。” “无需担心,他只是心里痛快。” “噢!” …… 第二日,朝堂。 有御史弹劾李由败坏风纪。 李由转头就将把昨夜审的口供呈上。 御史另执一词。 一时间,朝堂久违地热闹了起来。 文官以冯骥和李由为首,旗帜鲜明地分成了两团。 他们打嘴仗不讲武德,专门往命根子招呼 宣昭帝端坐龙椅,将两方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神色泰然,仿佛高居云端,诸事都不关心。 帝王之道俨然臻至大成! 第162章 千年内力 宣昭九年,三月。 秦国在东面四郡调动兵马,聚集陶郡。 勇毅侯蒙然连夜赶往。 另一面,又以公孙策为将,李烈为副将,兵起邯郸郡。 灭魏之心昭然若揭。 秦国,朝堂。 两派文官的争端,最后以宣昭帝各打五十大板告终。 丞相冯骥名下数人被罢免。 李由罚俸一年,他本人也因“李子”一事,名声一落千丈。 宣昭帝好颜面。 是以,在可见的未来,李由的封相之路遥遥无期。 冯骥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李由暗道大意,却又无可奈何。 为挽回帝心,他主动提出编修国法。 宣昭帝龙颜大悦,欣然允之。 直言“廷尉实乃朕之肱骨”! 这一句夸赞,让本已放心的冯骥等人再度警惕,李由一系的人马重新振奋。 只此一言,朝堂重新恢复均势。 宣昭九年,四月。 秦国自两面伐魏。 魏帝以阳城君熊黎为将,调度全国兵马。 值此时,北面的匈奴进犯。 宣昭帝立即下旨,命太子领兵前往。 宣昭九年,六月。 秦将蒙然于济阳遭魏军埋伏,损兵折将甚重。 熊黎率部追击,在济阴大破秦军。 蒙然战死当场,秦军残部退守陶郡。 另一面。 公孙策率军渡河,攻魏东郡。 三日连下濮阳、白马、长垣等七城。 半月后,东郡沦陷。 雁门郡,善无。 太子李宣平与秦将蒙擎固守城池,击退了来犯的匈奴前锋。 宣昭帝的使者到达。 使者带来了蒙然兵败身死的消息,同时宣读恩旨,以蒙氏父子尽忠为国,允蒙擎袭封勇毅侯。 荆国公府。 李常笑与王猛神色严肃,手秉焚香。 他们身前有座灵台,上面摆着香炉和灵牌。 是为蒙然设的。 礼毕。 李常笑将香火奉上,王猛亦如是。 回过头,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惋惜。 又痛失老友了。 用这炉香火聊表敬意,缅怀亡者。 回府后,李常笑颂念礼魂。 口中轻吐,那缠绕如丝的金线就从他身后蔓延,通向了未知的角落。 持续了半息后,又化作了金光点点漫布心海,仿佛是无量功德加持己身。 李常笑睁开眼睛,眼底闪过疲惫。 他盘坐屋内。 直到黄昏。 天空忽然落起小雨。 乌云笼罩,让屋外变得昏沉无光。 绵绵的雨声流淌檐角,雨落在窗上,迎着里屋的灯火,折射出湿湿的流光。 不一会儿,雷声轰隆隆响着,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天际,白光洒在眼眸,似玉盏般透亮。 屋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李墨的声音响起。 “祖父,晚膳啦!” “好。” 李常笑应了一声,起身推开门,低头便见李墨握着一柄宽大的叶片,上面还有雨水。 李墨的眼里饱含期待,重复了一句。 “祖父,晚膳……” “臭小子。” 李常笑轻骂一句,将李墨抱起扛在肩上。 而后,他轻轻运起内力,在周身布下了一道屏障,就带着李墨走了出去。。 迷离的雨意里,雨珠里回荡着笑声,水洼倒映着笑颜。 …… 这天夜里。 李常笑盘坐床榻,体表泛起红绿的光芒,向内渗入,冲刷着四肢百骸,最后演化成高深的铭文。 是他在修炼。 随着功法的运转,本就浩瀚如海的内力像是灌入了活水,立刻流淌了起来。 停滞在九百四十年的内力,也朝着千年大关迈进。 李常笑的心里其实算不得平静。 回想白日礼魂的场景,一种迫切感生起。 一个时辰。 内力达到了九百六十年。 两个时辰。 内力达到了九百八十年。 三个时辰。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 “轰!!” 内力达到千年的那一刻,一道巨响在耳边炸开。 李常笑睁开双眼,有神光流转其间,他的顶上有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恰此时,天色初骤。 东方渐渐有亮光升起,亮光一丝一丝地扩散开来,慢慢形成了一片海浪。 淡紫色的雾气缭绕云端,最后朝着光柱聚拢而去。 李常笑的眼中突然出现了画面。 是一座海岛。 奔腾的巨浪从亘古开始便拍打着小岛。 岛上空荡荡的。 只有一颗盘虬卧龙般的古树静静在天与地之间伫立着。 古树枝叶繁茂,生机盎然,翠绿叶片织成了一把擎天的巨伞。 李常笑心念一动,下一秒就出现在古树前。 到这时,他才发现。 古树比他想的还要巨大,伞盖将方圆千里都遮蔽住了。 李常笑伸出手,立刻就有一片绿叶落在手上。 他尝试运起千年内力,包裹住叶片。 下一秒。 他的意识沉入其间。 情景再度变化。 过了许久,浮现四个大字。 “濮阳人氏,蒋三” 李常笑面露思索。 紧接着,画面逐渐清晰。 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甲胄,手握长矛的士卒。 观其打扮,是魏人。 正好对应了先前的“濮阳人氏”。 继续看下去。 画面中突然出现了秦国士卒。 为首者李常笑认得,是秦将公孙策。 公孙策骑着一匹白马,身后跟着一群白马士卒。 他们背负弓弩,左手握盾,右手持枪。 一声“冲阵”后。 眼前的白马士卒迅速冲入魏军阵中,手起枪落间,无数魏卒被杀。 蒋三也没能幸免。 他的脖子被长枪刺穿,向后倒下伏于尸堆。 马蹄的踏响和士卒的嘶吼还回荡着。 这时,画面结束了。 李常笑睁开眼。 “这是濮阳蒋三弥留的场景。” 心里正想着,手中的叶片突然由绿变黄,风吹来就飘了出去。 耳边还能听到落叶的轻声碎吟,还有老旧的吱呀声。 最后,落叶到了地面,很快就沉了下去。 李常笑轻挑眉头。 他抬起头,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的名字。 李常笑在其中翻找“濮阳魏三”。 最后,他找到了数百个“濮阳魏三”,但这每一片叶子,都与先前那片不同。 看到这,李常笑忽然想起一句话。 一切都不曾重复,一切都独一无二。 这古树记录人间事。 众生平等,所以濮阳魏三也只有那么一个。 他心念一动。 千年内力破体而出,在他的操纵下又凝聚成了叶片。 正是先前代表的魏三那片。 李常笑摊开手,叶片飞了出去,重新挂在梢头。 第163章 临阵换将 见那叶片如新,李常笑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眼前这古树是什么。 但方才那叶片,却可以视作“濮阳魏三”留在人间的足迹。 如果真的因他而消失,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李常笑再度伸手。 那片代表蒙然的叶子落下。 他念头沉入。 蒙然那张熟悉的脸重新出现,模样很是狼狈。 “老友……”李常笑低喃。 回过神,早已热泪盈眶。 很快,画面中的蒙然被敌军包围。 他提起长枪放声大吼。 场景戛然而止。 是李常笑主动切断的。 他见不得老友受苦,哪怕只是泡影,那也不行。 随后,他将代表蒙然的叶片重新挂了上去。 下一秒,李常笑离开海岛,再次出现在床榻上。 强烈的虚弱感如潮而至。 他脸色发白,浑身无力,仿佛满身的精气都被抽离了。 李常笑知道这是窥探阴间事的后果。 “值了。” 他低声轻吟,很快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李常笑重新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脑海还有些昏沉。 似是察觉到动静,立时就有脚步声传来。 相伴这么久,一听就知道是青璃。 李常笑动了动,想要起来。 青璃先一步将他扶住,有些激动地喊道。 “王爷!” “嗯。”李常笑温声应道。 话音刚落,他的胸前微沉,里衣很快就湿了,还有细碎的啜泣声。 见此,李常笑有些无措。 活了四十多年,从来都是他为别人哭,现在居然换成别人为他哭。 这感觉挺奇怪的。 来不及多想,他伸手将人揽住,轻拍着后背。 李常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 可他以前哭的时候,母亲都是这么轻拍着他。 或许,是这个动作有什么魔力。 怀中人的哭声渐渐变弱了。 青璃缓过来,发现此刻的姿势有些羞人。 她知道自己该起来了,但就是舍不得。 李常笑清楚,却也选择沉默。 半晌。 他忽然开口。 “本王睡了多久。” “一昼夜。” “父王和母妃可曾知晓。” “不知。奴婢冒犯,携王令前往太医院,请卢太医前来。” “结果如何。” “卢太医说王爷操劳过度,开了药。” 闻言,李常笑心底稍舒,称赞道。 “做得好。” 青璃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去盛粥。 她走后,李常笑坐了起来。 回忆昏迷前的情况。 他的遭遇可以归结是反噬。 现在要弄清楚,反噬究竟是缘何,这样下次才能有所准备。 李常笑复盘了一下,他其实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进入海岛。 第二,观摩叶片。 第三,凝聚叶片。 究竟是哪一件事。 正想着,青璃的脚步声传来。 李常笑立刻又躺了下去。 心里却升起旁的念头。 既然这反噬如此厉害,是不是代表他具备了随时“生病”的能力。 运用得当,这也是一门手艺啊! 李常笑眼睛一亮。 …… 第二天夜里。 四下无人。 他将意识沉入海岛,什么也没做。 白天时,他用内力盘查了全身各处,没有什么异样。 相反,还有一阵神清气爽的感觉。 看来进入海岛不会反噬。 第三天夜里。 他尝试读取了一片叶子,上面写着“衡山熊大”。 白天时,依旧没有什么异样。 看来窥探这叶片,也不会造成反噬。 第四天夜里。 他将前日的叶片重新挂了回去。 白天时,脑袋有些昏沉,却不似向前那般来势汹汹。 “看来问题出在树叶上。” 李常笑有些开心,是那种探明了未知的自得。 第五天,明面上他算是康复了。 李常笑继续趁夜修炼。 内力突破到千年,竟然还有增长空间。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 “千年王八还不够,还要再当万年的?” 虽然王八不好听,李常笑还是选择先修炼。 他猜想,也会内力更深厚些,反噬就不会那么重了。 又过了半月。 他的内力成功达到一千二百年。 速度慢了很多,李常笑却能理解。 好歹是千年的内力,质量肯定更加上乘。 李常笑再次进入海岛,又凝聚了一次叶片。 这一次,受到的反噬明显变轻。 看来这反噬果然和力量挂钩。 李常笑一喜,倒是不急着继续探索。 反正来日方长。 宣昭九年,六月。 熊黎抵达阳武。 隔着济水,与公孙策对峙。 有蒙然的先例在,公孙策不敢冒进。 他唯一的优势,是胜在主动权。 此处距离魏都大梁不远。 熊黎固然有兵权在身,却免不了受大梁的掣肘。 一旦他被束缚手脚,就是秦军出动的时机。 公孙策有了打算。 他亲率骑兵每日在济水河畔扰敌。 另一面,通过黑冰台的谍者,在大梁散布谣言。 “前线魏军主将畏缩!” “秦人不日就要攻城!” 若李常笑在这,他定然会觉得耳熟。 公孙策这招,与后世那些靠制造焦虑为生的人,何其相似! 虽然令人不齿,但招数是有效的。 短短三日,谣言传遍大梁。 就连宫里的魏帝都受到影响了。 他将龙阳君喊来商量对策。 龙阳君主张对秦作战,可他对熊黎有成见,两人还有仇怨未了。 惠冯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难保熊黎心怀愤恨,倒戈秦军。 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未免太过鲁莽。 不得不说,龙阳君焦虑了。 于是,他使出了梨花带雨之术。 魏帝向来最依美人。 当即大手一挥,换将! 从魏帝下决定,到圣旨传入阳武,前后不过两个时辰。 熊黎上一秒还在探查舆图,下一秒就被解职了。 为防止熊黎发难,魏帝早有准备,他派亲卫与使者同往。 这样一来,熊黎唯一能做就是遵旨。 熊黎心有不甘。 他知道陛下是中了秦人的计策。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 魏国,危矣!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出战,最大限度消耗秦国力量。 这样魏国才有生机。 可如果这么做了,大梁的家属绝对跑不了。 熊黎神色痛苦。 他想起了妻儿,还有仙逝的岳祖父…… 楚国熊氏已经亡了,魏国熊氏不能重蹈覆辙了 于是,熊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 第二日。 公孙策得到了魏国换将的消息。 第164章 水淹大梁 当天夜里。 秦军渡济水佯攻,魏将立即下令警戒。 如此往复数日,魏军上下尽显疲态。 即便如此,魏将丝毫不敢大意,他深知秦人最擅奇袭,此必为疲敌之策。 宣昭九年,七月。 公孙策亲率骑兵西进,自临济横渡济水。 兵锋直入魏境,攻取户牖之地。 两日后,又于陈留大破魏军。 距离魏都大梁仅有百余里。 魏帝大惊失色,当即遣使令魏将回援。 只是,还不等阳武魏军开拔,秦军已闻讯赶至。 经此一战,魏军损失惨重,士卒死伤不计其数。 宣昭九年,八月。 秦军包围大梁。 公孙策命部将封锁黄河,阻挡北方魏军南下。 大梁城中。 魏帝重新启用熊黎,担任守城将领。 熊黎上任后,立即派兵修筑城防。 他登临城头,望着远处黑压压的秦军,心下满是无奈。 所幸,阖府妻儿已于月前离开大梁。 列祖列宗在上,他们再不必担心熊氏香火断绝。 这时,一名魏军士卒上前汇报城防修筑进度。 熊黎随他前去巡查了一番。 待四下无人。 熊黎从怀里取出一枚平安符。 是惠仪临走前交给他的,说能保佑平安,以待日后团圆。 魏人尚赤,所以这平安符外面套了层赤色的兜袋,还用细绳串着,两端连结在一起。 熊黎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柔,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绳挽起,挂在脖子上。 不大也不小,正合适。 又半月。 公孙策先后组织了十余次攻城,均以失败告终。 在熊黎的指挥下,守城魏军拼死防守,秦军战死者甚众。 城外营帐。 公孙策纠集部将商议。 眼见强攻不成,急需一条可行之计。 当公孙策询问时,秦将们都面露难色。 熊黎的棘手,他们早都深有体会。 大梁乃魏国都城,粮草充足,便是围困一年也不见得奏效。 “将军,末将有对策!” 一道声音自帐下传来。 公孙策闻声看过去,发现是虎卫统领王陵。 王陵乃名将之后,他的能力公孙策是信得过的。 “世侄有何高见。” 闻言,王陵起身走出。 在征得公孙策的允许后,他指着舆图,开始讲述对策。 “大梁坐于诸水之交,此福祸相依。今我军据有沟渠河道,不若以水灌之。” “贤侄的意思……”公孙策听懂了。 王陵点了点头,随即指了指舆图上的黄河与鸿沟,在上面勾勒了起来。 公孙策凑上前,这才看清王陵画的是河渠。 他面露惊讶,“贤侄还懂得水经?” 王陵憨笑了起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岳丈多有教导。” “原来是靖王。” 公孙策点了点头,靖王学究天人,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 宣昭九年,九月。 秦军退离城池三百步外。 王陵领军士在大梁西北开渠,引黄河之水,筑堤壅其下流。 城中的魏军见秦人不再来犯,立即禀告熊黎。 听到下属来报,熊黎面露思索,在城头来回踱步。 当他听到城外江河汹涌声时,脸色大变。 秦人这是要水淹城池。 他当即绕过部下,朝着魏国宫廷的方向走去。 宣昭九年,十月。 魏帝命人加固城防,妄图借此抗衡洪泄。 熊黎催督将士把粮仓中的粮食转移。 粮食浸水容易发霉,真到那一步,城中的魏军只有投降一途。 宣昭九年,十一月。 河渠挖成。 黄河水与鸿沟水灌入大梁。 一时间,整座城池都被泡在水中。 眼看魏军就要降了。 这时,冬汛来临。 大梁城外,天降飞雪。 河道彻底被冻结,让本已陷入绝望的大梁军民再度振奋。 魏帝更是走出宫殿,朝天祭拜。 城外的秦军也不灰心,依旧包围着大梁城外。 宣昭九年,十二月。 公孙策在蒙县击溃北面驰援的魏军,斩首十六万。 熊黎妻儿所在的高阳城被秦人占据。 他们依靠惠冯留下的势力隐瞒身份,混入了秦军治下。 高阳,城西的一处院子。 已显老态的惠仪卧病在床。 她的目光望向北方。 那是大梁。 近来数月,秦人封锁了消息。 大梁情况不得而知。 没来由的,惠仪的心里闪过一阵不安。 她本就有气疾在身,连番赶路,病情再度复发,甚至愈演愈烈。 这时,屋外走进来一青年。 身高八尺,身材伟岸,面容与熊黎颇有几分相似。 他是熊黎与惠仪的长子,熊彰。 天生大力,足能扛鼎,尽得熊黎武力真传。 熊彰手捧着药,缓缓走到床头。 “阿母。” 见着长子,惠仪努力挤出笑容,轻声道。 “彰儿。”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熊彰还是看出了母亲眼底的担忧。 他没有点破,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汤药端过去。 …… 宣昭十年,春。 时值初春,正是春汛时节。 河水重新灌入城中,又逢天降大雨。 雨一连十日不止,水势越发浩大。 城内与城外的处境再度逆转。 眼看城墙就要被冲塌了。 魏帝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眼下他顾不得社稷江山了,保命才是最要紧之事。 终于。 “轰!” 一声巨响后,屹立了数百年的北城墙倒塌。 城外的秦军早已准备好。 熊黎及麾下的守城士卒,早已全副武装,守在街道处。 他们神色坚定,眼底满是慨然。 生是魏人,死是魏鬼。 …… 宣昭十年,二月。 魏帝率领群臣投降。 伐魏之战,秦人吃了不少苦头。 公孙策没有同他们客气,将魏国宗室全都收押。 王陵身上多处负伤,手中提着一颗头颅。 是熊黎的。 他看着面前的头颅,放声大笑。 祖父的仇,今日终于了全了。 宣昭十年,三月。 秦国停止了对高阳的封锁。 城外的消息得以传入。 大梁沦陷。 魏国宗室押解咸阳。 阳城君熊黎殉国。 …… 熊彰听闻自家父亲的死讯,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熊氏一族要落在他身上了。 熊彰当即决定,要隐瞒父亲的死讯。 他正想着,朝自家院子走去。 刚踏入院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 熊彰神色大变。 他知道是母亲的气疾复发了 走进屋里,便看到惠仪满脸哽咽。 熊彰暗道不好,莫不是下人多嘴。 “彰儿,汝父……” 惠仪哭得泣不成声。 熊彰立即上前,宽慰道,“阿母,阿父他没事的。” 惠仪没有回答他,只是顾着自己痛哭。 熊彰看着一旁的婢女,眼色不善。 他拽着婢女,走到屋外好远一段距离,拔出佩剑,含怒出声。 “可是你这贱婢饶舌。” 婢女被他吓住了,连忙跪地。 “公子,是夫人……” “阿母怎么了。” “夫人方才自梦中惊醒,直言老爷殉国。” 闻言,熊彰手中的剑落到了地上,口中喃喃道。 “阿父……” 三日后。 惠仪逝世。 第165章 卜算天机 秦国,咸阳。 靖王府。 李常笑正倚靠栏杆,观赏自家鱼池。 经过这么多年的繁衍,池中的鲤鱼群逐渐壮大。 其中以三尺居多,大的能长到五尺。 最显眼的是一只体表遍布金色鳞甲的鲤鱼王,身长接近七尺。 因它不食同类的缘故,李常笑姑且饶它小命。 而这时。 那只鲤鱼王正战战兢兢地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在它身前,有一只体型只有一尺的白龟。 白龟的脑上浮着气泡,像是在打呼噜。 “呼呼。” 李常笑喊了一声。 下一秒,那白龟动了。 龟甲下的四肢伸了出来,朝着湖面轻拍一下。 霎时间,满天的水花扑腾而起,场面很是壮观。 李常笑早已习惯。 在这水花中,一道白色的身影蹦出,随后稳稳落在他肩上,湿哒哒的。 正是白龟李小五。 李常笑伸出手,白龟立刻探出脑袋蹭他。 每次见它这样,总让李常笑想起以前养的金渐层,心里倍感惬意。 这几个月,李常笑的内力水平有了极大长进,达到一千五百年。 当夜。 他再次进入海岛。 那棵擎天的古树依旧伫立。 李常笑在古树下面停住。 这座海岛,除了这棵古树外,还有土壤和杂草。 他这一回进来,是为了探明杂草和土壤的作用。 李常笑挽起衣袖,仿佛要打仗一般,气势汹汹地走上前。 他小心翼翼地拔了根杂草,攥在手上。 做完这些,今夜就算是结束了。 第二日。 他没有感觉到丝毫不适,说明拔草本身不会引起反噬。 于是,这一天夜里。 李常笑开始尝试将内力灌入杂草。 下一秒,这根杂草的形状迅速变化,最后竟然化作了一根指针。 有点像是罗盘上的指针。 李常笑有些疑惑。 指针!罗盘! 或许,是与测算有关。 他暗自猜测,脑中开始翻索问题,自己需要测算什么。 李常笑先是排除了天下大势、国之大事这等选项。 不用想都知,哪怕真能给出答案,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对了。 李常笑忽然想起,章烈之前还跟他抱怨,说是龙阳君的下落不明。 陛下责令黑冰台严查。 这倒是个好机会,于是,他开始默念。 “龙阳君的下落。” 念头闪过,面前的针突然散去,化作了一道激流冲进李常笑的脑中。 “定陶,城北,曹伯祠。” 想必这就是龙阳君藏身之处。 第三日。 李常笑回过神。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确实受到了反噬,却不算严重。 比起凝聚一片树叶还远远不及。 李常笑有些得意,肯定是因为内力增长的缘故。 对了,还有要事。 接下来是该验证一下杂草推算的结果。 李常笑轻轻挑眉。 随后,他走进屋子,提笔将得到的地点写下,命亲卫送到章烈那。 是骡子是马,就看这个了。 第四日。 下人忽然来报,章烈求见。 李常笑命人将他带进来,给他看座。 在李常笑面前,章烈没有那么多讲究。 他接过青璃端来的茶,猛地喝了一口,脸上满是喜意。 “王爷,龙阳君已经抓获!” “是在本王的地点。”李常笑故作淡然。 “还是王爷料事如神,不愧——” 章烈正准备拍马屁,却被李常笑止住了,他对这家伙的性子是再清楚不过。 “说,有什么想问的。” “王爷是如何得知龙阳君下落的。”章烈有些疑惑。 “依靠卜算所得。” “那这卜算之法可能……”章烈面有期待。 “传你倒是无妨。只是这卜算会折损阳寿,于子嗣更有不详,你且斟酌。” 李常笑神色郑重地解释,发白的胡子飘飘扬扬,颇有几分仙家气派,让人不禁信服。 “咳咳!王爷见谅,家中老妻必不允如此。”章烈面露困窘。 “行了。你小子早些成长起来,本王才好告老。” 李常笑摆摆手,示意送客。 待章烈离开后。 李常笑坐在原地,他把衣袍宽袖向外轻轻展开,白龟立时从里面钻了出来,落在他腿上。 这家伙,好像是找到新家了,在他衣袖里玩得不亦乐乎。 宣昭十年,四月。 灭魏之战的封赏圣旨下来了。 “擢秦将王陵为陈留伯” “擢秦将章烈为雍丘伯” “擢秦将孟章为平阳伯” …… 清一色的年轻将领,将由他们接过武勋的大旗。 公孙策的爵位依旧没有挪动。 朝堂上却没有人敢轻视他。 有荆国公和曹国公在前,明眼人都知道,国公之位便是军伍的结束。 按理说,公孙策此番灭魏足以封公了。 宣昭帝却没这么做,分明是要委以重任的意思。 知道了这点,一时间,西阳侯府门庭若市。 公孙家的孙女正当龄,登门提亲的人都把门槛踏破了。 街道上。 李常笑与王璋刚好路过西阳侯府。 各府的媒人整整齐齐地在侯府前排了两列,一列是进去,一列是出去。 李常笑拉着王璋混入人群,在一旁观看。 祖孙大口咬着油饼,目送一个又一个媒人耷拉着脑袋走出。 显然都是被西阳侯府拒绝了的。 即便如此,求娶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真应验了那句“家有金凤凰,不愁喜不来”。 忽然,李常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凑到王璋身边。 “璋儿,你将适龄,可有钦慕之人?” 王璋有些木讷,他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答道。 “没有。” “你父祖可都指着你延续香火,这可不行。” 李常笑有些幸灾乐祸,这是大多数嫡子都要直面的问题。 “外祖不也是……”王璋小声道。 “臭小子!” 某人恼羞成怒了。 第166章 李由封相 宣昭十年,六月。 经过重重挑选,西阳侯府女婿的人选终于定下。 是天命朝丞相司徒尚的后人,司徒明。 宣昭帝下旨赐婚,以示荣宠。 同年八月。 西阳侯公孙策再次披甲出征。 此行为覆灭北方燕国,彻底完成统一霸业。 大军云集城下,宣昭帝亲自出城,当三军之面授以“节”“钺”。 尊荣之极,更甚两位国公,西阳侯俨然有成为秦国武勋第一人的势头。 李常笑心里清楚,这荣宠的背面没有富贵,只有冰冷的帝王术。 西阳侯府和司徒府,这两府中,光是蛰伏的黑冰台高手就不下百位。 一旦前线有异动,等待两府的就是人头落地。 曾几何时,李常笑也觉得这种做法太过泯灭人性。 可后来,他悟了。 这其实无关人性,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宣昭十年,十月。 公孙策兵出武遂,准备一举跨越易水,攻破燕下都。 燕帝以名将赵平为帅,集结成军。 赵平久经沙场,最擅守战。 他先向燕帝请命,将代郡燕兵撤回上谷郡,随后派辽东精锐在北易水驻守。 其余兵马坐镇武阳与南易水。 武阳是先代燕帝修筑的重镇,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坚固异常。 对于这种阵仗,公孙策采取缓而攻之的策略。 燕军主力不敢外出,这就导致了易水河段以外兵力空虚。 协同出征的二十余万秦骑能够发挥作用。 宣昭十年,十一月。 秦军经安阳攻入上谷郡。 骑兵深入燕境,在燕国南北防线撕出了一道豁口。 赵平下令北部的辽东精锐回援。 宣昭十年,十二月。 两国骑兵在下落交战。 辽东骑兵进入山林,与早已结阵恭候的秦国重甲步卒遭遇。 远处还有秦人事先布下的一千架大型连弩、五百架大型抛石机。 辽东骑兵被困守于山谷,远处的弩箭回射锁敌,背山面又有秦人伏兵截杀。 一时间,辽东骑兵损失惨重。 鏖战数日后。 辽东精锐损失惨重,余众投降秦军。 至此,燕国北面再没有成型的抵抗力量。 宣昭十一年,一月。 燕上谷郡沦陷。 秦军部众抵达居庸塞,距蓟都不过百余里。 与此同时,易水燕军与秦国主力交战。 宣昭十一年,二月。 公孙策在易水之西大败燕军。 北面的秦军抵达蓟都城下。 宣昭十一年,三月。 蓟都城破。 燕帝率领公室卫军逃亡辽东。 在这时,军中却传来噩耗。 主将公孙策染病,眼看时日无多。 秦军又在衍水受挫,灭燕的进程眼看受挫。 病榻上,公孙策亲自书信一封,经由黑冰台转至咸阳。 五日后书信送达咸阳。 宣昭帝当即下令,曹国公蒙仲连夜赶赴,替代主帅之职。 随行的还有公孙策的长子,公孙劫。 七日后。 蒙仲与公孙劫抵达蓟都,没能见上公孙策最后一面。 他于前夜病逝。 公孙劫按下悲伤,请命出战。 蒙仲允之。 宣昭十一年,四月。 公孙劫于衍水消灭燕国卫军主力。 同月,燕帝率领文武出城投降。 蒙仲押解燕国宗室回咸阳,公孙劫留守,镇压燕帝的叛乱。 宣昭十一年,五月。 东胡王来犯,燕国贵族起兵叛乱。 公孙劫派兵镇压。 短短半月。 先后屠戮了三座叛乱的城邑,上到燕国贵族,下到平民百姓,绝无活口。 一时间,燕国旧地人心惶惶。 宣昭十一年,六月。 咸阳的圣旨送达,有两道。 一道追封已故西阳侯公孙策为蓟国公。 一道册封公孙劫为辽东侯,命公孙氏世代镇守辽东。 圣旨传出,朝臣皆惊。 他们都清楚,这道圣旨意味着什么。 世代镇守,这可不就是变相的分封。 哪怕秦国宗室都没有这种待遇。 一时间,以云王为首的宗室和以冯骥为首的老秦朝臣同时进言。 他们坚决维护祖制,请陛下收回旨意。 即便大半朝臣同时反对,宣昭帝依旧不为所动。 以李由为首的朝臣却是坚决拥护宣昭帝。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出身列国,对秦国祖制反而没有那么敬畏。 这场朝堂争执持续了数月。 最后,冯骥上书告老。 宣昭帝当场应允,旋即提拔李由为丞相。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宣昭帝是铁了心要分封公孙氏。 眼见冯骥倒台了。 不少原先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开始向李由靠拢。 大量的宗室王侯最后选择沉默。 只有云王和少数几位年长的亲王依旧坚持。 见此,宣昭帝终于选择开刀。 他先罢免了数位秦臣,紧接着申斥、收押了数位宗室亲王。 一位庆字辈的王爷,蜀王李庆松受不了此辱,绝食五日而死。 消息传出,宗室愤慨。 他们将蜀王的死归咎于李由等列国臣子,认为是他们蒙蔽了宣昭帝。 云王一贯是个好脾气的,这回却没忍住。 死去的蜀王与他同为天命朝皇子。 他当即将收押的几位宗室亲王放出。 消息传到宣昭帝耳中。 他眉头紧皱,立即冯元喊来,命他调集影卫。 同时,又亲下圣旨一封。 以体谅云王年老为由,命宣王李常涧接任宗正之职。 消息传到云王府。 云王倒没什么恼怒的情绪,心里反而多了几分解脱和释然。 当夜,靖王府。 数十道身影潜入。 本在屋中闭关的李常笑早早察觉到了。 他面不改色,继续顾自闭关。 那些影卫以为安全了,正要松一口气。 下一秒。 上百位身着白袍甲士走出。 他们纷纷运起内力,提起长枪,直接杀向了影卫。 影卫首领暗道不妙。 当即下令撤退。 只是,那群白袍甲士已然赶到。 他们与近处的影卫战成了一团。 就连影卫首领,他自己都被五名白袍甲士拖住,一时间逃脱不得。 无奈之下,影卫首领只得出手迎敌。 战斗不过数息。 影卫已经出现了伤亡。 他们对面的白袍甲士,彼此间集结成战阵,进可攻退可守,无懈可击。 影卫首领暗道不妙。 他正要开口。 这时,李常笑的屋门忽然打开。 影卫首领大喜,以为是靖王服软。 很快,他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嗡嗡嗡” 一道剑影爆射而出。 瞬间洞穿了影卫首领的眉心。 他的表情还停留在惊喜的那一刻,下一秒向后倒去。 第167章 是个好皇帝 影卫首领死后,两方的战斗还没结束。 白衣卫知道王爷出手的意思,这是催促他们赶紧结束战斗。 于是,一个个手里的攻势愈发强盛,手中的长枪凝聚起罡气,枪花一甩,瞬间将影卫的的身体搅碎。 影卫与白衣卫的实力本在伯仲,白衣卫结阵作战,本就占了优势。 眼下他们为了结束战斗,将各式传自靖王的战术全都用上了。 “猴子偷桃” “海底捞月” “黑虎掏心” …… 片刻后,影卫的尸体倒作一片。 李常笑背着手走出。 白衣卫统领上前,请候指示。 “埋了。” “喏。” 很快,白衣卫们挖坑的挖坑,拖尸的拖尸,各司其职。 他们眼里有些兴奋。 埋影卫这种事,一般人可是没有机会的。 屋外的打斗声将府中其他人惊醒了。 侧院,青璃牵着李墨走来。 刚走近,青璃就瞧见白衣卫在搬运尸体。 下意识地,她伸手蒙住李墨的眼睛,不想让他看这些。 李常笑的声音先到了。 “让墨儿过来。” 青璃有些无奈,她只得放下手。 身前的李墨立时就撒开脚丫子跑到李常笑身旁。 小家伙的声音中满是欢快。 待他到近处,李常笑蹲下身子,将他抱了起来。 这时,尸体发出的血腥味愈发浓郁, 李墨小脸一苦,将脑袋埋在李常笑怀里,想要捂住鼻子。 “祖父,臭。” 李常笑轻晃了下,将他的脑袋冒出来。 小家伙苦哈哈的,满脸抗拒。 李常笑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缓步带着他走上前,最后停在一具尸体旁。 这具尸体被长枪搅碎了,血肉朦糊,鲜血四溢。 他弯下身子,指着那,温声问道。 “墨儿,这是何物。” 李墨牙关紧咬,嘴巴闭得死死的,不停摇着头,手脚都在挣扎。 他想跑开。 李常笑不以为意,甚至凑上前。 他一手抱着李墨,另一只手伸到碎尸上,轻轻沾了一下。 手指立刻就被染红了,黏糊糊的,还散发着余温。 李墨见到他这样,急得当场哭了出来。 他一边哭,李常笑将沾了血的手伸到他面前。 也不管李墨有没有听到,顾自开口。 “这是陛下派的杀手,来试探本王的。倘若本王实力不足,今日倒下的就是……” 李常笑还准备继续。 青璃先一步走来,从他手中把李墨接了过去。 李墨还在哭,哭得很惨。 青璃满是心疼地将李墨抱住。 似是闻到了安心的气息,李墨直接将脑袋埋在她肩上,哭得更狠了。 青璃素手轻抚,口中轻声哼唱,抱着李墨往屋内走。 一步都没有回头。 李常笑还留在原地,手中蘸着血,在月光下是那么显眼。 耳畔传来了掩埋声和拖拽声。 许久过后,李常笑才回过神。 他轻叹一口气。 这时,衣袖处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李小五从里面爬了出来。 许是熟悉了地形,李小五爬得又稳又快。 最后,它落在李常笑的肩膀上。 脑袋从壳中探出,轻轻蹭了蹭李常笑的脖子。 “呼呼,本王这样对墨儿是不是太残忍了。”李常笑忽然开口。 李小五愣了愣,它听懂了,却理解不了。 圆溜溜的眼睛转啊转。 最后,像是被绕晕了,脑袋重新缩了回去。 没一会儿,就有声音响起。 “呼呼呼~呼呼。” 李常笑不由愕然,这家伙竟然睡着了。 不对,呼吸都不均匀,是装的。 一时间,李常笑哭笑不得。 他怎么就养了只戏精。 算了。 相比戏精龟,还是他更荒谬些。 第二日。 眼见影卫没有回来,冯元就知道,他们是留在靖王府了。 冯元当即派人去查探。 确认靖王府没有对外张扬,转头他就把消息禀告到宣昭帝那。 听完,宣昭帝神色淡然,喜怒不显。 他这样让冯元更为慌乱。 冯元低着头,冷汗沿袖口滴落。 良久,宣昭帝的声音传来。 “宣靖王入宫。” “喏。” 领命后,冯元径直走出大殿,这才发现后背已经全湿了。 “陛下的威严更甚了。” 冯元轻声嘀咕,转而坐上马车。 他倒是有些期待靖王与陛下相见的场面了。 两个时辰后。 李常笑换上王袍进宫。 他如今也尽显老态,再没有当年玉树临风的模样。 李常笑自己清楚。 即便模样如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喜郡王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勤政殿。 李常笑许久不曾来过,这宫殿却是变了样的。 殿顶更宽敞,装饰更华丽,就连龙椅的台阶都抬高过。 显然,扩建时匠人没少费心思。 李常笑暗暗点头。 相比那些大起宫殿的君主,宣昭帝算是很简朴了,他该是个好皇帝。 心想着,李常笑忽然抬起头。 这才发现宣昭帝正盯着他。 “拜见陛下。” “冯元,替靖王看座。” 宣昭帝面上浮出笑意。 “喏。” 过了会,李常笑在宣昭帝下方落座。 大殿之中,宣昭帝只留下冯元,其他人都被屏退了。 冯元暗自咋舌,“陛下今为天下共主,放眼朝堂,也只有靖王如此。” 紧接着。 宣昭帝与李常笑唠了家常,甚至提起昔日在王府时的事。 君臣一片和乐,仿佛都对那段时光满怀眷恋。 谁都没有提起影卫的事,只当没有发生。 聊起这些的时候,李常笑并不会觉得厌烦。 对他而言,过去的日子或喜或悲,都值得细细回味。 除去了自家事,还提起同辈的兄弟。 已逝的李常泰,养花的李常威…… 李常笑津津有味地聊起自己在陇西的见闻。 说到兴头,他甚至站了起来,给宣昭帝演示“紫斑牡丹酒”的酿制方法。 宣昭帝哈哈大笑。 “可惜朕得留居咸阳,不然真要见识一番百花绽放的奇景。” “是极,陛下为国事所累。” 李常笑乐呵呵道,转而又顿了一会,下一秒像是恍然大悟般,他拍着掌。 “对啊。陛下虽不能见百花齐放,但品茗牡丹酒还是可以的。过些日子,臣令黑冰台带些牡丹,亲手酿一批,送至宫中。” 宣昭帝眼中充满兴致,旋即认真道。 “朕可是记住了。” “一言为定。”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大笑了起来。 冯元站在身旁。 他心里莫名生起了一股悲意。 或许,只有与靖王在一起时,陛下才能偶尔变回晋王,变回昔日宁王府的小郡王。 临走时,宣昭帝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 “兄长以为,朕这个皇帝如何。” 李常笑顿了顿,缓声开口。 “陛下是个好皇帝,从前是秦人的皇帝,现在是天下百姓的皇帝。” 第168章 宣昭新政 靖王府的马车停在街边。 李常笑刚出现,立刻就有一个身形佝偻、头戴巧冠的太监朝他走来。 太监的动作不算利索,甚至称得上一句“笨重”。 到了近处,他抬起头,脸上的纹路全都挤成一片,声音尖锐又不失洪亮。 “老奴拜见王爷!!” 一个人的气势比一群人都要足。 德顺心里明白,王爷最喜欢旁人说话有中气。 守卫的宫人纷纷侧目。 李常笑无视他们,径直朝德顺走去。 德顺弯身就要蹲下。 李常笑在他脑袋上敲了下,没好气道。 “当本王老了不成,还不滚去驾车。” 说完,他一步迈入车厢。 德顺被骂了心情也美,转身笑着跳上马车。 一声“驾”,马车动了。 李常笑向后靠去,同时拉开两侧的帘子。 路过“煮燃茗”,一股淡淡的茶香传来。 李常笑仔细闻了闻,旋即满脸嫌弃,抱怨道。 “陆家的小子不学无术。” 德顺一言不发,就是听着。 路过“庆丰楼”,门口的小厮在正恭送食客。 掌柜的一手拨弄算盘,一手掂量银子。 他是个行家,入手就能准确说出成色和分量。 路过“清风苑”,明明还是白日,勾栏曲调已经传出。 李常笑半眯着眼。 或许他真的欣赏不来这些。 李常笑更喜欢由他哼唱,青璃抚琴,那琴曲才是世间一绝! 到了靖王府。 才刚走进。 远远就瞧见堂前的柱子后,躲着个小家伙。 他时不时探出脑袋,瞧见李常笑时,又缩了回去。 李常笑勾勾唇角,随后像是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取出两根糖人。 他作势就要咬。 嘴巴还没张开,一声“祖父”先到了。 他闻声看去,李墨顿时就低下脑袋。 小家伙还在纠结怎么开口,下一秒,眼前的视线一变。 再回神,他已经坐在李常笑肩上了,嘴里多了根糖人,左手还攥着另一根。 “行了,臭小子……” …… 宣昭十一年,八月。 朝廷出台法令。 即日分田。 四国破灭后,各国宗室被先后迁徙到大秦的北面,西北和西南。 原先属于他们的土地便空置了。 天下初定,王化之道在人心。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分田才是将列国之人变为秦人的根本。 宣昭帝将此事交给丞相李由负责。 可谓一举两得。 一来扶持了革新进取的列国臣子。 二来能激起他们与列国旧贵族的对立,彻底断绝跳反的后路,死心塌地为秦国效力。 自受命以来,李由日夜殚精竭虑,丝毫不敢懈怠。 分田关涉生计,乃千秋大业。 为此,李由将几位同样出身微末的臣子喊来,一同商量对策。 他们有过亲身经历,自然清楚乡邻治所的弊病。 政令不甚通达,宗族阳奉阴违。 还有文字和度量的差异也都需要纳入考量。 李由汇集关节,呈递到宣昭帝面前。 看到这些,宣昭帝也犯难了。 让他在朝堂威压群臣还行,真到了实际治理中,经验上的不足很快就暴露了。 不过这不要紧。 李由简在帝心,替宣昭帝想好了对策。 总共分为两步。 第一步,暂且以朝廷租种的形式将土地分出去,以免土地荒废。 第二步,开始在货币、度量衡、文字着手,力求秦国全境统一。 宣昭帝面上闪过思索之色。 他心里清楚,李由这两条建议都能算是中肯之策,倒也配得上他这丞相之位。 只是,度量衡等三者古已有之,世代累进下早已约定俗成。 贸然变动,恐怕会生出不必要的动乱。 宣昭帝分田本就是为了求稳,眼下之举明显是背道而驰了。 李由早就准备好说辞。 陛下乃千古一帝,此举功在千秋,利在当代。 后人闻之,必会深念感怀,歌颂功德。 至于些许动乱,调动兵卒镇压便是。 宣昭帝没有当场拍板,他让李由先回去,表示还需考虑。 李由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而告退。 君臣十余载,他对宣昭帝的脾气再清楚不过。 没有当面否决,很大程度上就是同意了。 果然。 第二日,朝堂。 宣昭帝将李由的策论展示给朝堂诸公。 以李由为首的列国臣子向来是宣昭帝的铁杆。 而守旧的秦国臣子也没有反对,毕竟无论是货币、度量衡、文字,那肯定都是以他们为准。 既然影响不到自身,便算不得是违背祖制。 于是,统一度量衡、文字、货币的政令得到朝臣的一致认可。 宣昭帝心下豪情大起。 紧接着,他将几名秦将喊出,命他们领兵前往列国旧地坐镇,是为了镇压顽固的抗拒力量。 靖王府。 李常笑获悉朝堂政令,着实感慨了一番历史的惯性。 从后世子孙的角度,统一度量衡之举是值得称颂的。 无论李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宣昭帝能够最终下定决心,放手去做,足见他是个大气魄的。 心想着,李常笑忽然抬起头。 李墨正在院中练剑,剑是李常笑为他制作的木剑。 毕竟年岁还小,他只是挥舞了一阵,脸就变得红扑扑的,嘴里喘着粗气。 每到这时,李常笑会拿起木剑,替他讲解剑法的破绽。 至于能不能听懂,那就另当别论了。 毕竟李常笑自己都没学过几天剑。 反正是自家的娃儿,教错了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 …… 宣昭十一年,十一月。 云王妃突染重病。 早在数月前,她就有了苦夏的迹象,只得闭府修养。 李常笑开了方子,还经常过府替她度些内力,消解病气。 入秋时,天气变得凉爽,她的身体有了明显好转。 本以为是痊愈。 谁曾想,就在短短数日,云王妃的身体急转直下。 最后还是李常笑预先留下的“金风玉露丸”起了作用,暂时止住了病情。 即便如此,云王妃的身子还是垮了。 宫里的太医先后会诊,最后都摇着脑袋,结果出奇地一致。 虽然他们不清楚那股吊命的药力从何而来,但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凡人是逃不开来。 大限之期在即。 第169章 尘世如风 余下几日,云王父子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差事。 他们接连坐在床榻旁,陪云王妃闲聊。 那金风玉露丸倒也不愧是灵丹妙药。 托它的福,哪怕云王妃几近油灯枯尽,除了些许无力便没有其他症状。 眼见膝下儿孙成群,云王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她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只是因久病而不复从前的雍容华贵。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日,咸阳忽然飘起了大雪。 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雪花落在厚厚的雪褥上,听去似瑟瑟有声,却划得人疼痛难耐。 只有云王妃的小院,依旧春光明媚。 因为李常笑用内力将方圆百步的积雪都融化了。 院墙将小院与外面隔开,仿佛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李常笑靠在墙面,目视着院外,每一刻体内的力量都在流失,这就是违抗天时的代价。 他心里清楚,人力不能胜天,正如这生老病死一样,是谁都逃不掉的。 知道归知道,可他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 李常笑本以为,只要他足够漠然,就能背离所有的悲伤。 “这谈何容易。” 李常笑轻声低喃,手捂着胸口。 他又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心真的是会痛的。 这时。 云王从屋里走出,喊了他一声。 “笑儿。” “父王。”李常笑回过神。 “进来。”云王的声音有些沉闷,还掺杂着微不可察的失落。 李常笑像是明白了什么,低头“嗯”一声。 等他进屋时,发现云王妃不知何时坐了起来。 她面色有些红润,脸上挂着笑容,看上去很有精神的样子,见了他甚至还能招呼。 “笑儿,来了。” 李常笑强忍悲意,“母妃,孩儿来了。” 云王妃拍了拍面前的位置,李常笑会意坐下。 才刚坐下,云王妃就伸出手,朝他脸上摸去。 动作很是轻柔。 她小心翼翼地将李常笑两侧凌乱的发丝捋顺,又替他重新正了正王冠。 做完这些,云王妃的手划到了李常笑两颊的脸,温柔地抚了抚。 她眉眼微动,脸上却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为娘的笑儿,真俊!” 这笑容,如昔日她替李常笑打理时一般温和。 李常笑缓缓闭上眼,像是沐浴在阳光里。 待他重新睁开眼时,眼角已经湿了。 他鼻间一酸,很快就不顾形象的哭了起来。 这一刻,李常笑不想再压抑自己了。 他低下头,埋在云王妃的怀里,痛声哭泣。 “娘……” 云王妃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旋即伸手将他搂住,轻拍着后背。 屋内的哭喊声,让立于一旁的云王和李常宁也难过了起来。 云王眼眶通红,他背过身子,擦了擦眼睛。 过了一会。 李常笑像是哭累了,他抬起头,只是方才捋顺的头发又乱了。 云王妃面上有些无奈,轻笑道。 “一晃眼,连笑儿都是做了外祖的人。” “为娘是不担心你的,笑儿一直都是娘的骄傲。” …… 紧接着,云王妃抬头看向李常宁,也笑着开口。 “宁儿。” “孩儿在。”李常宁走上前,声音有些沙哑。 云王妃示意他过来,随后也替他打理了一番。 她的眼里满是认真和郑重。 “为娘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两件事。” “这第一件,是嫁给了你们父王。” “第二件,就是你们兄弟二人和睦无争。答应娘,日后也要相互扶持。” “孩儿明白。”兄弟二人齐声道。 这时,云王妃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开口。 “余下的时间,便让为娘与你们父王独处。” 闻言,兄弟二人站了起来。 两人的腿脚都有些发麻,相互扶持着走到屋外。 这下,屋里只剩云王夫妇了。 送走了两个儿子。 云王妃的眼底有着淡淡的满足。 很快,脸上的红润褪去,身体也开始摇晃。 云王立即上前扶住她。 云王妃已经没有力气起身了。 她最后枕在云王的腿上。 嘴巴轻启,像是还有想要交代的话语。 只是眼底的光芒开始涣散。 云王哽咽着开口。 “夫人,且歇。” 闻言,云王妃像是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逐渐变得轻盈。 仿佛睡着了一般,脸上还挂着恬淡的微笑。 云王轻抚着她的脸,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说话。 “夫人且慢些,莫要走远。” “本王随后就到。” 这时,屋外的李常笑忽然抬起头。 发现原本被隔绝的小院重新覆满冰雪。 劲风如刀,雪似剑,落地人心颤。 他连忙转身进入屋子。 却发现,云王妃正靠在云王的怀里。 而云王。 他身形飘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李常笑瞳孔微缩,轻轻凑上去,两手探到云王的鼻下。 已经没有余热了。 …… 傍晚时 云王府外挂起白布。 下人们轻扫门檐的积雪,心里满是沉重。 一日之内,王府的两位主子都薨了。 李常笑身着丧服,头戴白巾。 他已不复先前的哀痛,代为主持府上的白事。 反倒是李常宁,惊闻噩耗,当场哭晕了去。 李常笑看着身前往来的礼官和家仆,他伸手轻轻在眼眶揉了揉。 泪水化干后留下淡淡的痕迹。 他运起内力,将这些痕迹抹去。 …… 第二日。 李常笑将鸾凤玉交给亲卫,命他带给宣昭帝。 他打算守满这三年孝期,所以黑冰令之位是顾不得了。 皇宫。 宣昭帝听完亲卫的禀告,将那块鸾凤玉握在手中,细细摩挲。 他自然也是听到了云王夫妇伉俪情深,双双辞世的消息。 心里对李常笑多了几分同情。 同时又有淡淡的羡慕。 一样是生在皇家,云王府的那才叫亲情。 至于他。 宣昭帝想起了自家事,忽然觉得有些荒唐。 且不说他未曾从父皇和母后那获得过爱。 父皇和母后他们自己,与伉俪情深这四个字丝毫不沾边。 父皇下令覆灭了钱氏一族。 到头来,他又落入母后的算计。 宣昭帝眼眸微微闪动。 或许,这就是得之失之。 罢了。 第170章 从龙之臣 宣昭十一年,十二月。 云王夫妇正式下葬。 同日。 宣昭帝下旨。 册封云王世子李常宁为新任云王。 丧礼结束后,李常笑回府戴孝服丧。 他命下人紧闭府门,谢绝见客。 做完这些,李常笑屏退了身边人,独自走入密室。 密室里有一口大锅和些许柴火。 他点燃了柴火,而后跪坐在火堆旁,想要从中汲取丝毫的温暖。 素色的孝袍在火光下依旧黯淡,李常笑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 他进入海岛。 古树依旧屹立在岛屿中央。 李常笑走到树底下,缓缓摊开手。 千年内力化作数道深蓝色的铭文,在他的体表环绕,而后朝着树梢飞去。 偌大的古树微微抖动了一下,两片新绿色的叶片从上空飘落而下 李常笑抬起头,眼底还有几分希冀。 这一刻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 两片叶子落在他手中。 一缕念头沉入,立时就有光点幻化成了字。 “咸阳人氏,李庆和” “青州人氏,徐茹” 李常笑一喜,正准备观察其中残留的影像。 这时,古树的方向吹来一阵风。 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 两片新叶好巧不巧地贴在一起。 李常笑停滞了一瞬,旋即笑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盘腿坐下,轻声道。 “父王,母妃,是你们吗。” 话音落下,两片叶子没有任何反应。 李常笑的眼底闪过一阵失落,看来是他想多了。 有了这段插曲,他也不打算再查探这两片叶子。 如果真的是父王和母妃,或许他们也会开心。 李常笑默默想道。 旋即两脚虚踏,整个人顿时离地而起。 沿着树干不断向上,一直到达枝叶繁茂处。 李常笑四处查探,仿佛在找寻什么。 很快,在距他数十步的地方,有一块枝干略显空荡。 李常笑嘴角上扬,朝着那块枝干赶去。 到达近处,他再次摊开手。 下一秒,那两片新叶仿佛得了灵智,自发朝着枝干飞去。 那枝干也长出了小枝丫,恰好将两片新叶接住,还是个相邻的位置。 这距离,风一吹就能贴在一起。 “还是个双人间呢……” 李常笑轻声低喃。 随后就离开了海岛。 再睁开眼。 面前的柴火传来淡淡的响声,眼看就要燃尽了。 李常笑却不在意,因为他不冷了。 他整理了衣裳,转头看向窗外。 天色已深,雪一直下。 李常笑伸手虚指,大门就自己打开了。 三步迈出屋外。 立时就有油灯的亮光映入眼帘。 李常笑有些疑惑地转过头。 这才看见,德顺正半蹲身子靠在门外,手中提着灯罩。 还有微弱的呼噜声传来。 这大胆家伙,居然站着睡着了。 他的身体依旧发抖。 李常笑顿时觉得又感动又好笑。 他才迈出一小步。 这时,德顺仿佛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 眼角还带着朦胧的困意,他刚转头,正好看到李常笑。 那一刻,他眼底的疲倦仿佛清扫而空了。 褶皱的老脸笑了起来,声音很是利索。 “王爷!” “怎么不回里屋睡。” 闻言,德顺有些不好意思地捂着脑袋。 “回王爷,老奴这是怕您半夜醒来身边没有伺候。” “少来,不是还有你那些个干儿子。怎么,怕他们与你争宠。” 李常笑心情莫名愉快,生起了逗这老奴的趣味。 德顺连忙摆手:“王爷可是冤枉老奴了。那些个干儿子手脚蠢笨,还是老奴自己来才放心。” “对了,德顺,你跟随本王多少年了。”李常笑忽然道。 “昔日王爷将老奴从皇陵带出,正好第三十个年头。”德顺思虑再三,准确答道 “原来过去这么久了。” 李常笑低喃。 他记得,当初带德顺回来,是祭拜启明帝时顺带的。 对了。 好像是还得了一块令牌的。 他一拍脑门子,自己这忘性还真是…… 而后。 李常笑走回屋子。 在床头的墙沿轻轻敲了下。 里面放着一个小木盒。 是樟木制的,表面没有多少积尘。 李常笑将木盒抱起,有些沉甸甸的。 他轻轻地将里面的物品取出。 玉扳指。 金冠。 青面白鹤服。 封王圣旨。 酒爵。 …… 每一个物件都代表了一个人。 将他们全部取出后,李常笑如负释重地舒了口气。 居然都积这么多了。 他将那件收拾得完好的青面白鹤服拿起来,在身上比划着。 短了一截。 明明只穿过一次的。 算了,至少衣服还在。 李常笑宽慰自己,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先将青面白鹤服放下,随手拿起床榻上的褥子。 下一秒念头闪过。 进入海岛,他第一时间看向手中的褥子。 只见那褥子快速老化,最后在他的眼前变作飞灰,飘散在空中。 “看来,这方天地果然是有力量游走的。” 李常笑皱着眉,心里有些惋惜。 算了,还是不能太贪心。 他重新回到屋里。 目光落在了那块令牌上。 这些年执掌黑冰台,李常笑是清楚“皇陵军”情况的。 那是世代守护皇陵的士卒。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士卒的数量维持在三千,从大秦迁都以来就存在的。 李常笑手中的这块,是启明帝命人打制的。 历代秦皇里,也只有启明帝与皇陵军有渊源。 李常笑记得清楚,启明帝年轻时曾被罚到皇陵。 最后是因为时任秦皇突然驾崩,子嗣断绝,他才被迎立了回去。 照这么看,皇陵军很大可能还是群从龙之臣嘞。 李常笑眼眸微微闪动,有些兴味。 他身为启明帝的后人,获悉这段渊源,不由感慨了起来。 自家高祖还真是歪瑞顾得! “行了,留给墨儿防身。” 李常笑自言自语,他把木盒中的物件重新放了回去,唯独令牌留在外面。 第171章 三年孝期 宣昭十二年,一月。 孝期的第一年就算过去了。 李常笑整日深居府中,少与外界往来。 除了丹阳和王猛偶尔过府,能让府中又多了些人气。 闲来无事时,李常笑担起了李墨的教习之责。 他也算是文武双全,心想趁在府的日子传李墨些本领。 未来只剩他自己时,还能支撑王府家业。 宣昭十二年,三月。 在丞相李由的主持下,政令深入乡野。 过程中受到了当地乡族和旧贵族的阻挠。 宣昭帝一声令下,各郡秦卒纷纷出动。 数十家百年郡望先后被灭族。 天下人再一次见识了秦人的兵锋和秦皇的狠辣。 至此,明面上再没人敢公然违逆朝堂政令。 宣昭十二年,五月。 咸阳再传噩耗。 三朝重臣,曹国公蒙仲于家中辞世,享年六十有二。 闻讯,李常笑亲自到府吊唁。 宣昭帝下旨,允蒙仲长子蒙远袭封曹国公。 宣昭十二年,九月。 秦国全境的公文和赋税实现了文字和货币的统一。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宣昭帝调集驻扎在南部各郡的兵马,显然有了同百越族作战的打算。 毕竟在阳禺之地,还有一个南楚尚未剿灭。 黑冰台的力量迅速运作。 一封封关于阳禺的情报被送到宣昭帝面前。 宣昭帝召见荆国公,询问对策。 昔日楚国亡于荆国公和蓟国公之手。 蓟国公已逝,荆国公便是诸将中最了解南楚和百越的。 荆国公先是比照了舆图,最后落在其中一点。 仓吾,位于阳禺的西面。 宣昭帝询问缘故。 荆国公直言,仓吾地处百越最北,境内河道纵横。 湘水与漓水流经。 攻占仓吾之后,可在沿线修筑河渠,连同湘漓水系。 如此一来,秦国的兵力可以自楚地沿湘江南下,最后经由漓水进入百越之地。 宣昭帝有些犹豫,没有当面拒绝荆国公。 当夜,他又将丞相李由喊来,问他的意见。 李由虽然出身楚地,对南方的百越也知之甚少。 可他清楚一点,阳禺的楚国朝廷是必然要剿灭的。 这就意味着,南征百越已成必然。 李由反复翻查舆图。 最后,他的注意力落在荆国公所画的河渠之上。 开凿河渠必然要消耗人力的,途径便是征发民夫。 想到这,李由眼前顿时一亮,这与推行政令之策不谋而合。 他立即向宣昭帝进言,应当开凿河渠,甚至主张在岭南纵深修筑宽道。 宣昭帝问起,他立即阐明原因。 除去了度量衡的考量,李由甚至绞尽脑汁,替宣昭帝画饼。 以巴蜀通商、歌颂王化和清剿余孽为引,勾勒出了一幅开疆拓土的画卷。 眼见文官之首和武勋第一人观点一致,宣昭帝也不再犹豫,当即拍板。 宣昭十二年,十月。 以平阳伯孟章为主将,兴兵三十万,出征仓吾。 与此同时,北面的秦国各境也传来消息。 匈奴与东胡分别进攻秦云中郡、辽东郡。 宣昭十二年,十一月。 辽东侯公孙劫大败东胡军,生擒东胡王亲子。 秦军向北拓地三百余里。 同时,公孙劫将东胡王亲子押解至咸阳。 宣昭帝龙颜大悦。 群臣也纷纷称颂陛下有识人之明。 另一面。 勇毅侯蒙擎所部失利。 匈奴人先后攻占了数座城邑,所到之处尽屠全城,无人生还。 宣昭帝大怒。 命太子李宣平亲自领兵北上驰援,痛击匈奴。 宣昭十三年,一月。 秦军占领仓吾。 平阳伯孟章领受皇命,进攻阳禺楚国。 楚上柱国大将军成济领兵抵抗,三战三败,麾下士卒折损过半。 成济当即携楚皇芈凉向东撤离。 同时命人向西瓯、南越与驼越三族首领求助。 有仓吾在前,百越各部人人自危。 三族纠结蛮兵二十万,驰援阳禺楚国。 两方交战于绥江。 宣昭十三年,二月。 平阳伯孟章于作战时中毒箭病亡。 南征的秦军兵力多有折损,退回仓吾。 宣昭帝当即下令。 命秦将赵佗与秦将任嚣接管大军。 宣昭十三年,三月。 秦国撤军后,阳禺楚国发生叛乱。 楚皇芈凉于行宫伏杀上柱国将军成济,收拢权力。 成济麾下的将领被株连者甚众。 短短半月间,先后有十余位成济旧部向西投奔秦军。 赵佗和任嚣由此得知楚国内部的乱局。 二人当即出兵。 绕过了百越之地,自临武攻伐阳禺。 宣昭十三年,四月。 楚皇芈凉率文武出城投降。 至此,列国的最后一支明面势力宣告覆亡。 秦国以阳禺和仓吾为据点,派兵驻守。 宣昭十三年,五月。 太子李宣平与勇毅伯集结西北秦骑,反攻匈奴。 宣昭十三年,六月。 云中各沦陷的城邑重回秦人之手。 与此同时。 咸阳。 宣昭帝忽然染病,紧召太子李宣平回京。 太医们匆匆入宫救治。 黑冰令章烈率重兵护持宫门。 七日后,太子李宣平抵达咸阳。 担负监国之职。 宣昭十三年,七月。 宣昭帝病愈。 他并未急着收权,反倒亲自引着太子熟识国政。 同时又以诏书宣荆国公入宫。 当面令太子拜荆国公为师。 宣昭十三年,八月。 太子的监国之期结束。 宣昭帝将太子的长子宣入宫中,亲自抚养。 言语间多有喜爱。 第二日,朝堂之上。 宣昭帝与丞相李由戏言,要册封太子嫡子为皇太孙。 太子尚在人世,此法不合于礼制,自然被李由给劝诫了。 只是,明眼人都清楚,此乃宣昭帝有意为之。 名言暗里都在告示群臣,未来的大秦江山将由太子继承。 宣昭十三年,十一月。 勇毅伯蒙擎大破匈奴主力。 同月,宣昭帝领太子李宣平,携文武百官前往雍城。 今岁灭亡了阳禺的楚国,这才算是真正完成了历代先祖的霸业。 宣昭帝此行是为了告祭列位先祖。 他带着李宣平,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灵牌,口中讲述着那些属于帝王家的礼仪。 返回咸阳的途中。 宣昭帝更是破例,与太子李宣平共乘龙撵。 即便在马车上。 宣昭帝依旧在灌输那些只属于帝王家的心术。 李宣平听得很认真,恨不得一下子把那些东西全部记在脑中。 三日后。 朝堂。 宣昭帝诏告百官,他欲东临泰山行封禅之礼。 文武百官齐齐恭贺。 靖王府。 李常笑听闻消息后,心底满是惊讶。 他了解宣昭帝,那是一个极度自傲的人。 眼下北面的匈奴尚未驱逐,南面的百越还未征服,明明还不到封禅昭功的时刻。 这般着急是意欲何为。 第172章 拉钩上吊 宣昭十四年,一月。 李常笑除去丧服,三年孝期宣告结束。 同月,荆国公替王璋定了亲事。 是已故平阳伯孟章的孙女。 婚期定在秋后。 郡主府和荆国公府早早就忙了起来。 丹阳亲自操持各中事宜, 她执掌郡主府大小家业十余载,宗室勋贵的礼仪可谓信手拈来。 三书六礼的章程,全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便是宗室族老都挑不出毛病。 李常笑过府围观,瞧见府中下人井井有条做事的场景,心里常会生出感慨,女儿家做事的确更精细些。 想起当年送丹阳出嫁时,他也是大包大揽婚嫁礼仪,甚至还向宗室长辈讨教了许久,所幸最后没出岔子。 如今王璋迎娶新妇,待其长子出世。 丹阳膝下就有孙儿相伴了,想必日后也不会孤单。 李常笑望着远处,两眼出神。 当夜。 他进入海岛,拔起一根天机草。 …… 宣昭十四年,二月。 消息传出,靖王病重。 宣昭帝大为重视,命太医前往救治,甚至亲自过府探视。 李常笑卧在病榻。 脸色蜡黄,气息细若游丝,整个人都陷入昏迷。 众太医先后诊断,发觉靖王的脉息紊乱,却无法明确病因。 如此往复两日,靖王府人心惶惶。 李常笑醒转,刚睁眼就看到丹阳坐在他身旁,眼眶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 似是察觉到动静,丹阳看了过来,正好与李常笑对上。 她眼底哽着泪,声音中含着哭腔,“父王……” “父王在呢。” 李常笑有些费劲地直起身子,坐了起来。 他将手轻放在丹阳的脸上,想要替她拭去泪痕。 哪知他这一动作,让丹阳哭得更狠了。 她直接扑了过来,将脑袋埋在李常笑的身前。 “父王,安儿以为……” 李常笑轻拍着她的肩,温声道。 “安儿莫哭。” 一面宽慰着丹阳,他的眼底闪过思索。 此番还是鲁莽了。 他不曾想到,推演天机的反噬居然这么严重。 两日前,李常笑尝试推演大外孙王璋的未来。 他以千年内力加持天机草,只得到“身陨霸王”这四字。 才看清霸王二字,李常笑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霸王究竟是何人。” 李常笑轻声念叨, 他自然知道西楚有个霸王。 可这一世,楚国没有上柱国项燕,何人可称霸王。 李常笑苦思冥想,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出身列国的名将。 卫斯,赵平,成济……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熊黎的身上。 因为青璃的缘故,李常笑对熊黎多有关注。 “会是他么……” 李常笑按下心头的困惑,准备留待日后查验。 现在可惹不起那霸王。 这时,本还埋在他身前的丹阳忽然抬起头。 她眼睛湿漉漉的,像头受伤的小鹿,声音沙哑。 “父王,不要走好不好。” 这突然的一句,让李常笑楞在当场。 他换上了温煦的笑容,“安儿在说什么,父王怎么会走。” 丹阳没有说话,就只是盯着他。 李常笑一贯是无法对这双眼睛撒谎的。 良久,他将笑容收起,脸上多了几分无奈。 “安儿看出了什么。” “看出父王想要离开咸阳。”丹阳的语气中满是笃定。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 父女俩目视着对方,谁都不罢休。 过了许久,是李常笑先败下阵,小声嘟囔着。 “本王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却正好让丹阳听清楚。 丹阳难过地低下头。 只是,在李常笑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底快速闪过一道狡黠。 再抬头的时候,又变成了难过的模样。 李常笑没有多想,倒是忽略了她的变化。 下一刻,丹阳忽地站起来。 她伸出手,做出拉钩的姿势,极不情愿道。 “父王记得要回来看看。” 李常笑神色一滞。 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当即伸出手,也作出拉钩的动作。 丹阳一喜,连忙凑过来,神色郑重道。 “父王,我们说定了。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李常笑一并出声。 他心头有些感动, 这小棉袄,活该让人心疼一辈子。 …… 又过一会儿,太医来了。 是卢太医。 他一边把脉,一边似有余悸道。 “王爷,您昏迷这两日,陛下可担心坏了。” 闻言,李常笑微微挑眉,像是明白了什么,当即笑着回答。 “前日闭关破境失败,劳陛下挂怀。” 卢太医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继续问道。 “王爷可是伤及何处。” “无碍,不过经脉受损,能保下性命已是万幸。” 李常笑故作豁达。 话音刚落。 他能感觉到,屋外的其中一道身影兀自离去。 面前的卢太医却是叹了口气,端起汤药。 “王爷节哀。” 李常笑接过来,顺口说了句。 “劳烦。” …… 皇宫,勤政殿。 宣昭帝听完影卫的报告,猛地睁开眼。 “靖王当真这么说。” “正是。” “下去。” “喏。” 待影卫走后,宣昭帝忽然低下头,像是在底下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他的手中多了一个土褐色的酒坛。 酒坛上印着泥封,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打开。 宣昭帝抱着酒坛,两眼紧闭,仿佛就能闻到酒香。 宣昭十四年,三月。 李常笑向宣昭帝请旨,外出静养。 宣昭帝允之。 第二日。 李常笑收拾行囊,乘着马车出发了。 他只带了德顺随行。 马车出咸阳后,一路向南。 李常笑坐在车厢中。 他双目紧闭,却是在修炼。 自从知道霸王的存在,李常笑的心里多了些许迫切。 于公,他并不希望大秦重蹈覆辙,宗室尽数被灭。 于私,既然知道王璋的命运,当然要去改变。 李常笑清楚一点:似霸王这等位格之人,必然深受天眷,旁人触之不及。 仅凭名字就能让李常笑反噬至此,真要改变霸王生平,必是阻力重重。 可他毕竟不能真的坐视一切就这么发生。 若大秦灭亡是天定,则王璋和秦宗室的生死应当归于人为。 既然事在人为,就不能放弃。 第173章 缥缈定居 三日后。 到达缥缈山下。 马车驶过临街的第一间客栈。 门口的小厮肩上搭着白巾,招呼道。 “客官,可要来碗热茶!” 话音刚落,车厢中传来一句。 “停” 下一刻,马车停住了。 李常笑掀开帘子,朝小厮的方向看去。 那小厮很热情,小跑过来,脸上挂着笑。 “客官,来碗茶吗。” 前头赶车的德顺也回过身。 “今晚就在此地安歇。”李常笑开口道。 这碗茶分明勾起了他的过往。 随后,他走下马车,德顺在一旁搀扶。 那小厮帮他们把马车牵进去。 这客栈后还专门划了一块地停放马车。 李常笑眉头微挑,心下感慨这店家挺周到的。 刚进门,立时就有小厮端茶来。 茶汤的颜色很浅,茶香更是接近于无。 李常笑轻抿了一下,而后边转碗口,趁热饮尽。 见此,德顺略显惊讶。 自家主子对茶水有多挑剔,他再清楚不过,眼前这茶,倒不如说是水。 想归想,德顺自然也是一饮而尽。 李常笑不会告诉他,这挑剔的毛病是会自己归类的,付钱和没付钱,标准当然不同。 店家白给的清茶汤水,能解渴那就是赚,顺带还蹭了身茶气,这晚上都得偷着乐呵。 掌柜的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 他的模样也令李常笑觉得眼熟,可三十年过去了,肯定不会是同一人。 既然这样,就没有相认的必要。 知道那碗茶水依旧解渴,这就够了。 用完晚膳,小厮领李常笑去他的屋子。 推开门,里面的布置很简单。 临街有扇窗,靠墙的两张床,床中间隔着一块大屏风。 李常笑伸了个懒腰,匆匆去了衣裳,有些疲惫地向后倒去。 两眼合上,今天就到此为止。 …… 第二日。 初阳浅照。 李常笑悠悠醒来。 屏风后的德顺还在呼呼大睡。 好小子,呼噜居然打得比他还响! 李常笑心有不甘,决定下次一定超过他,随后换上衣裳,轻轻走出门。 半个时辰后。 德顺气喘吁吁地从客栈里跑出来。 李常笑正蹲在路旁,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野花。 德顺面色尴尬,正欲开口,却被李常笑止住。 “留些银子给店家,当是粮草所需。” “喏。” 又过了一会。 他们沿着石阶,朝山顶走去。 石阶两旁杂草丛生,延伸到路中的草上落了踩痕,显然平日也有人来往。 逐级向上,石阶愈发老旧,雕刻的字迹已不可辨识。 他们每走一段路,就会就地歇息一阵。 美其名曰:意趣。 两个时辰后。 终于到达山门。 门檐上的“缥缈剑宗”四个字依旧清晰可辨。 李常笑走上前,拱着手,对守山弟子问道。 “盘桓掌教可在。” “在的,不知先生是。” 见李常笑一身黑衫,守山弟子不敢怠慢。 “故人来访,且通禀便是。若盘桓掌教问起,可直言:半甲子前惊鸿剑。” “先生稍等。” 那弟子说完,便朝着里走去。 李常笑轻抚胡须,很是满意这弟子的礼貌。 半晌。 那弟子引着一个身穿道袍,白眉白发的老者走来。 李常笑凝神看去,无法将老者与曾经的盘桓道人对上。 “可是……玄乐师叔?” 即便时隔多年,盘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正是。” 话音刚落,那两位守山弟子先惊住了。 玄字辈? 掌教的师叔? 要知道,盘桓掌教年过古稀,辈分已是高得吓人。 比他还要高,那莫不是都活成人瑞了。 盘桓掌教注意到两个弟子的困惑。 他熟练地从怀里取出剑。 “咚”“咚” 用剑柄二人的脑袋上一人给了个板栗。 做完这些,盘桓将佩剑重新收回。 他转过身,让开道。 “师叔请!” “嗯。” 李常笑轻声回应,走在他前面。 路上,李常笑道明了来意,盘桓听后稍显惊讶。 “师叔此来是想居住些时日。” “可有不便。” “师叔误会了,盘桓岂敢。您作为宗内辈分最长者,停居于此,是后辈们的福气。” 闻言,李常笑哈哈大笑。 “跟盘桓师侄说话就是有趣!” 最后,他们在一座建有小池的院子停下。 池子还咕咕腾着热气。 竟然是温泉。 院外栽种着成排的青竹,远处的山林绿意葱茏,枝叶繁茂。 抬头望天,还能看到淡淡的云雾缭绕,像是置身人间仙境一般。 看来选这块地,盘桓没少费心思。 盘桓带他们观览一遍后就先离开了。 李常笑主仆二人没闲着。 他们将随身带的衣物、竹简都摆上。 当然,金银细软是必不可少的。 毕竟他们要在这待好久。 平日的吃食仰仗缥缈剑宗,还是得象征性交点银子的,李常笑虽然脸皮不薄,但也没那么厚。 一切收拾完。 李常笑走到温泉旁。 他身子一抖,藏在里衣的白龟就出来了。 李小五本来还在呼呼大睡,温泉水泛起的热气吹在它身上,立时让乌龟脑袋清醒了过来。 它自打出生以来还是第一回瞧见温泉。 小家伙兴奋地吹着热气,看向李常笑,圆溜溜的眼睛张合闪烁。 “去。” 李常笑轻轻将它放下。 这家伙自己连爬带冲地朝着温泉赶去。 “噗通!” 白龟整个身子埋到里面,看样子还潜了很深的一段距离。 一刻钟后。 它还是没有上来。 李常笑环抱着手,没有丝毫担忧,甚至还有点困。 湖面上时不时扑腾着气泡。 显然白龟正玩得不亦乐乎。 又过了一刻钟。 这家伙还没上来。 李常笑有些熬不住了,在池子后面有块大石头,表面被打磨得很平整。 他便朝着那块石头走去,脚下轻一使劲。 不多时,整个人靠在石头上,竟然直接睡着了。 白龟恰巧爬了起来,两只前脚攀着温泉石壁的边沿,神色极其悠哉。 只是,它的体表染上了一丝淡红。 是再撒点孜然就能开吃的那种程度。 德顺从屋里走出。 他先是看向了呼呼大睡的李常笑,老脸露出了笑意,转而朝着温泉走去,伸手将白龟抱起。 白龟认得它,所以没反抗。 只是,龟身子刚刚悬空,立时就有清脆的响声传出。 白龟和德顺对视了一眼,同时低头向下,看向声音的源头,是一块暗红的亮片。 德顺弯下身子,将亮片捡起来。 白龟当即伸手就要扒拉。 “好,给你。” 德顺好脾气地将亮片送到白龟身前。 白龟张口一咬,那亮片毫无变化。 反倒是白龟挣扎了起来。 德顺将它放下。 这小子离地后立刻翻身,在原地打转。 想必是痛极了。 第174章 泉中奇遇 白龟的动静把李常笑惊醒了。 他挠着脑袋,有些意犹未尽地站了起来,困惑道。 “小五,怎么了。” 听到了他的声音。 本来还顾自打滚的白龟立即停了下来,它一翻身子,麻溜地朝着李常笑爬去。 激动之下,两条龟腿向后一蹬,整个龟身竟然立了起来。 它的两只前爪左右挥舞,龟面上也满是义愤填膺的模样,还呼呼往外吹着气。 李常笑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点点头,以示赞同。 最后,他一把将白龟抱起来,同时又拿起小亮片。 那亮片握在手中,还残留着一股温热。 李常笑运起内力凝聚在铁片上。 很快,亮片的形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附着在表面的锈垢都被震开。 流转于表面的红色逐渐褪去,一股冷冽的气息掠起寒霜,化作实质扑面而来。 李常笑眼底闪过兴味,两袖轻拂,向前虚拍一掌。 “嗡嗡嗡!” 交击间有火花迸射而出,光芒大绽。 下一秒,那亮片直接被拍到地上,依稀间传出了一阵哀鸣。 李常笑两步上前,又将那亮片抓到手里,亮片此时已化作黑色,表面泛着琥珀的光泽。 他转头看向德顺,吩咐道。 “本王下去一趟,你在此等候。” “喏。” 说完,李常笑轻轻一跃,跳进了温泉中。 白龟缓缓爬到池边,两只爪子牢牢扶着石壁,眼中有种跃跃欲试的色彩。 水面之下。 整个人都没入其中后,李常笑的周身出现了一层红色的琉璃光罩,将水隔离在外面。 这是内力突破千年后新掌握的手段,有点像是避水咒。 他特意避开德顺,就是不欲人前显圣。 毕竟这内力外放的手段,怎么看都不像是修武的人。 抛开杂念,李常笑继续下沉,同时默默测算这温泉的深度。 三丈。 四丈。 …… 七丈。 七丈一。 足足数到七丈二,李常笑的脚才踏到底。 这时,一直萦绕在体表的琉璃光罩忽然转了起来。 无数金色的光点飞散而出,宛若桂花般绽放,将这泉底照得透亮。 李常笑轻抬了下腿,好像是踢到了硬物。 他伸手一抓,手心处的内力迅速流转翻腾,形成了一道旋涡。 哗哗哗! 底下的水花自发退去,露出了一块黑色巨石。 李常笑从腰间将亮片取出,与面前的黑色巨石比对。 那巨石像是有灵性一样。 李常笑刚凑过来,它立刻就有要滚过来的架势。 “肃静。” 李常笑背着手,像是夫子训斥学生一样。 或许是真的被他唬住了,那巨石真的安分了下来。 “这才对。” 李常笑很满意,两步上前,抬手将那顽石扛在肩上,转身便要走。 这顽石一看就是宝贝,李某人生性磊落。 挥一挥衣袖,只带走一块顽石。 只是,才刚后退一步。 脚下的地面忽然塌陷,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整个人就和顽石一同落了下去。 方才那些被驱散的水花再度涌入。 李常笑面前昏暗,却能感觉到自己正沿着一条通道下滑。 水的温度在逐渐变凉。 说明,他已经离开了温泉的范围,就是不知通往何处。 李常笑轻拍手中的顽石,确认这家伙没溜走。 辛苦走这一趟,他是肯定不能亏的。 又过了一会。 眼前的视线逐渐变亮,像是出现在了另一个池底。 他心念一动,脚下升起劲气,一人一石快速上升,在水中划起了一条冲天的白线。 砰! 一阵响声传出。 李常笑扛着巨石直接跃出水面。 脚底随即就有气流纷至,将他托在半空之中,像是冯虚御风天地间的仙人。 “李大仙”环顾四周,发现这是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原始丛林。 大树藤条相互缠绕,如同罩上了重重罗网,也极似暗绿色的海底,一丝阳光也透射不进来。 无奈之下,李常笑先是寻了处岸边落脚。 就在他刚准备原地盘坐歇息的时候,异变发生了。 林间忽然升起一片大雾,迅速朝着湖面的方向扩散。 那雾气很浓,将视线中的一切都遮蔽了,什么都看不清。 李常笑站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似乎在移动。 又或者说,是四周的景物在变化,同时还有隆隆的雷鸣声自顶上传来。 李常笑处变不惊,再次激发了那道琉璃光罩。 光罩凝聚成型的下一秒,耳畔的响声全部消失了。 紧接着,浓雾先后散去。 李常笑低下头。 发现脚下的地面变成了石质,而他正立于一面石壁前。 最上面写着: “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 再往下,分明又有了两行字。 “静也虚也,得其居矣” “取也与也,失其民矣” 李常笑揣摩着句意,心里猜测这石壁的主人的身份。 仅凭刚刚那手操纵云雾的能力,就知道那不是一般人。 即便百家最盛之时,他也能占据一席。 “ 虚”与“静”。 看到这两字,李常笑忽然想起了老子的那一句“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皆有盛衰生死,唯独静不会,所以抛却生死挂怀,投身极致的虚空。 照这么看,这石壁主人大抵是位道家高人。 李常笑低声轻喃,仿佛抓住了什么关节。 “云缠雾绕,物境迁移……” “冯虚……御风!” 李常笑眼前忽地一亮。 随后,他将手中的顽石放下。 全身内力贯彻四体,整个人仿佛与天地合一。 微风在他的眉心处聚集,随后他轻抖衣袖。 只见,两道狂风从他的袖口吹出,迅速席卷面前的石壁。 风势之强,将石壁上堆积的飞沙全数拂去。 那石壁上的文字竟然兀自变化。 先前拢共不足三十字。 现在石壁上居然浮现出一篇近千字的碑文。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 “果然是列御寇。” 看清了碑文的内容,李常笑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这石壁是道家贤者列御寇所留。 第175章 驱雾御风 李常笑抛开杂念,先将面前的碑文记下。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千字经文,观阅简揽就能铭记于心。 一刻钟后。 李常笑彻底将全文运于脑中,准备参悟妙法真意。 忽然,一道清脆的响声传出,来自他前面的,仿佛是有什么裂开了。 李常笑并未睁眼,继续顾自冥想。 在他体内,海岛上。 一阵狂风吹过。 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摇曳了起来,枝头的叶片沙沙作响,其中的一片忽然独自飘落。 孤叶落下枝头,随后乘着清风向岛外飞去。 朦胧的迷雾自海中升起,将叶片包裹。 与此同时,李常笑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幅画面。 一位身穿玄青色长衫,头束宽巾的男子踏行流云之上。 男子目光漠然,似是脱离了人间喜怒。 在他脚下,山峦成群起伏,绿意盎然,百花招蜂引蝶,芳香四溢。 云雀在梢头轻啼叫,目送立春的飒飒。 男子的身影逐渐远去。 李常笑忽然睁开眼。 他身躯一震,眉心有一道铭文勾勒,瞬息消逝。 下一秒。 淡淡的雾气自原地弥漫,将李常笑的身体藏匿其中。 数息之后,雾气消散。 李常笑的身形一并失去了踪迹。 他再次闭上眼。 先前的画面再次出现。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生机盎然,只余下秋风瑟瑟。 那踏云御风的男子自远方归来。 脚下的山峦只余枯黄,衰败的花蕾低陷泥泞之中。 落雁徘徊男子身侧,立秋寂寥蔓延。 他最后飘入一处洞穴中,身后有北方寒风呼啸。 …… 李常笑再次睁开眼。 他没有急着动作,反而轻声呢喃。 “列子乘凤,立春遨游八荒,立秋反归风穴。” “至则草木皆生,去则草木皆落。” 话音刚落,石壁之后生出一道劲风。 李常笑连忙抱住身下的那块顽石。 一人一石从石壁后飞去。 …… 不知过了多久。 李常笑悠悠醒转,转过身,发现顽石还在。 头顶古木参天,遮天翳日。 李常笑心下闪过念头,立时大雾四起。 脚底的景观飞速变化,草地,潭水,泥泞…… 大雾散去。 面前出现了一片竹林,林中有一小筑。 李常笑扛着顽石直接走了进去。 天色尚早。 德顺和白龟依旧盯着温泉,时间好似才过去片刻。 李常笑心里暗叹神奇,或许是遭遇了黄粱一梦,可手中的顽石,还有脑中那驱雾御风的法门却是实在的。 怪哉!怪哉! 待他的脚步走进。 白龟闻声转过脑袋,一双眼睛满是好奇。 待看清来人,白龟立刻爬了过来。 …… 当晚。 李常笑扛着顽石,去盘桓掌教那。 他想问这缥缈剑宗上下有没有擅长打制兵器的。 怎么说也是传了近千年的古老宗门,应该是有些不凡的。 盘桓有些疑惑,待他看到面前这块顽石的时候,浑浊的老眼再次焕发生机。 仿佛看到了此生绝妙的伴侣一样。 李常笑再问,才知道,盘桓道人本身就是个打制兵器的大家。 见他面有疑惑,盘桓道人这才开口解释。 原来。 缥缈剑宗历来是分为两脉。 一脉铸器,一脉练剑。 李常笑不由困惑,当即问道,“剑宗之人,可是只能铸剑。” 盘桓哑然一笑,解释道,“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器乃万本归源,自当包罗万象。” 闻言,李常笑将顽石推了过去。 “师侄可否用这顽石打造些物件。” “师叔请讲。” “一柄枪,一对马槊,” “师叔,槊为何物。”盘桓不太明白。 “明日将图纸交于你,依照图纸便是。” “喏。”盘桓应道,随即有些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叔,余下的……”。 “师侄自便。” “多谢师叔!”盘桓满脸激动。 也难怪他大喜。 只第一眼时,盘桓就认出这顽石乃陨铁吸收地脉之精孕育而成,历来是打造神兵利器所必备。 若能巧而用之,实乃平生幸事,虽死无悔。 更别说,李常笑扛回来的顽石足有数百斤,哪怕去了先前那两物,还能留下数十斤。 第二日。 德顺送来了两张图纸,是李常笑连夜绘成的。 一张是马槊,八面玲珑,四尺槊锋。 一张是长枪,长一丈一尺三,枪头为黑金虎头形,虎口吞刃,枪体镀金。 为此,李常笑还命德顺带来些许金子,以作炼器之用。 图纸绘制得很详实,各种细节全都考虑到了。 哪怕盘桓这等铸器大师,初见时都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心里暗暗感慨,师叔果然学究天人,于铸器一道颇有天赋。 若叫李常笑知道他的心声,只怕会无地自容。 那马槊还好,顶多算是兵器制式的衍生。 至于长枪的来头就有些羞耻了,是照着前世演义中的“虎头湛金枪”绘制的。 盘桓收集图纸后,就将他的那些弟子喊去,从旁协助铸器。 按他的说法,神兵需要冶炼七日,锻造二十一日,重铸二十一日。 合起来是七七四十九日。 盘桓这么一提,倒是让李常笑满怀期待。 …… 宣昭十四年,四月。 宣昭帝率领文武自咸阳出发。 龙撵向东行进,是为封禅泰山。 太子李宣平坐镇京城,代行国事。 宣昭十四年,五月。 咸阳朝廷颁发教令,命陈留伯王陵统兵二十万,北上驰援云中郡。 同月,宣昭帝巡游完楚地,前往齐地。 沿途的秦郡官员纷纷接驾。 驻守的郡兵分立路旁,城中的百姓跪地迎接,举目就是皇恩浩荡,呈现出一派海河清宴的景象。 见此情形,那些暗中的反秦势力只得继续蛰伏。 缥缈山,缥缈剑宗。 这日,山中忽然有丛云升腾,飞至半空化作两道兽状行云。 一者类虎,一者似凤。 李常笑盘坐小屋,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三样物件。 没错,是三样。 除却了马槊和虎头湛金枪外,还有一柄长弓。 古铜色的弓,上面雕刻着凤纹,以麻为弦,檀木为身,山桑木为矢。 这山桑木和檀木,都是盘桓道人用后山百年老树的枝干制成的,可谓是当世强弓。 用他的话来说,是报答师叔赠铁之恩。 李常笑自然不会拒绝,试射了几次,他对这把强弓更是爱不释手。 半月之弧飞射,宛若白虹曜日,弦声回荡空谷久不散去。 第176章 泰山封禅 宣昭十四年,六月。 陈留伯王陵率兵经义渠故道北上,与云中郡秦军同时出击。 两面大败匈奴右贤王的骑兵,匈奴骑兵向西北逃离。 王陵继续清扫残余的匈奴部族。 骑兵连营疾行,并未遭受匈奴的抵抗。 与此同时,宣昭帝至邹峄山,刻石颂秦功业。 宣昭十四年,七月。 宣昭帝抵达泰山。 由太祝依雍上帝之祀举行封禅礼。 这其中还发生了一段插曲。 宣昭帝本是让齐地的儒生主持祭礼,毕竟古礼一直是儒家最擅长,儒圣正是生于齐地。 奈何,齐地儒生商讨数日,却无法统一祭礼的章程。 消息传到宣昭帝处,他顿时觉得有些可笑,连封禅之礼都未能传承,如何指望他们再兴古礼。 当即大手一挥,黜退了那批儒生。 在太祝的主持下,“封”与“禅”先后进行。 封,秦人在泰山之上筑土为坛,是祭天帝,增泰山之高表功天下。 禅,秦人在泰山之下积聚土坛,是祭地神,增大地之厚报福广恩。 礼毕,宣昭帝手秉玉片,朗声玄诵。 乐官奏唱,香火升天。 值此时,深空彼岸忽有雷鸣奏响。 宣昭帝面色微蹙。 下方的李由却面带喜意,当即以头叩地。 “厚谢上恩,天佑大秦。” 他身后的官员纷纷效仿。 “厚谢上恩,天佑大秦。” 随后是各礼乐官员,再到驻守山下的一众士卒。 万人齐声,响彻云海。 见此,宣昭帝方才舒展了眉头。 缥缈山,缥缈剑宗。 李常笑忽然睁开眼,瞳孔中爆射精芒。 他的耳边好似有龙吟震寰,一身的内力随之增长。 一千六百年。 一千七百年。 …… 足足到达两千年乃止。 他当即掐指,一根天机草落于他的掌心。 白光闪过,天机草立即化作了金色雾气,涌入眉心深处。 良久,李常笑眼底闪过一阵了然。 内力的增长,是两相齐下的结果。 其一是宣昭帝封禅,他这大秦靖王与有荣焉。 其二是王陵退匈奴,河南地重归神州,天地同庆。 想到这,李常笑忽然朝着屋外喊了句。 “德顺。” 话音刚落,放在留在屋外的德顺立刻躬着腰进屋。 “王爷有何吩咐。” 李常笑从怀中取出一小方玉盒,递过去。 “此乃玄霜秘药,可治刀尖之伤。你持本王腰牌,即日北上,将秘药与长枪交与陈留伯。” 说罢,他伸手一抓,院外的虎头湛金枪立刻拔地而起,落到他手中。 枪鸣回响,鎏金雕刻的猛虎栩栩如生,一看就是难得的神兵宝器。 德顺本还疑惑自家王爷打制兵器是为何,现在懂了,原来是留给姑爷的。 当即躬身领命,将玉盒收入怀中,提着虎头湛金枪离去。 德顺走后,李常笑起身走到院子。 院子正中有一座竹制秋千,旁边还砌了石桌和石墩。 桌上摆着根竹笛。 李常笑径直朝着秋千走去,身子向后一倒,靠在了上面。 那竹笛不知何时落在他的手中。 白龟正好从远处爬过来,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的。 李常笑干脆将它直接抓到秋千上,摆在一边。 随后,秋千动了。 伴随着一曲笛声,悠扬而温和。 李常笑两目垂闭,淡淡的白光自他的体表升起,散发着亲和的气息。 笛声如丝片缕,像万色的线交而不乱,在清新的竹林飞舞,带着凉凉草香的风,又像是吸着淡淡的梅子。 不多时,林间的鸟雀闻声赶到。 它们停于秋千周围,眼里满是陶醉。 有画眉,雨燕,黄鹂之类的鸣禽,也不乏金雕,苍鹰,猎隼之类的猛禽。 李常笑还沉迷在曲调里,他的内力也在以一个缓慢的速度提升着。 白龟则瑟瑟发抖,小心翼翼地朝李常笑那靠拢。 一曲终了。 那些鸟雀还停留在原地,眼中似有不舍。 李常笑却已经收起竹笛,将白龟抱在怀里,摆摆手。 “明日再来罢。” 话音刚落,鸟雀们熟练地振翅飞去。 李常笑心底有些美,转身进了里屋。 他掰手指细数日子。 这才过去一月,鸟雀们就已经不畏惧他了。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他就能收获一支能听令行事的猎鸟下属。 那样一来,在这山里还能方便许多。 宣昭十四年,八月。 宣昭帝踏上返程,他并未顺着原路,而是经由魏赵之地。 此举名为巡游,实则安顺民心。 在当地官员的命令下,沿途的列国百姓迎街跪拜。 他们眼底满是迷离,既无愤恨也无感怀。 李由行于龙撵后。 在他的设想里,这帮百姓应当对租田令感激涕零才是。 心中满是疑惑,李由没有表现在脸上。 当夜,待宣昭帝入住行宫后,李由却换了常服上街。 魏地的夜晚不似咸阳那般热闹。 两街的门户大都紧闭,仿佛是为了躲避鬼怪。 只有少数几家依旧点着烛火。 李由与随从经过堂前,却听到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再一看,竟然是在哭丧。 只是,屋中并见尸首,只有白烛和白花供于堂上。 李由眉头一皱,继续朝着别处人家走去。 近屋时,还是有哭声传来,这次伴随着哀嚎。 依稀间还能听到“郎君”“尸骨未寒”“岭南”“侵占银钱”之言。 李由思索了一阵,立即清楚,大抵是这家的男人死于徭役。 岭南瘴气横肆,秦廷恐尸身运回引发疫病,一般就地掩埋。 在这之后,家人才会得知死讯。 若言尸骨未寒,勉强说得过去。 只是……侵占银钱又从何说起。 依照秦律,徭役者每日八文,食宿除两文,还余下六文。 上比小吏虽有不足,却足以度日。 这哭声不似假,莫非是硕鼠作祟。 李由面露疑惑。 缓缓进屋。 …… 除了这家,李由再度探访了数户人家,凭借腰牌官身,软硬兼施,他问出了不少东西。 等他返回住处时,天色已深。 李由的脸色却比天色还要阴沉,瘦长的脸渗得可怕,他低喃道。 “本相夙夜忧叹,想为陛下取信列国之民。尔等蠡虫倒是……将本相之功付之一炬。” 左右的侍从被他的气场所吓,不敢上前。 第二日。 宣昭帝从龙榻上醒来。 就听见下人传声,说是丞相求见。 一个时辰后。 李由跪坐下首。 宣昭帝满脸阴沉,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猛虎。 第177章 暗流涌动 听完李由的奏报。 宣昭帝立即喊来冯元,沉声道。 “让黑冰令亲来见朕。” “喏。” 冯元领了命,立即退去。 大殿中只剩宣昭帝与李由。 宣昭帝的杀机瞬息收束,再不复先前冷厉的模样。 他的身子向龙椅倒去,用手捏着眉头,眼中满是疲惫。 “丞相以为,这硕鼠为何人。” “微臣愚钝。” 李由将头埋下,不敢正面作答。 宣昭帝全然不在意,反倒是顾自开口。 “武勋!” “文臣!!” “宗室!!” …… 越说着,宣昭帝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声音也愈发高昂。 李由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命脉一样。 没来由的,眼前的陛下,似乎龙威更甚了。 所幸,黑冰令章烈赶到。 宣昭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幽幽道。 “侵吞徭役银饷之事,爱卿可有耳闻。” 闻言,章烈瞳孔微微闪动。 余光扫向身旁的李由,心里暗道不妙。 他的脑中闪过诸般念头,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微臣略有听闻。” 短短六个字,仿佛将章烈的精气神都抽空了。 他的额头滴下汗珠,冷得透骨。 宣昭帝神色不明,只是坐在那,就如山岳般气势逼人。 屋外的天色这时忽然变得暗沉。 黑压压的阴云盘踞在上方,阴沉中好似蕴含了足以摧毁世间的力量。 隆隆隆! 一道惊雷响起。 章烈只觉得仿佛遭受了一记迎头棒喝。 他似乎有些明白,靖王为什么早早退隐了。 这黑冰令不好当啊! 章烈胡思乱想之际,宣昭帝的声音传来。 “章卿!” “臣在。” “一日内,朕要见到幕后之人。” “喏。”章烈神色郑重。 出了行宫,章烈喊来左右,逐个下达命令。 他口中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人名,多为魏邑官员。 黑冰台的属官领命后,立即调派人手,上府抓人。 章烈回到住处,紧闭大门,谁也不见。 他从怀里取出那块鸾凤玉,还有另一块应龙玉也在他这。 意味着整个黑冰台的力量都在他手中。 同时身兼黑冰令和黑冰督主,可谓权势滔天,在黑冰台史上也是头一回。 章烈的脸上不见喜色,只有一抹酸涩的笑。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黑冰台将彻底处于朝臣的对立面。 黑冰台延续了三代的独立地位,自他开始也将不复存在。 …… 半日后。 魏邑的官员,上到郡守郡尉,下到县令县丞,大小官员被抓者不计其数。 将他们押解入狱后,章烈又以雷厉之势,将问罪、画押等步骤全都到位。 初至黄昏,章烈将一摞画押文书呈到宣昭帝案前。 一并送来的还有抄家的银两,数目上与被私吞的饷银分毫不差,甚至犹有过之。 宣昭帝大喜过望,看向章烈的眼神满是赞赏。 他一面夸赞章烈为国之重臣,朕之肱骨,又以封侯许之。 同时要他紧盯人犯,不得放走一人。 章烈的脸色更苦了。 宣昭帝对这些人犯留而不杀,背后想必还有更深的用意。 想到这,章烈有些不寒而栗。 …… 魏邑消息传出。 秦地各族,咸阳诸府纷纷震动。 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都从那批侵吞的饷银中分了羹。 现在宣昭帝秋后算账,谁都跑不了,谁也洗不干净。 事态从急,参与其中的各家家主,各府勋贵和王爷纷纷聚拢商议对策。 侵吞徭役饷银的勾当已不是一两天了,积日累月,长此以往下,已经纠结成了一股相当庞大的力量。 包含了宗亲,武勋,文官在内,隐隐分成了三个派系。 他们各自推出话事者,分别是慎王李常昀,平城侯杨挺,吏部尚书百里复。 三人任意拎出一个,在咸阳都可谓实力深厚。 平城侯杨氏一族多人在军中为将。 慎王乃是当代宗正的同母胞弟,兼领左宗人。 百里复执掌百官升迁之权。 即便如此,他们面对眼下的情况,却想不出一个靠谱的办法。 慎王是宗室出身,从根本上偏向于认罪受罚,或许能保全性命。 百里复乃文官,他所在的百里一族是老牌秦人氏族,枝叶繁茂。 他提议拉旁人下水,越多越好。 正所谓法不责众,倘若朝堂上下尽数牵涉,哪怕宣昭帝再果断,也只能选择退让。 此话一出,本来站在百里复身旁的几位秦国家主下意识地退后,与他拉开距离。 不愧是文人,出手有够歹毒! 唯独平城侯并未发言,武勋一脉同样选择了沉默。 之后两日,他们又数次聚集。 皇宫中监国的太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不由握紧了拳头,对着面前的黑冰台高手问道。 “父皇当真叫本宫按兵不动。” “回殿下,正是。” 闻言,李宣平从座上起身。 他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行走,口中喃喃自语。 “父皇,这是为何……” …… 咸阳城中暗流涌动。 无数的信使持各府牌节进出咸阳城。 太子与几位辅政的臣子留宿在宫中。 那些常年驻守城外的虎卫,都经由皇宫背面的门入城,分守宫中各处。 不止如此,丞相府的外面有一支百人的铁鹰锐士驻守,三名黑冰都尉轮番坐镇。 这是宣昭帝的命令,务必看住丞相的家眷。 见铁鹰锐士在此,那些本欲杀戮泄愤的人家只得退走。 日子一天天过去。 那股萦绕在咸阳上空的低压还没有消散的迹象。 就连城中百姓都察觉到了异样,一时间人心惶惶,他们纷纷闭户不出。 宣昭十四年,九月。 一个消息让咸阳短暂恢复了平静。 ——陛下不日抵京。 这就是独属于宣昭帝的能量。 只是听其名号,就能让京城各府收起小心思。 登基十四载,横扫列国,统一天下。 纵观世间帝王,除他之外无一人如此。 这让宣昭帝的威望到达空前鼎盛的地步。 …… 两日后。 咸阳城外百余里。 大量的秦军士卒云集此地。 他们面向东方,似乎在等待什么。 半日后。 宣昭帝一行人抵达渭水河畔。 为首的秦将立即上前,静候命令。 今日宣昭帝换上了甲胄,底下骑着一匹身形俊伟的黑马。 章烈及十余黑冰都尉护持左右。 宣昭帝神色肃然,抽出了腰间的天子宝剑,指向咸阳城,运起内力。 “随朕入城!” “喏!!” 第178章 秋后算账 很快,君臣抵达城下。 守城将领是宣昭帝的心腹,早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命部下紧闭其余门户,只开东面城门。 一切命令都是经黑冰台的人手传达的,大军调动的消息也被捂得严严实实的。 直到大军都进入咸阳时,朝堂诸公听闻街道骚乱,这才察觉到异样。 还不待他们动作,黑甲士卒已冲进咸阳各府。 他们按着黑冰台提供的名单抓人。 无论皇室宗亲,还是文武大臣,但凡沾手了徭役银饷的,全都被收押入狱。 这次,宣昭帝直接绕过了宗人府,将一众王侯一并收押入诏狱。 即便如此,当代宗正丝毫不敢违抗。 放在天命和永安两朝,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秦卒从出动到收押,前后只用了三个时辰。 宣昭帝留章烈在原地善后,他自己则朝着皇宫走去。 宫门外。 太子领着一众大臣早早恭候在此。 见了太子,宣昭帝冷厉的眉眼闪过一抹笑意,转瞬间又消逝。 …… 一个时辰后。 勤政殿。 殿中只有宣昭帝父子二人。 宣昭帝坐在龙椅上,听太子讲述监国半年以来的见闻和感触。 李宣平极有条理地将朝堂要事一一禀明,而后又向宣昭帝请教批阅奏章和主持朝政中遇到的问题。 宣昭帝很满意他的实诚,极有耐心地替他分解其中的门道。 治国和理政都有讲究,重在因事而宜。 世间万事有千万般变化,是以道无常道,法无常法。 哪怕老谋深算如宣昭帝,都不曾自谓精通此道。 他能做的只是将自己的经验分享给李宣平,以求触类旁通。 父子一直聊到了夜深。 临行时,李宣平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的困惑。 “父皇,为何先前您不让儿臣出兵平乱。” 闻言,宣昭帝大笑。 他轻拍李宣平的肩膀,颇有深意地看着他。 “朕与你不同,有些事情朕做得,你却是不行。” 李宣平依旧是满头雾水。 宣昭帝却不欲聊下去了,转身就朝寝殿走去。 …… 又几日。 列国旧地的犯官也悉数押到咸阳,其中不乏立下赫赫战功的秦军将领。 诏狱中已是人满为患,关押的还都是朝廷重臣。 毕竟,能够插足徭役银饷并分得一杯羹的,哪个不是手眼通天之辈。 日子一天天过去。 狱中犯官和狱外亲族的心情愈发沉重。 他们都清楚,时间拖得越久,生还的机会就越渺茫。 一时间,关中各大族的族长纷纷进京,联名上表宣昭帝以求宽恕。 武勋和朝臣也成批呈递奏章,全是请乞恩典的。 宣昭帝对此充耳不闻。 他成日幽居深宫,一连半月都没走出宫门。 与此同时。 在黑冰台的宣传下。 宣昭帝处置犯官的消息传遍秦国各地。 一并送达的还有那批被侵吞的银饷。 当地小吏依照名册,挨家挨户上门补还少发的徭役银饷。 这一回,哪怕银饷数目重大,却没人敢动心思。 那些得了银子的人家起初还不敢相信,甚至多有推拒。 胆小者更是痛哭流涕,以为是自家犯了事。 小吏们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得替他们解释事情的缘由和经过。 直言这是陛下替百姓做主,惩戒天下犯官。 听罢,百姓大多楞在当场,心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大喜之余,又觉得受宠若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再也不相信所谓的王化之道和正始之基。 但这一刻,手中真真切切的银子却叫他们记住了,这是蒙受咸阳那位陛下的恩典。 …… 这日。 一道圣旨自宫中送出。 内容很短,只有轻飘飘的四个字,却极具分量。 “依律行事。” 而后,就有廷尉府和刑部的官员,起身赶往诏狱。 他们依照黑冰台提供的罪证,比对秦律中的规定,量定罪名。 三日后,犯官被押解出城。 他们在城外被分作两批。 一批送往北面九原和南面仓吾,罚作徭役,了却残生替大秦散尽最后一点余热。 一批押赴渭水河畔,由丞相李由亲任监斩官。 午时三刻。 刑场外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刽子手们举起青铜剑,朝着人犯的脑袋斩去。 手起剑落,鲜血四溅。 待听到那声熟悉的人头落地的“咚”声,刽子手方才提起头颅走下刑台。 李由盯着勋贵们的无头尸体,神色漠然地往回走。 待他走后,人群中几位长相普通的男子相视一眼,缓缓退后。 …… 同日,丞相遇刺重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为本就动荡的咸阳朝堂再添一把烈火。 宣昭帝勃然大怒,严令关中秦卒、金吾卫、黑冰台同时出动,誓将凶徒缉拿归案。 在这关头,官员各自约束亲眷,莫要替府上招惹祸事。 那些本就憎恨李由的人更是暗地里庆祝。 宣昭十四年,十月。 轰轰烈烈的抓捕行动落幕。 又有数间府邸满门尽诛,用他们的血为这场宣昭大狱画上句点。 丞相府,李由房中。 方桌前,有两人相视而坐。 左边是本该卧榻静养的丞相李由。 他对面的人却是宣昭帝。 君臣二人神色悠然地下着棋。 宣昭帝执黑,李由执白。 黑白两子在棋盘翻动,执子间风云变幻,仿佛是在落定天下大势。 不知过了多久。 李由忽然放下白子,拂袖拱手,朝宣昭帝说道。 “陛下棋艺高绝,李由自叹不如。” 见此,宣昭帝大笑。 他取来桌前的酒,一饮而尽。 杯酒入肚,宣昭帝忽然猛地咳了起来。 李由正欲起身。 宣昭帝示意他坐下,运起内力,调整了胎息。 整个人的脸色再度归于红润。 李由面有担忧,“陛下之疾,当真无力回天?” 宣昭帝摆摆手,浑然不在意:“先天之疾,药已成疾,金石无医。” 闻言,李由面色闪动,旋即环顾左右,确认无人后方才开口。 “陛下何不请靖王相救。京城素闻靖王精于丹药之学,若……” 还不等他说完,宣昭帝先打断了他。 “此事休要再提!” 说罢,宣昭帝站了起来,。 他背着身朝屋外走去,临门时又停住,轻声道。 “既已归隐山林,便不染红尘事。” 这话像是在说李由,又像是宽慰他自己。 第179章 抵达终南 宣昭十四年,十二月。 缥缈山,缥缈剑宗。 这日,剑宗的山门迎来一群不速之客。 守山的弟子持剑后退,盘桓掌教在徒弟的搀扶下走出来。 他认出了眼前的乃是秦廷卫士,当即抱拳见礼。 “缥缈剑宗第二十六代掌教,盘桓恭迎陛下大驾。” 话音刚落,面前的黑甲士卒退向两侧,一架龙纹雕饰的马车缓缓上前。 一道浑厚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响彻整个山头。 “朕来寻靖王。” 盘桓等人心下疑惑,面面相觑而不解。 见他们毫无动作,宣昭帝身后的秦廷高手纷纷抽出佩剑,准备动手。 