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沙主宰》 第一章 送饭 大华西北,四百里荒沙瀚海,与被阳光晕染的云层混成一片金色。 沙海东南面,一座城墙围绕的坚城伫立于金绿二色交界处,犹如沉默的披甲武士。 城市北面,高悬于北城门上方的匾额,着有三个隶书大字。 金海城。 今日正是三月初,大华其余各州郡早已在春色中沐浴经日。 唯有这西北边陲恶地,南风路遥,总是来迟。 城内西南,是洪家府邸。 洪府占地广阔,是金海城内一等一的高门大户。 但高门之中,却也有蓬户。 洪府角落,瑟缩着的破旧小院里,叶绿与花红刚刚寄上枝头。 这是座只有一进、共两间半平房的独立院落,建筑老旧、墙面斑驳,唯有地面打扫得格外整洁。 此时,正对院门的主屋内,一位青年略有艰难地穿衣下床,来回缓慢踱步。 他一身素色布衣、四肢修长,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身材瘦削到了虚弱的地步。 “嘶,内伤还未好全,但总算是能走动了。” 青年轻声自语,在方寸地来回踱了几圈,最后扶了一把桌子,方才缓缓站定。 此人名叫洪范。 身是此世人,魂却是异乡客。 他前世是研究所的航空发动机工程师,年纪三十出头,刚刚走上管理岗位,正是雄姿英发的时候。 然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他送走。 万幸是不知名原因的穿越让他鸠占鹊巢续了性命。 不幸是此方世界的物质文明明显落后前世数百年。 为之奈何? “从睁眼那一日算起,我在床上躺了足有十天。” 洪范手指握拳,以拳峰碾着木桌。 这具身体的拳峰被磨得很平,与他前世相仿。 “这地球看来是回不去了……” 他轻声叹道,本捏紧的拳头终是缓缓展开。 几日前,洪范伤势尚重,浑浑噩噩中始终难以确信穿越的事实。 但现在,事实如铁,他所能做的只是消化种种情绪,彻底接受。 洪范双手扶着桌面,在凳子上缓缓坐下。 “呼……” 肌肉发力带来的酸疼与胸口的虚火让他忍不住深深吐气。 脑海中,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再次泛起。 性格执拗、练武疯魔的青年在族学对练中多受欺侮,受伤后却还要透支修炼,最后因伤势积累、补益不足而猝死。 “十七岁,前世还是高二年纪。” 洪范摇头叹道,微微晃动身子,好似酒后散劲一般。 或许是魂穿的融合冲击太大,他没有继承原主的完整记忆,反而多是琐碎的意向和情绪。 正当青年整理记忆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说话声。 “蒋家嫂子,这,今日怎么又没了肉食?我家少爷的伤势还没好啊……” 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声线温和中带着点拘谨。 【这是刘婶的声音。】 洪范心中想到。 这位刘婶是母亲的丫鬟,年纪比故去的母亲稍小些。 这些年来,洪范能够长大成人,全靠刘婶照顾。 这时候,又有声音回话。 “你给的那块锦子原就换不了多少东西,能给七天的肉食都是多了的!” 回话的应该是个老年妇人,声音格外洪亮,好似生怕没有第三人听去。 “可是,蒋家嫂子,我家少爷连床都还下不得,光吃这些素的如何能行……” 刘婶说着,声音里已有哀求。 但对方却是不为所动。 “吃素可是好的,大夫人每月都茹素呢!再说范哥儿这么吃都吃了两年多了,能有啥事?” 这蒋家嫂子不耐烦回道。 刘婶还要再说,却听到屋里传出声响。 嘎吱一声,木门被拉开。 两人循声看去,却是洪范略有艰涩地跨出门来。 “刘婶。” 青年人投过目光和声唤道,算是打了招呼。 刘婶立刻担心起来。 一是少爷病还没大好,怎能起床。 二是少爷以往从不愿意与蒋家婆子这类下人照面交涉。 但两人目光一接,刘婶却发现少爷眼中格外清明,偏激戾气全然消失不见。 瞧着青年目光沉稳、面若平湖的模样,她不知怎的心绪就平静下来。 另一边,蒋家婆子倒是心里一惊。 在她眼中,这洪范身量瘦削,病弱得全无练武者模样。 但那份饰着病气的苍白,以及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质,却让他比从前还要俊美。 哪怕蒋家婆子一直看不起这位“范公子”,此刻心底也不得不承认没见过这般俊俏的哥儿。 【到底是继承了那狐媚子的美貌,可惜却生了副孬性子。】 蒋家婆子心中忖到。 “少爷,外头天凉,你怎么起来了?” 刘婶赶忙上来搀扶。 洪范仔细打量这位盘着头发、满脸风霜的中年女人,自然升起亲切亲近之感。 “婶子,我不碍事了。” 他回道,发现她头上最宝贵的织锦头巾不见了,心中便已明白情况。 洪范抬头,一眼扫见院中石桌上的几盘饭菜,还有站在桌边的蒋家婆子。 他心中本能泛起厌恶。 两碗饭加起来也就三两,菜则是没多少油水的素菜,荤腥一点也无。 在零碎的记忆中,两年多来基本都是这般配置。 外人恐怕很难想象,洪家少爷的餐饮竟如此贫瘠。 “就这些?剩下的呢?” 洪范站在门阶上,居高临下问道。 蒋家婆子闻言眉头一挑,回道:“哪有什么剩下的?范哥儿,老太婆就是个传菜的,厨房给我什么我就拿过来什么。” 洪范摇头道:“洪家规矩写着,进族学的子弟一顿四菜,两荤两素。这里只有两素,剩下的呢?” 他说话时声音虽虚弱,但清朗沉稳,凛凛如松下穿风。 也不知是因为容貌还是风姿,向来泼浑的蒋家婆子没来由地一窒,冠绝仆妇的伶牙俐齿竟不得发。 刘婶也很惊讶。 众所周知,洪范性子沉闷,话语很少,从未有这样说话堂皇直接的时候。 族里上下都说,那偏激阴鸷抵了他的俊秀,庶出的到底没有嫡出的气度。 但今日看来,这场大病却是将范哥儿消磨得完全不同了。 不过,蒋家婆子很快适应过来。 一个失慈被妒的庶子,纵然名义上是主子,又哪里有威风? “规矩是规矩,但还得看落没落在实处。” 蒋家婆子讽刺道。 “这都两年多了,范哥儿刚刚说的洪家家规,也不是今天才写的吧?” pS:新书上路,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二章 指望 “少爷……” 听到蒋家婆子如此讥讽,刘婶忍不住轻声唤了句。 要是以往,少爷免不了握紧拳头,怒目而视,大发火气。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却是不敢动手的。 出乎两人意料,洪范却没有发作,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他并不恨蒋家婆子,心里的厌恶更多来自继承的记忆与情绪。 饮食克扣这事不是一日两日,而是自十五岁入族学后,便一直如此。 稍一深思就知道,如此苛待族长之子——哪怕是没娘的庶子——这哪里是一位家仆能够做到的? 【长期没有足够营养补充,又练武过度,应该是‘我’猝死的主要原因了。】 洪范想到。 【人是铁,饭是钢;必须要先解决吃饭问题。】 另一边,蒋家婆子见对方沉默,自以为得胜,瞥了眼刘婶,自顾自转身出门去。 不止如此,她走到院外后,还故意出声讽刺。 “三等主子也配摆威风?” “奴几辈生的还想顿顿吃肉,没本事强撑,练武早晚练死……” 这一回,蒋家婆子的破锣嗓子调门不算太高,显然也是顾忌影响。 但足以让院内听见。 “奴几辈生的……” 洪范轻声复述,记忆里浮现出一个面目迷糊的女子模样。 那应该是身体原主的母亲,一位出身丫鬟的妾室。 “少爷……” 刘婶怕少爷心中积郁,故意想岔开话题,却见到洪范只是随意地一摆手,嘴角绽出笑意。 “无妨的,婶子。” 他伸手指了指石桌,说道。 “外头风寒,我们到房里用饭吧。” 这正中刘婶下怀。 她刚应下,便见到少爷负起双手,一边蹒跚回房,一边摇头哂道。 “娘的,名校毕业、职场得意,正要走上人生巅峰,就给我送到旧社会,狗日的贼老天……” “这么差的出身,这不得给个顶级系统?” 这些话,刘婶当然听不懂。 她拿上碗筷,回身瞥见少爷的背影隐入暗室之中。 话音止了,有笑声传出。 这一回刘婶却是听懂了。 笑声里,是一抹压都压不下的悲凉。 ······ 洪范的屋子狭小,摆着床的卧室与会客堂一体相连。 圆桌上,两碗饭摆在左右,中间是一盘青菜,一盘豆角。 窗外天色已暗,刘婶却未点灯。 洪范没有问——无非是节俭,或者压根就用完了灯油火烛。 肉都吃不上,难不成还想有夜生活? 打开窗门透气,他在桌边坐下,执起筷子,准备用饭。 刘婶站在一侧,没有入座。 “婶子,怎么不坐下用饭?” 洪范随口问道。 穿越十日以来,他一直卧在病榻,由刘婶陪床喂食。 这倒是两人第一次一同用饭。 “少爷怎么说笑?” 刘婶疑惑道。 “我是夫人的丫鬟,如何能和少爷一起坐着?” 洪范闻言方才了然。 “婶子才是说笑,我算什么少爷?” 他自嘲道。 刘婶怕少爷自怨自艾,正要相劝,又被抢白。 “这世上,可有肉都吃不上的少爷?” 此话一出,刘婶不由沉默下来。 洪范却不以为意,继续开口:“而且刘婶与我之间,名为主仆,实是相依为命。” “这洪家府邸内,若婶子都不与我同桌吃饭,我难道还去找大夫人、大公子不成?” 刘婶闻言连忙抬头,担忧地望向自家公子。 对视之时,却见到后者眼中没有自己担心的怨怼,反而澄如碧空、一片朗朗。 于是,她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命根,在桌边坐下。 外头,天色黑了下来。 月光穿门,斜白半壁。 室内没有点蜡烛,却显得格外亮堂。 主仆二人沉默地用饭。 刘婶将端着的碗捧得很高,好遮住自己不断滴落在碗里的泪。 她也奇怪,哪怕是姑娘刚去世最艰难的那几年,自己也少有哭泣。 但今日心中明明没有悲伤,泪水却止都止不住。 桌对面,洪范则格外地细嚼慢咽,好似要将仅有食物中的营养全都压榨出来。 用完饭后,刘婶收拾碗筷。 洪范重伤未愈,又觉得乏力,便回床上休息。 就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声与呵斥声,他很快落入梦乡。 刘婶收拾好碗筷,见少爷已睡去,便替他仔细掖了被角,关上门窗将餐具餐盒送回厨房。 回程路上,她脚步格外轻快。 说起来,今日并无什么变化——反而是难得用了几日的肉食又被裁撤。 但她只觉得心底突然有了指望。 人一有指望,就连天上的星星都会亮成一轮轮太阳。 回到偏房,刘婶依然辗转难眠,最后却是起床在屋角的菩萨牌位面前叩拜几轮,才沉沉睡去。 洪范重伤十日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 ······ 第二日,辰时时正(早上八点到九点)。 主仆二人用完早餐后,由刘婶送回餐篮;洪范则在独门院子里缓缓步行,权当运动。 院子大约十米见方,自院门处以石板铺出了通往两间矮房的Y字型道路。 除去边缘的零星地方,院中地面都是被踩得不能再实的夯土地,没有一点草木生长。 结合院墙上许多粗浅的拳掌印记,这显然都是“洪范”每日勤练不辍的结果。 唯有东南角落,立着唯一的一株高大乔木。 这是一棵槐树。 树高十几米,枝干虽有些歪斜,但此时光秃的树干上已满是嫩叶,显出勃勃生机。 洪范在树前驻步。 他知道这棵老槐是主仆二人的功臣。 它的花可以食用,荚果、叶、根皮都清热解毒,可以入药。 每年夏秋,刘婶就会借来梯子采花摘果,卖了补贴家用。 【也难怪院墙破损,偏偏这棵树却完好。】 洪范想到,拍了拍树干,收起回忆。 今日起床后,他便感到身子比昨日又大有好转,胸口也不再虚火如焚。 【或者可以做些简单运动了。】 洪范心头自语,双手扶着树干,做了几个简单蹲起。 出乎他意料,这具还处于病弱状态的躯体肌肉却意外地有力。 三四个无负荷深蹲下来,几乎感觉不到消耗。 【到底是常年练武的体质,内伤未愈,依然比许多白领强多了。】 洪范浅浅活动了下全身筋骨,想到。 【必然也有最近这些天伙食改善的功劳。】 少爷重伤十日,老仆送出去了块宝贝织锦,只换了七日肉食。 “奋斗了半生,回头又让我奔小康,真是一穿回到解放前了……” 洪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吐槽道。 第三章 星君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人还未进门,嗓门便先传了进来。 “范哥儿,我又来看你了!” 洪范循声望去,见到一位个子比自己矮了一寸的微胖青年大喇喇推开虚掩院门,阔步进来。 “呀,你怎么起来了,身子大好了吗?” 此人见到洪范正在院子里,圆脸上顿时绽出亲厚笑容。 “是洪福啊。” 洪范也主动招呼道,倒是让对方有些受宠若惊。 这微胖青年是三房的庶子,名叫洪福,算是洪家年轻一辈洪范唯一的朋友,也是卧病十日里唯一来探望过他的人。 “今早起来就觉得好多了,躺久了,就想活动活动。” 洪范说道,伸手将好友兼小几个月的族弟引到院中石桌边坐下。 洪福是年少性子,见到洪范伤病无碍,立刻散了忧虑。 简单关心几句后,他便入了正题:“范哥儿,我今日来一是探望你的伤势,二是帮教习带个话。” “你说。” 洪范回道。 所谓教习,乃是洪范洪福二人的族中长辈洪礼。 “你知道的,一个月前,惊沙星君不是殒了吗,出殡的日子就选在两日后的三月七。” 洪福说道。 “星君陨落,照例都是要送回神京安葬的; 惊沙星君护佑金海城十三年,生前又是城里第一高手,所以掌武院那边就想把仪式搞得体面些,免得让那些神京过来的缇骑看轻。” “所以,城守便给各家传了信,要让所有青年子弟能到的一概都到,给惊沙星君送行。” 洪福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教习就想遣我来问问,你身子好了没,能不能去。” 听到这里,洪范一时沉凝。 他能记起星君是得了什么劳什子“权柄”的人的尊称,但具体到惊沙星君,记忆却又似有若无起来。 另一边,洪福却以为好友因为伤势未好还在犹豫,于是开口再劝。 “范哥儿,要我说既然你都能下地了,那去参加下总是不妨的。” “这惊沙星君毕竟是我们金海城的恩人,而且为他出殡必然有好大场面,去了还能涨涨见识——据说那些护送的缇骑,都是高手里的高手!” 洪福说道。 他知道洪范的脾气有些偏激,所以说话也很注意语气。 “对了,初七晚上的白事宴还被大夫人做主承揽来,由咱家承办。” “你要是去参了礼,晚上咱还能一块混顿席面!” 作为仅有的好友,洪福很了解洪范的处境。 洪家用来招待全城上流的宴席,不说海味——金海城地处内陆,附近只有沙海与崇山——但山珍绝对少不了。 一顿饕餮下来,能抵得洪范半个月的油水了。 洪福的一通话打断了洪范的思索。 “这种事,我既然能动,自然是要参加的。” 洪范颔首回道。 “惊沙星君纵横金海沙漠十几年,也不知为金海城杀了多少犯边蛇人,他要走,我们金海子弟当然要送一程。” 此话一出,倒是让洪福一愣。 他原本已做好范哥儿发火的准备——刚刚自己失言提到了大夫人。 “范哥儿你这么想可就对了!” 洪福露出笑容。 “出殡时间从后日下午开始,队伍自西城门出发,一路到东城门,最多也就大半个时辰;到时候我来凑你!” “那范哥儿你继续休养,我这就回复教习去!” 洪福利索起身,出了院门。 洪范却默坐在石凳上,半晌无语。 好友一通话语,搅起了许多未收拢的记忆碎片。 “犯边蛇人,武道星君;倒是个精彩的世界……” 良久后,洪范才收拾好情绪,深长吐气缓缓起身。 “要是午饭能吃到两片五花肉,那就更好了。” 他自嘲一笑,然后又老气横秋地在院子里负手踱开步子。 ······ 两日后,三月七日。 金海城中无风无雨,只是多云。 未时初(下午一点)刚过,洪范便在洪福的陪同下,前往金海城正中心最长的安宁大街边等待。 出殡队伍还要些时候才来,但前来送殡的各家子弟大部分都已经到达。 由于惊沙星君本人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是故全场未有披麻戴孝者,只是所有人都身着深色衣物,手臂上扎着白布。 洪范二人也是如此。 “范哥儿,我们来这边。” 洪福扫了几眼街边人群,很快在中小家族汇聚处挑了个心仪位置,拉着好友过去。 作为洪家子弟中的“吊车尾”,离自家人远些,反而让他自在。 街边汇聚的都是各家年轻人,免不了话多嘈杂。 但洪范稍一留神,却还真见到许多人一脸肃容,明明灵车未来,已经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看来惊沙星君在金海城是得了民心的。” 他不由叹道。 一旁的洪福闻言,却是嗤笑一声:“得民心是不假,要不是有星君狠辣手段,沙海那边的蛇人也不会规矩那么多年。 但范哥儿你瞧见的这些人,拜的可不是星君。” “那他们拜的什么?”洪范奇道。 “自然是那颗名为‘沙世界’、能够操纵荒沙的命星了!” 洪福理所当然回道。 “还不是练武资质不行,便想得授权柄,走条捷径。” 小胖子轻哼一声,一副我与他们不同的不屑模样。 但他的骄傲并未坚持多久。 眼看周围祈祷的人越来越多,洪福很快忘了前言,也合起了双手。 “范哥儿,梦想还是得有啊!” 不仅自己来,他还开始撺掇洪范。 “要是咱成了星君,洪平洪安他们哪还敢欺负我们?” 【所以‘得授权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洪范还想再问,却被西方传来的一阵尖锐呼啸打断。 正是一排鸣镝升入空中。 这代表出殡队伍从西城门那边正式入城,开始往东边前进。 街道两旁,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金海城虽是凉州边陲第一大城,但实际规制有限,拢共十几万人。 贯穿城西到城东的安定街,车队再慢,走完一程也不需要太久。 约摸一刻钟后,灵车行进的轱辘声,马蹄踩踏声,以及衣甲摩挲的簌簌声遥遥接近,让气氛越发肃穆。 等到代表皇家威严、开路在前的四位高级别缇骑,身着祥云纹紫色袍服、骑着高头大马经过众人的时候,一路追着灵车的哭声也蔓延了过来。 第四章 出殡 洪范身周,之前高谈阔论的、合十祈祷的,甚至于只为长见识混席面而来的洪福,都不约而同地双目泛红,哭出声来。 就好似非如此不能向星君证明诚意。 身处连成一片的啜泣声中,本无悲意的洪范居然也觉得鼻子若有若无的发酸。 【人类果然是社会性的动物。】 他微微垂下头掩饰自己的不合群,心中想到。 等到四位高级别缇骑经过,洪范再度抬了几分头,将目光向四马牵拉的灵车上探去。 这灵车却是没有加盖的。 黑漆檀木的车身上,铺着数层紫色漳绒(天鹅绒)。 惊沙星君的遗体头戴黄金冠、佩铠甲,身上披着龙纹金绸,平躺其上。 目光落向星君遗容,只一眼,洪范便忍不住一惊。 这竟然是一具干尸! 毛发完全脱落,肌肉多有挛缩,露出了狰狞的牙根…… 【停灵一月,也不至于这样吧!?】 洪范想到,不敢再看。 灵车之后,随车步行的还有两百余位一看就有业艺在身的壮汉,其中还有不少眼熟之人。 【他们都是各家曾追随惊沙星君历战蛇人的勇士。】 此时哭声正汹涌到鼎盛。 洪范收回目光,突然觉得心口发闷,好似见到了什么极恶心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是紫色天鹅绒上陈列的那具金冠干尸,还是周围密密麻麻哭到潮湿的灵魂。 灵车缓缓经过,此时才刚到申时(下午三点)。 洪范眼前却突的一暗。 就好似有天狗,一口吞掉了太阳。 他猛然抬头,只见天上层叠蔽日的云气剧烈翻滚,向下压抑,竟如怒海倒悬。 正当洪范发怔的时候,经过他身前的灵车上,一道金色光芒自星君干尸眉心陡然冲霄,射入云海。 霎时间,光华自云后绽放,将黑色云城点得璀璨。 天地之间,仿佛走了一个忽闪。 明光遍洒,镀万物为黄金。 还未等洪范有反应,刚刚冲入天穹的金光便再入凡间,朝他射来。 “蛤?” 金光入体,洪范惊惧之下剧烈喘息。 但他瞥视左右,发现周围人毫无所觉。 他的异状,也只被他人当做悲伤过度。 【刚刚的场景,难道是幻觉?】 洪范垂首将面目藏入阴影,不动声色地按过胸口与小腹,确认浑身上下毫无变化。 不多时,灵车队伍缓缓远去。 哭声也不意外地跟着走了。 洪福三下五除二地抹干净眼泪,朝洪范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大约是在夸赞他刚刚悲极如窒的出众表演。 安宁大街上,各家子弟们虽然收了哭声,却依然肃穆于原地等待。 礼节还未结束。 直到许久之后,响箭在东方再度尖啸,众人这才各自松散。 至此,灵车踏出金海城,将一路东行,前往神京。 “行了,范哥儿,咱可以回家等着吃席了。” 洪福拍了拍身上长衫,抖下不少尘土。 金海城挨着沙海,不论四季风沙都不小。 洪范点点头,也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寻了条人少些的小巷,一同往城市西南方走去。 那是洪府的方向。 转过两个街角,随着周遭安静下来,他们听到了远处偏巷里传来飘摇歌声。 “日暮天色愁,挽歌出重楼; 谁家白鹤车,送君入幽游。” 歌声温柔哀婉,随风烟散。 走到巷口,洪范偏头看去,因距离尚远看不真切,只是见到一片红色灯笼在昏暗中因风摇曳。 “那边是烟柳巷,都是些歌女勾栏的营生。” 洪福随口解释道。 “星君灵车还在的时候,她们是不配出声的。” 洪范点点头,脚步不停。 在他听来,这些歌女自发的凄婉送行歌声,却比刚刚各家子弟们的哀哭来得更加真挚些。 ······ 洪府的白事宴在酉时正开始(傍晚六点)。 在大夫人的布置下,府苑与平日已完全不同。 换下房顶的每一片残瓦,将庭柱摆设都擦得一尘不染。 一张张新打过蜡的圆桌和木椅被妥善安放在几进院子,再被周围廊檐下的素色灯笼遍照,便现出重重辉煌。 种种华美精致,只为让人一眼便知洪家在金海的体面。 当洪范与洪福抵达时,客人们已经将外头的位置占满了一半。 院子里人声鼎沸,不少人吃得满嘴流油,浑然看不出下午出殡时的悲意。 洪范丝毫不觉得意外。 陶潜关于白事的诗歌,他小时就熟悉。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洪范放眼扫去,见不少洪家子弟看着克制,浑身却不免有几分意气飞扬。 很快,他就从零星入耳的对话中了然缘由。 金海城内统共三位先天级别的高手。 为首的惊沙星君一去,金海第一的名号就落到洪家族长洪坚的身上——这位洪坚,正是洪范魂穿之人的生父。 【这人心思量,换个世界也是一样……】 洪范无声哂道。 酒席分成里外两部分。 里头的大约二十几桌摆在第二进的正堂,招待的是真正的贵客。 而外头的大几十桌则是没有排定座次的流水席。 洪范洪福二人挑了张多是外人的桌子坐下,和同桌之人拱手招呼后,便也大快朵颐起来。 虽是次一等的席面,但桌上垒起的十几盘菜却很扎实。 白切鸡、老鸭汤、牛羊肉…… 甚至还有两盘淡水鱼虾。 之前刘婶用织锦头巾换来的荤腥也就是饱腹,哪里能比得上今日的丰盛? 最近三日每日只能吃个半饱的洪范也不矜持,甩开膀子就大吃起来。 不过饕餮之余,他还一直留了几分注意力在正堂方向。 自从晚宴开席,那边就一直有贵客往来不休。 只是啃下一只鸡腿的功夫,洪范便又见到洪府的求大管家半低着头,领着几位身着官服的贵人以及随行女眷进来。 而正堂门口,一位身着盛装、头戴金钗的雍容妇人正在一位高大青年陪同下,快步出迎。 一抹不受控制的恨意当即在洪范心中扬起。 他立刻知道,那妇人便是自己当前窘境的始作俑者。 洪坚的正妻,洪府大夫人。 而她身旁那位老成英武的国字脸青年,则是洪范名义上的兄长、洪家长房嫡长——洪胜。 pS:大家看书的时候破折号(——)中间有没有一个空格? 第五章 名器 同桌外客也看见了正堂门口寒暄的宾主几人,开口便是称赞:“到底是高门大户,贵家大夫人这气度可是不逊男子!” 大华风气,向来也是重男轻女;但由于武道男女皆可练,故而女子地位虽然仍有不如,但也不忌讳抛头露面。 洪福听到外客称赞大夫人,略有担心地瞥了眼好友,却见到他温和一笑,连连点头。 实际上,洪范却压根没注意旁人在说些什么。 此时,他正一面观察大夫人的言行举止,一面与自己的模糊记忆,以及昨天从刘婶那问来的信息相互印证。 【主母出身州府陈家,特别要体面,凡事喜欢做主。】 【年节都要大操大办,不能被城里其他几大家子比了下去。】 【特别重视名声,在人前总是要四平八稳,以家规为矩。】 【人后的话,大家多少都觉得她是有些小心眼的。】 【唔,这样背后议人是非,菩萨要怪罪了……】 【至于大老爷啊,他几年来都深居简出不管事,纵有大事也只露个面而已。】 脑海中念头电闪,洪范已有最后决断。 大华天下,武道是立足之本、进身之阶。 而洪范若在这长身体的年纪,只凭每日两碗绿叶菜,莫说强练武道,成长发育也太不够。 是故,就在今日宴席上,他打算找机会解决自己的伙食问题。 细细数来,洪范手上好似没有任何筹码。 武道是族学垫底水平,更别说现在内伤还没好全。 口袋空空,甚至要刘婶以心爱之物换取肉食。 以往的偏激阴鸷性格,导致族内族外毫无人脉可言。 纵有满腹知识,也不知如何变现。 浑身上下,似乎唯有俊秀无比的容貌足以称道。 可洪范知道,他其实还有一重依凭。 那就是身份。 他是洪家家主的亲子。 在亲生母亲去世后,大夫人更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当然,这些身份是有名无实的。 但哪怕名器,在合适时候,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不多时后,洪范等待的机会就来了。 一位小厮快步奔入内报信,门口求管家脸上的笑容堪称谄媚。 这必然是贵客中的贵客——盖因大夫人前所未有地主动迎到了第一进院门。 “呦,是李家的家主和大公子到了。” 流水席中,很多人都认出了来者。 金海城除去惊沙星君和洪坚,最后一位先天强者,便是此时一身素白衣袍、缓步入院的李家家主——李鹤鸣。 洪范“记得”此人的一些传闻。 据说,他年轻时天赋卓越,是登过榜的天骄。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 此时,大夫人领着洪胜自洪范坐着的圆桌旁快步穿过,面上的笑容可谓热烈。 当大人物们开始寒暄,周围流水席上连说话声都轻了许多。 洪范也开始发力。 他夹了一块五花肉在口中咀嚼,回忆起穿越前的家人和优渥生活,放松了所有情绪控制。 悲伤顿时逆流成河。 顺着他白皙的脸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在打过蜡的桌面。 长得过分帅气的部分优势——在人群中天然会吸引注意力——立时就显露出来。 周围人马上注意到了白事宴上这“不合时宜”的眼泪。 “洪范老弟,怎么突然落泪?” 同桌一人问道。 圆桌坐满时,他们就互相自我介绍,交换了姓名。 “无妨……” 洪范摆了摆手,仔细将口中五花肉咽下。 “只是太久未曾吃肉,是故落泪。” 此话一出,周围几桌皆惊。 他们中大部分虽然不认识洪范,但见他的过人容貌和稳重气度,便以为至少也是族中俊秀子弟。 没想到平日生活居然如此凄苦。 “这,怎么会?老弟不是洪家大房子弟吗?” 同桌另一人也关心道。 他却是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听到此话的大夫人,脸皮猛然一紧。 很快,周围响起更多窃窃私语。 “我这族弟是庶出,确实听说平日多被苛待……” “他之前好像练武过度还受了重伤,本以为是资质不堪,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原因……” 大夫人终于捱不住——她已经发现各个方向瞥过来的目光开始古怪起来。 “范哥儿,这是怎么了?” 她不得不上前几步,故作关心地发问。 洪陈氏年纪四十许,保养得当。 此时一身敕命大妆,气度着实不凡。 再加上大庭广众围观者甚多,如果换成已猝死的那位,恐怕连话都说不利索。 但现在的洪范两世为人,面对数百人的大报告以前也做过不少,自然不会怯场。 “回大夫人,只是一时感慨失态,并无其他。” 洪范大大方方抹去泪水,自座上起身,先是恭敬地对大夫人施礼,然后才答道。 按照礼仪,他该称呼对方为母亲。 但听到“大夫人”三字称呼,洪陈氏反而面色柔和了不少。 洪范自陈吃不上肉的话,刚刚许多人都有听到。 这么多眼睛耳朵关注下,如果洪范一句“母亲”脱口,那洪陈氏绝对少不了一个善妒严苛的恶名。 “不必掩饰,我方才听到,你说你平日吃不上肉?” 大夫人说道。 “洪家家规有言,进学子弟一顿四菜,两荤两素,怎会无肉?” 到了这份上,她当然不会愚蠢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不必拘谨,若有委屈尽管说来,自有人替你做主。” 大夫人说完,又转首看向李鹤鸣父子。 “鹤公,家事耽搁,不如让胜哥儿先引您二人入内?” 她歉声道。 “我家老爷这会也应该入席了。” “不必,我稍候无妨。” 李鹤鸣却是拒绝,似乎对眼前之事饶有兴致。 既然气氛到了,洪范也不再装。 “家规自是尽善,但奈何有恶仆贪婪,每日克扣,使范常年不知肉味。” 他再一拱手,朗声说道。 听闻此言,场间又是一阵喧闹;边上求管家的脸色更是黑得快滴下水来。 “你口中的恶仆是谁?” 大夫人问道,声音凛然如剑。 “回大夫人,是负责传膳的蒋氏。” 洪范答道。 此话一出,包含李鹤鸣在内,许多人都表情玩味。 长房少爷,被一个传膳的恶仆欺侮,以至于不知肉味,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情。 但更可笑的是,此时一个伸冤的、一个做主的,却都言之凿凿,好似真是如此。 第六章 母慈子孝 “求管家,你现在就把蒋氏传来!” 大夫人厉声下令,立刻就有小厮往厨房冲去。 不多时,蒋家婆子就被提了过来,头上还戴着刘婶的织锦头巾。 然后便是得了大夫人指示的求管家开始问话。 事情发展正如洪范预料——往日伶牙俐齿的老太婆眼见这么多大人物在场,哪里还有能力对质辩驳? 几番问话下来,她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所作所为全部抖了干净,半瘫在地上。 “大夫人与管家平日都对老仆亲善,老仆就猪油蒙了心,起了贪念,这才在范少爷处下手。” 不过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蒋家婆子至少还有一线清明,只把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来揽。 “老仆家里世代都服侍洪家,老仆今次犯了大错,愿领受责罚,只求大夫人不要赶我出门……” 这等场合,她不敢施展嗓门,只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止。 直到求管家上去一脚将她踢翻在地,这才委顿住口。 有李家客人等候在旁,大夫人不愿拖延,很快做下判决。 “蒋氏,若非我洪家以仁德治家,今日便是打杀了你,也是天经地义!” 她声色俱厉,吓得蒋家婆子又开始狠命叩头,额上很快鲜血淋漓。 “万幸范哥儿没出什么好歹,便饶你性命。” “求德,罚蒋氏半年月例,革出厨房,做净厕妇。” 所谓净厕妇,便是清洗马桶茅房的奴仆,在洪家是报酬最低也最为肮脏卑贱的工作。 “范哥儿,这番处置,可能合你心意?” 大夫人又对洪范问道。 “夫人处置公道,洪范没有异议。” 洪范再度行礼,一眼也没有看软在地上的蒋家婆子。 他很清楚,今日处置看似严厉,实际上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奴仆欺主,不论在哪个宗族都是最大的罪名。 蒋家婆子的责罚最终止于钱财职位,一是洪范自身位卑无力,二是她在上头也确实有几分体面。 据刘婶所说,这蒋氏的两个儿子,都算得上长房两位嫡子的身边人。 眼见事情平息、洪范识趣,大夫人心头怒意稍敛,转头又对求管家训斥,罚了他三个月的月例。 后者作为蒋氏的顶头上司,只能低头唯唯,不敢做声。 一出闹剧,最后以大夫人对洪范的诚挚关怀作结。 看起来,洪家长房依然是母慈子孝,些许风波不过是下面人的自作主张。 “我治家无方,让鹤公见笑了。” 大夫人重新挂上笑颜,自嘲道。 “我等大族托庇广泛,难免泥沙俱下。” 一直负手旁观的李鹤鸣浅笑回复,又特意对洪范开口。 “受恶奴如此苛待,竟还能一心维护家声,当真不易。” 这话似是嘉奖,但在洪范听来,却总觉得有股讽刺味道。 只不过讽刺的不是他,而是洪家。 随着几位大人物的背影消失在内院,外院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其中言语,大多就是在讨论刚刚之事。 流水席上,但凡稍有阅历者,都能看出“母子”两人间的暗流。 要真是母慈子孝,告状还需要等到今日? 洪范本人对此,自然最是清明。 自今日后,他可以肯定每日饮食不仅不会有折扣,甚至还会比正常标准好得多。 否则洪陈氏必然逃不掉苛待庶子的恶名。 但这一切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 今日被落下的面子,必然会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洪陈氏的心中,假以不长的时日,就会爆发出来。 如此思虑着沉默片刻,洪范突然注意到坐在身边的洪福已经定定注视了自己半晌,连碗里剥好的虾仁都忘了往嘴里送。 那可是他的最爱。 “洪福,这样看我作甚?” 洪范笑问。 “啊,也没啥,就是觉得范哥儿受了次大伤,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洪福挠了挠脑袋,回道。 “是有些不一样了。” 洪范点点头。 “卧病在床的这几日,其实我一直在反思。” “反思我前些年在待人接物、澄心正念上的诸多不足。” 他说着,抬头瞧着天上那轮明月。 “但我得承认,过去的我,有一件事看得着实透彻。” “什么事?” 洪福好奇道。 “那就是男儿立身靠自己——在这金海城,那便只有武道二字!” 洪范轻声叹息,再不管那轮似是而非的明月,只张手抄起一块蹄髈,痛快大嚼。 随着盐分和油脂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漫,那些纠缠不去的利弊权衡终被他彻底抛开。 好好疗伤,好好练武。 至于未来,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pS:半夜没睡着,磕了片安眠药,今天就起迟了…… 一般来说都是上午起床就更新。 第七章 龙魂树 同日,两个时辰后,亥时正(晚上十点)。 宴会招揽来的热闹早就散尽,洪范也回到了自己偏僻的小院。 三月初的夜凉如同流水,哪怕门窗紧闭也不能尽断。 洪范盘腿坐在床上,肩头披着毯子,一点点梳理记忆。 洪家传承的炎流功、引气行脉、观想…… 说起来也有趣。 他记忆中连洪坚的模样都不甚清晰,但关于武道的一切却如掌中观纹、一丝不差。 “到底是个重伤猝死都无人问津的可怜家伙……” 洪范忍不住自嘲一笑。 零碎记忆被一点点分拣归类。 此世人族武道分为力、气、意三大境界,其中力境又有内视、贯通、浑然三个小境界。 如今洪范就处在最低的内视境。 进学两年余,武道进境只有如此,按照记忆中的标准来看,天赋只能说是下等。 “实力垃圾却帅气逼人,也难怪总被人欺侮。” 洪范轻声自语。 最近几日,他的伤势恢复顺利,尤其在今晚成功处理掉“营养危机”后,心念越发舒畅,似乎内伤已然无忧。 于是,恢复武道修行就被提上日程。 【所谓内视境,便是修出了气感,能够将念头附着其上,纵览体内经脉关窍。】 洪范想着。 【这也是修行的基础。】 随着他正心诚意专注于体内,微弱而清晰的气感很快出现。 细细感知,就像是一股温热火流在经脉中缓缓游走。 而同一时间,洪范的五感也内化入体。 气感行于经脉,便像是前世驾驶一般,能将经脉的通畅、茁壮程度等等“路感”回传。 【先走一遍小周天吧。】 洪范心道。 所谓小周天,便是沿任、督二脉循环。 自下丹田出发,气感经会阴,过肛门,沿脊椎督脉通过三关,到头顶泥丸,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 督脉走完,又与任脉接,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 一个循环走完,洪范并不觉得吃力,反而神清气爽。 这也是因为“小周天”是内视境最初级的阶段,在其上的还有“大周天”,以及“冲脉面”。 洪范当前的修为,就在大周天。 【从刚刚运气的表现来看,应该可以恢复低强度修行了。】 穿越者压抑住第一次接触武道的欢欣与好奇,保持思维的冷静。 【走一遍大周天,如果力有不逮,决不能勉强。】 所谓大周天,是指气感下至涌泉,中通任督,上达顶门,循经运注一周,归元丹田的修炼法。 其运转路径比小周天更为广大,消耗心力也更多。 洪范抖落毛毯,保持穴位与自然相接,然后引导气感向下。 由于还未完全掌握大周天,他还需要在心中观想家传炎流功法决。 【真气旋还,三宫升降,往来於是无穷。 透关神水,铅汞过三峰; 返复周流八脉,戊己炼,阴虎阳龙。 凝思处,火光朗朗,身外见形容。 身似磐石,外邪如风,我自岿然不动; 大道玄炉进火,炎流锻炼神功……】 在洪范的专注下,气感自涌泉回返,走督脉向顶门行去。 及至咽喉处,他便觉得心力吃紧,气感保持不住,缓缓消散。 最后只能一咬牙,将之勉强送上百汇。 【果然不行,大周天只能走到一半……】 正当洪范心有遗憾的时候,他眼前却突然大放光明。 【是外头起了闪电?怎么没有雷声?】 疑惑刚起,就被澄清。 【不对,我眼睛明明还闭着;这金光不是我眼睛看到,而是内视所见!】 很快,金光散去,洪范恢复了“视野”。 在自己的灵台内,他竟然看到了一棵金色大树! 这树木顶天立地、通体黄金,其树干上遍布龙鳞,树根绵长好似龙须。 【这是,嗯,龙魂宝树?!】 洪范刚一思索,心头便涌上一个名字。 就好像是这棵不知何时种在他脑海中的大树主动通名一般。 【你是什么来历?】 洪范尝试以意念发问,却再得不到回应,只见到金色枝叶轻柔摇摆,好似被念头之风吹动。 树叶之后,两枚树果现出身形。 这果子颜色血红呈半透明,果肉里遍布金色脉络,见之忘俗。 【龙魂树上龙魂果?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是什么味道……】 洪范本能想到。 谁知随他念头一动,被注视的那枚龙魂果便从枝头落下,坠下灵台化入识海。 霎时间,无形风暴起陆,席卷洪范全身。 自丹田处,一股强烈气感不受洪范控制的凝聚,然后沿着此前炎流功口诀规范的大周天路线飞速行进。 洪范的感官被这股气感带着走,竟陡然生出飙车般介于控制与失控之间的快意。 很快,气感狂飙着掠过涌泉,沿督脉向上。 但这一次,它一点也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经过百汇,进入任脉,向下注入丹田。 原本不知多少次尝试都未能全功的大周天阶段,居然被一次性突破。 变化还不止如此。 狂暴的气感在完成大周天后,自丹田扩散而开,灌入冲脉面。 冲脉面,是内视境的最后一个阶段。 所谓冲脉,乃是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之海,五脏六腑都禀受它的气血濡养。 在进入贯通境之前,武者必须要引导气感强化冲脉附属的这一片次级经脉海洋,方能得到再进一步的基础。 大约小半时辰后,洪范感觉五脏六腑间的鼓胀感缓缓散去。 就在刚刚这一刻钟内,他的四处脏器已被浸润——也就是说那一枚龙魂果不止帮他突破了内视境二阶,还完成了三阶的小半。 不止如此。 在洪范更加敏锐的内视下,让这具身体猝死一次的内伤已完全痊愈,连经年练武带来的许多暗伤都被修补。 效果怎一个拔群了得? 而且洪范莫名知晓,这一枚龙魂果的效力还只去了小半。 【这龙魂果居然可以拔升武道境界,修复伤势……】 洪范深深呼吸,强迫自己从实力飞速提升的喜悦中冷静下来。 正当他思索这龙魂树和龙魂果可能来路的时候,变化继续发生。 自他眉间,与丹田处截然不同的第二道气感,沿经脉缓缓淌下。 这道气感缓缓成长,须臾间居然将剩下大半的龙魂果全部消耗。 一时间,洪范仿佛置身沙漠,浑身泛起干燥死意。 【不,这不是气感,这是真正的真气!】 洪范心中升起明悟。 相比炎流功的气感,这一道气真切凝实、本质崇高,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同一时间,灵台中的龙魂树枝叶招摇,大放光芒。 在其规整下,炎流功练出的气感与新生真气各自沿经脉循环,居然互不干扰。 大约又有小半个时辰工夫,龙魂树缓缓暗下,而洪范体内的两股力量强弱已然仿佛,都停留在冲脉面境界。 第八章 沙世界 时间在内视中不知不觉流逝。 等到第一枚龙魂果消化完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三月初,冬日的寒意还未褪尽。 洪范穿上外袍推开房门,立刻便被凉气包裹全身,好似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金海城这种边陲小城,自然是没什么夜生活的。 取下门闩,洪范迈过门槛走到院外。 放眼扫过,没有灯,也没有火。 整座洪府如憩兽,安静地趴伏在夜色里。 “真是格外充实的一天。” 洪范轻声自语。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夜色,霎时心脾如沁;再抬头一望,又被暴雨般的星光洒了一身。 回到院子,洪范闩上门,开始熟悉新得的力量。 他先是仔细热身,然后使用前世爱好的散打技术,打了几套空击。 整个过程都尽量无声,避免吵到早已入睡的刘婶。 等到筋骨活动开来,洪范按照项目一项项测试。 垂直起跳,净高大约一米五。 奔跑速度百米逼近十秒。 实心石头凳子大约有百斤重,洪范举起来做组毫不费力。 综合评估,深蹲卧推至少有两百公斤,爆发力更是极为出色。 考虑到现在约摸六十公斤的偏轻体重,他的身体素质已经达到前世顶级运动员水平。 【纯身体素质方面,对比受伤之前,大约成长了五成。】 洪范放下石凳,呼吸只是微微急促。 【比起族学里其他的内视境冲脉面武者,硬素质要强出一筹。】 体魄之后,接下来该试功法。 洪范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边,伸手拘了片水,托在掌心。 然后,他依照炎流功引导气感,沿手阳明大肠经一路走向右掌。 掌心温度立刻有了变化。 大约三个呼吸后,手中的冰凉缸水中生出大片气泡,竟然沸腾起来。 【极限大约是一百度左右,但是生效太过缓慢,且需要精神专注,几乎没有任何实战意义。】 洪范默默摇头——内视境连真气都没有,自然用不出任何炎流功杀招。 他又开始测试自眉心上丹田引出的陌生真气。 【没有对应功法,就先按照大周天运转吧……】 洪范心念一动,真气自然流转。 而在他身周,小院里的沙尘却是无风自动,环绕飞舞。 “这,这是?” 洪范的震惊难以言表,以至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金海城中凡是练武之人都知道,力境之内,真气无法勾连驱使外物。 因为那是引先天气入体、化真气为真元后才有的特征! “所以,这不是真气,这是真元……” 洪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惊叹道。 随着他以意念引导真元走到掌心,盘旋飞沙也在他掌心汇聚成一个旋转沙球。 “这是,沙世界!” 洪范五指捏实,将沙球攥得粉碎。 【今日出殡时只有我能见到的天地异象,原来不是幻觉?】 洪范一边思索,一边忍不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那道从惊沙星君眉心处射入天穹的金光,原来就是命星——‘沙世界’!】 突然得到改变命运的资本,哪怕洪范两世为人,也一时情难自禁、喜不自胜。 喜悦之后,则是疑问。 【所以我是走了大运,受到了命星的垂青?】 洪范回想起出殡时那些合十祈祷的各家子弟们。 【但能够居高临下、强制协调炎流功与沙世界的龙魂树,显然和两者不是一源。】 【或者,是龙魂树招揽来的沙世界?】 洪范想着,又记起看到金冠干尸时无来由的恶心。 【嗯,或许甚至不是‘招揽’……】 他在石凳上坐下,将今日经历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 【可惜,如果早知道我会有这番机缘,就没必要那么鲁莽地用洪陈氏做笺,治了蒋家婆子。】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 洪范发动内视,立刻又在灵台上见到了那棵金色大树。 枝干巍峨,以龙魂为名,能拔升境界、治愈伤势,还能强行平衡不同源力量的强弱…… 洪范哪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龙魂树的来头很可能大得惊人。 但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室友”,他却没有任何了解——如果不是今日将其激活,甚至不知道对方存在。 这不得不让穿越者心有隐忧。 洪范前世也看网文,知道金手指几乎是穿越者标配。 而主角们一旦有了系统,无不自觉天命在我,各个纵横跋扈、毫无顾忌。 现在换成自己,他却成了好龙的叶公。 大能布子也好,神人遗蜕也罢。 识海上莫名其妙长了棵树,但凡有点智商都会担心为人摆布,成了圈中猪羊。 不过,这些忧虑很快就被洪范压下。 无他,瞎想无用。 此身为低贱庶子,十几日前才猝死一次,连口温饱都是今晚豁出去换回来的。 近忧如此,既能解燃眉之急,也就顾不上远虑了。 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 洪范心中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龙魂树的金灿枝叶中,还有一枚龙魂果,但他并不打算立刻使用。 实力攀升太快,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有问题? 此外,他也不打算立刻公开自己继承了命星沙世界。 下午出殡时,洪范听了不少关于命星权柄的传闻闲话。 但这些街头巷尾的言语未必有多少含金量。 所谓“命星降于有缘”的说法,自小在唯物主义教育中长大的穿越者是嗤之以鼻的。 星君尸首不朽不坏,按律须送回神京安葬。 其背后不可能没有用意。 以洪范想来,命星传承很可能也有内部规律。 他要是没搞清楚就随意暴露,万一与常例不符被盯上,岂不是乐极生悲? 随手一挥,洪范将衣袍、石桌上零散的沙尘归复地面,然后回到房中。 脱下鞋袜外衣,他在床上躺下,盖上了那床补了又补的薄被。 【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有三。】 【第一是练武,此为根本。】 【第二是更深入地了解大华,寻找可以变现自己知识储备的途径。】 【第三是了解星君相关信息。】 洪范定下规划,脑中种种思虑慢慢平复。 不知怎的,自穿越以来,他居然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 “有武道,有命星,有龙魂树;说不得也有回家的路……” 洪范侧着头望着从窗纸透入的月光,自语道。 然后,转眼便陷入深沉睡眠。 第九章 呜咽 “模拟实验准备完毕,本次将验证燃烧室与涡轮的温度极限。” 洪范穿过实验室,听取身边副手的急声汇报。 “开始整机试车。” 他冷静地下达命令,快步走到观察室内站定。 隔着几层保护玻璃,银白色的新型发动机被固定在车架上。 一切都如此熟悉,如此得心应手。 “准备开机,倒数,三,二,一……” 旋即,叶片的旋转声响了起来,频率越来越高,很快化作蜂鸣。 洪范双手抱臂,默默等待结果。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尖锐噪音,搅得人心绪不宁。 怒火在这位年轻高工心中汇聚。 然后,把他吵醒。 “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斑驳了漆面的架子床床顶。 窗外,则是珠颈斑鸠破锣般的叫声。 【中华,大华?】 【清醒,抑或只是坠入了另一个尚未醒的梦?】 洪范一时恍惚。 顺着鸟鸣,梦境的残余在大脑皮层上逝去,仿佛指间沙,很快便难追及。 他翻身下床,瞧了眼日头,发现居然已经到了中午。 昨夜被龙魂树与沙世界耽搁,他睡得太晚了。 小院里,六个大小不一的碗盆正摆在石桌上,上头还倒扣着瓷碗保温。 洪范洗漱完毕,唤了几声刘婶,发现无人回应。 显然,她是将午餐换到自家碗里后,去厨房还食盒去了。 眼见时间还早,他便打算先练练拳脚,等刘婶回来。 实际上,哪怕不算继承的记忆,洪范也可算是个武者, 穿越前,他是一位多年的搏击票友,练过散打和巴西柔术,远踢、近打、贴身摔,乃至地面技,都广有涉猎。 只可惜上辈子身体天赋一般,面对高水平对手,洪范能依靠的只有出色的距离感和格斗智商。 但现在不同了。 气感流转,他上步刺拳,轻松在院墙上打碎一块墙皮,而拳峰只是微红。 接着是各种拳腿组合空击。 再是连续的下潜抱摔。 加速,滑步,下潜,起身…… 一套动作在洪范的流畅演练下,快得几乎像是在贴地飞行。 按如此强度训练了十分钟,洪范突觉下丹田不适。 这是精力枯竭的征兆。 【没想到武者的耐力竟如此不济。】 他皱眉想到。 【或者只是内视境如此?】 不过精力虽然枯竭,也还能做些技术训练。 脱去衣衫,洪范赤足只穿短裤,开始在夯土地上反复练习前后滚翻、虾行、肩滚、骑乘滑动等等技术动作。 如此半小时后,他终于心满意足。 以冷水清洗身体,换上干净新衣,分外清爽的同时,饥饿感也陡然爬了上来。 一具前世顶尖运动员水平的身体,消耗必然惊人。 眼见刘婶还未回来,洪范便径直在石桌边坐下,打算自己先吃。 他与刘婶之间,不需要多余的客气。 如昨日所料,午饭果然达到了标准。 除去一大盆饭,还有四菜一汤,两素两肉。 掀开倒扣的瓷碗,都是热气腾腾。 洪范一顿大嚼,很快将饭菜都消灭了大半。 这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踉跄脚步。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是刘婶垂着头进来。 “少爷,起来啦?” 她掩上院门,见到石桌边的洪范,笑着问道。 但后者却没有立刻回话。 “婶子,怎么了?” 洪范起身问道。 以他的察言观色,自然能看出刘婶笑容的勉强。 “没事啊,少爷……” 刘婶还想掩饰,却被洪范几步赶到身前。 他目光一扫,立刻发现了对方打湿的裤脚上,有未被完全洗去的血迹,以及因抚平而不显眼的破洞。 “你受伤了?” 洪范蹲下,替刘婶稍稍卷起裤腿,便见得两排深深牙印。 血勉强止住,伤口却还暴露。 “少爷,是我不小心;一点小事,不碍事的!” 刘婶后退一步,放下裤腿,连声解释。 但自家少爷格外认真的容色,止住了她的话。 “母亲去后,是婶子拉扯我长大。” 洪范起身,肃穆开口。 “婶子于我,不容有失!” 仅仅八个字,却让刘婶顿时怔住,再难言语。 “婶子别动。” 洪范说着,转过身将矮小干瘦的刘婶轻松背到背上,然后在石桌边放下。 “必须先处理伤口,我去烧水。”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转身大步而去。 此时,坐在石凳上的刘婶眼眶已然通红。 先是在偏房烧了热水,又取床上布帘撕下一条。 将伤口仔细清洗,用煮过的布条包扎。 最后取来毛巾,让刘婶就着热水烫了烫脸。 直到这时,洪范才第二次发问。 “婶子,发生什么了?” 但刘婶哪里还说得出话? 她只是止不住地摇头,细细端详少爷的面容,然后笑着流下泪来。 自洪范母亲去世十年来,这位失主的仆人第一次如此失态。 她撕心裂肺地低声呜咽,嘴里含糊着“菩萨”、“夫人”之类的词语,任由泪水一滴滴落在尘土。 而洪范只是拍着她的背,耐心等待。 好半晌后,刘婶才渐渐平复心绪,将一切和盘托出。 面对这样的少爷,她着实不觉得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 “婶子是被蒋家婆子的小儿子、蒋有才放狗咬伤的。” 洪范缓缓点头。 他知道那两只狗。 两只大狼青,每只都上百斤重,是长房嫡出小少爷洪平的心头好。 他也知道蒋有才。 这人一直是洪平的常随,现在负责替后者养狗。 “少爷,那两条狗被蒋有才训得乖觉,所以我这伤决计是没事的。” 刘婶见洪范面色深沉,忍不住又开口。 她这句“没事”,指的是狂犬病。 “少爷落了蒋家婆子的面子,他家小子放狗咬我,也算扯平。” “而且从今往后,再没人克扣饭菜,少爷再不怕练武亏虚……” 她看着桌上被吃掉大半的饭菜,言语里满是喜悦,浑然已将腿上咬伤抛之脑后。 “婶子这几天好好养伤,这些我都省得。” 洪范点头回道,未做表态。 他穿越只不过十几日,前世虽然喜好搏击,却也从来遵纪守法。 像那种动不动“龙有逆鳞,触之则死”的中二话,以及“不顾后果,鲁莽杀人”的中二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如果今天这狼青是咬在洪范腿上,若有必要,他大可以暂时忍耐。 但既然对方冲着刘婶,他便不得不有所报答。 第十章 夜游 三月初八,当夜。 丑时——也就是凌晨一点钟——刚刚过了不久。 小院外四下无人,洪范无声掩上木门。 今夜多云盖月、万物无光,正是外出办事的好天气。 青石板路上,洪范一身玄色衣裤,行藏毫无掩饰,浑然有闲庭信步的气势。 若有人见到,也只会觉得这人是半夜难眠,出来散步。 只是在他脚边,每一步踏出后,尘土都会被无形之风搅乱,破坏掉痕迹。 洪范的目的地是狗房。 或者说,是蒋有才的居处。 穿过几进院落,洪范毫无阻碍地接近了目的地。 洪府内,当然是有壮丁巡夜队伍的。 只是人手不多、警惕心也不强,对府内的巡视多有疏漏。 蒋有才的“狗房”是两间相邻平房中的一间。 没有院落,所以洪范也不需要翻墙。 洪家虽然是金海豪门,但也没有奢侈到连家生奴仆和狼青都有独门小院居住的地步。 不速之客虽然放轻了脚步,但动静还是被机警的畜牲捕捉。 铁链声哗啦,两只百多斤的大狗竖起耳朵。 当洪范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它们便立刻放声大叫,将脖子上的链条扯得笔直。 以穿越者的目光看来,这两条大狗也很神骏。 毛色鲜亮,肌肉强健,目光锐利…… 换做寻常蟊贼,潜入时被它们发现,必然心慌不止。 但洪范知道,半夜时分的洪家,没人会理会这两头见人就叫的狼青。 武道传家的豪强,原本就不靠畜生看家——更何况洪府大老爷现在是金海城新任第一高手,又有哪个笨贼敢来? 从一开始,它们就只是洪平的玩物罢了。 果然,狗叫过了两巡,周围也没有房屋亮灯。 只有蒋有才自房中喝骂出声。 “两个蠢物,大半夜的吵闹什么?” “赶紧住嘴!” 而两条狼青果然乖觉——受了主人呵斥,嘤嘤两声后,居然真的住了嘴。 “嗯,狗是好狗,可惜跟错了人……” 洪范轻声自语道,缓步上前,在两条狼青面前一步处站定。 或许畜生确实在某些方面比常人更加敏感。 面对手无寸铁逼近的洪范,两条狗却好似察觉到了潜藏的危险,不仅不敢再叫嚣,反而夹着尾巴往后躲去。 但拴在树上的铁链断绝了它们的生机。 洪范五指虚握,轻易从地面拉起大片沙土。 而后,这些沙土汇聚凝实,化作悬浮细流。 他再度前逼,至狼青一米左右距离,右手发力一握。 沙流顿时暴动,沿着第一只大狗的口鼻飞速贯入,至气管中固化堵塞。 感受到致命威胁的狼青想要做声,却再不能够,只能瘫倒在地,用前爪抓挠喉咙。 但这只是徒劳。 很快,它便于无声中,窒息死去。 至于目睹了这一切第二条狼青,此时已浑身发抖,站都站不起来了。 如法炮制,洪范完成第二次处决。 然后,沙土从犬尸们的口鼻中飞速倒流而出,散入夜空,一粒都没有留下。 “这样,才叫扯平了。” 洪范望着十几步外的平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今夜,他只动狗,不动人。 对洪家来说,死两只畜生是一件不值得追究的小事。 但一位青壮年家生子突然夜晚暴毙,必然会引发不小波澜。 洪范此时刚刚激活龙魂树、得了沙世界,正是百废待兴、潜龙在渊的时候,没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至于蒋有才,明日,骄横暴戾的长房嫡子洪平自然会给他应有的惩罚。 ······ 三月初九,清晨。 洪范神清气爽,起了大早。 用冷水洗漱后,先练了半小时的空击,又在石桌边与刘婶一道用了丰富的早饭。 饭后,刘婶端着脏衣服和木盆出去洗衣,小院里只剩洪范一人独处。 昨日的牛刀小试,让他感受到了沙世界的力量。 此刻,他很想多试试控沙,摸清楚其各方面极限。 但洪范晓得,这墙壁不过两米高的狭窄院子,实在不是能保守秘密的练武场所。 “当前之际,还是先专注炎流功。” 正当他打算继续练习的时候,院外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 “范哥儿,我来啦!” 如此熟络自然,只会是洪福。 “你现在身子如何了?” 来者进门后,自顾自在洪范身边坐下,先是关心了病情,然后就着石桌上早餐剩下的小半碟花生米,打开了话匣子。 “范哥儿,你这儿倒是清净;我来的时候路过洪平那院子,好家伙,他亲自提着鞭子正在那抽人呢!” 洪福一边说一边大口咀嚼,牙关里传来花生粉身碎骨之声。 “抽谁?” 洪范饶有兴致,明知故问。 “还能是谁,他那个常随蒋有才啊!” 洪福回道。 “我在院外听了片刻墙根,大约是那小子把洪平的两只宝贝大狼狗给养死了。” “据说洪平这几天还约了迟家的二少斗狗呢,这下折了面子,以他的性子,那还不狠打?” 洪福几下嚼完了花生,擦了把嘴。 “我路过时一瞥,呵,蒋有才背上的衣服都给抽烂了,满身是血,好歹得躺个十天下不了床。” “就是不知道那两头大狗会怎么处置,加起来能出百多斤肉呢……” 洪福舔了舔嘴唇,却又觊觎起了那两头狼青的身子。 “你要是搞到了狗肉,可得叫上我。” 洪范开玩笑道。 “嗨,就冲这半盘花生,那必须的!” 洪福一拍大腿,笑道。 话音刚落,他又突兀一拍脑门。 “哎呦,差点忘了正事。” 洪福脸上显出忧色。 “范哥儿,你现在能去族学了吗?” 第十一章 族学 “怎么了?” 洪范有些疑惑。 “我这次来,是奉了教习话;他想让我看看你身子骨是不是已经好了,可以回去上课。” 洪福答道。 “我因为之前的伤势,可是差点送命;这歇了十几天也不算长吧?” 洪范反问道。 他经过龙魂果滋养,身体已经恢复全盛。 只是这事来得突然,所以没有直接回应。 洪福这边,果然也有后话。 “当然不算长!” 他却是带了些怒气。 “之前洪平那家伙出去打猎扭伤了腿,可是连休了两个月,何况范哥儿你这样床都起不来的内伤!” “教习那边本来不急着催你,想等你伤势大好再说。” 说到这儿,洪福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范哥儿,这话只入你我两人之耳——我听说背后其实是大夫人在催教习。” 他说着,还不自觉回头瞥了眼院门。 “好像是大夫人私下去见了教习,说初七晚上见你已完全无恙。” “教习原本不想搞这么急,但她却托口‘年轻人不能懈怠,长房子弟更要为人表率’云云,让教习不能反驳。” 洪范闻言微微点头。 他心中了然,洪陈氏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她来说这种“长辈督促晚辈”的话,族中除去大老爷,其他人是没法还口的。 “要我说,大夫人这回可真是有点歹毒了!” 洪范自己还未表态,洪福倒是说了诛心之言。 只是声如蚊蚋,音量小的过分。 “要不我直接回复不行?就跟教习说你还不能活动太久……” “然后你也再躺床上装一装?” 洪福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 这时候,他却见到好友爽朗一笑。 “没事,你不必为难,也不必弄虚作假,今儿我记得不是休沐日;这样,下午我就和你一起去族学。” 洪范回道,容色轻松毫不在意。 洪福心中却是一个咯噔——他原本还以为族兄是大病之后有了后福,改了性子。 没想到,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根子里和原来还是一样! “范哥儿,这可千万勉强不得啊!” 洪福急道。 “你看我第一次来看你,那时候你在床上,是怎样的艰难样子?” 他知道好友对武道最是疯魔,一扯到练武,连大夫人明摆着的私心计策都看不出了。 但洪范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不疾不徐:“真的没事,我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 “我不信。”后者摇头,回以三个字。 “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洪范话一脱口,猛然起身,气感循经脉一起,就在院中打了一套酣畅淋漓的炎流功筑基拳。 这一套拳法带着故去洪范两年半的苦功,打得是虎虎生风。 而最重要的是,打完拳后,洪范呼吸只是微微急促,看起来比洪福自己还要强些。 “这,这可真是邪门了……” 洪福喃喃自语,不敢相信。 这筑基拳虽然只是炎流功体系内最基础,负责打熬筋骨、引导气感的练法,但内视境武者练下来,还真不轻松。 否则哪里能起到锻炼效果? “难不成,这是那些话本小说里说的破而后立?” 洪福挠了挠头皮。 这下他是真的没话说了。 ······ 同日,未时正(下午两点),洪范与洪福一同前去上学。 洪氏族学分为文武,其中武学每练四日休沐一日。 当然,大华武风鼎盛,大部分子弟在启蒙识字后,都是入的武学。 在路过狗房门前时,他们见到了树下两条空荡的铁链,以及屋内传出的呻吟与哭泣声。 呻吟来自蒋有才,哭泣的却是蒋家婆子。 洪范快步经过,心中并无多少报复的快感。 两位连自身人权都不完整的奴仆,还不至于被他当做敌人。 很快,洪范与洪福抵达了位于洪府西北角的练武场。 作为武道家族除藏经阁之外最重要的基础设施,这里的配置自然是顶级。 过万平米面积,整片场地全是有专人负责每日平整的夯土地。 各式人靶、木靶、铁靶、沙袋,以及高低不等的梅花桩阵,错落在不同分区。 而夯土场地一侧,屋檐下则有着各种兵器、铁制负重,以及类似前世龙门架之类的健身器材。 与记忆中一样,一位发须皆白的劲装老者正如标枪般插在练武场正中央,静静等待着所有人到齐。 这是族学的教习洪礼。 他是洪坚的堂兄,二房的老爷,也是洪家六位浑然境武道高手中修为最高的一位。 “教习。” 洪范二人默然入场,走到洪礼面前恭敬行礼。 “洪范,身体确定没问题了吗?” 洪礼微微点头回礼,认真问询道。 “教习放心,已经没有大碍。” 听闻洪范当面确认后,老者便不再言语。 于是,两位青年自觉站到一旁,安静等待开课。 大约一刻钟后,赶在上课时间前,共三十几位进学子弟陆续到齐。 他们全都是年纪在十五到十八之间的年轻人,武道都在贯通境以下。 早上鞭打了蒋有才的洪平也在其中。 在金海城,贯通境便可算作强手,是家族的中坚力量,不再需要族学这种集中教育了。 “时辰到了。” 待子弟们统一行礼后,洪礼负手站至众人之前,正式开课。 “今天又有两位新生入学,洪青、关富。” 他伸手示意两人出列,让大家互相认识。 洪范知道前者是五房的子弟,后者则大约是家生子或者洪家城外庄户的良家子。 “我会为你们大略讲解天下武道的基本境界。” 洪礼说道,让两位新人入列。 “至于之前已经听过的,你们也可以复习一遍,温故知新。” 第十二章 软柿子 “人族武道,分为三大境界,分别以力、气、意为名。” 练武场中,白发老者负手踱步,说道。 “其中力境磨砺自身,首重体质; 气境沟通自然,首重根骨; 意境操弄森罗,首重悟性。” 队列中,大部分人百无聊赖,但洪范却听得认真,与记忆一一比对。 “天下功法,能成就意境武圣的,称为‘经’; 能成就元磁宗师的,称为‘典’; 能成就气境先天的,称为‘功’; 再往下,只能在力境打转的,便不入流,称为‘诀’。” “这便是武道功法的‘经典功诀’四品。” “我们洪家家传功法炎流功,便属于第三品,是金海城中一等一的武道门径!” 说到这里,洪礼语气略有激荡。 “我们洪家家主,如今的金海城第一高手,便是炎流功大成境界。” 他矜持说道,引得众多子弟与有荣焉。 尤其是洪平,眼睛差点抬到了头顶。 不过,同样是长房子弟的洪范,感受到的却是各个方向射来的轻蔑视线。 而后,洪礼开始详细阐述武道境界的划分与特征。 “力境之中,有三个小境界,分别为内视、贯通、浑然……” “修出气感后,即为内视境。” “破内视三关,打通第一条正经后,为贯通境。” “至此气感凝实为真气。” “打通十二正经,以及第一条奇脉后,为浑然境。” “至此真气便可外放。” “浑然境圆满后,武者便要感悟自然,尝试以外化内,气返先天。” “及至真气尽数转为真元,便正式踏入气境。” 大约一刻钟,洪礼的讲解走入尾声。 然后,他带着众人来到演武场的人靶区域。 “武道之神奇,终究是眼见为实。” 洪礼说着,右手并指成掌,立于身前。 “洪青、关富你二人第一次进学,今日我便稍作施展,让你们一窥我洪氏武道风采。” 话音刚落,高热自他手上散发出来,扭曲了周围空气。 第一排正对辐射的洪范等人霎时脸皮发烫。 “这一招,名为火云掌!” 洪礼沉声喝道,挥掌而出。 恢弘气声中,无形炎流疾行十余米,将一个木制人靶隔空点燃成熊熊火炬。 “这就是浑然境的威势啊!” 虽然已多次见识过,洪福还是忍不住赞叹。 “可惜得到了贯通境才能修习杀法……” 而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的两位新人已经目瞪口呆,心中生出无限向往。 完成简单的“迎新”工作后,洪礼正式授课。 他先是带着众人复习了筑基拳、炎流功心法,领着所有人观想气感、引导循环。 接着是答疑环节。 答疑之后,惯例是对练。 “武道武道,以武证道,是打出来的功夫。” 洪礼念叨着口头禅,让所有子弟按照境界自由组队。 “都给我记得,拳脚别求快求重,出手前注意引气,出手时注意合气……” 随着他一声令下,洪福立刻就想与洪范搭话。 武道天赋平平的庶子,是族学中实际处境最差的存在。 毕竟嫡子们都喜爱摆主家风度,不至于明着去欺负那些不姓洪的“下人”。 想要在对练中不被欺负,“洪范们”互相组队是最好的办法。 但洪福今天还是不够快。 “洪范,这回我俩一队如何?” 说话的是一位面目与洪福五分相像、却高出半个头的青年。 洪范认得他。 此人名叫洪安,是三房的嫡子,也是洪福的兄长。 听到自家“大哥”过来,洪福立刻化身鹌鹑,把涌到喉咙的话语吞了回去。 在给了好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他便赶紧溜开,另找人报团取暖。 “洪安,你倒是会抢!” 几步外的洪平挑声道,脸上略有遗憾。 洪安闻言,回身得意地拱了拱手,就像是率先抢到猎物的猎手。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担心洪范会拒绝。 洪范也确实如往常一样,没有拒绝。 他颔首应下,与洪安一起在边上寻了块空地。 作为心理年龄三十好几的“社会人”,穿越者前世早就饱经职场磨砺。 人类社会不论表面上如何粉饰,根子里终究不能完全褪去丛林法则的底色。 就像猛兽居于山中,你越是不敢用爪痕尿液明白无误地标明领地,邻居就越会侵门踏户。 越怕事,越来事——被穿越者取代的青年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或者他明白,却没有勇气。 对于族学“对练”,洪范有着许多记忆——与其说是轻实战,不如说是回合制的喂招与拆招。 两人一队,轮流负责进攻与防御。 攻方不允许佯攻和连击,防方则不允许躲闪。 【这种训练的目的,一是熟悉打击,二是气力合一。】 洪范心想。 “你先来。” 洪安大度说道。 洪范点头,待对方摆好架势后,蓄势出拳击中对方格挡的小臂,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拳速度不快,力量也不重。 “太轻了。” 洪安接得轻松,还哂笑嘲讽。 他当然不知道,洪范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已经突破到了内视境第三阶,刻意收了几成力道。 重伤初愈,结果武道却突飞猛进,未免太过招摇。 “你就不能再用些力气?” 又格开一拳,洪安再出言挑衅。 但洪范不为所动。 他只是按照教习要求,每一击都务求扎实,将气感流转与肌肉发力配合到位。 如此五轮打击后,攻守调换。 “总算轮到我了。” 洪安活动了下肩膀,也不提醒,朝摆出拳架的洪范就是一拳。 这一击被拍挡格偏。 高大青年低哼一声,换手又是一记重击,落在洪范小臂上,造成些许刺痛。 后者微微皱眉。 两轮防守下来,洪范意识到对方压根意不在“练”,而是在“打”。 余光里,两人注意到教习绕到了远处。 洪安明显兴奋起来。 他上前半步,提膝好似要出腿,实际上却轰出后手重拳。 这一下来的突然,哪怕洪范抬肩格挡很快,脸颊也被拳峰擦中。 “可惜差了点。” 洪安低声笑道,状若失望。 洪范有些不耐了。 “你刚刚以出腿佯攻,不合规矩。” 他放下拳架,冷淡警告道。 “谁说的,我刚刚那是步法!” 洪安强词夺理道。 自对练伊始,他就莫名觉得没有往日的爽利,到现在终于意识到原因。 今日的洪范太过冷静,原本该有的紧张与惧怕,全都荡然无存了。 第十三章 教训 大部分霸凌者的乐趣不在于施暴本身,而是对局面的控制,以及他人流露的恐惧。 洪安也是如此。 只是洪范今日的泰然自若,让他毫无乐趣可言。 确认教习正在练武场远处纠正动作,洪安心中的自大膨胀起来。 他不管搭档连防御架势都没摆,上步便是一拳。 洪范架臂格挡。 但洪安一击打出还不住手,拧腰出拳连击。 这一次,洪范向后滑步闪开。 “你又违规了,教习不许连击。” 洪范叹了口气,说道。 这些幼稚把戏实在是让他无趣。 “怎么,你怕了,想去跟教习告状?” 洪安只是反问。 他满心以为会得到如以往一样的沉默。 但现实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洪范上前一步,一边活动手腕,一边直视着洪安的眼睛,轻声发问。 “你不觉着这样玩闹很没意思吗?” “我……” 洪安气势一窒。 然后,洪范的下一句话又逼到他耳畔。 “你我干脆放开手脚打一场,如何?” 这一下,不仅是洪安,连周围练习的几组人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除了长相一无是处的洪范也敢主动邀战?! 众人目光下,三房嫡子如何能在庶子前退缩。 “来就来!” 洪安涨红了脸,回道。 没有什么裁判规则这种奢侈的东西。 两人摆开架势,互相碰了碰拳就算开始。 受激恼怒的洪安率先进攻,交叉步拉近距离,上来就是一记高位扫腿。 这一击明显合气,可谓势大力沉。 但在洪范看来,破绽未免太大。 侧身叠臂,他接下扫踢,而后趁其力道用老的时候旋身一记低鞭腿,抽打在对手唯一支撑腿内侧。 来自前世K1某光头的得意防守反击技。 洪安受击踉跄,大腿内侧一阵火辣疼痛。 更让他难捱的是清亮打击声吸引来的更多目光。 此时,几乎族学里的所有子弟都已停下对练,专注于两人的对决。 在各种意味不同的视线下,洪安越发上头,急于找回面子。 他滑步前趋,手上以刺拳佯攻,真正杀招落在紧接着递出的中位侧踹。 但这些花招在练了多年mmA的洪范看来粗糙得可笑。 低手拍挡后,洪范又是一记扫砍,抓住洪安落腿的时机,轰击在他站立未稳、无法防御的膝弯外侧。 疼痛霎时钻心。 瞥了眼被打击至红中泛紫的皮肤,以及洪范淡然的眼神,洪安终于意识到双方的技术差距大得离谱。 这让洪安战意严重受挫。 他勉强维持站架,朝后退了几步,再不敢主动进攻。 场中,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 “洪范这是生了场大病豁出去了?” “洪安居然完全不是对手!” “好家伙,范哥儿这破而后立也太猛了;我是不是也该找机会病一场……” 种种评价入耳,洪安脸色越发青白变幻。 但胆气一丧,他连移动脚步都觉得艰难。 “就这?” 洪范低声嗤笑,摊了摊手,第一次主动前压。 一步,两步…… 在洪安看来,这几步却是踏在自己脸上,将平日累积的面子一点点碾碎。 “呜啊!” 心理上被逼到角落的青年终于失控,发出不知是畏惧还是愤怒的嚎叫,朝前递出拳头。 洪范的应对可谓闲庭信步。 沉身侧闪,后手迎击。 一气呵成。 众人只听一声闷响,便见到拳头打空的洪安被对手精准命中下颌,立时倒地。 这一回,他却是彻底失去战力,几次尝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练武场上,刹那鸦雀无声。 洪家子弟们是太过吃惊了。 他们一是惊讶于向来强悍的洪安三招脆败,二是惊讶于洪范制敌后云淡风轻的表现。 哪怕是洪福也从未想过,自家好友骨子里居然还有这一番面貌——只能说是帅气逼人。 最后打破平静的,是教习沉重的脚步声。 他负着双手,在洪安身边站了片刻,对边上一组凛然命令:“你们两个,把洪安抬到阴凉处去。”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洪范身上。 “你随我来。” 洪礼说道,快步离开练武场。 直到两人进入教习的教舍,他才开口:“你倒是用的好把式!” 话音冰冷,藏有怒意。 洪礼自年老接管族学后,对于弟子们的管理颇为开放。 在他看来,年轻气盛的青年们聚在一起练武,分出个三六九等,有些霸凌欺侮的情况,不仅不可避免,还甚至有助于精进。 至于实战,只要下手有分寸,他也都持鼓励态度。 所以,往日洪平、洪安们欺负人他不说话。 今天洪范亲手揍了回来,他也不提前介入。 让洪礼发怒的,是洪范比斗时用的技法。 “我说过很多次,未出族学,不准去学那些东西!” 老者怒声呵斥道。 他盯着洪范俊美过分的面容,脑中回想起刚刚他使用过的防反和迎击招式。 作为另一个世界搏击领域多年发展出的技艺,哪怕在洪礼看来,也着实精湛。 但正因如此,他才越发愤怒。 要练到这个地步,洪范在上面花了得有多少时间? 如果这些时间是花在炎流功上,又能有多少进步? 他教学多年,不怕弟子没天赋,就怕走歪路浪费了天赋。 “洪范,你还有我们洪家子弟的志气吗?” 洪礼低声喝问,颇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我说了多少次,拳脚把式专注利用破绽和身体结构,最受局限!” “须知破绽都是根据武者的力量和速度生灭,你用一千斤的力气对别人一百斤,他心眼手都跟不上你,纵练了十年百年把式,又奈你何?” “洪家子弟,除非自知武道再难有进步,就没有在把式上浪费光阴的!” 一顿呵斥,洪礼越说越气,拔出腰间戒尺就要惩戒。 但当他看到洪范伸出的手掌上层叠的老茧,以及磨平的拳峰,这戒尺却是打不下去。 作为教习,他不希望弟子浪费时间走上歧路。 但作为长辈,他不能不允许受侮者夺回自己的尊严。 传闻中,面前青年连三餐都吃不好,又奢谈什么精进功体…… 一念至此,洪礼怒意骤消,稍有踌躇后,反而从怀里掏了三颗推宫丸,递给洪范。 “拿着。” 这推宫丸是洪家独门秘方所炼,对内视境与贯通境武者修炼都有极大助益。 作为洪家子弟入族学之后的福利之一,每人每月配额只有一颗。 长辈所赐,洪范自不推辞。 领受之余,他以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还礼。 第十四章 测试 静室之内,练武场上的呼喝声显得很远。 洪礼坦然受了洪范的躬身礼节。 身为师长,他看着面前青年俊朗出挑的面容,以及沉稳坚韧的气质,不知为何,心中却觉得刚刚的三枚丹药还显单薄。 于是,他又给出承诺。 “罢了,我知你练武素来刻苦,又忝为你教习;以后你若再有难处,可以来寻我。” 话语脱口,洪礼习惯性板起脸负着手,就要离去。 及至一只脚踏出门槛,他又忍不住驻步。 “洪范,以后那些把式,不要再练。” 洪礼嘱咐道。 “武道门类无穷,譬如硬功毒掌之类,你主动近身,岂不是自讨苦吃?牢记功体才是根本!” 他又补了一句。 见到洪范恭敬受教,老教习点点头,终于如释重负。 “你伤势初愈,今天就早些回去休息。” 抛下最后一句,洪礼似乎不喜自己啰嗦,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练武场。 金光普照下,他随口指教着对练如常的弟子们。 然后白胡子翘起,哼起了凉州小调。 ······ 日月升落,从来不因人事耽搁。 三月的初十与十一两日,洪家的族学运作一如往常。 唯一的不同,是洪安请了两天假没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身体没事,只不过当众被击倒,一时抹不开面子。 而作为冲突的胜方,洪范在子弟间的地位提升可以说是立竿见影。 不说言语和肉体上的欺凌,就连平日里总落在他身上的各种轻佻目光,也全然消失不见。 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便是如此。 洪范崛起,最沾光的还属洪福。 对练时,他稳稳的和好友组队,再也不用担心被作为出气的对象。 两日来,小胖子前往族学的脚步都轻快三分。 “范哥儿,小心了。” 练武场上,洪福轻声示意,一记合气摆拳挥出。 洪范撑手外格,轻松挡下。 七八轮攻防下来,他身上干爽,额上一滴汗都未出。 “范哥儿,你现在可是不同了。” 洪福甩了甩微麻的手腕,羡慕道。 “要是我也跟你一样能打,看洪安还敢不敢老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你这可想错了。” 洪范笑着回道。 “想要不被欺负,从来不需要证明你是最强的。” “依我看,你现在的本事足够了。” 洪福闻言,明显不信:“你可别诓我,你要不是暴揍了洪安,他们哪里会怕你?” 他说着瞥了眼族学小霸王洪平。 这家伙正随心所欲地挥洒拳脚,让搭档疲于应付。 “让人怕的东西不止绝对武力。” 洪范摇头。 “足够让对手承受损失的能力,敢于随时反击的决心,两者相加就够了。” “毕竟这个世上,热衷损人利己的多,愿意损人害己的,却很少。” 洪福闻言一时沉默,半晌后才幽幽叹息。 “范哥儿,你说的这些,也不比能打容易呢……” 他收拾心情,引气出拳,再度被洪范轻易拍开。 对练结束,又是一日过去。 三月十二,是族学的休沐日。 辛苦四日后,大多数洪家子弟都会用声色犬马的方式尽情释放。 洪范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 用过早饭后,他就一个人从东南面出城,前往城外那一片青葱矮山。 深入山区七八里地后,洪范在一片毫无人迹的林间空地,停了下来。 他是来练习沙世界的。 为了保密,自窒杀两头狼青的那一晚后,洪范五日来再也未曾使用过星君权柄。 今日进山,他就是想对沙世界的当前极限,做一个全面评估。 首先是制沙。 洪范立于草地,单手开掌按在地面。 意念一动,真元便自上丹田涌入督脉。 变化在五指间发生。 呼吸之间,褐色土壤飞速脱水,其有机成分也在翻滚间被摒弃。 很快,手掌按压之处,就积累起了几千克均匀纯净的沙堆。 “嗯,有这个办法,至少不需要随身带个葫芦。” 洪范低声自嘲道。 以他现在的制沙速度,遇到突发情况,显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好在金海城里啥都可能缺,就是不缺沙土。 “接着是最大控制距离。” 洪范起身,右手虚引,将一抔新制细沙吸到掌心。 真元喷薄,沙风顿时卷出,大概只坚挺了三米左右,就失去力道四处飘散。 新任星君沉默了。 “极限攻击距离三米,脱手后杀伤力大约与成年人全力抛掷相仿……” 半晌后,他才低声评估。 “出了这个范围,基本只能算是扬尘了。” 还剩下最后一项测试——极限强度。 探手一挥,洪范将空中飞扬的沙尘吸回掌心,飞速塑形为一根坚实圆锥。 然后,他猛然上步,一掌按在身边的参天大树上。 砰然闷响中,沙锥碎了一半,烟尘再次弥漫。 “树皮被压碎,硬木上留下了半公分厚度的伤痕。” 洪范仔细检查“战果”。 涅盘新生后的沙世界强度还非常一般。 以效能论,沙制兵器远不如一把匕首或者硬木短棍来的好使。 “攻击方面不行,但如果用在防御上,还是能抵消不少伤害。” 洪范一边评估,一边摊平手掌,看着掌心短了一半的沙锥高速软化,重新塑形为一副拳甲。 但未等他测试,拳甲就自行崩溃。 他的真元已消耗殆尽。 “实用性上远超同境界的炎流功,但精力消耗要大得多。” 洪范总结道。 虽然刚刚测试的结果看起来很一般,但上辈子也是高知的他一点也不觉得沙世界弱。 相反,这能力非常致命。 论明的,控沙可以在近战中堵塞气管,覆盖侵蚀五官。 使用得当,足以以弱胜强。 论暗的,洪范可以在“切磋”中刻意制造开放性伤口,然后控制肮脏尘土侵入对手体内。 这一手“百分百制造伤口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与剧毒无异。 甚至连死者家属也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脓疮发作”这种事乃是“天意”。 演练完沙世界,洪范又以树为靶,练起炎流功。 心流专注,时间过得飞快。 日头西斜,洪范以恢复的真元将地面上散落的沙尘全部扬入空中,确保痕迹消除后,方才回返。 第十五章 一石三鸟 次日,三月十三。 金海城,与洪府相邻的一间小院。 蒋氏长子蒋有德将郎中送到院外,奉上程仪后,回到厢房。 他的好弟弟蒋有才正趴在里屋,不时痛得哼唧。 蒋家婆子则一边抹着泪眼,一边陪床。 蒋有德的这间小院是去年才购置,其两侧都有厢房套间,论陈设和布置比洪范那间强过两个档次。 这也是他弟弟被安置在此养伤的原因。 与另两位家人不同,同是家生子出身的剽悍汉子已经在两年前脱了奴籍。 身为贯通境武者,蒋有德位列洪家家族精锐武装“朱衣骑”,享受族内第一等的待遇。 但此时,他脸上只有凛冽风霜,并无风发意气。 “大郎,我知道你向来有主意觉得娘没见识,但这一回,你一定得听娘的!” 蒋家婆子从里屋出来,在长子身边坐下,带来了几分硫磺粪臭。 “就这个月,等你弟弟伤好些,你就去找胜公子,从朱衣骑退下来……” 见儿子张口欲言,她便抓起儿子的手,让他听自己说完。 “上个月的事,我从管家那边知道了——你们去扫荡金海里最大的那绺子沙匪‘海上飞’,又有一死一伤。” “我知道你不怕,但你爹去得早,为娘的却只有你俩了——族里那么多好手,哪里就差你一个?” 蒋家婆子说着,又淌下泪来。 “你已经二十七了,都还没有成家——你的炎流功,也卡了两年。” “我私下里可听说,你们朱衣骑动手,都是难有长进的先往上顶……” 蒋有德想要回话,但看着老母亲的婆娑泪眼,最终只得咬牙沉默。 半晌后,他终于闷声应承:“行,老娘,回头我去找胜公子说就是。” 此话一出,蒋家婆子顿时收了眼泪,只觉得窗外天色都亮了几分。 “这就好,这就好,大郎你总算是懂了为娘的苦心!” 她从椅子上站起,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屋里转悠。 “我听说族学正好缺一名教习,既安全又体面;与你沙场里挣来的本事,岂不是正相配?!” 蒋家婆子却是早就有了主意。 “这事还有一桩好处。” “平少爷现在就在族学,你如果去了,天天都要和他往来。” “凭借这份情谊,还有你在胜少爷那积攒的面子,他以后也再不能对你弟弟那般暴躁苛刻。” 蒋有德闻言,不由点头连连,觉得母亲这回思虑妥当。 但就在他心下稍安的时候,蒋家婆子却是话锋一转。 “这族学里还有一人,也要你注意——就是长房那个洪范!” 提到这个名字,她脸上的沟壑越发黝深。 “就星君白事宴那天,这小子当着外人的面告为娘的刁状,害得我现在每日屎里来尿里去,身上的衣服都要洗个三遍才能除味。” 听母亲说着,蒋有德的颌线也不由发紧。 他知道洪范告状的事自家未必占理,但事涉老娘,蒋家大郎心中自有一份愤恨。 “还有你弟弟养的两条狗,油光发亮的,怎么就突然死了?还就在咬了姓刘的当夜……” 蒋家婆子话音一顿。 “要我说,必然也是洪范下毒毒死的。” 此话一出,蒋有德忍不住嗤笑出声。 “老娘,那狗肉后来都被几个管家卤吃了,香得很,哪里来的毒……” 蒋家婆子微窘,嘴上却不服:“你懂什么,能毒狗的东西,未必能毒人。” 揭过这茬,她又坐下,对着长子一顿撺掇。 “大郎,你一向是有本事的;等你去了族学,好好结识了礼老爷,找机会定要还这洪范几次!” “不给他点厉害,这小子还真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呢!” 蒋有德闻言先是撇了撇嘴,然后郑重道:“老娘,这些话咱可不能乱说,他到底是姓洪的!” “姓洪的又怎样?我在府里一辈子,还不知道夫人有多厌烦这个洪范?” 蒋家婆子的嗓门提了上来。 “上回在宴席上,他告的是我的刁状,落的可是大夫人的脸面;以大夫人的性子,还不知道多气呢!” 老娘狠捶了下桌子,不再给儿子插嘴的空隙。 “大郎,这事你听娘的,这事可不光是我的意思——求管家那边,可是暗示过我,说是大夫人的授意!” “凭你朱衣骑的脸面,找个由头治一治洪范,有什么妨碍?礼老爷也不会管的!” “求管家可是说了,只要咱应下了这事,娘的差事就能有转机……” 说到这里,蒋家婆子的语气急切起来。 “为娘的这番布置,这话怎么说来着?那是一枚石子打三只鸟!” 她言语间满是自得,一对小眼睛满是期盼地望向蒋有德。 “大郎,你是个孝顺孩子,总不希望自家老娘每日在茅厕里度日吧?” “……” 话说到这份上,蒋家大郎除了默认,再无他法。 ····· 转眼,已是大半个月过去。 日子转到了四月初三,金海城中的春意也走到了最后一茬。 洪范盘腿坐在床上引气循环,不断冲刷脏腑血海。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感到体内残余的最后一分推宫丸药力被消化殆尽。 “冲脉面需要浸润的五脏六腑,我已完成五脏二腑,只剩下小半。” 洪范十指开合,感受由内而外的充盈强盛。 “按照这大半月的速度,我到达内视境巅峰,大概还需要两到三个月。” “当然,这是推宫丸拉满的情况。” 这段时间洪范心绪平稳、饮食充足,再配合教习私下赠予的三枚推宫丸,修行立刻上了快车道。 与记忆中相比,进步速度是整整三倍。 “如果两年半前,我入学时就保持这个步调,现在应该已晋入贯通境多时了。” 洪范起身下床,稍有可惜。 当然,这是纯理想状况——哪怕洪平、洪安也没有高品质资源拉满的修行待遇。 推宫丸价格不菲。 入学子弟每月一枚,在族里已经是不小开销。 “综合比较,对修行速度影响最大的还是武道资源。” 洪范自语道。 三月一整个月,加上族里下发的那一枚,他一共消耗了四枚推宫丸。 其中下发的那枚是中等品质,功效持续了五日,而教习的三枚俱是上等,一枚能管八日。 四枚加起来正好一个月。 【因为沙世界,推宫丸的持续时间缩短了一半……】 洪范细细衡量,心道。 自激活后,来路不明的龙魂树就被动发挥作用——每一份摄入的资源,都被它均分给炎流功与沙世界,保证不同源力量间始终平衡。 在星君身份未能暴露之前,这相当于洪范每一分投入,只有一半转化为即战力。 第十六章 助教 【充裕的修行资源,是我现在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洪范屈起指节,轻轻叩击桌面。 【这事还得从求德那先下手。】 求德是求大管家的全名。 作为洪府的家宰以及王夫人的心腹,这老头在府内权力极大,哪怕对上寻常嫡出少爷,也不落下风。 入学子弟们的月例与推宫丸等,都由他一体分配。 也正是因此,洪范与此人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不少。 譬如月例。 洪家乃是金海城一等豪族,洪范作为长房少爷、族长亲子,每月的月例都有三两白银。 这是非常高的数字,以金海城物价,足以购买七百二十斤米,或者一亩下田。 不论银铜贵贱涨跌,一两银至少能换千文以上。 但实际上,洪范与刘婶每月到手的,往往只有零碎的小几百文钱——否则他也不至于丁点油水都吃不到。 月例损耗,名义上的原因五花八门。 譬如生活用品的耗换,院落的维护修理,应季发放的衣服等等…… 这些本该都是免费的。 此外,最大一部分则是给求德的孝敬——少了这份孝敬,福利中的那枚推宫丸就必然品质极差,功效维持不了几日。 【两年半时间,九十两银子,怎么也得连本带利拿回来!】 洪范默然自语。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响起呼唤——是凑他上学的洪福到了。 ······ 春寒散尽,日光煌煌。 演武场上,正是一年四季中不冷不热、最舒适的时候。 洪范二人转过高墙,便见到场地中央有两人已早早在此等待。 其中一人负手伫立,当然是洪礼。 另一人高大健壮、双手抱臂,正是新任助教蒋有德。 他退出朱衣骑、转任族学已有近半个月,期间做事沉稳,让洪礼觉得颇为得力。 而洪范这边,自然也不会对如此“巧合”的人事调动毫无反应。 半个月来,他基本从各个渠道全面了解了蒋家大郎。 在朱衣骑服役七年,风评不差,受过几次重伤,立下过汗马功劳。 武道方面,自两年前卡在贯通境第三条正经后,再无寸进。 “今日,老夫为你们讲一讲功、法、技,三者的差别。” 洪礼背负双手,惯例先讲学。 “功法,功法,实际上并不是单一概念。” “功,是获得、培养真气的手段,涉及经脉网络的贯通、拓宽,决定了武者的基础素质。” “法,是操纵真气的手段,包含发劲手法、运气路线,以及观想法等等。” “举例来说,炎流功是前者,火云掌就是后者。” “一般来说,完整的武道传承都是功与法相结合的体系。” 洪礼踱着步子,发现洪平在开小差,便弹指发出一道指风,打得他一个趔趄。 “功法之外,还有技。” 他瞪了洪平一眼,继续说道。 “技包含了距离感、空间感、身体结构认知,以及利用破绽等等战斗手段。” “功法技三者中,功为根本,技为最末——因为技巧总是随功法的变化而变化。” 洪礼说到这儿,特意瞥了洪范一眼。 “同样动作的进攻,不够快就是破绽;同样动作的防御,不够硬就是破绽。” 教习的讲课持续了两刻钟。 然后是惯例的筑基拳、引气、观想,与问答环节。 压轴的,自然是对练。 随着洪礼一声令下,洪福便自然而然地朝洪范走来。 这半个月,他每次都是与好友搭档。 但今日却有了变化。 “洪福,以后我俩不适合再一组了。” 洪范正色道。 洪福闻言心头一惊,以为对方打算“放养”自己。 但洪范旋即转向教习,再度开口。 “教习,我突破到了内视境三阶了。” 所有人立刻看了过来。 距离伤愈过了一个月,洪范自忖此时公开突破的消息,不至于惊世骇俗。 但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受伤前他连大周天都远未圆满,一下子说突破到了冲脉面,依然快得离谱。 “你突破了?” 洪礼明显吃惊,确认道。 “就在昨天。” 洪范说道,伸出手来开始运气。 很快,他掌心上方的空气微微扭曲。 洪礼稍一感知,就确认是冲脉面修为。 “嗯,进步很快,基础也很扎实。” 老者微微颔首,脸虽然板着,却明显很高兴。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龙魂果的功效,只以为是上回教诲有效,使洪范专注于炎流功所致。 “冲脉面武者力量比大周天强出四成,你俩不适合一组了。” 洪礼对洪福说了一句,便举目扫过人群。 但三十几位子弟中,冲脉面修为的之前总共六位,洪范正是多出来的那个。 正当教习心中排列组合的时候,一直静候在边上的蒋有德上前两步。 “教习,不如让我做范公子的对手?” 魁梧汉子请道。 洪范心中微动,面上丝毫不变。 洪礼则不疑有他,颔首应下。 校场上,众人各自结对散开,操练起来。 洪范这边也是如此,一板一眼,很快几个回合过去。 眼见子弟们都有模有样,洪礼自觉无事,便回到教舍休息。 这一幕蒋有德看在眼里。 他随意拨开一记来拳,状若随意地发问:“我听说,范公子在实战技艺上已有钻研?” “确实花了些功夫。” 洪范如实回道。 “你拳脚间发力格外流畅,比族学中其余子弟高了不止一筹。” 蒋有德点点头,突然发出提议。 “单纯收发招对你来说太简单了,不如我们改打轻实战,效果会更好。” 所谓轻实战,已经是摆脱回合制的实战化模式,只是不用全力罢了。 “你放心,我会把力量速度压制在冲脉面水平,与你一致。” 蒋有德保证道。 “就按照助教安排。” 洪范坦荡应下,丝毫不惧。 练武场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他自忖安全有绝对保障。 轻实战一开始,氛围便大不相同,两人的战团也立刻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 有前世不知多少次八角笼实战打底,洪范很快便全心投入,与蒋有德你来我往、流畅攻防。 但就在渐入佳境的时候,蒋有德的动作有了变化。 趁洪范起腿之时,他猛然侧身前撞。 前者应变不及,被阖身击飞。 好在受身充分,没有受伤。 无人说话。 洪范不惊不惧,只是沉默起身,再度加入战团。 然后,过了几秒,就被蒋有德以柔力掌击胸口,一屁股坐倒。 如此继续数轮,洪范却是像一个无法自主的沙包,次次都被轻易放翻。 第十七章 兵不厌诈 夯土地上,又一次尘土飞溅。 洪范狼狈地后滚翻卸力,起身之时,白色武道服已经被染成土黄。 但哪怕被近乎于“玩弄”、“羞辱”的次次击倒,他依然神色沉稳、毫无窘迫。 逆境之中,他终于切身体会到洪礼的教诲。 即所谓的“道在技先”。 十几回合较量,蒋有德展现出了老练的战斗技巧。 但洪范非常确定,自己的技术远比对方全面、精湛。 问题是,同样的力量与动作速度,他就是跟不上。 【蒋有德使用的身体素质确实保持在冲脉面水准。】 洪范调整呼吸。 【但他的神经反射与动态视觉远超于我……】 他努力阅读对手的动作,但甫一出拳,又被蒋有德拿住手腕,别腿摔倒。 只此一回合,差距就暴露无遗。 在前世拳馆,洪范哪怕与荣誉等身的馆长对练,也从来没见过对方能轻易“捉住”自己的刺拳。 职业格斗家级别的的肌肉记忆和策略选择需要多年磨练,但在这里,却抵不过境界提升后反射速度的增长。 孰先孰后,不言而喻 【这一番“羞辱”,倒让我受益良多。】 洪范活动肩周,确认没有拉伤后,再次起身。 他知道蒋有德现在演的这一出,是冲自己来的。 这种手段,若对上原来的洪范,或许还真的有效。 可惜,面子这种东西,被剥夺了过去的穿越者已毫不在乎。 “多谢赐教。” 洪范摆开拳架,朗声请道。 “我们继续!” 话音乍起乍散。 此时的练武场,正是日光热烈,长风清朗。 众人眼中,洪范继续被助教折磨。 但洪平洪安们已不觉得解气。 他们只觉得这个满身黄土的家伙,越发锋芒锐利,令人不敢轻侮。 另一边,蒋有德脸色不再轻松。 他原以为稍施手段便能让洪范心态失衡出个大丑,没想到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性却格外沉着。 【这番结果,定然不够让大夫人满意……】 蒋有德心中想到,牙关渐渐咬紧。 他再清楚不过,如果按大夫人的意思出手,自己在洪礼那的印象必然会恶化。 但想到背上伤痂未去的弟弟、每日淘洗茅厕马桶的老娘,他终究横下心来。 策马扬刀七载寒暑,蒋家大郎一旦下了决心,向来不后悔。 他右掌前扣,挡住洪范勾拳的同时二次发力,震散其拳架,反手又以指骨关节拂中其脸侧。 打击声清脆,划破了练武场的上空。 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洪范踉跄退了几步,脸上一阵刺痛——顺手一抹,却是指腹微红。 族学对练,一般不冲脸去;就算冲脸去,也不会发力。 毕竟脸上破相,最损体面。 洪范站定,皱眉注视对手。 他知道自己帅气逼人,也知道对方不怀好意。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一手。 “怎么了范公子,打疼你了?” 蒋有德故意问道。 他在朱衣骑服役多年,手上人命不止五指之数。 此刻明明是自己挑事,却毫不心虚,反而大方发问,不堕声势。 要是面对族学里其余最爱装样的子弟,这一问或许就把事情堵过去了。 但洪范心里年龄可比蒋有德大多了。 “你刚刚用的力道超过冲脉面了。” 穿越者冷冷道。 “不合规矩,而且很危险。” 洪范虽还差几处脏腑未受气感浸润,却有龙魂果额外强化了肉身,力量比得上寻常内视境巅峰。 对练时,他一直略有收敛。 所以当对手表现出压倒性的力量,就必然是越了界。 “习武之人,受伤是常事,范公子何必强行找补?” 蒋有德摇头哂笑,理直气壮。 “我刚刚确实一下子爆发力道,但绝没有超过冲脉面范畴。” 他不给洪范辩驳的机会,音量加重,气势也是层层拔高。 “武道胜败,在料敌先机,在兵不厌诈!” “范公子,你以后若遇到敌手,示弱后给你突然一击,到时也要这样停下来作色质问吗?” 蒋有德双手抱臂、话音雄浑,将常年任事的蛮横犀利尽数展露。 此时在几十位族学子弟看来,助教威势赫赫,竟让人心生畏惧、不敢反驳。 练武场上,唯有洪范依旧呼吸深长。 脸上挨了一记,不至于让他生气。 些许流血淤青,也不足以损伤他超群的容貌。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发火,必须要发作——就像前世职场中的许多时候。 只因愤怒是极好的工具。 今日之事若是随意算了,那不管蒋有德是为母报复,还是受了大夫人的授意,以后这样的事情反而会更多。 心念电闪,洪范已有策略。 “你!” 他双手重重握拳,咬着牙上前半步,昂头盯向蒋有德。 但终究没敢动手。 然后,众人眼中的洪范像是泄了气一般,视线越过身前对峙之人,看向远处。 “教习,我有事禀!” 顺着洪范气急败坏的话语声,蒋有德与众人都以为冲突已经结束,松弛转首。 正在此时,洪范骤然动作。 他一脚踢起大片沙尘,直接糊了蒋有德满头满脸。 刺痛之下,后者应激闭目。 趁其失去视野,洪范瞬步抬肘,递出一记大摆拳,正轰在他脸侧。 这一拳力发勃然,打得全无防备的魁梧汉子后退数步。 等他站定后勉力睁开眼睛,又朝身侧啐了一口。 却是混着一颗断牙的血痰。 同一时间,洪范的声音朗朗传来。 “武道胜败,在料敌机先,在兵不厌诈……” 他说着挺直脊背,朝着蒋有德拱手一礼。 “洪范,多谢助教指教。” 风声萧萧,吹得练武场上落针可闻。 此时族学子弟们望着洪范的眼神,已然敬畏自生。 什么洪平洪安,不过是只敢对同学出手的假把式,哪里比得上拳打老师的范哥儿?! 洪范的回敬,使蒋有德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心中已然怒极。 第一怒是断牙不比其余伤势,无法治愈——大华朝没有种植牙技术,哪怕用黄金修补断齿,也算是破相。 第二怒是自己在朱衣骑任事七年,风火里来去,却因大意被一个内视境当众击伤。 至于最后一怒,则是因亲人受人挟制,被逼着用了恃强凌弱的下三滥手段。 “范公子学以致用,着实了得!” 默默深呼吸数次后,蒋有德方才回应。 他弯腰拾起断牙,发丝里满是沙土。 所有人都知道冲突彻底结束了。 练武场边,洪礼正从教舍快步走来。 第十八章 本位 四月初七,休沐日,未时刚过(下午一点)。 南风吹入小院,先捎带上槐树叶的梭梭窃语,又穿窗溜进屋里。 架子床内,洪范吐息如白龙,将床帘动摇。 截至今日上午,四月份配额内的那枚推宫丸被他消耗殆尽。 接下来,他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高速进步,又会被原本的龟速取代。 烦心事还不止这一遭。 他听刘婶说起,降为净厕妇的蒋家婆子又被复起,被大夫人调去做既有油水又轻松的器物采买。 昨日,两位冤家相遇,免不了又是互相言语挤兑。 以蒋家婆子撒泼使浑的功夫,更文气的刘婶自然不敌,连着两天脸色不好。 诸事纷杂,哪怕洪范有超过年龄的修养,也稍觉气闷。 下了床铺,他一抬眼,又见到自己二十几日前伤势初愈时,亲手书写贴在书架边的两幅字。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书法水平只是平常,但下笔时的心绪,倒依稀可见。 洪范将这联诗句来回读了几遍,默立片刻后换了身武道服,打算按惯例前往城外。 恰在此时,院子里响起了刘婶的招呼声。 是洪福来了。 洪范倒没有赶客,稍稍挂起笑意,将小胖子迎了进屋。 这些天来,洪福可谓春风得意。 自从蒋有德被一拳断牙,洪礼却息事宁人后,洪范在族学中的地位便达到了新高。 占据食物链顶端的洪平等人虽然不至于来讨好他,但哪怕对上洪福之流,也自觉留足面子。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洪福这回急匆匆过来,是为了报信。 “范哥儿,就刚刚午时,我与四房哥俩在酒楼喝酒,就是那家‘杜康居’。” 他在桌边坐下,打了个饱嗝后,直入正题。 “你猜怎么着,蒋有德正好也在!” “他怎么了?” 洪范靠着椅背,头也不转地问道。 “他和几个朱衣骑的好手一同吃饭,正说到上回你在族学打断他牙齿的事。” 洪福回道,声音不自觉低了低。 洪范挑了挑眼,示意好友继续。 “详细的我也没听清楚,大概是其他几人不屑你声东击西,说这事没完……” 洪福说着挠了挠头皮,对自己话没听清就煞有介事过来,颇为不好意思。 洪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倒不是害怕。 蒋有德虽然脱了奴籍,但一身家业都系在洪家——上回洪礼已经恼了,只要他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借个胆子也不敢下黑手。 只是老被这些不上档次的事情分心,洪范有些烦躁。 “多谢你专程报信。” 他挥散情绪,对洪福谢道。 后者看着族兄的表现,以为他是心中忧虑,就随口聊起今日听来的其他琐事,以活跃气氛。 “我在杜康居还听说了一桩事,就在昨天上午,飞雁派的一位好手拜访漩涡门,点名叫人出来。” 洪福说道。 这两个门派洪范都有所耳闻,这飞雁派的声势却是远不如漩涡门。 “据说是因一女子起了纷争。” 洪福的描述绘声绘色起来。 “两个贯通境的高手,当着上百号人的面开打,飞雁派的那个大胜,把对手打断了一条胳膊!” “漩涡门,可是号称金海第一大派;后来这事怎么样了?” 洪范很感兴趣。 “就是漩涡门姓乔的那个断了只手,承诺不再纠缠那女子。” 洪福简单回复。 “事情了了?” 