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造反专业户》 第1章 饥饿 吴成蜷缩在掩体之中,冰冷的地面还残留着昨日的雨水和凌晨的露水,将他的鞋袜和裤子全部打湿,凌晨的寒风一吹,便是彻骨的寒冷。 但吴成不敢有一点点稍大的动作,害怕因发出声响而被人发现,只能强忍着寒冷和饥饿,顶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尽量保持着现在的姿势,睁着泡肿且布满血丝的双眼,躲在掩体后悄悄窥视着远处那间地主大院。 说是掩体,其实只是几个凌乱且散发着腐臭味的坟坑,不知是谁的坟堆,被饿急了的饥民挖开,连骨头都被饥民掏去煮了汤,只剩下这几个坟坑,正好为吴成和与他一起的几名同袍提供了藏身之地。 不大,又脏又臭,但很安全,至少远处那几个哈欠连天守夜的地主家奴没有发现他们。 揉了揉略带泡肿、布满暗红色血丝的双眼,饥饿、恐惧、困倦、寒冷,一波波袭来,吴成又想起了那温暖的小屋和舒适的小床,只可惜他只能在梦中回味了。 三天前,吴成自愿成为一名大学生村官,前往贵州乡村扶贫,刚刚和开车前来接自己的一名扶贫教师接上头,路上却碰到了泥石流,为了救一名学生被泥石流冲走,一睁眼便来到了这个操蛋的时代。 大明,崇祯二年。 吴成穿越了,不是帝王将相,不是豪商官绅,成了一名山西的军户,好在不是那种如奴隶一般的普通军户,这具身体还算矫健,刀甲也算齐全,算得上是山西卫军中的健锐骁勇,所以才会被带到这个鬼地方来“勤王”。 崇祯二年十月,后金汗皇太极亲率八旗精锐,在喀喇沁的引导带路下,自蓟密永防线的大安口、喜峰口等处攻破边墙突入内地,负责防守蓟密永的明军在后金破口之后闭门自守,甚至开门献城、甘为敌军内应,皇太极领军长驱直入,攻占遵化,直逼京师。 明廷震动,急调关宁军回防京师,却又在战事正酣之时忽然诱捕蓟辽总督袁崇焕,以至关宁军人人自危,祖大寿领军打破山海关北遁,随后满桂战死,黑云龙、麻登云等将佐被活捉,京畿可战之兵几乎全军覆没。 崇祯无奈,只能一面让狱中的袁崇焕写信安抚祖大寿,一面急诏各地军兵入卫京畿。 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鸿功也领命率五千山西精锐勤王,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自然也随军东进,直到三天前被吴成夺舍。 但他是幸运的,至少不用像吴成一样整整饿了三天,受尽了饥馁之苦。 后金大军围着京师烧杀抢掠,京畿勤王兵马无数,朝廷供不起钱粮,兵部的大人们急中生智,以“功令:初到之日,不准开粮”为由,将这五千山西兵先调通州,再调昌平,又调良乡,三日没有开粮。 人是铁,饭是钢,三天没有吃到正经食物,吴成饿得腿软脚软,双眼直冒金星,生长在新时代的吴成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饿肚子的苦楚?实在饿得不行,只能和几个军户一起悄悄离了大营,准备从附近的地主庄子里“讨”点吃的。 胃里一阵抽搐,胃酸从胃部直冲喉间,吴成皱紧眉头强忍着恶心和呕吐的感觉,将这股倒灌上来的胃液强行咽了下去。 坟坑旁趴着的中年人听到动静,悄悄滚进坑里来,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几粒黑豆子,直接塞进吴成嘴里:“小子,肚子里装点东西,忍一忍,等那帮家奴换班,咱们就能溜进去了。” 绵正宇,他们这一队的小旗,四十多岁的魁梧大汉,这次来地主家“讨粮”,便是他的主意。 吴成点点头,囫囵咀嚼了几下,这些黑豆吃起来一股怪味,让人忍不住恶心,但大脑催促着吴成将嘴里的豆渣尽数咽下,空荡荡的胃稍稍有了些安慰。 坟坑里又滚了一人进来,咧开嘴嘿嘿笑着:“老叔,也给我点呗!” 绵长鹤,绵正宇的本家侄儿,今年刚刚十六岁。 狭小的坟坑里挤了三个大汉,吴成差点没给挤死,绵正宇也低声骂道:“四崽子,咱这都是救命的东西,你那食量一口就吞了,乖乖去你的坑里趴着!” 绵长鹤又是傻呵呵的咧嘴一笑,埋怨道:“啧,老叔你就是偏心,自家侄儿饿着,却把救命粮给成哥都吃了” “吴家崽子刚刚从疫病中挺过来,身子还弱着”绵正宇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几颗黑豆,犹豫一阵,又拨了一半回袋子,将剩下的四五粒黑豆塞进绵长鹤的手里:“省着点吃,这东西只能从驴马粪便里头扒拉,本来就没多少,耿巡抚和张总兵还不知道能不能从兵部要来粮食,咱们还得靠着这些豆子救命。” 吴成一阵反胃,但依旧强忍着恶心用舌头把牙缝间的豆渣都刮下来,咽进了肚子里。 绵长鹤嘿嘿笑了笑,塞了一颗在嘴里含着,又挑挑拣拣选了一颗藏在腰带里,剩下的都悄悄塞进了吴成腰间空空如也的米袋之中。 就在此时,不远处那几名东倒西歪的值夜家奴终于熬不住,也不等换班的人过来,稀稀拉拉的向着庄子旁的一排平屋走去。 “嘿,吴家崽子,果然如你所说,这个时辰就是人最犯困的时候!”绵正宇拍了拍吴成的肩膀,率先向坟坑外爬去,吴成和绵长鹤紧随其后,其他坟坑里的兵卒也爬了出来,七八个人在一个小坡前汇合。 “都听好了,毛孩白天探过了,翻过那道墙便是庄子后厨,专门给庄子里的下人做大锅饭的”绵正宇半躺在土坡上交代着:“咱们时间不多,趁着天没亮翻进去吃喝一阵,能拿多少算多少,都小心些,不要惹事。” 众人答应一声,绵正宇点点头,带头猫着腰向那地主庄子小跑过去。 吴成奋力想爬起来,却手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被眼疾手快的绵长鹤架住才没有摔个嘴啃泥,忍不住吐槽一声:“呵,这鬼时代,地主家的狗都能吃饱,当兵的却要当贼才能吃点东西” “那些大人们自己吃饱,哪还记得咱们这些丘八?”绵长鹤嘿嘿一笑,拉起吴成就跑:“走,今晚上怎么也得敞开肚子大吃一顿!” 第2章 偷鸡 冬日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吴成等人一路小跑,飞快的跑到庄子的土围墙下,众人仿佛闻到了诱人的食物香气,大脑一遍一遍的刺激着空荡荡的胃,催促着众人快去大块朵颐。 但吴成等人却强行忍住,紧贴着土墙,死死抓着腰间的钢刀,绵正宇捡了块石头扔进了院子里。 他们这几个人私自出营,依军法是要掉脑袋的,自然是一切小心谨慎,免得被人抓到了把柄,若院子里有守卫的家奴家仆或者看门的恶犬,他们也只能放弃到嘴边的美食,掉头就跑、另寻他法了。 好在命运之神似乎在眷顾着他们,等了一阵,院子里依旧悄然无声,看起来在这天寒地冻的深夜之中,所有人和畜都沉浸在睡梦之中。 绵正宇长出一口气,回头冲众人点了点头,拿自己当起了肉垫,让几个人踩着他的背翻过墙去,自己再双腿用力,双手抓住土墙,用力一撑翻过墙来。 众人全身绷紧,紧张的用双眼四处乱扫,等了一阵,确定院里没人,才低低欢呼一声,一齐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向后厨,直接翻窗进去,四下搜索食物大块朵颐起来。 吴成饿疯了,跟着翻进后厨,在黑暗之中摸黑搜索着吃食,摸到一颗白菜,也不管干不干净,一把抱起便大啃大嚼,掉在地上的残渣也不放过,忙不迭的捡起塞进口中,拼命的咀嚼吞咽。 但白菜解决不了生理上的饥饿,长期没有食物下肚的胃装进了一颗生白菜,反而叫得更加厉害,抽搐得让吴成感觉浑身都疼。 吴成稍稍缓了口气,继续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又摸到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做的杂粮饼子,直接掰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嚼便往肚子里吞,噎得自己白眼直翻,差点背过气去。 吴成捂着嘴咳嗽两声,身旁正抓着半个剩窝头狼吞虎咽的绵长鹤听见动静,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吴成,吴成也不嫌脏,接过便咕隆隆灌了一大口,用清水将堵在喉咙间的饼子残渣冲下肚,风卷残云一般将这饼子吃了个干净。 有碳水下肚,饥饿的胃终于稍稍安歇了一会儿,大脑抽出空档,开始给身体供能,吴成的感知和机能逐渐恢复过来。 吴成缓缓把气喘匀,继续搜索着食物,蔬菜、水果直接下了肚,饼子窝头则吃掉大半,剩下的统统收到粮袋里,大军还不知道要断粮多久,自己得靠这些粗陋的食物活下去。 正一边吃一边装着,绵正宇却摸了过来,问道:“吴家崽子,四崽子,看到毛孩没?” 绵长鹤塞了满口食物,压根懒得说话,只顾着摇头,吴成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回道:“怎么?毛孩不见了?进后厨之前还见过呢。” 绵正宇挠了挠头,皱着眉骂了一声:“这小兔崽子,一会功夫就不见了,啧,别闹出事来就好!” 就在此时,窗口却露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边朝着众人挥手,一边压低着声音说道:“绵老大!弟兄们,快看俺捉到了什么?” 众人围了上去,却见毛孩手里提着一只羽毛鲜亮的肥鸡,足有几斤重,被毛孩死死捏着脖子,不断挣扎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众人都是双眼一亮,有一名兵卒急急问道:“这是下蛋的老母鸡,你从哪搞来的?” “就院子里有个鸡笼,俺白天查探时就盯上了,里头果然有鸡,俺还摸了几个鸡蛋”毛孩举起那只鸡挥了挥:“绵老大,咱们多久没尝过肉味了?拿这只肥鸡给大家打打牙祭呗?” “不行!”绵正宇断然拒绝:“偷点残羹剩饭也就罢了,养得这么肥的下蛋母鸡可不便宜,人家肯定要找咱们麻烦。” “咱们现在悄悄的走,谁能知道?谁干的都不知道,他们找谁麻烦?”绵长鹤双眼滴溜溜的转,把正抱着一块窝窝头啃的吴成拉了过来:“老叔,您也说了,成哥刚刚挺过疫病,身子还虚着,需要补养,吴伯伯当年在山贼手下救了您的命,家里就这么一个单传,饿坏了怎么跟吴伯伯交代?” 一众人等纷纷附和,都眼巴巴的盯着那只肥鸡,双眼直勾勾的射出饿狼一般的光芒,吓得那只肥鸡都不敢动弹。 绵正宇狠狠瞪绵长鹤一眼,又扫了一眼面有菜色的吴成和几名同袍,犹豫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算是默认。 众人大喜,赶忙收拾了食物干粮跑路,从原路翻出墙去,来换班的家奴竟然还没到,众人赶紧又是一路小跑,逃得远远的,才气喘吁吁的寻了一处塌了一半的草屋,找了避风的位置,就用从那地主后厨里偷来的柴禾生了火。 众人一齐上手,将那只肥鸡杀了拔毛,架在临时搭起的烤架上炙烤,那几个鸡蛋也埋在柴堆里烤着,肉香四溢,勾得所有人都口水直流,绵长鹤忍不住伸手去扯鸡腿,被绵正宇一把将爪子打了回去:“还没熟呢!生肉吃了拉稀,咱们可没钱找大夫给你治病!” 绵长鹤悻悻收回手,喉咙咽得咕隆直叫,只能摸出一块饼子啃了起来。 又烤了一阵,绵正宇用小刀把鸡腿切下来,递给同样眼巴巴望着的吴成:“吴家崽子,你身子虚,先吃了。” 吴成几日不见肉味,又一直饿着肚子,哪还顾得上客气?立马一把抓过鸡腿狼吞虎咽,烫得双手通红也顾不上。 这鸡腿没撒佐料,更比不上后世kfc之类的炸鸡,但吴成却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一口气啃了个干净,扔了骨头就要和同袍一起去割其他的鸡肉。 “嘿!成哥你是少爷出生吗?怎的这么浪费?”绵长鹤将吴成扔下的骨头都捡了起来,把上面的油末舔了个干净,又咬开骨头,将骨髓都吸尽。 吴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捧着一块鸡肉撕咬着,有肉下肚,大脑和胃部终于不再闹腾,给他腾出了一点思考的时间。 这是个操蛋的时代,而且以后会越来越操蛋,自己刚到三天就差点饿死,但未来却看不到一点好转,满清入侵、民乱沸腾、疫病横行、饥荒遍野 血淋淋的道路摆在自己的面前,何去何从?吴成心中茫然无措,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挣扎活命了。 第3章 突变 一只肥鸡根本不够几个彪形大汉吃的,不过几息之间便连骨头都嚼了个干净,众人只吃了个半饱,舔着唇上残留的油点,朝着大营的方向而去。 整座大营如同坟地一般寂静,良乡距离京畿战场不远,但守夜的兵卒却一个个有气无力的东倒西歪,吴成等人悄悄摸到大营门外,才有一名小旗迎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老绵?你们巡夜巡到哪去了?带了吃的回来没?” 绵正宇嘿嘿一笑,递了个粮袋过去,那名小旗赶忙打开,摸出一个饼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算你有良心,不枉我等为你们遮掩,不过咱们一旗的人,就这么点东西恐怕喂不饱啊。” “省着点,耿巡抚和张总兵还不知道能不能要来粮食呢!”绵正宇叹了口气,看了看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要是再和之前那般调到其他地方,咱们又是一天没法开粮,还得靠这些东西撑下去呢!” 那名小旗无奈的点点头,怒骂一声:“狗日的,还不如在山西猫着,勤个鸟王!” “噤声!”绵正宇慌忙提醒一句,又是微微一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小旗让开道路,和旗下的兵卒分起了粮食,众人便和绵正宇一道摸黑回了营,悄悄将粮袋藏在帐篷里,一人灌了一大口水骗过半饱的肚子,倒在草絮堆成的“床”上补觉。 但吴成却睡不着,前几日挣扎在死亡边缘,他满脑子都被饥饿占满,如今没有了饿死的风险,反倒是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不是学历史出身,对明末只有个大概的了解,只知道最后李自成攻陷北京,又被满清击败夺了天下,至于其中历史细节几乎一无所知,历史无法让他参考,未来的路怎么走,他心中一片迷茫。 但他知道明末有多残酷,刚刚穿越而来,便已经被现实吊打了一番,而日后的大明天下会更纷乱、更残酷、更血腥,自己前世不过是个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大学生,现在又是一个一无所有、父母双亡的军户,如何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吴成睁着通红的双眼盯着帐篷顶,听着帐篷里此起彼伏、如雷贯耳的鼾声,心里愈加烦闷,干脆坐起身来,叹了口气,抓起衣物穿戴,准备在营里逛逛散心。 正在此时,帐篷门帘却被人掀开,是之前那名小旗:“嘿,怎的?睡不着?” 吴成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照着之前从别的兵卒那学来的模样,拙劣的行了个礼。 好在那名小旗也不是来找他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走到绵正宇身旁,一脚把他踹醒:“老绵,起来了,耿巡抚和张总兵回来了!” 绵正宇开口正要怒骂,闻言顿时清醒了过来,立马跳了起来:“怎么回来的这般快?可押了粮车回来?” “粮车个屁!”那名小旗骂了一声:“别说粮了,看他们那架势,估计咱们又得移营了。” 绵正宇双眉紧皱,扫了一眼面色有些苍白的吴成,嘟哝一句:“娘的,兵部的措大是要逼死咱们吗?” 有气无力的军鼓敲了四五轮,五千山西兵卒才拖拖拉拉、稀里哗啦的在校场勉强列了个阵形,耿如杞一脸恼怒,回头去看一旁的张鸿功,张鸿功却冷哼一声,根本不顾文武尊卑,扭头懒得理他。 耿如杞自知理亏,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让军士一遍遍擂鼓,催促着兵卒列队。 正在此时,一名亲兵飞快的跑上台来,在张鸿功和耿如杞耳边说了两句,两人都是脸色一变,耿如杞终于是忍不住了,怒道:“张总兵!你治军不严,以至兵士潜入毕尚书的姻亲家中偷盗,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你教本官,如何是好?” 张鸿功紧咬着牙,回道:“他家丢了东西,怎么就怪到我们头上来了?私闯军营,杀头的罪过,饶他一命,轰出去罢了!” “胡闹!”耿如杞低吼一声,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一些:“张总兵,咱们这几日求爷爷告奶奶的求粮,现在哪里是得罪户部的时候?再者说,兵卒潜出大营偷盗,全因军中无粮之故,如今你能变出粮来?咱们一时半会弄不到粮,若不用刀子稳住军心,恐有哗变之忧啊!” “依本官看,就弄几个丘八出来顶锅,给上边一个交代,也震慑下躁动的军心。” 张鸿功紧咬着下唇,双眼在那五千兵卒的身上来回扫着,最终只能悠悠一叹:“也罢,来人,去请那管家进营,把昨夜值夜的兵卒逮了,就在众军之前审讯!” 吴成混在凌乱的军阵中,看着张鸿功的亲兵突然闯入阵中,将那小旗和他属下的几名卫所兵绑缚,押到众军之前,木棒敲在他们腿弯里强迫他们跪下,随后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趾高气昂的登上台,与耿如杞和张鸿功见过礼,傲气凌人的指着他们怒骂,一口一个“丘八”、“贱户”。 “绵老叔,他们这是替我们背锅了?”吴成看明白了怎么回事,扭头去问身旁皱着眉的绵正宇。 绵正宇点了点头,说道:“算他们运气不好,无妨,张总兵体恤士卒,最多骂几句打几鞭子,老岳讲义气没把咱们露出来,咱们等会多分些粮给他们。” 众人点点头,果然如绵正宇所言,那名管家似乎骂累了,退到一旁,张鸿功走上前来,指着那几人骂了几句,让亲兵宣读军法,扒了几人上衣准备打鞭子。 但这时却风云突变,那名管家忽然跳了出来,大吵大嚷的闹着:“张总兵!就这么放过他们?打几鞭子就算了?不行!主家吩咐了,要把他们穿箭游营!送到主家庄子前示众!” 众军一阵轰然,所谓“穿箭游营”,是指将犯了军法的士卒耳朵用箭矢穿透,捆绑在街上游街,偷了只鸡和一些食物便要用如此重刑,那管家摆明是在侮辱示威。 “娘的,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绵正宇啐了一口,在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往前挤了挤。 台上的张鸿功涨红了脸,那管家却一点不惧,鼻孔朝天与张鸿功对峙着,好一阵,耿如杞才无奈的走上来在张鸿功耳边说了几句,张鸿功怒火中烧,扭头就走,头也不回的回了主帐。 耿如杞无奈的摇摇头,挥挥手,示意亲兵照做,那小旗和兵士们顿时奋力挣扎起来,大喊:“冤枉!” 就在此时,绵正宇却忽然踏出军阵,声震如雷:“偷鸡之事,是俺做的!与旁人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罚俺一人便是!” 第4章 哗变 绵正宇迈出军阵的那一刻,吴成便感觉到不好,赶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甩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走到台前,高喊着“一人做事一人当”。 “哎呦!绵老大这是要作死吗?讲义气也不是这个时候讲的啊!”毛孩急得跺脚,绵长鹤也是心急如焚,闷着脑袋就往外冲,被一旁的同袍拦住:“莫急,看看再说!” 台上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呆了一呆,押着那名小旗和几名军卒的亲兵都不知所措的看向耿如杞,耿如杞则脸色难看的盯着绵正宇,一旁正得意洋洋看戏的管家也皱着眉打量着他。 “偷盗之事,乃小人一人所为!”绵正宇再次喊了起来,话语无比清晰:“巡抚大人,弟兄们三日没有开粮,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才偷了些粮食填填肚子,小人甘愿受罚!损失多少,小人做牛做马都会照价赔偿!” “你赔个屁!”管家抢上前来,指着绵正宇骂道:“你偷的是下蛋的老母鸡!鸡生蛋、蛋生鸡,无穷无尽、价值连城,你们这些穷酸丘八把命卖了都赔不起!” 说着,管家又指着军阵怒骂:“不开粮,你们去找兵部去啊?兵部不给,就乖乖饿着嘛!偷了咱家的东西还有理了?一辈子吃泔水,饿死活该!” 众军一阵骚动,耿如杞见状,赶忙走上前来:“管家何必与一个丘八动怒?待穿箭游营之后,本官亲自押他去与王员外道歉。” 管家却是阵阵冷笑,阴狠的盯着站得笔直的绵正宇,说道:“哼,这么讲义气的好汉子,怎能折辱?耿巡抚,开刀问斩!” 全军大哗,耿如杞也觉得此事实在过分,紧皱双眉说道:“管家,一点吃食,一只鸡而已,不至于?” 那管家头一仰,鼻孔朝天的威胁道:“耿巡抚,你知道尚书大人为了你们的事奔走了多少关系?酒宴上都吐了两三回!如今不过让你处置一个偷盗的丘八,你怎的这般推辞?好!你要庇护这个丘八,咱现在就回去禀告家主,咱们去尚书大人那评评理!” 耿如杞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扫了眼面黄肌瘦的军士和面有菜色的亲兵们,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怒火,无奈的叹了口气,喝道:“好!都依你!来人!将这小旗拖下去斩首!” 军中又是一阵大哗,这次连耿如杞的亲兵都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不愿动手。 “娘的,竟然要为了只鸡杀了绵老大?”毛孩慌了手脚,一脸不可置信。 “日他姥姥!哪有这般道理?哪有这般道理?”绵长鹤同样慌了手脚,只能不停的念叨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四周的军士都是愤愤不平,但也没人敢出头为绵正宇说话,如今这个时代,上下尊卑有别、人命贱如草絮,一省巡抚弄死个大头兵一家跟玩似的,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平日里也没少杀人立威,众人虽是愤怒,却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出头。 但吴成敢!他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被封建礼教、上下尊卑压弯膝盖,更何况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全靠着绵正宇一伙人照料才活了下来,如今若视而不见,他还算是个人吗? 吴成深吸一口气,挤出军阵,喊道:“为了只鸡要一个人的性命!这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绵正宇见吴成钻出来,顿时一惊,赶忙喝止:“闭嘴!滚回去!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台上的耿如杞也眉间一皱,喝道:“下去!军令如山,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此喧闹?” 两人的话都不好听,但两人都在给吴成找台阶,免得吴成继续“胡言乱语”激怒了那个鼻孔比天高的管家,又枉送了一条人命。 但吴成完全豁出去了,继续喊道:“巡抚大人!咱们这五千人,自山西远道勤王,人人都是忠心朝廷的将士!可朝廷如何对我们的?先调通州、又调昌平、再调良乡,三日没有开粮!弟兄们饿的受不住了,才偷盗些残羹剩饭填填肚子,却因此要掉脑袋,耿大人,朝廷是要把我们都饿死吗?” 军中一阵哄然,有人带头,不少胆大的兵卒也混在军阵中嚷嚷起来,质问朝廷为何不开粮。 耿如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他理亏,只能喝道:“朝廷做事,尔这小小卫军如何能知?速速退下,否则本官便以喧闹军阵为由将你明正典刑!” 吴成冷冷一笑,他本来就是捡了条性命,又有何可惧?上前一步质问道:“巡抚大人,小人就问一句,朝廷今日会给咱们开粮吗?” 吴成看得清清楚楚,饿了三天,又绕着京师跑了一圈,军中早就怨气沸腾,如同堆积的火药,一个火星就能引爆,一场及时雨就能浇灭。 粮食就是火星,粮食就是及时雨,但耿如杞手里没有雨,只有火! 人家刀子都要挥到自己脖子上了,那就点把大火,大家一起烧死得了! 耿如杞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根本没法回答,只能咬着牙狠狠盯着吴成,但他越不说话,越坐实了今日又不开粮的事实,忍饥挨饿又受了一肚子气的军士们纷纷喧闹起来,不少人还用各种污言秽语怒骂朝廷狗官,骂得极为难听。 吴成却抬手示意大家冷静,冷笑一声,又添了把火:“巡抚大人,无粮便算了,朝廷今日是不是有准备让我们饿着肚子调防他处?” 耿如杞依旧无法回答,兵部确实下了文让他们调兵去丰台,继续绕着京师兜圈子。 没人是傻子,见到耿如杞这般模样,谁还明白兵部的打算?哪怕脾气再好的也忍不住了,指着耿如杞怒骂的、委屈哭喊的、喧闹讨粮的,一时乱作一团。 那名管家见势头不妙,凑到耿如杞身边,阴阳怪气的说道:“巡抚大人带的好兵啊!这般乱兵还不处置,是等着军中哗变吗?” 耿如杞满面怒容,正要回话,猛然间却是一道黑影闪过,随即寒光一闪,滚热的鲜血瞬间溅了他一身。 耿如杞呆在原地,提着滴血钢刀的吴成却看也不看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一把提起血泊中的人头,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等奉皇命而来!白白饿了三日不说,一个小小管家都可以对卫国军士颐指气使、夺人性命!朝廷如此对我等,还勤他个鸟王!散了!回山西!回山西!” 第5章 计划 耿如杞到底是个文官,见到那管家在自己面前被杀,血流了一地,吴成提着人头和钢刀在他身旁发狂一般的怒吼,顿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被挑动起情绪的军卒们见吴成杀了管家、耿如杞跌坐在地,纷纷欢呼一声,军阵一哄而散,各自回营收拾抢掠,“回山西”的喊声震动天地,吴成和绵长鹤等人也拖拽着绵正宇混在乱军之中,趁乱逃出大营。 正在主帐中生着闷气的张鸿功听到呼喊,顿时大惊失色,慌忙跑到校场,却只见得全军哗变、军兵大散,耿如杞傻愣愣的呆坐在地上盯着那管家的尸体,一众亲兵不知所措的围在周围。 张鸿功苦笑一声,将满身是血的耿如杞扶了起来:“老耿啊,咱两个到底还是没压住,全军哗变,这下兵部的那些家伙有替罪羊了。” 耿如杞眼泪都滑了下来,摇着头回道:“罢了,罢了,这几日求爷爷告奶奶要不到一粒粮食,咱们不早猜到了这个结果?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换了这么个结果,谁让咱们奉诏勤王的?该!” 张鸿功又是苦笑一声,对那些手足无措的亲兵说道:“都散了!营里有什么能拿的,你们都拿走!回山西去,好好活着,这么个朝廷,不值得你们把命送在这!” 吴成等人跑得气喘吁吁才停了下来,一停下来,便想起自己手刃的那个管家,顿时忍不住干呕、浑身都颤抖起来。 这具身体很好用,反应敏捷、身手矫健,但吴成到底还是个第一次杀人的雏儿,只感觉到恶心和慌乱。 绵长鹤凑上来帮忙拍着吴成的背,嘿嘿笑道:“成哥,你身子虚,走不动了?俺来背你走。” 吴成摆了摆手,抬头扫了一圈,却发现除了他们这个小旗,姓岳的那个小旗也带着人跟了上来,所有人都用尊重的眼神看着他。 只有绵正宇有些气急败坏,跑上来一脚踹开绵长鹤,一巴掌拍在吴成后脑勺上:“吴家崽子!你闯大祸了啊!带头哗变,这是要杀头的啊!俺半截身子入土无所谓了,你吴家就你一个单传,你要是被杀了头,俺如何对得起你爹的救命之恩啊?” 吴成摸了摸后脑,苦笑道:“绵老叔,你对我有恩,我如何能看你去死?再说了,若不是那贼厮咄咄逼人,这大军又怎会哗变?” “吴兄弟说的有理,此事归根结底还是朝廷不厚道!”那姓岳的小旗凑了过来,拱了拱手:“老绵,事已至此,怪这怪那还有何用?在下岳拱,老绵、吴兄弟,你们讲义气,咱以后就跟你们混了!” 那一旗的小卒都凑上来表忠心,吴成赶忙回礼,绵正宇苦笑一声,说道:“老岳,现在哪是搞这些虚玩意的时候?咱们商量商量,何去何从?” “还能去哪?难道还呆在京畿等着锦衣卫来抓人不成?”绵长鹤嚷嚷道:“反正俺要回山西去,至少家里还有口吃的!” “闭嘴,哪有你说话的地方!”绵正宇呵斥一声,随即又苦笑道:“老岳,你说呢?咱们逃得急,藏在营里的粮食都没拿,身上又没金银,回山西几千里路,半路就得饿死。” 岳拱皱了皱眉,却没回话,冲一旁的吴成问道:“吴兄弟,你有什么主意?” 吴成犹豫了一阵,回道:“绵老叔说得没错,要回山西,必须得备些粮食,大营咱们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这粮食只能从他处寻了。” 吴成咬了咬牙,目光一冷:“咱们回那村子,找那地主去借粮借银!” 绵正宇吓了一跳,慌忙阻拦:“不行!咱们是兵!偷点吃的那是迫不得已,可光天白日跑去人家那借粮借银,那不成强匪了吗?不行!不行!” 岳拱却微微一笑,赞同道:“老绵,我倒是觉得吴兄弟的法子甚好,咱们为国征杀,护着他们平安,让他们出点钱粮算什么?再说了,不从他们那借,咱们怎么回山西?你也说了,带头哗变那是杀头的罪,咱们留在京畿就是死路一条,回山西去,朝廷如今焦头烂额的,没准就像之前那般轻轻放过了。” 绵正宇沉默不言,岳拱所说的“之前”,是指之前延绥镇勤王军哗变之事,延绥总兵克扣行粮、勒索军士、私卖军马,引起兵卒强烈不满,不少人哗变离营而去,延绥巡抚张梦鲸因此忧惧愤恨而死,朝廷却只能不了了之。 绵长鹤嘿嘿笑着凑上来帮腔:“老叔,俺也觉得不错,今日若不是那地主养的狗咄咄相逼,咱们哪会搞得这般狼狈、背上这顶黑锅?要他些钱粮,打他一顿,咱们也出口恶气。” 绵正宇瞪了他一眼,看了一眼吴成和岳拱,两人都是微微点头,又扫了一眼面黄肌瘦、跃跃欲试的军卒们,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已经闯下这般大祸,不在乎再闯些祸了!” 那地主所在的村子,距离大营只有短短的一段路程而已,但哗变的山西兵如今大多还在大营和大营附近收拾劫掠,暂时还没波及到这,村中还没收到山西兵哗变的消息,没有一点防备。 吴成等人忙着逃命,一口气跑出老远,如今计议已定,便径直往村子而来,村中没有一丝警觉,一片祥和的景象,仿佛京师的战乱和附近驻屯的大军和他们毫无关系。 见有恶模恶样的丘八进了村,正在耕种的村民纷纷躲避,原本还算喧闹的村子一时家家闭户,街上一瞬间连个人影都看不着。 吴成一阵无语,自家百姓如此惧怕自家的军兵,这国家哪有不败亡的道理? 不一会儿,一名老者领着一队壮丁家奴围了过来,那些壮丁家奴个个精壮、人人持刀,甚至还有两杆三眼铳在手,和自己这些面黄肌瘦的家伙比较一下,都分不清谁是兵、谁是民。 “几位军爷可是良乡驻扎的山西兵?所来何事?”那名老者倒还算客气,上前问道:“老夫是此村里正,有何事皆可与老夫说说。” 岳拱和吴成对视一眼,将绑缚的绵正宇押上前来:“里正,此贼便是偷盗王家财物的贼人,张总兵差我等将之押来,送与王家。” “张总兵说了,此贼罪大恶极,任王家处置,劳烦里正领我等入王家交差!” 第6章 借粮 明末乱世,京畿之地也不安全,那地主的庄子修得跟一座小城堡似的,碉楼林立,家奴个个精壮,若是让吴成这几个人强攻,绝对是送死。 所以吴成才出了这个计策,借着押送绵正宇的名头进了庄园,之后再暴起发难。 那里正果然中计,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绵正宇一阵,问道:“这位兵爷,怎的王管家没有随你们一起回来?” “王管家还在营中,耿巡抚留他交代些事,差我们先把贼人送来”吴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耿巡抚留着王管家诉苦呢,军中三日不开粮,军心浮动,耿巡抚想让王管家帮忙和王员外求求情,看员外能不能帮忙和尚书大人说说,不管怎样先放些粮,不然军心不稳恐怕又有贼人滋扰村镇百姓。” 里正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位小兵爷不知道,如今到处战乱,国库艰难,就算王员外去与尚书大人分说,朝廷怕是也没法子。” 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讲这些,几位兵爷将此贼交予老夫,就请自回。” “那哪成啊?”吴成演技爆棚,急忙摆着手说道:“咱们领了军令,一定要把这厮交到王员外手上,若是就这么走了,回去怕是要被张总兵杀头了。 里正冷笑一声,问道:“几位军爷要见王员外,恐怕不单单是为了交差?” 吴成一愣,脸上有些尴尬,挠着后脑勺说道:“里正慧眼,我也不瞒您,兵部三日不放粮,咱们都是饿了三天了,张总兵体恤士卒,差咱们几个押此贼过来,就是为了搏王员外一个高兴,没准能赏咱们一点残羹冷饭,给咱们填填肚子。” 里正皱着眉打量着吴成等人,见他们一个个面有菜色,好几人面黄肌瘦、脚步虚浮,微微一叹,招了招手:“罢了,你们这些山西兵远道而来与鞑子作战,却饿了三天,着实可怜,跟在我身后,带你们去见王员外,有没有吃的给你们,全看王员外的心情了。” 众人一阵欣喜,便随着里正一同向庄子而去,庄子里早得到通报,见里正领着吴成等人过来,大门开了条缝,一名家奴钻了出来,与里正攀谈一会儿,斜眼看了一眼吴成等人,又钻了回去。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半扇,那个家奴又钻了出来:“算你们这些丘八运气好,府里刚进了几个逃难的灾民幼女,服侍得员外高兴,答应见你们这些丘八一面。” 吴成等人一阵欢呼,“押”着绵正宇进了庄子,走进大堂之中,却见堂中主位上坐着一名肥头大耳、油腻恶心的死胖子,正拿着一块羊肉逗着一条黄狗。 见众人进来,那胖子眯眼打量了他们一番,瞧了瞧绑住的绵正宇,呵呵一笑:“看你这身板面貌,也不像个贼眉鼠眼的梁上君子,怎的跑爷家来盗东西了?” 绵正宇有些愤愤不平,腰板挺得笔直:“爷三天没东西下肚了,盗了你家一点粮食,一只母鸡,做牛做马还了便是,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那胖子哈哈一笑,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也看到了,咱平日里喂狗都是用的羊肉,那点下人吃的残羹冷饭,爷扔了都不觉得可惜,但这良乡地界谁不知道咱王家的名号?你偷到爷家里来了,爷若是不处置你,还怎么面对这良乡的父老乡亲?” “等着,爷把板子都准备好了,呆会请你竹笋炒肉吃到饱!”胖子冷冷一笑,扭头又看向吴成等人:“你们这些丘八非要见爷,是为了求口吃的?” 吴成等人赶忙点头,那胖子又是哈哈一笑,将手中被黄狗啃了一截的羊肉扔在几人面前:“爷心善,见不得人挨饿,这块羊肉可是从关外贩来的,你们一辈子也吃不到,赏给你们了,就在这吃,吃完再走。” 吴成心中怒火升腾,他算是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这么轻松就点头同意见他们了,感情是拿他们当小丑,专程用来戏耍消遣、寻开心了! 吴成咬咬牙,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上前几步,拱手道:“员外老爷,其实张总兵调小人们前来,除了押送人犯之事,还有一事要与员外商议。” 胖子皱了皱眉,不耐烦的哼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吴成继续说。 “王员外,我等此次前来,是向你借粮的!”吴成冷冷一笑,忽然拔刀砍翻了一旁的一名家奴,岳拱等人也顿时暴起,纷纷抽刀乱砍那些手持武器的家奴丁壮。 绵正宇挣开绳上活结,接过岳拱扔来的腰刀,直奔那胖子而去,但护在胖子身边的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反应极快,大喊一声:“带家主走!”抽刀迎了上来,与绵正宇战成一团。 “妈的!”吴成怒骂一声,要是让那死胖子逃了,他们这群人今天都得交代在这,赶忙向着那胖子的位置冲去。 好在那厮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到,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傻愣愣的坐在主位上,身旁的仆人倒是想拉起他跑路,但他实在太胖,两三个精壮的仆人愣是没把他拉起来。 那家丁见状,一刀逼开绵正宇,回身一刀斩向吴成,吴成架刀去挡,但他毕竟是个半饥不饱的状态,又是第一次与人搏战,气势上便弱了几分,钢刀碰撞发出“当”的一声响,吴成手一软,腰刀都被那家丁砍飞出去。 那家丁一喜,紧接着又是一刀斩向吴成脖颈,吴成避无可避,眼见着就要砍个严实,却听见“砰”的一声,无数铅子飞射而来,将那家丁背部打得血肉模糊,动能冲得他一个踉跄,挥刀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吴成赶忙滚倒在地,躲了过去。 与此同时,绵正宇赶了上来,斜里一刀劈下,将他头颅斩飞,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浇了吴成一身。 见那家丁被杀,剩下的家丁家奴们乱糟糟的嚷嚷着“林教头死了”,一哄而散,不一会儿便逃了个干净,也没逃远,都围在堂外观察情况。 这大堂之中只剩下吴成等人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那吓得瑟瑟发抖的胖子。 第7章 打劫 “成哥,没事?”毛孩提着捡的三眼铳跑了上来,撇了撇嘴:“这玩意声音倒是响,但威力也太弱了,这么近的距离都打不死人。” 绵正宇一巴掌打在他头上:“瞎打什么呢?打着自己人怎办?这铅子入肉有毒的,伤口溃烂了就救不回来了!” 毛孩缩着脖子回嘴:“我也是为了救成哥啊,我瞄准了,不会打偏的。” “我无妨,毛孩你干得不错!”吴成微笑着爬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鲜血,看了一眼堂外围着却不敢进来的家丁家奴。 到底是一群没见过血的平民百姓,虽然身子比他们大多数人精壮,虽然人多势众,但却在生死搏杀之中吓破了胆,失去主心骨之后便再也没胆子和他们这些浑身染血的兵卒对抗。 吴成松了口气,好在是有惊无险,一切顺利。 回头看向那跌坐在地、满脸惊恐的胖子,吴成嘿嘿笑着走上前去,和煦的说道:“王员外,你说咱们这些大头兵,奉命勤王抗击东虏,保你们的安全,向你们借些粮食不过分?” 那胖子却不回答,全身都在发抖,声音嘶哑着恐吓道:“你们你们竟敢抢掠百姓!我我与户部尚书是姻亲,你们你们这些丘八,不怕死吗?” “反正都要死,当个饱死鬼总好过当饿死鬼!”吴成冷冷一笑,挥了挥手,绵长鹤上前来一把提起胖子的后领,将他一只手按在桌上。 “你们要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乃户部尚书的姻亲!你们不能伤我!”胖子惊恐的惨叫起来,拼命挣扎着,吴成却根本不理他的喊叫,抽刀便狠狠向他那只肥手剁去。 胖子“啊”的惨叫一声,裤子湿了一大片,不一会儿传来了阵阵尿骚味,眼泪鼻涕统统流了下来。 但吴成根本没砍到他,刀子剁在桌上,几乎剁穿了木桌:“哎呀,砍歪了,王员外,您看,咱饿的都砍不准地方了,下一刀没准就剁你脑袋上了哈!” 那胖子已经彻底吓瘫了,赶忙嚷嚷道:“别别别!你们要啥我都给!要啥我都给!” 吴成抬头和众人相视一笑,绵长鹤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带俺们去你家粮仓,俺们不多要,只要能回山西就行。” “还有银子!”吴成见绵长鹤这么实诚,一阵无语,当即补充道:“劳烦王员外借咱们点银子,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啊!” 胖子哪敢反抗,慌忙嘶哑着嗓子吩咐外面围着的家奴去准备食物和银子,这时候,刚刚屁滚尿流逃出大堂的里正才颤颤巍巍的返回,拱手一个长揖:“诸位军爷,要何物件尽管拿走便是,请再莫伤村民性命了啊!” 吴成叹了口气,这个里正还算是有些良心,若不是有他相助,自己这伙人要见到王员外会平添不少麻烦。 当即也客客气气的拱手安慰道:“里正放心,我等真的只是想要些银子和粮食回山西而已,本无伤人之意,取了银子和粮食便离开。” 那里正微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露出一瞬“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但又不敢说出口,只能唯唯诺诺的说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岳拱挑了几个人和他一起随着家奴去搬粮食和金银,毛孩也随着去了,不一会儿满脸兴奋的跑了回来:“成哥!成哥!你不知道这胖子家里多少粮,好几个粮仓啊!都够咱们全军吃上一两周的了。” 吴成皱了皱眉,用刀子拍了拍那胖子的脸颊:“王员外,您老囤这么多粮做什么?我听说北地今年到处遭灾,不少府县颗粒无收,你哪来这么多的粮?老实说,不然剁你双手!” 那胖子被钢刀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赶忙老老实实的回道:“军爷,都是预备仓里的存粮,我也是借着户部尚书的关系,花钱买来的,等鞑子退后做点小生意,赚点小钱。” 吴成差点气结,好家伙,国库空虚到连勤王军的粮饷都发不起,让他们白白饿了三天,感情朝廷的存粮都私下里卖给这些土豪劣绅了,怕都等不到战后,如今各地勤王军不断上京,朝廷哪来的粮食给他们?恐怕还得花大价钱从这些土豪劣绅的手里把自家的存粮买回去。 一进一出,这些土豪劣绅自然是赚了个盆满钵满,那些京中上上下下的官吏也不知道捞了多少,苦的就是他们这些忠义勤王的军户和四处流散的百姓! 吴成咬着牙用刀背狠狠砸了胖子的脑袋一下,骂道:“你这蠢厮,东虏如今绕着京师烧杀抢掠,早晚抢到良乡来,没有咱们护着你们周全,你囤着这么多粮食能赚个屁的银子?最后不白白便宜了东虏?资敌的蠢货!” 那胖子也不敢还嘴,只能咬着牙流着泪,一脸谄媚的回道:“军爷,我一时糊涂,如今是想明白了,那些粮食统统送给军爷,你们拿走便是!” 吴成也懒得跟他废话,又砸了几下泄愤,才回身冲那名瑟瑟发抖却始终留在堂内的里正说道:“里正,这些粮食应当不少搜刮自村里,咱们也带不走多少,不如分给村民,算是咱们惊扰乡间的赔礼。” 里正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冲那胖子使了一个眼色:“军爷自管拿自己那份便是,那么多粮食,村民们就算拿了,又如何留得住?” 吴成一阵沉默,里正的意思他听得很明白,相比于这些土豪劣绅、朝廷官吏和围着京师的后金大军,他们这些村民实在太过弱小了,分了粮食反倒是怀璧其罪,留不住不说,还有性命之忧。 吴成也不可能留在这里护着他们,只能长叹一声,无奈的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个话题。 岳拱等人找来一个板车,弄了几袋粮食堆在上面,够他们这些人一路吃一半扔一半,回了山西还能拿去卖,吴成点算一番,等家奴送来银子,便让绵长鹤提着胖子当人质,又要了一匹驮马拉着板车准备跑路。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一道黑烟窜起,一名家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不好啦!不好啦!山西兵哗变,乱兵在村子里烧杀起来啦!” 第8章 抢掠 那名家奴一路嚷着一路跑到大堂,猛然看见吴成等人,顿时如被掐住脖子的大鹅一般,满面涨得通红,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堂里堂外的人都是大惊失色,那里正满面焦急,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吴成的袖口:“军爷,说好不再伤人命的?怎么” 吴成也不知怎么回答,难道说他们是两拨人,外面抢掠的乱军不关他们的事?但山西军哗变这事就是他闹出来的,他就是罪魁祸首。 很明显,哗变的山西兵已经开始逃离大营,在良乡各地四处打劫烧杀了。 吴成粗粗喘了口气,看向焦急的里正和慌乱的家奴村民,心到底还是狠不下来,叹了口气,甩开里正的手,提着刀走向那用麻绳绑住的胖子,狠狠一刀砍向他的脖颈。 前几次杀人,吴成都是在紧急时刻的下意识反应,如今有意识的杀人,吴成反倒手软脚软,刀子砍进胖子脖中,却一刀没有斩断他的脖颈,反而卡在骨头中间,吴成用力拔了两下才拔出来,又狠狠一刀砍下,溅了一身血才将那胖子脑袋砍了下来。 用颤抖的手提起胖子的脑袋,呼哧喘着粗气,冲吓得跌坐在地的里正说道:“里正,你再信我一回,我保不了你们的村子,但能尽量保你们村民无事!” 说完便让一旁呆愣着的绵长鹤将里正绑了扔在板车上,让岳拱领着人找来更多板车,从粮仓里搬来更多的粮食,又和绵正宇嘀咕了几句,绵正宇皱着眉叹了口气,领着毛孩等人用刀子威逼着家奴,将地主家的女眷都赶到大堂来,也赶到板车上坐着。 吴成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女眷和地上的尸体,冲着那些家奴大喊道:“都散了!留在这等着被乱军杀了吗?” 喊完,便不再理他们,坐上板车驱动马匹,一支小小的车队便大摇大摆的出了府门,沿着大道向黑烟升腾的方向而去。 那一块地方已经如人间地狱一般,数十名饿兵冲进村里,见到房屋便砸开,不管男女老幼统统杀个干净,翻箱倒柜的找着吃食和银钱,吃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塞进嘴里,而银钱铜板乃至废纸一般的宝钞都收进了腰包。 抢完之后便放火烧屋,看着升腾的火焰哈哈大笑,也有吃饱喝足的兵士干脆做起了游戏,登上高处用弓箭远远射杀逃命的村民。 这些满肚子怨气的士兵,被愤怒和饥饿冲昏了头脑,变成了嗜血的野兽,尽情的发泄在手无寸铁的百姓身上。 “痛快!老子当了一辈子丘八,啥时候这般痛快过?”几名穿着鸳鸯袄的山西兵从一栋房子里钻了出来,钢刀滴着鲜血、嘴角残留着油末和食物残渣、背上的包裹装得满满当当。 “还是钱老大出得好主意!”一名兵卒凑上前来,哈哈大笑:“去个屁的良乡县城,县城有城墙的,城里丁壮又多,那帮当官的连粮食都不给咱们,能开门让咱们入城?骗不开城门,咱们这一堆饿了三天的饿兵怎么打这良乡县城?” 那姓钱的兵卒正用弓箭射杀逃命的百姓,闻言也是哈哈一笑扭过头来:“没错,林百户是脑子坏了才带兵去打良乡县城,咱们何必与他一起送死?就算打下来了,这么多人又能分到什么东西?不如就到这些乡间借粮借饷,岂不逍遥自在?” 众兵卒都是一阵哈哈大笑,正在此时,却有一支车队远远而来,众兵卒都是一喜,赶忙拔刀持弓围了上去。 围到近前,那姓钱的兵卒却是一愣,上前打起了招呼:“嘿,绵小旗,你们这是去哪发财了?怎弄了这么多粮食金银?” 吴成等人如同暴发户一般,金银粮食、布匹瓷器、家具衣物都堆在车上,让这些乱军看得清清楚楚,除了金银粮食之外,还有哭哭啼啼的女眷也都被绑了坐在车上,这些女眷平日里养尊处优,与农户平民家的女子大不相同,皮肤细嫩白稚、身材婀娜多姿、长相秀美可人,如今哭泣起来更显得楚楚可怜,看得这些乱军阵阵骚动。 绵正宇一脸尴尬,没有回话,吴成从车上跳了下来,拱了拱手:“几位兄弟也来发财了?既然是发财,怎么在这借穷鬼的东西,不去那地主大院里借借?” 那姓钱的兵卒呵呵笑了笑:“小兄弟说笑了,那地主庄子碉楼林立,咱们这几十个饿兵如何能打进去?” 吴成哈哈笑了起来,朝车队挥了挥手,岳拱将那地主的人头抛给了他:“那地主庄子已经被咱们几个打破了,不然我等从哪得来这么多粮食、金银和美人?那庄子里还有不少粮食和金银咱们搬不走,几位兄弟赶快去,别给村里的刁民抢走了。” “当真?”一众乱军都是大喜过望,看了看车队上的粮食和金银,当即拱手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叨扰各位兄弟了,日后有缘山西再见!” 吴成笑眯眯的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去,脸色一变,爬上了一辆板车,车队继续前进,一直开到村口。 吴成等人把里正和女眷放了下来,吴成亲自为里正解绑:“里正,我等确实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那些乱军在庄子里应当要抢上好一阵,劳烦里正带着这些女眷和村民们先离村暂避,我们只带一辆车和金银走,其他的粮食布匹什么的都留给你们。” 那里正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这良乡左近大大小小的村子,怕是都要蒙场兵灾了,我等又避到何处去呢?也罢,你们还是有良心的,若老身侥幸能活,他日户部尚书追问起来,老身便把杀人之事推到其他乱兵身上,算是报你们庇护之恩。” 吴成点了点头,两队人分道扬镳,毛孩赶着马车,众人向着西方而去。 村里的哭喊声依旧清晰可闻,村外也不时能看见几具尸体,一名七、八岁的女娃娃倒在路旁,无头的身子一半躺在田野里,一半搭在路边,小小的脑袋滚在一旁,无神的双目盯着西行的众人。 绵正宇长叹一声,终于忍不住喃喃念道:“唉,造孽啊” 吴成心中一阵无名火起,大吼了起来:“我能怎么办?我还不是为了保命?妈的,你们告诉我怎么办啊?啊!” 第9章 仙界 月亮早早挂上高空,刺骨的寒风呼啦啦的吹着,如同鬼魅一般钻进每一个缝隙里。 吴成呆坐在一棵枯树下,借着树干遮挡寒风,用面前的火堆烤着身子,身上裹着从那地主家抢来的毛皮大衣,浑身都在发抖,眼泪鼻涕忍不住的流了下来。 绵长鹤端着一碗鸡汤走了过来:“成哥,吃点东西,你刚刚大病初愈,万一再病倒了,可就没法救了。” 吴成点点头,接过鸡汤喝了起来,温热的鸡汤下肚,感觉全身都暖了起来,三两口喝了个精光,捞起碗里的鸡肉啃了起来。 “哎,怎么病好之后养成这坏习惯,浪费粮食!”绵长鹤吐槽了一句,捡起吴成扔下的鸡骨头塞进嘴里啃着,犹豫了一阵,劝道:“成哥,老叔没有怪你的意思,咱们都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才鼓动起兵变的,那些乱兵祸害百姓怪不到你头上,这鸡汤就是老叔让俺送来的。” 吴成点了点头,用衣袖抹了抹鼻涕和眼泪,叹了一声:“我不是在气绵老叔,我是在气别的,绵老叔不必挂在心上,我静一静,等会去给他道歉。” “老叔不是记仇的人,你吃好喝好他就满足了”绵长鹤挥了挥油乎乎的手,又挑了块骨头塞进嘴里:“在气什么?和俺讲讲,老叔说过,有气憋在心里会憋坏的,讲出来就好受了。” 吴成默然不语,绵长鹤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坐了一阵,吴成还是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阿四,你知道我之前患了疫病昏迷了几日,其实我那几日去了仙界。” “仙界?”绵长鹤来了兴趣,半躺的身子坐了起来,咧嘴笑着等着听故事。 吴成点点头,组织了一下语言:“那里确实是仙界,那里没有战乱,军队不会抢掠杀人、不会欺负老百姓,还常常救灾救民,帮老百姓做事。” “嘿,俺听百户说过,当年的戚家军就是这样,不拿百姓的金银、不拆百姓的房子,还常常帮百姓做事”绵长鹤撅着嘴努力回忆着:“后来怎么没了的?哦,似乎是万历年间在辽东闹饷兵变,被杀了个干净,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兵了。” “那里的军队,比戚家军更甚!”吴成斩钉截铁的说道:“像我们这种军户,从军之后便是全家光荣,伤残疫病有治疗,战死有抚恤,薪饷充足,也不用挨饿,家里也能沾光,农时平时都有官府安排人帮忙。” “要是这样,那真是仙人过的日子!”绵长鹤又咧嘴一笑,语气中却不怎么相信。 吴成也没在意,继续回忆道:“那里的人也不用挨饿,不管吃好吃差,总有一顿饱饭吃,不少人从小没挨过饿,铺张浪费成了习惯,甚至朝廷还得专门发文让百姓节省粮食。” 吴成学着绵长鹤的样子,捡了一块鸡骨头放进嘴里吸吮咀嚼着:“别说鸡肉,就是牛肉、羊肉、鱼肉,想吃就能吃,很多人大鱼大肉吃到腻,便去吃那些野菜杂粮” “吃肉怎么会吃腻?俺就愿意天天吃肉、顿顿吃肉!”绵长鹤忍不住打断了吴成的话:“那野菜杂粮俺就不喜欢吃,这几年收成不好,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备一些。” 吴成无奈的苦笑一声,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避过不谈:“反正那的人是饿不着,实在没办法了也能向朝廷求助,总有一口饭吃。” “不愁吃,不愁穿,这仙界真是好地方”绵长鹤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的光芒,又飞快消失不见。 吴成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结果我一睁眼,却来回到了这里,每日挣扎在饿死的边缘,还要杀人抢掠,要提心吊胆保着脑袋阿四,你说我是不是再也去不了仙界了?” 绵长鹤耸了耸肩,劝道:“成哥,大道理俺讲不出来,但以前听戏里唱过,既来什么则安什么的,咱们如今处境如此,自然先顾着眼前的事,过好每一日便是,若是有缘,那仙界迟早还是能去的。” “既来之,则安之”吴成微微一笑,拍了拍绵长鹤的肩膀:“阿四,你说得对,既然处在这个时代,再去想其他的也没用了,前几日饿着肚子,我一心只想着吃顿饱饭,这几天肚子填饱了,反倒胡思乱想起来,阿四,多亏你帮我解惑。” “哈哈,成哥,俺们这个百户里头只有你开了蒙,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不像俺这粗汉,只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绵长鹤哈哈笑道,引得吴成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远处正和岳拱讲着话的绵正宇侧头看了过来,露出一丝微笑,又扭过头去继续吹牛。 笑了一阵,绵长鹤咂了一下嘴,问道:“成哥,你说那仙境那么好,是不是没有穷人了啊?” 吴成愣了愣,回道:“有,但穷得和我们不一样,他们不愁吃穿,愁的是生活条件不好、赚不到钱、也没地方上学,咱们恐怕一辈子都愁不到他们愁的东西” 吴成深吸口气,摸了摸胸口,那是他穿越前放着村官的委任状的地方:“但就在几十年前,他们更贫穷,和我们一样吃不饱饭、衣不蔽体,不止是他们,整个仙界大多数人都和我们一样,为了一顿饱饭发愁。” “不过短短几十年,大多数人就不再为肚子发愁,反而在愁着今天吃些什么,短短几十年,喂饱了十几亿人,古今中外,无一国能如此” 吴成目光炯炯,也不管绵长鹤一脸懵逼的表情,自言自语着:“为何如此?因为总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吴成扭过头去,露出灿烂的笑容:“阿四,我想当这样的人,在仙界想,在这里也想,呵,也许我用一辈子,能把这里也建成仙界也说不定呢?” “听不懂!”绵长鹤摆了摆手,又捡了块鸡骨头扔进嘴里:“成哥,你打小比俺聪明,你要做啥就去做,俺陪着你便是了。” 吴成郑重的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那就让咱们一起走下去!” 第10章 雪夜 崇祯二年,山西勤王军三日不得粮,全军哗变、大掠良乡、哄然奔散、逃归山西,朝廷震动,崇祯皇帝震怒,下旨将山西巡抚耿如杞、山西总兵张鸿功以渎职不能约束军队的名义逮捕入狱,至于那些三日不给粮的官吏,却一个都没受到处罚。 但这些已经和吴成等人无关了,在山西乱兵抢掠良乡地区、屠戮百姓之时,他们已经驮着满满一车粮食踏上了返回山西的道路。 不用饿着肚子、手中金银充足,又没有了上战场被东虏砍脑袋的风险,一路上还算轻松,吴成等人担心朝廷追捕逃卒不敢入城,又回乡心切,除了偶尔寻个村子采买,一路马不停蹄向着山西方向而去。 眼见着快到山西边界,雪越下越大,一个晚上积雪便深到了人的脚脖子处,寒风更是呼啦啦的直往人的身子里钻,到了晡时便伸手不见五指,吴成等人只能寻了一处避风的破屋暂时安营,等大雪过后再上路。 “旁边的河都冻住了”出去探查地形的毛孩跑了回来,脸上挂满冰霜:“雪积得太深了,我没敢走远,就在河边走了走,河冻得死死的,咱们应该能直接从冰上过河。” 吴成点点头,递了一碗滚烫的猪肉汤给他,明代的猪肉养殖和宰割技术落后,也没有后世那般与国外种猪杂交改良,猪肉有一股浓烈的骚臭味,但是相比其他肉类便宜,吴成他们买了一大堆当作肉食储备。 毛孩也不管味道如何,啜了两口,挤到火堆旁,紧紧靠着绵长鹤庞大的身子,似乎想从他身上取暖。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这几年雪下得越来越大,有时候到六月还在下雪,庄稼都冻死了,哪还有什么丰年?”绵正宇叹了口气,往猪肉汤里撒了把盐,忽然又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今年咱们是能过个丰年了,只可惜大雪封了路,不然正好正旦入了山西地界,也是个好兆头。” 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岳拱接口道:“这几年朝廷年年欠饷,一家子糊口都艰难,到了正旦只能扯根红绳给娃儿当礼物,今年回去,非得好好给她们买些新衣裳,好好过个年。” 绵长鹤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含含糊糊的说道:“俺不要衣裳,就买吃的,去城里割两斤牛肉,牛肉金贵,俺还没尝过牛肉是啥滋味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别贪便宜买了人家私宰的耕牛,到时候祸害到咱们这来!”绵正宇恨铁不成钢的一巴掌拍在绵长鹤脑门上,悠悠叹了一声:“六娃儿过两年也该开蒙了,我得给他存些银子,供他去上私塾,以后考个秀才啥的,也不用再受咱们这从军的苦。” 众人一阵沉默,毛孩打了个喷嚏,扭头问道:“成哥,你准备用这些金银做些什么?” “买些田地、做些买卖、买些军械”吴成抱着膝盖答道:“东虏打破长城、抄掠京畿,京师左近几十万大军无人能挡,东虏会放着这么块肥肉不咬?迟早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天气越来越冷,北方大多歉收甚至绝收,朝廷只会越来越难,若我们不早做些准备,迟早有一天会被坑死在战场上。”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岳拱叹了口气:“吴兄弟说的有理,但咱们卫在太行山脚下,周边大多都是下田,若要买田,得去太原附近,做生意,也得去太原这些大城,或者干脆去张家口,但咱们本钱少,怕是买不得太多田、做不了多大生意。” 绵正宇点点头,附和道:“军械倒是好弄,咱们卫里的军匠早跑光了,但大同镇我有认识的亲友,没准能从他们那买些军械火器。” 吴成叹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这些都是后话,咱们还得回了山西再说,过两天就要除夕了,希望咱们能在正旦赶到山西边界。” 众人轰然点头,猪肉汤配着冷饼子就着大蒜吃得不亦乐乎,一群人吃饱了倒头就睡,不一会儿鼾声便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但吴成却没有睡,借着火堆化了些雪水漱了漱口,又摸出一张冻得梆硬的毛巾在水里滚了滚,擦了擦脸,将水盆从火堆上提了下来,脱了鞋袜泡起脚来。 这个时代医疗条件落后,随便一场小病就能要了人命,只要有条件,吴成还是得讲究个人卫生的。 雪夜之中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生物都躲避着寒风大雪,缩在某个温暖的地方熟睡着。 吴成正闭着眼睛享受着开水温热着足部,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后便是隐隐约约持续不断的尖叫声,似乎有个女人在哭闹着。 吴成猛地睁开眼,一旁的绵正宇也皱眉爬了起来,腰刀抽出一小截,不一会儿,岳拱和毛孩也爬了起来。 绵长鹤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其他人也大多在熟睡中,只有他们几个警惕性强或经验丰富的听到了这异样的动静。 岳拱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弛了下来,但右手还紧握着腰刀把手:“咱们处在下风口,风把声音带过来了,听着近,距离其实不近。” “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夜,哪来的女人大吵大闹?”毛孩露出又惊又恐的脸色,语气都颤抖了起来:“不会是女鬼?” “鬼你个头!哪的孤魂野鬼敢碰咱们这些吃皇粮的丘八?”绵正宇骂了一声,皱着眉头看向正在穿着鞋袜的吴成:“叫个不停的,怕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过去看看?” 吴成点点头,让毛孩留下来看着,和绵正宇、岳拱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阵,声音越来越清晰,远远还有火光闪烁,几个人影在一栋房屋废墟里吵闹着什么。 吴成三人对视一眼,拔出腰刀加快脚步,却见几十名衣衫褴褛的男女东倒西歪的躲在废墟里,几名枯瘦如柴的男子正围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打骂,那女子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时发出一阵惊叫。 吴成当先走了上去,提着刀大喝一声:“什么人?胆敢欺辱妇女!快滚!” 那几名男子一惊,灰溜溜的逃到一边,却没有逃远,围着一个架在火堆上的陶锅,警惕的盯着吴成三人。 吴成鼻子动了动,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味,皱着眉头用刀背赶开这些人,把刀伸进锅里煮着的肉汤一搅。 一只煮烂的小手浮到了汤面之上 第11章 流民 吴成扶着一根残柱吐了快有半个时辰,从干呕到呕吐,连胃酸都要吐出来,实在吐无可吐又变回了干呕。 那些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男女却丝毫没有避讳,有几个竟然大着胆子围上来,从雪地里捞着吴成的呕吐物就往嘴里塞,让吴成愈发觉得恶心,强忍着呕吐感用刀背将他们赶走。 那锅里煮的是人肉,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就被下了锅,若是吴成等人晚来一步,恐怕早成了这些人的腹中之食。 “问清楚了,都是山西来的流民”绵正宇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在山西活不下去了,准备到直隶京师讨饭吃,饿的实在不行了,只能易子而食,把那娃娃给煮了吃。” 绵正宇朝缩在角落里哭泣的那女子指了指:“那女的娃娃还在吃奶,她反悔了,舍不得她家的娃,所以被这些流民围殴,要抢她家的娃娃,吵闹声才惊动了我们。” 吴成全身都在发抖,史书上记载的“易子而食”如今血淋淋的发生在他面前,他做不到那些流民那般麻木,也不像绵正宇和岳拱这般习以为常,只觉得恶心和惊惧,身子愈发不适应,干呕不断。 绵正宇叹了口气,上前拍着吴成的背:“吴家崽子,这两年气候诡异、年年欠收,朝廷南北都在打大仗,到处缺饷银粮草,盘剥无度,这样的流民越来越多,饿死的也不少,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你以后见得多了,慢慢就会习惯的。” 吴成把下唇都咬出了血,却无话可说,绵正宇说得没错,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他只能去习惯。 回头看了看那些流民,他们一个个盯着那锅肉汤和岳拱捞出来摆在地上的尸体残肢,不少人还偷偷盯着吴成的呕吐物,一有机会就准备涌上来“饱餐”一顿。 岳拱摇了摇头,也来到吴成身边:“二十个多人,都是些青壮,老幼估计都在路上饿死了,我刚刚粗粗点了一下,已经饿死六个,还有两个冻死,其他人若是不吃点东西,怕是挺不了几天。” “不能再吃人了!”吴成喃喃念道,眼泪滚了下来:“去找毛孩取些粮食,给他们吃点。” 岳拱皱了皱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走进了大雪之中,过了一会儿,毛孩和绵长鹤等人抱着几张饼子跟着岳拱走了过来。 饼子递到流民手里,那些流民根本顾不上说话,抢过饼子便往嘴里塞,不少人被噎得翻白眼,却依旧不停的往嘴里塞着。 “慢点吃,都有,不着急”绵正宇轻声安抚着这些流民,与绵长鹤一起将那锅肉汤倒了,化了些雪给流民顺饼子,这时候这些流民才恢复了一点元气,好几人热泪盈眶的跪倒在地,一声声“军爷菩萨”的喊着。 吴成拿了一张饼找到那缩在角落的女子,默默把饼子递了过去,那女子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了紧抱着婴儿的手,接过饼子啃了起来。 吴成叹了口气,问道:“山西的灾情,很严重吗?” 那女子一阵惨笑,语带哭腔却没有一滴泪水流下:“夏日大旱,又遭了蝗灾,拿自家的田抵押,借了吴大善人的贷挺过去了,哪想到入秋又遭了霜灾,整个村子都颗粒无收,吴大善人催得紧,卖了大女儿还了利息,官府又要征辽饷,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抛荒逃灾了” “可往哪逃都没吃的啊!官府也不放粮赈灾,咱们只能吃虫鼠,虫鼠吃完了吃树皮,树皮也吃完了便吃土,到最后吃无可吃了,都说京师天子脚下,圣天子不会看着百姓饿死,会放粮施粥,便都往京师去。” “走的时候一家五口,公爷和婆婆熬不住饿死了,男人跟其他流民抢吃的被打死了,只有俺带着俺娃一直走,一直走,嘿嘿,他们说得没错,到了直隶就有好心的官爷给咱们吃的了。” 吴成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泪水在眼中打转,看着那女子啃着饼,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把目光挪到她的孩子身上,却发现那婴儿紧闭着双眼,胸口没有一丝起伏,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吴成皱了皱眉,伸手去摸婴儿脖子上的脉搏,女子浑身一抖,扭了扭身子,但最终还是没有避开。 那婴儿全身冷冰冰的,脉搏也没有任何动静,吴成一惊,问道:“您的孩子” “早就饿死了”那女子又是一声惨笑:“俺一直饿着,没奶水,娃儿哭了三天三夜,终于是不哭了,活活饿死了。” 吴成嘴唇都颤抖了起来:“那怎么不让他入土为安呢?” 女子摇了摇头:“俺男人家里就这么个单传,刚刚出生没几天,都没长成人就去了,俺舍不得他,要是埋了,会被野狗和饿得受不了的人挖出来吃了,烧了又怕他地下有知会疼,就先带着,等他只剩骨头了再烧了。” 吴成顷刻间泪流满面,点了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叹了一声,走到大雪之中。 过了一会儿,绵长鹤凑了过来:“成哥,咱们给每个人都分了饼,毛孩回营地去取豕肉了,等会给他们弄点肉食,半夜能冻死人,光吃冷饼,他们中很多人挺不过去的。” 吴成却久久没有回答,绵长鹤凑近一看,却见吴成捡了根树枝,在雪地里不断写着两个字:“人俺认识,前面那是啥字?成哥,你写什么呢?” “吃人!”吴成长出一口气,咬牙切齿的重复了一遍:“吃人!” 绵长鹤沉默了一阵,劝道:“成哥,老百姓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太平盛世吃糠喝稀,乱世了逮着什么吃什么,总不能让自己饿死,你别放在心上。” 吴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古来如此,不代表它是对的,阿四,我就要把它放在心上,就要永远记着这两个字,若是我得此机缘在这世间走一趟,留下的却还是这般吃人的世道,那我来这做什么?我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12章 山西 在后世,山西以煤矿着称,煤老板天下闻名,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总的来说,山西算是比较穷的省份。 如今的山西也差不多,发源自山西的晋商富可敌国,但山西却是个穷地方,多山,田地也不肥沃,出产不多,太平时节百姓辛劳一年也不过勉强糊口而已,如今天灾连连、兵祸不断,山西更是流民遍地、饿殍盈野。 吴成等人一路走来,可谓是惨不忍睹,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流民,或坐或卧,不知是死是活,也有不少扶老携幼的饥民百姓麻木的向着直隶京师的方向走着,汇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河。 偶尔有大风吹散地上的积雪,雪下满满都是僵硬扭曲的尸体,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残肢拖得到处都是,很多肚子都被破开,内脏不知所踪。 一路上看不到一只动物鸟虫,树木全被砍倒,树皮、麦糠、麦秆、谷草全都成了流民的腹中之食,甚至有流民掘土和着雪吞入肚中充饥,肚子胀得如同孕妇一般,早上醒来再见到他,便已经腹破肠摧,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越往山西境内走,景象越是惨烈,有流民将死尸从积雪中扒出,如杀猪宰羊一般肢解取肉,就在路边架锅煮食。有妇女两腿冻烂无法行动,便趴在亡夫身旁,生生啃食他身上的皮肉维持性命。 流民们吃干净了人肉,连人骨也不放过,碾磨成粉活在雪里,做成雪饼吞下。 但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还有无数的流民,既无可食之肉,又无割人之力,奄奄一息倒在路旁,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后被野狗或流民分食。 路过一家荒村,流民的尸体如猪羊一般挂在挂钩上,不知从哪来的管家家奴,指挥屠夫挥着屠刀割肉售卖,流民为了一口人肉卖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到最后只能卖儿卖女、卖妻卖身。 表里河山,一幅活生生的地狱绘图。 但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自天启年间起,哪年没有这般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景象?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连吴成都有些麻木了,看着一个个倒伏于地的尸体、看着食人噬骨的景象,心里依旧堵得慌,但却再没有之前的恶心和不适。 反倒恐惧感更多些,他不是学历史出身,对明末的历史了解不多,但也听闻过那长达几十年的小冰河期,灾荒和战火将波及整个华夏大地,这一幕幕将会一次又一次的展现在他眼前,而他却束手无措 “这雪灾看起来比往年严重多了,流民多了不少”绵正宇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安慰道:“但冬天下了这么大场雪,今年这旱情应当会稍稍缓解些,总能收获些粮食。” 说完,自己却讪笑了自己一声,抬头看了看远处渐渐聚拢的乌云:“但这大雪也得停了才行啊!若是像往年那般连着下几个月,春耕夏耘都得耽误了。” 气氛愈发压抑,过了一阵岳拱才干咳一声,指了指身后:“那些事还远着先不说,后面跟着的这些流民,咱们到底怎么处置?” 吴成回头看去,无奈的摇了摇头。 从那间破屋开始,那几十个流民就跟上了他们,吴成等人也不忍心眼看着他们饿死,每天也分他们些食物,结果引来越来越多的流民,如今已经有一百多人跟着他们了。 这些流民给粮就吃,不给就饿着,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了上百里路,不离不弃。 “这些流民再这么跟下去,咱们在直隶买的粮食怕是撑不到返乡了”岳拱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咱们把口粮从每日两顿削到一顿,又削到每日一张饼子,现在每日都只发半张饼子,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离开,呵,结果还是一路跟着咱们,还越来越多了。” 吴成也回头看了看,人群之中发现了那个瘦弱的身影,怀中的婴儿都已经露出了白骨,顿时一阵沉默。 在山西这片连人肉都要靠抢的地狱里,跟着他们好歹还能分口吃的,这些流民怎么会放弃他们这根救命稻草? 绵正宇回头看了看那些流民,幽幽一叹:“就让他们跟着,隔两天给一次粮,咱们自己再省一点,坚持到回乡再说,至于他们能不能跟上,就看他们的命了” 似乎是怕众人不同意,绵正宇又补充道:“咱们千户所里本来逃亡的军户就不少,这次大灾估计有不少抛荒的农户,武乡左近乡野当有不少无主田,这些流民跟着咱们回去,也不怕没地方安置。” 吴成自然是点头同意,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毛孩和绵长鹤:“煮饭发粮的时候注意点,别把咱们备的种粮给发了,山西这般大灾,咱们空有金银恐怕也没地方买种粮去了。” “成哥放心,咱都盯着呢!”毛孩哈哈一笑,忽然伸手往天上一摸,抓住一片飘飞的雪花:“嘿,怎么又下起雪来了?” 层层叠叠的乌云将日光彻底遮蔽,天地一片昏暗,寒风一阵紧过一阵,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长空之中飘絮飞棉,连前路都渐渐看不清楚。 毛孩踉踉跄跄踩着积雪归来,手中的火把都被吹得只剩下火苗:“绵老大!远远瞧见一个破庙,我怕迷了道路没敢靠得太近,似乎可以避避风雪。” 绵正宇点点头,吩咐众人推着车、拉着马随毛孩向那破庙而去,那些跟着他们的流民,也挣扎着紧跟上来。 走了快小半个时辰,积雪都快漫过小腿,众人才终于找到那间破庙,只有一间主庙,院墙塌得七七八八,屋顶似乎也被积雪压塌了大半,绵正宇恭恭敬敬立在外边,念念有词的诵道:“神明护佑,今日借宝地避避风雪,改日来烧钱纸供奉。” 一众人都恭恭敬敬顶礼膜拜,只有吴成不信鬼神,大步上前推开半掩的庙门,却听得清晰的弓弦响动,随后便是嗖的一声袭来。 吴成浑身一紧,下意识的侧头一闪,一支羽箭从他脑侧擦过,“笃”的一声深深扎进了木门之上。 第13章 边军 吴成心中大惊,“铛”的一声拔出腰刀,抬头看去,破烂坍塌的庙顶露出几道光束,照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穿着一身深蓝棉甲,头戴六瓣明铁盔,腰配雁翎刀,手持一把骨朵,威风凛凛的站在庙堂正中,如恶狼一般紧盯着闯入庙中的吴成。 吴成一眼就看出来,射箭的不是他,还有其他人隐藏在黑暗之中,正张弓搭箭瞄准着他。 吴成赶忙扯开皮衣,把里头的鸳鸯战袄露了出来:“我乃沁州守御千户所卫军,庙中何人?是敌是友?” 听到动静,绵正宇等人也拔刀冲进庙里,绵长鹤凑到吴成身边,用身子护住了他。 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吴成等人一会儿,开口问道:“沁州守御千户所远在晋南,尔等既是沁州守御千户所的卫军,为何会在此处?” “我等奉诏勤王,军散,正要回沁州去”绵正宇解释了一句,也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拱了拱手:“这位兄弟可是大同镇的边军?可认识黄哨官?他是我妹夫。” 那人又眯着眼打量了他们一番,忽然哈哈一笑:“大同镇哨官多如牛毛,在下如何认得?还以为是哪来的贼寇,差点伤了自家兄弟!” 说着,那人挥了挥手,阴影中走出两个人来,都穿着棉甲、精壮健硕:“我等乃是大同镇的夜不收,路遇风雪,只能暂避于此,刚刚入了庙来,就碰上你们闯进来。” 那人朝吴成拱了拱手,语带歉意:“实在不好意思,差点害了这位小兄弟的性命,小兄弟身手不错,若日后去大同应个募兵,我定向上头推荐一二。” 吴成赶忙拱手还礼、推说无妨,好奇的问道:“三位兄弟既是大同镇的夜不收,不在边关巡察,怎么跑到这山西和直隶的边界来了?” 那人嘿嘿笑着搓了搓手,解释道:“不瞒你们说,陕西秦寇流窜入晋,各地卫军不少被调去勤王,地方空虚,便让咱们这些夜不收到处跑跑看看,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秦寇入晋?怎么回事?”吴成吃了一惊,猛然间又反应过来:“是陕西的农民军?” “还能是哪家贼寇?”那人点了点头:“陕西去年的灾比咱们山西还严重,流贼四起,朝廷让三边总督杨大人招抚流贼,杨总督手里连给边军的粮都没有,能抚个屁!流贼闹得越来越凶,波及陕西全境不说,还不时越境跑到咱们山西来闹。” 吴成等人对视一眼,绵正宇叹了一声:“又是天灾又是流寇,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才刚刚开个头哩!”那人哈哈一笑:“如今杨总督的招抚之策行不下去了,朝廷迟早要发大军剿贼的,流贼在陕西活不下去,估计都会遁入山西来了,你们回了沁州,也早做些准备。” 绵正宇一阵唉声叹气的点点头,这时岳拱领着手下人燃起火堆,毛孩把拖车的马也牵进破庙,和那三名边军的战马拴在一起,绵长鹤则领着人把车上的粮食搬进庙里,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存着,又架起锅煮起了肉汤。 “嘿!分咱们一碗,山西遭灾,哪都买不到正经肉食不说,草木都快给饥民吃干净了,生火都难,咱们这几日吃冷干粮吃得都快吐了。”那三名边军笑嘻嘻的凑了上来,吴成赶紧舀了三碗猪肉汤给他们,这三人确实是馋极了,也不怕烫,呼哧哈拉的喝了个干净。 正用大勺搅着锅的绵长鹤双眼发亮的盯着他们这一身装备,那人又要了一碗,嘿嘿一笑,拍了拍甲胄和雁翎刀:“羡慕?咱们这些边军,就靠着这些玩意在鞑子刀下保命。” 随即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朝廷都快三个月没发饷了,这一身衣甲武器每日维护都得花费不少,啧,要是这么下去,没准有一天咱们跟那些穷地方的卫军一样,只能靠着一件鸳鸯袄装样子” 众人都是一阵摇头叹息,吴成还想追问农民军的事情,绵正宇却走出破庙,不一会儿领着庙外冻得瑟瑟发抖的流民进来。 “外面风雪越来越大,不放他们进来,非得冻死人不可”绵正宇解释了一句,便转身冲那些流民喊道:“都自己找地方生火避风,今夜便宿在庙里,喝碗肉汤顶顶肚子,明日晨间再给你们发吃的。” 似乎是大风雪让不少流民迷了路,还跟着他们的流民只剩下四十来个,但也把这间小小的破庙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流民似乎冻得都麻木了,只顾着拿各种破碗容器接着肉汤,狼吞虎咽的吞下,又一个个绿着眼睛盯着锅里的猪肉。 那三个边军夜不收一脸奇怪的扫视着这些流民,领头的那人挤到吴成身边,问道:“小兄弟,这些人都是你们沁州千户所的?” 吴成摇了摇头,一边饮着肉汤一边叹道:“都是些路上碰到的流民,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百姓饿死,给了点吃食,结果就一路跟着咱们了。” “我说呢,你们沁州千户所勤王怎么还有男有女拖家带口的”那人哈哈一笑,捞了一块猪肉啃着:“你们这是滥好心,这些贱民带着都是累赘,自己都喂不饱了,还顾着这些迟早饿死的贱民作甚?” 吴成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快,回道:“太多的咱们管不了,但眼前的总不能放着他们饿死,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人摇了摇头,嘲讽的笑了笑:“你啊,十几岁的娃娃,没见过啥世面,这种贱民咱见得多了,和草絮一样,命贱得很,今日救了,明日就不知死在哪里,而且这些贱民又懦弱、又无能,身无余财,救了也没啥回报,总之就是亏本买卖。” 那人忽然拍拍肚皮站了起来,嘿嘿一笑:“谢你们一顿招待,无以为报,干脆教教你们这些卫所兵,碰到这类贱民,只有一个法子不亏本。” 说着,那人走到一名正大口大口吞咽着肉汤的流民身前,拍了拍他的脑袋:“老乡,借你人头一用!” 第14章 杀良 寒光一闪,一颗人头高高飞起,随后是鲜血形成的血柱,“噗嗤”一声从断裂的脖颈处喷涌而出,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下了一场小小的血雨。 附近的流民被鲜血溅了一身,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在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滴入鲜血的肉汤,只有寥寥几人疑惑的抬起头来察看。 吴成等人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愣在原地瞠目结舌,围在火堆旁的两名边军却扑哧一笑,毫不在意的继续啃着猪肉。 那名夜不收的动作丝毫没有被鲜血影响,一脚将滚落在地的人头踢到一旁,又挥起手中的雁翎刀,将另一个流民的脑袋也斩了下来。 这下子附近的流民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手脚并用的四散而逃,却没有逃远,挤在另几堆流民之中,眼巴巴的看着那架在火上的肉汤锅。 那名边军夜不收赶上一人,一把抓住他乱糟糟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砸晕过去,挥着刀便要砍下。 “住手!”吴成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赶忙起身大喝阻止,腰刀当啷一声拔了出来。 但那名夜不收已经手起刀落斩掉了那个流民的脑袋,扭过头来看向暴怒的吴成,满面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随即又一阵恍然,哈哈笑着解释道:“唔,忘了你们是勤王军了,应当还不知道,朝廷新颁的赏格,斩流寇一级赏银三两。” 那夜不收嘿嘿一笑,将那颗流民的人头提起来,展示一般的伸向吴成:“鞑子一颗脑袋赏银五十两,流寇才三两银子,确实不多,但流寇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废物,没打过仗,饿得四肢软,好杀,也就不计较了,再者说,流寇里头都是些流民,咱们拿流民的人头去领赏,上面的家伙也分辨不出来。” “这是杀良冒功!这是滥杀无辜!”吴成红着眼睛吼道,绵正宇等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拔刀站了起来,那两名边军夜不收似乎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起身向同伴靠拢。 那名夜不收皱了皱眉,将人头扔在吴成脚下:“杀良冒功有何稀奇?我大明诸军谁没做过此事?再说了,这些流民反正不是饿死就是要冻死,还不如借人头给咱们领赏钱。” 那名夜不收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向靠拢过来的两名同伴使了个眼色,继续冲吴成劝道:“小兄弟,你年纪小,没啥经历才有这么大反应,我理解,但是你细细想想,这里四十来个流民,就是一百多两银子,你们这些卫军,一月薪饷不过一石屯粮?咱喝了你的肉汤、吃了你们的豕肉,也不多要,和你们六四分,六十多两白银,够你们挥霍多久了?” “放你娘的屁!”吴成牙呲目裂的破口大骂,紧握腰刀的手指关节渐渐发白:“咱们是兵!是人!为了几两银子滥杀无辜,这是畜牲的行为!” 那名夜不收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吴成的辱骂,苦笑着摇了摇头:“啧,小小兄弟,咱是真觉得你小子身手不错,想着他日你要是在卫军里活不下去了,到大同来充个募兵,咱亲自带带你,哪想到你这般不开窍。” 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头,那名夜不收叹了口气:“杀良冒功这事,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平日里也没啥人管,最多也就是拖着银子不给,可若是抖了出去,朝廷总得交几个人安抚民心。” 那名夜不收眯了眯眼,扫视了众人一圈:“我听说山西勤王军哗变逃散,有不少人跑去当了流寇,你们这些卫军如此护着这帮流民,定是流寇无疑!” 弓弦忽响,一发羽箭直扑吴成面门而来! “小心!”好在一旁的绵长鹤警觉,早一刀劈出,将那飞射而来的羽箭击落,而这时,那三名边军夜不收已经嘶吼着扑了上来,以三敌十余人,却毫无惧意,反而战意盎然。 那名夜不收武艺高强,一手骨朵一手雁翎刀,左右开弓砸倒了一名卫军,又砍翻了另一名拦路的卫军,直扑吴成而来,其他两名边军则冲向了绵正宇和岳拱。 他们不愧是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精锐,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看出了吴成、绵正宇和岳拱是这两队不满员的卫军的核心,杀了他们三人,剩下的自然只有溃逃的份。 绵长鹤呼号着扑了上去,但那夜不收没有和他纠缠的意思,侧身一闪避过绵长鹤的腰刀,接着大喝一声全身发力撞在绵长鹤身上,将他撞翻在地,又将手中的骨朵扔向另一名冲来的卫军,逼得他狼狈躲闪,便不再理会他们,继续杀向吴成。 吴成浑身一紧,也断喝一声,冲上前去,挥刀向那夜不收砍去,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吴成的腰刀和那夜不收的雁翎刀撞在一起,火花四溅,腰刀应声而断。 好在双刀相撞的反作用力也让那夜不收挥刀的动作微微一滞,没有顺势劈砍而下,刚刚那名躲闪骨朵的卫军已经挺着长矛冲了过来。 那名夜不收只能一脚将吴成踹翻,挥刀拨开长矛,顺势将雁翎刀往上一撩,锋利的刀刃划过那名卫军的喉咙,取走了他的性命。 吴成想要趁机爬起来,但那夜不收已经抢上前来,抬脚狠狠踹出,一脚踹在吴成嘴上,让吴成不由自主打了个旋,又扑倒在地,一张嘴,鲜血混着几颗牙齿滚了出来。 那夜不收赶上前来,一脚踩住吴成脑袋,嘿嘿笑道:“小兄弟,你们这些卫军,再来十个也不是咱们的对手,送你一场富贵你不要,反为了一些贱民丢了性命,你说说,值不值?” 吴成奋力挣扎着朝他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骂道:“呸!爷宁愿为人而死,也绝不做畜牲苟活,杂种,爷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好,官兵不做做流贼,就别怪咱不客气了!”那名夜不收哂笑一声,将棉甲上的唾沫抹去:“得了,临死跟你说句实话,其实一开始咱三就没准备让你们这些卫军活着,流寇的脑袋也分三六九等,你们这些卫军能算得上流寇的战兵,脑袋比那些流民更值钱!” 说着,雁翎刀高高举起,就要劈砍而下。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凄厉的怪叫响起,一个人影飞扑而来,将那夜不收扑倒在地! 第15章 火葬 是那个带着死婴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殿中,飞奔上来用全身力气将那名边军夜不收扑倒在地。 两人滚到一旁,那女子嘶吼怪叫着,挥着拳头乱踢乱打:“他给俺们吃的,你要杀俺们,你们才是贼!” “哪来的疯婆子?滚开!”女子的拳头对那甲胄齐全的夜不收毫无作用,反倒是激怒了他,爬起身来一刀便捅进了那女子的腹中,顺势搅了一搅。 女子惨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抱住那名夜不收的手臂不放,疯了一般凄厉的狂呼着:“他给俺们吃的!你要杀俺们!你们才是贼!” “日你姥姥!放手!”那名夜不收拔不出刀来,气急败坏的一拳轰在她的面门上,打得血肉横飞,但那女子却依然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不放,还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咬向夜不收的脖子。 “狗杂种!去死!”吴成也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捡了地上的骨朵冲上前来,朝着那名夜不收的脑袋狠狠砸去! 那名夜不收反应极快,不闪不避反倒迎了上来,探手抓住骨朵的把手,带着头盔的脑袋狠狠撞向吴成的头,就要趁着吴成吃痛的时机把骨朵抢下来。 可吴成却强忍着头部的剧痛,依旧死死抓着骨朵不放,紧咬着牙齿和那夜不收角力起来,正在这时,绵长鹤已经捡了一杆长矛赶了过来,大喝一声,一矛捅进了那名夜不收的后心。 那名夜不收惨叫一声,呛出一口鲜血,手脚一软,连站都快站不住,吴成趁机挣脱了他,挥起骨朵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一下、两下、三下吴成赤红着双眼,咬着牙机械一般的不停抬手、砸下,砸得鲜血四溅、那名夜不收的头盔和脑袋都变了形状、脑浆四处飞散,直到绵长鹤赶了上来控制住他的手臂:“成哥,人已经死了!算了!冷静!” 吴成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呼哧喘着粗气死死盯着绵长鹤一眼,抬头看去,却见一些流民跑进了大殿帮忙,用石块土块砸着剩下的两名边军夜不收,有胆大的还捡起刀矛乱砍乱砸,那两名边军明显没想到这些流民和卫军不逃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冲上来和他们搏战,双拳难敌四手,被绵正宇和岳拱领着人围杀。 吴成的气息渐渐稳定了下来,通红的双目也逐渐恢复本来的颜色,擦了擦嘴上的鲜血,心中忽然一阵抽动,赶忙去看那名女子,却见她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鲜血直流,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吴成赶忙附耳过去,那女子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一个字:“娃” 吴成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回头吩咐绵长鹤:“阿四,快去外面把这女的的孩子找来,别让流民偷走吃了!” 