盘桓满脸凝重,正欲下令后撤。 这时,一道缥缈的声音自剑宗深处传出。 “请陛下移步山腰。” 听到这声音,盘桓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他拍了拍脑袋,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满是惊讶。 对面的宣昭帝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他两眼微闭,并未出声。 一旁的冯元明白他的意思,尖声道。 “移驾。” …… 一刻钟后。 一行人赶至山腰。 那有一座竹亭,隐约还能看到有人在其中。 近处的影卫当即警惕,便要抽出长剑。 这时,亭中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哗哗哗” 立时就有鸟雀飞出。 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面前影卫的长剑击落。 龙撵左右的侍卫正欲动手。 宣昭帝的声音响起。 “停。” 随后,宣昭帝自龙撵走出。 他朝着亭子走近,同时对着身后的冯元吩咐。 “无朕命令,百步不得靠近。” “喏。” 迈过竹林,行至亭前。 一位身着白衫的男子正坐亭中。 待他坐定后,面前的男子身形微倾。 “臣参见陛下。” “靖王免礼。” 语罢,李常笑重新坐定,他的目光落在宣昭帝身上,眼底可见地生起疑惑。 顶上的长发须白,眼窝微微下陷,树皮般干枯的脸尽显老态。 才逾年未见,宣昭帝怎地这般衰老了。 宣昭帝同样在打量李常笑。 一双眸子幽深转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君臣对视良久,谁都没有开口。 半晌。 宣昭帝打破了沉默,语气有些低沉。 “朕时日无多。” 闻言,李常笑滞了一瞬,问道:“可是那厥心之疾。” 宣昭帝点了点头:“正是,平哥儿尚不知此事。” “陛下朝政可曾交代?” “丞相与荆国公,他二人知晓。” “陛下思虑周全,微臣敬服。” 说罢,李常笑举起石桌上的茶,敬宣昭帝。 宣昭帝不由苦笑,同样拿起身前这杯,迎了上去。 砰! 杯壁相碰,李常笑将茶水饮尽。 宣昭帝小口抿着茶水,而后将其放下,状似无意地抱怨道。 “茶水清苦,不如美酒酣畅。” “陛下苦茶水久矣,一如昔年。” “兄长也……” …… 随后,亭中不时有笑声传来出。 到兴头上,君臣二人推开茶盏,在石桌掰腕较劲。 李常笑可没有留手,压得宣昭帝节节败退。 宣昭帝输了也不恼,反倒像个不服输的孩子,总想找回场子。 任谁也想不到。 君临天下,威压四海的宣昭帝居然还有这一面。 良久。 二人趴在石桌上,口中喘着粗气,脸上还满是意犹未尽的遗憾。 宣昭帝低垂着眼角。 他一贯是很少在外人眼中展露真情的,今日却连番破例。 不过这不要紧,因为心里痛快了,是前所未有的那种痛快。 又过了一会儿。 宣昭帝悠悠起身,显得很不利索,略带遗憾道。 “天色不早,朕得走了。” 李常笑同样起身,礼道。 “臣恭送陛下。” 宣昭帝轻声应了下,而后转过身,忽然问道。 “兄长日后可还栖居这缥缈山?” “来去无声,皆在缘法。” “也罢,是朕唐突。回京便降旨,不叫旁人扰其清静。” 说完,宣昭帝走出了亭子。 李常笑微微颔首,朗声道。 “臣代缥缈剑宗上下,拜谢陛下恩典。” …… 待人走后。 德顺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躬身请示。 “王爷,可要再回去。” 李常笑摇摇头,“唐突的不只是陛下,还有本王。” 说完,他同样向亭外走去,语气有些平淡。 “走了,德顺。” 当夜。 剑宗弟子如常到小院送晚膳,发现院中空无一人。 当即禀告掌教。 盘桓道人赶到后,走进屋中。 屋子一尘不染,被收拾得很干净。 他呼唤着“师叔”,却无人回应。 最后,盘桓床榻的案头找到了一卷竹简和一纸书帛。 他屏住呼吸,开始翻阅。 竹简记录的一套剑法,共计三十六路招式。 书帛画着十余把样图,都是神兵利器的制式。 盘桓强按下心头的火热将竹简和书帛放下。 他起身走到院中,目视四方,想要找到那道身影。 …… 终南山下。 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赶车的是个体型壮硕的汉子,身后的车厢中坐着个青年。 一拢紫衣,玄纹云袖,腰佩白玉,翩若惊鸿的脸上带有倦意。 那车夫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尖细。 “殿下,前面就到终南山。” 闻言,那青年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开口。 “德顺,做得好。” 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山脚下停住。 李常笑下了马车,望着身前浩渺的山林,心里莫名觉得惬意。 或许,他一开始就该来这的。 德顺则从车厢的底下,拿起了大小包的随身物件。 终南山钟灵毓秀,盛产灵药。 前周的尹喜曾在山中结草为楼,观星望气。 山下百余里,就是人间集市。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踏着泥泞的山道向上。 两个时辰后。 抵达山顶。 李常笑极目远眺,立时就将四面的景色收于眼中。 巍峨的云峰上,峭壁生色。 脚下山林云消雾散,满山苍翠。 天际的云雾缭绕生辉,散发着深远的意象。 李常笑从怀中取出一根杂草,将内力附着在上方。 霎时间,那草化作了金色的雾气,缓缓升到头顶。 德顺好奇地观望着。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他一向不会多嘴。 这两日,德顺知道了太多。 第180章 天子易位 那缕金色雾气升腾后,朝着四周弥漫。 金雾到达之处,立时就有丛云萦绕,变化成各种异象。 山下的水道急流湍急,波涛滔滔汹涌不断,自河口奔腾而出。 约莫数息后。 那金雾最后在东北的一角消散。 林间成群的鸟雀翻飞,齐齐朝着西南面聚集。 李常笑轻挑眉头,低喃。 “冠似绿云,势若飞凤。” 心里暗暗感慨,这尹喜不愧是观星望气的大家,幽栖之所都是处宝地。 德顺依旧沉浸在金雾的神迹中无法自拔,哈喇子都要滴到衣服上了。 李常笑嘴角微微上扬。 他轻轻收拢云袖。 霎时间,灰蒙蒙的薄雾自脚下蔓延,将两人都笼罩在里面。 远处的山风飘然拂过,将薄雾吹向了远处。 数息之后。 二人出现在半山处。 在他们的身后,一幢三丈方圆的草庐坐落于此。 顶上还有烟燎缓缓升起。 草庐的门扉半掩着,里面传出些许声响。 大抵是关尹子的徒子徒孙栖居此地。 李常笑微微颔首,旋即再舞宽袍。 风起,二人消散于原地。 他们走后,草庐中走出一人。 身材瘦削,头缠丝帕,身背竹篓,佝偻而行。 观其打扮,原来是山间的采药人。 这倒是闹了个误会。 且说李常笑。 他们出现在终南山下的一处河口。 李常笑两手掐诀,嘴中念念有词。 这是他在缥缈剑宗的古籍上学到的山水秘法。 东有鸡头,西有牛首,南靠秦岭,北临秦川。 又是处上好的栖居之所。 不错,不错。 既然此地无主,日后就归他了。 …… 四个时辰后。 原地落成了三间草庐,顶上用茅草桔梗掩盖。 草庐外又有一层由枯木枝干制成的围栏。 看上去简陋,却又确实有几分模样。 当夜。 月光沿着窗缝洒向大地,一片温润的静谧就此弥漫。 林间鸟雀轻声啼鸣,与屋中人沉闷的鼾声相相映照,别有种韵味和期盼。 …… 宣昭十五年,二月。 勇毅侯蒙擎渡过黄河,攻击高阙与陶山。 陈留伯王陵西出,追击匈奴至贺兰山脉,斩杀匈奴右贤王。 匈奴单于大惊,当即下令后撤。 至此,昔日的秦赵疆土尽数收复。 同月。 朝廷的旨意送达。 擢陈留伯王陵为陈留侯。 勇毅侯蒙擎改封九原侯,戍守北部边防。 以九原城为中心,将包括河南地在内的大片领土合并,设置九原郡。 郡治设在九原,同时又从关中迁移三万户前往。 宣昭十五年,三月。 咸阳,秦皇宫。 当夜。 宣昭帝忽然昏厥。 皇后当即传唤太医救治。 冯元依照宣昭帝先前的布置,传达圣谕。 他派人将太子请入宫中。 同时,又有三道圣旨分别传至三座府邸。 黑冰令章烈。 荆国公王猛。 丞相李由。 章烈立即调动铁鹰锐士,维持城中秩序。 王猛连夜出城,赶赴关中军营,接管关中各郡的兵马。 李由则是连夜修书,纠结麾下的列国臣子,以备朝堂之事。 宣昭帝乃统一四海之雄主,其安危牵动了天下人之心。 第二日。 太子临朝,代为监国。 即便宫中传令封锁消息,底下的宗室王侯和文武官员还是察觉出了异样。 所幸王猛麾下的关中士卒接管了咸阳城防,扑灭了那些官员的小心思。 只是,大动作没有,小动作却不会少。 比如将宣昭帝病重的消息传出去。 相比那些藏于暗中的列国余孽,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又过了两日。 宣昭帝从昏迷中醒来。 他的头脑依旧清明,却提不起几分气力。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宣昭帝再下旨意。 要丞相李由与荆国公王猛辅政,扶太子即位。 是传位诏书。 冯元听令行事,前往太子处传旨。 而卢太医则对宣昭帝施展了先祖扁鹊的假死针法。 假死针法,是扁鹊逆推“尸蹷”病症而成。 尸蹷者,卒死而脉犹动,听其耳中,循循如啸声,而腹间暖是也。 此法可以令人陷入假死,护得胎息中最后一口元气,能有盈月之期。 唯一的缺陷,假死之人苏醒后,阳绝而阴破,只余半刻钟寿数,到时则死,回天乏术。 这是宣昭帝自己要求的。 他多延续一月,便能继续替太子震慑台下的鬼祟,大秦的江山也能更加稳固。 三月中旬。 太子于宫中登基,年号元始。 尊宣昭帝为太上皇。 元始帝即位。 他将宣昭帝留置宫中的诏书颁布。 一是晋封黑冰令章烈为雍丘侯,以荆国公王猛为太尉。 还有一封诏书,却是传至靖王府的。 保留靖王之名,以靖王之孙李墨袭王爵,改封鲁王。 即日起,靖王府改名鲁王府。 此二者诏书,与新帝登基的消息一并传至天下。 七日后,终南山。 李常笑正好与德顺下山采买。 以他的性子向来是不会亏待自己的。 清心寡欲,这不等于清淡度日。 这不,山上的谷物吃完了,正好到村市中采买。 李常笑本来还在与摊贩讲价。 忽然,远处有小吏拍敲着锣鼓走来。 “新皇登基,改号元始!” 李常笑闻声转过头,脸色微变。 他走到角落,从怀中取出天机草,推算了起来。 只见那根天机草在吸收灵力后,竟当场枯萎。 隐隐还有悲鸣的龙吟传来,散发着迟暮的气息。 李常笑低着头,将天机草收起。 而后重新回到集市。 他向小吏打探消息。 小吏的本职就是传播消息,倒是不介意与他说道几番。 这一聊,李常笑便知道了章烈封侯和李墨袭爵的事。 向小吏道谢后,李常笑到村市外,寻了个草地坐下。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口中低喃。 “鲁王,宗王之长。常洵这是,将羊毛往死里薅……” 良久之后。 李常笑起身,朝着自家方向赶去。 他走得很快,德顺在身后追,口中还喘着粗气。 “王爷,咱是要去哪。” “取剑。” “取剑作甚。” “杀人。” …… 第181章 宣昭归天 赵国,邯郸。 一处占地百亩的豪华宅院中。 管家如往日般,将主子昨日新纳的几位姨娘领到堂屋。 未至门前,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传来。 管家脸色大变。 当即抽出钢刀,运起身法冲进屋内。 只是,待他看清的屋内的景象时,整个人愣在当场。 手中的钢刀滑到地上,管家满脸绝望,跪倒在地。 在他面前,一位身着华袍的威严男子,眉心溢血,尸首被三柄长剑钉在墙上。 男子的脸上不见震怒,甚至不见恐惧。 仿佛是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失去了性命。 他名叫赵严,赵国宗室成员。 还有另一个身份,是赵地反秦势力的掌舵人。 同样的场景也发生在寿春,大梁,蓟都。 楚、魏、燕三国的反秦首领相继死亡。 一时间,列国势力陷入内乱。 各方派系为争夺首领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 当地的黑冰台趁此寻得他们的踪迹,援引秦军士卒上门剿灭。 魏国,安城。 某处山林之中。 熊彰疾行奔走,便是一刻都不敢停下。 他的脸上充满了后怕。 脑海中闪过一张年轻得不像话的脸,还有那一剑的芳华。 魏国首领就是死于剑下的。 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的模样,就被飞来的剑光轰杀了。 尸身碎成了烂泥,血肉溅作红雨洒落。 哪怕熊彰自诩生而神力,依旧不敢直面那神秘强者。 与此同时。 在熊彰的身后,一道人影御空而行。 正是李常笑。 他手中拿着一块紫纹玉佩。 玉佩在阳光下绽放着琉璃般的光泽。 与青璃的那块有些相似,却不是同一块,倒像是成对打制的。 是底下那小子逃窜时掉的。 李常笑眼睛微眯,基本可以肯定面前这小子就是熊氏一族的人。 “青璃的大侄儿……” 他低声轻喃,同时又想到了霸王的预测。 “罢了,还是随我走一遭。” 只是数息间,李常笑就做出了决定。 他运起内力,一股强大的罡风在场上蔓延,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吸进去。 熊彰正位于罡风的中心。 “不好!” 熊彰暗道,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以一个不可避免的势头向后靠去。 就在他心中绝望之时。 嗷!! 一阵凄鸣的龙吟响起。 李常笑神色大变。 旋即,天际忽然降下三道雷光,朝着他劈了过去。 轰轰轰! 那雷光中有股所向披靡的霸道。 李常笑暗道不好,当即运起内力化作罡盾。 哐当! 雷霆轰在罡盾上,天色骤然变化。 李常笑的视线短暂失去了色彩,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光弥漫。 底下的熊彰不知道发生什么。 他趁此机会逃离。 一刻钟后。 李常笑的视线恢复了正常。 他却没有心思去理会熊彰了,身子落到地面,手中掐算起玄妙。 许久过后。 一声叹息传出。 是真龙陨落。 整个大秦都受到了影响。 他本身还有王爵在,方才内力遭受了反噬,这才让雷霆有了可趁之机。 李常笑心头暗恨。 他抬头望天,身后的惊鸿剑飘然而起。 狂暴的剑气肆虐横窜,散发着一股毁灭的气机。 两千年的内力全力施展开来。 那是一股足以继往开来的力量。 气机弥漫而出,传到方圆百里,熊彰忽得一阵心悸。 对那神秘强者的力量有了更深的认识。 李常笑背负着手,面上少见地出现了愠色。 “今日之事,不给我大秦一个解释么。” 回应他的,是苍穹深处的雷鸣如流。 转眼间,乌云密布。 铺天盖地的雷厉降下。 “好!” 李常笑当即将内力注入惊鸿剑。 惊鸿剑的气息逐渐升华,表面的光芒也愈发灿烈。 璀璨到极致后,惊鸿剑化作了白虹,席卷着气浪,朝着天穹爆射而去。 霎时间,白光在天际骤曜。 将这阴云下的世间万物点亮。 “咚咚咚” 闷鼓声传来。 惊鸿剑自天边落下,剑身出现了裂纹,却染上了一抹玄黄。 见面后,玄黄直接冲进李常笑体内。 李常笑的嘴角溢出鲜血。 随后身形向前栽倒。 …… 一个时辰前。 咸阳,秦皇宫。 元始帝屏退了左右。 一身深黑龙袍的元始帝坐在床榻,眼中满是焦急和期盼。 今日就是卢太医所言的盈月之期。 月内,随着各地反秦势力的重创,因宣昭帝退位引起的动乱得以平息。 在太尉和丞相的辅佐下,朝堂局面日渐稳定。 大秦又回到了轨迹上。 他得将这个消息禀告父皇。 想到这,元始帝的目光中带着酸涩。 他将手伸到腰间,握住了那柄木剑。 立时,一股安心的气息传来。 元始帝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变成了那个说一不二的秦皇。 在这时。 床榻上的人忽然动了下。 元始帝转头看去,却发现宣昭帝不知何时睁开眼睛。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躯干瘦得可怕,骨架的轮廓清晰可见。 宣昭帝全然不在意,反而看向元始帝。 “平哥儿,国朝如何” “父皇放心,一切无恙。” 闻言,宣昭帝点了点头,而后两眼闭合。 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画面。 正是不久之后,李常笑持剑问天的那一幕。 那隆隆的雷声,还有叱咤的剑光,齐齐在他眼中绽放。 宣昭帝神色大变,惊呼。 “兄长!” 他猛然睁开眼睛,那画面却消失了。 “父皇,怎么了。” 元始帝面上满是担忧,他从未见父皇这般失态。 宣昭帝没有回应,依旧楞在当场。 那当真是人力可为? 这个疑惑才出现,就被宣昭帝打消了。 旁人不知,他能不知吗。 宣昭帝转头想继续向元始帝交代什么。 这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将他全身占据。 宣昭帝两眼不甘地闭上,周身的景象逐渐模糊。 最后一瞬,他看到了元始帝声嘶力竭的模样,可是听不清内容。 宣昭帝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欣慰。 看来朕是个好父皇。 父皇,在这点上,朕又赢了你。 也罢。 平哥儿,这大秦江山,父皇交给你了。 他的魂魄自咸阳宫飞出,缓缓向上飘荡。 目力所见,整个大秦四海的疆土都落在他眼中。 这时,远处忽然有白光乍起。 与他方才所见的一致。 “兄长!” 宣昭帝目眦欲裂,向前虚伸出手掌。 整个人的魂魄同样朝着天穹深处飞去。 天穹深处。 万千雷霆劈在惊鸿剑上面。 宣昭帝牙关紧咬,身化玄黄,带着惊鸿剑退离。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忽然多了一道讯息。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方才所得归入玄黄。 宣昭帝的魂魄几近消散,脸上却带笑,甚至还有一抹释然。 第182章 孟门的剑 不知过了多久。 “噗” 李常笑将口中的土吐掉。 内力一震,终于从泥里爬了起来。 他的模样颇有几分狼狈。 长发凌乱不堪,衣衫上也满是泥土,甚至还有股土腥味。 李常笑有些忌惮地看了一眼天穹的方向,随后将倒插在一旁的惊鸿剑拔起。 他背过身子,朝山下的方向走去,口中抱怨道。 “丫的,又死了一次。” …… 一日后。 李常笑重新回到终南山。 才刚迈入山界,远远就看到德顺的身影。 那老小子像望夫石一样,怀里抱着白龟,目视远方。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或许会忧心。 “得了,还是清理一番。” 李常笑自语道,转身走到河畔。 河面水波不兴,河水清澈见底,如同一条透明的蓝绸子。 …… 许久过后。 河畔又多了位浊世佳公子。 黑似墨的长发飘洒而下,掌中把玩着一枚凤血玉玦,走出了一派闲庭信步的架势。 草庐前。 德顺和白龟望着着远处忽然出现的人影,眼神闪烁。 虽然他们看不清面容,却知道那就是李常笑。 临近时,李常笑的脚步加快了几分。 白龟比他还要激动,挣扎着从德顺手中下来,而后快速朝李常笑爬去。 李常笑取下身后的惊鸿剑,抛给德顺,熟练地将白龟捞起来。 白龟麻利地爬到他肩上,呼呼吹出着气。 它现在已经大到可以站满整个肩膀了。 “呼呼,又壮实了。” “呼呼呼~” “哈哈” …… 当夜。 李常笑躺在床榻上。 脑中回想起昏迷前的场景。 那抹玄黄…… 似是想到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一勾。 这时,体内的玄黄忽然动了一下。 那抹玄黄中顿时传出了一道信息。 “封龙之阵:贵胄之血,蛟龙鳞甲。” “阵法大成,可困龙蟒。” 龙蟒,龙蟒,未成龙的可不就是蟒嘛。 李常笑的眼底闪过几分明了。 这就是压制霸王的办法。 若说从前,李常笑还只猜测,现在却能肯定,霸王之命就应验在熊彰身上。 要不然,那么多巧合发生在一起,可真说不过去了。 李常笑心中念头一动,天机草出现在他手中。 下一秒,金芒闪动。 屋中传出一阵闷哼。 李常笑气息衰弱,脸色有些苍白。 反噬倒在其次,只是熊彰的命弦笼罩在一层迷雾中,再无踪迹可寻。 “罢了,来日方长。” 他两眼微阖,重新归于黑夜。 咸阳,秦皇宫。 到宣昭帝金棺出城那日。 全城的百姓当街相送。 人海之中,诸君的悲伤露积成泽,将咸阳城都浸湿了。 年纪大些的,望着远处的金棺沉默了下来。 他们亲历天命、永安、宣昭三朝,深知秦国今日的不易。 年轻些的,正是抛头颅洒热血的阶段。 他们沐浴在陛下的荣光里,那是作为大秦子民的骄傲。 不只咸阳,便是列国之地都有百姓凭吊,当然也会有人替他哭泣。 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大秦宣昭帝的哀思与愤恨。 …… 出了孝期。 一切归于平常。 元始帝手中掌握黑冰台的力量,又师从丞相与太尉,在朝中说一不二。 他效仿先帝,早早明确皇位的归属。 出了丧期,他即率领朝臣前往雍城,祭拜历代先祖,册封嫡长子李孝基为太子。 而后,元始帝再次下旨,以廷尉姚庆担任太子之师。 拟完这封圣旨,元始帝扶额静歇。 脑中忽然回忆宣昭帝临终前的种种,特别是那句“兄长” 他两眼微垂,面露思索,自喃自语。 “纵观朝堂上下,能被父皇称作兄长的,怕也只有靖王叔了。” “父皇未尽之言,或与靖王叔有关。” 思虑至此,元始帝就犯难了。 他早先问过雍丘侯,有关靖王下落的事。 雍丘侯只是摇头,直言靖王若不欲见人,则普天之下无人可寻。 临末了,雍丘侯还给出猜测。 前些日子列国贼首接连身死,或是靖王出手了。 这猜测不是没有依据的。 列国贼人行迹隐秘,黑冰台人手遍布天下,饶是如此都查无所获。 也只有靖王的测算之法,才能这般轻易找出他们,逐个灭杀。 元始帝对此深以为然。 想到这,他将佩着的小木剑取出。 这是得自靖王叔的。 元始帝低喃,“父皇驾崩,只余靖王叔最为亲厚……” 他眼神闪动,像是作出了某个决定。 次日。 元始帝下旨,宣鲁王李墨进宫,与太子一同在廷尉麾下听教。 没有伴读之名,因不合礼制,可这更甚伴读之实。 旨意传达,却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对。 大家心底门清儿。 说白了,这是天子降恩自家子侄,此乃帝王家事,无可厚非。 背后看似寡淡如水,却是诸多因果串联,都是人情世故哩! 昔日靖王对丞相有活命之恩,丞相不会为难靖王之孙。 至于荆国公,若论亲缘,他才是鲁王的祖父。 也就那些愣头青,才觉得鲁王年幼可欺,上赶着寻死。 所谓愣头青,指的不是朝中官员,而是那些游离咸阳街巷的失意读书人。 他们找不到门路投奔上官,如今听闻鲁王年幼,顿时起了别样的心思。 只是,还不待秦宗室出手。 圣贤孟子的几位弟子先领着门生冲出来了。 他们抽出背后的长剑,欲要叫这群不要脸的家伙知道何谓儒者之怒! 若李常笑在这,目睹此情此景,定然大感欣慰。 不枉他日复一日感化孟夫子的那群弟子。 虽没能忽悠得性恶论,但他们最后还是落入了公羊氏的墨池,学会动手解决问题。 儒者的剑,并不是为杀戮而生,只是为了增添些说话的分量。 当然,用来打人也不错。 咸阳街巷趴着的那群读书人今天就见识到了。 孟门的师徒知道轻重,未下死手。 不过就是砍断帽缨,劈碎粗袍,顺带用剑柄把人敲晕了过去,仅此而已。 再多就不礼貌了。 孟门师徒离去后,有巡街的士卒到场,将他们抬到城外。 城中各派贤者听闻此事,并未觉得不妥当。 在他们看来,背后嚼舌根子的活计,既然做了还被发现,那就得挨唾弃。 第183章 南征百越 白云悠悠,时光飞逝。 宣昭十五年匆匆过去。 这年,李常笑勤加练功,内力增长到了两千二百年。 除练功外,他还花了不少时间琢磨那封龙之阵。 铭刻阵法的纹路已被他记在脑中。 与那相比,所需的贵胄之血和蛟龙鳞甲,倒不算什么难事。 他应当算是贵胄了,抽自己的血犯不着心疼。 至于蛟龙,说不得秦岭的河道里就有蛟龙。 哪怕没有,大不了再去一趟云梦泽,和善地老伙计讨要一二。 江湖救急之事,老伙计肯定是不会拒绝的。 想到这,李常笑忽得睁开眼。 方才他再次推算熊彰的位置,依旧是被迷雾笼罩,定是苍天作祟。 熊彰那小子也学机灵了,知道隐姓埋名,不露踪迹。 他这般谨慎,李常笑同样拿他没有办法。 现在能做的,就是等。 待时机成熟,那些龙蟒自己会出来。 …… 咸阳城。 这日,南面忽然传来消息,仓吾的那条河渠开凿完毕。 元始帝大喜。 百越之地是宣昭帝的心病。 眼下有了这河渠,秦国的辎重就可沿河南下,运至前线。 届时,百越诸部,吹弹可破。 想到这,元始帝颇有兴味地取来舆图。 尚为太子时,他就数次与九原侯蒙擎一并讨伐西北诸部,对兵家之事算是通晓。 他先是取来了朱笔,勾勒出了征南大军所在的阳禺、仓吾之地。 阳禺以南便是西瓯与南越,以东是早先被秦国平定的扬越。 扬越与秦人所占的吴越之地相连,形成对东瓯的合围之势。 眼下北方的匈奴已退,国势日趋稳定,可以集中力量平定百越诸部了。 到那时,先帝未成之功业,终将毕于今朝。 而他元始帝,在这神州诸土,必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打定了主意,元始帝伏案拟定出兵方略,尤其在于征南大军的兵源。 他深知,大秦的强盛所系皆在于那百万秦卒。 统一列国后,先前的百万秦卒四散各处。 三成坐镇列国之地,镇压叛逆。 四成为秦骑,九原侯将他们原先的燕赵骑兵合并,组建成了全新的长城军团,戍守北疆。 余下者留守关中,拱卫咸阳秦都。 因此,元始帝将主意打到了秦境内的各蛮族部落,列国囚徒以及七科谪。 相比牺牲秦人的性命,倒不如叫他们发挥余热。 元始元年,二月。 元始帝纠集亡人、赘婿、贾人,组建十五万大军南下,与原先吴越的秦军一并,进攻东瓯与闽越。 同时,又收拢了滇、夜郎等西南夷族的部众,兴兵二十万驰援阳禺。 元始元年,四月。 秦军大败东瓯部族,东瓯王身死。 赵佗与任嚣统率的征南大军同样攻破南越大军,进入南越境内。 沿途所至,秦将起初采取受虏不杀之策。 可越人不习教化,数次于帐中发起叛乱,突袭秦军营帐,秦卒损失惨重。 任嚣大怒之下,下令自此屠灭百越青壮。 一时间,百越之民损伤惨重,南越之地沦陷大半。 恰此时,西瓯与驼越的首领撤军回避,沿途依山势伏杀秦军诸将。 秦军不熟地势,短短月内数次受伏。 元始元年,六月。 秦将赵佗率部强攻南越,死伤七万余,尽占南越之地。 此后征南大军的攻势逐渐减缓。 同月,元始帝征发民夫七十万北上修筑长城。 终南山,林间。 李常笑与德顺二人一前一后,身后各自背着一个竹篓。 正值夏日,即便顶上有大片树荫遮蔽,炽热的骄阳依旧灼热难耐。 李常笑轻擦额上的汗珠,手握一柄小镰刀和锄头,半蹲地上,在挖着些什么。 “噗通”“噗通” 掘土的声音有节奏的传来,土层越来越浅,最后形成了小洞,露出了一串巴掌大的黄状物。 看到那物,李常笑眼底一喜,伸手熟练拿起来,放到竹篓中,而后继续翻找。 那是鸡头黄精,模样酷似鸡头,可以入药。 据说道家的隐修最喜欢吃这个。 李常笑眼睛一眯,回忆起药经中关于黄精的描述。 “仙家以为芝草之类,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谓之黄精。” 前世只是听说过,并未实际见过。 第一回挖出黄精的时候,李常笑还把那物错认成了生姜,想来也挺好笑。 又过了半个时辰。 李常笑先后又挖到三串黄精,竹篓中拢共也有十串以上。 他朝着远处喊了声,“德顺,够了。” 而后,自己走到近处的树荫下。 将竹篓朝旁边一放,没有形象地靠在了树干出。 在这炎热的天气下,口中喘着的粗气,立刻就变成额头的水汽。 李常笑将脑袋上的竹篾草帽微微翻了一下,正好将他整张脸盖住。 这竹篾草帽的来历说来也好笑,竟然是从山下的村市中买的,就连那竹篓也是。 他和德顺两人都不是心细的。 搭建草庐那种大件物,就已经用掉了他们所有的才华。 至于帽子和竹篓。 这些精细的小物件,还是留待日后再学罢。 正想着,德顺也走到了树下。 他刚准备将竹篓递过去,却听见草帽底下起了呼声。 德顺有些哭笑不得。 “王爷这适应能力,还真是……” …… 一觉睡到黄昏,天边的鸟雀成群归来。 李常笑抖掉脸上的帽子,相当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站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不见德顺的踪影,一并不见的还有那个竹篓。 看来德顺是先一步回去做饭了。 这不,山下的某一处,袅袅升起了炊烟。 炊烟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其实只是德顺聚木生火,冒起的烟气罢了。 “开饭了。” 李常笑眼睛微动,口中默念。 下一秒,远处的林间忽然飘来一阵山风。 风至,他轻轻踮脚。 整个人立时就像白纸般,风一吹,直接飞向空中。 数息过后。 李常笑在草庐前落地。 他摘下草帽,口中哼唱着山歌曲调,步履散漫地走了进去。 第184章 百草随笔 翌日。 李常笑与德顺早早起来。 他们将前一天采集的那些黄精取出,用山泉水洗净,再把它们放入铁锅中蒸制。 德顺望着面前的“铁盖子”,有些佩服自家王爷的奇思。 毕竟换作寻常人家,谁舍得将铁打成这么一个疙瘩。 李常笑才不管这些。 他颇有兴趣地围在火边,眼中有些期盼。 这还是他第一次,依照药经中的古法炮制药材,唤作“九蒸九曝”。 过程冗长,对李常笑来说却不算什么。 正好平日闲暇,若能因此开拓些见识,那也是值得的。 他手中握着细长的木枝,是为随时改变烧柴的火候。 最开始,李常笑本以为烧火就是单纯的添减柴火的数量。 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字面意思可不就是这个。 然后——他就被跳起的火苗烧着了。 每每回想起,李常笑都会后怕地摸摸眉毛,鼻尖好似还能够闻着焦味。 两刻钟后。 第一蒸结束,将药物置于烈日下曝晒。 趁此闲暇,李常笑在茅屋的棚顶下,寻了一处阴凉地坐着。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洗净的黄精,化手为刀刃,削下薄薄一片,放在口中咀嚼。 很快,李常笑的眉头就扭成了蜈蚣。 这生黄精,入口是麻味和涩味交织的口感。 反正在李常笑看来,这两者都算不得是好味道。 他将那片黄精吐掉,转身走进屋里。 桌案上摆着一本淡黄的小册子,李常笑提起笔,在上面写下。 “黄麻,味涩,麻舌,不宜生食” 页面还留了一大片空白,还需进一步的补充。 做完这些,李常笑将小册子合上。 封皮赫然写着“百草随笔”。 百草二字取名自神农氏,随笔则是兴尽所至的意思。 说的直白些,就是想到哪写哪。 他身负秦廷诸家太医传承,作为长生者,自然是想给后人留下些东西的。 可李常笑性子惫懒,修书这事又不能急于一时,他都是看到了才会想起来去琢磨。 就以眼前的黄精为例。 黄精,别名“米脯”,“仙人余粮”,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替代粮食。 道家典籍常将黄精当作辟谷的食物,正好印证了这点。 放在平时不算什么。 可遇上大荒时节,说不得靠这黄精就能让无数人活命,那也是一桩功德。 相比于成日臆想寻得番薯和土豆,这才是最切实际的。 半日后。 德顺将晒干的黄精搬进屋。 李常笑伸手掂了掂,确认残余的水分都被晒干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黄精放入陶瓷罐里。 取来事先准备的黄酒,还有先熬制的黄精汁,一并浇在干黄精的表面。 还能听到细微的“滋滋滋”声,像是烤肉一样。 至此,这一蒸一曝就算完成了。 眼见夕阳落日,下一轮的炮制要留待明日。 …… 如此往复。 终于,九蒸九曝终于完成。 这种炮制的黄精又称作“九蒸干”。 过程漫长又繁杂,损耗极大,十不存一。 依照药经的记载,这是上等的补气珍品。 李常笑取了一小块,放进口中咀嚼。 下一秒,他愉悦地眯起眼睛。 油润软糯,味道甘甜。 这是口感。 紧接着,李常笑运起内力,在大小周天和各路经脉游走。 肾脏处,一股淡淡的暖意的向外扩散。 那就是药经中说的“气”。 李常笑微微点头,肯定了九蒸干的功效。 他再度翻开小册子,在最下补充了一句“九蒸干,滋肾阴,补气血” 最后,只剩下蒸制服用的方法还没有尝试。 这也是李常笑厚望最深的一种制法。 毕竟生食与九蒸干,此二者皆不适果腹之用。 生黄精麻涩,显然毒性未除。 九蒸干冗杂,活命者等不了。 两刻后。 李常笑手中多了一块片好的熟黄精。 颜色从方才的姜土黄色变得有些黑里透红。 他试探性地尝试咀嚼。 这一回,味道却是好了许多。 软糯油滑,与熟成的谷类相似,苦中带甘。 “这次倒是正常了。”李常笑低喃。 最后,他在黄精的那一页补上。 “以火蒸制,味甘,平,可充食果腹。” 往后几日。 主仆二人在草庐开辟了一小块田地。 他们从村市买来稻种洒了进去。 准备来年用自家的粗米,尝试制成曲药,酿作黄酒。 …… 元始元年,九月。 在南越秦军与东瓯秦军两面合围下,闽越首领率部投降。 自此,东面的百越部族尽数臣服。 秦国朝堂。 关于如何治理百越之地,秦国朝堂分作两派。 以秦国旧臣为首的文官主张留其原制,就如西南夷的蛮族部落般,以夷酋为官。 这是统一之前秦国的做法,已证明了一定的可行性。 此番征南大军中,就有许多蛮族部落的将士。 元始帝本倾向此策。 直到丞相李由进言:“陛下乃天下共主,北驱匈奴,南征百越,此旷世之功前所未有。当置郡县,拓我神州,使百越之民尽归王化。” 元始帝冥思甚久,深以为然。 元始元年,十月。 圣旨自咸阳出。 东瓯之地并入会稽郡。 闽越之地改置闽中郡。 南越之地改置南海郡。 一时间,四海万民无不歌颂元始帝开疆拓土之功。 然而,江淮之地,多有黎庶徭役染发疫病,死伤者甚重。 值此隆盛春秋,当地官吏为避免秦皇怪罪,隐瞒不报。 元始元年,十二月。 咸阳举办了盛大的宴席。 西南夷各部族首领纷纷遣使前来。 席间,夜郎使祈求秦廷相助,平息部族叛乱。 元始帝欣然允之。 命秦将冯孟领兵五万,前往平叛。 元始二年,二月。 夜郎叛乱平息。 冯孟奉元始帝之命,巡视西南各族。 半月后,冯孟修书送往咸阳。 信中直言西南险要,地势艰难,不利作战。 请命修筑五尺道,连结关中诸郡与西南蛮族。 同时,九原侯蒙擎请旨,修筑直道,连通九原至云阳。 元始帝思虑再三,最终应许。 九原侯统领大秦北疆四十余万骑兵。 若有异心,则大秦必乱。 今有直道,则关中秦卒可随时北上。 第185章 南山郎中 元始二年,三月。 这夜。 李常笑从海岛返回。 在他手中,揣着一小摞疏松的黑色土壤。 土壤呈黑色,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草香味。 李常笑小心翼翼走到屋外,将黑土撒到新开的田地里。 做完这些,他转身回屋,坐在床榻上,只是神情有些古怪。 “那不会是辽东黑土。” 念头闪过,李常笑的心里愈发笃定,同时觉得莫名。 因为那黑土可不是辽东来的,而是他从海岛挖的。 回想起那古树叶片,还有天机草,李常笑不由咽了口唾沫。 他暗自搓手,怕不是给了他什么神奇土壤,洒下种子顷刻间成熟。 算了,天色不早,明日再看。 …… 翌日,草庐的田地前。 李常笑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用手扒拉着土壤。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这黑土还是寻常土壤,不过是腐殖质含量更高了。 “罢了,种着便是,肯定不会是坏事。” 而后,李常笑将德顺喊来。 半个时辰后。 李常笑有些疲惫地回到小屋。 他取来桌上的瓦罐,用自制的小勺舀出些蜂蜜,用水冲泡,缓解疲惫。 古话说得好:累的时候喝点甜的。 这蜂蜜得自山中土蜂的,更是别有一般奇效。 终南山盛产药材,这土蜂以采集花蜜为生,所以蜂蜜也兼具药用。 只这几日,李常笑就发现党参,三七,五味子之类药植,都是些补中益气,和胃生津的宝贝。 关于终南蜂蜜的奇效,他一并记在“百草随笔”里。 除此之外,李常笑还用这蜂蜜制了不少蜜丸。 按照药效各自分门别类。 其一为养生类。 二精丸:助气固精,活血驻颜。 天王补心丹:滋阴清热,养血安神。 …… 其二为治病类 紫雪丸:清热解毒,开窍定惊。 化虫丸:驱杀肠中诸虫。 玉泉丸:专治肺肾阴亏。 …… 日子一天天过去。 李常笑炼制蜜丸和炮制药材的技法越发熟练。 首当其冲的受益人就是德顺了。 他已年过天命,即便有内力在身,修武产生的暗疾时不时发作。 在李常笑各路丸散的冲刷下,德顺可谓是升华到了极点。 三个月后,整个人又龙精虎猛了起来。 眼见第一个医患成效良好,李常笑忽然起了替人看诊的想法。 倒不是大发慈悲,此举不过各取所需。 他需要熟练掌握医理,而病者能有机会夺得一线生机。 怎么看都是双赢的。 李常笑一贯是个说干就干的主儿。 打定主意,他立刻行动了起来。 在这之前,还要打制些物件。 包括装药丸的木匣,还有昭示医者身份的摇幌。 二者合一,那才是地道的江湖郎中。 在终南山住了三年,李常笑如今也掌握了些技能。 比如用秸秆编制篮子,用竹子制作竹篙和竹筏以及用木头造物。 他给自己打制了一套背式药匣,用来装那些瓶瓶罐罐的药丸。 还有一件有他半人高的摇幌,用来揽客。 一切就绪后,李常笑下山了。 元始二年,七月。 终南山下的村市,忽然多了位身着粗袍,头戴巾帽的青年。 背后担着三尺长宽的药匣,左手持摇幌,右手晃青铜摇铃。 所过之处,就有摇铃声传响,声音能传出很远。 时不时口中还在吆喝。 “江湖郎中,丸散医疾!” “济世救人,分文不取!” 偌大的村市,这打扮古怪的青年显得分外显眼。 不过来往的村人却看出了他的身份,是个医者。 自古巫医相连,巫者崇贵,医者也能沾光。 是以村市小吏虽觉得聒噪,却没有驱逐他。 其余来往的百姓,却纷纷动了心思,尤其是听到“分文不取”四字。 最后,第一个人走向了青年游医。 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元始二年,八月。 青年游医在村市中逐渐小有名气,当地村落的百姓上赶着寻他医疾。 短短月内,医治大小患者二十余人,无一丧命。 元始二年,九月。 青年游医的名气继续扩散。 方圆十里大小村落的百姓慕名而来。 一并赶到的,还有那些逐渐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 对此,青年游医都是来者不拒。 这一月,在他手中痊愈的患者超过百人。 沿地百姓无不对其感激涕零。 元始二年,十月。 青年游医的消息越传越广。 上雒和商县两地的县令得知此事,纷纷派人延请。 只是,当县令使者赶到时,青年游医已经不见踪影。 使者调动村市小吏,搜查了村市方圆十里,以及终南山郊,未能发现其下落。 无奈之下,使者悻悻而归。 待他们走后,那青年游医却不再出现。 仿佛就此消失于尘世。 百姓人相互奔走,想要寻其踪迹。 直到这时,百姓们才意识过来,他们竟不知那青年游医的姓名。 唯一回荡在耳畔的,只有那四句吆喝。 “江湖郎中,丸散医疾!” “济世救人,分文不取!” 感念青年游医的恩德,百姓遂取其中的“郎中”二字,唤其“南山郎中”。 数年后,当地走出一位秦郡太守,昔日蒙受南山郎中的恩情。 太守荣归故里,出资兴建庙宇供奉南山郎中。 消息传出。 咸阳城中的医家弟子心驰神往,四散到秦地各郡。 他们打扮成南山郎中的模样行医济世,以期某日功成身退,得后人供奉。 久而久之,天下将这类医者称作“江湖郎中”。 天下郎中尊奉南山郎中为始祖。 …… 终南山。 李常笑在行医三月后,回到自家草庐。 停止行医的原因有二。 其一,是不愿被秦国县令所扰。 其二,是因为熬制的蜜丸已经消耗一空了。 经过这几月的行医,李常笑的医术算是初入门庭。 对他而言,这就足够了。 毕竟从根本来说,李常笑最擅长的不是行医,而是炼药和采药。 他用这终南山的药材和蜂蜜熬制丸散,分文不取救济世人,最后也算为终南山添了美名。 一张一合之下,可谓功德圆满。 至于李常笑自己,他收获了医术的进步,这才是最大的财富。 第186章 南下百越 元始二年,十月中。 年前种下的两拨稻子都熟了。 李常笑与德顺二人操起镰刀收割。 说来也奇怪,分明两块田的稻子之间还隔了数月的时间,却一齐成熟了。 只看长势,黑土里的稻子甚至更加饱满。 李常笑将这归咎于黑土的神奇,倒没有进一步深究,反正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简简脱粒,再搭配上年初制成的曲药,就可以着手酿酒了。 元始二年,十二月。 终南山降雪。 草庐蓬子覆了一层银妆,凛冽的寒风拍打在柴门上,发出微微的震响。 屋子内。 李常笑、德顺还有白龟围着一个泥盆坐着。 泥盆中的枯树枝燃烧,生起焰火,让茅草屋中多了些温热。 李常笑将手放在上面烤,不由敬服起先贤的智慧。 不对,或许千百年之后,他就成了那个发明火盆的先贤。 待暖意渐渐弥漫。 李常笑取来身旁的陶壶,里面盛着新酿黄酒,用铁器挑到火盆上加热。 在这冬日,温一壶小酒浅酌,不仅可以御寒,还能安养脾胃。 两刻后。 李常笑手中多了一小杯热黄酒。 在他面前还有盘梅干,是青梅晒制而成的。 南山不产青梅,这些是李常笑日前自村市游商处购得的。 顺带的,还有青梅种子。 他将梅子种在黑土里,希望来年能吃上自家的青梅。 到那时,左手捧着热酒,右手捏着新熟的青梅,也能体验一回青梅煮酒的美趣。 今日正好是冬至。 李常笑与德顺碰杯,就当是道别元始二年。 …… 元始三年,四月。 恒山、巨鹿两郡的百姓暴动。 他们抄起农具,冲击郡县官府。 当地秦军出兵镇压。 一时间,赵地百姓死伤者甚重。 元始三年,六月。 暴乱彻底平息。 元始帝下令诛灭叛首全族,以儆效尤。 同时任命宗室出身的夏王李常鹏前往坐镇。 夏王乃天子皇叔,生性勇猛,以雷厉着称。 他到任后当即整顿军备,戒严城池。 短短一月内,赵地的风气得以改善。 元始三年,九月。 李常笑离开终南山,南下云梦泽。 此行是为取得蛟龙鳞甲。 说来也奇怪,这些年,李常笑遍寻秦岭七十二峪,想要找到一条蛟龙,却不可得。 莫说蛟龙,便是上了年头的蟒蛇都少之又少。 仿佛有什么力量压制了蛟龙的生存。 李常笑御风而行,心中不停思索。 最后,还是前世关于龙脉的说法勾起了他的思绪。 或许就是因为孕育真龙,这才导致蛟龙无法诞生。 “倒是可惜了。” …… 半月后,他从云梦蛟那得到了龙鳞。 做完这些,李常笑没有急着返回,而是继续南下。 出了云梦泽。 他自己编织了一方小舟,顺着湘水漂流。 终点赫然是仓吾的河渠,元始帝命名“灵渠”。 这一路看遍了名山大川。 元始三年,十月。 到达零陵县。 在这,李常笑遇上了一件比较好玩的事。 因为身上没带腰牌,当地的士卒将他带到裨将面前。 最后还是靠着医者的身份,才免除了充军的命运。 元始三年,十一月。 前线战场打响,李常笑作为随军医者同往。 秦将赵佗调动征南大军,在中留与西瓯的越人作战。 中留境内多峰峦,是西瓯越族的一道屏障。 两军相持数年以来,征南大军数次折戟于此。 赵佗的态度也先后变化。 一开始本想着智取,屡次受挫后,就变成了以麾下兵卒的性命相搏的作战方式。 征南大军中只有不足半数是秦国士卒,还有大半是西南蛮族和列国囚徒,在赵佗看来,这些人的性命可有可无。 李常笑就被分在一支西南蛮族的行伍,经过打听,知道他们是来自夜郎的子民。 为首者名叫素纳,祖上是夜郎贵族,因为犯了事才被夜郎王派来效命大秦皇帝。 元始三年,十二月。 明明已是冬日,百越之地的林间依旧酷暑。 瘴气疫毒,蛊毒风痰,虫兽外伤…… 大批征南士卒先后死亡。 李常笑所在的夜郎行伍,来时百人,如今已经折损了三成。 即便如此,在临近的行伍中,得益于李常笑的施救,他们反而是是情况最好的一支。 靠着这些年掌握的医术,李常笑自忖能医治百病。 可面对百越之地频出不穷的各类疫疾,他时常也会感到束手无策。 病症中虽然有触类旁通的例子,但更多的时候,由于诱因不同,开治的药方别有讲究,所谓对症下药就是说的这个。 李常笑只能尽力施为,不求有功但求无愧于心。 元始四年,一月。 赵佗集结重兵,准备强攻对面的山头。 西瓯士卒在自家将军的指挥下,用自制的石斧兵器和滚木礌石防御。 这时,征南秦卒所在的背坡忽然掀起了一阵狂风。 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远山的落叶和枯枝被卷到了天上,化作猛烈的飓风,吹得天地为之变色。 云层之上,怒雷的轰声久久不停,劈碎了西瓯士卒准备的滚木和礌石。 顶在头上的天,好像渐渐地成为沉重的,压了下来,要压在头上。 西瓯越族的士卒以为是天神降怒,士气大失。 赵佗大喜,趁机率领秦卒反攻。 半日后中留彻底沦陷,赵佗贯彻了屠杀越人的方针。 战果已成,赵佗下令收兵驻守。 同时,征南大军中的一支夜郎行伍,他们发现一件事,自家医者丢了。 素纳立即上表秦军裨将。 秦军裨将没有在意,打了胜仗就高兴,至于区区一名医者的生死,无需挂怀。 …… 另一边,李常笑施展驱雾之法,离开了征南大军。 他沿途北上,到了武陵。 身上带着秦军医者的证明,这次倒没有被带走。 进了城,李常笑走到城西的一家药铺。 他在军中打听过,这里有位“武陵蛮”的老医师看堂。 老医师的医术高明,在远近闻名,虽是蛮族,却有许多楚地贵族不远千里来看诊。 第187章 再回咸阳 药铺是间木质小筑。 前屋用于看诊,后院留于主人家。 行至堂前,李常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像是药浴的方子。 他眼前一亮,当即细细分辨。 这不品不要紧,细品竟察觉出几分熟悉,这…似乎与卢太医传授的扁鹊医方有些同工之妙。 心里想着,脑海中的方子脱口而出。 “生半夏四钱,艾叶四钱,红花三钱,马钱子四钱,王不留行八钱,海桐皮……” “小友!” 还没等他把海桐皮的配量说出,药铺里走出一个头戴尖帽,精神矍铄的老叟。 方才的声响正是源自老叟。 李常笑闻声转头,像是反应过来了,“老丈见谅,是我鲁莽”。 老叟顿时笑了起来,“小友再不停下,老朽这秘传可就露底了。” 随后,李常笑道明来意,此番是求教治疗疫病的方子。 来时他就打听过,这方圆数百里的城池,就数这位栖居武陵的老医最擅此道。 李常笑的请求老叟并未拒绝,不过他也看出了李常笑所学不浅,便提出交流医术。 对此,李常笑自无不可。 接下来的一月。 白日,李常笑与老医师一起坐堂看诊。 夜里,二人互相印证医术。 李常笑将他这些年炼药和行医的所得讲出,老医同样把家中珍藏的古籍拿出来供他参考。 两人本就投缘,这一来二去,更是有了忘年交的意味。 这么说其实不太恰当,毕竟李常笑也年过五旬,他们说不得还是同辈呢。 不过些许细节无伤大雅,为了避免吓着好友,李常笑选择隐瞒。 随着交谈的深入,李常笑也摸清了老医师的路数。 他并不是所谓的武陵蛮,而是瑶人的一支,归属于瑶医。 这就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卢太医的传承会与他对上了,因为扁鹊也是瑶人。 二者归本同源,却又有所差异,彼此间能够相互印证和完善。 元始四年,四月。 李常笑辞行。 老医并未挽留,显得很是豁达。 临走前,他将自己“望眼辨病”的心得交给李常笑。 作为回报,李常笑同样把几经完善的百草随笔抄本送给老友。 人生不过数十载,萍水相逢,残生未必相见。 告别了老医,李常笑踏上返途。 元始四年,五月。 李常笑重归南山。 同月,元始帝组织关中秦卒,向西征讨羌人。 消息传出,不少人痛骂元始帝不惜民力,穷兵黩武。 李常笑知道,错不在元始帝,而是军功爵自身弊病所在。 天下承平,大秦军士无功可立,全军上下不免涣散。 仅是最近几载,就有不少秦将触犯秦律,夺职受罚。 长此以往,对秦军士气也是相当大的打击,一个不慎可能导致士卒哗变。 哪怕是元始帝,他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元始四年,六月。 李常笑依照玄黄的描述,以他居住的扈阳岭为中心,布置了大阵。 足足十日,李常笑才将大山的铭文勾勒完成。 最后,他回到草庐,将自己的血滴在蛟龙鳞甲上。 下一秒,那鳞甲金光大显,他体内的玄黄随之涌出,朝着高山深处遁隐。 “这算阵成了。” 李常笑有些不确定,但玄黄已经离体,再要考虑显然无意。 为今之计,还是沉下心修炼。 ……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转眼到了元始六年。 这日,一股磅礴的威势自草庐中传出,约莫持续了半日,才有消退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 草庐走出一人,身高近八尺,穿着一袭浅灰色衣袍,头束简易的竹簪,青玉缎带,墨眉似剑,仙气逼人。 李常笑轻拢宽袖,细细感应周身游走的内力。 足足三千年,竟是能与昔日楚国的神龟相提并论了。 正想着,草庐的蓬顶忽然传来动静。 一个约莫三尺径宽的白龟正悠悠靠近,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狡黠而智慧的光。 李常笑轻轻一招手,那硕大的龟身就被他单手拿捏。 听到动静,德顺从屋中走出,正好目睹眼前这一幕。 他有些惊喜,“王爷,您可出关了!” 李常笑颔首表示认可,继续道:“德顺,准备收拾,明日回咸阳。” “喏。”德顺朗声应道,随后进屋。 看着他的背影,李常笑的眼中闪过满意,随即两手掐诀,一根天机草落在他掌中变化,最后化作金光涌入脑海。 “天机昭示,游魂千里” …… 两日后,一辆马车到达咸阳城下。 赶车的是年老的太监,坐车的是暮年的靖王。 出示腰牌,守城士卒放行了。 进了城,不远处就是街市。 正值白日,大街上满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左右的小贩无时无刻不在搭起摊位,五花八门、品类繁多。 迎面来往的行人如织,衣花淡月,有的砍价买卖,有的看看热闹,有的聚拢谈笑。 李常笑坐在马车中,眉眼却是轻松了几分,且不论大秦如何,至少咸阳依旧如他去时那般繁华。 一刻钟后。 马车停在一座华丽的府邸前,上面赫然刻着“鲁王府”三个大字。 守门的昔日靖王府的老卒。 他见着面前的马车,有些难以相信地擦了擦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立即走上前,试探性地问道:“德顺公公?” 德顺轻甩拂尘,微微一笑,“正是咱家。” 得到了他的肯定,那老卒立刻激动了起来,就要上前见礼。 李常笑正好掀开帘子,脸上带着笑意,“应五,替本王传禀。” “喏!”那老卒应五答道,中气十足。 他转身打开府门,叮嘱下人勿要卿怠后,这才往院中走去。 半晌。 李常笑坐于正堂,细细品茗下人递过来的茶水,用以掩饰心头的忐忑。 很快,屋外便传来脚步声。 那步履分外着急,依稀还能听得下人担忧的呼声。 不一会儿,一位青裳老妪到达门前,满头银丝格外显眼,看轮廓就知年轻时是个美人。 才进来,她的目光就落在正堂那老头的身上,老头长得不甚好看,除却王袍华美,老得不成样子。 可青璃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侍奉了大半辈子的小郡王。 第188章 当年琴曲 鲁王和丹阳也领着各自家眷来拜见他。 离京八载,众人的辈分都提了一等。 丹阳膝下添了三个孙儿,就连李墨的嫡子也已盈月。 元始帝赐名,单取一个瑜字,得自“怀瑾握瑜兮”,唤作李孝瑜,愿此子玉瑕如光。 李常笑望着襁褓中的幼儿,颇有深意地在鲁王的肩上拍了下。 “已为人父,自不可同日而语。” 鲁王颔首示礼,聆听受教。 那日后,李常笑就在王府住下。 虽说王府已改易封号,可那间属于靖王的小院还是留着的。 他哪都没去,成日在院中老树下盘坐,耳听风摇草色,坐看日照松光。 兴尽所至,李常笑便会放唱山歌。 歌声辽阔悠远,一气呵成,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山谷,流入江海。 每到这时,临近小院的屋中就有琴声响起。 琴声明朗清澈,像冷泉清清的流水,在轻柔翠绿的水藻间,在晶莹的碎石上淙淙流过。 琴曲终了,天色渐沉。 血红的残阳聚拢最后一抹斜晖,远山传来几声归雁的鸣叫,然后一隐而没。 屋中,青璃卧在床头,古琴在她身旁。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好看的眉眼弯作皎洁的弧度,恬静中带着清幽。 李常笑将身后的药匣取来,翻找里面的瓶瓶罐罐,却没有一味是唤作长生的。 自那之后,偌大的鲁王府,有曲的地方就有琴。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日,琴声戛然而止。 子夜时分,院中小屋里泛着昏黄的光,映照在惨白的脸上。 青璃靠在李常笑怀里,气息微弱,却极力想要侧过脸。 李常笑替她轻轻捋顺两鬓的发丝,有些无奈地开口。 “好了,忙活这些年,好不容易得劲休息,怎不知惜。” 怀中人安分了下来,似乎有些沮丧。 许久之后,微弱的女声传来:“王爷,青璃这般模样一定不好看。” 闻言,李常笑低下头,打量怀中人。 当年如花,今日白发。 于是答道:“不甚好看,只比本王这糟老头子强上几分。” 青璃正要动弹,就听到下一句。 “却也无妨,风拂轻沙,过往俱淡。念你追随本王多年,本王自会忘怀。” “王爷还是这般心软……” 青璃低喃,她能感觉到,自身的精气一丝一缕正在被抽离。 脑海中的种种过往,似乎也随之风散。 一股悲意和失离之感将她包围,眼眶不知何时湿了。 她艰难地垂起手,唇齿亲启,用只有李常笑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王爷能否…莫要忘了青璃?” “那是自然。” “多…谢王爷。” 青璃说话间,瞳孔逐渐涣散,“小郡王,青璃恐…不能同抚琴了。” 李常笑侧过头,闷声开口,“无妨。若有缘,你可来南山寻本王,作那斜风摇曳吹挂枝头,本王定陪你奏曲。” “对了,本王还学了笛,若——” 话才说到一半,怀中人垂着的手忽然落下。 李常笑顿住了。 他抚手替青璃把眼合上,不觉哑然。 “你这丫头,竟不等本王说完。” …… 琴声没了,曲也停了。 院中老树初发新芽,底下靠着个神色颓然的老者。 在他身前摆了一排又一排的酒坛子,还有根新制的竹笛散落在脚边。 府中下人得令,无人靠近这小院。 过了三日。 院中的酒气散了。 那个平日里温煦的靖王又回来了。 只是他离开小院,走上街头。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春暖日浓,莺歌燕舞。 堂皇楼宇琴瑟鼓鸣,才子佳人吟诗奏乐,或是逢场作戏,色不迷人人自迷。 李常笑穿行茶楼酒肆,好不快意。 酒饱茶足,他轻哼着小曲,路过一处官人家的府邸。 高墙内忽然传来一阵少女的轻呼,只是听就能想见气急败坏的场面。 不多时,又有慵懒的男声传来,语气中满是揶揄。 若细细品茗,还能听出几分若有若无的喜意。 李常笑抿嘴走开,少见地在心里祝愿起旁人。 “不求陌上花红,但愿朱砂一点。” …… 元始六年,四月。 元始帝摆驾鲁王府,只见鲁王。 再一问,才知靖王早已离去。 临行前留下手书一封。 元始帝大喜,揣着书信回宫,他先是屏退了左右,这才查看其中的内容。 拆开后,就发现上首写着“喻老”二字,此为篇名。 继续往下,却是讲述神医扁鹊与蔡桓公之事。 通篇短短三百余字。 元始帝数次阅览,反复揣摩,最终化作了嘴角的苦笑。 “连靖王叔也觉得朕讳疾忌医。” …… 元始六年,八月。 孟津,瀍沟旁。 屋舍前,有条体型壮硕的黄狗驮着一小儿玩乐。 小儿约莫三四岁左右年纪,天生机敏,模样可爱。 院中的犬吠与小儿的欢笑混在一起,显得有些聒噪。 这不,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着淡绿绸衫,秀丽绝俗,显得文雅恬静。 下一秒,便见那妇人两手叉腰上前。 小儿似是察觉了什么,转过头,就见自家母亲满脸愠色的模样。 他当即一机灵,轻拍身下的黄狗,吆喝道。 “大黄,快跑!” 那黄狗通人性,确认小儿坐稳,撒着狗爪就跑了出去,蹬起一地烟尘。 妇人大怒,吼道“熊郢,给老娘回来。” 小儿早就习惯了阿母的吼声,颇有些得意地转过头。 忽然,身下的黄狗停住了步子。 熊郢面露疑惑,正要抬头。 还不待他反应,眼前一花,一双宽大的手掌将他托住。 熊郢认出了来人,小眼睛里满是激动,搂住了他的脖子,亲昵道,“阿父!” 来者正是熊彰。 熊彰将长子背在身上,小步朝着自家走去。 察觉到背后的长子的哆嗦,熊彰有些无奈。 “郢儿,可是淘气你阿母了。” 闻言,熊郢一言不发,像鹌鹑似的靠在阿父宽阔的背上。 不一会儿。 苦着脸的熊郢就看到了自家阿母。 他眼睛咕溜溜转动,待熊彰将他放下后,立即朝着自家阿母跑去。 那动作要多亲近有多亲近。 见此,妇人有些无奈,她蹲下身子,接住长子。 熊彰同样上前搂住妻子,眼中满是怜惜。 “虞儿。” 第189章 天下归一 听闻郎君呼唤,那妇人毫不做作,侧过头就靠在他肩上。 熊彰左手揽住妻子,右手拽着正欲脱逃的长子,觉得生平幸事有此足矣。 数年前,他自那秦国强者手中逃得性命,一路逃窜至孟津,过上隐姓埋名的日子。 因缘际会,在郊外捡到伤重的虞氏。 她似是受了惊悸,忘却前事,只记得一个“虞”字。 熊彰将她带回,才有了后来的事。 …… 元始六年,九月。 李常笑自郢返回南山。 从那以后,每到月中,他便会独自登上山顶,盘腿而坐,眺望远处的山岭。 迎着斜风高歌,细指拨动琴弦,而后一阵清音传响。 琴曲间,远山的绿叶沙沙作响。 元始六年,十月。 秦军彻底攻破西瓯。 驼越首领病故,赵佗趁势猛攻,连战连胜。 元始六年,十二月。 驼越新任首领率领部族乞降。 这一次,赵佗没有开杀戒。 他派兵接管了驼越和西瓯全境,清剿残余的顽抗越人。 赵佗上表功绩,将消息带给秦皇。 元始七年,元月。 秦廷的使者抵达百越,宣明圣旨。 西瓯之地改置桂林郡。 驼越之地改置象郡。 秦将赵佗与任嚣有功社稷,以赵佗为龙川侯,任嚣为番禺侯。 同月,秦军在西北击溃了羌族大军,夺得大片土地,置金城郡。 征服百越与西北拓土双管齐下,元始帝的名望崇高到极点。 底下的朝臣趁势拍马,直言元始帝功追先帝。 起初,元始帝还能按捺念头。 时日渐久,就连他也迷失在了臣子们的歌颂中。 元始七年,三月。 以宣王为首的秦宗室上书,请陛下登山封禅。 明眼人都知道,这分明是陛下的意思。 他们自以为抓住了要点,紧随其后。 元始帝连连推辞。 暗地里,他命黑冰台将此事广而布之、 短短半月,各地的郡守县令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最后,三川郡郡守姜闫率先请命。 他吩咐麾下官吏,挨家挨户搜罗粗布,又调来百名织女赶制。 元始七年,四月。 三川郡郡守奉上万民衣一件,昭示三川百姓感戴陛下。 元始帝大喜,亲下圣旨嘉奖姜闫治理有方。 其他各郡的郡守纷纷效仿。 一时间,大秦三十七郡,半数郡县都奉上了万民衣。 以李由为首的老臣担忧不已,请元始帝下旨喝止万民衣乱象,打杀溜须拍马之徒。 元始帝面露不悦,退居宫门,避而不见。 明眼人都知道,陛下这是对丞相心存不满了。 李由身居丞相之位十余载,觊觎丞相之位的大有人在,看不惯他的也有人在,其中不乏朝堂重臣和宗室王侯。 两派人齐齐施力,一时间,咸阳城中盛传丞相李由盘剥民膏,为官不仁,御史上奏弹劾丞相。 不明所以的百姓也跟着咒骂李由,仿佛在一夜间,李由成了整个大秦最不可赦的罪人。 宫中的元始帝对此充耳不闻,他忙着与亲信商议封禅之事,无暇顾及。 这日。 元始帝从咸福宫出来。 颠鸾倒凤后,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一派清爽和舒畅。 他颇有兴味地喊来随身太监开路,准备到皇后那。 忽然,他腰间揣着的木剑兀地绽放出光芒。 元始帝低头看去,却见那木剑表面的竟然出现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正要抓起木剑,下一秒,一阵清脆的断裂声传来。 “咔嚓” 木剑自剑柄与剑身之处断成两截,落到地上。 元始帝大惊失色。 要知道,那木剑是他才满周岁时,靖王叔赠予他的,佩戴三十多年从未离身。 今日断裂,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身旁的太监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请示。 元始帝心中莫名烦躁,有些不耐地摆手,“回金龙殿。” “喏。” 当夜,元始帝将靖王留下的书信取来,反复研读。 不知过了多久,他喊来左右,召丞相李由入宫。 翌日。 元始帝当着百官的面,焚毁那些来自各郡县的万民衣。 同时,元始帝下旨严令诸郡县一干人等,禁止再提封禅之事。 终南山,草庐。 李常笑忽得睁开眼睛。 他皱着眉,手中掐诀,心中却满是困惑:“方才那股感应,究竟是缘何……” 数息后,脚下的扈阳峪震动了一下。 李常笑的脑海中出现木剑断裂的场景,还有来自玄黄的信息。 待消化了其中的信息,李常笑的脸色逐渐凝重了起来。 “大秦龙脉有了极盛而衰的迹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罢,一股强横的内力自他周身扩散,瞬息间笼罩了整个扈阳峪。 外围的封龙大阵被他激活,一条血色龙魂盘踞在南山上空,龙吟响彻不绝,好似哀鸣。 李常笑长袖飘动,口中吐出一滴精血,那精血表面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 精血变化成了一把金色长剑,席卷着玄黄之气,刺向了血龙。 下一秒,龙血洒落。 脚下的秦岭重新焕发了生机。 大秦各地,干旱的土地久违地迎来了雨露,东南越族故地的洪涝随之停息。 李常笑对这些浑然不知。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与这扈阳峪的关系越发密切。 准确地说,方才他用血龙修复大秦龙脉,代价就是他取代血龙变成了封龙大阵的阵眼。 李常笑略显无奈,低喃道。 “皇祖,常笑这般是无愧大秦了。” 话音刚落,沉眠暗中的玄黄凝聚在他手中,最后变成了一方玉玺。 李常笑将其翻面,底部赫然刻着八字,“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元始七年,十月。 荆国公王猛因身体缘故,请辞太尉一职。 元始帝应允。 他启用已故曹国公蒙仲之子,蒙远代领太尉之职。 王猛退居家中。 元始七年,十二月。 荆国公演武不慎自马上跌落。 又逢冬日,数十年积累的沉疴旧疾齐齐爆发。 荆国公的身体每况愈下。 短短数日,就已至油尽灯枯的境地。 太医们过府诊治却回天乏术。 元始帝大为重视,亲自过府探视,又将宫中珍藏的老药赐下。 即便如此,荆国公还是没能熬过元始七年。 距年关只剩三日时,荆国公聚集阖府老少,交代后事。 当夜,荆国公王猛溘然长逝。 第190章 重修秦律 元始八年,二月。 庐江郡的一群民夫斩杀士卒,携兵刃逃至大山大泽。 不止如此,类似乱象其余楚国旧郡都有发生。 诸郡守不敢隐瞒,一面派兵进山搜罗人犯,一面将消息上禀咸阳。 秦皇宫。 元始帝正翻阅奏折,太子与鲁王坐于下方,手中捧着已经批阅完的奏折,仔细研读。 用元始帝的话来说,治国的道理就在其中,二人研读时,他同样也在观察着自家太子与鲁王的表现。 结果不尽如意。 太子虽神色笃然,却是学而无思。 唯一叫人欣慰的只有态度,可谓称得上是尽心尽力。 然国朝之事,又岂是尽力即可。 元始帝有些失望:照这么看,基儿或许难以开拓先祖的功绩了。 不过很快,元始帝就宽慰住了自己。 守成之君也好,于大秦甚有裨益,就像皇祖永安帝那般,同样是百姓爱戴的贤君。 再说…国朝未必不能再进一步。 元始将目光转向鲁王。 不同于太子,鲁王翻阅奏折的时候,全程都在咬牙蹙眉,好像下一刻就要与上奏的臣子打起来。 元始帝觉得好笑,出声唤道。“墨儿。” 下方的李墨听到了,当即起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元始帝虚摆手,“朕观你满脸愤慨。不妨与朕说说,可是臣子何处得罪。” 闻言,李墨走到正中,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内侍,缓缓解释道,“启禀陛下,是庐江郡民夫之奏。臣以为,此案错不全在楚人。” 元始帝神色淡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殿中的内侍都知道,陛下是对鲁王的答案不满意了。 “臣自愚见,知我大秦以法起家,杀人者偿命,此大明法度也。今四海一,乃秦皇夙夜在公,贤臣奋楫笃行,数世之积累发,卒灭六国者。” 听到这,元始帝眼底的不悦已散去大半。 李墨浑然未觉,顾自道,“圣人言: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今天下之土数倍于前,而大秦之法固步自守。夫徭役北上者,秦止百里,楚逾千里。” “《徭律》谓:御中发征,乏弗行,赀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谇;六日到旬,赀一盾;过旬,赀一甲。” (赀:罚。谇:责问) 李墨说完,便低下了脑袋。 他知道,今日之言或将触怒陛下,可祖父教诲,一声秦王则一世秦王,无愧发冠之重。 元始帝少见地愣在当场,鲁王之言犹萦绕耳畔。 良久,元始帝才回过神,看向鲁王的目光中满是复杂,既有宽慰也有惊讶。 他将内侍喊来,传召丞相入宫。 …… 待李由到后,元始帝命鲁王复述先前之言。 听罢,李由同样神色复杂。 他朝着元始帝深深一礼,是为请罪,毕竟近年主持秦律修撰的正是他。 君臣二人对视,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元始八年,三月。 以丞相李由进言为号,重修《秦律》的工程浩浩荡荡开展。 李由这位法家高徒总揽全局,廷尉府和刑部的官员协助。 此外,居留咸阳的那些法家大贤也被征召前来。 他们纠集各家精华,为《新秦律》出谋划策。 同时,秦廷再下法令弥补从前秦律失当。 由少府出面,抚恤身死秦卒的家眷,厚葬其人。 而在逃人犯,限三日内自投府衙,可留得性命。 元始八年,四月。 《秦律》修治受阻。 朝中就军功爵与抑商之策争论不休。 最初只是廷尉府与刑部的辩舌,可当刑部侍郎朱剔进言“天下承平,废军功爵”后,那些因功封爵的武勋也下场了。 这几日,咸阳城中那些个侯爷、伯爷,纷纷领着自家儿郎堵在朱府前。 朱剔被堵在府里,连门都不敢出。 他只得咒骂那群武匹夫。 巡街的秦卒见此,只当未见,毕竟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军功爵的受益者。 不止如此。 秦国各地驻守的那些郡尉、县尉,甚至九原的蒙擎都遣使回京,全是反对废除军功爵制的。 面对庞大的武勋群体,元始帝都只能让步。 次日,朝堂上有御史弹劾刑部侍郎朱剔,元始帝当众将之罢免。 回到宫中。 元始帝屏退左右,只留下黑冰台的高手守在殿外。 待四下无人,元始帝一扫桌案摆放的各式器物,抄起一块砚台,重重地朝殿中的柱子摔去。 “哐当” 一阵闷响传来,那玉制砚台碎成了无数块。 随后,元始帝背过身子走出大殿,吩咐道。 “清理掉。” 话音刚落,暗中走出两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铁鹰锐士。 他们运起内力,那些洒落的砚台碎块当场湮灭。 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陛下失态了。 元始八年,六月。 新秦律的修撰已完成大半。 军功爵制依旧如常,可赋税却有所变更,新法降了商税,对商贾多有宽待。 最明显的就是,元始帝亲下圣旨,替秦地两名商贾封伯。 其一名曰“乌氏倮”,乌氏族人,家中牛羊以山谷计数,封作平凉伯,并无食邑。 其二名曰“寡妇清”,巴郡人氏,家财甚富,仆从近万,封作枳伯。 …… 元始八年,九月。 《新秦律》问世。 各地官吏争相布告,歌颂秦皇功德。 只是这回,元始帝却无多少喜意。 他甚至罢免了几位郡守,整肃溜须拍马的风气。 元始八年,十月。 西北秦军击破了月氏的骑兵,俘其王,降服了月氏部族。 元始帝下旨,在当地置郡管理。 以泾阳、安武、朝那等十二县,合为安定郡。 以武威、休屠、宣威等十县,合为武威郡。 同时,元始帝给月氏王封爵,称作月氏王。 月氏麾下的十余部族首领,元始帝将其分散至两郡各县,收编旧部作县兵,担任县尉之职。 郡守的人选,元始帝心中也有了安排。 以丞相李由之子李阑担任武威郡郡守。 以鲁王李墨担任安定郡郡守。 翌日,鲁王李墨即收拾行囊,领着家眷前往安定郡赴任。 第191章 三王叛乱 咸阳城下。 太子亲自来送鲁王一行人。 他心里不解,为何要父皇要将鲁王调走。 旁人以为鲁王得了便宜,他却知道,安定郡可真是荒无人烟之地。 鲁王自幼与他一同长大,二人的关系极好。 如今鲁王要走,太子心有不舍。 待旁人散去,太子悄悄在鲁王耳畔低语,“墨弟放心,待本宫即位,定将你召回。” 闻言,鲁王有些感动,笑着应道,“臣弟先谢过殿下了。” …… 终南山下。 李常笑饶有兴趣的听着小吏讲述国朝大事。 特别是安定、武威二郡的设立。 李常笑微微颔首,大秦的轨迹似乎偏离了轨迹。 至少,在他的印象中,金城、安定、武威三郡,都是汉时才出现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事在人为。” 他轻声低喃,随后感应起体内的封龙大阵。 这几月,由于《新秦律》的颁布,民间的怨怼少了许多,连带着龙气都有日渐昌隆的迹象。 李常笑回过神,看向安定郡所在的方向,轻声道,“德顺。” “老奴在。” “告诉他们,可以去投奔鲁王了。” “喏。” 德顺满脸正色,领命退去。 李常笑则是重新回到草庐。 进了屋子,桌案上赫然摆着本摊开的书册,页沿已经泛黄,还有几张图纸整整齐齐摞起来,仔细看,才发现上面画的是各式作物。 李常笑捧起书册,里面是用一种不同于秦文,却崎斜扭曲的字体,是龟兹文。 字句连起来的意思是“龟兹国志”,李常笑更愿称之为“西域见闻录”,里面记录着西域三十六国的风土面貌,是他从游商处得来的。 说来也奇怪,此前李常笑明明从未见过,却能通晓里面的文字。 要是没记错的话,龟兹文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吐火罗文。 苦思无果,李常笑把这归咎于长生不死之体的神奇。 他现在正犹豫,是否要将这“西域见闻录”送一份到安定郡。 这是最坏的打算了。 如果大秦无果,向西或许是归途。 …… 元始八年,十二月。 鲁王到任,靠着随行的三千秦卒,他很快压服了当地的大小官吏。 暗地里,一支全由胡人组成的骆驼骑兵投至麾下。 每一个都有内力在身,皆是骁勇善战之辈。 靠着胡人骑兵和安定郡兵,一明一暗,鲁王很快确立了当地的统治。 元始九年,二月。 临晋道与上郡道修成。 西起咸阳,最后一直通到燕地辽东。 元始帝大喜过望,亲率百官巡视,北上燕地。 元始九年,四月。 到达燕地。 辽东侯公孙劫亲自前来接驾。 他引着元始帝巡防辽东、辽西诸地,还有夺自东胡部族的草场,加上燕地原有的草场,每年可产战马逾万匹。 元始帝大喜过望,一连住了月余才离去。 元始九年,八月。 北长城的修筑了大半。 朝廷再征民夫,许多人家的男丁死于徭役,只余下老弱妇孺。 当地郡守为了凑齐人数,索性将年过六十的老翁带上。 这日,终南山。 李常笑忽然口吐鲜血。 终南山脚,地龙翻身,死伤者甚重。 “龙脉…断了。” …… 元始九年,十月。 泗水郡民夫起义,反抗秦廷徭役。 在陈涉的率领下,大泽乡百姓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他们趁泗水郡秦卒未反应,先后攻取了大泽乡、蕲县,郡内各县的百姓随之响应。 闻讯,泗水郡守正欲调兵反攻,却被郡尉刺死府中。 短短半月,陈涉麾下的士卒就达到十五万之巨。 待秦廷反应过来,泗水郡已经彻底落入起义军之手。 元始九年,十一月。 陈涉就地称王,以泗水为国号,号曰“泗水王”。 郡内的百姓纷纷归服。 元始帝大怒,下令砀郡与陈郡两地的郡兵齐出,镇压叛军。 元始九年,十二月。 两郡兵合一处,统共三万秦军,由秦将高了统领。 泗水王陈涉亲率十万大军迎敌。 三日后,高了于城父大败泗水军。 泗水王陈涉据守蕲县。 就在高了要彻底剿灭泗水军之时,砀郡谯县的县令叛乱。 他率领县兵焚烧了高了身后的粮道,秦军大乱。 陈涉麾下的将领周文率军进攻,趁乱袭杀秦将高了。 元始十年,一月。 关中秦卒抵达南阳郡。 而这时,泗水郡周遭的郡县纷纷起义。 陈郡与砀郡的郡守早在高了兵败就携家眷逃离了。 由此,两郡之地落入新的起义军手中。 谯县县令袁呁占据砀郡,扶持楚宗室后人芈茵为楚王。 陈郡的义军首领吴阔,自封陈王。 一时间,秦国境内三大反王并立,各自守望相战。 列国贵族暗中提供钱粮。 元始十年,二月。 陈留侯王陵为秦军统帅。 到底后,他命部众驻扎阳城。 同夜,王陵亲率八万秦骑进入颍川郡,绕道攻打砀郡。 三日内,砀郡十余座城邑光复。 袁呁率残部,携伪楚王芈茵逃入泗水郡。 王陵当即命南阳郡秦卒进攻。 元始十年,三月。 陈郡被破,陈王被俘,一并的还有陈国朝廷的若干大臣。 同月,陈王抵达咸阳。 元始帝下旨,陈国朝廷众臣,执斩首之刑。 元始十年,四月。 薛郡秦卒率先攻入泗水郡。 泗水王陈涉力战身死,袁呁与楚王被俘。 王陵及麾下的秦卒接掌了泗水郡,暂代郡守之职。 他领奉圣谕,大肆抓捕潜逃的叛军余党。 依秦律,株连者甚众。 元始十年,五月。 被俘的袁呁、楚王、陈王三人被五马分尸。 至此,为时六月的三王之乱平息。 明面上列国余孽慑于秦廷的力量,不敢生乱。 暗地里,他们却发现了一条新的推翻秦国的道路——百姓起义。 元始十年,六月。 为威服各地叛军,元始帝再次出巡。 首站之地,便是此次叛乱生起的泗水郡。 沿途秦卒开道,百官相庆,好不威风,仿佛昭示了大秦的龙腾向上。 只是,明眼人都看出,今时已不同往日。 道旁一位长着美须髯的威严男子见秦皇龙撵经过,不由感慨,“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 身边人听之,以为此人得了癔病,纷纷后退。 那男子也不恼,叉着腰,大腹便便地回了自家。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凶悍的女声。 “刘季!” 闻声,那男子嘴角一抽,应道,“来了来了!” 第192章 田氏灭族 刘季进了屋,便看见一个约莫三十年纪的妇人坐在织机前。 听到刘季的脚步,她头也不回地开口,问道,“可是又寻邻家张寡妇去了。” 刘季脸色大变,两手在背后交搓着,面上却是一派大义凛然的模样,“夫人莫要污蔑咱!咱可是办大事去了。” 那妇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行了。只问你一言,玄儿拜师之事,可妥当了?” 刘季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有些得意地炫耀,“为夫出手,自无不妥。那竹邑的刘夫子答应收下玄儿。” 闻言,那妇人眼前一亮,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刘季手中夺过信笺,当面就展开了。 信笺中的字迹工整而干净,以刘季这老混蛋的水平肯定是写不出的。 看来这回,应该是真的妥了。 想到这,妇人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收起,转身朝里屋走去。 待人走后,刘季松了口气,“得亏这妇人见识浅,老萧技高一筹。咱的长子,岂能当那文弱之辈!” …… 元始十年,七月。 元始帝到达薛郡。 此次平定三王之乱,薛郡上下立了大功,泗水王与伪楚王便是由薛郡兵马擒获。 元始帝亲自召见薛郡郡守及郡尉,询问二人郡内之事。 郡守连连称颂陛下功德,郡尉却面露犹豫。 元始帝面上不显,当夜私下召见郡尉,问明其中缘故。 郡尉趁此禀明,薛郡百姓苦徭役之事,全郡青壮死伤近半,有其人自断手足以避徭役,谓之“福手福足”。 元始帝心中存疑,翌日即命黑冰台入薛郡调查。 短短半日,黑冰台便将结果呈上,竟与郡尉所说一致。 元始帝大为震惊,下令免去薛郡三年赋税。 随后,元始帝摆驾山东各郡。 沿途皆令黑冰台调查,所得与薛郡一般无二。 元始帝暗暗将此事记下,同时减免各郡三成赋税。 元始十年,九月。 元始帝回到咸阳,下的第一封圣旨便是停止陵寝的修建,释放百万民夫。 消息传出,各郡县百姓争相称颂陛下仁德。 元始十年,十一月。 安定郡。 鲁王在郡内大漠之地修建了客栈,为往来的游商提供安歇之所,同时又鼓励郡中的商贾向西贸易,为他们颁发路引。 暗地里,鲁王将麾下培养的一群门客送到武威郡外,要他们混入游商,打探西域的消息。 待无人时,鲁王时常会将一本新抄的书册拿出来反复翻阅,里面记录西域各国的风情。 他比照底下人带回的消息,添补其中的内容。 元始十年,十二月。 元始帝冬狩返归时,遭遇列国刺客的伏杀。 随身的侍卫死伤数百,就连铁鹰锐士都折损了两指之数。 元始帝大怒,下令严查。 三日后,黑冰台将消息呈到他面前。 那群刺客的身份已然暴露,幕后是两股势力作祟。 其一是昔日燕国皇族姬氏的后人。 至于另一股,则是昔日齐国皇族田氏。 元始帝眼睛微眯,特别是在听到田氏参与其中后,眼中的杀意愈发浓烈。 相比其余四国,齐国田氏灭国要早得多。 因为末代齐王献城投降的缘故,秦廷对田氏一族多有宽待,历任田氏家主得以兼领东海郡郡守。 如此细想,元始帝脸色更加难看了,因为东海郡与先前陈涉起义的泗水郡毗邻。 叛乱才息,便有刺杀之事再起,由不得他多想。 元始帝语气森寒,“看来,光是灭国还不够。” 元始十一年,一月。 二十万关中秦卒自咸阳出,统兵者为武安侯白刃。 前些年白痕过世,白刃继承父祖的爵位,是为第四任武安侯。 昔日齐国就是白漠生所灭,而今元始帝启用白漠生后人,意思不言而喻。 上回灭国,这一回便是灭族。 白刃的一身兵法所学皆家传,治军严明酷似其祖上。 仅仅半月,关中大军便抵达东海郡。 东海郡的田氏一族事先得到消息,由田氏家主田荣率领郡兵,抵抗来敌。 观其规模,披甲之士足有数万。 白刃神色冷然,在帐中怒骂,“这田荣该死,竟用我大秦辎重组建私兵,田氏当灭。” 其余秦将同样眼底冒火。 要知道,这数万披甲之士可不是陈涉麾下那数十万“斩木为兵”的泗水军可以比拟的。 有兵甲在身,士卒的战斗力要提升好几个档次。 眼前这数万叛军,关中秦卒即便能彻底剿灭,自身会有不小的损失。 这才是让一众秦军将领恼火的。 最后,白刃喝止了部下。 当务之急是剿灭田氏。 元始十一年,二月。 白刃调动琅琊、泗水、薛郡三地的兵马,自北面和东面围堵,防止田氏逃窜。 他亲率士卒绕过洪泽,沿南面进入东海郡。 沿途田氏麾下的县令奋死抵抗。 白刃贯彻先祖的战法,不降则屠城。 于是,东阳、堂邑两座城池上下十余万百姓被屠。 “人屠”的名声再次响彻山东之地,夹道县令闻风而降。 元始十一年,三月。 白刃到达郡治郯县。 田荣自知大势已去,本想效仿昔日先祖,出城投降。 白刃事先领受圣旨,诛灭田氏一族。 于是,他当即下令强攻。 只用半日便攻破城门。 进了城,白刃立即将所有田氏一族的数千族人赶到郡守府。 他当着田氏族人的面,宣读了元始帝的旨意。 同月,昔日齐国田氏一族,灭族。 白刃随即搜查郡守府,特别是田荣近日往来的书信。 这一查,还真的找到了田荣暗中支持三大反王的信件,以及与其余列国贵族的。 信件经由黑冰台的渠道,最后被送到元始帝面前。 元始帝当即下旨捉拿其余人等。 透过田荣这条线,不少隐藏的列国余族,还有那些身怀异心的官吏,都被牵扯出来。 元始帝满心厌恶,命各地黑冰台协助武安侯缉拿人犯。 元始十一年,五月。 先后共计十五位郡守、郡尉牵涉其中,皆是列国之地的郡县。 要知道,大秦至今不过三十九郡,这比重足够触目惊心。 元始帝心下大惊,召丞相入宫。 第193章 分封宗室 当夜,君臣就诸郡守谋逆之事谈了许久。 元始帝心中不解,郡县制在秦地无往不利,为何行至列国,便有如此多的弊病。 李由出身微末,对这看得透彻,直接点明要害,“关键在人,郡守自谓列国之人,不尊秦法,不奉秦皇,故无忠心可言。” 元始帝有些犯难,其实不只是他,先代秦皇同样如此。 昔日齐国破灭,秦皇册封田氏,未尝没有安抚齐人,收买人心之意。 此番诸郡守谋逆,昔日齐国六郡之地,除却田氏所在东海郡无一作乱,这便是数十年治理的结果。 而今天下局势混乱,疆土辽阔,未必能给秦人留出这数十年的机会。 元始帝犹豫之际,李由再度进言。 只是这一回,李由暗暗在心中向永安、宣昭两位先帝告罪。 “老臣启奏陛下。今天下初定,列国之地远于秦,五指之长无可及。不若置王以填之。请立诸王,唯上幸许。” 此话一出,勤政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李由低着头,不敢与元始帝对视。 元始帝同样一言不发,眼底的意味不明。 良久之后,大殿中响起了叹息声。 “李师,莫非我大秦再无旁的计策了?” 元始帝心底有些沉郁。 他清楚,这分封之制倘若实施,便是改易祖制,他日到了地下,恐无颜面对历任先帝。 可眼下大秦却需要这时间。 想到这,元始帝捏紧了拳头,“待长城、驰道修毕,则徭役可解,民心可安。届时,列国余孽再无翻盘之机,则大秦盛世绵延,永垂万世不朽。” 只是…… 元始帝忽然看向丞相,眼神中的意味不明。 李由教了元始帝二十余载,对弟子自是再了解不过。 他知道,陛下动心了,之所以还未开口,只是不愿成为那个罪人,那个违背祖制的罪人。 知此,李由无奈地叹了口气,只遗憾眼前的陛下终归不是先帝。 也罢,既然分封之事由他提出,自当由他肩负,如此也无愧先帝的知遇之情,还有靖王的救命之恩。 元始十一年,六月。 丞相李由上奏,请陛下分封诸子,坐镇昔日列国。 此话出,朝堂沸腾。 以曹国公为首的武勋集体反对。 他们上奏陛下,弹劾丞相,直言李由贼子图谋不轨,意图分裂大秦。 那些文官臣子同样反对,其中也包括了李由的许多门生故旧。 若为郡县制,他们还能在诸郡分得杯羹,坐镇一方。 真要重归诸王时代,莫说分羹,他们想要出头都难。 秦国朝堂,可是有不少大臣是列国投奔而来的,自然知道分封的背后必是任人唯亲。 而唯一支持李由的,只有秦国宗室。 继以云王为首的庆字辈族老先后逝世后,秦国宗室不再固守祖制不放,反而热衷于朝堂夺势。 明眼人都知道,分封制若付诸实现,受惠最深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们这群与国同休的宗室。 朝中俨然分作两派。 元始帝起初拒绝,可丞相再三建议,甚至以先帝托梦为由始终坚持。 最后,迫于“孝道”,元始帝无奈纳谏。 有宣昭帝托梦在前,朝中文武不敢再言,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元始十一年,七月。 元始帝下旨,秦地与北关保留旧制,其余列国之地分封诸王。 为免列国百姓望故国生情,元始帝除去燕、赵、魏等王号。 “以宗室穆王李宣仁,坐镇泗水郡。” “以宗室安王李常逢,坐镇砀郡。” “以宗室肃王李宣郴,坐镇陈郡。” …… 除昔日三王叛乱之地,其余一应郡县皆以郡名为王号,共二十一王。 其中四王为元始帝亲子,坐镇胶东、闽中、黔中、广阳四郡,余者皆宗室。 圣旨出,诸王统率亲卫前往就藩。 与此同时。 终南山。 李常笑本还在打理田地中的各类种子。 他忽然抬起头。 李常笑能够感觉到,大秦龙脉的退化似乎减慢了。 近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武安侯率领关中秦卒东出,屠灭田氏一族。 那时候,秦岭龙脉少有地表现出了活跃。 李常笑暗暗猜测,或许是齐国残留的龙气彻底消散所致。 至于今日…究竟是为什么。 李常笑将锄头丢到一边,朝着竹屋的方向喊了一声。 “小五!” 话音刚落,一只身长接近三尺的白龟从屋后出来。 它盯着李常笑,龟脑袋人性化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呼呼呼!” “小五,你替我下山一趟,到孙掌柜那,将竹简取来。” “呼呼!” 白龟点点脑袋,立即转身朝草庐外爬去。 李常笑则走进草庐。 德顺正伏于案头,在抄录些什么。 见是李常笑,德顺正要行礼,却被李常笑止住。 “无需多礼,本王还等着你抄录。” “喏。” 德顺应道,随即继续埋头。 只看上身还如常。 下半身,他却是坐在一张特制的木椅上。 木椅两侧安有车轮,还有手动的摇柄,与前世的轮椅有些类似。 德顺现在一天到晚,还真离不开这特制木椅。 前些日子,他忽然睡梦中昏厥,醒来就变成了所谓的“半身不遂”。 说得文雅些,那叫“偏风”。 风中五藏六府之俞,亦为藏府之风,各入其门户,所中则为偏风。 以李常笑的医术,只能替他消解病痛,却无法痊愈。 并非医术所限,而是这偏风牵及经脉,德顺上了年纪,筋脉脆弱,一个不慎就会送命。 他时常懊恼,愧疚自己拖累了王爷。 李常笑全然不在意,转头就丢给他一摞子西域的见闻目录,要他每日抄写,还不许有错字。 前世的时候,李常笑就深知一个道理:有功夫胡思乱想,那肯定是闲的。 所以,他成功让德顺忙了起来。 德顺也像是找到了新的意义。 正想着,李常笑走出屋。 白龟正好回来了,龟壳上驮着一封竹简。 行至身旁,它有些骄傲地拱着脑袋。 李常笑在它脑门子上摸了摸,转而打开竹简。 见首就是:“天子废弛郡县,改易诸王……” 看完,李常笑同样一愣。 “祖龙设郡县,而元始废郡县。这还真是…妙啊!” 第194章 李由罢相 元始十一年,八月。 诸王到达封地,接管了郡守的一切,其中就包括郡兵的调动权。 受武安侯及麾下的关中秦卒所慑,郡守们即便心有不甘,依旧不敢发动叛乱,只能坐视权力被诸王夺走。 这是秦国数百年来,第一批被分封的宗室,他们心里激动无比,连带着对元始帝都感恩戴德起来。 是以,当元始帝暗中下旨要他们捕杀郡内的列国贵族时,这些王侯立即行动,毫不拖泥带水。 一时间,无论反秦还是顺秦的,列国贵族及其后人死伤大半。 只有极少数如熊彰这般早早归隐的,得以幸免。 元始十一年,九月。 朝堂文武大臣数百人联名弹劾丞相李由。 分封制再立,损失最大的便是朝堂文武。 李由身为百官之首,此举无异于背叛,自当沦为众矢之的。 百官激愤,勋贵助威,声势之大就连元始帝都难以招架。 他暗中命令宗室与朝堂重臣对峙,却屡屡落入下风。 半月后,李由不忍元始帝为难,自请年老乞骸。 元始帝再三挽留,甚至在朝堂上唤其“李师”。 然李由去意已决,无奈之下,元始帝只得应允。 自此,李由为期十五年的丞相生涯告终。 元始帝念其功高,特封其为上蔡侯,在陈郡(昔日上蔡郡)平舆赏赐仆从百人,良田千亩。 李由领旨谢恩。 见李由被免,一众朝臣也知道见好就收。 元始十一年,十月。 李由带上家中老小,启程离京。 元始帝亲令一支百人的铁鹰锐士护送。 同月,终南山。 李常笑简单收拾了随身行囊,准备下山。 德顺摇着轮椅出来,白龟趴在他身旁,看向李常笑的目光中满含不舍。 李常笑知道这小子是戏精龟,没有理它,转而看向德顺,吩咐道,“院中的那些植株,可得替本王看好。” 德顺满脸郑重,“王爷放心,一切包在老奴身上。” “行,那本王走了。” 说完,李常笑周围升起雾气。 薄雾散去,整个就消失在原地。 而后,德顺摇着轮椅,来到两块黑土前。 黑土栽种的三四种植株,德顺从没见过,也喊不出名字。 据王爷所说,那是来自西域的奇珍。 …… 三川郡,洛阳。 李常笑到达城下,他排在人群中,等待进城。 这回,李常笑学机灵了。 他身上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照身帖。 守城士卒一一核验身份,若有不妥,立即收押,而后以囚徒之身送往徭役场。 半刻钟后,终于轮到李常笑。 士卒拿着他的照身帖,问道。 “蓝田人氏李刚,孟门弟子,可对?” “正是。” 旋即,那士卒抬头打量李常笑。 一身教书先生打扮,风姿卓然,手里提着一把折扇。 通身的气度就不是常人能比的,说不得是哪家公子微访。 士卒暗暗点头,将照身帖还给他,语气中有些恭敬。 “原来是圣贤弟子,多有冒犯,先生请进。” 闻言,李常笑轻提羽扇,抱拳一礼,“劳烦了。” 这时,有一阵沉沉的马蹄声从城里传来,还有车轮滚动的声响。 李常笑转过头,发现是一群身披黑甲的士卒押着囚车出来。 囚车里坐着些衣衫破旧,头发蓬乱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经过身边时,李常笑还能听到咒骂声。 “李宣廊,你不得好死!” 只听名字,李常笑虽不认识,却能猜出那是宗室之人,极有可能就是统治三川郡的那位诸侯王。 这么看来,囚车中的极有可能是列国贵族。 李常笑轻摇羽扇,朝城中走去。 街道荒凉无比,只有手握长矛的士卒时不时走过,手中也押着人犯。 整座城池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那些平日随处可见的小贩,在这里却格外稀罕。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有家酒楼是开着的,门上挂的幌子在风中飘摇,显得分外凄冷。 行至近处,李常笑吆喝了句,“有酒乎?” 不多时,就有一个微胖的汉子探出脑袋。 他先是左右扫视了一圈,这才换上笑脸,“客官请!” 李常笑微微颔首,走进酒楼。 胖掌柜随后将门紧闭,小跑着到李常笑面前引路。 他们走到柜台,掌柜的将酒柜最中间的一坛酒按照“左三,右三”的动作转动。 下一秒,随着一道响声传来,酒柜左侧出现到一道暗门。 李常笑大步跨入,掌柜的顺势抱着两坛酒,跟在后面。 暗门别有洞天,里面甚是宽敞。 四面摆着油灯,光线昏黄而又低沉,正中摆着一张矮木桌。 李常笑寻了个地坐下。 胖掌柜手法熟练地将酒封掀开,满满当当倒了一碗,送到李常笑面前。 李常笑拿过酒碗,喝了一大口,沾得满嘴酒香,这才道,“坐。” 掌柜的躬身一礼,声音尖锐道,“谢王爷。” 这声音与在外头时大有不同,听上去倒像是个阉人。 待他坐定,李常笑的声音再度传来。 “上蔡侯归途可还顺利。” “回禀王爷,途中有三股人手埋伏,皆已被我等除去。” “说,都为何人。” 李常笑取过酒坛,继续给自己满上。 “关中孟氏,曹国公府,还有南海郡的番禺侯。” 听到番禺侯的时候,李常笑有些意外。 “岭南也派人行刺上蔡侯?” “番禺侯指示,却是由龙川侯亲自下令。” “看来陛下分封,真叫这些贼子跳出来了。” 李常笑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他早料到岭南的两位秦将暗怀不臣之心,只是没想,那任嚣竟如此大胆。 很快,李常笑的面色再度恢复正常,继续问道。 “鲁王那边如何。” “前日,武威郡守投奔殿下,所求是护持丞相安宁,底下人已复命。” “看来李由将其子教得不错,是个守孝道的。” 李常笑夸赞道,而后从怀里取出两张画纸,交给胖掌柜。 “你将此二者带于鲁王,要他命麾下全力寻找。旁的暂可不顾,唤作‘椒’之物,务必取得。” 第195章 只手遮天 所谓的“椒”,就是胡椒。 李常笑手中的那本西域见闻录,就有关“椒”的记载。 产自胡地的“椒”,称作胡椒。 胡椒之广泛,很大程度囊括了香料的概念,还有药用价值。 他可没忘记,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香料都是被奉作珍品,背后代表的是海量的金银。 在李常笑定下的西行计划中,胡椒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鲁王若能抢得先机,经转西域与中原,必然获益匪浅。 想到这,李常笑再度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看向面前的胖掌柜,问道。 “本王见这洛阳城中清冷,城外森严,可有说法。” 闻言,胖掌柜忽得苦笑起来。 “不止洛阳,三川郡皆如此。那三川王到任之初,清剿列国叛逆,风气为之一肃。还不待百姓称乐,三川王忽然下令,提高全郡两成赋税。” 李常笑有些惊讶,“无人反对乎?” 胖掌柜叹了口气,“分封之郡皆如此,三川王以组建郡兵为由。如有反抗,皆视作列国叛逆。” 李常笑嘴角一抽,“陛下这,变相是驱虎吞狼。” 涉及陛下,胖掌柜不敢吱声了。 见此,李常笑也没了兴致。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朝密室外走去,声音回荡在密室中。 “酒不错,替本王装上些。” “喏。” …… 五日后。 陈郡,平舆城外的一处郊林。 李常笑牵着一匹棕马,马背上吊了个酒葫芦,在林中穿行。 这次,他又换了一副打扮,头戴斗笠,手握药刀,身后背着药篓,里面装的是沿途上采的草药。 俨然是个平平无奇的采药人。 李常笑步履悠然,缓缓朝前方的一处府邸走去。 那府邸近处植满绿竹,显得很是清幽。 任谁也想不到,昔日赫赫有名的大秦丞相,告老后就住在这。 行至门前,李常笑轻轻叩门。 不多时,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开门。 他看向面前的小药农,面露疑惑。 “晚生,你可是来讨茶水。” “非也。”李常笑摇摇头,继续道,“听闻有贵人在此,特来拜访。” 话音刚落,那门便被关上了。 见此,李常笑也不恼。 当夜他便在临近的郊外安歇。 将药篓里的药材取出逐个分辨,借着月光,在“百草随笔”上面反复修改。 第二日。 李常笑再度拜访,依旧被拒绝了。 这次,他走到府邸周围的竹林,化手为刀,切了几根,搬到林子中。 短短半日,一件竹屋便建成了,李常笑继续在里面完善“百草随笔”。 第三日。 他再次敲门。 这一回,迎接的却不是管家,而是李由本人。 李由看着面前的小药农,有些不解。 “听福伯所言,可是你要见老朽。” 李常笑语气揶揄:“见李相一面还真是不易。” 下一秒,面前的小药农忽然摘下斗笠,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李由本还疑惑,可当他认清面前这张脸,神情立即变得冷厉起来。 他向后一步,抽出腰间的佩剑。 “唰” 青锋出鞘,剑光凛凛,透着一股杀意。 李由剑指面前之人,沉声道,“何人派你来的。” 那小药农丝毫不惧。 他将随身带着的药篓放在一旁,然后—— 不紧不慢当着李由的面趴在地上。 李由起初面露疑惑,旋即像是回想起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正要将佩剑抽回,面前的小药农忽得颤颤巍巍起身,模样甚是狼狈,以十分凄惨的语气说道。 “上蔡人李由拜见恩公!” 说完,那小药农捧腹大笑。 李由却是楞在当场。 他两手颤动,手中的佩剑落在地上也不觉,望着面前这张年轻得不像话的脸,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恩…恩公?” 李常笑一边将长发束起,一边回应他,“怎么,不像吗。才过多久,李相这就忘了本王。” “恩公怎么,这般…” 见他话都说不利索了,李常笑有些嫌弃地摆摆手,“李相不请本王进去坐坐么。” “对。是李由失礼,恩公这边请。” 李由当即转身,替李常笑引路。 刚从府里走出的管家福伯却是彻底惊讶了。 眼前这小药农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相爷如此慎重对待。 李常笑极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李由的声音传来。 “阿福,备茶,有贵客远来!” …… 一刻钟后。 府中深处的小院。 李由屏退左右,就连福伯都没留下。 确认无人,他才苦笑着看向面前之人。 “王爷,您可是将李由骗得好惨。” 闻言,李常笑端起竹碗,懒洋洋道,“本王在林中住了两日,要说惨,相爷可算不上。” 李由有些无奈,连连解释,“阿福无心冒犯,请王爷见谅。实是近来郡中人士拜访,李由不堪其扰,这才令福伯推拒。” “是为分封所扰?让本王猜猜,可是坐镇陈郡的肃王,延请李相出山辅佐。” “王爷莫要折煞李由了。” “也罢。”李常笑将手中的酒喝完,状似无意:“武威郡之事,李相可清楚?” 李由眼神微动,叹道,“阑儿在信中言明。恩公见谅,李由心有不解,为何鲁王要夺那胡人之地…”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到最后又咽了回去。 李常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相莫不是觉得,本王及鲁王要行那不臣之举。” “李由不敢。” “李相无需试探本王。” 说完,一股无比强大的气息自李常笑周身爆发而出,迅速朝着屋外蔓延。 李常笑右掌微张,朝院外虚拍而去。 下一秒,外头的天忽然暗沉,仿佛被什么遮蔽了一般。 李由神色大变,他早就听闻靖王武功盖世。 即便早有准备,眼前的一幕还是超乎他的想象。 这等改天易地的手段,只怕那些典籍中的仙人也不过如此。 李常笑很满意他的惊讶,于是收回手掌,屋外的天再度变亮。 他缓缓朝李由走去,环抱着手,面无表情道,“本王若有不臣之意,无需这般麻烦,望李相周知。” 李由的声音有些哆嗦,再不敢有小心思,躬身道。 “李由听凭恩公吩咐。” 李常笑这才满意,和善地坐下。 第196章 任嚣之死 良久,李常笑忽地问了句,“李相可愿再助我大秦。” 李由一愣,“恩公所言,是为鲁王?” “正是。” 闻言,李由脸色微变,看向面前的靖王,语气中颇有些失落,“莫非恩公也觉得,陛下无以再逆江山。” “李相想必清楚,所谓分封,譬犹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李常笑顿了顿,继续道,“无非是诸王,或于列国兴叛。陛下在时尚安,若有崩殂,则天下必乱。” 李由眼神闪烁,低声道:“即便恩公出手,也……” 李常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袒开衣衫,露出左臂与前胸。 白皙的肌肤,连绵着一片又一片坑洼,甚至还有灼烧般的伤口,显得恐怖无比。 哪怕以李由的见识,瞧着都觉得触目惊心。 李常笑随即收拢云袖,面露无奈,“冥冥中大势已定,若以外力干预,则天地不容。西北远去中原,那才是秦人的归宿。” 至此,李由心底的疑虑彻底打消,神色郑重,“恩公若用得李由,任凭施令。” “需劳李相亲往西北,遍寻胡地物化,撰制新法,重振社稷。” “恩公何不效仿秦律。” 李常笑摇摇头,解释道,“此秦律之弊,李相当记。凡律法也,有秦者,有赵者,有魏者,有楚者。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西北荒蛮,照搬秦律以缚之,无异自取灭亡。” 听此一言,李由觉得似懂非懂,却还是躬身领命。 很快,他又犯难了,“恩公,李由虽欲前往,仍需陛下诏旨。” “此易耳!” 正说着,李常笑从怀里取出一盒黑色的膏药,当着李由的面就涂抹了起来。 只见那黑药覆于面,立时化作新皮,改换原本的面貌。 不过数息功夫,院中就有两个李由对坐。 李由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常笑上前托住他,走向院外,自来熟地喊道,“阿福!送些美酒来。” 就连声音,都与李由一般无二。 李由轻咳了一下,莫名有些心虚。 …… 一日后。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李常笑自己。 他取出天机草,轻轻一点。 “唰” 金光射出落到地面,最后竟然演化成了一张舆图,记录的赫然便是上蔡侯府方圆十里。 舆图上,一个个移动的小光点正朝着府邸外围靠拢。 李常笑神色淡然,他走到院中的竹椅前坐下,两腿翘得很高。 手里捧着上蔡侯府珍藏的竹酒,宽大的斗笠盖在身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半刻钟后。 三百名黑衣人将上蔡侯府围得严严实实。 在首领的示意下,一行人运起身法遁入府中。 他们有的握刀,有的持剑,还有的端着劲弩,配的都是军中制式兵器,精锐无比。 刀剑排列杀阵,劲弩封锁天地。 这群黑衣人仿佛演练了无数次,彼此配合无间。 看得出,他们此行是没打算留活口。 那首领看着院中的“李由”,神色漠然。 在还有五十步的时候,首领就下令放箭。 只见天空响起一阵咆哮声,箭矢如雨铺天盖地地爆射而出。 “咻” “咻咻” 飞来的箭雨的空中刮起音爆,好似要将整座院子彻底掀翻。 李常笑面色如常,不紧不慢地吞了一口酒。 就在飞箭到达身前的那一刻。 他口中酒水轻吐,顷刻间化作了一团薄雾。 薄雾瞬息包罗全场,显得无比深邃,将场上的箭矢尽数吞没。 那首领脸色大变,当即怒吼道。 “结阵!!” 话音刚落,身后的黑衣人闻声而动。 剑光和刀光闪烁,黑衣成衫化作了残影,周身的内力震动。 澎湃的气浪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李常笑微微颔首,百无聊赖地将酒坛虚抛到空中。 酒坛脱手,他运起内力朝其拍去。 “砰!” 下一秒,酒坛立时就像纸糊的一样,径直爆裂开来。 残余的酒液剔透分明,在日光下熠熠生光,反射着无数黑衣人错愕的表情。 他们只看到眼前的白虹闪过,随后就栽倒在地,再无生机。 大小三百人,毫无例外。 唯有那首领的内力雄厚些,依旧停在原地,可他的两眼也瞎了,只留下两个血洞。 李常笑有些懊恼的看向洒落一地的陶罐,缓步上前。 听着耳边传来的脚步声,首领的心里满是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忽然消失了。 还不待首领庆幸,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代本王向番禺侯问好。” 话音刚落,首领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多了一股狂暴的内力,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 四日后。 南海郡,番禺城。 子时。 任嚣刚走到卧房门口,忽然听到里面有动静。 他面上微动,以为是刺客埋伏,当即鼓足内力朝木门踢去,木门立即倒飞而出。 随后,他拔出长剑,做出了战斗的姿势。 很快,任嚣的视线落在卧房的正中。 那里赫然有一条麻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活物,居然在动。 