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官赵南星传奇》 第2章 降生 汝弼娘忙不迭地烧火炒“芝麻盐”,随着芝麻“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香味一阵阵地飘出来。 “赶紧往外抄,煳了!”人们忙不迭地从锅里往外倒炒好的芝麻。 正在这时,两个保丁刚好走到这儿,听到屋里有人说“和了”,立刻警觉起来。心里说,这些人胆子真大。朝廷上下直到县、乡、村,各层各级都在大力查办赌博,很多人都不敢赌了。这些人可好,天还没黑就敢打麻将搞赌博,还有没有王法? 既然让我俩遇见了,就不能不管。收到赌资,哥儿俩二一添作五分了,他知我知,神仙都不知道,岂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这儿,二人抖擞精神,昂首挺胸,风风火火地闯进屋子。进屋一看,哪有什么打麻将赌博的,却是两个老娘们在炒芝麻盐,二人立刻哑然失笑,自嘲地说:“我们当你们是赌钱,原来是炒芝麻盐”说完扭头欲走。 “两个兵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了,就吃点芝麻盐。”说着,汝弼娘麻利地给他们包了一包芝麻盐,塞到他们手中。 两个保丁不好意思地拿着纸包,边走边吃。“多谢。噢,真香!”二人边吃边赞叹。 夜幕渐渐降临。上弦月像一把锋利的钩镰挂在恬静的天穹。突然,在南面的天空上,“刷”地一声刺耳的呼啸,接着掠过一道白光,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强烈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一颗斗大的星星喷射着骇人的光亮由远而近飞驰而下,还发出一声巨响。正当人们惊愕之时,那颗星早已带着铮亮的光带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又恢复了黑暗和静谧。 “哇——哇——”恰在这时,孩子呱呱坠地了。 贺喜的人们心中嘀咕着:星降孩生,不知是吉是凶。正在大家窃窃私语之时,传出接生婆兴奋的喊声:“又白又胖的小子,真让人眼馋呀!” 贺喜的人们眼睛一亮,汝弼脸上也绽出了笑容。接着,接生婆在里间又大声说:“汝弼,恭喜你了!南方来星,孩子降生,这孩子没准是里宿转世,老辈人都这样说。这孩子将来必是大富大贵!” 顿时,人们心头的疑惑被接生婆一番话说得烟消云散,顿时变为丽日晴空。 汝弼的本家大娘也猛地想起一件事,响亮地说道:“可不是,这孩子快降生了神仙来送米,落地时明星冠月,敢情是贵人转世哩!” 赵汝弼忙不迭地致谢:“感谢您老人家祝福。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不能忘记您老的恩情!” 说完,将足装二升的米袋子捧给接生婆。 接生婆口中推辞,手却接了过去。困难年头,穷苦百姓谁家也得靠吃粮过活呀,特别是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 全家人都为生下眼前的儿子高兴。想起接生婆的祝福,真是喜事连连啊。 前一阵,那人把米存放在这儿后踪影不见,遍寻不着,保不准是神仙给自家送米哩。如果是穷人,谁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送人,富人又不肯拿粮给穷人。对,准是土地爷!他老人家在当地考察民情,准是了解到咱家生活困难,难道他不该送点粮食吗? 大家茅塞顿开,院子里立刻响起一片“恭喜”、“贺喜”声。赵汝弼高兴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忙着给人们分“芝麻盐”,炒熟后的芝麻浓郁的香味儿扑面而来,笑声喜语不绝知缕地从农家院落里飞出来,在空气中滚动。在大家的欢声笑语和议论声中,赵南星的名字就这样诞生了。此时,天地 间一片静谧,产妇和新生儿早已甜蜜地睡熟了。 一位哲人说过,伟人降生时最初的啼哭,也不是一首好诗。这自然是千真万确的。然而,有许多一些这样人:他们童稚时的一些表现,就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眼前刚刚降生的这个孩子赵南星,从小就表现出了超人的才华。 赵南星5岁那年,父亲忙于会试远走他乡,母亲带着他在家勉强度日。他整天同乡村的小伙伴们一起,土一把泥一把地玩得不亦乐乎。有一天,他和几个孩子在大道上车辙里玩“垒城墙”游戏。忽听“咣咣咣”一阵锣响,迎面来了一队官府的人。只见衙役们大摇大摆,鸣锣开道,左右护卫,正中过来一座八人抬的大轿。这样显赫的威势,肯定是一位达官贵人。听见锣响,别的孩子吓得四散逃走,唯有南星蹲在原地没有动。他只冷冷地瞥了官人们一眼,仍神情专注地垒他的“土城”。前边开道的衙役见这孩子不知深浅,拒不闪道,大声喝道:“大胆小儿,还不闪道,没看见大老爷过来了?” 小南星抬头看了看这一行人,纹丝未动,还反问道:“道路这么宽,你们过不去吗,为什么让我闪道?” 在平时,官府一来人,把锣“咣咣”一敲,别说小孩子,就是大人都吓得乖乖躲得远远的,生怕得罪了官府,给自己找麻烦。可是今日,衙役们簇拥着大老爷过来了,又敲着铜锣,不会听不见?官府一行人走过来,这孩子不但不害怕,还照旧玩耍,赖着不肯闪道,这不明明蔑视官府,纯粹不懂规矩。只是不让路也就罢了,还有个孩子像吃了熊心豹子胆,反问老爷和一帮衙役们,这还了得? 那衙役厉声喝斥:“大胆童儿,你不让开道,大老爷怎么过去?” 赵南星指着绿毡大轿说:“让老爷避开‘城’,绕道走。” 衙役们见自己连个孩子都镇不住,不禁涨红了脸:“胡说!你一个黄口小儿,居然敢让老爷给你让道,哪有这个道理?” 赵南星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摸了一下脖梗说:“看不见我这里有座城吗?四面还有城墙哩。你说是官应该给城让道还是城应该给官让道?” 老爷和衙役们一听,被噎了个张口结舌:“这你” “唉,你这孩子” 第1章 神秘的送米人 廉官赵南星传奇 第一章 神秘的送米人 明嘉靖2 9年的一天,一位4 0多岁的汉子推着一辆“咯吱咯吱”作响的独轮车,奔走在坎坷不平的乡路上。独轮车上的一条口袋里,装满了金灿灿的小米。 刚解冻不久的道路,水分从下面泛上来,路面高低起伏,独轮车走在上面很吃力。他不时停下来,拉过肩膀上的毛巾擦拭着汗水。当走到真定县高邑东关村的时候。他向路人打听准了赵汝弼的家,便遥直推车走进院子。 那天,赵汝弼没在家。他的妻子正挺着大肚子在院子里拾掇杂活。那汉子停下车子,擦着脖子上的汗水说:“大嫂,借借光,我今天赶集粜粮,没粜完,想把这袋米暂时存放在你家,你看行吗?” 女人看了看那汉子,不认识。只见那人慈眉善眼,一脸的纯朴与憨厚,并无丝毫恶意。女人问:“这位大哥,这么金贵的米,存放在我家,你放心吗?” 那汉子大大咧咧地说:“我既然想放在你这儿,就是信得过你。” 女人点点头,“大哥信得过我,你就只管放在这儿,保证少不了你半颗米。下集你可要准时来取啊。” “行,那就拜托你了。”汉子说完,推着空独轮车走出赵家。 女人费力地把那袋小米拽进屋里放好。此时,她突然想起,还没问人家姓名哩,连哪个村的都不晓得。万一有什么事,是谁都不知道。 女人懊悔不已。她连忙走出院子,向村外的路上望去。只见麦田像一条从苍穹上垂挂下来的葱绿色地毯,空气中弥漫着甜腻腻的味儿。那人推着独轮车,早已消失在辽远而苍茫的天地间,融化为地平线上一个小小的黑点。 女人叹了一口气,后悔不迭。 家人回来后,问明情况,对女人好一阵抱怨。汝弼说:“人家如果是个正派人,他不会讹咱。倘若是地痞无赖,本来是一袋米,他却说是两袋米,他同咱争论起来,空口无凭,如何是好?况且咱家眼下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拿什么赔偿人家?哎,你呀!” 妻子知道做错了事,低着头默不作声。 邻居们见状,赶紧打圆场:“汝弼,你也不要光往坏处想,3天后又是集。没准那人来取米时,看咱家穷,还送给咱家一升半升呢!” 赵汝弼“哎”了一下,不再埋怨。 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莺飞草长,万物萌发。鲜艳的桃花开过,早已结满了一嘟噜一串的桃子。田野上的麦苗早已返青,已悄悄地拔节了。 可是,大自然的美,只可以欣赏,却填不饱穷人的肚子。在衣食无着的岁月,穷人对大自然的美不但感觉麻木,而且常常会生出一种无端的愤怒和厌恶。俗话说:不怕蜡碗灯(春节),就怕羊角葱(春天)。春天,对穷人来说,实在是一个沉重的季节。去年收那点粮食,勉强吃过春节,如今早已见底。树上的叶子和田野里的青草,都还刚刚萌发,不能充饥。若在夏秋两季,到别人地里拣个一升半把,也可聊解三两日饥荒。 眼前的情景象一口沉重的磨扇压在赵汝弼的心上。父亲赵泽民在一个县当教谕,但薪水微薄,除吃饭之外已所剩无几,可他还用来周济穷人。每次回家都是两手空空。任凭母亲百般埋怨,依然我行我素,母亲也只有叹口气而已。几亩薄田上,吊着四张口,其中还有一位孕妇——又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即将降生。又要多一张口了。唉,这样的日子,让庄稼人怎么熬哇。 转眼过去了3天,又是一个集日,那汉子没有来。几个集日过去了,那汉子没有来。一个月过去,那汉子还没有来。然而,妻子分娩的日子到了,粮缸里再也扫不出一颗粮食来。去年积下的糠菜,把一家人吃得浑身浮肿。再也无法到邻居家去借钱粮——因为已经借遍了。穷乡亲们实在没有多少余粮啊。借到粮,也只能让妻子一个人吃。 “君子固穷。” “饿,不吃嗟来之食;渴,不饮盗泉之水。”圣人们说。 “宁可饿死、困死,不能失去做人的大节。”父辈谆谆教诲。 在这些儒家的传统观念教育、告诫之下,赵汝弼同一家人一起,硬撑着熬过了许多时日。那袋金灿灿、籽粒饱满的小米,简直成了难以抵抗的诱惑:在避开别人视线之时,几个人几乎都曾不止一次地偷偷地解开口袋,嗅过小米那醉人香味儿。在梦中,几个人都曾经经把小米煮成过多少次干饭、稀饭,狼吞虎咽地吃了个昏天黑地。而醒来之时,却见那袋小米仍一如既往、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仿佛在单身汉面前.站着一位风情万种、骚首弄姿的美女.而饥饿却依然在人们的肠胃里肆虐。 终于有一天,赵汝弼的母亲再也忍不住了:“什么他娘的圣人、贤人,饿急了谁也顾不上体面。先吃那米,有什么事我担着!” 赵汝弼也把心一横:先吃那袋小米,人家找来再想办法还。唉,人穷志短也 只能出此下策了。 孩子降生那天,乡亲、邻居们都来到赵家。这家送一升米,那家送二斤面,有的送几个鸡蛋,有的送来半斤红糖。婶子、大娘站了满院子。大家欢声笑语,喜气洋洋,赵汝弼见产妇用的东西一应俱全,心上的乌云被风吹散了,脸也笑成了一朵花,他喜眉笑眼地说:“娘,快烧火,给婶子大娘们炒芝麻盐!” 当地有一种风俗,谁家生了孩子,乡亲们来贺喜,主人就要炒“芝麻盐”(将芝麻炒熟、碾碎,再用细盐拌好即可)分给大家,意思是让乡亲们都来分享喜得贵子的欢乐和幸福。只要来家或在门口路过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孩,也要分给一把,以增添喜庆气氛。 第3章 小神童 第三章 小神童 坐在轿里的老爷先是听见衙役训斥小孩,让小孩让道,心中不以为然。没想 到小孩不买账,竟然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他先在心中暗骂衙役是“饭桶”,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走近一听,一个四五岁的乡村小孩竟如此有胆有识,而且能言善辩,不禁有几分吃惊,就慢悠悠地走下轿来。 只见那小孩理着“铁铲头”,脖子后面留着一绺“九十九”,(乡俗:小孩脖子后面留一撮长头发,寄托着大人对孩子“健康成人”的期望,故称“九十九”)穿一身沾满了泥水的脏兮兮的裤褂,手里拿一把小铁铲。 那官吏笑默悠地看着南星,冷不丁地问道:“你红裤绿袄谁人子?” 南星一点也不害怕,指着老爷反问:“你乌纱蓝衫哪家官?” 大老爷一听,大为惊奇。上句:红裤绿袄谁人子?下句:乌纱蓝衫哪家官?活脱脱对仗工整的一副对联!心中暗想:后生可畏!这孩子果真厉害!自己出的上联,读过书的人也难对上来。即使对上来,也没那么工整。这孩子出口成章,非一般人可比。 又一想,也许是偶然蒙对的,我再给他来一句,如果能对上来,才算真本事。如果答不上来,或答的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他!他仰头一想,第二句脱口而出:“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 南星听了,低下头思索开了。 “小孩,接着往下对呀。”众衙役起哄地喊道。 “水牛下水水没水牛腰”,停了一下,小南星仰起头来答道。 老爷一听大惊:自己快50岁了,走南闯北,从朝廷官员到平头百姓,见识的人和事也不算少了。但从没见过这样聪慧的小孩。此子有胆有识有才,决非凡夫俗子。平常孩子连字都不认识,更别说对仗了。从这孩子机警的目光和睿智的头脑分析,此子日后必成大器,万万不可小觑。于是,老爷向衙役们大喊一声:“绕城!” 衙役们怒气冲冲。他们恨这孩子调皮,又不敢违抗老爷的旨意。于是,他们一行人恼怒地看着这孩子,绕“城”而过。 小南星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看着这一幕。小伙伴们等官轿走远,都围上来,说:“你好大胆!惹恼了官老爷还了得!” 小南星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咱有理呀。” 原来,这位老爷就是蔡皎滨,时任保定巡抚。近来他深入民间,体察民情, 恰遇这一幕,他暗暗记下县名、村名和小孩的名字。他本是个识才、爱才的人。他懂得,朝廷治国理政,从上到下都需要有才能的人。只恨时下社会黑暗,朝廷用人不公:有才能的人往往被埋没,而那些溜须拍马、阿谀奉迎之徒却是投机钻营,青云直上,把国家治理得一团糟。 唉,真没办法。虽然朝廷大事他管不了,但自己亲身遇到人才,他一定要千方百计栽培、举荐。 蔡皎滨从政以来,发现了好几个有才能的人,经他举荐,都升了官。他想,日后一定要帮助、扶植这孩子,让他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能眼看着一颗明珠湮没在这贫穷落后的乡野之中,他希望这颗明珠放射出璀灿的光彩! 南星回到家,母亲知道他顶撞了官府的人,可吓坏了,一把抓住他说:“小 祖宗,你可闯下大祸了!” 南星说:“娘,你别急,听我说。”接着,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娘。 尔后若无其事地说:“娘,别怕,官老爷不但绕‘城’过去,看样子还有点喜欢我呢。” 娘听了南星的话,既赞许儿子随机应变的智术,惊疑儿子的才华,所幸又没惹出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娘疼爱地望着儿子,抚摸着他那散乱的头发。 南星撒娇地依偎在娘的怀里。 眼看着小南星一天天长大,赵汝弼夫妇犯起愁来。 原来,南星小小年纪表现出来的惊人智慧,常常使家人和乡亲们惊愕不已。学认字时,只教一两次,下次便能熟读,平日里极爱学习,只要看见一本开蒙之类的书,往往把手中的东西一放,就磕磕绊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遇到有趣之处,还大声读出来。学起算术来,更是举一反三。别的孩子吭吃吭吃地学好几遍也未必能记住,而南星只要教过之后,轻轻一点,就能记牢。他还常常向大人提出一些问题,诸如“穷人为什么受穷,富人为什么享福星星挂在天上,为什么掉不下来”“为什么冬天冷,夏天热?”他年纪太小,本不该思考、询问如此深奥的问题,常把大人问得张口结舌,难以答对。 乡亲们有时趁孩子们玩耍之机,提出一些难题来考大家。结果是,很多问题赵南星都对答如流,而同龄的孩子们有的傻了,有的光翻白眼不知所云。 乡亲们对赵南星这种超凡脱俗的智慧无不啧啧称赞。大家称他为“小神童”。 然而,令父母头疼的是,孩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让不让孩子上学读书呢?让念,家里实在穷:南星的爷爷赵泽民身为县官,薪水少得可怜。且为官清廉,没有额外收入。汝弼会试尚未考取,每年也有一笔不小的开销。何况,全家只种着几亩沙土地,收入微薄。不让念,怕埋没了南星的聪明才智,耽误了他一生的前程。 唉,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哪。 “嫂子,县衙来人了!”正当南星娘一筹莫展之际,邻居王二婶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她说。南星娘掸掸身上的土,草草梳了一下头,走出院门,跪倒在刚刚下轿的真定县令胡之斌面前说:“参见县令大人。” 胡县令把手一拱,连忙说:“夫人请起,免礼罢。” 南星母亲毕竟也是知书识礼的人家出身,况且公公在外做官,丈夫应试,也常与官府的人来往,并不怯场。她迎着胡县令和蔼的目光问道:“大人光临草舍,不知有何要事?” 胡县令说:“昨日收到保定巡抚蔡大人的亲笔信,托本官登门造访,督促小南星上学读书。蔡大人对小南星的才华,可是大为赞赏啊。” 第4章 嘎小子 南星娘诧异地望着胡县令问:“巡抚大人官大位高,怎么知道我家南星这个小顽童?” 胡县令哈哈大笑:“真是不打不相识。就是去年南星让老爷绕‘城’那次。那个老爷就是蔡巡抚大人呀。” 南星母亲连连说:“小小顽童,不懂事理,得罪了巡抚大人,还请胡大人在蔡巡抚面前多多美言。回来后,我把他好一顿数落。至于说才华,实在不敢当,他只是比别的孩子爱学习罢了。我和他爹早就有心让他读书,只是——”女人用眼环视了一下贫穷破烂的家,难为情地欲言又止。 胡县令见南星家虽系官宦之门,却处处透出困窘之状,料知生活困难,就同情地说:“倘是学费方面有困难,我可代为筹措一些……” 南星母亲赶紧说:“那就不必了。这几年连年水旱灾害,百姓穷苦,官府恐怕也不宽裕,还是用来赈济别的穷人。我们全家节俭一些,设法让他读书就是了。大人的好意,我一家心领了,太感谢您了。” 胡县令顺水推舟:“也好,这样本官也就放心了。我即刻回复巡抚大人。如果再有困难,请告知本官就是了。” 说完,上轿出了门。 小南星上学了。这是本乡的一所私塾。先生是一位7 0多岁终生不得志的老秀才。先生孤身一人,并无家室,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学生交纳的学费,因此,生活十分困窘。先生嗜酒,还爱赌几个小钱。私塾里共有10来个学生,大多是富家子弟,学习成绩虽不好,但钱财却很宽裕。为了少挨先生打,他们常从家里偷来钱或物来孝敬先生。所以,虽然学习方面先生说起他们来直摇头,但常常对他们关照。 赵南星学习成绩虽然出类拔萃,但他家境贫寒,除勉强交上学费外,实在没钱再孝敬先生。又整天穿破烂衣服,先生打心里看不起南星。 这天下午,先生喝完酒又同别人小赌了一把,把身上带的钱输了个精光不算,还将身上穿的大褂押在了那儿,心中窝了一肚子火。晚上睡觉前,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厕所,发现尿盆被打破了。 “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坏事?”先生嘟嘟囔囔地骂道。害得他晚上往厕所跑了好几趟,着凉闹起了感冒。老先生本来赌输钱憋着邪火,又见尿盆被打破了,更是火上浇油,直气得七窍生烟。 原来,这是一个富家嘎小子干的坏事,怕挨老师揍,就恶人先告状,打小报告说是南星干的。老先生的火正无处发泄,听了嘎小子的谗言,就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听南星分辩,抄起枣木棍子把南星痛打了一顿。打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南星无端挨打,心中很是气愤,暗暗发誓要报复老先生一回,捉弄捉弄他,也好解心头之恨。 过了几天,他看到厕所里栽的那个木头橛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心里想出了嘎主意。原来,老先生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蹲下解大便时,手里得扒个牢固地方,不然站不起来。南星偷偷把木橛子拔下来,故意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上“赵南星拔橛”五个字,又悄悄地按原样栽下去。 凌晨,先生解完大便,手抓那个木橛一使劲,只听“咕咚”一声,往后一仰摔了个屁股墩儿,连屎带屎蹲了一裤子。这下可把他的鼻子气歪了。这他娘的怎么回事?昨天橛子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这么松,还没使劲就拔下来了呢?准是哪个小子撒坏、捣鬼,干了这件操蛋事。他把橛子拿到亮处一看,见木橛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赵南星拔橛”。 “哈哈,赵南星你个臭小子,果然让我抓住了把柄,如果说上次是冤枉,我看你今天还有什么话说?” 他把南星叫来问:“赵南星,厕所里的木橛子是你拔的吗?” 赵南星一点也不害怕,昂着头断然否认:“不是。” 老先生胸有成竹,心里说不怕你抵赖。他突然拿出木概子,指着上面的字质问道:“这不是你写的吗?” 赵南星一看哈哈大笑说:“哎呀先生,我可没有这么傻,自己干了坏事还写上名字,你可不能再冤枉好人了!” 老先生一听,想了想也是,只要不是傻瓜,谁肯写上自己的名字呀?那样做,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吗?正常智力的孩子不会这样干,又何况赵南星是聪明伶俐,头脑灵活、智力超常的孩子? 见南星说得入情入理,自己虽然身为先生,也不能无端冤枉好人。此刻,他想,南星念书成绩好,才智过人,远远超过那帮家道富有的孩子。一般来说,调皮捣蛋的孩子学习成绩不会太好。而成绩好的孩子,大多不喜欢给老师和同学找麻烦。这样一想,肚子里的气也就消了,无奈地一挥手,让南里走了。 南星同小伙伴们每当说起这次恶作剧,都不禁开怀大笑。 在明朝那个时期,是皇上昏庸无能,大臣们争权夺势的年代。他们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贪污腐败,欺压百姓,把朝廷上下弄得乌烟瘴气。当然,太祖朱元璋是开国皇帝,在他执政期间,东征西战,艰辛备至,自然懂得开国、创业艰难,对国家的管理自然比较开明一些,治国理政也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那时,大明王朝建立后,百姓生活有了一定改善,社会也相对平安一些。 整个大明朝,除了太祖朱元璋、世宗朱厚熜和其后的神宗朱翊钧外,其余皇帝执政时间都比较短,有的还很短命。政权的频繁更迭,治理政策的杂乱无章,自然导致了社会生活秩序极度混乱。 特别是嘉靖、隆庆年间,贪官污吏横征暴敛,鱼肉乡里,导致老百姓穷困潦倒,啼饥号寒。再加上自然灾害频频发生,好多地方的老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这一切,说明当时的社会急需进行变革。而要进行社会变革,既呼唤头脑清醒、政策开明的皇帝,更急需一批才智超群、满腹经纶的官吏来治理国家。 聪明睿智的赵南星一辈是否能健康成长,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呢? 第5章 正义的种子 第五章 正义的种子 随着儿子渐渐长大,赵汝弼和家人发现儿子赵南星时常发点“嘎”,这对小孩来说也正常。有道是:百人百貌百脾性。树上的叶子,一个和一个长得还不一样哩。时间一长,父母还发现,这小子的“嘎”也不一般:对老实厚道的乡亲,他从不捉弄、撒嘎,专门同那些糟害穷人的富人过不去,对乡里的地痞流氓,小南星也毫不客气。 幼年的南星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天天同别的孩子在一起跑着玩。时间一长,他就成了孩子头。他整天带着别的孩子,逗狗、推铁环(一种游戏,一般用箍木桶的铁环)、掏麻雀、跳房子等游戏。由于花样多,点子来得快,大家玩得很是开心、热闹。当然,孩子们玩,肯定是高一声低一声,呼啦喊叫的。孩子们中午不睡觉,他们玩得高兴时,欢叫声也可能时而会惊了周围居民的午觉。他们玩的那一片,有个高门楼,里面住得是一家财主。从表面看,那家肯定有钱,房舍那个排场:卧砖到顶的青砖大房,四面是高高的围墙,正面是两扇油漆大黑门。门口蹲着两尊汉白玉雕刻的狮子,呲牙咧嘴,煞是吓人。门口不远处,还立着两根白石拴马桩。南星他们天天打财主门前过,但没敢在门前玩过,在离财主家远点的街上玩。老财主偶尔出来溜达一趟,冷冷地看他们一眼,把头一扭,不高兴地走了。显然,老财主嫌孩子们玩麻烦。有好几次,他派管家和看家护院的家丁,走到南星他们几个小伙伴跟前,把他们轰走了。南星和小伙伴们正玩得尽兴,听见狗腿子吼叫,往往知趣地离开了。时间一长,南星和小伙伴们上了火:这个老财主,真他娘的“独槽”,我们在离你家一大段距离玩,也没碍着你事,你为什么派人驱赶我们?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心中忿忿不平。有的小伙伴提议,借空子教训老家伙一下,让他尝尝苦头,省得他没事闲得慌,给咱们找麻烦。南星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赵南星和几个小伙伴看着老财主出了大门,向药铺走去。他们悄悄地跟在后面,想看老财主要干什么。进了药铺大堂,财主向掌柜说:“可能前几天着了凉,有点拉肚子,你给开点药。” 掌柜让他坐下,磨好笔墨,开起药方来。 南星听了这话,给一个小伙伴使了眼色,小声对他说:“赶紧回去找些花布条。”小伙伴不解,忙问:“找花布条干什么? 南星不耐烦地说:“别多问,我自有用处。” 药铺掌柜是个慢性子,口中边嘟嘟囔囔,手中边开药方。老财主肚子痛得咕咕叫,忙催:“先生,快点,要不又要拉了!” 掌柜说:“再急你也得忍着点。这开药治病,可急不得。万一下错了药,就坏了大事。” 药方开好后,让伙计给抓药。伙计慢悠悠地把一味味药称好,包好递给财主。 此时,回家拿花布条的的伙伴早已回来。南星和大家一起,分别把花布条搭在临街人家的厕所墙上。 老财主在药铺里强忍着没拉出来,一出药铺,肚子里又是一阵疼痛,便急着在附近找厕所。可是,一连找了好几个,厕所墙上都挂着花里胡哨的女人腰带。当地风俗是,只要搭着花腰带,就说明有女人在上厕所,男人自然要退避三舍。这样下来,七找八找,老财主实在憋不住了,就往自家门前跑。家丁刚打开门,财主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拉了一裤子屎。 赵南星他们几个小伙伴在隐蔽处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地笑出了声。还有人小声说:“该!活该!” 这件事使老财主又羞又恼。后来仔细一想,很有可能是赵南星那一拨小崽子使得坏。哼,这会儿甭得意,找机会收拾你们! 话是这样说,没有正当理由,老财主也不敢把南星他们怎么着。 转眼到了初夏“芒种”时节,田野里麦浪翻滚,老财主眼看着成熟了的金色麦田,心里乐开了花。可是,这么多长势良好的麦子,总得找人收啊。家里平时雇的几个长工,根本收不过来。况且,麦收那段时间,特别爱下雨,不日夜加班抢收,一场雨下来,大家一年的辛苦就全泡了汤。财主急忙雇了十几名“麦客”(专门帮人收麦子的短工),把城里开店铺的店员也找回来,同长工一起收麦。那时收麦几乎是最重的活儿,每天天不亮,长工、短工和店铺里抽回来的人起床后,顾不上洗手脸,直接下地拔麦。一个个累得精疲力尽,还得忍着饥饿把麦捆背到打麦场摊开,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晾晒,然后是打场、扬场,把麦子晒干后,收进仓库,才算告一段落。长工、短工们背后叫苦不迭,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财主黑心,不管别人死活。 老财主才不管你收麦人累不累呢。他心里说:你吃我的饭,就得下死力干活,谁想耍滑也不行。为防止干活的人们偷懒、耍滑,他让家丁搬了个躺椅放到地头一棵大树下。别处赤日炎炎,树底下却小凉风习习,一点也晒不着。他还用开水泡上香茶,享受着做主人的乐趣。享受够了,就走到收麦人们的跟前,看着大家干活。大家在他的注视下干得格外卖力。也有的人实在累了,想直一下腰,或抽一口烟,财主走过去就是一脚。嘴里还不干不净地直骂。 南星他们在玩耍中,听到了收麦人的抱怨和詈骂,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们知道,这财主心特黑,大家整天为他卖命,拼死拼活辛苦一场,也挣不了几个钱,有时甚至不给钱,只能勉强混个肚儿圆。 小南星听了,心中非常气愤。他问那几个长工说:“你们天天替坏财主干活,他家不把你们当人看,你们不给他干不就好了?大家都不给他干,让那老东西喝西北风去!” 小伙伴也附合说:“让老家伙去喝西北风!” 那长工叹了一口气说:“不行啊,世界上穷人多,我们不干,还有别人干呢。再说,我家一垅地都没有,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挣点粮食和钱吃饭哪。” 南星想了一下,也是这么回事。 正在这时,老财主发现收麦的庄稼人同小孩们闲扯,耽误干活不说,说不定还嘀咕什么坏点子呢。于是,他离很远就唾沫飞溅地大声骂开了:“让你们拔麦,你们他娘的偷奸耍滑,不知卖嘛吃的!好吃好喝养着你们,不是让你们在地里扯闲篇,快干活!要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说着,提着一把鞭子走过来,照准刚才同南星他们说话那个长工,劈头盖脸就是几鞭子。那长工痛得倒在地下打着滚儿求饶。 南星他们在远处看着,一个个气得肚子鼓鼓的,怒眼瞪着财主,心中燃着怒火。 谁知,老财主骂过长工还不够,转身冲南星他们骂道:“也不知道谁家王八羔子,不到别处去玩尿泥,专门给老子捣乱!快走,要不然,我也用鞭子抽你们狗日的!” 有两个小伙伴气不过,同财主对骂了一顿。大家气愤填膺。南星没有同大家一起对骂,而是低声同小伙伴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次捉弄老财主,让他往后老实点,别再欺负穷人。 南星到屠户家好说歹说要了一个猪水泡,几个小伙伴轮流往里撒尿。尿满之后,把口用绳捆好。趁天还没亮,爬上树去,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大大的太阳挂在天上,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麦田里,庄稼汉们都扑下身子在地里拔麦,汗水像一条条虫子似的从脸上流下来。不拔到到地头,他们不敢直立起身子喘口气。如果那样,轻则会遭财主臭骂,重则挨一顿鞭子。 此时的财主,依着舒适的躺椅,手拿汉白玉烟嘴的烟袋,喝着酽酽的香茶,眯着眼在尽情享受呢。 小南星和他的伙伴们藏在一棵树后,拿出准备好的弹弓,从兜里掏出几颗石子,“嗖”地一声,照准树枝上的猪水泡射去。 薄薄的猪水泡,哪经得起石子的打击?只听“扑”地一声响,猪水泡破裂,满水泡的童子尿不偏不倚地正砸在财主头上,砸翻了小桌上的茶杯,弄了财主满脸满身,骚气冲天。 老财主被突然袭击吓得险些丢了魂儿,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长工头儿忙跑过来问道:“老东家,怎么了?” 财主被砸懵了,用手擦着满脸满身的尿水说:“呃,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躲在树后看热闹的小南星和他的伙伴们忍不住“哈哈”大笑。 财主这才醒过味来。他站起身子,边擦着尿水边破口大骂:“谁家有人生没人教的兔崽子撒坏,弄了老子一身尿!王八犊子们,你们等着!” 说完,瞪了长工头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财主平时对长工头虽然比对普通长工、短工稍好一点,但长工头对财主的做派也多有看不惯之处。听得财主责怪,也只好假惺惺地拔腿就追。 怎奈小孩们本来跑得就快,再加上长工头根本没有真心追,南星他们眨眼间跑远了。 财主见长工头儿低头耷脑地返回来,恶狠狠地骂道:“真他娘的废物!” 这次事以后,财主好几天没到地头来监工。他知道,由于他对周围穷百姓刻薄,对帮他收麦的庄稼人非打即骂的行为,惹起了收麦人和小孩们的众怒,这才一次又一次受到捉弄。 此后的二年,财主的对周围百姓和长、短工们再也不敢轻易打骂了。 第6章 宫闱秘事 明朝皇宫大内处处显示着她的神秘、奢华和庄严。建筑物一水的重檐歇山型结构。房顶上覆盖着烧制精美的琉璃瓦。掺了黄金的釉质,太阳一照便光芒四射。四角的飞檐,酷似飘瓢欲飞的翅膀,给人一种鲜活灵动的感觉。雕梁画栋,金堆玉砌,炫耀着皇家的财富和神圣。护城河之上的汉白玉雕栏和台阶构成的玉带桥,以朱红为主色调的回廊,或气势巍然,或玲珑精巧,令人惊叹工匠欲夺天工的非凡智慧。围绕紫禁城的是皇城,建筑物参差错落,鳞次栉比。 皇城中,有经堂寺庙、宦官住宅、皇室别宫。除此之外,就是直接或间接为皇上服务的机构了。上至掌管皇城内礼仪、刑法的府第,下至做兵甲的、酿酒的、烤烧饼的,乃至印书、纺织、印染的各种作坊,五行八作,门类繁多。这些机构,各有品级,统称“二十四监”。然而,在整个皇宫中,名声最为显赫的,除了乾清宫外,就是文渊阁了。 这文渊阁位于午门之内,在距乾清宫不远的地方。按常人想象,这堂堂的 朝廷核心权力机构,定是富丽堂皇,威严万重。但是,实际上的文渊阁,与人们的想象相去甚远。在明朝洪武年间,这里仅仅是一处小小的亭阁,专供御前执掌 文墨和等候召见的官员临时歇足之处。后来,这里经过修缮,新建房屋,增添了许多图书、典籍、档案,当然也增添了值班官吏,这时规模才基本完备。即便如此,作为内阁首辅、次辅办公、议事的厅堂,也不过是几张大桌子,几把太师椅,令人想象不到的简陋而寒酸。在这个略显寒酸的文渊阁,却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嘉靖4 5年l 2月,皇上朱厚璁驾崩。他的第3个儿子朱载垕即位,称作穆宗。 同年,高拱、高仪、张居正同入内阁办事。在入内阁之前,高拱任祭酒,张居正任司业,二人曾经共过事,相处得还算融洽。高拱曾几次在皇上面前称赞张居正的学识和才能。入阁后,高拱任首辅,张居正任次辅。随着职务的升迁,二人的关系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本来,张居正在学童时,就才华横溢,智慧超群,被湖广巡抚顾嶙、荆州知府李士翱称为“少年才子”。他从小就立下宏图大志,努力钻研学问,决心长大后当辅佐皇帝、造就一代伟业的栋梁之材。他在年轻时写《拟西北有织妇》的诗中,就表现了这种博大的抱负: “西北有织妇,容光艳朝光,朝织锦绣缎,暮成龙凤章。投杼忽长吁,惄焉中自伤。绵绵忆道远,悠悠恨河梁。远道不可见,泪下何浪浪!春风卷罗膜,明月照流黄,山川一何阻,云树一何长,安得随长风,翩翩来君旁。愿将云锦丝,为君补华裳。” 虽有如此意气冲天的宏图大志,但客观环境并没有为他提供施展才智的契 机。进入内阁之后,由于高拱的高傲、专断,张居正只能小心谨慎地做职责内的事,很多时候,是在高拱的命令下,唯唯喏喏。从内心里说,他对这种状况是不满的,然而他又只能隐忍,等待。他明白,如果想在官场长期混下去,就必须学会忍耐。如果只凭血气之勇,遇不可忍受之事暴发出来,在官场里一天也不下去。只要默默工作,隐忍不发,他相信总有一天,朝思暮想的夙愿会变成现实。内阁次辅高仪,近来年老多病,更是得过且过,遇事全听高拱的,自己毫无主张。在这种情况下,高拱的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霸蛮性格就发展到了极致。 张居正对高拱的专横跋扈,敢怒而不敢言,无法制约他。但却另有一股力量 在暗中窥伺着他的行动,那就是司礼秉笔太监冯保。 这冯保从小聪明伶俐,深得人们喜爱。自幼入宫后,即入“内书堂”学习,并以优异成绩毕业。冯保写的词章,文笔优美,脉络清晰,再加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很快便受到皇帝赏识,自此仕途如顺水行舟。嘉靖皇帝执政时,他早已升为司礼秉笔太监了。隆庆3年,掌印太监空缺,冯保理所当然地应该递补此职。谁知事情节外生枝,就凭着首辅高拱一句话,陈洪就登堂入室,将他甩在一旁。其后不久,陈洪病死,这一职务又空缺,冯保想这次怎么说也应该是我的了,却不科高拱又把孟冲戳到了他的前面。冯保那个气呀,恨不得用牙将高拱捻碎。平心而论.论学识,论资历,冯保都在陈洪、孟冲之上。只因陈、孟二人整日在皇上面前献媚邀宠,而他日夜陪伴太子,很少有时间在皇上面前表现,才让这些家伙阴谋得逞。冯保恨恨地想,如果让德才胜过他的人任掌印官的话,他也会心悦诚服,而高拱却任命了两个缺才少德的家伙,这不是诚心给老子找别扭吗?自那时起,冯保表面不露声色.背后却对高拱恨得咬牙切齿,他发誓,一旦时机成熟,定要报这一箭之仇!然而,在嘉靖、隆庆两朝他无法接近皇上。可惜老天有眼,两个皇上又双双作古,太子登基后,冯保真地同关系密切的皇后、贵妃从后台走到前台来了。嗨,真是山不转水转,阳光终于要照到我冯保头上来了! 他见辛儒惴惴不安地站在面前,觉得有几分好笑说:“怕什么,有老爷我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说完,他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哼起了《空城计》: “我坐在城楼上观风景。只听得城下乱纷纷……” 正哼在兴头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就神秘兮兮地给辛儒使了个眼色,辛儒马上凑到他的跟前。冯保慢慢说:“我告诉你一件事,皇后和皇妃要派得力大臣去视察皇陵,本应让高拱去, 我极力荐举了张居正,你猜怎么者,皇后和皇妃当下就同意了我的意见,这不是转机吗?哼。高拱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哭去!哈哈哈哈!” 第7章 初露锋芒 第7章 初露锋芒 隆庆皇帝驾崩,使李贵妃陷入巨大的不幸之中。唉,十年春梦,随风飘散。想当初,天赐良缘,深得隆庆皇帝宠幸,她感到自己是多么幸福!你想,那皇上三宫六院,嫔妃如云,像遍地开放的鲜花一样晃花了皇上的眼睛。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姐妹,终生见不到皇上一面而抱恨老死深宫!而她,虽出身低微,家境贫寒,历经颠沛流离的生活,造化却像烘云托月一样,被众人推到了皇上的面前,与皇上同床共枕,颠鸾倒凤,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突然,皇上一场大病,就在她的眼前消失了。何时醒来都是独守空房。难耐的长夜,难耐的寂寞,唯有天上那轮弯弯的残月和那一泓冰冷的月光! 她哀叹命运不公,红颤薄命,年纪轻轻就告别了温柔之乡成了寡妇。她偶尔照一次镜子,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美丽端庄的少妇。弯弯的蛾眉,水汪汪的大眼睛,丰满、圆润的脸庞,那成熟了的充满诱人魅力的胸脯,还有那洁白如玉的肌肤——这一切都说明,她还是处于美好年华、充满青春活力的妙龄女子,而无情的命运就将她抛弃了!从此青春不再,玉陨香消。她恨不得一死了之。她悲痛,她伤感,她以泪洗面。然而,那恶梦是无法摆脱了!当她看到月光亲吻的牙床上那沉睡的孩子——太子朱翊钧时,她胡思乱想的闺怨慢慢离她而去,而更多的是意识到了肩上担子的沉重。这几日秉笔太监冯保对他的百般劝慰,同她一起起静观形势,辨析大局。再加上她所受的教育和坚韧的自修,她的头脑渐渐清醒了。如果说隆庆的死,是命运将她推到了沙漠里或悬崖峭壁上.使她六神无主的话,但她看到寂静的夜里,恬静而眠的皇位继承人,她的思路渐渐清晰。她没有时间、没有理由再哭哭啼啼,再过度沉湎于虚无缥缈的温柔之乡。而应该深明大义,同朝中大臣一起,以正统的思想意识教育扶植幼皇,不但顺利地长大成人,而且要挑起江山社稷这副重担!处在她这个位置,是何等举足轻重啊!她擦干了眼泪。对现实和未来的思索让她的信心无比坚定。 第二天,是太子第一次接见大臣的日子。清早,李贵妃亲自叫醒太子,梳头洗脸,穿好赶制的丧服,准备接受百官的慰问,主持“劝进”仪式。正在这时,冯保匆匆赶到。他昨天奉李贵妃之命,负责撰写太子接受劝进的答辞。一早送进宫来,让太子温习背诵。 冯保从袖中掏出一张折成几折的辞条,低着头双手呈给李贵妃。 李贵妃接过来浏览一遍,见答辞写得大气磅礴,规制恢宏,分寸还属适当,文采也不错,心中欢喜。她忙唤宫女过来,吩咐将答辞交给太子加紧温习,背诵熟练。 宫女走后,李贵妃面色和蔼地说:“大伴,近日事情繁多,你也够辛苦的。” 当面受了贵妃褒奖,冯保心中自是暗喜。然而,若想得到李贵妃的支持和帮助,扳倒他的克星高拱,挤跑孟冲,实现他的野心,还须费些心思。他故意装出诚恐诚惶的样子,感激涕零地说:“谢娘娘体谅。为娘娘分忧,为朝廷出力,再辛苦、再累也是应该的!” 李贵妃望着低头恭顺地站在一旁的冯保,愈发感到为太子选的这个大伴精明能干,处处合她的心意。常常是她刚有了什么想法,冯保却早已心领神会。有了这样精明能干的助手和干将,她对实现自己的理想更加充满信心。然而,使她有些不解的是,如此有学识有才干的内官,怎么竟屈居于孟冲之下,没当上司礼监掌印官? 李贵妃口气温和地问:“大伴在嘉靖年间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了,这么多年,怎么官位原地踏步,未能升迁呢?” 这一问,正好触动了冯保朝思暮想的心事,一股怒火从心中升腾上来。他想痛痛快快地将压制人才的高拱,专门在皇上面前取媚邀宠的孟冲之流大骂一通,也好出出胸中的闷气。如此天赐良机不说,更待何时?可当话头到了嗓子眼,突然有一种警觉制止了他。切不可冒然行事,不小心会适得其反,铸成大错!他舌头迅速打了个弯,说道:“回娘娘,奴婢起早贪黑,忍辱负重地侍奉皇爷,希望他早日长大成人,早登皇位,也省却了娘娘的朝夕顾念之心。至于我个人的利害得失,实在是不足挂齿。娘娘问未能升迁之事么,皆因陈洪、孟冲等人为非作歹,诱引、蛊惑皇爷……”冯保尚未探到贵妃全部底细,不敢过分张扬,便缄口停言。他要追求一种水到渠成的特殊效果。 “大伴,怎么今天说话吞吞吐吐?” “皇爷新丧,尸骨未寒,奴婢不敢亵渎皇上。” 虽然身为贵妃,她也不可能同皇上朝夕相处,因此,皇上生活中的许多事也不尽知。一种想弄清皇上隐秘的欲望强烈地剌激着她,使她急于知道冯保口中省略掉的东西。她催促冯保:“今天,眼前没有别人。尽你所知所感,快快道来,恕你无罪。” 冯保见自己同李贵妃消除了“隔阂”,知道自己成了太子、皇后、贵妃眼中的“自己人”,便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鼓动巧舌,把高拱如何任人唯亲,排斥异己,陈洪、孟冲之流如何争宠献媚,引诱皇上游春宫,狎娼宿妓,寻找春药来往于花街柳巷,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种种丑行,添油加醋,一股脑儿详细叙说了一番。这些,只要激怒了贵妃娘娘,就足以把对手高拱之流置于死地! 说完,冯保“扑通”跪下,说:“奴婢该死!冒犯先皇。其实不怪皇爷,只怪御前小人居心叵测……” 第8章 冯保与李贵妃 李贵妃听完这番话,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这两个奴才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卑鄙无耻,竟敢诱引皇上做这些难以启齿的丑事。难怪她有时侍奉皇上入寝,有时见皇上萎靡不振,面色苍白;有时却兴致勃发,搂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夜数次……这些反常表现,必是逛妓院、服用春药所致。 这“春药”是能随便用的吗?多少铮铮铁汉,都葬身于这把杀人不见血的钢刀之下!想到这里。心中的怒火冲天而起.这些狗奴才!不是他们皇上也不会在精壮之年一命归天!而自己,也不会在如此妙龄年华守了活寡!她的心一阵剧痛。她恨不得马上将这两个狗奴才镣铐加身,凌迟处死,也难解心头之恨! 冯保见李贵妃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也攥得“咯咯”直响,知道自己的话起了应有的作用,再烧一把火,管保让孟冲之流大祸临头,自己的计策也成功了。然而,他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贵妃起了疑心,事情会发生可怕的逆转……想到这儿,冯保话锋一转说:“皇爷新丧,太子尚未登基,望娘娘以大局为重,节哀制怒,切不可为小人而伤身。今天还有大事呢!” 这话提醒了李贵妃。儿子如此年轻就要登上大位,真是前途未卜,吉凶莫测啊。作为母亲,她有义务为儿子扫清前方路途上的障碍。对,必须“清君侧!”她想起了朝中流行的一个名词。不能让陈洪、孟冲之流的奸佞小人接近皇上,只有任用正人,才能保证江山社稷千秋万代坚如磐石!想到这儿,李贵妃说道:“太子一登基,马上将孟冲革职为民赶出宫去。由你来任司礼监掌印官一职!” 冯保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说辞,竟如此巧妙地打动了贵妃娘娘的心,当场表示铲除这些奸佞小人。这是真的吗?别是做梦。他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火辣辣地生疼。真的! 然而,在一切都还没有变化之前,他不能高兴得太早。他要不露声色。 李贵妃转过身来,目光严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希望大伴不辜负基室重托,永远效忠朝廷,同众大臣一起,尽心尽力辅佐幼皇,乃是江山杜稷之福!” 冯保激动得眼泪快流出来了,他连忙跪倒,“咚咚咚”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指天发誓:“谢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愿终生侍奉娘娘和太子,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李贵妃看着冯保这等模样,满意地点点头。 还不到“伏天”,天气就热得像蒸笼一般。“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似乎是为肆虐人问的滚滚热浪加油助威。树梢纹丝不动,道路上浮现着一层焦土。这一切使人们感到无比的闷热和焦躁。 与冯保对垒的首辅高拱,当然也不会打盹儿。这个老奸巨猾的官吏,已从皇上派张居正到大峪山去的行动中嗅出了皇室对他的猜疑和疏远。当然也猜到了是那个也猜到是那个长着肿泡眼的冯保在捣鬼。于是,他策动了同他一个战线的言官十几名,分别写了危言耸听的疏文,递了上去。他坚定地相信,这颗“重磅炮弹”会击中冯保的要害而致对方于死地。 六月初十,隆庆皇帝归天的第10天,年仅l0岁的太子朱翊钧率文武百官祭祀宗庙,拜谒父皇陵位,在群臣高呼“万岁”声中,宣布登基,继承帝位,改年号万历。当场颁诏,派内阁大学士、次辅张居正赴大峪山视察父皇陵寝,筹划丧葬事宜;将生母李贵妃、嫡母陈皇后并封为慈圣皇太后和仁圣皇太后。同时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六月十一日,刚登皇位的小皇帝颁布一中旨,诏令免去孟冲司礼监掌印官职务,任命冯保担当此职。 高拱在背后的这一切行动,当然也没有逃过东厂侦探们的眼睛。他们连细微情节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当探子们将高拱召开的这次秘密会议详情报告给等在大厅里的冯保时,冯保简直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高拱这个狡猾的老狐狸竟然行动如此之快!亏得他预先想到了这一点早做了安排,不然,哪天丢了脑袋还不知怎么丢的呢。 冯保两眼喷着怒火,准备孤注一掷了。反正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千钧系于一发!火速动手,趁热打铁,就能成功。如果犹豫不决,迟则生变矣。冯保下了最后的决心。 先皇丧葬、幼皇登基,各种繁文缛节,将首辅高拱折腾得精疲力竭。一旦松弛下来,只觉精力涣散,四肢疲乏无力。 他沏了一杯浓茶,仰靠在太师椅上。今日,文渊阁内十分清静。高拱仍卧病在床,张居正奉旨去了大峪山。各部、科没有奏章呈上,难得这样的清静。按理说,这样的环境对高拱休养身心,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日后繁忙的事务是大有好处的。然而,高拱内心深处却阵阵发虚,充满失落感。他倦怠地望着正面墙壁上供奉的孔夫子画像,孤独和寂寞一齐向他袭来。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似乎受到内宫方面的猜疑和疏远。皇上诏令纺居正去视察皇陵就是明证。这似乎是某种信号。视察皇陵,这西煶 他职权范围内的事,凭皇上轻轻一句话,就将张居正推到了前台。是皇室偶然的疏忽吗?不,他心中马上否认了这一点。这里面一定有文章!皇权易主,世代更迭,正当他扫清了障碍,以“顾命大臣”的身份,励精图治,整饬朝约同,雄心勃勃地大干一番事业 时,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他猛烈地挤压而来。 这种力量来自何方,在他脑海里尚未理清。但那种凌厉逼人的气势,大有与他一决高下之概。多年官场沉浮的经验告诉他:谁如果小觑这种力量,必然遭到惨败!内宫(太子和太后)、同僚(张居正)、中官(冯保)这几方面人的面目在他脑海里飞逝而过,而这几股力量的源头在哪里呢?他吃力地推测,排除,辨析——终于,那肥胖身躯、圆脑门、肿泡眼的身影在他心中豁然曝光、定格。没错,就是他!在他任命陈洪、孟冲当掌印官后的几个回合,他都发现了那双肿泡眼曾几次向他射出冰冷的寒光。眼下这家伙肯定又在策划针对他的阴谋。 第9章 风暴之前 张居正的大峪山之行,由于一路颠簸,再加上难耐的暑热,回到京城府中,已是疲惫不堪,一到家就躺到床上了。劳累加上中暑,使他发起烧来。他吩咐家人,如无朝政要务,一律闭门谢客。正在这时,家人游七走进来,低声说:“高拱高阁老送来一封书信……” 张居正一激灵坐起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信。信中写道: 阉宦冯保,趁皇上新亡,欲犯上作乱。这厮操纵幼皇、皇室,藐视内阁,意在篡权。余率言官纠劾之,为国除害,特关照足下,请知悉,见谅。 肃卿顿首 即日 张居正看完,嗡的一声,头昏眼花,倒在床上。惊雷响了,一场势不可免的暴风雨就要来了。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而谁胜谁败,尚不可测。张居正虽然发烧,头也一直在痛,但他不敢有丝毫的麻痹,他应该认真地思考一下自己的前途了。 现在,他切切实实地感到高拱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他的精神时时受到这座大山的压迫,受到这座山阴影的威胁。他须常常缩小自己而仰视对方。只要他稍微对对方表示藐视,就会受到警告甚至灭顶之灾。前几日高拱的“操刀断襟”就是一次严重的警告。只要高拱在任一天,他就永无出头之日。就得永远像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似的那样小心谨慎。 高拱和他的关系,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月亮只能反射太阳的光辉,而且永远不可能遮住太阳的光芒。而高拱就是太阳,他自己则是月亮。高拱与冯保之间的斗争,如高拱胜,他还得强压下自己的雄心壮志,一如既往地奔走于高拱的命令之下。从内心讲,他是不满足于这种状况的。如果冯保取得胜利,也许他的命运会有转机 而冯保呢,论资历和水平都在其他太监之上,单从司礼秉笔和充当万历“大伴”过程中就显示了此人出色的才干。虽然冯保对皇上和皇室毕恭毕敬,但在长期的太监生涯中也养成了桀骜不羁的坏习气。 然而,驽马虽烈,还得看驯马人。如果驯马人技艺高超,照样能把驽马驯得服服贴贴。一旦冯保获胜,要想巩固他自己的地位,也必须借助于他张居正的力量。 这样看来,如冯保胜,对他显然是有利的。如果冯保成功,他就永远摆脱了高拱这座大山的压制和心理上的束缚,而去实现他半生来的宏大抱负,实现治国安邦的雄心壮志。 在惯常情况下,他堂堂的朝廷重臣,应该不屑与一个大太监为伍的。可是,在这个政权更迭的特殊时期,他与冯保存在着互相依赖、互相利用关系。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与冯保结成同盟,扳倒高拱,取代高拱而登上高位,那么,实现他的理想、抱负,就等于扫清了障碍,一切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在高拱与冯保的争斗中,他应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 显然,高拱这封信是想告诉他这场斗争已经开始,并没想征求他的意见,只是想稳住他,使他不敢去帮助冯保。冯保肯定会拉他加盟,好壮大自己的势力。他张居正就像一只砝码,倒向哪一边,就能壮大哪一边的声势。他的立场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显然,高拱认为扳倒冯保易如反掌,无需他来帮忙;而冯保可能会真心实意地谋求他的帮助,来战胜高拱。权衡再三,他选准了“坐山观虎斗”的策略。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张居正表面不露声色,心中早已谋划停当。他静观默察,只待有利时机,暗中去助冯保一臂之力。 想通之后,他强忍着高烧后的虚弱和疼痛,提笔写了一封短信。写好,张居正让游七揣在怀里,趁着夜色,雇一陌生人直送到冯保府上。 至此,张居正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冯保正在院子里散步,家人辛儒快步走来,将一封匿名信交给冯保。“谁送来的信?” 辛儒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一个陌生过路人送来的。说是有人将信交给他,付了二两银子,让他火速将信送到府上,那人刚走。” 冯保诧异地愣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是谁写来的信呢?说着他打开了信。信中写道: 司礼监冯保公公: 据察首辅高拱欲借言官之力置你于死地,请速速运筹应战,不可坐失良机,迟则生变! 信后没有署名。这封信把冯保吓出了一身冷汗。这封信与探子们刺探到的情报互相印证,不谋而合。那么,说明高拱这个老家伙果然是磨刀霍霍,要借言官之手,要向他冯保头上开刀了! 对高拱的疯狂进攻,冯保早已有了精神准备。 大臣们欲扳倒某人,多借助于言官,这是惯技。这条路有时收效迅速,有时收效慢而微。有时几名言官的奏疏到了皇上那几,就像石头投进了水里,连个水花不起就消失了。所以,对高拱的进攻,他并不十分惧怕。 他自恃在皇上鞍前马后多年,又从小侍奉幼皇,同皇室特别是皇太后过从甚密。他获胜,她儿子荣登皇上高位,李贵妃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而高拱获胜,皇帝大位会充满变数,就会难以预料 为了生死攸关的利益,他冯保在危难中,皇室不可能坐视不管。 更重要的是他已升任司礼监掌印官,所有的文书必须先经过他的手才能送达皇上和六部,这是绝对的优势地位。 一旦高拱将攻击他的奏疏皇上,他只要要设法晚送皇上几日,中间就大有通融。在内阁,还有个次辅张居正,在他同高拱的较量中,张居正究竟是什么态度呢?冯保对此心里没底。 从私人关系上说, 两人之间并无恶感。而张居正同高拱的关系很早就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他知道,张居正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在这件事上,张居正迫于高拱的压力,态度极有可能是“坐山观虎斗”,静观其变。待二虎相搏有了结果之后,他才会从容不追地走上去坐收渔利。 为了各自的利益,张居正表面不露声色,暗中偷偷地帮他一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鉴于张居正眼前的位置,指望张居正公开反对高拱,那是极不现实的。 这样一想,冯保脸上绽出了笑纹。嘿嘿,说不定这封信就是张居正写的呢!又看看字迹,却很陌生,口气倒是有像。对,是他!除了他之外,这样重大 的机密事项,别的人不惟刺探不到,即使知晓也不敢对外泄漏。稍有一差二错,就有掉头的危险! 肯定是他在关键时刻,给我透点情报,想帮我一把! 想到这儿,冯保对愣在一边的辛儒说:“备轿!” 他要亲自去拜访这位次辅大人,二人密谋一番,研究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冯保探访了病中的张居正,观察到对方的态度,他这才放下心来。这次,只是一门心思地对付高拱就够了。扳倒高拱,可能张居正同自己还是个很不错的搭档。往下,他只要对李太后演好一场戏,他高拱就输定了。 第10章 生死谋略 第十章 生死谋略 皇宫后苑位于坤宁宫之后,由承光门进入。苑内处处显示着皇家园林的奢华 气派: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其中。苑中栽植从南方甚至外邦引进的奇 花异草,一年四季都喷吐着醉人的芳香。 在西北部有一袖珍小湖,一阵微风吹过’清凌凌湖水便荡起粼粼波光。每当夕阳西下时分,鱼儿便“扑愣愣”地跳出水面,溅起一团团银白色的水花。后苑的正面,还建有专供珍禽栖息的假山,那些丹顶鹤、白鹳、孔雀、天鹅、鸳鸯之类,千姿百态,啼鸣婉转,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大自然的美景,同政坛上笼罩的沉重、紧张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虽然隆庆皇帝驾崩2 0天,万历登基不过数日,朝中的空气已充满了火药味儿,只要有一点火星就会引起声若巨雷的爆炸。6月l 4日早朝,高拱和言官们一齐行动,将弹劾冯保的奏章递了上去。高拱估计,如此尖锐激烈如重磅炮弹般的奏章,谅他冯保也不敢扣压。 可到了6月l 6日即第3天早上,文渊阁仍未见到这些奏章被批阅发回。可能是因为事关重大,李太后他们要慎重斟酌才决定,所以稍迟几日批回内阁,也属正常。高拱心中火烧火燎的,他等着“票拟”的手发痒,连批语都想得烂熟于心。 越是着急,越是没有消息。高拱及其手下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公厅里转来转去兜圈子。然而,事关重大,他们不敢轻易采取别的措施,只有等待。 正当高拱等奏疏发回内阁,等得心焦之时,冯保也在紧锣密鼓地策划着自己 的行动。 这天,冯保来到李太后宫中。“奴才叩见皇太后。” 太后问:“有事吗?” 冯保清了清嗓子说:“太后,先皇丧礼,皇上登基,诸多礼仪把太后和皇上累得不轻。这两日天气稍显清凉,后苑又刚刚整修完毕,太后和皇上这两天应该免除早朝,休憩身心,免得中暑生病。太后以为如何?” 太后一想也是。前一阵忙前忙后,天气热,神经又高度紧张,确是有点疲倦。在那些繁琐的礼仪、严格的程序之间,她真怕万历顶不下来。你想,一个l 0岁的天真烂漫孩子,哪能无休止地参加那些隆重庄严的礼仪,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太后听了冯保的话,正合心,意,便说:“难为大伴想得周到,就照你说的办。” 于是,冯保就和太后一起,这两天陪着万历在后苑游玩。 冯保策划的计谋第一步成功了,他心中暗想,后面的戏需要他更加卖力地“表 演”。表演好了,长期威胁他的一切势力将不复存在。表演“砸”了,轻者被逐出皇宫,重者将被杀头!冯保心中深知这一点。 冯保陪伴着李太后和万历小皇帝在后苑中游玩了半天。他拿出撒娇撒痴的本事,把母子二人哄得团团转。 在陪伴母子二人的间隙,借着李太后对高拱的愤恨,冯保历数了高拱表面忠于皇室,背后却飞扬跋扈,全不把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放在跟里,又千方百计地“迫害”自己之事,一古脑儿抖搂出来。 冯保这番话,恰恰刺中了李太后潜伏在心灵深处的那块心病。自打丈夫病重时起,她就对今后的日子感到十分忧虑,晚上经常失眠,睡着了也常常做恶梦。 她梦见许多恶人将她母子杀害后篡了皇位。这些故事经常是惊心动魄,醒来便是一身冷汗。 身为太后,她所担惊受怕的就是孤儿寡母受人欺凌。一旦发生政变,儿子不但不能继承王位,生活无着,甚至还有杀身之祸。她从史书上多次看到过这类事情。今日,丈夫尸骨未寒,幼皇王位未稳,果然有人跳出来,如此不祥之兆,断不可掉以轻心。 太后沉思良久,柳眉高挑,杏眼瞪圆,纤纤素手攥成了一只拳,玉牙紧咬, 轻轻地对冯保说:“你且退下,我自有处置之策!” 冯保冲太后和万历各叩了一个响头,然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看看离太后母子远了,他摸摸脑门上磕头磕痛了的头皮,装出的悲哀感一扫而光。 他自认这场“戏”演得还算够味儿,于是立刻化悲为喜,乐颠颠地回府。他心中狠狠地说:“高拱,你这个老混蛋,你等着!” 张居正吃完晚饭,在庭院里纳了一会凉,便慢慢地踱回书房。多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挤时间读一些书。借着颤动的烛光,他铺开了《资治通鉴》。 书中的朝代更迭,官宦的沉浮,皇位的演变,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明 白,历朝历代的皇帝和官吏们,怎么如此凶狠残暴,丧失人性,为争皇位、官职, 不惜杀父、弑君、戕兄、害弟,上演了多少人生惨剧啊。每每读到此处,他都慨叹不已:为什么就不能公正、宽容、忍让一些,非要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甚至刀戈相见啊?!这不,远的不说,高拱、冯保之争,恐怕就杀机四伏,斗个你死我活!好在自己看透其中利害,没有卷进这场争斗,不然,还不知怎么收场呢?张居正无奈地摇摇头:你们斗去,尽管我偏向于冯保,可我并没出面同你高拱斗法,想起来,倒也心安。至于你们谁胜谁败,我哪里还管得了? 本来,他的病只是到峪山那天中了暑,歇个一天半天,吃点药也没有多大事,坚持着也能到内阁值班,但想到高、冯相斗尚未分胜负,自己也无法表态,偏向哪边都不合适。自己何必卷进这场争斗中去呢?于是就索性在家多泡几天,待形势有了定局,他也好采取明确的态度。看来这“病假”里大有学问,真是回避锋芒自我保护的良方。老谋深算的官吏,才懂得此策的精妙之处,换了那雏儿,一头钻进旋涡之中,怕是不但于事无助,到头来自身难保。想到这里,张居正仰坐在太师椅上笑了。 他为自己终于走了一招妙棋而得意。 第11章 龙争虎斗 游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声喊:“老爷…… ” 张居正从遐思中猛醒过来问:“啊,有事吗?” “适才中官传令,说皇上明天早朝首次召见群臣,叫您务必带病上朝。” “唔,知道了,你先去。” 哦,带病上朝?必有要事。看来二虎相斗,胜负要见分晓了。好快呀!张居正心内很平静。他知道,这场争斗虽说残酷,但一天总会到来的! 从目前自己的处境考量,他是希望冯保获胜,由此将高拱赶下台。可是,从官场公正的角度考虑,他也为高拱感到深深的惋惜。高拱辛辛苦苦几十年,从小孜孜不倦地读书、考取功名;考取到功名之后,好容易谋到一个官位;当初级官吏,每天小心谨慎地处理各种政务,那都是劳心费神的事。除此之外,还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与上峰、同僚的关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升到这个“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位置,如果一旦被冯保扳倒,轻者解职回乡,重者被判处典刑。唉,着实有点可惜。 可是,想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压在自己头上,颐指气使他喝令他干这干那。稍有差池,他就被高拱无情批评、喝斥,一点情面也不讲另外,处理政事时,高拱也显得非常霸道。后面这几年,高拱也不够勤政,经常以各种借口不去朝堂,作威作福。听说私生活方面也混乱不堪一句话,只要高拱在职一天,他就永无出头之日。 虽然他对高拱一旦失败的处境感到惋惜,但也顾不得许多了官场就是这样你死我活的地方,随他去罢。 天刚露出鱼肚白,星星还在眨着眼睛,皇宫里的建筑物只勾勒出一抹轮廓,四周静寂无声。 大臣们行色匆匆地聚集朝房,等候少年天子的第一次接见。除了高拱和张居正及那些言官之外,别人对皇上今天召见群臣的用意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只想着首次朝见皇上,如何更好地表现自己,才能得到幼皇赏识,从而使自己官运畅达,平步青云…… 内阁首辅高拱远远地看见张居正,就走过来,口气关切地问:“足下的病好点儿了吗?” 张居正感激地说:“承蒙首辅关心。服了药已见好转,一、两天便可入阁办事。” 高拱悄悄地对张居正使了个眼色,二人来到朝房外。高拱环顾四周无人,便将自己如何召集言官写好弹劾冯保的奏疏,面交皇上,只待奏疏发回内阁,便可将冯保驱逐出宫的事一股脑儿说给居正,还说他今天还要接着上疏,便可一举全胜。说完,面露得意洋洋的神色。 张居正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凭直觉感到事情可能并不十分乐观,便很小心地问:“首辅看有把握吗?” 高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满有把握地说:“铲除阉官之害,为国为民公正无私,岂有不胜之理?我乃三朝元老,先皇顾命大臣。冯保乃区区一阉官,难道他还能掀起什么浪头?” 说也奇怪,没见高拱之前,对高、冯二人谁胜谁负,张居正并未做过多的考虑。听了高拱的话,他心中却为高拱产生了隐隐的担忧。并对他的自我感觉深为不安。 既然不是决策者,那么你的命运就攥在别人手里,轻易地认为“稳操胜券”往往会导致失败。他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高阁老是低估了日夕奔走于太后、幼皇跟前的这位阉官的能量。过分轻敌,常常自取其祸。 “咚!咚!咚!”三通清脆的鼓响过,文武官员鱼贯进殿肃立朝班。 小皇帝万历身穿滚边绣花黄龙袍,头戴善冠,英俊威武地端坐在皇极殿的御座上。只是小孩身材太小,更显得宫殿高大,家具摆设威严。 文武官员按礼仪规定,纷纷跪下向小皇帝行常朝大礼。 行礼当中,高拱偷偷地往上瞥了一眼,不禁使他大吃一惊:只见幼皇万历右边依旧站着趾高气扬的冯保! 细觑幼皇脸上一片阴霾,眼里放射出两道凛凛寒光。至此,高拱才猛然醒悟:看来他同冯保这场较量凶多吉少,恐怕说不定要输!如果一旦输给对方,恐怕一场灾祸将要来临!霎时,他浑身出了冷汗。 不容多想,御前太监急步上前用怪声怪调的女人腔宣布道:“两宫皇太后和皇上特旨在前,请文武官员细细听真!” 这时,就见冯保威武地跨前一步,双手展开在黄缎子上写就的圣旨,大声念道:“告尔内阁、王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之际召内阁三臣至御前,同我母子3 人,亲受遗嘱:东宫年少,赖尔辅导。乃有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威福自 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久惊惧,便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岂敢阿附权臣,蔑视幼主!自今宜悉自洗涤,竭忠报国,如蹈前辙,典 刑处。” 当冯保读到“不许停留”一句时,故意拖了个长腔,尾音向高处翻去,这就 含了威吓之意。 听到这儿,高拱如闻晴天霹雳,脑子“嗡”地一声全乱了,心中只叨念着两个字“完了,完了......”对这样的结局,他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他又气、又羞、又恼、又恨,真是三魂起火,七窍生烟,万念俱灰,浑身的冷汗立时溻透了他的官服。 听完圣旨,文武官员陆续起立、退出,独高拱尚匍伏在地,呆若木鸡。 御前太监不容分说,上前脱去他的官袍,摘去了乌纱帽。高拱浑身瘫软,几乎要昏了过去。 望着高拱踉踉跄跄奔跌而去的身影,冯保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皇帝御案上,万历像看戏法似的觉得有点好玩。 满朝文武呆立着,噤若寒蝉,各怀心思,表情各异。 张居正望着朝午门奔跌而去的高拱,心情很复杂。如果说当时听到将高拱削 籍回乡的消息他有点兴奋的话,接着感到的是人世的沧桑和官场的冷酷无情。然 而,使他聊以自慰的是他追求多半生的施展博大抱负的时机,终于到来了,他煞 费苦心谋划的、表现了他对朝政独特见解的宏图,就要实现了! 想到这几,张居正心中升起一腔豪情。 第12章 慧眼识珠 过去,赵南星小小年纪聪明过人,只是三里五乡人知晓。自打他同小伙伴们 那次在路上玩,强令官老爷“绕城”这件事发生后,县令又亲自登门动员小南星上学,再加上他那些同伴一起,专治恶霸财主的恶作剧赵南星天性聪明、才华过人的名声越传越远,越传越神,那真是窗眼里吹喇叭——名声在外。 有一天无锡县令沈一贯从京城办事返回路过高邑,因天降大雨,被高邑县令安排在馆驿歇息。一个人闲得无聊,便打着雨伞到酒馆喝酒。 听邻桌两个人闲扯中说到高邑县出了一个“神童”名叫赵南星。此子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作文出口成章,那真是文曲星下凡。 这沈一贯生在江南。自古说“江南多才子”,这北方的弹丸之地,人多迂讷,穷乡僻壤的小小高邑,能出什么“神童”。哼哼,笑话。沈一贯不露声色,将店老板叫过来:“店家,听说这高邑县出了一个神童,有这回事吗?” 店老板见问话的是一位南方人,自豪之情便溢于言表:“那可不假。这小小神童,出口成章,过目成诵。别说三里五乡,恐怕咱整个直隶,也难找出几个来。” 沈一贯心里说,店家是生意人,这牛吹得也太大了。他心中不服气,但表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他怕一旦说出对此怀疑之类的话,店老板说不定要同他争论起来。本乡人总是向着本乡人嘛!何况自己身为七品官员,如果与老百姓一般见识,那不太可笑了? 沈一贯和善地一笑:“请问店家,不知这个小神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小店老板哈哈一笑:“客官这你可问着人了。这小神童名叫赵南星,就是我 们东关人。对了,他每天上学、放学,都从我门前经过呢!” 这时,雨渐渐小了。天也显出亮色。本来,沈一贯可以动身赶路了。然而,好奇心驱使他下决心要会会这个“小神童”,打定主意要难一难赵南星,看小神童是真神还是假神。既然有了这个想法,沈一贯就边饮酒,边琢磨“对付”小神童的办法。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要对对联,作诗。他不相信,一个小顽童能有作诗赋词的才华。于是,边喝酒.边等着南星。正在这时,小店老板告诉他: “客官,南星来了。” 沈一贯抬眼一看,细雨蒙蒙的路上,走着一个身高不满3尺的顽童。上身穿 一件看不出底色的破棉袄,下身却穿一件薄薄的单裤,头上戴一顶破草帽。我原 以为是一个公子哥,原来活脱脱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 他不禁感到几分失望,从心里瞧不起南星。他美滋滋地抿了一口酒,吃了两粒花生豆,翘起二郎腿,十分傲慢地说:“哎,小孩,过来过来。” 南星正走路,忽听有个陌生人叫他,又不是本地口音,便慢慢踱过去,深深鞠了一躬问:“先生,您是叫我吗?” 沈一贯问:“你就是赵南星,人称小神童?” “叫小神童实在不敢当。” “吟诗赋词,你会吗?” “略知一二。” 沈一贯心里说,小小年纪好大的口气!于是他便说:“今天我考考你,看你这神童有多神。咱俩对对联,我出上联,你对下联欢。对得好,赏你几块糖,免你一年学费;对不出,你就从桌子底下钻过去!” 望着外乡人好斗的挑战意味,赵南星从容镇定,毫无惧色,眉眼间微微冷笑着。陌生人见他不言语,估计小孩害怕了,便哈哈大笑:“怎么,不敢吗?你现在服输还不晚。你若自动从桌子下面钻过去,就免了你对对联。” 赵南星把头一仰,朗声说道:“先生在上,学生不敢张狂。若说对联,自有好坏高下之分,怎么说不敢呢。” 陌生人见小孩既不怯场,又不怕生,没有服输之意,心中想,此子不可小觑。又一想,我读遍天下诗书,可以说学富五车,还对付不了这个小叫花子?哼,不服气,我叫你钻桌子钻定了。 他打量了一眼赵南星,见他上棉袄,下单裤,头戴草帽,穿得很不“配套”,便把头一低,念出一句上联:“穿冬衣戴夏帽胡涂春秋,” 陌生人的话音一落,小南星的眼珠“咕碌碌”转了不足三分钟功夫,便顺口对出下联:“生南方来北地什么东西?” 陌生人一听,立时火冒三丈,连连说:“小崽子,怎么骂人呀?” 南星不慌不忙地说:“您这是嵌字联,你上联有冬夏春秋,我下联有南北东西,尽管有点冒犯先生,我应该向您道歉。可这联对得没有一点错呀。” 陌生人一听,张口结舌,很久说不出话。呆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再出一联:牛头喜得生龙角,” 南星稍一寻思,对出下联:“狗嘴何曾长象牙。” 沈一贯虽然觉得小孩不懂规矩,桀骜不羁,但也确实不同俗流,打心眼里喜欢。 接下去,他又出了三付上联,小南星对答如流,对仗工整。 沈一贯从心里说,“小神童”名不虚传!下联对得何等巧妙,有些联既污辱了对方,还不露痕迹。从这些对联中,足以看出小孩功底深厚,看来后生可畏呀。此子必定前途无量,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对南星说:“回去告诉你的父母,今年的学费我替你交!” 南星“嘿嘿”一乐:“好,我爹正为学费发愁呢。这下好了。”说完蹦蹦跳跳跑远了。 第13章 怜养弃儿 在私塾上了几年学,赵南星考入乡学上学。每次考试时,他的成绩总是出类拔萃的。 这年放假后,学生都结伴回家去。当走到半路时,忽听路边传出小孩的哭声。赵南星同会的小伙伴们跑上前去,见一个破布捆绑好的襁褓里,裹着一个出 生不久的婴儿。在那些年月里,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今年春夏大旱,秋天阴雨数日,闹了涝灾。路上逃荒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在路上走,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摔倒后便一命呜呼。饥馑的岁月,肚里没食,身上没衣,再加上瘟疫流行,谁能抗得住这场灾难啊!南星二人跑上前去,见那小孩哇哇地哭,小手小脚乱抓乱挠,顿时动了怜悯之心,于是未加思索就抱回家去。 到家后,南星忙喊:“娘!娘!” 南星娘正盼儿子回来呢,忙从屋里跑出来,边走边说:“孩子,你可回来了,我这几天老是想你。” 当娘看到南星手中的襁褓时,忙问:“孩子,这是什么?” “娘,我拣了个小孩,你看看,长得可好看啦。”南星兴冲冲地说。 娘的脸唰地阴了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说完,便背过身去。 南星问:“娘,怎么了?” 娘擦擦揉红了的眼圈说:“孩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知道娘多难吗? 你爷爷虽说当个县官,能挣到一些银两。可他是个清官,从来不贪不占。他挣那点银两,大都接济了穷人。你爹才考上举人,也没有授官。全家靠种几亩薄田艰难度日。今年又遭旱涝灾害,家里的粮也快吃完了,你又抱回个张嘴货,你叫娘怎么办哪?” 南星一听也呆了。在路上,他只是出于善良的天性和好奇之心,抱回了小孩, 可他哪里知道,养活一个小孩,需要付出多少心血和精力,耗费多少钱和东西,才能喂养大啊。 娘见南星也犯了难,便说:“好孩子,咱们把孩子抱到街上,看谁家缺孩子,让别人抱走。” 南星不情愿地把孩子递给娘,二人来到街上。乡亲们听说南星抱回个孩子,纷纷责备他:“你这孩子,不知深浅。现在大人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谁还有东西喂她?要是个小子还好送给别人,偏又是丫头片子,谁家要她?” 南星一听傻了眼。问谁家,谁家不要。他这才知道,他给家里找了麻烦,他 抱回来的是个“累赘”! 街上的人都说:“孩子,你最好从哪儿抱的,还放到哪儿去。” 南星急了:“要是再没人抱她,她岂不是要饿死了吗?” 一个大娘把嘴撇了撤,讪讪地说:“这年头,饿得自身谁保,谁还顾得上管她呀。” 这时,婴儿那胖胖的、红润的小腿小手乱抓乱挠,那花蕾般的小嘴一张—合, 正无忧无虑哼哼着,一双眼珠黑葡萄似的转动着,好惹人疼爱。这么好的孩子, 怎么忍心再丢回原处,让她受饥渴、冻饿,甚至饿狗都能把她当午饭吃掉! 顿时,南星心内涌起一股强烈的怜爱之情。他大声对母亲说:“娘,他们不要,我要。你不要,我也要!反正不能再放回去。” 南星娘为难地问:“孩子.咱家也快断粮了,用什么喂养她呢?” “呜呜……”南星哭了:“反正有我吃的,就不能把她饿死。走,咱们回家去。”南星接过孩子,向家里走去。 娘疼爱地看着南星,“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孩子,你可给娘出了难 题了……” 那位大娘自言自语地说:“这年头,大伙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可好,又拣回个累赘来……”边念叨,边不可理解地摇摇头。 一位大嫂看着南星母子二人,心内充满同情。“这孩子不但聪明,心眼还绵 善,长大是个好人哪。” “哇——哇——”这时,孩子突然大哭起来,又尖又细的稚嫩哭声,搅得人心里发慌。 南星娘慢慢地抱着孩子,“唤,噢,睡觉觉……” 任她怎么哄,孩子还是哭个不止。“兴许是饿了,这,这可怎么办呀?”南星娘急得团团。这么小的孩子,别的东西吃不了,只能吃奶。 那位大嫂走过来,慷慨地说:“婶子,孩子是饿了,我喂喂她。”说着,接过孩子,一撩大襟衣,一个丰满而肥硕的乳房露了出来,像一只成熟了的、充满甜汁的桃子。 孩子用小手抓住奶子,饿虎扑食似的吃得“咂咂”有声。吃一会儿,便停下来歇口气,发出心满意足的“嗯嗯”声。两只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仰面看着喂奶的大嫂,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片刻后,又“吱吱”地吃起来。 那大嫂夸奖地说:“这孩子有良心,吃了我的奶,还知道冲我笑呢。” 南星娘说:“让她吃了,你的孩子吃什么呢?” “我这几天奶水足,够她吃的。” 南星娘叹了一口气说:“唉,她大嫂,怎么感谢你呢?” “瞧你说的,都有是乡里乡亲的,哪儿还说得上这话?再说,你们好心收养了这个孩子,费多大劲哪。我喂她几次奶还不应该吗?” 给孩子喂完奶,娘让南星回家给大嫂挖了半升小米。大嫂死活不收,南星娘追到她家,硬是把那半升米给她倒下了。 就这样,赵家接纳了了这个被遗弃了的孩子。南星娘嗔怪地对南星说:“你抱回这个孩子,长大给你当妹妹。” 南星弟弟抢着说:“给我当妹妹,给我当妹妹!” 看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孩子们,南星转嗔为喜:“别争了,是你们弟兄俩的妹妹。” 听了这话,小哥俩才笑了。南星娘说:“别光顾高兴,你俩谁有时间都得抱孩子,谁不抱都不行!” 小哥儿俩这个亲亲小脸蛋,那个捏小脚丫,把个小女孩逗得“咯儿咯儿”直笑。可是,怎么说也是一张嘴呀。大人没有奶,孩子又不能吃别的东西,真是愁煞人呀。 第14章 身临仙境 赵家虽有人在外作官,可做的是清官,全没有官宦人家的模样,家里是又穷又破。可他家人缘好,家里有事,乡亲们都愿意帮忙。听说赵家拣回了孩子,于是东邻一勺米,西邻半升面。住在东头的亲戚听说孩子没奶,就送来一头奶羊。这样一来,孩子吃的东西都不缺了,南星娘脸上露出了笑模样。 过了假期,南星就到乡里上学走了。 灾荒之年,穷人家养活一个孩子,是多么的艰难!羊奶不同于牛奶,羊奶有一股浓重的膻腥味儿,热开以后,味儿就小了一些,但还是很明显。 稍凉点就膻腥扑鼻,连吃几顿,孩子就不爱吃了。只好用白面给她熬粥喝,熬好后放上些白糖,刚开始孩子吃得很香甜,后来就吃腻了。 南星家养着几只鸡。说也奇怪,那年鸡下的蛋又大又多,甚至在大雪纷飞的“三九”寒冬,鸡还在棚子里下蛋。南星娘就给孩子蒸鸡蛋羹吃。没多长时间,孩子圆圆的小脸蛋就有了油光。孩子没名字,大家一商量,就顺着南星弟兄的名起,取名“明星”。 冬天到了,滴水成冰,呵气成霜。穷人家的冬天实在难熬,冻得孩子们直哭。 大人们为了让孩子们多取点暖,顺利地长大,只好在地里搂回些树叶、茅草,或在收谷子、豆子时,拾些谷茬、豆茬晒干、垛好。到了冬天,便用这些柴草烧炕,一家人早早地上炕睡觉,第二天太阳出来后再起床。 在那样的岁月里,庄稼人早睡晚起,不是因为懒惰,而是为了御寒,也省些柴草。森冷森冷的天,大人还好说,孩子就更难熬了。白天,南星娘把小明星揣在怀里,晚上揣在裤裆里。经常是一觉醒来,孩子把衣裤、被褥尿得透湿。孩子人小娇气,稍冷点就哭,哭得大人心烦意乱。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多,小明星会坐会爬了,南星娘看着精心喂养的小明星渐渐长大,心中洋溢着喜悦的春水。她想,南星、西星两个小子,没有女孩,有了小明星,就齐全了。 然而,好景不长,小明星的脸色慢慢地有些发黄,渐渐也失去了光泽。同健康孩子红润的脸蛋一比,南星娘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头。那年月穷人连饭也吃不周到,哪里有钱请郎中看病?小明星日渐消瘦,后来还咳嗽起来。 南星娘急得没法,就找本村一位郎中看了看,赊了几副草药。可是,赊人家的草药,总得还钱呀。可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于是,南星娘每次带着小明星看郞中、拿药,总要给人家说些好话。好在郎中人不错,答应不要着急,啥时候有了钱啥时候还。 不幸的是,药煎好吃下去之后,小明星的病不但不见轻,还加重了。南星娘自此便绝了求医看病的念头。 漫长的冬夜,南星娘在微黄如豆的煤油灯下,默默地祷告:小明星啊小明星,娘掏出心来对待你,你要是命大,就坚强地活下去,你要是个短命鬼实在要去,娘也没有办法。我对待你两个哥哥,也不过如此。你要理解娘的心意,娘实在没有办法啦。愿菩萨保佑你渡过这场灾难,顽强地活下去,长大成人。 说也奇怪,南星娘祷告完,只见小明星在熟睡中眼皮一撩,仰头看了看慈爱的母亲,嘴角绽出一丝甜蜜的笑容,片刻又睡熟了。 灾荒的岁月,度日如年。渐渐地,瓦罐的白面见了底,鸡蛋吃光了,而鸡下的蛋也越来越稀少。 小明星的病情越来越重,到后来只剩皮包骨了。看着孩子可怜的模样,南星娘也只好在暗中垂泪。她常常彻夜不眠,望眼欲穿地盼望小明星的病情转好。 一天又一天过去,孩子的病不但没有起色,而且越发严重。后来,连羊奶和白面粥都吃不进去了。连日的劳累,把南星娘累得非常疲倦。 她坐着坐着,恍惚中跟一位衣着艳丽的仙女来到一个僻静所在。地上,五彩缤纷的鲜花开得正艳。几棵高大挺拔的树枝叶茂密,枝头上落满了颜色鲜亮的鸟儿。 不知名的鸟儿啼叫得极其清丽婉转,一只火红的凤凰从梧桐树上飞上飞下,空气中弥散着清凉醇香的气息。 南星娘记得从没来过如此令人心神愉悦的地方,莫不是人间仙境?那仙女姿容秀丽,举止端庄,她笑微微地向南星娘道了个万福,然后皓齿轻启,款款说道:“自从我流落荒野,南星哥哥将我抱回家,娘对我百般照料,无微不至,娘的大恩大德,真可谓感天地泣鬼神。我时刻牢记在心,如今,我的灾难已满,玉皇大帝将我召回,娘对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实在不愿割舍下娘和两个哥哥而独自远去。但天命不可违,过几天我就升天去了。望娘多保重身体,再生之恩无以为报,今赠南星哥砚台一个,此砚名为‘东方未明砚’,只要哥哥努力钻研读书,日后必成大器。”说话间升入空中,越升越高,转眼便看不见了。 “咚——”南星娘的头磕在墙上,睁开眼一看,仍是漫漫长夜,月光如水,微光冷烛,万籁无声。 小明星还在炕上安静地酣睡,乃是南柯一梦。抬眼看去,只见桌子上放着一把崭新生精致的砚台。她拿在手中一看,上面果然镌刻着“东方未明砚”五个字。 这时,小明星“哼哼”两声,南星娘喂了她两口温水。她睁开日眼看了娘一眼,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一摸脉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南星娘“哇“地哭出了声。她找木匠王和尚,把家中的小柜改成一个精致的小棺材,南星因考试未能赶回,当天就把小明星埋葬在赵家祖坟的一隅。 第二天,南星从乡学回到了家。一进屋,二话没说就四处找妹妹。 “孩子,昨天,你妹妹就……就走了。”娘说着,泪就下来了。 “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唉,孩子,你上次回来她不是就有病吗?后来越来越重,昨天,她就死………了。” 南星一听,眼泪夺眶而出。“妹妹,你怎么不等哥哥回来呀?”他伤心地哭着。 娘拿出那只砚台,忍着悲痛,说:“孩子,你也不必过分悲伤。前天晚上,我梦见一位仙女送给你这个砚台,她勉励你好学上进,日后必有出息。 那仙女说不定就是你妹妹呢!” 母子俩擦干泪水,来到祖坟一隅小明星的坟前。 正是隆冬季节,北风呼号,滴水成冰,一丘新土将亲人隔绝了,但割不断的是情丝万缕。南星一头扑在坟上,痛哭失声。他忘不了,多少次喂小明星鸡蛋,那扑鼻的香味令他馋虫蠕动,他恨不得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然而,他只是咽了咽口水,将鸡蛋羹吹得不凉不烫,慢慢地喂到妹妹嘴里。 多少次别人抱着小明星玩,她不高兴了,就噘起小嘴,有时还眼泪汪汪地哭上几声。奇怪的是,只要南星一接过她,用脸贴着她的小脸,小明星立时止住哭,眼角、嘴角还绽出一丝笑容。此时,她的小脸上便现出两个小酒涡,是那样的惹人喜爱……赵南星在小明星的坟上抓挠着,哭得死去活来。 在场的人都被南星的真情所感动,嘴里称赞着,“啧啧,这孩子心眼好,将来肯定有出息。” “是呀,这孩子拣回来也有多半年了,是块石头也焐热了,大家都同这孩子有感情,南星拣的,当然感情更深了……” 大家好说歹说,才把南星劝住。他实在难以接受小明星死去这个现实,他幻想着小明星一天天长大,扎着个小羊角辫,同他玩耍嬉戏,他甚至想好了早早地教他识字、念书,将来成为有用的人。唉,可恨的病魔,竟把他这个美好的愿望夺去了! 南星娘和西星也把眼圈哭的通红。尽管孩子是南星抱回来的,假期时南星和西星有时间抱抱,可日日夜夜毕竟是当娘的操心最多,费力最大,看着空空的炕上,只留下小明星的小枕头、小被子,南星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多半年来,200多个日夜,小明星就是和她相依相伴过来的,她完全把孩子当成了心头肉呀,小明星的死,在全家人的心里,投下了久久不逝的阴影。 第15章 考场趣话 赵南星在乡学4年,每次考试都以出色的成绩受到老师的称赞。他那超乎常人的悟性、机智常常令老师和同学们钦羡不已。只要讲一遍,经过复习,南星就已熟记在心,运用起来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甚至在老师没有讲解前,他只要翻书预习—遍,便能学懂、弄通。 从6、7岁开始,南星就养成了一个好习惯,那就是凌晨早早起床,或复习旧课或预习新课。哪天睡了懒觉,他内心就感到非常懊悔,在当天临睡前一定加倍补上。所以,他的知识功底非常扎实。除了课本外,上乡学之后,他还注意抽空读些课外书,作为对课本的一种补充。这样,他掌握的知识面就更加广博。再加上他天资聪颖,学习成绩遥遥领先,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乡学毕业,面临的就是入县学的考试,这天,南星早早地吃完饭,坐上一辆牛车赶到真定县准备参加翌日的考试。到县城后,他在旅店租了个床位,晚上和凌晨照例复习功课。 吃了早饭,考生们三三两两陆续赶到考场。考场外面,有的在低头看书,有的在仰头嘟嘟嚷嚷地背诵。唯有赵南星既没有看书,也没有背诵,而是十分悠闲地在场外踱步。 那年代,考生年龄限制不严格。既有翩翩少年,又有中青年,甚至五十岁的半老头子。南星在考场外一看,考生年龄都比自己大。 在别人面前,他不过是个黄口小儿。考生们一看,庄严的科场竟来了一个小孩,原来还以为是跟大人到科场玩耍来的,一问却也是考生,大家纷纷露出轻蔑的神色,你看他推着“铁铲头”(头顶只有四四方方一片头发),穿一身浅绿色粗布裤褂,脚登一双绑带鞋,显得十分好笑。 考生中有一位身穿土黄色、油渍麻花的夹袍、留着一撮小胡子的考生更是不服气。他想,这个考场我进了二十多年,至今连半个秀才也没考上。你这个胎毛未脱的小家伙,也敢来这个神圣地方与我等竞争,真是笑话!待我狠狠地把他嘲讽、奚落一番,将他撵到车辙里去玩尿泡窝。 山羊胡子想到这儿,背剪着手,踱着方步,带着嘲弄的目光把南星上下打量了半天,摇头晃脑地说:“小娃娃,你是深海娃鱼穿绿袄”,说完,还为自己想出一句妙词露出得意的神色。 在“山羊胡”打量他时,赵南星对此人就没有好感。当看到那人面对带挑衅神色,还咕咕哝哝地念出一句满带讽刺、挖苦和污辱意味的打油诗,并为得了这句词便自鸣得意之时,赵南星实在按捺不住了,他的忍耐已达到了极限。山羊胡话音刚落,南星就紧接上去:“老叔,你是浅河老虾披黄袍。” “哈哈哈哈… ”南星话音一落,立刻引起哄堂大笑。笑声中,山羊胡脸红到耳根,尔后又变成猪肝色。他为自己弄巧成拙而发怒。是啊,人家是“深海娃鱼,”你自己是“浅河老虾”,人家是“小娃娃”,你却是“老叔”,如此大的年纪 龄差别竟和人家乳臭未干的小孩同考,你自己说丢人不丢人? 霎时,山羊胡恨无地洞可钻。 这一幕,恰巧被主考官大人看到了。他好奇地瞧了南星一眼,心内也暗暗称奇。他决定亲自试试这名小考生,看看他的才华到底如何?主考太人走到南星跟前,亲昵地用手摸摸他的“铁铲头”,又揪了揪他的脑后的“九十九”(脑后留的一绺头发),风趣地念道:“天花板上耗子跑”,主考大人以为这即兴性的一句,准能把小娃娃唬住,谁知南星把脑袋一拨愣,指着自己的脑门,脱口对出下句:“九霄常卧黑花猫(毛)”。 一名话使主考大人大为惊疑,你说“天花板”,人家对九霄,九霄比天花板高得多;你说耗子,人家对花猫,而花猫是专门抓耗子的。若无超人才华,哪能对得如此巧妙而完美!别看这孩子人小不起眼,与官员大人说话时,既不卑不亢毫无畏怯懦弱之姿,又以凌厉气势压倒对方,但并不显得张狂。看起来这小子绝对是名好学生! 主考官心里说,了不得!人不可貌相,此子今科必中,将来必能成大器! 在他的心中,牢牢记住了这名年龄幼小的考生。 第16章 祖孙深情 武功县位于陕西省中西部,这里黄土遍地,风沙弥天。当地人出门回来,满身尘土蓬头垢面,是一道惯常的风景。这里的庄稼人靠天吃饭,生活很苦。一道道连绵不断的黄土高坡,像魔鬼似的兀立在田野,人们勉强地在上面耕作,艰难地讨生活。 尤其春天、冬天两个季节,狂风常常裹挟着黄沙呼啸而来,刮得对面不见人,睡一夜起来,窗台、桌子上便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沙土。散漫的黄土坡上,很难打井。大片大片的土地,仅靠老天恩赐的一点点可怜的甘露,润泽焦渴的土地。老天不发慈悲,庄稼人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苗发芽出土,又活活地旱死。极少的一点好地,靠人担水,庄稼苗方能勉强地打点粮食。 然而,到了雨季,天上却像炸开了口子,倾盆大雨从天上倾泻下来,转眼间就能把土地冲得千沟万壑,惨不忍睹。可怜的庄稼便葬身沟底,随着毫无遮拦的沙流涌向黄河,使本来清澈见底的河水变各混浊不堪。 