洪范大惑不解。 “了了啊!” 洪福说得理所当然。 “都打输了,还能怎么不了?” “众目睽睽的,没人去告官吗?漩涡门的人就认了?” 洪范坐直腰背,明显认真。 “国法哪里管得到这个?” 洪福展颜笑道。 “自有大华朝开始,天上地下就是拳头最大,道理次大。” “只要占着这俩,什么国法家规、纲纪辈分,那都得靠边!” 洪福说着口干,又抄起水壶往嘴里浇了一大口。 “百姓们日常矛盾这么多,争井、抢地、闲言碎语,街头巷尾哪天不打几场?” “只要由头站得住、手段光明正大的,大伙只会叫好,城守府哪会多嘴?” 听了这些话,洪范却是眉头紧锁,好似抓住了点什么。 “不说他们,就说我们“洪李迟”这金海三大家族,一姓之盛衰也全系于武道;真有偏支练武有成,嫡庶互易也是寻常。” 洪福抹了把嘴巴,继续说道。 “这些道理,还都是范哥儿你以前和我说的……” 话音落下,他看到洪范眉心骤然舒展。 穿越至今已有一个半月,洪范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很大误差。 前世他读过红楼梦,也喜欢历史,很清楚古代名教和纲常的森严。 所以来了大华后,他对洪陈氏的主母身份、嫡庶的地位差别都很忌惮,平时行事务求稳妥,见招拆招绝不越界。 但现在看来,自己却是想差了。 在大华的生存法则里,有剑亮剑,有力出拳,本就是天经地义。 【是啊,在穿越前的世界,力量来自于组织与规模,所以才有权力本位、忠孝至上。】 洪范心中叹道。 【但在这里,武道才是一切的本位。】 自穿越后,他一直重视练武。 但那实际上是将其当做了科举之类的替代品,作为获取权力的途径。 听了洪福一席话,洪范才骤然醒悟,武道不是获取权力的途径…… 它就是权力本身。 想要改变环境,就得去打出声名,打出威风,打得金海城中都知道他这一号洪家少爷的名头, 打到洪家资源更多地朝他汇聚。 到时候哪怕洪陈氏名为主母,又能玩出什么小动作? 一念至此,洪范忍不住摇头失笑。 笑声渐止,他心头却有洪流汹涌。 “洪福,我还有一问。” 洪范抬头问道。 “像你刚刚说的挑战,可以被拒绝吗?” 洪福与族兄对视,只觉得他俊朗的面容变得不同。 仿佛从玉山自固,变做了大荒川流。 “如果境界不同,低的一方当然可以拒绝,或者寻人代为出手。” “但要是低对高,或者由头坚实,拒绝就免不了让人看不起了。” “明白了,明白了……” 洪范连连点头,重重地拍了拍族弟的肩膀。 不久后,两人先后出门。 洪福照常去寻休沐日的乐子,洪范则出城进山。 见少爷们散了,刘婶拿着抹布进屋打扫,却见到原本挂在书架旁的诗联已经被揉成一团扔在纸篓。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墨迹未干的新挂大字。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pS:本章两联诗分别摘自李群玉的《自遣》和吕洞宾的《绝句》。 另,希望大家能投资的投资一下这本书,感谢~~ 第十九章 贯通 半个月后,四月二十一,小满刚过。 金海城内天气热得极快,几日间便有了夏天的样子。 城外农庄里的麦籽也渐渐丰盈,让农人望之心喜。 就在昨日,洪范的旬月苦修又有成果,成功引气浸润六腑之一的胆。 按照上一枚龙魂果的功效来评估,第二枚果子已足够他一举冲入贯通境。 这也正是他的打算。 夜色渐深,城中的灯火慢慢黯淡。 洪府小院中,洪范端坐床上,斩去杂念。 他的意识归于灵台,很快又见到了那一棵鼎立于识海的金色大树。 念头生灭,譬如风过,将叶子片片拂动。 仅有的一枚龙魂果露出身形。 果肉血红,依然是半透明状,其内布满金色脉络。 【我要吃你。】 洪范起心动念,果子便坠下枝头。 气血精华自他体内霎时喷涌,竟有狂风暴雨之势。 依循炎流功的行气路径,这风暴高速循环,其上不断散落绵密雨丝,迅猛而柔和地涌入脏腑。 冲脉面上每一条大小经脉都被滋养,效果比自行祭练的还要扎实。 每分每秒,洪范的武道修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直到一个时辰后,五脏六腑中仅剩下的小肠、大肠,与膀胱三处,已被气血尽数浸润。 原本预计还需要两个月时间才能抵达的内视境巅峰,须臾竟在眼前了。 洪范并未激动。 他很清楚,这只是盘开胃菜。 冲脉面一经舒畅,体内大小周天便结成了气血交通的有机整体。 真气的产生也因此有了基础。 气感一遍遍高速循环下,洪范最先体会到变化的,是十二正经之一的手太阴肺经。 在中府穴——也就是手太阴肺经的起点——他感觉气感骤然紧缩。 就如同广阔而虚无的云气凝结成微小的水滴。 然后它们开始沿着正经流动。 水滴从中府开始,经过云门、天府,譬如山泉叮咚。 越过侠白、尺泽、孔最,已是溪流潺潺。 最后贯穿经渠、太渊,直抵终点少商的时候,便成江河涛涛! 十二正经之一,至此全线通畅,再无桎梏。 洪范保持念头的聚焦,一边深长而专注地呼吸,一边仔细体味变化。 【不再是空泛的觉知,而是流动的实质……】 他双拳捏紧又松开。 【这是真正的真气,是达到贯通境的标志!】 正当洪范心怀激荡的时候,龙魂果的效力还在发散。 比炎流功消耗的更多气血精华被上丹田吸收,化作沙世界的养料。 在龙魂树绝对公平的分配下,两种品质完全不同的力量体系继续保持平衡,各自循环互不冲突。 至此,果子效力已完全消耗。 其最终功效,是浸润了三处内腑,贯通了手太阴肺经,并打通了手厥阴心包经的第一个大穴“天池”。 在不考虑外力辅助下,相当于洪范至少七八个月苦修。 【这就是贯通境第一正经的修为……】 退出内视,洪范第一感觉就是原本昏暗的室内明显变得明亮。 同样的眼球进光,原本只有大概轮廓的桌椅摆设,现在依稀能看清纹路。 洪范的呼吸微微急促。 他下床推开木窗,抬头便与挂在墙头的弯月相对。 院中土地在银光照耀下,仿佛有了水面的粼粼波光。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悠长的打更声自远处传来,衬得四下格外幽静。 “四更天,已经过了两点了。” 洪范轻快自语,在默然与月亮对视片刻后,就关窗退回屋内。 片刻夜凉,足以洗尽燥气。 脱衣,上床,盖被,入眠。 他的呼吸声很快在屋里平稳起伏。 次日,四月二十二,休沐日。 清晨一早,洪范用过早饭后,便带上干粮出城。 他的目的地是城外山腰上的“私人练武场”。 巳时(上午九点)。 熟悉的林间空地里,洪范盘腿而坐,手上握着一根干枯的杨树枝。 家传功法特有的炎流真气沿手臂奔腾,转眼便在掌面汇聚。 不需特殊法门,仅仅是真气本身属性便让枯枝表面碳化、熊熊燃烧起来。 【我掌心温度应该接近三百摄氏度;如果配合对应杀法,威力和速度应该还能提高不少。】 洪范评估道,五指奋然发力,将手心枯枝捏得粉碎。 火团落地,立即被流沙掩埋。 接着是基本素质测试。 速度用几次短跑粗略估计,百米跨入十秒大关。 力量则更夸张。 五百斤的岩石,被青年背负,连续五次蹲起。 【这石头抓起来不太趁手,如果换成杠铃,我现在的深蹲和硬拉至少超过了三百公斤,比内视境三阶时提升差不多五成。】 洪范想到。 他凌空放下岩石,落地处岩面顿时皲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远处,一片灌木摇晃不止。 却是一头窥伺的成年黑熊丧了鼠胆,狼狈逃窜。 “三百公斤,差不多是我体重的五倍。” 洪范浑不在意,揉按着吃重的掌缘,评估道。 放在前世,这是人类作为物种的顶级水平,只有极少数职业大力士能够触及。 但洪范有的不仅仅是力量,还有同样抵达凡人极限的敏捷、协调…… 换句话说,贯通境的他,已经可以被称为“超人”。 力速之外,更让洪范振奋的进步来自于感官与神经反射。 被风摇晃的树叶,纷扬的沙尘,林间一闪即逝的野兔…… 原本或繁复、或迅捷的事物,在现在的他看来都如此清晰、缓慢。 借由沙世界,洪范轻松抓了只麻雀,托在手中。 这惊恐鸟儿一见束缚的五指松开,展翅就跃入空中。 然后被后发先至的人类再度以柔力一把握住。 再放,再抓。 如此反复五次,还没等洪范玩尽兴,麻雀自己就绝望摆烂,瘫在了他的掌心。 “光凭这反应速度,前世拳馆那两位现役职业选手,恐怕也不再是我对手。” 洪范放生麻雀,喜悦中略有怅然。 再对比起一个月来蒋有德在族学的几次招数演示,他虽然自承不如,但绝对是在一个层级。 毕竟贯通境十二道正经,蒋家大郎也就是两道正经的修为而已。 炎流功之后,轮到沙世界。 相比内视境时,不论是控沙的范围还是力道都增加了一倍不止。 至于进步最大的,则是响应速度。 洪范在一棵大树前站定,念头一动,脚下沙土瞬间逆流冲上,在树干处汇聚包裹成甲。 从前到后,大约只要半秒时间。 洪范满意地点了点头,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匕,以成年男子的力道猛然前刺。 沙响只一刹,匕首未能贯穿防护。 “防御力要强过单层皮甲,但是弱于皮札甲。” 洪范插回匕首,起心动念间,砂砾便将刀伤自行修复,只消耗了很少的真元。 测试完毕,他开始更多更复杂的训练科目。 直到消耗了大部分体力后,赤裸上身坐在巨树枝干上的洪范,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高踞山腰,长放眼量。 替大华镇守边疆的金海城尽收眼底。 【炎流功在明,沙世界在暗。】 洪范大口咀嚼着面饼,体味着一丝丝释放的甜味。 【境界相仿的情况下,金海城能胜过我的恐怕不多。】 两个月来,他第一次生出未来在握的强烈信心。 第二十章 亮剑 五月初二,差几日就是芒种。 南来之风带来充沛的水汽,让向来干旱的金海城饱饮数次。 雨水去后,被尘土覆盖的街头巷尾焕然一新,搭配上越来越薄的夏衣,让城中男女老少多了几分爽意。 距离洪范武道突破,已经过了十日。 期间他照常前往族学,没有公开进展。 但私下里,洪范不断从各方面熟悉适应新的境界,及至此时,已然达到最佳状态。 今日是休沐日,也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洪福未见他的族兄出城练武。 洪范的小院里,两人就着槐树的荫凉,久违的下棋取乐。 以往,堂兄弟俩都是棋逢对手,但今日的洪范却是棋力暴涨,侵略如火。 大半个下午时间,洪福连输了七局,送出去的二十一个铜板在棋盘对面垒得老高。 “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太热,这棋没法下了……” 第八局开了个头,小胖子眼见得又陷下风,当即随手搅了棋局,不肯再就范。 “范哥儿啥时候偷偷涨得棋,偏偏先来坑我?” 他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气定神闲的族兄,眼珠转悠着想找个由头把输了的铜钱要回来。 这时候,门外来了呼唤。 “范公子,有您的口信。” 来者在院门口停下,也不进来,只是拄着门墙朝里探望。 “我在。” 洪范起身迎去,顺手把赢来的铜钱抄在手里。 “范公子,我叫阿和,今天在侧门当值。” 身着青衣的下人恭敬说道。 “刚刚府外来了个半大孩子,说是杜康居有人托他给您传话。” 洪府说大不大,自从洪范在族学中动了两次手,很快就散开涟漪。 如今一般下人已不敢再轻视他。 “话只一句,说是您要他关注的人,此刻就在酒楼二楼。” 见到院里的洪福,阿和还刻意放低了音量。 “话我收到,辛苦你了。” 洪范闻言颔首,随手将二十一枚铜钱拍在对方手心。 阿和得了报偿,身子躬得更低,口中说着吉祥话,欢天喜地而去。 “范哥儿,那可是二十一个大钱!” 洪福心疼不已,见阿和走得远了,忍不住出声抱怨。 “你给他不如还我……” 但当小胖子目光与洪范一接,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你先自己玩着,我出门办点小事。” 洪范轻声说道。 话音落地,转身已大步出了院门。 “哦。” 洪福闻言一怔,本能应下。 等到洪范背影消失在巷口,他才回过神来,小声嘟囔道: “什么‘自己玩着’,当我是小孩子么?” “再说一个人怎么下棋……” 然而只两句话,就又住了口。 洪福回身走了几步,不自觉揪起衣领透气,这才意识到身上发了一层细汗。 他回想起了洪范刚刚的目光。 那是小胖子从未见过的目光。 就像是出鞘第一瞬的剑。 ······ 金海城安宁大街的中心段,最是商贾聚集。 两层楼高、占地不小的杜康居就坐落在安宁街中段的偏僻位置,在金海正经酒楼中,算得上是中档。 酉时(傍晚五点),阳光还未成为晚霞,楼里已经有了好几桌客人。 其中二楼靠窗临街的好位置,坐的正是蒋有德以及他在朱衣骑的三位队友。 几人都是过命的交情,配着好菜好酒,气氛原本是融洽。 但自蒋有德不小心在酒盏液面上见到了倒映的半颗断牙后,顿时急转直下。 酒浇愁肠,抱怨自生。 眼见二楼客人稀疏,几位汉子便直抒胸臆。 家生子与良家子出身的朱衣骑,能抱怨的无非是老生常谈。 譬如洪家炎流功对外姓有所保留; 譬如少爷们进学后独有的福利; 再譬如只会对外姓使用、有损潜力和寿元的横练手法…… 但几人抱怨几句就各自住嘴,说不下去。 牢骚归牢骚,他们都清楚这身业艺是洪家给的。 同一时间,一身素白劲装的洪范转过小巷,踏入安宁大街。 他的目光遥遥罩向杜康居,锁在二楼临窗的那一桌酒席。 然后,径直走去。 或许是肃然的气质,或许是出众的容貌,洪范无声行路,依然吸引了大量目光。 长街之上众目追光,一时竟有看杀卫玠的意思。 如此明显的异常,几位武者自然不会错失。 蒋有德放下酒杯侧身瞥视,一眼便注意到了走到杜康居下站定的洪范。 “范公子,休沐日能在这里见到你,倒是巧了。” 他气性未消,这招呼打得格外的冷。 仇人相见,本来没有攀谈的意思。 但洪范的回复却让桌边几人一怔。 “蒋教习,今日并无凑巧,我就是来找你的。” 洪范扬声说道,声音毫不克制地落在所有人耳畔。 “我洪范身为洪家子弟,向来一心武道,不希望常有琐碎腌臜烦扰。” “此来寻你,就是要一并解决这些事。” 听到“就是来找你”的时候,众人就支起了耳朵,知道有热闹可看。 及至“洪范”二字一出,人群更是起了喧哗。 一个月来,“因经年不知肉味而落泪”的故事,早就在好事者的传播下人尽皆知。 只不过事情的主角一直深居简出,所以名字对不上人。 此刻洪范真人露面,引发的纷纷议论里,却是偏向他的较多。 无他,长得这么俊俏,怎么可能会是坏人? 嘈杂一起,连安宁大街上其他的高层酒楼都陆续开了许多窗户,打算瞧瞧热闹。 环境越热烈,当事人的心情却是越冷。 “范公子,你想要怎么解决?” 蒋有德起身凭栏而立,问道。 “我辈武人,当然是用拳头解决。” 洪范断然回复。 此话一出,包括蒋有德在内的几人全都面露讥笑。 “你要和我打?” 蒋有德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俯视洪范。 能在朱衣骑中服役多年的没有蠢人。 他心中闪过种种计较,自觉摸到了来者心思。 无非是故技重施,以主家名头配合外力强逼他公开服软。 如果是平时,蒋有德宁愿给洪范作揖赔罪,也不会应战。 哪怕对方曾打断了他半颗牙,但“上下尊卑”四个字,家生子出身的他怎么会忘? 一笔到底写不出两个洪字。 但刚刚几两烈酒下肚,才酿出了腹中怨气。 这时候被洪范当面挑战,蒋有德却有些不愿退也不能退的意思了。 第二十一章 堂皇 与蒋有德揣测的不同,此来杜康居,洪范战心甚笃。 以贯通境一道正经的修为,挑战两道正经的对手。 平心而论,不用沙世界,洪范没有必胜的信心。 但他也不需要。 自古逞刀兵威势,不须杀人,只用见血。 今日洪范就是要以蒋有德为磨刀石,打出自己的天赋与血性,磨砺出在金海城的第一分名声。 至于交手的后果,他也早有思虑。 大庭广众下,双方明刀明枪决斗,安全性反而最高。 以朱衣骑服役多年的功劳苦劳,蒋有德自己是被去了奴籍,重获自由身。 但他的母亲弟弟还没有。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蒋家人依然要在洪家的羽翼庇护下讨生活。 如此,哪怕蒋有德能赢,也会自我约束,绝不敢对洪范下重手。 所谓胜军先胜然后求战。 决斗本身,洪范未知胜负。 但决斗之外,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蒋教习,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今日我来寻你,有三个由头,须要言明。” 众目睽睽下,洪范面色泰然,一手负在背后,一手又竖起三个手指。 “第一,两年半来,你母亲蒋氏为我送饭,私下一直克扣苛待;我之前修行亏虚内损几乎丧命,她是居功至伟。” 围观人群闻言,又是一阵吵闹。 星君白事宴上有个苛待主子的婆子被大夫人处置,这事他们金海皆知。 只是没想到就是二楼那魁梧汉子的家母。 “第二,大夫人因你母亲苛待我而治她罪,你弟弟蒋有才不知羞愧反而寻机报复,放狗咬伤我婶子。” 待物议稍歇,洪范再度开口。 “第三,前些日子你作为教习在族学里与我对练,心怀怨怼,有意伤我脸面。” “这三个由头各个坚实,我今挑明,你可敢认?” 洪范凛然发问,清冽声音在安宁大街鳞栉高楼间回荡,隐有铮铮回声。 而蒋有德被对方一双黑目炯炯注视,竟有日光炽烈之感。 心思一乱,他却是无话可说,只能冷哼默认。 这一下,围观者便觉得是非已然分明。 长街四面,各种指点非议合在一处,譬如泰山压顶。 蒋有德纵然剽悍老辣,照样脸颊如烧,面色难看到了极处。 金海是边陲小城,坏事向来像长腿野兔般跑得飞快。 今日之后,洪府内这一支蒋氏,名声大概要臭不可闻了。 另一边,洪范以几句问话占下道理,气势越发堂皇。 “其实第三点也就罢了,蒋教习,你我武人,对练时原本以效果为要,受点小伤不值一提。” 他略略收敛锐气,好似出拳前的蓄力。 此时风过长街,绷紧了洪范的衣袖,勾勒出其下雕刻般的肌肉轮廓。 言实相得,越发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此外,我虽年幼,也知道人生在世,道理之前还有个亲仇。” “我与你母亲、幼弟有嫌隙,你为人子、为人兄,有所偏向是人之常情。” 他这番话脱口,出乎围观者意料之外,倒是让二楼几位朱衣骑面色缓解。 然后就在下一句,洪范的声音又如玉剑斩铁,揪人心弦。 “但蒋教习,有一个说道你必须得认!” “那就是蒋家婆子在洪家是仆,我是主,她冒犯苛待我,我治她本是天经地义!” 蒋有德闻言不由默然。 他此刻只觉对面这位十七岁的年轻人说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自两人照面开始,每句话都譬如一重浪涛。 此时浪浪相叠,已成海啸之势,让人再难抵挡。 “蒋教习,你在朱衣骑任事多年,为洪家立下过汗马功劳。” 洪范注视着蒋有德双目,说道。 “范身为武者、又是后辈,一是不愿与老弱撕扯,二是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体面。” “所以我只身前来,就是要与你光明正大论清楚道理,再将这些腌臜一并解决!” 说到此处,洪范当着众人之面着手束袖,伸手相邀。 “今日就在这安宁大街上,你我赤手一战,不论年纪身份,全凭手下功夫销此恩仇!” “如何?!”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镇得长街落针可闻。 刹那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 此时此刻,几位朱衣骑都觉得这庶出公子洪范不似传闻中阴郁偏狭,反而有股子练武之人正大阳刚的气概。 而作为当事人的蒋有德也不得不承认洪范词锋非凡——明明自己受他摆布,却觉得对方步步妥当,生不起丁点愤懑。 “范公子欲一战,蒋某当然不惧。” 蒋有德压住心绪,回道。 “但你不过内视境修为,我已经是贯通武者。” “境界有别,恕难从命!” 然后,他就见到对方摇头发笑。 “内视境,那是过去时了。” 洪范轻声说道,手掌一翻,掌心顿时有无形炽流汇聚,烧得大片空气扭曲。 赫然是贯通境才有的手段。 这一下给几位朱衣骑的震慑,还要比之前言辞机锋更大。 他们都听说洪范三月初还是内视境大周天,这才两个月居然破入贯通境了…… 在金海城豪强子弟中,十七岁半的内视境大周天算是底层天赋,别无一用。 但换成贯通境,就可谓中上了。 虽说武道越往上修习越难,但以洪范的年纪和勤奋,只要不夭折,中年突破到浑然境也不是没有希望。 到了这份上,蒋有德已是万分凛然。 他知道这一场是非打不可了。 解下外袍,魁梧汉子露出内里贴身劲装,单手一撑围栏,从二楼一跃而下轻巧落地。 四米落差只是等闲。 “既然范公子心意已决……” 蒋有德傲立街心,朗声说道。 “那蒋某恭敬不如从命。” “如公子所言,此战无论胜负,过往龃龉一笔勾销!” 见两位贯通境好手各自摆开架势,长街两边堵着的人都不约而同往外撤开。 大华武风炽烈,金海城更是与冷血异族为邻。 这里的百姓没吃过猪肉,也都见过猪跑。 到了贯通境界巅峰,武者便能走追奔马、手接飞鸟,蹲举两千斤,赤手断刀剑。 蒋有德和洪范虽然都是贯通境初阶水平,但只是比斗时飞溅的碎石,也可能伤人性命。 很快,安宁大街中心空出了二十几米宽的地界。 这便是两人的擂台。 pS:昨晚肠胃犯病,呕吐胀气,快到天亮才睡着。 难受住了…… 第二十二章 烙铁手 当洪范与蒋有德在战圈中立定的时候,数十米外的四层酒楼“听海阁”最高层临街的窗边,也站了数位年轻男女。 相比杜康居,听海阁的档次在金海城首屈一指。 能在这四楼包厢聚会的,自然都是城内台面上的人物。 “不到十八岁进入贯通境,虽然与胜哥哥差得远,倒也算是个人才了。” 宽窗中心,一位年纪十七八岁,穿着翠绿长裙的女子打量着洪范,评价道。 她身量高挑、样貌极出众,而眉目间的娇蛮傲气更为精致五官添了一分灵动。 只一作色,不论喜怒俱有风姿。 “不过方才突破就对上洪家朱衣骑的老手,哪怕有些天资,也必然不敌。” 她随口断言道,好似自己内视境的修为,比贯通境还要高明。 “胜哥哥,你的庶出弟弟,看来要吃苦头了。” 此言一出,顿时有好几位公子哥捧场赞同。 他们如此阿谀,一是因为少女是金海城第一秀色,二是因为其父名为郑准,正是金海城城守。 而城守千金口中的“胜哥哥”,正是洪范嫡出的同父兄长——洪胜。 “芙蕖妹子不必担心,如果有必要,我自会出手介入。” 洪胜同样注视着街心两人,回道。 虽然离战场隔了几十米,且身处四层高楼,但在场无人觉得他托大。 作为年轻一辈最为出色的天才,洪胜年纪虽只二十一,但修为已经达到浑然境,打通了八脉其六,几乎要追上洪礼。 金海城中,甚至没有一人的天赋与他接近。 是故许多人认为洪胜能在二十四岁之前晋入天人交感境界,重现李鹤鸣当年位列天骄榜的荣耀。 长街之上,互相对峙的二人自然不知道远处的对话。 洪范脚踏青砖,呼吸轻缓下来。 旁观者在余光中淡去,他仿佛回到前世拳馆实战的时候。 这一次不是族学对练,两人都不会留手。 “范公子,请!” 蒋有德双手虚握摆出架势,自恃修为让出先手。 洪范也不谦让,以旁观者看来奇怪的格斗架缓缓前压。 连续两个垫步迈出,他突然送肩,故意做出挥拳预动。 蒋有德的反应也是极快,退了半步,前手开格。 但洪范肩动拳却不动,佯攻后跟上的是一记中位侧踹。 这种腿法最及远,而且迅速。 这一击命中对手小腹,力反馈落得坚实。 蒋有德嘴角抿起,略有吃痛。 他虽然让了先攻,却没想让对手如此轻易中的。 心火一烧,魁梧汉子不再客气,真气奔流大步压上,后手拉开就是开碑砸掌。 这一下在别人眼里可谓势大力沉,但洪范看来却太过莽直。 他面无表情不退反进,前手如灵蛇扑咬,冷不丁一击刺拳后发先至,印在蒋有德下巴。 不论何时,直线拳法都比弧线拳法更快,何况是前手对后手? 一击得手,洪范在蒋有德视野里的上半身突兀一塌,以摇闪环绕步躲开砸掌。 正面重击打空,侧面立时暴露。 洪范几乎与步法同步的右手斜勾拳射出,精准咬在对手侧肋。 这一拳打得极重,发出砰然闷响。 蒋有德一声不吭连退数步,喘息不止。 一轮交手下来,听海阁上观战的几位大少面色严肃了不少。 而身处战局的蒋家大郎更是吃了一惊。 他发现洪范比想象中还要擅长近身搏斗——刚刚那一记前手拳居然一丁点拧腰或送肩的预动也无。 至于第二轮的步拳配合更是浑然一体,意到即步到、步到即拳到。 【难道我在朱衣骑效命多年,拳脚功夫还不如一个半大孩子老辣?!】 蒋有德心头泛起一个荒谬念头。 他却是想对了。 洪范前世训练的搏击馆,馆长是职业比赛拿过金腰带的名教练,各种实战细节都精益求精,务求到位。 临到穿越前,他虽说仍属票友,但对上体重低两个级别的边缘职业运动员,也有一战之力。 而朱衣骑作为家族暴力武装,就完全不同了。 在他们的技能包中,拳脚只是排在功、法、兵器、骑术、箭术,以及战阵配合等等之后的非必须技能,纯靠经验积累自然增长。 蒋有德陷入下风,最恼怒的人却在场外。 “这姓蒋的真是没用,长别人这么多年纪,结果被这样戏耍……” 听海阁上,被当场打脸的郑芙蕖自觉失了面子,娇声斥道。 “芙蕖妹子这是看低了蒋有德。” 她身边另一位年轻公子驳斥道。 此人身材壮实、面容方正,名为迟心赤,是三大家族之一迟家的嫡长。 “他那记开碑掌法甚是坚实、可圈可点,只是洪范太过犀利——同修为下哪怕是我,刚刚那两拳一绕,也要中招。” 迟大少年方十九,已经是贯通境十一条正经修为,眼光自然不差。 “胜世兄,你这个庶弟可不寻常;年纪不大,在哪里练得这般技艺?” 他半是称赞地问道。 洪胜当然答不出来。 他这两年早就深度介入家族大事,没空关心还在族学打转的废物弟弟们。 但以他的眼光,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洪范的招式不仅是犀利迅捷,甚至是精简到具有美感的地步。 众人几轮对话,长街上两人又交手过两回合。 依然是拳脚试探,但蒋有德不仅没能捡到便宜,反而大腿吃了两次低扫,脸颊挨了一记迎击拳。 技术上的高下已然分明。 蒋有德撤出战圈,摸了摸火辣疼痛的面颊,不再做无谓尝试。 “范少爷,你拳脚着实了得,蒋某不是对手。” 他沉声说道,双手并指成掌。 “接下来我要用杀法了。” 洪范没有回话,面色明显凝重。 洪家子弟一旦打通正经得了真气,就能够学习烙铁手、火烈刀等等杀法。 但洪范晋级贯通境后一直秘而不宣,当然也还没法向洪礼学习上述招式。 蒋有德双手一错,手掌自掌心到指腹尽数通红,好似烧红的烙铁。 【我运起炎流真气后,手掌的承受上限是三百摄氏度,但蒋有德的温度明显不止。】 洪范心道。 形式上,这招杀法与他聚气掌心相差不大。 但只凭前者真气运转一蹴而就,实战效果已是天差地别。 “烙铁手,请指教。” 此时,蒋有德最后一次出声提醒。 然后阖身前压,再度攻来。 第二十三章 降服 激活烙铁手之后,蒋有德整个格斗体系都有相应变化。 进攻上由砸击改为拂指,动作风格从厚重转为轻柔。 这让他的攻击速度和攻击范围全都大增。 一时间,洪范唯有不断后退控制距离,丝毫不敢硬接。 但所谓守久必失。 几轮攻防后,他身上衣衫便被拂中撕开多处,不仅白布被燎得焦黄,自身也轻微烫伤。 伤势积渐,体力消耗同样大幅提升。 此世贯通境武者,按照修习功法在爆发和耐久两方面的侧重不同,全出力战斗时长从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不等。 换做战场厮杀,一刻钟轻易便可用人命耗去。 但在一对一决斗里,这时间却无比漫长。 漫长到足以让蒋有德猛攻不停,直到将对手逼到死角。 街墙堵在背后,轰来的重拳封死了正面。 在大部分人看来,胜负即将分明。 “喝啊!” 洪范吐气开声,架臂上肩进步前迎。 却是避无可避后,一副要硬吃的架势。 【小看我的拳力,还是赌我不敢下重手?】 蒋有德心头暗哂,拳势更猛。 但正是这一记发力刚猛的重拳,让洪范找到机会。 前腿一塌,他以突如其来的矮身避过重击,随后脚掌猛然蹬地,瞬息前移身位,贴入对手怀中。 正是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下潜抱摔。 蒋有德弓马娴熟、精擅刀法,八年来连人头也斩过数枚,唯独没单独训练过防摔。 不过刹那迟滞,他已被挽住膝弯、顶住腰腹。 怒吼声中,洪范发无俦力,将蒋有德一把掀翻。 拿位,过腿,骑乘…… 几个寝技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连带诸家酒楼高处,也传来声声喝彩。 逆风多时的洪范拿到优势位置,出手毫不留情,砸拳落下有如雨点。 蒋有德叠起双臂格挡,三拳里只能勉强挡得两拳,口角眉弓很快挂彩。 但几轮下来,竟是洪范先支持不住。 原来蒋有德眼见败局将至,不顾真气消耗,将烙铁手扩大覆盖到整片小臂。 “蒋家大郎已经用出十二分力,胜败在此一举……” 高楼之上,洪胜低声说道。 此时不管是听海阁还是杜康居,所有人都观战入神,再无闲杂言语。 几次拳臂交击后,洪范的拳峰和掌缘均被烧伤。 他吃痛下压制稍缓,就被对手以爆发力掀翻,反压在下。 “攻守之势易也!” 挨了不知多少拳头的蒋有德怒声大喝。 他右手轰下,见到洪范严防头部,直接变线落在胸膛。 这一记地面砸拳力道极重,打得洪范气息一窒,防御顿时散乱。 【是我胜了!】 蒋有德无声咆哮,左手拳收起炎流,径直朝洪范脸颊落去。 但他不知道,基于开放式防守位置,一位柔术老手能有多少种扭转战局的反击方式。 关键时刻,洪范微微偏头,不顾脸颊受创,双手反拿住对手手腕的同时,下半身竟如大蟒般逆缠而上。 十字固须臾成型。 杀机爆发。 蒋有德不知厉害,只以为对方不服输还要纠缠,当即不管左臂,砸下右拳。 但肘关节的剧痛打断了他的动作。 “嗯?” 蒋有德终于意识到不妥。 但降服已然成型,他再发力拔臂,怎么脱得了身? 此时,被锁的不知道可以拍三下认输,锁人的也不会犯蠢留力。 咔吧! 只是微微相持的停顿后,一声瘆人的咔嚓声响起。 蒋有德的肘关节脱臼了。 所有的反击意图都被痛苦刹那摧毁。 痛呼声中,蒋有德终于抽出左臂,连续翻滚拉开距离。 数秒后,当他扶着无力挂下的小臂起身时,浑身都已被汗水浸湿。 “结束了。” 听海阁上,洪胜淡淡道,态度没有偏倚。 比斗的二人,一个是他异母弟弟,一个作为朱衣骑曾在他手下效命多年。 于洪胜而言,各有远近亲疏。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母亲对洪范的厌恶。 但洪胜身为嫡长,一向都以未来的洪家族长自居。 大夫人对于洪范的欺压,在他看来毫无必要——洪家子弟的每一分力量,都只会是他的助益。 “这汉子原本在拳脚上就多有不如,现在又断了一只胳膊,你弟弟已经胜券在握。” 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清冷公子淡然回道。 他是李家大公子李神机。 三月初的白事宴上,他陪同父亲李鹤鸣出席,与洪范有过一面之缘。 “诚如两位兄长所言。” 迟心赤也忍不住赞道。 “洪范刚刚这招,呵,真是精妙绝伦!” 他在心中反复推演“十字固”数次,只觉得回味无穷。 包厢里,凡是在武道上有所成就者,都觉得这一战颇为精彩。 唯有看不太出门道的郑芙蕖哼唧一声,还未释然。 长街中央,洪范与对手同时起身,却没有再进攻,反而揉了揉还在作痛的胸口。 刚刚第一记砸拳,大约打裂了他一根胸骨。 好在对战力影响不大。 另一边,蒋有德喘息数次,渐渐适应了疼痛。 能入朱衣骑者,皆有过人之勇。 哪怕知道自己胜算渺茫,他还不甘认输,要以单手迎敌。 正在这时候,蒋有德却见到对手散了拳架。 “蒋教习,今日我战意已尽,不如我们就此罢手,算作打平如何?” 洪范开口说道,清朗声音被穿街长风送到所有人耳畔。 蒋有德闻言一愣。 他压根没想到对手会在胜券在握时主动言和。 须知洪范身上看起来伤势颇多,实际并不太影响战力。 反而自己被卸了一只手,实力已不到平时五成。 【这种时候,他竟然主动全我脸面……】 一念闪过,蒋有德骤然领悟,心头微微一热。 “好,好……” 借着台阶,他同样撤去战斗姿态。 “范少爷说是打平,那就算打平。” 但沉默片刻后,蒋家大郎终究捱不住心头惭愧,喟然长叹。 “我痴长范少爷十岁,唉,这一战到底是我输了。” 此言一出,这魁梧汉子却仿佛释下重负,整个人彻底松弛。 “今日我蒋有德算是见识了范少爷的真风采。” “明日我便带老娘与弟弟一起,登门向少爷谢罪!” 听闻此言,杜康居二楼的几位朱衣骑已经知道,他们的好友是彻底熄了与洪范争高下的心思。 第二十四章 化干戈为玉帛 见到蒋有德服软,洪范脸上绽出笑容。 这是他的目的之一,但不是全部。 此战根本,不在胜负,而在搏名。 意欲搏名,不仅要有力,还要有节。 “教习言重,何至于此?” 洪范摇头道,主动上前。 “请稍作忍耐。” 他伸手托起对方断臂,将肘部过伸牵引,待关节脱出后再屈肘往回一送,便成功使其复位。 蒋有德屈伸左臂,立时发现疼痛散了大半,恢复了部分活动能力。 这般场景,更让周围气氛节节攀高。 蒋家大郎瞥视左右,心中暗自叹息,只觉得洪范哪里是小他十岁,分明是长他十岁! “有德服了!” 他强行抬起还不利索的手臂,朝洪范一拱手。 便是这一拱手,宣告干戈化为玉帛,带起如雷喝彩。 此时洪范衣衫褴褛,满身伤势。 但这不仅不损他仪容,反而如同为玉山风姿增添了断崖险峻。 一时间,许多妇人少女偷瞧着他残破衣袍下露出的精壮身形,禁不住霞飞双颊。 杜康居二楼,一个雄壮声音破开嘈杂,朝下呼唤。 “洪范少爷,鄙人是朱衣骑沈鸿;如不嫌弃,不如上来同饮?” 却是蒋有德的同伴之一,一位光头壮汉大声相邀。 “盛情心领!” 洪范诚挚拱手。 “不是不想给几位面子,实在是身上被有德打得疼痛难忍,要先回去抹点跌打酒!” 此话一出,配合少年身上的伤势,不仅让二楼几人释然,就连蒋有德也露了几分笑容。 “是这个道理,倒是我们没眼力见了!” 几位汉子纷纷回礼,都觉得这位洪范少爷进退有度,是个能处的。 朱衣骑中,洪姓子弟与外姓数目本就是五五开。 那种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的少爷沈鸿等人见得太多,像洪范这样的却很稀罕。 告别几人后,洪范转身往原路回家。 不需开口,满街之人就为他让出道路。 听海阁四楼,洪胜目送庶弟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经此一役,原本针对洪范暗中待发的麻烦,十成之中至少能免去九成。 而他母亲再要找人捉刀,可谓难上加难。 【是个可用的人才。】 洪胜暗自点头,顺手带上窗户,坐回酒桌饮乐。 ······ 第二日,五月初三。 正如昨日所言,左手吊着绷带固定的蒋有德一大早便过来赔罪。 他不仅带来了老娘与弟弟,还准备了一份不薄的礼物。 刘婶那一块织锦头巾也洗净了,包含在其中。 蒋家婆子和蒋有才表现得很干脆,见了洪范纳头便拜,口称自己猪油蒙了心,还要自甩耳光。 显然蒋有德被打断手这件事,是真的吓坏了两人。 多年来,刘婶第一次遇到这样解气的时候。 但她终究天性善良,见到对方如此谦卑,便追究不下去了。 洪范坦然受了蒋家人的跪拜,收了礼物,也懒得再计较。 他到底不是本尊,对这两年被苛待的记忆,继承得很模糊。 蒋家几人走后,时间尚早。 洪范心有所感,回到房中静坐。 也不知是龙魂果效力还有残余,还是长街一战后念头通达;赶在中午之前,他居然冲破了手厥阴心包经的第二个大穴“天泉”。 ······ 当日下午,洪范换过衣服,前往族学。 他的脸颊和手掌上,比斗留下的伤势还很醒目。 蒋有德也是同样,吊着左臂陪同在洪礼身旁——见到洪范过来,他还主动点头打了招呼。 众位子弟却看得出来,这招呼的姿态不是助教对学生,而是平辈的尊重。 如此,所有人都确认“昨日洪范在安宁大街挑战蒋有德”的事情真不是谣言。 洪范同样对蒋有德无声点头,然后大步行至洪礼面前行礼。 “伤势如何?” 洪礼细细端详弟子脸颊上的挫伤,默然感慨片刻,方才问道。 对于洪范两个月内惊人的进步,老者惊喜之余,倒没有觉得不妥。 与族内其他人的看法相仿,洪礼只觉得是充分的肉食以及自己送的三枚上品推宫丸起了效果,助其兑现了真正天赋。 大华九州,世家门派无数。 像这种落魄时默默无闻,资源到位就连续破关的例子不少,不过是“厚积薄发”四字。 “只是皮肉小伤,没有大碍。” 洪范恭敬回道。 “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 洪礼本想称赞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又习惯性板起脸。 “你有如此进步,我身为教习很高兴,只是以后行事不能如此鲁莽。” “有德毕竟是自己人,也就罢了;若是对上外头的,未必在乎大庭广众,说不得就要借机伤你废你!” 洪礼教训道。 以他的阅历,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洪范与蒋有德之间是真正摒弃了前嫌。 “好了,你既然入了贯通境,炎流功就算是登堂入室,以后不必再来族学。” “先去旁边候着,下学之后,我再单独教你杀法。” 洪礼说道。 洪范颔首应下,转过身来,目光顺势扫过“前同学”们。 除去意识到失了靠山、对未来稍有彷徨的洪福,大部分人看他的目光是都尊重、畏惧,与羡慕三者结合。 至于被揍过的洪安则是不自然的敬畏,主动别开视线避免对视。 唯有身份最高的洪平毫不示弱,面对“居高临下”的瞥视,刻意鼓足气势“反击”。 这位嫡幼子却是不知道,洪范并非“瞧不起他”。 刚刚目光中的那抹淡然,无非是不再藏拙后,二世为人的“过来人”对上高中生的自然而然。 一个时辰后,最后的对练环节结束,众人放学还家。 一直等在练武场边缘的洪范随洪礼步入教舍。 “贯通境第一道正经手太阴肺经的修习法门早就给你们讲过。” 教习也不废话,虚掩上房门后就开始授课。 “之后十一道正经也大同小异,只是有几处特殊冲关法,我现在对你做个提点。” 洪礼细细口述。 炎流功作为洪家最核心的资产,在日常传授时向来是不立文字,最大程度避免泄露。 洪范本就记忆力超群,不需教习过多重复就轻松记下。 这越发引得洪礼开怀。 他年纪大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能看到族中结出新枝嫩芽,便觉得付出没有白费。 第二十五章 此情无劝 “功体之外,今日我再传你烙铁手。” 洪礼微微侧耳倾听,确认附近无第三人,继续说道。 “杀法分五类,分别为攻伐、提纵、横练、恢复、舍身。” “攻伐主搏杀,例如兵器、招式;” “提纵主位移,例如步法、轻身;” “横练主肉身,例如硬功、柔术;” “至于恢复与舍身,前者医治内外伤,后者则是燃血、天魔解体之类。” “烙铁手,是将炎流真气引导、聚集、爆发于特定穴道的手段。” “在炎流功诸多攻伐法中,烙铁手是基础……” 洪礼的授课清晰细致,一刻钟功夫就将要点覆盖了一遍。 洪范聚精会神,丝毫没有遗漏。 但当他将发招流程在心中仔细重复,便发觉颇为繁复,远远不如昨日蒋有德实战时那般简洁。 “你初学烙铁手重在熟悉,练习时动作与心法都要一丝不苟,否则欲速则不达。” 似乎看出弟子所想,洪礼又解释道。 “等练到念起气起、不假思索,真气运行与外部动作完全分离,就可晋入‘无招’境界,随心发动。” “配合兵器使用的火烈刀,运转方式与烙铁手相同,无非是要将热力贯入手中兵器,真气消耗更大、爆发更聚集。” 【将热力贯入兵器?沙世界支配的沙子,是否能算作兵器?】 洪范闻言想到。 【如果我以砂砾代替机械结构,以炎流代替燃料……】 念头一起,许多前世的知识案例便纷至沓来,吹得龙魂树枝叶婆娑。 洪礼并不知道弟子在想什么,只以为在仔细记忆。 “门道你已得了,今后自己修炼,若有不懂随时来问我。” 他说道,起身示意结束。 临出门时,老者又想起昨日传闻中最被着重提及的拳脚招数,忍不住回头补充。 “还有一句话……” 但洪范却抢在洪礼之前回答。 “功为根本,技为最末。” 此言一出,一老一少两人各自绽出笑容。 ······ 洪礼负手离去时,是傍晚五点。 时维五月,天色却还很亮堂。 洪范走出教舍回到练武场,发现洪福未走,还在等他。 “范哥儿……” 见人出来,洪福赶忙小跑两步上来。 “还在啊,等久了吧?” 洪范笑道,往人靶区域走去。 “范哥儿,你昨日居然是去找助教寻仇,还和我说是小事……” 洪福埋怨道,与族兄并肩走着。 “哪里能说是寻仇,只是亮个相而已。” 洪范摇头道。 他能看出洪福心头有些忧虑,并自以为了解。 原本洪范、洪福算是族学中的抗压二人组。 现在前者一飞冲天,只剩后者一人面对洪平、洪安等“虎狼”,有些畏惧很正常。 但洪范未将其很当一回事。 这倒不是他冷血薄情。 在洪范看来,洪礼管理下的洪家族学总体规范。 哪怕洪平、洪安最多也就是借着对练欺负人,从没有财物和人格上的霸凌。 以他一个社会人的心态,只觉得这些同龄人的打闹不过尔尔,很快就会在人生的成长中被稀释冲淡。 “你放心,我会与有德打招呼,不让洪平他们欺负你。” 洪范保证道。 但出乎他意料,洪福毫无喜悦,只是摇头。 “不是为这个。” 小胖子不自然地挠了挠头皮,扭头看向远处。 “我原以为还有一年半呢……” 他本想多了解族兄昨日一战的细节,但一念及此,兴头就散得干净。 洪范霎时明白了自己的自以为是——洪福惆怅的不是受人欺负,而是与好友的分别。 按照洪家惯例,子弟入了贯通境,或是年满十八出了族学,便会失去福利,需要自己任事谋生。 至于去处,武道有成的一般先去朱衣骑,前途落在城防司或卫所;武道不成的则会在城内店铺或城外庄子谋个职位。 总之,洪范今后便要担起养活自己那个小院的责任,必然无法与洪福常常相见了。 并肩而行的两人沉默下来。 不提继承的记忆,光说这两个月,洪范便与身旁的小胖子积累了深厚的友谊。 但唯有“分别”这件事,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人生在世,无论亲朋还是同窗,本就是缘来一程同行,缘尽各自赶路。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无论贫富贵贱,“相伴一生”都是稀罕的奢侈。 此时的洪福感到羞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分别的苦恼。 但洪范两世为人,却早已熟稔到麻木。 也正因如此,他无话可劝。 “打拳吧。” 洪范走到人靶前站定,说道。 “我刚得传烙铁手,还得趁热打铁练几遍。” 他回想洪礼刚刚教授的种种细节,运气的同时观想无名火焰于手心燃起,朝前一掌轰出。 这一击正中人靶面门上披着的厚纸,大约持续一秒后,便将其点燃。 “这是一次就练成了?” 洪福奇道。 “烙铁手是炎流真气的基础运用,难度不在成功,而在迅捷与快速。” 洪范回道,随手扯下燃烧的纸张,从边上木柜子里抽出一张新的挂上。 “刚刚蓄力得有些久了。” 话音落下,他再度凝神观想,一掌击出。 厚纸熊熊燃烧,化作灰烬散去,露出其后毫发无伤的硬木。 “按照教习所述,贯通境巅峰的烙铁手能将硬木轻易碳化磕碎。” 洪范再度换了一张纸。 “我这还差得远。” “别光看,你也练起来!” 洪范叫唤道,轰出第三击。 如此一刻钟工夫,堂兄弟两人以左右手不断出掌,蹂躏人靶。 在他们身前,同样的火焰一次次燃起。 然后随着金红色的太阳落下天边,在越来越暗的世界中,这火焰越来越显明亮。 及至洪范真气枯竭,彻底扎实记忆时,洪福的惆怅也已消失。 就像是被火烧了个干净。 “就到这了,冲个水去?” 洪范擦了把汗水,笑道。 “走着。” 洪福回道,松开袖子随手抹了脸。 练武场后头,有一口被矮墙围了三面的井。 这井很深,是故水也冬暖夏凉,冲在身上最为舒适。 如过往的无数次一样,两人先将水打到木桶里,然后各自脱了衣服挂在墙头,往头上浇了半桶。 凉水一沁,疲乏顿消。 就着天边最后的余晖,他们彼此打量。 洪范看见了洪福肚上的肥肉,摇头莞尔。 洪福看见了洪范胸前的青肿,噗嗤哂笑。 他们的笑声原本很轻,但很快就变得畅快轰烈。 离情幽幽,无话可劝。 唯此一笑,可解百忧。 pS:各位读者能投资的烦请投资一下~~ 第二十六章 亲近亲近 等冲过了水,天色基本已全黑。 两人换上衣服,往回走去。 “洪福,你说我现在金海城大约什么水平?” 洪范问道。 “光论金海城,范哥儿你应该是大几百名吧。” 洪福回答得不假思索。 “不算东北边沙口卫所,城内贯通境往上的绝对不到千人。” 俗话说,差生文具多,球渣装备好;大华也是如此。 族学里,偏偏是练武不行的子弟,对家族强弱、关公秦琼之类的话题最为精通。 “仅算贯通境,我们洪家内外应该有八十几人;李家和迟家比我们少些,加起来大约一百二。” 洪福掰着手指,开始发挥。 “再算上城防司,以及城守府、掌武院、器作监里各位大人和他们的护卫,撑死了五百人。” “至于浑然境往上的,总计不过贯通境十分之一左右;按范哥儿你现在一道正经的修为,至少应该是前六百吧。” “前六百吗?” 洪范点头道,觉得这估计大差不差。 武道一途,内视到贯通是第一次质变。 金海城十几万人口,大部分百姓都没有习武的门路与资源。 不说功法获取的问题,光是半脱产和充分饮食保障两个要求,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满足的。 当然,洪范并不觉得自己是这六百人的末尾。 不说他魂穿时带过来的搏击技巧,光是沙世界就足以让他反杀一票三道、四道正经的武者。 “按你刚刚所说,城守府、掌武院、器作监加起来,武道好手数量还远不如我们三姓啊。” 洪范又若有所思道。 算上军队总共五百位贯通境,结果“洪李迟”三大家族就占了两百。 而且基数在此,说明上述官方机构里也必然有大量三家之人。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这样的力量对比,地方豪强半割据几乎是难免的。 “那必然是我们三姓多啊!” 洪福回道,显然没有领悟族兄的意思。 “郑城守只是内视境,器作监的闻师匠听说是贯通境巅峰的修为——不过器作监本来就不以武道见长。” “倒是掌武院的公孙武监,是天人交感级的大高手。” 作为族学吊车尾之一,洪福对这些信息是如数家珍。 “贯通境巅峰,已经足以担任器作监一城之首了吗……” 洪范闻言说道。 大华武道昌盛,又被异族环伺,因此孕育出了掌武院、器作监两个庞大的实权机构。 掌武院总揽天下门派、功法、武道资源等事宜,掌握海量丹药炼制技术,有独立的情报与执法建制。 器作监则类似于前世的军工复合体,除研发之外,还负责制造神兵军械。 其内地位最高的几位“术圣”,权力据说可比一州之牧。 自穿越后,洪范就想过寻机加入器作监。 凭借前世航空发动机工程师的底子,他要青云直上,应该不难。 但这条路子最后还是被他定为后备计划。 人类社会中,暴力是终极的真理。 武道是此世的绝对暴力。 是故大华以武为尊,其余法门都只能是依附。 有了龙魂树和沙世界,洪范没必要舍近求远。 “贯通境巅峰也不算低了。” 洪福不知族兄念头,还以为他觉得贯通境巅峰修为低微。 “在惊沙星君走了以后,不算东北面卫所的楚猛将军,金海城拢共两位先天,就是我们家和李家的大老爷。” 洪福继续掰着指头计算。 “单算我们洪家,只六位浑然境,天人交感和先天各有一人。” “所以闻师匠的武道修为,在城内怎么也是前百了!” 洪范没有解释洪福的误会,只是点了点头:“金海十几万人,排名前百已是了得。” “州里的情况呢?” 他再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边地小城,和州府那是比都没得比的。” 洪福摇头答道。 “大华两百余城,金海不是最末,也是最末之一了。” 洪范不再追问,默默颔首。 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了洪范家门口,闻到了小院里的鸡汤香味。 “洪福,我走啦,回见!” 洪范挥了挥手,步入院子。 洪福放缓脚步目送族兄进门,刚一转身,就听到隔墙传来的吟诵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先归家食炖鸡……” ······ 次日,五月初四。 洪范在院子里做完早课,与刘婶一同在石桌上用饭。 餐食不复杂,不过是一盆稠粥,两个煮鸡蛋,一碟咸菜,还有两份煎饼。 但就是这样一份早餐,金海城里绝大部分人是没法每日享用的。 身处族学,伙食是族里管。 离开了族学,柴米油盐就要自己张罗了。 “少爷,昨天族里和我说了,餐食这块厨房会多管一个月,到六月初三。” 刘婶用一角煎饼抹去碗里最后一点残粥,咽下后说道。 “等今儿下午,我去求管家那领咱最后一份月例。” 她说着,脸上露出了笑颜。 在这位苦了半辈子、无夫无子的妇人眼里,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凡是洪姓子弟成年,族里都会安排差事,无非好坏肥瘦罢了。 金海城虽然偏僻,居民单纯吃饱饭的成本却不高。 所以洪家上下基本没有饿肚子的族人。 但还在飞速进食的洪范,没有刘婶这么乐天。 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顶得上两三个成人的饭量,以及每一顿都要有的大量优质蛋白。 对于武者来说,衣食住行再贵,哪里比得上武道资源的消耗? 品尝过上品推宫丸拉满以后的修行速度,洪范哪里还能忍受过去的龟速? 是故在他心中,再没有比搞钱更重要的事情了。 呼哧一声,洪范将瓷盆剩下的粥底一口喝完。 然后他状若无事道:“婶子,下午你歇着,五月那份月例我去领就是。” “这种杂事怎好麻烦少爷……” 刘婶连忙拒绝。 “自从少爷武道突破后,族里再没有人给我脸色了!” 她最近就怕闲着,越忙才越快活。 “婶子,我现在与以往不同了;这次去,也是想和求大管家亲近亲近。” 洪范笑道。 贪了老子九十两月例,他娘的可不得亲近亲近? 听闻此言,刘婶这才眉开眼笑、满口称是,只觉得少爷不仅武道方面开窍,人事方面也越发精通。 第二十七章 只争朝夕 同日下午,洪府倒座院。 所谓倒座,是与正房相对坐南朝北的房子,位于洪府的最南端。 因其门窗向北,采光不好,所以作为下人的住所。 管家作为下人之首,其独门小院自然也落在此处。 此时,留着山羊胡子的求德端坐堂内,虚掩着门正在算账。 这两日是每月发放月钱的时候,他作为最高执行者,照例多有进帐。 是故算盘上的玉珠越是跳动,求德脸上的笑容越美,好似在安静的明堂里听到了金银落袋的叮当声。 账目算了一半,突然有小厮进来低声汇报,说是长房的洪范少爷亲自来领月例。 求德闻言眉头一皱,敛去笑容。 他作为洪府家宰,向来思虑缜密,对洪范晋入贯通境早就有了准备。 打开抽屉,求德取出一个包着五两银子的布囊交给小厮,让他给洪范送去。 其中三两是本月月例,剩下的是他作为管家奉上的贺礼。 当然,如果今日是刘婶来,便只能拿到一个三两银的布囊。 但小厮出刚去不久,门口却又响起沉重脚步声。 算账时最烦他人吵闹的求德正欲呵斥,便见到虚掩的房门被一手推开。 与阳光一同进来的,是一位俊朗青年。 正是前日挑了蒋有德的洪范。 “范少爷怎么过来了?是阿杰刚刚没把月例给您送去?” 求德起身笑问道。 “送到了,求管家的好意,我也收到了。” 洪范负在身后的手一亮,握着的正是那装了五两银的布包。 “那范少爷是还有事寻我?” 求德客套一句,心道对方大概是过来道谢——所谓礼尚往来,本就是大家互给体面。 但他没想到,洪范居然真的点头应下:“确实有事寻求管家。” “何事?可是下人们有什么做得不好的?” 求德愣了一下,问道。 “不是。” 洪范摇头道,上前两步,走到求德近前。 “洪范此来,是想问下管家,之前欠我的九十两银子今日可能还来?” 这番话出乎意料,让求德愣在原地。 “九十两银子,求某欠你?” 他低声复述了一遍,心中莫名其妙之余,脸上还是努力挤出个笑容。 “范少爷莫要说笑!” “这么一大笔银子,借了那么久,我怎么会说笑?” 洪范却神情严肃,双眼直视过来。 “两年半,三十个月,每月三两可不是从我这借了九十两?” 此话一出,求德顿时醒悟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 但他如何会认? 不说每月月例还是发下去小几百文铜钱,就说克扣了的部分,也不都是求德一人拿的。 作为管家,他当然知道子弟一入贯通境,无论出身,在洪府内就有了个位置。 但这种没有账目的事情,难不成还能溯及既往? 须知洪府贯通境往上的参差有百人,这大管家可只有他一个! “范公子这事说得,可有些没头没脑。” 求德的脸色冷了下来。 “说别人借了你的钱,那可得有借据!” “借据倒确实没有。” 洪范回道,明明被问住,脸上却反而挂起笑容。 “荒唐,没有借据,也能空口白话要钱?” 求德冷笑道。 “这倒座院可不是打秋风的地方!” “求管家说得也有道理。” 洪范点点头。 “但我那九十两未到手的月例,如果不是被人借了,难不成是求管家中饱私囊了?” 这诛心之言一出,是要把台面下的事摆上来明说了。 求德脸色一沉,瞥了坐在明堂角落的账房一眼,示意赶紧出去。 待人走后,他才仔细关了房门,回身说话。 “范少爷,月例的事情,不止我一人的手尾,这事咱们都搬不上台面!” 此时屋内只两人,求德便放开了言语。 “范少爷也不必作苦主之势压我。” “求某人这边是谈不上光明正大,但是本该公平分配的推宫丸,范少爷每月都不会拿到下品,让族里子弟们知道了,难道就没有非议么?” “往者不可追,范少爷不如高抬贵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求德一番话说完,便毫不退让地与洪范对视。 但后者不接口,只渐渐敛了笑容。 暗室之内,洪范抬起双手——皮肤白皙,但手掌和拳峰全是厚实老茧。 “高抬贵手?” 他轻声问道。 “求管家,此手可贵?” 求德一时沉默。 洪范收回手,继续说道:“推宫丸品质有好有差,我当然知道。” “但从大数上说,每人分到的丹药平均都该是中品,哪里还需要用月例来换?” “如果这两年我得的每一颗推宫丸都是上品,今日也绝不会过来了。” 洪范摇头道,目光落回求德脸上。 “求管家是大夫人的心腹,应该知道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如今您又见了我这双手,再料想下这贯通境我是如何用血汗换来,想必不难。” “两年半光阴蹉跎,俱往矣,就罢了……” “但如今,我只争朝夕!” 这番话洪范说得云淡风轻。 但求德却真的从中听出了头角峥嵘。 老实说,如果九十两都是他一人拿了,现在还了就还了。 但要让吝啬鬼求德替其他人填坑,这如何使得? 难不成你洪范还能像对付蒋有德一样,寻个由头和族中管家火并? “范少爷还是请回吧。” 求德噎了片刻,最后还是硬起脸色。 “真要把事闹大,求某一介家仆,不比范少爷前途广大,无非就是损些脸面罢了。” “此事休要再提!” 他说完上前将院门打开,伸手送客。 洪范没有发作,只是深深了望了求德一眼,略一拱手便大步出门。 他本来也没把这事想得那么容易。 前世有句俗话,说天下有两种事最难。 第一是把自己的思想放入别人的脑袋,第二是把别人的钱放入自己的口袋。 掏钱从来不易,何况掏的还是求德这种吝啬鬼的口袋? 与蒋有德一战确实为洪范带来了一些名声,震慑了一些宵小。 但要正本清源、溯及过往,还远远不够。 谋上者须有肚量,谋下者得显手段。 求德这般硬气,无非是把他当成了初出茅庐、缺乏手段的小儿,因此算不清利弊。 但没关系。 这利弊洪范很快会帮他算清。 第二十八章 朱衣骑 “刚我说到哪了?对了,是四个去处。” 小院石桌旁,一位面目慈祥、戴着顶布帽的老头屈起四根手指,缓缓说道。 “第一个是朱衣骑,这儿永远缺人; 第二个是西大街上米铺的执事,跟着你族叔洪升; 第三个是去州府,随你洪磐大伯做事; 第四个是独当一面,去管城外的黑毛庄。” 这耄耋老者名叫洪善,比洪坚还要长一辈,在族内德高望重,负责人事。 此时是五月初五的午后,洪善来找洪范,就是要聊后者的去向问题。 “要想轻松自在,就去米铺和庄子;但你这样的好孩子,去了未免蹉跎。” 老头饮了杯茶润口,继续说道。 “待遇最好的,肯定是第一个和第三个。 朱衣骑底俸一年六十两,立功有赏,年节米面肉都少不了,就是凶险些。 去州府的话,以你贯通境的修为,底俸八十两至少,但一年恐怕回不了金海几次。” 洪善暂时住了口,满意地看着刘婶把茶杯添满。 “还请善爷爷多说说朱衣骑的情况。” 洪范拱手道。 “嘿,我也猜你想去朱衣骑,年轻人不拼搏一把怎么行?” 洪善咧嘴笑道,露出掉了一半的牙齿。 “咱家的朱衣骑,那可是金海最出名的精锐——朱衣就是‘红(洪)’嘛!” 谈起这个,老头顿时喋喋不休。 “朱衣骑人手增减不定,现在有六十一个;要加入其中,武道修为最低也得是贯通境。” “说起来,有这支队伍也是惊沙星君的功劳。” “当年他打退蛇人扭转局势,我们转守为攻,但朝廷给的支持不够——就靠咱金海城,哪里能供应大军出动的消耗?” “那时候星君就主张将全城贯通以上的高手集结起来使用,杀入蛇人境内以战养战。” “就是从那时起,咱家的朱衣骑、李家的无当骑才有了架子。” 洪善年纪大,说话难免唠叨。 但偏偏洪范听得认真,毫无年轻人的毛躁,让老头说个尽兴。 “那一阵,我们夺回了金海沙漠里的所有补给点,还纵横蛇人诸部落,往来如风,让那些冷血异族怕我们怕得要死!” “不过几年前星君老了,这队伍也就散了。” “像咱家大老爷或者李家鹤公,也是先天高手,但到底没那个威望。” 洪善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事他虽然没说下去,但洪范能猜到关窍——无非是这种打破门户的事情,还是得门户外的人才好领头。 “后来咱家就建了朱衣骑。” 洪善大口饮茶,又往下说。 “蛇人虽然不敢来了,但金海里沙匪还是不少,再加上南边的淮阳国乱子不断,咱凉州的盗匪寨子是越来越多!” “所以范小子,入了朱衣骑虽然平日自由些,但有事是真要见血的……” 就着茶水,老头一说就是半个时辰,喝干了两壶水,上了四次茅厕。 但这反而坚定了洪范的打算。 “善爷爷,我打定主意了,就去朱衣骑。” 他说道,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无他,四个去处唯有朱衣骑既能保障充分的武道修习时间,来的钱又多。 老头明言,朱衣骑每次任务后,参与者或者得赏钱,或者能瓜分战利品。 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好啊,好啊;咱们这样的大族,还得靠你这样有血性的子弟才能撑起骨头!” 洪善一拍桌子,竖起了大拇指。 “我明日就去胜哥儿和明老爷那通报此事,早日让你入职。” ······ 次日,五月初六,申时正(下午四点)。 洪范身着白色长衫,头上戴着顶帷帽(披纱的斗笠),步入烟柳巷口。 烟柳巷虽名为巷,实际上街道颇宽,能通马车。 巷子两旁,挂有红色灯笼的青楼酒馆重重相接,浓重的脂粉味道自窗棂中散溢而出,让来者旖念自生。 洪范缓步入内,直到看见了两层楼高、占地不小的羞花馆,这才在附近找了个视线开阔的茶摊,坐下等候。 他此来当然不是为游乐,而是为了堵人。 今日过了晌午,求德的大儿子就来到羞花馆寻他老相好。 当然,上述信息都是要花钱的。 好在金海城人工不高,以求德送的那二两银子贺礼,买几条情报和几个帮闲的盯人功夫,可谓绰绰有余。 半个时辰过去,洪范在摊上的茶水已经换了一壶。 烟柳巷乃烟花地,巷内淫言浪语多有,往来目光放肆。 但洪范并未觉得难堪。 前世学历虽高,他却不是那种斯文清高的性子。 做事嘛,吃得了宴席,却滚不得烂泥,那可不行。 很快,又半个时辰过去。 酉时初,羞花馆门口人声稍有升腾,却是一位半老徐娘伴着两位男子出来。 这两人一个三十许年纪,穿一身锦袍,眸中神光散漫,酒已醉了一半。 第二人则形如铁塔、气足神完,穿着开襟马甲,露出一对肌肉坚实的臂膀。 按照洪范得到的消息,这第二人是求德为自家长子雇的护卫。 这看起来似乎很奇怪。 洪府的主家少爷们——不仅是洪范,哪怕是三房的嫡子洪安——在城内玩乐也是没有保镖的。 但偏偏尚在奴籍的求德,却有这个财力。 “求大爷,可别忘了约好的日子,您要是不来,明月可是要伤心的……” 老鸨送人出门,嘴里不停讨好。 二楼,她口中的明月姑娘也倚窗而立,含情脉脉地望着求大。 勾栏之中,一个足以作为后世商学院教案的客户维护流程正在上演。 恰在此时,洪范摘下帷帽放在桌上,起身大步流星。 烟柳巷街心,他驻步拦在两人之前。 “你可是求德家的大郎?” 洪范出声问道。 “你是何人?” 求大扶着伴当,皱眉反问。 他早脱了奴籍,平日在求德购置的宅院中生活,自然不认识洪范,只觉得拦路之人太过俊朗,让人生厌。 反倒是老鸨与明月两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思量这等少年要是前来光顾,该打个几折。 “你不需要认识我。” 洪范说道。 “你只需要替我向你爹传句话。” 这两句话语气平常,没有带着情绪。 但正是如此,反而让求大觉得自己受了轻视。 第二十九章 斑斓紫 须知金海城中,洪府家宰求德迎来送往的都是顶级名流,自己也算是个台面上的人物。 求大平日挥霍乃父家资,又披着洪家虎皮,向来都是横行无忌,轻易不受委屈。 更何况,明月姑娘可还在后头看着! “虎子,给他点教训。” 求大伸手一指,命令道。 主家开了口,铁塔般的汉子顿时逼了上来。 这虎子修习的是江湖浅白功夫,修为只到内视境大周天。 但搭配他天生过人的体格力量,与寻常冲脉面武者交手也能相持。 “小子记得,打你的人叫梁虎!” 虎子睨着“瘦弱不堪”的洪范,拉开胳膊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光甩出。 但这一巴掌却是被挡了下来。 围观者们定睛看去,发现巨汉的右手手腕被小了两圈的青年擒在手里——后者神情轻松得好似在自家鸡圈里抓了只鸡。 “你……” 梁虎铁铸般的胳膊上肌肉条条束起,额上豆大汗珠流下,竟是疼得连话也说不囫囵。 “我记得了,挨打的人叫梁虎。” 洪范右手握拳,浑身如长弓张满,力量的美感刹那一闪,就随着山洪崩泄般的拳头贯入了梁虎小腹。 望着少年出拳刹那、翻卷白布衣衫下隐现轮廓的肌肉线条,老鸨和明月仿佛各自回到了青葱少时,不知不觉半红了脸。 【这样的品格面貌,就是倒贴一百个大钱,我也是肯的。】 羞花馆上,好几位姑娘同时想到。 另一边,梁虎遭了此生未有之重。 一击之下,他便如断了线的木偶,扑通双膝跪倒,然后软在地上,无声无息蜷成了婴儿模样。 众人看去,那张满是横肉的宽脸上只剩下茫然,好似回到了刚出生时的纯洁,再无一丝凶戾之气。 求大的酒霎时醒了一半。 “我爹是洪家……” 他颤声说道,全身抖如筛糠。 “这我知道,不必你说——你爹是洪家家奴嘛。” 洪范抢白打断。 “我早就说了,来找你就是托你向求德传个话,结果你偏要生事。” 他一步跨过梁虎,凑到求大耳边说道。 “让你爹把欠我的一百二十两银子早点还来,他知道我是谁。” 求大闻言自是点头连连,哪里敢多问一句。 洪范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一众姑娘失望的目光中取回帷帽潇洒离去。 ······ 五月初七平静得出奇。 洪范在小院里修行一日,既未等来一百二十两银,也未等到有人登门兴师问罪。 日升月落,已是初八早上。 洪范就着槐树荫凉做完早课,把挂在边上的帷帽戴上。 “所以求管家,你是反射弧比较长,还是有了误判?” “以为我到底不敢对你儿子们下手?” 他自言自语两句,与刘婶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后,城南的天井胡同。 洪范摘了帷帽跨过门槛,劈头便被一阵热闹撞在脸上。 “接下来要开盆(开赛)的,是求二郎的大将斑斓紫,和鲁七郎的力士耸青铜!” 一个清瘦老头用金石般的嗓音吊啸道。 天井里头,一张长木桌被众多人围得水泄不通。 洪范凭力道挤进去,才见到了大将和力士。 却是一紫一青两只大个头蛐蛐。 “这一场胜者的彩头是两千大钱,想顺道发财的爷请边上下注!” 老头瞥了眼挤进来的生面孔,也不去管,只是照流程推进。 随着裁判一声“搭牙”喝令,蛐蛐们被探棍引导着互相开咬。 木盒子里厮杀一开,天井方寸地刹那绷紧。 盏茶功夫里,围观者或蹙眉攥拳,或振臂助威,浑然忘我。 至于下了注的,抑或本就身在局中的求二与鲁七,那更是青筋暴绽、咬碎牙关。 及至老头最后一声“耸青铜立盆(死了),斑斓紫通吃”,紧张气氛才在轰然喝彩中散去,让桌旁老少们回过了魂。 求二郎小心翼翼提回蛐蛐,又从鲁七那取了两千大钱的彩头,气势越发高昂,只觉得今日气运大发,要再往赌坊厮杀一通。 但刚等他迈出门槛,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把住肩头,带往侧面。 “你那虫儿不错,能值不少银子吧?” 求二皱眉转首,便见到一位背着帷帽的青年。 其人比自己年纪稍小,容貌俊美得不像话。 求二先是一怔,然后面色立刻苍白起来。 “还,还行吧。您是,洪范公子?” 他卖着笑,低声问道。 “看来你大哥有替我传话。” 洪范点点头,瞥了眼跟在求二身后的壮年伴当。 此人是求德为二儿子配的常随,手上也有点功夫。 但想到昨日被抬回去的梁虎,这家伙哪里敢动? “人多眼杂,我们去隔壁巷子说话吧。” 洪范说道,手上发力,不容分说地把求二带入了胡同角落的一个断头巷子。 此时虽是晌午,但这高墙深巷却很幽暗,仿佛与世隔绝。 “求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找你是来催债的。” 洪范靠在墙边,堵着巷口。 “你爹欠我钱的事,你知道的吧?” 他双手抱臂,侧首问道。 求二本能摇头。 他心道我爹从来只搞钱,哪里会欠钱? 但看到玉面煞神眉头一竖,只好又点头。 “唉,你看我面相,也知道我是个怕事的平和性子。” 洪范叹息一声,面露愁容。 “但你爹是府上大管家,他欠我钱不还,我着实没有办法。” “这才被逼着来找你们。” “你能理解的吧?” 求二提着蟋蟀笼,心道我理解个屁,但面上还是连连点头。 “对了,昨日那个梁虎,后来伤势如何了?” 洪范关心道。 “虎子他受了您的,额,指教,今早还不能利索下床。” 求二回道,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昨夜以前都不知道,梁虎还能有那么人畜无害的一面。 “指教?用词倒挺讲究,和你三弟一样上过文塾?” 洪范笑道。 “去私塾上过几日,但天资驽钝,没学出什么名堂。” 求二赔着笑。 “好了,寒暄就到这,我今日找你,也是想再托你给你爹传个话。” 洪范说道。 “一定传到,您说!” 求二讨好笑道。 “这回不用说,我这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洪范咧嘴笑道,从砖墙上借力弹起身子。 求二的笑容勉强起来。 他是个伶俐人,知道不用动嘴,那想必是要动手。 pS:最近消化很不好,老是胃动力不足胀气,有啥法子没有? 第三十章 钱来 “范少爷,惩治我这样的烂人,那是脏了您的手啊!” 求二作揖求道,拿余光去瞥自家伴当。 但后者哪里敢上来顶缸——你姓求的是我老爷,那姓洪的岂不是我老爷的老爷? “你过虑了。” 洪范郑重摇头。 “我自己刚刚从泥潭里爬出来,又有什么脏不脏手的?” 他说着握拳腰际,上步一记旋腕崩拳轰在求二小腹,看着他无声跪倒在面前。 “哦,不对,还是有话要传的。” 放倒了求二,洪范突然又把目光转向那位伴当。 “你回去告诉求德,这回不是一百二十两,是一百五十两了。” “我听说求家老三读书刻苦,是个正经孩子,我也不想去找他。” 见到伴当点头连连,洪范便戴上帷帽转身出了小巷,没入光里。 然后,就在前者自以为逃过一劫、正扶起自家二少的时候,洪范又转了回来。 “大,大爷……” 伴当面色煞白唤道,却见对方也不理他,只是捡走了装着斑斓紫的竹笼。 然后,第二次没入光里。 ······ 金海城,当夜。 求家的院子前后三进,在城内也算是大户建制。 大半辈子打拼,求德攒下了两三千两银子的身家,超过了不少中小地主。 算上管家职位带来的灰色收入,以及他与自家那口子两人的月例,求家一年能有超过三百两净入。 也正是如此,求大管家才能养得起梁虎那样的剽悍家丁。 夜未深,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今日,平常常住洪府的求德难得归家用饭,但饭厅里气氛却是一片阴沉。 “洪范啊洪范……” 求德咽下一块不知味道的熏肉,叹息道。 “我以为自己没小瞧你,但我到底还是小瞧了你。” 就这两日,他仔细了解了蒋有德一战的经过,尤其是其间两人的言语风采。 再配上自家两个儿子的一应遭遇,心头对洪范此人已有了大概勾勒。 “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明日就把钱给他。” 求德放下筷子,打定了主意。 “这怎么行?” 求德同样在洪府栖身大半辈子的发妻收起哽咽,恼怒道。 “二郎和梁虎现在还在房里躺着,这事就这么算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亮出泼妇劲头。 “他的九十两月例里头,我们得了的最多也只三成。” “何况他现在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五十两,那岂不是我们还要赔出去一百二十两!?” 发妻发飙,求德也不反驳,只是直起脊背漠然望着她。 很快,老妇就自己瑟缩了气势,自顾自淌泪抽搭起来。 “我这些年下来,走到这个位置,见过的人太多了。” 求德收回目光,说道。 “我不怕武道高且体面的——譬如金海最顶上这几家的老爷们,他们不轻易对下面人出手。” “我也不怕武道低且心狠的——譬如北城那些市井泼皮,梁虎背把刀去就能料理。” “但我就怕这种洪范这种‘心里拎得清,手底做得出’的。” “他是贯通境,咱们打不过;他说要去找老三,那就是真的会去!” “两年半啊,洪范装废物装了整整两年半!越是能忍的人,越是记仇……” 说道这里,求德心中泛起丝丝惧意。 他不是没在话本故事里读到过经年装疯卖傻的人,但现实里,他是第一次见到。 “我们不说他未来武道还能有多少进步,哪怕一辈子都入不了浑然境,这也不是个能得罪的主!” 他说着说着,决意反而越发清晰。 这时求大突然插言。 “爹爹,贯通境又怎么了?他才一道正经修为,不说偷袭,只要五六个刀弓娴熟的好汉子,照样能够正面围杀!” 他两日前在老相好面前失了面子,心中不忿难平。 “我听道上的人说,买一条初入贯通境的性命,也不过百两银子罢了……” 求大郎话没说完,就见到自家老爹起身过来,探手就赏了一记脆的。 “我花了这么多钱,就养大了你这一头蠢猪!” 求德破口骂道,满脸涨得通红。 “你要去雇人围杀你老子的主家?你是觉得自己能躲过大老爷的慧目,还是武老爷麾下差吏的搜查?” 两句反问出口,他还觉得不解气,绕过来又给了大儿子两脚。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在外头一句都别多嘴,也不能让老三知道。” 求德以威严目光扫过妻儿。 “就明天,我亲自给他把银子送去,按他说的数再往上添点——就两百两吧。” 话虽说得斩钉截铁,但他心中想起白花花的银子,胸口还是一阵气闷。 “两百两,唔,两百两!” “这是买安生的钱,这种狠人,不花可是不行……” 手按圆桌回到座位,求德一边捂着胸口,一边自言自语,悲痛到连表情都狰狞起来。 ······ 五月初九,天气爽朗。 洪范一大早就出了门,先是在天井胡同把身价“还行的”斑斓紫大将军转手贱卖了小一两银子,然后又去了城外。 整个白日,他在山中反复锻炼控沙能力,直到力竭数次。 针对当下的沙世界境界,洪范尝试开发沙刺投射与沙雾两项杀招,但最后隅于修为限制,始终难尽全功。 好在这种阶段性的连续失败,他前世当工程师的时候,已经习惯。 酉时初(傍晚五点),洪范赶在天黑前回到小院,随手一推,院门纹丝不动。 白天向来不锁的院门,今日却是被闩上了。 还未等洪范出声,院里头已响起刘婶警惕的盘问:“是少爷回来了吗?” “是我。” 洪范应道,这才被开门放入。 “婶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入院笑问,心中已有猜测。 “求管家送银子来了!” 刘婶用气声回道,往院外左右探了两眼,赶忙又把门闩上。 “能做到管家,到底是个懂事的。” 洪范低笑一声,从缸里舀了瓢水牛饮,进里屋坐下。 还没等他主动开口,刘婶很快就从偏房角落的柴火堆下头刨出个布褡裢,小心提了过来。 “少爷,下午求管家一个人过来,说是向你还钱,便把这褡裢给了我。” 她略有犹疑地说道。 “我当时还想细问,他只说等你回来便知。” 洪范闻言点了点头,随手将桌上的褡裢打开,便露出其中四十个五两重的银元宝来。 “哎呦……” 饶是下午时已来回点了数遍,刘婶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赶紧几步冲到房门口,将这重门也闩上。 pS:投资,票票,追读……新书期比较关键,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帮忙~~~ 第三十一章 交通堂 “少爷,求管家说是还钱,但咱哪有钱借过他?” 她用极低的音量问道,好似隔墙有耳。 “倒也不全是他借的。” 洪范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笑道。 “这里头有着两年半来积欠的月例,剩下的算是他送我的贺仪吧。” “婶子别担心,人家主动上门送的钱,难不成还能是我敲诈勒索的?” 听少爷这么说,刘婶觉得很有道理,心下稍安。 “几日前我去倒座院拜访,求管家和我是一见如故。” 洪范放下银子,随口乱编。 “这贺仪重是重了些,但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与我的交情。” “是了,少爷一表人才,以后肯定是族里大用的,求管家巴结着点,也是应该。” 刘婶闻言,也轻易想通了。 她看自家少爷,自然是王婆卖瓜,觉得天上有地下无。 借着窗外微光,洪范将银子点了两遍,确认是两百两——比自己要求的多了五十两。 这让他略有意外。 但凭这额外的五十两,洪范以后再有短缺,倒不好又拿求德开刀。 另一边,刘婶去了旧忧,一时又添了新愁, 这一笔巨款,该怎么花? 整整两百两银子,在金海城可以买二十五亩八两一亩的上田。 这些田租出去,一亩地一年能收两石粮租子。 加在一起,年头好一年有二十五两的收益,年头不好,小二十两总是有的。 这是足以传家的一份财产! “这笔钱,要不便拿来买城东南的好田……” 刘婶提议一半,却见到自家少爷摆了摆手。 “婶子,这笔钱是因武道而来,也应还复武道。” 洪范说道,将展开的褡裢重新系起。 “世道不宁,有武道在身,比什么银两田地都保值。” 刘婶闻言先一怔,再想到最近日子与过去的差别,不由重重点头。 ······ 五月十一,晌午。 披着明媚阳光,洪范背着装满全部身家的褡裢出了洪府。 拐过数片街区,他转入赤沙大道,踏进了金海城最为繁华的贸易区域。 在这里,商贩的吆喝声、路人的闲聊声,乃至长风翻卷大旗的声音混成一片。 大步行于街上,仿佛正踩着浮世鼓动的脉搏。 赤沙大道中央,全城最大的高端商号“交通堂”正坐落于此。 这也是洪范的目的地。 武道资源通常只有两个来源,一是野外生长的天材地宝或者异兽血肉,二是按照秘方以各种珍贵药材练成的丹药。 对大部分底层武者来说,这两者同样稀罕。 金海城内除去掌武院,只有洪李迟三家拥有各自的独门秘方,其练成的丹药大部分都供应族内。 唯有少数极有背景的商铺能够定期上架一些武道资源售卖。 在门口守卫的注视下,洪范泰然自若步入店内。 交通堂分为三层,单层面积在三四百平米。 其陈设都是上了深漆的红木,上头用金绸托着各式样品。 洪范目光只一横扫,就见到了超过十位驻守各处的护卫,从反应来看,领头的几位明显有贯通境修为。 柜台后,闲着无事的几位女侍见客人进来,都想前迎——浅红色武道服一般只有洪家子弟会作为常服,而且来者姿容风仪又格外出众。 最后明显地位较高的那个用眼神逼退了其余人,占下了这桩生意。 女侍将洪范迎至店侧坐下,先恭敬行了一礼,又奉了茶水,然后才侍立着柔声问道。 “欢迎公子光临交通堂,奴婢名叫娥茗,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洪范并不意外于如此好的服务态度,毕竟稍有眼色的都能看出来他褡裢里装的东西。 “我想要求购一些贯通境内用得上的修行资源,预算在两百两上下,最好价格适中。” 他径直说道。 不像其余私人渠道,交通堂的生意在金海是以守规矩着称。 “奴婢明白了。” 娥茗点头道,稍作沉思,就回身取来七个木匣子。 第一个匣子打开,里头是通体浑圆光洁的黑色药丸,自有清香,品质出色。 “推宫丸,这你不用介绍。” 洪范点头说道。 他目光转向第二个匣子,里头是一段赭色熏香,闻之馥郁。 “贵家的推宫丸能够补益精气,尤其对冲击穴位有特效;而这引血香由李家炼制,能够宁静精神、活络血脉,与推宫丸正好搭配。” 娥茗坐实了客人的家族根脚,越发和颜悦色。 “第三个匣子里的是迟家的聚气丹,其功效略有不同,并不能增幅修炼效果,而是可以将耗尽的真气顷刻补足。” 她又介绍起第三个匣子里牙白色的丹药。 “有了它,每日修行时间就能大大延长,是故有异曲同工之妙。” 洪范闻言点头,立刻理解。 这就类似前世大国奥运队的那些高科技恢复技术,可以让运动员挤出更多休息时间投入训练。 “第四个匣子里的是异兽凿齿的肉干,食用后可大量补益血气,对功体和横练都有效果。” “第五个匣子……” “第六个……” “第七个……” 不一会儿,娥茗就将七样资源的功能和价格全部介绍了一遍,并没有价格离谱的东西。 实际上金海城地处偏僻,高级别的资源本来也很难流转到这儿。 洪范颔首致谢,心中默默思量。 推宫丸高品质的三两一枚,普通的二两。 其中前者功效能持续散发半个月,但考虑到龙魂树和沙世界的双倍耗能,在洪范这只能持续七八日。 以他的两百两银子,差不多能买到够五百天的量。 但洪范要的不是持久,而是效率。 现在他不过初入贯通境,就轻松搞到了这么多进项。 只要实力稳步提升,以后入了朱衣骑,再开拓些路子,钱只会来得更快。 “这样吧,我就要二十四枚推宫丸、三十段引血香,以及二十斤凿齿肉干。” 洪范按照标价计算后说道。 这三种资源可以搭配使用将效率提到最高,总价正好在两百两,且足够用六个月。 就在娥茗敲定了单子,回去准备货品的时候,交通堂门口传来一阵整齐问好:“大小姐。” 洪范循声望去,见到一位少女在侍女陪同下走了进来。 这女子穿着剪水绿裙、着了淡妆,容貌身姿与前世的明星超模有的一比。 不过最让洪范印象深刻的是她走路时始终下巴微扬,像一只刚换上白羽的天鹅,透着遮不住的傲气。 pS:亩产数据参考论文《宋明清时期太湖地区水稻亩产量的探讨》,文中推算出了唐、宋、明、清四个朝代太湖流域的平均亩产:唐朝亩产138公斤;宋朝亩产225公斤;明朝亩产333公斤 文中大华有武道黑科技,百姓平均体质寿命都有增益,所以虽然金海城是边疆,上田亩产参考宋朝太湖平均亩产数据大概不过分? 反正就是个设定,大家也别深究。 第三十二章 回音 洪范来之前便知道交通堂是金海城守郑准的产业。 也正因此,这里能占据赤沙大道的中心位置,从金海三大豪强手上要到丹药配额。 所以纵然未曾蒙面,他也能猜到这位美丽少女的身份。 郑准的独女郑芙蕖。 另一边,郑家千金则习惯性地扫了眼店中客人,目光在洪范身上落了片刻,就转身上楼。 “莲藕,刚刚楼下那人,就是上次安宁街上邀战的洪范吧?” 等到上了二楼,郑芙蕖突然住了脚步,侧首对丫鬟问道。 “是的,就是他。” 莲藕笃定回道。 她的记性不怎么好,时隔十日,见过的大众脸未必能记得。 但以洪范容貌之出挑,反倒是想忘都忘不掉。 “我这几日倒也有听人提起,说他有中上天资,未来说不定是能进浑然境的。” 郑芙蕖复又迈步,微一挑眉,语气却不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是胜哥哥的弟弟,我也不该吝啬提点。” 她走到里屋坐下,伸出手指点了点脸颊。 “这样吧,你下去说一声,不管他来买什么,都给他九折。” 话一脱口,少女又像是不认输般补了一句。 “另外,叮嘱他一句,就说让他好生修炼炎流功;既然有些天赋,就别把时间浪费在拳脚把式上。” “莲藕,你觉得如何?” 郑芙蕖问道。 “我觉得很好啊。” 丫鬟回道。 “小姐未来要出嫁,金海城内,无非也就三四人可想。” “依我看,胜公子就是最好的。” “所以小姐照顾他内弟,当然是好事!” 莲藕欢声说道,脸上泛起促狭笑容。 “就你会胡说。” 郑芙蕖横了她一眼,呵斥一声,但心中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莲藕转身下楼,径直便往洪范走去。 “可是洪家范公子当面。” 她以陈述的语气,发了个问句。 “是我。” 洪范回道,安坐椅上。 “我家小姐与范公子兄长胜公子交好,是故有交代,今儿范公子的单子,全都九折。” 莲藕淡淡说道。 “那可要多谢贵小姐好意!” 洪范闻言,立刻起身,微微回了一礼。 这下子,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脸上才多了些笑意。 “此外,小姐还有一言赠公子。” 莲藕坦然受了一礼,又说道。 “公子既有武道天资,便该专注功体,不应把时间浪费在拳脚把式上。” 洪范不明就里,只觉得这话有些没头没脑。 但他还是颔首应下:“替我谢谢郑小姐。” 若是寻常一朝得势的少年人,或许会有不忿,觉得我们素不相识,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但洪范早不是这个年纪。 人家给省了二十两银子,就是过来骂他两句,他也只会觉得超值。 丫鬟见状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不多时后,女侍将打包好的丹药肉干送了过来,还额外退回了一张二十两面额的银票。 省下了这笔钱,洪范的日常消费,能多不少余禄。 背起东西,他将小桌上奉送的酥酪小食几口吃了个干净,大步出门而去。 此时临近中午,金海城中行人渐少,炊烟渐多。 通往洪府的一道小巷里,孩子们用树枝在地上划分方块,大呼小叫着跳起了房子。 其形制玩法,去前世大同小异。 洪范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他们,仿佛在隔着一个世界,聆听童年的回音。 许久后,他拐出巷口,再次步入阳光大道,心中平静而踏实。 ······ 三日后,五月十四。 入夜。 水流般的月华自枝叶灌木的缝隙中淌下,引得渠边青蛙、草内鸣虫大惊小怪,聒噪不止。 洪范闩了屋门,在手指间凝聚热力点燃血引香,又取了一小块凿齿肉干叼在嘴里。 及至在床上端坐,鼻端嗅着了浓郁香气,他才含入肉干,发力大嚼。 前几口下去,凿齿的肉就譬如一块石头,坚硬且无味。 但随着肉质纤维被臼齿碾开,唾液又点点渗入,一股略带腥味的鲜甜便在唇齿间漾开。 吞下肉沫,洪范如同饮下一口烈酒,有灼热沿着食道直抵肠胃。 然后,本就在推宫丸作用下充分活泛的血气,越发炽热激昂。 借着三种武道资源之力,洪范澄澈心神,引导炎流真气一次次循环冲击穴道。 时间点滴逝去,直到后半夜,他才觉得精力疲乏,无以为继。 至此,手厥阴心包经的第三个大穴“曲泽”已经松动大半。 几日修炼下来,洪范对于目前的进步速度已有大概评估——打通一条完整正经,大约需要两个月时间。 这速度比起单有推宫丸时又快了差不多三四成,相比穿越前的原主,差不多是整整四倍。 【假设没有任何外力助益,以这具躯体的资质,六到八个月能打通一道正经。】 洪范心道。 【确实是中上的资质。】 贯通境十二道正经,八个月通一道,满打满算不过需要十年时间。 似乎三十岁前进入浑然境是按部就班的事情。 但洪范知道现实和纸面潜力永远是两码事。 就像前世dotA、LoL等游戏一样,修行武道也讲究一个滚雪球——同样的装备和经济,相差三分钟到手,对局势的掌控力完全不同。 越快突破,越能汇聚资源,越能保障充足的修行时间。 如果内伤猝死相关的一切没有发生,原本的洪范恐怕会黯然离开族学,然后深陷于日常生活的旋涡中,为衣食住行无尽奔波。 到时候,他每天连练武时长都无法保证,别说八个月,一年半都未必能贯通一道正经。 久而久之进境缓慢,难免散了心气,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练武的料。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本就是一步慢步步慢。 正因如此,当日面对求德,洪范才有“只争朝夕”四字。 一夜过去,五月十五。 洪范刚用完早饭,便等到一位发须花白、拄着拐杖的客人。 族内负责人事杂物的洪善。 “范哥儿,我这回过来,是有些不太好的信儿。” 洪善在石桌边坐下,说道。 “上回你说要去朱衣骑,我也觉得是十拿九稳的事。” 老头略有些不好意思,连刘婶泡来的茶水也没沾嘴。 “但昨日我又去确认,那边却不置可否。” 洪范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 他一口饮干茶水,问道。 pS:本书到现在还没有一条喷的帖子,说明我的水平比上本书开头时期有进步。 就还挺高兴的。 第三十三章 贺胜节 “额,可能是朱衣骑没有出缺吧……” 洪善揣测了一句。 说完后,老头自己也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太过可笑。 一个几十人规模的家族武装,哪有什么出不出缺的? 洪范默然点头,没直接追问,反而亲自回了里屋,取来了一饼茶叶,双手送到洪善面前。 “最近为了我的事情,善爷爷多有劳累,这饼普洱‘天南炙’陈了七年,请善爷爷收下。” 他说得颇为淡然,喜怒不显更遑论谄媚,但神情却很真挚。 洪善原本不想收,但这老头除了茶本就别无所好,见洪范坚持,最后也就收下。 正因如此,事情又没有办妥帖,他反而抓了抓胡子,无论如何也要再掏出些话来。 “其实为你的事,我和胜公子还有明老爷都见了两次。” 洪善的声音低了下来,而刘婶早就知趣地避到里屋。 他口中的胜公子自是洪胜,是朱衣骑名义上的负责人——当然洪胜现在主要任务还是修行,所以实际管理上几乎不出面。 而明老爷全名则是洪明,族谱上与洪坚算是一辈,是洪范的远房堂叔,也是朱衣骑的真正管理者。 “明老爷当然是没有意见,是胜公子给不了回复。” 洪善继续说道。 “但我与胜公子聊下来,私下觉得,他是看得上你的。” “范哥儿,这或许是他得了其他人的意思,这才不好利落作决定。” 老头说完了这番话,仿佛松了口气,这才端起茶杯,饮了半凉了的茶水。 “善爷爷,我晓得了。” 洪范颔首回道。 他用脚指头猜也知道,大概就是大夫人又在搞鬼。 洪胜作为家中实际上的第三高手(洪礼年纪大了),又是嫡长子,除了两三人外没人能左右。 其中作为族长的洪坚,以及任职金海城城判的洪武没任何理由找洪范的霉头。 所以只能是洪陈氏了。 至于大夫人的想法,也很好猜。 朱衣骑相当于洪家的黄埔军校兼近卫军,洪范若进去锻炼个两三年,不说武道修为,至少人脉和地位都会被夯实。 到时候大夫人哪怕在后宅一言九鼎,对他也再难施加影响力了。 “总之这事我会帮你关心着,如果朱衣骑这边走不通,其他几个去处我肯定能弄妥帖。” 话语说尽,洪善留下保证,揣上那饼普洱拄拐离去。 洪范送他出门,之后坐回桌边若有所思。 洪陈氏的可笑阻挠,在他看来不难解决,只随意一想,就至少有三四种办法。 不过这些办法大多要寻人疏通,欠下人情,而且难绝后患。 正在这时,刘婶揣上装钱的布包,打算出门去。 “婶子要去忙些什么?” 洪范问道。 “过几日就是贺胜节,按例得去找裁缝给少爷做一套新衣。” 刘婶笑着答道。 洪范闻言却是心头一动。 在这贺胜节上,他或许倒是能借到一程东风。 ······ 五月十八,贺胜节。 大华九州过万万人口,绝大部分不知道这个节日。 最初节日所贺的是金海城对于蛇人的军事胜利,所以庆祝范围只限制在凉州西部的几个小城。 不过历经年岁转变,现在的贺胜节已转为祝福年轻一辈的节日。 在这一天,金海各家子弟都会齐聚一堂,长辈则要给与勉励。 申时正(下午四点),洪府规模最大的明善堂内便聚集了百余位年纪十几、二十几的洪家子弟,以及十几桌提前摆好了凉菜的酒席。 府内空旷的广场处,还有请来的戏班子正唱着雄浑曲调。 洪范到场后,自然是在洪福那一桌坐下。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之前一起上学时,他与这些“同学”之间都没有什么交情。 但分别了十几日,再度见面,反而有些前所未有的热络。 不多时后,待所有人都依次落座,明善堂内无来由地渐渐安静下来。 又过了片刻,正堂边的后门才渐渐响起一道不徐不疾的脚步声。 绕出来的,是一位面容方正、身形健壮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朱红色袍服,束镶玉的宽腰带,负着双手,立于堂中站定。 众人注视着他,不自觉便口舌生燥,仿佛注视着一捧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是洪坚,洪家的家主、先天武者、世袭的镇国校尉。】 洪范想到。 【也是这具身躯的亲生父亲。】 “族长到,诸子弟起立行礼!” 中间第一桌上,洪胜起身喝令道。 所有人都应声起立,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 洪坚压了压手,开口道。 他的声音极为粗粝,仿佛脱了水的砂砾在互相摩擦。 “今日难得子弟们都在,我便说两句。” 洪坚目光扫过众人。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望你们步步踏实、不舍初心,如此,当可慰平生。” “好了,开席吧。” 几句欠缺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淡而无味的话语说完,洪坚就转身离去。 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是敷衍。 然后,明善堂真正热闹起来。 作为金海城一年数得上的节日,今日的酒席菜品丰盛,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被允许饮酒。 贺胜贺胜,若无杜康,贺个鸟甚? 洪范一桌上,众人推杯换盏,话语不停。 作为桌上唯一的一位贯通境,洪范难得的收到了许多恭维,他也一一举杯回应。 一直自命身份不同的洪平也受感染,主动与他搭话:“洪范,你现在不用上学,可是过上舒坦日子了!” 洪范只是笑着吃菜,没有回话。 洪平以为对方没听见,又出声道:“洪范……” 但这时,洪范却端着酒杯拉着洪福去了洪胜那桌敬酒。 洪平的脸色当即大恶。 一场酒宴在煊腾中过去。 贺胜节的最后环节,是一位作为代表的长辈,为每一位子弟寄语赠礼。 这也是大伙今日的第二期盼。 寄语虽多是客套话,但赠礼都是真金白银。 一般金额从半两到一两银子之间,足以去烟柳巷潇洒个一两次。 与往年相同,赠礼的职责由大夫人承担。 “彰哥儿,我听升叔说了,你今年比去年上进,但还要再接再厉!” 她端坐主位,将一个红色锦包递到一位二十许的青年手里。 后者自是拜谢不止。 人上人下,流程走得很快,不久就轮到了十七八岁这些还在族学的子弟。 第三十四章 东风 “清哥儿,上回我和礼老爷叙话,他说你修为精进,距离贯通第一道正经,也就是几个月功夫了。” 大夫人和颜悦色道。 有一说一,能够认出族里上百位年轻人,还说得出他们的近况,至少从管理内宅的素质上来说,洪范觉得洪陈氏还是很称职的。 “清哥儿,这是你的那份。” 她说着给出锦包。 “多谢大夫人!” 作为族学六位冲脉面之一,庶出的洪清姿态格外低。 “清必不忘大夫人栽培之情,将来武道若有成,愿追随胜兄长左右,效牵马坠蹬之劳!” 在洪范看来,洪清这话有些轻贱自己。 但大多数人未觉不妥。 嫡庶之差,再加上天赋之别,大华从不是人人平等的地方。 接下来就是洪范。 “范哥儿,你以往日子艰难,是我的疏忽。” 大夫人见洪范上来行礼,笑容不仅未冷,反而越发灿烂。 “好在你自己有出息,我听说你和蒋家那几口子的矛盾也解了,我就放心了。” “这个给你,愿你好好练武,以后更有能为,做你胜兄长的辅佐。” 洪陈氏温言寄语,好似这是她的真实心意。 洪范当然不会较真,拱手称喏。 接过锦包,他余光里却瞥见,排在自己后面的洪平突然上前一步。 这正在预料之中。 在洪范继承的记忆里,洪平占了不少篇幅——族学之中数这家伙身份最高,也最会欺负别人。 平时哪怕无理,洪平都搅得三分,何况今日他理直气壮觉得是洪范先“羞辱”了他。 “洪范,你这称个喏就完事了?” 他出言问道,一股子阴阳怪气。 “我兄长可是金海城牛耳尖尖上的人物,你不得说个牵马坠蹬的动听话来?” 这话虽是对着洪范说的,边上的洪清却仿佛受了背刺,脸色陡然阴沉。 大夫人眉头一皱,准备呵斥小儿子。 但洪范抢在他之前就朗声出言。 “平哥儿,怕你不知道,胜公子不仅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 他转过身,一对浓墨点染般的眸子直直盯在洪平脸上。 “而且,我也是你的兄长。” 后者被这样当众逼视,心火越发高涨。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我的兄长!” 洪平嗤了一声,还击道。 他这是说的心里话——作为嫡幼子,庶出的洪范最多就是个名义上的兄长。 真论地位,两者向来是天差地别。 但就是这句话,让对方得了契机。 洪范没有动怒,只是转身望向洪胜。 “平哥儿当初在族学与我常有交手,或许心中对我有气。” “他毕竟还年幼,嘴上认不认我这个庶出兄长,都无所谓。” 事情发展到这,大夫人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不好。 但洪范话一脱口,就凛然生出气势,如何还能打断? “但胜兄长向来是洪范楷模,洪家未来的掌舵之人。” “我却不知,兄长是否认我这个弟弟?” 洪范正身拱手发问,霎时让明善堂一片静寂。 几十上百双眸子望向洪胜,尤其是许多庶出的子弟,目光尤其认真。 此时,就算是心头糊涂的,也本能发觉气氛肃穆,不敢轻易出言。 【洪范这意思是只在乎兄长,故意鄙夷我?】 洪平转动通了六窍的心房,想到。 但同样的局面,洪胜的感知截然不同。 作为家中力主培养的接班人,他是有政治敏感度的,知道洪范这一问发出,不管其本意如何,都已经不再是为一人而问。 众目睽睽,他的回答将代表他的治家态度,绝对含糊不得。 “使亲弟有此问,是兄之过。” 洪胜先对洪范拱手回道。 然后,他第二句话陡然凌厉,正是对着洪平。 “使亲弟发此无情无义之言,更是兄之过!” “洪平,你现在去祠堂跪到明天天亮,然后抄写一百遍洪氏家训,三日后交给我!” 局面急转直下,洪平却还属于半懵的状态。 他向来得母亲与兄长疼爱放纵,突然遭到这般重罚,如何甘心? 但当洪平以委屈抗拒的目光望向洪胜的时候,得到的只是加倍严肃冰冷的瞪视。 这纵横族学的混世魔王哪里知道,此时他面对的不是兄长,而是图大图强图人心的洪家准族长? “兄长,我知道了。” 短暂的对视后,洪平便败下阵来,连锦包都没领,就颓颓然垂着头,直接往祠堂去了。 而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洪范心中清楚,自己加入朱衣骑的事,再不会有阻碍。 ······ 三日后,五月二十一,午后。 洪家武勋堂。 在洪善的张罗下,洪范、洪胜、洪明三人相约在此会面。 不过洪范到时,却见到洪礼也在,与洪胜分坐左右上首。 他上前各自见礼,对洪礼依旧以教习称呼。 “你已出族学,不必再称教习。” 后者摆手道。 “按辈分唤我伯父即可。” “我今日恰无事,正好听善公说你要入朱衣骑,就过来看看。” 洪礼又状若无事补了一句,示意洪范在他与洪善一侧坐下。 在场五人中,以洪善辈分年纪最高。 但这老儿只有内视境修为,严格来说算不上武者。 所以综合修为、辈分、职务,以洪礼地位为最。 他也是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 “洪范,我知你向武之心甚笃,但朱衣骑不比其他去处。” 洪礼先来问洪范。 “你可要想清楚,进了这里便要受军令束缚,以后是真刀真枪,见生死真章了!” “伯父,我已思虑清楚。” 洪范答复得毫不犹豫。 “加入朱衣骑,一是为武道精进,二也是为族中出力;身为洪家子弟,如何能退缩?” “好,便是要你有此心。” 洪礼颔首道,复又看向洪胜。 “阿胜,我前几日听说,洪范这事你一时给不了话,可是有什么难处?” 此话一出,洪范心中已明了,洪礼哪里是凑巧来看看,而是专门过来为他掠阵。 说起来,这一老一小在族学中相处有两年零八个月,但一直到前两年半,都谈不上什么孺慕与知遇。 只是最后这两个月,见识了后者的武道精进与进取之心,教习与弟子间才真有了些师徒的名实。 而洪范最初想到的解决此事的途径之一,就是寻洪礼出面。 “伯父多虑了,家里有能为的子弟入朱衣骑,哪里能有什么难处?” 另一边,洪胜却笑道。 “说来也惭愧,只是我前几日在修行上遇到些阻碍,一时对余事有些疏忽懈怠了。” pS: 在此特别感谢各位从老书过来的老读者,感谢你们为新书发的帖、投的票、打赏的起点币! 怎么说呢?就颇有种“江湖路远,喜逢旧游”的感觉。 你们知道我是很爱看书评章说的,所以你们每个Id我都特别熟悉,我写上本书时的很多调整与进步也来自于你们的意见和反馈。 人数太多无法一一列举,你们自己对号入座哈哈~~ 另,没投资的投资投个资,有推荐的投个票,对新书榜排名应该有点帮助? 第三十五章 缘分 “那就好,既然如此,今日恰逢我在,便将事情具体定下来吧。” 洪礼闻言,直接就把话题向前推进。 “洪明,朱衣骑六队,哪几支最需人手?” 他看向负责实际管理的堂弟,直呼其名——辈分虽然相同,洪礼却比洪明年长了近三十岁。 “回兄长,第三队与第五队人数最少。” 洪明坐直身子回道。 “那要不就去第三队,跟着阿烈?” 洪礼望向洪胜。 他口中的阿烈名叫洪烈,是第三队的队正,也是洪礼本人的庶出幼子。 “就按伯父的意思。” 洪胜当即拍板,一丝犹豫也无。 说起来,洪礼年纪大了,在族内外不再兼着任何权力部门的位置,算是退居二线。 但他修为高、资历深,又负责给子弟启蒙,所以论影响力之大,恐怕只逊色于族长一人。 “说起来也是巧,蒋有德原本就是在烈兄长手下,现在范弟去补了他的缺,也是一桩美谈。” 洪胜又说道。 然后,他望向洪范。 “今日一早,洪平那浑小子罚抄的家训,我已经看过了。” 洪胜苦笑道。 “贺胜节时,他说的不中听的话,你作为兄长别忘心里去。” “当然不会,我知道他还是孩子心性。” 洪范拱了拱手,语带歉意。 “只是那日被他当面不屑,我心里也着实有些恼了,才会那般正式。” 洪胜闻言点了点头,这也符合他的想法。 相比洪平,洪范确实早熟很多,但横竖也就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半大小子,哪来那么多心眼。 “那就好;我这备了点小礼,你且收下,就当是洪平的赔罪。” 诸事议定,洪胜又取出一个木盒子,打开露出里头的五颗推宫丸。 好处上门,洪范自然不会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当即一把接过,诚恳道谢。 武勋堂内一时间兄友弟恭,洪礼摸着胡须暗自点头。 ······ 上面的事情搞定了,下面的进展就格外迅速。 只是三日后的五月二十四,朱衣骑第三队的队正就与未来的新队员见了面。 地点在洪府的马厩。 “贯通境练到了顶端,爆发起来的速度与战马无异。” 洪烈一边为自己心爱的骏马“玄蛟”喂食,一边介绍道。 他身高一米八出头,剑眉浓黑,留着钉板般的短发。 此时虽一身常服,但洪范仅看抚在马首上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掌,就知其人不是庸手。 “但力境武者真气宝贵,且难以持久;哪怕是‘走追奔兽,手接飞鸟’的浑然境高手,赶路冲阵时还是要依靠马匹。” 洪烈喂完了马料,拍了拍手,引洪范走向马厩另一边。 “你入了朱衣骑,便也要配马——这一排都是无主的好马,你可自选一匹有缘的。” 洪范闻言自十几匹骏马前一一走过。 这些马儿大多温顺,只有一匹两岁的黄骠公马伸嘴欲咬、格外不服。 “队正,就它了。” 洪范当即觉得与此马有缘。 无他,就是喜欢自命不凡的家伙。 “你倒是会挑,这匹黄骠马肌肉强健、性情刚强,本来还打算留着做种的。” 洪烈点头道。 “不过你既然选了它,我让马倌明日就动手骟了;恢复顺利的话,十日后就可以照常役使。” “最多三四个月,它就不再记得自己曾是匹公马了。” 两人说着马事,转身离开马厩,只留下那匹自以为得胜、浑然不知命运安排的黄骠马还在摇头晃脑。 一刻钟后,军械仓。 洪烈口称族叔,与军械官完成了登记手续。 按照洪范身形,后者发了一把骑兵角弓、两壶箭、一把横刀,以及一把马槊。 “这把角弓力道比寻常重步弓还要强些,不过我们贯通境武者在马上用来,倒是正好。” 洪烈仔细检查了装备,引弦一次后将弓箭递给洪范。 “你可试试力道,注意不要空放。” 而后,两人又各自试了试刀槊。 横刀狭直雪亮,刀长三尺,刻有“王不留行”刀铭,极为趁手。 但与马槊相比,这把好刀却立时显得秀气。 洪范新得的这把长槊全长四米,仅双面开刃的槊锋就有六十厘米,其上还有明显的破甲突棱。 就在他把玩挥舞的时候,仓内沉重脚步又近。 这回搬来的是一件鱼鳞皮札甲。 “你们点一点,东西齐了。” 军械官将皮甲摆在长桌上,粗声道。 “洪范,你来上身试试。” 洪烈立刻说道。 这皮甲由寸许长的硬皮方片组成,有交领和长袖,前后左右开叉,譬如一件长袍。 洪范放下马槊,在两人帮助下披挂甲胄。 出乎意料,这甲胄上身后并不觉沉重,手臂活动也很灵活。 “怎么样?” 洪烈笑道。 “这皮甲都是器作监巧匠手制,每块甲片都是由上等生牛皮涂上桐油后,先经火烤,又反复与铁屑合锻,硬度不下铁片,等闲弓箭无法射穿。” 洪范有些奇怪——金海城内铁器根本不稀罕,既然想要硬甲,何必舍铁求皮? 洪烈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解答道:“这皮甲虽好,但当然比不上铁甲。” “倒不是咱家配不起铁甲;只是全钢铠甲乃是朝廷大禁,我等地方大族尤为敏感,轻易不敢逾越。” 【轻易不敢,不轻易看来就是敢了。】 洪范闻言点头,听出了洪烈提到朝廷时的不以为然。 毕竟论天高皇帝远,大华恐怕很难有比金海城离神京更远的地方。 “好了,东西帮你领全了,以后出任务若有损耗,可以再申报换新。” 告别军械官,洪烈帮洪范提着东西出门。 似乎是怕洪范不够珍惜装备,他又特别补充:“就这么一套,寻常百姓之家,劳碌一辈子也无法配齐。” 