绵长鹤点点头,转身朝殿外跑去,吴成喘了口气,回头来看那名女子,却见她双目无神,胸口没有了一丝起伏,已经是往生极乐了。 绵长鹤将那死婴找来,犹犹豫豫的说道:“成哥,这孩子是死的啊,看着已经死了不少时日了” “我知道”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接过那个死婴,放进女子的怀里,又将她的双臂环住死婴,摆成抱着他的样子,轻轻念道:“今日救命之恩,吴成永不敢忘,愿您一家地下团聚,再不用受这人间之苦!” 绵正宇捂着臂膀上的伤口走了过来,朝那夜不收啐了口唾沫:“老子当了一辈子官兵,未想临老差点被这些鸟贼厮当流寇割了脑袋!” 吴成心中一阵抽动,扯了块布帮绵正宇包扎着伤口:“绵老叔,是我连累了你们” 绵正宇微微一笑,拍了拍吴成的肩:“说得哪里话?这帮狗杂碎滥杀无辜,就算你不出头,老叔我也会和他们搏杀一场的!” “老绵说的是,若视而不见,咱们岂不成了畜牲?”岳拱拖着伤腿走了过来,叹了一声:“咱们损了四个,重伤三个,流民死了八个,还有两个重伤,这么大的雪,也没处寻大夫,重伤的恐怕是挺不过去了。” “这些夜不收带的都是好马,天明风雪小些,让毛孩骑着去寻大夫医药,都是跟咱们一起搏战的兄弟和百姓,总得尽力一救!”绵正宇也叹了口气,见吴成一脸凝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家崽子,别想太多了,生死都是命数,这山神庙里有仙人护着,要是这都留不住他们,只能算他们命不好了。” 吴成点了点头,看向那具女子的尸体,叹了一声:“那些死难的百姓和兄弟们不能扔这不管,明日让毛孩也找些棺材回来,一起带走” “风雪这般大,明日积雪定然很深,咱们又没马匹拖车,那么多棺材如何带走?”岳拱有些为难的挠了挠头:“不如先埋在此地,日后再带回去。” “不行!埋在这,会被饥民挖出来吃了!”吴成断然拒绝,看向那对母子,双手合十拜了拜,回头说道:“既然如此,就火葬了,带着他们的骨灰回去,给他们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安葬。” 两人一头赞同,起身去安排人手准备火葬,一直立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绵长鹤凑了过来,指着那几个夜不收的尸体问道:“成哥,这三个杂碎怎么处置?” “一个人头三两银子,别浪费了!”吴成恶狠狠的踹了那具尸体一脚:“割了他们的人头,拿去领赏!” 绵正宇和岳拱领着流民在庙外挖出几个深坑,在坑中将那些死难的流民和卫军尸体焚烧,又找来几个陶罐,将骨灰一一收好。 大火升腾,借着风势飞快的将那对母子的尸身吞没,吴成盯着看了良久,一抬头,正见破庙之中那尊山神泥像,圆瞪着双目似乎在紧紧注视着吴成。 吴成忽然笑出声来,正抱着陶罐等在一旁的绵长鹤疑惑的问道:“成哥,你笑什么呢?” “我笑我自己!”吴成嘴角上扬,泪水却从眼眶里滚落:“阿四,你说他们把我送到这来,当了大明的官军,还是勤王的忠勇之士,结果东虏的面都没见着,先杀了大明的地主,再杀了大明的边军,可不可笑?可笑可笑!” 第16章 回家 风雪下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毛孩跑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找到医师,有几个熬不过去过了世,吴成等人也没办法,只能将剩下的伤员抬到板车之上,带上死者的骨灰,一边赶路回家,一边寻找医生。 那几个边军给他们留下了不少东西:三颗人头,价值九两银子,不多,聊胜于无。 这三个边军都是一人双马,六匹上好的战马,只可惜上好的战马需要上好的草料喂养,吴成他们根本供不起,只能拿去卖掉换钱。 三副棉甲,一副锁子甲——有一人披了双甲,棉甲之中还套了一层锁子甲,虽然甲胄大多有损,头盔也有一个被吴成用骨朵砸瘪了,但修修补补总比卫军的鸳鸯袄和布面甲好用。 两把骨朵、一杆马枪、一张硬弓、一杆火铳、三把雁翎刀,都是边军的好家伙。 骨朵、马枪不说,硬弓比吴成他们使用的弓箭明显强上数倍,岳拱爱不释手,将它收入囊中。 雁翎刀也是削铁如泥,那名夜不收的雁翎刀将吴成的腰刀生生砍成两段,自己却连个缺口都没崩,简直就是碾压,吴成、绵正宇和岳拱便一人拿了一把。 最让吴成惊喜的,还是那杆火铳,据毛孩所说,此铳乃是万历年有个叫赵士桢的官员取欧洲、鲁密、日本三家火铳之长创制而成,故而得名三长铳,在边军之中多有装配。 但吴成不懂火枪,甚至不知道赵士桢是谁,但他来自后世,知道历史的进程,让毛孩将这杆三长铳保管好,等回了武乡看能不能找到工匠拆解仿制。 刚开始吴成还担心他们击杀边军会不会惹出事来,还是熟悉边关情况的绵正宇为告诉他边军常年待在苦寒之地,面临随时掉脑袋的危险,如今又时常欠饷,故而时有逃卒,跑了三个边军夜不收没什么奇怪的,这才放下心来,和众人一起“分赃”。 但他一路上心情还是很沉重,不单单是因为死了那么多流民和兄弟,还是因为那可怕的未来。 装备精良、勇悍凶猛、战场经验丰富,三个边军便能将他们两个不满员的小旗十几号人杀得落花流水,若不是那些流民相助,恐怕他们都得交代在那座破庙里了。 而那些尚未碰见的东虏,比他们更凶猛、更勇悍、沙场经验更丰富、装备也更精良。 吴成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们这些人在山西卫军之中已经算得上精锐了,否则也不会被带去勤王,可碰到三个边军却差点全部去了黄泉,若是碰到东虏的大军岂不是死路一条? 崇祯十七年,满清入关、剃发易服,吴成算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里绝没有剃发易服这一条,只能是为了留头留发与东虏死战到底。 如今已经是崇祯三年了,留给吴成发育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但前世也不过是个刚出校园的学生,今生也只是一个军户,不管怎么看,似乎都只有掉脑袋一条死路走了。 长长叹了口气,这贼老天,把自己扔在这操蛋的时代就算了,怎么不配个系统给自己?来个大召唤术,十几颗核弹扔下去,管他什么皇太极黑太极,统统成灰了。 “好歹发把枪给我防身啊!”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下巴,回头扫了一眼还在跟着他们的流民,又一次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风雪过后,他们一路南行,那些流民始终紧紧跟着,路上又遇到不少小股流民也汇了进来,如今人数已经上百,这么多流民,到时候还不知该如何安置。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绵长鹤拿了张饼子凑了过来:“成哥,咱们快到沁州地界了,绵老叔说咱们不进沁州城,让毛孩去探探情况、请个大夫,咱们先回武乡去。” 沁州守御千户所位于山西东南部,吴成所在的百户则驻屯武乡县左近,处在群山包裹的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土地也算肥沃,算是山西比较富裕的地区,至少往日里吴成这类旗兵还能保证不饿肚子。 这年头,不饿肚子便已经是卫军中的健锐了。 但也好不到哪去,山西本就是穷省,今年又遭了灾,武乡左近同样是大批大批的农民失地沦为流民或佃户,一片萧瑟的景象。 吴成他们小旗所在的屯村同样遭了灾,一行人与岳拱他们分别,直往屯村而来,远远便看见村口数名屯军和余丁在搬运尸体。 “绵小旗,你们回来了?”有一名屯军兴高采烈的迎了上来,见到众人身后的那一堆流民,顿时一愣。 “路上碰到的流民,一路跟着咱们回来了”绵正宇简单解释了一句,朝那几具尸体看了看:“刘家的怎么了?” “一家子上吊自杀了”那名军屯叹了口气,语气里藏着些愠怒:“你也知道咱们这些屯军地里七成收成要上缴,本就没什么余财,去年又遭了灾,好多家里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又哪来的粮食上缴?只能去张家借贷,但灾情一直不减,朝廷催收愈急,张家也催的紧,不少屯军余丁受不住逃了,刘家一家老小的,逃也没地方逃,一时过不去,便举家服毒了” 绵正宇点点头,卫军困苦、余丁屯军尤甚,逃亡自尽的从来不少,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指了指身后的流民:“老常,这些流民有地方安置吗?” “安置他们倒是不麻烦,去年卫所里逃了不少人,让他们顶了名便是”那名屯军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道:“但张家和朝廷催逼得紧,这些人恐怕最后还是要逃了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他们安置下来”绵正宇叹了口气,拍了拍那名屯军的肩膀,让他去准备房屋和吃食,回头冲众人说道:“进村,各回各家去,吴家崽子,你家里没人,等会到俺家来用午饭,下午俺和你去拜拜你爹的坟,告诉他俺把你安全带回来了!” 第17章 祭坟 一间泥土房,一个小院子,房中摆了张木床和一点破破烂烂的家具,院子用粗浅不一的树枝围成,摆着灶台和水缸,种着一棵枯死的枣树,这便是吴成在这个世界的“家”。 说家徒四壁有些过了,但穷到吃土毫不夸张。 但像吴成这样有屋有床的家庭在这里已经算是中产阶级了,很多人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住的还是草屋甚至窝棚,而晋东南,已经算是山西比较富裕的地方了。 贫穷,因为贫穷所以面对天灾毫无抵抗之力,因为贫穷所以面对朝廷和军队只能乞求他们还有一丁点良心。 叹了口气,将行李堆在床上,扫了一圈土屋,一眼就看见一面墙上钉着的木架,摆着几个粗糙的灵牌。 吴成取下来一看,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灵牌,绵正宇安排内人时常来打扫收拾,灵牌都擦得干干净净,没有落一丝灰尘。 吴成把它们整整齐齐摆回去,走出屋子来到院里,扫了眼破败萧瑟的村子,苦笑一声:“得了,反正我原来也是准备去扶贫的不是?” 离了院子,吴成连门都懒得锁,一路向绵正宇家慢慢踱去,村子里一片萧瑟景象,不少满身补丁甚至穿着单衣的老幼麻木的坐在自家门前,一个个面带菜色,连小孩都没了活力。 至于村里的青壮,除了他们这些刚刚回来的旗兵和几个留守的屯兵,大多下田赶着春播,或者去附近的地主富户家当个长工讨口饭吃。 走到绵正宇家门口,才有了一点生活的气息,绵正宇的老婆正在炖肉煮菜,即将到开蒙年纪的大儿子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在灶台前咯咯笑着,绵长鹤领着弟弟帮忙摆着桌椅,而绵正宇正和绵长鹤寡母、也就是绵正宇的兄嫂聊着天。 吴成赶忙凑上去帮忙,摆好桌椅碗筷,不一会儿一锅野菜炖猪肉和几碟杂粮饼子便上了桌,农家人没什么规矩,绵正宇也喜欢热闹,让女眷也同桌吃饭,倒也热闹不少。 “邻村的死了八个”绵正宇的老婆一边啃着饼子一边聊着天:“又是大旱又是大雪的,本来收成就不好,张家还提了田租,朝廷也没说赈灾啥的,就只会催粮,好些人去武乡城里卖儿卖女,有些活不下去的要么逃了要么就自己去了。” 绵正宇的老婆语气很平淡,仿佛死人是什么习以为常的事:“李阿爷你还记得不?为了给家里省口吃的,有天晚上自己拄着拐走进雪地里头,白天发现的时候都冻得硬邦邦的。” 绵正宇点点头,瞥见吴成脸上有些尴尬,当即斥道:“你这婆娘,吃着饭讲这些事情作甚?闭嘴!” 绵正宇的老婆悻悻闭上嘴,一旁绵长鹤母亲见气氛有些尴尬,呵呵笑着冲吴成问道:“吴家的,没记错,你今年该满十六了?” 吴成点点头,绵长鹤的母亲忽然嘿嘿一笑,转头向绵正宇说道:“阿弟,吴家的都这么大了,也该讲门亲事了,你跟岳家的说了没?他家女儿今年也要十三了,正好配吴家的小子。” 吴成差点一口肉汤喷出来,好家伙,难怪绵正宇和岳拱会混到一起,搞半天是把自己给卖了。 绵正宇微微一笑:“老岳对吴家崽子喜欢的紧,早跟俺说了,等十一月他家大闺女满十三,就给吴家崽子操办亲事。” 吴成呛了一口,赶忙推托道:“绵老叔,婚事我不急” “这事没得商量,已经定好了!”绵正宇直接打断了吴成的话:“你吴家就你一个单传,咱们当兵吃粮刀口舔血的,指不定啥时候命就交代了,你爹把你托付给俺,俺不能让你家断了香火!” 绵长鹤也凑上来帮腔:“对啊,成哥,早点娶妻生子,生个大胖小子,我带他练武。” 吴成瞪了他一眼,看了看一脸严肃的绵正宇和两位妇女,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绵正宇面上一松,哈哈大笑起来:“这就对了,来,多吃点肉,等会我们一起去拜坟。” 村子西南有座小山,没法耕种,便成了村里的坟山,吴成的父母和绵长鹤的父亲也埋在山上,两人提着一捆香和一包纸钱随着绵正宇上山拜坟。 不止是他们,几个屯军正领着流民挖坟,将那些被杀的流民骨灰埋下立碑,那些阵亡的旗军家属也在山上烧纸哭坟,坟山上一片哭声。 “武乡受灾不重,流民还不多”绵正宇领着吴成和绵长鹤为坟堆除草,一边喃喃念着:“还好,流民都是饿疯了的,怕是这些坟都得给他们刨开,骨肉都熬汤吃了。” 吴成想起了那天雪夜那口锅里的孩子,不由得全身一抖,绵正宇皱了皱眉,转移了话题:“吴家崽子,你爹是咱们这个百户里读书识字最多的,以前老百户还在的时候,朝廷发了本兵书,老百户还得找你爹才能看懂。” “你爹比我透彻,攒了钱都送你去开蒙让你识字,希望你考个秀才,子孙后代就不用再当这贼丘八,只可惜好人不长命,被山贼砍了一刀,高烧三天没挺过去,就这么走了” 绵正宇说着说着眼泪便下来了,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绵正宇抬起手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所以吴家崽子,你得好好活着,得平平安安娶妻生子,不然俺如何对得起你爹的托付?” 吴成点点头,心中却是极为沉重,如今这个世道,又哪有人能平平安安、娶妻生子度过一生? 叹了口气,吴成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对了,绵老叔,你说老百户拿过一本兵书来给我阿爹,那本兵书叫什么名字?还在这里吗?” 绵正宇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书被老百户带回去了,但俺记得你爹手抄过一本,说是要用来在咱们这一旗中练兵,后来你爹去了,俺又看不懂,不知道扔哪去了,得回去找找。” “当时你爹兴奋不已,天天嘴边念着那书名,俺也就记下了书名,叫什么《练兵实纪》!” 第18章 兵书 绵正宇带着吴成和绵长鹤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茅房里发现那本兵书,这本《练兵实纪》被不识字又不知内情的绵正宇老婆拿去给塌了一块的蹲坑垫脚。 书已经有些破旧,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但吴成却激动万分,单单是书封上的字样和名号,就让他兴奋得差点当场跳起来。 万历丁酉年,兵部尚书、蓟辽总督邢玠重刊,戚武毅着。 邢玠是谁吴成不知道,但戚武毅可是如雷贯耳,这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戚继光,这本兵书,是戚继光编着的! 吴成也顾不得书上散发的臭味,拿回家就翻阅起来,黑夜渐渐降临,家里也没有照明的东西,干脆不顾寒冷搬了椅子坐到院子里,就着月光继续研读这本手抄的兵书。 粗粗看了好几个时辰,吴成基本确认了,这《练兵实纪》就是戚继光专门给大明军官编写的一本指导手册,正集杂集总共十五卷,涵盖兵员选拔、部伍编制、军礼军法、士卒训练和作战战术等各个方面。 这对吴成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雨的美事,如今这个时代没有一支强军在手简直就是在慢性自杀,但他前世只是一个刚出校门的村官,今生也只是个小小军户而已,对军旅之事唯一的印象就是大学军训时踢几脚正步,要么就是根本用不到这个时代的飞机坦克、航母导弹,说一窍不通一点也不为过。 如今有了戚继光的这册《练兵实纪》,吴成好歹不用双眼一抹黑,有了前进的方向,接下来就是在实践中总结和成长了。 看得眼睛生疼,上下眼皮不停打架,吴成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拿着兵书进了房,细心藏在床下,一抬头,正瞧见木架上的灵位,嘿嘿傻笑起来:“这算是祖宗保佑?好歹还给了我一丝希望” 这一夜,吴成睡得很香甜,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这么沉静。 一直睡到快晌午,吴成才被尿憋醒,爬起床来跑去茅房放了水,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又赶忙跑回屋里钻进温暖的被窝里。 “诶,成哥,见你醒来了,怎的又睡下了?都晌午了,不饿?”绵长鹤忽然推门进来,端着一碗野菜汤和几个饼子:“俺来了好几次,你一直都在睡,想着你一路辛苦就没打扰,你是准备睡一天不成?” 绵长鹤这么一说,吴成才觉得肚子咕咕叫,赶忙裹着被子坐起来,尴尬的笑了笑,拿着饼子啃了起来。 绵长鹤看着吴成吃着,砸了一下嘴,用手指沾着着吴成掉下来的饼沫子含进嘴里,一边闲聊着:“老叔说,过两天等毛孩回来,若是朝廷没有通缉咱们,就带咱们去武乡城里转转,咱们现在有钱了,买些鸡鸭羊仔回来养,请个铁匠帮咱们修修兵器、打些农具。” 吴成点点头,用野菜汤顺了顺饼渣,问道:“阿四,村子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还行,去年又是旱灾又是雪灾的,不少屯户逃了,但有咱们带回来的流民,人数反倒多了些”绵长鹤嘿嘿一笑,脸色又沉了下来:“咱们这个屯村十个旗军本就缺员两人,在那破庙里又死了三个,只有阿赵他家兄弟够年龄能补上来,现在来了那么多流民,绵老叔准备在他们之中选一些健壮年轻的,顶了名字补进来。” 吴成是第二次听说顶名的事,绵正宇和绵长鹤等人却对这摆明违反军律的事仿佛是习以为常:“冒名顶名不会有人来查?” “空饷都没人查,这事哪有人查?”绵长鹤哈哈大笑起来:“上面只看人头够不够,哪管是不是本人,以往那些吃空饷的,临战便强拉平民甚至囚犯充军,不也没人管?” 吴成双眼一亮,从床下摸出那册兵书,说道:“既然如此,干脆把那些健壮的流民都充入军中,我来试试这兵书上的练兵之法。” “那可不成,旗兵、屯兵数额都有规制,咱们又不是边军大将,没法私募军兵的”绵长鹤耸了耸肩,接过那册兵书翻了起来:“一个小旗练这么多兵,上面会怀疑咱们要造反的。” “这写的啥,看不懂,图倒是挺有意思的”绵长鹤嘿嘿一笑,将那册兵书放回床上:“除非咱们当上百户,武乡这块就全归咱们管了,平常没事也不会有人来管,只要注意应付朝廷的例查便行了。” “百户啊!”吴成双眼放空,问道:“那怎么才能当上百户?” “世袭,要么就送银子”绵长鹤见吴成没有继续吃饭的意思,端起泥碗把剩下的野菜汤喝了个干净,用手背抹了把嘴,继续回道:“以前的老百户就是袭了他爹的百户,后来老百户去了,如今的林百户就是花了银子买的位子。” 说着,绵长鹤又怒气冲冲的骂道:“娘的,那林百户不是个东西,花了钱买的位子,自然得赚回来,整日里盘剥屯户,要不是还要靠着咱们这些旗军打仗,怕是早就压榨到咱们头上来了。” 吴成微微点了点头,有些神游天外,绵长鹤见状,明白他还在想着当百户的事,哂笑一声:“成哥,这事你就先别想了,还是等毛孩探了消息回来再说,要是朝廷追捕咱们这些哗变的逃卒,咱们都得携家带口逃到其他地方去,就算买了百户也没福气消受。” 吴成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穿越以来简直就是一步一个雷,带头哗变、劫杀户部尚书姻亲、杀害边军夜不收,也不知道以后会被哪个雷炸死。 拿起那本还带着臭味的兵书前后翻了翻,不由得苦笑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怕是戚继光放在自己这个大头兵的位置上,拿着这本兵书恐怕也没法作为! 绵长鹤用手指将碗里的油末都刮干净,又把手指允干净,回头却发现吴成还在发呆,憨笑着劝慰道:“成哥,你都去过仙界,定然有仙人庇佑了,咱们一路受了这么多苦,也该有好消息来了。” 吴成哈哈一笑,抬头看向那一排灵牌,自嘲道:“对啊,也该给我们点好消息了?” 第19章 好消息 过了几日,吴成差不多把村子转了个遍,毛孩才不紧不慢的回了村,带来了一堆消息。 “俺听杨师爷说,邸报上都登了,东虏已经退了,朝廷要把蓟辽总督凌迟处死,耿巡抚和张总兵听说也要杀头”毛孩用手背抹了抹唇边挂着的水珠,呼哧带喘的说着:“杨师爷说,东虏这次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脸面都丢光了,而且东虏把京畿周边抢了个遍,不少大官在京郊的产业和宅子都给东虏烧了抢了,所以他们得抓人顶锅泄愤,耿巡抚和张总兵运气不好,当了这替死鬼。” “张总兵是个好总兵,耿巡抚也是个清廉的,怎么命就这么不好?”绵正宇摇头叹息道:“兵部那些不给粮饷的屁事没有,却杀了两个做事的,万岁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万岁爷是圣明天子,都是给下面的奸臣蒙蔽了!”绵长鹤气呼呼的接了一句,推着正端着泥碗喝水的毛孩说道:“灌了一肚子水了,别灌了,朝廷会不会来捉咱们?你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别推,喝水呢!”毛孩呛了一口,有些发怒:“你猴急个啥?我刚要说,朝廷根本就顾不得咱们这几条小鱼小虾了,哪里会派人来抓咱们哟!” “你们不知道,咱们山西兵哗变以后,固原的勤王军也在上京的路上哗变了,他们做得更绝,把统兵的总兵都给砍了,不少人害怕朝廷追究跑去陕西投了秦寇,所以秦寇才会突然闹了起来,声势浩大攻破了好几个州府,朝廷忙着安排剿寇之事,哪有空管咱们?” “杨师爷跟俺说了,去年山西也是灾害连连,流民遍地,不少秦寇跑到山西来造乱,朝廷也怕把咱们逼急了,万一咱们这些卫军都投了秦寇,把这山西也闹起来,朝廷现在要钱没钱、要兵没兵,又刚刚和东虏打了一仗,京畿都是一片混乱,拿什么来剿?只要咱们回了驻地安心当兵,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那就好,那就好”绵正宇长出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脸上浮现出喜色:“不用东躲西藏,咱们靠着从那地主家‘借’来的金银,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吴成也松了口气,微笑着问道:“只希望朝廷不会秋后算账,毛孩,还有啥好消息,一并说来。” 毛孩嘿嘿笑了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还有条天大的好消息,林恶鬼再也回不来了!” “咱们全军哗变,那林百户林恶鬼贪得猪油蒙了心,竟然领着人去打良乡县城,他也不想想,东虏围着京师烧杀,良乡怎么可能不做战备?被守城的门官识破,领着民壮将其打退。” 毛孩转头看向吴成,脸上笑意更浓:“林恶鬼丧心病狂,竟然纵兵四下劫掠乡村、屠戮百姓,还杀了户部尚书的姻亲。” 吴成一愣,心中顿时一喜,他瞬间明白了过来,那名老里正和村民们逃过了这场兵灾,还信守承诺将劫杀那地主的罪名推到了别人身上。 “那林恶鬼犯下这等大罪,朝廷就算再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毛孩哈哈笑了起来,指了指西方:“沁州城里到处都是他的海捕画像,我找到了逃回来的陈阿六,他说林恶鬼领着一批人跑去陕西投秦寇了。” 众人都是一阵欣喜,林百户平日里贪婪无度、凶蛮寡耻如同恶鬼,如今自作自受成了丧家犬,谁不欢喜? 吴成却敏锐的捕捉到一条关键信息:“毛孩,林百户跑了,是不是说百户的位子就空出来了?” “那当然,林恶鬼都逃了,这百户的缺自然是空出来了”毛孩愣了愣,猛然间反应过来:“成哥,你不会是想要买这百户的位子?” 吴成和绵长鹤相视一笑:“怎么?不行吗?” “成哥,咱们就是个卫军,有银子也买不到的”毛孩瞥了一眼一旁脸色有些不善的绵正宇:“绵老叔倒还有些可能,要不是得罪了那林恶鬼,绵老叔之前就要升试百户的,如今卫里跑了不少人去投秦寇,卫里缺兵缺将,花些银子,应该能顶个百户的缺。” 绵正宇却摆了摆手,摇头拒绝道:“不行,买百户花的银子狠了,俺也不是当官的料,有那银子还不如存着,以后再遭了灾也有钱买粮食。” “绵老叔,账不是这么算的!”吴成赶忙劝道:“咱们回来的路上你也看见了,一有灾都是一片一片的受灾,光想着买粮救咱们一个村,到时候四邻八乡的流民听说咱们这有粮统统涌过来,你是救还是不救?万一像陕西那般全省遭灾,咱们空有金银,又跑到哪去买粮去?” “您要是当了百户,武乡这块咱们刀子最多、腰板最硬,到时候可以组织乡民救灾,您也有底气去和那些大户豪绅去谈,让他们放粮救灾、减免租债,四邻八乡才能渡过危难不是?” 绵长鹤点头如捣蒜,赶忙帮腔道:“对啊,老叔,成哥说的有道理,再说了,您不当这个百户,万一再来个林恶鬼那般贪暴的人物,咱们不是又要受苦?您就去买了百户的位子,官场上遇到啥问题,咱们一起给你出主意便是。” 毛孩等人也一齐劝了起来,绵正宇经不住劝,自己一琢磨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最后还是勉强点头同意了。 吴成松了口气,问道:“毛孩,你消息灵,可知道买一个百户要多少银子?” 毛孩挠了挠头,皱眉回道:“俺记得之前林恶鬼买官顶缺的时候是花了六百两银子,借了不少贷,咱们有三个人头的战功,也许能少点?” 吴成倒抽一口凉气,好家伙,六百两在明代简直是一笔巨款,他们整个村子一起奋斗一生都不知道能不能攒下六百两白银,难怪那林恶鬼会贪得失去理智了,想来是欠了不少恶账! 好在他们有一位良乡掉了脑袋的地主好心赞助:“六百两就六百两!毛孩,咱们把良乡带回来的那笔银子统统给你,你再去邻村找岳小旗借些,你都带去沁州活动,务必把这百户的位子买回来!” 第20章 屯堡 如今还没到明末最拉跨的时候,朝廷的官吏至少收了银子还是很讲信用,会认认真真的帮忙做事,过了一段时间,绵正宇的百户任命便发了下来,上面的人拿了银子很够意思,没让绵正宇挪地方,直接顶了武乡这里百户的缺。 绵正宇算是正式迈入官场了,穿着一身崭新的百户官袍呵呵笑个不停,在乡里摆了一个流水席,还让毛孩请了个戏班过来,请四邻八乡的村民都来好好乐呵几天。 后世经过大发展的戏曲吴成都感觉索然无味,对如今这些乡间野戏自然也没啥兴趣,拉着不情不愿的毛孩和绵长鹤直接去了百户所所在的屯堡,准备先查查武乡百户所的情况。 说是屯堡,实际上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周长不过一里半,矮矮的城墙多有剥落,肉眼可见的缺乏维护,堡中除了军营、马厩、校场、武库这些军事设施以外,还有民房、市场等民用设施,用来给卫所军卒居住。 吴成在堡中转了转,堡内的精兵青壮基本都被带去勤王了,大多跟着林百户一起去陕西投了秦寇,剩下一堆老弱病残,几个守堡的军士要么还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人还没枪杆高,要么就是白发苍苍的老卒,颤颤巍巍的让吴成觉得绊一跤都能送了他们的命。 堡中的军卒家眷也是个个面有菜色,林恶鬼花了那么多银子买来百户,欠了一屁股帐,自然要想尽办法榨钱,拼命克扣兵卒粮饷,这些军卒家眷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没饿死就算万幸了。 吴成微微叹了口气,走到马厩前,将马栏一个个打开,却一匹马都没见到,一旁的老卒赶忙上来解释:“吴兄弟,之前大军勤王,好马都被挑走了,只剩下几匹劣马,后来山西遭了雪灾,朝廷又欠着饷,堡里的家眷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把马牵去武乡城卖了。” 吴成轻轻点点头,私卖军马可是杀头的大罪,但人都快饿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法纪军律? “无妨,之后让绵老叔上个禀文,统统推到林恶鬼身上便是”毛孩嘿嘿一笑:“林恶鬼把战马都拉走了,按制朝廷也该给咱们补银子买马的。” “朝廷啥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咱们手里的银子能买个马蹄就算上边的官有良心了!”绵长鹤双手一摊,耸了耸肩。 吴成微微一叹,走出马厩,又走到武库,武库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但两扇木门却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吴成皱了皱眉,用力推了推木门,木门竟然挎擦一下裂了半边,惹得吴成一阵无语。 “朝廷不发饷,要银子的禀文都石沉大海,堡里的东西都年久失修了”那名老卒尴尬的解释一句,赶忙找来钥匙打开大锁,吴成迈步而入,却见武库中堆满了刀枪剑戟,但明显缺乏维护,长矛矛柄都被虫蛀坏,战刀之上也是锈迹斑斑。 吴成随手拿起一杆火门铳,擦掉厚厚的灰尘,却见铳上刻着几个醒目的铭文——永乐二十一年,沁州守御千户所制。 吴成彻底无语了,武库里的武器缺乏保养也就算了,怎么永乐年间的老古董还存在武库里?这到底是武库还是博物馆啊? 那名老卒见吴成盯着火门铳发呆,陪着笑走上来:“吴兄弟,别看这些火器老,但是耐用可靠,现在还能打响,反倒是这些年发下来的火器,不是炸膛就是打不响,还不如永乐年的老家伙。” 吴成无奈的笑了笑,难怪这些老古董还会存在武库里,原来我大明的军队,也得靠着考古打仗。 放下那根火门枪,吴成失去了继续逛的兴趣,回头问道:“这些武器稍加修理和保养,应该不少还能用,老军,屯堡中可有铁匠?” 那老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按照朝廷规制,匠户分住坐匠和轮班匠,住坐匠每日就地服役十日,轮班匠则定期去官营作坊服役,但如今朝廷不发饷,咱们这些大头兵自己的喂不饱,军中的军匠从咱们这赚不到银子,上面克扣起来也会不会放过他们,军匠辛苦一整年,买材料的钱都凑不够,于是干脆就逃了,卫所里逃跑的军匠不少,我们一个小小百户所,又哪里留得住人?” 吴成沉默的点点头,走出武库,走向百户居住和办公的值房,几名识字的军卒把百户所和四邻八乡的账本、档案统统翻了出来,堆在桌上等着吴成检查。 吴成皱着眉看了一阵,武乡的百户所算是山西比较大的一个,军户有一百二十多户,民户三十户,屯堡中居住着十七户,其余都分散在武乡各处屯村之中,旗军有一百一十余人,余丁和屯军则有四百多人,当然,这些都只是纸面上记载的数字,明军常有逃亡,军官又吃空饷成风,加上此次哗变之后不少人逃到陕西去,到最后能有四五十人的可战之兵都已经算是万幸了。 吴成眉间皱成一团,脑海中不断浮现着四个大字——“一穷二白”。 继续翻阅着档案,吴成忽然发现了一些异样,拿着纸笔计算一阵,问道:“老军,这账目对不上啊,我算了算军屯历年产出和缴粮,怎么这两年的收入会少了一半还有多?” 那老卒叹了口气,回道:“吴兄弟,你有所不知,武乡左近的田地,大多握在张家的手里,他们以请佃屯田之名取走田地转租佃户,那些田名为军屯,挂在咱们的账目上,实际上却是张家的私田,军屯缴粮有规制,而张家则征募数倍于屯粮额度之佃租,又与屯仓官员相互勾结、弄虚作假、逃纳屯粮,享军之产、无军之粮。” “屯户本就被租子压得透不过气来,之前朝廷提了屯粮的额度,张家也顺势提了地租,又发放高利贷以牟利,这两年山西又遭了灾,不少屯户佃户颗粒无收,缴不起租子、还不起高利贷,只能弃田逃了,连带着我们百户所的屯粮也收不上来,收入自然是锐减了。” 吴成面带疑惑,急急问道:“军屯之田,怎会成了张家的私田?请佃屯田又是什么东西?” 第21章 土地 那老卒整理了一下语言,回道:“军屯变为私田,也和那请佃屯田有关,吴兄弟听我仔细与你解释。” “咱们山西山多,田地分散零碎,比如保德千户所,他们的军堡屯村大多在保德,但军屯却大多在忻州附近,两边相距五百多里,千户所的兵卒要守御地方,如何跑五百多里去忻州耕种?只能将军屯田租给当地的民户,民户耕种后缴纳屯粮入屯仓,这便是所谓的民佃屯田。” 吴成听明白了,实际上就是大明的军队作为地主,山西的民户作为佃户,点了点头,示意老卒继续说。 老卒喘了一口气,喝了口茶,继续解释道:“朝廷给的军屯,一般是什么‘没官田’、‘绝户田’、‘闲田’、‘荒地’啥的,这些田地来源庞杂、散在各处,屯军也得应付战事和平日操练,不可能散得到处都是,只能租给民户耕种。” “吴兄弟,你也知道卫军的情况,屯兵和余丁平日里要操练、守城,屯田的一半乃至七成要上缴朝廷以供岁收和你们这些旗军的军粮所用,到了正德年间,朝廷整顿卫所将官和官绅豪族侵占屯田失败,开始实行营兵制,营兵大多招募而来,军饷乃是卫军的两三倍,将帅要养营兵,就只能加倍侵占军屯、吃空饷、喝兵血,要供一营兵,就得四五名军户日夜耕种、不得饱食,故而军户生活日益困苦、逃亡之人也就愈加众多。” “屯兵逃亡,但屯粮还是照收,多出来的份额便只能压在租种屯田的民户身上,民户生活也艰辛,如何能受得住?于是也纷纷逃亡,不少民户甘于佃耕人田,不愿承种官田,军屯便大量抛荒。” 老卒叹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些豪右之家、有力地主见到这般情况,便主动请佃屯田,招揽百姓耕种军屯,卫军也省了麻烦,便随这些地主豪绅承佃,只要他们按时缴纳屯粮便是。” “吴兄弟,你们也知道,朝廷的正税才不过收三成而已,真正大头的税赋是官府的那些苛捐杂税,可是官府管不到卫军的头上,军屯屯粮都有定制,虽然也不轻,但相比官府的苛捐杂税那是少了不少,这些承佃的地主再想法子和军官勾结勾结,搞些什么弄虚作假、逃纳屯粮的把戏,赚的可比民田多多了。” 老卒在桌上的档案里翻找一阵,翻出一本黄册,打开看了看,指着一页递给吴成:“万历年的首辅大臣张阁老搞过几次清丈,吴兄弟你看,武乡左近的民佃屯田有五百八十五顷四分,可收屯粮一千三百七十三石七斗二升一合,养咱们这个百户是绰绰有余了,嘿,但咱老汉从万历三十一年开始当兵,当了一辈子兵就没见过屯仓里有过一千石粮食。” “都被张家和上面的将官侵吞了”吴成紧皱着双眉,一个旗军每月薪饷也才一石左右,朝廷也不会全发实了,还会发麻布、木具等折色,甚至发和废纸差不多的宝钞,武乡若是能有一千石的屯粮入账,光靠自己一个百户都能养活整个千户所的兵了。 “可不是?那些地主豪绅又不是大善人,能赚怎会不赚?”老卒呵呵一笑,又叹了口气:“与其乖乖缴纳屯粮,不如把这屯粮卖了换钱贿赂将官,反正只要缴了朝廷岁收的那一小部分,其余屯粮大多留在各卫的屯仓里以备战事,屯仓里有没有粮,还不是这些将官一句话的事?” “上面就不会派人下来查吗?”吴成感到有些奇怪,这事连个老卒都如此清楚,朝廷会一无所知? “查个屁,当年张阁老倒是认认真真的清理了军屯,最后是个什么下场?”老卒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再说了,侵吞屯粮之事哪家将官没做过?若是真查起来,搞得那些将官举旗造反,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而且那些豪右之家哪个在朝中没有关系?就好比咱们这的张家,当年张老太爷是万历年的兵部尚书,张老爷当年也是辽东巡按,虽然都已经过世了,但同学门生都还在朝中为官,谁不会出手帮一把?” “上面有人保着,下面有刀子镇着,朝廷能怎么办?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只要岁收按时缴纳,侵吞得不要太过分,朝廷就随下面去闹了。” 老卒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只是苦了咱们这些卫军,屯粮被贪了大半,咱们就只能节衣缩食,那些豪绅地主没人管束,便肆意压榨佃户,不少屯田名为军屯,收的租子却与民田一般重,这些多余的租子全给那些豪绅地主和将官拿去了。” “就这他们还不满足,按制军屯是不能转卖和继承的,但这些豪绅地主却与官吏相互勾结,将军屯田私自买卖,或挂在军屯名下,人死之后却不分给军户,反倒收归豪绅地主家所有,变成了他们的私田。” 吴成也叹了口气,什么叫塌方式的腐败?上上下下就没一个好人,全都附在军屯上吸血。 土地问题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大明卫军为何战力越来越弱,以至于到了不堪一用的地步?根子就在军屯之上,军屯的问题解决,兵卒能够吃饱穿暖,不用每日挣扎在生死线上,战力自然就能回升。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万般艰难,在军屯中伸手的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利益集团连朝廷都解决不了,自己和他们相比简直和蚂蚁一般。 吴成有些泄气,在另一个世界他能自信满满的跑去贵州扶贫,是因为背后站着整个国家,而如今他能动的力量最多就是绵正宇的百户,但一个百户所跟那些利益集团相比算得了什么?人家捏死自己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长长出了口气,吴成站起身来,不管如何,事总得去做,自己还是得去了解一下张家的情况,好找到下手的地方。 正在此时,正在门外和几个屯军聊天的毛孩跑了进来,嚷嚷道:“成哥,张家派人来请绵老叔去县城赴宴,绵老叔派人来通知咱们,要你和他一起去。” 第22章 张家 武乡县是一座小城,人口不到十万,下辖十六个村,城池绵亘于太行、太岳两山之间,地势呈东西高,中间低,状若如意。 吴成前世不是山西人,甚至都没听过武乡的名字,穿越之后也从没进过城,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伸长脖子左看右看。 武乡是座老城,城池筑建可以追溯到北魏时期,位于山西比较富裕的晋东南地区,城内百姓精神面貌还算不错,街边商铺也多,看起来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武乡城里的商铺,十之七八都是张家的产业”绵正宇骑在马上,弯着腰低声为吴成解说着:“你看这青石铺成的大街,都是张家出钱修的,武乡的城墙维护、道路修整、袱洲水利,张家出了不少钱粮,所以武乡不少人喊他们‘善人’。” 吴成撇了撇嘴,这些地主把利益产业都占尽了,一面压迫百姓敛聚财富,一面从指头缝里露点钱粮做些善事来涂脂抹粉、收买人心,换个良善绅士的好名声。 “张家不是咱们武乡人,他们是泽州沁水人,主家便是在沁水,不仅仅在咱们武乡有地有产,整个山西的产业都不少,算得上山西一等一的豪富之家了”绵正宇还在继续解说着,双眉皱成一团:“林恶鬼能当上百户,就是借了张家的银子,千户大人和他们关系不菲,知府见了他们也得礼让三分,也不知怎的,竟然会为俺这小小百户摆宴。” “因为咱们是用银子买的百户,但不是用他们的银子”吴成淡淡的回道,他在路上就猜透了张家的心思:“五百五十两纹银,哪是一个小小的小旗能出得起的?张家是怕咱们身后站着其他豪绅贵胄,所以才摆下这场宴席,一则探查我们身后之人,二则也是来试试我们对张家的态度。” “原来如此!”绵正宇眉头一挑,嘿嘿一笑:“吴家崽子,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幸好把你带来了,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吴成耸了耸肩,回头看向随同而来的绵长鹤,他穿着那一身边军的棉甲,扛着从那三名边军那缴来的马枪,看上去威武不凡,吴成呵呵一笑,说道:“所以咱们得把架势撑起来,让他们真以为我们上头有人,张家才会对咱们有所顾忌,这地租和贷款的事,咱们才好商量。” 绵正宇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四崽子说你去过仙境,我还以为你就是病糊涂产生的幻觉,现在看来,你是真受过仙人点拨,病好之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吴成一愣,随即怒气冲冲的瞪了绵长鹤一眼,绵长鹤嘿嘿傻笑一声,辩解道:“老叔一直觉得你病好之后很是奇怪,问到俺这,俺觉着老叔也不是外人,就说与他听了。” 吴成又瞪了他一眼,牵着绵正宇的马继续走着:“绵老叔,这事以后别对外人说,咱们快到了,等会见了张家的人您啥话都不用说,就装深沉便是,所有事我来交涉。” 张家官宦世家,不管内里多么肮脏,表面功夫也会做到位,包了武乡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见吴成三人过来,一名锦衣男子迎了上来,满面春风的拱手施礼道:“在下张府管家张三,在此恭迎绵百户驾临,主人已备好酒席等候,请百户大人随在下入席。” 绵正宇也拱手还礼,三人随着管家一起进了酒楼,却见酒楼大堂全被清空,四周挂上了大红的灯笼,一张圆桌孤零零摆在正中,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美食蔬果,绵长鹤看得眼都直了,被吴成用手肘捅了捅腰间才反应过来,摆出一副目不斜视、威风凛凛的架势。 一名衣着华贵、腰配美玉的中年男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在下张家第三子张道河,沁州地方的产业田地,一贯由在下负责,听说绵百户荣升,特地设下此宴,为百户庆祝!” 绵正宇赶忙还礼,张道河仿佛见到老友一般,哈哈笑着拉着绵正宇入席,吴成和绵长鹤则侍立左右。 张道河扫了一眼吴成和绵长鹤,淡淡一笑:“这两位兄弟当真威武不凡,在下与各处卫军交际也算不少,能穿戴得起这两身棉甲的屈指可数,绵百户想来费了不少心思?” “回张先生话,百户大人倒是没费什么心思,弄这一套棉甲,有钱便成了。”吴成插话进来,张道河皱了皱眉,抬头看向他。 “兄弟的儿子,那兄弟在战场上救了俺的命,不幸去了,临终时托俺照顾他”绵正宇苦笑一声,解释道:“故而俺带他在身边做个亲兵磨砺磨砺。” “绵百户重情重义,实乃吾辈楷模!”张道河扬声赞了一句,举起酒杯敬了一杯,又继续试探道:“绵百户,如今的朝廷啊,没钱什么事都办不成,我张家每日撒在官府的银子海了去了,听说你们卫军也是这般情况?顶个缺也得出银子上下打点?” “回张先生的话,确有此事,此番绵百户顶了百户的缺,就出了五百五十两白银。”吴成又一次插话进来,张道河皱了皱眉,又扫了吴成一眼,却没有太在意,轻轻点了点头。 “上面的官也是不做人,谁不知道卫军穷困?顶个缺却要收那么多银子,一般的卫军哪里出得起?”张道河摇头叹气,仿佛真心在同情卫所兵的境遇:“像前任的林百户,想顶缺却没银子,只能从我张家的票号里借了六百两去打点,绵百户,您这次顶缺,恐怕也欠了别家的银子?” 吴成暗自冷笑,张道河的试探终于到了戏肉部分,可惜自己不准备按他的戏路走,身子猛地绷直,双目一沉,厉声道:“张先生,林贼劫掠良善、屠戮百姓、背叛朝廷、投敌祸国,您到如今还称他为林百户,传到有心人的耳中,恐怕不怎么好?” 第23章 谈判 张道河脸色一变,眼中凶光毕露,再一次扫向吴成,全身绷紧,后槽牙咬得喀砰作响,很明显是被吴成的话语气着了。 但很快他又平静了下来,脸上恢复了之前如沐春风般的和煦表情,拱了拱手,笑道:“这位小兄弟教训得是,在下一时失言,请绵百户原谅则个。” 绵正宇毫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吴成却微微眯了眯眼,他提起林恶鬼投奔秦寇一事,张道河反应如此剧烈,却又忽然怂了下去,让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张道河却没注意吴成的小动作,为绵正宇倒上一杯酒:“不说那林贼,就说绵百户您,五百五十两白银,一个卫军如何攒得下来?只能四处想些办法了,想来绵百户也借了不少债主的银子?” “为了顶这个百户,老叔确实借了不少银子”吴成哈哈一笑,紧紧盯着张道河说道:“但咱们不愁,有林贼给咱们打样,大不了一逃了之,那些债主还能追到天涯海角去?” 张道河浑身一抖,瞅了吴成一眼,目光有些躲闪,举杯啜饮一口,呵呵笑道:“小兄弟说的哪里话,有家有室的,自然是留在朝廷为国效力更好不是?何必学林贼做那杀头买卖?” 吴成暗自冷笑起来,他已经十分笃定了,自己再次把林恶鬼举出来,张道河反应又有异常,很明显张家是不想跟林恶鬼搭上关系,甚至有些惧怕被他牵连。 但这很不正常,张家老太爷乃是万历年兵部尚书、张道河的父亲是在辽东抗虏自尽的英烈,张家如今的家主张道浚更是承父荫当了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可谓官宦世家,朝中势力也算深广,一个借了张家银子的小小百户叛逃算得了什么?对于张家来说连污水沾湿衣裳都算不上。 可张道河却反应如此之大,甚至带着一丝畏惧,似乎极为担心被这等“小事”牵连。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张家在朝中的保护伞出了问题,张道浚不知惹上了什么事,在朝中地位不稳,很可能一件“小事”便能搞得张家家破人亡! 难怪张家会突然邀请一个小小百户赴宴,难怪张道河会千方百计的试探绵正宇,张家恐怕是担心绵正宇买下这个百户,是某个朝中的政敌在背后支持,意图从叛逃的林恶鬼身上打开缺口、整治张家。 吴成微微一笑,张道河想试探他们“背后之人”,反倒被他摸清了底线,接下来的“敲诈勒索”就方便多了:“张先生教训得是,是小子胡言乱语了,可小子也对张先生说个实话,这五百五十两白银,加上利滚利的利息,我等一整个百户恐怕一辈子都还不完,到最后怕是只能逃了。” 张道河皱了皱眉,冷笑一声,拍了拍手,几名家奴抬着一个个木箱走了出来,打开木箱,顿时一阵晃眼的光芒闪烁,里头白花花的都是银子。 “这里有一千两白银,送绵百户去还账!”张道河哈哈笑着,豪迈的挥了挥手:“绵百户,你我同在武乡地界,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当互相照应,日后若是缺钱了,尽管跟在下开口便是。” 吴成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张家当真好大的手笔,一出手就是一千两白银,这是准备用白银砸死他们啊! 但吴成心里清楚,张家如今如此大方,不过是担心朝中的政敌、花钱收买自己而已,只要张道浚地位稳固、或者他们发觉自己背后根本没人保着,自己就得连本带利的吐出来,以张家的势力,对付他们这个百户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所以他不能单单只要银子:“张先生有心了,但这一千两白银我等实在不能收,不如就用这一千两白银,替咱们武乡的军户和屯民还了租贷。” 去年山西大灾,卫所里不少军户和民屯户都欠了张家的高利贷,卸了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既能收买人心,也能让军户、屯户和跟着自己来的那些流民安心生产、不再逃亡,吴成之后才能组织百姓搞建设、抓训练。 但如此借花献佛的行为张道河明显不愿意,呵呵一笑:“小兄弟,这两年年景不好,我张家颓败不少,也有一大家子要养,家里百来口人,全靠着田租粮贷吃饭,若是免了账,我们也挨不过去,此事请恕在下不能答应。” 吴成心知肚明,这张道河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一肚子坏水,张家就是想借着高利贷逼得借贷的军户、屯民逃亡甚至沦为佃户,他们才好兼并土地、侵吞军屯,细水长流、源源不绝这个道理,张道河心里清楚的很。 吴成也不想过于刺激到张家,他现在还太过弱小,若真弄得张家对他们必欲除之而后快,那绝对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当即点了点头,商量道:“张先生说得有理,但您也知道,去年山西遭灾,不少军户屯民颗粒无收,若是强逼他们还账,恐怕会闹出乱子,万一和那林贼勾结起来,张家如何能免?张家免一年租子和账目,我等可签字画押,来年必然连本带息、加倍奉还。” 这是吴成的缓兵之计,张家免一年租子和贷款,军户屯民和流民就能喘口气安心生产,武乡单单是民佃屯田,若是收实了便能有一千多石粮食,这还没算上军户自种的屯田产出,有一千多石粮食和一年的时间,顺利的话,吴成便能练出一千来人的强军,有这把锋利的刀子握在手里,还还个屁的账,张家还能武装讨债不成? 张道河显然没想得这么远,但他明显不愿意签这协议,一直皱眉思索着,直到楼上雅间中走出一名侍女,向门外的家奴说了几句,那家奴赶忙小跑到张道河身边,贴着他耳朵咕哝了一阵,张道河双眉一皱,抬头看了看那雅间,这才哈哈一笑应允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在此立下字据,日后也好有个凭证。” 张府的管家当即取来纸笔,张道河亲自写下字据,和绵正宇一起画押,吴成代绵正宇签上名字,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失,一时宾主尽欢了起来。 第24章 阴云 弯弯的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清冷的月光透过云层洒下,配着早春的寒风,让人不由得感到阵阵寒意。 吴成紧了紧身上的棉甲,哈出一口白气,深夜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才有一只野猫蹿过,整个武乡县城一片死寂。 灌了一肚子酒的绵正宇摇摇晃晃的骑在马上,满面通红的解开头盔、扯开衣领,任寒风灌入,一边给燥热的身体降温,一边含含糊糊的吩咐道:“吴家崽子,那字据你得仔细收好,嘿,一年不收租贷,百户所里的那些军民也能喘口气了。” 说着,绵正宇又幽幽叹了口气,眉头愁成一团:“啧,但是你怎么答应张家来年还双倍呢?那可是笔巨款啊,咱们如何拿得出来?” 吴成耸了耸肩,呵呵一笑:“走一步看一步,一年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到时再说。” 绵正宇眯了眯眼,深深看了吴成一眼,哈哈一笑:“俺就知道,你小子压根没准备还,但张家势力广大,咱们一个小小百户,到时候如何跟他们作对?” 吴成再次耸了耸肩,咧嘴一笑:“绵老叔,我说了,一年后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没准张家像朝廷一样自顾不暇,顾不得管咱们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了呢?” 绵正宇一愣,疑惑的扫了吴成一眼,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踹了马旁默不作声的绵长鹤一脚:“你这憨货一路上心事重重的,想些啥呢?” 绵长鹤傻笑一声,舔了舔嘴唇:“老叔,那桌上的肉啊鱼啊啥的,俺好多见都没见过,吃起来是啥味道?跟侄儿说说解解馋。” “馋你个头,一天到晚想着吃!”绵正宇又踹了绵长鹤一脚,哈哈一笑:“那些大鱼大肉吃着也不过如此,不如杂粮饱肚,走,早些回去让你婶婶帮你烙个饼子充饥!” 圆桌之上杯盘狼藉,数名侍女和家奴正在收拾着酒宴的残局,张道河捧着一杯清茶,靠在窗边一边用清茶解酒,一边皱眉盯着寂静的街上那三个隐隐约约远去的身影。 身后传来一阵“笃笃笃”的声响,张道河沉浸在情绪之中没有注意,直到一声咳嗽响起,才猛然回过神来,赶忙跳了起来:“母亲,如此晚了,您怎么还在此处?” 来人拄着拐杖、一身华衣,看上去雍容华贵、颇有教养,两三名婢女左右扶持,皱着眉盯着张道河,正是张家的当家主母霍夫人。 “年纪大了,睡的时辰短,你们在外头谈了半天,我也就不想睡了”霍夫人微微一叹,走到窗边冲街上那三个人影点了点头,问道:“二郎,你与他们接触过了,如何?” 张道河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听他们的话语,背后确实是有人,至于是谁,恕儿无能,没有问出来。” “当然是有人,不然他们一个小小的百户,哪里敢和我们张家谈条件?”霍夫人冷哼一声,眼中满是冷意:“我在雅间里听的真切,那个百户就是个傀儡,做主的是他身边的那个亲兵,哼,花钱买官的货,哪会是什么重情重义的汉子?那小子气度不凡、知书达理、胆大心细,哪里像个丘八?想来就是他们背后之人派来监视那百户的。” 张道河双眉紧皱,不安的搓着双手,附和道:“母亲说的是,大哥刚刚得罪了言官,又被牵扯进袁崇焕的案子里,这几个人就突然冒了出来,怕就是冲着我们张家来的。” 霍夫人幽幽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拿不准,若是冲着我们张家来的,林贼那事就是个天大的把柄,他们又怎会那般轻轻掩过?再说了,若是要动我们张家,又何必再和我们签什么契约、让我们免租免债一年、摆出一副长期相处的架势?” “依儿子看,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张道河分析道:“母亲,大哥位子不稳,但毕竟上面的锤子还没落地,阿爷和父亲在朝中的关系也不会坐看大哥被言官整翻,总会出手帮上一把,没准天子看在父亲为国殉节的份上轻拿轻放了呢?” “所以他们背后的人也得观望观望,若是大哥稳住了位子,这个百户就是个暗子,自然要做好和咱们长久相处的准备,若是大哥失势,他们再火上添油、落井下石不迟!” 霍夫人点了点头:“说得有理,朝中的官,一个比一个薄情、一个比一个贪利,大郎若能平稳渡过这场风波,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失了势,那些疯狗必然会涌上来撕咬。” 霍夫人叹了口气,眼眶一红、滑下泪来:“也怪你们父亲去的太早,他是仗义死节名留青史了,留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守着这么份家业,不知多少人觊觎不休,唉,也是苦了你们几个娃娃,日日受人攻讦、年年不得安生。” 张道河眼眶也有些微红,走上前去为霍夫人擦拭泪水:“母亲不必忧心,张家的家业是父亲用性命赚来的,儿子定会不惜一切的守住,绝不会拱手让与外人!” 霍夫人点点头,又流了一阵眼泪情绪才渐渐稳了下来,张道河轻声安慰了几句,回头看了看已经渐渐隐入黑暗中的背影,问道:“母亲,既然知道他们不怀好意而来,我们要不要先下手?往兵部告一状,单单是五百五十两白银买官的事就够整他们一壶了。” 霍夫人却摇了摇头:“几个小卒子,用不着太在意,这事的关节,还在京师,你哥能在京师守住位子,咱们张家就能高枕无忧,你哥要是倒了,那些个小卒子会一波一波的来,咱们根本挡不住。” 霍夫人叹了口气,转身向着酒楼门外走去:“先随他们去!现在还不是咱们和他们背后的人闹翻的时候,他们不动,我们也不急着亮刀子,先观望一阵。” “待朝中的纷纷扰扰尘埃落定,到时候自然就能分出胜负来了!” 第25章 粪丹 吴成起了个大早,摸了半张冷饼子就着桌上的冷茶吃了,穿戴整齐、叠好被褥,从水缸里打了盆水洗了脸,便搓着冻得微红的手向着村外走去。 村子里不少屯丁流民已经早早起来,正在收拾农具准备下田,见到吴成都热情的打着招呼、邀请他进屋用早饭,吴成只能一路陪着笑脸,不停的摆手拒绝。 昨日吴成等人将那份字据带回村里,当着屯丁和流民的面宣读了,这些新来的流民知道不用缴租都很高兴,但他们毕竟初来乍到,对当地的情况不怎么了解,反应倒是不怎么大,而那些屯丁余丁平日里被田租贷款压得透不过气来,如今听闻一年不用缴租还贷,一个个欣喜若狂,当场便哗啦啦的跪下,把绵正宇等人当神仙拜,倒是把吴成吓了一跳。 今日绵正宇要去沁州千户所拜见顶头上司,绵长鹤作为亲卫也跟着去了,吴成不想去凑那低声下气的热闹,便婉拒了绵正宇让他同行的请求,准备带着毛孩再去屯堡里转转。 一路走到毛孩家门口,却见他也早早起了床,顶着两个漆黑的熊猫眼,拿着一张破布一般的麻布巾,在给他瞎了眼的老母亲擦着脸,见吴成过来,哈哈一笑:“成哥来了?稍坐一会,俺给老娘备了饭食就和你走。” “你自管走便是了,不必管我”毛孩母亲推了推他,循着声音转向吴成,说道:“吴家崽子,我这娃心性不定,你沉稳些,多把他带在身边管束,免得日后作出偷鸡摸狗的事来,闯下什么大祸。” 毛孩一脸尴尬的和吴成对视一眼,他们在良乡闹出那么大的事,起因就是因为毛孩偷了那地主家的鸡,才闯下这般大祸。 吴成只能点头应承,扶着毛孩的老母回屋坐下,等毛孩煮好稀粥、烙好饼子,和他各自喝了一碗,揣了张饼子在怀里,两人边啃边出了门,向着屯堡而去。 “春播就要到了,绵老叔说今年的灾情会缓一些,咱们得趁机把田地好好理理、农产搞起来”吴成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抹了抹嘴上的残渣,冲毛孩吩咐道:“等会我给你些银子,你和何老头一起去武乡买些农具回来,顺便买点鸡鸭牛彘啥的。” 何老头便是之前在屯堡接待他们的旗兵,在武乡当了一辈子大头兵,对周边的环境极为熟悉,而且还识字懂算数,让他和鬼机灵却没什么社会经验的毛孩一起去县城买货,吴成才放心他们不会被奸商所骗。 毛孩点点头,略一思索,说道:“成哥,买些鸡鸭下蛋就行了,牛也可以买些耕地,彘就别买了,骚味又大,吃的饲料又多,还不好养,若是不喂饲料,过段时间就瘦得跟狗似的,有这钱不如买两匹马回来,咱们也不用每天走路了。” 吴成点了点头,如今大明的猪不是他那个时代常见的国外引进、育种改良后的大白猪,没有大量的饲料或猪草喂养,明代的猪很难上膘,在江南比较富裕的地方,水草丰美、粮食产出高,可以规模化的养猪,而在山西这块穷地,他们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自然没什么多余的饲料去养猪。 除非吴成能够搞到番薯、玉米之类的高产作物,才能腾出一批粮食作为饲料,否则最多也就养个一两只而已,但不能规模化的养殖,养猪就是个亏本买卖,相比而言,鸡鸭的出肉率和性价比要高得多。 想到番薯和玉米,吴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是学农业出身的,知道这两样东西在明末已经被引入国内,但只在福建、广东等地少量种植,他又不会飞,就算有钱都买不到种苗,短时间内是不用想这些东西了。 更何况,如今的番薯和玉米也没有经过育种改良,根本没有抗寒的能力,在小冰河不断侵袭北方的时刻,就算吴成拿到了它们的种苗也养不活,他也没能力去搞温室大棚,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冻死。 “难啊!”吴成幽幽一叹,他脑海中的农业知识不少,但大多都是建立在工业时代的科技基础上的,在如今这个时代说是百无一用毫不夸张。 “不管如何,我给你的那张单子你要好好收好,上面的东西都要买齐了”吴成细细叮嘱道:“今年咱们能不能丰收,全靠单子上的东西了!” 毛孩认真的点点头,摸了摸胸口位置,问道:“成哥,你交代的事,俺一定办好,但那单子上写了些什么?俺也看不懂,可否告知我一二?” “只是一些黑矾、砒霜和硫黄等原材料”吴成笑着答道:“用来制作粪丹的。” 明末是中国历史上农业大发展的时期之一,不单单引进了新的高产作物,化肥、农业工具等农业科技也飞速发展,粪丹便是其中之一,这种肥料混合了人粪、畜粪、禽粪、麻饼、豆饼、黑豆、动物尸体及内脏、毛血等,外加黑矾、砒霜和硫黄等无机肥料,填入土坑中封存起来,或放在缸里密封后埋于地下,待腐熟后,晾干敲碎便能使用。 在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札记册》中记载了粪丹的详细配置方法,评价其“每一斗,可当大粪十石”,肥力极高,而且还具有防虫的作用。 吴成学农出身,粪丹作为中国炼制浓缩混合肥料的开端,他自然是烂熟于胸,徐光启的《农政全书》是对古代农业技术的系统性总结,是古代农业方面的“百科全书”,也是吴成在大学里学的那些庞杂的知识中少数能够无缝运用到这个时代的,吴成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照抄了过来。 “单子上有些材料不好买,你别心疼钱!”吴成呵呵笑着拍了拍毛孩肩膀:“若是我制作粪丹成功,顺利的话今年夏秋产出能翻上好几番,咱们不做林恶鬼,缴了皇粮,剩下的粮都让各家自己留着,大家好好过个丰年!” 第26章 兵卒 屯堡距离吴成所在的屯村并不远,吴成和毛孩一路聊天说地,赶到屯堡之时天已大亮,看门的小卒知道两人是新百户的亲信,赔着笑把他们放进了堡中。 屯堡中却热闹的如同过年一般,满满当当全是人,吴成放眼望去,都是些青壮,不少人扛着木枪、提着腰刀盾牌,一堆又一堆的围着说话,叽叽喳喳的喧闹不停。 “妈呀,这得有千把人?赶集呢?”毛孩讶异的说道,左看右看,忽然抬手遥遥一指:“成哥,看,岳总旗在那!” 吴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见岳拱立在屯堡的西门城门垛口上,露着半个身子俯瞰堡内,伸着手指点着人。 绵正宇当了百户,自然得挑些亲信顶了百户所的基层军官的位子,岳拱当了总旗,吴成也领了个小旗的官职,这次绵正宇去沁州拜会千户大人,也是为了给他们敲定官位。 吴成赶忙和毛孩一起挤上城楼,正见岳拱点完人头转过身来,与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何老头交代些什么,吴成赶忙凑了上去,岳拱瞥到二人,顿时一喜,迎了上来:“吴兄弟,你没和绵百户去沁州?怎的跑到屯堡来了?” 吴成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他知道绵正宇把自己卖给岳拱当女婿,自己未来的老丈人还一口一个兄弟喊着,也不知道以后叫习惯了还改不改得了口。 “到屯堡看看,准备让毛孩和何老头一起去武乡县城里买些东西”干咳一声,吴成回了一句,瞥了眼堡中的青壮,问道:“岳总旗,怎么堡里多了这么多青壮?这是要办什么大事?” 岳拱却摆了摆手,呵呵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大事,都是百户所里的旗兵、屯兵和一些余丁、流民,咱们新官上任,百户所里的旗军总得点校操练一次,我先来看看情况,有缺额的便让屯兵、余丁和流民补上,你们旗的情况我清楚,所以没通知你们一起来,免得你们还要跑一趟,等绵百户回来后你们再一起来操练训诫便是。” 吴成眼前一亮,说道:“既然百户所里能战的青壮都在这里,为何今日不干脆先操练一番呢?也好看看咱们这个百户所的成色。” 岳拱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听老绵说,你爹给你留了本兵书,这是准备亲自上手试试了?也行,那就擂鼓整军,你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苗子,挑到你的小旗里去。” 沉闷的战鼓咚咚咚的敲了起来,不一会儿鼓声便传遍了整个屯堡,旗军和屯兵熟悉战鼓的声响,赶忙跑向校场列队,而那些流民和余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越来越急促的鼓声,有人傻乎乎的愣在原地,有人跟在同村的旗军和屯兵屁股后边乱跑,有人一脸迷茫的乱走乱窜,搅得校场里头一片混乱。 三通鼓罢,校场之中依然是乱成一团,岳拱面上有些挂不住,摸着鼻子语气愠怒的喝令身旁的小旗官去维持秩序,小旗官提着鞭子凶神恶煞的冲进校场,拳打脚踢了好一阵才让一众青壮把队列好。 “没当过兵,不知道鼓声是什么意思”岳拱尴尬的解释了一句,问道:“吴兄弟,你想看他们操练些什么?” 吴成看到之前那波混乱的情况,心里已经有一丝不好的预感,皱着眉说道:“岳总旗,既然大多都是没当过兵的青壮,别太难了,让他们向左转,走上三十步。” 岳拱点点头,手中令旗朝左边一挥,战鼓也随之敲响,但这次连大多旗军和屯兵都搞不清该做些什么,迷惑的面面相觑,气得岳拱和几名小旗官嘶哑着嗓子大吼:“朝左走!朝左走!走三十步!” 如此简单的指令,这些青壮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吴成亲眼看着好一些青壮乃至旗军听到指令,头也不回的转向右边就开始迈步向前走,直到被小旗几鞭抽在身上,赶回了军阵里。 “左右都分不清楚啊”吴成实在是吐槽无能,捂着脸不忍直视,而这时校场里的青壮们好不容易在小旗官的鞭子帮助下找到了方向,稀稀拉拉的走了起来,还没到十步,原本还算有个模样的军阵便乱成一团,所有人都乱哄哄的往前涌着。 “都是一些平头百姓,这些旗军也大多是刚选上来的,还没来得及教他们军鼓旗号”岳拱耸了耸肩:“其实教了也是白教,咱们这些卫军大多不识字,你看,不少人左右都分不清楚,哪里记得那么多复杂的军鼓旗号?上了战场传令都靠吼,全看领头的怎么行动。” 吴成有些疑惑,问道:“岳总旗,此话怎讲?” 岳拱嘿嘿一笑,回道:“简单啊,上战场领头的喊一声‘跟我冲’,大伙就一窝蜂冲上去,领头的死了或者逃了,咱们也赶紧跑,咱们卫军大多都是这般打仗的,别说咱们了,边军里头除了那些打老了仗的家丁精锐,大多也是这副德性,不过边军装备比咱们好,能用战车结阵,把步卒给框起来,有战车作为依托,步卒也不会乱跑了。” “车营!”吴成立马就想起了戚继光在兵书中记录的车营,所谓的车营,实际上就是戚继光根据明军步卒素质低下、缺乏训练的特点,以战车当作城墙形成防御阵地,给军卒掩护和依托、能够充分发挥明军的火器优势,让他们不会丢在野地里面对敌军冲击直接就崩溃了。 但自己到哪去弄一堆战车来?又哪里出得起养车营的钱粮?戚继光改良的车营,边军的总兵大将能用,自家一个小小的百户所,根本没法去施行。 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乱糟糟的校场,吴成脸上一阵扭曲,大明的基层军卒连军鼓军令都不懂,打起仗来只会一窝蜂的冲、一窝蜂的逃,空有百万之军,大多数连做炮灰的水平都没有,难怪从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大明面对东虏连一场会战都没胜过。 “靠着这帮卫军,怕是连张家的家丁都打不过”吴成摸着下巴,眉间皱成一团:“不行,军中得来一轮扫盲!” 第27章 请人 毛孩和何老头刚刚骑着一头小毛驴出了屯堡大门就被赶上来的吴成叫住,又往他们手里塞了一些碎银。 “请个先生回来?成哥,没这个必要?”毛孩嘿嘿笑着,把那些碎银往吴成手里推:“成哥,你不是识字吗?还请那些措大回来作甚?秀才举人瞧不上咱们这些丘八,那些懂几个字的措大科举都考不上,请来也没用,规矩还多,这浪费钱的事咱没必要做?” “我又不准备让大家考科举,就挑些伶俐的跟着那先生学些字就行!”吴成又把碎银推了回去:“你们没看到,刚刚在校场上操练了一下那些青壮,嘿,好多人左右都分不清,上了战场旗号都看不懂,这还打个屁的仗?平日里军纪都没法背,又怎会遵守军纪?难道咱们时时都要靠鞭子和军棍来操持军队吗?” 毛孩露出一脸“不然呢”的表情,笑道:“成哥,大明朝哪有不靠鞭子和军棍的军队?对了,成哥你不是准备用戚武毅的兵书练兵吗?听说当年的戚家军也是靠杀头和连坐来治军的啊。” 吴成摇了摇头,反驳道:“戚家军军饷是寻常募兵的两倍有余,募兵的军饷是咱们的多少倍?咱们这又穷又破的小小卫所,哪能全盘照搬戚家军的法子?再说了,你说我大明的军队都是这般治军的,那这天下的卫所是个什么鬼样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要是不想些法子走条新路出来,再碰上勤王的事,咱们怎么去和东虏拼?” 吴成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识字,就算告诉他们为何去战、如何去战他们也听不懂,连为何去战、如何去战都搞不清楚,全靠重赏打仗,呵,咱们这些勤王的忠义之师朝廷都给不起粮、逼得咱们全军哗变,重赏又从哪去掏?这样的军队还能有何战力?有何未来?” 毛孩沉吟一阵,还要再说,骑在毛驴上的何老头干咳一声,悄悄踹了一脚牵驴的毛孩:“吴兄弟出的银子,他要请先生,咱们就请先生,你那么多话作甚?” 教训完毛孩,何老头又犹豫一阵,冲吴成说道:“吴兄弟,咱还得提醒你一句,读书识字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像毛孩这等觉得读书无用的,卫军里头不少,请了先生来,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认真学,最后还是得靠鞭子和军棍。” 吴成点点头,回道:“老卒安心,我也没想着一蹴而就,先挑些伶俐肯读书的跟着学,一个小旗之中至少有人能看得懂旗号、听得懂命令、认识到道理,先把架子给搭起来再说。” 何老头微笑着点点头,从毛孩手里接过银子揣进怀里,双腿一夹毛驴的腹部,毛驴噔噔噔的走了起来,毛孩撇了撇嘴,赶忙跟了上去,牵着缰绳走在前头。 走了一阵,毛孩回头看了一眼屯堡,见吴成已经转身进堡中去了,这才抬头埋怨骑在毛驴上的何老头:“老头!俺可没说过读书无用,俺就是觉得浪费银子,有这银子养着一个啥也干不了的穷措大,还不如多买几只鸡来生蛋。” “以前的卫所里头,是有卫学的”何老头嘿嘿一笑,忽然没头没脑的回忆起历史来:“那卫学是太祖建制、英宗年间推广至全国卫所、成化年间设为定制,选拔卫军子弟及旗军军生入学,教习礼、射、书、数四科。” 何老头在驴上摇头晃脑,感慨道:“太祖年间就不说了,英宗土木堡大败,京营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于少保靠着各地勤王拼拼凑凑的卫军也能和鞑子在京师鏖战得胜,成化年间,大明的军队也能北出草原,逐击诸部鞑子” “后来卫所败坏了,卫学也败落了,我大明的卫军,渐渐变成了连守城都累赘的废物”何老头幽幽叹了口气,看向一脸懵的毛孩,呵呵一笑,踹了他一脚:“吴兄弟所图的,不仅仅是教些什么军令旗号,不是你现在能理解的,以后别那么多废话,跟着他走便是了!” 看着何老头和毛孩远去的身影,吴成微微叹了一声,转身回到屯堡中,旗军已经解散,左一堆右一堆的围在在一起,对着校场里稀稀拉拉站着的屯丁、余丁和流民指指点点,不时爆发一阵阵大笑。 几名小旗官如同选牲口一般挑着人,每个青壮都狠狠给上一拳,受不住倒地的直接淘汰,剩下的则捏着他们的嘴查看牙齿,牙口不好的也通通淘汰。 被淘汰的满脸失望,被选中的则欢呼雀跃,当了旗兵名义上便不用再承担差役和田赋,只管训练作战,还能吃上皇粮,肩上的担子顿时卸了不少,谁不欢欣鼓舞? 岳拱和几名总旗立在点校台上谈笑风生,见吴成躲在一旁皱着眉看着这些小旗官选兵,冲吴成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吴成扫了一眼乱糟糟的校场,登上点校台来到岳拱身边,几名总旗都知道新百户视吴成若子,面对他一个小旗都客客气气的招呼着。 “吴兄弟,你不去选兵顶缺?”岳拱指着校场哈哈一笑:“跟你说,选兵要选那些憨傻健硕的,憨傻的听话听令,身子健硕的能打能抗,你还不去挑人,好苗子都给其他小旗挑走了。” 吴成却摇了摇头,回道:“让他们挑走便是,没脑子的兵,我不想要。” 岳拱皱了皱眉,劝道:“吴兄弟,伶俐的,上了战场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就会军心不定,军心不定如何能战?咱们不是做生意当官,伶俐的对丘八来说不是好苗子。” “会胡思乱想,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吴成指着那些被挑选出来的青壮:“这些憨傻的其实也一样,人都是惜命的,他们再憨傻,上了战场面对生死之时,没有明确的目标,难道就不会胡思乱想吗?” 吴成微微一笑,一拳砸在掌中:“要有一支真正的强军,就得让他们想,鼓励他们去想、引导他们去想,让他们好好想清楚,他们到底为何而战!” 第28章 酒鬼 各个小旗选人挑人之后,剩下没被挑中的屯兵、流民和余丁只能失望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小旗们用棍子赶羊似的赶着那些新兵在校场上列好队,随即岳拱登上将台,让亲兵在将台上摆了一箱子铜钱粮食什么的。 “都听好了!”岳拱抓起一把铜钱,高高举过头顶,让校场中的新兵都看清楚:“入了旗军,便吃了皇粮,吃了皇粮,就得守朝廷的规矩,不听号令的杀头!临阵脱逃的杀头!作战勇敢的重赏!这就是你们要守的规矩!从今天起牢牢记在心里!” “这就完了?”吴成有些惊讶,他记得很清楚,大明的军法林林总总几十条,涉及驻营、行军、作战各个方面,岳拱直接就简化得只剩三条了? “吴兄弟,您还年轻,不懂这些”一旁一名小旗凑上来解释着,人人都知道百户待吴成如亲子、岳总旗又是吴成未来老丈人,他的语气中满是谄媚:“您想想,这些个旗军刚刚还是平头老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跟他们说那么多军法哪能记得住?说实话,就这短短三条,怕是也得背上几天。” 吴成默然不语,连军法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能严守军法?没有军法约束,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作为军队最基层的士兵素质如此之差,这支军队的素质如何也可想而知了。 岳拱喊完了话,吩咐亲兵开始唱名发饷,这些旗军新兵第一次领到皇粮,一个个喜笑颜开、欢呼雀跃。 那名小旗见吴成盯着发饷的场景看,赶忙又凑了上来:“吴兄弟,您也别心疼,治军就是一手大棒子一手钱袋子,新兵入营第一轮饷还是得发实了,这样才能给他们留给念想,以后咱们拖欠饷银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第一次领饷的时候,心里存着个念想,就不会直接逃了。” 那名小旗顿了顿,继续说道:“吴兄弟,以后克扣粮饷的时候也别扣得太狠,过个一阵子还得发些下去,一直吊着这些旗军,他们才不会闹起来,闹起来也不会怪在咱们头上。” 吴成瞥了他一眼,好家伙,这才刚刚开始就想着怎么拖欠粮饷了,而且还一套一套的,简直是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 朝廷每年发下那么多银子,朝中百官过道手,督抚总兵过道手,知府、知县、千户、百户什么的再过道手,到了基层分文不剩,但基层的将官们也得贪啊,只能往大头兵和百姓身上招呼了,这大明上上下下便成了一个大染缸,染得天地变色、日月晦暗。 吴成心生厌恶,冷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小旗却不识趣,还在继续传授经验:“吴兄弟,旗军没什么油水,最好还是朝廷发些银子下来,反正朝廷发银没有下面的丘八也不知道,咱们正好全拿了。” “我分文不拿。”吴成淡淡的回了一句,那名小旗愣了愣,嘟哝了一句“傻子”,悻悻的退到一旁和几名小旗一起低声聊着天,不时朝吴成投来异样的目光、露出一阵拼命压抑的嘲笑。 吴成懒得理会他们,甚至懒得日后去找他们麻烦,军中风气如此,不是他们几个小旗的过错,严明军纪、扭转了军中的风气,这些克扣粮饷的贪腐行为自然而然也就会逐渐消失了。 但要严明军纪,首先就得让士兵们清楚军法是什么,唯有军中上上下下所有人一起参与进来,让贪腐没有滋生的土壤,如此才能彻底扭转军中的风气。 说到底,还是得进行大规模扫盲,还是得有一支能够进行思想教育的教导团队,就像后世那支从山坳坳里走出来的独步天下的伟大军队一样。 吴成揉了揉眉头,看向武乡城的方向,只希望毛孩他们一切顺利,能找到一个合格的先生。 一直到黄昏时分,毛孩和何老头才骑着毛驴、赶着一群群鸡鸭回来,鸡鸭大军之后是几辆板车,车上装满了农具,拉车的黄牛便是毛孩他们买来的耕牛。 “每个屯村分了多少鸡鸭,老卒你都要一一记好了,过一阵子咱们下去转转,看看各村的情况”吴成一瞬间就忙了起来,领着一些会识字算数的屯兵旗军统计分发:“农具和耕牛金贵,不能直接分给各家,坏了卖了咱们都不知道,屯村的人大多不识数,就都存在屯堡里,清个地方出来存放。” “农具和耕牛数目都要点好了,需要使用的都要记录好去向,要签字画押,到时候也好找回来。”吴成耐心的吩咐着:“这些东西一定要严格管理,我去跟绵百户和岳总旗说,若是哪个屯村丢了耕牛和农具,管理屯村的小旗和里正都要受罚,你们也要受连带责任!” 一帮屯兵唯唯诺诺的应着,吴成吓唬了一阵,回头看了看,挥了挥手:“先去统计,晚间我会写个管理农具和耕牛的规章制度出来,你们都照着规章做便行。” 一众屯兵散去,吴成转身走进人堆里,一把揪住乱钻乱嚷的毛孩,问道:“毛孩,让你们请的先生呢?怎么没看见人影?” 毛孩挣脱了几下,指着一辆板车说道:“成哥你看,在那车上睡着呢,这措大屁事多,硬要咱们给他买酒吃才跟咱们回来,酒量又不行,一壶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只能扔板车上拉了回来。” 正在此时,一名屯兵不慎把绑着农具的麻绳拽断,堆积的农具从板车上骨碌碌滚了下来,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身酒臭的年轻男子也从板车上滚了下来,扑通一下跌在坚实的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哎呦!跌煞我耶!”那名男子当即惨叫起来,随即又慌忙摸了摸怀里,摸出一壶酒来:“万幸万幸,杜康无事、杜康无事!” 吴成勃然大怒,抄起一根棍子追着抱头鼠窜的毛孩打:“给了你那么多银子,让你请个先生来,你倒好,请了个酒鬼过来,又舍不得银子了?站住!给老子站住!老子非得打死你不可!” 第29章 秀才 “成哥!你听俺说,听俺解释!”毛孩一边抱头鼠窜的躲避着,一边嚷嚷着,两人一追一逃,绕着屯堡跑了半圈,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 “你说,我听你解释!”吴成喘着粗气,用木棍当拐杖撑着,指着毛孩怒道:“你要解释不好,我今天非打烂你屁股不可。” 毛孩也凌乱的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成哥,不是俺不想找个好先生,你去问何老头,武乡县的书院咱们真去过了,那些个措大一听是要给咱们这些丘八教书,就把咱们轰了出来,说什么他们寒窗苦读数十载,为的是考功名,怎能自甘堕落去给丘八当蒙师?” 何老头赶了过来,扶起毛孩在一旁帮腔:“毛孩说得没错,还有话更难听的,说什么圣贤之书,岂能以无知丘八污之,还骂咱们永世当兵的贱种,合该蠢笨无识,嘿,要不是咱两个人少,当时就得把那帮措大打一顿。” 吴成一阵沉默,他还是没有完全融入这个时代,知识被士绅垄断,读书人多多少少也算特权阶级,既然是特权阶级,自然会对社会的底层歧视和漠视。 孔老夫子说“有教无类”,那也是对着“民”来说的,在不少读书人眼中,只有士绅算得上“民”,更别说他们这些奴隶一般的卫所兵了。 长长叹了口气,吴成扔下手中的木棍,指着那名披头散发、靠在板车木轮上抱着酒壶痛饮的男子问道:“那这个酒鬼又是怎么回事?” 毛孩见吴成扔了手里的木棍,陪着笑脸凑了上来,呵呵笑道:“成哥,咱们两个不是被书院轰了出来吗?又找了几家私塾,也没人愿意来,后来俺就想,你不是说只要找个会写算的,教一些军令旗号啥的,也没必要找个博学儒士不是?所以俺便拉着何老头去了观文巷,那巷子里都是些破落的措大卖字画的,总能找到几个有肯来的。” “结果咱们转了一圈,要么就是咱们看不上,要么就是人家看不上咱们,要么就是狮子大开口,要么就是薪水都谈好了,结果一听给卫军教书又不肯来了”毛孩双手一摊,无奈的耸了耸肩,随即又指了指醉倒的那男子:“后来看到这家伙,嘿,这货被那些措大排挤,蹲在最里头的角落里,身边就是酒楼的泔水桶,臭气熏天的,哪有人会来?但这货浑然不绝,卖的字画摊在地上,就在泔水桶边呼呼大睡,咱们踹了几脚才踹起来。” 吴成大感惊讶,问道:“既然如此,你们怎么看上他了?” “因为这家伙有真才实学!”何老头接话道,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来:“吴兄弟,你看看这些,别的措大卖的都是抄写的经典或者人家定死的文章、祭文什么的,唯有他卖的是自己写的诗文,我看了几篇,觉得写得不错,但你也知道我水平不行,所以带回来给你看看。” 吴成接过一看,他也不是诗词专家,诗词水平他也看不出来,但那几篇文章却确实极有水平,大多是一些论评时事的策论,也有不少杂文散文,引经据典不说,起承转合极为流畅、观点颇为新颖尖锐,只是不时流露着愤世嫉俗的情绪。 吴成瞥了一眼醉倒的男子,说道:“这些文章没有一定的水平写不出来,这家伙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措大,把他弄醒来,我要问问他的来历。” 一盆凉水泼在靠着车轮酣睡着的男子身上,浇得他浑身透心凉,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如蚂蚱一般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哎呦!凉杀我也!哪个贼鸟厮扰人清梦?” 周围的屯丁卫军纷纷放声嘲笑起来,那男子却全然不顾,将湿透的衣袍一件件解了脱下,一边眯着眼四处打量着,不一会儿便盯住了正抱着双臂上下打量他的吴成:“这位壮士,想必就是募在下的小旗官?” 吴成皱了皱眉,这家伙还真是放浪不羁,当众脱衣解裤也就算了,对自己都没有一点尊敬,难怪会被那些落寞文人排挤得蹲泔水桶旁边。 挥挥手让毛孩给他拿上一身干净衣物,吴成皱眉问道:“先生猜得不错,便是在下募的你,不知先生是何姓名?有何出身?” 那男子一边穿戴着衣物,一边淡淡的回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酸,直呼在下名讳便是,在下杜魏石,武乡县杜家村人,天启元年过的院试,生员当到如今。” “天启元年的生员”吴成身旁的何老头念叨了几句,猛然间抢上前来问道:“杜神童,你是杜神童?十二岁童生试三场第一的杜案首、杜神童?” “正是在下!”杜魏石哈哈一笑,晃了晃脑袋:“好汉不提当年勇,嘿嘿,什么武乡百年难遇之奇才、什么文曲星下凡的,都是坊间瞎传的空话而已。” 吴成忍不住撇了撇嘴,这也没人提你当年勇啊,自己就吹起来了。一旁的毛孩忍不住打断道:“既然是童生试的案首,怎么会弄到这般情况,在泔水桶边捡吃的?” 杜魏石原本兴高采烈的情绪猛然间黯然了下去,别过脸去不想回答,但何老头却已经代他解释道:“当年传得沸沸扬扬的,杜神童天启五年考举人没过,崇祯元年又卷入了舞弊案,被朝廷下旨永世不得参与科举,家财田地都充了公,老母都给他气死了,如今看来,这传言是真的了。” “真个屁!”杜魏石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贼鸟厮!爷爷没有舞弊!是有豪绅看中我家祖宅,逼我献宅,我不肯,那厮便勾结乡试主考官诬陷我舞弊,用自家亲眷占了我的举人名额,贼鸟厮,朝廷也是没眼,就信了他们的鬼话!逼死我母、害我家破人亡!” 杜魏石双眼赤红,这厮那鸟的乱骂着,吴成却眯了眯眼,出声问道:“杜先生,科举舞弊往重了说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武乡地方有这么大胆子、又有这么大能量的,难道是那张家不成?” 第30章 制肥 “合该他们全族死绝!”杜魏石怒骂一声,猛然间醒目过来,指着吴成喝道:“好丘八,你诈我?” 吴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果然是张家啊!呵,说起来,张家和咱们还算有些交际,杜先生,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夺回你的祖宅、想不想报仇雪恨?” 杜魏石眯着眼睛盯了吴成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旋即笑得前仰后合起来:“你这丘八当真有趣,一副认真模样,说得我都信了,呵!你就是个小旗官,手底下管着十个人了不得了,那张家是能通天的,送死都轮不到咱们,如何报仇?” “杜先生说得不错,我就是个小旗官,手下连十个人都没有”吴成耸了耸肩,双手一摊:“但你昨日不过是个吃泔水求活的穷酸措大,今日就有了我这个小旗十个人帮衬,若你能留下来用心教咱们卫军读书,日后就会有一个百户的兄弟帮着你,如今这世道,谁又知道他日咱们会不会有幸当上个总兵参将什么的?留在这,就总有希望。” 吴成顿了顿,换了一脸诚恳的表情,继续说道:“如今四处灾荒,朝廷年年缺饷少赏,咱们卫军穷困,养不了闲人,你若是还如以前那般混吃等死、沉醉于美酒杜康之中,我也只能另寻高明,先生您继续回那巷子里去吃泔水,自然一辈子也别想着报仇了。” 杜魏石浑身一震,深深看了吴成一眼,嘴角挂上一丝诡异的微笑,旋即又消失不见:“哈!难怪小旗官要费这么多银钱和精力,专门请个先生回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成眯了眯眼,正要说话,杜魏石却抢先一步,扯了扯乱糟糟的衣服:“可有地方给我洗浴?要做教书先生,就得有教书先生的模样,麻烦小旗备些汤浴梳具之物与我。” 吴成暗暗松了口气,吩咐何老头领着杜魏石去安排,周围围观的屯丁旗军渐渐都散去了,毛孩这才凑了上来,挠着头问道:“成哥,那措大说的啥意思?什么‘原来如此’?” “那家伙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了,是个聪明人”吴成淡淡回了一句,拍了拍毛孩的肩膀:“猜到了我的心思,却依旧留在咱们这,哈!毛孩,你们是捡到个宝贝了!” 毛孩一脸懵逼的看着吴成,吴成却懒得解释,转移了话题:“对了,让你们买的东西买齐全了没?” “成哥专门交代的事,我哪敢打折扣!”毛孩哈哈一笑,眼角余光瞥见了杜魏石,脸上顿时又有些尴尬,赶忙跑到一辆大车旁,招呼着几个屯丁帮忙卸货:“内脏、骨头、毛发鲜血啥的都好买,反正屠户宰了鸡鸭豕羊之后这些玩意都没啥用,说些好话白送都行,胡麻、大豆、黑豆啥的能吃也能拿来当饲料,就得花些银钱” “最麻烦的还是那明矾、砒霜、硫磺什么的,这些东西朝廷都是严禁私下买卖的,药肆也不敢私自卖给咱们,咱们去找了县衙的差役,拿百户名头吓了他们几个,这才有人指了条黑市,但价钱可不便宜。” “是我考虑不周,你们走后我清了下屯堡库存,这些东西库房里屯着不少,咱们现在也用不上,其实不用花这冤枉钱”吴成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道:“不过多了黑市这一条路,咱们以后万一要买卖些违禁的东西也方便了,哈,不知道那黑市是个什么规模,有没有造炮造铳、筑城筑器的图纸卖。” “下次成哥你跟咱们一起去看看,听说那黑市背后是咱们山西的代王做东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毛孩哈哈笑着八卦,将那些东西都在地上排好:“成哥,那什么粪丹要如何做?现在就做吗?” 吴成点点头,挽起袖子便上了手,一边冲毛孩和屯丁们说道:“找些大缸备着,你们都跟着我学,这几日咱们一起多制备些,尽量每个屯村都分到。” 毛孩和那几名屯丁都撸起袖子学着吴成的动作行动起来,先将胡麻大豆黑豆捣碎压实静置,制成饼肥,然后将宰杀的鸡鸭鹅等动物连着内脏、骨头、毛发以及鲜血剁碎搅匀,接着又黑市里买来的硫磺、砒霜和明矾碾成粉,最后将这些准备好的配料与人禽的粪便粪搅拌混合,便制成了一个个粪丹。 “这东西制起来也不简单!”毛孩瘪着嘴,看着吴成将一个个粪丹仔细检查、塞进陶缸里封装:“要用的配料、要记的步骤太多了,不如咱们以前常用的粪肥简单。” “你别嫌麻烦,这些东西肥力比寻常粪肥强得多,咱们今年能不能有个好收成,全靠这些宝贝了!”吴成将粪丹填入陶缸中,拍了拍缸身:“找个地方挖坑埋了,要等它们在地下发酵一个月,待腐熟之后晾干捣碎才能用。” “不能直接用?”毛孩疑惑的问着,听话和那几个屯丁一起抱着陶缸往堡外走:“现在田里头都在整土,整土之时就得洒下些肥料翻耕,这什么粪丹肥力若是这般强,现在正是用上的时候。” 吴成摇了摇头,提着几把铁锹走在前头,回道:“不行,若是不让粪丹腐熟就施肥,庄稼会被粪丹腐烂时产生的高温烧死的,现在埋下去让它们腐熟也能赶得上之后的促苗施肥,肥力也足够了。” “麻烦!”毛孩嘟哝了一句,紧跟着吴成来到一处空地,放下陶缸抄起铁锹挖起坑来。 “种田算什么麻烦?以后麻烦的事可多着呢!”吴成教训一句,铲了两把土,瞥见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立在屯堡门口打量着他们的杜魏石,不由得苦笑一声:“特别是这次收获之时,若真是场大丰收,必然会有场大麻烦,啧,人心啊,最麻烦!” 话音未落,忽见一名满脸尘土的屯丁远远跑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兄弟们抄家伙!抄家伙!他娘的,西山村的刁民打进来了!” 第31章 械斗 西山村位于武乡县的县境边缘、背靠太行山,紧邻百户所治下的王家屯,离屯堡有一段距离,吴成提着一根长矛跑得气喘吁吁,汗湿了整个背心,才远远看见前方田野之间烟尘滚滚,朦胧中仿佛无数人影在闪动。 吴成缓下速度左右看了看,寻了个小土坡往上爬着,周围几十号旗军屯丁见他停下脚步,也纷纷乱糟糟的停了下来,只有几个愣头青鬼哭狼嚎的举着各式武器冲进烟尘之中,急得吴成冲着他们的背影大骂:“常子!别动刀!别动刀!他娘的!毛孩,快领几个人去把他们拉住,千万别动刀矛伤人!”。 毛孩领命而去,吴成喘着粗气,用手在眉间搭起凉棚远远看去,好一阵才看了个清楚,只见得远处的王家屯外的田间地头里,一千多个男女老幼挥舞着木棍、锄头、铁锹混战成一团,喊杀声、惨叫声、辱骂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人被打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呻吟着,偶尔有妇孺哭喊着头破血流的从人堆里钻了出来,顺手将倒在地上的伤员拖走。 吴成长长松了口气,双方还算有些理智,退场的妇孺没被追杀,倒在地上的伤员也没人补刀,双方械斗得凶狠,但互相都没有下死手。 还有理智,场面就不会一发不可收拾。 “刀子都套好刀鞘、矛头都用布包好,先把两村的人分开!谁要是伤了人性命,我让他赔命!”吴成扯着嗓子下令,那几十个旗军和屯丁面面相觑,倒也都乖乖的缠好刀矛,哗啦啦向着一片凌乱的“战场”冲去。 几声惊雷一般的三眼铳铳声响起,冲进战团的旗军屯丁一边挥舞着刀鞘和长矛木柄乱打,一边乱糟糟的呼喊着“劝架”,组成一道稀稀拉拉的人墙将两边的村民屯民分开,混乱的局面渐渐有了平息的迹象。 吴成身子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生长在新时代的他哪见过这种“大场面”?一平静下来手脚都有些发软,身上的汗水又密密麻麻的流淌出来,不一会儿便如落水一般全身湿透。 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了,有个问题困扰了他一路,到现在还没找到答案——乡间争水争田、宗族冲突等等,常常会产生无数的矛盾,封建王朝皇权不下县,官府对村乡管控薄弱、也无心无力调和矛盾,矛盾积累到最后,往往就会演变成械斗。 但今日这场械斗却来得有些奇怪,西山村是民村,王家屯却是百户所下辖的军屯村,一个种的是民田,一个种的是军屯田,两者可谓泾渭分明,平日里少有交际,又怎会积累起引发这场大械斗的矛盾来? 