春天,赵南星跟随祖父赵泽民来到武功任所,祖父时任县令。这时,南星已是18岁的英俊少年了。他身材中上,面色白皙,闪动着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眉宇间透出一种超脱、睿智、高雅的气质,只是由于发育尚未成熟,身体还显得有点单薄。 他这次是趁放假期间,在爷爷督促下复习功课来的,入冬后便返回老家,收拾好行装,去保定府参加乡试。除此之外,赵泽民看赵南星已长成英俊青年,也有意让他离开家见见世面,见识一下西部百姓的疾苦和生活窘况,体验一下身为一方父母官如何从政,为为孙子将来的政界生涯增添一点感性认识。 当地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辛勤劳作,完全靠天吃饭。但由于恶劣的自然环境,一代又一代人终年生活在这苦郊地方,过着困窘、酸涩生活,这些引起了赵南星祖孙俩深深的同情。家乡高邑虽苦,毕竟土质好,又能浇上水,大部分年月还算风调雨顺,比起这沟壑纵横、铺天盖地的黄土地,实在还算丰饶之地。赵泽民身为一方父母官,理应殚精竭虑,寝食不安,想方设法为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南星跟着爷爷绕过一片尘土飞扬的黄土地,穿过了几道暴雨冲过的深沟,顿觉豁然开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茂密的白杨和刺槐混杂的树林。那些树有碗口粗细,根深叶茂、郁郁葱葱,非常粗壮挺拔。特别是盛夏,别处干燥,晒得黄土能冒烟儿,而一近这里,顿觉清风扑面,神清气爽。树林的西南面是一片青翠如茵的草地。那些草棵高不盈尺,长得茂盛茁壮,有野花点缀其间,蝴蝶飞来飞去,蜜蜂留恋于花丛之,边采花粉,边发出“嗡嗡”的心满意足的叫声。 赵南星看着眼前的景色,忍不住问:“爷爷,为什么那面黄土遍地,这边却是树木茂密,花草繁盛呢?” “哈哈哈哈……”赵泽民舒心地哈哈大笑,手捋下巴上那绺稀疏的胡子,眉眼里都透出盈盈笑意:“爷爷为官1 0载,也算一点政绩”。 南星听了,若有所思。他带着一个初涉社会的青年人的疑惑问:“爷爷,你在任10年,时间不算短,难道就没有升迁的机会吗?” “唉,一言难尽啊。”爷爷的脸色沉下来,笑容也渐渐淡漠:“爷爷生来就是 性情耿直的人,为官一任,只想为当地百姓多做点事情。不屑于去奉迎、巴结上 层那些贪官污吏。况且,前些年奸相严嵩当道,是非颠倒,爷爷怎么能升迁啊。 好在爷爷并不过分看重功名利禄,在任一天,就要为当地百姓解除一点疾苦。” 停了一刻,爷爷的脸上又重新绽出笑容。他指着茂密的树林和草地说:“这一片林子和草地,就是我多次说服动员当地百姓栽种起来的。朝廷下拨的救灾粮款,集中起来,以工代赈,这不,几年过去,就变样了。” 接着,赵泽民不厌其烦地对孙子讲述了“人进沙退”和植树种草增加植被,就能防风固沙,制止水土流失的道理。 在爷爷身上,南星看到了一个关心百姓疾苦的正直官吏的形象。他也见 识了关于植树种草,为民造福的道理及产生的实际效益。这些,在“之乎者也”、 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中是根本找不到的。耳闻目睹,随着爷爷的足迹,在南星面前展开了一片广阔而崭新的世界。 赵泽民满怀深情地望着他同乡亲们亲手栽值的树和草,心中的喜悦洋溢着全身。 他雄心勃勃地说:“这不,树林和草地的南边,风沙小多了,也打出了几口水井,那边的庄稼,用轳辘啪啦啦一浇,庄稼发疯似的长得可快了。明年春天,等朝廷的救灾款一下来,就马上动工,在虎口、浙江沙窝几个临着风口的村子都栽树种草,几年过去,树和草一上来,那好处可就大多了。” 赵泽民完全沉醉在自己对美好理想的遐思之中,满心的愉悦像春水般在全身荡漾。片刻后,赵泽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缓缓地说:“作为朝廷翕官,应当把一切功名利禄弃置一旁,处处为民着想,体察民情,知民疾苦,为民造福。如果这样,就会在百姓心目中永远存有美好的纪念。只想着自己当高官、享厚禄,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即便是死后,也会遗臭万年,遭后人唾骂的!” 南星用一个l 8岁青年的浅薄的阅历细细地体味、理解着祖父的话。虽然,父亲和祖父偶尔回家,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但置身此境,他感到这些话语是那样鲜明而深刻。 这些话既是对晚辈的谆谆教诲,又是对未来很有可能走上仕途的“候补”官吏的殷切期望。此刻,爷爷的身影在南星心目中显得异常高大而雄壮。 他暗暗下定决心,要立志刻苦钻研学问,锐意进取,以满腹的经纶跳上执政之途,用自己全部聪明才智为百姓开辟幸福之源! 看罢树林和草地,赵泽民和南星各乘一顶小轿,返回黄沙滚滚的武功县城。 第17章 离奇命案 南星每天凌晨即起,点着蜡烛读书。在爷爷的教诲和指导之下,学习大有长进。有时针对一个问题,爷爷经常是旁证博引,联系日常实际例子,阐释含义,解说内涵外延,讲得既深且透,比私塾或县学先生讲得生动形象多了。白天,南星做作业,爷爷到县衙上班。晚上,爷俩分头在灯下读书学习,弄不懂的,南星便请教爷爷。每天的例行学习,常常到深夜。 有一天,爷爷让南星跟他到县衙去审官司。这是一起并不复杂的案件。爷爷告诉他,这场官司是张山岭的妻子与另一男子私通,合伙害死张山岭,并嫁祸于其夫的案件。 爷爷稳坐正堂,南星坐在旁边,衙役各执杀威棒,威风凛凛地站立两旁,爷爷“啪”地一拍惊堂木,威严地喊“升堂”!衙役们应声虫似的闷声地喊“威武”——。赵县令大声喊:“把人犯带上来!” 话音刚落,衙役们将一披头散发的妇人带上堂来。 “啪”!赵县令又拍动惊堂木,大声喝道:“堂下人姓甚名谁,快快道来!” 那女人吓得战战兢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镇定了一刻,女人才开口说:“奴家……姓王,名叫……翠芳。是张山岭之妻。” “哦,你就是王翠芳。你如何勾结奸夫李征,害死亲夫张山岭,速速照实招来!”赵县令紧追不舍地问。 “大人,奴家冤枉!“那女人悲悲戚戚地哭喊。 赵泽民并不急于审讯。他用锥子般专注的眼神看着王翠芳。一般情况下,说谎的人根本经不住这样的眼神盯看。这样的眼神会让人心慌意乱。 “王翠芳,本官倒要看你冤在何处?你把来龙去脉讲一遍。” 女人悲悲切切,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王翠芳与张山岭是同村,又住邻居,二人从小青梅竹马,整天在一块玩耍,长大后便有了感情,但二人从未说破过。后来,在父母撺掇下,王翠芳同张山岭结为夫妻。夫妻关系一般。 过了几年,昔日情人李征开始同王翠芳暗中来往,但并未做下苟合之事。前天吃过早饭,张山岭到地里锄谷苗,中午王翠芳给丈夫送饭。谁知丈夫吃过饭,便疼得满地打滚儿,不一会儿便气绝身亡。于是,张家一纸诉状,将王翠芳告到县衙。告她勾结奸夫,合伙用毒药将丈夫害死。 南星见那女人哭得十分凄切,又听他讲了事情经过,心里就打了一个沉,没容他多想,赵泽民又接着问道:“王翠芳,你说你冤枉,冤在何处?” “大人,奴家实在没有勾结李征谋害丈夫之事。” “那,为什么你丈夫吃了你做的饭就一命呜呼了呢?” “这,我也不知道。可我敢保证,我没害丈夫!”那女人矢口否认。 “胡说!分明是你同奸夫密谋好,在饭里下了毒,害死张山岭!如何说不是你害的?带证人上来!” 赵县令刚说完,便见上来三个证人,都“扑通”跪下了。 第一个作证的是张山岭的邻居刘二爷,他说他吃过早饭,曾同张山岭路上作伴到地里干活,回来却听说张山岭暴病而亡,刘二爷对此惊讶不已,感到事情很蹊跷。 刘二爷说完,王翠芳大声嚷道:“奴家也有证人!” “是谁?带上堂来!”赵县令厉声喝道。 紧说着,一个年轻后生被衙役带上了大堂。 那后生说:“那天我同李征结伴到南平镇赶集购买农具,李征和我始终在一起,根本没见过王翠芳。” 赵县令深思片刻,便说:“你的证词并不能证明李征没罪,若是事前他同王翠芳密谋好,害张山岭那天他却远走他乡,由王翠芳一人实施阴谋,害死丈夫。对此你有何话说?” 赵县令第三次拍动惊堂木,“啪”地将令牌掷在堂案上说:“不动大刑,谅你也不招!拉下去,用刑!” 衙役们如狼似虎,一拥而上,拿出枷具上刑。疼的王翠芳满地打滚儿。但口中还不服软,边受刑边大声嚷道:“大人,听说你是清官,可你冤枉我一个弱女子,算不得真本事!” 这句话,在赵南星的心中,引起了剧烈震动。是啊,若是清官,不但要判案公正,而且要将善于将那些隐藏在案情之外的因素调动起来,综合分析,而且深入民间,通过调查获得真知灼见,方能把案发的前因后果弄明白,真正做到办案公正准确。 从小,他就看过不少表现包公和狄仁杰办案的戏曲,也看过一些曲折离奇的办案故事,从中受到不少启发。今天静观王翠芳在审讯中的表现,似乎确有冤情。如果就此定王翠芳一个杀夫之罪,恐怕太为勉强。如确系冤案,后果是不可挽回的。想到这里,他悄悄地对爷爷说:“我看其中恐怕真有冤情,不必急于定案。” 爷爷看了孙儿一眼,知他心存疑窦,这说明孙子确已长大成人,对问题有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心中十分高兴。想到这儿,他就第4次拍动惊堂木,大喊:“将人犯押进大牢,退堂!” 衙役上前将受刑的王翠芳拉下,王翠芳虽被折磨得疼痛难忍,仍大声喊道:“大人,如果你是个清官,冤枉我一个弱女子,就算不得真本事!” 退堂后,县令赵泽民和南星回到私宅,吃了饭,南星为爷爷泡了一杯茶对面坐下,爷爷问:“星儿,今天审的官司,你难道看出什么破绽来了不成?” 南星思考片刻,说:“爷爷,恕我直言,今日审的官司,定王翠芳杀夫之罪,证据不足!第一,若说她毒死亲夫,那她下得什么毒,毒从何来?第二,既然王翠芳昔日情人李征不在现场,怎么能断定二人密谋杀夫,何人为证?人证、物证均不确,这样草草定案,必然会制造冤案!爷爷,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赵泽民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身体和知识都臻成熟的孙子,心中特别熨贴。孙子头脑清楚,对案情条分缕析,十分精当。如果孙子好好学习,考上功名后,必定是一位关心黎民疾苦,处处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吏。到那时,回头看看,也不枉费自己的一片苦心。他非常诚恳地问:“星儿,那你说往后该怎么办?” “我想,咱们应该深入民间,微服私访。访药铺,看有没有人买过毒药?如没人买过,看做饭、送饭时可曾混进什么致命的东西?另外,还可对李征进一步调查,看他有没有反常的举动。访问乡亲,看过去是否发生过类似事件?这些调查清楚,案情也就水落石出了!”南星胸有成竹地说。 赵泽民赞许地看着孙子,点点头:“好,就照你说的办!” 第18章 水落石出 第二天,赵泽民脱了官服,扮成农夫模样同孙子走出县衙。爷孙俩先从牢房提出王翠芳,问清了她那天自早至晚的行踪,连在干活时在哪儿休息都问得明明白白。 然后,他们先去访问了王翠芳和李征家的邻居。那时因县官同百姓正面接触很少,彼此间有一种隔膜和神秘感,何况他又脱下官服,着意修饰了一番,故谁也没认出他们来。 祖孙俩凑在人群里,听到了关于此事的议论。 “虽说王翠芳结婚前就有人,同那小伙来往不多,哪次来在院子里站着说会 话就走了。我看翠芳不会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张山岭家东邻的二大娘说。 “翠芳这孩子过门3年来,侍奉老人那可是没挑!他公公瘫了一年多,擦屎端尿,送水喂饭,比亲女儿照顾得都周到。她同张山岭结婚是包办,可她对丈夫并不差!官老爷如果治她杀夫罪,我先就不服!那狗官强制,我就到么公堂上去闹!”北邻外号叫“辣椒”的大嫂愤愤不平地说。 “哼,都说县官是清官,左手不沾一棵草,右手不拿一根柴,两袖清风,一 尘不染,要是他这次制造了冤案,也算不得清官,充其量是个胡涂虫!”显然, 这位蓄着白胡子的老者对此事也颇为不平。 爷孙俩听这群人说的话,差点笑出声来。是啊,身为父母官,不单单是为百 姓办好事,秉公执法也是百姓望眼欲穿的。若做不到这一点,也真算不得清官! 然而,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张山岭命丧黄泉了呢? 赵泽民爷孙俩相跟着访问了药铺老板。老板说,至少有两个月,没人买过砒 霜。半年前曾有两个人买过,但各有用途,能说得很清楚。 无奈,爷孙俩又去访问当地一名颇有声望和学问的老人,外号叫“智多星”, 也叫“天下晓”。老人有8 0多岁,银髯飘拂,鹤发童颜。 他过去一直在私塾当先生,学问广博,号称上知天文,下至地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所不通。当地百姓和官吏,有了什么疑难事情,都喜欢去向他请教。而老先生有问必答,知道的毫无保留,不知或含糊的他肯定给你指条明路,问下来之后,你心里准是透明如镜。活脱脱是一部老百科全书! 赵泽民和南星爷孙俩找到这位“智多星”老人,说明了来意。老先生捋捋长 须,圆圆的眼镜片中映出的是思考的神色。俄顷,老先生侃侃而谈:“当然,当 今最能致命的是砒霜。其次是丹顶鹤上的朱丹,这种东西咱这一带没有。哦,再就是咱们这儿的荆花了!’’ “荆花?”赵泽民心中一震。刚来这儿时,他隐隐约约地听人提起过,他当 时并未在意,故在审案时忽视了这一点。而且,昨天他们提审王翠芳时,她好像说曾在荆棵下歇过一会儿。是了!赵泽民似乎在一团谜中看到了希望。 在客人沉吟当儿,“智多星”从书橱里抽出一本辞书,找出关于荆花义项那 页,递给赵泽民,他接过一看,果然说荆花是剧毒物品。爷孙俩心里有了底,便 谢了“智多星”老先生,告辞出来。 为缜密起见,他们又走访了王翠芳昔日情人李征的街坊四邻。都说这小伙性情敦厚,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说王翠芳同张山岭结婚之后,李征哭闹了两天,大病一场,后来,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就又恢复了常态。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要说他同别人密谋杀,那事儿想想都是罪过,李征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慢说旁的。借给一个胆,他都不敢! 这一切做完之后,他们把王翠芳从牢里提出来,对“送饭”前后细枝末节又 询问一遍。王翠芳说她担着饭担走到那片荆条丛中时,感到有点累,确实歇过一会儿,饭罐里好像是掉进过几朵荆花。她实在不知道荆花有毒,当时也没在意。 赵县令就给王翠芳松掉枷具,让她照葫芦画瓢按原样做了一顿小米粥、馒头,炖了几条小鱼,尔后将事先采好的荆花搅拌进去喂狗。那狗先是“汪汪”地暴跳着狂吠,后倒地打滚,不一会儿就把腿一抻,翻白眼死了。 “哦,果然是这要命的荆花!\\\"赵县令把大腿一拍,命令把本案相关人员统统召来,百姓也可来旁听,来个“开庭审理”。 不一会儿,县衙大院都聚满了人。同官司有牵连人员,邻居,看热闹的,大 人小孩,连裹着小脚的老太太也来看稀罕。 各色人等到齐之后,赵县令把惊堂木—拍,宣布“升堂”。嫌疑人王翠芳、李征、证人、邻居都当堂跪倒。赵县令又把“开庭”那一套繁琐的程序重新演习一遍,然后宣判道:“张山岭父母状告其儿媳王翠芳勾结李征害死亲夫—案,经本官明查暗访认为,并无此事。事实是,王翠芳同李征家是邻居,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二人产生了感情,但经查并无过分行为。3年前,经父母做主,王翠芳同张山岭结为夫妻,二人关系尚可。 “王翠芳昔日情人李征曾私下找过她,两人仅仅互诉思念之情而已,并无其他私情。七天前,张山岭到地里锄谷苗。晌午妻子王翠芳给他送饭,做的是小米稀饭、馒头和炖小鱼。 “当走到那片荆条丛中之时,王翠芳觉得有点累,便坐下小憩,顺便掀开饭罐盖,想让丈夫吃饭时凉热适度。不意在这当儿,有几朵荆花掉进饭罐,王翠芳不知此花有毒,也未在意。将饭送到田里后,丈夫正饿得要紧,如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稍顷,荆花毒性发作,倒地而死。这就是本案真相。 “本官曾明察暗访,并当场试验,证明荆花果然剧毒。本官审理此案认为,念王翠芳不知荆花有毒,侍奉婆婆、公公,关怀备至,街坊邻居有口皆碑。对丈夫照顾还算周到。但她误将荆花混饭中,属无意为之,姑不予追究,当堂释放。 “李征同王翠芳两人从小相爱,且王翠芳嫁人之后,李征矢志不渝,守身如玉,至今尚未婚配。今天,本官当着众位乡亲的面,为王翠芳、李征二人做媒,准二人结成百年之好。虽然张家略有微词,也请谅解。今拨官银l 0两,用于埋葬张山岭费用。王翠芳,待你丈夫七七日满,方可与李征成婚,记下了没有?” 王翠芳感激涕零,跪下给赵县令磕了个头:“记下了。感谢大人的大恩大德。” “好!好!”县衙大院响起听审乡亲们海潮般的欢呼声。他们觉得,判王翠芳无罪就谢天谢地了,岂料县令大人竟然别出心裁,促成了这件好事,既告慰了丈夫和夫家,又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包公在世,功德无量! 李征跪到在地,“咚咚咚”磕了3个响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然后,同王翠芳相跟着,千恩万谢而去。 一场曲折离奇的人命官司,就此重重地描上精彩的—笔后宣告圆满结束。 第19章 洞察民情 赵南星目睹爷爷如此干净利落地处理完这场官司的全过程,心中非常钦佩。 他下定决心,一旦自己考取功名,当上一名官吏后,也要明察秋毫,为民谋利伸冤。要像爷爷一样,成为百姓拥戴的官吏。 然而,有件事他感到疑惑:在这次办案前期,若不是自己阻拦,爷爷可能轻率地将王翠芳判为杀夫罪犯。后来,在他的建议下,二人深入调查后,才剥茧抽丝,把案子办得那叫个漂亮! 在办案前后,爷爷的行为判若两人,南星颇感不解:作为一个办案经验丰富的官吏,爷爷真的看不透案件的真正线索和走向吗? 晚上回到私宅后,他将自己的疑惑说给爷爷时,赵泽民仰面“哈哈”大笑:“星儿啊,前边我草率办案,是试探、启发你的悟性哩。我任县令l 0年,难道这点事还看不出来?咱们这次办的,确实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案子。” “昏官断案,只是凭着个人主观臆断,过分相信刑讯逼供,上堂就对人犯动大刑,重刑之下,往往导致屈打成招,办成冤案。这样的问案方式,爷爷会用吗?” “咱们办案,首先必须讲究人证、物证、旁证,只有把这些落实了,只要不存私心的话,还是很容易把案子办得公正的。通过这个案子,算是爷爷对你将来从政的入门考试。今天我宣布,你的答案基本正确!在办案中你头脑清楚,思维敏捷,爷爷对你放心了!” 南星听了爷爷的夸赞,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挠脖梗,脸也红了。他没说话,心中只是想,一定要潜心攻书,掌握更多知识。还要尽力考察民情,争取像爷爷那样,当一名为民做主的清官。 爷孙俩很兴奋,兴之所至,赵泽民让衙役打了半斤酒,买了包五香花生豆,爷孙俩边谈天说地,边有滋有味地小酌了一回。 一直到深夜,二人才上床安歇。 转眼夏天过去,天气渐渐凉爽下来。当秋风吹落了树上的枯叶之后,接踵而至的暴烈的西北风,卷着高坡上的黄土,搅得天地间一片混沌。 那风十分猖狂而尖刻,像锋利的刻刀削蚀着裸露在表层的黄土,然后卷起打着旋儿,在空中狂妄地挥霍。于是,本已千沟万壑的塬上(当地人叫黄土丘陵为塬)更变得面目全非,给翌年暴雨的肆虐以可乘之机。 武功县令赵泽民决定,请假送孙子南星回老家高邑,准备参加冬天举行的乡试。经过几个月在武功县温习,再加上爷爷朝夕相处的悉心教诲,南星对几科必考课目进行了扎实的学习和背诵,对官场的事也略为接触了—些,所受教益颇深。 赵泽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随身行装,向下属交待了政务,爷孙俩乘上县衙派的马车,向老家高邑县奔驰而去。—路上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因他们随身带着所需关防文书,走得非常顺利,每到驿站后都受到很好的接待。喂好马匹,人也吃饱睡足,没有多长时间便到了河南地面。 这天,只顾赶路,却忘记了计算时间,看看天色已晚,离驿站还远,赵泽民爷孙俩决定在前边的村子住—夜,明天早饭后再启程赶路。 车老板是县衙的打更人,平时跟赵泽民关系挺好,两个人称兄道弟,外人面前叫“老爷”,没人时便随便一些。这人年轻时赶过马车,驾车技术娴熟。这回他自告奋勇当车老板。 他听爷孙孙两要住农家,就劝阻说:“老爷,你咋说也是朝廷命官,七品县令,住在这穷乡僻壤,怕不方便。不如我紧赶几步,到前边驿站住下,你看怎么样?” 赵泽民不在意地说:“哎,你这么说就外道了。什么七品知县,在朝廷看来,还不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再说咱都是农家出身,住在农家最合适不过了。” 车老板见赵泽民态度坚决,也就坡下驴,说:“就住前边那个村子。”说罢,他“啪”地打了一个响鞭,马便小步奔跑起来。毕竟走了—天,马也跑不快了。走了不远,就到村子边上了。 正值夕阳西下时分,村边上正有—群人在街里吃饭。大家下车一问,这是河南修武县地面,村名叫彭庄,车老板问村旱有没有大户人家,好在此吃顿饭住一夜。 这时,—位头箍白羊肚毛巾的汉子热情地说:“几位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住进我家,吃住都还算方便。” 车老板把他上下打量一下:4 0多岁,红脸膛,中等个头,善眉善眼,淳厚微笑中带着真诚,穿戴也算干净利索。 这时,赵泽民也下了车,听这人说话亲切、自然、实诚,仗义豪爽,没有一丝虚伪和油腔滑调,长得又面善,打心眼里高兴。赵泽民问道:“敢问老兄尊姓大名?” 头箍白毛巾的汉子谦和地一笑说:“我一个乡野草民,姓吴名自省。” “哦,吴大哥,我们是直隶的客商,到贵地做买卖。现在货物已经卖完,要赶回家去。因天色已晚,想借宿一晚,宿费、饭费一定如数交纳。”赵泽民等3人已换上便服,故有此番言语。 吴自省连连摆手,眉眼里分明透出爽朗性格:“客官哪里话?乡野草舍,能接待远方客人,真是蓬荜生辉,我们深感荣幸。何必把几个小钱挂在嘴上?天气冷,咱们进屋说话。” 这一番热情洋溢的话,说得大家心里热呼呼的。赵泽民同南星、车老板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痛快地答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吴大哥如此热情,咱们就住这儿。” 说着,一行人赶着车来到吴自省家。这是典型的中原农家院落。一水的青砖房,一摆溜几间正房,3间东厢房,另有门楼一座。建有精舍数间。西墙上有个月亮门,里边是个小跨院,虽不是深宅大院,却是干净整洁,清新宜人。 进了院,吴自省吩咐家人马上打来温水,拿来干净毛巾,让3人洗涮。 一边让人安排酒饭,收拾房间。擦洗干净之后,吴自省让家人在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桌,沏上了香茶。 第20章 真情厚谊 这时,赵泽民才细细地打量起这个农家院落来。 这是一户衣食富足的殷实人家。院子里长着一棵盈抱的老槐树,树冠蓊郁、茂密,上面有个硕大的鸟窝,居住着几十只喜鹊。夕阳西下,百鸟归巢,喜鹊们叽叽喳喳,情绪热烈,似乎在用它们的喜悦来欢迎远方的客人。 院子中央是—个巨大的花坛,红色、白色、黄色、淡绿色的鲜花喷香吐蕊,迎风怒放。那些贪恋花香和蜜汁的蜜蜂、蝴蝶们,虽夜色渐临,这些精灵们仍缠绵缱绻,久久地徘徊不去。 正当南星爷孙俩欣赏院内景致之时,从屋里走出—位老者,只见他满面红光,满头鹤发,银须飘拂,手中捧着一把精致的浙江绍兴紫砂小泥壶,脚步稳健,脸上充满盈盈笑意。他双手打拱问道:“请问客官从哪里来?” 赵泽民和南星忙站起身来答道:“我们是到贵地做买卖的生意人。请问老先生身体一向可好?” “身体嘛,还算硬朗。只是终生以教书为业,文不能汪洋恣肆发挥,武不能纵横驰骋杀敌,庸碌一生,一事无成。不像你们工农商人,靠劳动和血汗来滋养众人。唉,说起来惭愧呀。”老先生遗憾地摆摆手。 赵泽民听老先生谈吐不凡,顿生敬意。走上前给老先生让座说:“老先生说哪里话?教书育人,功德无量,没有你们呕心沥血的培育,哪里来的举人进士和文官,哪来国家的栋梁之材。说起来,你们教书先生正是国家的有功之臣呢!” “客官过奖了。”显然,爷孙俩的称赞令老先生心花怒放。 他用手捋着银须,笑盈盈地说:“教学生诗书礼仪,是教书人的天职。尽力让学生获得学问,不愧对良心、不愧对学生的束修,也就心安理得了。”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 正说着,吴自省走出来,请爷孙俩进屋吃饭。 二人随主人进了屋。只见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鸡鸭鱼肉,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饭菜极其丰盛。 家人抱出一坛老酒。打开泥封,酒香四溢,令人食欲大增。大家互相推让了一番,纷纷入席。 赵泽民见状说:“唉呀,如此破费,实在不敢当啊。” 老先生接口说:“我家一向好客。虽说是穷乡僻壤,置办一桌酒席,还是能做到的。大家不要客气,随便用。” 赵泽民和南星见吴家人如此热情、亲切、豪爽,心中特别感动,也就没有过分客套,坐下吃起来。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大家的脸色都泛出红润来。吴自省哈哈一笑:“我贸然猜一句,请二位不要见怪:我猜一下,你们几位不是买卖人!” 赵泽民一惊:“您怎么知道?” 吴自省狡黠地一笑:“从你们的衣着打扮到举止谈吐,像经商的人吗?” 赵泽民暗暗吃惊。对这位朴实憨厚的汉子产生了兴趣,也不禁对他缜密细致的观察能力刮目相看。别看此人貌不惊人,却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眉宇间透出智慧和敏捷。尽管不是官宦或学者之家,却因其父终生教书,也算得上书香门第。 赵泽民慨叹一声,心中暗暗说:真是环境造就人啊。吴自省生在一个私塾先生之家,没去考学上进,凭着自己的聪明和才干,经营着这个殷实的小康人家。这实在有点惋惜。 想到这儿,赵泽民哈哈大笑:“好眼力!真让你给说着了!不瞒你们说,我们爷俩还真就不是买卖人!甚至连秤都不知道怎么提……” “看看,让我给猜中了。”吴自省得意地笑着说。 赵泽民心里高兴,索性将“老底”和盘托出:“告诉你们,我姓赵,名泽民,现任陕西武功县知县。这是我的孙子,叫赵南星。我俩谎说是商人,只是不愿惊动当地官府和乡绅。既然你们一家知书识礼,又待人如此诚实、热情,我若不把实情说出,实在对不住你们。” 吴自省一听是知县大人到了,跪倒便拜:“唉,是知县大人到了,我等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赵泽民连忙离开座位,双手扶起吴自省说:“唉,兄弟,你这是干什么?这么说不就见外了?我一个小小七品知县,说起来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况且我又出身农家,咱们的地位很接近,还是以兄弟相称。” 吴自省见赵泽民说得真挚、诚恳,便又重新坐下,继续喝酒、交谈。 酒酣耳热之时,赵泽民说:“你我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便受到如此盛情款待,实在于心不安。我有个想法不知老弟是否是否赞成?” 吴自省本来性情豪爽,见赵泽民身居官位,却朴实亲切、平易近人,心中十分感动说:“你我又不是外人,有话只管说。” 赵泽民说:“你我情投意合,话语投机,一见如故。不如咱们就此良宵,结为兄弟,不知老弟是否赞成?” 吴自省又摇头又摆手,忙不迭地说:“这可万万使不得!你是朝廷命官,我只是一芥小民,如何能称兄道弟,平起平坐?使不得,使不得!” 赵泽民正色说:“区区知县,本属官职低微。如今官场黑暗,豺狼横行,不定哪天我就回乡为民了。到时,我还不是一芥草民?望你不可过分推辞,冷了我一片心意。” 吴自省见如此说,便不再坚持。当下,吴自省请出了年迈的父亲和妻子儿女一干人,都分头一一见过,然后焚香点烛,结拜为兄弟。 赵泽民长吴自省10岁为兄,吴自省为弟。赵泽民让南星给吴自省叩头,口喊“表叔”。赵泽民、吴自省一家人又高高兴兴地吃喝了一阵,闹腾到半夜方散。 赵泽民和南星被安排到西跨院的客房里。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被褥里外三新,令人一看便赏心悦目。 也是旅途劳顿,三人钻进暖和的被窝,便呼呼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二人起了床。 吴家早已将洗脸水、干净毛巾准备好,早饭也早已准备停当。二人洗漱完,吃了早饭,便要登程。 吴自省一家极力挽留,二人没法,便只好再歇一天脚再走。 吴老先生、赵泽民和南星都是文化人,谈论起学问来,十分投机。 吴老先生生性倔强,无意于仁途,考取秀才后,便不再参加科考,长期在私塾教书。但他聪明过人,学问渊博,吴老先生听说南星是“食廪生”(相当于后来的奖学金,成绩优秀者由府、州、县发放粮食),今冬要参加乡学考试,便拿出《四书》、《五经》来当场对南星进行测问,结果南星对答如流。 老先生对南星称赞不已。他说:“这孩子大可造就。如果正确引导,学问将会大进,前程不可限量。” 南星谦虚了几句。 赵泽民见孙子受了吴家夸奖,心中特别高兴说:“尚在学习的学生,不可过分褒奖。历史上‘伤仲永’的故事想必老先生一定熟悉。即使小孩天资聪颖,只有不断苦学,才能有所造就。若是凭着一时聪明,放松了读书学习,最后往往一事无成。咱们都要接受教训哪。” 老先生连连点头:“您说得对,再聪明的孩子,也需要家长不断督促,方能有所成就。” 说完,老笔先生慨叹了一声:“唉,自省从小头脑也很聪明,只因小时闹了场病,荒废了学业,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过种地也好,自由自在,只要交了税赋,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着咱。” 南星爷俩点头称是。 第二天吃过早饭,车老板套好了马车,南星爷俩告辞吴自省一家就要上路。哪知一家人都赶出门来,苦苦央求再住几天。 赵择民抱歉地说:“全家人的深情厚意我俩心领了。只是南星冬天要参加考 试,须回家准备功课。另外,我也是官身不由己,送回南星,我得马上返回武功县任上,手头一大堆事需要处理,实在不能逗留了。伯父、兄弟和全家人的深情厚谊我们将牢记在心,永志不忘。以后有为难之事,给我写信到任上和家中都行,也请抽空到高邑老家作客住几天。” 全家人频频点头。 吴自省一家依依不舍极力挽留,赵泽民爷孙俩执意不肯再停留,全家人便洒泪告别。临出门时,赵泽民从囊中取出 30两白银,双手奉上:“我们爷孙在此叨扰了两三天,给一家找了不少麻烦。留下这点银子,略表寸心,务请收下。” 吴自省一听,变了脸色,心中好生不快地说:“按说乡野草舍,饭食粗劣,接待朝廷命官,已是不敬。何况你我早已结为兄弟,住一、两天却要付钱,这是说哪里话来?万万不可!如果执意再付,就请绝了这兄弟之情!\\\" 赵泽民说:“住了好几天,人要吃要住,马又要喂,理应付钱,况且我看你们一家靠种田生活,也不宽裕。我好歹有官饷按期发给,也还算松快。执意不收,我心里实在不安。万望收下,不可推辞。” 推让了一阵,赵泽民见对方执意不收,便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摊,权且作罢。于是,爷孙俩向全家人拱手揖制,道一声:“后台有期!” 车老板便“得儿—驾”一声响鞭,离开彭庄,奔驰在漫漫的回乡路上。 第21章 坎坷科考 转眼到了乡试日期,赵汝弼一家帮南星打点好行装,到直隶保定府去参加乡 试。临行时,父母和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身体,吃好睡好,合理安 排好饮食起居,争取考出好成绩。 南星频频点头:“爹、娘,奶奶,你们放心,孩儿记下了。”说完,大步流星走出家门。 来到保定府之后,赵南星初次领略到都市的繁华。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商 贾云集,热闹非凡。商人的高声叫卖声,买主的讨价还价声,变魔术的招徕行人 的大嗓门,街头唱女的的咿呀歌喉,构成了都市特有的嘈杂与喧嚣。 参加本届科考的诸生们云集保定府,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大多数考生都闷在馆驿里潜心用功钻研学问,有的自我感觉功课已背得滚瓜烂熟,对将要命题对策的材科准备得胸有成竹,还有少数纨绔子弟,纯粹是来应付家人,对所考课程全不放在心上,整天胡吃海喝,得空便去逛花街柳巷。 南星刚来那天逛了一次街,熟悉了一下周围环境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书桌。 试想,在千百万人踩着独木桥到乡试这个巨大竞技场上一试高低过程中,其竞争 之惨烈是可想而知的。因此,笼罩在莘莘学子们心中的巨大压力,像鞭子似的抽 在他们背上,逼着他们日以继夜地挑灯苦读,以博取金榜题名的辉煌。 这年,真定府(那时,正定叫真定)参加乡试的有5 0多人(那时,高邑属真定府)。许多人对赵南星的超人才华都有耳闻。 也有一部分人不相信,认为南星“神童”之名是吹出来的,有机会非要会会他,看他是不是真“神”,真“神”倒也罢丁。如果是假的,一定要尽情地羞辱他一番,摘下他“神童”的桂冠。 当他们参加乡试住到一起的时候,却见南星并没长三头六臂,充其量是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中上身材,谈吐也很平常,既未显出博学多才,也未像别人那样口若悬河,喋喋不休地大谈学问,而是忧郁、沉默,甚至有点木讷。 这不禁使人们大失所望。那些心怀叵测的“怀疑”派便想办法捉弄他。 一个身材高大,让脂肪和蛋白质撑得脑满肠肥,身体像油桶水缸般滚圆,满脸胡茬子的考生,大约有4 0多岁。他背剪着手走到南星跟前,上下左右打量了个遍,晃着头,轻飘飘地开口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赵南星吗?” 南星见这伙人不怀好意,便说:“是我。要说大名鼎鼎,实在不敢当。” “哎,听说当年你不是让知县大老爷绕道走了吗?怎么今天熊了?”一个留着小分头的半老头子也趁机揶揄道。 这时,又有几个眉眼不顺的考生围了过来。南星一看,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 挑衅活动。这号人不钻研学问,考不上功名,便迁怒于优秀学生,这是历朝历代 竞技场上败将们的惯用伎俩。 南星明白,这次乡试是很重要的考试,一旦考取,便可授官;考不取,便仍旧是诸生。自己此行中心目的是考试,而不是同庸俗无聊的小人们斗气。 于是,南星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决定保持沉默,不去招惹他们。 这伙人见南星不愿理他们,对采取藐视态度,使他们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那个油桶水缸般高大的家伙走过来,用讥讽挖苦的口吻说:“你不是能作诗、对对联吗?这对爷们儿来说,那简直是雕虫小技!今天你尽管表现,爷们奉陪到底!可现在是乡试,懂吗?考上就能当官!考不上,哼,还是回家像老和尚念经似的,乖乖地念书去。” 南星冷眼看着这伙小丑般的拙劣表演心中暗暗发笑。他决定保持沉默,等这些人的表演尽了兴,自然会不战而退。 “小分头”凑上前来,说:“赵南星,你不要故作清高!你看看你嘴上连毛都还没长,说乳臭未干也不为过,黄口小儿还想来考功名,未免太不自量了?你看我等,半生都耗到这该死的考场上了,连个举人也没考中,命运太不公平了?快回家好好修炼去,等嘴上长了毛再来考功名也不迟!” 从这些人的话语所流露出来的情绪中,南星第一次感到了辛酸的滋味。是啊,他曾听爷爷说过,有些人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读书,梦想有一日考取功名,弄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酬其壮志。 谁知命运却不怜爱他们,结果考个地老天荒,神魂颠倒,一连考几十年,却连个举人也考不中,终生挂着个“秀才”的名头直到老死。这不能不说是整个时代的悲哀。 同时,从这些考生故意找茬这件事上,他也真正体会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土堆于岸,水必湍之”的残酷。然而,既然国家凭学识选拔人才,优胜劣汰就必然成为选才的唯一尺度和铁律。舍此标准,国家就无法秩序井然地发现和选拔人才,选才工作就必然陷入一片混乱,投机钻营,蝇营狗苟之徒便会乘虚而入,把持国家要害部门,导致奸佞当道、豺狼冠缨,将给国家带来深重的灾难! 因此,有理想、有抱负、有潜力的年轻人,就必须胸怀大志,刻苦攻书,做国家的栋梁之材,支撑起江山社稷的高楼大厦,不给奸佞小人以可乘之机! 正当南星遐想之时,几个半老头子考生,想到几十年都在赶考,至今却连举人都没考中,不不禁悲从心中来,痛哭失声。 赵南星见状,忙说:“各位同窗、前辈,再过几天就要开考了,咱们把时间、精力耗费到琐事上恐怕没有多大用处,还是分头读书去。何必自寻烦恼?” 那个“油桶”和“小分头”不服气地说:“小子!你别狂,我敢说,今年你肯定考不上,不信咱们走着瞧,放榜那天,咱们都来这儿,谁要是悄没声走了,就是稀泥软蛋!” 南星咬着牙说:“一言为定!” 转眼到了考期。赵南星满怀信心地进了考场。他这是第一次参加较大规模的考试。考过之后,他对自己能否考中,心里实在没底,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 考完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放榜了。放榜那天,南星来到张贴皇榜的墙跟前。皇榜用得是黄纸,写得是红字。他从前看到后,却始终未能找到自己的名字。看来,不幸被那帮考生言中了。 那么只好等着受人奚落挖苦了,谁让自己不争气呢。正当他想悄悄退出收拾行囊返回老家高邑时,那个“油桶”和“小分头”早已发现,便说:“怎么样?我猜对了?左找右找没有你的名,你就是没考中!什么他妈的神童,囫囵个胡说八道,要是神童能考不上?小子,我敢说,下次你还是考不上!要不然,我们这么多年饭不是白吃了?”说完,一阵狂笑。 “小分头”不甘落后,也挤眉弄眼地敲边鼓:“小子,我看你也是纸老虎!什么神童,也不过是稀松二五眼!” 南星正暗自懊恼,却见这二人一唱一和,对自己进行恶意的讽刺挖苦,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眼睛也红得充血,他大声说:“我没有惹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没考上,你们不照样也没考上?下一次乡试,我一定要考中!气死你们!考不中,永远不再进考场!” “油桶“和“小分头”听罢,一齐叫起好来:“好,有种!可是,我们还是 说:下次你还是考不中!如果考中了,我身子倒起来,大头朝下喝三碗醋。” 南星环视大家一眼,向大家拱手作揖说:“刚才两个孱头说的话大家做个见 证,下次乡试,我如果考不中,永远再不进考场,我如果考中了,这位同窗必须倒栽着喝3碗醋!大伙记下这话!” 有人见事情闹僵了,便出来打圆场:“几句玩笑话,何必当真?” 南星说:“不!就是要照办!我就不信考不中!”说完甩开大步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那帮人嘻嘻哈哈的讪笑声。 事后,南星有些懊悔。自己正在血气方刚的岁数,喜欢感情用事。对那些屡考不中的老考生,虽说言语有些粗鲁不敬,自己也应该冷静对待。他们捉弄自己的目的,只是想发泄一下屡考不中的火气,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当时,如果自己一言不发,他们也不会火上浇油地欺负自己。 唉,自己还是不成熟啊。人活在世上,路还很长,还要多多见识、历练,才能经受各种复杂环境的考验,逐步成熟起来。 然而,虽然没考中,他一点也不气馁。凭着自己的智力,再将坚强意志铸造成一把钢刀,他一定会披荆斩棘,登上自己理想的巅峰!他不能把自己的“神童”当作包袱,懒惰懈怠。那样下去,只能让那些家伙的咒语成真,自己也会沦落为“庸碌世人”,而将自己的冲天的理想和抱负埋葬! 不,决不! 第22章 困蹶奋起 南星情绪低落地回到老家高邑东关村。家人见他表情颓丧,料知未能中举,也不多问。帮他放下行囊。他洗漱干净坐下来。 母亲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一路辛苦,早渴了?” 南星心情不好,没说什么。端起水杯一口气喝完。 父母忙活了一阵,做了一顿好饭端上来。 南星不解地问:“我这次乡试又没考中,不知这顿饭庆贺什么?” 父亲赵汝弼应道:“兵书上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是第一次科考,考不中还可继续努力,等待下次大比。我不是考了三次才中吗?人家有的考生一辈子也未必就能考上个举人!” 父亲的话音刚落,娘和奶奶也说:“考不上怕啥?家里也没怪你。俺小子有真才实学,只要继续学下去,一定有好前程!朝廷需要聪明智慧又肯学习的人,好好温习功课,下次考试肯定大有希望!” 南星眉头紧锁,一反常态,端起酒杯一仰脖喝了下去:“我悔恨自己没考中,给那些酸溜溜的人留下了把柄。” 于是,他把考前如何受“油桶”和“小分头”等人污辱,考后又如何受这帮小子奚落和讽刺,从头到尾对家人说了一遍。 赵汝听了,哈哈大笑:“这点小事,何必挂在心上!当初我未考中举人时,有个小子狗眼看人低,说我如果考中了,他就学乌龟爬,学狗叫!” “后来呢?”南星感兴趣地问。 “后来么,我考中举人后,那小子无奈,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哭丧着脸,趴在地上学乌龟爬。还自打嘴巴,说他有眼不识泰山!哈哈哈……” 说完,赵汝弼开心地笑了。 “这次有一小子说得更绝,说我下次如能考中,他就倒栽着身子喝3碗醋!我好好下点功夫,争取考中,非让他喝醋不可!”南星愤愤不平地说。 赵汝弼为南星夹了一块肉,然后举起酒杯说:“有这帮人也好。他们的讽刺和奚落,对我们反而是一种激励。如果只是捧着你称神童,弄得你飘飘然,悠悠然,时间一长,真的不知道自己吃了几碗干饭,反而对自己发展不利。这次科举考试,不正是说明了这个道理吗?” 听了这话,南星受到了深刻的震撼。父亲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正说在他的心坎上。 考前,父亲就说自己的书法功夫未到,还说对“四书”的理解尚嫌肤浅。自己当时听了,心里还有点不服气。这次作文对策部分写得就不够理想,也可能由于书法和对各门学问的理解不到位,才导致了科考的失败! 别人的冷言冷语确能使人头脑清醒。 一个人要公正地估计自己的知识和能力,正视自身潜力和素质,在忧思中奋起。以十倍、百倍的努力登上学问的高峰,才能领略成功的辉煌。 然后,回头看一下,这帮小人的诅咒与诽谤,不成了自己攀登高峰的垫脚石了么? 换个角度一想,南星心里骤然豁亮了许多,心情也好起来。 赵汝弼见儿子情绪好起来,就说:“还有喜事没顾上告诉你呢。前天朝廷下了诏书,要委任我当馆陶县令。这不,正收拾行装,过几天就要到任去!” “真的?好事!”南星心里猛地一阵惊喜。他知道,父亲一旦上任,挣点官饷,家里就不再受穷了。同时,也可酬了父亲一生的雄心壮志。有了官职,就能施展他博大的抱负。这么好的消息,难怪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开宴庆祝呢。 “那还有假?”娘和奶奶假意嗔怪一声说,“下次乡试你中了举人,更要好好地庆贺一番呢。” 南星心里一阵感动,他从亲人这里获得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他决心不辜负亲人殷切的期望,通过努力,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踢开前进路上的障碍,以披荆斩棘的勇敢和魄力,摘取胜利的桂冠! 到那时,返回来看眼前所受的委屈和不懈努力,都是值得的。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为赵汝弼收拾好行装,送他到馆陶县上任之后,南星就在家里温习功课,准备下届的考试。 农活特别繁忙时,南星就帮家里干活。稍闲时,全家专门腾出时间让他专心攻读“四书五经”。他咬紧牙,立志下次定要攻下这个堡垒。他每天闻鸡起舞,秉烛苦读,细细地读完全文,领会精髓,然后把学习心得写下来。 他知道,自己有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的毛病。在日后的学习中,一定要咬着牙克服。要精读细研,学到古典文学中的灵魂和精髓。还要把各门学问融会贯通,达到水乳交融的效果。 在书法方面,他更是苦心孤诣地研究颜柳二体的遒劲风骨和柔软委婉,力求使两种风格完美结合,形成自己独特的书体。先从书法上征服考官,加上他一向粗犷凌厉,纵横驰骋风格的文章,只要考官不徇私舞弊,公正评判,定要技压群雄,独树一帜。 他出身于农民。农民有句俗语: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他懂得,田地只要施肥和浇水,就能长出好庄稼。他要做一个好园丁,不怕苦、不怕累,让自己的田圃中长出人人羡慕的好庄稼! 第23章 重获神力 世事莫测,喜忧交迭。第二年春暖花开之时,赵泽民突然从武功县任上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全家人非常惊疑。去年深秋他刚送南星回来,仅隔不到半年,怎么又回来了?而且事先也没有来信。 南星一家人接下爷爷简单的行囊,打来温水,让爷爷洗漱了一番。 坐下吃饭之时,南星奶奶这才问起原由。赵泽民“唉”地长叹一声说:“奸佞当道,仕途艰难哪。” 接着他说,前一阵他接到一个案子,有个罪犯行凶杀人,被他派人抓获。那罪犯派人将数百两雪花白银暗地送给他,让他问案时手下留情,等事成后还有馈赠。 赵泽民是个公正无私的官吏,审理每个案件都以事实为依据,以朝廷法度为准绳。应该处罚的决不姑息,没有罪错的决不追究。因此,经他手办的案都是铁案,都能经得起时间和事实的考验。 面对请托人的贿赂,他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严词拒绝。他想,我一生为官清廉,为民做主,从来没有因为谋取私利而践踏国家法律。过去一向如此,今后还要一直秉公办案,直到“解甲归田”那天为止。 赵泽民下令:当场将罪犯打入死囚牢。罪犯不死心,又搬出杭州知府来求情,还许愿说如果他手下留情,可将他升为州官。 赵译民听罢此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声斥责道:“清清丽日,朗朗乾坤,岂容歹徒横行霸道,逍遥法外!只要本官在任一天,就要秉公执法,为民伸冤,将凶犯绳之以法!” 他痛斥了来人,并按正当程序将罪犯案卷上报朝廷,等朝廷御批下来,便将罪犯就地正法。谁知,保定府狗官买通了上层,一纸奏折将他告到朝廷。告他滥杀无辜,贪赃枉法,将他削去官职,贬回原籍。 这位耿直正派的知县,只好怀着满腔的愤怒重归田园。 南星奶奶听泽民说完,并未感到什么不快,反而有几分高兴地安慰他:“区 区七品知县,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不当也罢。在官场,只要你公正执法,就会得罪人。回家来,咱安安生生过庄户人日子,不是也挺好吗?省得家里人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一家人纷纷劝慰,赵泽民愤愤不平的心才平静下来。 爷爷被贬官,促使南星更加刻苦、繁重地攻读。 赵泽民虽然仕途受挫,但他并没有颓唐,他把满腔的热情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孙儿身上。 他相信,凭着孙儿超人的天赋,加上严格的督责,定能才冠群芳,出人头地。到那时,他要教导孙儿胸怀大志,公正执法,凡事为百姓着想,为江山社稷出力,为皇上分忧,实现他终生未能实现的博大抱负。 回到家之后,他同南星商议好,修改了孙儿的作息时间。每当三更之时,他便把南星叫起来读书,而他自己也起床,洗漱后便手提宝剑,到院子里舞剑健身。 刚开始南星对此极不习惯,常常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爬起来,迷迷怔怔地坐在书桌旁。 有时对爷爷严格的督责口出怨言。 每当这时,赵泽民就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孙儿说:“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不付出巨大的、超出常人的努力,怎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呢?许多卓越的人、皇帝和皇室子孙都是三更即起,温习四书五经,很少睡懒觉。历史上的皇帝和官吏们,并不都是酒囊饭袋。有些英明的皇帝和官吏博古通今,奋发有为,正直无私。” 赵泽民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烟袋,接着说:“那些整天胡吃闷睡,沉溺酒色、不读诗书的皇帝和官吏们很多都是腐朽昏庸、徇私枉法之辈。咱们普通人家的孩子,要咬紧牙关,勤学苦读,方能金榜题名,仕途畅达。我这一生是不行了,终生只当了个七品知县。往后,我和你爹就指望你了。只有任较高地位的官吏,才能更好地为百姓说话。到了那一天,才算不辜负我和你父亲的殷切希望啊!” 爷爷的一番话,在南星心里荡起了波澜,他的心灵受到了剧烈震动。他真正 理解了爷爷的一片苦心。 过去,他凭着聪慧的天资,对老师讲的课常常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老师轻轻一点,他便心领神会。再加上他头顶上的“神童”光环,他似乎觉得世间所有繁难深奥的学问在他这儿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不知不觉在心目中养成了浮躁和自傲。这样,就给知识的获得和增长带来了潜在的威胁。 这次乡试落榜就是明证。本来,乡试之前,他心中觉得满有把握。 然而,事实却给他开了个不太不小的玩笑。对他长期形成的心理上的弱点,给予了无情的讽刺和批驳。使他第一次正视了自身的缺陷。 至于那些纨绔子弟和穷酸文人恶意攻击和诅咒,又从反面给他敲响了警钟。使他不得不重新检点自己,进行深刻的反省。在他看清自己的弱点之后,爷爷的话,无疑给他周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动着他去发愤读书,刻苦求学。 他要用自己百折不挠的努力,去摘取皇冠上那颗炫目耀眼的明珠!他要向曾对他表示轻蔑和攻击的穷酸文人们庄严地宣布:我赵南星绝非等闲之辈,我要用聪明智慧铺就一条进身之阶,实现为君分忧、为民解愁,做江山杜稷擎天巨柱的光辉理想,到那时,你们那些攻击和诅咒,不就变成打开皇宫大门的金钥匙了么? 到那时,前呼后拥,俯首贴耳、唯唯暗喏,甚至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地后悔都来不及!当然,到了那个地步,父辈、祖辈们孜孜以望的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梦想,就会变为现实!新的兴奋支点,变成了支撑南星以坚忍不拔毅力攻书的巨大动力。每天凌晨,他不再让爷爷唤醒,而是强制自己起来坐在书桌旁,秉烛苦读。 爷爷起床后,看到南星映在窗户纸上那幅剪影,便笑吟吟地点点头,然后来到院子里,一招一式,韵味十足地练起剑来。 在爷爷的严厉监督之下,南星的功课牢牢地砸实了基础。太部分文章他都 能一字不漏地背诵。阐释得也有理有据。赵泽民抽查了南星《大学》、《孟子》里 的几课,欣慰地点点头说:“下次考试,我看应该很有希望。” 第24章 榜上有名 尽管爷爷对他的成绩予以肯定,但南星不敢掉以轻心。他内心憋足了一口气,下次科考定要一举成功。稍一松劲,便会前功尽弃,半途而废。 寒来暑往,日轮如梭。转眼又是一个“大比”之年。明朝惯例,乡试、会试均为3年一次称为“大比”,满腹经纶的莘莘学子,都翘首期盼,摩拳擦掌,恨不得早一天在科场一展身手。那时的学生们大都鄙视体力劳动,一门心思地读书,于是滚瓜烂熟的诗书无意之中就从他们嘴里不绝如缕地涌流出来,人们就对他们有了“穷酸文人”的印象。 隆庆4年(公元1 5 7 0年)秋天,南星第二次参加乡试。考场设在定州。南星来到定州后,在馆驿住下。谁知冤家路窄,又碰上了上次科考中讽刺、奚落南星的“油桶”和“小分头”。 “哈,哥们又来了,还真是雄心不退。不过我断定你小子还是考不上!咱们 走着瞧,还是那话,你考上了我头朝下喝3碗醋,如考不上,你还得趴在地上学狗叫!” 南星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对他们的挑衅行为不屑一顾:“你们2 0多年考不上,就是因为你们没有把心思用在学问上。何必呢,人生何处不相逢?既然你们非要与我为难。我也不怕。” “好小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放榜时见,不见不散。谁要是偷偷地脚底抹油溜了,谁就是乌龟王八蛋!我就不信,我们半老头子,比不过你一个嘴上没毛的雏儿!” 难得南星那天好兴致,便接着凑趣说:“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放榜那天咱们再见!” 那年,定州考点的主考姓申名瑶泉,字时行,当时任吏部考功司郎中。助考是井径县令钟顺溪和其他几名官员。这些人均以满腹诗书考取的功名。 申时行刚来到定州,钟顺溪欣喜告诉他说:“主考太人,据真定县令说,今年该县有一名神童参加科考,名叫赵南星,此人虽年纪轻轻,却饱读诗书,满肚子学问,好生了得!上次科考,此子只差几分落榜。今年你我可留意,不管他考上考不上,咱们定要看看他写的文章,见识一下神童到底是什么模样。” “唔,你说的是赵南星?我也有所耳闻。但不知盛名之下,是否真有学问! 你我此行,同是为国选才,须小心谨慎。万不可掉以轻心,将真正有才能的人漏掉啊。” 钟顺溪频频点头:“主考大人所言极是。” 经过考生的一番拼搏,科考终于结束。按照当时的程序,密封、判卷等环节都有条不紊地紧张进行。 夜里,助考钟顺溪忽做一梦,梦见一只周身非常美丽的丹顶鹤,悠悠然从号房(科场)飞出,那宽大的翅翼忽上忽下,十分沉稳有力。那鹤飞出后,落到院子里另一座房子上,巨大的翅膀竟覆盖了半面墙壁。待要上前观看,却见强光一闪,大鸟倏然起飞,直冲云霄。 钟顺溪早晨起来,将这个奇怪的梦说给主考申时行,猜测不出是何预兆。申时行沉吟了一下说:“梦中所示,必为吉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多应在这次科考上。你我须加倍小心,一定将优秀考生选中,小心漏掉余贤。” 过了几天,判卷完毕,申时行和钟顺溪将上榜卷归拢起来,密封好,然后不厌其烦地阅看“落水卷”(落榜考生的卷子),却赫然见一摞“落水卷”中,端端正正地写着“赵南星”3个大字。 二人大为惊奇。忙展开试卷观看,却见南星的文章书法遒劲有力,论点论据严谨周密,议国事则大气磅礴,通民情则细致入微,述对策则对症下药,论事理则纵横捭阖,其文思如飞瀑直下,一泻千里。 二人看完,大喜过望。同时大骂判卷官吏粗枝大叶,狗眼不识才。主考申时行、助考钟顺溪将已被录取考生的卷子拿来,同南星的考卷反复对照、比较,然后朱笔一挥,将南星录取为第1 0名举人。 至此,申时行和钟顺溪二人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想起当初做的梦,会意地一笑。钟顺溪说:“主考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这梦的兆头就应在赵南星身上了。” 申时行心中特别受用,也笑着应道:“考官肩负为国举荐贤才的重任,责任重大。为国搜举余贤,更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说完,二人舒心地哈哈大笑。 放榜的头一天,他们命人将南星找来,然后问:“主考、助考大人将学生召来,不知有何见教?” 申时行和钟顺溪上下打量着南星,只见南星身材高大,明眸皓齿,穿戴虽平常,但那高雅的气质将他衬托出一种英俊、奇伟和傲岸。二人笑微微地点着头:“嗯,果然神采不凡,一表人才。” 片刻后,助考钟顺溪说道:“判完卷之后,我梦见一只丹顶仙鹤从号房飞出,翅膀遮了半个墙壁,我思之良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幸有主考申大人解梦,才想到可能应在落榜生身上。我俩遍搜‘落水卷’,果然见你的文章文笔流畅,气度不凡。申大人当场决定将你录取为第1 0名举人。” 说到这儿,申时行接过话来说:“多亏了钟大人的南柯一梦啊。要不然,你就真的要‘落水’了!哈哈哈哈 。” 笑完,申时行又说:“为了纪念这件异事,我和钟大人商议过了,不如将你的字改为梦白,暗含梦见白鹤之意。号改为‘侪鹤’,也和这梦有关。不知你意下如何?” 南星听完,深施一礼说:“两位主考、助考大人知遇之恩,学生深表谢意,不敢忘怀。就依两位大人建议,将字改为‘梦白’,将号改为‘侪鹤’。” 申时行和钟顺溪见南星气质高雅,彬彬有礼,心中十分得意。临别时叮嘱他:“切不可沾沾自喜,从此更要刻苦攻书,钻研学问,争取在下届的会试中,考中进士,为国家效力。” 南星点头称是,拜谢而去。 第25章 扬眉吐气 到了放榜那天,南星想,自己成功就足够了,本不想再去看那几个讽刺奚落过他的考生。可是,经不住同行几个伙伴拉扯,非要他去,看看那几个污辱南星的混蛋家伙将现何丑态。 一行人到了考场外贴皇榜的地方,只见几个家伙早到了这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在录取榜中苦苦地寻找自己的名字。有两个见自己没考上,却赫然看见赵南星名字登在皇榜之上,深怕赵南星一旦来到现场,他们岂不是很没面子,自讨没趣?于是,趁没人注意之机,脚底抹油溜之乎也。 南星看见几个人那副蔫头耷脑的可怜样子,觉得很好笑。同时也感到深深地 悲哀。今天你们张牙舞爪发狂的威风哪里去了?你们智力不济,功夫又没下到,几十年考不中,只能怪你们自己。世上所有贤者,必定长期夙兴夜寐,熬灯费油地苦苦攻书,研读学问,才有可能登上理想的峰巅。何必妒火中烧,把未达理想的悲愤化为仇恨,转嫁到别人身上,同别人为难呢?古人说“见贤思齐”,可有几人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呢? 这确实是有史以来的一种悲哀。 南星看榜上第1 0名确实是自己的名字,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转身要走,伙伴们拉住他,非要他出两个卑鄙无耻家伙的丑不可。 “小神童来了?”此刻,不知谁喊了一声,在场看榜的考生的目光“刷”地集中到南星身上。 这时,那几个污辱诅咒过南星的半老头子转身想溜,早有人把他们扯住。“怎么,想溜吗?没门儿!” 南星说:“放他们走。他们知道说错话就算了。”本来,赵南星在考试之前,确实憋了一肚子气。一旦自己考中,非让那些家伙头朝下喝醋,或学乌龟爬、狗叫不可!” 然而,当自己荣登皇榜,考中第十名举人之时,看着那些落榜者半生苦读,呕心沥血,朝思暮想蟾宫折桂,却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他一下子心软了。“能让人处且让人”。他想起了爷爷常说的一句话。他决定不再为难这些人,让他们接受自己内心的谴责就足够了。 然而,“油桶”等人上次科考实在太嚣张了。许多考生都亲眼目睹了这件事,对他们这种卑鄙行为看不下去。当南星的伙伴们拦住“油桶”之后,大家“呼啦”围了上去,挡住他们。 “妈的,狗眼看人低!你们的心太肮脏,诅咒人家考不上,睁开你们狗眼看看,人家考上了没有?” “你们长一颗榆木脑袋,考了有2 0多年了,可还是没考中。还不快钻到茅坑里淹死,还有脸到这儿发横!” “别给他们废话!他不是说人家‘小神童’考上他就倒栽着喝3碗醋吗,灌他醋汤就够了!” 显然,“油桶”等人的言行触犯了众怒,大家非要为南星做主,治一治考生中这些害群之马。 南星忙跑上前去拦住大家,大声喊道:“我恳求大家,放他们走!别为难他们!” 然而,他的声音在茫茫人海中显得那样软弱无力,完全被考生们正义的呼声所淹没。在这完全失去控制的环境和气氛中,一个人的言行显然是无力的。 在潮水般的人流中,以“维护正义”的考生发起,继而那些由于烦闷无聊来凑热闹的,起哄架秧子的,这几股力量汇合,便形成了强大的推波助镧力量。要阻止这股力量,显然是非常困难的。 南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被逼无奈的“油桶”和“小分头”走投无路,转眼便被暴怒的考生在墙边倒竖起来(他们大概练过头手倒立),有人早端过了3碗山西陈醋,一摆溜放在地上。刚给“油桶”灌了半碗,那家伙呛得口鼻往外喷醋。眼泪、口水、鼻涕全都流了出来,没等灌第2碗,那家伙早已从墙上摔下来,跪下鸡捣米似的给大家磕头。他一手扇着自己的脸求饶:“各位大爷,各位学友,大人不见小人怪,饶了我!我生就一张臭嘴,平时净胡说八道。我学乌龟爬3圈,学几声狗叫,饶了我。我再也不敢胡说了。灌3碗醋,就把我呛死了。” 和南星同行的一位伙伴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自己满肚子糟糠,没有真学问。自己不好好学,却反过头来嫉妒、污辱别人,这种品行最恶劣了!不行, 你得向‘小神童’当面陪罪,他同意你就学乌龟爬、狗叫,他不同意你还得喝3碗醋。你们这些无耻小人,呛死你们活该!” “油桶”肉球似的踱到南星跟前,“小分头”也像狗似的爬过来,磕着头说:“‘小抻童’开恩。我俩不是人,我俩该死!我俩不该诅咒你。从今后,我俩洗心革面,再不敢进考场胡说八道,求求您,别让我俩喝醋了,呛死我俩了!” 说完,磕头如捣蒜。 南星看着这两个孱头,又好气又好笑,他说:“古人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道自己不对,我也不为难你们。只是,以后好好做人,不要随便污辱别人。当然,要想参加科考还是要下一番真功夫。自己不下苦功夫,只是嫉妒、攻击别人,这样与事无补。起来,乌龟爬、狗叫就免了。” “不行,小神童,你也太宽宏大量了!他们给你找麻烦,不能轻饶,不学乌龟爬、狗叫别想走!”人群中有好多声音齐声喊道。 两个孱头不敢怠慢,只好像马戏团的小丑似的,学乌龟爬了几步,然后学了几声狗叫。他们那丑陋无比的拙劣表演,逗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两个家伙像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灰溜溜地抱头鼠窜而去。 第26章 温馨家宴 南星考中了举人,全家人都非常高兴。特别是赵泽民,看到自己起早贪黑,煞费苦心,言传身教有了回报,更是兴奋。南星回来那天,赵泽民到街上买了酒肉和水果,全家人痛痛快快地吃喝了一顿,为南星接风洗尘。 酒席上,赵泽民心满意足地喝了几杯。他用十分爱怜的目光看着孙子南星,感慨地说:“十几年寒窗苦读,不容易啊。南星读书吃的苦、受的罪,只有我最清楚。冬天,在私塾时,脚冻得长了冻疮,就用冰凉的雪搓。在家里读书,冬天经常找来一团麦秸暖脚。夏天,热得没法,就登个水盆泡脚——不知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血。你想想,堂堂的保定府多少考生,咱南星就考了第十名,确实不容易。从小时我就说这孩子有出息,果然不错。我自己做官没几年,被人家贬了回来。咱一不偷,二不抢,三不贪污盗窃,不同那些贪吏同流合污,只因秉公执法贬了官也不丢人。看到咱后辈人这么有出息,我心里欢喜呀。你看,汝弼当了馆陶知县,南星又中了举人,咱是双喜临门哪。咱们全家同干一杯!” “叮当”一声脆响,全家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喝完,赵泽民看着赵西星和赵右星说:“你们俩学习也要加把劲,看看你哥,没过2 0岁就中了举人,前程远大呀。西星再下点功夫,争取早日‘食廪’,记下了没有?” 西星和右星齐声说:“记下了。” 赵泽民有点醉眼朦胧,他定定地看着南星,说:“南星啊,举人是考中了,可这只是迈了一大步。只有中了进士,才能成就大器。就像爬山一样,后边这座山可是又高又险峻,可不敢松劲啊。” 南星理解爷爷的一片苦心,默默地点头:“爷爷你放心,我记住了。” 这时,南星奶奶嗔怪地瞪了赵泽民一眼:“你看你,孩子们整天都在苦苦读书,大家难得聚在一块吃顿团圆饭,你又张口闭口督促孩子们读书,真是越老越糊涂。” 赵泽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连忙检讨:“怪我。” “寒食”刚过,赵汝弼从馆陶任上回家来了。一是回来给祖辈上坟,二是看看南星科考情况如何,三是受人央求不过,专门接南星去相亲。 “你没有接到家信?”赵泽民问。 “没有,我早几天就上路了,又在邯郸县逗留了几天。” “告诉你,咱南星中了第十名举人!”赵泽民兴冲冲地说。 “这可好了!”赵汝弼神采飞扬。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哈哈,人生四件美事,两件都叫咱南星赶上了! “怎么,南星的亲事有着落了?”赵泽民问。 “爹,你怎么忘了?我给你说过两次了,柏乡县令朱玉斌早就想把冯家的女儿介绍给咱南星,只因南星急于温习功课,参加科考,我怕他分心,故而将此事压起。今年,朱县令催了好几次。这不,咱南星又中了举,也不急着复习功课了,趁会试时间还远。不如插空把此事办一下,不知爹意下如何?” “好,我赞成!这几年南星学得很苦,该让他享受些家庭温暖。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给他娶媳妇也是正理。可不,南星今年都20岁了!” “爹,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赵汝弼一听万事顺遂,父母身体也硬朗,心里像喝了蜜水一样甜。 吃饭时,赵汝弼对南星说了相亲的事。南星说:“爹,我看这事别忙。我想休息一阵,接着再拜师学习。下次逢‘大比’之年,参加会试,考中后再说这事。” 赵汝弼哈哈一笑:“你不着急,我还急着抱孙子呢!” 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汝弼说:“是啊,这几年为考举人,你也是实在太累,该歇歇了。先成了家,过一阵家庭生活,放松一下神经,也不是坏事。考进士的路更难。你想,全国的学子都到考场上较量,能容易吗?有人终生连举人都考不中。所以,考功名这事得慢慢来,欲速则不达。会试两次能考上,也算不错了。” 赵泽民接上话茬说:“咱南星都20岁了,那冯家姑娘也二九年华了?人家姑娘年龄大了更着急,就催着朱县令提亲了。南星,你别不好意思,该办的事得办。” 毕竟还只有20岁,封建社会没有性方面的启蒙,这时的少男少女,还只是情窦初开。每当说起男女情感方面的事,还显得十分羞涩。 南星这时已是满面通红。他沉吟了一下,呐呐地说:“那,那得让我看一看。” 赵汝弼听了哈哈大笑:“这个要求不算高,你怕娶回个满脸麻子的媳妇呀?好,咱家人脑筋都不老,亲自相看一下也应当。就依你,我这次回家来,就是领你去相亲。谁也没见过那姑娘,不亲眼看看,我还不放心哪。” 南星这才脸色红红地笑了。 南星奶奶故意嗔怪地瞪了儿子汝弼一眼说:“看你,那么大人了,在孩子面前没大没小地瞎说。” 汝弼对着大家缩缩头,耸耸肩膀。他这怪模怪样,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南星奶奶用手指点着儿子说:“大伙看看,汝弼还是县令昵。当着馆陶的百姓你也敢这样呀?” 汝弼此时来了兴趣说:“我‘啪’地摔一下惊堂术,喊声‘升堂’,衙役们跟着喊‘威武——’老爷我一脸的威严,百姓谁敢嘻皮笑脸?” 他这一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南星娘笑得前仰后合。 南星奶奶说:“汝弼,咱当官,可不敢专门吓唬百姓啊。” 汝弼连忙说:“咱也是老百姓出身,怎么能像那些欺软怕硬的官员那样,吓唬乡亲们呢?咱得事事为乡亲们说话、做主。娘,你就放心。” 南星奶奶说:“这还差不多。” 全家人在和谐愉快的气氛中吃完了这顿团圆饭。 吃完饭,汝弼对娘说:“娘,今天给祖宗上坟,明天我就带着南星去柏乡相亲。也没时间再耽搁了。” 南星奶奶说:“原先,是为考功名,天天不着家。现在都当知县了,还是这么来去匆匆没有闲。唉,再呆几天不行吗?” 汝弼心里也很不自然。他无奈地两手一摊说:“唉,我也想多呆几天。可一到秋收过后,就开始收土地税和其他各种税,就忙碌起来了。朱县令也等得心焦,说好了,专等乡试结 束,就带南星相亲。我是一县之长,实在脱不开身呀。” 第27章 情窦初开 上完坟,赵汝弼带着儿子南星直奔柏乡县。 他们坐的是马车。沿途之上,繁忙的秋收景象尽收眼底。 沉甸甸的谷穗把谷棵压弯了腰。长工们左手抓住谷棵,右手将勾镰伸过去使劲往后一拉,只听见清脆的“噌噌”声响过,谷子便娇娜无力地倒在大地怀抱里。 玉米地里,玉米棒子像一个个大牛抵角,咧开嘴朝着农人欢笑。有的雪白,有的金黄,只待庄稼人腾下手来去收获。那些淘气的地鼠,上窜下跳,爬上爬下地偷吃着玉米粒。人一走近,它们便飞快地跳下来,揣好偷窃到的玉米粒,匆匆钻进地下早已修建好的洞穴里。 那些鹤立鸡群的高粱,挺立在田野上,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恩泽,向人们奉献出的是紫铜色肥硕的穗子。 南行的大雁就要飞走了。老人们说,大雁迟迟徘徊不去,是因为迷恋着最后收获的白高粱,它们只要吃了白高粱,就仿佛获得了神奇的力量,然后依依不舍地暂时告别日渐寒冷的北方,飞回它们南方的乐土。 赵汝弼看着这秋收的图景,心中感慨万分。比起咱真定县(那时高邑归真定府管)地面来,他任职的馆陶县,百姓实在是苦焦之极。那里土地阴湿盐碱。春天土地干旱至极,白白的碱圪巴遍地都是。到了夏、秋,几场大雨过去,遍地汪洋。庄稼人辛苦一年,满心的希望便打了水漂。 那地方地下水非常咸涩,浇到庄稼地里,便将禾苗渍死。无奈之中,当地人只好改种棉花。棉花耐旱,抗涝,生命力极强。种别的庄稼不收,碰上好年成,多收些棉花卖,也能混个半饥半饱。 然而,老天爷却经常祸害这一方百姓,常常是春天干旱无雨,夏秋暴雨成灾。人们为了不被饿死,只好携儿带女,四处逃荒。百姓衣食无着,故而盗贼蜂起。逃荒路上,饿殍遍野。 唉,穷苦地方的知县,也实在是不好当呀。如果放在咱真定、高邑地面,那就好过多了。咱家乡虽然干旱,但有地下甜水可用。水车、轳辘一阵响过,庄稼便喝上了清凌凌的泉水。在肥沃的华北大平原上,暴雨沥涝的年景极少。即使偶遇涝灾,也有河流可排,故而基本上是年年丰收。除南方“鱼米之乡”外,这一片土地也堪称国家粮仓。故这一方百姓比较富庶,社会也很安定。 一路上,赵汝弼边走边给儿子南星讲述庄稼人春种秋收的辛酸。 他并不想让儿子当农民,而是让他懂得稼穑艰难。待他做官后,好处处为百姓着想。勤政、廉政爱民,千方百计为百姓扶危解困,是一个清廉官吏最基本的品质。 南星边听边点头。虽然他身在乡村,但主要在求学,并没有扑下身子在庄稼地里干,“庄稼经”里的许多事,在他听来还是那样陌生和新鲜。只是在假期,他才偶尔帮父母料理一下地里的庄稼。他就像油星浮在水面上,并没有真正同水融合在一起。 经过几天的颠簸,父子俩才到达柏乡县。在县界边上,柏乡知县朱玉斌早已派人备轿等候。汝弼和南星只好弃车登轿。到了县衙,已是黄昏时分,朱知县派人侍候父子俩濯洗旅途的灰尘后,便简单地安排晚皈,然后各自安歇。 第二天中午,朱县令为南星父子俩摆下宴席。赵汝弼说:“你急三火四地催我们来,说是相亲,怎么倒在这儿耽搁起来了?” 朱玉斌神秘地一笑说:“怎么样,着急了?我自有安排。这顿饭你就能见到未来的儿媳妇了。端饭菜的闺女,穿红衣的是我女儿,穿绿衣的是我县教谕冯时化的女儿,小名冯美卿,说是我柏乡县的一枝花也不为过。等会儿你们见了,就不抱怨我了。” ’ 原来,这位朱县令和赵汝弼是同学,同年考中举人,又同年授予官职,故而说起话来非常随便。 “这几天我真是等得望眼欲穿啊。人家闺女已芳龄二九,你们再不来,这朵花可就让别人摘走了。” “哼,摘走了我要找你算帐!” 二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南星生性腼腆,在这种场合,他更不便插言,只是红着脸坐着。 二人正说笑间,忽听丫环小梅说道:“小姐来了。” 就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裙裾响,两位如花似玉的少女飘进屋里,每人端一盘菜轻轻地摆在桌上。那穿红衣的身材适中,长相俏丽,满面笑容。穿绿衣的身材中上,明眸皓齿,粉面桃腮,面含羞涩,低头微笑着玩弄裙裾的飘带。 南星一见,脸“腾”地红了。姑娘满身的靓丽,让他顿觉眼睛发花。哪里是一个人,分明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南星不敢大胆地看,只是垂着头偷眼观看。 只见姑娘脸庞丰满,皮肤细如凝脂,樱桃小口,似两朵待放的花蕾。两只眼睛像一潭清清韵泉水,胸脯高耸,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穿着绣花鞋的双脚,精巧伶俐,像一对艺术品。姑娘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少女迷人的魅力。处于青春期的南星,对此异常敏感。他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他似乎听见自己的血液像潮水似的冲击着头脑,使他感到一阵眩晕。 姑娘也在低着头偷眼觑南星。她看着眼前这位才华横溢,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不禁心花怒放。能把终身托付给这样的男子,也算得上幸福了。 当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时,立时喷溅出一团灿烂的火花。二人急忙回避。 朱玉斌和赵汝弼看着这对年轻人,高兴得合不上嘴。 冯美卿见状,脸红到耳根,急忙抽身欲走。朱玉斌的女儿“吃吃”地笑着,一把拉住她,冯小姐假意娇嗔地瞪了她一眼。 朱玉斌忙说:“二位小姐只顾端菜,还没同客人见过呢。嗯,我来介绍一下。” 他指着南星父子对朱、冯二小姐说:“这位是赵知县,在馆陶县任职。这位是赵南星,新进举人,才智超群,七、八岁就被称为‘小神童’。” 说完,他指着冯美卿说:“这位是我县教谕冯时化的女儿,名叫冯美卿。粗通文墨,知书识礼,为人贤慧,女红也极佳,很是受人称道。” 冯美卿嗔怪地看了朱玉斌一眼,朱玉斌哈哈大笑:“好好,我不说了。” 冯美卿和朱小姐向赵南星父子飘飘地道了一个万福,轻启朱唇说道:“伯父和哥哥远道而来,旅途辛苦。请慢慢用餐。” 说完,略移腰肢,双双道了个万福,飘然而去。 赵南星看得痴了,忘记了吃喝。朱县令说:“南星,吃菜。” 南星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头吃菜。 朱县令用肘碰了一下赵汝弼说道:“怎么样,这样的儿媳你还满意?” “这姑娘是不错,我这当老人的也算心满意足了。”赵汝弼点着头说,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 “还不错?我一朵‘县花’都快叫你摘走了,你说怎么感谢我?”朱玉斌轻轻地捣了汝弼一拳。 二人心情舒畅地哈哈大笑。 朱玉斌想起了什么似的:“嗨,光咱俩说半天,还没问问人家南星昵。南星,这美卿姑娘还合你的心意?” 真南星涨红着脸低下头不作声。 “这么大小伙子,还不好意思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嘛。”朱玉斌大大咧咧地说。 赵汝弼看了南星一眼说:“这孩子念书念痴了,还不谢谢你朱伯父。” 赵南星过去从未接触过婚姻方面的事,一时不知所措。经父亲提醒,这才说道:“谢谢伯父的一片好意。” “还客气什么?你爹和我是老同学,都是一家人嘛。”顿了一下,朱县令说:“南星,你们俩的事,回家各自商量一下,要是没有异议,就算定下了。只是冯教谕有个意思,想早些让美卿过门。她今年已是二九年华,在咱这儿也算大姑娘了。父母为此焦心,也是大人的一片真情。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赵汝弼喝了一口茶说:“我本想从容一点。既然冯先生想早点也没多大问题。只是家里还一点准备也没有。” “别费心准备。既然双方父母愿意,门户相当,一对年轻人又情投意合,办得简单点,谁都还会挑理?”朱玉斌爽快地说。 赵汝弼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人家挑不挑放一边,主要是咱要对得起人家.....” “别这啦那啦,详细事咱俩以后再商量,光顾说话了。喝酒!” 朱玉斌举起酒杯说:“为了咱哥俩在此重逢,为了南星和冯家小姐的姻缘美满,干杯!” 三人一饮而尽。 第28章 两地相思 南星跟着父亲来到馆陶县任上,散了几天心,便回到高邑家中。家人问了冯家闺女的情况,南星简单地“汇报”了一番。 自从回到家以后,细心的母亲发现南星变了:时而沉默,时而喜形于色,又时而捧着书本发呆。这一切迹象表明——儿子恋爱了。母亲心中一阵惊喜。 这几年来,娘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儿子的婚事。然而,为了功名,为了事业,为了儿子的前途,尤其是科举考试尚未进行,家人谁也不敢拿婚事去打扰儿子。也曾有过几家提亲,家人都以科考为名给挡了回去。有一家姑娘发誓等南星考取功名后,再提婚事。可是,南星整天埋头书斋,根本不理这茬儿。这姑娘等不及,只好另觅他人。 要知道,那时人们普遍早婚,如果没有考功名或其他特殊情况,谁家儿子过了2 0岁,闺女过了1 8岁,都认为是“大龄男女”,再提亲将遇到一定的困难。而南星早已过2 0岁,这怎么不让父母牵肠挂肚呢?这回好了,从柏乡回来,儿子就迷上了冯家姑娘,做母亲的满心欢喜——自己和家人牵肠挂肚的婚事,很快将有结果。 南星回来之后,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境地,冯美卿的影子常常在他脑海里闪回映现。常常是正读着书,这姑娘那甜美的影子一出现,尽管强迫自己的精力凝聚在一起,但也无法做到过去那样集中。有时,看书看了好一会儿,竟然一个字也没读进去。这在往常是没有过的。而且,现在常常失眠,有时大半夜睡不着,有时大睁着眼直到天亮。 毕竟是年轻人,到第二天仍不觉得疲劳。漫长的冬夜,乡村里特别寒冷。天黑前,用柴草烧烧土炕,过一会儿热气散完就凉了。 南星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已坠入绵绵的爱河。长长的夜里,他是那样细心地捕捉着冯美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有时仅仅想起她的发型和含羞地抚弄裙带的微小动作,都觉得是那样耐人寻味。 冯美卿在席前分钟的每一个细节,都像刀锛斧凿般深深地刻印进南星的脑海里,何时回味起来,都禁不住热血沸腾。 娘望着南星屋里久久不眠的灯光,望着他稍显憔悴、微显黑晕的眼圈,心里明白该给儿子成家了。 在百里之外的柏乡县,冯时化的女儿冯美卿也在苦苦地思念着赵南星。以前也曾有人给她介绍过别的人家,既有富商巨贾的儿子,也有官宦家子弟,但在她的心里从没有引起过什么大的波澜。她厌烦那些商家子弟瞒口是钱的世俗之相,更厌烦官宦人家纨绔子弟的流里流气的轻薄模样。 这种情况,往往是她不等对方说完,一口回绝人家,弄得父母挺尴尬,干着急拿她毫无办法。面对女儿,常常忧心忡忡地说:“你呀,你呀,把爹娘都愁死了!” 每当这时,她都调皮地看着父母,把小辫一拨楞。笑笑说:“女儿自己的事,自己不愁,你们发的哪门子愁?”说完,“咯咯”地一阵笑。 女儿那银铃般清澈的笑声,暂时冲刷了父母心中的愁绪。他们觉得似乎老天在冥冥中正在精心地为女儿编织着一桩称心的婚姻。他们相信,美丽、善良的女儿,肯定能寻到一个如意郎君,找到一个可靠的终身可托付的归宿,而在这之前,父母和女儿只好忍受熬煎,耐心地等待。 在县令朱玉斌第一次向冯时化提起赵南星时,全家人都好像在心里亮了一扇窗似的豁然开朗:他们所苦苦等待的,也许就是这个远在异地的人! 赵南星那具有传奇性的佚闻趣事,那超出常人的才华和智慧,那远近闻名的“小神童”的美名,通过朱县令之口不断地传出来,是那样强烈地吸引着冯时化一家人。 冯时化夫妇对未来的姑爷,冯美卿对未来可能成为丈夫的那个人,产生了种种美好的猜测与憧憬。可以说,赵南星这个名字,早早地就在他们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而当朱县令表示创造机会想让两位年轻人见一面的时候,冯时化夫妇和女儿都吃了一惊。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儿女婚事来都是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们哪有自己挑选妻子(丈夫)的自由?如果哪个儿女执意要见对方,则被乡亲们认为是败坏良俗之举,万万不可行。 故而常常是青年男女入了洞房才第一次见面。即便是麻脸、瘸腿,或生疮的冤家也徒叹奈何。只好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句话以遮之,终生听从命运的摆布,青年男女丝毫没有反抗这种不合理婚姻的权利。 谁要是反抗,就违犯了封建礼礼教,将受到封建家族的严惩。漫长的封建社会,酿成了难以数计的人间悲剧。 朱玉斌是有知识的人,同赵汝弼是同窗,又是冯时化的上司。他既见过冯时化的女儿冯美卿,又见过赵南星,他私下思忖何不择机让他们两人见一面?男方才华出众,相貌英俊,女方聪明美貌,温柔贤慧,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门第也般配,双方条件都很令人满意,让他们两人见一面,堂堂正正,怕什么闲言碎语?何况都是官宦人家,没有那么多束缚。 朱县令把这想法同冯、赵二位一说,竟然一拍即合,特别痛快,朱县令心里也非常高兴。等相过亲之后一问,双方都很满意,于是这桩婚姻就算定下来了。只等双方稍作准备,就择吉日成亲。 长长的冬夜,像魔术师手中的红绸带似的仿佛没有尽头。微微抖动的烛光下,冯时化的女儿冯美卿在绣枕头。 她那纤纤素手在枕头布上轻轻滑动,针在布和线之间灵巧地跳动,一幅幅精美的图案便跃然布上。“鸳鸯戏水”、“喜鹊登梅”、“仙鹤展翅”等一幅幅寄托着对新生括无限向住的崭新图案,渐次完成。她要把自己的心血和浓浓的情意,乡进这鲜艳的艺术品中,奉献给未来的丈夫。 如果说她在没见到南星前,对丈夫这一形象还只停留在抽象概念之上的话,而当她见到南星后,这一形象就变得丰富而具体。那高高的身材,英俊的相貌,满腹的学问,都让她着迷。 每当梦醒时分,赵南星的影子都是那么固执地跳到她的面前,挥之不去。他向她微笑着,是那样亲切。她越驱赶他,他的影子越清晰、逼真,像一张曝光后放大了的照片。她的脸不禁一阵阵发烧,她照着镜子,羞涩地望着镜子中满面羞红的少女,指着骂道:没羞、没脸的姑娘!然后,把眼一闭,幸福地笑了。 第29章 洞房花烛 冯眉卿庆幸自己的固执,对那些商贾、纨绔子弟和追蜂引蝶般的求婚者不予理会,终于等来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1 8岁的少女,正处于美妙的豆蔻年华。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和向往。她相信,将来二人对视时,她只轻轻地一瞥,自己的心上人就会理解其中所蕴含的真意。直觉告诉她,他肯定会很快爱上自己的。 如此美貌温柔、聪明伶俐的小姐,若不能博得对方的喜爱,那只能说明对方是一个蠢才,一个从头到脚不通气的大傻瓜!想到这,她自嘲地笑了。她笑自己竟痴情到这种地步。她相信南星定会理解少女这颗赤诚之心。她要像珍惜生命般珍惜同南星的爱情,终生伴随着他。为他分忧解愁,做一位贤妻良母。 多少个失眠之夜过去,当冯美卿陷入无限浪漫遐思的时候,她被幸福的春水淹没,天真无邪的脸上,荡起两个甜美的笑涡。 简单的准备之后,赵南星和冯美卿于腊月二十六完婚。真定、馆陶县衙都来人祝贺。柏乡知县朱玉斌率昔日同窗等也专程赶来,南星在乡学和县学的同窗也都纷纷赶来向他道喜。就连戏耍、污辱过南星的那两个小子,也闻讯赶来贺喜,还送了厚重的礼物。 一时,高朋满座,备发宏论,谈笑风生,十分热闹。整个婚礼,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乡亲邻里也都赶来帮忙。婚礼尽管办得不算阔气,但也显得格外隆重,令乡邻刮目相看。 特别令南星一家高兴的是,吴自省接到书信之后,几经辗转托人捎来一块精美的锦缎被面。里面还裹着一个小包。 大家猜不透里面装着什么。打开一看,却是一个颗粒饱满的谷穗。包里没有书信。赵南星一家人都有学问,大家都猜到其中蕴含着深意,那就是提醒他们何时都不要忘记,昔日曾同异地他乡的农民朋友的真挚友谊。 大家感慨唏嘘,体味到了吴自省一家的良苦用心。他们仅仅用一个成熟后的谷穗,就让远方的朋友忆起了昔日双方结下的友情。 新婚之夜,赵南星感到了从未领略过的幸福。 夜已深,前来贺喜的人都已散去,父母和家人也都已安歇。赵南星在同窗们恶作剧和苦劝之下,多喝了几杯,觉得自己头有些发昏。 他头重脚轻地走进洞房,门虚掩着,红蜡烛微微跳动着,红色的烛光映照出一片虚幻迷人的世界,冯美卿端坐在床边,鲜红的绸布盖头遮住了她的脸。 赵南星心中突然感到十分歉疚,他恨自己只顾同客人嘻闹,将新婚妻子冷落到这么晚。妻子蒙着盖头的轮廓,像一朵入夜闭合的睡莲,当他轻轻地揭开盖头时,似牡丹经晨风吹拂舒绽开来。那脸蛋鲜如朝霞,细如凝脂,那嘴唇像一朵含羞带露的花蕾。两只深似潭水的大眼睛,舍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两只手垂在胸前,细腻得惹人怜爱,活脱脱一尊古典美女的雕像。 南星同妻子对视片刻,顿觉心脏狂跳,热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他听见自己的血液像潮水般拍打着血管壁,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是读书人,从来没同女人亲近过。他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应该冲上去。 他沉吟片刻,忽然悟出这是在婚之夜,自己完全有权拥有这一切,他自嘲了地笑了一下,同新婚妻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女人在他怀里像蛇一样扭动着,那坚挺的乳房像熟透了的桃子似的挤压在他身上,那乌云似的乱发蹭着他的耳根,他感到痒痒的很舒服。二人宽衣上床,南星细细地读着妻子那细腻的胴体,一股巨大的幸福热流包围了他。 太多心驰神往的意象包围了他。 树上结满了熟透了的桃子,那粉红的桃子充满了汁水,似乎稍一触动就甜汁四溢。他置身于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世界,白云悠悠,奇花异草香气袭人。五颜六色的鸟儿飞来飞去,婉啭地鸣叫着,娇媚的声音令人沉醉。千里沃野碧波万倾,淳朴戆厚的大地,等待着被锋利的犁铧耕作,继而长出茁壮的禾苗,结出丰硕的果实。一只轻快的小舟,风驰电掣地在平静的水面上飞驰,划出一道迷人的弧线。一只骄健的雄鹰,冲破空中的重重阻力,箭一般冲向九霄云天。一位农民手持锋利的镰刀,弯下腰,照准眼前成熟的麦子割了下去,发出“噌噌”清脆爽快的响声 啊,这是人一生中最幸福美妙的时刻。没有尝试过眼前一切的人,其他的万般事物都是虚幻。 他感到妻子身上充满着无穷的魅力…… 第30章 潜心教子 冯保和张居正暗中联合,将高拱驱逐之后,宫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事情过后,小皇帝万历的母亲——慈圣皇太后虽然也察觉冯保和张居正等人是陷害高拱,知道高拱不敢存有不臣之心,不过是有些高傲自大罢了。然而她毕竟久居宫内,对官场中的争斗略知一二,懂得“一槽不拴二马”的道理,同时,高拱对冯保的态度也有不公之处。赶走高拱,也算去掉了大家一块心病。 张居正老成持重,为人谦和。冯保忠心耿耿办事干练,只要二人同心协力扶植万历,确也是社稷之福。 万历是穆宗的第3个儿子,长兄宪怀太子6岁那年夭亡,二儿子也没活几年便也早夭。隆庆二年(1 5 68年)2月,三儿子朱翊钧便被立为太子,成了皇位继承人。 朱翊钧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从小讨人喜爱。 在他5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李贵妃督促他到学堂去晨读。当他走到后花园时,见甬路上一个威武雄壮的人骑马飞驰而来,朱翊钧本能地闪在一旁。 当他看清策马奔驰而来的是父王时,连忙跪下。穆宗也看清是皇子朱翊钧,便放慢速度停下来。朱翊钧跪倒大声说:“孩儿参见父皇。” 可能由于老大、老二早殇的缘故,穆宗十分钟爱这位小儿子。穆宗连忙答话:“我儿请起,干什么去呀?” 朱翊钧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回父王,奉母亲之命去学馆温习功课。” 穆宗听如此说,高兴地点点头,说:“我儿如此勤谨好学,我就放心了。务必潜心钻研学问,不得贪恋玩耍,误了正事。” “父王谆谆教诲,儿一定牢记在心。” 穆宗拨马欲走,朱翊钧不安地说:“父皇身为万民之主,骑着马跑这么快,万一有个闪失,将父皇摔伤,这怎么好?万望父皇保重龙体。” 穆宗感到非常惊讶。过去,他听太监和臣子们多次夸奖儿子朱翊钧,如何天资聪颖,如何惹人喜爱。他只道是近臣阿谀之辞,今日见儿子不但聪明伶俐,而且懂得关心别人,在喜爱的的基础上又增添了几分敬重。他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垂髫小儿口中说出来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浪。 他跳下马,双手把儿子抱起来,用力亲着儿子那稚嫩的脸蛋。 看着儿子蹦蹦跳跳地沿着花苑甬路跑向学馆的一刻,穆宗已下定决心将他册立为太子。 登上皇帝大位的万历,毕竟还是一个不懂事理的孩子。他天性活泼,爱玩,爱闹,兴趣又相当广泛。未登皇位前,他在冯保的监护下,可以无拘无束地玩耍、淘气,而当皇帝之后,他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自从万历登基后,李贵妃就以太后身份,由慈宁宫搬到乾清宫。李太后对他管教很严。每天五更天,必定早早地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命随身侍奉的太监帮他穿衣,洗漱,然后登辇早朝。 清晨,本是人们睡觉最香甜的时候。就连大人都贪恋温暖的被窝,何况一个l 0来岁的孩子?每当万历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揉着惺忪睡眼赖着不愿起床时,就会遭到母亲李太后毫不客气的申斥。 她懂得,眼前的儿子,不同于一般家庭的孩子。一般家庭的孩子,即使大人宠溺过度一些,也只不过影响到一个家庭。而自己的儿子,将来要担负管理、掌控江山社稷重任,整个国家将因他的管理好坏而决定兴衰。如果过分宠溺,儿子将来必然会成为一个废物,江山社稷也会因他的昏庸无能而纲纪废弛,甚至天下大乱历史上太多的例子早已说明这一点。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咬紧牙关,下定了冲天的决心。 她决心把儿子培养成为一位英明勤勉的皇帝。为此,她常常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 每天,她只有看着儿子在冯保等人的护卫下走朝廷,她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寝宫安歇。凭着质朴的母爱,看着儿子那小小的身材,居然肩负如此繁重的责任,她经常感到一阵阵辛酸。然而,她明白,若想撑起江山社稷这座高楼大厦,成就一番大事业,非要咬紧牙、硬着头皮渡过这道难关不可!相反,如果得过且过,听之任之,从小就倦怠朝政,一旦有人兴风作浪,颠覆朝廷,母子俩不但身败名裂,甚至连性命都难保。