任嚣微微皱眉,长剑翻转。 “唰” 那麻袋沿着中道被劈成两半,露出了其中的“活物”。 竟然是个人,似乎被砍断了手足。 任嚣起初没认出那人的身份,直到那人翻身,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竟然是龙川侯的副将,前段日子被派去刺杀大秦丞相。 副将面露痛苦,却奋力背着任嚣的方向滚去,似乎是要阻止什么。 任嚣察觉到不对劲,当即暴退。 只可惜,晚了—— 屋中副将的身体忽然爆开,一道虹光从他体内冲出。 “锵锵锵” 剑鸣声忽然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了任嚣,瞬间搅碎了他的护身铠甲,直入脏腑。 任嚣挣扎了几下,眼里的光芒渐渐涣散。 “唰” 剑芒从他的身后飞出。 任嚣应声倒下,殒命当场。 现场除去了他的尸体,还有大片的血花染墨,铺天的碎肉淋漓,显得无比诡异。 这时,府中的家将闻讯赶至,却发现番禺侯身死当场。 消息传出,层层上递到南海王那。 南海王听闻番禺侯的死讯,第一时间命人接掌番禺侯麾下的士卒。 龙川侯赵佗迟了一步。 等他反应过来时,任嚣的士卒和地盘已经被瓜分干净,南海王的实力大增。 事已至此,赵佗知道自己的土皇帝生涯到头了。 为了避免被南海王清算,他遣人递消息给周边的庐江王和闽中王,请命投奔。 第197章 鲁王西进 元始十一年,九月。 咸阳朝廷下旨厚葬番禺侯。 李常笑离开平舆,临行前留了一人易容作李由。 他继续东行,走到泗水郡。 坐镇泗水郡的宗室是穆王李宣仁,人如其名,素来以“仁”着称。 是以,相比其余诸郡,泗水郡的气氛倒是没有那么压抑。 李常笑最后来到了沛县。 他循着记忆中的名字,随意找个了本地人打听。 却被告知“泗水亭”已经废置了。 李常笑面露疑惑,那个本地人当即答道。 “前年逆王作乱,沛县首当其冲,郡内不少县邑毁损严重,连带卷宗一并遗失。” 见此,李常笑暗道倒霉,转而又打听“刘季”。 话音刚落,那个本地人的神色忽然古怪起来。 李常笑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件蠢事。 哪会有正经人取名“刘季”的,就像不会有人真叫“张三”一样。 而后,李常笑拜别了那人,转而进入城中打听。 接连几日,一无所获。 “萧何,曹参……” 这些熟悉的名字都没有出现过。 李常笑不由感慨,“赤帝之子或许未必在此。” 于是,他离开了沛县。 与此同时。 沛县,县尉府。 一名身着官袍的威严男子走出。 若李常笑在此,定能认出这就是方才替他解惑的本地人。 威严男子经过时,守门的县兵立即见礼,“参见县尉。” “嗯。” 县尉轻应了声,大步走开,动作很是豪放。 待他消失在视野中。 那县兵眼中的恭敬变成了羡慕,对身旁的同僚道。 “季哥儿真是好命,赶上穆王初临,靠着武力得以升迁。” 同僚点点头,提醒道:“县尉改名了,往后莫要呼唤季哥儿。” “哈哈,对。县尉大人前日得王爷赐名,该喊刘赤刘大人。” …… 元始十一年,十月。 李常笑重新回到终南山。 此去数月,他种的那些植株有些已经熟成了。 李常笑捧起一串紫色果实,他撇开藤叶,捻起一颗投进嘴里。 一股馥郁的清香和甜味,顺着汁水在口中化开。 李常笑愉悦地眯起眼睛,随后取出一本小册子,快速记下。 “葡萄,又作蒲桃,甘甜可口。” 而后,他像是想起什么,继续在下行写道。 “可以造酒,人哺饮之,则陶然而醉。” 做完这些,李常笑重新将小册子收入怀中,看向德顺。 “德顺,替本王将这批葡萄洗净,择日酿酒。” “喏。” 德顺笑眯眯应道,不动声色地啧了嘴,有些期待。 元始十一年,十二月。 鲁王派遣西行的人手归来。 他们带回消息,尤其是关于武威郡之外的风土。 向北是一片连绵的荒漠。 向南是一片河流与沃土,沿途人烟稀少,若是大军赶至,可以轻易攻取。 鲁王颔首,却没急着下令。 他先尝试在安定郡和武威郡,进行躬耕种植。 为此,鲁王特意将咸阳城的农家弟子请来,主持当地农务。 农家弟子起初以为鲁王是痴人说梦,可在翻阅了鲁王手稿后,竟然寻得了几分可行性。 他们来了兴致,于是便在当地住下。 鲁王将得自西域的种子一并带给他们,要他们确定适于耕种的作物。 …… 一眨眼,时间飞逝。 元始十二年,三月。 在农家弟子的指导下,第一批小麦播种。 同月,鲁王将安定郡与武威郡两地的兵马合为一处,按照李常笑留下的战法操练郡兵。 消息传到咸阳,有朝臣弹劾鲁王不臣,元始帝并未在意。 因为鲁王每月都会亲笔书信,将郡中的大小事宜禀报他。 这让元始帝满意之余,对鲁王的喜爱更甚。 元始十二年,五月。 鲁王请示元始帝,得到许可。 他亲自披甲,统率新练的郡兵,还有月氏族人组成的骑兵,向西征讨。 沿路上,时不时遇到小股的匈奴骑兵,还有零散的月氏部落。 鲁王按照出发前与月氏王的约定,斩杀所见的匈奴人,收拢那些月氏族人。 元始十二年,六月。 鲁王部众攻取了显美、日勒、屋兰等六座城邑。 同月,在觻得遭遇匈奴左贤王的部族。 双方的战争眼看一触即发,却因各有顾忌而僵持。 鲁王不愿意早早折损士卒,耽误西行。 左贤王因为不明大秦军马数量,有些投鼠忌器。 于是,两方在各自试探之后,极有默契地选择了休战。 暗地里,左贤王早已派人至匈奴王庭求援。 鲁王同样将此事禀奏元始帝。 元始十二年,七月。 咸阳的圣旨送达。 以显美、日勒、屋兰等六城,设置张掖郡。 张掖郡本为月氏族草场,是上好的养马之地。 在信中,鲁王以每年进贡战马为条件,换取元始帝调派骑兵,击溃匈奴。 元始帝考虑到国内乱局,急需战马,应允鲁王的要求。 元始十二年,八月。 圣旨传下。 九原侯蒙擎亲率十五万骑兵,深入匈奴草原。 袭击匈奴单于孪鞮氏部族。 匈奴始料不及,孪鞮氏部族损失惨重,匈奴单于狼狈溃逃。 一时间,匈奴各族首领摩拳擦掌,欲要争夺单于之位,其中以右贤王呼衍氏最为强势。 消息传出,左贤王丘林氏立即率部赶回王庭。 他的部族实力尚在右贤王之上,自然不会坐视单于旁落。 由此,鲁王再度西行。 一口气吞并了余下四座城邑,收入张掖郡治下。 鲁王为表诚意,将沿途缴获的战马分了两万匹进贡咸阳。 元始帝龙颜大悦,对鲁王的草场之议愈发看好。 他下令由鲁王兼领张掖郡守。 同时,又从田氏故地东海郡迁移十万户百姓至西北三郡。 有了这批新迁的百姓,倒是缓解了西北人力的不足。 元始十二年,九月。 年初播种的那批小麦成熟,而且大获丰收。 鲁王大喜,当即厚赏一众农家弟子。 其中功劳最大的一人唤作许予,鲁王更是封官嘉赏,官曰“司农”。 有此先例,余下的农家弟子更是激动不已。 他们更加卖力地替鲁王在西北三郡推行躬耕之举。 同时,秦国各郡的农家子弟也得知了消息。 尤其是听闻许予封官的消息,大批农家子弟心神向往,纷纷收拾行囊,准备到西北博取功名。 各地农家弟子的迁移,最后甚至惊动了农家贤者,陈辛。 他昔日师从咸阳孟夫子,后弃儒改农,拜师农家圣贤许行。 许行死后,陈辛接掌了农家衣钵。 陈辛思虑再三,决定率领门下弟子西行。 在他看来,农家的未来或许应验在西北。 第198章 只剩咱俩 陈辛入西北,此事在百家中引起极大的震动。 随着秦国一统天下,诸位大贤先后逝世,百家的辉煌日渐黯淡。 相比于旁人,他们对这大势却看得明白。 自秦以后,天下分合初成。 想要再如从前那般行走各国游说国君,已不可能。 唯一的出路,不外乎是让自家变作朝堂之显学,从而绵延万世,与国同休。 各家掌门纷纷出山,赶至咸阳投效秦皇,所图就是这个。 只是,如今看来,唯有法家与儒家那帮人最讨秦廷的欢喜。 法家是咸阳李秦皇氏的支柱。 至于儒家,那是沾了孟圣人和公羊家的光。 比不了,根本比不了! 眼见农家这等大派都将希望孤注西北,其他苟延残喘的小派自然也受了影响。 其中就包括数术家和方技家,两家在秦廷都不算受待见。 若说数术家只是过于高深,那方技家就有些臭名昭着了。 列国并列时,方技家历代掌门投入列国宫廷,对帝王宣扬“长生不死之法”,大兴土木,耗费国力。 受其蒙骗的帝王不知几几,以致方技家被各国朝廷连年通缉。 这派能幸存至今,还是多亏了世代传承的医药之学和房中之术。 陈辛入西北的次日,两家掌门不约而同收拾行囊,紧随其后。 元始十二年,十月。 墨家、名家和杂家同样派了嫡传子弟,进入西北。 鲁王对此来者不拒。 西北广袤,只亏在人烟稀少。 安定郡还好,武威郡和张掖郡就可谓是荒凉。 随着农家新制的躬耕之法推行,鲁王有意将百姓往两郡迁徙。 世代以后,西北也将成为人口繁盛之地。 听闻陈辛到此,鲁王亲自前往拜会,请陈辛出山主持农务。 他事先研究过农家圣贤许行的学说,清楚该如何说服陈辛。 农家所求无非耕桑,以足衣食。 鲁王言辞恳切,答应给予农家子弟一应便利,其中就包括土地与屋舍。 陈辛见师尊生前的主张得以遵奉,一时竟痛哭流涕。 大悲大喜过后,陈辛答应了鲁王的请求。 同时,他还将许行撰写《神农》二十篇献上。 其中有不少是源自上古农官的传承,对如今的西北而言弥足珍贵。 元始十三年,一月。 匈奴单于病逝。 左右贤王为夺取单于之位争斗不已,其余匈奴诸部也卷入其中。 一时间,大秦北关少有地安定了下来。 蒙擎为加赶北长城修筑进度,授意麾下的监官严加催促。 军令传至,徭役民夫的日子更苦了。 每日死于徭役者,少时数百,多则上千。 元始十三年,四月。 终南山。 这日,辰时。 李常笑从榻上起来,走到草庐外。 屋外很是静谧,却莫名有些空落,总觉得少了什么。 他转头看向隔壁的屋子,发现门还掩着,莫非德顺这家伙赖床了? 李常笑心里疑惑,走到门前时,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德顺跟了他四十载有余,据他了解,这老家伙可没有懒怠的毛病。 李常笑心里想到某种可能。 他短暂滞了片刻,随后将门推开,呼唤道。 “德顺。” 门开了,却没人回应他。 只有一道身影静卧着,已经没有动静了。 李常笑缓步上前,最后在床榻旁坐下。 德顺面露安详,体型却没有什么变化,显然自己早把功力散干净了。 李常笑眉头轻舒,眼底有些失神,低喃道。 “下辈子学机灵些,若再被送去皇陵,本王可救不到你。” 说完,他两眼紧闭,默念“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霎时间,德顺的体内忽然有一抹光团飘出。 无数道场景的片段在上面变幻,李常笑甚至看到了自己。 随后,金色的丝线牵引着光团朝地下飘去。 许久之后,李常笑睁开眼。 发现白龟不知何时到来,圆滚滚的龟身趴在他两腿。 李常笑轻抚着龟壳,语气中带着无奈,还有几分自嘲。 “往后,只剩咱爷俩了。” …… 元始十三年,五月。 应龙川侯赵佗之请,庐江王与闽中王出兵南海郡。 赵佗亲自统兵,与南海王麾下的大军对峙。 暗地里,他又指示昔日南越部族的人发动叛乱。 元始十三年,七月。 在内外夹击之下,南海王麾下的士卒哗变。 赵佗大败南海王的亲卫,追击至番禺,俘虏了南海王。 因南海郡偏远,秦廷不能辐及,消息并未传出。 赵佗软禁南海王,彻底接管了南海郡上下。 为报答二王出兵的恩情,赵佗将南海王搜刮的金银和府中的美人献于二王,作为报答。 元始十三年,九月。 到了交纳赋税的时候,各郡都能足数上缴。 在这之中,西北三郡给了元始帝最大的惊喜。 不仅收上来的田赋远超从前,就连进贡的物品都简在帝心。 那是一种唤作“安息香”的西域香药。 元始帝用过这种香药一次就彻底迷上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如今年过四旬,加之久居深宫,身体情况都不如从前。 平日里为朝政所扰,时常会有精力不足,昏昏欲睡的疲倦感。 鲁王进贡的“安息香”,具有开窍清神的功效。 在香薰之下,元始帝又找回了那种头脑清明的感觉。 这对元始帝来说,才是最为重要的。 他当即下旨,将“安息香”纳入进贡的名单。 同时厚赏鲁王,将西北三郡正式纳为鲁王的封地,郡守由他任命。 朝堂众臣对这道圣旨却没有多少异议,甚至还同情起鲁王。 在他们看来,西北多荒漠,时常还遭受匈奴骑兵的骚扰,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即便地域广袤,依旧没有什么价值。 武威郡。 鲁王领旨谢恩,亲自送走了使者。 虽然圣旨并没有给他实际的好处,在鲁王看来却十分必要。 从今往后,他这西北三郡就占据了名分大义。 第199章 大秦寒冬 元始十三年,十月。 数术家首领,司天官石任进言。 他夜观天象,今岁将有极寒,恐坏了收成。 鲁王闻之,大为重视。 一方面是石任的身份,他是数术贤者石甫的后人,身怀家传《天文》八卷,对星象之学颇有研究。 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收成。 这年来,大量的百姓迁入西北三郡,倘若闹了饥荒,无疑会影响鲁王后续的计划。 于是,鲁王又将陈辛师徒一并召来,共同商议对策。 约莫三日,陈辛师徒从许行的《神农》中寻了个办法。 “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 考虑到燃火的耗损,他们改易其法,提出了“饰以毡皮”和“地窖燃火”。 这时候,鲁王麾下的月氏族人适时建议,“以马粪燃”,这些举措得到了农家师徒的认可。 见麾下达成一致,鲁王当即下令,全郡范围配合,郡内府库列支,务必月内完成“棚”的构造。 同时,鲁王也没有忘记将极寒的消息递给元始帝。 投桃报李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元始帝待他不薄。 消息传到咸阳,元始帝将钦天监的监正喊来,询问天象。 监正同样运用自家的观星之法,并未观察出什么异样。 出于谨慎,监正并未把话说死。 同样地,元始帝没把路走绝,当即下令各地储存冬粮。 时间一晃而逝,到了十二月。 刺骨而凛冽的霜锋席卷了大秦各郡。 除去南部四郡,其余郡县皆有暴雪降下。 城中,百姓们由于事先的吩咐,倒是囤了些粮食。 各郡诸侯碍于咸阳朝廷,将府库中的储粮留到集市上一部分。 一时间,大秦上下无不称颂元始帝的先见之明。 元始十四年,一月。 极寒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 有些人家的粮食已经消耗殆尽了,只得冒着寒风上山,看看能否寻些野菜果腹充饥。 西北三郡,许多百姓家里的粮也见底了。 鲁王当即下令,大开粮仓,分放粮食。 不过,这粮却不是送的,而是借的,待秋后收成需要归还。 百姓却不管这些,能够活下来,鲁王在他们眼中就是顶顶的大善人。 那粮食,也被逐渐传成了“信粮”,信义之意。 元始十四年,二月。 又一月过去,被迫出门寻活路的百姓越来越多。 然而,山上的野菜和野果早已被挖空。 元始帝月前下旨放粮,甚至从关中和敖仓的粮库调了近百万石粮食,运往各郡。 粮食送达,第一时间落入诸侯王的手里。 如此大寒之下,粮食就是安身立命的宝贝,诸侯克扣了些,才转到饥民手中。 良心好的只扣下三成,良心差的只留下三成。 到了县邑,再盘剥一番。 最后真正落在百姓手里的,已经十不存一。 其结果可想而知。 元始十四年,三月。 极寒依旧没有化去的迹象。 沛县。 县尉刘赤纠结了自己的诸位好友,商量对策。 他们泗水郡,得益于穆王仁慈,状况在大秦诸郡中算是不错的。 即便如此,持续了三个多月的寒冬,依旧让他们感受到了疲惫。 若不加以制止,只怕昔日陈涉叛乱的局面再度爆发。 到那时,他们这些大秦官吏必将成为祭旗之人。 商议再三,最后还是吏掾萧归给了主意。 由他、刘赤还有狱掾曹随三人联合,将沛县县衙的粮,还有县兵的粮,暂且借用。 只要瞒县令几日,即便过后发现,县令为了保命也只能帮着隐瞒。 至于粮仓的亏,秋后再补上便是。 刘赤觉得主意不错,拍板决定。 …… 三川郡,孟津。 熊彰同样走出家门,他家的粮食也快告急了。 早先,熊彰还能靠着武力,进山捕捉些猎物,带回家中,后来平阴县的县兵据守山道,不允百姓进入,他也只能坐吃山空了。 熊彰前日听闻平阴县尉招募乡勇,这才决定去投奔。 想到家里的虞氏,还有自家的一对儿女,熊彰的心里愈发急切。 半日后,到达县衙。 熊彰凭借过人的武力,先后打倒五十余名县兵,最后惊动了县尉。 平阴县尉宋易听闻熊彰,又派左右亲卫较量。 短短两个回合,他的亲卫就落败了。 宋易大喜,确认熊彰的照身帖无误后,当场提拔他百将,从此担负他的护卫之责。 随后,宋易取了三十石的粮食,算作熊彰两个月的俸禄。 熊彰将粮食送回家中,自此便在平阴县尉府住下。 月中,秦国各郡开始有叛乱出现。 诸侯王凭借麾下郡兵,对起义百姓进行血腥镇压。 一时间,各郡百姓死伤无数。 郡治诸侯坐镇的城邑还能维系秩序,那些偏远的县邑已经发起了暴动。 元始十四年,四月。 极寒开始有了减弱的迹象。 只是,地里的收成因为连月的寒冬受损。 摆在百姓面前的,只剩下饿死和起义这两条道。 起义军的规模空前壮大,甚至冲出了县邑,蔓延到了全郡。 诸侯王麾下的郡兵也有了哗变的迹象。 终于—— 元始十四年,五月。 噩耗传至咸阳。 东郡的王府被攻破,东王李宣理兵败被杀。 元始帝闻之大怒。 当即下令武安侯白刃出兵东郡,势必剿灭叛军。 当天夜里。 宫中忽然传出元始帝昏厥的消息 雍丘侯章烈领受皇命,调动虎卫与虎骑兵进入咸阳,控制局面。 太子李孝基第一时间赶到宫中。 元始十四年,六月。 白痕麾下的关中秦卒到达东郡。 凭借精锐的兵甲,还有过人的战力,短短七日就击溃了郡内的数万叛军。 然而,秦国的局势却没有因此好转。 很快又有两位诸侯王被杀,分别是胶东王与济北王,两郡之地相邻。 这次却不是起义军,而是郡内县尉组织的县兵。 两位王爷的身死,造成的轰动远远大于最开始的东王。 因为胶东王不是旁人,乃是元始帝的第三子,显赫于旁的宗室。 元始帝好不容易清醒,又听闻噩耗,病情再度加重了。 白痕则率领麾下的士卒,攻向济北郡。 …… 终南山。 李常笑忽然一阵心悸。 脚下的扈阳峪漫出金光,宛若排山倒海,声势惊人。 一道古朴的文字出现在他脑中。 “龙蟒出,天下乱。霸王绝,赤帝现。” 见此,李常笑悠悠起身。 他摊开右掌,朝屋中虚握。 下一秒,一把银亮的宝剑飞出,落在他手上,赫然是惊鸿剑。 “嗡嗡嗡” 李常笑轻拭剑身,宝光如莹,回映着一张清冷的脸。 第200章 大乱之世 李常笑将惊鸿剑收回剑鞘。 这时,白龟慢悠悠地爬着过来。 它的背上还顶着两段藤条,两只眼睛人性化的眨了眨,意思不言而喻。 李常笑无奈点点头,“行,带上你一并。” 白龟大喜,鼻孔往外冒着气,“呼呼呼!” 李常笑看着它,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 “小五,那些丹药也带上了?” 闻言,白龟有些得意地抖了抖身子。 它手臂一缩,立时就有一个又一个小药盒从龟壳里滚出来。 “至宝丹”“八风丹”“牛黄金虎丹”…… 李常笑看着滚出的玉盒,如数家珍地点出名字。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点头,“嗯,小五,再收回去。”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朝屋里走去。 只留白龟在原地,一脸懵逼。 …… 元始十四年,七月。 济北与胶东两郡的叛军兵合一处,隔着济水拦截秦卒。 一时间,战局陷入僵持。 各地的叛乱依旧不止,只有少数兵力雄厚的王爷得以稳住局面。 …… 大秦,三川郡。 这些日子,三川郡的叛乱同样很是猛烈。 北面的渑池和新安,还有南面的梁县,都被起义军先后占领。 前些年三川王提高赋税,早已引得民怨沸腾,如今一朝爆发,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若不是靠着麾下郡兵护持,三川王恐怕将成为大秦史上,第一个被暴民活活吊死的诸侯王。 平阴县。 这夜,县尉宋易聚集一众亲信。 在场的除了熊彰,都是宋易尚在微末时亲旧和至交。 众人入座后,宋易命熊彰率领府上的士卒在府外待命,不得让旁人靠近。 屋内点起烛火,人影幢幢,举杯对饮。 不多时,一阵豪言壮语响起。 “誓同生死,成王霸业!” 宋易等人不知道的是,熊彰的耳力一向过人。 他将里屋的对话听得清楚,立刻就反应过来。 “县尉要反!” 念头闪过,熊彰转身就要走。 他只是取了些粮食,犯不着卷入谋反的破事,那是抄家掉脑袋的! 可惜,世事往往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 县尉府前的街角,两排火光亮起。 随着一声冲天的吼声。 “宋易谋反,随本县清剿叛逆!” 全副武装的士卒从暗处走出,手中的兵器碰撞,发出了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像是索命无常来袭。 面对眼前如潮的县兵,熊彰心里暗骂。 “娘嘞!晦气!” 这下,他怕是跳进孟津都洗不清了。 无奈之下,熊彰只得提起手中的长枪,运起内力叠加其上。 一股霸道卓绝的枪势冲天而起。 “铿铿铿” 枪尖在地面滑动,旋即舞起了枪花飒飒,伴随着巨响。 “轰!” 铺天盖地的碎石升起,旋即向着四周飞射去,其目标赫然是那群县兵。 府中的宋易等人听到了动静,纷纷提着手中的武器出来,正好撞见了熊彰身化鬼神的那一幕。 宋易大喜,高呼道。 “熊兄弟,宋某来助你!” 他身后的县尉府高手同样冲了出去。 熊彰强忍下骂人的冲动,整个人身形一动,便朝着面前的县兵杀去。 “力拔山兮” “气盖世” 磅礴的罡气萦绕周身,体表的青筋宛若盘龙怒吼,熊彰手中的枪砸落地面。 铛铛裆! 下一秒,面前的青石板露出了裂痕,紧接着就如蛛网向外蔓延。 近处的县兵抵抗不及,豁地被如潮的声浪震晕了过去。 其余人等则是纷纷丧了胆魄,下意识地后退,一身文人官袍的县令就暴露了出来。 熊彰唇角冷笑,暴起刺向了县令,恍若无人之境。 县兵足有千人,却无一敢阻拦。 只能眼看着长枪贯穿血肉,最后转刃倒抽而出。 “砰!” 滚烫的鲜血洒落,正好溅了熊黎满身。 他的模样渗人得紧,手里提着一颗头颅,怒吼道。 “贼酋伏诛,何人敢拦我!” 说这话时,熊黎全身沐浴在鲜血里,束好的长发披散开来,在风中凛凛,令他的模样显得更加可怖,恍若地府爬出的鬼神。 面前的县兵彻底丧失了胆气。 “哗啦!” “哗啦哗啦!” 不知是谁带头,丢下手中的兵器,抱首蹲伏。 数息的功夫,方圆百米的县兵全都卸去了兵甲。 哪怕县令的亲信,同样没有例外。 宋易缓缓收回手中的兵器,倒吸了口凉气,转而狂喜起来。 他走到熊彰身旁,激动道。 “熊兄弟,此番你立了大功。” 一提起这茬,熊彰眉头的青筋更甚。 他转头看了宋易一眼。 只是一眼,就让宋易觉得自己仿佛变化成了枯骨,被踏在脚底。 所幸熊彰很快移开了目光,顾自背着枪,朝县尉府走去,是准备清理血迹。 宋易好不容易缓了过来,一摸后背,不知何时已经全湿了。 他擦去眉头的汗水,转头看向周围的士卒,吼道。 “今三川王无道,诸君可愿随本尉,替天行道,以正清明!” 话音刚落,县尉府的士卒先应声。 “三川无道!” 随后,那些投降的县兵也加入了其中。 …… 翌日。 平阴县改易旗号,加入了轰轰烈烈的三川叛军中。 消息传至洛阳,三川王李宣廊的脸都绿了。 平阴处三川腹地,距离洛阳不过百里,阻遏了三川郡到河内郡的险道。 为此,三川王特命心腹担任县令,谁曾想到还是被起义军占领。 三川王大怒,当即发兵攻打平阴。 第201章 宋易身死 宋易打出反旗后,立即派出使者与西面的义军打通关系。 同时,他收拢县衙府库的兵甲,大肆征募乡勇。 短短三日,就拉起了一支人数在四千的新军,加上县邑原有的三千县兵,统共七千,号称两万。 听闻三川王来犯,宋易当即任命熊彰为都尉,带兵抵抗。 元始十四年,八月。 三川王的将军马佑统率两万郡兵进发。 熊彰知敌众我寡,唯有出奇制胜。 他亲点五千披甲之士,带上县邑武库中的城防器械,埋伏半路。 果不其然,马佑及麾下的郡兵经临此地,就遇上伏兵投射火矢,又有大型连弩收割性命。 慌忙中,马佑的将旗被烈火点燃,熊彰趁势高呼,“马佑已死”,大乱秦军士气。 待火势蔓延,熊彰亲自统率千人,冲入秦军阵中,斩杀士卒无数。 不到半日,余下的郡兵缴械投降。 马佑兵败的消息传出,各县义军振奋无比,知三川王大势已去。 至此,其余忠于秦廷的县邑也纷纷打出反旗。 只三川郡这一郡之地,就有十数支义军并立。 三川王进退不得,只得死命防守洛阳,同时寄希望于朝廷援兵。 同样的场景在山东与淮南各郡时有发生。 …… 咸阳,秦皇宫。 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元始帝的身子稍有恢复,至少能够重新理政了。 见秦皇归来,那些藏于暗中的鬼魅,各自收起了心思。 元始帝重掌朝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将全城兵权交由陈留伯王陵执掌。 其中就包括黑冰台麾下的虎卫和虎骑兵。 章烈则被勒令回府,美其名曰安养,实则是元始帝对他监察不力的一种冷落。 雍丘侯府。 子夜。 章烈睡得正酣畅,忽然有一张手掌落在他脸上,硬生生将他从梦中揪醒。 “嘶!!” 伴随着一阵凄惨的叫声。 章烈大喊着起来。 他用手捂着脸,脸颊的部位已肿起了大包。 章烈愤怒地扫视卧房,想要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 才刚抬头,就看到一位戴着斗笠的男子老神在在地坐在床榻对面的木椅上。 章烈连声喝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侯府!” 话音未落,面前的斗笠男子忽然起身。 他脚步虚踏,瞬息到达章烈面前,一把将他整个人提起。 不待章烈反应,沙包大的拳头就如流星雨般落在他脸上。 “邦邦邦” 拳拳到肉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章烈挣扎着想要回击,发现自己丝毫动弹不得。 随着痛感蔓延,章烈逐渐冷静了下来。 普天之下,大秦境内,能够揍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的,也只有—— 眼前这斗笠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章烈想明白了来由,知道今天这顿打他跑不了,干脆选择默默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 鼻青脸肿的章烈重新被丢了回去。 斗笠人背过身子,走到桌前坐下,熟练地给自己倒茶。 “呼~” 章烈调息片刻,起身到他面前,恭声道。 “章烈参见靖王。” 许久之后,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 “今夜之事,黑冰令不会记恨本王。” 章烈苦笑,“章烈办事不利,理应受之。” 李常笑转头看向他,斗笠下目光如炬,有些恨铁不成钢。 “遥想当年,铁鹰出,则列国溃散。而今,本王不见其势,只知秦皇鹰犬。” 刚说完,李常笑忽然想到什么,拱手称贺。 “对了,还有雍丘侯,章侯爷。” 章烈听得“侯爷”二字,整张脸“唰”地就红了。 这时,屋外有家仆闻讯赶来,询问情况。 章烈连忙吼道,“本侯无碍。” 李常笑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小口嘬着。 章烈却老老实实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子一样。 李常笑想起此行的目的,问道。 “山东与淮南诸郡的叛军头目,你可有情报。” 章烈一愣,旋即有些惭愧,“王爷见谅。自陛下分封以来,黑冰台受命退居关中,所以……” 所以是没有! 李常笑顿感头大,合着他是白来了一趟。 于是又换了个问题,“陛下昏厥那段时日,朝中可有异样?” 章烈犹豫了一下,随后朝着床榻走去。 他从墙角的暗格中取出一封秘卷,神色郑重地呈了过来。 李常笑有些疑惑地摊开,发现里面是记录的是曹国公与二皇子往来的书信。 内容可谓是大逆不道。 “陛下知道么?” “不知。” “行了,本王知道了。” 李常笑将秘卷放下,转身朝屋外走去。 临行时,他忽然转过头,正色道。 “黑冰令还需狠厉些,我等都是刀尖上舔血过来的,不必低声下气。” 说完,整个人便化作灰烟消散在原地。 …… 当天夜里。 曹国公府传来阵阵惨叫。 二皇子府被一场大火焚毁。 翌日。 曹国公蒙远遇刺,蒙氏一族嫡系死伤惨重。 元始帝大为感伤,亲派太医前往救治,要曹国公好生休养。 同时,他卸去了曹国公的太尉之职,交由心腹将领崇虎接任。 二皇子并未受伤,却在避火时摔断右脚,成了跛子,彻底与皇位绝缘。 元始十四年,九月。 南阳郡,丹水。 这是一个月以来李常笑所到的第三个郡。 其间,他顺着天机草的指引,出手斩杀了其中一位身负龙蟒之命的义军首领,名为共敖。 从本心来说,李常笑当然是想尽快寻得“霸王”与“赤帝”,正本清源,永除祸患。 可随着大秦龙脉紊乱,天机对二者的屏蔽有增无减。 李常笑只能硬着头皮逐郡县排查。 同月,济北郡。 白刃率部绕过平原,攻占了北面的着县和漯阴,成功剿灭最后一支叛军。 胶东郡的叛军首领出城投降,想要求得生路。 未曾想,白刃直接下令屠城。 济北和胶东两郡百姓死伤无数,顿时激起了周围郡县对秦廷的敌视与憎恶。 三川郡。 各路起义军云集,洛阳沦陷。 仅仅半月,城中的士卒便大开城门投降。 义军蜂拥城中,将本想扮作女装潜逃的三川王擒获。 他们将三川王押到城池中央,当着全城百姓的命将他斩首,用以平息民愤。 在这之后,各县的义军首领聚集到一起,商议会盟之事。 眼下三川全郡之地都落入他们手中,三川义军想要更上一层楼,避免被剿灭,最妥善的做法就是整合全军。 可真到了选盟主的时候,营帐又陷入了各自不服的局面。 其中以宋易最有胜算。 宋易麾下的平阴义军是最先进城的,就连三川王都是他们抓获的,盟主理应由宋易担任。 话虽这么说,可人心似海,深不可测。 宋易一时间落入众矢之的。 其余义军首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率部将他围杀帐中。 第202章 霸王现世 洛阳城中。 熊彰与麾下的士卒停在营外,身边是其他几支义军。 能够进入大帐的,只有诸位义军首领及亲信。 熊彰本还在与同袍说笑。 忽然,他听到了帐中传来了声音。 即便声音很浅,他却听出那是兵器碰撞的声音。 有异动! 熊彰心头浸提,拔出了腰间的青铜剑,下令道。 “随吾进去!” 身旁立即就有其他几位义军将领拦截。 熊彰没有留手,一人一剑,全数斩杀当场。 随后,熊彰从副将手中接过长枪,运起身法大步朝着营帐的方向冲去。 营外的义军士卒陷入了乱战。 由于天色昏暗,不只是平阴县,其他几个县的士卒也在相互攻伐。 一时间,如雷的喊声弥漫在城中,甚至传到了营帐里。 紧接着,一道黑影冲进营帐,掀起铺天烟尘,引得一众首领连咳不止。 待烟尘散去,他们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身高八尺,面相魁岸,一看就是位猛将。 立即就有首领怒喝,“大胆!安敢乱闯营帐,来人,拿下。” 话音刚落,就有手握兵器的士卒朝熊彰靠近。 熊彰循着帐中的血腥味,目光扫视,最后停在角落的那些尸体上。 赫然是宋易以及他的几位亲信。 熊彰面色发冷,缓缓提起手中的长枪。 …… 半刻钟后。 熊彰沐浴着鲜血走出。 手中的长枪刺着一颗颗头颅,串成了丸子。 他运起内力大吼。 “停手!!” 这一吼,直接将场上士卒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那些义军首领死不瞑目的样子。 熊彰轻轻提转枪锋。 “唰” 首领们头颅直接倒飞了出去,在一众士卒身前炸开。 说到底,这些士卒大多出身低微,何时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 除了极少数生起报复的心思,其余早都吓破了胆。 “贼人,纳命来!” 随着阵阵怒喝,数百人手握兵器冲向了熊彰。 熊彰轻轻挥舞长枪,迎面杀了去。 又过了一刻钟。 熊彰身上的鲜血更甚,脚边却是倒了一排又一排的尸体。 他睥睨地望了一眼周遭的士卒,却无人敢与他对视。 见此,熊彰将长枪扛在肩上,转身喊了句,“收兵!” 那些来自平阴的义军立即跟了过去。 只留下其余义军在原地。 翌日。 熊彰走出大帐,却看见面前密密麻麻跪了无数士卒。 他心底错愕。 下一秒,那些义军仿佛事先演练过,齐声道。 “恭迎熊将军入主三川!” 很快,近处的平阴士卒将郡守的大印呈递到熊彰面前。 熊彰目光闪烁,眼中的意味不明。 许久之后。 他伸出手,将那郡守大印接过,高高举起。 见此,士卒们当即欢呼。 “熊将军!” “熊将军!!” 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势惊人。 熊彰眉头轻挑,似乎这种还感觉还不赖。 与此同时。 咸阳。 元始帝忽然胸口发闷,面露痛苦。 随身的太医立即上前,将事先准备的玉泉护心丸递上。 这是昔日“扁鹊”留下的禁方之一,可以化解肺腑郁气,奈何药材稀罕,宫中不过只藏了几颗。 药丸入腹,元始帝的脸色红润了些许。 他双目紧闭,神情依旧痛苦,沉声道。 “传陈留侯入宫。” 不多时,王陵进宫。 大太监轻声将元始帝唤醒。 元始帝强行振作,看向王陵。 “陈留侯,朕欲兴兵山东,驰援武安侯,爱卿可有人选。” 王陵躬身一礼,“陛下若不弃,老臣愿领兵平叛。” 谁知,元始帝却摇着脑袋。 “爱卿年事已高,是少有的忠君之臣。朕亦不忍,爱卿不若另择旁人。” 闻言,王陵面露思索,而后有些犹豫地开口,“臣之长子可往,璋儿得岳丈亲传,兵法之能不在某下。” 元始帝有些惊讶,想了想,说道,“爱卿之子骁勇,久在北关,朕以为可。” 说罢,他看向身旁的大太监,吩咐道,“传朕旨意,以王璋为将,统领十万北关军士南下平叛。” “喏!” …… 长沙郡,湘县。 一处叛军营帐中。 帐外迷雾缭绕,方圆十米皆不可视。 李常笑手中提着剑,他面前有一位被拍晕的义军将领,吴未。 与其他叛军不同,吴未是根正苗红的王族后人,祖上是昔日吴王的子嗣。 在分封之前,他曾经当到郡尉一职。 又是一位身怀龙蟒之命的。 李常笑背后的惊鸿剑稍稍震动,面前的吴未身首异处了。 “滴答” 隐隐有血滴落下,令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李常笑浑然不在意,身形一闪,消失在营帐中。 湘县郊外的一处荒山。 白龟懒洋洋地靠在原地。 李常笑出现在它身后。 这是,一道璀璨的金光自远处升起,最后化作了一位手握长枪的金色巨人。 那金色巨人浑身散发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桀骜,手中长枪翻转,“唰”一下飞刺了出去。 李常笑微微皱眉。 他知道,这是霸王命弦显化的结果。 “看来熊彰已经露面了。” 李常笑轻拍身下的白龟,“走,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白龟吹了一口气,下一秒伸出四肢,前后并用爬着。 一人一龟的身形迅速移动。 那速度,比大宛产的汗血宝马还要快几分。 元始十四年,十月。 白刃接连平定了临淄和琅琊的叛乱。 昔日齐国的郡县,外加东郡全都落入他的手中。 白刃经过沿途的郡县,便下令就地搜罗粮草,供应前线的士卒。 三川郡,洛阳城。 熊彰在众人的推举下,成为全体三川义军的首领。 他当即整肃军备,随时准备迎战。 六日后。 白刃麾下的士卒抵达颍川郡。 沿路上,颍川义军被关中秦卒打得节节败退。 义军首领更是重伤而归。 无奈之下,颍川义军向邻近的三川郡救援。 三川诸将对白刃的凶狠早有耳闻,纷纷心生退意,规劝熊彰按兵不动,积蓄实力。 熊彰却坚持援助。 他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倘若颍川义军被灭,下一个就轮到三川郡。 哪怕熊彰自诩勇武,依旧不觉得他能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力挫秦军。 更何况,那是凶名赫赫的武安侯白氏。 第203章 骑兵战阵 熊彰点兵起将,即日便要赶赴颍川郡。 三川义军统共加起来,人数超过七万,只是其中披甲之士仅有不到半数。 熊彰在全郡范围搜罗,最后不过凑齐了三万士卒的兵甲。 此番出征,他只打算带上这三万人。 麾下的将领连连劝止,熊彰心意已决,所谓“合军聚众,务在激气”,倘若士气到位了,兵甲之众倒算不得什么。 出兵前夜,熊彰趁夜离开大营,朝孟津赶去。 熊彰赶到时,屋中的人已经歇下了。 他走到里面,推开了一扇门。 立时就有如雷的鼾声传来,再一看,竟是两小子横七竖八卧在地上。 熊彰见了,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他的长子熊郢,还有幼子熊梁 随后,熊彰轻轻将门掩上,走到平日用膳的桌前,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放在上面。 里边有些许碎银子,足够他们娘仨儿支撑些日子。 做完这些,熊彰走到虞氏屋里。 这婆娘睡得迷糊,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熊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搂住,软玉般的温润,还有发丝的馨香都让他觉得安心。 这时,虞氏忽然翻了个身子。 绝美的脸蛋正好埋在熊彰怀里。 熊彰温和一笑,替虞氏换了舒服个姿势。 做完这些,他重新走到堂前,提笔在纸上写下: “鱼儿,俺老熊去干大事了!” 字迹歪七扭八,比那爬行的泥鳅还要磕碜。 熊彰将纸条叠好,踏着月色返归军营。 …… 元始十四年,十一月。 颍川东面的新郑、苑陵、长川全都落入秦军手中。 义军首领孙兴据守阳翟,阻遏城下的秦军。 白刃沿途经历大小战役十三,未尝一败,心下对起义军不免轻视了几分。 恰巧朝廷的圣旨传达,王璋麾下的秦骑南下回源,更是让白刃多了底气。 他大举抽调民夫,用以搬运粮草。 三日后。 阳翟南面的颍阴与颍阳先后投降。 颍川义军的粮道彻底断绝。 一时间,城中人心惶惶。 白刃调来攻城器械,准备破入城池。 这时,秦军后方同样传来噩耗。 粮草被劫! 上党郡的赵国宗室赵篆攻入东郡。 白刃即命副将率军回援,他亲自督战颍川。 半日后。 阳翟的城门被攻破。 白刃率领麾下的秦卒闯入。 颍川义军首领自知不敌,沿途烧毁城池,只为拖延秦军的步伐。 漫天的黑烟,噬人的火蛇将秦军各部阻拦开来。 一时间,白刃失去了对战局的掌控。 与此同时,一支疾行的士卒从阳城赶到。 正是熊彰。 他身后的士卒却是比出征时还要多了不少。 这其中大半是昔日魏国士卒的后人。 阳城是熊彰之父,魏大将军熊黎生前的封邑。 熊彰率部抵达阳城,表明身份,立刻就收获了那些魏国遗老的支持。 他们捐钱捐粮,鼓动当地青壮参军,硬生生拉起了一支人数过万的军伍。 熊彰沿途继续收拢魏国子民,麾下的士卒不断壮大。 如今兵强马壮,熊彰的信心更是增添了不少。 远远就瞧见城中的黑烟,熊彰知道时机正适,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 阳翟城中。 由于副将抽调士卒的缘故,驻守城外的秦军规模仅有万人。 熊彰率领身后那支临时组建的千人骑兵,直接向秦军阵营发起突击。 他手执长枪,怒发冲冠,身后士卒受他感染,同样迸发出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短短两轮冲击,城外秦卒的防线就被硬生生撕开裂口。 熊彰麾下的义军破入城池。 与城中的义军一起,围杀秦卒。 很快,后方义军入侵的消息传入白刃那。 白刃皱起眉头,隐约间感觉不妙。 心急之下,他率领亲卫后撤。 对面的义军首领窥见端倪,当即怒吼。 “援军来了!弟兄们随本将杀回去!” 霎时间,场上的局势逆转。 秦军士卒的优势同样在瞬息间被蚕食,尤其是当他们看清主帅后撤。 另一边,熊彰及麾下的骑兵在前头开道,破开了秦军阵仗无数。 他仿佛天生就精通骑兵战法,哪怕在火势重重的情况下,都能快速找到秦军防守的破绽。 秦军军心本就动荡,如今就连战争都被摧毁,立时就像眉头的苍蝇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 前头的熊彰忽然拍马停住。 远处的硝烟中,同样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一名身穿黑甲,手握长剑的将领走出。 他出现的那一刻,四周的空气为之凝滞,肃杀的气息迅速弥漫。 熊彰身后的义军将领脸色变化,神色凝重道,“将军,这是秦国当代武安侯。” 闻言,熊彰举起长枪,指向面前的白刃,眼中满是轻蔑。 “不过是蒙受先人福荫,,算不得什么。” 若是白漠生在世,他还忌惮几分。 至于其后人,在熊彰看来成不了气候。 熊彰的话白刃全都听到了,尤其是“蒙受先人”,这深深刺痛了白刃。 他心头怒意大起,拍着马冲了出去,势要斩杀面前这狂妄小儿。 熊彰见状,眼底微不可查闪过轻蔑。 他同样高举长枪,发令道。 “随本将冲破秦贼!” “喏!!” 霎时间,熊彰身后的骑兵战意大起。 他们怒吼着,仿佛化作了一道金色的战车,碾碎一切。 白刃脸色大变。 如此阵仗,他只在昔日的铁鹰锐士身上见到。 那是靖王与他曾祖白漠生一起训练的精锐。 “区区逆贼,怎么……” 白刃失神了片刻,很快恢复冷静。 他高举长剑,运起内力吼道。 “大秦虎狼,铜兵阵!” 话音刚落,身后的秦卒步兵同样提起铜盾,堆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关。 与此同时,熊彰已经杀到了白刃身前。 手中的长枪猛地朝着白刃的面门砸去,像高山一样压了下来。 白刃同样持剑抵挡。 “轰——” 一道剧烈的响声传来。 白刃只觉得两手瞬间被巨力给扭断。 家传的内力功法运转到了极致,却还是难以招架。 熊彰同样牙关紧咬。 他大吼一声,两臂青筋暴起,整个人的模样都狰狞了起来。 最后,白刃口中溢出了鲜血。 身下的战马却遭不住了,四肢直接被巨力压断。 白刃失去重心,在下坠前的一秒反身退去。 足足十余步之后才稳住身形,可是剑却掉了。 熊彰见状哈哈大笑。 他纵身从马背跃出,枪头飞舞在空中,如同一颗颗忽隐忽现的银色星星。 白刃眼见无力,只得硬着头皮用两手去借助那雪花飞枪。 很快—— 他整道人影直接被击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同样,熊彰的那支骑兵直接踏破了秦军的大阵。 这是第一次。 秦人见识到了骑兵的破阵战法。 第204章 镇压霸王 熊彰跳下马,走到白刃的面前。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两手抱起长枪,朝着白刃心口的部位刺下去。 “唰啦” 长枪将白刃洞穿,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胸口射出,溅了他一脸。 随后,熊彰把白刃的首级斩下,提在手中,怒吼道。 “武安侯已死!!” 吼声传出,那些本还在作战的秦军士卒转过来。 正好看到白刃的头颅被熊彰提在手中。 有秦将痛声呼喊,“大将军!” 反观义军,他们的士气大为振奋。 战争的天平在这一刻彻底倾斜。 即便如此,余下的秦卒没有投降的。 他们与那些郡兵不同,大多是关中子弟的,心里对秦国最为忠诚。 哪怕战死当场,都不能投降面前这批反贼。 见此,熊彰神色微动。 他重新提枪,发令道。 “冲阵!!” …… 不知过了多久。 偌大的阳翟,入目所见尽是断臂残肢,耳畔还有血泊中士卒的呻吟。 不时有义军士卒穿行,有的在拖拽尸体,有的则是清理伤口。 颍川王府。 熊彰与颍川义军首领孙兴对坐。 二人的座次却有讲究,明明是颍川,坐在主座的却是熊彰。 即便如此,那些颍川的将领却没有懊恼的神色。 相反,他们看向熊彰的目光中满是敬佩,隐约还有几分火热。 眼前这可是大破秦军,甚至斩杀大秦武安侯的猛士。 熊彰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无比高大。 若说这世间谁能推翻秦廷,非熊将军莫属。 …… 武安侯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出。 天下皆惊。 尤其是听说,他死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手里。 各地的义军纷纷沸腾。 尤其是早先被武安侯平定的济北、胶东、临淄、东郡等七郡。 那些义军叛逆死灰复燃,他们焚烧粮仓,不要命地冲击前线秦卒。 一时间,剩余的关中秦卒人数不足,只能勉强维持局面。 所幸,王璋麾下的北关秦骑赶到。 他沿路先后平定了恒山郡与巨鹿郡的叛乱。 那些溃散的义军,闻讯纷纷赶到颍川郡,投奔熊彰麾下。 熊彰底下的势力迅速壮大,很快辐射到了周遭的砀郡、陈郡、南阳郡,成为秦国境内势力最大的叛军。 泗水郡,沛县。 刘赤在几位至交的帮助下,斩杀县令自立。 沛县父老乡亲自发投奔至他麾下。 短短数月,泗水郡北面全都为他所占,也成了一支颇有威望的义军。 刘赤在听闻熊彰的事迹后,同样生起了抱团取暖的心思。 他当即派遣使者,前往颍川郡。 …… 南阳郡,郦县。 李常笑与白龟昼夜赶赴。 白刃死讯传出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颍川郡。 李常笑手中的天机草绽放光亮,遥遥指向某处。 如今看来,熊彰斩杀了白刃,他的霸王命弦彻底凝聚,天机已经无法将他掩藏了。 李常笑的手轻轻一招。 一片墨绿色的叶片忽然出现在他手中,摸着还有些扎手。 叶片的背面写着:内史人氏,白刃。 李常笑望着手中的叶片,回忆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不由低喃。 “真要再迟些,璋儿的命运可就应验了……” 元始十四年,十二月。 咸阳城。 昨日,元始帝醒来。 按照他的吩咐,太医给他服下了“易命”。 这是扁鹊禁方中的一种,是透支生命力的,即“以命易命”。 元始帝昏厥的情况愈发严重,特别是白刃兵败身死后。 这次昏迷前,元始帝已下旨,要岭南诸王回援,九原秦卒返归。 …… 两日日后。 颍川郡,阳翟。 熊彰接受底下人的请求,自立王号。 他先后推拒了诸如“三川王”“砀王”“颍川王”之类的王号。 熊彰打心底觉得,不吉利,因为这都是些死去的王号。 争辩两日后,原来的颍川义军首领孙兴进言,“将军打破秦军,乃天下义军之先。不若称作‘霸王’。” 此话一出,底下人同样觉得妙,连连赞成。 哪怕是熊彰,面对这等王号,莫名心里觉得亲切。 选定王号,三日后正好是个吉日,可以作为封王祭天的仪式。 熊彰打定主意,明日就返回孟津,将这个喜讯告诉虞氏。 他要封她为王后,待覆灭大秦,再为皇后,把这世间的繁华全都给她。 对了,还有家里两个小子。 熊彰想起家人,心情大好,就连秦廷将至的烦恼都暂时消退了。 就在这时,他的营帐忽然被一股大风吹开。 熊彰神色大变,取来床头的长枪,提枪跃起,直接刺破了营帐。 磅礴的内力作用在两脚,让他能够短暂地滞空。 熊彰扫视四周,最后目光停在其中一处,眼中逐渐凌厉。 他大手一吸,帐中的长矛落在他手里。 熊彰蓄足了力量,朝着先前的方向掷去,长矛离手立即化作遁光,仿佛要将方圆百里的乾坤刺穿。 “咻!” “哐当!” 沉闷的声音响起,而后就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冒了出来。 待它的身形彻底清晰后,才知道,居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龟。 白龟有些得意地挺了挺甲壳。 哪怕它不会说话,熊彰都能读出其中的嘚瑟。 他心头恼怒,却没有贸然动手。 熊彰有种预感,最可怕的存在,并不是面前这只成精的乌龟。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白龟身后走出。 月光洒下,将他的面容照亮。 那是张看了便难以忘怀的脸,温润俊雅,浑身飘散着清灵的气息,叫人感到舒服。 熊彰却没敢放松警惕。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来者身后的那把剑上。 熊彰瞳孔不经意地收缩,握枪的那只手愈发紧绷。 他缓缓落到地面,作出了战斗的姿势。 “你是那秦国强者。” 李常笑略感惊讶,倒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 这一算,已经过去十五个年头了。 李常笑抽出身后的惊鸿剑。 “泠泠泠!”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惊鸿剑出鞘。 剑鸣原地响起,瞬息化作了阵阵罡气席卷而出。 最后,惊鸿剑落在他手中。 这还是熊彰头一回直面李常笑的气场。 只稍加感应,他就知道,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熊彰神色凝重,却还是将长枪指向李常笑。 下一秒,身形暴走。 隐约还有金色巨人的虚影凝聚,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 李常笑两手轻拍,惊鸿剑直接飞去。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达熊彰的身前。 “轰隆!” 枪剑交际,摩擦出了剧烈的电鸣火花。 熊彰的身形节节后退,两腿在地面拖出了很长的痕迹。 李常笑眉眼微动,下一秒消失在原地。 熊彰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口随后就挨了一拳。 五脏六腑澎湃汹涌,宛若翻江倒海。 不待他反应,又一拳落在他脸上。 “噗” 熊彰口中吐出了鲜血,整个人的身体随之像断线风筝般倒飞而出。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疼痛感,李常笑继续朝着熊彰的方向走去。 惊鸿剑落在他手上。 银亮的剑身倒映着熊彰昏迷的身影,还有李常笑眼中的杀机。 然而,下一秒。 他内力的玄黄忽然破体而出,朝着熊彰袭去。 李常笑正要阻止,却为时已晚。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与面前的熊彰建立了一层莫名的联系。 不对,倒不如说是熊彰跟那玄黄彻底融合,而且逐渐有醒来的迹象。 很快,一道淡淡的龙吟传出。 李常笑瞪大了眼睛,低吼。 “玄黄,竟是个骗局……” 他眼底发冷,朝着熊彰拍去一掌。 熊彰顿时又昏了过去。 李常笑将人扛起来,转身就要走。 这时,营帐外忽有火光靠拢。 不知是谁喊了句。 “有刺客!” 李常笑朝着白龟拍了下,白龟立即会意,挂在他背后。 旋即,向着东南方掠去。 身后追兵的声音依旧没有散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条身长三丈的白色巨蟒挡在中央。 巨蟒转过身子,眼中满是凶意, 李常笑将熊彰背后的长枪取来,朝着面前的白色巨蟒射去。 “刺啦” 巨蟒的身体被洞穿,蛇血顺着血洞流下。 李常笑没有逗留,迅速消失在原地。 另一边,他抛出去地长枪却没有停住,而是又飞了很长的距离。 飞至半空,枪身忽然倒转,变为枪身向前。 最后,一名骑着白马,长着美须髯的威严男子路过。 他身旁同样跟着不少士卒。 就在这时,那枪杆化作了流光,以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的速度,将威严男子击落马下。 左右的士卒立即靠拢,惊呼。 “赤哥儿!” “沛公!” …… 第205章 元始驾崩 在众人的呼唤中,刘赤缓缓醒来。 他捂着脑袋,那残留的痛感依旧充斥全身,还有一抹咸腥的血液不住地往下流。 刘赤下意识啧着嘴,血液入口,忽然有种充满力量的感觉,浑身的劲怎么都使不完。 正好那柄长枪还在脚下。 刘赤眼神微动,右腿向上轻勾,那把长枪就落在他手里。 “是你袭击了咱。” 他低喃,握枪的两手忽然用力。 “咔嚓”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面前这杆玄铁长枪应声断成两截。 左右惊呆了。 他们怎么不知道,自家主公还有这等神力。 刘赤虽然也没弄清楚状况,但这不妨碍他大笑。 “哈哈哈” 粗犷的笑声回荡在林间。 …… 颍川大营。 熊彰的失踪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要知道,经过这些时日的作战,熊彰早就成为了义军的精神支柱。 再有两日就是熊彰登封霸王之位的时候,许多人早就肖想起了覆灭秦廷后的美好日子了。 熊彰的消失,让这一切幻想重新化作了泡影。 为避免更大的骚乱,孙兴当即下令封锁消息。 至少在秦军退去前,不能走漏了风声。 这日,巨鹿秦军驻地。 数十只展翅足有半丈的金鹰空中盘旋。 惊空遏云的长啸拂过,久久不曾退去。 秦军弓手尝试驱赶他们,每次都被金鹰灵敏躲过。 最后,就连秦军统帅王璋都被惊动了。 他刚走出大帐,那些金鹰立即排作阵型,朝着他飞去。 四周的秦军急欲回援,却被王璋用手势制止。 下一秒,只见金鹰温顺的在他面前落地,做出俯首的姿势。 王璋蹲下身子,从为首那只金鹰腿上取下字条。 上面写着:“颍川霸王失踪,义军群龙无首。” 王璋认出了熟悉的字迹,心下大喜。 他轻拍面前的金鹰,随后转身对着四下的秦军发令。 “整肃军伍,即日赶赴颍川。” 其余秦将虽不解,却还是领命退去。 …… 河东郡,安邑。 这是如今少有的尚在秦廷治下的郡县。 李常笑施展驱雾之法,与熊彰进入了城中。 他在这有座小院子。 到了地,李常笑将熊彰随意地丢在一旁,他则是顾自盘坐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 李常笑睁开眼,淡然开口道。 “醒了就起来。” 话音刚落,角落的熊彰两腿一蹬,从原地跳了起来,便要朝屋外跑去。 见此,李常笑轻抬衣袖。 霎时间,一股狂暴的飓风从袖口呼出。 “嗖嗖嗖~” 熊彰的身子直接被狂风刮回,重重地砸在墙体上,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 “少生事端。若将我的耐心磨光了,哪怕有玄黄护着,我也必杀你。” 闻言,熊彰挣扎着起身。 这下他终于老实了,默默寻了个九十度的墙角,埋头面壁。 李常笑微微颔首,转而走向屋外。 屋外的阳光格外明媚,临街不断有秦军士卒走动的声音。 李常笑从怀中取出三根天机草。 随着金光闪烁,一道神龙的虚影游走在空中。 龙须震震,龙鳞处多有破碎,浑身散发着迟暮的气息。 每一刻,神龙的气息都在衰弱,好似病入膏肓般。 李常笑的眼中有些失神,望着神龙,低喃道。 “平哥儿……” 很快,他重新走到屋中。 出来时却是将熊彰扛在肩上。 熊彰自知反抗不了,干脆摆烂。 李常笑口中默念,一道薄雾在原地升起。 …… 元始十五年,一月。 王璋大破颍川义军,孙兴战死。 霎时间,声势浩大的颍川义军化作鸟兽散去。 那些前来会盟的各郡义军撤退。 刘赤却反其道而行之。 沿途他打出了“重振霸王”的旗号,收拢零散的义军,向着泗水郡靠拢。 咸阳城,秦皇宫。 昔日睥睨天下的元始帝,终是到了弥留之际。 他的脸色苍白,身体极度虚弱,甚至于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元始帝两眼无力地耷拉着,眼底的清明渐渐消失。 瞳孔中的光芒愈发黯淡。 忽然,一双手握住了元始帝。 意识已经迷离的元始帝隐约听到“平哥儿”。 自他登基以来,就再没有人这么喊他了。 究竟是谁…… 元始帝心中疑惑。 直到那声音愈发清晰。 他认出来,是靖王叔—— 元始帝大喜,挣扎着想要睁眼。 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面前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靖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就如元始帝幼时听到的那般温暖和煦。 “平哥儿,王叔送你来了。” …… 半夜子时。 宫里的丧钟被扣响。 元始帝驾崩了—— 各府的官员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披上大衣,朝着皇宫赶去。 太子李孝基换上丧服,跪在元始帝灵前。 秦皇驾崩的消息以一个飞快的速度传向全国各郡。 在义军的冲击下,大秦本就有了摇摇欲坠的势头,但明面上却还没有自立封王的。 现在元始帝这天下共主逝去,叛军再无顾忌。 短短三日。 先后十个反王出现。 在这之中,仅有半数为义军首领。 其余的却是列国余孽,他们裹挟遗民趁势复国。 一时间,狼烟四起。 天下局势彻底动乱。 九原侯蒙擎亲率二十万秦骑挥师南下,攻伐最先复国的赵国。 辽东侯公孙劫同样纠集重兵杀向了蓟都的燕国。 …… 终南山。 李常笑带着熊彰来到此地。 二人才刚进入山界,一道金色的锁链凭空出现,缠绕在熊彰的身上。 这锁链无影无形,却令熊彰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李常笑将熊彰放下,随后顾自走向草庐。 熊彰眼前一亮,转身朝着山外跑去。 他才刚迈开步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立刻遍布他全身,整个人像是被什么绑住了。 这时,李常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是封龙阵。玄黄护住你的性命,同样也叫你走不出这大山。” 熊黎的眼底闪过一阵错愕。 他不信邪,偏要朝着山外的方向走去。 果然,下一秒,那股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道愈发强烈。 仿佛要将他彻底撕裂。 熊彰发出了闷哼。 李常笑将这一切听在耳中,却巴不得这小子活活痛死。 因为那玄黄困住了熊彰,何尝不是将他一起困住了。 李常笑摊开衣袖,一道若有若无的金色锁链若隐若现。 第206章 传国玉玺 李常笑进了茅屋,从窖里取出一壶珍藏的葡萄酒。 说来还是德顺在时酿的。 此外,还有一只月光杯,玉质的杯壁泛着冷光。 倒入美酒,酒色晶莹澄碧。 杯壁盈盈晃动,仿佛将远处的山景都收纳其间。 一杯复一杯。 李常笑的眼底愈发迷离。 不知喝了多久之后,他的身子倒仰,彻底醉了去。 …… 咸阳城。 太子李孝基受先帝遗旨,正式登基。 建元嘉定,号嘉定帝。 在这大乱之世,嘉定帝的即位并没有引起多大动静。 哪怕秦国依旧有百万大军,可所有人都清楚,那个横扫列国的大秦已经回不来了。 如今咸阳住着的不过是个孺子皇帝,还有一群半脚踏入棺材的朝臣。 嘉定帝即位不久,到底稚嫩,无法像先帝那般掌握朝政。 这让底下的臣子窥见机会,起了争权的念头。 先帝那些留京的皇子同样摩拳擦掌。 元始十五年,四月。 蒙擎与王璋一南一北,攻向了邯郸、太原两郡。 邯郸新立的赵国危矣。 各地义军闻讯纷纷前往驰援。 唯独刘赤率领麾下的士卒向东进发。 在一众反秦势力中,刘赤这支不是最强的,却是最独特的。 那些实力不如泗水郡的义军都称王立国了,刘赤依旧只是自称“沛公”。 他深知韬光养晦的道理,眼下秦廷主力尚在,称王不过是取死之道。 刘赤一面渗透毗邻的东海郡和九江郡,另一面收留逃窜的流民,打的主意就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也不知时运使然,还是天命眷顾。 一时间,天下交战的双方,无论秦廷还是义军,都没有注意到这些。 刘赤的力量不断积蓄。 元始十五年,八月。 邯郸城破。 秦军屠戮了赵国宗室上下。 复国才半年有余的赵国再度灭亡,那些心向赵国的遗老全都被一网打尽。 刘赤同样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暗中掌控了东海郡。 天下诸侯见秦廷来势汹涌,在魏王魏虎的号召下,结盟讨秦。 一时间,各地义军和反王纷纷响应,派出精锐前往大梁。 刘赤同样派了萧归携五百卒前往,主打一个陪伴。 半月后,盟约既定。 魏王魏虎担任盟主,十二路反王齐出,号称统兵百万,西讨秦国。 秦廷同样大举调兵,集结上党至函谷关一线。 蒙擎担任主将,王璋为副将。 嘉定元年,二月。 二十余万秦骑踏过荥阳,杀入魏国腹地,包围魏都大梁。 魏王魏虎出城投降,换取秦人不屠百姓。 至此,第二个复国的诸侯国灭亡。 各地义军闻讯溃散。 刘赤因为出兵不多,反而没受影响。 他借着讨伐秦军的由头,攻入临近的九江郡。 与此同时,终南山。 草庐。 熊彰背着一摞的柴火,从外头进来。 李常笑在屋中打坐。 半个时辰后,熊彰对着里屋喊道。 “先生,开饭了。” 李常笑应了声,从屋里出来。 竹卓上,饭食和菜食整整齐齐排着。 熊彰满脸堆笑,讨好之意尽显,甚至主动替李常笑布梜。 李常笑微微颔首,倒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毕竟这小子是怀着心思的。 …… 膳后。 李常笑起身收拾碗盆,朝着屋里走去。 熊彰连忙跟上,他有些犹豫,问道,“先生,熊彰的要求可否……” 李常笑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可。” 熊彰有些急了,“先生!熊彰此去只为一探妻儿。” 忽然,李常笑停住脚步。 熊彰一时不察,直接撞在了树干上,整张脸都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立即转头,面有期待地看向李常笑。 二人对峙了许久。 李常笑终是叹了口气。 “这大阵与龙脉相连,你当清楚才是。” “以先生之能,定有别的办法。” 李常笑耸着肩,“熊霸王,我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如何能做到那般。” 熊彰却是不信,他面色红白变化。 犹豫了许久,他终于心里一横,当着李常笑的面就要跪下。 只是腿才弯到一半,就被一股如潮的伟力拦住了。 李常笑朝他的眉心一点,熊彰整个人立刻被定在原地。 从他手中接过盆,李常笑顾自向远处走去。 熊彰正欲开口,就有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虞氏安好,熊郢新婚。” 闻言,熊彰一愣。 转而脸上傻傻地笑了起来。 他并不怀疑李常笑说的,似这等方外人士,还不至于戏耍他。 听闻家中尚好,熊彰的担心去了,余下的只剩思念。 另一边,李常笑走到小溪旁。 他蹲下身子,清洗碗盆残留的细碎。 冰冷的河水冻手,李常笑浑然不觉。 他同样也在思索熊彰说的。 想离开这终南山的,可不止熊彰,他又何尝不是。 近来,秦廷龙脉依旧在退化。 明明前线秦卒是得胜的,局势分明也是大好,没有理由这样的。 李常笑想不明白。 待碗盆洗涮完毕,他走到临近的草地,掌心摊开五根天机草。 他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天机草同样升空而起,绽放出耀眼的金光。 远处的熊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小声埋汰,“还说自己不是神仙……” 金光持续了足足三十息才消散。 李常笑的白衫湿透,额头浸满汗水,显然消耗极大。 他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祸端来自咸阳” 李常笑反复念叨这句话。 眼中的惊讶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磅礴杀意。 失控之下,三千多年的内力澎湃溢出,迅速充斥了整座扈阳峪,并且还在向外蔓延。 霎时间,天色变暗,雷霆涌动。 秦岭深处的龙吟浅浅震动。 龙口轻吐,喷出一团紫色雾气。 草庐中同样飞来一方白玉宝印。 紫气与宝印交织,璀璨过后化作一块无暇的玉玺,映射出万丈宝光,还有龙魂萦绕。 李常笑眼神微动,那玉玺直接落在他手里。 一道讯息映入脑海。 “传国玉玺” 下一秒,漫天的精气消散。 玉玺消失在原地,化作白光朝咸阳的方向掠去。 李常笑看了一会儿,随后捧起碗盆往回走 第207章 执念化尘 咸阳城,秦皇宫。 御案上忽然闪过一束金光,转瞬即逝。 殿外宫人有所察觉,立即进来,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宫人不敢怠慢,层层上报,一直递到嘉定帝处。 嘉定帝大为重视,亲自前往查探。 他在龙椅前坐下,很快就注意到了御案多了一块玉玺。 嘉定帝好奇地将玉玺捧起,就在这时,一股令人舒适的气息从玉玺表面涌出,瞬间清除了嘉定帝的疲惫。 隐约间还有淡淡的金光流转,衬得嘉定帝越发威严。 嘉定帝大喜,知道是得了宝贝。 很快他像是意识到什么,看向殿下的宫人,眼底意味不明。 那些侍奉过先帝的太监却清楚这意思,连连叩首告饶。 只是,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 嘉定元年,五月。 新复的燕国覆灭,辽东侯公孙劫屠戮姬氏一族,天下义军的局势愈发危急。 刘赤麾下的泗水军开始进入天下人的视野。 泗水郡以沛县为中心,向东向南扩张,如今已然发展成了横跨五郡的庞大势力。 眼见彻底暴露,刘赤摊牌了。 嘉定元年,六月。 刘赤进位沛王,加入了天下反王之列。 终南山。 李常笑与熊彰同时抬头,瞳孔中有紫气萦绕。 诸天繁星之中,居于正中的紫薇剧烈闪烁了一瞬,立刻黯淡了下来,北斗七星同样有了溃逃的趋势。 与此同时,秦皇宫中的玉玺震动了一下。 下一秒,磅礴的波纹迅速扩散,硬生生将北斗七星重新稳固。 李常笑微微颔首,知道是传国玉玺起作用了。 熊彰却满脸不可思议,连星象都能逆转,莫非这大秦真的能够续命不成。 各地的占星师同样观测到了异象。 钦天监的监正反复确认后,连衣冠都没来得及打理,撒开脚丫子朝皇宫的方向跑去。 不出半日,“紫微星安定”的消息就在整个咸阳传开了。 秦廷君臣大喜,纷纷夸赞陛下乃是天命所归。。 前线的秦卒同样振奋,士气大涨之下,杀得义军丢兵弃甲。 一时间,大势的天平似乎又朝着秦廷的方向倾斜。 只是,物极必反才是常态。 嘉定元年,八月。 陈留侯王陵病危。 病榻前坐着李洛安,身后的是一众孙辈。 膝下两子却是没有一个在场的。 王璋在前线镇压叛军,李墨远在西北,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只是,现在看来,大抵是赶不上了。 李洛安握住夫君的手,强忍住心头的悲意,挤出了一抹笑容。 “老头子,再熬一会。墨儿快到了,墨儿就快到了……” 王陵知她难过,又怕她掉珠子,没有点破。 只是心头长恨。 他恨呐! 恨这老天不公,恨那时光苍老,恨自己不争气, 王陵颤颤巍巍地伸出手,轻轻摸在李洛安的脸上。 岁月同样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可在王陵心里,她还是那个叫他永远倾慕的小姑娘。 脑海中的种种闪过。 洞房花烛,龙凤缠绵…… 王陵像是想起什么,嘴角忽然挂起笑容。 还有岳丈在。 岳丈最疼安儿,定不会叫她孤单一人。 心想着,手中忽然传来了滚烫的湿意。 王陵心头一紧,两眼丝毫不受控地合上了。 恍惚间,他听到安儿的哭声。 …… 不知过了多久。 王陵再度睁开眼,发现自己飘荡在府邸上空。 府前,一驾马车匆匆赶到。 是鲁王李墨回来了。 王陵眉头挑动,笑骂,“臭小子出去那么久,终于知道着家了。”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力量牵动。 眨眼间,他飘出咸阳,一路向南,最后到了终南山。 半山草庐,有个白衣男子站在那,气质出尘,眉目清俊。 力量的源头正是来源于此。 待看清他的面容后,王陵大惊。 这不正是岳丈年轻时的模样。 眼前之人,莫不是…… 正疑惑之际,那男子忽然睁开眼,衣袖飘动。 王陵的魂魄随之靠拢。 到这时,王陵已经可以肯定,眼前的年轻男子就是岳丈。 当即躬身,“王陵见过岳丈。” 李常笑有些感慨,“小子,连你都到了时辰。” …… 余下的时间,李常笑与自家女婿的魂魄交谈。 说来奇怪,这终南山乃龙脉栖所,至阳至刚,寻常魂魄踏入就是魂飞魄散的结果。 王陵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能与圣人交谈。 意识到这点,王陵对靖王的实力有了最直接的体会。 聊了许久,王陵终是没按捺住,问出了心头的疑惑。 “岳丈,您这是成仙了吗。” 闻言,李常笑哑然,转而摇摇头。 “不曾。” “可这魂魄——” 王陵才说到一半,就被李常笑打断了。 “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这魂魄离体,却与本王无关。”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看向王陵的目光愈发和善,“盖生前执念过深,魂魄久留不散。本王虚天感召,你便来此。” 王陵听出了其中的赞许之意,不由骄傲了起来。 能被岳丈这等神仙人物认可,他是天地间独一份。 只是,李常笑的声音再度响起。 “阳间终归不是亡魂之所。时日渐久,你必将消散。” 王陵满不在意,“若能多留会,哪怕身死道消,同样是人间自在。” 话音刚落,他的魂体就挨了虚空一拳,脑袋上肿起大包。 王陵抬起头,便看见李常笑衣衫飘动,面有愠色,怒然道。 “一派胡言!本王虽未去过阴间,可也听闻亡者有灵。汝父母既在,往后还有安儿,岂是叫他们再尝离别之苦!” 王陵同样意识到不妥,他低着头。 待李常笑说完,他立刻狗腿地上前,想要替他捏肩,脸上满是讨好。 知他无意,李常笑没有多做怪罪。 约莫半刻钟后。 王陵的体表萦绕了金丝。 金丝从地下迸发,环绕他的十指,使得王陵的魂体逐渐稳固。 李常笑两眼紧闭,口中诵念礼魂之法。 冥音阵阵,王陵的魂魄逐渐下沉。 足足过了两日,李常笑才睁开眼。 他起身看向咸阳的方向,还有远处犁地的熊彰,眼眸微沉。 雄浑内力遍及四肢百骸,冲击着金色枷锁。 第208章 鲁王西逃 霎时间,光芒万丈,雷霆涌动。 终南山深处有怒吼声传来。 熊彰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忽然多了几分希冀。 李常笑此刻并不轻松。 这枷锁代表的,是秦岭三千大山。 厚重如顷的压力全部叠加在他身上,若不是有三千年内力护持,早已被碾得粉碎。 龙脉日益消散,秦廷的衰败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下有传国玉玺肩负国运,倒是犯不着顾忌这病龙。 李常笑两眼紧闭,怒吼了一声。 下一秒,一股更为庞大的力量破体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震散了三千大山的厚重。 山脉深处有怒吼声传来。 李常笑浑然不顾,低头看向体表的枷锁。 枷锁未断,却明显黯淡了下来。 “再来几次就够了。” …… 嘉定元年,九月。 陈留侯的丧礼结束。 鲁王本想让丹阳郡主随他一同前往西北,以尽人子之孝。 丹阳拒绝了。 她自幼在咸阳长大,这辈子熟悉的和牵挂的都在这。 换个人生不熟的地方,恐怕适应不了。 对丹阳而言,她同样不想适应,咸阳就挺好。 鲁王是个通透的,没有再强求。 翌日。 他准备动身返回西北。 这时,宗正李常河赶到。 他手持圣旨,是陛下要鲁王多留些时日。 鲁王无奈,只得应下。 回到王府,他反复思忖方才之事,同时调动了白衣卫留在咸阳的力量查探情报。 鲁王知道自己麾下掌控三郡,身份早已不同往日。 要说引起陛下忌惮,倒也不足为奇。 特别是如今天下大乱,而西北蒸蒸日上,怕是碍了人眼。 白衣卫的效率很高,仅仅半日就传来消息。 “是御史大夫甘原向陛下进言。” 甘原出身的甘氏一族,是关中显赫的人家。 羌人未破之前,与胡人贸易的行当向来是由他们负责,百年来收获金银无数。 随着西北三郡崛起,关中大族的好日子到头了。 鲁王弄清楚其中因果,放弃了相安无事的想法。 “动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 这道理他是懂的。 接下来的日子。 鲁王暗中调集人手,同时还朝宫中递折子,想要求见嘉定帝。 只是,每一次都石沉大海。 鲁王现在可以确定,有人不想他见到陛下。 只怕下一步,就是夺他性命了。 想到这,鲁王眼神微冷,闪烁着狠厉的凶光。 …… 终南山。 在一道清脆的“咔嚓”之后,枷锁应声破碎。 李常笑感到全身轻松。 熊彰更是激动得在原地跳个不停,那欣喜若狂的模样,像个得了玩具的孩子。 李常笑不由摇头。 他倒是没打算将熊彰一直拘着。 且不说昔日的颍川义军早已覆灭,便是熊彰自己,都被这终南山关出阴影了。 正想着,熊彰忽然有些忐忑地走来,欲言又止。 李常笑嘴角微弯,笑着道,“莫要再起心思,否则还得回来。” 熊彰连连点头,他敢赌咒,要是再去趟那义军的浑水,这熊彰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得到许可,熊彰转身就要朝山下跑去。 这是,李常笑再喊住了他,“熊彰。” 以为是李常笑反悔,熊彰的脚步一滞,苦哈哈转过来。 下一秒,两片圆状物朝着他的面门飞来。 速度并不快,熊彰只是伸手就接住了。 摊开掌,原来是两块紫纹玉佩。 看着看着,熊彰的脸色却突然变化起来。 他自然认得那是父亲留给他的玉佩。 十余年前逃命时丢了,落在李常笑手中他早有预料。 可另一块呢…… 观其制式,分明是成对的。 这时,熊彰忽然想起父亲生前说过,这玉佩是熊家人的象征。 现在再品味,分明是话里有话。 熊彰回过神,就要寻找李常笑的身影。 只是,先前那地空空如也,只剩草庐孤单地立着。 熊彰放声大喊。 “先生!” “先生!!” 半山腰,李常笑听到了熊彰的喊声。 他有些懊恼地疏通耳朵,“这熊霸王,嗓门真大。” 话里抱怨,可他却是笑的。 紫纹玉佩如今物归原主,某种意义上算是因果了结。 至于再多,就没有必要了。 毕竟熊彰不是昔日的熊黎,而他同样也不是青璃。 …… 嘉定元年,十月。 鲁王依旧没有收到回应。 他却不打算继续等了,已经在咸阳耽搁太久。 临行前,鲁王翻过院子到丹阳那。 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双膝跪地,连叩一下。 丹阳同样没问,她拄着拐杖,将鲁王扶了起来。 就如八年前送鲁王离开时那般,为他整理衣衫和帽冠。 儿行千里母担忧。 丹阳同样心忧,可她清楚,这话分明还有下句:终有一别。 …… 鲁王出府,行至清源坊。 忽有火光乍起。 随后就有马蹄声响起。 鲁王没有多少意外,率领麾下之人朝着东门冲去。 黑夜中,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寒风刮过,带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无数的人倒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咸阳城外。 一道白衫人影忽然走来,手中抱着个酒葫芦。 行至近处,他却皱起眉头,两手掐指推算。 片刻后,人影似有愠怒。 他将酒葫芦丢到一旁,整个人翩然跃起。 城中。 厮杀声不断,其中夹杂着惨叫。 白衫人影目视着一切,剑眉陡然凝聚。 他一招手,身后的长剑飘飘而起。 “去。” 男子虚指地下。 长剑骤然爆射而出,于半空化作了百道剑芒,宛若大雨倾盆一般洒下。 “唰唰唰” 无数道黑影被洞穿。 鲁王大喜,趁此跑过了东门。 他心有余悸地抬起头,隐约好像看到了白影御空。 只是愣神的功夫就消失不见。 这时,城外有一列马车飞速驶来。 驾车的是个胡人。 …… 郡主府。 李洛安倚着拐杖,却是面向西北,面露担忧。 屋檐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白衫人影。 许久之后,忽然有个白衣高手从暗处走出,在李洛安身旁说着什么。 听罢,李洛安轻敲拐杖,心情很好。 她转过身,正好看到屋上有一人百无聊赖坐着。 李洛安呆滞了一瞬,手中的拐杖应声落地。 屋上那人的声音传来。 “丫头” 第209章 秦廷退兵 听到熟悉的声音,李洛安的眼眶逐渐湿润。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确认这是不是梦。 不,哪怕只是梦都好,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李常笑愣了片刻。 他曾无数次设想父女再见时场景。 李洛安或是哭,或是笑,或是怒…… 他都想过。 可眼前这一幕,是他未曾料想的。 自家丫头就像一头走散的小鹿,充满期待却又害怕失望。 李常笑揉着眼睛,落到地上。 …… 院中大多是李常笑从前培养的亲卫。 余下的,也都是亲卫子嗣,不怕走漏什么消息。 李常笑搀着老闺女进屋。 不多时,丫头沉沉睡去,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意。 李常笑默默坐在一旁,只觉得心里空前静谧和安适。 或许,这就是世间留给他的最后一处栖身之所。 半晌过后。 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 李常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还被紧攥着。 他哑然失笑,轻声宽慰着,“不走了,本王,不走了……” 话音刚落,他忽然感觉到手上一松。 李常笑不由莞尔,他伸手到怀里,取出了一小颗丸散,轻轻捏碎。 顿时就有一股香气弥散开来,这种味道格外的特别,不仅闻起来很舒服,而且让人心神安宁。 朦胧中,李洛安的眉头微微舒展,十指弯成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第二日。 鲁王出逃的消息传出。 嘉定帝大发脾气,下旨缉拿鲁王,封闭了安定郡到北地郡的门户。 包括御史大夫甘原在内的朝臣,他们同样只是声讨鲁王。 陈留侯府和郡主府却没有受到影响。 好像在一瞬间,所有人都忘记两府与鲁王其实是同出一脉的。 嘉定元年,十二月。 前线战场陷入僵持,剿灭义军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 即便秦军悍勇,秦将英明,可在义军不要命地消耗之下,同样损失不小。 早先的六十余万秦卒,在连年征战下,算上伤员只剩约莫四十万。 在南面,沛王刘赤连破诸郡,先后攻取了薛郡、南阳郡、砀郡,一时风头无二。 各地溃散的义军纷纷投奔至刘赤帐下。 面对义军层出不穷的伏杀,王璋深感无力,秦军士卒同样生起倦意。 王璋心里清楚,眼下的战争不亚于昔日秦国独战列国,每僵持一日,秦国国力就要多损一日。 这是第一次,他产生了带领秦军抽身的想法。 说来可笑,天下人的反秦战争,秦人却想置身事外。 这不亚于天方夜谭,说出去旁人只会以为王璋是疯了。 事实并非如此,王璋深谙“透过现象看本质”的道理。 眼下南方沛王已成气候,开始的反秦之心,到现在能剩几分还真不好说,只怕余下的是逐鹿之心。 若是如此,刘赤可有的头疼了。 王璋满脸恶意,他可没忘记,南方同样不是铁板一块。 岭南百越之地,龙川叛逆赵佗趁乱夺去了闽中、庐江两郡,距离沛王不算太远。 眼下是有秦廷在前头撑着,这才相安无事。 待秦廷退走,那又是一出两虎相斗的好戏。 …… 嘉定二年,三月。 一道圣旨从咸阳传至岭南,最后到达赵佗手中。 其中的内容却是封王。 册封龙川侯赵佗为楚王,统领南部诸郡,包括庐江、长沙、衡山在内的旧楚之地。 秦廷甚至将驻守长沙郡的士卒召回,任由赵佗麾下接掌。 赵佗自然是领旨谢恩,他明知这是秦廷的阳谋,却还是甘之如饴。 秦军在王璋和蒙擎的率领下,退守河东郡。 嘉定二年,五月。 这日,陈留侯府分外热闹。 仆人们张灯结彩,忙碌异常。 丹阳手拄拐杖,银丝飘飘,苍老的面容上同样满是笑容。 李常笑坐在她对面,见她心情好,不由调侃道。 “璋儿要回来,你这丫头吊着的心可算是放下了。” 丹阳连连点头,转而又叹了声,“知他无恙,便足以挂怀。只是常夜担忧,有时恨不得璋儿生性纨绔,养在身旁都好,毕竟刀剑无眼。” 李常笑颇为赞同,他认真地掰起了指头。 “是该将璋儿留在府中,今儿给娶个大妇,明儿再纳些妾室。每十月添一孙儿,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这话成功把丹阳逗乐了,她连连摆手,“哪能那么多……” 父女正谈着,丹阳的大丫鬟忽然来了,说是少爷到了。 闻言,丹阳“唰”地站起来,方才的从容一扫而空。 李常笑将拐杖捡起,搀着她向外走,对丹阳的反应没感到多少意外。 做父母的,刀子嘴豆腐心,这可不是说说的。 陈留侯府。 王璋在亲卫的护送下,到达府前。 正好,丹阳从正堂走出。 王璋远远看到了她,立即迈大了步子。 行至身前,更是双膝跪地。 “孩儿拜见母亲。” 丹阳连忙将他扶起,伸出手在他身上拍了拍,口中还絮叨着。 “黑了,瘦了,定是过的不好……” 王璋听着母亲的关怀,心里觉得很是温暖。 确认他无碍,丹阳彻底安心了,看着王璋那张和王陵近乎一个模子的脸,又觉得欣慰无比。 只是,再想起王陵,她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王璋察觉到了,他立即张开手将母亲搂住,一边朝正堂走去,一边说着军中的趣事。 二人擦身走过李常笑身旁。 李常笑低着头,眼底透着些许欣慰。 他将手中的折扇展开,悠悠朝里面走去。 …… 当晚,侯府摆宴,大小主子全都到场,庆贺王璋归来。 李常笑没有入席,甚至没有向王璋表露身份,他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白衣胜雪,月光清冷。 他独自靠在树下,仿佛这样就能忽视院外的灯火与酒色。 李常笑将零散的枝丫捡拾起来,立成了好多排。 枝丫长短不一,正好代表了年岁。 他两眼闭合,神思早已飘然,只余喃喃未散。 “父王,母妃,皇祖……” 一川云水,一朵彼岸,一影碎念,一场风华…… 似是想到兴处,他的嘴角上扬。 笑着笑着,俊秀绝美的脸庞忽有滴水划落。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 李洛安来到院中,正好瞧见眼前这一幕。 地上的枝丫已经不见了,只有深浅不一的孔洞留在原地。 第210章 风调雨顺 嘉定二年,七月。 在南面,秦廷新封的楚王赵佗与沛王刘赤爆发战争。 起因是为了争夺南郡。 赵佗受封楚王,接掌了昔日楚国的郡县。 他有意收拢楚人民心,自然就盯上了南郡的郢。 郢作为楚国千年的国都,意义自然非凡。 倘若旁落他手,赵佗这楚王便算不上名正言顺。 赵佗征发了三十万士卒,浩浩荡荡开拨。 刘赤亲自领兵应战。 秦廷作壁上观,却无力干涉。 北关的匈奴单于纠集重兵来犯,蒙擎连夜赶回九原坐镇。 …… 咸阳,秦皇宫。 嘉定帝下了朝,回到勤政殿。 他挥退左右,从衣袖中掏出一方玉玺,正是那块“传国玉玺”。 嘉定帝伸手轻抚,玉玺的表面立即绽起了微弱的光芒。 见此,嘉定帝不由叹息,“我大秦国运多艰。” 刚得玉玺时,那光芒何等璀璨,短短不到一年就黯淡成这般。 嘉定帝将另一只手也放在玉玺上。 想起方才少府奏报的灾荒之事,他的神色愈发沉重。 连年战争早已让大秦的底蕴折损殆尽。 随着大批秦卒回返关中,若再有灾荒,只怕又会冻饿无数,那都是秦人子民。 嘉定帝心头一紧,转而默念。 “传国玉玺,可能教朕。” 这时,他手中的玉玺闪烁了一瞬。 嘉定帝的脑中多了一段讯息。 待看清了其内容后,他的神色有些复杂,犹豫片刻,眼神愈发坚定起来。 “还请玉玺助朕,愿我大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话音刚落,手中的玉玺顿时灿烈起来,将整座大殿都照亮了。 路过的太监和宫女为之驻足。 很快,暗中的影卫出现,抬走宫人无数。 九天之上。 一道璀璨的玉印凭空凝聚。 春夏秋冬与朝昼夕夜分出了道韵,盘旋在玉印的周身。 下一秒,玉印精气迸发,化作一个威严的“敕”字。 霎时间,虚空震颤。 乌压压的雨云覆满了天空。 关中之地。 满脸愁容的老农忽然抬起头,正好有雨水滴在他脸上,紧接着洒落地面。 雨水不大,格外绵和。 老农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任由雨水将他淋湿。 不只是他,无数的老农都是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大雨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有激动者甚至俯首叩谢天地。 短短半日,关中诸郡皆是一派喜色。 少府听到底下官员的奏报后,先是惊讶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之后,立即朝着皇宫的方向跑去。 勤政殿。 嘉定帝的脸色有些苍白。 这时,少府的声音远远传来。 “陛下,是丰年!” 闻言,嘉定帝嘴角扯动,旋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郡主府。 凉亭。 李常笑与丹阳坐在里面。 这雨来得突然,淅淅沥沥落在池边,听起来分而悦耳。 李常笑却是来了兴致,指着池边,说与丹阳听。 “兰月初,落一沟,牛毛细雨滴到秋,今岁还是个丰年哩!” 丹阳听了连连点头。 虽然她不事躬耕,却也听闻近来粮价上涨。 遇上丰年,又能救活好多人。 二人相谈之际,王璋远远走来。 “母亲,徐夫子。” 稍一注意,就发现这小子手中提着不少东西。 两壶酒,三担果子。 左右的四小厮各提着两个食盒。 进了亭子,王璋将东西放下,又挥退了小厮。 李常笑见他大包小包拿得勤快,揶揄道。 “侯爷这莫不是来赏雨。” 他本只是戏言,王璋却满脸正色地点头。 “既见兰月细雨,王璋想起外祖昔日的诗词,觉得雅趣,想要分说与母亲和徐夫子听听。” 听闻事关李常笑,丹阳立刻来了兴趣。 “快说说,为娘怎不知,你外祖还曾吟诗细雨。” 李常笑故作镇静,一时真没想起来。 王璋清了清嗓子,吟道,“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 说到这,王璋顿了顿。 丹阳却不满意了,忙催促,“意境优美之极,怎么不往下了。” 王璋摸着脑袋,显得有些腼腆,“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 “噗嗤——” z 丹阳没忍住,当场笑了起来。 李常笑默默拆开一坛酒,风轻云淡地斟满一杯,递给王璋,“喏,润润口。” 王璋接过,一饮而尽。 很快,他的脸色就红润了起来。 数息之后,靠在凉亭的石椅边睡去。 李常笑微微挑眉,很是满意。 丹阳却不饶过他,笑道,“父王,没想您还有这等文才。” 李常笑正色摇头,“非本王所创,其人谓李商隐,与为父是好友。” 丹阳还欲开口,李常笑却先往她嘴里放了一颗蜜饯,将丫头的嘴堵住。 他饶有兴趣地拆开食盒。 火腿、板鸭、卤牛肉、桂花糕…… 样式倒是很全,只可惜王璋这小子无福消受了。 李常笑提起一根鸭腿,狠狠地咬下去。 “臭小子!” 丹阳瞧见李常笑的模样,心里暗暗喜悦。 这是父王回府以来,少有的几回喜怒形色,是个好兆头。 李常笑浑然未觉。 他看向亭子下面的池水,忽然想起什么,从桌上抓来一把碎肉,朝池子抛去。 “唰唰唰” 平静的池面忽然起了波澜。 只见一只身形五尺的巨大白龟跃出水面,将那些碎肉咽下。 丹阳同样饶有趣味地看过来。 她是认识白龟的,惊讶道,“小五还能食肉。” “要不然,怎么长这么大的。这小子,也不省心……” 李常笑状似嫌弃,丹阳分明听出了骄傲的意味。 她连连点头,很是赞同的模样。 …… 当夜。 丹阳再度来到池畔。 她侧过身子,轻声呼唤,“呼呼。” 话音刚落,白龟的身影出现。 它眼中疑惑,却是认得丹阳的,于是将脑袋贴到她身旁,蹭了又蹭。 俨然还是孩子心性。 丹阳陪它玩闹了一阵,忽然将它搂住。 确认四下无人,这才悄悄说道。 “呼呼,本宫的弟弟。他日若本宫不在,父王可要劳你尽孝了。” 白龟听懂了,点着脑袋。 丹阳大喜,“说定了,不许反悔!” …… 白龟离开后,丹阳留在原地。 看着手臂上越来越深的皱纹,她深深叹了口气。 第211章 噩耗传来 嘉定二年,十月。 沛王的势力蔓延到广阳郡。 辽东侯公孙策亲率辽东骑兵迎战,击溃沛军无数。 一时间,天下形势大好。 关中诸郡丰收,大批粮食被收入府库以俟来年。 百姓和乐,君臣相宜,好一幅盛世景象! 然而,这盛世只持续了两月。 嘉定二年,十二月。 辽东侯公孙劫遭遇埋伏,重伤而归,不日就因伤重辞世。 长子公孙默继承了辽东的一切,这其中就包括那五万辽东骑兵。 与公孙劫不同,公孙默对大秦没有什么归属感,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替大秦效死的心思。 即位后,他立即收束兵马,退回辽东、辽西两郡,俨然是不打算掺和了。 沛王闻之大喜,挥师北上。 没有辽东骑兵阻挡,沛军很轻易就攻下了蓟都之地,逼视秦廷的北关各郡。 九原侯蒙擎不敢大意,急命骑兵驰援,同时又将消息上奏咸阳。 咸阳城。 嘉定帝自从收到蒙擎的传讯后,再没睡得安稳过。 他心愁。 北关之外便是匈奴,今有万里长城将其阻隔,这是大秦不可磨灭的功绩。 为了长城,秦廷和秦人已经付出了太多,大秦盛世甚至因此终结。 倘若拱手相让,如何对得起先人。 嘉定帝铁了心要守住北关,苦于无兵可用。 在这时,御史大夫甘原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 他联名几位关中老臣,向嘉定帝进言。 “陈留侯王璋勇武善战,其父曾统率虎卫多年。不若以陈留侯为将,携虎卫北伐。” 嘉定帝思索了片刻,觉得可行。 考虑到虎卫隶属是黑冰台名下,他将年过花甲的黑冰令章烈喊来,问他的意见。 章烈有心反对,可他明白,陛下早就作了决定。 毕竟虎卫可是拱卫咸阳的核心力量,如果嘉定帝自己不愿意,谁也调动不了。 于是章烈当即请辞黑冰令一职,希望与陈留侯一并前往。 嘉定帝允了。 过了半日。 宫中的太监过府传旨。 听说王璋又要出征,丹阳有些不舍,甚至小声埋怨。 “回京才不过数月再度披挂,陛下哪里是调将,分明是将人当骡子使唤。” 王璋倒是心平气和,自家事唯有自家人知,他能理解陛下的无奈。 天下安定以来,秦国将领老的老,死的死。 昔日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如今只剩硕果仅存的顶梁柱撑着门面。 其一,是九原侯蒙擎。 其二,便是王璋。 听闻蒙擎有难,王璋义不容辞。 丹阳虽然心里担忧,可她从前便目送王陵多次,只以为这次也是寻常。 李常笑同样如此。 他尝试过掐指推算,却被宫里的玉玺屏蔽了天机。 听闻章烈同往,随行的还有一万虎卫,李常笑也便没有太在意。 出征那日。 王璋身披黑甲,手中握着的“虎头湛金枪”,是此番从府里带出的。 浑金的枪头发出熠熠光芒,显得锋利无比。 不多时,高头大马远去。 那日落雪,马蹄踏雪留下层层脚印,旌旗艳艳飘扬。 …… 嘉定三年,元月。 王璋与章烈抵达代郡,以一万虎卫大败六万沛军精锐,斩首两万,沛王亲封的怀恩侯周郦战死。 一时间,虎卫的名声彻底打响。 在秦廷的宣扬下,甚至有了替代铁鹰锐士,成为大秦第一军的念头。 接下来数月,不断有虎卫立功的消息传来。 …… 嘉定三年,六月。 这日。 代郡使者加急抵京。 嘉定帝笑着召见使者,以为又是虎卫立功了。 直到他看清了信中内容,脸上的笑容忽然滞住。 这回可不是喜讯,而是…噩耗! “虎卫大败,全军覆没。” 嘉定帝大惊,连忙问道,“陈留侯,雍丘侯,他二人可还活着。” 使者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眼中同样悲戚,“待吾等赶到时,只余一片血骸。雍丘侯身负败箭而亡,陈留侯神兵与甲胄散落,恐……”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意味却是很明了。 嘉定帝楞了片刻,再度恢复常态。 他有些疲倦地捋着额头,将身旁的宦官喊来。 短短半日。 虎卫全军覆没的消息传遍咸阳。 郡主府。 丹阳听闻噩耗,当场晕了过去。 李常笑同样愕然。 当务之急是丹阳的身子,她上了年纪,大喜大悲最要不得。 李常笑亲自照看,又是熬药又是送水。 所幸,丹阳平日养生有方,身体好于常人,这才没有酿成什么大事。 两日后,丹阳醒转。 抬头看见李常笑,她再也不克制情绪,直接埋着脑袋哭了起来。 李常笑任由她靠着哭,心里同样不好受。 这一刻,他觉得浑身上下空前疲惫。 哪怕实力通天,智谋无双,到头来还是有数不尽的无能为力。 他苦思如何续龙脉,如何镇霸王,如何锻玉玺……只为延长江山社稷 事到如今,这依旧不能够叫人眷顾。 苍天若是有道,何故如斯,何故如斯! 忽然间。 “” 李常笑好似听到了一震闷响,是自他的体内传来的。 像是琴弦崩断那般—— 他宽慰着丹阳,那双眼睛忽的睁开,望着咸阳的天,分明还有几丝腥红未散。 …… 这夜。 月色朦胧,星光旖旎。 一道黑影潜行,无形无相,却可幻化众生。 无边的阴暗迅速朝着四周蔓延,编织了一夜好梦,血色的莲花冉冉升起。 翌日,朝堂。 御史大夫甘原未到。 嘉定帝派人去寻。 最后,那复命的太监吓个半死。 偌大的甘府,上至老,下至小,无一生还。 死法相当诡异,神情悠然,仿佛是于睡梦中辞世那般。 嘉定帝大怒,竟有人敢对朝臣行那灭门之举。 他授意新任的黑冰令出马,势要找出那行凶者。 做完这些,嘉定帝回到勤政殿。 片刻后,一道怒吼声自宫中传来。 嘉定帝空前愤怒,因为他的“传国玉玺”竟然丢了。 坏事频发,令这位大秦皇帝陷入了极度暴躁。 …… 代郡,平邑。 一座小山洞中。 熊彰端着一个凹型石碗,小心翼翼地捧进来。 在他面前,有个昏迷的男人。 男人的伤口被简单处理过,整个人的意识却还没清醒。 熊彰一把将他的嘴掰开,将药往他嘴里灌,男人立刻被呛得大咳不止,俨然有要醒的意思。 见此,熊彰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他拍拍手,背过头坐着,有些气呼呼地道。 “我老熊可是跟先生学过药的,熬的汤哪有这么难喝。” 第212章 四千年内力 这时,一道微弱的声音从熊彰身后传来。 “咳咳,多谢…相救。” 熊彰转过头,却见那男人强撑着要起来行礼。 他当即摆手示意,“你小子安分些,不添麻烦就算是谢恩了。” 闻言,男人沉默了片刻,转而靠了回去。 熊彰站起来走到洞穴外。 不一会儿,他又捧着一碗汤回来。 男人见了如临大敌,下意识地后退。 熊彰的脸直接黑了,右手的拳头暗暗捏紧。 要不是看这小子有伤势在身,多少得让他领教一番老熊家的拳头。 …… 咸阳城。 丹阳经过这些日子的修养,身子恢复了些。 李常笑每日陪她说话,想要替她驱散些苦楚。 可这丫头只是面上欢喜,心里怎么想的,旁人不清晓,难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见她这样,李常笑既无奈又心疼。 本想给她个惊喜,现在只能提早告诉她了。 当晚。 李常笑屏退左右,将自己日前推算的结果告诉她。 天机显示:王璋的生机未散,尚在人间。 起初李常笑同样觉得难以置信。 直到他推算出了某霸王,虽然不知道熊彰怎么也在,可有他在其中,那就算不得稀奇了。 果然,丹阳听了这消息后,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自家父王的能力她是清楚的,既然这么说了,那璋儿就一定还在人间。 很快,丹阳像是想到什么,低声道,“父王,此番璋儿侥幸生还,可否……” 李常笑懂她的意思,只是同情王璋那小子被自家母上强行告老了。 不过这没什么。 毕竟秦将王璋已经为国战死了,纵然日后面对大秦列祖列宗,那同样是问心无愧的。 想到这,李常笑同样也想到了自己。 或许,那个大秦靖王也死了,死在宣昭十五年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想陪伴闺女的老父亲。 …… 嘉定三年,八月。 甘府灭门的事儿没查出来,虎卫覆没的情报却是传来。 罪魁祸首是沛王麾下的一名将领,唤作韩淮。 提起“韩”这个姓氏,李常笑没来由地想起那位没能善终的兵仙。 希望在此界,那小子可以善终。 同月,李常笑离开咸阳,这次是去捞人的。 他怕再不动身,自家丫头的嘴就能挂水壶了。 嘉定三年,九月。 五台山。 熊彰与王璋各挑着担子。 担子里有的装着牛、羊的风干肉,还有是一捆捆皮毛。 二人在半山寻了一处地儿坐下。 有家传内功,外加熊彰熬制的汤药,王璋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甚至还能帮熊彰分担些事。 只看这身行头和家当,就能猜出熊彰的身份。 是个游商,行走于关内和关外,靠着走贩皮草为生。 王璋并没有问熊彰为何如此,即便他知道眼前这汉子的来历不简单。 可那是救命恩人,再不简单那也是救命恩人。 熊彰对他的识相很满意。 如此一来,二人的相处自然分外融洽。 特别是互通了姓名之后,“惠彰”与“李璋”差点就要称兄道弟,好不融洽! 当夜,二人寻了一处平地,作为今晚露宿之所。 草草生起火,简单对付一餐,就准备睡觉了。 这时候,两个人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他们可以轮流歇息,只需留一人看火和看货。 丑时。 熊彰打着哈欠醒来,王璋舒舒服服地睡去。 他百无聊赖地提起树枝,借着火光,圈圈画画起来。 待轮廓清晰,才能分辨出来,熊彰画的竟然是个面相俊逸的男子。 他的动作十分熟练,仿佛演练了无数次一般。 数十息后。那男子的画像愈发丰满,浅浅长衫随风飘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来。 画作完成。 熊彰打量了一会,想要将面前这人的形象彻底映入脑海。 因为那是紫纹玉佩的唯一线索了,熊彰生怕自己忘掉,每日都要画一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的笔力愈发精湛,画中人也愈发生动。 端详足够,熊彰提起枝丫,准备将这画像拭去。 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面前的画忽然骤射出白芒。 “刺啦” 一道白衫人影走出。 熊彰却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数步。 他的动静将王璋惊醒了。 后者喊了一句“惠兄”,同样摆出警戒姿势。 熊彰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白衫人影上,很快脸色变化,正欲开口。 李常笑却是看向了旁边的王璋。 王璋同样惊诧,很快见礼,“王璋见过徐夫子。” 闻言,熊彰的脸一黑,小声道,“臭小子,还骗我说叫李璋。” 下一秒,李常笑忽然喊了句,“熊彰,你也来。” 果不其然,王璋看向熊彰的表情同样怪异。 原来大家彼此彼此嘛。 徐常笑:? …… 之后,熊彰说起了自己救王璋的经历。 他自关外返回,经过代县,正好遇见浑身是血的王璋倒在河边,身后还有追兵。 熊彰见他伤势至此,仍旧不屈服,心下有些好感,索性替他杀了追兵。 听了这结果,饶是李常笑,都不由感慨命运无常。 冥冥之中,他二人一为反秦霸王,一为秦将,本该是死敌。 谁想造化弄人,熊彰竟对王璋有了活命之恩。 忽然间,李常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大势不可改,小势易可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大笑着,千年内力不由溢散出体外,化作了一轮明亮的圆月。 皎皎之暇,皓皓之晖。 熊彰感受过他的实力,倒没有多少惊讶,只是感慨先生的力量更强了。 王璋却是彻底惊讶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自家混吃混吃的徐夫子,居然还有这等伟力! 李常笑没有理会二人的想法。 在他的脑海中,有三颗耀眼的晨星正在周转。 紧接着,一道光芒骤然璀璨。 无数零散的星尘被吸附成了一团,而后逐渐凝实。 最终,第四颗晨星冉冉升起。 这意味着,李常笑的内力再度迈入一个新境界。 达到了足足四千年。 第213章 滇南石蜜 确认王璋无恙,李常笑紧绷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几日,他和王、熊二人同行,沿太原郡南下去孟津。 路上,李常笑对熊彰这游商的行当起了兴趣,同他聊了许多关于游商的事儿。 提起本行,熊彰立即眉飞色舞起来。 他得意地讲述了自己如何打点边关秦卒,还有疏通匈奴百长的关系。 靠着两头通吃的手眼,熊彰在一众漠北游商中同样闯出了名声。 李常笑将这些事暗暗记下 嘉定三年,十月。 抵达平阴城。 如今三川郡落在沛王麾下,西面的秦廷没有进军的打算,整座郡县勉强算是安宁。 进入城门之后,商铺林立,酒楼茶舍,还有饭店客邸络绎不绝。 街道两旁出现了许多摆摊的商贩。 走了几步,忽然前面有一家是卖饴糖的。 熊彰眼睛一亮,靠近铺子,对那小贩说道,“店家,要半两饴糖。” 小贩或许是认得他的,态度分外热情,爽利回应,“好嘞,客官稍等。” 说罢,他蹲下身子,取出一小包桑皮纸,里面包的就是饴糖。 熊彰笑着接过,同时递给店家二十五文。 见此,王璋眼中闪过几分惊讶,是为饴糖的价格。 照这么算,一两饴糖需得五十文。 要知道,哪怕战乱粮价最高的时候,一斛也才十五文上下,低的时候只要五文。 熊彰这家伙有够阔绰。 察觉到了他的疑惑,熊彰当即解释道,“是买给家中孙儿的。俺老熊平日不着家,恐孙儿疏远了,给他甜甜嘴,记得老熊的好。” 此话一出,就连李常笑都看了过来。 行啊,老熊心眼不小! …… 当天晚上,李常笑与王璋在熊彰家里住下。 虞氏听说熊彰带了客人回来,立即将自家养的鸡宰了,煮上黄米饭,招待客人。 席间还有许多后院种的蔬菜,样式可谓齐全。 李常笑嚼着黄米,不时称赞虞氏的手艺,当真称得上一绝。 熊彰的两个儿子,还有长孙都来了。 看着他如今子孙俱全,妻子贤惠的模样,李常笑心底感到些羡慕。 从熊彰的表情来看,那小子同样沉醉这种生活。 李常笑偶尔也会设想,若让项霸王和虞美人见到此景,是会慕念与子偕老的美好,还是感慨柴米油盐的酸涩。 因为他这只煽动翅膀的蝴蝶,不知搅乱了多少因果。 …… 入夜。 熊氏一家都歇下了。 李常笑与王璋仍醒着,说起关于日后的打算。 既然答应过丹阳,肯定不能让王璋重回军伍了,得他另谋生路。 王璋倒没有什么不满。 他自己也明白,这次活下来已是上天庇佑,不可能每次这么幸运。 生为人子,却让父母担忧,可谓是大不孝。 想清了这点,王璋再次陷入了新的迷茫。 直到天亮,依然没有决定好。 李常笑不催他,同样不会给他任何建议,因为王璋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此后数日。 他二人仍旧在熊宅借住。 却也不是白住,李常笑与王璋同样有所付出。 熊彰的次子熊梁对军伍感兴趣,王璋便将自己领兵多年的兵法传授与他,其中有不少是历代秦将总结留下的,堪称兵家典范。 放在以前,这绝对是各家的不传之秘。 可今时不同往日。 偏居一隅的秦廷日益衰落,秦国将门同样青黄不接,再这么下去,只会白白糟蹋这些好东西。 熊梁这小子愿学,王璋便将他当成衣钵传人,将毕生所学传与他。 至于李常笑,他别无所长,只有一身医术勉强能拿得出手。 他替熊家的这些人都诊断了一遍,替他们清楚了身体的毛病。 尤其是虞氏,她患有轻微的气疾,如今还不显,可随着年龄增长,情况只会愈发严重,最后甚至会影响寿数。 李常笑拿出自己珍藏的百年老药,替她熬了些大补元气的汤药。 这一切都是不足对外人道的。 …… 嘉定三年,十一月。 苦思一月,王璋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想要去当商贾—— 李常笑微微愣神,询问缘故。 王璋便说起了之前熊彰买饴糖的事。 半两饴糖,二十五文,足够买五斛粮食啊! 讲到这,李常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璋是想起元始年间的那场极寒天灾,彻底压垮了大秦盛世。 若有足够的粮食,或许大秦的命弦就能改写…… 这是无数秦国老臣逝世前的遗恨。 王璋在秦廷多年,显然接受了这种说法。 对此,李常笑不敢苟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可没忘,元始帝当年是运了百万石粮食到山东诸郡的。 真要落到实处,哪怕大秦黎庶千万,支撑数月是绰绰有余的。 可事实呢。 大秦各郡的灾荒并未缓解,甚至加剧了百姓的愤恨。 这分明不是秦皇的错,错的是这世道,是那批附骨之疽。 他们吸大秦的血,吸黎庶的血,最后将偌大的秦国彻底吸干。 当然,李常笑同样不会告诉王璋。 既然他接受这个说法,并且从中寻得了归途,姑且就当事实果真如此。 于是,李常笑又问起了生财之道。 王璋表示还没想好,倒不如从饴糖开始。 听到这,饶是以他的定力,对王璋都无语起来。 这小子对此道还真是一窍不通。 倘若饴糖真能生财,那些贩卖饴糖的小贩就不是小贩了。 也罢。 看在丹阳的份上,李常笑觉得自己该提点他一下。 毕竟李墨和王璋都是外甥,厚此薄彼是要不得的,一碗水需得端平。 前头李墨靠着他提供的葡萄酒方子大赚了一笔,现在也该给王璋来点不一样。 经商之道,“经” 靠的是禀赋和能力,而“商”这一字讲究独特性。 旁人有的我也有,我有的旁人却没有,若做到这点,等待的就是财源滚滚。 李常笑暗想,既然先有“饴糖”,倒不如将“蔗糖”推出来。 论起甜度,蔗糖完全吊打前者。 这一切同样有其可行性。 前些年他途径滇地,就见过野生的甘蔗。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早有注定。 说做就做。 这天夜里,李常笑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蔗糖赋》,交给王璋,并且言明了滇国南部的甘蔗。 至于这小子能不能成功,那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了。 “若是成功并且发扬起来,后世可就不能叫‘西国石蜜’,该喊‘滇南石蜜’。” 第214章 王璋从商 得到《蔗糖赋》,王璋记了三日,待完全记下之后,便按照李常笑的吩咐将其烧毁。 随后,王璋向熊彰辞行,准备前往滇地寻找所谓的甘蔗。 熊彰当即设宴,替他饯行。 一顿下来,又嚯嚯了一只鸡。 半个月过后。 李常笑同样辞行。 临行前,他将熊彰喊来,与他说明了关于紫纹玉佩的缘由。 随后,在熊彰愣神之际,他再一次消失在了原地。 嘉定三年,十二月。 在南面,沛王大败赵佗军队,夺取了包括长沙郡、庐江郡还有闽中郡在内的大片领土。 赵佗灰溜溜地退回南海郡。 刘赤仍旧紧追不舍。 嘉定四年,元月。 南海郡沦陷。 无奈之下,赵佗只得率领部将南逃。 沿路上,他一面镇压内部动乱,同时又向刘赤求和,表示愿意自废王号,俯首称臣。 见赵佗此人能伸能屈,将来必成心头大患,刘赤更是坚定了杀其之心。 嘉定四年,三月。 桂林郡,中留。 这是昔日赵佗得上天相助,大破百越部族的地方。 眼下已是山穷水尽,赵佗只能寄希望于苍天,再替他湮灭追击的沛军。 只可惜,赵佗不是那天眷之人,隐隐还有天弃的意味。 到达中留后,身子一向健朗的楚王赵佗突然染病。 随行的医师诊治无果,赵佗只能静待死亡。 沛军不知从哪得到这消息,趁着楚军大乱之际发起进攻。 终于,城破了。 同样地,赵佗在城破的那一刻断绝生机。 为安抚百越各族,刘赤下令以诸侯之礼葬之。 赵佗被灭的消息传到秦廷。 朝堂上下大为慌乱。 在这关头,宫中又传出了嘉定帝昏厥的消息。 一时间,偌大的朝堂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了一团。 诸皇子年幼,国事将要旁落。 暗中的牛鬼蛇神终于冒头。 分别是以廷尉冯缓为首的老秦大臣,还有以萧王李孝源为首的宗室。 他们为了执掌朝政,彼此间争得不可开交。 所幸有丞相姚庆稳住局面。 为此,姚庆彻底成了两派的眼中钉。 郡主府。 李常笑与丹阳正读着王璋送回来的书信。 信上说,他已经寻得了甘蔗,并且按照《蔗糖赋》上记载的方法,晒出了小颗的糖块。 丹阳从李常笑那得知了事情的经过,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心头大悦。 李常笑手中惦着与书信一并送回的杂色糖块,眼底闪过几许惊讶。 虽然成色不太好,可这足够说明王璋的本事。 或许,这小子真的有些天赋。 李常笑想了想,再度提笔书信。 这一次,还附加了关于石灰和牛乳的叙述。 相比上回的《蔗糖赋》,这两样配方称得上是进阶版的“炼糖术”。 至于何处寻得石灰,又如何在滇南凑足牛乳,这就不是李常笑该关心的了。 …… 嘉定四年,五月。 西北递来消息,李由昨夜辞世。 与此同时,隐居平舆的上蔡侯因病身故的事传出。 沛王大为重视,遣其嫡长子刘玄亲往吊唁。 这样一来,鲁王大举吊祭李由就不怕露馅了。 李由在西北的那些年,主持编纂了《西胡律》,至今被鲁王奉为圭臬。 近年迁入西北三郡的百姓,与那些月氏族人,在《西胡律》下得以共处,并且相互学习。 部分秦人适应了游牧,部分胡人同样掌握了躬耕。 西北的一切都朝着大好的方向发展。 嘉定四年,六月。 嘉定帝再次临朝。 只是,他的精神明显大不如前。 太医们数度诊断,却无法弄清其中的缘由。 在这关头,堂下的宗室和老秦臣子却像是串通好了般,联名弹劾丞相姚庆。 令人惊讶的是,嘉定帝允了。 甚至,他还亲命萧王李孝源辅政。 一时间,群臣哗然。 李孝源为首的宗室却是大喜。 这样一来,他们便有了同老秦臣子较劲的底气。 自那之后。 两派相互争权,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但眼下嘉定帝尚在,所有人不敢做得太过火。 是以,秦廷麾下的诸郡暂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只不过,嘉定帝许久不露面,却让咸阳中百家贤者焦急不已。 他们本就是为了游说秦皇才留在咸阳的。 眼下秦皇避而不见,而南方沛王成了气候,似乎这天下不是只此一家。 不只是谁起的头。 百家各派的领袖先后离去。 一部分向西,准备投奔西北三郡的鲁王,其中以墨家,名家为首。 一部分向东,准备投奔兵马雄壮的沛王,其中以道家,儒家为首。 这儒家却是属于儒圣的那一批。 大秦圣贤孟子麾下的儒者,老一辈选择留守咸阳,他们想要用余生继续践行孟子他老人家的学问。 而那些年轻的才俊,同样直奔西北而去。 这其中,有一半是因为鲁王善用百家之人,尊奉百家贤者;另一半,需要追溯到数十年前,靖王与孟子的那段因果。 闻名天下的《孟子三卷》,其中最后一卷是由靖王书写,他对孟儒而言,有着比肩圣贤的意味。 圣贤的后人,肯定不会差。 嘉定四年,八月。 王璋再度传信,这次带来的蔗糖,却是纯粹了许多,褐色相当醇厚。 李常笑知道,王璋是彻底掌握了炼糖术的第一层,《蔗糖赋》。 至于那进阶版的,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不过这也足够了。 李常笑与丹阳一合计,将府中的那些护卫派下去不少。 就连丹阳身边的丹阳十八骑,都有十骑前往。 十八骑这些年轮换了好多次,总数却维持在十八不变。 每一任“十八骑”都会寻得自己的传承者,由传承者接替衣钵,成为新一任“十八骑”。 王璋初到滇地,是该有些根基才好。 更何况,日后这新制的蔗糖流入市面,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觊觎。 与其到那时束手就擒,倒不如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力量。 十骑离去,一并同往的还有王璋的嫡次子,王牧。 没有意外的话,滇地的基业会落到他手里。 如今王璋有了奔头,西北的鲁王同样将封地经营得有声有色,丹阳终于放心了。 一抹豁然,一抹归愿。 偌大的郡主府,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靖王府。 在欢笑声中,万物生长而复凋零。 东流逝水,叶落纷纭。 丹阳拄着拐杖,靠在李常笑肩头,坐观每一次的昼夜。 她知道,似这般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第215章 幼主登基 嘉定四年,十月。 灼灼岁序,恰似晨露。 郡主府。 外头忽然传来敲锣打鼓声,大抵是哪家的公子要迎娶新妇了。 十里红妆,大红灯笼开路,马车从街头派到街尾,沿途一路吹吹打打,就连满城的大树上都挂着红色绸带。 场面之宏大,快赶上丹阳出嫁那时了。 听到动静,丹阳提出要去看看。 可她实在太虚弱了,李常笑不敢任她太折腾。 最后,干脆各退一步。 在院中摆着摇椅,听赏高墙之外的响声,就当满足想要看热闹的愿望。 不知过了多久。 迎亲的仪仗走了,枝头的红绸带在风中飘动,还有浅浅的枫叶低垂。 丹阳闭着眼,好像还没从方才的如梦红妆里回过神来。 她又想起王陵了。 那个嘴上说着要白头偕老的家伙,不等她就先走了。 黄泉路幽冷,愿斯人常在。 …… 半月后。 咸阳城中的红枫林彻底盛放。 斜阳照耀,微风拂过,红枫如潮涌动,又好似跳动的火苗,绘成了一幅绚烂的图景。 只是,朝堂的争斗也有了结果。 萧王李孝源落入下风,廷尉冯缓成了新一任的丞相。 郡主府。 丹阳的生机愈发微弱。 李常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这几日一刻都未曾离开。 往日的恣意翩跹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挥之不散的无力与失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丹阳离他越来越远。 在一个平淡的黄昏。 丹阳安然离世。 没有什么回光返照,因为她没有需要交代的了,犯不着吃这种苦头。 李常笑靠在床头,还讲着从前说与丹阳的故事。 “从前有个太乙真仙,他的洞府里有一盏神灯……” 许久之后,李常笑回过神,面前的丹阳恬淡平静,仿佛睡过去了一般。 可他清楚,自家丫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丫头,故事就到这。” …… 嘉定四年,十二月。 李常笑收拾好行囊,出了咸阳城。 临行前,他看了一眼这座宏伟的城池。 从这一刻起,再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他了。 下一站,不知何处是归途。 想到在终南山住了那么些年,就当已经体验了南方的繁华。 照这么看,还有塞北的荒凉需得去体验。 李常笑想了想,决定就这么办。 …… 嘉定五年,三月。 这日,有太监前往各府,是嘉定帝要召见群臣。 朝臣都很惊讶,不知陛下今日为何。 毕竟,哪怕冯缓封相这样的大事都没能惊动嘉定帝出面。 当见到嘉定帝的那一刻,答案终于揭晓。 往日威风八面的嘉定帝,如今骨瘦如柴,气息萎靡,俱是一派油灯枯尽的模样。 一时间,群臣哗然。 所有人都清楚,大秦能有如今的稳定,均是维系于嘉定帝一人。 他要是出了问题,只怕勉强支撑的朝廷立刻就会陷入覆灭之险。 嘉定帝没有给臣子思考的时间,而是让太监将事先草拟的圣旨取出。 其中的内容更是叫人吃惊。 这是一份传位诏书。 传位之人不是嘉定帝诸子,同样也不是在场的萧王等宗室。 而是——鲁王李墨,经营西北三郡的那个鲁王。 嘉定帝的选择,却让臣子们难以接受。 传位之事尚在意料之中,可依据他们的设想,幼主登基才是最稳妥的做法,足以维持当前局面,对宗室和朝臣来讲都是好事。 真要按照嘉定帝的诏书,让鲁王继承大统,只怕他们这些在场的有大半都活不到明年。 或是生死的驱使,或是因为嘉定帝几近弥留。 宗室和臣子们的脑中不假思索地生起了抗旨的念头。 礼貌点讲,那该唤作矫诏。 毕竟,眼下大秦的主人是谁,那还真的未必。 只要圣旨走不出宫门,那就算不得圣旨。 在这一刻,本还势同水火的宗室和朝臣,为了不让鲁王登基,选择了合作。 病榻前的嘉定帝显然早有预料。 圣旨念完,立刻就有一百名铁鹰锐士入宫,护持在太监左右。 那太监在铁鹰锐士的护送下,准备朝着宫外的方向跑去。 即便如此。 萧王和冯缓都没有慌乱,模样甚是平静。 二人相识一眼,瞬间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于是,在下一秒。 两人同时喊了句“动手”。 话音刚落。 立即就有刀子入腹的声音传来,速度极快,只在瞬息间就结束了。 “噗”“噗”“噗” 一道道身影倒下。 群臣闻声看去,方才的动静竟然来自铁鹰锐士。 是殿外的铁鹰锐士战成了一片。 这其中的每一人都是能够“以一敌百”的高手,打斗起来更是一副火热场景。 奇怪的是,即便宫中有刀兵声响起。 拱卫宫廷的士卒仿佛充耳未闻,丝毫没有要进宫救驾的意思。 无尽的黑暗,深邃的静谧。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最后编成了一张罗网,彻底将辉煌了数百年的秦皇宫封锁。 嘉定帝同样感知到了这一切。 他默不作声,甚至都没有出言呵斥这群乱臣贼子。 因为这一切同样在计划之中。 半刻钟后。 殿外的厮杀声结束,很快就有跪地禀命的声音传来。 嘉定帝知道,是那群乱臣贼子赢了此局。 他心里稍感遗憾,却又暗自欣慰,还好又多留了一手布置。 算算时间,圣旨应该已送达西北。 想到这,嘉定帝闭上眼睛。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一时间,诸般思绪皆涌上心头。 “墨弟,大秦的未来交于你手了。朕坏了列祖的功绩,还有我大秦的基业,九泉下任凭祖宗责罚。惟愿先祖庇佑墨弟,再起我江山社稷。” “父皇,基儿悔不当初,错信偏臣,以致今日之祸。” “雍丘侯,陈留侯,还有虎卫众将士,朕心愧矣!” …… 当夜。 皇宫的丧钟再度敲响。 大秦嘉定帝,在位五年,驾崩。 遵先帝遗训,拥立皇三子李光渠为新君。 不出半日,秦皇驾崩的消息就传到了沛地。 沛王刘赤属实感慨了一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属于大秦的时代彻底落幕。 两日后。 沛王兴兵四十万,以代侯韩淮为将,讨伐秦廷。 第1章 立国为汉 安定郡,临泾。 鲁王捧着手中的圣旨,面向咸阳,跪坐行了一礼。 使者带来的圣旨一共两封。 其中一封,是传位诏书。 至于另一封,则是空白圣旨,加盖了玉玺的印章。 鲁王将空白圣旨收了起来。 …… 嘉定五年,四月。 新帝即位,建元平顺。 朝堂上,萧王与丞相由于拥立之功,更是大权在握,彻底执掌了秦国朝堂。 值沛王来犯,秦廷立即作出反应。 他们大肆招募兵马,组建了一支新老士卒参半的大军,人数在五十万,其中不乏被强行征召的民夫。 领兵之人,为曹国公蒙仲的后人,蒙劳,同样出身关中显族。 嘉定五年,五月。 河内郡沦陷。 沛军的兵锋直指内史腹地。 蒙劳据守函谷关不出,将沛军阻挡在外。 见此,韩淮并未停留。 他率兵向南,攻向了汉中郡。 四十万大军作战的同时,又有源源不断的士卒从山东各郡赶至。 沛王灭秦的心思日益彰显。 有意传播下,秦廷治下的各个郡人心惶惶。 为了安稳人心,蒙劳只得分兵驰援汉中郡。 这下可就犯了兵家忌讳。 韩淮当即设伏,大败驰援的秦军。 同时携大胜之势,彻底攻占了汉中郡。 消息传出,关中的有些百姓却是坐不住了。 他们的土地被大族夺去,眼下又碰见了兵乱之祸,再不走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在“热心人”的建议下,不断有关中百姓举家搬迁西北。 秦廷有心阻止,却抽不出人手。 鲁王闻讯,特意命武官点了八千骑兵,护送这群潜入的流民。 …… 嘉定五年,七月。 巴郡和蜀郡落入沛军之手。 同月,沛王亲临汉中郡。 他领着左右巡视汉水,此地距离秦都城咸阳只有五百里。 眼下秦军节节败退,天下归一只是时间问题。 事已至此,仅仅“王”号却是不足以匹配刘赤的身份,只有“帝”号才行。 拥立沛王称帝的呼声,在沛军中络绎不绝,尤其是那些立下了卓着战功的将领。 前些年天下义军各路称王,自然让他们对“王”号产生了觊觎。 可只要沛王还是王,旁人就不能为王。 既然如此,恭请沛王称帝就成一种共识。 嘉定五年,八月。 刘赤正式称帝,国号为汉。 他改废秦皇年号,建元安业。 今岁起,为大汉安业元年。 消息传出以后,秦廷的平顺帝彻底成了笑话。 与此同时,有流言从咸阳传出,是萧王和丞相篡改了先帝遗诏。 萧王与丞相暗中命人封锁消息,面上却是一派问心无愧的模样。 底下的部分秦臣却行动了起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出自汉中、巴、蜀这三郡的。 眼见家园沦丧,秦廷收复无望,倒不如趁此顺了这大势。 夜间,无数秦廷的官吏和李氏的宗室潜逃。 更有甚者,抛弃一家妻小,独自前往,只为向南面的汉帝表忠心。 人性的丑陋在这一刻暴露无疑。 所有人都明白,平顺帝的上位可不是萧王和丞相二人就能拍板决定的。 大势已成。 …… 嘉定五年,九月。 鲁王出兵三万,都是清一色的骑兵。 他们经北地郡朝南,攻向了陇西郡。 所到之处,鲁王除了依仗麾下的雄壮兵马,还出示了先帝遗诏。 圣旨将陇西郡,还有北地郡以南,都作为封地赏赐于他。 在软硬兼施这双重压力下,确认真伪无误,秦郡郡守选择投降称臣。 收服陇西郡以后,鲁王并未作出规划,或是提出将陇西纳入西北,只是接管了军中兵马。 秦廷听闻此事,当是大为震怒。 他们有心想要向城中的陈留侯一脉出手,可没人当这个出头鸟。 前些年,甘氏一族阖府被灭的事还历历在目。 尤其是那诡异到极致的死法。 关中显族大致能猜出内情,甘氏之死是源自王璋。 想到这,哪怕朝堂诸公有意泄恨,却不敢搭上自家的性命。 几番拖延,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因为他们同样自身难保。 嘉定五年,九月。 年幼的平顺帝,在太后的陪同下出城投降。 萧王畏罪自杀。 丞相冯缓却在降臣之列。 汉军进入咸阳,彻底占领了这座屹立许久的大秦都城,宣告了秦廷的灭亡。 半月后。 上谷郡,造阳。 一位白衫男子骑着匹老马,后面还跟着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龟。 这里是长城末端,彻底隔离了匈奴与大秦,也就是现在的大汉。 李常笑用手捋着老马的鬃毛,心中却是感慨。 大秦终究亡了,被一个叫“汉”的王朝替代。 彼时的汉,远不及后世的那等盛况,纷乱终结,天下归一。 这天下乱了这么久,是该重新歇歇了。 忽然间,李常笑调转马头,面向西北的方向。 他将手伸到怀里,最后拿出了一个手臂大小的圆形果核,最顶端被凿空了,还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这是李常笑从西北游商那买的,花了二十两银子。 “青田核,产自乌孙。取之置入清水,可得香醇美酒。” 李常笑不知道青田果是什么,可他知道,鲁王的势力已经能够蔓延到西域。 有此作为屏障,哪怕新兴的汉朝要赶紧杀绝,鲁王也能西逃,再次谋求新的退路。 想到这,他举起手中的青田核,又灌了一口。 一人一龟一马的身形在夕阳下远去。 一切既是结束,同样又是开始。 …… 汉中郡,故道。 一座大院。 平顺帝和王太后停居于此。 外头有汉军士卒看守。 汉帝入主咸阳已有一月,秦国降臣和宗室流放的流放,杀的杀,而平顺帝母子好似被遗忘了一般。 越是如此,母子二人的心便愈发紧张。 平顺帝埋在母后怀里,低声啜泣。 “连萧王叔死了,母后,孩儿不想死。” 王太后将他搂在怀里,连声宽慰。 “陛下放心,有本宫在……” 她同样内心惶恐,那些话既是宽慰平顺帝,又何尝不是鼓励她自己。 安业元年,十一月。 这日,一名身着官袍的男子走来。 他面色温和,可眉宇间暗藏一抹煞气。 “吾名萧归,陛下亲封的酂侯。今陛下有旨,命本侯将秦废帝母子送往临泾。” 话音刚落,王太后愣了下,鼓起勇气问道,“酂侯,可是西北?” 萧归点了点头,解释道,“鲁王以陇西郡献上,换你母子二人,陛下允之。” 第2章 当户舒敖 半月后,平顺帝母子抵达临泾。 鲁王只与他们见了一面,就将废帝母子送到泾阳,赏赐宅院一座,仆妇三十,田地百亩,白银千两。 这些家财足够他们余生衣食无忧。 至于再多,鲁王也不愿意提供了,他自认已问心无愧,特别是出让了整个陇西全郡。 做完这些,他再没过问废帝之事。 对那批前来投奔的秦国遗老,鲁王没有给予什么优待,只是分发了农具和田地,让他们自力更生。 有大秦的例子在前,鲁王不再指望“礼义”替他守护秩序,虚无的尊崇只是浮饰,唯有《西胡律》和手中的兵马才是最实在的。 谁若不听话,杀了便是。 安业元年,十二月。 造阳北面百里的衍慕折兰王部。 衍慕折兰王隶属左大都尉,约有三千余族人,下辖六小当户 其中一位当户名叫舒敖,他正行走于一个个穹庐之间,查验自家部族的情况。 不知走过多少座穹庐,舒敖最后在一座简易的穹庐前停住。 舒敖深吸了一口气,硬是在那张蓄满胡须的脸上挤出了笑容,这才推开帐帘,问道。 “李先生。明日我部将南下,可要小的采买些什么。” 话音刚落,屋中立刻有了动静。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狼皮草袄,模样俊秀的男子走出。 正是李常笑。 望着面前的匈奴当户,他用一口流利的匈奴语回答。 “帮我带些关内的作物种子。” 说完,一道银光从他的手中抛出,落在舒敖手里。 舒敖掂量了一番,心里大喜。 这分量少说八两,按李先生的习惯,采买过后的余钱可全归他所有。 …… 半日后。 舒敖率领族中的二十六骑出走,只剩下四骑留守部落,其余的都是老弱年少。 听着马蹄声远去,李常笑走出穹庐,白龟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 冬阳升起,放眼望远,满是白皑皑的一片。 匈奴族中的老少赶着牛羊,刨开草地表面那一层浅雪,露出下面的牧草。 牛羊熟练地吃着牧草,那些老少匈奴族人同样没闲着。 他们将帐中的皮囊壶取出,把刨来的积雪灌进去,作为冬日淡水的来源。 李常笑装满了青梅壶,转身又回到自己的穹庐。 穹庐里光秃秃的,正中用一根木帐支撑四角,边沿的位置披了一层皮毡,用的是从匈奴族人那买来的羊皮。 到了匈奴部落,李常笑发现了很多在他认知以外的事情。 比方说,关内流通的银子,在匈奴部族同样适用,而且极其稀罕。 另外,自燕赵时期,匈奴就与各国之间存在着互市。 哪怕两边交战时,互市的传统依旧没有被打断。 至于最后一点,是让李常笑最惊讶的。 匈奴部族里是有农田的,而且不在少数,至少眼前这衍慕折兰王部落,大小农田就有近万亩之多。 若说与列国的区别,大抵是在耕作上。 不同列国百姓那般精耕细作,匈奴人在这事上显得随意很多。 春日播种,之后外出游牧,待秋日回来收获。 最终收成多少,全看天意,真正意义上做到了“老天爷赏饭吃”。 这样一来的确省事了,可谷物的产量同样惨不忍睹。 …… 过了十日。 舒敖领着部族骑兵归来。 每个人脸上都带笑,显然此次的互市贸易很是顺利。 回到穹庐,舒敖下令将购得的铜器,铁器还有谷物都贮藏起来。 做完这些,舒敖提着一个小皮囊到李常笑帐中。 他来时,李常笑正在摆弄一朵紫色的花,唤作龙胆草。 到匈奴的这段日子,他还在坚持完善《百草随笔》,这其中涉及的草药范围愈发广泛。 这龙胆草算是李常笑的新收获,属于匈奴草原特有的药植。 他小心翼翼将龙胆草收起,这才看向舒敖。 舒敖连忙把皮囊递过去,“李先生,这是你需要的种子。” 李常笑接过,头也没抬地说了句,“下回有未见过的草药,可带来与我,我以金银买之。” “是。” 随后,舒敖走出穹庐。 李常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由自主挑了下眉头。 舒敖这小子倒是识趣的,没有问不该问的。 这么看来,扶持他做当户是个挺明智的决定,着实给李常笑省了不少麻烦。 要不是舒敖部族掩护,他一个外族人想要在匈奴安稳住下,这可不是一件的容易的事。 毕竟目前迁居匈奴的关内居民不多,匈奴南下劫掠的人口,大多是作为奴隶的。 这些都是李常笑从熊彰那里得来的消息。 为解决这种问题,关内来的游商一般采取贿赂匈奴首领的办法。 李常笑却不一样,他选择杀掉原来的当户,扶持一个新当户,再凭借新当户的掩护,在匈奴驻地住下。 平日里,他还会用医术替匈奴族人医治牛羊的疾病。 发现他能治愈病牛和病羊之后,舒敖部族的人立即将他奉作了神明一般的人物,只差将他供起来,反倒忽略了他是个异族。 安业二年,元月。 李常笑在帐中开辟了一小块田地。 他从自己的海岛中挖了黑土,与匈奴草原的土掺和在一起,又将得来的种子撒下去。 同月。 匈奴单于趁着汉帝坐镇南方,大举进犯汉国。 昔日的万里长城,在秦廷覆灭后,坐镇北关的长城铁骑随之分崩离析。 有部分选择解甲归田,还有的向西投奔鲁王,最后一部分选择归还家乡。 这就造成了北关防线的空虚。 汉帝封侄子刘威为代王,让他坐镇北关。 只可惜,这一回汉帝却是看走了眼。 代王刘威被匈奴骑兵包围三日后选择出城投降,并且主动打开各路城关。 匈奴单于大喜,沿途放任麾下的骑兵劫掠,可谓无往不利。 一时间,代王治下的代郡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邻近的雁门郡和上谷郡同样损失惨重。 第3章 西北鲁王 汉帝闻讯,立即纠集大军北上,由太子刘玄领兵平叛。 安业元年,二月。 匈奴大军与汉军遭遇。 太子刘玄勇武,又有绛侯周平在后压阵,两军交战中汉军取得优势。 匈奴单于眼见局势僵持,当即撤离。 他命右贤王断后,自己率领本部的骑兵,挟代王刘威,还有数万代郡百姓退回草原。 消息传回咸阳,刘赤为此苦恼不已。 从前有秦廷的九原侯顶着,刘赤还不觉得匈奴有多么麻烦。 可彻底接掌北关后,那些堆积着的矛盾全都爆发了出来。 一方面,若放任匈奴年年劫掠,经此以往,北关诸郡必将变得荒芜。 另一方面,刘赤同样将心思放在了长城和驻军上。 可眼下大汉建立未久,需要的就是稳定与生息。 只有待国力恢复后,才有余力消灭北面的匈奴。 想到这,刘赤的心里一阵烦躁。 他当即宣丞相萧归进宫,想要听取他的建议。 萧归听明原委后,表示要回府思索。 刘赤自然应允。 三日后。 萧归的奏折呈至刘赤面前。 奏折包含两点。 第一,与匈奴订立盟约,划定边界,若为稳妥,可以和亲之策稳之。 第二,册封西北鲁王,约定守望相助,西北毗邻右贤王部族,同样是匈奴大患,可堪一用。 待看清其中的内容,汉帝却是皱起了眉头。 他明白萧归的意思,所谓的和亲,实质上还是以金银许之。 从本心来看,刘赤倒是不怎么介意许以金银,毕竟这种事他还在沛县的时候可没少做。 正因如此,刘赤更加清楚其中的弊病。 人的欲望无尽,那群北狄更是天生的贪婪之辈。 倘若许之,必会引其变本加厉;再者,能够满足单于的金银,对大汉而言同样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与此相比,册封西北鲁王倒算不得什么。 毕竟大秦已亡,那鲁王所在的西北三郡不过弹丸,想要光复秦国不过是妄念。 倒不如再利用一番,以其为屏障拱守匈奴。 何乐而不为? 于是,刘赤又召见麾下的其他臣子。 他将丞相萧归的奏折传下去,询问臣子的想法。 最后,萧归的奏折得到了汉廷的臣子的一致认可。 唯一不满的,只有皇后吕氏,或许是心疼闺女。 刘赤却丝毫不在意,此事易耳! 既然知道匈奴图的是金银,和亲也并非帝女不可,从刘氏宗室中选一宗女充数。 反而他刘季年轻时混不吝惯了,膝下子孙满堂,这又有什么稀奇的。 …… 安业二年,四月。 汉廷使者从咸阳出发,朝着北面的匈奴去了。 同样的,一封圣旨送到了鲁王面前。 里是正式册封鲁王的。 在此之前,鲁王只是秦廷册封的亲王,与新建的汉廷无关。 眼下的圣旨相当于是汉廷承认了鲁王李墨的地位,可这同样确立了君臣的身份。 鲁王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汉帝投来了橄榄枝,他没有理由拒绝,尤其是眼下敌我悬殊的情况。 至于汉帝的那些小心思,鲁王看透不说破。 与此同时。 衍慕折兰王部。 原本熙熙攘攘的场面不见了,只余几个穹庐留在原地。 因为到了游牧的季节,部族举族迁移,剩下的都是些老弱。 李常笑作为老弱的一员,正在摆弄帐中的田地。 先前播撒的那些种子长势不错,这让他更加感慨黑土的奇效。 这种无视气候又无视地域的肥力,真称得上一句造化。 穹庐外,匈奴人的麦子还瑟缩着过冬,李常笑的麦子却几近成熟。 总产量不算多。 李常笑不需要摄取五谷为生,这些麦子另有他用。 他打算酿些白酒,完事后再用内力提纯,得到所谓的“高度酒”。 一方面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平衡收支。 平日无事,李常笑会借用用舒敖部留下的老马,外出狩猎。 这日。 他的运气不错,箭矢正好射中了一头鹿。 大力之下,那鹿自然没有身还的可能。 李常笑上前将鹿扛起,招呼着白龟往回赶。 到了营帐。 他将鹿的尸体放下,从怀里取出小刀分割鹿皮。 每到这时,白龟会很自觉地去捡拾柴火,用龟爪子生火。 李常笑将鹿皮拔下来,准备制成衣裳和靴子,顺便提白龟也做一件盖子。 剩下的鹿肉,一半用枯树枝串起来,做成烧烤。 另外的部分制作肉干,当做白龟平日的零嘴。 半个时辰后。 火堆的烟气升起,伴随着烤肉特有的香味。 一人一龟大快朵颐。 完事后,他们就着身后的草地躺下。 湛蓝的天,飘动的云,还有那冉冉的烟气,给了李常笑一种别样的充实。 汉廷与匈奴联姻的消息已经传出了。 和亲公主带去了大笔嫁妆,除白银百万之外,还有蘖酒万石,粟米五千斛,杂缯万匹。 往后每年还有岁赠,这倒让李常笑想起了“岁币”,或许这源头就在这,里里外外充斥着一种屈辱感。 想到这,李常笑不由抬起头。 哪怕知道未来匈奴讨不了好,甚至沦为丧家之犬,可他心里同样觉得憋屈。 这种憋屈不是为了那个夺走秦国社稷的汉帝,而是神州大地绵延千年的宿命使然。 …… 安业二年,八月。 麦子熟了。 李常笑轻捻着手中的麦粒,转而走到床榻旁,将早就准备好的各式酿酒物件搬来。 半月后。 李常笑手中握着一个小杯子,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没有什么味道。 他伸出手蘸了点在手上,立即就有一种清凉的感觉传来。 李常笑大喜,知道酒精是制成了,日后行医又能轻便很多。 安业二年,九月。 一道冲天的酒香迸出。 正好,衍慕折兰王部的青壮回来了。 他们驱赶的牛羊明显比离开时更多了,看来新生的羊羔和牛犊不在少数。 从这日起,李常笑的生活逐渐忙碌。 许多舒敖部的族人带着牛羊找他看病。 李常笑来者不拒,无论多么棘手的情况,他都能轻易化解。 正因如此,舒敖部的牛羊成活率明显高于其他几族。 对匈奴部族而言,这是兴盛的开始。 李常笑的地位不断拔高。 他到此仅一年,现在舒敖部所有人见面,都得尊称一句“李先生”。 哪怕身为当户的舒敖都没有这种待遇。 舒敖浑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与李先生是一荣俱荣的,眼下拥有的一切全是来自李先生。 若有一日,李先生的威望达到新的高度,说不得这“衍慕折兰王”都要更名为“舒敖折兰王”。 舒敖眼底满是憧憬。 表现在行动上,他更加卖力地替李常笑搜罗草原上的各种奇花异草,还有那些来自匈奴王庭的情报。 而这,正是李常笑需要的。 第4章 荧惑守心 安业二年,十一月。 匈奴单于在代郡以北置了新城,名作代王城,用以安置投降的代王刘威及麾下汉民。 明眼人都知道,匈奴单于分明是有意羞辱汉廷。 汉帝麾下的武将请命出战,被以萧归为首的文臣劝阻。 朝堂之上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没能争出个结果来。 衍慕折兰王部。 在李常笑的授意下,舒敖将一小壶新酿的白酒献给衍慕。 衍慕哪尝过这种烈度的烧刀子,当场就喝高了。 醒酒之后,衍慕还有些意犹未尽,于是立即问起这白酒的来历。 舒敖推说是汉廷边市买的,他帐中还有三壶可一并献上。 衍慕闻之大喜。 当场大手一挥,提拔舒敖当了相国,负责衍慕折兰王部与汉民的互市。 就这样,舒敖在整个部族中的地位再度提高。 衍慕同样是个心思活络的。 舒敖进贡的三壶白酒他只留下一壶,剩下两壶分别献给左大都尉和呼衍氏萨满。 三日后。 有匈奴王庭的使者到来,将本属属昆吾的一处草场赏赐给衍慕。 衍慕大喜,连带着对舒敖的倚重更甚。 安业二年,十二月。 年关这天。 恰好族中有羊冻死,李常笑花银子买了些羊肉。 而后,他在帐中支起大锅,将羊肉炖煮,一并的还有些自家的蘑菇和野菜。 这锅羊汤不算精致,甚至说得上简陋。 李常笑将柴火添好后,就坐在炉旁看火。 恰此时,天色逐渐暗沉,漫天繁星闪烁,与火蛇发出的滋滋声相呼应。 这让李常笑想起靖王府的时光。 同样的羊汤,同样的星夜,现在只剩他一人了。 或许,这就是孑然一身。 …… 安业三年,元月。 这日。 深暗的天空忽而红光大显。 李常笑感应到了,于是施展占星术观象。 许久过后,他再度睁开眼,口中低喃。 “荧惑守心,天降灾荒。” 旋即,李常笑拍了拍白龟,要它去将舒敖喊来。 白龟颔首会意,扒着爪子朝帐外爬去。 不一会儿,舒敖喘着气赶来。 “见过李先生,不知先生何事寻我。” “春牧将至,近来水草可有异?” 舒敖抓着脑袋,想了下回答道,“回先生,今岁的水草不如往年。待春牧,或是该去远些的地头。” “吾观天之异象,预感大旱将至。” 闻言,舒敖领会了意思,当即拱手。 “愿听先生吩咐。” 李常笑点点头,继续道,“且将部族牛羊发卖四成。另外约束麾下,即日起削减草料,提早从他部收买。” 舒敖不太懂,却还是领命离去。 当夜,他亲往求见衍慕,禀明了自己的想法。 听说舒敖要发卖牛羊,收买草料,衍慕觉得无比荒唐。 若不是眼前这人是舒敖,他非得用刀剖开对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草料。 念及白酒的事儿,衍慕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选择退让。 两成。 这是衍慕的底线,草料和牛羊的变动不得超过两成。 舒敖倒是无所谓。 他禀奏衍慕不过是碍于相国的身份而已。 自家部族的事,肯定还得按李先生说的做。 两日后。 舒敖集结族中青壮,又带上了其他几位当户麾下的壮丁,赶着牛羊前往造阳关市。 想要在短时间脱手这批牛羊,只有上谷郡的那群游商才能做到。 到了地,舒敖很顺利地将牛羊全卖出去了。 按照李常笑的吩咐,他将牛羊全换成了谷物。 倘若真有大旱到来,屯粮同样是必要的。 出于收买人心的目的,舒敖提点了那些随行的匈奴青壮,要他们跟着换些粮食。 青壮们没有多想,本着对相国的尊重他们照做了。 回到部族以后,舒敖又前往临近的那些部族用粮食置换草料,提前晒制储存。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安业三年,三月。 到了春日放牧的时节。 匈奴草原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出冬之后,偌大的草原只有零星的雨水。 那些常年流淌的河川逐渐有了干涸的迹象,就连牧草都有不少直接枯死。 一时间,整个匈奴部落都犯愁了起来。 匈奴单于更是亲见大萨满,希望得到神灵的指点。 大萨满略懂些星术,却不足以让他提早预知旱灾。 为了保持自身的神秘,大萨满生起火堆,两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跳着一种据说可以沟通鬼神的舞蹈。 一刻钟后,大萨满神秘兮兮地睁开眼。 他一手摇晃摇铃,另一手举起神鼓,高呼,“神灵震怒了,需得部族祭天告罪。” 匈奴单于大为惊恐,连连对着虚空的方向告罪。 随后,大萨满给出了意见。 收罗部族金子,铸造一方祭天金人,如此方可平息神灵的怒火。 匈奴单于对此深信不疑,当即传令各族,上缴黄金。 同时,他还厚赏了大萨满,美其名曰:平息神灵的怒火。 安业三年,五月。 接连两个月的大旱,让匈奴一族苦不堪言。 牛羊的死亡,更是叫匈奴族人痛心不已。 相比其他各族的惨状,衍慕折兰王部的情况可谓是幸运。 因为售卖了部分牛羊,导致部族对草料的消耗大大减少,牛羊的成活率提高了许多。 同样地,那些换来的粮食,更是救活了无数的男女老少。 在衍慕看来,这都是他治理有方,才让上天如此眷顾。 而舒敖作为真正的功臣,却是实实在在得了好处。 他在整个部族的威望大大提高,甚至有了直追衍慕折兰王的趋势。 同时,他靠着出借粮草,暗中收服了那些当户。 还有不少其他部族的青壮前来投效,舒敖的部族逐渐壮大,凝聚力同样空前强大。 按照李常笑的吩咐,舒敖要求族中的青壮向神灵赌誓,效忠于他。 如此一来,舒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起一支规模百人的骑兵,具备了一定的自保的能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 舒敖的野心越发膨胀。 唯一不变的,是对那位李先生的敬畏。 他清楚得很,没了自己,李先生依旧是李先生。 可没了李先生,他舒敖连个当户都混不上,更别提如今的相国。 第5章 刘赤驾崩 安业三年,六月。 大旱依旧蔓延。 匈奴单于打造的祭天金人已完成了大半。 大萨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却没有丝毫慌乱。 根据上任萨满传下的秘法,他成功窥得了星象一角。 再有月余,这场大灾就该结束了 到那时,祭天金人彻底落成,正好应验“神明之怒”的说法。 转眼到了七月。 这时,一道雷鸣响彻天际。 紧接着天空乌云密布,微微细雨朦胧落下。 哗啦! 下雨了。 雨水落在祭天金人的身上,大萨满披着面具,欢快地跳着不知名舞蹈。 匈奴单于连同帐下的其余匈奴王将纷纷大喜。 单于当即下令册封大萨满为“王庭神师”,地位高于一切。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匈奴草原上的全体萨满都沾了光,身份水涨船高。 衍慕折兰王因为与呼衍氏萨满的送酒交情,同样得到左大都尉的高看,分得了更多草场。 匈奴草原洋溢着喜悦,汉廷上下却满是愁容。 因为大汉的开国皇帝,刘赤大帝病危了。 消息传出。 太子连夜带兵返回。 驻守各郡的皇子,还有那些异姓诸侯王同样意动。 他们大多是追随刘赤打天下的,一朝封王,那暗藏心底的贪念便如开闸的洪水,怎么也收不回去了。 趁着汉帝更迭,他们同样想要借机扩大好处。 咸阳,未央宫。 汉帝刘赤卧病不起。 皇后吕氏还有左右宫人随侍。 不知过了多久。 床榻上的人动了下。 吕后当即惊呼,“陛下。” 刘赤闻声转过来,正好看到自家皇后垂泪的模样。 他用仅剩的力气抬起手,替她拭去残余的泪珠。 刘赤叹了口气,问道,“玄儿可回来了。” 吕后依旧哽咽,“今夜就可赶到。” 闻言,刘赤点了点头,“朕再多等一会儿,可不能让你这母大虫独自潇洒。” 吕后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刘赤的手。 留在宫里的那几个皇子和皇女都挤在角落,一步也不敢向前。 屋里同样没有刘赤的那些妃子,平日刘赤最喜欢用她们来气吕氏。 可今天,刘赤却没有见她们任何一人。 两个时辰后,刘赤再次醒转。 这回,他的脸色又憔悴了许多。 见吕氏依旧寸步不离地守在身旁,刘赤有些释然地闭上眼,呻吟道。 “吕氏,眼下看来…朕…是等不到玄儿了。” 此话一出,吕氏却突然激动了起来。 静心打理的妆容早已凌乱,吕氏摇动着刘赤,语气中带着哭腔。 “刘季,刘季!本宫要你醒来,本宫要你醒——” 话未说完,吕氏直接楞在当场。 她感觉到手中一轻,那双被她握着的手已经垂下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声音传来。 “太子觐见” …… 汉帝刘赤驾崩的消息传出。 各郡都有异动,就连原先已经收敛了的匈奴骑兵也重新出现在长城沿线。 张掖郡,昭武。 鲁王李墨集结兵马,统共骑兵三万。 一声令下,齐齐朝西面进军。 与此同时,鲁王府麾下的文武班子同样运作了起来。 安业三年,八月。 汉帝刘赤下葬。 群臣商议尊号高皇帝,庙号太祖。 太子刘玄在酂侯萧归和平阳侯曹随的拥护下,登基为帝。 出了丧期,各郡皇子和诸侯王依旧停在京中。 正好是月中。 这日,隶属汉帝的北军将士忽然走出,其方向赫然是朝着京城各王府的。 短短半日。 数十名皇室亲王和异性诸侯王被投入诏狱。 刘玄命人严加看管,不得走脱一人。 即便如此,还是有七位诸侯王提前得到消息,买通了城卫逃回封地。 其中既有异性诸侯,同样也有先帝的皇子。 翌日,朝堂。 在刘玄的授意下,丞相萧归罗列了诸王私自养兵,侵吞赋税等十余项罪名。 数罪并罚,收回封地,贬作庶人。 同时,刘玄征召楚王韩淮。 以韩淮为主将,绛侯周申为副将,兴兵三十万平息各路叛军。 消息传出,七路反王同样纠集士卒,兴起叛乱。 其中以九江王英栾和南海王彭文的势力最大。 安业三年,十月。 鲁王攻占了包括玉门、池头在内的广大领土,上书请新帝册封。 刘玄考虑到眼下匈奴还需鲁王牵制,当即允诺。 以葡萄美酒香醇可人的缘故,取作“酒泉郡”,一并纳入鲁王的麾下。 鲁王当即谢恩。 他的征伐却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向西。 根据底下查探的结果,西域诸国近在咫尺,鲁王发誓此生必然要辐及西域,完成祖父的宏愿。 安业三年,十一月。 新帝的年号确立,名曰“天汉”。 同月,在楚王韩淮的指挥下,七路反王已经灭其四,九江王英栾也在其中。 兵败的反王全族被灭,反王本人则押解到咸阳听候发落,天汉帝大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 匈奴草原。 趁着汉廷内乱的时候,匈奴单于再度南下劫掠。 衍慕折兰王的骑兵被抽调了大半。 恰此时,衍慕敦促舒敖进献白酒。 可白酒李常笑只酿了那么一批,这两年早都消耗殆尽,哪里给他找去。 衍慕是个喜怒无常的。 如果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只怕整个舒敖部族都会有性命之危。 舒敖犹豫再三,做出了生平最重大的决定之一。 半月后。 衍慕再次召见舒敖,依旧没得到白酒,他立即震怒,要将舒敖拿下。 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随后就有喊杀声,隐约还能听到“保护折兰王”之类的话。 衍慕大惊,看向面前的舒敖。 这小子竟敢以下犯上。 衍慕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拔起一旁的长矛,准备将这贼子斩杀当场。 要知道,衍慕走到今天这一步,同样是一步步杀上来的,一身武艺高强无比。 可脚下才刚抬起,就有一道白光自帐外射出,瞬间洞穿了衍慕的眉心,鲜血顺着血洞汩汩流出。 衍慕神情惊恐,宽大的身子向后倒去,再无声息。 舒敖背着手,做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这时,一道浩渺的声音传到他耳畔。 “收拢部族,速来见我。” 舒敖当即回过神,恭声道。 “舒敖遵命。” 第6章 新折兰王 舒敖割了衍慕的头颅,走到帐外。 他用匈奴语大吼了一声,正在交战的匈奴骑兵立刻看了过来。 舒敖跳上马,左手握长矛,右手提头颅,策马向前。 “吾为新王,可有异议!” 衍慕麾下的那些骑兵面有不服。 就在这时,其余几位当户率领族中青壮正好到场,看架势是来驰援舒敖的。 行至近处,他们在诸当户的带领下高呼。 “参见新王!” …… 就在这时,衍慕的一位亲随忽然提着长矛冲了出来向舒敖奔去。 舒敖眼神一冷,手中的长矛倒转,径直朝其面门刺去。 刺啦! 长矛贯穿了亲随的头颅,鲜血洒落了一地,尸首直接被钉入地面,足见用力之大。 目睹此景,在场的匈奴骑兵纷纷倒吸凉气。 就连那些本来忠诚衍慕的骑兵,同样心里动摇。 毕竟匈奴部族本质上是崇尚力量的,舒敖已经证明了他的勇武。 犹豫片刻之后,他们全都放下兵器,半跪以示臣服。 …… 穹庐。 舒敖整顿完部族,立即来寻李常笑。 他来时,李常笑正盘地而坐,身前摆着一株饱满的麦穗。 舒敖有些摸不着头脑,待他坐定,李常笑问道,“外头事了?” 舒敖连连点头,面上还有未散的狂喜。 很快,他像是想到什么,俯首作出臣服的姿势。 “全赖李先生相助。” 李常笑颔首,随即将面前的麦穗推过去。 “此物你该认得。” “稷。” 与汉人交易那么久,舒敖自然认得,肯定得答十分笃定,不过他很快疑惑起来。 今岁大旱,整个折兰王部的土地颗粒无收,李先生这株品相上佳的“稷”是从何而来。 李常笑没有替他解惑的意思,顾自说道,“若我要你率领部族效仿汉人耕作,你可有异议。” 闻言,舒敖眉头只是皱了下,便答应道,“舒敖遵从先生命令。” “嗯,明日再来寻我。” …… 待舒敖走后,李常笑提起笔,借着油灯在黄纸上圈划起来。 黄纸上面记着他的关于耕种的心得,其中有大半是根据匈奴草原的气候和土质更改的,称得上是汉人与匈奴结合。 让舒敖折兰王部趋于躬耕是李常笑早有的想法,所以他才会扶持舒敖到人前。 在匈奴草原的这些年,李常笑对匈奴族的脾性渐有了解。 他一直在思考,游牧与农耕间的症结, 最开始,李常笑以为匈奴是无法躬耕,这才成日靠南下劫掠为生。 可在得知匈奴耕地的存在以后,他又改变了想法。 在李常笑的记忆里,眼下如日中天的匈奴,不过是游牧民族中的一道流星,转瞬即逝。 即便匈奴没了,日后还有鲜卑、羯、羌、氐。 广袤的草原终会找到新的主人,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更迭。 随着铁器和马具的进步,他们的武力只会越来越强,成为盘亘中原王朝心头的梦魇。 李常笑思虑再三,打算从农耕的方面入手。 倘若农耕能够影响到匈奴,就同样能影响到以后的那些游牧民族。 哪怕无法彻底同化,可若能在草原上扶植起一支所谓的“农耕派系”,由他们充当缓冲和分界,或许会能产生别样的效果。 …… 天汉元年,元月。 舒敖前往匈奴王城,参加元月的祭天集会。 为便宜行事,李常笑临时又酿了一批白酒,由于时间短,成色和品质都不如上一批,可对匈奴人而言也是烈酒了。 舒敖前期求见左大都尉,向他进献白酒,同时禀明衍慕死于乌桓人袭击一事。 左大都尉全然不在意由谁担任折兰王,折兰王那数千族人他根本看不上眼。 如今有好酒,左大都尉倒是不介意趁此谋些好处,即便他到最后都没有给出承诺。 对舒敖来说,能让左大都尉保持沉默就达到了目的。 随后,舒敖又求见王庭的诸位萨满。 凭借白酒攻势,成功获得了兰氏萨满的承诺。 由兰氏萨满出面,替他疏通王庭的关节,舒敖每月献上五壶白酒作为报偿。 祭天仪式过后。 匈奴单于的使者来到舒敖部,正式册封舒敖为新任折兰王。 左大都尉并未反对,这事就算成了。 事了,舒敖亲自提着三壶白酒,拜谢左大都尉。 …… 天汉元年,三月。 又到了春牧时节。 这次在舒敖的安排下,四分之一的青壮留下照看农田。 匈奴青壮虽有不解,却还是领命。 他们模仿着李先生的动作,耕作着农田。 事了,李常笑命人收拢牛羊的粪便,依照农家流传的办法,制成了简易的肥料。 这肥料同样是农耕中的一大环节。 毕竟“刀耕火种”和“抛耕”都太糟蹋土地了,他们要的是可持续发展,不是竭泽而渔。 天汉元年,五月。 鲁王大破匈奴右贤王的部族,夺取了大片领土。 他再度请旨,从天汉帝那得到了一个“敦煌郡”的名头。 鲁王亲自坐镇当地,遣使到姑师国,准备正式打通商路。 在此期间,又有两路反王被扑灭,只余南海王彭文依旧在抵抗。 楚王韩淮用兵如神,彭文率部南逃到交趾郡,绛侯周申领命追击。 交趾地势复杂,又有瘴气肆虐,周申为求稳妥,将汉军部署在象郡以外,同时征召郡县医者。 尚在滇国的王璋知道这是个机会,当即遣嫡次子王牧前往面见副将周申,表示愿替汉军效劳擒获叛将。 周申不置可否。 王家的速度很快,王璋亲率百名靖王府高手,袭击了彭文的营帐并将其擒获。 当夜,南海王彭文被五花大绑押到汉军营帐。 周申大喜,表示愿替他们表功。 王牧自然不会拒绝,他们本就是要趁此卖汉廷一个好,顺带捞些好处。 天汉元年,五月。 南海王彭文抵达咸阳。 天汉帝下令将七位反王提出,对他们执“千刀万剐”之刑。 在这之后,便是论功行赏。 绛侯周申主动辞赏,同时推举了滇南的王牧。 对此,天汉帝甚是欣慰,于是册封王牧为贲止县令。 楚王韩淮没有这般识相,以他如今的地位已是赏无可赏。 天汉帝脸色微沉,赐楚王九锡,位居诸王之首。 第7章 王庭大火 赐九锡仅过去两月,韩淮就以谋反的罪名夺去王爵,贬作汝阳侯,幽居京城侯府。 天汉元年,九月。 正是马肥之时。 匈奴单于再次兴兵南下。 这回,舒敖部族并未参加,而是以乌桓进犯为由推脱了。 实际上,他们正忙着捡拾收成。 今岁水草协调,加之采用了改良的耕作之法,全族的田地大获丰收。 李常笑轻轻捻起麦子,随后将族中的衡器取来,将每亩产的粮食放上去。 昔日宣昭帝统一度量衡,就连长城以北的匈奴部族也受了影响。 时至今日,哪怕前秦灭亡了,那批活跃边关的游商依旧记着宣昭帝的好,他们才是对度量衡变化感受最深刻的。 李常笑提起衡器,比对上面的刻度。 “一百零三市斤” “八十八市斤” “九十六市斤” …… 由于这是第一次收成,李常笑格外慎重。 当结果出来后,他还是喜悦了起来。 诚然,每亩不足百斤的收成,放在长城以南会被骂作“糙汉”,白瞎了田地。 可在匈奴这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农神”,到底是风土的差异。 舒敖站在李常笑旁边,嘴巴笑得合不拢。 今岁收成的粮食若精打细算些,足以满足全族六成左右的粮食消耗。 这样一来,他们能够省出更多的钱帛,购置铜铁器武装部族,还能养活更多的族人。 想到这,舒敖心里对李先生更加佩服。 李常笑同样很满意,毕竟这是头一回,还有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时间短,这些粮食看不出什么。 可从长远来看,舒敖部族的崛起势不可挡。 李常笑还指望他们将“农耕”这种病毒传遍整个匈奴部族。 第二年。 亩产到了一百二十市斤斤。 第三年。 亩产到了一百三十市斤斤。 …… 涨幅一直到第五年的一百五十市斤才停止,堪堪到达中原六成的水平。 在这之后,无论李常笑怎么改进,亩产再也提高不了,似乎是达到上限了。 李常笑知道,到这一步已是人力和地利极尽的结果。 某种意义上,是匈奴草原本身的限制使然。 天汉五年,十一月。 舒敖部族吞并了近郊的部族,再添设了两位当户,部族男女老少加起来已经破了五千之数。 作为部族的王者,舒敖的威望达到鼎盛。 为讨好李常笑,他从俘虏的汉民中,选了一位官人子女作为侧室。 李常笑微微颔首。 虽然他知道所谓的民族融合并不是血缘,可这毕竟是个好兆头。 如往年一般,巡视完田地,李常笑回到穹庐。 他的帐中摆着各种兽骨。 这些是李常笑近年在医术上的进步。 通过与邻近部族的医师交流,李常笑对匈奴的医术同样有所了解。 不同于中原的任何一种流派,匈奴医者偏向于“动物药材”,以家畜和走兽的肉医治疾病。 李常笑深感兴趣,朝着这个方向大步探究,倒也真的弄出了名堂,都是些食疗汤药。 “绵羊头肉汤” “酸马奶干酪” …… 除去皮肉,就连兽骨研磨都具有药效,每到这时李常笑都会感慨造物的神奇。 为了熟练新上手的医术,他又做起了老本行替人看诊。 时日渐久,李兽医变成了李神医。 天汉六年,二月。 玉门城建立。 鲁王建这座城池专供往来的行商进行贸易。 沿途郡县,鲁王以王府的名义修建了驿站以供停歇,每一郡分设了南北都尉负责剿灭马贼。 靠着收取城费和关税,鲁王府赚的盆满钵满。 最重要的是,他只是名义上接受汉廷的册封,所以是不需要上交赋税的。 鲁王将金银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用来训练士卒,另一部分用于修建“西北学府”,用于安置那些百家的贤者。 在学府中,秦人和胡人的后裔同吃同住,双方关系倒是和睦了不少。 鲁王深谙平衡之道的重要性。 他同时任用秦人和胡人,从始至终却在灌输“平等”的观念。 最初秦人内部对此有不小的异议,可都被鲁王镇压,他借此清洗了不少倚老卖老的官员。 一时间,以月氏为首的族群对鲁王忠心更甚。 鲁王趁此将各族首领嫡子召来,追随鲁王世子李孝瑜。 明眼人都清楚,鲁王是在为世子铺路。 毕竟鲁王也年近四旬,需得未雨绸缪。 天汉六年,五月。 匈奴单于病故。 左贤王赶回王庭继承单于大位,号阔檀单于。 与其父相比,阔檀单于是一个更加狂热的征服者。 即位之初,他便遣使到汉廷,提出增加岁赠。 天汉帝断然回绝。 于是,阔檀单于再度纠结骑兵,进犯上谷郡。 短短半月,连破六城,屠杀百姓逾万人。 舒敖部的关市受了不小的影响。 暗地里,舒敖还会跟左右抱怨两句。 李常笑将其看在眼里,却毫不做声。 正如他所料,仅就关市而言,农耕的安稳与游牧的劫掠存在对立。 若这个趋势能够继续蔓延,待所谓“农耕派系”壮大,未必不能发挥其作用。 想到这,李常笑看向了东面的方向。 那里是东胡灭亡后分裂的乌桓与鲜卑,两者都役属匈奴,每年需要进贡战马和皮草。 眼下如果要扩充“农耕派系”,这倒不失为一个方向。 毕竟从条件上来看,鲜卑和乌桓的地带,其实远胜于匈奴的,后世甚至还有“大粮仓”的美称。 越想着,李常笑不由激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玩沙盒游戏,这是一个积少成多的过程,途中可以收获成就感。 只是,李常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如今的匈奴王庭在阔檀的统治下空前稳定,舒敖这等异端还是默默发育为好。 “不过,事情倒是可有转机。” 李常笑想了一下,将舒敖喊来,跟他说自己要外出采药。 舒敖没有多想,毕竟这种事发生了很多次。 …… 数日后。 单于王庭。 入夜时分,一场大火涌起,在风势的推助下,很快蔓延了整个单于部落。 左骨都侯迅速赶到,组织麾下的骑兵引水灭火。 他自己则率领亲卫,准备闯入火海中营救阔檀单于的。 与此同时。 单于营帐外围。 浓密的黑烟遮蔽了视线,火蛇肆虐其间,数十名单于护卫的尸体已经被烧焦了。 而营帐中还躺着一具,赫然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单于。 龙城百里。 姑衍山。 一个背着箩筐的人正悠悠收割草药。 这时,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龟回来了。 李常笑收起镰刀,问道,“小五,烧死了?” 白龟立即点头。 “干得漂亮!” 第8章 左大都尉 余下数月。 李常笑与白龟穿行于姑衍山,搜集那些未见过的药材。 他们没想到的是,由于阔檀单于身死,匈奴王庭彻底陷入混乱。 阔檀单于继任仅半年,却在对汉战争中屡屡得胜,短时间内就建立了威望,挛鞮氏的其余子弟不得已按下心思。 可如今阔檀身死,他那些子嗣尚未成年,这就给了旁人机会。 …… 天汉七年,元月。 趁匈奴内乱之际,天汉帝遣使到乌桓。 他知道以大汉眼下的国力,面对匈奴的进犯只能采取守势。 既是如此,就需要交好那些同样与匈奴有血仇的势力。 提及这点,自然绕不过由东胡分裂形成的乌桓和鲜卑,他们俱是匈奴仆属。 而这两者之中,乌桓与大汉毗邻,倘若日后匈奴来犯,还具备守望相助的机会。 于是,天汉帝决意同乌桓结亲。 汉使抵达乌桓,受到乌桓王的接见。 乌桓王同样不甘人下,如今汉廷主动示好,自然不会拒绝。 就这样,双方一拍即合。 天汉七年,三月。 天汉帝选派了宗室女,册封公主,送往乌桓和亲。 乌桓王则在信中自奉女婿之礼。 于此时,匈奴王庭的内斗同样进入尾声。 阔檀单于的兄弟击败了其余的竞争者,夺取了单于宝座,号称暮日单于。 有阔檀单于时期掠夺的积累,短期内匈奴倒是不必急于征伐。 暮日单于本是右贤王出身,他即位自然将目光投向了西域各国。 在挛鞮氏中,他是少有的着眼于“农耕”的王族子弟。 暮日主张开拓属于匈奴自己的耕田。 正因如此,暮日与西北鲁王发生了不小的冲突。 不只是河西走廊使然,还因为西域。 暮日早先劫掠过西域诸国,知道那有大量良田,而且远离汉廷领土,是作为匈奴后方的绝佳之所。 这与暮日的计划不谋而合。 是以,在即位之初暮日就大举进犯西域。 天汉七年,九月。 车师、单桓、卑陆等七国先后被灭。 匈奴接收了他们的田地,册封单于子弟为日逐王坐镇。 鲁王同样不甘落后,大举调动骑兵进入西域境内。 天汉七年,十月。 匈奴来犯,鲁王集结骑兵四万余,同时又遣使到西域南面各国求援。 见识了车师等国的下场,南面各国纷纷自危,当即响应鲁王。 龟兹、疏勒等十二国尽全国之力,凑齐八万士卒,交由鲁王指挥。 鲁王亲自披甲,与匈奴作战。 …… 战争持续了数月之久。 天汉八年,二月。 鲁王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匈奴左大都尉身死,余部退至开都河北面,俨然有南北对峙的架势。 消息传回。 舒敖没放过这机会,仗着自身势力吞并了周边的几个部落。 短短半月,添设八位当户,让舒敖折兰王部成为了人口逾万的大部。 舒敖一声令下,就能立即组起一支规模两千的匈奴骑兵。 李常笑清楚,舒敖短时间吞并这么多部族,需要足够的时间将人口彻底转化为部族潜力。 ……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转眼间六年过去了。 天汉十四年,元月。 龙城,祭天大典。 仪式结束,舒敖本欲离去,单于的使者忽然找来,说是单于召见。 舒敖心里疑惑,跟在使者身后。 …… 三个时辰后。 舒敖面带潮红走出,眼底还有未尽的兴奋与火热。 回想方才暮日单于的话,舒敖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这感觉就像……对,像是馅饼砸在脑袋上。 来王庭走一遭,竟得暮日单于赏识,还被封了个“左大都尉”。 狂喜过后,舒敖很快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全族上下唯一值得暮日单于看重的,只有那两万余亩耕地。 暮日这家伙,该不会是要拿他当刀子,用来堵那些贵族首领的嘴。 真要这般,舒敖部可就彻底走到贵族们的对立面。 理清了前后的关节,舒敖只觉得心底愈发寒冷。 他拍着身下的马,动作更加急切了,他要回去请教李先生。 舒敖折兰王部。 李常笑捧着一个陶杯,神色悠然,陶杯里是新砌的茶水。 这是从关内游商那买的黑茶,在解油腻和清肠胃的方面具有奇效。 唯一的不足在于价格,那还真是有够让人肉痛的,比铜器还贵,又比战马差些。 不过这也是李常笑有意为之的。 他知道自己如今在舒敖部族的地位之高,称得上一句“神灵”都不为过。 只要他表现出黑茶的偏爱,舒敖部的那些上层贵人定然效仿,这是人性本能使然。 李常笑可以肯定,匈奴人只要尝过黑茶,就能喝出黑茶的好处。 由此化被动为主动,到最后形成深入骨髓的一种依赖性。 等到匈奴贵族发现自己的日常离不开黑茶时,中原王朝就能在另一层面扼其咽喉,借此获得稀缺的战马。 正想着,舒敖的声音从帐外传来,那态度自是恭敬无比。 李常笑将黑茶摆在一旁,淡然道,“进来。” …… 听完舒敖的讲述,李常笑眼底立即闪过一抹了然。 事情没有舒敖想的那么复杂,这小子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莫说他这部族只有万人,就连东胡那等百万大族都覆灭在匈奴铁蹄下,落了个世代为奴的命运。 以舒敖部目前的实力,哪怕作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充其量,他是因为农耕之策入了单于的眼,这左大都尉更有些千金买马骨的意味。 总体而言,这是好事。 如今有单于册封,舒敖能够光明正大地吞并周遭部落。 …… 天汉十四年,三月。 武威郡,休屠。 鲁王此番本为巡视边界,却在休屠病倒了。 按照鲁王的吩咐,消息暂时封锁。 本还坐镇临泾的鲁王世子连夜赶来,随行的还有左右重臣。 鲁王这些年在西北的治理,由于他一贯奉行《西胡律》,对秦人和胡人不偏不倚,深得各族上下拥护。 如果时间再久些,说不得真能出现“秦人胡人一家亲”的盛景。 只可惜,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如果。 第9章 复秦之心 两日后,世子李孝瑜携妻儿赶到。 李孝瑜的正妻是月氏王嫡女,昔日鲁王力排众议,替他定下这婚事。 夫妻二人成亲后恩爱如初,诞下了王长孙李昭。 “昭”是鲁王亲选的名字,一来昭兴大秦,二来纪念圣皇宣昭帝。 大病如潮,鲁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他用仅剩的时间,谋划了未来百年西北的出路。 若汉廷不遂,则趁势攻回咸阳,重续大秦江山社稷。 若汉廷鼎盛,则分作两脉,一脉遁入西域再谋大业,一脉直往汉廷俯首称臣。 万事难,难在兴业,难在赓续,望二三子谨记! …… 半月后。 鲁王将手中的事情交代完毕。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王孙李昭在旁。 鲁王笑眯眯地取来舆图,一手揽着自家孙儿,另一只手指着舆图上的西域诸国,温和地替他讲述西域风土。 华美的玉石,风情的舞女,神奇的香料…… 鲁王用短短数语,在李昭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故事说完,鲁王有些不舍地在孙儿的头上揉了揉。 李昭转过头,意犹未尽地摇着自家祖父。 “祖父,昭儿听不够,还要!” 这时,鲁王的意识逐渐溃散。 他身子向后仰去,口中轻声答道。 “好,好。昭儿且等片刻,容祖父浅睡片刻。” 李昭信以为真,小脸上略有失落,可他没有继续纠缠。 下一刻,鲁王的眼睛彻底合上。 李昭悄悄朝屋外走去,世子等人静候在此。 瞧见李昭出来,以为是娃儿惹鲁王生气,所以被赶出来了。 谁知,李昭满脸正色地对众人作出噤声的手势。 “父亲,祖父说要歇息片刻,所以昭儿先出来了。” 话音刚落,李孝瑜愣在原地。 …… 当晚,鲁王逝世的消息传出,浓郁的悲伤彻底笼罩西北。 一时间,无论秦人还是胡人,都披着白带走出家门,沿着街道跪下,留出了正中的路。 秦人拜举四帝,胡人拜举长生天。 他们由衷祈求自家的神去庇佑他们的王。 …… 迷蒙之中。 鲁王的魂魄凝聚在休屠城的上空,俯瞰全城缟素,那冲天的哭声令他也觉得哀伤。 满城树枝上悬挂着白灯笼,空气中还残留着香灰的气味。 送灵的队伍肃穆庄重,世子穿着丧服赶在前头。 鲁王轻抚长须,眼底满是欣慰。 随后,他的魂魄升空,从安定郡一直飘到敦煌郡。 三十余年光景,西北从不毛之地,变成了真正的塞外江南。 鲁王心底豪情万丈,旋即热泪盈眶。 “祖父,墨儿做到了……” …… 万里之外,舒敖部。 李常笑走到月下。 他手握长笛,吹奏着清冷的曲调,笛声百转回肠,漾起千层涟漪。 薄雾浓云,不多时就大雨倾盆落下,还有狂骤的风赶着天涯芳草步步紧逼。 在湿意的朦胧里,北风的呼啸中,笛声渐歇,余音中还流淌着一缕缕悲哀,一束束孤独 李常笑静静立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他放下长笛,低声轻喃。 “墨儿,祖父看到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子向后倒下,坠落在地面。 白龟不知从哪里出来。 它缓缓爬到李常笑身旁,安静地靠那。 月落星海,一人一龟沉沉入梦。 …… 天汉十四年,五月。 益州郡,贲止。 王璋父子凭借汉帝的册封还有麾下的高手,将贲止打造成了王家的“贲止国”。 大批的蔗糖在贲止产出,经由王家游商,运到汉廷各郡。 短短数年,已经成了咸阳权贵的心头宝,连天汉帝尝了都赞不绝口。 不少人眼红蔗糖的暴利,试图将蔗糖据为己有,暗中打探跟踪,最后全被王牧率王家护卫伏杀于交趾。 其中最典型的,就数上一任滇王。 王璋手刃滇王,借此将势力延伸到了滇国国内。 他扶持滇王幼子即位,自封相国,把持了滇国朝政。 这日,鲁王逝世的消息传到相国府。 平日杀人如麻的王相国,将自己关在屋里,独自一人垂泪。 李墨的逝世彻底断绝了他在大秦的最后一缕羁绊。 事到如今,他也需要考虑王家的未来。 徐夫子将蔗糖之法传授于他,这背后代表的海量财富,足以令国朝动荡。 王璋思虑再三,最终作出了决定。 他取来事先拟定的祖训。 本来依照王璋的规划,王家后人凭借蔗糖财富,还有手中的滇国,步步走向人前,最后发展成益州王氏。 可在这一刻,王璋忽然改了念头。 鲁王作为秦廷最后的底蕴,肩负光复大秦的使命。 他身为鲁王胞兄,身上同样流淌着大秦皇室的血液,复兴大秦他同样责无旁贷。 眼下鲁王在明,他可潜入暗中。 待日后两脉里应外合,一齐推翻这篡秦的汉室。 …… 自那日之后。 王璋作为滇国国相,时常前往邻近的交趾郡,与郡守荀嵇往来。 荀嵇膝下无子嗣,只有一女儿。 王璋替嫡长孙王甫张罗,迎娶荀嵇之女,两方结为儿女亲家。 余下数年,他靠着滇国势力助荀嵇平息郡内叛乱,自掏腰包用金银重修城池。 交趾郡的面貌焕然一新。 荀嵇投桃报李,提拔数位王家子弟担任郡县官员。 天汉十六年,九月。 咸阳的使者来此,宣读圣旨。 郡守荀嵇治理有方,今升任为魏郡郡守。 荀嵇领旨谢恩,即日赴任。 王甫携妻儿随同前往,按照王璋的规划,王甫借用荀嵇的力量在当地立足,是为魏郡王氏。 相比交趾郡,魏郡作为昔日天下繁盛之地,更能博得汉廷士人好感,从而成为其中的一员。 混入大汉士子,这是王璋的第一步棋。 至于王家另一脉,则留在滇南当地,是为交趾王氏,负责替魏郡王氏张罗钱财。 做完这些。 王璋像是被掏空了身子,身体每况愈下。 他将相国之位交由王牧继承,自己则退居府中安养。 王璋自知时日无多,却不愿意闭上眼。 心头的执念吊着他最后一口气。 天汉十八年,四月。 一封书信从魏郡寄来。 信上的是王甫升任决曹掾的喜讯。 待看清了“决曹掾”这三字,王璋笑了。 心神放松之下,那口吊着的气彻底散去。 第10章 百家之劫 天汉十八年,九月。 投奔匈奴的代王刘威病故,其子刘骜即位。 刘骜与其父不同,他早厌倦了这朝不保夕的草原生活,有心想要归附汉廷重新迁回代郡。 只是碍于刘威的威严不敢发作。 如今袭爵,刘骜立即遣使到代郡,表明归顺之意。 代郡郡守大为重视,连忙将刘骜的消息上禀咸阳朝廷。 天汉帝自然不会拒绝,昔日代王叛逃匈奴令刘氏皇族蒙羞许久,如今刘骜弃暗投明,这是天大的好事。 削弱匈奴是其一,更重要的却是维护了刘氏的脸面。 打定主意,天汉帝当即下令,由绛侯周申亲自领兵接应代王一行,务必确保代王及其子嗣的安全。 天汉十八年,十月。 在汉军的护送下,代王连同其麾下万余子民进入代郡。 消息传到匈奴王庭,暮日单于大怒,当即点齐各部兵马,浩浩荡荡杀来。 周申率领汉军士卒迎战。 这是大汉与匈奴和亲十余年来,双方攻势最为浩大的一次。 左大都尉部。 舒敖同样接到了单于的命令,是要他纠集族中青壮一并前往。 舒敖有心拒绝,可他明面上是单于亲信,还需仰仗单于的力量周旋于各部落。 李常笑给了他一个法子。 以乌桓叛乱为由,出兵乌桓。 暮日单于生性多疑,汉廷与乌桓和亲,必然令其心怀芥蒂。 而匈奴王庭远离乌桓,对各中细节知之甚少。 舒敖作为左大都尉,毗邻乌桓诸部,倘若从中作梗,便能将这假戏真做。 舒敖深以为然,当即派人回复单于,同时下令部族点齐兵马。 通过这些年不断吞并,舒敖部今有族人三万余,能凑出六千骑兵。 三日后,暮日单于的亲笔书信送到。 正如李常笑预料的那般,暮日单于信了乌桓叛乱之事,是以言辞间多有勉励,要舒敖守好东面的草原。 得了单于的许可,舒敖再无顾忌。 可他已年老,力量与勇武都不如从前,于是派其长子若禾出征。 舒敖同样有意树立长子在部族中的威望,待他百年之后,舒敖部能够落在自家人手里,不至于沦作他人嫁衣。 …… 临行时,李常笑见了若禾一面。 与舒敖这种半吊子不同,若禾反而学到了他的那些本事。 即便没有定下名分,可二人间的师徒之实做不了假。 望着这位异族学生,李常笑面色温和,缓缓问道。 “且考较你一番,此去乌桓需注意什么。” 若禾先是标准地执了弟子礼,这才神色恭敬地开口。 “将兵者,兵贵神速,冬至前返;农耕者,开垦荒地,派兵驻守。” 闻言,李常笑满意地点起头,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张黄纸。 若禾小心接过,眼底却满是疑惑。 “此为乌桓部族舆图,算是嘉赏你有不忘教诲。” 若禾大喜,“多谢李先生。” …… 送走若禾,李常笑脸上的笑意很快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 平心而论,若禾这小子是他这些年教过的最聪慧的弟子。 无论农耕桑事还是兵法谋略,全都一点就透。 他日若身居高位,恐怕是长城以内那批人的梦魇。 李常笑思索良久,终是一息长叹。 “你这小子,如果不是匈奴该有多好。” “天象已变,这漠北草原绝不许出一位天可汗,为师抱歉了……” 天汉十八年,十一月。 若禾率领匈奴骑兵,踏入乌桓草原。 有舆图在身,若禾按照乌桓部族的群落,有偏向性地发起劫掠。 他避开乌桓王庭,沿途劫掠扫荡。 一时间,乌桓部族损失惨重。 等到乌桓王调集兵马想要追击这群不俗之客的时候,若禾早已扬长而去。 约莫逃窜了半月。 随着乌桓骑兵数目的增加,若禾也改变了方略,化守为攻。 他借用这群乌桓骑兵,演练自己琢磨出的骑兵战法。 万马狂奔。 铁马破阵。 马踏连营。 这都是些从未在草原面世过的战术,运用骑兵的调度和战马的冲劲,瞬间撕碎敌军的阵线。 天汉十八年,十二月。 经历了连番摧残之后,乌桓王主动求和。 若禾将自己沿途选中的土地划出,都是些适宜耕作的土地,要求乌桓王割让。 乌桓王确认自家草场不再其中之后,也乐得买个平安,只求赶紧把这煞星送走。 若禾亲自驻守,同时派人回左大都尉部,要父王将那些已经掌握了耕作技艺的族人送来。 …… 与此同时,匈奴与汉廷的战争还在继续。 匈奴大举进攻,汉军固守城池,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打算。 说到底,这是天汉帝对修养生息的顾虑。 他清楚大汉如今不具备覆灭匈奴的能力,强行出战只是徒损国力。 汉军主将周申更是昔日休养生息国策的制定者,他同样明白其中的道理。 是以,哪怕亲眼目睹匈奴人破城后大举屠杀的惨状,周申依旧严令部下不得出战。 匈奴与汉廷在代郡大起兵戈。 一时间,代郡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 而另一边,汉帝早已将追随代王归附的那些子民迁入西河郡,他们的伤亡却是小得多。 说来也讽刺,代郡汉人的性命竟还不及那些外来人金贵。 …… 咸阳,太学。 博士董天嗅到了其中的异样,认为这是个光显儒学的大好时机。 他趁势向天汉帝进言,那些流散的百家贤者暗中诋毁圣上草菅人命,不惜民力。 天汉帝大怒,传旨各郡官员严查。 明眼人都清楚,这事本就是陛下做得不地道,可他们身为臣子,自当替主上分忧。 于是乎,这种偶然的巧合下,汉室臣子变成了董博士的刀。 他们明知寻不到证据,干脆选择屈打成招,最后甚至编织所谓的罪证。 短短半月,大汉麾下六十郡,无数百家流派的学堂被查封,那些百家领袖被捕入狱。 有的屈打成招,有的认罪告饶,还有的不堪受辱自缢狱中。 唯独儒家的门生得以赦免。 他们尚觉不够,甚至主动诬陷那些与他们有交好的百家之人,只为表纳忠心。 最后,这一切呈递到天汉帝面前。 太学博士董天再言进言,断绝百家之学,勿使并进。 天汉帝终归是要脸的,终是拒绝了董天的要求。 待流言平息之后,他即下旨赦免百家。 可百家经此大劫,贤者殒命无数。 其余弟子纷纷携门派传承,或许归隐山川,或而逃窜西北。 第11章 天汉苦恼 天汉十九年,四月。 又到春牧时节,匈奴退走。 大战数月以来,汉军死伤惨重,匈奴骑兵同样多有折损。 周申收复代郡失地,命人重新修建城池。 …… 左大都尉部。 若禾回到了部族,凭借数千骑踏破乌桓王庭的显赫战绩,他在部族中威名无二,直逼其父舒敖。 舒敖知道后不以为意,甚至引以为傲。 他自知资质平庸,可是得了若禾这一天之骄子,某种程度弥补了他的遗憾。 日子一天天过去,舒敖日渐苍老,匈奴部族中的其他人同样如此。 一晃眼。 天汉二十四年,八月。 这日。 李常笑身着素衣,走向了一座华贵的穹庐。 穹庐外有匈奴骑兵把守。 见他过来,那些匈奴面露敬意,自发退后让路。 推开帘子入帐。 一股若有若无的臭气扑面而来。 羊皮毡毯上卧着一人,正是发须苍老的舒敖。 他身旁跪着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都是舒敖的姬妾,汉人和匈奴人都有。 李常笑对她们示意,那些姬妾纷纷会意离去。 偌大的穹庐,只剩下李常笑与舒敖。 舒敖垂着的眼皮微动,口中呻吟,“舒敖…怎劳…先生亲临。” 说完,他挣扎着想要起来。 李常笑半蹲身子,淡然道,“别动。” 闻言,舒敖立刻就安分了。 他抬起头,李先生矗立在面前。 哪怕时光逝去,李先生的模样依旧不改。 舒敖心里感慨,他就说,李先生是神灵下凡的使者,替他们部族带来希望,让他们不再挨饿。 脑海中片段闪过,与先生初次见面的场景再度浮现。 先生浅浅的一句“想活着么”,让当时的牧羊奴舒敖记了大半辈子,时至今日还未忘记。 谁又能想到当初比草芥还轻贱的牧羊奴,会成为如今的左大都尉,位居二十四万骑长之一。 李常笑静静立在舒敖面前。 他当然知道舒敖心头想的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同样恍惚了起来,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好人。 不不不,哪怕最无人性的刽子手,他穷尽一生也只能屠戮百人。 可李常笑现在算计的,却是不亚于亡国灭种的行当。 这时,一句李先生将他唤回现实。 舒敖的气息愈发衰弱,缓缓道,“李先生,若禾如有不妥,劳请先生照看一二。” 李常笑低下头,舒敖正看向他。 眼神里交织着崇拜、遗憾、担忧…… 李常笑深吸了一口气,口中答道。 “安心去。” 舒敖像是听懂了。 不一会儿,便再无生息。 李常笑朝着身后轻喊了一句。 “若禾,进来。” 话音落下,一个面相孔武,举止颇有中原风范的男子走来,正是若禾。 “参见先生。” “准备即位,迟了恐生动荡。” “是。” 说完,李常笑越过他,顾自走出了穹庐。 …… 回到住处。 李常笑又恢复了淡然无波的模样。 他已经能够感觉到,长生带来的诅咒了。 舒敖与他相识近三十载,足以称得上一句故人。 可舒敖的离世,却无法令他产生一丝感伤的情绪,更多的只是感慨,就像是吃饭喝水睡觉那般稀松平常。 这时,身后的白龟缓步爬来。 圆溜溜的脑袋隔着衣衫拱在他的后背,下意识地,李常笑回过头轻抚白龟。 白龟满脸享受,李常笑同样觉得有一股开怀的情绪在心头荡漾。 他忽然明白,自己并没有成了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依旧还是那烟柳花墙的过客,闻过则喜,甘之如饴。 天汉二十四年,九月。 若禾整顿全族,镇压了那些反对他的部族。 待王庭那些贵族反应过来想要分羹时,若禾已然确立了他的地位。 暮日单于由此对若禾高看一眼,册封他做了新任的左大都尉。 若禾继任以后,却是破天荒地干起倒卖的活计。 他将本族中多余的粮食,交易给匈奴中的其他部族,换取那些战马。 而后通过游商的渠道,高价将战马卖出,换取汉廷的茶叶、铁器和铜器。 他将换来的铁器和铜器分半,大半用于打制兵器,另一部分用于打制农具。 李常笑注意到若禾的行为,是不是会把惊鸿剑拿出来擦拭。 他知道,自己这位天纵之才的异族门生,能够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扩大“农耕派”在匈奴中的势力。 可在另一方面,若禾的势力日益膨胀。 说不得哪日就会脱离控制。 必要的时候,他会将这一切重新推回原来的轨迹。 …… 天汉二十五年,元月。 这是天汉帝登基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相比前代的帝王,他的统治可谓是漫长。 刘玄如今年过五十,膝下的皇子都已成年了。 可因为他一直未定下太子的人选,朝野上下为此争执不休。 天汉帝倒是考虑了过这个问题。 年岁渐长,他的心里反而多了一种使命感,迫切想要将大汉的基业延续下去。 既然如此,新君的人选尤为重要。 天汉帝想起了前秦的永安、宣昭帝父子。 当老子的积累家业,做儿子的同样争气,一举覆灭列国奠定基业。 天汉帝时常自比永安帝。 在天汉帝看来,他在位的时间比永安帝更长,自然比永安帝还要英明。 倘若后继者能踏灭匈奴,那么他同样能成为流传青史的明君。 只是,如何选出一个英明的太子,这才是其中关节。 天汉帝知道,自己的情况十分尴尬。 膝下嫡子不成器,成器的又不是嫡子。 倘若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嫡立庶恐惹人诟病。 可传位嫡子,天汉帝又担心新帝昏庸,连累他也要背负身后骂名。 …… 许久之后。 天汉帝将太医喊来,询问他自己的身体状况。 从太医那得到了一个“好”字之后,天汉帝又焕发了活力。 既然嫡子不成器,那便培养嫡孙。 趁着他还能支撑社稷,再为大汉扶起一位明君,不失为一桩美谈。 第12章 儒道之争 天汉二十五年,四月。 三位嫡出皇子膝下的列位皇孙被送入宗学。 天汉帝提拔太学博士董天与李敦二人为宗师,教授诸位皇孙。 这其中,董天为当世大儒,一手炮制了迫害百家的祸乱。 李敦是这一代道家领袖,祖上师承楚国贤人环渊。 继百家祸乱以后,只有儒家和道家这两派的师徒依旧活跃在大汉朝堂。 待这一切布置完毕,有些臣子已经猜到了天子的用意。 若说挑选嫡出皇孙是为继承大统,那么两位宗师的角逐,一定程度上又代表了儒道两脉的气运。 李敦与董天这二人,无论是谁培养出新君,这场绵延千年的百家之争都将终结于此。 朝臣暗自噤声,却又佩服陛下的帝王心术,利用这气运之争迫使儒道两脉的贤者全力施为。 不论最终结果如何,大汉新君都将收获一脉显学的忠诚,这无疑替新君积累了压制朝臣的资本。 当然,聪明人只是少数,他们即便猜出了事实,同样不敢对外声张。 …… 魏郡,邺。 这是王甫迁居魏郡的第八个年头。 靠着岳丈荀嵇的提拔,他一步步从平头小吏爬到决曹掾,再到如今的录事掾史。 录事掾史,主管郡府的记事和簿书事务,哪怕在郡守府中都算是有头有脸人物。 在这过程中,王甫结识了不少魏郡当地的望族。 他初来此地,根基浅薄,想要立足还需仰仗当地望族相助。 这些是荀嵇无法帮助他的。 王甫自有妙计。 他依靠交趾王氏的力量,炮制了一场针对魏郡郡望冉氏私通百越部族的栽赃,使冉氏家主牵连入狱。 在冉氏危亡之际,他调用了昔日身为“决曹掾”的人脉,核查出了所谓的“真相”,还得冉氏清白。 冉氏家主冉肃为表感激,与王甫结义相交。 通过冉肃的推举,王甫逐渐被其余魏郡郡望家族接纳,魏郡王氏得以正式落地。 值此时。 荀嵇由于考核上佳,再得朝廷提拔,即将升任颍川郡守。 临行前,荀嵇想替王甫推举孝廉。 王甫考虑自家家世眼下算不得清白,索性作罢,将机会让给了其余郡望。 随后,荀嵇领着王甫与正妻荀氏的嫡子,荀仁前往颍川郡赴任。 若无意外,荀氏将要在颍川扎根繁衍。 天汉二十五年,七月。 受李敦和董天的感召,各地儒生纷纷进发咸阳。 同样地,那些隐居山林的道家贤者再度出现在世人眼前。 他们淡泊尘世,可这乃是气运之争,攸关门派生死存亡。 一时间,源源不断的人潮涌向了大汉。 咸阳城外的一座山郊,有百姓发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奇鸟正奄奄一息倒在梧桐树下。 无论他们怎么喂食,那奇鸟滴食不进,滴水不沾。 七日后,竟绝食而死。 一位眉发须白的老者正巧路过。 目睹眼前的场景,面上的表情立即惶恐起来。 他俯身叩首,口中长叹。 “凤兮,凤兮,吾百家之哀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事后,有人将此等异象上奏天汉帝。 天汉帝将宗师董天喊来,询问他这异象为何解。 董天思虑再三,最后给出了一套说辞。 “回陛下,此乃鸾凤,生于百家争鸣。昔日圣贤降生,百鸟朝凤。待世风日下,自秦孟子以后再无圣贤。今陛下大统,正本溯源,终百家之乱,是以鸾凤香消玉殒。” 天汉帝听后大为感慨,下旨厚葬鸾凤尸首,凭吊上古圣贤。 只是,汉廷的使者刚刚赶到。 先前鸾凤的尸骨早已消失,在原地化作了一池泉水,隐隐还有热气溢散。 使者回禀,天汉帝亲自前往观摩。 赐名为“凤泉”。 …… 随着儒道两脉高人入京,轰轰烈烈的气运之争掀开帷幕。 在此过程中,天汉帝同样审度两者的优劣。 转然间,到了十一月。 入冬大雪将匈奴草原彻底掩埋了。 自那日后,天气愈发寒冷。 龙城,匈奴王庭。 大萨满走出营帐,弯下身子捻起积雪。 浅层是雪,下面还又覆盖了一层寒冰和霜冻。 大萨满的脸色大变,他匆匆提着法器,前往面见单于。 这一年的冬日,怕是难以顺遂。 …… 很快,单于的使者到达各个部族,传递大萨满的神谕。 “坐冬雪降临” 在匈奴族人的眼中,“坐冬雪”是与“大黑天”并列的两大灾难。 每每发生,都会导致大量族人和牛羊的死亡。 左大都尉部。 若禾同样调度起了族中的青壮。 相比其他部族,左大都尉部才刚收获了这一年的粮食。 虽然产量略少于从前,可这足以让他们全族度过这一场“坐冬雪”。 若禾总共下达了三道命令。 其一,宰杀老弱和未孕的母羊,取其肉作积粮,取皮毛作厚袄。 其二,将那些年老的战马货与汉廷游商,折价换取粮食。 其三,收拢秋收的粮食,统一交由他与各当户分配。 命令下达以后,立即被各当户执行了起来。 依照匈奴人的惯例。 他们将各家穹庐集中在一起,一并的还有各家牲畜。 在此大寒之际,抱团取暖才是求得生存的治理。 大穹庐。 李常笑回绝了若禾的好意。 他自己平日也有耕作,自然也积累了粮食,足够他和白龟二人吃用。 见此,若禾不再坚持。 当夜他就将各当户集中喊来。 之后数日,不断有汉廷游商押着粮食前来,换取战马。 同样地,左大都尉部也有一支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押解粮草向北面的方向赶去。 那是单于廷的所在地,历来归于左贤王。 李常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的情绪很是复杂。 既有弟子能够独挡一面的骄傲,可同时又有杀意涌现,是针对若禾的。 李常笑暗自设想。 倘若舒敖在位时遇上了这等白灾,他或许只会严令收拢部族。 毕竟从根本而言,舒敖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相比之下,若禾则狡猾得多。 在这人人自危的关头,他将能救活性命的粮食进献给左贤王,这心思可就耐人玩味了。 匈奴王庭中,左贤王的地位相当于大汉的太子,是单于的接任者。 李常笑暗暗思忖。 至少,眼下若禾身居高位符合他的想法,甚至还能扩大农耕派系的势力。 可这小子的精明,同样让李常笑产生了忌惮之心。 第13章 坐冬雪临 单于廷。 若禾赠粮的行为,左贤王起初感到意外。 可当他点齐了粮食数目后,整个人立即陷入了狂喜。 与中原相同,匈奴里同样流传着“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谚语。 在这攸顾生死的关头,旁的部族只管自家死活,这本是无可厚非,可在若禾的衬托下,旁的部族首领就显得十分碍眼。 左贤王知道,有了这批粮食,他的部族不说彻底脱离难关,但情况却够改善很多。 只要部族的损失保持在可控范围,那些王庭的长老们便无法弹劾他,来自右贤王的威胁得以化解。 想清了各种关节,左贤王心头大喜。 他喊来亲信,命其亲往左大都尉部感谢。 这份人情左贤王记在心上了。 …… 左大都尉部。 送走左贤王的使者,若禾面露愉悦。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彻底成为了左贤王的亲信。 相比些许粮食的损失,待日后左贤王即位,他将得到千百倍的回报。 随后,若禾收起了喜悦的心思。 他拉开穹庐的帐子,外头已被风雪覆盖。 那寒风蹭在皮上,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只觉得手心的皮囊彻底被刮去。 若禾望向李先生的营帐。 他思虑再三,回头对身旁的下属吩咐。 “先生喜欢羊汤,你去杀头羊,而后送到先生帐中。” “是。” 下属领命退去。 …… 半个时辰后。 李常笑望着面前的羊肉发愣,白龟却是欢快地在营帐四处爬窜。 只是,它会时不时看向羊肉的方向。 明珠大眼睛里流露着期盼,甚至还有不知名液体从口中流出。 瞧见它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李常笑深感无奈。 臭小子,往后出门可别自称老李家的乌龟。 随后,李常笑按捺住揍这家的冲动,起身将自己打制的铁锅取来,还有那些储备的干柴。 “小五,来帮我。” “呼呼呼!” 白龟激动地爬过来,熟练地将干柴点燃。 一人一龟各有分工。 任凭外头风雪肆虐,穹庐内自成一片天地。 许久之后。 李常笑在铁锅前坐下,周边摆好了大大小小的陶碗,还有各式调味的香料。 哪怕放在后世,这也称得上是一顿盛宴。 白龟同样坐了起来,它望着铁锅咕咕升起的热气,兴奋地叫了起来。 “呼呼呼!” “别急。” 李常笑淡然回应,取来竹箸,将片好的羊肉放倒铁锅里,左右涮着。 在铁锅的高温之下,羊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颜色。 本还鲜红的皮肉,逐渐变得奶白。 心中默数,确认时间足够了。 李常笑将羊肉加起来,蘸调料之后喂到白龟的嘴里。 白龟早都翘盼许久,当即不顾烫吃了进去。 羊肉入口,龟脸立即人性化地上扬,颇有几分灵动。 “西域的香料,中原的厨子,草原的羊肉。” “小五,真便宜你小子了。” 随后,李常笑放下竹箸起身。 白龟面露疑惑,同样挣扎着要起来。 “小五你先吃,我出去一趟。这羊肉是情谊,咱得公私分明。” 说罢,李常笑在药柜翻找。 不一会儿,他的手中多了一张黄纸,还有几颗赤色药丸,以及数味草药。 折兰王帐。 李常笑对若禾解释道,“此为露宿丸,能克制寒症。用的药材都很寻常,制作起来不难。” 闻言,若禾小心接过,口中不忘回道,“多谢先生。” 李常笑“嗯”了声,没有停留,转头走到帐外。 若禾追出来,一直送他回穹庐才折返。 李常笑到时,白龟依旧在原地。 面前的铁锅和羊肉纹丝不动。 李常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嘴角微勾,觉得心里有些温暖。 他重新坐下,又提起竹箸,涮好羊肉夹给白龟。 嘴里却没说好话,“臭小子,下回要学会自己涮肉。要不然呐……” 而后,李常笑像是寻常人家的父母,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口中有着讲不完的大道理。 白龟听得头皮发麻,本就光溜溜的脑袋快要秃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可是咀嚼着口中的羊肉。 【嗯……真香!】 【算了,等会再溜。】。 “呼呼呼,啧啧!” 事后,李常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 他心里分外惊讶,因为他从来不是个唠叨的人。 大抵上,是将龟儿子的戏言当真了。 也罢,在这世上,谁还不需要一个相依为命的人呢。 …… 以李常笑和白龟的度量,一顿是吃不完整头羊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研究些新作法。 烤羊排。 炒羊肉。 炖羊汤。 …… 白龟吃得不亦乐乎,整个身子好像大只了许多。 外头的坐冬雪依旧在持续。 匈奴草原上,各部族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平日那些微薄的积粮已然消耗殆尽。 匈奴族人以几家为单位,开始分割起了死去的牛羊。 冰冷的肉干入口,却好似在啃树皮一样,又干又涩。 准备充足些的人家则生起热火,用陶罐和瓦罐焖煮至全熟。 可由于调味料的缺乏,那味道真的不算好。 口里的肉没有肉味,让这生活同样缺了滋味。 左大都尉部。 若禾吩咐将士换上厚袄,由他亲自率领到临近的高山,采集那些未完全化冻的草药。 待草药收集完后,若禾把族中医师喊来,命他们调配药方。 由于缺糖,想要熬制蜜丸是不太现实的。 医者们于是按照“露宿丸”的方子,熬煮了药膏,分发给族中的老弱。 那些老弱的体质比较差,最容易染上寒症。 事先有所准备,还能减少此类的伤病,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若禾看向自己冻得发紫的手,却还是笑了。 “熬过大冬之年,没来由要被寒症掠去性命。” …… 天汉二十六年,二月。 坐冬雪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 匈奴部族死伤惨重。 其中以左贤王部,左大都尉部损失最轻,再之后就是西域的日逐王部。 他们靠着西域良田的供给,获得了赖以生存的粮食。 第14章 皇孙刘懿 天汉二十六年,四月。 在宗学进修一年后,皇孙们各自选定先生拜其门下。 拜师的抉择同样是对皇孙天性的一种外显。 道家平淡修性,鲜以礼束之,那些生无大志只想富贵一生的皇孙自然投入李敦门下。 相比之下,博士董天以编造百家祸乱闻名,在皇孙们眼中就成了策谋与心计的代表。 他们若想再进一步以获得皇祖重视,董天及其身后的儒家朝臣可以起到相当作用。 咸阳,未央宫。 天汉帝听了宫人的禀奏后,面上没有多少波动。 他同样不知未来大汉将驶向何方,这掌舵者和载舟客的选取尤为重要。 昔日大汉羸弱,休养生息所图不过自保。 待国力充足,这国策定是要变的。 想到这,天汉帝背负着手走到殿外,俯瞰咸阳汉宫的光景,顾自道。 “李夫子,这机会朕可是给了你道家,莫要叫朕失望。” …… 宗学。 迎面有三人走来,为首者一身上好的月白色衣衫,头戴玉冠,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跳脱。 他左右两人皆身穿锦袍,若细细观察,就能发现三人眉宇间有许多相似之处。 许久之后,他们在一座院子前停住。 其中一位锦袍青年有些担忧,出声道,“大哥,你真决定好了,要去受那董夫子的约束?” 闻言,白衫男子淡然一笑,解释道,“三弟。此番皇祖要我等拜师,定存其用意。虽未言明,可若只从心意,怕是会惹恼皇祖。” “兄长所言甚是。既然如此,弟愿往。” “弟愿同往!” 而后,两名锦袍男子就地争论了起来。 “行了。愚兄身为景王世子,自当忧济王府。你二人若有心,可常来别院,替为兄解解闷乏。” 说完白衫男子径直走进院中。 他的两位胞弟依旧在呼唤,可随着脚步远去,声音愈发迷糊。 进了堂内,除他之外并无一人。 见此,白衫男子伸了个懒腰,整个身体向后倒去,整个人显得懒散无比。 他两眼紧闭,好似睡着了。 堂中的某处角落,一名蒙面男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中的纸笔正快速记录。 白衫皇孙浑然不知,他心里想着自家两个蠢弟弟。 “两个笨小子,真以为皇祖那等人物会心血来潮不成……” …… 不知过了多久。 白衫男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摇动。 他悠悠睁开眼,正好与面前那位白面夫子对上。 一时间,大眼对小眼。 场面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白衫男子悻悻然,起身行礼,“刘懿拜见董夫子。” 那白面夫子还蓄着长须,通身散发出一股阴暗的气息。 他微微颔首,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下一秒,在场的其余皇孙笑出了声,毫不掩饰对自家堂兄弟的嘲讽。 刘懿状若未闻,仿佛早已习惯。 他父王景王是皇后的遗腹子。 因丧母的缘故,没有享受到作为嫡子的尊贵,反而收获了胞兄和陛下的厌恶,连带着景王一脉都被孤立。 董天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他当然没有错过刘懿眼底的一闪而过冷意,心下赞许。 “果然这天家子嗣,就没一个简单的。” 不过这是他的弟子,心思多点是好事,不然怎么指望他去争这帝位。 大势的帷幕已然拉开,身处风暴的中心点,董天并没有多少担忧。 一切的结果,在天子将儒家拉出来与道家打擂时就已注定。 若非天子心有想法,何必动摇道家的地位。 董天自认资质平凡,唯一所长是洞察人心。 人心有异,则事备变。 只消讨好天子,日后大汉就是他们儒者的时代。 …… 天汉二十六年,八月。 匈奴草原。 暮日单于在即位二十年以后,同样迎来了大限的关头。 他吸取了前代单于的教训,事先将大萨满请来,由大萨满亲自见证新单于继任。 左贤王伊邪早就领着亲卫还有一众心腹等在帐外。 待单于彻底归天,他会立即进帐。 伊邪左右分别立着两人。 居左的是伊邪妻弟,须卜氏的族长须卜王。 居右的便是若禾,以他左大都尉的身份本不配在这,多是亏了左贤王抬举。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左贤王心里的激动难以按捺,他即将成为这草原的主人。 一刻钟后。 暮日单于的营帐中走出一人,正是大萨满。 只见大萨满神情严肃,手中捧着神鼓,快速拍打了起来。 “迎新单于即位。” 伊邪面露喜意,忙不迭上前。 …… 三日后。 伊邪单于即位,彻底接掌暮日单于的一众美妾,还有匈奴王庭的十万控弦之士。 由此,左贤王部需得交由旁人执掌。 为了稳妥起见,伊邪单于命其长子继任左贤王。 同时,还有一道单独针对若禾的命令。 “册封左大都尉若禾为左大将。” 左大将作为左贤王部仅次于左贤王的人物,意味着若禾完全踏入了匈奴核心人物的行列。 消息传回折兰王部,族中的骑兵自发动了起来。 他们随时准备出征,接掌名义上隶属左大将的部族,再度扩大自身的实力。 听到帐外的动静,李常笑走出。 眼前的匈奴骑兵由于训练得当,再不像从前那般无序,反而有了些许兵法的味道。 李常笑微微惊讶,倒是没想到若禾这么快就能训练成军。 观这架势,骑兵战阵的威力定然猛于从前。 真要扩散开来,日后对中原王朝又是一场浩劫。 不过如今的规模尚在李常笑的容忍范围。 其一,若禾部的骑兵战法只在入侵乌桓的时候演练过,并没有向外传播。 其二,李常笑清楚,自己这位异族弟子是个野心家,定然不敢人下,未来或与匈奴王庭会起争端。 为了保护这好不容易扶植起来的农耕派,李常笑可以容忍。 可若禾要是破了这些界线,李常笑只得斩草除根了。 …… 一月后。 若禾部消化完左大都尉部的积累,麾下的族人数达到了六万。 在这时,只要若禾一声令下,就能拉起一支一万五千人的骑兵队伍。 李常笑同样走出营帐,前往新收的部族。 明面上,这是替若禾稳定人心。 可事实上,不过是李常笑维持自身地位的需要。 他需要让自己“比肩神明”的地位深植若禾部,这样才能开展日后的计划。 第15章 使臣遇刺 天汉二十七年,十月。 恰逢新单于接任,上一代的和亲公主病故。 天汉帝当即遣使前往匈奴,一是以丈人的身份贺新单于,二是建立新的和亲。 继开国老臣的接连离世,朝廷对匈奴的强硬有所变化,大体沿用酂侯萧归定下的和亲政策。 这日。 刘懿与两位胞弟从景王府出,准备前往宗学。 才行出几步,前面忽然有马蹄声传来。 不一会儿,一位身材粗壮,膀大腰圆的男子策马经过。 他手中执马鞭,态度张扬无比。 有小贩避之不及,连人带摊被掀翻在地。 还有倒霉蛋直接被马蹄碾过,在原地挣扎了一瞬,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景王府的两位公子是双胞胎兄弟,不仅相貌相同,就连性子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讲究伸张正义。 他二人立即拔出腰间佩剑,准备让那个蛮横的匈奴领教一番何为汉人胆气。 刘懿愣了一瞬,很快推测出了缘由,方才那匈奴人定是迎接和亲公主的使臣。 “万不可让这俩小子开罪皇祖。” 刘懿心念一动,两手运起了内劲,迅速将弟弟拉回来了。 刘风和刘云两兄弟心中不解,正欲辩驳。 这时,一把银亮的飞剑从深巷中爆射而出。 那方向赫然是朝匈奴使臣去的。 “铿铿铿!” 巨大的力道劈碎了重重阻碍,迅速逼近了匈奴使臣面部。 匈奴使臣脸色大变,忙要跳马逃窜。 只是,那股惊人的剑气将他牢牢锁定在原地。 眼前匈奴使臣就要毙命了。 刘懿神色阴晴变化。 他知道,哪怕眼前的匈奴贼人该死,可在这关头,万万不能毙命于咸阳,何况是大庭广众之下。 一咬牙,刘懿将腰间的玉珏取出,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弹了出去。 “咻咻咻” 砰——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飞剑被击落在地,那匈奴使臣同样稳住了身形。 随行的匈奴骑兵立即上前,护持在他左右。 就连四面的城池,都有汉廷士卒迅速赶来,还有无数宫廷影卫的视线投射此处。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一身着粗袄,头戴汗巾的男子走出。 只看打扮,一眼就能辨认出他的身份。 道家众人。 那匈奴使者面有愠色,抽出弯刀指着他,厉声问道。 “我奉单于之命,前来迎接和亲公主。大胆贼人,安敢刺我。” 说完,他身后数名匈奴骑兵蠢蠢欲动,就要将面前这人拿下。 这时,数十名身着黑色盔甲的士卒出现。 为首者全身覆于面甲之下,整个人的气息格外可怕,像是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凶兽。 匈奴使臣见有人阻拦,当即大怒。 “大胆,此人行刺本使,当交由吾等处置。” 闻言,那汉将转过头,手中的长矛狠狠朝身前的地面扎去。 轰! 一道恍若地动山摇的巨响声传来。 匈奴使臣被惊得掉到马下,两眼呆滞趴在地上。 汉将有些不屑看了使臣一眼,随后转过脑袋,朝着人群望去。 刘懿立即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匈奴使臣才回过神,而那汉将已经走出了数步之远。 霸气的话语回荡在空中。 “吾名周戮,屠戮胡骑的戮。如有异议,本将随时奉陪。” 匈奴使臣挣扎着起来,面前的地面被那长矛杂碎了好大一块。 他心里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左右的匈奴骑兵上前询问,“大人,今日之事……” 使臣咬咬牙,“暂且记下,走!” 人群中,刘懿两眼微眯,盯着那些匈奴人的背影。 他身旁的双胞胎兄弟却坐不住了,面上满是着急。 “是尹先生。” “尹先生被北卫带走了。” 刘懿听着兄弟俩的话,很快就猜测出了那位道家高人的身份。 尹未,昔日齐国大贤尹文子的嫡系后人。 想通了这点,刘懿倒是能够理解尹未出手的原因了。 尹文子主张“大道容众,大德容下”,这是匡怀天下的恕道。 匈奴使臣当街行凶,这无疑是对恕道的亵渎。 不过,理解归理解,刘懿打心底却是不认同的。 纵观大局者,陛下也。 皇祖不惜放下身段,主动与单于结亲,何尝不是为了天下太平。 若无太平,何来的恕道。 想归想,他不过区区一介皇孙。 上有皇祖顶着,再不济还有父辈的叔伯,怎么都轮不着他来操心。 唯一值得思量的,是那北卫将军周戮。 刘懿可以肯定,他今日出手的事,以周戮的武力肯定是看得出来的。 但愿……不要生出事端。 …… 未央宫。 周戮在下方,正向天汉帝汇报匈奴使臣遇袭之事。 天汉帝本还神色悠然,可当他听到道家子弟尹未竟然当街行刺的时候,当场勃然大怒。 他举起桌案上的砚台,抬起手就要砸出去。 只是,天汉帝忽然间像是想到什么。 涨红的脸收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将砚台放下去,口中怒骂。 “这群莽夫。朕就说了,道家的人不听皇命。看,今日又生起事端。” 周戮将天汉帝的怒言全都听进去了,盔甲下的面容依旧冷峻。 又发泄了几句,天汉帝忽然喊了周戮一句。 “周爱卿。” “臣在。” “今日倒是多亏爱卿,否则定坏了大事。爱卿不亏是绛侯之子,一身勇武不减父辈呐!” 即便被天子当面称赞,周戮还是冷冰冰的模样。 他硬生生憋出了一句,“谢陛下。” 天汉帝听了,心下觉得好笑。 