洪范颇为意外。 金海城这边的百姓虽不富裕,但一户一年扣去租税后十几两的收入却是有的。 “你听我算就知道。” 洪烈回道。 “黄骠马很神骏,成本大约三十两银,皮甲弓刀一块儿算五十两,而这把上等马槊用的是崔家千辟钢,至少比得上那匹马。” “此外,族里还会负担朱衣骑的战马照料——不算人工,一年光一匹马用的草料豆料,就要十两银子。” “一匹马一年要吃十两?” 洪范眉头一挑——这能顶得上好几个刘婶。 第三十六章 进步 “这还不是朱衣骑花费的大头。” 洪烈微微摇头笑道。 “最大的花费其实是我们。” “朱衣骑内,最低年薪俸也要六十两,有战功还要有赏赐;林林总总一算,族里一年花在咱六十几人身上的银子,就要近万!” 【一万两银子,如果换成武道资源,能够带来怎样的进步速度?】 洪范闻言不由咋舌。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洪烈误以为自己的话让堂弟蒙受了太大压力。 “我们洪家广有良田,金海城东南边的上田田庄,我们也有十几处,一个庄子一年至少三四百两进项。” “再加上城内商铺、出租的屋舍,一年扣掉所有支出,三四千两银子的净进项总是有的。” “好了,今日日头尚早,要不我带你去演武场,操练下弓刀?” 洪烈问道。 洪范自然不会拒绝。 洪府演武场位于西北角,因为主要用来锻炼弓马之术,所以场地比东北角的练武场还要开阔。 见到洪烈领着生面孔进来,许多骑士射手都遥遥招呼。 而最让洪范惊讶的则是场地一角,十几个被铁链吊起的钢球阵中,有一魁梧大汉身披厚布甲,正来回冲撞,赤手劈杀。 “那是第一队的队正,七房的洪博。” 洪烈挑眼一望,面色微冷。 “他是贯通境十道正经修为,只差我一道,但天生大力,能着百斤重甲、使三十斤重兵器连续高速冲杀。” 洪范听得心头一突。 他前世虽然不玩兵击,但对于冷兵器也不是毫无了解。 一般来说,双手大剑重量最多也就是六斤、八斤的样子。 十二斤左右的装修大锤已经足够砸碎水泥墙,用来杀人绝对是威力过剩。 而三十斤的武器,若是抡开了,恐怕是字面意义上的“人马俱碎”。 “百斤甲、三十斤兵器,还能奔走如飞;对上这种武士,凡人的数量有什么意义?” 洪范不由叹息。 “哪有那么夸张?” 洪烈咧嘴笑道。 “寻常贯通境巅峰不过能扛两千斤力道,哪怕全身钢甲,也敌不过几十老卒的铁网、抛索。” 【是了,此世有武道,也有机关丹药啊……】 洪范一愣,立刻又想起器作监这个大华军工复合体。 “好了,今日我先带你熟悉下步射时的推弓、勾弦、靠位等基础,然后教你用刀八法。” 洪烈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练习弓与木刀,带洪范走上靶场。 整个午后余下的一个半时辰,两人便在演武场度过。 洪范的学习速度之快,很让他的临时老师惊喜。 “没想到堂弟容貌出众,脑子也灵巧!” 洪烈收起弓刀,拍了拍洪范肩膀。 “按这个进度,再需要两个整日,我就能把所有基础知识和练习方法都教给你。” “到时候,你就方便自个儿磨练了。” “总之上面若没有命令下来,我一般不是在家中,就是在这儿;你有问题来寻我即可。” 逆着夕阳,洪烈笑得爽朗。 他今年二十九岁,早已成家有了孩子。 “多谢堂兄,今后便多有劳烦了!” 洪范庄重道谢,深深一礼。 “都是分内之事,你这般严肃,难道是这声堂兄唤得不诚心?” 洪烈摆了摆手,还刻意板起脸质问道。 两人各自失笑。 “你现在只是队中后补,至少要将步射、骑射、步刀、马槊,还有贯通境的杀法都掌握才能正式入队。” 洪烈补充道。 “以你的悟性,我看三个月肯定能成了……” 傍晚时的演武场,堂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走出。 落在身后的洪范望着洪烈的背影,依稀窥见了其父洪礼年轻时的样子。 ······ 两个多月后,八月初六。 西北凉州,白天日照时尚有些热意,但只消太阳落山,寒意便立马爬了上来。 夏日至此彻底地离去了,只余每天清晨时凝结的露水,作为别泪。 此时节气是以得名“白露”。 晌午时分,洪范带着弓刀、骑着骟马出城,自东南进山。 依旧是熟悉的林地,只不过乔木树叶大部分已经枯黄。 洪范牵马入林,于枯枝败叶上踏出一片秋声。 “宾利,你就在这老实吃草,不要走动。” 他将黄骠马系在一棵树下,轻轻拍了拍马脸。 忠心耿耿的“宾利”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带种的。 在密林的掩护下,洪范先是练了几通烙铁手,复又拔出“王不留行”横刀,演练刀术与“火烈刀”杀法。 不多时,周遭几棵大树又遭了灾,被劈出好几道焦黑伤疤。 及至真气耗尽,洪范又以树为靶,用自己买的竹箭练习速射。 角弓不需开满,两秒便是一发,算上拔箭与纠正姿态的功夫,半个小时已练了几百发。 二十米距离,每一箭即使不中靶心,也不会偏出很多。 仅仅两个半月,洪范凭借原本就超出普通人的智力,以及武道的加持,已然将弓、刀、马、槊,连同炎流功的基础杀法,全都练熟。 至于最重要的功体方面,他自然也不会落下。 这段时间,洪范消耗了价值七八十两白银的武道资源,在贯通第二道正经“手厥阴心包经”之后,又将“手少阴心经”的九个大穴打通了四个。 单论炎流功的修为,他已经追上了年长十岁的蒋有德。 不过他的进步远远不止如此。 手指无声弹拨,洪范将脚下荒沙大片扬起,笼罩了自身与周边数棵大树。 方圆十米内,风声低沉呜咽,阳光与视线一同被隔断。 但在洪范的感知中,十步之内世界依然清晰。 因为被沙世界操纵的每一粒沙,都随时在为主人反馈信息。 “从开始构思,到完成设计,再到今日实现,整整两个月……” 洪范轻声感慨,拔刀一斩,将身侧卷入风沙的一片落叶切成两段。 “这一招‘沙雾’,我总算成功了。” 散去沙雾,他还刀归鞘,将一团砂砾召入掌心。 反掌一推,砂砾便化作三枚梭刺,闪电般跨越十米距离,钉入树干一寸。 这一招沙刺,相比沙雾更加简单,一个月前洪范便已练成。 至于边上的宾利早就看得双目呆滞,连嘴里的青草都忘了咀嚼。 【若是生死相搏,我现在以一对多,胜过三到四个蒋有德应该不成问题。】 洪范一边思量,一边将训练场恢复原状。 【沙世界如此强力,也难怪先天境界的惊沙星君一人足以扭转金海战局。】 pS:今儿闹钟闹了几回都起不来,到底是礼拜六…… 另,大家走过路过点一下投推荐票,感谢感谢~~~~ 第三十七章 圆周率 两管蓝量都耗尽后,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正午。 洪范在旁边的树桩坐下,取出宾利背着的烙饼与熏肉大快朵颐。 他一边吃着,一边不停思索。 这两个月,他不再有月例,但朱衣骑每月五两的薪俸已不折不扣准时到手。 算上之前的结余,洪范有三十四五两白银的储备现金,武道资源则能坚持四个月左右。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清楚此身天赋,已被兑现到极限。 基于两个月贯通一道正经的速度,再考虑到武道修行越往上越艰难的特点,洪范预计自己能在二十一左右进入浑然境。 这还有两个大前提。 一是冲关时没有遇到瓶颈。 二是每年保持至少四百两白银的投入。 “四百两啊……” 洪范咽下熏肉,嘬了个牙花。 这笔钱可以买八十亩上田,雇佣至少五个贯通境好手卖命一年。 哪怕是拥有千亩田地的地主家庭,供应起来也不容易——毕竟总不能全家就一个人放肆吃喝修炼,剩下人都替他节衣缩食。 但即便如此,同样到了二十一岁,初入浑然境的修为距离浑然境六脉的洪胜来说,依旧差出老远。 【现在想来,老天爷对我穿越后的身份,也是很优待了。】 洪范将最后一角饼子叠在一起一口嚼了,想到。 【如果魂穿去了寻常百姓人家,光是找到炎流功这个级别的功法,就不知道有多渺茫。】 【另外,金海城也实在太过偏僻……】 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能不想起龙魂果的好呢? 嗑上一枚果子,那可比推宫丸带劲多了。 但问题是哪怕洪范天天都在内视时与龙魂树打几个照面,依然搞不清楚它结果的机制。 目前仅有的猜测,是击杀星君或者俘获权柄。 但金海城除了洪范自己没有第二位星君,哪怕有,他也没本事杀一个试试。 “空有宝山但不得其门,为之奈何?” 洪范叹息一声,余光瞥见远处灌木丛中有一头草黄色的叉角狍子正侧首窥探。 起心动念间,他已探手抓住角弓。 最近这段时间,洪范修行非常刻苦,食量也越发大。 为了尽量节省花销,他经常自己打猎作为肉食。 但引弓之际,洪范又想起家里还有头刚吃了一半的野猪,最终收了手。 远处的狍子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只是循着灌木嫩枝缓缓走远了。 ······ 同日,下午。 洪范穿过金海城东门,在军士热络的招呼声中入了城。 路上的行人百姓,不分男女,几乎每一人都会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对此,洪范早已习惯。 在这个世界,骟过的宾利堪比前世调校过操控的跑车。 精美的角弓与横刀则类似于突击步枪。 再配上俊美容貌,没有回头率才是怪事。 穿过两条街道,洪范在一个小摊前停下脚步,打算买上一些水果。 正在这时,一段对话传到他耳中。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周合体而无所失矣……” “割割割,我割你个球!这外接多边形都割到快十万了,还是不够,难道还能割到百万、千万去?” 洪范循声回头,见到两位身着青色袍服、束着衣袖的年轻人正从身后路过。 这种制服,是器作监的标配。 “都十一位微数(小数)了,这个精度已经很高了!” 两人中左边大头的一位继续抱怨道。 “再算下去有啥用?哪怕是大监造管着的那些天字号匠造项目,也不可能用得上这样的精度……” “呵,这不就是没用才要我们算吗?” 另一位招风耳冷笑回道。 “算他一辈子,再算个几位微数出来,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呢?” “不过反正我们是沾不到光了。” “也是。” 大头那人闻言一叹。 “跟着师匠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我本来也不该指望能分到什么重要工作……” 说到这儿,两人各自无言,越发颓唐。 如果是一般百姓,或者是世家贵子,此刻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洪范却瞬间明了。 这两人讨论的显然是用几何法计算圆周率(π)。 所谓“几何法”是从单位圆出发,先用内接正六边形求出圆周率的下界为三,再用外接正六边形并借助勾股定理求出圆周率的上界小于四。 接着,再对内接正六边形和外接正六边形的边数分别加倍,将它们分别变成正十二边形,再借助勾股定理改进圆周率的下界和上界。 按照两人所说的“外接多边形都割到快十万”,洪范稍一心算,就知道是边形(3*2^15)。 十一位小数的圆周率精度,意味着公里级长度的部件才偏差十几个纳米,哪怕是放在工业时代也太够用了。 几何法玩到这个地步,再往下切多边形极为繁琐。 最关键的是,哪怕一辈子切割下去,多算了十位二十位,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难怪这两人如此丧气。】 洪范想着,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前世幼时,他就与其他许多儿童一样,被望子成龙的父母逼着背古诗和圆周率一百位。 如今二十大几年过去,他依然能记得大部分。 还不止是结果而已。 作为理工男,他不仅知道几何法,还懂得分析法——对于现代工程师来说,这实在是谈不上多高端的内容,只一个泰勒展开就有了。 于是,洪范立刻上去搭话:“二位,我冒昧听到你们的谈话,请问是否是在讨论计算圆周率?” 大脑袋与招风耳本就情绪不好,被人打扰立刻想呵斥。 但看见洪范身着红色武服,带着宝马弓刀,这才压下脾气。 “这位公子也知道圆周率?” 大脑袋挑眼问道。 他知道对方大概是洪家子弟。 但作为器作监有正经官身的次匠,又是从州府过来,大脑袋对金海本地人也谈不上多看得起。 “略懂一点,我一直喜欢数术,这几年也有花时间研究过这个领域。” 洪范回道。 “哦,那挺好啊,多算算数能够活跃脑筋。” 招风耳显然不想与这位过分帅气的武夫聊天——这些脑袋里全是肌肉的家伙,能懂个卵子数术? “我们还有事,这位公子就此别过。” 他随意地拱了拱手,与同伴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身后传来话语。 “3.。” 小数点后十三位数字一出,招风耳心惊脚软,竟是被铺路砖一绊,滚倒在了街上。 第三十八章 泰勒展开 “你怎么可能知道监内算出的圆周密率?” 招风耳跌了一跤,却顾不得疼,赶紧爬起来质问。 “不应该啊,虽然这机密的密级没多高,但也不该是外人能够知道的……” 但他还是忽略了重点。 “不,经赋,他刚刚说的微数可不是十一位,而是十三位啊!” 大脑袋扯了下同伴的手臂,补充道。 这下子被叫做“经赋”的才反应过来——对面这洪家公子报出的数字竟然比器作监还要多出两位! 虽然数字多了也未必对,但前面十一位能够对上,已经足够让两人凛然了。 “不行,这位公子,你得随我回去见师匠!” 他也不顾自己修为低微,上来拽住了洪范衣袖,凛然道。 后者当然不会拒绝。 洪范本来就是以此谋取进身之阶。 一刻钟后,金海城器作监。 正堂内,师匠闻中观正手执削细了的缠布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但从外头传来的一阵喧哗脚步打断了他。 闻师匠抬头一看,见到自己的两位弟子贾子勇与朱经赋小跑着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俊朗英挺的青年。 “老师,弟子有大事汇报!” 刚一入门,招风耳朱经赋就嚷嚷道。 “这位公子,他,咳咳……” 由于话语太急,他一句囫囵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坐下再说,像什么样子?” 闻中观低喝一声,顿时杀掉两位弟子的急切。 这时候,洪范也在暗中端详这位官列六品,与城判洪武同级的金海器作监之首。 个子矮壮,目如铜铃,骨节粗大。 虽然一身文袍,反而透出一股匪气。 “老师,这位洪范公子声称自己算出了十三位微数的圆周率。” 平复咳嗽后,朱经赋说道。 闻中观闻言面色不变、嘴角微抿,状似不屑。 但接着贾子勇的话,就让他再也淡定不得:“而且前十一位与咱们监里算出的全部相符。” “此话当真?!” 闻中观低声喝问,目光炯炯地望向洪范。 后者欠身一笑,当即将十三位圆周率又背了一遍。 一时间,正堂内陷入沉默。 “小朱,小贾,肯定是你们不小心把密率透露出去了!” 这时候,侧门处传来一个责备声。 洪范转首望去,见到一位身材瘦高、留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大匠,您这可是冤枉我们了!” 一见此人,朱贾二人立刻起身回道。 【师匠是正六品,大匠是正八品;此人应该是闻中观的副手。】 洪范心中思量着,又开口自辩。 “两位大人明察,我在今日之前,与朱贾二位阁下并不相识。” “至于十三位圆周率,也是我独立计算所得。” “独立计算所得?” 但他的话语,反而让瘦高大匠冷笑更甚。 “那我问你,你是从哪得的算法?又花了多少时间才算出这么精确的数字?” “我看你最多十七八年纪,明显还有武艺在身,你该不会说是全靠自己摸索吧?” 哪怕在洪范看来,此人的质疑也合情合理。 换回前世,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能有一个个人从零开始全凭独立推演,就创造出超过主流学界的成果。 但谁让穿越者是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之上? “回禀阁下,我乃是自己摸索的算法;算这十三位数也是顺手而为,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洪范略一拱手,昂然对道。 这下子,连一直不置可否的闻中观也显出不耐。 但抢在几人开口前,洪范再度出言。 “我知道几位乃是用的割圆术计算圆周率。” “在我看来,这方法过于原始,繁杂低效。” 他语气虽诚恳,言辞却冒犯。 “放肆!” 瘦高大匠勃然色变,喝骂道。 “钱宏,稍安勿躁。” 闻中观一摆手,示意副手息怒。 “割圆术原始?洪公子倒是口气不小。” 他负起双手,炯炯目光盯向青年。 “此刻纸笔俱在,不如让我等见识见识阁下的手段?” “正所欲也,不敢请耳!” 洪范当即应诺,上前执了炭笔,随手将闻中观写了一半的纸张掀到地上,露出下面的白纸。 然后,他按照前世的数学知识,从导数定义开始写起,将泰勒公式的完整推导过程全部写了下来。 一时间,室内只有风声、呼吸声,以及碳笔书写的沙沙声。 很快,泰勒公式推导的内容完成,总共不过占了半页纸。 最后,他画了个坐标系,以原点为端点,于四十五度角做射线一条,写下了最后的式子。 【tan(π\/4)= 1】 【π\/ 4 = 1 - 1\/3 + 1\/5 - 1\/7 +.....+(-1)^k (1 \/(2k+1))+....】 “如何?” 洪范抛下碳笔,思及自己大学基础之坚实,不由生出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但他没有得到预料中的赞叹声。 “范公子,你这些鬼画符写的是什么?” 闻中观压着性子,问道。 洪范立刻醒悟——两个世界的符号体系压根不相通啊! 不说各种符号和英文字母,哪怕数字写法都完全不同。 于是,他尴尬地放下高人风范,将整个推演体系中所有的符号、概念与闻中观一一对照。 大约半个多时辰的细致交流后,洪范便了然闻中观的师匠“职称”以及器作监的“理论研究”不是浪得虚名。 类似坐标系、三角函数、函数、导数、微积分等等概念,后者都已了解。 同时,闻中观与钱宏两人也知晓这位年轻公子不完全是胡言乱语,对于数术还真有一番造诣。 沟通已毕,洪范使用器作监的符号体系,把将上面的推导过程重新书写了一遍。 这次等他放下碳笔,除了朱贾两位次匠仍然半懵,师匠与大匠已经是眼珠子黏在了纸上,顾不得理会其他了。 时间分秒过去,两位中年人越是看,越是懂;越是懂,越是震撼! 在洪范前世,泰勒公式是十八世纪早期的成果。 这套工具可以将一些复杂的函数近似地表示为简单的多项式函数,将非线性问题化为线性问题。 此外,还能用在求极限、判断函数极值、求高阶导数在某点的数值、判断广义积分收敛性、近似计算、不等式证明等等方面。 求个π只是应用之一。 泰勒公式现世的时候,牛顿还在世,而泰勒正是牛顿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之一。 当然,到了洪范读大学的时候,这已经是“上古”玩意,属于随便一个数学系本科生一入学就要了解的东西。 但在大华,这是正儿八经的前沿、尖端! pS:说起来作者硕士虽然读的是金融,但本科是正儿八经的数学系出身,小学到高中还先后搞过数学物理竞赛,得过一些全国奖项。 可现在年过三十,上述一切都已经散做茫茫;哪怕拾起书本再读,却连似曾相识的感受都寻不回来了。 所以理论上的东西,假如有什么不妥的,大家也就一笑置之;毕竟洪范设定上的知识水平,可比我这个作者高多了。 另,新书期推荐票好像挺重要的,走过路过麻烦投一下推荐票,感谢~~~ 第三十九章 升官发财 “这里的意思是……” 闻中观将不长的证明过程读了又读,不断挑出一些不明白的地方现场询问。 洪范也毫不藏私,尽力为他解释。 可越是如此,闻中观心中反而越是升起一种矛盾的感受——他所感受到的洪范的学问,是极为成熟,极为有体系的。 这实在不太像是一个默默无闻之人,能业余捣鼓出来的东西。 “所以这都是你一个人研究的?” 闻中观长吐一口浊气,抬头问道。 “是的,都是我业余时自己捣鼓的。” 洪范坦然回道,没露出一丝心虚。 因为他从大一开始,对学到的知识就务求扎实。 哪怕那些只需要知道如何应用的定理、引理,他也都要熟稔到能够独立证明为止。 若非如此,也无法在之后的工作中迅速脱颖而出。 “真是了得啊!” 闻中观赞叹道。 “不说这套新的理论,哪怕是你自创的这套书写系统,也很不凡……” 他回头拿起洪范一开始写的那张纸,细细浏览。 虽然不能说其符号、数字比器作监用的全面优越,但其清晰精简处,值得学习的地方可谓太多。 而这恰好是洪范“原创”的最好证据。 只是游离于体系外之人,居然能闭门造车到这个地步,着实太离谱了些…… 不管如何,事实胜过一切。 闻中观与钱宏秉承实事求是的原则,最终都接受了唯一一个可能的解释。 那便是眼前这位侃侃而谈的少年,是如假包换的绝世天才。 “这个理论有名字吗?” 闻中观问道,推开杂物,小心地将两张手稿平放在长桌中心。 “有的,我叫它泰勒公式。” 洪范默然片刻,最后还是因剽窃而惭愧,报了原名。 但没想到两位长者听到名字,纷纷点头。 “‘泰’有‘极、最’之意,‘勒’可表‘强制、逼迫’。” 闻中观一边品味,一边抚摸胡须、不住点头。 “此法能无限展开,逼近极限,取名‘泰勒’,确有一番意味。” 【这tm也行?】 这下子反倒是洪范不知该如何出言相对了。 “师匠?” 另一边,钱宏轻声唤道,递了一个急切眼色。 闻中观自然晓得副手的意思。 “洪公子,闻某冒昧一问,你愿意加入器作监吗?” 他突然开口道。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刻给你一个大匠的官身,与钱宏相同。” “这也是我作为师匠,职权内能给的最高待遇。” 洪范再次发愣。 他知道此行当有斩获,但没想到斩获来得如此之“直白”。 至于仍在强行参悟泰勒公式的朱贾二人,听了这话,已经被震惊得难以言语。 “大,大匠?” 朱经赋是底层匠人出身,在凉州器作监混了七八年才被闻中观赏识收为弟子,现在二十五岁,不过是个从九品次匠。 而身为正八品大匠的钱宏,今年已经三十八岁。 这洪范长着张小白脸,看着最多也才十七八岁啊! 然而朱贾二人哪里知道,闻中观和钱宏甚至觉得大匠也是给得轻了。 “大匠怎么了?” 钱宏哂笑道。 “这泰勒公式若是没问题,至少得换个师匠!” 他说着,又对洪范拱了拱手,笑得格外亲热。 “况且洪公子如此年轻,品貌又是堂堂,将来就是登上大监造的位置,也未可知!” 以闻钱二人的水平,虽然无法独立判断洪范的证明完全可靠,但光从能理解的部分来说,便知道价值极高。 高到或许能让他们因功升迁回州府西京! “大,大监造?” 这回是贾子勇被吓得合不拢嘴。 “那可是正三品啊,比郡守还高,一般的元磁宗师也比不得……” 朱经赋小声说着,忍不住上下打量洪范。 “你懂个卵?当郡守才用得了多少脑子,能更新数术大道的才是凤毛麟角!” 钱宏当即不屑。 片刻后,洪范梳理完心绪,给出回复:“我是洪家长房子弟,从小受家训熏陶,一直致力习武。” “至于数术,只是修行之余的爱好。” “如今我突破贯通境未久,并在朱衣骑中任事,实在难以一身效命二职。” 他说着微微欠身,为拂了对方好意致歉。 闻中观却毫不失望:“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对于洪范的想法,他不仅不觉得冒犯,反而非常理解。 大华九州,武道是千百年来的根本,是圭臬,是正途。 与之相比,不管是文学、策论还是数术机关都只能等而下之。 正所谓“一力破万法”。 换句话说,闻中观刚刚的劝说就像是前世教练撺掇优等生练体育,被拒绝那是很正常的。 “洪公子不必担心,我给你的这个大匠官身可以不履常务。” 他继续提高条件。 “你照常练武,只需在数术上像原来那般用心;平时若有疑难,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钱宏讨论。” “此外,除去正八品的品秩,大匠一年四百石的俸禄给你照发。” “只有一点——你这篇泰勒公式,要挂在我金海器作监名下,报给州里。” 闻中观一口气说完。 而钱宏生怕洪范不满,立刻补充:“你不必担心我们抢你的成果,作者名字依然是你,只是算作金海器作监的产出。” 正八品的级别,一年二百两银子的俸禄,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条件给到了这个地步,再挑剔那是不知好歹了。 “如此厚爱,洪范受之有愧!” 洪范叹道。 闻中观闻言只是欢喜大笑:“我们器作监富甲天下,连朝廷国帑每年都指着我们多缴盈利,一点点薪俸算不得什么。” “这样,我现在就去给你办理职位手续。” 钱宏急不可耐道,似乎生怕眼前之人反悔。 “你将泰勒公式的推演再检查一遍,把那些新符号注释好,我好尽快送往州里审阅。” 自觉前途有了转机的闻师匠同样心情大好,拍了拍洪范肩膀,嘱咐道。 而后者则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师匠,我希望器作监不要透露我晋升大匠的消息。” 他拱手说道。 “啊,我懂我懂!” 闻中观立刻回应。 “你是怕出名后身边多出些趋炎附势之辈对吧?” “嗨,我们这类人,就没几个喜欢浪费时间在社交上的。” 另一边,钱宏也心有通感,连连点头。 不论哪个时代,真正喜好钻研的知识分子大都不喜欢被“盲流”们打扰。 实际上两人却误解了洪范的用意。 他其实是担心出名太快会掀了自己的老底。 毕竟十七年来,刘婶、洪福等人都知道洪范屋里纸都没几张,平时更从未花时间研究过什么数术。 pS:又胃动力不足,吃了两颗吗丁啉还是不行。 难受得睡不着,干脆起来先更新了。 第四十章 入队 洪范出了器作监衙门时,天色已经暗了大半。 【今天到家,立刻就要多准备些研究草稿,以防万一。】 他牵着宾利,心中想到。 【至于刘婶、洪福那边,也得提前打些补丁,装装样子。】 刚才办完手续后,他得了一块代表大匠身份的未知金属令牌,其背后还有新刻的“洪范”名字,以及“器作监凉州金海”字样。 此外,闻中观还发了一百两纹银,说是上半年“未发”的两百石俸禄。 器作监的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算上朱衣骑的薪俸,如今洪范一年至少可得两百六十两白银,收入就快赶上求德,超过了族内绝大部分人。 今日的经历,还给他昭示了一条新路。 借闻中观的东风,洪范若放下一切在器作监体系内经营,恐怕能更快地获得权力和地位。 然而只是畅想片刻,他便扫去了这些念头。 作为穿越者,洪范很清楚工业和科技的力量,但他也同样清楚,上述一切都依赖组织与体系。 基于大华当前的情况,工业化绝非是一两代人能够完成的事情。 归根到底,这是个“天人武圣,人尽敌国”的世界。 哪怕他爬到了大监造乃至术圣的位置,在最顶级的武道高手面前,也无法百分百保障生命权。 相反,武道走到高处,不仅能带来力量,还可以增长寿元。 从最近几个月的见闻中,洪范得知先天高手能够活到一百二十岁,而再往上的元磁、天人境界,每一重都能带来数十年寿元。 等未来攀上天梯、破开天门,再回头攀爬科技树,正是事半功倍。 想到这里,洪范轻轻摸了摸藏在里衣的大匠令牌,不由心头安定、脚步越发轻快。 ······ 三日后,八月初九。 一个无甚特别的日子。 就在今日,洪范要参与朱衣骑的入队检校。 日上三竿,露水蒸尽。 演武场上,六十余人身着统一暗红色武服,分为六队,身边牵着各自的战马。 洪范列位第三队中,右手边是队正洪烈,左手边则是之前在杜康居见过的光头大汉沈鸿。 此外,当时与蒋有德在杜康居聚餐的另外两位孙力与孔海,如今也成了他的队友。 两个半月来,洪范几乎日日都会到演武场操练弓马,与十位队友合练都已多次,是故不再需要互相介绍。 “集合诸位,是有一件大事。” 众人之前,洪胜负手高喝。 “三位新同袍将于今日加入我们之中。” “请他们上来。” 洪胜伸手一引,下方队列中便有三人出列,到他身边站定。 “洪杰,十九,贯通二道正经。” “弓正,二十二,贯通一道正经。” 洪杰与洪范年纪相差不大,在族学中曾有一年同窗,后来据说先去了州府。 至于弓正,大约是族中家生子,洪范倒不认识。 在两人报名后,洪范也背负双手,朗声喝道。 “洪范,十八,贯通二道正经。” 他生日在九月十一日,此时是八月初,便直接报了十八。 洪胜目光扫过三人,缓缓点头。 洪范三个月突破一道正经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更快些。 这当然是好事。 “我不多说废话。” 洪胜继续道。 “按老规矩,今日大伙团聚在此,不仅仅是欢迎,也是检校。” 他示意三人入列——洪杰回了第一队,弓正去了第五队。 “三人三场,都是一对一,先从洪杰开始。” “谁来?” 场下一时安静。 入队的流程,洪范之前已经从洪烈处听说。 名义上虽是检校,实际上不会真的测出个合格与否,并将不合格的打回重修。 毕竟能入队的哪怕新人,也至少是贯通境的好手,多一人便有一人的力量。 像这般做个形式,一方面是杀一杀新人心气,另一方面也让老人验一验成色。 但正因如此,有自信下场检校的老人都会挑选新人最擅长的科目,且自负必胜。 否则难以服人。 片刻后,第二队的一位矮壮汉子第一个出声:“我听说洪杰兄弟最擅骑射,鄙人二队徐庭,望领教。” 洪杰应声出列,翻身上马。 已是深秋,演武场上气凉如水,但洪范能看见他还未动手,额上已满是汗渍。 持弓在手,指间夹着两支箭,洪杰纵马掠过三十米外三个圆形箭靶。 众人只见他于奔马上连续三次开弓,笃笃笃三声后,三箭便箭箭上靶。 且每一箭都落在最中心人脸大小的圆圈内。 洪杰勒住战马,右手挥拳,满是振奋。 第一队中响起掌声。 人群之中,洪范也暗暗喝彩——这三箭的功夫,他暂时比不上。 校场上,徐庭同样策马入阵。 同样的马速、距离、动作,三箭出手,却是每一箭都正好命中洪杰的箭尾,将箭枝破成两半。 这下子,全场都是欢呼,唯有洪杰笑容一窒。 等到欢声散去,下马的徐庭却向洪杰一拱手。 “我听说洪杰兄弟是二道正经,我长你三道正经修为。” “等他日你到了我这个功力,箭术当不下于我。” 此番话一出,洪杰的面色终是好了不少。 众人的目光转向弓正。 “我是四队的洪全,想试试弓正兄弟的马战手段。” 一位四肢修长的汉子步出队列,出声喝道。 相比徐庭,他的口气明显不客气许多。 弓正也不回话,点了点头,就解了马槊枪刃上的厚布包头,开始着甲。 “切磋不用马槊,那边有白蜡杆子。” 洪明见状,摇头笑道。 披挂完毕,两人各自乘马站在场地两端,待洪胜一声喝令,就相向冲锋。 朱衣骑选用的都是好马,短程加速极快,且这两人都是双手持杆,以腿控马,显出精良马术。 兵器交接,结果瞬间分明。 弓正的长杆被对手一击荡开压制。 错身之时,洪全反手推杆,就将新人扫下马。 抛下一句“还需努力”,前者就高踞马上归队。 “倒是个闷葫芦。” 洪范身边的沈鸿看着被捅下马后一声未吭的弓正,笑道。 “出了族学四年还能进贯通境,必然是坚毅性格。”洪烈接口道。 第三队几人闻言,都略带肃然地点头赞同。 两场下来,老人都以压倒性优势获胜——如果不是自认有必胜把握,谁愿意上来丢脸? “还剩最后一场,第三队,洪范。” 洪胜领着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自己的庶弟身上。 “谁来?” pS:新书期求点推荐票,麻烦各位读者啦(抱拳) 第四十一章 足跟勾 六支队伍沉默了片刻。 倒不是说朱衣骑们觉得洪范很强,而是他们考虑到洪胜与洪范的同父兄弟关系。 不过这种顾虑到底是有限的。 一队的队正洪博稍作示意,立刻便有一人大步出列。 “我听闻洪范兄弟拳脚功夫极为了得,刚入贯通境就击败了蒋有德。” 此人身材强壮,四肢粗短,譬如小了一号的棕熊。 “我是洪炎,从小学习家中拳术,想与兄弟试试拳脚。” “请前辈多多指教。” 洪范拱手笑道,解下腰间横刀,信步走到人群之前。 “指教不敢当,不过有一件事我先说好,我是贯通境四道正经修为。” 洪炎挽起袖子,在洪范对面站定。 “朱衣骑不是族学,一切向沙场靠拢,我们切磋时没有限制修为的说法。” 动手前,他又特意补了一句。 “正该如此。” 洪范颔首道。 以他的评估,贯通境一道正经大约会相差一成左右的身体素质。 两道正经差距,差不多是百分之二十出头。 不过洪范本身有沙世界被动增幅,还吃了许多凿齿肉干,身体素质未必比他差。 “我也有一句话在前。” 双方互相行礼时,洪范轻声说道。 “如果我侥幸擒拿成型,还请前辈快速认输,免得误伤。” 他说得很真挚——以弱击强,洪范必然要用柔术,偏偏又属这玩意容易折筋断骨。 但这话在洪炎、以及在场耳力强劲的各位听来,未免有些挑衅味道。 洪胜举手一挥,战斗正式开始。 洪炎箭步欺进,起手以崩拳开路,被有意留了距离的对手滑步躲开。 一拳击空,前者换架再追,先是劈掌如斧,复又上步顶肘。 如是三进三退后,洪范以高架臂硬顶开一记抽鞭似的单劈手,方才得到空隙。 边上,第一队的汉子们呼声如雷,为队友的凌厉攻势叫好。 【发劲短促刚猛,譬如崩弓炸雷,擅用拳掌胯肘,类似前世刚拳靠打的风格。】 洪范不急于主动进攻,一边以假动作试探,一边编织对策。 【力量略强于我,速度与我相仿;我最大的优势在于臂展。】 心中定计,他相应转变打法。 前手刺拳控制距离,后手重拳制造威胁。 但真正的杀手锏埋在下三路。 连续刺拳出手,洪范抓住对方改变重心的一瞬,就是低扫重击。 相比之前与蒋有德一战时主攻的大腿和膝弯,这一次他用的是“卡夫踢(calf Kick)”。 在技法上,卡夫踢与常见低扫差别不大,但着重攻击的是小腿外侧的腓总神经。 作为人体膝腿关节的重要传感枢纽,腓总神经支配了四十二块小腿肌肉。 当它受伤麻木时,人的踝关节就会失去响应,无法完成背屈动作。 这对移动和腿部发力的影响是致命的。 而且,由于小腿肌肉较少,针对腓总神经的攻击很容易见效。 几轮进攻之后,洪范挨到了两次长拳劈挂,以脸颊青肿的代价命中了四次踢击。 “这也叫擅长拳脚?” 洪博双手抱臂,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嘲笑道。 “阿烈,你这弟兄光用这种冲着腿去的招数,无非是仗着手长脚长换点场面,有什么用?” “二道正经对上四道,博哥遇到修为压过自己的对手,难不成还上去硬拼?” 洪烈也不动怒,淡淡讽道。 “哼,要是我,那也未必不能硬拼。” 洪博闻言一愣,抱着的手臂上肌肉绷紧,嘴上还是不服。 然而观战者们全不知晓场下的此消彼长。 在被四次踢击命中左小腿同一位置后,洪炎明显感觉移动艰难。 他习练的拳术格外讲究力从地起、站架扎实。 腿脚不灵,哪里还有迅猛可言? 眼看对手还要朝小腿低扫,洪炎被迫换架,以右腿在前。 可就在他重心变换的时候,洪范猛然直拳佯进,骗起对手屈臂,再施以剪腿摔。 洪炎知道对方精于关节擒拿,仓促间就想脱离。 但防摔这种事离了踝关节还怎么搞? 双腿一剪一扣,洪范就将对手摔倒。 洪炎顺着本能反应想要起身,谁知抽腿稍慢便被拿住了右脚踝。 双腿交扣成锁,洪范教科书般的“足跟勾”绞杀瞬间成型。 洪炎仰躺在地,看不清脚下虚实,只觉如被一条大蟒绞在下盘,封住移动。 他心知厉害,奋力蹬腿尝试摆脱。 正在此时,洪范腰腹猛然发力,以自身为杠杆,横向拧动洪炎的膝关节。 只一刹那,针扎火燎般的剧痛沿着神经一路烧到了洪炎脑海。 【要死,再下去我这膝盖得折!】 关键时刻,洪炎福至心灵,连忙喊停。 局势扭转的速度如此之快,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甚至直到洪炎认输时,大部分人还没想清楚洪范那招到底有什么名堂。 但胜负就是一切。 兔起鹘落间,朱衣骑“最擅拳脚”的名头已然换了人。 “我输了,唉……” 洪炎起身拱手道。 他心中不是没有“对手不按套路出牌”的不甘,可膝盖间的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服。 “你这锁拿功夫真是厉害,我以前只听说过用手擒拿,没想到用腿也成。” “不过是些不堪大用的小技巧。” 洪范回道。 他倒不是故意谦虚。 哪怕在前世,柔术寝技对环境和规则也有着很高的要求,更何况此世还有真气真元。 “范哥儿这些技巧是从哪学来的?” 洪胜关心道。 “回兄长,是这两年半练武进度慢,自己琢磨的歪门邪道。” 洪范回道。 “现在武道有了进步,就不打算再花力气了。” “是应该以功体为重。” 洪胜点头认可,宣布第三场新人洪范获胜。 回到队列,洪烈亲热地拍了拍堂弟的肩膀,而沈鸿等人则是用比刚才一队更大的声音喝彩。 这一战洪范以弱胜强,给第三队挣了不少脸面。 入队流程走完,洪胜第一个离开。 所有队伍顺势解散,但洪明唯独留下了第三小队。 “今日留下你们,是有一桩任务要说。” 他负着双手,站在十一人前。 “是关于‘海上飞’的事。”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海上飞”是金海沙漠里最大的一伙沙盗,据点繁多,据说有好几百号喽啰。 洪范之前与蒋有德几人喝酒时就曾听说,朱衣骑曾在他们手上丢过人命。 “我们派去的人回来了。” 洪明低声说道,负着的手缓缓捏拳。 “惊沙公一走,海上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认我们三家的名头了。” “软的不行,还是得来硬的。” pS:今晚继续胀气,吗丁啉都没啥用。搞到现在睡不着,干脆先更新了。 人到中年问题各种多,明明还一身肌肉硬拉卧推一百四五十公斤的,不是这痛就那痛,不是失眠就胀气…… 难。 第四十二章 祖龙 【我们的线人刻意让海上飞得了信,知道了下一波迟家商队的路线。】 【就在三日后,我要亲自带队,来一次黄雀在后。】 【这回三家联合出人,我们洪家就属你们和海上飞仇怨最多,我就挑你们去。】 【回去做好准备,这一次,必然要见血!】 洪范脚踩青砖,心中又一次转过昨日洪明的训话。 后天,他就要随队进入戈壁沙漠,第一次参与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弓已娴熟,刀也磨利。 但生死间有大恐怖,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他今日一早出门就往器作监过来的原因。 洪范手持令牌入了衙门,找到闻中观。 后者此时正捧着那篇泰勒公式的抄本钻研,见到原作者过来顿时大喜。 “洪公子你来啦,你撰写的正本我日前已经发往西京大监造处了,定然会有回音。” 闻中观说道,上来就拽洪范的袖子。 “但你写的这几个余项的各自作用,我还有些不明了……” 这时,隔壁听到动静的钱宏也快步过来。 洪范耐心解了两人的疑惑,这才得空说正事:“师匠,我这回是想要调阅些档案。” 他知道器作监作为大华的科研共同体,凡事都有记录的习惯。 “主要关于武道、权柄方面。” 洪范补充道。 “档案?我们金海这边当然是有的。” 闻中观利索回道。 “但我们权限、人手有限,档案内容都是地方相关为主,不很齐备。” “不碍事,本就是博览罢了。” 洪范回道。 他如今是正牌大匠身份,查阅档案自是分内权力,所以钱宏立刻就领他去了。 金海器作监的档案在闻中观口中虽“不齐备”,但也足足装了三层屋子,有专人防火驱虫。 洪范随钱宏进去,发现内部是按照内容分门别类摆放,查找起来毫不困难。 但武道方面只有见闻,没有一丁点功法技的具体内容。 钱宏看洪范脸色知道他是奇怪,主动解释道:“我们器作监有人、有钱、有物资,五位术圣各个都是正二品,与各部尚书们同级。” “威势到了这份上,未免犯忌讳。” 他手指了指上面。 “所以咱们的档案收集哪方面都可以,唯独不能涉及功法和武道资源——你想看的要是这方面,那得去找掌武院。” “器作监内,倒也有一门特传功法,名叫‘天机典’,修炼者耳聪目明,全身关节动作极为灵敏精准,随手画圆画方比得上常人圆规尺量。” 钱宏说完,又补充道。 “我和师匠练的也是这门功法。” “不过天机典虽说是典级,但极难达到元磁,一般天才修到先天已是极限。” “若只论战力,说实话未必比得上你家传的炎流功。” 洪范听完默默颔首。 “我自去忙了,你若有事,直接吩咐下面的看守即可。” 钱宏交代一句,便下楼离去。 借着穿窗射入的昏黄阳光,洪范目光扫过书架,很快寻到了自己的目标——《金海星君志》。 抽出书来,他随手翻过之前那十几个详略不等的记载,直接看到最后一人。 惊沙星君,马惊沙。 这一位在金海待了十余年,相对来说记载远比之前那几位的详细。 【马惊沙本名不祥,原是北疆抵御巨灵的老卒,只小周天修为,五十八岁时受了龙赐命星,改名‘马惊沙’,正和十六年前来金海城。】 “现在是正和二十七年,所以他是十一年前过来的。” 洪范轻声自语道。 “十一年时间,从小周天抵达先天巅峰境界,好快……” “不过这‘龙赐’是什么玩意?” 他继续往下看。 【马惊沙所受命星为沙世界,能够掌控荒沙。】 【星君权柄不增寿元,没有修炼之法,提升全靠悟性与战斗,是故马惊沙选择金海城作其主场。】 【十一年中,马惊沙战力提升迅猛,每过大战必有增益,金海坊间一度传闻命星能拘魂魄。】 “命星不增寿元?难怪才六十九岁就死了,这还不如练武……” 洪范皱眉道,心中略有不妥。 “不过权柄居然能依靠杀戮提升,md,怎么有点邪修的意思?” 后头的内容多是马惊沙的征伐经历,没有洪范想了解的内容。 翻了几个书架,他又找到一本《神灵纪》。 书籍很薄,但其中类似传说的内容格外惊人。 【众灵之首,其唯祖龙。 开天一年,祖龙自天外而来。 三年后,日月道德匡正,神明宿位鼎定。 祖龙身长千丈、金身煌煌,传授武道、广播文明,公天下身物,使凡人成其血嗣。 血嗣中卓然出众者,为皇、为公卿、为世家。 祖龙重塑天下毕,欣然自得,筑龙宫于神京御台,喜长眠。 神京偶有地动,皆为祖龙翻身。】 “什么玩意?器作监还记录这种上古传说?” 洪范满头雾水,但还是读了下去。 【众灵中最肖祖龙者,即九首蛇神。 九首蛇神居天下极西,子嗣皆双手长尾,力大冷血…… 蛇神之殊,始于龙血;蛇人族内,以血为尊……】 【海龙神居南海,麾下海族驯海兽、乘海潮,常年侵扰瞻州南部,每百年必有大战……】 【千眼魔神居天下极东……】 【食心魔王……】 “写得还挺像模像样。” 读到这里,洪范调笑之余,突然发现自己心脏跳得极快。 因为神灵纪里的笔触非常精炼纪实,内容凡能与现实或记忆相证的,一概都无疏漏。 【难道,这世界真的有龙,有神明?】 洪范几下翻完整本薄册,扯开衣领,一时口干舌燥。 【是了,蛇人都有了,有个领头的蛇神也不稀奇吧?】 他放回《神灵纪》,又找到一本《命星考》。 这里头的内容就更加对症。 【新世一年,祖龙击杀千眼魔神后,叹天下饱受战火凌虐、民生凋敝,赐千种权柄,名为命星。】 【命星传承全凭天分机缘,不拘时间地点人物;除祖龙外,天下无人可算命星落位。】 【命星一旦选定继承人,新任星君短时间内实力会连续突破,被称为‘命星入位’。】 【命星权柄均由真元发动,天人交感以下者无法感应。】 pS:最近这几章铺陈内容比较多,这段过去会再次拉快节奏。 另,求推荐票。 第四十三章 异星养鸡 “新世一年,按照刚刚那本书的年表来算,那就是两百年前。” 洪范与历法对照,算出具体时间。 “难怪《金海星君志》里记载最早的那位也只在一百八十年前。” “这么说,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他放下《命星考》,再度抽出好几本可能有关的书,一一浏览。 一刻钟后,洪范随手掷开书籍,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他身边摊开的《大华风俗志》上,记得分明。 【每至唤龙节,神京百姓无不翘首以盼。 三四年中,祖龙当择一有应,于灯华间游出龙宫。 是夜,数百万人可见辉煌。】 “最近一次唤龙节见到祖龙是正和二十四年,也就是三年前……” 洪范喃喃道。 “所以,这世界真的有龙,真的有神?” 一时间,浑身鳞甲、黄眸竖瞳的蛇人,驱使真气、空掌燃木的武者,传说中的武圣、神明,以及祖龙等等形象都在他心中盘旋飞舞。 等到杂念渐次平息,洪范将书本归还原处,才想起海上飞的情报还没有查。 但这时,原本让他忧心忡忡的金海沙盗之首,已无法掀起丁点波澜。 【海上飞: 正和二十二年,由‘分光刀’万光霁创建。 正和二十四年,万光霁晋入天人交感境界。 正和二十五年,海上飞兼并沙蛇、地龙、穿山甲三绺沙匪,自首领以下有三位浑然境、过二十位贯通境,超过四百喽啰。 正和二十七年,海上飞占据的沙漠补给点超过十五处,在两百里金海沙漠各方向都有活动。】 海上飞的档案比想象中还要简陋。 但洪范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收获。 根据《命星考》等多份档案交叉印证,他确定命星传承不涉及人为,哪怕权柄的赐予者祖龙也从不干涉。 既如此,沙世界便随时可以暴露,相当于替他增幅了不止一倍的明面战力。 出了档案室,洪范在无人处狠命揉了揉脸,走入中堂。 借着翻阅档案的话头,他对闻中观与钱宏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又确认了一遍《神灵纪》、《命星考》的核心内容。 据两人说,仅西京城内,曾经在神京见过祖龙的就有数十人。 这下,再由不得他不信了。 “好啊好啊,一千丈长的五爪金龙,还是从天外来的。” 出了器作监衙门,洪范低着头走在路旁,不住低声自语。 “本来以为是封建社会,前工业时代;现在好了,朝廷两千年前已经和外星人建交了。” “转了一圈,我反倒成原始人了……” 他自嘲道,借由玩笑一点点排解掉压力。 穿过长街,洪范心中漂浮着的无所适从逐渐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埋在底下的强烈危机感。 依托命星成立的能力。 通过杀戮成长的权柄。 寿命一如常人的星君。 死后统一安葬的传统。 【所以这究竟是救世主怜悯世人播撒权柄,还是地外生命远道而来异星养鸡呢?】 洪范低声笑道。 出于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灵机,最后一句话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星君战力提升迅猛,每过大战必有增益,金海坊间一度传闻命星能拘魂魄。】 此话的真假,洪范再过两日就能印证。 ······ 两日后,八月十二。 天还未大亮。 洪范将提前准备好的一些手稿放在书架各处,又在书桌上用镇纸压上一张写了一半的论文。 论文的内容是“洛必达法则”。 洛必达法是在一定条件下通过分子分母分别求导再求极限来确定未定式值的方法,是十七世纪末微积分方面的重要成果。 选择它作为下一份论文,洪范是有所考虑的。 前世有句俗话,叫做“领先一步是天才,领先两步是疯子”。 这话虽然不完全对,但也极有道理。 在数学物理方面,穿越者当然有很多震撼性的成果可以输出,可他必须考虑到做出这些成果所需要的地基。 若是不小心造出了空中楼阁,器作监的大监造和术圣们肯定能发现端倪。 用完早饭,洪范与难掩忧色的刘婶告别,带着全套装备出门。 辰时初(上午七点),所有人在西城门汇合。 洪明领队,其下三支十人队分别来自三大家族。 点卯后,共三十三人,无一人迟到。 数十位武装到牙齿、拄着马槊的精锐聚在一处,将整个西城门镇得格外幽静。 不说往来百姓,哪怕是守门的兵丁都不自觉收了声音,大多以手势表意。 洪烈见状一笑,拍了拍沈鸿与洪范的肩膀,示意两人跟随。 三人先是往城门洞寻军士说笑两句,讨了一瓢饮水,又拦住刚入城的一位挑担老汉买了十几张尚热的炊饼。 “这新鲜炊饼不错,肚里还有位置的,都拿去尝尝……” 洪烈捧着饼子回来,像后世散烟般很快分了个干净。 等十几张炊饼被三家精锐们各自撕扯下肚,行人们仿佛才确认这些甲胄在身、一身煞气的汉子也是血肉做的,恢复了往日生气。 “各位大爷稍候,商队已装完车,到这最多半刻钟功夫。” 不多时后,一位迟家下人狂奔来报信,说完又发足回去。 过了大约八、九分钟,以十辆大车为核心的车队果然到了西门,首尾车辆上还竖着迟字大旗。 车队周围有十几位骑士护持,拉车的则是洪范未曾见过的半牛半骆驼样的巨兽“牛驼”。 领队的老者骑在马上,与洪明遥遥对了眼神,便领队出城。 又候了一炷香功夫,洪范等人也得令上马,在众人的畏惧目光中肃然出发。 等到城墙在身后逐渐矮小,身侧又没了行人,三十几位骑在马上的汉子反而舒缓了神色,各自说笑起来。 闲聊之中过了两刻钟,绿色逐渐褪去,戈壁取代了土壤。 地面向上隆起,路断在荒丘的顶端。 “金海到了。”洪烈说道。 “在哪?”洪范问。 “在脚下。” 沈鸿笑道,双腿轻夹马肚。 众人策马,踏上荒丘之顶。 无垠沙海照面来迎。 洪范望去,只见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金黄色蓦然撞入眼中,一路铺陈接天。 他勒住马,被天蓝地黄撑满了视野,一时只觉得身体酥麻,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看傻了?” 沈鸿笑道。 他却不知,穿越者心中回忆之川流,此时正掠过魔都高楼、万里长城、西子湖畔…… 洪范前世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到过沙漠。 “没进过金海,可不能说自己是金海城人。” 洪烈打马凑近,也调笑道 “惭愧,惭愧。” 半晌后,洪范才随口掩饰。 “范今日方知,江山辽阔,真有万里……” 他故意发笑,策马于众人之前下坡,悄然藏起眼底悲意。 第四十四章 鹰立如睡 马头朝向世界的西方。 半日过去,隔着两三里地的戈壁与沙丘,洪范的队伍远远缀在商队之后。 “金海分隔凉州与蛇沼,其中至少有十几绺沙盗。” 沈鸿吐了口进嘴的风沙,用头巾将面门围了几层,说道。 “自从将蛇人赶出了金海,这几年沙匪从不动挂金海三家旗帜的商队,主要朝下面的县乡动手。” “这几个月,海上飞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他说着又把面巾往头顶扯了扯。 深秋八月的金海,阳光在白日依然热烈,晒得沈鸿光头发烫。 “都说凉州‘晨穿皮袄午穿纱’,和金海里头比,那都是温柔的。” 孙力拔出副水囊浅饮一口,对洪范说道。 视野远处,沙丘顶上己方前出斥候的身影起伏不定。 光照、干燥、强风…… 这一切并未成为洪范的困扰。 在他上丹田内,沙世界真元比平日更为运转自如,仿佛入了主场。 “你看起来倒很适应。” 洪烈驱马与洪范并骑,打量他一眼,说道。 “从这里西行半日再转南,就能直达胜州腹地。” “这两年淮阳国商税越翻越高,多亏这条路,我们这边的苁蓉、戈壁玉,还有盐湖的出产,能够一直卖到南边。” 洪范点点头,注视着逐渐被风沙掩埋的商队车辙。 借着耳闻目染,他从继承的记忆里提取出了不少信息。 虽然是边疆僻壤,但金海城西南面就有数个盐湖场,出产湖盐与芒硝——朝廷的“官山海”政策,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却是形同虚设。 凭借上述“硬通货”,凉州西面的商贸异常发达,而迟家就是依其而起的佼佼者。 又数个时辰后,天色渐晚。 黄沙中吸附的热气极快消散,诸位汉子各自在皮甲外披上厚罩衣。 酉时正(晚上六点),朱衣骑的各位抵达了第一处“绿洲”。 所谓绿洲,实际上是一眼脸盆大小的岩中泉眼。 泉眼水量堪堪足够饮马,其外有两圈稀疏的沙棘和千岁兰,展示出一些聊胜于无的绿意。 但正是漫天沙黄中的小片绿色,让众人格外肃穆。 不论人马,饮水抹脸时都小心翼翼,好似在进行庄严的宗教仪规。 “我们现在出城差不多四十里,洪范兄弟,你是第一次进来,大概不知道。” 沈鸿一手拎着灌满水的水囊,一手撕了半张饼子,在洪范身边坐下。 “数百里金沙瀚海,蛇人也好,沙盗也好,咱们也好,地盘和实力的根基,就落在这样的补给点上!” 洪范闻言点头,心中泛起“水是生命之源”之类的话语。 但在另一边坐下的洪烈却是笑道:“你还没听明白。” “有水才能养人活命,不是这个意思吗?” 洪范疑问。 “不只是这个意思。” 洪烈用牙狠狠撕扯下一块干饼,含糊回道。 “人与马能到的地方,才能圈做地盘,谈得上控制——牛驼可以十天一喝水,一次喝数百斤,但这负重的大畜牲走得太慢,做不了事。” “所以沙匪与我们在戈壁沙漠里还是得用马,而马最少每两日要饮水几十斤……” 听到这里,洪范顿时领悟。 沙海中的补给点就类似于加油站,决定了马队的活动范围乃至路线。 “队正的意思是,沙漠虽然无界,但所有人的走线其实都大致固定,而且有很多地方牛驼队伍能过,马队过不了?” 洪范若有所思道。 “洪范兄弟到底是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沈鸿一拍大腿,大声笑道。 “海上飞掳掠如飞也得靠马,所以你别看金海广大,实际上大伙都得按照指定路线往来。” “而商队一旦过了马队能及的区域,沙匪们也鞭长莫及!” “原来如此……” 洪范咽下干粮,颔首道。 “正如沈鸿说的,海上飞若想动手,只能在前三日,最大概率明日下午。”这时候,正巡视人员马匹的洪明也踱步到几人附近,接口道。 “不同的补给点能够供给的队伍规模也大不相同;比如整个金海南部,可供大军使用的只有四个大型绿洲,现在全在我们大华的控制之下。” “当然,除了那些公开的补给点,还有各家秘而不宣的;这方面,就属迟家积累最深厚了。” 洪明说着,朝另一边的十人示意——后者是迟家的骁勇骑,此时身着薄皮甲、披着斗篷,也在啃食干粮。 见朱衣骑等人循向望去,这些汉子们也颔首致意、与有荣焉。 “海上飞有三位浑然境,每次出动至少有一人带队,配五六位贯通好手,二三十喽啰。” 洪明注意到洪范听得认真,便又开口。 “我们此行战力是他们两倍不止,所以你们不须太忧心。” 又一个时辰过去。 洪范最后一次检查了宾利的状况,转过身子,便与降落在沙漠的银河相遇。 在他眼前,夜幕张开臂膀,将万物拥入怀中。 这一晚,毛毡隔开了金海的极寒,梦充满了未知和冒险的味道。 第二日,天还只蒙蒙亮,队伍便再次启程,不久后赶上了商队的车辙。 只不过,行进方向从正西转为正北,环境也从沙漠逐渐转为戈壁。 午饭后,随着冲突的可能临近,洪范心中不免绷紧。 同样的,沈鸿不自觉摩挲横刀刀柄,孔海的罩衣批了又解、解了又披,好似胯下马儿正交替穿行在两个季节。 【他们也如此,算不得我怂……】 洪范心道,顺着马队朝前看去。 洪烈仰躺马背、枕着双手,正与空中仅有的一片孤云对视。 最前方的洪明则信马由缰,垂头打着瞌睡。 【看来时候尚早?】 洪范自问道。 不多时后,他与沈鸿等人也被带得恢复自如,欣赏起戈壁滩中的嶙峋山岩。 沉默的行路持续到申时差两刻(下午三点半)。 一枚鸣镝冲霄而起,鹰啼般的尖锐声音顺风传出里余,抵达洪范等人耳畔。 这是斥候约定好的信号。 “弟兄们,来活了!” 一声咤喝绽开。 众人循声看去,正是最前头的洪明。 “咱们跟上去!” 这胡须大汉回头须臾间环视众人一圈,目光流电,哪里还有之前的昏沉模样? 沿着商队车辙,马队以半速朝前驱驰,大约五六分钟后,抵达矮谷间的现场。 第四十五章 王不留行 洪范攥着缰绳,打量前方情况。 谷地宽不过百米,两侧是隆起的缓坡。 挂着迟家旗帜的队伍停在谷心,早已用麻绳绑着大车结成圆阵,将驼牛与人马围在里头。 车阵外,六位披着轻皮甲的沙匪骑士拖着尘埃绕圈驰掣,坡上则站着二十几位下马持弓的喽啰。 车阵上,数十发箭矢稀稀拉拉的插着,还有两头中了箭的驼牛正发出哀鸣。 之前洪范见过的领队老者此时正站在一辆板车上,与领头的沙匪艰难交涉。 正在这时,群马奔腾之声与一道雷霆怒吼同时传来。 “余开诚,你洪明爷爷来了!” 车阵内迟家众人见到援军抵达,顿时欢呼不止。 另一边,名叫余开诚的浑然境匪首则面色一沉,毫不迟疑地招呼手下骑士后退。 及至海上飞诸骑撤回坡顶,马队正掠过车阵,掀起尘土如龙。 洪范抑制住急促起来的呼吸,俯身摸了摸宾利的脖颈。 体表微热,略有汗意。 慢跑了三里地,战马们马力健在、热身充分,很适合全速冲杀。 这正是洪明的考虑。 “列横阵,迟家的弟兄上来!” 他朝天一振马槊,催马冲出。 “敌在前,随我杀!” 话音落地,剩下三十二骑立刻分做三横跟上,第一排正是迟家骁勇骑十一人。 沙匪见状,略有骚乱。 眼见双方强弱分明,七位武道在身的骑士当先沉入坡背,只有受了死命的二十余位喽啰占住高点,以箭矢阻滞。 但区区火力,怎能阻得了金海城内最精锐的骑兵编制? 一轮二十余支箭矢,只有不到一半射正,但旋即被刀剑斩飞。 看清箭路,对贯通境武者来说只是寻常。 洪范削断当胸过来的一箭,听到一阵金铁交鸣声,却是最前列的迟家骑士们赤手开拂,震开利箭。 这一手出自其家传武道——铁衣功。 这门功法兼顾内外,运气后血肉之躯便成钢铁浮屠,不惧凡兵劈砍。 正因如此,洪明才点名让这十一位只穿轻甲的骑士列位最前。 战马奔驰,六十米距离转瞬即逝。 众人刀剑还鞘,自马鞍鸟翅环中拔出马槊。 马上缓坡,长槊放平,大战一触即发。 阵型后部,洪范夹着马槊伏低身子,被战鼓般的马蹄声四面包裹,只觉心中一切情绪都在远去。 然后,突如其来的喝令打断了他的抽离。 “驻!” 洪明猛拽缰绳,胯下骏马嘶鸣立起。 在他之后,几十骑同时降速急刹,若非俱是精锐,必然已有损伤。 “统领?” 骁勇骑中的队正急促问道。 “不对,情况不对。” 洪明挥槊荡开两支稀拉羽箭。 “这些喽啰太镇静了……” 洪范闻言望向坡顶,发现沙盗喽啰们不仅没有趁势加剧攻势,反而住了弓箭,显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一些撑不住劲的,更是不自觉朝坡后回望。 “有埋伏!” 洪明确定判断,低声命令道,第一个调转马头。 “到底是洪家的‘火须明王’,居然套你不中。” 缓坡顶上,传出嚣狂笑声。 沿着一字坡棱,先上来两人。 第一人是之前露面过的高瘦匪首,第二人则肌肉如岩、魁梧高大。 二人身侧,还有二十余位披甲骑士现身,周围还跟着五六十位手持重步弓的沙匪。 算上之前的“诱饵”,海上飞居然出动了超过百人。 “‘四臂夜叉’余开诚、‘断钢’方天纵……” 洪烈插回马槊,口中念道,面色凝重。 这两个名字洪范都在器作监档案中见过,正是万光霁麾下三位浑然境其二。 【以三十对过百,我们不会是对手……】 洪范心中判断。 武者到了贯通境,配上短兵后战力等若猛虎。 寻常街斗中,哪怕蒋有德这种朱衣骑垫底的,一次性打赢五个厮混帮闲也很轻松。 但如果后者装备了刀枪弓弩甲,情况就不同了。 “撤!” 坡下,洪明无视沙匪挑衅,也不管慌乱的迟家商队,拔马便走。 后队变前队,就在三十三人起步的时候,坡上传来密集惊弦声。 背对箭雨,骑士照顾战马的难度上升数倍。 一轮射击便倒了五骑。 第二轮又是四骑。 本处在阵中后排、恰好没事的洪范攥着横刀,回过头去,正看到几位翻身而起的骑士搭来的眼神。 烟尘滚滚,无人留行。 风啸撕破马蹄声。 与洪范并骑的孔海旋动马槊,替宾利的屁股拨开一箭。 “走,救不了的!” 这位皮札甲上插着两支箭矢的汉子喝道。 洪范无声点头,忍不住又往回看。 他见到远处第一批坠地的骑士们接连被箭矢钉死在地。 最后的两人咆哮着朝坡上冲击,但运转到巅峰的铁衣真气不过坚持了数秒钟便被突破。 缓坡上,箭雨成攒,一朵一朵地浇灭生命之火。 笃! 洪范空白的思绪,被乍起箭啸打断。 身侧,孔海的战马中箭失了后蹄,被大地猛然拽倒,顷刻间跌出阵型。 此时的马队已经奔离缓坡七八十米远,熬过了三轮箭雨。 这个距离上,喽啰们的箭没了准头,但打马追来的沙匪骑士们正在冲坡。 孔海是朱衣骑的人,李家与迟家的骑士当然不会回头。 【因为回头就是在赌命……】 洪范心中念头闪过。 电光石火间,他根本来不及想透彻利弊,但手上已经拉起缰绳、横刀立马。 与他同样动作的还有洪烈。 回身的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有些惊讶。 “你救人,我掩护!” 洪烈猛催胯下玄蛟,挥舞马槊挡住零星箭矢。 洪范也不迟疑,策动宾利掠过孔海,将他一把拉上马背。 同一时间,许多无形无质的东西也跨越数十米距离,被沙世界俘获。 【果然,星君权柄能够自杀戮中汲取养分……】 洪范想到,余光中瞥见一道黑影极速迫近。 他本能横刀贴身,只听砰然铮鸣,像是有锤子砸在小臂。 铁箭弹开,“王不留行”的刀面上留下一个凹坑。 远处,魁梧的方天纵放下骑弓,面现不虞。 掉过马头,玄蛟和宾利撒开四蹄,全速狂奔。 第四十六章 一人成阵 “兄弟,我欠你一条命!” 死里逃生的孔海低声喘道,反手拔掉插在后肩的箭矢。 “那你可得好好活到我要账的时候!” 洪范猛夹马肚,一边头也不回地豪气大笑,一边想把横刀插回刀鞘。 可惜奔马颠簸,一个简单动作他却是做了三次才成。 前方,洪明略微压低速度,很快将策马急追的洪范、洪烈两骑迎回阵中。 至此,来时的三十三骑还剩二十一骑、二十二人,其中更有七八人挂彩。 缓坡上的沙匪喽啰已被甩到天边,但四臂夜叉和断钢率领的二十多位、最低冲脉面修为的骑士还在急追。 两个骑士集团隔着三四十米,持续以弓箭互相消耗。 倒坐马鞍的孔海双刀连斩劈开数箭,看到身侧射出的箭矢被追来的沙匪侧首让开。 他于是回头对洪范呼喊:“敌强我弱,射马不射人!” 洪范闻言一愣,立刻明白。 寻常骑弓的箭速有限,射人可以被轻易躲闪或凭借甲胄倾角弹开,反而是进攻方更费体力。 但追击战中,射马却会让对方非动用真气不可。 洪范朝马腿再发一箭,这回成功逼得沙匪横枪扫荡。 追逃之间,须臾又驱驰了几里地。 孔海换了匹失主战马。 但哪怕洪明努力牵制,三十三人也只余下十八人十八骑。 而衔尾不弃的海上飞还有二十三人。 到了这时候,双方都已经耗尽箭矢,浑身真气也已枯竭。 余开诚与方天纵对视一眼,知道摊牌绞杀的时机到了。 策马扬鞭,沙匪们开始拉近距离。 但等待破局机会的并不止他们。 洪范拔起马槊、调整呼吸,本已力竭的手臂中再次充斥力量——他的炎流劲早就用干,此刻奔涌在经脉中的乃是丝毫无损的命星真元。 “统领,怎么办?” 洪烈瞥了眼后方,低声问道。 所有人都知道,逃不是办法。 摆在众人面前的选择,一是决一死战,二是断尾求生。 通常来说这不难抉择——沙匪命贱,不要说豪强公子,便是用良家子换也不值当。 但对于这支三家合并的队伍,第二个选择却远比第一个更难。 洪明回首扫视众人,见到的每一双眼睛里都有血色。 “三家各……” 他咬牙正欲决断,却见到缀在最后的洪范猛然勒马调头。 “我来破敌!” 怒喝声烈,譬如狼烟。 洪烈、沈鸿、孔海等人循声回望,便见到刚入队的年轻骑士已经放平长槊,狠踢马肚。 宾利吃痛,嘴角吐着白沫死命加速。 戈壁滩上,一人逆行,匹马成阵。 哪怕战友也没反应过来。 “小子竟如此,吾何以堪?” 洪明目眦欲裂,被血染红的络腮胡须颤抖不止,好似凝焰。 “尔等都走,不需管我!” 火须明王拔刀立马,掷下八个字便反身追去。 另一边,沙盗阵中嘲讽声烈烈纷扬。 “寻死蠢物!” “不知死活!” 但洪范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燃烧,大腿亦止不住地颤抖。 激素分泌,瞳孔凝缩。 烟尘簇拥下,他纵声长笑。 “荒沙无情,尔等莫怨!”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洪范前倾身体,两个多月来自洪烈、孔海处习来的骑战技艺缓缓流过心中。 相比长枪,马槊质硬且长。 不需捅刺,其巨大双面刃就能靠马速制造致命伤。 【活手攥枪,死手持槊……】 洪范瞄准来敌、稳守中线。 “沙雾”发动。 自宾利脚下,荒沙滚滚如浪,顷刻淹没其身周十余米范围。 风沙先少年一步入阵,让沙匪们的世界陷入昏暗。 锋刃相接。 冲在第一位的贯通境沙匪骤然目盲,于失措下挥出一记空枪。 然后,他就被长槊笔直贯入心口。 “一骑!” 洪范沉声怒吼,紧臂夹槊。 长杆微弯,将失去生命的躯壳弹离马背。 荒沙染血,风咽更盛。 拧腰盘槊,洪范将死尸从刃上甩下,又使出偃月刀的过肩刀势。 环槊绕颈,雄浑风声扩散如潮。 第二位贯通境沙匪听到动静,横持长枪欲拦,却被迷乱沙流骗过。 刺耳破甲声起,槊刃纵断胸骨贯入躯干,刃尖自后背破出。 “二骑!” 洪范高喝一声发力旋腕,长刃在沙匪胸口横转九十度,自侧面破出,将大团骨肉搅入空气。 此时,第三位沙匪循声接近,默默出刀斜斩。 但纷舞砂砾将所有信息都忠实地传递给了主宰。 洪范将马槊抗上左肩,架住弯刀,左手凌空抓出一柄沙剑,掠过时顺势捅入对手的大腿动脉。 血泉混着崩散的沙子喷出。 “三骑!” 趁着前方清朗,洪范回手运劲,于五指间塑形四枚沙刺,甩腕抛掷。 在滚滚风沙掩护下,四位目标中修为较低的两人中招,胳膊和小腿上分别给开了个口子。 奔马交错。 于无声中,砂砾沿着他们的血管朝内蔓延。 沙刺无毒,但在这缺医少药的金海,伤口感染却比什么都毒。 “四骑、五骑!” 洪范连声长啸,已完全没入敌阵。 “小子猖狂,给我死来!” 下一位循声冲来的,是海上飞的四当家——余开诚。 他手持弯刀,极速划斩。 浑然二脉对上贯通二道正经,若是见招拆招,洪范无论如何跟不上对方动作。 但预先依附在他身躯上的沙子可以。 就像无数次训练时那样,荒沙在主人肚腹间瞬息凝实成盾。 刀刃劈中,轰碎沙盾,将鱼鳞皮札甲斩开一半。 肚腹钝痛晕开,洪范却捕捉到机会。 他借沙雾遮掩,顺势侧身,在双方远离时倒追一槊,划开了余开诚坐骑的后腿。 “第六骑!洪范于此破阵!” 沙雾中,昂扬长啸与惊怒之声同时拔起。 “沙,沙世界?!” 就在刚才,自信必杀的四臂夜叉以弯刀劈开沙雾,惊鸿一瞥间,看到了最后挡住他的东西。 那是活物般的沙子,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的恐惧。 沙雾散去,洪范已一骑杀穿敌阵。 失去坐骑的四臂夜叉目光闪烁,点沙两步后拔起身姿,跃上身前的无人奔马。 就在前方,是反向冲来的洪明以及数位朱衣骑骑士。 “星君入阵,我们撤!” 撇下一句话,四臂夜叉打马转向,竟是逃了。 首领如此,本就精疲力竭的沙匪们眼见要被前后夹击,更是士气崩塌、各自鼠窜。 十几人中唯有方天纵提着大刀还想再战。 但眼看众人皆走,“断钢”只得跟从。 pS:求票 第四十七章 替罪 酉时正(晚上六点),天已半黑。 戈壁滩四面的断壁连山好似披着黑袍的巨人,沉默地围视着幸存者的沉默行军。 不多时后,洪明率领的队伍抵达了最近的补给点。 泉眼旁,众人各自取了饮水,少有话语。 待所有人依次洗脸饮马后,带伤的骑士们开始清洗包扎伤口。 洪范将宾利在一棵胡杨断木上拴好,先喂了混着鸡蛋的豆饼,又顺着马腿上颤抖的肌肉纤维按摩片刻。 及至战马打着响鼻轻松下来,他才从等在一旁的孔海手上取了干粮,在篝火边坐下进食。 今日一战,损失可谓惨重;包含洪明在内,队伍还剩一十八人。 其中洪家九位、李家五位、迟家四位,相对来说朱衣骑损失最少。 这一是洪明照拂更多,二是中伏时朱衣骑阵型更靠后。 在洪范看来,世事没有绝对的公平,没有什么可以过多指责的。 咬下一口干饼,他闭口咀嚼,等待唾液将其湿润,同时进入内视视角。 黄金色的龙魂树展现眼前,无风摇曳。 树下,半虚幻的气雾氤氲成团,正一点点化作金色流光,被根须抽入树中。 这大约是死者的遗赠了。 洪范心中复盘战局——金海三家共战死了十五人,海上飞的损失则是十三人。 当然,这没有算必然已被全员俘虏的迟家商队。 回顾全程,洪范问心无愧,自认已经做到最好。 但袍泽性命如山,早就压得许多人喘不过气。 当朱衣骑众人陆续开始进食的时候,李家和迟家的几位却始终坐立不定,连喂马都很草草。 等到洪范吃了半张饼子,这些人终于按捺不住心气,解了刀后结队过来。 “洪范兄弟,我们有些话不吐不快。” 为首的一名迟家汉子在篝火旁站定,说道。 “你之前的冲杀,用的是沙世界。” 他用陈述的口吻问话。 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话题。 “是的。” 洪范承认得自然而然。 “为惊沙星君送行后不久,我就逐渐发现自己能够控沙,继而推测是继承了命星。” 迟家汉子缓缓点头,面色却更紧绷。 龙赐星君的名头,虽然同为“祖龙血嗣”的高门世家不以为然,在民间还是有些神圣性的。 至于在场的诸位精锐,更是人人见过马惊沙生前,晓得沙世界在数百里金沙瀚海中的统治力。 可正是如此,他们才越发犹疑愤怒。 “星君传承是该谨慎,今日事发又是突然,你早先不说也没什么。” 迟家汉子继续说道。 “但你既然有了控沙之力,为何不在大伙中伏后一早出手,多救些手足性命?” 他低声道,虽然有意压抑声量,却还是免不了透出质问的意思。 此话一出,不光迟李两家九人,朱衣骑也有许多目光注视过来。 但洪范面色如常。 “因为我救不了。” 他回道,只是缓缓摇头。 “单骑冲阵后,其实我已力竭。” 洪范说着脱下皮甲敞开布袍。 他露出的小腹,居然是一大片骇人青紫。 “两根。” 洪范叹了口气,说道。 “我中了四臂夜叉一剑,哪怕当时已全力防御,还是断了两根肋骨。” 他低头发笑,笑声中有切齿之音。 “我忍耐了许久,忍到他们真气枯竭时以逸击劳,不过杀伤了三成人数,还是靠惊沙星君遗威将他们吓退。” 洪范摇头道,抬眼直视迟家发问者。 “如果在中伏时出手,我豁尽全力或能击杀两三人,但于大局无益!” “怎么会只两三人?” 一位李家汉子上前半步,急声插言。 “你不是使了沙雾招数?若在我们有余力之时动手……” “我那沙雾认得我,却认不得各位!” 洪范寒声打断。 对方当即语塞。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洪范掩回衣衫,语气淡漠。 “几位心头若还有气,不如多想想我们的行动消息因何泄露,反过来被打了埋伏!” 这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但却意外激起了对方的火气。 “兄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迟家汉子怒道。 “难不成是觉得我迟家泄露了消息?” 洪范只是大口吃饼。 这种没头没脑没意义的话,他自然不接。 然而对方见他沉默,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走。 几个呼吸的死寂后,刺耳的嘎吱声在一边响了起来。 却是一言不发的洪明,突然掏出磨刀石,大手大脚地磨起横刀。 噪音如令,洪烈、孔海、沈鸿几人接连站起,解了刀剑围了过来,将洪范隐隐掩到身后。 “听了半天,老子是没懂你们在聒噪什么。” 孔海笑道,抱起双臂。 他此时已经卸了甲,强壮的肩头被绷带绑着,上面还洇着血。 “tNNd,我中箭落马,是谁回了头?是谁赌命上来救我?” “那时候你们在何处?” 孔海说着又上前半步。 “你们当时对老子见死不救,那洪范兄弟出不出手、何时出手,你们又有什么脸面来说三道四?” 这句质问脱口,迟李两家的几人顿时胸膛起伏。 他们想要回敬,但字卡在嘴边,却脱不出口。 被人嘲讽,怒则怒矣,但对逝者有愧也是真的。 僵持之际,洪范缓缓起身。 “十五人,这一战我们先后损了十五人。” 扶着队友的肩膀,他站到迟家汉子身前。 “一位位袍泽中箭落马,死于刀兵之时,你们为何不反身死战?” 他的话无人回答。 “不需你们说——无非是开始救不得,后来有心无力。” 洪范自问自答。 然后他冷笑起来。 “彼时敌骑驱赶,无力玉石俱焚。” “现在海上飞走了……” “倒有力气对我摆弄口舌?” 三个句子在营地里打转,很快别过篝火,各自往黑魆中远行。 无人说话,连磨刀声也停了。 只有篝火噼啪,以及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罢了,罢了……” 洪范目光一一扫过面前所有人。 “若取洪范为替罪,能让几位心头好受些,但请自便。” 他轻声笑道,回身往篝火边坐下。 而迟李两家的骑士至此终于泄了心气,各自散去后,将脸面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pS:欢迎新读者去看我的老书《终焉使徒》。 老书刚开书时我的水平和完结时差距比较大,前两卷现在去看问题很多,从第三卷中后部分开始我水平有了明显提升。 第四十八章 余波 八月十五,下午。 赶路两日后,洪范等人的队伍终于跨越沙漠,重新看到了城墙的轮廓。 临近城池,路上渐有行人。 洪范远远望去,便见城门处熙攘如常。 大华没有名为中秋的节日,是故今日与八月的剩余日子本无不同。 但浑身带着血腥味的骑兵队伍改变了这一切。 在城内人听来,城门外的喧闹近乎突然地被掐灭。 门洞内,等待城防司抽检的百姓们好奇地朝前张望,结果被面色严肃的守城兵丁赶到一侧。 然后,他们见到十八位人马疲敝的骑士一字入城,身上的甲兵还带着新干血迹。 沉默如同在水中晕开的墨汁,飞速笼罩了刚刚还生气勃勃的城门。 这是金海三家的精锐,城内老少都认得。 但已许久无人见到过他们如此狼狈。 队伍上了安宁大街,自洪明起各自下马。 正在这时,洪范却突然心生感应。 灵台上,向来稳定的龙魂树枝叶动摇,全部转往同一个方向。 循着这道灵机,洪范微微抬头,隐约在街边的三楼窗后,见到两个人影。 【有人在窥伺。】 他念头一动,正欲再探,却见人影一闪,旋即失了感应。 从头到尾,队伍中除他之外,连洪明都未有察觉。 很快,队伍行至下个路口。 十八人分作三股简单拱手后,各自解散返还。 回府后存了马匹,洪明先给有伤在身的弟兄安排了郎中,然后带上洪烈一块去向族中汇报。 及至洪范回到小院,呆坐院中的刘婶自是欢喜不尽,立刻取了荷包去置办饭菜。 一夜过去。 洪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用饭后也不出院子,只是在房中静坐。 他是在等待事情的余波。 两世为人,洪范向来是谋定后动的性格。 星君身份牵扯颇广,暴露后必然有仅凭档案见闻无法算尽的影响。 而洪范便是想透过他人的反应,来重新评估自己的位置与价值。 很快,第一重反馈到了。 下午三点多时候,刘婶捧着个盒子小步快跑回了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关了院门。 “求管家硬塞给我的,说这是上回公子借钱的利息。” 她在石桌上将盒子打开,里头却是整整齐齐的二十个五两银锭。 “我问说怎么利息有这么高,他却怪我多嘴……” 刘婶轻声说道,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对自家公子的任务经历和所受具体伤势,她是一概不知。 “求德求德,倒是敢舍敢得。” 洪范拿起一块银子捏了捏,露了三分笑意。 “当了这么多年家宰,难怪这人屹立不倒。” 出乎他预料,洪府大几百口人里反应最快的竟是个家奴。 收了银两,洪范回房提笔又给闻中观写了封信,言明自己受伤不便出门,再说了沙世界的事情。 如此,金海器作监便不会有不必要的担心。 八月十六在平静中过去。 到了次日,沙漠里的事情终于彻底发酵。 不止各大家族,便是街头巷口也都热闹着两件事。 第一件是洪李迟三家的马队在海上飞手上损失惨重,一次丢了十五位贯通境。 对于整个金海城这都是一次震撼,连带负责此次行动的“火须明王”洪明也名声大损。 第二件是惊沙星君的命星“沙世界”留在了金海,选择的继承人是一位洪家年轻子弟。 这事信息更少,影响则更深远。 从小处说起,就是仅一个上午,洪府边角处的小院就接待了来自各房的七八波人——无非都是听到消息,想替自家小一辈攀点交情。 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洪范托口伤势,避了个干净。 只是刘婶在院门口接连陪着些素无来往的长辈聊了几个时辰的闲天,最后收了好几筐的菜肉鸡蛋。 等到晚上,她已从不同嘴巴里把自家少爷经历的事情大概听了个轮廓,心中忧大于喜,辗转反侧到天亮。 字都不识的刘婶不知道权柄的殊胜。 但身为金海人,她却知道过去十年来与蛇人的每一场大战,都有那位老星君的名字…… 一墙之隔,洪范同样整夜无眠。 在他的经脉中,炎流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循环自生,最后凝聚入手少阴心经,接连打通了“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四个大穴。 寅时初(凌晨三点),洪范打通最后的“少冲”穴,彻底贯通了第三道正经。 但龙魂树根须下的氤氲云气,居然还未耗尽。 等到天色大亮,高速运转的真气终于慢下,停驻在手阳明大肠经的第六个穴位“偏历”。 至此,第四道正经也破了小半。 八月十八日的清晨时分,小院里起了炊烟。 因不同原因而疲惫的两人一同用了早饭,然后各自回房补觉。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直到被登门的求德叫醒。 “范少爷,族长有请。” 管家微微躬身说道。 这是洪范等了许久的事情。 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他需要借此确定一些猜想。 穿过连廊,洪范来到洪坚的书房。 一入房门他便闻到深沉馥郁的药香,体内气血立刻有了反应。 【这必然是比血引香级别高出很多的武道资源。】 洪范转过玄关,见到茶桌边坐了三人。 左侧的老者须发花白、正身危坐,端茶执杯如操礼器。 中间的中年人身着红袍、面容肃重,沉眸如山幽然深远。 右边的男子中等身量、相对年轻,其眉眼藏剑戟,威势最显着。 三人洪范都认得,分别是洪礼、洪坚、洪武,乃是府中实力与地位最高的三人。 “见过族长、伯父、叔父。” 洪范拱手行礼,随洪礼手势在茶桌对侧坐下。 这是他第一次在私下场合见到洪坚。 继承来的记忆中,母亲早早病死,大夫人一直作梗,但父亲从未看望过自己。 被取代的那位洪范对此如何能没有怨怼? 只不过物是人非,穿越者将这一切都转为淡然。 静室中,茶香与药香纠缠混合。 最先开口的是洪礼。 “我向洪明和洪烈问了这回的情况。” 他以二指拎起茶壶,替洪范洗杯斟茶。 “若非你果敢谋划,恐怕没有几人能活着回来。” “这是大功一件!” 洪礼说道,望向弟子的目光里多有感慨。 “今日唤你来,一是嘉奖,二是有要事要确认。” 他说着,面容严肃起来。 “洪明说你继承了命星……” “此事非同小可!” 第四十九章 试探 “命星权柄我不太了解。” 洪范回道。 “但在为惊沙星君送行后,我确实突然有了控制沙土的能力。” 此话一出,他注意到洪武和洪礼身形都略有紧绷。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这盆花可要紧?” 洪范目光扫视,最后落在窗边的一盆黄花上。 洪坚了然意思,回道:“你自随意,不过是花园里移栽过来的寻常盆景。” “好。” 三人听洪范轻声应道,伸手虚空一招。 两米外的花盆霎时颤动起来。 黄花绿叶下,湿润的泥土飞速脱水化沙,分离掉所有腐殖质,漂浮到空中。 等洪范五指一握,这团新沙便被凌空摄来,在他掌心上方回旋成球。 “果然,果然是沙世界……” 洪礼亲眼见证这熟悉的神通,口中不住喃喃。 哪怕是最为内敛的洪坚此时也轻叹一声,目中显出几分追忆。 待三位长辈确认无疑后,洪范顺手一推,沙球就无声回滚落入盆中,一颗不乱。 “好啊,好啊,祖龙与我洪家不薄!” 洪武一拍大腿,先是喜色难抑,随即又露出一丝后怕。 “这么大的事,侄儿你怎么不早说?” “这回入金海,要是被那些海上飞得逞了,那简直是……” 听到洪武的话,洪礼面色也绷了起来。 “我听说你之前常常一个人出城进山修炼?” 他蹙眉问道,稍有责怪。 “回伯父,我之前没说,倒不是有意隐瞒。” 洪范拱手回道。 “只是这控沙神通初得时极为微弱,又不能确定其来路,我只以为是出了什么异常,只敢先偷偷熟悉。” “至于出城修炼,第一是不敢将沙世界示人,第二也是我食量越来越大,去山中修炼能顺道捕猎,节省花销。” 这几句话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真情实感,只是关键动机处稍有模糊,所以被洪范说得尤其诚挚。 书房中再次沉默。 在决定传召洪范之前,洪家几位话事人当然已从多方面重新了解了这位后辈。 所以他们知道其话中的“捕猎”、“节省花销”之类,全都属实。 甚至有更多的实话,是年轻人明明可以说、应该说,却没有借机说出来的。 这正是洪范要拿捏的尺度。 “唉,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谨慎,可见没少吃苦。” 洪武拳头微紧,叹息道。 他是金海城的城判,负责刑名缉盗,观察力向来过人。 从洪范入门面对洪坚时用的“族长”称呼,再到面对他们三位长辈时自称“我”而不是辈分,他心中已有判断。 “家里的小辈身上出了异常,最先想到的不是向我们这些长辈禀告,而是选择一人独扛,这是我们的过失。” 洪武抬头对亲兄长说道,这个“我们”明显意有所指。 另一边,洪礼同样眉峰聚起。 洪坚闻言重重点头,开口道:“这是我的过失。” 他的声音依然粗粝,但相比贺胜节那次少了很多血锈味。 得了他这句话,洪礼、洪武面色立时平复。 “范儿,你这回回来,可有发觉什么变化?” 洪坚坦然认错后,又问道。 他的语气平直,称呼中听不出什么父对子的亲切不同。 洪范知道对方在问什么,如实回复:“自回来后,我的战力有所增长,相比出发前又突破了一道正经。” 三人听后互换了眼色,各有振奋。 “这就对了,从前惊沙公也是如此!” 洪武一手握拳打在手心,急声道。 “这次的事情,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举杯把茶水一口饮尽,然后看向洪范。 “自你们把消息带回来后,三家都各自在查,于昨夜顺藤摸瓜抓到了内鬼。” “迟家的人,在商队做事。” “我们这次行动的消息,被他换了两百两银子——我们的人去迟了一步,让这杀千刀的上了吊,最后没救下来。” “便宜他了!” 洪武重重拍了下扶手。 这番话他说得很正式,不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解释,反而像是在给一个交代。 洪范点点头,然而眉宇间的未尽之意三人都看得出。 “洪范,有想问的就大胆问,我们洪家在金海还是能兜住事的!” 洪礼将少年面前凉了的茶倒了换新,淡淡说道。 “是不是与李兴发和迟英朗的过节?” 老者口中的李兴发和迟英朗,就是之前回城时朝洪范发难的两位骑士。 “不,他们不过是失了袍泽悲痛失态,哪里说得上是过节?” 洪范先是摇头,然后问道。 “我们凉州与蛇人攻杀不断,百千年来血债累累。” “如今老星君仙逝,蛇人那边没有反应吗?” 这话问得超出书房内所有人的预料。 哪怕是洪礼也想不到,这位刚出族学的弟子,视野居然落在这儿。 “侄儿不必忧虑。” 洪武浅笑回道。 “前些年惊沙星君深入蛇沼,那些边疆聚落都被打断了骨头。” “如今它们正在内乱,五六个氏族剑拔弩张;以现状估计,三五年内难有威胁。” 他的本意是想让侄儿安心。 但没想到洪范借此验证了猜想,顺势再度发问。 “所以我们三家一直有蛇人那边的消息?” 这话是基于继承的记忆所问。 蛇人与大华人族的几重隔阂,凉州边疆男女老少都知道。 其中第一重隔阂是金海沙漠,而第二重则是语言。 隅于发声器官,蛇人和人族互相无法学会对方的话语——除非是蛇人中的血脉贵族,或者人族中的中高阶武者。 洪范这一问,不仅让三位长辈再次沉默,还略略改变了他们居高临下的态度。 “命星入位,看来是挑过的……” 洪武叹道,惊讶于后辈的敏锐。 “大哥,我这侄儿是‘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啊!” 另一边,洪礼也摇头发笑,抬了抬眉毛,示意小子别放凉了自己斟的第二杯茶。 见洪范一口干了茶水,他才说道:“你到底要问啥,直说吧。” “我们与蛇人那边有通商?” 洪范放低了声音,终于问出了关键。 “朝廷知道吗?” 一矢中的。 房里静了静。 洪武执杯饮茶,似有尴尬——刚刚是他露了话头。 按照常规,三位长辈应该以一句“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呵斥以对。 但洪范不是别人,他是祖龙赐给洪家的星君,而且显露出了明显超过年纪的心性。 片刻后,洪坚打破沉默。 第五十章 举一反三 “我们金海是在与蛇人通商,事情是迟家在做,但我们和李家都有参股出力。” 洪坚注视着儿子,缓缓说道。 洪范闻言点头,面如平湖。 这下子三人更惊讶于他的静气。 他们本以为会见到更激烈的反应,譬如勃然大怒之类——所谓少年意气,洪范正处于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年纪。 “这确实犯了朝廷的忌讳。” 顿了片刻,洪武继续解释道。 “不过比起我们自己与蛇人的血仇,朝廷那些贵人的意思又算什么呢?” 他嗤笑一声。 “这几年我们卖过去的主要是铁器与布匹。” “当然不是兵器。” “主要是各种工具、祭祀用的礼器,还有丝绵衣物——蛇人们特别重视血祭,这些东西的价格在那边很高。” 开了头以后,洪武干脆和盘托出。 “蛇人没有炼铁或纺织的技术?” 洪范旋即问道。 他此时想到的是档案里的那位“九首蛇神”。 众灵之中所谓“最肖祖龙”的神明,其麾下眷族与人族征战多年,却不会纺织、打铁,未免可笑。 “额,倒不是技术上的问题。” 洪武回道,对侄儿举一反三的速度稍稍习惯了些。 “寻常蛇人与我们这的爬虫相似,都是冷血。” “它们既不耐热也不耐冷,温度一高就得寻荫凉处休眠,所以干不了烧炉打铁的活。” “至于纺织更多则是地理原因——金海西北越往里越是沼泽瘴气,桑麻无法生长。” 洪武曾经随兄长和马惊沙多次杀入过蛇人境内,话里提到的信息都是他亲身确认。 洪范恍然大悟。 “范哥儿,族里这样做,其实也是不得已。” 这时,酝酿了许久的洪礼插口道。 “前些年惊沙公尚在的时候,我们金海譬如烈火烹油。 但昂扬声势下,各家亏空实际上都很重。 我和你爹上面那一代的长辈,不是死在金海就是死在蛇沼,有许多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 他说到这儿停下来咳了数次,脊背弯起。 几息之后,老者复又板直脊背,补充一句:“当然,蛇人流的血只会远远比我们多!” 饮了杯热茶,洪礼稍稍平复,继续开口。 “后来淮阳国的商路又断了,我们三家的情况越发不好。” “直到迟家开了北上的商路,靠那边过来的皮革、药材、蛇胆,金海城的元气才慢慢补了回来。” “否则当初你入学时,族里恐怕连推宫丸都发不下来了。” 【蛇人卖蛇胆,什么地狱笑话?】 这是洪范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 但在长辈们的注视下,他只是轻舒口气,回道:“多谢长辈们容忍小子逾越,我明白了。” 书房内,略有僵硬的气氛迅速软化下来。 对于本次召见,洪范主要有两层目的。 第一是在沙世界的基础上增加自己的分量。 第二就是试探清楚三家与蛇人之间的关系。 穿越半年来,他的修行逐渐走上正轨,与器作监的关系也日渐扎实,相当于是进入了高速发育期。 洪范此时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不确定性。 如果洪家里通外族、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就要早备后路了。 好在现在看来,金海城的情况大约类似前世的北宋与西夏的民间走私。 明明双方狗脑子都打出来了,但在官方默许下,还是前者向后者买战马,后者向前者买铠甲。 “你性子沉稳,只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 洪礼半开玩笑地斥道。 “族里我们还在,轮不到你来操心。现在摆在眼前的就一件事,向海上飞还以颜色!” “这件事我在和两家安排,只是他们稍有些情绪。”洪武接口道。 “有情绪也是应该的。” 洪礼浅笑道。 “事情是洪明带队,结果我们损失最少,只损了两位外姓。” “更重要的是,沙世界还入了我家!” 他说着看向洪范,目光得意。 这时候,洪坚缓缓插言:“我听说余开诚打断了你两根骨头?” 洪范点头回话:“中了他一刀,但伤势不重。” 洪武冷哼一声:“伤我侄儿,若有机会照面,我定取他人头!” 他诨号“火里金刚”,是天人交感修为、族中第二高手,说这话恰如其分。 洪礼闻言,笑着将几个茶杯一一斟满。 “那四臂夜叉的头颅先寄在他项上无妨。” “未来等洪范有了惊沙公的两分威势,大可亲自报仇。” 他放下茶壶,对着洪范最后嘱咐道。 “你回去后好好养伤,不急着修行。” “切记今后不要随意出城修炼——你院中的一应日常供给,全都由族里出!” ······ 小半个月后。 九月初一,每月两次赶大集的日子之一。 金海城东门外,高杆上的旗帜迎风飞舞,木栅栏隔出的过道中摩肩接踵。 混杂着汗味和牛羊腥臊的凉爽秋气卷着干草打转,最后被毛毡隔在车厢之外。 这是一架双马拉的舒适大车,通体上了暗红的深漆,两侧还打着洪家的家徽。 车挨着市集停在入口旁,坐在车前的肥壮车夫用高傲的目光注视经过的路人,逼他们避让三尺不得近身。 车厢里,洪范正闭目盘坐。 此时的他正处在内视状态,竭尽神识感受龙魂树的运作。 可直到一个时辰后,金色宝树的根须下依然只有极其单薄的云气。 “呵,卡bug失败了,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洪范自嘲地叹息一声,睁开双眼。 他略略挑起车帘,目光掠着人流扫过大半个集市。 鳞次栉比的木架和台板上,许多新鲜宰杀的猪牛羊被剥皮放血,按照买家的要求肢解。 像这样的过程,之前的一个时辰里至少发生了数百遍。 然而加总后足足数万斤的牲畜,只给沙世界提供了不多的养分——等量换算到全天,大约是小半枚下品推宫丸的当量。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们回去吧。” 洪范隔着门帘,对车夫命令道。 “范公子,小的得令!” 听到身后主家出声,肥壮车夫立刻躬起脊背换了脸色,谄媚道。 车是公中的车。 家奴也是族里的家奴。 但洪范只是给管家递了一句话,便全都安排妥当。 如今的他,终于有了正牌少爷的威严与待遇。 pS:作者本人的情绪排解能力还是比较短板。 昨天看到几条抬杠和喷的帖子,气得半天写不出字。 不过也比上本书刚开始好了,那时候被喷子骂几句能记好几天。 为之奈何。 第五十一章 兄弟 洪府,灯火初上。 明善堂偏厢最靠外的小厅里,小圆桌上摆了两盘凉菜、一壶新酒。 隔着桌子,洪范与洪福对坐。 自离开族学后,他每个月都会主动邀约请堂弟吃饭。 如是,洪福的各方面处境都有好转。 不过以往两人都是约在外头的酒肆——能在明善堂安排席面,这是洪范自金海归来后新得的“权势”。 “洪平修为达到内视境巅峰了,教习估计他再有四、五月功夫就可能贯通第一道正经。” 洪福略有羡慕地说道,打量着偏厅的典雅摆设。 明善堂的几间大小包间,向来都是供族内长辈宴请外客时使用。 以往十几年,他还未曾有机会在此享受。 “我这段时间也有些进步。” 洪福说道。 “我私下里请教习探脉;他说到年底前,我应该能突破到冲脉面。” “说不得还会比洪安快些!” 说起与亲兄长的对比,小胖子的语气克制而轻快。 “对了,我听说大公子今日带人回来了,可是事情有了结果?” 洪福看了眼族兄腰间的绷带固定,关心道。 “是的,三家的队伍都回来了,都是族中嫡长亲自率队,扫荡十日斩首数十级。” 洪范回道。 “海上飞这还不肉痛?让他们在太岁头上动土!” 洪福闻言痛快地干了杯酒。 洪范神色却无振奋。 “这些斩获大多是其他绺子的,海上飞的人收缩得很好。” 他说道,想起了十几日前被龙魂树感应到的两位神秘人。 “族里认为是万光霁为以前的事情报复,但我总感觉没那么简单。” “范哥儿,就一群小小沙匪,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洪福笑着锤了下族兄的臂膀。 “真把咱们惹急了,只大老爷一人北上,他们就得散伙!” 洪范闻言点头,饮下杯中残酒。 在两人说话间,热腾腾的菜肴接二连三上来——硬菜方面除去整只炖烂的母鸡,还有一尾烧鱼。 两人方才动了几筷子,便听到隔壁厅里觥筹交错,议论声顺着横梁飘了过来。 “大夫人要被夺了管事之权,这事你们知道吧?” 听起来是中年男子在说话。 语气做出了“法不传六耳”的姿态,声音却大得生怕旁人听不见。 “这谁不知,据说是磐老爷和武老爷的夫人接手,但不是说是因为大夫人身体不适吗?” 另一个声音问道。 隔着一道墙,洪福不自觉停了筷子,专注侧耳。 “锦衣玉食的,哪来什么身体不适?” 第一个人果然回道。 “我跟你们说,那是她苛待了咱洪家的星君,被拿来做了交代!” 洪福闻言一怔,望向桌对面俊朗一如往昔的兄长——他知道星君权柄不同凡响,却没想到甫一继承就有这般威力! 但洪范神色依然从容。 洪家后宅的权力变化,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洪府大几百口人,除去刘婶和洪福,洪范处理其余人际关系都基于一点。 利益交换。 所以大夫人的处置,就是上回谈话中他半隐半发的试探。 魂穿两界,别无亲故,与世无纠。 此时家族对他的态度,也将决定未来他对家族的态度。 好在洪家到底是刚刚经历过血火磨砺、正处于上升期的力量,并未因洪范年少而轻视,很果断坚决地做出了补救。 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们这就不懂了。” “星君权柄虽然厉害,但惊才绝艳如惊沙公,那也是成长了十年才有威震金海的威势!” 说到这里,声音终于小了下去。 但以洪范的修为,还是能依稀听见。 “大公子最多年把功夫就能达到力境巅峰了,要是一切顺利,两三年内就入先天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想的那种事,我看绝不可能!” 声音说到这里已如蚊讷,但又迅速反弹。 “怎么回事,人来人往三四回,菜全上到隔壁去了?” 最早那位中年男子不忿道。 “凉菜都吃完了,这是让我们喝干酒吗?” 接着就是桌椅挪动,以及烦躁的脚步声。 很快外头传来喝问下人的声音,然后又戛然而止。 洪福摸不着头脑,洪范却大致猜到了事情。 隔壁安静了片刻,然后包间的门口就来了一老一少两人。 “没想到是范哥儿在隔壁,我是你堂叔,现在负责族里在西大街的米铺。” 说话的人两手分别拿着酒杯酒壶,身材富态面容白皙。 洪范记得此人名叫洪升。 当初他出族学后的几条出路里,就有一条是去给这人打下手。 “这是犬子洪彰……” 几杯酒下肚送走了两位“不速之客”,偏厅里这才恢复安静。 洪福一时陷入沉默。 洪升虽然在武道上没什么建树,却颇有经商才能,在族中是数得上的出手阔绰。 可就是这位远房堂叔刚刚却热络地给洪范赔笑脸。 “范哥儿,那天街上那么多人,真没想到是你得了沙世界。” 洪福突然叹道。 他现在回想起洪范在内伤初愈后的连番突破,终于能够理解——那是“命星入位”的功效。 但洪福没有因此就将好友的进步尽数归结于运气。 他是与洪范最亲近的人,他最知道洪范半年来有所改变的方方面面。 待人接物、言谈举止、风度气质、突然显露出来的搏击技术,以及关于数术与器械的、他一点都听不懂的奇思妙想…… “范哥儿。” 洪福唤道,定定地注视着族兄。 “怎么了?” 洪范笑着问道。 “我突然觉得,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你……” 洪福怔然说道。 话一脱口,他就意识到有不妥之处,却终究止不住心中五味杂陈,只得饮酒作为掩饰。 洪范举杯相陪,没有开口。 本来同是学飞的笨鸟,结果有一只突然腾云九霄、现出鲲鹏之势,被拉下的如何能不忧愁? 不过偏厅里的氛围维持不多久,就被洪福自己打破。 “嘿,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嘴里嚼着鱼肚,口齿模糊。 “金海城十几万人,偏偏是我的族兄成了星君,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小胖子咽下鱼肉又扯了一只鸡腿放到洪范碗里,自己抓起另一只猛啃。 好像非如此无法解忧。 洪范望着洪福被鸡油染得发亮的嘴角,忽的发笑。 “也就是你,忍受得了当初的我了……”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放在桌上。 里头是五枚品质上佳的推宫丸。 “努力搏一搏,争取在一年内突破贯通境。” “如果不够,回头再找我。” 洪范随意说道。 有了洪礼的承诺,至少他再不会缺推宫丸。 “给我?这可太贵重了……” 洪福闻着丹药香味,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却还不自觉地咀嚼鸡腿。 “尽管拿去就是。” 洪范推过盒子。 “洪平有他的兄长。” “你也有你的。” 第五十二章 活炁丹 半个月后,九月十四。 海上飞带来的风波已经远去,秋末的金海城笼罩在收获的气氛中。 晌午时分,洪范收起文房四宝,完成了名为《确定未定式值的一种特殊方法》的定稿,并将该方法取名为“必达法则”。 在这篇不长的论文里,他论述了在一定条件下通过分子分母分别求导再求极限来确定未定式值的方法,完成证明并给出了几项推广。 实际上就是高数基础内容,伯努利提出的“洛必达法则”。 这项成果在前世完成于1696年,匹配当下器作监的数术理论进度。 用过午饭,洪范取出被刘婶缝在被褥里的三百两银票,趁着热烈阳光出门去。 这是他存款的大半,分别来自于器作监的俸禄以及朱衣骑金海一战的百两赏银。 偏厢里,刘婶见到少爷远去,连忙取了竹竿,在槐树下打起荚果。 如往年一样,她打算将这些果子卖了补贴家用。 虽然洪范明言希望刘婶多多休息,并将数十两日用现银都交由她保管,但有活不做,她只觉得浑身难受。 另一边,洪范的目的地是交通堂。 他搭配好的推宫丸、引血香和凿齿肉干组合存货还有三分之一,能继续用两个月。 但一段时间持续使用后,凿齿肉对体质的提升效果越来越差。 好在交通堂昨日派人传信,说他询问许久的“肉苁蓉”终于到了一批好货。 所谓“肉苁蓉”,是一种寄生在沙漠树木梭梭根部的寄生植物,从梭梭寄主中吸取养分及水分生长,被称为“沙漠人参”。 从药性上说,肉苁蓉补肾阳、益精血,能帮助武者扎实基础、提高修炼速度,价值比推宫丸更高。 不过这种凉州特产能被本地人消费的却不多——州府与神京的高卖价使得高品质肉苁蓉外销比例很高。 正因如此,洪范一得到消息第二天便打算去提货,免得夜长梦多。 午后的赤沙大道宁和繁华,吆喝售卖声连成一片,只有在交通堂等核心区域才稍有收敛。 一回生,二回熟;洪范目不斜视地经过门外守卫,一过门槛就见到那位面容熟悉的女侍迎了上来。 就是当初那位“娥茗”。 “洪范公子,您来了!” 娥茗直接唤出名字,显然对眼前的俊朗青年记忆犹新。 “您要的苁蓉都到了,最好的品质,您点验过后就能取走。” 洪范点头想往里走,却在玄关无人处被女侍拦了半个身位。 “洪公子,交通堂的规矩,往里得先解剑。” 她凑近半步,低声请道。 洪范闻言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昭明街道,也不多说,将“王不留行”横刀解下来交给对方。 娥茗舒了口气,回头唤来另一位更年轻些的女侍招了招手,后者便双手恭敬接了横刀往后堂去了。 柜台边,洪范见到了此行目标。 红色鹅绒上,数斤晒干的肉苁蓉整齐排列。 这些沙漠人参总长米余,茎秆都不分枝,带有钟状花萼和大量密集的鳞刺状叶片。 总体来说,外形并不雅观。 “都是我们堂内从周边收来的一手货,足够一人使用半年,总共一百二十两。” 娥茗说道。 “这个价格已经算上大小姐给您的折扣。” 洪范点了点头,将每一根苁蓉都仔细检查,确保里外完好。 大约盏茶功夫后,他终于点头,取出两张百两银票付账。 “我这就让人给您包好。” 娥茗随意点验过银票,神情依然一丝不苟。 “公子要用苁蓉,可以切薄片以茶冲服,或者寻郎中制膏。” 她没有急着去寻账房,突然又低声道。 “洪公子,关于武道修行,我们店内其实正好还有更好的丹药——活炁丹。” 洪范眉头一挑。 他听说过这个活炁丹——这是凉州另一座大城怀掖城的头号家族孟家的出产,功效远超推宫丸,据说对浑然境也有一定作用。 “活炁丹的药力至少在推宫丸五倍,对贯通境武者修炼效率的助益也高出三、四成。” 见对方意动,娥茗介绍得更加殷勤。 “目前店里无主的活炁丹还有两枚,一枚作价……” “一枚作价四十两,折后。” 娥茗顿了顿,报了个数字。 不必问,这价格里有很高溢价和提成。 但洪范不是刘婶,只要在承受范围内,能用金钱换取武道进度,他是多多益善。 “我要了,你去取来。” 这句话让娥茗舒了口气,重重点头就往后堂去了。 然而没多久,事情却起了波折。 当娥茗抱着一个紫檀盒子走回前堂的时候,却被拦住。 这是一位高大年轻公子,其衣着华丽配着宝剑,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年纪。 而领着他的女侍,正是之前替洪范解剑的那一位。 洪范靠过去,还没近前就听到对方话语。 “买东西讲究先来后到,这两枚活炁丹先到了我面前,自然合该我得!” 年轻公子说着伸手去夺盒子,被女侍退了一步让开。 “娥茗,怎么了?” 这时候洪范到了。 循着他的声音,年轻公子住了手转身打量,目光着重扫过他的衣着佩饰。 仅看外在,洪范衣着只能说整洁,远比不上对方缀玉环佩来的富贵精美。 只不过论及颜值,却正好相反。 “劳烦公子稍候。” 娥茗先对洪范欠了欠身,然后又转向对方。 “方少东,实在抱歉,但是这两枚丹药已经被洪公子定下了,而且现在东西也在奴婢手上。” “如果这回是佳人先取到东西,娥茗必无话说。” 她口中的“佳人”,正是另一位女侍的名字。 “你休要诓我,佳人与我明言,活炁丹并无人预定。” 方少东只是冷笑,哪怕听到竞争者姓洪,也殊不退让。 须知洪家在公子年纪的至少大几十人,哪个都要让,哪里让得过来? 若真是要紧的那几位,他作为台面上的人物,也不至于不认得。 “这活炁丹于本公子有大用,恕本公子不能相让。” 方少东说道,拦在娥茗身前。 女侍一时有些进退不得。 “娥茗,你放宽心。” 这时洪范说道。 他对金海方家有些大略了解——算是城内二线的家族,以财力闻名。 眼前这人,不出意外是方家嫡长方志武。 与洪家相比,方家实力势力都有差距。 若是半年前倒不好说,但以自己现今在家族中的地位,今日不卖面子不会有任何后续。 第五十三章 设计 “既然你已取到东西,我们去结账便是。” 洪范懒得费口舌,只对娥茗开口。 这等姿态,顿时让方志武大怒。 “阁下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质问道。 【你猜对了。】 洪范心中哂到。 从对方体魄动作观察,他能看出大概是内视境的粗浅修为。 