李太后每天训诫儿子,心中就是怀着如此沉重而神圣的念头来做的。 每次训诫完,她都觉得她这个做母亲的有些残酷而心中感到隐隐刺痛。 朱翊钧是在皇宫中长大的。从懂事那天起,他所接受的就是浓厚的皇权思想教育,他懂得皇权的重要。 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欲望,而听从母后对他安排的学习、视朝及饮食起居。他对母后,始终怀着一种敬畏之情。然而,他毕竟只有1 0岁,童心未泯,因此一般儿童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在他身上也照样流露出来。 转眼间到了春暖花开的仲春季节。此时,小皇帝登基已有半年,李太后见幼皇在她、张居正和冯保的管教之下,读书、早朝、起居都井井有条,十分高兴。至此,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几年来,她先是把心思倾注在丈夫穆宗皇帝身上,丈夫死后,她又把全部心血集中在1 0岁的万历身上,她自己反而被繁杂的世事淹没了。纷繁复杂的世事弄得她整天疲惫不堪,窃照菱花镜,额头竟多了一根皱纹,细看鬓角,也悄悄地长出几根白发。 她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不禁惊呆了!自己虽然被封为皇太后,在人前整天拿着一副尊崇、高贵的架式,装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可自己毕竟还只有3 8岁!她只是中年妇女,竟显出如此老态,她感到很委屈。眼看着儿子在张居正等人的教导下,渐入正途佳境,她便想稍稍松手,休憩一下疲惫的身心。 于是,她便想趁大地回春、百花盛开之际,出宫去探一探娘家父老。她把自己的想法同张居正、冯保说了之后,二人都表示赞成。于是,挑了个天气晴朗的黄道吉日,太后坐上轿出了宫。 第31章 桀骜不羁 在母后和张居正、冯保等人的严厉管教之下,万历觉得自己像一只笼中的小鸟。既羡慕外面广阔无边的世界,而自己又无力冲破这一切,去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因此,在枯燥、刻板的日讲、经筵、早朝之后,未泯的天性常常使他感到郁闷和苦恼。他渴望得到合适的机会,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这次,太后出宫,正是一个绝妙的机会。这天日讲结束,众人散去。小皇帝万历便吩咐随身太监,在西苑大摆酒宴,想避开众人耳目,玩个痛快尽兴。 片刻后,酒宴摆上来,真个是山珍海味,绝佳菜肴,五彩缤纷,色、香味俱佳。万历和他平时宠幸的内侍们一起,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醉眼朦胧。一个个高声大嗓,吆三喝四,十分尽兴。先是划拳行令,接着是猜谜语。此时,醉意涌上脸来,万历自觉有些烦躁,便说:“烦死人了,不会换个新的吗?孙岐,你不是会唱曲吗?来一支怎么样?” 孙岐原先是宫中戏班子里的小戏子,冯保为巴结万历,便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专门把孙歧从戏班中调来为万历解闷儿。孙岐见小皇帝让他唱曲,便像女人似的扭着腰肢,挤着嗓子,吱吱呀呀地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 “又是那老一套!”还没唱完第一句,万历不耐烦地打断道。 万历冷不丁的一句喝斥,吓得小太监孙岐身上一哆嗦。尔后,便又扮着穷妇窦娥的模样唱道: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怎可胡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椎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也,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刚唱完,早把万历气坏了,他“啪”地一拍桌子,震翻了酒杯,骂道:“混蛋,不会唱个喜幸的,偏要唱这个哭哭啼啼的《窦娥冤》?” 小太监孙岐见他连唱两段,皆不合幼皇心意,惹得皇上大怒,早吓得脸色焦黄,连忙跪倒:“皇上息怒,奴才该死!” 小皇帝万历过去从未敢如此放肆,见自己骂几句,竟把太监们吓得如此狼狈,觉得十分好笑。同时,也看到了皇帝在人们心目中的威严和份量。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再唱段新的罢,唱《走西口》,朕赦你无罪。” 孙岐不敢起来,磕头如捣蒜:“奴才刚到戏班不久,便调来侍候皇上,实在没学几段.不会唱《走西口》,还望皇上恕罪。” 一听说不会唱新曲,万历又怒火上升,勃然大怒。戏班出身,竟说不会唱新曲,分明是藐视皇上,这奴才分明是想找打!想到这儿,他“呲愣”一声,拔出腰间所佩的短剑,就要杀人。 众人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上前解劝。万历气得咬牙切齿,非要杀死孙岐。孙歧吓得浑身发抖,磕着头求饶。 正在这时,冯保走了进来。原来,万历在这儿饮酒作乐,本来是避开冯保的。刚才,随身太监孙客用见万历要行凶杀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便派一个小太监火速通知了冯保,冯保这才匆匆赶来。 “怎么回事?”冯保脸色异常严厉地问。 客用等人便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万历本来怒气未熄,但见冯保进来,自知理屈,气焰早矮下去一截.便轻描演写地说:“没什么事,我们闹着玩呢!” 冯保紧追不舍地问:“皇上,你也不小了,这闹着玩也犯着拿刀动枪吗?” 万历被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景,冯保铁青着脸走了。 冯保走后,万历十分恐慌,他怕冯保把这事告诉太后和张居正。那样的话,肯定会引来一顿申斥。于是,他又恼羞成怒,把火气转嫁在孙岐身上:“哼,都是这奴才捣蛋,让你唱什么,你就唱什么。如果照办,怎么会把‘大伴’引来!害得我又要挨训了!” 说罢,他又抽出短剑逼向孙岐,孙岐吓得跪在地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太监们见万历真要动手,个个吓得战战兢兢,齐齐跪了一地:“皇上息怒,念他整天侍候你老人家,你也不能杀他呀。” 万历紧绷的脸慢馒缓和下来:“你们以为我真要杀他吗?不,我要‘割发代首’,只削下一撮头发罢了。” 众人这才喘过一口气来,纷纷哀求:“皇上手下留情啊。” 万历走到孙岐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噌噌”就是几刀,剃成了“阴阳头”。万历这才得意洋洋地哈哈丈笑。 小太监孙岐“呜呜”地哭着抱头鼠窜。 “日讲”归来,张居正觉得身子有点疲乏。便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游七马上让人将一杯喷香的浓茶奉上。 他闭上服,用两手在面部轻轻按摩,藉以消除疲劳。“日讲”是辅导小皇帝读书学习的例行形式,内容主要是经书、书法和历史,辅导万历学习的七位老师都是张居正经过严格筛选后定下来的,个个思维敏捷、学问渊博,他对他们特别信任。 除了“日讲”之外,还有“经筵”,这是更为隆重的大课,四位老师轮流讲,讲完,皇上招待大家吃顿酒饭,故称“经筵”。“日讲”和“经筵”均由张居正主持,非常累人。但为了辅佐幼皇治理国家,张居正愿意忍受千辛万苦,也要将这一神圣事业坚持下去。所以,他对万历的“日讲”、“经筵”、早朝督责甚严,丝毫不敢懈怠。这样,每天下来,他都感到心力交瘁。吃过午饭,张居正睡了一会儿,方觉精神恢复不少。然而,重新坐到书房的太师椅上,当他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治国方略将要付诸实施时,心里一阵激动,精神也振作起来。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早年写的那首《西北有织妇》的诗,不禁操起狼毫笔,饱蘸香墨,提笔挥洒起来。 正在这时,家人游七来到书房,轻声说:“宫中冯保公公来访。” 张居正问:“我净手后就出去见他。” 他刚迎出去,就见冯保在书房里焦急地踱着步:“噢,公公跑这一头汗,有什么事吗?” 冯保气喘吁吁地说:“可不得了了,太后才出宫两天,皇上就聚众饮酒作乐,还要杀人,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杀人,这……不可能?” “日讲之后,我就到东厂去了。皇上喝完酒,就叫小太监唱新曲儿,小太监唱得不合意,这不,皇上就要用刀砍,我好说歹说才制止住。临了,小太监还是被剃成了‘阴阳头’,说是以发代首。这,这怎么办?”冯保急得团团转。 张居正不慌不忙地说:“公公负责内宫和皇上的饮食起居,这事儿归你管。” “是归我管,可太后没在家……” “依我说,东厂那儿这几天先别去了。注意监督皇上,别闹出乱子来。等太后省亲回来后就好办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后只是让我负责皇上的学习……” 冯保来找张居正,本想同他一起规劝皇上,将皇上训斥一通,谁知张居正竟然一推六二五,又把球一脚给他踢回来,冯保好不丧气。他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老狐狸!” 想到这儿,冯保只好颠蹦颠蹦地一溜小跑返回宫里。 第32章 严厉责罚 第二天午后,一顶小轿飘悠悠地抬进了皇宫,太后省亲回来了。刚出宫门,她又不放心了。毕竟万历刚刚登基,大业未稳。万一有人图谋不轨,滋起事端,如何是好?另外,万历还未成人,她又不在身边,一旦淘气,耍赖,做出荒唐事来,他又在至高无上的地位,别人又敢对他怎么样? 本来她想好好散散心,休憩几天,但一想到这些,她又是心急火燎,亲戚和昔日姐妹们苦苦挽留,才过了三天,太后就又急急地赶了回来。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太后正在洗漱,一个小太监来报说冯保求见。太后说:“让他稍候片刻,我就来。”她知道,冯保来必有要事,不然他不会如此急三火四。梳洗完毕,李太后出来见冯保。 “奴才拜见太后。”冯保忙跪下磕头。 李太后一看冯保满脸汗水就问:“有什么事吗?起来慢慢讲。” 冯保从地上爬起来,一五一十地将万历饮酒取乐,逼小太监演唱新曲,因小太监唱得不合意,便要拿刀杀人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再看太后,早已气得柳眉倒竖,二目圆睁。“你且退下,我自有办法。”说完,唤过一随身太监:“召皇上进见!”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 “孩儿参见母后!”不一刻,一声稚嫩的童音在耳边响起。磕完头,万历刚想爬起,太后猛地转过身来,厉声喝道:“跪下!” 这一声断喝,早把万历吓得魂飞天外。他哆哆嗦嗦地说:“不知母后为何发火?” “为何发火?你干的好事!”太后双目放出两道寒光,吓得万历心惊胆战。“我临出门千叮咛,万瞩咐,你应承的多好啊,可我刚出去三、四天,你就做出这种荒唐事来!好大的胆子!” 万历吓得结结巴巴,说不成话:“我……我……同他……闹着玩……” “胡说!”太后把桌子一拍,震得手生疼:“你还狡辩,有你这么闹的吗?再闹你把城里的百姓都杀光了!不要忘了,你是皇上,是万民之主啊。” 说完,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数落:“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才登基几天呀?你知道不知道,多少人盯着这个皇位!呜呜……你身为皇上,应该豁达大度,爱民如子,宽厚待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大臣和万民尊崇,可你太让我伤心了!” 看到太后哭得如此伤心,万历早吓坏了。他跪着爬到太后跟前抱住母亲的腿,也哭了起来。 太后吩咐随身太监,把首辅张居正找来。 跪得两腿发麻的万历哭着哀求:“母后,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李太后看着儿子的可怜模样,本想就此饶了他。可是,太后是知进退、明事理的人,她懂得娇宠儿子的后果很可怕。对儿子的管束,今日松一寸,对方就敢进一尺。随着他年龄增长,人大心大,其后果不敢设想。 太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哼,说得轻巧!你是皇上,得听朝中大臣对你的评价!” 李太后转过身来,用责备的口气说:“冯保,对皇上,你也得多看护着点啊。” 冯保赶紧跪下:“奴才该死,怪奴才关照不周!”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传话:“首辅张居正到!” 太后说:“宣首辅张先生进见!” 张居正显然走得匆忙,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见到太后,跪下磕头:“臣参见皇上、皇太后。” 太后忙说:“先生免礼!” 张居正站起来,立于一旁。 太后说:“给先生看座!” “皇上、皇太后在上,臣不敢坐。”张居正连忙推辞。 太后脸色柔和,开口说道:“先生身为顾命大臣,但坐无妨。” 张居正不得已坐下。 倏然,太后目光射向万历,脸色板得铁紧:“身为皇上,本应爱民如子。对日夕侍奉自己的手下小太监,更应该温和体贴,待人宽厚。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众人拥护。你小小年纪居然胆大包天,动不动就想拿刀杀人,简直没了王法!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不知吃几碗干饭,来,家法伺候!” “太后,万万使不得!”张居正抢上一步,拦住太后:“皇上知道有错,改了就好。况且,皇上荒唐行为,说不定是内侍引诱……” 太后说道:“先生所言虽有道理,但对皇上也不能姑息迁就,要狠加惩罚。内侍引诱另当别论。否则日后皇上亲政,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如此胡闹,怎能让列祖列宗心安?怎能博得黎民百姓信任?” 听了太后这一番深明大义、目光远大的话,张居正心里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过去只是听别人说太后是位了不起的女性,今日所见,果然深谋远虑,气度不凡,他不禁对太后油然升起敬意。 “太后息怒。适才太后所言极是。教育辅佐皇上,是微臣的职责,只宜采取循循善诱、和风细雨的办法,皇上一定知错改错,受到教益。皇上是膏粱子弟,万不可轻用家法……况且,当着众太监的面,皇上受到责罚,影响特别不好。日后,他还怎么管束别人?” 听了居正的话,太后怒气消了一些。她问道:“依先生之见,如何惩罚皇上?” 张居正胸有成竹地说:“这事儿不难。只须由我起草‘罪己札’,由皇上抄录后,向群臣宣读即可。这样,既平息了群臣的怨气,又使皇上自己得到警戒。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也好。那就由先生起草‘罪己札’。只是便宜了小崽子……” 说完,太后嗔怒地瞪了万历一眼,异常威严地说道:“朱翊钧!好好听着:皇上一旦登基,就是万民之主;一举一动自应以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为念,勤政为民,避恶从善,恪尽职守,呕心沥血。这样,上可保国家坚若磐石,下可保百姓安居乐业,如此大善大德,你应该竭心尽力,努力追求。万不可学那些荒淫君主,声色犬马,游戏人生,最后落个万人唾骂、身败名裂的下场,也会给百姓带来无穷的灾难。今日之事若不是张先生为你拦挡,家法侍候,早已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所以,你要接受教训,收起玩耍之心,全身心地跟张先生读书、学习。再调皮捣蛋,胡作非为,别人可以饶你,家法可不饶你!” 这一番话, l l岁的小皇帝听得似懂非懂,吓得浑身哆嗦,只有涕泪交流地唯喏应允的份儿。 就这样,张居正替万历起草了“罪己札”。万历亲笔抄好,然后当着群臣的面,做了深刻的反省和检讨,一场风波才平息下来。后来,万历知道这事是冯保告知太后的,初次领教了冯保的厉害,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大伴”,产生了深深的畏惧、之情。 第33章 苦心孤诣 这次铭心刻骨的教训,在朱翊钧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烙印。他虽然年纪小,但懂得母后对他的严厉惩罚出于一片挚爱的苦心,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件事,开始刻苦读书,小心谨慎地处理各种事务,平常孩子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渐渐离他而去。他懂得了,作为皇上乃万民之主,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必须强制自己适应这变化了的一切。 可是,抛弃普通孩子那些天真烂漫、肆意玩耍的童年,天天像大人那样中规中矩、不可越雷池一步地读书、上朝、生活,对他一个仅11岁的孩子来说,也是一种残酷。然而,世事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你至高无上,受人尊崇,就必须拿出皇上的“范儿”来。 在受过那次严厉的惩罚之后,万历的确变成了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太后、张居正、冯保3个人的话唯唯喏喏,奉若神明。 而在朝臣眼中,他却是个早熟的小皇帝。他在深宫中长大,帝王们的一举一动,祖、父辈的陶冶熏染,使他对“万民之主”的形象了然于心。他相貌英俊,仪表高贵。 他的话音发自丹田,清脆悦耳,深沉有力,嗓音宏亮。万历对经书里枯燥无味的说教非常厌恶,却喜欢书法和历史。1 0岁时,他的书法就“笔力遒劲,体格庄严”,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故他的气质和好学深得朝臣们的和欣赏与厚爱。 小万历学习和处理政务时间安排得极为严谨。凌晨起上早朝,尽管他端坐宝座,但他毕竟年龄太小,只好临时从袖中抽出一张张别人为他写好的纸条,来答复各位官员们的奏折、请示,他当然不可能全部理解纸片上文字的含义,而只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儿童勉为其难地履行皇帝的职责罢了。 早朝后进早膳。上午在文华殿“日讲”。一般5位讲经史,两位讲书法的老师上课。授课中间休息时,老师可以在休息室小憩,万历小皇帝却不敢偷闲。 每当这时,大伴冯保和值班宦官就会将大臣们当天上奏的本章呈进御览。这些本章已由各位大臣看过,用墨笔作了“票拟”(初步拟就的批示或意见),冯保和其他宦官就会帮助他用朱笔做出批示。 上午功课完毕,万历在文华殿进午餐。午后大半天时间,小皇帝尽可自由支配。不过张居正早对他谆谆叮嘱过,要复习功课,背诵经史,练习书法。 对首辅张居正对小皇上的周密安排,李太后非常满意,也真心敬佩。她从自己朴素的视角出发,看到张居正不但是国家的擎天巨柱,而且是帮她教子成材,将其造就为治国安邦明君的最好师傅。因此于敬重之外,还带有一些感激敬畏、钦佩的复杂感情。 接受过万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祝寿词之后,李太后突然想起,何不趁此良机测试一下首辅张先生主持教育的效果如何。于是她笑微微地望着儿子问:“昨天老师讲了经书哪一段,能不能背诵给我听听呢?” 小万历对昨天的功课已烂熟于心,便轻松地说:“讲的是至圣先师孔子的话,我现在就背给母后听,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 万历的语音清脆、响亮,书也背诵得相当熟练。李太后猛地把儿子揽到怀里,亲吻着儿子那红润的脸蛋。一串温热的泪珠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掉到万历那细嫩的皮肤上。李太后不但看到了儿子的聪明好学,而且体味到首辅张先生督学的一片苦心所结出的硕果。 万历小小年纪,当然体会不到这种复杂的感情。他看到母后刚才还喜气洋洋,转眼便珠泪涟涟,甚觉奇怪。便诧异地问:“母后怎么哭了?是哪儿不舒服吗?” 李太后连忙拭去脸上的泪水,做出一副笑脸:“儿子,母后哪里是哭,是高兴啊。娘看到你不但身材长得快,学问也长进不小,确实高兴啊。希望你不要辜负娘和张先生的一片心意,将来成为一代贤明的皇帝。” 小万历听了母后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母后放心,我不但要好好读书,而且还要练好治理国家的本领,成为一代明君呢。” 李太后看着儿子那天真无邪、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扑嗤”一声笑出声来:“儿子,我的好儿子!”说完,重新紧紧地把万历搂进怀里。 此刻,万历小皇帝觉得一股汹涌的母爱奔腾着,直流到他的心田。 作为首辅张居正来说,他对朱家王朝充满着深厚而真挚的感情。这感情当然是发自于他首辅地位的确立。这个崇高的地位,使他对李太后和万历小皇帝的帝王基业怀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他认为,李太后、冯保和他3人好像是一根链条上的3个关键扣环,任何一扣松弛或毁坏,都会影响整个系统的运转,影响他们所憧憬的宏图大业的实现。而他自己无疑是3个环扣中最关键的核心扣环,在整个链条中处于举足轻重、无可替代的地位。 每当想到这些,他都感到肩上担子的无比沉重。真可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常有“天将降大人与斯人也”的崇高而豪迈的感觉。对万历小皇帝,他除了对帝王的敬仰和畏惧之外,还怀有一种长辈对后辈的发自内心的关切和爱护。类似于植树人盼望亲手栽下的小树苗,早日长成参天大树的那种淡漠了功利目的的渴望。基于此,他便只希望小树苗直挺挺向上生长,稍有旁逸侧出,他便毫不犹豫地制止。 而他自己呢,命运完全与眼前的小皇帝紧紧地拴在一起,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必须小心谨慎地掌控、维持这种平衡状态,一旦失衡,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会受到可怕的威胁 第34章 呕心沥血 这天,小皇帝万历背诵《孟子、齐桓晋文之事章》中的一段时,读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当背诵到最后一段时,竟然前后颠倒,背不下去了。 小皇帝低着头,准备接受师保张居正的申斥。谁知张居正并未正面训斥,而是长叹一声说:“皇上为万民之主,应当千方百计地检点自己的行为,为人楷模。像这样心猿意马,神不守舍地读书,能有成就吗?请皇上回去务必熟读课文,明天日讲之前,昨天、今天所学课文一并背诵!” 小万历喏喏应允。 此时的张居正,早已收敛了平时的谦和之色,脸色严厉,话也冷冰冰的。小皇帝顿觉浑身似有一瓢凉水泼下来,心里一阵震颤。让他无法忘记的是,有一次他在朗读课文《论语·乡党》时, 稍不注意把“色勃如也”读成了“色背如也”,站在身旁的张居正厉声纠正道“应该读作勃!” 这猛丁的一句训斥,将小皇帝吓得心中一阵哆嗦。他有些迷惘地望望张居正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心中闪电般地掠过一个念头:“究竟谁是君,谁是臣?师保的话,难道是臣下对皇上说话的口吻吗?” 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看到太后对张首辅有一种无以复加的器重和信任。太后常常搂着他说:“儿啊,你快快长大。多少人在盯着这个皇位呀。咱们如果稍不小心,让坏人得势篡了皇位,咱娘俩轻则被贬为庶民,重则遭杀头之祸!这点,你心里一定要清楚。眼下,幸亏有首辅张先生的扶持,要不然,这个位置说不定哪天会被别人夺去!咱娘俩永远都不能忘记张先生的恩情啊。” 小万历感受到太后对张居正怀着的是一种惑激、敬重和畏惧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感。所以,每次他受到张居正的训斥而感到愤愤不平时,想起太后对张先生器重和信任,愤懑和不平就会慢慢消解,最后化为一种油然而生的敬畏。 每当小万历做错了事,或是读书不太用功之时,太后就以非常敬重的口吻说:“你如此淘气,让张先生知道了怎么好?”或者说:“你这样做,让张先生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久而久之,在小万历印象中,张先生的威慑力早已凌驾于太后之上,一提起张先生,他心中那放荡不羁的想法便会逃的无影无踪,而只有低眉顺眼、唯喏连声的份儿了。而此时,对张居正的敬畏便从心灵深处萌发,这种感觉在他头脑中牢牢地扎下了根。张先生的话,成为他权衡行为对错的标准和规范。因此,不管在早朝、日讲还是在日常生活中,小万历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领。一看张居正脸色,他便知对方是什么态度。 一天,日讲结束后,张居正拿出几本连环画册递给万历说:“皇上学习间隙,可供御览。”这套连环画册,既有直观的图画,又有简洁明了的文字说明。 万历一看,心中十分喜欢。看这些小人书,比那些满篇密密麻麻枯燥说教的 字书好看多了。在这套小人书中,张居正以治乱安国为着眼点,把自古以来帝王们治乱大事连缀在一起,想借助此书使小万历对于为君之道有大致的了解。 整套书,渗透着张居正盼望万历快快长大,尽快弄懂世事,早日支撑起国家高楼大厦的良苦用心。 此后,张居正又命翰林院的大学士们,从历代诸帝《实录》和明太祖朱元璋的《宝训》中选择一些材料,编辑成书,共有《创业艰难》、《励精图治》、《勤学》、《敬天》等共4 0本书。比起那些枯涩无味的“正宗”教材来,这些书图文并茂,内容广博,道理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万历颇为爱读。 其后,张居正又命人编了一套《历代帝鉴图说》,将尧舜以来执政的皇帝,选取可作为榜样学习的8 l件事,可作为教训而吸取的3 6件事,共1 l 7件,每一事绘一图,后边附录原文,更是直观明了。这套书呈进给万历时,那引人入胜、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优美的文字,精美的图画,都引起了万历前所未有的兴趣,他如饥似渴地翻看、阅读。至此,他完全为张居正的赤诚感动了,他看到了张居正身为师保那严父般的面孔和慈母般的心肠。 在张居正获得了小皇帝充分的信任,二人之间有了经常性的交流和沟通之后,这位首辅大人就将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为人、为君之道,说给万历听。 万历不喜欢经书,却喜欢历史和书法。曾有一段时间,万历对书法十分迷恋,立志像怀素、颜真卿、柳公权那样用尽几缸毛笔、几缸清水,成为扬名于世的大书法家。 张居正适时地规劝说:“帝王的学习,要注意掌握大方向。汉成帝熟知音律,梁武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宁宗都善写诗、着文、挥书、作画,但是对当时混乱的世道却毫无补救。可见帝王的德行和修养,并不是要求掌握哪一门具体的技艺,而是要多学习掌握治国平天下的方法,方为贤明的君主。” 张居正让翰林大学士们选录了一些有关君德、治道之类的文章作为彩格,供万历练习书法时临摹,使皇上在平时就受到正统思想的熏陶和启迪。 可是,小万历像一匹天天都想挣脱缰绳的小马,听不进攻居正的劝阻,一心只想学书法。 看到自己苦口婆心的说教终不能彻底笼住这匹小野马,张居正从神宗6年(1 5 7 8年)起,索性在日讲中取消了书法课。 尽管小万历从感情上难以接受这一近乎粗暴的干涉,但从理智上他知道张居正是对的,逐渐地认同了这位首辅替他做的选择。随着年龄的增长,张居正也不再严厉地申斥万历,而通过一些史料事实启发他思考,使万历接受这些教育的同时,感到了亲情般的温暖。 一次,张居正在文渊阁值班时患了急病,万历马上派御医为他诊治,还亲自到暖阁亲手调治椒汤赐给张居正喝。到了盛夏,文渊阁酷热如火,万历就派内侍为张先生摇扇。寒风凛冽的严冬,每当日讲时,他派内侍在张居正站着的地方铺上毡片用来御寒。 张居正知道,如此厚重的礼遇,在其他辅导皇帝读习经史的大学士中是从未有过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几年来呕心沥血所产生的结果。他像栽树人精心地种下树苗,辛勤地施肥浇水、砍掉旁逸侧出的枝条,经过苦心修整,终于长成了一棵挺拔的大树似的,心中充满成功后的满足和喜悦。 第35章 辅佐幼皇 冯保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表面上是一副忠实、憨厚的模样,而实际上却老于世故,精于算计,城府极深。朱翊钧幼年时,先皇就选定冯保当他的随身太监。 对待朱翊钧,冯保一向是尽心尽力的。什么脱衣、穿衣、提携抱袍之类,冯保做得是那样的精细而小心。久而久之,便获得了先皇和太后(当时是贵妃)的信任,这就为他日后的飞黄腾达铺平了道路。 万历登基后,他又和张居正一起驱逐了高拱。同时,还继续担负服侍万历的重任。他懂得,如果一味放纵小皇帝玩耍、嘻戏,日后非但不能担当治国平天下的神圣使命,使江山社稷长治久安。任其与小太监们厮混在一起,还会慢慢动摇他冯保的地位。 出于种种考虑,冯保对小皇帝的学习督责甚严,使他没有太多淘气、玩耍的时间和机会。为盯紧小皇帝,冯保甚至牺牲了自己好多休息、享乐时间。 一天下午,万历正在读书,冯保便抽空走了出去。万历见冯保出了门,立马丢下书本,把小太监们叫到跟前,玩起“冲拐”(单腿独立跳跃着去撞对方)的游戏。 小太监们当然不敢实打实地撞皇上,就消极躲闪,有个小太监,一不小心,被万历撞倒在一个石台上,后脑勺顿时血流如注。小太监疼得四处打滚,惨叫声十分凄厉。 虽说出去转转,冯保也不敢走远。正当万历撞倒小太监,小太监惨叫之时,冯保从外边走进来。另一个望风小太监大声喊道:“大伴来了!” 大家立时慌了神,马上跑散了。万历重新正襟危坐,哼哼唧唧,装做认真读书的样子,但心内惴惴不安。 冯保见大家神情慌乱,便知有异常。转身一看,一个小太监蹲在墙边哼哼,就走过去,看到了他后脑勺上的伤口。冯保立时拉长了脸严厉地问:“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小皇帝吓得不敢作声。 冯保二话没说,撒脚如飞,进内宫报告给皇太后。 太后一听,勃然大怒。妈的,反了他了!如果将此事压下,和冯保串通好对这件事秘不外传,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但李太后不想饶过万历。一旦这样做了,实际上就等于放纵了小皇帝。这小子不知深浅,以后不知还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况且,虽说太监地位低下,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人家再贱也是条生命啊。一定要借这件事,重重惩罚小皇帝。让他懂得尊重他人、保护百姓的道理。 太后给冯保下令,赶快请来宫中御医,为小太监包扎、医治伤口,好生照护。 当天晚上,小皇帝就受到了太后的惩罚。 万历不但被罚了跪,还被太后狠狠痛斥了一顿。从内心说,在这件事上,万历是恨冯保的,但冯保是太后的耳目,慑于太后的威严,小皇帝也不敢对冯保过分无礼。 冯保的活动范围很大,内廷、外廷都有他的眼线。宫中一有风吹草动,冯保就能知道。小皇帝只要犯下错,更瞒不了冯保。他会马上报告给太后。而且每告必应,一般情况下,太后会问明情况,只要怪万历,惩罚便会接踵而至。 在万历的心目中,冯保的随身服侍,周到细致,表面看像个宽厚的大哥哥。有时形影不离,又像密探,像魔影。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摆脱他,甚至神宗行登基大典之时,冯保还是紧追不舍。当朱翊钧己坐在皇帝宝座之上时,他还如影随形地垂手立于宝座旁边。 此后的一件事,更加重了万历对冯保的仇恨。 那是神宗登基几年后的事。冯保白天忙于陪伴万历,因他是司礼监掌印官,还兼着处理日常公文,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有晚上偶尔有空才能到东厂(独立于百官之外的特务机关,主要职能是刑狱审讯、社会监视,可随意缉拿臣民)过问日常管理事务。 那天晚上,他正要坐轿到东厂去,刚来到街上,却见迎面一行人飞马而至。个个手持钢刀,吆三喝四,横冲直撞。冯保让东厂探子上前探问,却是小皇帝朱翊钧和随身小太监们。只见这一行人小衣窄袖,骑马挥刀,到处乱窜。 原来,万历身边有两个小太监,名叫孙海和客用。这二人不但长得一表人才,还聪明伶俐,极受小皇帝宠爱。过去万历淘气、捣蛋,也多是二人引诱所致。这天晚上,二人见皇上无精打彩就问:“皇上为何闷闷不乐?” 神宗叹了一口气说:“唉,整天念书念书,上朝上朝,真没意思!” 孙海两眼一转来了主意:“奴才有个计策,准保让皇上玩得痛快、开心。” “不知卿有何妙计,请快快讲来。”万历听孙海说有妙计,立刻来了精神。 孙海神秘兮兮地凑近万历说:“太祖以文治武功号令天下,被万世赞颂。咱们何不瞧准机会,练练武功、万一打起仗来也能抵挡一阵。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万历说:“我是很想玩。可让大伴看见怎么办?” 客用说:“皇上不用担心,哪天去玩,多派人望风,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就能玩个痛快!” 万历面露喜色:“这要要小心谨慎才好,要不然会闯出祸来。” 孙海猛击手掌:“皇上放心,保证滴水不漏。” 经过密谋策划,这天晚上孙海、客用二人便引诱万历出来练“武功”。你想那冯保是何等人物,耳目众多,密探遍地,小太监和万历的异常举动早被他察觉,今天晚上他好好逮个正着。当然,冯保毫不迟疑地报告给李太后。李太后听后大怒,马上派人将小皇帝叫回责问。 第36章 严厉管束 小皇帝见闯了大祸,忙小心翼翼地跪倒,说:“儿参见母后。” “跪下!”太后怒气冲冲厉声喝道。 朱翊钧连忙垂首跪倒。 “说!谁让你擅自出宫的!你人小心大,真是吃了豹子胆!上次你让内侍唱曲,差点出了人命,有人为你说情,姑且饶过了你。这次定然不饶!来人,动家法!” “扑嗵”!随身太监们齐刷刷跪倒一片,哀求道:“请太后开恩!” “说!是谁指使你干的?”太后怒气未息,“今天不说,让你跪到天亮!” 神宗吓得低着头,浑身哆嗦着。被逼无奈,只得讷讷地说:“是孙海、客用他们” 太后柳眉高挑,咆哮道:“你是木偶吗?自己没长着脑袋?不要忘了,你贵为皇上,是万民之主,他们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神宗磕头不止,痛哭流涕,嗫嚅地说:“母后,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得轻巧!我岂能相信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太后怒气冲冲对小太监们说:“去,把孙海、客用叫来!” 那孙海、客用二人听说太后对皇上发怒,料知对自己不利,吓得抖抖颤颤地钻到了床下。小太监们四处寻觅,根本不见踪影,就报告给太后,太后把手一挥:“搜!” 小太监们|不敢怠慢,重新细细搜寻。片刻之后,将孙海、客用二人从床下提溜出来。 二人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战栗,牙齿也“得得”地磕碰不止。等到太后跟前时,早吓得屁滚尿流,尿湿了一裤子。 “狗奴才!你们勾引皇上四处乱窜,扰乱百姓,该当何罪!’’太后怒气冲天,气得脸色发紫,咬牙切齿地说。 二人吓得磕头捣蒜,瘫倒在地。口中连连说:“奴才该死!” “如此恶奴,推出去斩首!”太后斩钉截铁地说。 众太监“呼啦啦”跪下一大片,磕头求情:“念他们二人初犯,还望太后手下留情!” 太后转向神宗,愤怒地斥骂说:“你这扶不起来的阿斗!屡次教训,不思悔改,又闯大祸!” 继而,她又冷笑一声:“哼哼,皇上,什么皇上?你有何德能?有什么资格接受万民崇拜敬仰?简直德不配位。我今天就废掉你这个皇上,让天下贤良之士执政!” 在背后窥探动静的冯保见太后将皇上骂得狗血淋头,给了小皇帝颜色看,也解了自己心头之恨。如果把事情再闹大,怕也不好收场。 他连忙走出来跪下为神宗求情:“太后息怒。皇上年幼,偶尔戏耍、淘气尚可见谅,让皇上懂得利害,接受教训就行了。只是这群恶奴,须得驱逐出宫,皇上耳根方可清静!” 冯保的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李太后怒气稍有平息。她懂得“清群侧”的道理。历史上曾有不少朝代,为了防止奸臣或太监把皇帝往邪路上引诱,根据他们的罪恶或错误,分别处置,轻者降级、降职驱赶出宫,重者被判刑或杀头。适时清理皇上周围的奸臣或宦官,将贤明官员举荐上去为皇上当好参谋,也是辅佐皇上的英明之举。 要太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瞪了神宗和孙海、客用等人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从现在起,将他二人轰出宫去!鉴于皇上用人重大失误,导致一帮人玩忽职守、胡作非为,让皇上跪到天亮!”说完,狠狠地跺着脚走了出去。 小太监们将孙海、客用二人赶出宫外。二人鬼哭狼嚎般哀叫着。 万历虽然看着他们可怜,但也不敢说解救的话。毕竟他还自身难保。 神宗虽然只有十几岁,但目睹冯保一次次通风报信的阴险举动,早已意识到:此人天天活跃在自己眼前,是个两面三刀的危险人物!如果任其管束,自己将牢牢地被对方攥到手心。太可怕了! 你看他一见风吹草动,就马上去太后那儿密告。表面上却装得宽厚绵善,笑容可掬,提携抱袍,任劳任怨。在节骨跟上,出来打圆场为他求情,表演得是那样天衣无缝。 背后却像鹰隼一般,鬼鬼崇崇地派人剌探他的行动。他知道冯保是太后的心腹,眼下谁也无法动摇他在太后心中的地位。从这件事开始,神宗的心里对冯保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朱翊钧跪在冷冰冰的地毯上,不敢起来。秋夜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冻得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小太监们偷偷地跑过来,将夹衣披在他身上,又让他偷偷地起来睡会儿觉,等凌晨再跪。小皇帝万万不敢。 就这样,小皇帝在寒冷的秋夜整整跪了一宿。当天亮太后赶来时,朱翊钧连惊带吓,又着了风寒,发起了高烧。 太后悔恨不己,嘴上却说:“他罪有应得。”马上命人将宫中太医找来,为神宗诊治。 太医诊断后,煎了汤药,朱翊钧吃后睡下,李太后依着神宗的床头坐下来。 摸着儿子滚烫的脑门,李太后心如刀搅。唉,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可把母后烦死了。从小就教育他:你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而是万民之主,将来要独自摄政,管理江山社稷。一定要潜心学习,增长本事,特别要注重修德行,这样才能让大臣和众百姓宾服,保证江山永固,国泰民安。可是,这东西却顽劣不羁,接二连三地捅漏子、闯大祸,弄得朝野议论纷纷。稍不谨慎,让奸佞之臣钻了空子,江山就会落入坏人之手。真要走到那一步,不但咱母子俩要遭杀身之祸,黎民百姓也会妄遭灭顶之灾,孩子,这些道理你明白吗? 想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下来。温热的液体掉在神宗的手上,神宗一激凌惊醒了。他看到母后泪水涟涟的样子问:“母后,你怎么哭了?” 李太后连忙擦去泪水,抽泣着说:“还不是为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冤家!儿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 神宗看到母后日夜为自己操心,现在哭得两眼红肿得像桃子。他不禁一阵辛酸、感动,眼里也扑嚓嚓掉下泪来。他央求道:“母后你别哭。” 李太后掏出手绢为神宗拭去脸上的泪水,长叹一声:“唉,儿啊,十几岁也不算小了。自从你父王驾崩,咱娘俩就没了依靠,多亏张首辅、冯保等各位鼎力相助,你才顺利登上王位。这些,你都知道吗?你要珍惜这一切,不能再那么任性,为所欲为了,再胡闹下去,别说江山社稷,就是咱娘俩的性命也难以保全。这些道理,你都懂了吗?以后听母后的话,啊?” 神宗含着泪,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母后,以后我再也不敢胡闹了!” “是啊,不能再胡闹了,再胡闹,就是不被坏人篡权,我也要废掉你,另选贤明之士执掌王位。儿啊,你记下了吗?” 朱翊钧为太后擦去泪水说:“母后,我永远记住你的话。” 李太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一种强烈的母爱热流从太后的胸中奔涌而出,他紧紧地搂紧儿子,不住地亲吻着。 第37章 主仆之间 事后,小万历对这件事进行了反思:由于自己的顽劣,引出几次血的教训。霎时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 几次痛切的教训,受到母后毫不留情责罚,万历的淘气、恶作剧行为收敛了许多,他再不敢仗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位置无所顾忌地胡闹。在这几次教训中,他长了心眼,增了见识。 然而,他毕竟是个刚刚谙知世事的少年,而不是一具读书的木偶。天真活泼地玩耍,永远是少年们心驰神往的神圣天职。 可是,他不是普通孩子,日后要掌管天下大事。于是,他只好不情愿地“忍痛割爱”,永远告别了自己的童年。他不能像百姓孩子那样在街里疯跑着玩耍,不能像普通孩子那样尽情游戏,他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坐着发呆。甚至,在有的场合,他连沉默的权力都没有。在母后和众大臣的“训练”之下,他要变成一具中规中矩的木偶。 难道这就是皇上应该有的模样和“范儿”吗? 万历牢牢地记住了太后的惩罚和告诫,顽皮的行为减少、隐秘了许多。省得多嘴多舌的冯保再去向太后打“小报告”,无端地给身心交瘁的母后带来烦恼,也给张居正等“顾命大臣”找到训斥他的理由。 盛夏的天气又闷又热,树梢纹丝不动,饶舌的“知了儿”扯着又尖又细的嗓门儿,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诉说着炎热的苦恼。 狗们突着又红又长的舌头急促地喘息着,诅咒着该死的天气。这天下午,冯保到东厂去处理公务。 朱翊钧在文渊阁读了一会儿书,那枯燥无味的经书让他念得口干舌燥,头脑发懵。他实在耐不住,就索性“啪”地扔掉书本,要同小太监们玩耍。小太监们接受了孙海、客用的教训,谁也不敢同他玩耍,纷纷说:“奴才不敢!让冯公公看见了不得!” 神宗把脸一沉:“混蛋!你们这些胆小鬼!‘大伴’来了我挡着,赦你们无罪!” 一个精明的小太监眼珠“咕碌”一转来了主意:“皇上,奴才有条妙计:咱们多多派人放哨,瞧见冯公公就报告;这样,既玩了,又不让公公发现,岂不是两全其美?” 神宗一听,这可是个好主意!他立时来了精神,就将小太监们撒出去望风,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传话报告回来。 这样的巧妙做法是“立竿见影”。每当冯保一走近皇上读书之所,就远远传来万历的琅琅读书声: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冯保走近一看,神宗正襟危坐,摇着头抑扬顿挫津津有味地在读书。冯保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 就这样,神宗同小太监们配合默契,一次又一次地骗过了冯保的巡查,也瞒过了太后和张居正。这天,神宗正同小太监们玩得起劲,放哨的小太监们一个接一个传过话来:“皇上,‘大伴’来了!” 万历一听,如临大敌,立刻甩开小太监们,理好衣服,一本正经地坐好,捧起书本,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冯保进得门来,左右逡巡了一阵,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冷笑说:“皇上,读书很用功啊。” 神宗本来对冯保影子似的跟踪心怀不满,表面也只得虚与委蛇,说:“感谢大伴的关照。大伴日夕奔忙,也够辛苦的,请坐。” “皇上在上,奴才不敢坐。” “你是大伴,但坐无妨。” 冯保勉强地寻了个凳子,用半个屁股坐下。这天天气异常炎热,神宗故意撩起大褂煽风。 冯保一见,连忙说:“天热,皇上怎不用扇子煽风?” “唔,大伴所言极是。只是怎么也找不着。就劳大伴驾,给我找找。” 这下可把冯保治得够呛。他本来想让小太监们找,无奈小太监们都说不知道扇子在哪儿。 冯保骂了一声“一群废物”说:“我自己来找。” 冯保对那个房间不熟悉,加上那天天气太热,冯保身体又肥胖,翻箱倒柜找了大半天,也没找着,倒弄了通身大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万历看着冯保的狼狈相,乐得哈哈大笑:“说大伴料事如神,你也有遭难的时候。”说完,他一挥手,让小太监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扇子来。 原来,神宗对冯保的“盯稍”甚为厌烦,早想治治他。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他故意让小太监把扇子藏好,谁也不准泄露藏扇位置,让冯保亲自找,出他的洋相。 这一场恶作剧,果然把冯保累得气喘吁吁,臭汗直冒,到底也没找着。看着冯保的狼狈样,神宗觉得这才觉得出了长期淤积在胸中的一口恶气。 冯保的衣服溻了半截,汗还是不断往外冒,随行的小太监见状,马上给他找了一件新袍子换上。 神宗一看,眼珠一转又来了鬼主意。他笑微微地走过去,拍拍冯保的肩头说:“大伴诸事躬亲,这几日着实辛苦,看,脸都有些瘦了。” 冯保一听,心中呼地涌起一股热流。看来,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皇上是长大了,越来越懂事了。“奴才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应该的。只要把皇上侍候得高兴,就是奴才的福分。” 此时的冯保,还没有觉察出万历心底对他的猜忌和仇恨。皇上对他说的假惺惺的话,他误认为是对他的真心褒奖。 神宗见冯保信以为真,心中暗笑。便接茬说:“这儿有些蜜饯,赏给大伴吃。感激大伴的提携、侍奉之情。”说着就要亲手去拿。 冯保受宠若惊,忙说:“奴才自己去拿,何劳皇上动手?” 神宗假嗔地说;“唉——,朕自己亲手赏赐给大伴,方见君臣同心之意。” 说着,就将一大堆蜜饯塞进冯保的袍子里。边塞边说:“此物消暑解渴,营养丰富。吃不完,可带回家去慢慢享用。” 那些蜜饯系用蜂蜜精细渍制,是专供皇室和官员食用的贡品。不一刻,粘乎乎果脯粘了冯保一胳膊、一袖子,前襟上还掉上了几块。 眨眼间,一件新袍子就这样被生生污染了。 冯保此刻才意识到神宗“不厚道”的用意,但也是哑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嘴上说着感激的话,心里却暗暗叫苦,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神宗看着冯保这等模样,更加开心地哈哈大笑。 第38章 猜忌之祸 主仆之间互相猜忌这样的事多了,冯保心中觉得很不是滋味。就他的职责来说,对皇上的管理和照料完全是正确、无私的。即使有时稍显苛刻一点,也完全是太后的旨意。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对皇上、太后和江山社稷是问心无愧的。只要是正直的人,都应该看到这一点。 可是,儿童本来有天真烂漫的一面,适当的时候,让他适当地玩耍一会儿,也是应该的。读书、玩耍之间的“度”,是很难掌握的。单把万历看作一个儿童,也是属于比较顽皮的那种。更何况人家贵为天子,眼下是“一人(李太后)之下,亿万人之上”的身家地位,管理起来就格外费神、费力。 冯保好几次找到李太后和张居正,对二人诉说了自己在照料、管理小皇帝生活中的苦恼。李太后和张首辅都极力规劝他,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小万历的健康成长,必须严加约束。万历还是个孩子,顽皮一点也是正常的。对他管束紧一些,使其注重修身、增长学问,对日后的摄政是大有好处的。在照料、管理小皇上这件事上,让他放手去做。出了什么事,二人都表示要为他做主,让他不要有什么顾虑。 冯保见李太后和张先生对他很器重,心也放下了许多。 可是,小皇帝万历对他的敌意是越来越明显了。 此后的几件事,更使冯保看清了神宗的真实用意。一天,神宗正练习书法,冯保走进来。神宗高挽袖管,聚精会神,腕部着力,狼毫在宣纸上纵横驰骋,挥洒泼墨,但见斗大的字笔力遒劲,体格庄严,墨浅处如仙山琼阁,飘然欲飞。墨浓时似力举九鼎,气势磅礴。 冯保竟看呆了。等神宗写完一幅,冯保不禁拊掌蹙叹:“唉呀,皇上的书法日见长进!” 神宗正沉浸在挥毫的无限乐趣里,被猛然的一句夸奖吓了一跳。他定神一看是冯保,便说:“大伴如果喜欢,我专门为你写一幅。” 冯保一听大喜,说:“皇上若肯赠墨宝,岂不是奴才的无上荣幸?” “好!”神宗运足丹田之气,力量神奇传导到手上,然后在笔尖上突然爆发,瞬间,“光明正大”四个字出现在纸上。 神宗微笑着说:“拿回去裱好,正好是一幅中堂字。” 冯保口中道着谢,心中却有点别扭,想起他一旦看到皇上的大小错处,都向太后去打“小报告”,不禁一阵羞惭。皇上这幅字是否有所指? 然而,想到他监视神宗行为,督促皇上读书,既是太后的指使,又是正当行为,并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想到这儿,他释然了。 他想,我的一切行为都是为培养一个正直、仁爱、勤政的皇帝,没有自己的一点私心。也许皇上和群臣中有些人会误解我的赤胆忠心。然而,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朗朗日月,忠心可表。随着皇上年龄的增长,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我的一片真心! 即使冯保揣摩到小皇上对他的敌意,有李太后和张居正作后盾,他对自己的管理工作也满怀信心。 正当冯保胡思乱想之时,神宗又扯过一张宣纸,笔走龙蛇地写起来。写了几字后,觉得墨太淡,就饱饱地在砚中蘸了墨,捺笔猛地一甩,不偏不倚,正甩在冯保的袍子前襟上。 冯保猛地一惊,心也“咚咚”地跳个不停。 “对不起,我只顾用力,忘了大伴在此。”神宗嘴上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满不在乎的歉意。 冯保连连摆手:“不怪皇上,只怪奴才不长眼色。”说着,随身小太监跑过来帮冯保把墨污了的袍子脱下来。冯保心中暗叫“晦气”。 神宗自责地将毛笔一掷,说:“大伴,朕要赐给你几件好东西呢。”说着,从桌里翻出几枚刻好的牙章,递给冯保。 冯保满心欢喜地欣赏起来。 原来,皇上不但酷爱书法,读书余暇还爱好金石雕刻。没事了就鼓捣着刻图章。这次送给冯保的是两枚牙章。上刻“光明正大”、“汝作舟楫。” “喜欢吗?”神宗看着冯保,脸上写着寓意。 “皇上赐的东西,岂有不喜之理?”冯保嘴上说着,心中隐隐地闪过一丝不快。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神宗又陆续为冯保镌刻了“唯尔盐梅”、“鱼水相逢”、“风云际会”等牙章。 在静静的夜里,冯保细细地品味着这些图章,脊梁后有一阵凉风袭来。尤其“光明正大”一枚,对他的刺激颇深。皇上中堂写、牙章刻,这对他处处事事“打小报告,”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和警告吗?当然,如“唯尔盐梅”、“风云际会”、“鱼水相逢”等,当属陈辞烂调,可以不用去费心思。 而“汝作舟楫”颇含深意。明面看是强调他冯保对皇上成长所起的重要作用。然而,“过河”之后呢,“舟楫”还有什么用呢?由此想开去,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暗含“过河拆桥”之意呢? 想到此,冯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纵观史书所载,那些过分亲近皇上的权监,几乎都以身败名裂而告终,几个有功德圆满的结局呢? 可是,既然命运之神把自己推到了这个位置,他就得咬紧牙关,尽力把照料、管理皇上的事做好。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去想,繁杂的事务使他也顾不上去想。 已是深秋季节,窗外的风吹得树梢“飕飕”响,像魔鬼发出的一声声狞笑。 虽然室内封闭保暖很好,冯保身上却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 漫漫长夜,实在睡不着。眼前的事又逼着他去想自己目前的处境。此刻,他对自己辛辛苦苦、晨钟暮鼓地照料、监督皇上的职责第一次产生了疑问:自己究竟图的是什么呢? 当然,首要的是地位。他若不是如此勤勉地庇护、监督小皇帝的行为,怎能获得在太后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从而呼风唤雨、独掌东厂呢?其次是神圣的使命感。先皇在世期间,他就是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受到了皇上无限信任。从那时起,他就发誓要全力扶植小皇帝,使朱家王朝长治久安,万古长青。 小皇帝万历登基之后,李太后又对他寄予了厚望。屡次说明他职位的重要性,鼓励他用全身心的努力来表现对皇室的无限忠诚。 特别是同张居正合伙驱逐了高拱之后,他这种使命感更加坚若磐石。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却受到了皇上和一些大臣的猜疑和忌恨。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自己何必对皇上盯得如此严紧,招来如此多的烦恼昵? 冯保翻来复去想着,心中对未来的道路充满了迷惘。 第39章 初别娇妻 设在京城的国子监(又名太学),是国家的最高学府。高高的门楼上书“国子监”3个大字。距门前数十步,矗立着一块雪青色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三个大字“下马石”,并刻有“官人到此下轿,士人至此下马”等字样。显示出这座学府逼人的庄严。 学府的院子里,是一片碑林。石碑上,刻有自隋唐科考取士以来历届进士及第士人名单。碑林上的名字,像一条条皮鞭鞭挞着士人学子们:以前面的人作为楷模,靠着头悬梁、锥刺股般的坚韧和毅力,去攀登学业上的峰巅。 国子监环境幽雅,古木参天。这座学府里,几乎荟萃了全国学子中的精华,他们大都已获得了举人的学位,被称为监生(或太学生),国家的栋梁之材,大都在这些人中产生,他们的前途不可限量。 在普通百姓心目中,这里是一片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土。是知识的殿堂,是通向达官贵人的必经之路。因此,这里便产生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威慑力,官吏和百姓没有要事,多绕过这种僻静的小街。这样一来,使这条小街更增加了几分威严。 国子监最高长官官名很奇怪,称为祭酒(或大司成)。国子监祭酒名叫丁美士。这天,太学生举行入监摸底考试。考完,他满面春风地从考场走出来,对手下的官员说:“今年新招的监生中,有个人文章写得相当出色,如能继续深造,日后必成大器。”说着,他找出一段念道:“‘夫为文者皆好奇,余非独恶奇也。奇与正对,奇而离于正,则邪也,正而不奇,则迂也,岂唯文哉。古之圣贤,孰非正人,孰非奇人。然其人皆无异于常人。舜在深山,鹿豸不惊;孔子乡党,恂恂呐呐,恂恂呐呐,不见其奇,奇之至也。’这文章写得既有哲理,又有说服力,这才叫正宗文章呢。” 手下官吏也点头称许,“嗯,文章是写得不错。作者是谁?” “这不,今年刚进监学习的监生,名叫赵南星。是真定府高邑人。此人什么模样,连我也没见过昵。” 手下人说:“这还不好说,让他来见你就是了。传丁祭酒令,让真定高邑监生赵南星来见。”小官吏答应一声便去找南星。 自南星娶冯美卿为妻后,夫妇恩恩爱爱地过了一段缠绵缱绻的日子。二人形影不离,相互对视中,含情脉脉的眼神里透出了热恋中男女无限的情意。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卿卿我我,甜甜蜜蜜。 有一段时间,赵南星竟然想中止往上考取进士这场残酷的竞争,就在乡野里过一生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 婚后那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过得仿佛是神仙的日子。他扔掉了那些枯燥无味的课本,放弃了闻鸡起舞那刻板兼苦行僧般的生活,断绝了同学间切磋学问的来往,整天同娇妻待在一起,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幸福之中。妻子的脸,鲜艳得如同熟透了的含羞带露的鲜花,那甜润的笑容灿烂如金。 他觉得自己仿佛透支了终生的幸福,补偿了前些年苦涩的债务,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有一天,赵南星发现妻子好一阵低头不语,便问:“美卿,身上不舒服吗?怎么不愿言语?” 冯美卿勉强扮出一丝笑容说:“没有呀。” “夫妻间应当无话不谈,你这样闷声不语,我心里好受吗?”赵南星追着问道。 冯美卿抬起头米,微笑着说:“官人,为妻我有一言如鲠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南星不假思索地说:“你我既为夫妻,应该毫无芥蒂,有话但说无妨。” 冯美卿笑盈盈地说:“你我完婚已近半年,恩爱异常,我深受感动。古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官人不应过分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不能自拔,应当潜心为学,到外面闯一番事业,也不枉父辈、祖辈的一片殷切期望。” 赵南星听了妻子的话,心中暗暗吃惊。他想不到,粗通文墨的妻子竟有如此卓尔不凡的见识!想到这段日子只顾夫妻恩爱,竟淡忘了平生立下的致力于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 顿时,他对娇妻油然升起敬意,一般女人往往喜欢把丈夫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平淡如水地终其一生。而许多具有特殊潜质的男人,因经不住女人的千般缠磨,万般娇媚,得过且过地厮守在一起,淡然寡味地断送了锦绣前程。而自己在新婚之后,只图燕尔欢娱,放弃了自己毕生的苦苦追求,同那些甘于平庸的人有什么两样!如此明白的道理,竟然通过妻子之口说了出来,这不愧煞人也! 赵南星满面羞红,内心强烈地谴责着自己的短视和懦弱。他暗暗下定决心,勇于摆脱这“温柔之乡”,重新踏上遥远而艰难的征途,去实现为皇上分忧、为黎民百姓谋福的远大抱负。 想到这里,赵南星紧紧抓住妻子那温暖细嫩的手说:“贤妻,你提醒的好,都怪我一时胡涂,忘记了自己的重大使命。过去我也想过此事,只是怕说出来让你伤心。既然贤妻如此通情达理,说明你不但温柔贤慧,还深明事理,与普通女人迥然不同,有你这样的好妻子,我福分不浅啊!” 冯美卿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假意抱怨说:“看你!我有你说得那么好吗?我只是想,如果是个平庸的人倒也罢了,可我的丈夫从小就是人人皆知的‘神童’,头脑里充满智慧,我如果紧紧地拴住你,使你的聪明才智无法施展,沦落为一个平庸的人,那就是我的过错,我就对不起你!如果那样做,还称得上是贤妻吗?” 赵南星痴迷地看着娇妻,心中呼地腾起一胶炙人的热浪!多么贤慧的妻子啊!那些目光短浅的女人,像缠树的青藤似的,日日同丈夫牢牢地拴在一起,耳鬓厮磨,贪图欢娱,浇灭了多少有志男人追求事业前途的激情之火,最终成为一个庸庸碌碌、毫无进取心的芸芸众生!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残酷与悲哀之事。 妻子对世事看得如此清楚明白,无疑为自己日后求学上进,长期在外漂泊的生活道路扫清了障碍。他为得到妻子的大力支持而满心欢喜。 他无限感激地注视着妻子,强烈的冲动使他紧紧地把妻子搂在怀里,久久地亲吻着,抚摸着,像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自豪而满足。 第40章 巧遇恩师 从此,赵南星告别了同妻子日夕厮守的缠绵,重新踏上了漫长的求学之途。不管在家还是在外,他都是凌晨即起,重新拾起书本,如饥似渴地学起来。一个个灯火摇曳的不眠之夜,一个个寒风凛冽的凌晨,薄薄的窗户纸上,留下他时而凝神沉思、时而奋笔疾书的身影。 看着南星的变化,爷爷和父亲都很高兴。他们用欣喜的目光看着南星,赞许地点着头,果然是真正的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好样的! 这天吃过饭,赵泽民、赵汝弼把南星叫住。“二老有事吗?” 赵泽民笑微微地看着孙子说:“南星啊,你爹在外做官,也难得回来一趟, 自从你完婚之后,大伙各忙各的,咱爷们好久没有单独说会儿话了。今天凑巧,咱们说说知心话。” 南星的脸“腾”地红了:“爹、爷爷,是我不好。自从结婚后,没好好温习功课、钻研学问,既也没帮你二老干活,更没帮你们分忧,都怨我。” 赵泽民用宽容的口吻说:“唉,年轻人嘛,也难怪。谁不是打年轻过来的?小两口刚完婚,多在一块也好培养培养感情。可话又说回来,钻研学问才是咱读书人的根本。你爹和我虽仅仅是当一个七品知县,但我们自认学问和才干并不比别人差。只是赵家人脾气耿直,洁身自好,不愿同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才落得个仕途坎坷,重归田园的下场。 “可是,咱并不后悔。既然不能真正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解愁,但也决不苟且偷安,赖在任上‘尸位素餐’,回归田园也不丢人。 “我们鼓励你努力上进,并非图你高官厚禄,光宗耀祖,而是要证明咱堂堂七尺男儿,有能力登上学问高峰。如果能为朝廷效力,能为百姓解困,那不正是咱们终生追求的至高境界吗?” 赵汝弼说:“你爷爷说得好。我俩看到你又重新回到钻研学问、追求上进的路上来,心里高兴啊。听说,这还是美卿的功劳?” 南星羞愧地低下头。 “都是有妻室的人了,还不好意思呐。”说完,南星爹和爷爷都放声大笑起来。 赵泽民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孙子说:“我和你爹在仕途上没有什么长进了,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不要辜负你爹俺俩的一片苦心啊。” “二老放心,只要学,我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争取学出个模样来!”南星满怀信心地说。 “好,有男子汉的气概!”赵泽民、赵汝弼齐声称赞,“这才像我赵家的后代!乡试通过,举人是考中了,再咬咬牙紧赶一步,考中进士就算功成名就了。到时候,全家给你设宴庆功!” 赵南星默默地点了点头。 求学的路上充满着荆棘和艰难。本来经史之类功课就十分繁重,再加上南星半年来很少翻动书本,很多内容似曾相识,但在脑子里已没有多少痕迹,因此拾起来相当困难。另有许多新的课程需从头学起,再加上这次会试时间紧迫,精神压力大。 赵南星在15 7 1年(万历5年)全国会试中落榜。 然而,求学上进的欲望像烈火般纵情燃烧,刚刚对二老拍着胸脯发的誓言犹在耳边,新婚妻子的谆谆叮咛、教诲言犹在耳……这一切都对南星的上进求学构成了巨大的推动力。 自己认准了的路就不会回头。赵南星没有时间听那些饶舌者的讽刺挖苦,无暇看竞争者幸灾乐祸的脸色,无意咀嚼亲人们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叹息。他只是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时时刻刻吮吸着知识的甘霖和乳汁,日以继夜地修改、校正、丰富着自己脚下的路,酝酿着学问从量的积聚到质的爆发和飞跃。 在南星的强烈要求之下,赵泽民和赵汝弼通过旧日门师和同窗关系,联系到京城国子监上学。当对方看到这位少年才子乡学、县学、乡试等成绩和品德鉴定之后,非常感兴趣,就让南星来到国子监。 全是命题作文,3天时间让他作了3篇文章,受到了祭酒丁美士的赏识,这不,摸底考试的文章,又受到丁美士的赞许。 丁美士正在私宅喝茶,忽听家人喊:“监生赵南星到!” 丁美士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然后说:“请他进来。” 须臾,传来一声沉稳的男中音:“学生赵南星拜见祭酒大人!”话音刚落,一位身材魁梧、眉清目秀、英气勃发的青年人走进来,跪倒磕头。 丁美士放下手中的茶杯,连忙走到南星跟前,将他扶起,说:“快快请起。既然进了太学,你我就是师生关系,不要过多讲究繁琐礼节,请坐。” “祭酒大人在上,学生不敢坐。”南星谦逊地说。 “但坐无妨。”丁美士已有5 0岁出头,神采奕奕,从面目上看,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他笑吟吟地将南星上下打量一下,赞叹说:“唔,果然是一表人才的‘神童’。文如其人,文章也是大气磅礴!久闻你的大名,今日才得相见,真是幸会,幸会!” 南星嗓音清脆,大大方方地朗声说道:“学生才疏学浅,‘神童’之名实不敢当。今日来京求学,还望祭酒大人悉心指教,多加栽培。” 家人端来一杯香茶,递给南星,南星谢过。 “你也不要过分谦虚,你的才智在保定府一带很有名气,我是早有耳闻。入学前你写的3篇文章,我都亲眼看过,那可真是说理言之有据,观点鲜明,叙事简洁生动,文笔流畅,看了真是过瘾啊。不是我当面夸奖,那才真叫好文章呢。要不然,眼下早己过了招生时候,我怎么肯破格批准你入学呢。” 说完,丁美士志得意满地太笑起来。 南星见丁美士对自己评价甚高,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大人实在过奖了。南星只是一介书生,学问浅薄得很,还望大人多多栽培、提携呢。” “这个自然。”丁美士转过身来,饱蘸墨汁,挥笔写下了八个大字“人品高洁,文章正宗”的条幅。“这个就送给你。” “多谢大人褒奖。学生实在不敢当。今后,学生定要潜心钻研学问,报答恩师的一片真情。读书过程中,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妥,还望大人及时指出来,南星一定改正。” 赵南星诚心诚意地说。 二人又客气了几句,满心欢喜而散。 第41章 兴办学馆 在漫长的苦读中,赵南星果然没有辜负祭酒丁美士和家人的希望,在每次考试中都名列前茅。他的文章常常被老师拿去,当做范文阅读给其他监生们。他的才名不久便传遍了国子监。 在放假期间,赵南星回到家乡高邑。见着父亲和爷爷之后,他将自己到国子监上学后,由于苦心研读,每次考试都取得出色的成绩,受到祭酒丁美士赏识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家人们。 二老听后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赵泽民在专门为南星举行的家宴上说:“古人诗中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名句,可以作为我们发愤的动力。读书和做其他事情一样,在碰到逆境时,不可灰心丧气;在顺境中更不能骄傲自满,得意忘形。人,应该永远保持一种向上进取心态。长期坚持下去,咱们就能冲破逆境战胜厄运,追求心中的目标。在乡试落榜后,你如果悲观失望,怎么能有今天考中举人、入国子监深造的成绩呢?整个国家,有多少鬓发斑白的老学生仍在苦苦地追求不止。多少人到头来连个举人都考不中。因此,你要珍惜自己的才能,虚心苦学,争取获得理想的成绩,达到更高的目标!” 祖辈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在南星的心里激起了重重波澜。爷爷的话字字千钧,充满哲理,掷地做金石之声。赵南星斩关夺隘,力挫群雄的信心倍增。他朦朦胧胧地觉得一种千载难逢的机遇正在等着他,命运圣殿的大门正在向他开启。 像一片焦渴的土地逢到甘霖,像出笼的鸟儿渴望高飞,像春寒后的花苞亟待绽放,像吸足养份的树木急于冲上九霄,像云团欲化为春雨降临大地,像冰雪急于化为春水,似冲破羁绊的骏马渴望驰骋,似热量和火药催动着急于出膛的子弹,似涸辙里的鱼儿渴望活水,似顺流而下的帆船渴望劲风。 赵南星觉得浑身充满神奇的力量,这力量推动着他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钻到书本中去。那些枯燥、干瘪的文字、理论,在他的面前铺开了一条宽广的道路,路旁鲜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小溪里跳动着银白色水花,眼前是一片嫩绿欲滴的绒毯般的绿草,头戴草帽的牧童骑在牛背上,悠闲地吹奏着笛子,笛声清脆而悠扬。红男绿女在田间快乐地劳动。 男人们用老式的农具耕耘着农田,女人们有的纺织,有的采桑,田畦上到处活跃着她们那婀娜靓丽的身姿。鸟儿站在开满灿烂鲜花的技头,上窜下跳地啁啾着,使人听了,像一股甘露滋润着心田。在如雪的梨花丛中,一位哲人在摇头晃脑地发表着启示录。 此时的赵南星,翻着书本研读时,再不感到苦涩乏味,而是从容地同古代各色人等对话。孔子目光深沉,深思熟虑;孟子聪明睿智,神思灵动;庄子魂飞天外,逍遥而飘逸;墨子头脑缜密,有条不紊 把酸溜溜、死气沉沉的文章读得鲜活起来,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再不是被动地接受“填”和“灌”,而是像田生稼穑,云团降雨般自然。在漫长的学习生涯中,他觉得没有任何一个阶段像现在这样学得深刻而透彻。 那些知识如同静电吸附绒毛般飞进南星的脑海里。他的心里感到无限愉悦。每当这时,他就仿佛看见了祭酒大人丁美士那亲切和蔼的目光。于是,他又扑在书本上入迷地学起来。经、史、子、集,四书五经,形形色色的知识,像纵横交错的网细密地织进他的脑海里又融会、渗透,变得扎实而生动。 在一般学生看来繁难而驳杂的知识,赵南星却能条分缕析,归纳概括,如数家珍,信手拈来。赵南星像一只羽翼日渐丰满的鸟儿,腾飞的欲望像黑色的诱惑,在前面不断地呼唤着他,使他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京城上学的开销数额是巨大的,远非南星这样的清官家庭所能负担得起。尽管国子监有助学金之类的补贴(明朝到国子监的读书的学生享受“廪膳”,食宿由国家财政供给),但必要的日常花销还是有的。南星只上了半年就感到窘迫、捉襟见肘。 他的同学孙爌家中也不富裕,二人一商议,在京城办起了“通达学馆”,招收了十几名学生。他二人白天到国子监学习,业余时间为学馆的学生上课。这样一来,既学习、巩固了知识,又温习了往日功课,再用学生们交来的学费助学,二人觉得得心应手,十分滋润。 除日常的学习和授课之外,赵南星致力于《史记》的研究。他对受宫刑、身处逆境的司马迁十分钦佩,尤其是对他“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渊博旷达,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那种为达目的苦苦追求、誓死不渝的钢铁般的意志感到无限的崇敬。 他和孙爌以严谨治学的司马迁为楷模,坚信只要砥砺意志功深百练,就一定能摘取知识殿堂上耀眼的明珠。 他们同《史记》中的人物对话。对秦始皇“焚书坑儒”中看到暴君和文化的毁灭,从东周列国之间的不息征战中听到人类自相残杀和黎民百姓的痛苦呻吟,从仗义执言、拍案而起的学者和武士们身上他们读到了铮铮铁骨、凛然正气。 他们看到,尽管一些逆潮流而动的暴君和跳梁小丑们肆虐和阻挡,无不是螳臂挡车,自取灭亡。历史的巨轮始终是冲开重重迷雾和羁绊,向着人类文明的既定目标滚滚向前。那些丑类们的拙劣表演徒然成为后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而已。 尽管南星和孙爌二人在京城设学馆,筹措了助学的其他费用,但他们从来都是精心备课,研究授课技巧。他们孜孜不倦地将知识的春雨播洒在学生的心田。 虽然又求学,又要给学生授课,把二人忙得手脚不闲,心里却是十分舒畅。他们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精湛的教学技巧,赢得了京城人一片赞誉。 “通达学馆”的名声远扬,前来报名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二人虽年轻,精力充沛,但也无法应付如此众多的求学者,为了自身求学和保证教学质量,他们不得不采取限额招生,婉言谢绝那些远道而来的学生。 一天,孙爌从国子监上课回来,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隆庆皇帝驾崩了! 第42章 谁主沉浮 隆庆皇帝驾崩的消息,不啻是平地一声惊雷,在人们们心头泛起层层波澜。国家向何处去,江山社稷由谁来执掌?朝野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中国自古至今的知识分子,向来十分关心政治,因为政治同百姓的命运息息相关。南星和孙爌听到这个消息,整天寝食难安,心中充满忧国忧民之情。 后来,又听说一个1 0岁的小儿要当皇帝,他们感到十分荒唐。l 0岁小儿,懂得什么?让他当皇帝,从逝去的王朝看这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儿童没有亲自摄政的能力,必然由别的人替他摄政,这样做的结果往往会导致大权旁落,或是太后的“垂帘听政”,抑或图谋不轨的家伙们对皇位虎视眈眈。 太后贤良开明则万幸,还能保持皇权平衡运行,待小皇帝长大成人后再行交权。如果太后昏庸,那朝政必定混乱不堪——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一旦让心怀叵测的家伙们抢了王位,国家必然会陷入一片混乱,但最先遭殃的还是孤苦无告的百姓。唉,那些短命的皇帝们,生前只知吃喝玩乐,沉溺于酒色财气“四大害”之中,而魔鬼已经侵噬了他们的灵魂。 面对这些不可救药的人,命运早已抛弃了他们,阎罗也早对他们失去了信心。虽然他们魂归九泉,但他们留下的积弊却像痈疽般残留在朝政中,需要费多大的力量才能革除这些弊政,重振朝纲啊。 在人们的议论猜测中,又听风传朝廷里政局不稳,酝酿着一场争权夺势的斗争。虽然他们不可能过于详尽地知道张居正、冯保同高拱的斗争的过程,但他们从读史中深深地懂得,这场暴风雨般的斗争是不可避免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可怕的争斗,弄不好朝野乃至整个国家会卷入一片混乱,人类文明会倒退许多。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说不定还会在黑暗中摸索多少年。 所幸的是,张居正、冯保同高拱的斗争以快刀斩乱麻般的气势,迅速宣告结束。张居正得势,扬眉吐气地升任首辅;冯保荣升司礼监衙门掌印官,并提督东厂。 他们的政敌——高拱则以料想不到的惨败告终,羞愧地返回河南新郑县老家,聊度风烛残年。 值得庆幸的是,10岁的小皇帝虽不懂事,但李太后有胆有识,性情严谨;张居正为政勤勉,励精图治;冯保鞍前马后,提携抱袍。万历登基,三头辅政,很快便稳定了局势,革除了前代遗留的弊病,政治清明,朝野安定,步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看到这种清风丽日,秩序井然的新朝代,南星和孙爌二人心中感到由衷的欣喜。 在南星和孙爌开办学馆的日子里,二人经常互相勉励,切磋学问。闲暇时坐在皎洁如水的月光下谈心。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讲经谈史,朝政得失,人间悲欢,世相百态。尽兴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汪洋恣肆;忧愤时扼腕慨叹,情绪激奋,挥斥方遒。 随着知识的增长,阅历的广博,南星和孙爌不仅学业上有了惊人的长进,对人生的思考和把握也日臻成熟。可以说,联袂执教的2年,是二人配合默契、心情极为舒畅的一段时间。共同的经历,在他们彼此的心里留上了深刻的记忆。 3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又逢“大比”之年。明朝科考制度是乡试、会试均为3年一次。乡试多在秋八月举行,故称“秋闱”;而会试多在春天举行,故称“春闱”。 那些终日清灯冷烛苦攻书的莘莘学子们,早已将聪明智慧磨制成一把锋利的钢刀,他们日想夜盼,翘望科考之日到来,好冲上前去披荆斩棘。古今考生趋同的是,他们的思想都是是矛盾的:既盼望科考之日到来,自己早早登上成功的殿堂;又由于自身温习功课的原因,怕这天来得太早,自己未能准备充分而败走麦城。 会试,是全国成千上万的学子们在同一水平线上的较量。虽然其中不乏有个别官吏从中作弊,从大体上说还是公正的。自隋唐以来形成的科举制度体系中,科场作弊的惩罚是十分严厉的,故一些妄想作弊的人,也不得不把爪子收敛起来,老老实实地接受知识的检验。 而对那些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才子们而言,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机会。中与不中之间,是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中了进士,使可入朝为官,飞黄腾达;不中,只能退居林下,重归田园。当然有些人也可能在地方做个小官吏,如无特别的机遇,永远不可能进入朝廷,跻身于高级官吏之列。 这一年,赵南星和孙爌、李化龙、李三才、魏允浮等人一同参加考试。这哥儿几个都是直隶同乡、国子监的同学,彼此来往都很密切,经常在一起讨论问题,切磋学问。李化龙、李三才、魏允浮等人也在京城设有学馆。会试前夕,他们都早早地关闭了学馆,给学生们放了假,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 临考试前两天,哥儿几个在一个饭馆举行了一次聚会。大家摊杯换盏,情绪十分热烈。这些人平时恪守“禁欲”律条,不敢喝酒,只是一门心思地读书、写作,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 在他们将要走进考场一试锋芒的时刻,怎不令他们格外激动呢?考得好,他们将永远告别这苦行僧式的生活,登常入室,走仕宦之途——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归宿。因为一旦授官,将意味着荣华富贵;考不中,他们或积蓄精力,孜孜圪圪,等待下次考试。或永远从科场的比拼行列中消失。在这临界时刻,他们的思想像一只冲破樊笼的小乌,自由自在地飞翔。 几杯酒下肚,大家早已是红头涨脸,喉头的闸门也早被钥匙打开,话语便如万马奔腾般涌流而出。他们闭口不谈各人的读书状况,而是大谈市井新闻、佚闻趣事、文人掌故等让人听了轻松的话题。考试时间快到了,他们没必要把自己和别人弄得心情沉重。 李三才有点酒量,几杯酒下肚,话也就多了:“哥儿们,在咱们当中,考中希望最大的就是南星了。人家从小就是‘神童’啊。咱在6、7岁时,还只知道淘气捣蛋呢。” 大家一听,都笑了起来。 第43章 神圣职责 赵南星生性腼腆,听三才夸奖自己,脸顿时红了。他说:“三才兄,你也别把我抬那么高。在考场外的某个地方,谁知那些考官老学究要出什么题,大家在国子监都是拔尖的学生,考中的希望都大着呐。” 李化龙也不甘寂寞:“是啊,别人是也不差,但考不中的可能性还是存在。咱今天有言在先,古人云:‘苟富贵,无相忘’。谁如果考上了可不能忘了弟兄们。谁要是忘记了,大家理当骂他个狗血淋头。到那天,不能怪哥儿们污言秽语,不讲情面啊。” “对”。孙鑛也禁不住插嘴道:“大家不管考中考不中,都要互相提携。谁要是忘了今日哥儿们情意,搞什么‘富易交’、‘贵易妻’之类的勾当,大家要群起而攻之!” “哈哈哈”——一串串笑声,从热腾腾的饭桌上冲出来,在辽阔的天空中滚动。这青春的笑声,是那样的热烈而富于感染力。这些未来国家栋梁们心里,正燃烧着一团团炽热的火焰。一种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强烈欲望,推动着他们将长期累积的知识化为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决定每个人前途和命运的考试胸有成竹,对未来充满信心。 他们五个人同住在已经关闭了的“通达学馆”里,夜以继日地辛勤苦读,互相关怀,砥砺意志,磨亮知识的尖刀,准备向着宏大的目标,做最后的冲刺。 会试的日期到了,京城里汇集了成千上万从全国各地赶考的学子。他们或踌躇满志,志在必得;或挑灯夜读,信心百倍;或缺少把握,心头迷惘;或滥竽充数,祈祷鬼神庇佑。一时间,这帮穷酸学生在街头之乎者也,成为市民牙根酸涩的一道风景。 等到会试开始,这道风景就倏然消失了。 经过几场惨烈的拼搏,会试落下了帷幕。学子们散住在京城各处,暂时放下学问的沉重负担,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待放榜。 他们的内心是矛盾的:既希望早日放榜,看到“鱼跃龙门”,榜上出现自己耀眼的名字;又希望晚点放榜,舒缓自己落榜后的落寞。 不管自己考得怎么样,大家都想“酬劳”一下自己,有的在大街上逛逛,买点东西。有的到戏园子看看戏。有的到饭馆喝点酒,抒发一下久被压抑的情感一句话,大家都想趁此间隙松弛一下那长期绷得过紧的神经。 这天,本届主考官沈一贯吃过饭,刚刚坐定,端起茶杯,细品起香茗来。 这一阵确把这位主考大人累得够呛。组织出题、监考、批阅试卷,哪道关都得严格封锁得滴水不漏,不得有一点疏忽大意。只要透出一丝消息,其导致的后果将不堪设想。为国选才,非同儿戏,他这位久经宦海的官吏懂得这副担子的分量。 多少官吏,就因为在主考这个位置上,稍有不慎,轻则受到申斥、扣俸,重则降级、降职。最严重的,甚至丢掉乌纱和身家性命。在此之前,沈一贯早已下定决心,要殚精竭虑、严肃认真地做好这项关乎国家前途和个人命运的大事。 为国选好才,既是对国家和皇上的忠诚,对梓梓学子的前途负责,更是自己为之骄傲的资本。因此,在这期间,他殚情竭虑地设计好每一个细微的环节,督责下级官吏去干的同时,也事必躬亲,频繁到现场检查落实情况,可谓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他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这届考试从考前的组织安排到一系列工序之后的收尾,皆是按步就班,秩序井然。下一步就是放榜了。至此,沈一贯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紧绷着的神经此刻才舒展开来。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他刚呷了几口茶,细细地品味茶香之时,助考官司马文鹏眉飞色舞地一头撞了进来。 “唔,快坐下慢慢说。本官究竟有何喜?”沈一贯放下茶杯,急不可待地问。. “你先看看这个。”司马文鹏说着,将一张试卷呈上,“大人,又发现了一匹千里马!” “是吗?”沈一贯接过试卷,细细地看起来。但见文章叙事则脉络清晰,生动形象;论理则有理有据,言之有物;抒情则激情澎湃,一泻千里,对策则大胆设想,新颖别致。沈一贯边看边击节称赞。“好文章!好文章!” 看完,他慨叹着:“近年来,我看过许多考生的文章,乍看似乎中规中矩、合乎规范:但就是空话套话连篇,说起对策来,却是老生常谈,缺乏真知灼见。可是,我手头这位考生却是难得。” 沉吟了一刻,沈一贯又说:“司马,发现这等优秀人才,你的功劳也不小哇。” 司马文鹏把手一摆,脸上显出一丝谄媚的神色:“沈大人,我这次会试给你打下手,能发现这个千里马,首先是大人您的功劳。” 沈一贯虽懂得司马的用意,但毕竟逢了对方说的“喜事”,心中自然高兴。 “哈哈哈哈……”二人对视一眼,开怀大笑。 “唉,查过没有,这个考生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 “下官已经查过了,是直隶真定府高邑人,名叫赵南星。从小就被人称为‘神童’。” 这时,沈一贯的记忆中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一个小神童的形象在他脑海中跳了出来。那小子聪明、调皮,一肚子“嘎主意”,可就是那么讨人喜欢!眼前这个赵南星,是不是昔日那个名闻遐尔的小神童呢? 沉吟片刻,沈一贯哈哈一笑:“看见这个名字,我倒想起一件事来。接着,就把20年前他偶然路过高邑,如何巧遇赵南星,如何用对对联来考对方,如何为他减免学费之事说了一遍。 司马文鹏听了,对眼前这位上司肃然起敬:“大人果然识才、爱才。那么一点黄口小儿同您对对联,本来含有不敬之意,您却如此宽容大度、虚怀若谷,实在令人敬佩!” 沈一贯假嗔地看他一眼,口气平淡地说:“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咱们文人出身的官吏,理应见贤思齐,识才、爱才。千方百计地呵护、荐拔有才能的年轻人,走上重要岗位,国家才大有希望。否则,让那些胸无点墨、少才无德之人登上高位,就会给国家带来灾难!” 沈一贯兴之所至,饱蘸笔墨,在卷面上龙飞风舞地写下了他的批语:“冲淡萧散之气,寄之乎高足阔步之中,吾欲敛衽而叹服……” 司马文鹏看对南星的批语问道:“大人如此推重此人,想必是要建议皇上让他进翰林当编修了?” “不,如此有才华的年轻人,选进翰林一干就是好几年,这不白白把他的才能浪费了?建议朝廷不如索性让他到州县去做下级官吏,积累经验和才能,说不定还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哩。果然如此,也是百姓之福啊。” 司马文鹏听后连连点头赞叹:“大人深谋远虑,言之有理。那,把他录取为多少名呢?” “录取到20名之前就可以了。” “大人所言极是。” 第44章 礼贤下士 沈一贯反复翻阅着南星的考卷暗息思量:如此有才华的人,是个什么模样呢?今天,20年前那个狂傲不羁的小神童吗? 从字形看十分老练、苍劲有力。据此推测,该不是年过4 0的中年人?而看那遣词造句的语气和立论的观点,又似乎有一种摆脱传统理念,再造新世界的冲天豪气,全文充斥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味。据此分析,又可能是位3 0岁以下的年轻人。说不定就是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他把司马文鹏叫来说:“通过阅读考卷,我对赵南星很有兴趣。见其文不见其人,我这个主考宫终感遗憾。现在有空,不如遛个弯儿,到直隶考生住地见见此人,免得日后遗憾。” “好,主考大人礼贤下士,我甚为敬佩。走,咱们现在就去。” 说着, 二人出了门。来到直隶考生住地,几经探寻,找到了南星的住处。 南星正和几位同窗闲聊,听说有人找他,忙走出门,来到院子里,—看二位老者,并不相识,心生疑惑。 沈一贯上下打量着南星:20出头的年纪,身材虽不说不上魁梧,但相貌英俊,眉宇间透出一股睿智与灵秀,浓眉毛,丹凤眼,目光清澈明亮。神情虽然谦恭,但眼角眉梢处却透出几分傲骨英风。 果然是少年老成的“神童”,二人的脸上立时浮现出笑容。 司马文鹏面对露出惊讶之色的南星介绍说:“这位是本届会试的主考沈大人,专程来看你。” 南星见有人来找他,一看并不认识,神色便有些惊讶。后见司马说是主考大人来找他,便上前跪倒:“南星参见大人。不知大人前来,未能出门远迎,敬请恕罪。” “快起。”沈一贯上前将南星扶起来。 “走,快进屋。”南星引二人进屋坐定。 沈一贯说:“我看了你的文章,确实出色。大有忧国忧民之心,忠心报国之志,十分难得。一旦朝廷授予官职,希望你能像文章里写的那样,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做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官吏。” 南星被当面夸奖得有点不好意思,朗声说道:“大人过奖。我要牢记大人嘱托,效法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努力效忠朝廷,护佑百姓,做一个好官吏。” 沈一贯对赵南星端详良久,说:“南星,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认得老夫吗?” 南星星疑惑地看着主考大人,摇了摇头。 “是啊。你那时还小,可能不记得了。”说完,又把20年前那一幕述说了一遍。 南星听了,脸一红说:“我听家母说过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十分可笑。那时南星少不更事,冒犯了大人,实在对不起,还请大人海涵。” 沈一贯听罢哈哈大笑:“俗话说:不打不成交嘛。老夫我是个爱才的人,没有这件事,怎么能认识你这个‘神童’呢?” “哪里?我那时年纪小,懵懂无知。有点小学问就狂傲自大,真是幼稚至极。后来,读书、学习多了,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说起来实在惭愧。” 沈一贯和司马文鹏点头称许。大家又闲扯了一会儿,问了南星家庭情况等琐事。听南星说已有家室,沈大人有几分遗憾地说:“真不巧,要没成亲的话,我还想给你介绍一位好姑娘呢。” 沈一贯环视了一下,见在场的还有孙鑛、李三才、李化龙、魏允浮等人,便问:“你们是一块来赶考的?” 南星点点头:“我们五个结伴来的。” 沈一贯向大家点点头:“可见直隶确实人才济济,是藏龙卧虎之地,不可等闲视之。希望大家一旦考中,也像赵南星那样,授官后要谦虚谨慎,勤政为民,不要辜负朝廷的一片真心爱意。”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至于考不中嘛,也不要气馁灰心,继续潜心深造。只要肯下苦功夫,你们都会前程无量。不管在什么时候,国家都会喜爱埋头读书、钻研学问的人。” “多谢主考大人的鼓励与鞭策!”赵南星和几位好友齐声说道。 参加会试的学子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放榜。赵南星、孙矿、李化龙、李三才、魏允浮等同窗好友事先约好,携手看榜。不一刻,他们都在皇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南星被录取为第18名,名次不很靠前,他对此稍感遗憾。 大家劝慰说:“常言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国家这么大,出类拔萃的人多了。在如此多的考生中,咱们能跻身其中,能考中已经不简单了。录取到这个名次说不定是哪个考官看走了眼。按兄长的学问,就是录取到前五名也不为过。” 一阵劝慰之后,赵南星的心情这才开朗起来。可喜的是,哥儿几个都考中了进士,有了光明的前途,自是欣喜若狂。 