再说了,虽说大明的卫所屯村大多也和普通民村没什么差别,但好歹也是挂着军籍的,自古民畏官如虎,西山村的这些农户哪来的胆子和有刀子的军队争田械斗? 吴成来不及细想,只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巨吼,有一名衣衫褴褛的老汉指着分隔人群的旗军和屯丁大骂道:“官府杂捐杀我!地主租债杀我!尔等贼配军又要夺我田土!不如一死!不如一死!” 骂着,那名老汉哇呀怪叫着挥舞着锄头冲了上来,全然不顾打在身上的矛柄刀鞘,只挥舞着锄头乱打,惊得周围的旗军惊慌失措四散逃避,本来就略显混乱的“人墙”顿时大乱,两边的村民屯民见状,又互相对骂起来,大有一拥而上继续殴斗的架势。 “这他娘的!这么多兵,怎么给个老汉就把阵形冲散了?”吴成又气又急,赶忙跑了上去,好在毛孩眼明手快,朝天放了一铳,用震耳欲聋的巨响压住两边村民屯民的情绪,吴成赶忙趁机一把抱住那情绪激动的老汉,厉声劝道:“老汉冷静!老汉冷静!有何冤屈与我说,我与你做主!千万打了,小心伤着自己啊!” 那老汉挣扎了几下,毕竟年老体衰,挣脱不得,只能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盯着吴成说道:“你这小娃娃,毛都没长齐,凭什么给俺们做主?” “武乡的百户是我老叔,在武乡地头,没有比他大的官了!”吴成张嘴就开吹,恶狠狠的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旗军和屯丁,他们个个会意,忙不迭的点头配合,一齐劝着。 那老汉一脸疑虑的看看吴成,又看看周围的旗军和屯丁,来回看了几圈,终于将锄头狠狠往地上一砸,咬牙道:“好!俺信你,俺就和你说说俺们的冤屈!你评评理,你们这些当官的是不是欺人太盛!俺们是不是不得已!” 吴成皱了皱眉,眼中闪着疑惑的光芒,面上却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松了手扶着老汉坐在一块土堆上,示意他继续。 那老汉理了理情绪,说道:“军爷,您年纪轻,家里又是有背景的,当是不知道咱们这些小民之苦,这两年朝廷税赋年年在升,交了正税还有杂捐、交了杂捐还有摊派、摊派之外还要应徭役,咱们这些庄稼户没一天一时得闲,每日不过挣扎活命而已。” “可这几年山西年年有灾,年年都歉收,朝廷的赋税却从没有一分减免,反倒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交不起税怎么办?只能卖了一切能卖的,到最后卖儿卖女也交不起税,只能去大善人家里借贷,度一天算一天。” 吴成微微低下了头,他心中已经模糊有了个猜测,而那老汉则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大善人的贷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过个一两个月便连利息都还不起了,只能把田地都抵押出去,当个佃户一辈子为奴为婢,但好歹有口饭吃。” 那老汉用锄头狠狠砸着地,发出一阵阵咚咚的闷响:“田地房屋抵押出去,就成了别人的了啊!世世代代种的田、一根草一根草搭起来的屋,人家拿着地契田契,说拿走就拿走,一点也不留给俺们啊!” 那老汉重重喘了一口粗气,看向吴成:“好在大善人给俺们留了条活路,将这王家屯的田放给俺们种!” 第32章 试探 “老汉稍停!”吴成打断了老汉的话,疑惑的问道:“王家屯的地虽说都是些依山的贫瘠山田,但总归都是军屯田,转卖军屯不说经过兵部、兵备道什么的,至少也得咱们沁州的千户通过?那什么大善人有什么资格把军屯田放给你们种?” “因为王家屯的田,早就不是什么军屯了,都是大善人的私田!”那老汉摇了摇头,说道:“县里的洪主簿带着地契来的,这王家屯的田大多在天启年间就抵给了大善人家,要不是看到地契,咱们哪敢来招惹屯军?军爷若不信,那大善人的管家和洪主簿他们都在西山村,军爷可自去询问。” 吴成双眉紧皱,回头看去,一旁气息到现在还没喘匀的何老头见状会意,赶忙凑了上来解释道:“吴小旗,万历末年开征辽饷,屯军需缴纳的屯粮也翻了倍,军户本就穷困,哪里受得住?那时候就不少逃亡的了,加之天启年间灾害不断,想来是王家屯不少活不下去的军户私下里把田地抵押给了那大善人家里,抛田逃亡了。” 吴成点点头,又继续问道:“但王家屯的那些田,名目上依旧是军屯?” “自然是挂在军屯下面的!”何老头毫不犹豫的回道:“军屯转让得层层上报,私下交易官面上都是不承认的,再说了,成了民田就得承担朝廷税赋,反倒是亏本的买卖,与其费尽心思转为民田,不如依旧挂着军屯的名义,使些钱贿赂上边,反正上面也只要屯粮大差不差便行,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何老头顿了顿,扫了西山村的村民们一眼,继续说道:“吴小旗,你们这次带了不少流民回来,咱们自然是照着军屯田册安置,有不少就安置到了王家屯里,想来他们种的田,就是这些名为军屯、实为私田的屯田。” 吴成听了个明白,不由得冷笑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老汉却已经急了:“军爷!您知道朝廷的名目从来做不得数的,这王家屯的田既然已经成了私田,自然该按地契来!军爷,咱们这些人的田地都被收走了,若无田耕种,岂不是统统都要饿死?请军爷开恩啊!” 他这番话惹得王家屯的屯丁纷纷叫骂起来,西山村的村民也不示弱,一个个吹鼻子瞪眼怒骂,两边都在往前涌,一时间局势又有失控的迹象。 “吵什么!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谁再喧闹吵骂,统统拿了!”一声虎喝响起,一队旗军冲进人堆乱打,人墙顿时厚了几层,彻底将两边的人分开数步,这帮“生力军”可没有吴成那么客气,拿着木棍打得两边的村民和屯丁头破血流,稍有反抗便拔刀相向,这些村民和屯丁早没了之前械斗之时的血气,面对明晃晃的刀子只能乖乖的退开。 岳拱从人墙留出来的通道走了过来,看着瑟瑟发抖黯然流泪的老汉,冷哼了一声:“吴兄弟,你有时候就是太心软,面对这些刁民,直接拔刀便是,何必跟他们讲道理?若非我回村的路上收到消息,赶忙集结兵马来援,你们这几十号人,刀都不敢拔,怕是要出事的!” 说着,岳拱提着刀鞘戳了戳那浑身在抖的老汉,恐吓道:“老头,莫欺负年轻人不晓事,我与你来说道理,军屯就是军屯,自然得由军户来种!就算是那大善人的私田,和你们这些民户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个百户所里头请佃的民户可没有你们的名字,轮不到你们来耕!” 那老汉浑身一抖,也不回话,双眼含着泪求助似的望向吴成,眼中隐隐含着怒火,吴成皱着眉扫过西山村的村民,见他们一个个敢怒不敢言,都紧紧攥着手中的“武器”,赶忙拦住准备继续说话的岳拱,柔声问道:“老汉,我问你,那大善人是张家的人吗?和张家有没有关系?” 那老汉摇了摇头,回道:“秦大善人是咱们武乡本土人,和张家也没听说有啥关系,但都是乡绅,平日里应当也少不得走动的。” “不是张家的人就行!”吴成冷笑一声,起身揉了揉蹲得略有些酸痛的腿,拍了拍岳拱示意他和自己走:“老汉,您稍稍休息休息,我和这位岳总旗去商量个办法,您放心,绝不让你们西山村的村民吃亏。” 那老汉狐疑的看了吴成一眼,点了点头,吴成将岳拱拉到之前站过的小坡上,挥挥手示意毛孩过来:“毛孩,去找些民装来,咱们有多少人就找多少民装,木棍也弄些来,要打人痛的。” 毛孩领命而去,岳拱看着他飞奔的背影,疑惑的问道:“吴兄弟,你这是准备做什么?驱散这些刁民,何必去找民装?” “此事没有这么单纯!”吴成冷笑着的说道:“表面上是西山村村民争地,背地里到处都是那秦大善人拱火的痕迹,呵!这世上哪有往外吐田土的地主?收了人家的田,还帮人家安排好了退路,西山村都是山田,王家屯虽说也贫瘠,但好歹也有几亩中田,秦大善人这是拿宝马换驴,真就是百年难遇的大善人啊!” “你是说,那姓秦的在针对咱们挑事?”岳拱立马反应了过来,又摇了摇头:“不对,那姓秦的不过是个武乡本土的小地主,哪来的胆子招惹咱们卫军?” “对啊,一个本乡的小地主,背后没人撑腰,怎么会来招惹咱们卫军!”吴成脸上冷意更浓:“那老汉怎么说的?‘都是乡绅,平日里少不得走动’,呵,没有张家这个权势滔天的大善人站在背后,秦大善人又怎会来动咱们的田地?” “你是说,这事是张家在背后操纵?”岳拱面上一惊,赶忙问道:“可张家刚刚跟咱们签过协议,又何必来招惹咱们?不怕和咱们撕破脸?” “那协议就是张废纸,我们清楚,张家也清楚!”吴成淡淡的回道:“那协议之所以还有用,是因为我们顾忌张家的权势、而张家顾忌咱们背后的人,只要这顾忌没了,那份协议拿来擦屁股都嫌咯!” “这场械斗,就是张家对咱们的试探!” 第33章 示威 “试探?”岳拱越听越糊涂,赶忙问道:“此话怎讲?” “咱们装作背后有人撑腰的样子,唬住了陷入朝廷党争、权势不稳的张家”吴成耐心的解释道:“但背后的人能对咱们支持到何种程度?在张家的心里依旧是个问号。” “所以张家挑起了这场事端,想从咱们的表现里看看背后之人对咱们有多少支持?若是咱们干脆认了栽,证明背后的人对咱们根本没有什么支持,张家自然会趁势对咱们下手,若是表现得你好我好大家好、瞻前顾后,摆明了顾忌当地乡绅和官府的势力不敢做得太过火,他们也一定会一直寻找机会弄翻咱们。” “所以我们只有一条路能走,摆出一副毫无顾忌的样子出来!”吴成冷冷总结道:“那老汉说,秦大善人的管家和县里的主簿还在西山村,咱们就去找他们麻烦,秦大善人家的人别想活着回去了,县衙的人,也得扒了他们那身官袍!” 吴成哈哈一笑,双手一摊:“我大明文贵武轻,一个小小主簿也代表着官府的脸面,不是卫军轻易能动的,但咱们偏偏就动了,这代表什么?代表着咱们背后的人权势比张家更盛、而且对咱们无比的支持,甚至放任咱们殴打官府人员!” “你这是在赌博!”岳拱一句话总结了吴成的计划:“就和在京畿挑起哗变那般赌博!万一张家不吃你这一套,鼓动县衙把咱们告上去,咱们身后可没人保,单单殴打县衙官吏就是能砍脑袋的大罪!” “我确实在赌博,但我们也无路可走了”吴成苦笑一声:“岳总旗,从咱们和张家订下协议那时起,就是不死不休的下场了,粮贷还是其次,张家这种豪贵官绅最看中脸面,被几个丘八诓着签下协议,对于他们来说是丢尽了脸面的事,一旦他们发觉,必然千方百计的把咱们弄死示威,我们不想死,就只能让他们继续心生顾忌了。” 岳拱盯着吴成沉吟了一阵,点点头,指着远处抱着一堆衣物赶来的毛孩等人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又要换身民装?咱们直接杀过去,不是更显得嚣张?示威效果不是更好?” “因为我们背后真的没人撑腰,示威也不能嚣张过头了!”吴成又一次苦笑起来,叹了口气:“桌子底下互相踹腿无所谓,明面上还是不能撕破脸,若是激得张家放手一搏,咱们真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张家不出面,安排了秦大善人来试探,很明显也没有撕破脸的打算,还留着回旋的余地,咱们也就陪他们装傻,殴打县衙官吏、杀害秦家奴仆的是西山村的村民,和咱们卫军一点关系都没有!” 岳拱恍然大悟,哈哈笑了笑:“还是你考虑的周到,嘿,在良乡就看出来你这娃娃不简单,我就跟着你干一场!” 太阳渐渐藏身于青山之后,只剩下远处天际一抹抹红霞还在播撒着微弱的阳光,西山村里亮起了火把,凶神恶煞的秦家家仆和点头哈腰的衙役一堆一堆的围坐在村子里,大呼大叫的赌钱玩乐。 “这太阳都要落山了,王家屯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反应?”斜靠在一棵枣树下的秦府管家一边端着一碗白面哧溜着,一边说道:“就这几百个刁民他们用得着处置这么久?怕是担心扰起民乱,只能和稀泥了?” “若只是和稀泥的,那倒是好对付了”一旁蹲在树下哧溜着面条的主簿微微一笑,咬了一口蒜:“等会吃完饭,派些人去看看,几百个刁民都对付不了,这帮卫军也是些欺软怕硬的玩意,张二爷也没啥好顾忌的了。” 那秦府管家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便是震天的喊声响起:“弟兄们!冲进去,弄死那些夺咱们田地的豪奴污吏!” 秦府管家脸色大变,慌忙扔下面条:“怎么了?西山村的刁民奈何不了卫军,杀回来了?” “杀个屁!咱们也是有刀有枪几十号人呢,还有官府的文契和牌票,除非他们想造反!”主簿也脸色大变,把碗往地上一扔,跳起身来拉着秦府管家就跑:“再说了,西山村哪来这么多青壮人丁?是卫军!他娘的,是那些丘八伪做西山村村民!快逃!” 但他们已经逃无可逃了,吴成和岳拱领着几百号身着民装的旗军和屯丁,在西山村村民的引导下,趁着太阳落山、天色昏暗悄悄把西山村给包围了起来,一声令下便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入,挥舞着木棍乱打乱冲。 秦家的家奴和县衙的衙役根本毫无防备,不少离村口近的还在吃饭,忽然便挨了一棍子,好一阵才吵吵嚷嚷的四散逃命,被军丁如赶羊一般驱赶着。 这些豪奴衙役下乡入村都是为了盘剥百姓,谁愿意平白无故挨顿打、甚至把性命丢在这破山村里?见到涌来乌泱泱一片人头顿时便吓软了身子,手里的刀子都不敢动,一个个忙不迭的逃命,实在逃不出去便跪地投降,被揍得惨叫不已的衙役豪奴也没胆子反抗,在地上狼狈不堪的翻滚躲避着挥来的木棍,凄厉的哭喊求饶。 那主簿和秦府管家在几个衙役的护卫下跑得气喘吁吁,但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根本逃不出重围,只能找了一间屋子踹开门躲了进去,见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把他们包围起来,那主簿只能一边瑟瑟发抖的缩在门后,一边放声大喊着:“某乃武乡县主簿洪磊,朝廷钦命的九品佐贰官!袭击我等便是反乱朝廷!诸位好汉三思啊!三思啊!” “管你什么鸟官!速速出来投降!否则咱们放火烧屋了!”一声厉喝响起,吴成和岳拱排开人群来到屋前,几名屯丁抱着各种木柴破布往土屋扔,岳拱抽出从那破庙边军手里缴获的硬弓,搭上一支箭头包裹着熊熊燃烧的破布的引火箭,弯弓瞄向土屋前的引火物。 那主簿见吴成等人来真的,顿时浑身一抖,慌忙从屋里跑了出来:“投降!我们投降!休伤我等性命!休伤我等性命!” 第34章 信号 岳拱垂下弓箭,几名旗军上前将屋里逃出来的几人打翻在地,将那主簿和秦府管家押到吴成身边。 “老汉,是这两人不是?”吴成回头问了一句,见西山村的老汉点了点头,这才扭头冲两人说道:“你们这两鸟厮好不晓事,怎能鼓动咱们西山村去抢百户所的军屯田?这不是逼咱们的村民去吃卫军的刀吗?” “军爷!此事不是小人们的意思啊!”那秦府管家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军爷,这都是老爷的意思,小人们就是一些做奴仆的,自然老爷怎么说小人们就怎么做,不然哪敢跟结怨军爷啊?” 吴成目露凶光,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腮帮子肉眼可见的鼓了起来:“给你一个机会仔细想想,你现在跪的是哪的人?” “是西山村的好汉,和百户所的军爷一点关系没有!”一旁的洪主簿抢先喊了出来,身子也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下去,到底是当官的人,见吴成等人不愿暴露身份,便猜到了吴成的底线,明白吴成等人不会为难朝廷的官吏,只要自己乖乖配合,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是西山村的好汉!是西山村的好汉!”那秦府管家也反应过来,赶忙磕头认错,额头都磕得通红:“好汉饶小人一条性命,有何要求,好汉尽管提。” “你们这两个鸟厮倒是识趣!”吴成微微笑着,缺了几颗牙的笑脸看在两人眼里如恶鬼一般狰狞,吓得他们又止不住的抖了起来,吴成却浑然不觉,笑道:“这么着,帮我们传个口信,去告诉秦大善人,他背后有人撑腰,咱们在朝中也不缺人帮忙,如今他们家卷进朝争,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招惹咱们西山村,让他先想清楚后果!” 那管家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敢问,只是满嘴答应,一旁知晓内情的洪主簿则深深看了吴成一眼,垂下头去不知想些什么。 “这口信得实实在在传达到位,让秦大善人知道得分毫不差、清楚明白!”吴成微笑着叮嘱道,忽然拔出腰间雁翎刀,钢刀寒光一闪,那管家的人头便骨碌碌从脖子上掉了下来,鲜血溅了洪主簿一身,吓得他大叫几声、面色苍白、腹股之间微微泛湿。 “洪主簿,劳烦你将这口信带给秦大善人,王家屯是军屯,咱们没法种,咱们在西山村世代耕种,乡土难离,只能留在村里了,秦家要收咱们的地,咱们就和他拼命!”吴成扶起洪主簿,一边恐吓着,一边将人头塞进他手里,洪主簿满脸惊恐,却不敢拒绝,慌慌张张的抱着人头,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送洪主簿离村!”吴成呵呵一笑,安排几名旗军屯丁把吓得腿软的洪主簿和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县衙吏员,连同那些秦府人员的尸体一起扔出村子,任由他们半爬半跑的逃离。 看着黑夜中远去的背影,吴成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眉间皱成一团,立在村口默然不语,不一会儿岳拱凑了上来搭话:“吴兄弟,你说,这把咱们赌赢还是赌输?” 吴成摇了摇头,叹气道:“不知道,若是这把赌输了,张家对咱们下死手,咱们也只能逃去太行山落草了,若是赌赢了,也不过只争得一丝喘息之机,咱们和张家的力量对比太过悬殊,而谎言总会有被拆穿的一天。” 吴成长叹一声,抖擞精神:“走一步看一步,若能得一丝喘息,咱们总有机会把局势握在手中的!” 洪主簿逃离西山村,连停下歇息都不敢,一口气狂奔回武乡城,当夜便寻到了城外张家的庄园上。 张道河刚刚睡下就被叫醒,知道洪主簿不会没事半夜来找自己,吩咐下人在前厅侧廊招呼洪主簿,自己在几个侍女的服侍下穿戴梳洗,凝眉向侧廊走去,刚刚抵达,便见面色慌张、如同见鬼一般的洪主簿,和他捧着的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张道河心里一惊,挥挥手让下人把人头拿走,皱眉问道:“洪主簿,那帮卫军对你们动手了?” 洪主簿点点头,颠三倒四的将西山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张道河听到最后默然了一阵,说道:“老秦好歹也是有举人身份的,他那些管家家奴也不是寻常人说得罪就能得罪的,何况是动刀子砍了?你是朝廷钦命的佐贰官,领着县衙的差役、拿着衙门里的牌票去做事,到哪都挑不出毛病来,他们这帮卫军却把你们暴打一顿,往严重了说,这是在造反,诛他九族都不为过!” 张道河深吸一口气,喃喃念道:“如此嚣张,难道背后真的有大人物在保?这帮丘八在京畿时和朝中的大人搭上了线不成?” 洪主簿在一旁忙不迭的点头,说道:“二爷,张爷在京师卷入了袁崇焕的案子,这些丘八便哗变回了山西,摆明了是冲着张家来的,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除了他们!” 张道河沉吟一阵,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洪主簿,你是吏员出身、能拔擢这个九品佐贰官,我大哥出了不少力气?” 洪主簿赶忙拱手行礼:“二爷说得没错,若非张爷相助,下官一辈子都当个没前程的胥吏,张家恩情,下官一刻不敢忘。” 张道河点点头,淡淡的说道:“那就请洪主簿记住了,你只管报恩便是,其他的事情我张家自有计较,不劳烦李主簿多嘴。” 洪主簿面上一惊,赶忙行礼道歉,张道河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敌暗我明,大哥位子又不稳,故而母亲教训此时不是得罪卫军的时候、指示我签下那协议,但母亲远在沁水,少管武乡之事,又哪里知道我面对的是个什么情况?” “此番我瞒着家母让你们去试探,此事不得传出去半点消息!”张道河目光冷若刀霜,盯着星空说道:“家母已经安排张三去京师探听消息、顺道和大哥联系了,他们在京师找出背后支持这些丘八的官对症下药,我们这边的动作也不能停,迟早有一天,要抹掉这帮丘八!” 第35章 练兵 过了一两日,见武乡城中毫无动静,吴成才微微松了口气,但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张家的威胁如乌云压顶一般压在他的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从一开始吴成就知道他们和张家签订的协议不过是废纸一张,张家在武乡经营多年,本地的军屯大半落在他们手里,他们绝不会允许他人来分润他们的利益,武乡百户这个位子,只能属于林恶鬼那种任张家拿捏在手心里的人。 偏偏吴成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家伙,作为穿越者清楚历史潮流如何,自然不愿混吃等死、更没有剃发留辫的癖好,想要对抗潮流,手里就得有一支强军,要练兵就要靠屯田屯粮,只能从张家口里抢食。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双方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无法调和,自然会有爆发的那一天,而吴成所能做的,不过是将这一天尽量往后拖、让那一天来到时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自保和反击。 急促的战鼓声将吴成从沉思中唤醒,理了理身上的棉甲,抱着头盔走上将台,望着校场里黑压压一片乱糟糟的人头,不由得又有些泄气。 校场之中都是前几日刚刚补充进旗军的流民屯丁,之前都是拿锄头的百姓,既不懂军阵、也不识文字,文化素养差到了极致,战鼓响了几轮,队列依旧是稀稀拉拉的,不少人还在交头接耳的谈着天,就算站定位置的新卒也都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东张西望。 几名小旗在脸色铁青的岳拱调派下提着马鞭木棍冲下校场整理队列,这次练兵名义上是岳拱在主持,实际上是吴成主导,他自然不用像其他那些小旗官一样亲自上阵,留在将台上皱着眉看着乱成一团的军阵和惨叫连连的新卒,下唇都咬得发白。 城门楼子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来,吴成抬头看去,却是杜魏石坐在垛口上,一边灌酒一边指着在马鞭和木棍下乱逃乱跑的新卒哈哈大笑,岳拱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嘟哝着:“他娘的,要不是在良乡咱们百户所里的老兵都散了个干净,今日哪用这般丢脸?” “丢脸好,早些把颜面丢干净了,上了战场才不会丢性命!”吴成安慰了一句,挥挥手:“再说了,哪支军队也不可能一直靠老兵吃饭,找到把新卒练成老兵的方法,才能一直保持着战力。” 几名屯丁扛着一只肥猪吭哧吭哧的上了校场,见吴成点点头,伙头兵当场便杀猪取肉,架起大锅就在将台附近熬煮起来,不一会儿肉汤的香味便飘满了整个校场,那些平日里连野菜都吃不饱的新卒顿时一个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大锅,原本嘈杂如菜市场的校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吴成走到锅前,接过一根大木勺捞出一块猪肉,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咬啃食起来,校场里的新卒们见状一阵阵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块猪肉下肚,吴成用袖子擦了擦嘴,指着大锅冲着校场里的新卒喊道:“都看见了!这锅里的肉煮得软烂可口,但能不能吃上肉,得看你们听不听话、有没有本事!” 吴成返回校场,接过岳拱递来的令旗,随手一挥:“鼓响三轮,所有人进入队列站好位置!若有人没有进入队列或站错位置,那就分不到肉汤吃!” 战鼓隆隆响起,那些新卒们慌忙寻找着自己的位置,这次他们不再需要小旗官的鞭子和木棍催促,三轮鼓罢,校场中的队列终于有了一些严整的模样。 几名小旗官抱着陶罐围在锅前,伙头兵将锅里的肉汤乘进陶罐里,小旗官们再回到队列中一一分给捧着土碗两眼发光的新卒,待他们喝净吃干,再将土碗统一收走。 “尔等新卒初练,这次算是赏给你们的!”吴成扯着嗓子喊道:“都记住自己的位置,日后操练之时只响一轮鼓,若不能入位,不仅吃不到肉汤,还得吃军棍!明白了吗?” 军阵中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回应声,吴成不满的摇了摇头,吼道:“怎么?吃了肉汤都没精神?我再问一遍,回答的若是不能让我满意,今日所有人都吃不到肉汤!” 这一次军阵再一次传出一阵回应,乱糟糟的丝毫不整齐,但好歹声量是足够大了,吴成却依旧不满意:“这么多声音,我听谁的?我只要听见同一个声音!什么时候这声‘明白’喊整齐了,什么时候咱们再继续下去!若是一直不整齐,你们就一直喊到黄昏解散!反正咱们有汤有肉,就跟着你们耗一天!” 新卒们又喊了几轮,终于找到一个同样的节奏,到最后整齐划一的喊了起来,吴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你们都牢牢记着!我们武乡百户所是一个整体!从现在起,军阵之中所作的每件事都要整齐划一,日后若有错漏便要受罚,明白了吗?” “明白!”这一次新卒们都整整齐齐的回应起来,只是眼睛不时瞄向那几锅肉汤。 吴成自然将新卒们的小动作瞧在眼中,微微一笑,又一次挥舞起了令旗:“现在开始,战鼓响,所有人静立不动、双眼目视前方、不能有一点动作,静立至鼓声停为止,若有乱动乱看者,不仅吃不到肉汤,还要受罚!” 话音刚落,战鼓又一次隆隆响起,新卒们赶忙站好不动,遵照命令双眼目视前方,但那香醇的肉汤如勾魂的绳索一般勾着校场内的新卒们,刚刚喝过一碗肉汤不单没有缓解他们的馋虫,反倒沾了荤腥之后的胃更为刺激,不一会儿便有人悄悄的瞄向那几口大锅。 他们的眼神自然躲不过在将台上仔细查看的吴成和旗军,当即指示提着鞭子在场中巡视的小旗官将他们一一扯出队伍,在将台下列出单独的队伍。 “今日初操,就不对你们动鞭子了!”吴成微微一笑,令道:“但你们违反军令不能不罚,绕着操场跑圈,跑到鼓停为止!无令就停下的,那就吃鞭子!” 第36章 操训 战鼓隆隆响个不停,校场里站立着的军卒却少了一大半,大多数新卒刚开始还能遵令静立不动,但战鼓一直隆隆的响着,没有一丝要停下的意思,他们也渐渐支持不住,或者左摇右摆、或者双眼四处乱瞟、或者干脆全身都松懈了下来,在队列中扭来扭去。 这些新卒自然都被扯出军阵跑圈,围着校场跑圈的人越来越多,扬起一片尘土,有人坚持不住停下脚步想要喘口气休息休息,当即被小旗官领着旗军赶上,拽到军阵前狠狠抽了两三鞭子,再赶回校场继续跑圈。 在鞭子的威慑下,这些新卒也只能咬牙坚持着,跑圈的队伍越来越稀稀拉拉,有不少人上气不接下气、一步三摇的跟着,落后了不知多少圈,若是放在原野之上,恐怕早就不知掉队到哪去了。 一旁的岳拱皱了皱眉,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问道:“吴兄弟,这静立和跑圈是个什么意思?也是戚武毅那兵书里记载的练兵之法?” 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戚武毅的兵书还没到用的时候,让新卒跑圈和静立是为了磨他们的性子,给他们留下个深刻的印象,让他们明白‘军令如山’的道理。” 吴成看着跑圈的队伍,微微一笑:“不把这个道理深深刻在他们的脑中,上了战场他们就会自行其事、乱成一团,要深深刻在他们脑中,就得让他们明白赏罚的规矩、亲身体验到领赏受罚的差异,咱们不能光靠皮鞭和军棍练兵,打得血肉模糊还操练什么?上了战场难道只用刀子维持秩序?把手底下的兵杀光了还打个屁仗?自然得换些柔和的方法。” 吴成顿了顿,指着校场中依旧静立不动的那些新卒,继续解释道:“其次,这个法子也是在选人,能坚持到最后的,必定是能吃苦耐劳的、听话懂事的、不被外物影响的,这种人都是些好苗子,等杜先生的学堂开了班,便让他们第一批进班去读书识字。” 吴成看向提着皮鞭木棍巡视军阵的小旗官们,找到之前那名搭讪的小旗:“上梁不正下梁歪,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军队的风气离不开各个小旗这些基层军官的示范和引导,这些能坚持到底的新卒,总比已经在大染缸里染得本色都看不清的家伙好些。” 岳拱微微一愣,深深看了看那些小旗官一眼,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退到一旁继续静观。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吴成才挥了挥令旗,鼓声戛然而止,跑圈的新卒们哗啦啦倒下一片,一个个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那些依旧静立在校场上的新卒也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不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酸痛的腿脚,只有寥寥几人还在场中站着。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让何老头照着名录将那几名站着的新卒记下,这才挥挥手示意小旗官们乘肉汤给校场中坚持到最后的新卒送去:“我武乡百户所,令行禁止、赏罚分明、绝不食言,说好听命行事、站到最后的就有肉有汤,今日初操,不会太为难你们,日后无论平时战时,军令一下便要不折不扣的执行!违令者,可不是跑圈吃鞭子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校场中七倒八歪的新卒纷纷出声回应着,他们明显累得不行,大多数人的语气起伏不定,以至于回应的声音一片杂乱,吴成皱着眉又重问了两遍,这才整齐了一些。 吴成也知道刚刚开始没法要求太严,听着回应的吼声大差不差,便挥挥手让屯丁抬来几桶清水分给新卒,让他们先饮水休息,这些新卒跑了半天早就肚中空空,见校场中的同袍开心的吃着猪肉喝着肉汤,自己却只能饮水挨饿,一个个垂头丧气又满目羡慕的盯着那些吃肉喝汤的同袍,口水都流了一地。 让新卒们休息了一阵,吴成又一次挥舞起令旗,战鼓雷响,那些新卒们纷纷争先恐后的回归队列,生怕落在后面没有肉汤吃,不一会儿便重新列好了军阵。 吴成微微笑了笑,回头看向岳拱,见他也微笑着看了过来,点了点头,扭头令道:“尔等新卒入伍,咱们也不练太难的,先从走路开始!把你们右脚的鞋都脱了!” 新卒们赶忙弯腰脱鞋,他们基本都是文盲,不少人连左右的意识都没有,看着周围的同袍脱哪只鞋自己就脱哪只,甚至有一整列人都被带歪,脱了左脚的鞋,气得巡视的小旗官大骂不止,军阵又一次混乱了起来。 “行军最重行伍,左右都分不清,仗还没打人就跑散了,这还打个屁?”吴成向再一次凑上来的岳拱解释道:“训练行列,也是在教导他们规矩和纪律,一支军阵严整的军队,绝对强过乱哄哄一窝蜂往上涌、一窝蜂往后逃的散兵游勇。” 岳拱点点头,依旧什么都没说就退了下去,吴成也不理他,抬起两只胳膊,喊道:“听好了!没穿鞋的就是右边、穿了鞋的就是左边,都和我一样把胳膊抬起来,我喊右你们就迈右腿、放下右胳膊,喊左就迈左腿放下左胳膊!把左右牢牢记在心里,日后日日都要用上,明白了吗?” “明白!”军阵中的吼声整齐不少,吴成也不拖延,当即便领着新军如跳操一般挥臂动脚起来,有了鞋子和光脚作为参考,这些新卒很快就分清了左右,随着吴成的口令进行的动作也渐渐不再凌乱、开始整齐迅速了起来。 “很好!你们听命行事,自然能吃好喝好!”吴成满意的点点头,挥挥手让小旗官们端上肉汤,这次每个新卒都分到了一碗,军阵中顿时一阵欢呼雀跃。 待小旗官们收了碗,吴成又一次挥动令旗:“我之前说了,这几日的操练先从走路开始,全都听我号令,向左转!目标前方开始前进,不叫停不准停!队列要一直保持一致,有超前和脱节的,整队受罚!” 军阵齐刷刷向左转去,左转之时还是有些凌乱,到了前进的时候更是散乱了起来,有人迈得步子大、有人迈得步子小,走了几步便有几列乱成一团,统统被小旗官领着旗军从队列中拽了出来,赶着他们绕校场跑圈。 看着一走起来便乱七八糟的军阵,吴成忍不住苦笑一声,回头冲岳拱说道:“岳总旗,任重而道远啊!” 第37章 观察 一直折腾到黄昏时分,眼见着校场里不管训练的新卒还是督训的旗军统统累趴下了,小旗官们也一个个累得声音嘶哑、鞭子都挥得软弱无力,吴成才终于结束了这次初操,让伙头兵和屯丁端上来一盆盆香喷喷的饭食。 但吴成没打算这么轻易让这些新卒用饭,看着瘫倒一地、口水直流的新卒们露出一丝坏笑,挥着令旗喊道:“都看清楚了?有香喷喷的杂粮窝头和饼子,有美味的羊肉汤,还有鸡蛋和鸭蛋!但是想要吃上这些美味,还有最后一关要过——今日初操,我让你们牢记不少道理,你们一个个也嚷嚷着明白了,如今就来考考你们,我一队队问过去,哪队答不出来,就得看着其他队吃完才能用饭!” 吴成嘿嘿一笑,从盆里抓起一颗鸡蛋,敲碎蛋壳细细剥着,如温玉一般洁白的鸡蛋,反射着黄昏夕阳的光芒,看在一众新卒眼中如同闪闪发光的珠宝一般,让他们垂涎不已,有些人拼命吸着鼻子,似乎想要尽量闻一闻鸡蛋的香味。 吴成将蛋壳撒在地上,一边把鸡蛋往嘴里塞一边说道:“这些鸡蛋可是金贵的东西,寻常地主家过年才能吃几颗,这一盆鸡蛋不过二十来颗,若是晚吃的,可就吃不到了!” 军阵中一阵骚动,原本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休息的新卒纷纷来了精神,都眼巴巴的等着吴成问话,吴成也不拖延,当即便点了最前面的一名新卒:“你来说说,今日操训,让你们牢记心中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名新卒肉眼可见的紧张,一时懵在原地,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与他同队的几名新卒心急如焚,都在悄悄的提醒着他,甚至有人直接把一连串脏话骂出了口。 吴成随手挑第一个人本就是为了示范,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耐心的等在原地,那新卒在队友提醒下终于想了起来,磕磕巴巴回答了几句,意思倒是差不太多。 吴成也知道初次操训不能要求太严,当即挥了挥手,让伙头兵给他们放饭,那队新卒一人分了一个鸡蛋,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有的人甚至连蛋壳都没剥便往嘴里塞,嚼得嘎嘣嘎嘣响,周围的新卒都羡慕不已的看着他们。 可他们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吴成真就一队一队的问过去,回答出来的便放去吃饭,回答不出或答案偏差太多的便只能连累一整队人哭天喊地的等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同袍大块朵颐。 “今日初操,真是让我老岳大开眼界!”岳拱哈哈笑着,拿着一张饼子就着羊肉汤用饭:“今天这一训,这些新卒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今天初操,其实只是在立规矩”吴成苦笑一声:“昨天还是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分个左右都得耗不少时间,岳总旗你也看到了,那列队行进每次都是走几步就乱了阵形,跑了几圈、挨了鞭子依旧不记事,到最后也才勉强有个模样。” “啧,才一天的操训,也指望不上他们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效,能让他们牢牢记着‘军令如山’和‘赏罚分明’这两条规矩,今天就不算白费。” “我看,他们永远都不敢忘,特别是那些看着别人吃饭的新卒!”岳拱哈哈一笑,看向那些争抢吃食的新卒们:“但是这么个训法成本太高了,鸡蛋鸭蛋啥的不说,反正以后也不是常用的,但顿顿有肉,这花的钱也不少。” “要想要一支强军,就不能吝惜成本!”吴成淡淡回应道:“这世道,什么都没有刀子可靠,若是咱们有支强军在手,从哪不能把成本赚回来?再说了,如今成本高昂,说到底还是因为基础不牢的缘故,以后若是能把基础打牢,也不需要花这么大的成本去练兵了。” 岳拱皱了皱眉,扭头看向城楼上的杜魏石:“吴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的这些小旗官也是矮子里拔高个,迟早是要换掉的,但那杜酒鬼看着像个心高气傲的家伙,如今不过是生活所迫才来了咱们这,他能用心教咱们的旗军读书识字、乃至教导咱们大道至理?” “若是之前,我还不敢肯定,但今日初操过后,我觉得他能”吴成回应道,也抬头去看城楼上抱着酒壶痛饮的杜魏石:“岳总旗,您说错了一点,杜先生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留在咱们这的,而是因为我让他明白,我们也想对付张家。” “但想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实力又是一回事!”吴成砸砸嘴,扫视着校场里用餐的新卒:“那杜先生从清晨就提着一壶酒守在城楼上,但我看得清楚,在我们结束操训之前,他一口酒都没喝,他也在观察着我们,在考量着咱们是不是有这个潜力能和张家那庞然大物相斗。” 吴成饮了口汤,嘿嘿一笑:“杜先生是个聪明人,若是咱们没这个潜力,他早就抱着酒壶痛饮麻醉去了,或者直接就离了屯堡跑了,又何必在城楼上吹一天的风?依我看,今日的操训让他看到了咱们的潜力,他是下定决心要做咱们百户所的‘教书先生’了。” “杜先生是个聪明人,他如果真看透了我的心思,就该明白这个‘教书先生’并不好当,甚至可能掉脑袋,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自然只能陪咱们一路走到底了。” 岳拱疑惑的看了吴成一眼,笑道:“吴兄弟有些危言耸听了,张家再怎么蛮横,最多也就是报复咱们几个主事的,罢官去职、流放千里有可能,更别说杜酒鬼还是个读书人,张家怕是不会做的这么绝。” 吴成暗暗笑了笑,摆了摆手:“读书人嘛,就是心思多,心思多就总会往最坏的结果想,张家做不做是一回事,杜先生怎么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言之有理。”岳拱点点头,推了碗羊肉到吴成身前:“咱们这些丘八,也是吃了没书读的亏,否则谁愿意提着脑袋当这年年欠饷的兵?单单是能读书识字这一条,这些新卒旗军、屯丁屯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人人归心。” “知识本来就不应该垄断在少数人手里,我不过是做了一件正常的事而已”吴成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今日初操,我只是打个样,如今春播在即,我得去各个屯村转转,明日开始训练的事就麻烦岳总旗抓着了,今夜我会参考戚武毅的兵书写一份练兵的章程出来,您挑些识字的卫军在身边,对照着练兵章程练兵。” “明日开始旗军也要一起训练,屯丁和余丁有空闲也要参训,往常操练都是三日一操、只操练半日,但咱们时间不多,张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手,早点把兵练出来早些安心,明日开始便一日一操、操练整日,每日操练过后要记得总结,操练时出了什么问题?章程里哪些可以改进?这些都要记下来,之后咱们再好好对一对。” “不要担心成本,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刀子磨锋利了才有人头功劳能拿,有了人头功劳,自然有源源不断的财物进账。” 吴成一口气交代了一大堆,岳拱认认真真的应承下来:“安心吴兄弟,你尽管下村去,训兵之事就交给我了!” 第38章 考察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吴成骑着小毛驴行走在乡间小道上,何老头也骑着一只毛驴跟在一旁,毛孩没有坐骑,只能靠着两只脚板行路,牵着吴成骑着的毛驴的缰绳走在前头。 田野之间到处都是忙碌的屯丁、余丁和军眷,新买的耕牛拉着犁头在田里往来前进,挥舞着锄头的屯丁将土地一一整好耙好、在秧田之中植好秧苗、洒下肥料。 裹着凉风的春雨没有迟滞他们的动作,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屯丁和余丁一刻不停的忙碌着,不少人挂满水珠的脸上满是笑意,朗朗上口的农家歌谣盖过了春雷的阵阵轰鸣。 农家人不怕雨,就怕不下雨耽误了春播,前几年山西少雨、时有干旱,不少屯丁余丁颗粒无收,只能活活饿死或流亡成了流民,吴成一路行来就见过不少抛荒的土地,大多都是因干旱的影响而被迫抛荒逃亡的屯丁或农户所至。 如今这场雨来得及时,正好浇灌了刚刚插下去的秧苗,对于大多数靠田吃饭的农家人来说,这便是久旱逢甘露,昭示着他们今年会有一个难得的好收成。 更何况今年老天有眼开恩,张家免了他们一年的租债,朝廷征募的屯粮虽然不少,但从来都是屯丁们支出的小头,永远还不干净的租子和利滚利的高利贷才是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的大山,如今这座大山被卸了去,今年若是个丰年,总能省下不少口粮过个好日子,谁想到这美好的未来不是喜气洋洋的? 至于明年怎么办、两倍的租债怎么还,这世道过一天便算一天,哪想得那么遥远?再说了,绵百户能从张家谈下来那个协议,没准明年也能再谈一谈呢?实在不行,大不了去做佃农流民嘛! 吴成却没有他们这么轻松欢喜,在各个村里绕了一圈,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大石头:“幸好咱们下村去转了转,呵!张家的人不来管事,又他娘的跳出来一个王家人,拿着官府的文告骗咱们的屯丁张家把田租都转给了他们,说什么张家签的协议,和他们王家没关系,租债还是要照收!” 吴成长长吐了口浊气,骂道:“那姓王的一个举人、本乡的小地主,哪来的资本接张家的租债?哪来的胆子招惹咱们卫军,他就是张家的白手套!代替张家来催命!哼,等夏收之时张家确实是依照约定不来催债催租,这些本乡的地主却都要来盘剥了!” “那张家好不晓事!”何老头明显也气着了,吹胡子瞪眼的骂着:“贼鸟厮,协议都签了还搞这些小动作,他娘的,摆明了就没想遵守那协议。” “这倒是不意外,我从一开始就没幻想过张家能遵守约定!”吴成喘了口气,冷笑道:“自古狼吃肉,哪有咽进肚子里再吐出来的?张家迫于咱们的压力签了那协议,其实就是缓兵之计罢了,武乡的利润,他们一点都不会放手的。” “成哥,那咱们怎么办?”毛孩牵着毛驴回头问道:“这些地主多多少少都和官府有关系,又有张家在背后撑腰,若是夏收的时候如苍蝇一样涌来,咱们怎么应付?” “还能怎么应付?谁来就他娘的打谁!”吴成怒骂一声,提了提腰间的雁翎刀:“军屯田转让得层层上报,官府哪里管得到咱们卫军?这帮地主拿着官府的条文过来有屁用?就算闹到兵部去也是咱们占理!” “张家在行缓兵之计,我也在行缓兵之计,张家不想吐掉咽下去的肉,咱们又为何要放弃到嘴的肥肉?这些小地主小乡绅一个面子都别给,统统打出去,要找咱们麻烦,让他张家自己来!我倒要看看他张道河是不是打算和咱们撕破脸了!” “说的正是!说的正是!”何老头忙不迭的点头,胆气表现得比吴成还壮:“他娘的,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大不了就打他们个头破血流!” 吴成重重点了点头,也懒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掰扯,转移了话题:“对了,何老头,刚刚和那王家家奴殴斗之时,让你记下的东西没弄丢?那簿子可紧要的很!” “吴小旗安心,我都贴心藏好的!”何老头哈哈一笑,拍了拍胸口:“咱们这几日在各个屯村粗粗转了一圈,抛荒的田地多少、屯丁余丁的情况如何,我大致都记录了下来,回屯堡之后便安排人手一个村一个村的细细查过去,把各个屯村的情况都好好理一遍。” 吴成点点头,说道:“我到时候也讨要些旗军和你一起去,也算是拉练了,咱们一路走过来,各个村子的情况和黄册、白册上记的基本都对不上,黄册本来就是个应付上官、糊弄人的东西也就不说了,但连白册都对不上,可见这两年林恶鬼是天天忙着搂钱,压根没做啥正事。” 黄册又称赋役黄册,洪武十四年设,乃是记录辖内人丁、名字、年龄、田宅、资产等情况的户口版籍,卫所之中则用来记录军籍。 当然,封建时代的官府办事也别指望有多认真,早在成化年间这黄册就成了摆设,编造人员常与官绅豪族勾结私自涂改捏造,黄册上的数字与实际情况基本对不上。 但官府赋役征丁却有实际需求在此,故而各地官府卫所大多另编一册作为赋役征丁的依据,此册不报与朝廷,乃是各地私编,相对黄册更为准确,一般统称为“白册”。 不过明末这从上到下烂完了的时代,连白册都没有人认真编制了,朝廷官府、卫所军屯对地方的掌控和了解基本只能靠猜。 “他不做事咱们得做事,春耕太忙,没法清丈土地,咱们就先照着白册把百户所的人丁田宅情况搞清楚,屯丁和余丁里多少人到了能当兵的年纪?多少人能从事生产?哪些人有手艺可用?乃至妇孺有多少能生产劳作的,也得记录下来,还有屯丁和余丁的资产情况也要摸清楚,人丁情况弄清楚了,之后咱们才能按照实际情况分配工作、操训屯丁。” “春耕之后,还得组织人手清丈田亩,按规制来说,屯丁耕种田亩都是均分的,但这次下村我粗粗看了看,屯丁们耕种的田地根本没有均分的说法,有的占着大片良田,有的耕种的田地连一家都养不活,有的甚至无田可耕、去给当地地主当长工糊口!” “清丈之后,咱们掌握了田地数额,之后的工作才有底气进行,田地要均分,不够的还得组织人手开荒、多余的也能招募流民耕种,夏收之时收缴屯粮心里也有了数,总之,得保证每一户屯丁屯民都有田可种、能养活自己和一家人。” 何老头点点头,噗嗤一笑:“这些情况,没准张家比咱们还要熟悉,哈哈,实在不行,咱们就去问张家去。”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正笑着,远处的屯堡已经模模糊糊进入了视线之中。 第39章 反贼 “大明军卒要牢记,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得胜利”远处的屯堡之中传来一阵阵“歌声”,成百上千人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响显得有些嘈杂,但朗朗上口的歌词却清晰可闻,让吴成不由得微微一笑,双腿一夹,胯下毛驴“噔噔噔”的小跑起来。 进了屯堡,正见校场上数百名新卒、旗军和屯丁正在列队训练,他们依然还是在练习着列队行进的科目,短短几天之内自然不可能有太大的长进,但很明显比第一次初操之时整齐了不少,围着校场跑圈的军卒少了一大半。 吴成暗暗点了点头,登上将台,岳拱一脸诧异的回过头来问道:“这才几天的光景,你们就把各个屯村转完了?” “自然没有,只是粗粗转了几个村子,摸了摸大概情况,发现黄册白册都对不上,其他屯村估计也是这般情况,再转下去也没啥意义,干脆先回来,春耕之后再调人去各村好好清查一番”吴成解释了一阵,扫了眼校场中气势高昂的军卒,微笑道:“看起来有模有样了嘛。” “卫军穷困,不少人莫说荤腥了,一辈子吃不上一顿饱饭都有可能”岳拱苦笑着摇摇头:“一边是吃鞭子,一边是喝肉汤,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又怎会不尽心竭力的训练呢?” 岳拱呵呵一笑,指着随着战鼓鼓点左转右转不停行进的队列说道:“你编的那首歌不错,通俗易懂,这几日那些新卒和屯丁把军纪军规记了个大半,战鼓军号也熟悉了不少,我看过几天就能教他们舞枪弄棒了。” 吴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原本想要偷懒直接用戚家军的凯歌作为军歌的,见识到卫军如此低下的素质之后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戚继光的凯歌气势很足,但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卫所军卒而言,理解难度略高,吴成干脆将凯歌和后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裁缝到一起,变成了如今这个大白话的军歌,方便不识字的军卒记忆理解。 说到识字的问题,吴成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伸着脖子左看右看,却没有发现杜魏石的身影,皱着眉问道:“杜先生呢?他的夜班开起来没有?怎么不见他的身影?” 岳拱脸上露出一阵古怪的神情,指了指屯堡里的一间小楼:“你自己去看看,前几日他在夜班里口出乱言辱骂朝廷和万岁爷、鼓动咱们反乱,和军卒冲突,被人殴打了一顿,到现在还躲在房里不出来。” 吴成一惊,疑惑的扭头欲问,岳拱却摆了摆手:“你回来也好,他说只有你懂他,只与你一人说话,你去看看他到底是酒醉了还是失心疯了,竟说出那等忤逆背君之言!” 提了一壶屯堡自酿的劣酒登上小楼,在房门上敲了敲,正要说话,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杜魏石立在门口一把抢过吴成手中的劣酒:“吾早在窗口就看见你了,亏你有良心,记得给吾带酒来。” 吴成哭笑不得,杜魏石没事趴在窗口看什么?很明显这些天一直在等着自己,偏偏还要摆出这么一副傲娇的文士模样。 杜魏石居住的小屋其实就是小楼的阁楼,地方狭小,这家伙又不是个爱收拾的,东西丢得乱七八糟,吴成好不容易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坐下,与坐在床上敲着酒壶封装的杜魏石面对面:“杜先生,我让您开设夜班,是让您教导卫军士卒和卫所百姓读书识字,你怎的口出乱言呢?若不是岳总旗袒护,给你找了个酒醉的理由,恐怕就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早扭送官府杀头了。” “我没有口出乱言,我是在鼓动你们造反!”杜魏石哈哈一笑,灌了口酒,将酒壶提到吴成身前,双眼死死盯着他:“小旗官,我就是在按照你的意思教书啊!难道你就没有反心吗?” 吴成眯了眯眼,没有回答也没有接酒,淡淡的问道:“杜先生,此话怎讲?我吃着大明的皇粮、是勤过王的忠勇,如何会反乱朝廷?” “装,尽管装!”杜魏石哈哈大笑起来,收回酒壶灌了一口酒,又将酒壶推到吴成身前:“花五百多两银子的巨款买下这个百户所,这笔巨款从何而来?要么就是背后有人,要么就是自良乡劫掠而得。” “你们若是真的背后有人,必然是一心想着完成背后之人交代的任务,早早高升去享受荣华富贵,何必在一个小小的百户所里费尽心思练兵理地、做扎根之状?”杜魏石见吴成依旧不接酒壶,呵呵一笑,也不去拿,继续分析道:“听说勤王的山西兵在良乡哗变、四下劫掠,甚至杀了户部尚书的姻亲,呵,首犯逃去了陕西投了贼,可算是死无对证了。” 吴成皱了皱眉,依旧一言不发,杜魏石讲得兴起,也不管吴成动作,继续说道:“背后没人撑腰,但你却想练一支强军出来,自古强军谁不是粮饷喂出来的?朝廷连边军都发不出饷来,哪会管你们这些卫所的军户?故而你们只能靠屯粮收成来维持粮饷,但这屯田却大半握在张家的手中,要收取足够训练一支强军的屯粮,就必须得清整屯田,要清整屯田,就一定要动张家。”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张家又怎会把嘴里的肥肉吐出来?更不会允许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出现一个不依附于他们的百户,你们必然会有一场冲突,而且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冲突!”杜魏石夸张的挥起双手,显得很是激动:“张家是寻常的豪富之家吗?老太爷在朝中的门生下属不少还身居高位,张老爷那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殉国英雄,张大虽然败了家,但好歹还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压你们这小小卫所几个头!” “当年张大与阉党交好,攻击钱龙锡、成基命等人,朝野公论人人憎厌,当今天子登位之后清除阉党,上上下下杀了多少官?可张大却稳如泰山,可见天子心中还记着张老爷抗虏殉国的功绩,没有为难他的儿子!”杜魏石微微一笑,抄起酒壶又灌了一口,再一次推到吴成身前:“张家简在帝心,你们呢?山西的兵备道记不记得你们的名字都说不准?” “要对付这样一个和朝廷绑在一起的张家,除了造反,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第40章 反心 吴成点了点头,接过酒壶啜了一口,淡淡的问道:“杜先生当真绝顶聪明,不过短短几日、接触两三回便看透了我的心思,不错,我确实有反心,但不是因为张家。” “杜先生这几日当是打听了咱们不少事,但有些事杜先生不知道,我们自良乡哗变之后,一路行来遇到过什么!”吴成脸色有些铁青,灌了一大口酒:“耿巡抚、张总兵我不熟,但卫所里的哪个军兵说起他们来都得赞一声‘忠君爱国、清廉有才’,这样的好官,活生生被朝廷逼上刑场,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可见朝廷已经烂到底了。” “一路回程,满眼都是受灾的流民和饿死的尸体,书中所说饿殍遍野、赤地千里,我整日都能看到,到最后竟然都看得麻木了,可官府没有一丝一毫的赈济,反倒纵容奸商买卖人肉、倒卖朝廷赈灾粮款,官府也已经烂透了!” “在那破庙之中遇到了大同边军的三个夜不收,武艺高强、装备精良,我们两个小旗十几号人都不是对手,本是保家卫国的骁勇,却把屠刀挥向了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他们的人头去领赏,呵,听他们的话语干这种事已是手熟,朝廷也少有查问,哼,我大明的军队,也已经烂透了!” “回了山西,卫所里人人遭灾,朝廷税赋本就沉重,那些地主士绅的租债却没有一丝减免,反倒趁机盘剥压榨、逼得卫所人丁逃亡不断,趁机侵吞屯田自肥,国事艰难如斯,这些士绅饱受国恩不思报效、反倒争先恐后的当起了蛀虫,士绅也烂透了!” “大明这栋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没有一丝振作的希望!”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将心中的郁结吐出:“内里百姓困苦不堪、外有东虏虎视眈眈,而大明这栋烂屋子,对外挡不住豺狼虎豹一般的东虏,长城内外如同茅房一般任东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内也不可能解救水深火热的百姓,反倒压迫越来越重、盘剥越来越甚!” “这样的大明,还保他做甚?不如掀翻它、彻底推倒这个烂屋子,重新建一座坚固的新屋!” 吴成将酒壶推还给杜魏石,认认真真的盯着他问道:“杜先生,这便是我的本心,不知杜先生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 杜魏石哈哈大笑起来,接过酒壶仰头痛饮,眼角滑下几滴泪水:“我杜家原在武乡也算富户,父亲经商赚了一份家业,母亲出生书香之家、知书达理,我童年也算无忧无虑。” “可这世道哪会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万历末年朝廷开征辽饷,商户也要纳捐,那些豪商个个在朝中、边军乃至藩王那有关系,纳捐自然纳不到他们头上,就只能压在咱们这些没关系的商贩身上,家父每日操劳,官府各种名目的捐额却越来越多,到最后家父终于支持不住病倒去了。” 杜魏石抱着酒壶,语气中没有了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故事:“孤儿寡母如何守得住家业?家产被亲眷和官府瓜分,只留下一栋祖宅、几亩薄田,家母是有志气的,也不改嫁污了名节,一人靠着几亩薄田把我拉扯大、教我读书识字,望我在科考场上争得一份前程,我也算是争气,十二岁便夺了童生试首。” “但还是那句话,这世道又怎会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呢?”杜魏石垂下头去,语气中泛起一丝愤怒:“张家看上了我的祖宅,强逼家母卖给他们,杜家就剩下这么个宅子,家母如何能同意?张家便在科场上动手脚,勾结学道昧了我的名次,第二次做的更狠,诬我舞弊、断了我的前程!” 杜魏石苦笑着灌了几口酒,话语有些颤抖:“家母含辛茹苦的养着我,就是为了让我去考个功名好夺回父亲的产业,结果我前程尽毁,家母如何能受得住?于是便投了井,救起来也没几天便去了,呵,结果给外人传来传去,竟是我把家母给气死了!” 杜魏石将酒壶狠狠往地上一砸,坐直了身子:“这不让良善之人安居乐业的世道,合该推翻!吴小旗,我杜魏石早在崇祯元年家母身故、祖宅被夺之后就有了反心,只是势单力薄,只能每日浑浑噩噩,如今你我既然都有此意,我杜魏石就和你一条路走到黑!” 吴成郑重的点点头,起身向杜魏石行了一礼,杜魏石赶忙还礼,吴成叹了一声,指着窗外嘱咐道:“杜先生,此事你我二人藏在心中便是,不要与他人说起,卫所里的百姓和军卒们,他们不像你我一样读过书、明白道理、看得清世道,他们也没有被朝廷逼上绝路,大明两百来年基业,这些军卒百姓们多多少少残留着对大明、对朝廷的敬畏,如今还不是鼓动他们造反的时候,我们得把造反的心思藏起来,以免节外生枝。” 杜魏石皱了皱眉,又点了点头,问道:“你这般说,确实是正理,但若是如此作为,我那夜班该教些什么?你辛苦把我找来,还暴露了你的本心,不是为了让我单单当一个教书的先生?” “自然不是!”吴成哈哈一笑,回道:“读书识字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思想,你得让夜班里的学子们去思考,为什么他们日日辛劳,却依旧生活困苦、挣扎在生死边缘?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能衣食无忧?那些地主士绅、那些将门官将、那坐在金銮殿龙椅上的皇帝,真的天生就该拥有富贵荣华吗?他们的富贵荣华又夺自何处?我们这些卫军百姓,天生就该穷死饿死吗?我们的利益又被谁夺走了?” “想通了这些,不需要咱们鼓动,他们自然会团结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起去争取本属于我们的利益、一起去推翻这混混世道、一起去改天换日!” 第41章 消息 与杜魏石好好商议了一阵夜班的课程,吴成才打着酒嗝出了阁楼,刚刚踩上下楼的阶梯,就见毛孩欢天喜地的跑了过来,远远见到他便嚷嚷道:“成哥!快来,绵老叔他们回来了!” 吴成面上一喜,赶忙跟着毛孩一起钻进百户值房,正见绵正宇和绵长鹤两人抓着饼子、端着肉汤用饭,见到吴成进来,绵长鹤哗啦一下站了起来,上前就砰砰两拳捶在吴成肩膀上:“嘿!成哥又结实了啊!半路上听说你们下村去了,还想直接去找你们,结果又听说你们回了屯堡,害得咱们绕了一圈。” 吴成心里高兴,也砰砰两拳捶在绵长鹤身上,哈哈笑道:“去沁州混了啥好玩好吃的?细细说与我听。” 绵长鹤嘿嘿笑着,正要张嘴说话,绵正宇忽然咳嗽一声,说道:“四崽子,你先出去吃饭,我和吴家崽子有些事要谈。” 绵长鹤一脸不情愿的端起碗,抓了两张饼拉着毛孩出了值房,吴成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赶忙找地方坐下等着绵正宇开口。 “我刚刚看了会儿老岳练兵,听说练兵的章程是你定的?”绵正宇一边喝着肉汤一边问道,见吴成点点头,继续说道:“可以,比往常各个小旗官靠着军棍和鞭子训兵有用,听说你还请了个先生教军卒读书识字?杜神童我也有耳闻,是个有才学的,一日一操加上夜班,怕是不久之后就能见效果了?” 绵正宇叹了口气,愁眉不展:“咱们是得抓紧练兵了,太平日子恐怕过不了多久了。” 吴成皱了皱眉,赶忙问道:“绵老叔,你是在千户大人那里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 绵正宇点点头,回道:“你之前猜的没错,千户大人果然不想掺和咱们和张家的事,压根没打听咱们背后的人是谁,对咱们是敬而远之、公事公办,银子也没收。” “但千户大人给咱们透露了个消息,一个糟糕透顶的消息!”绵正宇喘了口气,叹道:“吴家崽子,你知道如今陕西在闹秦寇,流寇攻城掠地、四处烧杀,朝廷招抚之策已经进行不下去了,只能用兵征剿,原本主张招抚的三边总督杨大人经不住朝中的压力,举荐了一个叫洪承畴的担任延绥巡抚,在陕西练兵剿寇。” “洪承畴!”吴成心中一惊,哪怕他再不熟悉历史,洪承畴的名字和事迹他还是有所耳闻的:“这是个有才干的,陕西的秦寇怕是难熬了。” “谁说不是?”绵正宇幽幽一叹:“朝廷调拨了一批辽东边军支援陕西,这位洪巡抚手里有兵,刚一上任便在陕西杀得尸山血海,而且他下手残酷无情,只要是附寇的流民,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杀死,连投降的都杀了,那些秦寇打又打不过、降又没法降,只能逃了,山西毗邻陕西,不少秦寇便越境逃到山西来了。” 吴成想起那日在破庙中和那三个大同边军交谈得到的信息,一字一顿的吐出四个字来:“秦寇入晋!” “正是!”绵正宇点点头,搁下喝干的汤碗:“之前还只是小股流寇入晋,如今陕西的流贼被杀得狠了,纷纷向山西逃来,过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有大股流寇祸乱山西了。” 吴成沉吟一阵,他早就做好了战争来临的准备,但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还是大大超乎吴成的预料,让他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绵正宇瞥了一眼吴成凝重的表情,叹了口气安慰道:“吴家崽子,你也不要太忧心,咱们晋西南离得远,一时半会秦寇也不会闹到咱们这来,咱们还有时间准备。” 吴成点点头,却没有说话,绵正宇也不想再深谈此事,转移了话题:“缺的粮饷、战马、装备什么的,俺也和千户大人提了,千户大人明明白白的和俺说,就算奏报递到兵部,从朝廷层层盘剥下来也剩不了多少,咱们要是心急,只能自己想办法。” 吴成点点头,朝廷连边军的军饷都发不出了,本来也没指望它,如今这结果也不意外:“此事我倒是早有准备,之前毛孩他们去武乡县里买东西时进过黑市,过几日我亲自去转转,没准黑市上卖的比朝廷发的东西还要好。” 绵正宇皱了皱眉头:“你这练兵的法子,每日都要煮肉足粮,春播夏收、整修建设都需要花银子,如今又要到黑市买卖,黑市里的东西价格不便宜,咱们从良乡借来的银子本就所剩不多,如何能支持的住?” “没银子就去借!山西晋商的票号满地都是,大不了借他们的高利贷!”吴成耸了耸肩,一股泼皮无赖的气质:“反正等流寇打过来,山西也乱成一团,咱们也就不必还了!” “你这小子,一天天就想着空手套狼!”绵正宇哈哈一笑:“那些票号又不是傻子,知道咱们是些一穷二白的穷丘八,手里还有刀子,怎么会借钱给咱们?借钱的事你们不能出面,让你招来的那个先生去借,他好歹有个秀才的功名,能唬住人,要么就用俺这百户的的名头去借。” 吴成眼前一亮,忙不迭的点头:“甚好,甚好,借了银子我就去黑市看看,军备战马买不到,也能买些材料工具什么的,之后也能自己生产。” 绵正宇赞同一声,说道:“说起此事,我那妹夫前几日给我送了信来,在大同帮我寻了个手艺不错的军匠,已经收了咱们的定金,这几日应该就会到武乡来,听说是个会造火铳的好手,军匠本就穷困,又常被主官克扣,大同边军欠了几个月的饷,实在活不下去了才领着一家子来咱们这。” 吴成心中顿时大喜,他之前清理过百户所的武库,里头保存良好、能堪用的火铳火器少得可怜,而且大多是三眼铳之类的火门枪,声音大、威力小、准度差,操作还麻烦,真上了战场只能当炮仗用。 从那三名边军夜不收手里缴获的三长铳吴成亲自试过,操作虽然繁琐,但威力和穿透力都很优秀,吴成早就想把它推广至全军,可惜他既没有制作图纸、也缺乏工匠和生产线,只能暂时搁置了。 “这是个好消息,等那军匠到来,咱们去黑市采买也有了目标!” 第42章 军匠 之前在那破庙之中,吴成将一个边军夜不收连盔带脑砸成了饼,事后惋惜了好一阵,那被砸扁的头盔一直舍不得扔,一直扔在家里藏着,只可惜百户所里连个军匠都没有,武乡城内的匠户又大多没什么本事,这头盔修补了几次依旧没有个好模样。 但那姓陈的军匠一到,敲敲打打不过一刻多钟,便将那铁饼一般的头盔大致恢复了原样,至少吴成能顶在脑袋上装个样子了。 “陈老匠当真好手艺,有这般技术,怎的在边军那边饭都吃不上?”吴成感到一丝讶异,眼前的陈军匠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黑瘦结实,一双手上全是老茧和伤痕,从外表看去就像个技术高超的匠人。 但吴成对与他的初次见面记忆犹新:一辆板车上坐了一家子人,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如同乞丐,两个儿子和女儿都明显的营养不良,见到饭食像是饿疯了的土狗一般双眼冒着诡异的绿光。 吴成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工匠,这个时代的匠户也不是什么好营生,一身好技艺也卖不了几个钱,个个都生活穷苦,和他们这些卫军一样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属多数,但像陈老匠这般看着就要饿死的却也少见,更别说他还有着这么好的手艺、又是边军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匠户。 陈老匠幽幽叹了口气,将手中铁锤扔下,在身上擦了擦满是汗水的手,回道:“吴小旗有所不知,我大明的匠户分为住坐匠和轮班匠,住坐匠每月就地服役十日,轮班匠则分班定期在官营作坊里服役,也可以交笔银子免了差役。” “咱们这些军匠就是最苦的,不像城里的匠户可以靠手艺赚来银钱,卫所和边军下面的大头兵连饭都吃不饱,又哪有钱粮给我们呢?没有银钱,便免不了差役,朝廷的徭役征召过一阵子就来,入了官营的作坊便耽误了生计,勉强不饿死而已。” “而且咱们也不像军户理论上每月有一石月粮、还有朝廷拨给的屯田维生,更比不上边军的募兵,每月月粮不过三斗,上工时才又日支粳米八合,从国初就没变过,层层克扣下来,到咱们手里便所剩无多了。” 陈老匠顿了顿,犹豫了一阵,继续说道:“好在小的还有一手技艺,朝廷要的武备军械糊弄糊弄交差,反正上面也就要个数字不会细查,省下的材料拼拼凑凑些军械卖去黑市走私,分润的钱粮也够养活一家子人了,边军的军匠,大多是小的这般情况。” 吴成皱着眉点点头,他算是知道武乡城里那黑市里卖的军械武备、生产材料从何而来了,看来他猜的没错,黑市里卖的东西,绝对比朝廷发下来的垃圾要强得多。 陈老匠还在继续诉着苦:“但现在也支持不下去了,朝廷几个月不发饷,边军的将官不会苦了那些家丁精锐,这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只能吃更多的空饷、加大盘剥的力度,想尽办法的压榨咱们这些军匠和底层的卫军募兵,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只能逃了罢!” 陈老匠擦了擦眼,也不知是在抹泪还是擦汗,朝吴成拱了拱手:“多亏黄哨官施于援手,送咱们一家来了武乡,吴小旗豪义,一次给了小的一年的工钱,日后若有差遣,吩咐小的一声便是。” “老匠客气了,日后就在这安心住下,我定不会让你吃亏的!”吴成赶忙拱了拱手回礼,从背上取下油布细细包裹着的三长铳,仔仔细细解开递到陈老匠手中:“老匠,你看看这火铳,能仿制吗?” “三长铳啊,不好制!”陈老匠一眼就看了出来,翻看着这柄保存完好的三长铳说道:“三长铳取三国火铳之所长,造起来也有三国火铳的麻烦,相比而言鸟铳要好造一些,材料也能省些。” 陈老匠将三长铳搁在一旁,劝道:“吴小旗,无论是三长铳还是鸟铳都有炸膛的风险,相比而言边军喜爱使用的三眼铳更安全些,制作起来也简单,不如” “三眼铳威力太小了,就跟个炮仗似的,咱们又养不起骑兵,没啥用”吴成摇了摇头,打断了陈老匠的话:“明军使用火器容易炸膛,一则火器制作粗糙、技术不过关,二则明军铳手缺乏训练,填装火药要么过量要么太少,自然容易炸膛。” 吴成顿了顿,扭头看向东北的天空:“戚武毅曾言鸟铳‘利能洞甲、射能命中、不独穿杨而已’,三眼铳用来欺负无甲的贼寇或鞑子是足够了,但咱们今后要面对的敌人,可是身披重甲、手持重箭的强军啊!” 陈老匠愣了愣,有些疑惑的问道:“吴小旗,你是说东虏?可东虏远在辽东,咱们地处山西,相隔遥远,怕是打不到咱们这里来的。” “现在不会,以后可不好说了”吴成也懒得解释,笑了笑:“有备无患嘛,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火铳队在手总不是坏事。” 陈老匠见吴成没有深谈的意思,也知趣的不再追问,耸了耸肩:“行,反正都是吴小旗您出钱,您要制什么军械,小的就给您打造什么军械。” 吴成笑着点点头,指了指作坊外训练的卫军:“陈老匠,你也应该听说了秦寇入晋的事,咱们恐怕很快就要打仗了,时间不多,我给你找些徒弟和你一起,或者你亲自去挑人,让他们跟在你后头边帮忙边学,尽快把武备军械准备好以应付战事。” 陈老匠点头答应,吴成摸出纸张炭笔来:“陈老匠,既然你说鸟铳易造,那就先造鸟铳,需要的材料和工具列个单子,我去武乡县城里买,知道你识字但不会写字,口述就行,我来写。” 陈老匠明显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不厌其烦的将每一个制作步骤所需要的材料和工具细细口述出来,吴成一一记在纸上,又一条条仔细和陈老匠对过,这才贴心收好,出门寻了校场里训练的绵长鹤和毛孩: “走,趁着天还早,咱们进武乡城里去转转!” 第43章 黑市 相比于吴成第一次进城时,武乡城肉眼可见的萧条了不少,临街的店铺纷纷关了门,原本满大街支着的铺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吴成领着绵长鹤和毛孩转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看上去没那么富丽堂皇的酒楼,先解决吃饭的问题。 “这他娘的,一个包子要一两银子,你们这包子皮是金子做的,还是馅是金子做的啊?”绵长鹤拍着桌子嚷嚷着,一旁的毛孩附和着点着头,吴成也冷着脸,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名满脸不屑的跑堂小二。 那跑堂的摆明了瞧不起他们三个草莽丘八,没有一丝好脸色,不耐烦的摆着手:“军爷,山西这几年遭灾,到处都买不到粮吃,南边的漕粮也还没到,你瞧瞧这外面哪还有便宜的吃食卖?你嫌贵小的还嫌贵呢!” 绵长鹤勃然大怒,正要发火,却被吴成按住:“那行,小二,就给我们随便上些粗粝的吃食,捡着便宜的上便是。” “穷军汉,没个钱学别人下什么馆子?”那跑堂的嘟哝一句,回身就走,绵长鹤气得满脸通红,扭过身来委屈道:“成哥,你拦我作甚?这厮瞧不起人,爷爷非得揍他一顿再说!” “那厮虽然狗眼看人低,但话说得没错,山西这几年遭灾,晋商的民屯田也大多颗粒无收,南方的漕粮又没到,粮价飙升是正常的”吴成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一边掏出一块粗布擦着,一边冷冷扫视四周:“粮价飙升,成本本就高昂,而朝廷的赋税杂课可一点没减,官府衙役勒索逼捐会更为猖獗,寻常的铺子如何经营的下去?只能统统关门歇业躲一躲,如今还能开着的商铺店面,自然是有背景撑腰,不怕官府勒逼、朝廷苛政的。” 绵长鹤顿时反应了过来,和毛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问道:“成哥,你是说这酒楼背后的东家,是那张家?” 吴成点点头,将筷子摆好:“如今这世道,朝廷压迫剥削起来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有张家这种和朝廷绑在一起的官绅才能庇护底下的商贩,咱们这次进武乡是为了跟那黑市的掌柜搭上线,不要节外生枝,如今不是招惹张家的时候。” 绵长鹤不甘的点头答应,毛孩正要说话,那小二忽然去而复返,领着一群小二端来各式酒菜,摆满了一桌子:“军爷,是小的有眼无珠,掌柜的已经教训过了,这桌酒菜您尽管享用,若有吩咐尽管差遣小人便是。” 绵长鹤和毛孩面面相觑,吴成却冷冷一笑,提起筷子便挑起了鱼肉来:“前倨而后恭,徒惹人笑,滚下去,去告诉你们掌柜的,张家的情,在下心领了!” 那小二点头哈腰的退了下去,毛孩扭头看向吴成,吴成知道他想问什么,当即解答道:“很明显,那掌柜的认出我们来了,张家看起来是给各家店铺都打过招呼了,咱们一露面,行踪就被他们盯上了,张家也不想和我们现在就闹翻,所以用这些吃食堵住咱们的嘴,免得咱们借题发挥闹事。” 扭头看了看柜台后边的掌柜,吴成微微一笑:“就算要闹事,也别在他的酒楼里闹,看起来张家手下的人也不是铁板一块,被迫托庇于他们势力的不少,都是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家伙。” 毛孩依旧没放下心来,赶忙问道:“成哥,咱们的行踪被张家知晓,还要去那黑市里头吗?张家若是从咱们购买的东西里看出端倪怎么办?” “一些零件材料,能看出什么端倪来?”吴成哈哈一笑,大块朵颐起来:“再说了,那黑市若是连张家都畏惧,背后真能有藩王站台?腰杆这么软的黑市,能卖什么好货?咱们也不必在上面费心了。” 大鱼大肉吃了个杯盘狼藉,吴成才领着二人寻到了那“神秘”的黑市——在县衙门口寻到之前勾搭上的衙役,递上一袋碎银,在他的引领下拐过几栋屋子穿入一条小巷之中,来到县衙的一堵围墙外,那衙役在墙上敲了几下,墙头冒出一个脑袋来看了一眼,随后扔下一条竹梯,吴成等人便踩着竹梯跳进县衙的小院中。 “好家伙,老鼠洞开在猫屋里,这还真是安全的很!”吴成哭笑不得,高高举起双手,身前的健硕大汉垂下手中的三眼铳,几名精壮汉子围了上来给三人搜身。 “县衙上上下下都收了银子,县太爷也收了不少,正好借他们宝地用用”那名领路的衙役哈哈笑着,瞥了眼毛孩:“上次就和你兄弟说过,咱们背后是大同的代王在撑腰,自然是安全的很。” “只有一个代王?恐怕代王只是个门面?”吴成聊家常一般的闲扯着,能多套一点消息,自己的主动权也就越大:“这黑市走私再怎么说也是摆不上台面的勾当,朝廷的好官又不是死绝了,你们弄得如此明目张胆,会没有听到风声的?若真是代王在做主撑腰,你们怎会逢人便把自己东家的名号给透了?” 那衙役眯了眯眼,嘿嘿一笑:“这位兄弟当真聪明,代王确实只是个门面,这黑市牵扯的人不少,京中边关都有,都是有权势的,我劝你不要打探,知道多了对你们没好处。” “懂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吴成见套不出话来,干干脆脆的闭嘴不再问,待搜身完毕,便老老实实跟着那衙役拐进了一栋小屋里,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男子坐在书桌之后,听到众人进来,头也没抬。 “这是县太爷身边的黄师爷。”毛孩凑上来解释一句,吴成点点头,上前行礼:“黄师爷,我等欲交易禁物,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咱们这里没有朝中那么多规矩,简单的很!”黄师爷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扫视着众人:“只有一条规矩,带了多少银子就有多少货,吴小旗,你带了多少银子来?” 第44章 交易 吴成愣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这黑市再怎么明目张胆,毕竟是摆不上台面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不可能不对买家进行调查,那黄师爷掌握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奇怪。 “黄师爷,银子够不够,自然先得看看你们的货色如何再说!”吴成哈哈一笑,自顾自的寻个椅子坐下:“你们既然调查过我,就该知道我这小旗是如何当上的,银钱不是问题。” 黄师爷眯着眼盯了吴成一会儿,忽而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不过吴小旗我丑话说在前头,咱们是生意人,帮背后的东家们看着这铺子的安稳,其他的事咱们不想牵扯,朝中的党争之风刮不到咱们身上,你和张家如何在武乡斗法,也不要搅到咱们这来。” “师爷放心,在下不是个莽撞的人,只想多交个朋友、多条大路可走”吴成认认真真点点头,摸出贴心藏着的一叠会票摆在桌上:“咱们只做交易,只靠这白银说话。” “范家的票号出的会票!”黄师爷一边点着会票,一边提醒道:“你明白道理咱们就有得谈,这次你们第一次来算我送个礼物,日后这些会票咱们都不会收,只收金银实物,你也不要担心扛不动,交易完了,咱们会安排脚夫力士去抬银。” 吴成满口答应,黄师爷把会票放回桌上,问道:“吴小旗想买些什么?咱们这的东西应有尽有,当然,会比市面上的贵些,但贵有贵的道理,咱们是良心商贩,每件货品品质都有保障,绝对不会以次充好,你若是不满意,七日之内可随时退款退货。” 吴成心中又是一阵暗笑,如今这世道吃个饭都能遇到奸商,但见不得光的黑市商贩却能品质优先、保障买家权益,还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吴成摸出那份清单,递到桌上:“黄师爷,不知道这清单上的货物有没有卖?需要多少银钱?要多少时间才能配齐?” 黄师爷接过看了看,皱了皱眉问道:“吴小旗,你们这是准备自产鸟铳?呵,这列单子的倒是个熟手,火药配比都列出来了。” 吴成又愣了一下,眯着眼回道:“黄师爷倒是个懂行的,你也知道咱们卫军是个什么情况,朝廷不管不顾也就罢了,偶尔发些善心发下来的都是些用不得的垃圾,以前倒无所谓,如今秦寇入晋闹事的越来越多,咱们没准什么时候就得上战场,自然得备些军备。” “对付一帮饭都吃不上的流寇,需要造这么多鸟铳?”黄师爷冷笑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啧,罢了,说好不掺和你们的事,不过我得劝你一句,这些火药材料什么的买起来麻烦,咱们这里就有上好的鸟铳,都是边军未开封的好铳,你不如直接买铳,既方便还实惠。” “劳烦黄师爷挂心,在下还是想要自产,若要购买成品,日后有的是机会。”吴成摇头拒绝,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对商人来说确实如此,可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却不是好事,吴成想要自产火铳,可不单单是为了装备一个区区的百户所,而是为了锻炼出一批熟练的军匠,日后万一断了黑市这条路也能自产,没准还能自己搭个黑市卖军火发财。 黄师爷见吴成不听劝,倒也没有坚持,耸耸肩将清单上的东西抄下,在纸上写写算算了一会儿,列了张单子递给吴成:“吴小旗,我说过咱们是良心商家,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这张单子里的报价你看看,成本、时间我都列清楚了,若是没问题,咱们就按这单子上的做,如何?” 吴成拿起单子看了起来,黄师爷是个好会计,需要打通的环节、运输的成本、如何交接货物、交货时间等等都写得清清楚楚,吴成也不敢怠慢,讨了纸笔照着单子核算起来。 黄师爷瞅了一眼,脸上微微有些惊讶:“这是我在老家月港之时,见过泰西的番商用过这种数字符号,吴小旗算学功底不浅啊。” 那是自然,上了这么多年学呢!吴成暗暗一笑,一列一列核算过去,却没有发现一点差错,这黄师爷当真是良心商贩、诚信商家,至少没欺负他们几个丘八学识浅、见识少,只希望他们之后送来的货物,也能这般遵守信誉、品质良好。 吴成一一核算完毕,这才放下清单纸笔,叮嘱道:“黄师爷,咱们的交易虽说是各取所需、天经地义,但说到底还是见不得光的,希望黄师爷不要透露出去,别给你我二人背后的东家平添烦恼。” 黄师爷眯了眯眼,坐正身子看着吴成,郑重的回道:“此事你大可放心,咱们做这一行的讲究诚信为本,到咱们这来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有各种的难处?咱们自然得替他们保守秘密,若是泄露了客人的身份,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日后谁还会到咱们这来交易?东家发不了财,我们也没饭可吃,东家若是发了火,吃饭的家伙没准都没了,上上下下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你不用担心。” 黄师爷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吴小旗,我不知道你背后的东家是谁,你也没必要知道咱们背后的东家是谁,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你的东家对付张家还得让你们小心翼翼的应付,而咱们的东家对付张家,就跟捏死只蚂蚁一般容易,张家清楚这个道理,他们不会来招惹咱们,自然也不会知道你们买了什么东西。” 黄师爷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冷笑着:“吴小旗,我也希望你能清楚这个道理,离了这间屋子,咱们便两不相干、谁也没见过谁。” “在下清楚!”吴成拱手行了一礼,黄师爷端起茶杯,摆出端茶送客的架子,吴成也不拖沓,收好那份画了押的清单便领着毛孩和绵长鹤一起离去,又从竹梯翻出院墙,向着巷子口走去。 “乖乖,成哥,那些个汉子都是些武艺高强的精壮,拿的都是边军的家伙!”绵长鹤凑上来说道:“这种人在边军里都是宝贝,哪家将门舍得把他们派来当护院?” “自然是在里头分润利润的将门了!”吴成摆了摆手,快步向巷外走去:“这些事别说出去,人家都警告咱们不要瞎管了,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绵长鹤点点头闭嘴不言,毛孩又凑了上来:“成哥,刚刚从酒楼里一路跟着咱们的那个店小二,不见了踪影了。” 第45章 加温 天井里摆着一个粗糙的门板,门板上躺着一名哼哼唧唧的店小二,手脚都被折断,有进气没出气的呻吟着。 张道河眉间皱成一团,盯着那店小二看了半天,这才回头问着身边的掌柜:“是县衙侧院的那些人把他揍成这样的?” 那酒楼掌柜满头是汗,赶忙凑上来回道:“二爷,正是县衙侧院的那些边军家丁下的手,二爷,那姓吴的小旗在小人的酒楼里用了餐后,小人照您的吩咐安排人跟着他们,结果不过几个时辰这小二就被侧院的家丁扔在大街上,被衙役们抬了回来,想来是盯梢的时候被发觉了,所以成了这副模样。” “活该!”张道河怒骂一声,有些气急败坏:“早和你们说了那条巷子进去不得,你们可听进去了?侧院那些人背后站着边军的将佐、朝中的勋贵、天家的宗亲,就是给他们敛财的聚宝盆,虽说没有沁州、太原那么大的规模,但也不是咱们能轻易招惹的,人家之前已经给咱们说明白了,你们还无缘无故闯进去,只是被人打一顿算是幸运了!” 那酒楼掌柜慌忙千万个道歉,张道河往那店小二身上啐了一口,挥挥手让家奴把他抬下去,回屋坐回主位上,端起茶水饮了一口,这才继续问道:“如此说来,那姓吴的小旗去了黑市,可知其采买了什么东西?” 那酒楼掌柜又是满头大汗,回道:“二爷,您这就难为小人了,您也知道那黑市的规矩,莫说小人,便是让知县老爷去打探,能探出什么口风来?” 张道河无奈的点了点头,端起茶水又饮了一口,嘟哝道:“黑市里的东西可不便宜,一帮穷丘八,从哪里搞来那么多银子?” 那酒楼掌柜自然答不上来,缩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装作消失的模样,好在张道河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饮着茶自己苦思冥想着。 不一会儿,一名家仆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递上一份书信:“二爷,京师来的消息,主母差人快马送来,您快看看!” “京师来消息了?是大哥的事有结果了?”张道河一惊,赶忙接过书信,匆匆扫了一眼,眉间一皱,喃喃念道:“加税?又要加税?” “加税?加什么税?”吴成刚刚回到屯堡,还没来得及从毛驴上下来,便听到迎上来的绵正宇带来的消息。 “沁州的何师爷快马送来的消息,朝廷又要加税了!”绵正宇赶忙解释道:“户部上了疏,原本每亩田多征九厘银,到今年年底要逐步加收三厘,也就是每亩加收一分二厘,除了田税加征之外,各钞关每两加一钱、各地杂税解送一半至户部充饷、芜湖等地增设榷关加征商税、还恢复了天启六年的盐课加征。” “何师爷收了咱们那么多银子,倒是有些用处嘛!”吴成苦笑一声,跳下毛驴:“朝廷在想尽办法榨钱了,这说明辽东的战事、陕西的剿寇、西南的平奢安至少有一个方向要有大动作了这加税不会加到咱们卫所头上来?” “怎么不会?”绵正宇叹了口气:“朝廷加一分税,下面的人就有理由多收九分的钱,就算朝廷不增收卫所屯粮,上边又怎会放弃这个上下其手的机会?” “到最后一层层都压在最底下的屯丁身上!”吴成叹了口气,有些伤怀悲秋:“朝廷的加税都是如此,豪门贵胄、大户士绅有的是办法避税,最后统统压在百姓、农户和寻常商户身上,这一波加税,又不知多少人要沦为流民了。” “现在不是管别人的时候!”绵正宇皱了皱眉,指着武乡方向说道:“你也说了,豪门贵胄有的是办法避税,最后都得压在底层身上,那张家会怎么办?” 吴成明白绵正宇的意思,大明优待士绅,士绅拥有一定的特权,但主要是免了差役和官府的杂捐杂税这两个大头,不代表他们就不用纳税了,朝廷的正税依然要缴,而如今朝廷的加税也属于正税范畴,张家为代表的士绅自然也要缴纳。 但士绅辛辛苦苦考了功名拉个关系,又怎会老老实实的纳税?自然想尽办法避税,最常用的办法,便是将税赋摊入田租、贷款之中,剥削佃户农户来填补税收的亏空。 张家自然也是这般作为,但按照之前他们和吴成签下的协议,整个武乡的军屯田租贷都减免一年,如今突然又面临朝廷加税,等于是亏了双倍的利益,张家也是个贪财好利的,又怎会平白吃了这么大个亏呢? 那份协议就是一张随时能扔进茅房的废纸,张家这段时间鼓动秦家、王家这些本乡的小地主不断摩擦试探,很明显没把那份所谓的协议放在心上,一直在寻找机会夺回他们的利益,如今这武乡的局势本就处在小火慢烤的时候。 朝廷这次加税,便如同往火堆里丢了一把柴薪,将大火烧得更旺、让本来稍显平缓的局势变得骤然滚烫起来。 “张家的人,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乱来”吴成摸着下巴分析道:“他们之所以对咱们一个小小的百户所投鼠忌器,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张老大的官位不稳,张老大有个结果出来前,他们不会节外生枝的,否则岂不是白白把刀子塞到别人的手里?” “利欲熏心、取死之道,想来张家还是清楚这个道理的”吴成叹了口气,脸上的愁绪却没有散去:“张家好歹也是出过大官、见过大世面的,目光不会这么短浅,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不会下手,咱们还有时间准备。” “这样,绵老叔,再给何师爷送些银子,找个人去沁州守着,京师有新的消息,立马送回来!”吴成皱眉吩咐道:“咱们不能自乱阵脚,还是得按部就班行事,该种田种田、该练兵练兵、该教书教书,只要咱们稳住不暴露出破绽,张家就会选择继续观望。” 绵正宇点点头,脸色忽然一变,压低声音问道:“说起教书,吴家崽子,我问你件事,杜神童夜班上教的东西,是你让他教的吗?” 第46章 听课 一间小小的土屋,摆上几条长凳,油灯和蜡烛发出昏暗的光芒,刷着白漆、充作黑板的墙上用炭笔整整齐齐写着一条条军纪,这便是武乡百户所的“识字班”教室。 白日里旗军和新卒要进行训练,屯丁和余丁要春耕播种、空闲时间也要参与训练,“识字班”自然只能放在晚上进行,照明的蜡烛和油灯又是一笔巨款,但秦寇入晋和张家两座大山压在吴成身上,逼着他加快军队建设的速度,由不得他节俭持家了。 百户所的军民对此事热情非凡,这个时代读书识字是一件奢侈的事,单单是书本价格就让寻常百姓家承受不起,哪怕是小门小户的书香之家,家中藏书大多也是各种手抄的书籍,不少人连开蒙的《三字经》都凑不齐。 所以明太祖朱元璋才会采取八股取士的方式,将科举限定在四书五经之内,尽量压缩百姓读书的成本、扩大朝廷取士的范围。 所以大明私学书院遍地,士绅豪商以开办书院为荣,寒门士子也大多靠着书院私学才有机会学成科考、百姓对文会和大儒名士的追捧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说到底,读书的成本太高,这个时代大多数普通百姓连书都看不到,又哪有机会识字读书?更别说参与科举了,成本过高,读书的权力自然而然就逐渐被某些拥有大量财富的阶层垄断,成为了划分阶级的工具。 满朝文武,真正出身普通家庭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原本教书育人的私学书院,成了豪商士绅的代言人,结党营私、鼓动舆论、遥控朝政、祸国殃民。 吴成自然不想自己的“识字班”也沦为结党营私的小圈子,从一开始“识字班”就对所有人开放,只要有意愿都可以来听课,这几日训练中挑选出来的那些新卒作为重点培育的对象坐在屋中长凳上学习,发了炭笔和纸张,而那些没被挑中的旗军、屯丁和余丁则自发来上课,将屋里屋外站得满满当当,不少人还拖着儿子孙子来听课。 读书改变命运,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句空话,单单是能写会算,去店铺当个账房、去县城帮人写写算算收收润笔、甚至去县衙应个小吏,怎么都比辛苦耕种、当着这年年欠饷的丘八活得好,如今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摆在眼前,又怎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吴成跟着绵正宇来到“教室”外时,见到这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的场景着实是吃了一惊,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么多人围着,却没有一丝杂音传出来,只有“教室”里那些重点培育的新卒朗朗读书声传来。 不时有识字的屯丁和旗军从“教室”里跑出来,高声喊出课程的内容,这时人群中才会传出一阵跟读之声,夹杂着父母催促儿子记忆的骂声。 不说秩序井然,但和平常生活和训练中相比,简直是两拨不同的人群。 “读书能改命,咱们这些丘八活得苦,好不容易有个杜神童能帮忙改命,谁又会放弃这个机会呢?”绵正宇见吴成打量着人群,微微笑了笑:“你别看如今一副守规守矩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也闹翻天了,把杜神童给惹得发了大火,将几个吵的凶的轰了出去、再不让他们听课,如今才变成这副秩序井然的模样。” “单单轰出几个人不让听课就能让所有人都守规矩?咱们拿着鞭子军棍打得血肉模糊,不也照样一拨一拨不守规矩的吗?”吴成暗暗摇了摇头,没再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左右看了看:“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读书光靠跟读没用的,明天组织人手在教室外竖几面墙,用白漆刷了,让那些识字的旗军和屯丁在上面写画,来听课的也发与纸张炭笔,让他们跟着记录。” “呵,纸笔又是一大把银子撒下去了!”绵正宇哈哈调笑几声,面色又忽然一转,严肃的问道:“吴家崽子,你请先生、教识字,花多少钱俺都乐意,但这杜神童年纪轻轻遭到那般大难、心中怀怨是正常的,所以他课上教的东西偏激了些,想来也是正常的。” 吴成愣了愣,绵正宇这话看似在评价杜魏石,实际上却是在找理由给吴成开脱,这倒是勾起了吴成的好奇心,想听听杜魏石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竟然让绵正宇这么急切的想把自己和他撇干净。 挤过外围一层人,人群发现新百户领着吴小旗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来,吴成和绵正宇走进“教室”,借着昏暗的灯光寻了一块黑漆漆的角落,悄悄的缩在一旁听课。 杜魏石拿着一本《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真教着,每念一个字,便在墙上工工整整的写下,领着“学生”们跟读几遍,再整句通读一遍,不时点人起来背诵默写,背诵或默写出错的,便当场记下名字,等第二日白天操训之时一起受罚。 混在教室里的毛孩不知何时瞧见了吴成和绵正宇,等二人站定位置便悄悄挤了过来,嘿嘿傻笑着:“成哥,你们也过来听课?晚些来嘛,杜神童后面会讲九九算法,比现在教的识字有趣多了。” 吴成笑着点点头,“识字班”不单单教识字,还要教算学,这是吴成特别要求的,好在杜魏石出身商贾之家,《九章算术》也是读过的,教这些大头兵足够应付了,正好免了吴成又花一笔钱去请个算学教师。 绵正宇伸着脖子看了一圈,问道:“毛孩,四崽子跑哪去了?不是让你们一起听课的吗?怎的不见他人影?” “四哥听课就犯困,来了一次就没来了”毛孩脸上有些尴尬:“他说他就好好当个丘八,又不考科举,识字没啥用。” “这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他的腿!”绵正宇勃然大怒,声调不由高了几分,换来杜魏石一声干咳和怒目皱眉的瞪视。 “入了我的课堂,就要守规矩!”杜魏石将书本放下,年纪轻轻的,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在:“三字经今日就教到这,这几日你们学了几十个字了,明日要随堂抽考,都记着规矩,两次随堂不过的,今后这课堂里就再没有你的位置了!” 瞧了一眼绵正宇和吴成的方向,微微点点头,杜魏石抄起炭笔在墙上写画起来:“现在开始教算学,今日你们好好算算田土税赋!” 第47章 难题 “家父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数性至诚,数字永远不会骗人!”杜魏石在墙上列出几个数字,又写下几个公式来:“只要有准确的数字,便能算出世间一切道理,赋税屯粮也是如此!” 杜魏石停下笔来,扫视了一圈屋内屋外的人群,继续说道:“民田,朝廷正税最多三成,这些年朝廷困难、从南到北都有大仗,田税多有增加,算他五成。” “军屯田,国初之时便有收到七成的,但万历年张居正清丈屯田后,采取三等九则之法征税,按照屯田土地肥瘠多寡分别纳税,军屯纳粮的压力也大大减少了。” 杜魏石点了点墙上的数字,笑着说道:“我列出几个数字,都是简单的加减乘除,九九算法之前教过你们,都算算,按照朝廷正税缴纳,你们如今该缴的税当是多少?” 屋里屋外传来一阵炭笔写在纸上的沙沙声,毛孩也皱着眉在一旁演算,吴成看了那面墙一眼,确实都是些简单的加减乘除,他的数学还没还给老师,当场便心算完毕,看着毛孩和几个旗军新卒在纸上吭哧吭哧的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加减着。 杜魏石等了一阵,见依旧没人演算完毕,脸上有些尴尬,干脆自己将答案写上墙面:“答案在这,都对一对,看看你们算得有没有错漏。” 墙边的余丁举着烛火一照,墙上数字显现出来,换来不少屯丁一阵惊呼:“就这么点?朝廷征粮征税,哪会只有这么点?” 吴成微微笑了笑,瞥了一眼严肃的绵正宇一眼,他大概猜到绵正宇在担心什么了,很明显,杜魏石在遵照和自己的约定,借着税赋的事做文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对豪门如此,对百姓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卫所军民平日里被苛捐杂税压得透不过气来,甚至挣扎在死亡线上,若是让他们想明白了自己的财富被谁掠夺、剥削,他们的刀矛会朝向谁不言而喻。 杜魏石也清楚这点,朝着吴成不可察觉的点点头,说道:“对啊!只有这么点,虽说不是轻徭薄赋,但至少能让咱们活下去,可为什么每次夏收秋粮征收的税赋总是大大超过此数呢?” 杜魏石回到墙边,将一个个数字添上去:“摊派!摊派的杂税才是税赋征收的大头,以军屯田为例,按朝廷计价,每米一石折钞二贯,取要水脚钱一百文、车脚钱三百文、口食钱一百文、库房验辨钱一百文、蒲篓钱一百文、竹篓钱一百文,沿路还得拜土地神佛,神佛钱也要一百文,诸位可以算算,这两贯钱到最后能剩多少?” 众人又是一阵默算,这次有几个报出了数字,杜魏石点点头,继续说道:“朝廷税赋都有定制,收多少都得入户部统计,这些钱不会从屯粮中取,自然得摊派到你们身上,于是你们平白无故就多了八百文钱的税要交。” “这些钱还只是小吏小官收的、按照已经形成定制的规矩算的,上面的官将不要继续分润?除了这些名目之外,难道不会再立新的名目?到最后层层加码下来,你们所要缴纳的税赋便是朝廷正税的几倍有余,此所谓苛捐杂税,你们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这些钱粮朝廷却甚少能收取上去,最后都肥了各层的官吏将帅。” 屋内屋外都是一阵骚动,这些卫所军民平日里也知道朝廷税赋沉重,可他们大多大字不识一个,又有谁能弄清楚这些苛捐杂税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听了杜魏石的讲解,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个个止不住的讨论起来,有人还高声怒骂着贪官污吏。 “安静!我的课堂,不容喧闹!”杜魏石将充作教鞭的木棍在墙上重重敲了敲,“教室”内外顿时安静了下来,杜魏石满意的点点头,炫耀似的朝着吴成杨了扬下巴,继续讲解道:“我之前说过,苛捐杂税大多来源于摊派,按照朝廷规制,摊派的捐税本是临时的,一旦事情了了,这捐税也该免了,但若就这么免了,养肥的那么多官吏将帅吃什么?” “故而往往摊派之后就渐渐成了定制,你们要缴的捐税也就越来越多,而你们不可能永远丰收、土地也不可能永远肥沃,苛捐杂税也不会因你们歉收而少征一分,你们总有缴不上税的时候。” “缴不上税,就只能去借贷借租,世面上能借到的租贷,只有像张家那些地主家里的高利贷!”杜魏石说到张家时有些咬牙切齿,旋即又恢复正常:“《大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 “可诸位想想,张家每次放贷收租,可曾按朝廷规定行事?哪次不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哪次不是在朝廷税赋之上再加租额?” “朝廷发给你们的军屯田,抵押给张家后,要缴纳押租、批田钱,收获之前要预付一年租额,还有小租、纳干、圆好谷、送租、过期租、换田提租等等,甚至交租之时还用大斗大称多收少给、明目张胆盘剥敛财!” 杜魏石顿了顿,见屋里屋外的人群又有了些骚动的迹象,“教室”内坐着的新卒们也是个个愤慨,又冲吴成微微笑了笑,声调忽然提高:“层层盘剥,所以张家越来越富、你们越来越穷,张家和官吏们吃得脑满肠肥,你们却要每日挣扎活命!” “朝廷要抵御鞑虏、要稳定天下,摊派加税也就罢了,那些贪官污吏、张家那些士绅豪门,他们为你们做了什么?凭什么吃着你们的供养、一个个生来便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却让你们这些辛劳产出、征战沙场的人们困死、穷死、饿死?”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耳朵,谁规定了有些人生来就该富贵?谁规定了有些人生来就该受穷挨饿?你们如此辛苦的挣命,是因为你们懒惰无知、天生如此,还是因为有人把属于你们的财富夺走了?” 杜魏石深吸一口气,看向吴成方向,却见绵正宇眉间皱成一团,吴成却挂着一丝微笑,朝他微微点点头,杜魏石也点了点头:“这道题,是我留给你们最简单也最难的一道题,没有答案,要如何演算回答,就去追问你们的本心!” 第48章 危言 杜魏石知道那些道理只有让百户所的军民自己去想通想透才能真正得到答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教授算学课程,“识字班”的课一直到巳时才结束。 吴成随着人群涌出“教室”,看着满天闪烁的星光,不由得笑出声来,自己还真捡到了一个宝贝,杜魏石简直是个天生的造反派,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有什么样的学生,他播下的星星之火,将会随着这些听课的人们流入各个屯村和军队中,直到燃起一把燎原大火。 身旁的绵正宇却没有吴成这么轻松,皱着眉压低声音道:“吴家崽子,你还笑得出来?这杜神童不止一次这般撩拨军民情绪了,要真给他撩上了火,卫所里的屯丁旗军闹出事端来,咱们该当如何?” “几句话而已,哪有那么严重?”吴成哈哈一笑,安慰道:“再说了,若是朝廷官府没那么多苛捐杂税、若是张家那些士绅地主没那么多剥削压迫,又哪有火让杜先生去撩?就算没了杜先生,这火难道不会着起来?” 绵正宇皱了皱眉,死死盯着吴成看了会儿,问道:“吴家崽子,你老实跟我说,杜神童教的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你让教的?这火是不是你让撩拨的?” 吴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只是站在原地和绵正宇对视着,绵正宇双眼渐渐瞪圆了,怒道:“你知不知道这火撩起来有多严重?知不知道这些话往重了说是造反的反言,你想做什么?想掉脑袋吗?” 吴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问道:“绵老叔,你说,朝廷能不能把秦寇给剿灭了?” 绵正宇一愣,对吴成忽然转移话题有一些不满,但依旧压着火气回道:“不可能,秦寇来自流民,如今这流民遍地的情况,秦寇便有源源不断的兵源,除非朝廷能解决流民的问题,否则秦寇剿了一波又会再来一波。” “但朝廷解决不了流民的问题,甚至会让它愈演愈烈!”吴成点点头,继续问道:“绵老叔,你说,朝廷能扫灭东虏吗?” 绵正宇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叹了一声:“怕是也不能,自万历年老奴起兵以来,朝廷各路兵马围剿了无数次,一场会战得胜都没有,一路丧师丢地,只能靠着宁远、锦州一线的要塞据守,如今顺义王所部蒙古和朝鲜都被东虏吞并,长城沿线到处都是漏洞,朝廷连据守都难了。” 吴成再次点点头,又问道:“绵老叔,你说东虏会不会再次破关抄掠京畿、咱们会不会再被调去勤王?你说秦寇会不会闹得越来越大、朝廷会不会继续加赋加税以维持战事?张家和上面的将帅会不会借机继续加征?咱们能一直出得起这笔钱粮吗?” 绵正宇无法回答,事实就摆在眼前,崇祯皇帝登位之后这天下的局势没有一丝好转,反而向着乾坤崩坏的深渊狂奔不止。 吴成等了一阵,见绵正宇依旧在低头沉思,便继续解释道:“老叔,我让杜先生教这些反乱之言,恰恰是为了保住咱们的脑袋,一面是流寇、一面是东虏,两边都是朝廷解决不了的,这就是两个放血口,放着大明的血,而朝廷束手无措,根本止不住,只能不断从其他地方割肉抽血,维持着大明的‘性命’。” 吴成幽幽一叹:“到最后,这割肉的刀、抽血的管子,都会落到咱们身上来,绵老叔,你说咱们怎么办?看着朝廷官府、士绅豪门把咱们吃干喝尽?” 吴成指了指那间“教室”,笑道:“绵老叔,你也看到了,平日喧闹不止的屯丁旗军在课堂上安静守序,因为他们明白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故而能真心遵守规矩,杜先生的那些话,不过是将更多改变命运的道理教给他们,明白了这些道理,他们才会死心塌地的团结在咱们身边,唯有团结一致,才能应对这日渐乾坤崩坏的乱世!” 绵正宇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光靠这百户所里千来个军民,有何用?” “有用!他们是种子,是星火!”吴成语气极为坚定:“有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普天下受尽压迫的百姓何其多?满地都是野草干柴,而他们就是点燃燎原之火的那点火星!” 绵正宇盯着吴成看了一阵,摇了摇头:“你这娃儿,从仙界回来后就揣着一堆心思,俺受了你父亲的托,要护着你平安,只怕是要辜负尔父了!” 说完也不待吴成回话,怒气冲冲扭头便走,吴成刚想追上去,身旁却传来杜魏石的声音:“吴小旗,让绵百户去,有些事,他得自己想清楚,你跟上去反而坏事。” 吴成点点头,转过身来,嘴上挂上了一丝微笑:“今天这课,你是故意上给绵老叔听的?” “不止今日,前几日里只要他来旁听,我就会说些这道理!”杜魏石哈哈一笑,提了壶酒递给吴成:“说到底,绵百户才是这武乡百户所的头,若是他都不支持咱们,后面的事根本不用谈了,嘿,以你跟绵百户的关系,小旗官还能稳稳当着,但我这口出乱言的措大,没准就要被赶回去吃泔水了。” 吴成笑了笑,饮了一口酒,将酒壶又递给杜魏石:“杜先生说得没错,好在你我二人还算配合默契,绵老叔心中有些动摇了,呵,动摇了就行,恐怕过不了多久,朝廷、官府和张家就会替咱们当好这个教师爷,好好的给绵老叔和所有人上一课。” “欲壑难填,古来真理也!”杜魏石灌了一口酒,说道:“按你的吩咐,我得教给他们三百个字、让他们能通读白话文章,数算至少学会加减乘除,但你给的时间太紧了,春耕之后就要用上,这些新卒资质愚钝的不少,我可不敢保证能教得会。” “水平差点没关系,一边做事一边教便是了!”吴成耸耸肩:“春耕之后就要清丈田亩准备均田,到时候需要大批的人手,这次我想要单独完成,正好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这世间的事最怕的就是对比,一边是侵吞田地、压迫剥削的士绅地主和官吏将帅,一边是均分田地、使人人有田耕种的咱们,军民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会在心里好好对比一番的。” “只要他们去对比,人心必然会倒向我们这边!” 第49章 清丈 暮春时节,徐徐春风之中依然夹杂着彻骨的寒意,呼呼的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刺痛,好在一整个春天雨水还算充沛,浠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仿佛要将前几年大旱时期欠的甘霖一次补齐。 蓑衣根本挡不住冷冷冰雨的渗透,吴成冻得瑟瑟发抖,面庞被风刮得通红,但他也没时间去理会,紧皱着眉头盯着田间活动的人群。 春耕已经接近了尾声,吴成准备的粪丹已经发往各个屯村施进了地里,屯村的青壮往年大多趁着春耕后的农闲时期去附近的地主家做长工填补家用,今年却统统被集合到屯堡中训练,和那些新卒、旗军一起走队列、练刀兵。 吴成抽空和岳拱一起将训练中暴露的问题总结了一下,对训练科目进行了调整,又去检查了一下鸟铳的打造进度,顺道撺掇着杜魏石跑去沁县从晋商的票号里再借了一大笔高利贷,这段时间朝廷一文钱都没发下来,报上去讨钱的奏报统统石沉大海,但百户所里练兵、教书、采购装备哪样不花钱?单单是集训各屯村青壮、每日供给口粮就得耗费一大笔银子。 花钱如泄洪,杜魏石之前在武乡借的那笔高利贷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剩不了多少了,好在山西晋商不少、放贷生息的票号也多,武乡借完了去沁州借、沁州借完了去太原借,吴成花钱从县衙的黑市里买了衙门的公章私刻了一份,精心伪造了一堆田契地契,有这些东西做抵押,偌大个山西还怕借不到钱? 私刻印章、伪造田契,条条都是要充军的大罪,那些半年期、利滚利的高利贷单单是武乡城内借的吴成就还不起,但吴成反正债多不压身,半年后没准都天下大乱了,债主和朝廷还能武装讨债不成?实在不行,大不了逃去陕西投李自成! 打定了赖账的主意,自然就不会被这些债务所困扰,训练和军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如今困扰着吴成的,便是如今正在进行的清丈田亩。 “林山屯清得差不多了,呵,吴小旗,猜猜这次清出来的田额跟鱼鳞册上差了多远?”何老头骑着一匹骡子踱了过来,毛孩紧跟在他身边帮他举着油伞,何老头小心翼翼的挡着手里捧着的鱼鳞册,以免被雨打湿:“吴小旗,林山屯起码一半的田地没在鱼鳞册上!” “差这么远?”吴成微微有些吃惊,这鱼鳞册还是万历年间的张阁老主持清丈时登录的,几十年的时间,屯丁开垦田地、地主将官私囤军屯,田额对不上才是正常的,之前清丈的几个屯村也有不少隐田的情况,但藏了一半的田地这么嚣张,还是第一次出现。 “吴小旗有所不知,这清丈也是有门道的”何老头嘿嘿一笑,当起了解说员:“朝廷清丈,大多以绳尺和步车测量,朝廷对绳尺和步车规格都有严规,但您也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的严规下面什么时候真正用心遵守过?故而在这些测量工具上动手脚的不在少数。” “清丈田亩,朝中的大人们自然是不会去做的,县府的亲民官也不会去做的,做事的都是衙门里的吏员,吴小旗,您也知道这些吏员收了银子什么都敢干,清丈又如何有例外?常以‘短缩步弓’之法测量土地,结果自然是由着他们说多少是多少,豪绅地主出得起这笔钱,便帮他们把田土隐下,十亩良田测出来便成了五亩下田,农户百姓出不起这笔钱,哪怕是贫瘠的山田、新开的荒地、甚至祖上的坟山,也给你登录成肥沃的‘平田’。” 何老头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还是朝廷的清丈,至少还有工具来测量,若是民间清丈土地,全靠宗老乡老一步一步的量,这么量出来的地本就不准,再说了这些宗老乡老大多本就是地主,又有谁不为子孙前途去攀附豪绅的关系?又怎会不替那些豪绅地主隐瞒一二?” “吴小旗你也知道,咱们卫军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丘八,要丈量土地要么也得从官府借人,要么就得上报到兵部让上面派人来,但兵部往往也是把呈文转给当地官府,到最后还是调拨吏员来丈量,这清丈之中的猫腻,自然也用在了咱们的身上。” 吴成点了点头,上面缺乏监管,下面不胡乱作为、私相授受才是怪事,何况是如今这大明从上到下塌方式腐败的时刻?吴成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培养那些挑选出来的新卒、带着他们亲自下田清丈了。 何老头见吴成一直盯着地里忙活的新卒们看,犹豫了一阵,出言劝道:“吴小旗,这些新卒才上了不到两个月的夜课,白日里还要训练,不少人还识不了几个字,算学更是很多连加减都没搞清楚,而咱们百户所里的屯村,恐怕不少都是这般复杂的情况,靠着他们一个个清过去,效率太低了,恐怕清一年都清不完大半个百户所。” “无妨,清丈不是目的,锻炼人才才是目的!”吴成轻轻摇了摇头,回道:“理论结合实践,让他们在田土之中边干边学,课上教的东西,才能让他们深深的记在心里。” 吴成放眼看了看四周,不少老弱妇孺在一旁围观着,春耕之后青壮都去了屯堡集训,这些老弱妇孺没了租贷的压力也闲了下来,如今的乡村里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正好将新卒清丈当作西洋景,解一解农闲时的无聊。 人群之中还夹杂着几个管家家奴模样的人,明显是附近的地主得到消息派来查看形势的,见到热火朝天的清丈情景,一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吴成微微一笑:“再说了,咱们也不用把所有屯村都清完,这次的清丈和分田实际上就是作秀,做给百户所里的军民百姓看、给周边的农户农家看,也做给张家和他下面的那些地主们看看!” 第50章 刺激 台上的戏班子瑟瑟发抖的缩在台角,花园之中寂静无声,席中服侍的奴仆婢女大气都不敢出,衣着不凡的宾客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收拾摔碎的瓷杯的家奴匆匆忙忙,仿佛要拼命逃离这儿一般。 这样紧张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挡风遮雨的帷幕被掀开,换了一身新衣裳的张道河走了进来,满脸堆笑的拱手致歉:“诸位,实在抱歉,愚人方才一时失态,请诸位见谅。” 在场的宾客纷纷起身拱手行礼、示意无妨,但恐怕所有人都忘不了刚刚张道河听闻武乡百户所在清丈军屯的消息后忽然间脸色大变、捧在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茶水溅了一身、怒气冲冲出了帐幕闯进雨中的场景。 张道河坐回主座,挥挥手示意台上的戏班继续唱戏,端起一杯新茶啜了两口,这才说道:“诸位应该都知晓了,武乡百户所正在清丈军屯,今日便清到了愚人名下的林山屯,不知各位对此有何看法?” 在场的宾客都是本地的乡绅地主,一个个都是利益攸关,互相对视一眼,有一人呼喝道:“让他们去清便是,往年又不是没清过,万历年张居正搞出多大动静来?到最后还不是随便报了个数字上去糊弄?朝廷向来只看赋税数额,哪管清丈田额多少?大不了咱们退些土地出去交差便是。” 一个人赶忙接口附和道:“老洪说得对啊,清丈这么麻烦的事,最后还不是得靠吏员去做?衙门的吏员跟咱们绑在一起的,不还是咱们说多少是多少?” “对啊!对啊!”又有一人出声附和起来:“再说了,他们若是认死理,咱们便把田土摊到底下的佃户头上便是,当年张居正的清丈最后是怎么敷衍过去的?不就是豪绅和官府把田土税额摊给佃户农户,搞出一波波民乱来吗?到最后张居正不也只能只看数字、不管实际清丈如何,上下都有了默契,他张居正的政策才能推下去,这小小百户所,还能比张居正权势更大不成?” 张道河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两位兄台不知内情,此次清丈并非朝廷下文要求,而是武乡百户所自行其是,且他们的清丈没有使用衙门的吏员,是从旗军中挑出来的人进行的清丈。” 宾客们一阵面面相觑,有一人出声问道:“慎卿,此事当真?一群贼丘八,大字都不识一个,鱼鳞册看不看得懂都两说,怎么去清丈?” “武乡百户所里开了个书堂,教授旗军识字、算学”张道河牙齿咬得喀哧作响,脸色极为难看:“教书的,是杜魏石、杜常之!” 花园之中一阵哄然,不少人垂下头去偷眼看着张道河,山西穷困,文教自然比不过富裕的南方诸省,能出一个十二岁的秀才可以算得上文曲星下凡了,杜魏石在山西的士绅中名气不小,张道河谋夺杜家祖宅、毁其前程、逼死杜母的事迹,自然不少人也知晓内情。 “杜常之,竟然还活着啊”有人喃喃说了一句,杜魏石几年不见了身影,不少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还和武乡百户所搭上了关系。 武乡百户所的新百户在朝中有关系,可能是因为张大的党争才安插在武乡的,杜魏石更是与张家有深仇大恨,如今勾结到了一起目标是谁,并不难猜,也难怪张道河刚刚会那般失态。 宾客之中不少人看向张道河的眼神都已经变了,一个个默默考量着当前的局势。 张道河将他们的眼神尽收眼底,顿时发觉自己一时激动以致失言,杜魏石和平日里压榨的那些百姓佃户不一样,虽然没中举正式迈入士人行列,但那也是因为张家从中作梗的缘故,在不少士绅眼中,杜魏石已经属于士绅阶层的一员了,既然是同阶层的一员,做事自然得留着几分薄面,而张道河毁人前程、逼死其母,此事做的太绝、太恶,不少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满的。 兔死狐悲,谁知道哪一天自己会不会像杜魏石一样家道中落,若是没有个底线,张家逼到自己头上来怎么办? 张道河干咳一声,赶忙找补道:“杜常之的才学,愚人钦佩不已,但诸位也知道,咱们山西穷困,科考场上一直比不上南方水乡之人,全靠晋商士绅开办私学培育人才、官场上同乡互相帮扶举荐才能在朝中站住脚,他杜魏石不入书院读书、童生试后也不与我等山西士绅交际,让他继续科考,岂不是浪费我山西为官的名额?” “故而愚人才借夺宅和乡试之事试图压服杜常之,哪想到他一家死脑筋,闹成了那般结果,愚人心中也愧疚不已,若是杜常之愿迷途知返,愚人保他一个进士的前程又有何难?” 好话说尽,但在场的宾客没一人相信,只是纷纷拱手吹捧,一个个喊着“慎卿兄高风亮节”。 张道河微笑着一一回礼,他心里也知道这些吹捧之言没一个出自真心,赶紧略过这个话题:“咳,诸位,还是回归主题,武乡百户所清丈军屯此事,该如何对付?” 没人搭话,在场的没有傻子,武乡百户所和杜魏石勾结在一起,等于是朝中那个幕后之人弄到了张家操纵科举的人证,此事往大了说是要杀头的重罪,若是张老大在朝中倒台,单凭这条便能灭了整个张家,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坐山观虎斗,等上面斗出个胜负再说,何必在这时候跳出来替张家当炮灰? 张道河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搭话,当即猜到了这些人的心思,顿时心中怒火升腾,强压着咬牙道:“诸位,你们以为他们只会对付一个张家吗?西山村中为何要杀了老秦的管家和家奴?王家的人是怎么挨的揍?转山屯清的地,可不是我张家的地?诸位平日里靠着我张家也做了不少恶事,如今想要摘出去,就是我张家肯,朝中的那些大人们,他们肯不肯?” 宾客们又是一阵眼神交流,有一人问道:“我等一贯以慎卿兄马首是瞻,慎卿兄要如何做?尽管吩咐便是。” “简单!当年如何对付张居正,今日就如何对付那帮贼丘八便是!”张道河呵呵一笑,眼中藏着凶光:“我倒要看看,乱民闹起来的时候,朝中的大人还会不会由着这些贼丘八乱来!” 第51章 戏班 锣鼓响了一遍又一遍,泥土堆成的戏台上,画着花脸的武生翻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换来台下一阵阵欢呼和喝彩。 春耕之后进入了短暂的农闲时期,今年开年又是难得的雨水充沛的好年景,绵正宇从沁州城里请了个戏班来给百户所的军民百姓们放松娱乐,吴成也懂得劳逸结合的道理,将正在操训和清丈的人马统统拉了过来,算是当作“劳军”活动。 除了那些不听号令、进步缓慢的军卒,他们受到了惩罚,无缘这次的“劳军”活动,比如屡次逃课夜班的绵长鹤,在这一片欢腾的时候就被吴成罚去打扫马厩、喂养骡马、驴子。 吴成也混在人群中看着戏,后世经历过大发展的戏曲吴成都看不出滋味来,如今这下乡的草台班子更勾不起他的兴趣,只在武生翻跟头的时候敷衍的鼓了几掌,身旁的男女老少们却一个个饶有兴致的凑着热闹、喝彩声、欢呼声连绵不断。 看了一阵觉得没意思,吴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正见田边一棵榕树下杜魏石斜靠着树干捧着一壶劣酒饮着,赶忙凑了过去:“杜先生,不去凑个热闹?” “不如美酒、不如美酒!”杜魏石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吴小旗,我与你一样,也是个不爱看戏的,这戏嘛,人人都爱,南有传奇戏、北有杂剧套曲,勋贵豪门、官绅富商,乃至紫禁城中都豢养着戏班,村镇县府行走唱戏的班子更是多如牛毛,可我就是听不出滋味来,从小就不爱凑这热闹。” “人人爱听戏啊!”吴成眯了眯眼,摸着下巴喃喃念道:“也是,阿四那莽汉,书也不肯好好念,但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不都是从戏里学的?” 杜魏石灌酒的动作顿了顿,抹了把嘴角,笑道:“吴小旗,怎么?你准备自己养一个戏班子?” 吴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杜魏石的肩膀:“知我者,杜先生也!不错,我准备弄个戏班子来,咱们自己编戏文,宣扬咱们的政策!” 杜魏石微微一笑,点点头:“朝廷不近百姓,又无信义,百姓宁愿相信乡绅杂吏、乡老神婆,识字的又少,看不懂晦涩的公文,朝廷的文告发往地方,往往被官绅吏员肆意扭曲、欺上瞒下,成了一纸空文都算好的了,往往善政变恶政、反倒祸国殃民。” “但百姓人人爱戏,戏文中的道理,他们也听得明白!”吴成微笑着接话:“若是我们也有个戏班,便能和那些官绅吏员、乡老神婆争夺话语权,日后要成大事,自然是越多百姓倾向我们越好。” “话语权,好说法!”杜魏石赞了一句:“养个戏班不贵,乡野之中到处是挣扎求活的草台班子,给他们一笔银子养着,他们自会感恩戴德、用心尽力的。” 吴成哈哈笑着点点头,心中已经将后世的样板戏翻出来盘算起来,正在此时,何老头挤过人群找来,压低声音报道:“吴小旗,武乡县传来了消息,县衙派了吏员衙役,准备明日下乡去搞清丈。” 吴成愣了愣,他在沁州收买了何师爷传递消息,近在咫尺的武乡县自然不可能不埋下暗线,花钱在县衙里收买了几个衙役和书吏,只用传递消息便有钱拿,这帮人倒也尽心尽力。 “哈!知县老爷这是不要官帽了不成?怎么这时候想起清丈来了?”杜魏石阴阳怪气的嘲讽了一句,他父亲死后家产被瓜分,武乡的知县出了不少力,将杜家名下的田土转了不少成为武乡官学的学田,但武乡县的官学早在正德年间就成了摆设,士子入学都跑去晋商的私学,这所谓的学田,实际上就是落在了知县老爷的口袋里。 “他就是为了自己的官帽,所以才在这时候搞起了清丈!”吴成嘴角牵出一丝冷笑着,隐匿田土,便不用缴纳军屯粮,这是张家的一大笔收入,张家又怎会放任自己清丈军屯?果然应激出手了:“武乡县衙这次清丈,是为了对付咱们的清丈,你以为他们会认真清丈土地?哼,肯定是借机胡搞瞎搞,搅起了民乱,再把祸水引到咱们身上来!” “吴小旗猜得没错!”何老头赶紧附和道:“据县衙那边的人说,这次派的吏员,去的是小庄子村那一块,小庄子村去年遭灾最重,官府的杂税苛捐可一点没少收,农户逃亡饿死不少,留下的兼了无主的地,就等着今年丰收喘口气,结果官府突然借着清丈之名横征暴敛,本就为了春耕借了大笔外债,还没到收获就被盘剥干净,那些农户如何得活?必然是要大乱的。” “这帮官绅,还真是丧了良心!”杜魏石阵阵冷笑,扭头问道:“吴小旗,我等该如何应付?” 吴成张嘴欲答,猛地又停了下来,瞥了一眼何老头,何老头会意,赶忙告退闪人。 吴成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军民都被戏台上的武生吸引走了目光,这才凑到杜魏石身前,压低声音回道:“张家操弄这个法子,是因为他们以为有京师的大官站在咱们背后,如今流寇愈演愈烈,若是武乡因为清丈闹起民乱,咱们背后的人能脱得了干系?只能压着咱们停下清丈,免得民乱扩大,酿出秦寇那般的反乱大事来。” “可咱们后面没人啊!京师百官的态度关我等屁事?他要闹民乱就让他闹,咱们该清丈清丈、该分田分田便是。” 杜魏石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对,你说的不对,我们不能冷眼旁观,恰恰相反,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借力打开力、收拢人心的机会!” “你之前说过,让百姓有了对比,他们自然就会选择我们,这一次,官府清丈是个什么样子、我们清丈是个什么样子,正好有了对比,我们就要借机把此事闹大、闹得整个武乡乃至山西都知道,百姓看在眼中,就会有希望、有抉择!” 吴成一阵沉默:“事闹大了,怕是收不了场,要是过分刺激了张家和官绅,以我们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 “有些事,要么不做,做了就无路可退!”杜魏石哈哈一笑,饮尽壶中酒:“既然要收民心,就不要局限在百户所里,整个天下的民心,都要去取!” 第52章 挑拨 小庄子村,一切用于形容萧条破败的词语都可以套在这座小小的村庄上,去年的大灾几乎给了这座村庄致命一击,无数人弃家而逃沦为流民,村里大多数无主的土屋棚屋都被剩下的村民拆除瓜分,孤零零几座破破烂烂的土屋和村外占满了一座小山的荒坟遥相呼应,将破败的景象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今的小庄子村却是热闹非凡,数十名衙役敲锣打鼓的闯进村子里,将村里剩下的几十口人赶到了一起,带队前来的洪主簿笑吟吟的说道:“诸位老乡,官府文告你们也看不懂,我也就不费力宣读了,简单说,武乡百户所正在清丈田亩,发了文让咱们县府也协助清丈,咱们这帮兄弟辛苦,只能领命到你们这跑一趟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名老者挤出人群问道:“大人,百户所清丈和俺们有什么关系?小庄子村都是民田啊!” “我刚刚不说了嘛?武乡百户所发了文告给县衙,让咱们也协助清丈,小庄子村难道不归咱们县衙管了?”那洪主簿不耐烦的打断了老者的话,挥了挥手:“事就是这么个事,你们若是不信,自己去武乡百户所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清丈田亩?闲话少说,有官府文告在此,你们听命便是。” 村民们一阵阵骚动,但看着腰提钢刀、手持棍棒的壮班衙役,也没人敢反抗,只能一个个默认了。 洪主簿冷冷一笑,也不拖延,当场便领着一众衙役下田丈量,洪主簿亲自上阵,却见他放着一堆测量工具不用,迈开两条腿踩入田里,专门照着翠绿的秧苗踩,一边往前走一边数着数,走出一段便让身后紧跟的衙役插下木棍、书吏记录在案,一路踩过去,将这片田里的秧苗踩得东倒西歪。 田边围观的农户一个个看得牙呲目裂,有一人惨叫一声,冲上来就要护着秧苗,却被早有准备的衙役乱棍打翻,当场取绳子绑了:“干扰清丈便是反抗官府!杀了你这穷汉都该!” 洪主簿瞥了那农户一眼,冷笑一声继续走着,走了好一阵才结束“测量”,上了田梗,扬声道:“这田是你的?书吏记下,十亩上田!” 农户们顿时炸了锅,有一人高喊道:“他家不过三亩旱田,怎的变成了十亩上田?这要多缴多少税赋?岂不是要逼死他全家吗?” “你们这些穷汉,懂个屁!”洪主簿高声骂道:“我朝延续历代做法,二百四十步为一亩,你们刚刚看着我走的步,还帮他省了好几步呢!” 农户们更为恼怒,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他洪主簿刚刚迈步像个小脚娘们似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再者说了,就算真有十亩田,那也是贫瘠的旱田,怎么会被算成上田的?这些衙役摆明了就是借机索贿贪敛嘛! 那名老者到底生活经验丰富些,洪主簿丈地之时就看透了他的把戏,赶忙差人去屋子里取了些藏着的银钱过来,双手捧着凑到洪主簿身边:“大人,俺们村去年遭了灾,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全靠着今年收成过活,若是这般清丈,俺们如何交得起税?如何能得活?这些碎银子给诸位大人吃茶,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可怜可怜俺们这些穷汉小民。” 洪主簿接过碎银在手里颠了颠,眼中泛出一丝贪婪的光芒,随即又消失不见,苦笑着将碎银推了回去:“老汉,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等又哪想为难你们?实在是上头有令,不得不如此啊!” “老汉,你们不知道,陕西的流寇闹得越来越凶,这些日子还有蹿到咱们山西来作乱的,要剿流寇,自然得靠卫军,没有钱粮饷银,卫军又如何会出兵?朝廷也是困难,只能让各地官府自己贴补一部分了。” 洪主簿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同情,拍了拍那老者的肩膀:“武乡百户所清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卫军在想方设法敛财筹饷吗?但一个小小百户能筹多少饷?那些卫所将官的欲壑又哪是一个百户所填得满的?所以他们才压到咱们县衙的头上来,逼着咱们帮他们清丈敛财!” “如今剿灭流寇是朝廷的第一要事,卫军提了要求,咱们哪敢不应?”洪主簿指了指脸上一道伤疤,双手一摊:“看到这道疤了没?就是我奋力帮你们争辩,被卫所兵殴打的,人家有刀在手,我不过是个佐贰官,无能为力啊!” 说着说着,不知洪主簿是演技爆棚还是想起了那天在西山村的遭遇,眼泪都落了下来,一些村民见状,顿时都信了几分,那老者也掉着眼泪叹道:“听说之前那姓林的百户在时,那帮卫所兵也是四处敲骨吸髓的,如今换了个百户,没想到愈加凶狠,这不是借清丈杀我,逼俺们去死吗?” 村民之中传来一阵阵哭声,有人愤慨异常,跳出来大骂道:“直娘贼!那群贼丘八要逼死俺们,难道俺们就这么认了?他们不要俺们活,俺们也不要他们好过!舍了这条性命,跟那些贼丘八拼了!” “休得胡言!”老者怒斥一声,幽幽一叹:“卫军有刀子的啊!咱们村里就这么点青壮,拿着锄头扁担去拼,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群情激愤却又无可奈何,一时间哭声震天,洪主簿微微一笑,继续挑拨道:“老汉,朝廷虽然对卫军‘征饷’睁只眼闭只眼,但若是卫军肆意盘剥惹起民乱,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们的,你们若真想活命,就拉着四邻八村的乡亲一起去讨个公道,也无需动手,围着屯堡便是,知县老爷便有理由具文上报,朝廷自会派人来给你们主持公道!” 村民们一阵哄然,不少人围着老者劝说着,洪主簿见众人还有犹豫,赶忙出声加码:“老汉放心,我会跟着你们一起去,绝不会把你们抛在刀兵之下” 正要继续劝说,忽然远远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打断了了洪主簿的话语: “嘿!我武乡地界,还真有为民做主的好官诶!” 第53章 好汉 洪主簿浑身一抖,扭头看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背着手从村口闲庭信步的踱来,身后跟着一群手持棍棒、身穿民装、一看就是矫健勇士的汉子,洪主簿顿时大惊失色,差点跌坐在地。 “还行,正好赶上了!”吴成一边踱着步一边扫视着对自己一伙人怒目而视的村民和吓得瑟瑟发抖的一众衙役吏员,走到两股战战的洪主簿面前,咧嘴一笑:“哟,我道是哪个清官能吏在此为民做主呢,原来是老熟人啊!洪主簿,还认得我不?” 缺了牙的笑脸在洪主簿眼里如恶鬼的血盆大口一般让他惊惧,洪主簿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身子摇晃一阵强行稳住,赶忙赔着笑脸答道:“认得,认得,您是西山村的好汉,西山村的好汉!” “今日不是了,今日我们是这小庄子村的好汉了!”吴成哈哈一笑,挥了挥手:“既然是小庄子村的好汉,自然容不得你们欺压咱们的村民,洪主簿,你说你,脸上的伤都还没好,又跑来挨顿打作甚?” 话音未落,吴成身后乔装的旗军已经挥舞着木棍冲进了田里,吓得那些衙役吏员四处逃窜,但他们一个个平日里酒色不离、缺少训练,而那些旗军这段时间光绕着校场跑圈就不知道跑了多少回,衙役吏员们没逃几步就被追上,一时间鬼哭狼嚎的声音次第响起。 这些壮班衙役人人都带着腰刀,但刀子是用来镇压村民的,谁敢对旗军拔刀?被旗军追上打翻也不敢亮刀,只能一个个在地上翻滚惨叫着、哭喊求饶着,显得狼狈不堪。 洪主簿终于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慌忙求饶:“好汉爷爷!小的们也是领命做事,不关小的们的事啊!都是上面的意思,小的们也没法子拒绝啊!求好汉爷爷饶我等一命!” “我明白,但上面那些人我现在没法动,只能拿你们出出气了!”吴成耸了耸肩,见旗军将一众衙役吏员殴打一顿绑好扔在田边,让人将洪主簿也绑了,这才转身走到那惊惧不定的老者身边:“老汉,没惊扰到你们?” 那老者和村民们见一群青壮上来不由分说便把官府衙役吏员打翻绑了,还以为是哪来的强匪,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圈,见吴成走来,老者赶忙迎上前拱手行礼:“大王,俺们小庄子村是个穷村,都是些快活不下去的农户,实在没什么东西能供养各位大王,求大王高抬贵手、饶俺们的性命” “老汉,我等不是强匪,是为你们伸张正义来的!”吴成哈哈笑着摆摆手,让人将那洪主簿押来:“官府的狗才们为一己私欲乱传谣言、压迫良善,我等看不过眼,故而过来主持公道!” 吴成在洪主簿腿弯里踹了一脚,强迫他跪下,洪主簿倒也识趣,慌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和盘托出,听得那老者和村民们牙呲目裂。 “你这狗官!蛊惑俺们去围攻卫军,差点信了你的鬼话,害了俺们的性命!”老者怒骂几句,缓了口气,毕恭毕敬的冲吴成说道:“这位兄弟想来便是卫所的军爷?若非您来得及时,谁能晓得这清丈之事只是清理军屯?俺们没准就信了他们的鬼话造乱了,您就是俺们的救命恩人啊!” 吴成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老汉,这厮还是不老实、没说实话,清丈之事不止是清理军屯,他那文告您也看了,上面可盖着县衙的大印呢!既然是正式的公文,自然是要执行的。” 老者如遭雷击,一众村民也人人骚动,洪主簿都惊得忘了哭,瞪大了眼睛看向吴成,老者心中大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求道:“军爷!俺们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官府次次说清丈、次次都是借机盘剥,俺们去年受了灾,实在没有一点钱粮了啊!求军爷饶俺们一条活路啊!” 老者这么大的反应,吴成都吓了一跳,赶忙上前将他扶起:“老汉放心,我们是真清丈、绝不是借机盘剥索贿,老汉和各位乡亲可就在一旁看着咱们如何清丈,若有一丝不对,打杀我便是!” 洪主簿双眼越瞪越大,眼珠子几乎要跳了出来,但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好在那老者已经帮他提了问:“军爷,您是要亲自来为俺们清丈?小庄子村都是民田,你们卫军如何能管到俺们这来?” “洪主簿不是说了吗?清丈之事,是卫所发文官府让他们协助的,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管?”吴成哈哈一笑,拍了一巴掌在洪主簿的后腰上:“老汉你尽管放心,若是县衙来找麻烦,尽管来找我们便是,我们自会去与县衙扯皮。” 洪主簿后腰吃痛,知道吴成是在暗示他说话,赶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附和:“对对对!老汉你尽管放心,这些好汉都是重义守诺的,知县老爷也得敬着他们,你们听他们的便是。” 那老者将信将疑的犹豫了一阵,看了看被绑得严严实实堆在一边哼哼唧唧的衙役吏员们,又回身和村民们商量了一阵,最后终于是点了头:“军爷,你们要清丈,俺们也没法阻拦,但是俺们实在是没有油水能榨了,求军爷高抬贵手。” “老汉自管放心,还是那句话,若我等清丈有半分差池,你们尽管打杀我等便是!”吴成笑了笑,挥挥手,几名旗军扛着清丈的工具下了田,当场测量起来。 吴成闲着无聊,把玩起被衙役们扔在一旁的工具,一边把玩着一边笑道:“洪主簿,这绳尺怎么短了这么多?喔,这么松,这差错率可高得吓人了啊!咦,这步车你们也做了手脚的?篾尺根本就不标准嘛!” 洪主簿无话可说,只能在一旁陪着笑,身边的老者倒是激动了起来,骂道:“军爷,哪怕工具不标准也就罢了,这狗官连工具都没用,直接弓步丈田,说什么二百四十步为一亩,把那边那三亩旱田算做了十亩水田!” “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前提是五尺为一步!”吴成忍不住笑出了声:“洪主簿,把你卖去和香楼做兔儿爷算了,这步子扭捏的,怕是连迎风摆柳的美人都比不上啊!” 第54章 菩萨 “都是上面的要求上面的要求”洪主簿腆着脸苦笑着,吴成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任由村民们围着他怒骂吐唾。 自顾自的走到田边看了一圈,问身后紧张兮兮跟着自己的老者道:“老汉,我粗粗看过了,你们这村子里的都是旱田、山田这类下田,而且开垦的余地也不多,对比了一下那姓洪的带来的鱼鳞册,那鱼鳞册里也是做过手脚的,苛捐杂税之外还有地主的高利贷、夏收纳税时银商换银的盘剥,就算今夏是个大丰收,你们恐怕也剩不了什么钱粮了。” 那老者眼眶瞬间填满泪水,摇头深深一叹:“军爷说得是,俺们这些农家穷汉哪年不是在辛苦挣命?朝廷和善人们逼得紧,俺们就卖儿卖女,朝廷和善人们松一松,俺们也就有一两顿饭吃,不过是勉强活着罢了。” 吴成沉重的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从屯堡过来的时候,路过附近的大庄子村,那里良田不少,可供开垦的土地也很多,你们为何要守着这小庄子村,不去那边耕种生活?” “不是俺们不想,实在是不能啊!”那老者唉声叹气的解释道:“军爷有所不知,大庄子村的土地确实比咱们这肥沃,能耕种开垦的地也多,但那的地都是秦大善人的,若要去那边耕种,就只能当秦大善人的佃农,不是佃农私自去耕种,会被秦大善人差使家奴殴打的。” “军爷,做个农户好歹还有一丝希望,若是家里晚辈争气、年景又好、朝廷减免税赋,没准还能攒下一些钱粮来过个好生活,当了佃农那就永世翻不了身了,耕再多的田,收成也不是俺们的,还得随时无偿去给地主做事,家里女眷被看上了也得献出去,而且一人为佃农,家里便世世代代是佃农,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去做这佃户?” “秦大善人,呵,又是个老熟人!”吴成冷哼一声,不再问话,扭头去看旗军们清丈,那老汉也不敢搭话,缩在一旁与他悄悄打量着清丈的旗军,看了一会儿,见他们真的是在认真清丈,愁眉也散了、嘴角也上扬了,悄悄跑到村民人堆之中,吩咐村民去准备吃食酒水。 一直到晌午时分,那些旗军才将土地清丈完毕,吴成接过册子匆匆看了一眼,走到村民身前,高声问道:“可有识字的?若没有识字的,我便念诵与你们听,你们各家对一对,看看名下的田土是不是这个数!” 以大明如今不到百分之十的识字率,小庄子村的村民自然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吴成只能找了个稍高点的土坡,声嘶力竭的宣读着册上的清丈数据,村民们倒是听得人人振奋,一个个数字喊出来,便有一个个声音响起:“正是!正是!俺家就只有这么些田!” 那老者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亲自端着一碗酒水等着,待吴成稍有停顿,便赶忙凑了上来:“军爷,这是俺家藏着的劣酒,喝碗水酒润润喉咙,没想到军爷真是来清丈的,俺们这些穷汉见识短,错把军爷和那些狗官混为一谈了。” “老汉,你见识可不短,只是我们比较独特而已!”吴成哈哈一笑,也不推辞,接过碗便灌进了嘴里,用衣袖抹了一把,继续诵念起来。 念诵完毕确认无误,让村民们在册上按上手印,吴成抖了抖手中的册子,说道:“乡亲们!清丈之后的田亩该交多少税银,我之后会使人帮你们计算清楚,若再有贪官污吏让你们多缴多纳,你们尽管来找我们,我们替你们出头!” 村民们一阵欢呼,老者吩咐村里的妇女去置办饭菜,硬要留吴成等人在村里用饭,吴成却摆了摆手,拒绝道:“老汉,事还没办完呢,怎能吃你们的饭食?给我们备些干粮,我们出钱买下,待我们替你们把事情办完之后,再来叨扰乡亲。” 说着,吴成从怀里摸出碎银往老汉手里塞,老汉触电般的躲闪着,慌忙转移话题:“军爷,一点干粮送你们便是,何必出钱?村里土地都清丈完了,还有何事要劳烦诸位军爷?” “武乡百户所有军纪,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吴成把碎银硬塞进老汉怀里,呵呵笑道:“老汉,我武乡百户所清丈田亩,是为了均分田地,让每个人都有田可种、有粮可吃,你们小庄子村都是些下田、旱田、山田,田额也不足,光靠着这些田怎能过活?就算官府没了苛捐杂税,万一来了灾,你们也得饿死。” 吴成冲着大庄子村的方向遥遥一指,冷冷一笑:“所以要给你们均田、要让你们能活下去,秦大善人占着那么多好田,他一个人能种得完?手下的佃农能种得完?宁愿抛荒都不给你们种,这不是眼看着你们去死吗?咱们等会就去大庄子村清丈,无人耕种的田地便是无主的荒田,统统分给你们耕种!” 村民们一阵阵哄然,都不敢置信的盯着吴成,那老者更是语无伦次,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军军爷当真?当真要把秦大善人的田分给俺们?这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军爷莫不是在调笑俺们?” “从今日起就有了!”吴成豪迈的大笑起来,将声量提到极致:“那些田地本来就是你们的!凭什么辛苦耕种的农人却要饿死、坐在大宅里的地主乡绅靠着放贷生息、夺掠土地却吃好喝好?既然县衙接了我们的文告,准了我们领头清丈,那我们就要让人人都有田种、人人有饭吃!” 村民们欢呼雀跃,那老者又一次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的拜着:“活菩萨!军爷就是上天降下的活菩萨啊!军爷,俺们何德何能能受您庇佑啊!” 吴成赶忙将他扶起来:“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神仙?我等不过是凭着良心做事而已,是人就该有口饭吃,哪能眼睁睁看着人饿死?” 吴成微微一叹,看向一旁满脸忧惧的洪主簿和哼哼唧唧的衙役吏员们:“只可惜这世上有良心的太少,以至于咱们都成了异类!” 第55章 惹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沿着山路向大庄子村而去,除了吴成领着的旗军,还有被绑缚押解着的衙役吏员,小庄子村的村民打心里不敢相信吴成等人真的会将地主的田分给他们,也跟在吴成等人身后,去大庄子村看个热闹。 那洪主簿见吴成真往大庄子村而去,顿时急得满头大汗,凑到吴成身边,压低声音劝道:“好汉,那秦大善人也是有举人身份的,何必跟他交恶?这些乡野愚民,替他们出头也捞不到好处,清丈他们的田地也就算了,可要是分了乡绅的田,告上去那是私分民田、干涉民政的重罪,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啊!” “你是在威胁我?”吴成扭头看去,洪主簿慌忙躲过视线,把头垂到胸口,吴成冷哼一声,毫不在意的说道:“小小举人,连个官都不是,我这小旗官再小也是朝廷钦命的从七品武官,他是民我是官,我怕他个卵!” 吴成嘿嘿一笑,指了指天上:“他若是想告,就让他去告,真当我们背后没人?捅到京师去,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谁倒霉!” 洪主簿张了张嘴,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哪里想得到吴成是在虚张声势?见吴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以为他早已得到了背后之人的支持,就是要把事情闹大,自然也不会听他的劝说,洪主簿是个机灵人,这时候闭嘴旁观免得惹火烧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大庄子村就在小庄子村所在的小山脚下,下了山、出了山道便到,一群人浩浩荡荡涌到村口,自然惊动了村里的村民,不少村民从村里跑了出来,和小庄子村的村民们互相招呼询问。 吴成等人也不理他们,将衙役吏员往道旁树上一锁,便排下工具下田丈量,吴成拿着鱼鳞册一个个比对清楚,一块地一块地仔仔细细的测量过去。 “嚯!这鱼鳞册里动的手脚不少嘛!”吴成咂着嘴,在册上指指点点:“这才丈了几块田啊?就有好几块没有登在鱼鳞册上的隐田,这么看来,大庄子村里的隐田都够养活两个小庄子村的村民了。” “好汉,这鱼鳞册还是万历年间统计的,这些年开垦荒地、东砍西拨的,对不上也正常”洪主簿赶忙解释着,脸上笑得如同舔狗一般:“好汉,其实这鱼鳞册上的记录也不准确,当年张阁老秉政清丈,不少地方的田土都是随意报上去的,根本没有下地丈量,只要不是错漏得太夸张,朝廷也不会认死理去清查,上上下下应付个差事、给国库增些田赋税收便行。” 吴成点点头,叹了口气:“数性至诚,数字不会骗人,连准确的田亩数额都搞不清楚,又怎能好好治理呢?国事败坏,就是从这上下敷衍开始的!” 抖了抖鱼鳞册,吴成耸了耸肩:“不过与我等无关,国事如何,自有朝中的绯袍大人们去管着,我等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今日我就照着鱼鳞册把这大庄子村一块田一块田清过去,没有登在鱼鳞册上的便是无主荒地,分给小庄子村村民和大庄子村的农户佃户!” 洪主簿瞳孔地震,张着嘴却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他也是经年老吏,士绅隐田是个什么情况他如何不知?隐田避税算是士绅最主要的收入手段之一,如今这小旗官要把秦家的隐田清出来分给村民佃户,等于是狠狠在秦大善人身上砍上断手断脚的几刀,秦大善人如何会罢休? 再者说,秦大善人只是武乡的一个中等地主而已,比他势力大的不少,这些人看着秦家隐田被夺,难道不会兔死狐悲?这小小的百户所,真准备把整个武乡乃至山西的地主士绅得罪干净吗? 事情闹得这么大,能帮忙收场的绝不是普通的京官,起码也得往部堂之上走了,一个小小百户所,哪有本事搭上这么硬的后台? 洪主簿看着吴成的眼神都变了,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但由不得他多想,远远传来几声“闪开!闪开!”的怒喝声,围观清丈的村民和佃户让开一条路来,一名满脸戾气的管家领着几个家奴拿着木棍钢刀急匆匆的走了过来:“哪来的贼鸟厮敢来此清丈?可知此处是谁的田土?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吴成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们,扭过头来,洪主簿立马会意,赶忙凑上前来介绍道:“好汉,这人便是秦家的管家,据说是秦大善人小妾的堂兄,咱们私底下都唤他秦老二。” “秦老二,看起来是挺二的!”吴成淡淡的评了一句,不再理会一脸疑惑的洪主簿,背着手等着气势汹汹的管家逼到身前,不待他开口,抢先问道:“秦老二,你知道你当上这秦家的管家,是托了谁的福吗?” 那管家心知“秦老二”这称呼就是个蔑称,平日里最恨别人如此唤他,瞬间勃然大怒,快步上前就要去揪吴成衣领,却猛然间瞥见吴成身后绑着的洪主簿,顿时又愣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老神在在的吴成,脸上霎那间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啊!你是你是” “你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吴成明白他的意思,咧嘴一笑,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在下!” 那管家脸色忽的煞白,呜咽一声,止不住腿往后退去,却一脚踏空跌坐在地上,如受惊的兔子一般乱挥着双手:“莫杀我!莫杀我!不干我事!不干我事!” “怎的不干你事?”吴成哈哈一笑,扫了眼那些面面相觑的家奴,从怀里摸出洪主簿之前拿来诓骗小庄子村村民的那封文告:“武乡县衙的文告在此,武乡县下各村要清丈田亩,这大庄子村是在武乡县治下没错?自然要遵守官府命令配合清丈,哪管他是谁家的田土!” “尔等手持凶器、出言不逊,摆明了是在抗拒清丈!抗拒清丈便是违抗官府号令,来啊!把这帮家伙也给我绑了!” 第56章 摇摆 一声令下,早已悄悄对那些家奴形成半包围的旗军蜂拥而上,挥起木棍便照着家奴们的脑袋和腿脚乱打。 那些家奴多多少少也是听说过西山村的事,见秦老二忽然变成那副模样,不少人已猜到吴成等人的身份,又见四周彪壮的汉子恶虎一般扑来,再憨傻的也知道大事不好,顿时一哄而散、抱头鼠窜起来。 这些家奴手里也拿着刀枪、人数还比旗军多,可谁也不愿因为几亩薄田平白丢了性命,连领头的管家都吓得瘫了,他们也不敢出头和卫所兵动刀,只能慌不择路的四处乱窜,可四周围观的村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急得几个家奴厉声呵斥,让挡在身前的村民快快让路。 但村民们一时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纵使前排的听话让开,后面的还不知道发生什么,都在拼命往前挤想看个热闹,把每个方向都堵死,这帮家奴逃无可逃,被旗军一一追上、打翻绑缚。 那秦老二也被紧紧绑了起来,拖死尸一般拽到田边一棵树下绑住,村民们见状,纷纷兴高采烈的指指点点起来,人群之中隐隐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吴成顺着欢呼声看了两眼,嘿嘿一笑,一巴掌扇在那秦老二的脸上:“呵!你这厮平日里也是个欺压良善、丧尽天良的家伙?若是今日就在这些佃户百姓面前把你宰了,又不知多少人会把我们拜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与小人无干!与小人无干!都是秦老爷要做的啊!”秦老二脸上涂了粉一样的白,眼泪鼻涕疯涌而出,身子抖得连树干都抖了起来,用尽力气嚷了两声,胯下一湿,一股恶臭散了出来。 吴成捂着鼻子退了两步,洪主簿这时又凑了上来:“好汉,如今和西山村的情况不同,就在秦大善人的眼皮底下,绑人是一回事、杀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秦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跟他们拼个两败俱伤你死我活,岂不是白白让别人捡了便宜?” 吴成愣了愣,眯着眼瞅了洪主簿两眼,哈哈一笑,亲自为他松了绑:“洪主簿提醒的是,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只管清丈分田,和秦大善人如何相处,全看他晓不晓得事!” 精美的瓷杯在地上摔个粉粹,那秦大善人犹不解气,又抄起一个花瓶高高举起,狠狠在脚下摔成碎瓷,这才上气不接下气的坐回椅子上,歇斯底里的吼着:“叫人!把家丁护院都招集起来!把银子都拿出来招人!老子今日不灭了这群贼丘八,枉为人!枉为人!” “爷!万万不可啊!”一旁的小妾赶忙上前劝说,拍着秦大善人的胸口安抚着:“爷,那帮贼丘八到底是当地的卫军,他们手里有刀子……” “我手里就没刀?我手里连虎蹲炮都有!”秦大善人大发雷霆,暴怒的打断了她的话:“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能战的有个几十人顶天了,爷爷散尽家财还不能买来几十个高手?灭了他整个百户所,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爷,万万息怒,莫气坏了身体啊!”那小妾暗暗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是一脸急切、关心的样子:“爷,奴也和爷一般愤恨,但爷您细细想想,那些贼丘八在西山村杀人、在大庄子村绑人,是为了对付咱们秦家人吗?本就是无妄之灾,爷又何必替他人出头呢?” 秦大善人气息慢慢平缓下来,狠狠拍在椅上,手都拍得通红:“直娘贼!他张家和京师的大人斗法,怎么每次遭殃的都是我秦家?我老秦世代良善,怎的就这么倒霉,被他们夹在中间当球踢!” “爷说的对,张家和京师的人斗法,关咱们什么事?爷何必去凑这个热闹?”那小妾见秦大善人怒意渐消,继续劝道:“爷,张家有圣恩、有官位保着,咱们呢?您的助力不过是个知府,还是个表的兄弟,平日里帮忙遮掩看护没问题,但真碰到大事,能靠得住吗?” “爷,您请细思,若是您一时激愤和那百户所拼个两败俱伤,张家可会助您分毫?怕是巴不得您被朝廷办了,好分了您的家产!张道河是个多么贪暴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欺负杜家那孤儿寡母的,爷您若是留个杀头的把柄在他们手里,难道不会故技重施对您下手吗?” 秦大善人凝眉沉思一阵,点点头:“这话在理,那如今这局面,我该如何是好?” “爷只要坐山观虎斗便是!”那小妾微微笑了笑,出谋划策道:“依奴看,这些贼丘八清丈田亩不过是京师的人对付张家的手段而已,他们哪敢真的清丈?不怕得罪整个山西乃至天下的士绅?当年张居正是个什么下场,京师的那些大官,哪个能比得上张居正的权势?故而只要张家和京师的大人们斗法有了个结果,这清丈之事自然不了了之了。” “爷,我们就让他们清、配合他们清,他们要分田,我们就分田,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等日后他们斗法分出胜负,这些贼丘八要么被张家灭了、要么就立功高升,到时候再把田土拿回来便是,那些个贱民佃户,没了卫军在背后撑腰,还能反了天不成?” “有理!有理!”秦大善人喜笑颜开的在小妾脸颊上啄了一口:“那我就称病在家躲着,等他们分个胜负再说!” “爷,称病可不行,还得辛苦您多往张家跑跑……”小妾摇了摇头,推了一把秦大善人:“如今卫军势大、张家陷在朝中党争地位不稳,故而势弱,这时候咱们若两不相帮,便是扶强而攻弱。” “张家此时最为敏感,他日万一翻了身,咱们两不相帮的事他们必然记恨在心,故而奴以为,哪怕咱们要坐山观虎斗,也得摆出一副为张家尽心尽力的态度,事可以不办,但态度必须摆到位!” “有理!有理!”秦大善人哈哈大笑起来:“去让人准备礼品,我现在就到张老二的庄子里哭丧求助去!” 第57章 不定 田间燃起一只只火把,从空中俯瞰下去,如同灿烂的群星一般闪烁不停,吴成带来的旗军便借着火把的光芒,彻夜进行清丈之事。 本该夜深人静的时候,田边却围着一圈一圈的村民农户,不仅有大庄子村的佃户村民,附近村寨的农户也闻风而来,欢欣鼓舞的围观着吴成等人清丈,不少村民抬来酒食,摆在田埂边,待吴成等人一休息,便涌上来送吃送喝。 平日里官府、士绅主持清丈,不过是借此多加盘剥而已,百姓自然不愿,可如今这些卫军确实真的在清丈田亩,清丈完一块区域便当场分田,如今这世道还有什么比田地更保值的东西?分了田的农户一个个欣喜若狂,还没分田的农户佃户伸着脖子、满怀希望,附近村寨赶来的村民们一有机会便求问吴成等人何时去他们村里清丈分田。 秦家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似乎将大庄子村的田亩和那些被绑在树上的家奴管家统统放弃了,反倒是张家的家奴来过一次,躲在人群里看了一阵便悄悄溜走了。 这让吴成感到很失望:“那秦大善人也是个没卵蛋的,张家都派人来看了看情况,这厮却毫无动静,啧,白瞎了我的安排,让阿四他们在树林子里喂了这么久的虫蚁!” 还是那句话,如今这世道没什么东西比田地更保值,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吴成分了秦大善人的地、清了他的隐田,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必然是要大动干戈的,而这正好落在了吴成的圈套里。 清丈分田一事牵扯太大,不止是张家、秦家这些地头蛇,卫所的千户百户、朝中的大官重臣、朱家的宗室藩王、天下的士绅富商,谁没有在土地上做文章?以吴成如今的实力,真去推行清丈分田,那是与整个天下为敌,鸡蛋碰石头都不足以形容这种作死行为。 吴成虽然有反心,但毕竟还没有造反的实力,能够多一天时间积蓄实力,就多了一分活命的把握。 所以他最好的选择,是在一两个村子内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把影响限定在几个村寨中,看在那些士绅豪门眼中,他的清丈分田不过是对付张家的手段而已,既然不是来真的,自然就不会刺激到其他的势力,自己也就还有时间和空间闪转腾挪。 把事情闹大,闹得武乡乃至整个山西的农户们都知道武乡百户所为民做主、清丈分田,这些村民农户心中就会对吴成心怀希望,待日后吴成竖起反旗,这些饱受压迫而又心怀希望的百姓们,便会成为吴成燃遍整个天下的大火。 故而吴成早在出发之前便盯上了大庄子村的田亩,安排绵长鹤领着几十号人躲在附近的山林里,若是秦大善人来争地,便与他大战一场,连他一起绑了! 哪想到这秦大善人送了一波管家和家奴以后便直接当了乌龟,莫说出头争地了,到现在连个谈判的人都没派来,任由吴成等人忙到深夜,将大庄子村的田亩清丈得七七八八。 “秦大善人是个憨蠢的,否则也不会接了西山村那烫手山芋”身旁的洪主簿淡淡的评了几句:“但他有个小妾甚是聪明,常常为秦大善人出谋划策,想来是那小妾劝住了秦大善人,让他选择置身事外、坐看好汉和张家斗法了。” 吴成皱了皱眉,眯着眼扭头看向洪主簿:“洪主簿,此等士绅秘辛,你为何要说与我听?” 洪主簿苦笑一声,摆了摆手:“有感而发、有感而发,好汉不必在意。” 吴成深深看了他一眼,嘴角不可察觉的笑了笑,不再追问:“洪主簿这么说,我便信你一回,既然秦大善人不出头,我们在此处忙活也没什么意义了,清完这最后一片田,便打道回府。” 清完最后一片田,见吴成等人收拾工具准备离开,附近村寨的村民们顿时急了,纷纷围上来央求吴成等人去自家村子清丈分田,吴成口水都劝干了也不见人群散去,只能爬上一个土坡,扯着嗓子喊道:“乡亲们!不是我们不愿去为你们清丈!实在是人手不够啊!咱们百户所的地都没清丈分田完毕,此次若不是听说有官府污吏借清丈之名欺压百姓,也不会来此清丈的!” “乡亲们请放心!待武乡百户所内的军屯清丈完毕,我等必会配合官府为你们清丈分田、计算税赋!若有贪官污吏借清丈之事横征暴敛,你们尽管来武乡百户所找我,我们替你们出头!” 好说歹说好一阵,那小庄子村的老者和大庄子村的村民们也跟着一起劝说,才让人群慢慢散开,吴成等人押着衙役们逃命似的钻入黑暗之中,至于那秦家的管家家奴,还绑在树上给农户佃户们出气。 直到看不见大庄子村的星火,吴成才挥挥手让旗军将衙役们解开:“你们这些衙役文员,有些人上次在西山村就被我们揍了一顿,剩下的今日也该知道我们的厉害了!上面神仙斗法,不是你们这些杂鱼能掺和的,下次做事前过过脑子,免得把命送了犹不自知!” 衙役吏员们一个个跪地讨饶,洪主簿却叹了一声,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打了两回交道却未通姓名,实在失礼,在下洪磊、表字三石,不知好汉可否留名?” “吴成!”吴成干脆的留了姓名,微微一笑,骑上绵长鹤牵来的毛驴:“洪主簿,日后我们打交道的时候,恐怕不会少的!” 看着吴成等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洪磊这才松了口气,一名衙役凑了上来问道:“主簿,咱们这差事办砸了,该如何与张家交代?” “办砸了才好,真要办成了,迟早成了张家的替罪羊!”洪主簿摆了摆手,幽幽一叹:“张大张二都不是能成事的家伙,张家的事,还得老夫人做主,牙儿去窦庄送信也有几日了?希望老夫人能尽快赶来武乡,免得张二继续惹事!” 洪主簿眯着眼看向前方一片漆黑,喃喃念道:“吴成,吴小旗,张家最大的靠山不在京师而在西南,等那位腾出手来,就是张家雷霆一击的时候了!” 第58章 理由 天际已经微微发白,阳光渐渐驱散黑暗,将屯堡门前如大树一般站立着的人影照了出来,让吴成心头一惊:“绵老叔,您在这等了多久了?” “从你们去的时候开始!”绵正宇满脸严肃,扫了一眼吴成身后的旗军,他们一个个都低下头去,知趣的纷纷散走,只有绵长鹤还留在吴成身边,摆出一副有难同当的架势。 “四崽子,你回去休息,俺和吴家崽子两人谈谈!”绵正宇狠狠瞪了他一眼,吴成也扭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绵长鹤这才不情不愿的进了屯堡,但他却没有离开,躲在城门洞里悄悄打量着吴成和绵正宇两人。 绵正宇皱着眉沉吟一阵,说道:“清丈分田,这是好事,所以你要清军屯,俺不拦你,但小庄子村那是民田!卫军干涉政务,人家若是有心,扣个谋反的罪名在你们身上都行,你何必去掺和这些事?” “绵老叔,若是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狗才去掺和这掉脑袋的事!”吴成苦笑着答道:“但张家会让咱们过安生日子吗?朝廷会让咱们过安生日子吗?这世道会让咱们过安生日子吗?” “要求活,就得挣命!把头埋进沙子里,迟早被人吃干抹净,只有和他们斗,和所有想对咱们敲骨吸髓的家伙斗,才能保下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吴成顿了顿,继续说道:“绵老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心意已绝,我想救更多更多的人,我不想让这天下人像咱们回山西那一路上见到的流民一般饿死、冻死、死于屠刀之下,所以这条路我只能走下去,您若是不想和我一起走,杜先生那的会票都给您,再去帮你买个其他地方的官位便是。” 绵正宇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的盯着吴成问道:“吴家崽子,俺问你,你做的这些事,是不是仙界的仙人教你的?” 吴成一愣,瞬间明白过来,绵正宇心里还是过不了造反的这道坎,但他关心着吴成,所以想让吴成给他一个理由,帮他迈过这道坎。 吴成点了点头,摸上自己的左胸,原本放在那个位置的东西随着另一个身体留在了另一个世界,但他的心脏却仍然跳动不停:“哪有什么神仙鬼怪,是伟人、一群伟人教我的。” 绵正宇点点头,长长出了口气:“既然是你在仙界学的,那定然是不会错了,吴家崽子,俺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道理,只知道俺答应了你的父亲要保你平安,自然得保你一辈子。” 吴成心中一阵感动,哽咽着想要说些什么,绵正宇却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与你说件事,老岳说那些新卒队列军阵演练得像模像样了,过两天可以训练刀枪了,到时候新卒旗军都会分类训练,你不是想组建一支鸟铳队?俺给你找了个领头的。” “今日收到俺那妹夫的回信,他和七八个边军的募兵会来投奔咱们,我那妹夫打得一手好铳,正好陈老匠打造的那批鸟铳还没试过,让他们也帮忙验收!” 天上又飘起了阵阵细雨,被寒风裹挟着纷纷扬扬的下着,洪主簿立在天井之中,无遮无拦,身上的衣裳不一会儿便被打得透湿,被寒风一吹,顿时冻得瑟瑟发抖。 但他一动也不敢动,低着头如犯错的孩子一般悄悄用余光偷窥着不远处屋檐下那衣着朴素、抚琴听雨的张道河。 “幼时每每心烦意乱之时,父亲便会让我弹琴静心,父亲虽然去了,但这习惯我却留到了今日”张道河一曲弹罢,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接过家奴递来的茶杯饮了一口,瞥了眼瑟瑟发抖的洪磊,冷哼一声:“洪主簿,昨日秦家的主人在吾这哭告到深夜,让吾一直烦闷至今呢!” 洪磊咽了口口水,回道:“二爷,那些丘八不由分说上来就打,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下官也被他们揍了一顿,二爷若不信,下官可当众脱了衣裳,让二爷验伤!” “吾信,吾只是想不通,尔等好歹也是朝廷钦命的官吏,卫军围殴你们,你们就不会打回去?”张道河背着手冷冷一笑:“秦家没卵蛋,你这当官的也没有?就白白挨人一顿打?你们可都是带刀子去的,砍死砍伤了,吾去帮你们平事便是!” 洪磊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张道河说得好听,真和卫军互殴起来,他不把自己扔出去当替罪羊就算他有良心了。 张道河根本没在意洪磊的心思,皱着眉啜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这些丘八胆大妄为,确实超乎吾的预料,不过这样也好,干预民政、围殴官府官吏、私分民田,若是朝廷认真去管,随便一件都能要了他们的脑袋!” “可问题就在这‘认真’两个字上啊!”张道河摇着头叹了口气:“朝中的那些大官所作所为全是为了争权夺利,哪件案子能办下来不是因为它能成为党争的工具?这些丘八上面有人保着,这些事哪怕告上朝廷去,恐怕最后也会不了了之。” 张道河抬起头来看向洪磊,冲着他露出一丝微笑,但双眼之中却布满了寒霜:“所以还得麻烦洪主簿多努努力,事情要闹大、刀子要见血,官府和卫所打起来伤了人命,这事一发不可收拾,朝廷才会认真起来。” 洪磊浑身一抖,这不是让自己往鬼门关狂奔吗?当即便要争辩,张道河却抢先说道:“洪主簿,汪先生前几日来了书信,你儿子在书院里成绩还不错,过两年可以去试试童生试了。” 洪磊瞳孔一震,张道河语气中藏着的威胁他如何听不出来?张道河看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嘴,实际上却是在警告他,自己一家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是功成名就还是沦为虫鼠,都在他一念之间。 咬了咬下唇,洪磊,拱手行礼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先回去准备,必不负二爷的期望!” 第59章 争执 庄园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洪磊从门缝里钻出来,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洪磊谄媚的面容消失不见,双眼一沉回头扫了紧闭的大门一眼,忍不住打了几声喷嚏。 “洪主簿,怎的弄成这副模样?”一名鼻青脸肿的衙役迎了上来,见洪磊如落汤鸡一般瑟瑟发抖的样子,赶忙解下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又冲着同伴招招手,让他找些干净的麻布来擦拭。 “淋点雨,算得了什么?”洪磊苦笑一声,眼泪都差点垂了下来:“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直娘贼,咱们接下来得挨刀了!” 那衙役闻言顿时脸色煞白,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那名取麻布来的衙役则惊问道:“主簿,难道那张二还要咱们去和百户所的那些丘八做对?那些丘八背后有人保着、手里还有刀子,咱们这些小吏如何和他们对付?岂不是白白送死去?” 洪磊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含糊的点点头,匆匆擦了擦身上的水珠,接过油伞便踩着泥水向武乡县城走去,那两名衙役见状,虽然各个心惊肉跳、面色发白,但也只能强压下询问的心思,举着伞紧跟在洪磊身后。 走到半路上,却见官道上远远走来一支队伍,领头的便是一群雄壮威武、骑着高头大马、持弓挎刀的家奴,护着队中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马车之后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奴仆婢女,一行人浩荡而来,仿佛将雨幕都从中劈开,踩得官道上泥水飞溅。 官道上匆匆而行的百姓见了这支队伍纷纷闪避到两旁,那支队伍凶悍至极,领头开路的家奴见有人闪避不及便用鞭子乱抽,蛮横的打出一条道来。 洪磊一时分神,没来得及躲闪,一名家奴冲撞上来,见了洪磊的青衣官袍愣了一下,却丝毫没有顾及,高高挥起马鞭就要抽打,幸亏身旁衙役机警,一把将洪磊扯到道旁,这才让他免得白白吃了一鞭子。 洪磊官袍在身却差点挨了一鞭子,本是满怀恼怒,抬头瞪着眼看向队中马车方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来得好!来得及时!有这尊王母娘娘压着那位神仙,咱们这些凡人就不用干那挨刀的活了!” 张道河刚刚转进里屋就听到家奴的通报,急急忙忙提着一把伞跑到庄园门口,远远便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和浩荡的人群过来,赶忙举着伞迎了上去:“母亲,儿来接您!您怎的到武乡来了?” 霍夫人在侍女的扶持下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脸上满是疲惫,见到举着伞迎来的张道河,又添了几分恼怒:“你若是让为娘省心,为娘何苦冒着雨跑这数百里的路程?惯会惹是生非、从小不知好歹!” 张道河平白无故挨顿骂,心里猜到几分缘由,不由得有些委屈,低着头扶住霍夫人,为她遮雨、引她入庄。 霍夫人见他这副孝心模样,心里憋了一路的火气稍稍缓解了一些,语气也柔和不少:“二郎,你不是个愚笨的,应该猜到为娘为何而来,那日为娘就是放心不下你,才亲自来武乡看着你和那些丘八签了协议,哪想到为娘一走你就开始惹事生非!” “儿怎是惹事生非?”张道河自然不服气,语气有些硬梆梆的:“母亲,您远在沁水不知武乡情况,那些丘八在武乡清丈军屯、还和杜家的崽子勾连到了一起,摆明冲着我张家来的,儿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认了怂?” “大哥在京中本就官位不稳,若是我张家在地方面对一个小小百户所都认了怂、连自家田土都保不住,看在别人眼中,岂不是要失势倒台的前奏?谁不会趁机上来踩一脚?” “母亲可知,儿在武乡已是越来越艰难了,那些官绅地主个个坐山观虎斗,底下的吏员也摇摆不定,秦家被杀了人分了田也能忍下来,洪磊那种咱们扶上去的小官也敢阳奉阴违!为何?就是因为我们表现得太过软弱了!” “外边的人也是虎视眈眈,那杜家的崽子一个落魄秀才,为何能从晋商的票号借来大笔银钱?就是因为那些晋商等着他们斗倒了我张家,他们好一拥而上瓜分张家的尸体!” “母亲,这种情况下,儿如何能忍下去?母亲叮嘱儿要护好张家的产业,儿尽心尽力去做了,何错之有?” “母亲一开始要和谈儿就不同意,我张家又不是没经历过风浪,当年父亲殉国、朝中的政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彼时何其困难?不也挺过来了?当今天子登基清除阉党,大哥在朝中人人喊杀,何其困难?不也挺过来了?如今面对一个小小的百户怎么就怂了呢?京中的人要拿他们做文章,我们何不先把这钉子给拔了呢?” 张道河一口气说了一堆,脸涨得微微有些发红,霍夫人却一言不发,自顾自的入了主屋,坐在主位上,示意张道河入坐侧座,待下人上齐瓜果清茶,这才屏退左右,只留下一名贴身婢女服侍。 霍夫人饮了茶提了提精神,这才冲紧张得身子绷直的张道河问道:“二郎,为娘问你,我张家能有今日的富贵,靠的是什么?” 张道河皱了皱眉,毫不犹豫的答道:“回母亲,靠的是历代先祖的辛勤操持、积累储蓄,才有了……” 话未说完,见霍夫人微微摇了摇头,张道河赶忙改了口:“母亲,是靠历代天子恩宠、朝中官员显贵互相帮扶……” 霍夫人又一次摇了摇头,张道河一时语塞,愣了一阵,才又一次改口答道:“母亲,难道是靠本土士绅豪贵互相扶助?除此之外,儿实在不知是靠着什么了。” 霍夫人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叹着气摇了摇头:“俗语言富贵不过三代,此话看来不假,你和你那大哥,还有你们的父亲,比你们阿爷差得太远了!” “二郎,你给我牢牢记住了!我张家能有今日的富贵,只有一个缘由,因为我们张家,有用!” 第60章 有用 “中举、中进士、入官场,光宗耀祖、富贵荣华,享受着这一步登天的福分,代价便是从此以后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不由己”霍夫人幽幽一叹,看着一头雾水的儿子,缓缓摇了摇头:“在这权力场里头,什么仁义道德、家门学识、亲朋好友全是虚话,从紫禁城里的天子到衙门里的小吏,只会看一件事,那就是你对他们有没有用!” “好比那袁崇焕,之前天子为何那般恩宠于他?因为辽东从官到将尽皆溃败之时,只有他打出了一场宁远大捷!因为满朝之中对东虏有胜绩、有威望,压得住辽东的骄兵悍将,又是文官出身的只有他袁崇焕一人!因为在满朝文武皆言辽事不可为之时,只有他袁崇焕喊出了‘五年平辽’的计划!” “所以天子以为能用他平定辽事、以为他有用,便给了他无限的恩宠,哪怕袁崇焕杀了毛文龙,犯下了无诏擅杀督抚的大罪,天子也捏着鼻子认了。” 霍夫人冷冷哼一声:“可是他五年平辽平到了京师天子脚下,东虏绕着京师烧杀抢掠,袁崇焕却束手无措,天子看清了他是个说大话的无用之人,既然无用,过往的恩宠便顷刻间消散无踪,当年的天子宠臣,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霍夫人又是幽幽一叹,看向皱眉沉思的张道河:“官场之上,这样的事情还见的少吗?杨涟、熊廷弼、魏忠贤、钱龙锡、韩爌、楚党、浙党、阉党、东林党这些人或才学无双、或名动天下、或恩宠无比、或家世显赫、或高朋满座,但又有哪个不是因为他们有用才飞黄腾达、又因为他们没用而家破人亡、去官丢职?” “就算那紫禁城里的天子,也是因为有用,才能坐稳这龙椅!”张道河闻言顿时脸色煞白,正要张口说话,霍夫人却摆了摆手,深深叹了口气。 “我张家又何尝不是如此?”霍夫人语气中满是悲凉:“天启年间你父亲殉国而死,多少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试图瓜分张家的产业?最后为何能挺过来?是因为辽事败坏,连当时主持辽事的巡抚熊廷弼都欲尽弃辽东之地撤回关内,朝廷需要立几个榜样来稳定人心,也是因为你大哥搭上了阉党的关系,魏忠贤需要咱们这些殉国功臣之家为他张目,对朝廷、对魏忠贤,我张家都有用,所以才能保住张家的产业!” “天子登基之后,是为娘劝你大哥叛了阉党,将往日交际的‘好友’卖给了天子,助天子扫平阉党,你大哥对天子有用,所以哪怕朝中人人喊杀,但天子依旧保着你大哥的官位,自然也保住了张家的荣华富贵!” 霍夫人顿了顿,紧锁双眉看向京师方向:“但现在阉党平了,你大哥也就没了用,那些言官把他牵扯进袁崇焕的案子里,天子却坐看旁观,明摆着要放弃你大哥这个无用之人了,二郎,你在武乡遇到的困境、我张家遇到的困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咱们这孤儿寡母对朝廷、对天子没了用处啊!” “所以要保住张家,就得让咱们继续有用!”霍夫人用拐杖杵了杵地,叹道:“大郎留在京师已经没了意义,反倒处处被人盯着,为娘让张三去京师也是给他送信的,让他干脆以退为进,自请贬官回山西,如今秦寇入晋愈演愈烈,宋巡抚筹粮调兵已是焦头烂额,为娘已和他商量好了,张家出钱出粮、大郎亲自招募健勇团练,助宋巡抚剿除犯境秦寇、保山西平靖!” 张道河眉间一皱,询问道:“母亲,大哥留在京师,咱们才能第一时间得知朝廷动向,好早做准备,若大哥贬官离京,京中的那些家伙难道会放我张家一马?到时候咱们两眼一抹黑、毫无准备,岂不是要被人打个措手不及?” “再说了,山西豪绅何其多?他宋统殷难道非我张家不可?母亲此法,恐怕反而堕了张家的声势,反倒刺激了那些藏在暗地里的家伙对张家下手!” “你说的对,京师和朝堂不能没人看着,必须留个有用的人在那!”霍夫人微微一笑,招了招手,身旁的侍女将一封书信草稿摆在桌上:“这次张三去京师,主要就是为了此事,你们阿爷在兵部还有些遗泽,是时候让他们替我张家上一封奏疏了。” 张道河接过草稿草草看了几眼,顿时浑身一震,面上愁云消散、喜笑颜开的问道:“是阿妹?” “正是你阿妹!”霍夫人微微一笑,解释道:“崇祯二年东虏入寇,京营一触即溃、辽东军打破山海关听调不听宣、九边勤王之师接连哗变,北地诸军表现得一塌糊涂,朝廷必然要从其他地方调强军以护卫京师。” “如今我大明,只有西南石柱宣慰司的白杆兵可称得上可靠能战的强军,去年奢崇明兵败被杀,今年安位乞降,奢安之乱平定,西南无事,白杆兵正好北调护卫京师!” “西南诸族混杂、形势复杂,要靠秦老夫人的威望镇着,秦老夫人不可能久在京师!”张道河也反应了过来,脸上笑意更浓:“统御白杆兵驻屯京师的只能是秦老夫人之子、石柱宣慰使马祥麟马瑞征,阿妹作为马瑞征的妻子,自然要随军北上、驻屯京师的!” “天子和朝中百官要靠白杆兵护着安全,自然不能得罪咱们张家,哼!朝中那些藏在背后的家伙们,也只能继续藏着了!” “不错,你终于是开了窍了!”霍夫人满意的笑了笑,随即收敛笑容教训道:“秦老夫人是个忠正的性子,马瑞征也随了他,若是你把事情闹大,让他们得知张家侵占军屯之事,他们不大义灭亲上疏弹劾张家就算好的了,仪姐儿哪还有脸去求他们助力?” “秦寇入晋愈加频繁,正是要用兵的时候,此时你去和卫军冲突,就算胜了,看在其他诸军眼中会是个什么样子?若是再引起哗变,卫军叛入秦寇搞得山西局势一发不可收拾,朝廷便是再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那时我张家便是回天乏力、覆灭在即!” 霍夫人见张道河垂下头去,知道他心中已经认错,语气放缓了一些:“要对付那些卫军何必急于一时?如今暂时蛰伏下来,待白杆兵入卫京师,便是咱们动手的时候!” “这段时间你不用去管武乡的事情了,为娘有别的事要交代你做,秦寇入晋也是个机会,你亲自去太行山里跑一趟,咱们也得做些准备了!” 第61章 鸟铳 “洪主簿那边,俺去送了笔银子,他没收”毛孩紧紧跟在吴成身后,压低声音汇报着:“洪主簿与俺说:‘城门失火,池鱼遭殃’,他不想做那池鱼,如今霍老夫人来了武乡,她能看住张二,让成哥安心便是。” 吴成点点头,那日在大庄子村洪磊那般表现,就让吴成觉得他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但很明显时机未到,洪磊虽然心生摇摆,但明显没有决定站队的意思。 “洪磊熟知武乡士绅内情,若能拉拢过来,对咱们颇有助益,你多跑几趟,不管他收不收,态度咱们得摆好,刘皇叔不也得三顾茅庐?”吴成轻轻点点头,眉间皱成一团:“霍夫人来武乡,张家这段时间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那可不?最近武乡不少村寨村民跑来求咱们主持公道,那些地主士绅都乖得跟鹌鹑似的,该退地退地、该赔钱赔钱,没人敢出头!”毛孩嘿嘿笑着,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听说有些村子要给咱们捐庙,嘿,咱们都快成菩萨了!” “那也是泥菩萨!暴风雨之前总是最宁静的时候!”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鱼鳞册卷起收好:“何老头晚间回来,你记得和他说一声,咱们只做调解,若有刑案诉讼还是得交给官府,清丈分田只在百户所里进行,别看乡民可怜就帮着他们清田分地!” “张家不想刺激咱们,咱们也不能过分刺激武乡的士绅地主,咱们需要时间发育壮大,时间越多越好!”吴成耸了耸肩,骑着毛驴向屯堡踱去:“走,今天黄叔他们几个边军要试铳,别让他们等太久了。” 屯堡附近开了一块空地,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正在把玩着手里的火铳,新卒和旗军中挑选出来的火铳手整齐的静立在一侧,几名屯丁在五十步左右竖起一块木牌,随即逃命似的四散跑开,扛着长矛的旗军用矛尾当木棍将围观的一些妇女孩子赶开一段距离,冲着那大汉点了点头。 那名大汉取下腰间的火药壶和弹丸,一边向静立的火铳手们讲解装填程序,一边熟练的装填火药、倒入铅弹、点燃火绳,随后将火铳往前一伸,扭头、缩脖、眼一闭、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如惊雷炸响,吓得周围围观的妇孺惊叫连连,附近树上的麻雀乱飞乱躲,吴成胯下的毛驴也嘶喊一声、扭头便逃,差点把分了神的吴成掀翻在地,一旁的毛孩赶忙赶上来,一把扯住它的缰绳,和吴成一起把它安抚控制住。 “吴家的,惊着了?”那名彪形大汉哈哈大笑着走了上来,火铳队里几名小旗凑在一起嘲讽的笑着,被听到动静的大汉回头一瞪,赶忙一个个收敛了笑容装严肃。 “黄叔,我无妨!”吴成苦笑着摆了摆手,这大汉便是绵正宇的妹夫黄锦,大同边军几个月无饷,发饷也是优先发到了将帅家丁手里,他们这些募军大头兵自然不可能活活饿死,黄锦听闻绵正宇当了百户,便和本哨的几个募军一起悄悄逃到武乡,领了个试百户的职位,负责训练新组建的火铳队。 “黄叔这就试上铳了?真是神射!百步穿杨啊!”吴成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黄锦刚刚发铳的动作他看得一清二楚,弹丸速度虽然肉眼难测,但那木牌是实实在在的晃动着差点倒下,闭着眼都能射中目标,确实称得上百步穿杨了。 “熟能生巧而已!”黄锦明显没听出吴成语气里的讽刺,拍了拍手里的鸟铳:“陈老匠这鸟铳打造得不错,内壁光滑无砂质,打磨钻孔都很到位,不像边军的鸟铳,摸上去就粗糙刺手、打不了几铳便炸了膛。” 第一批装备的几十杆鸟铳,要么是陈老匠亲自手搓的,要么就是从武乡黑市购买的精品,每一杆吴成都仔细检查过,质量自然都有保证,跟着陈老匠学习的几名屯丁也打造了不少鸟铳,但那些大多是给他们练手的产物,质量参差不齐,大部分被吴成淘汰,最后都回炉重造了。 吴成没心思和黄锦聊鸟铳质量的问题,按他这么个教法,给火铳队一人一把ak47都打不中敌人:“黄叔,边军施放鸟铳,从来都不瞄准的吗?” “填药之时看个大概就行!”黄锦哈哈笑着,一边解释一边演练道:“其实鸟铳施放是有规矩的,应当左手托鸟铳中部,右手开火门、握枪托,脸贴枪托、单眼瞄准,听号令施放,但鸟铳这玩意容易炸膛,若是按照规矩施放,八成要炸了自己半张脸!故而咱们边军施放鸟铳之时,大多要离得远远的,这样就算炸膛最多也就炸到双手,好歹能保住一条命。” 吴成摇了摇头,没有瞄准,又如何能射得准?五十步的距离,敌人一个冲锋就到眼前,若是不能造成有效杀伤,没有保护的火铳手会比绵羊还要脆弱。 