该说不说,确实也没啥可放眼里的。 眼见两位大客户要吵起来,两位女侍都明显紧张。 “两位公子莫要伤了和气,我们交通堂也不止有活炁丹一种上品,不如我们去后堂雅室慢慢商议?” 佳人出言劝道。 “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堂内最好的茶点!” 娥茗立刻附和。 “也罢。” 方志武听着女侍软语,想起这俊逸青年的姓氏,略略压了火气。 然后他自顾自先往后堂走去。 前头的洪范则受了两位女侍的道歉,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及佳人刚刚提到的“不止一种上品”,最后也随顺了她们的请求。 后堂,穿过雅致的雕梁走廊,洪范负手走向尽头的雅室。 一般来说,这里只有贵客才能进来,是故装潢摆设比前头更加奢华讲究。 但不知为何洪范始终心有不妥。 迈步之间,他脑海中快速掠过进入交通堂后的种种,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 【我进门时受娥茗与佳人的要求解了横刀,但方志武为什么还能配着宝剑?】 思及此处,刚刚伸手撩起珠帘的洪范立刻驻步。 与此同时,龙魂树突然有了反应。 树枝招招、金光流溢,指向雅室的方向。 这是一个月前他回金海城时曾遇到过的感受。 【房内有人潜入,很可能是城门内那两人之一!】 洪范感触既生,第一时间便压下好奇,想转身退出雅室。 但已经来不及。 “你做什么?!” 玄关屏风之后,方志武的惊呼声响起,然后被利器破体之声压过。 人声戛然而止。 屏风背面溅上零星血点,缓缓晕开。 珠缀摇曳,腥味扑鼻。 洪范身上寒毛根根倒竖。 在他身后,听到声音赶过拐角的娥茗与佳人惊声尖叫。 茶盘坠落,譬如鞭响。 龙魂树的感应迅速消失。 【是冲着我来的?!】 洪范后退一步引气待发,五指间灰尘盘绕。 不过几个呼吸功夫,近十位刀剑在手的武者护卫已从堂前赶到,将惊疑目光落在走廊内的三人身上。 “雅室里刚刚有人动手,很可能出了人命!” 洪范散去腿边风沙,指了指走廊尽头,沉声说道。 领头的护卫点头后拔刀出鞘,越过三人朝内逼去。 不出意外,房内只有仰倒在椅子上的方志武尸首和满地鲜血,再无他人。 【方志武的仇家寻仇?】 洪范默然猜测,直到半绕过屏风,看到死者心口贯穿的高温横刀,以及伤口处焦黑的织物。 正是自己那把“王不留行”。 杀气骤起惊心。 “我入门后,便依你要求解刀。” 洪范猛地拧过头脸,一步迈到门口,目光利剑般刺在娥茗苍白的脸上。 所有护卫都看了过来。 “洪公子莫要说笑,交通堂里都是武者往来,哪里曾有过解刀的规矩?” 女侍的回答既轻且虚,却如闷雷般回荡在洪范耳畔。 “而且我们过来前,这儿明明只有您和方少东两人……” 霎时间,护卫们的警觉心提到了最高,刀刃剑尖隐隐指向洪范。 正在气氛僵硬到极点的时候,后者主动散去真气。 “此事有人设计。” 洪范放松姿态,突然哂笑一声,看向护卫首领。 “我姓洪名范,洪氏族长洪坚正是乃父;死者应该是方志武,方家的少东。” “若我洪氏要动他方家,何须用刀?” 此话一出,不单是护卫们尽皆凛然,两位女侍也出汗如斗。 金海第一高手的大名谁不知道? “我会在此不动由尔等看守,但你须遣三人即刻去报信。” 他走到雅室内,随手搬起一张干净椅子摆在正中,毗邻尸首大马金刀而坐。 “第一人去城守府,禀告城守,请捕快仵作。” “第二人、第三人分别去洪家与方家,告知此处诸事。” “快去!” 佩刀插在尸首,血气蒸腾雅室。 洪范身为第一且唯一的嫌疑人,此时一坐,却像是神针定海,霎时镇住气氛。 连带被突发事件惊了神的护卫们也冷静下来。 “鄙人魏英,忝为交通堂护卫首领。” 护卫首领将长刀归鞘,对洪范略一拱手,又转首看向手下。 “就如洪公子所言,尔等三人各去报信,我带人在此看守。” 很快,距离最近的城守府的人就到了。 来者是足足六位衙役,且为首的两人都是贯通境。 确认了来人腰牌,魏英明显松了口气,而洪范则主动起身相迎。 沉着得倒像是他被人砍了一般。 “鄙人田六,足下可是洪范公子?” 排开守卫,走在最前的山羊胡捕快上来问道。 “是我。” 洪范颔首回复,然后刻意发问。 “我叔父洪武来了吗?” “洪大人恰好不在衙门,但我等已遣人前去禀告。” 田六回道,环视现场后示意护卫们到外头守着,不要挤在此处。 沉默再次笼罩了雅室。 这时候,一位手提铁索的年轻捕快用疑问的眼神瞥向前辈。 他这是在问要不要按流程先制住嫌犯,乃至定住穴位。 田六回了个“你脑子进沙了”的责备眼神。 捕快开始检视现场。 洪范寻了个时机,走到田六身侧。 “此人非我所杀,今日之前亦不相识,应该是有人设计。” 他低声说道,自怀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递了过去。 “事涉人命,但有要求洪范都全力配合,只是有件事要请大人助一臂之力!” 如此横财,让田六明显挣扎,但他最后还是回绝。 “若是旁人,小的自不客气。” 他苦笑道,话语艰难而诚恳。 “可公子乃是洪城判的亲侄儿,我平日全靠城判照顾,这钱无论如何也收不得!” 得了他的话,洪范反而放下心中三分警惕——田六有此顾虑,便是还想在洪武手下干下去,不至于是设计者同谋。 “既如此,我便将事情拜托大人。” 洪范道。 “不敢当公子尊称。” 田六回。 “请往洪家一趟,告知我院内仆妇刘氏,取我日前新写好的那篇文章,立刻递交给器作监闻师匠。” 洪范快速而清晰地陈述道。 田六闻言先是默记,又将“刘氏”、“日前新写好的文章”、“器作监闻师匠”等几个重点反复确认,这才重重点头。 “你们‘护住’洪公子,我亲自往洪府走一趟。” “若是这边事了我还没回,你们就带洪公子和方公子的遗体先行回衙。” 田六嘱咐道,对洪范拱了拱手,快步离去。 pS:这两天好几位读者发帖,说看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简介里提到的那些能力。 是这样,我写书特别怕战力崩溃,又不喜欢换地图套皮,所以为了避免战力膨胀、世界观儿戏化,在主角能力方面控制得会比较严格,务求循序渐进。 这方面终焉使徒的老读者会比较清楚——前期说了哪些人是最强,后期也不会冒出些隐世高手超过他们。 还请稍稍耐心些,这本书的节奏还是比较紧凑滴。 第五十四章 同心勠力 九月十四的夜晚,对于金海城的许多人来说都不平静。 城守府衙门、洪家、交通堂等等地方灯火通明,商议不断。 至于陡然失了少东的方家,更是沸反盈天,笼罩在压抑的愤怒之中。 依托于两位女侍的口供以及一些护卫的目击旁证,在他们这些“受害者”眼中,事情的脉络可谓再清晰不过了。 先是洪范与方志武因为活炁丹起了争执,再是两人于雅间独处,最后是前者的佩刀贯入后者心口。 死者被一击致命,人犯被当场抓获。 这一夜间,发生许多人事。 方家的家主亲自带人赶到城守府,红着眼查看了亲儿的遗体,默然落泪后又去交通堂。 雅间的布局是分明的。 只有一道门,以珠帘相隔。 作为谈事处,对着安静后街的窗户务求幽闭,所以外头种着如墙灌木。 这木墙分毫无损。 在此基础上,要说快速穿窗、杀人后无声往来,即便是浑然境武者也做不到。 纵览金海城,排除掉洪家和官府各机构,能做得这事的高手甚至算不满五指之数。 至于洪范本人,则是另一个焦点。 方家、乃至城中大部分台面上的人物都在今夜风波中确认了他的身份。 这一位洪家庶子乃是新任星君。 厚重夜色下,顿时有了更多的各色喜忧。 唯独方家家主的愤怒炽盛不改。 沙世界固然可以是受人设计的原因。 但也可能正是洪范肆无忌惮的理由。 另一边,城守府的田六没有辜负洪范所托,硬是在小院门口等到了卖完荚果、挑着空筐而回的刘婶。 等到事情交待大半,后者却是失手落了筐,再没心思去捡。 “官爷明鉴,我家少爷绝不会杀人!” 她先是颤声来回重复着这句话,待片刻后听清自家少爷已被城守府羁押,终于强咽唾沫回过神。 到了这时,田六才小心转述了洪范的话。 “今日新写的文章”、“器作监”、“闻师匠”…… 刘婶口中念叨着几个关键词语,脸上的惶急渐渐退去,转而有了懵懂的坚毅。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待彻底记下后,她这才想起还未有表示,赶紧从怀中掏出一把大钱,猛地塞入捕快手中。 未等对方推辞,刘婶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小院去了。 于是,田六只得将几十个用绳串好的、新旧不一的大钱慎重收入怀里,叹息着离去。 作为捕快衙役,他半生见了无数生死离别。 但每见真挚真情,总是心有所动。 盏茶功夫后,刘婶取到了洪范晌午刚完成的论文,小心包好后藏在怀里,又取了少爷给她的数十两散银,草草拜过菩萨后,径直便出门去。 至于晚饭什么的,早已忘了。 可惜,等到了器作监时夜色已深,除了值夜的护卫,其他人早就下衙。 是夜,刘婶便在衙门外的街角瑟缩了一宿。 同一时间,洪家高层的活动自然更加有序而高效。 除去驻扎州府西京的洪磐和在卫所从军的洪伟,其余六位浑然境之上的高层全部集合。 无非两个字——保人。 自私自利是地方豪强骨子里的天性。 不说洪礼、洪武无论如何都不信洪范会因为争夺丹药当场杀人,哪怕是杀了,洪家也不能允许自家星君与方家小子换命。 六人会议中,一项项事情被分配。 礼物置备、分头拜访、斡旋官司…… 甚至洪明还被派出城去联络非本地的家族故旧,以备不可挽回时最后一搏。 雄鸡唱晓,天际破了鱼肚白。 第二日闻中观大早上衙,却是被一位发丝披散、颠婆子般的仆妇突然冲出来拦住。 半晌后,闻师匠听明白是由,草草浏览了被心口捂得温热的论文,彻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待推辞了刘婶那数十两散银,他大步入衙,脸上不仅没有一丝早起的朦胧,反而满是悍然。 对别人来说,交通堂一事是要谋害洪范性命。 于闻中观,这便是要斩断他好不容易得回的前途。 ······ 九月十六,中午。 金海城守府大牢。 阴暗的门厅处,几位狱卒正就着简陋饭菜闲聊。 “我今天过来时听阿四说,交通堂的差事已经全了;洪大人全程回避。” 一位卷着衣袖的年轻狱卒说道。 这里的“差事”指的是“发差”与“销差”,大致是拘传人事、搜集证据的流程。 “这么快?这才两日不到!” 第二人停了筷子,惊道。 “死的可是方家的长子,本来都在准备掌事了的,全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最为年长的第三人笑道。 “上头那些经手的,据说两天来都没怎么睡,估计很快就要过堂(庭审判决)了。” 他夹了片猪耳,又补了一句。 这些狱卒虽然权力不大,但对于犯人家属上下其手却是不难,基本不会差了肉食。 “我看城里都传,说人证物证齐全,该判斩首呢!” 第一人又说道,旋即引来同僚的哂笑。 “哪有那么容易?” 最年长的第三人摇头道。 “要判个寻常人流刑,城守也要上报州牧,何况死刑?那都是要送到天子脚下核查的!” “再说了,这回进来的这位小爷身份可不一样。” 他说着往里瞥了一眼。 若是往常,狱卒们免不了整点小酒。 但这几日因为某人的存在,他们却得格外兢业。 牢房里头,身无枷锁的洪范静坐于木板床上,将外头的议论听得清楚。 相比于隔壁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囚犯们,他的心思尚算平静。 这倒不是洪范看淡生死,只不过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性命无忧。 杀人之罪,不涉及不赦的“十恶”,最多也就是斩监候。 按照一贯流程,需要经过城、州、中央三级复核。 再加上他星君的身份,哪怕判处死刑,也必须要送抵神京,由刑部甚至天子亲自批勾才行。 这还只是程序。 洪范此身,乃是金海第一豪强洪家的星君。 一位二线家族的嫡长子死于非命,在金海城是个大事。 但要以此吓住洪家,还远远不够。 所谓豪强,向来是宗族利益优先,国家朝廷在后。 假如真没有其他办法,洪家大可以劫狱劫囚,把洪范换个身份送到他处。 只要没有留下太硬的证据,城守府毫无办法——须知金海城防司与沙口卫所里都有不少洪家军官。 一句话,要全面压制乃至毁灭某个豪强大族,就必须要有强大外力介入不可。 pS:明天是运营官的生日,所以先提早更新了。 第五十五章 过堂(求追读) 同日午后。 洪范在狱友们羡慕的注视下用过了三菜一汤的外送午餐,席地而坐尝试修行。 在去交通堂前,他的第四条正经便只差两个穴位“禾髎”、“迎香”就能贯通。 然而往日顺畅的入定行气,今日或许因为少了各种资源辅助,却显得格外艰难。 洪范叹息一声,不得已停下,又以真气灌注手指在夯土地面上书写。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孙武;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 临大事而不乱,临利害而不失……】 写到第三句,他却越发心浮气躁,连作者都想不起来。 最后干脆在横线后瞎写了“鲁迅”二字。 “罢了。” 放下武道,洪范将心思集中到方志武之事上。 他不知道龙魂树感应的机制,但直觉上却能确定杀人者一定是第一回那两人中的一个。 【那人能在我二十步内动刀杀人,却不露任何声响,武道必然远高于我。】 洪范一边想,一边将刚刚写下的三个名字以手指擦除。 【但也不至于太高。】 【他们如果有百分百把握不露痕迹地干掉我,直接动我就是。】 【所以应该是浑然境高阶到天人交感左右?】 胡思乱想间,外头传来脚步声。 却是狱卒领着一位面生的衙役走到牢门前,示意他过去。 “范少爷,是武老爷让我来的。” 等洪范靠近,这衙役便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同时亮了亮袖子里的织锦头巾。 这明显是刘婶的东西,被带来作为信物。 “请说。” 洪范点了点头,心中戒备散了七分。 “这次的事情因为亲族回避,所以武老爷不太能直接插手。” 衙役说道。 “但府里让我转告少爷,不论情况如何,请少爷务必咬死那日不是自己动的手。” “府内定能保少爷无恙。” 洪范沉稳回复,表示知晓。 话一叙完,狱卒当即带着衙役出去。 洪范目送两人离开,嗤笑一声,回身坐上木板床。 【本来就不是老子干的……】 他心中哂道,闭目后自然进入内视。 这一回,洪范却很轻易地致虚守静,进入修行状态。 ······ 三日后,九月十九。 霜降将至,阳下入地,阴气始凝。 一夜过去,整个金海城的屋檐窗棂都被镀上银白锋刃,透彻深秋之寒。 而等瑟瑟秋风穿街走巷了一个上午,午时的骄阳又破开漫天飞云,致万物以笑颜。 今日,在金海城守府的明镜堂,城守郑准将亲自过堂方志武案。 “明镜高悬”匾下,一切就位。 洪家方面,洪礼与洪武作为代表入座。 为了表示正大光明,李家家主李鹤鸣、迟家家主迟追远,以及其余数位城内头面人物都有出席。 其中面色最阴沉、形容也最憔悴的,当属方家家主方成业。 半生拼搏成业,老来长子暴毙。 悲愤如火,几日来烧得他五内如焦。 郑准一声令下,人犯便被两位差役带了上来。 这一次,为了面子过得去,洪范是被上了铁索的。 他在堂上站定,无视方成业的逼视,目光与两位长辈先后相接。 他们面色凝重,强露三分宽慰笑容,看起来进展并不理想。 洪范对此有心理准备。 金海三家互有数代人的交情。 不夸张的说,只要洪李迟统一意见,城里不管什么事都能定下七成。 但偏偏洪范是潜力极大的星君。 如今蛇人束手,洪坚又是金海城第一高手,李家与迟家再迟钝,也知道让洪家再出一位惊沙公的后果。 或许一代人后,金海就不是三姓当头,而是一龙二蛇了。 “嫌犯洪范,将当日情况与本官详实道来,不得欺瞒!” 惊堂木响,郑准虎踞台上,森严喝问。 洪范拱手一礼,将几日来被问询数次的事发过程又说了一遍。 期间方成业自是冷笑连连,而洪家二人则颔首不止。 洪范在方志武死后的表现,洪家高层已通过多个渠道确认,加上此时亲见他淡定沉稳的姿态,心中再无疑虑。 盏茶功夫后,郑准问毕,又喝令调人证、物证上堂。 差役领命而去,堂上陷入短暂的平静。 洪范静立如松,缓缓环视在场众人。 从苁蓉到货、解剑、活炁丹,到最后的雅室私谈,有这么多的信息与环节。 既然两位女侍是伪供做局,那方志武当日的出现也必不是偶然。 威逼利诱前者容易,诓骗方家少东却难。 所以哪怕洪范不知道杀人者身份,却认定必有本地大势力参与——最可能的便是三姓之一,或者城守郑家。 【但如果是这样,设局者一定能猜到族里哪怕翻不了案,也会救我出去……】 洪范想到。 他余光瞥向旁听的两位长辈——洪武冷眼旁观,洪礼暗藏不屑。 换做脾气更烈的洪明,恐怕更是不耐。 【或许,这也正是对方想要的结果。】 洪范若有所悟。 【从一开始,他们布这个局就不是为了杀我……】 嫌犯心中思虑不断,而堂上证供还在继续。 “交通堂从来没有解剑的规矩。” “方少东不愿意让出活炁丹,两人的冲突是从洪公子要强行结账开始的。” “我们俩循声进入走廊时,正见到洪公子站在雅室门外,绝没有别人。” “奴婢发誓所言不虚!” 娥茗与佳人泪眼婆娑,顶着诸多大人物的注视,将证言一一复述。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看洪范一眼。 而站在一侧的方成业,则痴傻般定定注视着以木盘呈上来的涸血横刀,以及边上烤焦的衣衫。 反复询问双方多次后,郑准只觉口干难耐。 他不觉得洪范是凶手,但人证物证俱在,让人无话可说。 “本官问完了,各位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郑准擦了把额上汗水,向四座发问。 厅内一静。 “不会有了。” 目光仍然发愣的方成业说道,满是血丝的眼睛红得发亮。 “城守大人严审森然,案情已水落石出。” “方某不信,我金海城地处偏疆,难不成还能有外来的火性真气高手,莫名其妙以人命设计洪家一个声名不显的后辈?!” 他初时还能压住语气,但说到最后,话语中已藏不住激烈与快意。 pS:作者以前一直是闷头写书,不懂运营门道的。 今日道听途说了一番,得知现在起点推荐位全看追读,然后礼拜四安排推荐位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礼拜二的追读。 本书现在在第三轮,不知道能不能上第四轮。 但我就还挺想上的。 所以今天早点更新,这样明天编辑看到的追读会高一点? 唉,搞点小聪明,还希望大伙这几天先别养书,都看到最后一页吧~~~~~~ 第五十六章 菁华(追读,追读~~~) 方家是金海最大的布匹商。 方成业以沉稳老辣闻名,可今日却处处失态,恍若疯魔。 郑准体谅他之余,也只能以“节哀”两字宽慰。 两位人证被带了下去。 惊堂木在手,判决看起来已经清晰,但城守依然觉得开口艰难。 几日来各方串联,方方面面的意思都汇聚到了郑准这里。 他清楚洪家在洪范之事上的坚决,也收到了李家和迟家默许甚至助推的态度。 而此刻更让郑准在意的是端坐场间的另一位。 此人眉眼纤细、面白无须,瞥视之间神光显露。 正是金海掌武院的掌院、天人交感武者、城内一手之数的高手——公孙实。 大华之天下,实际上是两重世界。 一边是“村田阡陌闻鸡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凡人。 一边是“朝游北海暮苍梧,一更别我二更回”的武者。 自皇室以下,朝廷文官系统管的是前者,掌武院管的是后者。 虽说互不统属,但终究是后者更高更重。 公孙实便是掌武院这个庞然大物在金海城的代表。 “如方家主所言,事实已基本清楚。” 果然,公孙实见流程停滞,发问道。 “依律如何处置,城守大人当做决断。” 他是出名的铁面无私。 郑准又擦了擦汗水,勉力笑道:“兹事体大,涉及命星,不免忧心……” 公孙实没有再催,双目微凝,落在洪范身上。 他与洪家无冤无仇也无惧,只是自命职责所在。 两千年来,祖龙对其眷族向来放纵,连人皇更迭都无所谓。 及至命星降世,祂也依然如此。 近两百年,出过不少杀戮无辜的星君,但从未有一人被“收回”权柄、归复凡人。 反而是被掌武院麾下缇骑围剿击杀的例子不少。 “方志武案,脉络已大体清楚。” 终于,郑准缓缓开口。 洪范目光依旧沉着,但呼吸却不由屏住。 此案依律,不是斩监候,就是流刑。 而罪名一旦确定,与之前“暂居”监牢的情况就再不相同。 作为武道在身的犯人,他会被穿骨定穴,不仅无法修行,身体还会承受极大伤害。 “本官……” 就在城守欲作判决的时候,门外传来急切脚步。 “此案有异,城守莫急!” 人还未见,一道喘息不定的粗豪声音先闯进来。 “况且洪范乃我器作监之人,我部无人在场,审议一概不算!” 众人循声望去,见到一位着文士袍的矮壮汉子越过门槛,昂然而立。 “闻师匠有何指教?”郑准认清来人,压下性子问道,明显不悦。 一身汗水、脸色发红的闻中观先以目光朝洪范示意,然后才回道:“正如我刚刚所言,洪范乃是器作监正八品大匠,纵然涉案受审,也必须有我部官员在场!”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方成业怒目圆睁,而洪礼和洪武则先惊后喜。 洪范的星君身份此时众人皆知。 但无人想到这个俊秀青年居然还是器作监的人——而且是正八品大匠! 方成业顾不得情面,驳斥道:“人犯小小年纪如何能得正八品官身?荒唐!” 一直沉默的李鹤鸣似乎也觉得来者过于胡闹,禁不住开口道:“此乃命案,望闻师匠慎重!” 闻中观先挑眼回瞪方成业一眼,又向李家主回话:“鹤公不知,闻某此生都未如此时慎重!” “盖因洪范不仅是我金海器作监正牌大匠,更是我部将升之龙,为数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天才!” 他以一双铜铃大眼扫过堂内众人,气势越发剽悍。 “我怀疑幕后主使栽赃洪范,正是要害我大华菁华!” 这句话的调门,哪怕在洪家二人听来,也觉得太高。 公孙实更是皱眉注视闻中观,似乎在分辨对方所言真假。 但后者怡然不惧。 大华朝廷,除行政系统外,有三大实力部门——分别是军队、掌武院、器作监。 论战力,前两者比第三者强得多。 然而器作监负责后勤军械、神兵机关,与它们有太多的利益纠葛。 遇上闻中观,人人惧怕的公孙掌院着实没多少威风可抖。 “好一个将升之龙!方某倒想听听,人犯有怎样的功绩,堪称大华菁华?” 方成业怒极反笑,喝问道。 “嘿,闻某明白说了,凉州大监造很看重洪范。” 闻中观森然回道,顿时让堂内气氛越发严肃。 大监造是器作监体系内的一州之首长,领正三品官衔;若要论实权,凉州大监造比神京部属的一些普通侍郎还要更重。 这完全是金海城够不到的大人物。 “他若出了事,后果不言而喻!” 闻中观说着取出藏在袖中的书信,前所未有地神采飞扬。 好似正执着自己的康庄前途。 就在几日前,金海器作监收到飞鸽传信,知道州部的正式公文即将抵达。 但洪范过堂事急,是故他令钱宏三日前单人匹马出城,循着驿路去迎。 及至早些时候在城门口接到东西,闻中观当即挥霍真气,赶到城守府。 是故刚才他面色涨红、气喘吁吁。 “洪范公子亲启。” 潇洒抖开信纸,闻中观读得中气十足。 “由中观上报后,吾收到‘泰勒公式’之文章,如获至宝。” “是夜反复研读,只觉说理精妙、应用无穷,欣欣然不知天明。” “……” “听闻洪公子精进练武,钻研术数只是爱好。” “随信附有薄礼若干,望君熏陶武德之余,亦能多留精力于数术,善莫大焉!” “敬辞手草,庄立人。” 一封短信很快读完。 随着闻中观说出最后三字落款,堂内一片静寂。 众位居于金海城顶端的人物再次瞩目洪范,好似重新认识了他。 “凉州大监造,庄立人?” 郑准嗫嚅嘴唇,轻声问道。 这一刻,堂上所有人多少都露出些敬畏——作为器作监的州部首长,大监造虽然战力未必多出众,但地位还要超过寻常元磁宗师。 “没错,正是庄公的亲笔信。” 闻中观昂然回道,与有荣焉。 他迤迤然踱步上前,将书信呈给明镜高悬匾额下的郑准。 后者双手接过,细细浏览。 及至确认最后落款,郑准原本执信的双手,都改为平托。 “都说见字如人,如此遒劲笔力,本官见之心折。” 他摇头晃脑赞叹一声,小心将信奉还。 这下所有人脑中都只剩一个念头:这个“泰勒公式”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有如此威力?! pS:这本书开头感觉比老书开头进步很多。 现在的内容还在蓄力阶段,到卷尾会一波波爆发出来,我个人认为各方面水平——包括人物、文笔、节奏、爽点肯定会比上本书后几卷要明显好。 所以,唉,反正胡言乱语一通就是请大家最近多多追更。 虽然我这码字能力,也确实无以为报…… 总之拜托了。 第五十七章 礼物 “泰勒公式,以多项式函数拟合,可以将非线性问题转化为线性问题,在极值判断、近似计算方面应用范围颇广……” 高堂之上,戴着枷的洪范侃侃而谈,容色平静而优雅。 唯有他背上被浸湿的汗渍稍有不谐。 作为“原作者”,他用几分钟就将自己的成果大致介绍了一遍。 但全场除了闻中观,其余哪怕有博览之名的洪礼也是大眼瞪小眼,甚至连个皮毛都听不懂。 “算了,贤弟不如省些力气。” 闻中观哂笑一声,负手道。 他先与洪范对视,再扬首扫过众人。 一眼之中,充满了高级知识分子群体对盲流们的怜悯。 “你们就知道,光在近似计算一个方面,这泰勒公式就能让许多天字号项目大大受益!” 闻中观换了个解释方式。 话题转到应用层面,众人多少懂了三分——器作监天字号项目都是大监造级别领导,最少的花费也在十万两上下,有些甚至过百万两。 这下连公孙实也明显动摇。 事前的口角、半密室的现场、“王不留行”横刀、炎流功烈火刀标志性的碳化伤口…… 这些证据用来判定一场普通凶杀案,确实太够分量。 但如果嫌疑人是大监造都赞誉有加、成果能影响器作监收支的天才,那就显得不够详实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城守。 郑准这回是真的坐蜡了。 他在心中骂了闻中观无数遍,怎么不将内情早点告知。 宦海半生,郑准虽然谈不上手腕出众,至少意识早就千锤百炼。 如果是私下,他自然可以见风使舵。 然而此刻光天化日、此地人多眼杂,他不管是判有还是判无,都要承担后果。 前者是徇私枉法、畏惧强权的风评,后者是器作监高层的敌视。 “此案……” 郑准以手巾抹了把颈间重汗,果断祭出拖字诀。 “此案事关重大,还需再查。” “不错,城守大人所言极是!” 洪武眼见转机,忍不住振奋出言。 “此案必有幕后黑手,不仅要核查两位女侍,还该一一讯问与受害人本人近日有所交往的一堪人等。” 方成业眉峰倒竖,就要反击。 但闻中观却抢在他之前发言:“勘清此案,才是对方少东最大的交待。” “闻某回去就会上书州部,快马加鞭去请神京三司星君。” “最多一个月,等三司星君驾到,他心通、宿命通、落地狱权能一现,案情自然水落石出!” 他说着,目光落在洪范身上的铁索。 “我便不信,这草草编织的燕雀之网,能陷我部的云中白鹤!” 至此,作为苦主代表的方成业也无话可说。 闻中观口中的三司是指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 其中汇聚了多位刑讯相关的星君,各个声名卓着,具备读心、鉴谎、复现、逼供等等能力。 正常来说,一个边疆小城的命案请不动他们。 可谁叫洪范现在得了顶头上司的青睐? “既如此,此案容后再审,嫌犯先收监吧。” 郑准说道,但做下决定后,旋即又意识到不妥。 若真有幕后黑手,眼见陷害不得,很可能会有激烈动作。 于是,他又特事特办,授命将洪范转移至城守府衙拘禁,安排高手专程保护。 ······ 九月二十二,仅仅三日后。 洪范结束了自己的监牢之旅。 转折来得远比所有人想象更快——就在这三日间,涉事的两位女侍、交通堂的一位管事,以及方志武的常随小厮就分别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吞金、上吊、恶疾,以及投井。 翌日洪范就被城守府释放,接他的是洪家最好的马车,由洪明亲自护卫。 至于府内,迎接他的是大鸣大放的鞭炮、门槛前的火盆,以及憔悴的刘婶。 下午,洪范又在几位好手的护卫下,带着请柬到了器作监。 家中星君释厄,摆宴是题中之意。 管事的两位夫人考虑到方家少东尸骨未寒,冤情还未昭雪,便打算将宴请范围限制得小些。 但无论如何,对此事出了决定性力量的闻中观等人,都是洪家一定要邀请的。 “我那日以三司星君一吓,结果那几人隔天就死,真是离谱。” 会客室中,闻中观与洪范在茶桌两旁对坐,说道。 陪坐侧面的钱宏皱眉叹道:“四个人同一日暴毙,这事做得果断有余、精细不足!” “哼,何止不精细,根本就是粗放到傲慢,压根不把人命放在眼里!”闻中观接口道。 “幕后之人将局布得很好,可最后的收尾却如此草率……” 洪范回想起龙魂树感应到的那两位神秘人,猜测道。 “我总觉得不像是金海本地人的作风。” 闻中观点头赞同:“以人命做局、风声鹤唳中一日连杀数人,必然是武者。” “而且武道修为不低。” “昨日你嫌疑得洗,郑准立刻就命你族叔洪武全权负责此案,算是卖好。” 提到金海城几位实权官员,他依然声音隆隆地直呼其名。 “最重要的你自己得小心。” “构陷你之人做事肆无忌惮,其实你这请柬托人送来就行了,我们之间不需这么客气!” 闻中观嘴上说着,双手接过洪范递来的请柬,仔细翻阅后规整放在桌边。 这时,钱宏突然兴奋插言:“对了,洪贤弟你之前托人送来的新成果‘必达法则’这几天师匠和我都拜读了。” 他说着顿了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夸口,最后只能比了个大拇指以示心服口服。 聊到这个话题,闻中观也眉目松解,赞叹道:“确实,成果好,名字取得也好!” “正好有些事还得当面和你说。” 他豁然自椅上起身,从身后书架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玉盒。 信已被打开过,而玉盒上还有蜡封。 “这是?” 洪范问道。 闻中观笑着回道:“这是庄公给你的礼物。” 这时候,贾子勇和朱经赋分别端着果盘和点心进来,听到大监造送礼,顿时放慢动作磨蹭着不想走。 以往他们只见过用别的材料装玉,这是第一次见到以玉为盒。 可见里头的东西不是凡品。 闻中观见状也不急着赶人,当着洪范的面运转真气,以拇指指甲为刀,如机器般精准将蜡封切开。 盒子打开,里头是四枚拇指大小的白色丹药,其外表恍然玉质,一眼便见贵重。 第五十八章 白露丹 “唉,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闻中观手执玉盖,怔然叹道。 “白露丹,海州心圣宗出产的顶级力境药物,我离开西京时,听说一枚作价三千两白银。” 话语一出,屋内其余四人全都被吓住。 “三千两白银,我的妈呀,这一盒不是一万二千两?!” 朱经赋惊道,一对招风耳憋得通红。 “一颗丹药吃空一个大富之家?什么效果能值这个价?”贾子勇也咋舌道。 “白露丹只对贯通境武者生效,且功效很简单。” 闻中观回道。 “药效如白露,不论任何功体皆能化入无碍,无副作用贯通经脉。” “使用者若天赋不差,一枚可抵一道正经。” …… “一丹破一道正经?这四枚丹药岂不是四道正经?!” 听到这儿,钱宏大受震撼,心头火热之余,眼睛也好似黏在了丹药上。 他年近四十,多年消磨才是贯通境六道正经修为,对武道已经不抱希望。 正因如此,才格外能体会到这种轻而易举的“飞跃”之可贵。 反倒是边上两位内视境的年轻次匠,由于差距过大,只有云里雾里、高山仰止而已。 这时,会客室中只有闻中观一人未有失态。 “其实我们器作监要购买武道资源,是比较敏感的事情。” “大监造因你喜好练武而专门准备这份礼物,可见器重!” 闻中观说到“器重”二字,面上与有荣焉。 “不过贤弟也不需惶恐。” “这丹药虽贵重,但相比于你泰勒公式的创见,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一把将玉盒推到洪范面前。 边上,钱宏听到“泰勒公式”,神色霎时清明:“师匠说得对。天下贯通境武者多如过江之鲫,区区四道正经、或者万二千两白银,相比洪贤弟的两篇论文,只是草芥白露!” 洪范听到二人如此说,心中虚浮感稍稍褪去。 他伸手拉过玉盒,想要拿起丹药,又稳稳住了手。 “这丹药使用可有什么注意事项?” 洪范抬头问道,眼中已然平静。 “庄公的信中有提,使用方面没什么特别的,在修炼前合水服用即可,一枚丹药的药效大约在十五日。” 闻中观回道。 “白露丹的丹道是‘以心御体,以外移内’;使用者必须连续服用,最多可连用四枚,若用量再多,便很可能会迷乱心智。” “此外,此丹效果一旦中断,二次服用便不再有效。换而言之,一人一生只得使用四枚。” “多谢师匠解惑,我明白了。” 洪范将玉盒盖上收起,想要请闻中观转达对庄立人的感谢,可是几番组织言辞,话却说不出口。 来自大监造的亲笔信与礼物不可谓不真挚,且正好解了方志武案的燃眉之急。 但他只是将器作监作为一个备选,虽领着大匠身份,本身却未彻底融入。 基于此,任凭言辞如何凿凿,洪范也不免心头有愧。 闻中观一眼看破“贤弟”的为难。 “你的情况——包括你在族中任事,并未实质介入金海器作监的工作——我都有如实转述给庄公。” 他摆手让两位弟子退下,待门外脚步声远去,说道。 “他对此没有不满,只以一句话回我——洪范公子年纪尚幼、心思未定很正常,你便告诉他我部大门为之常开即可。” 会客室内陷入宁静。 洪范良久难言,只是默然点头数下,好似在心中做出了一些承诺。 然后他又凝眸看向两位前辈,起身庄重说道:“此次之事,蒙二位鼎力相助洪范方能脱险,恩情必铭记在心!” 说着,便是弯腰深深一礼。 “不必如此!” 两人都没有坐着受这一礼,而是起身相扶。 “你我之间不需言谢——你别怪老哥说话直白,我和钱宏调回州府的事,可还要靠你呢!” 闻中观这话未免赤裸,但洪范听来却舒服得很。 非亲非故之间,利益本就是情感的基础。 ······ 次日入夜。 洪府明善堂内,灯火灿烂、雕梁映光。 不轻易使用的正堂内,各种珍馐摆了满桌,十几人酒食酣畅。 圆桌没有设正首,而是改为对称的左右上首,分别由郑准与闻中观落座。 而洪坚与洪礼分别坐在两人身边相陪。 小一辈的,只有洪胜以及洪范二人有资格入席。 但除去城守府与器作监的几位要人,李家和迟家却是无人受邀。 “爵爷如此客气,我是受之有愧啊!” 郑准放了酒杯,朝洪坚略一拱手。 他这个爵爷尊称是冲着洪家世袭的“辅国校尉”而去。 “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案关键还是洪范行正影直——当日交通堂内的应对,我问询下面人时,他们都是赞不绝口。” “昨日我又约了方家主,好好劝了一遭;等过些时日他心中哀怒稍减,也就能转过念来了。” 郑准说着朝洪范温和笑道,又转了话锋。 “现在看来,此案多半是有外人作祟,鹤公与……” 他本想替另两家分说一句,但见酒桌上人声突歇,立刻住了话头。 未等气氛冷下,侍立在旁的求德已经接口:“我今日正好去方家取货,他们掌柜还与我私下道歉,没想到是大人在斡旋!” 话音落下,洪范顺势就起身举杯相敬。 一顿觥筹交错,声势复又火热。 明善堂中此时坐的大半都是武中强手,喝酒都是整爵整碗。 互相敬酒三巡,桌边便斟空了数个坛子。 连闻中观这准浑然境都已面红耳赤,体魄稍逊的钱宏等人更是舌头发直。 “如今边患消停,贵家麒麟子独树一帜,已然先天在望。” 郑准微微打晃地举杯,先对着洪胜说道。 后者得长者赞赏,起身满饮作谢。 然后郑准又看向洪范,半贺半叹。 “洪范贤侄虽然年纪天赋稍逊,但有沙世界助力,十年后当是惊沙公第二。” “彼时之金海洪家,可要声震凉州啊!” 酒席之上,诸位洪姓谦虚不止,而钱宏却是大笑。 相比闻中观,他更有求真者的自矜与傲慢——在他看来,什么洪胜、马惊沙不过赳赳武夫,如何能与推导出“泰勒、必达”的洪范相比? “城主大人此言差矣,哪怕没有命星,以洪贤弟天赋机缘,起势何需十年?” 钱宏脸色涨红,反驳道。 pS:不好意思,今天更新迟了。 昨晚又犯病了,肠胃难受,本来已经好了来着。 第五十九章 裂痕 “钱大人说的天赋机缘,何解?” 洪明闻言来劲,撒开五指拍碎又一坛酒的封泥,主动给钱宏斟酒,好奇道。 “天赋分文武,各人各有看重,我不去说。” 钱宏大喇喇受了火须明王的服务,回道。 “洪贤弟可是得了庄公器重,如何少得了机缘?” “光说这一次,随信送来的贺礼便有四枚白露丹,货值一万二千白银!” 话一脱口,除去昨日受了洪范汇报的洪坚等二三人,其余诸位陡然失语。 正给大哥倒酒的洪明更是连酒杯满了都没注意到,直到酒水四溅才反应过来。 “白露丹……是海州心圣宗出产的、位列掌武院第二品前列的白露丹?” 郑准吃惊问道。 “范儿承蒙庄公厚爱,确实如此。” 洪坚颔首回复。 “心圣宗我知道,天下四大武道宗门之一,还有武圣坐镇。” 坐在洪范身侧的族叔洪城好奇道。 “但这白露丹是个什么说法?” 他是洪家六位浑然境之一,在城防司任职。 此问一发,众人都看向洪范。 “我还未用,据说是辅助贯通境武者开通经脉,只是效果好些,本质上与我们的推宫丸无甚区别。” 洪范回得寻常,并无自矜神色。 “哈,你们莫听他故作谦虚。” 闻中观摆手道。 他入金海后少有顺心事,今日酒逢对手,却是非得趁意不可。 “我当初在西京可有听说,白露丹的炼制与心圣宗的《大梦无觉经》大有关联。” 在座武者闻言皆有动容。 在大华能以“经”字冠名的武学,都是公认能直指武圣境界。 “按照庄公的说法,白露丹一人一生最多能用四枚,不拘使用者功体种类皆能化用无碍。” 闻中观继续说道。 “至于用药后的进境,当与使用者天赋相关。” “总之以洪贤弟的上佳天资,四枚丹药连用两个月,至少便是……” 他卖了个关子,指了指面前空杯。 边上洪明立刻识趣,从求德手上抢过酒壶,踩风火轮般地上前倒酒。 酒杯倒满,闻中观一口闷干,这才再度开口。 “至少是四道正经!” 随着钱宏配合师匠排出四根手指,酒桌旁便应景地响起一阵吸气声。 众人之中,反应最大的却是洪胜。 当他听到“两个月四道正经”的时候,忍不住便深深瞥视洪范一眼,而后又迅速低头掩饰。 起初,洪家大公子对庶弟的咸鱼翻身并不以为意,甚至在沙世界暴露后,依然安处泰然。 因为他在武道上的领先优势太大了。 “二弟有此机缘,真是大喜!” 一次深呼吸后,洪胜率先举杯相贺。 “多谢兄长!” 洪范回敬道,将对方的异常看在眼底。 望着庶弟极有分寸感的笑容,洪胜的思维越发控制不住。 他先是想到了蒋有德、沙世界,而后是方志武案发后,洪范的一应处置。 最后,贺胜节时的遭遇也一一浮现入脑海,让他浑然有入人瓮中之感。 烈酒如火,一路烧到愁肠。 洪胜顿下空杯,草草演完笑脸,只觉屁股下的漆椅突然变得崎岖膈应。 而其余人惊喜过后,则是转为唏嘘。 “出手就是千两黄金的礼物,我的年俸也才四百石啊!一枚丹药抵我十五年辛劳,大监造到底是大监造……” 洪城喟然叹道,看向侄儿洪范的目光甚至有了羡慕。 他是洪福的生父,浑然三脉修为,在城防司任职。 于金海城人而言,大监造太高太远,好似天边的日头;对其有多少光热,他们其实没什么概念。 现在有这份伴手礼作为比较,洪家众人才依稀知道自家子侄抱了怎样一条粗腿。 ······ 九月二十三日,深夜。 洪府那间偏僻小院外,擎着灯笼的巡夜队伍兢兢业业地绕过了第三回。 里屋的洪范听着脚步声近了又远,沉浸在安宁之中。 距离金海沙漠一战已过去一个月,虽然牢狱之灾牵扯了几日精力,但他的进度并未拉下太多。 贯通手阳明大肠经共二十大穴,如今已通十九,只差临门一脚。 服下新切新泡的苁蓉热茶,换上一截未用过的引血香。 排除杂念,洪范再度进入内视状态。 炎流功运转如轮,具备实感的真气不断鼓荡,朝着最后的关口挤压。 借助推宫丸的力量,持续行功半个时辰后,洪范突觉劲力一松。 随后头面之风祛尽、巅顶之寒逢春,鼻窍呼吸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顺畅。 他知道这是手阳明大肠经的最后一个穴位、鼻翼旁的“迎春穴”被贯通。 “四道正经修为,在朱衣骑有平均水准了。” 洪范退出内视,双手缓缓握拳,感受力量的坚实提升。 然后,他迅速收拾过分轻松发散的心情,进入今日正题。 身旁玉盒中,第一枚白露丹被取出。 含入口中、放置舌上,洪范能感知到丹药表面的玉质温热触感,而随着津液分泌,原本龙眼大小的药丸迅速烟化消融,沿着食道一路往体内散溢,化为沉沉药力。 随着口舌将最后一点承重感消失,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三千两银子没了。】 与此同时,本已进入的内视状态仿佛被漩涡吸引,朝着更加深沉的方向转化。 时间的流逝渐渐模糊。 洪范耳畔响起无数模糊而遥远的厮杀吼叫,眼前飘过零落难辨的战斗场面。 待他转过念来,发现自己落在一条宽广而芜杂的河道。 河道呈半圆形制,其两侧满是皲裂,好似干涸了许久。 大量难以识别种类的灰黑荆棘、木石障碍正滋生堆叠在其中。 【我这是在哪儿?】 洪范心中念头一生,蓦然就有回应。 【我这是在手少阳三焦经,眼前正是第一大穴——关冲。】 第一个自主念头出现后,他迅速恢复了思维。 【我刚刚服用了白露丹,正在行功……】 思维一走,霎时有无数虚无朦胧之露气从天四降,在河道中汇聚成熊熊烈火,朝前涌动。 洪范细细看去,发现烈火如墙如林,外形与洪礼之前演示的火云掌如出一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焚烧河谷中的沉疴。 流火熏天,时间漫漫难量。 待洪范心力殆尽自幻境中醒来,发现窗外天已破晓。 而手少阳三焦经的第一大穴关冲、第二大穴液门居然一夜之间都被贯通。 明明一夜之间武道大有进益,洪范却生出怅然若失之感。仟千仦哾 “白露丹,心圣宗,大梦无觉经……” 他端坐床上口中喃喃,不自觉便想起心圣宗闻名天下的武道总纲——心外无物。 第六十章 非牛顿流体 白露丹的效果一如庄立人信中所说,丝毫没有折扣。 在九月二十三日往后的一个月时间内,洪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勤练不辍。 及至十月二十日,他已连续贯通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成就六道正经修为。 在洪烈小队内,这仅次于洪烈(十一道)与沈鸿(七道),位列第三。 不过问题也不是没有。 与以往使用其他武道资源相同,这一次龙魂树也不偏不倚地均分了收益,将炎流功与沙世界同步提升。 因此,不过一个月功夫,四枚白露丹已经消耗殆尽。 这在洪范的预料之内。 “出狱”后的酒席上,他刻意回避白露丹的具体指标不是为了低调,正是考虑到了双份消耗将会导致的预期差。 次日清早,晨光与鸟鸣准时穿窗。 难得睡足四个时辰的洪范推开院门,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小院。 屋墙依然简陋,但地面被重新平整夯实,沿着墙根还摆放着一排新打制的力训工具——不谈那些大小配重,光光纯钢的杠铃杆子就有百斤分量。 武道既有突破,少不了必要的适应训练。 简单热身直至微汗,洪范将八成配重装上杆子。 而后便是一声低喝炸响,炎流劲狂奔于全身经络,惊走了槐树上迎来送往的雀儿。 七百公斤的杠铃被从架上扛起,近乎毫无晃动。m 洪范退开两步扎实双脚,努力朝后屈髋,下蹲直至臀位低于膝盖,复又拔起。 一个极标准的全蹲。 “如果上了绑膝和护腰,再提个几十公斤不成问题。” 放回杠铃,他望着铁架下压出的深深土痕,禁不住露出喜色。 “一个月时间提升了近三成的绝对力量,论快还得是氪金啊!” 洪范自言自语道。 初入朱衣骑时,他听洪烈说家族一年在这支铁骑上投入万两白银,当时便畅想这钱若砸在一人身上,能换来怎样的进步。 只是没想到当初的白日梦才过了几个月就已变为现实。 力训之后,洪范先与刘婶用了早饭,然后又回屋小睡个回笼觉。 方志武案后,族中出于保护的考虑,特别豁免了他年内在朱衣骑的任务。 而在这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里,洪范也不仅仅是练武,同样还完成了“拉格朗日插值公式”的论文撰写。 目前这份“杰作”还被他压在书架底层,未有呈递器作监的打算。 泰勒公式换来的回礼,让洪范激动之余也暗自凛然。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才”出头更要循序渐进、步步扎实。 一个过分年轻的边疆小子如果按月出顶级学术成果,便如子夜火光,不仅会引来瞩目,更会招致危险。 到时器作监乃至大华的对立力量但凡有所行动,第一件事就是上门索命。 午饭后,得了洪范授命的刘婶一人出门,去给捕快田六家里送些布匹、腊肉。 洪范闩了院门,确认四下无人后,从屋内取出一大张白纸,独坐在石桌旁推演。 由于洪武对方志武案真凶的调查一直了无结果,族里直接禁止他出城修炼。 但洪范并未停止思考。 相反,随着沙世界真元逐渐丰沛,一些画风与大华迥异的点子也在他心中渐次冒头。 石桌上素纸铺陈,上面以碳笔写画。 最上方写着“前混式含沙水切割”一行小字,中间是一副力学结构草图。 草图后头跟着一堆复杂公式,以砂砾的面颗粒密度、速度、平均质量计算出了近似冲击压强。 纸张最下方,则是一张测试结果表——其每一行是不同当量的真元出力,每一列则分别记载射流直径、持续时间、毁伤效果,以及有效杀伤距离等数据。 “上次试验,我这沙流刀的巅峰压强达到了九十兆帕,已经接近成功了。” 洪范自语道,将一团细沙聚拢在掌心。 手成剑指,他按照记忆和数据微调真元,猛然催动力量。 蜂鸣霎时响起。 细而凝练的沙束从剑指中间射出,保持凝练半掌距离后,爆散入空气。 从声势看,这一道沙流刀的峰值压强绝对达到了一百兆帕,已足够切割岩石铁甲。 “之前百般计算、调整招式,总是棋差一招;没想到第六道正经一破,事情轻易就成了。” 洪范脸上绽出笑容。 “到底是大力出奇迹!” 他说着来到院角掀开蒙着的黑布,露出下方满是凹凸不平小孔的石板。 洪范调整呼吸、鼓荡真元,再度“试刀”。 高速沙流澎湃激射,轻而易举将五厘米厚的石块打得对穿。 “杀伤力足够了,只是攻击距离太短,准备时间也太长。” “我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未通,真气流转必有迟滞,到了浑然境巅峰应当能一蹴而就。” 洪范说着将“出刀”的手掌放在眼前,没有见到任何伤痕。 “前世用水切割,里头的石榴砂微粒起到超过九成的作用,但对喷嘴的磨损很严重。” “我有沙世界超距控制,倒是没有这个问题。” 给石靶蒙回黑布,他休息片刻后,又从房内取出第二张写满了的白纸,专心琢磨。 这张纸上记载了两个研究项目——第一个是“非牛顿流体甲胄化(v2.7)”,第二个是“滑翔沙翼(v4.4)”。 所谓牛顿流体,是指任一点上的剪应力都同剪切变形速率呈线性函数关系的流体。 譬如水、酒精、低速气体等等。 换做简单粗暴、但寻常人更容易理解的解释,就是牛顿流体的黏度只由温度和压强决定,而非牛顿流体的黏度还与受力有关。 这里洪范所研究的非牛顿流体特指“流沙”——一种由沙、水、空气混合而成的特殊相。 相比“越被大力搅动,流动越快”的水,流沙具备“剪切增稠”、“剪切稀化”等特殊性质。 当在临界点以下受力,流沙的液体性质会增强——比如陷入其中的人胡乱挣扎反而脚下越松,会陷得越深。 但一旦外力超出临界,流沙反而会黏度暴增、瞬时固化,将物体锁死——其固化后的硬度还非常高。 洪范正探寻的杀法,便是以流沙附着自身、形成一套重甲。 如此,常规状态下沙甲柔软贴身,丝毫不影响动作。 一旦敌人的兵器、肢体在甲外劈砍或甲内抽拔,沙甲都会瞬间固化,相当于具备防御和锁拿双重效果,对不了解的对手来说堪称杀手锏。 此外,由于上述变化完全是非牛顿流体的物理特性,所以既不需洪范临场反应,也不用额外耗费真元。 他所要做的,仅仅是维持沙子的流沙相位以及铠甲外形而已。 这还仅仅是力境的效果。 未来沙世界若是到了气境乃至更高,洪范或许还能主动利用流沙的“剪切稀化”性质,使出战场级变化——譬如液化大片地面,化固态大地为“水域”,一次性束缚军阵乃至吞没建筑。 沉思琢磨中,时间走得飞快。 待洪范回过神来,院墙上天色昏昏,已然不见日头。 ps:今天这后半章解说读过我上本老书的读者应该会有熟悉感。 说理上可能有些啰嗦。 但不说这些,杀法研发就没那个味了。 第六十一章 嫡庶互易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 日光猛烈,轻易除了积攒一夜的霜冻。 洪府演武场上,两支马队各有九人,分别列阵于沙地两端。 “都准备好了?” 洪明抱着双臂,站在中央,朝两边喝问。 “一切就位!” 第一小队和第三小队的两位队正闻言响亮回答。 “预备。” 洪明点点头,举起双手。 声音拉长,绷紧场上场下所有人的心弦。 一身重甲的洪范列位第三小队中,轻扯缰绳,握紧替代马槊的白蜡杆。 “杀!” 喝令冲天,在洪烈和洪博的带领下,共十八位贯通武者狠踢马肚,相向冲锋。 铁蹄践踏,烟沙飞散,好似稀薄的海潮。仟千仦哾 演武场虽然开阔,但在骑士对冲时,还是显得狭窄。 哪怕十八人都是精锐,也无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既引弓射击又不影响冲锋。 但洪范却不同。 相隔二十米时,他猛然挥手,劈头盖脸就是十几发钝头沙弹射出。 饶是第一队努力抵挡,也有两人中招。 沙弹之后又是沙雾。 由于顾忌队友,这次的沙雾不是围绕洪范而起,而是像沙墙一般前扑。 如是,待洪博等人骤然恢复视野,对方的枪杆已在眼前。 第一队中,洪杰胡乱劈出长杆,被洪范以沙圈锁住。 后者再顺势一拔,便扯对手下马,横身砸在地上。 两队交错。 待洪范勒马回身时,自家只少了一人,而对方独剩洪博一根独苗。 以八对一,胜负不言而喻。 “第三队胜!” 随着洪博被一顿乱杆打下马,洪明大声宣布结果,满意地朝洪烈这边点点头。 “轻松写意……” “毫不费力……” “我都赢腻歪了!” 沈鸿、孔海几人拄着长杆摇头晃脑,满脸得意。 这越发刺激了灰头土脸的洪博。 “呸,你们胜之不武!” 他拍了拍甲叶里的沙土,驳斥道。 “博哥怎么说气话,公平比试,哪里不武?” 洪烈笑问道。 “你们有沙世界……” 洪博嘟囔道,不忿地瞥过洪范,又看了眼同期入队、此时正撑着腰眼的洪杰,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 “嘿,那博哥你还天生神力,以前怎么不说?” 洪烈摇了摇头,调笑道。 “谁让洪范入了我们小队?你不服,不如去找枚命星,也当个星君?” 这下洪博没了言辞,默默牵马离场。 第三小队见状,仿佛又得了一个胜场,纷纷热烈说笑。 “自范哥儿来,我们好像小队比试再也没输过?” 孔海主动接过洪范手上的白蜡杆,说道。 “你这一说,确实是啊!” 沈鸿摘下头盔,抹了把光头,接口道。 他说着看向洪范。 “你正式入队也才三个来月,说起来咱们相处时间也不长,但我老沈可是心服口服了!” “我也是!” 边上散发披肩的孙力同样说道。 “金海这么多豪门贵子,我就是觉得咱们队正和洪范最是豪杰,愿意追随!” 话说到这里,聚成一团的第三小队莫名一静。 洪烈脸上略有不自然。 “我这身手段都是各位兄弟教的,你们这般抬举,我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洪范笑着自谦,心中却觉得他们意有所指,只一时想不清楚。 “我今日约了堂弟吃饭,可要先失陪一步。” 寄下马后,众人互相拜别。 马厩外,洪范果然转头遇到了等在这里的洪福。 两人轻松说笑一路往回,意外遇到了洪平、洪安两人。 “范哥儿……” 洪安见到来人,挤出笑脸想主动打个招呼,但边上洪平的却刻意偏过视线,绕道而走。 话说一半的洪安只得赔笑跟上。 “这是怎么了?” 洪范问道。 以他的敏锐,当然看得出洪平刚刚是冲着自己。 “还能怎么了,为他哥不平呗。” 洪福随口回道。 “他们可是亲兄弟。” “洪胜?他怎么了?”洪范心中不谐之感更盛。 洪福闻言一愣,看向堂兄:“范哥儿你真不知道?” 洪范苦笑回复:“我在小院里闷了一个月,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啊。” 洪福点了点头。 “要说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都没发生。” “但要说什么都没发生……” 小胖子摇头晃脑到一半,就被洪范抽了一个头皮:“说重点。” 这下洪福终于老实说话:“就是外头都有传言,说我们洪家可能要易嫡庶呢。” 此话一出,洪范顿时眉峰蹙起。 “这传言怎么个说法?” 他凝重问道。 “就是说范哥儿你天赋不差,以前是珠玉蒙尘;现在得了沙世界,又在器作监那边显出宿慧来了,得了大监造的看重……” 洪福答得老神在在。 “总之就是说你比大公子更适合继承家族,当族长。” “我觉得吧这事也不是没谱。” “我们金海不比中州那些高门郡望,规矩没那么死,就城里各家的当家人,便有好几位是因贤能上位……” 洪福说着说着,居然也鼓吹起来。 这让洪范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掏心掏肺地说,自来到这方世界开始,他从来没想过要留在金海城当个豪强家主。 哪怕成不了武圣天人,便是全心投入器作监混个术圣,不也比在凉州边陲有前途? “这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族中的长辈可有表态?” 洪范问道。 “这种事,上面自然是没人说话了。” 洪福回道。 “可真回过头去想,倒想不出是哪儿先传的——就好像突然便满城风雨,大伙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小胖子挠了挠脑门,心里还有不平。 “但我私下琢磨,觉得挺有道理啊!就范哥儿你现在这派头,那不是文成武德、迷死万千女子,当家做主怎么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洪范摇头,神色颇有些凛冽。 “你知道一个词叫捧杀吗?传这话的人,可是想害我啊……” 洪范说着,两人已走回小院。 石桌上,刘婶刚刚指挥厨房的下人布好酒菜,见两人回来,当即止不住笑意地招呼。 等兄弟俩相对坐下,她先斟了酒,然后主动避入偏厢,没有入席。 虽说平日在洪范的强烈要求下,主仆间已没有那么多阶级规矩,但只要有外客在,刘婶就变得执拗,怎么都不愿意伤了少爷的脸面。 第六十二章 表态 两杯热酒下肚,在洪范的要求下,洪福搜肠刮肚,把关于嫡庶互易的见闻说了个遍。 “大概传了得有十几天了,听范哥你这么分析,好像确实是从外头传到家里的意思。” “大公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我碰见过几次,甚至比以前更加和颜悦色!” “子弟间都知道这事啊,传开了之后就洪平他反应最大,话都不和我说一句了。” “也不都是他那样,其他有几个有眼力见的,还热络巴结我,想让我带来见你呢!” 酒菜吃了一半,洪范基本对局面有了把握,心中已有定计。 他前世理工科出身,对谜语人向来深恶痛绝。 现在针对自己的风波已成,且明显充满恶意,洪范或许无力抓住始作俑者,但至少能保证洪府内部的团结。 盖因他从未觊觎洪家内部的权位,也没兴趣成为洪胜的竞争对手。 族长之位,是权力,也是责任。 洪范不愿被捆绑在大华边陲一生。 是故,待酒足饭饱送走洪福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求德,希望安排自己面见洪坚、洪胜。 ······ 求德传话之后,当夜就给了反馈——明日午后,大老爷与大公子都有时间。 十月二十三日,洪范提早半刻钟抵达族长书房。 未过玄关,馥郁药香已充斥鼻端。 此时洪胜还未到,独父子二人落座。 自上回宴请闻中观后,洪范一整月未见过洪坚。 此时照面,后者仍旧一身红袍,虽不减登山临下的旷远气势,面色却显得苍白。 “白露丹用得如何了?” 洪坚率先开口。 “四枚都已经用完,突破了两道正经。” 洪范如实回道。 听到四枚丹药一个月就已用完、效果也不如预期,洪坚微微一愣,没有多言。 “一月两道正经,可谓快极;一路下来可有什么副作用?” 他又问道。 “副作用没有,但确实有些异常。” 洪范回道。 “我以往睡觉极为踏实,向来一夜无梦,但这段时日梦越来越多。” “内容多是武者修炼、城池营造之类的。停药之后,很快便恢复正常。” 洪坚闻言点头,思虑片刻也无头绪。 书房中静了下来。 一轮对白说完,两人似乎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于是父亲注视着茶杯上的纹路,儿子盯着窗户边的盆栽,好似各自在参悟里头的奥妙。 好在尴尬没有持续太久。 洪胜压着点到了。 “有些事务牵绊,劳父亲大人与二弟久等。” 大公子对这间书房熟门熟路,进来后略一行礼,就自然在洪范对面坐下。 其容色举止,与从前似乎毫无变化。 “二弟专程让求德通知,可是有什么要事?” 洪胜很习惯洪坚的沉默,主动以半个主人姿态斟茶倒水,挑起话题。 然后,他就被庶弟的开门见山震得僵住了脸色。 “兄长定然已听闻,族内族外都有物议,猜测我洪家或易嫡庶。” 洪范坦然说道,直视洪胜。 洪坚唇线微紧,没有说话。 “确实有听说。” 洪胜猜不透弟弟话语里的涵义,难得有些无措,只得先挂上惯常的温和笑容。 “二弟继惊沙公衣钵,未来必有大成就,众人有此畅想也是寻常。” “未来二弟若领家中事,愚兄没有二话……” 不论在族内族外,洪家大公子向来以八风不动、滴水不漏闻名。 此时父亲在侧,他本能就罗织其兄友弟恭的外壳,掩藏真实的情绪。 但洪范要的不是这种“应对”。 “哪里来的‘寻常畅想’,兄长难道见不到这风波后的滚滚恶意?!” 他眉峰攒升,骤然打断。 “如今我族势头昌隆,但有衰败,必然起于内部不合。” “我详细问了几人,都说这番言语自族外而起,传至族内;窃以为,其心可诛!” 洪坚、洪胜都不是愚钝之人。 这一番话语的道理,他们如何不明白? “二弟所言不差。” 洪胜直起脊背、面色肃然,却一时没有再开口。 他这番吝啬言语的姿态,反而让人见到诚意。 “我今日要见兄长,便是要对此事明白表态。” 洪范说着豁然起身,朝洪坚拱手。 “父亲在此见证,洪范从如今、往以后,不论武道权柄是否成就,绝不会有以庶幼易嫡长之心!”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譬如立誓,使洪坚、洪胜各自动容。 豪门大族之间为了争权夺利,怎样的心机计谋都有人用过。 如果洪范这番话只是与洪胜私下说的,十分诚意最多能落下三分。 但此时有两人生父兼当代族长在侧,这表态的分量就绝不相同。 “洪范。” 洪坚轻唤一声庶子全名,手按膝盖,上身微微前倾。 “你可知今日言语之重?若非诚心诚意,现在还可收回。” “我为尔父,须知你在我面前之言语,不可有反复!” 话语落下,玄奥顿生。 这是洪范第一次感受到金海第一高手的真正威势。 叶在脱水、花在碳化,茶水沸腾回旋,桌椅将要燃烧…… 书房之内大气霎时凝固,好似有热带风暴将要凝眼,让人凭空生出天高地渺、无处依凭的感受。 但洪范丝毫无退缩之意。 “正要以此证我真心!” 他直视洪坚火焰般的瞳仁,一字一句回道。 “好。” 洪坚轻巧回道,书房内的一切仿佛得了大赦。 洪范以余光瞥视,只见盆栽茶壶毫无变化,仿佛刚刚所有都是幻觉。 “阿胜,给你弟弟斟茶。” 洪坚靠回椅中,虚声命令道。 “是。” 洪胜立刻领命。 他起身将茶壶茶杯倒空洗净,重新取茶叶泡好,然后斟了满杯,双手奉到洪范身前。 “愚兄必不负二弟看重!” 洪胜放下茶杯,呼吸略有不稳。 这次洪范没有自谦,而是径直举杯饮尽。 待空杯顿下,他才发现就刚刚与洪坚一轮对白的功夫,自己的里衫已被汗水浸湿。 谈话的主题落定,书房里的氛围轻松下来。 “今日之事,我会与你们几位叔伯通气。” 洪坚说道,脸上明显多了笑意。 “不管如何,你们二人未来都会是家中柱石,也会是金海的柱石。” “胜儿你身为兄长,要多照顾弟弟。” 此时洪胜心头正是火热,立刻便落实要求。 “我听掌武院的朋友说,十月末新一期四榜就要发放;各家的年轻一辈已按惯例约了局,要在听海阁观榜。” “我会安排二弟与我同去,正好引荐给金海各位同侪。” ps:四榜是从一世之尊学来滴。 上本书的旧日集会也是学得诡秘,但是学坏了…… 第六十三章 四榜 编辑“四榜”,是大华掌武院标志性的职责之一。 四榜分别名为“天、地、天骄、集恶”。 其中天榜列武圣,地榜列天门之下前百位(大)宗师,天骄榜列二十四周岁以下前百位高手。 至于集恶榜则不拘修为、数目,罗列所有浑然境以上遭掌武院通缉的武者,并以罪行大小排名。 四榜每月在神京更新,之后由驿路系统朝全境辐射。 不论何州何郡何城,每逢掌武院放榜都会引发全民关注。 金海城也是如此。 只是凉州边陲实在偏僻,是故榜单更新很慢,通常每三月才有一次。 在早先的六月底,其实也有一次放榜。 然而彼时洪范刚刚配齐武道资源、加入朱衣骑,正有成吨的技能需要磨练,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其实半年前二弟在安宁大街公开挑战蒋有德的时候,我和李神机、迟心赤正好就在听海阁楼上观战——那时候他们就对你的锁拿功夫印象深刻。” 洪胜笑道。 “这回你若去了,这帮家伙必要抓着你灌酒。” “兄长拳拳心意,我自然从命。” 洪范应下邀约,脸上却无笑意。 “但我始终有一重担忧。” 洪坚了然道:“是交通堂的事吧?” “正是。” 洪范颔首道。 “方志武案到现在一个月,武叔那边进展还是有限;而且我有预感,之前海上飞反伏击我们的事情,与此也有牵连。” “这几件事,没有金海本地力量的参与,绝对做不到如此利落。” 洪坚、洪胜闻言俱是点头。 设计自家星君的黑手抓不出来,已成为洪家众高层的一桩心病。 “对方既然出了这种手段,必然还有后续。” 洪范接着说道。 “我们断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看向洪坚,见到对方颔首支持,继续道。 “所以我想借此次放榜聚会,行引蛇出洞之计。” “你想怎么做?” 洪胜问道。 “此事简单。” 洪范浅笑回道。 “外人不知今日之事;到时兄长先假装与我不和,作嫌隙状。” “之后,我再找机会一一得罪那些有嫌疑的大族子弟;若他们心中有鬼,之后必定会借机找你生事!” 这计划谈不上高明,甚至有些粗糙。 不过在没有多余信息的此时,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计划并无不妥,可这不是会有损二弟名声?” 洪胜瞥了眼洪坚面色,疑问道。 “无妨,我年纪尚小,未来也不需为族中表率,名声好差都无所谓。” 洪范径直回道。 “况且我在族外名声差些,反而能平息城中议论,让背后之人无从挑拨。” 他这是要双管齐下,彻底断绝背后之人挑拨的可能。 听到庶弟如此说,洪胜再度怔住。 “何至于此?!二弟这是将我当做无情无义之人了!” 他怒声说道,禁不住心头发热。 “兄长想岔了。” 洪范摇头道。 “我只是防微杜渐。” “这段时间我也稍有读史;自祖龙开天以来,被时势推上风口浪尖的人何其之多?” “正要这般做,才能彻底鼎定人心!” 洪胜一时默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自小受洪陈氏教导的他,实在是不适应对方这种毫无遮拦的沟通方式。 身为嫡长、洪家的准族长,他很想驳斥洪范,在父亲面前展示出些许高风亮节。 但话到嘴边,洪胜终是说不出口,以至于面皮烧得通红。 如此,事情便被定下。 ······ 六日后,十月二十九日。 金海刚过了两阵小雪。 此时雪虽消了,天气却越发寒冷。 午时初(上午十一点),洪范与洪胜在洪府侧门汇合。 边上,两架马车已套设完毕。 “听海阁四楼蓬莱厅。” 洪胜再次交代一声,上了规格稍差些的那辆马车,当先出门。 大约半刻钟后,洪范同样出发。 距离掌武院放榜还有一个半时辰,但此时的安宁大街已经非常热闹。 街旁的摊铺各自被行人围绕,众人口中呼着白气,就四榜的可能变更大发议论。 连冻僵了的青石板路,都被无数脚板踩得软和下来。 “借光,让路!” 车夫呼喝开道,带着洪字家徽的马车碾着青石板颠簸前行。 除了那几位高高在上的武圣,以及地榜榜首多年的“千里一步”风间客,一路上洪范听到相对多的就是洪胜的名字。 九月末的时候,后者武道又有突破,达到浑然境七脉修为,与原本的族内第三高手“丹心剑”洪礼平齐。 当然,外人们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他们讨论的是洪胜在二十四岁前能达到怎样的高度,有没有可能登上天骄榜。 花了大约一刻钟,马车抵达目的地。 与寻常酒肆不同,听海阁没有开放式的堂食,从二楼起全是包厢。 今日放榜,自然无不满客。 在两位侍者的引领下,洪范拾级而上,只能隐约听到几句大声喧闹,可见酒楼在隔音方面下了功夫。 到了四楼,前面的侍者抢先上去敲门。 待两扇木门被朝里拉开,顿时有大股暖气带着喧闹涌入过道,绒绒地扑了洪范一身。 一墙之隔,倒是两个季节。 蓬莱厅中,年轻男女的谈笑声夹杂。 随后,候在门旁的侍者又高声唱名:“洪家洪范少爷到了。” 屋里二十几人立时一静。 除寥寥几人外,他们都没见过洪范,但却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是我二弟来了!” 洪胜的笑声最先打破平静。 他一起身,所有人就都被带动朝着门口迎来,正遇上转过玄关的洪范。 双方见面,自是相互打量。 老成英武、身着暗红武服的洪胜领在最前。 落后他半步的是一位颀长瘦削的清冷公子——李家嫡长李神机。 两位金海青年一代仅有的浑然境高手之后,明艳黄裙搭配牙白珠钗的郑芙蕖处于众星拱月的位置。 少女身旁,还跟着位身材壮实、面容方正的青年。 从站位以及身旁众人的身体语言来看,不出意外是迟家少东迟心赤。 与这二十余人相对的,便只一人。 洪范无视冷热目光,与兄长微微点头致意,旋即视线横扫。 包括郑芙蕖在内,二十余人对洪范的第一印象就是俊朗过人、冰冷高傲。 他们当然不知道,对方此时正分心龙魂树,对在场所有人一一感应。 识海上一切平静,显然那两人不在此间。 第六十四章 天骄 听海阁,蓬莱厅茶室。 暖气顺着火道烘出墙壁,伶俐小厮往来端茶倒水。 洪胜为庶弟引荐诸位好友后,众人围坐茶叙。 话题自然不离四榜。 “瞻州西的食心无常又起黑潮,剑圣万归彻前去扫荡。” 一位容貌清秀的青年解说道。 “据说剑光过处,潮水断流;食心鬼残肢断臂洒落如雨。” “这是十月初的事情,我师叔恰好当场见证。” 此人名叫丁雨石,是金海第一武道宗门旋涡门最出色的当代弟子。 他寥寥数语,引得众人不由自主勾勒武圣气象,默然神往。 “我也从家中商队那听到一桩见闻。” 片刻后,另一位手持折扇的崔家大少说道。 “说是汉州一个村子招待了一位游方僧人几日,后来突然起了山洪。” “结果那僧人连出数掌,居然凭空吃了洪潦!” 说到吃惊处,他啪的一声猛然收了折扇。 “这游方僧是‘色空互易’怀藏大师?” 迟心赤好奇问道。 “我也这般想。” 崔玉堂连连点头。 “我家商队管事说,之后那村子所在的几个山头,却是连下了几天的小雨。” 茶室中一片寂然。 “武圣到底神仙人物,种种事迹已超凡人所能想。” 洪胜叹道。 “若非祖龙区别仙凡,实难想象天地面貌。”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洪胜提到的“仙凡区别”,洪范在器作监档案中也有读到——大约是祖龙与众灵、武圣有约,意境之上不得对意境之下滥用武力。 这也被作为祖龙的主要“德政”之一。 不过武圣毕竟离金海城太过遥远,天榜也往往二三十年没有变化,很快聊无可聊。 “卫所那边军驿内参,说是青州大雪冰封、北地巨灵犯边;‘目无余子’后知野北上守御,一箭破空三里,射杀敌将!” “淮阳国宗师‘铁掌开山’段天南自具州戍边而回,得‘代天行罚’易震评语,说五年内有望地榜。” “易圣他老人家据说都快三百岁了?唉,也不知道淮阳国的那位风家老祖宗能否破开天门,成就武圣……” 茶室内,洪范只听不说,将诸多消息与自己所知相互补充印证。 此世不比前世互联网发达、信息爆炸,大多时事见闻还得靠口耳传播。 刚才几人提到的后、易、风三姓,正是大华仅有的三大诸侯王室,各执掌有大华十经之一。 除去淮阳国风家,另两个王族都有武圣驻世,岁寿已超二百五十年。 由于元磁宗师寿元至少百五十岁,地榜每年增减往往只有数人。 是故话题在谁都没见过的江湖传奇身上兜转几番后,又转到了天骄榜。 此榜只录未满二十四岁之武者,每年更替十几二十人,且至少与在座有边可沾。 气氛因此骤然热烈起来。 “‘流云’寇永高踞榜首已经大半年,说不得该挪位置了。” 座次之中有人故作深沉道。 “他还差三个月就满二十四岁,本来也快了。” 郑芙蕖随口便回。 “流云之后,诸位看好哪位?” 崔玉堂顺势发问。 “自然是如今的榜上第五,‘枪灵’古意新。” 郑芙蕖昂起下巴,第一个出言。 “古意新年纪不满二十三,上次换榜时先天六合已成其五,只差一步就到先天境巅峰。” “枪乃百兵之王,他若再有进步,超过寇永也是寻常。” 堂中唯一一位少女发话,其余人不管心中是否赞同,脸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古意新之外,‘小斗帝’屈罗意的势头也很猛。” 迟心赤接着说道。 “他比古意新还年轻一岁多,差不多是胜兄长的年纪,上回已经杀入榜单前三十,未来大有可能成为榜首!” 他说得兴致勃勃,却发现无人附和,还不明所以地被郑芙蕖递了一个白眼。 【这位迟大少是缺个心眼?】 洪范想到。 茶室中氛围被一句话冲淡。 这时洪范突然看到崔玉堂朝自己展颜而笑。 “茶都换了三盏,洪范公子怎么还是金口难开?” “须知今日一见,公子未来免不了被玉堂叨扰,可不能如此生分!” 虽是句自来熟的玩笑话,但崔大少说得明快清爽,让人难生厌恶。 “我倒不是生分,只是平日闷头练武,对江湖消息远远不如诸位灵通,所以无话可说。” 洪范平淡回道,复又发问。 “听方才几位兄长所说,这天骄榜上百人都是不到二十四岁的先天?” “倒也不是。” 崔玉堂摇头回道。 “差不多是七成先天,三成天人交感,间或有榜首元磁境或榜尾浑然境。” “仅上一期来说,百位天骄最高就是寇永的先天巅峰,榜尾则有两人以浑然境列名,据说都未满十八岁。” 提到这茬,沉默许久的洪胜终于开口:“‘电光一闪’易佐、‘镜花水月’时霁月,都是浑然境巅峰,分别列位九十九和一百。” 两个名字,让他不由自主神色肃重。 “不过二弟你可别把他们真的当做榜尾。” 洪胜转向洪范。 “他俩以浑然境跻身天骄榜,其战力不仅是超越天下所有同代同境者,更是压过了绝大多数的天人交感武者。” “若论天赋,恐怕比榜单前列的大部分人都更加恐怖。” 在座众人闻言,俱是颔首。 “这两位高门之后,又何止天赋恐怖?” 李神机也叹道。 “易佐是琅琊国易圣的嫡亲子孙,修的是十经之一的《虚空雷殛经》;时霁月则是心圣宗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得时圣亲传《大梦无觉经》。” “代天行罚,心外无物;彼其贵种,我等何及?” 他口称两位武圣名号,冷哼一声。 洪范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位的名字,比周围人更加惊讶。 “十八岁未满,只不过比我稍大些……” 他望洋兴叹道。 洪范此世的生日是九月初,现在刚满十七,不过金海地方素来没有给年轻子弟过生的风气,所以那日只在一如往常的修炼中度过。 洪胜见状,怕庶弟自挫锐气,强笑着宽慰:“人生际遇,本就羡慕不得。” “这世上有缘得见武道经、典的从来少数;大部分人要冠上天骄二字,就必须在二十四岁前晋入先天。” “而能做到这点的,大有人在。” pS:最近这几日的更新差不多交代完东西了,接下来节奏会拉快。 另,本书上了第四轮新书推荐,还是有点高兴的。 第六十五章 剑鸣鹤唳 洪胜说着看向李神机,说道:“远的不说,我们金海李家的鹤公,也就是神机世兄的家严,当年便曾位列天骄榜上。” 洪范一怔,倒没想到曾有两面之缘的李鹤鸣有这样光辉的过去。 “确实如此!” 李神机挺直脊背回道,隐隐自傲。 “彼时家父年二十四,以家传如意劲登上天梯、气返先天,又将无形气剑练至大圆满,与凉州各地年轻翘楚切磋百场,未逢对手。”qqxδnew “是岁,家父得号‘剑鸣鹤唳’,列天骄榜第七十六位。” 如意劲是金海李氏家传武道,无形气剑则是其配套杀法。 上次被伏击时,洪范曾见过无当骑好手以气剑在十余米外点杀沙匪,真气到处甲兵凭空破碎,犀利非常。 “鹤公的威名我是见识过的。” 崔玉堂一拍折扇,诚挚附和。 “我去年随家中商队游历凉州诸城,各地老一辈江湖人提到我们金海,都要回忆一番当年‘剑鸣鹤唳’潇洒败敌的风采。” 这话显然说到了李神机的心坎。 “玉堂读书行路,是有见识的。”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可惜二十五年过去,金海尚无人能复现家父壮举……” 虽然用词是“金海无人”,但众人都听出了李家大公子的自嘲意思。 茶厅里都是些未成家的年轻人,其中李神机年满二十三、浑然境四脉修为,在年龄和武道上都居于前列。 但他显然已与天骄榜无缘。 “唉,小弟可见不得李兄作此难色!” 崔玉堂怪罪道。 “金海若要出天骄,也只在三家诸位之间;若是几位兄长都如此,那我们这些注定摸不到天梯的,岂不是该天天哭丧?” 他这话引得李神机苦笑摇头,但心中到底释然了几分。 金海城内,“功”级武道仅洪李迟三家的《炎流功》、《如意劲》、《铁衣功》而已。 其他中小家族、门派传承的“诀”级功法上限就只到天人交感,天然毫无希望。 洪范闻言忍不住皱眉。 “若大华十经遍传天下,恐怕再没有什么蛇人、巨灵之患了。” 他轻声道。 丁雨石立刻接话:“公子是在说门户之见?” 就在他有所期待的时候,洪范却摇头自我反驳。 “有这个意思,但问题的根子也不在这。” “是武道的位置摆错了。” 洪范汇总穿越以来的记忆、见闻,骤然发现在此世大华,能真正从物理上“解放人”的武道却很少被当做生产力工具,反而成了生产关系的保障。 换句话说,就是高来高去的武者们不投入劳动去做大蛋糕,而是在生产资料所有、产品分配等方面大发力量。 不过,就在丁雨石等人“洗耳恭听”的时候,洪范却住了口。 他早过了为现而现的年纪。 刚刚心里闪过的这些话如果对在座这些年轻人说,不仅是对牛弹琴,更是交浅言深。 只是在茶室其他人眼里,洪范这种话说一半的姿态未免有些目中无人。 “要说门户之见,金海城里十几万人,咱们应该是最没资格抱怨的了。” 气氛略有变质的时候,又是崔玉堂开口接茬。 “而咱们之中,最不该提这茬的就是洪范公子你了!” “命星权柄天然就是真元,没有后天先天界限,未来公子要突破到先天境界,只会是水到渠成。” 这两句似贬实捧的话却起到了反效果。 “是啊,置身事外的人说话当然轻松。” 郑芙蕖揶揄道。 作为圈子里众星拱月的中心,以往都是她以傲凌人,哪里受得了被人轻视。 “千种命星,沙世界虽然不如两界通、钧天侯、黑白麒麟这些拔尖的,但怎么都超过一般武典。” “大华再有门户分别,你洪范反正是超脱了。” 洪范无视了少女的挑衅,默默将她提到的几种命星名字记下。 正当迟心赤犹豫着要出来当和事佬的时候,李神机冷不丁发问:“据说器作监的庄公给洪贤弟赠了四枚白露丹?” “李公子倒是消息灵通。”洪范回道。 李神机挑了挑眉:“不光是我,在座恐怕都知道了。” 洪范环视众人,发现果然大部分人毫无意外之色。 当日酒席后,洪府众人确实没有要求郑准、闻中观等人保密消息。 “我听说白露丹三千两一枚,可破一道正经?” 迟心赤主动问道。 “理论上是如此。”洪范点头。 “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神异药物,可惜交通堂……” 迟心赤正要感叹,见郑芙蕖嘴角抿紧才后知后觉说错了话,立即住口。 “那你现在已经是八道正经修为?” 郑芙蕖对他已懒得生气,挑眉朝洪范问道,浑然无所谓自己刚刚嘲讽过对方。 “天赋有限,四枚丹药不过贯通两道正经。” 洪范回复得很坦诚。 包括洪胜在内,所有人都第一次知道这个信息。 茶室内微微一静。 “武道天赋什么的,对洪贤弟已经不重要了。” 小半晌后,李神机第一个出声宽慰。 “有了命星权柄,前路一片坦途。” 他这回话语格外恳切。 “我若得了沙世界,哪里还会搭理如意劲?” 众人笑着点头。 洪范却摇头:“命星权柄不增寿元,我倒是不打算放弃炎流功。” 郑芙蕖当即撇了撇嘴。 “洪贤弟倒是考虑周全。” 李神机嘴上恭维,语气明显不以为然。 命星道途上没有“气返先天”这个关卡,是故星君兼修武道往往是耽误时间。 更何况洪范天赋不过如此。 在众人看来,等洪范练炎流功到了关口,被天赋限制得有力使不出,自然知道“人力有时穷尽”的道理。 念头转了一圈,李神机意识到自己刚刚表现得太赤裸,发言补救: “贤弟有所不知,很少有人能够将命星与武道一同使用。” “家父与惊沙公常年一同征战,友谊甚笃,倒是知道几分内情。” 他揭开一桩密辛。 “惊沙公到了年岁,身体逐渐衰颓,便向家父求教如意劲,以求延寿。” 李神机微微一顿,见所有人都听得认真,便不卖关子。 “但最后效果很差。” 他说着看向洪范。 “命星真元自有轨迹,修行时必会与武道功法相冲,想要同时习练两股力量,经脉需要远比常人坚韧。” “真到动手的时候,又必须一心二用,难如双手互搏。” “经脉坚韧、玲珑心窍都是武者中百中无一的天赋,贤弟是否具备先不谈——但若有沙世界解决不了的对手,炎流功、如意劲又能派上什么用?” 第六十六章 座次 几句话下来,李神机已将道理辨明。 洪范则愣在座中——没想到原来沙世界真元与炎流功真气的和平共处,不是“本该如此”。 回想命星入位后的种种,显然是龙魂树居高临下,将相差极大的两个体系接洽弥合——也难怪什么武道资源到了他这都只剩一半效果。 而洪范的表现看在别人眼里,自是验证了李神机所言不虚。 “嘿,今日要不是神机哥哥,有的人可得误入歧途了……” 郑芙蕖哂道。 她靠上椅背,心中已将洪范划到表面“老成高傲”、内里“年轻稚嫩”的范畴去了。 “原来命星与武道双修,还有这种关窍;多谢李公子指教!” 洪范无视郑大小姐,起身致谢。 “唤李公子生分了,你随胜哥儿叫我世兄即可。” 李神机颔首受了,回道。 “老弟不必失望,武道天赋本来强求不得。” 迟心赤见洪范面色淡淡,还以为他强撑面子,主动出言宽慰。 “至于寿元的事情,咱们都还年轻,等年纪到了再忧虑也不迟——现在都有了白露丹,未来寿元类的丹药想必不难。” 郑芙蕖听到迟心赤又用真挚口吻说些蠢话,习惯性地想呵斥。 增长寿元的药物哪里是容易找到的? 然而思及自家交通堂与大监造的差距,她最后又住了口,只能自生闷气。 另一边,洪范微微点头,示意听到了迟心赤的话。 但作为对祖龙天然祛魅的穿越者,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只依靠命星立足。 而且托龙魂树的福,炎流功现在与沙世界就像是自动平衡的天平两端,除非散功,否则想不练都不成。 最近两个月来,洪范对未来作战方式已有初步规划。 其中火属性功法至关重要。 依托砂砾天然的固液两相性质,他可以构建前世种种机械结构——非牛顿流体重甲、滑翔翼、沙流刀等等设计,只是当前力所能及的一小部分罢了。 未来待炎流功有成,以火属性真元为动力,他完全可以将滑翔翼进化为喷气式战斗机,沙流刀升级为气割割炬。 洪胜端坐一旁,看出洪范不以为然,开口圆场: “二弟一向勤于武道,我这兄长最知道。” “不过世兄说得确有道理。” “当初惊沙公横行金海,同境界以一敌三只是等闲。” “炎流功到底相形见绌。” 在座只有他适合说这句话。 “对了二弟,大半年前你与蒋有德比试时,我们就是在此观战。” 洪胜转开话题,拍了拍洪范肩膀。 触肩的手一触即收,被拍的身子略有僵直。 众人将之看在眼里。 又几轮闲聊后,听海阁的管事穿过玄关,躬身默立在洪胜一眼可见的茶厅角落。 这是示意可以开席。 蓬莱阁的饭厅面积宽敞,边上成排的花窗关得严实,隔绝了外头的喧闹。 书有“槐荫裕益”的槐木匾额挂在梁上,其下纵向摆了两桌酒菜,边上是正好与人数相等的座位。 好几位侍者躬着身子将木椅一一拉开,引贵客到位置。 显然两桌的座次是提前安排好的。 闲聊、招呼、桌椅移动等声音混杂的热闹渐渐冷却,所有人各入其位。 除了洪范。 他站在主桌边,无视边上侍者的恭请,垂目扫过所有座位。 匾下的上首是郑芙蕖,其右手边是洪胜,左手边依次是李神机、迟心赤。 十二个位置十二人,全都坐满。 轻松的氛围稍有凝固。 “二公子,您是这边的上首。” 听海阁管事见状赶忙一个眼神驱走了发懵的侍者,亲自过来请道。 “所以我是坐次席?” 洪范负起手,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管事。 “这是你安排的?” 管事遭此一问,额上顿生汗渍,不知该不该答。 这时洪胜朗声开口。 “今日说好了是我做东,所以座次也是按我的意思。” 他笑望庶弟。 “安排你我兄弟不同桌,主要是想劳烦二弟替我在那一桌做个知客。” 洪范缓缓点头,复又发问。 “这是好事,兄长怎么不提前知会我?” 这话问得认真。 认真到洪胜挂不住笑容、一时无言。 此时好几位侍者端着木盘上菜,见状都不敢进来,在动线上挤成一列。 明明砖墙火道内炎流不断,坐在主桌上首的郑芙蕖却凭空觉得周遭冷了下来。 下首的崔玉堂想要说话,但目光在洪家两兄弟间游转一次,终究还是明哲保身。 这时候莫说他有没有面子劝和,就是自折脸面给洪家星君让座,说不得也会被洪胜误解为站队。 眼看管事后背渐湿、斗胆想要说话的时候,坐在上首左二的迟心赤开口。 “此事倒是错在胜兄长。” 他起身离座,说道。 “洪范老弟第一次与大家聚会,名字和面孔此时恐怕都难记全,如何当得知客?应当是我们给他做知客才对!” 迟心赤笑着走到次席,伸手想要为洪范再度介绍:“老弟,这一位是……” 话没说完,旋即被抬手打断。 老实讲,就迟心赤这说话八面漏风的样子,洪范并不想先试探他。 但此时箭在弦上,也就顺水推舟。 “既然红哥儿对这边的朋友如此熟悉,不如我们换个位置。” 洪范直接拍板道,径直上前坐了第一席空出的位置。 场间又是一静。 这下轮到迟心赤讷讷于原地。 他年长洪范两岁、性子平和,此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觉得失了面子,而是本能瞥了眼上首之人。 【迟大少不愿与郑家大小姐分坐两桌?】 洪范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默默想到。 【幕后黑手就算是迟家,这人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见迟心赤受人针对却只知偷瞧自己,郑芙蕖心头无名火起。 “待会将放四榜,这会能在此间入座的都是金海城年轻一代翘楚。” 她伸出白皙小手猛一拍桌面。 “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不如站着,免得叫人耻笑!” 城守千金昂起下巴厉声说道,引得头上珠钗摇晃。 清脆话音回荡暖厅,吓得那些手酸的侍者差点摔了菜肴。 而上下两席间,看起来最尴尬的却是迟心赤——他觉得自己作为唯一一个站着的客人,正被言语刺中。 隔着个李神机,洪范坦然承受着少女的怒视。 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自己。 ps:前段时间还挺关注本书数据,以及在新书榜上的排名什么的。 这两天新鲜感过了又没劲了。 大家想追就追,想养就养,有票愿意投就投一把。 反正我慢慢写,这书肯定鸽不了。 第六十七章 降维打击 “芙蕖小姐说得是。” 洪范缓缓起身,点头道。 郑芙蕖见状,还以为又如往常般轻易得胜,怒气稍舒间,便见到洪范自怀中取出一枚厚重金属令牌。 然后,他信手一抛,就将令牌抛到少女面前的瓷碗里。 哗啦! 烧有鸣禽花纹的瓷碗连带盘子霎时被砸成数块,其中一个碎片崩落在郑芙蕖怀里,正好是鸣禽的首级。 “你?!” 郑芙蕖虽练过武,但从未实战,修为约等于没有。 遭此一吓,她面色煞白,竟连话都说不出。 “洪范年方十七,已得国朝正八品官身,金海城年轻一代的翘楚,我自认当得其一。” 满屋寂然中,唯有洪范声音清朗。 “今日如果是郑准大人在,我从旁作陪自是应该。” 他目光直刺郑芙蕖面门。 “只是不知芙蕖小姐你又是何德何能,坐得住这个上首?” 此话一出,郑家千金脸色顿时从白转红。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不配坐上首的。 只不过一方面父亲郑准是金海明面上的主官,另一方面武道第一的洪胜与年纪更长的李神机不愿明着分出个高下,所以便捧出她做个缓冲。 然而被众星拱卫得久了,久隅内视境的郑芙蕖却浑然忘我,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也是满座青年武者中的魁首之一。 直到此时此刻,这错觉才被洪范的喝问撕开。 “你问本小姐何德何能……” 郑芙蕖满是羞愤,嗫嚅着很想回应。 家世、美貌、眼界…… 可看着眼前如假包换的器作监令牌、想到传闻中庄立人寄出的亲笔信,她竟是找不出自身有任何可以对抗的资本,终究无言以对。 于是,郑大小姐举目求援。 在座二十几人,已在家中任事的公子哥并不少,但有正儿八经官品的,独独洪范一个。 降维打击了属于是。 “我,我……” 郑芙蕖嘴唇颤抖,从未感到屁股下的凳子如此滚烫。 更关键的是,平日那些为了自己争风吃醋、百般讨好的家伙们,除了还在思辨是非、组织语言的迟心赤,竟没有一个敢挺身而出、为她顶撞洪范。 唯有见识短浅,不明白什么是命星、什么是星君的莲藕,发出了最直白的愤怒。 “洪范,亏我家小姐当初还特地让我传话指点你!” 小丫鬟风火般从偏厅冲过来护在郑芙蕖身边,一把抓起那面器作监令牌就想掷在地上。 “好胆!” 洪范当即暴喝一声。 “你若撒手,便是公然藐视器作监;本官今日毙你于掌下,郑大人想必也无话可说!” 他肃声厉色道,炎流劲轰然运转扭曲掌下空气,总算吓住对方动作。 “莲藕,把令牌放下。” 郑芙蕖也反应过来,急声道。 若是她掷了器作监令牌,最多不过是郑准对闻中观陪个不是。 可若换成身背奴籍的莲藕,决计顶不住追究。 见到主人反应,丫鬟方才意识到利害,颤手将令牌奉回桌上。 终于,慢了一拍的迟心赤自认盘清了双方对错,出言介入:“芙蕖妹子……” 但郑芙蕖已然羞耻到无法安坐。 她猛然起身,半掩着发红的眼眶,带着莲藕快步出了饭厅,只剩张口欲言的迟心赤愣在原地。 砰。 远远传来摔门声。 蓬莱厅内落针可闻。 洪范收起佯怒的伪装,发现自己虽然气走了“圈子核心”,许多人与他相接时的目光反而多了几分谨慎讨好。 这时候,洪胜打破沉默。 “红哥儿,要不你追上去安慰下芙蕖?可别让她气坏了身子。” 听他一言,迟心赤恍然大悟般“唉”了一声,朝门口方向走了几步又乍然折返,干脆开窗从四楼跃了下去。 冷风穿窗,兜转一圈。 气氛反而稍稍缓和。 洪胜起身,双手拾起八品大匠令牌,朝洪范递去。 “二弟,要论官身,你肯定是这里最大的了。” 他笑道。 “但我们年轻一辈聚会,没必要论那么清楚吧?” 洞开的窗户被管事关上,主桌上首的碗碟碎片被侍者收走。 洪范嘿了一声,朝兄长略一拱手,先是回了句“听从兄长指教”,再双手将令牌接过。 一时间,蓬莱厅内一团和气,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啊,你们兄弟俩闹出的别扭,把郑家大小姐和迟大少烧得面红耳赤,现在又装哥俩好了?】 崔玉堂心中忖到,但哪里敢说出来? 另一边,坐下的洪胜举起酒杯,对所有人开口。 “红哥儿估计一时回不来了,我们先开席吧。” 话音落下,各家公子和听海阁的管事、侍者全都松了口气。 “呼”的一声汇在一起,倒像是在室内起了道无源之风。 一道道在托盘上候了许久的热菜被端到桌上,侍者们维持着僵硬的笑脸退下,直到出了门才龇牙咧嘴地甩起手臂。 酒席主位都还空着,用餐氛围自然也一般。 第一轮酒下肚半盏茶的功夫,还是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声,无人说话。 直到洪胜、李神机主动挑起几个话题,才稍微恢复了些氛围。 而出乎洪范预料,等到酒食半酣、互相敬酒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到他这敬了一杯。 未时正(下午两点钟),桌上已是残羹冷炙。 正当众人零散在蓬莱厅各处闲聊小憩的时候,外头猛然起了欢呼,然后是一阵鞭炮炸响。 “时辰到了,放榜了!” 也不知是谁先呼喝一声,然后临街的排窗就被人一一打开挤满。 当然,最中间的位置,自是留给了洪胜、李神机几人。 洪范跟着兄长站到窗边,便见到安宁大街上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依靠掌武院与城守府的衙役艰难维持秩序。 街对面,二十几米长的高杆顶端挂着两条炮仗,噼里啪啦地在半空抽了上千鞭。 待回声远去,烟雾散开,人群不约而同静下。 然后是一个身着掌武院制服的壮汉气沉丹田、雄浑大喝。qqxsnew “正和二十七年,掌武院四榜第十期,放榜!” 他说着便运气纵身,沿着长杆垂直奔行,直到十几米处单手抓杆一跃,飞腾数丈后,将另一手上擎着的武榜挂上杆头。 明黄织锦垂直滚落,锤鼓般嘭然一声,兜风绷直。 洪范视线微抬落在榜首,第一眼就见到两个大如车轮的墨字。 《天榜》。 第六十八章 声闻天下 街面、店门、窗边…… 所有人的视线一同汇聚,看向最高处的天榜。 排在第一、居中排版的名字是“气镇山河—萧鼎”,其左下则是榜二“生机转轮—关奇迈”。 杂乱的鼓噪声升腾起来,马上又被一个大嗓门压下。 是守在旗杆边的掌武院衙役开始字正腔圆报榜。 金海城百姓多少能认几个字,但阅读无障碍的却不多,所以需要有人读榜。 “镇山王列天榜榜首,山长列榜眼,还是老样子。” 丁雨石按着窗沿,说道。 “今年第十期,在神京应该是一个月前就发了。” 他口中的山长正是指关奇迈——此人执掌掌武院,位列当朝正一品。 天榜简短,总共不到十个名字。 在这些名字之下,只称号、年龄、籍贯、所修功法等等少数信息,最多占满两行。 洪范目光一扫,很快拉到榜末。 最后一位武圣是尊号“心外无物”的心圣宗宗主时浩然,时年七十八岁。 在他之下,是小一号字体书写的百人地榜。 列位第一的是淮阳国风氏的老祖“千里一步”风间客,时年一百七十九岁。 相比武圣,地榜宗师的介绍更加丰满,除去功体杀法,还有最具代表性的战绩。 正当洪范沿着排名往下浏览、以前世记忆法努力速记信息的时候,三楼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 “天骄榜榜首变了!” 众人闻言连忙看去,果然见到原本排名第一的“流云”寇永降到了第二。 新登顶的则是之前被郑芙蕖好一通夸赞的古意新。 只不过,他现在的称号已经从“枪灵”变成了“枪魁”。 【‘枪魁’古意新,胜州茂彦人士,正和四年生人,为人任侠无惧。】 洪范默读此人介绍。 【修习《步掷金刚典》,先天六合圆满,手持一杆朴素铁枪,据说为古战场遗兵;】 【十四岁始练武,于枪术一道精进无碍,闻一知十;】 【正和二十六年二月,造访西京修罗宗,三招击败‘小斗帝’屈罗意;】 【正和二十七年一月,应战‘疾光电影’易奢于神京,七枪七洞;】 【正和二十七年九月,约战‘流云’寇永于瞻州临渊,百招后钉穿寇准手心。】 “居然是正面击败的上任榜首……” 洪胜握拳叹道,欲言又止。 此时报榜者刚刚读到地榜前列。 洪范继续往下看,一路扫到黄榜之尾。 【天骄榜第八十七:‘追风步’风天青,淮阳国风氏,修习《天罡神风经》……】 【天骄榜第九十四:‘弹指霹雳’曹瀚海,凉州金磁门,修习《操铁手》……】 反倒是之前提到的“电光一闪”与“镜花水月”,大约是卡在了天人交感关口太久,都被挤下了榜单。 百位天骄,凉州只占九人,其中六人都在省府西京。 整个凉州西,只有东北边最繁华的大城怀掖城有一人入榜。 至于更类似于武者通缉令的集恶榜,则没有挂杆的待遇,而是由纸张书写,常年贴在掌武院门口。 洪范读完两百多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像是前世看完了最新一期的富豪榜,得了一些遥远而没有实际意义的见闻。 “天南海北只取百人,信息却被收集得如此详细,掌武院当真了得。” 他说道,又对身旁之人发问。 “难道是有意上榜的人自己向当地掌武院披露申请?” “我看榜上诸人的战绩,相互之间交手不算普遍,如何评判高低?” 被他一问,还在发怔的洪胜和李神机都醒过神来。 “若全是本人披露,哪里显得出朝廷的手段?” 洪胜笑着回道。 “一方面,大华凡有城邑集聚,便设掌武院。所有出挑武者的功体、杀法、兵器、乃至性格智略的情报都会被收录。” “另一方面,自朝廷设立武榜,我辈武人谁不想一朝鹏举、声闻天下?除了身有背负、隐姓埋名的,其余人只怕掌武院不知晓自己的进步。” 他说着,目光又不自觉投向黄榜。 “胜哥儿所言不差。” 李神机赞同道,继续解答了洪范的第二个问题。 “至于依靠这些情报评定天下武者高低的,是掌武院的一位星君。” “其命星名为‘解天机’。” “据说这位星君脑力无穷、过目不忘,能凭空模拟武者战力;只要情报足够详细,得出的结果很少失误。” 【这‘解天机’听起来类似于人肉超算,三榜则是脑力斗蛐蛐的结果……】 洪范颔首致谢,心中想到。 “不过榜上结果也不必尽信。” 李神机继续说道。 “譬如天榜上诸位武圣没有直接交手,便向来是与朝廷关系紧密的排在前面。” “其实按民间说法,大部分人都认为镇山王未必是其后几位的对手……” 正当窗边几人交谈的时候,他们的讨论声骤然被环境压过。 却是目力出众的报榜人刚刚将天骄榜新榜首的事迹念完。 “流云居然战败了。” “天骄第一,合该称魁!” “闻一知十,简直步掷金刚再世……” 声音前所未有的盈盛起来,甚至逼得报榜人暂时住口。 一时间,街道上空充斥起嗡鸣,而这些嗡鸣被分辨到细处,全然都像是在呼喝新任天骄榜首的名字。 很快,窗边诸人已彻底分不出音声的形状——只觉得是有自天而降的大风,在城市街道的上方呼呼吹着。 “古意新……” 洪范忍不住复述道,忽然便起了错觉。 一位白衣背枪的青年正凛然行于天南,而他的名字与战绩却响彻数千里外的每个城市。 【所谓一朝鹏举、声闻天下,这便是了!】 洪范想着,忍不住捏了捏衣角,吸掉手上新发的细汗。 听海阁上并不止他如此。 排窗明明开着,气温也很低。 但冰冷北风好似全被窗外的呼啸驱走,每个人只觉一股特殊的燥意在心中游荡。 无非八个字——人生一世,正当如此! 议论声逐渐变得空洞而模糊。 稍歇片刻的报榜人放下叉腰的手,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读完。 然后,声音彻底芜杂。 众人先是听到街上有骑在大人颈上的孩童大叫“我以后要当武圣”,而后是吟咏之声从下面的三楼传来。 仔细去听,依稀能分辨是临时口占的打油诗,用词大约是“鱼跃龙门”、“天不负我”之类。 哪怕以洪范的半吊子水准,也能听出文字潦草,满是矫揉造作感。 但此时的蓬莱阁众人无一嘲笑,反而彻底压不住心头激荡。 第六十九章 拏云之志 午后骄阳的烈,盖过了冬日西凉的冷。 楼上楼下,一时多有壮语豪言。 而待下面声音稍歇,洪胜突地一按窗台,大声应和: “躬砥书剑二十年, 指掌之中见青天; 男儿矢志开天门, 接天台上有新篇。” 四句脱口,这位年轻的浑然境七脉高手却是手指发颤,面色涨得通红。 大华武道两千年,向来以开天门指代突破意境。 接天台则是神京郊外之地标,供奉有历代武圣。 “男儿矢志开天门,接天台上有新篇……” 李神机轻声复述,先是微微摇头,最后又忍不住轻抚腰间玉佩。 然后,他也开口: “庆云未接天, 飞龙潜作鲢; 凤凰失其羽, 还藏燕雀间。” 两首小诗传出,彻底鼎沸楼上楼下人声。 眼见众多视线朝这边指点仰望,李神机脸色微白,攥紧玉佩转身避回厅内。 而洪胜饶是面红若滴血,将窗沿捏出了裂纹,依然顶着万千视线钉在原地。 “胜哥儿,好诗,好气魄!” 一道特别响亮的叫好声从下方传来。 洪范循声望去,发现是挤在街上人群里的迟心赤。 在他身边还有郑芙蕖与莲藕一对主仆。仟仟尛哾 见到“仇人”也看来,俩人立刻冷下面容,别开视线。 蓬莱阁这边,好几位原本坐在次席的公子换了眼色,不约而同地凑到洪范身边,拱手劝他也来一首。 洪范本想推辞,但转首间再度看到明黄织锦写就的武榜,却不再觉得那般遥远。 烘然的氛围、众人的注视,以及汇聚成风声的人声,好似道道绳索,将他这位异乡异客牵连上了这座边疆小城。 前世平淡而充实的记忆走马灯般闪过,其后接上的是此世修行时的灼热炎流与飞沙走石。 似乎同样真实不虚。 于是,他终究压抑不住心潮。 “我素无诗才,却曾于古书中读到一联,能衬今日意气。” 洪范不愿抄袭,出言在先,方才吟啸。 “惟愿在座诸位,往后若困若伤,仍能不失不忘: 须记今日拏云志, 曾许人间第一流!” 天地间陡然一静。 人群吐息成雾,武榜兜风如鼓。 洪范的声音在安宁大街楼宇间回荡徘徊,越传越远。 而后,四面八方的喝彩声勃然狂烈。 ······ 几日后,十一月初一。 冬日已深,干燥的金海城却没有太多雪。 上午巳时初(九点),清早的寒意退了大半,只在边角处还有些许薄霜在对着阳光负隅顽抗。 洪府倒座院唯一的独门小院里,一只巴掌大的黄喉鹀停在窗棂的高处,蹭着里头充足的炭火暖气。 屋内,求德坐在书桌后,一边核对账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对面中年男子诉苦。 “求大爷,族里配给我家的新丫鬟啥时能到,您这回得给个准话。” 男子哀声要求道。 “这都等了一个半月了,最近我那口子兼着伺候我老娘,天天寻由头跟我吵架,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他愁苦得眉眼下拽,好似一个八字。 但求德不为所动。 “洪达老弟,丫鬟我也变不出来,还得等。” 他头也不抬道,再三确认后在账本底端画下朱批。 “求大爷,你这可是诓我了!” 洪达脸色一板,声音大了两分。 “我来之前已经去问过,知道丫鬟房那边新来了两人,正在教规矩,这才过来的……” 他正理直气壮说着,被求德抬眼一瞥,声音又软了回去。 “求大爷,我也没别的意思,但上回的节礼,你可是收了的。” 听洪达这般说事,求德只好停下笔:“确实有两个,但那已经有人定了。” “怎么就有人定了,不讲个先来后到?!” 洪达作势猛地按了下桌面,却不敢真的发力。 “你要讲先来后到也不是不行。” 求德回道。 “人是朝日院那边要的,你自去上门讲你的道理就是了。” “朝日院?” 洪达闻言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是咱家那位星君?” 这回,他的声音却是比刚开始还轻了三分。 求德点头正要回话,听到院里传来了脚步声。 洪达转头看去,是个圆滚身形的少年大步迈了进来,边走还边往嘴里塞着糕点。 “福哥儿,什么事这么早过来?” 求德主动问候道,人没起身,态度却亲热。 “求大爷,没别的事,就是来问问事情妥了没有。” 进来的洪福朝求德拱了拱手,又朝面生的洪达点了点头,方才腆着肚子问道。 “东西已经装车了,等会就让阿杰带人送去朝日院。” 求德立刻回道。 “至于两个丫鬟也已经挑好,名叫桃红和柳绿,都是老实妥帖的,做事也麻利!” 他笑着回道,瞥了不是滋味的洪达一眼。 后者接了眼色,只好起身往边上的椅子一挪,把坐热了的圈椅让了出来。 “啊,那就好!我那刘婶最是心善,新来的丫头要是心眼多,家里凭白多些波折。” 洪福低声朝洪达谢了一句,方才坐了。 “那是自然,这点事我要是都做不好,耽误了二少爷修行,岂不是罪过大了?” 求德笑道,翻出杯子给洪福倒了杯茶。 边上的洪达嘴角一撇,却见求大管家也给自己补了一杯,面色方才回暖。 “这几日让福哥儿为这些琐事跑了好几趟,真是辛苦了!” 共饮热茶后,求德叹道。 “难怪族里都说二少爷就与你最亲。” 这话洪福爱听。 “没办法,一世人两兄弟,我不帮他谁帮他?” 小胖子自得道,快活地抖起腿来。 ······ 午后,洪府朝日院。 半旧的建筑被打扫一新,几位身着短褂、露着胳膊的汉子正吃力地将铁制负重搬到指定的院角。 上个月底,洪胜在小规模族会上主动提出二弟的院落条件太差,需要更换。 无人不开眼的阻拦。 于是,仅不到一个旬日,洪范就乔迁新居。 相比老屋,朝日院同样只有一进,但面积却大了数倍。 除去二层储物的小阁楼、院里的六角亭,正经可用的房间足有六间。 此时,洪福翘着二郎腿,正坐在亭中。 “范哥儿,推宫丸、引血香、聚气丹,按照三、二、一配比,一共是六个月的量,用我的名义买的。” 他指着桌上的木盒说道,又掏出一张银票、两个碎银锭。 “钱还剩下十八两。” ps:洪胜的四句是瞎写的。 李神机的四句改自曹植《言志诗》: 庆云未时兴, 云龙潜作鱼; 神鸾失其俦, 还从燕雀居。 【须记今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一句,改自清代诗组《题三十计小象》。 第七十章 人间烟火 洪范点点头,仔细查验了下丹药成色。 确认没问题后,他把十两银票收起,又将八两的碎银子推回给洪福。 “这里的丹药都是按比例配好,我就不分你了,这些银子你拿去用。” 洪范笑道。 “到底还得蹭你这大财主的光!” 洪福嘿嘿一笑,麻利收下、毫不推辞。 事情交代完,两人刚闲聊两句,外头便来了几个年轻子弟,往院里小心探看。 洪福见状当即坐不住屁股,朝洪范道别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去,往城东消磨休沐日时光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 院中的布置都已完备,额头微汗的监工刘婶总算得了空闲。 她瞥了眼院中确认再无他人,这才入了亭子,在桌边与少爷共坐。 至今年年底,刘婶年纪四十有一,发丝已有两分花白。 但除去手指上的几个冻疮,她的气色却远比今夏时更好。 “阿杰他们走了?” 洪范随口问了句,自然地牵过刘婶的手。 炎流劲缓缓发动,将一份热力透入冻伤。 “嗯,从院子后门走的。” 刘婶回道,似乎冻伤处受热有些瘙痒,抽了抽手指。 “东西都移过来了,里外我也看过,弄得很干净。” “只可惜那棵槐树没法移过来,今年还结了这么多荚果……” 她忍不住絮叨。 “求德这人做事还是靠得住的。” 洪范接口笑道。 “人挪活,树挪死;那棵槐树年纪大了,就别折腾它了。” “对了婶子,我多嘴问一句,你和汤大个的事怎么样了?” 这一问,立刻让刘婶抽回手,红了脸。 “汤大个”是洪府马厩的马夫,苦出身、块头大,人很老实。 他年纪比刘婶还小两岁,在洪范还没有出头的时候,对她便多有好意。 “也就那样吧……” 刘婶揣起手,回道。 “无非就是一起凑合过日子呗。” 她本是随意说着,却止不住笑了出来。 少爷成为星君后,向刘婶示好的人很是不少。 但那些人她一个都看不上。 洪范见状,心中便已了然——为自家婶子找个另一半,本就是他致力推动。 当然,以他的发展势头,此事若是往后推一推,身边人必然能找到更高的归宿。 但那大概率不是好事。 “行,你们要是定了,回头我去和求德说一声,就让汤大个搬到朝日院来住,以后他可以给我养马、驾车。” 洪范决定道。 听少爷这般说,刘婶羞得回不出话,只轻微地点头——穷苦出身、又在奴籍,两人本也没有什么大操大办的念想。 一桩大事了却,亭子里静了下来。 冬日的午后,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 穿亭风虽冷,却被炎流劲中和。 院里的草木土地,则被日头镀得一片金灿,不似凡间。 刘婶打量着这片小天地,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抹了抹眼眶。 “婶子好端端地怎么来了情绪?” 洪范笑着问道。 一时间没有回话。 片刻后刘婶拭干净泪水才转过脸,仔细端详着少爷英气勃勃的脸庞。 “好日子来得太快,这院子太漂亮,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目光怔然,止不住哽咽。 “就很怕有一天会醒……” 洪范闻言,本能想要赞同——是啊,我也觉得像是做梦。 可话到嘴边,他望着刘婶自然改口。 “不是梦,怎么会是梦?” 他说着别开目光,脚边风沙回旋飞舞、烈烈如潮。 “难不成梦里用冷水洗衣,也会长冻疮?” 亭子里,主仆二人同时发笑。 笑声荡开,便使天上院落,坠入人间烟火。 ······ 搬家之后,转眼又是大半月过去。 日升月落,洪范每天习武读书,诸般日常仅“平淡踏实”四字便可概括。 十一月二十七日,冬至刚过不久。 入夜。 安宁大街两侧,被扫堆起的积雪已经冻实,成为灰色的脏冰。 听海阁二楼的文春厅内,诗会的气氛正是火热。 自一个月前被气走后,郑芙蕖被众人请了数次,终于不再闹别扭,回来参与聚会。 “我如山溪君如岩,风动水波是我心……” 一位身着锦衣、手握折扇的公子哥深情朗诵,正对郑大小姐的五官纠结,目光却刻意避开。 此人名叫高俊侠,是金海城最大客栈金风楼的少东,投在漩涡门下习武。 尾联落下,他的大师兄丁雨石第一个大声喝彩。 随后无数夸赞纷扬而起,充斥了不大的暖厅。 【他大抵是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帅。】 洪范结合自己高中时的经历,揣摩道。 此时他靠着椅背沉默而坐,就像藏在满室热闹的缝隙里,独享着一个人的狂欢。 金海城文风惨淡,哪怕是最顶尖的这一撮,作诗水平也很低。 一圈分享下来,基本上无人能玩转平仄,更遑论用典,能押好尾韵已算出色。 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就着酒菜高乐。 一个时辰后,杯盘已狼藉,各人回各家。 洪胜与洪范落在最后,挥退送出门的管事,停留在昏暗的后巷。 “这个月我们先后进了四次金海,剿了两个绺子的沙盗。” 洪胜浅笑道,嘴里溢出白气。 “海上飞又被我们撞着一次,终于派人来服软了。” 后巷空荡,只有停在巷口的拉车马儿不住打着响鼻,似在催促。 确认了四下没有第三人,洪胜又继续开口。 “那两边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 “放榜那次后,红哥儿刻意找过我说话,是劝我作为兄长要忍让弟弟。” 他说着笑了笑。 “至于芙蕖妹子也还是小姑娘心性,我去劝了两次,她虽然没给好脸,但我倒是觉得她是有些怕你了。” 洪胜看着庶弟过分平静的面容,叹道。 “兄长辛苦了。” 洪范回道,不觉得意外。 迟心赤与郑芙蕖都是藏不住心思的性子。 这两家哪怕真有些念想,恐怕轻易都不会对他们透露。 巷子里静了下来。 说起来洪胜也算是健谈,可在洪范面前他却常常莫名口拙。 数息之后,前者才又想起一桩事。 “对了,还有几日就是腊月初一的会猎,今年是李家做东。” “惯例是各家出众的年轻子弟都要参与的,二弟可打算去透透气?” 洪胜问道。 虽然平时与庶弟见面不多,他却很清楚对方练武的刻苦。 “这事神机世兄也与我提了,我打算去凑个热闹。” 洪范回道。 方志武案过去了两个半月,期间云淡风轻、事事寻常。 洪范也渐渐从那种受人窥视的危机感中退了出来。 “这就对了,你天天闷头练武,是该忙里偷闲!” 洪胜回道,明显高兴起来。 ps:高俊侠一联诗是瞎写的。 这两章自我感觉写得不错。 第七十一章 会猎 十二月初一,午后。 凉州西部连续下了多日的雪,至此暂歇。 金海城东南的台山中,斗篷般的雪层从山顶一路披到山脚,洗去了大部分杂色。 山腰处,一列队伍如长蛇般缓缓挪移;其中人与马艰难迈步,就像是长蛇翻动的鳞片。 洪范身披厚袄、牵着宾利,走在队伍中段。 在最前方,李家雇佣的人手负责引路;中间则是各家参与会猎的子弟与仆人。 经过数百人的踩踏,蓬松的雪地被踩得严实,正方便队伍最后驮马拉着的马车与板橇通行。 “会猎每年一次,日子不定,但都在腊月初;今年参与的有三十几家,上上下下总共四百多人。” 洪胜同样牵着马匹,步履轻松地解说道。 “这回是李家做东,他们会负责提前选定并平整营地,准备好干柴、火炭。” “冬猎开始前的几日,受雇的猎户会多次打围,驱赶兽群进入猎场;这第一是保证大家不会空手而归,第二也是防止猎区里有太危险的异兽。” 此时寒风卷过,将人声稀释。 洪平牵着新养的两只猎犬,紧了紧皮帽,一反常态的寡言少语。 “这么大的雪,又是在山中,想来李家要花不少银子?” 洪范自如问道。 身为贯通境武者,又修习的炎流功,他在冰雪中的姿态远比洪平舒展。 “也不太多,大约一二千两吧,主要是雇佣的猎户和民夫,还有准备的彩头。” 边上,一位留着络腮胡的矮壮青年回道。 “参与会猎的都是城中乡里各大家族最出挑的子弟,彩头若是太便宜,就弱了轮值东家的体面。” “以这些年的惯例,会猎都是三姓做东。” 他名叫洪赦,年纪二十二,贯通境十二道正经修为,是洪家年轻一辈中仅次于洪胜的佼佼者。 洪家此次总共来了十人——四位洪姓,还有六位仆役。 其中年长的三位都可谓出挑,唯有洪平靠的是出身,在众人眼里算是个饶头。 “会猎这个事传了有数代人了。” 洪胜接回话头。 “我听说以前蛇人占上风的时候,每起兵灾,族里就要安排老弱出城进山,日子艰难时多要靠打猎维持,所以会猎也有纪念的意思。” 他说着瞥了眼前后绵延出数百米的队伍,看到众多健马与毛皮发亮的猎犬,以及最后那十几辆捂得格外严实的马车,复又发笑。 “当然,说是纪念,实际上更多是交际游乐——年年有这么一桩事,金海里外各家的交情便不至于淡下来。” 他收回目光,话语里的笑意淡了下来。 “这钱花得是很值的。” 洪范接口道,洪赦同样点头。 冰刀般的绕山风再次呼啸,在三位炎流功有成的青年高手身上碰壁数次后,死命逮着唯一的内视境欺负。 洪平微微瑟缩,将猎犬牵得更紧。 他的第一道正经已经打通八成穴道,最多再过月余就能抵达贯通境。 按说以刚满十六的年纪,天赋不差。 然而好差本就是比出来的。 就在大半年前,洪平还能在族学中以武道睥睨洪范。 但现在看着洪胜、洪赦对后者的平等态度,他便明了自己与对方的距离有多遥远。 或许还会更远。 顶着风压,队伍越过山脊。 洪范运使真气驱散迎面冰流,陡然听到前方传来惊呼。 他侧过视野,看到隔着谷地的对面山上有暴风卷着大雪片子翻滚驰掣、排山倒海。qqxsnew 一眼望去,仿佛一条冰龙张牙舞爪,沿着山麓吞没林地。 队伍稍停,周遭静默下来。 所有人注视了十几秒后,才听到因遥远而显空洞的呼啸声传来,如潮汐般层层叠叠拍打在耳畔。 洪范不自觉放缓呼吸,头皮隐隐发麻。 天地之威过去,长蛇般的队列再次启动。 大约是申时正(下午四点),数百人的会猎队伍抵达了李家预先选定的营地。 这是一片平整开阔、挨着林场的谷地,两边是全身披白的连山。 以洪范体感来算,温度大约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板橇和马车分散停下,包含宾利在内的马匹被统一关入提前搭好的木棚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停了许久的大雪又突兀下了起来。 各家的扎营位置都被提前分配好,洪家的自然在营地中心处。 仆役们顶着雪开始搭建帐篷,而郑芙蕖等下了马车、浑身裹成粽子般的各家姑娘们,则揣着手好奇地四面打量。 以她们为中心,眼里没活的公子少爷们也纷纷围绕过去。 独洪范留在原地。 他看着六位仆役将板橇拖来,取下雪锹卖力地平整雪面。 等到雪地压实,一块块四米长、一掌宽的木板横向平铺,垫出二十几平米的空间。 下人们在中心处先安好特制的铁炉,然后卸下七八米长的漆木长杆,顶端以绳扎好,每隔半米一支,聚拢起圆锥形的帐篷骨架。 洪范看到这里,就像小时候见到乡村的烧柴土灶一般,已觉得眼热无比,便要上前帮手。 仆役们自然推辞,尤其是刚刚入住朝日院不久的汤大个,更是惶恐。 以刘婶对自家少爷的爱护,要是知道汤大个让洪范干了粗活,恐怕很多日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但下人们再不愿,如何又拗得过主子的一意孤行。 “好啊老汤,你这是听调不听宣了?!” 几句硬话出口,汤大个便只得耷拉下浓密的眉毛,将手里的活计让了出来。 “少爷,这铁管要连着炉子,用来出烟……” 洪范摘了手套,一边听着下面人解说,一边手持定制铁管按上炉子,从帐篷骨架的顶端穿出,作为烟囱。 主体结构完成后,众人绑系横杆作为横梁。 最后是帐篷的“墙面”。 “这毛皮大毡共两层,一层是鹿皮,一层是羊皮,装车前都反复烘晒过……” 汤大个解说着,指导少爷用八米长的杆子将扇形毛毡挑至帐篷顶。 毛毡极重,本来需要好几人操作,但以洪范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却是轻而易举。 而后,其他人绕到对面,将毛毡顶上的连绳系在另一边杆底固定。 将多层毛皮毯铺上木板,再放上配好的被褥,最后用积雪压实帐边…… 洪范盘坐在帐内,看着仆役们仔细做最后检查,心中充满了劳动带来的成就感。 但他旋即发现,这里拢共只有四个铺位。 第七十二章 龙嗣精血 双层毛皮毡围出了幽暗的私密空间。 “老汤,这么大的帐篷只我们四人用?” 洪范摸了摸身下舒适的皮毛,疑惑道。 “你们不睡这?” 汤大个一听,挠头憨笑:“我们下人臭烘烘的,怎么能和少爷们住在一块?”仟仟尛哾 “那你们住哪?”洪范追问。 “我们当然是睡冰窝子了!” 汤大个一边回道,一边用手上零散的毛皮垫堵上帐内地面的每一寸空隙。 “什么是冰窝子?”洪范问。 “就是从雪岭下面挖出个大坑来。”汤大个咧嘴笑回。 “现在雪已结得很硬,冰窝子不必担心塌下来,还能防风防雪。” 他说着又将几床棉被系上帐篷木架,既能强化保暖,又能作为床位之间的隔幕。 “我们只要往冰窝子里头划拉些干草枯枝当床,上头再铺熟皮子、被褥,睡前将门洞用雪大半堵上,只留几个通气出烟孔,就暖和得很!” “当然,和少爷您这肯定是比不得。” 洪范听得好奇,起身就要一起去帮忙挖冰窝子。 但这一次,仆役们是如何都不敢答应他了。 几次发令后,洪范见汤大个始终不肯就范,只好做罢,将他们一股脑儿打发走。 此时大约是五点差一刻钟的样子,帐内只剩下些收尾工作。 洪范整好床铺,从帐外柴火堆里取出几块饱含油脂的松木,徒手以真气蓄热点燃后,将炉火点起。 帐内火光摇曳,温度很快升了上来。 无事可做的洪范走出帐篷,才发现大雪已停了。 此时日头西沉、天色昏暗,仆役们大都完成工作去布置自己的冰窝子,唯有各家子弟小姐们的欢笑声自营地边缘处远远传来,却越发衬得营地里万籁俱寂。 “唔……” 洪范哈了口热气四面眺望,只见到环绕谷地的诸峰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何处是林,何处是岩。 至于台山历经沧海桑田蕴养出的万千雄奇,更是被这场大雪杀尽。 天苍地白,世界于此刻大同,格外开阔。 但洪范望着雪色,心中却冒出与世隔绝之感。 半晌后,他长长叹了口气,矮身钻回温暖的帐篷。 ······ 同一时间,金海沙漠深处。 狂风穿过戈壁岩的缝隙,啸叫不绝,如野猿诡笑、灵猫夜哭。 陡峭而赤裸的山腰处,有微弱灯光从山洞门口折出;山脊高点,还有身着皮袄的哨兵居高守望。 这是海上飞深藏于沙海中的总部据点。 聚义厅的高台上,一位腰窄肩宽、留有短须的中年汉子靠坐在宽大木椅中,手中拄着把狭长双头刀。 此人正是海上飞的大当家,集恶榜列名五百七十二位的“大日刀轮”万光霁。 他左右两边,三位浑然境当家各自入座,与大哥一同会见访客。 访客是两位身着武士服的年轻男子。 “会猎的队伍已经入台山了,三日后回返。” 其中眉眼狭长的一人开口道。 “这回的单子就是要你们在彼时拦路截杀。” “我们的要求不高——金海城内一二流那几家的公子小姐,至少砍足十颗脑袋。” 万光霁颌线微紧,没有立刻回复。 “对了,洪家那个得了沙世界的也去了。” 另一位面色牙白的年轻武士开口补充道。 “他叫洪范,脑袋必须算在那十颗里面。” 沙世界三字出口,“四臂夜叉”余开诚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而“断钢”方天纵则捏了捏拳头。 而个子最矮小,整个人抱腿缩在椅面内的海上飞二当家“七步杀星”贺良骏则眯着眼,视线如铁针般在来者身上不住游移。 见两人说完,万光霁轻笑着摇头。 “做我们这行,有钱赚还得有命花。” 他以指节叩着镶铁的扶手,好似为话语伴奏。 “上回为了一万两白银,我们伏击了金海三家的队伍,后来几个月不得安生,丢了几十个儿郎,现在才稍稍平息。” “要是再接你们这趟活,那海上飞就是和整座金海城不死不休了!” “到时候不论洪坚还是李鹤鸣亲自带人进来,我们都担不起。” 听到大哥如是说,余开诚连连点头。 但两位年轻武士只是大笑。 “这等事,若我们还只出钱,那就是戏弄几位当家了。” 牙白脸敛去笑意,自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这回的报酬,却是值得上大当家这摊基业的!” 他五指一松,露出手心的物件——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其中盛着的是血液般的红色液体。 “这,这是?” 万光霁怔了片刻,突地低声发问,声线竟颤抖起来。 以他的眼力隔着十米也能看清琉璃瓶中血液的异状——大片血红中漂浮着无数金色星点,如星河般旋转不休。 “看起来大当家认得,这就方便了。” 年轻武士颔首道。 “一瓶‘龙嗣精血’,附带完整的辅材名录与使用方法。” 他说着以二指执起瓶子稍稍摇晃,血色中的金屑顿时翻涌聚散,放出明灭不定的微光。 万光霁痴痴盯着血瓶,神情略有挣扎。 其余三位当家见状都格外好奇——须知上回对方提出万两白银价码时,自家大哥也只是不置可否。 “大哥,龙嗣精血是什么?” 排行老三的方天纵率先沉不住气,问道。 万光霁深长呼吸,低声解释道:“祖龙天降后,不仅传授人族武道之基,更将血脉赐下,超拔了一批凡人。” “他们被称为龙嗣。” “龙嗣在修习武道、感应自然方面天赋过人,代代积累底蕴后,便成了历朝历代的世家大族。” “所谓龙嗣精血,就是这些天生贵种们的血脉精华。” 他说着,望着琉璃瓶的目光越发灼热。 “它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使用者的天资根骨,远比寻常武道资源宝贵。” 听闻此言,三位浑然境当家呼吸也变得粗重。 他们都是三四十年纪,武道境界基本停滞,原以为一生只得止步于此。 现在突然窥见转机,如何能不激动? 然而正当众人意动的时候,万光霁却猛然一顿双头刀,瞬息压灭场间情绪。 “二位姓萧?” 他双目微凝,冷不丁发问。 “我们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牙白脸武士淡淡回道。 “不重要?你们连身份都不露,我如何相信你们会守约?” 万光霁哂道。 ps:肠胃又炸了,不消化,一整天就打了点细纲,破坏了作息。 打算下周二去做无痛胃肠镜,看看到底啥毛病。 第七十三章 血食礼 “要解决大当家的疑虑却是不难。” 狭长眼武士闻言一笑。 “只要应下此事,这瓶龙嗣精血和使用方法我二人此刻就预支给你们,如何?” 聚义厅突兀地陷入安静。 见他如此匪夷所思的大方,几位海上飞当家一时不知所措。 “诸位不必犹疑,我们没别的意思。” 牙白脸武士握紧琉璃瓶,言语中透出强烈自负。 “既然能给出这番报酬,我二人自然也不怕几位阁下毁约。” “丑话说在前头,拿我们的东西却不办事,后果绝对比惹上‘弹指火河’和‘剑鸣鹤唳’更惨!” 他言语淡淡,但每个字有如千斤重,一枚枚打到万光霁几人心底。 生意谈成,两位年轻武士连夜离去。 万光霁手执血瓶,心潮难抑。 “天人交感境界困了我足足三年多。” “待我们四兄弟分享了这瓶精血,不仅我能一窥先天境界,你们也能再进一步。” 他环视三人,目光却显萧索。 “可惜我们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基业,到时候就保不住了。” “大哥,这有什么可惜?” 排行第二的贺良骏笑得肆意。 “等大哥入了先天境界,天下之大我们何处不得横行?” “几百个喽啰而已,舍了又有什么可惜?” 方天纵出口附和:“二哥说得是!” “上回我可惜没能与那小儿星君交手,这回正好取他头颅。” “做完这一票报了前仇,我们就立刻带着银钱远走高飞,管他火河鹤唳的,到时候连根毛都追不到!” 声音于石室间回荡,很快驱走了万光霁的感慨。 “你们说得是,但下面的弟兄跟了我们多年,要散伙也不能丢了义气。” 他收起精血,命令道。 “老四,你派人去通知老吴,让他带着负责化霜(销赃)的弟兄先撤回来。” “老二,你临时去搜罗些贯通以上的道上好手,不要吝啬银两。” “至于使用精血所需的辅药,我亲自负责搜罗!” ······ 次日,上午。 太阳遥遥挂在天空,投下光芒。 连绵的雪岭将这些金色借去,二度挥洒后,却显得比天空还亮堂。 会猎已经开场。 山腰处,沿着兽群留下的脚线,几十名骑士正打马奔驰在光秃的林木之间。 洪范背着投矛、配着横刀,位列其中。 他不住轻夹马腹使宾利加速,矮身避过撞来的横斜树枝。 两侧,来自金海各家的年轻子弟们间隔数十米朝外延伸,组成了稀疏却不漏的围网。 在这围网的前方远处,数百头强壮角鹿组成的兽群受惊狂奔,被驱赶向预定的杀场。 猎人呼喝,马蹄雷震。 半尺厚的积雪被连环捶打,碎溅为雪雾。 数分钟的夺路狂逃后,鹿群赶过山脊。 就在山背那边,十几支三四人组成的猎队早就每隔百米蹲守于此,一声不出。 听到动静遥遥而来,等候已久的众人先后起身,大声呼啸着合围。 雪雾飙起,遮掩了山头。 两支猎队会师,包围很快完成。 兽群眼见逃无可逃,只得仓惶住了冲势,在原地挤作一团。 凉州的角鹿成年后重达四五百斤,头角锐利如矛、强壮暴躁,连狼群也不敢随意招惹。 但此时落入人类的重围,它们却一个个只顾往内圈拥挤,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脾气。 “各伙预备……” 高踞马上的李神机举起猎刀,大声命令。 “第一杀!” 一声令下,洪范手持投矛略一蓄力,便掷出风雷。 不止是他,此时每个小猎队中都有一人出手杀戮。 待飞矛中的,一轮便有二十几头角鹿惨叫倒下。 “第二杀!” “第三杀!” 李神机再度高喝两轮。 如是三轮结束,兽群中已倒下七八十头成年角鹿,流出的血将雪地染出大片红霞。 “收刀,解围。” 随着最后一道命令下达,包围圈让出一道口子。 见开了生路,被吓得瑟瑟发抖的鹿群不明所以,依然不敢动弹。 与李神机交换眼神后,洪胜驱马出列,挥手朝空地轰出一记火云掌。 轰然巨响中,白雪炸起十几米高,蒸成大片白气。 这一下,兽群终于挪动步子,将落在原地的哀鸣声踏碎。 及至彻底离了杀场,角鹿们方才夺回心智,撒开蹄子狂奔着化作一阵闷雷,隆隆下山。 远处乘着雪橇看热闹的女孩们欢笑着赶来现场。 猎队们根据矛杆上的标记确认各方猎获。 两头数百斤重的角鹿被下人们补刀后,抬到洪范几人身前。 “老弟,感觉如何?” 高俊侠对洪范笑问。 “天高地阔,追猎雪原;确实令人难忘。” 洪范注视着远处雪地上朵朵盛放的血红,颔首道。 沙漠中与海上飞厮杀那次,一方面对手是匪徒,另一方面他视线被沙雾遮蔽,全靠沙世界感知对敌,是故对生死夺命的感受并不太深。 反而是这一次的矛猎,给他带来的震撼更强。 “难忘的可还有呢!” 高俊侠说道,拔出猎刀走到一头角鹿前。 他在鹿腹上轻划一刀,正好切开皮毛却不流血,然后在仆役的辅助下将整张鹿皮剥下。 然后,高俊侠将光溜角鹿翻倒朝上,开膛破肚后取出整副肠胃与膀胱,甩给了边上等待许久的猎犬。 由于未曾放血,裂开的角鹿腹腔顷刻间就被鲜血灌满,仿佛一个血缸。 其上热气腾腾而出,散出灼热的腥味。 洪范微微皱眉别开目光,却见到不止是此处,在场各个猎队都正如法炮制。 “这是血食礼,每次会猎开场都必不可少。” 高俊侠解释道,将角鹿的心肝取出,在掌中以利刃片开,复又放回血池。 就仿佛是涮火锅一般。 “老弟,试一试。” 高俊侠取了最好的一片心脏,以刀尖挑着送到洪范面前。 后者略有抗拒,但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放入口中。 鲜切的肌肉入口滚烫,坚韧难咬,腥味也奇重。 但洪范仔细咀嚼十数次后,将将咽下,口中反而泛起一股微甜。 “如何?再试试这肝子。” 高俊侠笑着抹去嘴角血迹,又挑起一片肝,在血池中涮了涮,递了过来。 洪范照样接过。 地冻天寒,山风急迫。 这一次冒着热气的生肝入口,却已微冷。 相比心肌,肝脏腥味更重,口感倒是极嫩。 待洪范全然咽下,却发现不知为何,浑身都暖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追猎 苍蓝的天退得很高,一丝云也没有。 包含李家雇佣的猎户在内的七八人围着被开膛的角鹿一点点进食,吃的唇齿绯红。 被白雪擦净的投矛插在身侧。 洪范相对克制,在尝试数次后拒绝了高俊侠递来的半个腰子,示意已经足够。 不远处,郑芙蕖在众人起哄下强自咽了一片血食,果然如往年般经受不住,弯腰大呕。 七八十头数百斤的角鹿,血食礼不过消耗小半,剩下的则被块块分割带回营地。 中午时分,炊烟袅袅而起。 汤大个在帐篷前燃起篝火。 雪水煮的肉粥挂在火上,新猎的鹿肉串则插在火旁。 被火苗舔舐了片刻,略肥的鹿肉表面就溢满了油,脂肪特有的香气徘徊在众人鼻端。 待烤肉表皮微焦、肉粥咕嘟沸腾,蒋有才赶忙抢在汤大个之前,殷勤地拆肉盛碗,呈给四位少爷。 “满十四岁才能进族学是有说法的。” 洪赦大口吞下烤肉,一边继续话题。 “武道是破坏与重建的并行;经脉还未定型前,修行容易损伤潜力。” “当然,如果是在那些上等门派和世家,可以因人制宜早打基础。” “所以名门天骄们看着修为吓人,倒也不完全是天赋——说不准就是比我们早两年练武。” 他接过下人递来的方巾,擦了把络腮胡上的残油,继续说道。 “至于十八岁出族学,也是受资源限制。” “练满四年还入不了贯通境,至少在咱们这种人家,继续培养就吃力不讨好了。” 洪范闻言点头,灌了一大口肉粥。 他刚穿越时,身体原主还剩下一年半时间,修为却才到内视境大周天。 进度不济,也是焦躁愤懑的重要原因。 四人都是武者,吃肉喝粥都是快极,几句话功夫就解决了午饭。 “下午怎么打算?” 洪范将木碗递给汤大个,朝几人问道。 会猎的强制集体活动都安排在首尾,从此刻开始众人便能自由结伴活动。 “这两日我动不得。” 洪胜笑回道。 “你们仨可以去东边的深林里逛逛,运气好还能撞见山君熊罴。” 作为会猎仅有的两位浑然境之一,他要陪李神机留在营地应对急情。 “两位堂弟见谅,我恐怕也没法一起……” 洪赦闻言挠了挠长满胡须的脸颊,颇为不好意思。 “迟家妹妹想要只狐狸做宠物,我要去替她寻一寻。” 他说着老脸一红,嘴角却隐隐上扬。 “迟家妹妹”是迟心赤的亲妹迟宜悦,长得圆脸甜美,洪范曾见过几次。 此次她受郑芙蕖撺掇,便也跟着兄长来凑热闹。 “这样的话,不如二弟你带着洪平往北边走走?” 洪胜沉吟片刻,建议道。 他知道两位弟弟当初在族学多有龃龉,便想借机稍作缓和。 “兄长说了算。” 洪范回得轻松,显然对当初已不在意。 反而是洪平闷然点头,格外拘谨。 ······ 两个时辰后,台山北段。 大气携裹着无形冰寒掠过山体。 地面上的雪籽飘飞成流空的霜,与摇晃不止的树枝一同具现出风的形状。 林中,五人组成的队伍正沿着兽迹追踪跋涉。 “脚印的间距短了两寸,那山猪慢下来了。” 受雇于李家的老猎人半跪着探了探脚印,回头说道。 “浮雪比原来薄了许多,两位少爷,我们已经快追上了。” 洪范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洪平一眼,只大步向前。 在他身后,两人的随从汤大个与蒋有才赶忙压住喘息,努力跟上。 追踪猎物的过程是沉默而冰冷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五人的皮帽上已被风扑上一层薄冰。 而除去暗中驱使炎流功的洪范与洪平,其余三人连眉毛都被封冻。 然后,踏出疏林、毗邻山谷,他们终于隔着大几百米目击到了猎物。 一头浑身黑鬃的野猪,正走走停停,不住以猪鼻寻找雪下压着的草籽树果。 “两位少爷,这山猪至少得有三百斤。” 老猎人只遥遥望了一眼,便做出判断。 “这种体型的黑面郎,冲起来山君都得暂避。” 洪范闻言点头,摘下一支投矛擎在手中。 “多谢老丈,接下来我们自己来便可。” 他说着正要前进,回头却瞥见汤大个与蒋有才气喘吁吁、面色发白,便令两人暂候原地。 “我们上。” 洪范对洪平丢下一句,不待回复当先迈步。 两位武者缓缓加速,噗噗的踩雪声连成一片。 距离很快拉近到五十米内。 这个距离,洪范有百分百的把握一矛贯穿猎物。 但他没有动手,反而对洪平扬了扬下巴。 “你来。” 洪范低声说道,递出手中投矛。 以洪平的修为,此处出手没有十足把握。 可正当他微微一怔略有犹豫的时候,却注意到庶兄殊无笑意的打量目光。 于是洪平绷紧面容,一把接过。 内视境巅峰的炎流功全力运转,热力透出皮肤,与冰风对抗。 一个呼吸后,洪平举矛过肩,垫步出手。 这一矛去势飞快,在洪范看来力道比得上前世的专业运动员。 但烈烈大风却让投矛失了准,最后贯入野猪身旁的枯木,将成人大臂粗细的树干一击贯穿。 野猪被破木声吓了一跳,回头见到雪地中的两个人影,当即慌不择路地朝北面逃窜。 这也正是回金海城的方向。 当然,台山甚大,此去城池人烟尚有数十里山路。 “追。” 洪范丢下一个字,人已不再原地。 山腰覆雪,两人一兽于斯追逐。 地势逐渐升高。 直到一处山脊前,体力渐渐不支的野猪骤然在高处停下。 洪范二人也在同样的五十米外驻步。 一番高速奔驰,洪平体力已消耗大半,翻腾气血将他帽耳、衣领处的薄冰融化,看不出是汗是水。 他看着洪范拔出第二支投矛,随意握在手中,舞了个轻盈枪花。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与思维终于爆发。 “洪范,我有事问你!” 洪平借着心头涌起的那股蛮霸劲,喝问道。 “你说。” 洪范回得简短,注视着转过身来的野猪,迈弓箭步。 “你是不是要抢我哥的族长位置?” 洪平看着眼前之人舒展肩臂、蓄力如弓,问话直白得愚蠢。 “没这回事。” 语气随意,带着一抹毫不在乎。 “我不信!” 洪平火气上涌,音量更大。 “族内族外都在传,而且你一直和我哥别苗头……” 于是,洪范笑了。 “那就算我要抢吧。” 他侧着脸,瞥了洪平一眼,轻笑着反问。 “所以,你待如何?” 破风声乍起乍灭。 洪平只感到周边雪地一震,面前黑光一闪。 远处,三百多斤的强壮野猪已被投矛贯穿,钉死在健木之上。 第七十五章 教训 风为矛破,悄然止歇。 山坡高处,野猪抽搐几次,魂归重山。 兽血灌溉入雪地,林地安静得像死去。 坡下,洪平粗重喘息着,仿佛刚刚中矛的是自己,直到数次后才勉强平复心跳。 正在这时,他听到身旁的揶揄。 “打猎这种事怪不得别人,成与不成,是要凭本事的。” 洪范抹掉毛皮衣袖上新融化的雪水,沿坡上行。 洪平踌躇刹那,最后咬牙跟上。 疾行数十步后,两人站上高处、拔下投矛,却如之前的野猪一般骤然止步。 原来这处山脊背后不是对称的下坡,而是刀削斧凿般的断崖。 洪范放眼望去,见原本流畅的山麓仿佛被凭空挖掉了一块,形成半圆形数百米高的落差。 此刻是酉时初(下午五点)。 金色夕阳自西北天极斜照入断崖缺口,被垂直岩面上覆装的冰棱折返映射,好似一道璀璨夺目的光瀑,将万物镀成黄铜。 天地间除却狂风呜咽,一时无声。 “刚刚那些话,是逗你的。” 片刻后,洪范突然说道。 “人间乃争世,我亦不得脱;但洪家族长这个位置,我实在没有兴趣。” “为什么?” 洪平闷声问道。 他从小就讨厌洪范,起先是因为对方比自己英俊太多,后来又掺杂了洪胜的缘故。 到了最近,这种讨厌里又夹杂了些许畏惧。 但此时沐浴光中,他莫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 “还记得今年三月份我重伤那次吗?” 渟峙胜景,洪范悠然回道。 “大病之中我惟恍惟惚,曾入梦……” “我梦见青天之高无极,黄地之厚有限。” “野猪落其间,茫茫渺渺,何足挂齿?” 他潇洒笑道,蓦然止语。 然后突地起脚,竟将追踪半日方才得手的野猪踢落断崖。 “唉……” 洪平惊叫一声,视线痴痴追着猪尸向下,眼看其化作不起眼的黑点。 最后,崖下的积雪飞溅,远远传回“嘭”的模糊回声。 声音消散,他心中的重重块垒仿佛随着这头猪一同卸下,整个人莫名轻松畅快。 “洪平啊洪平……” 洪范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声音混着崖上冰风,仿佛很近,仿佛很远。 “大华九州四十九郡两百余城,纵横何止万里?” “金海不过沧海一粟。” 洪范回眸,注视着仅有血缘的弟弟。 “男子汉若有脚力,当亲自丈量天下……” 洪平闻言,只觉一股热气从胸中鼓胀,猛然抬头望向兄长。 然后他看见了洪范展开笑颜。 促狭而灿烂。 “为兄保证,绝对比你在族学中恃强凌弱畅快。” 受这一激,洪平万般情绪猛地一堵,脸盘刹那通红,羞耻得要找个地缝藏进去。 好半晌后,直到洪范回头下坡,他才用对方听不到的嗓音回了一句。 “我再不会了。” ······ 次日午后,大雪彻底停了。 会猎已走到尾声,今日虽然还要在帐篷住一晚,但实际上明日的日程只是赶路而已。 营地外的开阔处,大片积雪被铲开,平整出一片枯黄草场。 包含各家子弟、仆役,以及雇佣猎户在内的四百余人齐聚于此,都在等待着什么。 “每次会猎都会比出一个会首,这是惯例——练武之人嘛,凑在一起哪里能不分个高下?” 洪赦双手抱臂,对身旁几人笑道。 “不过为了不伤和气,这比试一般都是文比而非武比。” “‘文比’是怎么个说法?” 洪范问道。 “武比顾名思义就是两人直接交手打出输赢。” 边上的崔玉堂接过话。 “文比一般是间接的——譬如比轻身、比速度、比眼力、比招式等等。”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阵欢呼。 两位李家武者扛着尊成人大小的金属靶子从营地出来,一路穿过人群,将其打入草场中心。 洪范凝目看去,发现这铁靶通体漆黑,还微微泛着暗红。 “既然立了玄铁靶,李家这回是要比杀法威力了。” 洪赦见状明显失望。 “没我们的事了。” 他放下抱着的胳膊,叹息一声。 “堂兄怎么这般灭自家志气?” 洪平不解道,明显不服。 洪赦也不辩解,反而看向崔玉堂。 后者便笑着解释:“我家世代经营铸造,这靶子大概也是寻我家打的。” “玄铁相比寻常钢铁硬度更高、能耐高热不易退火,因为比凡铁脆些,常常被用做名刀的刃口。” “炎流功本就强在高温而非劲力,又遇上寒冬腊月的环境,自然是不占便宜。” 洪平听完,大概明白了其中道理,自无话可说。 待铁靶被固定扎实,李神机提着一把宝剑踱步至场中,高声宣布规则。 “这尊人靶重五百斤,以玄铁打造。” 他说着随手挥剑大力横斩在人靶胸口,宝剑顿时崩断。 中剑处只留下一道浅痕。 “试招者不得使用兵器,不得借助药物。” “只能出招一次,持续时间不得超过三息,以破坏效果决胜。” 李神机说完规则,又卖了个关子。 “本次会首的彩头等会就到,必不会让大家失望。” 比试开始,立刻就有人抢上前试招。 但无论拳脚指爪,最多便是打出些划痕与凹凸,甚至还有几位震裂了自己的虎口拳峰。 等第一波十几人下来后,热潮稍有平息。 玄铁人靶的坚固程度超过了大部分人的想象。 见群伦束手,一直环绕在郑芙蕖身旁的高俊侠找准时机一振披风,大步出列。 金海漩涡门修习旋涡劲,以破坏力着称;而他已有十道正经修为,是门中仅次于丁雨石的新一代弟子。 站在与自己等高的人靶之前,高俊侠右手五指舒展、默运真气,一声暴喝。 喝声未散,他已闪电般挥出右臂,一把攥住人靶左手腕。 刹那间无事发生。 但很快,铁靶通体都微微震动起来,直到三息过后,玄铁铸造的手腕居然被生生捏碎。 喝彩声霎时冲霄。 这一手下来,看得洪平瞠目结舌。 高俊侠则享受着众人的注视,一边矜持地四面拱手,一边走回人群。 “这是漩涡门的真传杀法‘回旋掌’,在掌武院的评定里是入了二品的。” 洪赦说道,对小自己两岁的高老弟出了这老大风头羡慕异常。 第七十六章 君子不器 “回旋掌劲力暗藏,越是对上坚硬的甲胄和兵器效果越好。” 瞧见洪范露出异色,崔玉堂主动解说道。 “正因如此,漩涡门下一概不练兵器。” 他说着又看向洪赦。 “听说赦世兄修为已到贯通境顶峰,也该上去试试。” 洪赦本想推辞,但恰好瞥见远处牵着红狐的圆脸小姑娘正朝这边看来,络腮胡下的懒散脸庞顿时换上一副深沉模样。 “既然世弟相请,我就上去试试。” 他板直脊背、绷紧颌线,走到铁靶前站定。 喧闹的众人安静下来。 深深吸气后,洪赦运起十成功力,直到掌心白气袅袅,这才朝铁靶肚腹处轰下。 肉掌与金属相击,疼得他嘴角一抽。 收招之后,玄铁受击处果然颜色不变,只凹陷了小半寸。 被吊起期待的人群中,泛起失望的叹气声。 “唉,果然嗷,我就说今天状态不好……” 洪赦强忍住钝痛,一边早知如此般地长吁短叹,一边逃也似地溜回了洪范这边。 受洪家此行“第二高手”的“鼓舞”,接下来又有七八人上去试招。 等他们全部下来,人靶已经被划成了花脸。 见火候差不多,李神机朝身旁的弟弟递了个眼色,后者略一颔首便大步出列。 气氛又轰然起来。 “李须陀上了。” “他开年才十八岁,已经九道正经修为了。” “咱金海城里,也就李家无形气剑能够与漩涡门回旋掌比一比……” 群情纷纷,李须陀却不为所动,在铁靶三米外遥遥站定。 闭目三息之后,他豁然睁开双眼,刺出左手剑指。 人眼难以分辨的气剑须臾穿空,于金铁铮鸣声中斩下人靶右手的四根手指。 比高俊侠碎腕时更大的叫好声响了起来。 单根手指远不如铁腕强硬,但一剑斩断四枚,破坏力便或有过之。 “果然,会首应该是他们二人之一了。” 崔玉堂赞道。 “不出意料吧。” 洪赦无奈点头。 “经典功诀四品,我们金海城唯有漩涡门与李家这两门的杀法入了第二品。” “尤其是无形气剑,能在贯通境就实现真气外放,在凉州内外都有名声。” “说起来我们洪家好几年没有得过会首,也是因为炎流功太过均衡。” 虽然堂兄自承不如,但第一次参加会猎的洪平明显不甘。 “我大兄为何不上?他要是出手,必然不止砍下几根指头!” 洪平皱着眉头,目光看向远处的洪胜。 “胜公子不适合参加的。” 崔玉堂解释道。 “文比虽然没有明着限定修为,但浑然境默认不算在内。” “毕竟设置比赛的李家大公子自己修为都还不如胜公子。” 洪平无言以对,目光又有意无意往洪范这边看。 后者远观雪原、近看人群,沉默得很自在。 终于,被迫听了太多关于回旋掌与无形气剑的吹捧后,洪平挨不住了。 “洪,洪范……” 他习惯性想叫庶兄名字,但出口后又觉不够尊敬,以至于期艾起来。 “你身为星君难道还比不过那两人,不上去试试?” 洪范只是淡然发笑。 “虚名无用,徒增负累。” “我凭白得了沙世界已经够招摇了,又何必自寻烦恼?” 听他这样说,边上几人各有反应。 崔玉堂表面附和,心中觉得洪范是知难而退。 整天被刘婶洗脑的汤大个则是信了十分,觉得自家少爷高风亮节。 比试很快过了大半。 期间崔玉堂上去凑了个热闹,一拳轰断了人靶的眉弓。 洪赦则打着“为堂弟介绍前辈”的借口,硬拉着洪平凑到了迟宜悦那边。 这时,场外传来一道似虎似马的嘶鸣,压下了聒噪。 却是李神机承诺的彩头终于到了。 只见人群分开,一头战战兢兢的驼牛拉着个铁笼,其中关着一匹神骏异兽。 顿时,草场上的氛围前所未有的灼热。 这异兽马形黑尾,披着老虎般的玄黄条纹,明明看起来还未成年,肩高却已达一米六。 “好啊,原来李大公子口中的彩头,竟是一匹焦尾食虎兽?!” 崔玉堂惊道。 “这头食虎兽看起来再有半年就能长成,市价至少四五百两银子。” “难怪他专门以铁靶比试,这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他摇了摇头,难得露出一抹惋惜神色。 而远处,有望夺魁的高俊侠与李须陀更是呼吸急促,明显患得患失。 “四五百两银子,买这样一匹马?” 洪范目光扫过食虎兽令人生畏的满口利齿,问道。 “二公子可别觉得不值。” 崔玉堂回道。 “食虎兽耐力强横,成年后速度比寻常骏马快出三成,那一口利齿更是能辅助主人作战。” “有这样一匹神驹,征战沙场时战力何止翻倍?” 洪范闻言颔首,突然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无奈长叹一声,将捂了一整场的皮袄脱下来,递给了随侍在旁的汤大个。 “少爷你这是?” 汤大个眼看少爷卷起袖子,露出筋肉扎实的小臂,挠头发问。 “哦,我打算去试试那玄铁人靶。” 洪范状若无事道。 “啊,少爷你刚刚不是说‘虚名负累’吗?” 汤大个明显不具备崔大少的情商,愣头问道。 “老汤,君子不器,策略因时而易。” 洪范目光微凝,肃然回道。 “虚名无用,荣誉却不同。” “但刚刚堂兄有言,我洪家多年未曾得过会首;我身为后进子弟,怎能吝啬亮剑?” “至于那匹马,不过是饶头而已。” 三言两语平淡而坚决,如一柄利剑般斩在大字不识的汤大个心底。 后者抱着皮袄,张嘴望着少爷漫步出列,只觉得对方境界深远、难以测度。 当洪范身着单衣走向铁靶的时候,数百人组成的喧闹不自觉黯淡下来——这位过分英俊者的身份,所有人都知晓。 “呦,这是刻意要压轴出场?” 郑芙蕖挑起下巴说道,声音却不自觉地压低。 “看来某人还不服气。” “或许只是想试试手吧。” 洪胜推测道。 “二弟武道修为距离俊侠与须陀都有三、四道正经差距,炎流功又不擅长对付死物,恐怕很难。” “或许是要靠沙世界?” 高俊侠瞥了眼铁笼里的食虎兽,故作镇定发问。 “俊侠有所不知,在惊沙公手上,沙世界就向来以恢弘霸烈闻名,在攻坚破锐方面只是平平。” 李神机回道。 众人都能听出他言下之意,既然威震金海的惊沙公尚且不行,洪范更是如此。 第七十七章 夺魁 “不过少年人总是要年轻气盛些才好。” 表达态度后,李神机话锋又是一转。 “输赢本来就是次要的。” “兄长所言甚是。” 李须陀接过话头,负手笑道。 “多个人至少多份热闹。” 李家兄弟的话里有话,在场诸位都能听得出。 可惜有李须陀一剑斩断四根玄铁手指的表现在前,哪怕洪胜、洪赦心中不悦,也只得当做没听见。 但向来混不吝的洪平哪里按捺得住? “武道武道,以武证道,是打出来的功夫。” 他张嘴就是自家教习的口头禅。 “这还没动手,你们哪里来的定论?!” 话一脱口,不光洪胜、洪赦,连洪平自己都觉得奇怪。 就在三天前,他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洪范说话。 “那就等那人动手呗。” 郑芙蕖嗤声笑道。 在场诸人中,内视境的洪平地位显然最低。 碍于洪胜的面子,郑大小姐没有反唇相讥,只想趁着难得的机会再嘲讽洪范几句。 可话到嘴边,瞧见远处默然运气的冷峻青年,她忽然就想起那日砸碎了碗碟的铁牌。 于是,平日过分流畅的刀子嘴突的发钝,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远处,洪范站在人靶之前,全力发动沙世界。 以他为中心,无源之风周游不止,将缕缕细沙拉出地面。 沙流一股股汇聚,在洪范掌心缩成一团,加速旋转。 剑指平举,正对铁靶脖颈。 然后,尖锐到几乎超过人耳捕捉范围的蜂鸣声响起。 李神机目力全开,看见一道短剑般的沙束自洪范指尖爆射而出,轰在玄铁边缘。 大捧金色火花霎时飞溅。 巨大暴鸣声中,压强过百兆帕的沙刀以无可阻挡之势朝内侵彻,几乎一瞬间就凿穿铁壁。 洪范稳住出力,缓缓横移手臂。 三息之内,沙流刀匀速切过 随着最后一丛花火在风中湮灭,整个玄铁头颅滚落地面,砸出一个土坑。 沙流散去,全场陡然凝固。 没有喝彩,没有欢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铁靶那光洁平直的断面上,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玄铁靶?” 高俊侠咽了口唾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但李神机依然听懂了他的意思,点头确认。 “那是玄铁靶啊!” 高公子将同样的话语又复述一遍,震惊之余,却是连彻底失去的食虎兽都来不及心疼了。 至于刚刚还胜券在握的李须陀,此时双拳紧了又松,竟是茫然起来。 无他,在洪范的成果面前,回旋掌与无形气剑无论是声势还是威力都相形见绌,连比较的余地都没有。 议论声在人群中缓缓漾开,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 “胜哥儿,徒手一招斩下那玄铁头颅,你成吗?” 洪赦忍不住发问。 “恐怕有些难。” 洪胜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复。 “四五十斤的玄铁重甲,胸径超过半寸厚,我随手一拳即能轰碎。” “但那人靶脖颈直径足足三寸……” 他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最后居然语塞——须知洪范距离他还有整整六道正经、七条奇脉的差距! 就在在场一众高手还在发懵的时候,不知其所以然的洪平反倒成了最昂扬的那一个。 “我早说武道要打过才知道。” 他得意说道,又故意发问。 “我二哥露的这一手,你们觉得如何?” 洪平小人得志的模样把郑芙蕖气得七窍生烟。 但一想到这小子有两位天赋过人的哥哥,郑大小姐只得保持沉默,强咽下这口气。 铁靶被枭首,比试自然也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周围人群聚拢上前,将洪范围在中央。 “二少,你刚刚这一手是什么名堂?” 崔玉堂好奇难耐,第一个发问。 “这是我自己琢磨出的招式,取名叫沙流刀。” 洪范回道,接回汤大个递来的皮袄半披在身上。 “说起来这一招我上个月底才刚刚练成,没想到这次就派上了用场。” 听到他自承招式来历,人群中又是议论大发。 “果然是自创招式,我就说惊沙公当年并不会这一手。” “贯通境就有这般威力,到了先天那还了得?” “洪家二公子继承沙世界方才大半年功夫,居然能创出这般杀法……” 各种赞叹与震撼之声嗡嗡然混作一片,让李神机脸色越发难看。 风头被抢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他的马很快就要没了。 洪赦拾起人靶断首,一边摩挲尚且温热的断面,一边出言:“我刚刚还说金海城唯有回旋掌与无形气剑能入掌武院杀法第二品,没想到堂弟年不及弱冠,便创造出如此招式。” “只是不知道这招是不是必须以命星驱动;若是能以武道催动,说不得能入第一品!” 他这话引发一片赞同。 水切割与含沙水切割这种强调切割能量而非切割硬度的技术,即使在另一个地球,也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产物。 换句话说,哪怕在冷战早期,地球上几十亿人口都还没人想到这个点子。 其原理远在大华武者的理解之外。 在这些人看来,刚刚的招数更像是洪范以沙成剑、一刀砍爆。 正因如此,才显得威力格外匪夷所思。 身处人群中心,洪范广受赞誉却不搭茬,只是礼貌微笑。 实际上,当下的“青春版”沙流刀弊端众多,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力。 漫长的蓄力前摇、不小的消耗、过短的杀伤距离、无法移动施法…… 简而言之,实战性小得可怜,几乎只能用来处决无反抗之力的对手。 当然,洪范不会自曝其短。 片刻后,李神机总算调整好情绪,伸手压下喧嚣。 “各位,本次会猎比试看来有了结果。” 他朗声说道。 “金海洪家的洪范公子以沙流刀斩断玄铁人靶首级,当为会首,可有人反对?” 自是无人应声。 李神机见状示意人群让开,分出一条通向铁笼的道路。 “洪贤弟,请!” 他伸手相请,引洪范走到笼边。 “这头焦尾食虎兽是我机缘巧合下以六百两白银购得,还差半年就满三岁,可以役使。” 李神机忍住肉痛,解说道。 “现在,良驹配英主,相得益彰!” 此言一出,场间霎时欢动如雷;尤其是汤大个和洪平,手都拍到通红。 如此沸腾声势,让损失巨大的李神机越发难忍。 “这畜牲既已易主,现在便移交吧。” 他一挥衣袖,对下人命令道。 第七十八章 驯兽 李家仆役得令不敢犹疑,立刻开了笼门。 眼看自由将近,因人类围绕而焦躁不安的食虎兽嘶吼一声,迈着碎步跌撞闯出。 其尖牙利齿与凶悍气势顿时将围观者吓退出十几米。 “各位勿忧。” 李神机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露骨,赶忙宽慰。 “这畜牲被上了封口与足链,伤不了人。” 众人仔细看去,发现食虎兽四足被手指粗的钢链连成一体,长嘴上也箍了皮束带,这才散去惊惶。 “食虎兽寿命过二十年,一般都等到成年后才会入役,否则容易损伤潜力。” 李神机隔着数米为洪范介绍道。 “这畜牲现重一千两百斤,等到完全长成预计还能再重三百斤,蛮力堪比浑然境武者。” “一日只需要喂一次,至少十斤好肉、二十斤米粮……” 洪范原本满脸笑容,听到这里变了脸色:“一日能吃两钱多银子(一钱等于十分之一两),可真是头吞金兽!” “花销倒还是其次。” 李神机说着露出苦笑。 “食虎兽不比凡马,以脾气爆裂着称;若不能让它认主,随时可能惹出事端。” “这头畜牲我采买时就打定主意作为会猎彩头,所以未曾驯服……” “贤弟现在要不要试试?” 他这一问,立时点燃了现场情绪。 现场数百人,见过焦尾食虎兽的就没多少,何况驯服? 还没等洪范做出决定,洪平已经按捺不住凑了上来。 “洪范,额……” 他习惯性称呼道,被洪范回头瞟了一眼,赶忙换了用词。 “二哥,要不先让我上去试试?” 洪家子弟里就数洪平最喜欢飞禽走兽,最近几年常常往马厩钻。 不提猎犬,兔子鸽子什么的他已经养死了不少。 洪范先回头和洪胜对了个眼色,又仔细打量了下食虎兽身上的铁索和皮束,也就没扫洪平的兴致。 “行,你去吧,小心些。” 得了兄长首肯,洪平解下皮袄交给蒋有才,摩拳擦掌地朝异兽走去。 基于多次驯马的经验,他避开食虎兽踢咬的角度绕到其侧边,静立片刻。 由于眼睛位于头部两侧,马类几乎只有平面视觉,对静态物体的感知度也较差。 食虎兽对洪平的注意很快开始发散。 这时他将一枚石子抛出,越过马背落在对侧,吸引了食虎兽的注意。 马头转动,洪平顿时落在视野盲区的位置。 他猛然发力抓住机会跃上马背。 背后一重,食虎兽醒悟到是那人类骑了上来,瞬间狂暴。 它本能想要撒蹄狂奔,但动作被铁索牵扯,只能换做腾跃。 这是洪平在族学中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没有马鞍和缰绳,他只得四肢并用抱紧食虎兽的肚腹与脖颈,可即便如此也只坚持了两个呼吸就被甩飞。 好在洪胜早就有所准备。 “没事吧?” 他发足点地,单手将弟弟接下,关心道。 “不碍事。” 洪平回道,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胸口。 “这食虎兽力气好大,绑着铁索还能把我震飞……” 他语气里满是余悸。 但洪平的失败没有吓住其他人。 瞥了眼抱着红狐的迟宜悦,洪赦抢到洪范身边,也说想试试。 洪范自无不允。 与洪平不同,洪赦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故方法也用的不同。 他全力运转贯通境巅峰的真气,光明正大朝食虎兽逼去,双手攥住了后者头颈上的束带与铁索。 粗重嘶吼中,一人一兽开始角力。 洪赦身材强壮,极限能蹲起两千三百斤负重,一鼓作气居然压得食虎兽不住后退,在草地上犁出四道蹄痕。 但力境武者的耐力到底无法与异兽相比。 只几分钟后,洪赦力量便开始下滑,最终控制不住兽头被一击顶飞。 击退强敌,食虎兽低吼着刨了刨蹄子,不仅未见疲惫,反而情绪越发昂扬。 “不成,搞不过它。” 洪赦活动着肩膀退到外圈,苦笑道。 “这家伙被铁链绑着力气依然不在我之下,耐力更是远胜。” “要杀它,我能找出一百种办法,但要折服它就力有不逮了。” 高俊侠、迟心赤几人原本跃跃欲试,闻言只得息了心思——以洪赦贯通巅峰的修为尚且不足,他们必然也顶不住。 “洪贤弟若是为难,不如让胜哥儿出手?” 李神机建议道。 “不把这畜牲的脾气压下去,它是一点都不从人意。” “多谢李世兄关心。” 洪范淡定回道,对李神机的小心思洞若观火。 就在刚才,他远远看到之前装食虎兽的铁笼已被李家下人拖走,还往里关了头黑熊。 “且让我自己试试,若是不成,再麻烦胜兄长助拳。” 洪范说着,朝食虎兽走去。 他却是连披着的皮袄都没有解下。 满场喧闹不约而同静下,所有人的目光汇聚过来。 由于之前沙流刀的惊艳,这一回再无人敢于轻易下判断。 “好马儿,能不能别给主人难堪?” 洪范走到食虎兽身前,笑着问了一句。 后者四足立定,长着长睫毛的暗红色眼睛直勾勾睥睨来者,纹丝不动。 洪范伸手去按食虎兽脖颈。 毛皮绵软,触手温热。 正当众人惊奇的时候,食虎兽骤然暴起转头就是一口,毫厘间被洪范避开。 “不给面子?” 洪范低声斥道,又见到异兽阖身撞来,只得退开三步躲避。 食虎兽移动受限,逼退人类后没有再追,只是得胜般跺足嘶吼。 洪范终于敛去笑容。 “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他低声说道,隔着食虎兽两米站定,双手凌空虚引,便使足下草地沸腾。 枯草之下,被冻得死硬的土壤震颤脱水,很快化作均匀细沙。 这些细沙组成沙毯朝前缓缓蔓延,先包裹住四个马蹄,随后沿着马腿一路缓慢上爬。 食虎兽也发现了不妥。 它挣扎着来回甩腿,将铁索一次次绷直,却始终甩不下身上累赘。 只几个呼吸,大量砂砾已攀附上马身,最后在背部四面会师、连成一片。 这下饶是食虎兽力量惊人,动作也吃力起来。 就像是陷入泥潭一般。 直到食虎兽除了口鼻外全被覆盖后,洪范吐字如令。 “凝!” 原本略有孔隙的砂砾猛然收紧,霎时化作一座活棺,将异兽彻底锁死。 第七十九章 油锅地狱 这一幕带给许多人强烈的既视感。 “当年的惊沙公就是用这种手段,在金海中不知碾死了多少蛇人……” 洪胜低声叹道。 包括他在内,许多人看向洪范的目光再不相同。 不是继承沙世界的幸运儿,而是冉冉升起的新任星君。 “呼哧,呼哧……” 由于沙棺的束缚,食虎兽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困难,很快便痛苦难忍。 于是它开始不要命地挣扎。 沙覆内,肌肉虬结如条石,释放出的应力甚至将部分砂砾碾碎如粉。 斑斑血点从沙棺表面渗了出来。 “服了吗?” 洪范朗声喝问。 他上前数步,将手掌按上裸露在外的异兽鼻梁。 但食虎兽不仅没有低头,反而从鼻孔中喷出一股气流,吹得洪范衣襟凌乱。 “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倒是个有种的。” 洪范顿时想起了当初的宾利。 看着沙子上点染的红梅越来越多,洪平有些急了。 “二哥,可别把马儿伤得狠了!” “要不今天先算了?” 他还想着以后等洪范驯服了食虎兽借去显摆。 洪范摆手笑道:“勿忧,我会换个温柔点的手段。” 他说着横移两步到食虎兽身侧站定,双手按在沙棺表面。 片刻后,似乎毫无变化。 “这是玩什么名堂,怎么感觉沙棺材还松了些?” 李须陀皱眉不解。 但他的余光旋即瞥见自家兄长的面色陡然阴沉。 这时候,崔玉堂也发现端倪:“别看沙,看雪!” 众人闻言瞧去,果然发现被风卷起的雪花凡是靠近沙棺,很快便液化蒸发。 不仅如此,就连食虎兽渗出的血滴也在迅速干涸。 “洪范,你在使用炎流功?!” 李神机惊愕中也顾不得高门公子姿态,尖声问道。 “李世兄好眼力。” 洪范略微偏过脸来,玉砌斧凿般的侧脸上淌下汗水。 “当日在听海阁,世兄曾提过双修命星武道需要‘经脉坚韧’与‘玲珑心窍’两种百中无一的天赋。” 他顿了顿,刻意回过脸去,复又开口。 “洪范不才,恰好具备。” 李神机微微失神,咽了口唾沫。 郑芙蕖则绞着手指,想起当日自己嘲讽洪范的话,不仅脸颊发烧,心中更升起一抹后悔。 人群一时无言,只默默看着洪范傲立草场中心,左手引荒沙角力异兽,右手御炎流蒸腾冰雪。 狂风呼啸而来顶撞此君,竟丝毫动摇不得。 “呼哧……” 被迫蒸桑拿的食虎兽呼吸越来越艰难。 身处热砂之中,它仿佛一下子从寒冬去往烈夏,浑身上下唯有口鼻这一处清凉。 而本就难熬的酷热搭配上无死角封锁,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绝望感。 硬要形容,大约就是身着精神病院的约束衣,被抛在气温四十度的露天停车场。 百余秒后,洪范知道火候到了。 随着他缓缓撤下真元,沙棺崩解,汗出了又干不知几次的食虎兽瘫软倒地,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此时,旁观了整场的人群也不约而同松懈了半屏着的呼吸,让场间好似凭空起了阵微风。 “汤大个,抓把豆子来!” 洪范随手抹去脸上汗水,回头喝令道,却是神采飞扬。 “唉,少爷。” 汤大个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将随身携带的马粮袋子整个解下递过。 洪范从中抓了块豆饼,不设防地靠到食虎兽脸侧,一把怼到马嘴边。 不像喂食,反倒像是给了个耳刮子。 然而刚从油锅地狱回凡的异兽哪里还敢作色,不仅老实张嘴就食,连嚼都没来得及就投胎般吞下。 “嘿,这匹尖牙大马服了!” 汤大个见状,脸上豁然泛出喜色,拍着大腿叫道。 他说着,又忍不住用出养马赶车的本行,先是掀嘴唇看牙口,又是摸腿根。 一边施展,一边还啧啧称奇,念叨自己从没见过这样健壮的好马。 食虎兽自觉受辱,挣扎着还想扭头咬人,但余光瞥见洪范指尖荒沙流转,只得强忍悲愤垂头装死。 于是,更多好奇的大手在它身上游走起来。 洪赦摸胸肌,迟宜悦拽鬃毛,洪平还掀起马尾往下三路伸手…… 好在屈辱的时刻没有持续太久。 李家兄弟强颜欢笑的模样实在过于明显,扫了大伙的兴致。 夕阳正西下的时候,众人散场。 洪范亲自为食虎兽套上马嚼子和缰绳,牵回临时马厩。 木围栏里,汤大个领着其余几位下人正在殷勤地替食虎兽炮制独立隔间,兴致高涨得就像是攀上了事业的新高峰。 “我已经有了一匹宾利,你就叫做红旗吧!” 洪范拍了拍食虎兽的脖子,悠然道。 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出,这头异兽的智商远高于普通骏马,以至于重复几次后,便知道“红旗”成了自己的名字。 “你现在还小,每日先好吃好喝长身体,半年后我再征辟你。” 洪范将食虎兽牵入马厩,引得周围战马一阵慌乱。 “别欺负其他马,别咬汤大个,别逃跑……” “这半年你若听话,到时我便留你卵蛋。” 他先指向红旗胯间,又看了看缩在角落的宾利。 “若是惹出麻烦,就别怪我割以永治了。” ······ 次日,十二月四日。 小雪靡靡,阳光却大好。 参加会猎的公子小姐们在帐篷里睡了一个懒觉,中午则继续享用这几天日猎来的各式野味。 饭后,仆役们熄灭火堆、拆解帐篷,整备好马匹车辕。 未时正(下午两点),队伍准时出发,预计在当晚抵达金海城。 归途中的队伍明显更臃肿。 许多来时空载的骏马都临时客串了一把挽马,拖在身后的板车上装满了冻得梆硬的猎物。 一个多时辰过去。 长蛇般的队伍走入一座山谷。 洪范举目顾盼,觉得颇为熟悉。 很快洪平也反应过来:“西边那座好像是前日我和二哥猎野猪时经过的矮山。” “翻过山坳,有好大一片断崖……” 他伸手指点群山,却不知自己也正在他人指下。 “二哥,人来了。” 东面山腰上,余开诚收回手指,朝身旁矮了一头的贺良骏问道。 “我去让下面备马?” “没必要用马。” 诨号“七步杀星”的海上飞二当家冷冷回道。 “现在积雪尚深,马冲不快。” “我们一路过来没怎么歇息,这么一小会马力恢复不了。” 第八十章 截杀 “二哥说得有道理。” 方天纵点头附和。 冰天雪地中,此人依旧一身单衣。 “浑然境我们三对二,贯通境二十五对十八。” “对付一群娇生惯养的废物,步战足够了。” 他说着将手中六尺大刀贯入雪地,捡起脚边的镶铁甲开始披挂。 贺良骏俯瞰着完全进入山谷的猎队,开始发号施令。 “洪胜已经七脉了,正好和我一个境界,我去会会他。” “老四擅长游斗,去缠住李神机。” “那十颗人头,老三负责带人去砍。” “凑够数了就走,咱们不做亏本生意!” 他说完用手势唤来边上等着的喽啰。 “把滚木放下去,断了他们去路。” 片刻后,闷雷般的隆响震动山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雪龙从东面山坡飞扑而下砸在前方,掀起大团白雾。 “雪崩还是落石?”洪平不觉有异,问得轻松。 但洪范几人凭借强劲目力,已瞥见雪龙后紧跟着下山的几道身影。 一道尖锐割耳的声音拔地而起,将滚木坠山留下的回音尽数压下。 “‘七步杀星’贺良骏,请诸位停步稍歇。” 啸声顺风疾驰,一路传到山谷尾端。 海上飞的恶名、加上此时穿林而出的上百位武装沙匪,让五百人出头的队伍骚动起来。 没有人能预料到海上飞的截杀。 会猎队伍人多势众、战力不弱,不携带财物。 偏偏里头又都是各家最核心的年轻子弟,牵扯广大。 换言之,难啃、没油水、后果严重——这是盗匪最不喜欢的目标。 可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最前头,身为组织者的李神机责无旁贷,上前搭话。 贺良骏也不隐瞒来意,径直相告。 “李大少不必担忧,我们此来不为杀戮。” “只想借十颗人头。” 和煦的声音带着笑意。 然后,海上飞三位当家满意地看到许多李家雇佣来的猎户自队伍两侧登山而逃,很快让目标人数减少了近五分之一。 这些乡人本就是拿钱服务,此时为了一二两银子,哪里愿意替城内的少爷小姐搏命? 就在李神机施展言语努力斡旋的时候,各家的主心骨们已有反应。 板车与雪橇被排列着组成临时障碍。 十几位毫无战斗力的千金们被仆役保护着朝山谷外撤离。 “对面有一百三十人,人数还不到我们一半。” 洪赦说道,从马上取下两把短斧。 “沙匪只能打顺风仗,依托谷道我们不难固守。” 他看向洪平,故作轻松道。 “你年纪小,随宜悦他们先撤。” 听闻此言,被汤大个往怀里塞了把猎刀的蒋有才面露喜色。 作为家生子,越是危险越不能逃避。 抛弃主人的下场相比战死只会更差。 但洪平却断然拒绝。 “我不走;打虎亲兄弟,堂哥莫小瞧我!” 他取下马鞍边挂着的横刀,紧跟上来。 洪胜正欲劝阻,却见洪范先其一步按住洪平肩膀。 “你未出族学,明哲保身不算孬种。” 洪范五指发力,一边逼迫幼弟直视自己,一边快速说道。 “你若不走,待会或许命丧此地,或许终生残废。” 他停顿片刻,复又发问。 “再问你一遍,走还是留?” 洪平先是一窒,旋即脸色涨红。 “我洪平可不怕死!” 他握紧横刀,仿佛第二次站上了猎猪的断崖,梗着脖子回道。 “生死自招,不后悔那就行了。” 洪范淡淡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手握钢叉的汤大个护卫下,朝阵前赶去。 山谷中段,两排车架组成简陋的城墙。 城墙空旷的两侧,数百人手持刀枪默然对峙,一触即发。 “李大少,我们海上飞接了的活有不成的,却从没有反悔的。” 贺良骏蹲坐在一根横斜的滚木上,轻轻活动十指。 “这头颅既然你不愿借,那我们就只能自己取了。” “小的们,随我杀!” 他发出夜枭般的尖锐啸声,踏雪数十步后,第一个入阵。 三米长的猎矛自板车后刺来。 贺良骏矮身避开枪尖滚上车板,手臂再舒展时,已然一指戳在持枪仆役胸口。 后者甫一中指未感疼痛,可再想动作时,却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及至猎矛与尸体同时落地,贺良骏已突入人群,再杀一人。 他所修习的《七星指》是声名在外的第三品武道,据说每一击都能截断气脉。 而只要命中七次,累积的伤势便会同步引爆,中者无救。 “七步杀星”的名号,正是由此得来。 七星指连点,贺良骏三步三杀,直到一道无形火云将其逼退。 “好一记火云掌。” 他咧嘴大笑,主动迎上洪胜。 正当此时,滞后的沙匪们呼喝杀至。 双方全面接战。 阵线西侧,手持短矛的大汉踏上板车,挺身朝洪范飞刺。 自古以来单刀进枪都是难题。 但修为的优势可以弥补一切。 洪范后发先至,反手削断矛头,第二刀平斩而出,横断沙匪小腿。 惨叫与血雾同时喷薄。 沙匪失去平衡摔在车上,本能地去握伤处。 护卫在侧的汤大个拔出腰间柴刀,扑上去一刀劈在他喉间,直到尸体彻底不动方才撒手。 阵线顷刻间交错,变成你中有我的态势。 世界拥挤起来。 在拼杀的人群上方,怒吼、惨叫、呼喝,以及兵器与兵器、兵器与木头之间的交击声杂糅在一块,与瓢泼出的血一同煮沸了雪谷。 汤大个被颈间血喷了一脸,随手涂抹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干呕声。 他回头看去,见到洪平跪倒在地吐得满眼泪水,连刀都落在地上。 紧要关头,洪范再不啰嗦,上前一把拽住其领口,甩手两记耳光。 洪平的侧脸立刻肿起。 脸上吃痛,他眼神稍得清明。 “现在走还来得及。” 洪范撂下话,回身劈飞一支落矢。 在他身后,洪平怔怔然注视着板车下被滴血灼开的雪,片刻后拾起横刀,起身守到兄长身侧。 第一波冲击下来,洪家三兄弟驻守的位置尚且稳固。 然而其他位置已有多处失守。 阵线东侧,一位头戴兜帽掩住面容的沙匪轰开车辕,杀入阵中。 六尺大刀劈斩,先断枪杆,再入持枪者胸骨。 顺手拔刀的同时,此人上步沉肩,又撞飞第二人。 第八十一章 要挟 武者在凡人面前从来不是无敌的。 不说专为限制武者开发的铁网、强弩、狼牙筅等等,狭窄地形下,只需数位配合默契的重甲步兵,就足以围杀贯通好手。 但在小规模乱战中,一位恃强凌弱的贯通境足以成为敌人难以承受的失血点。 手持大刀的沙匪正欲扩大战果,便听到耳后传来清亮剑鸣。 他架刀上肩,倚宽阔刀身为盾。 铮鸣声乍起。 沙匪撤刀回身,感到扩散开的螺旋风波拂过面孔,再伸手一抹刀面,发现交击处明显形变。 “雷鸣剑?” 他抬眼看向来人,沉声问道。 穿梭战场极速杀来的李须陀高声回应:“正是你李家爷爷!” 声音才脱口,第二道雷鸣剑又至。 沙匪大步前冲舞刀成轮,将破空而来的无形涟漪一体打爆。 真气散开,危险感却丝毫无减。 关键时刻沙匪偏头侧身,只听耳边风声一闪而过,先是兜帽前侧豁开,再是左肩皮甲断裂。 血珠沿着脸颊淌下。 “逐风剑的滋味如何?” 李须陀看见对手脸上半寸深的伤口,大声嘲道。 但他的笑容很快冻结。 乱风将沙匪兜帽掀开,李须陀这时才依稀认出,与他交手的哪里是无名贯通境,分明是海上飞三当家。 “断钢”方天纵。 他发现得太迟了。 距敌五步之遥,方天纵不再隐藏实力,浑然境功力勃发而出,顶着射来的雷鸣剑全力出刀。 这一刀的速度相比之前快了近倍,使人避无可避。 血光迸射,李须陀大声惨叫,胸腹竟是被一刀破开。 “李家老二的骨头,砍起来也没有比别人更硬。” 方天纵单手提刀,随手扯下被气剑轰烂的皮甲,裸身立于雪地。 “你的头颅老子先借走了。” 他说着一脚踩住李须陀的侧脸,发力将大刀贯下。 血箭飚出三尺,惨嚎戛然而止。 眼见此行中数得上的高手数招之内已然授首,方天纵身周一时无人敢近,形成圆形真空。 远处,瞥见亲弟横死的李神机目眦欲裂。 然而四臂夜叉以一手搬拦拳法纠缠不止,让他无法驰援。 方天纵拔出大刀,跃上马车顶端。 “还有九颗头颅,其中有一颗是指名的。” 环视战场,他很快就找到了特殊的那一个目标。 板车已碎成一地烂木。 让开打来的金瓜,洪范反手劈刀命中,只崩断了数片精钢甲叶。 着全身重甲的沙匪精锐咧嘴恶笑,顶着横刀不退反进,轰出重拳。 然后被洪范叼住手腕。 烙铁手发动,三百度以上高温燎出大片水泡。 沙匪吃痛后退,冷不防被洪平从侧面扑倒在地。 汤大个紧跟而上,须臾间,此人铁甲缝隙内已中数刀。 血液溢出。 “你们没事吧?” 洪范低声问道。 他扯开吸满了血的衣襟,鼻端萦绕不去的腥臭反而更重。 “没事。” 洪平喘息着回话,刚一起身余光便瞥见远处一人正挑起断剑,而后朝这边大力踢出。 速度快到他来不及开口提醒。 好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让洪范察觉到了危险。 五指握拳,沙流汇聚。 高速射来的断剑命中悬空沙盾,寸寸崩断。 “洪家小儿,我们第二次见了。” 粗豪嗓音响起。 洪范回头望去,便见一位赤膊大汉手提大刀,大步穿越战场。 此人脸上被开了个血口,浑身热气升腾,将沾身雪花轻易化开。 “方天纵。” 洪范脸色越发凝重。 “你们去西边帮洪赦。” 他推开洪平二人,不容置疑地下令。 炎流劲和沙世界全力运转。 “你还有余碌关怀别人?” 方天纵瞬步近身,闲庭信步般连劈两刀。 洪范左开右格倒退三步,额间已然见汗。 但他心中清楚,对方恐怕远远未出全力。 “上回你偷袭暗算,杀我手下五人。” 方天纵平举大刀,以刀尖指向洪范。 “你说我该如何报答?” 他厉声喝问。 洪范面对刀锋,冷笑以对:“不过随手之劳,三当家不必挂怀。” 方天纵忽然敛去怒容。 “我也不算利息,待会就砍你五刀如何?” 他轻声说道,屈指弹飞颌下半凝固的血滴。 “啵”的一声轻响。 正当洪范视线不自觉被红点吸引的时候,方天纵悍然出刀。 这一刀来势突然,速度却是平平,最后只划破外衣便被躲开。 与其说是杀人,更像是惊吓与戏弄。 果然,失手后的方天纵不急不怒,反而缓缓摇头。 “有欠有还,天经地义。” “说好了你欠我五刀,这五刀你便不能躲,也不能挡!” 他拄刀在地,笑容热烈而狰狞。 “否则我砍空一刀,就杀一人!” 他说着拔起身边无主短矛,旋身掷出。 二十几米外,一位迟家子弟应声倒地。 “看到了吗?这小子是因为你而死的。” 方天纵恣意笑道,饶有兴致地观察洪范的表情。 阴沉凝重,却依然太过镇定。 他不满意。 于是方天纵抡起大刀,又一次劈向洪范左臂——不致命,只致残。 洪范以王不留行拨开来刀,飞身再退。 第二刀又空了。 “没想到洪家星君竟是如此冷血之人!” 方天纵高声哂道。 “我看不如马惊沙远甚!” 他当着洪范的面转身踢出脚边断刃。 中刀者胸口被贯穿,踉跄数步方才倒地,随后被边上的沙匪枭首。 在过去多年的沙匪生涯中,断钢用这招玩弄过不少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 只可惜洪范前世扳过的电车轨道拉杆实在太多。 “洪家小儿,这一人也是你杀的!” 方天纵转回目光,嬉笑着望向洪范。 但在后者漆黑的眸中,他没有看见任何动摇与挣扎。 只有蔑视与讥讽。 “方天纵,瞧瞧你这自说自话的蠢样。” 洪范摇头哂道。 “你选的兵器,你挑的目标,你动的手……” “然后说两句蠢话,就成我杀的人?” 话说一半,洪范忍不住嗤笑出声。 笑声散开,使方天纵暴怒。 “你说我蠢?!” 他用脚尖挑起一把短匕,正欲再杀第三人,却被洪范打断。 “我有个建议。” “接下来这个,你就说是天榜上的武圣们杀的。” “因为他们没跪请你当大华皇帝……” “如何?” 听闻此言,方天纵手里的匕首竟是甩不出去。 他很想反驳,很想继续道德绑架,但舌头在嘴里兜兜转转,最后却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因为洪范说得实在很有道理。 方天纵沉默了。 这套言语诡计他屡试不爽,自以为难解。 此时被轻易戳穿,让他本就不多的脑容量有些过载。 洪范又挑眉发问。 “你们此来不就是要取我性命。” “现在又拖拉什么?” 第八十二章 拉锯 方天纵闻言一愣,若非有多年的江湖经验,差点便要搭话。 但这已足够让洪范看出虚实。 【对方果然是冲我来的。】 他默然想到,余光瞥过身侧的焦灼战场,已有决断。 “你莫非以为今日之事我们毫无准备?” 洪范自信笑道,目光投向远处山谷口。 方天纵见状不由心惊。 但就在他转眼之时,洪范大步抢上一匹游荡过来的无主马匹,朝西面狂奔。 确认了沙匪动机,又亲见断钢之强横蛮力,洪范自认完全没有在混乱战场上与对手周旋的本钱。 唯一的生路就是趁海上飞另两位当家腾不出手时,利用山林地形甩开方天纵,而后绕路回城。 眼见委托人唯一指定的脑袋要跑,方天纵别无他法,只得跟上。 两人一追一逃,迅速将战场抛在身后。 这一幕被洪胜、洪赦、迟心赤、崔玉堂等许多人看在眼里,说不出的悲壮。 迟钝者佩服洪范独对断钢的勇气,机敏者则认为他想拖延强敌,减少伤亡。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觉得洪范能活着回来。 方天纵是浑然四脉,洪范是贯通六经。 正好一个大境界。 这不是战斗经验与拳脚技巧能够弥补的差距。 马踏雪原,速度虽快,对武者却谈不上风驰电掣。 仅以洪范亲眼所见举例,洪烈与洪赦都能短时间与骏马并驾齐驱。 他们还只是贯通巅峰而已。 此时身后若换做“四臂夜叉”余开诚,恐怕早已追上。 然而方天纵身材笨重,修习的断虎刀唯重力量与爆发,巡航速度正是短板。 很快里许地驰过,进入山麓林地。 随着地形坡度变大,战马的速度下滑明显,距离终于被拉近。 十五米,十米,五米…… 方天纵双足踏地炸开积雪,势如猛虎跳涧。 大刀横斩,断马腿如草杆。 洪范果断弃马,滚地受身时朝后掀起一道沙墙,逼得身后之人横刀遮眼。 但效果只是暂时的。 未等他全速奔出二十米,身后恶风已然逼近。 “死来!” 暴喝声中,方天纵滑步出刀。 这次他毫不留力,刀速比重伤李须陀那次不让分毫。 只听耳边风啸,洪范便知道这一刀避无可避。 他发足点地,于空中转身对敌,将归鞘的王不留行拦在身前。 轰隆巨响震撼密林。 大刀前压,先是将外鞘砍碎为无数木屑,复又轻易撞开刀身,压入沙盾。 巨力贯入。 贴着洪范肚腹的荒沙于瞬息之间层层炸裂,既是吸收动能,也在传递动量。 驻步收刀,方天纵瞥过刀尖,未见鲜血。 全速奔驰许久、又施展雷霆一击,饶是他有浑然境修为也不得不稍做回气。 另一边,借力摆脱的洪范炮弹般倒飞七八米,撞在一棵两人合抱的杉树底端。 巨木撼动,抖擞出大片冰雾,随后枝干上积雪坍塌,将洪范阖身掩埋。 “你这沙壳倒是抗揍。” 方天纵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调笑道。 没有回应。 “别装死,我闻到了你咳出的血味。” 他刻意絮叨激将,不愿轻易冒进给洪范任何机会。 “你刚刚其实挡得不错,但以我断虎刀之重,你能接几次?” 正在这时,雪堆突然炸开。 方天纵顾忌沙世界手段,略略摆出守势。 然后他就看见洪范咬着横刀刀背,沿杉树树干朝上爬行。 砂砾凝成的尖锥套在四肢,举手投足间能轻松钉入树皮,转眼将主人送到树顶。 速度之快,还要超过猿猴猎豹。 “你这是觉得区区死木,能够救你性命?” 方天纵走到树下,仰头发问。 骑在十几米高处的洪范见状猛然锤了下身旁枝干。 大雪坠下,扑了方天纵满头满脸。 “姓方的,你杀人的本事不利索,废话倒是很多啊?” 洪范看着树下满脸雪水的巨汉,高声嘲笑道。 方天纵气得七窍生烟,退出几步后拾起几块石头,便朝树顶掷去。 可惜他对暗器手法一窍不通,无法同时保证力道与准头。 洪范或绕树躲避,或以横刀、沙盾格挡,轻易便解围。 “你等着,马上让你求死不能!” 飞石不成,方天纵又是几番狠话。 但话音散去,看着缩在树顶的洪范,他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简便办法。 须知恶匪“断钢”虎背熊腰,身高一米九有余,体重三百余斤。 在整个金海沙漠那么多沙匪绺子,找不出比他更雄壮的巨汉。 可惜上述种种,对爬树都是劣势。 若是上了梢头,用不了大刀、又不擅提纵术的方天纵自衬未必能应付无孔不入的砂砾——须知死在马惊沙手上的人,一大半都是被沙子堵了七窍。 踌躇片刻,海上飞三当家还是选择了以力破巧的办法。 换言之,砍树。 手提大刀,方天纵以十二层功力横斩,一击便深入木心。 洪范高居树顶,只觉脚下一震,不由皱眉。 这一刀的威力砍断重甲也是等闲,完全超出他的应对上限。 三四刀下来,大刀锋刃丝毫不损,杉树的底座处被掏出巨大窟窿。 活动了下被反震到酸麻的虎口,方天纵不顾洪范骚扰性的讥讽,上前推树。 面对恶汉块块耸起的肌肉,巨木终于坚持不住,缓缓倾斜。 但方天纵未能高兴太久。 杉树强干弱枝,分布相对稀疏,以洪范的弹跳本无法在树与树之间移动。 但大树的倒下反而弥合了这个障碍。 两树交错时,洪范一个窜跳,居然又攀上了另一棵大树,并迅速攀升到树顶。 扛着刀的方天纵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这棵稍小些的树又被伐开一半。 洪范趁着方天纵大刀入木、未及拔出的片刻僵直,主动跃下再次转移…… 如此重复多次,衫木伐倒了十几棵,洪范终于被限制到了树林边缘。 “这一回,我看你往哪里逃!” 放出最后一次狠话,巨汉大笑着推倒巨木。 洪范滚入雪地,卸力后即发足狂奔。 离了杉树群,他身旁人腿粗的低矮松树,已不足依凭。 后方,方天纵顶着剧烈喘息,提刀追去。 他丹田内只剩下三成真气。 面对洪范,这已绰绰有余。 山腰处,白雪皑皑,渺无人迹。 风雪渐高,山坡渐陡峭。 洪范顶着冰风亡命奔跑,脸颊被大颗雪粒打得麻木。 他认得周围的环境——两日前的那头野猪,行将就木前的最后一程,走的也是这条路。 正因如此,洪范知道自己仅有的生机就在前方。 山脊已在目。 刀兵将追至。 身后沉重的脚步越发近了。 紧要关头,洪范咬破舌尖斩尽杂念。 而后反身冲锋。 他三步连踏,步步都钉穿积雪,拽出沙烟。 炎流劲被近乎奢侈的灌入“王不留行”。 热浪滚滚烧灼,于纷扬大雪之中,刹那开出一条烟胧通道。 ps:切了息肉后肠胃有所好转。 这两天写作感觉不是很在状态,情绪有些进不去,对写出来的东西略有不满。 第八十三章 沙翼 “死到临头还敢向我出刀,倒是有种!” 方天纵长声赞道,托大地单手扬刀上格。 金铁交击,震波扩散。 断虎真气先碎鹅毛大雪为白雾,四溢炎流又将其全然蒸发。 方圆三米,霎时一片澄澈。 以单手对双手,方天纵只是去势顿止,洪范却嘴角咳血,被轰得倒飞而回。 两人的绝对力量在这次交手间展露分明,竟至少有五倍差距。 以洪范如今七百公斤的深蹲换算,方天纵的绝对力量在三到四吨之间。 堪比前世的轻型卡车。 “到我了!” 巨汉回正刀筋,正欲追身补刀,眼前却是一暗。 在刚刚反戈一击的时候,洪范暗中准备的浩大沙雾已经成型。 此时他借势倒撞,身影瞬息被荒沙吞没。 【还有五十米。】 洪范撞入雪地旋即翻身,强咽下喉间逆血,一刻不停地朝山岗上奔去。 但这一次方天纵没有失措。 “不过是拾马惊沙的牙慧,你以为足以横行天下?” 他纵声笑道,鼻翼扇动。 下一秒,积雪炸开,原地已不见人影。 洪范的沙雾感应内,一个手持片状武器的强壮人形突然撞入。 其人浑身空门大开、长舒猿臂,近身便是一道平刺。 【他是怎么锁定我的?】 洪范心中惊愕,仓促间唯有被动防御。 刀刃命中,方天纵获得反馈。 第一次受力,是垂直震开横刀。 第二次受力,是贯入沙盾。 第三次受力,切断的是皮肉和骨骼。 势尽回刀,双目紧闭的方天纵听到一声闷哼。 沙雾飞退,他再次沐浴光明。 睁开眼,雪地上果然留下浅浅血线。 “此乃断虎刀秘术,名为虎嗅。” 方天纵轻抚刀刃上沾染鲜红的缺口,狞声道。 “猛虎见血,便绝不会跟丢……” 话音落下,他再次爆发速度冲向沙雾。 另一边,洪范不顾胸骨断处剧痛,一边全力加速,一边扰动荒沙模糊自身位置。 但他身上散发的新鲜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传递动向。 【只有五米了……】 连续死拼让沙世界真元一时难继。 生死刹那,洪范只得背刀为盾。 时间仿佛慢下。 被荡开的沙。 被踩碎的雪。 面前山脊、自我、身后巨汉的相对位置…… 信息的洪流卷过洪范灵台,在弹指后与现实重叠。 断钢刀至,正中“王不留行”四字铭文,将伤痕累累的横刀生生斩断。 铮鸣尖锐,乍起乍灭。 洪范脑际一白,知道此刻生死已不由人。 三步开外,方天纵依然闭着双眼,但无数次运刀的经验让他清晰判断出猎物的动作。 对方兵器已失。 刀尖入肉半寸,刀口长有半尺。 不足以致命,但影响了对方的重心。 “这一刀,断你首级!” 方天纵放肆恶笑,右脚踏地如雷。 昏暗沙雾中,两人一先一后同时全力跃出。 数米距离转瞬即逝。 于此战中,方天纵得以第一次双手握刀,朝猎物使出全力。 此刀之下,不论是沙盾还是人体,都将一刀两断。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必杀之刀居然落空。 【洪范凭什么位移?】 方天纵心头疑惑。 【用沙子托举自己?】 【连吃我两刀,他回不了气的……】 他心念电转不停,直到自己一脚踏空。 恐惧突兀袭来,蚀骨穿肠。 沙雾被山风吹散,归还阳光。 方天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身处百丈高空。 余光反瞥,身后已是悬垂绝壁。 直到此时他才蓦然惊觉,自接近山脊棱线开始,方圆十余米的沙雾始终遮挡了大部分视野,让他丧失了对地形剧变的判断力。 “你竟敢与我换命?!” 死到临头,方天纵惊骇大叫,连素不离身的大刀都握持不住。 然后他就看到散开的沙雾重新汇聚,填补了洪范四肢之间的空隙,并继续扩张。 好似一张无羽之翼。 【这,这是?】 方天纵眼睁睁看着滑翔翼迅速成型,帮不远处的洪范稳住海拔。 天地寥落,徒留他一人加速下坠。 比最坏更坏的情况,正是“与敌偕亡”变成了“独入地狱”。 沙匪的心志彻底崩溃。 “我不服,我不服……” 拽着人生中最后的怒吼,方天纵如流星般越坠越快,最后砸在崖底冰岩之上。 峭壁乱流模糊了崖底传回的响声。 洪范不为所动,全力维持着沙世界真元的稳定输出。 他以四肢为骨架凝聚出的沙翼是“青春版”——既没有动力,总面积也仅有十几平米。 按照降落伞一公斤荷载最小半平米的面积比来算,这顶沙翼并不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减到安全速度。 好在洪范也不是普通人。 借助积雪缓冲与娴熟的受身技巧,他无伤落入崖底。 抬头仰望,百丈峭壁譬如凝冰悬剑,在风雪冲击下岿然不动。 危机解除后,洪范先处理伤势。 他的胸骨在骨体位置被切断大半,侧背则开着十几厘米长、半寸深的口子。 此刻肾上腺素缓缓退去,疼痛便火烧火燎般上来。 “单纯的胸骨损伤危险性不大,后背也只是外伤。” 洪范简单评估后,将外衣上干净的布条撕下,以炎流炙烤后作为绷带。 然后,他依照降落时一瞥的记忆,在一片冰岩上寻到了方天纵。 三百米断崖,这条巨汉结结实实摔下,居然还未死透。 “双腿寸断、腰髋糜烂、五脏俱损,内出血点难以计数。” 洪范以按压手法检查了方天纵的伤情,赞叹一声。 “这都还能留一口气,你这体魄倒是名不虚传。” 他说着站起身子,与沙匪死死盯来的暴凸眼球对视。 “说起来你或许不信。” “你我实力差距太大,我本来只想借此天堑逃生;没想到你杀心太过炽盛,反而自堕深渊。” 洪范默然片刻,又轻声发问。 “我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断钢阁下能告知是谁要杀我吗? 方天纵激动起来,似乎想要怒骂。 但他的喉咙被淤血堵塞,最终只能嗬嗬出声。 “也罢,是我想多了。” 洪范点点头,转身走下冰岩。 两日前被踢下悬崖,如今已被冻成冰坨的野猪旁,正躺着摔去半截的断钢大刀。 他拾起刀,掂了掂尚算趁手的重量,大步走回。 “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 “你有今日,皆是自招。” 双手握刀,洪范清声朗朗,长身立于沙匪之侧。 “方天纵,此生将了,可还有未尽之事?” 嗬嗬声顿时激烈。 “哼,我就怕你没有……” 断刀斩下,咔嚓有声。 第八十四章 虚张声势 天色渐晚。 落日的余晖,为雪谷中的树干涂上了一层鲜血。 无形火云低空飞驰,擦着目标击空。 受热膨胀的空气发出恐怖雷音。 贺良骏翻身落地,将右手手掌插入冰雪,烫出一阵嗤响。 鏖战至此,他脸上自信阴狠的笑容早已消失。 其左小臂处的皮肤与衣袖被炎流劲一体烧毁,却连一丝疼痛也无。 这是深层组织严重坏死的表征。 另一边,洪胜也未好到哪里去。 他的上衣褴褛,右肩与左肋各有一处中间绯红、周围发黑的淤斑。 正是拜七星指所赐。 数十米外,李神机的形象尚算光鲜。 这倒不是他的实力压过四臂夜叉,而是余开诚此人狡猾惜命,开战至此只是纠缠,将一对一的决斗硬是打成了游击。 战场上横尸处处,战斗反而越来越迟缓。 会猎队伍这边固然是苟延残喘、无力反击,沙匪们也承担了不少伤亡、再无战意。 归根到底是来之前要求的人头数早就砍够,而海上飞从来没有超额完成任务的职业素养。 熬到现在不撤,仅仅是因为三当家还没回来。 就在此时,谷边林地传来雄浑风啸。 一把染血大刀从林中掠空飞旋数十米,横贯入一辆倾倒在战场中央的马车车厢。 零星战斗顿止。 攻守双方各有许多人认出,这是方天纵从不离身的大刀“断钢”。 此刀归来,意义不言而喻。 守方阵中人声一时湮灭。 洪赦几乎握不住短斧。 身中刀伤的汤大个眼前一黑。 被护在后方的郑芙蕖目光怔怔,更是周身寒彻。 “三当家回来了!” 相反,沙匪阵中欢呼叠起,响遏行云。 无人在乎大刀断去一半的刀身。 除非是勾连自然、神威莫测的真正神兵,其余兵器再有名也只是消耗品,向来常换常新。 方天纵每日不是砍人就是斩铁,断钢大刀早就换过几次。 待谷中呼声稍歇,林中脚步渐近。 众人目光汇聚,便见到一个消瘦身影大步出林,随手抛掷出一个球状物体。 这物体沿着雪地翻滚,最后仰面朝天,赫然是一个人头。 沙匪们的笑容迅速消失。 虽然这人头七窍都是血污,未瞑的双目更是骇人爆凸,但他们还是认出了其身份。 “这,这是三当家的人头?!” 一个距离最近的沙匪率先喊道。 惊声如刀,杀尽喧哗。 “搞成这样,难为你们还能认得。” 出林者立于高处,纵声长笑。 正是洪范。 “怎么,想不到活着回来的是我?” 他目光睥睨,扫过群匪。 “方天纵自以为修为高我一阶,就能稳胜。” “真是愚不可及!” “若是星君这么好杀,惊沙公如何横行金海十年?” 几句话功夫,洪范已横跨雪谷,大步入阵。 其每进一尺,沙匪便后退一丈。 及至他在雪谷中心站定,却是以身为界,使交战双方泾渭分明。 形势骤然逆转。 洪范身后,原本被杀得疲态尽显的金海子弟们只觉身体里又来了力量,涌起了血债血偿的冲动。 洪范身前,沙匪们端详着回来了但没完全回来的三当家,头上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 贺良骏见状不得不介入。 “你怎么杀得了老三?” 他厉声问道,目光钉在洪范身上,想要看清后者虚实。 但相互试探的游戏刚一开始,就被“梭哈”结束。 “堂堂七步杀星,只会问些废话?” 洪范斜睨贺良骏一眼,反手射出一道沙流,将插在车厢上的断钢大刀豁然拔出。 持刀在手,他上步踩住方天纵头颅,望向洪胜。 “大兄状况如何,可还能战?” “不算好,但不会比这矮子更差。” 洪胜回道。 洪范微微颔首,将方天纵的头颅缓缓碾入雪泥。 “虽然宰了脚下这厮花了不少力气,但我亦有余力。” 他说着平举大刀,遥遥指向海上飞两位当家。 “还剩一个杀星,一个夜叉;不如我兄弟二人联手,再留一个下来?” 此话虽是发问,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战意昂扬。 “正有此意。” 洪胜烈声回道,砰然捏爆掌心大气。 雪谷之中,气氛再度绷紧。 洪范缓步前逼,周遭方圆十米地面鼓动如沸。 沙流丝缕飘飞,譬如众星捧月,浮空飞旋。 目睹星君威势,不光沙匪喽啰心中惴惴,连余开诚也禁不住目光游移。 自家人知自家事,论正面作战,他这老四哪里能比得上老三方天纵? 但此刻“断钢”人刀俱亡,洪范看起来却连伤势都不太重…… 在注意到李神机暗捏剑指,缓缓靠近后,海上飞的四当家彻底绷不住了。 “二哥?” 余开诚不动声色退出数步,朝贺良骏唤了一声。 有这一声带头,沙匪们全都转回目光看向二当家。 贺良骏脸色阴沉,知道军心已不可用。 沙匪不比军队,逆风仗时可没有令行禁止的说法——当了逃兵,无非换个绺子而已。 “好啊,好啊。” 决断既下,贺良骏反而面色稍缓。 “我本以为马惊沙垂垂老矣尚能威震沙海,已是不凡。” “没想到你居然能以贯通境界反杀浑然四脉。” “树大招风,这笔血仇先记着,我倒要看看你洪范还能活上几年!” “我们撤!” 一声令下,沙匪们如蒙大赦,转身便走。 包括洪胜、李神机在内,亦无人真的追击。 组成会猎队伍的终究是些公子仆役,而非真正的战士。 纵然练有武道,这些大多未经实战的年轻人固守自保已经勉强,更何况主动出击? 沙匪的背影刚消失在视野,阵地后方已传来一片刀枪坠地之声。 “我的洪范大少,你是怎么杀的方天纵?” 崔玉堂大步上前匆匆发问,身后跟着同样猴急的洪平。 但他们旋即发觉,转过身来的洪范殊无笑意,只瞥了他们一眼,视线便落在满地尸体之上。 两人的兴奋劲瞬间淡去。 “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洪范冷淡回应,与二人擦肩而过。 然后对着所有幸存者遥遥发令。 “先帮受伤的处理伤势。” “接下来的半程路能走的都下地走。” “马车和雪橇都让给战死弟兄的遗体——我们得带他们回金海城。” ps:设定定时发布,结果手一乱直接点了发布。 这是明早的更新。 第八十五章 归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八十六章 汇报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八十七章 议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八十八章 路在脚下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八十九章 试招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十章 母子连心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十一章 谷神不死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十二章 请战 红垛山脚下四百米外,洪字大纛贯入大地。 旗帜下方,洪坚、洪胜、李神机、迟良弼、崔嘉树五人正打量着山寨。 “胡杨树根系极深,生长处下方必定有水。” 崔家二爷摩挲着手指上的铁指环,说道。 “那个姓吴的说红垛山洞窟地下有流量很大的暗河,看来所言非虚。” “既然海上飞不缺水,那我们远道而来,却未必耗得过他们。” 他眉头紧皱,看着沙匪们将羊群马队赶上山道、送入洞窟。 红垛山不过百丈来高,与凉州境内的连绵崇山相比,就是一个小石头岭。 但万光霁将老巢选在此处,却不仅仅是为了水源。 “如吴广志所说,上山路分为三段,大约是一个‘匚’字形。” 李神机举目远眺,接口道。 “这三段譬如三关,每一关都易守难攻。” “依我看,这仗越是一鼓作气越是好打;如若拖成了拉锯,恐怕伤亡惨重!” 如他所言,站在附近的洪范抬眼望去,也能依稀看清沙匪工事。 “匚”字下方一横约有一百几十米长,路上沙匪往来,已经摆好了十几层拒马。 “匚”字一竖则是条被山崖夹着的天险小道,只有三四米宽窄,两侧岩台落差平均有二三十米,上头还围着石块堆成的女墙。 “匚”字上方通往洞口的一横相对好些,只是攻方最先登者难免要受到三面围剿,不容易立足。 纵览全局后,洪范心头飘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个大字。 他瞥视左右,身边每一人无不面露难色。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盏茶功夫过去,四十位贯通境以及五百位士卒都已披挂甲胄、全副武装。 红垛山头,黑底“万”字大旗立起,上百位弓手立在石墙之后,与山下队伍遥遥对峙。 受洪坚命令,洪胜大步行至山下站定,向沙匪喊话劝降。 声碎山头,无有回应。 片刻后,贺良骏自百多米高的陡崖上探出半身,抬手下射一箭,被洪胜赤手格碎。 至此,双方再无话可说。 “按照斥候的观察和吴广志的情报,红垛山四面陡峭,上山只有一路,也没有什么暗道。” 洪坚手拄长剑。 “数十丈峭壁,又有弓手严阵以待,浑然武者也上不去。” “登山三关,只得硬桥硬马依次攻取,别无他法。” 他说着环视众人,似是在等人主动请缨。 而迟良弼果然主动出列。 “世兄,凉州以西,莫不知金海骁勇骑铁衣当身,陷阵无畏。” 他拱手请道。 “此战,我迟家愿领第一阵!” 洪坚默等片刻,见无第二人说话,遂下军令。 不多时,十位骁勇骑带着自家百人队伍列队阵前。 迟良弼披上五十斤不止的重札甲,提着钢斧领在最前头。 “战必先登,迟五爷到底是豪勇!” 朱衣骑阵中,洪博赞道。 但洪烈却抱着双臂,不以为然:“勇是有的,豪却未必。” 几人不解,唯有洪范赞同颔首。 “怎么说?” 洪博问道。 不仅是他,洪赦、沈鸿等人同样疑惑。 “通常而言,第一战自是接敌于最锐,危险最大;这也是其他几家犹豫的原因。” 洪范与洪烈对视一眼,解释道。 “可此战不同。” “第一段路虽狭长、且密布拒马路障,但距离山下落差太小;海上飞不大可能在此布设重兵……” 洪博经验丰富,只听一句就反应过来。 “是了,这段路最高处不过三四丈,以我等脚力哪怕身着重甲,上去也不难。” “如果沙匪派下百十人妄图借拒马层层迟滞,家君只需令几位浑然领两队贯通从侧面登临穿插,就能断其归路,改相持为歼灭。” 他一拳砸在掌心,看向洪范的目光却不免诧异——后者满打满算不过第三次经历实战,怎会如此敏锐? “我于战阵实际不太通晓。” 洪范看出他的想法,笑着解释。 “但迟五爷刚刚的表现,让我多少猜到点意图,这才倒推出原因。” “待会迟家扫清拒马,到第二关稍稍损些人手,应该就会撤下来。” “多家联军,明面上必须要有个平衡。” “迟家既然顶了第一阵,之后到了更难的第二、第三关之时,家君便不好再强用他们了。” 他这番话的逻辑缜密、推演周全,却是连洪烈都有些意外。 两世为人,洪范所处的社会形态迥异,但人心并无不同。 对联军中的每支豪强而言,第一目标不是胜利,而是尽可能保全自家力量。 另一边,百余名战士上了山道,开始经受箭雨的洗礼。 浑然五脉的迟良弼双手持斧,无视挂上甲胄的箭簇,垂着面门大步前压。 十位骁勇骑横列两排、以身为盾,紧随其后。 两丈宽的砂石路上,不论挡着的是拒马还是栅栏,都被武者挥舞重武器轻易轰碎。 事情发展正如预料。 山道尽头的两队沙匪弓手在乱射几轮后旋即撤回高处。 战斗没有发生,高处直射的箭矢反而成了工兵作业的点缀。 迟家百名士卒以大盾架顶掩护,一面以携带的沙土填平陷脚土坑,一面扫清残余木栅。 如此稳步推进,不多时已扫清大半段来路,伤亡不过五、六人而已。 但贺良骏一个呼哨,改变了局势。 百米多高的崖顶上,箭手们背起步弓,就地从女墙取材,将人头大小的石块全力抛出。 依沿陡峭山壁,砂石弹跳速降,呼吸间就到山底。 “上方抛石,小心!” 迟良弼循声抬首,一边大喝示警,一边抢出几步轰出重拳。 雷声在山道上炸开。 以近百公里时速砸下的石块受击粉碎,崩裂了他的拳甲。 可惜这等本事在迟家也只是凤毛麟角。 三米外,一位骁勇骑来不及躲避,以臂盾硬接落石,盾碎臂断。 更多的动静从后方传来。 迟良弼回头望去,只见到士卒阵中惨叫连连,涌起数道血泉。 一轮二十几枚滚石,命中者三四中有一,平添六人伤亡。 崖顶的沙匪们继续动作。 迟五爷见到几十道视线朝他汇聚过来。 “都不许往上看!” 一声怒吼,他无视擦着头盔砸落的石块,用蘸血般的眸子扫过众人。 “架盾,向前!” 迟良弼大步登山。 百人队跟随着恢复移动。 盏茶功夫后,山道上的路障被尽数清理。 随后迟良弼带着几位骁勇骑往第二关试探性地冲了一波,旋即被密度远超之前的劲箭压回。 至此,他终于觉得分量足够,于是领着剩下的八十余人折返,一路带回之前被留在原地的伤员与遗体。 pS:来点票兄弟们~~~ 第九十三章 驼牛力士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十四章 自荐 太阳在天边瑟缩成一个圆点。 红得扎眼。 血是热的,却浇不去戈壁的冷。 寒风绕着石山冲杀了一圈,似未尽兴,于是又往士卒的膝弯、领口来逞能。 连战两场后,山头上下的军阵都显得僵硬而沉默。 颇像是被放了血后恹恹的巨兽。 点将台下,各家贯通精英们两翼排开。 点将台上,洪字战旗狂舞不息,如同被锁住的怒浪。 李神机与洪胜褪了甲胄坐在椅上,一边让随军郎中上药包扎,一边汇报。 “无当骑轻伤了五个,折了一个,还有一个正在鬼门关上。” “士卒伤六十七,死二十六,无力再战。” 李神机喘息了几口,好像这两句话很烫嘴。 “对面倒了四、五十个,得有五十个,贯通境的我点死一个……” 他说着看向洪胜,后者比了个二字手势。 “那就是斩了三个贯通。” 李神机点点头,面色稍稍舒缓了些。 这两年南边淮阳国不太平,流民不少。 只要无当骑筋骨不伤,损失的家兵很容易补充。 “海上飞刚刚肯定是用药了,不是黑夜叉就是鬼明王。”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黑夜叉能够暂时压制恐惧和痛苦,代价是折损寿命。 “那些全身甲的精兵断了胳膊都不知道退,好几个都是流血流死的。” “大日刀轮没见着,但七步杀星和四臂夜叉都在上头,带着一队贯通放暗箭。” “不过他们的弓不太行,速度力道平平,破不了甲。” 李神机正说着,后背处的切割伤被郎中猛然扎紧,顿时续不上话。 “还有雷震子。” 洪胜补充道。 在金海以往城防战中他见过这东西很多次——作为违禁品,限制级别比铁甲还要高。 “不过他们的存货肯定不多,否则不至于熬到最后才用了一枚。” “哼,器作监做的东西,却被沙匪用来对付我们……” 洪胜不忿道,朝红垛山投出目光。 一线天内,沙匪正将双方尸体沿陡坡踢下,简单清理阵地、回收箭矢。 这也意味着刚刚的血战除了消耗箭矢与石块,并没有达到任何战略战术目的。 点将台上一时沉默。 洪胜、李神机受伤力竭。 迟良弼正襟危坐,目光锁在山头,好似石雕。 崔家二爷的拳头握了又松,几次欲言又止。 这时候,李神机起身离座。 “洪世伯,沙匪借天险扼守,以逸待劳、尚有余力。” “若我们一意强攻,不论胜负如何,伤亡必定惨重。” 他叹息一声,对着洪坚重重拱手。 “破这第二关,还要请世伯亲自出手!” 此言一出,迟良弼、崔嘉树的面容霎时都生动起来,显然李神机所说正是他们所想。 论修为,联军四位浑然境以洪胜为最强,迟家老五其次,崔二只二脉修为,忝为末位。 论军力,各二、三线家族拼凑出的一百五十家兵,远不如李家上下一体、训练有素。 既然连洪胜、李神机的组合都败了,哪怕崔二领着人上去,也只是徒尽人事。 可先天高手是不同的。 虽然自扫荡蛇人后,洪坚许久未有过出手,但他先天四合的修为早就为众人所知。 红垛山的一线天再险峻,也慢不了他的脚步。 “气境威能,可不是力境能比的。” “有爵爷出手,大事当定。” “先天火刀面前,什么巨盾重甲,都得一扫而开!” 一时间,点将台四周议论声嘈杂。 然而洪范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须臾间,众多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洪坚的深居简出与气色无常、他书房中的浓重药味、李鹤鸣的悲极吐血、李神机的主动请缨。 以及最关键的,混迹在无当骑中、暗算过自己的两位神秘高手…… 洪范猜不到这几人想要做什么。 不过他很愿意让他们做不成。 点将台上,洪坚对李神机略略颔首,拄剑起身。 “既如此……” 他遥望山崖缓缓出言,却见到台下有一人出列,大步走到台前。 正是自家次子。 “家君且慢!” 洪范朗声说道,庄重行礼。 喧哗顿止,只余旗声猎猎。 数百目光刹那聚来。 但洪范恍若未觉,只是昂扬开口。 “沙匪已是强弩之末,何须家君亲自出手?” “我愿为第三阵锋矢,陷阵先登,必破此关!” 豪言烈烈,顺风冲霄。 军中霎时轰然,哪怕几位浑然境也交头接耳起来。 众人惊讶之余,倒没有轻视。 这话如果是换作其他贯通境来说,哪怕是十二道正经修为的洪赦,也只是自取其辱。 但洪范不同。 他修为虽低,却是真真正正砍下了方天纵的人头。 须知哪怕四榜排位,也是战绩为首。 “二弟莫要托大!” 洪胜皱眉说道,言辞严厉几如责备。 “敌恃天险,上有飞蝗箭矢,前有重盾甲士;哪怕我与神机世兄联手也觉得吃力。” “你只贯通境六道正经而已,凭什么陷阵先登?” 议论声稍歇。 这也正是其他人想要问的。 “回禀兄长,”洪范直视洪胜,缓缓开口:“我此刻是贯通七道正经修为。” 后者闻言,眼角微微抽动。 “若是一对一,我固然远不是兄长对手。” 洪范继续说道。 “可这里是金沙瀚海!” 简短一句,胜过万语千言——谁能在沙漠里说沙世界不行? 原本打算劝说的迟五和崔二也闭了嘴。 马惊沙当年呼风唤雨的光景,他们都是见过的。 但洪坚还在犹豫。 在他看来,哪怕与此战胜负相比,依然是族中星君的安危更加重要。 “家君勿忧,仅我一人带队,当然不够。” 洪范再次出言。 “第三阵,还请崔二爷与我同往。” 这个邀请,在点将台上干坐了半晌的崔嘉树自然拒绝不得。 与次子对视片刻后,看着他澄澈坚决的眼神,洪坚终于作下决断:“好,那第三阵便由你来领。” 片刻后,申时未央(下午四点不到)。 洪范与崔二爷在山道前站定。 他们身后是双方合流选出的十二位贯通,一百二十位士卒。 洪范最后一次检查甲胄,侧首看了眼不远处的山脚——洪坚带着大纛前移数百米,正站在此处。 “诸位,上了。” 拔出战刀,他回头环视众人,大步登山。 第九十五章 荒沙战甲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十六章 远迈前人 三米来宽的山道,夹在二三十米高的山崖间,几乎没有光照。 再加上头盔限制视野,眼前可谓暗无天日。 头顶上,箭矢与垒石不住落下,让人每时每刻命如倒悬。 还未接战,走在第二位的崔二爷心头已经发苦。 之前洪、李二人说得再明白不过——驼牛力士固然悍不畏死,可更糟的是山崖顶上有两位浑然、十位贯通正时刻窥伺。 一边作战,一边还要提防视野外的冷箭;哪怕是浑然境,一身业艺恐怕也发挥不出三成。 但洪范不同。 他的荒沙战甲对付威力不到临界点的攻击——譬如寻常箭矢——突出一个轻松写意。 队伍最前列,魁梧强壮的沙铸武士挺立如盾。 步行二十余米后,其表面已被层层箭雨扎得好似刺猬。 然而随着砂砾表层转变相位,箭矢自行滑落,战甲旋即复原。 几轮攒射吃下来,洪范不仅毫发无伤,甚至连真元消耗也不剧烈。 “你麻麻的,这邪门星君莫不是捏了个沙靶,向我们借箭来了?” 崖顶,沙匪低声咒骂,转变目标。 崖下,洪范攥紧战刀,踏过中线。 距离驼牛力士的盾阵已不足十步。 荆棘枪林、牛皮大盾、铁片札甲…… 还有“黑夜叉”浸润下,麻木无情的暗红眼眸。 上述种种,陈列于荒沙战甲头盔下的一字型视野。 然后,化作炎流劲奔腾燃烧的最好原料。 “荒沙无情,尔等莫怨!” 战吼狂烈,洪范起步加速,冲向敌阵。 铁矛前扎,刺入应激增厚的沙铠,两寸即止。 枪柄受力弯曲,直至极限,最后生生折断。 “喝啊!” 洪范沉肩顶在居中的大盾,将力士侧向撞倒,随后将烙铁般的战刀纵劈在后者肩膀。 甲片尖叫着崩开,刀刃磕出黄豆大的口子。 四面八方,杀机刹那沸腾。 右侧力士砸下了枪杆; 左侧力士舍了短矛,自腰间拔刀; 上方余开诚的暗箭; 前方两位沙匪喽啰矮身捅来的短剑…… 但洪范毫不在乎。 反手劈斩,命中右侧力士颅侧。 战刀崩断,擦出大捧火花;钢盔飞起,奏出金铁铮鸣。 喽啰短剑中敌小腹,笑容刚出现在嘴角,头颅已被沙铸巨掌攥住。 洪范力发勃然,右臂下掼。 掌中脸面被按上膝盖,磕得烂碎。 阵门既破,他往敌阵里再挤一步,左肘横顶,贴中第二名喽啰胸口。 啜满了血的锋利沙锥自其背后刺出。 身后,三名失去重心的力士倚着石壁想要追击。 但洪范并非单枪匹马。 崔二爷年过四十,停在浑然二脉许久——其人逆风攻坚的刚毅或许不足,顺风添彩的武勇却是过剩。 “安敢背对于我?” 他一声大吼,以家传崩山诀催动铁锏,轰在力士头顶。 头盔扭曲瘪下,血出譬如泉涌。 另一侧,洪烈与崔二并列,一刀削飞无盔力士半个脑袋。 身后动静传来,洪范知道无后顾之忧,攻杀越发恣肆。 左手攥住一人小臂,高温沙烙使皮肉朽烂。 右手把住一人脸侧,拍在山岩如红白涂抹。 不过是撒泡尿的功夫,敌阵前锋已没。 一线天中,唯有傲然呼啸冲天,竟压过两军喊杀: “任尔八风袭来,我自岿然不动!” 长啸掠过大纛,已显得缥缈失真。 许多观战者已经看得呆了。 “难怪仅仅贯通境,就敢说陷阵先登……” 李神机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发紧。 “一线天一步一阶的狭窄环境,对步战双方都是限制。” “洪范于此一夫当关,恐怕是真能以一敌百。” 他说着看向坐在边上的迟良弼,问道。 “这身沙甲,五爷怎么看?” “比得上铁衣功了。” 迟良弼闷声回道,但很快绷不住劲。 “唉,命星神通着实可怖。” “只说单点防御力,这沙甲不算什么,我族中贯通境高段的好手都能做到。” “可问题在于消耗与全面性。” “铁衣功以及大部分的横练功夫,全身同时起效的真气消耗都很惊人,哪怕是我也往往等攻击临身方才运使。” 他一边解释,一边喟然叹息。 “此外,受经脉分布影响,力境横练武者周身防御力往往不够均衡,五官、后脑、下阴等更是天然要害。” “要做到贤侄这般周身无漏、长久不失,至少要到我大兄的水平。” 他口中的大兄,指的是天人交感级的迟家家主迟追远。 听到迟良弼如是盛赞,跟在几人边上的诸位贯通精英面色各有变化。 “夸张了吧,贯通七道正经能与天人交感相比?” “寻常贯通能打赢方天纵?” “单以此战论,洪家二少战力至少在浑然往上!” “前两阵的战果大伙也不是没见着,我家星君就算是与天人交感比拟,又如何?” “我族弟才满十八;迟公虽强,离惊沙公也还差得远吧?” 各式评论传入耳中,让几位浑然有些挂不住面子。 “当年惊沙公的沙盾防御力惊人,号称金海无人可破。” 李神机主动出言称赞,笑容略有勉强。 “洪范贤弟能将前辈故智如此运用,着实难得。” 洪胜附和颔首,绷紧的颌线微松。 但洪坚却断然否定。 “惊沙公的沙盾与洪范这身铠甲,内里完全不同。” “我与惊沙公并肩作战多年,他在达到先天前,几乎从没用过这样的永固式防御。” 在场唯一的先天发话,所有人即刻收声。 “道理他曾与我说过。” “砂砾本性松软,需要聚实才能御敌;是故凝沙为甲不仅需要持续运转真元,还极其影响自身活动。”看书喇 “总的来说,就如刚刚良弼所言,一是不方便,二是消耗太大。” 洪坚眉头微锁,遥望次子的目光少见地露出钦佩。 “我不知道洪范是如何在贯通境解决这些问题的。” “但原因不外乎两条。” “或许是他上丹田异于常人,天生能储备巨量真元。” “或许是他天赋惊人——短短九个月,对沙世界的理解造诣,已远迈前人矣!” pS:有时候行文不得不用一些现代词汇,譬如“单点防御力”、“全面性”等等,否则感觉很难表达得清楚简练。 若有出戏,大家就自行脑补异界用词不同。 另,有能力订阅的读者请多多订阅,情况不允许订阅的读者也可以来夸我两句哈哈。 第九十七章 莽撞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十八章 大日刀轮 夜幕降下,天空像是镶着银河的瓷碗,倒扣四野。 一线天既破,红垛山道相对平坦的第三关更不足为恃。 双方点起火把再战,不多时便有结果。 抛下十几具尸首,沙匪们退入山洞,依仗地形与长兵器作最后的顽抗。 到了这种时候,强攻已非必要。 崔二爷领人砍来数十棵胡杨,细细劈作柴薪,堆在洞口点燃。 黑黄夹杂的烟雾腾起,大股大股地灌入洞窟。 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与二氧化硫混着碳灰颗粒轻易迫退了数道防线。 但仓惶撤下的沙匪,却得到了比窒息更恐怖的处置。 贺良骏抽下长鞭,只一击便折断骨头,将血肉抹开如泥。 “谁让你们退了?” 他问得轻忽。 鞭稍侧畔,两具尸体死状凄惨,各自倒伏。看书喇 无人敢应。 沙匪们瑟缩在石壁边,战战兢兢好似鹌鹑,生怕重蹈同伴的覆辙。 可手下们越是恐惧,贺良骏的暴怒便越是无法抑制。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人已不堪再战了。 “守在这,不许退。” 贺良骏掷下鞭子,血点溅在下颌。 “一人退,斩全伍。” “别想着投降,现下金海三家哪家没有我们的血仇?” 他嘴角下压,唇线紧抿,脸皮却分明在笑。 “平时用蘸着血的铜钱,吃人肉馅的馒头,现在膝盖一软就想活?” “你们出去也躲不过断头那一刀。” 他淡淡说道,带血的眸光好似十八层地狱里窜上来的火舌,一一舔舐过沙匪们的脸颊。 聚义厅内,余开诚看不见烟气,但能感觉到口鼻间的空气逐渐混浊。 他踱步无数来回,在交椅上坐下,眼皮一阖却蓦然觉得眩晕。 就好似高踞于燃烧楼台,六识之末,尽是大厦将倾的警报。 “大哥呢?” 冰冷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幻象。 余开诚睁开眼,看到贺良骏一身血气大步进来。 “在黑潭。” 他回道,喉间发紧。 “随我去。” 贺良骏睨他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看书溂 红垛山下有暗河穿越,养活了山脚的几片胡杨林。 海上飞数百人的饮用洗漱,也都仰仗它。 狭长幽深的甬道盘旋向下,无人值守。 隔着拐角,叮咚水声轻快传来,其间还夹杂着规律的沙沙声。 两位当家擎着火把走入洞穴,见到自家大哥坐在水潭边的岩石上,一手持双头刀,一手握石。 动作往复,却是在磨刀。 跃动火光将万光霁的身影打在水上,看得贺良骏不明所以、烦躁难忍。 结义这么多年来,那把双头刀从来都是钝的。 万光霁所练的《分光刀》以庚金真气为刃,是以无坚不摧,哪里需要磨刀? “大哥,外头在用火烟熏洞,我们被迫让出了洞口。” 贺良骏嗅着此处清凉的空气,说道。 万光霁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磨刀不辍。 沉默持续了几个呼吸,贺良骏再度开口,语带催促。 “大哥,我不怕死,但咱们不能等死!” “我还有十一枚黑夜叉,下面贯通修为的还有十三人。” “要不我们去逼他们服了药,往外冲一波?” “现在天已全黑,我们若是能突围,往山下抢了马,不是没机会活命!” 他没能立刻等到回复。 沙沙声依旧。 万光霁低头磨着刀,直到贺良骏额角青筋鼓胀、双手缓缓握拳方才说话。 “我们四兄弟是七年前结义的。” 他以手鞠水,将刀面上的石屑濯去。 “老二,我刚刚在想,那时候的我要是听到你要给手下弟兄用黑夜叉,会是怎样的反应……” 贺良骏抿紧双唇,呼吸声越发粗重。 但万光霁恍若未觉。 “我们四人一同拼杀了四年,海上飞才算是立下了响当当的名号。” “在那之前,咱们连个稳当的寨子都没有,有肉就吃完,有酒就喝干……” “因为每一战都是最后一战,每顿饭都是最后一顿。” 海上飞的大当家缓缓说着,手上磨刀不停。 贺良骏嘴巴开了开,松开拳头,却是不敢说话了。 “那时候的咱们,嘿,就凭手中一把刀,心中一口气!” “无路开路;” “以死谋生。” 万光霁笑得昂扬。 “然后我们称霸金海,有三年了。” “发号施令、耀武扬威,天天母鸡孵蛋似的伏在那几把交椅上,武道无有寸进。” “三年过去,只给自个儿一个功法与天赋走到极限的借口,就算有了交代。” 话音顿下,磨刀石却还在响。 每次来回就像是落了一刀,斩去一缕妄念。 金铁过石,渐渐有了刃。 万光霁用手指捋过银刀,指腹沁出一颗血珠。 然后他霍然起身,提刀而立。 “都记得吧?老子在集恶榜上位列第五百七十二位!” “不用黑夜叉,不用弟兄们用命消磨。” “只要击退洪坚,咱就能过这个坎。” 他转眼看向贺良骏,血丝满眼、焦躁难抑的二当家接了这目光,便像是迎面中了一刀,陡然侧退开半步。 目睹这一切的余开诚,脑海里浮出四个大字,正是大哥响彻金海的名号——大日刀轮。 “咱的心钝了,早该磨一磨。” 万光霁将磨刀石随手抛入暗河。 “随我来吧。” 他迈开大步,头也不回。 “龙嗣精血我藏在石柩,以后你们可以回来取。” “此战若能活,我破先天当如履平地,用不着它了。” ······ 洞口的柴堆被撤开,烟气稍稍弥散。 得益于洪范一次性破关的大胜,金海城联军士气正旺,再次发动猛攻。 这回洪范只随侍在洪坚左右,冲在最前的是迟良弼与洪胜,以及十几位未曾受伤的贯通精锐。 海上飞巢穴内甬道狭窄,地形同样易守难攻。 但方天纵直属的头领们早已全部战死,剩下的贯通境在前线见不到三位当家,亦不肯出力。 是故沙匪毫无士气,攻方势如破竹。 “这个石窟深藏山腹,只有一个出入口。” 李神机负着双手,说道。 “临急临时,莫说天人交感的万光霁,就算是先天高手也不可能再开出通道。” “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他语气切齿森然,许是想到死去的亲弟,难得失了风度。 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说大部分通道已被肃清,前锋逼至聚义厅。 洪坚闻言一声令下,亲下敌巢。 聚义厅中,终是王见王。 pS:不知道啥情况,上本书有时候思路不畅硬写也就写过去了,这本书心里要是没想满意,就一点也写不下去。 一天码两章都觉得略难…… 第九十九章 弹指火河 当洪范跟随洪坚进入聚义厅的时候,万光霁正长身立于大当家交椅之前,譬如一柄贯地长枪。 高台下方,海上飞残存的数十位战力左右拱卫,与联军对峙。 “洪爵爷幸会,今日一见,风采不减当年。” 万光霁手提双头刀,无视洪胜、迟五等人,对洪坚说道。 “我们见过?” 洪坚问道。 “当年我们兄弟四人还未成事时,曾经在金海城逗留,远远见过爵爷一面。” 万光霁答道,目光微转,落在几步外的洪范脸上。 “倒是俊朗过人,你就是杀了我家老三的洪范?” 他以刀指人,挑眉问道。 “怙势恣睢之辈,横死不过迟早,何惜一问?” 洪范回得不屑。 “嘿,小儿说的倒是不错。” 万光霁闻言也不怒,反而颔首笑道。 “我们兄弟几个食恶自肥,死了怪不了旁人,只怪自己脑袋不灵、本事不硬。” 他说着,看向洪范的目光反而有些激赏。 “海上飞今日之难,一半是遭人设计,另一半却是在你身上。” “我当年有幸从惊沙公手下活命,原以为他已是沙世界的命定星主,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控沙造诣竟在其上。” “说不得再过两三年,我也不会是你对手了……” 他长声叹道,不仅没有颓丧,反而神采越发昂扬。 崔二爷见状面现怒容,遥遥喝问:“万光霁,你这是觉得自己还有活路?” “我万某人此生跌过的跟头多了,今日也不算是离黄泉最近的一次。” 万光霁随口回道,看也不看崔二。 “至于活路有无……” “生死之差,不过碗大的疤,何必废话?” 他哂笑道,双眸微凝,钉死在洪坚面上。 洪范霎时心生感应。 空旷石窟内,仿佛有风波荡漾,触肤如切,使人汗毛倒竖。 这是力境武者无法感应到的先天庚金之气。 万光霁双手合握长刀,默运真元,刀头上便有明黄光芒浮现汇聚,延展出三尺气刃。 刀身转动,竟是无声无息切开岩石,几如无物。 包括洪胜、李神机在内,联军众人都凛然肃容、如履薄冰,而贺良骏、余开诚则眼含希冀。 此时此刻,海上飞大当家面对前所未有之大敌,已然将自身状态提升至生平最高。 “‘大日刀轮’万光霁,以此庚金分光气刀……” “向洪爵爷讨教!” 万光霁昂然高喝,箭步前踏,舞刀成旋。 洪坚闻言微愣,望着明黄光轮,没有回话。 下一秒,刀劲彻底爆发。 万光霁疾步连点,如飞燕抄水般一路踏碎岩台,眨眼间掠出数十米。 包括洪范在内,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捕捉他的速度,只觉原地光轮残影还未散,视野中又乍然蹿出一条黄龙。 惟恍惟惚间,唯有杀机真实酷烈,使众人顶发如揪。 然后,面对暴涨至五尺、当头而来的无当刀气,洪坚出手。 啵。 起心动念,只一弹指而已。 沙世界感应中的世界,于斯翻覆。 如果说之前先天庚金气搅起的扰动是波纹,此刻炎流劲带动的就是风暴。 洪范没有看到光,没有听到声,但六根六尘之外,他昏昏然觉得洞窟已化作洪炉,有烈焰如潮席卷。 无形火劲吹至,当者依次摧蚀。 首先动摇的是两道五尺庚金刀气,如飓风过处的火烛,瞬间熄灭。 然后是万光霁骤然放大的瞳孔,与他身上衣衫同时变色碳化。 炎流掠过其刀其人,劲力未已,又冲出数十米外,将中线上的大当家交椅爆燃成炬。 火焰熊熊,燎人须发。 最后,焚毁并携裹了血肉、布料、木头的先天真元才彻底显化,将残留的烟灰混在一块,撞上聚义厅后方十数丈高的岩壁,泼出一片墨色积碳。 如此种种,不过一瞬。 噗通。 洪范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见到浑身焦黑的万光霁仰倒在十数步外。 他的双头刀同样跌在地上,其硬木刀柄碎散成灰烬,两个玄铁刀头红热软化。 聚义厅中,散开的火劲激发出无数气旋,将众人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场认为万光霁能够击退洪坚的人极少。 可哪怕是洪胜、迟五也觉得这一战至少会有几个来回。 众所周知,虽然天人交感武者的体魄与浑然巅峰无差,但体内已收摄有一股先天之气,以此打出的杀招,正儿八经是先天级威力。 而万光霁威名赫赫,在同境界中绝不是庸手。 “什么大日刀轮,居然当不得一个弹指,真是徒有虚名……” 李神机注视着焦黑尸体,手指发颤,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话一脱口,他旋即又意识到失礼,连忙朝洪坚拱手相贺,正巧见到其动手后异样苍白的面色。 “世伯神威!” 以李神机的话音为引,联军一方尽皆欢呼,而沙匪们则面如土色,再无战意。 在洪坚目光横扫下,喽啰们接连跪地投降。 片刻后,海上飞站着的只剩下两位当家以及少数贯通境头领——他们倒不是心如铁石,只是自知分属首恶,即便束手就擒也保不下性命。 “爵爷,这两人不如交给我等料理?” 迟良弼出列一步,朝洪坚恭敬问道。 后者点头。 作为金海城第一高手,刚刚又一击脆败万光霁,他不需要和下面人争这点功劳名望。 迟五爷见状大喜,果断上前挑了四臂夜叉厮杀。 铁衣功对上搬拦拳这种杀伤力较低的游斗武道,本就克制。 再加上浑然五脉对二脉的修为优势,迟良弼轻易便打得余开诚无法反抗。 另一边,七步杀星一人独对洪胜、李神机二人,自然落在下风。 交手十数招后,贺良骏拼着以伤换伤,勉力在对手身上印了两指,旋即被无形气剑穿心而死。 击杀强敌,洪胜殊无喜色。 他只是怔怔然望着在岩面上溢开的血,忍不住瞥了洪范一眼——好似这些血都会化作后者的力量。 两位当家一擒一死,纵横金海沙漠的海上飞自此烟散。 将两百余位俘虏带出洞窟后,联军开始犁庭扫穴,整理战利品。 洪范身负此战先登之功,原本可以下山歇着。 但他注意到李家那两位引发龙魂树感应的无当骑混在士卒中深入洞穴。 此时他们却是扯下了面巾。 于是洪范喊上洪烈、沈鸿二人紧跟其后。 洞内人多眼杂。 有这两位帮手,再加上荒沙战甲,他的自身安全便有保障。 作为数百人常驻之地,红垛山洞窟空间自然极广。 其开口一侧的洞穴甬道尤其高大开阔,只是深入山腹后才渐渐狭窄。 海上飞多年来抢夺积攒的财物,正存放在最里端。 第一百章 向前看 作为联军,战利品统一收缴清点后再发放,自然是应有之意。 是故洪范一路行来,见到的搜寻队伍基本都是数姓合流,方便监督。 不过规矩是规矩,再是完善也免不了会有独立行动之人、私吞财物之事。 譬如李家那两位无当骑,以及洪家三人。 洪范通过龙魂树感应,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嫌疑人身后,依次探过数个石室。 洞窟内虽阴冷简陋,海上飞的藏品却琳琅满目。 除开以箱装的金银铜钱,还有许多高档家具、精美玉器、武道丹药。 在一个杂物堆上,洪范还发现了两床以金线纺织的蚕丝被。 这些东西不光价值不菲,很多还带着明确的姓氏徽记,属于凉州不同城市的各大豪族。 擎着火把逛了半圈,两位无当骑脚步愈急,显然还未达成目的。 但洪范却率先有了发现。 在经过一处偏僻石室时,他感到龙魂树突然招摇枝叶,指出方向。 洪范领着二人入内,入目处尽是些价值不高的杂物,其上铺着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收拾。 然而龙魂树指向的最里端石壁却暗藏玄机。 沙世界在岩石内部感应到了零散砂砾。 “这石头是空的。” 洪范低语道,给洪烈、沈鸿二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到门口去把风。 两人立即照办。 而后,依照沙世界与龙魂树的指引,洪范很快找到了关窍。 一个缩小版石棺,藏于石壁内时严丝合缝,肉眼无法分辨。 石棺内藏着的东西有两样。 一个方形油纸包,以及一个装着不明液体的小琉璃瓶。 龙魂树的感应正是指向后者。 洪范取出东西,先将石棺推回,复又细细查看。 油纸包内存着的是厚厚一沓银票。 百两银子一张,一共一百五十张——其中一百张崭新整齐,五十张陈旧不一。 整整一万五千两现银! 洪范两世为人不是没见过大钱,可此时依旧有些口干舌燥。 在前世,这差不多相当于一千两百万rb。 将银票小心藏入衣甲最深处后,洪范又仔细查看起琉璃瓶。 从质地看,瓶中所装的液体应当是血液,但其猩红之中还漂浮着无数金色星点,稍一受力,便如萤火般翻涌聚散,释放出明灭微光。 借着火光,洪范注视着血液,心中莫名就确定它极为宝贵,很可能就是两位无当骑的目标。 毕竟他们都能引发龙魂树的感应。 洪范轻轻摩挲瓶身,手指稍一用力,将瓶盖旋出一道缝隙。 就在这一刹那,他感觉灵台上猛然卷起风暴。 龙魂树龙须般的金色根系欢快飘舞,好似久旱的植物逢了甘霖,将一股力量从指间抽入。 而后,枝条间一枚果子从无到有、自虚凝实。 果色血红剔透,果肉内蕴金色脉络。 洪范自然认得,这是他阔别许久的龙魂果! 【这种神秘血液能够让龙魂树结果?】 洪范心中惊喜,再看琉璃瓶时,便发觉血液中的金色星点已然无力翻涌,缓缓沉淀下去。 【这不能算我私吞战利品?】 他飞快将瓶盖盖紧,然后把琉璃瓶同样塞入胸甲。 此前洪范一直疑惑是什么样的报酬能够让海上飞几位当家舍身去捋金海三姓的虎须。 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他怀中之物。 ······ 山腹内没有光照,亦无日月。 在其中生活做事横竖要油灯火把,是故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别。 得到关键物品后,洪范几人撤下山头,入帐休息。 搜捡工作还在持续。 及至第二日清晨,沙匪老巢终于被整理出大半。 洪范叼着块干饼出了营帐,挑眼便见到三百多匹马、五百多头羊被新搭的简易木圈围着,挤在槽边喝水。 这些畜牲显然本是海上飞的资产——由于戈壁滩上植物稀疏放牧艰难,或许还有牧人正逐草未归。 但现在,它们都成了联军的战利品。 洪范上前细细打量,三百多匹马中约有三四成可以充作军马,剩下的也能役使。 以军马二十两一匹驽马十两一匹算,再加上羊,总价值有五六千两白银。 相比此时正分类装车的其他东西,这只能算是个添头。 金银、兵器、甲胄、弓矢、桌椅、布匹…… 不光是这些高价值的,在后头的几辆大车上,洪范还看到了成缸的灯油、捆好的火把、数百斤熏好的咸肉,以及陶瓷器。 林林总总装了数十辆双轮板车。 所有这一切都会被带回金海城,经过账房团队点验后分至各家。看书溂 午饭过后,队伍一切就绪,朝东南开拔。 骑士们去了甲胄领在最前。 队伍中间,车辆在洪字大旗后连成长龙,大部分载满财物与补给,小部分带着伤员与遗体。 最后方则是被粗绳串着的两百多俘虏以及牲畜。 旅程初始,周遭还很安静。 联军先后奋战五场,伤亡共计一百七,其中战死者四十有余。 洪范伴着马蹄声,余光能瞥见走在侧后方的蒋有德——他垂着头,正不住抹泪。 时间在沉默赶路中缓缓流逝。 扎营一夜,第二日清晨开始的跋涉是同样的阵型。 但午后,欢笑声开始在卒伍中洋溢开来。 洪范踩着双马镫直身回望,举目过处竟已见不到多少悲伤。 众人所谈论的,小部分是前日的战斗,大部分则是战利品之丰厚,以及各自能够分到的奖赏。 甚至于那些与遗体同车的伤员也多有笑容。 洪范扫过这些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回过头来却是鼻头微酸。 这不是麻木。 相比前世,大华人族面对着远远更多的不确定性。 他们因此更熟稔死亡,也更擅于向前看。 红垛山已被远远抛在天外。 蒋有德不再落泪,只是用发红的双眼眺望。 队伍走到金海沙漠的边缘。 洪范慨然叹息,将视线投向西南。 在比沙之极更远的远方,他看见群山披着蓑隐在大地,被阳光鎏金的云气如骏马般奔腾于天穹。 翻过缓坡,金海城近了,零星的行道树开始出现。 沙托举着蹄铁,风栖息在树叶。 洪范拍了拍爱马温热的脖颈。 呼哧,呼哧…… 这是宾利快活的响鼻。 ps:百章啦。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 唯有全订~~ 第一百零一章 定品 十二月十五,清早。 夜雪初停,晨光通明。 洪府演武场外拦了木栅,闲杂人等都被清出。 偌大校场之上,只有洪礼、洪赦、洪烈、洪范、蒋有德五人,外加两位外客。 “去外头拦着,别让人进来。” 洪礼示意蒋有德去场外看守,然后对一位面目白净的中年官人说道。 “公孙大人,都准备好了。” 后者闻言,颔首为礼。 此人正是带着手下来访的金海武监公孙实。 大华掌武院以监察天下武道、武者为任,对新创武功、杀法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他今日登门拜访,便是为了给洪范此前使出的沙流刀与荒沙战甲定品。 “二公子,我们就先从沙流刀开始。” 公孙实对洪范说道,伸手指向侧面的三个人靶。 这三个人靶都是一米七左右高度、硬木质地,其中第二、第三个分别套着皮甲、钢甲。 洪范没有废话,几步走到裸装木靶前站定,左手剑指平举。 沙世界真元运转。 在他脚下,雪花瞬间被细沙穿透,崩解为离散晶体。 一个呼吸后,高速沙流爆射飞刺,轻易贯穿人靶心口。 剑指于嗡鸣中平移。 待洪范收招时,三十公分厚的硬木已被开出一掌宽的口子,可以自其中看到靶后的雪地。 “轻而易举,果然不凡。” 公孙实上前一步,瞥了眼创面,又立刻说道。 “接下来是棉甲人靶。” “二公子,请。” 洪范连发第二刀并不需要回气,却故意放缓脚下步子。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洞悉了公孙实的目的——连续试招本来就是一种压力测试。 三个呼吸后,沙流刀才第二次轰鸣。 同样的持续时间后,皮甲与硬木没有意外地被穿透。 公孙实略微皱眉。 除去穿透力,他没能从第二次试招中获取更多情报。 然后是第三次。 百兆帕级别的能量切割下,钢甲脆弱得好似纸片。 “多谢二公子。” 公孙实上前细细检查过钢甲胸部的断口,回身说道。 “武监客气了。” 洪范笑回,复又问道。 “定品这样便可以了吗,只需要展示三次?” “确实只需要展示。” 公孙实正色道。 “至于能从中看出多少东西,便是本监的事情了。” “当然,二公子若是愿意将真元线路、习练方法也告知本监,那自是求之不得。” “但武道功法无不是武者心血所聚,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资源;掌武院虽强,若要逼所有人交出根底,那便是自绝于人间了。” 公孙实坦诚道。 “多谢武监解惑。” 洪范点点头。 “所以接下来就是荒沙战甲了……” 他说着催动沙世界,以较平时稍慢的速度披挂沙甲。 眼见砂砾狂舞飞旋,转眼凝成近两米高的明黄甲胄,公孙实目光不由一亮。 “城里都传说二公子以此甲先登破关,视箭雨如无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他高声赞道,张手自数米外的兵器架上吸来一把普通长剑。 “这杀法既是甲胄,主防御,便请二公子接我三击如何?” “还请武监手下留情。” 洪范谦虚笑道,主动上前一步。 风声乍起。 长剑朝肩甲劈斩,力道大约在贯通境中段,被轻易挡住。 公孙实也不撒手,只是猛然旋腕。 瞬间,被沙甲被动咬住的剑身如麻花般扭转,铿然崩断。 “这算一招。” 公孙实快速说道,同时自兵器架上再度吸来一把马刀…… 很快,三招过去。 见洪范散去沙甲,洪礼主动问道:“武监大人,如何?” 他的语速较平时明显快了三分。 “这两门命星杀法俱是精妙,说来惭愧,仅仅观摩三次远不能尽得其妙……” 公孙实诚恳叹道,目中满是遗憾,醉翁之意昭然若揭。 这是掌武院的常用套路,对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往往有效。 可当他看向洪范时,发现后者只是默默对视过来,神情竟比他更诚恳三分。 套路不成,公孙实只得作罢。 “虽然未能尽得其妙,不过毫无疑问,沙流刀与荒沙战甲至少都在功级之上。” 他说道。 洪礼呼吸稍稍急切:“所以,是第二品?” “是第二品,且至少是第二品里拔尖的。” 公孙实重重点头。 “若是二公子能够再多透露一些门道,我私下揣度,这两门杀法的品阶说不得还能往上够一够……” 他最后一次尝试。 但洪范仍然不为所动。 年纪轻轻自创二品杀法自是能收割名望。 可若是自创了一品,还一次创了两门,就有些生怕是非不临门的意思了。 一旁,洪礼闻言老怀大慰。 “正该是第二品,我金海洪氏终于也出了第二品的杀法!” 他来回踱了两步,对洪范越看越是喜欢,简直就巴不得自己有个正当年的女儿好嫁给他。 洪烈同样激动,只是在长辈面前不好过分表现,仅上前锤了洪范肩头一记。 “第二品杀法完成定品后,每一套院中会赐五百两补贴。” “两套总共一千两,待本监上报后,旬日内便会送到府上。” 公孙实交待完后推辞了留饭,直接回了府衙。 剩下五人中,洪礼辈分太高,蒋有德地位较低,也先后离去。 于是,本来准备好的午宴便由洪家几位年轻人消受。 明善堂最精致的厢房内,侍女将酒杯斟满,欠身退了出去。 三人碰杯,各自饮尽。 “红垛山一战你是首功,族里不是赏了三百两;这回定品又有一千两,可就有一千三百了。” 洪赦开口道。 “还有上回方天纵的人头,啧,整整一千八百两,都超过城守一年年奉了……” 他看向洪范的目光里是止不住的羡慕。 良田八两一亩;安宁大街上的店铺一小间不过四五十两银。 这一笔财富可是足以让三代人过上不需劳作的富足生活了。 “确实是不少。” 洪范顺承道,主动给两位族兄斟了酒。 “不过在西京、神京那些贵胄手中,这笔钱说不得就是一二枚丹药罢了。” 听他这么说,两人不由点头,羡慕之色稍淡。 “对了,海上飞的战利品都理出来了没?” 洪范举杯走了一轮,问道。 “理出来了,昨夜已经在分配了。” 洪烈压低声音回道。 他是洪礼长子,与父亲关系又亲密,消息最为灵通。 “除掉短时间内无法估价的,一共得有六万多两白银货值。” “这回有大老爷出马,我们家大概能得四成,李迟两家各两成;其余由出力过的其他家族分配。” “不过这消息你们可别往外传。” 洪烈又补充道。 “海上飞的东西都是从凉州各高门大户的商队里掠来的,很多财物都有苦主,不仅不好流通,还容易搅出事端。” 第一百零二章 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次日,十二月十六。 夜幕正凋零。 朝日自东方升,玄金相遇,染天中成玫色。 海上飞覆灭已经过去五日。 沙世界所掠取的生命精华被洪范尽数转为修为。 及至今日第三次鸡鸣,他全面贯通第八、第九道正经,并将第十道“足阳明胃经”的四十五个循行大穴冲开了五个。 功成圆满后,洪范又小睡了一个来时辰的回笼觉,方才起床。 身着轻薄秋衣,他先在正堂享用了小火炉温着的早饭,推开房门后,正听到院侧规律的劈柴声与刻意压低的呵斥声。 “这才过了十二日,你手臂上都还缠着绷带,就非得逞这个能?” 这呵斥心疼有余、严厉不足,明显是刘婶。 洪范忍不住嘴角弯起,回屋里取了一个木盒,沿屋墙走去。 “我不是逞能,就桃红柳绿那细胳膊棒子,院里这种粗活我不干谁干?” 汤大个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明明粗粝得好似土里埋了多年的老铁,音量却只敢比刘婶更轻。 “再说我这不是用的一只手嘛,刻意避着伤呢……” 洪范循声转过屋角,正见到刘婶眉毛倒竖、一把夺过斧头。 “好啊,到底是砍过了沙匪,都学会顶嘴了?” “再让你跟着少爷出去见几次世面,是不是还想去朱衣骑当老爷啊?” 她故作严厉道。 见婆娘恼了,汤大个哪里还敢说话,便只嘿嘿傻笑。 这时,两人听到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转头一看便见到了自家少爷。 “少爷,可是我们俩把你吵醒了?” 刘婶自责道,面色发红,提着的斧子不知该往哪里放。 汤大个则赶紧敛了傻笑,从木墩子上起身。 “我是武者,哪里有那么娇气?” 洪范回道,信步走到两人身边,发问。 “老汤,胳膊上的伤如何了?” “好得差不多了!” 汤大个咧嘴笑道,故意扬了扬手臂。 但以洪范的观察力,哪里看不出对方是在忍痛。 “好得有些慢了……” 他转头看向刘婶。 “婶子,药都按时用了吗?” 刘婶垂目回道:“都用了……” “我说的不是以前那些金疮药,是大老爷送来的断续散。” 洪范不依不饶再问。 一时无人回话。 片刻后,刘婶见汤大个想要开口,连忙瞪了他一眼,抢道:“那个药太好太贵了,管家说一盒要五十两。” “我们下人平日里就是做些杂事,伤好得慢些也不碍事,我就私下做主想把药留给少爷以后用……” 洪范闻言,摇头苦笑:“我的好婶子,这点东西有什么好省的?” “前两天族里不是给我发了三百两吗?” “昨日我新创的杀法还定了品,再过几天掌武院又要给我送一千两……” 洪范对着二人苦口婆心道。 “我们的日子现在比过去好,未来会比现在更好!” “咱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话语落下,他目光扫过眼神发愣的刘婶、挠着头的汤大个,一时间有些对牛弹琴的感觉。 “唉,婶子,我这会儿还得去族里办事。” “等我回来,你要是还没给老汤换上断续散,那就是逼我亲自动手了!” 洪范故作严肃地威胁道。 接着他手掌一抬,地里就蹿出几股沙流,化作飞刃后在柴堆里回旋了几阵。 噼啪声中,剩下大半没劈的柴火便全裂成细条,散了一地。 ······ 半刻钟后,洪府正中、族长专属的三进雄光院。 洪范转过路口,见到求德揣着手、缩着脖子站在门口,显然已等了小会儿。 见到正主过来,求大管家耷拉着的眉毛立刻支棱起来,抢先上来问好。 几句寒暄后,两人过了院门,刚走过一段连廊便正巧见侧厢开了房门,旋即涌出十几位年纪各异的人——其中好几位戴着眼镜,有的还带着算盘。 “二少爷,这是各家过来核算红垛山收获的管事与账房。” 求德低声解释道。 “三天前他们就过来了,这几日都是在我们家过的夜。” “现在应该是全都理清了。” 洪范微微点头,又看到房中跟出来三人。 当先的男子蓄着络腮胡、一脸百无聊赖,正是他的族叔洪明,后头则是两位略显憔悴的妇人——分别是洪武的正妻清夫人,以及阔别许久的大夫人洪陈氏。 出门来的众人也见到了连廊内俊朗过人的青年,又听到洪明带着喜意的一声“范哥儿”,顿时明了来者身份。 于是,十几人纷纷涌了上来。 “二公子好,我是迟家迟文斌,执掌族中中馈。” “二公子,鄙人是崔家崔弘壮,负责打理族中店铺、墟集等事务。” “二少……” 洪范一时间被堵在廊道,却是寸步难行。 而这些访客对他所行礼节之到位坚实,竟比遇上“火须明王”洪明时还要多上三分。 这些人不是刘婶,天下也不是唯有洪范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台山一战后,他已经是众人瞩目的将升之龙。 而数日前红垛山的战况详细传回后,不仅印证了其超越贯通境界的即战力,更是让“荒沙战甲”之名脍炙全城。 到了如今,再没有金海人怀疑洪家二公子的潜力——他不仅仅是在命星上拥有超越前人的造诣,更是具备同时驱使武道与权柄作战的绝佳天赋。 这也是为何各家管事们如此殷勤。 在他们眼中,洪范已不是青年新锐,而是第二个惊沙公。 或者说大概率更胜惊沙公。 面对这种场面,洪范应对从容。 “诸位太过客气……” 他戴起温和矜持的笑容,拱手一一还礼,又主动让到一边,请他们先过。 片刻后,人流沿着廊道出了院门。 洪明要招呼外客,与侄儿换了个眼神,便快步跟上。 廊檐下,洪陈氏避无可避地对上了洪范。 “范哥儿,很久没见了。”看书溂 她说道,勉强挤出了笑容。 “上回还是五月的贺胜节。” 洪范回道,倒是毫无尴尬。 “未能多向大夫人请安,是我疏忽了。” 他说着主动对两位夫人行礼,姿态神色与刚刚见到那些管事、账房时一般无二,看不出任何仇恨怨怼。 “我与几位长辈还有约,先过去了。” 洪范又开口道,不再寒暄,径直经过。 求德跟在后边,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抠回七分力。 ps:昨天章末这么多读者说我短,这有待商榷嗷。 上本书我日更都是四千一二百个字,现在经常四千五六百,有时候七八百。 另外大家应该发现了,我每章字虽然不多,但是我绝不水——写了以后无法让书质量变好的东西,我是绝不会往里加的。 大的方面,对故事无用的剧情我不会写。 小的方面,只在有情景交融的需要时才描写景物,而且务必精简,最好是一行字,至多不能超过三句话(上本书环境描写略多的教训)。 战斗方面,我会相对细致,尽量写出画面感和招式拆解应对的逻辑,此外多使用各类修辞手法提高阅读连贯性。 所以讲道理,应该不短? 第一百零三章 境随人转 脚步声渐远,洪陈氏捏紧了袖口,却没有动弹。 刚刚庶子的言行不算无礼,亦谈不上很尊重。 但正因如此,她才越发愤怒,并在怒火后泛起深深的无力。 惊沙公的白事宴后,洪陈氏本想过很多炮制洪范的方法,并依次做了不少计划。 可惜最后一件都没能用出来。 盖因洪范势头起得太快、太猛、太强,让她永远计划赶不上变化。 如今,其个人命运更是已与洪家深度捆绑。 洪陈氏扪心自问,洪家现在若是少了她,无非多摆一次流水席,可若是少了这个庶子,恐怕立刻会被外头看轻三分。 这样的后辈,早就超出了后宅阴私手段能对付的范畴了。 “嫂子?” 洪武之妻候在边上,待洪范走远,方才轻声问道。 “无事。” 洪陈氏摇头回道,想到刚刚洪范泰然自若的待人接物,复又叹息。 “虎豹之驹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范哥儿有出息,未来也能多帮衬他兄长,我自是高兴……” 她说着朝外走去,步子一个踉跄,竟是肩头磕在了廊柱。 另一边,求德过了第一进院落,却是忍不住唏嘘。 “管家这是怎么了?” 洪范好奇发问。 “只是感叹二少爷非常之人,能成非常之事。” 求德回道。 “此话怎讲?” 洪范再问。 求德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方才逐字逐句说道。 “大半年时间,二少爷修为连连破关、战绩彪炳,此乃其一。” 洪范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求德于是继续开口。 “飞龙在天后,二少爷又显容人之量、不翻旧账,此乃其二。” 这话说完,洪范倒是泛出笑容。 “心宽不计人间事,才是人间无事人。” “古人有言,境随人转。” “越是在路边的烂泥灌木上纠葛,路就越是泥泞难行。” “不如自己放长些目光,迈快些步子。” 几句话说完,族长书房已在前方。 求德沉默片刻后突然蹦出一句,却是发自肺腑。 “有二少爷,是家里的幸事。” “管家言重了。” 洪范鼻端嗅到书房门口飘出的茶药香气,摇了摇头。 “投在洪家……” “才是我的幸事。” ······ 书房中,茶已经泡好,洪坚与洪礼在座。 洪范与两位长辈略略见礼,便在茶桌对面坐下。 洪礼也自然地烫了个杯子,给侄子斟满。 “这几日族里的事情可多了。” 他抚着白须,笑着说道。 “你这会要见我们,可得有要事。” “确实有要事。” 洪范回道,转首看向门窗。 洪坚看出他的意图,闭目片刻后开口:“院中除我们外,只第三进处后门有两个下人,不必担心。” 洪范轻轻点头,将带来的木盒子打开,先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桌上。 当着两位长辈的面,他将外包层层揭开,露出里头的一沓纸张。 “掌武院与器作监担保的户部官票,足色银一百两一张,一共一百五十张。” 洪范一口气说完。 房中气氛立刻凝固下来——莫说洪礼,连金海战力第一的洪坚都一时发愣。 “红垛山(哪来的)?” 洪坚与洪礼近乎同时说道。 “确实是在红垛山的一个山洞里找到的。” 洪范坦诚回道。 “我当时与洪烈、沈鸿一同乱逛,结果到了那个洞里却发现一块石壁有蹊跷——沙世界感应到了岩石内部夹着的砂砾。” “仔细检查后,那石头里果然有中空机关。” “这笔浮财就是从里头得来的。” 听完这番话,洪礼又默然片刻,才完全消化。 “龙敕星君,到底是气运惊人啊!” 他深深叹道,面上泛起压不住的喜色。 这次大战洪家总共就分到了小三万两财货,这一笔款子相当于额外多了一半。 哪怕对于整个家族而言,也堪称巨款。 “吾家子弟里也就是谨慎如你,才能在得了如此款项后,还能滴水不漏地等到各家分完财物,再作分说……” 洪礼一叹再叹,看着洪范的如常面色,突然又好奇发问。 “不过,这可是整整一万五千两,没人知道的一万五千两,你舍得就这样交给族里?” 洪范闻言,爽朗一笑。 “范虽年少,胸中亦有轻重。” 他话语轻快潇洒。 “一点身外浮财,伯父却用‘舍得’二字,未免太小觑我!” 洪坚微微颔首、面有赞同。 洪礼则豁然动容。 他主动举杯,竟是朝后辈庄重敬茶。 洪范恭敬接了,浅饮一口,继续说道。 “这些银票有五十张新旧不一,可另有百张居然连号,我估计这笔钱与海上飞招惹我们有关。” 洪坚检查了银票,发现果然如此,神色终于严肃起来。 而后,他见庶子又从木盒中取出另一样东西。 “其实我从那个石柩里取到的第二样东西,或许更关键。” 洪范说着将一个琉璃瓶托在掌中。 两位长辈看去,见瓶中盛着猩红血液,在刻意摇晃下纷扬起金色星点,绚烂瑰丽。 “看起来不似凡物。” 洪坚接过血瓶,端详片刻,皱眉道。 瓶子又传到洪礼手中,他细看之后还打开瓶盖闻了闻,也是摇头。 “可能是异兽血液,或者是特殊宝材;或许可以问问闻师匠。” 洪坚说道。 “器作监对于奇物的文牍最是齐全。” “我也是这个意思。” 洪范赞同道。 三人都是极有执行力的人,打定主意立刻去做。 大半个时辰后,人请到了。 研究了好一会,闻中观才谨慎开口。 “闻某倒是有些猜想。” “这瓶东西很可能是‘龙嗣精血’。” 听了这个名字,洪礼、洪范没什么反应,洪坚却眉头紧锁。 “龙嗣精血……所以这是皇族之血?” 洪坚凝重问道。 “只能说是有可能。” 闻中观回道,对几人解释。 “器作监内文牍有载——人血赤红,龙血金黄。” “而得祖龙授血的人族则赤血鎏金,天赋越好,金色越满。” “定鼎三百余载的萧皇室自然是其中翘楚——据说镇山王的血不是红中点金,而是金中杂红。” 他思忖片刻,又补充道。 “此外,闻某还听过传闻,说龙嗣精血极为宝贵,是顶级的武道资源,可以改变体质根骨,只是需要特殊使用方法。” “这很可能是海上飞突然发疯的原因。” 第一百零四章 谋逆 听到这里,洪范心中已有些许猜测。 龙魂树的名字并非是他自己所取,而是一开始就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 顾名思义,很可能便是与龙族——或者说祖龙——有关。 现在结合闻中观所说,很可能便是琉璃瓶内的龙血成分催生了龙魂果。 基于此,那两位神秘无当骑能招致龙魂树感应也有了解释——他们同样身负龙血。 “所以策动海上飞袭击的,有可能是皇族?” 洪范低声说道,颇觉荒谬。 凉州在九州中排名靠后,而金海更是凉州边陲。 这样一座平凡小城,有什么资格招惹那些天生贵种? 一时无人接话。 闻中观犹豫片刻,看了洪范一眼,终究说出了所想。 “背后之人可能姓萧,但未必是皇族。” “十三王之乱,各位可曾听过?” 他扫过三人,见他们全都摇头。 “两百多年前的显圣十一年,天下生乱,十三位萧氏藩王联手谋逆,连两位皇室武圣都卷入其中。” “战乱持续数年,当时在位的顺帝驾崩,本系绝嗣,神京萧氏据说损失过半。” “如今在位的宣帝一系便是当时的旁支,因此得以上位。” “当时易、后、风三姓扶持新皇、携手平乱,这才凭借不世之功得封诸侯王。” 闻中观说到这儿,顿了顿。 “这些事虽然不算禁绝,但也还是比较敏感;我也是在西京时碰巧看到了监内记录。” 洪坚几人了然他的意思,立刻保证道:“师匠放心,我们晓得利害。” 闻中观点点头,继续道。 “十三王最后的结局是惨败,然而谋逆的萧氏族人并未全部授首;甚至我听说这两百年来他们还曾搅出不少事端来。” “所以这瓶子里的东西或许是从他们这一路来的。” 听完这番话,洪范深长吐气,明显有了压力。 他知道针对金海、针对自己的大概率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却怎么也想不到可能是前皇族。 萧氏家传《紫霄化龙经》,按照闻中观所说的叛乱年代,彼时已得国百年。看书喇 就算十三王全数败亡,其后人所拥有的底蕴与实力也必然远超区区边疆小城豪强。 “闻大人,您刚刚这些判断,有几成把握?” 洪礼沉声问道。 “只是猜测,不敢说把握。” 闻中观回道。 “我此前没见过龙嗣精血,不过是按图索骥。” “兹事体大,我建议将这琉璃瓶送往西京,交由州部检验。” “金海到西京距离一千二百里,马车往来大约一个月功夫,来年一月下旬便会有结果。” 这般处置,正合洪范心意。 然而正当他要出言赞同时,却瞥见洪礼欲言又止的面色。 心念电转间,洪范立刻反应过来伯父在担心什么。 闻中观此前明言龙嗣精血极为宝贵,是顶级武道资源。 假如这消息为真,这瓶血也的确是龙血——那送到凉州器作监后,如何保证能拿回来? 洪礼毕竟不知道瓶中精华已被龙魂树捷足先登。 果然,踌躇片刻后,他问道:“闻大人,若这东西真的是龙嗣精血,可以改变体质根骨,到时候可还能归还我洪家?” “说实话,闻某不敢保证。” 闻中观坦诚回道。 “庄大监造为人正直,必然不会贪图这点东西,但下面人却说不好。” “闻某这个师匠的身份,放在州部实在没多少分量。” “不过,若是以洪范的名义送过去,应该会好些。” 他此言显然是考虑到了庄立人之前亲笔回信的关系。 就在洪礼犹豫不决的时候,洪坚开口。 “还请闻大人相助。” “只要能有确定消息便好;至于东西回来还是回不来,本是次要。” 族长拍了板,洪礼自无二话。 “爵爷如此信赖闻某,闻某必不辱使命。” 闻中观小心收好琉璃瓶,郑重承诺道。 这时,洪范又说道。 “师匠,这段时间我又有些新成果,是关于已知多点拟合多项式的。” “我将其取名为《朗日插值公式》,已写成文章。” “您要不与这瓶子一块送去州部?” 闻中观顿时又惊又喜。 “好啊,你年纪轻轻倒是懂得韬光养晦!” “快去取来……” 不一会儿,洪范便将论文取回。 闻中观急不可抑地上手研读,嗟叹连连。 “有你的大作陪着,大监造定然会重视此事!” 他草草研读一遍,已大概知道价值,眉眼间尽是压不住的喜色。 “这样,我现在就回衙门去,命朱经赋做好准备,明天就带着东西随队奔赴西京。” 闻中观说着便要起身,却被洪范拦住。 这一回,后者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 看着几人不解的面色,洪范解释道:“从金海往西京,单程也要半个月,朱次匠若是明日启程,就赶不上回来过年了。” “这点银子还请师匠转交给他,路上能多些好酒好菜,权当赔罪。” 次匠一年的俸禄是两百石,相当于一百两。 这银票已经是朱经赋半年的收入,何止是多些酒菜的意思? 闻中观闻言一愣。 他望着洪范年轻过分的面容,铜铃般的双目中突然泛起沮丧。 “洪范啊,洪范。” “我当初若有你这番精细心思,怎么也不至于被赶到金海来了……” ······ 三日后,十二月十九。 晌午。 连下了两日的小雪,赤沙大道上各家店铺都派出伙计,例行扫雪。 与交通堂隔着三间大铺的位置,是崔家最早创建、也是规模最大的铁匠铺——断山堂。 大堂内,三位年轻人正在与一位管事商谈。 “张管事,我欲打造一柄雁翎刀。” 为首的青年男子生得方正面容,笑容规整。 他名叫杨英勋,是飞雁门年轻一代弟子。 “刀长四尺,宽一寸,脊厚半指,刀尖有反刃。” 张管事点头笑道:“这是贵门标志性兵器,我一听就晓得了。” “我会寻一等大师傅用灌钢法锻制,打折后作价三两,大约四天后可取,如何?” 杨英勋却没有立刻应下,反而不经意问道。 “今日崔大少可在铺内?” 第一百零五章 人脉 “少东的事情,我们下面人哪里知道?” 张管事回了一句,又认真问道。 “不过您要是有事寻少东,我可以去后堂问问。” “唉,那就不必了;一点小事罢了,何须麻烦他。” 杨英勋摇头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许久没见崔大少,关心一句罢了。” 他摆了摆手。 “张管事,不知德水大师最近可有时间,我这把刀想劳烦他。” 德水大师姓褚,是崔家三名锻刀大师之一。 大华兵器分天地玄黄四品。 寻常老铁匠打出来的东西再好也只是不入流,但崔家三名大师都能打造第四品黄级兵器。 张管事的笑容微敛。 “杨少侠,褚大师很忙,排期很满。” “而且他不是什么单子都接——武者挑兵器,大师也为兵器挑主人。” 他笑容热络不变,双眼深深瞧着杨英勋。 直到看出对方略有局促,管事才继续开口。 “不过您是飞雁门七代弟子中的翘楚,年方二十已有贯通六道正经修为,我想褚大师应该能挤出时间。” “不过这价格至少得是这个数。” 张管事毫不客气地伸出四根手指。 “四两?” 杨英勋身边的清秀少女问道。 管事低头忍笑,回道:“哈,姑娘说笑了,当然是四十两。” “四十两?一柄雁翎刀四十两?” 少女倒抽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睛。 “沙师弟的刀才花了九钱银子,我看也挺好的……” 她指了指边上师弟腰间的连鞘长刀。 这回没等管事说什么,杨英勋反倒急着开口。 “池师妹,张管事给的是公道价。” 他的笑容很勉强。 “沙师弟买的是寻常铁匠打的制式货色,怎么能和德水大师相比……” 他与其说是向师妹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正在张管事默不作声旁观的时候,后堂出来两人。 青年的配着玉带,中年的戴着几个铁戒指,俱是锦衣绫罗、气势不凡。 铺内的管事、杂役全都躬身问好。 杨英勋认出来者是崔家的二爷与大少。 “崔公子,我们上回在听海阁见过。” 他咬咬牙,主动上前拱手问候。 崔玉堂见到外客,本能先起三分笑意。 他明显对眼前之人不熟悉,略一思索后才想起了对方身份。 “啊,你是飞雁门的杨少侠!” 有此一言,杨英勋顿时腰杆直了半寸。 “张管事,杨少侠是我朋友,你多上些心。” “今日玉堂有要事,失陪了……” 崔玉堂随口对付两句,便跟着有些不耐的崔二爷朝门外赶去。 有了少东一句话,张管事态度顿时不同,当下就去后堂请了褚大师出来。 褚德水年纪大约四十几,左臂健壮如常人大腿,右臂更是超过左臂一圈。 其为人倨傲,沟通倒是不难。 几句话后,两人商议好细节,褚德水便以忙碌为由回了后堂。 “事情定下了。” 杨英勋舒了口气,满是过来人的感慨。 “沙师弟、池师妹,师兄一直和你们说,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人脉,这下你们也见到了。” “崔大少是金海一等一的尖尖人物,一般人想结交都结交不到。” “你们总想着练了武当了侠客,就再不向人折腰,那至少得有崔家大少这个地位分量……” 正在他教诲师弟师妹的时候,外头传来马嘶声。 几人回头看去,发现崔二爷与崔大少刚刚居然并未离开,而是一直等在门外。 一匹雄壮矫健的黄骠马稳当停下,自马背上下来一名极俊朗的玄衫青年。 然后,杨英勋几人便看见浑然境的崔二主动上前见礼,至于“金海尖尖人物”崔玉堂更是抢着替来人牵马。 听着两人口中的“范哥儿”、“二少”,他们哪还不知道此人身份。 众星拱月中,洪范与二人进门,传开欢声笑语。 “说来也巧。” “我的第一柄横刀,是在台山与玉堂一同遇袭的时候被方天纵砍断的。” 他亲热地搂了下崔玉堂的肩膀。 众目睽睽下,后者明明年纪更大,却丝毫不觉丢了面子,笑容反而越发热烈。 “我的第二柄战刀,是在红垛山一线天与二爷并肩作战的时候崩断的。” 崔嘉树连连点头,好似“并肩作战”四字是莫大的荣誉。 “如是两次,我才意识到一把好刀的重要性,只得厚颜麻烦你们……” 崔二爷佯怒道:“哪里能说是麻烦?!” “这是缘分,是祖龙的天意,说明二少你合该用我家的刀!” “否则让外地人知道,我们金海的星君不用崔家的兵器,以后我们生意都要难做了……” 店铺内早就停下手头一切事务的管事与学徒们立刻发出适时的笑声,当好背景。 这时候,听到热闹的褚德水也从后堂迎了出来。 “我刚刚在后堂心神不宁,果然是贵客到了!” 自他此时和蔼的笑容里,杨英勋竟是一分傲慢都找不到。 “范哥儿你有所不知,平日褚大师都是在铁英堂那边锻造,今日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舍了那头的事,特意过来等。” 崔玉堂顺势介绍道。 随着洪范郑重致谢,铺内气氛更是热烈。 “为我金海之龙锻刀,褚某怎么敢说辛苦?” “二少怎么还提钱的事,这不是打我崔二的脸?” “那日要不是范哥儿你斩了断钢狗头吓走了七步杀星,我崔玉堂未必有命在,这点事报恩也不够啊……” 几人簇拥着洪范入了后堂。 声音渐不可闻。 恢复冷清的铺子里,杨英勋几人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崔大少已经是金海一等一的人物,也需要这般钻营讨好吗?” 池姓师妹努力在脑海中摆脱了刚刚那张过分英俊的脸,望着还在摆动的门帘,呢喃道。 杨英勋闻言怔然,面上不由发烧。 片刻后,他终究回话。 “崔玉堂自然是金海的尖尖。” “但那位洪府星君的未来,恐怕不是小小金海框列得了的……” 话音飘忽,其中感慨与黯然糅杂。 ······ 后堂,褚德水为洪范讲解锻造。 “铁矿精炼后的生铁含碳多,硬而脆;炒制后的熟铁含碳低,软而韧。” “但一把好刀必须刚柔并济。” “尤其是武者的配兵,因为使用者力量大,坚固与韧性反而在第一位,锋利还在其次。” “否则贯通、浑然武者一旦施展,一刀缺刃,两刀崩断,岂不是个笑话?” “所以,大华如今都以灌法制钢。” “我们崔家也是如此。” 褚德水毫不在乎泄露工艺,说得很细。 “以上好生铁烧融后浇注在熟铁上,经过几度熔炼,使铁渗碳成钢。” “而后万辟千灌,才能尽钢之极致。” “再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方得堪用之刀。” 第一百零六章 雄奇杀尽 洪范认真点头。 前世他是工程师,对材料学也算了解。 所谓“万辟千灌”,辟是折叠,灌即渗碳。 牲畜尿淬火时冷却快,便于刀刃钢形成马氏体,增幅强度和硬度;牲畜脂肪淬火时冷却慢,则能保证刀身钢质韧性。 “我崔家家传崩山诀,讲究力道爆发的均匀稳定,是故我等百辟之刀,相当于寻常工匠千辟。” 褚德水说着取出一把以素布裹着的横刀,双手托着放在桌上。 “但仅仅会万辟千灌,最高只能到一等大师傅,做出些不入流的兵器。” “想要列入四品,还远远不够。” 他解开白布,露出其中横刀。 刀身八十公分长短,刀柄末端带有环首,上面系着半尺长的红锦。 其刀面雪亮,刀刃却黯然无光。 “此刀以千辟韧钢为体、玄铁为刃,再通过特殊手法烧刃,是褚某生平杰作。” “在第四品中应该也算得上中等。” 褚德水语气中隐有自豪。 洪范接过横刀,果然握感舒适,重心正好。 崔玉堂取来一把试刀用的生铁条,他再随手一斩,便将其两断。 “还请洪公子为此刀赐下铭名!” 见洪范用得爱不释手,褚德水拱手请道。 “这些难道不该是由褚大师来定吗?” 洪范反问道。 “贤侄可别推辞。” 崔二爷笑道。 “老褚这辈子打出来的第四品兵刃不少,但最终出名的不多。” “毕竟自古天下名剑,皆名于持剑者,而非是铸剑人。” “像天骄榜榜首古意新,用的不过是古战场上捡来的锈枪,可如今谁敢说那把枪不是名枪?” 褚德水闻言连连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 他赞同道。 “待未来洪公子闻名天下,或因此刀,褚德水也能在青史上留有一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洪范也推辞不得。 他随意横平刀身,镜子般的刀面光可鉴人,好似在钢上镀了窗外的雪。 洪范莫名想到了会猎时的台山。 风雪滚滚下诸天,茫茫莽莽,掩尽崇山峥嵘,不过须臾。 “就将这把刀唤作‘白灾’。” 洪范轻声道。 “至于铭文,就定‘雄奇杀尽’四字。” 褚德水闻言一愣。 “怎么,不好吗?” 洪范疑惑道。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褚德水苦笑道。 “刀名白灾,铭文雄奇杀尽;这感觉得放在第一、第二品的真正神兵上才合适。” “我这把刀也就是个第四品,有些撑不起这个名字。” 他说着老脸一红。 但洪范闻言只是大笑。 “二爷刚刚有言,在下是认同的——自古天下名剑,皆名于持剑者。” “他日要是有人诟病此刀此铭名不副实,那也是我的错,与褚大师何咎?” 此言一出,褚德水再无二话,将横刀取回,径直刻刀铭去了。 ······ 三日后,十二月二十二。 朝日院。 洪范以白灾凌空连斩飞起的草席。 横刀归鞘,席卷落在雪上,断成四段。 他这段时间加倍苦练,断续冲开了九个大穴。 足阳明胃经的四十五个循行穴位,累计已经贯通一十三个。 红垛山一战,洪范功劳只在洪坚之后。 但由于后者成名已久,又是金海第一高手,所以在名利上收获最大的反而是前者。 刚回金海城时,哪怕洪范两世为人、心性成熟,也难免在阿谀奉承中飘飘然。 可与闻中观的谈话后,幕后黑手可能的萧氏身份,为他带来了足够压力。 知道两人的样貌,知道他们针对自己的恶意,知道他们藏身在李家无当骑…… 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避免暴露龙魂树的存在,洪范无法将这些消息告知任何人。 哪怕洪坚与洪礼。 所以他去崔家买(bai)了(piao)刀。 所以他加倍努力地修行。 【一枚龙魂果差不多能够提振接近两道正经的修为,若是用在关键时刻,还有修复内外伤的特殊效果。】 洪范内视着摇曳的辉煌金树,计算到。 【距离战力质变的浑然境,我还差三道正经,以及一道奇经。】 【算上龙魂果,差不多要四到五个月工夫。】 他心头算定,又去屋内锁着的柜子里取出部分文件,用白灾作镇纸,在桌上一列三摊铺开。 白纸抬头处,分别用碳笔写着三行简体字。 《对强化沙雾杀伤性能的可行性探究》; 《对沙滑翔翼附加动力的可行性探究》; 《关于结合使用炎流劲与沙世界的进一步探索》。 在“沙雾杀伤性能”一文下,规则记载着许多内容。 包括不同距离上单位沙流的真元消耗,精度与力量极限,以及一个杀法预定名——沙蜉蝣。 空白处,洪范横划碳笔,开辟出新的实验记录栏。 真元浮动,无人院落很快被半径十余米的沙雾笼罩。 杀伤标准很简单,但实践起来却很错综复杂——在一个弹指的时间内将松散的沙雾凝成沙流,并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内将冻土地面掘开一寸。 这是最基本的要求,毕竟武者不是蒋有才曾经养过的那两头狼青。 他们脖子上可没拴着铁链,不仅有手,还有武道。 数分钟后,一轮测试结束。 哪怕消化了红垛山一战的所有进步,沙蜉蝣的杀伤极限依然只有三米半径。 比最早窒杀狼青时的一米强了整整三倍,但依然是近身搏杀的范围。 “这一手要想有真正的战术地位,攻击范围至少要到五米。” 洪范皱眉自语道。 “按照贯通境的进步程度算,我要到浑然境才能做到。” 他作下结论,如实记载,倒不见沮丧。 第二轮测试关于动力滑翔翼。 这是一张丝毫不弱于沙蜉蝣的底牌。 飞行是人类的向往,在战斗中更代表着绝对的主动性。 以洪范的了解,大华人族不论修习什么武道,都要到了元磁境界后方能抵消重力、自由飞行。 仅有的例外是风家的《天罡神风经》,可以在先天境长时间御风滑翔。 当然,命星千种,能力五花八门。 其中能够在元磁前飞行的想必会更多些。 ps:这几章是过渡,节奏会慢一点。 第一百零七章 解牛典 基于更强的沙世界真元,洪范能维持的沙翼面积自然扩大。 再来一次台山山坳处的悬崖飞降,他有十成把握做得更好。 然而被动滑翔太过缺乏实战意义。 一是必须借助落差才能起飞,二是无法控制滞空时间。 不解决这两个问题,配上再好的操纵也只是个大号降落伞。 洪范首先想到的解法,自然是前世飞机的气动外形加上发动机。 职业关系,涡扇、涡喷、涡桨、活塞等航空发动机的结构他都如数家珍,眼睛一闭,脑海中立刻能复现它们的涡轮级数、涵道比、机械结构等等…… 但目前贯通级别的沙与火,完全无法支持他改出哪怕最简单的内燃机——不仅是精密度,更是高温与高压的限制。 【沙世界本身要维持机体,再直推螺旋桨的消耗太大了。】 洪范想到。 【唯一可能在力境实现的方法,就是制造上升气流。】 纵向风只有两种最常见。 第一种是水平风遇到障碍物(山峰)造成的山脊气流,第二种是温度差造成的热对流。 他能指望用的当然是后者。 【在滑翔翼前端制造进气道,进气后迅速加温,再自翼下排出。】 【我维持不了精密的发动机结构,也找不到类似航空煤油的高能燃料。】 【不过我有炎流劲,携带燃料利用化学反应加热显然是多此一举……】 洪范在纸上快速记录想法,脑中立刻有了模型。 不需要燃烧室,用沙子塑造微型蜂窝网状通气结构,最大化接触面积。 被高温沙网加热膨胀的空气可以提供动力与升力。 然后他立刻开始试验。 结果是理所应当的失败,洪范却反而露出笑容。 暴露出的问题很多,包括滑翔翼面积、沙网温度、沙结构强度等等。 但这些问题在量不在质,都可以凭借修为精进解决。 以他估计,门槛或许便是浑然境。 几个课题更新完,洪范又投入了一些时间给沙流刀与荒沙战甲,寻求进一步优化。 此时门外响起犬吠,院门被吱扭推开。 买菜归来的刘婶与汤大个进门后赶紧压低声音,生怕打扰了少爷的思绪。 不久后,厨房炊烟袅袅、菜香四溢,馋得日头西斜。 ······ 同日,深夜,李府。 李家家主书房内,依然亮着灯。 李鹤鸣与李神机两人在座,桌上摆着四个茶杯,斟了两杯茶。 亥时正(夜晚十点),两道身影轻易避开护卫的注意翻入别院。 正是两位身负嫌疑的无当骑。 “去开门。” 李鹤鸣说道,端起茶壶将两个空杯斟满。 李神机回身拉开房门,果然见到客人已站在门外。 人进来,房门悄然关上。 四人围坐,没有繁文缛节。 李鹤鸣举杯,两位访客嗅着茶香虽略略皱眉,还是陪了一杯。 “我们下午到的金海,此次约见鹤公是为了三件事。” 顿下茶杯,丹凤眉眼的年轻人首先开口。 “第一件是关于那瓶龙嗣精血。” 李鹤鸣面色一沉。 “第三回去,还是没找到?” “没找到;所有角落都已翻遍,只发现了一个石柩机关,但里头空空如也。” 丹凤眼摇头道。 “应该就是没有;因为我们之前给的一万两连号银票也不见踪影。” “会不会是还有遗漏……” 李神机问道,话没说完便被二人冷冷一瞥,立刻止语。 “十二和十三公子既然都说找不到,那便是没有了。” 李鹤鸣颔首道。 “但当日海上飞三位首领的尸体,都是神机亲自搜的,相比洞穴更藏不了东西。” 这一点两人也认可。 “以龙嗣精血的宝贵,万光霁不可能不随身保管。” 十二公子推测道。 “所以我怀疑东西很可能是丢了,而且大概率是被洪家或迟家偷偷藏了。” 李神机闻言略有肉痛——本来这瓶精血说好了是他的东西——但李鹤鸣却目光微凝。 另一边,十三公子寒声开口。 “哼,若是万光霁不那么废物,洪坚已被我们以秘法留在红垛山了!” “一瓶龙嗣精血的损失对我们南华萧氏来说不算什么——不说海上飞造成的杀伤,至少确认了洪坚的伤势。” “可问题是,如果他们认出了东西的根脚,我们的谋划便有暴露的风险。” 提到“暴露”一词,气氛霎时严肃。 尤其是李家二人。 李神机手心发汗。 李鹤鸣运使真元再次感知别院内外。 “所以我们的动作要进一步加快,必须要在三月前做完所有准备。” 萧十三沉声道,挑眼看向李鹤鸣。 “交给鹤公的那几件事,进度如何?” 用了尊称,语气却不太恭敬。 “已经完成一半,最迟在二月中旬全部完成。” 李鹤鸣仿佛毫无所觉,就事而回。 “都是我亲自负责,执行者都是李家最核心的子弟,绝对不会出岔子。” “那就好。” 萧氏二人面色稍霁,显然李鹤鸣的话在他们这仍有分量。 “最后就是借刀杀人之计。” 萧十三开口说起第三件事。 “金海三姓剿灭海上飞缴获大量财货的消息,我们已经传给那几家。” “这几年淮阳国商税加高、盗匪丛生,他们损失惨重,眼下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 “海上飞以前劫过他们不少商队,你们抢回的金银大半都是他们的损失。” “宫珩此人心胸狭窄、傲慢刚愎。” “稍加推波助澜,彼辈定然死咬不放,以解燃眉之急!” “只要拔了洪坚,到时又少了剑鸣鹤唳,待大事一举,金海城必然自溃,糜烂凉州以西也不是不可能……” 萧十二欣然说道。 兄弟二人对视浮起笑意,好似一切尽在指掌。 他们旋即看向李家父子。 李神机附和而笑,笑容略勉强,而李鹤鸣只是端坐椅上,不悲不喜有如石像。 “弃者如昨日,逝去不可留。” 萧十二见状却是温言来劝。 “一城无知草民,岂足惜哉?李家失一隅而得天下,才是喜事!”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份文牍展开,其上墨渍新干,显然是不久前书写的。 李神机的呼吸粗乱起来。 “这是《解牛典》的先天部分,今日便如约赠给金海李氏。” 萧十二看着李家大少黏在纸张上的目光,好似以骨头逗狗,饶有兴致。 “相比贵家《如意劲》,此本不仅包罗先天六合境界突破之法,其真元雄浑灵巧也全面优胜。” “而且,完整的《解牛典》更是囊括元磁五关,有机会突破到天人境……” 萧十三没耐心听兄长卖弄,一把抓起武典,随手推过桌面。 李鹤鸣默然以双手接过,面色如常,袖中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第一百零八章 年关 “鹤公,如之前约定,待万事具备,我们便会转交《解牛典》的元磁境部分。” 萧十二微笑道。 “至于天人部分,会在金海城破之日给到。” “我南华萧氏最不缺的收藏就是武道功法与资源。” “此事若成,不出两代,李家必定闻名天下!” 萧家子的话让李神机心头火热,刚刚的不忍瞬息无影无踪。 “二位,红垛山一战后,洪胜与洪范明显嫌隙加深,需不需要我着力……” 他主动提议道,却见李鹤鸣淡淡摇头。 两位萧氏公子更是笑得不屑。 “神机,做事要抓大放小。” 李鹤鸣教训道。 “不是说你之前炮制嫡庶互易流言的手段不行,而是在洪胜身上投入精力毫无意义。” “什么金海年轻一代翘楚,不过是榆枋燕雀无知之言——这天下哪里有天人交感都未到的年轻翘楚?” 他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情绪。 那是真实不虚的不屑。 “无非是个浑然境,真到大事将举的时候,多一个少一个毫无差别。” 李鹤鸣淡淡作下结论。 “鹤公慧眼如炬。” 萧十二赞同道。 “可惜一开始借方志武诬陷之事没能做成;否则洪家一旦有了激烈动作,以我们的影响力,便可轻易将他们全族打入十八层地狱。” “那个洪范成长太快了,才得了沙世界九个月,已经不能以贯通境视之。” 萧十三补充道。 “光是他个人的战力也就罢了,关键马惊沙死了还未久,沙世界遗威尚在。” “当时就不该动那个姓方的,正该直接杀了他……” 他后悔道。 “十三弟何必介怀。” 萧十二赤手执着茶杯,指尖冰劲散发,将杯内茶叶冻成齑粉。 “要杀他,机会多得是。” “无非迟早。” ······ 五日后,十二月二十七,晌午。 年关将近。 不论是金海还是神京,家家户户都陷入同样的喜庆忙碌之中。 刘婶带着桃红将蒸好的年糕趁热切出四条规整的长方形,按上了几颗大红枣,放凉定型后分别供奉在菩萨与夫人的牌位前。 几番虔诚祭拜后,她又取了年糕剩下的边角,蘸了糖后供给了灶王爷。 “灶王爷过年是要回天上的。” 刘婶一边忙活,一边教导新来的女婢。 “吃了咱们的蘸糖年糕,他老人家就被黏住了嘴,上天以后只言好事、不说坏事……” 厨房外,汤大个与柳绿忙着灌香肠。 忙碌未久,院外又响起吆喝:“汤大个,厨房开火了,炸东西去啊?” “等我会,这就来。” 汤大个赶忙大声应道,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便提起边上早就用箩筐装好的鱼、肉、豆腐丸子等,朝外头赶去。 对大华大多数地方来说,过年的食品里少不了炸物。 于是族里每年都会统一供油,指定两天开灶,帮族人加工原料——如此既方便,又节省。 整个朝日院内,只有一个人看着这一切,还在无所事事地犯懒。 地上铺着未化的雪,雪上架着藤条编的躺椅。 洪范一身单衣躺靠在藤椅上,眯眼望着刘婶几个忙里忙外,被冰风吹得熏熏然欲睡。 他连续多日苦修,已许久没有如此放松了。 正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位壮硕锦衣少年朝内巴巴探看。 “二哥!” 一声呼唤。 洪范循声望去,便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洪平的脸。 “什么事?进来说。” 他打了个哈欠,缩了缩脖子。 “二哥,有件事得要你帮忙。” 洪平走到洪范身边,急声说道。 “和我大哥有关。” “你大哥?洪胜?” 洪范半支起眼皮,问道。 “他能有什么事?” “他自从红垛山回来,整个人就跟魔怔了似的疯狂练武。” 洪平忧心忡忡道。 “我听我娘说,大哥是到了浑然境第八道奇经的最后关口,可不知怎么就是突破不了。” “到了三天前,他直接把自己关在了麒麟院里,到现在也不让人进去,饭都没吃一口。” “连我娘都没办法了。” 洪范听到这,稍一思索便大概明白了。 “洪胜出事,你没去找你爹?” 他不急着回话,又问道。 “我一开始就想去告诉我爹。” 洪平本能回道,又觉得这话很别扭——明明两人是一个爹来着。 “但我娘不让我去。” 他撇了撇嘴。 “她说都是小事别给我爹添乱,可明明她自己急得跟什么似的。” “嘿,想得太多,办法太少,此人之自扰也。” 洪范坐起身子,哂笑着摇了摇头。 “都是浑然巅峰的武者了,三天不吃饭算什么事?” “而且亲娘都没办法了,你还来找我?” 他笑着问。 没想到洪平回得极认真。 “是你的话,肯定有办法!” “而且我总感觉大哥这事可能和二哥你有关……” 他自顾自说着,又惊觉刚刚的话容易引起误会。 “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洪平正急着解释,就被兄长摆手打断。 “行了行了,就你的脑子,哪有那本事让我误会?” 洪范伸了个懒腰,不顾吃了苍蝇一般的洪平,下了躺椅。 大几个月前,他对洪胜还是很有顾忌。 因为此人是洪家实质上的第三高手,是朱衣骑的统帅,是族人认可的下一代族长。 有名,有实,有权。 洪范不怕他,但也不愿得罪他,因此在外头有“嫡庶互易”的传言后,立刻主动寻洪坚、洪胜二人沟通。 为求一个团结稳定的内部环境,他甚至不惜主动开罪郑芙蕖与迟心赤。 但洪范后来的进步速度太快了。 金海一流的武道资源配置、连续的大战、白露丹…… 到现在,他身上凝聚的实与势已经不差于洪胜多少。 因此,他也不再在乎后者的所思所想。 “洪平,洪胜最近有和你聊过什么吗?” 洪范问道。 “没有;我只能感觉到他很急,却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为什么急……” 洪平叹了口气。 洪范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 刹那间,许多事情兜转过他的脑海。 洪礼的族学教导,洪烈的校场演武,洪明的带头冲锋。 以及自己入狱时家族的鼎力斡旋,冲杀时族兄弟们的全力遮护…… 洪范扪心自问,洪胜这个人与他着实谈不上多少交情。 但洪胜这件事,他却是不能视若无睹。 ps:一些要交代的都得交代下。 之后的四五章是第一卷主角线相对重要的内容,再之后就是下一段大剧情。 第一百零九章 麒麟 洪范走到厨房外的方桌边,捡起一块放凉的蘸糖年糕扔进嘴里。 “洪平,听说你最近在族学里表现不错?” 他大嚼到牙齿间溢满了甜味,回头问道。 洪平停下去拿年糕的手,笑容顿时鲜亮起来。 “二哥你也知道了?” “有些小进步,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撇开视线,刻意望向院墙上的积雪,故作不在乎道。 洪范哂道:“我是说你最近没在族学欺负人。” 洪平的笑容僵住了。 “这确实是一个新的开始。” 洪范促狭的笑容绽开。 “当然,也恭喜你进入贯通境。” 他拍了拍洪平肩膀,转身朝院外走去。 “你自去玩,我去看看他。” ······ 麒麟院是洪府最好的独立院落之一。 虽然比朝日院陈设旧些,但面积还要更大,其内甚至有一个不小的明水池塘。 在缺水的凉州西,这是最难得的奢侈。 洪范到时,麒麟院大门紧闭,只有一男一女两位下人坐在门外台阶上,身边放着早已凉掉的餐食。 他们是洪胜的院里人。 “洪平找我来的,他怎么样了?” 洪范径直走近,问道。 “二少爷!” 两人赶忙起身行礼,面色都很憔悴。 “大少爷三天都没出来了,不吃不喝的,也不肯开门。” 洪范点点头,说道:“无妨,练武之人其实和乌龟差不多,缩起头来很久不吃不喝不动也不会死的。” “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散了,我进去看看。” 他挥了挥手,把两人赶开。 麒麟院的女婢走到半途,原本想提醒说大少爷把门闩了。 没想到一回头,便见到二少爷纵身腾跃,直接从一丈高的墙头上翻了过去。 “大少爷还没同意,这是不是不太好……” 她看得愣神,呢喃道。 但边上的小厮只是拽着她走:“人家是兄弟,要你这下人操这份瞎心!” 年关时分的金海城很冷。 三米高墙合围的麒麟院内也没有什么不同。 洪范人在空中还未落地,已经看见了洪胜所在。 他乱发里嵌着雪籽,盘坐在全面结冰的池塘正中。 “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 洪范轻松落地,朝池塘走去。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洪胜,看见了后者憔悴的面色、参差的胡茬、碳化的袖口,以及多处轻度烧伤的手掌。 明显是连续修炼许久,且运使真气过度以至于伤到了自己——哪怕他坐在冰上。 “到底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洪字。” 洪范在池塘边停下,调笑道。 “九个月前,我就是这样差点把自己玩死的。” 洪胜闻言,头也不抬,只是发笑。 “你来,是要嘲笑我?” 他的眼眸发红,面色比身下的冰面更冷,好似见到了图穷后显出的匕首。 “嘲笑?我哪有玩这过家家的闲情。” 洪范摇摇头。 “人间如火宅,烦恼烧不尽。” “我是来劝慰你。” 他负着手,昂然而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有一半血缘的兄长。 “劝慰我?” 洪胜吃吃冷笑。 “如何劝慰?” 他自问自答。 “说我的天赋远超于你?说我执金海年轻一代牛耳?说我将来必入先天?” “还是说你绝不会谋取族中权力,族长位置?” 洪胜断续说着,说到最后忍不住大声发笑。 但他的拳头却捏得死紧,以至于灼伤中又渗出血来。 “不。” 洪范回道,声音轻忽而松弛。 “我很擅长说谎,但说谎是很累的一件事。” “对上你,我没必要。” 洪胜的目光射了过来。 洪范看着他抿紧的干裂唇线,认真开口。 “胜哥儿,我是必然会超越你的。” “我的战力会超越你,我的修为也会,其他附带的名气、权势、人望也自不必说。” “而且这种全面的超越会很轻松,也会比你想的更快。” 话语停了。 麒麟院里陷入死寂。 洪胜的胸膛剧烈起伏,牙关颤抖。 “这就是你的劝慰?” “劝我要服了,该认了?” 他身下飘起白气。 这是过于剧烈的情绪引动了炎流劲,升华了坚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洪范问道。 “还用问为什么?” 洪胜怒极反笑,竟有些歇斯底里。 可他越笑越笑不下去了。 因为从洪范的眼眸里,他找不到一点挑衅、一丝嘲讽。 唯有诚挚与认真。 “你还记得上次放四榜时的诗句吗?” 洪范突然问道。 洪胜脱口而出:“须记今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洪范摇头:“我说的是你的绝句。” 他说着低声复颂: “躬砥书剑二十年,指掌之中见青天; 男儿矢志开天门,接天台上有新篇。” 一声叹息。 “洪胜,你并没有看不清自己。” 洪范复又笑道。 “你的天赋冠绝金海当代,无有接近者。” “众人夸你是麒麟子。” “你如今年方二十一,与浑然巅峰只差一线,离天骄榜很近又很远……” “你其实做得很好了。” “你如此烦恼,不是因为看不清自己,而是看不清我。” 洪范微微扬起下巴,复又发问。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 话语继续,没有等洪胜回答的意思。 “忘掉我的名字,忘掉你十几年印象中的那个洪范。” “我是沙世界选中的主人。” “我的命星天赋远超马惊沙。” “我是器作监大监造认可的数术天才。” “我用了九个月提升了一整个武道大境界。” “我拥有武道与命星双修的玲珑心窍与坚韧经脉。” “我在贯通境便具有准浑然境的战力!” “这样的我,这样的人,是蛇是龙?” “是燕雀还是凤凰?” 洪胜被问得怔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仿佛被堵住了心眼,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因为我将超越你而意难平,你担心我被众人拥戴抢了族长的位置?” 洪范忍不住发笑。 “你曾像这样担心‘流云’寇永吗?” “你曾像这样担心‘枪魁’古意新吗?” “你曾像这样担心‘铁掌开山’段天南吗?” 他的声音逐渐轰然,笑容亦越来越狂烈。 “你不担心他们吗?” 洪胜感觉洪范的目光化作了剑,刺入自己的眼睛,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洪胜,你为什么不呢?” 第一百一十章 感激 洪范迈步走上冰面,几步逼到洪胜面前,低喝道。 “眼里只看得到金海城的人,也要说在接天台上书写新篇……” 洪范轻声发问。 “不可笑吗?!” 看着怔然失神的洪胜,洪范失望地摇头,转身朝外走去。 “洪范,你担心吗?” 终于,颤抖的问话从后方传来。 “你担心寇永,担心古意新吗?” 洪范闻言驻步,半转过头。 他的侧脸上是洪胜从未见过的跋扈笑容。 “你以为我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洪范反问一句。 此刻,支持他作出回答的不仅是沙世界,不仅是龙魂树。 更是他两世为人的历练,以及曾经寒窗苦读十数载积累的扎实知识。 这才是穿越赋予他的正牌金手指。 洪范再度迈开步子。 背后,喘息声如风箱,渐渐粗重。 就在他将将走到麒麟院门口时,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呼喊。 “洪范,你一定会上天骄榜的……” 洪范转过身来,望向冻结的池塘。 冰面上,洪胜手脚并用着努力起身,因为盘坐过久的腿脚麻木连续摔倒两次。 他脸上已涕泗横流,依然不管不顾。 “我也会的!我也会的!” 洪家麒麟子啜泣道,终于顶着庶弟的视线,颤抖着站稳。 就如放榜那日的听海阁上,涨红着脸,担起所有人的注视。 “我听到了。” 洪范点头应道。 “那就赶紧洗漱洗漱吃饭去;饿着肚子,可当不了天骄。” 门后的木闩被取下。 洪范吱扭一声拉开大门,迈过门槛。 正与台阶下的宫装妇人打了个照面。 “大夫人。” 洪范朝眼眶通红、正用手帕拭泪的洪陈氏问候一声,迈步欲走。 然后被叫住。 “范哥儿……” 注视着眼前俊美的青年,五味成杂的洪陈氏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曾经很讨厌洪范。 讨厌他的白皙肤色,讨厌他的精致眉眼,恨屋及乌的那种讨厌。 但她此刻很感激,发自肺腑地感激。 感激之余,却不知如何表达。 权力、钱财、资源、名望…… 短短大半年,洪范拥有的已经比她更多了。 于是,剩下的唯有言语。 “谢谢……” 洪陈氏哽咽道。 “范哥儿,谢谢你。” “解铃正该系铃人,大夫人不用客气。” 洪范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 “都是洪家人,应该的。” 话音温热、神情诚恳,竟让人分不清是虚情还是假意。 此时将近中午,日头已整个升入天空。 和煦而温暖的阳光洒下,平等无间地拥抱着每一寸大地。 ······ 正和二十七年,大年三十。 就在昨日,洪府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长房嫡子洪胜成功冲开第八道奇经“任脉”的第二十四个大穴“承浆”,打通任督二脉,正式抵达力境巅峰。 在这之后,他需要引先天之气入体,成就天人交感境界,而后攀上天梯,使真气真元化,踏入先天。 如此,才具备位列一时之天骄的基础。 洪胜生日在一月底,所以他还有三年零一个月的时间。 申时正(下午四点),洪范放下十斤好肉、八尺云锦,从田六家中出来。 (田六,城守府衙的中年捕头) 方志武一事后,每逢时节他都会让刘婶送节礼过来。 现下是年关,自然更加郑重。 至于更要紧的洪礼、闻中观、钱宏,以及朱衣骑中的袍泽等人,洪范已在前两日走了个遍。 全部礼物加总,花去了百把两银子。 所谓“财聚人散,财散人聚”,这点道理他未入职场就懂了。 一刻钟后,洪范回到府上,先去给红旗与宾利亲手加了个餐,然后才返回朝日院。 到了院门口,他却是遇到了在此等了许久的洪平。 “今天是除夕夜,等会就开席了,你怎么在我这?” 洪范笑着问道。 “这是要到我这蹭饭?一副碗筷的事,不过你别指望饭菜太好……” 洪平闻言略窘,挠头道。 “二哥,我是替我娘过来的。” “她让我请你去雄光院吃年夜饭,还让我态度一定要恭敬。” 洪范“哦”了一声,脑中飘起些“回忆”,缓缓点头。 “往年也都是有这道程序的。” 他回道。 “不过以前都是下人过来,今天换成你了。” 听着这话,洪平越发难安。 但洪范其实并没有使人难堪的意思。 “算了,你自己回去。” 他说道。 “这么多年都这般过,已经成习惯了,就还是像往年一样。” 洪平得了准话,却没马上走,还踌躇在原地。 “二哥,其实以前年夜饭时,爹都会问起你怎么不在……” 他终于还是说道。 这明明是句实话,可对着洪范的目光,洪平却脸上发烧,说不下去。 因为他隐隐觉得,洪坚曾问或不曾问,对眼前这位二哥来说,都无甚区别。 洪平只好略过这茬。 “我娘特别嘱咐我要说清楚,这回是恭请二哥你,还有朝日院的刘家婶子。” 这番话,倒是穿越者继承的回忆里没有的。 “嘿……” 洪范摇头笑道。 “我一直知道,你母亲不是蠢人。” “精明、聪明,只是眼光短了些——但这不是她的错。” 这句话把洪平听得莫名所以。 他还年轻,也不曾切身体会庶兄的经历。 这些年,洪范身体的原主每年也见不上生父几次。 自从母亲去世后,更是连年夜饭都从未团圆。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洪陈氏最好体面,明面上从不坏规矩,所以每年除夕夜都会派人来请。 以往她从来只请一人——这也是自然的,刘婶一个下人,如何有资格与大老爷同桌吃饭? 也正因如此,彼时的洪范从未答应过。 大华的除夕也有守岁风俗。 假若他去了,那个破旧的小院里便会只留下刘婶一人,孤单直到天明。 从前的洪范阴鸷、软弱、无力…… 但只此一条,穿越者便不觉得他全无担当。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洪范叹息一声,收起思绪,拍了拍洪平肩膀。 “等会天就黑了,回去;告诉族长和大夫人,我就在朝日院过年。” “若无意外,往后都会如此。” ps: (这部分是发文后再加的,不算钱) 上本书还没有节奏意识,前半本没啥爽点,所以这本书的初始定位是往小白爽文去的。 最早构思开篇的时候,我把大夫人、管家、两位嫡子设计成纯纯反派,在装逼打脸中被洪范一一解决。 老套是老套,但对我来说是一种锻炼。 毕竟装逼打脸是网文核心技术,九成九的书都是以此铺陈节奏。 然而写着写着,就被迫改大纲了。 按照预定,蒋有德会被洪范暗中以伤口感染在切磋后杀死,算是沙世界初露锋芒。 但真的写到那里,我想了三天各种替洪范找理由,也无法让他下这个手。 因为我设想的主角是一个成熟、有能力、有领导力的精英穿越者,而不是一个借金手指得势、随意放肆情绪的小人。 他高度利己,见识过工业化时代,了解众人强过一人的道理。 他应当有些人格魅力,应当能化敌为友,应当会折服周围人并将他们化作自己的势…… 不顾得罪与蒋有德有袍泽之情的一票朱衣骑精锐,不顾族人观感,仅仅为了泄愤而恶人(杀人),这种事洪范无论如何都不会做。 人是社会性动物,每个人都会成为某个人的墙,也成为另一个人的路。 我想在洪范眼里,不仅是蒋有德,哪怕洪平、洪胜也应该是资产,而不是债务。 故事往前走,人物慢慢有了具象。 不止是主角,求德、大夫人、洪胜的选择先后都与大纲有了相左。 这也是我写的比较慢的原因之一。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伤疤 年三十的日头落下。 月亮侧着脸颊,四野披上红霞。 朝日院的正堂内,炭火炉子烧得火热,桌子上摆满了盆碗。 炸豆腐丸子、炸鱼、白切鸡、酱五花肉、蒸香肠…… 六七盘荤腥外,还有两碟腌菜,一盘清炒的冬笋。 自然也少不了酒。 听海阁年前专程送来的“玉泉烧”,酒色清亮,醇香芬芳。 碗筷摆好,桌边坐下主仆五人。 放在洪府的其他地方,下人断不能与主家同座,但朝日院内,自是循洪范的意思。 刘婶起身倒酒。 洪范与汤大个用的是碗,桃红柳绿两个小姑娘用的是杯。 仅有刘婶以茶代酒,口口声声家里要留个清醒人收拾。 在洪范带头尝了个丸子后,众人开始动筷。 待侍女们稍稍垫了肚子,洪范举杯贺年。 杜康入喉,霞飞双颊。 喜庆的气氛在饭桌上满溢。 刘婶说自己是如何走了半座城买到的豆腐,好吃又便宜。 汤大个提到红旗又欺负了哪家的马儿,成了马厩的霸主。 桃红柳绿则叽喳着家生子间少男与少女的八卦。 一时间其乐融融。 五个人十盘菜,有洪范这位大胃王在,很快下去了小半。 装玉泉烧的瓷瓶也空了一半。 对比洪府诸子弟,洪范在下人中名声很好,宽和开朗且平易近人。 但半年来,没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与欺瞒。 此事不仅仅关于武道。 有人说是因为气度,有人说是因为容貌,有人说是因为星君自然而生的威严。 桃红柳绿也是如此。 相处了两个月,她们但凡是被自家少爷多看了两眼,都要期艾口吃起来。 今日一家子同坐一桌,又饮得微醺,桃红终于敢大着胆子与洪范说话。 “少爷是大老爷的儿子,又未成家,怎么不去雄光院吃年夜饭?” 她扑闪着眼睛问道。 “因为年夜饭要在家吃。” 洪范笑答。 “我的家是这朝日院,所以我人自然也在这。” 桃红柳绿闻言还有困惑,却不敢再问。 此时汤大个正傻乐着为自己斟酒,刘婶则低头吃菜。 纸窗突然被映上五色光彩。 片刻后,雷声轰隆传来。 “是别家在放烟火了!” 桃红与柳绿雀跃道,巴巴地望向洪范。 见后者点了点头,她们便下了座椅,先熄了两根蜡烛,又打开了窗门。 与冷风一同窜进来的,是彩色的光。 老实说,以洪范前世所见来对比,这烟火大约就是路边店最小的十响礼花的水平。 但他依然欣赏得很专注。 隔着半个洪府,一枚枚流星升起,炸成不同的颜色。 一道光就像是一位走马观花的客人,访问每一个开着门窗的房间。 流连一瞬后,不说道别便已离开。 刘婶与桃红柳绿却是看得痴了。 洪家是金海城最富裕的家族,各房各院里放烟花的不少。 东边暗下,西边又亮起。 各色光明断续了一盏茶功夫才停歇。 关好门窗,室内被炎流劲烘得快速回暖。 桌上的菜肴已经被扫灭了大部分。 “我倒是不知道,这世上的烟火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多色彩。” 洪范随口闲聊。 “往年的除夕夜,府里也都会放烟火。可当时住得偏僻,我与婶子只能在院墙上看到些边角。” 他说着笑了起来。 “桃红柳绿是新入府的,应该没见过我们当时的住处——一个小院两间小房,就住了我们两人。” “不对,还有棵大槐树。” “天开地阔,我独占一隅;现在想来,倒也自在。” 洪范用追忆的语气说道。 但他继承而来的模糊记忆,在别人那里,却是刻骨铭心的伤疤。 刘婶终于按捺不住,落下泪来。 “少爷净说胡话,去年除夕你吃的是馍馍蘸酱。” 她因心疼而低声嚎啕。 “整个桌上的肉菜,只有我讨来的油渣和二房送的五两下水……” 烛火摇曳,刘婶微垂面容也不擦泪,仿佛是醉了。 “以前很苦,一点也不自在。” “朝日院比那时好十倍,好一百倍!” 她从不知所措的汤大个手里抢过酒碗,猛然灌了一口,然后泪光晶莹地望着少爷。 “少爷,你说,我们再不会回去了罢?” 洪范闻言默然,而后豁得站起身来。 他双手恭敬端起酒碗,低半寸碰了碰刘婶的碗沿。 “婶子,我向你保证,再不会回去了!” 他说得前所未有地郑重,一口将整碗酒饮得点滴不剩。 小半个时辰后,残羹冷炙被端回厨房,桃红柳绿将桌子擦得发亮。 亥时初刚过(晚上九点),朝日院外响起中气十足的呼喊。 “范哥儿,崔大少来啦!” 洪福喊了两圈,毫不见外地推开院门进来。 洪范自屋内探头,看到小胖子脸颊通红,显然是也饮了酒。 而他身后,跟着第一次进朝日院的崔玉堂。 “范哥儿,今晚是除夕夜,我家要打铁花,特别来请你和福哥儿!” 崔大少满面笑容,诚挚请道。 “婶子和老汤,还有两位小娘子,都请一起……” “你真是有心了。” 洪范笑着回道。 以他今时今日在金海的位置,今晚来约的肯定不会少。 但崔玉堂毕竟是城内大少圈子里最会来事的。 他年前就送了丰厚节礼,为刘婶专门备了东西,这次过来还先去凑了洪福…… “我知道你们家年年都要打铁花,每次都是观者如云、人山人海。” 洪范故意问道。 “我们这可有六个人,会不会没有位置?” “怎么可能没有位置?” 崔玉堂笑容更盛。 “再挤也绝不能挤着你和婶子,否则便让我第一个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赤沙大道。 人群挤满了宽阔的街面。 崔玉堂领着人一到,便有两位候着的铁匠学徒迎了上来,用健壮的胳膊替他们开路。 断山堂隔壁十字路口的开阔地上,搭起了一个一丈多高、缀满了引火物的八角大棚。 大棚中央,一根三丈高的长杆笔直树着,顶上挂着一串鞭炮。 棚下,五对赤着上身的壮年铁匠拎着新熔化的铁水,已经准备就绪。 洪范几人在街边最好的第一排位置站定。 待吉时将近,崔二爷整理仪容,步入街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祠祀 一声喝令,仪式立刻开始。 一团铁水从钢桶中舀起抛飞,铁拍子形状的“花棒”默契跟上。 啪! 街道被猛然点亮。 在同一个刹那,竟似有千万朵金色昙花绽放。 光映亮了人们的脸,勾勒了他们的笑。 凋谢紧跟在盛开之后。 穷尽力量的铁花四面散落,先纷扬成金色的雨,再将热量传递给世界,随后隐入年夜的幕。 “喔……” 辉煌燃尽,观众发出失望的叹息。 然后,第二捧铁花恰好盛放。 大棚下,前一对铁匠过了中线,后一对已经跟上。 一千六百度的铁汁被花棒轮番击飞,一丛丛穿过大棚,顺手引燃了木梁上捆扎好的燃物。 光作飞龙舞,火自铁中生。 噼啪打铁声中,无数喜庆与快乐结晶,与燃烬的铁屑一同落了满地。 “范哥儿,那根最长的杆子叫老杆。” 人声鼎沸,崔玉堂得将头凑到洪范耳边,才能沟通。 “杆顶上挂着的鞭炮是彩头,若是被哪一位打出的铁花点燃,那就是得彩,代表来年顶好的运道!” 洪范津津有味地听着介绍,不住笑着点头。 又一重星雨黯下,他伸出手掌,正接到几颗尚余温热的铁籽。 “每年的打铁花,钱和人都是我们崔家自己出的。” 崔玉堂又说道,脸上满是自豪。 “第一是给金海添抹热闹;” “第二是祈福来年财运亨通;” “第三也是给家里的生意做做宣传……” 第一轮打铁花表演顺利结束。 赤着膊的铁匠们停下步子,吐出白气,插着腰恢复体力。 就在群情稍稍冷却的时候,崔二爷又上了场。 “各位,今儿这一轮下来,祖龙没允我们崔家的伙计们得彩。” 他摇头说道,脸上却毫无失望。 “我猜或许是福气不在他们,便不如请别人来试试?” 霎时,众人都雀跃举手,想要自告奋勇。 然而崔二爷不看他们,目光却只往某处瞅。 自是他侄子这边。 崔玉堂赶忙把住洪范的肩膀,往前推去。 “让我们金海的星君去试!” 他高声道。 此言一出,无人再争,只是鼓掌助威。 洪范自然意识到这是崔家人故意安排。 但盛情之下,如何能却? “金海洪氏,洪范!” 他朗声应道,大步去了街心,接过花棒。 八角棚下,最老道的铁匠上来,为他抛起铁水。 不过三丈高的长杆,以贯通境高手的精巧和力道,如何能失手? 一棒击出。 流星如瀑,逆冲而起,正中杆顶。 鞭炮立刻被点燃,噼啪声奏响。 “得彩啦,得彩啦!” 桃红柳绿第一个鼓掌,手都拍到通红。 所有铁匠都围上来,打出更多金雨。 早就等在一旁的两条龙灯也迎了上来,穿行雨中,绕着大棚与大棚中的洪范游动起舞。 “祖龙有应,彩头落啦!” “洪家二少得彩啦!” 无数的欢呼声弥漫街道,冲入云霄,点燃了夜空。 恰好,远处的钟鼓楼传来鸣罄敲钟之声。 时间正式从正和二十七年迈入二十八年。 人群越发沸腾。 掌声也好,欢呼也好,大笑也好,一切都联结在一起,汇入了风,将浮世喜悦一路带到天上。 火树银花下,刘婶看着少爷站在所有人视线的正中心,接受整座城市的祝福。 “夫人啊夫人,你看到了吗?” 她死死拉住汤大个的胳膊,笑着流下了泪水。 ······ 第二日。 正和二十八年,大年初一。 报本之礼,祠祀为大。 洪氏为金海大族,新年第一日最重要的自然是开祠祭祖。 相比其他寻常族人,洪范更是大清早就来到祠堂准备。 他将在此次祠祀中担任助祭孙的角色。 这是两世以来的第一次。 洪胜则一如既往的是主祭孙。 神龛前的十余台红方桌上,五牲一一在列。 饭茶酒粿品纸礼等等摆满了剩下的位置。 祠堂天井两边,有用架子支起的全猪、全羊洁牲,俱是放干了血,每根毫毛都被拔得干净。 红烛高烧,对联新挂。 时间接近正午,时辰将至。 洪家所有达到十五岁的男性都着整齐衣冠,列队候在堂外。 “时辰到了。” 一身礼服、担任“通、引”的洪磐与洪城对视一眼,开口道。 边上负责接应协作的“礼生”洪平、洪安得令,各自击鼓发磬。 鼓声一起,门外就有了动作。 龛门得由全族辈分最高的人来开。 年满八十二、拄着拐杖的洪善搀扶着伯父洪肥,颤颤巍巍走上前,拉开了专门提前润滑过的大门。 洪磐见状运气高喝:“祠祀开始!” 此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三通鼓毕,众人均已入祠。 堂内上下,一片肃静。 “请主祭孙、助祭孙上前,授巾盥首。”看书喇 洪磐朗声道。 洪胜洪范二人立时出列。 洪平、洪安小步疾行过来,前者端着盛有清水的青铜盥,后者捧着呈有毛巾的漆盘。 象征性的净手洁面后,洪城引导众裔孙献香献爵、献烛献帛。 之后是祭祀的核心——三献礼。 初献礼。 由洪胜祭酒,跪拜叩首。 亚献礼。 由洪范荐馔,跪拜叩首。 终献礼。 由洪坚朗读祭文。 燃香袅袅,诵音朗朗。 “建祠庙,祀祖祢,序次昭穆,春秋祭享,荐举蒸尝,实子孙报本追远之用心……” “正和二十八年,正月初一。” “子孙有成,当告祖宗。” “第二十八代子孙洪坚,年四十七,气反先天境界,得尊金海第一。” “第二十九代嫡长洪胜,年二十一,浑然八脉巅峰,修为冠绝当代。” “第二十九代子孙洪范,年一十八,执掌龙赐命星,名望盖压同侪。” “正和二十七年,十二月,洪氏联诸姓发兵红垛山……” 祭文很长,细数了一年来洪家发生的所有大事,自有煊腾气象。 洪范跪在第一排静静听着,自肃穆中感受到了难得的安详。 有这么一刹那,他觉得挤了数百人的祠堂好似成为了一个整体。 不光是人,不光是牌位,还有整片土地与建筑,都浑然成了一体,共享呼吸与命运。 三献礼礼毕。 洪礼一身大袍走到最前,代祖宗对众裔孙致嘏辞。 “告你子孙,守正守忠; 从德尽孝,勤奋俭恭; 承先启后,光祖耀宗; 勿负所嘱,更始更终。” 正午时分,祭祀结束。 长辈将两头洁牲分割成数百份,为参祭者每人发放一份。 这叫做“颁胙肉”。 洪范换下礼服,提着属于他的最大的那一份肉出了祠堂。 外头阳光煌煌,刺得他眯了眼。 洪府曾经很大很冷、又弯又绕。 但今天他恍然间却只走了一小会,就回到了朝日院。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扎根 大年初一的午饭,朝日院吃得很简单。 因为洪范这个大胃王的关系,昨夜的丰盛饭菜居然几无剩下。 好在有新带回的两斤多祭肉。 刘婶施展开功夫,将猪羊肉各做成两道荤食,再加上冬储的白菜、萝卜还有新摘的芫荽,轻易整出了一桌子佳肴。 就着馒头,五人对付了午饭。 上午,能上族谱的祖宗都已经祭拜过。 但洪范还有一位不得不去探望的亲人。 他此身原主的生母。 记忆中,洪范的母亲葬在台山中——因为她是小妾,所以既不能入族谱,也不能葬入族墓。 路途不近,未时(下午两点)不到,三人已经乘坐汤大个套好的马车出门。 本来拉车的应该是宾利,但洪范点名要用红旗。 往东南面出了城,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使空气越发的冷。 洪范坐在车上,茫茫然望向前方。 台山依然覆着雪。 山的峰棱被柔和后,看起来倒也像一个个连绵的坟包。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山脚。 红旗也被留在此处——它满嘴尖牙一身蛮力,自然不用担心被偷。 “这座山叫青头,也是属于台山这片的。” 刘婶介绍道。 “当初专门找道人挑过的,果然,风水可好了!” 三人往缓坡上行了三四百米,便来到了青头山南麓的一块开阔地。 这里背后是隆起的主峰,左右是稍矮些的丘陵。 平坦的山谷正接着山脚,视野出奇的坦荡。 虽然有雪积着,但刘婶稍一分辨,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大约两米高的土包,顶上驮着雪,侧面用砖砌过。 坟头正面,立着一块未经过雕饰的石板,上头刻着一大一小两列字。 【金海城洪林氏之墓。】 【洪坚立。】 “夫人,我与少爷来看您啦!” 刘婶笑道,从汤大个手里夺过布袋,示意后者扫雪。 “这个是汤大个,养马的,您从前见过,现在算是和我搭伙过日子……” 少时,坟前被清理干净,露出冻硬了的土地。 她这才一样样掏出准备了很久的东西。 香烛、黄纸、纸钱、元宝…… 洪范上前帮忙。 “婶子,我娘是哪里人,墓碑上怎么没有刻名字?” 他莫名觉得心里发空,必须得说点什么。 “夫人是金海城外田庄里的出身,爹娘也都是洪家人。” 刘婶回道。 这里的“洪家人”,显然指的不是姓洪,而是“从属于”洪家的人。 “名字的话,夫人好像没有大名。” 她手头动作稍停,想了想后说道。 “我只听她娘家人唤她可儿。” “没有名字吗……” 洪范一怔,但没有太过意外。 这段时间他常常听说凉州诸城之外盗匪丛生,寻常百姓日子难过。 一位穷苦田庄家奴的女儿,没有大名实属正常。 “外祖、外祖母可还在?” 洪范又问道。 说这话时,他未免有些许愧疚——继承的记忆不全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穿越过来快一年,他竟从没关心过这些。 “少爷或许是忘了,他们三四年前都走了。” 刘婶闻言微愣,回道。 “乡下不比府内,庄稼人能活过六十已经是不错了。” 她继续说道,语气无有悲喜,只是寻常。 香烛点燃,三人各自拜过。 然后刘婶又跪到墓前,用烛火点燃黄纸。 火光腾起未久,她已经眼眶发红,口中絮叨不停。 仔细听去,大约是说少爷出息了,成了星君,可惜夫人您没看到云云。 洪范也在边上跪下,努力检索着继承来的记忆。 但他始终想不起洪林氏的面容,只记得她临病终时,依然有一种脆弱温柔的美丽。 那美丽无关颜色,是母亲对孩子生死难隔、绵延不尽的依恋与挂心。 最后,穿越者唯有老实磕了几个头,聊表借用其子身份的感谢。 黄纸很快烧完,刘婶又开始烧自己花了许久功夫叠的元宝。 “我们搬到了朝日院,现在日子过得特别好。” “院里新来了两个下人,叫桃红和柳绿。” “奴婢都听说啦,族里已经在讨论,要把您移到族墓、加入族谱呢!” “都是因为少爷。” “您都想不到,这事居然是大夫人先提出来的……” 洪范跪坐在一旁,怔怔然看着边上积雪的松柏和天上白云。 他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父母。 或许也是大年初一,或许也是某一个公墓,或许也是这般大小的水泥坟包。 唯一的差别只是化作灰烬的他躺在坟中,换两位白发人在外头烧纸。 洪范强忍着眼眶里的湿意,努力地去想,去勾勒往昔的画面。 可竭尽全力后,他内心充塞的居然是茫然。 童年、上学、工作…… 关于前世的绝大多数记忆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淡薄。 历历在目的,反而都是过去的一年。 与刘婶一同借着月光吃饭; 在安宁大街上击败蒋有德; 和洪福在水井冲澡; 沙海中的反冲锋; 台山上的悬崖飞降; 红垛山的率阵厮杀…… 穿越以来才九个月,但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充实、太深刻。 火势渐弱。 风把烧成灰的黄纸元宝卷上半空。 跪在另一侧的汤大个露出笑脸,大声道。 “灰被风带走,就会一路到天上;这说明我们送的东西夫人都收到啦!” 刘婶也笑起来。 洪范木然点点头,站起身子。 他看着呢喃几句后再次磕起头来的婶子,还有边上规矩跪着的汤大个,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个念想。 【我已经是大华人,是大华金海城的洪氏族人……】 【我成了洪范,再也回不去了。】 想着想着,心头的酸甜苦辣便同时涌起,调和出最浓郁的悲喜。 自穿越后,他第一次控制不住、也不愿再控制情绪,被迫转身走开。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岩石上,洪范捏拳站着,脸颊被热流打湿。 此时山风吹得很烈,却都绕开他落下的泪。 许久后。 祭火熄灭,纸灰上只余阴燃的黯红。 刘婶与汤大个收拾东西起身,回头便看见少爷一人立在山岩高处。 站得极稳,望得很远。 就像是一颗漂流而来的种子,在这片大地上扎下了根。 ps:这几章有点偏日常,不太合传统玄幻的风格。 但其实写这种内容要调整情绪、要雕琢语言,特别花功夫。 本书第一卷标题既然是异乡异客,洪范作为穿越者与第二故乡结下羁绊的过程,本就是题中之意,是几条主线中较重要的一条。 喜欢看武道战斗、装逼打脸的读者请稍待,马上进入下一段大剧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苦主 正月十八,刚过了元宵节。 节日的余庆化去了积雪。 东风远来隔年。 吞沙吐雪数月的北风稍有收敛,将凉州四野让出部分。 在山之巅,在云之脚,寒风热流交汇,打出一场场细雨。 草木于是萌动。 洪府,明善堂。 梅花与竹叶妆点了窗景。 屋内五人分主客坐。 来者是身负浑然六脉修为的宫家家老宫明远以及两位年轻子弟。 宫家是凉州同光城的第一家族。 其当代家主宫珩有先天巅峰修为,在凉州西元磁境以下,号称战力第一。 洪家负责接待的则是“火须明王”洪明以及洪胜。 “元宵刚过便冒昧拜访,实在是不得已。” 宫明远于座中拱手道。 “但刚刚宫某所言,还请贵家斟酌。” 他头戴高冠面白无须,皮肤轻薄得能看清其下青筋。 此时宫明远轻声相请,便有威势引而不发,令人不敢轻视。 “我素知天下人传天下事,却没想到消息会走得如此之快……” 洪明粗豪笑道。 同光城距金海西南三百里,与金沙瀚海最南端毗邻。 “我金海诸家联手剿灭海上飞至今不过一个月出头,中间还夹着大年,没想到连三百里外的同光城都知道了!” 洪明意味深长地望着宫家三人。 “海上飞盘踞多年,如今被一举连根拔起,此乃丰功伟绩,哪里是寻常事能比的?” 宫明远恭维道。 “再者,我凉州诸大族间多有联姻,正月里少不了年节往来,消息扩散自然飞快。”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不错——除夕过后,洪家也来了许多别家子弟给娘舅拜年,吃喝之余便是吹牛打屁。 洪家二人略略点头。 “宫长老的意思,我们明白了。” 洪胜接过话。 “海上飞一战,我们确实有些收缴,但比预计要少不少。” “都说狡兔三窟,万光霁为人谨慎,也不知在沙海内有多少巢穴。” “我们估计许多财物都被他分散藏到了别处。” 他说着露出苦笑。 宫家三人面色微冷。 “不过如您所说,确实也找到了些贵家丢失的东西。” 洪胜继续说道。 “大约有几块玉佩,还有带有贵家徽记的木柜家私。” “这些东西我会安排人送到您下榻的地方,完璧归还。” 他说完后自顾自饮了半杯茶。 这是送客之意。 然而宫家三人毫无要走的意思。 “宫某先谢过大公子好意。” 宫明远口中称谢,但话中殊无谢意。 “不过据我听闻,贵家此次凯旋可是获利匪浅。” 此话一出,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宫长老何出此言?” 洪胜挤出一丝笑意。 “街头巷尾的传言,都是无凭无据的。” 宫明远摇了摇头,径直反驳。 “我听说金海诸家的队伍是腊月十二回的城,带回来数百匹战马几十辆大车。” “事后清点财货,总货值至少有六万五千两。”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洪明沉声问道。 对方的数字给得太精确,必然是有人告知。 洪胜同样心头一跳,但相比火须明王,他到底还是沉得住气一些。 宫明远微微一笑。 “明人不说暗话,宫某就直言了。” “半个凉州都知道,惊沙公尚在的时候,海上飞纵然借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袭扰金海城的商队。” “前些年,万光霁四面劫掠,流的是我们的血,抢的是我们的肉。” “只可惜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老巢,否则我家家主早就出手!” 他说着,目光沉然扫过洪家二人,自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和一封火漆信件递给他们。 “这是几年来宫家因海上飞损失的财货账目,每一次犯案的时间、地点、死伤人数都有记录。” “信件是同光城城守府落印出具,以兹证明。” 洪胜二人一人翻册、一人拆信,各自读验。 账目里记录了十一次袭击,财物加总评估为两万五千两白银。 这还没有算损失的车队和人手。 “宫某当然知道,洪爵爷此次亲自带队剿匪,贵家也有不少伤亡。” 宫明远见两人翻完,又说道。 “如果我所闻不差,应当是战死四十余人,伤亡一百七上下?” 这数字太精确,再次听得洪家二人皱眉。 “所以于情于理,这两万五千两我们不可能全都要回。” “不如就请归还一万五千两,其余的就算是酬劳,如何?” 洪明闻言,脸色已阴沉如水。 一万五千两白银差不多相当于洪家每年结余的五倍。 