明朝实行的是候补制。即考中进士后,一部分成绩特别优秀者,等待参加殿试(皇帝亲自主持面试,相当于答辩),一旦被皇上看中,马上在朝中授予高官。其余的则分头回家等候朝廷授予官职。如无空缺,则须等待候补。考中进士后,等于取得了任职资格,不管官职高低,迟早会被授予的。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朝孟郊的这首诗,恰切地反映了这批考中进士的青年当时的心情,南星他们也不例外。榜上有名,人人心花怒放。 他们卸却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像心生翅翮般轻松自由。他们结伴玩了京城的主要景点:天坛、北海、白塔寺、八达岭等名胜古迹,还登上了古城墙,他们那无忧无患的笑声,涤荡了多年来积淀在胸中的块垒,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在人前走动了。 马上就要分手了,可能授予不同地域的官职。他们将天各一方,甚至终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同窗之间自是恋恋不舍,于是又聚会了一次,大家开怀痛饮,畅叙友谊。真个是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临到分手时,每个人眼圈都湿润了。千言万语凝成一句话:各自珍重,后会有期。互相砥砺,勇攀理想高峰! 第45章 喜气盈门 好事传千里,昼夜快马行。 正当这些新中进士在归途中跋涉之时,各自家中早已获悉这桩喜事。 这天,赵泽民一家刚刚吃完午饭,便听一阵锣鼓、唢呐声由远而近,直接来到他家门前。“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呜哩畦——”欢快的锣鼓和唢呐声直冲云霄。 真定知县胡之斌坐一顶小轿紧随乐队后面,在南星家门前下了轿。 赵泽民估计是喜事临头,忙迎出院门。他的脸上笑得十分灿烂,口中问道:“是哪阵香风把知县大人吹来了?” 胡之斌也是喜形于色:“我是给老伯报喜来了!” “胡大人,不知喜从何来?”赵泽民猜测着问。 “恭喜老伯,南星考中进士了。今天早晨刚刚收到朝廷公文,这不我就马不停蹄地给您报喜来了!” 全家一听,心里全都乐开了花。赵泽民手捋着胡子,眼角的菊花纹笑得舒绽开来,感激地说:“感谢胡大人一片心意。路途劳顿,快进屋喝茶。” 胡县令把手一招,过来两个衙役,手端礼盘,上覆红绸布。胡县令上前掀开绸布,只见礼盘上有白银l 0 0两,另一盘有上等绸缎两匹。 胡县令亲自递给赵泽民:“南星考取进士,是咱们真定县一件大喜事啊!从小我就看这孩子有出息,知道你们拿学费有困难,本想资助一些,谁知,南星刚上县学就获准‘食廪’了,我只好作罢。南星寒窗苦读几载,果然考中进士,真是难得。这都是老伯教孙有方啊,我今天到此,送上微薄礼物,万望收下,聊表胡某的一点心意!” 赵泽民喜笑颜开,脸绽成一块黄绸子:“怎么敢让胡大人破费?真是过意不去!” “莫非嫌胡某的礼薄不成?”胡之斌面呈不悦之色。 赵泽民赶紧接过礼物:“既然胡县令如此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无功受禄,取之有愧呀。 “唉——,”胡县令假嗔地说:“老伯如此说,胡某就不赞同了。您培养教育出南星这样的国家栋梁之才,就是大功一件!” 说完,胡县令把手一招:“奏乐!” 于是锣鼓和乐器一齐鸣响起来,鞭炮也“噼噼啪啪”地爆成一片,欢乐的气氛直冲九霄。 高邑城关村的乡亲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县衙的人,人人面露喜色。他们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赵泽民一家, 胡县令喝完一杯茶,站起来告辞:“老伯,既然南星还没到家,我就不打搅了。等南星回来后,再登门拜访。” “等南星回来,让他到县衙回访胡大人,何劳你来回奔波?” 胡县令一行和赵家所有人都是喜气洋洋。双方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胡县令上官轿回了县衙。 3天后,南星回到了家乡,全家人欢喜不尽。本地乡绅们也都赶来,慷慨解囊送礼物庆贺。 乡亲们也都来到南星家,纷纷为他道喜,并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南星又同祖父、父亲一起,到真定县衙回访了胡县令。 胡县令亲手为南星披红戴花,骑马绕县城转了一周,以示褒奖。 南星一家迎来送往,足足闹腾了半月有余,这才安定下来。 看到丈夫中了进士,大大地风光了一回,妻子冯美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成亲几年来,丈夫为求学上进,经年累月地在外奔波,苦心孤诣地渴求知识,一 年中夫妻俩也难得在一起住几天。 少年夫妻本应形影不离,鸾凤双飞。但是,南星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长期飘泊在外读书,冯美卿却常常是独守空房,面对孤灯冷壁,仰望皓月长天,心中不免有些哀怨,但想到丈夫如此才华横溢,只是为求功名才如此辛劳,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况且,自己又极力鼓动丈夫抛弃儿女私情,在外谋求仕途,只得把时时萌动的春心压抑,咬着牙等待丈夫金榜题名,如今丈夫果然不负众望,高中进士,不日即可授官,自己的苦苦熬煎也算出了头。 冯美卿不禁心花怒放。几年来,她咬紧牙关,春夏秋跟爷爷和婆婆在地里忙活,冬天随婆婆在家里做针线,里里外外,一年四季忙个不停。虽说早年赵家在井陉、获鹿一带经商,积蓄了一些银钱。但回到老家后,再没有经过商,只靠两块薄田勉强对付着生活,时时用当时积攒的钱补贴,时间一长,坐吃山空,生活就一天一天吃紧了。 赵泽民、赵汝弼父子俩虽然当过县令,但他们是清官,官家发的薪俸很有限,即使有时宽裕一些,他们也都周济了当地的穷百姓。因此,每次回家,也带不回几个钱——对这一点,全家早习惯了。 于是,全家人的希望和热情就倾注到土地上了。大家辛勤耕作,几亩薄田才有了好收成,一家人的穿戴也都夏单冬棉,齐齐整整。看着手脚勤快、贤慧大度的媳妇,全家人都打心眼里喜爱。乡亲们也看在眼里,众口一片赞誉之词。 苦苦地捱过了虽为艰难的岁月。迎来了阳光明媚的春天,怎不令冯美卿心情舒畅昵? 想到这几年自己只管在外面求学,却把新婚妻子撇在一边,赵南星心里感到十分歉疚。在等待朝廷授官的日子里,他天天厮守在妻子身边,重温了新婚燕尔的甜蜜生活,意欲补偿前几年对妻子欠下的情债。 像久旱的禾苗逢了春雨,冯美卿这些天容光焕发,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还薄施了脂粉,画了眉毛,描了口红,这样一打扮,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朵,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 每当熄灯上炕之后,南星抚摸着妻子那光滑如玉的胴体,漆黑如瀑的香发,爱的泉水便冲破了情感的闸门,将二人淹没在肌肤之亲的深处。妻子的明眸昭齿,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引起南星深深的怜爱。在南星的眼里,妻子那艳若桃花般的芳香肉体,常常会幻化成一块美玉,他恨不得圆囵个儿吞下去,才心满意足。妻子在耳边的轻声呢喃、柔情蜜意,竟不止一次地扰乱了他即将踏上仕途的意愿。他甚至想彻底丢掉追名逐利的想法,终身同妻子自由自在地耕耘田园,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在父母慈蔼的目光注视之下,在孩子追逐、嘻戏的笑声中,在妻子撒娇般的嗔怪中,在幸福的春水浸泡之下,了却一生,那将是多么理想的归宿! 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在头脑里一闪,他似乎又看见妻子那饱含着希望,期待他早日金榜题名的热切目光。自己的荒唐想法,如果说给妻子,妻子说不定会怪他目光短浅,没有出息的庸常之辈。 第46章 飞来横祸 在静静的夜里,南星默默地看着酣睡中的妻子,心情非常激动。她那长长的睫毛下,是一泓深潭般的清水。妻子小声发着梦呓,嘟嘟哝哝地念叨着,眼睛里涌出几滴温热的液体。南星轻轻地用手替妻子拭去脸上的泪水。妻子身体扭动了一下,睁开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 南星小心地问:“美卿,你怎么哭了?” 冯美卿用两只蛇一般光滑细嫩的胳膊勾住了南星的脖子说:“没有哇。” 南星嗔怪地说:“还敢说谎,泪水都流到我手上了。” 冯美卿将一张粉脸紧紧地贴在丈夫的胸口。她小声说:“我刚才做了个梦,说你刚回来,人家才要给你亲热一下,你转身就走了。把我气哭了!” 南星忍不住把妻子两只丰满的乳房拥在手中,颤声说:“我不会走的,怎么肯离开我的心肝儿宝贝呢?” 冯美卿用手指轻轻地点着丈夫的额头说:“傻孩子,你考中进士是全家人朝思暮想的事,多少人一直考到老都未必能考中,怎么能放弃呢?” “既然你支持我,我就放心了。我只是刚回来又走,怕惹你伤心。”南星真心实意地说。 冯美卿摇摇头:“不会的。你在外面只要不忘掉我,我就在家永远等着你。” 说着,一串泪水又流了下来。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从南星身上涌来,他紧紧把妻子抱在怀里,两颗炽热的 心“咚咚”地狂跳着,夫妻俩滚烫的身子牢牢地重合在一起。一切世俗的意象此刻都消失了。南星和妻子乘上一叶轻舟,在荡漾的春水中游弋。岸上的桃花芳香如饴,他们二人手拉着手,沉醉在浓郁的香气中,尽情地吮吸着。 温暖的朝日亲吻着他们的身体,似一只温柔的手的摩挲。一只洁白如玉的羊羔嫉妒地看着他们,几只小鹿在芳草如茵的牧场上欢乐地奔跑。蓝蓝的天空上,乳白色的云团如千帆竞渡。白皑皑的雪,像棉花似的温热而多情。超越时空的力量将南星和妻子托举着。尽情地飘啊,飞啊,一直到天涯海角……南星和妻子不知持续了多久,精明的夜之神才把他们拉回来。他们真想在这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流下去,永远不再苏醒。 南星父母和爷爷看着小两口这如胶似漆的模样,心中特别兴奋。他们也许回 忆起了自己年轻的美好时光。于是,他们就想方设法创造机会,让两个年轻人待在一起。他们知道,皇上的诏书一到,南星就将走马上任。这对多情的鸳鸯,又会被无情地拆开。因为,既不知授什么官职,又不知在什么地方,人地两生,不会马上把妻子带去。况且,如果是苦焦地方,几位老人也不肯让儿媳去受那份罪。 在等待授官的那段日子,南星同妻子渡过了一一段十分美好的时光。 有道是乐极生悲。正当全家沉浸在幸福和欢乐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这天,有个男人上门造访。一进门,彬彬有礼地问:“这是赵南星的家吗?” 赵泽民正在院子里收拾零碎家务,忙迎上去。他一看,不认识这人。就答道:“是啊,您有事吗?” 那人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说:“老伯,您看看这个。” 赵泽民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道:“因杂货店经营困难,借孙村孙三款200元(大洋),待半年后资金宽松时归还。 赵泽民 即日 字条是用毛笔写的,字有些模糊。再一细看,还真是他的笔迹。他看了之后,大为惊异。在井陉、获鹿一带弃商归家之时,他记得已经理清了所有来往款项,该往回要的要了,该还的还清了,根本再没一分欠款。甚至有一家店老板欠他38元大洋,因对方一时资金周转不开,赵泽民慷慨地决定不再索取那笔债务。 今日飞来的债务,从何说起呀。 可是,白纸黑字在眼前摆着,赵泽民觉得似有一瓢冷水泼在头上,从头凉到脚。 来人自称是五里之外孙村的村民。在赵泽民沉吟之时,那男人偷眼看了一下赵泽民,嘴角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赵泽民心中十分不安。200元大洋,不是个小数,这债务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是大户人家,只要人家拿出借条,当场付给来人就万事俱休。可是,赵家虽早年经商有点积蓄。但二十多年过去,早用光了。眼下,一个只种着两块薄田的农家,到哪儿给他拿那么多钱呢? 有人说,赵泽民曾当过武功县的县令,儿子眼下是馆陶县令,这点钱还拿不出来?笑话。 可是,父子俩虽然都是七品知县,但朝廷薪俸微薄,从来没有搜刮过百姓。他们把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周济了穷人,每次回家都两手空空,根本没带回来钱。眼前的人却狮子大开口,借条上竟是200元大洋!赵泽民看了,一时有点懵。 他马上让南星奶奶搬来凳子,让来人坐下。南星奶奶也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二人,猜想是怎么回事。 要债的男人用掏出烟袋抽起了烟。这一切说明,如果不给钱,眼前这个人是不好打发的。 根据他多年从政和处世经验判断,他他细一想,不对!这笔债务不会那么简单,后面应该有不为人知的东西。然而,债权人就站在跟前,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他心中一时有些慌乱。 南星和妻子听见爷爷与别人说话,就从屋里走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一听人家是来要债的,心中也非常不爽,脸也阴了下来。 赵泽民毕竟久经官场和人世,阅历丰富。他懂得如何处理眼前这种意外事件。 他对来人说:“乡亲,虽说我没见过你,但你手中有借据,我也不能赖账。你先走,200元大洋不是小数,容我凑一下。三天后,你来拿钱。” 男人一听,脸立时拉长了。他说:“哎呀,我真不敢相信,家中两任县令,儿子赵南星又考中了进士,竟然拿不出区区200元大洋?这不是笑话,傻子才相信呢?” 赵泽民心生烦恼的同时,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他同那人又磨唧了好一会,好话说了几箩筐,那人才很不情愿地走了。 催债人走后,赵泽民即刻修书一封。马上叫来侄子,让他带上他的书信和借据纸条,骑快马送到真定府,让县令胡之彬帮忙处理此棘手之事。 胡县令接到赵泽民的书信后,不敢怠慢,即派捕头将孙村的孙三“请”到县衙,问讯此事。 胡县令请来通晓笔迹的师爷,让他帮忙审查借据的真伪。没多久,师爷告诉他:经鉴定,那个男人手中的借据是假的,系找人仿照赵泽民笔迹造假而成。 经走访亲戚和邻居,证明他家早年确实也在井陉一带经过商。那孙三只是个普通农民,哪经得住县令的讯问,几句话问下来,早吓得尿了裤子,乖乖坦白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孙三两个哥哥都是读书人,二人连考了十几年,乡试考中秀才后,后面考举人屡试不第,心中十分郁闷。 可是,看到邻村的赵南星没过10年,连续考上了秀才、举人、进士,心中愤恨,遂产生了羡慕嫉妒恨。于是,一家人苦思冥想,想出了这个坏主意。能不能要到钱另说,只是想办法让南星家腻歪一回。 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后果,他们压根没想到:本来想让南星家腻歪,自己却找了腻歪:胡县令经过缜密侦查、审讯,证明村民孙三犯敲诈罪、扰乱他人安全罪,依法判处孙三等人有期徒刑半年,并处罚金200块大洋。 听了这个判决,赵家全家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47章 走马上任 转眼,万历2年如流水般飞逝而去了。 赵南星在高邑老家,同妻子、母亲和爷爷一起忙时干农活,闲时读书学习,倒也其乐融融。考取进士的同窗们,都已纷纷被授予官职,有的进翰林院当编修,有的派往府、州、县衙门,唯独南星翘首等待了半年多,却杳如黄鹤,杳无信息。 家人背后嘀咕: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呢?南星和爷爷赵泽民却很坦然:朝廷费这么多时间、财力和精力培养、选拔人才,怎么会遗忘呢?况且南星是上了皇榜、中了进士的人,科考的各个环节都赫然有名,怎么会漏掉呢? 可是,过了半年之后,仍没有一丝信息。这样一来,赵泽民和南星心里也点着急,于是就托昔日同窗在吏部打探。对方回话说:快了。一家人这才放下心来。 过了春节,太阳的脸色渐渐温柔起来。紧接着便是阳气上升,春回大地。田野解冻了。一声声春雷响过,蛰伏在地下越冬的动物们便揉着惺忪睡眼纷纷爬出来活动。苦熬了整个冬天的麦苗泛出新绿。柳树枝条绽出一片鹅黄,春暖花开,一派生机勃发、繁荣兴旺的景像。 这些天,南星和妻子经常在果园中赏花。杏花像一群淡施脂粉的少女,恬静而淡雅;满眼的桃花开得正艳,一枝枝,一簇簇,如烘云托月,灿若云锦;那些梨花像从天而降的自雪仙子,守身如玉,冷艳而高洁。 南星和妻子牵手在花海中漫步,沐浴着浓郁的花香,二人被大自然的造化深深地陶醉了。他们第一次体味到了人间万物是这样美好!人们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这宝贵的人生,通过辛勤的双手,把这一切创造得更加美好呢? 最近一段时间,冯美卿处在一种极为矛盾的苦闷之中。丈夫在去年春闱中就考中了进士,至今还未被授予官职,看着同场考中的同学们先后接到圣旨,走马上任,而丈夫的事却没一点消息,怎不令人心焦? 这种担心,她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还得装出笑脸宽慰丈夫。然而,一旦授了官职,丈夫又会离她而去,这对一个刚刚新婚的少妇来说,该怎样渡过那一个个漫漫长夜的熬煎啊?因此,她既盼皇上的圣旨到来,南星早日走马上任。又怕南星倏忽间在他眼前消失。真是层层忧虑,柔肠寸断。 夜里,二人同床共寝之时,每当想到这里,她便将头埋在丈夫的怀中,尽情地享受这醉人的温馨。她紧紧地拥住丈夫那健壮的躯体,深怕他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星,快回去,朝廷圣旨到了!”二人正在胡思乱想,猛听邻居二婶家大贵急急地喊。听到喊声,赵南星便拉着妻子的手跑回家去。 到了家门,早见一队打着黄旗的缇骑官兵排在路边,爷爷赵泽民也早已在路边等候同他一起接旨。乡亲们见官府来人,便围上来看热闹。 御前侍卫喊:“闲人闪开!”赵南星来到缇骑面前,同爷爷一起跪下接旨。缇骑官拉着长声,女声女气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国子监监生、真定高邑考生赵南星,以优异成绩进士及第。经查此人品行优良,学识广博。今授予河南汝宁府正七品推官之职。即日上任。钦此。 南星听罢,跪下高声道:“谢主龙思。”尔后,恭恭敬敬地接过圣旨。并向执事太监道了谢。要挽留一行人吃饭。执事太监说:“早已同真定县胡县令约好,到县衙用饭。后会有期。” 执事太监同南星道了别,一行人骑着马匆匆离开了东关村,随着一阵尘土腾起,消失在茫茫视野之中。 接到圣旨之后,一家人很是嘀咕了一阵。按理说,南星不只是学问,就论修身德行也比那几位同窗靠前。人家有的进翰林院授了编修,有的到州县任了要职,怎么唯独给南星授了个官职低微的差事。实在想不通。 爷爷赵泽民愤愤不平地说:“不知哪个贪官徇私舞弊捣了鬼,把南星从重要位置上换了下来!”他久经官场,同官府的人多有交往,深谙其中内幕,对贪官污吏们惯用的伎俩了然于心。在武功县令的位置上,正是他不肯屈从于淫威才丢去官职的,他至今对此仍耿耿于怀。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一方面祝贺南星被朝廷授官,同时也议论纷纷,对朝廷授此官职愤愤不平。 依泽民的主意,不让南星去上任,等待朝廷委任他职。 南星奶奶一听就急了:“你净出馊主意!南星刚中进士你想让咱南星也跟朝廷对着干呀?真是糊涂。你不当,人家想当的有的是哩。刚中了进士就违抗朝廷命令,看不再给你安排职位,你能怎么着?” 她又接着说:“这次给南星授的官职是低了点,说不定朝廷另有考虑:让他先到不起眼的困难地方锻炼,将来再授重要职务,担当大任呢。” 一顿连珠炮,把赵泽民打哑了,他反思自己的话,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 南星对此事拿不定主意,没有表态。对朝廷的安排,他心中也有一肚子不满意。可是,也不能排除,朝廷这样安排也自有其长远考虑。他们这些读书人,学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并没有从政经验。如果一中进士,就进翰林当编修,会不会误了初入官场年轻官员的前程呢?这确也是个问题。 历史上有那么多官员,一中进士就到官府任高官,却到老也没有多少成就与建树。而一些先到县、府任职的官员,因经常体察民情,懂得百姓疾苦,再久经繁杂政务磨练,脱颖而出。最后升到高位,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取利益,成为彪炳史册的伟大人物。这些人是可敬的。 从内心深处,他愿当这种为君分忧、为百姓解困的清官、好官,而不愿当那些空有高高的官职,却没有为后人留下一点精神财富的冗官。 在场的众人,都为南星的前程担忧而沉默不语。 这时,南星的妻子冯美卿站了起来,出人意料地说:“这样任命自有朝廷的道理。南星刚中进士就不服从,怎么会取得朝廷信任?不如先从小事做起,以后慢慢自然有晋升的机会。当空头冗官,还不如不当呢。” 南星奶奶及妻子冯美卿这番话,虽没有多高深的道理,语气也很和缓,却把人们说得心服口服,人们没有想到,两个女人既没有受过多深的教育(只是粗通文墨),也没有处理过多复杂的问题,却深明事理,对事情看得如此准确、鲜明,不禁对她二人产生了敬意。 南星奶奶嗔怪地瞪泽民一眼:“活那么太岁数,还不如俺孙子媳妇看得远哩。” 南星见众人夸自己的妻子,心里高兴,但表面不敢显露什么,只是偷偷地瞟着冯美卿,一股感激之情涌遍了全身。 赵泽民见众人支持南星上任,也顺水推舟:“那好,赶紧为南星收拾行装,尽快去上任。” 经过几天准备,南星告别了爷爷奶奶、父母和新婚的妻子,要到河南汝宁去上任。 赵泽民毕竟是久经官场的人,临别时嘱咐道:“初授官职,凡事小心谨慎,要听知府大人的话,事事为百姓着想。古人讲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要尽力多为百姓做些事情。你还年轻,不要怕吃苦,要多替知府太人分忧。只要政绩好,我相信朝廷会看重你的。” 赵泽民又说:“出门在外,家人不在跟前,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家人惦念。” 赵汝弼也说:“咱赵家的人都是性情耿直,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我和你爷爷就吃亏在这上面,所以仕途曲折。你还年轻,心眼儿活络一点,不要认死理,要学会变通,我相信这样就会宦途畅达,自己也会心情愉快。你要记住爹的话。” 南星默默地点了点头。 妻子冯美卿也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赵南星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第48章 初涉官场 到了村口,赵泽民朝汝弼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咱们别送了。让人家小两口说说私房话。” 汝弼笑着点点头说:“我们就不送了。让美卿再送你一段,也好说说话儿。” 冯美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羞红着脸扭捏了一下,终于走上前,同南星并肩走着。良久,二人都默默不语。此时妻子冯美卿心中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她既希望丈夫及早走马上任,心中又有点恋恋不舍。 南星先打破沉默:“卿,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吗?” 冯美卿深情地望着南星说:“我对你也没有更多嘱咐,只是指望你刚进官场,务必小心谨慎,听从上峰命令,多为百姓着想,做一个好官。” “我记下了。别的还有吗?” “再就是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升多大的官,不能当陈士美。” 南星一听急了,忙说:“卿,咱们夫妻几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冯美卿没有说话。她目光含情地望着南星,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南星饱含深情地同妻子对望着。 “还有,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注意身体。做好的工作的同时,把身体搞的棒棒的”。 忽然,南星看到了妻子眼里出现了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他再也抑制不住离情别绪,张开肩膀,紧紧地搂住妻子。二人的呼吸都很急促。冯美卿喃喃地说:“记住,啥时想我了,就托人带封信来。” 南星点点头:“你说的,我记下了”。 “休假时,不要忘了回家来看我。” “嗯。”赵南星深深地点了点头。 冯美卿理理乱了的云鬓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一路多保重。” 南星的眼睛湿润了。他嗓音哽噎地说:“我去了之后,看那边情况,安顿好我就回来接你。” 冯美卿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你刚上任,我怎么能跟着你,影响你的公事呢?别光挂念着我,好好干。我不在你身边,早晚穿衣吃饭你自己结记着,别只顾办公事,把身子累坏了。” 听妻子如此说,赵南星一阵心酸。朝夕相处了一年后,夫妻的分离,竟是如此的难分难舍!过去,他曾在《诗经》等书上读到过夫妻分别的场景,心中还嫌弃作者故意煽情。而今天,他自己才深深地体味到这种真实的情感。虽然嘴里说抽空回来看家,但他不知道,进了官场之后,一定很忙,难说什么时候才有空回来,再见到眼前自己的娇美妻子! 然而,他又想想自己那不可知的前途,想想自己那刚刚起步的宏图大业,他不能再这样。再这样,妻子会更加伤心难过。到那时,他就更难离开了。 南星擦干了眼泪,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卿,我去上任,这不是大家日盼夜想的好事吗?咱俩都是大人,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笑话。” 说着,他走上前,替妻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他强作欢颜,逗妻子说;“来,咱俩分手,总得给我留个笑脸。” 冯美卿努力了几次,终于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笑容有些凄楚。 “好,这不就对了。”他抓住妻子的手说:“返回,看咱爹娘还在村口等着你呢。” 说完,南星一狠心,毅然决然地转身走了。 冯美卿擦干了泪痕,返回村里。 这汝宁府位于淮河上游,北有洪河,南有汝河,旱能浇,涝能排,本是富庶地方。可是,历代主持这儿的官吏只知盘剥百姓,榨取民脂民膏,不肯拨款治水,致使北面的黄河年久失修,河道壅塞,河床被黄土高原下来的泥沙淤积严重,形成了高于河堤的地上河。 黄河一次又一次频频改道,堵塞了淮河去路,百姓世世代代耕作出的大片良田一次又一次被水冲毁,成为大片大片的沙滩。河水每年还冲毁许多村庄,当地农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便一代接一代地贫穷下来。 南星捧着地方志看着,扼腕慨叹。他又在公余闲暇翻阅了大量关于黄河、淮河、汝河历史沿革和治理泛滥情况,同知府大人探讨治河方略。 知府大人用亲切的目光看着他说:“毕竟是青年人,还有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壮志,这很难得。可是,你想到没有,要想治河,需要好多钱。没有钱,那是难于上青天呀。 “朝廷那帮官吏,只知争权夺势,吃喝享乐,哪有兴趣管这些事啊。你想,那黄河全长一万多里,需治理的河段少说也有三、四千里,朝廷肯出钱搞这么大的工程吗?地方集资更是难上加难,就拿咱们汝宁来说,地瘠民贫,百姓集资谈何容易?强行找地主富户摊派,人家不情愿不说,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况且这么长的河道,须得沿途州、县统一治理才行。不然,咱们治,人家不治,那也是枉然。 ”唉,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有过理想,也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是,世事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治河的事,从长计议。不过,像你这样一腔热血、充满锐气的青年官吏,我还是挺欣赏的。以后,多想想咱们汝宁府能办到的事,你大胆地提,我一定支持你。” 虽然知府大人话说得很诚恳,口气很亲切,南星的心里仍一阵发凉。他并不怪知府。分析了各种因素之后,他知道知府说的都是实情。 他初涉政坛,现实就给了他当头一棒。要为百姓办一件好事想像的简单,实际充满了荆棘和纠葛。须得有各方面的配合方能奏效。只凭想当然,那是不行的。 他看着知府大人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那鬓发斑自的苍老面容,感慨系之。从知府刚刚56岁就未老先衰,南星看到了仕途的艰难,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当时的上班制度是七天一“休沐”。即上6天班,休息一天,大家洗洗澡、理理发,处理一下个人事务。有家室的,同夫人孩子团聚一天。没家室的,处理完个人事务,四处游逛着玩一玩。 来到汝宁的第一天,知府就让人给南星找了三间房一个独院,安顿下来。小院很整洁,也很雅致。东西开着一个小门,院子里有石桌、石凳,西墙边栽植着几棵槐树,冲着屋门的正面是一片闲地,种植着花草蔬菜之类。 没有家室的官吏,一律在府衙食堂里吃饭,所以每到休沐之日,南星就显得很悠闲。他除了看看书、下下棋之外,还喜欢同下级官吏们一起去逛街。一来买点毛巾、袜子之类的日常应用之物,二来也能顺便熟悉、体察当地风土民情。 这天,他同一位名王欢的下级官吏去逛街。二人换上便服来到街上。南星想到自己毛巾旧了,便在小摊上挑了一块白底蓝格毛巾,问好了价钱,掏出一块碎银子。这时,王欢拦住他对卖主说:“唉,你怎么这么不开眼?不知道这是新来的推官大人吗?还不优惠点,就是白用你的,也是瞧得起你!” 摊主一听,知道慢待了推官丈人,忙赔小心:“都怪小老儿不长眼,没认出 是推官大人,还望大人恕罪。给,拿去,别给钱了。” 说着,手颤抖着把毛巾递给南星。 南星一听忙拦住摊主,转向王欢,责备地说:“买东西哪能不给钱。老人这么大年纪做个小本生意,也实在不容易。给,拿去,多的不用再找了。” “咱们为官要为百姓办事。俸禄再少,也比百姓们好过。在府衙,咱们不是常说公买公卖吗?以后再不敢这样了。啊?”说着,同王欢拿上毛巾就走。 王欢被训得低下头,涨红着脸,呐呐地说:“我也是看大人薪水微薄……” 摊主一见南星还多给了钱,哪里肯收。就追过来,“扑嗵”一声跪下了:“推官大人,你真是个好官哪。” 南星心疼地扶起老人,安慰说:“照价付款是应该的。要是当官的随意敲诈百姓,百姓还怎么活下去呢?”说完,又把钱硬塞回老人手里。 老人望着南星的背影,感激万分地说:“真是好官,好人哪。” 第49章 降伏恶虎 正值盛夏时节,中原的天气十分燠热,走了没多远,南星的褂子就湿了一片。 路边卖瓜果的很多。南星正要在一个瓜摊买个西瓜吃,猛听得前面的瓜摊上响起一片争吵声。南星和王欢赶紧走过去。 原来,一个3 0多岁的小伙子正卖瓜,迎面晃晃悠悠走来一个壮汉。他蹲下身,左挑右拣,选了5、6个熟透了的大个西瓜,一招手,随行的两个小伙过来抱起西瓜,二话不说,扭头便走。 那摊主急了:“哎,大爷,吃瓜怎么不给钱呐,这像话吗?” 那壮汉把腰一叉,三角眼一瞪:“怎么,大爷吃你两个破瓜还要钱?我看你他妈是坐轿子翻跟头——不识抬举!敢向老子要钱?” 那小伙一看来者不善,有点发怵:“你看我这生意本小利微,实在赔不起呀。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吃饭呐。” 那壮汉蛮不讲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放你妈的狗屁!这么一大堆瓜,还在乎大爷几个,再说,老子揍你!”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吃瓜不给钱还骂人!”摊主愤愤不平地说。 “我他妈骂你,还揍你哪!”说着,随手拿起一个大西瓜,照摊主小伙头上劈面砸去,顿时,西瓜破裂,弄得小伙稀哩哗啦浑身瓜汤。 重物砸在头上,小伙连惊带吓,晕倒在地上。 正在这时,南星和王欢赶到了。 “住手!”南星大喝一声。这一声喝,把壮汉吓了一跳。他转身一看,是一个文静的书生,却一次也没见过。他压根儿没把南星放在眼里,又把眼一瞪:“离远点!少他妈管大爷的闲事!” 这时,王欢凑到南星耳朵跟前,告诉他这是本地一霸,名叫朱大彪。仗着他家有钱有势,专门出来发横,张口就骂,抬手就打,欺男霸女,抢夺财物,无恶不作,当地百姓谁也不敢惹他。就连知府大人和前任推官都不敢拿他怎么样。你就是抓了他,他找人给官府送点钱,没几天又放了出来。抓了放,放了抓,到后来,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再去理他。 南星一听,心里说:好小子,我今天非剃剃你这个“刺儿头”不可! 他让朱大彪周旋着,让王欢回衙门叫人。王欢不敢怠慢,撒脚如飞地跑了。 南星走上前,问那摊主小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伙指指朱大彪愤愤地说:“他抢了我的瓜不给钱,还骂人,这不,我刚说了两句,他就用西瓜砸我!”边说,边擦着漓漓拉拉流下来的瓜汤。 南星气愤地问朱大彪:“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抢人家东西不给钱,还打人骂人。这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 朱大彪斜愣着眼,解开褂子扣,露出满身的横肉,他把袖子一挽,腰一叉,出口不逊地说:“哟嗬,谁裤裆破了,露出个你来?你他妈是什么玩艺儿,敢管老子?” 这时,朱大彪手下一个抱西瓜的主儿跑过来,在朱大彪耳边说:“你别闹了,这位是新来的推官大人!” 朱大彪一听,心里立刻软了三分。但又一想,推官?推官又怎么样,前几任推官哪个不让我几分,他一个新来的,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儿,态度又强硬起来。 南星面对这个粗蛮的壮汉并不畏怯:“我叫赵南星,是新来的推官,你马上给人家钱,要不把西瓜送回来。给人家赔礼道歉。要不然——” 朱大彪冷笑一声,眼瞪得像铜铃:“我就是不给,你能把我怎么样?他娘的推官,又不是老虎。你敢咬了我的蛋?连知府大人还让我三分哩。” “朱大彪,你嘴干净点!再横行霸道,没你的好果子吃!”赵南星十分气愤,义正辞严地警告朱大彪。 朱大彪见南星也不过如此,又咬牙切齿地说:“姓赵的,你识相点,就离开这儿别管闹事。爷们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你要是不识相,别怪爷们手下无情!” 说罢,一挥手,他手下的两个壮小伙逼上来。 “你们要干什么?”赵南星毫不畏惧地喝问道。 “干什么,老子今天让你长点见识!”朱大彪同那两个小伙一起逼过来。恰在这时,王欢叫的两个捕快甄九和李栋赶到了。 “快跑!”光棍不吃眼前亏。朱大彪认得两个捕快,知道他们着实厉害。见二人到来,他忙叫住那两个小伙。 南星对甄九、李栋一挥手:“拿下!” 甄九和李栋是汝宁监狱两个有名的“铁腕”儿,不但反应敏捷,且武艺高强,是擒拿凶犯的好手。他俩见朱大彪3人要逃,哪里肯放过,便大叫一声:“哪里逃!” 朱大彪见跑不脱,也摆开了决斗的架式,双方都未带兵器,只好徒手打斗。 甄九上前一个勾拳,直捣朱大彪下巴,朱大彪一躲没打着,原来,这朱大彪从小练武,受过高人指点,也身手不凡。 见甄九下了手,李栋、王欢也冲上去,不一刻便把朱大彪手下的人治服了。朱大彪见手下人拉了稀,心中便有点发慌。再加上甄九是专业拳师出身,擒拿格斗是他的拿手好戏,相比之下,朱大彪不过是业余水平。 没有几个回台,甄九上下协同动作,双手盖顶,脚下使绊,一个“扫膛腿”,“啪”地一声,将朱大彪摔了个狗吃屎。朱大彪还想反抗,李栋、王欢早一涌上前。把朱大彪等3人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赵南星命令道:“押回府衙!” 市场上的商贩平时都怕朱太彪,现在见新来的推官治服了这个坏蛋,纷纷围上前来,冷眼看着这个横行不法的“落水狗”,拍手称快。 朱大彪虽被擒住,心里还不服气。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甭看今天抓住我,只怕你好抓不好放。” 南星见朱大彪还不服气,便说:“朱大彪,别充好汉!谁要是给官府作对,危害百姓,只怕是我想饶你,《大明律》不肯饶你!” 朱大彪嘴还硬:“好,咱们走着瞧。” 第50章 秉公查处 南星懒得再理这个无赖,捕头一行人推推搡搡,拥着朱大彪来到府衙。 知府大人正在私宅同人下棋。 王欢等人前来报告,并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知府一听,心里有些责备南星。心说:朱大彪是远近闻名的恶霸,仗着他家有钱有势,今天骂人,明天打架,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是地面上磨光了的地痞无赖。你就是拿住他又怎么样?他家出几个钱就保出去了。 偌大一个府衙,人吃马喂,花费甚大。可是,朝廷给拨的银两却不多,还经常指望朱大彪他爹——朱老先生拿钱给府衙的弟兄们发赏钱呢。这下可好,抢了朱老太公的脸,事情可不大好处理。 反正闹到这一步,撕破了面子,况且南星是官府的人,管得又正当,谁也不能过于责备他,想这儿,他把棋子一放,赶到府衙。 赵南星见了知府,将事情经过向他作了汇报。知府听完后说:“事已至此,也只好秉公查处。” 这时朱大彪他爹听说了儿子犯了事也赶到了,他指着朱大彪的鼻子骂遭:“你这个不懂事的孽障!平时怎么教育你来,要你奉公守法,少寻衅滋事,你偏不听。3天不打人,你手心就痒痒。怎么样。现在傻眼了?我看你是罪有应得!” 这朱老先生名叫朱厚泽,早年中过举人,先辗转各地当小言,后升任县令。 前几年致仕后,便回到家乡。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有出息,都在外地做官,唯独这个三儿子让他伤透了脑筋。打他,他皮糙肉厚,揍他一顿伤一好,又出去滋事。仗着他与官府的人熟,也经常资助官府点钱粮之类,碍着老先生的面子,过去就是抓住他倒霉儿子,重者拳打脚踢一顿,轻者训斥一通,然后放人。官府并没太难为过他。 朱先生本是个正直人,见新来的推官拿住朱大彪,老汉也没有什么话说。 他气愤地瞪了了儿子一眼说:“知府、推官两位大人,既然我这个孽障儿子犯了事,你们就秉公处置,反正我也管不了他,你们替我管管,我也省了心。” 朱大彪见爹对他的事不管了,顿时着了急,哭哭啼啼地说:“爹呀,你不管我谁管我呀?” 朱厚泽扭过头来,气恨恨地说:“早就说你,你总是不听,屡教不改,我看你是自作自受!”说完拂袖而去。 南星吩咐甄九他们:“把他押进大牢!”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朱大彪,眼下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 事后,南星同知府二人商议了惩治朱大彪的方案:先在大牢关他3个月,煞煞他的野性,然后让他赔偿摊主损失,当面赔礼道歉。什么时候他服了气,什么时候放他。反正朱大彪也只是打架斗殴,没有犯下大错,姑且如此处理,把他教育、整治好了,也算给百姓办了件好事。知府大人点头应允。 赵南星和几位官吏的家室不在汝宁,除了办公时间之外,就多出一些闲暇来。知府和其他几位官吏的家室在汝宁,其余的中下级官吏,都是当地人。这些人下了班之后,就各自回家。 休息日有的下棋,有的打麻将,有的到衙里闲逛。南星除了偶尔和同事作伴逛街外,对下棋和打麻将之类的事不感兴趣,就闷在自己的住处看书。 上任时,他从家里带来了一些经史内容的书,还有民间流传的一些野史之类的着作。因业余时间较为宽裕,没过几个月竟看完了。他是做学问出身,一旦闲下来,觉得空虚无聊,无所事事,便到知府大人家去借书看。 知府大人姓钱,名瑛,字振东,江苏祁东人,今年5 7岁。2 5岁进士及第授无锡县令。此公为人诚实,心地善良,性情耿介,是靠扎扎实实的政绩一步一个台阶升上来的。他既不会趋炎附势,又不善阿谀奉迎。 作为官吏来说,如果只会埋头工作,不愿去溜须拍马,这在官场就犯了大忌,所以升迁很慢。 他的昔日同窗,有的当了道台,有的在朝廷三科六部做官,唯独他原地踏步。钱振东心中十分郁闷。在背后,他埋怨朝廷用人不公:宁愿用奴才而不肯用人才。 钱振东是有很强责任感的官吏,这种“活思想”只是偶尔在心里过一下就消散了,丝毫不会影响他为国效力、恪尽职守的积极正派作为。 南星上任后,勤于政事,体察民情。既有知识,又有才能,提的建议处处为百姓着想,有理有据,切实可行。知府素来爱惜人才,对这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官吏,心中甚为赏识。 他暗中盘算,要处处支持他,事事往前推南星,万一自己告老还乡,建议朝廷让南星接任心里也踏实。 南星到来后,钱振东把他让到屋里坐下,南星说明来意。钱振东一指那排书橱说:“你自己看着找。” 赵南星找了几本书装好,就要告辞。 忽然,钱知府心里钻出一个念头。他叫住南星:“唉,你先别走。我有个想法,说给你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大人,你说。”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咱们这地方经济文化很落后,很多有天资的学生家中贫穷,求学无门,不能成才。我熟识的几个学生就很聪明,却发愁找不到学问好的先生指导。你学问好,再找府衙里其他几个人,办个学堂,利用公余时间授课,岂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大人的想法甚好。这样,一来为咱当地培养了人才,二来我们这些人公余时间也可干点正事,可谓两全其美,只是校舍和桌凳……” “这个你不用操心,把府衙里的房子拨出几间,再找点旧桌凳,就全有了。”钱振东看南星态度爽快,十分高兴。他慨叹一声,脸色暗淡下来。“唉,我在年轻时,何尝不是雄心勃勃,胸怀大志,发誓要干一番大事业?那时也和你一样,整天精力充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世事艰难,四面掣肘,处处碰壁,我也就心灰意冷了。几十年过去,如今我是一事无成啊。” 第51章 兴学育人 南星见知府大人黯然神伤,便安慰道:“大人,你不必伤心。为官一任,多为百姓办点事,对自己也是一种安慰。你这样勤勤恳恳,日夜为地方上的事操劳,你的清名在百姓中是有口皆碑。一世清名,也是笔千金难买的财富啊。” 一听这话,钱振东情绪又慢慢好起来:“南星啊,你说得对。做个清官多为百姓操心谋福,庇护我一方百姓平安,就是一生清贫,也心安理得。哎,南星,你和我不同,我老了,你还年轻,不能灰心丧气。只要是对百姓有利的事,大胆地干,我支持你!” 听了钱知府的话,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南星情绪很激动。他说:“大人,只要你信任我,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把我分管的公事办好!” 中午,钱知府留南星吃了午饭,夫人给做了几种时鲜菜肴。二人开怀畅饮,话语投机,气氛极为融洽。 过了没几天,南星他们筹办的“同文学堂”开学了。准确地说,这只能算是夜校。因为只有在假日和晚上时间上课。第一批招了十几名学生。主要由南星和府衙里另外几个举人出身的人讲课,偶尔钱振东有空,也讲上一、两课。时间不长,又有许多学生来报名。经严格考试、挑选,又收了2 0来名。在官府的提倡之下,整个汝宁府辖区又开办了2 0多所学校,各县学堂红红火火地发展起来。 “同文学堂”的学生素质很高。特别是钱知府极力推荐的马犹龙、赵寿祖等,天资敏慧,悟性极佳,心有灵犀,领会问题举一反三,很快便成为南星的得意门生。只要南星不到衙门办公,二人就常常赶到他的住处,有时帮他侍弄那块菜地,有时坐下来讲析学向,议论朝政,3人甚为投缘。 一日天降大雨,钱知府就给大家放了假。南星正躺在床上看书,马犹龙、赵寿祖二人来了。“有什么事吗?”南星问。 二人翻开课本说:“老师不是让预习杜牧的《山行》一诗吗,其中有一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坐’字乍一看是坐在枫林下欣赏晚霞,但反复吟诵体会,却似乎又不准确,特来请老师给讲解。” 南星对二人执着的学习态度深为感动。慢慢地解释说:“不单是你们,许多人念到此句都会望文生义,妄加阐释。字面上的解释显然是错的,而后边的感觉却是对的。”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这个‘坐’字,确是这首诗的难点,也就是‘诗眼’,其准确意义常与字面本身混淆,不细心体会难以辨析其含义。这里,‘坐’不是坐下之意,不是动词,而是关联词。” 二人一听很惊讶:“关联词?” “对。上下连贯起来,应该这样讲:霜打的枫叶像二月花一样鲜艳,因为作者非常喜欢这种景色,所以跳下车来细细观赏。这样,诗意不是更准确、更流畅了吗?” “老师讲得真好。过去拜的两个老师,都讲成‘坐下’之意,故至今理解不准。老师一讲,真如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两位学生由衷地感叹说。 “是啊,做学问、观世事都一样,不要只看表面,而是要从更深一步着眼,这样就不但能看到现象,而且能看到实质。” 二人深感领悟地点点头。 南星沉默丁一刻,问道:“前几天抓起来的那个朱大彪,你们认识吗?” “知道,那是咱这地面上的一只恶虎,欺软怕硬,专门敲诈百姓。谁也惹不起。”马犹龙、赵寿祖气愤地说。 南星循循善诱地说:“我是本府的司法长官。你们如果在我的位置上,该怎么处置这只恶虎呢?” 马犹龙思忖片刻说:“老师不是派人把他抓起来了吗?让我说先狠狠揍他一顿,关他一阵给他个下马威。直到他心服口服。” “如果他爹或官府的什么人说情,怎么办呢?”南星问道。 “笃笃笃!”正在这时,猛听得有人敲院门。 “快去开门。”赵寿祖马上来到院子里问:“谁呀?” “我。赵推官在吗?” “我在。寿祖,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苍老而憔悴的脸。南星一看,这不是朱大彪的父亲朱厚泽吗? “噢,是朱老先生。来,快进来。”南星热情地把老先生让到屋里。 “朱老先生冒雨造访,有什么事吗?”南星试探地问。 朱厚泽烦恼地说:“唉,别提了。” 前面说过,这朱厚泽是个正派人,在县令任上时也曾刚直不阿,是个秉公执法,被当地百姓称赞的好官。对他三儿子朱大彪,平时也恨得牙根痛,他今天打架,明天生事,动不动被官府抓起来,弄得一家人不得安宁。每每在气头上,他们也恨不得让谁把这个孽子抓起来管教一番。那天南星派人抓起了他的三儿子,当时他心里也觉得解恨。可不管怎么说,大彪总是他的亲生骨肉,又加上他妻子在耳边不停唠叨,事后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后来,老伴在他跟前又哭又闹,怪他不设法救儿子。这么一闹,他心里更加心烦意乱。这不,冒着大雨,他来找南星,就是想让南星高抬贵手,放大彪一马,必有重谢。最后,朱老先生苦着脸说:“我本不想来,可那老婆子非逼着我来,我也是没有办法。赵推官,您看在我的面上,放了大彪。已经关他五、六天了,让他知道厉害就算了。”说完,朱先生一招手,朱家管家捧来一百两白银和几件玉器奉上。 南星恭恭敬敬地请朱老先生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朱老先生,你是明白人。我知道你也当过官,而且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好官。我打心眼里敬重您。可是,我身为司法官,若是眼看着您儿子横行不法,危害百姓,装聋作哑,那不是失职吗?那样的话,百姓生命财产安全还有什么保障,要我这个官还有什么用?这些道理我也不用多说。你好好想想。” 朱厚泽是个正派人,他听南星说得句句在理,也只是张张嘴没有话说。他低头沉思片刻说:“赵推官,你真的不给面子?” 南星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不给你面子,只是朱大彪不能放。你放心,他也没有犯下什么大罪,对他也不会用重刑。等关他三个月,煞煞他的性子,让他反省反省,也尝尝失去自由的滋味,兴许能转变好呢。这样,不比你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去闯祸好得多吗?” “但愿他能改好,要是那样,我就谢天谢地了。” 南星见他想法有所转变,便让他把银子和首饰都拿走。起初,朱老先生不肯,后来见南星态度恳切,便把东西收了起来。 南星说:“回家告诉夫人,让他不要着急。有时间还可到监狱里去看望大彪。到时再好好劝他,幸许他就听进去了。” 朱厚泽蹒跚着直到门口,向南星道了谢。 送走朱老先生,马犹龙、赵寿祖不满地说:“老师,你是司法长官,给那老家伙罗嗦这么多干什么?几句话把他轰走不就得了?” 南星笑着说:“我刚才的处理办法,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怕碰硬,就怕送礼,给你软磨。幸亏朱先生是明白人,我刚才没赞多少口舌,就把问题解决了。如果碰上个软磨硬抗的孱头,那就麻烦了。况且,朱大彪有错,他爹朱厚泽没有错。过去,此人还是个很不错的官吏。朱老先生如此通情达理,道理讲透了,他自然也就没话说了。” 一番充满道理、分析透彻的话,说得两位学生点头称是。 第52章 浪子回头 南星接着说:“我们读书人,不要把书读死,而是要读活,要经常想想各种事情所蕴含的道理。把书本上的知识运用到日常生活当中去,这才算真正的学者。有朝一日你们考了功名,当了官,务必把事想透了再去处理。这样,把握就会大一些。” 没有多长时间,赵南星主持的“同文学堂”就名声大震。他教的学生不但学得深,而且知识广博。第二年乡试,他的高徒马犹龙、赵寿祖等5人就中了举人。他们照常到赵南星住处讨教,南星还是孜孜不倦地给他们讲解,使他们的学问日见长进。 恶虎朱大彪在狱中整整蹲了三个月,那滋味实在不好受。你想,他爹当了l0年县令,他两个哥哥在外做官,就光是俸禄挣得也够吃穿了。可一旦蹲了监狱就算倒了大霉。不但吃糠咽菜,还是带馊味的。 牢头看着他不顺眼,拳打脚踢是常事。除了这些,还得干苦力活。恶虎只是在外边耍横,到了监狱就玩不转了。只得老老实实、伏伏贴贴地受罪。刚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也不想吃饭,没多长时间,满身的野性就煞下去不少。 他翻来覆去她想,自己也确实不像话。怪不得老爹三天两头骂自己,你看两个哥哥多有出息,个顶个学问好,还在外当官,为家里争光,那真叫光宗耀祖。自己不愿念书也罢了,老爹让他经商,他嫌麻烦费力。他左手不拣一根草,右手不拿一根柴,只知道?吃作穿。闲来无事,就找几个小混混整天在外闲逛。 前两任推官和知府胆小怕事怕得罪他家,对他睁只眼闭只眼,闯了祸大不了关他一、两天,老爹一找,送点钱又放了。这样一来,就骄纵下他这满身臭毛病。看来,这姓赵的推官可真不好惹,谁找也没用,让他在这儿受这种罪。稍微乍剌,立刻招来狱卒一顿臭揍。来到这倒霉的监狱,这可算倒大霉了。看来,蹲大牢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反回来想,如果安分守己,不做那些缺德事,自己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直到这时,朱大彪方有悔改之意。此后的一段时间,对人说话也和气了,干活也踏实了。后来,还受了狱卒头几次表扬呢。 南星知道这些情况后,就找朱大彪谈了几次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只恶虎被彻底降服了。南星和钱知府一商议,就把朱大彪放了出来。 朱大彪多年仗着父亲和哥哥们的势力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受害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经过在狱中的三个月改造,他算彻底服气了。 获释那天,他专门找到知府衙门,当着众人的面,对南星大声说:“赵推官,以前好几任推官我不服,我就服你,你让我懂得了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以后,我不但奉公守法,好好改造,还要尽力帮助穷百姓。赵推官,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朱大彪跪在地上,给赵南星重重地磕了头。 赵南星心中非常激动,马上让人把他扶起来。 赵南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懂得有错就改,就进了一大步。以后,要在你爹朱老先生管束之下,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这样,我和知府就高兴了。” 朱厚泽老先生见儿子立志悔改心中十分高兴,对南星和知府千恩万谢。在外边做官的两个哥哥回家来后,也专门找到南星,感谢南星把他弟弟这只恶虎管教成奉公守法的人,还专门摆上酒饭,向南星致谢。 南星对这件事也很得意。 转眼万历4年春节到了。衙门里管府库的小吏报告知府,说府里尚有一些剩余的银两,看如何处理。 掌管财粮的官吏找到知府说:“大人,快过年了,这点银子何不分给大伙,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不知知府大人有何想法?” 第53章 释囚过年 钱知府找到南星,征求他的意见。南星说:“大人哪,这些银子都是老百姓交来的税银,是血汗钱哪。今年是大旱之年,黄河又改道淹了不少良田,有的地方还闹了蝗灾,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呀。前一阵,不少州县报告许多穷人外出逃荒,有的冻饿而死。而朝廷还催粮要税,急如星火。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哇。我看咱们不如将这些钱抵顶一些税银,让百姓也过个高兴年。虽然咱们薪水也不多,但比起百姓们来强多了,足以养家糊口。再要把这些银子揣进私囊,这钱我觉得烫手,请知府大人三思。” 钱知府有些为难地说:“你刚才说的极是。可府衙中有的人一心想分掉。而且有的人已经知道此事。只怕不分,有些人心中不快。” 南星耐心地说:“知府大人,我知道你不在乎那几个钱,是别人鼓动你分的。可是,咱汝宁府是苦焦地方,百姓生活十分艰难。如果只顾讨好咱们府衙中少数几个人,岂不冷了众百姓的心?还望大人慎重考虑,妥善处理才好。” 钱知府经过反复考虑,还是采纳了南星的意见。他把主管钱粮的官吏找来,命他用那些银子买了一些粮食,赈济了那些身上无衣、腹中缺食的穷苦百姓。 快过年了。正值“三九”时节,北风怒号,大雪纷飞。肆虐的寒气直逼人的骨髓,天气冷得邪乎。在通往汝宁监狱的道路上,急匆匆地走来一位青年官吏。这人头戴一顶圆毡帽,身穿一件旧棉袍,穿戴极为平常。脸上带着一种忧虑而焦灼的神色,他就是汝宁府推官赵南星。 在上任后的半年中,尽管他审清了许多案件,让那些歹徒恶霸受到了应有惩罚,为蒙冤受屈的人平反昭雪。众百姓对此拍手称快。 这几日他翻阅案卷时,却发现还有很多待审人犯被关在牢房里受罪。这些人,大都是一些穷人。 汝宁府所辖的地面,素来贫瘠。再加上连年的水旱、虫灾,地里的收成就更不好了。再加上官府滥加租税,大地主的土地兼并,高利盘剥,百姓啼饥号寒,走投无路。一些不甘受苦挨饿的农民有的揭竿而起,闹起暴动;有的上山落草为寇;有的打家劫舍,沦为土匪。这些人被官府抓住后,统统投进了监狱里。 他虽然身为推官,主管司法,但从内心里说,南星十分同情这些人。他们大都是为生活所迫,做出了一些越轨的事情,这不能全怪他们,难道朝廷官府一点责任也没有吗? 南星不顾寒冷,围着监狱的牢房整整转了一圈。他在每间牢房里都细细地观察人犯的情况,最多的是青壮年,还有老人和儿童和妇女。虽然天气寒冷,他们却大多衣衫褴褛,不足蔽体。为了保持点热量,他们只好拥挤在一起。牢房里肮脏不堪,臭气冲天。 有些人犯胆大,敢于说话,他就站下来,详细地询问他们案件的情由。他们中的有些人,大概确有冤情,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嚎啕大哭,口喊“冤枉”。这惨不忍睹的一幕,让南星的心一阵颤栗。 他把他们的口头申诉做了记录,然后回到了府衙。他逐一翻阅、核对着案卷,初步批了处理意见。决定等年后复审。可是每当想到他视察监狱,目睹到的凄惨景象,心中便一阵酸涩。 这些人虽然犯了事,可他们毕竟也是父母生养、有血有肉的人啊。那些青壮年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那些老人,哪个不是孤苦无告?那些妇女,谁家的孩子不是嗷嗷待哺?那些儿童,谁家父母不翘首望儿归来?…… 这时,在监狱里几个令人刻骨铭心的场景又浮现出来:骨瘦如柴儿童的哭诉和哀求,面黄肌瘦妇女的饮泣,奄奄一息老人的呻吟……他们都没有犯下什么大罪,为什么要遭受这非人的折磨?这仅仅是府里的监狱,州、县监狱里不定还有多少无辜的人呢? 想到这些,他心中不禁心潮翻滚,彻夜难眠。要设法解救这些处在水深火热中的穷苦百姓,然而,想什么办法呢?全部释放,案情尚须核查,怕放跑真正的凶犯。况且他一个推官职责所在,根本无权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 祖父在武功县令位置上,就是处处庇护穷苦百姓违逆上司,被罢了官。必须设计一个万全之策方能奏效。赵南星苦思冥想,耿耿难眠,心中终于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先放囚犯回家过年,限期归监再审理定夺。 他把放囚犯回家过年这个想法先说给同僚,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有的忧心忡忡。南星约上意见相同的同僚,找到知府私宅,详细地谈了自己的想法。 知府钱振东招呼他们坐下后,良久地沉吟着。他双手捧着茶杯,边喝茶,边思索。他心中暗想。赵南星啊赵南星,我知道你是个有魄力、有水平的青年官吏,平时有些过头的想法我也支持你。可你关于释放囚犯春节回家过年这个想法,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过于越轨了。 不行,我不能贸然点头应允。他喝了几口茶之后说:“南星啊,你们年轻人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我并不过多干预。你这个想法也过于大胆,过于离经叛道了。官府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们抓来,尚未审理清楚,你却要放走,这不是放蛟入海,纵虎归山吗?断断不可轻举妄动!” 说完,钱知府发觉自己情绪过于激动,端起茶杯,啜了一小口,使自己的心情缓和下来。 他想,把这些囚犯放回去,有哪个傻瓜肯再自投罗网,简直是笑话!那结果必然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上司怪罪下来,不但多少年辛辛苦苦挣来的乌纱难保,恐怕脑袋也得搬家,这还了得?你设想的也太大胆了! 南星早料到钱知府不会痛快地接受这个意见,就又补充说:“前天,我到监狱牢房里转了转,关押的囚犯都是穷苦百姓,有的小偷小摸,有的打架斗殴,有的虐待父母、公婆,罪大恶极的要犯很少。回来后,我又照案卷核查了一遍,掌握了实情。我的想法是,对那些恶贯满盈的要犯,坚决看牢,正常审讯。对大多数轻微的囚犯一律放回家过年。” 钱知府面呈不悦之色,低头沉默不语。 南星对此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张事先写好的“令状”拿出来,递给钱知府。知府大人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我身为汝宁府司法行政长官,理应体恤万民,庇佑百姓,惩治犯罪。今决定在春节期间将待审人犯(罪大恶极者除外)放回家过年。如有失误,甘愿独自承担责任,与知府和其他任何人毫无干系。 赵南星 明万历3年腊月二十二日 第54章 查办贪官 钱知府刚来那阵,也到监狱里去过,看到的情况同南星说的确实差不多。他接过南星递过来的“令状”看过,又听了南星对此事的详细分析、陈述,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就点头应允了。 南星立刻着手草拟了一道告示。内容是: 汝宁府司法推官令 本府所辖各州县,凡年底之前待审人犯,除确已认定罪大恶极者外,一律让乡、村两级铺保,释放回家过年,准与家人团聚。春节后,上元节之前,所有人犯赶回监狱待审。为防人犯潜逃,乡、村两级均应立下担保字据,按规定日期返回。逾期不归或潜逃者加重一等处罚。 汝宁府谨启 推官赵南星 明万历3年腊月二十三日 告示用快马发到各州县。那些久困狱中,并无罪错或有一些鸡毛蒜皮小错的人犯,听说要将他们放回家过年,起初怀疑是耳朵听错了,当一切被证实后,一个个感激涕零,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响头,口中称南星为“青天”。 在过年这段日子里,南星心里很坦然,知府钱振东却为他捏着一把汗。倘若这些人犯有一部分逃亡,让上峰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不过事已如此,也只有等待。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虽然他表面责备南星,对他的举动没有明确表示赞成,但内心里他是偏爱南星的。上司一旦怪罪下来,他准备和南星一起承担责任。 这年的春节,在爆竹的钝响和猪肉、粉条炖大白菜的香味中慢慢过去了。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民间称上元节)——规定人犯返回的期限。这天,南星早早地来到府衙里的监狱,找到监狱长,询问犯人“归队”情况。 监狱长高兴地说:“推官大人预料的果然不错,大部分人犯已归监,还有8人提前3天报到,只剩下5人还未到。 说话间,有3个人犯刚进门。又过了一个时辰,所有的人犯竟全部到齐,无一脱逃。 南星来到牢房,询问人犯们过年的情况。在5号牢房里,几个人犯感激地说:“推官大人宽宏大量,我等打心眼里感激大人的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情。”他们指着一个2 0岁的小伙子说:“这小子本来说要逃的。被我等臭骂了一顿。我说:‘推官大人信任我们,我们理应知恩图报才是,怎么坏了良心,给推官大人脸上抹黑呢?’这不,他又回来了。” 那个小伙跪下给南星磕头:“我一时胡涂,差点逃走,还望大人恕罪。” 南星把小伙拉起来,笑着说:“你不是给人打了一架吗?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事。一跑,反而罪加一等。这又何苦来呢?” 二月初一开始,南星骑着马到各州县巡查一追,大多数州县的人犯都已悉数归监。只有两个真正的凶犯欲脱缰潜逃,已被本县的捕快重新捉拿归案,至此,南星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知府钱振东和府衙的同僚看到“义放囚犯”后,过了上元节都纷纷自动归案。从中看到了南星非凡的才华和博大的仁爱之心,心中对他油然升起深深的敬意。此后,有什么拿不准的事,都喜欢听听他的主意,在不长的时间内,南星周围就团结了一批正直官吏。 过了春节后,南星集中时间、精力,从速审理了那些积压已久的案件,并派人内查外调,平反了一批冤案。把那些犯鸡毛蒜皮小事的穷人批评教育一番之后,统统释放回家。只把那些确负重案的犯人审讯清楚后判了刑,继续关押。 被无罪释放回家的犯人,一家团聚后,都喜出望外,感激不尽。许多被错抓的人犯,很久以后还有人带上家乡出的红枣、花生、红薯来探望南星。有的甚至在背后偷偷地将南星塑成小泥像,在神龛里当神供奉起来。 春天,南星又以汝宁府名义草拟了一份公文,经知府钱振东审核签批后发出。内容主要是:晓谕汝宁府所辖各州县官吏,务以慈善仁义为本,体恤百姓疾苦,羁捕人犯时,务必事实准确,案情清楚,以免制造冤假错案。凡因灾荒衣食无着,导致犯小罪小错者,一律从轻发落。将四乡抓来的无辜百姓统统放回,扶持他们各谋生路,使百姓尽快安定下来。只将那些罪大恶极、危害百姓的罪犯,按《大明律》严加惩处。 过了几天,南星收到了南乐县几位乡绅写来的揭发信。揭发县令王廷臣不执行汝宁府公文命令,仍然贪赃枉法,滥抓无辜百姓,蓄意制造冤假错案。 南星将信呈给知府钱振东。钱知府认真地看了一遍。 钱知府命南星前去调查,如属实的话,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什么后台,一律严惩不贷。 南星奉了知府之命,翌日策马赶到南乐县,扮作客商,进行微服私访。经过艰苦细致的取证,结果证明王廷臣确是个满身秽迹丑行的贪官,此人仗着朝中有人撑腰,为非作歹,搜刮民脂民膏,疯狂聚敛钱财。 事实确凿之后,南星同王廷臣做了正面接触。 那王廷臣听说是推官大人,毫不畏惧,摇头晃脑地来见南星。那小子见了南星,并不跪倒,而是阴阳怪气地问:“你就是新来的推官么?有人把你传得挺神,我看也不过是稀松二五眼。” 南星一身正气,沉着脸回答说:“正是。王县令,我且问你,为什么不将无辜的百姓放回,让他们种地或经商,县狱中为什么还关押那么多人?真的有那么多真正的罪犯吗?” 第55章 虚惊一场 听了南星的话,王廷臣全没有把南星放在眼里,把嘴一咧:“推官大人难道不知道吗,如此地瘠民贫之地,自然刁民众多,县府不对他们严加惩办,如何维持地面治安?如按府里的公文要求统统释放,岂不是放虎归山吗?” “眼下在监狱关押的人犯,难道都是罪大恶极的歹徒、罪犯吗?”南星反问道。 王廷臣强硬地说:“虽然不敢说都是罪大恶极的歹徒,但都是一些刁民、无赖。推官大人,对他们严加惩办,难道不应该吗?” 南星见这小子还敢抵赖,不拿出过硬的证据,谅他也不肯认输。就单刀直入地说:“据我调查,在县狱关押的人犯中,仅有少数几个犯有杀人、强奸、抢劫之类的罪,对这些人决不能心慈手软,要严惩不贷。对那些小偷小摸、打架斗殴或一些鸡毛蒜皮小事被逮捕入狱的百姓,大都是青壮年,他们都是家中的支柱,长期关押着他们,他们的家人怎么安心种庄稼?整天弄得人心惶惶,社会怎么能安定?” 听到这儿,王廷臣嘻度笑脸地“嘿嘿”一笑:“推官大人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糊涂?咱们都是官场中人,也没有必要掖着藏着。咱们薪水微薄,连养家糊口都不够,县狱里若没了罪犯,你我吃什么?” 好,这小子终于说了实话。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他是仗着朝中有后台,才敢如此放肆!听说他除了敲诈当地百姓外,还有贪污治河款等丑行。提起这个贪官来,百姓们恨得咬牙切齿! 听到这里,赵南星勃然大怒:“放肆!王廷臣,你我都是朝廷命官,理应奉公守法,勤政、廉政爱民。可你,却不顾百姓死活,搜刮、敲诈他们,事实俱在,还敢狡辩!诚然,咱们官饷是不高,但用来养家糊口足矣。想想那些衣食无着、啼饥号寒,整天离乡背井、四处讨要的百姓来,也该知足了!怎么还敢在此胡说八道!难道你徇赃枉法、搜刮百姓还有理吗?啊?”南星脖子里青筋暴起,两眼喷吐着愤怒的火光。 这时,王廷臣根本不把眼前这位20多岁的“小青年”放在眼里,阴险地“嘿嘿”一笑说:“推官大人,你这些话吓唬小孩或是刚进官场的雏儿行,你吓唬我,算看错人了!我他妈是老虎拉磨——不吃这一套!我提醒你一点:我姐夫在朝中吏部任职,你敢把老子怎么样?”说完,王廷臣眼中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寒光。 南星冷冷地说:“王廷臣,你不要太猖狂了!你朝中有人我早有耳闻。可你不要忘了一句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哼,比起皇帝来,你和你姐夫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威胁我!” 王廷臣见这一招没吓住南星,话头便软了下来,成了了只温顺的羔羊:“推官大人,刚才我话语不周,冒犯了大人,小的实在该死!求求您放了我这一马,我在姐夫面前多说你的好话,你也许会官运亨通呢。” 南星用鄙夷的目光看了王廷臣一眼:“谢谢你的好意,我赵南星谨遵朝廷法度,凭着良心和人格,按《大明律》来执政,靠踏踏实实干来的政绩得到朝廷的信任。我从没想到通过歪门邪道来提高自己的官位。我也不想通过你姐夫的后门来加官晋爵。你少在我这儿耍什么滑头,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处罚!” 王廷臣见威胁利诱都对南星不起什么作用,就恶狠狠地说:“赵南星!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推官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爷们,没你的好果子吃!” 南星看着这个无赖小丑的拙劣表演,轻蔑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后来,报请钱知府同意,将王廷臣降职一级,罚俸一年,以观后效。 王廷臣不服处分,暗中修书一封给他在京中任职的姐夫,加油添醋地告了赵南星和知府钱振东的黑状。可是,遗憾的是,他没等来对方的撑腰做主,更没等来上峰对赵南星和知府的报复。 王廷臣姐夫陈三漠,职务是吏部给事中,他知道小舅子王廷臣不是公正执法的好官。县令之职,是小舅子仗着家里有钱,用钱买到的官位。他既无执政经验,又不会勤政爱民。这小子经常打着他的旗号干些不法之事。可是,眼下手头事烦,懒得管小舅子的事。可是,经不住夫人的枕边风。于是,便答应过一阵有了时间,再过问这事。 回信中,姐夫陈三漠警告他:日后要奉公守法,不可无端生事,自找麻烦。 王廷臣收到书信,耷拉着脑袋接受了处罚。 此后,南星又同知府商议,出台了为全辖区降低租税的措施。 根据南乐县百姓反映,赵南星征得知府大人同意,由他牵头,组成一个专门审案班子,对全县监狱所有关押人犯进行了重新甄别。将大部分因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邻里纠纷之类的小事被关押人犯,集中起来训了一次话,具结后统统释放。对重要罪犯严加看管,待审理清楚后再行定案。 在不长的时间内,贫穷、苦焦、人心浮动的汝宁府,很快安定下来,百姓安居乐业,搞好生产的愿望日益高涨,社会秩序也日益稳定。 “休沐”之日,闲着无事,南星慢慢踱出府衙,来到花香四溢的田野。 仲春季节,中原大地充溢着浓厚的融融春意。桃花、杏花花期刚过,便孕育出一颗颗小小的果实。梨花、苹果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此后便是浓郁的槐花,姗姗来迟的,便是闪着小五星的枣花。别看它的花期晚,但它最体恤主人的良苦用心,“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道出了枣树急于向主人奉献的拳拳赤子之心。枣树这种优秀品质,桃、杏、梨、苹果不得不甘拜下风,自叹弗如。 “嗡嗡”地欢叫着的蜜蜂扑向盛花期的梨树、槐树,尽情地啜饮着琼浆蜜液,梳妆打扮得无比艳丽的蝴蝶在油菜花上跳起欢快的舞蹈。 这满园的春色,令人心醉神迷,赏心悦目。南星深深地呼吸几口清新而醇厚的空气,整个身心都陶醉了。 第56章 朋友往访 这迷人景色,拨动了他思乡的心弦。倏然,他想起和妻子在果园并肩漫步的情景。转眼他来到汝宁府任职已有半年,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父母和祖父身体可好?刚来时烦闷无聊,一连给家中写了几封信,后来政事缠身,很少有机会再写信。慢慢地,家乡亲人在他心里淡化成一个抽象的影子。 置身于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和景色里,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渐渐地,这种情绪像花香一样弥散开来,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正当他陷入遐想之时,“推官大人!”忽听府衙的一个下级官吏跑来叫他。 南星应了一声,走出果园。那人喘着粗气告诉他:他昔日学友,现在工部任职的孙爌来拜访他,让他赶紧回去。南星一听朋友来访,心中非常高兴,就随下属快步返回衙门。 “孙爌兄,久违了!”南星几步赶到孙矿跟前,双手打拱说。 “哦,听说你到园里赏梨花去了,哎呀,老兄有如此雅兴,也是一种福气呀。”孙爌由衷地羡慕说。 “哪里,前一阵可忙坏了。光是审理、处置县令王廷臣,重新审理南乐县所有在押人犯,就用了一个多月。眼下公务不多,心中烦闷,就信步到田野转转。” 孙爌说:“是啊,我前一阵在《邸报》上看到了你们汝宁府的消息,干得不错。” 南星打量着孙矿,看到表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更加深沉成熟。 “怎么,仁兄到咱穷乡僻壤,专程来看我,我太高兴了。”南星热情地拉住对方的手说。 “也没有什么事。我只是要到南方公出,路过汝宁,顺便来看你。怎么,干得还顺心?”孙爌关心问道。 “还好。刚来时千头万绪,积弊甚多。经过半年多来的治理,已经恢复了正常秩序,知府大人对我也很支持。只是这地方消息闭塞,耳目不灵,朝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连《邸报》也难得看上几张。最近,朝中有什么大事吗?” 孙爌神情严肃起来,压低声音说:“张居正同冯保合伙把高拱驱逐回家以后, 确有一种励精图治、重理朝纲的决心。他专门组织一帮人,经过调查,制定了几条改革措施。看来,确实也想干一番大事业。可是,他自恃有太后的信任,也有居功自傲、堵塞言路的苗头。最近的一件事,朝中大臣对他很不满。” “哦,什么事?”南星警觉地问。 孙爌看看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南星。 原来,这张居正自打当上首辅,颇有些得意忘形。仗着太后这个强硬后台,凡事擅权自专,一意孤行,听不进反面意见。加上冯保同他串通一气,小皇帝又不懂事,张居正的私欲便膨胀起来。 他滥用心腹,任人唯亲。瞧准时机,拂命搜刮钱财。最近,他远在湖北江陵的老爹死后,此人贪恋高位,既不归家奔丧,又不守孝,还让酸臭文人想出“夺情”的名目来搪塞大臣们。表面上说是为了尽快推行改革,实际上他是贪恋高位,私欲膨胀。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等5人,纷纷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力主让他归家守孝。 张居正不但不听群臣意见,反而将吴、邹等5人痛打了一顿,还把上疏的十几人,统统赶出朝廷,削职为民。此时,张居正父亲去世已近半年,“夺情”风波尚未平息。 南星听完孙爌的叙述,心中甚为气愤。张居正刚升任首辅之时,曾一连推出 了几项改革措施,一时官声不错。不料刚登高位不久,便如此专横跋扈,刚愎自 用,实在令人失望。 孙爌说完,小心地告诫南星说:“此事千万不可声张。这几日风头正紧,张 居正听说谁反对‘夺情’,不论大小官吏,一律赶出皇宫。这段时间,凡事谨慎小心。这不,我这次到南方,半是办公事,半是躲避风头。怕在朝中万一不够谨慎,就会招来大祸。” 南星点了点头。 中午,南星和钱知府一起,设宴招待了孙爌。 孙爌走后的一天,钱知府把南星召到他的私宅。看到知府大人脸色板得很紧, 南星不知出了什么要紧事,心中惴惴不安。 “坐。”钱知府给南星让了座。 “南星啊,我这次到京城吏部,听到一个对你不利的消息。你听了不要着急。” 钱振东脸上显出一丝忧虑的神色。 南星点了点头。 “去年冬天咱们不是把王廷臣处罚了吗,降了他的官职,又罚俸一年。这可捅漏子啦,他姐夫是吏部都给事中陈三谟,这家伙在弹劾郑方伯的奏章中,连你一起告下了。” 南星一听,心中有几分惊慌。平时说天高皇帝远,河南汝宁地面离京城远着呢,他和知府处置一个县官王廷臣,其姐夫竟然向朝廷告了恶状。看来,果然官场险恶。 后来仔细一想,心中又释然了:“钱知府,这点事我不怕。咱们处罚他有理有据,不怕他乱咬。” 钱知府担心地说:“话是这么说,可咱们也得做最坏的打算。一旦有人查起 来,这事你不用管,我给你顶着。反正我也老了,也不想再往上晋升了。” 对钱知府的侠肝义胆,南星从心里感激、钦佩。若不是钱知府的撑腰做主、一力承担责任,“义释囚犯”、“逮朱大彪”等几件事,查办王廷臣这几件事,不但办不成,还有可能惹出大祸。 从以上事件看,钱知府心中确实偏爱自己,是一位可亲可敬、爱护下属的不可多得的上司。 南星当即表示说:“钱知府,你不要怕,我赵南星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连累你。” 钱知府摇了摇头说:“南星啊,你还是年轻。你我处理政务,都是以汝宁府名义进行的。我给你说这件事,只是让你这一阵要小心谨慎,以免招来祸端。你放心,我一定会与你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的!” 第57章 有惊无险 赵南星听了钱知府这番掏心掏肺的话,心情非常激动。不管在什么地方任职,若遇上一个知心的上司,处处维护下级,遇到危险勇于承担后果,这样的领导太难得了! 赵南星迎上去,紧紧握住钱知府的手。 此后,南星和知府就准备应付祸事的降临,奇怪的是,祸事并没有发生。王廷臣的姐夫是吏部都给事中陈三谟。此人本想借小舅子的事,加祸于赵南星、钱振东。无奈王廷臣在百姓中名声实在太臭了,既贪污盗窃,又搜刮百姓,为害良善,是一个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的货色。 故此,陈三谟怕一追究南星和钱振东,又“拔出萝卜带出泥”,王廷臣的污秽事重新翻腾出来,有碍自己的名声,不能因小失大,于是就吃了哑亏。在吏部进行疏通,将他小舅子王廷臣降职调走了事。 就这样,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明朝对官吏实行定期考核制,分为京察和外察两种。京察就是考核京官。明洪武年间,每3 年考核一次,后来改为10年。从弘治年间起,规定每六年考核一次,按干支中的“巳、亥”之岁举行。 四品以上官吏自己撰写述职报告,由其上级按“四格”进行考核。四格分别为:守、政、才、年(守,为道德、操守;政,为处理政务的水平;才是才能,即在职位上表现出来的综合技能;年,即年龄,是青年、中年还是老年)。“四格”分为三等:即称职、勤职、供职等。 经过调查考核之后,根据官员的政绩、品行裁定为优秀、良好、浮躁三个等级,分别给予提升、调任、罢官等奖惩。五品以下官吏由主管考核官吏确定致仕、降调、闲住为民,登记造册后报吏部核准后执行。 外察是考核地方官吏,每三年一次,每逢辰、戌、丑、未之年,放外任的官员要赴京朝觐,吏部即派官员进行考察。在上报朝廷的公文中,知府钱振东曾多次对南星进行褒奖。在两次外察中,南星因在鼓励百姓生产、平反冤狱、兴办学堂等方面政绩突出,都被评为优秀,上报吏部,准备提拔晋升。 虽然吏部给事中陈三谟因其内弟王廷臣被罢官妒恨南星,多次从中作梗,但吏部尚书张瀚认为,虽然南星任职时间不长,但政绩卓着,有点小毛病也属白璧微瑕,于是力排众议,将南星上报内阁和皇上之后,被提拔为户部山西司主事(正六品)。 当南星领完圣旨,送走朝廷派来的黄衣使者后,就信步走出府衙,拐向田野。望着这即将离开的熟悉田野,南星心中竟涌出几丝酸涩。他将六年——几乎生命的十分之一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块贫瘠的土地上。 在这里,有惊喜、慨叹,有苦恼、欢乐,时时感到山重水复,又忽然柳暗花明。既有曲径通幽的苦闷,又有豁然开朗的喜悦。 在汝宁府推官的位置上,他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前任推官只知搜刮百姓,榨取钱财,乱抓滥捕,制造了一大批冤案。多少无辜的百姓被抓进监牢,受尽非人的折磨,积下了对朝廷的仇怨。 赵南星凭着善良的天性,借“义释囚徒”之机,迅速审理了大批积压的案件,释放了那些悲苦无告的良民,将真凶抓捕归案。他找来一些农业耕作方面的书籍,刻印刊行,传播给农民,提高了粮食产量和抗灾害能力。他还建议知府钱振东降低了府衙私下加派的赋税。 这一带原先教育落后,许多人目不识丁。他兴办了“同文学堂”,府衙也专门发布公文提倡,各州县的学堂雨后春笋般地开办起来。学生也逐年增多。每到一村,常闻书声琅琅。他所主张的一切,都是在知府钱振东的一手扶植下完成的。没有钱振东,他自己什么也干不成。 坦率地说,钱振东本是一个好官,他也是天性善良,爱民如子,原本也是一腔热血,抱负远大,打算干一番大事业的人。无奈过多地目睹了官场的黑暗和仕途的险恶,再加上多年的晋升无望,使他像一把原本锋利无比的刀剑,在岁月的侵蚀之下,变得锈迹斑斑,很难将它再磨得削铁如泥了。 悠悠岁月催人老。钱振东很难再产生什么激情,很难再有热血沸腾的干劲和激情了。他满足于闲适的府官生涯,稳定的俸禄,再也不想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了。只待任职期满,年龄到位,他便致仕回乡,重新回到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中去。 然而,可贵的是,他仍然雄心未勃勃,希望后来者锐意革新,把地方治理好。他懂得爱惜人才,奖掖下属。对青年官吏提出的有创见性的建议,他一向肯于采纳,并放手让青年人去闯、去干,中间出了差错,却揽到他的名下,往往化险为夷。这种可贵的品质,是身居高位的官吏中少见的。 南星从心底里感激这位知府大人。若不是遇上钱振东,他不会如此顺利地升入京城,这一段历史也须得重新改写。南星庆幸与钱振东这一段缘分。以后的岁月里,他立志不忘钱振东的知遇之恩。 在田野,他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便踅回府衙。在门口,他遇上了钱振东。“大人,我正找您哪。” “有什么事吗?” “我就要离开这儿了,有点舍不得,到地里溜了一圈。” “走,到我家去。今天咱俩好好喝两杯。”钱振东实心实意地说。 第58章 忘年之交 自打来到汝宁府共了几次事后,南星在心目中就把钱知府当作一位长辈,甚至亲人来对待,凡事找他商议——这恐怕就是人们惯常说得投缘。 知府也把南星当作后辈来看,心里有什么话喜欢同南星说说。他在知府这个官位上,曾经换过好几任推官,他同他们的关系,只是同事关系,没一个像赵南星这样感到实在、贴心。他愿意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说给南星听。实际上,他们俩早已超脱了上下级关系,成了忘年交和政界的知音。 钱知府是是嘉靖34年进士,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在那个年代也称得上是一位风云人物。他的私宅里,处处氤氲着浓郁的墨香和雅致。名人字画虽然不多,但却有相当的层次和品位,烘托出一派醇厚的文化意蕴。 赵南星绕着钱家堂屋转了一圈,感到新鲜而又亲切。 二人闲谈了一阵,夫人早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菜端了上来。一盘木须肉,一盘五香花生豆,一盘白斩鸡,一盘清炖鱼,一盘麻辣豆腐,一盘红烧猪肉。 南星抽动了一下鼻子说:“嗯,真香!好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丰盛的菜了。” 钱振东用慈祥的目光,笑模悠地看着南星:“你说的是实话。要不是你升入京城,夫人哪舍得给咱们弄这么好的酒菜呀?夫人,你说是不是呀?” 钱夫人假嗔地瞪了丈击一眼,说:“听她瞎说。平时人家南星忙得团团转,假日和晚上还得给学生上课,简直是脚打后脑勺,哪儿请得到啊。” “他这一阵确实是忙啊。”钱知府接过话头,“既然今天请到了,过几天交待完公事又要进京上任,这场酒就算我们夫妻俩为你饯行!”说着,端起酒杯说:“干!” “干!”二人酒杯“叮当”一声脆响,仰头一饮而尽。一股浓郁的醇香飘出来,实在让人感到兴味渐浓。 酒逢知己千杯少。席间,二人推杯换盏,气氛十分融洽。几杯酒下肚,二人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钱知府平时喝酒不多,不胜酒力,没喝几杯,脸和脖子就成了一匹红布。 他说:“南星啊,从内心里说,这几年好多事都压在你的头上了,我也确实有点懒惰。可是,我并不守旧,愿意支持青年人搞改革。不断改革,也给这沉闷的生活增添一点活力,为皇上多分点忧,为百姓多造福。若是让我自己再大刀阔斧地搞改革,怕是力不从心喽。” 南星也有几分醉意:“知府大人,在官场折腾这么久,也真不容易啊。这几年来,多亏了你的扶植和栽培,要不然,我一介书生能干成什么?我说的是真话。在内心里,我常常庆幸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上司。不但从各方面帮助、支持我,帮我很快打开局面,还常在朝廷官吏面前极力举荐,使我才有今天晋升进京城的荣耀。为表示我诚心诚意的感激,敬您一杯!” 二人又酒杯高举,一饮而尽。浓浓的酒液在二人身体里上下奔涌、盘桓,渐渐演化成一种神奇的力量,愈发令人觉得对方可亲可敬。觉得即将告别知府夫妇俩,心中不禁一阵惨然。 “来,吃菜。”南星和钱知府都举起了筷子。 钱振东低下头,两手支着发烫的面颊,叹了一口气说:“唉,想当年我刚中进士那会儿,是何等的心高气盛啊。天真地想着自己一旦大权在握,就能扭转乾坤,实现自己的博大抱负。心中梦想着当一个好官让穷人都过上好日子。可是,一进官场,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难以实现!上下梗阻,左右掣肘,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简直把人弄得身心交瘁。稍有不慎,还有可能把身家性命搭上。转眼间岁月蹉跎,至今鬓发斑白,还一事无成!他妈的,官场真像一个魔术师,迟早得把人磨成庸俗无聊、非人非鬼的东西!” 南星非常同情钱知府,也理解他的处境。即使官位到此为止,他也是不断摸爬滚打才得来的。 见他伤感,南星劝慰说:“大人,你也不必过分伤感。是啊,一个正直的官吏,谁不想宏图大展,痛痛快快地干一番大事业呢?可是社会偏偏容不得这种想法,让你的宏图难展,壮志难酬。可是,我认为只要有忧国忧民之心,并且身体力行去做了,即使不成功,也问心无愧!过分自责实在不值得!” 听了这话,钱知府两眼一亮:“问心无愧,这话说得好哇。你这一说,我心里豁亮多了。过去只是觉得活得很窝囊,官位既无多少升迁,也没给百姓带来多少福祉,我心里惭愧呀。可是,我毕竟是做了,不成功我也没办法。南星啊,你还年轻,前程远大。你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千万不要灰心丧气,不要丢掉锐气和进取精神。这是一笔财富啊。况且,官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地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尤其在京城,各种复杂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犬牙交错,千万小心谨慎。在处理政事时,要瞻前顾后,刚柔相济,方能成就大业。我是老喽,不再想这些事情了。” 南星听了钱知府这一番发自肺腑、语重心长的话语,心中特别激动。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只有长辈对后辈或知心朋友之间,才有这种深情。钱知府同自己非亲非故,却在各方面支持自己,他对自己倾注着多少深情啊! 赵南星的嗓音哽咽了:“大人,你对我的一片真情,比山高水深,比金银珠玉还宝贵。即使我在京城任了职,我一定要铭心刻骨,时刻不敢忘怀。” 钱振东受了南星的感染,情绪也激动起来,眼圈有些发红:“南星啊,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喽。不管你将来升多大官,只要你记住我钱振东这个人,咱们也不枉共事一场。万一哪天公出到河南地面来,别忘了顺路到我这儿来看看。说不定那时我早已告老还乡了。” 南星再也控制不住奔腾的感情,眼泪“刷”地下来了。他泣不成声说:“大人,你的嘱咐我都记下了。你年纪大了,千万保重身体,公事尽量分给年轻人去干。我进京之后,肯定很忙。不管你到哪儿,我一定抽空来看您老人家。” 说罢,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第59章 雄鹰展翅 正当赵南星正想交接职责上的政务,准备好离开汝宁时,却又节外生枝。 这天,南星在住处吃完早饭,正要到衙门办公之际,外面有人敲响了房门。南星让那个老仆人开门一看,竟是几年前被他处理过的王廷臣! 王廷臣被降职后,找到姐夫,诉说了自己在任上的艰难,还说了钱知府和赵南星如何欺负他,让朝廷降了他的职。好说歹说,希望姐夫在上面替他说话,不但官复原职,还要晋升一、两级。 姐夫是吏部给事中陈三漠。“京察”过后,他正头痛呢。近来,他被人举报有贪腐行为,都察院盯得很紧,让他尽快交待问题。眼下,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陈三漠冷冷地瞥了一眼说:“我的烦恼还解除不了呢,哪顾得上管你那闲事!” 王廷臣在姐夫那儿碰了壁,背后骂姐夫是草包软蛋。想起赵南星和钱知府对他的处分来,心中愤愤不平。赵南星不是要进京高升了吗,得给他送点腻歪。 于是,他来到赵南星住处。 “噢,赵推官不是要进京当官了吗?怎么还要到衙门去忙工作?” 南星一看这家伙嘴上酸溜溜的味道,知道没安好心,自己必须认真对待。他应道:“是王先生,你有事吗?” 王廷臣说:“听说您要晋升到京城任职,我得向你祝贺呀。” 赵南星说:“我急于到衙门去办公务交接,你若没要紧事,祝贺的事就免了。” 王廷臣说:“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哪。六年前,你和钱知府处分了我,我也没记恨你们。今天,你要高升,总得给我官复原职?” 赵南星说:“能不能官复原职,是上峰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啊。再说,我人都要走了,你找我也没用。” 王廷把眼一翻说:“赵推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如果不给我把这事办妥,到京城我还要‘拜访’你哪。” 赵南星急于甩开这个无赖,便说:“王廷臣,你要适可而止。你想怎么办,悉听尊便。让开,我要去知府衙门。” 王廷臣气歪了鼻子。找姐夫陈三漠,姐夫没给他好脸色。本想回来给赵南星找点麻烦,又碰了硬钉子。真是屎克螂过门槛——墩屁股戗脸。 转天,钱知府安排了隆重的送行仪式,召集衙门全体官员和勤杂人等,送别南星。 赵南星挥泪与众人话别。 像一只雄鹰渴望飞向蓝天,像一缕春风渴望绿遍原野。此刻,赵南星心中充满着渴望向上的情绪。