正要说话,早就悄悄跑去看靶的毛孩扛着木板跑了回来:“成哥,你看这木板!” 吴成细细一看,却发现木牌上有一道清晰的弹坑,黄锦射出的铅弹就卡在弹坑之中,随着毛孩跑动时的颠簸一点点松动着,在吴成眼前摇摇晃晃的坠了下来。 吴成顿时无语了,五十步的距离连木板都穿透不了,上了战场怎么面对身穿重甲的敌人?这么微弱的威力,自己还不如用三眼铳呢,好歹敌人逼到眼前了还能拿来当铁锤用:“黄叔,我记得当年戚武毅说:‘鸟铳利能洞甲’,蓟镇练兵之时,戚家军在八十步外设人形靶牌,因鸟铳弹丸猛烈、威力巨大,常把靶牌打得木屑横飞、不成模样,今日这才五十步,怎么” “还是那个问题,怕炸膛!”黄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钱药一钱子,鸟铳弹重三钱,按规制当填三钱火药,但我怕炸膛,故而少装了一钱火药,边军中一般也是如此,少装火药,炸膛的风险就会小不少。” 第62章 试铳 吴成恍然大悟,黄锦说得没错,少装火药确实能降低鸟铳炸膛的风险,但代价就是火铳的威力大大降低,东虏的死兵身着双层铁甲、面对明军的火铳射击却能往来冲突,跟明军铳手担心火铳炸膛而减少装药、把手里的神兵利器变成烧火棍不无关系。 吴成扫了一眼黄锦腰间束袋上挂着的一排排小竹筒,嘉靖年间的东南抗倭中,明军就已经开始以竹管定装火药,一般是每名火铳手发放一斤火药,用五十三根小竹管定装,配发的铅弹数量与竹管数量等同,铳手装填时不用计算火铳装药数量,直接取竹管内的火药装填就行。 戚继光对竹管定装药有详细的记载,吴成自然是照本宣科,给每个铳手都配备了竹管腰带,竹管之中都是三钱定装火药,让这些初次上阵的菜鸟也不会被填药数额困扰。 但东西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吴成万万没想到黄锦放着定装火药不用,却私自减少了一钱装药,以至于鸟铳的威力弱得让他咋舌。 看了眼有些尴尬的黄锦,吴成幽幽一叹,很明显,边军那些粗制滥造、频繁炸膛的火器给黄锦等人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他们都是有本事的老兵,对鸟铳训练和作战的各个环节都很熟悉,规制条目张口就来,但正因为熟悉、正因为有本事,他们才会小心翼翼,时时刻刻不自觉的“留一手”。 这支火铳队吴成寄予厚望,又怎能让黄锦把边军留下的心理阴影带到这支队伍里来呢?吴成从黄锦手中抢过那杆鸟铳,嘿嘿一笑:“黄叔,教我用铳如何?” 黄锦明显猜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尴尬的笑着伸手来抢:“莫要玩笑,这些新铳危险着,打放几次之后没炸膛你再试不迟,出了事,我如何向内兄交差?” 吴成扭身一躲,示意毛孩去把木牌插上,回头笑道:“黄叔,今日我偏要试铳!你若不教,我便乱打乱放,若是伤了死了,便和绵老叔说是你的缘故!” 黄锦脸上一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摆摆手,领着吴成站定位置,正要开口说话,吴成却向远处正往土里插着木板的毛孩喊道:“八十步!毛孩!放远些!” 毛孩闻言,扛着木板吭哧吭哧的又跑了二十步,牢牢插进土里,随即飞快的逃开,吴成微微一笑,从黄锦手里接过搠杖,在他的指导下清理铳膛。 “施放鸟铳是有口诀的”黄锦一边指导一边解释着:“一洗铳、二下药、三送药实、四下铅子、五送铅子、六下纸、七送纸、八开火门、九下线药、十闭火门安火绳、十一听令开火门、照准贼人举发。” 吴成一边手忙脚乱的进行着流程,一边偷眼瞧着认真指导的黄锦,这口诀简单易记、黄锦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这样的老兵配上这样简单的口诀,本应把手中的鸟铳发挥无穷的威力,却生生被逼得将保命的武器变成烧火棍,实在是可悲可叹。 黄锦丝毫没有察觉吴成的小动作,一心放在教导他操纵鸟铳之上,见吴成拧开竹管将三钱火药尽数倒进铳管之中填实,脸色顿时一变,张了张嘴,却又生生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火绳枪装填麻烦,吴成又是初次操作,折腾了老半天才装填完毕,将枪托抵在肩上,闭着一只眼瞄准远处的木牌,黄锦见吴成这般“危险”的姿势,再也忍不住了,张嘴欲劝、上手便要夺铳,但吴成已经抢先一步扣动扳机。 铳口火光一闪、白雾喷涌,震耳欲聋的铳声让吴成双耳刺痛,鸟铳的后坐力震得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鸟铳差点脱了手。 那发铅弹高高越过木牌,在木牌后十余步外的田埂上打出几朵泥块,吓得田埂上围观的旗军和军眷们抱起看热闹的孩子就逃。 “再来!”吴成哈哈一笑,不等黄锦说话便重复起之前的操作,有了口诀的帮助,这次他装填的速度快上不少,黄锦只是偶尔指点一下,待吴成装填完毕抵肩瞄准,黄锦也不再劝说,只是忧心忡忡的看着。 火光乍现、白烟升腾,铅弹呼啸而出,却又一次脱了靶,在田梗上再一次炸起一片泥屑。 “再来!”吴成一声断喝,他的装填动作熟练不少,心中默念着口诀按部就班的操作着,几乎不用黄锦提醒指点,装填完毕便抵肩射击,而这一次迅雷一般的铅弹终于击中的木板,只见木板上炸出一朵木屑,随即猛地翻倒在地。 但吴成还没停止,将鸟铳瞄向附近的一棵树,一刻不停的装填、射击,连续不断的铳声响彻周边,让不少围观的妇孺不由自主的捂住耳朵,那棵大树被横飞的铅弹折磨得千疮百孔,几根枝桠生生被铅弹射断,只剩下一些树皮相连,半死不活的垂着。 吴成的射击速度越来越快,一口气将竹管腰带里的火药和铅弹全数射完,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陈老匠的手艺确实不错,这杆鸟铳称得上优良,射程能达到一百步左右,八十步可造成有效杀伤,五十步至六十步估摸着能穿透两层重甲,若是使用更加精良的火药颗粒、铳管的耐用抗爆能力再多加改进,使其能够承受更多的火药填装,威力和射程都能大大改进。 一旁的黄锦担忧的眼神变成了惊讶,见吴成停止射击把玩着火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嘿,早听说陈老匠手艺好,果然名不虚传,打这么多发都不炸膛,怕是当年蓟镇边军的鸟铳都比不上。” “黄叔,咱们武乡百户所和边军不一样,每个兵都是宝贝疙瘩!”吴成微笑着将火铳还给黄锦,扫视着依旧保持着严整阵型静立待命的火铳队:“所以发给你们的军备一定是最优良的!您该怎么训练就怎么训练,怎么严格怎么来,不必担心像边军和其他各部那般因军备粗劣而伤亡。” “这支火铳队能不能成为咱们的神兵利器,就全靠您的教导了!” 第63章 教导 吴成试过铳后,黄锦等人的心理阴影明显驱散大半,开始一板一眼的按照规制训练起火铳队来,吴成旁观了一会儿,见没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便牵着毛驴向屯堡走去。 屯堡之中也是军号连连,旗军和屯丁正在校场中训练刀兵,岳拱亲自上阵,和一些军中好手给军卒们示范动作,绵长鹤也在其中,一手藤牌一手腰刀,舞得虎虎生威。 鸟铳这类火绳枪操作复杂,哪怕是像黄锦那般熟练的老兵,一分钟内最多也就击发两发左右,而一名熟练的弓手却可以达到每二至五秒射一箭的发射速度。 这个时代的火铳手对弓手其实是处于劣势的,东虏常以重甲死兵持强弓重箭抵近射击、用密集的箭雨射垮明军的火铳阵列,自老奴起兵以来可谓无往不利,后世郑成功的铁甲兵,也以娴熟的箭术让荷兰人的火铳手黯然失色。 故而如今这个时代的火铳手,需要坚定的近战步兵为他们提供掩护和保护,西班牙的大方阵、明军的车营,都是为了掩护火铳手而应运而生的。 当然,火铳相比弓箭也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训练简单、火力持续性高,一名火铳手训练一个月便能上阵杀敌,而一名弓手没有两三年的严格训练是绝对称不上合格的。在战场之上,拥有安全输出环境的火铳手可以持续不断的射击直到弹尽粮绝,而哪怕再强壮的弓手,最多射出七八箭便会臂膀酸软,箭矢威力大大减弱。 吴成的时间不多,如今张家的蛰伏反倒预示着暴风骤雨的临近,他估计最晚夏收之时很可能就会和张家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冲突,留给他准备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能够流水线般快速训练成型的火铳手,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因此如今武乡百户所的操训也基本围绕着火铳队进行,按照吴成的规划,火铳队是军队的核心,近战兵种则以长矛手为主,混杂以老兵组成的藤牌手和操作火炮火器的火器兵,弓手只保留少数本身就有好底子的老卒,其他乱七八糟各种兵种基本全数淘汰。 这样构成简单的军队,若是碰上东虏或边军的精锐那是必败无疑,但应付张家这些地主家里的家奴家丁是绰绰有余的了。 走上将台,台上的绵正宇早瞧见了吴成,冲他招了招手,待吴成来到他身边,便压低声音说道:“你回来的正好,俺刚刚把唐千户的家仆送走,唐千户来了信,询问咱们清丈分田之事!” 吴成一点也不意外,作为沁州千户所最大的军官,那姓唐的千户怎么可能没干过侵吞军屯、私分军田、隐匿田土的事?唐千户知道吴成等人“背后有人”,他们在武乡百户所搞清丈分田,唐千户自然得关注一二,万一吴成等人是得了背后之人的授意,是真准备在沁州搞清丈,那唐千户不想站队也得站队了。 “何师爷也来了信,让咱们把清丈分田之事赶紧停了!”绵正宇继续说道:“何师爷话说得很严厉,清丈之事波及天下官绅勋贵,就算咱们背后站着的是万岁爷,也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咱们要寻死,不要连累他。” 绵正宇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俺按你说的回了话,告诉他们咱们清丈分田,是朝中的大人对付张大的党争手段而已,不是来真的,张大一倒,清丈之事自然停了,呵,不知道他们能信几分。” “管他能信几分,只要这段时间不来招惹咱们就行!”吴成耸了耸肩:“等兵练成了,咱们有了些底子,也就用不着看他们的脸色了。” 绵正宇眉间一皱,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换了个话题:“说到练兵,那些夜班的新卒你准备怎么用?我与你说,有几个老兄弟求到了我这里来,如今这时候临阵换将,怕是会军心不稳。” 吴成明白绵正宇的意思,没人是傻子,杜魏石的夜班里的那些新卒是吴成专门挑出来的,不少人都猜到吴成是打算培养他们充任军官,那些小旗、总旗什么的屁股都没坐热,怎么会心甘情愿把位子让出来?如今还只是求到绵正宇这来,若吴成要强行夺了他们的位子,恐怕是必然要闹出乱子来的。 但这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又哪是内乱的时候? 好在吴成对此早有准备:“绵老叔,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时候确实乱不得,咱们也没精力、没时间去慢慢腾笼换鸟,那些人的官位就让他们坐着便是,咱们暂时不动他们。” 绵正宇面露疑惑之色,吴成花这么多心思和精力去培养那些夜班新卒读书识字、训练军阵,怎么可能放着他们不用、只是去干些清丈田亩的文吏活?抬了抬手,示意吴成继续说下去。 “但那些夜班新卒我也不会搁置在一旁,他们还是得承担重任的!”吴成嘿嘿一笑,和盘托出:“我准备在每个小旗、总旗之外另设一官,薪俸类同小旗、总旗,就称他们为教导。” “这些教导乃是军中文职,不干预指挥作战,最主要的职责是教导军卒为何而战,除此之外还得传递督促各个小旗、总旗和军卒执行命令、管理军卒日常生活和军纪军律、教习军卒文字知识、管理各旗庶务。” 绵正宇锁着眉盯着吴成,他听得很明白,这所谓的“教导”几乎将除了作战指挥外的军权分了个干净,掌了权,就有了威望,之后自然能和那些小旗官、总旗官分庭抗礼,甚至鸠占鹊巢。 而吴成说得很直白,这些教导最主要的职责便是教导军卒为何而战,他们都是杜魏石那个“反贼”教出来的,他们教出来的军卒,又会是什么样的思想?绵正宇一想便知。 吴成见绵正宇的眼神,便猜到了他的想法,直接大方的承认:“不错,绵老叔,我就是要让他们把咱们的旗军、屯丁乃至军户屯民统统变成‘反贼’!只有这样,日后才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人心混乱!” “过不了多久,恐怕张家就要欺负上门了,咱们越早统一思想、团结越多的人,胜算才能越大!” 第64章 暗潮 平静的日子,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仿佛是一眨眼之间,春天就飞逝而过,夏收的日子悄然而至,田里的麦穗黄澄澄一片,像一串串金黄的宝珠,汇成一望无际的金色海洋,温热的夏风吹过,温热的夏风吹过,如海浪一般一浪一浪的波动着。 军中早三日前便放了假,无论是操训还是夜班都暂时停了,所有旗军、屯军和百户所中的男女老幼都下了田,夏收之后还要抢种,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确实是个丰年!”何老头捧着鱼鳞册笑得合不拢嘴:“吴小旗,咱们才统计了不到半数屯村,预估能入库的屯粮就有八百多石了,您那粪丹起了奇效,老卒在武乡当了一辈子兵,从来没见过收成这么好的。” 吴成点头应承了一声,没有回话,看着田间辛勤劳作的屯丁和旗军们,正如何老头所说,今年确实是个难得的丰年,他们能收上来的屯粮绝对能超过万历年记在纸面上的那一千三百多石屯粮,这本该是个令人高兴的事,但吴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倒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透不过气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张家、唐千户、朝廷这些饿鬼凶狼若是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百户单单屯粮就收了一两千石,他们怎么可能不眼红?又怎么可能不闹些动静出来? 自己准备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军中的训练刚刚有个模样,但大多数旗军都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到战场上见了血,平日里操训的内容能够发挥出几成还不得而知,那些屯军、流民还得忙着农务,训练时间更短,上了战场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而山西的局势却一天天坏了下去,入晋的农民军越来越多,这些日子已经在四处攻城掠地,连克蒲县、赵城、洪桐、石楼、永和等地,兵锋越来越接近沁州地区。 为应对入晋的农民军,山西巡抚宋统殷除了四处调兵之外,还命令各地官吏乡绅征募青壮、编练团勇、保聚乡境。 张家也在沁水地区组织团练、招募家丁“义军”,被贬戍雁门关的张道浚更是趁机搭上了宋统殷的关系,为其参赞军务。 这对吴成来说自然不是个好消息,吴成起兵之时很可能不单单要面对张家的家奴,还得面对团练甚至朝廷的正规军,如此严峻的形势,对吴成来说自然准备的时间越多越好,若是他有充足的时间练出几百上千戚家军那般的强军,除非朝廷调边军来攻,否则吴成必然能横行晋西南了。 只可惜主动权不掌握在他的手里,张家也在积蓄实力、调集力量,随时都会给他致命一击。 正在兴头上的何老头没有发觉吴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继续兴高采烈的说着:“吴小旗,之前咱们帮着乡民出头,换了不少好名声,如今武乡各地收成都不错,前几日有些乡老找来,说要出钱出粮给咱们立庙,还有说要供些粮草给咱们。” 吴成愁眉一展,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不收,统统不收,庙也不要立,那些钱粮都是他们辛苦收获,我们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你也去和他们说清楚,官府夏收征粮,若是有人觉得数额有问题,便来找我们,我们安排人去帮他们核算清楚,绝不让他们多缴一分粮!” “还有各个屯村的收获,除了入库的屯粮,其他的收成统统分给屯户和军户们,以往给上面的孝敬、礼金,这次咱们一分不给,所有多余的粮食全部发下去,让大伙都好好高兴高兴!” 何老头兴奋得手舞足蹈,赶忙兴高采烈的应承下来,吴成看着他兴奋的模样,脸上笑意更浓,心中暗暗思索道:“大喜之后却是大悲,百姓必然会做出选择,啧,这个时候,咱们唯一的胜势,只能依靠民心所向了!” 清雅的花园之中,素淡的丝绸遮住炽热的太阳,盛放着冰块果酒的冰鉴散发着阵阵凉意,数名侍女有节奏的挥舞着大扇,刮出一阵阵凉风,为园中的主人营造出清凉舒适的环境。 但张道河却满头大汗,汗水打湿了单薄的绸衣,后背湿出明显的印迹:“这才征了几个屯村?就有一千多石的屯粮了?那群丘八用了什么妖法不成?” 随即双目凶光一闪,抬头看向主座上的霍夫人:“母亲,今年宋巡抚以防寇为名,下令山西闭粜,严禁把粮食卖入陕西受灾之地,陕西粮价飞涨,六钱银子才能买一袋米,若是没签那什么协议,这一千石粮已进了张家的口袋,走私去陕西,不知能赚多少银钱!” 霍夫人瞥了他一眼,微微一叹,语气有些不善:“做事当把眼光放长远,怎能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一点银钱算什么?若是度过了眼前的关口,我张家地位稳固,他日从哪不能赚回来?若是张家倒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赚那么多银钱,不是白白送给别人?” “母亲教训得是”张道河赶忙坐直身子,老老实实的接受批评。 霍夫人见他这副样子,知道他心里还是不服,幽幽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近来秦寇入晋愈演愈烈,有个叫王嘉胤的巨寇正在黄河边上收拢流贼,准备渡河犯我山西,你大哥来信说,王嘉胤手底下有个绰号闯王的贼寇,那林恶鬼就是投到了他的麾下,有那厮引路,流贼没准会进犯沁州和咱们沁水,所以这武乡的事,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张道河两眼光芒一闪,抬起头来满脸期望的看着霍夫人,霍夫人见他这副毫无城府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刘世伯来了信,白杆兵入卫京师一事,天子已经点了头,虽然圣旨还没发,但想来这事不会有什么变故了,形势又是如此紧急,就不等仪姐儿入京了,先把武乡的事了了!” “二郎,明日你便去一趟太行山里,那些人在山里藏了那么久,也该动一动了!” 第65章 山贼 镰刀上下挥舞,农户们满面笑容的收割着果实饱满的麦子,孩童在乡间肆意奔跑玩耍,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洪磊躲在树荫下,看着一群孩子追逐着一名抓着知了的孩童欢笑着从身前奔跑而过,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笑容来,回头向身边一名年轻的书吏吩咐道:“牙儿,等会征完粮回去,路上帮我逮只知了,橙儿正是贪玩的年纪,带回去给他耍耍。” 那名书吏抬头看了一眼那群追追闹闹的孩子,微笑道:“侄儿晓得了,阿舅,您不怕舅母又怪罪您宠坏橙儿了?” “我是一家之主,我怕什么?”洪磊心虚的回了一句,有些气急败坏:“自家娃不宠着谁来宠?桔儿当年我不也是一般宠着?现在在书院里不也成绩好着?” 说起书院,又想起了张家,洪磊忽然一顿,面色有些难看:“算了,不说这些,这不是个能待的地方,赶紧把这的粮税征完了,趁着天还没黑,咱们好赶紧回城!” “姓洪的,我小庄子村怎的就不是块能待地方了?”一声断喝响起,一名老者在子侄的扶持下走了过来,吹胡子瞪眼的骂着:“怎的?上次揍了你们,心里还不服气?哼!要不要咱们再去卫所里讲一讲公道?” 洪磊顿时成了苦瓜脸,赶忙行礼辩解:“老汉,卫所也在忙着夏收,何必去叨扰他们?我一时失言,请您原谅则个。” “算你还算谦逊!”那老者哼了一声,瞥了眼书吏手中捧着的文册,教训道:“你们可得算清楚了!上次卫所的菩萨们来给咱们清算了田土和赋税,咱们这里也是记着账的,你们若是多收滥收,咱们就告到卫所去,让菩萨们再好好教训你们一顿!” 洪磊浑身一抖,赶忙陪着笑脸说道:“老汉放心,咱们都是按照卫所清丈分田后的结果征税的,若是您不信,尽管去查,有一丝错漏,您尽管把我绑了送去卫所便是。” 那老者满意的点点头,又教训了两句,这才扭身离开,一旁早已满面怒容的书吏凑上前来斥道:“阿舅,咱们当了这么多年衙役吏员,哪见过这么刁蛮狂傲的刁民?捞不到油水也就算了,还得平白挨他们一顿骂,咱们还得低声下气的陪着笑,呸!咱们何时这般憋屈过?” “谁叫他们有人保着呢?”洪磊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咱们夹在这中间,不就是受夹板气的吗?罢了罢了!” 那群孩子的争夺分出了胜负,一名孩童抢到了知了,手舞足蹈的挥舞着乱跑,引得一众孩童跟着他转了个弯,又从洪磊身前跑过,洪磊原本阴郁愁苦的脸上顿时如春风化雪,露出慈爱的笑容:“去年山西灾害不断,不知饿死多少人,这小庄子村也是饿殍遍地,这些娃娃们的父母长辈不少都饿死了,唉,都是苦命人,挺过了去年的大灾,也该享点福了,今番丰收,又有卫所保着,今年应当是能吃几顿饱饭了。” 那书吏一愣,看了那些孩童一眼,呵呵笑着附和道:“也是,这世道能安居乐业当真难得,听说今年陕西又遭了灾,不少地方颗粒无收,咱们山西还不准卖粮过去,闹得流民遍地,流寇都抢到咱们山西来了,啧,咱们武乡这般兴旺的景象,当真是难得一见。” “这还得谢谢某些‘菩萨’,没有他们广播仁善,在去年大灾里吃了大亏的官绅和官府,早就闻着味来盘剥了,这些小民丰收再多,也不够交租交税、还贷还息的!”洪磊苦笑着摇了摇头,愁云又爬满了脸庞,没了说话聊天的兴致,扭头去看衙役们征粮。 正在此时,远处山道上忽然跑来一名村民,满脸惊恐、一身污血,见了人便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道:“快逃!快逃!有强人来了,大庄子村已经被屠了!” 还未等众人反应,却听得闷鼓一般的马蹄声响起,上百名持刀挎枪、满脸凶暴的彪形大汉从山道拐角处涌出,为首一人拍马提速,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手起刀落,将那报信的村民劈翻在地。 那些强匪纵马横冲直撞,在田埂上玩闹的孩童躲避不及,被他们撞翻,他们却完全没有减速的意思,直接策马从那些孩童身上踩了过去,只听得几声惨叫,原本还无忧无虑玩耍着的孩童,成了倒在地上惨不忍睹的冰凉尸体。 洪磊看得牙呲目裂,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前去拦在那些强人中间,怒喝道:“停手!何处来的贼寇!屠戮百姓算什么本事?报上名来!” 那领头的强匪勒住马,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洪磊的官袍和几名仓皇逃命的衙役,哈哈大笑道:“嘿!小小佐贰官,胆气却不小,竟敢来拦本大王的马!呵!若不是看你这身官袍,早让你做个马下死鬼!” 语毕,那头领便不再理会洪磊,抬头扫了眼乱逃乱窜的村民,喝道:“村中管事的是谁?出来与我说话!否则我便屠了这鸟村!” 那名老者颤颤巍巍的走到洪磊身边,拱手道:“大王,不知有何吩咐,俺们这是个穷村,恐怕没什么能孝敬大王的。” “不劳你们孝敬,本大王自己会取!”那头领哈哈笑着,凶恶的目光在村民们身上梭巡,身后的强匪渐渐形成一个扇形,将村民包围起来:“只要你们帮忙传个信,我等乃陕西义军,承蒙道上的兄弟们抬爱,唤了本大王通天梁的名号,这几年陕西不好过,只能到你们山西来讨生活了,要讨生活,就先得闯出名号来,只能靠诸位乡民帮忙,在这武乡地面传播传播了!” 那头领眼中凶光闪烁,不等老者回答,钢刀一挥:“能帮本大王传播名号,是你们这些乡野小民的福分,有了这福分,来生必然能投个好胎!” “来啊!小的们,把这村子也给本王屠了!男女老幼一个不留、粮草金银统统抢干净、房屋草棚都给烧了!杀!” 第66章 战临 升腾的大火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茅草焚烧时产生的浓烟,笼罩着整片村庄废墟,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小庄子村,如今已是尸横遍野、鸡犬不留。 洪磊赤红着双眼怔怔的盯着化为一片火海的村庄,他和那些随行的衙役书吏,如之前一样被绑在了田埂边的树上,但和之前不同,他心里没有一丝恐惧,全被愤怒填满。 那名小庄子村的老者就倒在他身前的不远处,身首异处,鲜血早已流干,眼中却依然藏着深深的不甘。 “造孽啊!造孽啊!”被绑在同一棵树上的书吏唉声叹气的说个不停:“本以为能吃几顿饱饭、过个安生日子,哪想到竟遭此大难!唉,这世道怎就不让小民好好活着呢?” “是啊,这世道到底怎么了?”洪磊下唇都咬出血来,嘴里一股腥臭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嘿,还以为你是条汉子,原来也是个假丈夫,都吓哭了!”那通天梁哈哈大笑着走了过来,嘴里还抓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油污。 “要杀便杀!爷爷眨下眼算你赢!”洪磊怒喝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一旁的书吏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话,陪着洪磊摆出一副不屈的样子,那些衙役们却没有这般赴死的决心,一个个哭喊求饶起来。 “你还算有些胆气!”通天梁挥了挥手,几名强匪走上前来给了那些衙役一人几个巴掌,打得他们没了声响:“小小佐贰官,好歹也是个官,给你个面子,我不杀你们,放你们回去报信,去告诉武乡的大小官吏和百姓商民,我通天梁兵强马壮,在太行山上立寨,当了你们武乡地界的大王,识相的把供奉孝敬都准备好,不识相的,这几个被屠的村子,就是他们的下场!” 吴成一路小跑的冲进百户值房,也不理会屋子里的岳拱、黄锦等军官,闯进门来当头就问:“绵老叔,听阿四说秦寇来了?” 绵正宇点点头,回道:“我让四崽子去寻你就是为了此事,县衙的洪主簿撞上了秦寇,被绑了几个时辰才放回来,大庄子村、小庄子村,还有附近的几个村寨都被秦寇屠灭了,老弱妇孺一个没留。” 吴成怔在原地,之前清丈之时他和小庄子村的村民们打过交道,穷困但质朴,本以为他们今年能好好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却忽然遭此大难,心里不由堵得慌。 一旁端着烛台照着地图的岳拱回身问道:“这伙秦寇来得突然,沁州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却忽然就出现在咱们武乡地界,跟从天而降似的。” “陕西剿寇剿得那么热闹,一些被打散的流寇四处乱窜也不是没可能”黄锦接话道:“县衙那边来的消息不是说,这伙秦寇不过百来人吗?想来必是流寇的溃军,从太行山里翻来的,只是咱们武乡运气不好遭了殃。” “没那么简单!”吴成将县衙里的关系送来的消息粗粗读了一遍,皱着眉判断道:“武乡驻屯一个百户,沁州千户所离此地也不过一两天的脚程,若只是百来人的贼寇,必然是抢完就跑,哪有胆子在卫军眼皮子底下扎寨称王?还自报名号,这不是白白等着咱们集结大军去剿了他们吗?” 黄锦脸色一变,问道:“吴家兄弟,你是说,这股贼寇是秦寇大军的前驱?难道是特来此地侦察我武乡情况的?” “若只是侦察,又何必暴露身份惹得武乡警觉?”吴成摇了摇头,心中有个猜测,但却不敢肯定,喃喃念道:“这帮人,不会这么毫无人性?” “不管如何,咱们百户所屯驻武乡,就是为了保境安民,如今既然有贼寇犯境,咱们自然得出兵征剿!”绵正宇拍了拍桌子,目光扫过众人:“练了这么久的兵,也该是上场见见血的时候了,诸位都去准备,俺今日便发文去沁州、安排毛孩他们进山侦察,待军令一下、毛孩找到这些贼寇的位置,便彻底剿了他们!” 众人迟疑一阵,纷纷领命而去,吴成将那消息放下,转身也准备离开,绵正宇却走上前来拉住了他:“吴家崽子,当年你爹就是入山剿灭太行山匪时负伤去了的,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出兵之后你得紧紧跟在俺身后,俺舍了这条老命,也要护着你安全!” 唐千户最近很郁闷,自己管辖下的武乡两位神仙斗法闹得沸沸扬扬,最近夏收,武乡那往年几千两的孝敬银子一分没来,屯粮也是按实数上缴,基本做不了什么手脚、捞不到什么油水,本就心情不爽,结果这几日武乡又冒出了一伙秦寇来,让他又惊又怒。 唐千户也是个消息灵通的,秦寇入晋闹得不少地方一塌糊涂,不少同僚连脑袋都搬家了,自己辖区里的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唐千户心里清楚的很,若真的是秦寇大闹起来,就算保住了脑袋,恐怕也免不了因为兵败被朝廷抓去蹲大狱了。 “他娘的,武乡这破地方的事,怎么总是这么麻烦!”唐千户怒骂几句,迈腿下了轿,走进自己购置的大宅里,却见宅中立着几个健硕的披甲汉子,恶狼一般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唐千户心中一惊,扶上腰间腰刀:“什么人,胆敢擅闯本千户的私宅!不要命了?” “唐千户何必生气?我等是给您送场富贵来的!”一名身穿长衫的文士哈哈笑着从主屋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这是我等送唐千户的见面礼,请唐千户收下!” 唐千户皱了皱眉,示意手下卫军取来,打开一看,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匣子坠在地上,一颗人头骨碌碌滚了出来。 “这位您当认识,是您手下的何师爷,您的姐夫”那文士哈哈一笑,拍手道:“这厮吃里扒外,私下里收银子泄露军情密报,唐千户,我等替您除了他。” 唐千户喉咙咕咚一声,何师爷泄露军情塘报,不少就是他授意的,他才是藏在背后的东家,这帮家伙以此为由杀了何师爷,不可能不知晓内情,摆明了是在警告自己:“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在下已经说了,为唐千户送场富贵而已!”那名文士抱拳往天上一礼:“在下乃雁门关戍守、锦衣卫指挥佥事张司隶门下赞画泰明和,奉张司隶命,助唐千户剿灭入寇秦匪、收获一场大功!” 第67章 援手 沁州离武乡不远,两三天后,不单单绵正宇上报的军情文书有了回应,沁州千户所的唐千户亲自领着几百名健壮的精锐来了武乡,准备与武乡百户所一同“会剿秦寇”。 “武乡好歹也在本千户辖下,这帮秦寇杀戮良民、屠灭村寨,罪不可恕,本千户若不亲自来剿,岂不是愧对朝廷信任、百姓仰望?”唐千户坐在百户值房的主位上,振振有词的说道:“老绵,刚刚那是于公的话,于私而言,本千户听说那帮贼寇凶恶得很,你们一个百户也不过百来旗军,和他们打起来也不占优,当年老百户看顾我多次,你也是一贯恭谨的,这次本千户亲自来助拳,也是为了送你一场功劳!” “下官谢千户大人垂爱!”绵正宇赶忙行礼,那唐千户哈哈笑着摆了摆手,和绵正宇商谈起军机事务起来。 “老叔和俺说过,那姓唐的也是个贪暴的!”绵长鹤暗暗啐了一口,悄悄与吴成嚼耳朵:“那鸟厮当试千户的时候就惯常敲诈钱财、贪功避战,之前咱们大军勤王,这厮便是找了个理由留守没去,嘿,还算他祖坟冒青烟,咱们大军哗变,之前的李千户被朝廷追究罢了官,这鸟厮当上了千户,榨起钱来更来劲了。” “如今这世道,要当官、要更进一步,哪里不得花银钱?想来这姓唐的坐上这千户的位子,也使了不少银钱?”杜魏石嘿嘿笑着,用手肘碰了碰吴成:“这么个爱钱的官,花了大笔银子买了千户位子,就指着各地的孝敬供奉和夏收屯粮里的文章捞钱,结果咱们一文都没给,他非但不生气,反倒领兵来助拳,嘿嘿,这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啊!” “杜先生还是爱消遣!”吴成附和着笑了笑,凝眉看着意气风发布置任务的唐千户:“这次秦寇来袭疑点太多了,怎么看怎么像背后有人在搞事,而且是冲着咱们来的!” “就是冲着咱们来的!”杜魏石冷冷一笑,灌了口酒:“有人忍不住要下手了,而且下手便是杀招,直接要取你们的性命!哼,那两个废物没这布局的本事,怕是出自那位老夫人的手笔。” “管他是谁的手笔,屠戮百姓,我就要拿他的心肝去祭奠蒙难的百姓!”吴成怒道,全身猛然绷紧,如恶虎扑食的前奏一般。 杜魏石叹了口气,劝道:“小旗官,明知是陷阱,何必闯进去?咱们出兵后直扑武乡和沁州便是,何必去太行山里和那帮人打死打活?” “因为百姓不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单单打下武乡和沁州,就算灭了张家全家也毫无作用!”吴成喘了口气,摇头叹息道:“张老爷抗虏英烈、老太爷为乡间做了不少善事,张家余恩尚在,勾结秦寇屠戮良民,连我初时都不敢相信,百姓如何能信?我们手里又没有证据,百姓最多不过是将信将疑而已。” “若是我们直接起兵造反,在百姓眼中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搅乱他们安宁生活的贼寇而已,他们又如何会支持咱们?没有百姓的全力支持,我们如何发展壮大?如何应对日后朝廷的围剿?” 吴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所以这个陷阱我们必须踩,必须留下一座空空的百户所给张家,必须让张家以为他们胜券在握,让他们放心大胆的欺压良善、逼着百姓屯民把到手的利益连本带利的吐出来,到时候,张家才会替咱们当好这个教师爷,才会帮咱们把百姓们牢牢绑在我们的战车上!” “原来你早有考虑!”杜魏石笑了笑,灌了口酒:“这段时间你们练兵成果不小,哈哈,张家恐怕是想不到那些屯丁流民也能上阵杀敌,到时候要偷鸡不成蚀把米啰!” 吴成也噗嗤一笑,拍了拍杜魏石的肩膀:“杜先生,此次出兵,岳总旗会留下来看家,到时候就全靠你辅佐了,武乡的这场惊涛骇浪,得掀翻了张家这艘大船!” 洪磊和往常一样乖乖立在天井之中,等着庄园的主人出来布置任务,毒辣的太阳晒得他面色发白、汗流浃背,但他却浑然不觉,脑中依旧有些昏昏沉沉的,自小庄子村回来后便一直如此,始终不见好。 一声咳嗽传来,洪磊抬头一看,却见张道河不知何时站在屋檐下盯着他,见他毫无礼数的抬头看来,皱了皱眉,强行忍下怒火,柔声道:“洪主簿,让你久等了,此次召你前来,是有事要你帮忙去办。” 洪主簿一言未发,傻呆呆的盯着张道河看,张道河咬了咬牙,哼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下人送上一张书信,说道:“洪主簿,这封书信乃是我兄长所写,你看完之后,等下就烧了,过几日我兄长会派人领兵来此,接管武乡防务,听说武乡百户所的那些人这段时间往你这跑得勤?到时候请您摆个宴,招待他们留守的将官。” 洪磊盯着信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读着,喃喃说道:“这是这是鸿门宴这是准备彻底灭了武乡所有将官旗军?” “洪主簿聪慧,但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明白,你只要想着你那儿子的前程便是!”张道河冷冷教训了一句,让下人抢过书信焚烧,转身便欲离开。 “二爷稍待,小人有个问题求二爷解答!”洪磊忽然出声叫住张道河,问道:“二爷,此番犯境的秦寇,是不是与张家有关联?” 张道河浑身一震,怒目瞪了洪磊一眼:“洪主簿,忘了我之前的教训?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安心做好你的事,少不了你的好处,你那儿子的前程我一直挂在心里,你可别让我忘了!” 洪磊唯唯诺诺的告退,心中却已经得到了答案,低着头走出庄园,钻入轿子里便让轿夫抬轿回城。 “阿舅,二爷又吩咐了什么事?”那随同而来的书吏掀开轿窗询问,却见轿中的洪磊双目喷火、泪流满面: “半大的孩子和橙儿一般大的娃娃那么多孩子他们如何下得去手!” 第68章 出兵 目送洪磊出门,张道河冷哼一声,转身回了堂中,正见霍夫人拄着拐杖稳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 张道河不敢打扰,悄悄立在一旁,霍夫人却早已发觉了他,眼也没睁的问道:“二郎,你说那洪磊,还可信否?” 张道河犹疑一阵,点点头回道:“母亲,洪主簿是我们张家扶上来的,往日里做事也算勤勉,对您更是一贯恭敬,而且他长子还在我们张家的书院里进学,日后的前程捏在我们手里,儿以为洪主簿是可信的。” “人心隔肚皮,谁也说不准!”霍夫人摇了摇头,睁开双眼:“这段时间看着他,县衙的人都别放出城了,等武乡百户所出兵之后再说,到时候百户所里只剩下些屯丁家眷,就算有人通风报信,也掀不起风浪来了。” 张道河点头应承,迟疑了一阵,问道:“母亲,一整个百户所的旗军将官统统除掉,会不会闹得太大了?” “有些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霍夫人语气满是冷漠,无喜无悲:“一个小小百户所算不得什么,为娘这个局,是做给京师的那些人和后来者看的,一整个百户被抹掉,所有人都知道此事是我张家所为,但上到天子、下到百官,人人都得保着我们,京师的那些有心之人、日后武乡地方的官吏,如此情势之下,他们还能逆大潮而动吗?” “就像当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天子捏着鼻子认了,于是袁崇焕在辽东便是一言九鼎、权势无二,如今我等行此事,一个小小百户和白杆兵入卫京师、秦寇入晋的大局比起来,天子和百官会倒向哪边?可想而知!灭了这个百户,我张家在山西,便会像袁崇焕当年在辽东那般,权势无匹!” “袁崇焕之死,在于他无能,平不了东虏,而我张家难道连一些流民组成的流寇都抵御不住吗?大郎立下平靖山西的大功,张家便会稳若泰山!”霍夫人哈哈一笑:“而这一切都要从扫灭这个百户的旗军开始,这是在立威,既然要立威,就要立个大的!” 霍夫人忽然一叹,转头看向张道河:“你的眼光要放到京师和天下,怎能拘泥于小小武乡、和一个百户纠缠不休?忍一时之气,是为了打蛇七寸,这个道理,你要牢牢记住!” “母亲教诲,儿记住了…”张道河脸上有些尴尬,赶忙恭敬行礼,礼毕却见霍夫人站起身来,吩咐婢女下人回屋收拾:“母亲要走?” “武乡百户所,旗军不过百来人,听说这段时间练兵勤快,可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能战的估摸着就十几人而已……”霍夫人点点头,冷哼一声:“通天梁手下也有两百多好手,唐总山手下有三百多人,对付一帮卫军还不容易?武乡的事已经了了,你哥那里为娘得去看着,他若是抵御不住秦寇,袁崇焕是个什么下场,我张家就会是什么下场!” 顿了顿,霍夫人又不放心的吩咐道:“武乡此处的关节,在于那伙旗军,他们剿寇不利全军覆没,这理由放到哪都能说得过去,也不会过分刺激京师的那些人,所以这段时间你老实待着,不要节外生枝,被人抓了把柄!” “你们兄弟两个,从来就不让为娘省心!” 战鼓响过几轮,号角连绵起伏,屯堡大门敞开,武乡百户所的旗军列着整齐的队列从屯堡中鱼贯而出,向着太行山的方向行进而去。 屯堡门外压阵的唐千户在马上不安的扭动了几下,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屈下身子,向马旁挺拔而立的绵正宇说道:“老绵,早听说你们这段时间练兵练得勤,如今亲眼看这军阵,当真是虎虎生威啊!” “千户大人抬举了!”绵正宇赶忙侧过身来,低着头掩饰眼中的骄傲:“下官的旗军大多是新募之卒,都是些没上过阵的新兵蛋子,比不上千户大人麾下的百战雄师。” “老绵过谦了!”唐千户嘿嘿笑了笑,强压着忐忑不安的心神继续观阵,不一会儿又侧过头来问道:“老绵,你们百户所鸟铳不少啊?” “山野丛林之中,鸟铳更为有利!”绵正宇笑了笑,按照之前与吴成商讨好的话语敷衍道:“千户大人,下官知道朝廷困难,但军备不齐如何作战?只能自谋出路了,幸得贵人相助,才有了这么些家底。” “贵人好,要在这世道混着,谁能脱得了贵人相助?”唐千户叹了一声,在马上坐直了身子,脸一沉,暗暗啐道:“但贵人们岂是不求报偿的?他们斗起法来,遭殃的就是咱们这些狗腿子!” 屯堡门口围满了旗军的家眷,不少妇女和老人抹着眼泪,目送着家人离去,有些年纪小的孩童被家长抱在怀里,还在高声呼唤着“爹爹”,哪怕这几个月的训练把严苛的军纪牢牢刻在这些旗军心里,也有不少人忍不住回过头来,满眼不舍的搜寻着家眷的身影。 “自古将士出征,家里人嘴上都说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心里其实都只盼着男人安全回来!”杜魏石叹了一声,略过这个话题,从怀里摸出一叠厚厚的纸张:“你要的东西,我帮你准备好了,希望到时候能像你说的那般发挥作用。” 吴成感谢一声,将那叠纸仔仔细细收好,看向一旁的岳拱,岳拱会意,抢先开口道:“吴兄弟,你就安心,既然安排我老岳留守,我老岳就不会出岔子,百户所的屯军余丁是我一手训练的,我晓得他们的本事,对付寻常团练和卫军是绰绰有余了,想来张家也没那本事把边军或巡抚的抚标营求来对付咱们这个‘空堡’。” 岳拱顿了顿,扫了一眼附近送别的家眷们,脸上忽然微微发红,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塞进吴成手里:“拿着,贴心放着,保平安的。” 吴成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溢着香火味的小布包,上面画满了歪七扭八的符文,岳拱脸上有些气急败坏,哼了一声:“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那小妮子真是泼出去的水,还没过你吴家的门就忘了老爹,就单单给你求了这道符!” 吴成一愣,猛然想起那个连面都还没见过的“未婚妻”,自己这段时间忙着各种事,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杜魏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道:“好!好姻缘!小旗官,你可得安安稳稳的回来,我杜常之等着向你讨杯喜酒!” 第69章 进军 武乡百户所一百余名旗军,加上唐千户带来的三百多卫军精锐和一些背负辎重的屯军余丁,几百号人一路不停向着太行山而去,沿路村民听说卫军出兵剿寇,纷纷等在村口路旁,等大军经过便送上酒水菜食。 这倒是让唐千户又小小惊讶了一回:“老绵,你在武乡地界威望颇高啊,咱们往日出兵,百姓听闻兵至都是望风而走,哪有过如今这箪食壶浆的局面?” “全赖唐千户鸿福,贼寇荼毒乡民,百姓听闻唐千户亲自领军剿寇,自然是人人振奋。”绵正宇淡淡的回道,心中却知晓实情为何,悄悄扭头看向队列中的吴成。 吴成正扫视着周围的百姓村民们,对上绵正宇的视线,猜到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低声自言自语道:“民心所向,故而大事可成。” 绵正宇仿佛听见了他的低语,轻轻点了点头,回过头去,吴成也不再分神,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毛孩:“继续说,你们探查的如何?” “俺们一直追着贼寇的踪迹,发现了他们的营寨……”毛孩用炭笔在一张羊皮上写写画画,与吴成一起展开,指点道:“贼寇的寨子离马栏庄不远,从庄子入山往北走大约十余里的山道,有个狭窄的山谷,两侧都被绝壁包夹、山势陡峭难以攀爬,贼寇在出谷的谷口立了关口,全是木头搭的,出了谷应该就是他们的山寨。” 吴成皱眉盯着毛孩手绘的简易“地图”看了一会儿,冷冷哼了一声:“这地方选的妙啊,要是入谷的谷口再安排一支兵马堵住,除非咱们能飞,否则便是无路可走了,他们以守代攻,能以最低代价消灭咱们,若是咱们冲不破两边的防御,围都能围死咱们。” 吴成抬头看了一眼前方骑在马上的唐千户,不用说,堵住谷口的那支兵马,便是这唐千户带来的三百人了。 “既然搅进局里,总得付出代价!”吴成冷冷一笑,让毛孩将地图收起:“想吃了我们这块肥肉,就得做好反被咱们吞掉的准备!” “没错!没错!”一旁的绵长鹤插进话来:“三百来个卫军,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成哥,到时候俺来领军冲锋,杀他个片甲不留!” “不急,还得跟他们耍耍!”吴成轻轻摇了摇头:“时机未到,咱们主动踩进这陷阱里,就得收获最多的利益!要让这些家伙当好咱们的教师爷,好好替咱们练练家底!” 第二天晌午,吴成等人率军抵达马拦山,马栏庄就位于太行山脚下,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口的小村庄,村民都被那伙贼寇杀了个干净,官府的人不敢靠近太行山,村民的尸体还抛在化为一片废墟的村庄里,炎炎夏日里都已经发臭腐败了。 吴成等人在马栏庄外用饭休整,安排人手将村民的尸体清理到村外,又将所有旗军组织起来,寻了个小坡登上去,指着那些尸首扯着嗓子喊着:“都看见了?那些贼寇连襁褓中的孩童都不放过,此次入山若不能剿灭他们,你们的家人亲眷也会被他们肆意屠戮、你们的粮食财物也会被他们抢夺、你们的屋宅也会被他们烧为白地!唯有剿灭这伙贼寇,你们才能安居乐业,明白吗?” 整齐列队的旗军齐声高吼一声“明白”,如奔雷一般的声响惊得村子废墟里藏着的乌鸦扑腾着翅膀逃上高空,也吓得一旁扶着一棵枯木气喘吁吁的唐千户心头一颤,眯着眼打量着武乡百户所旗军整齐的军阵。 严整、肃穆、沉寂,唐千户脑中跳出好几个词来,他也是当老了兵的人,怎会不知这些词语套在一支军队身上,便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强军?武乡百户所的旗军跟他以前见过的卫军完全不同,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回头扫了一眼自己带来的那三百人,这些人已经是他挑出来的健锐了,但一个个却显得毫无纪律,昨日缓缓行了一天的军便累得一塌糊涂,进了村便各自找地方四仰八叉的“休整”,甚至有一些人还聚在一起掏出各种赌具博戏,权当放饭前的消遣。 唐千户自己看得都不忍卒睹,叹了口气,扭过头去扫视着训话的吴成和坡下挺立的绵正宇,喃喃念道:“他们接管武乡百户才多久的时间啊?怎么就练出这么支纪律严明的强军来了?他娘的,这次不会要阴沟里翻船了?” 容不得他细思,吴成已经训话完毕,让旗军挖了几个坑将村民尸首安葬,随后每人发了几个饼子,就着随身皮壶里的凉白开吃下,便整军继续前进。 唐千户带来的卫军还等着吃热乎饭,见吴成等人啃了饼便走,当即便喧闹起来,唐千户也惊了一会,赶忙赶上绵正宇问道:“老绵,怎的走的这么急切?弟兄们还没休整好,十几里山路如何走得下去?到了贼寇寨前怕是也打不了仗了。” “千户大人,军情如火,如何能拖延?”不待绵正宇回答,吴成抢道:“贼寇不可能不留下耳目监视山外动态,若是我等在此休整,贼寇趁机逃遁,茫茫太行山去哪寻他们?不如疾行,直逼敌寨再休整便是。” 唐千户皱着眉瞥了吴成一眼,他早从何师爷那得知吴成是“京师的大人派来监视和控制绵正宇的人”,自然也是张家必须要除掉的重要人物,见绵正宇没有反对的意思,一咬牙:“也是正理,就依你所言,去敌寨再休整!” 吴成暗暗冷笑一声,一路行来,他早看出这些所谓的卫军健锐不过是一群银样蜡枪头,十几里山路跑下去,等到了目的地必定会累垮一片、彻底失去战斗力,而他的旗军这几个月光绕着校场跑圈都不知跑了多少圈,跑十几里山路易如反掌,到了地方不用休整就能作战。 到时候他们就不会面临两面作战的窘境,只用专心应付那些以逸待劳的贼寇,自己之后的计划也能更顺利的进行。 唐千户去安抚那些喧闹的卫军,吴成不再理会他,冲绵正宇点点头,挥了挥手:“进山!这次一个贼寇都不能放跑了!” 第70章 接敌 如今所谓的山道,不是后世旅游景点修砌的那种石板路,而是靠乡民双脚踩出来的土路,崎岖难行不说,一路上还得时不时停下来清理灌木乱枝、拖拽陷入泥地中的辎重大车,行军速度自然也快不起来。 即便如此,那些唐千户带来的卫所健锐也已是苦不堪言,他们平日里时常欠饷缺粮,只能各显神通各自谋生,自然也没什么时间和精力去训练守纪,在武乡地界沿路有村民箪食壶浆,行军如同武装游行一般轻松,他们还能维持士气和军阵,待进了太行山、走在崎岖山道之上,不一会儿便怨声载道、叫苦不迭,行动越来越缓慢,不少人吵嚷着要休整造饭,到后来甚至有些人悄悄躲进山林里跑路了。 吴成本就为了拖垮他们,自然不会停下休整,率领着旗军一路开路向前,直往目的地疾行而去,唐千户也累得不行,但他更担心因为掉队导致自己的“任务”失败,只能领着亲兵用皮鞭四处弹压,又满口承诺战后必然赐予重赏,强拖着属下卫军健锐拖拖拉拉跟在吴成等人身后。 “姓唐的是跟不上咱们了…”绵正宇扶了扶头上的铁尖盔,一身边军的棉甲穿在身上,让他也有些气喘吁吁:“山林里藏着的那些探子倒是跟了咱们一路,估计是见咱们军阵严谨,没找到下手的时机。” “但他们也没有对唐千户下手的意思,我猜的不错,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吴成淡淡回了一句,山林中隐隐绰绰的人影时不时会出现,一直牢牢监视着他们的动态,那些探子善于隐藏、精通追踪,体能也不弱于自家的旗军,绝不可能是寻常的贼寇。 远处山谷谷口已是清晰可见,先行入山查探的毛孩等人撤了伪装迎了过来:“成哥,那些贼寇把谷里的山泉都给捣毁了,草木也烧了个干净,若是咱们被困在谷中,恐怕是要断水断粮了。” 吴成丝毫不在意的点点头,挥挥手领军冲入山谷,却见得谷中一片豁然开朗的景象,山势也骤然平缓不少,杂草荒木全无、土地一片焦黑,远处出谷的谷口用大木搭起一道木墙,墙上竖着一面大旗,用鲜血写着“通天梁”三个大字。 吴成冷笑一声,正要吩咐旗军安营扎寨,木墙后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声,随即木墙木门大开,一支百余人的骑兵从中鱼贯而出,在墙下渐渐列成阵势。 “准备迎敌!”绵正宇怒喝一声,眉头皱成一团:“寻常贼寇哪来的这么多盔甲战马?怎会有这般纪律?这帮鸟厮不是贼,是兵!” 吴成点头赞同,对面的骑兵几乎人人披甲,有些连战马都穿戴了半甲,虽然大多只是粗糙的布面甲,但已经让大多数只能靠鸳鸯袄装样子的卫军垂涎不已了,这么高的披甲率,寻常的贼寇不可能有,陕西的农民军也只有少数巨寇精锐能达到,只有大明的官军、而且是募军营兵才有可能做到! “为了对付咱们,张家还真是下血本啊!”吴成冷冷一笑,抽出腰间雁翎刀:“此处山谷空间不大,骑兵马速提不到极速便要接敌,不利作战,哼,这些贼寇却弃工事不守,反倒自缚手脚,这是瞧不起咱们啊!全军准备!让这群贼寇有来无回!” 号角声远远传来,通天梁眉间一皱,对面的旗军飞速列成阵势,铳手立前、矛手立后、藤牌手分立两翼,动作极为迅速干练,阵势甚至比自己部下的骑兵列得还要快。 “这不是寻常卫军!”通天梁心里有些不安,武乡百户所出征的消息早就被眼线送到了他这里,他深知大明的卫所是个什么鬼样子,几十里的路估摸着那帮卫军怎么也得走个两三天,进了山十几里山路也得走个一两天,到了山谷后估计也失去了战斗力,还得休整一天,自己有的是时间以逸待劳。 哪想到这支卫军速度如此之快,不到两天就兵临城下,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如今双方布阵准备作战,这支卫军又一次超出了他的认知,他们和以往见过的卫军都不同,当得起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评价。 “这段时间武乡百户所都在不停练兵…”一名身着皮甲手握羽扇的文士策马而来,正是张家赞画泰明和:“加之沁州千户所的老卒大多在良乡哗变后逃散了,如今军中不少新卒,新卒嘛,刚刚从军之时总是最听话的时候。” 通天梁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继续皱着眉观察对面的军阵,泰明和却没有识趣闭嘴,继续指点道:“李哨官,你也是卫军出身,经公募入的巡抚大人的抚标营,当了这么多年兵,应当知道新卒练得再勤,上了战场也发挥不出两三成功力来,何况你是以骑对步、以逸待劳,占尽了优势,此时不攻,还待何时?” 通天梁面上一怒,赶忙侧过头去,自己本来准备守好木墙工事、把这支卫军围死便好,就是这泰明和瞎嚷嚷着要趁敌立足未稳主动出击,逼着他不得不领军野战,如今竟然还在这里指指点点! “他娘的,这些措大,怎的这么喜欢对咱们这些当兵吃粮的指手画脚?”通天梁嘟哝了一句,转过头来又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泰先生说的是,我大明的卫军就没见过能打仗的,外表再光鲜,战场上一碰,也不过是一堆豆腐渣,我这就领军进攻,杀散了这伙卫军!” 泰明和满意的点点头,哈哈大笑道:“那在下就预祝李哨官马到功成!你放心,待回事成之后,东主定会向巡抚大人举荐,让你步步高升!” “如此甚好!”通天梁哈哈一笑,呼啸一声,骑阵之中战鼓擂响,掌旗官高高竖起通天梁的大旗,这一百骑兵随着通天梁一起渐渐提速,向着远处武乡百户所的军阵奔驰而去。 “杀!冲散这伙卫军,人人都有富贵!” 第71章 初战 一百余匹战马冲锋而来,气势也不同凡响,至少对于初次上阵的新卒来说,第一次直面骑兵的冲锋,见到高自己一个多身子的骑兵裹着滚滚烟尘,如同鬼神一般高速冲来,让他们不由自主的感觉害怕惊惧。 有些新卒扛不住心中的恐惧,双脚渐渐往后挪去,顶在最前面的火铳手也有不少人双手不停颤抖,枪口摇晃着不知瞄向哪里。 “军令!无令擅退者斩!”绵正宇高声喊了起来,声震如雷,甚至盖过了远处贼寇骑兵奔腾的声音。 武乡百户所的旗军每日都要背诵军律,抽背不出便要跑圈挨鞭或不能用饭,早把军规军律刻在脑海之中,如今猛然听到绵正宇一声虎吼,顿时悚然一惊,停下退后的脚步,维持着军阵整齐。 与此同时,吴成忽然抢过掌旗官手中的大旗,来到军阵最前方、铳手的侧前位置,将大旗插在地上,高高举起手中的雁翎刀:“铳手,听我号令开火,各部小旗及教导监督,无令滥射者斩!” 绵正宇一惊,正要让人上前将吴成拉回阵后,却见前列的铳手看到吴成这般身先士卒的勇敢模样,原本有些骚动的军阵渐渐平稳下来,又生生将命令咽下,让绵长鹤扛着一块盾牌去掩护吴成。 贼寇的骑兵飞驰而来,不一会儿便逼近百步左右的距离,前排的骑兵却忽然向两边分开,骑手飞快的调转马头窜出鸟铳的射程。 吴成知道这是在勾引他们放铳,草原上的蒙古骑兵经常用这个方法对付明军铳手,缺乏训练和纪律约束的明军铳手往往会滥射一通,而明军粗制滥造的火器在百步的距离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复杂的操作方式又让明军铳手根本无法在骑兵二次冲锋时填好弹药,只能被一冲而溃。 吴成不动如山,旗军铳手也不动如山,贼寇的骑兵似乎有些惊讶,逼近的速度稍稍有些减慢,但双方的距离本就很接近,骑兵全靠马力冲撞,不可能白白浪费自己的优势,容不得他们进行第二次试探,一声号角声响起,上百骑兵水泄一般杀向旗军军阵。 “七十步!”吴成在心里默念着,见贼寇骑兵越冲越近,牙齿有些微微打颤,但却一直高高举着雁翎刀,直到第一匹战马冲进七十步的距离,吴成才狠狠将刀劈下,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齐射!开火!” 火铳声如炸雷一般猛然爆发,几十杆鸟铳一齐开火,喷出的白烟瞬间将阵前笼罩得白雾茫茫,铅弹飞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尖啸,钻入毫无防备的贼寇骑兵体内,瞬间炸出一片血雾!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这段时间的训练没有白费,这些铳手表现得井然有序,一列射完便自觉的退后装弹,第二列飞速上前接替他们的位置,在吴成的指挥下齐射开火,紧接着继续退下装弹,第三列迈步向前,如此循环往复,只有初期稍稍有混乱,火力连绵不断、铳声响彻山谷。 贼寇的骑兵完全被打懵了,哪怕是边军的鸟铳手,也难有这般整齐的齐射、连绵的火力,何况寻常明军手里劣质而又少填火药的鸟铳,五十步的距离都不一定能有效杀伤,何况是在七十步外就能穿透铁甲呢?简直闻所未闻! 贼寇骑兵大多还用着平常的经验对付武乡百户所的卫军,一个个都在全力跑马,不少人还手持弓箭准备骑射,根本没有躲避遮拦的想法,被铅弹横扫而过,人马身上都冒出一个个狰狞的血洞,战马和骑兵滚倒在地,对后列冲锋的同袍形成了绊马的障碍,让他们不得不减下马速躲避,贼寇的旗阵顿时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绵正宇已指挥火器兵布好虎蹲炮,两门虎蹲炮将无数铅子碎铁如雨点般砸向贼寇的骑阵,将他们的阵型搅得更为混乱,气势如虹的冲锋顿时迟滞了下来,待冲到旗军阵前,早已失了马速。 “长矛手向前!”吴成厉声喝道,挥舞着手中大旗,旗军长矛手整齐的迈步向前,越过铳手队列和吴成站立的位置,如林的长矛压迫向贼寇的骑兵,旗军火铳手则向两翼分去,在侧翼继续施展火力。 失去马速的骑兵便失去了最强大的武器,那些贼寇骑兵本就被忽如其来的火铳打击震撼,见旗军压迫而来,不愿搅进长矛阵中乱战送死,除了少数悍勇或落马的贼寇怪叫着扑上来,纷纷调转马头逃跑。 通天梁也是如此,之前他刚刚取下弓箭想要搭箭射击,忽然听到震耳欲聋的铳响,随即身前的一名骑兵惨叫一声,身上突然爆出一个飙血的血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发带着血珠的铅弹已经撞在了他的胸口,疼得他惨叫出声。 幸好这枚铅弹先穿透了前面那名骑兵的躯体,余势已经大减,没有贯穿他身上的铁甲,只在胸口位置留下深深的凹痕,通天梁这才保下一条性命来。 但这足以让他心惊胆颤了,慌忙勒住战马,身边的骑兵不少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有些人却没反应过来,依旧在纵马冲锋,后队的骑兵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不停往前涌,一时间整个骑阵堵在了一起,扎扎实实挨了旗军一发虎蹲炮。 通天梁运气好,周围的骑兵替他挡了铅子碎铁,胯下战马却没这么好运,血肉模糊的倒了下去,通天梁一边在地上翻滚着躲避同袍的马蹄踩踏,一边惊得不由自主喊出声来。 他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兵,鸟铳的声音一听就猜到了,但大明哪家军队能有七十步便贯穿数人的鸟铳?对面这支旗军根本不像一支卫所兵! 容不得通天梁细想,旗军逼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慌忙爬了起来,寻了匹死了主人的战马,头也不回的向谷口木墙逃去。 进了墙门,通天梁身子一软,差点从马上坠下,一直在墙上观战的泰明和急匆匆跑来,一把抓住他的战马缰绳:“李哨官,我看的清楚,你们损失不过十几人而已,怎么还没接战就逃回来了?快组织兵力继续进攻…” “攻!攻你娘个腿!”通天梁勃然大怒,骂道:“那帮子人根本不是寻常卫军,不知哪找来的精锐!攻个屁,老子才不去送死,围住得了!” 第72章 对质 山谷内马蹄声大作,旋即铳声如奔雷一般炸响,惊得气喘吁吁的唐千户差点腿一软跪倒在地,随即便是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的怒道:“他娘的!通天梁是作死不成?当了那么多年的丘八,这支卫军和其他卫所的渣滓完全不同,他难道看不出来?守着工事便是了,何必出阵送死?” 一旁搀着唐千户手臂的亲卫听了个清楚,赶忙问道:“叔,若是武乡的那些人打垮了通天梁他们,张家交代的事岂不是要败了?咱们的把柄捏在他们手里,万一叔,不如咱们杀进谷里去助战,前后夹击,必然能击败武乡的那些人。” “杀个屁!”唐千户怒斥一声,回头扫了一眼稀稀拉拉坐倒一地的卫军健锐,叹了口气:“这帮子废物,哪还有力气作战?把大车拖来、选人去伐木,咱们按原计划堵住谷口,唉,只希望通天梁够机灵,吃了亏知道逃命,别把咱们也坑进去了!” 贼寇骑兵狼狈的逃回了木墙工事,留下了十几具尸体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刀枪弓箭、甲胄军备,还有几匹完好的战马,引得初战得胜的武乡百户所旗军欢呼不断。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自己算是运气好,那些贼寇选了山谷这么个地势平缓的地方纵马冲击,若不是被旗军出乎意料的凶猛火力打蒙、只顾着掉头就跑,而是冲进旗军军阵之中,刚刚训练了几个月、第一次面对骑兵冲击的旗军能不能坚持住,吴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好在那些贼寇也没有死战的决心,让吴成不至于造反大业还没开始就夭折在摇篮里。 一直呆在谷口监视唐千户动向的毛孩跑了过来,压低声音急切的禀告道:“成哥,你猜的没错,那姓唐的果然停在谷口,正用大车和新伐的树木把谷口堵住。” 刚刚吩咐各个军官约束本队的绵正宇见毛孩赶来,也凑了过来,正听见他的禀告,当即怒道:“这鸟厮,收了咱们那么多银子,却帮着张家作恶!” “张家连巡抚的抚标营都能调动,拿捏一个小小千户还不容易?”吴成冷哼一声,冲绵正宇说道:“绵老叔,传令各部整队,咱们去和唐千户对质一番。” “直接杀过去便是,何必跟他们废话?”一旁扛着盾牌的绵长鹤抢话道,绵正宇和毛孩等人纷纷点头附和。 “因为我说过,要让他们当好咱们的教师爷!”吴成微微一笑,指了指正在整队的旗军,耐心解释道:“我也说过,这些旗军将是咱们燃遍天下的星火,但这场燎原之火要如何烧、烧到什么程度,却是个天大的学问。” “你们都知道,我是以戚家军的法子练兵,但戚家军薪饷两倍于普通募军,而募军薪饷也是卫军的几倍,咱们起事之后势必要扩军备战,要面对朝廷不断的封锁和打击,要过上好一阵苦日子,戚家军的练兵之法,我们没有那么雄厚的资本去学习。” “全靠钱粮养起来的军队,自然会跟着钱粮多的那方走,朝廷坐拥天下,我们如何与他们比钱粮多?到时候岂不是要一哄而散?这些旗军又怎能成为咱们起事的中坚和燃遍天下的星火?” “所以只能换个法子,让他们有思想、有追求!”吴成淡淡一笑,抚上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胸腔下心脏的跳动:“有思想,明白为何而战,就不会被钱粮名利蛊惑,有追求,明白咱们必能改天换日,才能在这艰苦的道路上走下去、走到底,如此,他们才能成为我们扭转乾坤的第一把火!”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指向谷口方向:“若只为杀人,自然不必废话,可若要明白杀人的道理,却必须去和那姓唐的浪费口水,借他的口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朝廷要除掉咱们这些忠勇之士!” 山谷谷口用大车和断木搭起一个简易的工事,唐千户带来的那些卫军健锐正搬运着虎蹲炮和火铳弓箭,紧张的看着山谷中那支渐渐逼近的旗军。 旗军之中不少人见到谷口情况,已经猜到几分,军阵中有些骚动,吴成故意没让各部维持纪律,让军卒们交头接耳的把谷口情况传遍全军。 绵正宇骑在缴获的战马上,来到弓箭射程之外,声震如雷:“唐千户,方才征杀之时不见你人影,如今却堵在谷口,是何意图?” 过了一阵,那唐千户才从一辆大车后露出头来,紧张的扫视了一眼旗军众人,叹了口气,高声回道:“老绵,你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张家捏着我的七寸,逼我把你们堵死在这山谷之中!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怪,就去怪张家!” 军阵中一阵哄然,不少军卒忍不住喊出声来:“都是卫所兄弟,为何要给张家当狗、互相残杀?尔等是朝廷的兵将、还是张家的家奴?” 谷口的卫军健锐都不敢还嘴,任由旗军用越来越难听的话语叫骂,绵正宇让旗军宣泄了一阵,回头看了吴成一眼,见他点点头,这才继续喊道:“唐千户,看老百户的面子和往日的交情,可否给兄弟一句实话,那些贼寇,可是巡抚大人的抚标营假扮?” 谷口一阵寂静,过了好一会儿,唐千户才叹道:“老绵,你既然猜中了,又何必问?怪只怪你们站错了队,张家如今权势恢复,除掉你们一个百户所,能换得张家的全力支持,恐怕不止宋巡抚,朝中的大人们也会站在他们那边。” 军阵之中又是一阵轰然,更多的人吵嚷起来:“我等为国征杀、为民剿寇,朝廷为何要夺我等性命?” “那些贼寇竟是巡抚抚标营军假扮!百姓何辜?竟要受自家军兵无故屠戮!我等何错?竟要围杀我等!” “我等平日辛苦操训,不就是为了大明而战吗?大明却弃我等如草芥,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吵嚷声越来越大,这上百旗军人人含怨、个个愤慨,加上绵长鹤、毛孩等人混在军阵中鼓动喧闹,人人都恨不得立马冲过谷口,杀尽那些贼寇。 吴成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策马来到阵前,挥手道:“诸位兄弟,请安静一会儿!请静听我言!” 第73章 家书 一众军官和教导齐声高喊“安静”,旗军喧闹了一阵,渐渐平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瞪着迷茫而愤怒的双眼盯着马上的吴成,等着他说下去。 吴成微微点点头,侧头悄悄向绵正宇说道:“绵老叔,你之前不是问我军中设置教导有何用?如今我便给你打个样。” 说完,不等绵正宇回话,吴成策马向前,从怀里摸出一叠纸来,在马上挥舞着:“诸位兄弟!出发之前,我让杜先生寻了你们的家眷,替他们写下这些家书,如今咱们被困在此处、生死未料,我便在此读与你们听听!” 说着,吴成抽出一份家书展开,高声念道:“胡狗儿,俺是你婆娘!杜先生跟俺说了,过段时间会开个学堂,给咱们百户所到年纪的娃儿开蒙,咱家的猫儿也在其中,家里的事你莫管,好好的操训作战,莫辜负了百户大人一片恩情!” 吴成还在继续念着,那名名叫胡狗儿的旗军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想到家里的妻儿和如今的处境,以至于心神大乱。 吴成叹了口气,又抽出另一份家书来:“三哥,俺是你阿妹,娘说这次出征,你别忘了把祖传的镯子戴在手上,能保平安的,娘说咱爹和两个哥哥都战死了,家里就剩你一个男人,你可万万不能有事,此次征战回来,娘就托人给你说门亲事,岳总旗答应给你牵线作保,让你给咱们常家留个后” 那姓常的旗军眼眶通红,抓着火铳的手喀哧作响,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却一直没说话,静静的听着吴成将家书念完。 吴成抬头扫过军阵,见所有人都静静的听着,满意的点点头,抽出第三封家书来:“阿爹,俺和弟弟妹妹们挺好的,您不必挂心,今年家里分了田,夏收之后的余粮,杜先生说会全部分给俺们,家里饿不着,今夏翻耕,各村的老弱都安排了屯军和屯民帮忙,还发了种子耕牛和农具,您也不必操心,一心作战便是,弟弟妹妹俺会照顾好的,俺们在家等着你回来。” 有些人如胡狗儿那般痛哭出声,有些人垂着头暗暗沉思,有些人怒火中烧不停叫骂着“狗官、狗朝廷”,有些人满眼含泪、傻呆呆的站着,但每当吴成抽出一封家书念读时,这些旗军就会安静下来,仔细的聆听着吴成一封封家书诵念过去。 一百多名旗军和随征的屯军余丁,便是一百多封饱含情意的家书,吴成念得口干舌燥却一刻不停,太阳落了山,便让绵长鹤和毛孩打起火把继续诵念,念到最后声音也哽咽了、眼眶也红了、眼角也滑下泪来,这才抽出最后一封家书。 展开一看,却不由的愣了一下:“成哥,俺是岳家的姑娘,听说杜先生要为出征的将士们写家书,俺知道你家没人了,便自作主张央阿爹去求杜先生替俺写了这封家书,那护身符要放在心口,和尚说能保平安,俺爹和村子里的人都说你有神仙保佑,俺不晓得这些,只希望你能安全回来。” 吴成双颊有些微微发烫,盯着那封家书看了一会儿,不由苦笑一声:“这杜酒鬼,早知道我的事,还装得和第一次听说一般!” 吸了口气缓了缓心情,吴成抬起头来,目光一遍遍扫过旗军军阵,高高扬起那些家书挥舞着:“诸位兄弟都听清楚了?这些家书,是你们的家人对你们的殷殷期盼!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刚刚有人问,我们到底为何而战!”吴成嘶哑着嗓子,却尽力把声量抬高,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大明视我等如草芥、朝廷弃我等如朽木、官绅宰杀我等如羔羊,难道我们要为他们送命?若是为了钱粮财物、名利富贵,咱们和那姓唐的、和那些假扮贼寇屠戮百姓的杂种又有何区别?” 吴成将手中的家书挥舞的哗啦作响,高声喊道:“我们到底该为何而战?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了家人而战、为了百姓而战、为了更美好的生活而战!” “父母生养你们、兄弟姐妹帮扶你们、妻儿子女供养你们,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只用专心操训作战,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和你们一起拥有更美好的生活、安安乐乐的活下去而已!” “那些村民百姓,你们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便箪食壶浆供你们吃喝,甚至像小庄子村和西山村等地那般集银造庙,让你们能有万世香火享用,他们所求的,也只不过是饿不着、冻不着,能有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而已!” “说回到你们头上,你们平日努力操训、今日奋力作战,归根结底,不也是为了拥有更美好的生活吗?” “这就是我们征战的理由,不为大明、不为富贵权位、不为官绅贵胄,只为了美好的生活!”吴成振臂一呼:“故而若有人不让我们过上安宁美好的生活,就是我们的敌人,对付敌人,该当如何?” “杀!”旗军齐声怒吼,一时声震九天,绵正宇眼中闪着光,一旁的黄锦面容严峻的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内兄,吴家的这是要” “没错!”绵正宇干脆的点头承认了,眉间满是忧虑:“吴家崽子在走一条正道!正的不能再正的道!可也是这天下最难走、最险峻的一条道” 吴成没注意绵正宇和黄锦的私下交谈,继续鼓动着:“张家这些年来是如何欺辱你们的?你们多少人身上还背着他们的租贷?他们能给你们美好的生活吗?平日将帅官绅侵吞军屯、压迫良善,朝廷从未出现,税赋却一年比一年重,他们能给你们美好的生活吗?” “不能!谁也不能!要获得美好的生活,只能靠你们自己的双手去夺取、去创造、去搬开拦路的大石险山!”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往山谷的谷口一指:“如今拦在你们身前的就是这些杂种!他们能伪装成贼寇、肆意屠戮良善村民,你们也在马拦庄亲眼所见,这帮畜生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若他们在此围杀我等,难道会放过你们的家人吗?” 吴成将那些家书高高扬起,吼道:“看看这些家书!想想它们背后的亲人!想想那些被屠戮的村民!要获得美好的生活,我们只有战斗!只能战斗!消灭所有拦路的敌人!无论是贼寇、是官军、是官绅、是勋贵,乃至整个大明!” 第74章 战斗 “杀!杀!杀!”喊杀声响彻整个山谷,惊得通天梁浑身一激灵,匆匆披上一身铁甲登上木墙,遥遥看向山谷中那隐约可见、如星火一般的火把光亮。 “困兽犹斗!”泰明和也匆匆赶来,斩钉截铁的判断道:“这些卫所兵心知已陷死地,是要放手一搏了!” 通天梁白了他一眼,没有搭话,一个文人都能想明白的事,他如何能想不明白?但正是因为想明白了心中才会忐忑不安,这支卫军太不正常,让他止不住的自我怀疑,心里直打鼓。 泰明和显然没有想得这么深,还在不停鼓气:“这些卫所兵也不过百余人,咱们有两百多营兵健锐,又有木墙工事依托,只需谨守,待弟兄们把火炮拉过来,这帮卫所兵便再是必死无疑了!” 通天梁心中一阵无名火起,他们准备了一门佛朗机炮,准备万一武乡百户所缩在屯堡中不出兵,便干脆伪作匪寇围攻屯堡,但武乡百户所出了兵,通天梁懒得花力气把火炮搬来,便把它留在他们驻营躲藏的地方。 哪想到这帮卫所兵火器如此犀利、纪律如此严明,那门炮反倒成了制胜关键,有一门佛朗机炮在,这些卫所兵的火铳手连阵型都无法布置,自然也不可能对拥有工事依托、人数占优的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轻敌了,如今泰明和提起此事,不管有意无意,总是在打他的脸。 通天梁舒了口气,换了一副笑脸:“泰先生说得不错,我已派人去催促,火炮到此最多不过两三个时辰,坚守两三个时辰,咱们还是做得到的。”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话语,山谷中闪出一片灿烂闪烁的星光,“滋滋”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里远远传来,那是火绳燃烧发出的声音。 通天梁面色一变,一把抓住泰明和奋力往后一拽,高喊道:“迎敌!迎敌!” 他的话音很快被雷鸣之声盖过,连绵的火光在黑夜中整齐闪烁,随即便是“咻咻”的破空之声填满了通天梁的耳朵,身旁躲避不及的贼寇惨叫着滚倒在地,喷涌的鲜血溅了几滴在他嘴中,苦涩而腥臭。 “一百步!这帮卫军的铳怎会打得这么远?”通天梁面色沉郁,扶着刀从木墙后露出半个脑袋窥视,只见得黑夜里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人向木墙冲杀而来,竟然无一丝杂乱喧闹的声响。 通天梁心脏急促的跳动着,狠狠咬了咬牙:“他娘的,这次怕是要阴沟翻船了!” “通天梁这伙贼寇,是敌人的中坚,战斗意志最强、战力最强,击垮了他们,唐千户的那些卫军自然不战自溃!”吴成披着那身边军棉甲,热得满头大汗却顾不得擦,提着雁翎刀冲锋在前,绵正宇紧紧跟在他身旁,用身体遮掩着他,绵长鹤和几名刀盾手扛着盾牌为他们提供掩护,身后则是紧随的铳手和矛手。 一百余名旗军和随军屯兵余丁,布成一个个小巧灵活的简易鸳鸯阵,一往无前的向着木墙扑去。 每前进二十步,便以火铳齐射压制,木墙后的贼寇大多只装备着马弓,有效射程不过五十余步,一时被横飞的铅弹压得抬不起头来。 但木墙后的贼寇反应也很快,初时的混乱之后,纷纷缩进了木墙后不再冒头,待旗军逼近到五十余步,只听得一声如天鹅鸣叫一般的军号响,木墙后呼啦啦冒出一片人头,弯弓搭箭、箭矢如雨。 掩护军阵的刀盾手赶忙高高举起盾牌遮蔽,铳手纷纷开铳还击,五十步的距离再坚硬的盔甲也挡不住铅弹的穿透,贼寇匆匆树起的挡箭板也大多被射穿,躲在挡箭板后准备弯弓放箭的贼寇弓手遭了大殃,铅弹穿透挡箭板后还会一连射穿两三人才停下,木墙后顿时炸出一片茫茫血雾,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 “不要慌!各自散开,朝着有火光的地方射!咱们人多,他们的铳手射不过咱们!”有一名贼寇头目大喊大叫的指挥着,但话音未落便被黄锦瞄上,只听“砰”的一声响,一发铅弹准确的钻入他的眼窝,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往后仰倒,从木墙上栽了下去,铅弹从他脑后穿出,裹着一大片血珠和翻滚不停的头盔高高飞上天空。 附近的贼寇见状顿时丧了胆气,屁滚尿流的扔下兵器掉头就跑,木墙后射来的箭矢一时变得稀稀拉拉。 一发羽箭照着吴成面门飞射而来,还未至眼前,便被眼疾手快的绵正宇一刀劈开,断裂的箭头擦在吴成棉甲上弹飞出去,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吴成却全然不惧,反倒笑出了声来。 巡抚抚标营里的营兵和边军不同,大多来自朝廷公募,一般是自卫所军兵中挑选健锐或余丁应募,这些营兵出自卫所,自然深知大明卫所的底细,一个百户所能有二三十个能战的战兵,便算得上一支强军了。 这些贼寇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把这些豆腐渣般的卫所兵战力提升到这种程度,他们心里都以为这次作战不过是一场轻松加愉快武装游行而已,满心以为自己这伙卫军必然一触即溃,根本没做好苦战死战的准备。 所以当他们遭遇了意料之外的猛烈攻击,军心瞬间就垮了,两次都是刚刚接战、死伤不过十几人,便有全军溃败的迹象。 这些营兵都是这鬼样子,唐千户率领的那些卫所兵自然更为不堪,此战的结局刚刚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也不知道我提着通天梁和唐千户的人头去武乡城下,张道河会是个什么表情!”吴成哈哈一笑,雁翎刀一挥,旗军加快脚步逼近木墙,铳手们在黄锦的率领下布成一条长阵,就在木墙下用连绵不断的火力压制和掩护。 木墙上之前还偶尔抛下箭矢和檑木,如今已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吴成紧靠在木墙上,朝着身后放声大吼:“屯兵磨蹭什么呢?快把东西搬上来!” 第75章 突破 “快逃!刚补的饷、刚领的赏,也得有命花啊!”原本在木墙上的守御的贼寇稀里哗啦的溃逃了下来,朝廷连边军的饷银都发不起了,自然也管不了他们这些募军营兵,不少人几个月一分碎银子都没见到,甚至连例粮都常有拖欠。 这次来武乡“作战”,不单单补齐了往日的欠饷,还发了开拔作战的饷银,顺便还能劫掠乡间,可以说是一个能赚得盆满钵满的肥差,可若是把命丢在这里,给再多的银钱也是亏了老本。 泰明和额上被铅弹穿透挡箭板后溅起的木屑刮出一道血痕,到现在依旧血流不止,却来不及擦拭,慌里慌张的抓住通天梁的衣袖,急急说道:“李哨官!尔是私调所部来此,若是此战败了,没有张家撑腰,尔如何能与宋巡抚交代?” “老子他娘的知道!”通天梁双眼通红,一把甩开泰明和的手,抽刀便迎着溃兵上去,不由分说一刀剁了一名头目的脑袋:“不准逃!擅退者斩!他娘的,咱们人数占优,都是战场上滚下来的,被一群新兵蛋子打得落荒而逃像什么样子?谁他娘的逃跑爷爷就砍了谁!” 一连砍了两三人,这才止住了贼寇溃逃的趋势,通天梁领着亲卫拳打脚踢的让贼寇重新列阵:“那帮卫军全靠鸟铳逞凶!咱们不与他们在木墙上纠缠!都在墙下持弓列阵,谁他娘的冒头,就放箭射死他!” 一顿鞭子刀背乱抽乱打,这些贼寇勉强列出一个阵势,弓手顶在前面,拿着各种武器的近战步兵稀稀拉拉排列在后,通天梁领着亲卫在最后压阵,一个个都满脸紧张的盯着漆黑一片的木墙顶端。 但越过木墙的不是某个勇敢的旗军战士,而是一个个拖着闪亮星点的黑点,落在地上滚到贼寇脚下,还在滋滋不停的冒着火花和浓烟。 通天梁没看清那些东西是什么,但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硝烟味,心中顿感不好,慌忙钻入亲兵身后,刚刚站稳,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巨浪一般炽热的冲击波夹裹着无数碎瓷铁片、铁砂铅子席卷而来,将通天梁身前的亲兵扫得千疮百孔,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冲翻在地,啃了一嘴泥。 轰隆巨响次第响起,木墙后传来一片鬼哭狼嚎的声响,吴成微微一笑,他们随军的大车上带的粮草军备不多,火药却载了半车,昨夜休整之时便用麻布等物制成一个个简易的炸药包,为的便是破坏敌人军阵,如今正好派上用场,掩护己方攻墙。 几十名健壮的旗军扶住木墙,身子屈下搭成人梯,吴成一马当先,一脚踏在一名旗军的背上就要爬墙,身旁的绵正宇却忽然出手将他拽了下来,自己踏了上去。 “护好吴家的!”绵正宇冲绵长鹤瞪了一眼,不待吴成出声,便与几名旗军一起翻过木墙,墙后随即传来一阵兵戈交击之声和几声惨叫,吴成一阵心急,又要去爬墙,这次却被绵长鹤和毛孩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又一批咬着腰刀、背着盾牌的旗军刀盾手翻过墙去。 不一会儿,木墙木门从内大开,绵正宇一身血污立在门后,用力甩了甩雁翎刀上挂着的血珠,冲一脸担忧的吴成点了点头。 吴成松了口气,随着众军一拥而入,却见木墙后到处是断肢残臂、鲜血四处流淌,被炸断腿脚的贼寇惨叫着如肉虫一般在地上蠕动着,肠子、内脏拖得满地都是。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旗军之中有人忍不住呕吐起来,吴成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强忍着呕吐感吼道:“列队!擅退乱阵者依军律斩!还活着的贼寇都补一刀,一个都别放他们活着!” 武乡百户所的军卒每日晨起晚饭都要背诵军律,时不时还要抽查,答不出来便不能吃饭,还得饿着肚子跑圈,军令如山的思想已经刻在他们脑中,闻言纷纷强忍着不适寻找自己的位置,排列出一个方阵向前滚滚而进,路过贼寇的伤员都被补了刀,跟在方阵后的屯兵和余丁再割下他们的脑袋。 被炸懵的贼寇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依旧乱成一团,但旗军的方阵已经逼到面前,长矛手齐声呐喊,奋力将手中的长矛突刺出去,收割着贼寇的生命。 往日训练之时,长矛手的长矛都要求往敌人的心口、咽喉、眼睛等要害部位扎刺,力求一次刺击便消灭一个敌人,但这些旗军长矛手不少都是初上战场的新卒,即便纪律再严明,多多少少也被惨烈的战场景象和同类哀嚎讨饶的声音影响,不少长矛刺出,要么失了力道要么乱捅一气,杀伤效果远远不如预期,甚至有被几根长矛捅中的贼寇还能舞着刀斧反抗不停。 好在这些贼寇根本没有死战苦战的心理准备,又被炸药包吓破了胆,奋力反抗的只是少数,大多见到旗军逼来便转头就跑,宁愿把后背暴露给旗军阵列两翼掩护大阵前进的铳手,也不愿拼死一搏。 本就混乱不堪的贼寇更为混乱,逃跑的和往上涌的挤成一团,被旗军追上便被一个个扎穿射倒,捂着身上的血洞撕心裂肺的惨叫着,最后再被屯兵余丁割去脑袋。 有些贼寇头目骑在马上还想努力维持军阵,却一个个被黄锦用火铳点杀,见头目将官纷纷被杀,失去了指挥的贼寇更为慌乱,大多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只有少数悍勇的敢冲杀上前,他们的武艺超过任何一名旗军,但这些失去了纪律的贼寇勇士往往要面对三四根长矛的捅杀,最终双拳难敌四手,一个个被旗军方阵碾压而过。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这些新卒菜鸟的表现远远不能让他满意,若碰上一支战斗意志坚强的军队,恐怕自己就得交代在这了,好在对面那些营兵抱着发财的心思打仗,纵使武艺比他们高、战场经验比他们丰富、装备比他们精良,但一支没有死战决心的军队,又如何能对抗他们这些为了活命和家人而奋战的战士们呢? 此战胜局已定,张家苦心孤诣织起的大局已经破产,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送给张家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第76章 缴获 一匹快马从身前撞过,泰明和慌忙一闪,跌坐在地,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贼寇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一连撞翻了两三名拦路的同袍,夺路飞奔而去。 泰明和心头又恼又怕,赶忙爬起身来,四周看了看,却见不远处通天梁傻愣愣的立在溃军之中盯着逐渐逼来的旗军旗帜看着,几名亲兵正要架着他跑路,赶忙穿过人群凑了上去,一把拉住他:“李哨官!老李!快约束军阵!要不然全军就这么溃了!” “约束个屁!”通天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娘的,姓绵的不过当了几个月的百户,怎么能练出这么凶悍的兵来?军心已散,这仗没法打了,不如暂退,再做打算!” 说着,通天梁便要翻身上马逃跑,泰明和心中大急,一把扯住战马缰绳,吼道:“李哨官!你这般狼狈逃回去,如何与佥事大人交代?如何应付宋巡抚?你的性命跟这一仗绑着了!若不能扑杀这些卫所兵,你以为你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吗?” 通天梁垂着头默然不语,手却悄悄摸上腰间的腰刀,泰明和早瞧见了他的动作,顿时心里一沉,明白这家伙是准备把自己砍杀在此,没了自己这个中间人和监视者,他还有机会推脱私调军兵的罪责、重投宋统殷的麾下继续当他的抚标营哨官。 泰明和一咬牙,眼中凶光一闪,猛然后退一步探出手去,文士大袖一展,露出一把藏在手中的手弩,闪烁着寒光的钢弩直直指着向通天梁。 通天梁腰刀刚刚拔出一半,便听到一声弦响,顿时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躲闪,一发钢弩飞射而至,直往他面门扑来,通天梁慌忙侧过脑袋,钢弩深深扎进他的脸颊,好险没有刺入他的大脑之中。 通天梁惨叫一声,持刀在手,狂呼乱叫着让亲兵围杀泰明和,话音未落,却听见身旁一声怒喝,一名亲兵忽然跃起,在半空中奋力挥舞手中朴刀猛斩,一刀将通天梁拦腰劈成两半。 泰明和冲那亲兵点了点头,向着其他被惊呆的亲兵怒道:“尔等欲随通天梁送死,还是想归附张家搏个富贵?那些卫所兵将要逼来,速速决定!” 亲兵们互相对视几眼,纷纷收起兵器退开表明态度,泰明和松了口气,扯过通天梁的战马:“走,通天梁死了,此战已不可为了,我等速回太原,向东家通报,武乡百户所反乱朝廷、伙同流寇埋伏我等搜寻流寇踪迹的官军、李哨官不幸战没!请宋巡抚调大军来进剿!” 视线之中最后一名贼寇被射杀,旗军军阵中传来一阵欢呼声,绵正宇吩咐绵长鹤护好吴成,便领着毛孩和几十名老兵继续追杀逃跑的贼寇,有数十名贼寇窜入山林之中逃遁,绵正宇准备衔尾追杀一阵,摸一摸他们躲藏的巢穴位置。 吴成则留下来领着将士们打扫战场,将伤重未死的贼寇统统补了刀,把尸首都排列整齐、头颅都割下来扔在大车上,兵器和盔甲更是宝贝,也统统被扒了个精光,堆在一起等待点算。 通天梁的尸体很快就找到了,下半截身子被人马踩得不成人形,上半截还算完整,至少还能看出个大概模样来。 “通天梁变半根梁了!”吴成朝他冰冷的脸上啐了一口,冲附近几名旗军招了招手:“就这么死了便宜这厮了,去伐根大木来,把这厮的尸体绑在上面,咱们得一路把它抬回去,让唐千户和他手底下的人好好看看、让张家和武乡的官绅好好看看,也让武乡的百姓们都好好看看!” 几名旗军领命而去,吴成在战场上转了一圈,安抚着那些战后虚脱在地、满脸苍白、还没从血腥的屠戮中反应过来的新卒战士们,不一会儿,毛孩骑着匹俘获的战马飞奔而来:“成哥,绵老大抓了几个人问到了那些贼寇的巢穴,让你带些人一起过去。” 吴成点点头,留下十几人清理战场,领着剩下的旗军随毛孩去与绵正宇汇合,押着俘虏的贼寇穿林翻山走了一两个时辰,找到了一座被伪装过的山洞。 毛孩领着几名旗军进洞查探一番,确定贼寇跑了个精光,吴成这才领着人进了洞,举着火把观察了一圈,这个山洞不大,看起来像是野兽栖息的兽洞,被通天梁他们占了当临时的驻扎地,从那些被他们屠戮一空的村庄里抢来的物资和贼寇们还未用上的军备都藏在这里。 吴成领人粗粗点算了一番,西北银贱而米贵,又正是夏收时节,村民家中大多存着粮食准备换银交税,贼寇们从村里掠来的金银不多,粮食倒是不少,将半个山洞堆得满满当当。 “这些粮食金银都要拉回去,咱们如今成了反贼,日后必定要面对朝廷围剿,还得靠它们来发动百姓、收拢人心!”吴成吩咐身旁的旗军仔细点算,自己转身去查看贼寇们遗留的武器装备,洞里藏有十余副上好的铁甲,明显是贼寇的头目军官的备用甲,如今都便宜了吴成。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备用的刀枪剑戟和弓箭,甚至还有一门佛朗机炮,让吴成惊喜不已。 “这张家为了对付咱们,还真是下血本啊!”绵正宇摸着那门炮,叹了口气:“可惜咱们百户所没有会操佛朗机的炮手,这玩意跟火铳一样,填药发射不当就容易炸膛,落在咱们手里就是块铁疙瘩。” “回屯堡问问陈老匠,他见惯了火器,没准知道怎么使用……”黄锦插话进来,有些怯怯的不敢看吴成等人:“就是不知堡内情况如何,堡里留着的都是些屯兵余丁,万一……” “没什么万一,有杜先生和岳总旗在,咱们老家就不会被人抄了!”吴成打断了黄锦的话,放眼看了看洞中的粮食军备,挥了挥手:“这场仗还没完,把这些东西都带走,让大伙好好饱餐休整一夜,明天咱们就去找唐千户的麻烦!” 第77章 俘虏 如奔雷一般的铳声响了半夜,偶尔还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过了一阵,忽然又沉寂下来,仿佛山谷之中战斗的声响从未出现过,只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着。 唐千户手脚都在发抖,坐在一棵大树下整夜都没敢合眼睛,初时还是因为连绵不绝的铳声吵嚷,到后来天地一片寂静,他却依旧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被晨雾笼罩的山谷。 一名亲兵端着一碗菜粥走来,见唐千户这副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劝道:“阿伯,李哨官他们以逸待劳,又有工事依托,装备、人数都占优,那些卫军不过是刚训练了几个月的新卒,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的,您不要太过心忧了。” 唐千户机械的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如何能不心忧?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咱们被扯进这破事来,就已经断了退路,只能盼着张家有些良心,能保一保咱们,唉,可若是咱们这一仗败了,对张家没了利用的价值,又得罪了京师的达官贵人,那可是死路一条了!” 那亲兵嗤笑一声,说道:“阿伯,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咱们身在其中,哪里会不清楚?这些武乡百户所的卫军确实比寻常卫军强健,但李哨官手下也是精心选出来的,占着这么大的优势又如何会败阵?您操心太过了。” 话音未落,山谷之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随即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集合报到的声音,不一会儿,一支整齐雄壮的队伍穿过清晨的薄雾出现在唐千户的视野中,军阵前几名壮硕的旗军扛着一个木头搭起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绑着一具半截尸体,随着旗军前进的脚步震动不时甩下一些猩红的血液和碎肉来。 