这笔钱可以置办数千亩田产,或者将朱衣骑连马、带甲,再加上全套武器一起反复武装三次。 “阁下这是蛇人大开口啊!” 洪明讽刺道。 “洪某人不知道宫长老是从哪里听来的六万五千两这个数,但总之我洪家是没有的。” “还是那句话,有宫家徽记的那几样物什我们会送回……” “其余的,谁来觊觎都没用!” 说到最后,他已然声色俱厉。 ······ 一个时辰后,雄光院会客室。 洪明、洪胜过来向洪坚汇报。 在座的还有洪武、洪礼二人,以及专门被叫来旁听的洪范。 “算上两天前上门的权家和卢家,这是年后第三批过来的了。” 洪胜说道。 “三家都是来要被海上飞劫去的财物。” “权家要一万两,卢家七千,今日来的宫家要得最多,足足一万五千两。” “三家加总共三万两千两,是总战利的一半。” 他口中的战利自然不包含洪范私下找到的东西。 那一百五十张百两银票与疑似龙嗣精血至今洪家只有三人知道。 “空口白话就想掏走三万两?” 洪武不屑道。 “这回是大兄出马,我们还付出如此多损失。” “如今财货都已分到各家,那些金银上也没有名字,我看他们是白日做梦!” 他越说越是愤怒,还想再讲,却被兄长抬手制止。 “这三家带来的账目你们验过了吗?” 洪坚问道。 “我让求德亲自验过了。” 洪明回道。 “不能说完全对得上,但是十中五六是对得上的。” “考虑到多年来海上飞的销赃进出,恐怕他们的账目记载不虚——毕竟还有玉泉和同光两城城守府的信件证明。”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合力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一十六章 翻天社 两日后,正月二十,清早。 金海城东南,东风卷过群山。 骄阳一照,残雪已无容身之地。 嫩枝新芽去了头顶阻碍,丛丛簇簇地昂扬起脑袋,汇入春的呼吸。 经历了两日绵绵细雨,大路上的硬土软化成泥,纠缠着经过的马车车轮。 鞭子抽打声此起彼伏。 挽马们使尽了力气,可队伍依然停滞下来。 这是器作监部属的交通队伍。 “都快到金海城了,结果偏偏这时候遇到这种事……” 朱经赋叹息一声,心中想到了洪范赠予的五十两巨款,以及在西京几日盘桓的灯红酒绿。 于是他跳下了马车,取出少许干粮随身,独自离队赶路。 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城池间盗匪日多,内视境的修为尚做不到自保。 所以自金海往来西京,他只得随监内车队一同行动。 不过眼下已经进了金海城地界,安全上便不再有顾虑。 八九个小时后,一身臭汗的朱经赋赶到了金海器作监。 半刻钟后,闻中观便自衙中出门,既不坐轿也不乘车,只单人单骑往洪府而去。 雄光院中,手臂粗的蜡烛点了六根,照得屋内通明。 “一等世家皆为龙嗣,血脉都很精纯,不过其间还是会有细微差别。” 闻中观将琉璃瓶托在手上,说道。 “这差别我们看不出来,但州部能测出来。” “现在已经确认了,这瓶子里装着的就是龙嗣精血,而且大概率是萧氏的血。” 除他之外,屋内其余四人——三位洪家高层外带一个洪范——尽皆皱眉。 “洪范,大监造还特别夸奖了你的两篇新文章。” 闻中观继续说道,脸上浮出笑意。 “《必达法则》早就送到了,他之前没有单独回复是因为将两篇文章一起呈往贺州去了。” “贺州?” 洪范疑惑。看书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贺州。” 闻中观回道,眉眼间却满是压不住的喜意。 “但要让大监造用‘呈’这个字,想必只能是那五位之一了!” “那五位?闻大人所说的难道是术圣?” 洪武发问,颇有些难以置信。 “闻某只是一猜,但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可能……” 闻中观回道,明明激动得眼皮发跳,却刻意转开了话题。 “也是因为洪范的原因,州部还是应了我们的请求。” 他说着自怀里取出一份簿册,递给洪坚。 “这是萧氏叛逆情报的部分抄录,几位阅览后我需要收回。” 洪坚翻开后,低声读诵。 “萧氏十三王后人屡受剿而不尽,后主要分为两股,各行其是。” “其一支取名潜蛇宗,盘踞于大华境外,广结交异族武圣神明,踪迹多见于天下诸‘无常境’。” “潜蛇宗虽为乱臣之后,但行事隐秘低调,少作杀戮……” “另一支取名翻天社,盘踞于南部三州,自称南华萧氏,两百年来致力于颠覆叛乱。” 之后是翻天社的部分履历。 “八十年前,胁迫策反青州三位上将,引巨灵南下,糜烂五百里,百姓流离死伤过百万人。” “三十年前,暗中渗透具州卫所,毒害水源、引燃山火,携兽潮西出重山,破城十一座。” “翻天社为达颠覆目的无所不用其极,里通异族在所不惜……” 洪坚读完册子,转递给其他几人。 一时间房内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这两股逆贼都已经传承多年。” 闻中观在旁补充道。 “潜蛇宗现在的做派更像是隐世武道宗门,所以朝廷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翻天社一直以来反心炽盛,你们从名字也能看出来。” 洪范翻看完资料,只觉得不可理喻。 反贼想要坐天下,他完全能理解。 然而里通外族进行无差别杀伤,明摆着会自绝于天下。 这么做怎么可能取神京萧氏而代之? 不过既然事实就是如此,他是否理解已不重要。 关键是无当骑中那两人是不是翻天社,金海城中是不是已经有了他们的同党。 想到这里,洪范不由想起了抱着弟弟跪在雪中却哭不出来的李神机,以及死了亲子却挂免战牌的李鹤鸣。 他只觉瘆人寒意在心底升起。 “翻天社每次作乱都手段残忍、波及甚广。” 洪礼凛然问道。 “海上飞老巢中既然发现了萧氏精血,州府那边就没有什么举措吗?” 他不愿相信金海城会成为目标,可看到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也不敢掉以轻心。 “本来是会有的。” 闻中观回道。 “但这次情况不同。” “这瓶精血是没有实际作用的死血,已经损失了精华,不再具有价值。”看书喇 “按照州部回信的说法,翻天社虽然胆大包天,却向来注重声誉,从来不以诓骗成事。” “所以州里目前觉得海上飞此事为孤例,只是有人诓骗万光霁……” 洪范听到这里,忍不住嘬了个牙花。 龙血里的精华显然是被他的龙魂树吸了。 如今化成龙魂果,他想还也还不了…… “明白了,此事多谢闻大人操持。” 洪坚起身对闻中观致谢。 他神色依然凝重——龙血稀少,可以以假乱真,但银票却不能。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针对翻天社的同党身份,洪坚似乎略有猜测,只是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会将情况通报给城守大人、公孙武监,还有沙口卫所的楚猛将军,事情虽未水落石出,至少加强防备总不会错……” 密会结束,闻中观收回簿册,在夜色中单骑离开。 洪范独自步行回朝日院。 他心中已经有七分确认,龙魂树感应到的那两人就是翻天社逆贼,而李家正是他们勾结的内应。 至于外患,自是蛇人无疑。 有了假想敌,洪范再进行换位思考便相对容易了。 【李家不会与金海城同归于尽。】 没有什么利益比宗族存续更重要。 【李家也不可能转投蛇人。】 西荒沼泽不适合人类生存,蛇人亦不值得信任。 【李家还必须保证内应身份不暴露。】 否则以大华之大,他们也只会成为过街老鼠…… 【此外,李家纵然被策反,当前大概率也只有小范围高层知晓决策。】 毕竟数百位李氏子弟与蛇人的血仇,相比城内其他诸氏分毫不少,要让他们全族都做了人奸,恐怕难度比培养满门忠烈还要大。 洪范细密思量,很快便将桩桩件件理得清楚。 【李鹤鸣啊李鹤鸣,有很多事你都非做不可。】 提前变现固定资产; 为蛇人破城准备突破口; 在举事前转移核心族人…… 万花丛中过,难免叶沾身。 待洪范走到朝日院门口,他已然有的放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施压 正月二十三,正午。 暖日高悬。 微风触肤虽凉,骨子里却和煦了许多。 朝日院的六角亭里,摆了十几盘荤素菜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其中几盘蔬菜是刘婶炒的,剩下的则是族里厨房送的。 桌边坐了五人——除了洪范这个主人,还有洪赦、洪烈,以及崔、高两位大少。 “金风楼里那三家的来意,在城里都传开了。” 崔玉堂说道,夹了片猪耳,嚼得沙沙作响。 “前日他们连着拜谒了城守府和掌武院,而且都是三家一同行动。” “我听我二叔说,很多小宗小姓都惴惴不安。” 他咽下猪耳,表情略有忧虑。 “这也难免。” 高俊侠颔首道。 “同光宫家是凉州西数得上的大族了,光他一家就有两位高级别先天,比我们金海一城还强些。” 在金海二代圈子里,洪范与李迟郑三家关系一般,反倒是高俊侠与崔玉堂二人对他心服口服、俯首帖耳,俨然一副绑上了战车的样子。 而随着洪范在族中位置水涨船高,双方家族的关系也因此越发亲密。 “玉泉权家的浮屠劲也是好大名头,代代都出悍将……” 高俊侠继续说道。 “说实话,咱们金海三姓去比,确实稍稍逊色。” 他与洪范相处已久,知道后者性子,所以直言不讳。 “卢家倒是相对弱些,但至少也是先天领衔、豪强根底。” “现在他们一副占着道理不依不饶的样子,不说别人,我门中几位长老都有些动摇。” 他说的“门中”指的是漩涡门。 其掌门葛天狼天人交感修为,光贯通境弟子就有一十三位。 “你们不必太过虑。” 洪范自饮一杯,笑道。 “三家为财而来,此事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利益纠纷的范畴。” “现在他们锣鼓喧天,又是找城守府递联名信,又是请公孙武监仲裁,无非是玩些极限施压的手段罢了。” “你们就想着,三家想要的拢共就三万两,如果本钱投入得太多,岂不是竹篮打水白忙活?” 听他如是宽慰,几人稍一辨析,立时安心不少。 “对了,我听说昨日金风楼还闹出了些事端?” 洪范劝了一轮酒,又问道。 “是李家先搅起来的。” 高俊侠回道。 “李家三房的老大李茂才在我家楼里饮乐,期间说起了讨钱这事,言语不太恭敬,正被权卢两家的几位听到,就闹起来了。” “两边都是年轻人,又身负武道,上火了就到院子里动手,结果李茂才脸都被打肿了!” “不过我听说后来洪平也去了?” 洪范皱眉发问。 “李家的事,怎么扯到他的?” 这回开口的是洪赦。 “李茂才、迟家老二和洪平那小子一贯是勾肩搭背、斗鹰走狗的,铁得很。” 他叹了口气。 “而且洪平年前到了贯通境,年后就进了朱衣骑。” “大夫人原本不愿意,想让他去州府跟着我爹(洪磐),正好有娘家人照顾。” “可那小子口口声声两位兄长都在朱衣骑,自己也在台山里砍过沙匪,决计不肯当‘逃兵’。” “最后么,他便来了第二队,就在我手下。” 洪赦说到这,伸手按了按眉心。 按照朱衣骑的老规矩,他作为第二队队正显然是负责带洪平的那一位——就像当初的洪烈与洪范一样。 但洪平这种跋扈小子,哪有那么好管? “昨日李茂才挨了打,就来找洪平出头。” “依他的浑性子,自然是大包大揽了。” 洪赦叹了口气。 洪烈闻言发笑:“就洪平那贯通境一道正经的修为,也能包揽?” “洪平倒也没蠢到自己去。” 洪赦接口道。 “胜哥儿和范哥儿他肯定没胆子怂恿,所以第一个就想拉上我。”看书喇 “这事没有族里的意思,我又不蠢,当然回绝。” “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去找了徐庭他们……” 洪赦没有再说下去。 但洪范知道他的意思。 洪平是嫡幼子,是洪胜与洪范的弟弟。 徐庭他们虽然修为远胜,却只是外姓良家子出身,挡不住压力也很正常。 “总之最后是洪平这边赢了。” 高俊侠补充道。 “权家和卢家三个小子挨了打,令弟只受了一点小伤。” 但几人都能看出洪范目中的忧虑并未散去。 “你是在担心那几家为这事找上门来?” 洪烈问道。 “倒不是担心这个。” 洪范摇头道。 “这几条过江猛龙来势汹汹,有没有洪平这一遭事,迟早都会和我们对上。” “我只是觉得李茂才这事有些太巧了。” 他随手捻起桌面上一颗开心果壳,发力碾成碎粉。 “你们都知道,李家鹤公治家极严,不比我们族长惯常偷懒。” 听到这话,桌边几人都直起腰杆,强自肃容。 “这两日正是敏感时候,李茂才这等货色从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去金风楼挑事?” 洪范望向高俊侠,嘴角绽出抹笑意。 “我有一说一,单论酒菜,听海阁还是要比你家高出半筹的?” 高大少眉头一挑,张口就欲反驳,余光却瞥见崔玉堂、洪赦、洪烈三人都在点头。 于是他只得举杯喝酒,把话语吞回肚子里。 城里的时事说完,桌上的话题又转到了最新的四榜。 “这一回,咱凉州的天骄可是换了一位。” 众人说得兴致勃勃。 “‘翻江蛟龙’敖知机,西京人,是伏波帮帮主敖伏威的亲儿子,修习的《解水典》。” “年纪比范哥儿大三岁,如今天人交感就上了榜,位列天骄榜第九十七位。” “说起来大公子也是这个年纪,修为也只一线之隔。” “说不得,我洪家三年后能有‘一门两天骄’的胜景……” 又几轮饮乐,杯盘已狼藉。 桌下摆着三个空酒坛。 “今日承蒙二少招待,下回须由我做东!” 高俊侠按着桌子起身,脚步略有摇晃。 “到时候我遣人来请诸位。” “那必然是在金风楼了?” 洪烈故意笑问。 “不成的,不成的……” 高俊侠连忙摆手。 “楼里房间已经被那三家包了一半,估计马上又要有大部队过来。” “接下来我自己也打算先不去楼里,避着点这些煞星。” 他踉跄一步,扶住亭柱。 “再说了,二少都说了,论菜式还是听海阁更胜一筹……”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模仿,亭子下飞出一阵畅快笑声。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动擂 两日后,正月二十五,中午。 高俊侠有言必践,果然大发请帖,在听海阁三楼包了一间。 考虑到洪范不是很喜欢应酬,他没有叫太多人,只刚好填满一张圆桌的十个位置。 除去八位公子少侠,郑芙蕖与迟宜悦也被请到,喜得洪赦在无人处连连拍了高俊侠好几下肩膀,浑然有些至亲兄弟的意思了。 非年非节的午时,洪胜、李神机、丁雨石这几位日常理事的大忙人自是约不来。 是故在场声望最高的便是洪范。 在高崔二人的推举下,他坐上了居中的上首。 然后迟心赤与郑芙蕖才分左右坐在两旁。 距离洪范第一次光临听海阁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郑大小姐与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和解。 所谓有礼无礼,本就是依照地位而定。 台山血战后,郑芙蕖便不再与洪范置气,只是见面时稍有冷淡。 及至红垛山一战后,或许是后者暴露出了惊人战力,或许是替她报了堂弟血仇,郑大小姐反而对洪范格外郑重,在人后甚至颇有些推崇的意思。 洪范自然是乐得顺承。 一位年方十五的白富美,论心理年龄还比他小了一轮不止。 之前的一点毒舌龃龉,哪里会被他放在心上? “今日是高大郎做东,我们第一杯酒,就先敬大郎。” 洪范当仁不让地起了第一轮。 顿下酒杯,众人见他动了第一筷子,也不再客气。 这种聚餐洪范前世经历过太多,轻易便能主导话题,照顾到在座每一人。看书溂 再加上崔玉堂插科打诨,包间内很快融洽无间。 挑了个合适时候,在座唯一的李家子弟对洪范开口。 “洪二少,当初在金海沙漠里,我一时悲怒攻心,说了一些胡话。” 他名叫李兴发,比洪烈小了两岁,在无当骑中担任一队之长。 洪范首次暴露沙世界时,便是他带头上来与洪范对质。 但两人现今地位已然倒转,不能同日而语。 “今日聊以薄酒,向二少赔罪。” 李兴发双手举杯,说道。 洪范闻言一笑,示意侍者斟酒,而后单手抄起酒杯。 “李兄要喝酒就喝酒,还非得说些我已记不清的陈年旧事!” 两人伸手碰杯各自满饮,已然摒弃前嫌。 坐在下首的杨英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飞雁门主不过浑然境修为,他在飞雁门中固然有些地位,然而放在全城便难言出挑。 今日能敬陪末座,只是因为与高俊侠关系好,被寻来做个捧哏。 待洪范、李兴发、洪烈几人回忆完那次伏击战,杨英勋终于鼓足勇气起身敬酒。 “当日在断山堂有幸见着洪公子风采,英勋心中倾慕,一直难忘。” “没想到今日竟能与公子同桌共饮,实在是荣幸之至。” 他固然是在座地位最低之人,但这话里的谄媚味道还是惹来郑芙蕖一记白眼。 正当杨英勋尴尬之时,上首坐着的俊朗青年却提着酒杯起身。 这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高大郎与我意气相投,简直就如不同姓的兄弟一般。” 洪范温和笑道。 “你既然是大郎的要好兄弟,那我们自是天然有一份亲近。” “今日是第一次同桌,那以后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是下回你要敬酒,可别再起身。” 听了这番话,高俊侠自然是满面红光,当下起身举杯就要陪饮。 而杨英勋更是面红耳赤,手抖得几乎要洒出酒来。 “多谢公子,是英勋冒昧了……” 有洪范接了这杯酒,杨英勋的笑容顿时少了许多拘束,能够与同桌之人接上话题。 一顿好宴,宾主尽欢。 然而小半个时辰后,却来了不速之客。 门外的侍者被喝退,包间外响起三记毫不收敛的叩门声。 未等高俊侠发问,门已被推开。 玄关屏风后绕出三人,身后还跟着位满头冒汗的听海阁管事。 其中前头两人俱是身材高大、肌肉健壮,看起来二十许年纪。 第三人则戴着文士冠,腰间佩剑。 “各位金海的朋友,某家玉泉权华荣,叨扰了。” 为首的汉子在桌前站定,朝上首一拱手。 在他身后,另两人也各自通名:“权阳晖(卢兴朝)。” 三个名字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撞入室内的暴雨,一下子将酒桌上的火热氛围浇灭。 如此阵仗,吓得迟宜悦脸色微白;郑芙蕖则扬起下巴,恶狠狠地瞪视过去。 “三位不请自来,居然还知道行礼,真是难得。” 洪范迤迤然靠上椅背,目光扫过三人,与权华荣对视。 边上洪赦双手抱臂,哂道:“高大郎,我一向听说你家金风楼的上房价格昂贵,这都逼得几位上门化缘来了?” 被洪家两位面刺几句,三位来者却浑不在意。 “确实是权某搅扰了诸位的好宴。” 权华荣说道,转身看向听海阁管事。 “这一桌酒菜的钱,你遣人到金风楼甲上房去收,报我的名字便是。” 挥退了碍事之人,他又看向洪范。 “我等三人昨日刚到金海,便听说三日前我族弟在金风楼承蒙洪家人指教,几日来吃饭饮水都要下人伺候。” “今日听说几位正在此饮乐,权某却是不得不来报此恩情。” “你们初来乍到,倒是耳目通灵。” 洪范直言道。 “说的是李茂才和洪平的事?你们想要个什么说法?” “正是此事。” 权华荣颔首回道。 “吾弟本事不济,挨了打便挨了,他自是没脸来要补偿。” “但我们几位做兄长的却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负手说道,目光睥睨全场。 “今日此来,便是想用练武之人的方式与各位做过一场。” “不论输赢,此事皆销!” 洪范听完,放声大笑。 “好一个‘不论输赢,此事皆销’!” 他一掌拍在桌上。 桌面无损,满桌碗筷碟盘却陡然一跳。 “小的挨了打,大的就来出头……” “今日若是大的又挨了打,下回是不是还要来个老的?!” 吃他如斯一问,三人都一时语塞。 “洪公子这是不敢吗?” 片刻后,卢兴朝按剑激将。 “吃饱喝足,饭后消食倒也无妨。” 洪范回道,并不意外对方认得自己。 若要在金海城内标定他,都不需要第二句话介绍——人群中最靓的那个仔便是。 “你要打,那就得接了我的彩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浮屠劲 “大中午时动手,不免搅人清净。” 洪范说道。 “若是你们三个输了,就由管事带着,往听海阁上下四层每个房间走一遭,道个不是,顺便把饭钱付了。” “如何?” 他挑眼喝问。 “便如此言!” 权华荣当场接下。 众人结队下楼。 不久后,听海阁后院停泊的马车都被清了出去,院门却未关。 “既然彩头由洪二少定了,那比试规矩便按我们的来。” 权阳晖说道。 “玉泉城的不动擂,各位可听说过?” 他身高一米八左右,左脸上有道伤疤,手上是厚如甲胄的老茧。 洪范等人大都点头。 不动擂是玉泉城极为闻名的文斗手法。 比试双方在规定距离站定,轮流攻防,期间不能移动、不能以身体第三点触地。 凡一方犯规,或失去战斗能力,便决出胜负。 “三对三?” 洪烈问道。 “自然不是三对三。” 权华荣傲然回道。 “除去两位姑娘,你们有八个人。” “所以是三对八。” 话音落下,不待几人回复,权阳晖已大步出列站定。 “贯通境六道正经修为,修习家传《浮屠劲》,你们谁来?” 他束起两袖,说话时脸上伤疤扭动,有如蜈蚣。 “我先来!” 八人之中,却是杨英勋最先发话。 刚刚的酒席上他喝了最多酒,又得了洪范看重,正觉得胸怀激荡无处释放。 “飞雁门杨英勋,也是六道正经。” 他毫不畏惧地顶住权阳晖的视线。 “我门中专练刀法,这不动擂可能用刀?” 杨英勋问道。 “自然没有不能的道理。” 边上配着剑的卢兴朝回道。 “那杨某就不客气了。” 杨英勋拔出佩刀,在对方三步距离外站定。 “刀名“璇光”,吹毛利刃。” 雁翎刀头,反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崔家锻刀大师褚德水打造的第四品宝器。 “哼。” 权阳晖冷哼一声,自腰间解下一截打满了青铜圆钉的皮带缠在右拳,再把站位往前移了一尺。 他手臂颀长,打击距离虽然比不上持械,却也不短。 院子里的动静朝上传开,引得听海阁许多包间打开窗户,朝下探看。 “让你先手。” 权阳晖自负道,浑不在意有人旁观,唯有必胜之意。 “好……” 杨英勋肃正刀筋,一字出口,长刀同时劈下。 瞬息之间,刀光竟似比声音先到权阳晖面前。 飞雁门所传《坠雁刀》虽然只是第四品武道,但素来有凌厉之名。 铿然声响中,这一刀劈中铜钉,砍出大捧火花,留下一道深痕。 刀刃却分毫不损。 “武道不行,刀却不错。” 权阳晖哂笑道。 “接好了,这一掌我要打你中路!” 他将铜钉皮带转到掌心,运足十成真气一掌盖下。 不动擂虽不能移动,但允许躲避。 不过杨英勋自恃利器在手,只是拧转刀刃,横架身前。 青铜与玄铁二次碰撞,溅出星点铜屑。 权阳晖随手收招,而杨英勋却面色剧变。 以刀接掌,后者虎口竟然一阵钝痛。 显然同等修为下,他的力量远不如对手。 【不动擂下盘锁死,很难躲避卸力,每次攻防都是硬碰硬。】 杨英勋心念电闪。 【相持下去,我恐怕要输……】 “到你了!” 权阳晖见他默然,沉声喝道,不给任何恢复时间。 杨英勋只得动手。 “我要使的这招名为“雁落”,小心了!” 他说完反手撩斩,引得对手格挡。 可正当招式即将相接之时,璇光刀刃却突的一偏,竟是恰好将灼目阳光反射到权阳晖眼中。 这便是飞雁门的杀招“雁落”。 对武道大家而言,这招谈不上高明。 无非是通过长期苦练,估准光线角度,用以制敌——属于洪礼看不上的那种。 但实战中须臾之失便是生死之隔。 日光刺目,权阳晖顿时失去视野,右手挥了个空。 同时杨英勋已调转刀刃,双手合握劈下。ap 这一刀,正中对手仓促扬起的手腕。 金铁之声扬起。 玄铁刀刃的硬度和锋利度自不必说。 厚实的镶铁皮护腕被平直切开,而后雁翎刀压入血肉,吃入骨骼。 仅此而已,连出血都不多。 “雕虫小技,让你捡了点便宜!” 权阳晖咬牙笑道,左手垂下,露出的白骨上只略有斩痕。 “这人的骨头难不成是铁做的?!” 郑芙蕖惊呼一声,双手一把抓住身边的迟宜悦——比武她见得不少,但如此凶残的却是第一次见。 未等郑大小姐缓过劲来,权阳晖已经打出第二道劈掌。 还是中路,还是毫无花哨。 铜钉命中了刀身,依然逼得杨英勋闷哼一声。 硬接了两招,他的手腕已然受损。 这便是武道品级的差距。 玉泉权家的《浮屠劲》在第三品武道里也算优良,而飞雁门所修《坠雁刀》不过第四品,根底上的差距太大。 第三轮杨英勋以直刺佯攻,改作横斩,可是效果还不如雁落,劈开一枚铜钉。 又是权阳晖的回合。 三轮之后,璇光劈烂了三枚铜钉,杨英勋手上却是伤势积累,虎口已然鲜血淋漓。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胜负已定。 “杨少侠,足够了。” 洪范出言道。 “公子,我还有再战之力……” 杨英勋忍痛回道,不愿意轻易认输。 对他而言,今日这种能在金海顶级圈子里扬名的机会,实在难得。 “无妨的。” 洪范再劝。 “你的刀法之迅捷凌厉,大家都看在眼里。” “今日这不动擂,本就是有利于权家功法的。” 他说着示意大家去看权阳晖的脚下。 众人瞧去,发现地面硬土已被此人双足踩入半寸,周围更是绽出无数不起眼的放射性裂纹。 “刚刚那些劈斩的力道,原来是被卸开了!” 崔玉堂恍然大悟。 “洪公子慧眼。” 权华荣见到自家门道三招就被看破,叹声道。 他毕竟是豪门子弟,见状也不小家子气,直接点明了家传武道特点。 “修习《浮屠劲》者,只要髋腿保持稳定,全身上下便浑然一体好似浮屠宝塔,不仅长于卸力,更能增幅力量。” 他说到这里,语气骄傲非常。 “难怪玉泉权家广出猛将——骑马作战时岂不正好扬长避短?” 洪范立刻举一反三。 “下回若与你们马战,却是要先冲着马去。” 权华荣闻言一愣,明显惊讶于对方的反应之快。 这番对话听下来,郑芙蕖柳眉渐竖。 “说是公平比斗,原来是要靠规则占这个便宜?!” 她双手叉腰,斥道。 第一百二十章 不器剑 “郑大小姐此言好不公平!” 卢兴朝接口道,也不生气。 “不动擂的规则确实是我们几人更熟悉。” “可须知今日我们是以三人对八人,莫非金海诸位觉得这还让得不够?” 郑芙蕖闻言眉心一蹙,倒是被问得哑口无言。 杨英勋顺从洪范的意思认输。 而后洪范也不客气,点了崔玉堂上去。 “金海崔家崔玉堂,贯通七道正经,修习《崩山诀》。” 崔大少摆好架势,示意对手先攻。 浮屠劈掌落下,被架臂格住,发出砰然震响。 崔玉堂面色微白,一个呼吸后已然平复。 而后他还以一拳,打得权阳晖呼吸一窒。 崔家《崩山诀》虽是第四品武道,运劲较慢,但力道浑厚平稳、可圈可点。 像铁英堂的褚德水等大师也都是倚此门武道锤铁成钢。 沉闷的攻防持续了八个回合。 最后还是权阳晖得胜。 崔玉堂败下阵来,倒也不见沮丧。 崔家注重商事经营,崔大少本人也是文修风范——武道练则练矣,实战却是平平。 相对而言,硬来硬往、不用太多对敌经验的不动擂反而适合他发挥修为,消耗对手。 洪范一个眼色,高大郎当即出列。 “金海漩涡门高俊侠,贯通十道正经,修习《漩涡劲》。” 高俊侠朗声通名,落位后也不客气,全力运起回旋掌,像会猎时轰击铁靶一般当胸打出。 彼时玄铁手腕都被一击而断,何况人身? 权阳晖本已是强弩之末,修为又与对手有着四道正经差距,竟是当不得一击。 踉跄退了三步,他点头示意服输,这才退到一旁包扎手腕上的见骨伤口。 再上擂的是卢兴朝。 “玉泉卢家卢兴朝,贯通九道正经,修习《不器剑》。” 他扶着连鞘长剑,笑着发问。 “高公子,该轮到我先攻?” 好似不是要交手,而是与好友下棋。 “你来便是!” 高俊侠刚刚脆败一位对手,心气正盛,随口便回。 说话之间,剑鸣乍起。 卢兴朝一剑平刺。 其剑速迅猛,剑音激越,让人如临大敌。 高俊侠双手同运回旋掌力,使出一招空手夹白刃,想要挫断长剑。 然而眼见他出招之后,卢兴朝灌满真气的笔直剑刃却陡然弯曲,上绕过封锁,一剑刺穿对手发髻。 “承让。” 卢兴朝毫不拖泥带水地收剑归鞘,面上笑容更盛。 胜负无需赘言。 刚刚这一剑既然能穿入发髻,如果他想,自然也能再往下低上两寸。 “你,你用的是软剑……” 高俊侠头发披散愣在原地,气得话语都说不囫囵。 卢兴朝只是淡淡开口。 “形而下者谓之器。” “名剑如水,君子亦当如是。” 这一下,文化水平不高的高大郎更是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得郁郁下场。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说得好啊!” 李兴发闻言叹道。 “我金海李家《无形气剑》位列杀法第二品,愿与卢公子一较高下。” 他见对方剑法犀利,却是战意勃发。 “李兴发,贯通八道正经。” 两人距离四步站定,以目光展开第一轮交锋。 这时,洪范突然插话。 “卢公子的长剑唯有剑尖开刃,想必不器剑以刺、戳为主,少有劈、砍。” 李兴发连连点头。 这个细节他刚刚倒是没注意到。 卢兴朝微微皱眉:“洪公子,观棋不语真君子。” 洪范一笑,只是回以“君子尚权”四字。 两位剑客的对决旋即展开。 李兴发以“逐风”、“雷鸣”、“螺旋”三道气剑对敌,杀得早春院落里剑气横秋。 其中雷鸣剑每发出时必声震楼瓦,听得观者行人心惊肉跳。 另一边,卢兴朝则风格细密,长剑如灵蛇、随意而动,将气剑逐一偏转。 双方相持许久,到底是李兴发先显出颓势。 其一自然是他修为略低,其二则是无形气剑消耗更大。 毕竟这本是力境中难得的远距离杀法,与对手比邻拼斗,就譬如手持箭矢肉搏。 及至两人各出一十七招后,李兴发回气不及,被不器剑绕开剑指顶上咽喉。 金海一方,还剩下四人。 战意难耐的迟心赤望向洪范,发现对方也恰好望来。 “还请红哥儿收拾残局。” 洪范拱手请道。 迟心赤当下应承,脱去外袍递给妹妹,只以一身劲装上阵。 “金海迟家迟心赤,贯通十二道正经修为,阳跷脉通了大半,修习《铁衣功》。” 他说话间催动铁衣身,浑身上下皮肉瞬息硬化。 其一双手掌再以高阶秘法“铁覆”二次加强,足以摧折金属。 卢兴朝面色格外凝重。 金海迟家的嫡长公子自然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尤其是迟心赤年方二十已是准浑然境高手,可谓一城之秀。 结果也不出所料。 饶是卢兴朝屡出奇招,每剑最多刺破对手皮肤,连肌肉都穿不透。 而迟心赤也不心急,只是稳扎稳打,每拳力求轰中轰实。 七轮后,他只消耗了小半真气,便将卢兴朝打得口吐鲜血、朝后跌退。 “卢老弟不必勉强,接下来由为兄顶上。” 权华荣上前扶住伙伴,低声说道。 明明在他面前还有四人待战,此人话音中却毫无压力,全是兴奋。 “再次通名,某家权华荣,修习《浮屠劲》,贯通十一道正经修为,第十二道也快了!” 权华荣大步向前,在迟心赤一臂外傲然站定。 金海年轻一辈中,后者已经算得上壮实,但相比前者,居然还要小上一圈。 “迟大少请尽管出手!” 对手话语轻蔑,迟心赤却不以为意,只是平直轰出铁覆之拳。 权华荣以单手轻易接住,无声而笑。 铁衣功善守不善攻,徒手一击被浮屠劲轻易卸入大地,竟打不出多少伤害。 “换我了。” 权华荣右手高举,缓缓蓄力。 自他掌下,风波环绕如沸、蜂鸣有声。 杀招出手,更是将沿途大气压得朦胧。 这一掌盖在迟心赤交叠的双臂上,打得他浑身巨震、面色大变。 铁衣之下,浮起大片暗红淤血。 围观的金海众人霎时心中发沉。 贯通境巅峰的铁衣身,哪怕裸身接破甲箭,也能连捱七八发,怎么会一掌破防?! 何况迟心赤修为上还有优势! ps:月初了兄弟们,给点票~~~ 第一百二十一章 磨盘掌 迟心赤骤然陷入劣势,出乎所有人意料。 甚至连听海阁各个窗头传来的议论声,也一下子断了大半。 “这是磨盘掌?” 在场年纪最大的李兴发看出了一点端倪。 “到底是出过剑鸣鹤唳的望族,有些见识。” 权阳晖骄傲回道。 “这正是掌武院《武藏》中位列第二品的磨盘掌。” “我族之中,能在贯通境练成的每代不过二、三人而已!” 说话之间不动擂还在继续。 进入第二次进攻轮次的权华荣单掌轰出。 掌力澎湃如潮、层层推动,击在迟心赤肩头。 虽然后者皮肤不破不伤,却吃不消透体劲道。 仅仅挨了两掌,迟心赤已然嘴角溢血,连铁衣都险些维持不住。 于是他先是偷偷瞥了眼郑芙蕖,见少女转脸不理他,又看向洪范。 “范哥儿,我不是对手……” 迟心赤苦笑道。 权华荣轻易得胜,本想要嘲讽,但见对手如此实诚,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此擂非战之罪,只是武道克制罢了。” 洪范亦莞尔道。 对迟家这位老实少东,他是从来没有恶感。 “权家磨盘掌的关窍,大约是高能、高频振动。” 洪范推测道。 “你的铁衣浑然一体、刀剑难摧,对上磨盘掌反而成为介质,导致大部分掌力透入内部……” 饶是权华荣自控能力出色,闻言也不由动容。 玉泉城中,卢家《不器剑》极强调洞察力,有“敌阴不敌阳”的武谚。 但哪怕卢家最出色的那几位,也没有眼前这人“见微知着,一矢中的”的本事。 “洪公子眼力着实惊人。” 权华荣看也不看败下阵去的迟心赤,一对虎目只直直盯住洪范。 “就不知你手底下的功夫能有眼力几成?” 他挑衅道。 “某家少年从军、身经百战,可惜至今未与星君做过对手……” “还请洪公子下场,满我所愿!” 正当他战意勃发的时候,视线却被一道人影截断。 “想与我族中星君过手,可得先过我这关!” 洪烈大步上前。 紧接着被洪赦按住肩膀。 “堂兄,这个机会不如让给我?” 洪赦活动肩颈,关节咔吱作响。 他晋入贯通巅峰已有好一段时日,始终被卡在第一道奇脉,正需要一些恶斗作为突破契机。 洪烈瞥了眼正照顾兄长的迟宜悦,点头让开。 “金海洪家洪赦,贯通巅峰修为,修习《炎流功》。” 众目睽睽下,洪赦行至迟心赤留下的脚印上站定,仰视权华荣。 帅则帅矣,只可惜两个回合就灰溜溜败下阵来。 无他,磨盘掌威力太猛。 虽然这招蓄力缓慢,可有不动擂的规则束缚,洪赦只能硬捱。 “两个贯通巅峰了。” 权阳晖说道,瞥了眼权华荣箭袖上的碳化。 “我族弟论战力在权家年轻一代排得入五指之数,你们输给他实属正常。” 他这话貌似是宽慰,但在金海众人听来无不觉得刺耳。 郑芙蕖插着腰,有心回敬,却无话可说。 有修为优势还被一挑二,这时候再说规则什么的,不是借口也成了借口。 【不会要输了?】 她拿余光去瞟洪范、洪烈,却发现他们面色如常。 而刚刚打输了的洪赦更是抱着小臂凑到了迟心赤身边,毫无紧张感。 好似知道对方注定赢不了。 “红哥儿,我们今日是没有准备,若是比兵器,咱俩未必会输……” 洪赦小声说道。 然后被照顾兄长的迟宜悦鼓起圆脸瞪了一眼,立刻闭嘴。 “贯通巅峰某家都打下去两个了,洪公子现在能出手了吗?” 权华荣稍稍回气后,目光便睥睨向洪范。 后者自然也在打量他。 大半年过去,洪范身高长了三公分,差不多到了一米七八。 权华荣至少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身材更是魁梧近倍。 “我堂兄将你打伤了,需不需要给你几日恢复状态?” 洪范看着对手小臂上的烧伤,问道。 “大可不必!” 权华荣语气跋扈。 “某家是受了些皮肉伤,但战力无损,真气也尚有大半。” “洪公子更应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洪范点点头。 “我明白了。” “我会使出全力,在阁下真气吃紧前分出胜负。” 洪范将佩刀“白灾”解下,递给洪烈。 权华荣见状,又刻意补充道:“还请尽管施展,若是不用兵器,到时别有遗憾。” “放心,我自然是会用的……” 洪范笑道。 话说一半,院内蓦然腾起风沙。 风,飘渺了音声;沙,模糊了世界。 洪范向对方走去,每步迈出便使呼啸荒沙越发猛烈,须臾间竟有遮天蔽日之感。 及至他站到权华荣身前一步,群沙方才汇流成股,以飞龙之势四方扑下,归复主人。 以人身为骨架,荒沙战甲快速披挂,一体成型。 权华荣忍不住退了半步。 而权阳晖与卢兴朝更是惊得瞠目结舌。 “忘了提前知会阁下,我的修为是九道正经圆满,第十道还差一成。” 洪范昂扬霸烈的声音从战甲下传出。 “而且,与贵家浮屠劲相仿,我的命星沙世界也很擅长阵地战。” 他这话不用说,在场所有长眼睛的都已经看出来了。 由于不动擂不需要考虑机动性,外加洪范修为又有提升,这次他催发的战甲高度达到两米五,胸甲最厚处超过一尺。 两人此前距离一步站定时,权华荣的头顶只将将到洪范胸口,而洪范的胸甲几乎要顶到他面门。 双方身材差距,几如豺狗与猛虎。 楼上的议论声都停了。 郑芙蕖定定注视着化身金甲巨神的洪范,这才明白当初红垛山一战后,城中疯传的“摧折箭雨,冲撞披靡”是个什么概念。 这种威慑力,正常人看了就不想打了? “这就是二少说的兵器?” 权华荣喉结滚动,抬头看着面前的雄伟金刚,强笑道。 “哦,对了,还有兵器来着……” 洪范恍然道。 权某人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说我都忘了。” 洪范弯腰从地上一提,左手直接拔出一面两米高、十公分厚的塔盾。 “我已准备好了,权兄尽管出手,不必担心伤我。” 看着面前比自己还高大的盾牌,被笼罩在阴影下的权华荣咽了口唾沫,哪里还说得出话? 第一百二十二章 碾压 权华荣的身经百战不是吹嘘。 饶是荒沙战甲卖相骇人,他依然没有失去战心。 只是这一次,磨盘掌的蓄力比往常更久。 洪范见状,稍稍调低了沙盾硬度,与铠甲形成“外柔内刚”的搭配。 这是前世汽车工业广泛应用的“缓冲吸能”架构。 权华荣深长吸气,一掌轰出,命中塔盾。 他横竖也没别的地方可打…… 高频振动的浮屠真气将落掌处的荒沙炸开,盾面更是泛起了水波般的涟漪。 这是劲力耗散的表现。 刹那后,十公分厚的沙盾被贯穿。 权华荣面色一喜,发力将指掌贯入胸甲。 但只压入半尺,拳势已然穷尽。 沙铸铠甲缓缓恢复形状。 这时候,权华荣心中猛然升起毛骨悚然之感——在他右臂周围,冰冷的沙粒正蠕动锁死。 好似一头凶兽在活动口器,准备咀嚼。 他猛然发力抽手,一下子却没抽出来。 “武道不行,杀法不错。” 洪范点评道。 “好,现在轮到我了……” “不可!” 权华荣赶紧打断。 “我手还没收回,没法防守。” “那你收回去便是。” 洪范笑道。 权华荣只得再度发力,可惜姿势别扭,毫无效果。 此刻不动擂不能动脚步的规则,反而成了他的限制。 “怎么了?是不收回去,还是收不回去?” 洪范关心道。 洪烈抱着双臂忍俊不禁,郑芙蕖与迟宜悦更是噗嗤失笑。 权华荣再度发力,脸涨得通红,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我收不回……”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攻不进来,退不出去;这算输吗?” 洪范低头问道。 “不动擂攻防皆按轮次,刚刚是我的进攻回合,这当然不算!” 权华荣急了。 “好,你说不算就不算。” 洪范也不废话,散去荒沙桎梏,让对手拔出胳膊。 然后,他又幽幽开口。 “但我一攻,只恐怕接下来这几日权兄也得如令弟一般,找个下人伺候吃饭喝水了……” 沙盾与话音一同消散。 洪范右手五指虚握,如巨鲸吸水般招来满地沙流。 自他掌心,一把巨锤寸寸化现,其锤头浑圆,直径在五十公分左右。 哪怕按照寻常沙子的密度算,这锤子也至少有两百公斤重。 使用这么重的武器,不仅要穷尽洪范的肉体力量,还必须靠沙世界的超距控制辅助。 这一击的威力有多恐怖,哪怕是在场两位不太通武艺的小姑娘,也是可以想象的。 权华荣的脸已经黑了。 他额上布满了汗珠,嘴唇一片惨白。 “华荣,要不……” 边上的权阳晖颤声来劝。 “住口!” 权华荣沉声骂道。 此时此刻,是玉泉城权氏的先祖英魂与家族荣光在支撑着他。 “尽管来就是!” 他双臂交叠,嘶声大喝。 话音还未落地,已被雄浑风暴扯得粉碎。 在巨大金瓜的进击下,权华荣譬如当车螳螂。 双臂被震开,骨骼被击断……biqμgètν 浮屠劲根本来不及处理溢出的动能,干脆利索地破功。 权华荣整个人横飞出去七八米,滚倒在地,双臂折成诡异的角度。 土地上血如泉涌。 即便如此,这还是洪范放水的结果。 听海阁上下一时如凝,没有人敢说话。 “还不去给他处理伤口?” 洪范散去战甲,喝道。 权阳晖和卢兴朝这才如蒙大赦,赶紧上前将伙伴扶起。 这一锤子落地,败下阵来的权华荣脸上反而多了些自如。 “今日得洪公子指教,不敢或忘。” 他咬着牙勉强站起,明明剧痛当身,却硬是装作无事。 “这一擂是我们输了,我三人明日就离开金海城。” 待手臂上的暴露伤口被族兄扎紧止血后,此人又朝洪范行了一礼。 “同侪切磋,不敢谈指教。” 洪范淡淡回道。 “你伤得不轻,倒不必急着赶路,多休息几日也无妨。” “而我亦有一句话想要三位通传家中。” 他环视三人,缓缓说道。 “金海水深浪大,蛇人来了都得尽数淹死。” “不管诸位族中想要什么,还请他们三思。” 此言一出,听海阁上各层各厅中俱传出高声喝彩、烈烈掌声。 而权华荣三人则说不出话,互相搀扶着进楼,挨层挨间付账去了。 ······ 半个时辰后。 午宴早已散场多时。 听海阁不动擂的消息在众多观战者的散播下往金海全城传开。 洪范并未回家,而是跟着郑芙蕖去了交通堂。 这一次,他不需要女侍接待,直接与郑大小姐去了后堂雅间。 就是方志武血溅屏风的地方。 当然屏风已经换了。 “这就是你定的天辛丸,三枚一共一百五十两。” 见洪范坐下,郑芙蕖也不唤人上什么茶水点心,径直取来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她今日仅上了些淡妆,点了上唇,身着一套水青色长裙。 其墨黑长发素披如瀑,以一道锦带束起,过处留香。 洪范打开木盒,将丹药一一取过检验,然后掏出三张五十两银票。 以他对郑大小姐的了解,这一桩生意后者不仅不会宰他,甚至直接给了成本价也说不定。 “天辛丸的功效很强,每一枚可以分成三份,和水服用。” 郑芙蕖不去动银票,又不经意地嘱咐道。 “莲藕去问过堂里大掌柜,说天辛丸虽然能在贯通境界大幅提高修行效率,但会伤害经脉留下暗伤,三枚丹药最好不要连用。” 守在门外的莲藕撇了撇嘴。 “我晓得的,多谢芙蕖小姐。” 洪范真诚感谢道。 相识许久以来,这还是郑芙蕖第一次与他独处交谈。 而洪范也实在太过出挑。 面容似芝兰玉树,气质若岳峙渊渟。 如此近的距离上,被他凝眸一望,少女恍恍然如见朗月,却是脸颊飞红,乱了些方寸。 “你花了钱买的,本小姐挣你钱的,谢我做什么……” 郑芙蕖期期艾艾抛下一句,竟是连道别都没说,就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洪范摇头一笑,收起木盒,起身往前堂走去。 门口,交通堂护卫首领魏英见他出来,领着手下格外恭敬地躬身行礼。 当初出了方志武那档子事,郑准勃然大怒,本来是要将他开格的。 后来是洪范私下让洪武去求了情,才让此人留下。 ps: 作者睡着了,今天是运营官手一哆嗦直接代发了,月初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投票! 感谢~(>_<)~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投资 怀揣天辛丸,洪范回了朝日院。 此时天色尚早,刘婶与两位小丫头在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洗着冬芹。 放下丹药,洪范换了身不醒目的素色葛布衣衫,戴了顶帷帽,又出门去。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就一直沿着各条大街行走,把安宁大街、赤沙大道、烟柳巷、天井胡同等等商业区全都逛了一遍。 洪范并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几日前,他便拜托了崔玉堂帮忙统计金海城里大部分商业与住宅地产的归属情况,并在图上标明。 当然,其借口是“手上有点闲钱想要投资”。 今日中午洪范收到图纸,便趁天还未黑逐次走访。 果然,许多间属于李家族产的铺面与院落都在悄然间贴上了转让告示。 按比例算,足有其总数的四成。 入夜,洪府明善堂。 洪范在族厨安排了宴席,与崔玉堂在一间雅室内对饮。 “二少不说,这事我倒是没注意。” 崔大少看着图纸,听洪范一说,才恍然发现李家寻求转让的资产有些多。 “不过我确实有听家里说,李家最近抽了许多现银,本以为是要做什么大宗采买或入股什么的。” “现在看这个架势,倒是不太像。” 他说着住了话头,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一位下人进来,上了盘刚出锅的红烧鸡块。 “别家的私事,我倒是不关心。” 洪范等下人带上房门,说道。 “只是我现在正好手头上有一千八百两现银,一直存在家里,也不叫个事。” “你也知道,我在武道花销上面向来大手大脚,所以就寻思用这点钱置办点小产业,也好细水长流。” 他咽下口中喷香鸡肉,放低声音。 “李家这些店面,我好几间都去看过——位置好、人流旺,现在挂的价格还便宜得很。” “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也不怕你笑话,就是因为它条件这么好,我反而不敢下手了。” 洪范说到这儿,斟酒自干了一杯。 “我们这个圈子里,要论经营才能,玉堂你有家学渊源,那是独树一帜。” “所以我非得来叨扰你一番,才能决定这一千八百两出不出手,往哪儿出手……” 大华风气,凡商贾家族出身,在地位上比有世爵传袭的向来低上三分。 崔玉堂平时与大族子弟交往,难免等而下之。 此刻他听到这些推崇话语,喝下去的三分酒力顿时酿出十分烈度。 “二少这话说得哪里有可笑之处?” “凡事要用到钱,那就不得不精打细算!” 他眉目舒展,气势霎时高了半尺。 “何况一千八百两现银,放在哪都是大钱了!” “二少放心,这事你就交给我,定给你安排妥帖。” 他推心置腹来言。 “我与李兴发年纪差十岁,关系却铁得像亲兄弟。” “我今晚亲自去找他。” “二少,这事后面但凡有什么门道,我都给你挖得清清楚楚!” ······ 第二日,正月二十六。 被洪范充分激发了主观能动性后,崔玉堂效率奇高。 不过隔了十二个时辰,事情已有眉目。 断山堂,几丛黄竹点缀的小院。 金风楼送来的酒菜摆了一桌。 只洪范、崔玉堂、李兴发三人落座,没有第四双耳朵。 “没啥大事,就是这一点情况。” 酒过三巡,洪范诚恳开口。 “劳烦李兄过来,先干为敬!” “金风楼的好酒好菜招待着,哪里能说是劳烦?” 李兴发赶忙也干了杯中酒。 “族里变卖房产,确实是有难言之隐。” 他压低声音说道。 “我的二伯李承望一直驻在州府,负责一应事宜。” “之前消息传来,却是说他染上了赌瘾,在西京赌坊里欠了七八千两银子。” 李兴发说着忍不住拍了下桌子,显然心中有气。 “我这族伯怎么说也是浑然七脉的修为,为族里立有不少功劳,此时他被扣在西京,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不救。” “二少你是知道的,红垛山那剿来的战利里现银不多,东西短时间内又不太好出手,所以族里只得先贱价出了这些铺子。” “为了这事,我家家君都大发雷霆之火。” 听他如此说,洪范缓缓点头。 “所以那些铺子本身没什么问题?” “都是好的!” 李兴发回道。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所以这些转让事宜族里都尽量低调。” “也请二位不要外传。” 如此要求,二人自然满口答应。 酒足饭饱后,崔玉堂送洪、李二人出门。 洪范骑着宾利回了府上,径直便去了雄光院。 当夜,洪烈就收到命令,领了孙力、孔海二人,快马加鞭走一趟州府。 三人骑的都是好马,又全是贯通境武者,速度自然会比朱经赋快上许多。 以每日一百七、八十里估计,半个来月足够来回。 ······ 正月二十八。 雄光院侧厢,洪家高层俱在。 洪武站在厅中,通报见闻。 “迟家西南线的商队回来了,说是路上收到了好几封不具名的留书,都是些威胁言语。” “李家也是。” “我听李都尉说,西京的元磁高手‘震惊百里’薛啖虎居然给他们写了信,劝说尽量把财货归还给宫家。” “说起来,当年剑鸣鹤唳高悬天骄榜的时候,这两人还是莫逆之交。” 他说着冷笑一声。 元磁高手固然可怕,但元磁高手的一封信却吓不到正六品的金海城城判。 “我听说城内许多等第次些的家族都有些动摇?” 洪礼问道。 “彼辈家中没有气境武者坐镇,自然是风下之草,硬不起骨头。” 洪武回得随意。 “我今日还从闻师匠那听来一桩趣事。” 他说着看向洪范。 “宫家的主业是开采玉矿,和器作监很有些关系。” “闻师匠说他收到了同光器作监的信,许了一些好处,想给我们加点码。”ъitv 听到这里,在座的洪家人都笑了。 有洪范这个“将升之龙、大华菁华”在,想让闻中观对付洪家,恐怕州府监造说话都不好使。 “就今早,权凯宏和卢意锐也来找过我了。” 洪明接口道。 “说是愿意单对我们一家私下做些退让。” 洪武闻言哂笑一声:“怎么个说法?” “就是在之前的基础上打个折。” 洪明回道。 “他们三家原本要我们退回一万两千两现银,权凯宏说可以再少两千。” “星君出手帮他们调教子弟,就减了两千?” 洪胜插话道。 “玉泉人倒是小家子气。” 室内响起轻松快活的笑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出大概与洪范在听海阁碾压击败权华荣有关。 在玉泉城,权华荣是年轻一代有数的好手,贯通境就跨境界练成了磨盘掌。 但这样的人上了不动擂,却连洪范一招都接不住。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雨欲来 会议开到一半,屋内声音一顿。 门外有脚步声一路靠近,停在门口。 敲门后,进来的是求德。 他对众人躬身行礼,以眼神请示洪坚后,方才开口。 “高家的人过来,说宫家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刚刚到了金风楼。” 洪武面色一肃,譬如刀刃出鞘。 “都是些是什么人?” 他问道。 “一位家老,一队仆役护卫……” 求德回道。 “还有三位二十许的武道种子——听来人转告,高家大郎说三人修为至少都在他之上。” “现在只知道后两人的身份,一个叫宫子安,一个叫宫浦和。” 求德行礼后退下了。 房门一关,屋内原本的轻松劲已散了个干净。 反而有些山雨欲来的意思了。 “我听说过这宫子安。” 任职金海城防司都尉的洪城思虑片刻后说道。 “宫家三房的嫡子,大概刚满二十岁,现在是浑然三脉;至少是迟家大郎般的天赋。” 他口中的迟家大郎是说迟心赤。 “浑然三脉,只排得上后两人?” 洪范好奇问道。 “那我知道第一人是谁了。” 接话的是洪胜。 “宫鹏云,宫家庶出的武道奇才,也是年轻一代的第一人。” “年纪比我大了五个月,年前时候我听说他突破了浑然第七道奇经。” 他指掌摩挲着椅子的红木把手,语态隐有傲意。 然后以简洁五字作出结论。 “此人不如我。” ······ 正月三十,朝日院。 天蒙蒙亮,窗纸外湿漉漉的全是露水。 洪范端坐榻上,将最后一份天辛丸化在水中,一饮而尽。 丹水微甜,让他忍不住砸嘴。 药力涌了上来。 本就在稳定循环的炎流真气仿佛被鼓了风的高炉,猛然扬起烈焰。 内视状态下,辛辣的感觉沿着足少阳胆经一路蔓延,很快抵达了第四十二个大穴“地五会”。 此穴位牵连视听二识,让洪范耳目刺痛。 正是在这种痛楚中,经脉的堵塞飞快清开。 洪范紧守灵台。 时间一点点流逝,地五会、侠溪、足窍阴三个穴位依次打通。 及至日头升起、天地大白时候,足少阳胆经已然贯通。 这是人体第十一道正经。 天辛丸的药力还有剩余。 洪范趁热打铁,又引导真气气血往足太阳膀胱经的第一个大穴“睛明”猛攻…… 等到真气枯竭、药力耗尽的时候,他已经打通了第十二道正经六十七个大穴中的六个。 功行圆满,洪范退出内视。 然而静坐之时,他依然能感觉到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这三道正经中传来若隐若现的辛辣痛感。 洪范再度运起沙世界真元循环游走,刺痛感略有加强。 他明明有心疗愈,却很难辨析到具体伤处。 【与寻常丹药带来的肿胀感大不相同……】 洪范思忖道。 【所以这就是‘药石难愈’的暗伤?】 三枚天辛丸连续使用,几日之内替他节省了两个多月的苦修。 正常来说这种功效级别的药物,哪怕只对贯通境有效,也不可能作价五十两一枚。 这从侧面说明了天辛丸副作用的顽固。 但洪范不需要担心。 他还有一枚龙魂果挂在灵台,如有需要,龙血精华便会涤荡全身,治愈一切沉疴。 半个小时后,洪范洗漱完毕,换了套演武劲装。 他的修为已接近贯通巅峰,各项身体素质自然有不小增幅。 握力超过了前世大型猛兽的咬合力。 垂直腾跃可离地三米多高。 视觉听觉明显强化,能看清百米外枝头上立着的麻雀。 反射速度在大几十毫秒左右。 深蹲足有两千四百斤,比朱衣骑中贯通境“神力第一”的洪博还要高出一线。 更大的进步来自于武道。 见院中无人,洪范自厨房中顺手牵走了刘婶的斩骨菜刀,躲到了朝日院角落。 大华没有温度计,他需要用其他方式测定温度。 双手夹住刀身,洪范全力运转炎流劲,手掌霎时白气袅袅。 数十秒后,钢铁与肉掌接触的位置便被烧到暗红。 这说明炎流劲力的温度已达到五百摄氏度。 披挂荒沙战甲,洪范同时催火劲于手甲,随手握住一块干柴,顷刻间将之点燃。 这一手的实战意义不言而喻。 未来,对手如果不小心被战甲咬住肢体,面对的将是最严酷的炮烙刑罚。 散去沙甲,洪范悄悄把回火后失去硬度的菜刀送回厨房。 然后他开始钻研下一个科目——制造流沙陷阱。 在理想情况下,这个陷阱应当同时具备如下特性。 第一,可以超距制造,部署全程不需要肢体接触。 第二,不破坏地表的土壤与植被结构,无法从外观上看出破绽。 第三,部署时间要快,最好能在换招间隙一蹴而就。 第四,在不完全合适的温度、湿度下,能保持一段时间不失效。 如此,该陷阱既可以在战斗中爆发杀机,也能作为守御或野营时的工事。 有荒沙战甲作为基础,洪范的进步很快。 一个上午的练习后,他已然能在四条特性中随意选取两条完成。 试想生死战中,高速移动时突然一脚踩空,旋即被流沙锁住腿脚。 以洪范此时的爆发力,哪怕是浑然境低阶武者,恐怕也要喝一壶。 晌午午时(十一点)刚到。 日光晒得人全身暖融。 洪福像从前一样啪啪啪拍打院门,“范哥儿,范哥儿”的呼喊不停。biqμgètν 两人早就说好,今日吃小胖子一个东道。 洪范高声应了一句,回屋换了身干净衣服,便与他勾肩搭背地去杜康居饮乐。 难得有金海顶流光临,酒楼老板顿时大喜过望,不仅送了两个菜,还亲自到桌边服务…… 时间走到正午。 太阳托腮挂在天中,看着金海城里的浮世百态。 朝日院外,少爷大吃大喝,满嘴流油。 朝日院内,老的小的却是鸡飞狗跳。 刘婶处理排骨的时候崩卷了刀刃,扯着汤大个的袖口,要查他是不是偷买孬货、藏了私房钱。 正当汤大个拍着胸脯保证的时候,院里又同时传来笑声与哭声。 笑的是插着腰的柳绿。 哭的却是小腿陷入流沙、还死抓着扫帚的桃红。 ps: 作者还没醒,运营官代更,大家周一愉快t﹏t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赶紧出发去开庭……) 求票~求票~求票~ 谢!φ(≧w≦)?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登门 二月初三。 小雨如毛,淅淅沥沥,从清早开始下起。 申时(下午三点),四位不速之客抵达迟家正门。 迟家家主被惊动,下人们奔跑起来,将消息顷刻间传遍府邸。 就仿佛一颗石子落入古池,溅起圈圈涟漪。 迟心赤与族兄快步出门,初时只觉得迎面之风略有湿寒,及至演武场,外衣却已被雨水浸透。 场中已围了好几圈人。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人群中心,宫明远笑脸盈盈,对迟追远说道。 “我宫家几位后辈远来,久闻金海三家声名,便想与贵家子弟切磋一场。” “仅此而已。” 迟心赤排开人群,进到内圈,第一眼便看向说话之人。 此人戴着高冠、下巴光洁,大约四十许年纪。 在他身边,三位身着藏青色武服的青年傲然而立,每一人都面容白净,皮肤下隐隐可见青筋。 “三人对三人。” “按照天骄榜为限,二十四周岁以下都可以出战。” “没有其他规则,只要点到为止即可。” 宫明远迤迤然说道。 迟追远负手站在一旁,面色微沉,却没有拒绝。 他也无法拒绝。 宫家人登门求战、摆明车马,怯战只会比战败输得更多。 “便如宫长老所言。” 迟追远说道,随即点出三人。 迟心适,将满二十四岁,浑然二脉。 迟睿达,已满二十三岁,浑然一脉。 剩下一人,自然是迟家嫡长、他的亲子。 迟心赤默然出列,在两位堂兄身边站定,与宫家三人互相打量。 这一场登门切磋,他已有预料。 两日前,二月初一,申时。 也是这四人登门拜访漩涡门,要求切磋。 漩涡门派出了浑然二脉的大师兄丁雨石、贯通巅峰的二师兄文鸿振,以及贯通十道正经修为的高俊侠。 结果宫家只出一人,连胜三场。 据说此人还不是三人中最强的那个。 当日,漩涡门掌门葛天狼甘拜下风,明言今后漩涡门人对宫家退避三舍。 “远叔,这回还是我先来。” 宫家三人中个子中等的那位说道,旋即出列。 “鄙人宫子安,及冠之年,浑然三脉。” 他朝迟家众人微微躬身一礼,而后毫不客气地伸手邀战。 “请赐教。” 浑然三脉,超过了迟家青年一代的所有人。 不须族长说话,修为最高的迟心适便解下外袍,露出一身无袖劲装,毫不犹豫顶上。 没有什么繁文缛节。 细雨中,两人互一拱手,即刻开战。 切磋进行得很流畅,或者说太过平淡。 宫子安修为略高,动作明显比对手灵活、迅速。 但他或爪或掌的进攻落在迟心适身上,最多不过留下几道白痕。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十几回合过去。 “不愧是铁衣功。” 宫子安寻得间隙脱开几步,出言赞道。 “哪怕换做一身铁甲,挨了我这么多下,也该烂了。” 他说得好整以暇,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迟心适不愿费口舌,起手要抢攻,眉眼间却陡然泛起痛楚。 “迟公子,是不是觉得双臂不适?” 宫子安嘴角勾起,笑道。 他说着竟负起一只手。 迟心适不堪受辱,额上筋脉暴凸,强要动作。 但他抬手依旧困难。 “三哥,为何不用铁铸?” 迟心赤急声提醒道。 铁铸是迟家铁衣功浑然境界的杀法,能将表皮以下的骨肉以真气强化。 一旦使出,能使血肉之躯获得数倍于铁衣身的综合坚固程度,足以与玄铁刀锋短时对扞。 迟心适默然冲锋,没有回话。 唯有身边迟睿达低声回道,眉目凝重:“你三哥怕是早就用了……” 场中战斗再起。 然而无法灵便使用双手的迟心适落入绝对下风。 三个回合后,他更是因剧痛而无法正常动作,被迫认负。 “到我了。” 迟睿达甩下三字,脱衣上阵。 十一个回合后,他嘴角溢血,同样落败。 迟家还剩一人。 “迟心赤,年十九,贯通巅峰修为……” “请赐教。” ······ 二月初五。 晴天,风尘略大。 申时差一刻,李府门前,已有许多好事者在等待。 一刻钟后,钟鼓楼响起报时之声。 宫家四人的身影恰好拐过街角。 “金海武风昌盛,我宫家远在同光,亦是如雷贯耳。” 面对李鹤鸣,宫明远姿态明显更低,笑容也更谦和。 然而骨子里的强势,却丝毫不变。 “诚请鹤公准许,让小辈们互相切磋,资以精进。” 片刻后,李家也点出三人。 为首者自然是浑然四脉的嫡长公子李神机。 半个时辰后,宫家四人分毫无损的离开。 李家宣布当日闭门谢客。 ······ 二月初七,节气惊蛰。 惊蛰,卯月之始,分数仲春,卦在震位。 万物出乎震,乃生发之象。 昨夜春雷一响,惊醒越冬百虫。 及至午后,金海城依然是阴云密布。 明明气温进一步回升,街上却少有行人。 店铺即便惯常经营,管事与伙计看起来也心不在焉。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城内西南角。 申时,宫家四人在权、卢两家人的陪同下,准时抵达洪府门前,遇到了提早候在这儿的洪明与求德。 没有奉茶,没有客套。 洪明甚至懒得与宫明远通名,单手一引,直接往演武场而去。 与往常不同,今日的洪府演武场竟挤满了几百人,闹哄哄得不成样子。 但宫家人一到,喧嚣声便霎时歇了。 洪氏诸人皆在,自不必说。 校场周围,漩涡门的丁雨石、高俊侠,迟家迟心赤以及他几位族兄,李家李神机一干人,乃至崔玉堂、郑芙蕖等人都各自在列。 不过混杂在数百人中,上头这些年轻一辈甚至不配有个座位。 宫明远环视一眼,目光率先投往最正中处。 那里摆了两排高椅,有资格就坐的不出意料是三家族长与高层、城守郑准、同知任元龙、武监公孙实、师匠闻中观等金海首脑。 同光、玉泉两城三家本是为银钱而来。 但事情走到如今,已不光光是红垛山财货的问题,更关系到这三座城的脸面。 宫明远被族中推举出来领队,自然不会怯场。 他与权凯宏、卢意锐三人上前,落落大方地与各位见礼。 “吾等此来,只为切磋。” “还是三人对三人。” “按照天骄榜为限,二十四周岁以下都可以出战。” “没有其他规则。” “有洪爵爷与鹤公在,区区小辈比试,必不会有意外。”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阴流手 阴云压抑。 高风过处,云流翻腾譬如海浪。 但洪府演武场中,却是一丝风都没有。 宫明远立于场下,向列座于前的诸位介绍三位子侄。 “宫鹏云,虚年二十二,浑然七脉。” 三位宫家年轻人中身量最高的一位上前半步,向四方拱手。 此人头戴一顶青玉发冠,面容倒是平平。 “自一年半前,鹏云在同光城年轻一代,已无敌手。” 宫明远说道。 李神机咬住了后槽牙。 两日前就是此人轻易击败了他,乃至无伤连败李家三人。 武者受辱,莫过于此。 宫鹏云退回列中。 金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瞥向洪胜。 后者面色淡然,唯袖中拳头捏得死紧。 “宫子安,我宫家三房的嫡子,差一年满二十四,浑然三脉。” 宫明远继续说道。 顺着他的话语,第二位年轻人出列,其黑发随意披散、眉飞入鬓,容貌清秀。 正是一人将漩涡门与迟家打穿的宫子安。 他目光与丁雨石、高俊侠、迟心赤几人一一相接,却是笑得灿烂。 “最后这位是我宫家家君幼子。” 宫明远移了两步,拍了拍第三人的肩膀。 “宫浦和,正月里刚过了生辰,满了十八岁。” 随后,他又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补充道。 “贯通巅峰修为。”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抽了一口凉气,好似校场上起了阵微风。 这种场合,贯通巅峰的修为倒算不上多高,可这宫浦和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比洪范还小四个月。 迟家大少天赋已然算出众,达到同修为却比他还晚了一年半! 不需要出手,宫浦和只是站在人前,便自有一股势头,彰显着同光宫家的煊赫武运。 “这般天资,怕是与阿胜相仿了!” 洪礼与洪武交头接耳道,与在场其余人一样,忍不住去看洪范。 但后者只是老神在在,垂目看着沙地发愣。 “我这三位子侄修习的都是宫家家传《玄阴真功》。” 宫明远的话语走到最后。 “因有些天生资质,素来自傲刚愎,还请几位贤侄不要留手,让他们见识见识天外天、人外人。” 观战的金海人或撇嘴或白眼,都听得出这是反话。 不过反感归反感,《玄阴真功》在凉州以西确实是闻名遐迩。 在掌武院品评的第三品武道中,它是上上之选。 历代修习者——比如当代宫家家主宫珩——多有借之突破到先天巅峰的例子。 若是再进一步,便可入第二品武典范畴。 相比之下,《炎流功》劣势不小。 宫明远替自家蓄完势,退到场边高椅上坐下。 郑准作为一城之首,既然今日人来了,自然要说上两句。 “你六人都是大华菁英,未来将大有作为。” 他起身嘱咐道。 “今日切磋点到为止,只分高下,不要伤了和气。” 六人各自称是,但面色或轻蔑或严肃,哪里找得出一分友爱? 演武场安静下来。 未等他人安排,宫鹏云主动走入场中,呼吸粗重,竟有几分按捺不住之意。 “洪胜公子,久闻你天赋超群,是凉州西疆五城一等一的天骄。” 他负着双手,目中满是锐利。 “今日还请不吝赐教!” “未列三榜,何敢称天骄?” 洪胜朗声回道,大步下场。 “也请鹏云公子切莫留手。” 他说着缓缓加速,炎流真气高速循行。 迈步间,烙铁手已经催到巅峰,近千度的高温足以软化金属。 但凡被切肤击中,立刻就能糜烂一块皮肉。 “小心了!” 洪胜并指成刀,极速迫近后长身横斩,被宫鹏云架臂挡下。 没有肌肉骨骼碰撞的砰然,而是液体沸腾状的嗤响。 后者手臂外,深紫色的真气形成气垫状的保护层,隔开高温。 “这就是阴流手?” 洪赦低声道。 此战之前,被宫家挑落的几个势力早就遣人过来同步了情报。 “阴流手”作为玄阴真功的核心能力,类似烙铁手之于炎流功,是将性质绵密坚韧的玄阴真气在体表织成软铠状护层。 其功效很多——既能抵挡兵刃,又能隔绝外邪,还能提高攻守转换时真气的响应速度。 而除开阴流手,玄阴真气本身就有独到特性。 就在两人手臂相抵的瞬间,紫色微微游离,朝接触者体内渗透。 洪胜显然知道厉害,力道发透、一触即分。 后退半步,他顺势旋身后摆出腿。 千度高温的脚面极速破开大气,拉起恢弘气暴。 宫鹏云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后退的同时以板桥姿势躲避。 但他的动作全然在对手预料之内。 洪胜落腿后翻步前压,借拧身力道,拳背如泰山压顶般劈下。 宫鹏云交叠双手上格,单膝被打得微曲,才吃尽拳势。 他正欲摧使真气反击,就见洪胜陡然旋腕一百八十度,改拳为掌。 掌心离宫鹏云面门不过两寸。 澎湃热力透出。 暴鸣骤起如雷,危机感如芒在背。 洪胜居然于咫尺距离,贴身发出一记火云掌。 巅毫间,宫鹏云全力仰首。 虽避开了大部分伤害,但他的额头被严重灼伤,顶心前部的头发全部烧毁。 无形火云破空,烧得大气朦胧。 两人各自分开。 场边,洪赦看得目不暇接,几乎跟不上动作。 洪范亦吐出一口闷了许久的浊气。 “不愧是小无漏境……” 宫鹏云赞道,面色阴沉如水。 他玉冠坠地、发丝披散,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浑然境不同于贯通境,其巅峰与非巅峰之间有相对明显的差距。 盖因“气脉浑然”这个概念,本就是指尽数打通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 正常功法在这一步时,所有需要的相关经脉都已经通畅,真气流转不再有“命门”。 如是,释放武技的蓄力时间大大减少——刚刚那一发意到气到的火云掌,洪礼却是打不出的。 这也是为何浑然境巅峰被称为“小无漏境”。 一轮近身战下来,两人的力量速度已有高下。 宫鹏云旋即改变战术,于剑指间凝聚深紫色细针。 “小心,是玄阴气针!” 李家几人认出招式,当即大声提醒。 这一招的攻击范围超过十米。 两日前李神机的中距游斗战术,就是败在此处。 第一百二十七章 炙痛 “鹏云兄这是怕了?” 洪胜故意激将。 但宫鹏云不出一言,只是翻手射出飞针。 针速极快,逼得洪胜小心躲避。 在先天之前,炎流功唯一的及远招数就是火云掌。 然而此招是战阵杀法,攻击范围大,速度却算不得快,面对修为相仿的对手并不好用。 洪胜只能前压。 连绵紫雨中,他以烙铁手开路,不断拉近距离。 气针偶有命中,也不见血,只无声没入皮肉。 夯土地炸开烟尘。 洪胜爆发蹬地,将对手罩入拳脚射程。 左右开弓,眨眼间三轮勾摆连出,分别被宫鹏云以掌心、小臂、肩膀挡开。biqμgètν 三声连成一片的闷响后,洪胜滑步再起一腿,命中对手小腹。 素白衣服上先是印了个脚印,随后焦黄自燃、瞬息灰化。 两人再度分开。 宫鹏云滑退数米,脸颊肌肉颤抖,明显吃痛。 千度高温的烙铁手,哪怕只在真气隔离下短暂接触,依然能造成伤害。 一个呼吸后,战端再起。 连续几十回合的交手中,宫鹏云一直被动挨打,已然落在绝对下风。 及至后来,围观众人已觉得己方必胜,洪胜每出拳脚,立刻引发欢呼不停。 但实际上玄阴真气的渗透也在积渐。 火云掌出,逼迫走位。 洪胜矮身瞬步,双拳红热似火,须臾迫至对手身前。 正当气暴猛烈、纷扬发丝之时,宫鹏云见到了胜机。 “阴蚀,爆发!” 双手结印,他厉声呼啸,霎时将对手体内玄阴真气尽数激活。 剧痛从洪胜身上多个部位如潮扩散。 尤其是双臂,不仅真气不畅,痛苦更是浓重到无法凭意志抵御的地步。 拳已挥出、距离目标只三步,洪胜却压不住痛呼,踉跄停下。 “不好受?” 宫鹏云轻声笑问,上步一记正蹬。 洪胜无法防御,被轰得滑退三米。 面目低垂,嘴角滴下血水。 但他依然不肯倒下。 “玄阴真气作用于经脉,引发的剧痛非人力能抵挡。” 宫鹏云见状面色微肃,劝说道。 “你动不了的,已经结束了。” 在众人死灰般的注视下,他随手扯下被烧得褴褛的两袖,赤着胳膊上前,打算补上最后一击。 正在此时,洪胜猛然暴起。 十成力道的飞膝,轰在对手毫无防备的右上腹。 肝区受击,疼痛譬如狂澜,将宫鹏云摧垮在地。 胜负再次反转,看得众多观者欣喜欲狂。 “你,你怎么做到的?” 宫鹏云按着胸腹,几次努力,才将问话说完。 “炎流功秘术——炙痛。” 洪胜站直身子回道,脸上毫无忍痛的痕迹。 “以柔和火劲炙烤自身皮肉筋膜内外,可以立时止住疼痛。” 场中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听说这门杀法,议论纷纷、好奇不已。 不过洪范甫一听闻便已猜到原理。 无非是用炎流劲烧毁指定区域的游离神经末梢,人为阻断对痛觉的感知。 在前世,大规模焚毁神经会导致不可逆的后遗症。 但浑然境武者肉体强大,配合合适伤药,恢复如初应当不难。 一片哄闹中,宫鹏云被宫明远扶下。 玄阴真气有“梅雨暗潮”之名,入侵后极擅隐藏,也非常难以清除。 通常来说,武者一旦中招必须打坐内视,方能彻底解决。 所以宫子安没有给洪胜任何调息机会,立刻上场。 他的战术一如宫鹏云。 以玄阴气针远距离游斗。 另一边,洪胜上肢已废,此时连火云掌都用不出,只能垂着双臂一味冲锋。 凭借浑然巅峰的功体优势,他固然一度以腿法逼得对手狼狈躲避,却每时每刻都在被气针命中。 十回合后,火劲渐弱,二衰三竭。 洪胜仍鏖战不退,直到洪坚发声。 “阿胜,够了。” “玄阴真气残留经脉越久,造成损伤越大。” “下来。” 洪胜终于缓下动作,踉跄几步后方才站稳。 “子安公子,我输了。” 他深长吐气,认负下场。 观战者不论支持哪方,此时都不吝掌声。 宫子安亦默然抱拳相送。 他只受了些轻微伤,消耗了大约三成真气。 洪家下一个出场的是洪赦。 这一场对决尤为关键。 在金海诸人的判断里,洪胜绝对不差于宫鹏云,而洪范论真实战力,大概率也会超过宫浦和。 双方差距最大的一处,就在于中间这一阵。 洪赦固然是洪家年轻一辈修为第二,但他已二十二足岁。 论天赋别说与两位族兄弟相比,甚至还不如高俊侠。 万众瞩目中,洪赦束紧衣袖,与对手相对行礼。 宫子安的战斗经验很丰富。 再加上修为与功法品级的双重劣势,洪赦获胜的机会很小。 但他并不慌乱。 就在刚才,洪范已与族兄私下交待八字方针——狂轰滥炸,以伤换伤。 玄阴真功走的是水滴石穿的路子。 洪赦越是小心谨慎,宫子安越会如鱼得水。 唯有上来就全力以赴,或许还能多消耗后者几分。 “金海洪家,洪赦。” 通名之后,洪赦十指握成双拳,将炎流真气密布于整双臂膀。 六百度高温霎时扭曲空气。 顶着五倍于常态烙铁手的消耗,他呼喝猛进,以全攻无守的姿态朝前压迫。 宫子安稍稍措手不及。 只是不论力量还是速度,他终究远超洪赦。 进退之间,宫子安见招拆招,竟是将每一次进攻都以阴流手挡下。 战斗持续了十几个回合。 最后,洪赦没有受到阴蚀的折磨,而是被拳脚正面轰翻在地,无力再起。 宫子安付出的代价则是两处中度灼伤,以及四成真气消耗。 演武场边鸦雀无声。 唯有宫明远领着几位外乡人微笑鼓掌。 洪家只剩下洪范一人。 许多人的脸色已然难看起来。 权华荣的不动擂惨败过去不久,洪范的修为进度不是秘密。 彼时是九道正经圆满,十道差了一线。 现在只过了旬日出头,撑死了能贯通第十道正经。 哪怕再算上沙世界,要说洪范有可能击败寻常贯通巅峰,无人不信。 可要和浑然三脉对战,想必是大大不够。 “久闻金海沙世界大名,今日能与洪范公子交手,子安深感荣幸。” 宫子安略略整理仪容,朝场下朗声说道。 此时他连败两人,正欲乘胜追击,话语里带了些催促意味。 洪范闻言,落落颔首,与洪坚、洪礼、洪武等人对视后,终于缓步下场。 第一百二十八章 霸王卸甲 没有风。 沙却开始躁动。 一缕缕顺着主宰的脚步朝上纷扬。 丝汇成涓,涓又成溪。 众人眼中,洪范坠入逆流的金瀑。 再现身时,已是一尊身高两米的魁梧暗金甲士。 “金海洪范,贯通十一道正经修为。” “此战必倾尽全力,不使子安公子失望!” 双方拱手见礼,即刻开战。 对龙赐命星,宫子安有所忌惮。 他率先使出玄阴气针远距离试探,轻易便命中数次。 荒沙战甲固然能大幅强化力量与防御,但要付出敏捷的代价。 而洪范的速度与反射等基本素质距离浑然境本就有差距。 好在气针虽快,所含劲力却孱弱,无法穿透遍布沙世界真元的沙铠。 宫子安显然能感应到这一点。 “龟壳倒是挺厚。” 他谑声说道,疾步近身递出长拳。 此拳朝面门而来,速度近乎于洪范动态视觉捕捉的上限。 拦截不得,他只得双臂抱架护头,被动防御。 臂铠受击,沙层炸开过半。 【玄阴真功不于刚猛见长,但他的绝对力量还是超过我七成……】 洪范心头评估道,沉身拉出一记右手下勾拳。 以宫子安的速度要避开这一拳不难,不过他同样有心试探对手,故而拧腰顶肘。 拳肘相接,震起大团沙烟。 出乎观者预料,洪范并未在硬碰硬中落入下风。 沙武士的动作固然一顿,但宫子安更是滑退半米。 盖因打击破坏力不仅看绝对出力,还与体量息息相关。 洪范身负沙甲,体重是宫子安的两倍以上,惯性要大得多。 双方都瞬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前者上步再进意图硬拼。 后者施展步法避实就虚。 只是洪范拳势收放之间的功夫,宫子安已在他身侧轰出两掌,于沙铠上打出两个手印。 力道被崩散的沙流吸收,痛楚并不强。 但有两股玄阴真气透入体内,旋即隐伏于经脉。 洪范心头一沉,反臂抽出记势大力沉的鞭掌。 然而宫子安只微移脚步,就游刃有余地贴面躲过。 “技止此耳!” 他出声笑道,正欲抓住机会再起攻势,却见错身而过的巨掌猛然攥紧。 砰然闷响中,拳铠上五百度的热沙四面爆开,譬如暴雨梨花。 威力不大,却胜在密集。 饶是宫子安护住面门第一时间后退,依然被热风糊上手背与脖颈,造成大片烫伤。 “见笑了。” 洪范转过身,对数步外灰头土脸的对手说道。 声音平淡,但在宫子安听来却格外刺耳。 他抿紧嘴唇,上前又是一阵猛攻。 硬实力的差距是鲜明的。 洪范只守不攻勉力抵挡,不过两个呼吸间又中了四拳。 玄阴真气借每一次身体接触透入,没有做任何直接破坏。 正因如此,方才格外难以定位清除。 一时间,洪范连战连退,极为狼狈,只得挥手掀起一阵沙雾拖延。 这是沙世界的招牌手段,宫家几人自然不会不知道。 宫子安不愿给洪范喘息之机,厉笑一声,毫不犹豫闭目撞入沙中。 他不是鲁莽。 玄阴真功修习者既然能以阴蚀引爆对手体内真气,怎么可能会无法感应? 自第一击长拳命中后,宫子安哪怕闭着眼,都能确定洪范的位置。 “你要往哪里退?” 宫子安疾步追击,震开最后一重沙幕,及至三步距离,打出重击。 可当他发足踏下,竟一脚踩空。 【演武场怎么会有水?】 这是他心头第一个念头。 【不是水,是流沙!】 只是起心动念间,流沙已吞到宫子安膝盖,并如老树盘根般锁死其下身。 危险感沿着脊椎霎时爬到天灵。 宫子安望向两米外的洪范——其沙甲陡然凝缩压实,譬如出拳前的蓄力。 然后,爆发。 “霸王卸甲!” 洪范低吼一声,自沙甲正面飙射出数十枚锋利沙矢,把对手全然罩住。 没有瞄准,没有重点散布…… 不过是竭尽全力的快,竭尽全力的猛! 宫子安仓促间被限定死身位,只得运足真气团身硬吃。 荒沙的暴怒骤起骤落。 洪范缓步拉开距离,因出力过度而喘息。 宫子安则挂彩六处,衣衫上红黄混色,鲜血已然淋漓。 连续被洪范阴到两次,他哪里还能有一开始闲庭信步的气质? 场边,金海人的喝彩声如潮水般涌入校场。 浇得宫子安怒气更盛。 “洪范,我小看你了!” 他双腿上玄阴真气激荡,顷刻破坏了陷阱的流沙结构。 “寻常贯通巅峰着实不会是你对手。” 宫子安迈上地面,双手结印。 喝彩声被瞬间杀死。 “阴蚀。” 他高声喝道,引爆了潜伏的所有玄阴真气。 洪范全身经脉中,霎时窜起十几股“乱军”,开始大肆破坏。 先是辛辣感泛起,而后程度极速加深,转为无法形容的剧痛。 他这才理解之前洪胜为何被逼得自毁神经。 沙甲崩塌大半,身上汗出如斗。 洪范双手拄膝,呼吸艰难好似溺水,尝试适应疼痛。 但有宫鹏云前车之鉴,宫子安没有一句废话,大步上前就要施以辣手。 这一刻,所有人都认为胜负已分。 哪怕洪家高层也是如此。 洪范没学过炙痛,也不可能学得会。 浑然境以下,控制力不足的炎流劲无法把握住度,或者无法完全阻断疼痛,或者会连组织器官一同焚毁。 可没想到,宫子安在接近洪范五米范围后,整个人也突然颤抖着停下,汗发如浆几乎跪倒。 “来而不往非礼也!” 洪范忍痛笑道,缓缓站直了身子。 众人一时茫然。 “我明白了!” 旁观的高俊侠突地高呼道。 “刚刚沙箭制造的伤口里有留下了砂砾,二公子在操纵对方血肉中的砂砾!” 所有人都醒悟过来。 血肉伤口里夹了沙子,而且这些沙子还像钝刀子一般切割不停,制造的痛楚可想而知。 对决双方都在饱受剧痛困扰。 但战斗并不会中止。 “安哥,这人的控沙距离有限,退远些用气针!” 恢复了一些的宫鹏云朗声提醒道。 宫子安闻言立刻蹒跚后退。 然而洪范哪里会让他逃开? 两人的距离不仅没有拉开,反而越来越近。 战火重燃。 战斗的风格变得粗糙而大开大合——双方都因为痛苦而无法精细操作。 宫子安放不出飞针。 洪范无法聚沙塑形。 一时间他们所能使用的都只剩最基础的杀法——阴流手与烙铁手。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临阵突破 宫子安掌根砸击,轰在紧贴颅侧的小臂。 洪范身子一矮,右拳却不稍慢,毒蛇般咬向对手侧肋,被反手荡开。 两人连续对攻,拳掌交击譬如锤击败革。 战斗变得朴素。 然而双方承受的痛苦都还在一丝一缕增加。 盖因每轮攻防,宫子安便多一处皮肉烧伤,洪范则多一处经络痛点。 不过后者依然在思考。 他想起了之前好容易才托交通堂搜罗到的天辛丸。 这种药效果强劲、数量稀少,价格却不贵,原因便是会在贯通沉疴的同时损伤经脉。 而玄阴真气的杀伤本质上也类似。 毁掉整条河道,河道里的堤坝自然也不复存在。 问题只在于程度。 玄阴真气的杀伤力远强于其助力,相当于狂暴版的天辛丸药力,以至于无人可以利用其正面效果。 但洪范不同。 他还有一枚龙魂果。 【龙魂果能高速治愈伤势,当初我用的第二枚浪费了这个效果。】 洪范用仅有的五分清明思考到。 【这时候服下龙魂果,不仅此战有望翻盘,借助玄阴真气,我的修为提升亦将最大化……】 他心念一动,灵台上便有反应。 树果落下,药力释放如同爆炸。 洪范动作一僵,被命中一脚,踉跄退出数步。 更剧烈的疼痛如火山爆发,须臾间席卷他全身。 【要死,脑子发昏,想漏了这一出……】 洪范拄膝垂头,默然思忖到。 服下龙魂果,经脉暗伤固然开始修复。 可是陡然狂暴数倍的真气真元也不再一味服从,竟是沿着受损状态的经脉高速暴走。 这就像是用拉伤的肌肉负重,如何会不痛? “这点痛,你就受不了了?” 宫子安以为对手率先被剧痛折服,朗声哂笑。 也正是这时候,他看到洪范抬起了头。 额角的青筋暴凸,眼眶边毛细血管被大片撑爆,自皮下晕开密集血点…… 而那双全然血红的眸子,已失了沉静,隐含着三分兽性。 “你疯了?” 宫子安不由敛去嘲弄,迟疑问道。 没有回答,只有对手变形的喘息声。 过度的痛苦已占据洪范所有思考线程。 此刻,他再无余碌去瞻前顾后,每寸心念唯专注于当下。 “好痛,好痛……” 洪范捏紧了双拳。 哪怕指甲不知不觉间刺破了掌心,也毫无察觉。 他只知道此刻自己正活着,正呼吸,正脚踏实地,正剧痛灼心…… 【此生热烈,当如此痛……】 洪范心头默念。 他随手扯下褴褛的上衣,露出耸起虬结的肌肉。 然后,凭借最后一分清明,发动进攻。 没有拳架,以交叉步加速。 洪范轰出后手直拳,与宫子安的崩拳互中。 紫色气劲在前者胸口爆开。 借助外来真气反冲穴位,炎流劲打通足太阳膀胱经的第十三个大穴“肺俞”。 力道化作震波,沿着皮肉骨骼荡开,使汗水浮空、碎成气雾。 “再重些!” 洪范烈烈呼啸,只退了半步就再度冲上。 仅此须臾功夫,他胸口淤紫处腾起白气,很快褪为深红。 “洪范的伤势在高速恢复!” 李鹤鸣凝声道。 在场目力出众的武者,心头多少升起几分惘然。 炎流功虽然力道遒劲,风格刚猛,但绝没有辅助自愈的功效。 洪范冲撞来的身形在宫子安瞳孔中放大。 这一瞬间,他觉知到自己竟有了一丝惧意。 然后,是数倍于恐惧的羞耻。 宫子安怒喝一声、正面顶上,亲手将恐惧击碎。 阴流掌刀劈中锁骨,又是一片青紫。 洪范的打腹勾拳还以颜色,将宫子安轰得双脚虚浮。 两人拳拳到肉互殴,若只听声音,还以为是在擂鼓。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洪范的足太阳膀胱经反复经历玄阴真气的伤害与龙魂果的修复,逐渐贯通。 膝弯被扫,就靠单腿打出前摆。 会阳穴突破…… 肩头中爪,便贴身还一个头槌。 承扶穴突破…… 胸口中指,上钩升龙命中下颌。 殷门穴突破! 不知不觉,洪范的第十二道正经完全贯通,修为开始往更高的层次过渡。 “打得好啊,但还不够!” 他尽情体味着经脉破而后立的痛痒,打出连绵不绝的立体进攻。 烙铁手的温度更高; 拳脚的力量更强; 炎流劲的响应更快; 伤势的恢复速度逐渐超过了对手的输出…… 数十轮混乱对攻后,宫子安已然反应迟钝,颅侧又中了一记高扫。 霎时,他感到脑子里被塞入了一头大象,退出几步后,昏昏沉沉得差点软倒。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会累?!】 宫子安大口呼吸着,将口中的锈味带入了肺里,忍不住咳嗽。 然后他张口吐出一颗带着血沫、不知何时被打断的牙齿。 另一边,洪范站在原地,没有追击。 他胸口轻柔地起伏,身上满是淡红色的血汗。 这汗水被高热体温一蒸,便缓缓氲开,将他整个人笼在雾中。 灼痛终于消散了。 入侵的玄阴真气已瓦解。 所有暗伤都被修复。 同时,龙魂果的效力也走到了尽头。 “洪范晋入浑然境了。” 全场肃静中,响起洪坚的声音。 洪胜摇了摇头,轻轻叹息,旋即释然而笑。 郑芙蕖擦去眼角的泪。 洪福用衣服吸干掌心的汗。 唯独没有人欢呼。 盖因此战太过惨烈。 数个呼吸后,淡红的雾气蒸尽,露出洪范恢复清明的眸子。 “子安兄,我临战突破。”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合五指,适应着新的力量。 “认输,你已不是我对手。” 没有盛气凌人,没有骄横跋扈。 只有理所当然的平淡。 宫子安同样站起身子,抬起了头——自刚才开始,伤口中的砂砾不再作祟。 但正是如此,才格外让他不能容忍。 “你在小视于我?!” 宫子安怒笑道,压榨出仅剩不多的真气,再度运起阴流手。 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天赋不如两位族弟,可身为武者的骄傲,却不缺一分一毫。 洪范见状颔首,第二次披挂战甲。 浑然境后,沙世界的效果更强。 新的荒沙战甲只两寸厚,比原版薄得多,但防御力丝毫不差。 相对应的,着甲状态的敏捷程度大大提高,反过来超越了油尽灯枯的对手。 洪范迈步加速,自风沙中抽出两把重锏。 战斗起而攸止,结果毫无悬念。 第一锏打开招架,第二锏轰上胸腹。 宫子安重伤呕血,滚倒在地。 好在性命无忧。 风沙平复。 “诸位……” 洪范散去披挂,转身朗对众人。 “万幸不辱使命。” 李鹤鸣怔怔然望着场中青年,缓缓靠上椅背。 校场空寂片刻,然后被欢呼与哽咽填满。 剑鸣鹤唳的荣光已离开了金海城二十五年。 今日,每当放榜时便被万千讨论的“天骄”二字,在这座城市终于又有了具体的概念。 第一百三十章 问答 宫子安的伤势虽不致命,看起来却触目惊心。 胜负一分,候在一旁的郎中赶紧快步将人带下场,做应急处理。 宫明远则拉着宫浦和面授机宜。 洪范等在场下,默然自省。 今日这一战对他来说不是非胜不可,只求问心无愧。 家族顶住了固然好,顶不住无非是掏些银钱。 毕竟他之前还上交了一万五千两白银。 此刻想来,临阵服用龙魂果无疑有些鲁莽——固然多了近倍的武道进益,但也承担了一定的长期风险。 只是被阴蚀剧痛折磨的时候,他确实想不了那么多。 等待未及太久,宫浦和大步下场。 “同光宫浦和,贯通巅峰境界。” 他高声通名见礼。 洪范同样拱手,还以礼貌微笑。 宫明远刚刚说了什么都已不重要。 洪范剩下的体力固然不多,但对付一个贯通巅峰,实在谈不上难度。 战斗开始,宫浦和第一时间后退,显然想拉开距离执行消耗战术。 玄阴气针飞射,被洪范偏头躲开。 “抱歉,我们就速战速决。” 他随口说着,抬手掀起风沙。 这阵沙雾一次性覆盖了近三百平米面积,是之前的两倍。 昏黄滚滚,将宫浦和全然覆盖,隔断了所有视野。 洪范迅速塑形铠甲。 这一回的战甲极为轻薄,对敏捷几乎没有影响,反而在沙世界辅助下强化了绝对速度。 众人目送他冲入沙中。 战斗结束得非常快。 洪范的力量、速度、拳脚技巧全面超越对手。 更关键的是宫浦和甚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几记刺拳扰乱站架,洪范再踢出强劲低扫,将对手轰翻倒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宫浦和豁尽全力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下土地柔软如水,手掌一按反而深陷。 沙雾散去。 众人见到荒沙煊赫腾起,将被陷了半身的宫家子四面包裹,顷刻间熔铸在地。 最后只露出一张脸。 “你使诈!” 宫浦和一边作无用挣扎,一边怒骂道。 洪范没有回复这种小孩子气话,散去沙甲,只是用手掌拍了拍他的头顶。 三场看完,权凯宏、卢意锐等人彻底松弛了坐姿,显然心气已失。 如果说宫子安对上洪赦那一战是完胜,那这一场就是大人欺负小孩。 洪范解开沙束缚。 宫浦和滚地起身,目中喷火般地望着对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克制的欢呼声自场边响起,又传到校场口,随即朝外蔓延远去。 及至下场,宫浦和已是委屈得眼角发红,差点落下泪来。 这时候,宫明远起身发话。 “洪范公子的本事,我们见识到了。” “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他看向洪范。 “第一,就在正月底,你应该还未满十道正经,为何区区几日就突破至十一道正经修为?” “第二,你能在战斗中高速恢复伤势,可是用了什么秘药?” “第三,我练武半生,临阵突破只见过冲开几个大穴的,你刚刚与子安一战突破了一道正经、一道奇脉,何解?!” 宫明远的话里暗藏有洪范对决作弊的意思。 但他说的几个事由也正是其他人关心的。 “宫长老三问,我亦无法全然解答。” 洪范诚恳回道,心中早有定计。 “关于第一问,我与权华荣一战时确实是九道正经修为。” “不过最近几日,我一直在用天辛丸辅助修炼,所以省去了往常几个月的苦修。” “这件事芙蕖小姐可以作证,我的天辛丸就是委托她替我搜罗。” 众人看向郑芙蕖。 “洪公子所言不差。” 郑大小姐大方承认,竟是与有荣焉。 “一共三枚天辛丸,是我们郑家交通堂从怀掖城购来的。” 众人点头,于此事没有疑虑——天辛丸是怀掖城最出名的武道资源,效果大家都知道。 唯有洪礼皱眉瞪了洪范一眼,显然认为他不惜冒着暗伤也要突破修为是在胡闹。 红垛山战利引来的这点破事,哪有自家星君的潜力重要? “第二件事情我也说不太清楚。” 洪范略略斟酌言语,回道。 “但这种情况我以前经历过一次。” “那是在去年我刚刚获得沙世界的时候。” “彼时我重伤未愈,经脉多有暗伤,然而命星甫一入位,就使我恢复如初。” 他说着看向洪福与洪礼。 “这件事族中很多人都知道——我强练武道自伤,原本连走路快些都吃力,若没那一遭,也无法立刻回去族学上课。” “虽然口说无凭,但我只能向各位保证,我没有在战前服用任何丹药。” 听到这里,小胖子第一个出声响应。 “这事我知道得最清楚。” 他不敢接宫明远注视来的目光,音量却反而更大。 “范哥儿前一日和我去给老星君送行时还虚得很,第二天居然就能虎虎生风地打拳,我当时还怕他逞强,一命呜呼过去!” “洪福所言不差,确有此事。” 洪礼也出言作证。 “而且能达到刚刚洪范那种恢复效果的药物,至少能列到第二品,与白露丹相若。” “这种级别的珍品我们洪家就算有,也不可能浪费在这种时候。” 宫明远无话可说。 洪礼的用词虽不礼貌,却着实有道理。 “看来这是命星引发的神异了。” 公孙实颔首道。 作为金海掌武院武监,他对于沙世界的了解超过在场所有人。 可即便如此,公孙实依然不敢对命星权柄妄下断言。 马惊沙固然没有恢复之能,但现在洪范的命星天赋远超老星君,在金海城已是公论。 何况命星为祖龙所赐,天然具有神圣性。 除了祖龙自己,谁敢定论? “至于宫长老的第三问,其实正与第二问相关。” 洪范继续说道。 “我在与子安公子的对决中发现,玄阴真气对经脉的破坏特效与天辛丸药力在原理上有些类似。” “穴位之堵塞本就基于经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洪范发问道。 “恰好彼时沙世界格外活跃,莪感到全身伤势高速恢复,便陡然有了个念头……” 不需他自己说下去,公孙实已然接口:“你想借玄阴真气这股外力强行冲开经脉障碍?” “正是如此。” 洪范应承道。 洪武、迟追远等人都不由自主点头。 在金海众人听来,洪范的心路历程自是顺理成章、无可指摘。 而像宫明远、宫鹏云、洪胜等了解阴蚀剧痛的人,更是暗自惊叹洪范心性坚韧,在那时候还能随机应变。ъitv ps:第一卷写到后三分之一了,写得磕磕碰碰略有点艰难。 日常讨点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局限 三问三答完毕,今日“切磋”之胜负再无疑问。 洪家人自是骄傲。 金海众人也振奋不已,自豪于年轻一代压过了同光城一头——毕竟后者人口是前者三倍。 在洪武冠冕堂皇地勉励了一番后,宫权卢三家人告辞离开。 回金风楼的路,他们走得很艰难。 这一战全城瞩目,消息传得极快。 几乎是洪范击败宫浦和的时候,就有扒在校场门口的洪家家丁狂奔着朝外欢呼传信。 等到宫家几人走出洪府大门,战斗的结果和一些细节已半城皆知。 今日之前,宫家三战三捷,势头恍若黑云压城。 金海各家自是惶惶不提。 甚至见到他们露面,城中百姓说话都低上三分音量。 现在,形势逆转了。 走出不到三条街,宫浦和已经知道什么叫悠悠众口,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人离乡贱。 男人们指指点点,说某人被洪家二少打得哭了鼻子。 女人们品头论足,说某人长相丑陋,去烟柳巷要出双倍价码。 而孩子们则最真挚,一边舔着木棍上搅着的糖丝,一边大声问他是不是被沙子裹成了饺子…… 宫浦和只能硬着头皮忍着。 他是宫珩亲子。 若是败了一场比斗就对平民出手,那才是丢尽宫家脸面。 及至入了金风楼的门,三家子弟方才松了口气。 事情至此当然没有结束。 一直到晚上,金风楼下依然有人故意经过,大声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语。 甚至有孩子用弹弓往房间外墙上射石子骚扰。 然而宫家人一时却走不了。 一方面,宫子安伤势较重,至少要恢复几日。 另一方面,要回红垛山财货的事情要不要继续办,接下来怎么办,都由不得宫明远这个“领队”私自决定。 深夜,一只膀羽厚实、胸肌发达的信鸽自金风楼内放出,朝西南方向飞去。 这是宫家精心饲育的良种,能够以百公里时速连续飞行三个小时。 跨域金海到同光区区三百里,只要不到一个时辰。 最迟明日,宫家高层便会有决策。 ······ 次日,二月初八。 层云尽开,天光煌煌。 洪范难得的回了演武场一趟。 专程与蒋有德打过招呼后,他在里间见到了分主客坐的洪礼与求德。 见洪范进来,洪礼亲热招呼,而求德则立刻起身,礼数十二分周到。 寒暄几句,三人直入正题。 “西京那边,你磐伯父派回来的人今早恰好到家。” 洪礼说道。 “你昨日临阵破入浑然境,所以才寻你来。” “族里都说你是心细如发、玲珑心窍,可能猜到是什么事?” 他卖了个关子。 “大概和武道资源相关?” 洪范用陈述的语气回道。 洪礼闻言故作叹息。 “我就知道族里子弟数你练武最刻苦。” “但昨日两场苦战,你又刚刚突破,歇息一晚也是应该的。” 他嘴里这么说,却忍不住笑得开怀,只恨洪范不是自己儿子。 “我也不是勤奋,只是在院中横竖无事。” 洪范谦虚一句,然后直言心中困惑。 “伯父,我昨夜修炼,照常用了贯通境时的资源搭配,但帮助很小。” “尤其是推宫丸和引血香,压根推不动气血了。” “这就是我本来要跟你说的事。” 洪礼闻言,颔首回道。 “奇经的循行路线比十二正经更加难以触及,推宫丸之类的药物力道难以达到,效果也太弱了。” 他望着洪范,目光竟有些惋惜。 “这其实就是我们这些边地宗族的局限。” “阿胜的天赋放到整个凉州也无疑是第一流的。” “他初练武时,我们把金海城所有贯通境能用的资源都给他配上了。” “从内视境巅峰到贯通境巅峰,阿胜总共只用了十五个月。” 洪礼说着,很自然地提起茶壶给洪范的空杯斟茶。 求德面前也有一杯茶。 但这位家宰除了最开始象征性抿了一小口,再不动分毫。 “平均一个月出头破一道正经,真是了不得。” 洪范赞叹道。 在有命星、龙魂果、白露丹、天辛丸几大助力的情况下,他走完这个过程只比洪胜快了四个月。 单论武道天赋,两人的差距不言而喻。 “是啊,在你之前,莫说金海,整个凉州西疆就没有同代人能在天赋上与他相比。” 洪礼回道。 “可他十七周岁抵达贯通境巅峰后,花了整整四年才到浑然境巅峰。” “一道奇经平均需要六个月。” “问题就在于我们缺乏浑然境的武道资源。” 洪范默然颔首。 六个月一道其实不慢了。 昨夜修行数个时辰,他对自己在浑然境的进步速度有了大概估计。 在无任何外力介入下,突破一道奇经在十个月左右。 然而这还是浑然境最初阶。 须知八道奇经中的任督二脉远比其他六道更难打通,更不要说练武路上难免有关隘迟滞。 洪范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族中要花大力气让洪磐在千里之外的西京立足。 “天骄榜前列的那些武道种子,常常会有一年半、两年就走完浑然八道奇脉的记录。” 洪礼继续说道。 “其实在我看来,阿胜的天赋纵然比他们不如,相差也绝没有那么多。” “主要是族里能提供的助力太少。” 他语带三分自责。 “正经为气血通行之主干,奇脉为正经之联络。” “相比贯通境,浑然境的修行速度对资源的依赖天然更大。” “伯父,我明白了。” 洪范回道。 他很轻易便接受了现实,也丝毫没有气馁。 毕竟相比洪胜,他的路子多出不少。 除去依靠族里,洪范还有命星掠夺,至不济大不了多剽几篇论文,再寻器作监的路子。 庄立人连白露丹都搞得来,什么搞不来? 另一边,洪礼不知道洪范的想法,只继续说道。 “推宫丸我们自家能做,所以能按照族规分配,由几位管家联合管理。” 求德听到这,把本就只坐了一半的屁股往前又挪了三分。 “但浑然境往上的资源,莫说我们洪家,整个金海都没有稳定的来源渠道。” “也是因此,你族伯洪磐一直驻扎在西京,竭尽所能地给家里收购浑然乃至先天境界所需要的各项武道资源。” “可即便我们每年都在西京花销几千两,能抢购到多少依然没法保证。” 洪礼眼皮耷拉,按了按眉心。 ps:科普一下信鸽的事。 信鸽送信靠的是归巢本能,所以只能单程回家,没法往返。 如果两个地方要建立信鸽通信体系,就要分别饲养信鸽,然后训练好后互换。 此外,信鸽每次送完信,还需要人专程过去目的地把信鸽带回来,才能再次使用。 再加上筛选、饲养、训练(从近到远放飞归巢,要反复很多次)…… 其综合成本远比常规用人送信来得大,一般组织是用不起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事不可为 “你族叔洪伟三十九,洪明三十七。” 洪礼说道。 “这几年,他俩大多时候只能用推宫丸配合品阶好些的异兽血肉。” “连阿胜都是有啥用啥而已。” 许是年纪大了,又没必要再在洪范面前摆什么教习的架子,他明显絮叨起来。 “蛇人以血为尊,不修武道。” “以前与蛇人常有交锋的时候,各家饿食蛇肉,渴饮蛇血,出浑然境的速度是现在的好几倍。” “这也是惊沙公要集结精锐杀入西荒大沼,能一呼百应的原因……” 洪礼自顾自说了盏茶功夫。 直到口里发干,他才意识到自己罗里叭嗦了半晌。 好在不论洪范还是求德,屁股都坐得很牢,听得极认真。 “如今我洪家得祖龙垂青,有了你和阿胜两位麒麟子,不知道是几代积累的气运。” 洪礼回归正题,语气逐渐严肃。 “你俩的天赋,决计不能浪费!” “红垛山一战后,族里的钱财充裕了不少。” “我与族长通了气,今后哪怕多卖些族产,也要给你们二人当好后盾。” 说到这,他示意求德,由后者取出一个结实木盒。 洪范打开后,见到两枚深黑色的丹药,以及一块肉干。 其中丹药醇香中略带苦味,肉干则血色淡薄,反而泛着一抹青蓝色。 “这两颗是培元丹,半斤肉干是蛟肉,都是对浑然境武者特效的资源。” 洪礼介绍道。 “前者能提升真气活性,并持续恢复,提升修行时间与效果。” “后者能巩固经脉,强化肉身。” “劳烦族里费心了。” 洪范合上木盒,小心放入怀中。 “为你费心是应该的。” 洪礼笑回。 “以后每次州府那边回来人,你的那一份都会由求德亲手转交给你。” “他是府里的大管家,事事都是门清。” “你若有别的需求,也可以寻他做个对策。” 洪范与求德闻言相视一笑。 洪礼身为教习,精力大多用在族学,倒是不知道这两人早在大半年前就熟得不能再熟了。 三个人都不是闲人,事情说完,自没空闲聊。 洪范随意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座。 求德则一口喝干早已冷掉的茶水,又郑重朝洪礼行礼,方才跟在洪范身后出门。 ······· 当夜。 金海城西南三百里外的同光城。 炊烟才断,华灯初上。 宫府中堂,整面雕刻的玉屏立在门内,将烛火光辉剪得凌乱。 虎踞上首的是一位长须飘飘、身段修长的男子。 其肤色白皙剔透如玉,一对瞳仁像是养在水中的两丸水银,黑得如同浓墨点染。 正是宫家家主宫珩。 自他以下,堂中还有宫家一应高层落座。 “我听说城外那两笔债务都收回来了,现在账上如何?” 宫珩问道。 “不好,还是很紧张。” 主管财务的族老摇了摇头,回道。 “昨日刚还了几家商号的过桥银,现在账上还有三千两现银。” “哪怕尽量抠搜,也只够两个月不到的日常开销。” “恐怕要变卖些族产了。” 堂内一时无言,只有数声沉重叹息。 “最近一点货都出不去吗?” 另一位高层问道。 “大宗的一点没有,零散的又管得了什么用?” 族老回道。 “仓库里囤积的玉髓与青晶存货已经装不下了,这个月新出的货都堆到了院里。” “我带着几位管事去仔细估了估,至少应该有四万两的货值。” “看着满仓满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兴旺……” 他苦笑道。 同光城毗邻沙漠,是凉州的矿业大城。 宫家更是城内翘楚,光是独资的矿坑就有四个。 若以洪范前世的会计准则核算,宫家的净资产极高。 可问题在于现金流。 大华没有发达的期货现货市场,无法变现的存货便没有价值。 宫珩不住摩挲着扶手,明显焦头烂额。 “西京那边怎么说?” 他向另一位族老问道。 “午后刚收到西京回来的信。” 那人回道。 “庄公那边又寻了三处关系,可人家并不理会咱们这点小事。”ъitv “几位主管采买的监造都不太搞得定,毕竟我们是要取老人而代之。” “老五现在尝试走一个古姓监造的门路。” “此人主管人事,只是胃口有些大……” 边上立刻有人不满道:“我们这么大的生意,一个主管人事的能管什么用?” 但旋即被宫珩用一个眼神止住。 “生意大不大要看跟谁比。” 他冷哼一声。 “一年小十万两的流水,放在同光自然是一等一的大,可放到州里那算得了什么?” “咱们给淮阳国供了几代人的货,现在淮阳王把器作府说撤就撤了,天下能吃下我们这单生意的就只有器作监了!” 宫珩话语稍有急切,自觉失态后又强行缓下。 “大监造事务繁忙,顾不上也是正常。” “不过至少我亲自去西京时送的礼物庄公收了,大概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捋清思绪,做下决断。 “今晚就回信,让老五放手做,能搞定下面一个人就多一分把握。” “让他不要担心花销。” 几位族老欲言又止。 族里开源节流已经做到极限,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 宫家武力强横,在同光城是首屈一指。 但武道能直接转化的经济收益是有限的。 大华设掌武院镇压天下,武者巧取豪夺过了分就要上集恶榜。 到时候九州缇骑蜂拥而至,先天高手也要被赶成丧家犬。 宫珩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明远送回的信,今日凌晨到了。” 他取出一张狭长信纸,递给众人传阅。 其上以蝇头小楷写明了金海城近来诸事——权卢二家设不动擂,宫家三子登门挑战等等。 宫家几位高层看完后面色都有变化。 如果信中所言属实,洪家大公子洪胜天赋超过宫鹏云一筹,而二公子洪范更是在天赋和战力上双重吊打宫浦和。 “金海洪家这是鸿运当头,要起势了。” 一位族老叹道。 “尤其是这洪范,进步如此之快,或许几年后就有马惊沙的威势了。” “事不可为,看来只能罢手了。” 堂内几人颔首。 然而宫珩只是摇头。 “不,我已有决断,明日亲自往金海一趟。” 他沉声说道。 “如果是两年前,金海人剿了海上飞,又有了洪胜、洪范这等武道种子,我宫家不仅丁点财物不要,还该备上厚礼,好好结交他们。” “可西京的关节打不通,再过两月族里连给子弟的丹药都要发不起了!” “事不可为,也要强为。” “将来事有将来人。” “等搭上了器作监,日后我们再以双倍、三倍钱财给洪家赔罪便是!” 第一百三十三章 恩情 二月初九。 晴空如洗,放眼无云。 族学今日休沐。 洪福刚刚用过早饭,就被桃红唤到了朝日院。 一大早的众人都在忙碌。 刘婶浆洗衣物,汤大个保养白灾。 洪范坐在亭子里,正是在等洪福过来。 “昨日我去拜见了教习,见你在对练就没打扰。” 他伸手引小胖子坐下,闲聊道。 “现在武道修为如何了?” “冲脉面浸润了八成,快到顶了。” 洪福回得自信。 自从有了洪范这个后盾,他进步明显比之前更快,如今在族学里也排得到前列。 “范哥儿你放宽心,我虽然没啥志向,但族学里的事绝不会含糊。” 洪福拍着胸脯说道。 他这话洪范是信的。 小胖子天性爱玩,没有休沐日加练的习惯,但至少教习的布置从来不打折扣。 “这样就好。” 洪范颔首道。 “该玩的时候尽情玩,该学的时候努力学。” “别让你母亲失望便是。” 他说着招呼柳绿,从里屋取出一个大木盒。 打开以后,里头是以上好纸张一份份装好的丹香肉药。 “推宫丸,引血香,聚气丹。” 洪范一样样指着说道。 “还有我用剩下的部分凿齿肉干与肉苁蓉,都是上品。” 然后,他又将这些东西的用法和注意事项细细介绍。 “东西量不多,不过一个人敞开了用应该够八九个月;稍稍悠着点,一年也能支持。” 洪范说得轻描淡写。 但洪福去过交通堂帮忙办过事,很清楚眼前这些东西的单价。 加总以后,至少值一百四五十两银子。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了。” 洪范合上盖子,把木盒推到石桌对面。 饶是洪福心中已有预料,听到这话依然怔住了。 他这辈子从没收到过这么大笔的礼物。 “怎么了?” 洪范笑问。 “没啥……” 洪福低声回道。 他侧过脸,用手掌掩住眼睛,动作颇有些仓惶。 “风沙太大,不小心就迷了眼。” 洪范没有再调笑,只是静静等着。 好半晌后,洪福才调整好情绪,唯独眼睛还微红。 “按你的进度,加上这些外缘,应该不久就能到贯通境了。” 洪范继续说道,又吩咐柳绿去取两条热毛巾来。 “到时候出了族学,怎么打算?” “范哥儿,你是知道我的。” 洪福用毛巾烫了烫脸,回道。 “胆子小,脑筋也不灵光,看着就不是干大事的料。” “我最近也和我娘在商量这事,打算以后去州府跟着磐伯,比朱衣骑安稳,薪俸也多。” 洪范点头认可。 他将来必然是要去州府的——金海水太浅,已经有些无法支持他的发展。 洪福要是也去了西京,他还能照拂一二,也多一个往来好友。 ······ 同日,中午。 七八位大族出身的年轻子弟闹闹哄哄地一同上了杜康居的雅座,酒楼掌柜跟在边上好生招呼。 洪福正在其中,还被推举坐了上首。 毕竟谁不知道洪家三房的福哥儿是金海星君最亲的族兄弟。 在掌柜的特别安排下,这一桌酒菜很快被优先上满。 众人吃了片刻,正是满嘴流油的时候,却见洪福摇头叹气。 “今天这菜吃到嘴里,怎么有些没味儿呢?” 小胖子蹙起眉头,疑惑道。 “福少是觉得差了咸淡?” 虽然其他人都没吃出来,可既然是洪福说的,立刻便有个机灵的迟家小子起身要叫人来问。 洪福赶忙拦下。 “我省得了,不是菜的问题。” 他作恍然大悟状。 “是我早上吃的肉干!” “什么肉干啊,还能坏了舌头?” 坐在边上的洪清问道。 这一问正挠在洪福痒处。 “是交通堂里卖的那劳什子凿齿肉干,异兽来着。” 小胖子介绍得极流畅,简直像是提前背了稿子。 “那肉干硬得要死,不过嚼久了嘴里倒是一直有回味。” “说是能强化肉身,增幅气血。” 在座都是大族子弟,哪里还能没听说过凿齿? “这凿齿肉干可贵呢!” 洪清惊问道。 “福少这是大手笔啊!” “那肯定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哪有这钱啊?” 洪福摆了摆手。 “这事我也就和你们说说,你们别出去乱传啊。” “这不是我范哥儿进了浑然境,之前那些武道资源不就配不上了嘛……” 洪福敞开嗓门,说着生怕隔壁听不到的悄悄话。 “今早他把我叫去,一大盒子丹药值小二百两银子,一股脑全塞给我了!” “我就算奢侈点用,至少能用个一两年。” 这番明摆着炫耀的话一说出来,顿时让所有人嘴里的酒菜都没了味儿。 一道道羡慕嫉妒恨的视线将洪福包围。 小胖子面上淡然,心头却美得直冒泡。 “唉,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兄长就好了……” 一时间,雅间里全是这般叹息。 酒足饭饱后,众人先后离席。 洪福红光满面地付了账,独把洪清留到最后。 后者年前已经晋入贯通境,去向定了朱衣骑,只因还需习练弓马,没能立刻入队。 雅间内,洪福掩了门,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了洪清。 里头是两颗品质中等的推宫丸。 “福少,这是?” 洪清问道。 “我从范哥儿那得来的推宫丸都是顶级货,平时这族学发的福利也就用不上了。” 洪福笑回道。 “我想着你入了朱衣骑,难免刀光剑影的,以后我每月那份都转给你。” 洪清闻言激动不已。 他也是偏房庶子出身,家中贫寒。 一个月两枚推宫丸在外头采买至少得四五两银子。 哪怕他入了朱衣骑,这也绝不是一笔小钱。 “福哥儿,你这恩情,我一辈子记得!” 洪清说着起身,见酒壶中一滴残酒也无,便取茶壶倒了两杯。 洪福接过杯子,却伸手按住他肩膀。 “你要记也别记我,这推宫丸得算作是范哥儿给你的!” “清哥儿,我话说前头,吃人的嘴短,以后范哥儿万一有事,你可得真上!” 小胖子说道,难得严肃。 “没说的,我晓得!” 洪清想也不想地回道。 “范哥儿是咱家星君,莪又受他恩惠;就算他以后杀人放火、强抢良家、奸淫掳掠,去劫狱救他也必有我一个!” 洪福闻言展开笑颜。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道,与洪清以茶代酒,举杯饮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自由 三日后,二月十二。 白光如剑,斩破夜幕。 天色正破晓。 洪范自入定中醒来。 培元丹带来的温厚感与蛟肉的阴寒感还残留于神经未散。 几夜苦修下来,他对于真气的奇脉循行已较为熟悉。 在两种珍贵资源的辅助下,修行速度提高到了四个月一道奇脉。 只不过这种高速是无法持续的。 洪礼给与的两枚培元丹和半斤蛟肉只够常人半个月使用。 换做炎流功沙世界强制一碗水端平的洪范,还要打个五折。 昨日,他去咨询了求德,得知就这点东西花销差不多在百两银。 也就是说全效率拉满,常人一年要两千四百两,洪范自己要四千八百两。 简直离谱。 这笔钱哪怕族里愿意出,远在西京的洪磐恐怕也没渠道搜罗到足够的货。 窗外,雄鸡第三遍唱响。 带着橙红的晨光映亮了窗棂。 洪范下了跏趺坐,从床头捡起一本线编书,翻到记忆中的书页。 练武之余,他从器作监借了不少书籍,大多都是些闲书杂谈。 但正在这些书里,藏着大华的轮廓。 人族得祖龙庇护后,繁衍生息到现在的大华朝,人口已稳稳超过一亿。 考虑到朝廷的户籍普查滞后且粗放,算上隐户和奴籍,实际人口数再加几千万也不过分。 有这个人口,再加上武风盛行,武者数量自然也很大。 在掌武院的官方宣传口径中,大华号称有贯通武者百万,硬实力超过八荒四合任一异族。 然而浑然境就大不相同了。 按照闻中观的说法,囊括三大诸侯国在内,浑然及以上武者的总数决计到不了十万。 也就是说,洪范的修为纵然算不上万里挑一,至少也是千里挑一。 到了这个修为,在任何城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也有了基本的自保能力。 半本书读完,天已大亮。 洪范换了衣服,草草用过早饭,径直去了东南门。 春寒料峭未散。 风间歇吹过,像贴在脸上冰凉的手。 洪范已好久未出过城。 没有陪侍,没有马车。 他头戴帷帽单人徒步,与台山在开春后第一次相遇。看书溂 山顶尚有零星的残雪,像是朴素的上衣。 但自山腰以下,已铺满长裙般让人看一眼就感到快活的新绿。 无人的山坳中,洪范寻了棵不合群的矮树,开始练习新杀法。 火云掌。 炎流劲在意志的催使下奔行,沿着手三阳经汇聚在掌心,而后化作无形火劲,澎湃轰出。 十米外,矮树的枝叶被冲得漫天飞散,还未落地就烧作焦炭。 树干正面,树皮熊熊燃烧,劈啪作响。 一如烙铁手,炎流功配套的杀法都不难学,无非是运气汇聚、离体释放等等。 但真正的功夫,在于温度与速度。 像洪胜对决宫鹏云时在强对抗中翻手就轰出火云掌,洪范还远远做不到。 半个时辰的炎流杀法练习后,轮到了沙世界。 一个半月过去,洪范专注的课题还是原来那三个: 《沙蜉蝣v13》; 《灼沙v08》; 《动力滑翔翼v17》。 只是进度从“可行性探究”变成了“优化试验”。 在沙流的各种应用中,沙蜉蝣是洪范最早意识到的杀招之一。 而他穿越后最早夺取的两个生命——蒋有才负责的两只狼青——便是死在这招的简化版之下。 试想,在洪范身周数十米内,沙雾滚滚、聚散无形。 凡有敌人进入,不管是长鳞片还是着重甲,都会被无穷无尽、无孔不入的沙流追袭,动辄堵塞五窍、糜烂脏腑,岂不让人丧胆? 此招若成,不只同境界近乎无敌,更能以较低的真元消耗快速击杀或制服大量敌人,堪称战场收割机。 以洪范自己估计,完全体沙蜉蝣若收录掌武院《武藏》,哪怕不进第一品,至少也是个第二品天花板。 不过理想是美好的,实践却步步艰难。 沙雾、沙矢都是很机械、简单的杀法。 譬如使用枪械,扣下扳机让子弹出膛,就不须再管后事。 但沙蜉蝣不同。 它需要洪范维持感官锁定并导引沙流,对复数目标出手,所需专注度便成倍提升。 此外,沙子的速度与力量也不能稍弱。 九道正经修为时,洪范的有效杀伤范围只有三米,一旦超过这个距离,精细操作难免变形。 及至如今浑然一脉,凡六米内,他都能令荒沙随心聚散、如臂指使。 灌木丛生的浅林间,风沙暴起。 八只新抓的山鼠被释放,朝着外围狼奔豕突。 而后有沙流骤然凝聚,将它们拖回主宰脚下。 半刻钟后,沙雾散去。 洪范喘息不定。 可怜的老鼠们则一个个肚皮朝天,四肢还在抽搐。 体贴地换了处修炼场,洪范开始下一个项目。 相比沙蜉蝣,灼沙的研发进度还要更低。 预想中的画面,应当是挥手之间高温沙暴席卷,将敌人皮肉筛下、血液沥干。 没有全封闭三防服或者极强横的体魄,几乎没有常规方法能够抵御。 宫家登门切磋时,灼沙的丐版曾经烧得宫子安灰头土脸。 然而经过一个时辰的钻研后,洪范依然没有任何突破性进展。 出手八百度高温,有效距离却只有三米。 威力甚至不够杀死一头猪。 这是可以想见的。 大年夜,崔家打铁花就是很好的例子。 一千五百度的铁水,被赤膊上阵的铁匠用花棒轰入空中,等落下时早已固化,表面只是温热而已了。 沙子也是同理。 微粒与空气接触面积太大,越是高速运动,降温便越快,以至于陷入高温与高速无法兼顾的两难。 【若炎流真气没有质变,再改良手法,恐怕也不会有突破了。】 洪范想到,脑海里浮现出当初洪坚击杀万光霁那一幕。 气劲无光无声,超越六根六尘。 一点星火出手,幻化烈焰狂潮。 这炎流劲的先后天区别,绝不是单纯的物理高温而已。 洪范沉思片刻,取出纸笔记录下试验细节,随即将《灼沙v09》暂时封存。 试验的最后一项是动力滑翔翼。 离开林地,洪范走上一处落差百余米的断崖。 他晋入浑然境后,沙铸物品的强度进一步增强,新设计的滑翔翼与之前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毕竟这算是穿越前的半个老本行。 座舱为全包裹的蛹型,与机翼一体融合,观察视窗随意转移开闭。 机翼改为上凸下平的克拉克y翼型,以获得最大升力。 翼根设置富勒襟翼,在不增重的情况下增加机翼面积,升力系数提升了130。 前部预留可开闭进气道,内设蜂巢式炎流加热室,只要驾驶员肾不虚,动力随叫随到。 完善了滑翔翼的重心偏移算法,配合随用随造的副翼与尾舵,大幅优化操控性…… 不夸张地说,前世最好的滑翔翼也没有这个v17版“动力沙翼”的性能。 最高升限五千米。 加力极速两百公里每小时。 常规翼载荷六千克每平方米,极限情况下能再翻一倍…… 沿着新开辟的林径,洪范疾步狂奔。 一个呼吸后,达到八十公里每小时的极速。 携裹着巨大沙团,他自断崖上飞跃而出,化为一尾金色游鱼。 凌空御虚,极速狂飙。 碧空在上,林海在下。 无尽的蓝色与绿色往远处蔓延,与他的视线一起,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连成一线。 洪范贪婪地望着过眼风景,感受气流在发丝边狂乱掠过。 这种感觉,就像前世顶着台风在路上行走。 但今次是不同的。 【因为这一次不是大气在奔跑,而是我在飞翔。】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火红夕阳落下诸天,将要点燃大地。 洪范胡乱地呼啸着,朝着天边的瑰色滑行,沉醉于曾由鸟儿独享的自由。 ps: 运营官代更,求票票,就酱~ 谢~o(〃'▽'〃)o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玉髓 二月十四。 晌午。 春日祥和,金海的街道热闹。 洪范骑着马儿,沿着街边缓步前行,接受往来行人百分百的瞩目。 这次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胯下那匹满嘴尖牙的高头大马。 正是焦尾食虎兽——红旗。 两个半月过去,在汤大个的精心伺候下,红旗成长得比预料中更好,如今虽还差两个来月成年,但体格上已经可以役使。 此前,食虎兽在演武场经历了充分的社会化训练。 它彻底接受了洪范的主人身份,习惯了马厩里有吃有喝、有人刷毛的日子,也不再将人类视为敌人。 除了不允许洪范以外的人骑乘,其他方面与普通战马无异。 这次上街溜达,算是临毕业的社会实践。 宫家一战后,洪范的声望冲到了新的高峰。 在百姓眼中,这位洪家二少既威严又亲和。 不是洪胜那种训练出的彬彬有礼,而是打心底里平等视人的如沐春风。 路边店铺里,几位大胆的孩童甚至快步赶将上来,好奇地摸了摸食虎兽的皮毛。 洪范略有紧绷,但红旗表现得很好。 它只是歪着脑袋瞥了眼身旁的直立猿幼崽,打了个轻松的响鼻,没有任何过激反应。 目的地器作监衙门很快到了。 大清早去送信请洪范过来的朱经赋已等在门口,殷勤地上来牵马引路。 洪范一进门,迎面就听见闻中观的热情招呼。 “洪范,你可来了。” 后者上来拽住他臂膀。 “今日找你来,是有大事,有好事!” 与往常不同,他与钱宏居然迎到了衙门第一进院中。 “州部有回复?” 洪范对二人简单行礼后,问道。 闻中观与钱宏闻言相视大笑。 “就知道瞒不过你!” 钱宏喜道,领先两步在前引路。 三人一同走到府衙最好的会客堂。 几张漆木桌上,总是凌乱铺满的纸张全都不见,还摆上了果盘甜点,显然是专门收拾过。 “贾子勇,泡壶茶过来,要用我最好的十四年炙!” 闻中观转头喊道,手上加力要把洪范扶到主位坐下。 “师匠,这可使不得。” 洪范连忙推辞。 “哪里话,这个衙门里,你做啥都使得!” 闻中观大声说道,一双骨节粗大的手掌就把人往座里按。 洪范只得从了。 不久后贾子勇端了茶盘进来,给三人斟了第一杯,旋即被钱宏赶了出去。 茶是用滚水泡的。 洪范端起来一口饮尽,感到一团温热自喉头落入肠胃。 闻中观、钱宏二人见状端茶欲陪,最后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又放了下去。 他们终于冷静了些。 “你的三项成果,《泰勒公式》、《必达法则》、《朗日插值公式》,名字取得好,内容更加好!” 闻中观说道。 “有了它们,不光是州部,整个器作监凡是要用到求极限、近似拟合的项目都大大受益。” “听说神京那边,不少理学士都大受启发,沿着你的思路开始做工作。” 钱宏补充道,与有荣焉。 “就昨天夜里,州部回过来的两封信到了。” 闻中观起身,从边上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火漆密蜡封着的木盒。 “一封是庄公给我的,有一些小小的正面评价,就没必要说了。” “等到时候正式文书过来,我们再请你吃酒。” “至于这一封,是给你的。” 闻中观将木盒双手托着,小心放在洪范面前。 “你猜猜是谁寄来的?” 他与钱宏一起期待地看着洪范。 “这怎么猜得到?你们就直说。” 洪范笑道,然后就收到两人嫌弃的眼神。 “好,既然庄公的信师匠都说没必要说了,那想必这封信是贺州来的了。”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见到钱宏重重点头,还是免不了心头火热。 身为器作监大匠,洪范这段时间对于监内情况的了解逐渐深入。 正三品的大监造整个大华有九位。 每一人负责一州之庶务,同时承担一些当地天、地字号项目的领导工作。 正二品的术圣大华有五位。 这五人只会参与天字号项目,且要有三人轮驻神京,联合处置监内大事。 以器作监的体量,他们中任意一人能够调动的资源都堪称天量。 而此刻两位离京的术圣,正有一位在贺州。 “那我就拆信了?” 洪范问道。 闻中观与钱宏连忙示意他自便,明明都是四十上下的人,竟有几分急不可耐。 炎流劲沿手三阳经汇聚,将指腹温度提升到两百度。 洪范伸手缓缓抹过木盒的封边,将火漆与密蜡化开。 木盒打开,里头是两样东西。 一封信,还有一块玉佩。 洪范先取信阅览。 信封上有一行楷书,写着“洪范小友亲启”。 正文比想象中更简短。 【《泰勒》、《必达》、《朗日》三文,得立人转呈,吾已研读。 未想见,芝兰玉树竟生金海边城。看书溂 君之雄文, 证明有浩气横飞,说理似雄狮直指。 吾阅览三巡难释, 如聚诸贤痛饮,闻乐部长歌。 俯视九州八部,须眉更属何人? 悬知万岁千秋,青史犹应记此! 雏凤音清,鼎龙髯去。 举烽命釂,愿君专注数术。 振衣远望,待君更有佳音。】 最后,落款只简单三字。 步天泽。 全信以正楷书写,字形恣意,却在每个起笔转折处都体现出近乎于机器般的绝对控制力。 这显然是《天机典》的功力体现。 洪范读完信,默然呼吸片刻,将书信递给翘首望穿的闻、钱二人。 两人如获至宝,轻轻托信字句诵读,生怕伤到了纸张。 洪范又拾起盒子里的玉佩。 此玉为椭圆形,没有图案,只手指长短,呈天青色,相比前世所见的玉质都远为剔透。 对着光瞧去,几乎有些果冻的质感。 握玉在手,触肤顿觉温润,使人心境不由自主地平和下来。 片刻后,闻中观读完了信,将其转递给还不过瘾的钱宏,又来看玉。 他当然是识货的。 “这不是普通玉器,而是一块玉髓,最好的那种。” 闻中观接过玉佩,摩挲后说道。 “这一枚,哪怕不算其作用,光是品相、玉种就能值个大几千两了!” “这东西还有作用?” 洪范好奇道。 他前世当然听过什么“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之类的话,但只认为那是宣传罢了。 “玉髓本身是没有的。” 闻中观回道。 “不同于普通玉质,玉髓能够储存天地灵气与真气真元,是我们器作监大部分神兵机关的能源核心。” 洪范了然点头。 他倒是没想到这枚天青色的石头还有当电池的功能。 “而且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枚玉髓里还被步圣存满了他的真元。” 闻中观继续说道。 “元磁境界的天机真元。” “天机典在作战方面无甚长处,但真元平和稳定。” “这枚玉髓你应该多多佩戴,能够增加你对先天之气的亲和感应。” 他把东西递回给洪范,欲言又止。 洪范点头,以随玉佩送来的红绳将之系在腰间。 他与闻中观一样领悟到了步天泽礼物的深意。 器作监内,中层以下不算,自中层开始所有人都只能修习《天机典》。 这是朝廷的规矩。 不论是庄立人还是步天泽,显然都希望这位展露了稀世才华的后辈能够“走上正途”。 ps:步天泽的信中化用了刘翰的《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释放 今日闻中观与钱宏的兴致格外的高。 洪范猜测,大约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回调州部之事有了转机。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 如同前世的省会一样,西京汇聚了整个凉州的武道资源。 如果闻钱二人能回到州部任职,洪范未来便多了条可用的人脉。 品鉴完了步圣的书法与玉髓,时间刚好走到了正午。 闻中观让下面人整备了一桌酒菜,拉着洪范畅快饮乐。 及至喝空了三个酒壶,他还让两位弟子也入席。 微风摇摆着中庭内的绿植。 午后的阳光烈而暖,晒得地砖发烫。 闻中观扯开了衣领,踢开了长靴。 凡酒醉不倒贯通巅峰的武者。 但洪范知道他确实醉了。 “你们跟着我吃苦啦。” 闻中观站起身来,一脚踏在椅上,对着钱宏和朱贾二人说道。 他仰起头,一次往喉中倒了半壶酒。 然后发出老虎般的咆哮。 “很快,我们就能杀回西京去!” 一句话出口,闻中观脸上的大红色一路蔓延到了锁骨,好似蒸熟的大虾。 接着是越发放肆的呼喝。 “以后有古俊友那厮难受的时候……” 洪范忍不住莞尔。 不过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不只是回去。” 钱宏右手重重拍了下桌子。 “庄公许诺了,是升迁回州部。” 他说完,又双手拍了一次,更重。 朱经赋与贾子勇勾肩搭背着,嘟囔起西京瑶河边的琼楼,与楼上的姑娘。 桌边五人,只洪范一人端坐,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着他们放浪形骸。 盏茶功夫的鬼哭狼嚎后,堂内安静下来。 朱贾二人趴在桌上打盹。 钱宏仰头靠在圈椅上,望着中庭的绿叶出神。 闻中观则提着酒壶,赤脚在石砖上兜着圈,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身没穿来头没戴,六月天还拖毡鞋; 老羊的皮袄嘛毛朝外,不说个难看还难挨……” 五音不全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地钻入洪范的耳朵,谈不上悦耳。 但他整个人格外松弛,听得专注。 片刻后,闻中观与钱宏二人也各寻了个舒服姿势,沉沉睡去。 洪范起身去了马厩。 回程路上,他低着头信马由缰,脊背被阳光晒得发痒,突然意识到一件千真万确的事。 正和二十七年以及这一年的冬天,是真的过去了。 ······ 同日,一刻钟后。 把红旗丢给汤大个,洪范回朝日院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 酉时初(傍晚五点),求德登门,说是雄光院那边有请。 洪范立刻去了。 进了侧厢,不止洪坚等几位洪家高层俱在,堂内还坐了三条风尘仆仆的汉子。 却是洪烈、孙力,与孔海。 半个月前,他们被派往西京,今日刚刚折返。 见洪范进来,洪烈三人全都起身见礼。 “阿烈,把情况仔细说说。” 见洪范坐定,洪礼开口道。 洪烈颔首,开始陈述。 “李承望与磐叔都常驻西京,两人很熟。” “李承望赌输了万两银子的事情是去年年末传起来的,磐叔也知道。” “但这事情确实有蹊跷。” “据磐叔说,李承望这个人一向谨慎小心,以前从没有赌博的习惯。” “就是去年六七月左右,他突然开始去赌坊,基本上三四日一回。” “赌博要玩大的,只能在赌坊。” “可李承望输钱的地方却众说纷纭。” “有说是一三坊,有说是暴发居,有说是逐水楼。” “可我们把这些地方都跑了个遍,却发现李承望在每家输的其实都不多。” “所以我们三人觉得那赌输万两的事情应该是炮制出来的。” 他说着用眼神示意孔海。 后者取出一叠纸张,上面详细记载了三人的寻访过程——包括什么时候去了哪家赌坊,寻了谁,怎么让对方开了口,双方说了什么。 屋内几人仔细对照阅览后,心中已经有数。 “好了,这趟往来奔波辛苦了。” 洪礼笑道。 “这几日我那好孙儿总哭着找爹爹,还拽我胡子。” “你们都有家有室的,赶紧回去好生歇息。” “回头族里会按乙等外务给你们发赏。” 乙等外务一趟,至少是一人十两以上的补贴,顿时让洪烈他们喜笑颜开。 三人行礼后离去。 房门一被带上,所有人明快的面色都翻书般阴沉下来。 “看来李家与翻天社合谋的概率很高。” 洪范第一个说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洪礼满脸惊怒。 “他们怎么敢,怎么会?” 一直到翻看完洪烈的走访资料之前,他都无法相信金海李氏会与蛇人同谋。 毕竟李家这两代人里仅仅是他个人熟识的,就有不止十人死在蛇人手上。 “无非是利欲熏心罢了。” 洪武冷冷笑道。 “按闻师匠所说,翻天社继承了萧氏鼎盛时期的小半精华,手上的金银财宝恐怕比我们粮仓的存粮还多。” “寒门可望而不可及的顶级武道、神兵利器,他们想必是应有尽有。” “有这些东西,要打动一位先天,恐怕不难。” 众人默然片刻。 洪礼拳头几次松紧,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可李鹤鸣是上过天骄榜的!”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二十五年前,掌武院在安宁大街放榜时的光景。看书喇 满街满楼的人不分姓氏地跳叫,声势汇流譬如山海翻覆…… “是啊。” 洪范幽幽插言。 “或许正因为他上过天骄榜……” 漫长的沉默。 半晌后,洪武清了清嗓子。 “事关金海安危,绝对轻忽不得。” 他望向兄长,郑重发问。 “要不要立刻通报给城守府与掌武院几位大人?” 洪坚摇了摇头。 “翻天社与蛇人可能的威胁,我早就与他们通了气。” “但李家这事还不到时候。” “这点证据完全不够。” 他说道。 洪范亦颔首赞同。 对郑准、公孙实等人来说,防备翻天社和异族是一码事,要把矛头对准金海三家之一,完全是另一码事。 从推测嫌疑的角度来说,征兆已经不少。 正在发生的族产变卖; 红垛山一战的卖力攒局; 亲子战死,明明能亲手报仇,李鹤鸣却吐血称病…… 然而,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推测而已。 第一百三十七章 蛇人 与高家、方家不同,李家是金海三大柱石之一,哪怕现在声望略不如洪家,可到底是一个档次的。 上百年来,李氏杀死过不计其数的蛇人,也被蛇人夺走过不计其数的族人。 相比这些血淋淋的铁一般的事实,所谓的逻辑推理就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仅仅因为沙匪的异动、器作监的过往秘闻、外加几个莫须有的事项,就说金海李氏里通外族、图谋毁灭金海,根本不可能服众。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预防,并收集更多证据。” 洪坚以指节轻轻叩着桌面。 “告知洪城,让城防司往北边再加设哨所。” “通知闻师匠,加强军械的巡逻防备。” “不必轻举妄动。” “对蛇人来说,天气还不够暖。” 他注视着跃动的烛火,淡然说道。 “城内若只是李鹤鸣,我随时理会得。” ······ 二月十五,莺飞草长。 金海。 人城在地,云城在天。 清晨一阵覆盖全城的牛毛细雨,使天地片刻相连。 巳时初(上午九点),浓云乘着东风西进,露出其后日头。 阳光淌入洪府,使黑瓦鎏金。 朝日院隔壁,洪范放下伴手的几斤糕点腊肉,在客位落座。 他侧手边坐着的主人家是洪伟。 浑然二脉,正七品都尉,在沙口卫所担任一个千人队的主官。 其人瘦高,面色蜡黄皮肤粗糙,显然常年受风吹日晒。 “范哥儿实在是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哪还用带东西?” 洪伟让夫人给洪范亲自端茶,笑道。 他投身军旅多年,连今年春节都是在沙口卫所过的。 如今元宵节都过去了一个月,才有假回府一趟。 两人此前并不熟识。 曾经的洪范只是族学中不出挑的后辈。 过去哪怕在族里照面,洪伟最多也只惊讶于少年出众的颜色,留不下别的印象。 然而这次回来还没几日,关于族内星君的事情,他已听得耳朵出茧。 三战海上飞、碾压不动擂、打穿宫家子…… 更别说年纪轻轻便是器作监的正八品大匠,入了大监造的法眼。 洪伟如今三十九岁,大了洪范快要两轮,但修为只高一脉。 再论战力,他更是自忖不如。 所以哪怕与侄儿并不熟,洪伟也表现得格外和蔼热情,没有一丁点长辈架子。 洪范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刚穿越过来时,他身边全是歹人,只在刘婶、洪福这儿能见到些许温情。 进入朱衣骑后,歹人渐渐消失,每个人都开始变得通情达理。 及至暴露了星君身份,族里更是换了副天地,简直人人尧舜。 道理再简单不过。 强者面前,谁都会选择做个好人。 几轮寒暄过后,洪范抛出来意。 “我继承沙世界后,又加入了朱衣骑,参与了族中事务,深感我金海与蛇人血仇之深。” “近日听闻卫所消息,蛇人有所异动,故想向族叔请教。” 洪伟闻言颔首。 他二十岁从军,从哨所伍长一路干到千夫长,还随惊沙公进过大沼,就没有哪一年刀上不染蛇人新血的。 放眼这座金海城,他也是数得上的蛇人通。 “开春以后,沙口北边确实有动静。” 洪伟开口道。 “金海沙漠东西狭长,南北宽有二百里,其间尽是荒沙与戈壁。” “金海内暗泉数量不少,沙匪商队往来不绝。” “但大军开动不比其余——干粮辎重可以靠带,水却不行。” “所以凡是队伍人数到了千人以上,就只能依靠大型绿洲补给。” “这样的绿洲数量是很少的。” 洪伟顿了顿,饮了口茶水。 而洪范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金海城、玉泉城、沙口卫所这些看着是平地拔起、无险可守的地方,其实都扼守要道,是蛇人东进的必经堡垒?” 他问道。 “族里的传言说得不错,你脑子确实灵光!” 洪伟笑道。 “能补给军队的绿洲在金海城往北一线依次有四处,沙口卫所往西北有三处。” “不论我们过去还是它们过来,只要成了规模,就非沿着这几点连线走不可!” “我除夕前回不来,就是因为卫所外最远的星菱绿洲突然被蛇人两个百人队攻占。” 洪范闻言立刻警觉。 “不是说蛇人内乱,攻伐不断吗?” 他问道。 “内乱这事不假。” 洪伟颔首道,摸了摸额头,似乎在组织语言。 “可异族和我们这边情况不同。” 他尝试长话短说。 “蛇人以血为尊、寿命绵长,部族皆以血缘为脉络聚集,阶级森严。” “这个森严不是我们这种森严……” “这么说,如果部族祭司要选蛇人做血祭,被挑中的蛇人是二话不说便引颈就戮的。” 洪伟打了个比方。 这些事他十几年前就已经知道,可现在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下层蛇人不会思考?” 洪范皱眉问道。 “不,蛇人和胜州西面那些大虫子不一样,它们都有脑子。” 洪伟回道。 “这事我们理解不了,所以才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不过蛇人的部族之间并没有明确统属关系,加上不像我们有个朝廷日夜管着,所以常常打个不停。” “不是有九首蛇神吗?” 洪范回道,想起了《神灵纪》。 “蛇神和祂的血嗣当然有绝对的地位。” 洪伟点头道。 “但它们都长居在西荒大沼的深处。” “你可能不知道,蛇人不使用钱币,也没有税收徭役,蛇神那一家子地位类似祖龙,然而他们却不像大华有一个萧氏架在中间。” 这话虽然僭越,倒是也一下子把意思类比清楚了。 【所以神权至高,统一于蛇神;政权低一级,分散在每个部落。】 洪范心中总结道。 “平时我们大华与蛇人间的摩擦,都是在城与部族之间发生。” 洪伟继续介绍。 “战斗大多是千人对千人,撑死了到先天、元磁层次,远远算不得国战。” “我明白了。” 洪范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蛇人既然对死亡的概念没有畏惧,又有蛇神这个横压在上的绝对意志,所谓内乱也就只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宫珩 “我刚讲的‘以血为尊’,也不是我们这边高门蓬户的差别。” 洪伟换了个话题,越发深入。 “蛇人不修武道,实力提升是靠的血祭。” “这仪式很复杂,但总体来说就是用活物的血液拔擢受祭者的血脉,增强其实力与潜力。” “这活物可以是我们人族,也可以是蛇人。” 洪范闻言恍然。 “怪不得它们这几年不太平。” 他轻轻敲着桌面。 “得不到足够的异族来血祭,可不就得往同族下手?” 洪伟点了点头。 “有这方面原因。” “此外,惊沙公带队深入大沼,打得好几个部族元气大伤,互相间失去实力平衡,也是原因之一。” “但不管如何,蛇人天生冷血,不把命当命,对族仇家恨的概念也很淡。” “换作我们人族,内战打到蛇人那份上,不等到血债血偿或者精疲力竭,是不可能罢休的。” 洪伟神色略有严峻。 “可它们不同。” “如果九首蛇神下令,或者说有神子挂帅东来,轻易便能按下这点乱子,把互相间食肉寝皮的仇寇捏合成一股子战力。” “伟叔。” 洪范唤了一声,想到了翻天社。 “所以如果蛇人高层有想法,顷刻间就能整合大军,碾压过境?”看书溂看书喇 他的声音发沉。 没想到洪伟笑着摇头。 “这倒不必担心。” “因为担心也没用。” 他捻起块糕点,边嚼边说。 “道理上不是没可能。” “但到了国战的地步,必然是挥师数十万乃至百万,由天人挂帅,复数元磁境高手领军。” “我们杞人忧天也无用啊!” 洪伟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回道。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事极为稀少。” “自大华鼎定以来,凉州与蛇人只有过两次大战。” “我听楚将军说过战例,彼时战事将起,边疆各卫所还没见到风吹草动,反而是神京那边先行预知,做出准备。” “最后等到蛇人过来,无非是硬碰硬而已。” “在我想来,或许是有什么特殊的情报手段,譬如神而明之的命星权柄。” 洪伟说得轻松。 出于保密考虑,他还未被透露关于李家与翻天社的事情。 但洪范听来总觉得奇怪。 “祖龙是我大华人族之尊,传说九首蛇神也是受祂点化,在众灵中最肖祖龙。” “人族与蛇人发生大战,祂老人家就没有什么说法吗?” 他问道。 这个问题从前洪伟还真没想过。 “这我也说不好。” 他迟疑道。 “祖龙必然是不可能怕蛇神的……” “或者是知道蛇人翻不起风浪?” 洪伟只得按照常识做出推论。 洪范点点头,只说自己是随口一问。 对此世人类而言,祖龙是族群繁荣之始,是举世无敌之神。 然而作为异世而来的穿越者,却不自觉就换位思考,揣度神明的动机。 “蛇人有异动,卫所那边有什么举措吗?” 洪范转回正题。 “都是些常规举措。” 洪伟有些奇怪洪范为何如此关心此事,却也如实回答。 “营中每日点卯,加派绿洲守军。” “哨骑每日三出,还多设置了几个临时狼烟。” “另外,卫所往州府那边递了军情。” “不过听说因为淮阳国那边的事,神京派人到了西京,搅得几位将军不怎么太平。” 最后,洪伟笑着开解道。 “总之,贤侄不必忧虑,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 三日后,二月十八。 安宁的上午,点缀着克制的小雨。 西城门,满是风霜的门匾被一撇一捺打湿。 金漆写就的“金海城”三个大字,在雨中渐渐斑驳。 门洞外,老百姓排着队入城。 有的推着干柴车,有的背着野味和兽皮。 还有些抱着包袱,神情警惕,显然是揣着攒了许久的钱进城采买。 城门下,什长刘二拄着腰间刀柄,一双眸子鹰隼般扫过每位行人。 他守城门已经守了不止十年。 金海也不是什么大地方。 往来面孔只需一瞥,他就能看出个远近生熟。 再审视下穿着与行李,一个人的根脚去向便无法隐藏了。 正在这时,一阵突然的沉默沿着官道由远及近。 刘二横迈两步朝外探看,见到一辆高大华丽的四轮马车匀速驶来,拉车的是两匹明显混了血的异种大马。 金海城里没有这样的马车。 车厢宽大通体玄黑,折角处以玉镶饰,一眼便知华贵。 马车前行,不需要车夫呼喝,堵在前头的行人就不自觉让路。 很快,车就到了城门前,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直直往城门洞驶去。 刘二咽了口唾沫,拦到路中。 他看不出马车来路,但至少知道不属于金海城内的任何一位大人物。 “金海城防司,请问来者何人,有没有路引?” 刘二朗声问道,语气和气,没有往常的颐指气使。 身着锦衣的车夫勒住马,拿鼻孔看向刘二,哼了一声。 “让路。” 刘二一愣,心头火起。 他当然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人物。 可平日哪怕洪家二少到了城门口,也都下马步行,还与弟兄们赏个笑脸。 【什么档次,还能牛得过龙赐星君?】 刘二想到,直起微躬的腰背,手按上刀柄。 “报上身份,否则从哪来回哪去!” 他低声喝道。 “我们金海城还是有些规矩的!” 听了这话,车夫攥紧马鞭正要喝骂,却蓦然止语。 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四周的变化。 一种非“温度”所能涵盖的冰冷以马车为中心展开,先爬上每个人的脚踝,而后沿着尾椎一路通到天灵。 世界仿佛回退到了冬天。 土地冻硬,衣袂冻僵,人体依然温热,可鼻端的呼吸却变成了白气。 方圆数十米内,下落的雨丝霎时凝冰,沙沙落地,汇成碎散白霜。 然后,马车内响起一个素净的男声。 “同光,宫珩。” 城门前已经是鸦雀无声了。 刘二触电般地松开刀把,颤颤巍巍说不出话。 他身为什长,练的杂牌把式,修为不过冲脉面,但好歹算是个武者。 凉州西侧,凡是练武的,就不可能不知道“宫珩”这个名字。 刘二笔直的脊背无声无息间弯了下去,快步让到一边。 “您,您请……” 没等他把话说完,马车已越过他直直入城去了。 好半晌后,人群才再次朝前挪动。 结霜被千百只脚踏过,尽是粉身碎骨之声。 ps:(发文后加的内容,不算钱) 说个小事。 最近有两位读者总在纠结宫家要战利品剧情,反复留言说会赶读者,要成绩暴跌啥的,我有点不明白。 剧情已比较清晰了。 这是翻天社第二招又不成以后用的第三招,目的性一致,手段各有不同。 为啥之前沙匪的能接受,外部家族就嫌套路呢? 不说翻天社,宫家本身的动机逻辑也很清楚,家里实在没钱,只能从一些还能说得过去的地方搞钱,所以展现出猛龙过江的态势,和那种“芝麻绿豆矛盾,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啊…… 反正书的追订没问题,均订还是在稳步增长,只是因为裸奔没流量,涨得比较慢而已。 我喜欢和读者们交流写作,但就算总结后有收获也只会用在下一本书。 已经开写的书里不管是情节还是人物,我都不可能因章说和书评而修改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理论 二月二十,午时刚过。 雄光院内,洪家的高层来了五人。 “他总共给七家送了信。” 洪武负手站在堂下,指着桌上的信封说道。 刚刚这封信已经被所有人传阅了一圈。 “洪、李、迟、崔四家族长,还有漩涡门的葛掌门。”看书喇 “此外,郑大人与公孙大人也会去,算是做中人。” 这几句话说完,他在椅上坐下,又忍不住重重拍了下扶手。 “晌午才送到的信,竟然约今天晚上赴宴。” 洪武恨得牙痒痒。 “实在是欺人太甚!” 洪明忍不住附和。 大族之间正式延请,至少提前三日才算有礼节。 尤其邀的还是各家族长,一个个必然都有自己的安排。 “明叔,他固然是不给面子,可谁让他是宫珩呢?” 洪胜叹道。 “堂堂‘暗潮晦日’,同光第一大族族长,论实论势,在凉州西疆几城到底是数得上的强者了。” “阿胜,你这可是高看他们了。” 洪明不屑道。 “宫珩自个儿是先天巅峰,恐怕一巴掌就能打死你明叔我,我没话说。” “但宫家现在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他说着抓起矮几上的茶盏,连汤带叶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大嚼起来。 “好几个渠道都有消息回来,宫家现在的流水很紧,已经好几个月只有出没有进了。” “宫家积攒了大把货,根本没地方出,还要去寻商会做拆借。” “这在同光那边都不算什么秘密了。” 洪胜略有惊讶,他没想到宫家如此窘迫。 “你明叔说得不错。” 洪武赞同道。 “我估计若非如此,宫珩也不至于这般苦苦相逼。” “想想当日你和洪范堂堂正正赢了宫家三位武道种子后,权家与卢家跑得有多快?” 他抱臂哂道。 “宫家的情况是可以想见的。” 洪礼接口道。 “自从淮阳王及冠,几年来越发骄奢淫逸,这事你们也都知道。” “听说今年又搞了个新由头,要置办一个‘大乘舆’巡视全境,还让每个城都出节目和贺仪。” “被这么个草包折腾了这么多年,淮阳国逃民处处,赋税折了好几成。” “光去年,就有三波刺客尝试取他项上人头。” 听到这里,众人俱是默然。 “唉,毕竟他的老祖宗是地榜榜首风间客,最有希望列名接天台的那一位。” 洪明叹息一声。 “总之为了钱,淮阳王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洪礼继续说道。 “去年淮阳国连器作府都裁撤了。” “宫家失去了老主顾,存货必然积压。” “按照洪磐回来的消息,宫家人前段时间在西京挥金如土,就是要开辟器作监的新路子,流水吃紧也是必然。” “宫家人原来是在讨好器作监?” 洪胜意外道。 “二弟可是州里大监造看重的天才,宫家就没点顾虑?” “还有今天这会,他怎么没来?”他问道。 “之前派人去朝日院叫了,说是一大早就被器作监的贾次匠请走了,还未回来。” 洪武回道。 “范哥儿多低调的人,宫家必然是不知道此事。” “不过大监造看重他归看重,这事不适合做文章。” “把西京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拿来扯虎皮拉大旗,腰杆子不够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点,所有人都颔首赞同。 “无妨,我是不信宫珩来了金海,还能有多硬。” 洪明说道。 “他只一人,我们有族长和鹤公二人,双拳还能敌四手?” 洪胜闻言大点其头。 然而屋内另外三位不置可否。 自洪烈回来后,他们已对李鹤鸣其人打了个问号。 “那今晚这宴,就得劳烦族长一人担待了。” 短会的最后,洪礼看向洪坚。 后者淡淡颔首。 “到时且看珩公有什么话说。” 洪坚回道,眼中古井不波。 ······ 同日,酉时正(晚上六点)。 听海阁四楼,蓬莱厅。 餐厅的红木圆桌被搬到了饮茶会客的小厅。 如此,八个座位不再能分出上下首。 “诸位,海上飞是沙匪,他们没有产出,所有的东西都是抢来的。” 宫珩清冷说道,目光直视对坐的李鹤鸣与洪坚。 “大华天下,士农工商也好,武者也好,财货归属转移,都要依法循理。” 他执着茶盏,手指皮肤之细嫩白皙却把毗邻的瓷器还比了下去。 “今日正好有城守与武监两位大人在座,能为我佐证一个道理……” “东西不是被抢了,就会换了主人。” 宫珩眼如凝墨,目光扫过金海众人。 “所以,红垛山的战利也没道理被阁下几家得了,便可以自行分配。” “否则,这岂不是成了黑吃黑?” 他啜了口茶水,笑着发问。 语气清淡。 但每个人都听懂了宫珩的言外之意。 若是财货被抢就换了主人,那便是只认拳头不认道理。 而在座拳头最大的,正是他本人。 金海众人面色凛然,一时无人接话。 于是,宫珩再次开口,提出了一个章程。 “我并非狂妄到指教各位做事。” “海上飞猖狂多年,如今烟消云散,全靠在座金海诸家鼎力扫荡,善莫大焉。” “宫家作为沙匪苦主,自是承情感激,必要有所表示!” “不过按照事理人情,应该是诸位将我家所损财货归还,而后我家自当取部分回馈,作为谢礼。” “具体份额,三成也好、五成也罢,我们都好再议。”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哪怕在郑准、公孙实二人听来,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但显然其余几位并未被说服。 “珩公所言差矣。” 迟追远回道,引来宫珩注视。 “道理是道理,但很多道理没有办法落到实处。” “沙匪不是个貔貅,他们也是有进有出的。” 他说着指了指满桌饭菜。 “我这几年素来听闻,海上飞四位当家喜爱享受,平日每餐都是美酒珍馐不断。” “而自他们以下,头领喽啰们也要吃喝,要采买兵器丹药。” “这一回我们从红垛山剿回这么多战利,只是用剩下的而已;实际上沙匪多年来的掳掠加总,很可能是三倍、五倍不止。” 迟追远诚恳解释道,最后还以一句反问。 “珩公,如果每一位海上飞的苦主都像你这般来索要战利,那我们岂不是一分抚恤都留不下来,还得倒赔十几、二十万两银子?” 第一百四十章 算账 宫珩一时无言。 崔家家主崔嘉言见状,补充道。 “珩公,实际上不止你家,包括玉泉权家和卢家在内,有你们三家徽记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尽数归还了。” “可剩下的财货上并没有名字。” “恕我直言,贵家损失的三万多两财货,说不得早就被海上飞花销掉了。” 这番话说得郑准、公孙实连连点头。 但宫珩既然来了,就不愿善罢甘休。 “口说无凭。” 他摇头道。 “不如我宫家派账房过来,将红垛山战利查验清点,到时有了真凭实据,再论不迟。” 这一下漩涡门掌门葛天狼也忍不住了。 “珩公,红垛山是去年打的,战利也是去年就分了。” “你若是要点验账目,这事不难,我们各家都还留着,条目清清楚楚。” “但你想要看战利,难道各家还能把分发了的东西给收回来不成?” 宫珩眉头微皱,依然不依不饶。 “银两分发下去,自然不用再收回来,但其他财货总是可以的……” 他的话语被打断。 “宫家主,你倒是替自家算账算得细致。” 李鹤鸣冷冷笑道,显然是耗尽了耐心。 “那你来了金海,有没有替别家算过?” 他垂下双眸,让所有人看不到自己的眼神。 “我的二儿子李须陀就死在了海上飞的手上。” “他被方天纵一刀剖开了胸腹,惨嚎着死去。” “等他兄长把尸首带回来,他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五脏都颠得移位了。” “是我亲手将他的心肝脾肺肾,一个个放到该放的地方……” 李鹤鸣停下话语,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宫珩。 “这笔血债,宫家主,你能不能帮我算一算值多少财货?” “还不止是须陀,红垛山一战中,我们金海哪一家没有牺牲,这一条条为你们这些苦主付出的人命,又要怎么算?!” “宫珩。” 李鹤鸣朗声笑道。 “你把他们的命还回来,我李家就按你给的账目一个子不少的退给你。” 他说着端起茶杯,朝对坐之人相敬。 屋内一片郁寂。 郑准有心缓和气氛,可一句“节哀”挂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 宫珩坐视李鹤鸣的手悬在半空,没有举杯应和。 他年过五十,见惯了浮世熙攘。 谁家没有悲欢离合? 谁人没尝过酸甜苦辣? 身为宫家家主,宫珩此时心中只有八个字,越磨越硬。 【事不可为,也要强为。】 李鹤鸣一人独饮茶水。 咔嚓声响。 却是空杯被按回茶盏,笔直裂成两半,仿佛被无形之剑劈开。 “现在,宫家主不打算继续讲道理了?” 李鹤鸣一振衣袖,笑着问道。 “鹤公,我不是不想讲道理。” 宫珩同样笑着回道。 “只不过世事艰难,谁都有自己的道理,为之奈何?” “好一个‘谁都有自己的道理’。” 李鹤鸣颔首笑道。 “既如此,不如就别再装模作样费无用口舌,手底下见真章。” “你我做过一场;我若胜了,此事休要再提,你若胜了,我李家就按宫家老先前要求,还钱便是。” “如何?” 李鹤鸣昂首喝问。 其人如鹤立,其音如剑鸣。 “便如此言。” 宫珩颔首认下。 这时候,李鹤鸣看向了洪坚。 所有人亦如此。 从见面到谈判,从谈判到谈崩,没有人想到会如此之快,如此顺理成章。 但事已至此,洪坚不得不跟注。 宫家三位武道种子上门切磋,被洪胜、洪范一举击溃。 如今宫家家主过来,洪坚若连一战都不敢,不仅伤的是自己的脸面,更是让之前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也罢。” 洪坚深深注视着李鹤鸣,直到他若无其事避开视线,方才叹道。 “我选地点,珩公选时间,你我也过过手便是。” “好,多谢洪家主成全。” 宫珩应道,心头大定。 面对金海两位先天,他不止修为上领先数个小境界,且《玄阴真功》的品级也明显高过《炎流功》与《如意劲》。 一对一,他自认绝不会败。 “其余几位怎么说?” 宫珩又看向迟追远、崔嘉言与葛天狼。 这三人都不过是天人交感修为,单对单未必接得住前者一招,自然只能依附于洪李二人的战果。 诸事说定,众人无心再续宴席。 八人唤管事结了账,便各自离席出了蓬莱厅。 宫珩一个人走在最前。 未等他行至楼梯口,蓬莱厅斜对面的一个小厅突然开了门,溢出一阵酒气浸染的喧闹。 八九人从室内互相挤靠着走出。 宫珩随意瞥了眼走在最前的两人。 左边的矮壮汉子年纪四五十许,身穿黑色长衫,长着对豹子般的铜铃眼。 右边的青年明显未及冠,神情沉稳,容貌俊秀得令人一见难忘。 宫珩本欲下阶,却突然从那几人的话语中听到个名字——洪范。 他眉头微皱,驻步转身发问。 “你就是洪范?” 吃陌生人一问,洪范脸上浮荡的三分醉意立即敛去。 “是我。” 他望向宫珩。 对方的穿着、气度,以及与常人迥异的眼眸肌肤都昭示此人非比寻常。 “阁下是?” 洪范拱手问道。 “我是同光宫珩。” 宫珩回道。 “你之前打败的宫浦和就是我的幼子。” 他笑着说道,态度反而比在蓬莱厅内和气得多。 这时候,蓬莱厅玄关处又绕出来几人。 正是洪坚与李鹤鸣几位。 “你怎么在这?” 洪坚先对闻中观与钱宏点头致意,然后朝洪范问道。 “昨日闻师匠收到了州部往西京的升迁调令。” 后者回头拱手行礼,回道。 “故而邀我来庆祝。” 洪李等人闻言恍然,正要对器作监几人贺喜,却被宫珩率先打断。 后者却是看到了洪范行礼时腰间露出的天青色玉佩。 “洪范贤侄,你这块玉髓是哪里得来的?” 宫珩问道,神色急切而严肃。 他的行为当然是失礼的。 “是长者所赐。” 洪范心中略有些不舒服,但考虑到对方是先天巅峰强者,还是据实回复。 “敢问是那一位长者?” 宫珩立刻追问。 洪范直视对方,反客为主问道:“宫世伯是认得这块玉?” “确实认得。” 宫珩点头道,态度却更是和蔼三分。 “因为这块玉是我宫家出产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踏空 “呵,有意思!” 远处的李鹤鸣负起双手,冷不丁冒出一句。 洪坚同样眉峰竖起,问道。 “宫家主这是饥不择食了?” 他大步前迈,走到洪范身边站定。 “几位是会错意了。” 宫珩连忙解释道。 “这块玉固然是我宫家出产的,却早就不再属于我宫家。” “这是最为特等的玉髓,价值千金,被我亲手带去西京,托器作监庄立人大监造转送给贺州某位大人了。” 洪范闻言一愣。 他倒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巧——说起来也隐隐约约有听说过同光城是凉州的玉石之乡。 “所以洪贤侄刚刚说的长者……” 宫珩着急问道。 “正是步圣。” 洪范回道。 “步圣?” 李鹤鸣问道,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器作监的那位步圣?” 同一时间,郑准也问道。 “正是术圣步天泽。” 洪范颔首确认。 此言一出,宫珩面色微变,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对庄立人的公关不是没有成果,对方收下礼物后也确实不负所托,把玉髓转呈给了步天泽。 这意味着凉州器作监的顶头上司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以后想要再进一步也有了基础。 忧的是这么好的一块玉髓被步天泽送给了洪范,可见对这位后辈的看重。 【金海边陲的小子是怎么认识的术圣?】 【如果得罪了洪家,那最近这一顿操作岂不是弄巧成拙?】 正在宫珩心乱如麻的时候,李鹤鸣走上前来。 “上回就听说庄公给洪范贤侄寄了书信和四枚白露丹,自神机以下,我家子弟各个羡慕不已。” 他浅笑着说道,完全是一副谦和长辈的样子。 可边上的宫珩听到这话,不免心头一跳。 “步圣是当朝正二品大员,天下有数的人物。” 李鹤鸣继续说道。 “世伯实在是好奇,这块玉髓可是有什么神异?” 【这是当我面刺探情报来了?】 洪范闻言心头冷笑。 【这事虽不要紧,但我就不让你知道……】 他正打算随口搪塞,却没想到身旁已有人开口。 “玉髓的神异当然是在于里头存着的真气!” 钱宏今日高兴,连喝两场,早就满面通红。 “洪范这玉本身就是极品,用来保存真元经久不散。” “但更关键的是,玉髓里头有步圣亲手注入的元磁天机真元,就是要让他贴身佩戴,以亲和先天之气!” 他一只胳膊架在朱经赋肩上,另一只则随着话语左右挥舞。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倒不是说这种方式能有多大帮助——如果一点真元就使人登上天梯,那天人交感也不会被视为武道雄关。 关键这事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代表着厚重的期望。 “此话当真?” 李鹤鸣问道。 “那两篇文章竟有如此价值?” 他不知不觉间已敛去笑容,肃然起来。 “何止两篇,已经是三篇了!” 闻中观接过话头,与有荣焉。 “第三篇名为《朗日差值公式》,是关于已知多点拟合多项式的……” 他用几句话概括了拉格朗日插值公式的作用,看到在场几位先天高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心头快意得很。 另一边,钱宏兴致也越发高涨。 “洪范,他们听不明白这个。” 他得意道。 “要不让我把步圣给你的亲笔信给他们背一段?” 他问道,目光中满是期待。 刚刚饭局上钱宏已经找机会背了三遍,显然还是没有趁意。 洪范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什么否决的理由,只得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钱宏见状,清了清嗓子就吊啸起来。 “……得立人转呈,吾已研读。 未想见,芝兰玉树竟生金海边城。 君之雄文,证明有浩气横飞,说理似雄狮直指。 吾阅览三巡难释,如聚诸贤痛饮、闻乐部长歌。 俯视九州八部,须眉更属何人? 悬知万岁千秋,青史犹应记此! 雏凤音清……” 一封短信听完,全场鸦雀无声。 郑准、公孙实等人自是震撼于调门之高、赞誉之大,而李鹤鸣更是站在原地,怔然不止。 “现在你们懂得什么叫将升之龙、云中白鹤了?” 闻中观见状说道,与一众器作监同僚哈哈大笑。 这时候,宫珩的脑子彻底清楚了。 【俯视九州八部,须眉更属何人?悬知万岁千秋,青史犹应记此!】 千秋青史自不必说。 而八部是指朝廷传统六部外加两个地位更超然的掌武院与器作监。 俯视八部,记入青史……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要怎样的作为才能让术圣写出这样的赞语? 这位宫家的先天巅峰闻言福至心灵,立刻有了决断。 “唉,误矣,误矣!” 宫珩长声叹息,面上是十二分的悔恨与自责。 “步圣雄文虽短,却是言近旨远、微言大义,令宫某惭愧不已啊!” 他说着转身对着洪坚抱拳一礼。 “器作监诸圣为探寻天地至理夙兴夜寐,而我却落利欲之彀,还自以为得意。” “洪爵爷,之前酒席上所言战利之事一笔勾销。” 宫珩说完又挂上微笑,看向洪范。 “世伯还会在金海停留几日,贤侄若有时间,可否与我私下一晤?” 洪范一时间着实没想明白宫珩前倨后恭的道理。 但能扩展一条先天巅峰的人脉,他自然不会拒绝。 得到他应承后,宫珩喜不自胜,又对众人格外尊重地一礼,方才离去。 在场唯一的外地佬一走,听海阁四楼的气氛越发融洽高涨。 郑准、公孙实依次向器作监众人道喜,崔嘉言与葛天狼更是对洪范一顿夸赞,完全是平辈论交的姿态。 唯有李鹤鸣面上强笑,心头却怅然若失。 步天泽这个层次的人,本不该和金海城有什么交集。 洪坚与宫珩一战,李家与南华萧氏二人已绸缪许久,后头还跟着许多手段。 可如今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却突然失败了。 【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李鹤鸣伸手按住身旁的雕花木柜,心中满是困惑。 从交通堂设局,到台山截杀,再到红垛山一战,以至于借宫家之刀杀人…… 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都没问题。 但每次只要一涉及到洪范,事情就偏偏成不了。 【难不成星君当真有天命护持?】 李鹤鸣难以自抑地想到,心头先是恍惚,恍惚后又升起惶恐。 【抑或是我在逆天而行?】 回过神来,他看到一群人正以洪范为中心说笑着下楼,于是强自收拾心情下阶跟上,却一脚踩空、险些跌倒。 第一百四十二章 踌躇 马车轱辘滚过青石板,如同琴竹敲打扬琴。 听海阁被远远甩在后方。 车厢宽大,矮几上跳跃着一豆灯火,将两道影子打在车厢两壁。 “这次步天泽来信,我没有立刻告知族里,不是刻意隐瞒。” 洪范说道。 “实在是有一些事还没想清楚。” 矮几对面,洪坚点点头。 他完全相信庶子的话。 洪范虽然忙于修行没有具体执事,在族里的地位却已经超过洪明、洪伟几人,几乎与洪武、洪礼齐平。 至于声望,更是犹有过之。 这是理所当然的。 日中则昃,为天地恒常之理。 老一辈的浑然境们虽然寿元还有不少,但武道潜力早已耗尽,像洪礼的实际战力甚至在逐年降低。 而洪范譬如初升旭日,还远远望不到巅峰。 如今,族里任何人都没资格、没能力去逼迫洪范做他不想做的事。 所以他既然不说,必然是心中有思虑未定。 沉默持续了片刻。 洪坚只静静等。 最终还是洪范自己开口。 “步天泽的玉佩代表着一条路,也代表着他的关切与催促。” “他希望我正式加入器作监,修习《天机典》。” 在第一次见到闻中观的时候,洪范就知道自己未来要作出抉择。 只是彼时修为尚浅、声名未远,还可以暂时搁置、且看且走。 但现在到时候了。 洪范抬头望向洪坚。 后者漆黑的瞳孔倒映烛光,仿佛里头有火在烧。 “天机典,我见识过。” 洪坚回道。 “上限是元磁初阶,在肢体控制方面功效很强。” “我记得钱大匠打磨的精钢零件,精度能够达到一寸的三万分之一,远超过修炼其他武道的力境武者。” “是的。” 马车起伏,洪范注视着舞动的火苗。 “《天机典》在战斗方面很一般,可到底是第二品武道,能够成就元磁。” “闻师匠替庄立人向我传了句话。” “只要我去西京,在器作监全职任事,他会帮我搜罗转轮丹,并亲自传授武道。” 他说到这里,语音艰涩,略有些难以启齿。 魂穿也好,两世为人也好,洪范这辈子到底是姓洪的,也在洪家扎下了根。 炎流功再差,也是洪家的家传武道。 “修罗宗的转轮丹数量稀少,价格不菲。” 洪坚听说过这种丹药。 天下四大武道宗门之一“修罗宗”的出产,能够在武者散功转修时降低真气损耗。 “转轮丹好像对真气属性有要求?” 他问道。 “对,转轮丹能使散功转修损耗从二三成降低到半成以内,但不能转换对立属性真气。” 洪范回道。 “炎流功是火属性,天机典是无属性,所以没有冲突。” “可是炎流劲与沙世界能够很好地配合。” “转修天机典后,我研发的杀法都只得束之高阁。” 马车咯噔跳了一下,转出了安宁大街。 洪坚已完全了解庶子的两难。 现在摆在后者眼前的岔路,是一条康庄大道。 名师传授第二品武道,不需要担心武道资源不足。 可以想见的未来,洪范或许会成为大监造,或许会成为术圣。 在他可能的一百数十岁寿元内,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言可决无数人命运。 当然,这也将是他的上限。 器作监不比另一个世界的企业,不是辞了职就能恢复自由身的。 而洪范若拒绝器作监的橄榄枝,前路又不知会有多少坎坷、多少艰辛了。 洪坚思虑片刻,开口道。 “炎流功是第三品,最高止步先天。” 他没有表露任何态度。 “境界对武者的战力、寿命都是决定性的。” “天机典直指元磁,不论专擅如何,都远超任何三四品武道。” “可我觉得,你其实不想转修天机典?” 洪坚突地问道,双眸直视着洪范。 “确实有所顾虑。” 洪范回道。 “顾虑什么?” 洪坚追问。 “你在顾虑器作监的束缚?” 他未等庶子回话,便给出答案。 “器作监可以支配天量资源、权势无穷,却受朝廷以天机典挟制,武道最高只能到元磁境。” “而你还想要走得更远……” 洪坚看着完全谈不上亲密的儿子,将后者的真实想法缓缓说出。 “天人、武圣,甚至还要更远。” 洪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还是第一次听洪坚说这么多。 在金海城众高层里,有见微知着的,有心窍玲珑的。 洪坚向来被认为木讷、愚钝。 但今夜,在这小小马车里,正是这位洪家家主,将他从未说出口的想法一眼看穿。看书溂 洪范没有回话。 他向来不愿在事情做成前大放豪言壮语。 人族两千年,至今仅有不到百位武圣。 列位其中,难度远比前世当个一国总统、首相什么的更高。 “我知道你不是个轻浮的人。” 洪坚垂下眼眸,继续说道。 “但推进一门武道的上限会比你想象的更难,尤其是先天、元磁这样的大关卡。” “每次推演都是行险。” “一旦失败,受伤是必然,送命也未必。” “很多才华横溢者年轻时不可一世,动辄武圣天人云云,百中九十九到死也到不了元磁境。” 他说完,不再开口。 洪坚在等洪范给出回答。 半晌后,当马车拐过又一个路口,接近了洪府大门,洪范才终于开口。 “或许好高骛远,或许贻笑大方……” “但我此生不愿隅于气境!” 他回得明快,回得坚决,回得斩钉截铁。 矮几上,豆大的灯火猛然一跳,竟有刹那燎原声势。 “好,那就不要去器作监。” 洪坚轻轻颔首,有极浅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闪即逝。 然后,他很认真地给出承诺。 “再等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 五日后,二月二十五。 灯火星点,夜色黯淡。 金海李家,族长书房。 “我们下午收到回复。” 萧十三一手搭在椅背,姿势放肆,神情却紧如张弓。 “步天泽还在贺州,给洪家小子的那封信也只是一封信而已。” “只是宫珩昨日启程回了同光,一时动不了洪坚了。” 他手掌按着木桌,指甲发力抠下一块漆皮。 “我总觉得有人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 “器作监的备料仓库、城防司的军械仓库、城守府的粮仓……一个个全都守卫森严,与几个月前不是一个样子。” “往大处说,整个金海城竟有些外松内紧,暗中提防的意思。” “这种时候强行动手,莫说破坏不成,哪怕放了火也烧不大,只会打草惊蛇。” 一番话说完,与他对坐的李家三人除去李鹤鸣外,都明显坐立不安。 “无非是被他们发现了龙嗣精血,引发了一定警觉罢了。” 坐在兄弟身边的萧十二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嬉笑着开口。 “刚刚提到的事倒也不是不重要,但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你们不用担心蛇人那边。” 他往后靠上椅背,全身松弛。 “有些事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 “我们是与一位银鳞神子定下了契约,对价亦已付清。” “到了三月后,那银鳞畜生麾下的一支精锐私军就会进驻金海沙漠以北,有两位五祭将领带队。” 萧十二进一步解释道。 “待天气再暖和些,不论这边准备得如何,只要我们发出讯号,它们立刻就会南下。” ps:昨晚磕了半颗酒石酸还是没睡好,今天就更新迟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契约 李家几人闻言略略定神。 神子是九首蛇神直系后代的尊称,成年后力量至少在天人层次。 这些贵胄中拥有纯血者全身金鳞,亚纯血者浑身银鳞。 而所谓“五祭”则代表着蛇人经过了五次血祭,虽然每次提升不等,但大约是先天水平。 “哪怕留下洪坚一条命,不动军械与存粮,就凭已经做好的其他准备,攻破金海也易如反掌!” 萧十二说得豪气。 “我金海是曾得罪过两位大人祖上?” 这时候,李神机也不知被触动了哪处心窍,突然鬼使神差问道。 话一出口,他已后悔。 但出乎意料,两位南华萧氏贵胄竟没有生气。 “我们与金海没有仇怨。” 一向面色严肃的萧十三回道。 “而且光是金海城,也还不够。” “一座城太少了,至少要把凉州西疆点着一半,至少要让百万人流离失所,才能撼动京畿……” 他缓缓说着,语气说不出的旷远悠长。 “李公子,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萧十二接话道,收起了惯常的轻佻。 “你只要明白,我们南华萧氏是在为大华、为这天下做事。” 此时此刻,两位萧氏俊彦再没有平日的骄横傲慢,反而显得沉重无比。 书房里的空气冷凝,半晌后方才回暖。 “还有一件事。” 萧十三又说道。 “得想办法把洪范除了。” 他看到李神机连连点头,面无表情地继续陈述。 “去年的他还是贯通境,也就罢了。” “现在到了浑然境,他已经很有些战力。” “更关键的是此人掌控沙世界。” “沙漠那头,多少蛇人现在看到风吹沙舞还要紧张得打哆嗦。” “待他日兵临城下,洪范往城墙上一站,多少也算根旗帜。” 说到这,萧十三的面色越发沉重。 “此外,我们的谋划不论走到了哪一步,只要遇到他就会被搅和。” “这人有些邪门。”看书喇 “他不死,我心里难安!” 这一回,轮到李鹤鸣重重颔首,显然心有戚戚。 萧十二见状一笑。 “要不此人就由鹤公出手解决?以防万一。” 他出言试探,却被李鹤鸣以冷漠目光拒绝。 “怎么了?事情都到这份上了,鹤公还在犹豫什么?” 萧十二笑道。 “若是觉得怕脏了手,未免太矫情。” “我死后当下地狱;心都脏了,还怕脏手?” 李鹤鸣冷冷笑道。 “但契约就是契约,我们双方当初定好的东西,现在也不会改。” 萧十二没有反驳。 在计划一开始时,李鹤鸣就与他们立下规矩——整个计划里李家绝不会亲自出手击杀任何金海人。 这不是他心善,而是为了避免被萧氏二人以投名状背刺威胁。 翻天社是职业反贼,背着海捕文书两个百年,事情没做成拍拍屁股走就是了。 而李家不同。 如果只是创造条件、侧面配合,哪怕事败,自家也还有些许转圜余地。 自始至终,李鹤鸣有一点不敢或忘。 翻天社的目的是削弱金海,引蛇人糜烂西凉。 而告发合作伙伴,借朝廷之手把李家整个刨了,同样是削弱金海的大好方法。 “好,鹤公不须担心,我们是讲规矩的。” 萧十二点头道。 “刺杀洪范这件事,我们会亲自出手。” “对了,地道还有多久搞定?” “已经打通了。” 这次回复的是李家的二爷——李立诚。 “现在正在清理加固。” 此人是李鹤鸣的族兄,天人交感修为,在金海城防司担任都尉。 “那就好!” 萧十二微微松了口气。 “这样,十日后验收地道。” “只要没问题,到时就转交元磁部分的《解牛典》。” “然后,洪范就该上路了。” 萧十三颔首应和:“这一次我们会全力出手,让他在劫难逃!” “你们打算怎么做?” 李鹤鸣关切道。 “这事简单。” 萧十二回道。 “杀人嘛,越简单朴素的办法越稳妥。” “到时,让李公子找个由头请朋友吃饭,洪家单请洪范一人。” “地方就设在听海阁,散场拖得晚一点。” “待夜深人静,洪范回家途中,我们二人一同出手,他必死无疑。” 李神机闻言大点其头,满意非常。 诸事议定,萧家二人最先离去,而后是李神机。 书房里只剩下了李鹤鸣与李立诚。 “迁族的口风这几日都放出去了,下面人有什么说法?” 李鹤鸣问道。 “不免有些非议。” 李立诚回道。 “老人不说,自是故土难离,几乎没有情愿的。” “四十许年纪的是族中柱石,但他们好友、妻族都在本地,我李家在金海又体面,也不太想走。” “只有年轻人和孩子们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而且很多人对去淮阳国意见很大,那边这两年太乱了……” 李立诚颇有些愁眉不展。 李鹤鸣默默点头,示意明白。 “蛇人将要叩关,迁族是既定之事。” “淮阳国也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他对族兄语重心长道。 “金海一旦覆灭于蛇人之手,我们李家仅以身免,必定会引发器作监和监察院的注意。” “人族天下,唯有三大诸侯国在他们覆盖范围之外。” “其中河间在大华东北,琅琊在大华东南,与西凉天地之隔,唯有毗邻的淮阳国最近。” 李立诚唯有点头。 这个道理他也明白。 “淮阳国这几年很乱,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李鹤鸣继续说服。 “此间事了,我们就将获得完整的《解牛典》,这可是直通天人的武炼大道!” “如果搬去个大治之地,家族该怎么解释功法来历?” “正因淮阳国大乱,待一二年后公开《解牛典》,我们才有遮掩的余地。” 这道理说得太对,李立诚除了点头别无他法。 “可淮阳王挥霍无度,麾下官员横征暴敛,大家难免担心……” 他思虑再三,心绪还是凌乱。 “我知道,所以需要你多多辛苦。” 李鹤鸣沉稳说道,目光炯炯譬如明烛。 “立诚啊立诚。” “我当然知道那边乱得很。” “但混乱不一定是坏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秃鹫 “对弱者,混乱是深渊;对强者,混乱是阶梯!” 李鹤鸣低声喝道,好似室内鸣响了钟鼓。 “我们有无当骑,有刀枪、有人手,到时候还能组建家丁队……” “平头百姓如今在淮阳国不好过日子,但我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李鹤鸣胸口起伏、鼻息粗重,一对鹰目逼视俨然。 “我明白的,族长。” 李立诚微微低头,嗫嚅道。 “那要不要把这事和其他人说说,至少几位浑然境的族兄弟……” 他话说一半,被豁然打断。 “吾为族长,汝为我副。” 李鹤鸣低喝道。 “这事我们扛不住,谁扛得住?!”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机事不密,祸倚人门!” 几句话连珠炮般脱出,譬如雷霆霹雳,轰得李立诚面色苍白。 “我知道,我知道……” 他双手攥紧扶手,把自己死死按在椅背。 “我就是总想到这城里有活生生的十万人,想到族里丢在北面的那些命债……” 话音艰涩,过梁即死。 寂静覆盖了书房。 李鹤鸣的厉色终于淡去。 许久后,他才再次开口。 “金海李氏是金海之魁首,却是天下世家之末流。” “我们的命里只有三品功法,世代与元磁、天人无缘。” “立诚,你我在逆命而行,逆命一定会有代价!” 他缓缓说着,脸上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丁点柔软。 “人为了活着,都会给自己找借口。” “我们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等明年,等后年,等李家在淮阳国扎下了根,等子弟们开始修炼百倍优胜于如意劲的解牛典……” “到时候不用我们去解释,他们自然会把这些忘掉。” 李立诚无话可说,只能凌乱点头。 他一把扯开门,跌跌撞撞出去。 静室里,独留李鹤鸣一人危坐于上首。 他端起早就凉掉的茶盏,凑到嘴边,手却发抖。看书溂 茶水洒出,沾湿了外袍。 李鹤鸣久久没有动弹,只是默默与手掌较劲,半晌后终于稳住。 茶水波纹缓下。 水面澄明如镜,倒映出人面。 双目通红,嘴唇干裂。 额上青筋虬结暴凸,好似人皮的皲裂。 “呵,鸣鹤脱羽,原来会成为秃鹫……” 他低声笑道,将茶水一口生吞。 ······ 三月初二。 清明将至。 金海城内日丽风和,万物皆显。 而城外台山更是草木萌动,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金风楼顶层唯一的露台上,今日专程添设了一张小圆桌。 桌边坐了四人,分别是洪范、高俊侠、崔玉堂,以及李兴发。 “说起来,这两位我最早是在红垛山注意到的。” 洪范嚼着猪门腔,说道。 “一个丹凤眉眼,一个肤白如玉,攻山时随你家大公子奋勇在前,气剑犀利无比。” “不光是人长得出色,气质也英武不凡。” “我就奇了,这么出挑的人物,以前这么多年怎么都没见过?” 他举杯走了一轮。 “这两人洪少你不认识也正常。” 李兴发放下空杯,热情回道。 “他们是第四队的,本来就不是金海人,大概是一年前入的无当骑。” “两人是流民出身,说是七八年前就跟着我二伯在西京做事,后来得了他青眼,传了如意劲。” “后来族里有自家人要去西京,这两人就被调回来了,还挺得家君看重。” 洪范闻言颔首——李兴发的二伯就是传说中赌输了钱的李承望。 “这就难怪了。” “倒不知他俩叫什么姓名,以后有机会,可以认识认识。” 他随口道。 “两人是兄弟,都姓肖。” 李兴发回道。 “皇姓,胆子不小啊?” 洪范笑道。 “哪能啊,是‘不肖子孙’那个肖。” 李兴发接口道,话一出口才意识到用词不当。 但不知为何,洪范却是笑得直拍大腿。 “有机会结识洪少,自然是他们的机缘。” 李兴发继续说道。 “这两人武道修为不弱,至于仪表什么的,那自是拍马都赶不上洪少你。” “但他俩有一点着实出挑,那就是花钱大方。” “不只是请客吃饭和生活用度,人家兄弟还在烟柳巷有固定的相好……” “一般的穷苦出身,很难有这俩的豪气!” 几人说着又饮了几轮酒。 而后崔玉堂就提到了这两日甚嚣尘上的李家迁族。 “这事反正就挺突然的。” 李兴发将领口扯开,抱怨道。 “老话说人离乡贱,金海李氏离了金海,哪里还能有现在风光?”看书喇 “而且要搬去的地方还是淮阳国的宏博城。” “你们也知道,淮阳国这两年是个什么样子,每城每县都设卡收税,连商队都过不去了!” 他说着忍不住摇头叹息。 “我内人这几日一直和我吵闹,老丈人寻我喝酒,也让我出头去劝。” “可我一个后辈怎么劝?” 李兴发一口把酒闷了,眉眼拧成一团。 “你们也知道,鹤公在我族中的威严,那是正儿八经的家君!” “见了他我双腿都打摆子,哪里说得出话?” 见好友忧愁,崔玉堂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给他倒酒。 “我也听说这事了。” 洪范开口道。 “但李家几百号人,迁族这么大的事,也不是几个当家的发话就能定下的。” “毕竟你们祖坟都在金海,突然要南下总得给个说法?” “说法当然是有的。” 李兴发回道。 “淮阳国与异族不接壤,西南边的虫介有胜州隔着,西北边的蛇人有凉州挡着。” “所以迁到那边,莪们李家就再不用与蛇人消磨了。” “这是第一条。” 他敬了洪范一杯,继续说道。 “第二条么,是认为淮阳国就要否极泰来了。” “这两年那边的本地大族纷纷外迁,产业、屋舍、田地都空出来很多,价格很低。” “然后最近朝廷也在关切淮阳王的恶行,据说礼部也派人去了。” “这时候过去接手,万一大势逆转,就能大赚一笔。” 李兴发说着,忍不住嗤笑一声。 “还有个第三条,淮阳国是交通要道,扼守南北商路咽喉。” “如果我们‘趁虚而入’,顺利卡上了位置,以后是吃用不尽。” 他说完哼了一声,向后重重靠上椅背。 第一百四十五章 股圣 不过洪范却唱起反调。 “我倒觉得鹤公这是‘蓄谋已久’了。” 他笑道。 “我曾从书中读到过一句话,是一位古圣说的,觉得颇有道理。”看书喇 “别人恐惧我贪婪,别人贪婪我恐惧。” “能行惊人之举,才能获惊人之利啊!” 不过李兴发现在显然看不上什么“惊人之利”。 “这话是啥古圣说的啊?我看是屁股的股!” 他拍着扶手,面露苦笑。 “我的好洪少,我都愁成这样了,您还拿这事寻乐子呢……” “股圣”一词说得众人莞尔,举杯又走了一轮。 小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四人散场。 餐费自然是落在高大少头上。 洪范回家小睡了一会,照例起来练武。 及至日头将落,他才沐浴更衣,戴着顶帷帽出了门。 李家要搬走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而这也可以作为翻天社完成前期准备、将要起事的标志。 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接近成功,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只需找到一个实实在在的物证,洪范便能扭转局势。 这事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 自古以来,攻破一座坚城的办法早已穷尽,没有什么新鲜。 围困攻心、内应赚门、烧毁后勤、破坏军械、开挖地道、毁伤城墙…… 针对上述手段,洪范一项项做排除法。 有洪坚示警,城内驻军的军械眼下看管极严,出不了大事。 后勤方面,作为边疆军事重镇,金海的存粮足够全城人吃上一年不止。 水源则依靠从台山引来的井渠(坎儿井)。 春季正是化雪时节,暗渠水量很是不小,压根无法下毒。 至于内应,李家自己都要走,到哪寻大批人手替异族卖命? 基于此,能够提前布置并起决定性作用的,无非就是城墙和地道了。 而洪范作为执掌荒沙的星君,在探查地下工事方面,正是一等一的专业对口。 ······ 金海城不算治下的乡县,总人口在十万出头,在凉州都不算大城,更遑论天下。 但由于镇守边疆要道,其城墙却造得坚实恢弘。 周长十八里,墙高四丈,顶宽两三丈,足以让几匹马并排奔驰。 借着夜色掩护,洪范寻了个无人处轻易攀上了城墙。 按着女墙、趁着月光,他朝下探看。 以金海城的气候,自然配不起护城河,墙根处唯有十余米宽的沟壕。 沟壕底部,木刺铁钎根根直立,其上多有干涸赭色,说不清是锈还是血。 洪范眺望左右,随手一撑,跃下城墙。 沙流在足下化作鞋垫,让他可以踩着木刺贴墙行走。 沙世界真元散开,帮助主宰感应到半径二十余米内地层中的一切。 城墙的质量极好。 地基深达两米,以贯入大地的长木桩作为骨架,再用泥土层层夯实,外头垒砌青砖。 类似城门、望楼等关键处,甚至纯用条石构筑,再以米浆固化缝隙。 在卫兵注意不到的视线死角,洪范沿城墙北段无声往东飞掠。 三四里地须臾驰过,他接近了城池东北角,越发专注感应。 李家府邸就在金海城的这个方位。 结果不出洪范预料。 与李府一墙之隔,在沙世界的感应中出现了一段笔直的地下空腔。 洪范停下步子,将注意力全部深入脚下。 【深度六米到八米,宽度只够两人并排。】 【对人来说有些逼仄,对蛇人倒是无所谓。】 无人亦无光的地道中,零散在地的沙尘悬浮而起,缓缓充斥整段空间。 就像是洪范的临时肢体。 随着沙尘舞动碰撞,他脑海中大致有了地道的三维模型。 【地面被夯实,顶部和侧面全都以木柱加固。】 待城楼上的哨兵巡逻至别处,洪范沿着地道走向一路北行。 最后在八百米外的一个草坡处感应到了尽头。 地道的洞口在背向城墙的坡底,以沙土回填了两米,表面还铺了杂草皮掩盖。 如果没有沙世界,哪怕有人从上面踩过,也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 洪范轻吐口气,回到城墙下,继续沿着墙探寻。 之后在城墙东段,他又感应到地基下埋了异物,不出意外应该是爆炸物之类。 及至绕城一周,洪范方才翻墙赶回洪府。 雄光院内灯火亮起。 一刻钟后,洪坚、洪武、洪范三人秘密离开,赶往北城墙。 事情到此还未结束。 子时初,确认了地道存在的洪家两人再次离开。 半个时辰后,他们又带了四人回来。 分别是郑准、公孙实、闻中观、廖正豪。 其中最后一位洪范并不熟悉。 此人是城防司守备,天人交感修为,位列从五品。 之所以请这几位来,是因为他们乃是朝廷各体系正职官员,守土乃是天职。 若是金海城破,他们身负守土之失,必然被牵连治罪,是故不太可能与翻天社有牵连。 沿着洪范清出的洞口,洪坚手持火把排头,六人依次入内。 地道狭长笔直,挖掘痕迹处处分明。 尤其是尽头这一段的墙泥还未干透,表明施工很可能这两日才刚刚完成。 地道无人。 六人无声前行,走了大约两里地,方才到了尽头。 被锁死的宽大窖门下,刻意挖开了直径十余米的开阔地。 “这是为了方便攻城方汇聚兵力,一鼓作气再上地面。” 廖正豪压低声音说道,面色铁青。 公孙实默默点头。 在场几位武者修为都不低,有远超常人的方向感。 不需要上到地面,他们便知道自己正处在李府下方。 “李家从去年开始翻修后花园,这我是知道的。” 郑准喃喃道。 “没想到居然是在掩盖地道土方……” 他的脸色很难看。 身为城守,如果金海城破,郑准或者与城偕亡,或者论罪处斩。 看完地道,自是原路返回。 洪范一路清理掉脚印,将通道末端的土方和草皮复原。 而后众人又去城墙东段,挖出了埋入地下的异物。 这是一个案几大小的木箱,外头刷了白漆、画着雷纹。 “这东西叫白雷神!” 闻中观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我们监内制造的第二品机关,以充满火、雷属性先天灵气的玉髓为核心,配合炸药制成。” “一旦引爆,搭配这预先挖开的地下空腔,足以把三丈宽的城墙炸塌。” 至此,众人对李家与翻天社的勾结、谋划再无疑虑。 “若不是贤侄心细如发,金海这回在劫难逃。” 公孙实看着洪范操纵沙土回填、压实空隙,低声叹道。 “变卖家产、阖族南迁……” 他复又冷笑。 “李鹤鸣当真打得好算盘!” ps:本书官职体系是多个朝代的混搭。 大家切勿深究。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打哪指哪 子夜,万籁俱寂。 大漠风沙沉沉,星河明灭烁烁。 世界仿佛沉入了深海,金海城便如憩睡于海底的巨兽。 更北方,接连蛇沼的天际,被笼罩于无法揣度的黑魆。 洪府,雄光院。 灯火微明。 “翻天社是天字第一号反贼,凡有谋划,大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公孙实说道。 “如今李家的事情确认无疑,必须要立刻处置!” 他语速急切。 “按照蛇人习性,至少要等到三月末出兵,才最适合它们作战。” 廖守备回道。 “如今翻天社的布置都已被发现,明日我就给州府传加急军情。” “待都督府给出应对,蛇人之患当无忧矣。” 郑准闻言,心头稳了不少。 “如此,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控制局势、拿下首恶……”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了李鹤鸣与翻天社之人,大事则定!” 他振奋说道,却发觉无人接口。 窗外,雄鸡稀拉拉叫了第一回。 屋内静了下来。 “城守大人说得不错。” 片刻后,洪武回道。 “可现在唯有李鹤鸣在明处,翻天社的人全在暗处。” “若是不小心打草惊蛇,让他们脱离了金海城,我们就鞭长莫及了。” 公孙实、闻中观等人纷纷颔首。 道理说起来很简单。 唯独李家已明言迁族,据说在淮阳国宏博城吃下了一块不小的地皮,一副三月就要启程的架势。 临急临时,要在十万人的城市中寻找数量不明、特征不明的武道高手,且不能惊动他们,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海众高层皆有些愁眉不展。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沉默是金的洪范突然开口。 “诸位大人,我对翻天社暗中之人的身份有些猜测,或可作为参考。” 一时间,六对眸子都望了过来,或惊喜,或急切。 “还请贤侄教我!” 郑准心头一热,当即说道。 “这两人身份我也是推测所得。” 洪范回道。 他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我们金海城是边疆恶地,城不大,人际关系亦很简单,几乎不会有外人莫名迁居过来。” “这种情况下,翻天社之人若想长居城中、出入自由且不引人注目,必然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 “考虑到李家与他们的勾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托庇于前者。” 听到这儿,廖守备若有所悟。 “所以是要筛查李府中所有外来者?” 他眉峰倒竖如剑,一副明日就提兵抄查的架势。 “廖守备中矣。” 洪范笑道。 “我此前有一个推断。” “翻天社敢图谋金海城,应该是在惊沙公死后才起的念头。” “否则此事太难,蛇人亦未必敢轻举妄动。” 众人颔首。 这判断虽非必然,但合情合理,不失为一个破局思路。 “考虑到消息传播的时间,翻天社之人抵达金海不会早于去年二月。” 洪范继续说道。 “所以前段时间我通过各方面渠道了解了李府去年的人事变动。” “自去年二月以后,进入李府的非本地人有且只有五人。” “其中有两人是淮阳国流民出身,做了家仆。” “一人从怀掖城过来,任了府内杂物管事。” “这三人我私下寻机会以真气探过丹田,都不会武道。” “所以问题在于剩下的两人?” 郑准接口道。 “城守大人慧眼如炬!” 洪范笑道。 “剩下二人在无当骑第四队,去年三月到的金海。” “其实我早就注意了他们。” “红垛山那次,两人攻山时盔下还戴着面巾,战后迟迟不出洞窟。” “现在想来是在寻那瓶龙嗣精血。” “后来我见此二人气质不同寻常,多次从旁打探,发现更多不谐。” “譬如说是从西京过来却没有西京口音,名为穷苦出身花销却大手大脚……”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 廖守备立刻抄起案上茶壶,给空杯满上。 洪范饮尽茶水,恭敬道一声谢,继续开口。 “此外,这两人还姓肖,名叫肖十二与肖十三。” “刻意与国姓谐音,不是他们又能是谁?” 上述种种,自然都是洪范先射箭后画靶的附会之说。 站在讲求证据的角度,远不如翻天社构陷他那次来得坚实。 好在逻辑方面,至少能自圆其说。 此时翻天社计划将成,时局所迫,乱作为也好过不作为。 有洪范这番推断,金海城众高层已足够下行动之决心。 “以二公子所言,这二人有问题的概率至少十之六七。” 公孙实顺承道。 “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能确保将这三位贼酋拿下。” “李家世代多出忠良,勾连反贼之事,族里大部分人想必都被蒙在鼓里。” “如果我们大张旗鼓上门锁拿李氏族长与无当骑成员,很可能激化局势,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不说,还凭白生出变数。” “得有个万全之法才是……” 他如此说着,便与其余几人一起,不自觉地把目光往洪范处投来。 “各位大人这是只管着一只羊薅毛啊。” 洪范笑道。 “这不是一事不烦二主嘛!” 廖正豪笑道,又给洪范斟了一杯茶。 他官阶为从五品裨将军,比洪武还高一级,平日性情粗豪,从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辈。 只是眼前青年身负偌大名望,今夜又有力挽狂澜之表现,让他甘做陪衬。 见众人都洗耳恭听,洪范也不推辞,将自己的腹案和盘托出。 “以我所想,最好是双线行动,将三人一举成擒。” “李家既然要迁族,只需要城守大人还有家君以饯行为借口邀请李鹤鸣赴宴,他就推辞不得。” “赴宴的地方就设在洪家,到时候除家君与公孙大人外,再把崔、迟二家家主请来。” “一位先天携三位天人交感,再安排几队朱衣骑待命,李鹤鸣插翅难逃。” “宴请时间可以安排在后日三月初四晚上。” 洪范低声说道,心中突然想起另一桩事。 今日下午他回家时,恰听刘婶提及李家派人来传信,说是要请他参加四日后的听海阁聚会。 可惜这顿饭恐怕是吃不成了。 如是想着,洪范继续往下说。 “然后就是翻天社二人。” “此事也不难。” “据我了解,他们在烟柳巷的闭月楼里各有位相好,每隔几日便会光顾一次。” “按日子算,下一回就是在初四……” 是夜,鸡鸣又起时,众人各自归家。 数个时辰后,天下大白,一扫晨雾。 明面上,郑准署名的请柬被送至李家。 暗地里,各项命令被有条不紊地执行。 数个小队的朱衣骑演训待命。 器作监的对武者军械被秘密调拨。 很快,又是十二个时辰过去。 ps:好几天没求票了。 大家看看月票还有没有,投几张意思一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洪门宴 三月初四。 夜幕自东向西升起。 落日的余晖被压向天际,缓缓燃尽。 金海城的连绵屋舍上,灯火星点亮起,直到连成一片温柔的明黄色。 今日的饯行宴是郑准延请,由洪坚承办。 戌时初(晚上七点),李家马车到了洪府门口。 求德早已在此等候。 见李鹤鸣下车,他恭敬一礼,弯腰伸手相请。 洪李二姓世交,洪府李鹤鸣从小到大不知来了多少次。 饭点向来是府中最特别的时刻。 大小院落中炊烟袅袅,远近鸡鸣犬吠散落,间或夹杂着母亲呼唤孩子归家吃饭的喊声,显出一副生机盎然的动态。 求德带着路,耳听目视这一切,面上便不自觉挂起笑意。 但李鹤鸣跟在他身后,步伐却逐渐沉重,好似背上正负着山川。 两人没有交谈,沉默走着。 李鹤鸣发现了异样。 求德领的路不是通往明善堂或者雄光院,而是洪府西北方向。 这地方前些日子他刚刚来过,正是演武场。 “求德,你家老爷这次难道是打算露天设宴?” 李鹤鸣笑问。 “是这个说法。” 求德半转过脸,边走边回。 “这还是城守大人先提的,说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的寓意,今后纵然金海李氏去了淮阳国,咱也还在一个屋檐下,还是一家。” “啊,郑大人有心了……” 听闻此言,李鹤鸣脚步微顿,却是略有恍惚。 路有尽头。 步子既迈过,终点的演武场便自然而然落在眼前。 李鹤鸣信步迈入场中。 偌大的夯土场地一片空旷,正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边上竖着六支火把。 圆桌边坐了六人,分别是郑准、洪坚、公孙实、迟追远、崔嘉言,以及洪范。 一位先天,三位天人交感。 与请柬上的赴宴名单并不相符。 与此同时,洪范也看见了来人。 依然是乌发高簪、长须垂悬,一袭黑衣、宽袍博带。 其人飘飘如深潭飞鹤,皎皎似空谷白驹,卓然有仙人之姿。 这是洪范第五次见到李家之主。 与前四次仅有的不同,在于他腰间多了一把佩剑——李家武者到了浑然境,通常就不再用兵器。 当洪范注视来者的时候,对方也在注视着他。 对视片刻,李鹤鸣率先将目光转开,看向洪坚。 “今日这宴席倒是有意趣。” 他说道,负手往场中走来,见桌上无酒无菜,仅一壶水与六个杯子。 杯中盛着白开水,并无一人饮过。 “这是在等我开席?” 李鹤鸣打趣道,脸上戴着甲胄般的傲慢。 见他走近,六人都站了起来。 李鹤鸣停住脚步。 “鹤公还装模作样什么?” 洪范率先出声哂笑。 “背族之人,在洪家还能有好宴可吃?” 李鹤鸣闻言,笑容陡然敛去,默然无语。 请柬是郑准署名送的,掌武院武监也在座。 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个艰涩的呼吸后,他轻轻点了几下头,全身松弛下来。 “鹤公,你就如此认了?!” 崔嘉言见状猛一拍桌子,大声喝问。 “鹤公,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你对得起金海先祖、李家先贤吗?” 也是今日到场之后,他和迟追远才刚从洪范等人那里知道了具体情况。 而及至李鹤鸣承认之前,崔嘉言个人都是将信将疑。 “嘉言老弟,李某就是为了李家才如此做。” 李鹤鸣漠然回道,言语中无有怒气,只面色冷得像铁。 “豪强与世家间的鸿沟,只能用第二品及以上的武道才能填平。” “得了解牛典,我金海李氏再不会是边疆小姓,而将名动天下。” 他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扶着剑柄,语气肃重,如礼如祭。 崔嘉言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话。 唯按着桌面的手指抖个不停。 “李世兄,只是为家族而已吗?” 洪坚追问道。 “李氏既得利,我自然也会得利。” 李鹤鸣喉结滚动,回道。 自两人各自接任家主后,他就再没有从洪坚嘴里听到“世兄”这个称呼了。 “家族于我,本是一体。” 然后,他看到了对面几人脸上不作遮掩的厌恶。 “呵,你们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李鹤鸣沉声喝道,左手攥死剑柄。 “金海一、二等的家族,何家没有家奴?何家没有人命?” “若有机会得到第一、第二品功法,尔等会吝惜他人性命吗?!” 他目光如剑,略过洪坚,先后逼视迟追远、崔嘉言等人。看书喇 可惜没有一人偏开视线。 “李鹤鸣,你这次要牺牲的可不是一人、二人!” 公孙实怒斥道。 “你是要为你一人一家牺牲整个金海城啊!” “往上回溯五十年、一百年,李家多少先祖抛头颅洒热血,从蛇人手上将这座城池一次次保下……” “未来你下了九泉,如何去见他们?!” 公孙实猛然抓起身前茶杯掷出。 瓷杯在撞上面门之前,被气剑击碎。 而早就凉透的茶水却泼了李鹤鸣一脸。 他微微垂头,让水流在下颌汇聚滴下,没有擦拭。 “我会弥补的。” 李鹤鸣轻声回道。 “翻天社的谋划我很清楚。” “他们联络到的只是一位银鳞神子的私军,最多就破几座边城而已。” 他耐下性子解释。 “几座边城而已?!” 这回是郑准咬牙切齿反问。 “那可是几十万人!我们……” 话未说完,被陡然拔起的呵斥打断。 “我说了会弥补的!” 李鹤鸣吼道,脖子上青筋胀起。 “你们听不明白吗?!” “以我的天赋、我的资质,以我对武道的执着……” “未来有了解牛典,我必然能成就元磁;不,是成就天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空旷的演武场。 好似正自剖心肺,向天地鬼神证明些什么。 “到时候我会去北疆、赴南海、回西凉、走胜州……” “我会杀光所见全部异族,向金海人赎罪!” 李鹤鸣描绘着自己想象中的将来,面色涨红、瞳孔扩张,如同一切近在眼前。 然后,他的愿景被洪范的轻蔑笑声击碎。 “洪家小儿,你不信我能做到?!” 李鹤鸣怒声喝问,目中满是厉色,再戴不住自矜假面。 “做到什么?” 洪范不敛笑容,反问道 “勾结逆贼,里通异族,献祭故乡,换取武道?” 他一字一句吐出,如同持槊刺击。 “然后在金海的断壁残垣上,给我们这些冤魂上一炷香?” 洪范忍不住哈哈大笑。 “徒劳尔。” “不过是活在过去之人的无趣挣扎罢了!” 李鹤鸣闻言,脸上的血色蓦然褪去,只留下惨白。 短暂的沉默。 他竟无话可说。 盖因事实永远是口舌胜不过的雄辩。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在人为 “呵,世事不过成王败寇。” 李鹤鸣低声回道。看书喇 “此遭是我失算,你们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抬手抹去脸上残存的茶水,下巴再次扬起。 “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服吗?” 洪范又讥讽道。 “既然你深信自己天资横溢,为何不自行推演功法?”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刚刚说的《解牛典》也是由先贤所创。” “李家没有第二品武道,你就将《如意劲》推演到第二品,不就好了?” “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吗?” 李鹤鸣辩驳道,不屑嗤笑。 “黄口小儿,以为推演武道很容易?” “先天六合,主练十二经别,要将阴阳正经成对合和。” “这些离、入、出、合的别行部分乃是依附正经的根须般分支,你以为如正经和奇脉那般坚韧?” 他的音量又大了起来。 “不说不同功法六对正经的合和顺序不同,需要试验摸索。” “每道别行支脉都极为脆弱,尤其是深入体腔、勾连脏腑的部分(入),需要无数次尝试才能摸清合适的祭练手法……” “而这些摸索过程就是在你自己身上开刀,每次失败轻则受伤,重则送命!” “这还只是先天!” “元磁境界,武者要以先天灵气淬炼五脏。” “针对不同真元,淬炼的顺序、路径、方法,搭配什么药物、观想,几乎有无穷可能。” “一旦走错一步,脏器必然自损,伤害甚至超过持刀自戮,人何以堪?” 说到这里,李鹤鸣的脸上渐渐又有了红光。 “纵然是每代大华天骄,能自行推演武道的也只是凤毛麟角。” “洪范,你不过是在金海城里扬名,还未上过三榜,晓得些什么?!” 李鹤鸣一番发泄般的嘲讽后,洪范正欲反唇相讥,洪坚却先开口。 “李世兄,天下难事,固在人为。” 话音诚恳,却听得李鹤鸣长声大笑。 “固在人为?” “洪坚,你总是喜欢说这种漂亮而愚蠢的话。” 他摇头叹道,看向洪坚,如同在看一块顽石。 “除去死在大沼的那两位,洪家在你这一代,就没出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人物。” “你洪坚二十岁才入贯通,三十岁到浑然,又五年突破到先天,方才追上二十四岁时的我。” 李鹤鸣说起过去,脸上光彩充盈,好似抹了脂粉。 “是,凭借一股子愣劲,在我穷尽如意劲十七年后,你在修为上到底是反超我了。” “这或许给了你一些错觉。” “但我要告诉你,你从来都不能与我相提并论!” 李鹤鸣挺拔着脊背,目光抬过围墙,望向遥远的虚无。 “我曾列位天骄榜,我曾名动西京城;” “我满身章华,我天资横溢;” “所以我比你更明白一个道理……” “那就是人力有时穷尽!” 话语走到最后,他声音大得如同吼叫,将指节捏得青白。 “你这些年做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吗?” 李鹤鸣盯着洪坚,嘲弄道。 “洪坚,你花了多少银两?买了多少药材?” “你在红垛山的时候,又掩饰着多重的伤势?” “你以为世间事只靠坚持就能成吗?” “从第三品武道到第二品,中间差了多少分量,你厘得清吗?” 李鹤鸣说到这儿,松开五指,突然间意兴阑珊。 “固在人为,呵……” “你突破到先天四合也有五年了。” “自蛇人偃旗息鼓后,你便深居简出,想来是自伤自愈不断……” 李鹤鸣哂笑着,挑眼发问。 “我只问你,可有寸进?” 话音昂然,弥散于校场。 天地寂静。 此时,洪坚回以单字。 “有。” 他褪下右手拇指上的精钢扳指,笔直弹入空中。 铮鸣声清越。 先天火灵之气,因个人意志而汇聚。 在场所有武者的感知中,漆黑的夜空开始燃烧。 扳指落下,坠入洪坚掌心。 然后,在弹指间,精钢红热、软化、摊开成一掌的汁液。 这一幕看得公孙实瞳孔微缩。 作为本地武监,他对炎流功的了解极深,甚至超过许多洪氏族人。 这门功法上限在先天四合,巅峰温度能软化钢铁——只是软化,而非液化。 但洪坚的表现显然远远超出了这一极限。 另一边,洪范也在默默评估。 【铁的熔点是一千五百三十五摄氏度。】 【原本炎流功的上限温度不到一千五百度。】 【洪坚刚刚展示的至少有一千八百度。】看书溂 【已经达到前世顶级航空发动机涡扇叶片的工作温度了……】 众人惊则惊矣,唯有一人最难以接受。 “那扳指是铁的?” 李鹤鸣猛然一怔,急声问道。 洪坚散去火劲,将铁水倒在左手。 五指揉搓,铁水不一会儿就冷却固化,被揉捏成一颗钢珠。 弹指声再响,李鹤鸣将钢珠接在手心。 这是洪范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慌乱。 “你转修了别的功法?” 李鹤鸣仔细检查后,将钢珠捏在手心,问道。 洪坚摇头。 “洪李两家世交,你我亦多次并肩作战。” “先天炎流劲你还能不认得?” 他反问道。 “不,炎流功只到先天四合!” 李鹤鸣抢白道,声音发尖,舌根发颤。 “过去确实只到四合。” 洪坚淡淡回道。 “大前年年底,我将手少阳与手厥阴两道正经经别合和于胸中三焦,此为第五合。” “今年年后,我打通了手太阴经别全线,与手阳明经合和于肺肠,此为第六合。” “五年来,共推演一百七十二次,受小伤一百三十三次,大伤十九次。” “最严重的一次,火劲沿耳后经别烧入天灵,使我眉心剧痛、眼前漆黑,持续一十三日。” 他平直说着,仿佛在讲述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李世兄,如今我六合圆满,修为已臻至先天巅峰。” 演武场陡然一静。 这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消息。 哪怕洪范上回在马车中已收到了洪坚的暗示,此时依然惊讶难言。 他本以为洪家族长身有隐疾,所以被迫神隐。 却没想到,常有药香的雄光院内,洪坚不仅从未赋闲,反而是在几年如一日地自我折磨。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追灵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章 至死方归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温柔乡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二章 贵种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蛇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无如此时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死之艰难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草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接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报偿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再世祖师 第一百六十章 烽火 第一百六十一章 热视觉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