他似乎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治国平天下的重任,将落在他们这一代的肩头。实现宏图大志的契机正在孕育。时代,将给他提供一个足够的空间任他腾跃、驰骋,他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在酿涛骇浪中搏风击雨。尽管在未来的官场中可能充满着暗礁险滩,但他毫不畏惧。他决心将自己坚韧的意志锻造成一把利剑,踏平风浪,斩断荆棘! 天刚刚发亮,内阁首辅张居正就到了文渊阁。他在很久以前就养成了一种早睡早起的习惯。升任首辅后,更是事事勤勉、谨慎,生怕给人留下什么把柄,危害到自己的前程。 紧接着,两位次辅吕调阳、张四维也到了。除了上朝之外,内阁的人上班视事早,在数千京官中,那是尽人皆知的。 张居正看看案头厚厚一摞公文、奏疏,问道:“二位眼下有什么要商议的事吗?” 吕调阳和张四维互相看了一眼说:“当时还没有。咱们同在一厅办公,有事随时请示。” “也好,那大家就分头视事。” 张居正说完,拿起案头第一份文稿看起来。这是户部主事张学颜写的关于整顿地方财政的奏疏。文中说,当今国库虽比前朝(隆庆)时富裕、丰盈,但比起过去盛世来还差得很多,所储钱粮还不足以应付事变。尤其是实行“条鞭”之后,各州县的积蓄更是丰厚,如不尽早收缴上来,就可能造成财政资金流失,严重者,还有可能导致地方官员的贪腐行为 各州县必须重新核查收入,除去规定预留作为地方经费开支外,一律上解入库,以增加国家财政实力,由户部统管…… 看到这儿,张居正心中一阵兴奋,这个学颜行动好快呀,此事在前一段时间二人曾提及,真没想到,没过3个月他不但完成了繁重的调查任务,而且提出了得力措施,这么快实在难得! 张居正高兴地提起笔来,定下了“照准”的票拟,放置一边,拿起第二份文书。 这不是一份奏疏公文。而是一封来自湖北江陵,写着“张居正大人亲启”的信函。信封扎口的角上,写有“十万火急”四个醒目的大字。张居正看了心里一震,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无要事,没人敢作这惊人之笔。他惶恐不安地打开书信一看,不禁脸色大变,原来竟是一张讣告:他远在江陵老家的父亲已于九月十三日去世了! 落款是二十五日。这就是说,父亲去世到他收到讣告,已经过去了十二天。而此时送达,几乎已经是最快的了。你想那江陵距京城一千多里的路程,显然是用快马日夜兼程传递的。 第60章 居正“夺情” 面对这惊人的消息,张居正心中大惊,简直有点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难道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在没来得及见一面的情况下,就撒手西去了吗? 二十几年来,他只顾在仕途上奔波、跋涉,追求职务上的升迁,却与父亲远隔千山万水,不说亲自侍奉,递饭倒水,以报养育之恩。弹指算来,已经十九个春秋,他连老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想到此,不禁心如刀绞,一股浓烈的思念之情袭上心头,只觉得鼻腔酸涩,两行热泪从眼角“唰”地流下来。 吕调阳、张四维见首辅看完手中的公文,竟然神色大变,甚觉诧异。 吕调阳默默地来到张居正书案前,看到了他手中的那张讣告,才知道首辅大人突遭不幸。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还是张四维脑子快捷,他把吕调阳叫到一边,二人附耳商议了一下,便去分头行动。 悲痛一阵阵向张居正袭来。突然降临的噩耗,像鞭子似的使他警醒。那久已忘却的回忆,像一幅幅画面向他铺展开来:那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大家庭,父亲那爽朗的性格,笑容可掬的面容,饮酒后那副健谈的憨态,全部清晰地映现出来。 然而,自己只顾在宦海里拼搏,十九年来没有看望过老人一眼。父亲在弥留之际,一双期望的眼睛,肯定不曾闭上,心心念念地等待他归来……这太残酷了! 忽然,他恼恨地拍拍自己的脑门,又想起一件事来。两月前,他收到了江陵县令朱知县一封信。 信中首先来了个自我介绍,接着说他曾到首辅故里看望了他的父亲张老先生,言及张老先生身染重疾,首辅朝中公务繁忙,难以到床前照顾。因此,他愿日夕到首辅大人府中侍奉,替他尽孝。还说他希望得到首辅大人的扶植和栽培。 他愿用全部心血和智慧为皇上分忧、为民造福。 他看了这封信后,竟然轻率地认为朱知县是讨好卖乖套近乎,夸大其词,想借甜言蜜语升官。 又想想老父过去身体那么硬朗,没病没灾,怎么会突染重疾?况且家书中从未提起过此事,纯粹是一派胡言。当时他对那封信未予理睬,一甩手丢进废纸篓中,后来就被扔掉了。 此时他想到,也许两月前朱知县来信内容是真的,而自己由于公务繁忙,竟误解了朱知县,同时也延宕了看望父亲的时机,造成了永久的遗憾——他心中感到非常歉疚。 思父之情渐渐袭上心头,他低下头来,一滴辛酸的泪水从腮上掉下来。 “首辅,”张四维一声轻轻的呼唤,打断了他无边的遐思。 “唔。”张居正抬起头来,神色有点茫然。 “我和调阳已拟好奏疏,向皇上报告首辅家中不幸之事,请首辅过目。” 张居正草草地看一遍:“有劳二位费心,就按此上奏。”父亲去世这一突然打击,张居正浑身像被抽了筋似的有气无力。 悲痛像魔鬼似的最能吸蚀人的精力。昨晚,张居正给吏部写了请求放回原籍守孝的题本,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一睁眼,天已大亮,竟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在他过去的仕途生涯中,几乎是没有过的。时令早已过了“霜降”,西风乍起,天气晦暗而阴沉,张居正感到有点冷。 但他顾不得这些,起身穿衣。倏然,他看到椅子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丧服,要求回籍守制的题文也墨迹尚香。看着这些,他陷入了沉思。 按历代惯例,父亲去世,官吏将去暂时停止职务,回籍守孝三年,称为“丁忧”;母亲去世应守孝一年,称为“丁艰”,这似乎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之成规。自已难道循此惯例吗? 想到此,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三年——这是漫长的一千多天啊。他身为朝廷顾命大臣、内阁首辅(相当于其他朝代的丞相或宰相),是皇上的臂膀,国家大厦的栋梁之臣,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高级官吏。 这种级别,对国家来说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日理万机尚恨时苦短,难道就因为“父丧”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就丢下江山社稷大事,回到那个偏僻的江陵小县,去守着一具僵尸,整天哭哭啼啼吗? 漫长的3年哪,一旦去职,后果将不堪设想。说是“守制”结束理应起复,不过是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前几任首辅徐阶、陈以勤、李春芳、殷土儋,这些与自己相处过的大臣们,守制之后,几乎没有一个人能重新回到皇宫和内阁……唉,人生苦短,岁月无情啊。转眼他已过“知天命”之年,能如此轻率地虚掷这3年宝贵的光阴吗?今天的显赫地位,是他拚死拚活奋斗30多年才得来的,如此轻易地放弃,不是有点太“傻”了吗?如果说获悉父丧讣闻之后,悲痛是占据中心位置的话,那么此刻现在他全身心受到的是“3年守制”这件事的噬咬和煎熬。唉,老父亲,你死得真不是时候啊,让儿左右为难啊。 他心灰意冷地穿好丧服,脚步蹒跚地走出房门去冼漱。 老管家和游七早已布置好灵堂。香纸、蜡烛、挽幛及其他应有之物均已齐备,厅堂中央的墙壁上,宫中画师绘制的张文明的巨幅画像贴在正中央。 洗漱完毕,张居正检查了一下灵堂,见并无什么遗漏,便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望着父亲那魁梧的身材,那微笑着的面容,略带哀怨的耳光,灵魂深处响起一个异常威严的声音: “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渐渐地,孔子向他缓缓步走来。威严的面容上带着责备和鄙夷。 张居正像有什么隐私被瞧见似的,心中一阵惶恐不安。他一睁双眼,孔子的幻像消失了。哦,这段话是圣人孔丘说的。 这段话载于《论语》之中,仕宦之人几乎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他忽然感到一阵心虚。至圣先师孔子的金口玉言早已说得明明白白,孩子出生后的3年全靠父母照看,父母死后天经地义应当守孝3年,以报答比山高、比水深的哺育、抚养之恩。 连一个黄口小儿都应懂得的道理,难道我心神迷乱反而不懂了吗?不,我一个堂堂的首辅,以“忠孝”为本,不能干那种不孝之事……他叫过游七,命他将书桌上那份写好的题本及早送到吏部,面交吏部尚书张瀚。 第61章 风云乍起 不一会儿,冯保拜见。当他听张居正说已将题本交给吏部尚书张瀚时,用埋怨的口气力劝他坚决不能回老家“守孝”,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夺情”留任。无奈之中,张居正才勉强给张瀚重新写了一封亲笔信。 吏部尚书张瀚接到张居正题本不敢怠慢,赶紧派人送往宫中。前边的人刚走,又接到张居正的亲笔信。看了信之后,张瀚感到十分气愤。想不到,堂堂的首辅大人张居正竟突然变脸,翻脸比翻还快。一日三变,朝令夕改,怎么如此卑鄙无耻! 一般人认为,张瀚是张居正的心腹之人。这也难怪,早年张瀚升迁之心甚切,曾巴结过张居正。张居正答应尽力为他筹划。 原来的吏部尚书杨博致仕后,廷推吏部尚书,他不犹豫地将位于第三名候选人的张瀚选中,当时就引起人们议论纷纷。 按照惯例,第三名候选人实际上是陪推,一般不在选拔之列,因为这不合常理。可张居正对张瀚大唱赞歌,来了个破格提拔。当时,张瀚对居正的确十分感激。 然而,张居正恰恰又犯了个错误,对有才干的人既然破格提拔,就应该让其放开手脚,授予重权,让对方大胆地干。尤其是吏部,主管天下官员的选拔、、考核、升迁、调派、罢黜,是个非常重要的部门。也正因为重要,张居正才对吏部不大放心,常常极为详尽、具体地过问人事任免事务。几乎是时时请示,事事汇报,重大人事裁夺均唯内阁之命是听。张瀚本人,简直成了有职无权的傀儡。 张瀚是个性极强的官吏,时间一长,引起张瀚深切不满。他对此事耿耿于怀,便开始对张居正不再尊崇,内心里也开始同他离心离德。 张居正刚刚写来请求回乡守制的题本,暗中却又派人来送私人信札,请求他代表吏部出面挽留,这不是出尔反尔、两面三刀吗?前一阵,他对张居正大权独揽,滥用私人就心怀不满,这次又看到他贪恋官位,竟然连父丧守制的祖宗成规都不管不顾,腆着脸让他“挽留”,传出去,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张瀚正在生气,又接到万历谕旨。 看罢,张瀚心中疑窦顿生。刚刚将张居正的题本交上去,片刻后就来了批复,可谓神速之极。难道二人早就将此事谋划好,专等那题文吗?眼前皇上的手谕,真是皇上自己出于内心的主张吗? 如果不是,什么人手脚如此快捷地做了这么重大决定呢?况且,这是多么荒唐的决定!什么“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这不是明明白白将祖宗成规弃置脑后,慰留张居正不必回乡守制吗?可巧的是,这道谕旨又同张居正写给他的私人信件内容暗合。这是偶然的巧合吗?不! 张瀚觉得手中像捧着一个刺猬,扔又扔不得,不扔又扎手,真是左右为难。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气。进退两难之际,他找到左侍郎何维柏,将他叫到无人的一间偏房。 何维柏头脑灵活,办事敏捷,极有韬略,是他的得力助手。张瀚与他交情很深。二人常私下议论朝政,简直是无话不谈。有什么难以决定裁夺之事,张瀚常喜欢找他商议。当下,张瀚把张居正上题本、写私札,皇上又以“闪电”式予以批复,挽留张居正不让他弃官奔丧的事述说了一遍。 何维柏一听甚感惊讶,脱口说道:“丁忧守制乃为人大德,岂可视同儿戏。大人身为吏部尚书,可要把准尺度呀。” 张瀚看了他一跟,无奈地说:“父丧不奔,成规不守,连三岁小儿都知道有悖伦理,难道我不明白?可皇上已有明谕,首辅大人既有题文又有私札,叫我如何处置?生生把我夹在其中!他长叹一声:“千古伦常,只怕是毁于一旦啊。” 看着尚书大人那烦闷无奈的模样,手下官吏何维柏觉得很好笑。他说:“大人不必烦恼,岂不闻大智若愚之说?有些时候,世事并非只有‘可’、‘否’两种选择,这都显得浅白直露。不可、不否,不也是一种朦胧的境界吗?为难之事不置可否,大人以为如何?” 张瀚眼睛一亮:“你是说不置可否,故意装胡涂?” “唯此,才可进退自如,随机应变,余地颇大呀。” 哼哼哈哈,揣着明白装胡涂,不是张瀚做人的准则。可是面对复杂的局面,他也只得取此下策,敷衍搪塞了。 张瀚心中一阵轻松地回到公厅。这时,掌管文书的司官问起慰留首辅回奏之事,张瀚若无其事地问:“回奏?回什么奏?大学士奔丧,惯例应当加恩,属礼部管理的范围,与我吏部何干?” 谁知隔墙有耳,这话让刚刚走近的张四维听到了。他猛走几步赶过来,一字一顿地问:“我听说皇上数次下谕命你慰留首辅,你都置之不理,请问张尚书,作为一个人来说,这是‘忠’还是‘孝’呢?” 这猝不及防的一闷棍,打得张瀚张口结舌,涨红着脸,久久说不出话来。 见张四维几句话就“治服”了张瀚,刚刚走过来窥探风向的吕调阳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张四维颇有些得意。 朝堂中也有人听不惯张瀚的过激言辞的官员。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等人纷纷站出来,指责张瀚不从国家大局着想,过分拘泥古礼,对首辅的评价多有偏颇之处,并警告张瀚,他若再信口开河地胡说,大家要联名劾奏他拖延诏命之罪。 这时,张瀚头脑清醒了一些,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话有些过火,便低下头不再作声。 第62章 推波助澜 眼看这场火浇灭了,却不料按倒葫芦瓢起来。大家的一番话,惹恼了一个人。只见他气得面色青紫,二目圆睁,嘴唇都有些颤抖。他就是翰林院编修吴中行。 吴中行是隆庆5年进士。那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按惯例尊称,张居正是他的座师。自科考取士以来,这种“师谊”、“门谊”向来被科班出身的人所重视和利用。 然而,吴中行这人天生傲骨,性格直爽,再加上少年气盛,对看不惯的事,从来是心有不平,拍案而起。他顾不得这种被世人用滥了的“师生”之谊,正想抓住这“座师”之名,轰轰烈烈地大闹一番,以不徇私情之名永垂青史。 此刻他雄赳赳跳将出来,大声喊道:“夺情一事为害甚大,绝不可行!事系万古纲常,怎能不听从众人意见,不顾祖宗制定的、一直遵照执行的规矩,一意孤行?首辅平日教训起别人来,满口仁义道德、圣贤义理,却连父丧都不去守,请问这是什么行为,置圣贤古训于什么地位?” 一石激起千重浪。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场面又喧闹起来。在对张居正是否“夺情”的态度上,人们分成了界限分明的两大派。反对“夺情”者,慷慨陈词,情绪激昂;支持“夺情”者,援引旧事,据理力争。 一时间,两派针锋相对,互不相让。整个内阁吵成了一锅粥。面对混乱局面,内阁次辅吕调阳哭丧着脸,给大家作着揖苦苦哀求:“各位大人!各位大人!不要再吵了,别吵了!” 左说右劝,好一会儿,大家才停止争吵,渐渐安静下来。 吕调阳心想,必须尽快弹压住这种混乱局面,争论由他而起,如延续下去,皇上和张居正知道之后,必然开罪于他,那样一来,不但首辅当不成,弄不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吕调阳大声说:“各位大人,听我说句公道话!” 他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态度十分诚恳地说:“首辅大人的父亲去世,父丧的确该守,天经地义,这谁都明白。 “然而,首辅大人也确实有特殊情况。本朝自嘉靖、隆庆以来,国势衰微,积重难返,各位大人有目共睹。首辅大人身为顾命大臣,受先帝托孤之重,辅佐幼皇,劳苦功高。这5年来,多亏他励精图治,整顿朝纲,才把国家治理得秩序肃然,财源茂盛,边关固若金汤,百姓安居乐业。 “今皇上正当冲龄之年,全赖首辅一手辅佐。如果首辅一走3年,这副重担由谁来挑?由我?我才疏学浅不说,且有何德能,当此大任?我相信各位大人中,也没有谁敢自告奋勇来坐首辅这把宝座!大家如果真心实意为国分忧,就应顾全大局,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情’该不该夺,千万不可感情用事。 “再说,这夺情之事并非首辅自愿,乃皇上钦命再三,首辅再三推辞。怎奈皇上已经决定,不容更改。直至现在,首辅尚未同意留任,望各位体察实情,不要妄加评论。” 吕调阳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大部分人听了火气暂熄,不再固执己见。唯有张瀚、吴中行几个人在那里梗鼻、斜眼,满脸不屑之色。 吴中行心中不服,嘴上还嘟囔:“哼,为了国事,委实说得好听!骨子里还不是沽名钓誉、贪位忘亲罢了!” 虽然声音不大,却被次辅张四维听了个满耳。他阴冷地笑了一声,眼珠转了几圈,厉声斥责道:“吴中行,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有什么资格对朝政说三道四!难道你吃了豹子胆不成?” 本来,吴中行对张居正破坏成规的行为十分恼火。更加可气的是,张四维堂堂的内阁次辅,竟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官职低微不自量,没有上本。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不禁使他怒侵肺腑,火贯七窍!他当场并没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瞪了在场各位一眼,转身脚步“腾腾”地回到家中,抄起毛笔,就写起了奏疏。 胸中燃着一团烈火,炽热的感情在他笔下如滔滔洪水,一泻千里。他从父子之情、君臣之义、祖宗法度、圣经贤训等方面入手,切论“夺情”一事为害甚大,绝不可行!在疏文后面,写道:“事系万古伦常,四方观听,唯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疑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整篇疏文情绪激烈,言词犀利,文笔流畅。吴中行看了一遍很得意,就风风火火地递了上去。后来,他忽发奇想,又抄了一份,带着去见张居正。 为挽留张居正,1 5岁的万历皇帝、皇太后和冯保都伤透了脑筋。如果不说出过硬理由强行挽留,不合常礼,对朝中百官也无法交代。 圣人孔子曾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后的千百年来,历代帝王都将“礼”看得比江山社稷都重。可以说,“礼”成为统治者对属下最得力工具,没有之一。至于什么是“礼”,对“礼”的理解和执行程度,哪位统治者都未能将它水乳交融、知行合一地执行到位。 作为决策者皇太后和冯保来说,面对“夺情”一事,若想让首辅张居正“夺情”留任,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才能控制局面。几个人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那妙计终究虚无飘渺,令他们难以抓住。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掌管文书的司官递给冯保一份奏疏。冯保一目十行地看完,兴冲冲地说:“启禀皇爷太后,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咱们的妙计有了!” “哦?”太后接过奏疏看起来。 这份奏疏是一个名叫李幼孜的户部侍郎写的。此人是张居正的远房外甥,因升官心切,曾几次到张居正府上拜望,还带了不少礼物,张居正虽收下了礼物,却没有对他格外关照。 这位外甥对他舅张居正产生了深深的怨恨。正在这时,他打探到张居正父亲病逝,皇上皇太后、冯保等人想以“夺情”名义挽留他,而他本人也不愿回乡奔丧的内情之后,喜上眉梢,心想,邀功请赏的机会终于到了。 第63章 进退两难 他搜肠刮肚地想,想得脑仁儿发痛,终于被他想出一个既能留住居正、又不违众意的锦囊妙计——“夺情”。当时,就把他欢喜得得意忘形。 把这个“妙计”送上去,准合乎皇上、皇太后、冯保和张居正的心思,那么自己的提拔升迁也就指日可待了。他为自己能想出这个“升官发财”招数激动得有点发狂。他索性一“咕碌”从床上爬起来,点亮蜡烛,龙飞凤舞,连夜写起了奏疏。 这“夺情”一说,倒也是个古礼。那是挽留出征将帅的一种变通之策。将帅出征打仗之际,如遇父母之丧,倘按礼法来说,应当回家守孝。可如果主帅一走,势必导致军心浮动,对边防御敌、作战不利。因此,“夺情”的做法,便成为这种做法巧妙、婉转、权威的理由。 写完,李幼孜乐滋滋地看一遍,心中甚觉得意。他心急等不到天亮,就想托人送进宫去,—看夜色漆黑,就自嘲地笑了一下,和衣在床上眯了一会儿。 天亮之后,他早早地洗漱停当,穿好官服,把奏疏封好,信封上写了“十万火急”字样,急急地托人送进宫去。 他看着那太监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做开了升官梦。他仿佛听见了司礼监掌印官冯保读圣旨的声音,而他则换上锦缎做的官袍,大摇大摆登上了高官的宝座……李幼孜把头一晃,幻觉消失了。发现自己仍然穿着小官吏那种寒酸的官服,可怜巴巴地独自在宫门之外,乞丐似的低头站着。 他的心又一下子凉了下来,讪讪地地回到家等候佳音。 李太后看完李幼孜的奏疏,拊掌大喜:“好!这个李幼孜,果然是读书人厉害,咱们左思右想许多办法,抵不住他一个‘夺情’!冯公公,即刻着人赏他白银100两,记下他的名字,侍机提升他的官职!” “是!”冯保应道。 冯保如获玉宝,乐颠颠地让万历作了御批,将李幼孜的奏疏发到内阁和三科六部。《邸报》登出这个消息后,朝野议论纷纷,莫衷一是,那些献媚讨好的官吏如御史曾士楚、给事中陈三谟辈,则如蝇逐臭,也都递上奏疏支持张居正“夺情”。 太后、万历和冯保看到事情有了转机,心中大喜,万历赶紧又写下谕旨,命张居正夺情留任,在职服丧。 老于世故的张居正看了谕旨觉得,此时“火候”还未到。即使答应“夺情”也为时尚早。于是,提笔写了推辞疏文。 就这样,张居正同万历你一来,我一往,二人拉锯似的玩起了文字游戏。就像打“太极”一样,一招一式,貌似真打,紧接着又收了回去。表面看风平浪静,拳头又打了出去。循环往复,其妙无穷 后来,万历在谕旨中甚至这样说道:“先生平时所言,朕无一不从,‘夺情’之事,却望先生从朕,毋得复陈此事。” 同时,万历皇帝趁吕调阳、张四维到张居正处请示政事之机,传来话说:“即使先生再上百本、千本,朕亦不准。” 于是张居正守制回乡的请求,遂成胶着局面。 此时,在朝臣中,反对张居正“夺情”留任的呼声日益高涨。奏疏一篇又一篇地递上来。而其中“炮火”最凶猛的,要属瀚林院编修吴中行了。 面对一道比一道措词激烈的奏硫,万历皇帝有点惊惶失措。平时有师保张居正在跟前,他觉得有主心骨,现在张居正不在御前侍奉,他只有让冯保形影相伴,权作依靠。 冯保也没想到,李太后、皇上和他同时决定让张居正“夺情”一事,竟惹出这么多麻烦。大家呕心沥血、费尽心机才想出“夺情”的名目,曾窃以为是万全之策、无价之宝。 可是,还未等张居正同意此事,却在斜剌里冒出这么多歪嘴和尚,直搅得乾坤撼动,朝廷不宁。有道是“祸患常积于忽微”,也就是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必须注意宫中发生的每一点变故,同李太后一起,费心劳神地小心应对。要不然,这“夺情”之举,必然酿成大祸! 凭他多年混迹于宫中的经验,感到一般的弹压不会奏效,稍微掉以轻心,便会酿成一场无可收拾的混乱局面,甚至引起宫廷政变!那样,极有可能危及他自身的安危。必须加强戒备,静观其变。 这段时间,冯保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狗,又像一只目光如炬的鹰,悉心地观察、分析着宫中的每一点变故。频繁地奔走于李太后、张居正之间,静候事情的进展和尘埃落定。 冯保这几天在宫中奔走,安慰万历和太后,传递消息、商议对策,派东厂的探子们加强侦缉,及时报告……真把他忙得够呛。因此,他这几日也没时间看望张居正。 才在家守孝半月,张居正就苍老了许多。前一阵为“夺情”的事,他同万历的书信“拉锯战”告一段落,陷入僵局。 有几日冯保没有来过了。张居正不清楚朝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是隐隐约约地听游七说,似乎朝中又有不少人上疏反对他“夺情”。唉,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土堆于岸,水必湍之。谁让自己登上这显赫的高位呢,高处不胜寒啊。若是平民百姓,自己爱怎样就怎样,谁也管不着。 身处高位的人们就不同了,他们在享受至高荣耀的同时,也伴随着莫大的风险。多少人暗中盯着首辅这个“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显赫位置,梦想着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于是,皇帝和高官的小事成了大事,私事成了公事,家事成了国事。封建礼法和现实政局把他逼进了一个狭小的夹缝里。 张居正遭受着难以忍受的煎熬。每日里神思恍惚,度日如年。他面临的是一种艰难的选择。去还是留,都需要非同寻常的勇气。 第64章 当机立断 张居正反复思考,“夺情”和守制象两个魔鬼似的在他头脑里混战。回乡守制,虽是孝子的义举,天经地义的礼法,但他既不忍心又不甘心。 不忍心的是,他升任首辅后锐意改革,鼎新旧制,清除积弊。经过5年的努力,已经出现了繁荣兴旺的局面。这守制一去就是3年,可不是一年半载。他苦苦开创的中兴事业,还能延续下去吗?不甘心的是,他不愿向那些陈腐的习惯势力和传统观念低头。 一边是江山社稷,是自己奋斗了30年的赫然地位;一边是1 9年未曾谋面的父亲的柏木灵柩。 两头的地位孰轻孰重,不是一望而知吗?张居正是一个天生的改革者,他不愿受这些封建礼法的羁绊。然而,现实却非要把他勒进这个圈套里,强迫他就范。这真是愁煞人呀。 只要他不去奔丧,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看作大逆不道;他一旦离京奔丧,人们就会给他戴上一顶虚幻的“孝子”的桂冠,而他为之奋斗了3 0年的首辅宝座,就会立刻被别人取而代之。 即使将自己的官位、身家性命放在一边,如果心怀叵测的家伙取代他,国家不定会陷入什么样可怕的困境——妈的,什么封建礼法,简直是一把看不见血的软刀子!在这把软刀子的淫威之下,有多少聪明智慧的精英人物就此倒下,使社会和懵懂的百姓在黑暗中苦苦地摸索多少年! 若是咬咬牙,狠狠心“夺情”呢?他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感到恐惧。至于朝中几个微臣议论他“贪位忘亲”,他可以完全不去理会。自己行得端、站得直,废寝忘食地为国事操劳,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而身在高位不谋其政,养尊处优、尸位素餐,对国事得过且过,不问百姓疾苦,这绝不是为官之道! 让他畏惧的是,如果自己不去奔父丧,留在任上处理政务,肯定会成为人们指指戳戳的对象,处于极端被动地位。他不再被人们信任,他的话很有可能没人再听,各种政令下去会形成一种“梗阻”,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捣乱,整个国家会陷入一种混乱局面! 苦闷、愁怨、忧虑整日地纠缠着他。长期下去,他会发疯的!他决定在短期内,“夺情”“守制”二者选取一,彻底摆脱这些烦恼的折磨! 想到张瀚,张居正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给他写了亲笔信,又派人反复劝说,这小子居然不买账,还四处放风,对他进行诽谤,这不禁令他气愤异常。好小子,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廷推吏部尚书,你是第三名候选人,根本不可能入选,我是看你有点才干,才打破常规,破格提拔了你,为此还引起了廷议。你可好,不但不感恩戴德,却反过头来咬我!到了今天,你也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张居正想到此,挥笔写了一道题文,建议皇上免去张瀚的吏部尚书职务,着即致仕还乡;帮他出谋划策的何柏夺俸3年。 刚写完,老管家急忙来报,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求见。 “哦,”他来干什么?张居正感到有点意外。听说他对我“夺情”之事有些微词,莫非怕我开罪于他,趁吊丧之机叙叙师生友谊,消除隔阂? “让他进来。” 吴中行一没吊唁,二没叩头,迳直闯进书房。口称:“学生拜见尊师。” 张居正心中早对吴中行的作为有些不满,但不宜当时显露出来。便说:“你我师生之谊,不必拘礼。找我有事吗?” 吴中行气色平和,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老师‘夺情’留任之事,朝廷中议论纷纷,我窃以为对老师不利。您不如谨遵祖宗礼法,顺从众意,还乡守制。这样不但能平息众议,还能显示出您高风亮节的英名——” 张居正一听,勃然变色。他强咽了一口唾沫,压住蹿上来的怒火,冷冷地问:“你就专门为这事来的吗?” “唔,这不,我还给皇上写了奏疏呢!”说着,把奏疏取出来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用力忍住心头怒火,草草地看完了奏疏,问道:“疏本递上去了吗?” 吴中行此刻心里忽地涌上一股恶作剧般的快感。类似于猫抓住老鼠后,不急于把它咬死,而是伸出爪子,同猎物进行玩耍,玩腻了再一口把它吞掉的游戏。这种快感,使他无所顾忌地说:“当然是递上去了,不递上去,怎敢烦请老师相看?” 张居正面露愠怒之色,冷冷地说:“当年分宜(严嵩)当政,疏论他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是他门生,看来我连分宜也不如了!” 张居正再也隐忍不住喷涌而上的怒火,脸也涨成了猪肝色:“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堂堂的内阁首辅,用得着你这个无名后生来教训我吗?滚!” 吴中行讨了个没趣,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开。也许刚才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老师是堂堂的首辅大人,高踞至尊之位,不会连普通人熟知的道理都不懂。也许自己的态度不诚恳,致使老师生气。 于是,他忍了方才的耻辱,又以极其耐心的口吻说:“老师,若是您执意‘夺情’留任,怕是要受天下所有人的唾骂,对江山社稷也不利。还望老师三思。” 张居正心中难受,他咬着牙,摆摆手说:“吴中行,从今日起,我没有你这个学生!滚!” 吴中行情绪沮丧,气哼哼地离开相府。本来,凭着他与张居正的师生之谊,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他相信一定能说动老师放弃“夺情”留任的荒唐想法。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竟遭到无情践踏。 张居正当他老师时,遇事知情知理,条分缕析,非常清楚明白。而今当了大官,难道连三岁小儿懂得的道理,他都不懂了吗?真是不可理喻! 第65章 暗流涌动 吴中行的疏文被批到三科六部传阅之后,像巨石击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那些本来就对“夺情”持异议的人受到鼓舞,都接二连三,连珠炮似的写了奏疏:第二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疏。紧接着,刑部员外郎艾穆、沈思孝联名上疏。这些文官们,用他们手中的笔,在朝廷中掀起了一场波澜。 面对措词一道比一道激烈的奏疏,万历皇帝有点惊惶失措。平时有师保张居正在跟前,他觉得凡事都有主心骨,现在张居正不在御前侍奉,他只有让冯保形影相伴,权作依靠。 此刻,传达皇上谕旨的冯保正在张居正家中。几日不见,张居正精神疲惫,神色萎靡,形容枯槁。 冯保看了大吃—惊。暗想,在家几日他就老成了这样,如果守制3年之后,他岂不成了一个废人?冯保动了恻隐之心。他要快刀斩乱麻,尽快帮张居正摆脱这恼人的困境!他想,象征性地同首辅商议一下,他要迅速扭转被动局面,放手大干了! “首辅大人身体不舒服吗?”冯保轻轻地问。 张居正点点头。 冯保用几分严峻的口气说:“传达完谕旨,还有要事同首辅大人相商。”说罢,冯保展开圣旨: “谕元辅:朕以幼冲,赖先生为师,朝夕聆听教诲,以匡不逮。再三陈乞守制,虽与礼全,于先皇之托岂不悖哉?况朕学尚未成,志尚未定,理尚未谙。先生一旦远去,数年启迪之功,尽弃之矣,先生何忍?万望先生仰体圣母及及拳拳恳留之意,勉遵朕旨,入阁办事,毋劳又有所陈。” 张居正接过圣旨又看了一遍,情真意切,饱含深情,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君臣关系,倒像有几分父子之情。他心中一阵酸涩。多少熬煎,多少委屈,多少忧愤,多少愁闷,一齐涌上心头,恨不得大哭一场,一泻胸中闷气。皇恩深重,句句话语感人肺腑,自己虽恐遭人议论,但怎么忍心再推辞下去呢?唉,难死人了! 张居正手捧圣旨,神情呆滞地愣在那里,像一具木雕。 冯保见张居正接了圣旨,仍然毫无反应,不禁几步走上去,将他扶起来,送进书房。 冯保急急地说:“首辅大人,此事该决断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再迟疑不决,将酿成大祸!到那时,就不好收拾了。这几天的情况我本不想告诉你,怕你生烦恼、伤身体。现在也顾不了许多了!” “哦,有什么意外之事吗?”张居正顿时警觉起来。“何事生变,公公赶紧说给我听。” “9月3 0日,吏部尚书张瀚率众文官到文渊阁向吕阁老贺喜,欲推其坐上正位。虽然吕阁老反复谦让,未移座次,但却接受了祝贺。这帮人当场还为首辅夺情之事起了争执。张瀚身为高官,却带头说三道四,大放厥词,竟对首辅极尽诬蔑诽谤之能事……” “啊!”张居正心中大惊。没想到他张瀚不遵圣旨,不写慰留公文倒也罢了。却反戈一击,率先对自己兴师问罪。 “1 0月1日,首辅的门生,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第一个上疏,摇唇鼓舌,煽动闹事,攻击先生夺情留任,不忠不孝,有悖于人子天性。” 想起吴中行那天来府上的狂妄劲儿,张居正的怒火直蹿头顶。 “1 0月2 日,还是首辅的门生、翰林院检讨赵用贤跟着上疏,诬蔑首辅不回乡奔丧是不遵法纪,背徇礼法……” “1 0月3日,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疏,指责首辅身居高位,却不修匹夫常节,不作纲常表率,没有资格当首辅大任……还有……” “够了!”张居正像一只暴怒的狮子,在书房里急急地踱了几圈,颓然坐在太师椅上。直气得两眼充血,浑身发抖。 天哪,这是怎么啦?这些人难道都疯了,竟敢如此放肆!两年前刘台向他发难的情景记忆犹新,今天又有人打上门来,倒像他捅了谁的肺管子、掘了谁家祖坟似的。 这次回乡守制,北京的御史、给事中请他留下,南京的御史、给事中也屡次上疏留他,偏偏自己的门生(吴中行),外加一个老乡(艾穆)却要合起伙来赶自己走,这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并没有薄待他们呀。想当年大奸相严嵩朝野怨恨,人人唾骂,但却没有一个门生或同乡攻击他。如今,却后院起火,难道连严嵩都不如,到了被众人不齿的境地吗? 见煽起了张居正心中的怒火,冯保心中却高兴起来。他怕的就是张居正不动火。“首辅也不必过于生气。皇爷已降下旨意,着东厂将吴中行等4名歹徒抓进诏狱,当堂廷杖,煞煞他们的嚣张气焰!你看这样做不是为你出了气吗?” “对这些狂妄之徒,就是应该揍他们一顿,方解心头之恨!”张居正“咚”地捶了一下书案,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 他铺开梅花素笺,挥动狼毫笔,刷刷地写起来。妈的,什么圣贤之训,什么人伦道德,什么封建礼教,什么祖宗成规,统统见鬼去,我不能再忍受煎熬了!我张居正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公正无私,胸怀坦荡,我图那些虚名干什么?从今后,我不再理会对那些讥讽和议论!一帮人吃了饭没事干,要说,让他们去嚼舌头。 张居正挥动狼毫笔,刷刷刷——不一刻便写好了回复。他递给冯保:“我意已决,同意夺情留任。即烦公公将此信呈送皇上。” 冯保喜滋滋地接过奏疏看起来。只见其中写道: “殊恩不可横干,君命不可屡抗。既以身任国家之重,不宜复顾其私。臣连日自思,且感且惧,欲再行陈乞,恐皇上深咎。遂不敢再行乞请,谨当恪遵前旨。候七七日满,不随朝,赴阁办事,随讲侍读。” 第66章 阴损之策 冯保看完,满心欢喜。这阵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他将奏疏藏好,称赞道:“好!好!首辅早该决断。我这就去回复皇上。” 冯保颠着小步,孩子似的蹦跳着走了。 张居正走出房门,做了几个深呼吸,觉得似乎将连日来心中的污浊之气,吐了个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清爽了许多。 万历却没有张居正那么超脱。自他登基以来的5年中,有首辅张居正压住阵脚,冯保鞍前马后地跑着,处理一切繁杂事务,朝政平衡有序,从没闹出过什么事端。而现在的局面却让他忧心如焚。他担心的不是眼前这一件事,而是如果有人效法前者,不断蓄意挑起事端,这该怎么办呢? 他恍然觉得,仿佛文华殿都在颤动,快要坍塌了!说实话,他心中有点害怕。 连日的奔波劳顿,把冯保弄得疲惫不堪。从策划张居正“夺情”留任以来,万历和太后对他是言听计从,一片赞誉。张居正在位,他凡事不得不小心谨慎、手脚收敛一些,而眼前没有了这位首辅大人,冯保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杀气,要在朝廷内逞威的欲望急剧膨胀,他要借题发挥,煽起万历的怒火,看谁敢小看他这位御前的司礼监掌印官大人! 闹好了,在李太后扶植下,他兴许能登上更高的官位!到时,就好办了,只要过去反对过他的,一律按法律严办! 不管什么朝代,法律掌握在谁的手中,谁就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而挥起钢刀,砍向对手!这么多年来,我冯保侍候了好几位皇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眼前的小皇帝,是不懂事的孩子。李太后虽说粗通文字,比一般女人见识多一些,但怎么说她也是一女流之辈,没有太大的胆识和气魄;而张居正居家守孝——眼前正是一千载难逢的“空窗期”——这是绝好的机遇,他可以大展拳脚,大干一场!如果坐失良机,即使你拍断大腿、咬碎钢牙、捶胸顿足,都无济于事了! 况且,他已让人给张居正送去一封密信,含糊其辞地说了他的想法,首辅大人竟未置可否。冯保对此心领神会。不明确表示反对,就可以理解为默认!至此,他还怕什么? 冯保把牙一咬,斩钉截铁地对万历说:“皇爷,这些反对张首辅‘夺情’的官员们太可恶了。我看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须得用铁腕手段,方能镇住歪风邪气。依我之见,将这几个家伙处以廷杖(明朝由皇帝下令,当廷杖击文臣的酷刑),然后再逮进大牢,杀一儆百,看哪个小子还敢上疏闹事!” “这事能行吗?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呀?”万历对此表示忧虑。 冯保眼珠一转,暗道:得对皇上晓以利害,不然他可能不敢做这件事。稍一犹豫,自己长期暗中策划的计谋就会破产。 想到此,他说:“哎呀皇爷,你以为他们上疏闹事只是冲着张先生守制来的吗?不!他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上,他们这些害群之马,之所以胆大包天,是想小瞧你皇爷!你想,夺情的谕旨是您下的,可他们却拼命反对,这不是同您 对着干吗?另外,你若不让张首辅‘夺情’,试问,谁能担当此大任呢?你要是再优柔寡断,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只怕他们日后得寸进尺,不定怎么蹬着鼻子上脸,欺负您哪!” 听了冯保这番具有怂恿、煽动性的话,万历虽然只是个孩子,但长期受冯保熏染而形成的专横、霸道的权力欲被醒了。 万历的脸勃然变色。他“霍”地站起来,咬了咬牙,将手掌攥成了一个有力的拳头,心中的怒火“轰”地燃起。我已经15岁了,我要遵从自己的意志!从今以后,谁想藐视我,把我当成皇帝小儿,我就要让他尝尝厉害! 万历转过身来,牙缝里冒出恶狠狠的声音:“拟旨!将这四人逮入诏狱,听候发落!” 冯保第一次看到万历这样暴怒,眼神里迸出凶光。这使他心中猛地一悸。他想,自己有朝一日犯在他的手上,他该怎样对待呢——冯保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快步走出文华殿,向东厂奔去。 吴中行率先上疏,阻止张居正夺情留任,被众人刮目相看,在翰林院简直成了英雄,被称为“直臣”。同僚和朋友见了他,都翘起大拇指,啧啧称赞,说不但维护了万古纲常,也阻止了肆意践踏朝廷法度,真是大功一件。 尤其是他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他竟不徇私情,人们对他更加钦佩敬重。吴中行自己也飘飘然起来。此刻,一种狂热的豪气在他心中燃烧。他要直言,抖搂出张居正那些肮脏事儿,如任用私人,逼迫考官非法录取他的儿子中进士,专擅弄权,横行霸道,拚命往自己家里搂钱,不管百姓疾苦——表面上他却是以祖宗纲常为念。 自己阻止张居正“夺情”实际上他是想为民除害,将这个威名显赫的最大的贪官扳下去!他要做一名不畏权势、勇于抗争的斗士!吴中行只顾进攻,至于会导致什么结果,他不愿去想。 这天,在翰林院上了一天班,吴中行心情愉快,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回家去。刚到家,夫人拿出一封信交给他。 “谁送来的?” “不知道。我一开门,见在门口放着,可能是从门下塞进来的。” 吴中行心中掠过一丝不祥预感,打开了这封没有地址的信。信笺上是几行蝇头小楷,字很秀气: 中行老弟: 初试锋芒,声名鹊起。望勿陶醉,慎戒言行。权臣当道,应防不测。切切! 信后没有署名。似一瓢凉水兜头泼下来,吴中行脊梁沟里袭上一股森森凉气。是谁写的呢?看样子是熟知朝廷内情的人。哼,有人盯上我了。他对夫人说了自己的猜测。 第67章 旷世酷刑 夫人惊恐地说:“官人,你可要当心呀。” 吴中行毫不在意地说:“夫人放心,没事。” “官人不知。这两天在咱家附近,还有街口的茶楼酒肆中,常游荡着一些面孔陌生、形迹可疑的人。” “唔,真的?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妾出门送客时曾看见,邻居们也悄悄告知,说常有些不明身份的人出没,可能是东厂的侦探们化装的。官人,我怕呀。”说着,夫人抱住他哭起来。 吴中行见状,顿时傻了眼。他怔怔地站着,心中乱了方寸。在心中倒海翻江地设想了种种可能发生的后果,方才的惊恐被驱散了。 顿时,一股冲天的豪气又在他的心中升起。他无比镇静地把夫人扶坐在椅子上,替她揩干了脸上的泪水。他平静地看着妻子问:“你说我平生最敬重的是谁?” 妻子摇摇头。 “是嘉靖年间曾任户部主事,现正在家中闲居的海瑞。” “海瑞?好像有耳闻。” 说起海瑞,吴中行眉飞色舞起来。“在我少年时,就听说他的英名。此人刚直不阿,不谀权贵,清正廉明,节操高尚。我做了编修之后,参与编纂《嘉靖实录》,才知舍命极谏的来龙去脉。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做一名海瑞那样的好官!” 吴中行说得兴起,不管夫人爱听不爱听,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那嘉靖皇帝欲寻长生不老之法,宠幸方士,追求奢侈浮华,不理朝政,致使贪官污吏四处横行。再加上租税沉重,结果官逼民反,盗贼蜂起。海大人将天下的真实情况毫不掩饰地奏明圣上,直言极劝。他料知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就特地买好一口棺材,同家人诀别,嘱以后事,义无反顾地呈上奏折。我最佩服的就是海大人这样的好官,那才称得上人中豪杰哩!” 吴中行只顾自己讲得痛快,一副无限神往的样子,扭头却见妻子神情紧张,泪水汪汪地望着他。 他抚摸着妻子的肩头安慰说:“不要紧的,朝中直臣多了,我不信他张居正能一手遮天。再说,敬重伟人,要以身效仿方为君子。我宁可被罢官、乃至杀头,断不会阿谀权贵,卖身求荣,遭众人唾骂,被后人耻笑。” 他捧着妻子的脸说:“只是苦了你和孩子。也不必想得如此悲观。我相信朝中正直官吏众多,也不会纵容那些人胡作非为!” 吴中行的预感没有错。当天晚上,东厂派出鹰犬般的校尉,捉拿了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四人,关进了诏狱。第二天,这不祥的消息即传遍了各个衙门。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们噤若寒蝉。 此时,一位即将致仕的老人毫不畏惧太后、皇上和张居正、冯保等人的淫威,他昂然走进张居正府上。 张居正在生气,游七进来禀报:翰林学士王锡爵率十几人求见。张居正心又一紧。 原来,张锡爵是个性格正直的官吏,凡事以国家大局为念,处事公正无私。前一阵,他身为翰林大学士,面对群情汹汹的反对张居正“夺情”风潮,他从内心里是赞成的。堂堂的首辅大人,暂别官位,离任奔丧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什么错处?思来想去,他终于想明白了:口头上为国家大局着想,实际上不过是群臣说的“贪位忘亲”,难道他连起码的人情事理不懂? 只是,由于自己是皇上身边的高官,他不能当面挑头,只能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群臣的意见。 张居正才想教训他两句,他竟不知好歹,不但不低头认错,还为吴中行等四人求起情来。张居正几个闷棍,把他打了出去。怎么,王锡爵又要二次求见,说不定又是一场唇舌官司!一股无名火又腾地在他心头燃起。肯定又是为那几个刁徒来说情的! 张居正本不欲理睬,无奈王锡爵是翰林院大学士,属高级官吏,不见的话,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不够大度。只好无奈地说:“请。” 王锡爵虽鬓发班白,但却精神癯烁,一副忠厚长者之风,在翰林院颇得众人爱戴。此刻,他打头,数十名翰林院编修们趋步鱼贯而入。到了灵堂,这帮人极有礼貌地跪成两排,面向张居正和他父亲灵位跪拜。 王锡爵忧心如焚,跪地不起,口气哀切地说:“首辅大人‘夺情’之事,朝野议论纷纷,不怪吴中行等四人口出微词,实在是影响太大了。请首辅大人三思。姑念他们少年气盛,不知厉害,又是初犯,免除他们的廷杖。不然,当廷杖责大臣,也有碍于我朝的名声啊。” 张居正冷冷地看着王锡爵,面呈不悦之色。听完,张居正开口说道:“这帮人目无法度,惹怒了皇上,我怎么救得了?” “即使惹怒皇上,也是因为首辅大人的夺情之争。”王锡爵是老派人物,他对张居正毫不放松。 张居正早下定决心留任。只要一天手握权柄,谁也不怕。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口气尽量显得平和、委婉:“王大人身处显位,德高望重,理应懂得国家法度。居正乃守丧之人,不在其位怎能随便干预政事?即便说他4人因我获罪,而我不在朝中,亦不知底里。皇上震怒,要治他们的罪,也无需经我批准,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王锡爵从张居正的言行里,看出了这位首辅大人的老奸巨猾。皇上治吴中行等人的罪,难道没有他和冯保的参与策划不成? 王锡爵想到此,强咽下涌上喉头的怒火,收去了期期艾艾的卑微低贱模样,口气强硬地高声说 :“首辅不出面救人,恐怕要冷了百官的心。万望首辅不要推辞!” 第68章 白色恐怖 话音刚落,那一群翰林院的年轻官员们也一齐跪下,磕着响头叫道:“救人要紧!请首辅大人务必开恩——” 连日来的煎熬,张居正早已是心力交瘁。他的神经已承受不住这没日没夜的麻缠,再任这些人闹下去,他非倒下不可。想到这里,张居正抖抖索索地走到墙边,“噌”地抽出宝剑,放在脖子上,“噗嗵”跪倒,哀求道:“王大人你饶了我,要不用刀杀了我!” 众官吏上前夺下了张居正手中的宝剑,将他扶起。张居正拂袖而去。 如果说来之前王锡爵对张居正还有几分敬意的话,那么此时他对这位首辅大人是彻底失望了。一个堂堂的首辅,怎么能像泼妇似的,拿刀来威胁众人呢?唉,看来救人是没有希望了。他把手一挥,翰林院的官吏们随他走出来。 王锡爵痛苦地想,朝政成了这样,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张居正身处高位,却傲然自大,听不得反面意见,这还怎么得了啊? 十月六日,是一个令百官心惊胆裂、铭心刻骨的日子。 万历举行常朝大礼。虽然表面上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但一些有经验的老臣一看,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只见朝堂内岗哨林立,午门外陡增了几十名东厂校尉和锦衣卫。这些人横眉怒目,暗藏杀机,像鹰隼似的盯着匆匆上朝的官员。 皇帝宝座上,万历脸色铁青。一旁侍立的冯保,那胖乎乎的脸上,时时透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冷笑。 朝臣们偷眼看着皇上,心里暗攥着一把汗:吴中行恐怕真要挨打了。 “参见皇上,祝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例行的叩拜大礼,群臣的喊声显得很沉闷。 邹元标摸摸袖中的疏文,在班中暗笑道:皇上只说无人再敢上疏,却料不到还真有像我这样毫不畏惧的人哩,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个死。为了维护朝廷的尊严,为了扳倒这个专横跋扈的张居正,我就是舍弃身家性命也值得!我就不相信屠刀之下再无直臣!哈哈,这份奏疏送上去,不啻是一颗重型炮弹!就是炸不倒他,也得把他震昏了! 邹元标心中高兴,脸上显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一看万历脸上的阴云,他又赶紧恢复了常态。 果然厉害!众朝臣向万历行罢大礼分班排定之后,御前太监张鲸高声宣读圣旨: “谕尔群臣: 吴中行、赵用贤违旨抗命,藐视君父,狂妄无行,谗言乱政,着当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推波助澜,为虎作伥,欺君罔上,猖獗无状,着廷杖八十。钦此。” 宣完圣旨,恨得眼睛发红的冯保早已率东厂校尉在午门前丹墀上站好。他作为东厂提督太监,理应主持廷杖。冯保怪声怪调地下令:“行刑开始!” “走!”虎豹豺狼般的校尉将4人推过来。 “呼啷!呼啷!”四人脚上的铁镣发出刺耳的响声。30斤重的木枷早已取下,双手被绳子紧紧地捆绑在背后。连日的捆绑吊打,4人的神情呆滞,身上伤痕累累。校尉们将4人踹倒,四肢捆牢,前后左右4人用绳子拽住一人,使犯人的身体完全不能动弹。 “打!”冯保从牙缝里发出第一道命令。 “着实打!”冯保眼珠充血,恶狠狠地发出第二道命令。校尉们知道冯保对4人恨得牙根儿疼,所以打起来格外卖力。那些虎狼棒打在犯官吏们身上,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棍棒打在4人身上,疼在在场的众朝臣心里。他们知道,不定哪天棒子会落在自己身上。胆小的,别过脸去,有的索性闭上眼睛。 打到40棍时,早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惨叫声愈来愈小。有的已经昏过去了。 “泼水!”冯保又发出一道指令。 “咣!”凉水兜头泼在身上,待苏醒后又接着打。打完之后,10多名校尉用红布兜起来狠狠地往地上摔了几下,才结束了廷杖。挨打的4个人早已是气息微弱,奄奄待毙。一滩滩的血水染红了午门外的条石。 冯保威风十足地从行刑现场奔进大殿,向万历报告。万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吩咐:“宣众臣近前,聆听面谕。” 百官听到皇帝上宣召,一个个垂着头默默无声地来到玉带桥边。勋戚、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靠近栏杆立定,其余百官依次站好。 朝臣们目睹了这久已废弃的酷刑,个个脸色灰白,心中颤栗,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几百人的大殿,顷刻间简直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万历用得意地、带有藐视意味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群臣,心中掠过一阵征服者的自豪,他心中从未感到如此熨贴而舒服。他暗暗冷笑:你们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伏伏贴贴地听我的命令!今后,谁敢拿我当小孩子,这就是榜样! 廷杖吴中行等4人,使万历的自我感觉大为改变。他对自己的执政平添了百倍的信心。他第一次感到“皇位”所体现出来的至高无上的威力。 过去,万历上朝只是一种摆设,回答群臣的说词多为张居正和冯保提前面授,他像一个提线木偶似的听人摆布。从内心来说,他忒不情愿。然而,他一直觉得自己年少,且胸中知识欠缺,不知自己怎么说话得体。而今天,他要开始独立执政了! 万历小皇帝要扬眉吐气地一泻积愤! 他用眼瞟瞟这一大片低眉顺眼接受训斥的文武官员,烂熟于心的训词便如流湍飞瀑,从他口中奔涌而出:“朕冲年即位,赖元辅张先生悉心教诲,才得四海陞平,国泰民安。朕思学尚未成,治国方略未备,旦夕不能离开先生指教,故慰留先生,属于国家政事,何错之有?奈奸佞小人,藐朕冲年,假借纲常之说,实施排挤之计。欲使朕孤立无援而遂得其私,实为大逆不道,倾危社稷。今以廷杖薄示处分,晓以厉害。 “尔等大小臣工,宜各明志大义,谨慎奉职,和衷共济,为国分忧。如居心叵测,结党营私,怀奸使邪,欺君罔上,严惩不贷!” 第69章 腌肉劝阻 众官听了,大吃一惊,他们简直怀疑这是不是万历说出来的。5年前,小皇帝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咿呀小儿,整天跟在冯保后面,唯唯诺诺。刚才的一席话,如黄钟大吕,惊雷震耳,字字口齿清丽,句句有理有据。在场的人无不惊讶万端。 “皇上大了,不是呀呀小儿了。往后可得小心点儿。”万历这番话,顿时使百官刮目相看,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也威严了许多。 一场反对张居正“夺情”的风波,就这样以大四位大臣接受“廷杖”宣告结束。 初看风浪暂静,谁知风波又起。当天,即将卸任的吏部尚书张瀚回到家里,展开邹元标的“请假条”一看,这一惊又非同小可:是一份比前几人措词更为激烈的奏疏。 张瀚霎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他不敢怠慢,又交了上去。隔了两天,东厂校尉将邹元标逮了起来,执行了一次没有群臣在场的“廷杖”。东厂派虎狼之徒将邹元标杖打一百。邹元标奄奄一息。 两次“廷杖”完,先后把接受“廷杖”的5人扔出午门外,任家属收治。 赵用贤身体本来肥胖,屁股上被打得鲜血淋漓,还溃落下一块巴掌大的肉。妻子冯氏把这块肉风干,腌成腊肉。每当他头生“反骨”,想向朝廷提意见和建议之时,妻子便拿出这块他身上掉下来的肉,苦苦地劝诫他。 这一招果然有效,赵用贤看见这块肉,心中便哆嗦一次,再也不敢轻易提意见和建议了。 吴中行被抬回家后,昏死过去。中书舍人秦余山替他找来名医,吃下一粒药丸才苏醒过来。过了两个多月,5人的伤才最后痊愈,一个个非瘸即拐,都留下了残疾。没几天,万历又下了圣旨,将吴中行、艾穆、赵用贤削职戍边;邹元标、沈思孝流放到贵州瘴疠之地神电卫。 “廷杖”之前,侍讲于慎行、田一隽、张位、赵志皋,修撰习孔教、沈懋学等曾上疏解救,均被驳回。南京御史飞马赶来疏救,亦遭痛斥。没几天,王锡爵、于慎行、田一隽、张位、赵志皋、习孔教沈懋学等人都递上辞呈,称病回乡。万历没有丝毫挽留之意,即时放归。 就这样,一场“倒张”的风暴终于被无情地镇压下去了。 万历恐张居正仍对葬父之事萦绕于怀,便遣司礼监魏朝同其子张编修、懋修前往湖北江陵老家主持丧礼,并遣礼部主事唐诰治祭,工部主事徐应骋治丧。 风暴刚过,张居正唯恐群臣仍嫉恨自己,便在过完“七七”之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向万历提出五个条件: 第一,“七七”守丧期间,所有应支薪俸,概行辞免; 第二,所有祭祀礼品,概不接受; 第三,入侍讲读、在阁办公,俱容青衣角带; 第四,章奏具疏,准加“守制”二字; 第五,候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 对首辅张先生提出的五个条件,万历一一应允。只是归乡葬父之事,还须候旨而行。就这样,张居正百感交集,郁郁不欢地开始到文渊阁办公。 漫长的严冬随着冰雪融化终于过去了。 太阳一改昔日萎靡不振的面容,露出了温柔迷人的笑脸。皇宫御花园里,嫩黄色的迎春花早已凋谢,杏花、桃花绽放的无比娇妍。品种优良的牡丹早已孕育了硕壮的骨朵,含苞待放。蜜蜂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两个哈欠,便开始采花酿蜜了。喜鹊和黄鹂站在高高的枝头,语音婉丽、毫无羞意地述说着久别的思念。 轻佻的春风,将椴树花、梧桐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肆意地挑逗着世间的生物,真是春意薰薰惹人醉啊。 内阁首辅张居正从烦恼和无聊的纠葛中解脱出来,感到周身无比的轻松。 早朝、日讲、讲筵,文渊阁值班视事,按部就班地进行起来,他的心中恢复了愉悦和自信。 他站在文渊阁的高处,望着以皇宫为中轴线呈南北走向的恢宏建筑。鎏金的琉璃瓦,镶嵌着怪兽的飘飘欲仙的飞檐,傲然挺立于低矮的四合院之上的高大建筑群落,那雕梁画栋的高超艺术,那绵延不断的红色宫墙,无不居高临下地炫耀着皇家的威严和逼人的巍然气势。 张居正看着,心里涌出无限的感慨。曾几何时,几个小丑居然借父丧守制的名义,意欲将他赶出皇宫,逼他到那个偏僻的江陵小县去悲悲戚戚地哭泣,好让别人轻松自如地篡夺他那尊贵、舒适,象征着权力的高位,真是瞎了眼,打错了算盘! 凭着皇上、皇太后对他无以复加的倚重,冯保那依赖性的挽留,以及他多年官场生涯的丰富经历,张居正怎么肯钻进这些人的圈套,白白葬送掉30年为之奋斗的锦绣前程,他没有如此的天真和幼稚。 这不,他的手指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这些臭文人不都趴下了吗?“廷杖”之后,那些拚命反对他“夺情”的人也不敢再写什么奏疏了,只是那个邹元标还不死心。张居正心中冷笑一声。留下一两个对立面也不怕,听说他在朝臣中名声还不错,谅他一个小泥鳅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最近听说这些文官贼心不死,在各地办了不少书院,明里传道解惑,暗中聚众鼓噪,非议朝政。京郊通州那个“双鹤书院”,听说规模不小。据东厂的情报说,全国各地的书院象雨后的蘑菇似的冒出来,这些舆论阵地颇不可小看。腾出手来,非治理他们不可。 那些直接或间接参与反对“夺情”的朝臣,虽不敢明里捣乱,背后还在愤愤不平。这些不起眼的浊流,稍有掉以轻心,必然会掀起可怕的滔天巨浪。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纵观历朝的经验教训,细微之处不可不察。只要大权在握,就不怕几个小丑捣乱。你纵然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翻多少跟头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张居正踌躇满志地踱着步,攥紧了拳头。 第70章 夜观天象 这天,张居正刚在文渊阁的书案前坐下,便收到了住在老家的夫人王氏的来信。信中说他的父亲张文明葬期定在4月16日,全家人希望他一定回来主持葬礼。又说他的母亲身体尚健,儿孙们活泼可爱之类的家常话。 自从“廷杖”实施之后,朝中大臣们果然老实了许多。李太后、万历皇帝和张居正耳根清静,心情愉悦,日子过得很舒心。 张居正才说痛痛快快地过几天舒心日子,夫人的信又象一块乌云罩在了他的心头,他不觉眉头一皱。 然而,按当时的湖北老家惯例,对父亲尽孝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不能再犹豫。如果再不回去,朝臣非议不说,就是家乡父老乡亲也会用唾沫将他淹死。况且,他对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再不回去,他的良心也会受到深深的谴责而心神不宁。 他当即写下奏疏,请求皇上放归回乡安葬。 万历仍不放行。心说:张首辅的事也太多了。但也只是心中想想,不便表露出来。 张居正又屡次上疏,话也说得极为恳切:“死者不可复生,臣岂不知今日之归,无益于臣父之死?且深施恩泽,遣重臣代为营葬已为古今极致。居正唯求一睹父棺,以了此念耳。若夙念不遂,虽强留阁中,而心怀郁结,形神忧思,亦不能专志一念,运筹于国家大事。如蒙垂怜,予臣数月之假,臣私念既遂,志意得抒,唯一心一意,终身侍奉,虽万死无憾——” 万历见张居正归心似箭,话语恳切之至,令人感动。如果再行阻拦,也无益处。便与李太后商议后便准其所奉,但限令他5月中旬赶回京城。又特敕手谕,赐路费银两,以表圣意。 3月21日午后,张居正专程到文华殿面辞。君臣又少不得互相安慰、叮嘱一番,依依不舍地洒泪话别。 临行前,万历又亲遣司礼太监张鲸,在京郊的真空寺为他饯行。文武百官一律出郊远送。 张鲸代表万历和慈圣皇太后,赏赐给张居正甜食、点心及数百两纹银,以备途中赏人。还传慈圣皇太后的手谕说:“先生南归之后,皇爷无所依托,到家事毕,勿要待人催取,早早还京。” 张居正眼含热泪,点头应允。待一场场面宏大的送别酒宴之后,张居正与百官拱手话别,又对吕调阳、张四维二次辅详细抚慰、关照之后,便在喧天的鼓乐声中,踏上了漫漫的归乡之途。 张居正埋葬了父亲,本想在故园陪着母亲多住些时日便一同进京。没想到,万历催他回京的信急如星火,一封接着一封,张居正恐老母亲途中受暑,便在请示万历后,派太监魏朝留下来陪伴母亲,自己乘轿只身返回北京。 在他返乡的日子里,文渊阁便冷清了许多。万历皇帝下令给文书房官员,重要、紧急文件、奏疏一律遣快马送往湖北江陵,让元辅张先生亲自审阅、处理。不太重要的即放在他的书案上,等首辅返京后处理。这样一来,次辅吕调阳、张四维就清闲了许多。 在其位,谋其政。时间一长,二人虽然清闲,但也隐隐产生了一肚子不满。按说万历已经16岁了,朝中政事自己也该有些主意了,可他还像依赖保姆似的依赖着张居正,大小事宜还非得这位首辅大人点了头才算数。 张居正一走,万历就像丢了魂儿、没了主心骨似的乱了章法。 文渊阁中,没了首辅还有次辅呢,可万历对他们二人的办事能力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二人就觉得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二人越想越窝火。 吕调阳本是忠厚之人,经张四维冷嘲热讽地一刺激,便感情用事,索性称病致仕回乡去了。阁中只剩下张四维一个人。 张居正回京后,虽对吕调阳的离去有些惋惜,但其本人退意已决,无可挽回,便奏明万历,将张四维提升为唯一次辅,后又以加强内阁为名,调马自强和申时行入阁。 内阁官员配备齐全,张居正就重新开始了他的改革大业。自从“夺情”留任的风波平息之后,张居正从老家葬父归来,尚对朝中官员耿耿于怀。 尽管对吴中行、邹元标等5人实行了廷杖的酷刑,他知道这批人表面不再说什么,内心里却仍在嫉恨自己。一遇合适时机,他们又会兴风作浪。张居正便在心中谋算好,伺机对这批人狠狠打击,以达到除恶务尽的目的。 按惯例,万历5年应该考核京官。张居正寻思,必须在这上面做文章方能借题发挥,清洗掉这些奸佞小人。 考核京官的前3天晚上,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东南方向升起,炽烈如电,雪亮耀眼,绵亘了大半个天空。百姓纷纷议论,恐是不祥之兆。张居正抓住时机,请来了懂星象的道人,请解星象。 那空空道观的道士名叫普慧,是京城周围很有名气的星象家。普慧道士摇头晃脑地说:“贫道夜观天象,见彗星从东南方突兀升起,横亘于天。且光如烈日,久不消失。此乃不祥之兆,近来必有妖异出现。” 张居正装作很虔诚地问:“请问大师,妖异应在何处?” 普慧“豁啷啷”摇了一阵竹签,答道:“据贫道观察,妖异不在天灾,而在人祸。” “请问大师,祸应在什么地方?” 普慧环视了一下左右,小声说:“应在皇宫不远的地方。” 张居正又问:“大师能否再说得详细一点。” 普慧道人有点不耐烦地回答:“天机不可泄漏。贫道再无可奉告。” 送走普慧道人,张居正拜见了万历皇帝。将道士的话加油添醋地转达给万历。 万历问道:“依元辅先生看,灾祸可能应在何处?” 张居正仰头思索了一刻,说:“恐怕与反对我夺情的人有关。虽说对那5人实行了廷杖,可那是一大批人啊。虽说表面这些人老实了,但好多人心怀不满,还想伺机反扑,皇上对此不能不察。” “依元辅先生看,该如何处置呢?”万历诚心诚意地问。 第71章 改革大计 礼部尚书何维柏因给吏部尚书张瀚出谋划策,被罚俸一年。他知道再干下去,不定哪天要招来弥天大祸,便也上疏自请免职回乡。监察御史魏允贞,因揭发内阁官员科场作弊而被调出京城,任山西省巡抚。 原来,在万历2年时,张居正的儿子张敬修恰逢会试,没有考中。居正听说后大怒,下令停止馆选5年。 考馆官员吓得要命,担心停5年馆选,会耽误多少满腹经纶青年的前途,会引起士人和百姓的愤怒,酿成大祸,便忍了怒火,带了礼物找到张居正府上求情,好说歹说,张才取消了这一禁令。 鉴于第一榜已经放出,无法更改,便把张居正的次子张嗣修录取为进士第二名。下届会试,将居正大儿子敬修、三儿子懋修录取为进士及第。当时,张居正心气不顺,上疏请求致仕回乡。皇帝上为挽留、安慰他,一道圣旨,将他的三儿子懋修录取为进士第一人。 自从张居正开了这扇科考作弊的邪门之后,其后,内阁官员吕调阳、张四维、申时行纷纷效仿,他们的儿子也都一个个进士及第,进入国家高级官员的行列。就这样,神圣的、对莘莘学子充满诱惑和希望的净土——科考取士,被无情地玷污了。知情的百姓和官吏对此气得冒火,但也无可奈何。 监察御史魏允贞是位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的清官,他早就看不惯张居正这种滥用私人、徇私舞弊行为,就一连写了三篇奏疏,慷慨激昂,痛陈时弊,举报了张居正等内阁官员带头科场作弊的卑劣行径,并建议内阁官员子弟在中了进士之后,须任职3年后方准许廷对(殿试)。 这一下可捅了张居正的肺管子,他乘考察之机,签署一道命令,将魏允贞调往山西任职。将这些“妖异”清除之后,张居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去了一块心病。 此后,内阁官员的子弟,没有一个是凭科考成绩中进士的。 张居正根据考核结果,选拔了一批年轻有为、政绩卓着的官员补充进各要害部门。 张居正又向万历建议,精简南京政府机构,裁减浮冗官员。 明朝旧制,在江苏省设一南京,与首都北京遥遥相对,万一遇事互相策应。南京主管南方的行政事务。南京政府同朝廷一样,下设的部门同京城基本相同,官吏的编制数量并不少。时间一长,就显出这样设置的弊端:因南京管辖的范围有限,实际权力并不大,故冒滥的冗员就显得多一些。 俗话说:人多吃闲饭,鸡多不下蛋。按说人数多了各项事务应该管得细致、周到一些,但实际上,人多了却是工作效率低下,还会经常引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万历接到张居正的奏疏之后,马上诏准,下令裁减编制和人员,同时减少经费供给。裁汰下来的冗员,有的令其致仕,有的调任,有的降级使用,有的免职。并相应裁减了经费,减轻的中央财政的负担。 万历皇帝对对张先生这一系列裁汰行动极为赏识。张居正自己也感到满意。在这件事上,他又一次领略了权力的重要。 这一切都如愿以偿之后,张居正又下决心着手缩减徭役加派,实行“一条鞭法”。 明朝旧制的徭役制度是:里甲均徭役三等。即以户计征赋税曰甲税,以丁(人口)为单位计征曰徭役。工作不是以日为单位的叫杂税,还有力役(计件工作)。根据府、州、县户口册所载人口的多少,根据土地产量高低,尽量分派均匀。 实际上,这些办法在实际施行中,往往被官僚、地主豪强所利用,弊病甚多。自嘉靖年间以来,改用“一条鞭法”:就是以州、县为单位,把应负担的徭役加起来,根据土地亩数多少,将粮分摊到人头上。将收下来的粮都送到官府,每年的赋税由官府派人收缴。 劳动力弱的人家则多负担钱粮,贫穷的则酌情减免。凡是国家分派的赋税和地方上加派的钱粮,以及京城官府所需大概各项费用、及本地土特产,都加到一起,按土地亩数折算成银两征收,故称为“一条鞭法”。 有的官吏反映土地亩数不真实。建昌知府许孚远首先提出对人口重新登记造册,参考土地亩数和人数,分派税赋。 张居正恐怕此法不够严密,就向万历提出建议:国家所有的土地 ,统统重新丈量之后进行登记。以径围乘除,将那些长短不规则的地块进行裁补后相加。 过去,那些豪强和狡猾霸道的地主,故意隐瞒土地亩数。里甲地保之流没法凑够亩数,只好把短少的田亩转嫁到贫苦的农民身上。 丈量出土地实际亩数,就堵塞了官僚、地主豪强捣鬼的漏洞。在这点上,户部主事张学颜研究得较为透彻。想到此,张居正让次辅张四维通知户部主事张学颜晚上到他的府上晤谈。 当天晚上,张学颜来到张居正寓所。 张居正早已泡好上等香茗,仰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碧螺春”的香味袅袅地在客厅里升腾、盘桓。 张居正拈着不甚茁壮的胡须,用信任的目光看着张学颜,说:“今天皇上亲耕之时,我见你与宛平知县谈得相当投机,便知你在考察民情。唉,这年头像你这样尽职的官吏太少了。” “大人过奖了。承蒙首辅厚爱,擢升为户部尚书,学颜自感德才微薄,自然要事事用心,乘隙做些询访之事,不想颇有收获。”他脸色严肃地把宛平知县告诉他的赋税多如牛毛,民怨如潮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张居正看着张学颜英姿勃发的神态,心中万分高兴。看来亲自选定他当户部尚书是做对了。他才上任不久,就勤勉办公,对户部的事了如指掌,且善于体察民情,日后必能造就为一名优秀的高级官吏。 第72章 条鞭之法 张居正微笑着说:“听说你自辽东调户部之时,百姓依依不舍地送别数十里之外,攀辕卧辙,哭声载道。从这件事看起来,你确实爱民如子,操守高洁,日后必能成就大业!像你这样的官吏越多,则是江山之福,黎民之福啊。” 张学颜被夸得脸上有些发烧,忙谦逊地说:“首辅溢美之辞,学颜实不敢当。我看首辅千方百计想革故鼎新,力振朝纲,以图国家富强中兴。首辅调学颜来户部,想必是为了整顿赋税之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 张学颜直言不讳地说:“我认为,当今之计,只有颁布‘一条鞭’之法!” “条鞭之法,广东、福建等地曾实行过一阵,后来又夭折了。有人说此法准确便捷,有人说颇有不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知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张学颜胸有成竹地说:“经过详细考察,我认为,实行一条鞭法有四大好处!” “唔,快说说,哪四大好处?” “第一,简化名目,把国赋、徭役及其他杂税合为一条,告示于民,载明一年中应纳之数,唯此再无其他科派,防止了地方官吏滥加的负担;第二,公平合理,田多赋多,田少赋少,丁粮重者派银亦重,差轻者派银亦轻,轻重皆派于众,未尝独利独累于一人,使惯于欺瞒规避者无计可施,令耍花招者无施其术;第三,扶正抑恶,将里甲征收改为官收官解,使官吏难开贿赂之门,里胥惧行索骗之计,世风必为之一清;第四,以银代役,可使小民闭户而卧,无复追役之忧而尽力耕耘于田亩,于稼穑之计有百利而无一害——,别的好处还有,主要的就这些。” “好!可谓辨析明白,有理有据,切中要害!”张居正由衷地称赞道。 张居正此时心中激动,拍案叫绝。望着张学颜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不禁万分感慨地说:“若天下官人都像足下如此睿智、清醒,国家何愁不会兴旺发达?” 张学颜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我也只是多在百姓中走了走,了解实情多一点而已。既然首辅与我看法相同,我即马上修疏呈上。” “如此甚好。”张居正痛快地答应了。 唉,人生在世,黄金万两易得,得一知己甚难,今日与愿足矣。张居正心中慨叹道。 张居正与张学颜二人政见相同,思路一致,谈得越发投机。“咯咯咯儿!” 一阵清脆的鸡鸣,唱出了午夜的寂静。 二人哈哈大笑。“哎呀,该死!天都快亮了,打搅首辅休息了。走!”张学颜自嘲地站起来。 张居正假嗔地说:“唉——,政见相同,志趣投合就是谈上一宿也不觉得乏困。” 居正同学颜携着手送他出门。 张学颜果然是位雷厉风行的官吏,他的奏疏上去没几天,万历皇帝昭准颁发实行。曾被废弛的“一条鞭法”又被强令推行,并在实际执行中得到了不断完善。 张学颜奉居正之命,利用冬闲之机,通行丈量土地,统计全国地亩。可是,刚开始没几天,由于官僚和地主豪强的阻挠,清丈地亩就推行不下去了。 张学颜将此情况报告给张居正之后,居正就召集六部大臣和内阁新老阁员,到文渊阁议事。 “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同大家商议一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 张居正清了清喉咙。他端坐在书案前,面向诸大臣。文渊阁本是皇宫中的禁地,专供内阁官员办公之用,向以静雅肃穆着称。今日来这么多人,使原本死气沉沉的公厅,顿时呈现一片活泼热烈气氛。 张居正心中高兴,继续用沉稳、坚定的口气说:“本朝嘉、隆以来,国势积弱,财源枯竭,几乎是入不敷出。居正主持内阁,不揣微薄,竭心尽力整饬朝纲,于两年前奏请推行‘条鞭’之法,倡导戒除浪费,开源节流,国库略显丰盈,黎民百姓稍有生息。然与太祖年间国力昌盛时相比,尚差距巨大。其根源何在?大家认真地思考一下。” 张居正并没急于回答,以免让别人产生“武断”之嫌。也不想立刻让别人回答,留下了悬念。他停顿了片刻,用目光扫视了一下众人,捕捉着别人的反应。 然后,继续说下去:“去年,福建、江西等省就开始重新丈量田亩,清理该交未交的钱粮。 “居正对此极为关切,致书两省巡抚,务求精算细核,不可草率从事,待积累出经验,供其他省借鉴。今接福建省巡抚书札,言‘清丈一事已基本完毕,全省田亩由原来的11万多亩增加到13万多亩,净增2万多亩’。当然,有近年新垦之良田,也有隐瞒不报之地亩。 “由此看来,仅一省就如此可观,全国呢?不知有多少官田落入私人之家,致使赋税欠收,钱粮负担不均。我认为,这就是国力衰微的根源之所在!今日集会,专题商议‘清丈’之事,请诸位同僚畅所欲言,争献良策,集思广益,奏请皇上全面推行。” 众大臣听了首辅大人这番话,都低头思索起来。他们感到这确实是一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张居正果然是深谋远虑,志向远大,他们分明掂出了这件事的份量,一时冷了场。 户部尚书张学颜觉得如此重大事情虽由首辅大人提出,但在户部主管范围之内,理当争先发言,启发大家展开讨论。 于是,他从容不迫地说;“清丈土地,核准亩数,堪称百年旷举。首辅首倡此议,足见抓纲治国的非凡气魄。只是此举极其繁难,不知首辅有多大决心,是咬紧牙一查到底呢?还是蜻蜓点水,遇到困难和阻力就浅尝辄止呢?” 这个问题张居正还没有想过。别看张学颜不善谄谀,专好提问题,这说明他掌握的情况多,对问题想得精细而深邃。这不禁引起他的极大兴趣。 第73章 清核田亩 “此话怎讲?”张居正问道。 张学颜又说:“清理田亩之事,对普通百姓来说,无疑是件好事。但对官宦及地主豪强之家来说,显然对他们不利。他们便处心积极虑地设置了重重阻力。据我所知,北京、山东、河南等畿辅地区,土地十之八九都被皇亲权贵占有,数量且多有隐瞒。一旦实行清丈,或碍于情面,或动摇于非议,畏首畏尾,患得患失,欲疾走而蹀躞,欲倾诉却嗫嚅。如果如此办理,弄不好会半途而废,徒增烦恼。这又何苦来呢?” 张学颜一番振聋发聩、促人思考的话,使在场的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这段话说得也很尖锐,几句话就触及到了问题的实质。正是那些高级官员和地主豪强,是推行“一条鞭法”的重大阻力。 张居正听了,心中大喜。他看到了一个官员的成熟与精明。 吏部尚书王国光低头沉思了一下开口说道:“清丈土地与国与民有利不容置疑。可诚如张大人所说,就怕真要查起来阻力重重,最后落个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不如奏请皇上诏令各省,有隐瞒者‘清丈’,无隐瞒者仍循旧额,结合而行,岂不更好?” 王国光话音刚落,礼部尚书潘晟把眼一瞪跳起来,抢白道:“清丈土地是国家大政方针,岂能草率从事?为了慎重起见,我提议精审细查,哪怕是时间长一点也不要紧——” “请问潘大人,以多长时间为限呢?”张四维给对方设置了难题。 刚开始,张居正心中纳闷:怎么张四维如此稳如泰山,还不跳出来呢?听说他利用职权,霸占了京畿周围不少土地。清丈地亩,首先会触及到他的利益,而他却是“稳坐钓鱼台”,真好“涵养”啊。 他正在遐思,张四维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猛丁冒出了这句问话。好!张四维终于开口,终于“跳”出来了。且看他接下来如何表演? 张居正从老家葬父归来后,就敏锐地觉察到张四维的阴阳怪气,其内心无非是嫉妒他身居高位,独揽大权。 张居正早就看到这一点,为了少树政敌,只好奏明皇上,马上提升他为执事次辅。并有意多分给他点事干,以满足他的权势欲,消解他对自己的怒火。 “这个——”潘晟说了半截话被张四维打断,心中有些恼火,对方问的话又极不容易回答,一时语塞。 “笃笃!”张居正轻轻地敲了敲桌子,竭力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诸位的发言都各有见地,对我有所启发。大家身为大臣,议事均为国家权衡利弊,即使想法有些差异也属正常。我看张阁老深思熟虑,必有高见。大家听听他的意见。” 张四维一惊:难道他想将我的军不成?细看张居正却面含微笑,毫无恶意。而自己对此事还没想好,也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若是说赞成,按张学颜的说法强制推行,必然首先触动自己的利益,这是他万万不愿接受的。然而,在讨论重大问题时,缄口不言又怕失去在众人面前的表现机会。 张四维无奈,便咳嗽了一声说:“我以为,多年的积弊莫过于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清丈土地之事,要有充分的准备,按部就班地进行,既不能操之过急,又不能无限期地拖延。真正做到令行禁止,各地须谨遵命令,不得更改。” “好!”张居正首先肯定张四维的话,然后接着说:“张大人所说也是实情,亦应斟酌。要详细地定出具体条令,一经颁布实施,权贵豪门和普通百姓,一视同仁。除钦赐公田外,其溢额应按‘条鞭’规定,该纳粮纳粮,该当差当差,一律不得优免。唯此,才能真正谈得上‘精核’,才能体现二位大人的本意,是吗?四维——” 这有点突然的发问,使张四维十分尴尬:“哦,是的——” “好,清丈田亩事关重大,须由高级官员负责。内阁由张阁老全权负责。诸位大人有什么锦囊妙计,可直接同张大人汇报、商讨。” 张居正看准火候,一锤定音。会也就散了。 经过4个月的苦干,就有了结果:全国共有土地顷(一顷100亩),比孝宗时盈300万顷。当然,虽然杜绝了地主豪强隐瞒地亩之弊,但也产生了一些弊端:为求盈额田,一些基层官员弄虚作假:步量时缩短步弓,以次田充好田,以刚开出的田当好田的倾向。这样一来,按新量出的亩数征赋,果然大见成效,国库丰盈了不少。虽出现了些微弊端,但从大的方面看,这是弄清全国地亩的最精确的一次土地丈量。 两年多的时间,张居正主持了考核京官,拔去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剌;又通过清理丈量地亩,全国竟净增地亩300万顷!尽管这里面有些水分,但毕竟增加了国库收入。皇上、太后以及朝野,对他一片赞誉之声。 3年前(万历6 年),万历皇帝16岁那年,在慈圣皇太后和张居正的张罗下,为他娶了太后的亲戚贫女王皇后。在红颜翠袖中长大的万历皇帝,新婚燕尔后不久就对王皇后有些厌烦。 慈圣皇太后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显然,随着万历小皇帝日渐成人,李太后对他的约束放松了不少。正式登基几年之后,李太后主持,为他遴选了许多民间美女,三宫六院渐渐配置完毕,上上下下总有几十名宫女。 增加了宫女,开支自然会逐步增多。自此向国库无穷无尽的宣索开始了:今天置办绫罗绸缎,明天打制金银首饰,后天索要赏赉银两———名目逐日繁多,太仆寺应接不暇、捉襟见肘。 第74章 深水浊流 嘉靖年间以来,由于朝廷昏庸,官员腐败盛行。再加上连年水、旱、虫 等各种灾害,许多地方赤地千里,毫无收成,百姓生活十分艰难。 朝廷和各地官府没有税收,导致从地方官府和中央政府府库十分空虚。张居正改革税赋制度,戮力推行“一条鞭法”,清丈地亩中查出来官僚、地主豪强瞒下的田亩数,确实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然而,改革毕竟开始的时间不长,税收增加得不多,府库也不是十分丰盈。这样,后宫又无端增加许多突然冒出来的大量开支,府库支出自然是捉襟见肘,经受不起。 张居正对此十分着急,本来想对万历直言相劝,但考虑到皇上已成长为一个英俊青年,再不是那个小孩子,得讲究点策略才好。要不然,达不到目的,还弄得双方都不痛快。 张居正对此正在感到烦恼,机会终于来了。 张居正微笑着对张学颜说:“听说你自辽东调户部之时,百姓依依不舍地送别数十里之外,攀辕卧辙,哭声载道。堪称爱民如子,操守高洁,日后必能成就大业!像你这样的官吏越多,则是江山之福,黎民之福啊。” 在文华殿日讲中间休息时,给事中张栋梁为江南百姓呈上疏文曰:“臣在应天,闻淮北居民食草根树皮至尽,甚至几户村民全家出来抢那些豆萁菱杆之类,碾碎用来充饥。江南许多地方,做饭的抢食稻谷,饥饿的农民哄抢运往皇宫的漕粮,如此混乱的局面,像去年闹饥荒的情况一样。可是江南今年并没闹水旱灾害,不知为什么饥荒如此严重,竟闹得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进了镇江地面以后,斗米百钱。到了苏杭,增到了斗米一百三、四十钱不止。致使商船不敢靠岸,米店几乎罢市。百姓们饿得嗷嗷直叫,聚众抢劫。甚至有许多人放火烧大户人家的府第。幸亏当地州、县派兵镇压,才剿灭刁民闹事。经察四乡八邻,百姓确实一贫如洗。今天百姓尚知讨贼催科,只恐百姓自己做贼,谁为我皇上催赋要税呢?” 一篇奏疏读完,张居正已是泪流满面。他嗓音哽咽,请皇上拿主意。万历低头默然不语。 张居正抓住这个机会,第二天上朝时,将一篇《雝肃殿笺》呈给万历。又当面说:“圣上爱民如子,而在外的一些官吏营私背公,盘剥百姓,欺骗皇上,应该狠狠以法治罪。近年来,宫中岁入则减于旧,岁出则浮于前,皇上应当加意撙节于宫中,量入为出,罢节浮费,一切用度、服饰、赏赉、布施等项,该裁减的裁减,该禁止的禁止。我这篇奏疏,写的就是这个意思。望皇上体察万民疾苦,诏准执行。” 没有几天,万历皇帝“忍痛”批转下发了张居正的奏疏,宫中的花费果然裁减了许多。 张居正见初步取得成果,对此非常高兴。从这件事上,他看到自己在万历皇帝心中确实占有重要位置。 渐渐地,张居正近来隐隐约约觉得,朝野的议论似乎对自己不利。 几年前,他就发现许多书院以讲经说史为名,聚集士人官吏,肆意议论朝政,诽谤朝廷官员,一些官吏的灾祸,其根源皆由此起。 “夺情”风波过后,他把那些同自己有龌龃的官吏,或降职,或戍边,或致仕,或免职,着实处理了一大批,削去了自己一块心病。心说,这帮人也该消停一阵了。 然而,反对他的人不但没有减少,行为并未收敛,反而势力大增,张居正对此深为忧虑。唉,清谈误国啊。一大帮士人不去研究对国计民生有用的学问,不研究切切实实的治国方略,却以讲学为名,口若悬河,摇唇鼓舌,煽动万民,使朝野上下弥漫着一股浮躁而狂妄的气氛。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啊。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治理!一种历史的责任感在他心中升起。 张居正对新入阁的大学士申时行说:“你立刻草拟一道调查统计各地兴办书院的文告,我签署后发往各省、府、州、县。另外,你同国子监商议一下,着力统计私人办学、办书院的情况,把情况核准后报我。” 申时行有些不解,问道:“首辅大人,国家政事由咱们内阁管理,那些私人办的小小书院,充其量不过三、五人,没事时切磋一下学问。咱们管它,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 张居正对申时行的态度颇不以为然,对他头脑想问题简单、浅薄有点失望,就开导说:“时行啊,你想得太简单了,那些士人整天聚集在一起,真的只是切磋学问吗?不!他们在谈论政治,议论朝政。如果只是想他们在切磋学问,不是太过于天真幼稚了吗?” 申时行久在官场,为人处事圆滑而善于变通。他从张居正的话中,听出了这位首辅大人的不快。自己初入内阁,以遵命、臣服为主。没特殊情况,尽量不去得罪上司。想到此,他谦恭地问:“大人发现他们有什么不轨行为了吗?” 张居正说:“不要小看那些小小的书院。明里在研究学问,暗里直接或间接在非议朝政。普通百姓识字的人少,极易受他们蛊惑和煽动。长期放任自流,就会成为洪水猛兽!况且,一大批士人不去研究治国富民的有用之学,不踏踏实实地去干实事,却在背后对朝政指手划脚、说三道四,今天非议这个,明天诽谤那个,这绝对不是国家之福!自古清谈误国,实干兴邦。国家不需要目空一切,专门发牢骚骂人的学者,只需要扑下身子埋头苦干的实干家!” 申时行听了张居正的话感到很惊异。他没有想到这位士人出身的首辅大人竟对士人、学者们抱有如此大的成见,甚至仇视。 申时行小心谨慎地说:“先生说得极是。怪时行对书院之事重视不够。我这就去安排,一定要将实情调查、统计清楚,然后报首辅大人。至于如何处理,再请首辅大人定夺。“ “如此甚好。”张居正脸上的肌肉这才缓和下 来。 第75章 浓浓乡情 申时行初次领教了这位首辅大人的独裁与专制。 平时他看到的是笑容可掬、宽厚真诚的张居正,看来那不过是一张面具而已,而今天他看到的才是真面目!唉,没办法,这位首辅大人不致仕,自己就得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地在他手下当差,说法像是乡下的小媳妇。 人生在世,谁不想按自己的意愿纵横驰骋,挥斥方遒地干一番大事业呢。然而,由于各方面情况限制,到地老天荒之时,大多数人却是壮志未酬,宏图未展。在岁月和现实两块磨刀石无情的磨砺之下,大部分人(尤其是官吏)变得圆滑、畏琐、庸俗、卑鄙! 他们口中说着千篇一律、言不由衷的废话,心里却对对方恨得冒火,表面不得不装出一副媚意的笑脸;一旦遇到商讨敏感的、对他人可能有伤害的事,大家却是回避话锋,明哲保身,顾左右而言它。 逢到提拔晋升之类的事,有的人不惜将自己最好的朋友狠踢一脚,自己捷足先登;表面上嘻嘻哈哈,甚至装出一副讨好的嘴脸,背后却凶残地掣出罪恶的刀——经过血的洗礼,汗的淘濯,呕心沥血的策划,生命之间无情的决斗,官人们就变成了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寡廉鲜耻、冷酷无情、针刺无血、水泼不湿、失去心肝的橡皮人! 然而此刻,官场和社会却接纳了你,认为你已经炉火纯青,日臻成熟。已经成为令人敬仰的准官吏! 官场表面很光鲜、体面,实际上充满了卑鄙龌龊的东西! 想到此,久在宦海沉浮的申时行产生了深深的悲哀。他心灰意冷地草拟了申饬各地对书院进行统计的文告,下发到各地方官府。尔后着手到国子监去协调统计私人办学事宜。 经过反复催促,各省陆续将书院讲学的情况报了上来。国子监也将私人办学的情况统计完毕。据不完全统计,当时全国共有书院125所,影响较大的各省均有两三所。在京城附近通州的双鹤书院、封龙书院,影响较大,湖南有岳麓书院等也是远近知名。各地办学的情况,有的很正规,有的也比较混乱。 张居正对书院情况胸有成竹之后,便立刻写了一篇奏疏,大意是说:各地书院繁多,大多办学思想混乱,聚徒祸乱,摇唇鼓舌,行非议朝政之能事。这些人威胁江山社稷安全,祸害黎民百姓。如果允许其继续存在发展,对朝廷来说是重大威胁。 张居正强烈建议万历诏毁天下书院。 万历没有反驳,立刻照准。于是,各地书院尽被毁弃,在其中讲学的士人官吏,也如丧家之犬作鸟兽散。各省的直属书院,一律改为公廨(官署)。同时,张居正签发文告,命各地整顿私人学校,或停业整顿,或合并,或撤销。 于是,一场毁灭书院的浩劫席卷了神州大地 。私人举办的学堂也未逃脱这一劫难。尽管张居正在那儿欣赏他这两件杰作,却埋下了积怨,为日后种下了祸根——这是后话。 赵南星从河南汝宁府回到了老家高邑。全家对南星擢升为京官的喜讯早已知晓,就像逢大喜之日似的,准备了些酒饭,招待当地要好的乡绅、邻居,好好庆贺一番。赴宴的人都送了丰盛的礼物。 真定知县和众乡绅都来到赵家,双手打拱:“赵大人高升,是我县、我乡的光荣啊。” 邻居们也都笑逐颜开:“南星小时我就觉得这孩子有出息,现在看果然不差,不但中了进士,这不还当了京官?” “唉,只因为咱南星不是张居正的门生,才当了一名小小的推官。看来呀,金子在哪儿都闪光,这不就升进户部了?” 众宾客在屋里、院里高声大嗓地议论着。 听着来宾、乡邻们的议论,南星虽然口头上很低调,但同家里人一样,像喝了蜜水一样甜。他感到了“否极泰来”的惊喜。尽管到了京城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艰难曲折、复杂万端的局面,但他毕竟是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离实现自己平生的夙愿更近了。 真定知县送来了去京城的银两盘缠,还给订做了两件新官服。 绅士们有的送银两,有的送绸缎。 乡亲们本来就穷,送的多是自家地里出产的花生、红枣、核桃、栗子等。 邻居三婶此时已是60多岁,她颤巍巍地用一块干净布来了一包礼品。 “南星啊,虽说我送来的礼物不值多少钱,可你一定要收下。”说着用哆哆嗦嗦的手打开了布包。大家忙问:“什么礼物?” 三婶笑而不答:“打开你就知道了。”布包里还装着个白布袋,打开白布口袋,露出的竟是一袋洗干净的蔓菁! 在场的人不禁松了一口气。神秘兮兮的以为是什么稀罕之物呢,原来是这司空见惯的蔬菜!有的人明显露出了轻蔑与不屑。 三婶顾不得别人的情绪,自顾说下去:“别嫌这东西不好,我知道你从小就爱吃这玩艺儿。做了京官,也要经常换换味儿。”赵南星恭恭敬敬地接过布包,眼睛湿润了。 周围的人责怪地说:“三婶,让他带几个蔓菁,在京城怎么吃呀?” “我就不信京城没有个锅。有锅,和小米熬成粥,又香甜又可口。”三婶说。“物以稀为贵,京城人净吃猪肉白面,说不定还没有见过咱这稀罕物呢。” 南星拉住三婶的手,一股热辣辣的暖流涌上心头。他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才没有掉下泪来。