唐千户感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差点昏倒过去,那尸体距离太远,又有薄雾遮挡,根本看不清样貌,但唐千户很清楚,若不是通天梁的尸身,那些武乡百户所的卫所兵绝不会大张旗鼓的把它抬出来的。 两百多营军募兵占着地利以逸待劳打不过一百多卫所兵,连通天梁都惨死刀斧之下,唐千户手底下这些卫军战力如何他自己清楚,根本不可能和这些战力强到异常的旗军对阵! 唐千户缓缓喘了口气,通天梁战死了对他来说也是个好消息,营兵都挡不住这些旗军,自己挡不住他们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之后对张家也有办法推托。 长叹一声,唐千户扶着刀站起身来,正要发号施令让手下卫军布阵,却听见身边哐当一声响,扭头看去,自己那充作亲兵的侄儿手中的土碗落在地上,碗里的菜粥溅了一地,有些溅到了那亲兵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浑身发抖的盯着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猛的扭头看了唐千户一眼,发出一声嘶哑的怪叫,随即跳起身来拔腿就逃! 不仅是他,正在用早饭的卫军也喧闹起来,吵闹声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山谷口便填满了“逃命”的喊声,唐千户精挑细选出来的卫军精锐,连那些旗军的面貌都没看清便如热水灌入蚁穴的蚂蚁一般轰然溃散了。 “干你娘!”唐千户大惊失色,力战不敌是一回事,一箭未发便全军溃散又是另一回事了,张家可能会原谅前者,但绝不会放过后者! 可如今他手底下这三百来人已经被吓破了胆,一个个只顾着逃命,山谷中逼来的旗军明显发觉了他们的情况,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奔跑呼喊声、马蹄踏地声越来越近,已经由不得他再考虑以后的事了,唐千户只能狠狠咬了咬牙,一边转头逃跑,一边手忙脚乱的脱着身上碍事的盔甲。 唐千户的战马早被自己的亲兵抢走,只能气喘吁吁的步行逃跑,但他平日里只顾着酒色享受,身子早被掏空,一身肥肉更是累赘,跑了几步便满头大汗、喘气不停,渐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着,到最后酸胀的双腿实在支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双双一软,让他以一个标准的“狗吃屎”姿势扑倒在地。 唐千户心知敌人就在身后追杀,自己没有时间休息,赶忙双手撑地欲爬起来,偏偏两臂也没力气,在地上挣扎着就是爬不起来,急得满头大汗,扯着嗓子大喊着:“来人!快来助我!快来助我!” 喊了老半天,只见得不断有卫军健勇从身边抱头鼠窜而过,就是没有一人上来扶他,唐千户又急又怒,破口大骂起来:“干你娘!一群没良心的杂种!开拔、作战的银子可短了你们一分?干你娘!回去砍了你们!砍了你们!” 正怒骂之时,有一双手臂从身后伸来,拽住唐千户的臂膀将他扯了起来,唐千户心中一喜,赶忙回头欲谢,瞅见来人面容,却猛地如被捏住脖子的大鹅一般,话语卡在喉中,让他的脸霎那间变成了猪肝色。 吴成嘿嘿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狼狈不堪的唐千户:“千户大人怎的这般惊怒?下官来助您起身,您不必道谢了。” 唐千户双膝一软,又跪倒在地,眼泪鼻涕瞬间流了满面,哭嚎着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全是张家指使小的做的,小的也不想招惹你们啊!小的私卖军情、盗卖军备的把柄捏在张家手里,要是不助他们,他们就会要小的的性命啊!求好汉看在小的往日替你们输送了不少情报的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将领就有什么样的军队,那些卫军健勇一箭未发便溃了,根子就在你这货的身上!”吴成无奈的笑了笑,吩咐身旁护卫的绵长鹤去取来麻绳将唐千户绑了个严严实实。 “走,唐千户,咱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呢!”吴成踢了唐千户屁股一脚,抬头看向正四处追捕溃兵的旗军们:“安心,你们这帮人得带回武乡给百姓们讲清楚张家的阴谋,在这之前咱们不会要你们性命,一路上好好想想该说些什么,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应该清楚的很!” 第78章 弃暗 吴成等人在太行山中忙活了一天多的时间,将缴获的物资统统搬上随军的大车和缴获的战马,这才押着俘虏出山,往屯堡而去。 一路上经过村寨,不少村民跑出来围观,见出征时耀武扬威的唐千户和卫军健勇如今却被绑得结结实实,用一根大绳牵着、被看押的屯兵和余丁牵狗一般拉扯着前进,不由得大为惊奇,围在附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吴成本就有意将太行山的战事宣扬出去,路过一村便召集村民分给粮食金银,再把唐千户押来宣扬那帮贼寇的真面目,唐千户知道自己小命捏在吴成手里,自然是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张家的阴谋倒了个干净。 武乡本地的村民不少都知道吴成等人清丈分田、为民做主的事,也知晓那伙贼寇屠戮乡寨的事,如今听闻张家竟要把为他们做主的武乡百户所剿灭、那伙贼寇竟是官军所扮,顿时人人激愤,一个个指着那些俘虏痛骂不止,还有乡民拿起锄头、镰刀等农具跟在吴成等人身后,准备和他们一起去找张家讨个公道。 吴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张家连巡抚的督标营都能调动,势力可见一斑,自己要和他们对抗,只能依靠武乡本地的群众,日后面对朝廷征剿,也得依靠百姓支持,自己这段时间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争取民心? 而今张家这般作为,是彻底把武乡百姓的民心推到他这边,帮他完成了造反起义的最后一块拼图。 领着乌泱泱的人群一路直往屯堡而去,一天的路程,吴成等人被俘虏和跟随的百姓拖慢了行军速度,第二天黄昏才远远看见耸立的屯堡,却见屯堡城墙上钉着无数箭矢,城内城外浓烟滚滚,一片战火痕迹。 吴成心中一惊,与扭头过来的绵正宇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拍马提速,纵马奔至屯堡前,却见堡外田野上铺满了尸体,几名面色发青的屯丁和健妇正在清理战场。 屯堡上竖着一面赤红的旗帜,那是吴成与岳拱约定的暗号,表示屯堡安然无恙,吴成和绵正宇长长出了口气,策马踱向屯堡堡门,城门楼子上值守的屯丁早瞧见了他们,岳拱、杜魏石兴高采烈的迎了出来:“老绵!吴家兄弟!你们果然胜了!” “不仅胜了,还是场大胜,歼敌八十七人,俘虏一百三十五人,余皆奔散,咱们就常娃子、老刘等七人被箭所伤……”绵正宇哈哈笑着解释几句,目光左右梭巡了一会儿,问道:“屯堡是怎么回事?谁攻击咱们?是张家的人?” “正是张家和那些官绅地主那帮狗才!”岳拱冷冷一笑:“这些家伙纠集家奴民壮,想趁着屯堡空虚剿杀我等,但咱们事先收到消息有了准备,让他们吃了大亏。” 说着,岳拱让开身子,一人从他身后走出,拱手道:“绵百户、但吴小旗,我洪磊今日弃暗投明,求两位收留。” 吴成一喜,赶忙下马行礼:“有洪主簿相助,大事方可为也!但我听说这段时间张家看管的严,衙门里的人都不准离城,不知洪主簿是如何摆脱张家监管的?” “这还得托张二的福,这厮欲使我骗来屯堡堡门,这才放我出城!”洪磊冷笑一声,组织起了语言:“绵百户、吴小旗,这几日发生的事,让在下为你们详细说说!” 鞭炮的硝烟味渐渐散去,喧天的锣鼓也停了下来,那辆豪华的马车在一众侍女护卫的簇拥下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前来送行的官绅地主们一齐松了口气,纷纷向张道河行礼道别,慢慢散了个干净。 洪磊清楚的听见身旁的知县老爷冷哼了一声,扭头看去,却见他满脸谄媚的笑容,拱手与张道河恭维了两句,这才转身上轿,往武乡县城而去。 洪磊也上前拱手道别,张道河却抢先说道:“洪主簿稍留一会儿,有事要与你说。” 洪磊眉间一皱,只能退到一旁,满脸担忧的看着张道河与一个个官绅名士交际道别,不时扭头看向官道的尽头,幽幽叹着气。 秦大善人从他身前走过,理也没理他,目光中满是怨怼,但到了张道河面前却是满脸堆笑,兴高采烈的和他聊着天。 但洪磊知道这都是伪装,那帮贼寇屠了大庄子村,大庄子村九成的地都是秦大善人的田土,村民也大多是秦家的佃户,贼寇却依旧对它下手,这是张家在拿秦家杀鸡儆猴,警告那些摇摆不定的地主官绅们,秦大善人不可能不明白此事,心中自然填满了怨气。 但怨气再大又能如何呢?张家势力广大,不是他们这些中小地主能对抗的,一个知府的亲眷,对张家来说也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蚂蚁而已。 幽幽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哪怕心中满是不甘和愤怒,自己一个小小主簿又能做些什么?最多不过是传递点情报,让那些屯堡里的军眷早些逃命罢了。 洪磊心思都放在自怨自艾和张道河的身上,自然没注意停在不远处秦家的轿子门帘被掀开一条缝,一双美目透过帘缝四处扫视着,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道河送走了一众官绅,剩下的商户儒士便让管家去打发,冲洪磊招了招手,自己钻进了轿子里,洪磊赶忙跟上,跟在轿窗旁等待张道河吩咐。 “武乡百户所的兵已经离堡了,那屯堡成了一座空堡!”张道河掀开窗帘,压着声音吩咐道:“吾已经私下和各家还有知县沟通过了,这几日便会集结家奴丁壮去攻打屯堡,你帮吾个忙,先入屯堡去骗开堡门,事后少不得你好处!” 洪磊浑身一震,赶忙问道:“二爷,老夫人不是说只用骗留守军官赴宴捉捕即可?围攻卫所屯堡可不是好应付的罪名啊!老夫人可知晓此事?” “老夫人!武乡的事是吾在管,不必事事劳烦母亲!”张道河语含怒气,瞪了洪磊一眼:“洪三石,你别以为吾不知晓是谁卖了吾,把母亲请来武乡的!这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别不识好歹!” 第79章 投明 洪磊悚然一惊,只能默然不语垂下头去,张道河冷哼一声,继续之前的话题:“母亲有句话说得对,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贼寇能伏杀了那帮卫所兵,怎么就不能围攻屯堡、劫掠屯村,把他们的家眷屠戮个干净呢?” 洪磊浑身微微发着抖,脑海中忍不住浮现着小庄子村那些被杀害的孩童面容,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脸色霎那间变得雪白,胸口起伏不定。 张道河压根没注意洪磊的样子,依旧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计划:“你不要以为这是吾一人的决定,那些丘八搞什么清丈分田、还帮着村民出头抗租,武乡的官绅早就对他们不满了,母亲还想留着那些屯兵余丁的性命,只诛首恶,哼,武乡的官绅亏了这么多钱粮、丢了这么多脸面,单单是百来个旗军和几个军官,如何能满足?” 张道河侧过头来,冷冷说道:“所以吾要彻底抹了整个武乡百户所,才能安抚住那些官绅豪士,让他们明白谁会为他们出头、谁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如此,他们才能团结在张家身边。” “官绅一体,武乡的事便是我张家一言而决,没了张家的帮助,宋统殷就练不了兵、抵抗不了秦寇,朝廷就收不上税、稳定不了山西的局面!这才是母亲说的‘有用’!” 张道河出了口浊气,笑道:“母亲久在沁水窦庄老家,不知这沁州武乡的情况,无妨,吾帮她补上漏洞便是,洪主簿,今番若是能骗开堡门,你便是首功,你那儿子明年科考保他一个案首的前程!若是骗不开,那你就好自为之!” 洪磊心中怒火升腾,武乡百户所和张家斗了这么久,如今出兵剿贼,屯堡中又怎会一点防备没有?要骗开堡门,哪是说两句话就行的?这张道河分明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更何况听张道河的意思,他不单单想对付屯堡中留守的屯兵余丁,而是想将武乡百户所所有军眷和屯丁杀戮一空!若是让他得逞,不知多少无辜的孩童要像小庄子村的那些孩子们一样死于非命,洪磊自问尚有些良心,又怎能助他行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洪磊在心中打定主意,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二爷放心,下官回去便做准备,今日便出发去那屯堡,定为二爷骗开堡门,助二爷成就这场大功!” 书房之中一片狼藉,洪磊将地砖掀开一大块,从地洞中提出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打开细细点算,见匣中藏着的银两会票分文不少,这才出了口气,将它细细包裹好,冲房中皱眉立着的书吏招了招手:“牙儿,你过来,往日的赃款勒索,我都存一份银子在这匣中,你带着这份匣子,带上你舅母和橙儿他们,今日便逃离山西,隐姓埋名过个安生日子!” “阿舅!”那书吏语气有些哽咽,劝道:“您何必要去得罪张家?官也丢了、家也散了、命也危了,为了一群无知乡民,值得吗?” “值得吗?谁知道呢?”洪磊苦笑一声,脑中又浮现了小庄子村那些孩子的面容:“牙儿,当年你初入衙门我与你说过,咱们这些衙役吏员要在官府混的长久,首先就要没良心,我当了几十年衙役、五年佐贰官,欺压良善、逼杀人命、造冤弄假的事做得太多了,按理说早已没了良心。” 洪磊叹了一声,摸出一块长命锁握在手心:“可自从有了桔儿,后来又有了橙儿,不知怎的,见了那些质朴的孩童就觉着可爱,平日里也不愿为难有孩子的民家,否则良心总是过不去。” “可通天梁一口气杀了十几个孩子!橙儿那般年纪的孩子!当着我的面杀的!”洪磊将长命锁拍在桌上,怒气冲冲的说道:“而张二还想杀更多!他要杀了整个武乡百户所的屯丁余丁,他们这帮禽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到时候会有多少孩童遭难?” “从小庄子村回来后,每次见到橙儿、每晚一合眼我就会想起那些蒙难的孩童,彼时我救不得他们,如今若是再助纣为虐、让那张二的计划得逞,我如何能过得了我的良心?日后哪有脸面在这世间存活?又怎么去面对橙儿和桔儿?” “再说了,张二为何要让我去骗门?张二是知道我对其不忠、看出我心有摇摆,所以准备拿我性命杀鸡儆猴了,他根本不会让我活着出堡!”洪磊呼哧喘了一阵,将长命锁推到那书吏身前:“把这长命锁给橙儿带着,我此番前去告密,是豁出了一条命去,但橙儿和你舅母不必与我一起受难,带着他们逃了,逃的远远的,安安生生的活下去牙儿,阿舅能不能信你?” 那书吏扑通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回道:“阿舅说得哪里话?当年牙儿父母早亡,是阿舅把牙儿拉扯大,供牙儿读书充缺,牙儿记着您的恩情,拼了性命也会让舅母和橙儿平安一世。” 收下长命锁和匣子,书吏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阿舅,那桔儿怎么办?他还在沁水张家的书院里,我们如何救他?” 洪磊一阵沉默,脸上表情复杂到扭曲,一会儿不忍、一会儿犹豫、一会儿伤悲,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抹了把眼眶里的泪水,哽咽道:“桔儿只能看他的命了希望老天保佑他” 书吏顿时大急,刚要开口说话,书房门却被推开,洪磊的妻子走了进来:“你们两个怎的把这好好的书房造成这副模样?相公,秦家的管家秦三送了封信给你,说要你务必亲启。” 洪磊好奇的接过信,却没开启,待妻子教训了一顿离开后,这才将信纸抽出粗粗一读,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牙儿,不必担忧桔儿的事了,秦家那小妾亲笔来信,她会安排人以秦家名义去沁水把桔儿接走,到时你去信上的地址与桔儿会和便是。” 书吏接过信看了一遍,一头雾水的问道:“阿舅,那秦家小妾往日和咱们根本没有交际,怎会忽然出手助您?” “你年纪轻,不知道她是怎么进的秦家!”洪磊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吃绝户、除家籍、夺贞节,二十多年忍辱负重,如今终于让她瞧见机会了!” 第80章 告密 黄昏时分,洪磊将妻子找来,细细与她说明了当前局势,劝她带着儿子趁夜离城,他妻子顿时哭成泪人,劝了他良久,直到深夜才无可奈何的收拾细软,抱着熟睡的儿子与那书吏翻墙潜出家宅,悄悄藏在城门处早已准备好的一间房中,只等天明开门,便乔装逃出城去。 送走了妻儿,洪磊在书房中枯坐到天明,捏着那封秦家小妾的书信看了又看,待烈日高悬,这才将那书信仔细收好,端端正正的穿了青衣官袍、锁了家门,骑着一匹老黄马向着城外而去。 刚刚离城没多远,便有几名身材壮硕的男子跟了上来,其中一人在马上拱了拱手:“洪主簿,二爷派俺来护您周全,您尽管安心,贵夫人和两位公子二爷也会派人护着,必不会让贼人伤害他们。” “他现在才想起来派人看着我和我的家眷?”洪磊忍不住噗嗤一笑,在马上摇了摇头,点评道:“张大蠢笨愚钝,偏偏又爱投机取巧、钻营求进,张二呢,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却惜身,分明是个无能之辈,却喜欢筹谋算画,做起事来又不仔细,事事落在人后、次次惹一屁股屎!” “张小公子是个沉迷诗书文章、不理世事的,张家的男人,没一个成器的!”洪磊摇头晃脑的点评着,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怨气一口气发泄出来,丝毫不理那些家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张家能撑到今日,全靠老夫人和远嫁西南的三小姐辛苦操持,可惜啊,有这么两个自视甚高却无能无胆的男人拖后腿,张家到底还是逃不过没落消亡的结局啰!” “洪主簿!”那领头的家奴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你如此胡说八道,就不怕主家怪罪吗?” “爷爷怕个卵!”洪磊哈哈大笑起来:“够胆现在就杀了爷爷,看他张二找谁去跟那些卫所兵交际!” 那家奴愣了愣,皱眉盯着洪磊看了一会儿,侧头与一旁的同伴小声交流几句,他那同伴赶忙调转马头,向城内奔去。 “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洪磊仰天大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腹,老黄马朝屯堡的方向撒丫子跑了起来。 似乎是受贼寇入境的影响,屯堡周围一片紧张的氛围,见有数骑朝屯堡而去,附近田地里忙活着的屯兵和余丁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张望,屯堡城墙上也出现了几名手持弓箭和火器戒备的屯兵,待洪磊策马奔至屯堡门前,顶盔贯甲的岳拱手提弓箭、领着几名亲兵早已迎在门外。 “岳总旗可还记得在下?我乃武乡县主簿洪磊,有要事与岳总旗商议!”洪磊跳下马来行礼道,岳拱却只是点了点头,拧着眉头扫视着那几名壮硕的家奴。 “洪主簿光临屯堡,不知所谓何事?”杜魏石从岳拱身后闪出,笑盈盈的向洪磊回礼,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几名家奴。 洪磊没有回答,放目扫视了一会四周,却见屯堡城墙上挂着不少守城用具、留守屯兵余丁各个警惕的盯着他们,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屯兵也在屯长的带领下迅速集结队伍,悄悄围了过来。 “看来你们是早有准备啊!”洪磊苦笑一声,清了清喉咙,放声高喊着,尽量让每个人都听到他的声音:“太行山贼寇,乃是张家收买巡抚抚标营营兵假扮,欲围杀尔卫所旗军!张道河与武乡官绅合谋,欲趁武乡百户所空虚,假借贼寇之名尽屠武乡百户所上下官民!” 身后传来“当啷”拔刀之声,洪磊不用转头便能感觉到那些家奴气急败坏围杀而来的场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却听得一声弦响,一发羽箭擦着他的脸侧飞过,随即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哼和家奴轰然倒地的声响。 洪磊扭头看去,那名家奴头目已经逼到自己身后不足一步的距离,却被一发羽箭射穿了左眼眼窝取走了性命,其他家奴还在震惊之中,连逃跑都没来得及,便被屯堡上射下的乱箭乱铳射杀当场。 洪磊长出了一口气,回身向岳拱施礼:“岳总旗神箭,若非您这一箭,在下恐怕已经命丧人手了。” “洪主簿过奖了……”岳拱淡淡点点头,问道:“洪主簿刚才的话,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洪磊指着那些家奴尸体解释道:“那张道河正在武乡城外的庄子里集结各家家奴和民壮、发与武器刀枪,这几日便会驱兵来攻,总旗若是不信,尽管派人去查探便是。” “查探倒是不用了,此事我等已然知晓!”杜魏石冷笑一声,眯着眼问道:“洪主簿,听说你儿子还在沁水张家书院,你今日这官位也是张家抬上去的,为何要叛了张家来助我等?” 洪磊愣了愣,忽然苦笑起来:“也对,你们与张家酣斗,怎会不对他们有所防备?衙门和张家应该都有收买的人才是,我本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告密的。” 洪磊叹了口气,摸出那封秦家小妾的书信递给杜魏石,认真冲他问道:“杜先生,我说我是看不惯张家屠戮孩童的作为,你可信否?我说有人助我家眷逃离张家掌控,你可信否?您是个聪明人,您说,若我事事按张家去做,张家可会放过我这条性命?” “张家无信无义、贪暴凶蛮,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你!”杜魏石接过那封信粗粗看了看,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将它仔细收好:“洪主簿,你既然明白这些道理,我等也不与你打哈哈了,明白告诉你,我们背后从来就没有什么京师的大人保着,但我们却想把张家连根拔了,让所有人都过上无租无贷、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洪磊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惊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你们……你们是要造反!” “不是造反,是起义!从一开始我们就在准备这场起义!”杜魏石哈哈笑道:“洪主簿,吴小旗说你良心未泯,还是个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这世道有良心的聪明人,只有一条路能走下去,要不要跟着咱们一起走这条道,您自己选择!” 第81章 备战 “洪磊这鸟厮,果然叛了!”张道河怒气冲冲的骂了几句,一鞭子挥在一名家奴身上:“滚下去,无能的废物,连个妇孺都寻不见,要你何用!” 那名家奴捂着脸唯唯诺诺的退出了大堂,一旁披着一身布面甲的壮汉看着他走远,皱着眉头问道:“张二爷,洪磊那厮必然是早有计划,否则不会全家跑得没影了,这厮定然将咱们的事透露出去,如今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本来用他也只是为了逼反那群丘八,让咱们有出兵理由而已!”张道河冷哼一声,侧头打量着一身武装的壮汉:“刘典史,你手底下的民壮准备的如何?到时可别拖后腿。” 刘典史脸上有些尴尬,回道:“二爷,你也知道这些民壮是个什么样子,都是些城里的青皮无赖,平日里少有操练,打架斗殴还行,守城也算可以,但攻打屯堡上了战场怕是没法担大梁的。” “无妨,只要不一哄而散,能壮壮声势便成!”张道河鄙视的瞥了一眼刘典史,起身往堂外走去:“屯堡里只剩下一群屯兵余丁和老弱妇孺,种田都嫌人少,咱们光各家拼凑的健壮豪奴就有三百多人,攻打一个小小屯堡绰绰有余了!” “这一次,吾要当着所有官绅的面,彻底抹了这武乡百户所!” 屯堡完全被一片紧张的氛围笼罩,屯兵余丁和健妇不断往城墙上搬运者滚石擂木和防守器具,屯堡大门敞开,十几名屯兵扛着长矛、提着腰刀在何老头的带领下排列在门口,将门外排成长龙的各个屯村屯民一一检查过,再放入屯堡之中。 “附近屯村的屯民余丁和家眷基本都接过来了,离得远的,只能让他们先进太行山躲躲了”岳供提着弓箭在城墙上巡视着,一边向身边的杜魏石和洪磊解释着当前的情况:“堡内受过训的青壮差不多有六百多人,其他的家眷妇孺上不得战场,只能安排他们在值房那儿躲着了。” “六百人!”杜魏石重复了一句,转头看向垂着头跟在身后的洪磊:“洪主簿,你说,六百人能守住这座屯堡吗?” 洪磊脸上一阵纠结,无奈的苦笑一声,回道:“都成了起义的义军了,杜先生还用明廷的官职称呼在下,是在消遣在下吗?” 杜魏石哈哈一笑,眯着眼问道:“三石兄说出这般反逆的话来,是想清楚了?” “不想清楚还能如何?”洪磊苦笑着耸了耸肩:“在下能拦住你们起义?朝廷不会把在下当反贼?从在下与你们告密之时,就和你们绑在一起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洪磊吸了口气,抖擞精神解释道:“按朝廷规制,民壮以州县大小定数,武乡乃是次县,当募民壮六至八百人,万历年后摊一条鞭法征工食银、民壮银以给养,但你们也知道如今是个什么世道,这民壮银、工食银怎会没人上下其手?故而武乡县民壮缺额不小,往日里只有四百来人,这次张道河应当补了银子,估计会补募些人,但一时半会也募不得多少人。” 洪磊冷哼一声,继续说道:“管武乡民壮的,乃是县中典史刘吾三,这是个只会贪赃的货,按朝廷规制,民壮当春夏秋每月操训两次、至冬操三歇三,但我与他共事这么久,从未见他操练过民壮,他手底下的民壮,怕是连长矛都使不明白。” “再者说,按朝廷规制,民壮当征募自武乡下辖乡寨农户或城内良民,可这有刀有枪、看管城门、敲诈勒索的肥差,哪里是不使银子就能当上的?武乡的民壮都是些贿赂了刘吾三的泼皮无赖充任,这些家伙欺压良善、打架斗殴在行,让他们上沙场流血?哼,没一哄而散就算好的了!” “所以那民壮可以不必在意,不管来多少都是乌合之众!”洪磊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搓着手继续分析道:“所以此次攻堡的中坚,当是那些地主官绅家养的豪奴,武乡是个次县,大的地主官绅就张家一家,其他都是中小地主,能拼凑个三四百人了不得了。” 洪磊哂笑一声,摇着头道:“但这帮家伙来攻堡,是为了他们的富贵荣华,谁会愿意替张家把自家的本钱折在这里?所以他们只要遇到了激烈的抵抗、遭到沉重的打击,便会离心离德、出工不出力了。” 洪磊举起一根手指,自信满满的说道:“依在下看,我们要认真对付的,只有张道河一个,他最多凑出一百来人,六百对一百,优势在我,此战必胜!” 杜魏石和岳拱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吴小旗说三石兄熟知武乡官绅情势,若能襄助我等,必能做成一番大事业,如今看来,吴小旗看人颇准啊!” 洪磊苦笑着摆了摆手,叹道:“我是逼上梁山了,但愿尔等真能成就一场大功业,别让在下和你们一起掉了脑袋就好。” 杜魏石和岳拱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乔装的亲兵远远奔来,奔至堡门前,便高声喊道:“来了!敌寇已至常家屯,离屯堡不足一个时辰!” “来的倒是挺快!”岳拱一拍城垛,放声喝道:“四门关闭、全军备战!这次定要让那些贼寇有来无回!” 张道河立在一处小坡上,用左手在眉上搭起凉棚,远远观察着远处的屯堡,目光不断扫视着堡墙上竖立的草厂、悬户、遮箭板、狼牙拍等守城用具和堡外的壕沟、拒马等工事,面色有些凝重。 周围一同前来的地主官绅们都在窃窃私语,刘典史干咳一声,上前说道:“二爷,咱们一路行来,周围的屯村连只鸡都没见着,应该是早早退入屯堡里了,屯堡看着也是防卫森严的模样,恐怕是不好攻啊!” “未战先怯,成何体统!”张道河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指着远处的屯堡冷冷说道:“戒备森严又如何?不过是一群农奴一般的屯兵余丁而已,卫所旗军都不堪战,他们还能翻天不成?” “刘典史,去整顿你的人马,咱们稍作休整便攻堡,奋力作战的重赏、迟疑后退的,别怪我不留情面!” 第82章 守堡 “先登屯堡者,赏银五十两!男丁首级一个,赏银十两!女丁幼童、老弱首级,赏银三两!”一群披着布面甲的家奴骑着高头大马往来奔驰,将张道河刚刚拟下的赏额高声喊了几轮,让稀稀拉拉的军阵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换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欢呼声。 “张家还真下血本了!”岳拱冷哼一声,按照明军的规制,斩剧贼一级,不愿升者赏银十两,张家是把他们整个屯堡的青壮男丁都当大盗巨寇算了,出手可谓阔绰无比。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二是打的这个算盘!”杜魏石哈哈笑道,语气中满是轻蔑:“这厮估摸着也就是说说,过后他不认账,也没人敢去找他要钱。”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远处的张道河自然听不到杜魏石对他的嘲讽,见士气鼓舞得差不多了,得意洋洋的在马上摆出一副名将的架势,手中令旗乱挥乱舞。 光着膀子的力士敲响战鼓,如今的大明连边军都有很大一部分极少训练,何况这些家奴民壮凑起来的乌合之众?那力士根本不知道战鼓号令的节奏,只是使着一把蛮力挥着鼓锤乱敲,那些家奴民壮也听不懂军中号令,听到战鼓声响,便乌泱泱向屯堡涌来,毫无纪律、混乱不堪。 “张老太爷是万历年兵部尚书、张忠烈张老爷在辽东也掌过兵,但他们掌兵的本事,一点也没传给张家的三个儿子”洪磊看着那堆乱糟糟涌来的人头,感概道:“倒是张家三姐儿,嫁去了西南跟着秦老夫人南征北战,学了一身沙场本事。” “张家三姐若是咱们灭了张家,不知她会不会领白杆兵来剿了咱们?”岳拱默念一句,抖擞精神抽出那张从破庙夜不收缴获的强弓:“啧!先顾着眼前事,擂鼓!全军备战!” 屯堡之中响起一阵节奏紧促的战鼓声,随即号角呜呜响起,远远传来,让张道河身旁的刘典史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头,咬咬牙,侧头冲张道河说道:“二爷,那屯堡之中鼓号严谨有节,不像是一群老弱妇孺能弄出来的动静,敌情不明,不如暂且勒住军阵,先用火炮试试。” “无稽之谈!”张道河怒斥一声,扬鞭指向乱冲乱涌的家奴民壮:“都冲成这样子了,哪里还约束得住?再者说,一鼓作气、再而衰,此时若不能一鼓作气冲进堡内,反倒勒住人马,岂不是大挫我军士气?” 刘典史张了张嘴,瞥了眼附近摆着的那门百子佛朗机,乖乖的闭嘴不言。 他清楚张道河只是在找借口而已,战事刚刚开始,要勒住乱冲乱涌的家奴民壮并不是不可能,张道河只是不想把火炮暴露出来而已,私藏甲胄已犯了国法重罪,但以张家的力量压下此事并不难,可私藏火炮却不是那么容易遮掩过去的,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搞不好张家就毁在这事上了。 所以张道河带了这门炮却不使用,反倒驱赶着家奴民壮上阵,用人命铲平这座屯堡。 刘典史看着意气风发的张道河,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只希望屯堡里的屯兵余丁确实如张道河所想的不堪一击,否则自己没准也要给这个任性的家伙陪葬了! 家奴民壮蜂拥着冲至堡下,一开始还谨慎的顶着盾牌、门板等物挡箭,但冲到现在堡上还没有一箭射下,这些家奴民壮都以为堡内的屯兵余丁被自己的人数和气势吓崩了,纷纷欢呼着将碍事的盾牌等物扔下,有些甚至连沉重的盔甲都脱去,七手八脚的搬着鹿角、推倒拒马,一路冲杀至堡下护城壕前。 “还不打吗?”杜魏石脸上有些紧张,侧头来问岳拱,洪磊也盯着岳拱的后背欲言又止,额上渗出一些汗珠,毕竟是初次临阵,两人都不免有些紧张。 “不急,让他们拥堵起来!”岳拱自信满满的提着强弓搜寻着目标,瞥了眼堡墙上几个炮位里严阵以待的火器手:“一次,让他们吃个够!” 家奴民壮们冲到护城壕前,见壕沟深达两米、沟内布满了削尖的木刺,不得不停了下来,呼喊着后续的同袍扛来木梯和木板用来冲过壕沟,越来越多的家奴民壮被壕沟所阻,他们也没有避炮挡箭的意识,都在壕沟前大吵大嚷着,人越堆越多,甚至自己人推搡起来。 有些家奴拿着弓箭,也不管看不看得到人就往屯堡堡墙上乱射,有些手持三眼铳等火门枪的家奴民壮也纷纷滥射起来,乒乒乓乓的打得热闹非凡。 家奴民壮的军阵乱得不成样子,连攻城车和云梯都堵在人堆之后,一名身穿锁子甲的家奴头目见状,领着一队骑手骑着高头大马冲进人堆中,挥舞着马鞭乱打,试图赶出一条路来。 “那是张家的赵教头,号称无影棍”洪磊指着那名身穿锁子甲的家奴头目轻蔑一笑:“听说是逃跑的边军,杀过鞑子,有些真功夫,不是江湖上的假把式,所以张二才请他做了家里教头,教练家奴。” “真功夫?”岳拱冷冷一笑,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拉弓如满月:“我来试试便知真假!” 弓弦响处、箭若流星,那赵教头全心放在驱赶家奴民壮之上,根本没发觉飞射而来的箭矢,待眼睛捕捉到羽箭的残影,已是箭至眼前,只听得扑哧一声,精铁制成的箭头射穿他的眼球,裹着赤红的鲜血和惨白的脑浆直直从他后脑钻出,那赵教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呼完,便身子一摇坠落马下。 “好神箭!”杜魏石哈哈大笑起来:“岳总旗,要不也给你弄个什么‘无影箭’的名号宣扬宣扬?” “莫要调笑,如今不是消遣的时候!”岳拱嘴角微微上扬,扶着垛口查看那赵教头情况,却见几名家奴扛着他的尸体朝人堆外逃去,那些家奴民壮见赵教头被射杀,有不少人慌里慌张的去捡扔在地上的盾牌门板,更有一些胆小的跟在那几名家奴身后逃跑。 岳拱微微一笑,令旗挥舞:“是时候了,擂鼓,发炮!” 第83章 炮击 轰轰轰轰”,屯堡城墙上喷出几道长长的白烟,随即如巨雷一般的声音轰隆炸响,让张道河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耳朵、张大嘴巴,惊恐万分的在马上直起身子向屯堡下看去,心中填满的不好的预感。 转瞬之间,那预感便被无情的实现,两发实心铁弹砸在堡下拥堵着的人堆之中,在巨大的动能下翻滚不停,每一次滚动都会裹起一片血雾和残肢断臂,砸在地上的每次弹跳,都会伴随着一声声凄惨的惨叫,生生在人堆之中滚出两条长长的血路。 与那两发铁弹一起砸在人堆中的,还有数门轻炮喷出无数的碎铁铅子,如同暴风骤雨一般席卷而过,留下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数十名满身血洞、肢残臂缺的伤员,这些伤员顾不得身上流血不止的伤口,在地上痛苦的哀嚎爬行着,试图用最后的生命逃得离屯堡更远一些。 “堡里有炮!”刘典史惊呼一声,不止是他,一同来观战的官绅不少都如受到惊吓的公鸡一般扯着嗓子惊叫起来,伴随着他们的惊呼声,屯堡下的家奴民壮呼啦啦的溃散起来,这突如其来的火力打击让这些本以为此战不过是一场武装游行的家奴民壮顿时全军大乱,无数人哭喊着扔下兵器调头逃跑,推搡踩踏而死的数不胜数。 屯堡城墙上也乱成一团,武乡百户所的火炮离得最近的也是万历时期的老炮了,之前堆在库房里缺乏养护,很多都锈迹斑斑不堪使用,这段时间陈老匠领着人修复清理了几门,这才让此战武乡百户所有炮能用。 但这些老炮搁置太久,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第一轮炮击便有一门炮不知是因为火药装填问题还是因为火炮气密性问题而炸了膛,剧烈的爆炸掀飞了炮身,躲避不及的炮手先被滚烫的火气烫得皮开肉绽,紧接着又被爆炸的冲击波冲翻在地,有几个倒霉的还被炮身当头砸中,顿时脑花飞溅。 “停炮!停炮!”岳拱心急火燎的怒吼着,命令亲兵去救援那几名惨叫不断的炮手:“受伤的都抬下去医治!炮手都下墙去,让陈老匠把炮都检查一遍,没火炮助阵咱们也能对付张家,可辛苦培养的炮手不能没!” 亲兵领命而去,岳拱扭头去看堡下的家奴民壮,见他们已经一窝蜂的溃逃起来,立马挥起了令旗:“愣着做什么?传令擂鼓,放箭放铳,尽量杀伤这些鸟厮!” 鼓声响,堡上箭如雨下、铳弹乱飞,守卫屯堡的屯兵和余丁使用的还是老式的三眼铳,又缺乏训练,不少人弓箭射得绵软无力,好在那些家奴民壮一心只顾着逃跑,纷纷把自己的背后暴露给屯堡上的火力,没有一人敢回头反抗。 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家奴民壮又如潮水一般溃了下去,只留下一地的尸体和哀嚎不止的伤员。 “小胜!”岳拱长出一口气,回头冲洪磊和杜魏石展颜一笑:“两位可以安心了,就这群废物想要攻破咱们的屯堡?哼,再来十倍我也不怕!” “后退者杀!后退者杀!”张道河骑在马上发疯似的怒吼着,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信心满满而来,满以为对付一个只有屯兵余丁和军眷把守的小小屯堡易如反掌,哪想到刚刚开战,那些家奴民壮连护城壕都没冲过去便全军大溃,自家还折了一个教头,让他在围观的官绅地主面前丢尽了脸。 挥着马鞭策马就要冲上前去拦人,刘典史慌忙赶上,一把抓住他的马缰:“二爷息怒!堡内藏着火炮,单靠人命堆是堆不下来的,士气已堕,不如暂且退兵,另想他法!” 几名官绅也围上来劝说,张道河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怒气冲冲的质问道:“刘典史,你的民壮溃得最快,你说该怎么办?” 刘典史脸上一怒,全军溃散就是从张道河家的教头阵亡开始的,彼时熟识赵教头武艺的张家家奴已经见势不妙开始逃跑了,而自己手下的民壮和其他官绅家的家奴还在傻乎乎的等着云梯等攻城器具来渡过护城壕,如今张道河却指责到自己身上,这是明摆着甩锅了。 生生咽下这口气,刘典史喘着粗气回道:“二爷,如今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攻下屯堡才是首要,屯堡有炮,没人愿意单方面的挨炮轰,若是咱们不动用火炮压制屯堡炮火,这场仗就打不下去了!” 张道河沉默了,回头看向那门百子佛朗机,脸上浮现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刘典史一阵无语,一边吩咐亲信去收拢溃军,一边继续苦劝:“二爷!您这次私领家奴和官府民壮前来围攻屯堡,若是攻下了,怎么都好说,若是打不下来,您如何跟老夫人解释?如何去应付朝廷里那些对张家虎视眈眈的大人们?二爷,如今不是犹豫的时候了啊!” 张道河看了看那门火炮,又看了看溃散的民壮家奴,犹豫良久,这才点了点头,说道:“刘典史,你带过来的炮,你要用自己用便是,何必问吾的意见?” 刘典史面上又是一怒,垂下头去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张道河,一踢马腹,策马向炮队奔去,心中暗暗默念道:“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占优势便放浪、受小挫便摇摆,他娘的,今天怕是要折在这里了!” “每门炮都要好好检查过,万万不能再炸膛了!”岳拱一脸严肃,对着炮位中仔细检查着火炮的陈老匠叮嘱着:“开战前这些炮咱们也试过炮的,也仔细检查过了,但还是有门炮炸了膛,他娘的,跟敌寇还没交上手,反倒被自家的火炮伤了人命。” 陈老匠满头大汗,叹了口气:“岳总旗,您也知道朝廷发下来的是些什么货色,这些炮不少还是正德、嘉靖年间的老货,早就该淘汰的东西,检查得再严苛,也保不准它们会不会炸膛。” “至少得挺过此战再说”岳拱叹了口气:“等攻下武乡城,有了城里的匠户帮您,咱们把这些老炮统统融了,重新再铸新炮!” 陈老匠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岳拱瞳孔猛的一缩,忽然飞扑上来将他扑倒在地:“小心!” 雷霆之声平地炸响,风暴一般的炮子从城下打来,瞬间席卷城墙上的数个炮位! 第84章 围攻 “百子佛朗机!是百子佛朗机!”陈老匠疯了似的喊着,额头上被炮弹炸飞的碎石擦了道血口,却根本没有擦拭的意思:“这炮边军装备的都少,我也只在他人手抄的《神器谱》上见过图样,哪想到今天还能见着实物!” “张二对咱们还真是下血本!”岳拱扯着陈老匠往后逃,恶狠狠的说道:“这炮就是冲着咱们的炮位来的,他娘的,幸好咱们把炮手撤下了!” “这门炮打得不准,炮手不是熟手,不然刚刚就能把咱们炸死在炮位上!”陈老匠一脸懊恼,握着拳敲了敲脑袋:“可惜!咱们的炮就算没问题也够不着他们,若是咱们也能有门重炮,一轮就能端了他们!” “先保着性命!”岳拱把陈老匠往迎来的亲兵怀里一推,吩咐亲兵将他护下堡墙,回头一看,却见堡墙上的屯兵余丁乱作一团,他们基本都是第一次遭到炮轰,大多被如九天惊雷一般的炮声吓住,哪怕炮弹没有砸到自己这来,也慌乱的在堡墙上乱跑乱躲,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岳拱叹了口气,一群平日里拿锄头、训练不过几个月、第一次上战场的菜鸟,初时还像模像样,但当真正的压力到来时便现了原形。 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正在重新整队的家奴民壮,岳拱苦笑一声,菜鸟互啄,比的是谁短板更少,这段时间自己每日辛苦,不就是为了让这些拿锄头的“农奴”能比对面那些青皮无赖更坚韧、更有纪律性吗? 一把抓住身旁的亲兵,急急令道:“快去擂鼓,去找各个屯长,让他们约束手下的屯兵余丁备战!” 亲兵领命而去,岳拱大步流星向着城楼走去,城门楼子上也挨了一发炮弹,城楼屋顶被砸了个大洞,还在哗哗啦啦的掉着碎木碎瓦。 洪磊狼狈的躲在堡墙后,身子缩成一团不停发着抖,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炮声一响便尖叫一声,一旁的杜魏石还有些胆色,咬着牙控制着发抖的身子,从垛口处探出半个脑袋窥视着远处的敌人军阵。 岳拱看着暗暗发笑,一脚踹在洪磊身上:“害怕就躲堡里去,那两门炮不会靠近屯堡,堡里安全。” 洪磊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颤抖着回道:“无妨……无妨……我就在这,在这看岳总旗破敌!” 岳拱哈哈一笑,伸手一把将杜魏石拽了下来:“都去挡箭板后躲着,张家这门炮是用来鼓舞士气的,他们很快就会进攻了!” 话音刚落,却听远处传来一阵狂呼乱喊的声响,那些家奴民壮又一次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来的还真快!”岳拱冷冷一笑,看向远处那土坡上那立马观战的身影:“这么心急,呵!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啊!”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刘典史看着乌泱泱涌向屯堡的家奴民壮,脸上一阵扭曲,侧头去看张道河,却见他满脸紧张和焦躁,双手死死握着缰绳,关节都有些发白,引得胯下战马都焦躁不安,不停甩着脑袋、喷着白气。 刘典史心中一阵郁闷,炮击才过了几轮,自家军阵还没整顿完毕,连人数都没点清楚,张道河便强逼着家奴民壮上阵。 如此匆忙,哪怕张道河把赏额提了一倍,刘典史心里也有预感这次进攻恐怕还是会败下阵来。 眼见着民壮家奴逼近屯堡,张道河仿佛压抑不住心中的焦虑,微张着嘴低吼出声来,刘典史暗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一丝静气,偏偏却占着主将的位子,他娘的,爷爷怎就这般倒霉?” “兄弟们!杀进屯堡,里头的财货女人都归你们!先登者赏银百两!”一名家奴头目挥着刀混在人堆里大喊大叫,推搡着扛着云梯的家奴民壮上前,但他嚣张没有多久,忽然一箭飞射而来,将他射翻在地。 与此同时,堡墙上冒出一股股白烟,铅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紧随其后的是横飞的乱箭,堡下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声惨叫,被射翻在地的伤员哀嚎着躲避同袍的踩踏,拼命爬行着逃离这片战场。 但这一次这些家奴民壮有了准备,纷纷将盾牌和门板举过头顶,蜂拥着涌到护城壕前,等待着同袍用云梯铺出一条通往屯堡的坦途。 这一次,屯堡上再没有炮弹轰来,一名家奴头目见状兴高采烈的欢呼道:“都瞧见了?屯堡的炮都给咱们的炮炸了!没了炮你们还怕什么?杀进堡去,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家奴民壮们口耳相传,士气大振,顶着箭雨弹幕将一架架云梯推倒在护城壕上,踩着云梯冲过护城壕直抵堡下。 “弓手铳手不要乱射,盯着有盾的敌寇射个什么劲?射扛云梯的那些!”岳拱嘶吼着下令,亲兵在堡墙上奔来跑去,将他的军令传达给每一个屯长,再由屯长传达给手下的屯兵和余丁:“滚石檑木都搬上来,就照着扶云梯的砸!” 十几块擂木滚石从堡墙上抛下,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飞速下坠,瞬间达到极速,那些家奴民壮顶在头顶的盾牌门板根本无法阻拦飞速下坠的檑木滚石,躲避不及的被当头砸中,红的白的四散飞溅,堡下一时惨叫连连,有些家奴民壮本来还吵吵嚷嚷着攻城,见此情形顿时吓破了胆,慌忙丢盔弃甲的逃跑。 但更多的家奴民壮涌过护城壕,一架架云梯高高竖起,朝着堡墙搭了过来。 “还真不怕死!”岳拱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擂鼓!金汁准备!” 防箭的悬户挂上堡墙,数名屯兵飞奔至火堆上烤着几口大锅处,用长铁棒奋力搅动着锅里沸腾的粪汁,一时间令人作呕的恶臭弥漫整个堡墙。 三架云梯靠上堡墙,身穿铁甲的家奴壮士咬着腰刀奋力攀爬,不少家奴民壮也被先登的重赏诱惑,纷纷努力竖起云梯架上堡墙,争先恐后的攀爬而上。 岳拱深吸口气,怒吼出声:“金汁!倒!” 第85章 守御 数道金黄的“瀑布”从堡墙上倾泻而下,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熠熠光芒,正奋力攀爬云梯的家奴勇士毫无防备,被滚烫的粪汁笼罩其中,恶臭的粪汁渗入盔甲和衣物的缝隙中,瞬间将身上的血肉烫得皮开肉绽,那些家奴勇士发出一阵骇人的惨叫,从云梯上摔了下去,没有当场摔死的,便痛苦不堪的在地上翻滚哀嚎着,直到活生生被烫死。 扶着云梯的家奴民壮也遭了殃,无孔不入的粪汁劈头盖脸的浇了这些大多数连盔甲都没有、缺乏防护的家奴民壮一身,顿时便是一片如同鬼怪一般凄厉的惨叫,没有被当场烫死的,在地上乱滚乱爬着,吓得附近的同袍慌忙拔腿就逃,又被湿滑的粪水摔了个四仰八叉。 高温烫起一股股肉香,夹杂着金汁的恶臭,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诡异味道四处弥漫,有屯兵余丁经受不住呕吐起来,有人更是被堡下惨烈的景象吓住,脸色惨白着往堡内逃去。 “临战脱逃者,斩!”岳拱飞扑而上,一刀劈在一名逃跑的屯兵面前,吓住了那些逃跑的屯兵余丁:“尔等可还记得每日背诵的军纪?军法无情,战场违纪,可别怪我不顾往日情面!” 杜魏石不知何时跟在岳拱身后,颤抖着举起双手高喊,语气还抖个不停:“弟兄们!想想你们的家眷!想想你们分到的田土!想想你们夏收的收获!若屯堡失守,你们可有一人得活?你们的田土可能保住?你们辛苦收获会不会被劫掠一空?唯有奋战到底,才能保住你们的一切!” 岳拱平日主管练兵,杜魏石教导识字数算,两人都颇有威望,如今一个提起军法、一个讲起道理,这些屯兵余丁猛然醒悟过来,在飞快赶来的屯长拳打脚踢之下返回自己的位子继续作战。 岳拱长出一口气,回头冲杜魏石苦笑一声:“平日里练得再勤、军法讲得再明白,初上战场还是忍不住想逃,经过几仗磨练便好了。” “是人都怕死,人之常情……”杜魏石努力喘着气压住紧张的情绪,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朝堡下扬了扬头:“堡下的那些家奴民壮,又能好到哪去?” 堡上屯兵余丁溃逃的趋势刚刚开始便被掐灭,堡下的家奴民壮却又一次溃逃了起来,如暴雨一般的金汁不停浇下,如今正是炎炎夏日,大多数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被金汁粘上顿时便血肉模糊,烫伤和感染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法医治,他们即便逃了出去,也不过是将死神的脚步拖慢了一些。 惨烈的情况和痛苦的哀嚎声吓住了这些为重赏而来的家奴民壮,不少人扭头就逃,在护城壕的云梯上与后续涌来的同袍拥堵在一起,有数人被挤下云梯,落在护城壕中被木刺扎了个对穿,有些一时没死的,还紧紧抓着透身而过、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木刺,惨叫着伸手向云梯上的同袍求助,却没有一人来帮助他们,放任他们流干了血死去。 堡上的弓手和铳手尽情的将弓箭铅弹倾泻在这些把后背暴露给他们的家奴民壮身上,如此近的距离,即便是力道不够的箭矢和威力弱小的火门枪也能造成可怖的杀伤,披着布面甲和皮甲的家奴精锐也挡不住箭雨弹幕,身上炸起一个个血洞,毫无还手之力的滚倒在地。 与此同时,有数十名健壮的屯兵和余丁拿着一人多高的推杆,用前方分叉钳住云梯顶部,几人一起随着口号用力,将架在城头的云梯一个个推翻。 云梯轰然翻倒,堡下的家奴民壮更没了进攻的勇气,一个个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逃窜了起来,正在此时,却听见轰隆一声炮响,一发百子佛朗机喷出一股夹杂着火光的浓烟,炮弹滚滚而来,却没有射向城墙,反倒砸进了溃逃的民壮家奴之中,顿时一片血雨四溅、残肢乱飞。 “无令后退者杀!”一队家奴骑兵纵马奔驰在战场上,挥着马刀乱砍溃逃的家奴民壮,一名骑手则抱着一个匣子,不时伸手进去摸出一手碎银,往战场上乱抛乱扔着:“先登者,赏银五百两!斩首一级,无论男女老幼,统统赏银一百两!都看清楚了!全是现银!” 一边是刀斧加身,一边是银钱重赏,那些本已陷入溃败的家奴民壮稍稍恢复了些士气,如同被驱赶的绵羊一般在那支骑队的逼迫下重返战场,再一次向着屯堡涌来。 “张二发疯了!”岳拱哈哈一笑:“这些家奴民壮第一场大败后,还未经休整便被驱赶上阵,如今溃败之后又被强逼攻堡,哈,如今怕是一个个都一门心思的保命,哪会用心攻堡?张二是在平白浪费自家的实力和锐气,照他这法子打下去,怕是一辈子都攻不下咱们这个屯堡了!” 战事果然如岳拱预测的一般,那些家奴民壮被驱赶着涌到堡下,却没人敢趁势攻堡,一个个想尽办法寻找掩体藏身,有人躲进护城壕里,有人紧紧缩在堡墙角落用盾牌门板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有人用尸体当盾牌,趴在地上装死,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只有寥寥几架云梯架上堡墙,云梯下的家奴民壮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敢率先登梯攻堡,见堡墙上金汁浇下便如见光的蟑螂一般四散溃逃。 那队家奴骑兵扯着嗓子将赏额喊了一遍又一遍,但却始终无法鼓舞起攻堡的家奴民壮们的士气,磨洋工保命的越来越多,不少人和他们打起了游击,骑队奔至左翼,便从右翼逃跑,奔至右翼便从左翼逃跑,甚至有人干脆绕个圈子绕过屯堡逃跑,那些家奴骑兵又不敢进入屯堡的火力打击范围,见磨洋工和溃逃的家奴民壮越来越多,只能干瞪眼干着急。 过了一阵,似乎是张道河终于意识到这次攻堡彻底进行不下去了,只能敲响收兵的铜锣,那些家奴民壮毫不犹豫的撤了下去,逃跑的速度快得扬起一阵尘土,弄得烟尘滚滚,引得堡上的屯兵余丁哈哈大笑、欢呼不止。 第86章 不谋而合 太阳渐渐隐入青山之中,只留下一抹抹彩霞还播撒着光芒,岳拱啃一块杂粮饼子,看着何老头组织堡内的健妇军眷给守堡的屯兵余丁送饭送水,将负伤的伤员抬走医治。 今日一战打得热闹,但那些家奴民壮战斗意志薄弱,基本没给守卫屯堡的屯兵余丁造成什么伤亡,战后点算,屯堡里的屯兵余丁不过阵亡两人、伤了十一人,其中阵亡的两人和负伤的三人还是因为那门炸膛的火炮而造成的,这一仗打下来,损失可谓微乎其微。 那些攻堡的家奴民壮损失可大得多,单单堡下扔下的尸体和仍在不停哀嚎的伤员,岳拱粗粗数过就有一百多人,其他负了伤逃回去的更是不计其数。 岳拱看向远处无数的火堆,冷笑一声,张道河和那些官绅,还有他们手底下的家奴民壮都以为武乡百户所的卫军出兵剿寇,屯堡里只剩下一些留守的屯丁家眷,攻陷屯堡易如反掌,根本没做好苦战的准备,遇到意料之外的激烈反抗,指挥的就急躁难安、作战的便只顾着保命,从上到下乱成一团,自然就让自己打出了这一边倒的战果来。 说实话,今日一战堡内的屯兵余丁表现的也让人很不满意,若是对面是是一支作战意志坚决的军队,这座屯堡恐怕早已沦陷人手了,好在双方是菜鸟互啄,自己这只菜鸟明显强上一截。 “我远远看了会儿,对面那些家奴民壮到现在还没放饭!”杜魏石提了一壶酒凑了过来:“哈!张二那厮怕是想着今日一天就打破屯堡,压根没准备饭食辎重。” “杜先生猜的没错,不止粮草,扎营的营帐都没准备”洪主簿也端着一碗肉汤走了过来:“在下在县中管着钱粮杂务,若要调用粮草军物,在下多少能知晓一二,呵,张二就是打算一日攻下屯堡、灭了你们武乡百户所,故而集结了兵马便前来攻堡,在下估摸着,恐怕往日民壮的欠饷和开拔的赏赐都没来得及发下去。” 洪磊顿了顿,摇头苦笑道:“张二一贯如此,得势便放浪,自以为是、自行其是,每次惹出事来,都得靠老夫人帮忙擦屁股。” “一家子不修阴德,合该全家死绝!”杜魏石满腔怒火的骂了一句,强压着怒火嘲讽道:“嘿,不知道张二那厮是不是也在饿肚子?咱们把肉锅搬上堡墙,让他们闻闻味如何?” “张二饿不饿肚子不知道,但那些民壮家奴是必然要饿着肚子的”岳拱揣着手扫视着远处的营火:“没赏、没粮、打了一天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又死伤了这么多人那些家奴民壮的士气,怕是要跌到谷底了?” 杜魏石眯了眯眼,问道:“岳总旗,你是准备学甘宁夜袭曹营?” 岳拱哈哈笑着点头承认:“不错,这些家奴民壮士气低落得不成样子,又没有营寨可以据守依托,就像送到嘴边的肥肉,怎能不咬上一口?” “什么就打不下去了?”张道河怒气冲冲的骂着,营火不停闪烁,照出他扭曲焦躁的脸庞:“咱们近千人来此,损了百来个就打不下去了?刘典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吾把赏额再提一倍,难道还没勇夫去平了那小小屯堡?” 刘典史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心中怒气填胸却不敢发作出来,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回道:“二爷!弟兄们欠饷没补、今日开拔作战的赏钱也没发,这本就是不合规矩的,大伙都是看在二爷的面子上才尽力助您攻堡,到现在损了百来个弟兄,不说他们的抚恤,活着的兄弟们总得吃口饭?从晌午攻到现在,弟兄们可是粒米未进啊!” “二爷,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您说这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再说了,如今天已经黑了,入了夜不少弟兄就看不见东西,跟盲了一般,一群瞎子怎能作战?耽误了二爷的大事,下官如何担待得起?” “刘典史,你莫拿这些理由搪塞吾!吾还不清楚你?就是个贪心不足的货!”张道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满面怒容的走来走去:“当年母亲为你谋了这个典史的位子,让你留在武乡助吾,你平日里敲诈勒索、欺男霸女,多少事是吾帮你遮掩过去的?往日任你吃喝玩乐,今日该到你上阵效力的时候了,怎的就这般推脱?你若不想要这典史的位子,有的是人当!” 刘典史心中怒火升腾,脸上唯唯诺诺的表情都快崩不住了,赶忙低下头去,咬着牙苦劝道:“二爷!老夫人让下官来助您,下官自然得尽心尽力,那些民壮家奴士气已堕、又刚刚苦战一日,还饿着肚子,此时赶他们上阵,不是让他们去送死?二爷!是人谁愿意去死?这么强压下去,怕是要炸营的!老夫人若是知晓此事,必然……” “你别拿母亲来压吾!”张道河听到刘典史一口一个老夫人,顿时勃然大怒:“沁州地方是吾在管!怎么你们每次遇到事都要找母亲?洪磊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沁州那些官吏也是如此!吾在沁州、武乡这么多年,说的话还没有张三一个家奴好使!你们这些家伙,可曾把吾放在眼里?” 张道河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左右看去,见附近的官绅都在交头接耳,对上他的视线又纷纷低下头去,心中怒意更浓:“刘典史,吾把话放在这,今夜就要趁夜攻堡,攻下屯堡,人人都有赏银酒菜,攻不下来,你这典史之位也别当了,你家里人的前程也别要了,哪怕母亲在这,吾也要整治你们!” 刘典史低着头瞪着眼睛沉默一阵,最终还是狠狠咬牙同意:“罢了罢了!二爷有吩咐,下官听命便是!下官这就去整理军阵,今夜亲领众军趁夜夜袭屯堡,不成功、便成仁!” 张道河长出口气,哈哈一笑:“如此甚好!吾便在此等候刘典史的好消息!” 第87章 夜袭 夜黑如墨,只有一轮弯月高高挂在天上,不时被飘过的云朵遮蔽,投不出一丝光亮,让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岳拱弯着腰一路小跑到一棵大树下,拍了拍树下藏着的一名亲兵脑袋,问道:“如何?那些家奴民壮有何动静?” 那名亲兵爬起身来双手一拱算作行礼,回道:“回岳总旗,太阳落山之时,那些家奴民壮不知怎的喧闹了一阵,有炸营的趋势,后来又给安抚下来,各自散去睡觉了。” “估摸着是在讨粮讨饷?”岳拱自然不知道是张道河强逼家奴民壮趁夜攻堡差点引起哗变,只能摸着胡子猜测着,不过他对其中缘由也不怎么关心:“他们喧闹炸营都与咱们无关,反正今夜都要做刀下鬼,营寨布置如何?巡夜的有多少?” 那名亲兵嗤笑一声,露出满脸嘲讽的笑容:“岳总旗,俺从黄昏时分就在这藏着,对面连个巡哨的都没派,让俺一直藏在他们眼皮底下,如今都二更天了,猫狗都睡着了,那些家奴民壮操劳了一天,又没人管束,哪还有心思巡夜?纷纷都寻地睡去了。” “营寨也没个模样,晚间有车队自武乡来,运了批粮草,这些家奴民壮饿极了,抢起来自家都打死不少人,哪还有心思设置营寨?大多席地而睡了,只有张二和那些官绅讲究些,搭了帐篷宿在里头。” 岳拱直起身子,用手在眉间搭着凉棚远远看去,却见远处田野上搭着几个显眼的帐篷,被火把照耀得灯火通明,不由得嗤笑一声:“呵,这张二还真不把咱们当人看,把这帐篷弄得如此显眼夺目,这不是平白给咱们指示目标吗?” 那名亲兵也跟着笑了一声:“嘿嘿,岳总旗,这帮官绅八成是觉得咱们只会挨打不会还手了,啧,若是咱们有一支骑队,趁夜踏营而入,张二和那帮官绅一个都跑不了,统统得吃咱们的牢饭!” “会有的,骑队、炮队,咱们统统都会有的!”岳拱咧嘴一笑,挥了挥手:“如今先顾着眼前事,击破这伙贼寇再说!” 几十名分散隐蔽的屯兵余丁靠了过来,这些人都是岳拱精挑细选出来,在平常的训练里和昨日的战事中表现优良、胆大敢战的好苗子,人不多,若放在野外与敌人堂堂对阵那是以卵击石,可只需击破眼前那毫无防备的敌营,岳拱却有十成十的把握。 岳拱深吸口气,一马当先的悄悄爬向家奴民壮的营地,那些屯兵余丁也紧随其后,那些家奴民壮的营地安静得如同坟地一般,所有人都沉沉睡去,没有巡夜的兵卒、没有值守的健锐,甚至连照明的火堆都熄了大半,只有几点闪烁着摇曳的微光。 岳拱一路匍匐爬行着,近得能清晰的听到隐隐传来的鼾声才稍稍停了一会儿,见那些家奴民壮丝毫没有察觉,这才继续向前爬着,直到能清楚的看到最外围躺在田埂大树下沉睡的民壮面容才停下来,朝身后挥了挥手。 一名屯兵递上一个炸药包,岳拱吹亮随身携带的火折,点燃炸药包上缠着的火绳,火绳燃烧发出一阵“滋滋”的响声,一名酣睡的民壮似乎被响声吵醒,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朝岳拱的方向看来。 岳拱冷冷一笑,猿臂一挥,奋力将炸药包投掷出去,随后飞快抽出强弓羽箭,在那名民壮高喊出“敌袭”之时一箭将他射翻。 身旁的亲兵也投掷出炸药包,随着几声轰隆巨响,原本寂静无声的营地顿时炸了锅,所有民壮家奴都从梦中惊醒,不少人裤子衣物都来不及穿,惨叫乱嚷着乱逃乱窜。 “目标,那些官绅宿着的营帐!随我一同杀过去!”岳拱高喊一声,持刀跳了起来,一马当先杀进混乱的家奴民壮之中,那些屯兵余丁紧紧跟着他,一往无前冲杀而去,整齐的喊杀声甚至掩住了近千人的哭喊声,惊得鬼神慌避、四灵乱躲。 刚刚冲杀几步,一名亲兵赶上前来,一把拽住岳拱衣袖,急慌慌的指向屯堡方向:“岳总旗,你快看!” 岳拱回头一看,却见屯堡上下也举起无数火把,几架云梯架在堡墙上,一些身披铁甲的家奴精锐爬上堡墙,正呐喊厮杀着。 “他娘的,竟然和咱们想一块去了!”岳拱啐了一口,扫视了一眼一片混乱的营地,喝道:“不管他们!如今已是孤注一掷的局面!杀破这些贼寇,屯堡自然能保住!” 说着,便不再理会屯堡的情况,呐喊着挥刀冲进人堆里,夜袭的屯兵余丁也紧随其后,嘶吼着冲杀起来。 营地里的家奴民壮昨日苦战半日,不单没赏钱,连饭都没吃饱,士气本就低落,又没有营帐依托,被岳拱等人直接杀进营地中,根本来不及分辨敌情和整理队伍,加上大多数民壮还有夜盲症,在黑漆漆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偶尔有未熄的营火照出敌人的影子,隐隐约约仿佛无数人来袭,哪还有抵抗的胆子?顿时便炸了营,没有一人敢反抗,所有人都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抱头鼠窜着。 张道河从营帐中钻出来,正看见这些家奴民壮漫山遍野逃跑的景象,赶忙呵斥身边护卫的家奴去约束队伍,但整营的家奴民壮都吓破了胆,哪还约束得住?那些贴身家奴冲上前去拦阻,反倒被失去理智的家奴民壮砍翻冲倒,或者被这股溃逃的浪潮裹挟,一同溃散了起来,而那些夜袭的屯兵余丁,则赶羊似的赶着溃兵朝张道河和官绅们的营帐杀来。 “二爷!事不可为,快走!”一名贴身家奴一把抱住气急败坏的张道河和赶上来的同袍一起将他往马车上拉,张道河面容都扭曲了,挥着马鞭乱打,嘶哑着嗓子吼道:“不走!不走!刘典史就要攻破那屯堡了!此战就要胜了!走什么走?滚开!” 那些贴身家奴根本不听他号令,将他强拽到马车上,赶着马就要逃,张道河猛的一脚将身前的家奴踹翻,就要跳下车去,忽听“嗖”的一声,一名贴身家奴大喊一声“小心”,挥刀猛砍,只听得“喀哧”声响,一根被砍断了半截的羽箭射进张道河的肩头,巨大的冲力将他冲翻在车上。 张道河又痛又怕,浑身都在发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慌张的喊着:“快走!快走啊!狗蠢材还在等什么!快走!” 岳拱看着那辆马车飞驰而逃,将强弓收进弓袋,摇了摇头叹道:“不知射翻了哪个官绅,若是一箭射死了那张二可就好了!” 第88章 换家 一声惊雷一般的爆炸声忽然平地炸响,趁着黑夜悄悄摸向屯堡的刘典史心头猛的一跳,慌忙扭头看去,却见远处自家营地里爆出一片冲天火光,随即便响起一片杂乱惊慌的哭喊声,隐隐约约不知多少人在冲杀和逃命。 一名家奴精锐爬了过来,脸上惊惶不定:“刘典史,营地遇袭了,咱们该怎么办?” 刘典史脑袋一片空白,他被张道河强逼着趁夜进攻,召集家奴民壮传达命令,那些辛劳一日却无赏无钱、连饭都吃不饱、早憋了一肚子气的家奴民壮不出所料的喧闹起来,差点酿成哗变,刘典史只能挑了百来个还有战心的家奴精锐,趁夜偷袭屯堡,留在营中的家奴民壮自然都是些战心已失、士气全无的家伙,遇袭必然一触即溃。 一路爬来,刘典史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屯堡中把守的屯兵余丁人少,又大多是没经过什么训练的新卒,只希望他们没有这个胆子,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攻击。 但如今这几声爆炸彻底将他的幻想打碎,也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又有一名家奴精锐爬了过来,推着刘典史道:“刘典史,主家有险,咱们得立马回去救援,你跟不跟?” 刘典史脸上一怒,他带来的这一百多人,大多是张家的家奴,不少还是张家从小养大的家生奴,这些人和张家绑在一起,对张家忠心耿耿,战斗意志也最为坚决,所以成了这次夜袭的主力军。 刘典史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双眼猛的一沉,拉住了那名准备回去救援张道河的家奴精锐,说道:“如今就算回去也赶不上趟了,不如放手一搏攻下屯堡,只要屯堡攻陷,那些袭击营地的屯兵余丁便成了一支孤军,就算让他们袭营成功,也是无根之萍、死路一条!” 刘典史顿了顿,见那家奴精锐脸上还有些犹豫,赶忙继续劝道:“敢袭击数倍于己的家伙,必是屯堡里的精锐,如今屯堡精锐尽出,正是咱们趁虚而入的好时候,那些精锐人数不会太多,营地里还有近千人的家奴民壮,拿人堆也能拦住他们了!咱们回去救援反倒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若是错过这个机会,等今日天明,难道你们还要拿自己的血肉去拼这座坚堡吗?” 那名家奴精锐似乎是想到昨日惨烈的攻堡战,浑身一哆嗦,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刘典史长出一口气,爬起身来大喝道:“兄弟们!堡内空虚,正是陷堡的好时候!先登者赏银五百两!堡里的女人财物都归你们!杀!” 一百多名家奴精锐如野兽一般嚎叫起来,挥着刀盾弓枪跳起身来杀向屯堡,屯堡守军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时候袭击屯堡,注意力还放在另一侧营地里的战斗,堡墙上响起凌乱的报警锣鼓声和守军慌乱的喊声,直到家奴精锐用云梯冲过护城壕才有箭矢铅弹从堡墙上射下,但却阻挡不了这些家奴精锐将云梯架上堡墙、蚁附登城。 刘典史看着怪叫着攀爬云梯的家奴精锐,喘了口粗气,一把拉住一名正要爬梯的民壮头目,将他拽到一旁:“三崽子,快去找咱们的人,要他们准备好,堡墙上打起来,咱们趁乱逃了!” 那名民壮头目一愣,疑惑的转过头来:“叔这话什么意思?不打了?就这么逃了张家怪罪起来” “小声些!”刘典史瞪了他一眼,四处扫视一番,见那些家奴精锐全心放在登城上,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松了口气解释道:“打个屁,刚刚的话都是骗那些张家的狗去死,好让他们替咱们吸引注意力,营地里那些士气全无的废物们根本不可能挡住偷袭的屯兵余丁,如今这情况,就算咱们拿下屯堡也是坐困孤城,不如就这么走了算!” “至于张家,哼,今夜张二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两说,咱们还是先顾着自己的性命!” “快!组织人手把那些鸟厮赶下去!”杜魏石裸着上身急急忙忙往堡墙上跑,叫醒他的屯兵紧跟在他身后,几次尝试去拉他手臂,都被他甩开。 奔上堡墙,却见几名家奴精锐已经跳上墙来,仗着武勇乱冲乱砍,值守的屯兵根本不是这些武艺高强的家奴精锐对手,当场被砍死两三个,有两名屯兵吓得慌了神,扔下手里的长矛就逃。 “不准逃!逃了就保不住你们的家人和你们的田土!更保不住你们的性命!”杜魏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捡起一杆长矛就往那些家奴精锐冲,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不懂武艺,只会乱捅乱刺,还没过一合,便被那家奴精锐拨开长矛抢进身来,用盾牌将他撞翻在地。 那家奴精锐正要趁势补刀,杜魏石身旁的屯兵大喊一声:“休伤杜先生!”冲上前来,硬生生替杜魏石吃了那家奴精锐一刀,将他扑倒在地。 堡墙上一片混乱的屯兵余丁听到杜魏石有险,纷纷涌来支援,连那几名逃跑的屯兵也折了回来,他们没胆子和那些武艺高强的家奴精锐对战,便抱着堡墙上用来守城的擂木等物远远往战团里扔,干扰那些家奴精锐搏杀作战,有些更提着弓箭和三眼铳,乱射乱放。 那些登上堡墙的家奴精锐的武艺明显超过堡内这些训练不过几个月的屯兵余丁,但他们人少,面对着涌来的屯兵余丁顿时陷入双拳难敌四手的境地,被逼在堡墙一角。 杜魏石手脚并用钻出人堆,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他臂膀上,杜魏石抬头一看,却是浑身发抖的洪磊赶了过来,将他扶起。 “听到你遇险的消息,堡里的人都要来救你”洪磊话语还在发着抖,看了几眼涌上堡墙的人潮,何老头带头,不单单有屯兵余丁,不少健妇和军眷也拿着锄头木棍赶了过来,与一众屯兵余丁一起围着那些家奴精锐乱打、帮忙搬运滚石擂木打击堡下的敌人:“杜先生,你在这堡中威望不小嘛!” “他们不是来救我的,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人和美好的生活!”杜魏石哈哈笑着:“我教了他们道理,给了他们希望,鼓动起了民心,他们才顺手救了我一命!” 第89章 逃离 “那些家奴精锐爬了几十个人上堡墙,被咱们的屯兵余丁和军眷百姓们围死了,一个都没活着回去!”岳拱哈哈笑着,与杜魏石和洪磊你一句我一言的将战事的结尾复原:“我领着袭营的队伍回来,堡下的家奴精锐哪里想得到我会那么快摧破他们的营地?加之领兵攻堡的刘典史又悄悄跑了,他们失去了指挥,顿时便一哄而散。” “可惜,咱们人少又多是新卒,我也不敢追太远,跑了不少人,只抓了两百多个俘虏、缴获了那门百子佛朗机和盔甲刀枪无数”岳拱耸了耸肩,冲吴成等人笑了笑:“早知道你们回的这么快,我也不会领兵去袭营了,等你们回来后来个前后夹击,那张二也得落在咱们手里!” “可惜可惜!”吴成嘿嘿一笑,转头冲洪磊问道:“洪主簿,你是准备留在咱们这了?” “在下还有何处可去?”洪主簿苦笑一声,双手一摊:“逼上梁山,不是反贼也成反贼了。” “打输了才是反贼,赢了自然不是!”吴成哈哈一笑,扫了眼凌乱的战场,回头冲正被押进堡中的唐千户打笑道:“唐千户,你手下的卫军精锐还不如这些家奴民壮能战,人家好歹还打了一仗不是?” 唐千户满脸羞愤,继而又变成一脸谄笑:“那是吴小旗英明神武、恍若天神,谁人敢挡您兵锋?小的们自然是不战而溃了。” “变脸倒是快,恶心!”绵正宇皱了皱眉,在马上踹了唐千户一脚,看着绵长鹤领兵将这些俘虏押进堡内,转头说道:“张二倒是给咱们送了一份大礼,若是他不贸然出兵,收到咱们击破那伙贼寇和姓唐的这厮的消息,聚兵稳守武乡,咱们这么点人,军备火炮都不如他们,这武乡县城是无论如何也破不了的。” “现在好了,多了两门重炮,武乡的民壮官绅都吓破了胆,如今估摸着都在想法子逃命,武乡成了一座空城,等于是拱手送给了咱们。” “一座城算不得什么,人才才是最重要的!”吴成笑着冲洪主簿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堡内踱去:“让弟兄们休整一下,让他们见见家人,各部教导要去各家串串门,告诉军眷我们遭遇了什么、告诉旗军屯堡战事是怎么回事,让每个人都清楚那些官绅豪强是怎样的凶暴残忍!” “晚些时候咱们再去摘武乡这颗果子,何老头劳烦去挑些人,到武乡各个村寨走一趟,让他们派些代表到武乡来,咱们手里的这些俘虏,得好好在武乡各村村民面前展示展示!” 武乡县城已经乱成一团,张道河摆出狮子搏兔的架势,几乎带走了城内所有民壮和大多官绅豢养的家奴,结果在武乡百户所屯堡下一战而溃,一路上乱逃乱窜,回到武乡点算人马,近千人的家奴民壮,只剩下三百多人还算建制完整。 好在武乡百户所的屯兵余丁自保有余、进取无能,靠着这三百人稳守武乡县城,再慢慢收拢溃军、招募丁壮,过段时间还能再杀回百户所大战一场。 可很快从太行山传来的消息就打碎了武乡官绅的幻想,一波波卫军和抚标营的溃兵逃来武乡城,带来了通天梁战死、唐千户被擒的消息,让整个武乡城顿时炸了锅。 城内那些侥幸没被俘虏的官绅纷纷收拾财货细软逃离武乡,不少城内百姓听闻兵灾之事,也未加分辨,纷纷收拾细软跟着离城逃命,城里维持秩序的民壮死伤惨重,剩下的一心想着逃命,不少人还恢复了青皮无赖的本性,和溃军混在一起趁乱踹门踏户、敲诈劫掠,亲手将武乡城的秩序搅得一塌糊涂。 刘典史掌管武乡城的民壮和快班衙役,担负着维持武乡城法纪的重任,但如今他根本没心思去管城内的混乱的情况,一路咬着牙快马加鞭奔至城外一座庄园,踹开拦路的门房,急匆匆闯进庄内,冲迎面而来的几名家奴质问道:“你们那报信的是什么意思?二爷怎么还在武乡?不是让你们护着二爷先去沁州吗?” 几名围过来的家奴唯唯诺诺不敢回答,只能引着刘典史往后堂走,还没进后堂便听到张道河大吵大嚷的声音:“不走!我不走!我就留在武乡!哪也不去!” 刘典史面上怒容一闪而过,大步走进后堂,见张道河肩膀包扎得跟粽子似的,却依旧吵闹不休,赶忙劝道:“二爷,武乡城守不住的,知县老爷都已经跑了,你何必留在这死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张道河见刘典史走来,怒意更浓,骂道:“若不是你这厮作战不利又临阵脱逃,武乡的人马也不会打空了,怎会守不住?还有脸来此吵嚷!” 刘典史强压着怒火,双拳攥得喀哧作响:“二爷,如今不是追究谁是谁非的时候,那些丘八恐怕不久就会来夺城,您的安全要紧,还是速速离城暂避!” 张道河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不可!不可!母亲苦心孤诣为张家造出这大好局面,吾若是丢了武乡,岂不是将母亲和大哥,还有我张家置于万劫不复的绝地?我不能逃……不能丢武乡……” 张道河喃喃自语起来,刘典史冷哼一声,既然知道老夫人在朝野的布局,为何又要自行其是搞得一发不可收拾?现在才后悔,早干嘛去了? 刘典史叹了口气,走到失魂落魄的张道河身旁,忽然一掌劈下,将张道河打晕过去,冲那几名家奴招了招手:“送二爷上马车,唐千户被俘,沁州也不安全,你们在沁州稍作休整,就送二爷去沁水,让老夫人看着他,免得再来惹事!” 那几名家奴赶忙跑上来架着张道河便走,有一人问道:“刘典史,你不和咱们一起走吗?” “老夫人把我安排在武乡帮助二爷,结果我把武乡给丢了,哪还有脸去见老夫人?”刘典史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会在此收拢溃兵退去沁州,和侯知州一起守把沁州,武乡丢了,沁州不能再有失!” 第90章 夺城 “军令!武乡百户所接管武乡县城,街巷之上无论良善,一律跪地抱头、不得手持武器!有反抗军兵者,立斩!” “军令!武乡百户所军兵入城,良善百姓秋毫无犯!城中造乱歹人若有不遵号令者,皆立斩不赦!” “军令!武乡县城即刻起全城戒严!街上不得有行人车马!违令不遵者立执!敢有反抗者立斩!城中有趁乱打劫者、杀人放火者、奸淫掳掠者,立斩不赦!” 吴成策马从大开的城门跺过,城中已满是武乡百户所的旗军屯兵和余丁呼喊的声音,他们分成数拨穿街走巷,传递着武乡县易主的消息、恢复着乱成一锅粥的武乡县城的秩序。 吴成没敢轻敌,几乎将百户所所有能战之兵都带来武乡,结果却一战未打,兵马踩踏卷起的烟尘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把守城门和城墙的民壮便一哄而散,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让百户所的军兵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在屯堡的战败和通天梁等人的速败,让城内的官吏士绅彻底失去了反抗的意志,纷纷逃离武乡,士气见了底又无人组织的民壮自然便是闻风而逃,本应作为武乡县城秩序的维持者,却陷入最后的疯狂之中,化身贼寇在武乡城内四处劫掠烧杀,直到绵正宇率领的旗军先锋入城才匆忙逃走。 绵正宇兵少,只能先控制了城门,等待吴成率领的主力大队抵达,再以县衙为中心四面八方一路高喊口号围过去,碰到在街上乱窜的男丁,便不由分说打翻,用粗麻绳绑在一堆,等之后洪磊领人来分辨审讯。 百户所的人马太少,有不少贼寇见势不妙趁乱逃出城去,加上城内造乱的民壮不少就是武乡县本地人,见百户所军兵围来便把武器一扔躲进家中,百户所的军兵既没人手也没时间去一一分辨,只能留待日后再说了。 吴成策马踱过一片狼藉的街道,两旁的建筑还有余火尚未扑灭,不时有烟柱窜上高空,百户所的屯兵正一条街一条街的将明火扑灭、把尸体抬到场地比较宽阔的县衙大街上,等待之后这些尸首的家眷来认尸,到现在已经抬了两百多具,摆得县衙门口满满当当。 “这群贼鸟厮,真个不做人!”帮吴成牵着马的绵长鹤愤恨的啐了一口:“他娘的,上阵的时候就腿软尿裤子,杀起百姓来倒是毫不手软!” “欺软怕硬,懦夫本性也!”杜魏石嘲笑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哪样的官绅,自然会养出哪样的走狗飞鹰了。” 吴成盯着那些尸首看了一会儿,默默点点头,跳下马来大步朝着县衙而去,绵正宇早已等在县衙大门口,脸色有些古怪:“知县老爷已经弃城跑了,县衙里的官吏也跑的差不多了,留下的吏员都是洪主簿的人除了一个,知县的身边的黄师爷没跑,正在大堂里等着你。” 吴成愣了愣,惊讶的瞥了绵正宇一眼,绵长鹤好奇的问道:“嗯?武乡乱成这样子,县太爷都逃了,这厮怎么不逃?难道还守着他那黑市不成?” “就是为了守住他那黑市!”吴成咧嘴一笑,摇了摇头:“啧,生意人啊!” 进了大堂,却见那黄师爷稳稳坐在知县的椅子上,仰着头盯着头上高高悬着的“明镜高悬”四字大匾。 “三十岁,屡考进士不中,家无余财,只能投了一位乡亲当了赞画师爷,随他来了山西,后来又搭上了东家的线,在这县衙里扎下根来”黄师爷幽幽说道,语气平淡如水:“几十年过去了,这椅子上坐着的来来去去不知多少人,县衙里头没变过的,只有这副‘明镜高悬’的牌匾。” 吴成微微一笑,知道黄师爷是在借这副牌匾点自己,示意绵正宇等人在堂外等候,走上前去搭话道:“有些东西在一个地方放的久了,就没必要去动它,否则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黄师爷见吴成上道,露出春风一般的笑容,点了点头:“吴小旗说得没错不对,现在不该这么称呼您了,叫大王?还是将军?或者其他什么诨号绰号?” “照以前,暂时懒得去想”吴成耸了耸肩,问道:“黄师爷既然知道我在造反,为何还留在此处?您背后的东家都是大明的宗亲栋梁,他们能让你和我这反贼继续做交易?” “东家只看银钱,而在下就是替他们攒钱的生意人”黄师爷苦笑着摇摇头:“生意嘛,和谁做不是做?谁手里有银钱,在下这黑市就向谁敞开。” 吴成嗤笑一声,有些好奇的问道:“东虏呢?你们也照卖不误?” “哈!在下这里场子小,东虏那般大的生意,连边脚都摸不到!”黄师爷哈哈大笑起来:“介休的范家、张家口的那些晋商,这些家底雄厚的才能被东家看上眼,替东家与东虏交易聚财。” 黄师爷顿了顿,摆了摆手:“不谈这些无关的事,吴小旗,您既然举旗造反,所需的军备粮草就不可能只靠武乡一地筹措,打个比方,武乡百户所的旗军装备了那么多鸟铳,所需的火药便是个天文数字,没了朝廷的来路,从何处取?” 黄师爷笑吟吟的指了指自己:“唯有在下这里,唯有在下既有胆子、又有能力满足您的需求,您想要在这武乡城里待得安稳,就离不开在下这黑市。” 吴成不可察觉得皱了皱眉,黄师爷话语中藏着的威胁他自然听得明白,默默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咧嘴一笑:“黄师爷尽管放心,道理我都晓得,世道再乱也离不开钱货交易,武乡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到你这。” 黄师爷哈哈一笑,起身让开知县的椅子:“这椅子坐着烫屁股,不适合在下这种人,啧,在下还是回后堂待着,吴小旗什么时候想起在下了,吩咐一声便是。” 吴成点点头正欲送客,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黄师爷稍待,我问你,若是我们有什么要卖出去赚银钱的东西,你这是不是也能帮忙分卖?” “那是自然!”黄师爷好奇的瞥了吴成一眼:“生意人,赚的就是个差价,您若是有什么上好的货品,在下自然能帮你卖出去,保证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第91章 公审 绵正宇一直扶着刀立在大堂门外,双眉紧皱紧紧盯着堂内压着声音交谈的吴成和黄师爷,见黄师爷起身走向后堂,吴成一脸凝重的立在堂中盯着那“明镜高悬”的牌匾发呆,眉头一挑,迈入大堂之中:“怎么?你们谈完了?” “谈完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互相通个气摸个底而已”吴成苦笑一声,揉了揉眼睛:“啧,生意人能和我们做生意,就能和别人做生意,呆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迟早是个祸害。” 绵正宇面上一狠,腰间雁翎刀抽出一小截:“那就干脆杀了,免得日后出卖咱们。” 吴成却摇了摇头:“现在还没到时候,黄师爷的话没错,我们如今举旗造反,没了朝廷下拨,若是离了他们,火药军器都没处筹措,张家和朝廷的反扑很快就会来了,这段时间咱们备着的军备越多越好。” 绵正宇皱着眉还要再劝,吴成摆了摆手,整了整盔甲:“等会让洪磊和何老头来一趟,他们对武乡地头熟,得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咱们不再依赖这黄师爷” 绵正宇双眼一亮,吴成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什么时候咱们可以大规模的自产火药和军备,什么时候就可以拔掉县衙里的这颗钉子!” 绵正宇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换了个话题:“对了,唐千户和那些官绅,还有那几百个俘虏已经押进城了,正在县衙大牢里关着,你准备怎么处置他们?” “那些民壮家奴、大头兵什么的没啥用,先关着,以后当劳力使”吴成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至于那唐千户和官绅,自然大多数都是要去阎王殿上报到的。” “但单单只是杀人,除了泄愤屁用没有,怎么杀也是一门学问!”吴成呵呵一笑,向堂外走去:“我去见见唐千户,等何老头把武乡各村的代表召集过来,咱们就送那些官绅上黄泉路!” 过了几日,城外一片空地上用木板和粗木搭起了一座高台,一个个挎刀持矛的武乡百户所旗军组成一道威武的人墙将高台围住,人墙前是成千上万吵吵嚷嚷的百姓,有武乡各个屯村庄寨的村民,也有武乡县城的城民,乱哄哄的挤在人墙前,交头接耳的等着看一场难得的“热闹”。 人墙之后跪着数百被俘虏的官绅贼寇和在城中造乱的民壮家奴,全都用粗麻神绑得严严实实,一个个瑟瑟发抖,有些平日里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官绅见到这般情况,已经吓晕了过去,有几个还摆着一副生死有命的好汉模样,但身子却止不住的抖如筛糠。 高台上竖着一面素色大旗,杜魏石亲笔手书的“为民公审”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极为醒目,换来不少围观百姓指指点点。 官府往日审案也会允许百姓旁观,入乡间断案大多也会召集乡老见证,但如此大场面的公审,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让百姓们感到无比的新奇。 加上这次公审的对象不是普通的罪犯,大多是往日欺男霸女、为非作歹的青皮民壮,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官吏士绅,而且还牵扯到最近的贼寇屠村和武乡城里的暴乱,和武乡的百姓息息相关,故而这场公审引得武乡城万人空巷。 附近村寨的村民听闻消息,都不需要何老头组织,自发的扶老携幼赶来看审。 还没到开审时间,聚集看审的人数越来越多,将整个田野挤得满满当当,远处青山的树上都爬满了观审的百姓。 吴成见人聚得差不多了,冲一旁等候多时的洪磊和岳拱点点头,岳拱令旗一挥,激昂的战鼓声咚咚敲响,台上台下维持秩序的旗军屯兵齐声大喝“肃静”,威武肃穆的声音瞬间盖过了数万百姓嘈杂的吵闹声,吵吵嚷嚷的百姓们渐渐安静下去,等待着公审开始。 洪磊深吸口气,走上高台,用尽全身力气高喊道:“诸位百姓乡亲,在下乃武乡县主簿洪磊,今日在此公审屠村贼寇、暴乱歹人,请父老乡亲们安心听审,在下定然为蒙难乡亲讨个公道!替我武乡万民百姓倡命!” 台前的百姓们一阵欢声雷动,离得远的百姓们大多没听清洪磊说了些什么,还在交头接耳的询问着,这时岳拱已经领着旗军将捕获的那些贼寇和造乱民壮押上了台,洪磊就在台上审理了起来。 这些贼寇和民壮都是在犯罪之时被武乡百户所的军兵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之前就一一审过,如今的公审就是走个过场,杀害人命、奸淫妇女的当场斩首,抢掠财物、造乱扰民的则重打三十板、押入牢中等待之后充用苦力。 人山人海的环境里,哪怕洪磊扯着嗓子审案,他一人之声也传达不了多远,在场的百姓大多都是通过一层层口耳相传才知道台上在审些什么,但贼寇屠村之事让武乡所有百姓都担惊受怕,而那些民壮往日里又是作恶多端的,如今百姓们见他们被砍了脑袋或打板子,根本不在乎审讯的内容,每一个贼寇和民壮审毕受刑,便换来百姓们一阵震天的欢呼。 吴成淡淡一笑,这些贼寇和民壮只是前菜,目的就是为了树立起此次公审的权威性、挑起百姓的情绪,如今看来效果不错,是主菜上桌的时候了。 两名健壮的旗军押着肥硕的唐千户上了高台,引得不少百姓议论纷纷起来:“嘿,来了个大官!看那身官袍,怕是个千户,不会是咱们沁州千户所的千户?” 不少武乡的村民知道唐千户勾结贼寇之事,激动的喊打喊杀起来,此事也随着百姓们口耳相传让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待唐千户被拖上台,顿时一片喊杀之声,一时声震九天。 唐千户早被那些被斩首的贼寇民壮吓尿了裤子,几乎是被一路拖拽着扔在台上,爬了半天也没爬起来,跪在台上抖得仿佛连高台都随着他共震起来。 洪磊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抬头与吴成眼神交流了一会儿,惊堂木一拍,喝道:“台下案犯何人?是何官职?所犯何事?速速交代!若不老实,那些掉脑袋的贼寇青皮,便是尔下场!” 第92章 激愤 “我交代!我交代!勿要杀我!”唐千户杀猪一般嚎了起来,引得观审的百姓一阵嘲笑,唐千户却顾不得他们,慌慌张张的“招供”着:“罪人乃沁州千户所千户唐总山,此番率军来武乡,是奉上命,协助巡抚抚标营剿灭武乡百户所!” “朝廷明令下发,让山西巡抚宋统殷抽调标营军将,扮作秦寇围杀武乡百户所,领兵贼首通天梁、锦衣卫佥事张道浚之赞画师爷泰明和亲口与罪人交代,此番前来武乡,是要以秦寇之名尽杀武乡百户所所有军卒将官、辖下屯村屯民军户、余丁军眷,彻底将武乡百户所给抹掉!” 百姓一阵哗然,随着这爆炸性消息的传播,渐渐如烧开的开水一般沸腾起来,不少军户不停往前涌着,一边涌一边质问道:“我等军户往日给朝廷做牛做马,屯粮军资从未短少一分,朝廷为何要尽杀我等?为何要尽杀我等?” 县城百姓也是人人愤慨、高喊“为何”,那帮贼寇在武乡屠村,不分男女老幼一概杀尽,谁知道会不会杀到县城来?这段时间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却听说是朝廷指令官军伪作秦寇屠戮良民,谁不愤怒?谁能理解? 见到这般纷乱的情况,绵正宇微微皱起了眉头,侧头问身旁的吴成:“唐千户说的那些话,是你教他的?” 吴成点点头承认:“不错,我那日与他谈过,让他照着我教的说话,我保他一条命。” 绵正宇瞥了一眼吴成,疑惑的问道:“有张家和那些官绅还不够?为何要把此事祸首推给朝廷?” 吴成耸了耸肩,指着那些激动的百姓们解释道:“造反是要掉脑袋的事,路不走绝、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反乱朝廷?咱们又不是神仙,不可能振臂一呼就让整个武乡的百姓随咱们一起造反,可若是没有百姓的支持,光靠我们卫所里这千来号人,怕是连巡抚的抚标营都对付不了。” “所以咱们得推一把,眼看着刀子要砍在自己脖子上了,百姓们才能心甘情愿的跟着咱们走。” 绵正宇犹豫一阵,点点头不再问话,继续观审。 “肃静!肃静!”洪磊扯着嗓子喊了两声,维持秩序的旗军屯兵也一齐高喊起来,百姓们又喧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洪磊皱着眉扫视了一圈情绪激动的百姓们,抬头看向吴成,见他冲自己微微点头,叹了口气,惊堂木一拍,继续问道:“唐总山,你老实交代,为何朝廷要尽灭我武乡百户所?” “因为武乡百户所在清丈分田!”唐千户声音不停得颤抖着,但话语却极为清晰:“以张家为首,武乡的官绅将清丈此事告入朝廷,满朝文武、天下官绅,乃至紫禁城里的大明天子,谁不靠田土生财?清丈分田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又如何能忍?” “加之武乡百户所帮乡民计算税额、清理租贷,朝廷南北都在打仗,想尽办法从百姓手中榨钱,武乡百户所计算税额,让朝廷没法从乡民手中多收赋税摊派,朝廷岂能放任行事?天下官绅多少人靠着放贷生息夺取田土、逼民为佃,武乡百户所为乡民撑腰,让乡民有底气抗租抗贷,这些官绅又如何能忍?” “朝中的大官、紫禁城中的万岁爷、武乡乃至沁州山西的官绅,就是怕这天下再有人有样学样,伤损了他们的利益,故而准备拿武乡百户所杀鸡儆猴,灭了整个武乡百户所所有旗军屯民、军眷余丁,之后再在武乡苛收重税、提加租息,以此震摄天下之人!” 百姓顿时轰然,情绪更为激动:“我等良善之民,朝廷说弃就弃、说杀就杀,竟然为了田土租贷,就要把我等统统杀尽?” “朝廷税赋年年在涨、官绅租贷年年在升,本就压得咱们透不过气来,朝廷和官绅竟然还要再课重税、加重租,这是要将咱们赶尽杀绝吗?” “朝廷和官府对咱们不闻不问,这几年遭灾饿死多少人?朝廷一粒赈灾粮都没发下,只见他们催税催租,可曾为咱们做过主?