这小子自幼随高人习武,性子冷淡似薄冰,在绛侯府不受待见。 天汉帝倒是喜欢这小子。 无他,唯忠诚耳。 这时周戮像是想到什么,再度抬起头。 “回禀陛下。今日非臣之功,还有一人在场。” 闻言,天汉帝顿时好奇了起来。 “是何人。” “景王世子。” 天汉帝愣了一下,迅速在脑海中思索。 很快,一道慵懒的身影出现。 “竟是这懒家伙。” 天汉帝有印象了。 他也曾微服前往宗学,倒也听闻了景王世子嗜睡的事。 不得不说,这小子是少有的,能够被天汉帝记下的孙辈。 “继续说。” “……” …… 第16章 祖孙初见 翌日,匈奴使臣遇袭的消息传出,凶徒是道家弟子尹未。 尹未如今被关在北卫监狱,非天汉帝允准无人可见。 以李敦为首的道家掌舵者四处奔走游说,极力想要替尹未开脱。 还有不少汉廷臣子及勋贵家族掺和其中,他们调用了自己的人脉和力量,打通了北卫和皇宫的重重关节,将求情的书信送到天汉帝面前。 天汉帝将其搁置一旁,只因心里早就有决断。 哪怕只为他的名声着想,这尹未也是杀不得的。 倘若真杀了,他日民间必会传闻汉帝卸磨杀驴,那天汉帝青史留名的美梦可就破碎了。 猜透了前后的关节,天汉帝的心情不甚美妙。 他轻抚着长须,脸色逐渐深沉。 “总该是要有人付出代价的。” …… 当日,有宫中太监到驿馆去见使臣。 使臣起初愤怒,并且扬言必要汉人付出代价。 可当太监亮出了随行带来的十万两银子时,匈奴使臣体面地忘记了遇袭之事。 同时,皇宫、朝臣、世家、宗派,盘踞大汉的四支最强力量齐齐发力。 短短半日的功夫,匈奴使臣遇刺的消息彻底被盖住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咸阳百姓对此早都习以为常,谁一辈子还没被封口过。 史官们不会记载的那些事,到头来全都成为各家口耳相传的秘辛,最后演变成野史。 天汉帝三两下化解危机,那是他作为皇者的能力。 可针对道家一脉的因果还没有落下。 这几日,宗学里的气氛格外压抑,尤其是拜在道家门下的那些皇孙。 他们亲眼见到一名又一名先生被迫离开。 正式点该说是赋闲。 相比之下,儒家门下的师生却是春风得意的模样。 就连董天自己都没想到,道家那帮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出局。 一切都在看似寻常的情况下度过。 天汉二十七年,十一月。 由北卫将军周戮亲自出马,护送和亲公主与匈奴使臣前往匈奴草原。 大抵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银子的缘故,匈奴使臣安分得很,就连他周边的匈奴骑兵同样是满脸快意。 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捡到钱了。 可也正因如此,当他到王庭时,伊邪单于将他们的行为理解成是汉廷的服软。 伊邪单于深感满意,随即抱起和亲公主走进大帐。 与汉廷的交锋结束了,接下来属于他本人的一场硬仗。 天汉二十七年,十二月。 一道圣旨传入宗学。 是册封宗师董天担任宗学山长的圣旨,位居李敦之上。 此前,董天与李敦同为宗师,相互之间并无高下。 天汉帝的圣旨让朝臣嗅出了一股风雨欲来的意味。 就连三位嫡系皇子本人都有所耳闻,对府中那些拜在儒家门下的公子更为优待。 当然,景王府除外。 景王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掺和到这等大事。 不过好在他府上还有刘懿拜在儒家门下,算是替王府的未来添了一分保障,总归算是好事。 于是,当天晚上景王破天荒地在府中设宴庆祝。 刘懿正对自家父王敬酒,说些吉利话。 这时,外头的管家跑进来。 “王爷,有圣旨。” 刘懿闻之,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 一个时辰后。 天色已经昏暗,宫廷的长廊挂起灯盏,宫女和小太监匆匆行走。 刘懿跟在传旨太监身后,朝皇宫深处走去。 他心里那叫一个郁闷,暗怪自己瞎管闲事,平白惹了一声骚。 忽然,刘懿像是想到什么,华袍长袖下的五指握紧,仿佛要捏碎什么。 “周戮,今日之事本世子记下了。” 不知走了多久。 最后,他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停住。 传至太监侧过身子,俯首让路。 刘懿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入大殿。 与外头相比殿内略显昏暗,左右皆空无一人。 可刘懿心里清楚,藏在大殿的高手绝不下十指之数,还都是那种纵横天下的猛人。 思索之际,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是景王家的小子。” 闻言,刘懿的神情立即严肃了起来。 当即行礼,“孙儿刘懿拜见皇祖。” “走近些,让朕看看。” 刘懿略感惊讶,皇祖比他想的还要亲和,随即大大方方向前走了几步。 灯火下一张清秀丰俊的脸愈发清晰,额骨凸出几分,正是刘家人的长相。 天汉帝打量了他一会,这才继续道,“朕为何寻你,心里当是清楚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刘懿自然不敢否认,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孙儿私自出手,望皇祖宽恕。” 闻言,天汉帝哈哈大笑,雪白的胡须宛若骇浪作山河震颤。 良久之后,笑声停歇。 “何错之有,莫要作那粗浅之人。懿儿有功当赏。” 此话一出,刘懿紧绷的心算是放下了。 他并不在意天汉帝赏什么,只要安然从事情中脱身那就够了。 “对了,朕记得你这小子是拜在董天门下” “正是董山长。” “董天那老家伙集孔儒与松溪儒之大成,是个人才,可惜心术不正。” 刘懿将天汉帝的话暗暗记下,没有作评价。 他这模样让天汉帝更满意了。 要是刘懿出面附和,反而会让天汉帝觉得愤怒。 天汉帝蒙学是儒家夫子传授,信奉“天地君亲师”,师还在亲前头。 无论师如何不堪,做弟子的都不该妄加非议。 在刘懿不知道的时候,他又躲过了一劫。 随后,天汉帝的脑袋忽然昏沉,被左右太监搀着回到寝宫。 刘懿目睹眼前的这一幕,倒是产生了别样想法。 朝野流传皇祖在位三十年依旧健朗,这也是大汉江山稳固的前提。 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 刘懿低下脑袋,再抬头时又恢复了往日懒散的模样。 …… 第二日。 宫中的太监到景王府宣读圣旨。 “皇孙刘懿敬祖仁孝,深得朕心,增封阳泉作食邑。” 至此,刘懿也算是有食邑在身的人了。 不过只是一县,相比景王的封国又不算什么。 刘懿并未在意,其他皇孙也只是嫉妒片刻,却同样没有都当一回事。 只有一人从中嗅出了机会。 正是董天。 第17章 《育马经》和《后庭花》 自那日以后,董天明里暗里对刘懿多有示好。 刘懿有些受宠若惊。 特别是听到天汉帝对董天的评价后,刘懿对自己这位先生多防备了几分。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董天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 刘懿思索片刻,最后却得出了一个令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答案。 皇位。 也只有皇位才能让这位董山长改变态度。 这么一想,前后的因果很快就梳理清楚了。 刘懿同样窥得了几分端倪,最后甚至隐约能猜出天汉帝的想法。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祖……” 这一刻起,某种念头悄然爬上刘懿的脑海,在这之后便再也散不去。 …… 接下来的数月,刘懿再面对董山长的示好时,就能摆平心态了。 他甚至就董山长教授的知识,举一反三提出看法。 董天乐得如此,师生间其乐融融。 天汉二十八年,八月。 匈奴右贤王奉命与日逐王一并进犯西域南面诸国。 短短半月,捐毒、大宛等三国相继沦陷。 等到西北骑兵赶到时,匈奴已经占据了城池,据守城外士卒。 李孝瑜在名望上不及其父,他的威名局限于西北五郡。 那些昔日投靠鲁王的龟兹、疏勒等国对他却没有什么信心。 李孝瑜知道如今的形势。 倘若他不能延续父辈的威名,那么鲁王府这数十年来在西域的经营都将付之一炬。 于是,李孝瑜集结兵马朝西域赶去。 他要用一场大胜,确立鲁王府在西域的绝对威名。 与此同时。 匈奴草原,左大将部。 在若禾的领导下,左大将部的发展趋于平稳。 整个部族的族人逐渐扩散,有的分散到了乌桓境内。 如今若禾背靠左贤王,又深得伊邪单于信任。 即便乌桓王眼红他们的庄稼和收成,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李常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心中思索,距离农耕派彻底崛起不远了。 这时,一名当户策马从前经过。 当户形色匆忙,可见到李常笑的目光看过来时,他立即拉住马栓,从马上跳下来行礼。 “见过李先生。” 当户的语气中满是恭敬。 “这般匆忙,准备去哪儿。” “回李先生。王上有令,即日起兵驰援西域,共击鲁王府。” 李常笑面露思索,转而摆摆手。 “好,我知道,你去。” …… 李常笑站在原地,皮袄中的两臂轻轻抬起,伸了个懒腰。 “观这阵势,怕是倾潮而出了。” “如今的西北之主是墨儿的子嗣。” 李常笑喃喃自语,转而朝着穹庐的方向走去,自言自语。 “罢了。墨儿这小子,临终时未能相见,权当了却因果。” 他的口中重复着因果二字,像是极力说服自己,又像是真的在胡言乱语。 回到穹庐。 李常笑跪坐塌前,捧起近处的一方匣子。 他的眼底闪过些许追忆。 “老伙计,你也多年未动,正好与我这老骨头一同见见世面。” 话音刚落,面前的匣子忽然一震。 露出了一把锋芒四溢的神剑,剑身还闪烁着寒光。 “哈哈。跟着我倒是苦了你。本想将你放走,可念及故人相继离世,且容我自私一回,又怪舍不得的。” 角落里,白龟睁开眼睛,望着面前自言自语的李常笑。 龟脑袋人性化地抬了抬,想起阿姐的嘱托,它径直朝李常笑爬去。 …… 半日后。 一匹壮硕异常的黑马载着黑衫男子跑出。 左大将部的人对此早已习惯,因为那黑马是李先生的坐骑。 想来是李先生又要外出采药了。 他身旁带着白龟神兽,意味着这次路途遥远,要耽搁些许时日。 营帐中,若禾听到下人禀告并没有多想。 旁人不清楚,可他是知道的。 李先生通身修为直逼鬼神,说是一句人间仙也不为过。 而后,若禾像是想起什么,又小声嘟囔。 “还是个容颜不改的长生仙。” …… 另一边,长生仙却已出了城关许久。 身下的黑马是他的专属坐骑,从马驹的时就开始养的。 平日吃的都是精心熬制的药粮,饭后还有白龟替他输送内力,岂是寻常马匹能够媲美的。 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倒是与大宛的汗血宝马有得一比。 李常笑给黑马起了个名字,“马爷”。 这吃喝待遇放在全天下的马里也是独一份,当得起一句“爷”。 李常笑坐在马背上,他拍拍身后的白龟。 “小五,你是我们要不要留下一本《育马经》,与那《相马经》齐名。” 听罢,白龟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许久过后,它点点头。 “呼呼呼~” “既然小五觉得可以,那咱们就不写了。” “呼呼呼!” “这可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旁人没有这财力。莫说药粮稀罕,便是每日输送的内力,那都不是寻常人家可以做到的。” “呼呼呼呼。”白龟的气息更为急切,好像是不服气。 李常笑莞尔,只得继续解释给他听。 “真要传出《育马经》,我怕是会被世人的唾沫淹死。你想想,咱的要求只有达官贵人甚至帝王才能满足。他们又不事躬耕,自然不晓得人间疾苦。若有不慎,莫说与《相马经》媲美,只怕会跟《后庭花》当姐妹,那是劳民伤财!” 白龟听懂了,旋即幸灾乐祸起来。 它的脑海中逐渐有画面了。 绝美的楼阁,两旁点着微火,身着浅色纱衣的宫女婀娜舞动,四面坐满了朝堂官员。 宫女灵动的身姿翩翩,宛若千百粉蝶翻飞,又似万朵春花绽放。 在那正中,独有一道绝美的身影。 美人身着一套仙裙,裙身绣着锦绣山河,裙带伴随曲调而动。 待一曲终了,那美人摘下薄纱,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赫然是画着淡妆的李常笑。 白龟一想到这场景,尤其是李常笑身着女装的画面,它的嘴巴弯起了弧度。 一道古怪的声音从它口中传出。 “咕咕咕!” 李常笑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看,便见自家龟儿子的表情…… 呃,李常笑实在不敢相信,他能在一头乌龟的身上,看出“猥琐”这两个字。 得了,一看就知道肯定想的不是好事。 “哐当!” 一颗爆栗落下。 白龟瞬间感到一阵目眩,晕乎乎地倒在马背上。 不一会儿,竟然沉沉睡了过去。 第18章 轮台大战 七日后。 一人一马抵达屠延泽。 这是张掖郡与敦煌郡的分界口,鲁王府在此设了居延都尉府,屯兵制衡北面的匈奴。 李常笑思索片刻,决定绕过都尉府。 大汉建立三十余载,他至今还算不得是汉人,去了居延都尉府怕是会有不小麻烦。 相比之下,敦煌郡的其他城邑要方便得多。 鲁王府为方便游商贸易,对外来者的盘查倒不算严密。 这数十年来西北的贸易都没有出岔子,仰仗的正是鲁王的威名。 正因如此,即便爆发的那场战争鲁王府尤为重要。 在天机草的指引下,李常笑骑马在沙漠中行走。 火辣辣的烈阳仿佛要将人融化,身下的黑马用鼻子往外鼓着热气,显然是热得受不了了。 李常笑无奈,他合上双眼,口中轻声念着道文。 “清凉调息法” 话音刚落,脑海中的四颗星辰忽然亮了起来,沿着一个固定的轨迹运转。 下一秒,一股玄奥的力量在星辰间诞生,很快扩散到了李常笑体内的经络,最后又离体而出。 只见一把通体由内力凝聚成的巨伞悬在半空,将李常笑与黑马遮住。 “马爷,快些。” “嘶嘶嘶!” 感觉到凉爽,黑马雄赳赳地应了一句,马蹄奔走的速度更快了。 连绵而无踪的沙漠,很快留下了足迹。 只是,没过多久又被风沙彻底掩埋。 与此同时。 敦煌郡,龙勒。 经过这些年的休养,鲁王府麾下的骑兵已经扩建到了八万。 得益于西北草场的发展,对汉廷而言稀缺无比的战马,在鲁王府眼中却不算什么。 鲁王李孝瑜身穿甲胄,立于三军阵前。 匈奴大军已经在半路,他自然也要全力以赴。 李孝瑜深得其父的传承,知道眼下的情况什么最能振奋士气。 其一,是首任鲁王李墨,他曾率领西域联军击溃匈奴。 其二,是军中赏罚分明,鲁王府将大秦虎狼的核心继承并沿用至军中。 把握了此二者,就能得到一支愿为西北死战的骑兵。 相比之下,李孝瑜对西域诸国没有多少指望,大战匈奴只能依靠自己。 经过这些年的接触,他可算看清了,那不过是一群墙头草,谁更强就攀附谁。 …… 两日过后,西北骑兵出了玉门关。 同日,李常笑刚到玉门城。 他取出天机草,着手推算大战的时辰和地点。 约莫数息,那株本泛着金光的天机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大凶之兆” 李常笑见此景并不觉得意外。 匈奴倾巢出动,那是连整个汉廷都要犯难的事儿,何况只有五郡之地的鲁王府。 他有些遗憾地看了玉门城一眼,今日想要进去是来不及了。 也罢,待大战结束,再去看看墨儿的治理。 旋即,李常笑摸了一下黑马的脑袋,后者立即会意,撒开脚丫子向西飞奔。 把守玉门城的士卒正好看过来,瞧见一匹肌肉线条这么完美的黑马,他们心里觉得惊奇。 “大人,那莫非就是胡商口中的大宛神马?” 闻言,守城长官沉默了稍许,回答道。 “本官虽未见过大宛马,却可确定那不是。倘若大宛骏马神健至此,又何惧那匈奴进犯,沦落至此境地。” 那士卒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道理,也就不再纠结。 …… 天汉二十八年,九月。 龟兹,轮台。 鲁王麾下的士卒集结于此。 眼前正是开都河,对岸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匈奴骑兵。 与西北军相比,他们由于分属不同的部落,无论阵型还是制式,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凌乱。 为首者是一名披散长发,身着软甲的男子。 正是匈奴右贤王。 放眼望去,乌压压的匈奴骑兵和战马连绵,一眼望不到头。 李孝瑜大体估计,远山的匈奴骑兵怕是不下十万,甚至犹有过之。 他能感觉到,时值敌众我寡,西北军的士气有些低落。 如今却是拖延不得,需要用一场胜利,重新找回士气。 否则,万事皆休矣。 想到这,李孝瑜当即运起内力,朗声道。 “众将士听令,结阵迎战!” “喏!” “喏!!” …… 西北军将领们怒吼回应,他们统领着自家麾下的千人骑兵,开始集结战法。 河对岸的匈奴没有这些讲究。 右贤王猛地策马,身形立即飞了出去。 身后的匈奴骑兵紧紧跟随。 行阵之间凌乱无章,可由于长久狩猎养成的马术,让他们的阵势有了一种别样的威慑,宛若黑甲洪流倾覆天地,纵断九霄云外。 值此时。 开都河畔,一匹黑马珊珊赶到。 李常笑与白龟从黑马的身上跳下。 远处的骑兵已然交接,漫天黄沙叱咤风云。 “幸好赶上了。” 李常笑暗自低喃,旋即领着白龟向前。 他并没有急着插手,因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眼下两军交战正酣,如此大规模的骑兵战争,对西北军和鲁王而言是一次难得的练兵机会。 同样,也能借此敲打一下龟兹这种两面三刀的盟友。 李常笑盯着远处的龟兹国的方向,忽然间想到什么,眼底浮现出一抹冷意。 另一边。 鲁王骑着战马斩杀近处的匈奴族人。 亲卫集结战阵,护持在他左右,应对暗中潜伏的敌人。 就在这时,鲁王近处忽然传来一阵怒吼。 “李孝瑜小儿,纳命来。” 话音落下,只见一道锐似龙蛇的刀芒疾驰而来。 唰唰唰! 冷厉的锋芒迅速逼近至李孝瑜身前。 下一秒,他左右的亲卫先动了。 “护龙术!” 亲卫们怒吼,全身的内力汇聚到一点,而后迅速被逼至体外。 在众人的目视下,化作了一道坚硬的罡气屏障。 那刀芒直接斩在了屏障上。 轰! 一道剧烈的响声传来。 余波迅速掀起了周遭的尘埃,将那些亲卫震出了数米之远。 鲁王轻握马栓,很轻易就稳住了身形。 待他面前的黄尘散去,一道长发人影出现在他面前。 鲁王两眼微眯,沉声道。 “右贤王,邪铎。” 第19章 如有神助 不错,那长发男子正是右贤王。 观他方才的那一刀的风华,显然是一位在刀道上浸淫许久的高手。 鲁王面色凝重,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伴着一道清脆的声响,宝剑出鞘,他整个人的气质随之一变。 银甲下双目散发的冲天战意,气势之盛令右贤王都不由正色。 “竟是没想到,你这小儿居然还有这般深厚的内力。” 鲁王听了,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 “承先人余荫,不足挂齿。倒是邪铎右贤王,竟暗地练成这等实力,伊邪单于也不知。” 闻言,右贤王的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恶狠狠道。 “知道这么多,看来今日是留你不得了。” 说罢,他整个人悍然从战马跃起,直奔着鲁王的方向劈去。 鲁王冷哼一声,蓄足内力斩出剑芒。 咻咻咻! 月牙形的罡气剑芒仿佛要撕裂天地。 两旁骑兵身下的战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立即慌乱了起来。 它们提起马蹄子,猛地向前一跃。 上头的匈奴骑兵反应不及,被摔个人仰马翻。 对面的西北军趁此间隙,迅速将手中的长矛刺入匈奴骑兵的胸口。 一时间,无数匈奴骑兵死于长矛之下。 右贤王眼底愠怒,他蓄足了力量,朝着近处猛地砸了下去。 哐当! 面前的地面出现了裂痕,一股无匹的气息扩散开来,让那些躁动的战马重新恢复平静。 随后,右贤王嘴角狞笑,直直杀向了鲁王。 两军的首领立即战成一团。 他们俱是内力高深之辈,一身武力在天底下也罕有敌手,战斗的声势极其浩大。 李常笑在千米外,却将两人交战的过程看得分外清晰。 他双手环抱,时不时还会拍手称好。 一方面,是因为右贤王的刀法确实精彩,相必已经到达了掌握“刀势”的程度,距离刀客毕生追求的“刀意”相差不远。 哪怕放眼中原武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极少。 “只可惜,非我族异类。” 至于鲁王,他一身所学间接得自李常笑,其中的问题当是一目了然。 相较之下显得不尽如人意。 李常笑暗暗叹息,“到底是占了武学的便宜,否则落败只在瞬息间。” 果不其然。 随着战斗的进行,鲁王的气势逐渐有了衰退的迹象。 右贤王窥见了端倪,顿时豪情万丈,拳脚的力道愈发狠厉。 看到这,李常笑拍了下身旁的白龟。 “小五,去帮一帮你那侄孙。” 白龟点点头,旋即一跃跳到了马爷的背上。 它学着李常笑的模样,在鬃毛旁的地方拍了下。 马爷会意,当即撒开蹄子全力冲刺。 那速度之快,宛若一道疾驰的黑旋风,让人分辨不出其中的模样。 很快,他们冲进了两军战场,恍若无人之境,破开层层包围之后抵达核心区域。 就在这时。 右贤王瞅准时机,抓住了鲁王招式的一处破绽。 他蓄足力量朝鲁王胸前甲轰去。 那力道之强足以撕碎虎豹,鲁王真要挨上这么一拳,怕是会伤及根本甚至影响寿数。 即便如此,鲁王的眼中依旧充斥着坚毅。 他已经做好了战死西域的准备,哪怕身死当场都不能让鲁王和大秦蒙羞。 是以,鲁王暗中蓄起力量,打算以伤换伤,以命搏命,再不济也要让右贤王失去战斗能力。 这样一来,余下的两军交战的成败就只在天命。 在此关头,只见一道白色身影闪过,硬是接下了右贤王这一拳。 铛铛铛! 沉闷而有穿透力的声音响起,仿佛是荒古的第一缕钟声,直直震荡在心弦。 剧烈的力道反斥到手心,令右贤王退后了好几步。 他捂着手,想看究竟是何人胆敢坏他的好事。 只是,待他看清了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右贤王沉默了。 一马一龟? 这是从哪儿窜出来的。 他能够感觉到,那匹健硕的黑马还有那只体型庞大的白龟都有内力在身,而且年份都不浅。 尤其是那一只白龟,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气息,让右贤王有种想要当场逃离的冲动。 白龟外表霸道无比,随即转头看向鲁王。 一双龟眼里的杀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慈祥。 被一只乌龟这么盯着,鲁王心里有些发麻,尤其是那慈祥的目光,总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是……祖母。 莫名的情绪涌上鲁王心头,他总觉得面前这白龟与祖母有几分相似。 可相似在哪,又完全说不清楚。 白龟很快收回目光,轻拍着马爷的身子,用只有它自己能听懂的语言命令道。 “小马儿,冲啊!” 黑马同样撅起蹄子,猛地来了一记飞跃,将身上的白龟甩了出去。 咻咻咻! 炽烈的白光像是炮弹一样射了出去。 最后在右贤王惊恐的目光中,直接砸在他面门处。 那一瞬间,右贤王仿佛感觉到,全是各处的经脉都被彻底崩断。 他苦心修炼的内力,也在以一个飞快的速度流逝。 急火攻心下,右贤王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白龟有些嫌弃地从他身上爬起,再度跳上马爷的背,马爷借助他之后立即跑开。 一马一龟的又如同来时那样离开战场。 半空中,李常笑御风而行,俯瞰着地下冲天的厮杀。 眼瞧着白龟已经完成任务,接下来该由他收场。 这时,李常笑忽然紧闭双眼。 他正在沟通脑海深处的那四颗星辰。 数息过后,那四颗星辰再度如同先前那般周转。 这一回,却是各自远远分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萦绕在星辰表面的光晕越发璀璨,远远看去像是一颗颗火红宝石。 与此同时,底下的战场同样有异变发生。 最开始,是骑兵身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 交战的将士纷纷退开,旁观的龟兹王忽然大喊。 “地龙翻身,是地龙翻身,快跑!” 仿佛是为了打他的脸。 话音刚落,那震动竟然平息了下来。 就在所有人以为万事休矣的时候,开都河的水面忽然掀起了旋涡,河床的水位越堆越高。 最后,在众人的目视下。 一只龟身蛇尾的巨大生物从河中冒出。 他身长足有数十丈,宛若一座移动的山峦,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龟蛇像是被吵醒了,两眼中满是惺忪,甚至还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它的目光扫向了下方的骑兵。 凡是被它撞见的,皆失去了行动能力,从战马身上摔落。 龟蛇的心里隐隐有一缕念头告诉他,是那群披头散发的人惊扰了它。 龟蛇对此深信不疑。 它抬起擎天巨柱,狠狠押了下去。 四只巨柱,每只来一次,统共四下。 短短数息就杀死了数千名匈奴骑兵,还有不少直接被震死。 做完这些,龟蛇忽然抬起头,正好与李常笑对上。 它的眼里闪过些许讶异,转而打了个哈欠,再次遁入开都河。 下一秒,那些恢复了行动能力的匈奴,他们顾不得拿起兵器,纷纷窜上马匹逃离。 西北军愣了一瞬,很快在诸将领的命令下追击。 鲁王同样花了许久才回过神。 他的眼里满是激动。 并不是因为那通天造化的龟蛇,而是那只白龟。 他想起来了,自己幼时曾见过白龟。 哪怕印象已经模糊,可他确定那是京城鲁王府。 既然白龟在这,那么…… 曾祖,你是否尚在人世。 鲁王喃喃自语,两眼因为期待而明亮了许久。 很快,当他意识到这何其荒唐以后,又再度黯淡了下来。 在这时,左右将领押着被废去内力的右贤王过来,还有大量被遗漏的匈奴战马。 得此大胜,西北军上下全都洋溢在狂喜之中。 不只是谁先起了头。 “鲁王!” “鲁王!!” “鲁王!!!” 声势一重高过一重,哪怕是旁观的龟兹王,同样躬着身子近前,眼里满是敬畏。 明眼人都知道,方才那龟蛇是前来帮助西北军的。 换而言之,是帮助鲁王的。 这说明鲁王是蒙受上天眷顾的,是神的后裔。 不止如此,在场的西域使臣全都半跪身子,对鲁王示以最高礼节。 鲁王回过神。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鲁王府在西域和西北诸郡的名望再难动摇。 第20章 楼兰美人 匈奴骑兵退走,西北骑兵迅速收复那些被匈奴攻占的地盘。 鲁王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倒在地上如死狗一般的右贤王,心里不由多了些庆幸。 倘若没有那白龟与龟蛇,或许由此下场就是他了。 庆幸之余,鲁王还暗暗告诫自己,日后需谨慎行事,断然马虎不得。 想通了这些,再看向右贤王时,他的眼里明显有些嫌弃。 此战匈奴大败,右贤王作为主将难辞其咎,更别说他如今在匈奴王庭的地位尴尬,伊邪单于巴不得除去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为俘虏右贤王对西北没有丝毫价值。 于是,鲁王大步上前,抽出怀里的佩剑径直朝右贤王斩去。 “唰” 剑光闪过,人首分离。 一代刀道高手,邪铎右贤王殒命。 随后,鲁王将部下喊来。 最艰难的战争已经结束,接下来是丰收的时候。 他命令诸将向西进军,重新夺回被匈奴人抢去的疏勒和大宛。 这两国对鲁王府而言尤其重要。 疏勒地处西域要道,是鲁王府背地纵深的关键城池,游商往来的必经之处。 至于大宛,其国生产上好的骏马。 鲁王府对此觊觎已久,奈何大宛王不肯退让。 如今正好携大胜之势完成未竟事业,彻底将西北马种进一步改良。 鲁王发号施令的时候,李常笑早已骑着马爷离开了,全然没有要与鲁王相认的意思。 说到底,是代际差的太远,再加上数十年素未谋面。 即便相见了,只会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徒增烦恼,岂又奈何。 当然,这只是李常笑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 他取来随身携带的酒葫芦,大口大口朝嘴里灌着。 纵然心里不愿意承认,可事实正如此。 李常笑从前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嗜酒,可他现在隐约明白了。 只要喝醉了就能暂时忘却一切,这其中就包含了歉疚和遗恨。 正因如此,所以每次醒酒都会觉得格外头疼。 一方面是酒意使然,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未了的尘事一股脑涌入所致。 烈日炎炎。 广袤的沙漠,忽有阵阵雷鸣滚滚而至。 不多时,久旱的大漠再逢甘霖。 白龟有些激动地从马背上站起来,小短腿有节奏地跳跃着。 马爷感觉到身后那家伙在作怪,有心想把白龟甩下去,可顾忌到李常笑也在,只得按下心头的不爽。 这时,李常笑却被吵醒了。 见白龟格外有精神,于是问道。 “小五,到哪了。” 闻言,白龟扭过身子,露出了背后的龟甲。 它用爪子在龟壳表面轻划了一下。 下一秒,龟壳的纹路立即发生变化,细长的线条凭空出现,而后迅速勾勒成了山川河流的模样。 熟悉过后,最后应在眼前的是一张舆图。 李常笑对此见怪不怪了,他比照舆图上的小点,确认了他们现在的位置。 是距离墨山城百余里的一处的荒漠。 墨山城是西域山国的国度,山国人口稀少,举国上下不足五千人。 李常笑摇摇头,对这山国没有什么兴趣。 他真正想见识的,是山国以东三百余里的罗布泊。 围绕罗布泊建立的国度,名为楼兰。 与后世不同,这时的罗布泊“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 哪怕纵观整个西域,有这般规模的绿洲都不多,李常笑自然心驰神往。 他拍了拍马爷的脑袋,马爷亲和地蹭了蹭他的手,脚下双啼的速度更快了。 半日后。 连绵不绝的大漠中出现了一抹绿意,更远处还有光点闪烁。 李常笑知道,楼兰国到了。 行至近处,他跳下马,熟练地将白龟背在身后,缓缓向前走去。 一座巨大的城池匍匐在面前,土黄色的高墙将它与外界隔绝。 城门处,有十余名士卒把守。 在他们身后,坐落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无与伦比的城堡。 李常笑感到一阵新奇,白龟同样左右观望,两眼发亮,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龟。 走入城中,豁然开朗。 整座楼兰城的繁华景象呈现在他面前。 马蹄达达,驼铃声声,商贾使节络绎不绝。 街道两旁的大小集市沿途铺开。 身着西域常服的楼兰百姓来来往往,还有穿丝绸的秦人和披皮毛的胡人穿行其间。 李常笑一袭白衫牵黑马并不起眼,时而遇上了秦人,彼此间用同宗语言问候,就能给人一种思乡的暖意。 摊贩上,有的叫卖各式西域草药、玉石、香料,还有的是来自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布料。 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嘈杂中带着一股人间烟火气。 李常笑转过头,正好瞥见一名秦人男子正操着蹩脚的楼兰语充当翻译的角色。 这让他心里不由感慨,果然学外语无论在哪都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活。 复行数十步,忽然有笛声响起,显得清妙无比。 这笛声之中夹杂着掌声,是不是还会交好。 李常笑心里有了猜测,不由更加期待起来。 果不其然,待他走近,面前熙熙攘挤成了一片,大多是成年男子。 那笛声正是从他们前头传来。 李常笑纵身跳上马背,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只见一位身着淡粉衣裙的楼兰女子正随笛而舞。 乌黑如泉的长发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细腰以云带约束。 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在曲笛中,楼兰美女的身姿如夜空流云,飘曳着彩色的长长飘带,让听者彻底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李常笑才回神。 待他再要去寻那楼兰女子时,佳人早已不见踪影。 李常笑感到些许遗憾,他并不是挂怀那女子,只不过是希望她能替自己签个名。 这样一来,哪怕日后楼兰消逝于尘埃,依旧能有一物用以长怀,记下这短暂的笛和美人的舞。 第21章 罗布河龙 余下几个时辰,李常笑又前去楼兰城中的圣殿参拜了一番。 楼兰人的神灵没有名字,只是简单地唤作“天神”。 盖是因为楼兰常年大旱,祈雨就成了举国上下的第一盛事。 每到这时,楼兰王都会亲自到圣殿祭拜。 李常笑对此不予置评,毕竟信仰与否皆是人身自由,譬如秦人还会祭拜四帝,这都是一样的。 可若是实际点来讲,真正庇护楼兰城的却是罗布泊。 李常笑思考片刻,决定亲自前往罗布泊一趟。 可在临走之前,他想寻个东西留作纪念。 想到这,李常笑来到城门外。 守城的士卒依然在这,他们模样威武,给人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见李常笑上前,其中一名士卒开口询问。 “这位秦人朋友,需要什么帮助吗。” 闻言,李常笑点点头。 他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士卒,随后指着城门下的一块土黄色的砖,开口道。 “我想买下这块砖,可以吗?” 那士卒听了,神情立即怪异起来。 本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想法,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见此,李常笑上前搬起土砖。 他在城门旁蹲下,取出马背挂住的胡刀,就地在上面刻画了起来。 那双手仿佛得了神韵,一举一动都浸透意境。 随着线条逐渐饱满,一幅西域美女图跃然而出。 那画中的美人生动无比,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图画里窜出来。 李常笑再度将砖头举起,同样感到十分满意。 既然要不到签名,那就自己做一个。 从今往后,他也是见识过西域舞女的男人了! …… 过了三个时辰。 一片盎然绿意忽然出现,还有水波拍打湖面的声音传来。 这是罗布泊,楼兰的生命源泉。 相比楼兰城,罗布泊的人迹却是稀罕了许多。 李常笑牵着黑马走入林中,茂密的绿荫将他完全遮掩,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是大漠中该有的景致。 两旁的密林时不时还有动静,虎豹之类的猛兽蓄势待发。 马爷察觉到了这一点,它铆足了劲儿蹬腿。 “哐当” 一阵巨响平地而起,那些伺机而动的猛兽纷纷溃逃。 这时,李常笑注意到脚下的绿叶。 他弯下身子,用两指的缝隙轻轻收住叶柄。 端详片刻,无法将其与记忆中的任何一种的草药对上。 这让李常笑生起兴味。 他在原地趴下,想要将面前的绿叶看得更仔细些。 白龟和黑马知道李常笑要耽搁许久,干脆自己玩儿。 一龟一马各自抛开,尽情在林间撒欢。 一刻钟后,李常笑将叶片的模样记入《百草随笔》,随后拿起叶片嚼了起来。 以他数十年尝百草的经验,立即判断出了这绿叶的功效。 “味淡、涩,性凉,有小毒。” “清热泻火,养心安神。” 记完这些,李常笑面露犹豫,几经挣扎。 最后,他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又在末尾附上一句。 “干制可作饮茶。” 合上书页,李常笑开始采集绿叶,简单炮制了起来。 既然是在罗布泊发现的,那就取名作“罗布麻”,如有不足可留待后人完善。 …… 等李常笑处理完手中的事走到罗布泊时,黑马与白龟正齐齐蹲在湖畔。 一龟一马的眼中充满打量,心神完全沉浸其间,就连李常笑到来也浑然不知道。 李常笑凑到近前,才发现它们身前正卧着一只身形八尺的异兽。 龙首马身,长颈有翼,旁有垂毛。 李常笑看着异兽,随即又望向远处的罗布泊,心里对其的身份有了猜测。 龙马。 “昔日上古时,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 而龙马所附之图,就是大名鼎鼎的河图洛书中的河图。 另一洛书,则是洛水神龟背负的洛书。 想到这,李常笑上前将手放在龙马颈部。 下一秒,浑身气势大变。 四千余年的内力如潮涌入龙马体内。 随着时间流逝,龙马的生机逐渐复苏,冰冷的躯体渐渐有了温度。 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面前的罗布泊,湖面起了涟漪,时不时还有游鱼扑腾出水。 身后的绿洲林,大小走兽齐出,它们面朝李常笑的方向,效仿人族的模样行跪拜大礼。 见此情形,李常笑不由哑然。 他猜出了这匹龙马的身份。 是罗布泊的河龙,与云梦泽的蛟龙一样,都是应天地而生的瑞兽,维系一方湖泽的元气。 他正思索之际,忽然感觉手下的龙马有了动静。 待转过头时,发现龙马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眼神里满是善意与感激。 “不愧是天地异种。” 李常笑不由赞叹,觉得今日是大开眼见了。 龙马知道是眼前这男人救了它,心里自是感激无比。 它用脑袋亲热地在李常笑身前蹭了又蹭。 李常笑觉得有意思,一旁的黑马与白龟可不答应了。 于是他们也加入行列。 余下日子,李常笑在罗布泊住下, 得了龙马准许,他收集了许多罗布泊的稀世草药,再度充实《百草随笔》的内容。 天汉二十八年,十一月。 李常笑启程离开。 近月的相处,龙马与他处出了感情。 龙马是天地异兽,纵观西域大地,能与它作伴的少之又少。 车师国的吐鲁番兽,开都河的龟蛇,这两者都算。 可它们各自需要坐镇一方,不得离开伴生之地。 龙马好不容易得了李常笑这玩伴,当然不舍得放手。 就像是习惯了寒冬的人,偶然间得到过温暖,便再也无法适应撼动了。 李常笑心情复杂。 龙马的遭遇,与他又何尝没有物伤同类的感觉。 悠长的岁月里,注定要面临着孤独。 比龙马幸运一些的是,他还有白龟作为陪伴。 李常笑思虑再三,最终打定主意。 待他完成匈奴部族的改良,就来与龙马相会。 按照李常笑的记忆,楼兰至少还有数百年的寿数,罗布泊亦然。 得到他的承诺,龙马自是格外惊喜。 它亲热地蹭了蹭李常笑,口中发出嘶吼。 【一言为定哦!】 李常笑摸着它的脑袋,“一言为定,最迟一甲子,我定然回来。” 而后,他像是想到什么,背后的惊鸿剑飞出,向着远处的林木射去。 不一会儿,惊鸿剑带着一截枝丫回来。 李常笑再次拿起胡刀,细细刻画。 半晌。 四个栩栩如生的雕像出现。 赫然是李常笑,白龟,黑马还有龙马。 他将龙马的雕像收到怀里,把其余三个留下。 意思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马爷忽然向前。 它面朝李常笑低吼几句。 李常笑明白了它的意思,这小子想留下陪伴龙马。 思考片刻,李常笑答应了。 也好,留下作伴。 他将属于黑马的雕像也收入怀中。 半日后。 李常笑骑着白龟,经过了一处名为白龙堆的沙丘。 鲁王府在这开辟了商道,不远处就有人烟。 只是,李常笑不欲停留。 他打算一鼓作气,直接到玉门城去。 第22章 皇孙入宫 天汉二十八年,十二月。 鲁王收服了大宛国,正在返程的路上。 这场对匈奴的巨大胜利,令得所有鲁王府治下的百姓都处于一片狂喜中。 消息传到大汉,天汉帝大为震惊。 这些年他派了不少人潜入西北,就是为了刺探鲁王府军情。 虽然两代鲁王多有防范,却还是泄露了一些情报。 兵部官员依靠这点零星线索,大致勾勒出了西北骑兵的军备和武力,形成了初步印象。 再与匈奴骑兵比较,得出了一个“尚在伯仲”的结论。 是以,鲁王竟能以少胜多甚至擒杀右贤王,让大汉君臣有种出乎意料的感觉。 天汉帝忌惮之余,却又加强了夺回西北的念头。 若任由鲁王府这般发展,恐怕昔日那个横扫天下的大秦又要回归了。 旋即,天汉帝喊来左右。 他作为大汉第二任帝王,同时又是在位最久的一任,在大汉的威望至高无上。 安业帝刘赤并未留下祖训,这个任务自然该交由天汉帝来执行。 即位近三十载,汉廷内部先后平息的诸侯叛乱就不下二十位,有不少是开国功臣后裔。 天汉帝心有忌惮,将“非刘姓不得封王”立作祖训。 那些已经封王了的,都被天汉帝以各种理由削去爵位,或是罚没了世袭罔替的待遇。 今日之后,这大汉祖训却是又得添上一条。 “平西灭秦,后代皇帝务必谨记。” 做完这些,天汉帝将祖训又摆了回去,交由秘卫看管,待来日新君继位才能请出。 随着年岁愈长,天汉帝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为今之计,是定下皇位的继承人,避免他死后大汉江山动荡。 亲历秦末乱局,天汉帝对所谓鬼神不再敬畏,自然不会指望有仙人来结发受长生。 立储的念头刚生起,董天那老狐狸的脸立即浮现。 天汉帝面露思索,他知道日后若改易“黄老之术”,必会遭受朝野与民间的反对。 一个不慎,数十年积累国力皆付之一炬。 为此,天汉帝需要一个能够代替新君制约反对者的朝臣。 董天与他身后的儒家臣子自然入了眼。 且不说儒家在宗学一家独大,太学中同样有不少士子心向儒家,恰恰是作为帝王笔伐的最佳人选。 至于儒家是否会做大甚至最终左右朝局,天汉帝一点也不担心,他对此早有准备。 只要往后的历代汉帝将秘卫、南卫、北卫这三支力量全都握在手中,无论朝臣如何骄横,忤逆天子那都只有死路一条。 想明白了这点,天汉帝当下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拜在儒家门下的皇孙。 最好是与董氏有些渊源的…… 很快,一道身影跃然纸上。 景王世子,刘懿,那个救了匈奴使臣的小子。 据说他还颇得董天看重。 天汉帝低声呢喃,随后将大太监喊来,命他将景王世子带来。 待大太监走后,天汉帝背着手在大殿来回踱步。 …… 翌日,景王世子入宫的消息传开。 有朝臣猜测天汉帝准备收网了,这场后百家时代的序章彻底落幕。 随后的两道圣旨肯定了他们的想法。 第一道是除去道家首领李敦的宗师之职,门下皇孙悉数回府。 第二道是册封景王世子刘懿为沛王的圣旨,沛王往后留于宫中谨听皇训。 对大汉君臣而言,“沛”具有别样意味。 昔日高祖起兵,最初定国号就是“沛”,沛王的威名响彻天下。 高祖称帝后分封诸王,这沛王的王号却一直不曾分出去。 所有人都清楚,沛王代表着高祖,在位份上是毫无争议的诸王之首。 如今天汉帝再封沛王,其中意味自不必明说。 圣旨下达不过半日。 就有许多臣子上门拜访景王府,恭贺景王父凭子贵,日后有希望荣登大宝。 景王本人同样受宠若惊,素来备受冷遇的他何时得到过这般重视。 当然,上门也不全是道喜的,还有说风凉话的。 景王的两位嫡兄正在其中。 他们眼见皇位无望,也不会再有什么顾忌。 “皇弟莫要高兴太早。父皇册封皇侄,是属意其人,而非属意皇弟。” “沛王之号,是为高祖。日后怕是不知当父为子纲,还是子为父纲,哈哈哈哈!” …… 两王奚落了景王好一会儿才离开。 景王倒也非常人,即便受此等大辱,依旧没有当场发作。 他暗咬牙,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汉廷,未央宫。 新上任的沛王正站在天汉帝身后,看其批改公文。 手起笔落间,朱笔勾勒就是一桩世事因果。 批改过后,天汉帝都会停顿一会儿,再次核验。 见沛王心里疑惑,他解释道。 “汝当谨记:所谓天子,非天地之子,而是天地落子。天子者,掌人间,断是非。德至则配,德失而废。” 沛王从未听过这等说法,他细细品味一番,还真的悟出了些许体会。 见此,天汉帝深感欣慰。 随后继续分说那些治国的道理。 他幼时师从儒家夫子,对这些之乎者也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余下时日,沛王寸步不离宫中。 朝堂大臣送来的奏折,天汉帝批改完,都会让沛王再度过目一遍。 在此过程,沛王的帝王术迅速提升。 …… 天汉二十九年,元月。 这日,鲁王将要抵达玉门城。 世子李昭率王府家臣早早就恭候在城外,周边是四散的人群。 李常笑背着白龟混在人群里。 世子的仪仗听在不远处,这让李常笑能够看清李昭的模样。 身长八尺,眉目疏朗,容貌甚伟。 一袭玄色长袍,头戴黑金王冠,手中握着一枚玉珏,散发出一股书生卷气。 唯一让李常笑感到意外的是,这代的鲁王府继承人竟然没有内力在身。 以他如今的功力,不存在能够在他面前掩藏实力的可能。 这只能说明,世子李昭当真不具备习武的天赋。 想到这,李常笑不由皱眉。 他当即伸手掐算,推断眼前这鲁王世子的命数。 不一会儿,天机昭示。 “大智若妖,早夭之相。” 第23章 河图古卷 李常笑反复念叨八字,大抵明白了命数的寓意。 简而言之,天妒者。 所谓的天妒英才正是如此。 理清了其中关节,李常笑不由竖起眉头。 “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缓缓退出人群,走进临街下榻的客栈,与掌柜的交代了一声莫要打扰。 回到屋里。 他将白龟放下,自己再度闭起双目。 内海中,赫然有四颗星辰,还有一张泛着金光的古卷。 这古卷是李常笑救了龙马以后出现在他脑海的。 上面刻画着星象数理,以李常笑这百年的见识,只能分辨出其中的二十八宿和四象奥义。 仅仅这般,都足以让他的占星术和天机术大有长进。 河图者,在天为象,在地成形。 由此,李常笑大胆猜测,这古卷就是传说中的河图。 他对河图之力早有耳闻,那是一种横断因果,贯彻古今的伟力。 李常笑沟通河图,想要截断鲁王一脉与大秦的因果。 天命所致,大秦千年基业毁损。 李常笑替大秦留下了鲁王一脉,本意是想替李氏一族延续血脉。 只不过,天道似乎并不甘于如此。 从第二代鲁王李孝瑜开始,鲁王府嫡系似乎一直不顺。 先有匈奴举族入侵,李孝瑜抱着死意迎战。 所幸李常笑唤醒龟蛇,彻底扭转战局,这才平息了外乱。 然而,鲁王世子却是天妒之人,寿数稀薄。 倘若身有不测,眼下好不容易营造的局面又将毁于一旦。 北面的匈奴和东面的汉廷,必然涌上来分食其肉。 随后,李常笑尝试调动念头,与河图建立交流。 周身的四颗星辰盈盈发光,河图表面的金光愈发灿烈。 很快,李常笑就能感觉到,一缕薄薄的雾气不断从他体内抽离。 取而代之,是一种挥之不散的疲惫。 李常笑知道,方才那雾气正是寿元具现的结果。 也就是说,他的寿元正在以一个飞快的速度消耗着。 李常笑暗暗估摸。 只是数息的功夫,抽离的寿元该有一年了。 得亏他是长生不死之躯,平生最不缺的就是寿元。 唤作旁人,怕是得心疼死。 那些离体的寿元全数被河图吸收,河图的表面渐渐有图案出现。 一刻钟后。 李常笑的脸色变得惨白。 因为眼下流失的寿元已经超过他内力的四千六百年了。 下一秒,压榨的却是身体本源。 又过了半刻钟。 一尊干枯的躯体盘坐,气息细如游丝,像是一段枯败的老树枝干。 李常笑能够感觉到,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内海中的四颗星辰早已崩裂,化作余烬消散。 所幸……河图似乎成了。 他缓缓闭眼,知道又是一次寿命的终结。 相比前两回,这回的感触更为真实,那股窒息的死气迅速覆盖全身,浸入经络,脏腑,心脉…… 李常笑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枯枝,横落在地面,一阵秋风拂过,褶皱的表面发出了沙沙声。 又像变成了一块血肉,被猛兽用尖牙盯着,那是一种煎熬而又漫长的死亡。 彻底沦陷前,李常笑眼前最后浮现的,却是每一个轮回的死亡。 第一回,死于山贼,是为迷蒙。 第二回,死于天道,是为恩义。 第三回,死于河图,是为眷顾。 …… 不知过了多久。 李常笑再度恢复意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盘坐着。 腿上沉沉的,低下头,发现白龟那家伙压着他了。 “呼呼呼~” 怪没心没肺的,居然睡得这么安闲。 李常笑翻了个白眼,倒是没有动弹,他将意识重新投入内海。 “唰!” 一道无比耀眼的光芒洒在他身上。 李常笑半捂住手掌,透过指间的缝隙探去。 “一颗,两颗,三颗……五颗。” 足足五颗星辰高悬空中。 他们的样子各不相同,而且参照五行的序列分布。 金罡,木藤,水露,火花,土梭。 李常笑心念一动。 下一秒,他掌中的景色轮番变化。 漫天金罡神箭如雨洒落。 无边木藤青叶包罗万象。 寒冷水露聚海大浪滔滔。 炽烈火花焚寂生灵涂炭。 大漠土梭卷地坚韧不催。 李常笑略感惊讶,他早预感到内力臻至五千年会有新的变化。 现在看来,想的还是太保守了一些。 “只怕那些所谓仙人,都未能窥见此景。” 李常笑低声呢喃。 他想到了长寿的彭祖,呼风唤雨的雷公电母,蒸干大地的旱魃…… 这时,一片金色的古卷向他飘来。 李常笑摊开手,那古卷稳稳的落在他掌中。 顿时,一种如臂使指的感觉传来。 他的脑海中瞬间多了许多感悟,漫天星宿,周天轮迭,古今神话…… 随着信息的灌入,李常笑眼底的淡漠愈来愈浓厚。 在这时,一道银光骤然惊现。 将李常笑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唤醒。 李常笑的眼睛再次恢复清明,他大袖一挥,那道银光重新被收回袖口。 做完这些,李常笑两眼微眯。 “倒是差点着了道,在诸象中迷失。” “这河图乃天地根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方才,正是河图试图与李常笑融合,让他也成为全知之人。 人生而有涯,知之而无涯。 李常笑清楚,倘若他真的洞悉了万物,那么必于世间漠然,从而淡忘属于过去的一切。 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幸好留了后手。” 李常笑暗感庆幸,随即张开袖口,将河图收了回去。 离去之前,一抹淡淡的金光飞出窗外。 值此时,鲁王与世子正好路过街头。 那金光将二人包罗,旋即消失不见。 本在谈话的鲁王和世子同时住口,父子对视一眼。 他们皆感觉到,方才有种全身放松的感觉。 李昭惨白的面容多了些许红润。 鲁王敏锐地看到了这一幕,他像是猜到什么,心里不由大喜。 而后,鲁王心有所感,朝左上看去。 正好与一名气质出尘的男子对上。 男子身穿白衣,浑身却好像被迷雾包裹,让人印象深刻,却又无法记下什么。 这时,一对白色的爪子攀上窗口。 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白龟。 见此一幕,鲁王不由张大了嘴。 世子注意到这点,顺着鲁王的实现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低声提醒,“父王。” 鲁王回过神,发现那一人一龟不见了。 他有些急切地运起内力,当场从马背跃起,朝着那扇窗的方向飞去。 窗子之后,是一间平平无奇的房间。 空气中飘散着枯木腐朽的气味,还有一滩殷红的血液。 鲁王颤颤走上前,像是失了心魂。 “曾祖,您果然还活着。” 这时,鲁王府的士卒从客栈的另一端走到门口,大声询问。 “王爷,里面可好。” “行了,继续上路。” 鲁王摊开手。 既然曾祖不愿露面,他这做晚辈只管保守秘密就是。 第24章 再遇故人 玉门城外。 李常笑骑在白龟的背上,白龟借用内力虚御,在地面上快速滑行。 这又快又猛的感觉,让李常笑想起了开车。 倒也不尽然,毕竟能开车的人不少,可是能骑龟而行的,或许天地间独此一份。 李常笑回过头,看向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玉门城。 他暗自思量,有河图之力庇佑,鲁王一脉今后该是顺遂了。 即便西北有朝一日易主,可大秦李氏却不会断了血脉传承,冥冥中有所注定。 …… 三日后。 一人一龟到达昆仑障。 鲁王在此设置了宜禾都尉府,统筹边关军务。 另外,还有王府名下的几间驿馆坐落此地。 除传递情报外,兼为往来游商出售饮水和食物。 这是收费的,而且获利相当可观,因为那无与伦比的安全性。 毕竟驿馆背靠鲁王府和全体西北军,那些大漠盗匪不敢将主意打在这。 李常笑到的时候,聚集在这的游商已经不少了。 他们以驿馆为中心,在周边成群搭起了沙帐,晚间点上篝火,防范那些外出觅食的山兽。 聚少成多,抱团取暖。 这是先人传下来的智慧。 李常笑觉得有意思,当即与白龟合计在此住上一夜。 黄昏时分,天色未暗。 一人一龟正在搭建帷帐,用的是捡拾来的那些枯木。 不多时,身旁忽然喧闹了起来。 李常笑转头看去,发现是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游商们就地易换货物。 他们的动作熟练无比,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譬如汉人游商的瓷器与丝绸,胡人游商的羊肉与羊绒,西域游商的香料与玉石。 发生在游商间的交易,虽然在价格上会略低,却能省去赶路的时间。 李常笑不由称叹。 果然,一旦涉及金银细软,商贾的脑子永远是最活络的。 他正打量之际,忽然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 “先…先生?” 李常笑闻声转过头,发现方才那句先生是在喊他,出声的是一位发须皆白的老头。 老头年事已高,通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仿佛半只身子栽在土里般。 李常笑迅速在脑海中翻找,却无法将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与面前这人对上。 这时,老头旁走来一名中年男子。 终南男子的右眼处有条刀疤,看上去满是凶相。 他在老头身旁停住,神色恭敬无比,唤道。 “父亲。” 老头没有理他,而是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朝李常笑走去,仍旧自言自语。 “先生…徐先生…” 言辞间气息凌乱,逐字逐句却咬得清晰。 他仔细端详老者的面相,很快发现了几分不对劲。 “老丈这……” 正要开口之际,那中年男子走上前,语气中带着些许歉意。 “这位小哥,还望海涵。家父今年八十有三,忘却了许多旧事,恐将小哥误认作他人。” 李常笑连连摆手,表示不介意。 年过耄耋,放在这年头可不多见,担待些那是应该的。 更别说中年男子挺讲究。 他将老头带走后,又送了些风干羊肉和糖块过来,人情世故这一块可谓是被拿捏了。 正因如此,李常笑上心了几分。 趁他转身的时候,问了句,“可否告知老哥的姓氏。” 那中年男子有些讶异,却还是回答。 “吾名熊郢,家父名熊彰。” 此话一出,李常笑直接楞在当场。 方才那老朽竟是熊彰! 随后,他的脸色再度恢复平静。 “我祖上行医,对失忆之症有些研究。老哥信得过的话,不妨让我与老丈见一见。” 闻言,熊郢眼色微动,径直看向李常笑。 他的目光澄澈,向外散发出一股令人觉得舒服的气息。 没来由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眼前这人或许真是父亲的故人。 只是,很快熊郢自己便排除了这种荒谬的说法。 怎么可能。 以老父的岁数,哪里会有在世的故人。 犹豫了许久,熊郢作出决定。 就当是满足老父的心愿,即便是误会,他也认了。 于是,熊郢转过身,开口道。 “小哥,随我来。” 李常笑点点头,他对白龟喊了句,“小五,我出去一会儿。” 回应他的,是憨憨的呼噜声。 “呼呼呼” “烦老哥领路。” …… 半刻钟后。 李常笑与老迈的熊彰对坐帐中。 二人四目相视,仿佛在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戏。 “真是健忘,方才还喊先生,现在又全忘了。” 李常笑哑然,随后轻轻伸出右手食指,向着熊彰的眉心点去。 一道青色光晕闪烁片刻。 熊彰紧闭双眼,那表情舒服得像是睡觉了一样,不时还有浅浅的呻吟。 良久过后。 他再度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李常笑那张脸,惊呼道。 “徐先生?” 见他恢复正常,李常笑如负释重地舒了口气,点头回应。 “是我。” 闻言,熊彰更为惊讶了。 他看向周围,一时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 李常笑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淡淡道。 “今日相见,又是一番缘法。” 话音刚落,熊彰的眼神再度变化。 随着记忆涌入,他想起了失忆后的日子。 想到了逝去的老妻,想到了戍边的幼子…… 那种既突兀又熟悉的感觉,让熊彰的眼角噙下热泪。 短短数息,老泪纵横。 李常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待熊彰缓过来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李常笑。 “熊彰失礼,让先生见笑了。” 李常笑摇摇头,“人生在世唯有八字:喜怒哀乐,亲朋故旧。今日是我的不对,又唤起你的哀伤。” “岂会。非先生出手,只怕熊彰还是那般行如走肉,目无望尘。先生不知,方才忆起妻儿,吾老熊便是当场身死,亦是无憾。” “你这家伙……” 李常笑无奈一叹,果然有的人至死还是那副性子。 转念一想,都挺好,最起码不忘初心。 而后,二人又聊了许多,俱是秦灭后的事。 熊彰当了十余年游商,积累了些许家资,便回家陪老妻,顺便逗弄儿孙。 长子熊郢继承了他的人脉,在大汉一众游商中闯出了不小名气。 幼子熊梁应召投身军伍,累功升迁,已经官至五品裨将军。 从熊彰的话中,李常笑能够感觉到深深的自豪与满足。 第25章 大战余波 李常笑看着熊彰眉飞色舞的模样,打心底替他高兴。 又过了一会,熊郢的声音从沙帐外传来。 李常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谈了那么久了。 他当即起身准备离开。 熊彰没说什么,又恢复了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些事,了于心而无需发于外。 翌日。 李常笑与白龟再度踏上征程。 大清早,熊郢赶了过来。 他朝李常笑深深一拜,最后从怀里取出一块紫纹玉佩。 “小哥儿,老父硬要将此物交于你,还请莫要推辞。” 李常笑接过紫纹玉佩,打量了一番,旋即拱手回礼。 “行,此物我收下。” …… 天汉二十九年,四月。 两月间,李常笑游历了九泉、张掖、武威这三郡。 经过数十年相处,秦人与胡人通婚已成惯常,还有不少异国商人行走。 颇有种万国来朝的气象。 李常笑微微颔首,脑海里想起了某个威名赫赫的朝代。 同样的姓氏,是否同出一源,尚未可知。 旋即,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不会的。” 可事实上,这个念头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挥之不去。 李常笑默默看向上天。 内海中的五颗星辰蠢蠢欲动,自言自语道。 “若顺其自然,可就不能阻拦了。” …… 天汉二十九年,八月。 李常笑回到左大将部。 掐指一算,距离开时正好满打满算一个月。 亲眼目睹鲁王治下的西北,他算是彻底放心了。 余下的日子,祸福自在子孙。 他的回归使左大将部一扫战败的低迷氛围,陷入了狂喜之中。 若禾同样松了一口气。 既为先生平安归来,又为部族脱离低迷而喜。 此番征战西域,匈奴部族皆有损失,尤其是那些被西北军缴获的精锐战马。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匈奴全族将失去绝大部分出售战马的能力。 这意味着,他们通过边市贸易获取的粮食会大幅减少,这可是危及生死存亡的大事。 伊邪单于头疼不已。 虽然除去了右贤王这威胁,可他又要为全族生计而发愁。 伊邪召集亲信,与大伙商量对策。 他们必须找到一个新源头用以补上因战马造成的粮食缺口。 只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不多。 其一,向西劫掠西域。 其二,向南劫掠汉廷。 其三,向东压榨鲜卑和乌桓。 听到关于龟蛇的传闻,伊邪打心里不愿意再与西北军对上,这第一条选择自然被排除。 相比之下,反倒是第二和第三条更为容易。 为了稳妥起见,伊邪决定两把并抓。 如今已经入秋,距离寒冬来临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当即传令各部,集结兵马准备南下劫掠。 值此时,左大将若禾暗中又命人送了一批粮食到伊邪单于处,美其名曰进贡。 这可把伊邪单于高兴坏了。 他对这名亲信更加满意,考虑到左大将部的情况,伊邪单于特许若禾免于南下,再度出兵乌桓。 若禾得到消息,眼里露出了早知如此的神色。 他宁可耗费些许粮食,也不想再折损麾下的士卒的。 至于乌桓王,那么一个连骨头都软了的家伙,废不了什么功夫。 …… 天汉二十九年,十月。 匈奴再次大举入侵。 这一回的攻势更甚于从前。 伊邪事先得到情报,知道在大汉北关诸郡中以九原郡最为富庶。 匈奴以有心算无心,短短七日就攻占了九原郡,九原郡郡守力战身死。 他们沿途搜罗粮食,将九原的粮仓彻底搬空。 汉廷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付之一炬。 天汉帝大怒,当即调集北部诸郡的兵马,北上抵御匈奴。 同时,他又传旨诸王,要他们出兵相助朝廷。 如有不从者,除爵流放。 在天汉帝的威逼下,硕果仅存的几位王爷只得拿出些许家底。 他们或而捐银和捐粮,或而直接排出郡国的兵马。 天汉帝有意培养沛王,决定借此他长长见识。 下旨让周戮领北卫护送沛王北上,明面上是安抚流离的百姓,暗地里是为了在沛王心底埋下对匈奴的恨。 这些年死于匈奴铁蹄下的大汉百姓数不胜数。 一旦有机会,天汉帝必要让匈奴也尝尝这等滋味。 …… 天汉二十九年,十一月。 匈奴撤出大汉,只留下满地狼藉。 这一月,沛王亲眼目睹了各郡乱世。 他暗暗发誓,必要彻底铲除匈奴的威胁,还大汉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随行的周戮同样大为愤怒,他亲自出手击杀了匈奴数十骑。 只是,这一切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回京的途中,沛王一直在思考该如何遏制匈奴。 他看向马车前头的周戮,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同月。 若禾从乌桓返回,他的心情极好。 倒不是因为从乌桓王那得了多少粮食,而是他着实赚到了。 眼下乌桓同样粮食匮乏,自然没有余力进贡。 若禾趁势提出由他垫付粮食,换取乌桓的些许土地。 明知来者不善,乌桓王却没有应对的办法,只能选择妥协。 于是,又有大片富有潜力的耕地被纳入左大将部。 心情大好之下,若禾追加了馈赠。 经过这数年积累,如今左大将部内囤积的粮食数目相当可观。 除去献给单于的,余下的足够他们部族支撑数年之久。 若禾当即大兴耕作。 如今在左大将部,放牧和耕作的族人各占一半,从事耕作的族人数目还在增加。 这一切都朝着李常笑预想的方向发展。 一处穹庐中。 李常笑正在讲授医术。 下面坐着三十余学生,绝大多数是被俘的汉人,也有慕名赶来的匈奴族人。 传授的正是《百草随笔》。 眼前这群学生是《百草随笔》的第一批门生。 待他们学成之后,将成为百草医术的传承人,把这些医术四散到各处,造福天下百姓。 为此,李常笑甚至与若禾约定,要把那些学成的汉人放归自由,让游商将他们带回汉境。 第26章 天汉驾崩 天汉三十年,元月。 咸阳,未央宫。 为庆贺天汉帝登基三十载,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寿宴。 天汉帝的十余皇子,还有近百皇孙先后献礼贺奉,寿礼的价值可谓珍贵。 有前朝名家的真迹,有圣贤悟道的祥瑞,有蕴养千年的暖玉…… 天汉帝龙颜大悦,下旨与民同乐。 这夜,咸阳的宵禁破天荒地放开了。 沿街上俱是礼官、歌姬、舞女,还有打着喜庆灯笼的士卒。 一夜间,丝竹琴弦不绝于耳,灯火阑珊渐欲迷人。 亭台楼榭,玉宇琼阁。 偌大的咸阳皆是一派繁华景象,宛若盛世华璋从天而降。 寿宴结束后半月。 宫中传出风声,陛下有意册封景王为太子。 消息是大太监的几个干儿子透露的,是何人授意自然不言而喻。 一时间,登门拜访景王的人络绎不绝,无疑都是想要巴结新储君的。 令人意外的是,景王并没有趁此机会收拢人心,亦或是扩张人脉。 他紧闭府门,又严令府中妻妾与子女不得外出。 待风声平息少许,景王进宫面见天汉帝。 父子二人聊了什么,并无人知晓。 只是,景王进宫的第二天,天汉帝就在朝堂颁布旨意,册封景王为太子。 景王虽是嫡幼子,可在如今后位悬空的情况下,嫡子的长幼反而尚在其次。 加之天汉帝隆威所致,朝中大臣对储君的人选不敢非议。 而本该作为抨击“违礼”主力军的儒家臣子,在董天的命令下选择沉默。 于是乎,景王继储的礼节取得了事实上的礼法认同。 汉廷立储的消息传到西北。 鲁王李孝瑜大为感慨。 看来这位君临大汉的帝王终究是认了命。 感慨之余,他下令加紧安定郡的布防力量。 一旦汉廷有回收封地的打算,为了守住大秦仅存的基业,他只能殊死一搏。 毕竟从根本而言,鲁王李孝瑜亲历过大秦盛世,以他的骄傲,哪怕战死当场都不能降了大汉。 …… 匈奴草原,左大将部。 李常笑座下的弟子又多了些,虽然他们都是冲着能重获自由而拜入门下。 不过,对李常笑而言这不重要。 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衣钵传人,毕竟费尽心力教出一名弟子,到头来弟子还走在他前头,未免有些浪费心力了。 李常笑想要的,是有人将《百草随笔》传出去 。 不需要全部,哪怕仅是只字片语都行。 只要传的人够多,时日渐久,当那些零散的知识最后成了百姓口中的常识,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天汉三十年,四月。 正是匈奴驱牛羊放牧的时候,李常笑领着几名弟子上山采药。 在教授医术时,他同样发现了不足。 最要命是那低到可怜的识字率,简直是人均文盲。 别说通读这晦涩冗长的药典,哪怕随手写一封书信都困难。 李常笑不擅长教人识字,干脆采用笨办法。 他用笔墨将草药的模样手绘了下来,传下去供弟一一子辨认,同时背记草药的功效。 因着弟子的来源不同,教授的草药方子同样会有差异。 譬如匈奴子弟,倘若只教他们中原特有的草药,简直不亚于对牛弹琴,即便学有所成也无用武之地。 汉人子弟亦是如此。 待纸上的功夫掌握,还得让他们实地见识药草。 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狼居胥山。 一连数月,李常笑与弟子们的足迹遍布大山的角落。 弟子们见识了草药的神情,同时也见识了李常笑狠辣的一面。 过程中,有弟子试图逃离队伍。 李常笑亲手将其斩杀,那弟子的死相分外凄惨,切实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弟子们对他畏惧更甚,学起医术来又加上心了许多。 李常笑对此大为满意。 他从来不标榜自己是好人,当然也不指望那些弟子会感戴他的恩情,又或是记着他的好。 大家各取所需,所以这完全没有必要。 毕竟作为靖王的那一世,他已享遍人间繁华与当世盛名,从而臻至宠辱偕忘的境界。 …… 两年后。 天汉三十二年,六月。 太医们各施奇术,让天汉帝又支撑了些日子。 只是,哪怕天汉帝贵为人间至尊,同样逃离不了生死轮回。 到了弥留这日。 宣室殿,太子与沛王在塌前跪坐,其余的皇子和皇孙俱不许入内探视。 从这一刻起,一道有形的沟壑将他们与新君父子分隔开来。 此前,太子的两位嫡兄都被天汉帝以不同理由打发去了封邑。 他们的封地近于司隶,封邑富庶,每年光是食邑就能收上不少,足够富足过个万年。 唯一的缺陷,是二王手上的兵权近乎于无,拱卫封地依仗司隶士卒,能调度只有随行的数十王府亲卫。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天汉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就是要两位王爷好好过日子,莫要生起了那些不臣心思,这是天汉帝仅存的父子之情了。 如有僭越,只怕皇家的父子之情就该止步于此。 日后生杀予夺,全凭新君做主。 病榻前。 天汉帝两眼合拢,只有微弱的气息呻吟。 即便如此,天汉帝的脑子却还是清醒的。 他声音嘶哑地喊道,“太子!” 太子起身上前,“儿臣在。” “咳咳咳,莫要忘了…你答应朕的。” “儿臣不敢忘,当遵以社稷为先。” 闻言,天汉帝皱着的眉头松了下来,气息又衰弱了几分。 他咳了几声,唤道,“懿儿。” 沛王眼眶发红,旋即拭去泪水朗声回应,“孙儿在。” “汝当谨记祖训,替朕与先帝,开创一个属于大汉…汉的盛…世。” “孙儿愿对天起誓,有生之年必平西北,定匈奴。” 话音刚落,龙榻上的咳嗽声更加剧烈了,掺杂着几许冗长的唏声。 像是极力想笑而又不得的。 数息过后,殿内一切生息戛然而止。 不多时,大太监面带哀伤走至殿外,宣告噩耗。 “陛下——崩了” 第27章 匈奴神鼓 天汉帝临终前,将北卫的兵权交给沛王,南卫与秘卫的兵权留与太子。 是以,沛王父子兵权在手,很快就掌控住了局面。 太子奉旨即位,建元阳朔。 号阳朔帝。 阳朔帝登基的第一件事,是遵遗诏封沛王为太子。 第二件摆在新朝君臣面前的事,是确认先帝的庙号与谥号。 天汉帝在位期间,大汉江山得以巩固,诸侯叛乱悉数平息,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以德服人、以武平乱”。 唯一受人诟病的和亲之策,却维护了大汉全境的和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国力日益强盛。 是以,朝堂讨论了数日,最终有了结果。 庙号太宗,谥号文皇帝。 这评价不可谓不高,纵观古今帝王,同样是上上的选项。 若天汉帝泉下有知定会大为欣慰。 …… 匈奴草原。 李常笑得到天汉帝驾崩的消息,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顶多只是感慨一番,天汉帝在位时间不及皇祖天命帝,仅此而已。 若要替他哀伤,那就有些为难人了。 归根结底,此汉非彼汉。 “太宗文皇帝……” 李常笑反复念叨,忽然想起某位天可汗。 这时,有名弟子走到穹庐外,喊了句。 “先生,大萨满相邀。” 闻言,李常笑嘴角一抽,旋即无奈道。 “那老家伙,又惦记我的美酒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该让他出出血。” 而后,李常笑口中一边念叨着一边朝穹庐外走出。 碧空如洗,绿草如茵。 一名手握摇铃、头披羽帽的老者等候在此。 他整个人向外散发出一股威严的气息,有种叫人望而生畏的势头。 李常笑几步就来到他身后。 老者故作高深地转过头,压着嗓子沉声道。 “百草先生,你终于来了。” 下一秒,李常笑的一句话就让他破防了。 “怎么,上回输了神鼓,这回特意将摇铃一并带来?” 闻言,老者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吹胡子怒视他。 “休要胡说!法器只是暂由你保管,他日吾定讨回。” 李常笑听了直直点头,还是那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并没有因为这是一名老者而谦让。 毕竟光论岁数,大萨满能有八十就不得了了。 至于李常笑,他早都懒得计算自己的岁数。 旁的不说,百岁还是有的。 这样一来,大萨满在他面前不过是个晚辈,又如何让他产生所谓的“尊老”情绪。 即便二者的私交还不错。 讲到这,就不得不提李常笑与大萨满的相遇了。 说来也巧,年前李常笑领众弟子到姑衍山采药,正好与出游的大萨满遇上。 相识的第一面,以大萨满被李常笑敲晕带走告终。 经过盘问确认后者的身份,李常笑没有为难他。 可事情的转折就发生在这—— 大萨满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拿到了李常笑随身携带的酒葫芦。 尝过精酿的白酒,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哪怕李常笑回到左大将部,大萨满仍旧跟着他,像一条怎么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李常笑大为无语。 可偏偏大萨满并无恶意,除了亦步亦趋倒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若因此取其性命,与李常笑的性子不符。 最后,他想了个法子。 用匈奴最擅长的狩猎作比试,赌注就是精酿白酒。 大萨满自信无比,甚至拿出了看家法器——神鼓,据说是初代大萨满传承的。 结果不必多说。 李常笑成功将神鼓收入囊中。 他回到穹庐,曾经细细打量过这神鼓。 最后真从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 根据大萨满吹嘘所言,神鼓的鼓身由异兽蛊雕的皮毛制成,具有唤雨的能力。 蛊雕是一种只存在于《山海经》的生物,“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 李常笑起初疑惑。 直到他在蛊雕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那是一种与罗布河龙和云梦之蛟相似的气息。 毫无疑问,这兽皮来自一种天地异兽。 李常笑将念头沉入其中,感悟残留的异兽气息。 随后,他体内的海岛,忽然传来一阵婴儿般的啼哭声。 再看时,只见海岛周围的区域,一只长着独角的巨大飞禽踏浪而过,浑身气势张扬无比。 可当飞禽到达李常笑身前时,立即像鹌鹑一般瑟缩。 比照良久,李常笑终于确认,那传说中的异兽蛊雕,居然在他体内的海岛世界住了下来。 这个发现让李常笑久违地产生了兴趣。 既然蛊雕是真实存在,那么其他的山海异兽呢,尤其是“鲲”和“鹏”。 怀揣着这个念头,李常笑将主意打到了大萨满的摇铃身上。 只是,他的计划还未实施。 大萨满这家伙自己送了上来,李常笑当然不会与他客气。 …… 李常笑静静看着眼前的大萨满,想看这老小子打什么花招。 大萨满同样盯着他,想要以气势先发制人。 “真老头”和“假后生”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下对峙了起来。 左大将部的族人,还有那些王庭萨满纷纷不敢向前,而是退出了百步之远。 大萨满对其余萨满而言,那是聆听神灵命令的存在,地位堪比神灵。 在左大将部的族人眼中,李常笑的地位也能比肩神灵。 神灵之间的争端,岂是凡人可以介入的。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 两位“神灵”的对话让人大跌眼镜。 大萨满“厉声呵斥”,“百草啊,将神鼓还我,以后我不缠着你了。” 李常笑“严词拒绝”,“老头啊,我用白酒换,家里还有什么宝贝,都借我过目一番即可。” 闻言,大萨满神色痛苦,颤巍巍地伸出了一个指头。 “一…一百壶,不然……” 李常笑摇摇头,眼底充斥着拒绝。 大萨满有些失望,立即思考该如何白酒最大化。 然而,李常笑的下一句却叫他愣住了。 只见李常笑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壶!” “你真的有?可别想骗我。” “区区五百壶白酒都拿不出来,我怎敢自称百草先生。” 李常笑背着手,面上义正言辞,一张脸紧紧绷着,看上去满是肉痛的模样。 实则不然。 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当众笑场,那乐子可就大了。 用区区白酒来长见识,这买卖值得不能再值。 另一方面,他对匈奴萨满的传承,确实有极大的兴趣。 说到底,萨满一系比单于一族的历史还要悠久许多,留下来的传承定然丰富。 两位“神灵”交谈完毕。 他们各自冷哼了一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些族人和萨满们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同款的无奈。 第28章 萨满祖地 天汉三十二年,八月。 李常笑将白酒备齐,领着十余名族中青壮一起,前往大萨满的住处。 大萨满作为匈奴神灵的使者,常年居住龙城北面的燕然山。 一行人足足用了七日,才从左大将部辗转来到燕然山。 山下有匈奴王庭的骑兵驻守,李常笑取出大祭司交给他的兽羽,那些骑兵立即放行了。 复行数十步,山道两旁的景色忽然变化。 只见一座座刻着兽面的图腾古柱屹立,显得神秘莫测,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压迫感。 古柱廊道的尽头,大萨满身着法袍,头戴神帽,早已等候多时。 还真别说,大萨满这副卖相形具了几分神灵玄奥的意韵,也无怪历代单于都对其毕恭毕敬。 可是,当大萨满看见马背挂着的一壶壶美酒时,那两眼发亮的模样,令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高人风范应声破灭。 他手握摇铃,快步上前,直接抱起马背上的一个陶罐当场掀开痛饮。 李常笑见此景,一点也不担心大萨满临阵变卦。 毕竟萨满一族的神鼓还在他手中,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法器。 果然,大萨满在痛饮过后,立即摇晃起了铜铃,对身后的萨满下令道。 “来人,将神酒搬入洞府。” 做完这些,大萨满看向李常笑,神情空前严肃了起来。 “百草先生,入了祖地不可妄动,切记紧跟我身后。” 李常笑连连点头,“有劳带路。” …… 而后,大萨满与李常笑,二人朝着燕然山更深处走去。 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带,各种千姿百态的古木奇树映入眼帘。 树木的枝梢纵横交错,伸展开来的繁盛的枝叶如碧绿的云,笼罩着整座燕然山,将这里化作了生灵的禁地。 不多时,三道五六丈高的石像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李常笑面露打量,大萨满适时开口解惑道。 “此为燕然三神。” “其一曰斡仁,为生命之神,掌阳魂。” “其二曰哈尼,为灵魂之神,掌阴魂。” “其三曰法加库,为转生之神,掌轮回。” 闻言,李常笑看向大萨满,询问道。 “可否让我至近处观看一番。” 大萨满挥手,表示请君自便。 得了准许,李常笑走到三座石像前,他两眼微闭,右掌缓缓抬起。 磅礴的内力迅速汇聚到指间,化作了一道寸芒射入石像中。 下一秒,石像的瞳孔忽然张开。 三双眼睛亮起六道金光,瞬息没入李常笑体内。 李常笑眉头微蹙,体内的五行星辰滚滚流转,若金光作祟则立即镇压。 下一秒,海岛的景象发生变化。 只见那一棵通天贯地的古树竟然动了起来,枝头的叶片摇摇欲坠。 树枝划过微风,发出了清脆的撕声,在原地留下了大洞。 一个,两个,三个…… 最后,足足凝聚成了六个深不见底的洞。 异象并没有持续太久,那六个洞形成以后,立即消散在空中。 李常笑面露疑惑。 这时,古树的枝丫绽放出一道光圈,最终在李常笑的眉心处消散。 金色大字悄然浮现。 “生死轮环:可通晓万物寿数” 李常笑微微颔首,眼底不见喜悦。 毕竟这只是通晓寿数,而不是增减寿数。 对他这样的人来讲,仅仅知道一个结果,并没有什么作用。 随后,他重新将念头投回现实。 方才那金光从盛放到消失,前后不足半息的时间,以大萨满的肉体凡胎,是断然无法窥见端倪的。 是以,李常笑重新回到萨满身边。 大萨满走到中间那座石像前,他取出摇铃,摆在左边。 随后,大萨满指了指右边,满脸玩味地看向李常笑。 “行了,知道了。” 李常笑无奈叹气,从腰间将神鼓取出来,交给大萨满。 见他吃瘪,大萨满的表情可谓是相当得意。 待摇铃和神鼓都放上以后,大萨满再度退后三步,他在面前生起一团火,随后绕着火光跳大神,口中歌唱着不知名的旋律。 既像动物的嘶吼,又像山间的晚风,颇有契合自然万物的气派。 李常笑负手而立,两眼微闭,好似要从中感悟出什么。 可惜,哪怕他自诩冠绝天地,却丝毫都听不懂。 “大萨满这家伙,不会是在忽悠人……” 这念头刚刚生起,立刻就被浇灭了。 随着一道“隆隆”的巨响,整座山川猛猛地震了起来,仿佛周山倾覆破灭。 只见那三座石像竟然移动了起来,石像的后面居然出了一条狭长的小道,仅仅能够容纳一人通过。 大萨满正准备炫耀一番。 李常笑却抢先一步,走到那摇铃前,将摇铃举起来,暗暗渗入内力。 很快,一道浑厚的兽吼响彻海岛。 只见一只鸟头豹纹,鹿身蛇尾的异兽出现在海岛。 呼啸间狂风猎猎席卷,天地应声变色。 李常笑心底感慨,知道这摇铃也如神鼓那般,是一件货真价实的法器。 据说是用异兽飞廉的头骨制成,具有“呼风”的神力。 不过,他很快又疑惑了起来。 这呼风和唤雨分明就是两相对应的。 可若是大萨满真的掌握了这等超凡的力量,匈奴草原何以屡遭黑灾。 怀着疑惑,李常笑跟在大萨满的身后,沿着小道深入。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无比巨大的石窟。 观其方圆,竟是在燕然山内部。 嶙峋的石柱和石髓峭然而立,呈千姿百态之势,有的像骏马奔驰,有的像水牛饮水。 最醒目的,当要数那些刻在石壁上的铭文和壁画。 大萨满一改凝重的神色。 他走到石凳前,喘着粗气坐下,对李常笑招呼道。 “这儿便是祖地。你自己走走看看,老夫先休息一会儿。” 李常笑不由愕然。 他是想过大萨满可能会偷懒,但这老小子居然直接摆烂,那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无奈之下,李常笑走到石壁前。 壁画用着不知名的涂料,上饰以五彩斑斓的颜色,画风迥然怪异却好似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看下去。 壁画的下头,还有简略的匈奴文字作解释。 李常笑猜测,这是某一代大萨满临时画上去的。 上面写的是匈奴族的起源,从最初的狩猎演变为游牧,最后通过驯服战马和采用锐器,打下了一片水草江山。 随着画面的浮掠,一代又一代的单于出现在上头。 哪怕死于非命的暮日单于也在。 李常笑观摩之余,大概明白为何匈奴在一众游牧部族中能够脱颖而出,最终成长为征服草原的强大帝国。 盖是因为有萨满族系还有祖地壁画。 两者合二为一,共同筑成了一种信仰,成为各部族壮大的一种信念。 若美其名曰,其实这也是独属于匈奴的历史。 想到这,李常笑不由捏紧了下巴。 要不,他这长生过客,也来留一部野史? 哪怕内容不甚详细,却能够横跨岁月长河,将那些被掩盖的真相流传下来。 在他看来,历史不该因为某个人的念头而消散,因为那是属于炎黄共同的记忆。 第29章 大汉骑兵 一日后,李常笑离开萨满祖地。 离开之前,李常笑还将大萨满的法袍和神帽借来观览。 最后的结果没有让他失望。 那法袍虽然只是赝品,神帽却同样寄居了一种异兽,唤作“白兹”。 白兹不在山海异兽之列,是一种长有锯齿,能食虎豹的白马。 趁四下无人,李常笑尝试将白兹从海岛中带出。 下一秒,一匹肌肉异常发达的白色骏马出现在原地。 这匹马的体型格外壮大,哪怕马爷来了,较之也有相当的不如。 李常笑随即跳上马背,骑着马返回左大将部。 与来时相比,归途要快了不知多少。 原先七日的路程,只用不到两日就完成了。 这让李常笑更加满意,当即决定将白兹作为代步工具, 甚至亲切地替它取了一个相当霸气的名字。 “玄天金阙荡魔神威马大将军” 马将军对自己的名字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反倒是目睹了全程的白龟愤懑不已。 它可是阿爹从小带到大的,居然只得了“小五”和“呼呼”这两个名,新来的竟敢跳到它头上。 李常笑知道了白龟的想法,干脆也给白龟取了个别名。 “真武纯阳玉虚济苦龟大将军” 至此,这场命名之争彻底落下帷幕。 自那以后。 李常笑平日除了传授医术,还多了一项事业,撰写野史。 他是生于大秦天命年间的,这一切的源头自当始于天命年间。 更加久远的事,李常笑未亲身经历,自然不会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说到底,美其名曰是野史,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他个人的自传。 自传的时间仅在数年,可称之为游记。 自传的时间贯穿百年,可称之为生平。 自传的时间绵延千年,可称之为史家。 这是李常笑自己的定义。 他掐着手指,预计自己活过千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哪怕终有一日,万一这长生不死终结了,那么自传的野史就戛然而止。 某种程度上,对他同样是一种不错的归宿。 念头既已通达,李常笑便开始动笔。 “天命十五年,岁在甲子,帝星摇坠。” “秦武安侯出兵伐齐,国灭战休。齐末帝出城……” …… 转眼间,又过去了三年。 阳朔三年,二月。 咸阳,汉廷。 阳朔帝接受了太子刘懿的请命,组建属于大汉的骑兵。 一时间,朝臣为此争论不休,其中勋贵尤其活跃。 他们倒不是反对太子的建议,而是想要将各自的后辈送入骑兵中。 明眼人都知道,这支新建的骑兵是为平定匈奴而立,背后代表的是封侯立命的机会。 随着大汉日渐安定,因功封侯者愈发罕见,还有不少郡国和侯国因罪除国。 从长久来看,勋贵数目的减少势必削弱其影响力,对一众勋贵无疑是种打击。 如今这新建的骑兵,被他们是为重振勋贵雄风的一个契机。 同样地,其余朝臣对封侯之功向往不已,恨不得自己家里出一名勋贵,从而保全举族世代富贵。 到那时,才算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是以,朝臣和勋贵表现得相当配合。 这一切正中太子下怀。 毕竟新建骑兵必然免不了要从各封国抽调战马和士卒,这无异掘其根脚,甚至会引起各郡诸侯的反弹。 是以,太子以这隔山打牛之势,将朝臣、勋贵与皇家捆绑,施压那些不尊君长的宗室王侯。 这手炉火纯青的制衡术,阳朔帝也大为赞赏。 知道太子颇有成算与章法,他也打消了心底的顾虑,彻底放权于太子。 而这,就是阳朔帝与先帝的约定。 说到底还是为了稳定朝堂。 毕竟隔代传位,无论从礼法还是史书上来看都不太合适。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卫灵公传其孙卫庄公,太子蒯聩掀起叛乱,推翻亲子,卫国随之动荡。 阳朔帝自往请命,倒是替天汉帝省去了不少麻烦。 在阳朔帝起誓先祖过后,一场持续了数十年的大汉霸业拉开帷幕。 阳朔三年,七月。 一道圣旨传遍天下。 朝堂决意将原先郡国合并做州府,朝堂派遣刺史代天子巡视。 共置十二州,分设十二刺史。 幽州刺史由辽东侯公孙狼兼领,需于十年内练成幽州骑兵。 同样的旨意还送到了朔方、并州、冀州。 除此之外,刘懿还将目光投向了越人和胡人,分置了胡骑校尉和越骑校尉。 这个时候,天汉一朝三十余年生息的成果展现无遗。 无数青壮走出家门从军入伍,粮仓积存的粮食有了用武之地,那些积攒的生铁和生铜被制成了兵器和马铠。 大汉举国上下都陷入了备战的狂热状态。 伊邪单于听闻此事,当即下令禁绝对汉廷的战马贸易。 同时,他又加紧了南下掠夺的速度,试图借此打乱汉廷的阵仗。 …… 阳朔三年,十二月。 经过这三年努力,他初步将天命三十五年以前的国史完成。 修史的过程中,李常笑又改定了方略。 由最初单纯记录国史,转而演变为涉及文化、国事、兵法等诸多方面于一体的精华。 毕竟随着大汉的推进,还有儒家得势,其余的百家传承不免会遭受排挤,因为这是道统之争,容不得所谓的和谐共存。 时日长久,只怕百家到最后也会沦落到化尘的地步。 李常笑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尽可能记下更多的内容。 因此,他时常会领着弟子,南下前往西北。 西北接纳了最后一批百家的贤者,算是百家最后的一抹余晖。 李常笑四处打听,确认各家传人的下落,最后登门拜访共讨学问。 若有聊得投机的,他甚至会主动邀请对方,一起加入自己的课业,同时还承诺替他寻找传人。 …… 阳朔五年,四月。 左贤王狐衍进犯雁门郡。 雁门郡郡守秦率并州骑兵周旋,不惜自焚城池与草原,将左贤王麾下的兵马大乱。 左贤王与兵马走散,最终落入了并州骑兵的包围圈。 就在左贤王将要被俘的紧要关头,左大将若禾察觉到异样,率部前来救援。 凭借兵马的强壮,一举击破了并州骑兵,将左贤王救出。 姗姗来迟的朔方骑兵无果,只能眼看着匈奴扬长而去。 回到单于廷。 左贤王对若禾大为感激,更是视之为恩长。 消息传到伊邪单于耳中,伊邪单于大为感慨,直言自家父子均受左大将恩情。 考虑到替单于一脉增添力量,他力排众议,再度提拔若禾。 册封若禾为左谷蠡王。 这也算开了一个先例,这是第一位不出身于挛鞮氏的谷蠡王。 论地位,只在单于和左右贤王之下。 第30章 桃李悬壶 阳朔五年,七月。 宦海二十余载,王甫连其身后的魏郡王氏渐蓄有威望,族中有数人在郡县为官。 王甫靠着提携后生,初步搭建起了属于王氏的门生脉络。 在冉肃的牵头下,王甫之孙与郡望孙氏的嫡女联姻结作了亲家。 同月,魏郡郡守孙乾上表朝廷,举孝和举廉各一人。 分别为王氏子弟王禹和儒生贾政。 在此关头,王甫这些年经营的郡府人脉还有昔日谦让孝廉的人情发挥了作用。 魏郡各郡望家族一齐出力,替王禹作保其家世清白,冀州刺史得以允准。 待王禹入京以后,颍川荀氏的家主亲修书一封替他引荐大儒马闵,使王禹得以拜入儒家门下。 阳朔五年,十一月。 阳朔帝的两位兄长,穆王与英王暗中诋毁天子,意图谋反。 天子大为震惊,连派秘卫统领亲往搜查。 最后,于二王住所查得铁器与黑甲百余具,坐实了两位王爷的谋反罪名。 然天子仁德,不忍对同胞兄长痛下杀手,只是废其封国。 消息传出,以董天为首的儒家大肆颂扬天子仁德,不少儒生吟诗作赋礼赞陛下。 未央宫。 阳朔帝与太子却是为了国库赋税而发愁。 自打重建骑兵以来,天汉年间积累的钱粮正以一个极快的速度被消耗。 假以时日,只怕未等骑兵练成,大汉的国库先一步捉襟见肘。 皇帝父子思量再三,想要寻得一个搞钱粮的如意法。 阳朔帝的思想趋于保守,但求稳妥无过,他将目光着眼处于田赋与商贾。 提高地税和商税,这是两项对朝廷而言来钱最快最稳的法子。 太子抱着不同的想法,他曾伴天汉帝数年之久,一眼就能看透其中利弊。 地税与商税,此二者乃是大汉根基,同时又是汉帝养望的最佳手段,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调度。 若为暴利,倒不如以皇权夺之。 太子思量再三,最后给了阳朔帝两个法子。 其一,将天汉年间下放郡国的铸币之权收回,改由咸阳朝廷亲自督造。 其二,将民间的盐铁之利收回,设盐官和铁官专营,一应资财归于国库。 阳朔帝觉得此计甚好,于是全部交由太子处理。 太子领命后,当即召见南卫和北卫的两位将军,要他二人率领士卒,到司隶各郡走一趟,镇压那些宵小。 同时,各州刺史奉旨前往骑兵营,要骑兵校尉缉拿私自铸铁和贩盐的商户。 大汉骑兵有今日离不开太子刘懿,自然对其的命令忠心无比。 短短半月内。 大汉全境先后有百余家盐商覆灭,数十家铁场被查封。 原本空瘪的国库再度充盈。 阳朔六年,三月。 幽州刺史公孙狼上奏,言幽州骑兵已然成军。 太子刘懿对公孙氏的练兵之法早有耳闻,因此大为重视。 他与阳朔帝合计,决意将幽州作为大汉铁骑的初次登场,以一场大战胜利彻底扼制朝堂的反对之音。 是以,户部与少府筹措银两作军费。 太子刘懿在北卫的护送下,亲自北上至幽州,巡视兵马的同时又兼领督战之责。 大汉君臣商议,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卫氏朝鲜。 …… 阳朔六年,九月。 大汉调动六万步卒,一万五千骑兵进犯卫氏朝鲜。 匈奴草原,左谷蠡王部。 李常笑少见地穿上玄色长袍,素来只有重要节日才会如此。 今日对他而言,就有不小的意义。 第一批百草弟子要出师了! 从天汉二十九年至今,满打满算正好十年。 最初的那群弟子,其中有数人已经完成了李常笑的考核,达到出师的标准,可以行医济世了。 至于那些未达标准的,需得继续进修,李常笑可不愿看到自己名下出现一批草菅人命的庸医。 那样就背离他的初衷了。 临别前,李常笑料想到此生与那些弟子不复相见,遂制作了信物,只当是代表师门传承。 日后若有缘法,还能起到抱团取暖的作用,不至于被中原的那些名医世家排挤。 信物是一个木制的葫芦,只有巴掌大小。 葫芦用的是桃木,葫身的地方用李核研磨成粉,书写了“百草”二字。 这葫芦的创意可是李常笑苦思许久才想出的。 桃木和李核,二者并作桃李,意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至于那葫芦,说到时是想一沾“悬壶济世”的因果,毕竟葫与壶相近。 做完这些,他又勉励了众弟子一番,之后便目送着他们离开。 弟子们跪地叩首,足足三回方止。 李常笑轻拢衣袖,用内力将他们扶起。 从这一刻起,师徒名分得天地见证,永垂不朽。 他日行走在外,皆可自谓百草弟子,一句师长道尽沧桑。 送别弟子,李常笑回到穹庐。 他少见地将珍藏的白酒取出来,对月独酌饮了一宿。 清冽的酒液沁入咽喉,顿时感觉一股快意充斥着五脏,酒香残留久久不散,顺着经络游走全身,泛起了温润的暖流。 李常笑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 至少,他的医书终于能够面向世人了,那是他留在这世间的一笔浓墨。 哪怕终有一日泯灭,百草传承却是生生不息的。 下一步,就是自家修的史书。 李常笑打定主意,他要将这时间曾有过的一切繁华,全都用笔墨封存起来,留待后人细细品茗。 阳朔六年,十二月。 卫氏朝鲜的国主,卫索率领群臣开城门投降。 不久,阳朔帝的圣旨送达。 在卫氏朝鲜设置四郡: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 消息传出,同样毗邻幽州的乌桓王大为警惕。 乌桓王数十年来横跳于匈奴与汉廷之间,这一次同样如此。 他一面以翁婿之礼问候汉帝,另一面遣人到左谷蠡王部,希望获得若禾的庇佑。 左谷蠡王部全族的人口如今达到了十五万之多,由于地广粮多的缘故,每年前来投奔的匈奴部族不在少数。 而今若禾一声令下,便能拉起一支三万人的匈奴骑兵。 这股力量放眼匈奴全族,也只在左右贤王之下。 就连阳朔帝和太子都注意到了若禾。 尤其是他们部族的农耕之法,这同样让阳朔帝看到了遏制匈奴的一种希望。 阳朔帝当即亲派使者,前往左谷蠡王部,想要与若禾暗中达成协议。 使者唤作苏牧,出身武将世家,其父是朔方骑兵中的一员将领,可谓是家学渊源。 阳朔帝对其给予厚望,希望借苏牧一行,说服若禾归顺。 第31章 北海牧羊 若禾到底不是普通人,他是一步步从左大都尉官至左谷蠡王的。 汉帝的腌臜心思他又何如不知晓。 且不论苏牧是否与他相会,一旦汉使暗中抵达的消息传至伊邪单于和狐衍左贤王的耳中,整个左谷蠡王部都将危在旦夕。 是以,若禾在听到汉使来临的第一时间,就下令将苏牧扣押,押送至单于廷左贤王处,听凭狐衍处置。 左贤王得知苏牧是汉将之子,对这汉使的厌恶更甚。 毕竟他前不久才在汉人手里吃瘪,险些沦为俘虏,恨不得对所有汉人都杀之而后快。 于是,左贤王立即下令要将苏牧推出去斩首。 在此关头,若禾却走了出来,建议左贤王不如禀明单于再做决定,以免触怒了单于。 若禾从李常笑那学了不少谋略之法,养成了一派老谋深算的性子,讲求谋定后动而片叶不沾。 他心知汉廷日益强盛,未来的局面如何还真不好说。 倘若苏牧死于今日,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还会因此彻底交恶汉廷君臣。 以若禾的精明,决计不会去背这口黑锅,在他看来,汉使可以死,却不能是因他而死。 交由单于决定汉使的生死,这就是若禾寻得的脱身之法。 相比年轻气盛的左贤王,倒是伊邪单于随着年岁增长越发谨慎,可以给这汉使留一分生机。 狐衍左贤王对若禾这位长辈颇有敬重,所以能够静下心来思考。 很快,狐衍同样想清楚了其中的关节。 他心有余悸地对若禾说道,“多亏左谷蠡王提醒,否则本王真犯了忌讳。来人,将这汉人贼子送至龙庭,听候父汗发落。” 闻言,若禾同样松了一口气。 而后,左贤王帐下的十余骑押送苏牧,朝龙城的方向奔袭而去。 …… 两日后。 伊邪单于的处置下达。 汉使苏牧妄图策反王庭重臣,罪不可赦,流放至北海牧羊。 到这里,伊邪单于对待汉使可谓宽容。 可若加上最后一点,整句话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等到公羊生崽时,可放他自由。” 消息传出,短时间内就成了匈奴各族的笑谈。 毕竟是个人都知道,公羊不可能下崽。 左谷蠡王部。 李常笑得到消息,他愣了许久才缓过来。 毕竟被单于流放牧羊的汉使,纵观华夏历史也只有那一位,而且同是苏姓。 若无意外,这位苏牧使者也将延续历史的轨迹。 李常笑本是不欲插手,但他心里明白,倘若没有变故,这位汉廷使者将要滞留匈奴十九载。 即便他不承认南面的汉廷,可在这平行世界,千百年后苏牧大抵也会被列入正史,冠以民族英雄的名号,供千千万万炎黄子孙敬仰。 从本心而言,李常笑并不希望苏牧成为这种人。 倘若因其不幸而留名,这无疑是相当不公平的,也会成为无数个夜晚的意难平。 李常笑犹豫片刻,随后喊来白龟,准备收拾行囊远游。 他决意亲自去见一见这汉使,相比众说纷纭,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倘若这汉使真的值得,他倒是不介意出手化解。 …… 此去北海,李常笑带上一众弟子随行。 毕竟在北海之畔有不少珍禽异兽出没,哪怕长长见识都是好的。 李常笑并未隐瞒消息,很快就有人将消息禀报到若禾面前。 以若禾的精明,一下子就猜出了李常笑此去为何。 他倒没有阻拦的心思,因为若禾清楚李先生的可怕。 且不说麾下的儿郎们愿不愿意对李先生出手,换句话讲,即便他们倾巢而出,也未必能够留下李先生。 再者,若禾从本心上汉廷的示好并不反感,反而期待先生能有什么意外之喜。 当然,一切得建立在不会影响他地位的情况下。 阳朔七年,元月。 正值寒冬。 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滴水成冰,冰天雪地。 一座简陋的茅草屋子屹立其中。 茅草屋里,苏牧浑身打着寒战,他的周围簇拥着四只公羊,老的少的都有。 在这大寒的日子里,苏牧只能靠着与这群公羊相拥取暖。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节杖,那是他作为使臣的信物。 只要节杖在一日,他就还是大汉使臣。 正是这股信念,支撑着他身陷囹圄时毅然不屈,哪怕嚼雪吞毡也要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外头的大雪仍旧下着,苏牧的意识却越发模糊。 他缩在角落里,干枯的长发无力地向两侧垂耷,苏牧闭上双目,想要强迫自己睡过去,仿佛那样就能缓解痛苦。 只是,他浑身因为许久未进食而空乏无力。 草屋的一角,寒噤的呻吟掺杂着饥腹的哀嚎。 苏牧颤巍巍地将手王旁边摸去,最后取来一颗黑色的不知名果实,上面还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苏牧却小心翼翼地将果实仿佛口中,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人间绝味。 他初来乍到并无粮食,匈奴单于本就打着要饿死他的念头。 所幸苏牧的运气不错,在茅草屋下找到了两处野鼠的洞穴,洞穴里储藏着野鼠过冬的果实。 他捡了个漏,又能延续一段日子。 苏牧嚼着怪味果实,脸上带着淡淡的满足。 天知道在来到匈奴以前,他也是每日锦衣玉食的。 一朝沦落至此,苏牧感慨之余,却也对儒圣多了些许意见。 所谓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在挨饿和挨冻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在苏牧冥想之际,茅屋外头又来了一批人。 正是李常笑以及一众弟子。 他们皆披着羊皮大袄,还带了不少吃喝的奶酪、肉干和粗粮。 李常笑知道不远处的茅草屋就是苏牧居住的地儿。 于是,他吩咐弟子们就地搭建营帐。 弟子们也不是第一次随他出来出来,动作自是熟练无比,那架势堪比最专业的户外求生员。 李常笑负手而立,将作为先生的体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没一会儿。 火生好了,新鲜的羊肉被串在枯枝上,放到火上烤。 在烈火的炙烤下,羊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去,发出了晶莹的滑腻光泽。 “滋滋滋” 眼见羊肉快要烤熟,李常笑从怀里取出小瓶子,熟练地在肉串上撒了撒,随后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柄宽大的叶片。 