嗓子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三婶,你送的礼物赛过金银财宝,我一定带上!” “这就对了。你当了大官,可不能忘了咱老百姓啊。” 南星点点头说:“三婶,你的话我记住了。” 第76章 梁柱颓危 家里人对南星也是千叮咛、万嘱咐。 父亲赵汝弼说:“虽说叮嘱你好多次了,但你不能怕絮烦,还得嘱咐几句。这次进京任职是户部,管得是人口和钱粮方面的事。你进得是朝廷直属机关,这户部又是重要部门,不比汝宁府。凡事既要小心谨慎,大事要听从尚书大人的话。你还年轻,凡事多在脑子里想一想,工作中不能怕苦怕累——一句话,什么时候都要记住既要与朝廷和皇上分忧,又不能忘了穷苦百姓。” 几个人对南星反复叮嘱,南星一一应下。赵汝弼又对南星说:“上任后尽快安顿好,我就把美卿送去。你孤身一人在京城 ,身边总得有人照顾。” 南星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赵南星就任了户部山西司主事。面对陌生的京城,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工作环境,陌生的同僚——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将怎样施展他的满腹的才华呢? 万历8年之后,张居正的身体每况愈下了。这大概是自升任首辅以来,日理万机,过分透支精力所致。常常觉得体力、精力大不如前。就是这样,他也不轻易让张四维处理公文,而是让文书房官员把公文送到他家亲手批阅。 他望着镜子里日渐衰老的面容,感到暮色愈发浓重。他心中很清楚:虽说处理了一批专门与他作对的“歪嘴和尚”,但反对自己的势力还在不断滋长。趁着眼前他身处高位的大好时光,多为国家和百姓做些实事。眼前最重要的是,大胆依靠得力干将张学颜,把“一条鞭法”推行下去。 他知道,强行推广“一条鞭法”阻力重重。其阻力的源头就来自于官僚和地主豪强,因为“一条鞭法”只要推行,就会首先触动他们的利益。这些人能量很大,分布很广。有的在朝中任高官,有的在府、县任地方官。他们的后面有很硬的后台,也有对付朝廷的狡猾手段。 推行过程中,必须动用强硬手段,不能心慈手软。如果一旦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他们必然有恃无恐,瞧准时机,给主张改革的人致命一击。弄不好,还会威胁到他的执政地位。 况且,眼下李太后还对他非常信任,小皇帝从身体到智力尚未发育成熟,凡事也多依赖于他。 那个司礼监掌印官冯保,更是唯他马首是瞻,大事最后都是让他拿主意。除了这层关系之外,在他与冯保共同驱逐高拱过程中,二人早在暗中结成了钢铁联盟和“统一战线”。也就是俗话说的:一根绳拴着俩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他——这个群体的利益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张居正都感到眼下的时光,是他干事业的黄金时期。他要抓紧这段宝贵时光,充分依靠张学颜这一拨年富力强的官吏,群策群力,干出一番大事业。 争取在自己执政这段时间,帮助皇上建立、巩固一段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的盛世。不说青史留名,至少不让后世和百姓戳着脊梁骨骂他。到时,即使他“解甲归田”甚至死去,也无愧于皇上,无愧于黎民百姓。 张居正想到此,端起游七刚端上来的香茶,慢慢啜了一小口。上好的“西湖龙井”新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香味道。可是,那苦味在口腔中绕一个圈之后,那渐渐巧妙地变作香甜味道,直沁入心脾。令人感到神清气爽,浑身舒泰。 想到此,他又自嘲地说,太多虑了,自己才刚刚5 4岁,生命力不会如此脆弱。说不定经宫中御医调治,会慢慢好起来的。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张居正越多干身体越虚弱,越虚弱就越想多干一些,于是病邪趁虚而入,直达五脏六腑,越发沉重。 是啊,暮色越来越浓重了。如不抓紧时间做点事,一旦卧病床榻,什么博大抱负,什么崇高理想,什么雄心壮志,统统将灰飞烟灭。到时,尚在年少、亲政知识和技能尚不完备的万历皇帝,将怎样面对这纷繁复杂的局面呢? “喀喀喀!”张居正一阵剧烈的咳嗽。 游七听到之后,马上小跑着到了他面前:“老爷,你贵体不爽,还看那么多的文书,自然是费心费神。以后,你多歇着,除皇上的旨意之外,少看一些大臣的疏文,病可能会好一些” 张居正轻轻地摇着手:“别说了。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本来有病做不了多少事,再不努力做,对不起皇上,更对不起百姓” 游七说:“皇上屡次下口谕,让众人监督你,少看文牍,少费心神,这样病会好得快一些。老爷,你是执意不听啊” 游七边说着,摸了一下茶杯,水有点凉,便拿起来倒掉了。他给张居正续了水:“老爷,茶都凉了。” 张居正头也没抬,敷衍着说:“没事。你先走,有事我再叫你。” 游七不放心地看着张居正,不情愿地离开了。 张居正已病了四个月,遍请宫中御医加意调治,一点也不见起色。再加上他渐觉去日苦短,便昼夜加紧工作。稍微重要点的奏疏、文告等,万历皇帝都派人送到他的宅第。而他不论白天晚上,只要身体轻松点,就爬起来批阅文件。即使疲惫至极,躺到床上歇一会儿,再起来接着干。 如此疲劳的状况下,他也不肯把批阅文件的事交给次辅张四维等人。他对张四维能力和人品一直不放心。他怕把一些重要事务交给他,将给国家造成危害。让他们处理一般文牍尚可,处理重要文件,他决不让那二人染指。 这样一来,张四维只是在阁中处理琐碎事务。既然他朝思暮想得不到首辅的高位,而首辅张居正病情危重还大权独揽,他也乐得悠哉游哉。 张四维冷眼看着张居正强撑病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处理公文,幸灾乐祸地想:哼,你不是瘦驴拉硬屎——逞能吗?我倒要看看咱们谁熬得过谁? 这样一来,张居正的病情,就日渐加重了。 第77章 锋芒初露 万历10年春的一个早晨,赵南星迈着轻捷的步子来到户部上班。明媚的阳光照得天地万物生机盎然。皇宫那参差错落、闪着金光的琉璃瓦建筑,大街上那行色匆匆的人们和繁华喧闹的街市,都让赵南星感到新鲜而亲切---这一切,在汝宁府和老家高邑是断然难以见到的。而他将在这里开辟新的生活道路,在宦海中开始新的遨游。 来到户部衙门之后,他参见了上司,与各位同僚见了面,便来到公厅自己的书案前。只见公厅里人声嘈杂,许多人围在一起在议论什么,他凑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只见书案上铺着一张红绫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后面有许多人的签名。初来乍到,他不便问别人,就把红绫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中恍然大悟。 原来,内阁首辅张居正近来得病,且久治不愈。朝中官员们群龙无首,便都忙碌起来。有的亲自煎药送汤,有的为他求神还愿,有的筑坛祈祷,有的频频往病榻前探望。 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祈祷文字,无非是让人感到肉麻的吹捧,请求上天保佑,祝愿他早日痊愈、健康长寿之类。南星看了之后,身上只想起鸡皮疙瘩。再往下看那签名,从尚书、侍郎、郎中,到员外郎、主事等,整整写了一大张。他看完,心里很不舒服。 公厅本来是办公的地方,一大堆公文等着处理,大家不去忙活这些,却写这些无聊的玩艺儿,很觉没劲。当然,张居正身为三朝元老,先帝托孤重臣,确是很有谋略。特别是在万历初年,一心辅佐万历小皇帝,竭心尽力。他又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励精图治,清除了十几年的积弊,在官吏制度和赋税制度方面,苦心孤诣,为国家兴盛堪称鞠躬尽瘁。 然而,近年来,他自恃位高权重,又受着万历皇帝和太后的恩宠,变得刚愎自用,骄傲自私起来。他的耳朵里,再也听不进不同意见。坚持正义、仗义执言的官吏相继受到他的无情打击,甚至丢了性命。 而对他阿谀奉迎、溜须拍马的,大都受到重用,一个个鸡犬飞升。他的三亲六故,虽没本事,却都能升上高官。甚至有的胸无点墨,却被安排到重要岗位上。他的三个儿子学问不济,在他的高压之下,都荣登皇榜,中了进士。有位主考官本不想录取他的儿子,他大笔一挥,让那个考馆停考6年……这一切,都让人难以恭维,朝中正人对他的行为甚为不满。在祈祷词上签名的人是各怀心思,有的人想借机巴结他,逢迎讨好。有的人怕他挟嫌报复,不敢不签名。 看到一大群官吏不干正事,却为此事忙得要紧,南星心中很觉庸俗无聊。 “哎,赵主事,你签个名。”一位同僚把笔递给他。 南星心中不快,他没接毛笔,勉强一笑对那人说:“我初来乍到,还不了解情况,等等看,先别签了。” 那人不解地摇摇头,笑这位新上任的官吏太傻、太痴。这顺水的人情他都不做,岂不是“傻冒”一个? 祈祷词写好后,群臣正要到附近的寺庙奉献之时,只见一位官员风风火火地大步闯进来,前后看了一下,找到一个名字,抓起毛笔,“刷刷刷”地将祈祷词上的一个签名抹成了黑疙瘩。南星仔细一看,依稀显出“顾宪成”三个字。 大家见顾宪成抹去了自己的名字,都面露讶异之色,好心的同僚暗暗替他担心:这事儿一旦让张居正知道了,给你一双小鞋穿,够你喝一壶的。 这顾宪成是南直隶无锡人,万历8年进士。现任户部主事,和南星同列。南星早就听说此人满腹智慧,才华超人,为人耿直,一身正气。今天,当他听说别人代他在祷词上签了名时,便心头火起,片刻未停,赶来抹去了自己的名字。 不一刻,户部官员到齐,便由尚书带领,到附近的寺院虔诚地去送祈祷词。公厅里只剩下赵南星、顾宪成、姜士昌几个不肯在祈祷词上签名的人。 顾宪成见状哈哈一笑说:“满朝文武官员,只剩下咱们几个佞臣了。” 姜士昌扮了个鬼脸,一本正经地说:“大胆!你们3人竟敢不给首辅大人祈祷,该当何罪?” 赵南星同顾宪成会心一笑,3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顾宪成和姜士昌询问了赵南星的情况之后,3人便闲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因年龄相当,志趣、脾性相投,谈得十分投契。 如果史学家探讨起东林党的由来,这恐怕就是萌芽状态。 此时,辽东守将疏奏取得大捷。万历皇帝谕旨,给张居正加“太师”名号。张居正见自己的病经了好几位名医,始终不见起色,便渐感不测。 冯保见张居正病体沉重,便想方设法为其延请医生治疗。怎奈他已病入膏肓,久治无效。冯保心中一阵兔死狐悲般的焦灼和悲哀。 10年前,他同张居正一起将高拱赶走,自然而然地结成了高官与大太监同盟,二人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看来,张居正的病治好是没有希望了,尽管朝中百官不止一次地为他祈祷。一种唇亡齿寒的感觉向他一阵阵袭来。为了挽回即将到来的恶运,冯保开始提前准备后事。 他来到张居正的病榻旁,深表痛心地问了病情和饮食情况,真心安慰说:“首辅要放宽心一些。人吃五谷杂粮,谁都有可能闹病。还望先生以国事为念,多保重身体。我和皇爷都很焦急,尽力请医诊治。只要先生意志坚强,就有希望治好。” 张居正微微苦笑了一下,声音微弱地说:“冯公公你不要宽慰我了,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只怕我这次熬不过去,不能同公公一起辅佐皇上了。我没有别的遗憾,只是遗憾‘考成法’和‘一条鞭法’怕是进行不下去了。锐意改革社会,是我一生的夙愿,只怕要半途而废了!” 说完,一滴清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 第78章 风暴前夜 冯保动情地拉住张居正的手,眼圈也发红了:“先生,你不要光往坏处想。说不定遇上哪位良医,看透病情、对症下药,一剂良方就能妙手回春。那时,你我戮力同心,继续辅佐皇上,那该多好啊。”说完,冯保心中一阵惋惜和神往,不禁抽泣起来。 “公公你怎么哭了?”张居正问道。 “唔,没有,没有。”冯保马上用袍袖擦擦眼角,矢口否认。 张居正抬眼望着屋顶,缓缓地说:“大丈夫宏图大志,莫过于治国平天下。你我共事多年,同心协力辅佐幼皇,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以上。你我二人虽然付出了艰苦努力,也得到了皇上前所未有的恩宠,这点,我俩都应该知足了。对皇上,咱俩竭忠尽智,死而后已。对黎民百姓,你我也操碎了心,即使在九泉之下,也问心无愧了。只是在我死后,我那年轻的皇上,我的百姓将怎样渡过这令人忧虑的多事之秋啊。” 说完,成串的泪珠顺着脸颊直流而下。 冯保也用袍袖擦着眼睛,心中也感到一阵惨然。 过了一刻,张居正惨然一笑:“哎,冯公公,咱俩这么大人,是怎么了?怎么像小孩似的哭了?” 冯保也感到有点失态,忙擦干泪痕,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张居正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公公此来,有什么事吗?” “哎,这个”冯保不自然地吱唔着。他马上清了清喉咙说:“我受皇上委托专门来探望您。另外,还有点别的事” 说着,他极不自然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哎,这个这个还请你给批阅一下。” 张居正手抖抖嗦嗦地接过那张纸,看到是提升礼部尚书潘晟为内阁成员,提升辛儒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的请示。 张居正眉头不禁皱了一下,扭过头问道:“这,合适吗?那潘晟可是又贪污又受贿声名狼籍的人,提升他众人服吗?” 沉吟了一下,张居正面呈不悦之色,说:“那辛儒仅仅因是你手下的人合适吗?” 冯保见张居正那股书生气又上来了,脸也耷拉下来。他心里说,人总是容易看到别人短处:你的管家游七是个什么货色,都能在部院当官,我手下的辛儒就不能当?都到了什么时候,你还死攥着那个权柄不放,也太 冯保眼珠子一转说:“首辅大人,你的心意我懂。可你也得为我日后想一想,你现在身体又成了这样” 张居正本来还想坚持,但看到冯保眼中竟射出了一道咄咄逼人寒光,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于是,他不情愿地接过冯保手中的狼毫笔,在上面签了字。 “谢谢首辅。别担心,我再设法在民间给你寻找名医,经过加意调治,你的病会好的。”他握住张居正的手,假意表示最后的亲热。 张居正说:“感谢冯公公的探望” 冯保又假惺惺地安慰了张居正两句,便把纸条揣在怀里,乐颠颠地走了。他知道,留给张居正的时间不多了。他冯保虽然只是一个大太监,但只要在重要官职岗位安插多多安插自己的亲信,即使张居正一命呜呼,他也不太担心自己的命运。 看着冯保的背影,张居正气得浑身发抖,喘息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让潘晟这样只能贪污盗窃而毫无治国才能的人进内阁,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唉,真没办法。 张居正悔恨自己懦弱,竟为屈从冯保而铸成如此大错。 他稍微思谋了一下,须得采取制约措施,对冯保举荐的人进行限制。不然,让一些贪污腐败、名声很臭的人登上高位,国家怎么得了啊。若是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他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张居正挣扎着爬起身子,在病榻上给万历皇帝写了一纸短笺,举荐余有丁同潘晟一起入内阁。潘晟为武英殿大学士,余有丁为文渊阁大学士,参予机务。 具有强烈讽剌意味的是,潘晟到文渊阁上班的第一天,就收到了朝中好几位大臣的劾奏。此后的几天,弹劾他的奏疏一天比一天多,雪片似的飞向朝廷。当文书房的官员将检举揭发他的奏疏一次次抱向内阁公厅时,这位具有贪污受贿秽行的人,也禁不住像挨了耳光似的脸上一阵阵发烧。第5天头上,万历皇帝迫于舆论压力,免除他的职务,将他退回礼部。 这天,冯保让万历批阅了几本奏章。过去,凡是张居正票拟过的奏章,万历就拿过来不假思索地签字。结了婚之后,万历觉得自己成了大人,再不能当甩手掌柜,他决定在大事上尝试着把握,尽量把事情办好。 万历草草地了了奏章两眼,看到上面有“任命辛儒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字样,心中不禁一震:这冯保手脚好快呀,张先生才有病,他就安排后事了。前几天,听说安排潘晟为内阁成员就是他的主意。 当然,有时他也能看出张居正是在安排自己的人,可张居正是自己和太后心内崇敬的人。冯保,他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还敢在我面前张牙舞爪,不要忘了,我不但是皇上,而且是大人了!只是迫于太后的压力,他才不敢拿冯保怎么样。日后等着瞧 在他翻阅奏章时,他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好哇,冯保、张首辅你们都在安排后事,提拔你们自己的人,我堂堂的大明皇帝就不能安排自己宠信的人?哼,你们高兴得太早了,迟早有一天,我要让张鲸换掉你的! 万历草草地在奏章上签了字,“啪”地甩给冯保。 第79章 生命垂危 冯保觉察到了皇上心中的不满。他喉咙动了一下,咽下口唾沫。 他跪下给皇上磕了个头,爬起来没说什么就走了。 万历确实对冯保已经隐忍到了极限,已经快憋不住了。 万历皇帝喝着香茶,对他登基后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在隆庆皇帝驾崩之后,朝中大臣和整个皇室都用觊觎的眼睛都盯着皇位。 在这重要的历史时刻,张居正和冯保联合起来,一举推翻了首辅高拱,也浇灭了其他人的皇帝梦。并且,他的母后同张居正、冯保等人一起,扶植他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顽童顺利登上了王位。其后,张居正谆谆教诲,冯保携手抱袍,从各方面对他加意培养,使他成为一个精明的青年皇帝。 他亲政之后,政务方面的大事,统统请示张居正后御批。后宫太监和东厂方面的事,统统托冯保去办,倒也顺风顺水,没出过大的纰漏。 而自己呢,乐得四处游玩,饮酒听曲,整天玩得天昏地黑。 其后的事,就不乐观了。张居正虽然锐意改革,和张学颜一起,在推行“一条鞭”方面确实下了功夫,费了力气,怎奈遭到官僚和地主豪强多方阻拦、破坏,使改革遭受失败。 在科举方面,张居正手脚也不干净:他几个儿子科考成绩都不太好,却一个接一个中了进士。 他口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非常清楚。还隐隐有过担忧:长此以往,这改变读书人命运的科考,还会公平吗?但是,这个想法只在心中转了一圈就消失了。碍于面子,他也隐忍不发。 眼下,张居正送来的条陈,又是什么内容呢?他将条陈徐徐打开。 万历手中是张居正的奏疏。上面写道:“臣自暑始,患下部热病,仰荷圣慈垂悯,赐假调理。虽表症稍减,然病根未除,缠绵反复,血气大伤。数日来,脾胃不合,肚腹涨满,不思饮食,四肢无力。臣自觉今日若不早求退隐,必然只能魂归故乡。万望圣上垂悯,早赐贱躯生还,臣不胜顿首哀鸣,切切之至。” 万历只道张居正有微恙,不想却是如此严重,不禁方寸大乱。 难怪向冯保问及先生病情时,他总是吞吞吐吐,净拣好听的说,却不料冯保竟如此大胆,故意骗我,使我不知内情! 他第一次感到被冯保像耍猴似的戏弄了一番,冲天怒火起自心头。联想起他当“大伴”以来,对自己处处限制,事事挟持,稍有越轨行为,动辄到太后那里去打小报告,他究竟是奴还是主?实在可恶至极。 如此狂妄大胆太监,日后肯定要付出代价的!不过,眼下有太后和张居正在,他习惯了凡事忍受。如今,他不敢、也不想与冯保过不去。 他自己尚不成熟,张居正重病在身,宫中好多重要事务,还指望冯保去处理。他只是想,既然张居正和冯保都在安排后事,我身为天子,怎么不能办点自己的事呢?对,一定要设法将张鲸调回身边来! 在一个偶然机会,他以冯保公务繁忙为借口,征得太后同意,将张鲸调到了自己身边。 张居正的病越发沉重了。气短、胸闷、浑身无力。每天只能吃一小碗香米面熬的粥。面容憔悴,双颊下陷,渐渐地脱了人形。在跟前侍奉的大儿子敬修背后暗自垂泪。 这天午后,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风尘仆仆地走进张居正宅邸,悄悄地与敬修耳语了几句,便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 “首辅大人,我来看你了。” 张居正在闭目养神,猛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一看是兵部尚书方逢时,心中便“咯登”一声:“快起来,方大人,我不能扶你” 方逢时爬起来,迫不及待地说:“首辅大人,宣大边关敌情有变!” 方逢时早年奉命镇守大同边关,栉风沐雨,练就了一身钢铁般的骨架。后来,脱离了行伍,到后方任职后,身体才有些发福,行动也更加沉稳老练。 张居正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方逢时一把抓过张居正的手,问道:“首辅大人,你的病怎么样了?找宫中御医看过了吗?” 张居正摆摆手说:“我没事,这些年太累了,多休息一下就好了。说说,西部边关怎么了?” 方逢时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病榻前说道:“西部边关传来准确消息,说俺答顺义王已患绝症,行将不起。其部下酋长,各怀鬼胎,觊觎王位。若是老俺答一命归天,诸酋可能发生骚乱,东部边境也可能趁机闹事。如果不采取强力措施,十余年和平通贡局面将被打破,这实在是朝廷的隐患!” 这确是重大边情!张居正闭上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5年前,俺答被封为顺义王,鞑靼中这股强大的力量始归明朝管辖。 在此之前,鞑靼这股北方势力经常举兵南侵,扰乱北方百姓的正常生活。他们的士兵都是骠悍骑手,一出动便骑马挥刀,一阵风似的闯进百姓家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北方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 说起来,鞑靼与明朝百姓并无冤仇。这个族群久据内蒙、外蒙一带,主要以放牧为生,没有冶铁技术,更没有其他工业。没有冶铁技术,就没有吃饭用的锅,难以把牛羊肉煮熟。至于做饭、吃饭用的其他铁制炊具,更是连想都别想。有人吃了生肉,不是上吐下泻,就是中毒而死。另外,在草原,食盐也特别缺乏。因此,他们就跟内地百姓学习,开始用铁锅做饭。可是,偌大个草原,哪有卖铁锅的?那时,南北交界地带边民百姓又没边贸市场,用钱也买不到。于是,他们便组织精壮年轻人,组织突袭队,挥刀南下,到内地去抢铁锅和食盐。 秦汉时期修建的,绵延一万多里的巍巍长城,挡不住鞑靼势如破竹的铁骑。 第80章 紧急边情 内蒙、外蒙一带的鞑靼族,经常南下抢劫,与明朝发生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冲突。到了俺答一辈,朝廷充分理解了鞑靼族的困难和实情。实践“和亲”之策,派“ 三娘子”与老俺答结为夫妻,以“和亲”作为纽带,力促和平,借此拉近鞑靼与明朝之间的关系。还在各方面给予支持和抚慰,并供给铁锅和食盐等。 俺答充分感受到了朝廷的美意,接受朝廷号令,注意约束部下,宣化、大同一带便安定下来。然俺答对部下也时时感到头痛:其长子黄台吉、侄儿青台吉各自拥有较强势力,将来二酋争夺王位,弄不好,又是一场厮杀。 “近日,黄青二酋又有什么动向吗?”张居正问道。 “黄台吉生性暴躁,桀骜不羁,喜怒无常,极其可恶。与其父素来分分合合。近日见其父病情沉重,又有讨好之意。” 张居正对黄台吉的可恶记忆犹新。万历3年,这个家伙同老俺答闹翻后,马上勾结辽东土蛮大举南侵,给关内百姓带来了深重灾难。 他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说:“对黄台吉这个人,以沉稳安静驾驭之,严阵以待之,既勿轻信其诺,亦勿激其怒,待其骄妄气衰,黔驴技穷,自然气焰收敛。那时,温旨安抚之,则边关无虞也。” “首辅大人之言甚为中肯、稳妥。至于俺答侄儿青台吉,对我朝并无恶意。只是其二弟时与土蛮勾结,军旅中常有青酋部属出没的情况。” “呣,看起来,此酋表面顺遂,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张居正又闭上眼睛思谋起来。 方逢时此时心急火燎。但他看到张居正病体深沉,面色蜡黄。按眼下的情况分析,首辅大人很难再恢复到容光焕发的美好时光。方逢时内心一阵辛酸。可怜一代叱咤风云的英豪,如今已是身心交瘁,大病缠身。 唉,真是造化弄人,岁月无情啊。 良久,张居正睁开眼睛,用低沉的语音说道:“宣大一线的对策,也不外乎是八个字:以静制动,随机应变。对可能继任者,均一视同仁,给以优抚。切不可轻举妄动,表现惊慌,引发事端。俺答归天,其内部肯定不会风平浪静,必然产生一番内讧。待其内部滋扰平息,我以恩威并施之策,择其善者而从之。方大人以为如何?” 方逢时十分赞同,忙说:“首辅之言,正合我意。还应再加上八字:以和为主,力促安定!” “好。”张居正面露喜色:“请方大人召集各边关督抚,将今日商议之对策传达到文武官员,务必提高警惕,严加防范,静观其变!” 说完方逢时辞别首辅大人,站起身要走。 “且慢!”张居正头脑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他连忙叫住方逢时。方逢时望着身体衰弱,但头脑还很清醒的张居正,不知首辅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张居正用手按住脑门,自言自语地说:“怪我一时糊涂,怎么忘记她了呢?” “谁?噢,你是想说顺义王的夫人三娘子吗?” “对,就是她!她可是鞑靼营中的王昭君呢。前一段时间,听说黄台吉想染指三娘子,遭到痛斥。若是黄强吉一旦得势,三娘子的作用就举足轻重了!” “哎!”方逢时狠狠地一拍大腿:“光顾着急,我怎么把这个重要人物忘了?那年为三娘子庆贺生日,场面可是气魄宏大,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呢!”说到这儿,方逢时脑海里浮现出同三娘子交往过的一幕。 5 年前,他奉皇上之命同大同巡抚吴兑,盛宴款待俺答夫人三娘子。朝廷欲以三娘子为中原和鞑靼之间友好的桥梁和纽带,维护边关安宁。 三娘子是以给俺答孙子把那汉吉作配为名,从生养她的鄂尔多斯部落,来到土默特草原的。一场“抢婚”的闹剧,使一触即发的战事演化为两族友好、封贡通市的大好局面:俺答汗被封为顺义王,三娘子被封为忠顺夫人。 三娘子仰慕中原文化,愿尽力协助俺答共守边界安宁,制止那些野蛮之徒的烈性,深得两族人士的爱戴和尊重。 时值她25岁生日,忽然接到新任宣大总督方逢时和大同巡抚吴兑派专人送来的请柬,邀她赴大同参加宴会,三娘子心中高兴万分,迅即收拾行装,欣然前往。 “夫人,后面追来一队人马!”女侍慌忙禀报。 “停车!”三娘子命令道。说着跳下车来,手搭凉篷挡住刺止的阳光,看到是俺答的长子黄台吉率队发疯似的奔驰而来。 “他来干什么?”在俺答的几个儿子中,黄台吉是出了名的一匹“烈马”。他今日赶来,想要干什么?难道三娘子想到此,脸上不禁升起羞涩的红云。她知道黄台吉对她一直存有妄想,即使有时在俺答身边,也能感到他那火辣辣挑逗性的目光。 “得得得”一阵清脆的马蹄响,眨眼间黄台吉已来到跟前。“咴儿咴儿雪青马长喝一声,两腿直立起来,戛然而止。黄台吉滚鞍下马。 “拜见大王夫人!” “黄儿,你长途赶来所为何事?”三娘子面色严肃。 “专程劝夫人不要赴宴,随我回去!”黄台吉生硬地说。 “为什么?”三娘子不解地问。 “那些汉人嘴里甜言蜜语,实际上诡计多端。夫人此去凶多吉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儿将永远见不到夫人了!” “胡说!”三娘子气得面色通红,“方大人和吴大人是朝廷命官,专门为我举行生日宴会,如此深情厚意,怎能推辞?虽然邀我一人前往,可也是对老大王和土默特部落的一番情意。怎能不问青红皂白,妄加诽谤?” “哼,你心里只有汉人,只有老大王,没有我” 说到此,他那一又火辣辣的眼睛又放肆地射向三娘子。 第81章 女中豪杰 三娘子满面羞红,心中非常气愤。她想狠狠地训斥他几句,又怕他这“烈马”性子闹出什么事来;想婉言劝慰,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蛮汉黄台吉见三娘子亭亭玉立,艳若桃花,楚楚动人地站在面前没有言语,误以为用话打动了她,周身不禁燃起一股欲火,竟抢前一步,一把抓住三娘子娇嫩的手:“别跟汉人来往了,反正老大王也老了,你我” “啪”地一声脆响,黄台吉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手捂着腮帮,痴梦方醒。他愣怔地看着三娘子气得扭曲了的脸,气急败坏地猛一跺脚,纵身上马,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们都去效忠汉人。咱祖先同汉人打了几百年仗,你们现在竟要讨好汉人去!我要到辽东去,那儿咱鞑靼真正的英雄会赏识我!” “你回来!”三娘子厉声喝道。 黄台吉毫不理会,掉转马头,皮鞭一挥,飞驰而去。 三娘子一阵后悔。她知道黄台吉暴烈的性格,那是一头倔强的野牛,他是说到做到的。假如他真的窜到朵颜部落头领董狐狸那儿去了,辽东边关的战事极有可能再次挑起,这辜负了朝廷对她的一片厚爱,唉!反正事已至此,到时候再想主意。 “夫人,咱们往哪儿去?” 女侍的问话,使她收回混乱的思绪。扭头一看,随行人员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她把牙一咬,果断地下令:“继续走,到大同去!” 队伍逶迤启程,马铃叮咚悦耳。 此刻,王崇古与方逢时亲自操办三娘子的生日宴会,正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 数日前,兵部尚书王崇古赶回大同,部署落实朝廷对俺答部落的策略。他们认为,只有实行安抚之计,牢牢牵住三娘子,便可约束部下,保证边境安全。待探子报告三娘子的车队已来到城外时,王崇古、方逢时和吴兑带仪仗队数百人,出城迎接三娘子。 “奏乐!”王崇古一声令下,只听礼炮咚咚,唢呐齐鸣,直冲云霄。高耸的彩门前,管弦笙歌,鼓锣敲响,红男绿女跳起了秧歌舞。“噼哩啪啦”,阵阵鞭炮在空中爆响。 三娘子面对这从未见过的隆重欢迎场面,心情异常激动。她深深地感受到了朝廷对俺答部落的一片深情,感受到了官员们对她的器重,眼眶渐渐湿润了。 三娘子连忙走下马车,一眼看见正在微笑着迎接她的王崇古。 “王大人,您军务那么忙,还来接我” 王崇古听罢哈哈大笑:“虽然请柬是方大人和吴大人发的,可咱们是熟人,您的生日宴会,我能不来吗?我是奉皇上之命,专程从北京赶来的!” “您丢开国家大事,专程为我庆贺生日,真叫我不敢当。” 说完,王崇古又把方逢时和吴兑介绍给三娘子。 方逢时笑着对三娘子说:“三娘子深明大义,为民族团结竭忠尽智的义举使大同军民十分钦佩,众百姓心仪夫人丰采已久,夫人如约前来,足令全城熠熠生辉!” “大人过奖了”三娘子羞涩地笑笑,将手中鲜红的纱绫向欢迎的人群挥舞,微笑着点头致意。顿时,鼓乐声大作,一片欢乐祥和气氛。 王崇古、方逢时、吴兑率欢迎的队伍簇拥着三娘子进城。城里,百姓夹道欢迎,处处张灯结彩。 三娘子见此威仪,心中十分感动。天朝人就是好啊。不但知书识礼,而且情意真挚。 入宴会厅之后,宾主双方依礼坐定。大同总督方逢时,亲手斟满两杯酒,恭恭敬敬地递给三娘子一杯,另一杯自己端起来,高声说道:“本总督今日设宴,为俺答王忠顺夫人庆贺生日,兵部尚书王大人从京城专程赶来,真是荣幸之至!薄酒一杯,略表敬意,祈望夫人贵体安康,为辅佐顺义王再建奇功。愿我大明王朝与鞑靼族同心协力,共图振兴,祈望国家繁荣富强,人民安居乐业!” 三娘子接过酒杯高高擎起,朗声说道:“天朝威震寰宇,土默特部感受皇恩,怎能不与天朝戮力同心?三娘子沐浴皇上福泽,感激不尽。愿舍身忘躯,为两族世代友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早闻夫人才智超群,胆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谈吐不凡,令我与诸位大人非常敬佩!好,夫人先请!”王崇古端杯示意。 三娘子客气地说:“诸位大人先请!”说完,她见众人都笑望着她,便不再推辞,把酒端到唇边,一饮而尽。 王崇古也随后举杯。 方逢时、吴兑和众将领依次举杯向三娘子祝贺生日。席上,老酒陈酿,醇香四溢,大家推杯换盏,气氛十分热烈。 王崇古把手一挥,近侍捧上来一个礼盘,跪在三娘子面前,将礼盘高高举起。那礼盘之上,叠放着几件非常华贵、不知其名的衣冠。那衣冠不知何物所制,只觉飞光流彩,眩人眼目。 “王大人,这是”三娘子不解地问。 “哈哈哈哈”王崇古满面笑容:“此乃本朝首辅大人张居正托我交给夫人的礼物,均选用江南上等蚕丝为料,由皇宫内务府织染局工匠精制而成:一曰八宝冠,一曰百凤云衣,一曰红骨朵云裙。夫人穿戴上,定会丰神秀逸,美添十分呢!” “哎呀,这么精美的礼物,我怎么担当得起呀。”三娘子惊喜万分。从朝廷对鞑靼族的一件又一件事上,她感到了皇上的深情厚意。她没有过多推辞,只好收下。 “各位大人,请代我转达对张大人的真诚谢意。也感谢皇上对鞑靼族的爱护。遥遥千里,语短情长。愿我天朝更加繁荣兴旺!” 第82章 宫斗余波 王崇古笑吟吟地说:“夫人对我朝一片赤诚,我代表首辅和朝廷心领了。还望夫人以民族团结为重,继续推进两族和睦、边关安全的千秋大业。您的功劳,您对国家的贡献,朝廷、皇上和全国父老乡亲,是不会忘记的!” 三娘子已有几分醉意,两腮粉面桃花。她用亲切的目光看着王崇古、方逢时和吴兑等诸位大人,深深地点着头说:“感谢朝廷的信任,感谢诸位大人的关怀。我以自身绵薄之力,奉献给国家,感到无限荣光” 这场生日宴会,以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宣告结束。 方逢时的回忆历历在目,宛若在眼前。 他虽然与三娘子只有一面之交,但他对三娘子的胆识、智慧和非凡的才能感到异常敬佩。他相信,他赶到土默特,面见三娘子,定会力挽狂澜,平息那场即将狂燃的火焰! 他对此行抱有坚定的信心。 张居正离世,张四维理所当然地升任为内阁首辅。次辅有申时行、余有丁。加官晋爵,因在意料之中,张四维并没有感到多么满足与自豪。内政、外交、国事、家事、御前、边情,真是千头万绪,简直能把人弄得心乱如麻。 在其位谋其政,他这才开始理解已经逝去的张居正。然而,他对张居正的一些做法仍不满意。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张居正在位之日,有些人对他的做法很不满,但慑于他的权威和高压,口头上谁也不敢说什么。张居正一死,这些人纷纷跳出来,对他进行攻击。 张四维针对这些人的矛头所指,思谋了好几天,决心实行改革,以平息人们心中的愤怒。他想带领大家,重新振奋起精神,发展百业,使国家日益富强起来。 张四维经过反复思考,向万历皇帝递交了《请涤荡烦苛、宏敷惠泽疏》。疏文中宣布废除张居正在位期间实行的“考成法”,指出张居正以严格考核为名,党同伐异为实造成的危害,并提议重新起用吴中行、赵用贤、艾穆、邹元标等一大批受过严厉打击的正直官吏。 废除“一条鞭法”,指出此法虽好,但未征得官僚士绅认同,在实行过程中形成了“梗阻”,根本未推行下去;少数地方虽然勉强实行,但弄虚作假,虚报田亩数量致增税赋,加重了劳苦百姓的负担。 尽管万历皇帝对张居正竭忠尽智的辅佐之功从内心里感激,但他也没忘记安排自己的事。在张居正患病期间,将原先宠爱的张鲸又调回宫里,又偷偷地将孙海、客用二人召回,又开始了他无拘无束、有滋有味的放荡生活。 在此之前,他还担心张居正和冯保的管理、约束。然而,张居正眼下已驾鹤西去,冯保嘛,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一个阉官,不过像个跳蚤。让他可劲跳,还能顶起床单来?高兴了,听他两句。不高兴了,骂他个狗血淋头。给老子找麻烦,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狗命! 太监张鲸素与冯保不和,常在太后面前说冯保的坏话。所谓“三人成虎”,时间一长,太后对冯保的信任也产生了动摇。由于再没人管束他,万历又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什么日讲、经筵制度统统废除,早朝也常常要求免去。整天沉溺后宫,饮酒作乐。经常穿小衣窄袖外出,挥刀走马——一句话,玩耍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 冯保看到,自从张居正死后,万历皇帝将以往的约束统统废除,心中虽有不甘,但也没有办法。况且,他昔日的后台——李太后,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应有的信任。唉,好日子过去了,既然谁也约束不了皇上,那就随它去。 从此,他对皇上不再时刻关注,而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态度。他心中明白,眼前的小万历,已没有张居正“镇”着,如果仍沿用过去的管理方法,小皇帝会像捏一只蚂蚁似的很快将他捏死! 凭心而论,冯保对朝廷还是存有一点责任心的。 有一次,冯保见大天白日,万历皇帝竟躲在后宫饮酒,实在看不过去,就跑去向太后报告。还未进太后的房门,就传来“笃笃笃”的敲木鱼的声音。 近几年来,万历早已长大成人,又娶了王皇后,再不用她晨夕照料,她便搬到慈宁宫居住。但她毕竟是女人,而且是刚刚过了40岁的女人,漫漫长夜,孑身一人,形影相吊,孤独寂寥。 为了打发这难熬的时光,她经常请来和尚念经。渐渐地,她就迷上了念经拜佛。长长春日,茫茫冬夜,就在无限循环的木鱼敲击声中过去了。再加上她最信任的张居正一死,像一座山在她面前訇然倒塌。从那时起,她就对红尘失去了往日的迷恋与热望。于是,佛教天国的悦耳音乐就使她热恋其中,魂牵梦绕。她再也不想关心世间的一切了。 “奴才参见太后。” 李太后正闭着眼睛,喃喃地念经念得起劲,忽听冯保来见,心中就有些腻烦。她懒懒地说:“大伴不去忙公务,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说完,只是眼皮抬了一下。 冯保浑身感到一阵冰冷。他是在一手提携万历长大的过程中获得了太后的信任,才取得如此显要地位的。太后对他如此冷淡,倒是头一次。看来以后 小心些,省得自寻烦恼。 冯保眨了一下眼睛说:“奴才有重要情况向太后禀报。” 太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请他坐下慢慢说。而是又抬了一下眼皮说:“说。” 冯保见太后态度如此冷淡,早已失去了信心。他轻描淡写地说:“太后,我刚从东厂进宫来,有人向我报告皇爷免去早朝,正在后宫饮酒” 李太后听了,并未见有什么惊异之色,淡然地说:“皇上长大了,不需你再提携抱袍了。你这么大岁数,没事歇歇去。” 像兜头一瓢冷水泼在身上,冯保浑身瑟索了一下。他自知无趣,忘了向太后告辞,便悻悻地退了下去。 “当当当”他的身后,舒缓有致的木鱼声响起。 第83章 水田之争 万历接到张四维关于重新起用吴中行、赵用贤、艾穆、邹元标等人的奏疏之后,照准执行。 这四人又陆续回到朝廷,担任了职务,“一条鞭法”也被一风吹掉。因停止此法,符合官僚和地主豪强的利益,张四维官声颇佳。在朝野内外,经常能听到对张四维的赞誉之辞。 树欲静而风不止。正当张四维春风得意,欲在首辅任上大显身手之时,张居正的余党早对他恨之入骨,乘机对他发动了进攻,弹劾他的奏章一篇接一篇地飞向朝廷。他们想拥戴申时行为首辅,将张四维逐出朝廷。 在此之前,张四维并未发现张居正余党的活动异常,还陶醉在朝野的赏识之中。当他发现这一切之后,仓促上阵应战。他将与自己亲近的几位言官(御史、给事中等)召集起来,准备反攻。 一天,张四维将申时行的一个心腹、御史张寅召到文渊阁,晓以利害,愤怒地说:“首辅这个职位,就像太阳运行一般,有春必有夏,有秋必有冬。连大诗人李白都说‘皇帝轮流作,明日到我家’,我在此位是轮着了,下一个就是申时行阁老。他怎么如此迫不及待呢?” 他又对张寅说:“告诉申时行和他的门客,马上停止对我的弹劾。要不然,我若组织官吏们反击,远远比他的力量强大!” 过了几天,张居正余党仍无收敛之态,张四维便让拥戴自己的言官写好反击的奏疏,准备第二天上奏万历皇帝。 这真是芝麻掉到针眼里,也怪他官运不佳——偏偏就有了凑巧。凌晨,老家有人来报:他的父亲张老太爷于5日前一命归天。 张四维一看陡生变故,心想: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分别给那几个准备弹劾申时行的言官写了信,宣布就此休兵罢战。叮嘱他们做好“自保”,注意自身安全。当场烧掉了与弹劾申时行有关的书札。 当天,张四维就写了回家守制的奏疏,递到了万历皇帝的手中。 张四维在万历皇帝的心中,从来没有过张居正那样的份量。况且,就张居正那样德行优秀的首辅,让他“夺情”、不回家守制还闹出了轩然大波,何况张四维? 于是,万历朱笔一挥,一诏即准,允他回乡守制3年。守孝期满,即返回朝廷,“起复”原职。其实,这基本上就是一句空话。漫长的3年啊,谁知道其中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 可惜,在3 年“丁忧”期将满之时,张四维便身染沉疴,不久便一命呜呼。这颗首辅新星,像一颗流星似的,在天上闪了一下就消失了——这是后话。 张四维回乡守制之后,申时行继任首辅。由于他亲眼目睹了上几届首辅的得失沉浮之后,看到在此位置上下来的,鲜有善终的,便从反面接受了教训,为人深藏城府,老奸巨猾。在皇上面前唯唯诺喏,在朝廷高官面前八面玲珑。这样,朝政也便一天天沉闷下来。 五十在上层官吏们争权夺利的同时,一批有正义感、有志气的官吏,却提出了一系列发展北方农业生产的主张,其中开发京东水田就是之一。 北方人民种植水田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到东汉时期。东汉人张堪就提倡在北京顺义一带种植水稻,以解决京城粮食不足问题。到了明朝,又有人提出在京东地区种植水稻。当然,停留在口头上。直到到了徐贞明,才开始真正付诸实行。 徐贞明何许人也?徐贞明,字孺东,江西贵溪人。隆庆5 年(1571年)进士。万历3年(1575年),徐贞明由浙江山阴知县被调为工科给事中。上任之后,他多次上疏,主张在北方种植水稻,并撰写了《潞水客谈》一书,对北方种植水田的可行性做了详尽的说明和阐释。 当时,任内阁首辅的张居正对徐贞明的主张十分支持。但由于当时国力匮乏,又有人左右掣肘,再加上朝野对张居正“夺情”之事的纠缠,使他没有精力再顾及此事,故京东开发水田之事就没了下文。 张居正死后,申时行当政的万历12年,徐贞明又结合“水利当兴者十四事”,写了《沿边水利垦田事宜》的奏疏。他的主张得到了湖广道御史徐待的赞同,户部当即批准执行。 接着,申时行奏准皇上,任命尚宝少卿徐贞明领垦田使,督治京畿水田。 朝廷拨款,徐贞明在京东购买了水田39万亩,招募南方人种植水稻。戚继光此时奉命戍守蓟州,也派南方兵帮徐贞明试验种植水稻。 开发京东水田,本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却在朝廷内爆发了一场尖锐激烈的争论。这实际上是北方地主和南方地主之间的斗争。 在争论中,首辅申时行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申时行是江苏常州人。他是个深谙世故、左右逢源的老官僚。他曾上疏支持徐贞明开发水田的建议。万历14年4月,申时行在文渊阁接见了徐贞明。 二人没有太多客套,便进入正题。 “听说你在北方搞了开发种植水田的试验,效果还不错,是吗?” 徐贞明微笑着答道:“承蒙大人支持,贞明对北方开发水田极有信心。京东天津一带,多卑洼之地,涸沼弥望,有的白白闲着,毫无出产,岂不可惜?有的养鱼或种植芦苇。但同吴越人辟为水田种稻比起来,收入要差十多倍呢。” “唔,真有那么多收成?”申时行颇感兴趣地说。 徐贞明慢慢抿了一口茶说:“贞明说得都是实情。北方田土多旱,不修水利,危害甚多:旱时赤地千里,涝时洪流万顷。好长时间才有一年风调雨顺的年景。 “兴修水利之后,旱涝都有准备,这是第一个好处;另外,国家这么大,这么繁华的京师,人口众多,只靠东南各省供粮,也不是长久之计。 第84章 朝堂激辩 “北方水田种好了,仓库丰盈,有了保障,这是第二个好处;京师的粮食,多由东南各省从大运河运来,费工费时,耗费钱财。如果北方种植水田供应京师,岂不省时、省力,节省钱财?这是第三个好处; “北方沟渠少,故河水横流,一闹水灾,百姓房子就被冲毁。修了水利,可以分流河水、煞住水患,这是第四个好处; “北方的土地贫瘠,一闹灾荒百姓就离乡背井到富庶地方要饭、流浪,容易发生暴乱。修了水利,水田收成好,就将百姓限制在田里了,流浪的人也回来了,有利于社会安定,这是第五个好处。首辅大人,我说的修水利共有十四大好处。都在这本书上,请大人于日理万机之余观览。” 说着,拿出一本《潞水客谈》一本,呈给申时行。 申时行接过来,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徐贞明:“我一定抽空观览。” 说完,他又转过身来说:“对北方开发水田,既然有利于朝廷和百姓,我支持。可是,那些祖籍北方京官的态度也不可忽视。他们担心的是,北方水田开成之后,必然仿照南方那样收税,开水田就等于从中取祸。只怕他们从中阻挠。” 徐贞明用充满希望的目光年看着申时行说:“兴修水利,开发水田,利国利民,是功德无量的好事。贞明一定会竭尽全力办好。至于实行过程中必然有人阻挠,我们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望首辅大人从中多加斡旋,促成这件好事。” “好。”申时行像不了决心似的,“只要北方官吏和宫中阉人多有田亩,恐怕反对的不在少数。关键时刻,只要看皇上的态度了。” 果然,申时行在一次高级官吏会议上宣布此事时,便遭到许多人反对。接下来一段时间,反对之声更是甚嚣尘上。 本来,在前两年徐贞明上《沿边水利垦田事宜》疏文时,就有人反对,现在听说申时行专门为此事接见了徐贞明,更加恼恨,纷纷跳出来反对。 反对者多是出身于北方的官吏、权贵、勋戚和宦官,许多人都是当地广有田地的大地主。其代表人物是福建监察御史王之栋。他老家是北直隶宁晋。开水田,直接影响他的利益。 他针对徐贞明提出的兴修水利十四事,呈给万历皇帝《修水利不可者12事》,主要强调了两条,一是治河修水利工程浩大不可能;二是费用太大,国家财力不足,“费少不敷,必资剥削,必生民怨。” 开头说了一大堆娓娓动听之语,实际上却没说出心里话。真心话是想说:“减价易地,夺民业生怨。” 徐贞明主张由国家出面开辟水田,水田要力求连成一片,若一片土地属于官吏、勋戚和私人,由政府出面收回,必然损害这些大地主的利益。所谓“夺民业生怨”,实际上不是老百姓“生怨”,而是指这些权贵“生怨”。这才是王之栋上疏的实质所在。 对于徐贞明兴修水利、开发水田的建议,都察院御史左光斗上了《三因十四议》的奏疏,曰:“三因曰:其一因天时,五行之用,水能去水,三江震泽,禹贡所称过见菖蒲鱼蟹蜃之属,到处有之,风气固然,而谓水偏利在南,偏害在北,火耕水耨,缺五行之二,名曰诬天。其二曰因地利:引漳溉邺,渠郑富秦,龙首渠汉世尤盛,民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河源如昨,地脉未改,而谓偏利在古,偏害在今,使匏子之叹长兴,宣房之绩不显,名曰诬地。其三曰因人情:南人惜水如惜血,北人畏水如探汤。习固使然,亦因见其利耳。近日京东一带,多所开浚,浸浸已见其利所在,州县亦知有水者也。臣私喜之!而谓水不宜北,北不惯水,拂耕凿之情,而失田民之利,名曰诬人。十四议曰:一曰浚川;二曰疏渠;三曰引流;四曰设坝;五曰建闸;六曰设陂;七曰相地;八曰筑塘;九曰招来;十曰力田之科(制定管理法规);十一曰募富开爵(允许、鼓励大地主兴修水利有功者升官);十二曰择人;十三曰择将;十四曰兵屯。” 接着,邹元标上了《兴水田植稻十四利疏》。 赵南星上了《京东水田植稻利国利民疏》。 左光斗、邹元标、赵南星的奏观点明确,态度坚决,对徐贞明在京东搞水田给予了满腔热情的支持和鼓励。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那些家在北方的权贵、勋戚们,反对兴修水利、开发水田的奏疏雪片似的飞到万历手中。 面对勋戚、大臣和太监们的激烈反对,万历动摇了。因为,他的皇兄、皇弟和皇室的其他亲属们,都拥有大量土地,且都在京畿周围。稍动一下,就会触动他们的利益。如国家统一征用,对他们的危害将更加直接。他们当中,虽然有人觊觎他的王位,但大多数人还是他的后盾和靠山,至少在表面上还一致拥护他。一旦惹恼了他们,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事事与他作对,重者将颠覆他的皇位。 他不能为一项改革而得罪了他的亲属们。这点,他心中明白。 万历14年3月,皇上下了一道谕旨:“近开水田,人情甚称不便,不宜强行。王之栋既言滹沱河难治,宜且暂停。且南地漫润,北地咸燥,水田如何可作?” 申时行不愧老奸巨猾,随着皇上态度的改变,他轻而易举地放弃了自己的观点。在许多场合,他都改口说:“水田虽好,然南方北方土地究有区别,不可一哄而起,尽开水田。” 在几十年官场生涯中,申时行亲眼目睹了前任首辅张居正的过度自信。此人处理问题偏于果断、刚硬,而不懂迂回和“蕴积”所形成的后果。 第85章 逆耳诤言 申时行坐在张居正当年用过的公案后面,眼前常常幻化出张居正那趾高气扬、慷慨激昂的音容笑貌。虽然他在世时被万人敬仰,万历皇帝也把他捧到“元辅”、“太师”、“先生”这种有过高嫌疑的地步,但他刚死尸骨未寒,却落到了被弹劾、诽谤的悲惨境地。唉,教训呐。 他时时提醒自己,以前高官的倾覆要作为镜鉴,为人处事讲求温良和蔼,少树仇敌。不管哪个朝臣上疏,他都表示支持。然而,事后都将其主张抛之脑后泥牛入海。 于是,申时行以其“老成持重”的处事哲学赢得了文官们的尊重。 但是,徐贞明、赵南星、邹元标、左光斗这些具有改革精神的官吏,对申时行这种“和事佬”的态度极为不满,接二连三地上疏,坚持将开水田的事进行下去。 这一阵,赵南星心中很不痛快。前一阵,他们几个人相继向朝廷递交了开水田的奏疏。可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内阁既不发他们的奏疏,也不给他们任何说法,眼看他们苦心谋划的措施要石沉大海。 他进官场之前天真地认为,只要朝中官员说得有理,内阁应该很快采纳。即使不采纳,也应该讲出有说服力的理由。如果官员提了建议,不管有用没用,内阁不予理睬,岂不辜负了大家的一片热心?长期下去,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希望? 也许朝中老臣认为这很正常。朝廷认为他们几个人提出的措施不切合实际,所以不予采纳。但赵南星年轻,也刚刚入朝,他心中满怀着报效国家的一腔热血。 入朝之前,他就满怀豪情壮志,下决心用自己学的所有知识,为皇上和朝廷出谋划策,将自己的青春和满腹学问贡献给国家。 即使明朝已经山河破碎,尽管这架老旧的国家机器已经漏洞百出、积重难返,他也要做“补天”的使者,用他的学问和智慧,使这个日薄西山的王朝重新复兴。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有点天真和狂妄。但他认为,如果他们这些文官,清灯冷烛、皓首黄卷地苦学几十年,怕这怕那,好容易获得了知识不去运用,不用崇高的理想来改造社会,那“学富五车”的渊博知识还有什么用处? 赵南星找到邹元标,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对方,并说他想专门为这事去拜访内阁首辅申时行,一是谈谈自己对开水田的想法,二是询问一下他们上的奏疏为何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邹元标听了,沉吟了一下没说话。过了片刻,邹元标说:“老兄,别看你大我两岁,可我觉得你的想法有点天真。朝中官员上疏为国事出谋划策,想法很好。可作为皇上和朝廷来说,可以听也可以不听,听与不听之间就大有学问。试想一下,朝中和地方这么多高级官员,每天收到的奏章不计其数,朝廷不可能都采纳,也不可能都给予答复。可是,你凭什么认为皇上和内阁对你的奏疏高度重视,必须采纳呢?” 赵南星说:“元标老弟,我入朝时间短,为官资格浅薄。可是,徐贞明大人和你我所提的,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我认为皇上和朝廷自然应该引起重视,并且采取切实的措施去采纳落实。 “试想,如果北方水源丰富的地方都开水田种稻子,不但解决了北方百姓的吃饭问题,也为京城解决了充足的粮食供应。这样一来,省得在大运河日夜不停地运粮食来供应京城了。 “况且,一旦发生战争或其他不可抗力变故,有人控制住大运河,京城的粮食供应岂不成了问题?到时,京城不就成了‘危城’?皇上和朝廷难道不应该考虑这个重要问题吗?” 邹元标说:“你老兄说得一点也不错。你是从百姓和江山社稷大局考虑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要种水田就得有土地。土地从何而来? “我调查过,那些河边滩涂和荒芜之地,只要适合种水田,都掌握在官僚和大地主手里。朝廷说种水田,他们肯拱手相送吗?只好征地、买地、租地。在繁杂的征地过程中,就有可能与那些官僚、地主产生激烈冲突。 “在拥有大量土地的官僚之中,有许多都是皇室成员。万历皇帝肯得罪他的亲属和大地主,转而支持咱们这些人吗?退一步说,即使皇上支持咱们,也不是皇上和内阁颁布一条谕旨就能办到的。” 赵南星听了,点点头。唉,每一条看起来利国利民的举措,背后都隐藏着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利益之争。没进官场之前,他坚定地认为,不管什么改革措施,只要对百姓有利,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推行下去。今天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思谋了一刻,他说:“老弟说得有理,这点我还真没多想。可是,既然引种水田是对百姓和国家有利的事,即使有诸多困难,也应该一点一点向前推进,不应该因噎废食。在这过程中,有责任感、有见识、明事理的朝中大臣,正应该戮力推进这项重要的改革。” 邹元标听了,点点头说:“为兄比我年长几岁,但闯劲比我足,我十分钦佩。你只要力主实行种植水田,我肯定举双手赞成,全力支持。但为兄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别看眼下风平浪静,这个议题真要提到朝廷上,出现什么情况谁也难以预料啊。”说过他叹了一口气。 赵南星信心十足地说:“老弟的话,对我大有启发。刚开始我在心中确实把推广水田的事看得简单了。你这么一说,我对此事的走向也做好了充分准备。我还是这态度,虽然艰难,还是应该戮力推进,力求成功。要不然,偌大朝廷,大家都唯唯喏喏,这不是白吃百姓和国家的俸禄吗?” 第86章 匡正流弊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素以“老成持重”着称,实为“好好先生”的申时行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严办张居正,毁掉他一生名誉,抄没家产,将他全家抓起来拷问,张敬修自杀身亡这一切,实际上早已偏离了最初的设想,太过分了!这些人的行动简直是在犯罪。再折腾下去,后果将严重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平心而论,张居正在职期间曾对皇上、朝廷做出过巨大贡献,对小皇帝的成长起到过至关重要的作用,促成了整个国家的和平稳定、长治久安——所有这一切,都是众所周知、不可磨灭的。放任“倒张”恶浪继续蔓延,对他这位首辅来说,也简直是纵容一桩滔天罪恶。 况且,还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理。眼下自己身为首辅,坐得正是张居正曾经坐过的位置,职务正与张居正相同。如果自己一旦下台,会不会“墙倒众人推”,遭受类似张居正及后人的灾难 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万历皇帝的贪欲。当看到东厂搜到张居正的金银财宝之后,脸上不是惊讶、痛恨,而竟然是两眼放光——这是他亲眼看到的。申时行自己的家产虽然同张居正比差得多,但因他做官多年,也广有田产、财富。眼前这个翻脸无情的皇上,是不是也会像惩治张居正一样对待他呢? 申时行不寒而栗,不敢再想下去了。作为“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首辅,他必须出手了。不然,他将成为时代的罪人! 他当即起草一道奏疏,代表六卿大臣呈送万历皇上,要求实事求是评价张居正,要肯定此人在辅佐皇上方面的巨大功劳和对国家的贡献。 疏中还说,他在世时的确犯过一些错误,在执行、“考成法”、“一条鞭法”过程中也产生了一些偏差,但有些改革是新的尝试,不可避免的、必须付出的代价。把错都记在他的头上,显然是不公平的。 必须马上停止对张居正后人的惩治,将一部分财产发还。堂堂朝廷、亿万人之上的皇上,如果不能正确地对待张居正后人,岂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不义之举?那样,会使皇上和朝中百官陷入不仁不义的地位。一心事公,到头来却引来被严惩、抄家的惨祸!继续下去,满朝文武,谁还敢替皇上分忧、做事?更谈不上为皇上卖命了! 一向奉行明哲保身的首辅申时行,由于感到自身潜在的巨大危机,终于仗义执言,做了一件雷厉风行、主持正义的好事。 刑部尚书潘季驯专门向万历呈上奏疏,要求姑念张居正生前功劳,功罪相抵,网开一面,对其后人宽大处理,以此体现皇上对朝中大臣的安抚。疏中言辞极为恳切,情绪殊为激烈。 官职低微的赵南星等人也联名上疏,要求公正评价张居正,给已故首辅后人施以怀柔政策。申时行草草地看了两眼,与同类奏疏文摞在一起,准备再次向皇上提交。 他虽然与赵南星只有一面之交,然印象较深。记得他曾因开水田这件事专门找到公厅,当时他钦佩他的胆识和智慧。当然,对于他与其他官吏共同提的建议并未采纳,而导致京东开水田的大事告吹。但是,他对这位年轻人的闯劲和见识还是首肯的。 是啊,年轻人的想法或建议或许不成熟,但他们的进取精神是可贵的。而老年官吏,饱经了世事的残酷与磨砺,会变得老奸巨猾。特别是升到一定级别和职务的官吏,容易瞻前顾后、左右摇摆。长期下去,会将进取精神消磨殆尽——指望这种官吏搞什么改革,是不现实的。 申时行想,在日后选拔官吏任职时,要把进取精神写进遴选条文,并切实执行。国家要长治久安,必须配备一些敢想敢干的中青年官员。不然,整个朝廷就会循规蹈距、死气沉沉。 唉,自己这一生,就是参透了明哲保身、处处怕得罪人的处世哲学,才变得畏首畏尾,小心谨慎的。皇上正是看到他处世圆滑、为人油滑这一点,才提拔他当首辅的。眼下,他虽然身处高位,却不被人们敬重,也是由于这一条致命缺点造成的——唉,教训哪。 那天,抄没张居正家金银财宝的车辆运抵皇宫。万历简直被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名人字画晃得眼睛有些发晕。他摸着油光水滑的锦缎乐得合不上嘴儿,对妃子们说:“这些上等锦缎,为卿等做些礼服不正好吗?” 妃子们用手摩挲着,一个个心花怒放。她们议论着、赞叹着,真是爱不释手。 正在这时,申时行代表六卿大臣和刑部尚书潘季驯,把大小官员所写的奏疏向万历呈上。 万历草草地看了两眼,大概有点良心发现,也可能忆起了张居正和冯保共同辅佐他成人的岁月,脸也由心花怒放变得严肃起来。他说:“就照你们说的办,你去草拟御旨。” 片刻后,申时行将墨迹未干的圣旨呈上。上面写道: “查逆相张居正生前专擅威福,揽权纳贿,诬陷忠良,确有罪错。今姑念其对皇上早年的辅佐之功,又兼八十老母风烛残年,故从轻发落。着削去官职,追夺玺书诏命。其弟都指挥使张居易,其子张编修、嗣修、懋修俱谪贵州六盘水戍边。其家产尽充公。诏留空宅一座,地40顷,财产若干,赡养其老母。吏部应搜检被张居正贬谪官员,务必官复原职,才能卓越者可升迁。 钦此。 万历11年5月 就这样,生前威名显赫、炙手可热、功绩卓着的一代名相,死后不过半年,就遭到了如此悲惨的下场。特别是张居正的三个儿子被押往贵州烟瘴之地那天,年届八旬的老奶奶,拉着三个孙儿的手,哭得昏死过去。围观的百姓目睹此情景,不禁掩面而泣,场面十分凄惨。 第87章 深谋远虑 早春的风吹在脸上,还是有些寒冷。广阔无垠的阡陌,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一棵千年古槐上,传来几只昏鸦悲凉而颤栗的叫声。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往日的嘈杂与光彩。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 昔日充满生气与笑声的张家大院,寥落的像水漫过的荒地。一两个看家护院的佣人,无精打采地收拾着被官军翻腾得一塌糊涂的物什,无奈地摇头叹气。 张居正的胞弟张居易和三个儿子,身戴刑枷,被官军押解着,迈着滞重的脚步,慢慢地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 一个卓越人物的时代, 就这样过去了。 转眼,赵南星升入户部山西司主事已经半年多了。他处处小心谨慎,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公务上,把上司安排的公事处理得井井有条,颇得上司赏识和同事们的爱戴。 他接受父辈、祖辈的教训,注意用韬略之策,从不轻露锋芒。他知道,自己眼下人微言轻,许多政事尚轮不到自己发言。要求开水田和厚待张居正后人,虽两次上本,还当面找首辅申时行沟通,都未引起首辅和皇上重视,他从中深刻地感受到官场等级观念的根深蒂固。 在此状况下,自己如果执意指手画脚,议论朝政,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自己的仕途招来麻烦。老家有句俗语:好汉不吃眼前亏。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应采取的对策之后,赵南星心中豁亮多了。他在上班时努力工作,下班后便在家里潜心读书、研究学问。虽然俸禄微薄,但也足以养家糊口。 此时,南星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在京城,生活起居多有不便,就把妻子冯美卿接来同住。白天,南星到官府办公,冯氏在家中料理家务:洗衣、做饭、做针线活。 晚上下班回到家,桌子上早放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心头一暖,幸福的热流便涌遍全身。逢节假或“休沐”(相当于现在星期日,七天一休沐)之日,夫妻俩做顿好饭,到大街上逛逛市场,买点应用之物,倒也其乐融融。 一日,吃过晚饭,照例是南星读书,冯氏在灯下做针线活儿。 冯氏几次望着南星欲言又止。埋头读书的南星,并没有发现妻子的异样。冯氏实在忍不住了,便小心地说:“老爷,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南星“嘿嘿”一笑说:“夫人,你我夫妻多年,朝夕相处,有什么话不能讲,用得着如此小心?” 冯氏显然受到了鼓舞:“既然老爷不怪,我就直说了:你我成亲多年,不觉得咱家里有点冷清吗?” “冷清?”南星心不在焉地仍旧埋头在书上,“我还没感觉出来。白天,我到衙门办公,你在家料理家务,晚上咱夫妻俩吃顿团圆饭,这不是挺好吗?我刚来那会儿,整天孤灯独影,冷屋子冷炕,现在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口热饭吃,我这已经很知足了。” 冯氏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说:“每当看到别人家儿女成群,我心里就觉得对不起你。结婚多年来,我也没给你生下一男半女,你不恨我吗?” 南星放下书本说:“看夫人说哪里话?你我相知相爱多年,我哪里会恨你?儿女之事,顺其自然。你我还年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生个胖小子呢。” 冯氏脸一红,忧心忡忡地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连做梦我都梦见咱的大胖小子在炕上爬哩。只是,你我成亲好几年,尚不能生养,只怕日后也难。不如听我一句,再讨个小,你我也有盼头。要不然,我是寝食难安哪。” “夫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你我夫妇恩爱,这就足够了。万不可做出这荒唐之事!” “唉”,冯氏叹了一口气说:“老爷,我懂你的心思,你是怕我日后受委屈。可你也不想一想,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既不能生养,又不为你讨个小妾,日后连个接续香火的人都没有,这让我于心何安呀。” 赵南星听了,心中生出几分烦恼,说:“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讨妾之事,断不可行!你跟我多年,侍翁事姑,整天操劳,我每每想起,都感慨唏嘘。如此贤慧的夫人,还怕无后?此事不要再提起!” 南星说完,便埋头书籍中去了。 夫人冯氏叹口气,低下头来不再言语。然而,她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谋此事。她想,老爷转眼已经30多岁,膝下尚无一男半女,在人前岂不矮了半截? 再说,他日日在衙门办公,我成年累月在空旷的房子里做针线,这冷清和寂寞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在乡下,烦闷无聊了到左邻右舍去串串门,同婶子大娘、兄弟姐妹说笑上一阵,烦闷也解了。 可这城里就不同了,四面八方来的人住在一起却互不相识,烦闷了只能让侍女陪着到大街上转一圈,或同紧邻的两家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实在是无聊透顶! 不行!不能光听老爷的。尽管老爷为人忠厚,对自己清深意切,我不能耽误了他的大事!这事给他说,男人永远不可能点头同意。得用计策促成此事。有朝一日,找个为人贤慧的小女子来,一来解了自己和老爷的烦闷,二来生个孩子,全家的生活也有了趣味。对,就这样办! 隔壁住着一户新搬来的人家,男人在吏部上班,女人也是在家操持家务。后来得知男人叫顾宪成,万历8年进士。 因两家男女年龄差不多,官位、家庭状况也大体相似,故冯氏同她说起话来,显得格外亲近。没多长时间,每当两个男人到衙门上班,两个女人经常凑在一起,说说闲话,做做针线,关系十分融洽。 一来二去,两个男人也熟识起来,有了交往。由于二人都年轻气盛,性情耿直,政治观点也相近,没多久就成了好朋友。 第88章 琴瑟和鸣 一日,赵南星和顾宪成在一起喝酒,说起内阁三相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在科考中徇私舞弊之事,二人都气得拍着大腿。 赵南星说:“内阁本来是国家的最高机关,首辅、次辅带头作弊,将三亲六故、裙带关系都统统网罗进去,一个个当了高官,这太卑鄙了!” “其实,祸根还是起源于已故首辅张居正。在这件事上,他给大家做得是反面榜样。当初,魏允贞任御史那会儿,就直言不讳地批评过张居正。张居正听说 之后,可了不得啦,一个御史竟然指名道姓地揭他的短。于是,张居正就好几次给他小鞋穿。魏允贞最后一次上疏批评他之后,惹恼了这位首辅大人,将他调到山西省当巡抚去了。看来,科场作弊,危害不浅哪!” 顾宪成颇有同感。 “不行!我是吏部考功司官员,虽然人微言轻,也不能坐视不管!俗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我都是吃朝廷俸禄有官员,如果对此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简直是老奸巨猾的官吏做派!面对歪风邪气,却听之任之装糊涂,我赵南星可不是这样的人!” 顾宪成听了赵南星的快人快语,十分钦佩,也说:“咱俩联名写上奏章,朝野肯定会受到震动,不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百姓还有什么希望?” 赵南星急忙说:“宪成弟,此事不劳你费心,我一人足够了。你我刚到京城,官职低微,要懂得‘韬晦’之计。万一闹出事来,连累了你,我与心何安?” 这时候,南星心头想起了爷爷和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想起了祖、父二辈都是性情耿直之人,遇事总喜欢直抒胸臆、拍案而起、锋芒毕露,到头来不但于事无补,还为此丢了官,这实在不值得。这次,内阁三相科场作弊之事,不是一件小事,决不能让宪成卷进去。凡事须考虑周密,伺机而行,方能事半功倍! 主意一定,南星对宪成说:“此事我只是偶尔听同事提及,确否尚不可知。为弟万万不可鲁莽从事,等我打听清楚了,再作道理。” 顾宪成点点头说:“也好。等抓住他们的把柄,再着力弹劾他们不迟。” 就这样,南星把这事压了下来。背后,他却特别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准备在合适时机,一定彻底揭露内阁这桩丑闻。对歪风邪气,一定要狠狠打击! 顾宪成家有一5岁小儿,长得聪明伶俐,特别招人喜爱。没事时,赵南星夫人冯氏就帮人家看会儿孩子,抓住孩子那胖胖而鲜嫩的小手,疼爱得不肯放手。 有一天,她搂着顾宪成儿子叹口气说:“唉,嫂子,我要是能给老爷生个儿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妹妹,怎么,你们没有孩子?”顾宪成妻有几分惊讶也问。“我只道你们孩子大了在老家,没跟在身边呢” “唉,哪儿呀?可怜我命中无子,至今不能生养不能为老爷留下一男半女唉。” 宪成夫人见冯氏长吁短叹,怪可怜的,便说:“我出个馊主意,妹妹听一下有没道理:何不为老爷纳一房小妾,既可为你做个伴儿,又兴许能生儿育女,那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冯氏眼睛一亮说:“嫂子,你想得真周到。我也有这种想法,对老爷说了两次,老爷执意不肯” “唉,”宪成妻子假嗔一声,满有把握地说:“老爷是正派人,平时都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自己怎么好意思说这事?咱们为他撮合好,再说服他,这事准能办成。” 说这话时,宪成家雇佣的老妈鞠氏在跟前,一听这话便插嘴说:“这事儿交给我,保准让你们和老爷都满意。” 南星夫人冯氏说:“掌握这几个标准:咱只要正经人家,年轻、漂亮、贤慧通情达理,为人厚道,不管她穷还是富,家中是官宦还是平民百姓。唉,为老爷纳房小妾,我也就心安了。” “夫人,你尽管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别的不敢说,京城这一片的姑娘我知道的可不少” 就这样,冯氏背后紧锣密鼓地张罗,又在有意无意间给地吹了几次风,南星虽尚在推辞,但心思似乎活络了一些。过了几天,那老妈便领来了李姑娘。 冯氏和宪成妻子孙氏看了之后,点点头表示满意。 这天逢“休沐”之日,那个老妈把姑娘领来了。 那姑娘正值“二九”年华,长得身材苗条,面如冠玉,特别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极是善解人意,惹人喜爱。 这天吃早饭时,冯氏对南星说:“今天让你见一个人。” “谁?”南星边吃饭边问,并未在意。 “别问是谁,见了你就知道了。”冯氏诡秘地一笑。 刚吃过饭,宪成家的老妈子鞠氏领来了李姑娘。 南星一见,心中猛然一喜。他假装嗔怪地说:“你”当着李姑娘的面,他不便再说什么。 冯氏见状,眉开眼笑地说:“老爷,打开窗户说亮话,自打我给你说过之后,这事一天办不成,我是寝食难安呀。我说给宪成夫人之后,她是一力撺掇,经她们帮忙,这不我才找到李姑娘,老爷看看,如果满意,你们俩就择日成亲” 赵南星手一摊作无奈状,心想不如就坡下驴。于是,装作嗔怪地说:“你呀,真拿你们没办法既然夫人有此美意,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时,宪成夫人孙氏走过来,朝冯氏一呶嘴,笑着说:“咱们到我那儿喝口茶,让老爷和姑娘说说话儿。” 说完,二人哈哈一笑就走了。 南星一见李姑娘,心中便产生了无限的怜爱。他同夫人冯氏已经结婚十几年,二人恩爱,相敬如宾,但分多聚少,也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之处。 第89章 接续香火 自从冯氏搬进北京城以来,看到人家的孩子“咿咿呀呀”地跟在大人后面嘻戏,南星这才强烈地感到他和冯氏之间确实比别人缺了点什么。心中也顿悟祖辈和父辈那责备目光里的真实含意。是啊,人是应该培养后代的,要不然,人类怎么会繁衍至今呢? 虽然养孩子费时间和精力,人家能承受,自己家也应该能承受。不能因为生活负担重,就放弃了对社会的责任。如果夫妻二人长期没有孩子,一是生活缺少了趣味,就像是饭菜中没有滋味一样。二是年老之后无依无靠,生活孤独寂寞,难以捱过离世前那段艰难时光。 此时,赵南星又想,自己如果纳李姑娘作了小妾,夫人冯氏会不会感到冷落了自己怎么办?这确也是个问题。 另外,如果纳了李姑娘做小妾,两个女人天天在一起,会不会发生矛盾?而自己夹在中间,会不会难以做人呢?这都是事先应该考虑的问题。他本来是个正直的人,心中恪守“从一而终”的观念。只要找到一个合适女人,就同她过到地老天荒,直到死去。 可是,遗憾的是冯氏不能生养。如果同冯氏厮守到老,那对夫妻双方都是很残酷的事。思来想去,对这事还真得认真对待。 于是,在一个“休沐”之日,夫妻二人细细地谈论了这个问题。结果出乎意料的是,冯氏经过与南星长期的夫妻生活,早已认定他爱情专一、不是喜新厌旧之人,他不会对不起自己的。 看到妻子冯氏对此事早有考虑,况且她与宪成妻子早有谋划,南星心中的疑虑由此化解了。 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尽管许多人对此不以为然,但世代生息繁衍是推动社会发展繁荣的巨大动力,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况且,没个孩子在身边玩耍,大人便觉得冷清而孤单。经夫人说了几次,他心中这种念头便愈加强烈。只是当着与自己同甘共苦、亲密无间的夫人之面,他怎么会主动答应此事呢? 男人嘛,总是爱面子的。对这事,南星好几天都没有表态。 看到事情陷入僵局。顾宪成妻子又专门同南星谈了一次,南星这才点了头。 既然夫人和宪成妻子如此热心地为他张罗,他也不好再推辞,只好顺其自然了。 此刻,李姑娘满脸羞红地站 在南星的面前,酷似一朵盛开的红玫瑰。她局促不安地抚弄着衣服的前襟,一头乌发飞瀑似的从头上垂挂下来,随意地用红头绳扎着。她的脸上,闪射着朝霞般的光芒。两只眼睛像一潭深深的清水,似乎在荡着一层一层的涟漪,强烈地冲击着赵南星的心。 那高耸的胸脯透出成熟女孩子所特有的迷人的魅力。再加上那身材娇美、楚楚动人的模样,怎不令人喜爱?面对如此可人的姑娘,南星对陌生女性的渴慕久已麻痹的神经又狂跳起来。 良久,他这才想起姑娘还站着,忙不好意思地说:“请坐,坐。” 南星简单地问了姑娘的姓氏、家庭等情况。得知她姓李,是北京市民李山长的女儿。虽然出身低微,但李姑娘却是落落大方,气质高雅。在南星这位青年官吏面前,表现得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小户人家的萎琐之态。同时,从眼角、眉梢又可以感到她对南星强烈的喜爱之情。 就这样,双方说定之后,又征求了李山长夫妇的意见,李家对这门亲事果然喜出望外。宪成夫人孙氏又派人对李山长家打听了一番,与老妈子鞠氏及李姑娘说得基本相同:老实城里人,家里开着一家小杂货店。赚点小钱,足够全家人吃喝。 因京城距离老家高邑远,无法当面征求家里老人意见。南星就写了一封信,把夫人冯氏如何撺掇他讨小,如何有人给介绍了京城的李姑娘,他看了以后表示满意的过程,详细地说了一遍。用加急信件寄往老家。 等啊等啊,足足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家中来信。老人们表示同意他的意见,说既然他看着姑娘好,择日把喜事办了就行了。本来,他同冯氏结婚这么长时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家里人都很着急。本来也打算让他讨个二房,生个孩子,也算续了香火。只是怕他和冯氏反感,才没把话明说出来。既然他们基本定下了,就按他们说的办。 于是,南星和李姑娘又见了几面,二人的事就算定了下来。 在春节前家家张灯结彩、鞭炮爆响的一天,赵南星夫妇用一顶花轿将李姑娘迎进了家门。 洞房花烛之夜,南星和李氏姑娘自然是如鱼得水,欣喜异常。南星正值青春勃发的年龄,身体强壮有力。而李姑娘情窦初开之时,魅力四射。 他们拉好窗帘,二人双双宽衣解带。灯下,赵南星细细地研读、抚摸着妻子那细腻、光滑,赛如凝脂的身体,感到自己恍然到了神仙世界。李姑娘微闭着双眼,享受着丈夫的亲热和爱抚。时间似乎停止了,夜里的一切都已静止。此时的双方,希望永远这样静止下去 二人颠龙倒凤,玩了个昏天黑地。待双方都感到十分疲劳时,才昏昏睡去。 纳李姑娘为小妾之后,三人之家的生活发生了喜人的变化。 自此夫妇三人一起,一改往日的寂寞、冷清,南星何时回家都是生气勃勃,充满了温暖和睦的气氛。也许是天性善良,也许是前生有缘,两个女人到了一起,竟然是无话不谈,俨然一对孪生姐妹。南星见了这情景,心中自然是欢喜不尽。 他所担心的“两个女人会不会发生不快”这件事,划上了句号。南星彻底放心了。有了两个女人的和谐,他可以更加舒心地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从这件事上,他看到了夫人冯氏的一片苦心,自此对她更加敬佩。 第90章 官场情态 邹元标与赵南星二人的谈话,十分愉快。 邹元标见赵南星立场坚定,信心百倍,表示此事不管发展到什么方向,他都支持他。最后他说:“老兄,想必你也知道,申时行虽身居首辅要职,但却是个‘八面玲珑’的老官僚,可谓老奸巨猾。他可能表面支持咱们,背后却以皇上和那些当权的太监马头是瞻。这点,你要注意啊。说话要再三斟酌,不可直言犯上,给自己带来麻烦。” 赵南星说:“老弟毕竟在朝中时间比我长,经验多一些。你以上说的,为兄我牢牢记住了。”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分了手。 过了两天,赵南星下了好几次决心,才冒昧地来到首辅的办公的地方,拜访当朝首辅申时行。 首辅一职,是皇上一人之下,亿万百姓之上的显赫官职。特别重大的政事,须向皇上专呈报告。一般性的政务,如内政、外交、边防、高级官员任免升迁等许多军机大事,他可以不请示皇上而直接决定,可以说是权倾朝野的人物。 另一方面,他得向皇室和朝中大臣和那些掌权的大太监负责,时刻掂量事情的轻重缓急,恰切地处理各种军机大事。 最重要的是,他要妥善处理与整个皇室和朝中大臣的关系,以保持各种力量、意见的平衡---总之,他像一个走钢丝的高手,虽位高权重,但也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要不然,一跤跌下来,就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个位置,实事求是地说虽然位高权重,但也是高处不胜寒。 一个官职低微的户部主事,去拜访这个生杀予夺大权集于一身的大人物,赵南星颇费思量。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赵南星虽然刚刚入朝,但他是一个充满理想和抱负的中年官员,他对国家、个人的前途和未来憧憬十分美好。 早在考取功名之时,他就对治理国家摩拳擦掌,发誓只要他能当上一官半职,一定要将自己和知识智慧奉献给国家,为天下百姓谋求幸福。 在淮宁府当推事时,他身体力行,处处实施这种执政理念,得到了知府钱振东的首肯。他知道,找首辅申时行谈开发水田之事,朝廷采纳万事俱休,如果有人强烈反对,还会冒一定风险!他从淮宁府一个地方官选到朝中不容易,万一得罪了哪个权贵,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可是,就此罢手吗?如鲠在喉,不把自己的意见说给首辅大人,他实在不甘心。 左思右想,赵南星决定硬着头皮去找申时行,请求他支持大家关于开发水田的建议。 来到申时行官邸,赵南星又有些踌躇。自己官职低微,申时行是位高权重的首辅,他能接见自己吗?不接见怎么办最后他咬了咬牙,一跺脚走进门去。 一个站岗的门房拦住了他:“你找谁?” 赵南星不卑不亢地说:“我要找首辅申大人。” 门房接过他的手本(类似名片),看了看,皱了一下眉头:“按你的官职,申大人不一定有时间接见你这样,我去试试。” 说完走了进去。过了有10来分钟,门房走出来,满面笑容地说:“算你运气好,申大人今天好兴致,破例请你进去呢。” 赵南星跟着门房,穿过两进院,在三进院正房的大厅里,申时行接见了他。 申时行身着官服,衣冠楚楚。这人五十出头,身体状况还不错。 赵南星循着朝中常礼,给申时行磕了头。 二人寒暄了几句,赵南星正要将话切入正题,申时行满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入朝多长时间了,年龄多大了?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南星一 一作答。 申时行笑了笑说:“好岁数。看见你们,我就想起了我年轻时的美好岁月。可惜光阴似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光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到了老年。真羡慕你们哪。” 南星敷衍着说:“首辅大人不必伤感,你身体这么好,经验丰富,正是辅佐皇上治国理政的好时候。” 申时行摇摇头、摆摆手说:“你不必安慰我。我老喽,也干不了几年了。以后就指望你们年轻人了。你入朝时间不长,前途无量,要多学点东西,为以后担当大任打好基础。” 赵南星忙说:“感谢大人叮嘱。南星一定按大人的教诲,潜心学习,大胆历练。” 申时行笑着点点头说:“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 赵南星不想闲扯下去,想尽早切入正题。来这一趟,见到首辅不容易,他不想浪费时间。 想到此,他小心地问道:“首辅大人,前一阵我与左光斗、邹元标几个人先后上疏,要求支持徐贞明大人建议,在京东一带开水田、种水稻,我想冒昧问一下,不知皇上和首辅大人对这事是什么意见,支持还是反对?” 申时行本来与南星谈得很有兴致,听他一说开水田的事,像猛地被马蜂蛰了一下,脸色立时僵住了。 片刻后,他脸上又恢复了常态,他没正面回答,而是说:“年轻官员应该立足于本职,着重钻研自己治下的业务,少分心无关的事情,要不然,对自己前程没好处。” 南星听了,愣了一下。他感觉到申时行表面上谈话随和、平易近人,实际上并不好对付。 他想了想说:“谨遵大人教诲,南星一定多钻研本职业务,努力做好户部的工作。可是,开水田的事,关系到国家增收节支,从大方面说,也是户部管辖的范围呀。” 此时,申时行脸一沉:“开水田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你们一般低级官吏能够理解的事情,你们也不应该考虑,皇上和内阁对此事自会酌情处理。希望你们不要再提起此事。” 赵南星听出了首辅大人的不快。这句话,也是二人谈话的结束语。他知趣地退了出来。 第91章 不屈不挠 出了门之后,赵南星觉得有点憋气。他又返回首辅办公的公堂。 赵南星见申时行态度变化如此之快,着实有点吃惊。如果在别的场合,他肯定会拍案而起,据理力争。可是,这是堂堂的首辅官邸,他面对的是皇上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高官大吏。他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前途和命运,甚至生死。 在这种特殊场合,决不能感情用事。况且,他与同僚们所提的开水田的建议,是土地有效利用、增加国家收入,节省漕运支出,关系百姓福祉的大事,并无自己一点私心,理应得到首辅大人的帮助和支持。既然没有自己的私心杂念,“心底无私天地宽”,怕什么? 赵南星沉吟了一下说:“徐贞明大人提出在京东一带开水田的建议之后,我和同僚们仔细地研讨过此事,认为这件事对国家、对百姓都有利,我们为什么不全力支持呢?” 申时行看了他一眼说:“你太年轻,入朝时间太短,有些事情欠考虑。好多事,并不是1+1等于二这么简单。如果这么简单,还要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 赵南星没有接话,他在等待申时行的下文。 申时行说:“我今天事少,就给你多说一些。”他喝了一口香茶后,接着说:“开水田就要征收或租用土地。可是,别说种熟的好田,就是那些河滩或荒地也都有主人。你要征收、租用,他们愿意吗?” 赵南星忍不住插话说:“皇上下谕旨,朝廷合理制定征收和租用实施办法,强制推行,不就能落实了吗?” 申时行摇摇头说:“你想问题还是太简单。这也难怪,年轻嘛。据我所知,这些河滩或荒地过去一直未交税。如果一旦开出水田,种成熟地,朝廷一旦征税,这些地主认为侵占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肯干吗?” 这个问题赵南星还真没想到。看来,既得利益者尽力维持现状,稍有改变他们会极力反对。推行一件新事物,确实存在难度。 他说:“首辅大人,既然开发水田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即使有困难,只要您力主推行,皇上也会同意的。” 申时行苦笑了一下说:“你想得过于天真了。什么事都如此顺利,天下事就好办了。可惜呀,事情往往比我们想象得要困难一百倍。” 这时,门房又走了进来,与申时行耳语了两句。 申时行说:“南星啊,你们年轻人总是想尽早建功立业,在同僚中脱颖而出。我也年轻过,这心思我能理解。可是,俗话说:欲速则不达。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凡事不能太着急了。要不然,就会事与愿违。” 赵南星还不甘心,说:“首辅大人” 申时行有几分不耐烦地说:“今天就谈到这儿,我要做事了。”说完,接过门房手中的函件看起来。 南星见对方不再理睬自己,便也知趣地站起来,拱手向申时行告辞。 第二天,邹元标找到赵南星,询问他找申时行谈开水田的情况,问他有没有结果。 赵南星“唉”了一声说:“怪不得你说申时行老奸巨猾,果真如此。对我一个低级官员,他倒是挺热情。可是,一说起开水田种稻之事,他就推三阻四,说困难重重。咱们写的奏章,看样子不会起什么作用。唉,徐贞明大人苦心孤诣、极力倡导的开发水田的改革,怕是难以往下推行了。” 邹元标说:“你去之前,我早说过,申时行本来是个‘八面玲珑’的老官僚,表面说得挺好,实际上言行不一。唉,他在那个位置上也有难处啊。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皇上不认可的事,他不会据理力争。在这件事上,说不定阻力在皇上那儿呢。要我说,咱们到此为止。作为臣子,向皇上提了建议,皇上和内阁不采纳,咱们又能怎么办呢?” 说完,把手一摊。 南星心有不甘地说:“看来,开发水田的事可能要黄!” “皇上和内阁要黄,咱们也没办法。” 南星心中觉得一股火憋在胸中,他问:“难道,咱们满朝文武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件好事毁掉吗?” 邹元标说:“老兄,你我只要还想在朝中混下去,就得听命于皇上和内阁。好在你我还年轻,朝廷需要我们献计出力的机会多得是,不在这一两件事上。” 南星想了想说:“那,朝廷想怎么办,咱们根本无力回天。” 邹元标说:“也只好这样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朝中大臣建议开发京东水田的奏疏雪片似的飞向内阁。 奏章一到申时行手中,先是认真看。后来见连篇累牍的都是这个话题,心中极为厌烦。于是,看过之后,就搁置一旁不再理睬。 这种处理公文、奏疏的方法,对万历皇帝执政中后期的“留中”,实际上提供了一种范例和模式。 万历14年4月,神宗将徐贞明召到宫中,对他大开水田的主张,当面进行了诘责和训斥。官吏们见皇上禁开水田的态度如此坚决,胳膊拧不过大腿,许多人也毁弃前言,不再支持开发水田。 那些在试验中被征用土地的勋戚、贵族和宦官们,也乘机反攻倒算,对主张开发水田的官吏们痛加责难。京东一带官吏们,马上派人毁掉堤防,将已开成之水田扩为闲地,任其荒芜。 就这样,由改革派官吏们极力倡导的开水田主张,被无情地抛弃,一场开水田种稻的改革就这样夭折了。 京东一带的百姓们没有慑于官府、勋戚和地主们的淫威,仍然不屈不挠地斗争着,他们不忍心将已开出的水田毁掉。他们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同前来毁田的狗腿子们展开英勇搏斗,以重新夺回他们流血流汗开出的水田。在房山,在天津,在玉田,在丰润,到处都发生过保卫水田的斗争。而这些地方,都顽强地把开出的水田保留下来,为后世文明透出了一丝璀灿的烛光。 第92章 宫女奇遇 自打与王皇后结婚后,慈圣皇太后搬出乾清宫,远离了自己的儿子。万历皇帝像飞出笼子的小鸟,感到自由自在多了。身后没有母后的耳提面命,冯保也忙于东厂事务,张居正已经亡故。新上任的首辅的申时行,只关心他自己的官位,对皇上的行动根本不想、也不敢过问。 除了以上几个人,别的人更没资格监视自己了,再加上张鲸等一班机灵鬼儿太监已调到跟前,万历心中感到非常惬意。他第一次感到,天地是如此广阔,空中是如此湛蓝,阳光是如此和蔼,春风是如此多情,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新鲜而富有诗意。他像获得了新生一般欢喜。 他的心天天像飘到了空中的气球一样,自由自在飞翔。 尤其是在西苑的玩耍,简直成了他不可缺少的生活内容。那里的假山、湖泊、石桥、宝塔,那迷人的风光别有一番趣味。那里的草长得茂盛,修剪得也非常整齐。牡丹、芍药花开得正盛,芳香四溢。走在甬路上,似乎被鲜花和美景包围了。 尤其是喇嘛寺旁蓄养的上千只雪白的鹤群点缀其间,鹤栖时翩翩起舞,吟哦呼唤;鹤飞时百翅千羽,飘飘欲仙。 这一切,都使他心醉神迷,恍若置身于蓬莱仙境。堂堂的当朝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身份地位高于国家任何人的皇帝来说,行动不自由,不能赏玩这些美景,那简直是一种残酷!妈的,之前不管谁给戴的紧箍咒?今天统统废除! 摆脱了皇太后、冯保、张居正等人的絮叨,万历一身轻松。特别是娶了王皇后二、三年后,母后又搬离了他,他是越来越自由了——他像神仙一样,简直无所不能。 这天,他来到太后居住的慈宁宫。管事太监忙上前告知:“慈圣皇太后不在宫中,到仁圣太后处去了。” “朕知道了。”他晃晃悠悠地踱进太后寝室,转悠了一圈正要离去,却听到一个娇美动人的声音:“皇爷在上,奴婢给皇上请安!” 那声音如莺歌燕啼,十分悦耳动听。 万历忙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太后宫中的一个宫女在向他跪地磕头。 万历亲切地看了她一眼说:“起来。” 那宫女站起身来,面含微笑,垂着手站在一旁。 万历细细地端详起这位宫女来:只见她眉似远山,眼含秋水,脸若桃花初绽,发若乌云飞瀑,唇若花蕾微启,牙如碎玉镶嵌,活脱脱一个仙女下凡!上天是如何创造了这个美人儿,将美的元素都加在她的身上了呢? 万历纳闷:怎么过去经常来母后宫中,却从未见过这个尤物呢。 宫女见皇上看她,早已羞得满脸潮红。这样一来,更增添了几分姿色。 万历此时动了怜爱之心。他让宫女坐下,同她扯了几句姓氏、籍贯之类的闲话。 宫女一一回答,口齿伶俐,目光脉脉含情。 万历此时早已情意缠绵。自从结婚之后,奉母后之命,整日与王皇后厮守,他简直有些审美疲劳。嫔妃们虽然如繁星般众多,但那些女人描眉画鬓,他感到太不真实了。 而眼前这个宫女,淡施粉黛,却如此楚楚动人,心中顿时翻起一阵波澜。