好不容易有百户所的的军爷为咱们做主,朝廷却要杀绝了他们,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肃静!肃静!”洪磊指示旗军屯兵维持秩序,待百姓们喧闹的声音小了一些,这才继续说道:“唐总山,你一家之言不可轻信,暂且收押一旁,听听其他官绅是何说法。” 唐千户身子肉眼可见的松了下去,洪磊让旗军将他押下去,又让人押上一名地主,审道:“王薄,你是武乡本地乡绅,往日里与张家常有交际,你来说说,那唐总山所言,几分真?几分假?” 那王薄早被激动的人群和台下堆着的人头吓得瑟瑟发抖,上了高台大脑便一片空白,吴成之前教他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傻跪在原地不回应,洪磊叫了好几声,才猛然反应过来,一头磕在地上,语无伦次的喊着:“饶命!饶命!攻打屯堡之事都是张道河唆使的!他说有巡抚的抚标营和唐千户的卫军相助,我等必然一战功成,到时候各家夺回自己的田土,还能瓜分武乡百户所的军屯田,也没有再管咱们放贷收租,能得一场大富贵!” “小的利欲熏心,被他蒙蔽,这才来招惹军爷,至于其他的事,小的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啊!求军爷饶我一条狗命!饶我一条狗命啊!” 吴成皱了皱眉,那王薄是自己用来证实唐千户所言非虚的,结果他心理素质太差,上了台根本没按自己教的话说,好在台下的百姓们已被唐千户的话语刺激得群情激愤,根本没人去冷静分析王薄的话语,见他这副讨饶的模样,便认定了唐千户所言非虚,顿时喊杀之声响彻天地,几乎所有人都在往前涌,试图质问辱骂那些官绅,人潮推得旗军屯兵组成的人墙摇摇欲坠。 “去多叫些人来维持秩序!”绵正宇侧头向毛孩吩咐了一句,回头瞪了吴成一眼:“你办的好事,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第93章 揭竿 绵正宇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大吼,人墙后跪着的那些官绅中,有一名乡绅被满含愤怒的汹涌人潮吓崩了心态,忽然跳了起来爬上高台,指着台下涌来的一群衣衫褴褛的佃农面容扭曲、虚张声势的大吼大叫:“侯八!王六!你们这些贱民要做什么?要打杀我等吗?爷乃是当过知县、荣归乡里的进士!是你们的老爷!你们的东家主子!你们敢对爷爷动手?” 那乡绅全身都在发抖,面上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狰狞无比:“干你娘!爷爷祖上出过巡抚、出过京官,爷爷也是皇极门前跪过天子的进士!爷爷注定了一世享受,你们这些贱种穷货,合该生生世世穷困辛劳,供养爷爷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们去看看,从古到今,都是咱们这些读书的人上人骑在你们头上,哪朝哪代有你们这些泥腿子翻身的时候?乖乖给爷爷耕田耕地、当一世牛马便是,没准来世轮回还能投个好胎,不知好歹!饿死活该!合该永世为奴为婢!” “贼鸟厮!你们如今要造反啦!敢对爷爷打骂了?干你娘!行这般逆天背道之事,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让他闭嘴!”吴成断喝一声,面色微微有变,身旁的绵长鹤听令,当即提着木棍往高台走去,准备把那胡言乱语的乡绅打晕押走。 但已经太迟了,那群被这乡绅指着鼻子辱骂的佃农,平日里本就受尽了他的压迫、整日挣扎在死亡线上,不知多少人卖儿卖女、被榨干每一点价值,刚刚又被公审挑起了火气,加上又有数万百姓在身旁壮胆,见这乡绅沦为阶下囚还如此凶蛮嚣张,哪里还能忍得住? 这群佃农不再收着力,嘶吼着蜂拥向前,奋力的推搡着旗军屯兵组成的人墙,有人甚至挥舞着拳头将拦路的屯兵打翻,维持秩序的屯兵旗军本就人少,又不敢对百姓动刀动枪,人墙哗啦啦垮了一个缺口,随即更多的缺口被愤怒的百姓冲出,阵不成阵的人墙顿时如崩塌的大坝一般,被冲散在人海之中。 那些佃农蜂拥而上,一边怒骂着一边挥舞着拳头朝那乡绅乱打,跟随他们冲破人墙蜂拥而入的百姓们也将那些官绅统统围住痛殴,用拳脚发泄着往日受尽压迫和盘剥的怒火和委屈,要将那些官绅全数殴杀在此! 公审场地顿时大乱,所有人都在乱糟糟的吼叫着往上涌,匆匆搭建的高台抗不住这么多人,挎察一声哗啦啦的垮塌下去,但愤怒的百姓们却丝毫没在意,依旧追着那些官绅痛殴,无边无际的人海瞬间将那些如海中小舟一般的官绅淹没。 “他娘的,果然乱起来了!”绵正宇心急如焚,朝等候在一旁的黄锦招了招手:“快!组织火铳队和教导队维持秩序、驱散百姓!” “慢着!”吴成却上前一步拦住:“让百姓们发泄发泄无妨,把咱们的人都撤出来,派人去守好城门,别让居心叵测的家伙趁乱入城打劫。” 绵正宇疑惑的看了吴成一眼,也没在这个节骨眼上争执反对,点点头示意黄锦照做,黄锦当即组织一直列队在旁的火铳队和教导队上前,火铳手齐齐朝天发了一排铳,在人海之中赶出一条路来,把灰头土脸的旗军屯兵和洪磊岳拱等人救了出来。 好在百姓们还没失去理智,知道百户所的旗军屯丁和洪磊岳拱等人是为自己做主的,没有对他们下手,除了几个被混乱的人群踩伤的和高台垮塌时摔伤的以外,大多完好无损的从人海中逃了出来,汇集在吴成身边。 “他娘的,那鸟厮怕是癔症犯了!”洪磊一脸惶恐的跑到吴成身旁,破口大骂:“若非那鸟厮突然跳出来拱火,百姓哪会闹起民乱来?他娘的,害了自己性命不说,这一下子不知要踩伤、挤伤多少百姓了。” “各部赶紧整队,先去把妇孺给救出来!”吴成冲岳拱吩咐了两句,回身冲洪磊苦笑道:“百姓心中填满了怒火,平日里压抑越多,爆发出来就会越惊人,那鸟厮不过是洒了点火星而已,可满地都是干柴,一点火星就能燃起大火了。” 身旁忽然传来笑声,吴成扭头去看,却见杜魏石不知何时来到身边,醉醺醺的提着酒壶大笑着:“哈!这不是正合了你的意?不燃起一把把大火来,如何能扫荡乾坤?” “知我者,杜先生也!”吴成微微一笑,回头去看公审会场,那几十个官绅面对数万百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短短一段时间便被尽数殴杀,连那唐千户也遭了殃,在人海之中丢了性命。 殴杀了官绅的百姓们一时都不知所措,有人愣在原地,有人依旧激愤的乱吵乱嚷,有人事后感到害怕悄悄溜走,更有人余怒未消,依旧对着那些官绅的尸体拳打脚踢的鞭尸。 岳拱和黄锦领着旗军屯兵上前安抚百姓、救助伤员,吴成则跑到那垮塌的高台前,爬上一个还算完整的地方,挥舞着双臂高喊道:“父老乡亲们!你们亲耳听到了,朝廷要杀尽我等!朝廷不要你们这些良善之民安居乐业!如今你们又殴杀了这些官绅,他们都是朝廷钦命的官吏,或者在朝中有关系的士绅,朝廷本就要对你们下手,如今你们又犯下如此大罪,朝廷可会放过你们?” 百姓们渐渐骚动起来,有些人忍不住痛哭出声,一时哭声一片,有一名老汉越众而出,冲着吴成问道:“军爷,当初你们助俺们西山村夺还田地、减免租债,俺们心里都念着你们的恩,朝廷无道!竟连你们这样的活菩萨都要杀尽了!这是不给俺们活路啊!这位军爷要如何办,尽管说话,我西山村村民必然倾力相助!” 躲在一旁观望的杜魏石哈哈一笑,拍了拍身旁洪磊的肩膀:“三石兄,种善因,得善果啊!” 吴成自然听不到杜魏石的话,朝那老汉点了点头,从绵长鹤手里接过一面赤旗,奋力挥舞起来:“朝廷不让我们活,我们就推翻这无道的朝廷,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自今日起,我武乡义军倡义起事、揭竿起义!愿随我等的便与我们一起,为天下万千穷苦百姓伸张正义!” 第94章 大礼 一间典雅的闺房,一名容貌靓丽、身姿曼妙的妇女坐在梳妆台前,手中不停的摩擦把玩着一串念珠,盯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发呆。 忽然之间,有一双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慢慢向下摸索,探到胸口位置,便要往衣服内钻,那女子嫣然一笑,轻轻拍了拍那只手,将它从自己的衣服中提了出来:“秦老二,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被人发现?若是老爷知道你与我通奸,我们两个可都会没命!” 秦老二悻悻收回手,嘿嘿笑道:“八夫人,别人要是唤小的秦老二,小的当场就得跟他们急眼,唯有您这秦老二唤着,小的是骨头也酥了、身子也麻了,实在是想您这话想得紧啊!”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瞬间消失不见,伸出嫩白的手指在秦老二头上点了一下,问道:“没个正形!现在不是想这些破事的时候,老爷可曾回来?我还有事要与老爷商议。” “还没呢,老爷早间乔装打扮跑去县城凑公审的热闹,怕是一时半会回不了”秦老二嘿嘿淫笑着,又伸出手来朝那女子胸口袭去:“八夫人,小的对您一贯恭敬,您交代的事小的哪次不是尽心完成?所求不过是夫人垂青而已,今日机会难得,求夫人赏小人一次?” “我说了,现在不是时候!”那女子摇了摇头,打掉秦老二的咸猪手,推了他一把:“去庄子外盯着,老爷回来了立马差人通知我,这些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做,但今日若是出了差错,你日后能不能保住脑袋还两说!” 秦老二不情不愿磨蹭了一会儿,见女子始终不肯,到底还是害怕惊动他人、不敢用强,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去,女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原本灿烂若桃花的笑脸瞬间消失不见,脸上挂满了寒霜,手中念珠捏得喀嘣作响。 过了好一阵,秦老二才差人过来通知秦大善人回了庄子,女子稍稍整了整仪容,便在家奴的带领下直往秦大善人的书房而去。 到了书房,却见秦大善人的妻妾都已经围在书房外,但都被秦老二给拦住,见女子过来,纷纷用嫉恨的眼神看着她,女子却全然不顾,穿过一众妻妾便往书房走去。 “八夫人,老爷一回来就吩咐小的们找您,其他几位夫人都让小的们拦了,连大夫人都没放进去”秦老二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板着脸说道:“老爷情绪有些不对,似乎是被吓着了,烦请八夫人注意些。” “知道了。”女子淡淡回了一句,推开书房的门迈步走入其中,正见秦大善人瘫坐在椅子上,眼中满是惊恐,汗水流得和下雨似的。 见女子进来,秦大善人“腾”的一下跳了起来,却忽然腿一软又坐回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八娘八娘!你猜中了,猜中了!武乡百户所的那些丘八果然反了!杀了好多人啊!” 女子眼中的鄙视一闪而过,上前扶住秦大善人,帮他揉着胸口:“万幸爷听了奴的话称病,没有随张家那帮官绅去围攻卫所屯堡,如今才能安然坐在这椅子上。” “你说的对,幸亏有你!幸亏有你啊!”秦大善人脸色惨白,声音抖得都快听不清楚:“你没去看公审,那帮贱民暴乱,把所有被俘虏的官绅都殴杀了,现场那个惨啊!当日还为出兵之事打了你,幸亏你不要命的苦劝,我才保下这条命来!” “爷说的哪里话?奴一身荣辱都系在秦家,又怎能不尽心为爷考虑呢?”女子眼中寒光闪烁,忽而消失不见:“说到底还是爷善纳忠言,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奴不敢贪功。” 秦大善人点头微笑,气息渐渐喘匀了,后怕也渐渐消散了,长出口气,问道:“八娘,我让秦老二寻你来,是要问你之后我秦家如今处在朝廷和反贼的夹缝中,该如何作为。” 女子微微一笑:“奴且问爷,我秦家可能与那反贼对抗?” “不可能!张二那厮都败了,我如何能对付得了那些反贼?”秦大善人眉头一挑,语中含怒:“你是要我从贼?” “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刀子架在咱们脖子上,哪容得咱们选择?”女子浅笑一声:“这天下说到底还是士绅的天下,那些反贼要治理地方,怎么也离不开士绅配合,若是您抢了这个头彩,他们非得把您立成榜样不可,荣华富贵岂不是滚滚而来?” “屁话!”秦大善人勃然大怒,斥道:“我乃大明的举人,岂能从了反乱之贼?他日朝廷大军进剿,靠他们这千把人如何能挡?到时候岂不是要我全家死绝?” “爷,奴也没说让您真的从贼啊!”女子淡淡一笑,解释道:“您从贼,不是因为您要造反,而是为了在贼众之中钉颗钉子,日后好助朝廷天军剿灭贼寇、收复武乡!” 秦大善人双眼一亮,急急问道:“八娘,你是要让我混入那些反贼之中,为朝廷作暗谍?” 女子笑着点点头,秦大善人搓了搓手,脸上有些犹豫:“此法倒也不是不可行,可我与那些反贼往日也没有交际,还和他们几次冲突,就算我去从贼,恐怕也只会给他们当成个泥塑菩萨供着,如何能参与他们的事务?不能得到他们信任,又如何能获得有用的消息助朝廷平叛剿贼?” 女子伸出芊手,在书桌上摸了一会儿,抽出一本文册来,笑吟吟的说道:“爷,再多的交际,也比不过雪中送炭的恩情,再大的矛盾,也大不过互惠互利的关系,爷手里有个上好的筹码,以奴猜测,正是那些反贼如今急需的,正好当作见面礼,来一场雪中送炭!” 秦大善人皱着眉瞥了一眼,有些讶异和抗拒:“柳沟?那里可是我秦家的聚宝盆,里头的东西连张家都知之不详,就这么让给那些反贼?” “爷,命都要没了,还抱着这聚宝盆有什么用?”女子苦笑着摇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些反贼有洪磊相助,柳沟的事是瞒不住的,与其等别人来夺,不如现在便献出去,换一场泼天富贵!” 第95章 故事 “瞌睡来了有枕头,想吃奶了有奶娘!”吴成翻着手中的文册,头也没抬的冲一旁坐着的洪磊问道:“三石老兄,秦家送来这份礼,可信吗?” “文册里的内容自然是可信的,秦家的田土不算多,也不是什么世代豪门,但在武乡地界能骤得巨富,靠的就是这硝石的生意”洪磊冷笑着说道:“秦家在柳沟有几个硝洞,私自开采制硝走私,他们以为他们瞒得很好,但实际上张二早就对此了如指掌,若不是因强夺杜家产业的事做的太绝,引得武乡士绅极为不满,张二得竖个标杆来安抚这些士绅,否则早就对秦家下手了。” “我说的不是这硝洞的事”吴成摇了摇头,打断道:“我是问秦家这时候把他们的家底送来,是想做什么?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自然是有陷阱!但不是针对咱们的,而是针对秦家、张家,乃至整个山西士绅的!”洪磊哈哈一笑,解释道:“那秦大善人是个憨傻贪利的,秦家能劝动他把家底献给咱们的,只有他那位被称为‘八夫人’的小妾。” “吴兄弟,那位八夫人名唤董如君,生得美貌非凡,不下当今名动天下的秦淮八艳,而且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聪睿不下男子,在秦家二十余年,从一个小妾成了地位仅次秦大善人的‘八夫人’,秦大善人对他可谓言听计从。” “但这些只是外人所知的事,那八夫人进秦家的门,牵扯到一件二十年多年前的秘辛,此事乃是秦大善人的逆鳞,也是他被张二拿捏在手的把柄之一”洪磊冷笑一声:“武乡城极少有人知晓,那八夫人的姓实际上是随母姓,她本姓秦,乃是秦大善人的堂兄之女、秦家血亲!” 吴成顿时反应过来,重重吐出两个字:“乱伦!” “正是!”洪磊鄙夷的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单单是乱伦,当年秦家家主本是秦大善人堂兄,有一日忽然染病而亡,留下偌大家业和彼时仅有九岁的董如君,一个九岁娃娃,如何能守得住家业?被秦大善人勾结张家和本地士绅吃了绝户,家产被瓜分干净,秦大善人刮了大头,成了如今秦家的家主。” “那董如君寄人篱下,从小为奴为婢,挣扎着长到十四岁,生得美艳动人,被那秦大善人瞧上了,便暗使宗老篡改家谱,革了她的家籍,对外称这董如君病死,不顾纲常强纳其为妾。” 吴成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洪磊继续说着:“吴兄弟,你也知道大明天下,纲常大于天,嘉靖年杨首辅、万历年张首辅,权势何其大?不也被这‘纲常’二字弄得焦头烂额?那秦大善人行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官府又怎能不管?秦大善人犯下此等大罪,依大明律当斩首。” “但他好好活到了今天”吴成眯了眯眼,问道:“张家帮他压下去了?” “正是张家!”洪磊呵呵一笑:“使功不如使过,张家出面帮忙平事,又捏着他的把柄,秦大善人便只能成为张家的马前卒,西山村的事,想来张家就是靠着这把柄威胁秦家来出头的。” “张家如此作为、山西官绅对此悖逆纲常之事不闻不问,让那董如君在秦家忍辱负重二十余年,她那般聪慧要强的女子,又怎会认命?如今是看到机会,所以才帮了我们一把,恐怕是希望咱们壮大起来,像陕西的秦寇一般把山西搅乱,拉着山西的官绅一起去死。” “对咱们还真是有信心”吴成苦笑一声,收起那份文册:“如此说来,那董如君会成为咱们钉入山西官绅里的一颗钉子,劳烦三石老兄多盯着了,我去寻阿四他们,到柳沟去看看。” 柳沟位于太行山腹地的一处峡谷中,丘陵起伏、峡谷幽深、山林茂密,若不是有秦家送来的文册指路,吴成恐怕早在山林之中迷了路,根本不可能发现这块宝地。 负责管理柳沟硝洞的秦家家奴早就收到主家的消息,听说有几骑奔来,登上拦住谷口的木墙一看,见是吴成等人,赶忙开了墙门毕恭毕敬的把吴成等人迎了进来,满脸谄媚的献着殷勤:“不知几位大王前来,小的们没来得及备酒菜银钱,求几位大王担待。” “别一口一个大王的,听着刺耳!”吴成皱了皱眉,跳下马来:“酒菜银钱都不必了,我等今日来此,是为了查看柳沟的硝洞,你家老爷应当嘱咐过你们了,用不着咱们把你家老爷请来?” 那家奴赶忙应承跑去准备,吴成朝四周看了看,随同而来的毛孩凑了上来,压低声音说道:“成哥,这可是块好地方,山高林密、谷口狭窄,到谷口还是个大斜坡,要攻谷就得仰攻,秦家在谷口设的那道木墙若是加固一下,完全可以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确实,确实!”绵长鹤也凑了过来:“听绵老叔说,这里以前是一伙太行山匪的老巢,被剿了后才被秦家占了,谷内地势开阔还有水源,可以屯驻兵马。” “风水宝地,让秦家占着太可惜了!”吴成冷笑一声,搓了搓手:“以后咱们要面对朝廷进剿,武乡城不可能一直守得住,指不定得躲进太行山里,这是个屯兵躲藏的好地方,迟早要拿过来。” 说话间,那名家奴提着几个火把和油灯跑了过来,冲吴成等人点头哈腰的说道:“几位爷,洞内狭窄阴暗、歧路众多,请几位爷紧跟着小的,莫要迷失了道路,听说洞内有吃人的蝙蝠栖息,曾有工人误入歧路,被蝙蝠吃的尸骨无存。” 吴成皱了皱眉,硝洞里有蝙蝠栖息不奇怪,但在东方哪有什么吃人的蝙蝠?这传闻八成是秦家编出来恐吓工人的。 吴成也懒得和那家奴在这上面计较,挥了挥手,迈开腿向硝洞走去:“闲话少说,走,领我等去好好看看你们秦家的聚宝盆!” 第96章 硝洞 硝洞位于柳沟的尾部,不断有工人从硝洞里运出熬好的白硝,在提着刀子的家奴监督下一箱箱装车,等待之后押运回秦家的庄子存放,再走私到关外等地。 硝洞之内阴风阵阵,只听得洞里不断有“呜呜”的怪声传来,如今正是夏日炎暑,但吴成立在洞口,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妈耶,这洞里不会藏着鬼怪?”毛孩打了个冷颤,脚步悄悄往后挪了挪,有些不情愿进洞。 “怕个卵!咱们这些丘八煞气重,哪家鬼怪敢来试咱们的刀枪?”绵长鹤嚷嚷一声,攥着腰刀的手关节却有些发白,明显心里也有些胆怯。 吴成白了他们一眼,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兵了,自己这个穿越的都不信鬼神,这两货还能被鬼怪吓着,当下也不搭话,跟着那家奴便往洞里钻,绵长鹤和毛孩对视一眼,也壮着胆子跟了上来。 入了洞阴气更盛,洞里一片漆黑,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骤然响起,似乎是有受惊的蝙蝠在乱逃乱窜,吓得毛孩鬼哭狼嚎。 吴成却微微一笑,硝石喜阴、易溶于水,往往存于阳光无法照射的地方,硝土的形成乃是细菌的分解和氧化,而人和动物的排泄物中细菌最为丰富。 这洞中阴冷不见阳光,没有地下水流于表面,加之有大量蝙蝠栖息,便有大量蝙蝠粪便堆积,确实是个天然产硝的好地方。 硝石是制作火药的主要原材料之一,吴成想要打造一支围绕火铳火器建设的军队,火药是必不可少的,若是这洞中的硝土能够满足吴成自产的需求,吴成便能摆脱黄师爷的黑市,也就不用再受制于人,可以放手按照自己的战略发展了。 随着那家奴走了一阵,转过几道弯,来到了收集硝土的地方,这里灯火通明,十几名工人在提着鞭子的家奴驱赶下收集硝土,再运出洞外熬制。 那名家奴转过身来,点头哈腰的解说着:“各位爷,这个硝洞乃是柳沟这一块最大的一个,除了这里,柳沟还有数个硝洞能产硝,但都只是小洞,没这个大。” 吴成点点头,四周查看了一番,这个硝洞确实规模不小,单单是这个采硝土的地方,住个几百人没什么问题,更别说这洞中还有不少没探索的地方。 “各位爷,这洞里的硝土采集后不能直接使用,得经过层层过滤和熬制,制成白硝方能使用”那家奴主动当起了解说员:“一百斤硝土混三百斤水,可产白硝三十余斤,市价一斤白硝最多不过五两银子,但若能走私到关外去,价钱能翻上十倍!” 吴成点点头,他不在乎价格,需求硝石主要是为了自产火药,有充足的火药,才有足够的底气对抗日后朝廷的反扑。挥了挥手,冲那家奴吩咐道:“带我等去看看你们如何熬硝的。” 七拐八绕了一阵,吴成等人来到山洞中制硝的地方,却见洞中挖着一排排土坑,坑上架着一个个大铁锅,每口锅旁都放着一个底部钻孔的陶瓮和一口大缸,缸中盛满了水,锅内则放着过滤用的纱布网,引火的荞麦杆和柴木等物堆在附近,堆成了一座小山。 那名家奴指挥着硝工为吴成等人演示,将硝土填入陶瓮之中,再倒入清水,不一会儿陶瓮底部的小孔缓缓流出黄褐色的水流来。 “几位爷,这便是含硝的卤水了,待过滤到水清无色,便能进行熬制”那名家奴尽职的当起了解说员,指着一名硝工捧来的罐子说道:“但这卤水过滤时间太长,摁瓮子至少要半天,滤水最少也要三天,今日只能给各位爷看个道理,小的这里有滤好的卤水,先给各位爷演示熬硝的过程。” 那家奴话毕,便指挥着硝工架锅熬煮,加入草木灰过滤熬制:“几位爷,这熬硝之法其实和天津、两淮盐场里的煮盐之法差不多,这些熬硝的硝工,大多就是主家从天津长芦盐场里挖来的盐工。” 吴成点点头,他粗粗看了几眼便明白过来,这熬硝实际上就是后世所谓的“土法制硝”,当即问道:“依此法制硝,能得白硝几何?” “回这位爷,此法制硝依赖开采硝土和劳力多寡,小的们这有二十口陶瓮,每四日能产白硝一百余斤,一月大概七百余斤上下”那名家奴摸着脑袋计算着,嘿嘿一笑:“若是人手材料更多,产硝自然能翻倍的涨。” 吴成吸了口凉气,七百余斤白硝,哪怕按照市价卖出,每月也能有三千五百两白银进账,更别说走私到关外翻了十倍能收入多少了,秦家靠着这一个硝洞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熬硝和煮盐一样,没什么技术含量,讲究的就是人多劳力多,自己日后若是能发动武乡的百姓一起制硝,产量必然能扩大数倍,自用自然不愁,再通过黑市卖出去,白花花的银子便能滚滚而来。 吴成眯着眼瞧了那些家奴硝工一会儿,一言不发继续观察着那些硝工制硝,过了一两个时辰,却见那些硝工将熬好过滤的白硝捞出装箱,然后将锅里的废水倾倒在地,换水继续熬硝。 “这些废水不能倒了!”吴成忽然出声指示道:“多备几个大缸存着,过段时间我会派人来取。” 那名家奴一愣,问道:“这位爷,熬硝以后那些废水人畜都不能饮用,可就没啥用了。” “有用!”吴成淡淡说了一句,也懒得解释,那名家奴见状,也识趣的闭了嘴,赶忙吩咐硝工去备大缸,将废水存下。 那些家奴硝工不像吴成这样学农出身,在大学里受尽了各种农业书籍的折磨,自然不知道这些废水并非没用,乃是淡硝酸钾,是上好的肥料。 吴成左右看了看,问道:“对了,我看你们主家送来的文册里记载着的,柳沟这里也产硫磺?” 那家奴点点头,回道:“爷说得没错,柳沟确实产黄铁矿可烧取硫磺,不过在另一个山洞里头,爷要去看看?” 吴成点点头,微微一笑,柳沟还真是块宝地,有硝石有硫磺,还有满山的树可以烧炭,占了这里完全不愁火药问题了,当即挥了挥手:“走,领我去看看。” 第97章 战略 太阳渐渐隐入青山之中,一抹彩霞映得天际一片血红,黑暗随着阳光得退却而渐渐笼罩了这个世界。 吴成策马行出官道上,向着武乡城飞驰而去,胯下的战马便是从那些贼寇手里缴获的马匹,武乡百户所占了武乡城,短期内不用愁饲料的问题,可以供养一些战马,吴成正好讨了一匹马来代步,他的马术很差,一路都不敢放马狂奔,但总比毛驴和两条腿跑得快。 远远看见武乡城外的原野间点起无数火把火盆,原野上人头攒动,鼓声、号声、喝令声和争吵哀求声混杂在一起,仿佛要把天地都掀翻了。 “武乡的征兵还没完呢?”毛孩好奇的嘟哝一句,武乡百户所占了武乡城揭竿造反,自然不可能光靠百户所里那一百多个旗军和千来个屯兵余丁打天下,扩军募兵是必然的,吴成晨间去柳沟考察,绵正宇和岳拱则在城外摆台募兵。 “正好去看看热闹!”绵长鹤哈哈一笑,纵马便冲了过去,吴成赶忙策马跟上,随着他一起跑入场中。 维持秩序的旗兵屯兵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注意他们三人,见有人策马跑进场中,还以为是新来应募的壮士,扯着嗓子喊道:“新来应募的听好了!先到竖红旗的那边排队测身高、登记年纪、籍贯,再到竖白旗的那边测力气和耐力!别傻乎乎的排错了队,到时又怪俺们没说清楚!” 吴成放眼看去,见点将台下一左一右竖着一红一白两面旗子,红旗下识字的教导和旗军屯兵不停记录着,白旗下的几名小旗官则指示着一个个应募的青壮测试力气和耐力,一队披甲旗军手提木棍虎视眈眈的在两面旗子前几步外拉成一道人墙,将排队的青壮民众和登记测试的人员隔开,听到命令才放一波人过去。 绵长鹤兴冲冲的跑去围观,吴成懒得凑这个热闹,直接登上将台去找绵正宇和岳拱,却见他们两个在将台上指指点点,两人都是一副满意的表情。 “吴家崽子,柳沟的事办完了?”绵正宇瞧见吴成登上讲台,赶忙迎了上来。 “粗粗转了转,那是块宝地!”吴成哈哈一笑,回道:“硝石、硫磺、煤矿都有产,而且产量还不低,过几天把那些俘虏都押过去,再让洪磊招一批工人,让何老头领人过去看着,那块宝地得握在咱们手心里才放心。” “既然是块宝地,秦家如何能放手?”岳拱有些好奇的问道:“何老头过去,怕是也讨不了好,最后还得打一场。” “打不起来的,那秦大善人还想着混进咱们的高层替朝廷当个探子呢!没有舍哪有得?他不会这时候跟咱们起冲突的,就算他脑子不清楚,也有人能劝住他”吴成冷笑着摆摆手,也懒得在这事上深谈,转移了话题:“募兵的事怎么样了?” “武乡的百姓们热情的很!你那公审效果不错!”绵正宇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那些应募的青壮说道:“听说咱们募兵,四邻八村的青壮都跑来了,从晨间到现在不断有人来应募,都说朝廷无道、官绅压榨,好不容易有咱们为民做主,若是咱们没了,朝廷官绅回了武乡,岂不是人人不得好活?所以募兵的消息一传出去,便是应者云集。” “这就是民心所向!”岳拱也随着哈哈一笑:“咱们之前定的规章,招募十五至二十八岁、身高五尺二寸、能双手各提五十斤重石锁十次、俯卧撑三十个以上的青壮,条件卡的这么死,还以为没啥人会来应募,结果你看看,来的人都快从这排进城里了,到现在为止已经募入营中的就有两千多人了。” “两千多人,发给兵器就能上阵”绵正宇微微一笑:“他们在背后壮壮声势,旗军和屯兵攻城,咱们可以把沁州也打下来。” “打沁州?”吴成愣了一下,赶忙问道:“谁说要打沁州?” “为何不打?”绵正宇和岳拱对视一眼,有些奇怪的看着吴成:“唐千户被殴杀,沁州千户所的可战之兵都被咱们打散了,沁州城里的官兵必然都成了惊弓之鸟,咱们此时若不趁虚而入,沁州离武乡快马一天能到,等官兵稳住阵脚,刀子可就抵在咱们喉咙上了。” 岳拱附和的点着头,吴成看了看绵正宇又看了看岳拱,顿时明白过来,初战轻易获胜、武乡轻松易手、百姓踊跃参军,让他们产生了冒险主义和机会主义的思想,以为沁州也会像武乡一样轻易被攻克。 初战胜利来得太容易,军中抱着这样想法的恐怕不在少数,吴成幽幽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绵老叔,岳叔,沁州乃是府城,人口数十万,卫军溃了还有民壮,民壮没了,也能招募青壮守城,那么大一座城市,光靠咱们这千来人,就算打下来也必然损失惨重,除了空耗实力,毫无用处!” “咱们能在武乡扎根,是因为我们之前在武乡四邻八村做了不少工作,获得了百姓的支持,沁州百姓和我们没有什么交集,又怎会支持我们?没有百姓的全力支持,拿下沁州不过是多了一个累赘而已,对我们来说无利反而有害!” “可是沁州城”岳拱出言分辩,吴成却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沁州城毫无意义!甚至这天下的城池都毫无意义!百姓和民心,才是我们应该去争夺的!” 吴成指向那些应募的百姓:“有百姓支持,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兵源、源源不断的粮草军备,才能和朝廷对抗,没有百姓支持,哪怕像黄巢那般拿下国都,也免不了最终的败亡!” 绵正宇皱着眉头插话进来:“你这般说,难道我们就坐看沁州不管吗?” “当然不能不管,沁州城我们不去取,但沁州属下的村寨和四邻八乡的民心,我们却要去夺!”吴成微微一笑,看向场内的那些旗军:“军中教导要挑选一些思想可靠、明白道理的,让他们组织人手潜入沁州属下村寨,为村民主持公道,帮乡民理清赋税租债、抗税抗租,教育乡民咱们的道理,军中的旗军也要组织起来,与那些教导协调一致,成为他们传播思想、教育乡民的后盾,对付地主官绅的家奴,单靠咱们的旗军足够了。” “沁洲城就暂时放在朝廷手里,等朝廷对咱们的围剿失败、沁州的民心向着咱们,这沁州城便是一座唾手可得的果实,任由咱们去采摘!” “周边的地区都是如此,城镇咱们暂时都不取,沿着太行山,一座村庄一座村庄的清理整合,将星火燃遍整个太行山脉!” 第98章 愤怒 沁州城渐渐从混乱中恢复了过来,城内城外一片热火朝天的大建景象,临时征召的青壮拖拽着一辆辆大车,将大车上载着的石料木料、守城器具运上城墙,城外无数青壮如蚂蚁一般挖掘着壕沟、建造女墙和羊马墙,提着鞭子的军卒衙役往来巡查,见到动作稍慢的便狠狠抽上一顿鞭子,打得这些青壮头破血流、鬼哭狼嚎。 刘典史紧咬着下唇扫视着城外挖掘壕沟的青壮,叹了口气,身旁正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沁州通判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扫了他一眼:“老刘,怎的这般唉声叹气?” “丢了武乡,前途无望,如何能不唉声叹气?”刘典史又叹了一声,搓了搓脸:“好在有你王通判在,稳住了沁州的局势,若是那帮贼寇趁虚而入,再攻陷了沁州,就算老夫人不怪罪,朝廷也饶不了咱们。” 王通判哈哈一笑,拍了拍刘典史的肩膀:“老刘,也多亏你来的及时,让咱们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有了时间准备,沁州本有民壮千余人,如今又募了上万的壮丁,守城是绰绰有余了,你也不必担忧,守住沁州,也算大功一件。” 刘典史点点头,忽而冷笑一声,嘲讽道:“武乡百户所竟然直接扯旗造反了!也不知京师的那些大人们收到消息是个什么脸色,哈哈,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头来还是栽在老夫人手里。” “不剿了这些反贼,他们背后的大人总有办法遮掩过去!”王通判冷冷一笑,分析道:“只有拿了贼首,送上京师对质,才能把那些家伙给铲平了!呵!武乡那群反贼也是没卵蛋的,若是他们趁虚来攻沁州,裹挟沁州各处乡民反乱,造起声势来,或者干脆遁入太行山里去陕西投秦寇,还难以应付,如今他们缩在武乡,进又不进、逃又不逃,岂不是坐等朝廷大军围剿?” 刘典史皱了皱眉,点头表示同意,长长出了口气:“沁州不失,咱们就没有一败涂地,如今就看老夫人那边如何处置,何时说动宋巡抚调大军来围剿了!” 沁水窦庄,万历年兵部尚书张五典乞老归乡之后,度海内将乱,便在宋代窦氏修筑的小村外,以太极教场为中心营造城堡,时至今日,已修成城墙高三丈、墙厚五尺、周长1008步,广设城垛、炮台、望口、瓮城的要塞堡垒,城内九门九关,时人称为“小北京”。 窦庄乃是张氏一族的起家之地,张道河也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对此地一草一木都颇有感情,往日总会有事没事回来住上一段时间,但如今再来到窦庄,他却从心底不断生出恐惧来,恨不得掉头就跑。 可他又能逃到哪去?只能硬着头皮在张三的引领下进了堡门,穿过长长的石板街来到大堂,见霍夫人满脸怒意的盯着他,张道河心中一慌,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狠狠一巴掌甩在脸上:“母亲!儿子无能!儿子错了!求母亲责罚!” “责罚?如何责罚?砍了你的脑袋吗?”霍夫人手里的拐杖敲得地上砰砰作响:“每次都是这样,我一时没盯着你,你便惹是生非!当年对付杜家是这样,如今在武乡还是这样!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每次说得好好的,回过头来就是不改!” “现在好了,武乡城都丢了,为娘好不容易拼下的好局势,被你搅得一团乱!”霍夫人怒不可遏,指着张道河的鼻子教训着:“张家本就被人盯着,你阿妹入京、你大哥拉起团练来,只不过暂时稳住局面而已,只有你大哥立下剿寇的大功,张家才能在朝局党争中脱出身来!结果你这般乱来,丢了武乡城,接下来你大哥即便抵挡住秦寇,看在天子眼里也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哪还有什么功劳?又如何取得天子的圣恩?” 张道河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声分辩道:“母亲,是通天梁他们先败了,局势才急转直下,为何全怪在儿子身上?” “蠢笨!蠢材!”霍夫人怒气更甚,骂道:“你若是不主动去进攻屯堡,把武乡城内的兵给打没了,又怎会把武乡丢了?武乡不丢,事情又怎会一发不可收拾?” “通天梁他们败了也就败了,咱们也正好有理由对朝廷说是那些卫所兵造反、击杀巡抚标营,鼓动朝廷出兵围剿、将屎盆子扣在京师那些人的身上,之后还能堂堂正正用朝廷的兵马进剿,他们败了,于大局无碍。” “可丢了武乡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如今秦寇就在黄河边,随时会大举来侵,朝廷和天子的心思都放在抵御秦寇上,山西地方稳定、各地严防死守最为紧要,结果秦寇还没来,山西腹地先闹起了反贼,还攻陷了州县,天子和朝廷又如何能视而不见?” “若是细细查起来,发现是你张道河私自调兵,在那些卫所兵出兵剿寇之时攻打屯堡、欲屠戮其军眷,因此而逼反了那些卫所兵;是你张道河无能,打不下一座小小屯堡,反倒使武乡民壮和当地乡绅家奴星散,以至于武乡无兵可守、沦陷贼手,你说,看在天子和朝廷眼中会如何?追究下来,你还能活命?我张家还能保住?” 张道河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心神已经大乱,脸涨得通红,一头磕在地上:“母亲,儿一时糊涂,犯下杀头抄家的大错,求母亲救救儿子!” 霍夫人喘了一阵粗气,坐回椅子上,无可奈何的摇着头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能如何?摊上你们兄弟两个,也是命,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命!” “如今只能是亡羊补牢了!”霍夫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让张三把沁水的团练带去沁州,沁州绝不能再失守了,为娘今日就去太原,去找宋统殷调兵,把武乡夺回来!” 就在此时,张三忽然急匆匆的跑进了堂中,将一封书信呈给霍夫人:“夫人,大爷来信了,十万火急。” 霍夫人眉间一皱,拆开信件一看,面色顿时大变,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张道河赶忙挪了过去,扶住霍夫人问道:“母亲,大哥信里说了什么?” “我张家的命,怎么这么不好?”霍夫人喃喃念了一句,将信递给张道河,叹道:“宋统殷顾不上咱们了,绰号横天一字王的巨贼王嘉胤领数十万秦寇东渡黄河,大举入寇山西!” 第99章 根据地 “沁州那边都传遍了”毛孩捧着土碗灌了口水,气喘吁吁的传递着最新的消息:“秦寇王嘉胤率军东渡黄河,听说人马过百万,沁州城俺不敢进去,但周围的村寨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乡绅百姓在收拾东西准备逃离山西。” “听他吹!”绵长鹤嗤笑一声:“那王什么的要真有百万大军,还会被赶到山西来?” “四崽子说的没错,秦寇不可能有百万大军!”绵正宇附和道:“流寇造乱,时常裹挟百姓,行军作战都带着家眷,军中又以流民为主,这些人上了战场只能拿来当炮灰,秦寇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能战之兵有个三四万人便算得上巨寇了。” 吴成点点头,从案桌上一堆文册里抬起头来,问道:“这王嘉胤是个什么来头?在陕西的一众秦寇里算个什么地位?” “听沁州的乡民说,这王嘉胤来头可了不得,算是秦寇最大的头领!”毛孩皱着眉回忆道:“听说他以前当过边军,后来逃回了乡里,崇祯元年陕西大灾,活不下去了便杀官造反,如今陕西的什么闯王、八大王、紫金梁什么的反王,统统听他号令。” “闯王!”吴成喃喃念了一句,哪怕他对明代历史再怎么不熟悉,闯王的名号还是如雷贯耳。 “这号人物东渡黄河,代表着秦寇的主力彻底放弃陕西,到咱们山西来闹腾了!”杜魏石提着酒壶,毫无坐像的瘫在椅子上指点江山:“秦寇入晋不再是之前小股流寇或零星的反王入境,而是有组织、大规模的攻略山西,呵!宋统殷和张家怕是顾不得咱们这些蚂蚁腿了。” “杜先生说的是!”毛孩哈哈一笑:“沁州城最近各门都关着,只留了东门放人,而且城中在大肆清查‘奸细’,把城内的陕西人都赶出了城,听说沁水那边也是这般情景,各地都忙着防寇,哪还有空管咱们?” 吴成轻轻摇了摇头:“不对,秦寇大举入晋,光靠山西各地的营兵卫军如何阻挡?必然要调边军来剿的,有边军相助,宋统殷和张家就能腾出手来,咱们作为钉在他们背后的一颗钉子,他们如何能留咱们存在?必然会抽调大军拔了咱们!” 吴成一脸严峻的扫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道:“这还是朝廷和张家,去年咱们在良乡哗变,林恶鬼领着几百人去陕西投了秦寇,几百个卫军骁勇,在秦寇之中也是不俗的战力了,你们说王嘉胤这等巨寇,会不会瞧上他们?林恶鬼若是在王嘉胤手下,随他一起东渡黄河入晋,他对武乡情况熟悉,会不会引秦寇来攻略武乡之地?” 众人一阵沉默,岳拱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娘的,咱们倒成了肉夹馍了。” “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不够强大!”吴成叹了口气,将文册一一整理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寇怎么闹腾,只要不闹到咱们的头上来,咱们就按部就班行事。” “扩军练兵最为紧要,绵老叔,岳叔,新募的那些新兵要抓紧训练,还是按原来的法子,要选出一批人入夜班和教导队,我武乡义军与寻常军队最大的区别便是各部教导,他们教育好了,整支军队就不会差到哪去。” “何老头要盯着柳沟,过几日陈老匠也会带人过去,咱们生产火药和武备的工坊就放在柳沟,日后万一武乡城守不住,柳沟也是我们暂避之地,秦大善人那边有什么意见,让他跟我说,我亲自去与他谈!” “杜先生,挑人的事你得抓点紧,咱们还是按之前的计划,让毛孩领着那些教导潜入沁州的村寨之中,一面收集情报,一面帮助乡民清田抗税,黄叔的火铳队会配合他们行动,正好如今秦寇大举入晋,想来沁州不少士绅都吓跑了,咱们趁着这机会扎下根来、收拢人心。” 杜魏石皱了皱眉,张嘴想要说话,吴成却没理会他,继续吩咐道:“洪先生,武乡的杂务劳烦你多费心,如今夏播翻耕在即,各村得安排人手去协助村民农务,衙门吏员文书逃散不少,你把把关,招些能干的新吏帮忙,记得明白和他们说,我武乡义军不搞大明吏员世袭、晋升无望那一套,只要每季考核通过、表现优良就能高升,考核连续两次不过、或者表现极差者当即开除!” 洪磊与杜魏石对视一眼,却见杜魏石冲自己点点头,明白他和自己心里有着一样的疑惑,当即问道:“吴兄弟,若是朝廷大军来剿,或者秦寇大举来侵,我等不一定能守住武乡,此时还抽调人手去渗透沁州、协助乡民农务,是不是有些浪费人力精力了?” “这不是浪费,这是在建设我们的根据地!”吴成语气坚定,耐心的解释道:“何为根据地?就是咱们武乡义军赖以生存的基础之地,是咱们长期作战、发展壮大的基石!” “咱们不能做流寇,抱着有今天没明天的心思,攻下一块地方便饱掠一番,敌人来了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看在百姓眼里,不过是一群四处流窜的贼匪,百姓们又如何会抛家舍业支持他们呢?” “咱们夺下一块地方,就要成为这块地方的‘官府’,而且要比朝廷更近一步,要深入乡村之中,为百姓们主持公道、为他们提供安全和秩序,也要向他们征收合理的税赋、招募充足的兵员、传播我们的理念,让从村寨到城镇的百姓们都切实感觉到咱们存在,认同我们的理念和治理方式,甚至习惯我们的统治。” “这样,他们才会把我们当成他们的统治者,并把我们的治理和朝廷的统治做对比、我们的存在和士绅的存在对比,才会真正认同我们的理念、拥戴我们的政权!” “的确,我们可能守不住武乡,会被迫转进到其他地方去,但我们的理念却会在这些村寨之中发扬光大,百姓会怀念我们、期盼我们,当我们再回故地,便是箪食壶浆、望风而投!” “哪怕朝廷把咱们剿灭了,只要咱们的理念播撒出去,也会有百姓前赴后继的追随咱们,实现咱们的理想!” “一个个州府染色、一片片星火点燃,我们会越来越强、朝廷会越来越弱,直到乾坤逆转、天地变色!” 第100章 大患 不知藏在哪棵树上的知了鼓噪着令人心烦的声响,橙黄的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将每一个空间都炙烤得炎热无比,晃眼的阳光尽情播撒着,将天地染成一片刺眼的白色。 张道河眯着眼一口饮尽杯中的凉茶,炎热的感觉却没有一丝缓解,头上身上汗水不停涌出,打湿了整个衣裳,但他却不敢有一丝异动,端端正正的坐着,放下手中的瓷杯,拿起书信继续念道:“大哥的信中说,赵城已被秦寇所陷,秦寇人马太多,宋巡抚的抚标营临战先溃了,士绅的团练反倒坚持得更久,大哥领军突围出来,已经退往太原重新整军了。” “巡抚抚标营大多来自朝廷公募,多是募自卫所健勇和余丁,卫所兵不堪战,抚标营又能好到哪去?”霍夫人冷哼一声,摇了摇头:“也是好事,营兵不堪战,朝廷要保境安民,就只能更加依靠我们这些地方士绅的团练,要让人做事,总得给人一些好处,我张家的地位,暂时也稳住了。” “这还得多靠母亲事前的布局!”张道河吹捧一句,拿起另一封书信:“刘世叔来信说,兵部已经决定调辽东边军入晋剿寇,领兵的是都督佥事曹文诏,授延绥东路副总兵,领关宁军入关征讨。” 张道河顿了顿,有些尴尬的说道:“刘世叔说阿妹也上书兵部,请求领兵入晋,所书被刘世叔扣下了。” “胡闹!”霍夫人斥了一句,怒道:“你写封信给仪姐儿,让她安心在京师辅佐马瑞征便是,山西的事,用不着她来处置,她留在京师,对张家才是最好的选择!” 张道河赶忙点头应承,将书信放下,又掏出一封密信来,双目忽然满是怒意,咬着牙强压着怒火念道:“母亲,秦家的来信了,那帮反贼自号‘武乡义军’,打着‘倡义救民’的旗号在武乡、沁州等地胡作非为!” “秦家的信上说,那些反贼在武乡发布文告,搞什么分级纳税制,地主士绅征税七成,自耕农户征税五成,佃农则免征税粮,还禁止各家发放高利贷,租贷利息全都按照《大明律》里规定的利息计算,以往发放的租贷只需缴纳本金,利息一概不准收取!” “那些反贼还在武乡大肆募兵,凡是投军当兵的,便减免税额,若家中本为佃农,则地主租额需减免二成五,地租上限不得超过三成五,军眷有借贷者,利息不得超过一分,若军眷付息已超过一倍者,则停利还本,若超过两倍者,则利本两消!” 张道河冷哼一声,怒道:“贼寇就是贼寇,想着法子抢掠百姓!我大明田税也不过三成,这些反贼一口气就要收到七成!还好意思说什么为民倡命!” “大明赋税的大头,从来都不在正税上,而在摊派和杂捐!”霍夫人淡淡的说道:“说是三成正税,可我大明从太祖年间算起,什么时候只收过三成税了?摊派杂捐可是从来上不封顶的,这些反贼收七成、五成的税,看着比朝廷正税多,但没了摊派杂捐,实际上却比朝廷收的税少的多,百姓怕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了!” “放贷收租,是士绅豪门收入的大头,少借多还赚得盆满钵满不说,借此迫使农户失田,趁机兼并土地,是各家扩充产业的主要手段,如今这些反贼断了这条路,是要损士绅之利,夺农户之心了!” 霍夫人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不管是收税钱还是清租贷,都需要无数文书吏员去做事,这帮反贼哪来这么人手?喊喊口号罢了。” 张道河却摇了摇头:“母亲,儿以为这些反贼是认真的,秦家的密信上写的很清楚,杜常之在武乡大开书院,从军中挑选人才教育,再发往各村主持收税清租之事,那些反贼还在武乡城里开了科举,准许所有人参与,通过的便授官,对了,秦家的把科举题目也送了来,母亲您看看。” 霍夫人接过一看,眉间一皱:“这群反贼,不考八股四书,反倒考算学律法,这是要做事的官吏,不要读书的士人!” 霍夫人随手翻了翻,又是一阵冷笑:“这些考题倒是有意思,算学题让人计算田亩税额和租债利息、律法考的都是《大明律》里田亩租贷的条文、策论更是直拿‘官逼民反’的反言做题目,呵!这样考出来的官吏,恐怕统统要成大明的反贼了!” 霍夫人将考卷搁在小桌上,有些疑惑的问道:“从白莲教到秦寇,寻常反贼作乱都是攻下一城便裹挟百姓四处攻伐,尽量占最多的地、裹挟最多的百姓、造起最大的声势,武乡的这帮反贼怎的如此奇怪?在武乡清贷收税、大开科举,这是准备缩在武乡不动了?” “恐怕不是!”张道河又摇了摇头,赶忙继续念信:“除了秦家,沁州也来了消息,有些武乡反贼侵入沁州地界,在各个村寨鼓动农户佃户抗税抗租,他们还请了些野戏班子,把那些反贼的文告编成戏文到处唱,沁州有不少佃户抛了田逃去武乡投军,还有村寨与下乡征粮的衙役冲突,打杀了数十人。” “如今沁州村寨背后有反贼撑腰,衙役们都不敢下乡征粮,如今又是秦寇入晋的时候,沁州担心城内空虚,也不敢调集大军去征粮围剿,沁州已经好一段时间征不到粮、收不上税了。” 霍夫人脸色一变,微微点了点头:“领头的倒是有些本事,这是准备扎牢根基、稳步扩张!他们不是寻常流寇或反贼,过一天算一天,呵!流寇闹得再大也只是肌肤之痛,武乡的这伙反贼,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张道河有些疑惑,赶忙问道:“母亲,那我们要如何对付这伙反贼?” “你这几日和泰师爷一起去沁州走一趟,与当地的官绅沟通下!”霍夫人眼中闪着光,冷冽而兴奋:“那些反贼想要扎根,就得夺官绅之利养百姓农家,你要让那些利益受损的官绅团结在咱们张家周围,和我们共进共退,待咱们腾出手来,便能集中力量,给武乡那群反贼雷霆一击!” 第101章 矛盾 沁州,直隶山西承宣布政司衙门,乃是晋东南最为富饶的城市之一,人口十余万,下辖武乡、沁源两县。 张道河对沁州可谓了如指掌,自从他负责掌管沁州地区的张家产业开始,一般都居住在沁州城外的庄园里,只是吴成等人的到来搅乱的沁州地区的局势,张道河才在武乡长住了一顿时间,与吴成等人争锋相对。 如今再回沁州,熟悉的街道城市和官绅士人历历在目,张道河却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城内黑云压城一般令人压抑的氛围不提,那些原来对他毕恭毕敬的官绅这次也没了好脸色,一个个在接风的宴会上大吵大嚷,甚至有人指着张道河的鼻子破口大骂。 “张二!你以为咱们都是傻子吗?随你一张嘴骗来骗去?你说武乡贼把刀子架在咱们脖子上,可要不是你逼反武乡贼还丢了武乡城,咱们沁州又怎会被刀子架着?”一名须发皆白的士绅用拐杖当木棍指着张道河训斥道:“咱们大伙出钱出粮、征募青壮,好不容易稳住沁州局势,你现在跑来摘果子,又要咱们出一份钱粮助饷,凭什么?” 张道河气得脸涨得通红,他有着张家撑腰,往日里就算山西巡抚见面也会给他几分薄面,何时被人当面辱骂过?咬着牙就要开口怒斥,肩膀上却忽然一沉,回头看去,却见霍夫人派来协助他的泰明和按住了他,用羽扇遮着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张道河心中更怒,他心里清楚,霍夫人派泰明和跟着他,明面上是要协助他处理沁州事务,实际上是在束住他的手脚,免得他再自行其是搞出大乱子来。 霍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次来沁州,张道河就是个门面,代表着张家的态度,真正做主办事的就是这位泰师爷,张道河即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在这时候再忤逆母亲的意思,只能生生把火气咽下,用阴毒的目光扫视着在座的官绅。 “彭老说的不错!”一名三十多岁的士绅跳了出来附和:“那些反贼在沁州、沁源等地村寨里头大肆蛊惑乡民抗税抗租,还帮着乡民清丈土地、清理租债,张二爷,你在武乡一逃了之,害得咱们沁州受苦,咱们这些本乡的地主士绅田地都在沁州,没法像你一样跑的干脆,这段时间损失了多少?” “如今沁州没有破城之忧,您张二爷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武乡的事也没个交代,张嘴就要咱们配合张家行动,简直就是他娘的放屁!让咱们配合也行,先把咱们的损失补回来再说!” 堂中官绅一阵喝彩,张道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恶狠狠扫了眼缩在角落里的刘典史,自己也不是自愿弃武乡逃命的啊!如今放弃武乡、沁州官绅损失的黑锅却扣在自己头上! “张家在沁水、太原等地募兵办团练,要咱们出钱粮,咱们可曾说过一个不字?”又有一名士绅跳了出来,话语中藏着浓浓的不满:“咱们这么多年协助张家办了多少事?为的是什么?说的直白些,不就是为了让张家给咱们一些庇护嘛!可如今呢?反贼在武乡造反,二爷您一逃了之,对咱们不闻不问,反贼闹到咱们沁州来,也没见你们张家抽调团练来剿了!” “如今秦寇大举入晋,你们张家要协助宋巡抚抵抗流寇,腾不出手来协助咱们,行,咱们理解!故而咱们自家出钱出粮招募壮丁保卫乡境,结果你一到就说让咱们忍耐、尽量不要和那些反贼冲突,忍!怎么忍?感情人家蛊惑的不是你们张家的佃农!抗的不是你们张家的租贷!收的不是你们张家的地!” 张道河脸上怒意更浓,却没法还嘴,只能回头看向泰明和,泰明和却一言不发,只是眯了眯眼,瞧向主位上的沁州知州。 一直默默看戏的沁州知州见泰明和看过来,咳嗽一声,怒道:“够了!今日接风宴,尔等从头闹到尾,有没有把吾这个知州放在眼里?” 宴厅里的官绅纷纷安静下来,那知州沉着脸扫了一圈,又换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脸,脸冲着张道河,双眼却盯着张道河背后的泰明和道:“慎卿老弟,武乡县乃是本官辖下,武乡百户所反乱,本官也遭了殃,宋巡抚发了几道文来训斥,要本官整顿兵马夺回武乡,朝廷的公文还没下来,但想来态度也不会太好,本官这乌纱帽,怕是保不了多久了。” 知州微微一叹,继续说道:“慎卿老弟,本官弄到如今这地步,说白了还是替你背了黑锅,平日里张家替沁州做了不少实事,本官都记在心里,这黑锅本官背着也无妨,但本官为官一任就得造福乡里,沁州士绅心声你也听到了,那些武乡贼在的沁州村寨蛊惑愚民、造乱杀戮,本官又如何能闭眼坐看、放着不管?” 张道河知道知州这番话不是对自己说的,又回头看向泰明和,却见他冷冷一笑,摇着羽扇说道:“知州大人说的是正理,诸位的情况,老夫人和二爷都清楚,老夫人说了,武乡的事本该张家负责,张家自然要管到底,此次让二爷重回沁州,就是为了帮助诸位对付武乡那伙反贼。” 张道河皱了皱眉,有些疑惑而惊讶的看着泰明和,泰明和看也没看他,继续说道:“诸位方才是误解了二爷的意思,二爷可从来没说不管沁州的事,也从来没说不让诸位对武乡贼动手,恰恰相反,诸位要出兵驱贼,我张家必然全力支持!” 张道河一愣,赶忙出声问道:“泰先生,母亲不是……”话未说完,泰明和又按住他的肩膀,冲他摇了摇头,张道河只能乖乖闭嘴。 泰明和微微一笑,眯着眼继续说道:“不过诸位应该知道如今山西的情况,秦寇将晋北扰得一团乱,巡抚大人新败,我张家也抽调不出人手来,但钱粮抚恤还是出的起的,诸位尽管提便是。” 那知州哈哈一笑,与一众官绅互相使了个眼色,笑道:“泰先生客气了,此事日后再谈便是,今日为慎卿接风,不谈他事,不谈他事!” 第102章 鬼胎 接风宴草草结束,宴席上三十八道佳肴上到第五道,张道河便实在忍不住了,以疲乏为由起身告辞,也不管侯知州和一众官绅的态度,自顾自的离了酒楼。 但他也没有直接离开,一直坐在轿子里等着泰明和,过了好一阵才见泰明和出现在酒楼门外,含着笑与送别的官绅交际奉承一番,便转身向着他的轿子走来,面上的笑容霎时间消失不见,紧皱着双眉向张道河冷哼了一声。 “都愣着做什么?送二爷回庄子!”泰明和皱眉喝令下人几句,走到轿窗旁,叹了口气:“二爷,您到沁州来,是来拉拢沁州官绅,让他们与张家同进同退,怎么着也得敷衍了这场接风宴?怎能就这么负气而走、挂着沁州官绅的脸面呢?” “都闹成这样了,还怎么拉拢?”张道河低吼一声,脸上怒意藏都藏不住:“再者说,这些鸟厮可曾给过吾面子?可曾给张家面子?张家平日里为他们遮掩庇护、给他们铺陈前程,如今一个个是这般嘴脸,一群白眼狼!” 泰明和幽幽叹了口气,两手一摊:“二爷!有求于人,自然就要受着人的气,受些气算不得什么,只要能达成咱们的目的,听他们骂几句又何妨?” “吾还轮不到你教训!”张道河怒斥一声,喘了两口粗气,问道:“说到吾此番来沁州的目的,你为何要答应让那些官绅去招惹武乡的反贼?母亲可是千万个嘱咐,万万不可在此时与那武乡的反贼起冲突,岂不是违了母亲的意思?” “老夫人不让我们与武乡的反贼起冲突,是担心咱们一时不慎,重演武乡失陷的旧事”泰明和见张道河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赶忙解释道:“二爷,朝廷已经决定调辽东边军入晋剿灭秦寇,辽东边军入晋,宋巡抚和大爷就能腾出手来、调来大军围剿武乡的那伙反贼。” “咱们只需要稳守沁州,不让武乡那伙反贼闹起更大的声势、攻陷更多的州府,日后老夫人便能通过朝中得关系,操作一个‘守土有功’的功劳,将武乡失陷之事遮掩过去,故而此时万事以‘稳’字当先,最好的选择便是集中力量守土,而不是出兵争锋,空耗实力不说,万一节外生枝弄得沁州、沁源等地也丢了,那可是得不偿失、真正万劫不复了!” 泰明和见张道河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无奈的苦笑一声:“但形势逼人啊!武乡失陷后,那些反贼没有趁势攻打沁州、沁源,反倒缩在武乡不动,沁州的官绅撑过了最初的慌乱,局势稳定下来,便以为武乡的反贼不敢攻打沁州,手里握着新募的上万青壮和民壮,每日耗费钱粮无数,又怎能干看着武乡那些反贼日日在沁州、沁源乡间蛊惑乡民佃农、损害他们的利益呢?” 泰明和转过头来,冲低头沉思的张道河认认真真的说道:“二爷,今日这接风宴,那些官绅为何会当面指责您?那侯知州为何说出那般话来?您真以为他们是一时兴起针对您和张家吗?不!他们是在借此表明态度!告诉咱们,与那些反贼冲突,是沁州官绅上下一致的意见,让咱们最好不要挡他们的路!” “形势比人强,若是我等不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他们纵使看在张家的面子上不会对咱们做些什么,但最少也是阳奉阴违、自行其是,二爷您又如何拉拢他们、如何让沁州的官绅成为您的助力?” “你这番话,倒是有些道理!”张道河渐渐冷静了下来,问道:“可是武乡那些反贼不是能轻易对付的,万一沁州这些官绅输了个底掉,把沁州的兵马打空了,岂不是乱了母亲的布置?” “二爷,这天下的官绅是个什么德行,您难道不知道?人人都好争权夺利、个个都抱着自家的利益不放、拱着别人去送死,这沁州的官绅,难道就是铁板一块?”泰明和一脸嘲讽的嗤笑一声:“这几日咱们去寻几个憨蠢积极的官绅,鼓动他们先出兵与武乡的反贼摩擦,他们若是惨败而回,沁州的这些官绅顿时就会泄了一大半的心气!” “只要他们看清现实,心里就会生惧,害怕就得抱团、就得依靠张家撑腰,到时候,今日这些猖狂的官绅,就会低声下气的求二爷您来为他们做主!” 无数双脚踩出来的泥土路上,三四名扮作行脚商人的武乡义军教导,骑着骡马急匆匆的向着下一个村子赶去。 武乡义军揭竿起义之时,沁州的百姓们害怕兵灾,大多躲进了城里或山里,村寨中留着的乡民也多在当地官绅的组织下大修防务、准备战事,见到陌生面孔便提起十二分警惕,一言不合便动刀动枪,官道和土路更是见不到一个人影。 中华大地几千年历史,揭竿造反的义军多如牛毛,从来就没有不裹挟百姓、劫掠村寨的,这武乡的义军,又能有什么区别? 但过了两三个月,武乡义军始终缩在武乡不动,只是偶尔会有些人员或三三两两,或领着一队戏班子跑到沁州、沁源和周边府县的村寨里帮村民清算租债税贷、唱些新编的戏目、帮助村民抗税抗租,沁州紧张的氛围也渐渐松懈了下来,官道土路上的客商百姓越来越多,村寨之中的村民甚至翘首期盼这些“反贼”到自己村子里来帮忙清租抗贷,只有那些地主士绅极为紧张,不时派家奴四处巡查,见到可疑之人便打杀当场。 这几名扮作客商的教导刚刚在沁州治下的北山村帮村民清算租贷完毕,正赶往下一个村庄,远远看见炊烟袅袅,领头的队目回头吩咐道:“俺再说一遍,咱们要以我为主,咱们的任务是帮老乡清算租贷赋税,就不要去干别的事,更不能瞎承诺什么大话,一切按照上面发下的条文来,条文上没有的政策,你们若是随口承诺出去,到时候你们自己去想办法解决!” 话音未落,却见远处村口外一棵大树上滑下一个人来,急匆匆跑到几人面前:“你们是武乡来的菩萨们吗?” 那队目一愣,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见他着装样貌都是个普通村民的样子,一边暗示身后几名教导警戒,一边问道:“这位老乡,有何事?” 那村民脸上一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就走:“俺听北山村来人说你们在他们那搞清算,就一直在在那树上瞧着等你们来!快走,何大善人家的家奴在村子里埋伏着,要杀光你们!” 第103章 腐化 吴成揉了揉发红发胀的双眼,将身前的文册仔细叠好,打下一座城市简单,但要治理一座城市却是一件极为复杂而困难的事,特别是在缺乏足够的人手之时。 治安、商贸、管理、征税,乃至组织掏粪的工人,都需要大量的能写会算的人员去进行,洪磊手下那些衙役书吏远远不够,杜魏石的学习班教出的学员连扩军之后的军官数额都不能满足,还得分出人手向沁州、沁源等地渗透,自然没法抽调更多人手去处理这些杂务政务。 吴成一面在武乡大开科举,一面强行把书院里那些先生和武乡的秀才押入军中教习文字算学,一面对武乡的士绅给予一定让步,换取他们的支持和配合,但即便如此,可用的人手依旧捉襟见肘。 “万事开头难啊!”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新生的势力最艰难的时候就是在初生如婴儿一般的时候,缺钱粮、缺人才、缺底蕴、缺地盘,还面临四面皆敌的处境,一招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所以吴成只能每日熬个大夜,尽量把住武乡义军这辆大车,免得它拐错了方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绵老叔,您也别在我这磨了,咱们天天喊着‘军规如铁、执纪如钢’,我武乡义军军规第一条就是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这军纪也不是没和他们说明白,他们若是不想守,当初另寻宝地便是,既然留在我武乡义军,就不能违反军法!更别说他们几个还是军官,罪加一等!” 坐在一旁交椅上的绵正宇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大明的卫所兵大多形同农奴,武乡百户所的兵卒也好不到哪去,平日里受尽了官绅欺压鄙视,如今翻身做了主人,又进了城里的花花世界,自然有部分人被迷了双眼,开始肆意妄为起来。 就在昨天,有几名小旗官在武乡的一个摊子上用了早饭,却忘了带钱,干脆吃起了霸王餐,那早点摊的老板是一对父子,父亲倒是唯唯诺诺不敢要钱,可那儿子正是十四五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怒骂了几句,那几名小旗官恼羞成怒,当场便与他们起了冲突,把那对父子痛殴了一顿,那对父子气不过,告上了衙门,洪磊问到吴成这来,吴成便让绵长鹤领着人把那几个小旗官给抓进了大牢。 那几个小旗官原来都是绵正宇统率的小旗里的旗军,这次武乡义军扩军便提拔当了军官,都住在一个屯村里,平日里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的家眷自然求到了绵正宇这来,绵正宇抹不开面子,也只能来和吴成求求情。 “那些家伙吃霸王餐,还殴伤百姓,你要罚他们,俺也没意见!”绵正宇叹了口气,说道:“但总得给他们留个情面?私下打几十军棍、革了军职便是了,何必搞什么军法庭公开审理呢?” “绵老叔,面子重要还是军心重要?”吴成揉了揉太阳穴,眉间皱成一团:“人都是喜欢享受的,进了城松懈下来很正常,可如今是松懈的时候吗?再说了,武乡不过是一个次县,将来咱们还要进沁州、进太原,乃至进京师,若是人人都跟他们一样,就算进了紫禁城,迟早也会被人赶出来!” “没有严格的军纪压在军卒头上,他们手里有刀子,又怎能忍得住不去欺压良善?咱们如何行事,百姓都看在眼里、在心里不停的称量着,一粒老鼠屎便能搅坏一锅汤,失了民心,失去了百姓支持,我们又如何与朝廷对抗?” 吴成深深一叹,斩钉截铁的说道:“所以必须公审,这次公审不单单是为了处理他们几个,也是为了给所有的兵卒留个深刻的印象,让他们牢牢把军纪军规刻在脑子里、一刻也不敢松懈,更是为了给百姓们一个交代,让百姓们明白我武乡义军是值得他们支持和拥戴的‘王师’!” “这次我不会留任何情面,而且要从重处罚,除了他们几个之外,所部教导负责日常军纪监督却没尽到职责,也会一同受罚,还有常何他们那些屯兵,负责城内巡查城防,也有捕盗和维持城内秩序的责任,但他们因为同村之情,竟然在明知那几人违纪的情况下放他们出城回营,事后也不上报,还是那对父子告到官府,我才从洪磊那听闻此事,这种明显的包庇行为也不能容放任,此次公审同样要审理他们。” 绵正宇沉默不言,幽幽叹了口气,吴成见他这副为难的模样,劝道:“绵老叔,如今咱们和以前不同了,不是自顾自过好自己日子便行,咱们是在争天下,眼光自然得放在整个天下,对这天下而言,情面和脸面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绵正宇点点头,依旧不说话,吴成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绵老叔,您要是觉得为难,就带着一家人躲城里来住着,若是有人求上门来,让他们统统来找我,我来应付他们。” “都是你的长辈,当年你阿爹去了,他们也帮了你不少忙,你如何抹得开面子?”绵正宇苦笑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糟心事俺去处理便是,看你这模样,忙得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本就不该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情上耗费心力。” 吴成微笑着点点头,绵正宇又是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俺这元帅当的,说是主帅,军中县中,啥事也帮不上忙,实在是有愧。” 吴成等人起事之后,自然不能再用明廷的官职,绵正宇便套了个“倡义救民大元帅”的名号,岳拱、黄锦、吴成等人则领了个副元帅、大将军之类的名号,基层的军官依旧沿用明军的总旗官、小旗官等熟悉的称号,以免贸然改动产生混乱。 吴成哈哈一笑,正要回话,毛孩忽然慌慌张张跑进堂中:“绵老叔,成哥,刚收到消息,沁州的官绅出兵了,正在四下扫荡沁州、沁源各个村寨,追杀我军潜入的教导和军兵!” 第104章 模范军 “八夫人送来的消息,从昨夜开始,沁州的部分官绅陆续集结家奴和新募青壮出兵,沁州千户所的卫军也有调动”毛孩气喘吁吁的禀告着:“他们在沁州和沁源村寨中设下埋伏,或者集结大军沿村扫荡,而且喊出‘讨贼安民’的口号来。” “这帮家伙果然忍不住了!”绵正宇冷哼一声,武乡义军渗透沁州和沁源等地村寨,鼓动村民佃户抗租抗税、协助百姓清算租贷,这是断了那些官绅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能忍到现在才动手,已经算是怂得可以了:“但是他们如何知道去哪个村子里埋伏的?” “自然是咱们这边有人把消息透出去了!”吴成一点都不意外,他们治理武乡暂时还离不开当地的士绅地主协助,这些人被刀子逼着“助贼”,又怎会不寻条后路、与朝廷勾勾搭搭?再怎么严防死守,他们总能得到些消息,透露给沁州的官绅也不奇怪。 “张二刚到沁州,这帮官绅就跳了出来,这是找到靠山了!”吴成嗤笑一声,问道:“咱们的人怎么样?有什么损失?” “损失倒是不大,八夫人消息来得及时,而且俺们一直盯着沁州,他们军兵一出我们就收到消息,立刻组织咱们的人撤离”毛孩挠着头介绍着情况:“而且沁州、沁源等地的村民佃户也自发的跟咱们的人通风报信,大多数教导和兵将在我们通知之前就收到了村民的消息,自己跑回武乡归队了,只有两个戏班子舍不得咱们发下去的戏具,撤得慢了,被那些官绅走狗赶上,杀伤了不少人。” “百姓心里有杆秤!”吴成微微一笑,吩咐道:“那些戏班子也是为咱们的事伤亡的,不能寒了他们的心,绵老叔,您等会亲自去跑一趟,问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咱们帮忙的,要银给银、要粮给粮,去之前先去找杜先生,让他跟着去写些文章,此事做好了,也得让各地的百姓都知晓。” 绵正宇点头应承,吴成摸着下巴思索一会儿,问道:“毛孩,你刚刚说,是只有部分官绅和卫军出兵了?” “正是!”毛孩点点头道:“沁州那边报来的消息很清楚,只有一部分官绅和卫军出了兵,兵马不过一两千人,他们都不敢往武乡来,只是在沁州、沁源村寨扫荡,驱逐杀害咱们渗透进去的人员。” “这是在试探我们!”吴成冷冷一笑,撑着桌子站了起来:“若是我们继续缩在武乡不动弹,之后要面对的就不止这一两千人了!” “去找黄叔,让他召集所部备战,等我过去便出兵沁州,这一场试探,要让那些官绅撞得头破血流、吓破胆!” 黄锦所部八百余人,是在之前武乡百户所火铳队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样板部队,吴成私下里称之为“模范军”,这支部队军官基本由黄锦带来的那些边军和武乡百户所中表现优良的旗军充任,战斗经验丰富,而各部教导则大多是杜魏石识字班里的第一批学员,思想和文化知识都有一定的保障。 这支“模范军”配备着最好的武器装备、选取的都是旗军老兵、战场上表现优良的屯军余丁和训练中表现突出的新卒,乃是如今武乡义军中最精锐的一支王牌。 唯一的弱点,就是这支部队的兵员中超过一半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卒,虽然技战术水平有保证,但没在战场上见过血的新卒上了战场能发挥出几成水平来,谁也不敢保证。 因此吴成这次将他们带去沁州,一面是对付那些官绅的家奴和沁州千户所的卫军,一面也是为了让他们上战场磨砺实战一番。 这八百人在校场集合,每个人都是杀气腾腾,周围的部队和他们一比,气势上不自觉的弱了几分,吴成放眼扫过,满意的点点头:“都是上好的军官种子,这八百人磨炼出来,便能再扩八百个百户队,鸡生蛋、蛋生鸡,无穷尽也!” 黄锦咧嘴一笑,自豪的扫视着这支队伍,说道:“吴兄弟,不是我吹,这八百人日日操练,如今也就比边军的家丁精锐差上一些,运用得到,靠他们这些人也能拿下沁州!” “沁州暂时不要去想了,武乡都没整明白,拿下沁州也是个包袱,没准就把咱们压死了!”吴成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咱们暂时还得呆在武乡积蓄力量,马上能打天下,但马上治不了天下,得培养起一批能读会算的文吏衙役,我们再去取沁州城。”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道理我懂!”黄锦嘿嘿一笑,扶了扶腰刀:“沁州城可以不取,但那些跳出来的官绅不能不杀,杀得他们心惊胆战、再没有胆子和咱们作对,这沁州便成了熟透的果实,咱们想何时摘便何时摘!” “正是这个理!”吴成微微一笑,迈步上前,向那些将士们挥起双手:“众将士!你们都听说了,沁州的官绅和卫军出动,喊着‘诛逆讨贼’的口号,要剿灭咱们这些‘反贼’!” “他们为什么要剿灭我们?因为我们在帮助沁州的村民佃户清租清贷、协助他们抗租抗税,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他们要将我们彻底消灭,才能继续对百姓们敲骨吸髓!” 吴成深吸口气,指向校场里的将士们:“你们所有人,都曾经被苛捐杂税和地主的租贷压迫过!若是那些地主士绅回到武乡,那些租贷苛税,会不会再压在你们得身上?你们所有人,家里分了田地、免了贷息、减了租子,若是那些地主士绅回到武乡,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还能有今日的安稳生活和希望吗?” 校场中的每个人都是热血沸腾,心脏剧烈的跳动着,悲惨的过去和美好的未来摆在眼前,让每个人眼睛望出去都是血红一片。 吴成满意的点点头,接过绵长鹤递来的红色大旗挥舞起来:“唯有战斗!要保护自己的果实,只有以血开路!全军!目标沁州,拦我者,尽杀之!” 第105章 救民 “扑通”一声响,一名抱着婴儿的妇女跌倒在地,脚踝肿得如拳头一般大却顾不得去管,慌忙腾出手来捂住怀里啼哭不止的婴儿。 “娘!”一名少年与几个同伴一起飞奔过来,架起那妇女便要走:“那些狗就在后面追着,容不得咱们休息了,翻过前面两座山岗就进了武乡地界,咱们就逃出生天了!” 那妇女满眼都是泪水,摇着头将婴儿往少年怀里塞:“六哥儿,莫要管我,你带着阿弟赶紧逃,你爹当了一辈子佃户,辛苦一世却没个好死,听说去武乡,佃户也能从军上学考科举,你去赚个好前程,回来报俺和你爹的仇!” 那少年满脸愤怒,也不说话,只是和几个同伴一起架着那妇女往武乡方向逃跑不停,附近一同逃亡的村民,没有一人停下帮助他们,一个个惶惶不安、踉踉跄跄的狂奔,有些人衣衫都被树枝灌木挂得粉碎、甚至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却没有人敢停住脚步。 沁州、沁源两地官绅出兵扫荡村寨,刚开始还能维持秩序和纪律,只是搜寻、屠杀武乡义军的教导和戏班子,可不到半天时间,本就因为几乎一无所获扑了个空而积累起来的怨气,加上面对着毫无抵抗力的村民佃户,这些官绅手下的家奴和沁州千户所的卫所兵卒撕下了伪装,借着剿贼的名义大肆抢掠烧杀、奸淫掳掠,一有反抗便挥起屠刀,将村民佃户的人头当作“武乡贼”的首级领赏。 沁州和沁源的官绅对此心知肚明,但却没人约束,甚至亲自参与进来,有些官绅将平日里不听话的佃户当作“武乡贼”吊在村口活活吊死,或者纵兵屠村,将抗租抗税的佃户村民全村杀绝,用一场场血腥的杀戮发泄着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和憋屈隐忍。 这名少年和逃亡的村民佃户也是如此,他们村子里大多都是当了一辈子的佃户,个个家里都欠着地主士绅的高利贷、每日受尽了压迫,辛劳一年,即便碰上大丰收也得饿着肚子,如今听说有武乡来的什么“教导菩萨”在沁州各村帮助村民佃户清算租贷税收,甚至还分田分地、给予粮食金银和农具种子、施药行医,这些受了一辈子苦的佃户们虽说不敢相信天上能掉下这等好事来,但谁心里不存着几分期盼和希望? 没想到那些“教导菩萨”还没来,本乡的地主倒是领着卫所兵卒进了村,在村里设下埋伏欲围杀那些“教导菩萨”,村里有人悄悄溜出去通风报信,这些卫所兵在村里守了半夜却扑了个空,恼羞成怒,以“从贼”之名在村里大肆抢掠屠杀、奸淫放火,将一整个村子,烧杀成一片白地! 村子里大多数人被狂暴的风暴席卷而过,刀枪之下,连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到,就连啼哭的婴儿也没被放过,刚刚轮回投胎,便又一次去了鬼门关。 剩下的人一边慌乱的用一切手边的东西反抗,一边仓皇逃命,好在少年的村庄背靠太行山,那些卫所兵又忙着抢掠放火,少年和几个同伴,领着母亲与一众村民一起逃入太行山中,这才跌跌撞撞的挣扎出一条性命来。 但危险并没有解除,那些卫所兵见有人逃进了山里,竟不依不饶的追杀过来,一颗人头就是三两银子,这些满脸嗜血疯狂的卫所兵很明显不准备放弃这个发财的机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掉队的村民佃户统统被残忍的杀害,少年不想死,村民佃户们不想死,只能不断地逃,逃去武乡,让那些“教导菩萨”所说的“倡义救民”的义军保护他们的性命! 但崎岖的山路,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的,他们靠着双脚,又如何比得过有战马的卫所兵?身后的山林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暴躁的喊叫,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战马四蹄敲打在地面上如同闷鼓一般的声音,也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 “快逃!快逃!”村民佃户们顿时慌乱起来,蜂拥着争路而逃,少年的同伴有几人也撇下他和他母亲,自顾自的抱头鼠窜,少年心中急切,那妇女也一直推搡着让他逃命,可他又如何能抛弃生养自己的亲母呢? 少年深吸口气,从母亲怀里抢过婴儿,扯住还留在身边帮忙的一名同伴:“憨子,带着俺阿弟快走!俺来给你们拖延时间!快!” 那名同伴还要再劝,少年却把婴儿塞入他怀中,踹了他屁股一脚,挥着木棍逼着他逃命去,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泪流满面坐在地上的母亲:“娘,孩儿不孝,舍不得您,今日要陪您一起去黄泉路上了。” 那妇女一巴掌扇在少年脸上,打得他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又长长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坐在地上等着刀斧降临。 少年手持木棍立在山道中间,将母亲挡在身后,听着马蹄声和喊声越来越近,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眼中满是怒火,紧抓着木棍的手关节都有些发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嗓子里都在呜咽着野兽搬的怒吼。 一名骑着战马的卫所兵出现在山道拐角处,随即越来越多面目狰狞的卫所兵涌了出来,见到少年这副模样,那名骑着战马的卫所兵哈哈大笑起来:“嘿!兄弟们,这有个娃娃竟然不逃跑,要跟咱们干架呢!有趣!正好练练手!” 说着,那名卫所兵纵马冲了上去,少年浑身绷紧,随时准备挥棒击打,但那卫所兵冲到眼前,忽然勒住战马,原本暴戾的面容换上了一副恐惧的神情,慌忙调转马头就跑,还没奔出几步,只听得一声焦脆的声响,那卫所兵身上炸开一个血洞,惨叫着跌下马来。 少年心中一惊,回头看去,却见一支雄健队伍从山林之中钻了出来,他们衣甲火红,不是明军那些长久未清洗和养护的鸳鸯袄那般暗红色,而是如火焰一般赤红、如鲜血一般鲜艳,高举着一面赤红的大旗,旗上绣着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 “倡义救民!” 第106章 集兵 山道之上,惨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山道上拥挤着的卫所兵随着一声声铳响,一层层一片片的倒下,原本凶暴如野兽的卫所兵,此时已经乱作一团,骚动着推挤着,哭喊惨叫着调头逃跑。 那支火红的队伍,如同一堵坚定不移的墙一般推进而来,火铳手走在最前面,身后紧跟着身披铁甲、手持长矛的长矛手,两翼是扛刀持盾的盾牌手,一名同样一身火红的军官骑在马上跟在队伍的斜前方,腰刀直直的指着那些慌乱的卫所兵,身后“倡义救民”的红旗猎猎作响,引导着全军稳步向前。 战鼓有节奏的敲击着,那军官每一次挥刀,队伍便稍稍停顿,随即便是白色的硝烟从铳口一排排喷射而出,风暴一般的铅弹席卷过那些把背后暴露给自己的卫所兵,哀嚎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无数卫所兵身上炸开一朵朵血花,割麦子一般倒在了地上。 那些士兵似乎不会被外物干扰,一直随着鼓点稳步推进着,路过傻愣愣看着他们的少年和妇女也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越过他们继续追杀那些卫所兵,只有那军官侧头瞥了他一眼,暗暗点了点头。 少年喘着粗气,目光一直随着他们移动,直到那支队伍迈过满地卫所兵的尸体,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拐角处,少年的目光却依旧没有收回,一直呆呆的看着那支看不到身影的队伍。 “阿六哥!”那名抱着婴儿的同伴去而复返,不止是他,那些逃命的村民佃户和少年的同伴也都跑了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追向那支队伍:“是武乡的义军!菩萨真的来救俺们了!俺们得救了!” “阿六哥,跟俺走!”那名抱着婴儿的同伴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几名满脸尴尬和愧疚的少年同伴也跑了过来,架起少年的母亲:“武乡的菩萨们有医师在山林里搭了个营地,救护受伤的百姓,让姨过去给他们看看腿。” 少年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那山道拐角处,听着不断响起的铳声,咬了咬牙:“憨子,安顿好俺娘,俺就去武乡投军!俺爹的仇、全村老少的仇!俺要自己亲手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火的缘故,天上忽然飘起细碎的小雨来,微风将空气中弥漫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臭味传播得越来越远,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将焦黑的地面,化作猩红的泥潭。 吴成双眉紧皱,策马踱入一片废墟的村子里,村里的尸首还没来得及收拾,幸存的村民嚎啕大哭着寻找着自己的家眷,赤裸裸的妇女和女童倒在路旁,丢了脑袋的尸体被大火烧得焦黑,鲜血混着雨水汇入村旁的小河里,染得一片鲜红,原本依山傍水的村庄,如今却如同一座修罗地狱。 “那些畜生,嘴里喊着讨贼安民,刀斧却对准了良善百姓!”绵长鹤恶狠狠啐了一口,看向村口跪了一地如鹌鹑一般的俘虏,眼中满是怒火。 “这些村民佃户,在那些官绅眼里怕是没资格当‘民’!”杜魏石嗤笑一声,在马上灌了一口酒:“小旗官,你要我给你写戏本宣传,我看没必要浪费这时间了,再好的戏文,也比不过刀斧砍在身上的更深刻。” 吴成点了点头,卫所兵和官绅家奴四下劫掠没有出乎吴成的预料,没底线、没纪律、没规则、没约束、没良心,手里握着刀子的,有几个不会把刀子对向良善百姓? 但他们纵兵屠村却让吴成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拿下沁州呢,这些官绅就干起了还乡团的勾当。 瞥了一眼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俘虏,“模范军”进入沁州地区,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还散在各地劫掠扫荡,人数、训练、装备、意志统统不占优,基本都是闻风而逃,少数敢于抵抗的都被一战击溃,逃得慢的便被抓了俘虏。 原本凶蛮的野兽,如今比兔子还乖,跪在地上连动也不敢动,有些激动的百姓冲上前去欲打杀他们,都被武乡义军的军卒拦下,只能远远的扔石头泥块怒骂,那些卫所兵和家奴团练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依旧动也不敢动。 “俘虏要看好,不能白白让百姓们打杀了!”吴成吩咐道:“教导要对他们进行分辨,只是抢劫放火,没有参与杀人和奸淫的就留条性命,送去柳沟做矿工苦力,何老头天天喊缺人,这些青壮正好用上。” “杀人奸淫的,之后押到沁州城下去处置,要好好给沁州的官绅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让他们再也不敢轻易出城!”吴成呵呵冷笑着,看向沁州方向:“咱们大张旗鼓而来,沁州城内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我倒要看看,那帮官绅里头有多少胆肥的,敢来试一试我们的刀锋!” “溃兵审过了,武乡的反贼果然出兵来沁州了!”王通判看着瓮城里集结的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冷冷哼了一声:“只有八百余人,在杂岭村扎营。” “背靠太行山,可进可退!”刘典史淡淡回了一句,眉间紧皱,叹道:“王通判,武乡的反贼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咱们收拢军兵,稳守沁州城为上!” “面对八百人就缩进城里不动弹,呵!刘典史,你是要打落本官头上的乌纱帽啊!”王通判呵呵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本官能答应,那些士绅能答应?知州已经明白跟本官说了,无论如何也得跟入寇的武乡反贼打上一仗,而且必须得赢,这样才能给沁州的士绅一个交代,他也有了底气去和那冷眼旁观的张家交涉。” 刘典史皱了皱眉,张嘴正要说话,王通判却摆了摆手,抢话道:“你放心,我也知道武乡那帮反贼不容易对付,所以这次我集结了四千多人,四千对八百,优势在我,就算不能战胜,场面上至少不会太难看。” 刘典史沉默一阵,扫了眼城楼上兴致高昂“观兵”的官绅们,幽幽一叹:“罢了,既然上上下下都想着去送死,我再多嘴又有何用?王通判,下官在此助你马到功成!” 第107章 出击 烤盘上滋滋的响着,伙头兵将一个个面饼擀成圆形,再撒入碎葱、食盐和肉沫,在烤盘上烤烙成一个个香气扑鼻的肉饼,配上大锅里炖煮的猪肉汤,一顿简单的早饭便完成了。 吴成一口肉饼一口肉汤,坐在屋顶上打量着远处田野中密密麻麻的敌人,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刚刚抵达,同样正在放饭,隔的太远了看不清在吃些什么,但想来也不会太差。 吃饱喝足就是战斗力,这是古今通用的铁律真理,皇帝不差饿兵,那些官绅平日里再怎么敲骨吸髓,驱使人打仗之前总会给顿饱饭,特别是有了张道河在武乡兵败的教训,这些官绅总不会在一点吃食上吝啬。 “四千人!”吴成默默念了一句,人数比他们多了数倍,吴成等人选择背靠太行山的杂岭村落脚,就是为了万一沁州的兵马倾巢而出,他们能方便向武乡撤离,毕竟沁州兵马上万,他们这八百人就算人人都是超人,也不可能打得过。 可只来了四千人,吴成却有信心和他们碰一碰。 “毛孩他们抓了舌头审问过了”黄锦爬上屋顶,嘿嘿笑着:“领兵的是沁州的通判,沁州千户所新上任的千户没来,看来那些官绅也不是铁板一块。” “为了各自利益强捏起来的集团,怎么可能是铁板一块?”吴成嘲讽一句,问道:“杜先生呢?他领着百姓避入山里,情况如何?” “杜先生和百姓们已经在山里藏好了,你放心!”黄锦耸了耸肩:“对面那些家伙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咱们身上,没有分人去搜山,杜先生他们安全着,实在不行,退入武乡地界便是。” 吴成点了点头,长出口气:“如此,咱们就没了后顾之忧,让弟兄们吃好喝好、准备战斗,炮队把炮拉上来,这一仗,要让那帮家伙彻底胆寒!” 战鼓隆隆响起,呜呜的号角声也随之响起,用餐完毕的士兵们飞速整理装备军械,在村口集结点名,“模范军”的总教导站在一个临时堆起的土台上,向士兵们宣讲战场纪律和功赏条文、诵念军眷家书,各部教导穿梭于军阵之中,配合着所部军官检查士兵的军备、鼓舞士气,为识字不多的士兵书写遗书。 “以往在边军里头,每次临战,将官就会摆出白花花的银子来!”黄锦笑着回忆道:“军官会喊砍一级能得多少赏银,像你们这般做这么多事的,实在少见。” “是咱们!”吴成严肃的纠正了一句,微微一笑:“为了银子作战的军队,能苦战、血战,但不能死战,顺风仗打得气吞如虎、逆风仗便是一溃千里,咱们势弱,十年八年都得处在逆风之中,自然不能用银子去鼓舞士气。” “所以要让每个人都有思想,让他们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宝贝疙瘩、不是用完就扔的消耗品,伤了会有医治、牺牲会有抚恤、立功必定得赏,让他们清楚为何而战、如何去战,明白自己战场流血,家人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此,才能人人奋勇争先、一往无前!” 黄锦点点头,呵呵一笑,指着远处敌人的军阵笑道:“看!那些家伙把一箱箱银子搬出来了,这就是你说的为了银子而战的军队!” 吴成顺着黄锦的手指看去,却见远处赤膊着上身的力士扛着一个个木箱来到阵前,一名身穿铁甲的将领策马来到阵前,吼了几声,伸手从木箱里抓出一把白花花的碎银,往军阵中一扔,引得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爆发出一阵争抢和震天的欢呼。 “嘿,士气还挺旺!”吴成哈哈一笑,扫了眼沉默安静的“模范军”,双腿一夹马腹:“擂鼓、出兵,就让咱们和他们好好撞一撞!” 远处的战鼓声又一次有节奏的响了起来,随即便是无数双脚踏在地上的阵阵轰鸣声,那支入寇的反贼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家奴团练和卫所军卒组成的大阵逼来,赤色的衣甲汇成一片鲜艳的赤红海潮,八百人却气势如虹,仿佛一道海浪围逼而来。 王通判心里咯噔一下,眉间皱成一团,他也算领过兵的人,这部反贼单看其整齐的军阵和没有丝毫混乱的行进,就能看出来是一支纪律严明、军令如山的军队,这样一支军队,往往就直接和“强军”挂钩。 扫了眼手底下这些连阵列都列不明白的乌合之众,王通叛心中有些不安,四千人对八百人,真的就优势在我吗? 容不得他犹豫,身旁一名督战的士绅已经怒吼起来:“这伙反贼当真大胆!不退入太行山、不据守村寨工事、甚至不原地结阵自保,竟然主动向咱们发起攻击!这是瞧不起我们啊!王通判,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出兵剿灭他们?” 王通判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策马上前挥着双臂喊道:“众将士!你们都看到了!对面不过八百人而已,杀一贼,赏银五两!取贼首首级者,赏银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摆在你们面前!想要富贵的,就奋勇向前!杀光那些武乡贼!” 阵后的力士挥舞着鼓槌敲响大鼓,督战的士绅家奴一人手持一个锣鼓奋力敲击呐喊着,四千人齐声大喝,喊杀声霎那间惊天动地,那些家奴团练大多是新募的青壮,沁州千户所的精锐被唐千户送了个干净,如今参战的卫所兵大多也少有训练和临战的经验,锣鼓一响,本来还算有个模样的军阵顿时散乱成一团,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卒根本没有列阵的意识,一个个毫无纪律的争相恐后杀向“模范军”,仿佛跑得慢了,那白花花的赏银便要离自己而去。 大股大股烟尘卷起,视线里密密麻麻都是乱糟糟涌来的敌军,吴成冷冷一笑,这样一支毫无纪律、毫无阵形的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不过是送死的炮灰。 雁翎刀高高举过头顶,吴成深吸口气,放声喊道:“铳手准备!点燃火绳!瞄准准备!” 第108章 交兵 对面那四千人的大军蜂拥而来,漫山遍野、气势澎湃,喊杀声震得天地都在颤抖,无数双脚踏在地上,引得附近的小河都波涛汹涌。 但吴成却差点笑出声来,这些家奴团练、卫所兵卒根本毫无纪律,漫山遍野冲了一阵,自己就乱了起来,骑兵和步卒彻底脱节,跑得快的和跑得慢的拥挤在一起,还没和“模范军”交战,自己人先推搡吵骂起来了。 而指挥和督战的官绅连约束军阵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不停驱赶着兵马冲锋,对军中的混乱视而不见,仿佛只要这四千人冲到阵前,便能彻底淹没吴成的八百精锐。 这样毫无纪律的军队、这样无能的指挥,又有什么资格能赢得胜利? 敌军的骑兵冲进了百步的距离,步卒还远远吊在后头,有些骑手在马上直起身子,斜斜向天空弯弓搭箭,只要一进入射程,便用漫天箭雨射垮面前这群衣甲火红的反贼。 数百骑兵奔驰而来,也有一股惊天动地、摧枯拉朽的气势,“模范军”阵中的新兵有不少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手脚肉眼可见的发着抖,但长久严苛的训练和长期的思想教育让他们强压住恐惧、稳稳立在军阵中,等待着命令下达。 吴成轻蔑一笑,手中雁翎刀高高举起,又狠狠劈下,嘴里恶狠狠的吐出四个字:“火铳,齐射!” 黄锦令旗挥舞,震耳欲聋的铳声轰隆响起,仿佛巨雷凭空炸响,瞬间盖住了战场上一切嘈杂的声音,数十杆火铳喷出浓烈的白烟,瞬间形成一道薄薄的烟墙,向着四面八方弥漫着。 火铳队的小旗将木哨含在嘴里,有节奏的吹动着,火铳手随着木哨的声音行动,举铳、瞄准、射击、后退,一列打完,便撤至队尾清膛装填,第二列上前填补他们的位置、重复他们的动作,三列轮番齐射,铳声连绵不绝、火力持续不断。 这是明军标准的三段击战术,看似简单,却极为考验火铳队的训练水平和纪律,一个人乱放铳弹、动作出错,整队人的节奏就会被打乱,没有持续不断的连绵火力,装填麻烦的火铳就无法造成足够的杀伤,被敌人进了身,这些火铳就成了烧火棍。 