他用叶片对着肉串的方向轻轻扇了下,白茫茫的雾气在雪天分外显眼,继而朝着茅草屋的方向飘去。 好不容易睡着的苏牧猛地吸了一口鼻子,硬是醒了过来。 那股浓郁又缠人的气息,彻底勾起了苏牧的味蕾,令他胃里的每一丝感官都在雀跃。 苏牧下意识地推开公羊,走到茅草屋外。 一名气质出尘的白衫男子正好看过来,与苏牧的目光对上。 待看清男子的模样,苏牧心里的警惕放下少许。 因为他认出来,那白衫男子并不是匈奴,反倒像是一个汉人。 这让苏牧生起了亲切感。 当然,也不排除是单于的陷阱。 苏牧犹豫良久,咽了咽口水,终是没有忍住,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第32章 亡族灭种 很快,弟子们注意到有活物向他们靠近。 天色有些黯淡,只有火光绰绰依稀可以分辨出乱阔。 盖是披头散发的缘故,苏牧的身影看上去分外怪异,全然不像是一个人类,反而像一只庞大的野兽。 只见一名弟子提起弯刀,朗声道。 “保护先生!” 说完,他径直向前一步,朝着那黑影杀去。 弟子速度极快,正值全身处于鼎盛状态,雪夜下宛若一道夺人性命黑风。 苏牧脸色大变,以为是匈奴单于派来的杀手,以他现在状态完全不是对手。 这时,那白衫男子开口了。 “阳明,回来。” 话音刚落,苏牧能够感觉到,杀向他的那道身影停住了。 少年阳明回到李常笑身前,恭声道。 “先生。” 李常笑面似责备,心里却格外满意这小子的上道。 他这一出,苏牧可就彻底陷入被动了。 “将炙好肉分与一众师兄弟。” “喏。” 阳明领命,走向了火堆。 苏牧本欲退后,正听见一道清晰的声音传到他耳中。 “贵客与我有缘,一并过来。” 苏牧抬起头,发现那白衫男子正盯着他,显然那话是对他说的。 心里挣扎了片刻,苏牧打定主意,哪怕死也要当个饿死鬼。 于是,苏牧握紧了节杖,脚下的步子加快了几分。 行至近处,李常笑终于能看清他的模样。 这位汉廷使臣,虽然模样狼狈,可真实年纪却不算大。 从骨龄判断,才过了而立之年少许。 观其模样,这段日子没少吃苦,骨头倒是硬的很,丝毫不肯松口的那种。 李常笑不由颔首,心里对苏牧多了几分好感。 苏牧被他这么盯着,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将他桎梏,甚至比匈奴单于给他的压迫感还足。 苏牧心里愈发迷惑起面前这男子的身份。 究竟是何等人物,对了,方才似乎听到那小子称呼他为先生,莫非也是汉人? 眨眼的功夫,苏牧的脑子里掀起了风暴,无数念头闪烁。 这时,李常笑将面前的烤肉递过去。 “喏,先吃。” 苏牧回过神,握着节杖行了一礼。 “谢过先生。” 随后,他直接拿起考好的肉串,狼吞虎咽了起来。 阳明见此一幕,眉头皱起。 眼前这大胆狂徒竟敢冒犯先生。 苏牧却无暇顾及,埋头苦干,他已经饿了不知道多久。 半晌之后,烤好的肉串大半进了苏牧的肚子。 他满意地摸着肚子,打起了嗝。 正抬头时,发现李常笑正满脸玩味地看向他。 饶是以苏牧的脸皮,都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 “嘿嘿,先生……” 李常笑忽然起身,笑着问他。 “可有意与我浅谈一番?” 苏牧一愣,旋即回应道。 “先生邀请,乃是苏牧的荣幸,自无不可。” 闻言,李常笑将背后的棒槌放了回去。 算这小子识相。 茅草屋。 李常笑与苏牧对坐,四只公羊和白龟在旁的角落玩耍,显得其乐融融。 苏牧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白龟,连眼睛都看直了,以为是龟精成仙。 很快他就按下心中的惊讶,因为李常笑在喊他。 “苏牧,你觉得我是何人。” 苏牧想了想,最后摇着脑袋。 “苏牧愚钝,还请先生见谅。” “真是油滑,难怪汉帝遣你为使。” “陛下慧眼识珠,只是苏牧愚钝,未能完成使命。” “也罢。我且问你,汉帝当真只是派你来拉拢若禾的?” 话音落下,苏牧无奈摇头。 “先生也看见了,苏牧正是因左谷蠡王之故而身陷于此。” 即便他隐藏的很好,李常笑还是捕捉到苏牧瞳孔骤缩的变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他暗地用内力将茅草屋隔绝,防止声音外泄,继续说道。 “看来大汉骑兵不日将成,便要讨伐匈奴草原。至于苏使臣,只是汉帝的幌子。吾所料不差的话,斥候早已将草原的布防传回汉廷。” 闻言,苏牧的气息又沉了下。 他握紧手中的节杖,却是在倒数着什么。 “三,二,一!” 倒数完毕,苏牧蓄满了全身力量,握着节杖朝李常笑心口刺去。 哐当! 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 那节杖在触碰到心口的那一刻,忽然被一股巨力给弹了回来,强横的力道瞬间将节杖折弯。 苏牧脸色大变,旋即紧咬牙关。 两手运起内力,顿时他的精气焕发,食指宛若蟠龙攻向了要害之处。 李常笑面色如常,甚至还颇有兴味地点评道。 “这就是高祖搏杀术啊,不错。” 而后,他的衣袖浅浅震动了一下。 “砰!” 一道身影直接倒飞了出去,径直陷入了地下。 李常笑拍拍手,步履悠然地向前走了几步。 苏牧神色痛苦,看向李常笑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惊惧。 他认出了李常笑施展的手段,那是传说中的护体罡气。 只有内力修炼到极其高深的地步才有机会领悟,对悟性和实力都有极其高的要求。 纵观古今,能够到达这种地步的人相当稀罕,无不都留下赫赫名声。 就苏牧的知道的,仅有五人,其中四人俱是应天命眷顾。 秦末霸王,颍川王熊彰,霸王命格。 大秦人屠,武安侯白漠生,破军命格 大汉兵仙,汝阳侯韩淮,将星命格 大汉高祖,安业帝刘赤,紫薇命格 除却以上这些,还有最后一人,也是最为神秘的存在。 大秦靖王,李常笑。 据说在列国英才喷涌的时代,大秦靖王以盖世武力恒压群雄,重建大秦黑冰台,替大秦立下了汗马功劳。 关于这位靖王生平的记载极少,可他的名气却不小。 如今纵横西北、历代汉帝视为心腹大患的鲁王,据说就是大秦靖王的后人。 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苏牧眉宇间的凝重更甚。 除却那五位,竟还有修成罡气的强者在世,就是匈奴的这位“先生”。 以他的实力,想要入宫行刺汉帝,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李常笑可不管苏牧的想法。 他知晓前因后果,倒也不至于对苏牧动怒,那没有任何意义。 随后,李常笑挥袖轻拍。 苏牧的身体竟然从地里浮了起来。 尝过了教训,苏牧倒是学乖了,没有再发难的意思。 李常笑负手而立,背对着他。 “可还想动手?” “苏牧不敢。” “罢了,待返汉廷,你且回禀汉帝,若禾不成威胁。他日汉廷击溃匈奴,若禾必举族投效。” 苏牧知道眼前人的实力,不敢马虎,连声回应。 “苏牧明白。” “还有,汉帝如有意禁绝匈奴,可从根源入手。以汉人与匈奴通婚,日渐蚕食,三代以后,匈奴自灭。” 闻言,苏牧细细品味起李常笑的话,忽得眼前一亮。 对啊! 这种亡族灭种的勾当,可比直接屠杀匈奴要轻松的多,而且有效的多。 眼见苏牧会意,李常笑知道今日的目的达成了。 他撤去茅草屋的屏障,朝外头走去,留给苏牧一道背影。 “三日后,你就能重返汉廷,记得转告汉帝今日之言。” 苏牧一喜,虽然他已经做好准备久留,可能够回到汉廷与父母妻儿相聚,他是断然不会拒绝的。 “先生之命,苏牧必然传达。” 第33章 汾阴宝鼎 两日后,一辆马车行至北海河畔。 马车左右有数十骑徘徊,为首者的一名裹着兽皮大衣的男子。 男子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说道,“汉使苏牧,主上有令,将你遣返至汉廷。” 闻言,苏牧拄着已经完全的节杖,走向马车。 又过三日,苏牧被送回长城脚下,很快就有并州骑兵出城,迎着他到军营帐。 苏牧交代了自己在匈奴部族的经历,其中也包括与李常笑的对话。 听闻匈奴中有这样一名汉人,营中诸将大为惊讶。 并州刺史相当重视,当众递写奏折,将此事上奏阳朔帝。 …… 咸阳,未央宫。 阳朔帝同样对那位匈奴部族的“先生”好奇不已,尤其是听说对方竟是一名修成了罡气的高手。 让他忌惮之余,又生出了招揽的心思。 作为天下共主,他无时无刻需要防范暗中的刺杀。 倘若有这么一位高手护持,哪怕日后浅睡都能安心许多。 打定主意以后,阳朔帝立即派人前往匈奴草原,打探更多关于这位先生的情报。 承光宫。 太子刘懿正伏于案前,细细翻阅苏牧递回的密信。 苏牧本就是太子亲信,要不然,出使匈奴这等差事可不会落到他身上。 密信中,言明了同化匈奴部族的思路,而突破口正是左谷蠡王部,他们近于躬耕,与汉人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刘懿看完全部内容,心里立刻有了决定。 他知道直接拉拢左谷蠡王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倒不如像温水煮青蛙那般,缓慢烹之。 在当前的形势下,最能够交好若禾而且不会令对方厌恶的手段,就是关市。 因此,刘懿取来印玺以太子的名义向并、幽两州颁布教令。 增建并州与幽州的关市,同时派设马官,负责战马和皮毛贸易。 …… 阳朔八年,四月。 鲁王李孝瑜大病缠身,不日将离人世。 在此关头,鲁王世子李昭接过了西北军权。 他以雷厉之势镇压了那些想要趁鲁王易位浑水摸鱼的贼子。 病榻前,鲁王趁着脑子还算清明,派遣使者前往咸阳,请求汉帝册封下一任鲁王。 毕竟是大汉名下兵力最强、封地最大的诸侯王,鲁王的使者入京,在咸阳引起了不小的动荡。 涉及鲁王王位传承,哪怕阳朔帝都极为谨慎。 先帝留下的祖训他也看过,知道收回鲁王封地和爵位当是必然,眼下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阳朔帝犹豫之际,前线斥候又有异动传来。 据说有大批西北骑兵进入安定郡,距咸阳仅有七百余里。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鲁王的意思。 他们将目光投向阳朔帝,想要知道自家陛下的打算。 却见阳朔帝的表情阴沉得可怕,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饿狼。 当群臣都以为阳朔帝要下旨对西北开战时,大太监先宣布了退朝的消息。 阳朔帝在左右的搀扶下,回到宣室殿。 不多时,太子觐见。 父子屏退左右,在大殿中商议了好一阵子。 …… 三日后。 汉使携圣旨从咸阳走出,朝安定郡的方向疾驰。 与此同时,那些驻扎了数日的西北军立即化作潮水退散。 一场无硝烟的战争彻底消弭。 鲁王府。 送走汉使,李孝瑜那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汉帝会为了所谓的大局,放弃对西北动手。 只要昭儿顺利即位,西北又能获得不少于十年的喘息机会,至于更多,李孝瑜就不敢保证了。 随着大汉骑兵的组建,李孝瑜逐渐认识到了他们与汉廷的差距。 纵观西北五郡,全境百姓统共只有一百五十余万。 他们不似匈奴,无法做到全民皆兵,哪怕加上在西域的势力,只能勉强凑够二十万可战之军。 用来威慑匈奴和汉廷是足够了,可应对灭国之战无异于螳臂当车。 唯一的出路,似乎是与匈奴联手灭汉。 可李孝瑜谨记父祖教诲,知道非我族异类其心必诛的道理。 倘若与虎谋皮,一个不慎就会造成祸乱,引得生灵涂炭,葬送华夏千年辉煌。 这样一来,即便他日定鼎中原也会遭致世人唾弃,就连九泉下的历代大秦先祖都要为之蒙羞。 李孝瑜反复思量,艰难地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复国契机。 半日后。 第二代鲁王,李孝瑜病故。 李昭奉旨继承爵位,西北再度进入了新时代。 …… 阳朔八年,十一月。 冬狩完。 阳朔帝领着太子前往宗庙,祭拜两任先帝,还有刘氏的历代先祖。 礼毕过后,阳朔帝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他主动退位,要将帝位传给太子。 事情一出,群臣哗然。 要知道,在位帝王主动退位,纵观千年是没有先例的。 哪怕那些上古圣王,他们也只选择禅让,而不是在世时的退位。 一时间,无数朝臣请陛下三思,其中以老臣居多。 他们亲历大汉建立至今,知道这一路的辛酸与艰难,当然不希望好不容易出现的盛世苗头因皇位更迭而受影响。 是以,哪怕知道此举可能会得罪太子,他们还是毅然站了出来。 只可惜,阳朔帝心意已决。 他吩咐宗正和太祝准备好一应礼仪,一个月之后正式退位。 眼见劝阻无果,朝臣只得照办。 因为陛下退位的缘故,西北的事反倒没什么人关注了。 …… 阳朔八年,十二月。 天子正式退位。 五日后,魏郡守上表天子。 汾阴县令王琰发现了一方宝鼎,似是昔日大禹所铸的九鼎之一的冀州鼎。 刘懿大为惊喜,命人将宝鼎运至宫中。 同时,他又对外放出消息,替自己增加威望。 “九鼎现世,福瑞之兆”。 刘懿最终以此确立年号,唤作“元鼎”。 他即大汉元鼎帝,来年为元鼎元年。 与此同时,那位发现了冀州鼎的汾阴县令,也得到了元鼎帝的厚赏,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存在。 魏郡,邺城。 年过五十的王家家主,王甫正满脸喜色地应付着前来贺喜的宾客。 数日之前,天子的胞弟梁王刘云巡视魏郡,正好相中王甫的嫡孙女,有意抬入王府中。 梁王妃的人选已然定下,王氏女入府只能做妾。 饶是如此,王甫依旧大为欣喜。 能够与皇族结为姻亲,对王氏一族的好处无比巨大,更何况是天子胞弟。 元鼎元年,二月。 王氏女进入梁王府,成为梁王后院众妾室的一员。 在这时,又一件喜事砸到了王甫的身上。 原来,元鼎帝不知从哪得到了梁王纳王氏女的事,召见梁王时不经意提了一嘴。 梁王看在兄长的份上,干脆提了王氏的位份。 封作侧妃,品级在王妃之下,其他妃嫔之上。 第34章 攻守易位 元鼎元年,六月。 上一任大汉公主病故,匈奴使者来请求和亲。 典客孙泰趁机向元鼎帝献上策论,是针对伊邪单于的诱敌之策。 眼下大汉与匈奴和亲已四十余载,彼此间产生了一定的信任,诱敌之策有其可行性。 元鼎帝本就有意禁绝和亲,翻阅策论后觉得很是稳妥,采纳了孙泰的建议。 同时,他还派出秘卫中的高手,配合孙泰的计划。 得了元鼎帝的准许,孙泰找来了雁门郡马邑的一名富商,唤作聂壹。 他要聂壹携钱粮面见伊邪单于,以刺杀马邑县令献上马邑全县为饵,诱使伊邪单于领大军南下。 幽州、并州、朔方这三地的骑兵全部出动,待伊邪单于进入马邑,大举用兵将其歼灭。 单于一死,匈奴龙庭必然陷入混乱,那就是大汉吹响反攻号角的时刻。 这计划很完美,但是—— 孙泰唯独漏算了汉廷官员的泄密。 元鼎元年,八月。 伊邪单于领着十万骑兵,抵达马邑城池。 大军停在城外百步,这时,一骑从马邑城下朝匈奴大军飞奔。 马上的是一名穿着官袍的汉人,观其服饰,可以判断出是雁门尉史。 雁门尉史面色急切,大喊道。 “城中有埋伏,单于速走!” 话音落下,伊邪单于的脸色大变。 他也不管真假,当即握紧了马绳,向后倒转。 其余的匈奴骑兵见了,立即簇拥到单于的周围,将他挡住。 这时,一道破空的声音从远处袭来。 “嗖嗖嗖!” 只见一支铁骨飞矢迅速朝着单于的方向逼近。 下一秒,单于身旁跳出了一名壮硕男子。 那男子手臂的筋络暴涨,散发着强横的气势,直接抓向了那支飞矢。 轰! 巨大的反震之力,迅速将男子逼退了数十步,带起了满地的烟尘。 烟尘散去,那男子立在原地,脚下踏着断成了两截的箭矢。 伊邪单于见此一幕,顿时大喜,夸赞道。 “和罕,做得好!” 他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 嗖嗖嗖! 嗖嗖嗖嗖! 更多更密的箭矢宛若漫天倾雨,齐刷刷朝着匈奴大军袭来。 紧接着,紧闭着的马邑城门被打开。 黑压压的汉骑兵似洪流,在平地发出了冲天怒吼,向着匈奴骑兵的方向杀去。 得亏有雁门尉史的提醒,两军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匈奴又全军骑兵,在行军速度上远胜于汉军。 伊邪单于立即下令撤退,同时要部下保护好雁门尉史。 两军一前一后,一追一逃。 直到出了长城,抵达匈奴草原时,背后的汉军才停下。 …… 回到龙城。 伊邪单于大为恼火,自即位以来,他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 为了泄愤,伊邪单于亲手斩杀了三十余名汉人俘虏, 觉得这样还不解气,他下令从即日起,断绝与汉廷的一切和亲。 当然,伊邪单于没有忘记赏赐功臣。 那位替他传递情报的雁门尉史,伊邪单于封其为“天王”,赏赐美人百名。 左谷蠡王部。 单于被汉军埋伏的消息很快扩散开来。 李常笑面露思索,知道和亲至此算是完了。 某种意义上,他算见证了和亲的始末。 感慨之余,李常笑站了起来,两手张开,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元鼎出世,留在匈奴的日子不多了。” …… 元鼎二年,四月。 趁匈奴放牧之际,汉将周戮与卫征率骑兵攻入草原。 阻挡不及下,三个规模在千人上下的匈奴部族覆灭。 周戮与卫征带着缴获的牛羊和战马返回。 自大汉建立以来,这是汉廷大军第一次攻入匈奴草原。 元鼎帝甚至亲下圣旨,褒奖他们二人,并许下了封侯的约定。 其余骑兵将领对周戮二人羡慕不已,纷纷摩拳擦掌。 近十年的练兵,让他们掌握了骑兵战法。 前日马邑追击匈奴,还有周戮二人的胜利,消除了他们对匈奴的恐惧。 现在,对一众骑兵将士而言,匈奴部族是移动的宝库,是升职的军功,谁都不许跟他们抢。 在两州刺史的配合下,先后又有十余支汉骑兵进入草原。 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收获,而且救回了近千被俘的汉人。 相对而言,匈奴部族的情绪就不太美妙了。 在汉军的连番突袭下,几家势力偏弱的封王贵族家底被掏空了大半,以白羊王和楼烦王为代表。 他们全族不过两万人上下,随着部族的沦陷,人口锐减了半数。 对汉军而言,这种规模的匈奴部落唾手可灭。 到这种关头,部族强盛的优势表现得淋漓尽致。 例如左谷蠡王部,虽然他们毗邻并州,可却没有受到汉军的多少影响。 一方面,是担心左谷蠡王出兵报复;另一方面,受了元鼎帝的吩咐,只要左谷蠡王部没有主动进攻,可以放任自流。 哪怕强如汉军,面对左谷蠡王部那三万多骑兵同样感到头疼。 接连半月,整个匈奴都陷入了哀嚎中。 不断有人上奏单于,要王庭出兵驱散这群不速之客。 伊邪单于起初并不在意,只因王庭所属的草原未受影响,而他对汉人的印象还停在点头哈腰的阶段。 直到一日,白羊王身死,部族全灭的消息传来。 伊邪单于才意识到不对劲,照这么下去,汉军就要杀到王庭了。 他当即点齐兵马,亲自出征。 只不过,那群汉军士卒向来都是打完就跑,在他们有意躲藏下,伊邪单于追击了半个月,连汉军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单于大怒,知道自己是被耍了,立即传令王庭四部。 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这四位单于之下的最强者,都得到了单于的命令,出兵围剿汉军。 匈奴王庭,加上这四部,匈奴全族可用之兵几乎是倾巢而出。 他们翻找着草原的每一寸土地,凡是露了足迹的汉军,没有一人可以逃掉。 很快就有汉军骑兵陷入包围圈,全军上到校尉,下到小卒,无一活口。 幸存的汉军悻悻退出草原。 这一轮损失,让他们半个月的收获全白费了,反而搭进去了不少精锐的骑兵。 周戮和卫征大为心痛,当即收拢了兵马。 他二人聚在一起,开始总结和归纳骑兵战的经验,以及如何防范匈奴的追击。 其余汉将从袍泽的鲜血中,同样得到了教训。 他们收起了浮躁的心思,重新找回练兵时的沉稳和谦卑。 卫征和周戮分别操练起了骑兵。 元鼎三年,五月。 卫征领兵再次入侵匈奴草原。 为确保行军速度,他从两州骑兵中挑选了最擅马术的八百人,配上了最精锐的战马。 这八百人全都背着长矛、环首刀还有铁弓,马背扛着足以消耗三日的粮食。 既是减轻负重的考量,也有背水一战的决心。 卫征给自己练出的骑兵取名“骠骑”,是犹云飞骑的意思。 说来也巧,骠骑的灵感来自前秦。 据说七十多年前,大秦靖王为保护独女丹阳郡主,训练了一支“丹阳十八骑”。 丹阳十八骑神出鬼没,杀人如麻,曾以匈奴草原为练兵场。 短短三月,屠杀匈奴老少近万人。 是匈奴人刻在骨子里的梦魇。 卫征这骠骑的打扮极似丹阳十八骑,未尝没有从心理上击溃匈奴的意思。 …… 元鼎三年,六月。 卫征与八百骠骑归来,缴获了战马近千,还有首级两千余。 汉军将士大为震惊。 要知道,自大汉建立以来,在与匈奴的对战中一直是输多胜少,而且常常以众敌寡。 是以,卫征载胜归来的消息传到了元鼎帝耳中。 元鼎帝龙颜大悦,朝堂诸公同样为之振奋,大汉好久没有赢得这般酣畅了。 赏赐的旨意迅速传至前线,提拔卫征为骠骑将军,统领一万并州骑兵。 同时,传旨的太监向卫征转达了元鼎帝的承诺。 “若勇冠三军再,当封侯爵,世袭罔替。” 另一边,左谷蠡王部。 李常笑手中正握着一副甲胄,还有环首刀,长矛和铁弓。 这是阳明外出时,从战死汉卒的尸体上扒下来的。 至于那汉卒的尸体,被阳明就地埋葬了。 打量了许久,李常笑的眼底闪过精光。 这环首刀,分明是用精钢制成的,这意味着汉廷已经掌握了全套的炼钢技术,比他预料的还要早些。 李常笑兀自低喃,旋即打量起了其余几件。 不一会儿,他的嘴角抽了抽。 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难怪他觉得熟悉,这不就是照着他的练兵之法么。 “没有配套功法的情况下,还能成军如虎。这汉廷人才辈出,看来是到鼎盛了。” 自言自语了许久,李常笑终是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格老子的!连我都成了所谓的先人,被效仿和超越的先人。” 第35章 大战将起 那日以后,李常笑不再继续收徒传医。 他窥探过天机,知道这一批弟子出师之日,也是他离开匈奴草原之时。 李常笑眯了眯眼,心中满是感慨。 一晃眼的功夫,他在匈奴草原待了五十年。 犹记来时是为了逃避那些被埋葬的过往,可事实证明,他从来都没有从里面走出来过。 自嘲了片刻,白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爬出来,偌大的身子直接压在李常笑腿上。 “呼呼呼~” 它不停用脑袋拱着李常笑,活泼的眼睛里写满了愉悦。 “知道了,替你挠挠。” 李常笑好脾气地说道,接着用手在龟壳表面摩挲着,像是毛刷划过粗糙的青石板,眼底罕见地浮现出笑意。 白龟满脸享受,整个龟都懒洋洋的,四条爪子舒服地向外张开。 此情此景,倒是让李常笑心里庆幸了起来。 幸亏还有白龟陪伴,若不然,或许他就像那负重远行的旅人,彻底迷失在这滚滚红尘里了 过了一会儿,李常笑忽然开口。 “小五,咱们若走了,你可想好要去哪。” 闻言,白龟转过脑袋,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呼呼……呼~” 它还是一贯的眉飞色舞,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狡黠的弧度。 李常笑懂了它的意思,笑着点头。 “成,那到时咱们到云梦泽,住上他个百八十年。对了,在这之前,莫要忘了龙马和马爷,答应过人家的事儿,那是一定要做到的。” 白龟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它可是只言出必行的龟。 …… 往后的日子,大汉骑兵靠着缴获的战马,不断扩大队伍。 为了稳住优势,元鼎帝甚至将西面的胡骑军团和南面的越骑军团也都派到了北面。 朝堂君臣知道,大汉忍辱负重的日子已经过去,接下来是争口气的时候,要叫那些世代放牧的夷人长长记性。 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 随着战势趋于白热化,左谷蠡王部也无法置身事外。 周戮麾下的一支汉骑经过此地,杀死了许多放牧的老少,劫掠了数以千计的牛羊,踩坏了大批的庄稼。 若禾大为震怒,重新披甲领着骑兵出击。 过了三日,他追上了那支曾经袭掠营地的汉骑,靠着兵力优势包围大部,俘虏残兵。 最后,若禾下令将汉骑五马分尸,把残余的碎肉抛弃荒野,让草原秃鹫与猛兽分食。 李常笑目睹眼前这一幕,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可他终是没有出面阻止,只是对着白骨念了几遍礼魂,安抚那群流落的亡魂。 战争进行到这一境地,早已脱离了劫掠与厮杀的范畴,而是积累了数十年的恩怨完全迸发。 …… 接下来的三年,匈奴与汉军持续作战。 匈奴族中的草场被焚毁无数,牛羊的数目一减再减。 同样,大汉由于连年征伐,天汉、阳朔两朝积累的资财和粮草挥霍了大半。 为了凑齐军饷,元鼎帝不惜对勋贵和藩王动手,安业朝以来的轻徭薄赋就此终结,元鼎帝在民间的威望一落千丈。 可事到如今,灭胡已是开弓之弦再无回旋的余地。 匈奴不可能再给大汉四十年,大汉也经不起这场大败的后果。 霎时间,漫天乌云密布,隐隐还有怒雷咆哮。 李常笑兀自坐在穹庐,大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中。 他眯了眯眼,缓缓抬起头,轻声叹道。 “要变天了。” …… 终于,元鼎帝和伊邪单于都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元鼎六年,七月。 汉廷以卫征为将,组织大规模的兵马,准备深入漠北一举击溃匈奴大军。 伊邪单于率十二万儿郎应战。 左贤王和右贤王各率五万骑兵,从东西两面夹击。 二十余万的骑兵,对匈奴来说不亚于举全族之力。 倘若战败,后果将不堪设想。 战前,伊邪单于少见地召开了动员大会。 他单膝跪于祭天金人面前,运起内力,让自己的声音传遍龙城的每一处角落。 “吾以单于之尊,向神灵请命,承续先祖荣光,统率诸部控弦之士横出,势必摧垮汉人脊梁,令我族之名响彻咸阳。” 底下的匈奴贵族和骑兵纷纷怒吼,情绪激昂到了极点。 另一面,元鼎帝力排众议,将后方的大汉精兵调至边境。 大有背水一战的架势,这是赌上了大汉国运的一战,哪怕元鼎帝自己,对战争的局势都没有明确判断。 短短一月间。 并州、幽州、朔方,四十余万精锐步卒,还有十二万骑兵云集在此。 半月后,元鼎帝的御撵亲临,激励前线将士。 随驾的还有二十余位开国勋贵的当代家主,他们或而主动请命,或是被裹挟前来。 无论过程如何,但可以知道的是:如果大汉战败,匈奴大军势必兵临城下,大汉君臣都将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如日中天的元鼎盛世也将宣告终结。 安定郡,泾阳。 鲁王李昭巡视城池,经停此地。 这是昔日其祖父,第一任鲁王李墨继藩定都的地方。 鲁王府依靠泾阳,一步步壮大,最终成为地跨五郡,名镇西域的强大势力。 汉帝和单于将要决战的消息传出。 这几日,不断有匈奴和汉廷的使者前来拜见鲁王。 他们提出了各种诱人的条件,极立劝说鲁王出兵,加入其中一方。 以鲁王府如今的力量,足以在两方交战中起到决定性作用。 倘若他们加入战争,胜利的天平必然倾斜。 鲁王还是第一次知道,他们西北军竟然成了香饽饽 。 不止如此,王府的几位幕僚,大月氏等族的将领也来进言。 他们希望鲁王掺和其中,替西北争取更大的利益。 只是,鲁王面对部下还有各方拉拢,表现出了相当的定力。 明面上,他闭门不见外人,成日深居王府,不问世事。 事实上,一连数日鲁王都在待在家庙。 两代鲁王以及数十位大秦帝王的令牌都供奉在此,这些全是大秦亡国前,从祖庙迁来的。 李昭双膝跪地,捧着焚香,拜了一次又一次 。 每一次抬头,他眼神中的坚定都多了一分。 口中说的话语却意味不明。 “望历代先祖见谅,李昭今日所为,俱是为了再造大秦,让李氏重新问鼎中原。” “如有罪责,李昭愿一力承担。” 匈奴草原。 李常笑似有所感, 他抬头仰着天,观望了许久,闷闷憋出一句。 “罢了,便宜你刘氏。” 第36章 飞将李匡 元鼎六年,八月。 待后方辎重和粮草运到,卫征高举旌旗,仿佛跳动的火苗摇曳风中,身后的步卒和骑兵纷纷高举兵器。 出征的时刻到了。 临行前,元鼎帝身着甲胄,手中奉一方酒爵,与主将卫征及副将周戮二人对饮。 一杯酒尽,君臣默契地将酒爵抛掷脚下。 二将深深对天子一礼,他们能够感觉到身下忽然间多了几许沉甸甸的分量。 那是大汉天子和十二州千万黎庶的重量,足以让他们用尽生命去守护。 “踏踏踏” “隆隆隆” 硝烟和尘土混在了一起,目送着将士们的背影。 元鼎帝则率领臣子,回到并州的定襄城。 他将亲自坐镇,确保大军后方平稳。 国朝之中凡有阻挠北伐者,元鼎帝必拼尽大汉的最后一丝底蕴,灭其满门,株连九族,罪永不赦。 半日后。 汉军扫灭了近处的匈奴部落,开始安营扎寨,就地布置护城的屏障。 伊邪单于得到消息,率领兵马抵达诸水。 双方对峙许久,为避免己方大规模伤亡,卫征和伊邪单于都选择了回避。 由于步卒行动迟缓,卫征将骑兵与步卒分离,只留下少数骑兵分散于步卒营中。 其余骑兵统统归属他调度,应对战场的瞬息变化。 …… 很快,第一回交战打响。 元鼎六年,九月。 入夜,一支匈奴骑兵跨至北河,为首者是呼衍王。 他麾下探查到大批家畜,呼衍王推测那是汉人的押送粮草的队伍,决定连夜袭营,打汉人一个措手不及。 随行的还有三位匈奴王者,分别是皋林王、卢屠王、呼知王。 押粮的汉将名为李匡,游骑将军。 麾下有骑兵三千,步卒万余,他得到周戮的命令,将粮草送至五原,就地驻扎。 大军开拔至今已有两日,沿途还算安稳。 李匡生性谨慎,便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行军每五十里,军中就会排出百骑作为斥候,探查大军十里外的情况。 正是为了防备匈奴大军的突袭。 这日,大军就地停歇。 西南和东南两支斥候戴着红翎疾驰。 李匡远远就瞧见了情况,他当即上马,对着近处的士卒大吼。 “全军警戒,备战!” 话音刚落,那些本还悠然谈笑的汉卒们立即站了起来。 骑兵排列成战阵,最外围的游骑迅速探查方位。 陷骑和战骑们手持兵家,作出了进攻的准备,步卒们取出了预先准备各式草障,准备截停第一波突围至身前的骑兵。 这时,南面忽然有黑影密布。 陷骑们正准备上前,却被李匡给喝住。 因为从正北,东北,西北,这三路都有烟尘掀起。 不用看也只,那是大规模骑兵经过的动静,来者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李匡皱紧眉头,心里暗道不妙,竟是落入匈奴的包围圈了。 可面上,他依旧作出了战意沸腾的模样。 李匡跳到马背,手中提着环首刀,运起内力,肩甲和披风在劲气下向后飘动,显得威风凛凛。 他厉声大吼,“胡狗来袭,诸位随本将出击。我军斥候已经送出消息,卫帅的援军正在路上,吾等死战力竭,莫要在同袍前落了笑话。” 回应他的,是汉卒们更宏亮的吼声。 “遵命!!” 很快,近处的匈奴亮出獠牙,发出了阵阵狞笑。 在他们的指挥下,身下的战马很快达到了汉军的身前。 汉军百长们估摸着距离,待匈奴骑兵贴至近前,下达了命令。 “蒺藜,出。” 话音刚落,军中的士卒迅速拉动草绳。 下一秒。 匈奴骑兵中发出了一道道惨厉的叫声。 只见近百匹战马侧翻滚到,马背上的匈奴骑兵直接被甩了下来。 有相当一部分直接摔落地面,落入了自家的战马群中,被踩死踩伤。 那些骑术好的,勉强稳住身形,可当他们要重新扶起战马时,却发现战马痛苦地倒在原地,马蹄处直接被刺穿,暗红的血液渗出,竟还淬了毒。 其余匈奴骑兵的注意力也被分散少许。 李匡当即下达第二道命令。 “弩手,放箭。” 两千弓弩手取出腰间弓弩,张起弓弦,目视望山,拨动弦刀。 嗖嗖嗖! 咻咻! 弩箭刺破秋风,齐刷刷爆射了出去。 刺啦,刺啦…… 一轮又一轮的箭雨覆盖了事先。 前排战马的腿前先后被洞穿,在强大的惯性下,战马的身子自发向下匍匐,马背上的骑兵直接脸着陆,摔了个狗吃屎。 趁着箭雨压制,李匡举起手中的环首刀,发令道。 “陷骑听令,随本将破敌!” 言罢,近前同样手持环首刀的骑兵紧随李匡身后。 李匡一人一马,以一往无前的势头,杀向了近郊的匈奴骑兵。 皋林王同样操着胡刀,从匈奴军中杀出。 踏踏踏! 两人身下的战马再度发力,迅速甩开了身后的士卒,迅速逼近对方。 终于,在还有约莫十余步距离时。 李匡握住刀柄,翻转了刀身,刀刃背脊处的银光乍地一现。 “哗啦” 只见两道身影迅速错过,一颗圆形头颅落下地面,还滚了好一段距离。 砰! 皋林王的无头尸体落下,而他的坐骑却奔向了远处,四蹄急促,仿佛在逃避什么大恐怖。 近处的匈奴骑兵还没有从皋林王的死中回过神。 李匡的刀光已经抵达身前。 内力加持环首刀,刀身的黑色极深,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左右飞旋。 人过刀走,丝丝血线沿着刀柄滴落。 那些匈奴骑兵的脖子上,还残留着一道殷红的痕迹。 战骑们也不示弱,他们靠着战马的冲势,形成了前后相接的阵仗,千人之力叠加。 千钧的力道,仿佛将他们身后的天地大势凝聚一体,化作了无边泛滥的刀势,如泄洪潮水一般直接穿破了骑兵阵。 与此同时,留与原地的战骑肩负起了掩护弓弩手的任务。 游骑则摆成了十字阵仗,依靠攻守的防备,保持自身的经久战力。 一个时辰后,汉军因兵寡的缘故,渐渐出现了颓势。 随着近处步卒被拔出,押送粮草的车道暴露在匈奴的面前。 呼衍王立即下令,焚烧汉军粮草。 李匡反应过来,一边收割着匈奴的性命,一边大喊着法令。 “摆粮阵!” 话音刚落,汉卒们刺向了压粮的家畜。 那些家畜像发了狂似的,四散着奔逃而出,还有一些木车留在原地。 汉卒们借用木车,围成了一道道粮城,阻遏了骑兵的攻势。 无奈之下,匈奴骑兵只得下马,战争再度陷入白热化。 呼衍王在点着粮草后,眼见汉卒折损大半,心里又存了剿灭这支汉军的想法。 于是,他临时决定继续作战,而不是依循着单于的命令撤退。 又过了一个时辰。 高强度的作战使得汉卒力竭。 他们自知无法作战,干脆选择成全袍泽。 只见汉卒们将手中的长矛刺向骏马,很快,他们的身体也被洞穿。 尸体倒在原地,很快又堆成了略有坡度的潜山,将余下的袍泽护持在另一侧。 眼瞧着麾下士卒的士气愈发低沉,浑身浴血的李匡喘着粗气,却想不到要怎么重振士气。 再这样下去,他们必将落入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如果,真有援军该有多好。” 李匡撇着嘴,很快让自己 抛弃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他清楚,匈奴人是有备而来,恐怕那些未曾归来的斥候早都死于铁蹄下了。 良久,在认清现实后,李匡纵起战马,吼道。 “汉将李匡在此,何人敢战!” 说完,身下的战马奋力一跃,足足有半丈的高度,好像飞了起来一般。 战马跳到极点时,李匡瞅准时机,抓住环首刀跳出,向着匈奴军中的一名彪悍男子杀去。 那匈奴男子被这当场镇住,目瞪口呆。 直到环首刀抽回,他才回过神,整个人的身体向后栽倒。 周围的匈奴骑兵却激动了起来。 “我王!” 很快,李匡落入了他们的包围圈,眼前就要战死当场。 李匡嘴角噙着血,狂笑。 “老子杀了两王,无愧陛下了!” 匈奴骑兵大步向前,胡刀已经落至半空。 这时,远处忽有烟尘踏来。 下一秒,数十只火箭射入匈奴军中,点燃了他们脚下的野草。 火势迅速腾起。 近百名黑甲士卒忽然出现,手中举着弓弩,两手各一。 “咻咻咻!” 李匡周围的匈奴骑兵迅速倒下,这突然的变故让李匡又惊又喜。 他转过头,远远看见了援军。 那不是汉军。 旗帜上分明画着一个大大的“鲁”字。 竟然是鲁王来了! 第37章 炎黄血魂 一眼望去,黑压压的骑兵士卒,玄色重甲将他们全身上下覆盖,只露出一双眼睛,显得杀气腾腾。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银灰百战铠的男子,腰间配着一副秦式短剑,仿佛从上古走出来的骁将军。 疑惑过后,李匡很快反应过来。 他重新提振起力量,策马冲出了近处的匈奴包围圈,向着汉军营地所在的方向奔腾。 “援军到了!弟兄们,随本将杀回去!” “嗷!!” 余下的汉卒皆受到了鼓舞,奈何浑身的气力早已耗尽。 无奈之下,他们数十聚成一团,靠着倒伏的尸体、马尸、鹿车作掩体,与匈奴周旋。 李昭银面的两眼冷厉无比。 他高举长剑,一支重甲骑兵迅速从身后奔出。 战马如同疾风雷厉,载着西北军将士飞驰,他们从背后取来箭矢,搭起弓弦,瞄准匈奴骑兵的头颅射去。 咻咻咻! 月牙箭矢迅速没入皮肉,在阵阵惨叫过后收割性命无数。 远处的呼衍王见情势不对,立即大吼。 “撤退!撤退!!” 此话一出,那些匈奴骑兵顿时战意全无,当下立即调转马头,飞也似的朝着来时的方向逃窜。 鲁王见状浅浅搭起长弓,整个人一跃上马。 待弓弦被拉出了半月弧度,激起了一道清脆的弦音。 “铛!” 那弓弦竟然直接崩断了—— 紧接着一支箭矢化作黑细的光,如日贯虹,穿过千军万马,径直朝着一道急促的身影逼去。 旁边的匈奴骑兵正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时,面前却传来一声惨叫。 “啊!!” 其余人闻讯看去,一名身材高大,穿着甲胄的长发男子应声倒下。 只见他的心口后处,铁簇箭矢洞穿了甲胄,直接刺破内腑,只有箭羽依旧露在外面。 反应过来以后,近处的匈奴骑兵立即哀嚎。 “王上!” 最前头的呼衍王听到动静,他却一点都不敢回头。 马背上沧桑的脸庞涌起了悲伤,还有那驱之不散的恐惧。 “呼知王——” 很快,西北骑兵来到呼知王的尸首旁,将其头颅斩下,最后折回到鲁王身旁。 其余士卒已经开始扑火,防止这大火真的蔓延来,反过来危及南面的城障。 鲁王李昭跳下马背,与麾下将士们寻了一处地儿坐下调息。 他们是甩下大军先行赶来的,好不容易赶上了战场,马不停蹄又开始作战,消耗自然不小。 另一边,李匡在下达命令过后,朝着西北军营帐的方向走来。 大抵是并肩作战的情谊所致,残余的汉卒,面对眼前的西北军,两者相见还会点头致意,各自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鲁王与汉帝之间的纠葛可影响不到他们,大家只知道,那是救了他们性命的活计,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好弟兄。 不一会儿,李匡来到鲁王帐前。 鲁王与众将士正嚼着随身的干粮,兽皮胡囊装着水。 李匡抬头看去,一眼就认出了摘下面罩的鲁王,他心里暗暗惊讶。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皮肤白皙如病色的男子,面容俊朗,有时散发出一股书生的卷气。 可李匡不敢大意,因为刚才鲁王那百步杀人的箭法,哪怕放眼大汉军中,能做到的绝不超过一指之数,这还是将那些传承百年的神箭手世家算上。 鲁王察觉到视线,抬起头。 见是李匡,立即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那笑容一闪而逝,下一秒鲁王从怀里取出玉瓶,丝毫不顾形象地往嘴里倒去。 身旁的那些西北军将领眼前一亮,见鲁王竟然吃独食,纷纷“讨伐”起了自家殿下。 “王爷,你咋地吃独食!” “忒不厚道了!” “俺也要!” …… 一时间,西北军营叽叽喳喳乱成一片,好像有成百上千只鸟雀齐鸣。 但是,这又不是那种聒噪的吵闹,反而让人觉得亲切,好似寻常邻居见面道了一句“吃了没”。 周围的西北军士卒早已习惯,他们纷纷背过头,各自吹嘘起了战绩。 “熊大,俺刚才打死了两个匈奴龟儿。” “哼!咱射中了四个。” 争辩之际,又有一人忽然轻咳少许。 “咳咳。” 诸人寻声看去,只见一名身材矮小的胡人士卒,有些得意地拍着身旁那只比他还高了大半身子的战马。 嘶嘶嘶—— 唏嘘声迅速蔓延开来。 只见那战马的身上,一眼看去串着不下二十颗头颅,俱是匈奴人。 头颅用麻绳一个接一个串在一起,显得有些渗人,可依旧掩盖不了其余西北士卒眼中的羡慕。 毕竟,这可都是活生生的军功。 不是杀良冒功的货色,甚至可以直接到功曹那儿领赏的。 “小柱子!赚大发了。” “别,以后喊柱哥,嘿嘿。” 胡人小柱子操着一口流利的西北方言,脸上同样尽是满足。 所谓富贵险中求,这才是正确的理解。 …… 不多时。 李匡派去的斥候归来,身后却带着一支规模近万的骑兵。 只一眼,就能判断来人的身份不一般。 如今在汉军中,骑兵的数量代表着腰板,骑兵数目多代表军力强盛,腰板就越发生挺。 这一万骑兵,再怎么也是一州骑兵将军那一层次,甚至可能更高。 鲁王面露疑惑,李匡立即向他解释。 “鲁王殿下,这是我军副将,兼北卫统领,周戮周大将军。” 闻言,鲁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片刻后,周戮下马朝鲁王走来。 扫视着狼藉的战场,他心里愈发阴沉,很快又被庆幸的情绪替代。 行至近处,周戮冷峻的面容上少见地露出了笑意。 “多谢鲁王殿下相助。” “言重了,李昭身为华夏之人,此乃应有之义,不足为挂。” 而后,两人寒暄了一阵。 这时西北军主力也到了,足足五万余骑兵到场,脚下的草原仿佛都下陷了许多。 见到这一幕,周戮少见地失态了。 他颤颤地指向西北骑兵,“殿下,这……”、 鲁王微微颔首,面容一肃,“本王尽西北之力,愿为苍生而战。” 周戮听出鲁王是有意回避“汉帝”和“大汉”,不过,这一切都不影响他此刻的狂喜。 只要能铲除匈奴,只要那些边关百姓自此安乐,只要这大汉再无杀戮,一切放眼过往皆为浮云,鲁王那是顶顶的功臣。 回过神,周戮朝鲁王深深一礼。 “鲁王高义,周戮代苍生拜谢。” 第38章 神灵指示 西北来援的消息很快在汉军中传开。 上到将领,下到士卒,全都陷入了狂喜。 既为己方实力大增而喜,同时鲁王的加入,也替他们摒除了后顾之忧。 那些驻守陇西和北地的士卒及羌人军团都可以参战,一下子将战争的赢面抬高了大半。 元鼎帝在人前也必称赞鲁王高义。 随行的臣子立即迎合,哪怕与鲁王有仇怨者,也会干巴巴说一句“鲁王乃当世俊杰”。 元鼎六年,十月。 伊邪单于得知三王战死的事,大为震怒。 他本欲将呼衍王革职,奈何底下的将领纷纷求情,伊邪单于考虑大局,只得选择将责罚押后。 呼衍王被带走后,伊邪单于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平日视为左膀右臂的两位亲信,呼衍王战败受责,而左谷蠡王若禾突发重疾,连夜被送回部族。 左贤王和右贤王又各自在军中,无法企及。 身边唯一信得过而且有才能的,只剩下幼子和罕。 无奈之下,伊邪单于有意识地提拔和罕,让他担任了左大都尉,位居二十四骑长之一。 和罕没有辜负其父的期望,率领麾下这一万骑兵,多次截断了汉军粮线。 若不是鲁王麾下的“神行军”配备良马,让和罕投鼠忌器,只怕目前的局面会更加混乱。 …… 匈奴草原,左谷蠡王部。 王帐。 李常笑一袭白衫,缓缓走入帐中。 若禾靠在榻前,整个人看上去相当虚弱。 还是靠着深厚内力维系,不然情况只会更差。 见是李先生,若禾立即屏退了左右,并且要他们退开百步。 很快,左右护卫,还有一众亲眷都离开了,宽大的营帐只剩他二人。 若禾坐直了身子,虽然气息虚弱,但情况又看似好了少许。 李常笑在他面前坐下,面上还是那副古波不惊的模样,仿佛天地万物皆无牵挂。 若禾无奈一笑,率先开口。 “有劳先生来看我。” “多休息罢,以免触动伤势。” 这一回,若禾却没有照着李常笑说的做。 他两眼无神,瓮声道。 “还请先生告知,弟子这一身恶疾,可在先生预料之中。” 闻言,李常笑眉头挑了下,旋即点点头。 意思尽是不言而喻。 若禾却没有停住,继续问道。 “可是先生所为?” 说话间,他的一颗心早已沉入谷底,仿佛全身都堕入万丈深渊,眼前是无边黑暗与绝望。 这一次,李常笑没有点头,而是直接出声。 “非我所为,是你命数如此。” 而后,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也有责任,事先通过天机窥得今日,却未告诉你真相。” 谁知,这一番话语,让若禾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他眼底的绝望消失,取而代之的傻傻的笑,跟村口二愣子捡到钱了似的。 “好,好好!好……” 若禾不停重复,一语道尽而老泪纵横,恍若雄狮暮年光景。 李常笑目视着一切,衣袖中的手掌攥了攥,很快又攥住另一只手臂。 良久,若禾缓了过来。 他老眼浑浊,却是准确地看向李常笑,拱手道。 “谢先生告知。” 李常笑没有回应,反而挑起了另外的话题。 “待你走后,部族之事可安排妥当。” 若禾点点头,“由吾子南望即位,届时请先生多担待。若禾与父亲拜过先生。” 言罢,他低下头,以汉人的理解行礼。 李常笑受了这一礼,表情出奇的平静。 若禾同样淡然,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生死的话题,而是寻常人家的鸡毛蒜皮和半斤八两。 得到许诺,若禾的身子向后靠去。 他抬起前,正好望见王帐的顶端,他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这王帐是这么宽敞。 心念一动,若禾不由低喃。 “昔日父王所见的,或许也是同一般光景。” “非也,舒敖没有你厉害,他的王帐可不如你大,当然也不舒服。” 李常笑的适时出声,倒是叫若禾咧开了嘴。 “先生说的对,弟子可谓光宗耀祖,倘若再与父王相见,说不得父王还得见礼呢,哈哈哈!” 受他影响,李常笑的嘴角也上扬几分。 “甚好,就该如此。对了,若有机会的话,待我向舒敖问好。他要是责备你,便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以舒敖的胆子,定是不敢的。” “哈哈,那弟子先谢过先生了。” …… 一个时辰后。 李常笑走出王帐,若禾的妻妾子嗣先后扑进去,有些闹哄哄的。 每每见到此景,李常笑都会感慨,也不是人多才会热闹。 倘若全都是算计,又怎么会热闹得起来,只怕平白冷化了一腔热血,着实寒心的紧。 照这么看,孑然一身未尝不可。 虽然孤独,可又只有孤独。 话是说,前面的某处角落,忽然出现了一只白色的爪爪。 白爪在深夜中格外显眼,左右摇曳着,像是迎风而动的小风车。 “呼呼呼~” “也对,倒不是完全孤独。” 李常笑搓搓手,快步走到白龟旁,熟练地将后者一把捞起来。 白龟如今比他还要大只了,可他抱着白龟,依旧不会显得突兀。 大抵这就是做爹的能耐。 …… 夜间,若禾回归了草原的怀抱。 嫡子南望即位,生母为汉人。 匈奴王庭很快得到消息。 单于亲派使者与一名亲子前来,准备接掌属于左谷蠡王的一切。 只是,无论使者,亦或是单于子弟,他们都没能到达左谷蠡王部的地界。 李常笑摩挲着惊鸿剑,身下骑着马将军,背上扛着龟将军。 不远处,大大小小的狼群,正在分食尸首。 天空中还有十余秃鹫盘旋,尖锐的双眼中透着饥渴和贪婪。 左贤王部。 左贤王狐衍率领族中青壮出征,只留下少量族人驻守。 这日。 河畔的牛羊忽然发狂似的奔跑,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阴沉。 紧接着,电光阵阵闪烁。 轰轰轰! 轰轰! 雷声如闷鼓激荡,声势浩大而不绝,一击落下,尘埃野草尽数失陷。 左贤王部的族人纷纷跪下,几位家萨满在最前头。 他们叩得最响。 “神灵大人息怒!” “吾等知错了!” 恍惚间,一道人影在雷云中若影若现。 刹那光华四溢,风雷叱咤,匈奴人真以为是神灵亲临。 只见那人影两眼漠然,旋即抬起手,指向南面。 顺着指间,漫天乌云纷纷退散。 凡落指之处,皆是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 天空中,明暗亮色交接分明。 旋即,一道无上威严,声若洪钟的声音响起。 “神眷所终,天命殊途。” 话音落下,人影化作光梭,朝着南面的方向飞去。 见神灵离去,家萨满先起来。 他们高举权杖,搬出了左贤王部的图腾,绕着图腾跳起大神。 铜铃和神鼓的声音合为一处。 良久。 为首的老年萨满停下,率先循着神灵离开的方向走去。 “我族获罪,应循神迹,前往庇护之地。” “谨遵神谕!” 见一众萨满带头,其余族人相识一眼,最后退回屋中。 他们要将一身行囊带走,离开这神弃之地。 第39章 天降星辰 左谷蠡王部。 李常笑踏风而行,高居云端之上。 地面上的牛羊络绎不绝,绘成了黑白画卷,还有那些新开的田里麦浪悠悠,点缀一抹黄澄澄的光晕。 新任左谷蠡王南望亲自主持,收留这些南下的匈奴族人。 他们本就有约莫十五万余的族人,加上左贤王部投奔的,全族数目一举突破了二十万大关,而且还有持续上涨的势头。 南望的心里无限激动。 他犹记前夜李先生离去时的嘱托,一点也不敢马虎,知道眼下的积累,都将成为部族未来生存的资本。 按照李先生所言,从今往后他们将过上远离饥饿,远离灾荒的生活。 他们,也有家了…… 最后看一眼左谷蠡王部,李常笑转过头,身形消失在原地。 …… 元鼎七年,二月。 匈奴在西域的两名日逐王被杀,其余小国纷纷跳反。 丢失西域的领土,意味着匈奴从此少了一个稳定的粮食来源。 正值大战,无疑又是一件会影响军心的噩耗。 更别提前日左贤王部和左谷蠡王部的消息,令伊邪单于的心又沉了几分。 他知道,匈奴一族拖不起了。 决战! 这是伊邪单于苦苦思量,最终做出的决定,这是化解目前危机的唯一办法。 若大战胜利,他将携大胜之势,夺回西域领土,顺带清算部族中的叛逆。 于是,这几日,各地的匈奴骑兵有意识地朝龙城靠拢。 二十万控弦之士,分作了三军。 中军八万,由他亲自统领;左右各六,两位贤王调度。 伊邪单于逐一挑选将领,其中多为单于子弟,还有那些依旧活着的老牌封王。 为振奋士气,伊邪单于甚至将祭天金人随军带上,宣誓神灵同在。 另一边,鲁王李昭,主将卫征,副将周戮,西北将军马顺,四人于帐中商议军机。 匈奴近来的异动,他们同样观测到了。 在牺牲了百余锐士后,汉军与西北军终于打探到了伊邪单于的计划。 元鼎帝闻讯,甚至亲自北上,鼓舞了一番士气。 同时,他与鲁王见了一面。 这是大汉建立以来,汉帝与鲁王的第一次会面。 因着共同作战的缘故,倒没有闹出什么哗然的矛盾。 即便那些野心家,也知道这是关涉炎黄危亡的大事,不敢升起挑拨的心思。 一旦炎黄战败,他们将成为世代被唾弃的罪人。 四下无人。 鲁王与汉帝走到一起,不知道商议了什么。 只是,他们出来的时候,在众人见证下,二者结作了异姓兄弟,一如昔日的炎、黄两位先祖。 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是全力应战的时刻。 西北又调来了两万余战马,汉军同样运来了十万余环首刀。 为了凑齐如此数目的环首刀,元鼎帝不惜以封侯许之,最后靠着两位彻侯,连带掏空了各地库存,可算是把事情办下来了。 …… 十日后,濮奴水。 两岸士卒云集,数目直逼百万。 纵观当世,古今之韵华,大国之汤汤,俱皆迸发于今日。 不知是谁起的头,也不知道是谁下的令。 这场赌上了命运的战争打响。 匈奴骑兵冲入联军,迅速撕裂了前排汉卒搭建的防线。 在成排士卒的堆砌下,那些用于克制战马的手段难以奏效。 最原始的杀戮,最热血的嘶吼,这二者成为了战争的主旋律。 鲁王一身银甲,在黑甲士卒的掩护下,穿入匈奴军中。 他挥动着手中的短剑,以千钧之力斩向面前的匈奴骑兵。 “刺啦” 刀刃划破血肉,继续向下切割,汩汩的血液持续向外毛腾,像是染了色的血月,又似猛兽巨口中的殷红。 面前的匈奴骑兵直接被斩断成两半。 而后,鲁王跳上马背。 黑马撅着蹄子,宛若飞奔的荒古巨兽,碾碎阻挡前路的绊脚石。 闪耀的剑光七零八落飘洒,又是无数身首异处的随后。 近处的黑甲士卒同样操着长枪,两眼满是猩红,牙关紧咬,枪花飒飒如浪似海,掀起了大片内力洪流。 若有老一辈的匈奴骑兵在此,一定可以认出来。 这是昔日大秦铁鹰锐士的战法。大汉朝廷苦寻而不得的“小纯阳功”。 他们全都化作了杀戮机器,平推面前的匈奴阵仗。 身后的汉军步卒紧随,他们手握着镰钩长枪,用生命让匈奴骑兵身下的战马陪葬。 临死前,望着那一截马腿,他们嘴角含笑、 “将军,值了!” 而后,整个人再无生息。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战场的角落,汉将们想起出征前的嘱咐,眼眶红肿,最后又涣上猩红,以更加狠辣的招式斩向面前的匈奴。 倘若力有不竭,他们就以伤换伤,以命换伤,以命搏命。 说到底,可不能在底下人面前落了下风。 真要这样,日后在幽冥地府相府,可抬不起头了。 心念至此,将军们朗笑着。 怀揣着对妻儿的愧疚,沉沉栽下马去。 眼前的情景陡然变化,马蹄阵阵如雷贯耳,踏起的尘土全都浸入双眼,与残余的泪痕一起混杂。 这是战场悲歌与征人离骚的会面。 不知过了多久。 云端,李常笑蓦然睁开眼。 瞳孔中闪烁着五色神光,五行星辰破体而出,环绕在他的身前。 在这一刻,他仿佛彻底与天地合一。 口鼻吞吐间,天地阴沉,神华冉冉升起,幽冥沉沉下坠,目之所及皆为混沌一片。 李常笑浑身的气息都在暴涨,体表的光晕越发神圣,恍若天地初开的第一缕光芒。 天穹深处,一只深邃的眼球张开。 下一秒,神光透射眼球,剧烈的光芒使其闭合。 趁此时机,李常笑的身形不断上升,唇齿轻动,声若洪钟。 “五行化极,周天轮窍。陨落星辰,听吾号令!” 下一秒,以他为中心,强大的内力震动,宛若一重又一重的海浪,迅速扩散了出去。 虚空之中,伟岸的力量被唤醒。 霎时间,天地暗沉,一念即没入黑夜。 底下交战的双方同时停手,各自抬头,想要弄清这突然的变故。 这时,日曜被月阴替代。 万千繁星闪烁,最终汇聚成了一道星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星河的光芒愈发璀璨。 起初无人在意,直到他们发现,那星辰竟是朝着他们的方向靠拢,毁灭的气息迅速弥漫。 离地尚有千丈的时候,星河再度破碎,变作了颗颗火星子。 帝流浆和天外陨火将夜空点燃,剧烈的威严短暂地令夜色消散,白虹璀璨的光芒骤然大起。 隆隆隆! 轰轰! …… 许久过后,待汉军们重新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却让他们当场愣住。 那些本该在身前的匈奴骑兵,不知何时化作了枯骨,连同身下的战马一起。 偌大的草原,放眼望去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很快,有汉军士卒取来一把赤色的胡刀,刀身点缀着不少名贵的宝石。 他们欣然大喜,“是单于之刀!” 伊邪单于的刀在此,那么地上的枯骨大抵是单于本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顶巨大金人,法身表面的有不少裂纹,金人的面容也扭曲了几分,仿佛遭遇了什么浩劫。 鲁王李昭蹲下身子,伸手去触碰枯骨。 这时,异象发生了。 只见那些被他碰到的枯骨,立时化作齑粉消散在原地,一干二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见此,鲁王不惊反喜。 他想起父王临终前的话语。 “先祖出手了。” “如此看来,我大秦可期。” 第40章 万丈金龙 大战止歇,一名西北军士卒和一名汉军士卒拥抱在了一起,庆贺劫后余生的喜悦。 同样的场景在战场各处同时上演。 这时,西北将军马顺走到鲁王面前,趁旁人庆贺,他状似无意地抬起头,与鲁王对视了一眼。 “殿下,咱们赢了。” 鲁王眉头微挑,“按计划行事,汉帝之势正盛,且需避之,但西域与西北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务必吩咐下去。” “末将明白。” …… 燕然山,一处洞穴。 白龟半蹲身子,它面前躺着一名昏迷的男人。 男子气息微弱,衣衫依旧完好无缺,并无血痕或伤口,可见致使他陷入昏迷的不是外部力量。 不一会儿,一匹体型健硕的白马跑进洞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马蹄踏过的地方还有淡淡的血滴滑落。 “砰” 白马将口中叼着的东西放下,重物坠地的声响,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细细看去,又叫人吃惊,竟是只体长近乎一丈的吊额白虎。 白龟打量着虎尸,旋即凑到白马身下,像个小大人似的用爪子拍打马蹄,好像是给予鼓励。 “马小弟,干得好!” 白马不理他,弯曲四蹄,跪在地上,露出了那满是锯齿的牙齿蹭着李常笑,大口大口的哈喇子落了后者满身。 昏迷中,李常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异象。 他看到一只万丈金龙叱咤周天,巨大的身子一个摆尾,就是完整的大周天。 李常笑耐心点着,金龙一共行了多少周天。 “一,二……” “一百零三,一百零四……” “二百四十六,二百四十七……” …… 最后,一直到第二百八十九周天,金龙才有了要停下的迹象。 可在这时,李常笑的心里多了一种急迫感。 情急之下,他直接跳上龙首,整个人变作千丈高,两手紧紧握住龙角。 “不够,再多几天,再多几天!!” 话语中带着三分急切,七分不容置疑。 或是吃了痛,金龙用力摆动身子,想要将李常笑甩掉。 只不过,它不仅没有做到,甚至又多行了周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李常笑的脑袋愈发晕眩,仿佛又回到刚习武的时候,四肢无力,形体空乏。 在第五百周天的时候,整个人落到地面,意识逐渐模糊。 在此之前,一行鎏金大字跃然浮现。 “务使天下太平,率土服时。” 李常笑瞧着眼熟,可一时间想不到出处,只当是哪家帝王立下宏愿,又或是山野村夫有感而发。 …… 再度醒来时,他感觉到浑身又湿又黏,脑袋仿佛真的磕破了,昏沉得紧。 方才发生过什么,他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又做了一件大事。 苦思冥想无果,李常笑拍拍屁股起来,鼻间忽然闻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 他循着味道看去,恰好撞见一马一龟,正经八百地端坐在一块极粗的枝干上。 面前生起火,火堆上架着一只庞然大物,还撒了孜然。 凑近一看,竟然是虎。 乖乖! 这两个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 元鼎七年,三月。 眼见匈奴主力尽数战死,只有左右贤王率领残部逃离。 汉军骑兵再度深入,又占领了大片的草场,缴获了大量匈奴人的牛羊。 眼见大局已定,鲁王与西北军提出辞行。 见状,汉军上下皆有不舍,共患难数月之久,彼此间可以说是生死之交。 主将卫征将此事上奏元鼎帝,最终得到元鼎帝的答复。 “大力犒赏西北将士。” 落款是刘懿亲笔,一并带到的还有元鼎帝临时凑到的十万坛美酒。 至于肉食,特赦宰杀牛羊。 得到准许,那些伙头兵顿时磨刀霍霍,眼底放光,走向了圈养牛羊的地方。 西北军中有不少胡人,他们同样有放牧的习惯,论烹制牛羊肉的功力,自认不输于汉人。 于是一个个自告奋勇,申请到伙房担任大厨,准备当众露一手。 汉将无不应允,哪怕他们对西北军的厨艺不抱期待,可看在战时情谊的份上,还是愿意以身试毒,打定主意哪怕难吃也要狠狠鼓励。 至于会不会糟蹋了羊肉,亦或是浪费了美酒,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是高兴!打了胜仗就是该高兴! 当夜。 篝火旁,士卒们围坐。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各式用牛羊肉制作的菜肴,还有许多汉廷从关中运来的蔬菜。 菜式之多样,可谓是丰盛至极。 “烤全羊” “酱牛肉” “煮羊肉” “大补羊汤” …… 厨子们各显神通,却不是为了卖弄,而是发自内心想要为这胜利的夜晚添上自己的一把柴火。 在这关头,真正做到了“乐他人之乐”。 所以说,男儿的事是最纯粹的,打过仗,喝过酒,只差一趟窑子,就足以当一辈子的兄弟了。 最中间的位置。 鲁王、马顺、卫征、周戮等一众将领对坐。 他们俱是内力高深之辈,举起酒坛对碰牛饮,用手抓起烤肉咀嚼。 举止粗俗到极点,但入嘴的酒肉可劲儿香甜,是他们此生最难忘的一顿。 到了兴处,将军们拼起酒量。 一坛又一坛美酒入肚,肚子却没有胀大。 不少人当即戏谑,“何道宰相肚子撑船,当是将军撑船。” 话音落下,顿时收获了一阵笑声和喝彩。 士卒聚集的地方。 最开始,场面一片寂静,只有干饭的声音。 俗话说的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大伙的肚子里平日都能淡出鸟来,当然要抓住这机会补补油水,紧着油腻的吃。 到最后,一个个吃到能撑船的地步才停下,眼底依旧意犹未尽,只懊恼不能装着带走。 酒过三巡,甭管投不投机,士卒们几十个围在一起,谈天说地,畅所欲言。 没有上官在场,大家再无拘束,聊起了那些平日不足道的话题。 像是临街卖豆腐的娘子,市集卖鱼人家的闺女,自家吼声震天的悍妇…… 言辞间调笑者有,胆怯者有,欣然者亦有,倘若有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在场,用画笔将每一处的情景描绘下来,最后汇聚在一起,就成了一幅包罗万象的人间百态图。 翌日,西北军踏上归途。 汉卒们继续深入,挥斥手中的刀刃,一片一缕将偌大的匈奴帝国肢解。 恍惚之中,平地升起一抹烟尘,下而落地聚拢成余烬。 夕阳下。 李常笑骑着白马,口中哼唱着曲调。 “盛世的鬼魂徜徉街角,荒古的哀嚎长鸣不散……” 直到马蹄跨出草原,代表着又一段旅程结束,新的篇章开启。 第41章 国都长安 伊邪单于连同麾下的十余万儿郎战死,其幼子和罕因警戒后方的缘故幸免于难。 单于的死讯传出,和罕靠着亲旧优势,先一步返回龙城,靠着部下的拥护即位,号和罕单于。 等左贤王抵达龙城时,得知被人夺位的消息,大为震怒,立即发兵攻打龙城。 短时间内,龙城内人心惶惶。 和罕以雷厉之势,斩杀了数名动摇军心的匈奴贵族,抄没其家财与部族,重新积聚起力量,打退了一波又一波左贤王的攻势。 眼见强攻无果,身后的汉卒步步紧逼,为避免在双方夹击下覆灭,左贤王无奈撤军。 他回到单于廷,自立为单于,号狐衍单于。 一时间,匈奴内出现了两名单于并立的局面。 不止如此,右贤王作为三王中实力保存最为完好的,当然不甘心居于人下,有左贤王自立在前,他立即效仿了起来。 在家萨满的见证下,右贤王进位单于,号醍摩单于。 汉军到时,见到眼前的一幕同样傻眼了。 谁曾想到,大难临头的环节,匈奴内部还搞起了三足鼎立的破事儿。 另一面,和罕单于率先向汉廷示好,表示愿意臣服,同时请求恢复和亲,愿以阙氏之礼迎奉大汉公主。 消息传回咸阳,元鼎帝着实愣住了。 这时,已经官至典属国的苏牧进言,向元鼎帝禀明其看法。 他将李常笑的说法整理,归纳为“汉胡同属,教化其民”,赋作策论献与元鼎帝。 元鼎帝反复品读,之后又喊来典客,九译令,属国都尉等官员一同商议。 苏牧据理进言,以西北为例,胡人与前秦遗民共处,而如今西北安宁稳固,一切皆为佐证。 随后,苏牧将近年搜罗的,有关左谷蠡王部的记事上缴。 其余臣子纷纷附和。 见此,元鼎帝终于打定主意。 他遣使到左谷蠡王部,招降左谷蠡王南望。 同时,另有一封圣旨送至周戮手中。 “若南望降,即日出兵左贤王部,剿灭其族,将一干人等放至南望族下。” “若南望逆,即日踏灭左谷蠡王部,夺其田亩,迁移黎庶,建立新城。” …… 很快,南望率部臣服的消息传来。 苏牧想起那位先生的嘱咐,心里对其的身份又有猜测。 元鼎帝下旨,将原左谷蠡王部的土地封与南望,以南望之父的姓名立国,号曰若禾国,南望为首任若禾王。 大汉秦设相国与都尉,前往协助若禾王治理。 另一面,周戮率领大汉士卒鏖战月余,击杀狐衍单于,彻底覆灭左贤王部。 余下的族人向南迁徙至若禾国,使得若禾国的人口短时间内膨胀,达到了三十万之数,比之昔日的左贤王也分毫不差。 随后,汉廷派出了农家子弟和官员北上,协助若禾国君臣精理躬耕,开垦荒地。 若禾国中,举国上下尽皆歌颂汉帝。 他们在城中立起石像。 其中一尊为元鼎帝,昭示圣皇恩德,威加海内,一统天下。 另外一尊为李常笑,美其名曰先生,白衣不染,剑断平生。 汉廷派去的官员起初愤怒,直到他们探听经过,从若禾国子民口中得知那李先生的神异。 “逆断生死,化腐朽为神奇;容颜不改,历教三代国君。” 这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凡尘之人,怕是哪家的仙人无趣,独自下凡自斩苦恨,留下千古足迹,愚弄世间众生。 想明白了这点,官员反倒不恼了。 到底是神仙中人,世俗天子与之并驾,岂非天子等同神人乎! 妙哉,妙哉! 匈奴事了,战后的封赏是该提上日程。 自炎黄以来,大汉与匈奴之战,其波浪壮阔乃人间极盛,哪怕日后史书留名,元鼎一朝必将为世人铭记。 元鼎帝心头大悦,自是不吝封赏。 “主将卫征指挥有度,身先士卒,册封威烈侯。” “副将周戮协调有方,舍身忘己,册封勇武侯。” …… “游击李匡数立战功,进退有度,册封飞来伯。” “西北马顺骁勇善战,踏灭叛逆,册封伏波侯,特赐伏波将军。” 封赏完毕,大汉朝堂多了四位侯爷,三十余位伯爷,其中大多为边关骑兵将领。 元鼎七年,九月。 鲁王李昭向朝廷请命,愿意归附。 元鼎帝龙颜大悦,欣然纳之。 遂下旨,将敦煌、酒泉、武威、张掖、安定等五郡,并作凉州,为大汉第十三州。 以鲁王世子为第一任凉州刺史,进京面圣。 元鼎七年,十月。 鲁王入京,自请去其王爵。 元鼎帝数次挽留,无果,只得应允。 遂废鲁王号,改封唐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同日,唐侯留于京中,其子协助大汉官员接掌郡县。 西北军改易名号,为大汉凉州军。 …… 了却大事,元鼎帝屏退左右,进入大汉宗庙。 阳朔帝于前年离世,是以宫中共有三座牌位,代表着三名先帝。 天汉帝灵牌下,有一暗门,暗门之后是大汉祖地,历代皇祖遗训皆铭刻于此。 元鼎帝先是跪拜祖训,旋即祭拜先祖。 “皇族先祖在上,后人刘懿再拜。今匈奴踏定,西北归附,我大汉安定,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朕欲改前秦国都,立我大汉基业。后人恳请,望先祖允诺。” 言罢,元鼎帝离开祖地。 元鼎八年,元月。 携大胜之势,元鼎帝的威望崇高到了极点。 他颁布圣旨,改易国都名号,废咸阳而立长安。 长安,愿天下长安,唯见灯火阑珊。 魏郡,王府。 垂垂老矣的王氏家主,王甫,听闻鲁王归附,还有国度改易的消息,心头大为愤慨。 一面是痛恨鲁王辱没大秦,自甘堕落沦作汉帝走狗。 另一面,却是身为大秦臣子的哀思。 他默默立起石碑,叩拜大秦,叩拜咸阳。 从今往后,要做的事又多了一项,光复大秦,恢复咸阳。 “既然李氏堕落,我王氏只得替之。” 王甫低声呢喃,眼底闪过一抹凶光,他一招手。 立刻就有十余名黑甲士卒走出。 观其卖相,分明是效仿大秦铁鹰锐士而练的新军。 “递消息给侧妃,要她打探诸皇孙婚嫁情况。遑论何人,不惜代价,这大汉姻亲我王氏必要掺和一脚。” “喏。” …… 第42章 徐家后人 元鼎八年,四月。 青州。 齐郡,广县。 李常笑牵着白马,缓缓步入城中。 距离开草原已过去大半年,他沿途南下,一步一步,想要重拾昔日的足迹。 奈何,时光如沙从指缝流出,充满质感却来去无声。 城池繁华似盛,街道车马丛丛,车轱辘碾过石板路,掀起了阵阵厚重的声响,仿佛禅院古老的铜钟。 李常笑左右环顾,像是一个无所适从的旅人,又好似无家可归的游子。 一袭白衫,黑似墨的长发用一块青色头巾包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古之韵味。 俊美的面容再配上出尘不染的气质,哪怕在闹市中,他也如春水繁星般格外耀眼。 情窦初开的年轻女子偷偷瞄过来,李常笑稍有动静,她们立即掩面转身,香肩披散的青丝缭绕,脸上却笑得格外甜蜜,像是馋嘴得逞的茂密。 莫说她们,就连铺子里上了年纪的大娘,看到李常笑走来时,都会怔怔愣神。 直到丈夫们走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妻子进屋才罢,临门时还不忘唾一句“蓝颜祸水”。 李常笑将这些听得明白,不由哑然。 白龟趴在马背上,却不住用爪子捂住嘴,强忍着想笑的冲动。 它早说了,自家阿爹若换上流仙裙,绝对是天南地北第一美人。 不知过了多久,走出集市。 两街的铺子越来越少,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 继续往里,出现了几家大宅院,老树的枝丫探出高墙,茂密的叶片聚拢形成了巨伞,营造出了一座独特的林荫道。 这时,李常笑心里却逐渐激动了起来。 他攥着手,脚步急促了稍许。 终于,一座府邸出现在面前。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两只栩栩如生的石虎盘踞,朱漆大门不知为何紧闭。 再细打量,门上的铜环生了锈迹,檐角下满是蛛丝,一看就知好久没人使用了。 门匾的位置,赫然刻着“徐府”二字。 李常笑一阵恍惚,待气息平顺,小步上前,伸手朝铜环探去。 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你是何人!” 李常笑闻声转头,发现喊他的是一名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的老叟,也不知是哪个旮旯跑出来的乞丐。 老叟脚步麻利,一边向前,一边继续发问。 “你是何人,何故来此。” 还不待李常笑回答,他身旁的白马先不乐意了,竟然有人敢对主子不敬。 “龇龇龇!” 白马露出锯齿,显得凶残急了,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兽吼,仿佛下一刻就要发起进攻。 老叟被它镇住了,两腿发软,身子向后倒去,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白马,“你…别过来…我……我是这儿的主人!” 此话一出,李常笑的瞳孔微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缓步上前,淡淡道,“你说你是这儿的主人,可有凭证?” 见他开口,白马将锯齿收回,讨好地用脑袋蹭着李常笑,哪还有方才逞凶的半点模样。 老叟心里惊讶,连带着对李常笑也忌惮起来。 他哆嗦着起身,先是后退了几步,满脸警惕。 转而,又像想起什么,一张老脸忽然得意了起来。 “后生你且听好。老夫本名徐容道,正是出自青州徐氏。” 闻言,李常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祖父姓甚名谁。” 徐容道再度挑了挑鼻子,两手叉腰。 “吾祖徐登,秦时曾任齐郡监御史。后生,你可知监御史,那可是仅次于……” 生怕李常笑不知道,徐容道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可等到他口水都快说干了,面前的后生依旧没有回应。 徐容道抬头,发现李常笑的身影不见了,而那尘封的府门却不知为何打开了。 他心头一紧,暗道不妙,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后生,后生!等等老夫!” 与此同时,徐府中。 哪怕数十年过去,这里的一切对李常笑而言仿佛就在昨天。 他绕过前院,走到堂后,心里却想起了方才的老叟。 “徐登那小子,连孙子都这么大了。” 徐登是李常笑的小表弟,舅舅徐如启的幼子。 方才那老叟自称是徐登的后人,李常笑很快便信了。 除却他那已经臻至化境的天机术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徐容道和徐登,这祖孙的性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欺软怕硬,又爱卖弄。 这样极品的性子,放眼天底下也不多见。 在李常笑这百多年中,只见得自家小表弟一人,另外就是这位徐容道。 心里感慨之余,倒是没来由对徐容道多了些许亲切,脚下的步子又慢了些。 不一会儿,徐容道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他跑到李常笑面前,左手扶在腰间,右手示意他停下。 “这儿不能待了,后生,快随我走。” 李常笑投去了疑惑的眼神,“你是徐家人,这是徐府,哪有什么待不得的。” 话音刚落,徐容道罕见地露出了羞赧的神色。 他伸手挠着脑袋,解释道。 “我真是徐家人,也的确在这住过,可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光景了。昔年汉军入城,祖父以身殉国,吾等后人隐姓埋名,得以幸免,不过徐府却是被抄了。” 闻言,李常笑沉默了少许,突然道。 “为何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向官府告发。” 徐容道摇摇头,“我观后生的打扮,祖上大抵也是大秦遗民。眼下汉廷正盛,倒也犯不着忌惮我等,更别提猜忌,自是信得过后生你。” “再者,老夫今岁六十有三,没有多少年活头。即便入了牢狱,却也无甚遗憾。” 说这话时,徐容道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一抹豁达,先前猥琐的气息一扫而空,反而多了少许威严与肃穆。 李常笑盯着他,良久,嘴角上扬。 “好,好啊!” “登弟,有个好孙子。” 此话一出,徐容道立即得意了起来。 很快,他品出了几分不对味,嘴角不由抽抽。 好小子,竟敢占老夫的便宜! 老夫的祖父你喊弟,那你岂不成了老夫的伯祖。 正欲发难,李常笑却转过头,步履悠然地朝内堂走去,留给徐容道一个背影。 “你……” 徐容道憋了半天,只有这么一个字,让他觉得像是一个拳头砸在棉花上。 很快,他再度跟了上去。 倒是忘记自己的本意,是要喊李常笑出去的。 第43章 腰杆要直 自打进入后院,徐容道长着的嘴就没有闭上。 李常笑走在他前头,如数家珍地介绍起院中的一切,仿佛他才是主人。 “这是抬凤院,乃大秦云王妃闺中住所,她最喜欢这石秋千,靠在上面,一摇就是半日。” “这是耀祖堂,是徐氏家庙,历代徐氏子弟唯有入朝为官者,才可来此祭拜,昭告先祖。” …… 徐容道听得一愣一愣的。 起初,他也怀疑面前这后生在胡说。 可是细细体会,竟然依稀与他的记忆对上了。 像那耀祖堂,他年幼时,祖父曾将他搂在怀里,远远观望过,勉励他要发奋上进,替祖父这一支争口气。 只是,只是…… 还没等到他进学,先传来祖父殉国的消息,一夜之间,徐家只剩他自己了。 这时徐容道才察觉,眼眶不知何时泛红了,视线也尽是朦胧。 祖父,道儿…… 他轻声呢喃。 与此同时,面前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容道擦去泪水,静静走到李常笑身后。 “前辈,怎么不往下说了。” 这一刻,徐容道相信了一件事,即便有些荒谬,可眼前的年轻人,与他祖上定是有关系的,而且交情极不简单。 李常笑没有理他,少见地陷入回忆中。 在他面前的,是老爷子的书房。 当日的情景再度涌上心头,一页页书卷,一句句教诲…… 都走了,都走了。 李常笑轻叹一声,缓步上前,转过身,正色道。 “这是汝之高祖,徐家最杰出的子弟,徐九龄老爷子的书房,里头承载着老爷子一辈子的学问和阅历。” 听到“高祖”二字,徐容道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眼前的定是他某位长辈。 于是,徐容道立即躬身。 “后人徐容道,见过先祖。” 李常笑没有否认,微微颔首,继续阐述,他的眼底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昔日,我随父王与母妃省亲。当时年少,因不欲婚嫁,于是躲至外祖处……” 言罢,徐容道换上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提起衣袖,模样极其庄重,俯首行礼。 “徐容道,参见靖王。” 李常笑面露惊讶,“你也知我?” 按理说,徐容道是元始年间出生的,李常笑自宣昭以后,就很少在世人面前露面了,所以他们素未谋面才对。 父王与母妃双双离世,大悲之下,他再也没有来过徐府。 徐容道当即解释,“祖父在世时,曾多次提及王爷。” 李常笑眯了眯眼,“徐登那小子,没少埋汰我。” 徐容道连连摆手,“祖父曾说,靖王神功盖世,谋略过人,决胜千里。倘有靖王在,江山社稷安矣!” “行,算那小子识相!” …… 出了徐府,李常笑走在前头,徐容道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李常笑忽然出声。 “荣道。” “在。” “忘了问你,如今住哪,家中尚有何人。” “家住西城水泽胡同,膝下有三儿二女,长孙年前成婚。” 李常笑点点头,“不错,儿女皆全,孙儿成人。” 徐容道同样得意,“那是,那是。荣道不敢鼓吹旁的,这一身房中本事却实打实的。” 说完,一张老脸又猥琐了起来。 李常笑摇摇头,对味了,不愧是小表弟的后人。 “你可想再搬回徐府,我虽无财物,却可替你打点,将那府邸取回。” 话音刚落,徐容道的眼底闪过一抹移动。 很快,他极其艰难地摇起脑袋。 “荣道多谢先祖好意。这徐府乃祖宅,是徐氏一族的气运所在。若后人成器,则祖宅自回。若后人不才,平白坏了先祖好意,也累及徐家名声。” “好,便依你。” 即便被拒绝,李常笑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反倒觉得就该如此。 老徐家的腰杆子,传承数代,一直到今天都是直的,往后同样如是。 只要腰杆不弯,那就一定能再起来。 想到这,李常笑缓步上前,把手轻放在徐容道的肩上,拍了拍。 “你可不受徐府,我这做长辈却得从旁表示。。” 旋即,他伸手入怀,最后取出了两本典籍,递给徐容道。 徐容道有些疑惑,本欲推辞,却被李常笑用眼神喝止,只得收下。 待看清字样,他的表情顿时精彩了起来。 一本是《孟子》,一本是《松溪文选》。 典籍封面的皮纸已泛黄,想来存了有些年头,李常笑接下来的话更是印证了这点。 “这《孟子》乃圣贤亲笔,世间仅存这一本,权作勉励,当且珍惜,留守正道。” “另一《松溪文选》,乃吾所着,公羊地也曾完善,姑且算难得。今儒者当道,修治公羊,或能谋得一席之地。” 话音刚落,徐容道立即觉得手中的典籍烫手起来。 无论是圣贤亲笔,又或是靖王着作,均世间少有。 莫论公羊,单是靖王亲笔,就是一场大富贵。 据说大汉开国公侯,不少人崇拜靖王武力,极力搜罗靖王的遗迹。 毫不夸张的说,倘若上缴这份《松溪文选》,换取入朝为官的机会,那是轻而易举。 念头闪过,很快便消散了。 徐容道将书册抱得更紧,心里满是得意,“荣华富贵,世间显达又如何。靖王乃吾祖,尔等羡慕不来。” 瞧他这笑容,李常笑立即将徐容道的想法猜得个七七八八。 心里无奈这小子的跳脱。 “也罢,儿孙自有祸福。” 他摇摇头,忽然跳上白马。 徐容道一惊,连声问道。 “先祖,这……” “当告辞了,你我本不该相认,奈何吾贪眷人间,终其谬矣。今日就此一别,愿汝前路无恙。” 徐容道怔住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恭送先祖。” “嗯。” 李常笑嘴角上扬,最后看了徐容道一眼,策马离去。 这是二人相认以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 良久,徐容道收回目光。 心中觉得有些怅然,莫名有些浮生若梦的空寂,可手中的两卷书册分明又告诉他,那不是梦。 水泽胡同,一处小院。 一位老妪正靠在木椅上,半眯着眼纳鞋底。 在她身旁,另有两位约莫四十的妇人,用杂草编制箩筐,席篾之类的物件。 这时,徐容道走进来。 老妪都不用看,就知道这是自家老头子,当即出声。 “当家的,又去徐府了?” 闻声,两位妇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见礼。 “见过公爹。” 徐容道“嗯”了一声,旋即走到屋内。 当夜。 他将三名儿子喊来,一并的还有七个孙儿。 在场的只有男丁,没有女眷。 人齐后,徐容道小心翼翼地将《孟子》取出,脸上露出了菊花般的笑容,招呼道。 “来,都蹭一蹭,这是圣贤的气运。” “天眷老徐家。” 第44章 不败之地 临走前,李常笑特意绕道城外,前往徐氏祖地祭拜。 与徐府相比,徐氏祖地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一方面,徐氏在青州数百年的名声使然;另一方面,那些汉廷官员何尝不是投鼠忌器。 自古以来,阴间和阳间的事总要分说个明白。 倘若因为阳间的纠葛,就去干那刨人祖坟,亵渎亡者的事情,必是犯了忌讳的。 一旦谁开了头,他就得担心身后事了,真要一个不慎,好不容易祖坟冒青烟,结果被仇家刨了,到那时哭也来不及。 是以,除却株连大罪,鲜少会祸及先人。 …… 祭拜完毕,李常笑再次离开。 出了齐郡,他靠在马头上,掐着手指计算。 下回再来齐郡时,这天下可还会姓刘?这朝堂可还会姓汉? 元鼎八年,九月。 元鼎帝再下旨意,改封窦演为凉州刺史,唐侯世子卸任,退居唐侯府。 同时,凉州全境的郡县官员大都被撤换,改由汉廷委派的官员担任。 最初臣子们领受皇命,打的是替天子分忧的念头,打算以最快速度消除鲁王府的影响。 于是,他们裁撤了原先的官员,甚至将手伸向了大月氏、羌等少数部族。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短短半月,凉州五郡全都有百姓上街游行,更有甚者发生了士卒哗变,冲击衙门。 刺史窦演连忙调动凉州军,想要靠这支骑兵镇压暴动。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凉州军脱胎于凉州百姓,自打鲁王到任后,二者就是相互依存的。 要让他们把兵锋对准凉州百姓,倒不如叫他们进攻长安来得实在。 不止如此,郡县的官员很快发现,他们新任命的小吏、属官,竟然也都效忠昔日的鲁王。 动乱持续了十余日,最终以窦演被罢免,唐侯世子复位而结束。 经此一役,元鼎帝对唐侯一脉越发忌惮。 他加紧了对唐侯的看管,却没有对凉州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元鼎帝心里清楚,除非将唐侯一脉彻底杀绝,才有可能夺回朝廷对凉州的掌控。 只是,唐侯早先出兵匈奴的义举,早已传遍大汉全境,战后更是主动投奔,在朝堂和民间的声望丝毫不下于他。 贸然屠戮唐侯一脉,只会将刘氏皇族推向天下人的对立面。 到那时,他这大汉朝的千古一帝,也将遭受万民唾弃。 长安,唐侯府。 唐侯李昭正靠在摇椅上,眺望高墙外的天空,坐看枯树凋零飘落,来年生芽开出新的花。 还真别说,这种日子挺自在的。 最初,李昭从祖父那听说,他们家的靖王先祖,最喜欢做的事便是靠在摇椅赏景。 亲身体验过后,李昭不得不竖起大拇指。 “先祖英明!” 他的左右,还有两名绝色侍女侍奉,一人执扇,一人喂果。 这等美日子,神仙来了也不换。 不多时,唐侯背后的阴影处,一名全身覆满黑甲的男子走出,身如鬼魅,无声无息。 唐侯习以为常,右手虚指。 那男子单膝跪地,“侯爷,那汉帝——” 话未说完,唐侯皱眉打断,纠正道,“要喊陛下。” 黑甲男子当即告罪,“是,陛下前日将窦演召唤,重新任用少主。” 闻言,唐侯点了点头,而后嘴角微勾,露出了一抹笑意。 “倒是可惜。陛下终究为名声所累,错过了诛灭我族的唯一机会。” 他的语气相当平淡,像是一汪终年不动的湖水,仿佛事不关己般。 闻言,黑甲男子的心里忌惮更甚。 要知道,唐侯若输了,搭上的将是唐侯一脉男女老少的性命,那可是大秦最后的希望了。 纵观古今,这般漠视生死之人,或是智珠在握,或是慷慨赴死。 在黑甲男子看来,唐侯当属后者。 这时,唐侯温和的声音传来。 “下去。” “喏。” …… 长安城,杏花楼 作为全城最大的酒楼,杏花楼从来不缺酒客。 掌柜的自认见多识广,天南地北的客官他都见过,可带着龟和马饮酒的,他还是第一次撞见。 杏花楼前,一名俊美得不像话的青年渐渐走远,背着龟牵着马。 马背上有十余个酒坛子,随着白马踏行,路途颠簸,但酒却是又平又稳,全然没有掉下的迹象。 掌柜的最后看了一眼,嘀咕道,“怪人。” 随即,他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笑开了花,“不过出手是真大方。” …… 长安城墙下,除却城门,这是全城人烟最少的地方。 李常笑在这停住,白马半跪身子,李常笑于是靠在它身上。 他先从怀里取出一小个陶罐,是新制的“药粮”,递给白马。 白马发亮,痛快地甩了一下蹄子,开心极了。 李常笑揭开坛子,自言自语道。 “可不能影响市容,要当个有素质的人。” “这杏花楼的乾酒,连汉帝喝了都称叹。我倒要尝尝,究竟是何等绝色!” 揭子破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入鼻。 李常笑轻轻扇了一下,很快惊讶了起来,竟是白酒。 要知道,他之所以自己酿酒,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这时代的白酒寡淡似水,让人意犹未尽。 确认了品类,他心中的期待更甚。 而后,整个人抱起坛子猛地咂了一口,白酒入嘴,醇香馥郁,余味悠长,像是夏日戴着墨镜在海滩晒太阳。 很快,酒液顺着喉道,沁入肺腑,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在体内扩散,令人觉得豁然舒畅,累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好酒!” 李常笑不由赞叹。 这时,天空忽然暗沉,紧接着一道惊雷炸开。 豆子大小的雨水哗哗落下。 水滴落在棚顶,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很快撞到地上。 李常笑取出随身的蓑衣,还有自己编织的大伞。 他将伞撑开,而后插到地上,很快在竖起了一处庇护之地。 待一切完毕,白龟这讨人嫌的小子凑近身,用它湿漉漉的身子蹭李常笑。 “你呀!又捣蛋了。” 李常笑伸出手指,轻轻在白龟脑门点了下。 “呼呼呼~” 【阿爹,阿爹!】 半个时辰后,雨势加大,很快演变成暴雨。 李常笑却靠在白马的身上睡着了,白龟仰在他怀里,整个身子随着吞吐大小变化,像个收缩的气球。 不远处,唐侯的车辇经过。 李昭心有所感,掀开车帘子,正好撞见此景。 尤其是看到那青年,没来由的,莫名觉得整颗心都平静了。 或许,终是缘法。 李昭抿着嘴,再度合上帘子。 “靖王先祖曾言:细水流年,岁月静好。” “今日,得偿所愿矣。” 第45章 长安灯市 元鼎九年,元月。 元宵日。 夜幕降临,百姓们纷纷挂起红灯笼。 提着锣鼓的差役从街市走过,口中大声吆喝。 “市集咯!灯市哟!良夜哦!” 浑厚的嗓音,配上锣鼓发出的脆响声,仿佛一把火烛彻底点亮了长安城。 霎时间,长街的灯火从南城门一直铺到了北城门。 灯火辉映城墙,护城河波光粼粼,火树银花,明灯错落,漫天的灯火烟花汇成了一片海洋。 李常笑背着白龟,缓缓在集市中徜徉。 长安商贩们出摊卖物,还有元宵特有的灯谜节目,引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观看。 正前方,恰好有一处灯市,挂满了藏着谜的灯笼。 一名穿着富贵,儒生打扮的年轻人负手而立,满脸骄傲,还有些得意。 他牵着一位年芳十五,戴着面具的女子,女子看向年轻人的目光中,洋溢着爱慕的神色。 周围挤了一堆看热闹的观众,他们自己不喜欢猜灯谜,却喜欢瞧别人。 一来,是因为资财不富,不舍得。 二来,是因为脑子不够,猜不透。 见此一幕,李常笑微微颔首。 也只有猜过灯谜的,才会知道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放在这年头,哪怕只猜对一题,在元宵这天,都是足以吹嘘的事情。 这不,方才那猜出灯谜的年轻人,不仅得了奖银,而且收获了佳人芳心,可谓一举两得。 观众们闻之,心里早就脑补了无数才子佳人的故事。 李常笑本在看热闹。 掌柜的忽然朝他走来,躬着身子,嘿笑道。 “公子,可要试试。” 话音刚落,李常笑立即感觉到,有许多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充满了打量的意味。 想了想,他最终从袖口里掏出十个铜钱,递过去。 “且试试。” “好嘞!” 掌柜的迅速将铜钱收好,露出了一副得逞的笑容。 他的眼神,让李常笑某一瞬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韭菜。 上前抱起一个灯笼,拆开观看。 “一弯新月破金乌” 待他看完,掌柜的迅速接过,示与旁人观阅,又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最后看向李常笑。 “有请公子解谜。” 李常笑点点头,心中思量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 以他这百多年的阅历,掺和灯谜小戏,实在有些欺负人了。 “谜底是为‘归’字,金乌为日,弯月相依。” 言罢,李常笑两手摆袖。 掌柜的却像是一瞬间过完了整个四时,表情从热情似火,过渡到寒冷如冰,再复春暖花开。 他有些懊恼地拍着脑袋,而后从怀里取出一小颗银子,约莫半两,相当于五百文。 掌柜的挤出笑容,奉上银子,恭贺道。 “公子大才,此为奖银,还请收好。” “多谢。” 李常笑咧着牙,像是一株倔强的韭菜。 为了不给掌柜添堵,他选择走开,到售卖吃食的夜市。 有这半两银子,足够一人一龟吃顿好的了。 两个时辰后。 夜市外再度传来锣鼓声,是提醒店家们该收摊了。 李常笑与白龟吃饱喝足,舒服地揉着肚子,向夜市外走去。 临近街口,耳边忽有喧哗声。 循着声响看去,发现无数行人聚集,纷纷抬头仰天,不知在期待什么。 下一秒。 “砰,砰,砰!” 宛若潮水开闸的动静,伴随着三道巨响。 寂静的夜晚,一抹红光冲天闪烁,倒映着行人眼底的期盼,寄寓对来年的希望,以及对团圆的幻想。 男女们紧闭双眼,左掌覆于右拳上,作出祈愿的模样。 奈何,这红霞转瞬即逝,宛若刹那流星,一旦错过又需来年。 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很快,懊恼的声音传来,甚至伴随着哭腔。 不知道的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知道的同样报以同情。 李常笑心念一动,衣袖下的手掌灵动翻覆,五指化掌,飘然如仙鹤踏泉。 紧接着,浑厚的内力凝聚成团,从他的窜出,以疾风之势冲上天际。 “咻咻咻” “砰” 一道比之先前更加璀璨的红光炸开,像是黑夜里的小太阳。 那些本丧着脸的人,立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作出了祈愿的手势。 “愿我儿平安归来” “愿来年抱得子嗣” “愿夫君是个俊郎” …… 未央宫。 璀璨的夜色下,元鼎帝满面红光。 皇后卫氏依偎在他怀里,脆生生的脸蛋上满是眷恋。 见了红光,卫氏用撒娇道。 “陛下,臣妾想许一愿。” “好,朕与你一起。” 元鼎帝的声音传来,看向卫氏的目光中满是柔情。 只是,待卫氏低下头时,眼神又恢复了冰冷的温度。 一时间,两道不同的声音在各自心头想起。 “愿陛下龙体安康,愿骁儿生平无恙。” “朕为大汉天子,但有三念。其一国泰明安,其二风调雨顺,其三绵延寿福。” …… 红霞散去,长安城很快也陷入了黑暗。 只余下几盏灯笼,还有半碎枯叶,仿佛定格在了繁华。 李常笑回到下榻处,走进马厩。 只见数十匹颜色不一的马匹瑟缩在一旁,食槽的前头,一只体格强健的白马独树一帜。 “你这家伙,抢食又护食。”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马转过来,一双眼睛不由亮了起来,边跑边叫着过来。 “嘶嘶!” 白龟以为是同它打招呼,忙热情回应。 “呼呼呼~” 谁知,白马直接饶过它,将大脑袋靠在李常笑肩上。 这一番举动,可把白龟气得够呛。 它转过身子,雪白的脑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起来。 【骂骂咧咧!】 李常笑将白龟揽起,对白马吩咐道。 “走,带你去见两个老朋友。” “它们也是马,跟你应该合得来。” 白马听懂了,熟练地点着头,而后弯下身子。 李常笑一跃上他的背。 而后,周身产生一股迷雾。 白马兴奋地撅着蹄子,在这半夜三更格外刺耳。 巡夜的差役提着水火棍过来,气势汹汹,想要给这扰民的家伙一个教训。 只是,原地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四个粗壮的马蹄子。 差役一时摸不着头脑,捏住下巴若有所思。 “莫非……马贼成精了?” 越想越有道理,他忙拍脑袋。 “得去禀告大人,加强防范,不可任贼人扰我长安清平。” 第46章 朕欲长生 元鼎九年,三月。 魏郡,王府。 宗室礼官再次登府。 不止如此,其余魏郡郡望也都派出嫡系子弟到场。 行人路过,瞧见王府热闹的场景,心里疑惑,连忙询问旁人。 有知情的人替他解惑。 “王氏女又要嫁入皇家了!” “什么,前头王氏女不是才入梁王府……” “嘘……小声些,该喊梁王侧妃,那不是我们这等小民惹得起的。” “是极。依我看,这王家,怕是要一飞而起,取代冉氏,成为咱们魏郡头等大族!” 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凑了过来,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更有甚者,取出几枚铜板,要知情者讲下去,权当花钱买消遣。 知情者不动声色地将铜板收入怀里,继续道。 “据说,此番王氏结亲的,是陛下少子,淮安王刘渠殿下。” “最重要的是,淮安王将以王妃之礼聘王氏女。待婚事成了,王氏有淮安王妃护持,可不就成了皇亲国戚!” 很快,有人怀疑了起来。 “这消息闭塞,你又是从何处知晓的。” 见被质疑,知情者不高兴了,他脸色涨红,怒而指天。 “淮安王聘媒,用的可是吾……” 话未说完,知情者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捂上嘴。 只可惜,旁人只凭“媒”二字,就能大概猜出事情来由。 他们看向知情者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揶揄,泄露主子们的事儿,看有你好果子吃! 知情者意识到这点,当即换上了不耐烦的神色。 “让让,让让!散去,散了!” 说完,他逃也似的挤出人群。 身后立即传来声音。 “贼人休走,还吾铜钱!” “去你的。” …… 另一边,老家主王甫强撑着身子坐起。 在他面前,是一名身穿王袍的年轻男子。 淮安王,刘渠。 元鼎帝第六子,从赵才人的肚子出来,在皇宫中的地位不高不低,既不受拉拢,也不被排挤。 最重要的是,刘渠尚未求娶。 王甫从孙女那儿得到消息,马不停蹄地动用起人脉,甚至借调了交趾王氏的力量,花费不少人情,才凑成了这一局。 刘渠对王氏的家世同样满意,到底是一方郡望,而且岳家人脉广泛。 他恭敬地行了孙婿之礼,然后就被王家众人迎了下去。 待人离开,屋里只剩下王甫。 王甫的身子向后一倒,好不容易蓄起的精气神消退不少,看上去像是一位命不久矣的老人。 即便如此,依旧没人敢轻视他。 因为正是眼前这位不起眼的老朽,在短短四十余年间,让王家从名不见经传的外来户,发展成如今的顶级郡望,甚至与皇族刘氏通了两段姻亲。 然而,这只是王甫老爷子宦海生涯中微不足道的一点。 “秦四。” 王甫轻声喊了句。 话音刚落,一名黑甲士卒从影子里走出,声音铿锵有力。 “属下在。” “那巫女,可送入京城了?” “回禀家主,送了。弟兄们收尾,将一切线索斩断,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很好。” 王甫闭目答道,手中翻动着半截木剑,据说是昔年靖王赠与宣昭帝的。 紧接着,他再度开口。 “告诉交趾那边,让滇王遣使入淮安,吾要令淮安富庶。” “喏。” “行了,下去。” 人走以后,王甫睁开眼睛。 瞳孔闪烁着黯光,仿佛吞噬万物的黑洞,莫名令人觉得心悸。 “天家亲情,最是遥远,尚且寡淡。刘懿,老夫先走一步。黄泉之下,且看你骨肉相残。” “哈哈哈!” 苍老的笑声响彻里屋。 王甫身后,一道人影躬身而立,神色恭敬。 他是王甫的庶孙,是王甫挑选的继承人。 待王甫离世,王家的力量,还有覆汉的使命,都将交到他手上。 …… 元鼎九年,五月。 十里红妆长街,送亲的队伍出城,前往淮安。 红轿中,风妆霞帔,面披红纱的俏女子美眸晃动,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娇子外头,高车大马。 一道同样着红袍的男子傲然而立,眉目俊朗,颇有种英气。 正是淮安王刘渠。 他面上喜悦,脑子里却想着事情。 “昨夜,梦里有一老丈,临街算卦,刘渠试问今生,却得了一段离奇的说命。” “老道观汝有大气运,中年黄袍加身,享尽人间尊贵。” 刘渠哑然失笑,身为大汉皇子,他如何不知道“黄袍加身”的意思。 越是明白,就越觉得荒谬。 “父皇对卫后恩宠有佳,岂能幸命于我。罢了,且当那老道呓语。倒不如自回封地,揽暖玉入怀,浮生半日闲情。” …… 元鼎九年,八月。 和罕单于与醍摩单于的大战结束,醍摩单于兵败退走,向大汉称臣,请求庇护。 元鼎帝本就有意分裂匈奴,当即接受了醍摩单于的投诚。 他示意朔方骑兵出面威慑。 果然,和罕单于洞察到元鼎帝的意图,只得收兵,并遣使上表臣服。 见此一幕,元鼎帝大喜。 他当即下旨,以大汉士卒进驻草原,圈立最为富庶的草原,建立漯阴王国,由皇九子刘郁镇守。 眼见形势比人强,两名匈奴单于心有不甘,却只得喊下。 他们清楚,若选择反抗,等来的只会是大汉铁骑兵临,到那时连身家性命也难保。 两名单于都是人精,两相权衡之下,选择苟且偷生。 于是乎,匈奴草原上,两单于并立的局面形成。 汉人将北面占据龙城的和罕单于,称作北匈奴。 南面毗邻朔方和漯阴王国的醍摩单于,称作南匈奴。 未央宫。 元鼎帝看着奏折上的“南”“北”二字,总觉得分外刺眼,旋即心里又宽慰起来。 倘若大汉战败,伊邪单于杀入长安,大汉或许将有类似的命运。 南汉,北汉…… 元鼎帝摇摇头,不好听。 很快,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大汉有朕在,何谈不稳。只是,朕乃凡人寿数,倘若……” 悄然间,一道声音在元鼎帝心头响起。 “仙人不死,倘若求得仙药,朕亦能长生久视。到那时,任凭洪水滔天,朕翻掌可定。” “对,应如是。” 打定主意,元鼎帝对着殿外呼喊。 “来人!” “传令下去,朕……欲求长生。” 第47章 辨古运动 元鼎帝顾及影响,只是从南卫、北卫、秘卫这三支天子亲卫中抽调人手,外出寻觅仙迹。 他深知人心可畏,欲念贪嗔,若经由臣子之手,哪怕真寻得不老药,也未必会送入他手中。 命令传出,大批汉廷高手离开长安,分散到各郡县。 他们探访名川大川,寻找仙人的藏身之所。 同时,深入民间打听,想要从口耳相传的故事里,窥得蛛丝马迹。 在这般广撒网之下,短短三月,大量关于仙人的传说,经由各方渠道,最后呈递到元鼎帝案前。 只论志怪传言,竹简之数不下三千,宫室之墙尽满之,这还是筛选后的结果。 倘若将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等一系列遥远的故事算上,那当万件都不止。 无奈之下,元鼎帝在宫中开辟宫室,专门用于存放竹简。 他亲自提笔,立下金匾,题名“飞仙宫”。 “御龙飞天,位列仙班”。 这时,元鼎帝想起了汾阴献上的“冀州鼎”,据说昔日黄帝飞升,与九鼎有其缘故。 于是他传旨八州刺史,要他们搜罗散于各处的“九鼎”。 …… 凉州,武威郡。 一处驿馆。 李常笑停歇在此。 这夜,忽有一道炽烈的白光乍起。 他心里疑惑,翻掌推妙,勾动体内河图的力量。 霎时间,李常笑的瞳孔覆上了一层金色纹路,整个人气质大变,仿佛一瞬间成了通晓世间万事的先天贤者。 他抬起头,仰望星空。 下一秒,周天星象跃然而动。 闪烁着斑点的异光,在李常笑的注视下,排列成了一道道图景。 “噤——” 雄壮而嘹亮的龙吟划破夜空,星斗之上,真龙摇摆着龙躯遨游天地间。 龙驱所过,星斗汇聚。 忽然间,一道黢黑的身影以雷霆之势冲出,径直朝着真龙飞去。 电光火石,凶气弥漫。 “吼!” 透过刹那的白光,可以看清那是一只体型不下于真龙的异兽,凶蟒。 只见凶蟒张开血盆大口,朝着龙驱要害处,发起了致命一击。 真龙奋力挣脱,悲戚的龙鸣响彻天穹,周围的星辰震颤不停,仿佛天地同悲。 下一秒,伴随着“咔嚓”一声。 龙躯断裂成两截,一截被凶蟒衔着,另一截龙尾的地方,却诞生灵智逃窜遁走,瞬间消失。 画面至此,眼前的金光彻底消散。 想来是河图之力耗尽,又得积蓄一段时日。 李常笑来不及懊恼,两眼少见地陷入了痴状,低声呢喃。 “龙躯断裂,凉蟒吞龙。” 恍惚间,那一切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 “这也难怪,会有两汉之分。” “只是……” 李常笑沉默少许,眼底再次出现画面。 却是王甫细弱游丝,交代遗言的场景。 “璋儿……” 李常笑轻声呼唤,旋即握紧两臂,脸上浮现出痛苦与挣扎的情绪。 这一切,他觉得整个人仿若堕入冰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冷得刺骨,冷得心颤。 白马和白龟见此一幕,同时靠了过来。 …… 元鼎十年,二月。 元鼎帝招来各地博士,要他们一同验证志怪和传言的真伪。 三千竹简中,有不少是失传市面的文献与典籍,对这群饱读经书的博士而言,可谓是仙家粮草,他们自是欣然领命。 随后,这场由元鼎帝掀起,儒家臣子辅佐的,被命作“辨古”的计划徐徐展开。 