良机不可错过!他对宫女说:“你去端盆水来,朕要洗手。” 王宫女答应一声,忙到外室取出银盆,打好温水,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 这一刻,万历的眼睛就没有从王宫女身上移开过。万历见她姿容秀丽,身材苗条,举止优雅,尤其是皮肤细腻得赛如凝脂,心中便产生了强烈的爱慕之情。 他的手一伸,想将宫女揽在怀里。此刻,他猛然想起后面还有随身太监,恼怒地把手一挥,让他们到一旁回避。 王宫女见万历将内侍驱出,料到可能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这件事是什么,她一直也没想明白。一时便羞红了脸,但也不敢退出。 万历笑嘻嘻地说:“你侍奉朕洗手,朕肯定不会辜负你。” 洗完,王宫女递上手巾。万历拭干了手。他痴迷地看着王宫女。王宫女桃花上脸,颊显梨涡。万历早已按捺不住,一下抓住了王宫女的纤纤玉手,顺势将她拉到自己的膝上。 这一下来得过于突然,王宫女的心“咚咚”地跳个不止。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时急得涨红了一张粉脸。 此时的万历,扳过宫女的脸,抚摸、亲吻着她脸上的笑涡。王宫女想轻轻地推开万历,意欲挣脱。 万历哪里肯放,索性一使劲,将她搂进怀里。二人拥吻了一会儿,万历一把将他抱进太后的寝宫 事后,二人起床后盥洗干净,整好衣服。 万历怕太后知晓后怪罪,慌张之中没顾得上同王宫女告别,趁太后未归,迅速抽身出了慈宁宫。 从此,万历心心念念想着王宫女,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对别的一切活动都失去了兴趣。他惧怕母后的威严,再也不敢轻易与王宫女幽会,可心中总是想着她。 第二天,他派随身内侍将一件金簪作为信物送给王宫女。本来,万历想多给她点金银首饰,但慑于张居正平时很严的督责,还屡屡削减赏赉开支,他手中也别无长物,也只好如此了。想到这些,万历重新想起了张居正的可恨之处。哼,亏他死去了,要不然,还整天戴着他的紧箍咒呢,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他离开慈宁宫时,万历反复叮嘱内侍谨守秘密,不得将此事泄露给他人。 偏巧那内侍职司记载,便将这件事详细地记载下来。 内侍张鲸见皇上这几天闷闷不乐,便问:“皇上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给奴才们说说。要不然,会憋出病来的。” 万历皇帝掩饰说:“没什么。” 张鲸说:“咱俩可是贴身的好伙伴。皇上有事不说出来,奴才们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讨主子欢心。” 第93章 草原烽火 土默特草原。 疯狂地呼啸着的“烟儿泡”在草原上整整刮了三天三夜。这风刮得异常凶猛。强烈的气流铺天盖地而来,似一群狂奔乱窜的野兽,整个草原成了一片气势汹汹的海洋。满地的牛羊像失去爹娘的孤儿,没遮没拦地抵挡着风暴,浑身瑟缩着、战栗着。 三天后,风魔终于收去了它那放荡不羁的淫威,草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活下来的牛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游动着吃草,天鹅绒似的白云在天空自由自在地游动,花朵又顽强地绽开了五彩斑斓的身姿,蜜蜂和蝴蝶又从蛰伏中地钻出来,恣肆地在鲜花上嬉戏。 然而,此时的天空中,又有一块乌云罩上了头顶。一个不祥的消息在草原上传扬:顺义王俺答归天了! 几年前,年迈的俺答就已觉察出王位不稳,他料到死后王位必有一争。当时,他在位只是勉强支撑着局面,压得住阵脚,至于儿子黄台吉和侄儿青台吉只要不犯大错,维持住稳定局面,他也就得过且过了。因此,在他行将离世的几年,一直对二人采取“怀柔”安抚政策。他给自己定了底线:只要二酋不闹出大事,一切都好商量。 他心中清楚地知道,如果用暴力手段强要统一这两股势力,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他一死,局势如何发展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诚如老俺答所料,黄、青二酋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王位。 “嗒,嗒,嗒”草原上,马蹄急促,尘土遮天。性情暴烈、彪悍的黄台吉,率他的马队从东边风驰电掣般开来了。西边,接到伯父讣告的青台吉也悉心算计着,带着精锐兵力日夜兼程,催马狂奔。而在南边,兵部尚书方逢时也带着朝廷的特殊使命,与几名随从飞骑出了大同关,向土默特鞑靼部落挥鞭狂奔。 伫放俺答灵柩的帐篷外,白旗、白幡在旗竿顶端垂挂着。喇嘛僧侣们嗡嗡营营地诵读经文,超度亡灵。悲凉的笛声在空旷的草原上空回荡。整个草原笼罩着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 忠顺夫人三娘子身着素装,脸色凝重地站在帐篷外面,心情焦急地望着正南方向。此刻,她的心里颇不平静。在俺答卧床不起、行将辞世之前,她就收到了大同巡抚转来的首辅张居正的亲笔信,向她表明了朝廷的意思,希望她能在新旧交替的关键时刻,以国家大局为重,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至于俺答营中谁当顺义王之事,由她一人选定,朝廷绝不干预,但切切注意平安过渡,以不挑起事端为要 看完信,三娘子心中十分温暖、熨贴。她深深地感谢张居正,感谢朝廷对她的无限信任。随着俺答王撒手西去,土默特的局势日益严峻。抢占王位、霸占地盘的野心像瘟疫般蔓延开来。别的势力尚不足惧,三娘子最担心的就是黄台吉和青台吉这两股极强的势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发生激烈争端,引起一场内战的狼烟。 部落间一旦发生冲突,长期的安定局面就将受到威胁,不但当地牧民生活发生动荡,也会给朝廷带来麻烦。 她知道,从“和亲”那天起,朝廷就对她抱有无限的希望。来到草原之后,她以智启遇,以柔克刚,经常对这位草原王讲治理好草原对大明王朝的重要性,终于“驯服”了这匹老驽马,使俺答王终于收去了暴烈性情,开始悉心地治理这片充满希望的草原。几年过去,好几股草原势力都伏伏贴贴。 她、三娘子暗暗下定决心,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要审时度势,处惊善变,驯服这两匹野马,保证王位的平稳过渡,让朝廷放心。 在三娘子望眼欲穿的期盼中,她的视野极限里,——草原尽头出现了几个黑点,渐渐由小变大,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她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是她盼望的亲人——朝廷官员到了吗?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微胖,面色黑紫。随着几声马嘶声,到来的一队人马在帐篷几丈之外滚鞍下马。三娘子看为首的人很觉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方逢时大人吗? “啊,方大人你来了?”三娘子欣喜地问。 方逢时拱手施礼,神采飞扬地问:“怎么,夫人还认识我?真是难得。哎,大同一别转眼都5年了,时光过得真快呀。夫人看看,我是不是老了?” “哪里。大人正值壮年,何谈年老?”三娘子笑着,学明朝礼节向方逢时飘飘万福。 方逢时摇摇头:“不,我是老了。你看,白发都增加了不少呢。哪像夫人正值青春妙龄,风采不减当年哪。” “大人过誉了。三娘子边说着,边将随行人员迎到帐内。 形势紧迫,时间紧迫。方逢时与三娘子稍稍寒暄几句,谈话便进入正题。她将当前局势和各股势力的动向简要地述说了一遍。并说黄台吉和青台吉二人各率人马即刻便至,名义上是参加老俺答的葬礼,实则为争夺王位而来。情况十分紧急,简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说完,三娘子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常态。“请大人放心,既然朝廷对我如此器重,方大人又亲自督阵,纵有狂风恶浪,千难万险,为了国家的和平安定,三娘子即使出入刀枪剑戟,赴汤蹈火,亦万死不辞!” “好!”方逢时拊掌叫好,心中甚为高兴。“夫人如此深明大义,只要您稳住阵脚,土默特的天就塌不下来。至于让谁来继承王位之事,请夫人大胆抉择,放手处置。我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是代表朝廷向老大王表示哀悼之情,二是代表朝廷准备承认任何一个可能继承顺义王王位的人,力促鞑靼与朝廷的世代友好。” 第94章 二酋争霸 三娘子赞许地点了点头:“朝廷和方大人的良苦用心,我心领神会。请大人放心,我自有主意。” 说完,忙吩咐手下人大排酒宴,为方大人接风。 方逢时让随行人员献上祭品,赠白银千两,聊作抚恤。 三娘子真诚地表示感谢。 此刻,两彪人马像漫过天空的乌云似的压了过来,马蹄声像闷雷盖顶一般可怕。 三娘子一惊说:“他们来了!” 说完,她急走几步到了帐篷外。 老俺答的长子黄台吉和侄儿青台吉带领的人马,不早不晚同时到达。双方都气势汹汹地放马狂奔。戛然而止的战马收不住蹄,“咴儿咴儿”地嘶鸣着直立起来,蹄子把草原糟蹋得一片狼藉。 黄台吉飞快地跳下马来,指着青台吉的鼻子大声喝道:“呔!你带这么多人来,像是来参加葬礼的吗?分明是想造反继承王位!” 青台吉并不急于答话,一骗腿跳下马来,诡谲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你带的人比我还多,是想干什么?”青台吉也不示弱,不慌不忙地问。 “我是老大王的长子,就有这权利!”黄台吉把脖子一挺,唇上的胡子抖动着,横眉立目地说。 “老大王是我伯父,我是他的侄子,也不是外人!”青台吉慢条斯理地说,脸上甚至还有点笑意。 黄、青二人唇枪舌剑,越吵越凶。双方部下也都抽出所佩刀、枪、剑、戟,一时间,“仓锒锒”一阵乱响,老俺答的灵帐前,简直成了一个火药桶,一点火星迸出,就将引起一场猛烈的爆炸! 双方的兵士各持武器,怒目对峙,弓箭手都拈弓搭箭,那真是剑拔弩张、危若垒卵的惊险局面。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引爆一场生死存亡的厮杀! 三娘子一看时机成熟,再不弹压就将酿成一场暴乱。她大喝一声:“住口!你们想造反吗?” 双方慑于三娘子的威严,争吵停止。“唰”地一声全场的人一齐跪倒在地上,拜见忠顺夫人。 三娘子杏眼圆睁,目光如电,脸色也像铁一样冰冷。她铿锵有力地说:“老大王刚刚归天,尸骨未寒,你们弟兄俩兵戈相见,图谋不轨,败坏鞑靼族门风,是想干什么? “土默特王的王位是朝廷分封的,神圣不可侵犯!今天,朝廷派兵部尚书方逢时大人亲自来到草原,带来了朝廷圣命。朝廷反复表示诚意:只要是土默特部落选定的人,不管谁当顺义王,朝廷都予以承认。 “我作为忠义王夫人,要为土默特的前途和命运着想,为选王位继承人定下规矩:那就是能继承老大王遗志,维护两族友好的人,才有资格当王位继承人。对朝廷貌合神离、居心叵测者,请立刻离开土默特草原!” 三娘子这番义正辞严、凛然正气的话,将两个粗野愚顽的鲁莽武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青台吉毕竟心眼儿活络,脑子也转得快,忙接上话头说:“大王夫人所言极是,想破坏两族和睦的大有人在,黄台吉就是这样的野心家!万历3年,他勾结辽东的董狐狸,大肆侵犯中原,这事天下人谁不知道?” 黄台吉见揭了他的老底,早气得面色涨红,但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便恼怒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也不是好东西” 任其争吵下去, 往下的戏就不好演。 方逢时见时机成熟,便跨前一步,向四周拱拱手说:“兄弟二人都是部落里的头领,争吵下去,不怕叫外人笑话?人俗话说: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大明朝前任首辅张居正说过,朝廷对土默特部落的政策是:‘既往不究,共图亲善’。我们两族共谋友好,同享太平,捐弃前嫌,就一定能兴旺发达。老大王病逝,我朝深感悲痛,特遣本尚书专程前来致以深切的哀悼。朝廷希望大家以大局为重,一切听从忠顺夫人的安排,顺利完成王位的交接!” 方逢时这番沉稳镇静、大气磅礴的话语,浇灭了黄青二酋心头的奸邪火焰。二人默默对视片刻,抢着说:“愿听夫人之命!” “好!”三娘子拍掌叫好,遂又高声叫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按鞑靼族规矩,拿酒来!” 话音刚落,一队侍女鱼贯而进,摆案几,点香烛,金纯洁玉盏内斟满三杯烈酒,三娘子眉尖一挑,指天发誓:“苍天在上,忠顺王病逝,急需后人继承王位。从几股势力情况分析下来,黄、青二兄弟堪称人选。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公开选定王位继承人。朝廷特派兵部尚书方逢时大人监督执行。在场各位,谁若对两族友好三心二意,谁就是土默特的叛徒!谁若想同天朝世代友好,希望鞑靼族繁荣兴旺,谁想继承王位,请干了这杯酒!” 说着,三娘子“刷”地抽出腰间所佩短剑,照准左手中指,“嗤”地划破指肚。霎时,殷红的血滴掉进杯中,她那散发着寒光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黄、青二人,然后举杯在手,一饮而尽。 黄、青二人愣愣地看着这位刚烈女子,被她这番激烈的言词所震慑。片刻,他们醒过神来。二人都“噌”地抽出短剑,学三娘子的样划破指肚,将血洋, 进酒杯中,“咕嘟嘟”仰头干了那杯血酒。 “好!”三娘子沉下脸来说:“鞑靼族崇尚武士,敬重英雄。今天就以比武判定输赢。以羊为靶,三箭三中者胜。胜者继承王位,败者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去!” 说罢,三娘子把手一挥:“上马!”一纵身跳上一匹雪青马。黄、青二人也闪电般上马。三人如离弦之箭,飞奔前行。 在场的人都紧张地翘首伫望着这场争夺王位的赌博。但见广阔的牧场上,蓝天白云之下,三匹骄健的骏马躜蹄飞奔,张弓射羊,大显身手。 第95章 骑射胜负 在人群中观望的方逢时不禁啧啧赞叹三娘子果然胆识超群,不愧为女中豪杰。用此公平竞争的方法选定王位继承人,胜者当仁不让,败者心服口服,也避免了日后发生内部暴乱的可能性,这实在是明智之举! 俄顷,三娘子和黄台吉两匹战马并行而归。那获胜的黄台吉得意忘形地在马背上手舞足蹈,高声喊道:“我胜了!我胜了!夫人三射三中,我也三射三中!我当顺义王了!哈哈哈” 不远处的青台吉无精打采,像孤魂野鹤般地在原地徘徊。 方逢时对刚刚下马的三娘子和黄台吉拱着手说:“祝贺你们!这下群龙有首,有你们保卫着草原边疆,朝廷也就放心了!” 说完,他有几分担心地向不远处的青台吉呶呶嘴。 三娘子立刻会意,微微笑着说:“方大人不必担心,我们鞑靼族自有规矩,他不会闹出什么事的。况且,青台吉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 说完,下令大排酒宴庆贺。马奶子酒、手抓羊肉、诸多奶制品,还上了几大坛烈酒。杯盘罗列,摆了几大桌子。 此时的三娘子喜忧参半,心情十分复杂。喜的是,经过比武选王、公平竞争,避免了一场部落内部争夺王位的无谓血战,保存了实力,方大人此行的目的圆满达到。忧的是按鞑靼族规矩,继任的新王确立后,她虽是老顺义王的夫人,仍须当新王的夫人。这太令人难堪了! 她对黄台吉的粗野暴躁性情本来就看不惯,让她做他朝夕相处的夫人,她也实在于心不甘。 太令人兴奋了!此时的黄台吉简直乐得神魂颠倒。通过比武,他不但博得众人赞扬,成为土默特草原的真正英雄,还轻而易举地击败青台吉,理所当然地成为草原之王。 特别让他动心得是,朝思暮想的三娘子,将要投进自己的怀抱,这怎能让他不忘乎所以呢?他心中暗暗冷笑道:青台吉你还是个雏儿呢,怎敢与我较量?草原上拼得是实力,胜者王侯败者贼。这回,你是败军之将,安安生生在角落里呆着去。哈哈,草原强者为大,往后这整个土默特草原都是我的,谁敢不从,我不会客气,我就狠狠地惩罚他!哼! 想到这儿,他那双带有野性的火辣辣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三娘子呆呆地凝视。 直盯得三娘子面色泛红,耳根发烫。众目睽睽之下,黄台吉竟如此不知深浅地用挑逗的目光看她,三娘子的脸“腾”红了,她心中一阵恼怒。 她厉声说:“黄儿,你也须放明白点!你父王刚辞世,尸骨未寒,就想着同我成亲,是不是太着急了点?守孝3年之后自然有那一天!” 黄台吉一听,火烫的身上像兜头浇了凉水,顿时冷了半截。眼看着到手的美人不能享用,嘴边的美食吃不到,真是激情难耐,欲罢不能。 此刻,那暴烈的性子又发作了,他把眼一瞪说:“不行!咱鞑靼族的规矩是既继承王位,又继承夫人。断无守孝3年的臭规矩!” 当着方逢时和众人的面,黄台吉竟敢如此无礼,三娘子气得满脸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二人目光冷峻地对视着,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仿佛有一点火星,就会引起连锁性爆炸。 方逢时此时心中十分紧张。他担心这本已形成的良好局势一旦失衡,再发生什么变故,就前功尽弃了。如果发展到那个程度,就辜负了已故张首辅和朝廷对他的信任,此行的重大使命也将落空。他想到这儿,轻声对三娘子说:“夫人要以大局为重,三思而行啊。” 方大人一句话提醒了三娘子,使她陷入迷惘的心又清醒过来。怪自己感情用事,只顾与黄台吉致气,怎么忘了这至关重要的事了呢。皇恩如此厚重,方大人和朝廷对自己无比信任,这些都比黄金还珍贵啊。自己的神圣使命,就是维护大明朝与鞑靼族之间的团结,这是大局。自己的荣誉和地位都与朝廷的信任息息相关,失去了这些,自己将一无所有。自己不能过于任性,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 昔日王昭君入匈奴,促进了汉胡两族的和平友好,被传为千古佳话。而自己眼下的地位也是千钧系于一发。稍有疏忽,就会坏了国家大事。就是忍辱负重,也要维护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从另一方面说,自己早过了豆蔻年华会一闪而过,将会渐渐失去昔日的丰姿。为了两族的和平友好,为了边关的安宁,以身事酋,何惜哉! 想到这儿,她莞尔一笑,接着对黄台吉庄重地说:“就依你说的。” 黄台吉一听,转怒为喜。片刻后,隆重的宴会开始了。方逢时对三娘子和黄台吉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有朝廷的信任,有醇香而清冽的美酒,更重要的是身边有美人陪伴,黄台吉感到舒坦而受用。他一时兴起,就仗着几分豪爽说:“席间无以为乐,我给大家舞剑如何?” “好,好!”方逢时带头鼓掌。 众人的鼓励,点燃了黄台吉的热情。他脱掉外衣,抽出腰间所佩长剑,挥舞起来。那剑寒光闪闪,挥起来如流星追月,变幻无穷。疾时如银光缠绕,缓时如鹤翅轻舒;向上旋宛若九天揽月,向下平扫如落叶秋风。双臂挥舞灵活得像猿攀高枝,双脚腾挪迅捷似松鼠跳跃。那剑挥舞得旋风般滴水不漏。等闲之辈,休想近他半分。 方逢时心中暗暗称赞:这一介武夫,果然练得一身好功夫! “好!”众人眼睛看得如痴如醉,齐声喝彩。 方逢时见这匹烈马终于被三娘子驯服,局势再无隐忧,这才放下心来。他想起张居正刚刚故去,朝廷中有无大的变故尚不可测。他再也无心久留,于是,就告别了三娘子、黄台吉等人,飞身上马,火速返回京城。 第96章 一步登天 自打万历同慈圣皇太后中的宫女做下轻狂之事后,虽然时时想念,但毕竟做贼心虚,再也不敢同王宫女有过多来往。 虽然他晨夕都到慈宁宫向母后请安,也偶尔碰上王宫女一两次,但二人也只是互相看看而已,不敢再做什么风流之事。万历本想给王宫女送些金银首饰,但首辅张居正执政以来,形成了一整套针对后宫开支的管理制度,对府库卡得很死。尤其是后宫的花销,须经好几道繁杂审批手续才能办成。 虽然求内阁其他官员有时也能办,但他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去求人,毕竟私下给宫女送礼品不是光明正大的事,稍有不慎,也会给对方留下话柄。 万一让张居正知道了,动不动就敢上一道戒除浮费之类的奏疏,弄得满城风雨也未必能办成,闹不好还会引来母后的责罚。因此,万历只要一想起张居正生前的事,心中便有些恼火。 然而,长期以来,首辅张居正殚精毕智地辅佐他,从幼年到青年,大胆实行改革举措,使国家一年比一年富强起来。 太后对张居正感激涕零,众朝臣也对他极力推崇,简直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纵然万历对张居正的做法不满,也不敢在表面上流露出来。尤其是近几年,太后一心事佛,晨钟暮鼓,虔诚备至。把朝中大权一股脑儿推到了首辅张先生身上,再也不管不问,可以说,他们母子早已把张居正奉若神明。 同宫女做过风流之事后,每次见了王宫女,万历就觉得心里发虚,觉得愧对他的心上人,心里疙疙瘩瘩地发堵。见了宫女,二人对视一下匆匆走开。此外,第一次同王宫女做下风流之事是背着太后干的,万历怕太后知道后会加倍责罚他,再也不敢召幸王宫女。 此时的王宫女对万历存有一股幽怨,心中怪他轻狂薄情。人常说,世间痴情女多于薄情郎。王宫女深深感到这一点。 偶然的宠幸后,皇上虽然频繁进出慈宁宫,然再次宠幸竟杳无音讯。虽然有时她也与前来向母后请安的万历打个照面,因她地位低微,也不敢向皇上提什么非分要求。 她只是默默地把皇上赠给她那件金簪藏好,作为她与皇帝交往的信物和永久纪念。然而,连她自己也没料到,一个偶然的契机,与皇上片刻的欢娱后,却让她登堂入室,成为宫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这天早晨,万历来到后宫向太后请安。行完大礼,万历正要抽身离开,“站住!”后来传来一声断喝。 已到“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万历,自母后搬到慈宁宫后,大部分时间都顺着他,很久没看见太后满面怒容了。他吓得打了个寒噤:难道自己又有什么事做错了吗? “母后,有什么事吗?”万历怯生生地问。 此时的李太后老态初现,脸上再也找不到年轻时的丰韵了:面部肌肉松弛,眼袋毕现,皱纹渐多,过于肥厚的脂肪使她的身材趋于臃肿。 “我来问你,你近来有什么事瞒着母后吗?”李太后目光咄咄逼人。 “我,我没有事,不敢瞒着母后” 万历躲躲藏藏,想搪塞几句溜过去。 “朱翊钧,你好大胆!你召幸了我的宫女,还说没有事明摆着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太后怒气未息,大声责怪他。 “扑通!”万历吓得跪在地上,准备接受母后的责罚。口中还不敢承认:“不要听小人们胡说,没有的事” 李太后见万历吓成这样,禁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其实,两个月前,她就发现王宫女身体有异。当时,她只是想,慈宁宫处于内宫比较隐秘的位置,除了她和儿子,还有太监和宫女等人能进来。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进到宫中。故此,她也没想那么多。 后来,见这宫女腰围渐大,行动拙笨,眼看是初见孕态。她私下好声好气问王宫女,王宫女吓得浑身哆嗦,只是流泪,低头不敢回答。此时,她就怀疑是万历所为。如果不是他,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在宫中胡闹? 万历见母后先怒后笑,心中十分疑惑。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母后如此喜怒无常?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母后,等待着责罚。 这时,李太后脸上的肌肉舒缓了些,语调也和气下来:“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说罢,便命值司太监捧出《内起居注》来。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他对王宫女临幸之日的细节,以及万历与宫女的谈话内容等。 唉呀,本来他以为做得十二分隐秘的宫闱之事,竟被太监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且细节毕现。他既慨叹值司太监的细心守职,又感到宫中制度的可怕。他曾翻阅过历史,多少个朝代的宫中秘事,大都祸起萧墙。甚至因此引起宫廷政变! 万历见敷衍不过,只得跪下叩头,小声呐呐地承认:“都是孩儿不好,请母后息雷霆之怒!” 李太后见皇上终于承认了此事,便收敛了怒容,说道:“你同王皇后结婚几年没有生育,其他嫔妃也没有怀上孕。我老了,膝下还没有孙子。王宫女怀了你的孩子,也是好事嘛!可你应该向我禀明才是,眼下你早已亲政,我也不会与你为难。往后,再不许这样了!” 万历见母后化怒为喜,只得点头称是,唯喏连声。 李太后看了看万历,将他扶了起来,亲切地说:“这王宫女若是生一男孩,咱也算有了皇位继承人。你不要因为她是宫女就不体面,应该把她备入六宫才好。况且,自古‘母以子贵’,你可即行颁令,册封她为妃子。” 万历连忙答应:“照母后吩咐,马上去办。” 慈圣皇太后一句话,就决定了王宫女的命运。 万历见母后怒是假,喜是真,便也忧容尽扫,伏地拜谢。爬起来之后,他兴高采烈、奔走如飞地去文华殿起草册封诏书。 第97章 鞠躬尽瘁 不一会儿册宝已至,将王宫女封为恭妃。顿时,慈宁宫里的大小宫女们都交头接耳地嘀咕:这王宫女平时很平常,不知她施了什么魔法,突然勾住了皇爷的魂儿,得到了如此宠幸。 王宫女也被这从天而降的喜事闹懵了,一时间激动得浑身发抖。谢罢恩,一摸腮边,早已是成串的泪珠。 她心中乱作一团,悲喜交加。然而,她想到自己腹中骨肉不但有了合法的主儿,而且是皇上,从此再也不必为这事心惊胆战了。她心理上一阵轻松,“哇”地一声,她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慈圣皇太后不禁爱怜地说:“哭什么?这是好事啊。这几年你在我宫中尽心尽力侍候,如今也算熬出头了。今后,只管放心地侍候皇上,当心身体,千万不要伤着腹中的胎儿。” 王宫女立刻停止哭声,连连点头称是。 她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不知自己怀孕的份量和责任?多少被选进宫中的妙龄女子,包括那些三宫六院如花似玉的嫔妃、贵妃,甚至皇贵妃,有几个能获得皇上的宠幸啊。退一步说,别说宠幸,就是单独见皇上一面又谈何容易? 有的几十年都难得见皇上一面而老死深宫!大诗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中描写的,就是一代又一代不被宠幸的老宫女们的共同命运!自己本来是最底层的宫女,竟然轻而易举地受到皇上的宠幸,这该是多大的造化和幸福啊!她能不喜极而泣吗? 王宫女忙跪下朝慈圣皇太后磕头谢恩。前来接驾的太监早已侍立在侧,王宫女便随着太监移住别宫去了。 张居正的病到了最后阶段。 万历皇帝遣一大帮太监、文渊阁大学士张四维、申时行等人到病榻前服侍张首辅,聆听他最后的教诲。 张居正的病拖延了半年之久。万历曾多次派宫中名医为他诊治,又特批动用名贵滋补品为他补养,不但不见效,却日趋严重。大家在他的床前,静静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大声说话。 张居正的脸色焦黄,像一片枯干了的黄菜叶。他眼窝塌陷,皱纹遍布,面色黯淡无光。半年多以前,他自知病不会好转,曾向万历连上几疏,恳求恩准他致仕回江陵老家,将病残之体葬身故土。然而,万历始终不予批准。 那冯保见张居正病入膏肓,大势已去,仍隔三差五地缠磨、打搅,为他那些三亲六故谋求授官,以求退路。张居正在病榻上痛苦万分地辗转,头脑大多处于昏昏沉沉之中。有时被他缠的无法,为了打发走请托者,只好忍痛勉强批准。平时,只要他身体顶得住,就不让家人将他的病情告知朝中。今天晚上,家人见他面色异常,瞒着他将他病危情况告知皇上,这不,呼啦啦来了一大群。 看来,张居正的大限真地快要到了。 看到张居正动弹了几下,眨了一下眼,内阁次辅张四维轻轻地凑上前去,探身轻声问道:“首辅大人,您看,朝中同僚都来看您了,您有什么话说?” 此时的张居正奄奄一息,命若游丝般细微而脆弱。他费了很大劲才睁开眼睛,失神地环视着众人,嘴唇无力地嗫嚅着,模模糊糊地吐出几个字:“有劳诸位同僚了” 张四维将耳朵凑上去,才勉强听清。后面的话,张居正的嘴唇只是哆嗦,却听不见在说什么。 守候在床头的游七,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说:“家主问,清丈地亩后,‘条鞭法’是否推行下去了?” 张四维对此毫无思想准备。虽说当初张居正委任他一力承担,他对此事不但毫无兴趣,而且他家在京畿周围广有田产,他也不会同意将改革大举推进。见张居正的病日见沉重,他便一推六二五,将此事统统推在户部尚书张学颜身上。 其实,后来的清查地亩,乃至于推行“一条鞭法”的进展情况,他是一无所知。然而,面对诸多同僚,他作为翰林大学士,也不得不敷衍一下,以维护他应有的尊严。 张四维走上前说:“请首辅放心,‘条鞭’之事已在各地全面落实,百姓安居,国家将走向富强。清丈地亩之事,已四面铺开。首辅大功,名垂青史” 张居正听出了张四维话中的空泛和搪塞,甚觉厌烦和无聊,闭上了眼睛。他困难地喘了几口气又问:“宣大边情如何?” 张四维心想,宣(府)大(同)边情向来由你的得力干将方逢时一力承办,我一概不知,怎么问起我来了?碍于情面,他也不得不应付两句:“兵部尚书方逢时尚未归来。想我天朝雄威,足以震慑敌酋,边境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张居正听了,知道张四维对边情一点也不了解,心中一阵失望。 众人谁也不再言语,室内死一般寂静。这种寂静,实在有点令人害怕。它告诉人们:首辅张居正即将一命归天,而他手下的人还都在敷衍、搪塞他,实在太卑鄙了! 突然,张居正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又昏过去了。 游七紧张地大声喊道:“老爷,你醒醒啊,你醒醒” 众官僚中有几位年纪大点的,陡生兔死狐悲般的怜悯,有的掏出了手绢擦眼睛。 守候在外屋的御医几步抢进内室,手忙脚乱地为张居正掐“人中”、“合谷”,又在胸口按摩。片刻,命赴黄泉的张居正的魂魄又被扯了回来,他微微地喘过一口气,又恢复了呼吸。 稍顷,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眼神中放出一股异乎寻常的光彩。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去,慢慢地筛选着可托遗嘱的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太监们身上。为首的是万历身边的长随太监,张居正一向与他交好。 第98章 盖棺论定 那太监匆匆凑向前去。张居正将软绵绵的手臂扬起,像指天,又像发誓:“贱体积劳成疾,岁月蹉跎。虽因病久违天颜,然犬马赤诚之心,时刻在皇上身边不敢有片刻懈怠,上天可鉴。臣死不足惜,唯望皇上早赐贱骨,回归乡里,老母儿孙,善为照护” 说到此,张居正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似的,眼角边流出一串泪珠,漫溢到脸上。 长随太监受了感染,也不禁一阵辛酸。他边用力地点着头,边大声说:“首辅放心,您的心思我明白,一定向皇上转达。” 听了这话,他的目光悠然亮了一下,然后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慢慢消失了。他的身子剧烈地痉挛了几下,头猛地往边上一倒,脖颈和手臂便软软地垂下来。 医官见状,又是一阵忙乎。最后,两手一摊,摇了摇头。 “呜”游七大哭起来。边哭,边把张居正尚未瞑目的眼睑合上,拭去了残留在张居正脸上的泪珠。 霎时,家人纷纷涌进来,大放悲声。这哭声,将不祥的感觉填充进众人心中。一股天柱摧折、大厦倾圯的痛感将人们的心抽得发紧,不少人受了环境和气氛的感染,都忍不住抽泣起来。 此时,一匹快马飞驰着进了京城。由于商业繁华,行人众多,他不得不放慢速度,用袍袖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骑马直奔张居正私邸。刚走到大门口,他便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他心中“咯登”一下,旋即像坠上了一个秤砣似的往下沉。 旅途的劳顿迅速向他袭来,他脚步有些发飘。来到门口,他伸开手,猛地分开了门前阻止、询问他的人,急匆匆快步来到张居正住的上房。他踉踉跄跄地几步抢上前,望着安详地躺在床上的张居正,捶胸顿足地喊:“天哪,这是怎么回事?首辅大人,你怎么不等等我呀?”接着,他大放悲声:“老天爷,你怎么不让我的马快一点,让我看首辅一眼,我有边关的好消息,要告诉他老人家呀。” 起初,人们看到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的莽撞人,并没有看清来者是谁。听了哭诉,才知道是从宣大边境日夜兼程归来的兵部尚书方逢时。 一番倾诉之后,方逢时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他悲怆地望着张居正的遗容,抓住他一只手,摇晃着说:“首辅大人,您的安边大计实现了,宣大一线又无战事了。在九泉之下,你应该放心了,啊,大人,你听见了吗?” 从张居正私宅传出的哭声在不断扩散。正如空中那一片愈益扩散的乌云。渐渐地,那漫天的乌云弥漫满整个天空。从天穹的远处,隐隐地传来沉闷的雷声,伴随着刺眼的闪电。 这一切迹像表明,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天晚上,万历心绪颇不宁静。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他的心似乎离了原位,半个晚上都“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心慌意乱地不知做什么好。本想找宫中御医,但过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勉强睡下没多久,身边长随太监轻轻地将他唤醒,告诉了他张居正辞世的噩耗。 万历起身下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是了,这一阵心绪不宁,是应在这位首辅先生身上了。他六神无主地踱着步,默默地想着张居正生前对他的提携和辅佐,备感伤心。他来到龙书案前,亲自挥笔写下了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晓谕天下: 内阁首辅张居正生平诚信,效忠皇室,忠心耿耿,劳苦功高。自先帝驾崩,承托孤之重,夙兴夜寐,未敢懈怠毫爽。疗治沉疴,励精图治,振国兴邦,名垂青史。今宜罢朝九日,以示悼念。并赐爵位上柱国,赐谥号文忠,荫一子为尚宝司丞,并以最高祭礼,设九坛祭祀。着司礼监太监张鲸主持先生丧事。” 写毕,他似乎看见了冯保那张嫉妒而气愤的脸。万历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回可由不得你了” 病中的冯保获悉了万历的谕旨,跌足悔恨地大叫:“唉,我真浑!怎么就迟了这一步” 本来,潘晟被选进内阁后,因名声太坏,被接二连三的抨击、劾疏赶下了台。 冯保正要选择合适人选再“楔”进内阁,以保日后无虞,不承想,他尚未选定,张居正却撒手西去,使他的计策落了空一步错,步步错啊。他悔恨自己在关键时刻动作迟缓,以致坐失良机 张居正辞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刹时飞遍了城东、城西,大街小巷。对他的死,不同思想观点的人产生了不同的想法:朝中主张改革的一派觉得痛失了主心骨,哭声动地。被张居正压制打击过的官员,却在人们的哭声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之光。 那些抱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官员和百姓则在夜空中默默地祈祷:老天爷,你庇护众生不受涂毒,永世阜康。不求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求四海平静,国泰民安 “呼隆呼隆”远远的天空中,滚过来一串闷重的雷声。大地和万民都笼罩进乌云压顶的雷鸣闪电之中。 张居正死后没几天,张鲸就将被张居正斥逐出宫的的张诚调进京城,安排在他手下。 二人本来就对张居正和冯保怀有深仇大恨,这回张居正这棵大树一倒,他们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到了。他们日夜密谋,想铲除冯保这个祸根。于是,便在万历面前,多次述说冯保与张居正互相勾结,做下的种种恶行,试图唤起皇上对冯保的仇恨后一举灭之。 第99章 过河拆桥 起初,万历未置可否。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冯保长期对他提携抱袍,他不可能一朝忘怀。从小对他的教诲,心中尚有一些印象。这些,都不是一句话就能磨灭的。 后来,经不住张诚、张鲸他们天天在耳边鼓噪,万历皇帝的心灵天平慢慢倾斜:他慢慢回忆起冯保依仗太后权势,又勾结张居正扳倒高拱,其后威权自专,为非作歹的丑事。他由爱生恨,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他在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凡事应有过渡,没有过渡,一切都不会酝酿成熟。 时机终于来了。这天,万历接到了都察院御史江东之的一封奏疏,弹劾冯保同党锦衣卫同知徐爵。疏中言及吏部尚书梁梦龙(字乾吉,真定人)贿赂徐爵得官,又论及徐爵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和种种污秽行为。 万历马上批示道:逮徐爵入狱论死。 剪除了冯保的同党徐爵之后,万历侍机收拾冯保。 弹劾冯保的疏文接踵而来。御史李植呈上洋洋千言,罗列冯保十二大罪状。万历看了极为震怒。自从他心中的天平倾斜之后,眼前没有手握生杀大权的张居正从中作梗,母后又全部身心沉浸到佛教的麻醉、神秘气氛中。这种气氛让她不再关心当世的恩怨,而特别看重来世的幸福与不幸。 在这种情况下,万历皇帝感到身边再也没人来指挥、制约他,顿感皇帝地位的至高无上,手中大权也变得更加显赫与随意。 他略加思索,在奏疏中批道:“将司礼监东厂提督冯保免去官职,贬到南京衙门当看门人。抄没其家产。” 写完,他得意地笑了笑。 万历一声令下,禁卫军如猛虎般包围了冯保宅第,抄了他家全部家产,仅是金子就价值8万两,银子价值30万两,尚有珠宝价值十几万两,全部予以没收。看着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他欢喜不尽。 万历冷笑道:大伴啊大伴,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还会有今天!想当年,你是何等耀武扬威啊,处处挟制和威慑着我。今日,你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回天无力,你得乖乖地离开京城,去那个边远地方服苦役!真是沧海桑田,此一时彼一时啊! 冯保满含着依恋之情离开了他居住了30多年的府第。临出门前,他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朝北边皇宫方向磕了几个头,默默地说:“皇上,你好狠心啊。我服侍你多年,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却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啊,天哪,到哪儿去讲道理呀?”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 冯保跌跌撞撞地跟随押送他的太监出了门,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流放之途。 被贬谪出京的冯保,因心情抑郁,半年后病死于南京。 万历皇帝看着黄澄澄、白花花的金银和珠宝首饰,心中乐开了花。太后一心事佛,张居正已死,对他不再管束;冯保已被他驱逐,也不再对他构成威胁,他感到从未有过、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这下好了,那大笔的金银财宝,他想送谁就送谁,想赏哪个嫔妃都随心如意。 张鲸和张诚专门投其所好,专拣他爱听的说,拣他喜欢之处,引诱着他玩耍。在民间,太监们看上哪个漂亮姑娘,一句话就能招来。对于宫中的玩耍,那更随心如意了。想玩,尽情地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完全不必顾忌时间。想喝酒,酒宴早已摆好,美酒、珍馐美味可劲造。 想玩刺激的,便一伙人大摇大摆地出宫门,小衣窄袖、骑马挥刀地奔驰。 哎呀,这才叫真正的风流快活! 此时的万历,觉得他真正摆脱了那些紧箍咒,进入了一片自由的乐土,神仙般的世界。整日里同张鲸、张诚等一班太监饮酒作乐,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再无任何顾忌。 然而,就在他觉得摆脱了紧箍咒的束缚之后,历史性的悲剧也就此拉开了序幕。 冯保被逐出宫不久,御史羊可立呈上奏章,追述张居正因贪图钱财,设下圈套诬陷辽妃、王妃,言辽王官邸金银财宝,张居正派人抢夺到手,后全部据为己有。 万历皇帝收到这封疏文,心中颇费思量。平心而论,他对张居正并无多少恶感。 一经提起,他倒是回忆起许许多多令人难忘的事。想当年,他的父亲隆庆皇帝驾崩之后,他年纪幼小,他的母亲慈圣皇太后终日落泪,母子俩觉得失去了主心骨,像塌了天似的,心中毫无主意。 就在这时,这位张居正大人力挽狂澜,同冯保一举扳倒原内阁首辅高拱,继任首辅,成为“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显赫人物。从此,朝野上下,内政、外交诸般国家政务系于一身,处理得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完全不用他这位刚刚登基的幼童“皇上”操心。那段时间,国家安定、四海承平,应该说是张居正功不可没。 从此,母子俩茫然中苏醒过来:原来皇上不单要治国理政,还能随心如意地玩耍。张居正和冯保二人,把一切处理得很妥贴,他们还操心干什么? 从此,母后和冯保负责他的日常生活起居,这位张大人则向他传授知识,讲解做帝王的道理,日夕辅佐,不敢有丝毫懈怠。 还让翰林院的编修们,专门为他撰写了好几套劝诫性的儿童读物教材。这些启蒙性的知识,不但使他的知识日见丰富,而且汲取了许多做人、做皇帝的道理。可以说,从10岁他冲龄即位,到他20岁成为一位青年君主的过程,张居正可谓呕心沥血,耳提面命,披肝沥胆,竭心费神。内心深处,他无可辩驳地认为张居正和冯保在他的成长中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 然而,此时的万历不能不回忆起他接受“日讲”和“经筵”中,张居正那严厉的责备言词和一道道严厉的目光。有时,在张先生的威仪面前,他常常觉得不像臣子应对皇上说的话。甚至有时吓得噤若寒蝉。 第100章 严惩不贷 君臣的位置似乎是颠倒了。这难道应该允许吗? 当然,从理智上说,他知道张居正和冯保与他的母亲李太后目标是一致的,是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年轻有为的圣明皇帝。他也知道,他那时年龄还小,确实需要有人耳提面命。可是,在感情方面他常常难以接受。 更使他难以接受的是,在发现他“夜游”和逼近侍唱曲、“割发代首”那件事后,张居正竟然那样粗暴而不近人情,毫无通融地将他最宠幸两个太监张鲸和张诚调往外地,使他失去了玩耍和娱乐的一切机会。 想到此,万历心中的怒火“呼”地升了上来。我堂堂的大明皇帝,竟然被一个大臣(张居正)和一个太监(冯保)耍弄得团团转,简直到了俯首贴耳、唯唯诺诺的地步!一种被侮辱、被耍弄、被欺骗的感觉,瞬时转化为不可遏止的怒火。 况且,羊可立的奏疏上说,张居正招权纳贿,滥用私人,将巨额金银财宝悉数攫进自己家中,这实在令人气愤。这些事情,怎么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一想起在冯保府上抄出的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五彩缤纷的珠宝,万历的两眼放光了——他本是个喜爱钱财的人,过去有人挟制着,他占有钱财的欲望被压缩进心房的最底层。今日不同往日,沧海早已变为桑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浩荡四海,都归我万历所有。今后,谁敢藐视我、压制我的欲望,我就让他的脑袋搬家! 羊可立追劾张居正的奏章呈上之后,万历对此态度暧昧,斟酌再三,迟迟不肯批复。 张居正的政敌们似乎窥见了万历皇帝心中的隐秘世界。他们连篇累牍,弹劾的奏章雪片似的飞向朝廷。大多数情绪激烈,言词犀利,举证确凿。似乎在帮他下定最后的决心。 不由得万历不信。特别是奏章中所说的“辽王府的金银财宝悉入张居正家”一句,将万历皇帝心中的怒火越煽越旺。想不到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谦谦君子,骨子里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如果说他对张居正的教诲笃信不疑的话,那么他对张居正的言行产生了怀疑。哼,原来这家伙是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仁义道德,背后也做下了这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这一下,张居正的高大形象在他心中訇然倒塌。 他“呼”地拿起御笔,在羊可立的奏章中写道:“诏即追夺张居正的上柱国太师,削去谥号。” 写完,万历的心中怒火似乎平息了一些。 接着,他又给吏部写了手谕,责成吏部将张居正的三亲六故、心腹之人及经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张学颜等人统统削去官职,驱逐出宫,永不续用。 将反对张居正“夺情”而遭到惩处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等官员,重新召回朝中,官复原职,有的还有升迁。 谁知这样一来,不但没有扑灭反对张居正的怒火,反而越烧越旺,弹劾这位这位已故首辅的奏章有增无减。 万历皇帝从中看到,张居正在任时虽然外表一身正气,铁面无私,但在背后瞒着他捞取钱财,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做了好多不利于国家和江山社稷之事。由于他任职时间长,树敌过多,积怨甚大,不对他严加惩办,不足以平息大臣们的愤恨。 再加上万历素来贪财的本性,窃想:严惩张居正,法办其子孙,收缴他的全部财产,还可发一笔大财。 在多种想法的驱使下,万历皇帝专门发了一道圣旨:“已故首辅张居正,擅作威福,招权纳贿,藐视皇上,常以大公无私之名,行贪污受贿之实。原籍所居,诚为辽王府,金宝众多,皆被其据为己有。且其三子,皆仗其名爬上高位。破坏科考、败坏风气,搅乱朝纲。着东厂官兵即去湖北江陵,籍没其全部财产,并将家人逮来问罪。” 谕旨一下,刚刚升任司礼监掌印官兼东厂提督的张鲸,立刻命得力干将张诚派人包围了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的私宅,将他抓起来拷问。 张诚本来与张居正没有太大矛盾冲突,只是张居正自恃官高权重,根本瞧不起他这个太监。再加上他被逐出皇宫之时,冯保与张居正打得火热,他便认为他的被逐同张首辅有直接关系,心头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张诚背后发誓要伺机报复张居正。显然,当时局势对他不利:他一个小小的太监,与当朝位高权重的首辅较量,不啻是一只蚊子与大象比高低,太不自量力了。因此,他只能把这种心思深深地埋在心底。只等有利时机,再报这深受侮辱之仇! 可是,幸亏风水轮流转,老天有眼。今天,机会终于来了。张诚心中一阵狂喜。他先是把张敬修关押在东厂派人严加看管,他自己带人前往张居正老家,抄没他的全部家产。 湖北江陵县张居正老家。 一片气势壮观的建筑沐浴在平和而静谧的曙色之中。昔日的辽王府,雕梁画栋,飞檐翘首。威严的朱红大门紧闭,远远望去似一只蛰伏于地的大鹏鸟。黎明前熹微的晨光将整座建筑勾勒出一副神秘而朦胧的轮廓。 一队缇骑在县令的指引下,呼啦一声,突然包围了这片建筑物。 “开门!”朱红大门被砸得山响。顿时,院子里混乱起来。受了惊的鸡嘎嘎地四处乱飞,狗“汪汪”地狂吠。东厂官兵们粗野地斥骂、追打着看家护院的土兵,女人们惊叫着,奔跑着。适值张居正的二儿子张编修在家。他迎出门来,跪地接旨后,马上被虎狼般凶狠的东厂校尉五花大绑起来。 然后,东厂官兵清点了人数,接着锁上大门、后门,派兵严加看守。将全家男女80多口锁在三间大房子里。 其后,一场洗劫开始了。 第101章 据理力争 翻箱倒柜、踹门砸锁,东厂官兵们如狼似虎,整整折腾了一天多,才把所有财物都收拾完,统统集中在院子中间。又派人将张居正的亲戚、本家的金银财宝搜刮一空,归拢共得黄金1万两,白银10余万两,珠宝首饰6 箱,绸缎若干匹,高档服饰15箱,各种名人字画12箱。 那些东厂官兵的眼都被眼前这黄澄澄、白花花的金银晃花了。有的便趁别人不注意之机,将几根金条、几块银元掖进衣袋里。有的将名贵绢画缠进腰里。有个手脚不利索,被头目发现,屁股上便被重重地挨了一脚,乖乖地将东西掏出来,嘴里便是不干不净大声詈骂。 将财物打箱装上车,已是第3天的早饭之后。张诚命人将关押家人的房门打开,只见屎尿遍地,臭气熏天,人们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男女老少有的呆坐着,有的躺着,一个个目光呆滞,精神萎靡,奄奄待毙。 进屋仔细一检查,只见子女10余口已被饿死。 张诚见此惨状,心中害怕,这要追究起来可不好交待。忙下令把门窗打开,立马命令做饭给全家人吃。 张诚此时良心发现,心中觉得有点惭愧:即使张居正犯了滔天大罪,也不至于让家人受此荼毒。唉,大意了。 他把负责把门的兵叫来骂道:“混蛋!他们要吃要喝,就没人叫喊吗?” “是叫喊了,可爷说要严加看管” 张诚照准把门的士兵甩足踹了两脚:“妈的,你们这些没人性的东西!叫你严加看管,并没说让你把他们饿死!皇上怪罪下来,拿你们的脑袋顶罪!” 把门士兵浑身吓得像筛糠,磕头捣蒜地哀求:“爷饶命,饶命” 张诚又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也饿你王八蛋两天,让你尝尝滋味!” 这时候,整个张家大院被翻腾得一片狼藉。昔日无比威严的相府,今天被洗劫一空,仿佛变成了一座阴森可怖的庙宇。 张诚命人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打好箱装车,给张居正的次子张编修钉上40斤大枷,押上囚车,送往京城。 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在大狱也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天天过大堂,毒刑拷掠,无所不用其极,逼他承认伙同其父妄想密谋篡逆之事。 本来张家父子对朝廷忠心耿耿,篡逆之事子虚乌有,就是被打死,张敬修也不会承认。于是,守口如瓶的结果是招来更加严厉的毒打。 刚被抓时,他对皇上还抱有一丝希望,相信皇上总有弄清真相之时,坏人总有一天被绳之以法,他的冤案也总有一天会昭雪。可是,当他听说张家已被抄没财产,饿死子女10余人时,他对皇上完全失去了信任,心也彻底绝望了。这天晚上,他解下腰带,吊死在囚室的房梁上。 抄没张居正家的财产,他的大儿子张敬修被逼自缢之后,内阁和百姓震惊了。他们看到了皇室的黑暗与残酷,看到了皇上和阉官们的心狠手辣。 想当年,张居正对朝廷、对皇上是何等的忠心不二啊,真可谓肝脑涂地,一片赤诚,到头来竟落到这样的下场,令人无限寒心。任凭皇上和几个大权在握的太监胡作非为下去,江山社稷还有什么指望?说不定张居正、张敬修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不行,一定要阻止这种胡作非为、不仁不义的行动!许多有正义感的大臣拍案而起,一齐上疏为张居正鸣不平。 赵南星从户部调到吏部有一段时间了。这次调动,纯属偶然。有一次赵南星到吏部办事,正好逢到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在商讨人事。 几个人听了南星来意,看到南星不但一表人才,而且知识渊博,说话条理清楚,句句话说在要点上,心中十分惊异。几位官员小声商议了一下表示,吏部正缺他这种得力人才,想把他调进来,不知他意下如何? 南星当场并未表态。一则他认为调来京城不久,还未能做出什么成绩,频繁调动对自己日后发展未必有利。二则对吏部情况不了解,贸然调去,与自己设想的不符怎么办?可是,又一想,吏部毕竟是国家主管官吏提拔调配的机关,自己的博大抱负是无私地为国家服务,为管理国家选好才、用好才,将德才兼备的人送上合适岗位,这正是实现自己抱负的捷径。 于是,吏部派人私下调查了南星的情况,又了解了他的家境,认为此人知识广博,处事精明干练,工作能力强,正是吏部稀缺的人才。刚开始,户部见吏部到他们这儿来“挖”人才,还想阻拦,但经不住尚书杨巍亲自出面,才答应“忍痛割爱”,放南星去吏部。几天后,南星就到吏部报到了。 内阁三相科场舞弊之事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 刚开始只是朝廷官员在暗中嘀咕、传播。突然有一天,吏部侍郎丁此吕找到南星,对他讲述了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授意考官大作手脚,将家人和亲戚的5份劣卷换为优卷,将5人录取为进士的肮脏勾当。末了,他气愤地说:“身为内阁首辅、次辅本应奉公守法,为朝廷百官做出好榜样,谁知这些人却不顾国家法度,肆意践踏科考制度,如此卑劣行径,怎么能得到尊重和爱戴?祸国殃民的歪风邪气,断不可长!” 南星对这位上司的情绪深有同感,说:“我前几天听说后也很气愤。只是咱官职低微,人微言轻,能起什么作用?” 丁此吕说:“自古以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几个仅仅是内阁高官!咱们联名写奏章,在皇上那儿告他们!” “这,能起作用吗?”赵南星担心地问。 “怎么,你害怕了?”丁此吕脸色一沉问道。 “不,我没有怕。我只是担心皇上看了奏章,也不会惩罚这些位高权重的高官。我怕打不着狐狸闹一身骚。”赵南星忧虑地说。 第102章 科场弊案 “不会的。自首辅张居正去世后,皇上亲政,几件大事处理得还算不错。内阁三相联手科场作弊,非同小可,皇上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严加惩处!”丁此吕满怀信心地说。 “好!那咱们就联名告他们!”赵南星赞同地说。 “我现在就起草奏章。”丁此吕铺开纸写起来。不一会儿,一份劾奏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的疏文就摆在了南星面前,文尾赫然写着“丁此吕”三个字。 南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墨迹晾干之后,丁此吕和赵南星相跟着转了三科六部,征得许多人同意后签上了名。这样,几十人联合签名的密奏就直接送到了万历皇帝手中。 万历皇帝捧着这份奏疏,像捧着一只刺猬。 对这起事关重大的科场作弊事件早有耳闻。当年,张居正用作弊手段将四个儿子录取为进士之后,碍于情面,万历并未追究。 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居正科场作弊行为,为高官们作出了反面榜样。自此,或明或暗的科场作弊事件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渐成愈演愈烈之势。 平心而论,万历皇帝不希望这股歪风再刮下去。他懂得科举制度是一项百年树人、为国家遴选千里马的大计,历朝历代对科场作弊的处罚都相当严厉,若不严刑峻法,为国遴选栋梁之才的浩大工程就会毁于一旦。 曾有一刻,他想下决心整顿科考,将那些科场作弊的为非作歹之徒绳之以法!然而,他想到首辅张居正去世后,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三人主持内阁政局尚未稳定,若是大动干戈,罢免大臣,势必使本来就不稳定的政局再度震荡,甚至危及他的统治。 想到此,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了。当今用人之际,宜多加安抚,广施皇恩。况且,内阁三相尽管才德平庸,然更加卓越的人还未觅到,那么维持现状就成了上上之策。主意一定,他就将吏部尚书杨巍召到乾清宫,严厉切责,让他对挑头上疏的几个人严加管教、训斥。 被万历皇帝严旨训责之后,吏部尚书杨巍窝了一肚子火。他怒气冲冲地将南星召到他的公堂。 赵南星忐忑不安地来见杨巍。他不知道什么事儿得罪了这位尚书大人。自从户部调进吏部的半年多来,他自认勤勤恳恳地工作,分管事务条理分明,并为尚书大人劳心费神。究竟是何事让他动了雷霆之怒呢? 从内心里说,杨巍对新进的这位青年官吏还是比较满意的:公事勤谨,思路敏捷,作风正派,若着意培养,必然前程远大,是一名忧国忧民的好官。不想,他竟然不珍惜自己的前程,同侍郎丁此吕之流搅在一起,斗胆劾奏内阁三相,给我捅下这么大的漏子! 不但影响到他自己的升迁之路,还给以后诸事惹下了麻烦。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懂得官场的坎坷与险恶!这对他以后仕途发展肯定大有好处。 杨巍满脸怒气,见南星进来,仅仅呶了一下嘴:“坐。” 南星并未坐下,他疑惑地问:“尚书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杨巍冷冷地说:“还问我,先问问你自己!” 南星一听话头,想必是联名上疏的事发了,心中便有几分不安。 “好大的胆子,你一个刚进吏部不足一年的官吏,竟敢参与劾奏吏部三相的行动,这还了得!”杨巍气咻咻地说。 南星深怕与顶头上司产生冲突,对他日后发展带来麻烦,就耐心地说:“杨大人,科场作弊历来都会受到严惩,这《大明律》上写得清楚明白。内阁三相身处高位,堪称皇上的臂膀,竟然不顾国家法度,公然作弊,录用私人,如此下去,这遴选国家栋梁的神圣之地,岂不成了高官以权谋私的场所?那些才华超人、满腹经纶的才子,岂不要困守林下、老死荒丘!让那些投机钻营、阿谀逢迎之徒爬上高位,却让真正的千里马靠边站,这公平吗?” 杨巍本是高傲之人,他虽然听南星说得在理,也有几分同意,但见他手下小小的属员竟敢这样顶撞自己,觉得触犯了他的尊严,不禁恼从心来,大声训斥道:“我为官几十年,这些道理还不懂,用你来教训我?!你不看看,现在皇上就倚重内阁三相,别说你几十个人弹劾,就是再多的人弹劾,也是攒鸡毛凑掸子,能顶多大事?新进的青年官吏,理应安分守己地勤于公事,谦逊谨慎。不要张牙舞爪,指手画脚,给我找麻烦。本来,我对你抱有很大希望,依你的才华,在仕途上前程远大,可你却这样令我失望” 杨巍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指责,使赵南星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 他想不通,如此严重的科场作弊事件,杨巍却装聋作哑,听之任之,反而对敢于检举、揭发的官吏大加训斥,这官场还有没有真理? 任此风邪气蔓延,这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希望?想到此,南星倔强的天性又上来了。与如此青红不分、正邪混淆的上司共事,真是太无聊了!宁可丢了官职,也不能低眉顺眼地受窝囊气! 想到此,他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尚书大人,内阁三相受皇上倚重,理应勤勉地治理天下、为民造福为己任,竭忠尽职,以图国家振兴。而这些人却干些营私舞弊、蝇营狗苟,破坏科考制度,搅乱朝纲的卑鄙勾当。只要是正直的人,都应该拍案而起,群起而攻之!我参与此事,有什么错?我虽然刚刚入朝,官职低微,也有弹劾赃官的义务和权力!” 赵南星毫不示弱,据理力争。 “你,你”吏部官员,从来没人敢这样当面顶撞过他,一时间把杨巍气得脸色发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赵南星,你太狂妄了!小小官吏,就敢对内阁大臣横加指责,你吃了豹子胆了!从今天起,你别到吏部办公了,在家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明白了再说!” 听了这话,赵南星没有答话,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第103章 喜忧交并 赵南星回到家,气得一天都没吃饭。二位夫人温言软语地劝慰着他,使他的怒气稍解。反正也不用去上班,南星索性捧着书本读起书来。 这天是“休沐”之日,顾宪成踱到了南星家院子里,看着整洁、干净、井井有条的院落和屋子,笑着说:“南星兄,杨尚书不是让你反省吗?你这‘省’反得不错呀,竟然渡起了新婚蜜月,享起清福来了。” “哈哈哈哈”南星放声大笑。“宪成兄真会说笑话。”他记得自从进入官场以来,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笑过之后说:“反省?去他的。官场中是非不分,黑白不辩,还不活活把人气死?正像李白说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让我低眉顺眼地侍候杨巍那帮少才缺德的老爷,整天窝着满肚子火,哼,老子还不侍候他呢!大不了丢了官职,重回高邑老家种地去!” “对!南星兄果然是胸襟开阔,不失士人本色。咱们本来是从田园里走出来的,受皇上重用则效忠国家,不惜肝脑涂地;不受重用宁可重归田园,也不向那些贪官污吏摇尾乞怜。这才是咱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顾宪成由衷地赞叹道。 二人说笑了一阵,顾宪成问:“最近到吏部衙门去过没有?” “没——有。”南星接着说:“就因为我参与揭发内阁三相科场作弊的肮脏事,就让我反省?哼,应该反省的是他们。哼,哪天他杨巍来请我,我还不定去不去呢!” “是啊,两位夫人簇拥着,除了看书之外,养养花,弄弄草,岂不也悠悠然乐哉?”顾宪成又取笑道。 南星和两位夫人对望着笑了一回。 顾宪成话题一转说:“赵老弟啊,咱正直无私没错,检举揭发那帮贪官也没错,但是,如果吏部官员来家请你上班,我看你还是去的好,不要感情用事。” “不行,他老杨巍不亲自来请,我肯定不去。”南星执着地说。 顾宪成又说:“话是这样说,但咱们是朝廷官员,不是给杨巍家当私人官吏,咱不能光凭感情用事,这样,对自己发展不好,对国家也没好处。你要从大局着眼,灵活掌握、因势利导为好。切不可凭一义气,损害了自己的形象和仕途。只有考虑周密,正确处理此事,才能显示咱们读书人的智慧。” 南星说:“我理解为兄的好意。只是,我还是不能从命。” 顾宪成听了,摇了摇头。 赵南星虽没当场听取顾宪成意见,但他在心中做了些变通:本来,他是准备辞职的。听了宪成的话,他没有辞职,而是托吏部的一位同僚向杨尚书递上一张请病假的题文,偕两位夫人回到老家高邑县东关村。 虽然是引咎回乡,却得到了全家人的热情接待。父亲赵汝弼、祖父赵泽民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并没有过分责怪他。二人都在官场待过,知道官场的水很深而复杂。请假回家的原因,远不是“对错、是非”所能概括了的。 赵南星对父亲和祖父,一五一十地说完请假归家的来龙去脉,征询二老的意见:“我这样做对吗?” 父亲赞许他说:“你做得对!入朝做官,就要为皇上分忧,咱老百姓说话。为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伸张正义,鞭挞邪恶,正是咱的本分!反省,反什么省?咱要反省怎么更巧妙地同那些贪官污吏做斗争!” 爷爷听了这话,摇了摇头说:“要接受你爹和我的教训,做人、做官都不能太直。这样对自己不好。” 听了二老的话,南星心中有了底,再也没惶恐之感了。 南星把二夫人李氏菊香介绍给了全家。大家见菊香知书达理,人也年轻漂亮,纷纷夸他眼光独到。南星娘忙拿出炒花生和红枣,热情招待这位新儿媳。 南星爹汝弼说:“放心地住下。我知道咱赵家人有血性、火气大,别说请假还乡,就是为民做主被罢了官,我们也不会怪罪你。只要咱行得端、做得直,就不怕他贪官污吏兴风作浪。吏部总归要请你回朝的。” 受到父母和亲人的安慰和鼓励,南星心里热乎乎的。转眼,二夫人菊香已怀孕半年有余,一家人甚是欣慰。 春光明媚的日子,南星就偕同二夫人到田野散步。久违了的乡村湛蓝的天空,新鲜的空气,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油油的庄稼,唤起他对田园生活的无限眷恋和对儿时生活的回忆。想起官场里那些尔虞我诈、争风吃醋的龌龊沉闷空气,他真想一头扎在乡村,终身不再入仕。 二夫人菊香从小生在京城,对乡村生活处处都感到新鲜。一到田野,她便像孩子似的兴奋异常,一会儿跑到路边摘朵野花,一会儿跑到地里捉只蝴蝶,忙得不亦乐乎。 乡村的纯净空气和氤氲在空中的浓郁花香,使菊香诗兴大发,一连写下了好几首诗,在南星的指导下,竟把诗改得兴味盎然。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转眼过去半年,菊香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清衡。全家人整天看着,争抢着抱孩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南星娘和大夫人冯氏尽心尽意地照料着菊香和孩子,一家人沉浸在幸福的情愫中。他们从咿呀小儿身上看到了全家生活的希望和期待。 幸福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一日,吏部一位侍郎代表杨巍率缇骑来到高邑,奉旨催促南星还朝复职。 全家人欢天喜地地为南星夫妇收拾行装。因孩子还不满半岁,行动不便,二夫人菊香继续暂住在老家。南星便偕同冯氏择日返京。 父亲赵汝弼这时得意了。他说:“看我说得怎么样?凡事得沉住气,这不朝廷专门派人请咱南星来了?” 第十五章 荐余贤起用海瑞 第104章 嫉贤妒能 大家听了,也得意地哈哈大笑。 邻居三婶见到这情景,拍手大笑:“我说什么来?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咱南星有知识、有才能,到哪儿也受重用。没知识、没才能的,费尽心思也当不上官。孙村那弟兄几个,对你羡慕嫉妒恨,还出坏招敲诈钱,给咱家送腻歪,结果不是弄得自家人吃牢饭?” 全家人听了,都很开心。心头郁结的担心、焦虑一扫而光。 赵南星回到吏部之后,改任文选司主事。 说起催促赵南星回京之事,其过程颇有些曲折之处。 听说赵南星检举内阁三相科场作弊被杨巍罚去“反省”,侍郎陈有年、稽勋司主事顾宪成和和其他同僚就轮番去找尚书杨巍,纷纷为南星鸣不平。 虽然南星入吏部工作不久,但他那渊博的学识、为人正直的脾性和扎实的处理政务态度,令许多人交口称赞。只要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对此印象深刻。 大家纷纷议论:只凭尚书杨巍一句话,就被以“反省”回家,是不是太霸道了一点?仅凭上司的好恶就把有学识、有才干的官员“贬谪”出去,往后大家岂不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了? 在同杨巍交涉无果的情况下,陈有年、顾宪成同诸多同僚一起,联名写了奏疏用密札直接交给万历皇帝。 万历对赵南星的知识才能有些耳闻:此人德才兼备,是一个正直勤勉的青年官吏。 当初,他本意是让杨巍将南星等人教训一顿得了,没想到,杨大人竟用没头没了的“反省”将南星逼回了老家。朝中正直、才能出众的官员本来就少,多是唯唯诺诺、缺才少德的庸常之辈,杨巍这样处理,是不是有点过分? 于是,他便破例给南星这位小官签发了一道谕旨,催他回朝任职。 杨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闹了个烧鸡大窝脖,心中自是不满,便怒冲冲地写了一道辞呈,要求致仕回乡。 没想到的是,内阁竟痛快地批准了他的请求。 这位杨大人只好灰溜溜地卷起铺盖回了老家。 每当说起这件事来,顾宪成等同僚就开玩笑说:“南星,你的面子真大,一个小小主事,竟把尚书大人给顶走,实在是少见呀!” 南星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顶他走,而是他嫉贤妒能,不会有好结果。作为吏部尚书,本应该放开视野,招贤纳才,为重要岗位选拔任用有才又有德的官员,他可好,竟然想把许多人一棍子打回老家。这样的吏部长官能当长久吗?” 自从尚书杨巍致仕回乡后,尚书一职空缺。没过多长时间,内阁便任命陈有年担任尚书一职。吏部是“统百官,均四海”的重要、要害部门,在朝廷六部当中,是权势最重的部门。主要掌管七品以上官员的任用、提拔、罢黜、管理等职责。若说吏部对一般官吏所握有升降、罢黜大权,那是毫不过分。 南星回京不久,便被任命为吏部稽勋司员外郎。稽勋司主要负责登记全国官员们的姓名、籍贯等基本情况,并依功过情况进行奖励和惩处。每年岁末,都要登记造册,进行统计,故公务十分繁忙。 一日,南星在翻一本闲居官员的表册时,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海瑞。这海瑞是广东省琼山县人,因刚直公正,爱憎分明,清正廉洁,别号“海刚峰”。 嘉靖末年,明世宗朱厚熜专注于斋醮,祈求成仙得道,长生不老。朝臣自杨最、杨爵因劝诫皇帝正常上朝、勤于政事被治罪后,泱泱大朝堂再也无人敢公开议论朝政。 海瑞见朝政如此黑暗,皇上如此昏愦,冒死上疏,直言不讳地向朱厚熜上疏,力陈皇上一心事佛,滥兴土木,二十年不上朝视事,导致国家法度废弛,吏贪官横,苛捐杂税,民不聊生。 明世宗看到这篇奏疏之后,勃然大怒,将海瑞逮了起来,关押了许多年才释放。 隆庆3年,海瑞被任命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上任之后,他严格按《大明律》办事,严刑峻法,极力打击横行霸道的劣绅豪强,千方百计保护百姓。 当地豪绅们对他怀恨在心,通过各种渠道到朝廷那儿极力污陷他,说他的坏话。 皇上听信谗言,二次将他罢官。虽然他回乡归隐,但其威名震撼朝野。 早在少年时跟爷爷读书那会儿,赵南星就多次听爷爷讲过许多海瑞的故事,并对他的为人为官之道非常敬佩。多年来,他一直为海瑞的遭遇愤愤不平。他曾在心中发誓:自己若是有了权势,一定要帮助海瑞平反昭雪,官复原职,并把他树为百官的楷模,彻底整顿吏治,纠正日益腐败的官风、政风。 自从到吏部之后,他更是暗暗地留心此事。看到表册上海瑞的名字之后,为海瑞平反昭雪的的愿望更加迫切。 于是,他更着意在官员中了解海瑞的情况,想弄清海瑞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如果真是像百姓传说的那样铁面无私、两袖清风的官,有朝一日一定设法为他正名。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所想的那样简单。由于海瑞铁面无私、嫉恶如仇,秉公执法,不留情面,在朝的高官显贵们大都不喜欢他。那些贪官对他的仇恨自不必说,即使是正直官吏,明知道海瑞是清官,对他的执政行为也很敬佩,但却明哲保身,怕招惹是非连累自己,不敢在皇上那儿举荐他。有的人虽举荐过他,因朝中执掌权柄的高官无人支持,海瑞仍蛰居乡野,一直没有被任用。 唉,这真是个难题呀。南星苦思冥地想:自己如果是吏部尚书就好了,那样可以直接向皇上举荐海瑞。眼下,自己仅是主管对官吏进行考核的官员,不能越级举荐。 第105章 起用海瑞 用什么巧妙的办法起用海瑞呢?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又一日,他在闲居官员表册上又发现了“何以尚”这个官员的名字。他知道,何以尚也是前些年有名的清官,因公正无私、刚正不阿被罢官。要是想办法起用这两位官员,执掌权柄的正直官吏多了,朝纲必为之一振。 经过苦苦思索,南星心中有了主意。 赵南星正要见尚书陈有年,陈有年却有事找他。这天,陈有年找到南星说:“晚上有没有空?有空到我家去一趟,咱俩下会儿棋。” 南星知道陈尚书家离他家不远,就爽快地说:“好,我手也早痒痒了。正好下几盘,也过过瘾。” “那咱就说好了,一言为定!” “好,我去家找您!” 晚饭后,赵南星到了吏部尚书陈有年家。 原先赵南星和陈有年都在户部任过职,二人是同僚。他知道,陈有年在几次任地方官时,为官清正廉洁,事事为百姓着想,深得百姓拥戴。 陈有年是位正直的官吏,处理政务时秉公办事,又懂得照护手下官员,颇得同事好评。谁都知道,吏部的主要业务就是掌管官员们的选拔、任用、调派、考核、罢黜等事务。稍有动作,就关乎一部分官员的前途命运。所以,朝廷上上下下都对吏部怀有一种敬畏的态度。前一段任用几个关键岗位官员,陈有年发现其中二人有贪腐行为,就上疏皇上,有理有据地给顶了回去,结果二人都未能进入朝廷。这一招,给陈有年赢得了很好的官声。 赵南星调来吏部后,二人在吏部共事期间,政见相近,私人感情也较好。因此,见面后也没多少客套,当场摆上棋盘,下了起来。 仆人给二人上了香茶。袅袅上升的香气直冲鼻孔。 赵南星说:“好茶。陈大人唤卑职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阴有年把手一挥:“别那么多客套、礼数,也别那么拘谨,咱俩没外人,随便下下棋,谈谈话。” 南星说:“好。” 二人边下棋边谈。 陈有年说:“不瞒你说,杨尚书致仕后,内阁让我担当这个职务,这真是一副重担啊。说实话,我深感自己才智浅薄,头脑也不太活络,恐怕难当此大任。平时处理公事,失误在所难免,你我二人是知心朋友,今天特地请你来,给我出出高招,怎么做才能办好公务,处理好管理好吏部的事务,减少失误呢?” 南星一看陈有年真心地向自己一个下级官员讨教,心中很感动,也正是说服他起用海瑞、何以尚等人的天赐良机。便说:“尚书大人这样说,我也就不客气了。” 他沉思了一下说:“如今朝政最大的弊病是纲纪不振、有法不依,贪官污吏,奸邪横行。在这特殊的情况下,若想平稳执政,不出差错,当个太平官,那倒也简单,那就唯有‘清静’二字。” 陈有年问道:“不知这‘清静’二字,应该做何解释?” 南星笑着说:“这两个字很好解释:遇事少开口,难题绕着走。装聋作哑,哼哼哈哈,吃饱喝足,顾左右而言他,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准保万无一失,等于上了‘双保险’啦!将!” 南星飞马上前,直逼老将。 陈有年一看对方的马来势汹汹,忙调兵拦截。 陈有年听了,沉吟片刻,忽然拊掌大笑说:“你这家伙,倒会拐弯抹角挖苦人。你这不是骂我不想干实事,白吃皇上俸禄吗?你小子太损了!确实,我上任以来,在处理政事上可能有些地方考虑不周,也可能有失误,可我绝对不想当混吃等死、尸位素餐的昏官,也不想做撞钟的和尚、光吃白饭的庸官!” 这时,陈有年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马跳到了对方的“象眼”里,忙组织阻挡。却不料什么时候,南星的一只卒子过了河。一步一步地拱了上来。俗话说:过河卒顶半个车,再如不马上拦住,祸害就大了。 就在他瞻前顾后、调兵拦挡之时,赵南星的另一步又到了,将! 陈有年手忙脚乱,两步失误,这盘就输了。陈有年是个直性子,喜怒全写在脸上。他有些丧气,把棋子用手一呼拉,说:“没劲,净是输,不下了!” 赵南星见上司如此“率性”,简直像小孩子一样,觉得十分好笑。便说:“尚书大人啊,你可是堂堂的吏部高官,不就是下盘棋嘛,胜负乃兵家常事,值得如此较真吗?” 陈有年听了赵南星的话,想想自己适才的表现,也觉得哑然失笑。于是,一场尴尬巧妙化解了。 二人推开棋盘,坐下来喝茶。 南星见自己“欲擒故纵”计策达到了目的,火候已到,便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尚书大人不想当平庸之辈,也想干一番大事业,可是,要想不白吃俸禄,想干一番事业就不能怕风险。就像你刚才走棋子,越怕越不行,过分小心谨慎,胆小怕事,反而会招来灾祸。” 陈有年听了,细琢磨了一下,敢情是这么个理儿,便问:“你说眼下最当紧的,需要处理哪几件事?” 赵南星胸有成竹地说:“眼下官风太坏,吏治混乱,仕途险恶。当权的官吏,若没有忧国忧民之心,没有敢与奸邪势力争高下的胆略,即使位居高官,终究一事无成。就拿海瑞来说,谁不知道他是刚正不阿的‘海青天’?他秉公执法,嫉恶如仇,冒死上疏,那真是世间少有的清官!可是,只因他得罪了权贵,被罢官回乡,至今不被起用。有了海瑞的教训,谁还敢拿着脑袋往石头上撞,谁还肯当这犯颜直谏的清官呢?” “着啊。你说得太对了!”陈有年拍手称快:“我没当尚书那会儿,早就感到朝廷对海瑞的处理不公平,可那时手中没权,没办法呀。现在咱们做了吏部官员,手中掌了权,就应该为朝廷、为百姓多做点事。咱们就从海瑞、何以尚这两位清官开始,重新启用正直官吏,让他们尽早回归朝廷,帮助国家重振雄风!” 第106章 堵塞言路 南星见陈有年虽说答应为海瑞平反,但态度不甚坚决。如果遇到别的干扰,一旦发生动摇,自己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他想:必须用激将法才能让他坚定信念任用贤能的决心。 于是,南星说:“陈尚书,咱们商议的主意好是好,如果皇上和那些邪派官吏反对,你还敢坚持吗?” 陈有年听了,把脸一沉、脚一跺:“罢罢罢,我豁出去了,舍出命来也要为刚峰先生伸张正义。皇上或是邪派官吏反对,大不了被削籍回乡,有何惧哉!” 赵南星伸出大拇指。但他想起祖父和许多官员因秉公执政却遭遇邪恶势力攻击、陷害,只好被动回乡的经历,觉得不能消极应对、被动挨打。而应该积极采取变通应对之策。正直官员如果不能执政,只能徒怀一腔热血,对江山社稷无补,更不能庇护百姓。 赵南星深思熟虑之后,说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陈有年高兴地说:“再说说下一步你的具体设想。” 赵南星说:“治疗朝政的痼疾,必须扶正祛邪两个方面着手。一方面,对那些敢斗奸佞、为民谋福的清官,应大胆起用,委以重任,这样才能发挥他们的应有作用。让百姓看到清官终有好下场,官员们也竞相效仿,视为楷模,才能激浊扬清,蔚然成风。另一方面,要严肃法纪,惩治贪官污吏,重整朝纲。只有这样,国家才有振兴的希望。话是这样说,却不知你陈大人有没有这个气魄和胆量?” 陈有年听了,沉吟半晌没有作声。片刻后,他站起来说:“我从做官那天起,就下定决心扶正祛邪,让正直官吏扬眉吐气,大展宏图。只是,担心手下势单力薄,举棋不定。刚才听了你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胆气着实壮了不少。既然你拿海瑞和何以尚两位清官将我的军,咱们就从他俩官复原职做起。” 南星见陈有年答应为海瑞和何以尚平反,重新起用二人,心中非常高兴。唉,在官场,遇上这样的顶头上司着实不易。他决心配合尚书大人,想方设法把扶植正直官吏、打击贪官污吏这件事做好。 于是,二人当场草拟了奏疏,将海瑞及同海瑞情况相似的何以尚上报内阁,要求为他们平反昭雪,重新起用。 又调出海瑞的档案材料及广东巡抚邓纯吾等人举荐海瑞的奏疏附上。二人经过商议,请求朝廷委任海瑞为南京道布政司右道政(正四品),同时报上了何以尚的拟任官职。时隔不久,万历皇帝降下旨意,恩准起用海瑞、何以尚。任命海瑞为南京道布政司右道政(正四品),也任命了何以尚相应官职。 海瑞——这位铁面无私的大清官在古稀之年重新出山,京城内外的百姓欢欣鼓舞,朝廷内外的文武官员十分敬仰。 赵南星和陈有年对这件事都很高兴。这是南星进京为官以来办成的第一件得意之事。 然而,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吏们听说“海刚峰”先生出山,真是又恨又怕。他们心里又打起了鬼主意。 万历17年,(1589年),全国许多地方发生干旱、蝗虫,有些地方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百姓颠沛流离,哀号遍地。 朝廷虽象征性地拨出一些银两赈灾,终因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按历朝惯例,每当大灾之年,皇帝都应站出来检讨自己执政的错误,广泛征求群臣的意见和批评,动员大家各献治国良策。 殊不知,这是大多数皇帝惯用的“金蝉脱壳”伎俩。自己在大臣面前假惺惺做的“检讨”,只是像玩篮球中做的假动作,既没想惩罚自己,又没想真正听从群臣意见,对社会进行根本性的改革。 有的官吏没参透其中和奥秘,憨态可掬,经常趁此机会,洋洋洒洒,提出一些切中时弊的良策。 天真幼稚的官员们上的疏文中,大部分意见和建议得不到采纳,更谈不上执行。有的大臣疏文中情绪激烈,不小心却逆了“龙麟”,等待他们的是囹圄和枷锁,甚至是杀头之罪。虽屡有教训,但天性耿直的官员们不长记性,自寻其祸——这类事在历史上连绵不绝。 这年冬,因天降旱灾、虫灾,很多地方老百姓糟了大殃。在大臣敦促下,万历皇帝按照旧例发了诏书,征求批评和建议,号召群臣各献治国良策。其本意无非是走走形式而已,不会有人当真的。 却不料,果然有一部分人拿着棒槌当针(真)认,接二连三地写来了奏疏,郑重其事地陈述利害,争献良策。有的尖锐,有的平庸,有的借此机会向皇帝讨好献媚。 内阁首辅申时行翻阅着这些奏疏,比较、斟酌着,把有价值的筛选出来,当看到大理评事雒于仁的章奏时,他觉得有点棘手。 平心而论,他认为这篇奏疏确实切中要害,有真知灼见。不失为一矢中的的良方。然而,奏疏中言词激烈,对皇上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提出了批评,颇有不敬之嫌。掂量再三,他还是决定将此疏呈送给万历皇帝。 万历先是草草地看了两眼,后来发现这篇疏文言辞犀利情绪激昂,且每句话都揭到了他的痛处,不禁十分震怒。 雒于仁的疏文题目是《酒色财气四笺》,疏中写道:“臣备官岁余,仅朝见陛下者三。此外唯闻圣体违和,一切传免。郊寺庙享,遣官代行。政事不亲,讲筵久辍。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也。臣闻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精,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觞酌是眈。卜昼不足,继以长夜,此其病在恋酒也。宠十俊以启幸门。溺郑妃靡言不听。忠谋摒弃,储位久虚,此其病在恋色也。传索帑金,括取币帛,甚且掠问,有献则已,无则谴怒。李沂之疮痍未平,而张鲸之赀复入,此其病在贪财也。今日搒宫女,明日佚中官。罪状未明,立毙杖下。又宿怨藏怒于直臣,如范隽、姜应麟、孙如法辈,皆一诎不申,赐环无日,此其病在尚气也。四者之病,胶绕身心,岂药石之能治?臣今以四箴献,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诛臣身,臣虽死犹生也。” 第107章 气急败坏 看完疏奏,万历气得浑身哆嗦,他“啪”地一声,将景德镇烧制的的花瓷水槽摔得粉碎。“来人!把那个胆大包天的雒于仁给我抓起来!” 当时张鲸在场。他小心翼翼地劝道:“皇上息怒。那雒于仁虽说可恨,但过两天就是春节,皇上不能伤了龙体。我看不如容他两天,过了节再抓他不迟!” “真真把我气死了!”万历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说。 过了春节,万历虽然歌舞升平地过了大半个正月,但他却没有忘了同雒于仁算账这回事。他在毓德宫召见了内阁首辅申时行,将雒于仁大骂了一顿。尔后,同申时行商议如何处理这件事。 万历主张把雒于仁抓起来,打入死囚牢,待审问清楚后,将他斩首示众。 申时行一听急忙拦住说:“皇上息雷霆之怒。雒于仁冒犯皇上,确实可恨。可为这件事判他死罪似有不妥。今年好几个省都闹了旱灾、虫灾,有的地方颗粒不收,老百姓遭了饥馑。当初,皇上下诏书征求朝中百官意见和建议,目的是让大家献计献策,让国家早日繁荣富强起来。如果大臣因为给皇上提了逆耳忠言就动辄杀人,朝中百官必然不服。这样下去,谁还敢提意见呀?也显得皇上太没肚量,请皇上三思。” “像你这么说,如此张狂的家伙,不给他点厉害尝尝,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申时行沉吟了一下说:“当然不能就此罢休。依臣之见,不如将此奏疏压下来,勿交六部讨论。皇上可签发谕旨,将雒于仁教训一番后,令其致仕(退休)。这样不是两全其美?” 万历听了,有几分不情愿地说:“也好。不过便宜了这家伙。”见万历终于答应对雒于仁“宽大处理”,申时行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在春节前“皇上要治雒于仁死罪”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城风雨。自己再不拦住,雒于仁就死定了。 文武大臣对此颇不以为然。因为,皇上下了《罪己诏》,就是表示诚心诚意地听从大家的意见和批评,有人敢于揭皇上的短,谋划治国良策,是有功而不是有过。即使言辞尖锐一点,也应该闻过则喜,从谏如流。如果一听逆耳之言就跳,将上疏的人立刻治罪,那么,偌大的朝堂几百位文武大臣,谁还敢说真话? 堵塞了言路,国家要实施发展振兴,不就成了一句空话?皇上日后还怎如何取信于民? 大臣们群情汹汹,齐聚内阁,一致要求申时行保护雒于仁。申时行虽然久居官场,老奸巨猾,但他也掂得出这事的份量。如果不听从众人意见,不能保护雒于仁,他就算得罪了大家。他自然懂得众矢之的的滋味。 见一惯脾气暴躁的万历点了头,他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申时行将雒于仁召到内阁。 “罪臣雒于仁拜见首辅大人。”雒于仁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说道。 “知道我请你来有何公干吗?”申时行面无表情地说。 雒于仁用戏弄的口气说:“我想皇上可能是采纳我的意见,从今以后戒除这四种恶习。那我代表大臣和众百姓们感谢皇上、首辅大人了!”说完,深深做了一揖。 见老于世故的申时行默不作声,他又用酸溜溜的声调说:“其实我说得是好意,都是振兴国家的大计。皇上只管发诏书实行好了,不用专门来感谢我,给我什么褒奖或荣誉……” 雒于仁刚来,申时行就看出他没有接受批评的诚意:其实是他没预料到这样强硬顶撞皇上、首辅的危险性。如果预料到的话,他不会如此猖狂。 但他用力压下涌到嘴边的话,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不料这家伙竟然不知好歹,登鼻子上脸,简直无耻之极。至此,申时行的忍耐力达到了极限。他把桌子一拍:“呔,大胆雒于仁,放肆!” 雒于仁预料中的事果然发生了。 申时行此时早已是满面愠怒。他大声斥责道:“雒于仁!你竟敢嘻皮笑脸戏弄本阁!要不是我在皇帝上面前为你说话,你早锒铛入狱了!” 雒于仁此时收去了戏谑之意,正色说:“于仁自从冒死上疏,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还是那句话:我先给皇上和你们讲道理,看能不能讲通。实在讲不通,以我的性命,唤醒皇上的良知,从此戒除四种恶习,那也是我雒于仁的造化,也是百姓的福气。怎么,首辅大人想拿蹲大牢来威胁我吗?” 申时行本想用几句大话吓住对方,不料根本没收到预期效果。再大发雷霆,就完全失去高官应有的形象了。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用力压下心头的不满。又让手下一名官员为雒于仁倒了一杯茶,用缓和的口气说:“皇上这四种病由来己久,我也曾旁敲侧击地劝说过,可没用啊。皇上这种恶习,不可能一朝一夕戒除,切不可操之过急呀。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其实,皇上自身存在的毛病,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咱们大臣对皇帝上的规劝,还是有个限度为好。你也懂,过了限度,就成了诽谤!你想想,诽谤该当何罪?” 雒于仁接过茶水,口干舌燥的他喝了两口。 听了申时行的话,他一点也不服气:“诽谤?什么叫诽谤,无中生有地给对方捏造罪名叫诽谤。客观存在、世人皆知的事,那叫什么诽谤?皇上整天被‘酒色财气’四种恶习牵着鼻子转,满朝文武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怎么,说出来就是有罪吗?” 第108章 正气凛然 雒于仁的一番慷慨陈词,有理有据,层次分明。把申时行驳得一时招架不上来。为掩盖窘状,他也端过茶杯,喝了一口香茶。在这种激烈争吵的场合,那茶竟没一点味道。 停了片刻,申时行耐心地说:“你那疏文言辞激烈,简直是指着皇上的鼻子大骂,这种方式皇上能接受吗?皇上让我把你逮捕入狱,问成死罪。我好说歹说,总算把你保了下来。可是,你作为大臣,不思自己过错,反而对本阁冷嘲热讽,良心何在?” 谁知,雒于仁竟不领情地顶撞说:“首辅的意思是说你替我挡了杀身之祸,我应该对你感激涕零,感恩报德才对。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人做官不图这顶官帽,不图荣华富贵,只是想为百姓做点事而已。这点,你没想到?” 申时行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指着雒于仁说:“你……你……” “我,我怎么啦?堂堂的男子汉,理应叱咤风云,宁折不弯。决不应低头哈腰,唯唯喏喏,‘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顶官帽,谁愿拿去谁拿去!反正我是不干了!”雒于仁说完摘下乌纱帽,掼在首辅书案上。 “好个不识抬举的东西!”申时行虽然口头上骂了一句,内心却暗暗高兴:今日本来想找个委婉理由让他致仕,还怕他滔滔雄辩,不肯服从。这下,他自己要辞职,我也就坡下驴,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他把怒火压了压,平息了一下情绪说:“既然你不想干了,那也好。你写个辞职条陈,我当下就批,准你致仕回乡!”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说话算话,决不反悔。既然不能为百姓说话、做事,就是官做到皇上之下的首辅,又有何用?我写!” 雒于仁说完,铺上纸,饱蘸笔墨,刷刷地写起来。片刻,一纸要求致仕的条陈挥写完毕,交给申时行。 申时行草草地看了两眼,也不含糊,刷刷地挥笔签发“照准。” 雒于仁双手抱拳说:“首辅大人,恕不再奉陪。那我现在就走了!”说完,昂首阔步地拉开门扬长而去。 申时行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同时,心中涌上一阵兴奋:如此一件棘手的事,竟然水到渠成、迎刃而解了! 打发走雒于仁,申时行觉得浑身疲劳。刚说坐在藤椅上闭目养会儿神。手下官吏急步走过来禀报:“吏部官员赵南星求见!” 申时行睁开眼,摆摆手说:“我累了,谁也不见。” 手下官员无奈地说:“我说了,可赵南星不肯走,执意要见大人,您看” 申时行起初对赵南星印象不错,认为他知识广博、头脑灵活,很有才干。 可自从赵南星专门到公厅找他,与他谈北方开发水田的事之后,申时行对他的印象有了改变,他认为赵南星是个不懂变通、只会认死理的官员。即使自己真理在握,也不能咬住一件事不放,得理不让人。更何况是年轻官吏? 