其间,透过博士之口,“辨古”的事情传到凉州,最后入了当代方技家的首领耳中。 他从只字片语,好似窥得不得了的大秘密。 那是他们方技家兴隆昌盛的契机。 为免生变,方技家首领连夜收拾行囊,带上诸位弟子,自以为隐秘的离开了住所。 底下人将此事禀告给唐侯世子,询问是否追回。 世子轻蔑一笑,摆摆手。 “无需这般,且让他们祸害汉帝便是。昔日高祖初到凉州,重视百家门徒,这才接纳了方技家。可事实证明,那群渣滓,平白污我凉州大地。” 说到这,世子的语气逐渐不善,言辞间透露着一股明显的恶意,阴恻恻道。 “待汉帝拆穿他们的伎俩,到那时,方技家一脉将彻底从世间消亡。” 下人闻言,心底发麻,却是想起了被软禁京城的侯爷。 侯爷与世子,这杀人无痕的手段,真是叫人胆寒。 可从本心上,跟随这样的主子,才算不枉今生。 …… 元鼎十年,八月。 历时半年之久,这场辨古运动宣告结束。 博士们将分辨的结果整合,一并呈递给元鼎帝。 经过周密查验,只剩下四份竹简,具有实现的可能。 元鼎帝将他们一字摊开。 “大秦靖王” “春秋老子” “南华庄子” “周游列子” 这四人,其中有三被奉作是圣贤。 元鼎帝立即下令,要将这四人的后嗣找来,询问长生的奥秘。 奈何,下人的答复又让他心累。 “老子骑牛西去,乘凤飞升,并无子嗣。” “列子御空而行,成仙升天,传承断绝。” “庄子逍遥入梦,倒是长寿而终,传承留与弟子肩吾。奈何,肩吾丧生大秦靖王之手,南华一脉断绝。” “唯一可喜的,弑杀肩吾的大秦靖王同在四人之列。大秦靖王的后人,如今尚在京中,正是唐侯。” 听到这,元鼎帝眼前一亮。 他连声催促,“速去!传朕旨意,命唐侯速速来见。” “喏。” …… 半晌。 唐侯身着华袍,跟在大太监身后,步入汉宫。 沿途,他打量宫室群落,溢美言辞不绝于口,其中不乏惊叹之语。 大太监心中鄙夷,直骂唐侯没骨气。 这哪里是汉宫,分明是秦宫。 唐侯身为前秦后裔,目睹祖宗基业旁落,丝毫不动,何其可耻也! “不过,这一切都与咱家无关。陛下圣命要紧,唐侯之事,自由旁人回禀。” 大太监心想,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生怕陛下等急。 唐侯是何等成算,一眼就看透了大太监的想法,却还是作出惊讶的模样。 至于汉帝延请,这倒不算什么。 “长生的方子,没有。延寿的药丸,有的。” 他心里却另有想法。 “刘懿信不过我,想必那群方技骗子,更深得帝心。也好,借他之手,抹除世间祸害,省得污了百家之名。” 思索间,唐侯的眼底闪过一抹寒光,转瞬即逝。 第48章 唐侯献药 未央宫。 大太监停在殿外,只有唐侯自己进去。 沿着华贵的鎏金地板,精美的玉器和礼器成列在侧,无不体现着大汉的强盛与庄严。 唐侯心底感慨,甚至还有几分艳羡。 而后,一道明黄色的威严身影映入眼帘,正是大汉当今帝王,元鼎帝。 唐侯压下想法,俯身作揖。 “臣李昭,参见陛下。” 话音刚落,元鼎帝转过身子,龙目扫视着唐侯,无形的威压如潮水般扩散开来。 直到唐侯觉得腰都有些发酸了,元鼎帝似乎才想起他。 “唐侯平身。” “谢陛下。” 李昭抬起头,平视前方,却能感受到一抹视线落在他身上,充满打量又散发恶意。 不知过了多久,爽朗的笑声自上头传来。 “唐侯,真乃当世人杰,哈哈!来人,快给唐侯看座。” 立刻就有两名太监,抬着一方胡椅过来,很快又悄无声息退去。 待唐侯坐定,汉帝倒没有扯别的,而是直入主题。 顾左右而言他可不是刘懿的风格,只有软弱的帝王才需要妥协。 “朕闻汝之先祖大秦靖王素有玄妙,唐侯可知其一二乎?” 李昭满脸正色,语气恭敬,斟酌了片刻,这才回复道。 “下臣愚钝,窃自揣度,不敢自称通晓。凡陛下所问,臣必知无不答。” 唐侯的这番话着实讨好了元鼎帝,饶是元鼎帝也笑了起来,连连摆手。 “你我曾结为异姓兄弟,关系莫逆,无需这般生分。” 而后,元鼎帝继续开口,“典籍记载,靖王昔年游觅山川,结庐而居,过访先贤,功参造化。朕说得可对?” “陛下所言皆实。” 此话一出,元鼎帝两眼立即发亮,有那么一瞬间,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唐侯告诉朕,靖王他,可曾求得仙道?” 李昭听罢,心里很快闪过一丝不屑,暗道这汉帝果然得了妄念。 可面上却是作出了纠结的模样,两袖合拢。 直到元鼎帝等得都急了,这才开口。 “臣亦不知。” 看出元鼎帝眼底的怀疑,唐侯继续解释。 “陛下明鉴,靖王先祖早年退隐,便是曾祖,也只得数年陪伴与教诲,遑论吾等后辈。家祖临终曾言,毕生只见过靖王先祖一面,是先祖送别‘青女’。” 言罢,唐侯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尽是遗憾,全然不作假,因为这也是唐侯的真实想法。 元鼎帝盯着他,视线久久不曾偏离,剑眉狭皱,显然不满意唐侯的耐心。 于是言语间多了几许不耐。 “朕且问你,靖王可曾留下长生法!” 或许是声音过于宏亮,殿外的太监和侍卫纷纷俯首。 唐侯面色惶恐,颤颤巍巍地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方玉盒。 玉盒表面的漆色略显黯淡,还有浅浅的尘埃余迹,一看就知道放了有些年头。 在金碧辉煌的汉宫里,比这精致的玉盒要多少有多少,真算不得什么。 可不知为何,从这玉盒出现起,仿佛就有一股魔力施加在元鼎帝的身上,让他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 堂堂一国之君,大汉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竟然失态了。 只见元鼎帝眼泛红光,从龙椅上站起,伸出左手,命令道。 “打开,拿给朕!” 唐侯暗暗称奇,他将玉盒展开。 只见一颗晶莹剔透,散发着淡香的药丸躺在玉盒里。 元鼎帝结果,细细打量,心里越看越喜欢。 语气又缓和了几分。 “爱卿,速给朕说说,这是何物。” 他不顾形象地抽着鼻息,眼底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那是体验了人间极乐的欢愉。 唐侯弯下腰,轻笑道,“此为《南华丹经》中记载的丹药,唤作‘金风玉露丸’,取之千年奇珍,辅以百年内力,经历七七四十九炼,方能成丹。” 闻言,元鼎帝脸上的笑意更甚,不由赞叹,“好!好!爱卿有功,朕必厚赏。” “对了,爱卿可没告诉朕,这丹药有何功效。” “调养胎息,平缓心魂。一颗入腹,可祛除百病。身体康健,更是能够延年益寿,先祖采炼,孝敬父母之用。” 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唐侯又补充道。 “自先祖隐匿,世间百年内力者,几近断绝。丹药耗损,日削月割,世间仅存这一枚,献与陛下。” 听到不是自己想要的长生药,元鼎帝的热情一下子被剿灭了大半。 可看到唐侯肉疼的模样,没来由的又产生了些许快意。 或是由于南华庄子,大秦靖王,丹药脱胎于两者,即便无以长生,却让辨古运动有了结果。 只要能延续寿元,耗费些许国力,倒显得不足一提了。 心情满意之下,元鼎帝看向殿外。 “来人。” “在。” “唐侯献药有功,加封食邑三千,赏赐丝绸百匹,良田千亩,白银万两。” “谢陛下恩典。” 元鼎帝摆摆手,捻起手中的丹药,当着唐侯的面一口吞下。 丹药入腹,立即见效。 一股清凉气流迅速在体内扩散,很快遍布五脏六腑,经由心窍直冲天灵。 元鼎帝两眼紧闭,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他能感觉到,在这么一瞬间,仿佛他具备了腾云驾雾的能力。 脚底生风,行于丛云,乘风天地间。 在元鼎帝的认知里,这是仙家的本领,让她更加确信了金风玉露丸的药力。 而后,淡淡的露水传至口腔。 回味甘甜清冽,有老酒的香醇,还掺杂着新茶的风雅,滋味胜过皇宫的任何一种宴席。 元鼎帝不由点头。 “这才是朕该享受的。这人间,也只有朕配得。” 半个时辰后,药力依旧在持续,不断修复着元鼎帝体内的病损。 不知多少年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心神放松之下,很快就产生了倦意。 旁边的太监识得眼色,建议道。 “陛下不若回宫,由老奴送唐侯。” “嗯。” 元鼎帝轻轻应了句,很快就有小太监抬着龙撵,送他朝寝殿去。 贴身太监甚至收起牌子,省得后妃叨扰陛下安睡。 大殿外。 唐侯跟在太监身后,却是喊住对方,指了指宫门的木雕,问道。 “那是何物。” 太监靠近之际,唐侯袖口一抖。 一把银票像是抹了油似的滑到太监的袖口。 感受到熟悉的味道和手感,太监的笑容愈发灿烂。 “回侯爷,那是耕牛牵犁。” 说罢,他退后一步。 唐侯也笑了,“多谢公公解惑。” 第49章 方士进京 离了皇宫,坐在马车上。 唐侯脸上的淡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肉痛。 对,他是真肉痛,不是装的。 那金风玉露丸,先祖只传下来这么一颗,曾祖,祖父,父亲三代鲁王,只有大病时才会刮下少许丹屑,泡水煮开。 无论是何等难缠的病症,遇到这化开的丹水,都能迎刃而解。 当然,哪怕如此神药,遇到大限终至的事儿,同样是回天乏术,这点靖王先祖却交代了。 所以唐侯所言的“延寿”,其实是胡诌的。 也对,倘若真有奇效,必然紧着自家人,哪里会去献给汉帝那狗东西。 想起方才汉帝陶醉的模样,唐侯的拳头都捏紧了。 只是,他很快收住情绪,脸上闪过几许玩味。 “尝了真正的仙家滋味,寻常伎俩可当不得真。” “延年益寿尚且如此,那长生不老药,更是应当飘飘欲仙,醉生梦死!” 方技家的日子可就难喽。 可他们那张嘴,硬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以汉帝那糊涂蛋表现,保不齐就信了。 “也不知道,他们会喂汉帝吃些什么。莫非是先祖所言铜汞之类?” “哈哈哈!” …… 自献药以后,又过了三个月。 渐入年关,宫中的妃子近来脸上的红晕多了不少。 逢人就要相互说道,争风吃醋少了些,毕竟大家肚子都怀上,犯不着陷害旁人。 只待孩子落地,他们作为嫔妃,一生荣华富贵有了保障。 昔日入宫,可不就是为了今天。 一派和乐的场景,让元鼎帝的心情也好了不少,更是坚信当日唐侯进献的是仙药。 而他,是得了仙缘的人。 这时,宫人禀奏,有一群自称通晓仙家事宜的方士,求见陛下。 元鼎帝眉头微皱,终是抽空见了他们。 方技家首领穿戴整齐,满腹话术蓄势待发,只等元鼎帝发问,他再借势拿乔,好好搞一场大富贵。 不过,元鼎帝却不按套路出牌,甚至连寒暄的情节都免了,直接发问。 “仙药有否?” “仙人踪迹知否” “长生不死药得否?” 接连三个问题,宛如当头棒喝,将首领的腹稿统统击碎。 不过他也非常人,脑海飞速转动,再起话术。 “皆有也,奈何卑下福运稀薄,无福消受。今来见陛下,却是希望替圣人求药,亦能增己福寿。” 元鼎帝明显对这解释很满意,示意继续说下去。 “卑下有两计,一谓求取,一谓自得。凡求取者,明堂立祠盈年,心灵福至,海中而蓬莱;凡自得者,丹砂为食,金作饮器,或而辟谷绝食,化浊为清,得道飞仙。” 一席话连绵却又自成其理,言之凿凿,令元鼎帝稍信了几分。 尤其是最后的“飞仙”二字,与宫中前年设立的“飞仙宫”不谋而合,可谓一语成谶。 元鼎帝思量片刻,吩咐将这群方士安置宫外,又下旨他们择地立祠,一应支出由少府支取。 方技首领会意,领旨谢恩,携金令前往少府支取银钱。 当夜,他们在杏花楼胡吃海喝了一顿。 从前看不到、吃不起的,全要! 至于能否吃完,不管! 方技首领喝得酩酊大醉,语出豪言。 “当今…是吾方技之盛世!” 翌日,方技家在蓝田外选了一地,建立神祠。 一并的还有宫室,称作“蓬莱延寿宫”。 眨眼间,一年过去。 元鼎十一年,九月。 元鼎帝召见方士,询问结果。 方士们直言,魂入蓬莱,得见仙客唤“安期生”,求问长生法,不得。 帝大怒,立即就要将方士们处死。 这时,方技首领从怀中取出一枚鹅蛋大小的金丸,在灯火辉映下,显得格外亮眼。 “陛下,此物由丹砂,硫磺,金炼成,直指仙道。吾等不才,耗费心力,未能求得仙药。所幸上天垂怜,既得金丸,同样可得长生。陛下每日食用少许,必有奇效。” 没来由地,元鼎帝对眼前的金丸产生了厌恶感。 有唐侯珠玉在前,他是真看不上这群方技家口中的金丸。 终是帝王心术胜过意气,元鼎帝微微颔首,命宫人将金丸好生收藏,留置宫中,搁置不用。 倘若日后有必要,再行拿取。 唐侯在府里,得知了元鼎帝求药的经过,心中感慨之余,却是佩服起先祖的智慧。 若非先祖三令五申,不得探问长生,他们徜徉世间富贵,或许鲁王一脉最终也不能免俗。 待沉沦其中,遑论功德,遑论复秦,一个不慎就是子嗣断绝,成为李氏的罪人。 倒不是理智胜于欲念,而是亲眼目睹家畜服金丸而死,遂不敢再求。 唐侯从父王口中获悉,靖王先祖或许尚在人世,心里更是敬畏。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 靖王先祖于他们更甚神明,一来血脉传承,二来近于人前。 试问,先祖高举云端,俯瞰后辈的一举一动,他们岂敢胡来,真当靖王的剑是摆设不成。 …… 罗布泊。 李常笑靠在树荫下,远处三匹马,一只龟,玩的不亦乐乎。 忽然心中一动,仿佛是有人呼唤他。 无聊之下,李常笑掐指推算,内海中的河图骤然发出金光。 紧接着,一道道场景在他面前浮现,以一个飞快的速度略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过完了寻常人的一生。 待看清事情经过,李常笑有些玩味地捏着下巴,眼底闪过意外的神色。 “什么时候,连我这金风玉露丸,都能称作是仙药了。” 很快,他的注意停在了丹水治病上头。 心里不由想起某位天公将军,一本《太平经》,一碗治病符水,硬是将大汉连根拔起。 “该不会,那小子也是得了什么传承。诸如妙医符箓,仙丹丸散之类。” “否则,真靠着平平无奇的水,把大家都当傻子不成。” 自以为窥见真相,李常笑小心翼翼地捂住嘴,抬头看向天空,只差说一句“你可真荒谬”。 另一边,终南山。 一位道士模样的男子,居住在一处草庐。 草庐里头还有一块石刻,石刻上有大小不一的字样。 越是品读,男子的表情愈发精彩,两手不住鼓起掌来。 “妙哉!此神人耶?” “海河清宴,行医济世,非我于道人莫属。” 第五十年 老马归途 长安城中。 方士们仗着有陛下撑腰,一时间无恶不作,百姓叫苦不迭。 寻常官员怕惹祸上身,只得假装看不见。 老臣们亲眼目睹少府的金银被大把、大把挥霍,深感痛心,数代先帝积累的资财,变成了一座座神祠,供奉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仙神。 他们入宫规劝,陛下愣是爱搭不理,有时干脆避而不见。 无奈之下,臣子只得将目光投向天子的一对兄弟。 梁王刘云,楚王刘凤。 元鼎帝登基以来,对二位胞弟颇有照顾,待遇之盛,纵观古今实为罕有。 两位王爷将兄长的表现看在眼里,不由惋惜,更是入宫规劝。 元鼎帝对胞弟格外亲近,像是短暂醒悟过来,加之近来身体无恙,倒不需要方士。 干脆大手一挥,把方士们赶到宫外。 失去了天子庇佑的方士,立刻成了人人喊打的存在。 不少方士被当街打死,巡视的衙役视而不见,只是象征性地维持秩序。 可见,方士有多么引人憎恶。 未来的日子,长安又恢复了平静。 君臣和乐,朝堂清明。 唐侯将其看在眼里,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只要汉帝的身子出现差错,立时就会像一颗火星子,将盛世底下埋藏的薪柴点燃,引起一场浩劫。 倘若不能度过,这大汉的寿数到这就结束了。 ……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又过去五年。 元鼎十七年,四月。 罗布泊。 又有一位老友到了寿数。 当年健体发达,行步如风的马爷,终是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 以一匹凡马的寿数而言,马爷可以称作高寿。 只可惜,与它作伴的皆为天地异种。 白兹是义渠异兽,寿数远胜寻常的走兽。 龙马是河图神兽,罗布泊一日不枯,它就能一日长存世间。 白龟乃楚国神龟的子嗣,亲历神话时代的辉煌,见证炎黄薪火的诞生,是真正的长生异种。 李常笑自己,更是不必多言。 比起旁人,他连自我了结都做不到。 这日,黑马无力地趴在地面,脑袋垂在李常笑腿上。 异兽们围着它,目珠晶莹,泪光灼灼。 尤其是龙马。 倘若细算下来,黑马的大半生是与龙马一同度过,龙马也是第一次相伴相守,同喜同悲。 奈何仙凡之属,终有一别,沧桑二字不足以道尽生死,却是对每一份送别最神圣的礼赞。 龙马弯下身子,舔舐着马爷逐渐冰冷的躯体,黯淡的瞳孔残余着留恋。 李常笑忽然感觉到,身下一轻。 一时间,百感交集。 随后,在他的注视下,龙马低下头颅,将身子挤到马爷怀里。 哆嗦的身子,诉说着清夜清冷,还有离愁寂寞。 李常笑守了他们一夜。 直到太阳重新升起,将温暖重新传递到人间。 龙马直起身子,叼着马爷冷却的身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着罗布泊迈去。 沙土地上留下一道足迹。 湖水摸过脑袋,很快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这一切,方圆百里的大树低垂,林间走兽发出悲戚的哭声。 李常笑瞳孔微缩,眼底闪过不可思议。 他能感觉到。 从这一刻起,罗布泊的生命在流失。 并不是因为外物,而是龙马选择了自我消亡。 李常笑伸出手,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喉咙又咽了回去。 “龙马的孤独是有道理的,过错在我。” “我自以为布施福泽,递送温暖,实则害苦了龙马。” “天地异兽坐镇一方,无喜无悲,自然淡漠,这才是造物的初衷。” “非大道无义,而是长生无情!” 罗布泊外,楼兰古城依旧繁华。 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游商进出城池,俨然一派圣地场景。 可要不了多久,这里将彻底荒芜,楼兰人失其故土,风沙吹过,将过往的一切彻底掩埋。 后人面对楼兰遗迹,只能从断壁残垣中,窥见少许彼时的繁华,幻想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象。 李常笑打定主意,迅速调动内海中的两颗星辰。 一颗深蓝,一颗浅绿,分别象征着五行中的水和木。 下一秒,李常笑轻轻招手。 两颗星辰飞向罗布泊。 一颗沉入湖底,化作源源不断的池水,维系着罗布泊的安稳。 一颗包罗林木,治愈干枯的老树和生病的野兽。 星辰离去,李常笑的气息猛然下降,两道光芒重新在他体内升起。 “若善而待之,还能有千年国运。” 千年的时间,足够楼兰人重新找到一条求生的道路了。 倘若结果不变,或许命该如此。 做完这些,李常笑看向白马和白龟,面露无奈。 “走,回去了。” 白龟直起身子,抱住他的腿,态度极其坚决。 白马昂首声嘶,用脑袋拱他,意思有些不明。 李常笑连忙安抚,继续道。 “好,不来了,不来了……” …… 落日余晖,将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长安城楼,元鼎帝年过不惑,容貌成熟了不少。 他轻抚着长须,听到城下传来的“陛下万岁”,再看城外的渭河,还有那遥不可及,直入云霄的秦岭大山。 皇后卫氏小心翼翼站在身后。 她缓步上前,熟练地攀住元鼎帝的手。 元鼎帝转过身,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如从前那般,轻抚卫氏的俏脸。 可那么一双手,在对上卫皇后初显老态的脸时,竟硬生生顿住。 元鼎帝的眼里闪过错愕,从什么时候起,卫氏这般苍老了。 卫皇后有些失落,很快藏住了这点情绪,露出了让刘懿熟练的笑脸。 “陛下,该用晚膳了。外头风寒,不若进屋里,臣妾已备下饭食,都是陛下喜欢吃的。” 一句又一句“陛下”,将刘懿拉回到现实。 他点了点头,仿佛找到了熟悉感,露出了笑容。 抬起手,“同往。” “好。” 卫氏惊喜地应了一句。 夜幕下,帝后偕行归去。 太监们低着头,总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可又说不出“不同”在哪。 怪矣,怪矣。 东宫,太子妃处。 雍容华贵的太子妃,有些期待地看向面前的黑袍女子。 黑袍女子口中念念一词,若细听,可以分辨出,是一种楚地腔调。 她们还有一个称呼,“巫”。 巫,祈神也,是为求生。 巫,蛊咒也,是为请死。 良久,黑袍女子睁开眼,露出了一抹笑容。 “太子妃,大礼成矣,不日将有龙孙。” 她的话好像有种魔力,让人信心倍增,不由信服。 太子妃大喜,十指环绕。 不知道是在感谢先祖,还是感激巫女。 巫女低下头,黑袍将她笼罩。 白皙而姣好的面容下,透露着一股麻木,而后又变得残忍。 看上去矛盾极了。 可当抬头时,又复归淡然无波。 第51章 拨云见日 元鼎十七年,十二月。 东宫传出喜讯。 太子妃怀了! 听到消息,太子马不停蹄地赶回东宫,探视太子妃。 椒房殿,卫皇后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多年无后,这一直是她最担忧的。 如今太子妃有孕在身,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终归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待皇嗣成长,只要她能稳住后位,加之大将军卫征使劲,太子继承大统已成必然。 卫氏这些年谨小慎微,所图不过是儿孙和家族的顺遂。 元鼎帝对未出生的小家伙很是期待。 到底是嫡亲的孙儿,总归比庶出的要亲切。 另一方面,这让元鼎帝想起了皇祖。 即便追求长生,他仍然时常会幻想皇孙出世,再由他亲自蒙学,养在身旁教导治国的方略,为君的根本…… 朝堂诸公同样满是大喜。 他们做臣子的,一举一动都会福泽或祸及背后的家族,那是动辄成百上千条性命。 大汉皇位平稳传承,最好不要有什么波折,这才是最好的。 相比前秦那群武德丰沛的莽夫,汉臣自诩儒雅墨客,能动口的事情绝不动手。 然而—— 这一切的平静,很快被一个更加震动的消息打破。 元鼎帝病了—— 久违的苦痛和晕眩,很快令这位大汉帝王陷入极端的病苦之中。 太医们手段齐出,可依旧不能减缓半点。 说到底,他们学的是治愈病魔的本领,而不是脱离苦海的仙术。 折腾了三日。 元鼎帝的身子再度恢复,手脚利索,甚至还能骑马弯弓射大雕,比寻常老叟利索多了。 可这并不能叫他满意。 消沉了许久的长生野望再度膨胀。 元鼎帝先是遣太监到唐侯处,索要靖王留下的其他丹药。 唐侯摇头称无,并任由汉廷卫士搜查全府,从前厅后堂到假山假水,甚至密室的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放过。 汉廷卫士有心立功,却没有什么进展。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见唐侯这般配合,倒是存了放唐侯一马的念头。 只有极少数,仍然坚持栽赃唐侯,避免陛下责罚。 唐侯对此早有预料,他将昔日李常笑手抄的一份《南华丹经》原本奉上,彻底堵住了剩下人的嘴。 现在大家都有交代,自然不会继续为难。 未央宫。 元鼎帝闭目养神,底下的太医们却对着《南华丹经》开始发愁了。 陛下下令他们炼制丹药,可不就是为难人嘛! 真以为每名医者都是靖王不成。 哪怕在医家之中,靖王开辟的“药膳”“丹丸”两道同样享有盛名,深受历代医者敬仰。 自靖王以来,掌握“药膳”的医者世家有不少,可更为玄乎的“丹丸”,据他们所知,除靖王以外无人能掌握。 不会炼制这只是其一,真正让他们不敢动手的原因,却是担心天子服了丹药有损,导致株连全族。 一连数日,太医们没有任何进展。 元鼎帝大怒,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在大殿生气,砸碎了不少物件。 这时,有机灵的太监想起前些年方士献上的金丸。 金丸藏放府库多年,未见任何变化,说不得是有奇效的。 想明白了这点,太监咬牙,决定赌上身家性命,奋死进言。 元鼎帝这才想起了被驱逐的方士。 不如,将他们召回来…… 念头闪过,最初只是不经意。 可当元鼎帝看见金丸盈新如故,那念头立刻变得空前强烈。 当夜,汉廷高手出城,前往各方郡城,搜罗方士。 元鼎帝则小心翼翼地刮下金丸一角,尝试吞食。 很快,强烈的恶心感遍布全身。 元鼎帝皱着眉,吐了出来,大殿的木板上留下一滩浑黄之物,还残余着熏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 两月后,残余的方士重新回京。 他们望着阔别已久的宫城,心头一阵火热。 方士首领暗暗握拳,“吾失去的,定要夺回。” 入宫以后,他再次见到了元鼎帝。 瞧见元鼎帝鬓角的白发,方士首领眼神一动,取而代之的狂喜。 “吾方技家的盛世,就在今日!” 时光匆匆,转瞬过去半月。 在方士首领的劝说下,元鼎帝第一次咽下了金丸。 与金风玉露丸大有不同。 都姓“金”,服用金风玉露丸是白日飞升,那金丸的滋味像是堕入地狱。 半颗下肚,元鼎帝猛咳不止,脸色发红,仿佛被煮熟了一般。 太监们投去担忧的眼神,方士首领却说是正常现象。 以元鼎帝的骄傲,既然吃过了苦头,断然不会让这成为笑柄,他丢不起人。 于是,在某种双向奔赴下,陛下服用金丸的消息不胫而走。 长安城中,那些稍微精通医理的人家,暗地里大为不屑。 信奉道家的修士,同样嗤之以鼻,想要成仙,辟谷祛浊才是正道。 只有老臣忧心忡忡,当他们再想寻求梁王和楚王出面时,二王纷纷紧闭门户,不见外人。 随着陛下龙威日盛,哪怕身为同胞兄弟,在长生的问题上也不敢发声。 二王心里清楚,情分是会日益消减的,可两家王府的人口不会,倘若因此开罪陛下,搭上了全府的未来,那是不值当的。 事情的发展正如他们所料。 服用金丸,元鼎帝的情绪古怪,独断专横,不停劝告。 短短一月间,先后有六名臣子因劝谏入狱,自戕狱中,数目比元鼎前十七年加起来都多。 方士们仗着有陛下撑腰,又恢复了欺行霸市的嚣张作派。 六名臣子的下场在前,没人愿意当这出头鸟,只能坐视世风日下,黑云笼罩长安。 …… 元鼎十八年,十月。 东宫传出一道哭嚎声。 宛若惊雷,穿过密布的乌云,给长安带来光明。 “禀告陛下,是位龙孙!” 报喜的大太监满脸激动。 元鼎帝望着下方,浑浊的老眼骤然闪过清明,龙袍下枯瘦的手臂颤动不已。 “好,好!” 元鼎帝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将案前的金丸推倒,行至殿下。 声音里饱含期待,还有一丝急切和惊喜。 “摆驾东宫!” 听到熟悉的语气,大太监只觉得鼻子一酸。 “喏!” 第52章 天子宽慰 十日后。 东宫。 元鼎帝抱着襁褓里的小家伙,苍老的脸上满是疼爱。 卫皇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明是作陪陛下,可究竟为什么,只有她清楚。 所幸,元鼎帝的情绪一直正常,就像寻常人家慈爱的祖父,疼惜孙儿。 他轻轻摸了一下小家伙的脸蛋,滑腻的触感,仿佛稀世宝玉,引得龙心大悦。 “这娃儿似朕,哈哈!” “臣妾也觉得与陛下相似,尤其是眉宇间的英气,还有那对眼睛。” “皇后说得对。” 见得到认同,元鼎帝的心情更好了,“对了,朕的孙儿还未有姓名,是该取个名,让朕想想。” 片刻过后,他再度出声。 “世间之物,大都生死轮回。朕之孙儿,福泽必厚,以‘寿’为名,愿其长寿。” “谢父皇赐名。” 太子弯下身子,心里的担忧散去不少。 往后的日子,元鼎帝时不时会将小刘寿接到宫中,放在身边。 不知为何,竟有一段时间不曾提起长生。 朝臣们大为宽慰,连带着对嫡皇孙都感激起来,要不是对方年纪尚幼,担心福气过盛,甚至想替刘寿立祠供奉。 相比而言,方士可就不淡定了。 他们仰仗的是帝威和恩宠,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只是关系荣华,甚至涉及身家性命,还有整个方技家的存亡。 长安方士都清楚,一旦失去元鼎帝的庇护,他们下一秒就会被愤怒的大汉百姓和官员撕碎。 一时间,心急如焚都不足以形容紧张。 方技首领尚能保持冷静,他打定主意,决意暂且等候,待天子自己回心转意。 “如果不能……那就休怪某家阴狠。” “正为所谓,天子长生,人间不寿。” 方技首领的眼底寒光闪烁。 …… 长沙国,洞庭湖。 湘山。 湘山四面环水,景色旖旎。 远处有浅浅的小舟划过,舟中有捕鱼者。 李常笑与白马靠在竹林中,神态悠然,抬头仰天。 不远处,体型硕大的白龟,正领着一群壳甲泛黄的金龟在湖面徜徉。 若观其体型,百来只金龟一起,方能勉强与白龟相当,白龟俨然有称王称霸的意味。 它显然很满意如今的日子。 李常笑未尝不是。 莫说这林间品类繁多的竹子,其中不乏珍贵的物类。 可观这偌大的湘山一隅,只有他一人独居,以竹林造房,铺设竹席,半夜闻着竹香沉沉入睡,岂不美哉! 来日天明,阳光透过竹林的隙缝,照进竹窗中将人唤醒。 舀上一瓢山间泉水,倒入紫砂茶壶煮制,搭配湘山本有的茶树——银针茶。 端坐在前,眼瞧着茶壶汩汩冒着白气,宛若彩霞蒸腾,何尝不是美食。 李常笑握着一小杯茶水,同时给对面的白马满上。 茶水入口,浸润肺腑,滚滚暖流治愈着暗伤,驱散体内的疲惫。 李常笑舒服地眯起眼睛,靠在山顶的亭子。 洞庭湖波光粼粼,还有浅浅的雾气飘散,宛如步入了人间仙境,倒也无愧“洞府之庭”的美称。 从早到晚,他坐了整整一日。 傍晚,夕阳落山。 火红的斜阳半掩,只露出了火红的半边轮廓,远处有渔舟归返。 渔夫戴着斗笠和蓑衣,手中的细桨轻轻搅动池面,用楚地方言高唱歌谣。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调子千转百回,仿佛崎岖山道倾泻的泉水,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转到哪。 李常笑闭目欣赏。 再睁眼时,已经入夜了。 忽然间,他想起了昔日楚国的武道势力,九歌。 九位绝顶高手自比神灵,以神号许之,其中就有湘君和湘夫人。 想到脚下的湘山,李常笑不由摇头。 还真是一段孽缘。 他亲手斩杀了湘君和湘夫人,埋葬了楚国皇室能够依仗的力量,致使楚国公族夺权,最终导致覆亡。 当时事出有因,黑冰台在李常笑的带领下,制造了不少杀孽。 现在细想,倒也谈不上后悔与反思,毕竟各为其主,为了这天下大势,总是得有个分晓的。 …… 不知过了多久。 正当李常笑昏昏欲睡时,远处的湖面传来动静。 白龟的惊呼! “呼呼呼~” 四爪拍动湖面,掀起了一两丈的水柱。 闻声,李常笑转头看过去。 便见白龟小心翼翼地爬到岸边,它前方的湖面忽然凝聚起了一道旋涡。 旋涡方圆五丈,极其显眼,周遭的海水迅速汇拢,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存在暗藏其中。 李常笑起初疑惑,他掐指推算。 数息的功夫,灵光闪动,妙悟浮现心头。 他的脸上闪过一阵了然,微微一笑。 “原来是老熟人。” 话音刚落,只见水面的旋涡消散。 “唰” 冲天的洪流散去,在这寂静的夜空下炸响。 一道庞然大物浮出水面。 身披鳞甲,头有须角,五爪尖利。 正是昔日盘踞云梦泽的那一条蛟龙。 蛟龙双目睥睨,扫向整座湘山,待投向山顶的时候,与一道目光遥遥对上。 它的眼神瞬间惊喜起来,鼻间冒起龙息,向外喷涌,聚成了行云。 “咻” 巨大的身子腾云而起,在白龟的目视下,飘到了半山腰,龙首略低于李常笑的高度。 确认是熟悉的身影,蛟龙轻甩龙须,口中吐出人言。 “先生,好久不见。”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惊喜,仿佛撞见阔别已久的亲人。 李常笑嘴角含笑,微微颔首。 “真是缘分。本想着来日去寻你,倒是叫你先上门。” “嘿嘿。先生,这洞庭湖也属我云梦泽治下,方圆千里尽在小龙视线。” 李常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拍着脑袋。 “是我疏忽,忘了这茬。” 蛟龙龙目微弯,像月牙般,显然被逗乐了。 而后,它想起了正事,有些忐忑地看向李常笑。 “先生,您日后可是在此定居。” “不欢迎?” “那怎么会,小龙高兴还来不及。先生住下,平日小龙还可来叨扰,先生莫要赶我。” “哈哈哈,好!咱做个邻居,平日互相拜访。” 第53章 方士密谋 一人一龙聊了几句,周身忽然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降临,形成了一道结界,将他们隔绝起来。 结界里头如故,可外面的场景一瞬间加快了无数倍,恍若两界。 前后不过半刻钟。 李常笑望着外头的景色,从黑夜过渡到白昼。 心里疑惑,李常笑正准备掐指推算。 面前的蛟龙却没有什么意外,开口解释道。 “先生可曾听过,‘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知道。” “正所谓,先生实力惊为天人,不属凡间。而我为云梦之龙,领洞庭权柄,施云布雨,无所不及。” “可这与天上有何关系?” 闻言,蛟龙的眼神浮现了骄傲的神色,那是漠视众生的目光。 “世间本无天,先生与我,二人一起,就是天。” 李常笑大致听懂了。 所谓的天上,并不是传说中的天庭,实质上只是一个概念,用于与“地上”区分的概念。 无处不在,无处不有。 想明白了这点,他的心情出奇平淡,隐隐还有几许期待。 并不是因为与凡人区分开而优越,反倒是希望这世俗的时间过得快些。 最好一步快进到他李氏子孙再起江山,那样才好。 …… 天汉十九年,十月。 皇孙满周岁。 距离元鼎帝登基第二十个年头,只剩下不足两月。 纵观历代帝王,在位二十载算是不错的了,称一句福缘深厚都不为过。 或许是为了让皇孙分润一些福分,元鼎帝下旨,将皇孙的周岁寿宴推迟,与他的登基贺宴一同举行。 不过,在皇孙周岁那日,元鼎帝还是给出了赏赐。 “册封嫡皇孙刘寿为福王。” 若说从前还有人怀疑陛下是一时兴起,可当福王名号实处,就没人这么想了。 长安达官显贵对此羡慕不已,没有人反对厚赏嫡皇孙,即便少数禁言的,也只是劝封“福郡王”,以免福气太盛,过犹不及。 他们这般宽容,不是没有理由的。 实在是元鼎帝服用丹药期间将大家折磨得太狠,使得终结这种局面的福王,成为了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 元鼎二十年,元月。 大汉建立以来最为盛大的集会展开。 百姓们走上街头,替福王和陛下祈求福寿。 与之相反,飞仙宫中又是另一幅景象。 方士们聚在一起,外头还派设了专人警戒。 方技首领与几名核心人物一起,商讨破局的办法。 明眼人都能看出,陛下对皇孙的厚爱,某种程度上超过了对长生的渴求。 若将来变心了还好,他们方士又能重得宠信。 可万一陛下真的改邪归正,幡然悔悟,那可怎么办? 方士担心的正是这个。 与前代汉帝不同,元鼎帝可是亲手踏平四海,更是一句覆灭匈奴王庭的存在。 论起功绩,哪怕称不上千古一帝,一句大汉雄主却是跑不了的。 雄主当前,自然不能等闲量之。 方技首领慷慨陈词,理清了其中的关节,乍一听很有道理,周围的方士连连点头附和。 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有方技首领自己清楚。 “若要托付性命于旁人,非我方技之道。” …… 在众人的注视下,方技首领给出了破局之法。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块枝干,枝干表面刻着“福”字。 其余方士纷纷侧目看来。 只见,方技首领将手中的枝干当面折断。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然地看向众人。 所有人都读懂了其中的意思。 “夭折” 方士们原地挣扎,甚至环顾同僚,想要从对方的脸上读出什么。 方技首领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心中冷笑不已。 “能做方士的,哪里会有什么好人。若非没有囚服,怕是比天牢的重犯还要残忍。”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越来越多的人坚定了念头,眼底满是坚定,还有微不可查的嗜血与贪婪。 方技首领很满意眼前这一幕,他继续扫视。 直到停在某两道身影时,瞳孔缩紧,面上带笑,如常地朝那两人靠近。 至一尺之地,方技首领轻摆袖口,开口道。 “二位,既非同道,吾不留你等了。” 话音刚落,他抬起袖口。 有银针以破风之势飞出,朝着眉心处扎去。 “噗通” 两道身影应声倒下,七窍流血,再无生机。 方技首领回过身,脸上还挂着招牌式的笑容,问道。 “还有谁,与咱们不是一条心的。” 这果断的杀戮,让其余方士胆寒,他们竟不知道,方技首领还有这般力量在身。 似是察觉到他们的想法,方技首领大方地解释。 “吾方技家,精通神仙、房中、针灸。一手医术无法活死人,却可死活人。”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只有方技家的那些弟子神气地挺起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从现在起,一切听吾号令……” …… 接下来的半个月。 方士们仗着荣宠还在,以炼丹的名义行走各道宫廊,除了后宫的地方以外。 大臣沿途经过,见到这群方士,不再掩饰眼底的厌恶。 方士暗暗将愤恨记下,却是默默记忆宫道。 计划的第一步,是熟悉宫中的路线,还有太监和宫女上值的规律。 出于谨慎,方技首领没有急着催促,而是反复派人核准、确认。 刺杀福王尚且不急,同样没有到最佳的时机。 福王年纪尚下,平日留居东宫。 等到年岁大些,以元鼎帝的宠溺程度,必然会将其接到宫中。 相比宫外,宫中才是方士们的主场。 计划的第二步,是查清楚福王的保卫力量。 除去明面上的南卫和北卫,暗中的高手也需要得到重视,尤其是来自汉帝麾下的秘卫高手。 既然要杀,一定是不能留下活口的。 在场的活人务必杀绝,否则只会替他人做嫁衣。 计划的最后一步,合适的栽赃者。 福王遇刺,陛下定然震怒,大力严查之下,保不齐会错漏什么。 方技首领必须卖出一个破绽,让元鼎帝顺藤摸瓜,找到一个替罪羊。 京城中,与方士们交恶最深的,是那群老臣。 与老臣最亲厚,正是太子。 “福王夭折,陛下必然迁怒太子。一旦储位变动,国朝乱起,如此,我方技家的富贵才能绵延。” 第54章 各显神通 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方技首领分配得当。 一连数月,长安城中的人仿佛忘却了方士这批人的存在。 除却那些进宫面圣的大臣和宗室会甩脸子,朝堂上,没人刻意提及方士,仿佛遇见忌讳。 痛打落水狗的道理人人都懂,可无人愿意赌上身家性命,去当出头鸟。 他们可没忘年前那六只出头鸟,尸体早已凉透了。 维持眼下的局面,对朝臣来说是最好的。 至于元鼎帝,他的心思回归国政,闲暇功夫也都放在福王和太子的身上,自然没把方士当一回事。 …… 转眼间,到了八月。 这日。 方技首领以炼丹的名义,再度召集方士共议大事。 他先用磅礴内力感应方圆十米,确认没有秘卫前来,这才放下心。 待人齐之后,方技首领长袍下的手臂虚拍,一幅纸质舆图平底飘起,悬于半空。 舆图上详细记载了福王入宫的线路,还有近身的守卫数量,以及暗中的秘卫高手和东宫高手。 宫外护卫共五十人,由北卫和南卫轮流派遣精锐组成。 他们修炼大汉高祖传下的“铁骨功”,臻至大成,皮骨坚硬,堪比磐石。 倘若以命搏命,五十人可拖延五百精兵一炷香的时间。 了解到情况,方技首领果断放弃了宫外行刺的决定。 相比下,皇宫中虽然凶险,贴身的侍卫却更少。 方士出自不同门派,本身都有压箱底的本事,若是兵贵神速,刺杀之事大有可为。 只拿他们方技家而言,祖上圣贤留下一套“离阳针法”,通过损耗体内生机,强行激发力量。 本是用于保命的本事,可若操练得当,未必不能成为增加胜算的筹码。 接下来的时间,为了表示诚意,方技首领率先将秘传的“离阳针法”公布出来。 有了表率,其余的方士们纷纷拿出看家本领。 “缩骨术” “焚面散” “失心毒蛊” 尽是些收尾的手段。 缩骨术可以改变身形。 焚面散由一种罕见的烈性毒草汁水熬成,覆于表面,会有烈火焚烧的痛感,瞬息毁损容颜和皮肤。 至于失心蛊散,是从南疆蛊族处偷习的法门。 一旦蛊虫发作,能够瞬间摧毁神智,这是为了避免被汉廷俘虏,严刑拷打下露馅。 谋定后动,走一步想三步。 方技首领对大家的配合很是满意,他当即取过一颗失心毒蛊,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 “诸君随我一并,既是同等谋求富贵,生死有命,成败在天。” “吾有一议,倘若事了,在场有任何一人罹难,其余人等需年年祭祀供奉,抚养家中亲属,替其延续血脉传承。” 话音落下,所有人看向方技首领,面露挣扎之色。 他们抬起头,正好对上方技首领冷冽的瞳孔,以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犹豫再三,终于有人咽下面前的失心毒蛊。 随后,尝试的人不断增多。 到最后,还有三名方士没能下定决心,自然成了场上的焦点。 方技首领盯着他们,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温声道。 “优柔寡断,可是成不了大事的。” 说完,他朗声一笑。 原本束缚长发的簪子骤然暴起,化作一道白光,破体飞出,穿肠而过。 “噗嗤” 三名方士还来不及反应,全身已经栽倒。 失去簪子的维系,方技首领满头白发披散下来,唇角泛着血色,宛如复苏的怪物。 他缓步上前将簪子捡起,语气平淡。 “福王周身有四名秘卫,外加一名汉帝秦侍,俱是武功高强之辈。” “届时,诸君中抽十人对付秘卫,汉帝亲侍吾会出手,务必当场斩杀。” “至于其余人等,需于吾等之前杀戮宫人与太监,制造乱象,分散大内高手的注意。” 闻言,其余方士纷纷俯首,齐声道,“我等尊令。” 见识方技首领二开杀戒,他们知道自己是上了贼船,想临时退出已经不可能了。 地上那三具尚有余热的尸体,就是证据。 当然,也有人问出了大家都关系的问题。 “大人,何时动手。” “冬至日前,月色最为黯淡,夜深人静,最适动手。” …… 另一面,唐侯府。 府中的大半高手都已返回凉州,余下的都是元鼎帝赏赐的佣人。 不用问也知,都是来监视他的。 唐侯心中冷笑,明面上却是陷入了醉生梦死的状态。 他因为投靠汉帝有功,被赏赐了一大笔钱财,哪怕对汉廷官员来说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唐侯没有做什么赈济百姓的善事,因为好的名声对他没好处,反而只会加快他的死亡。 于是,唐侯用这些钱财,将长安城中两座最大的青楼买下。 他仗着东家的身份,每隔七日就要将花魁,还有一众能歌善舞的舞女和歌姬喊到府上,为他一人奏乐。 光有美人不够,还要搭配上好的美酒。 凉州出产的葡萄酒,以及杏花楼的乾酒,成了唐侯府的常客。 整个醉生梦死,日子好不快活。 那些细作暗中将消息传到宫中,元鼎帝起初心有疑虑,直到唐侯的表现越来越荒唐,俨然有“乐不思凉”的势头,心底的疑虑才打消少许。 甚至,元鼎帝还命人将唐侯的事情传出去。 本意是想折损唐侯的名望,可另一股力量插手,打乱了他的计划。 正是文人墨客,还有那群专门创作话本和戏剧的杂家。 唐侯的日子,在他们眼里成了人间极乐的表现。 书生和诗人,或是艳羡,或是嘲讽,赋了大篇的诗词评论唐侯的荒唐事情。 杂家们再度改变,制作成话本,还有小人书,流向民间。 久而久之,唐侯多了一个“风流”的称谓。 不少怀念大秦的老学究,却是痛心不已,称大秦虎狼堕入温柔乡,把骨头都给酥软了。 别人笑他荒唐,唐侯却长舒一口气。 望着面前那块断成两瓣的龟甲,他的神情无比严肃,口中低喃。 “要变天了……” …… 元鼎二十年,冬至。 这是一年中阴气最盛的时候,冬至月又名极阴月。 汉宫中,到了时辰,灯笼和火烛挂起。 宫女照往常那般抬起头,却发现今日阴云密布,不见月光透出,莫名让人有种心悸的感觉。 莫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宫女心想,很快抛去了这荒谬的想法。 毕竟这里可是大汉宫城,天下高手云集的地方。 第55章 刺杀之夜 这日,轮到南卫当值。 守将名叫蒙末,祖上据说是前秦时的大官,一身力量强大无比,寻常人难以匹敌。 南卫将军考虑到这点,才让蒙末负责宫外的布防。 冬至过后,再不久就是年关。 想到老宅的妻儿,蒙末粗犷的面孔上,难得的表现出温情。 他平日待底下亲厚,士卒们拥戴他,也敢壮着胆子偶尔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大人,又是想念嫂夫人了?” 老油子搓搓手,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蒙末反应过来,有些嫌弃地摆摆手,“一边儿去!哪都有你,臭小子。” 说话之际,远处有一架马车驶来。 蒙末和老油子脸色一变,收起笑容,变回了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来者出示金令,随即通过宫门,进入汉宫。 马车里不时传出稚嫩的童声,宛若一朵新成的棉花,软乎乎,摸不腻。 来者的身份呼之欲出,正是当今嫡皇孙,福王刘寿。 直到马车远去,所有南卫士卒才松懈下来。 不知为何,蒙末的右眼皮竟开始跳动,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头蔓延。 倘若福王出事,他们这群镇守宫门的士卒,肯定逃不了罪责,说不得还会祸及家人。 心头一紧,蒙末将手伸向一旁的长枪,牢牢握住。 老油子不明所以,询问道。 “大人,可是发生事情了。” 毕竟只是预感,做不得理由,所以蒙末没有坦白。 犹豫一阵,出于稳妥,他决定进去看看。 于是,蒙末望向老油子,厉声道。 “尤达。” “在。” “本将带领弟兄入宫巡查,若见有异动,立即驰援。” “喏。” 而后,蒙末点了三十士卒,越过宫门。 …… 沧池前,一条漫长的廊道连通了未央宫和南宫门。 路旁修有假山,栽植林木,在光线的映射下,别有一种美感。 福王的王辇缓缓驶过。 这时,一名紫袍太监大步跑来,面露急色。 “北宫门、章城门走水,陛下命杂家保护皇孙。” 福王近处,一名红袍太监走出,查验了对方的腰牌,确认无误。 下一秒,仿佛是为了印证紫袍太监的话。 一道火光从沧池对岸升起,那是章城门以南的宫殿。 宫人和太监连忙舀水灭火,还有一道道披甲士卒的声音传来。 红袍太监脸色微变,暗暗有了不好的想法。 忽然,他耳朵一竖。 “铿铿” 是兵器交击的声音,有刺客! 想请这点,红袍太监爆喝。 “来人,保卫殿下。” 说完,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 深厚的内力猛然爆发,罡风阵阵席卷,将他整个人衬得高大无比。 四名银甲士卒,同样拔出了长枪,眼底满是警惕。 众人环顾之际,一道微不可查的声音从假山后袭来。 “嗖嗖嗖” 红袍太监转头看过来,长袖震动,内力像水波迅速扩散。 只见飞来之物,竟是被凝固在空中。 是三枚银针。 近处的宫人面露慌乱,草木后,数十道鬼魅般的身影窜出。 为首者黑袍仗身,头戴斗笠,面覆黑纱,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红袍太监神色凝重,化掌为爪,脚底一跃,袭杀而出。 不忘命令道。 “德安,保护好殿下。” 他口中的德安,正是那位驰援的紫袍太监。 德安太监取出一柄木杖,做出战斗的姿势。 很快,就有三名眼底泛红的黑衣人杀向他,手段狠辣,招招致命。 其余四名银甲士卒很快也被缠上,各自战斗了起来。 奶娘抱着年幼的福王,躲在王撵里面。 另一边,红袍太监与方技首领交战了十余个回合。 他们俱是内力深厚之辈,纵观当世,罕有敌手。 正因如此,越是交战,红袍太监心里的惊讶更甚。 对方路数不明,招式变幻莫测。 强如红袍太监也只能勉强招架,难以取胜,心里只想着拖延到陛下发现异样。 方技首领出手狠辣,黑纱下的神色不明。 忽然间,又是一阵对轰。 二人错开身位,方技首领猛然改变方向,体内劲风将黑纱掀起,口中吐出一道银针,径直朝着福王近处的紫袍太监德安射去。 红袍太监脸色大变,掌心运起阴寒内力,使出毕生力量,向着方技首领的后辈打去。 “噗” 一道闷哼响起,方技首领反手一掌,很快拉开身为。 他的气息萎靡了少许,可依旧让人难以招架。 “呸” 一口黑血吐出,落到地面,残余着淡淡的腥臭。 方技首领抬起头,斗笠下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后生,棋差一招。” 闻言,红袍太监转头看去。 只见德安脸色发黑,彻底陷入围攻,疲于招架,每一次过招都会留下伤口。 很快,他发现了其中的端倪。 “德安中毒了。” 红袍太监立即健步越出,却被方技首领拦下。 “公公还是观望的好。” 只是这么几个呼吸的耽搁,黑衣人趁乱击中德安的胸口,将对方禁锢原地,而后一道毒掌落在天灵盖上。 一道惨叫过后,德安七窍流血而死。 其余四名秘卫高手也有两名战死,黑衣人同样折损。 有秘卫拼死斩断蒙面,想要认清对方的面孔。 奈何,眼前的一幕却更叫人绝望。 蒙面之下,是一张坑坑洼洼,皮肉腐烂的脸蛋,恶心到让人呕出隔夜饭菜的地步。 红袍太监稍有分神,方技首领抓住时机,将毒针刺入对方指间。 即便对方很快反应过来,将毒针逼出,可是针尖抹满剧毒,毒性已经浸入血液。 红袍太监眼神发狠,内力化刀,毫不犹豫地斩向中毒的手臂。 “刺啦” 一条手臂下坠,红袍太监立即止血。 面前的方技首领却没给他机会,飞扑着杀了过来,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红袍太监心底一沉,对方的心计比他想的还要可怕。 “吾命休矣。” “大胆!” 一道饱含中气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把蓄满力量的长枪飞来,直逼方技首领。 观其威势,丝毫不下于军中巨弩的力道,真要挨上这么一下,任由铜墙铁壁,都会被洞穿。 方技首领考虑再三,终是放弃了机会。 然而,他的眼底闪过狠辣。 整个人化作鬼魅,周身散发出一道道黑烟,遮蔽了视线。 恐怖的掌印,赫然是朝着福王撵的方向。 蒙末和红袍太监脸色大变,目眦欲裂。 “不!!!” 这一回,却没人再眷顾他们。 在巨力之下,整座王撵宛若气球被压扁,发出剧烈的响声。 残缺的碎块,还有血肉散落一地,殷红的血滴如潮扩散。 不远处,持着火把的士卒赶到,有数道身影悬浮半空。 可这太迟了。 第56章 元鼎之怒 眼见福王已死,在场的方士大喜。 方技首领回归原地,踏风而起,平添了几许淡然。 另一边,暴怒的红袍太监和蒙末不要命地杀过来,眼底带着拼死的决然。 想来也是,福王身死,元鼎帝必然不会饶过他们,就连背后的家族都要承担天子的怒火。 方技首领背过身子,正好看到无数汉廷高手逼近,其中有数道还在红袍太监之上。 他当即下令,“撤离!” 说完,在场的方士立即施展手段,以最快速度逃离。 两道威力纵横的攻势抵达方技首领的背后。 他悠悠转过头,旋即身形一动,仿佛化作虚无,避开了致命的攻击,消失在夜色中。 很快,身后传来了怒吼。 方技首领疾行出城,很快通入窄巷,身后的追兵远远不及,可他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因为一股莫名的危机感充斥全身,让他心头警铃大起。 好不容易出了城。 月色下,方技首领的气息局促,显得格外狼狈,全无风轻云淡的模样。 这时,远山中,一道身影静坐在这黑夜。 他的气息仿佛与山河大川融为一体,一举一动俱是意境,完全脱离了肉体凡胎。 看着方技首领不断靠近,那身影似是笑了一笑,走出阴影中,露出了半张坚毅的脸,饱露沧桑。 “今日,你方技家合该覆灭。” 说完,男子从地上拔出一物,整个人徐徐升起,威武不凡。 远山的密林有风吹过,蔓草为之折腰。 方技首领心有所感,抬起头。 只见方才还乌云密布的天空,霎时间散出,灿烂的月光拨云而出,将来者的身形彻底照亮。 牛皮长靴,青铜铠甲,手握一柄金色的长枪,仿佛淬满日月光华。 竟是虎头湛金枪。 最重要的是,一道淡淡的罡气化作实质,落于长靴之下。 方技首领大惊失色,愣在原地,瞠目结舌。 “罡…罡气!” 那男子没有回应,而是缓步朝他靠拢,一步一动都牵引着天地大势,厚重如山,磅礴似岳。 方技首领转头要走,却发现一股力量将他桎梏在原地,紧接着掀起一道罡风,化作刀刃,瞬间割碎了长袍,斗笠,黑纱,露出其本来的模样。 白发苍老,形如枯槁。 男子落到他身前,淡然道。 “侯爷和世子早说你会坏事,果真如此。” 说罢,像是又想起什么,失声一笑,“也不尽然。至少对我凉州,福王还是死了的好。” 方技首领面露惊恐,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 男子看向他,眼底忽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意,怒发冲冠。 “侯爷以毕生寿数,助某家入道。今日杀你,替百家先辈除去一祸。” 说完,他高举长枪,枪头处的黑金虎头勃然一啸,好像彻底活过来一样。 虎啸声中,长枪后抬,孕育着强大力量,搅得近处的空间如水波荡漾。 在方技首领惊骇的目光中,枪势携着罡气入体,彻底断绝他的生机。 做完这些,男子收枪离去。 …… 唐侯府。 唐侯李昭正喝着酒,观赏美人跳舞。 一道明悟涌入脑海。 他心底一松,体内的气息却越发萎靡。 倘若有人在此,并且能够内视,看到李昭体内的情况,定然会大为惊讶。 李昭的体内蔓延着一股浓郁至极的死气,宛若刀片剐肉,无时无刻不在摧残他的身体,磨灭他的生机。 换做旁人,只怕早已忍不住自裁结束痛苦,可李昭硬是忍了下来。 他的身子向后一倒,靠在华贵的椅子上,略显疲惫。 “散了。” 闻言,台下的歌女和舞女退去。 唐侯看向元鼎帝安插的仆人,下令道。 “扶本侯回去休息。” “喏。” 皇宫中。 又是一派不同的景象。 元鼎帝提着天子剑,坐在一具尸体上,脸色涨红,像是一只陷入暴怒的狮子。 在他脚下,有数百具躯体倒伏。 其中不乏前来行刺的方士,以及战死的汉廷的高手。 有两具尸体格外显眼,距离元鼎帝最近。 一者为红袍阉人。 一者为披甲将领。 他们俱是无头尸体,不远处还有两颗头颅,面目全非,鲜血四溢。 正是护卫不力的蒙末和红袍太监。 元鼎帝手中的天子剑,尚且留着一抹嫣红,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良久过后,秘卫高手纷纷来报。 他们手中各提着几具尸体,都着黑袍,可却气息全无,身冒黑血。 一名的秘卫将领上前。 “禀告陛下,入宫的贼人尽数伏诛。” “可有活口。” 将领摇摇头,解释道,“他们事前服用了毒物,末将本欲审问,人犯即流黑血而死。” 闻言,元鼎帝的脸色更加暗沉。 他从尸体上起来,状若疯魔。 “好啊!竟敢算计朕,胆敢袭杀大汉皇孙,好,好,好!” 左右刚准备近身,元鼎帝挥剑猛然转身,冷声道。 “传朕旨意。从即日起,南卫、北卫、秘卫,三卫全出,彻查长安全城。” “驻守司隶的羽林、期门两军出动,搜查各地郡县,抓捕一应人犯。朝廷百官,宗室王侯,但有阻拦者,同罪论处,就地格杀。” 说完,面前的将领齐刷刷跪下。 “末将遵命!” 而后,他们离去,长廊中只剩下数名太监,全都低着头,不敢与汉帝对视。 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彻底动怒了。 然而,元鼎帝却不会让他们如愿,他随便点了一个名字。 “德保。” “老奴在。” “朕听闻你与德安的私教甚好。” 太监德保抬起头,与元鼎帝的眼神对上,当即脸色大变,连连叩首。 “陛下……陛下明鉴,老奴与德安不过点头之交……” 见他阵脚全乱,元鼎帝的眼里闪过一丝厌恶,背过身子。 淡漠的声音传来。 “福王方才告诉朕,周围清冷孤独。你亲去高氏一族,还有蒙氏一族,送他们去地下服侍福王。” 太监德保不敢反对,直接应承了下来,“喏。” 待他走后,又过了半晌。 元鼎帝看向左右,开口道。 “蒙氏乃忠烈,太监德保肆意屠戮,包藏祸心。你等前往,将德保的头颅带回来。” “喏。” 第57章 唐侯谋划 凉州,刺史府。 男子斩杀方技首领,特地回来复命。 他的上头,坐着的是如今凉州的主政者,刺史大人。 当然,刺史的还有另一个身份,李氏一族的当代族长,唐侯世子,李珩。 李珩将男子扶起,无奈道。 “伏波侯无需多礼,父亲离开前,还曾交代李珩,务必敬重诸位叔父。” 男子是汉帝亲旨册封的伏波侯,马顺。 马顺心里感动,可该做的礼数硬是一样不缺。 李珩拉不动他,只得作罢。 而后,他们聊起昨夜汉廷发生的事。 一番交谈,得知方技首领身死,李珩颇为解气。 “他们死了也好,省得败坏西北名声。对了,马叔,父亲那边……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闻言,马顺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他艰难地摇头,缓缓道。 “侯爷决定的事情,容不得我等反对。” “事到如今,马叔可能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了。” 此话一出,马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颇有几分无奈,点点头。 “也罢。世子作为李氏家主,有知道的资格。” “这一切,要从老王爷征伐西域说起……” 之后的时间里,马顺将发生在三十多年前说了出来。 从唐侯先天不足,再到大病痊愈。 甚至,就连鲁王关于“先祖不死”的推测也说出来了。 “侯爷大病痊愈,可将老王爷高兴坏了……随着身体恢复,侯爷的武功急速进步,短短十年,修成了一甲子内力。天赋之强,仅在靖王他老人家之下。” “仅而立之年,侯爷的内力突破百年。机缘巧合,修成罡气,踏入传说中的“罡气境”。” “在那以后,据侯爷说,他觉醒一道玄妙的力量,查阅大秦皇室的古籍,竟是河图之力。” “河图在手,侯爷自此得以窥探天机。” 说到这,马顺的眼底闪过一丝悲意。 “天机非凡人之物,窥探天机的后果,是要折损寿数。” “否则,以侯爷的实力,活上百岁未尝不可,何至于……” 马顺再也忍不住了,铁打的汉子,哭得一塌糊涂。 世子立即起身,宽慰对方。 可心里,却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从前的疑惑顿时解开。 “为何父王会率投靠汉廷。” “为何父王早早将族长之位传于他。” “为何父王能够事先预知,派马叔等候在半途。” 这一件又一件事,乍一看毫不相关,却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笼罩着西北和大汉的每一处角落。 父王强行助马叔踏入罡气境,或许也是为了给李氏一族,留下保命的底牌。 慈父之情,用心良苦! 李珩当然知道,父王做这么多,甚至不惜自毁名声,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父王,大秦基业,还有历代先祖的宏愿,李珩定然不忘。” 对面,马顺依旧低着头。 可凭借罡气境恐怖的感知能力,他将李珩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心中一叹,“侯爷,您要马顺将事实告知,何尝不是为了令世子奋进。老马替您看了,世子,他能够挑起李氏的家业,且放心。” …… 长安城,唐侯府。 唐侯抱着一壶烈酒,无力地倒在墙角。 他何尝不知道,酒烈害人。 可相比体内的刀山火海,美酒的沉沦,反倒成了唯一能够缓解痛苦的。 “咕噜咕噜” 又一坛酒入腹,绵柔的酒气迅速扩散,将死气暂时阻隔。 唐侯两眼紧闭,这一次却不再是茫茫黑暗。 过往的场景快速浮掠。 唐侯嘴角微弯,知道不用再忍受醒酒后的两倍痛苦了,因为他活不到那么久。 想到这,唐侯颤抖着伸出手,再想抱起一坛酒。 “为无痛而庆贺!” 只是,他的内力早在这些年的岁月中,一点一点被榨干了。 心底遗憾,唐侯闭上眼,泰然迎接死亡的降临。 恍惚中,一道淡黄卷轴出现在脑海。 唐侯哑然,“吾这一辈子,可都因你而改。” 似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卷轴剧烈震动,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最后竟然消失在原地。 卷轴消失,唐侯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动了下。 …… 长沙国,湘山。 李常笑一袭长袍,对面坐着一条与他一般大小的蛟龙。 双方各执黑白,落子对弈。 正当蛟龙握着黑子犯难之际,一道金光骤然爆发,剧烈的光芒,令得蛟龙难以睁眼。 李常笑全然不受影响,一眼就看穿了金光里的物件。 他轻轻摊开手,金光落在他手里,最终变作了一个模糊的字,旋即跳到内海,朝着河图的本体掠去,两者合二为一。 原来,那竟是河图中的一个字迹。 河图归位之际,这些年的记忆迅速涌入李常笑脑中。 …… 片刻功夫,李常笑睁开眼,从棋盘起身。 蛟龙面露惊讶,要知道,率先离开意味着输了,先生明明快要取胜了。 疑惑之际,李常笑的身体消失原地。 只余下一道远远的传音。 “今日,算你赢了。” 蛟龙闻之大喜,骄傲地举起爪子。 这意味着,他可以向李先生提一个条件,哈哈哈! 然而,某一瞬间,蛟龙却忽略了残酷的事实。 他与李常笑对弈十八次,算上今天,总共只赢了两回,输了十六回。 第二回的胜利,还得靠着将李常笑熬走。 蛟龙不以为耻,反而大为骄傲。 “赢就是赢了!” …… 长安城,唐侯府。 正当唐侯的意识逐渐消散时,一道磅礴的力量迅速到达他周身,驱散了肆虐的死气。 死气仿佛碰上大恐怖,立即遁走,消失踪迹。 唐侯脑袋昏沉地抬起头,一道不似人间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白衣猎猎,仙风阵阵。 脑海中念头闪过,唐侯有些惊喜,满脸敬畏地问道。 “您……是仙人吗?” 李常笑眼底无奈,大袖一挥,唐侯立即感觉到,意识清醒了许多,正要高兴,便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 “不用装了。” 短短四个字,让唐侯的脸色猛然一变。 终于,他不复敬畏,又恢复了平日的泰然。 唐侯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叩首。 “后人李昭,拜见靖王先祖。” 李常笑伸手向前,轻轻将李昭拖起来,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天边。 可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李昭觉得格外亲切。 “你是墨儿的曾孙,我则是墨儿的祖父。那么,问题来了,你该喊我什么。” 闻言,李昭不假思索地回答。 “高祖之上,是为天祖。李昭拜见天祖。” “哈哈,好,没丢了大秦宗庙。不枉我亲临,一见李氏麒麟子。” 第五十八年 先天之境 饶是以唐侯的心境,在听到那一句“麒麟子”称赞时,都无法按捺住心里的激动。 他低下头,面有喜色,“先祖谬赞。” 李常笑却摇摇头,伸出一指,朝着唐侯的眉心点去。 只见一道白光骤然明亮,而后,一股灰色的雾气飘散而出,萦绕在上空,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你没多少时间了。我倒是好奇,你不惜以身试法,欺瞒河图残影,只为见我一面,当真值得?” 闻言,唐侯的两眼一凝,拱手道。 “值当。得见先祖,印证了心中念想,可谓无憾。” “何等念想?” “世间果有长生仙,武法炼虚通造化。”唐侯满脸激动,眼底罕见地闪烁过热忱。 李常笑起了兴趣,问道。 “莫非你觉得,这武道进展到极致,真的能够成仙不成。” “先祖难道不是……” 唐侯有些疑惑,反而不确定了起来。 李常笑点头示意,“直言你之想法,无论对错,终是一种道果,我替你记下。” 唐侯颔首,却是原地盘坐。 随着死气驱散,体内窍穴得到释放,仿佛连年大旱的荒地,久逢甘霖,不要命地吞吸外界能量,转化为内力。 仅仅数息的功夫,内力就跨越了百年门槛。 “内力走窍” “踏空而行” “内敛养气” “外化成罡” 一道道锋芒毕露的武道罡气,悬浮在空中,有的成刀,有的化剑,每一道蕴藏着强大的威能。 李常笑眼底闪过一抹赞赏。 以他如今的境界,无需在意尘世的一切的武力。 唐侯或许放眼天下,是千百载难出的高手,可在他面前,却是一指之力都不及。 至于赞赏的缘由,一方面是出于对唐侯智计的肯定,引他前来;另一方面也是佩服对方的心性。对自己够狠。 两相合一,哪怕放眼乱世,唐侯都当得一句枭雄的赞誉。 “倒是可惜了。” 稍加感慨,李常笑回过神,继续打量唐侯。 只见唐侯脸色涨红,周身的罡气正在一股强大力量的牵引下,趋于固定的轨迹转动。 在此过程中,强烈的罡风席卷全场。 唐侯的长发高高竖起,宛若号祭雷法的天公将军,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下一秒,浑浊的气体从体内窍穴排出。 唐侯的肌肤再度焕发生机,变得白皙,映射着琉璃般的光泽。 再度睁眼时,唐侯整个人的气息逐渐变得缥缈,举手抬足都多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可没有维持多久,他的脸色再度苍白。 身体向后倒去,吐出一滩殷红的血液,整个人的气息极度萎靡。 精气神仿佛一瞬间就被抽空了。 唐侯嘴角噙血,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神色,声音沙哑道。 “天祖父,请替此命名。” 李常笑一手扶住他,表情陷入思索。 良久,神色认真地开口。 “化浊为清,回返先天。不如以‘先天’命之,罡气之上称作先天。” 话音刚落,唐侯的眼神逐渐迷离。 呻吟道,“先天,先天。先身而生,谓之先天。” “李昭,多谢先祖赐名。” 说完,即闭上双眼,俨然离世。 方才强行推演境界,耗尽了体内最后一丝生气。 李常笑低头看他。 虽然是自家晚辈,同样让他心里觉得敬佩。 诸如燧人氏取火,有巢氏筑屋,凡另辟蹊径,为后世开道者,当为圣贤,受百世供奉。 李常笑兀自思量,本想替李昭补上这么一茬。 可一想到那小子有唐侯爵位在身,日后唐侯一脉壮大,肯定少不了提及这位初代唐侯,心里的念头散了。 嘴角微微上扬,笑骂道。 “你小子,油滑得紧,心眼真多。既要当大唐始祖,又想借我之手成全这先天之名。” 骂归骂,李常笑倒是不会反对,甚至愿意推波助澜。 说到底,自家后辈中出了这等人物,他脸上也是有光的。 这时,屋子外头有动静传来。 李常笑缓缓起身,瞧见唐侯狼狈的模样,袖口轻舞。 一道清风吹向身体,除去了表面血迹,又端正了衣冠。 做完这些,整个人身形一动,消失在原地。 下一秒,屋子被推开。 两名家仆模样的男子,一眼望见唐侯倒在地上。 其中一人上前,用手试探鼻息。 气息全无。 他们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匆匆阖门出去。 …… 很快,唐侯的死讯传到元鼎帝耳中。 元鼎帝稍显惊讶,随即下旨。 “以王侯之礼下葬,追封鲁仁王。允唐侯世子袭爵,免凉州三年赋税。” 太监们立即去执行。 眼下福王遇刺,又逢唐侯逝世,仿佛一块大石头沉入水中,溅起重重水花,让这局势更为波诡。 …… 沛县。 李常笑再度降临。 这是昔日汉高祖起兵的地方,大汉龙脉坐落于此。 元鼎一朝是大汉鼎盛,龙脉的气运也强烈到极点,哪怕在千里之外,都能听到淡淡的龙吟。 李常笑两眼微挑,瞬息绕过汉卒的防线,直接到达龙脉深处。 随着步子迈进,耳边的龙吟声宏亮了许多,仿佛尽在眼前。 与大秦龙脉靠山不同,大汉从水边起家,龙脉却是孕育湖泽中。 不知过了多久,李常笑的面前出现了一方大泽。 湖面波澜壮阔,隐隐还有白雾蒸腾,仿佛洞天仙境,威武不凡。 李常笑默默停住,指尖聚起金光,朝着湖面轻轻点去。 金光没入水中,很快发散成了颗粒,四下散布。 李常笑的瞳孔中,一本金色的卷轴徐徐展开。 无数符箓和文字跳动不已,将湖底的某种存在激活了。 霎时间,万顷碧波涌动,乌云陡然密布。 湖中央升起一道水柱,状若龙形,直入云霄。 李常笑眼睛一亮,笑道。 “找到你了。” 话音刚落,十指同时翻动。 只见湖底的金色颗粒迅速变幻作细长的金丝,彼此相连,结成了一到包罗万象的金网。 在李常笑的操纵下,金网朝着湖心的方向洒去。 下一秒,一道暴怒的吼声从湖底传来,随着金网收紧,最终变成了哀嚎。 李常笑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水面发出一道“扑通”的声音。 一把已经生锈的铜剑浮出水面,落到李常笑手里。 “昔日刘赤沐浴白蟒之血,踏入罡气境,横压天下诸侯。然白蟒死于我手,说来刘赤尚欠因果。” “我观大汉两分,待龙气消散,乱世烽火燃起。今吾布下阵法,若汉廷失德,则气运化武运,分落十三州。天下豪杰涌现,共铸武道盛世,至天下人人如龙。” 话音刚落,手中的铜剑震动不已,很快又收起神光。 做完这些,李常笑将铜剑重新抛回水中。 长安城,未央宫。 元鼎帝忽然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有什么被分割了。 第59章 造化弄人 距福王遇刺过去半月,方技首领在荒郊的尸体,成功被汉廷秘卫找到。 相比其余方士,方技首领心里存了侥幸的心思。 靠着他随身携带的物件,汉廷秘卫很快查明了他的身份。 元鼎帝大怒,下旨在全国范围内缉拿方士。 同时调动郡国府兵,扑灭各地的方技学派,烧毁方技家流传民间的书帛和文献,大有要禁绝此道的意思。 面对暴怒状态下的汉帝,臣子们不敢阻拦。 君臣一心,效率自是极高。 元鼎二十一年,六月。 仅仅半年的时间,“方技”二字的痕迹被彻底抹除。 数以万计的竹简和古卷,被集中到长安,统一焚毁。 眼见主谋已除,按理来说事情应该告一段落。 奈何,元鼎帝经此一役,心里对这群刺客的忌惮大大加深。 而且尚有诸多疑惑未能解决。 譬如方技首领的死,至今汉廷未能查出,究竟是何人将其斩杀,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疑点重重浮现,扰得元鼎帝寝食难安,而汉廷高手又没有取得进展,这让本就上了年纪的元鼎帝越发没有安全感。 他的性情变得狂躁,逐渐猜忌起身边的人。 宫人稍有不妥,就会被杖责至死,后宫妃子也有数人被打入冷宫。 卫皇后将这一切看在眼底,既心疼又担忧。 唯一嫡孙的亡故,像是一把无情铁锤,将原本温情的种种砸得粉碎。 陛下性情大变的背后,对东宫,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场劫。 倘若无法安然度过,就得落得举族身死的下场。 卫皇后有心想要提醒太子,让他们近来警惕些,防止外人的栽赃陷害。 还有太子妃,为母则刚,痛失亲子,没人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一个不好,倘若被抓住把柄,势必会引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动乱。 可这一切顾虑,最终让位于元鼎帝。 她不敢与外界交流,甚至不敢递出消息,就怕惊扰了陛下敏感的神经,反而成为太子的破绽。 …… 看清局势的不止卫皇后。 相较于她,诸皇子,诸妃子则更为激动。 他们仿佛看到了,原本坚不可摧的太子之位,终于产生了动摇的迹象,只需再有人作为推手,送上最后一击,就能把皇后母子推入万丈深渊。 想明白了这点,各皇子与母族携手,调动了全部势力,探查近些年有关东宫,以及太子妃家族的情报。 魏郡,王府。 继老家主王甫离世,可因为梁王和淮安王的缘故,王氏一族在魏郡的威望不减反增。 后庭的一处院子。 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狼顾之相的男子坐于堂前,手中转着茶盏,闭目似是养神。 他是王甫选定的继任者,新一代族主,王道左。 王道左面前跪着两名黑衣人。 待他们禀告完毕,王道左睁开眼,狭长的眉眼,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饿狼,缓缓道。 “将楚巫女的事透露出去。” “喏。” “对了,顺便叮嘱淮安王妃一句,莫要让淮安王介入长安之事。” …… 随着王家的动作,太子妃身后的史氏一族发生内乱。 太子妃之父,史氏老家主猝然暴毙。 史家的几位公子为夺位闹得不可开交,底下的仆人为了讨好主子,相互攻讦和刁难。 在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下,史氏公子积怨加深,很快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一条条见不得的秘密通过主家之口,传到了外头。 真真假假,无论如何,总归是满足了看热闹的心态。 大臣们乐得如此。 太子妃的娘家出了丑闻,将来执掌凤印,会受到很大掣肘,无疑是给了趁虚而入的机会。 元鼎帝无意掺和,卫皇后则有心无力。 随着事态发展,一则流言以飞快的速度传遍整个长安。 “太子妃借由巫蛊,诞下福王。此非正道,则损寿数,福王是代母受过。” 消息传出。 哪怕是看热闹的,都不敢加以妄言,反而对幕后之人大为愤恨。。 所有人都知道,福王夭折是陛下心里挥之不去的一根刺。 无论流言真伪,这无疑会重新点燃陛下心头的怒火,在长安掀起一场新的浩劫。 正如他们所料。 流言传到宫中,当日就有两支汉廷秘卫出宫,一支前往史府,一支前往东宫。 看到这,皇后和老臣再也忍不住了。 他们进宫面圣,请求陛下收回旨意。 搜查东宫,这是关涉国本的大事,一旦有误,不仅会令太子颜面无存,更是会让整个大汉陷入动荡。 未央宫。 元鼎帝望着披凤袍的卫后,还有俯身叩首的臣子,面无表情。 大太监奉于大殿两侧,随时将那些君前失仪的臣子拖出大殿。 半晌,一支秘卫回来复命。 他们拖着三道昏迷的身体,走至殿前。 其中一人身着丝绸,模样富贵,是太子妃的同胞兄弟,史立元。 另两人幕僚打扮,想来是史立元的心腹。 为首的秘卫出声道,“回禀陛下。吾等于史府中搜得蛊虫,以及祭咒若干。人犯史立元供认,确行蛊术,以待皇嗣。” 话音刚落,老臣的脸色急剧变化。 卫后却觉得两眼发昏,呼吸困难,凤袍身影摇摇欲坠。 这时,另一支秘卫赶来。 他们押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女子脸上刻着古怪纹路,一看就是巫女。 还不待禀告,卫后已经眼前一黑,晕倒在殿下。 元鼎帝见此一幕,神色微动,声音平淡。 “扶皇后回宫,好生照顾。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喏。” 很快,数名身强力壮的婢女,扶着皇后走到殿外。 大殿中,元鼎帝缓缓起身。 大臣们却是将头低到了极点,没来由觉得心底发寒,一股风雨欲来的危机感席卷全身。 “北卫将军。”元鼎帝淡淡道。 “臣在。” “替朕前往史府,将人犯捉拿,关入诏狱,司由廷尉亲审,不得有误。” “喏。” “南卫将军。”元鼎帝再吩咐。 “看好东宫,不得走脱一人。” “喏。” “京兆尹。” “臣在” “收紧城门,即日起戒严,非有司公文者,禁止出城。” “喏。” 一道道命令下达。 整座长安立即化作了一道牢笼,只能进不能出。 东宫。 太子刘骁望着跪在殿下的太子妃,眼神阴晴不定。 这时,心腹太监神色慌张地跑来。 “殿下,东宫被南卫军包围。奴才打听,整座长安从即日起封禁。” 闻言,太子刘骁愣住了,转而竟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眼底闪过一抹晶莹。 “父皇,当真不顾父子情谊。” 心腹连忙劝慰。 “殿下,或许事有转机——” 刘骁听到了,顿时勃然大怒,一脚将其踹翻。 “转机?你告诉本宫,何谓转机?是这愚蠢妇人,还是本宫的好岳家?” 他指着殿下的太子妃。 后者不敢抬头,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素来温文尔雅的殿下,何时表露过这么一面。 他将堂前的物件扫落,弃掷殿下。 玉珏、砚台、花瓶、瓷盘、印信…… 每丢一件,屋内都会传来一阵巨响。 其中一块瓷盘正好落在太子妃身上,后者受惊悸倒下,昏倒过去。 裙摆之下,有殷红渗透而出。 心腹见状,脸色大变,立即上前拉住太子。 “殿下,太子妃…见红了!” 太子猛然反应过来,朝太子妃的方向看去。 他匆忙跑去,立刻又请来东宫的医者。 …… 医者把完脉,无力地摇头。 “胎儿尚不足月,或难诊出。今太子妃受惊,恐……” 太子打断他,急切问道。 “孩子可能保全。” 医者无奈地摇头,眼底甚至一抹同情。 若早几日,将喜讯传出,或许东宫如今的局面迎刃而解。 奈何造化弄人! 第60章 宫廷落幕 太子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背着手,走出太子妃的宫殿,抬头望月。 月下,阴冷的秋风扑面而来,透骨的凉意充斥全身,仿佛要令人当场窒息。 未央宫。 元鼎帝看着同一抹月色,瘦削的脸庞又平添了几分苍老。 过了一会儿,大太监匆匆赶来。 他在元鼎帝耳畔低语少许。 元鼎帝起初平淡,转而瞳孔圆睁,可只持续了一瞬,再度归于平静。 太监低着头,却是在等待陛下的命令。 良久,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 “摆驾椒房殿。” “喏。” 太监领命,手握拂尘上前开道,暗中的秘卫高手则迅速排查沿途,确保并无刺客。 元鼎帝轻揉着眉头,没走几步路就开始喘气。 心底不由感慨,“岁月不饶人。或有一日,朕也将如皇祖那般罢。” 绕过前殿,椒房殿近在眼前。 莫名地,元鼎帝心里暗暗期待了起来。 “皇后是个知理的。念其过往,朕不与她计较,依旧保留凤位,旁人不得染指。” 想法闪过,又一名太监去而复返,行色匆忙。 “陛下,长乐宫卫士犯上作乱,攻占武库,直朝未央宫杀来。” 闻言,元鼎帝少见地愣在当场。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侧过耳,再问一遍。 “陛下,长乐宫作乱。” 这回元鼎帝听清了。 …… 半晌,元鼎帝抵达椒房殿。 卫皇后身着盛装,显然早有准备,她面前有一方胡桌。 桌面端放美酒和酒盏,还布有几道小菜,菜肴的香味扩散在风中。 元鼎帝只看一眼,就知道全是他的心头好。 行进几步,他在卫皇后对面坐下,自顾自地夹着菜,倒上酒,递给卫皇后。 意思不言而喻。 卫皇后一怔,旋即苦笑着接过酒和金箸,当着元鼎帝的面吃喝了起来。 半刻钟过后,元鼎帝同样动起筷子。 偌大的寝殿寂静无声。 帝后二人无言,只是顾自饮酒吃菜。 一杯又一杯入肚,卫皇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元鼎帝略显惊讶,终是开口打破了沉默。 “朕竟不知,皇后还有这等海量。” 话音刚落,对面的卫皇后放下杯盏,拢袖行礼,声音有些嘶哑。 “臣妾生性怯弱,四体心忧,恐言辞间触怒陛下。陛下乃千古帝王,心胸宽广,定不与醉酒之人计较。” “你且说说看。”元鼎帝不置可否。 “妾身斗胆,试问陛下:太子何罪,太子妃何辜?为人父母,历丧子之痛,又遭旁人攻讦。今有流言构陷,蒙蔽圣听,以致父子反目,国将不国。此陛下之愿乎?” 身旁的太监全身哆嗦,微不可查地又退后少许。 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娘娘这话可谓是不客气,只差捏着鼻子痛斥陛下为“昏君”。 令人惊讶的是,元鼎帝没有愤怒,反而出奇地平静。 他顾自举起杯盏,小口抿了一下,继续道。 “皇后所言,便当朕是昏聩。可太子目无君父,起兵叛乱一事,待无商榷。” 果然,皇后听到这,醉酒的红晕退散,一张脸立即变得惨白。 她失态地凑上前,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陛下,太子…他……” 元鼎帝没有理会,而是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背过身子站起。 “若所料不差,南卫已将叛乱平息。太子生死,且看天数。时辰不早,朕该走了,望皇后好自为之。” 说罢,大步向殿外迈去。 太监们立即追上。 皇后挣扎也想起来,却由于身体无力而未能做到,口中高呼。 “陛下!陛下!” …… 回到未央宫,打斗的声音已经停了。 南卫士卒正押解叛军,朝着宫外走去,时不时还有求饶、惨叫的声音传来。 宫门,一名将领模样的男子半跪,是南卫将军。 南卫将军脸色灰败,明明是大胜之功,却像是死了娘似的。 待元鼎帝上前,他立即请罪。 “何罪之有。” “太子兵败自尽,臣下未能阻拦,请陛下责罚。” 元鼎帝的瞳孔微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伸手在南卫将军的肩上拍了三下,而后走进宫中。 身后,南卫将军挣扎少许,却是从原地站起,脸上多了一抹悲壮和决然。 半日后,太子身死的消息传入宫中。 正当后宫嫔妃,还有各府王爷准备庆贺时,就见北卫士卒上门,手持陛下金令,将他们全府包围。 过了三日。 平定太子叛乱的功臣,南卫将军项解于家中自裁,赴死前曾言愧对陛下。 元鼎帝下旨厚葬。 元鼎二十一年,十月。 半月间,先后六名王爷的母族,或被贬官,或被处斩。 他们本身也被勒令闭府反思,不得见客。 椒房殿。 获悉太子死讯,还有那尚在胎中就夭折的孙儿,卫皇后郁郁不顺,终是染上了心病。 她有心想要赌上一切,为孙儿和长子讨个公道。 可卫家数次进宫,恳请皇后三思,这样卫皇后陷入了又一重痛苦。 以她的心性,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可冷静的背后,却是彻底对世间的厌弃。 既无眷恋,一手养大的太子身死。 也无愤恨,后宫妃嫔与皇子受累。 某种意义上,元鼎帝还算替她出了一口恶气,可卫皇后却不愿像从前那样,皇帝一分恩德,她还以十分感激。 或许,真的累了。 …… 元鼎二十一年,十二月。 依旧是冬至。 宫人领受帝命,请皇后主持后宫礼仪。 赶到时,却见皇后卧于风榻未醒。 左右亲信都被提前支走。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手探鼻息,竟是全无动静。 不一会儿,元鼎帝匆匆赶来。 他搂着已无生息的躯体,一双龙目不由老泪纵横。 至于几分真假,只有元鼎帝自己清楚。 一月后。 淮安国,淮安王府。 淮安王领着王妃,收拾马车,却是奉诏返回长安。 嫡母与嫡兄接连薨逝,作为陛下子嗣,出于礼法,理应相送。 马车上。 淮安王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林木,心里感慨顿生。 “受宠有宠的热闹,冷落也有自家清静。祸不妄至,福不徒来。本王有所失,却又有所得。” 他望向左手的王妃,还有面前的嫡子,倒是意外地多了几分满足。 第61章 言多必失 进京奔丧的圣旨传遍各地,长沙王也动身出发了。 自然而然,李常笑也获悉了经过。 倒没有多少上心,只是觉得亲历历史,有一种别样的奇妙感。 至于汉廷兴衰,他自无暇顾及。 罗县,汨罗江畔的一处集市。 李常笑牵着白马,缓缓步行其中。 白龟没有跟着一起过来,那小子沉溺子嗣大业,根本抽不开身子。 袖口中,缩小了数倍的蛟龙不时探出脑袋。 凡人的集市,又是一派热闹景象。 过往的游商,采买的国人,还有捕鱼的船夫,三两凑在一块,讨价还价。 李常笑身处其中,同样受了影响。 他取出银钱,熟练地找到一家出售酱料,还有零散作物种子的地儿,会为了一两个铜板的生意,与店家拉锯大半天。 从前李常笑是不会这么做的。 一来是不缺钱,二来是放不下身段,从骨子里还觉得自己是大秦靖王,是个有身份的人,不该与民争利。 可在匈奴草原居住的四十余年,让他的性子受了影响,领悟了少许草原的豪放。 说得文雅些,那叫返璞归真,直来直往。 又是一番胜利,李常笑手中捧着一小罐陈醋,还有高价收来的一碗猪板油。 转悠少许,再没发现什么值得他出手的。 蛟龙已经不是第一次陪他出来,可依旧不能理解李常笑的脑回路。 “先生,到咱们的境界,不食五谷,还是能够长存天地,何必要与这些凡人来往。”蛟龙苦口婆心劝导。 “既是长存天地,寿命悠久,总该是要找些事情打发。” “呃……先生,大梦千年,长眠如何。”蛟龙打着哈欠,显得百无聊赖。 “你小子。毕竟与我不同,牵连湖泽气运。只是活着,就足以造福一方。”李常笑无奈摇头。 …… 片刻过后,二人来到汨罗江。 顺着水道回到洞庭。 李常笑轻轻招手,一方由竹排制成的筏子从远处飘来。 袖袍轻震,整个人稳稳落在竹排上。 蛟龙跳到水下,恢复了原来的大小,用脑袋顶着着竹排快速游弋,像是一条装了十个马达的特快艇。 江面两侧划出了雪白的银线,呈现一个巨大的八字,叠成了浅浅的浪花,向着四周刮去。 白衣渡江,回梦惊涛。 有渔夫经过,望见这一幕,却是当场跪下,神态虔诚。 “见过仙人。” 同样的场景沿途都有发生。 他们口耳相传,将洞庭仙人的故事传到外界。 最后甚至惊动了长沙国相。 国相三度寻仙,全都以失败告终。 长沙国,湘山。 李常笑与蛟龙一起登山。 沿路上,却想起了关于汨罗江的传说。 他从袖口中取出一壶黄酒,递给蛟龙。 “喝这个吗?” 蛟龙有些疑惑,凑过鼻子嗅了嗅,一张龙脸皱成一团,退开了数米之远。 它用爪子捂鼻,满脸嫌弃。 “先生,这是什么。” 李常笑转过身,解释道。 “雄黄酒。尝尝?” 蛟龙面露犹豫,可本着对李常笑的信任,它缓缓凑过来。 最终在李常笑的诱使下,将信将疑地张口喝了……一滴。 未等到第二滴。 巨大的龙身瘫倒,有若山震,陷入沉睡,发出了如雷的鼾声。 李常笑暗暗称奇,再度拿起《百草随笔》,记录了起来。 “雄黄酒,可使蛟龙昏迷。” 刚写完,他看到面前的蛟龙,旋即一笑,把刚刚那页撕去。 “也罢。寻常人犯不着知道这些。真要用得上的,大抵不是好人,死了也好。” 这时,山下的方向。 白龟雄赳赳气昂昂地爬过来,身后跟着三十余只金龟。 它的表情神气极了,鼻子只差翘到天上。 李常笑懒得理它,快步走到竹屋,将采买的东西放好。 竹屋统共四间,一间住人,一间储物,一间烧火,还有一间作为马厩。 马厩前围了一圈篱笆,养着一群走地黄鸡。 山下的滩涂,还散养着一批白条鸭子。 鸡鸭都有,只欠鹅就能凑个对儿。 李常笑思量许久,他在半山的平地发现一座山泉,周围是嶙峋的石块。 倘若将山泉扩充少许,再种上荷叶,想必别有一番风趣。 试想,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千百年后,倘若真的有这样一位大诗人,李常笑倒是愿意将对方喊来,一并观赏。 最后摁着他的脖子,念出那句传世经典。 …… 元鼎二十二年,三月。 出了丧期。 旁系的诸侯王离京,类似淮安王这等,从前不受宠的皇子,却被留在京中。 稍一细想,大概能明白元鼎帝的打算。 随着皇后与太子离世,元鼎一朝的嫡系算是断了传承。 相较而言,其余的皇子和妃子,全都回到相同的起跑线上。 淮安王将一切看在眼里,想起迎娶王妃时,那个看似光怪陆离的梦境。 心下不由火热。 可在封地多年,终是让他养成了一副沉稳的性子。 言多必失,做多必错。 在淮安王看来,维持现状才是最能明哲保身的做法。 相较而言,其余皇子就没有这份稳重了。 他们察觉到有望争嗣,大肆接过大臣们抛来的橄榄枝,迫不及待地宣示自身影响力。 殊不知,他们的做法,在元鼎帝和老臣眼中,恰恰成了目光短浅,毫无成算的表现。 元鼎二十二年,八月。 先后又有三名皇子,因为触犯了律法,被除爵夺位。 元鼎帝的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苍老。 这一回,他不再请求仙道,甚至放弃了对丹药的渴求,坦然接受生老病死。 朝堂政治为之清明,老臣大为宽慰,知道那个英明神武的陛下又回来了。 私下里,关于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 那些侥幸未卷入巫蛊祸乱的,心思立即活络了起来。 未央宫。 元鼎帝翻阅着底下人呈上的,关于各皇子的情报。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淮安王”。 “生母赵才人,迎娶王氏女。” 看到王氏女,元鼎帝陷入思索。 遥远的记忆里,关于“献鼎”的片段涌上心头。 说来也巧,他这元鼎的“鼎”,正是来自献鼎的福瑞。 自从被方士背叛,元鼎帝对这神仙之说,一贯是厌弃的,尤其是那些欺君瞒上的小人。 至于献鼎,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是唯一贯穿元鼎一朝而没被戳穿的,作为功臣的王家也没有恃宠而骄,恣意妄为。 是以,在元鼎帝心里,原本只有六十分的王家,在那帮方士的衬托下,硬是衬托出了九十分的好感。 连带着身为女婿的淮安王,都因此受益,让元鼎帝对他平添了些许好感。 这份好感平日不显山水,可真到关键的抉择,却显得尤为重要。 第62章 洞庭垂钓 元鼎二十二年,九月。 若禾国传来消息,若禾王于昨夜离世。 国相苏牧控制了局面,同时遣人进京,希望陛下允许王子袭爵。 元鼎帝自无不可,甚至下旨追封前代若禾王,并派遣并州骑兵携行,确保王位传承。 未央宫。 元鼎帝放下朱笔,手指落在舆图上,属于若禾国的一角。 威严的面孔上露出笑意。 “这苏牧是个能成事的。化胡之策距今不过十余载,若禾人与并州人俨然若一家。再有数十年,或可彻底融入我大汉。” 身旁的太监立即恭维。 “苏大人固然有才干,更多却是仰赖陛下慧眼。千里驹常有,伯乐不常有。” 元鼎帝被逗乐了,罕见地开起玩笑。 “朕至暮年,可谓一事无成。反倒是昔年功绩,至今为人传颂;昔年臣子,至今为汉奔波。朕老矣,老矣!” 闻言,太监立即急切起来。 “陛下正当盛年,何来苍老一说。老奴常侍陛下身侧,还期待有一日沾得陛下福运,由此鸡犬升天。” “哈哈。好!朕与你一并,再坐这江山十年。” 大殿中,元鼎帝的声音格外宏亮,仿佛古刹深钟,激荡心弦。 殿外某处,一名紫袍太监低头经过,行色匆匆。 数名秘卫高手紧随其后,一直到了宫外,眼瞅着紫袍太监对将要出宫的小太监吩咐着什么。 见此一幕,秘卫首领眼底森寒。 他露出残忍的笑容,身形极似鬼魅向后遁去。 …… 半晌,秘卫首领跪在殿内。 元鼎帝站在他面前,背负着双手。 这时的他,全然不见自叹衰老的颓唐,又恢复了君临天下的气度。 一双龙目睁然,无匹的威势如潮扩散。 饶是以秘卫首领的功力,都觉得四体无力,神魂不宁。 “你是说,人朝着丞相府去了。”元鼎帝语气淡然。 “回陛下,正是。” “看来这朝中,见不得朕好的,还不在少数。” 丞相魏让,是四皇子刘朓的外家。 他这般行事,背后的心思可就耐人寻味了。 秘卫首领常年处理腌臜事,明白这时候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 果然,元鼎帝念叨几句即作罢。 看似事情到此为止,可秘卫首领心里却已经把魏让和魏家与死人化作等号,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至于四皇子和魏妃,自求多福,既然产生了那等心思,总是要承担后果的。 这时,元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淮安王如何?” 秘卫首领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情报说出。 “淮安王常年闭府不出,在家中与妻儿为伴。” 而后,他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倒是中秋那日,淮安王着常服,与妻儿一同外出,游览中秋灯会,身边只有四名家仆看顾。” 说完,秘卫首领在心里暗暗向淮安王道歉。 透露了人家的私事儿,或许还会令淮安王招致元鼎帝的厌弃。 可他们秘卫的职责,可不就是充当天子耳目,至于良心什么的,姑且还是抛却。 本以为元鼎帝会大怒。 谁知,他听了之后,却好像有了兴趣,示意继续说下去。 心里不解,秘卫首领将当日之事一一描述。 “小世子缠着吃糖” “淮安王解不开灯谜” “王妃挥退了攀附的歌女” 若在平时,淮安王妃的举动,少不得沾上“善妒”的骂名。 元鼎帝视若罔闻,只是平淡说了句。 “淮安王妃的气量小些,念其年少,不与计较。” 有了这句评价,日后哪怕宗人府上门追责,也讨不了好。 言罢,元鼎帝摆摆手。 秘卫首领会意退下。 无人时,元鼎帝靠在龙椅上,想起方才的一幕,不由失笑起来。 “刘渠这小子……” 大太监听见了天子自语,连忙捂住嘴,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 半年匆匆而过。 长沙国,洞庭湖。 李常笑坐着小舟,于湖面垂钓。 他倒没有姜太公那般随性,鱼钩上是放了香饵的,而且加了些偏方。 鱼饵沉入湖底,很快就有了动静。 李常笑手中的鱼竿微挑,湖面立即泛起涟漪。 “唰” 一条色黑体促,肚大脊隆的鱼浮出水面,约莫有三四斤的样子。 李常笑看着鲫鱼,思考了一下,沉声道。 “炖汤” 又过了一会儿。 一条体呈凤尾的鱼类上钩。 “干炸” …… 掂量着鱼篓,李常笑觉得收获足够。 他朝远处喊了一声。 “小五。” 话音刚落,四周的湖面开始震动。 紧而就有大量湖鱼跃出水面,在空中勾勒出了一个弧度。 其中数量最多的是鲫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真应验了那句,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不一会儿,白龟冒出头来。 它嘴里衔着一只雪白质地,无暇剔透的小鱼。 是银鱼。 李常笑眼前一亮,招呼道。 “小五,这种多来点。” 白龟点头会意,偌大的龟身忽然站起,宛若一只体型壮硕的白熊。 它伸出爪子,快速拨动着湖面。 浑厚的气劲涌动,迅速传入湖底,形成了一道向上的回流。 游动的银鱼不由自主地靠拢,顺着水道向上,正好落到李常笑的鱼篓里。 …… 半个时辰后。 一人一龟划舟返回。 湘山脚下。 近处的滩涂被人为驱散,立下一根巨大的石柱,还修筑了竹质栈道,形成一座简陋的港口。 港口前,一艘上有棚顶的木船停驻,大小足够容纳十余人。 这是李常笑用了两个月亲手打造的,里面轻便放着些许家当,既可以日常居住,也能出海远行。 木船底下。 几只外壳泛白的金龟,正兴奋地来回游动。 岸边,大金龟眺望远方,仿佛在等待归来的夫婿。 李常笑远远瞧见这一幕,再看身旁头顶一只沙鳖的时候,不由愤愤道。 “渣龟!” 白龟不以为耻,甚至还有些许得意。 …… 登上小舟。 李常笑取出随身的锅碗瓢盆,处理起鱼虾,还有那些倒霉的螃蟹。 夜幕降临,宛若一层薄纱,铺天盖地洒向洞庭湖。 李常笑点上油灯,原地坐下。 内力外放推动木船行进。 吹拂晚风,游览江景,口中品尝河鲜。 李常笑暗戳戳地想。 “平生又添一乐。” 第63章 启明龙气 长安城外,秦皇陵。 历代秦皇的陵墓安置于此,外围埋葬的是秦国功臣。 汉帝登基以后,虽然没有下令拆除陵寝,却将方圆百里设为禁地,寻常人不得入内。 至此,偌大的山林成了鸟兽的天堂。 汉军士卒起初也会入内巡查,查探是否有秦朝余孽。 可随着时间推移,大汉取代大秦已经成为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烙印,对秦皇陵的巡查也终止了。 正因这般,那些藏匿暗中,幸存至今的皇陵军后裔得以再度出现。 原本的三千皇陵军,在咸阳城破战死大半,这些年间又绝户了部分,尚且延续的,只剩下寥寥数十。 他们日复一日清扫皇陵故地,期待有一天大秦后裔卷土重来。 这日。 一辆马车驶至秦皇陵。 马夫掀开帘子,从马车里走出一名穿着玄色深袍的男子。 “族主,前头就是秦皇陵。” 男子微微颔首,而后一步向前。 脚底顿时升起劲风,拖着他离地登空,一个呼吸就到了数丈之外。 眨眼功夫,黑色身影就消失不见。 车夫低下头,静候在原地。 另一边。 玄袍男子穿过重重密林,终于抵达皇陵前。 一个蹬步,身轻如燕缓缓落地。 很快,皇陵的洞穴里有人走出。 是三名披坚执锐、士卒打扮的汉子,俨然是皇陵军。 他们望着来者,神情凝重,以为是汉廷高手来清剿残余。 男子淡淡一笑,他伸手向腰际,负上内力,将一块赤红色的物抛出。 速度极快,风驰电掣间就逼近三人。 中间那名胡子发白的皇陵军脸色大变,如临大敌,手中的长戈蓄足了力量,汇于一点,勾了出去。 “咻!” 清脆的声音响起。 而后,那赤红色的物落地,露出了本来面目。 竟是一块虎符,还是大秦制式。 三名皇陵军面面相觑,白胡老者捡起虎符,从上面,依稀能分辨出“启明”二字。 他眼神一肃,声如怒雷。 “你是何人。” “王家,王道左。”玄袍男子两手环抱,淡淡道。 闻言,白胡老者陷入思索。 苍老的脸上闪过诸多念头,俱是大秦末年王姓臣子和勋贵。 眼前这人内力深厚,持有启明皇令,莫非…… 想清关节,白胡男子将长戈放下,俯身行礼。 “皇陵军后人,孙穆拜见靖王后人。” 其余两人很快反应过来,同样俯身。 王道左应了声,将虎符重新收回袖口,指向皇陵深处。 “我可以进去了?” 白胡老者连忙让出道,“请!” 待王道左入内。 两名皇陵军才询问。 “孙叔,您不是说皇陵重地,闲人免入。这王道左不明跟脚,只有一块虎符,怎得放心?” 白胡老者轻抚胡须,不紧不慢。 “你们两个小子,平日若多读些墓志,也不至于问出这些。” “老头子告诉你们,方才那虎符,是启明虎符,若论威严,甚至还在历代秦皇圣旨之上。自启明先帝以来,一直藏于皇陵。” “机缘巧合下,靖王得之。老朽不才,祖上担任皇陵将军,有幸见过靖王,自是知道这一段因果。” 二人听了,大为感慨,不过又疑惑起来。 “靖王后裔来此,图什么?” 白胡老者同样摇头。 与此同时。 皇陵。 王道左跪拜了从大秦先祖,一直到天命帝为止的秦皇。 至于余下几位,却只是行了躬礼。 礼毕,他再度起身,走到启明帝雕像前。 “启明先祖,后人王道左拜见。今贼汉濒乱,我大秦后裔将掌凤印。届时,我王氏必将颠覆汉廷,重现我大秦。” “此番前来,是为告慰先祖。” 说完,王道左小步上前,将虎符轻轻放到启明帝雕像掌中。 下一秒,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启明帝雕像内产生响声,类似齿轮碰击。 而后,虎符消失。 王道左见此一幕,却是笑了。 “靖王先祖也想不到,还有这一层因果。” 这时,皇陵所在的山脉忽然震动起来。 一道龙吟响起。 与此同时,长安城。 钦天监。 监正观天形象,东北方位,一颗血色星辰冉冉升起。 他脸色大变,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 “妖……妖星!” 王道左从皇陵走出,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 他嘴角微弯,很快隐匿了去。 “果然,昔日启明帝允准,武安侯杀身成仁,替我大秦留了一分龙气。” “我倒要看看。这贼汉的江山,还能维系多久。” …… 元鼎二十三年,七月。 这日。 皇四子刘朓召集幕僚。 他面色急切,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夜半三更,击鼓为号。 皇子府的卫士都已整装待发,还有城外的一群游侠。 刘朓望向皇宫的方向,瞳孔中闪过一抹火热。 “今日之后,本皇子将——” 一个“将”字还没说完,皇子府的大门被破开。 长相阴柔的红袍太监手执拂尘,轻笑道。 “四皇子,今日之后或将如何,可愿与咱家说道。” 刘朓神色大变,只一瞬,就换上了狠辣与果决。 他对身后的亲卫下令。 “留下他们。” 得令后,上百名皇子府的侍卫,以及混杂其中的魏家高手,齐齐出手。 见此一幕,红袍太监眼底并无愠色,看向四皇子的目光里满是惋惜。 “这般性子,颇有陛下风范。奈何谋反,可惜……” 这惋惜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刘朓。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脚底一跃,径直冲杀向前。 剑身流光,还有剑气浮掠。 四皇子,竟是一位隐藏的剑道高手。 红袍太监眉头轻佻,兰花指轻敲,尖声道。 “秘卫何在。” 话音刚落,暗中想起了如雷的声影。 “吾等在!” 说完,又有数十道身影从外墙窜出。 他们有的使刀,有的用剑,还有的挽弓或是丢暗器。 无一例外,全都是将一门兵器修炼至圆满的。 无数道罡气附着在表面,密密麻麻地杀向了皇子府卫士。 伴随着阵阵惨叫,一道又一道人影倒地,再没了生息。 望着杀来的四皇子,红袍太监冷然一笑。 袖口中的十指化爪。 一道阴寒至极的手掌离体,仿佛能够冻结万物,将四皇子的剑连同人定住。 红袍太监上前,封住了四皇子的穴位,将他扛在肩上,迅速离开。 …… 未央宫。 红袍太监到时,一名披着金甲的将军同时落地。 与他扛着人不同,金甲将军手里提着一颗人头,表情惊诧,难以置信,正是当朝丞相魏让。 红袍太监掐着兰花指,语气中带着讨好。 “飞来伯神勇,丞相府纵然高手众多,还是难逃一死。” 金甲将军微微颔首,“替陛下效劳,是李匡的福分,阴公公谬赞。” 阴公公面上附和,心里腹议。 “好你个李匡,看着浓眉大眼的,溜须拍马的本事,竟与本公公不相上下!” 第64章 愿者上钩 隔日。 四皇子与丞相合谋,意图造反的消息传出。 整个长安哗然。 四皇子可不是旁人,作为大汉皇子中,少有通晓兵事的,他一直是夺储的热门选项。 当夜,魏妃自缢身亡,还有不少投效四皇子的幕僚、谋士和臣子也选择结束性命,避免连累身后的家族。 …… 未央宫。 元鼎帝坐在龙椅上,目视被拖下去的四皇子。 一时间,头痛欲裂。 他本就上了年岁,再有这般波折,纵然心性非凡,却还是不免受了影响。 大动肝火下,旧疾复发,竟然陷入了昏迷。 飞来伯李匡,大太监阴疑在场。 他们一人执掌南卫,一人执掌秘卫,变相掌控了汉宫。 两人深受元鼎帝信赖,在这关头,很快选择封锁消息。 