况且,开水田的事直指皇室,别说其他豪绅和地主,就是皇室成员这一关就难超过:因为皇室相当多的成员在京城周边都广有田产,你要剥夺他们田产,或课以重税去开什么水田,那不是与虎谋皮吗? 还是年轻啊,太幼稚了! 申时行脑子里正在飞快地过着北方开水田的事,赵南星早站到了他的面前。 赵南星朗声说道:“拜见首辅大人。” 申时行浑身一激灵,忙睁开双眼:“你,你怎么进来的?” 后面的手下官员忙说:“我,我紧拦慢拦,赵大人不听,自己闯进来了。” 申时行一挥手,手下官员走了出去。 赵南星开门见山地说:“首辅大人,我来不为别的事,只为雒大人的事而来。前几天,我们许多人都见到了雒大人的《酒色财气四笺疏》,都认为正气凛然、荡气回肠,说得非常中肯。皇上别说全部戒除,就说戒除一部分,也是百官之福、百姓之福。可是,这样正直的忠良之臣冒死直谏,不但没得到首辅大人支持,却与他大吵一顿,还威胁要查办他,这太不公平了?” 申时行翻着眼看了赵南星一眼说:“本来,你官职低微,根本没资格超级与我堂堂首辅对话、反映问题。我念你有点才华、年轻气盛,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可是,你知不知道,雒于仁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竟然直接指责皇上‘酒色财气’四方面的问题,这不是‘逆龙麟’吗?要不是我从中斡旋、费力劝说,皇上一生气,早就让他人头搬家了!” 赵南星一听,彻底看透了眼前这位首辅确实是个尸位素餐,在皇上面前只会点头哈腰,不会主持正义“好好先生”。再与他谈下去,实在没意思。既然多说无益,就不愿再与他啰嗦下去。况且,继续辩论下去,申时行还会派人把他轰出去。 赵南星此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官职低微、资格很浅,刚进吏部不久的年轻官员。 他说:“申大人,我算看透了,你这个人确实是个‘好好先生’。对官场存在的歪风邪气你不敢去说,对皇上的‘酒色财气’不敢去劝、去顶,对敢于仗义直言的官员不但不保护,还同皇室沆瀣一气,追究查办。你呀,简直是黑白不分、是非不辩的糊涂官。唉,首辅这样的高官,你做下去还有意思吗?朝中百官、天下的百姓在你的管辖下,还有指望吗?” 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早把申时行的鼻子气歪了。他指着赵南星的鼻子说:“放肆!你一小小官吏,竟敢这样对我说话!念你年轻气盛、有点才华,不跟你一般见识。要不然,我一声令下,就能撤你的职、罢你的官!” 第109章 官场乱象 赵南星说:“首辅大人,你是‘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的高官,我相信你能撤我的职、罢我的官。可是,恕我直言,你的职责是什么?你身上负有统领百官,辅佐皇上实现国家富强、百姓祉福的重任。可是,你却对上‘好好好’,对下压制百官意见,掩盖国家存在的诸多积弊,不敢对皇上直言死谏,是一个对国家、对百姓毫无益处的庸官” 此刻,申时行早被气得脖子青筋暴起老高,浑身哆嗦,满脸通红,良久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大喊一声:“来人!” 后下官员应声进屋。 申时行一挥手,让那官员连说带劝,强行将赵南星拉出了公厅。 万历皇帝上朝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御前太监只是用“圣体违和”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满心希望见到皇上,面陈政见的群臣打发走了。皇上的敷衍、搪塞,助长了大臣们的懒惰、推诿、投机钻营。朝廷颁布大事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万历皇帝久不上朝,对朝中百官意见无人裁决,客观上造成了混乱局面。 自从已故首辅张居正去世之后,其后的几位首辅都从反面接受了教训,谁也不肯脚踏实地做对国计民生有益的事。而当上级追问、督责时,好好好,是是是,得过且过,敷衍了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尤其是首辅申时行,不管皇上说什么,他都满口“好好好”,“是是是”,被人戏称为“好好先生”、“和事佬”。这样一来,首辅一职,就对文武百官失去了应有的管理、威慑作用,而变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再加之皇上疏于上朝,该为百姓做的事无人去做,正义无处伸张,歪风邪气盛行,导致朝廷内外一片混乱。官吏们胡作非为,无人敢管;有的拿俸禄不干正事,吃饱喝足养尊处优:有的趁混乱之机,拚命捞取钱财;有的投机钻营,千方百计谋取高官……泱泱朝堂,竟成了一片混乱不堪的场所。 近来,朝中沸沸扬扬地议论着一件事,令人无比气愤。 副都御史詹仰庇见吏部尚书赵焕致仕回乡,便朝思暮想,挖空心思想登上这个令人羡慕的位置。 有天晚上,他带着厚礼找到太理寺少卿韩国桢,想通过他为自己疏通。不巧,韩国桢那几天大病初愈,尚未复原。因贪财加上碍于情面,又因收了人家厚礼,只得强打精神,抱病出门为詹仰庇疏通、奔波。 谁知道他身体还未痊愈,弱不经风。来到大街上没走多远,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旧病发作,昏倒在轿里。回家后,儿子赶紧请来医生。结果来不及医治便一命呜呼。 韩国桢的儿子恨透了詹仲庇,也恨父亲因贪财送了命。于是,就想写奏疏到皇上那儿告詹仰庇。 这本来是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旦张扬开去,对送礼和受贿双方来说,都不是光彩的事。在家人、亲戚和大臣们的劝说下,詹仰庇又赶紧送了些金银,韩国桢儿子也就忍了这口气。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詹仰庇见自己苦心设计的升官阴谋没有得逞,还倒赔了钱,心中十分懊恼。想起差点让韩国桢儿子告到皇上那儿,心中甚是丧气。 但他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过了没几天,升官的欲望又一天天膨胀起来。这种欲火炙烤着他,令他饭吃不香,觉睡不实。他打探到兵部侍郎沈子木告老还乡,又出了空缺,便又托吴时来为自己从中斡旋,而且不惜送金银珠宝,志在必得,活动十分嚣张。 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听到这事的来龙去脉以后,非常气愤。他亲眼目睹了官吏们投机钻营、互相倾轧、玩忽职守、恣意横行等丑恶行为,心中十分忧虑。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百姓心目中非常神圣、被人们无限敬仰的朝堂,竟成了这般藏污纳垢之地。正气不伸,是非不辩,好官不得好报,贪官平步青云。这样下去国家还怎么得了啊?水深火热的百姓们还有什么希望? 赵南星长吁短叹,心情抑郁不安。 二位夫人见南星心情不好,就劝说道:“老爷,你也不必过分担心。上面有皇上和内阁首辅,中间有六部尚书,你的职位都在他们之下,也犯不着整天忧心忡忡,自寻烦恼。” 南星嗔怪地说:“唉——话虽这么说,可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都去当‘好好先生’,要这大批官吏还有何用?江山社稷还有什么希望?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我一定要上疏,向皇上直言禀明我的想法。兴许皇上看到之后,采纳我的想法,重新振作起来,谋划治国良策,那不是国家和百姓的福气吗?” 冯氏说:“老爷,你这半生官场不得志,根源就在于你的性子太直。你也不想想,那皇上迷色尚气,酗酒贪财,久而久之,早已成了恶习,他肯听从你一个下级官吏的话吗?” 南星说:“女人呀,总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作为吏部官员,作为男子汉,决不能听之任之。也许我的话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我在其位、谋其政,决不能白白领着朝廷俸禄,什么事也不干!” 李氏插嘴说:“老爷,你是忠臣,为国事发愁,为国家分忧,本来是件好事。可朝中积弊已久,只怕没有用啊。” “不行,吃着国家俸禄,就要为国事操心。不管皇上听不听,有鲠在喉,不吐不快。我总要尽到臣子的责任。”赵南星态度坚决地说。 说完,他不听二位夫人的劝阻,挥笔开始写奏疏。约过了一个时辰,一篇荡气回肠的奏疏跃然纸上。题目为《敬循职掌剖露良心疏》。 在疏文中,他痛切陈述了朝中存在的混乱状况,痛快淋漓地鞭挞了朝中官吏中存在的“四害”,着重刻画了詹仰庇之类卑鄙小人的丑恶嘴脸。 赵南星痛快淋漓地揭露了官场的黑暗,心中非常愉快。 整篇疏文大气磅礴,鞭辟入里,嘻笑怒骂,挥洒自如。 第110章 直陈“四害” 那“四害”是:一曰干进之害。一些官吏不把心思放在为国分忧、为民造福上,而是专门投机钻营,谋取升官发财上。“干进”的危害之处在于“人心公私如参辰之不相并,富贵重则忠义轻,举世竟进不知止足。” 二曰倾危之害。小人得志,正人遭祸。互相拆台,尔虞我诈。“倾危”的危害在于“群小妒贤……公然排挤善类,使贤士流落。” 三曰州县守令之害。疏文中认为,州县守令的选拔过于粗放、草率。选拔州官县令,不问才能和德行,只问“门路”、“后台”,这些蠢才上任后能有什么作为呢?这些家伙上任后,只能是滥竽充数、尸位素餐,甚至是敲骨吸髓,称王称霸。这种危害在于“吏治日吁,民生日瘁。” 四曰乡官(闲居在乡的高级官吏)之害。“乡官之权大于守令,横行无忌,莫敢谁何。”乡官的危害在于“乡官往往凌虐贫民,肆行吞噬。” 列举了这“四害”之后,赵南星一针见血地指出:“故救时以务除四害为急,四害不除天下不可得治。” 写罢,赵南星掷笔入砚,长长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然后捧起疏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颇觉满意。 夫人冯氏看着南星几分得意的神色,叹了口气。俗话说:祸从口出。这朝中的应鼎应革之事,哪个大臣心中不是明镜似的?只因当今皇上不纳忠言,故满朝文武都装聋作哑,不肯道出实情。而丈夫只是一名下级官吏,属无名小辈之列。一语不慎,触怒龙颜,那些奸佞小人再上谗言,轻者削职罢官,重者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二位夫人知道南星的脾气,他认准的事,你就是九头老牛也难以将他拉回来。 “唉——”二人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心中为他攥了一把汗。 南星将奏疏呈送内阁。首辅申时行看了之后,甚觉痛快。虽然在发展北方水田和对待雒于仁两个问题上,二人曾发生过激烈争执,但他并未给赵南星结仇,反而从内心有点喜欢这个年轻人。申时行又细细看了一遍,确实不错。 他认为这是一篇很有见地的疏文。有些官吏的疏文冗长罗嗦,言之无物;或互相攻讦,言辞偏激;或歌功颂德,讨好献媚……真正有价值的疏文并不多。他立刻将南星的疏文送万历皇帝批阅后,发到三科六部讨论。 官吏们对南星提出的问题和建议反响强烈,纷纷赞扬他有胆有识,提出的问题切中时弊,颇有警世作用。 然而,在疏文中他不客气地点名批评的官员詹仰庇、吴时来、黄洪宪等人对南星恨之入骨。他们背后密谋策划,要狠狠地“参”南星一本。因为南星这篇愤世嫉俗之议,字字句句如利剑般剌中了他们的要害。 一旦皇上采纳了他的建议,他们背后那些欺上瞒下、横行不法、贪污受贿的肮脏事被抖擞出来,轻则被摘掉乌纱,重则可能被从严惩除,性命难保……这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恐慌。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胜者将官升三级,扬眉吐气;败者将被贬黜,一败涂地。 他们背后密谋策划,千方百计欲置南星于死地。 给事中李春开首先跳出来攻击赵南星。他先后连续抛出两篇疏文,恶意攻击南星。说南星资历浅薄,高傲轻狂:初入仕途,不明事理,却指手划脚。其后,詹仰庇、吴时来、黄洪宪等人像恶蝇般蜂涌而上,嗡嗡营营,一齐反对南星。 此时,面对詹、吴、黄等人的恶意攻击,“好好先生”申时行也没了主意,对南星的态度也发生了动摇。 万历皇帝不辩是非,听信了那些奸佞小人的话,打算将南星削职回籍。当时的局面,大有正不压邪、群凶逞狂之势。 然而,代表正义一方的官吏也在组织反击。正当万历皇帝让内阁草疏圣旨,欲驱逐南星之时,正派官吏给事中王继光、史孟麟、万自约,吏部同僚顾宪成,南星手下的官吏姜士昌、吴正志等人接二连三地呈上奏章,为南星辩白,帮助南星反击李春开、吴时来、詹仰庇等人。 申时行性格懦弱,左右摇摆,凡事既不敢做,也不敢当。他一看两个对立方面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旗鼓相当,都不好惹。偏向哪一方,也会引起另一方的激烈反对,对自己的执政前景都不利。 这件事让他伤透了脑筋。如果把赵南星一撸到底,贬回老家,势必引起“东林党”一方的强烈反对;如果让赵南星继续留在朝中,邪派官吏们便会继续兴风作浪。弄不好,还会影响自己在万历皇帝心目中的形象! 老奸巨猾的申时行想了好几天,终于让他想起了一个“折衷”的好主意:把赵南星贬为官职低微的地方小官。这样做的好处是:一是让他远离朝廷,邪派官吏认为是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其后想捣蛋也失去了理由;二是赵南星年轻有为,何时条件适合,自己大权在握,再把他提拔上来岂不是小菜一碟?想好之后,借向皇上请安之机对万历说了此事。 万历这些年只迷恋于后宫欢乐,对提拔、贬黜一两个官吏的事根本不感兴趣。听申时行一说,便随口答应。 申时行马上命人写了一道奏章,将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贬为云南省一个偏远小县的县令,送万历皇帝朱批后执行。万历皇帝也为了尽早摆脱纷争,命他早日离京赴任。 初试锋芒,就遭受如此严重的挫折,对南星的精神打击很大。本来,他是抱着极大的政治热情和改革社会的决心来上疏言事的,这其间并无半点个人恩怨,他甚至同詹仰庇、吴时来之流并不认识,他只指望痛陈时政利弊得失,以期引起朝廷注意,制定一些切实可行的措施来改革社会,扶正祛邪,校劾痼疾,使社会重返正道。 第111章 激流勇退 却不料,内阁和圣上忠奸不分,正邪不辨,居然偏听偏信,为了平息争论,竟然要拿自己开刀,这实在是令人痛心! 千钧一发之际,必须十分谨慎地决定进退之策,任何疏忽和草率都会铸成大错,哪怕是错走一步都会功败垂成,追悔莫及! 静静的夏夜,京城里好像下了火,酷热的空气像魔鬼似的盘踞着不肯离去, 而那些噬人鲜血的蚊蚋们便像得了令旗似的扑闪着翅膀,俯冲着扑向人们。 赵南星在灯下,左手翻阅着史书,右手拿着蒲扇,边驱赶蚊虫,边潜心读书。近年来林林总总的历史事件,实在是让人丧气。在纷繁复杂的世事面前,赵南星总是拿出书来读。一是平息心中的愤懑,让自己冷静下来。二是在读书中寻找到处世良方。唉,世事经常让人愤怒啊。 那些飞扬跋扈、恣意妄为的家伙们往往在很长时间内暴戾恣隳,不可一世,没人能撼动他们;赤胆忠心报效国家的忠良之士,却动辄得咎四处碰壁,蒙冤含屈,很多人在死后才能平反昭雪。这实在让忠义之士扼腕浩叹,感慨万千。 洋洋大观的一部历史,是一部饱蘸着血泪,浸透着刀光剑影的正义与邪恶较量的记录,而最终的结局是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邪恶力量虽得逞于一时,而最终会被民众的汪洋大海所埋葬。 “啪!”赵南星一巴掌拍在赤裸的臂膀上,打死了一只偷袭的蚊子。 他喝了口茶水,心中有了一个比较成熟的想法:一定要接受祖辈、父辈的教训,不可事事锋芒毕露,赤臂上阵,争一日之短长:实际上,他两次与首辅申时行的较量中,就有点失策。第一次是,支持正直大臣们关于在北方开水田的建议;第二次关于上《敬循职掌剖露良心疏》这件事。 当然,他对这两件事都不后悔,只是采取的方法有点过火。第一次,你想想,当面锣、对面鼓地与首辅争论,且态度强硬,到最后,因皇上执意不肯采纳建议,众官员的疏文被扔掉,初试锋芒宣告失败。好在那件事上,申时行念他年轻气盛没跟他计较,如果咬住他不放,那也够他喝一壶的。 第二次,上《敬循职掌剖露良心疏》这件事痛陈了“四害”对国家的侵蚀和危害,矛头直指詹仰庇、吴时来之流,等于用匕首划向了邪派官员的脓疮,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这两件事的教训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任何人都应该明白,只有在较高的岗位上,才能支持正直官员,抑正祛邪,为百姓说话。如果被邪派官吏暗算,免职罢官,你纵有满腹经纶,也只有老死荒丘了!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不要后悔,接受教训就是了。要审时度势,勇决进退。三十六计走为上! 至此,南星的火气渐渐平息,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浑身一阵轻松。这是他入朝以来难得的感受。他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感到晦气尽扫,感到整个身心无比舒畅。 他急不可待地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好友顾宪成。他披好衣服正要出门,二夫人菊香问道:“天色已晚,老爷还要出门?” “不去别处,想找宪成聊聊。” “老爷,你也真是糊涂了,都过了半夜,人家都吹灯睡觉了,现在去合适吗?” 李氏小心地问。 “哦,你看我——”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反正眼下也睡不着,把这事给二夫人说一下也无妨。于是,便说:“夫人,有件事给你说一下:可能咱们不能在京城待下去了,要到南方一个小县去任职。” 李氏小心地问:“去当县令?” “唔。” 南星说:“唉,这朝中的事真是说不清。皇上整天不上朝,首辅又软弱无能,实际上对邪派官吏是纵容。东林党也没形成气候,不足以与他们对抗。这样下去,还不如远离官场,要么回老家,要么就去这小地方去任职。夫人,你说是去云南那个小县任职好,还是一走了之回老家好?” 二夫人李氏稍稍想了一下说:“老爷,我看还是听从朝廷调遣,到云南那个小县任职好。虽说路途遥远,辛苦一些,咱们身体也不错,咬咬牙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如果皇上和首辅发现贬了你,或是正派官吏和东林党人掌握了重权,你还可以官复原职。如果辞官回老家,等于违逆了朝廷旨意,再想返回朝廷,恐怕机会就少了。” 二夫人这番话,赵南星听了很受感动。平时,朝中有什么大事,他一般回家从来不说。怕女人知识浅薄见识短,一旦自己意志不坚定,听了她们的话,把事办砸了犯不着。 今天,听了二夫人的话之后,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别看是女流之辈,遇大事还真有见识。说着,他一动情,把二夫人搂在怀里。 自从入朝之后,丈夫公务繁忙,难得同二位夫人亲热一下。见丈夫如此表现,李氏脸色一红说:“老爷公务忙,还有这闲心?让人看见”边说,边在他怀中享受这难得的温存。 赵南星难得有这好兴致,与二夫人搂了一会儿,二人并排坐下。 看着妻子那绯红状如满月的笑脸,赵南星说:“我只说你们识不了几个字,遇大事时没有主意。谁知,你比我想得还清楚。” “感谢老爷赞赏。能给老爷出点好主意,我心中也高兴。”李菊香的话出于真心。 赵南星高兴地说:“我再与你姐(大夫人冯氏)商量一下,咱们就准备到云南那个小县上任。” 第二天中午,赵南星来到隔壁顾宪成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最后问:“宪成,皇上听信了邪派官吏的话,要把我降职到云南一个小县,申时行首辅又是‘好好先生’,遇大事不敢自己的意见,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 第112章 罐中玄机 宪成沉吟了片刻说:“当今之世人妖颠倒、正不压邪。正直官吏虽有盖世才华,满腹才华,没有施展的机会。却屡遭打击,不是被削职,就是被贬谪,甚至丢了性命。而奸佞小人却因谗媚皇上而青云直上,那些‘好好先生’如老憎入定,官位稳如泰山。他们毫无作为,对世事毫无补益。这不能不说是我朝的悲哀啊。” 顾宪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事到如今,与其辞官回家为民,还不如权且听从皇上和内阁旨意,到那个小县去任职。表面上看是顺从,实际上却是积蓄力量,等待有利时机以图东山再起,亦不失为以退为进的良策。况且,朝中还有我和许多正直官吏在,遇到有利时机,也会支持、策应你,争取早日重返朝廷。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哦,我知道了。那我就准备上任了。” 宪成若有所思地说:“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冰心如满月。兄长尽管走,朝中自有我和东林党弟兄们照应。一遇合适时机,就鼓动内阁,将你官复原职。到时,咱们再与邪派官吏继续斗!” 南星下了最后的决心:“好,那我就走。贤弟可观察局势变化,咱们多通书信,一旦局势好转,我还会回来的!” 当天晚上,南星嘱咐二位夫人马上收拾行装,准备远赴云南。 赵南星偕同二位夫人,餐风宿露,夜住晓行,赶往云南那个小县。临走前,赵南星随行带了一个褐色罐子,里头装得是什么,连二位夫人也没告诉。他把那个罐子带在身边,不让别人拿,也不让别人摸。 每当到了一个地方,还找些东西来喂里面的东西。雇来的车把式对此很好奇,便问:“老爷,你罐子里装得是什么?” 赵南星笑咪咪地看着车把式和二位夫人说:“好东西。天机不可泄漏,暂时不能告诉你们。” 二位夫人和车把式心里痒痒的,但起南星不肯告诉大家罐中是什么,大家也没办法。 其实,罐里的东西虽然简单,但却藏着深深的玄机,关系到他能否做好这任县官的大问题。原来,朝廷把他降职之后,他就听到了关于他所要去的那个小县情况。他要去的这个小县,地处边远偏僻之地,地瘠民贫,人心诡张,距离京城又远,情况非常复杂。 云南是边疆,地形复杂,边防线很长。听说那里强盗很多,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抢男霸女,无恶不作。这些强盗特别狡猾诡谲,极难对付。好几任县官都让强盗整的没有办法,只好卷铺盖辞官。 从听说云南的情况那天起,赵南星就下定决心,做好充分准备,与这帮强盗斗斗法,必须用非常手段,力求一剑封喉,一招制敌于死地。要不然,不但显不出自己的手段,县官位置坐不安稳,也正好给朝中邪派官吏以口实。 想到这些之后,他就在背后悄悄地做着准备。于是,他就带上了小罐及小罐里的东西。 到了那小县之后,他把县衙门里的师爷请来,详细地了解当地情况。师爷说,别看小县地方小,且处边荒之地,但这里的人和事却不简单。正所谓“庙小妖气大,水浅王八多”,只要新来的一任县官到任,他们准来个下马威,给你点颜色看看。 有办法、有智慧的,狠狠地惩治他们一下,他们就老实一阵。如果你拿他们没办法,对不起,这些人就会得寸进尺,千方百计给你上眼药,让你不得安生。好几任县官都是无能之辈,让强盗给搅闹得没法干,只好卷铺盖辞官回家。 赵南星听了,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心中有了底:看来,这小偏僻地方的盗贼这颗头确实难剃呀。虽然自己在朝中做过中层官吏,也在汝宁府做过推官,但在自己手下,还真没遇见这种祸害乡里、横行无忌、软硬不吃的主儿,须得认真对待。 虽说临来之前做了准备,也要认真对待。要开动脑筋,审慎处理此事,将这些坏蛋绳之以法,争取一招将他们治得心服口服。要不然,不但自己在此地难混,自己走了,更给本地百姓留下祸害,这岂不坏了他半世英名? 想到此,他暗暗下定了决心。 谁知,还没等赵南星动手,这些家伙就打上门来了。赵南星到任的第二天晚上,几个盗贼竟然丧心病狂,抢劫了县衙!赵南星连夜召集县里的捕快,将盗贼们捉拿归案,押进县大牢。 师爷见捉到盗贼,对赵南星说:“这伙强盗是咱这一片最凶的一伙,平时心毒手黑,到处作恶,祸害百姓,杀人不眨眼。当地乡亲们对他们恨之入骨。哪任县官来了,他们都给敢来给你上一课。官府抓住了,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管你动什么大刑,他们死不招供。若是县官抓不住真凭实据,关押一阵还得放了。有好几任县官,因对强盗束手无策被罢了官。大人,你也要小心谨慎啊。千万别打不着狐狸闹一身臊。” 赵南星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没审讯,第三天还是没审讯。 县衙里的衙役们议论纷纷:人家别的县官抓住盗贼之后,马上升堂问案。而赵大人明明知道抓住了盗贼,却迟迟不肯升堂审案,这是怎么回事?是怕盗贼,还是盗贼们背后使了钱,赵大人要包庇罪犯? 蹲在大牢里的盗贼也纳闷儿:哎,这赵大人有点意思,让我们蹲了两三天也不审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来想去想不出明白。管他呢,不审讯倒好,天天有人管着吃喝,吃饱混天黑,不审讯还乐得皮肉受苦呢! 可是,赵南星这几天却没闲着。他带了几个捕快,早出晚归地深入百姓之中,调查这伙盗贼的底细。经过几天调查了解,基本掌握了盗贼的真实情况和确凿证据。 第113章 奇招断案 第五天头上,他把所有的衙役、捕快召集起来,从牢中提出了盗贼的头儿升堂审讯。三通鼓响过之后,赵南星稳稳地坐上大堂。 他让全班衙役和捕快空手肃立公堂两边,连个“杀威棍”都没拿。随后,县衙里一个仆人匆匆地走到堂上,将那个紫色的罐子放在案上。 赵南星看见那个罐子,微微笑了一下。 在场的人们都感到奇怪:赵大人毛病真多,必是在京城喜欢吃夫人腌制的咸菜、咸肉啥的,在堂下吃吃也就算了,怎么把罐子搬到堂上来了?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赵南星是此地最高长官,心中虽有嘀咕,但谁也不敢说。有个衙役小声问师爷:“大人案上的罐子里是什么宝贝?” 师爷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三个匪盗贼低头偷眼看去,新来的县官并没有凶神恶煞之相,倒有些慈眉善目。平时堂下的衙役和捕快们都拿着杀威棒,嘿,今天挺怪,竟然是赤手空拳,不知是玩得哪一招儿?是不是被我等恶名吓坏了,要对我等施以怀柔政策?哎呀,我等都是心毒手黑之人,不怕凶恶,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豁出去就敢干。可是,就怕好言好语之人。 如果赵南星给我等好言好语,我等反而不好招架。我等天不怕,地不怕,老天爷第一,我们是第二。看你有什么花招儿? 沉默了一刻,赵南星把脸一沉,“啪”地把惊堂木一拍:“好哇,平时你们杀人越货、肆意欺负百姓,官府也拿你们没有办法。今天,本官才到此地,你们竟然抢了县衙,真是胆大包天!不过,你们也不要错打了算盘。如实招供,还可以轻判。如果顽固不化,拒不招供,嘿嘿,让你们领教领教老爷我的手段!” 匪盗们听了,低着头哑然失笑。心里说:老爷,你别光吹大话。就凭你手无缚鸡之力,衙役和捕快们连个烧火棍都没拿,你能把我等怎么样。哼,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等死不招供,你有什么辙? 匪盗中的头目把脖子一梗,大声说:“老爷,我等就是偷了、抢了,你看着办。老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你张牙舞爪?有什么大刑尽管使,老子要是说一句软话、求一句饶,也算不上英雄好汉!” 赵南星一听,哈哈大笑说:“我看你们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们甭嘴硬,不用我大刑治你,我只略施雕虫小计,管保你们乖乖招供!不信,咱试试?” 匪盗头目把肩膀一晃,满不在乎地说:“试试就试试!” 赵南星把手一招,“刷”地上来三四个衙役。其实,衙役和捕快们在一边早等得不麻烦了。心说:老爷怎么这么腻歪,一顿杀威棒下去,匪盗们就老实了。不着实打,怎么能镇住这些蛮货?老爷可好,今天专门下通知,不准带任何刑具。我等直挺挺地站了半晌,眼巴巴地听老爷与匪盗们斗嘴。嗨,真没劲! 一听老爷呼唤,争先恐后地抢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匪盗头目按在一张长凳上。 赵南星说:“今天,老爷我不打你,也不骂你,只是想让你给我的‘小伙计’较量一下,你敢不敢?” “老子啥刑法没见过,还怵你什么小伙计!”匪盗头目强硬地说。 赵南星笑默悠地说:“既然你不怕,我就先让你给我‘小伙计’试试小头。”说着一招手,过来一个衙役,赵南星小声对他嘱咐了几句,衙役会意,走到案前,掀开那只坛子,用筷子从中夹出一个小东西。 早有衙役扒开了匪盗头目的裤子,露出了白生生的屁股。那衙役把手中的小东西往那家伙屁股上一按,就见那小东西撅起尾巴,一“针”狠狠地扎在了他的屁股上。匪盗头目疼得火烧火燎,“啊”地大叫一声,从长凳上掉下来,满地打滚,说:“大人饶命,疼死我了,我招我招!” 众人这才看清,老爷刚才用的,竟是一只紫皮大蝎子! 匪盗头目心想,大人用蝎子咬小头都这样疼,再咬大头更受不了,弄不好把小命都丢了。新来的县官大人果然歹毒、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招。 于是,把他平时如何欺压百姓,赵南星来了之后,如何想来个下马威把赵南星挤走的阴谋,原原本本地进行了坦白交待。 在场的人,包括师爷也没想到,赵南星对盗贼不用刑具,竟然用一只紫皮蝎子眨眼间就把他们治服了,满心佩服。同时,心中又暗自发笑:新来的县官赵南星这家伙真嘎,不用任何刑具,剑走偏锋,一只蝎子就解决了问题。本来这些盗贼是“滚刀肉”,你如果按常规办事,根本治不了他们。 “噢——”随行人员这才弄清了那个坛子的妙处。 盗贼头目被蝎子蜇得满地乱滚之际,其余两个小喽罗更是吓得尿了裤子。当赵南星问到他们时,他们乖乖地交待了这些年欺男霸女、打家劫舍所犯下的滔天罪行。 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案子就审理清楚。根据盗贼们的交待,县衙门派出捕快逮捕了盗贼们的同伙,将他们一起关押进县大牢。待整理好公文上报朝廷,决定将几个盗贼头目判处死刑。其余根据罪行轻重,有的判处无期徒刑,有的判处有期徒刑。 多年来为害地方多年的盗贼团伙被一举铲除。 赵南星让师爷起草了公文,以县衙门名义责令所有的犯罪团伙在限期内投案自首。那些危害地方的小蟊贼见势头不好,纷纷投案自首。 过了一阵,朝廷下了公文,核准将几个盗贼头目斩首示众。将其他几个小喽罗收监。 没过半年,这个小县就平平安安了。其后的几年中,百姓安居乐业,农业持续发展,税收也不断增加。赵南星还倡导兴修水利,为当地百姓做了许多实事。百姓们说起他来,都是翘大拇指称赞。 第114章 郑妃其人 州、府官员早就闻知赵南星大名,知道他是清官,心中非常敬佩。尽管他被贬为县官,那只是受邪派官吏排挤,才落到这步田地。这些官员一点也不歧视、小看他。他们坚定地相信,根据赵南星的才能和声望,不定哪天朝廷一个诏书,很有可能会官复原职。 于是,他们经常拜会赵南星,向他请教问题、探讨国家大事。几个人高兴了,还在一起吃吃饭。特别是南星用一只紫皮蝎子就治服了盗贼的事,每当说起来,大家都哈哈大笑。这件事在当地老百姓口中传为佳话。总之,他与当地官员们来往密切,相处得很融洽。 过了三年,州、府官员联名向朝廷写了举荐疏文,细述了赵南星几年来的政绩,强烈要求将他官复原职。 尚在朝的正派官吏,也纷纷向皇帝上疏,要求让赵南星回朝任职。 在各方努力倡导之下,万历皇上昭准:着赵南星回吏部,官复原职。吏部派快马到云南,宣布了皇上手谕。 半个多月后,赵南星乘坐马车回到了京城。 在万历皇帝的众多妃子中,有一个深受宠爱。此女身材修长,面若初绽的鲜花。精巧的蛾眉似远山含黛,眼睛深潭般深邃而悠远。丰满的嘴唇似羞花闭月,黑色头发如流云飞瀑,直泻而下。 尤其诱人的是腮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回眸一笑,百媚顿生。在宫中众星烘月的宫娥中,是出类拔萃的美人儿,此女就是郑氏。 郑氏原是官中乐府的一名歌女,粗通文墨,能歌善舞。再加上她的美貌,入宫不久,就把万历皇帝勾得失魂落魄,很快就由嫔升为妃。晋升之后, 郑妃心花怒放,又使出千般娇媚,万般手段,把万历牢牢地拴在了她的身边。二人常常荒唐地折腾一夜,极是销魂。然而,到了早朝时候,郑妃和万历却仍然梦游太虚,鼾声大作。 御前值勤的太监一叫,郑妃从被窝里探出白晰的身子,不耐烦地说:“喊什么?皇上才睡着就来叫魂儿!” 御前太监为难地说:“你看,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大臣们都在等” “蠢材!你就不会说皇上龙体不适,不能行动吗?”郑妃恶狠狠地说。 这一喊一叫,把万历皇帝的美梦吵醒了。他困涩的双眼像洒了一把辣椒面似的难受,浑身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挣扎着要起来上朝。郑妃温热光滑的双臂像两条蛇似的缠住他的脖子,将两只肥硕的乳房贴在他的脸上,撒娇地不停扭动着。 于是,万历皇帝便重新服服贴贴地躺回被窝里。刚开始心里还有点愧意:朝中百官天不亮就披星戴月赶往皇宫,而自己却在美人怀里躺着,着实不像话。可是,时间一长,万历皇帝这种愧意就消失了:皇上本来是亿万人之主,不就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吗? 就这样,每天御前太监来叫,郑妃就如法炮制,以“圣体违和”为由,赖在郑妃的被窝里不去上朝。 申时行天天鸡鸣即起,摸着黑赶往朝房,率文武百官苦苦地等。冬天冻得大家瑟瑟发抖,有人还发起了高烧。有时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大臣们冒着风雪,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行走,极是辛苦。 可是,皇上只顾同郑妃在被窝里缠绵着寻欢作乐,根本不管群臣冷暖。 首辅申时行便让御前太监去请皇上。没想到的是,却被万历皇帝一句轻飘飘的“圣体违和”给顶了回去。首辅申时行只好无奈地向大家拱拱手,请大家各回自己的衙门,去处理自己的政事。 此后的几年中,万历偶尔上一次朝,对文武百官来说不啻是一次盛大的节日。 万历同郑妃好上不久,就怀了身孕,万历对她更是宠爱有加。 郑妃在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的话,那就是皇子。“母以子贵”,她郑妃在宫中地位便固若金汤,任何人、任何力量也动摇不了。 因此,她对万历更加攻之以“温柔”糖弹,绽现以如花笑脸。于是,万历就对券妃如痴如醉,如同吸食了鸦片似的对她上了瘾、着了魔,再美貌的嫔妃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时隔不久,郑妃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朱常洵。万历皇帝又将郑妃晋升为皇贵妃。 此时,王妃生的皇长子朱常洛已经5岁,而其母还是一个普通的皇妃。从位分上说,郑妃的身份已经高出王妃两级,再往上就是皇后了。 这时,朝廷中的大臣便有人私下嘀咕:既可以“母以子贵”,当然也可以“子以母贵”。朱常洛已经5岁,册封皇太子之事尚无半点端倪。这合理吗? 而朱常洵刚出生,其母郑妃便被晋封为皇贵妃,这里面就大有了文章:皇上是不是先抬高郑妃地位,为下一步把朱常洵封为太子做好铺垫呢? 朝中大臣针对此反常现象,便有人在暗中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一种流言在朝野扩散开来,而且说得活灵活现。 那是在郑妃生下朱常洵3 个月之后。万历同郑妃一同到大高元殿进香。 按照当时的规矩是,皇上进香时,必须清理殿堂,把别的香客一律拒之门外。已在殿中的驱赶出来,殿外的不能进去。好让皇上自己消消停停地地祭拜。待皇上祭拜出来,众人才能重新进入。 这天,万历同郑妃一起到大高元殿进香。御前太监知道万历同郑妃关系密切得非同一般。准备好在二人进殿后就离开,省得打扰了皇上和贵妃的柔情蜜意。俗话说,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你不长眼的。作为御前太监,他很早就懂得这一点。如果没有眼力见儿,御前太监根本干不成。 在方丈那里喝过香茶之后,殿中长老亲自为他们点上香烛,御前太监也离开了。 第115章 锦盒密约 空旷而寂静的大殿里就只剩下皇上和郑贵妃两个人了。产后的郑贵妃面色红润,光彩照人。她把腰肢一摆,更加娇艳万分。万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郑贵妃,竟有点痴呆了。郑贵妃笑盈盈地款款走近万历,两眼光波激荡,极力卖弄着风骚。她嗲声嗲气地说:“皇上,你看我漂亮吗?” “啊,啊”万历有点慌乱,尔后醒悟过来,忙说:“漂亮,你今天真是太美了!”说完,一把搂住郑贵妃狂吻起来。 郑贵妃在亲吻的间隙中,撒娇地问:“皇上,你喜欢我吗?” “那还用说?你这个小妖精,我喜欢你胜过任何女人。”万历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说。 郑贵妃问:“包括皇后和恭妃吗?” “她们算什么?皇后是张居正和太后他们撺掇着配给我的,恭妃嘛,只是我一时兴起做下的荒唐之事。”万历不屑地说。完了又补上一句:“她们怎么能跟你比呢?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两只眼睛一看,就把我的魂勾去了!”说完,万历又搂住郑妃不放。 郑贵妃愿意问:“皇上,你说得是真话吗?难道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你对其他女子就不动心吗?” 万历对天发誓:“皇天神灵在上:天下美女千千万,我只爱郑贵妃一个人!” 郑贵妃伸出光滑细腻、香味四溢的手,捧住万历的脸,鸡啄米似的吻着。 此时的万历,浑身都酥软了。 郑贵妃说:“皇上,我想求你一件事,你答应吗?” 万历还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他口齿不甚清晰地说:“我是皇上,什么事办不成?要星星给你摘星星,要月亮给你摘月亮,快说,什么事?” “既然如此,我让你先答应,”郑贵妃不依不饶地说。 “你不说,我怎么答应?” “嗯嗯”,郑贵妃向万历飞着媚眼:“我就让你先答应嘛!” “好,好,我答应了。你说。”万历被缠得没法,只好答应。 郑贵妃摸着万历的头说:“我让你对天、对神发誓,册封咱们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 “这”万历什么都可以答应,可他万万没想到郑贵妃提的是这个,他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看,我说怎么样?你说你只爱我一个人,又说我求你什么事都可以答应。这不,我刚提出来,你就支吾开了。看来,你对我不是真心,山盟海誓都是假的!”郑贵妃抱怨地说。说完,把脸一掩,“呜呜”地哭起来。 这下,万历慌了。 万功懂得,这册封太子之事,可是非同小可。虽然同郑贵妃在缠绵缱绻之中,不免有些心神迷乱,但他仍掂得出这件事的份量。 看到郑贵妃哭起来,他顿时慌了手脚。况且,他发的誓还言犹在耳,不答应她,还怎么能得到她的温存与抚爱呢?片刻后,他心一横,不如索性答应她,省得她再闹下去。再说,皇上说话就是圣旨,别人谁敢反对? “好,一言为定,我就答应你,过几年,封咱们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这下满意了?”万历温言安慰郑贵妃。 “你答应了?”郑贵妃破涕为笑。 “答应了。什么事也拗不过你这小妖精。”说完,万历轻轻地为郑贵妃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又趁势在她的香腮上亲了一口。 郑贵妃脑子又飞快地转了几圈,见职司记载的太监没在跟前,就说:“皇上,你口说无凭,得立字据。来人!” 一太监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 “笔墨侍候。”郑贵妃吩咐道。 须臾,太监捧来文房四宝。 万历被逼无奈,只得挥笔写道:“十五年夏,谕示郑贵妃:朱常洵长大时,即封其为太子。 钦此。” 郑贵妃怕这事再有变化,当下吩咐太监回宫去拿御玺,在谕旨上盖了印。然后,让长老找出一个精美的盒子,装上万历许诺的字条,密封好,放在一个无人能找到隐秘之处。 “这下高兴了?” 郑贵妃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 尽管此事做得极其隐秘,但属立皇储的敏感事件,不知从什么渠道泄露出去,朝廷内外竟传得沸沸扬扬。再说,自从万历被郑妃迷住之后,早把王皇后和王恭妃忘到了脑后,晨昏颠倒,饮酒作乐。常常是到了早朝时间,而万历和郑妃刚上牙床不久,春梦正酣。如此光景,怎么能保证上朝呢。 至此,万历初年雷打不动的早朝制度完全被破坏了。 万历想起当年张居正和冯保日日逼他聆听“日讲”和早朝的情景,眼下想起来,一天天简直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他只怨自己年纪幼小,竟然事事听从这两个家伙的摆布,整天干苦差事,被他们剥夺了多少寻欢作乐的良宵啊。想起这事,他就恨这两个人。 而现在,他像一匹脱缰野马,逍遥自在,一手遮天,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后宫和御花园等处,日日饮酒行令,夜夜笙歌绕耳。对宫女和乐府歌女们稍不如意,非打即骂。因此,这些宫人见了皇上,像羊羔见了恶狼般心惊胆战。 首辅申时行听到万历有可能“废长立幼”的传言,根本不相信。 他觉得万历虽然一手遮天,做事荒唐,但他毕竟受过张居正和冯保的辅佐、教育,还不至于如此轻率将祖宗礼法抛置一旁。 后来,首辅申时行见万历不仅天天同郑贵妃泡在一起,而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拒不上朝,这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然而,他久居官场,目睹了前几任首辅或因锋芒毕露,或因犯颜直谏,到头来一个个落下了悲惨下场,心中不寒而栗。 他经常告诫自己:决不能不长眼色,重蹈这些人的覆辙!然而,看到文武百官每天早早地来到朝房,等待皇上的接见,以抒发自己的政见和治国方略,他就无比感动。即使抢不到发言机会,看看皇上的尊容也好啊。结果,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个个心中不免十分失望。申时行心中最强烈的感觉是“窝囊”——因难见天颜而窝囊。 第116章 浊乱朝政 再加上日甚一日的各种流言,使这位以“老成持重”着称的首辅大人,也实在坐不住了。但是,他还是不想出这个头。尽管他已听到朝臣们背后骂他“孱头”、“窝囊废”等难听话,他还是只信奉“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古训。他要等待、观望,一旦有人出了头,他便设法全力策应。 正在这时,言官姜应麟上疏,请将元嗣册立为东宫太子。他在疏中条理分明地写道:“事当慎始,(郑)贵妃所生陛下第二子犹亚位中宫,恭妃诞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伦理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则不正,非所以重储惑,定众志也。伏请俯察舆情,收回成命莫若俯从阁臣之请,册立元嗣为东宫,以定天下之本,则臣民之所慰,宗社之庆长矣。” 此疏一出,朝野引起巨大震动。“建储”之争拉开序幕。在大多数朝臣的思想意识深处,正统的礼法观念占据着至高无上的重要位置,是永远不可能更改的。 他们认为,社会之井然有序,全靠历代相袭的礼法加以维持。皇上位分最高,为天下人所敬仰,对这种礼法应当特别尊奉。 生育皇长子的王恭妃,地位应仅次于皇后,其他嫔妃,无一伦比。郑贵妃入宫即得专宠,册封贵妃,高于王恭妃一级,这是盛世不应有之事,应尽快纠正。退一步说,如不纠正,也应将王恭妃晋升为贵妃,才算合乎礼法。 何况郑妃生下朱常洵后,又晋升为皇贵妃,已高王恭妃两级,更与礼法不合。在这种环境和氛围之下,人们纷纷猜测将发生“废长立幼”之事就顺理成章了。大多数朝臣认为,这种违犯礼法之事,是丧天理、大逆不道,一定要顶住。 姜应麟就是在这种正统舆论的支持下,写了这篇奏疏的。 接着,首辅申时行在巨大压力之下,不得不起草一篇疏文,率内阁官员和六部尚书共同上疏,要求皇上册封太子。 其后,吏部官员赵南星和顾宪成等人也了奏疏,密奏直送皇上。 万历皇帝看了姜应麟的奏疏之后,“啪”地扔在地上,大发雷霆。原来,奏疏上将他与郑贵妃海誓山盟的事写得清楚、明白,甚至连时间、地点都一点不差、毫发不爽。他有些纳闷:那天,他同郑贵妃“金盒密约”之后,御前太监并未在场,老方丈未让近前,郑贵妃自己肯定不会说出去,是什么人将此事刺探得如此详尽呢? 万历气愤地将宫中所有太监召到跟前,把桌子拍得山响,暴跳如雷地吼:“这些流言蜚语从何而来?竟然在大臣中广为传播!” 太监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叩头如捣米状。 见众太监谁也不肯招认,万历命司礼监掌印官张鲸派东厂的校尉挥动皮鞭,把太监们挨个狠狠地揍了一顿。 追查流言毫无结果,也打了太监,万历心中的怒气才渐渐消散。他亲自挥笔写下谕旨:“今闻无根流言,造谣惑众,一旦查出,严惩不贷。贵妃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姜应麟疑君卖直,可降极边杂职。” 谕旨发布的第二天,吏部发公文:将官至给事中的姜应麟被贬往大同境内,成了位置极其低微的大同广昌(今涞水县)任典史。 看到言官姜应麟的奏疏不但不被采纳,还被贬官戍边,朝臣们既怕又感到愤怒。大家纷纷找到内阁,催促首辅申时行面见皇上,追问建储之事究竟如何处置,以平息朝野的不平之气。 万历对此自有办法。现在,他早学会对大臣们的奏疏不闻不问,一概“留中”(存放起来,不予理睬)的方法,任其自生自灭。 这天,万历将首辅申时行召到乾清宫说:“建储乃皇帝家的家事,你这么大年纪,国事又千头万绪,就别再费心思了。” 申时行坚持说:“内阁公堂,天天爆满,朝臣们公推我对建储之事多加关照。此事应三思而行,不可使民怨沸腾。” “朕自有处分。不劳首辅和朝臣们渎扰。”万历毫不客气地说。 申时行讨了个没趣,垂头丧气地地回了文渊阁。 他对等待听消息的群臣述说了事情的经过。群臣心中的怨气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如火上浇油,沸反盈天。 他们竟在皇上的谕旨中,又抓住了把柄:即“立储自有长幼”六个字。因为在姜应麟的疏文中,册立东宫太子是主旨,而为王恭妃争名号、地位不过是陪衬!显然,万历皇帝没有分清主次,着重在为郑贵妃名号上解释,却顺口说出“立储自有长幼”的话,就是这句话砸了锅:实际上无意中对建储之事已做了回答。 万历这道谕旨一下,不但恪守正统思想的朝臣高兴,就是被贬了官的姜应麟也非常兴奋,以为他一个位低职微的小官,竟换来了“立储自有长幼”这句明确的话,实在是太值得了! 刚开始,万历并未意识到自己谕旨中的失误。那些守正官员的疏本如骤降的雪霰般接踵而至,都着重提到“立储自有长幼”这句至关重要的话,要求他兑现承诺。至此,他才意识到这句话中的重大疏漏和失误。可是,这件事异常敏感,又不能朝令夕改,这太被动了! 这一年,全国很多地方遇到了百年罕见的严重干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啼饥号寒。按照惯例,皇上应该真心实意地检讨自己的过失,征求直言,接受文武百官的批评,写下“罪己诏”。 万历皇帝当然也不能脱俗,他专门发出诏书,征求直言。令群臣围绕自己的职司,献计献策,协助朝廷整顿治国方略。 万历此举,并没想来真的,不过是想做个样子给人看,虚晃一枪而已。根本没想征集什么“直言”。 第117章 知人善任 不料,此举一出,幼稚得可爱的群臣真的以为万历皇帝很“开明”,要征求真实的改革措施。其实不过是皇上虚晃一枪而已,根本没想呼什么意见和建议。 于是,群臣中的许多人都挥笔写了奏疏,实心实意地给皇上提意见、建议,形成了奏疏的新一轮猛烈“轰炸”。 从皇上发出“罪己诏”的第二天起,言者蜂起,文牍铺天盖地而来。什么意见都有:有的指责皇上处事不公,恭妃位份低微,而郑妃不应飞黄腾达,位居“皇贵妃”之尊;有的催促兑现“立储自有长幼”的诺言,马上封朱常洛为太子;有的还直言不讳地指责他的种种过失,等等,那真是字字似利剑,直捣皇上要害。 万历皇帝看奏疏看得头痛,便伸出手将案头的文牍扫落在地,命太监悉数“留中”。于是,太监们便把这些奏疏,一股脑地扔进废纸库中。 万历弄巧成拙,徒生烦恼,伤透了脑筋。 表面上,这场由专宠郑贵妃而引起的“立储”之争似乎平息下去了。但平静的水面之下,却掩盖着险恶的暗礁和漩涡! 自从陈有年同赵南星等人举荐海瑞被朝廷起用之后,朝中官员无不对他们刮目相看。特别是赵南星,虽官职低微,居然如此远见卓识,敢于将重用海瑞这个争议很大的人物奏章呈上,足见胆识非同寻常。朝中文武百官谈起此事,无不充满敬意。也有人背后嘀咕,认为南星蓄意重用海瑞是别有用心 总归,从这件事起,南星的名字在朝中百官中不胫而走,远近传扬。 这样功勋卓着的年轻官员,竟被皇上贬谪到云南小县去当县令,这太不公平了!顾宪成等正直官吏,屡次向皇上和内阁举荐。 申时行此刻也觉心中有愧。凭良心说,他认可赵南星是有才能的年轻官员,而且喜欢直言相谏,虽然有些幼稚,但具有这种品质的官员在朝中是稀少而可贵的。只是因为赵南星与他争论过“开水田”,又写了《敬循职掌剖露良心疏》,指出“四害”对江山社稷的巨大危害,就将他降黜为云南小县令,朝中大臣们对此颇有非议,何时想起来也有几分愧疚。不如趁此良机让他还朝,也算他申时行做的一件好事。 申时行向皇上写了条陈,主张将富有才华的赵南星召回,仍在吏部任职。 万历看后,准其所请。赵南星就从云南小县令上返回京城。 此后,申时行又协同尚书陈有年,对历次冒犯皇上、处理不公,正在服刑或削籍的官员,反复进行考察、权衡、筛选,将一大批蒙辱含垢的官员平反昭雪,将名单分批呈报内阁,恳请重新起用。 首辅申时行看过吏部陈有年等人的奏章之后,将极少数争议较大的官员名单转呈万历,其余大都照准起用。这样,一批好官被重新起用,有的还担任了要职,这些人成了活口碑,在人前盛赞陈有年、赵南星等人慧眼识才。有了这次成功的合作之后,陈有年凡遇重要事情,都喜欢同南星商议,他们二人的友谊也日渐深厚。 南星见经过自己极力倡导,促成了这件大好事,心中也很得意。他觉得在实现自己宏伟理想的道路上,毕竟迈出了一大步。 这天,一个人骑着快马在赵南星的私宅前跳下来。南星刚从吏部回来,见来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仔细一看,这不是管家周四吗?忙把他请到屋里,端来水洗完手脸之后,又让冯氏端来一杯热茶。 一个不祥之兆向他的心中袭来。他忙问:“四叔,您专程赶来,莫非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四喘匀了气,“咕咚”喝下一口茶,神色黯然地说:“南星啊,说出来你不要着急,老夫人——你奶奶她她过世了!” 似晴天霹雳一般,把南星惊呆了!他愣怔地站着,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没有料到,身板如此硬朗的奶奶,怎么突然间说殁就殁了呢? 他看着周四的脸问:“四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四揩了一下脸上浸出的汗水说:“三天前,老夫人还好好的,一点异常都没有。只是在去厕所回来时摔了一跤,家里人忙把她抬进屋,说话间人事不省,赶紧找郎中诊治,没过一会儿就咽了气。南星啊,你可要想开点啊。” 南星定了一下神说:“四叔,你放心,我,我能挺得住。” 说完,吩咐夫人冯氏为周四做饭,安顿休息。另外,赶紧收拾行装,准备回老家奔丧。 第二天,他一进衙门,就将祖母病殁之事报告给了吏部尚书陈有年,并随手将申请“丁艰”的请假题文呈上。 陈有年对南星老家中的变故十分同情,马上批准他回家奔丧。并嘱咐他赶紧交待一下公事,即可动身回家,期满后马上返回朝堂。 接着,陈有年又立刻晓谕吏部各衙门,号召同僚们为南星送了礼金。 南星交待完公事,辞别了陈有年、顾宪成和其他同僚,偕夫人冯氏火速赶回老家为奶奶张罗葬礼。 出京城后,几天躜马催行,经过一路奔波,南星回到了老家高邑县东关村。他同家人一起,含泪埋葬了操劳一生的奶奶。把丧事料理完,南星在家住了不长时间,便返回京城任原职。 万历17年(1589年),适逢大比之年。吏部尚书陈有年考虑到事关重大,须认真对待。要接受过去科举考试中稍有疏漏,便有人趁机捣鬼作弊的教训,派得力官员到各地主持考务。 为了严肃考务,他举荐赵南星主持江南当年的科举考试,任房考(同考)。没几天内阁批准同意,陈有年便通知南星到他的公厅议事。 南星来到陈有年的公厅。坐定之后,陈有年吩咐手下为南星倒了一杯香茶。 接着,他放下手中的文牍问道:“这次想派你到江南去当主考官,已经内阁批准。没什么困难?” 第118章 智斗狂生 南星想了一下说:“我是第一次当主考官,对考场的事务不太熟悉,但我相信可以现学现用,争取把这件事做好。去江南之前,希望尚书大人不吝赐教。” 陈有年说:“具体考务,自有当地州府衙门和你的手下人张罗。只是,最重要的是严肃考场纪律,堵塞一切可能导致作弊的漏洞。前些年,有的地方考试秩序极为混乱,影响了朝廷公平、公正遴选人才。进行上下对此甚为不满。希望你不负我和内阁对你的厚望,公正无私地组织考试,为国家遴选优秀人才。” 南星听了频频点头说:“听了尚书大人的话,我心里有底了。只是,历年来的考务混乱已成积习,不知大人想让我掌握什么尺度?严格到什么程度” 陈有年听了,击掌叫道:“好!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向你交待此事的。” 他缓缓地喝口茶说:“自隋朝建立科举制度以来,科场纪律向来以严明着称,即使偶有考官作弊事件,一经发现,定会严惩不贷。作弊轻者丢官,重者杀头。考生作弊人,也会受到极重的处罚。为了防止考生作弊,有一个朝代竟然让考生考前‘洗澡’,意思从根本上消除作弊的可能性。 “到了我朝,一些官员从中作祟,科场作弊事件屡有发生。自首辅张居正到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等,科场作弊愈演愈烈。皇上为了保护张居正等人,睁一眼闭一眼,使神圣的科考取士制度遭受严重破坏。这次我举荐你当江南的主考官,就是想让你严格按《大明律》和既定的制度、规定办事,杜绝私门,唯才是举,坚决纠正前些年疯狂蔓延的科场作弊歪风邪气,维护法律尊严,为国家选拔有用之才!” 赵南星听了陈有年这番话,连连点头:“前些年以来科场作弊事件流毒甚广,掌权的官僚子弟,虽胸无点墨,照样高中榜首,得升高官。而真正满腹经纶的文人才子,却不被录用,令这些人心寒齿冷,满腹痛恨。我这次主持考试,一定不辜负朝廷和大人厚望,严格按律条办事,不拘一格,遴选贤才。请大人放心。”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陈有年赞许地望着南星,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放手大胆地干,即使碰上皇亲国舅作弊,也要严加惩办,出了什么事,我替你担着哪。” “上有法律的尚方宝剑,下有尚书大人您撑腰,我什么也不怕!大人,你放心,这次我去江南,一定要把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选拔上来!” 二人畅谈了许久,真是意气相投,相见恨晚。 辞别了尚书陈有年,赵南星收拾好行装,坐着公派的马车,沿驿道逶迤开赴江南。因有朝廷签发的“勘合”,吃、住、行都由驿站安排,坐车、乘轿悉听尊便,只是旅途劳顿一些。经过一段时间的奔波,终于到达两广巡抚衙门。 当地衙门见朝廷主考大员驾到,自然是热情接待。因离考期尚有几天,当地官员将考场准备和考生报名情况向南星做了详细汇报。尔后,在当地人带领之下,南星对每个考点、考场都进行了视察,做出了具体而周密的安排。 这天,他穿上便衣,漫步走上街头,打算体察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走到十字街口处,见有一座气势雄伟的酒楼。楼台挺拔高耸,四角飞檐陡起,真有点飘飘欲飞之势。名字也起得巧:摘月楼。其时正值中午时分,只听楼上、楼下人声鼎沸,吆三喝四,煞是热闹。南星不由得拴级而上。来到楼上,只见迎门的一张八仙桌前,坐着四位高傲的的考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边喝酒,边高谈阔论。看样子,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但闻四周酒气熏人,宽大的饭桌上,早摆了好几个空酒瓶。 南星在邻桌找把椅子坐下,向店小二要了一壶酒,一盘茴香豆,自斟自饮地喝起来。就听面朝西坐着,喝得醉眼朦胧的考生,得意洋洋地说:“自古江南多才子,听说提调大人是北方人,说不定是用钱买的官,斗字不识半升的白丁,他有什么资格主持我等的科考?” “嗨,我是遇不上提调大人,遇上了我非要领教一下他的学问,如果是又愚又笨之人,胸无点墨,非羞辱他一顿不可!”西面坐着那位考生狂妄地说。 赵南星听了觉得好笑,又觉得这些人幼稚得可爱,便又继续听下去。 坐在南面的考生也有几分醉意地说:“论我们的才能,只要能考上进士,升高官骑骏马,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坐北面的考生早已喝得舌头发短,他含混不清地说:“李白斗酒诗百篇,闲言少说,我们还是乘兴作诗。咱有言在先,好句子往下传,作不上来的,罚酒。” “好!”大家齐声叫好。 南星心想,这帮人酸劲上来了。大比当前,不在背后温习功课,却在这儿胡吃海喝,吹牛斗狠,这种人一般成绩都不好,考试结果也不会太乐观。我倒要看看他们的水平到底如何,能作出什么样的诗来? “店家,把文房四宝拿来!”提议的考生高声喊道。 “各位稍等,就来。”店小二颠着脚小跑步走向内堂。稍顷,笔墨纸砚奉上。 提议的那位考生说道:“就以欧阳兄那句‘江南多才子’为首句,请诸位兄弟往下对。” 面西的考生脱口而出:“苏州出圣贤。” “好!”三位文人齐声赞道。 南星一听,摇了摇头。一般情况下,如果有真才实学的人聚到一块,必然是语气平和、谦逊,互谅互让。而眼前这帮人表面上很高傲,目空一切,口出狂言,论起真正的才能来,怕也是绣花枕头、“名高实秕糠”的菜货。今日闲来无事,不如逗逗他们,也为这孤独寂寞的江南之行增添些乐趣。 第119章 别出心裁 想到此,他哈哈一笑说:“诸位才子,我听你们刚才的对子,也未必高明。” 提议作诗那小子一听,跳了起来:“大胆!说,你是从哪里来的,识不识字还不知道,敢对我等的诗说三道四?!” 赵南星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不瞒你们说,在下就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倒腾点小生意,赚点小钱养家糊口。” 面朝东的小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一个臭做买卖的,能懂点什么?” 面朝南的小子质问说:“嗨,我刚才听你妄加评论,说我们作的诗不高明。你说,怎么不高明?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的诗说三道四?” 四个人、八只喝醉了酒的红眼睛,齐齐地直瞪着赵南星。 南星不慌不忙地说:“各位坐下,稍安勿躁,请听我说:这‘江南’怎么能对苏州呢?我来对下联——北方出圣贤。” 四位考生听了气愤地喝斥:“哪里来的狂徒,敢扰我等诗兴?话里话外还长北方人志气,灭我等威风。你一个做小买卖的,假充斯文,有什么才能?” 另一考生也不甘寂寞,推波助澜,索性把文房四宝摆在长条桌上,酸溜溜地揶揄道:“既敢在我等面前逞能,必有‘李杜’之才,那么就请赋诗作词,让我等也长长见识。” 南星成心想教训一下这四个口出狂言、志大才疏的家伙。如不压一下他们的轻狂,不知他们还说出什么混账话来。 想到此,便双手打拱微笑着说:“我虽然是做小买卖的生意人,虽无‘李杜’之才,但比‘白丁’稍微强一点。既然列位有请,我就献丑了。”说地,高高地挽起袖口,在宣纸上用狂草写道:“一上一上又一上,” 四考生忙起身赶上前去看。他们看到,南星的字确实写得不错,但诗文却平淡无奇,便摇着头取笑:“平庸,平庸。” 南星没说什么,又从容地写第二句:“一上上到楼上头,” 众考生失望地冷笑:“淡然寡味!” 赵南星拈拈下颏刚长出的胡茬,思索片刻,龙飞凤舞、气吞山河地写出下后两句:“请自楼上往下看,压倒江南十八州!” 南星笑模悠地看着四位考生问道:“列位看后两句,还有点诗味吗?” 四位考生看了后两句,感到气势宏大、咄咄逼人,绝不是平庸之诗,一个个面面相觑,大惊失色。知道今天倒霉,本想神吹海聊一番,不料却遇上了高人,几个人满脸羞愧,便想悄悄溜走。 南星却不依不饶,大叫一声:“列位请慢走!谁还有什么高招?” 四位狂生自惭形秽,连连说:“我等也是有脸面的人,遇上高人,自愧不如,不敢再班门弄斧。” 赵南星微微点头,笑了一下。心中说,他们服气就好了。 接着,南星收起笑脸,严肃地说:“实不相瞒,在下就是主持本届科考的房考官赵南星,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文人学士看问题,就怕以偏概全。南方人未必人人聪慧,北方人也未必个个愚钝,你们要牢牢记住这句话。另外,科考在即,你们不潜心温习功课,却跑到这儿来吆三喝四,猜拳行令地酗酒,还故意卖弄风雅,让你们当地百姓看了,真是不知羞耻、斯文扫地!我倒真的怀疑你们是不是真有学问?” 四个人一听,站在面前的就是房考大人,酒早吓醒了多一半,忙连连拱手:“我等狂妄自大,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房考大人恕我等不敬之罪。” 南星笑着说:“常言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做学问的人,只有苦其心智,潜心钻研,方能学有所成。有真才实学的人从不会四处炫耀,只是徒有虚名、并无真才实学的人才会自吹自擂、招摇撞骗。走,快去温习功课去,考期马上临近了。请你们留下尊姓大名,我还希望在皇榜上看到你们的名字呢!” 四名考生早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们涨红着脸,你推我,我推你,只想寻条地缝跑掉。无奈站在面前的又是主考官大人,只得扭扭捏捏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此事很快传开,南星的名声大震,特别是北方人对此引以自豪。直隶衡水毛笔店老板借题发挥,在七寸笔管上刻上了“压倒江南十八州”七个字,这种毛笔很快热销,一摆上市面,没多长时间销售一空,为此,还创出了名牌——当然,这是闲话了。 赵南星将这些轻薄书生教训了一番,随意在街市上转了一圈,慢慢溜达着回到寓所。 两广、江浙巡抚、巡按早已在驿站等候。论官职,巡抚、巡按比起南星一个吏部署员来,高一个级别。可不要忘了,南星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员,又主持江南地区的考务,是京城派下来的“钦差”,其身份和权威就非同一般。 何况,从城中百姓耳中听到的赵南星大人,绝非寻常见过的等闲之辈。于是,他们在一座知名大酒楼,安排了丰盛的酒宴,款待赵南星。一来同上面来的提调大人套套近乎,替当地狂妄学子消除一下误会。二来,他们在南星鞍前马后跑,既是落实朝廷指令,又是协助主考官大人把这次考试的考务和录取工作做好。 除以上想法外,还有一层意思:是指望主考大人手下留情,让当地的举子多考上几名,既是考生家庭荣耀,也是他们这些父母官脸上的光彩啊。 实际上,这是一次“陪罪”加套近乎双重内容宴会。 南星刚开始不想参加这种繁文缛节的酒宴。但想到自己远来江南组织会试,此次会试规模较大,许多工作还要靠眼前这些官员做,每个环节都需要他们的支持和帮助,也趁此机会与这些人接触、交往一下,彼此多了解一下,对顺利完成这次科考,也非常有必要。 南星同他们见了面,彼此寒暄了几句。 第120章 巧选人才 这些官员接着说:“几个不知深浅的狂妄学子,还想给提调大人找麻烦,不知自己吃了几碗干饭。提调大人久经考场、官场,吃的盐比他们吃的米还多,什么事情没经过、见过,还想给大人上眼药,实在是不自量力。还望大人念他们年少轻狂,不要太往心里去。” 南星一听,哈哈一笑:“你我都从年少时过来的,一时头脑发热,有些轻狂、顽皮之举,也不稀罕。我怎么与他们一般见识呢?况且,南、北方之间的人交往比较少,互不了解也是有的。” 江浙巡抚说:“赵大人,恕我直言:一般认为,北方人粗鲁、勇武、威猛,喜欢舞刀弄枪,故领兵大将多;而南方人做事细腻,文化水平较高,故文人学士比较多。我这样说,赵大人不会怪罪我?” 赵南星说:“怎么会呢?大人所说的,也不尽然。北方人武将虽多,但文人学士也不少。过去,南北方人接触少,中间有些隔膜和误解也是有的。” 当地官员设宴招待了赵南星和属员们。席间,大家推杯换盏,甚是热闹。当地官员们的嘴像抹了蜜似的,盛赞南星年轻有为,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南星谦逊地一一谢过。 宴会上,表面上大家还是对他很尊重,你一杯,他一杯,推杯换盏,气氛还算热烈。 席间,他发现这些地方官员们,虽然表面对他极尽恭维之态,从心里还是有点瞧不起他。说不定,对他不了解的人,还认为他是靠“后台”等不正当门路上来的呢。 不行,还得在考题上想办法,教训他们一顿,让对方认识到我绝非碌碌之辈,树立应有的威严。要不然,这场严肃的会试也不会太顺利。 翌日,一群秀才、举子自恃腹有诗书、高人一等,一个个趾高气昂地走进贡院。 南星正等着看好戏呢。他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堂前旗杆上挂着一只硕大的摇篮,里面躺着一只布娃娃。学子们十分好奇,便小心翼翼地指着摇篮问:“提调大人,这是何意呀?难不成贡院里要求我等带孩子吗?这,我等可干不了。” 赵南星摆摆手说:“哪能让大伙带孩子?自从实行科举以来,第三场都是由提调官出题,学子们作答,陈陈相因,特别无趣,而且难以考出实际水平。咱们今年改革一下考试办法怎么样?” “好啊,年年老一套,确实难出彩。今年改一下,兴许能考得好一点呢。不知大人出什么新招?”学子们踊跃欢迎改革。 赵南星笑微微地看着大家,指着旗杆上挂着的摇篮说:“这就是本官出的一道隐形题,答案是经书上的一句话,各位认为怎么样?” 这群人领略了提调大人的才气,再不敢与他较劲。于是,有的皱眉苦思,有的抓耳挠腮。可是,连看带猜半天,也琢磨不出答案是什么。昔日,他们傲气十足。这次,他们算彻底服了气:连考题都琢磨不出来,更谈不上答了。 考生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走出来,作了一个揖,代替大家说:“提调大人,前几日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愿大人海量,饶恕我等这一回。可今天出的题目太难了,把这考法改了。要不然,大家都考零分,提调大人脸上也不好看呀。” 赵南星笑笑说:“既然这么多人请求,咱就改了它。” 考生们一片欢呼。 年轻人好奇心大,弄不清眼前题目心里终究不踏实。况且,问清了题目,万一日后考试用得着,也好做好精神准备。于是,纷纷央求南星揭出谜底。 赵南星笑了一下说:“眼前这个题目,一点也不高深:旗杆上挂着那个婴儿娃娃,不就是‘人之初’吗?这可是《三字经》上的第一句啊。” “噢——”考生学子们和监考官听了,恍然大悟,立时对眼前这位刮目相看,再也不敢藐视提调大人了。 忙完一天考务组织工作,赵南星伏案在烛光下阅读《史记》。过了一会儿,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南星开门一看,却是一位不速之客。 “先生,你找谁?”赵南星问。 “你就是主考赵大人?对您,我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相见,今天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啊。”来人一见如故,顺口说了以上这篇套话。 南星听了深夜来访者的油腔滑调,心中甚觉不快。他耐住性子问:“先生,你是” “哎呀,万分冒昧,都怪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都察院御史梁梦寰。我这几天在江南地区巡查赈灾钱物发放情况,今天有空,专程拜访你这位大名鼎鼎的主考大人。” “啊,原来是梁大人,快进来。”南星将来人让到屋里。尽管他不喜欢来访者“自来熟”的做派,自己是朝廷命官,也应该对朝中其他官员保持应有的尊重和风度。 梁梦寰翻翻书案上翻开的《史记》,感慨地说:“早就听说先生博学多才,今天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敬佩,敬佩!” “梁大人,你太客气了。”南星虚与委蛇,他在猜测来人想干什么。 梁梦寰东拉西扯了一通,赵南星用十二分的耐心同对方敷衍着。凭直觉,他总觉得这位饶舌者油腔滑调、虚情假意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南星认为,同一位素不相识的来访者胡扯,不但很累,而且特别无聊。 他索性打断对方的话:“梁大人今天专程登门,不是与我扯闲篇来了?” “这,”在短暂的窘迫之后,对方说话流利起来:“是啊,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有事要求赵大人帮忙。” 第121章 深夜拒贿 南星考虑到回朝之后,说不定还会同对方打交道。况且他是言官,没弄清情况之前,犯不着得罪来人。想到此,他不卑不亢地问:“梁大人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梁梦寰接过南星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说:“大人跋山涉水来江南主考,真是辛苦” 南星马上接口道:“朝廷差遣,责无旁贷。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才,这次的任务既荣耀又繁重,不敢谈辛苦。” 梁梦寰自顾自说下去:“我今天特地备了一份薄礼,献给赵大人,表示梁某的一点心意,还请笑纳。”梁梦寰拉开门一招手,两位随员模样的人端上来一个礼盘。掀开红绸布,立时,房间里大放异彩:原来是几件名贵的珠宝首饰。 赵南星看了之后,“哈哈”大笑:”梁大人,你这礼物可不薄啊。只是我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哪。”他也学着对方的口气轻松地说。 梁梦寰此刻误认为赵南星爱上了这些礼物,也不再兜圈子:“我直说了。今天会试,我儿子梁子龙也参加。还望赵大人高抬贵手,多加关照。” 南星语调平和地说:“朝廷科考取士,公平竞争,你儿子大可在科场一展身手。若是成绩出类拔萃,你我自然为他庆祝。若是名落孙山,神仙也无能为力呀。” 梁梦寰听南星的话之后,知道他在装傻,冷笑一声说:“哼,堂堂的主考大人,办这么点小事岂不是易如反掌?” 南星不急不躁,侃侃而谈:“是啊,按说在我的职位上,不要说办一两个,就是办三、五个确也不难。俗话说:上有天,下有地,离地三尺有神灵。如果我徇私舞弊,在科场做手脚,上对不起朝廷对我的无限信任,中对不起我的良心,下对不起日夜苦读的莘莘学子!你说,这违天理、背人伦之事,我能帮这个忙吗?” 刚开始,梁梦寰还满心对南星抱有希望。他想,不管是谁,都不过是吃五谷杂粮的俗人。只要是俗人,就同别人一样对财富存有强烈的欲望。只要有这种欲望,又都在朝中任职,就不难拉他下水。 梁梦寰估计,赵南星在朝中官职不高,只要把礼送到位,他一定会帮忙。况且,对方还应该顾忌到他的言官地位,举手之劳,他赵南星不会不识相。可是,听了南星的话,知道南星在拐着弯在捉弄自己,不禁恼羞成怒。脸色也急剧地涨红了。 南星仍然不温不火地说:“梁大人,你尽管放心,只要你儿子学问好,我和其他考官不会埋没他。若是他学问不好,我把他录取了,就得将一名苦读了几年、十几年,甚至大半生的优秀考生挤掉,你说,这公平吗?这天理不容的事,我赵南星不会干!” “废话!我的儿子学问好,还用得着你关照吗?!”梁梦寰的忍耐力终于达到了极限,心中的火气顿时爆发出来。“这么说,赵大人是不想帮忙了?”说完,他的目光里射出一股逼人的寒光。 赵南星毫不畏惧,也收起笑脸,正色说:“我和梁大人同为朝廷官员,理应和衷共济,为国家分忧,为黎民造福。自从前首辅张居正带头科场作弊以来,别的官员纷纷效仿,以权谋私的流毒至今尚未完全清除。南星从京城来到江南主考,发誓要用实际行动,堵死科场作弊的黑洞。一经发现有人从中作弊,立刻绳之以法,严惩不贷!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何况一般官吏,甚至是握有重权或言事的官吏!” 说完,赵南星用鄙夷与不屑的目光瞥了梁梦寰一眼。 “真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坐轿子翻跟头——不识抬举的东西!”梁梦寰骂骂咧咧地说。“哼,走着瞧!”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拂袖走出屋门。 “梁大人,慢走,别忘了拿你带来的礼物!”南星忙提醒梁梦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仿佛是猫逗完老鼠后的那种得意神色。 南星回到屋里,暗自笑了一阵。笑过之后,他感到一种从暗中袭来的压力。自己拒绝了梁梦寰之流的投机钻营行为,他们会甘心吗?这些家伙掌握着纠劾官吏、上疏言事的大权,自己与他们斗法,会不会挟嫌报复、寻缝下蛆呢? 赵南星想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权衡着其中的利弊。是啊,对上门送礼的人严词拒绝,这一下肯定得罪梁梦寰了。可是,他设想了一下,如果循着贪腐之人的旧例,收了对方的礼物,对他儿子进行关照,会有什么结果呢? 首先是辜负了朝廷对他的信任,然后是辜负了吏部尚书陈有年对他的希望,最重要的是辜负了埋头读书的梓梓学子们对他的无限期望。如果真的那样做了,他会终生对此感到愧疚,受到良心无尽的遣责。这样一来,他不但不是清廉官吏,而是会变为不折不扣的贪官,这是他宁死也不可能接受的! 一股夜风吹来,蜡烛微微摇晃。此刻,南星的头脑更加清醒。从幼年时起,自己就立下雄心大志,有朝一日掌上权,一定要弘扬人间正气,铲除天下污秽和邪恶,效忠国家和朝廷,为百姓造福。现在,自己虽说没有升到太高的职位,但这江南主考之职,足以让多少窥测风向、侍机作弊的家伙们觊觎不已! 那些寒窗苦读十几载、几十载的考生,闻我清名,肯定对我寄予厚望,我如果徇私枉法,岂不令他们失望!像梁梦寰之流的家伙,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不定多少人在背后蠢蠢欲动呢! 如果让他们的阴谋得逞,自己背上千古骂名自不必说,几百年来老祖宗开创的科考取士制度,就会毁于一旦!张居正、张四维和申时行等人就曾荫其子弟,给科考制度造成了极大破坏,其流毒至今未被彻底根除。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心神迷乱,纵容舞弊,必然给国家选拔人才带来许多危害!如果不让这些家伙阴谋得逞,他们会不会像疯狗似的对自己进行报复,葬送自己苦读、勤政,好容易得来的前程呢? 第122章 缜密选才 然而,当世事逼得自己不得不拍案而起时,也不能只想保住自己的官位而故作糊涂。特别是梁梦寰这帮惯于舞文弄墨、摇唇鼓舌的谗官,决不能姑息迁就,不能借助自己的手达到他们卑鄙而肮脏的目的。 他想,科考结束返京时,一定要把这情况报告给自己的上司——吏部尚书陈有年,甚至内阁首辅、次辅,免得让梁梦寰之流“恶人先告状”,像疯狗一样咬自己。这也是官场里自我保护的良策。 夜阑人静。赵南星辗转反侧,思考着如何打破常规,把那些真正有学问、有才能的人选拔上来。不知不觉间,月儿已经西斜。 “咯儿咯儿咯儿”鸡已经叫了头遍,赵南星才朦胧睡去。 科考如期进行。考试结束后,主考、监考及判卷官员原地封锁,谁也不准出门,在馆驿中紧张判卷。待判完卷,登记完分数,划定、公布录取名单,封装好试卷等档案之后,这一干人马才可以撤回京城。 在考试过程中,南星向其他监考人员和考生,宣布了严格的纪律,并严密监视,遏止住了以往的考试作弊现象,考生成绩准确真实,所有的工作做完,只待主考官赵南星审定后,即可一边上报朝廷,一边张榜公布。 这天,副主考官钱文才将准备录取的前10名考生名单送上。南星看不出究竟,便命钱文才将落榜考生中比较优秀者的考卷及撰写的文章取出来调阅。 钱文才听了,感到很奇怪:别的主考官只关心优等考生的分数及家庭状况。而赵大人可好,对前十名考生只是简单问了一下。他所最关心的,竟是“落榜”考生的分数档案上的其他情况。真是怪事! 赵南星命登统人员将那些落榜考生的试卷重新审看一遍,反复遴选,争取不让一位才华出众的考生被埋没。 有些人对此颇有微词,大人这样安排,岂不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吗?另外,让众人重新审看一遍试卷,是不是主考大人不相信大家? 针对阅卷人员的疑虑,赵南星把大家召集起来说:“为国选拔优秀人才,是皇上和朝廷交给我们大家的神圣使命。你们想一想,这么多考生的前途和命运都系在这张考卷上。换句话说,是系在咱们手上。稍有疏忽,便可能误人子弟,让考生10年、20年,甚至几十寒窗苦读付之东流。 “对国家来说,是人才流失的重大损失。对考生个人来说,关系到他们的前途和命运的大事。 “因考卷浩繁,判卷教师各人的看法也不尽相同。咱们眼下担当得是选拔治国安邦重任的栋梁之材,万不可草率从事。一旦让优秀人才落榜,让庸者上榜,轻者说是咱们的失职,重者说是咱们的犯罪啊!” 大小官员和判卷人员,被主考大人这番充满信任和理解的话说得心悦诚服。 南星仔细调阅了前10名考生的文章,果然不同凡响。尤其是高攀龙、薛敷教、冯上知等人的文章,不但文笔优美,思路清晰,对策得当,就连那书法也让人赏心悦目。他心中暗自欣喜。 经反复比较,却发现一名考生写作手法虽然纯熟,结构也比较严谨,过渡和照应方面也无可挑剔。但是,这名考生对治国安邦的对策因循守旧,没有新意,落入一般化的窠臼。这样,从全面考虑,这篇文章的价值就打了折扣。赵南星将此考生的考卷取出来,命人排作第30名。 钱文才等人对此提出异议。 赵南星说:“我们的科举考试,是为国选拔治国安邦的优秀人才,不是选拔老学究。这名考生虽然会作文章,但对策通篇因循守旧,缺乏新意。虽然这种人也算人才,但我主张将这样的人往后排一排。相反,将那些文法不一定如此纯熟,但提出的对策富有新意,对治国安邦有用的人选拔进来,不正是皇上和朝廷交给咱们的神圣职责吗?” 钱文才等人听了,都默默地点头称是。 在重搜“落水卷”(古人称落榜考生的试卷为“落水卷”)的浩繁工程中,众人发现的7份试卷引起了南星的注意。 他反复阅读,发现欧阳东风和刘文卿两名考生的文章虽不十分合乎“八股文”那刻板的程序,但在对策部分所提出的治国方略中,具有真知灼见,针对性很强,远比那些作文技巧虽娴熟,但没有实际价值的“学究”文章更有启迪和警醒作用。 南星看后,连声叫好,将二人的考卷调出来,让全体判卷人员传阅,博得了赞同之后,把欧阳东风和刘文卿破格录取为第18名和第21名。 江南主考之行令南星感到十分满意。那段时间,他煞费苦心、废寝忘食,全身心地投入组织考务之中,随行人员也严防死守,没有没出现任何作弊事件。 更让他高兴的是,他慧眼珠,发现了高攀龙、薛敷教、冯上知、欧阳东风、刘文卿等出色人才,真是天助我也! 事业的成就使南星心生翅翮,在尚书陈有年的充分信任之下,他翱翔的空间无限广阔。他看到,实现自己宏图大志的时期不远了!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上司给他以应有的信任和理解,他一定能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为上司、为朝廷、为江山社稷做出不懈的努力!为了事业和理想,为了实现自己的夙愿,就是披肝沥胆、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夜气渐渐凉下来。苏州城的万家灯火渐次熄灭,万籁俱寂。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奔腾的思绪野马似的,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南星又翻开了《史记》。然而,司马迁老人对历代兴衰的洞察入微,对奸佞小人“曲笔”鞭辟入里的高超刻画,让他崇尚万分。然而,随着夜气的扩散,他的头脑冷静下来。特别是他的头脑里一出现梁梦寰那皮笑肉不笑的奸相,他的心里便蒙上了层阴影。 第123章 虫舔密约 自从姜应麟为首的朝臣为册立太子朱常洛被贬官,却争得了“立储自有长幼”的话之后,朝臣们这才有点放心,于是建储之争便暂时平息下来。然而,这件事是埋在灰堆里的一颗火种,一有风吹草动,就又燃烧起来。 万历皇帝原想将姜应麟、沈景、孙如法等人贬谪之后,就能把群臣要求建储的势力镇压下去。谁知,仅仅安静了二、三年,这股势力便又如烈火疾风般蔓延开来。要求册立朱常洛为太子的奏疏,停息时间不长,又像洪水般涌进朝廷。 尽管万历皇帝早已习惯于“留中”任其自生自灭,但每天收到的疏文多是议论此事,这着实让万历头痛。每篇疏文上,都引用了他曾批阅的“立储自有长幼”这句话,且言之凿凿,要求他兑现诺言。 当时围绕这件事,甚至形成了一种风气:就是把是否主张立储当成了一种标准,以此来别忠奸。朝中大臣,尤其是那些阁臣、九卿等人,为了表明自己顺乎民情,纷纷上疏言事,要求建储,或就这件事展开讨论。 只有与郑贵妃家人闭口不谈此事。但在背后却猖狂活动,奇怪的是却无一人敢于跳出来同群臣对抗。这帮人人数最少,但势力最大——有皇上在背后撑腰。 而朝中百官人数最多,理由最充分,声势最大,但却根本得不到皇上的重视。 这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跷跷板,势力大的一方却受制于势力小的一方——其根源皆因皇上为势力小的一方做主,群臣的势力再大也是徒叹奈何。 连篇累牍的疏文,简直把万历弄得焦头烂额。如果是别的内容,他可以一概不看,悉听“留中”。 万历最近的行为也是自相矛盾:自知郑贵妃一家不敢公开出来同群臣抗衡,又怕她一家受到伤害不得不看大臣的奏疏。于是,越看奏疏,他的烦恼便日甚一日。 为平息众议,他只好使出又推又拖的一手。他放出口风说:长子年幼,待年长后自然立储。这一来,却又捅了马蜂窝,要求建储的奏章非但没减少,又越来越多起来。 推、拖的伎俩未奏效,万历只好耍赖了。他将申时行召去,传他的谕旨:“朕不喜激话,近臣章奏概行留中,恶其离间朕父子,若明岁大臣不复渎扰,当以后年册立,否则,待皇长子l 5岁举行。” 群臣中的正统派对“建储”不断催促、责难,郑贵妃则授意拖延,这两股力量把万历皇帝挤在了夹缝里。郑贵妃常常偎在他的怀里撒娇撒痴,弄得他无可奈何。除此之外,郑贵妃还涕泪交流地用几年前的“锦盒密约”之事来要挟他。 在朝中百官一片激烈的反对声中,郑贵妃仍然做着迷人的美梦。她幻想着有朝一日朱常洵被立为太子,“母以子贵”,她就堂堂正正地当上了皇太后,那时,郑家的天下就坚若磐石,任何人也无法动摇。 每当想到此,她就得意忘形,心里恨恨地想:你们闹去,我只要巴结住了皇上一人,任你们喊哑了嗓子,跳痛了脚,树干不动,你们树梢白摇晃!为了进一步要挟万历,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趁一次到大高元殿进香之机,郑贵妃又旧话重提,说起“锦盒密约”之事。 说着,郑贵妃屏去左右,命方丈将盛放密约的锦盒取出,欲请皇上重温那段信誓旦旦的诺言。 方丈把落满灰尘的锦盒取出后,用布掸扫干净,交给郑贵妃。郑妃看左右无人,才悄悄地打开锦盒。掀开一层层绸布时,发现里面有虫蛀的痕迹,还有虫子做的窝。当揭到最后时,却发现里面的盟约荡然无存!只留下被虫子噬舔过的斑驳的白纸片。这一惊非同小可,郑贵妃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幸亏随身侍女赶过来扶住。 万历和郑贵妃当场告诫随身太监和宫女,谨守机密,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性命难保。 回到内宫之后,郑贵妃越想越气,恨不得闹个天翻地覆才解心头之恨。 她见什么摔什么,把桌案上的名贵花瓶、茶壶摔了个精光。还把前来解劝的侍女打了个鼻青脸肿。 发泄完了,她还感到不解恨。晚上躺在被窝里,久不成眠。她突然想起了武则天的《游上苑》那四句诗:“明日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她想,我儿朱常洵一旦册立为太子,我就是皇太后,比她武则天的位置也不低多少。她敢命令百花连夜开放,我岂不敢召集各种虫豸连夜朝会,坦白、交待、检举、揭发,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把我与皇上的密约偷吃了,一旦审问出来,不但能名留青史,还可为自己的儿子册立太子制造口实,岂不是一箭双雕? 时值半夜子时,万籁俱寂。郑贵妃心血来潮,点亮蜡烛,召来随身侍女做个见证。她先净手焚香,然后横眉立眼地祷告道:“告尔百虫,速来朝会。检举毁约,系谁所为。胆敢不到,灭尔九族!” 郑贵妃念叨完之后,就坐在椅子上静候。良久,毫无反响。随身侍女觉得郑贵妃这一招实在滑稽可笑,但慑于她的淫威,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耳边嗡嗡有声,郑贵妃抬头一看,一只“臭大姐”(又名臭斑虫)落在了她的袖子上。她心中暗喜:看来,她武则天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她能命令百花在冬天开放,这不,我也能把百虫召来。这不,就来了一位。 想着,她就用手去抓。谁知,那“臭大姐”连着放了几个臭屁后,“嗡”地一声逃走了。郑贵妃想,那“臭大姐”准是去叫同伴了,接着等。 又过了燃半支香的功夫,一只状如飞机的家伙不慌不忙地“嗡嗡”着飞进来,稳稳地落在蜡烛旁边。 第124章 狂妄郑妃 郑贵妃一看,却是一只蜣螂(俗称屎克螂),心中就有些丧气。她怕蜣螂又飞走,就大声喝问道:“大胆蜣螂!你知道是谁毁坏了我与皇上的密约?” 那蜣螂抓耳挠腮,做思索状。然后从头上抓下一块黄澄澄的东西。说是迟, 那时快,蜣螂扑闪着翅膀,“嗡”地一声腾空飞起,转眼消失了。 郑贵妃以为蜣螂留下的是金块或微型金牌什么的,就拣起来看。那块黄东西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就着灯光一瞅,哪里是什么金块、金牌,分明是一块臭烘烘的、地地道道的人粪!顿时,臭得她连连捂着鼻子,吐着唾沫骂。“呸!不要脸的东西,本宫把你们当神敬着,谁知,你也给我耍花招!我看你往哪里逃,找到你,我一定把你拍成碎泥烂酱!” 宫女们实在憋不住就笑出声来。 至此,这一幕滑稽的闹剧才算收场。 一个皇贵妃,竟然效法古人武则天,想借招“百虫”来宣告自己的淫威,可谓丧心病狂到了极点,其失败成为必然。连虫豸们都看不下去,派“臭斑虫”和屎克螂前来“教训”她,已到“人神共愤”程度,她的如意算盘怎么能实现呢? 佛说:否极泰来。正当朝中百官对“建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渐趋白热化状态之时,事情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神宗的生母——慈圣太后年事已高,看着儿子早已亲政,便早早放手,不再指手划脚地参与政事。再加上她一心事佛,终日沉浸在虚无缥渺的天国中流连忘返,故对“立储”之事没有过多去想。 本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对万历只迷恋、专宠郑贵妃一人早有不满,再加上郑妃一家仗着皇帝的权势,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地胡闹。万历碍于情面,竟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自己的三个孙子——朱常洛、朱常洵、朱常浩早已长大成人,由于“立储”之事争论不休(已争论十几年了),万历专意偏袒次子朱常洵,想着废长立幼,这自然引起慈圣皇太后的极大愤怒。尽管佛法上主张要多原谅别人,但此时太后己顾不得许多了,她要利用自已的特殊地位,亲自出面干预这件事,并按自己的意图,把走上歧途的历史航船重新拨正航向! 万历2 9年春正月,神宗到慈宁宫看望母后。慈圣太后端坐太师椅,面露不悦之色。 “母后为何不高兴,是身体不舒服吗?”万历皇帝小心翼翼地说。 太后双眉倒竖,厉声喝道:“我哪儿都好,就是让你气坏了!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胆大包天,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母后息怒。孩儿有错该打则打,该骂则骂,千万不能气坏了身子。” 太后猛地转过身来问道:“我问你,常洛都2 0岁了,为什么还不册立为太子?” 万历没想到母后会追问此事,思想上一时没有准备,便随口敷衍道:“常洛是都人(内廷对皇后、皇贵妃以外的宫女的称呼)所生” 太后勃然大怒,用鸡毛掸子敲着桌面喝道:“放肆!”由于气愤,她的五官都挪动了位置。这句话确实触到了她的痛处。 因为,她自己也不是明媒正娶的皇后,而是在宫女的位置上受到皇上宠幸的“都人”,而她的儿子——万历却当了皇帝。母以子贵。今天,她的儿子却反过头来骂别人是“都人”,等于揭开了她久已痊愈的伤疤,也等于蓄意羞辱她。这还了得! “跪下!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知道不知道,别看你当了皇帝,以为血统高贵了许多,其实你也是都人所生!” 看到母后暴怒,万历早已跪倒在地。自从张居正病死、冯保被驱赶出宫,他亲政后的许多年来,第一次见母后发这么大的脾气。知道自己确实以“都人”之说羞辱了母后,闯下弥天大祸。此时,他吓得浑身哆嗦,嘴里忙说:“母后息怒,孩儿罪该万死!” 太后见儿子害了怕,怒气稍解。冷冷地说:“我也不想听你说废话。我只让你册封常洛为太子!” 万历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地说:“马上册封!” 于是,这场争论了十几年的“建储”之争,就因李太后的愤怒,迎刃而解了! 第二天,举行了盛大的册封仪式,朱常洛被册封为太子。朝中百官热烈祝贺,整个朝廷,像是逢了节日一样欢乐。 同时,朱常洵被封为福王,朱常浩被封为瑞王。 首辅申时行接到云南州、府衙门长官为表彰赵南星治理地方有功、建议朝廷准其官复原职的疏文之后,心中很高兴。 说实话,前几年贬斥赵南星之时,他对这事就有看法。他心中暗想:本来皇帝下《罪己诏》的目的,就是想广开言路,采纳群臣的好意见、建议,治理好国家,保证江山社稷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因此,好几位大臣都提了很中肯的意见,赵南星所提的,都是很剀切的意见和建议。 然而,邪派官吏见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便像被捅了他们的肺管子一样,奋起反击,还胁迫皇上将赵南星贬斥回乡。说实话,他有点于心不忍。然而,他是性格懦弱之人,既不敢得罪万历皇帝,又不敢触犯那些邪派官吏,他“折衷”干预了一下,才勉强将南星发配到南方烟瘴之地当一名小县令。 申时行喝了一口香茶,回忆着围绕赵南星发生的事。 他心中感叹:看来,正应了那句话:是金子在什么地方都发光。 赵南星虽说遭了贬斥,既没怨天尤人,又没灰心丧气,而是在任上兢兢业业地干,铁面无私,审理积案,疏浚河流,发展农业生产,把一个长期混乱不堪的小县,治理得井井有条。一说起这事来,当地老百姓都交口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