由秘卫维持宫廷,南卫稳定长安,暗地里将太医院的太医请来。 里外配合可谓天衣无缝。 短时间内,并没有露馅的风险,只要天子醒来,就不会对朝廷产生影响。 起初二人也是打着暂且隐瞒,容后再议的想法。 可太医诊断,元鼎帝中风了。 彻底将他们的想法打破。 且不论中风的天子能否苏醒,一旦消息传出,必然引起更大的骚乱。 届时,光凭着两支天子亲卫,恐怕难以全部镇压。 李匡与阴疑为此大为头疼。 倘若有储君在,就能化解此时的尴尬。 可坏就坏在,元鼎帝至今尚未定下太子人选。 一晃眼,三日过去。 天子久不出面,宗室族老先坐不住了。 他们纷纷递帖求见天子。 宫里,元鼎帝依旧处于昏迷,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李匡与阴疑二人合计,决定请一皇子入宫,代父主政。 可涉及到具体人选时,哪怕二人同样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免还是猜忌起来。 倘若陛下不幸,这位请入皇宫的皇子,将无可争议地登基。 到那时,从龙之功,可又关系到一代人的富贵。 且不说阴疑作为老太监,需要为晚年考虑。 李匡因功封伯,何尝没有封妻荫子的想法,哪怕不是更进一步,只为保持眼下的富贵,同样容不得马虎。 阴疑是元鼎帝尚在王府时的老人,这些年跟在陛下身边,也算饱尝人间冷暖,阅遍世事沧桑。 一双老眼如炬,只是一个眼神,就能大致判断出李匡的想法。 他知道,当务之急是消除双方的猜忌,只有南卫和秘卫两股力量拧成结,才能迎立新君,而不是引起宫乱。 于是,阴疑率先开口,坦露心声。 “伯爷与咱家俱受皇命,承蒙陛下器重。今陛下抱恙,为江山社稷计,却是还需伯爷与咱家同心协力。” 一句话点名初衷,同时也让李匡的脸色缓和。 只要阴疑这老太监没有勾结皇子,双方还是可以合作的。 紧接着,阴疑再度开口。 “咱家深知,伯爷或许无能信赖。既是如此,请伯爷道明人选,能成与否,可容你我商榷。” 若上一句话是深明大义,这句话就称得上谦卑了,哪怕李匡不喜阉人,却也相当受用。 他思略再三,可脑子里并没有多少关于皇子的印象。 毕竟元鼎朝的前二十年,一直都是太子稳居储位,李匡从未考虑过拥立皇子的事。 心里是这般想,李匡没有表现出来,他打算听听阴疑的想法,再做决定。 明面上,李匡以退为进,将机会留给阴疑,算是抬了脸面,姑且论作一番人情。 阴疑心里如明镜,可他心底却是有想法,倒也不退却。 相比顾左右言他惹人芥蒂,阴疑直接切入主题。 “咱家以为,当立皇七子刘渠。” 此话一出,李匡稍皱眉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淮安王?” 阴疑点头表示肯定,“伯爷不知,数月前,大殿中……” 接下来的时间,阴疑讲明了当日陛下,对淮安王妃的宽容,以及专程打听淮安王府的事。 一丝一毫,没有隐瞒。 李匡听完全程,倒没有全信。 他的脑中略过关于淮安王的印象。 “生母低微” “外放封地” “娶王氏女” 这每一点,似乎都能透露出些许意味。 生母低微,意味着外家孱弱,不会如同魏家那般心存谋反。 外放封地,意味着久离京城,对京城世家不熟络,根基浅薄。 娶王氏女,这本来没什么,可联想到“王氏献鼎”一事,倒是解释了天子的偏颇。 很快,李匡皱起眉头。 “魏郡王氏,本伯记得,第二任梁王妃也出自魏郡王氏。” 阴疑颔首表示赞同,他知道李匡的顾虑。 “王氏能否坐大,尚在其次,可梁王身为陛下胞弟,是唯一在世的先帝子嗣。若得梁王支持,则宗室安矣。” 说完这些,他悄悄上前,在李匡的耳边低语。 “伯爷若不放心。大不了你我盯紧些,一旦魏郡王氏动了心思,手中握有秘卫与南卫,大军出动,覆手可灭。” 见阴疑都说到这份上,李匡心里的疑虑也消了大半。 毕竟阴疑若与淮安王有私交,犯不着提及将要成为后族的魏郡王氏。 李匡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既然打定主意,便不会犹豫。 “就依阴公公之言,请皇七子入宫。” 闻言,阴疑的脸上露出笑容,手中的拂尘一甩,做出行礼的姿势。 “从今往后,伯爷与咱家,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嗯。” 李匡应了一句,倒没有拂了阴疑的面子。 从这一刻起。 无论新君继位,亦或是陛下苏醒,他与阴疑两人,算是彻底绑在同一艘战船上了。 …… 阴疑从前就代为拟旨,矫诏起来没有什么难度,一顿操作行云流水。 况且,只要元鼎帝醒不来,这矫诏的圣旨,将成为元鼎帝年间从未央宫流出的最后一封圣旨, 是为先帝遗诏。 淮安王府。 刘渠与世子二人,正坐在王府的亭子旁,手中握着钓竿,垂钓鲤鱼。 王妃则领着一众下人,布置各式点心,还有吃食。 待父子休息,一家三口可以一起用膳。 池畔。 世子的钓竿起来了好几次,也钓起了一只三尺鲤鱼。 可淮安王的鱼竿没有动静,平静地仿佛睡觉了。 世子知道,这不是因为父王的技术臭,而是他没有放香饵,只下了鱼钩。 淮安王打了个哈欠,有些随意地将鱼竿放在一旁,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钓竿忽然动了。 世子面露惊讶,正欲提醒父王。 王府的师爷赶到,小声在淮安王身旁说了什么。 淮安王脸色一变,笑了起来,也顾不得鱼竿,或是交代什么,径直朝王府正堂走去。 世子望着父王离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却还是接过钓竿。 他用力一提,一只九尺长的鲤鱼付出水面。 世子不由惊呼,“父王钓鱼,愿者上钩。你这蠢鱼,空长九尺。” 话音刚落,鱼线应声崩断。 九尺鲤鱼挣脱束缚,跑走了。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世子遗憾地起身,而后像是安慰自己。 “那是父王的鱼,真跑了,难过的该是父王。” 第65章 元鼎驾崩 两日后。 南卫将军李匡,大太监阴疑,二人调动兵将,奉旨迎淮安王入宫。 与此同时,驻扎司隶的北卫将军,暗中得到传唤,调集北卫全军戒严,防止郡国方面的异动。 建章宫。 淮安王接掌了建章宫和长乐宫两宫的兵马,具备了一定的自保之力。 他当即将王妃与世子接到建章宫。 未央宫处,元鼎帝栖居的大殿布置了重兵防守,每一步就有十名士卒盯梢,可谓铜墙铁壁,戒律森严。 因为梁王的介入,宗室中不同的声音得到压制。 可到了朝臣的层面,淮安王受到的阻力要大得多。 长安群臣团结在一起,倒不是铁了心反对淮安王即位,而是希望逼迫淮安王做出让步,以维持自身现有的利益。 淮安王何等心性,知道眼下可不是退步的时候。 邀买人心,示敌以弱,两者的结果相同,可意味却截然不同。 天子与朝臣的博弈蕴藏其中,谁若是露怯,对方必会乘胜追击。 一旦成势,未来数十年的君臣朝堂由此奠定。 淮安王不甘心受制于人,可碍于眼下实力不足,只能借由奏折的往来,隔空与朝臣进行博弈。 阴疑和李匡坐视一切,并没有插手的意思,他们凭借拥立之功,就足以保全余生了。 倘若继续掺和,只会交恶朝臣,以淮安王如今的势力,不足以开出让他们涉险的回报。 淮安王心里着急,却是想到了岳家,当即借由王妃的渠道,向王家求援。 魏郡。 王道左接到淮安王亲笔,知道这是收获的时刻,一道道命令经他之口下达,王家庞大的机构彻底运转。 一方面,他传令王家的当代家主,要他拜访各家郡望,发动王家数代积累的人脉和人情,最大限度替淮安王造势。 其中包括颍川荀氏等姻亲,以及一众师生故旧的寒门,甚至远在凉州的唐侯李氏,王家都送去了帖子。 唐侯虽然不看好王家,可念在同出一源的份上,还是愿意鼎力相助。 作为大汉全境最强的勋贵,凉州李氏全力施展下能够撬动的力量,是相当可怕的。 譬如陇西郡,由于毗邻凉州的缘故,自是受了李氏的影响。 与之相同的,还有北地郡的世家大族。 最后还得算上,朔方,幽州,并州,这三大边境中,昔日鲁王出兵结交的人脉,如今像是雨后春笋般壮大,在三州之地编织成了一张蛛网。 眼下新君继位在即,倘若施以援手,未必不能谋取更大的利益。 于是,响应唐侯号召的世家越来越多。 消息传回魏郡,王道左大为惊讶。 本来只是抱着一试的想法,现在的收获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唯一可惜的是,凉州李氏没有亲自出面。 王道左只是稍加感慨,并没有指责,或是用大秦的名分裹挟,因为凉州李氏展露出的力量,已经值得王家正眼相待。 同时,王道左也认清了一个事实。 或许,先祖当年对鲁王的认知有所偏颇。 可事到如今,数十年前,由王家两代家主撒下的网,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刻。 魏郡王氏,恰如开弓之弦,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另一方面。 王道左通过这年对淮安封地的渗透,将不少益州王氏的高手,还有魏郡王氏的高手,一并混入其中。 另外还配备了用无数金钱打制的兵器和铠甲,除却战马,只论步战,淮安士卒的战力,放眼整个大汉,也是相当出众的。 只要大臣们不狗急跳墙,将驻守北面的三州骑兵调来,以淮安王的部将,加上天子亲卫的支持,大局已定。 …… 半月后。 大汉帝国北面,南面,西面,无数世家遣使进京,替淮安王站台。 只论影响力而言,足以与长安各家抗衡。 尤其是北面的三州骑兵,他们手中握有大汉最精锐的力量,倘若进入京城,具有掀翻棋盘重新来过的能力。 朝臣们想到这点,不敢对淮安王逼迫太狠,鱼死网破可不是他们的部众。 建章宫。 淮安王敏锐地抓住了朝臣们服软的势头,以雷厉之势,暗中斜坡收服了一批朝臣,间接掌握了部分朝堂的权力。 恰此时,淮安士卒进京。 按理来说,藩王私兵不得进京,可臣子们心有顾忌,让淮安王钻了空子。 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淮安王底气大增。 他可以放开手脚,做哪些从前出于平衡,而未能付诸实践的事情。 譬如,控制诸位在京的皇子。 既然决意争位,自然容不得不安分的因子存在。 他虽然不会行杀戮兄弟的蠢事,可将他们分别软禁,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 转眼间。 元鼎二十四年,三月。 元鼎帝陷入昏迷已经大半年。 事到如今,这在京城算不得什么秘密。 甚至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元鼎帝苏醒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淮安王在与朝臣的博弈中,屡屡取胜。 在分化一批,拉拢一批,打压一批的原则下,朝臣们看似坚不可摧的联盟,如今已经彻底瓦解。 明面上,长安城只有一个声音。 淮安王。 至于其他的声音,至少在明面上不被允许。 这日。 又有一名试图唤醒元鼎帝的老臣被拖走,淮安王对其的处置是,满门抄斩。 罪名:意图谋害天子。 想到这,刘渠对着铜镜,看到对面的自己,正穿着明白龙袍。 一声怒喝下,就能让天下人头滚滚。 刘渠轻轻伸出手,贴着镜面,低喃道。 “老头子,竟是被你言中了。” 而后,他背过身,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望向未央宫的方向。 良久,刘渠对着殿外喊了声。 “福才。” 话音刚落,一名身穿红袍、面容年轻的太监进来。 “殿下。” “有刺客闯入未央宫,你点齐人手,去看一眼。” 闻言,福才的眼神闪了闪,很快读懂了其中的意思。 只一瞬就做出决定,福才躬身领命。 “殿下放心,福才誓死守卫陛下。” 刘渠点点头,旋即转过身,低声道。 “汝之家人,自会善待。” “多谢陛下。” 福才最后一躬身,向着外头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决然。 …… 当夜。 未央宫传来噩耗,陛下遭遇刺客,不治身亡。 大太监福才,与刺客死战,身死当场。 宫外,九道钟声敲响。 椒房殿。 淮安王妃在宫人的侍奉下,穿上了凤袍,戴上凤冠,一派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模样。 她照着铜镜,看到对面的自己。 千万思绪,化作一道叹息。 出嫁时,祖父的殷切叮咛和尊尊教诲,犹在耳畔萦绕。 这其中有多少酸涩和身不由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第66章 铁官徒乱 长安臣子听闻噩耗,很快就从里面嗅出了阴谋的意味。 前脚在府里还能指点江山,可脚迈出府后,嘴里的口风立即变了。 “守丧先帝,恭迎新君” 这八字真言一下子成了朝臣的保命符,即便那些平日自诩忠正的臣子,在这关头也偃旗息鼓。 未央宫。 刘渠穿上皇袍,四下无人,倒是没有必要刻意用孝服来掩饰。 他翻阅着朝臣们的奏折,感慨之余,又觉得乏味。 自刘渠的设想里,朝堂诸公中,应当有那么一两位正气凛然的臣子站出来,指责先帝之死的端倪。 如此才算不枉父皇英明的统治。 奈何,或许是人心隔肚皮,似父皇那等雄才大略的帝王,到头来也没有一二愿意以死相随的臣子。 刘渠背负双手,踏上宫阁,隔着白玉围栏眺望长安夜色。 从今往后,这儿算是易主了。 …… 一月后。 朝臣们的服丧期结束。 仅隔一日,就有十余名老臣,传出“病故”的噩耗。 长安街巷,放眼望去。 左右悬白灯笼,地上香灰,时不时还有夫人的哭嚎声传出。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府外。 马车里,刘渠陷入思索,沉默少许,苦笑着摇头。 “倒是朕看走了眼。一干臣子中,确有忠义之士。” 夜幕幽深,车轮再次滚动。 至于那些病故的臣子,每一人都得到新帝的礼遇,下旨厚葬,恩荫子孙。 朝堂的一切又步入正轨,龙椅上的人换了又换。 转眼间,元鼎朝的最后一年划上句点。 改元建宁。 建宁元年。 新帝封赏功臣,昔日淮安王麾下的幕僚、臣子、盟友皆有升迁。 王家作为天子外家,当代王氏家主兼国丈,王琰,得封新野侯。 爵位不得世袭,却也让魏郡王氏成为显赫一时的大族。 魏郡,邺城。 族主王道左手秉焚香,拜见祖父的灵位。 他俯首起身,而复叩地。 “祖父在上,复秦之业,自今日始。既定新野,我王氏日后便以‘新’为号。” “王氏族主称作新主,王氏族卫称作新卫。新者,易天地之浩渺,取万物之归始。” …… 南郡,郢县。 水云楼。 作为全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水云楼从来不缺慕名而来的酒客。 酒楼从下到上,足有三层,放眼全城,也是独一份的气派。 二层的某处角落。 李常笑面前有两大碗酒液,呈浅黄色。 是楚地特有的菊花酒。 除此之外,还有三碟小菜和一只烧鸡。 “茴香豆” “花生米” “猪油渣” 简单的一顿下来,又是二百文的生意。 李常笑小口抿着菊花酒。 脸上露出品鉴的神色,入口虽有苦涩,荡气回肠,而复甘醇。 一口过后,他举起竹箸,小心翼翼地夹起茴香豆。 整个人不紧不慢,浑身上下都在演绎着“悠闲”二字。 若只如此,倒不算真正的享受。 李常笑大老远来此,一是为了体验人间真味,二是探听些街坊把关,某种意义上可称作体察民情。 这不,二楼的一处酒桌。 窸窸窣窣聚拢了一群酒客。 照例,总有一人扮演说书先生的角色。 粗袄坦露,脚翘桌案,手中捏着二三颗花生米,还有一碗蹭来的劣酒。 他们就是靠着散布些道听途说的消息,换取口腹之欲的满足,若能解解馋虫,自是再好不过。 “二锤子,可又有什么乐子,还不说与哥哥们听听。” 被唤作二锤子的,是一名高瘦的青年,衣衫破旧,眼神中却透出狡猾的意味。 二锤子熟练地接过酒,嗅了一口,方才不舍的放下。 “六哥,今儿这碗酒,可是物有所值,绝不骗您。” “哦?少卖关子,快说。”六哥当即催促。 其余人也竖起耳朵,李常笑亦在其列。 “前些日子。青州治下,山阳郡与东郡,那儿的铁官徒反了。” “据说打出的旗号,是推翻暴君,光复大秦。” 二锤子眉飞色舞地说道,表情很是得意。 果然,他的一番话,成功点燃了在场大伙们的情绪。 连绵不断的讨论声响起。 “那…那是造反。” “总归是有苦衷,若不是日子挨不过,谁会选择造反。” “朝廷莫非…又要打仗了。” 听到“打仗”二字,四下寂然。 倒不是怕犯了什么忌讳,而是因为打仗需要钱粮,还需要征发士卒。 元鼎初年,大汉兵丁尽出,倾国之力讨伐匈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距今不过二十载光景,在场有不少人就亲历过,印象当然深刻。 那段时间,每家每户勒紧腰子,日子艰难,毫不亚于秦末时期的动乱。 一方面要应对朝廷征收的税目,另一方面还得担惊受怕,倘若大汉战败,那群茹毛饮血的匈奴野人将屠城防火,烧杀掳掠。 所幸,大汉胜利,这所有人谈起战争,依旧会闻虎色变。 李常笑默默倾听,手里啃着半只烧鸡,心中却思索。 倒不是与他记忆中的片段重合,那般久远的事情,李常笑早都忘了大半。 而是这起义的时机,未免有些蹊跷。 尤其是“光复大秦”,这就显得尤为荒谬。 大汉建立至今,历经五代帝王,已经经历了六十九年。 李常笑算是少有的亲历者。 可即便是他,一定程度上也开始适应汉廷的存在。 六十九年,那是横跨了四代人的征程。 百姓更迭,世事变迁,足以将大秦留在民间的印象磨灭。 哪怕是大秦皇室后裔治下的西北,百姓们只会记得唐侯,记得鲁王,对大秦最多只有模糊的概念。 至于光复大秦,分明是屁话。 李常笑掐指推测,一道玄妙的气息充斥心间。 不一会儿,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 “果不其然,又是璋儿的后裔搞出的动静。” 感慨之余,李常笑也多了几分身为旁观者的淡然。 出于私心,他明知此举或有恶果,却打定注意不会去干涉。 正如当初大秦倾覆,他没有人前显圣,改动大局那样。 长生世间久矣,人间冷暖大都释然,要说唯一留下的,仅仅只是“华夏”和“神州”的烙印。 非我族异类,其心必诛。 至于旁的,李常笑没有掺和的想法,当乱世的流民,或是太平的野犬,全都只是一念之间,不失为人间历练的一种。 收回心思,他又夹起一块油渣,“咔嚓”咬碎,继续听二锤子显摆。 第67章 吃面看戏 二锤子不愧是方圆百里着名的“包打听”,知道的信息还不少。 在场的酒客,有一个算一个,无论是否见识过风浪,全都被他的话头吸引住。 诸如“东郡太守被杀”,“汝南都尉战死”,发生在郡县长官身上的事,往往最能勾起大家的兴趣。 加上二锤子表演得生动形象,仿佛就是他亲自出场,领着一众义军完成造反大业。 正好,李常笑盘里的油渣吃完了。 他用手捻起花生米,把酥脆的外壳剥掉,放在嘴里嚼碎,之后才会去吃花生仁。 一时兴起,他用手蘸酒,浅浅画好舆图。 汝南、山阳、东郡。 他又用花生米当做士卒,到处路子,用以衡量双方兵力。 当花生米够多,桌上的酒液会被沥干,像是大汉朝廷布置的郡县力量,彻底被义军消灭。 李常笑神色一凝,陷入沉思。 铁官徒叛乱的背后,直指一项唤作“卒更”的徭役。 起义的原因,有相当一部分是铁官压迫过甚,可另外的原因,还得归咎于“富人可以资财抵”的规矩。 纵观古今,“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向是难以分辩的话题。 想到这,李常笑摇摇头。 却是夹起花生,把里面的酒液剔除。 “光靠一场小起义,想要动摇汉廷统治,还是想得简单的。” “可若只是作为尝试,那就恰到好处,消耗了汉帝在民间的威望。” “大秦的名号,经由义军扩散,必会对大汉产生些许冲击。这样一来,哪怕日后有什么大唐,大新,百姓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 又过了半晌。 花生米吃完了,酒也喝完了。 二锤子还在口吐飞沫,手里鼓囊囊的。 大多是酒客叫好,赏赐的银钱。 只从他那弯起的眉角来看,今日没有少赚。 李常笑起身,临走时也弹了一枚大钱,足有十文,博得了二锤子的感激。 他缓缓下楼,与掌柜的结清,徒步走出酒楼。 路过街市,又寻了一处卖面的摊子,正对酒楼的位置。 他时不时抬头看着酒楼,眼底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客官,您的二两面。” 伙计吆喝着,把热汤面呈上。 李常笑举起木箸,才刚刚夹起一两面。 这时,临街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十余名手执水火棍的差役,经由三面,朝酒楼飞奔。 头目一声令下,差役们如潮水涌入。 很快,酒楼里响起了声音,有冰火棍杖责,有哀嚎求饶,有鼓掌交好…… 片刻之后,方才意气风发的二锤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被押着出来。 头目手中攥着一把铜钱,还有小粒碎银,面露嫌弃,默不作声地揣入衣袖。 “这点儿家当,也敢妄论国朝!” 酒客们随后走出,各自双手环抱,全是看戏的模样。 平日与二锤子交好的,倒是会惋惜几句。 “倒霉的家伙,好不容易赚了点,又没了。” 惋惜归惋惜,却没有担心二锤子出事。 说到底,他只是嘴碎了些,罪不至死,吃点苦头就又出来了。 像二锤子这种,时不时发些小财的,衙役们乐见如此,毕竟能平添些油水,贴补家用。 李常笑恰巧吃完了面,整理衣袖,再度走出。 “这人间百态,倒也有趣地紧。” “平日里,还需多来几回。既不贪嘴,也不贪八卦,而是胸中蕴有一口正气。此等犯纪之徒,当需批判!” 心想着,李常笑的胸膛挺得更直了。 路过一家青楼,他按住下巴。 却是犹豫酒饱饭足后,要不要也进去批判一番。 很快,他转头又走开。 “日子还长,至少现在无意。或许日后,汴梁盛景,才子词赋可引我再来。” “金樽清酒,十街词客。” 夕阳下,一江孤舟远远驶去。 建宁元年,十一月。 长安。 随着义军声势浩大,建宁帝也从中看出了些许疑窦。 明明只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即便一朝举起兵器,却无法改易本质。 平叛大军征发数月,损失不少,却也未能彻底平息动乱。 义军中有高人! 想到这,建宁帝不由眯起眼。 “图谋我大汉,当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他两手伏于案前,面露思索。 这领兵的将领,又该是何人。 忽然间,一个人名映入脑袋,身经百战,老骥伏枥。 最重要的,派他出去,可谓一举两得。 …… 半月后,凭从龙之功晋位的飞来侯李匡,卸去南卫将军一职,统帅冀州、青州、扬州这三州的兵马,前往平叛。 大军开拨,南卫将军换成了建宁帝的心腹。 加上早以投效的北卫将军,天子三卫中的两卫,回到建宁帝手中。 唯有大太监阴疑掌管的秘卫,尚且没有回归。 倒不是老奴才有反心,他曾纳首叩拜,愿意效忠。 建宁帝清楚这点,可帝王之心使然,由不得最精锐的天子秘卫假借他手,一直想着逼阴公公告老。 可对方身负从龙之功,建宁帝自恃身份,不愿意背上兔死狗烹的名声,暂且隐忍。 李匡出征,倒是给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顺带敲打阴疑这老奴。 若后者是识相,也该明白其中的意思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三日,大太监阴疑自请告老。 建宁帝再三挽留,无果,只得应允。 他下旨厚赏阴疑,是一笔相当优厚的钱财,以及相当不错的虚职,足够安详晚年。 只是,事情又一次出乎建宁帝的意料。 时隔一月。 大太监阴疑离世,在自家的院子里。 仵作查验,是大限至极而死。 建宁帝略显惊讶,可心里的石头何尝不是落下。 这样死了也好,省得他还要担心,阴疑这老家伙是不是布置后手。 愉悦之下,建宁帝大手一挥,破格对阴疑追封。 “怀恩伯” 纵观古今,对太监封爵还是头一遭。 朝臣们或多或少猜到内情,顾忌阴疑曾经秘卫首领的身份,还有就是不愿拂了陛下的面子,这道具有开创性的圣旨,在朝堂通过了。 …… 建宁二年,三月。 李匡率部先后剿灭了四股义军,其中就包括起义的源头,山阳义军。 余下还有三路义军,分布七个郡县。 随着捷报频传,平定叛乱不过是时间问题。 长安,新野侯府。 地下宫殿。 王道左幽幽睁开眼,看着底下人递来的消息,却是没有多少意外。 “此战,倒是见证了汉廷衰落,还有民心可用。” “接下来一步,是该收拢民心。” 第68章 建宁盛世 又经过半年波折,平叛大业进入尾声。 各路义军的首领或战死,或被俘。 只可惜,幕后指点义军的高人,却像凭空消失一般,再无踪迹。 李匡拷问了被俘的贼酋,长安方面也派出精通审讯的秘卫。 他们杀鸡儆猴,核对口供……种种手段尽出,就连阴私的办法都用上了不少。 奈何,一无所获—— 押解叛军回城的路上,李匡没了往常打胜仗的喜悦。 这种暗中被人窥伺的感觉,让他有些坐卧难安。 …… 建宁二年,九月。 十三名带头造反的铁官徒被押至菜市口,斩首。 余下的义军,大多被罚作奴仆。 有大臣上奏,建议放宽对更卒的操使,或大赦天下,以表恩典。 可这就涉及了盐政和铁政。 二者每年给朝堂输送了大量的金银,盐铁官员之间,在元鼎一朝,早就编织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密网。 建宁帝手握天子三卫,有足够的力量撕裂盐铁密网。 可他看得通透,知道人心难测,只要盐官和铁官尚在,就无法避免中饱私囊的存在。 既然这般,还是固定来得好。 建宁帝打定主意,只要朝堂的力量足够镇压局面,各地义军就起不了风浪。 于是,他再度下旨。 替天子三维,还有驻扎司隶的汉军,添置了一批甲胄和兵器。 同时,一封大赦天下的圣旨颁布。 算是替铁官徒之乱进行收尾。 …… 在建宁帝的治理下,大汉的局面日趋稳定。 三州精锐骑兵坐镇,南匈奴和北匈奴不敢有动作。 长城以南,迎来了短暂的安稳日子。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李常笑依旧保持惯例,每半月入城一次,活跃于南郡、长沙国两地的大型酒楼。 喝些小酒配小菜,聆听酒客的八卦,或是观摩街坊的琐碎。 时间如水,一晃即过。 眨眼间。 建宁十三年,六月。 十年里,朝臣换了一茬又一茬。 王氏一族身为皇后的母族,既没有仗着身份讨要荣宠,也没有放任子弟欺行霸市。 据说,皇后的侄儿,新野侯嫡孙,一名唤作王剑的纨绔子弟,因当街纵奴行凶,被新野侯以家法惩戒六十棍,而后逐出家门。 成日锦衣玉食的子弟,一朝失去庇护,其下场可想而知。 仅仅半月,王剑便死于街头。 为排除仇家暗害,宫里专门派仵作查验尸身,得出是饿死的结论。 一时间,王氏家风严明的名声传遍长安。 有不少臣子认为王家藏拙,甚至觉得他们心计深沉,以新野侯为甚,毕竟虎毒尚食子,新野侯却间接害死嫡孙。 摆在官面上,朝臣下意识与王家拉开距离,将他们孤立。 王家不争不抢,有官身的几位族人全都勤勉尽职,在民间赢得了不小的名声。 …… 建宁十六年。 人间的荣华一闪而过,建宁帝步入年老的阶段。 他开始考虑,替太子登基铺路。 这些年,由于王皇后在中间周旋,建宁帝与太子这对皇家父子,是历代中,罕见的父子和乐。 心中存有温情,这是建宁帝与前代汉帝的最大区别。 天子当朝,首先要执掌三卫,这是汉帝发号施令的核心。 权掌朝堂,为避免主少国疑,还需提拔一批效忠的老臣,扶植起属于新帝的势力。 这一切的顾虑,建宁帝没有对外说。 暗地里,他考察了朝中大臣,寻找可以倚为心腹的。 …… 长沙国,临湘。 李常笑背着药柜,走在街上。 至市口前,交了三文钱,把守的小吏让开道路。 李常笑熟练地寻了一处角落,慢悠悠地将药柜中的丸散,还有炮制的禽肉摆上。 做完这些,他暗暗静静地盘地坐下。 左右都是形色的小贩,有的卖些草鞋,有的卖些竹篓,还有的卖些渔货。 到了时辰,小吏轻敲锣鼓。 集市开放。 没一会儿,就有城里的百姓进场,沿着各个店铺,采买皮袄、吃食、调料…… 还有专门的小吏,巡视街道,顺便收缴银钱。 相较草市,城中的集市稍显严正,没有那么多喧嚷的嘈杂。 除去零星的讨价声,再无他物。 李常笑两眼微闭,似是养神。 可实际上,他的注意早就覆盖了整座集市,神思迅速扩散,包罗万象。 千般吆喝,万般讨价,还有税前落入陶罐的声音,全都映入耳朵。 李常笑粗略估计银钱数目。 通过百姓的资财付出,还有物价的波折,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大汉朝廷的统治如何。 物价低廉,百姓富足。 以上者两点,一直都是衡量盛世的标准。 李常笑手指比划两下,大致就能摸清楚今天的情况。 “建宁十七年,物价比建宁二年,要下降了两倍。天下太平,百姓安乐,物资富足。这三者,恰好构成了良性循环。” 客观而言,这就是大汉的盛世,属于大汉百姓的盛世。 文成武功归咎元鼎帝,百姓安乐感戴建宁帝。 这时,一名穿着紫衣锦袍、长相富贵的男子凑到李常笑面前。 “店家,这是何物。” 他指向一颗紫色的药丸,表面泛有白霜。 李常笑看了眼,回答道。 “紫雪丹,祛热邪。” 紫袍男子又指向另外一边,再问 “月华丸,治肺阴亏损。” 闻言,紫袍男子眼前一亮,连忙从怀里取出褡裢,就要掏银子。 “我家老头子,正好是个痨鬼……” 他掏出银子,才想起忘记问价钱。 “那个,要价几何?” “一枚,五十文。每次一枚,含化,每日三次。” 李常笑两眼微闭,倒是不介意对方买不买。 他的药丸比寻常坐馆医师更贵,一张嘴也没有别人能说会道,所以成交者寥寥。 只见,紫衣男子掏出足足一两银子,豪迈道。 “二十颗。” 李常笑应了声,替他装药,同时还叮嘱了一些关于痨病的细要。 三个时辰后。 闭市。 李常笑收拾行囊,起身离去。 他手握摇铃,口中低语。 “盛世野犬如此,乱世之人又是怎样的光景。” 第69章 隔阂渐生 建宁十八年,四月。 建宁帝终于定下了人选。 一直不露山水的王家,终于落入建宁帝的视线。 他知道,王家在民间的风评极佳,甚至主动远离朝堂。 相较历代外戚,王家的表现太过卓越。 建宁帝欣慰之余,不免产生忌惮。 倘若王家不是如表面展现的那般淡泊名利,十八年来不争不抢,背后的心思可就耐人寻味了。 一个两个是圣人,尚且还能说是耳濡目染。 可当全家人都是这般,就有些非奸即盗了。 饶是如此,建宁帝还是打算把王氏一族拖出来,作为新帝制衡朝堂的筹码。 一来是新帝母族使然,哪怕日后新帝犯有过错,也可将王家推出来谢罪,保全自身名声。 二来是王家与朝臣疏远,可以最大限度减少相互勾结的可能。 …… 翌日,朝堂。 建宁帝力排众议,提拔了十余名王氏族人以及门生进入六部。 其中,新野侯的爵位,建宁帝特此隆恩,允袭三代而不降。 一句话替王氏一族奠定了三代富贵,避免因新野侯病故,或皇后薨殁,导致王家立即溃散。 至少在建宁帝的规划中,新帝即位的前十年,还需要仰仗王氏扶持。 再往后,以新帝的成算,想必会在家国面前做出抉择,亲手斩断王氏羽翼。 再不济,他留下遗诏敦促。 王氏一族,务必赶尽杀绝,否则迟早生成祸害。 从始至终,建宁帝的温情都只限于新帝,而不是那个在他上位途中,出力甚多的王家。 长安,新野侯府。 王道左眯着眼,处理王家暗中的事务。 他如今渐入暮年,可整个人依旧焕发着生机,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头。 一双眼睛如深夜的明珠,散发着熠熠光亮。 从建宁帝下旨的那一刻,王道左就猜到对方卸磨杀驴的意图。 “刘渠小儿,真忘了这皇位,是怎么轮到你头上的。” 沉声过后,王道左再度埋头。 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疲惫的神色。 大汉国力多年恢复,天子三卫的势力不断扩大,王家分布郡县的暗子被拔出不少。 所幸藏匿够深,而且手脚断得干净,建宁帝没有怀疑到王家头上。 饶是如此,王道左还是命令底下人收紧风声,放缓行动。 近来,他转了性子,开始注重身体的安养。 从以前的元鼎帝,再到现在的建宁帝,帝王心术和权谋手段,都属上佳。 可终究熬不过天数,走在王道左的前头。 …… 建宁十九年,四月。 报丧的使者从长安城奔出。 洞庭湖面。 李常笑坐在竹筏上,任凭河水飘荡,鱼虾摇曳。 蛟龙大半身子藏在底下,只露一个脑袋,面露疑惑。 “先生,那汉廷帝王驾崩了,何不见你喜悦。” 闻言,李常笑翻了个身子,懒洋洋地答道。 “到底是占了人家便宜,享受了一段平和的时光。放在其他年月,或许还不得自在。” 蛟龙思索片刻,再度开口。 “小龙以为,还是外头乱些的好。” “为何。” “若是长治久安,旁人只会当做是理所当然,无法体会其中的珍贵。唯有少许混乱掺杂,两相对比,方能显示难得。” 李常笑愣了少许。 待回过神,想要夸赞蛟龙看得通透,可话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虽然说得是真话,可这种风气不能助长。 蛟龙身为八百里云梦泽的瑞兽,掌握一方权柄。 要是哪天,它故意掀起洪灾,美其名曰:告诫百姓风平浪静的珍贵。 到那时,李常笑肯定是要背责的。 …… 回到湘山。 李常笑跳下竹排,缓步朝山上走去。 白龟趴在山顶的石亭下,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与一众金龟结伴作乐。 光溜溜的脑袋耷拉着,显得有气无力。 李常笑凑到他旁边,弯腰坐下,用手搂着白龟,以示宽慰。 细算日子,这是来到湘山的第二十五的年头。 金龟的寿数不似白龟。 相伴十数年,就有金龟因寿终离世。 李常笑依旧记得,白龟面露哀伤,衔着一头金龟的尸身,爬过来找他时的场景。 龟目圆睁,似有晶莹流转,口中的呼声也充斥哀伤。 可在自然万物的寿数面前,李常笑同样无能为力。 他要是有办法,或许,这大汉就不复存在了。 …… 后来,李常笑亲手替白龟埋葬了死去的金龟。 白龟仿佛也在一夜间,成长了许多。 自那以后,它身边也再无伴侣。 寿命悠久的苦在于孤独。 同是长生异种,蛟龙选择翻江倒海,人前显圣。 李常笑再入红尘,重新体会人世间的喜怒哀乐,还有淡淡的烟火气。 至于白龟。 它还没有想好在自己该做什么。 若无李常笑,或许它将一直留在楚国神龟的体内,直到有一日,生机彻底断绝。 短短两日,白龟反复回忆起一生。 百多年的岁月里,只有一人与它常伴。 既然如此,往后余生,依然照旧。 和李常笑一样,白龟也讨厌告别。 …… 长信宫 已经被尊为太后的王氏移居于此。 嫡子即位称帝,母族再获重用。 对王太后来说,这辈子已经再无遗憾。 唯一要做,或许是享尽人间极乐,直到大限将临,风风光光地被抬入皇陵。 王太后本以为如此。 直到一日,一封来自王家的书信,打破了平静。 书信历数先帝临终前的种种,其中就包括对王家的卸磨杀驴之策,还替新帝留下遗诏,铲除王氏一族。 落款,赫然是王道左。 王太后对王氏一族暗中的势力有所了解,知道他们能够探查到那些常人无法触及的阴私。 信中言之凿凿,反复确认遗诏的存在。 王太后虽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可也不会偏信王道左的一面之词。 碍于母子关系,亲自向新帝求证,无疑是一步臭棋。 两相权衡,王太后选择沉默。 既不会掣肘王氏,也不会帮扶新帝。 嫡子和母族,手心是掌,手背是肉,如何也分不开。 …… 新野侯府。 王道左预料到太后的反应,却是大为开怀。 知道怀疑的种子已在王太后的心里种下。 遗诏的事情为真。 建宁帝恐怕死都想不到,临终前信重的太监,竟是王家三十多年前就埋下的暗子。 只需王道左一声令下,遗诏就能原封不动地送到王太后手中。 可他没有这么做。 相比雷厉一击,王道左更喜欢的,是玩弄人心。 “淮安封国” “楚国巫女” “铁官徒乱” …… 此间种种,不外如是。 第70章 再尝蔗糖 新帝即位,改号初元。 初元帝奉行先帝遗诏,大肆封赏王氏子弟。 其中,王太后同辈的兄弟,有三人得封侯爵。 还有相当一部分的王氏子弟,进入朝堂六部的衙门。 短时间内,王家的力量急剧扩张,俨然有了蓬勃发展的意思。 那些流落长安,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立即嗅到机遇,上赶着拜访新野侯府,其中不乏才学鼎盛之辈。 为了谋取一官半职,纷纷投效王氏门下,填补了王氏因势力扩张,导致人手不足的缺憾。 在王道左的授意下,新野侯来者不拒,考验其能力后,即为其举官。 他的自信,来自长安世家的傲慢。 世家中的相当一大部分,都是郡国举孝廉入朝为官的,天生看不起投靠外戚的。 王氏本来是其中一员,可当他们成了后族,自然走到了长安世家的对立面。 可在郡县,又是另一幅景象。 王氏苦心经营多年,凡是有王氏子弟为官的郡县,都留下了人脉。 如今王氏一朝登天,那些过去的香火情,还有结交的人脉,全都成了王氏继续壮大的筹码。 …… 南郡,江陵。 一间富丽堂皇的商铺开张。 店家是一名长相富态的老者,根据他自己介绍,是来自益州之地。 沿途北上,最终在此定居。 商铺中摆放着,是他走南闯北,收罗的各式货物。 开张第一日,门庭若市。 江陵县令亲自到访,言语间多有褒奖,可算是替这间商铺挣足了面子。 李常笑背着白龟,缓缓走过。 瞧见眼前的场景,他侧过头,问白龟。 “小五,你喜欢热闹吗。” 白龟听懂,立即摇头。 “那咱们挑个人少的日子来。这般有面子的商铺,多少是得亲自观摩一番。” 白龟深以为然,它也好奇究竟有什么。 这时,一名老学究缓缓走过,摇晃着脑袋,愤愤道。 “此番作态,定又是县令名下的铺子。身为父母官,不思为民请命,日行阴晦。王氏一族,祸国祸名!” 李常笑听清了,眼底闪过些许惊讶。 王氏一族? 莫非又是璋儿的后人! 心下感慨,却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打算掐指推算。 既然打定主意不干预,坐看云卷云舒便是。 …… 足足等了半个月。 终于,李常笑路过时,商铺里的人少了许多。 他一步踏入,四下打量起来。 商铺内极其宽敞,一排排实木长柜林立,里面摆放着各式稀奇的物品。 “滇瓜” “蜀锦” “云耳” …… 都是些在江陵不常见的货物,倒也应验了店家口中的“走南闯北”。 很快,李常笑的目光停在其中一物。 棕红色,外表琉璃光泽。 正是蔗糖。 李常笑盯着许久,过往的一幕再度浮现。 “臭小子……” 他低声自喃,而后看向小厮,拢开袖口,取出褡裢。 “店家,这有多少,我全要了。” 说完,袖口中抛出一块银白之物,沉甸甸的。 小厮急忙记过,手中掂量。 “怕是足有三十两。” 他暗暗心惊,出手这般大方,放眼整个江陵也不多。 于是,小厮的表情更恭敬了。 深深一礼,即去取油纸,替李常笑将蔗糖装起。 …… 出了商铺。 李常笑捻起一颗蔗糖,含在嘴里。 又给白龟喂了一颗。 一人一龟抿着嘴,脸上的神情满是惬意。 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可当他们看到李常笑手中的油纸,还有露出的蔗糖块,表情又变了。 “哦,原来是位公子啊!” 走出城门,口中的糖化完了。 李常笑的嘴这才得空。 他将纸包收入怀里,两手向后,将白龟背得更紧了。 眼底浮现回忆的神色。 “小五,还记得璋儿吗。” “呼呼呼!” “对,我也有点想这小子了。别人是睹物思人,咱们不同。” “嘴里喊着甜的,心里想着苦的。” “呼呼。” 言罢,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斜阳浅浅落下,扑落了一江赤红。 行至湖畔,白龟自己跳下来,浮在水面上。 李常笑跳到他身上。 宽大的龟背,落在水面的部分,像一座移动的小岛。 李常笑趴在龟背,两脚翘起,仿佛在晒日光浴。 “小五。” “呼呼?” “没事,喊喊你。” “呼!” …… 回到湘山。 李常笑走回里屋,小心翼翼地将蔗糖放进竹匣。 做完这些,李常笑走到走到伙房,舀起一把碾碎的稻谷,朝着半山的方向走去。 白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湘山的山道,经过李常笑这些年的努力,已经人为在石板修葺了一条石梯,通往半山腰。 沿路尽是茂密的树林,夜幕下,一道道晚风透过缝隙吹来。 月色微凉,竹帘西卷。 哪怕在夏天,这都是一处相当好的避暑胜地。 约莫走了百来步。 耳边渐渐传来溪流的垂落,还有湖面被拍动,泛起涟漪倒溅的响声。 转眼间,一滩清澈的池水映入眼帘。 池水周边有一圈碎石围栏,山泉透过缝隙流下。 水面有一群白色的大鹅来回摆动,水下有金色的鱼群来回游弋。 “嘎嘎嘎!” “嘎嘎!” 大鹅认识李常笑,可眼神却不甚友好。 它们可没忘记,李常笑当着它们的面,活生生宰杀了一只同类,并且当面展示了脆皮烤鹅的做法和吃法。 李常笑不由失笑,摇着脑袋。 “一群记仇的家伙。你吃我这么多口,还不许我吃你一口了!” 而后,他将手中的瓜瓢向前甩去。 碎稻米落在湖面,大鹅们立即忘记愤恨,低着脑袋干饭。 这时,白龟姗姗来迟。 李常笑半蹲在湖畔,见白龟凑过来,小声在它耳畔低语。 “小五,上次的烤鹅好吃吗。” 白龟连连点头。 “对。你再去抓一只,咱们今晚可就有着落了。” “要是两只,就能吃得饱饱的!” 听着李常笑的描述,白龟啧了一下嘴,似是想到什么画面,眼前一亮。 “噗通” 偌大的身子跳到池中。 李常笑则转身,两手放于背后,迈着八字大步,朝竹屋折返。 他相信小五,一定可以的。 池水,无数道白色身影交织。 “嘎嘎嘎” “呼呼” 第71章 太后摄政 片刻之后。 当李常笑将蜜汁,大炉,脆皮水等一切布置完毕。 白龟像是打仗胜利的公鸡,两手各提着一只昏迷的大鹅,昂首走来。 大鹅的毛秃了大半,可见饱受摧残。 李常笑接过鹅,鼓励地拍拍白龟的脑袋,给了它一个肯定的眼神。 当晚。 一人一龟坐在山顶的石亭旁。 手中各捧着一整只烧鹅,狼吞虎咽了起来。 …… 初元二年,五月。 未央宫。 初元帝下朝回到宫中 忽然觉得脑袋昏沉,在太监的搀扶下回到榻上。 还不待宫女服侍更衣,整个人即向后倒去,昏迷不醒。 太监大惊,连忙传唤太医。 同时派人到椒房殿和长信宫,通知皇后与太后。 半个时辰后。 初元帝服完汤药,短暂地清醒了片刻,而后再度睡去。 为了让皇帝好好休息,太后令众人走到侧殿。 太医将诊断的情况说出。 “天子劳累过甚,体魄有失,伤了内气,至于昏厥。” 话音刚落,在场的人表情都凝重起来。 其中以王太后为甚。 她盯着太医,凤目威严。 “吴院判,陛下子嗣之事,可有办法。” 提到这件事,皇后下意识地低头,眼神颇为急促。 吴院判苦着脸,却迟迟不敢开口。 他若不说,顶多是开罪太后,大不了被赶出宫。 他若多言,倘若陛下仍旧无嗣,那就是妄论君上,轻则流放千里,重则人头落地。 见状,王太后瞪了皇后一眼,气冲冲地走出大殿。 …… 接下来几日,初元帝终于清醒。 可他浑身无力,就连下床行走都有些吃力,强烈的疲乏充斥脑海。 依太医所言,以如今的身体状况,主持朝政是不太可能了。 时间短还好,可日子一长,一旦天子失去对朝堂的控制,必将引起动乱。 初元帝脑海中反复思索,一道道人影浮掠,想要找到可以代为主持朝政的。 首选自然是刘氏王爷。 先帝子嗣稀薄,嫡子只有他一人,庶出皇子病逝一人,还有一位是江夏王。 江夏王。 想到这位皇弟,初元帝的心里却有些膈应。 当年宫中有流言,先帝有意改立储君,人选就是江夏王。 怀揣敌意,下意识地,他略去江夏王。 可这样一来,宫中有资格代为主持朝政的,只剩皇后和太后。 皇后,膝下并无子嗣,娘家不算显赫,恐怕会被朝臣架空。 母后…… 初元帝陷入思索。 从位份上,太后代表先帝,纵为妇道人家,朝臣不敢轻视。 从出身上,王氏如日中天,门生遍布朝堂,太后垂帘,王氏必鼎力相助。 至于父皇临终前的叮嘱…… 初元帝犹豫片刻,终是做出决定。 \\\"只需一载,待朕留下龙嗣。届时,外戚和外臣,敢有妄为,朕必戮之。\\\" 不过在此之前,天子三卫却是要牢牢握在手中。 想到这,初元帝的眼神略显阴沉。 他看向殿外,沉声道。 “南卫将军,速来见朕!” …… 半日后。 南卫将军领着一众银甲士卒,朝着长信宫的方向奔去。 他们奉陛下旨意,听令太后调度,协助太后垂帘朝政。 明面上,初元帝此举可谓践行了大汉历代奉承的孝道。 无论是谁,都无法挑出毛病,只能称赞陛下孝顺,为天下万民表率。 可实质上。 这支听命太后的天子精锐,在大事临头时,是忠是奸,尚未可定。 保不齐,未央宫一声令下。 南卫士卒齐齐倒转兵锋,指向朝臣,又或许是……长信宫。 饶是如此,当圣旨传出的那一刻,在朝堂还是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以丞相为首的百官,纷纷集合宫外,叩首求见。 他们引经据典,连篇累牍大言垂帘之弊病,恳请陛下收回皇命。 奈何。 初元帝心意已决,甚至将城外的北卫调进长安城,把守宫城内外,防止动乱发生。 在初元帝的寝殿外围,大量的秘卫暗藏其中,布下天罗地网。 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内廷高手齐出,将贼人镇杀当场。 平日只有太后,还有一众后宫妃子能够觐见。 除此之外,旁人一律不得靠近。 朝堂。 有王氏一族相助,王太后堪堪控制住局面。 到底是妇道人家,虽久居高位,可一身本领尽数涉于宫闺。 朝堂政务,国家大事。 王太后无力之时,王氏一族的重要性不可避免的提高。 在王道左的示意下,王太后的同胞兄弟,还有闺中好友,纷纷前往长信宫。 千言万语,谈天叙旧。 无论是何等言辞,万变不离其宗。 用一字概括。 惨! 这就是王道左的路数。 要王太后体会到王氏一族的危机,产生怜惜,以及王氏昌盛替她带来的好处。 只有这样,才能让王氏搭上太后的船帆,扶摇直上。 …… 另一边,初元帝没有闲着。 他大肆召后宫妃子侍寝,同时还在民间大举选秀。 天下郡国,凡有容貌绝佳者,验其家世清白,皆选入宫中。 同时,太医院的太医们各显神通。 有的将祖传偏门取出,熬制龙精虎猛的大补汤药。 还有的搜罗民间秘方,制作各种丸散,俱是有利子嗣的。 妃子同样施展手段,或是换上妖艳惑人的盛服,或是学习西域歌舞的风貌。 浑身解数之下,一个个都成了西施再世。 真应验了那句,红颜白面花映肉。 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初元帝身处期间,弹指可采撷百花,闭目有朱唇浅尝。 恐怕世间极乐,男女之欲,尽数包含其中。 初元帝同样是男人,自然无法免俗。 最初是为了诞下子嗣,延续祖宗基业。 可在这等神仙般的快活日子里,圣人来了也不能免俗。 初元帝更是无法抽身。 每日在莺歌燕舞,酒池肉林里快活得不亦乐乎。 王太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有心想要阻止,却又犯了顾虑。 一方面,初元帝沉溺女色,何尝不是了祖宗计策。 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又不愿因此坏了母子关系。 到最后,只能选择坐视其成。 另一方面,说来就显得诛心了。 醒掌天下权,这话可不是说说的。 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再要放手,就显得格外困难。 在王氏的支持下,王太后力压朝臣,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言九鼎。 那深藏的野心,还有宫闺的压抑彻底释放。 她知道,一旦陛下重新振作,这样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哪怕她察觉到了王家的小动作,却没有干涉。 其中固然有对母族的宽容,在这之外,何尝没有一己私欲作祟。 第72章 造势之能 新野侯府。 王道左正倾听底下回禀的消息。 其中有来自未央宫的。 在龙虎丹药的驱势下,初元帝雄风大振,夜御数女,日夜笙歌,龙精虎猛。 无法在朝堂获得的征服感,全在龙撵榻上找了回来,并彻底沉溺其中。 想来也是。 怠惰乃人之天性,与朝臣斗智斗勇固然威风,可却劳力劳神。 初元帝未必没有逃避的心思。 王道左大为理解,不仅四下替汉帝搜罗民间美女,甚至还借用凉州的渠道,从西域诸国引进各国美女。 打算让初元帝也体会一下异域风情,省得他腻了滋味。 从臣子而言,王道左自己觉得,他为初元帝可算是费心费力了。 至于长信宫。 太后身旁的嬷嬷,有不少是王家的家生子,昔日王甫早早落下算计,埋了暗子。 王太后得势,这群嬷嬷作为侍奉了数十年的亲信,可谓一朝鸡犬升天。 正是靠着她们,王道左对长信宫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眼见王太后的野心日益膨胀。 王道左欣慰之余,总归还是有一点点愧疚,但不多。 …… 初元三年,五月。 当日初元帝定下的一年之期,可算到头了。 群臣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将龙榻上的初元帝请到朝堂。 还不待他们倾诉王太后和王氏一族的种种罪过,初元帝先不耐烦了起来。 这叫好比,常年身处百花园林,鼻嗅芳香,口含甘露。 可一朝被拖入牛棚,只闻到浓烈的熏臭,那是牛粪发出的味道。 在初元帝看来,朝臣的老脸,却是不亚于牛粪。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初元帝只觉昏昏欲睡。 通过秘卫和北卫,他时刻掌握朝中的动静。 王氏坐大固然不妥,可在初元帝看来,朝臣们能跟太后斗得有来有回,恰恰实现了父皇口中的“权术制衡”。 既然如此,只要朝堂不会一家独大,江山就没有易主的风险。 初元帝念及于此,决定再回未央宫苦心修炼,完成庄严的龙嗣大业。 他可知道,近来民间流言四起,关于天子不能的消息,甚至传到他的耳中。 初元帝大怒之余,身为男子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增强了其对子嗣的执念。 只过两日。 他再没上朝,一切照旧,由太后垂帘。 王氏一族大为振奋,像是得了势的大公鸡,昂首挺胸,脚步豪迈。 可另一边,长安老臣却无法淡定。 他们翘首以盼,不惜与太后撕破嘴脸,不就是为了迎立陛下归位。 初元帝的做法,无疑是背刺一众忠君的老臣。 还有不少小门小户也被波及。 他们没有势力,一心只想着向上爬,为了光宗耀祖而奋不顾身。 投效老臣门下,何尝不是为了更进一步。 可如今的局面,倒是让他们的天平再度倾斜。 一时间,投入王氏门下的官员大为增加,王氏的力量愈发膨胀。 堪称是大汉立国以来,最为强大的外戚势力。 也正因如此,不少王家人迷失了。 他们沉溺于家大业大的幻梦,大有“天地老大我老二”的架势。 王道左将这看在眼里。 恨铁不成钢之余,却是将新野侯王琰喊来。 他们二人。 王琰是王氏家主,掌控王氏明面力量。 王道左是王氏族主,王氏暗中的一切力量,积累了数十年的武力,全都在他手中。 所以,实质上,王道左的位份还在王琰之上。 他拿出象征族主的令牌,对王琰下达命令。 接下来的半个月。 新野侯王琰屡次请出家法。 痛打一批,惩戒一批,驱逐一批。 上百名王氏子弟,还有王氏名下的官员,都被革除官职,流放在外。 一时间,长安的风气,还有王氏的风评大为好转。 相比从前,这一次的行动,却是让新野侯的威望达到全新的高度。 加上王家的暗中造势,民间逐渐有传言。 “新野侯是圣人在世,高风亮节,刚正不阿。” 儒家弟子为了示好王家,奋笔疾书,亲写策论传布天下。 变相坐实了新野侯“圣人在世”的名号。 长信宫的王太后,也因为“圣人之女”的缘故,得了不少正面评价。 心情大好之下,对母族的倚重更甚。 …… 南阳郡,新野。 这是新野侯的食邑所在。 因着新野侯的缘故,天下游侠和读书人,崇拜其美德,不远万里慕名拜会。 城中一处茶馆。 李常笑靠在木椅,闭着眼睛,小口品茶。 茶香氤氲白气,热腾腾向上翻涌,浸着新野的风土人情,齐齐沁入肺腑,令人回味难忘。 他抿着茶水,耳听酒客赞誉。 言辞间,对新野侯和王氏一族称赞不已,表情满是虔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狂热。 李常笑回过神,心中的惊讶不止。 “舆论造势。” 这后世司空见惯的手段,如今在大汉面世,展现出了空前强大的威力。 遑论王氏过往如何,至少此刻,已经成了天下道德的表率。 以李常笑的见识,都不由称赞。 “王氏族中,必有高人坐镇。” 他甚至开始相信,那个有关于“穿越者”的说法。 王氏凉蟒,截断大汉苍龙,因果之间,充满既定与未知。 “大楚兴,陈涉王。秦末的泗水王也用过这办法,或许王家高人总结教训,推陈出新,形成了一套罗网,造就今日。” “也罢。且看你王氏,能否再续大秦。” 李常笑小声嘀咕,重新睁开眼。 他手掌翻动,一道金色的丝线离体,朝着城中的某处飘去。 李常笑一眼千里,发现金丝最终停在一名青年手里。 青年左手执卷,右手握玉。 通体气派非凡,浑然是矜贵公子的模样,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 可观其面相。 “鸥目,虎吻,豺狼。” 温润如玉的背后,却是彻骨的寒冷,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蛇,以待发起致命一击,噬人夺命。 收回目光,李常笑走出茶楼。 另一头。 青年似有所感,转头望去。 他的面前,一名儒生打扮的郡国学生,手里捧着经书,询问道。 “王兄,有劳替我讲授。” “李兄无需客气,你我互论学问,印证己身,是为教学相长。但要言谢,可是将我王凉看轻了。” 那儒生连忙告饶,眼底的敬意更甚。 周围的百姓闻讯看过来,赞美之词像是不要钱似的砸过来。 “那王凉公子,可是新野侯侄孙,岂非等闲。” “是极。王兄年少,即精通儒法,就连夫子大为称赞。” “世间完人,摸过如此。” 第73章 纵欲而亡 初元五年,七月。 这是太后临朝的第四个年头。 朝中激烈反对的王氏与太后的,大多被免官流放,还有少部分倒向王家。 对于一众刘氏宗亲,王太后可谓是仁厚至矣。 优厚的俸禄,大肆的封赏。 这让不少本来对王氏抱有敌意的刘氏宗亲,改变了念头。 他们想的也简单。 大汉至今已经过百载,四海安定,陛下威临。 文成武功,无所不有。 君不见连凉州的唐侯李氏都偃旗息鼓,俯首称臣。 至于王氏一族。 跳梁小丑耳! 任凭此刻尊荣如何,一旦陛下喜得龙嗣,江山和大局都得重回刘氏手中。 所以,他们对王氏的收买和封赏,拿得叫一个理所当然。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转眼间。 初元八年,五月。 翘首以盼的龙嗣依旧没有出现。 长安城外,一处大宅。 王道左佝偻白发,手中握着一根龙头拐杖,浑身上下充满暮气。 天道轮回,生死更替,连他也无法幸免。 他坐在木制轮椅上,身后的老仆默默推着他。 二人最终在一处地方停住。 时值五月,正是凤凰花盛开的时节。 大片的凤凰花迎面展开,红似火,将满山遍野彻底点燃。 火红的花瓣洒落一地,铺成了鲜红的地毯。 王道左闭上眼,体内的暮气,仿佛在这一刻释放了许多。 他放声高呼,在雄浑内力加持下,震天动地。 奈何仆人是个聋子。 王道左无法与他分享喜悦。 浑浊的瞳孔向远处望去,最终停在一处,瞳孔中透着些许惊讶。 因为有一名白衣青年,拽着一只体型异常巨大的白龟,缓缓走过。 白龟的口中咬着几朵凤凰花瓣,那表情生动极了。 王道左自恃见多识广,可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错愕了片刻。 转而,一张老脸笑得开怀。 “哈哈哈!” 浑厚的笑声,明明相隔百步,却仿佛就在耳畔。 这就是内力臻至高深处。 王道左本身天资卓绝,一身内力超过八十年,放眼天下罕有敌手。 当然,离突破罡气境,罡气外放,还有相当一段路。 或许是觉得有缘。 王道左再度开口。 “小友。” 听到呼唤,李常笑故作疑惑,转过头。 手却微不可查地在白龟脑门上摸了下。 干得漂亮,小五! 他两眼无辜,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王道左捕捉到少年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心里觉得有趣。 再度出声。 “既来赏花,相见是为缘分。老朽带了些珍馐与美膳,小友弱不介意,一并?” 李常笑面露期盼,表现得无比兴奋,高呼。 “老丈且慢,我来也!” 说完,他拉着白龟朝前方。 低下头的时候,一人一龟对视。 李常笑挺着鼻子,“小五,我的演技比你好。” 白龟有些不服气,可它是个实诚的龟,不会狡辩,闷闷转过头。 “呼呼!” 见状,李常笑状似无意,低声道。 “咱们下回再出来。还真别说,偶尔走一趟远门,挺有意思的。” 而后,袖袍底下手微微煽动。 磅礴的内力离体,化作了一道虚幻的雾气。 雾气自称结界,可以生成幻象。 在王道左的视线里,李常笑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将白龟带来。 实则不然。 结界之中,李常笑眼底的稚嫩消散。 一双眸子深邃而逼人,打量着面前的王道左。 他终是没有忍住,推演天机寻来,想要一观王家幕后的高人。 若无意外,正是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将王氏推到了如今的地位。 初元帝久不出面,太后的威望日盛。 可这终究不是长远的法子。 一旦龙嗣诞生,或者初元帝顿悟。 仗着手底的天子秘卫和天子北卫,两只大汉精锐,足以将王氏这些年的积累摧毁。 若有不慎,引起忌惮,举族覆没不过挥手之间。 王道左的路线,过于疯狂,甚至还有点火中取栗的意味。 李常笑捏着下巴,面露思索。 “王氏一族,想要化解危局,从而一劳永逸,最佳的手段便是同正史那般。” 扶持幼主。 在此之前,初元帝这不稳定的因素,反倒成了王家的眼中钉。 想到这,李常笑抬起头,望着面前的老者。 心里倒是好奇,对方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他当然能够看出,王道左寿元无多。 倘若后续的王氏继任者不才,只会葬送这几代人的谋划。 王道左临死前,定然会替王氏除掉这份威胁。 …… 半个时辰后。 李常笑吃完膳食,躬身一礼表达感激。 他走到一株凤凰木下,捡起一小截枝丫,上头的花瓣还未凋零。 李常笑左手挽着枝丫,右手灵活的穿动和弯折。 短短数十息,一副用凤凰枝丫缠绕的手环编织完成。 李常笑暗暗捏碎了里衣口袋的一颗药丸,粉末附着在手环表面,能够促进安睡和养神。 做完这些,他将手环取出,递给王道左身后的仆人。 “吃了老丈一顿饭,我孑然一身,无以为报。索性赠老丈一副手镯,愿万事顺遂。” 王道左愣了下。 接过手镯,脑海中回荡着方才的吉利话,心中感觉有些奇妙。 自接任王氏族主以来,他整日与世间一切腌臜的事物为伴,无论草菅人命,还是朝堂计谋。 一双手从始至终沾满鲜血。 即便是在王家,人人敬他,人人畏他。 可终其一生,都没有能够彻底交心的人。 祖父王甫老爷子算半个,穷尽一生,王道左也只得这半个。 如今有人送上祝福,像是在王道左幽暗的一生里,打开了一扇天窗,使得外面的光亮可以照耀到。 他将手镯攥紧,目送白衣青年远去。 王道左轻笑。 今日这一人一龟,倒是补足了此生的遗憾。 …… 初元八年,九月。 这日。 初元帝服用完丹药,走到两名美人的房里。 半个时辰后。 美人的尖叫声传来。 外头的侍卫,贴身的太监,全都被惊动,一涌而入。 只见美人目光呆滞,瑟缩在一角。 而初元帝,衣衫不整,倒在龙榻上。 太监颤颤巍巍地近身,用手贴着初元帝的鼻息。 气息全无! …… 很快,太后领着南卫匆匆赶来。 两名涉事的美人被收押。 太后抱着皇上的尸首,失声痛哭。 “我儿!” 偌大的皇宫,陷入一片悲恸。 在王太后的坚持下,太医查验尸身,并没有发现任何中毒或是受伤的痕迹。 这意味着初元帝是纵欲过度,暴毙身亡。 有此为证,算是排除了各种阴晦想法。 皇后梨花带雨,望向两名美人,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 陛下暴毙,这下她连唯一的依仗都没了。 当晚,两名美人被乱棍打死。 下令的,是皇后。 第74章 孺子汉帝 很快,初元帝驾崩的消息传出,仿佛在平静的湖面砸下一颗巨石般,引起轩然大波。 先帝并未留下子嗣是一方面。 只要从旁系宗亲中寻一人,这江山就依旧稳固。 可让人头疼的,却是日益坐大的王氏。 天子突然毙命,未能交代天子三卫的统属。 南卫本就在太后麾下,听凭调遣。 北卫和秘卫,两支精锐的立场尤为重要,一旦他们彻底倒向王氏…… 后果不堪设想! 老臣意识到这点,立即私下聚集,发动所有的人脉力量,还有暗中的阴私,试图联系上北卫将军和秘卫首领。 另外有一部分人,反倒从中嗅出了机遇。 是一个挽回大汉危局的机会。 庞大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王太后。 只要能说服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相比王氏一族,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绵延无数。 王太后只有自己一人,且年事已高,享受不了多久的富贵。 让她位尊极荣,攫取大汉中枢,总好过外戚专权。 于是,当朝丞相萧郸,开国功臣酂侯萧归的嫡系后人,连夜进宫拜见太后。 另一边。 王氏一族同样无暇自顾。 老族主王道左几近弥留,让王氏许多正在进行的行动陷入停滞。 他已然昏厥,一身功力也尽数散去,迟迟未曾醒来。 各地的王氏核心人物纷纷赶来。 一方面是送别老祖宗,顺便聆听老祖宗接下来的指示。 而另一个目的,是为了瓜分老祖宗麾下的势力。 其一,暗中的情报势力,其中包括布置各地的暗子,还有宫中的后手。 其二,麾下的新卫高手,作为王氏一族的顶尖武力,凡能入选新卫的,无一不是媲美秘卫的高手。 其三,交州王氏的信物,昔日王璋将王氏一分为二,以魏郡王氏为尊,每年都输送大笔的财富,还有滇国朝堂的力量。 只有凭借信物,才能确定从前的因果,还有主次归属,这是王璋定下的规矩。 三者中,得到任何一个,都能一举成为王氏举足轻重的人物。 王氏子弟摩拳擦掌,希望自己是老祖宗眷顾的幸运儿。 与此同时。 一辆马车驶入长安城。 马车中,儒袍青年闭目养神,指间套着一块血色玉扳指。 任凭外头的喧哗如何,整个人仿佛一座雕像,不为所动。 最后,马车停在新野侯府。 四名护卫打扮的壮硕男子侧立路旁。 见来者走下,神色恭敬。 “吾等见过凉公子。” 儒袍青年“嗯”了声,静静走入府中。 …… 一日过后。 王道左溘然离世。 原先他的位置,换成了一位看似人畜无害的青年。 青年脚下一左一右倒着两名华袍男子。 其余人则缩在角落,不敢噤声。 看向青年的表情,既有恐惧,也有愤恨。 青年悠哉地把玩扳指,幽幽吐字。 \\\"诸位叔伯对王凉抱有敌意,无妨。同为王氏族人,老祖宗既选王凉继任族主,王凉便有责任,带领王氏完成先祖宏愿。\\\" “今日之后,愿叔伯们各有计较。一切以族规为中,如有违犯,莫怪王凉不念同族之情。” 轻飘飘的话语,夹杂着三分狂妄,七分威胁。 一众王氏长辈的脸色难看。 他们挥袖走出。 当晚,长信宫迎来了一群王氏族人。 他们担心被王凉排挤,选择投奔至太后麾下。 明面上,王太后与王氏,两者共同进退,荣辱与共。 可初元帝离世,让这种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 出了丧期,迎立新君一事迫在眉睫。 刘氏宗亲,还有汉室老臣抱团取暖,成为了游说太后的一派。 另一面,大部分王氏子弟,碍于老祖宗遗命,聚拢在新野侯身旁,实际听从王凉调度。 王凉接任族主,立即着手整合全族力量,将一切反对的声音遏制。 所以,迎立新帝的权力,最终落到太后的手中。 关于新帝人选,又有些许分歧。 刘氏宗亲考虑大局,提议迎立建宁帝幼子,江夏王刘台。 一众老臣心思通达,知道不能逼太后过甚,提议由江夏王的嫡子刘兴即位,这份提议得到了部分王氏族人的赞同。 王太后久居朝堂,手段和眼界不同往昔,知道这是老臣向她示好。 当即应允,迎立幼主,年方七岁的孺子帝刘兴。 …… 幼主登基,天下哗然。 武陵郡,义陵。 李常笑手中捧着一个酒葫芦,坐在临街的一处面摊。 不远处是集市,有家卖豆腐的。 没有什么豆腐西施。 店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皮肤黝黑,一双大臂孔武有力。 刀升刀落,切碎豆腐无数。 李常笑大口灌酒,看着豆腐摊上,一块块豆腐被分割的情景,心里油然轻松。 白花花的豆腐,在刀光中被轻易压碎,看起来相当解压。 不过,现在可不是看豆腐的时候。 “哐!” 巡街的衙役手提锣鼓,一面敲击。 周围还有披甲执锐的郡兵行走,有气势极了,仿佛可以昭示大汉雄风。 李常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着场景了。 每逢新君继位,各州的郡县长官都会来这么一遭。 一来是替陛下长长威望。 二来是震慑暗中宵小,防止叛贼起意。 或许由于大汉高祖皇帝自己就是起义继位的,他对这一块看得尤其严实。 见此一幕,李常笑不由摇头。 “这哪是起义的事儿,分明是自家老窝被偷了。” “现在是孺子帝,与百多年前,大秦的场景何其类似。” “只不过,当时手执重器的是汉王。而现在,手执重器的是外戚。” 风水轮流转,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李常笑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喊小二结账。 穿过街巷,他在一处二进式小院停下。 院子覆盖新瓦,墙面焕然一新。 哪怕在整座义陵城中,都是相当有面子的。 李常笑推开门,走进去。 两道声音传来。 “嘶嘶嘶!” “呼呼!” 而后,一龟一马齐齐朝他冲来。 “好了,我没有吃独食,也给你俩带了。” 李常笑笑着从身后取出两个油包纸,抛了出去。 他则走到摇椅上,靠了下来。 两眼紧闭,又是一个安宁的日子。 “大乱将起,置身其间,不失为一种修行。” 第75章 小李大夫 这座宅院花了李常笑八十两银子,接手以后,李常笑又大施拳脚,将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 他在院子正中凿了一口水井,顺便在宅院底下挖了一座地窖。 这年头,可没有不许私自扩建的规矩。 有一身内力在手,原本只有方圆五丈大小的院子,硬是被他开拓出了一片新天地。 除此之外,临街的一间铺子也悄然改姓了。 从今往后,姓李。 李常笑开设医馆,闲暇之余坐堂。 义陵县城那头,他花了些许银子打点,算是获得了行医的许准。 至此,又一段日子开启。 …… 孺子帝元年。 王太后的身份再度抬高,是为太皇太后。 汉帝年少无法理政,王太后总揽大权,提拔自己的亲信,形成了一股后宫势力。 另一面,新野侯出面,向太后推举王凉,请求赐官。 王凉自幼丧父,在新野城长大,拜于大儒颜云子的门下。 颜云子对这位天赋卓绝,人品出众的弟子夸赞不已,早早地就替颜云子在儒家积累了相当名望。 是以,当新野侯举荐王凉的时候。 各郡国的儒生,甚至太学的博士和夫子都有出面。 这让王太后的警惕放下少许。 哪怕其余大臣劝阻,依旧给王凉封了官。 黄门郎,辅佐陛下处理朝政。 自那之后,他每日兢兢业业入宫,克己守礼,早出晚归。 平日闲暇时,会举办文会。 延请各方名流大士,交流圣人学问,言辞间对董天的儒学颇为奉承。 除此之外,他还将俸禄和积蓄取出,资助落魄儒生,美其名曰:宏承儒法。 一顿顿操作下来,替王凉养足了好名声。 哪怕忠于大汉的臣子,还有老孺,都下意识地将王凉与王氏分割。 …… 孺子元年,七月。 民间流言四起,其中大半是关乎太后和王氏的。 什么太后把持朝纲,压迫汉室忠臣。 那些只发生在话本中的情节,一下子跑到现实,对百姓们来说,可比话本要精彩得多。 另一方面。 随着新野侯日渐衰老,他久不在人前露面,对家族子弟的疏于看管。 而王凉忙着养望,没有这份闲心。 这种导致,大批的王家子弟,还有名下的臣子,都撕毁了伪装的仁善,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压抑许久的恶性齐齐爆发,如开闸洪泄不可阻绝,很快将长安淹没。 纨绔子弟欺行霸市,一朝出门,恶奴相随。 还有大半生活侈靡,声色犬马,互相攀比。 李常笑远在义陵城,对王氏一族的臭名都有听闻。 他只是感慨了几下,并没有将他们与王璋,又或是王道左扯上关系。 因为不配! 李常笑心里明白。 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许他未来还会与许多故人的后代遇见,甚至产生交集。 到那时,世事变迁,昔日的因果算不得数。 没有必要因为后人的功过是非,反过来影响前人的过往,那样就是颠倒了本末。 正如今日的王氏。 一朝沉溺不前,鱼肉百姓。 正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们为恶,哪怕日后身死族灭都是罪有应得,怪不得旁人。 李常笑作为吃瓜群众的一员,少不得要上前扔一个鸡蛋,吐一口唾沫。 想清楚了这些,李常笑的心境豁然开朗。 医馆中。 他细细查验药材,按照药性,品列,年份一一区分。 这些药材都是李常笑亲手采摘、炮制的,能轻易说出功效和禁忌。 作为医者,保持十二半的谨慎,才能贯彻医理,践行医德。 由于面相年轻的缘故,起初城中百姓信不过他。 可在解决了几桩疑难之后,李常笑取得了街坊邻居的信任,算是立足了脚跟。 他脾气温和,医术高明。 一来二去,还得了一个亲切的称呼。 “小李大夫” …… 约莫黄昏时分,李常笑合上大门。 美滋滋地离开。 说来也巧,前世作为社畜,整日被上司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好不容易得空休息,恨不得一分钟掰作两瓣来休息。 来到这大秦,没有九九六的福报,每天的日子逍遥快活,就连练剑时心情也是美滋滋的。 百年以来,一贯如此。 现在因为开了医馆,李常笑重新忙活起来。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这种生活,甚至还觉得充实。 稍一思索,其中的缘故倒是分明。 从前是为了谋求生计,而今只是出于爱好,想要寻一个地方施展医术。 就心态来说,两者截然不同。 李常笑这百余年生涯,积累的财富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不需要为生计发愁,这才是改易心情的根本。 李常笑领悟到这一点,只是浅浅一笑。 知道便知道了,仅此而已。 他可不会选择忆苦思甜,因为太多的过去需要回忆,根本轮不过来。 收回念头。 李常笑走到街边,一家卖烧鸡的小摊前。 摊主姓杨,被街坊称作烧鸡杨,祖传的秘制烧鸡,在义陵城中颇有名气。 白龟认准了杨氏烧鸡,李常笑每日归家前,都会绕道过来,专程买上一只,用油包纸装着带回。 日日如此,不觉得厌烦。 李常笑手里抓着烧鸡,心里想的却是白龟大快朵颐的场景。 每想到这,总能勾起内心深处的一些记忆。 他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 饱含期待坐在门口,期待熟悉的男人的归来,还有他怀里的油包纸,总是藏着不同的惊喜。 李常笑儿时的记忆,就是由一张张油包纸堆砌而成。 半晌,烧鸡杨将油包纸递过来,憨厚的脸上带着笑容。 “李大夫,收好。” 李常笑微微颔首,报以笑容。 而后,他又到对面的一家点心铺子,买了一袋白马喜欢的肉馅糕点。 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 李常笑在门外,还能听到里面龟和马欢畅的声音。 他嘴角微弯,缓缓推开门。 “回来了。” 第76章 太后薨殁 日出时分。 李常笑推开屋门,走到院中。 身上穿着练功的服饰,院子正中插着一把黑色的戟。 正是往生戟。 李常笑演练了一番拳脚,全当是热身。 无内力加身,一招一式全凭身体的力量,还有招式的精妙。 饶是如此,还是打出了阵阵劲风。 李常笑暗自估摸,他这肉体一掌的力道,寻常罡气境的强者也接不下来。 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近些日子,李常笑留在沛县的阵法有了反应。 眼下大汉国运有失,溢出的气运传遍天下,化作了一道道缥缈的武运。 武运之说,是一个很玄妙的概念。 当武运繁盛的时候,天下高手习武至高深,心有灵明一点通悟,可以促进突破瓶颈。 寻常江湖高手,想要臻至百年内力,甚至突破罡气境的薄纱,难度也会小上很多。 这就是武运昌隆的来由。 大汉的末世,正是武道的盛世。 热身完毕。 李常笑举起往生戟,施展七十二路戟法。 无坚不摧,无物不破。 “轰” 一道白光闪过,这是力量达到极致的表现。 李常笑手持往生戟猛地落下,砸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表面。 “咔嚓” 清脆的声音响起。 并不是石头开裂,而是底下的大地,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反观石头,毫发无损。 见状,李常笑收回往生戟,面露满意。 这招隔空发力的招式,是他近日参悟的成果,可以算作是一种发力技巧。 举重若轻,大巧似拙。 平平无奇的一下,背后却是对力道细若发丝的掌控力。 晨练完。 李常笑回到屋里,换上平日的长袍,悄悄关上门。 走出巷子,街上许多铺子已经开张。 李常笑熟练的与他们打招呼。 “包子吴” “茶叶孙” “美酒李” “豆腐甘” “卖鱼周” …… 一个个绰号背后,都是平日街坊的昵称。 小小一座义陵城,里面可藏着不少的高人哩! 走到铺子前。 恰好有一位巡街的小吏走来,莫约二十出头,体格壮硕,面相亲善。 见着李常笑,小吏熟练地打招呼。 “李大夫,今日赶早。” “江小哥也早,辛苦了。” 李常笑熟练地答复,俨然一个平易近人的大夫形象。 简单问候。 巡街的继续巡街,坐堂的继续坐堂。 李常笑打开门,走到后院,将昨日取出的药材重新收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 午时,李常笑送走一位伤了手脚的脚夫。 接骨外加伤药,收了八文钱。 正好是脚夫两天的工钱。 李常笑从开业之初,就标明了价格,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一来,行医只是爱好,不能反客为主。 二来,杜绝道德绑架,以免坏了邻里关系。 三来,义陵城中的医馆不止他一家,犯不着瞎出风头。 除此之外,李大夫每天中午还会闭馆一个时辰,作为午休时间。 雷打不动睡上一个时辰,寒暑都是这般。 街坊邻居不知道内情,觉得新奇。 以为小李大夫闭门研究医术,心中的佩服更甚,难怪年轻轻就有这般医术。 受此激励,他们回家后,开始“鼓励”起自家娃儿。 一时间,鞭笞声,哭嚎声传遍街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鬼登门。 每到这时,李常笑都会取出一块香瓜,还有一把瓜子,美滋滋地品鉴起来。 这家的娃儿哭得假,力道轻了。 那家的鞭笞声太小,快换一根。 …… 日子一天天过去。 孺子四年。 王氏一族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若非有王太后看顾,还有护卫拼死保护,那些人嫌狗厌、惹是生非的王家子弟,走出门都得被愤怒的百姓创死。 新野侯王琰离世,这种势头越来越猛。 朝中老臣见此一幕,大为欣慰,对王氏的警惕放下许多。 无需他们出手,如今的王氏已经成了过街老鼠,未来指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王太后倒是几番出手,试图挽回王氏一族的形象。 她不惜下旨,剥夺了几名族人的爵位和官职。 倒是让门风清正了一时。 可不足半月,立刻又有更加混账的家伙冒出头,如雨后春笋一般。 王太后觉得心累,最后干脆放任了。 相比之下,王凉的表现就出色地多。 无论是受过王氏子弟压迫的长安百姓,还是那群敌对王氏的朝堂官员,在面对王凉时,又是另外一种态度。 “古君子之风,当世儒者表率” 这是太学山长,当代大儒曾岑对王凉的评价。 王太后对这位自家子侄,也大为看好,希望他能重新接过王氏大旗,振兴家业。 正因如此,王凉的职务在这四年间,扶摇直上。 官至大司马,手握长安武备。 …… 孺子六年,八月。 王太后病倒了。 太医们几经救治,却无能为力。 作为大汉最传奇的太后,她亲历天汉,阳朔,元鼎,建宁,初元,孺子六朝,见证了大汉的兴衰。 建宁帝驾崩后,临朝十三载,一手扶起王氏这个庞然大物。 她无疑是朝野争议最多的一代帝后。 可在今天,王太后也到了大限之日。 她气息微弱,身旁坐着王凉,还有孺子帝。 她先是将孺子帝喊到身旁,摸着对方的脸,忧切地叮嘱。 “哀家走了,陛下需得成长,日后肩负起大汉江山。定要虚怀纳谏,善待臣子……” 王太后说了很多,仿佛根本交代不完。 孺子帝眼眶发红,悲戚道,“皇祖母!” 王太后留恋地看了他一眼。 平生未有孙儿,与孺子帝相处的这些年,后者敬她、孝她,唤起了王太后的怜惜。 正因如此,王太后觉得,临走前该为陛下做些事。 她将王凉喊来,用枯瘦的手臂紧紧攥住他,声音嘶哑。 “凉儿。” “姑母。” “我王氏一族,富贵至今,却尽是出些不成器的。唯有凉儿,能够成事。”她夸赞道,两眼却愈发浑浊。 “姑母过誉,我族蒙受皇恩,自当替陛下效命。”王凉满脸认真,神情严肃。 闻言,王太后的脸上浮起笑意,她眯着眼。 “凉儿,答应本宫。日后需尽心尽力辅佐陛下,否则——”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王太后浑浊的老眼,忽然透出一丝光亮,眼前的情景立时变化。 她最看好、最亲厚的侄儿,竟然变成了一只面相狰狞的凶兽。 “鸥目,虎吻,豺狼” 张开血盆大口,撕裂了大汉朝廷。 她仿佛看见,孺子帝囚禁而死,王凉篡夺皇位的情景。 王太后当即要挣扎。 急剧之下,正欲开口。 胸腔里的最后一口生气猝然消散。 她的瞳孔逐渐黯淡,依旧是不可惊讶的模样。 面前的王凉,仿佛意识到什么。 脸色微变,却伸手缓缓上前,替她把眼合上。 旋即口中哽咽,显得伤心不已。 “姑母一路走好。王凉在此立誓,定然重现盛世,令天下昌平。如有违犯,不得好死。” 孺子帝闻言,大为感动。 第77章 乱局将起 王太后薨殁,汉廷大举行丧。 太后临终前颁布的一道懿旨,被随侍的宫人取出,广告天下。 懿旨的内容:提拔王凉为南卫将军,辅佐朝政。 倘若太后尚在,这道懿旨无疑会得到群臣的一致赞同,使王凉更进一步。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此一时,彼一时。 太后太后薨殁,朝政大权又将重新回到天子手里,这是大势必然,无可阻挡。 那些心向大汉、暂时投靠太后的官员,仿佛看到了熬出头的希望,急不可耐地请奏陛下,诛灭王氏,还大汉一片朗朗乾坤。 除此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世家和勋贵保持沉默。 他们家世显赫,数代先祖的努力才有今日,家大业大,容不得丝毫大意。 事实证明。 谨慎才是对的。 朝臣们到底低估了王氏,也高估了孺子帝。 因为王凉近些年的表面,孺子帝对他本就有所敬重与仰仗,如今太后薨殁,对王凉的信任更甚。 他大手一挥,算是承认了太后的懿旨。 至此,长安武备及天子三卫之一的南卫都归于王凉统属。 王凉得了封赏,在孺子帝面前依旧毕恭毕敬。 相比之下,其余王氏子弟就没有这份沉着了。 面对朝臣来势汹汹的攻讦,王氏族人一面运用官面的力量周旋,暗中还使了不少隐私手段。 廷尉正王平,仗着手中的刑罚之权,罗织罪名抓捕了大批出身低微的官员。 在此过程中,不同部门的王氏官员齐齐发力。 他们屏蔽天听,笼络外臣,防止有人借此生事。 抓捕的范围不止长安,甚至各州郡县都有被波及。 …… 武陵郡,义陵城。 李常笑又送走了一名病人。 是个染风寒的。 李常笑用桂枝开了一剂汤药,每一份油包区分剂量和次数。 接下来的半天,医馆中没有客人。 他干脆从后院搬出木椅,悠闲地坐在外头,手中抓上一把瓜子,还有昨夜煮的茴香豆,静静吃了起来。 这时,街头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 紧接着,莫约三十名县卒,押解着十余名面如土灰的青壮走过。 游街是斩首的前奏。 这意味着,又有十余人被判斩首。 李常笑有些疑惑,明明寻常年间,一个月到头被斩首的凡人,也不会有这么多,更何况一日。 肯定是出问题了! 正想着,对街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丈迎面走来,招呼道:“小李大夫好啊。” 李常笑认得他,回了句,“孙老爷子。” 孙老头本名孙仁,年轻时曾外出闯荡,虽然没有什么名堂,但在街坊邻居里很有名气。 家中有些资财,不必为生计奔波。 平日的爱好,除却品尝人间美味,就是打听城中大小事情。 毫不客气的说,孙老头在这方圆十里,可以说是消息最为灵通的人。 他步履稳健地朝李常笑走来,一双眼睛紧盯着李常笑。 准确来说,是他手里的茴香豆和瓜子。 眼底泛着亮光,意思不言而喻。 李常笑反应过来,觉得好笑,于是起身进屋再搬一副椅子出来。 “孙老,坐。” “好,老朽就不与你客气了。” 孙仁笑呵呵地搓手,很是自在地坐下。 熟练地用手捻起一颗茴香豆,表情享受地咀嚼起来。 李常笑煮茴香豆的时候,很舍得放料,大把的盐和香料洒下,味道自然不会差,尤其适合下酒。 煮出来的茴香豆,最符合孙仁这等走南闯北的口味。 孙仁多久没吃到这等美味了,一对眼睛眯成了缝,不住夸赞。 “小李大夫这手艺,出来行医倒是可惜了。” 听了夸奖,李常笑没有多少骄傲的意思,只是温和一笑。 “孙老喜欢就好。能遇上懂吃的,对茴香豆而言也是好事。” 没一会儿,一盘茴香豆皆空。 李常笑只吃了十几个,其他全进了孙仁的肚子。 孙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尴尬一笑。 李常笑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这般客气的举动,倒让孙仁不好意思了起来。 他眼珠子一转,像是想到什么,神秘兮兮地看向左右,小声开口。 “小李大夫可曾发现,近来城里的人犯愈来愈多。” “是有这么回事。听孙老这么问,莫非知道什么内情。” 李常笑露出惊讶的表情,侧耳恭听。 他的模样让孙仁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孙仁摸了一把胡子,凑近小声道。 “老朽不才,尚有些门路,略知一二。小李大夫请老朽吃喝,些许小事,说与小李大夫听听。” “孙老,请!” 李常笑会意,率先朝着屋内的方向走去。 既然是内情,肯定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聊。 见此,孙仁的表情愈发满意,心中直夸李常笑练达。 …… “小李大夫应当知晓,我朝如今在位的,是陛下。可权倾朝野的,却是外戚王氏。” “正是。” “城中的动静,说来与王氏有关。吾郡郡守,乃王氏姻亲,崔道。” “近来朝堂风声四起,百官下狱者甚众。其中有数人,出自我武陵郡。” 孙仁说到这,顿了顿,看向李常笑,是想要考验他。 李常笑面露思索,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 “面对受牵连的犯官家眷,王氏为绝后患,选择赶尽杀绝。” “正是。”孙仁满意一笑。 眼中充满着对后辈的赞赏与肯定。 谁知,李常笑并未停下,继续开口。 “这只是其一。城中大牢人满为患,倘若全为犯官家眷,未免过甚。” “不可排除,或许有人打着王家的旗号,做自家的事情。” 说完,李常笑学着孙仁的模样,神秘兮兮地指了指上头。 嘴型微动,吐出文字。 “县尊,借刀杀人。” 这下换成孙仁楞在当场了,高人风范当场全无。 他看向李常笑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啥”。 最后,只能悻悻地离开,心里直呼李常笑妖孽。 …… 又到黄昏。 李常笑关上铺子,回家的路上,却是思索起来。 眼下局势将乱,是该提前做些准备。 打定主意,他先走到粮油铺子,还有各间蔬果铺子,搞些耐贮藏的东西屯着。 第78章 未央宫变 又过了一个月。 这日,义陵城中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义陵县尉与城外山匪勾结,被县尊当场拿下,择日押往郡城,听候处置。 同时被抓的,还有义陵县尉的几名亲信,都是县卒中的将领,代表了义陵城相当一部分守备力量 一时间,全城人心惶惶。 山匪的恐怖早就深入人心,义陵群山环绕,大江大泽穿行而过,一贯是匪患繁重的地方。 不说远的,仅最近六十年的光景,就发生了两次山匪破城的事情。 每一回破城,对城中百姓,以及整座城池都是空前的浩劫。 如今城里不少老一辈就亲历过当年匪患。 正因如此,他们更明白匪患之事,对义陵会有多大影响。 不少人甚至起了举家搬迁的心思。 他们宁可抛弃故土,到坚固的大城乞讨,也不愿留在原地等死。 恐慌的情绪如潮传播。 李常笑所在的街坊,也有不少人收拾行李,举家搬迁。 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望向县衙的方向,心中觉得好笑。 “所料不差的话,这县尊是玩脱了。本来只想铲除异己,现在引起更大风浪,已是骑虎难下。” “承认无匪患,他将背负陷害同僚的罪名。” “坚持有匪患,麾下百姓日益迁走,对县尊的仕途会产生不小影响。” 是死是活,这乌纱帽都保不住了。 …… 除李常笑之外,城中还有部分百姓与他一样,知晓其中内情的。 全都碍于县尊威严,不敢诉诸于外,只是与亲眷交代几分。 暗地里,这群人以低价收买祖传的田地和屋舍。 只待风头过去,重新变卖,利用恐慌的情绪大发横财。 李常笑冷眼注视着一切。 他掐指推算,最终得出了一个可喜的结果。 让他比较惊讶的是,作为知情者的孙仁,居然没有趁势发财,只是留居原地。 不是反应迟钝的话,那就是真正的通透之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城中的人烟逐渐稀少,有不少李常笑熟识的人也选择背井离乡。 出于交情,李常笑按原价将他们的屋子接管,约定来日原价奉还,就当代为保管一段日子。 这其中就包括经常打交道的,“烧鸡杨”“包子吴”“豆腐甘”“卖鱼周”。 他们祖传一门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 可李常笑还是期待有一天,这群人再回来,继续喂饱他的肚子。 …… 长安城,未央宫。 这日。 十余名汉室宗亲,以及开国勋贵的后人云集。 孺子帝坐在最上方,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犹豫和思索。 纵观大汉,凡是有些分量的勋贵,亦或是富有才干的宗亲,全都在这了。 他们共同商讨,极力劝说,希望孺子帝可以作出决定,彻底剿灭王氏。 这其中,既包括那些为非作歹的王氏官员,同样也包括如日中天的王凉。 在这群老臣眼里,只要身上流着王氏的血液,那就该死,遑论是否为恶。 他们计算得很是明白。 只要各郡国的诸侯领兵勤王,外加秘卫和北卫同时出手,即便王家手握南卫大军与长安守备,依旧逃不过灭族的命运。 孺子帝思量许久。 脑中浮掠过臣子们描述的画面,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他也想要如同历代先祖那般。 终于,孺子帝做出决定。 …… 当天夜里。 十余名银甲秘卫出宫,身上背负着孺子帝的圣旨。 只可惜,他们才走出宫门百米,就遇到了阻拦的人马。 是一群穿着黑甲,手握短剑的士卒。 有银甲秘卫见多识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铁鹰……锐士” 话才说完,还不待面前的铁鹰锐士发起进攻,现有银甲秘卫七孔流血,倒在原地。 原本的十六名银甲秘卫,如今立着的只有八人。 手中各执一柄小刀,刀柄还有血滴渗下。 铁鹰锐士的首领毫不意外。 他朗笑着看向前方。 “诸位袍泽,辛苦尔等。” “为大秦故,死不足惜。” 话音刚落,铁鹰锐士首领的脸色愈发和善。 方才又是对了一轮暗号。 如有一字差错,又将掀起一轮厮杀。 …… 大司马府。 王凉背过身子,桌案上摆着一道道圣旨,全数是进京剿灭王氏的。 阴影中,他脸带笑意,哪怕风雨欲来还是这般从容。 恰此时,平地乍起一道惊雷。 天空忽然一片明亮。 王凉缓缓起身,手中的玉扳指翻动,幽声道。 “吩咐暗子行动。” “另外,将全体新卫召集,随本官入宫。” “喏!” …… 半夜时分。 北卫驻地。 北卫将军手中捧着圣旨,单膝跪地,面朝未央宫的方向。 这时,身后传来“嘎吱”声。 “将军,今夜行动,末将尚有疑窦之处。” 一名同样披着甲胄的男子走来。 北卫将军见是亲信,并未转身,口中淡淡道。 “有何疑窦,快——” 一个“说”字还未出口。 他的身子倒下,脖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血线。 …… 甲胄男子踏过北卫将军的尸首,将圣旨举起,放入腰中。 同时又把北卫将军的腰牌取下,走出殿外。 “今夜,将军有令!给弟兄们吃补的,好些修整,明晚有大行动。” “多谢中郎将。” 另一边。 长安武备打开城门,将南卫大军给放了进来。 数万披甲执锐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各府。 宗室和勋贵以为是北卫进城,心中正准备叫好。 下一秒。 漫天火矢射入府中,点燃了屋舍和林木。 紧接着,大批手执长矛的士卒闯入。 冲天的厮杀声响起,伴随着无数的惨叫、求饶、抢劫…… 王凉穿着文官儒袍,依旧是一副温和公子的模样。 他的身后,三百余名全身覆甲的铁鹰锐士跟随,神情冷冽,杀气腾腾。 宫中的侍卫早就察觉到异动。 他们纷纷朝未央宫靠拢,宫内的秘卫高手全体集结。 同时,建章宫和长乐宫的守卫也得到信号,正在救驾的路上。 穿过一道道回廊。 最终,一座金碧辉煌,万丈威严的宫殿出现在面前。 二百余银甲秘卫手持长戈,拱卫再次。 他们与铁鹰锐士。 一黑一白,一剑一戈。 这时,宫殿中走出一道苍老的人影,仿佛彻底沉入黑暗。 他身材干瘦,目光如炬,散发着强大的气势。 隐约还能看到刀剑罡气在顶上纷飞。 王凉面色凝重,拔出佩剑。 “汝为何人。” “老朽不才,得元鼎先帝亲封勇武侯。” “吾名……周戮。” 第79章 凉蟒吞龙 闻言,王凉的身后同样有一道强横的存在走出。 身着盔甲,肩披丧袍,手中握着一根短剑。 丧袍将举起短剑,剑指周戮。 他脚底震动,立时就有罡气离体,宛如水波荡漾般扩散开来。 周戮见状,冷哼一声。 “果真是前秦余孽。” 而后,他一步踏出,手中的长枪挥扫,一朵朵枪花被罡气包裹,爆射而出。 丧袍将同样提起短剑,呼啸间,剑影重重。 他猛然张开眼,一道剑气在身前凝聚,而后化成波涛海浪,将飞来的枪花尽数吞没。 只是照面的功夫,本来华美的未央宫,已经被打出了无数道坑洼。 他们的力量已经超越了凡俗。 再要下去,只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二人对视一眼,旋即跃起至半空,在空中以罡气对打,向着建章宫的方向靠拢。 另一面,王凉提起佩剑,下令道。 “大秦锐士,杀!!” …… 很快,黑白两团交错在一起。 作为秦汉最精锐的士卒,他们未能在秦末有个照面。 可在今夜之后,这场迟到了百余年的纷争,也将落下帷幕。 皇宫中。 孺子帝缩在龙榻的角落,身前掩着两名年龄相仿的貌美妃嫔。 整个人无力地闭上眼,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 厮杀从深夜,一直进行到天明。 长安城中的大量王府、侯府、伯府都惨遭劫掠。 运气好的,藏在密室中得以活命。 运气差的,全府嫡系和旁系死绝。 普通官员自顾不暇,紧闭府门,静待宫廷分晓。 …… 半日后。 丧袍将提着周戮的尸体归来。 同时,银甲秘卫和铁鹰锐士的决战已见分晓。 二百余银甲秘卫全军覆没。 来时的三百铁鹰锐士,存活下来的不足百人。 在南卫士卒和长安武备的簇拥下,王凉踏入大殿。 与从前不同。 这一回,他是来当主子的。 …… 当银甲秘卫的尸体被抬出,成列于宫门时。 那些暗中观望的人家,知道这场旷世宫变已然见了分晓。 大汉——就此落幕。 巍峨宫城,万里江山,从这一刻起迎来了新的主人。 王凉坐于龙椅上,俯视下方的孺子帝。 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玄色衣袍。 在这大汉皇宫,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 未央宫易主的消息很快传出。 各地郡国纷纷震动。 有不少刘氏诸侯立即打出反旗,调动封国兵马,朝着长安的方向靠拢。 那些由郡守做主的州郡,除了极少数公然表态,支持王凉又或者是匡扶汉室,其余的大多选择沉默。 他们并不忠诚任何一人,只会拥护最终的胜出者。 凉州,唐侯府。 第三代唐侯看着长安递来的情报。 整个人陷入了空前的狂喜。 他自然知道王氏一族与大秦的渊源。 如今,王凉将刘赤的后人拉下马,作为大秦后裔,无疑一件扬眉吐气的事情。 他当夜就去拜见了历代唐侯和鲁王的牌位,告祭先祖这个好消息。 至于明面上的动作,倒是没有。 眼下凉州名义上受汉廷统属,唐侯好不容易将势力藏到暗中,化作了一支支商队,或是大月氏麾下的儿郎。 一旦全力出面,倘若长安再有变故,祖父的谋划,也将沦为灰灭。 历代唐侯都是稳妥的性子,深谙狡兔三窟之理,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避免全部磕碎。 …… 武陵郡,义陵。 作为王氏的姻亲,郡守崔道一身荣辱与王氏相息。 所以在听说刘氏诸侯联合起兵2后,崔道立即点齐一万精锐郡兵,浩浩荡荡地开向长安。 留守郡中的,只剩下两千老弱病残。 威慑四方尚可,可若是用来驻守全郡,那就显得有心无力了。 于是,偃旗息鼓许久的水匪和山匪看到机遇。 眼下郡中防备空虚,似义陵这等相对富庶的城池,很快成了贼人眼中的香饽饽。 大批的水匪搭载小舟,沿沅水路南下,直奔着义陵城而来。 …… 这日。 李常笑背着一摞药材,从城门走过。 只见一群手执锐器的县卒跑来。 为首者穿着八品官服,蓄了一口浓密的胡子,手臂精壮,显然有武艺在身。 李常笑瞄了一眼官服的纹路,再结合县卒的态度,可以推断出眼前这人的身份。 县尉。 掌控全体义陵县卒,负责剿匪与治安。 正思索之际,县尉从怀里取出一张公文,贴在城墙上。 “县尊大人有令。即日起,紧闭城门。闲杂人等,一应不许出城。” 说完,他大袖一挥,领着县卒们走开。 显然是前往其他几座城门。 而方才贴公文的地方,已熙熙攘攘聚起了百姓。 “这是发生什么了,为何不让我等出城。” “我观县尉调集重兵,或许将有大事发生。” “莫非是出城剿匪?”有机灵的人想到。 义陵全城士卒,加上衙役莫约有三百人,配备简易的甲胄与制式兵器,以一敌二不在话下,寻常山匪无从抵抗。 一直以来,这都是义陵县尊的最大底气。 很快,剿匪的说法得到了赞同。 大部分人摇摆的心思纷纷安定下来,唯一令人头疼的,却是封城后的生活问题。 城里的一应供应,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乡下。 如今城门紧闭,少不了会有影响。 足以料想,短时间内粮价,油价,菜价,肉价都会受影响。 有脑子活络,很快知道要做什么。 他们一边打着哈哈,下一秒脚底像抹了油似的,径直朝着家中飞奔而去。 其余人稍一思索,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紧随其后。 到最后,只剩下数名拄着拐杖的老叟,望着公文发冷。 枯瘦的手臂,不见肉的脸上,闪过一抹凝重的神色。 他们抬起头,仰望着天,低声道。 “大事不妙……” 李常笑默默站在角落,眼底略有讶色。 城中竟然还有明白人。 旋即,他摇了摇头,快步走回自家医馆。 第80章 城中压抑 回到宅院。 李常笑关上大门,并没有回应白马和白龟。 他用手示意二者噤声。 随即,自己走到内院中的一处空地,将表层的土灰挪走,露出底下一块木板。 推开木板,下头是一条甬道,仅能容他自己通过。 进入地窖。 视野顿时开阔了起来,大量的粮食,干草,被成堆摆放在两旁。 还有一些风干肉食,腌制酱菜,都被有条不紊地收拾了起来。 李常笑逐一点数,接着又从箩筐中,取出几块炮制的黄精和研磨过的一小包豆粉,一并放上。 确认足够一人两兽的分量,这才罢休。 他退回到院中,走到屋里。 不一会儿。 整个人换了一袭宽松的长袍,手握一个小杯和一壶小酒,慢悠悠地走到摇椅前躺下。 抬起头,仰望整边天空,屋檐的瓦片遮住半个身子。 这时,不远处有一阵微风出来,清爽无比,驱散了夏日的躁意。 李常笑小口抿着酒,只觉得分外自在。 他在心里打算,过几日再挖出半方空间,作为冰窖。 美酒加冰,越喝越有。 与李常笑的安然不同,义陵县尊,高良现在整个人都快要急死了。 面相精明的县丞,身材威武的县尉都立于下方,听候自家县尊的训斥。 “你说说,这是怎么个事儿!” “鄜梁山的山匪,盯上我义陵,尚在情理之中。” “可谁能告诉本县,为何辰阳与沅陵的水匪,近来也有南下义陵的打算。” “真当我义陵可欺不成。” 说完,高良怒而拍桌,看向底下的一众班底。 但凡视线与他对上的,全都如鹌鹑一般,低下了脑袋。 他们不敢言语,可心里都在问候高良的爹娘。 “若不是你将武县尉杀了,何至于让人发现义陵武备空虚。” “吃肉的是你,我们连汤都喝不到。” 县衙官员们心有怨怼,恨自家倒霉,跟了个糊涂蛋,平白要遭此祸事。 高良又是一阵谩骂。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县尉的身上,沉声道。 “田庄。” “在。” “本县问你,以城中目前的力量,可能抵御贼寇来袭。” 县尉想了想,开口答复。 “回禀大人。需看贼匪数目,倘若仅在千人,城中弟兄尚能应对。数目再多,怕是难起作用。” 他回答地很是中肯,既没有夸大,也没有贬低。 这让高良的脸色缓和了些。 高良思索片刻,再度开口。 “倘若算上城中百姓,可能坚持月余?” 按照高良的预计,不求打退山匪,只要他们坚持到郡守回来,一切危机自会迎刃而解。 至于人手的不足,大不了用人命堆砌。 在高良看来,只要城池不破,死伤些许百姓,能够保全更大部分,是值得的。 此话一出,又一次刷新了在场官员对县尊的认知。 与高良不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土生土长的义陵人。 真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戕害父老乡亲的行为,死后到了地下,都会被列祖列宗唾弃。 于是,以县丞为首的本土官员,当即出言反对。 眼见人多势众,高良面有不虞,却只能暂时息了想法。 …… 又过了半月。 长安城方面有了消息。 王凉调集凉州、益州、荆州的兵马,与东面杀来的刘氏诸王大战。 双方各自成兵数十万,堪称大汉建立以来,发生的最大规模动乱。 同时,刘氏诸王迎立天子的生父。 江夏王刘台,在龙兴之地沛县登基,称定安帝。 他们打出光复汉室,驱逐佞臣的旗号,号召天下世家、官员、士人响应。 声势空前浩大。 整个大汉,除去朔方、幽州、并州三地,其余州郡全都卷入了战争中。 在可想的未来里,大汉将陷入动乱。 …… 这几日,随着百姓一股脑涌入买粮。 城中的粮价在一月内,直接翻了三番。 饶是如此,依旧供不应求。 因为义陵平日相对富庶的缘故,倒没有发生那种朱门冻死,饿殍遍野的惨象。 百姓身居家中,靠着手中的积粮和银钱,暂且还能应付日子。 李常笑算是城中极少数,生活质量不因封城而下降的。 这又坐实了小李大夫家底殷实的传言。 许多街坊邻居,眼见如此,暗中商量起家中女儿的婚配问题。 在李常笑不知道的角落,他成了某些人口中的乘龙快婿。 当然,即便知道了,也只会淡然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更不会考虑。 寻常人家,四五十就可以称作老叟。 李常笑如今二百余岁,称一句老妖怪都嫌年轻。 再去嚯嚯黄花闺女,不免贻笑大方。 平日里,李常笑与对门的老头孙仁,成日在医馆门口吃喝。 谈天说地,好不快意。 李常笑提供吃食,孙仁负责讲故事。 从他口中,李常笑得知了大量关于山匪和水匪的消息。 哪怕以孙仁走南闯北的胆子,在提到山匪和水匪时,同样会变了脸色。 那是一群真正的凶徒。 不止抢夺钱财,还要伤人性命。 所过之处,如飞蝗席卷。 事毕,孙仁还好意规劝了一句。 “小李大夫,倘若事不可为,你可展露医术,保全性命。大不了从了贼人,等郡兵复成,自可归返。” 相比从前的几句,这些话可就有些掏心窝子了。 李常笑知道没必要,却不会拒绝好意。 他点点头,“多谢孙老指点。” 听到他的回答,孙仁很是赞同。 他就怕李常笑牛脾气上来,不肯听劝。 走南闯北这些年,有能力、有本事的后生孙仁见过不少。 可大多恃才傲物,不懂人情是非,最后半途而终,或是泯然众人。 …… 送走孙仁。 李常笑正准备回到医馆。 身后忽然出来喊声。 “小李大夫。” 他转过头,发现喊他的是一名中年模样的汉子。 汉子小跑着上前,从怀里取出碎银,小声道。 “烦请小李大夫卖我些百草丸。” 李常笑看了他一眼,分明从汉子的眼中读到几分急切。 没有多问,接过碎银掂了下,淡淡开口。 “这些银子,五颗。” “可以。” 见他答应,李常笑转身回医馆。 不一会儿手里取出一小碟油纸,里面包着五颗乌黑的药丸。 汉子一把结果,匆匆走开。 望着他的背影,李常笑眯起眼睛。 “又是一个开溜的。” 随着城门封闭,想要从明面出城已经不可能。 好在县卒私下有些生计。 只要银钱到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未尝不可。 城中家底殷实些的,大多选择这种法子,不愿坐以待毙。 出了东门,沿着序水跑到长沙国,就能保住性命。 至于百草丸,是为了预防路上的疾病,防止死于半途。 又一天结束。 李常笑伸了个懒腰。 到市集上,花了六百多文,才买到一只干瘦的鸡。 …… 城外。 大批的山匪云集,还有部分赤着膀子,手握鱼叉的流寇。 三名首领模样的男子聚在一起。 他们望着城墙,面露凶光。 “弟兄们,随我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