好在“模范军”火铳手表现得还算不错,平日里训练吃的苦头没有白吃,刚开始还有一些小小的混乱,一轮打完之后,队列已经极为严整,前进后退极有秩序,铳声一刻未停,铅弹暴雨一般扫向袭来的敌军骑兵。 那些骑兵在火铳的轰击下人仰马翻,痛苦的惨叫声和惊恐的嘶嚎声交织在一起,甚至盖过了火铳齐射的轰鸣声,翻倒在地的战马和骑手用各种扭曲的姿势铺满原野,有些一时没死的,在地上惊恐的挣扎喊叫着,躲避着同袍战马的踩踏,一些受了伤或摔晕过去的骑手,刚刚痛苦呻吟了几句,便被战马的铁蹄踩成肉泥。 前方的骑兵人仰马翻,涌来的骑兵或被人马尸体堵住,或者担心踩踏到自己的战友,马速纷纷降了下来,最后的骑兵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依旧策马狂奔而来,结果便是人撞人、马撞马,人马拥堵在一起,乱成一锅粥。 吴成嗤笑一声,雁翎刀一挥,身侧的绵长鹤摇动大旗,随即战鼓擂响,后方村庄之中藏着的炮队调整好角度,清膛、装弹、发射,只听得两声雷霆巨响,那两门从通天梁和张道河手中缴获的重炮一齐开火,两发十余斤的实心铁弹裹着浓烟和火焰,呼啸着从“模范军”头顶的天空越过,狠狠砸进拥堵着的敌军骑兵之中。 血肉之躯如何能阻挡以无比动能推动的钢铁神器?两发铁弹砸进人堆,翻滚着横冲直撞,砸在地上又高高跃起,所到之处,拦在它们面前的躯体纷纷断裂粉碎,人马的残肢断臂和无数血珠随着不断响起的惨叫被抛入空中,又如雨点一般砸下。 两条长长的血路出现在战场上,被撞断肢体的伤员在地上翻滚惨叫着,剩下的骑兵再没有了战心,纷纷调转马头逃跑,而“模范军”的铳手还在继续射击,铅弹追着那些逃跑的骑兵的背影而去,如镰刀一般收割了无数的生命。 那些步卒本就被连绵不绝的铳声和重炮开火时的雷霆之声惊得惊骇莫名,见冲阵的骑兵飞快的溃败逃散,还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不少人都放慢了脚步在观望形势,本就混乱不堪的军阵顿时更为混乱,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推搡着,还没交战,便有人不慎摔倒被同袍踩踏至死。 “全军!轮射前进!”吴成嘶吼下令,黄锦挥舞令旗,各部军官吹响木哨,战鼓隆隆作响,军阵开始向前移动,位于阵前的火铳手依旧有节奏的齐射着,一排射完,这次不再后退,而是立在原地装填清膛,后列的铳手则穿过他们的缝隙走上前来,继续齐射。 那些步卒为他们的一时犹豫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火铳猛烈的火光喷涌,数十名步卒身上便炸开一个个血洞,鲜血喷射而出,形成一道道血雾,血腥味和惨叫声蔓延开来,骇得不少新募的团练青壮扔下武器掉头就跑。 但更多的人却嚎叫着涌了上来,大多是披甲的步卒,布面甲和皮甲为主,穿铁甲的只有寥寥几个,都握着盾牌腰刀,落在冲阵的步卒最后,用刀背和盾牌驱赶着步卒冲锋,一看便知,是家奴团练、卫所兵里的基层军官。 这四千人披甲率并不高,大多数新募的青壮还穿着普通的民装,卫所兵也多是穿戴鸳鸯袄,相对而言,那些官绅的家奴反倒盔甲多些。 能穿戴得起盔甲的,便是敌军的精锐和勇中坚,击溃他们,此战便能全胜! 吴成哈哈笑了一声,雁翎刀指向那些冲杀而来的步卒:“黄叔,军官交给你!长矛手向前补位!铳手轮射前进,就盯着那些披甲的打!” 第109章 击破 缺乏训练和纪律约束的军卒,上了阵便只会仗着一腔血勇盲目的乱冲乱打,不知为何而战,所以战斗意志薄弱不堪,不知如何作战,所以面对“模范军”的轮射推进,他们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只能仗着人多,乱哄哄的往上涌,试图用人数冲垮“模范军”用火铳编织起来的“火网”。 人数太密集了,第一排火铳手立定开火,军阵前萦绕着一片白烟,铅弹飞射而出,穿透了一个人的躯体,又迅速在第二个人的身上炸开一个血洞,那些家奴团练、卫所兵卒如割麦子一般倒下,惨叫声随着火铳的每一次炸响而响起,连成一片。 呛人的硝烟味和恶心的血腥味糅在一起,渐渐弥漫整个战场,不少初上战场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忍不住呕吐起来,堆积的尸体和凄厉惨叫着的伤者让他们被银钱冲昏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为了五两银子把命丢在战场上,明显是个亏老本的买卖,他们被拱起来的士气瞬间跌入谷底。 锐气尽失,便只剩下胆怯和畏惧,有些人面如土色的扔下武器逃跑,更多的则犹犹豫豫不敢再冲锋,远远的围在“模范军”的火铳射程外,等“模范军”逼近,便哗啦啦的往后退却,逃又不敢逃、战也不敢战,只敢远远的围着,壮一壮声势。 只有那些披甲的家奴还敢冲上前来,他们大多都是官绅家里从小养大的家生奴,一生富贵、一家温饱都系在主家身上,自然对主家忠心耿耿,加上山西乃是对抗蒙古的前线之一,这些家奴不少人也抗击过鞑虏见过血,面对人数少于自己的“模范军”,还不至于未战先溃。 “长矛手准备!”吴成大吼一声,三排铳手轮射完毕,这些披甲家奴也冲到了面前,接替黄锦指挥的总教导挥舞令旗,战鼓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火铳手迅速分开两翼退至后队,长矛手飞速顶替他们的位置,平放长矛迎击嘶吼着冲杀而来的家奴精锐。 “模范军”的长矛手个个身披甲胄,这些甲胄大多来自通天梁和张道河的“馈赠”,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甲,四分之一穿戴铁甲,剩下的都是挑选出来的布面甲,活动起来盔甲撞击着,发出一阵阵金戈之声。 那些家奴精锐大吼大叫的冲杀上前,挥舞着各式兵器想要拨开“模范军”的长矛,却听得尖锐的木哨声忽然一齐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与此同时,前列直面敌军的长矛手一齐大喊一声:“杀”,数百根长矛狠狠刺出。 那些家奴精锐粗劣的盔甲根本拦不住长矛手日积月累训练出来的致命一击,矛尖刺破盔甲,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随即便是“噗噗噗”长矛入肉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战场,一排排的家奴精锐惨叫着倒了下去,一时未死的痛苦哀嚎着,随即又被涌上来的同袍踩踏而过,夺走了性命。 “模范军”的长矛手机械一般的捅杀、收矛、捅杀,每一次捅刺都伴随着一声整齐的喊杀声,在嘈杂的战场上如同天神的怒吼,骇得围在周围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惊惧不已,更多人扔下武器溃逃。 那些家奴精锐却没有放弃,依旧乱吼乱叫着冲杀上来,但勇武战胜不了纪律,他们散兵游勇一般的冲锋,在“模范军”整齐的长矛森林之下撞得头破血流,即便有少数冲入阵中的,也很快被“模范军”的盾牌手挤压出去。 每一次喊杀声响起、每一根长矛刺出,都会有一名家奴精锐倒下,“模范军”的长矛阵滚滚向前,如同压路机一般碾压而过,只剩下一地的尸体和惨叫哀嚎的伤员。 家奴精锐们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有些人也扔下武器开始逃跑,那些穿铁甲的首领扛盾持刀冲了上来,拳打脚踢的维持着秩序、强逼着家奴精锐继续冲阵,有一名身穿锁子甲的首领一边挥刀乱砸,一边叫骂着:“不准逃!不准逃!何爷平日待你们不薄!今日还赏了你们那么多银子!到你们报恩的时候了!谁敢逃跑,老子他娘的砍了他!” 话音未落,却听得一声铳响,铅弹极速飞来,毫无阻拦的钻进他的眼窝中,那名首领惨叫一声,身子打了个旋,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黄锦根本没去查看自己的战果,冷静的清膛、上弹、点火,手中三长铳又瞄准了另一个目标,铳响弹至,那名身穿铁甲的首领脖子上炸开一朵鲜艳的血花,连惨叫都叫不出来,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仰面倒下。 与此同时,杂岭村中又爆发出两声雷霆巨响,炮弹拖着长长的尾迹划破天空,落在人堆之中,碰到坚实的地面便乱弹乱跳,冲出一条条鲜血和残肢铺就的血路,惊得附近的团练家奴和卫所兵卒慌忙逃避,随即逃避又变成了一场新的溃败。 吴成吓了一大跳,那两门炮打击的目标是冲着这些家奴精锐来的,结果一发打得太远,砸进了团练和卫所兵的人堆里,一发炮弹则砸得太近了,跳弹差点就冲进了“模范军”自家军阵里,好在那发跳弹似乎是撞在地上的石头上改变了方向,这才没有平白无故伤到自己人。 村子里的大树上安排了观察员,专门引导炮手射击目标,这两门炮的炮手中坚是俘获的通天梁的部下炮手,其余都是夜班里挑选出来数学比较好的学员,吴成还专门给他们恶补了一阵三角函数、几何作图之类的数学知识,这次也是将他们拉来练兵的。 但很明显,他们要学要练的还很多,至少不能把炮弹砸在自己人头上。 好在这两门炮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指挥的首领不断被狙杀,本就变成无头苍蝇一般的家奴精锐终于到了临界点,一个个惊恐的乱喊乱叫着,哗啦啦的溃散了,那些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见家奴精锐也溃败了,也慌慌张张丢下武器逃跑,如同他们攻来时一般,漫山遍野乱逃乱窜,“败了败了”的喊声充盈乡野。 “让骑兵准备追杀!”吴成冷笑着下令:“全军继续推进,目标那些官绅所在的位置,我要让他们也溃散起来!” 第110章 大胜 “败了败了,快逃!”潮水一般的溃军漫山遍野的逃来,王通判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有预感此战讨不到好,但怎么也没想到此战刚刚开始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是一副全军大溃的场面。 督战的官绅也惊诧不已,有人已经驱使家奴护着自己逃跑,有人则围了上来:“王通判!对面不过八百人!怎能就这么一溃千里?若是就这么溃了回去,你如何与侯知州交代?” 王通判咬了咬牙,低吼一声,怒道:“此时还说这些没用的做甚?把你们护卫的家奴都交出来,本官领着他们去维持阵线!否则这么溃下去,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些官绅互相对视一眼,见到这般情形也没法反驳,只能将护卫在身旁的家奴交给王通判指挥,再加上王通判留在手里压阵的人马,凑了三百多人,结成阵势。 溃兵仓皇逃窜,哪里有心思分辨路径?一堆堆溃兵直冲而来,王通判担心溃兵冲散了自家阵列,只能喝令弓手放箭、铳手放铳,三眼铳的响声轰鸣不断,羽箭蝗虫一般在空中飞舞,那些慌张逃命的溃兵哪里想得到自己人会对自己下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射翻一片,不一会儿,王通判的军阵前便倒了一地的尸体。 那些溃逃下来的家奴精锐经验丰富多了,听到前方响起三眼铳的声音,顿时明白王通判的意图,纷纷自觉的绕向两翼,又在王通判的军阵后集合,汇入军阵之中。 王通判一边收拢溃兵,一边紧紧盯着前方那道缓缓迫近的火红钢墙,心中不停的打着鼓,那些溃散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军卒他连收拢的意思都没有,这些人根本不堪用,再战起来没准还乱了自家军阵,而那些逃跑的家奴精锐大多自觉的整队汇入军阵中,或者被督战的主家逼了回来,王通判的军阵中也有了八九百人,与对面那支奇怪的反贼人数相当,可以一战。 可人数相当就代表势均力敌吗?这些新败之军,真的可以一战吗?王通判毫无信心,但他不能不战,四千人被八百人击溃,就这么逃回沁州,侯知州和沁州的官绅能扒了自己的皮! 武乡的反贼越逼越近,他们也没去管那些溃逃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而是直直往自己的军阵稳步推进而来,很明显,他们的目标始终是自己这一伙官绅,打散了自己,这场仗他们就胜局已定,那几千乌合之众,绝没胆子再回头与他们作战! 王通判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了出来,喝令道:“弓手铳手上前!准备迎敌!” 沁州的官绅害怕大军出动把入寇的武乡反贼吓跑了,一直催促着王通判出兵和赶路,王通判只能拉着军队一路疾行,拖慢速度的火炮没有带上,自然无法反制村里那两门重炮。 所以王通判特意将军阵列在村子里两门重炮的射程外,打算抄袭武乡反贼,先用弓箭和各式火门枪的火力与反贼对射一番,再混战一场,好歹有些斩获,场面上不会太难看,之后逃回沁州也有能跟沁州的官绅交代。 那支火红的墙依旧在坚定不移的压迫而来,丝毫没有受到纷乱的战场干扰,上千双脚踏在地上,初时还稍显凌乱,随着鼓点的节奏,越来越整齐,到最后仿佛是一个巨人踏出来的脚步声一般,只听得震天动地的踏步声,却没有一丝杂乱的声响,整齐划一、恍若一人。 王通判呼吸越来越急促,攥着腰刀的手满是汗水,双眼根本无法从那群反贼的身上挪开,军阵中的家奴精锐有些微微的骚动,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弓手缓缓拉开弓弦,铳手将手中的三眼铳和火门枪指向那堵“墙”,扣住板机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反贼的军阵稍稍顿了顿,火铳手换到前排,随即又随着鼓点的声音迈步向前,长矛手紧紧跟在铳手之后,两翼盾牌手一边迈步一边整齐的用腰刀敲击盾牌、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怒吼,盔甲撞在一起叮咚作响,与盾牌和腰刀的撞击声汇集起来,如同海啸的声响,让人不由得心生惧意。 前进到八十步左右,反贼的军阵忽然轰然停住,所有人右脚猛的往地上一踏,踏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随即最前列的铳手举起火铳瞄准,火绳滋滋的响声清晰可闻。 王通判心中如同被大锤猛的一撞,差点就要调转马头逃跑,军阵前直面反贼的家奴精锐更为不堪,有人扛不住压力扣动了扳机,让本就高度紧张的家奴弓手和铳手纷纷滥射滥发起来,阵前顿时一片白雾茫茫。 火门枪有效射程太近、威力太小,如此距离只能用来壮壮声威,家奴弓手使用的弓箭也大多是轻弓,射程远但威力也弱小,反贼军阵中有几名铳手不幸被射中,但只有两三人呜咽着倒下,有几人身上插着箭矢、伤口还在流着血,却依旧坚持着站立不动,稳稳举着火铳等待命令。 雁翎刀劈下,尖锐的木哨声再一次响起,军阵里的家奴精锐都知道对面的反贼要开火了,纷纷往后退却,阵形一时大乱。 王通判同样心慌意乱,之前只听得铳声连绵不绝,但毕竟离得远,那些反贼的火铳齐射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影响,但如今直面黑洞洞的铳口,他心里却涌出无限的恐惧,不由自主的勒马往后退却。 但对面的铳手不会留给他逃跑的时间,哨声响过,震耳欲聋的雷鸣随即轰响,无数铅弹如风暴一般席卷而来,数十名家奴精锐凄厉的惨叫起来,霎那间鲜血横飞、一片片的倒了下去。 王通判的战马被火铳齐射的巨响惊到,惊恐的嘶吼一声,人立而起,将王通判掀翻在地,撒开四蹄飞快的逃了,不仅是它,这一轮齐射唤醒了匆匆集结成阵的家奴精锐的恐惧,不少人见到王通判落马,纷纷嚷嚷着:“王通判死了!”军阵顿时轰然而散。 王通判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那些反贼的鼓点又一次变奏、大旗摇动、号角连连,数十骑冲杀而来,纵马追杀那些家奴精锐,王通判见此,顿时泪流满面:“何不听刘典史之言?悔也!悔也!” 第111章 战后 数十名骑兵从军阵两翼擦过,飞快的直奔崩溃的家奴精锐而去,吴成看着他们飞驰而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对通天梁和张道河两场大胜,让武乡义军缴获了一百多匹战马,吴成等人占了武乡城,收缴了城内和官绅家中的马匹草料,短时间不用担心饲料问题,便把这一百多匹战马充入军中,除了作为将官和夜不收的坐骑,还自“模范军”开始,组建起一支小小的骑兵部队。 这些骑兵金贵的很,是以后武乡义军骑兵部队的将官种子,吴成舍不得让他们去临阵对敌,死伤一个都是重大损失,但痛打落水狗还是没问题的。 那些家奴精锐似乎是主将被杀,彻底没了战心,纷纷扔下武器抱头鼠窜,督战的官绅根本拦阻不住,平日里听话如猪狗一般的家奴,为了活命根本不顾主家的喝骂,还算忠心的便绕着主家的轿子车马跑路,更多的则是不管不顾的涌上来,连主家都推倒踩死在脚底。 家奴精锐彻底崩溃,本就毫无战心的团练青壮和卫所兵卒溃败得更加彻底,潮水一般夺路而逃,“败了败了”的声响响彻四野,盔甲刀枪、衣物旗帜,乃至被踩死踩伤的伤员和尸首铺满田野,一路向着沁州城的方向铺去。 督战的官绅也没什么骨气,见战事不利,有些机灵的早就跑的没影了,一些反应慢的眼见全军大溃,谁还敢留在原地等死?一个个也是仓皇逃命,这些官绅往日里光顾着享受,大多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加上他们信心满满而来,不少人还坐着轿子,此时就算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逃跑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模范军”的骑兵,就是冲着这些督战的官绅去的,从溃逃的人潮中擦过,直接冲到那些官绅面前,有些忠心的家奴还想护卫主家,却纷纷被战马撞翻、三眼铳扫倒,更多的家奴和轿夫见到“模范军”的骑兵逼近,各自抱头鼠窜,抛下瑟瑟发抖的主家做了俘虏。 只有少数官绅或凭借战马和马术,或者混进溃败的人潮中逃脱,大多数则被“模范军”的骑兵捉获。 捕获官绅之后,骑兵队又配合着变成一个个鸳鸯阵追杀溃军的步队捉俘虏,那些团练家奴、卫所兵卒吓破了胆,往往一两名“模范军”战士,便能控制数百人的俘虏,乖乖被粗麻绳绑在一起,被押回村内待审。 那些官绅没有得到优待,也和溃兵混在一起绑缚,他们平日里当着耀武扬威的人上人当惯了,又怎会情愿和一群家奴丘八绑在一起?有一人当场闹了起来,怒斥吴成“有辱斯文、少廉寡耻”。 吴成很佩服他的勇气,于是让绵长鹤赏了他几个大嘴巴子,打得他满嘴鲜血、惨叫不止,其他本有些骚动的官绅见状,顿时反应过来如今的情势,乖乖闭嘴、束手就擒。 “万胜!万胜!”战场上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那是已经结束追杀、收兵集合的“模范军”战士们在激动的呼喊,严苛的军纪压抑不住他们激动兴奋的情绪,虽然队形还没散,但不少人已经在军阵中疯了似的唱唱跳跳起来,军官和教导们也兴奋得合不拢嘴,只要不是乱了军阵或闹得太过分,也就假装没看见战士们违纪的情况。 “吹号解散,让弟兄们好好闹一闹!”吴成哈哈一笑,这些“模范军”的战士们平日里勤学苦练、流血流汗,但没上过战场争锋,也不知道自己每日辛劳付出的成果如何,如今这一战,不过一个多时辰,八百人击溃四千人,辛劳付出有了收获、光明的未来也隐隐可见,欣喜若狂才是正常的。 “阿四,去找杜先生,让他领着村民来看看战场,还要找些人手去附近的各村寨寻些代表来,等会赶去沁州城下看戏!”吴成吩咐道,绵长鹤点点头应承,跨上马便要向着太行山而去,吴成一把抓住他的马缰:“猴急什么?回村时记得让伙头兵准备些干粮吃食,咱们边吃边行军,给兄弟们恢复体力。” “成哥,你就安心,俺哪时会忘了吃的?”绵长鹤嘿嘿一笑,策马而去,吴成笑了一声,却见黄锦也是满面笑容的走了过来。 “各部教导在点算战果,咱们只有十一人被羽箭射伤,杀敌我估摸着当有四五百人……”黄锦笑着汇报,满眼嘲讽的看着那些长龙一般的俘虏:“死伤四五百人,便全军大溃,被擒的俘虏都有一两千人,哼!这帮家伙如此羸弱,哪来的胆子出兵围剿咱们?” “高高在上待久了,眼里自然就瞧不起下面的蛇虫鼠蚁!”吴成冷冷一笑,扫了一眼那一堆俘虏:“他们把我们当流贼,打心里瞧不起咱们,这一次,就要让他们彻底清醒过来!” “等会把各部教导集合起来,我会让毛孩传信回武乡,再调一些人手来,这些俘虏里头,官绅要拉到沁州城去做戏,普通的军卒家奴、团练青壮则要进行分辨,没有参与烧杀奸淫的带回武乡劳动改造,双手沾了血的,就得给好好审理,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黄锦点点头,嘿嘿一笑:“等会咱们押着俘虏直逼沁州城下,沁州城内的官绅怕是会吓破胆了,啧,没准靠着咱们这八百人,就能拿下一州府城!” “还是那句话,沁州随时可以取,但咱们实力不足,拿下来也不过是多了一城的累赘,无利有害!”吴成摆了摆手,扫了眼战场上欢笑庆祝的将士们:“黄叔,您在边军待了那么久,您说,咱们这八百人,能比得上大明的边军吗?” 黄锦一皱眉,摇了摇头:“咱们此番得胜,说到底还是那些家奴团练和卫所兵卒太过脆弱了,若是有坚定的步卒突入我军阵中,那些新上阵的菜鸟恐怕是没法应付的,这八百人对付寻常边军足够了,但碰上将帅的家丁,必败无疑。” “对啊,必败无疑!何况大明边军的将帅家丁远远不止八百人,还有辽东的东虏,比边军更为强盛!”吴成苦笑一声,握了握拳:“所以我们需要发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绝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把自己给撑死!” 第112章 压城 张道河紧皱双眉坐在城头上,烈日高高挂在空中,身边服侍撑伞的家奴都有人受不住烈日暴晒昏厥过去,张道河却浑然不觉,满头大汗的盯着远处的天际。 城外的田野上环绕城池挖掘了数重壕沟、布置了矮墙、女墙、羊马墙和陷阱陷坑等工事,这些工事大多是武乡失陷之后,沁州官绅出钱出粮征召青壮布置的,为的就是对付可能攻打沁州城的武乡反贼,没想到那些武乡反贼待在武乡两三个月没动弹,只有零星的反贼渗入沁州、沁源各地村寨,城外防御工事的建设也就渐渐停滞了。 直到前些日子部分沁州和沁源的官绅出城扫荡,引来了武乡反贼的军队,城下的工事才又继续建设了起来,到如今晌午时分,还有民夫在衙役皮鞭木棒的督促下挖壕筑墙。 张道河不由得嗤笑一声,沁州这帮官绅嘴上一个个喊打喊杀的,王通判出兵之后,更是嚷嚷着“兵至贼除、易如反掌”,但身体却很诚实,在这沁州城不停的大兴土木、加固城防。 张道河清楚,这不是那些沁州官绅们嘴上说着的有备无患的谨慎,单纯就是他们心底的不自信在作祟,面对着武乡那些与往日里占山为王的匪寇或蝗虫一般来来去去的流贼风格完全不同的反贼,这些沁州的官绅心里其实是迷惘无措、不知如何应对的。 人最大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恐惧,这些官绅对武乡那帮反贼的迷茫和不自信,就是对未知事物的迷茫和不自信。 叹了口气,张道河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与武乡那些反贼交锋数次,自己还受了伤,到现在刮风下雨还隐隐作痛,但时至今日他依旧看不透武乡那群反贼的意图和手法,自家母亲评价他们是大明的心腹大患,可这心腹大患体现在何处?张道河始终琢磨不透。 所以他的心中始终缠绕着一丝不安,随着王通判出兵后的时间推移,这股不安越来越浓,化作大石压在他心口,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二爷,过了晌午,天气愈发炎热,您一直在城墙上呆着,如何受得住?”泰明和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摇着纸扇为他扇风:“王通判与贼寇作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分出胜负的,那些反贼兵少,必然要依托太行山或村寨据守,打个三两天也说不准,您不必在此苦等,请先去歇息。” 张道河点点头,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泰先生,你说王通判此番出兵,胜负几何?” “必败无疑!”泰明和斩钉截铁的回道:“兵书云‘骄兵必败’,王通判未察敌情、准备仓促,上上下下都是轻敌之心,怎能得胜?” 泰明和顿了顿,苦笑一声:“在太行山里和通天梁的那一战,在下也是犯的骄兵之错,以至于满盘皆输!” 张道河脸色有些难看,他在武乡城下不也是因此而大败亏输?以至于局势糜烂到如今这般场面。 泰明和注意到张道河的脸色,赶忙略过这个话题:“但王通判手下有四千人,数倍于敌,想来也不会败得太惨,最多不过是攻打反贼工事失败、伤损一些人马,只能看着那些反贼从容退去罢了。” 张道河点点头表示赞同,刚要说话,却听见城墙上一声声急促的报警锣鼓声响起,本来三三两两闲坐扯淡的民壮和卫所兵卒都紧张的站了起来,冲到城垛处看向远方。 张道河心中一紧,也扶着城垛向远方看去,却见远处的天际冒出一条黑线,卷起滚滚烟尘,离沁州越来越近,显露出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来。 “溃兵!是溃兵!”泰明和脸色大变,一把扯过身旁一名家奴:“快去请侯知州上城!去找庞千户,让他赶紧封闭四门、准备守城!” 溃兵离城越来越近,铺满了整个田野,漫山遍野都是逃跑的溃卒,哭喊声震天动地,当头几骑满身尘土的骑手策马冲到城下,嘶哑着嗓子大喊道:“开城门!我军在杂岭村大败!王通判也战死了!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不可开门!”身后传来一声虎吼,张道河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身着千户服饰和盔甲的彪形大汉匆匆赶来,乃是沁州千户所新上任的庞千户。 庞千户脸色难看至极,他是个临时空降来的领导,千户所里的精锐都被唐千户送在了武乡,手下连个忠心能用的都没有,只能受制于人,侯知州和王通判要出兵剿寇,找他来要人,他不得不给,只能是称病躲着,免得战事不利自己还得背锅。 可若是沁州城陷落了,自己这刚上任不过一周的千户,也得上刑场掉脑袋:“此必贼寇诱城之计!王通判与贼交战,算上行军和溃兵返回的时间,最多不过两三个时辰,王通判手下四千余人,数倍于敌,怎会溃败得如此之快?此必武乡贼伪作溃兵,欲诈开城门、夺取沁州!” 张道河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仿佛是老天要打庞千户的脸,又有几骑奔至城下,为首一名身穿锦绣衣衫、灰头土脸的男人焦急的大喊道:“开城门!他娘的,爷爷都不认识了?吾乃陕西右布政使的表亲!王慎无能!身死军溃!武乡贼不久就将杀来!尔等紧闭城门,若是伤了我性命,陈藩台不会饶过你们的!” 庞千户脸涨得通红,一时不知所措,城下的溃兵越聚越多,呼喊开门的声响震得城墙都在微微抖动。 “还愣着干什么?开城先把官绅放进来!”侯知州匆匆来到城楼上,官袍都没系好,皱巴巴的一团:“溃兵都暂时放进翁城里,抽人去分辨!庞千户,快领人组织城防,沁州若是失陷,你我都人头不保!” 庞千户慌乱的应了一声,匆匆忙忙领着亲兵下城去,侯知州扫了一眼张道河,双眼一黯,撇过头去不再理他,死死盯着远处。 张道河脸色发白,瞥了一眼泰明和,却见他面色凝重的看着远方,嘴里喃喃念个不停:“八百人击破四千人,武乡贼竟强悍若斯?”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张道河扭头看去,却见一道细细的红线出现在地平线上,正缓缓向沁州城推进。 第113章 恐吓 吴成立在一个小坡上,用手在额间搭起一个凉棚,在马上直起身子远远观察了一会儿,缓缓吐了口气:“呵!到底是一州首府,这沁州城的城防也算得上坚固,城墙上还架着火炮,不好打。” “都是些轻炮小炮,沁州的城墙没有经过改造,没有炮位,扛不住重炮持续轰击时产生的冲击……”黄锦唧唧啃着烧饼,满嘴残渣指着沁州城道:“要打下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伤亡不会小,就像你说的,咱们现在还得积蓄实力,没必要为了一座唾手可得的城池伤损了咱们宝贵的战士。” 吴成笑了笑,点点头:“黄叔,咱们这些元帅将官里头,您是第一个想通这道理的,沁州城防再坚固也无妨,夺了民心,没准咱们日后能大摇大摆、兵不血刃的进城!” 扫了一眼城下越聚越多的百姓,吴成挥了挥手:“把那些俘虏押上来,这次咱们不是来攻城的,是来做场好戏的,这场戏,要让百姓们看到后,人人都向往着咱们!要让沁州的官绅看到后,从此只敢缩在城中瑟瑟发抖!” “那些溃兵吓破了胆,不堪一用,但沁州尚有卫所兵卒、民壮、团练青壮七千多人,城内还在募兵,凑个万把人不是难事!”侯知州冲着一群面带恐惧的官绅鼓着气:“再者说,沁州城毕竟是州城首府,城墙也算坚固、城上还有火炮助阵,那些反贼虽然驱使了不少百姓围城,但乡野之民哪里能征战沙场?那八百贼兵才是攻城的中坚,而沁州城,绝不是八百人就能攻下来的!” “侯知州说的没错!”泰明和突然出声:“此番王通判仓促出兵,二爷早已预料战事或有不利,早派人往沁水去向老夫人求助,此时沁水援军应当已在路上,不日就将抵达沁州。” 侯知州面上一怒,怒气冲冲的盯着泰明和,他毕竟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哪里不知道泰明和这是在借贼势收买人心,此时此刻谁能给沁州的官绅安全感,沁州的官绅就会跟着谁走。 王通判起兵剿贼,就是自己做主拍板的,泰明和指责王通判剿贼不利以至沁州危殆,便是给自己身上泼污水,紧接着又把老夫人和沁水的援军抬出来,意思很明显,他侯知州将满城官绅置于城破人亡的境地,只有张家的兵马能救护他们! 要靠着张家保安全,自然只能听张家的话、为张家效力了。 张道河看看泰明和,又看看侯知州,他明显没想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有些疑惑的抬头盯着泰明和,泰明和却没空理他,继续说道:“诸位,当初二爷和在下便劝阻过,可惜王通判不听劝阻、强要出兵,以至于闹到这般境地,如今王通判兵败身死,沁州岌岌可危,此时我等若是再不团结一致,城破之后,恐怕就要人头落地了!” 城墙上的一众官绅都露出尴尬的神情,没人是傻子,泰明和这话里的意思他们听得明白,让王通判匆匆出兵剿贼,是他们这群官绅上下一致的决定,结果却搞到兵败城危、贼势渐涨的境地,就算沁州无恙,闹到朝廷上去,张家扇扇风点点火,他们这帮人最少也是富贵不保,甚至人头落地都说不定。 若是听从张家号令,兵败的责任就让王通判这个死人扛下,若是不听张家号令,他们就得做一窝完蛋!泰明和这是在借题发挥,威胁他们入伙。 一众官绅犹犹豫豫你看我我看你,侯知州咬着牙在一旁生闷气,张道河心头大爽,正要出声帮腔几句,城下却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随即陆陆续续赶到城下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叫骂声,一名俘虏从贼军军阵里牵了出来,押到阵前跪下。 “那是王通判!他还没死!”城上传来一阵阵惊呼,泰明和凝着眉盯着垂头丧气、披头散发的王通判看了一阵,冷笑一声,用折扇遮着嘴,附在张道河耳边低声说道:“原来如此,二爷,沁州无忧了,这些武乡贼逼围沁州,不是为了攻城,而是要攻心!” 城下百姓的叫骂声越来越响,这些百姓很多是遭到扫荡的家奴和官军劫掠烧杀的受害者,有些还是被屠村的幸存者,即便是那些没有遭到扫荡的村寨里的村民佃户,在这世道又有几个没受过官府士绅的压迫和剥削?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团火。 见到王通判被壮硕的军士牵死狗一般拉扯出来,顿时人人激愤,纷纷涌上前来喊打喊杀,若不是“模范军”的军士阻拦,恐怕当场就把王通判殴杀了。 那些被圈在军阵中跪着的官绅被百姓们的怒火吓得瑟瑟发抖,王通判却仿佛预知到自己的命运,被摔在阵前强迫跪下之后,反倒直起身子,不顾百姓的叫骂,自顾自的整理着凌乱的衣物和散乱的头发,一副云淡风轻、视死如归的名士派头。 吴成没空看他表演,皱着眉听着黄锦的汇报:“毛孩传来的消息,绵元帅领兵入沁源境内,沁源的官绅立马就缩回了城里,沁源的县老爷还派人送了一千多两银子和各种礼物过来,说他们下村扫荡都是应那侯知州的命令,不是他们自己情愿的,求绵元帅移兵他处。” “他们倒是比沁州的这帮家伙机灵!”吴成冷笑一声,问道:“其他地方呢?可有不长眼的援军过来?” “附近的几个小县自保都难,哪里会有人来!”黄锦哈哈一笑:“平遥县之前倒是派了几百民壮来援沁州,走到半路上听说咱们击溃了王通判那四千人,吓得都逃了回去,咱们兵临城下后,城里有快马往沁水方向去了,估计是去沁水求张家发团练来援的。” “张二还在城里,想来沁水的那位老夫人不敢拿她儿子的性命来赌!”吴成摸了摸下巴,分析道:“听说张家得了山西巡抚宋统殷的特许,在沁水等地大办团练,之前赵城之战张家的团练表现得比巡抚的抚标营还好,想来战力会比沁州的这些废物强得多,现在不是和他们硬撞的时候!” “沁水离此不过几天的路程,,啧,咱们得抓紧时间把该办的事办了。” 第114章 攻心 城下的战鼓急促的敲响起来,八百“模范军”战士齐声高喊:“安静!”,仿佛千万人一齐怒吼,一时声震九天。 城下怒骂吵嚷的百姓们安静了下来,城上嘈杂备战的民壮兵卒也纷纷安静了下来,就连城楼里的官绅,也没有一人敢说话,一个个屏住呼吸疑惑的看着城下反贼的行动,大气也不敢出。 吴成策马来到阵前,抬头看了看沁州城的城楼,那些官绅们见“模范军”没有攻城,纷纷涌在垛口盯着他们,吴成冷笑着在人堆之中找到了个熟悉的身影,一双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铁青的脸色在吴成这个距离都看得清晰。 “若是你那门重炮没‘送’给咱们,这时候就能发炮把我炸死了!”吴成嗤笑着朝城上的张道河低声嘲讽了一句,扭过马来面向城下的百姓和“模范军”的军阵,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他,军士眼中熠熠生辉,百姓们期盼的目光如火一般,灼得他心头有些澎湃。 吴成深吸口气,挥起双手大喊道:“诸位百姓!我武乡义军不堪朝廷暴政、官绅腐败而揭竿起义,所求者,乃是万民安定、天下太平!倡义救民,不是一句虚无的口号,乃是我武乡义军践行的宗旨!我武乡义军起事,不是为了当官发财、篡国立朝,而是为这天下受苦受难的万民百姓而战!” 百姓们忽然爆发出一阵海啸一般的欢呼声,数千人齐声欢呼,仿佛要把天地都给掀翻了,城上的官绅们脸色铁青,没有一人能说出话来,过了良久,泰明和才冷哼一声,重重吐出四个字来:“妖言惑众!” 张道河重重点了点头,他也算饱学之士,史料杂书读了不少,从秦到明,哪一支义军不是嘴上说的好听,又有谁会真心为百姓做主?不过都是为了裹挟百姓实现自己的富贵荣华而已! 震天的欢呼声让吴成胯下战马都惊得往后退了几步,幸好绵长鹤拉住它的缰绳,才没把马术差到底了的吴成掀下马来。 吴成却根本不理会受惊躁动的战马,待百姓们稍稍安静一些,继续喊道:“此番我武乡义军出兵沁州,是因沁州官绅驱使卫所兵卒、家奴团练屠戮村寨、劫掠烧杀,我等来此,正是为救民于水火,为无辜受难惨死的百姓伸张正义!”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军阵中看押着的那些官绅有人已经吓晕了过去,阵前跪着的王通判依旧是一副名士派头,但发抖的身子和渐渐变得惨白的脸色却将他心中的恐惧暴露无疑。 吴成挥挥手示意百姓们安静,指着那王通判说道:“百姓们!你们每日辛勤劳作、挣扎活命,却连一餐饱食都难得,这些贪官污吏、士绅地主,吃着你们种出来的粮食、穿着你们织造的衣裳、受着你们日夜供养,不思报恩乡里,反倒纵兵屠村、烧杀抢掠,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百姓们齐射怒吼着,“模范军”的战士们大多数也是受尽官绅欺压,从了武乡义军之后才渐渐改善了生活,又见识过被屠戮的村寨惨状,人人都是感同身受,此时每个人眼中都喷涌出无穷的怒火,若不是有“军中不得喧哗”的军纪管束,恐怕也随着百姓们一同怒吼出声。 数千人齐声怒吼,张道河感觉心跳得都快出了嗓子眼,抓着城垛的手由惨白变成青紫,呼吸越来越急促起来,身旁的官绅也好不到哪去,有人甚至跌坐在地,喃喃的念着:“离城、离城祖宅田土都不要了保命要紧啊!” 吴成冷冷一笑,看向那些浑身抖如筛糠的官绅俘虏们,喊道:“诸位百姓,我武乡义军是讲道理、讲正义的,祸害百姓的杂种,我等一个也不会放过!但是平日与百姓为善、为乡里做过善事的,我等也绝不滥杀!” 吴成冲等待已久的黄锦点点头,指着王通判喊道:“此人乃是沁州通判王慎,在沁州为官二十一年,本将请问沁州百姓,可有人保他性命?若有十人以上保他,我等便饶过他!” “好手段!”泰明和忽然出声赞了一句,见张道河疑惑的看来,压着声音解释道:“二爷,这些反贼这番话,是说给城上的官绅们听的,百姓最想要的是什么?清丈分田、减租减贷,这正是武乡贼正在行的事,所以什么叫为百姓乡里做善事?不就是助贼成事吗!” 张道河一愣,扫了一眼城上的官绅,反应了过来:“这是围三缺一之法!给了沁州官绅出路,他们就不会死心塌地跟着我们,总会心存幻想,武乡贼和沁州官绅,也不会落得个不死不休的境地。” “前提是他们能连战连胜!”泰明和微微一笑:“像今日这般八百人击溃四千人的大胜,骇得沁州官绅人人惊惧,心里自然存了找退路的心思,有了这心思,就能被他们拉拢,可若是他们挡不住朝廷的围剿,这天下,谁又愿意诚心从贼呢?到时候这些官绅为了撇清关系,反扑起来会愈加凶狠!” 张道河点点头,看着一些官绅垂下头去,冷冷一笑,扭头继续观看着城下的“大戏”。 百姓们没有人站出来,所有人齐声吵嚷着:“当杀!当杀!”,吴成等了一阵,挥了挥手,两名战士将王通判拖了起来,王通判初时还保持着名士风范,但听说有人作保可以不死,心中升起一丝希望,视死如归的心思也没有了,眼巴巴看着周围激动的百姓们。 直到被战士拖上刑场,王通判心中的希望才破灭了,顿时泪流满面、嚎啕大哭、挣扎不休,可押着他战士丝毫不顾他的模样,将他绑在一根粗木架上,黄锦亲自上手,用木槌将木钉钉入他双手之中,将他挂在木架之上、竖在城下。 “那么多蒙难受辱的百姓,单单杀头太便宜你们了,挂在架上,把血流干净了,算是给百姓们赎罪!”吴成恶狠狠的说着,百姓们一阵阵欢呼,将王通判的惨叫和哭喊声彻底淹没。 战士们又拖拽了一名官绅来到阵前,押着他跪倒在地,吴成深吸口气,高声喊道:“还是一样的规矩!十人以上作保,放他一条性命!” 第115章 丧气 太阳缓缓隐入山里,城外围聚的百姓渐渐散去,吴成将最后一点杂粮饼子塞进嘴里,见沁州城墙上的火盆一个个点亮,嘿嘿一笑:“得了,咱们该到离开的时候了,用完饭就撤兵。” 黄锦点点头,将手里半张饼子递给一旁眼冒绿光的绵长鹤,看了一眼环绕城池竖立的一排排木架,上面一直惨叫哀嚎的官绅似乎都因失血过多没了力气,只听见一些细微的呜咽声。 被俘的几十名官绅和卫所将官,只有一人平日里修佛吃斋、笃信因果,故而常常施粥施药,欠租欠贷的佃户也不会逼得太急,种善因得善果,有十人作保,保下了一条性命,其余都被钉在木架之上,任其鲜血流尽、受烈日暴晒。 “那些官绅还有人活着”黄锦撇了撇嘴,问道:“命倒是硬,要不要补上一刀,送他们归西?” “用不着,没死的算他们命大,让沁洲城的人救回去便是!”吴成微微一笑,指了指沁州城:“板子没打在身上,过段时间有些人就会忘了个干净,可若是时时刻刻有当事人在他们耳边提醒着,这些家伙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今日的事了。” 黄锦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饼渣:“何止他们,咱们也忘不掉、百姓们也忘不掉,今日在场的人,人人都会记一辈子。” “对,日后,我还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忘不掉,让千百年的浩荡历史,都牢牢记住咱们的所作所为!”吴成自信的笑了笑,起身踢了一脚还在啃饼子的绵长鹤:“阿四,吹号扛旗,让全军集合,咱们该回去了。” 呜呜号声响过,“模范军”的战士们飞快的集结完毕,各部教导和军官一个个战士检查过去,查看盔甲刀枪和火铳军备的情况、检查战士有没有私自携带百姓送来的礼品和食物。 方才对那些俘虏的官绅审判完毕,吴成便派军中教导劝百姓们各自散去回家,承诺会护卫他们的安全、帮助他们继续清账清税,很多百姓离开后又折了回来,抱着一堆堆藏酒和粮食、甚至金银财物要“劳军”,见“模范军”不肯收,干脆抛进军阵里便走,从天而降的粮袋还砸伤了几名战士。 武乡义军所有的缴获都需要上缴再统一分配,严禁将士私藏,如今也是如此,教导和军官检查过后,便抽调军士将百姓送来的物资装车,之后先运回武乡点算,再重新送回沁州的各个村寨中。 物资装车完毕,黄锦亲自一一点名,随后令旗一挥,全军齐齐向后转去,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着太行山而去。 吴成骑在马上,跟在军阵之后,回头扫了眼沁洲城,忽然哈哈一笑,踢了一脚牵马的绵长鹤:“阿四,你来领唱,咱们唱首曲给城楼上的官绅和张二听听!” 绵长鹤嘿嘿一笑,扯着破锣嗓子便开唱:“义军战士要牢记,从军不为求富贵,保家安民是责任,不拿百姓一针线” “军律条条要牢记,处处都要爱百姓,百姓拥护又欢迎,胜利之日在眼前!”嘹亮的军歌声远远传来,城墙上寂静一片,从官绅到民壮兵卒,都呆呆的看着那八百反贼远远离去,渐渐成了一条赤色的细线,直到消失不见。 一直到城外再也看不到那些反贼的身影,侯知州才铁青着脸安排人开城去救那些钉在木架上的官绅将官,找来棺材将死去的官绅收敛,还未死的则赶紧灌了些米汤,送去医馆包扎医治,不少城楼上的官绅都下到瓮城中看着一具具尸体和伤员运进城来,一个个兔死狐悲、又惊又惧,唉声叹气的声音连绵不绝,有人捂着脸逃回了城里。 张道河没去凑这个热闹,依旧待在城楼上,长长出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这帮反贼,竟然真的没有攻打沁州。” “老夫人说过,武乡贼与寻常反贼不同,他们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了官府,所行之事,都是为了扎牢根基,厚积薄发,颇有节制!”泰明和摇着纸扇,眉间皱成一团:“今日也是如此,今时今日攻下一座沁州城,不过是多了一个包袱而已,可是取走沁州的民心,他日他们就能鲜衣怒马、兵不血刃的拿下沁州,这账,他们算的清楚。” 张道河眉间一皱,问道:“沁州民心为贼所夺,官绅兵将也失了胆魄,恐怕日后只敢缩在这沁洲城里了,泰先生,你说,母亲让吾来沁州团结官绅共同御敌,是不是做了无用功?” 泰明和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二爷,老夫人派您来,本就是为了保着沁州城的安稳,听说那秦寇王贼已自赵城南下,欲攻略平阳府,平阳府若失陷,离沁水便只有两三日的路程了,此时张家要全力应对秦寇,万万不能分心,故而沁州这边万不能失,以免沁水两面受敌,打乱了老夫人和大爷的布置。” “故而二爷您只需要稳守沁州便好,撑到大爷和老夫人击退秦寇、辽东边军入晋剿贼,二爷您就是大功一件,失陷武乡的罪责,也能掩盖过去”泰明和摇着纸扇,瞥了一眼城楼上渐渐散去的官绅:“二爷,民心这东西,是天下最善变的,除掉那些蛊惑百姓的武乡贼,民心立马就会扭转,待辽东边军入晋,大爷和宋巡抚便能腾出手来,到时候大军围剿武乡,今日这些惊惧的官绅、激动的百姓,心思立马就会变了,我张家,依旧是这沁州地方最豪富、最有权势的士绅!” 张道河点点头,却没有接话,过了一阵,才叹了口气:“泰先生,您说句实话,今日见到城下这场景,您觉得那些武乡贼,真的能剿灭了吗?” 泰明和沉默一阵,苦笑一声:“二爷,那帮武乡贼再强悍,不过只有武乡一隅之地、数千战兵而已,我大明幅员万里、百万之军,总能剿了他们。” 张道河默然不语,忽而长叹一声:“但愿如此!” 第116章 沁源 一群乌鸦怪叫着从空中飞过,乡间土路上行走的一名身材壮硕的衙役抬头看了看,皱着眉捂住了嘴,身旁一名花白胡子的同僚点头哈腰的指着路:“武都头,翻过前面那座山,便是刘家村了,咱们走了这么远路,实在热得不行了,可否向乡民讨些水酒吃?您放心,小的带了银钱,绝不白吃白拿。” 武都头皱着眉点点头,前段时间沁源城里有官绅配合沁州下乡扫荡,结果引来了武乡的反贼,下乡扫荡的官绅家奴被杀了十几人,狼狈逃回沁源城,那些反贼也随之将沁源包围了起来。 沁源只是一个次县,比不上沁州城高墙厚、守卫森严,城内能战的青壮也不过四五千人,若是贼兵攻城,沁源如何能守得住?一时人心惶惶。 还是自己的舅舅、沁源的知县老爷有担当,让城里的官绅凑了银钱粮草,押着那下乡扫荡的士绅出城和那群反贼谈判,承诺他们沁源官绅绝不再祸害乡里,看着那群反贼把那下乡扫荡的士绅砍了脑袋,这才将他们礼送出境。 贼兵退了,知县老爷便要派人下乡统计蒙难的村民佃户,该埋葬的埋葬、该赔偿的赔偿,好给那些武乡的反贼一个交代,据说那些武乡贼也会派一些唤作“教导”的官吏来各村清查,若是县衙统计的蒙难百姓的数字和各村财物的损失与他们统计的对不上,便是协议和谈之心不诚,那些武乡贼就会再派大军来沁源找官绅们的麻烦。 依照《大明律》,地方主官失陷城池要治罪下狱,若是沁源失陷,知县老爷就算逃出去也得掉脑袋,就像之前那个失陷武乡逃跑、被宋巡抚砍了脑袋的武乡县令一样,故而沁源知县不敢怠慢,让自己的亲信侄儿武都头领了这差事,带着一群衙役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查了过去。 沁源是个次县,士绅也不像沁州的士绅那般豪富,甚至还比不过武乡,大多不过是有些小土地、小产业的中小地主而已,能招募的家奴青壮自然也不多,那下乡扫荡的士绅,不过领了两百多人而已。 可就是这两百多人,却搞得沁源的村寨触目惊心! 武都头抬头看去,见远处浓浓黑烟直冲云霄,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刘家村,估计又是一个被烧杀抢掠的村寨,他们一路行来这样的村寨见过不少,那些家奴青壮手里有刀,便化为野兽,大肆抢掠烧杀,好在他们还算有些约束,没做出沁州那边那般屠村的恶事来。 正要迈步前行,身旁跟着的一名衙役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山顶问道:“武都头,您看那是什么。” 武都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山顶一棵大树上挂着一串串的东西,仿佛节日张灯结彩的灯笼一般,随着山风摇摇晃晃。 武都头心中一震,迈开腿飞奔起来,几名衙役对视一眼,赶忙追了上去,一行人气喘吁吁的跑上山顶,终于看清了那树上挂着的东西——人头,一串串的人头。 百来颗人头挂在树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不过一个拳头大小的婴儿头颅,一个个圆睁着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树下的众人,大树一面树皮被铲了干净,用鲜血写着几个大字:“助贼者,当有此等下场!” “啊!”一名年轻的衙役骇得面色惨白,惨叫一声扭头就跑,武都头和一众衙役没人去管他,都惨白着脸看着树上这一颗颗人头说不出话来,只有几名衙役呕吐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家村怕是给屠了抢掠也就罢了,为何要屠村?”武都头喃喃念道,看着树上那些人头,心中填满了怒火。 那名花白胡子的衙役把嘴里的秽物吐了个干净,回道:“都头,您可还记得?当年冯家的三少爷看中了一个进城买药的村妇,将她绑走凌辱数日,害那村妇殉节自尽了,那村妇便是刘家村的人,刘家村人气不过,一村村民进城告状,知县老爷怕事情闹大,把那冯家三少爷抓来打了十几板子,又让冯家赔了几十两银子,才把这事安抚下去,想来是那冯家怀恨在心,借着扫荡的名义屠了村。” “十几板子、几十两银子,就要一村百姓的人命来还?”武都头怒吼着,将胸中的怒火尽数喷出:“干他娘!那姓冯的凭什么好好躺在棺材里?武乡贼只是砍了他的脑袋,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 安排人将人头解下,留下人点算看守,武都头长长喘了口粗气,小跑着往黑烟笼罩的刘家村跑去,还没到村口,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似乎是从村后的小河飘来,武都头咬着牙穿过被大火烧得残垣断壁、一片焦黑的村庄废墟,快步跑向村后的小河。 那是一条普通的小河,从刘家村背靠的小山上欢快的流淌下来,流到刘家村村后,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河水呈现出一种异样而腥臭的红色,河边的石滩上堆积着一具具杂乱扭曲的尸体,全都被砍了脑袋,尸体的鲜血都已经凝固成红褐色,但那汇入河中的鲜血却无处可去、也无法凝结,将那小小的“湖泊”染得通红。 不用说,这些尸体的人头都挂在了那棵树上。 武都头盯着一具还没他手臂大的婴儿尸体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我听说武乡的那些反那些人,在沁州城下大开公审,为蒙难的百姓们主持公道、杀了不少官绅。” 那花白胡子的衙役喘着粗气,捂着鼻子点点头:“是有此事,与沁州交界的几个村庄都有人去观了审,除了一个平日做了不少善事的乡绅有十人作保被安安稳稳放回沁州,其他被俘的官绅都被钉在城下,大多流干了血,或者经不住暴晒死了,只有四个人被救了下来,听说有个还发了高烧,也活不成了。” “那帮官绅,合该受死!武乡的那些人,确实是为沁州的百姓讨回公道!”武都头扶了扶腰刀,回身往沁源城方向走去:“沁源的公道也得有人来讨!冯家还在给姓冯的治丧,他凭什么受香火供奉?他一家凭什么安然无恙?老子现在就回城,杀他全家、开棺戮尸!” 第117章 秩序 吴成策马转过官道拐角,远处沁源城的城墙出现在视野中,城门牌匾下吊着几十颗如同葫芦似的人头,大大小小,随风飘摇。 吴成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勒住马停在路旁,身旁的毛孩则挥鞭提速,快马奔至沁源城下,不一会儿,一名身着衙役服饰的壮硕汉子跟着他策马而来,在马上哈哈笑着拱了拱手:“在下沁源衙门壮班班头武绍,沁源的伙计们都尊称在下一声武都头,拜见武乡义军大将军。” 吴成露出春风一般的微笑,在马上回礼道:“武都头不必客气,我等正是看了武都头差人送来的书信,才赶来与你会商的,若真能按武都头书信中所言,协助我们控制沁源县局势、日后兵不血刃和平入城,对沁源的百姓也是大功一件。” “将军放心,我那阿舅在沁源当了四十年知县当到现在,在下这班头也做了十几年,沁源县的三班衙役、民壮弓手,里头都是我武家的人,我武家发句话,沁源绝没人敢说个不字!”武绍豪迈的大笑几声,指着城楼上的人头继续说道:“您看那城头上挂着的首级,姓冯的屠戮百姓,我和你们一样,替百姓讨还公道,杀了他全家老小,还开了他的棺戮尸,沁源的官绅屁也不敢放一个……” “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滥杀!”吴成忽然打断了武绍的话:“武都头,我们杀人,不是为了报复和痛快。” 武绍一愣,脸上有些尴尬,问道:“将军,你们在武乡、在沁州城下杀的人,可比我杀的多多了,怎的我就成了滥杀了?” “因为我们杀的人,都经过了审判!无论多么粗陋的审判,至少都经过了这个流程!”吴成脸上春风一般的笑容消失不见,脸色变得极为严肃:“武都头,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您可能不爱听,也许还会伤了你的心、影响了咱们和平接手沁源的局势,但为长久计、为了整个天下的大局,有些话我必须事先就与你说明白!” “我们武乡义军不是流寇、不是山贼、不是盗匪,我们是官府、是朝廷,是为万民百姓提供秩序和保护的一方,如何构建秩序?靠的就是法纪的约束!再粗陋、再简单的法纪,只要严格遵守,便能形成稳固的秩序。” “所以我们不能由着性子和欲望行事,更不能因一时激愤而杀人,若是人人都因激愤而杀人、人人都由着性子胡来,这天下还有什么秩序可言?”吴成语气愈发严厉,武绍有些微微低下头去:“武都头,你今日可以因一时激愤而不经审判便提刀杀人,日后别人是不是也可以有样学样去杀人?这样杀来杀去,谁对谁错还能讲得清楚?对错都分不清,又如何去构建稳固的秩序?人都是求安逸的,没有了秩序,咱们又如何能获得百姓长久的支持?” “可若是搞什么审判,冯家那几个小崽子必然能活下命来!”武绍争辩道:“冯家把刘家村全村老少屠了个干净,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放过,不让他全家偿命,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还是那句话,咱们是官府、是朝廷,是秩序的构建者和维护者!哪怕真要杀人全家,也要经过正式的审判、遵照律法执行!”吴成叹了口气,说道:“朝廷和官府,本就该压制个人的情绪和欲望,上上下下皆遵照法纪行事,至少得有个遵纪的模样,若是所有人都视法纪如无物、随意行事、肆意而为,上行下效,这天下又怎么可能会有安定的日子呢?” “这大明天下是如何搞成这副模样的,武都头不也是看在眼里的吗?” 武绍皱了皱眉,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吴成见他似有所悟,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武都头,在下这番话说的不好听,不是为了指责你,你诚心诚意来投,我等自然也得坦诚对你,我武乡义军不是贼寇,而是‘王师’,规矩多、条文多、军法严苛,守法遵纪不分官职,连我违背军法也得挨罚,故而您入了武乡义军,就不能再由着性子快意恩仇了,您若是觉得不妥,今日你我就当结个善缘,各自回家便是。” “将军说的哪里话!”武绍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将军所说确实是正理,此番是在下孟浪了,在下是打虎猎户出身,粗人一个,手下的崽子们也都是些莽撞人物,还得靠将军派人多调教调教!” 吴成笑着点点头,说道:“武都头,毛孩之前当与你说了,如今秦寇正围攻平阳府,随时可能东进袭掠我沁州地区,加之我武乡义军可用的将帅书吏不足,若贸然接收沁源,是置你们于朝廷和秦寇的刀锋下,我们既无力救援、也无法团结沁源官绅百姓自保,只能坐看沁源沦陷。” “故而短期内我武乡义军不会接收沁源县,沁源还是要放在朝廷和本土乡绅手里,这样,你们至少不用担心朝廷出兵进剿,只用专心对付秦寇,借秦寇之名发动城内的官绅出钱出粮,组织百姓训练募兵,也方便许多。” 武绍张嘴欲问,吴成却摆了摆手,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几人:“当然,我们暂时不取沁源,不代表我们放着沁源不管了,城内民壮和新募青壮要进行整编改造,像我武乡义军一样,成为一支有思想、为万民百姓而战的军队。” “这几位兄弟,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教导员,按照武乡义军的规矩,军中除传统的将官之外,各部还要增设一名教导,将官负责指挥作战,教习文字、日常管理、执纪军法和各类杂务皆由教导负责,这些人会助你改造手下的人马、教给你们武乡义军的军法、战法和思想,帮你把沁源义军的架子搭起来。” 武绍点点头,朝那几位教导拱了拱手,吴成哈哈笑了笑,拍了拍武绍的肩膀:“武都头,你就先安心当好这沁源县的班头,等日后我等击败朝廷围剿大军、拿下沁州城,再揭竿而起,让这沁源一夜变色!” 第118章 秦寇 平阳府,下辖六州二十八县,乃是山西承宣布政使司治下第二大府,仅次于布政使衙门所在的太原府。 平阳府城,位于后世山西的临汾市区内,在如今,乃是整个晋西南的中心城市、最为富饶广大的城池。 所以它引来了秦寇,横天一字王王嘉胤击溃山西巡抚宋统殷的官军、攻陷平阳府治下的赵城后,裹挟附近村寨城池百姓,汇合陕西、山西等地流民饥民,总数二十余万人马,号称百万大军,浩浩荡荡围攻平阳府。 如今这座富饶的城池之中浓烟滚滚、杀声震天,从城墙上看去,城外原野黑压压一片如同海啸一般的人潮扑来,密密麻麻的没有一丝缝隙,“杀官兵”的喊杀声将整个天地都填满,成千上万双脚踏在地上,引得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远处农民军的炮兵阵地上火光不时闪烁,暴风一般的碎石铅子不时横扫而来,农民军也不是只靠人海战术的傻子,攻陷州府后便会想方设法收集各式火器,赵城一战更是从宋统殷的抚标营手中缴获了不少火炮,虽然大多是小炮轻炮,但数量却不少,面对平阳府城这般大城,便一口气全摆了出来,用来掩护攻城。 火炮阵地之后,数十辆投石车不停的抛掷着巨大的石块、泥弹和燃烧的火球,石块泥弹砸在城墙上,顿时便是土石飞溅,火球则尽量抛进城里,试图引燃城内的房屋,用熊熊大火干扰守军守城。 在投石车之后,则是一层又一层铺满整个原野的军阵,一直连绵到天际,刀斧兵器反射着阳光,一片片晃瞎人眼的闪光,仿佛一片片闪烁光点形成的波浪。 城上防御的明军军卒和民壮团练不停的放箭发铳,箭矢如蝗虫一般遮天蔽日,从城上城下纷纷扬扬的飞舞着,铅弹和城上小炮发射的炮子泼雨一般砸下城去,他们根本不需要瞄准,只用把箭矢铅弹和炮子射出去,便能射翻一片片的人。 可扑城的农民军实在太多了,这些炮子箭弹如同扔进海里的小石头,只激起阵阵涟漪,转瞬间便被更多更密的人海淹没。 农民军的战术很简单,用海量的饥民流民打头阵扑城、战兵等在人海之后,待饥民流民消耗掉明军的弹药箭矢、冲垮了明军的城防体系,再接手破城,而作为军中精锐、战斗经验最丰富、装备最精良的老营兵,则压在最后督战,只在最关键的时候出阵,一剑封喉。 如今也是如此,数十万饥民流民和被裹挟的百姓将平阳府城外围的壕沟、鹿角、羊马墙等防御体系冲得七零八落,一层层的尸体铺平了通往平阳城的道路,饥民流民扛着粗陋的木梯,在什长、哨总之类的小军官小头目钢刀和皮鞭的督促下蚁附攻城。 这些饥民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不像裹挟在军阵中的普通百姓和农户一般被惨烈的战场吓得瑟瑟发抖、鬼哭狼嚎,一个个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们都是快饿死的人,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条烂命,死在战场上和死在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不同?但只要冲进城去,便能抢到一天饱饭,就算要死,好歹也能做个饱死鬼! 前线督战的哨总、什长也不断高喊着,用一堆堆的承诺鼓舞着扑城饥民流民的士气:“冲!杀进城去,城里的粮食金银任你们拿!女子任你们抢!斩首一级,便能升去战营做战兵!日后就不用饿肚子了!斩官将一级,直接去大王的老营享福!想要改命的,奋力登城啊!” 与此同时,那些怯战的百姓和饥民流民则被砍了脑袋,用木矛插在战场上,形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森林。 一边是改命的机会,一边是血腥的屠刀,这些扑城的饥民流民疯了似的冲击着城墙,试图冲进城去,但城上的明军也清楚让这些饥民流民冲进来是个什么后果,抵抗的极为激烈,这场攻城战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奔至一面黄布大旗前,马上旗手行了一礼,冲旗下一名身材高大、身着边军棉甲、头戴毡帽的大汉汇报道:“报一字横天大王,宋贼、尤贼所部官军已自太原出兵,张部团练亦自太原而出,但其部往沁水而去,似乎是要回保沁水、不欲来援平阳。” “张贼倒是个聪明人!”王嘉胤呵呵一笑,眯着眼看着远处的战场:“平阳府守将是个有能耐的,守御有方、调兵有度,平阳府是个大城,短时间内要攻下来不容易,啧,宋统殷和尤世禄倒是难缠,这么快就整军来援了。” “他们要来,我们再击败他们一次便是!”身旁一名一脸络腮胡子的汉子哈哈笑道:“那些营兵卫军,打得还没张家的团练好,上次让他们全师而退,这次就一口吞了他们!” “王和尚,你这话说的有些大了,赵城之战,乃是宋贼仓促而来,又被咱们埋伏突袭才会败退,宋贼不是个傻子,此番又怎会再犯之前那般错误?”一名国字脸、略显矮壮的汉子揶揄几句,转头冲王嘉胤说道:“王兄,额还是之前的建议,围着平阳府吸引官军注意,抽调兵马直扑沁水,灭了那张家!” “闯王,你在张家的团练手里损了几十个老营兵,这是结下血仇了啊!”那王和尚王自用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不少手下也一齐嘲讽大笑着。 高迎祥理都没理他们,继续对王嘉胤劝说道:“王兄,额非为私仇,而是一片公心,你也知道,明廷要调辽东边军来围剿额们,额们得趁着辽东军未至的这段时间拿下更多州府、裹挟更多百姓流民,到时候与辽东边军对垒,胜算才能更多几分。” “赵城之战,张家的团练表现出色,这点怕是连王和尚都不否认……”高迎祥看向王自用,见他点点头,便继续说道:“若是山西各地士绅都有样学样,办起团练来,额们还如何攻破州府裹挟百姓?之后又如何应对边军的进剿?” “故而额们当直取沁水、扫灭张家和他们的团练,摧毁山西官绅编练团练对抗咱们的信心,如此,才能方便额们攻略州府!” 王嘉胤看着远处的战场沉默不言,眼中有些不舍的光芒闪烁,过了好一阵,才忽然问道: “对了,说起张家,听说武乡有一支被他们逼反的义军,那是个什么情况?” 第119章 林贼 高迎祥眉间一皱,思索了一阵,回道:“王兄,据说是武乡百户所在搞什么清丈分田,得罪了张家,张家便调了兵去围剿他们,这才逼反了他们。” 高迎祥顿了顿,回头在自己的老营兵马里寻了一阵,马鞭一指:“林斗,你当过武乡那的百户,熟知武乡情况,武乡那帮义军的事,你把告诉额的那些情况来给王兄说说。” 一名身材微胖、满脸横肉的壮汉策马越众而出,在马上朝王嘉胤和几位农民军领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谄媚的笑道:“回两位大王,大明的卫所兵是个什么鬼样子,想来不用小的多说了,这武乡百户所也不例外,朝廷欠饷盘剥,平日里连一石月粮都支取不到,军户活不下去,要么抛田流亡,要么借贷押田,武乡的军屯田,大多被张家兼并,成了张家的产业。” “武乡百户所搞清丈,必然得罪了张家,张家在山西不知吞了多少军屯田地,若是个个都学他们搞清丈分田,张家还要不要过日子了?那主管沁州地区的张家二爷又是个眼高手低、贪暴好利的,不瞒两位大王,小的之所以投在闯王帐下,也是被那张家的债务逼迫的,那张二又怎会放任武乡百户所断其财路?所以才出兵欲剿灭之,妄图借此杀鸡儆猴,但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丢了武乡县城。” “这天下的士绅,都是这般贪暴无能的模样!咱们这些造反的反王,有几个不是因士绅朝廷的压迫盘剥?”王嘉胤感慨一句,问道:“如此说来,武乡义军是以百户所的军卒为主?这倒是和咱们很像,边军和各地卫军、营兵作为军中中坚。” “大王眼光独到,一眼就看穿了那武乡义军的成色!”林斗嘿嘿笑着拍了拍马屁,说道:“如今武乡义军的头领,乃是当年小的帐下小旗官,后来当了武乡百户所的百户,名叫绵正宇,小的与此人还算熟识,是个老实良善的丘八,若不是逼上绝路,不会举旗造反的。” “良善老实在这乱世之中,岂不是取死之道?”王嘉胤冷哼一声,扫了眼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场,皱眉问道:“你叫林斗?若是让你去武乡招安兼并那支义军,你可能行?” 高迎祥面色一冷,林斗却全身激动得一抖,跳下马来直接跪倒在地:“大王给小的这次机会,小的定然不会辜负大王的期望,为大王拿下武乡!” 王嘉胤笑着点点头,挥了挥手:“从今日起,我封你做个大将军,给你四万人,去武乡找那些义军谈和。” 林斗兴高采烈的退了下去,高迎祥皱眉看着他的背影,凑到王嘉胤身边:“王兄,额听那些与这林斗一同逃来的武乡卫军说过,他在武乡的名声可不好,都唤他做‘林恶鬼’,让他去与那武乡义军谈和招安,怕是成不了事。” “无妨,我只是让他去试试武乡那伙义军的成色而已!”王嘉胤冷笑一声:“闯王,平阳府是座大城,我不想就这么放了,但你也说得有理,张家不能不对付,有张家的团练在沁水虎视眈眈,这平阳府城,咱们始终打得提心吊胆。” “若是能取了武乡乃至沁州,便能分调军兵自沁州南下潞安、再西进攻打沁水,等咱们占了平阳府,便能把晋南连成一片,到时候对抗辽东边军的把握也就多了几分。” “所以先让那林斗去探探路,若是那些武乡义军识趣自然是好,若是不识趣哼,一群起兵占据武乡后就再没什么进展的家伙,想来战力也不会强到哪去,四万人马,怎么也能吞灭了他们!” 林斗摸了摸身上穿戴的百户衣甲,身上的甲胄满是刀劈斧砍的痕迹,农民军穷困,大部分时间都在流动作战的路上,自然没什么时间和精力去打造盔甲,军中的盔甲大多来自缴获,或像林斗这样投诚的明军自带,林斗的这身盔甲跟着他从良乡到陕西,又从陕西回到山西,可谓身经百战了。 回头扫视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几十名骑兵,这些人都是随他一起在良乡哗变后投了农民军的卫军健勇,原本有数百人,如今死的死,转投他人的转投他人,只剩下这二三十人还跟在他身边,大多都是原武乡百户所的卫军。 “咱们这次领兵回武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林斗哈哈一笑,用马鞭指了指武乡方向:“那老绵头竟然也敢起兵造反,嘿,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他有那般血勇。” 一名头目皱了皱眉,凑上来问道:“林大哥,当年那老绵头要升试百户,没给您送孝敬,被您压下来了,后来您不是还一直找机会惩治他,想让他小旗官都当不成吗?后来还是因为咱们奉诏勤王才搁置了,如今咱们回武乡,他们那些家伙会给咱们好脸色看?” “有四万人马在手,他们就必须给本将军好脸色看!”林斗冷冷一笑,他新领的这四万人马,实际上算得上战斗力的战兵不过三四千人,其余都是饥民、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 但那帮武乡义军又能有多少能战的军卒呢?林斗自问对武乡百户所的情况了如指掌,大明的卫所兵向来羸弱,在良乡哗变叛逃之后,自己已经拉走了绝大部分能战的卫军精锐,绵正宇接手的百户所就是个空架子,就算他起兵造反后大肆扩军,又能编练出多少能战的战兵来? 那绵正宇起事这么久,一直缩在武乡城毫无进展,便是其战力羸弱的明证!林斗自信满满,当这四万人马出现在武乡城下,那绵正宇只能乖乖束手! “拿下武乡,咱们就去打沁州和沁源,把整个沁州地区都拿下来!”林斗豪迈的大笑起来:“夺下整个沁州,咱们是沁州地区的地头蛇,也能拉起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来,到时候,哥哥我做大王,你们统统当元帅、大将!” 第120章 寇来 吴成扶着腰间雁翎刀,急匆匆走上城墙,放眼看去,官道上无数百姓扶老携幼的逃入武乡城来,嘈杂的哭嚎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秦寇来了!”吴成默默念了一句,几日前,沁州州界外开始出现零星的农民军哨骑,之后越来越多,到最后甚至有上百骑打着闯军和横天一字王的旗号,徘徊于沁州州界外,四处搜荡村寨、侦察军情。 逃避兵灾的百姓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带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庞杂,农民军数万大军直往沁州地区而来,一路强拉裹挟沿路村寨的村民佃户,浩浩荡荡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沁洲城已封闭四门不准出入,这些逃难的百姓不少便转到了武乡城来。 流寇大军围攻平阳府城,分兵东进来取沁州地区,这本就在吴成预料之中,此时他心里倒是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反倒有些期待:“闯军一部不知道李自成会不会来?嘿,要是我当面和他说他能灭了大明,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当神经病?” 正幻想着,洪磊从城下匆匆赶来,一脸急躁的说道:“吴将军,县里的商户和士绅下官都去寻过了,有秦家带头,他们答应出钱粮设粥棚救济,但难民再这么涌进来,咱们有再多钱粮也不够吃的。” 吴成点点头,武乡城破,那些蝗虫一般的流寇绝不会放过城内的官绅商户,即便他们有一万个不愿意,为了保住身家性命,此时也不得不助贼守城了,更别说吴成早就通过秦家那位八夫人将秦大善人给搞定了,有秦大善人领头,武乡士绅富户心中的抗拒也会少不少。 有了粮食救济,难民百姓就不会被流寇蛊惑、做流寇的内应,武乡城才能稳守。 “洪先生放心,今日我们也会关闭城门、不再放难民进城”吴成耸了耸肩:“我会安排教导去引导乡民和难民往太行山里疏散,咱们要当‘官府’,就不能学沁州那帮官绅的模样,扔下沁州地区的百姓不管,往沁州城里一缩了事。” 吴成顿了顿,转过身来:“武乡城内的治安还得靠先生维持,常娃子的那批民壮,我全数调给先生指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城内有妖言惑众者、造乱打劫者、囤积粮米者、逃避征召者,洪先生不要手软,无论高低贵贱、身份如何,全数按战时条例处置便是。” 洪磊点头应承,吴成身边捧着酒壶的杜魏石忽然出声:“小旗官,武乡咱们经营了这么久,按部就班便是,你真正得关心的,还是那沁源城,呵!若是沁源刚刚投了咱们就被流寇攻陷了,以后恐怕再没有人敢相信咱们这个‘官府’了。” 吴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杜先生所言正是,在下倒不是没有准备,黄叔已经领着‘模范军’先去沁源助阵,在下留在这武乡,只是为了见一见流寇的头子,摸一摸他们入境沁州的意思,之后我会赶去沁源协助守城的。” 杜魏石自然不知道吴成是想看看李自成是不是跑来沁州了,有些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刚要说话,毛孩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过来:“成哥,杜先生、洪先生,流寇派了人来,说要和绵老叔谈一谈,领兵的流寇头子搞清楚了,是之前逃去陕西的‘林恶鬼’!” 绵山,占地四十平方千米,与自北向南切穿太行山的沁水河一起,组成了沁州和平阳府的天然州界,如今林斗所率的农民军大军就在绵山脚下,依沁水河驻营,正在伐木寻船,准备渡过沁水河进入沁州境内。 林斗已抢先一步渡了河,在河岸边摆下酒菜宴席,找了几个富户官绅的女眷来歌舞陪酒,等着那位“客人”的到来。 不一会儿,几匹快马出现在视野中,林斗冷冷一笑,起身上前迎接:“老绵!哈哈,你我良乡一别,可是好久没见了,今日得痛痛快快饮宴一场!” 绵正宇在马上动也没动,扫了一眼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和对岸黑压压的人群,脸色铁青的哼了一声。 林斗见绵正宇不下马,脸上有些挂不住,呵呵冷笑道:“怎么?老绵你如今占了武乡城,当了个什么元帅,就不认咱们往日的交情了?” “林百户!”绵正宇依旧没回应,身旁的吴成哈哈一笑,阴阳怪气的说道:“听说秦寇之中个个将领头目都有个响亮名号,不知你的名号是什么?还是那‘林恶鬼’吗?” 林斗一怒,瞪着眼睛看向吴成,哼了一声:“吴家崽子,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当初若不是你在良乡闹起哗变来,我也得不到今日的富贵!” 林斗回身一指对岸,恶狠狠的说道:“你们都看见了,我林斗今日领十万大军来攻略沁州,识相的,乖乖开城受降,日后我保证你们富贵荣华!不识相的,待我大军兵临城下,别怪我不念旧日之情,踏平武乡!” “好大的口气!”吴成冷笑几声,在马上屈下身子,盯着林斗笑道:“林百户,你当年在武乡当这百户,便是肆意盘剥、祸乱乡里,武乡的军民谁人不恨?如今重回故地,又把刀兵对准了无辜百姓,杀人放火、毁村破寨、裹挟良善,你要做这恶鬼,还想咱们跟在你手下做小鬼?”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想在武乡动刀兵,咱们就让你试试我武乡义军的刀锋!当初你是怎么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去陕西的,这次便让你再好好尝尝那番滋味!” 林斗脸都气得扭曲,浑身都在发抖,双目之中喷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吴成整个吞没,绵正宇则皱了皱眉,有些讶异的看向吴成,吴成却浑然不顾两人的表情,扫视了一圈对岸的农民军营地,目光在一面飘扬的“闯”字大旗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嘿嘿一笑,指着林斗说道: “林斗,识相的,速速退兵回去,我武乡义军和秦地诸部反王井水不犯河水,那横天一字王若是真想要和咱们谈谈合作,你还不够格,听说闯王手下有个叫李自成的,让他来跟咱们谈!” 第121章 预演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林斗本就如朔冬一般严峻的脸顿时变得更为扭曲,破口大骂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娘的,姓绵的还真出息了!敢在爷爷的脑门上撒尿了!” 一名同伴谄媚的凑了上来,附和道:“林大哥,这姓绵的当年就是您手里的一块烂泥,想怎么搓就怎么搓,如今自己搞了个‘元帅’的称号,嘿,反倒要压您一头了,让这贼鸟厮这么嚣张下去,到时候就算当了咱们的同道,怕也要日日恶心您了。” 又有一人凑了过来,同样谄媚的附和道:“老七说得对啊,林大哥,咱们到了沁水河畔,那沁州的官绅还晓得差人来送些金银粮草,许诺咱们只要不攻打沁州城,就会有重礼相谢,这姓绵的还没有沁州官绅识时务!他真想靠着一座孤城、几千人马和咱们对垒吗?” “不识好歹!不识时务!”林斗恶狠狠骂了两句,哼了一声:“他娘的,好声好气与他说话,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得了,爷爷我就用这数万大军铲平了武乡城!让那绵正宇跪着给爷说话!” “林大哥,万万不可啊!”有一名身材矫健、面貌年轻的男子赶忙劝阻道:“林大哥,横天一字大王派咱们来沁州,是要咱们来招安那伙武乡义军的,咱们当然可以不管不顾纵兵攻灭他们,但义军之间互相火并,传出去山西其他地方的义军会怎么想?” “林大哥,如今山西各地响应起义的义军不少,比如吕梁山的葫芦王任亮、三座崖的贺宗汉和王之臣等人,横天一字王一直在派人联络各地义军,希望能统合山西的义军力量,共同对付即将入晋的曹文诏和他的辽东边军,咱们若是对共同反明的义军下手,搅乱了横天一字大王的策略,日后恐怕您就会被甩出来背锅,用您的人头去安抚山西本地的义军了。” 林斗浑身一怔,随即又怒道:“那你说如何是好?难道就这么低声下气的去求他们?那吴家的小崽子都放话要跟咱们火拼了,难道咱们就这么灰溜溜逃了?” “林大哥,打是得打,但怎么打却是个学问!”那名男子摇了摇头:“杀鸡儆猴,让武乡的那些家伙见识见识咱们兵锋之利,才能让他们的脑袋清醒清醒!” 林斗眉间一皱,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不去打武乡,转兵攻打其他地方?” “正是!”那男子嘿嘿一笑,往沁水河一指:“不去武乡,沁州城的官绅识相,咱们既然收了礼,就不要去沁州惹事了,再说,沁州乃是州府大城,咱们也不一定能打下来,所以这沁州地区,只有一座城池能当这骇猴的鸡——顺沁水河南下,攻打沁源城!” 胯下的战马撒开四蹄飞驰着,将沁水河畔喧天的吵闹声远远甩在身后,绵正宇回头看了看,见林斗的人没有跟上来,这才舒了口气,疑惑的问道:“吴家崽子,你不是说要和那些秦寇谈谈吗?怎么直接就闹起来了?” “亲眼见过他们,才确定了咱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吴成淡淡一笑,缓缓减下马速:“他们就和蝗虫一般,不停的攻打州府村寨、不停的裹挟百姓良善、不停的杀人抢掠,有今天没明天、没有目标、没有策略、没有纲领、没有纪律。” “这就是流寇!我们若是依附于这样一支军队,他们必然会裹挟着我们一起当流寇,去攻打州府、屠戮百姓,如蝗虫一般席卷各地”吴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样的军队是没有希望的,声势再浩大、人马再多,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空架子而已,咱们若是和它们走上一条路,必死无疑。” 绵正宇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苦笑道:“那林恶鬼是个心胸狭窄的,今日跟那林恶鬼闹翻了,他必然会挥军攻打咱们。” “那就最好,我还真想和他打上一仗!”吴成哈哈一笑,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些秦寇反王云集平阳府,却派了林恶鬼这么个无名之辈来和咱们‘谈判’,呵呵,这是瞧不上咱们这伙小小的义军,以为随便派个人领几万人马来武乡,便能让咱们乖乖受他们兼并,成为他们的手下鹰犬。” “所以这一仗必须得打,而且得是一场酣畅大胜,咱们要用林恶鬼的人头去告诉那些秦寇反王,我武乡义军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反明势力,不是能随意拿捏的面团!”吴成回头看向沁水河方向,什么也看不见,但嘈杂吵闹的声音依旧清晰的传了过来:“彻底打垮林恶鬼的这数万人马,我们才有上桌谈判的资格,那些秦寇反王才会顾及咱们的利益和要求,咱们才能在秦寇和朝廷的夹缝中争取到一丝发展壮大的空间。” “如此说来,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绵正宇抖擞精神,笑道:“也是,咱们辛苦准备这么久,本来就是为了打仗的,是秦寇还是朝廷的大军,都无所谓。” “这一仗,就当是是咱们日后对付朝廷大军围剿的一场预演!”吴成耸了耸肩,吩咐道:“绵老叔,此次林恶鬼入寇,必然主攻沁源,岳叔和黄叔已经统兵去沁源了,等会我也会赶过去,杜先生和洪先生正领着教导队和衙役按预案疏散武乡、沁源、沁州各地村寨,武乡城内的防务和之后对林恶鬼的夹攻,就全靠您主持了。” “俺清楚,你放心去,俺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倒是你,战场上刀剑不长眼,万万注意安全!”绵正宇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些担忧的神色,伸手拍了拍吴成,又踹了一脚身旁骑马跟着的绵长鹤腿肚子:“四崽子,护好吴家崽子,少了根头发,俺打烂你屁股!” 绵长鹤哈哈笑着应承,吴成也微微一笑,摸了摸胸口:“绵老叔,您就放心,我胸口藏着护身符呢,大和尚开了光的,刀剑弹矢都会绕着我走!” 第122章 守策 再一次来到沁源城,城外的郊野几乎变了个样,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大工地,无数蚂蚁一般的民夫正在武乡义军战士的指导下拆除城外民房、挖掘护城壕、设置陷坑陷阱和羊马墙、女墙等工事,城外山林的树木全被砍伐一空,城墙上一个个防箭的悬护和草棚竖起,走动的武乡义军将士,远远看去如同一个个跳跃的火星一般火红。 吴成策马来到城外,城上值守的武乡义军战士早已瞧见了他们,差人入城禀告,待吴成来到城门口,岳拱早已笑眯眯的在城门洞子里等着了。 “你们来的正好,沁源的官绅在城内酒楼设宴,款待咱们这些义军将佐,你们正巧有顿好酒肉能吃喝了。”岳拱哈哈笑道,领着吴成便往城内走,一旁的绵长鹤双眼放光,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让阿四领着几个旗官教导去应付应付得了,军情如火,哪有时间吃喝?”吴成摇了摇头,径直往县衙方向而去,踹了一脚绵长鹤的马屁股:“记住军律,吃些东西便是,不得饮酒!” “俺晓得,战时不准饮酒,违者军棍三十、禁闭三天、降职一级,造成严重后果者处斩刑,军律天天背、军歌天天唱,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俺哪里敢忘?”绵长鹤嘿嘿一笑,马鞭一扬便随着岳拱的亲兵往那酒楼而去。 “晓得你不会去赴那酒宴,伙头兵蒸了饼子、做了面条,还找了不少新鲜大蒜,咱们去县衙边吃边谈”岳拱哈哈一笑,朝县衙方向扬了扬下巴:“黄副元帅、武都头、毛孩,还有沁源的知县老爷都在县衙等着你。” 吴成点点头,与岳拱一道直往县衙而去,远远便看见县衙门口等着几个人,黄锦毛孩哈哈笑着迎了上来,武都头和知县老爷拉扯了一阵,脸上一怒,甩开手也迎了上来,那须发皆白的武知县一脸正气的立在台阶上,身后的一众佐贰官见知县没动,也不敢动,都尴尬的立在原地。 吴成扫了一眼那武知县,心中一阵苦笑,放武乡义军进城,便是附贼反逆,诛九族的大罪,可不放武乡义军进城,光靠沁源一座次县,是绝对抵挡不住流寇的,武知县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冒着诛九族、毁名节的风险放武乡义军入城助战,心里不情愿、表面上摆架子才是正常的表现。 所以吴成给足他脸面,跳下马来行了一礼:“武知县爱民护民、不惜己身,在下敬佩万分,若是全天下的父母官都如您这般为百姓着想,这大明的天下,又怎会闹成这个样子?” 武知县没有接话,盯着吴成看了一会儿,幽幽一叹,让开身子,吴成微微一笑,又向武知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迈步走入县衙之中。 毛孩皱眉看了那武知县一眼,悄悄凑到吴成身边问道:“成哥,你对那知县那么客气干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端着架子。” “这天下不是只有一个沁源,也不只有一个知县”吴成耸了耸肩:“咱们要取天下,不可能单靠刀枪一路砍过去,得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敌人弄得少少的,武知县只是要个脸面,这对咱们来说可实在太便宜了。” 说话间,众人进了县衙大堂,堂中摆着一张长桌,桌上已经摆好了吃食,吴成将武知县强请上上座,自己在侧坐落座,扒拉着面条含含糊糊的说道:“我在沁水河畔看了看流寇的营地,军中大多数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战兵看起来不多。” 毛孩点点头,附和道:“俺领着人抓了几个舌头,流寇一路上破村拔寨,裹挟了不少百姓在军中,那些舌头也说不清现在有多少人,只知道他们从平阳府城出发时是有四万余人,大多是流民和饥民。” 武知县面色有些发白,面前的面条饼子一口未动,皱眉看向下座自己的侄儿,武都头会意,问道:“吴将军,沁源县民壮不过六百来人,新募的青壮也才一两千人,岳副元帅和黄副元帅领来的援军也就两千七百多人,合在一起不过四千多人,还没到那些流寇的零头,沁源城,能守得住吗?” “能守得住!”岳拱咬了一口大蒜,哧溜吸了口面条,自信满满的说道:“没经过训练、没上过战场的人马,数量再多也只是炮灰而已,那林恶鬼要攻城,还得靠手里的战兵,他一个无名之辈,手下的战兵多不到哪去!” “岳叔说得不错,野战争锋还有些麻烦,守城,我一点不担心!”吴成哈哈一笑,拍了拍桌子,分析道:“沁源四门,东门毗邻沁水河,地势狭窄、不利军兵展开,林恶鬼主攻的方向不会放在这,武知县,劳烦您领兵据守东门。” 武知县略一迟疑,叹了口气,拱了拱手表示接受,吴成点点头,又转向武绍:“武都头,南门地势崎岖,不利攻城器具使用,依我估计,南门应当也不会是流寇攻击的重点,劳烦你领兵据守南门。” 武绍哈哈一笑,应承道:“吴将军放心,有俺在南门,定不会让流寇一兵一卒杀入城中。” 吴成笑了笑,转头向岳拱吩咐道:“岳叔,西门外地势平坦,入西门便是城内豪商士绅聚居之地,流寇必呈重兵于此,劳烦您率武乡义军一部据守西门,此门甚为紧要,万万不能有失。” 岳拱皱了皱眉,和黄锦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吴成已经开口吩咐道:“黄叔,请您统兵居中支援,哪座城门情况危急,便去救援哪座城门,毛孩眼尖,我安排他在城内广福寺的佛塔上观察四门情况,您注意塔上的旗号指令。” 吴成长出口气,一拍长桌:“北门,流寇大军顺沁水河而下,必然主攻北门,此门最为紧要,由我亲自领兵把守!” 岳拱脸上一急,正要出声劝说,吴成却摆了摆手,摸着胸口笑道:“我若是恐惧避战,军中还有谁敢奋勇作战?岳叔放心,那护身符在我心口藏着,我不会有事的。” 岳拱皱眉看了一眼吴成胸口,无奈的叹了口气,吴成微微一笑,豪气干云的说道:“咱们要在沁源把林恶鬼拖疲拖垮,绵老叔才能找到出击的机会!此次一战,要让那些秦寇反王,都把我们武乡义军的名号,永远记在脑子里!” 第123章 人海 三日后的晌午,漫天的烟尘远远从天际席卷而来,无边无际的流寇浩浩荡荡向着沁源而来,从高空看下去,黑压压的人头如同一片黑色的海洋,密密麻麻的人潮犹如蝗虫一般铺满了所有的道路和原野。 沁水河上也出现了无数竹筏木船,装载着盔甲辎重和攻城器械弊江而来,流寇的前锋在北门外解下竹筏上的材料工具筑营,自沁水河畔围着城池一路延伸,环绕过西门和南门,将沁源城三面围死。 “这些流寇人还真多”吴成深吸口气,人马过万、无边无际,吴成也是第一次面对上万人的大军,心中不由得泛起紧张的情绪,身边武乡义军的将士们面对人海的压力表现得也好不到哪去,不少人脸色发白,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但他们依旧紧守战场纪律,城上的民夫青壮一个个紧张的指着城外围城的流寇交头接耳,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却是一片沉静,没有一丝杂音传出来、也没有一人乱动,所有战士都稳稳立在城垛后,只等一声令下,便大开杀戒。 各部教导穿梭在城墙上,安抚着战士们的情绪,收集着战士们的遗书,检查着战士们的军备和城上的防御工具。 “多来点好,今日可以杀个痛快!”绵长鹤嘿嘿一笑,用城垛磨着手里的腰刀,他倒是没心没肺不觉得害怕,全身汗毛直竖,只想着大战一场。 吴成瞥了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对!咱们每日辛苦训练,不就是为了战场争锋、保家安民的吗?林恶鬼既然来了,就得好好招待他一顿,让他一次吃个饱!” 流寇大营之中,用粗木立起了一座略高于城墙的望楼,林斗立在望楼上,皱着眉远远观察着沁源城北门,北门上竖着的那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林斗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红旗上的四个大字:“倡义救民哼!姓绵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得了谁!” 回头扫视着几乎将整个原野铺满的营地,林斗不停冷笑着,这时,一名披着布面甲的流寇登上望楼,行礼汇报道:“林大哥,俺领着骑队在周围转了好一段时间,沁源的村寨都空了,一粒粮食都没剩下,村民都没了人影,不少村子里还挖了陷阱,咱们的兄弟一时无备,伤了十几个。” “这群家伙,手脚倒是挺快!”林斗嘟哝一句,毫不在意的耸耸肩:“无妨,那些村民和粮食估计都在沁源城里,拿下沁源城,咱们就有吃有喝的了!传令!擂鼓吹号,今日太阳落山之时,咱们就在沁源县城吃肉喝酒!” 一名大嗓门的流寇骑手奔至城下,在城上火炮的射程外扯着嗓子喊了几句,距离太远,吴成根本听不清他喊些什么,似乎是在劝降,干脆没理会他,那骑手喊了一阵,见城上没有反应,调转马头奔回营地之中。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隆隆的战鼓敲响,大批大批蚂蚁一般流民饥民被流寇头目和战兵从营地中赶了出来,在田野中列阵准备,上百名流寇骑兵扛着一面“闯”字大旗和一面“横”字大旗在军阵前往来奔驰,齐声大喊着鼓舞士气:“林大将军有令!攻破沁源城,粮食任你们拿!钱财任你们拿!女人任你们拿!斩首一级升为战兵!斩官将一级,直入老营享福!” 流民和饥民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仿佛如海啸一般排山倒海,搅动得沁水河都波涛汹涌起来,这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们,投向沁源城的双眼中闪烁着狂热而残忍的光芒,吼声如饿狼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无数的长矛举起,从城上看去,仿佛一片平地而起的森林,这些长矛都很粗劣,不少还是削尖的木棍滥竽充数,即便如此,很多流民饥民连这样粗劣的长矛都分不到,只能随手捡了石头、木棍当兵器上阵。 这些流民饥民,从来都是以这样粗劣的武器装备登上战场,用自己的性命消耗掉守军的箭矢弹药,用鲜血为身后督战的战兵和老营兵铺平道路。 “攻城!攻城!”流寇军阵中传来震天的喊声:“号鼓不停、不准后退!违令者杀!先登者,无论死活、家小每日三顿饱饭、一世温饱无忧!” “破沁源!破沁源!”流民饥民乱糟糟的军阵中传来一阵阵潮水一般的欢呼吼叫,上万人密密麻麻的向着沁源城扑来,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如同汹涌的海啸翻滚而来,涌向沁源这一叶孤舟。 流民饥民之后,便是流寇的战兵,他们缩在流民推着的挡箭车和盾车之后,将盾牌架在头顶,随时准备紧随着流民和饥民扑城,有一列战兵手持弓箭拉成一条半圆的长线,见到跑得慢的流民饥民便一箭射过去,逼着所有流民和饥民奋勇向前。 林斗看着被无数双脚踩踏后卷起的烟尘弄得隐隐约约的战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大军,岂是一座小城能挡的?让第二波的人去准备,等这万把人死光就填上去,让他们持续攻城、一刻不停!” “人海战术!”吴成脑海里蹦出了这四个字,不由得冷笑一声,林恶鬼想用人命把沁源城给填了,就让他自己把命留在这! 沁源城外挖掘了三重护城壕,那些流民饥民已经冲到最外围的护城壕前,将随身背负的土包扔进壕沟里,有些流民挥舞着木铲铲土填壕,有些则抛出抓钩钩住壕沟后的羊马墙,试图将羊马墙拉倒、填入壕沟之中。 一名令兵挥舞着鲜红的旗帜在城墙上奔跑着,另一名令兵紧随其后,一边敲着锣鼓一边高喊着:“全军准备作战!听中军号令行事!无令擅退者,斩!无令开火者,斩!喧哗吵闹者,斩!伤后不噤声者,斩!” 城上的战鼓急促的响了起来,武乡义军的战士们纷纷就定战位,黑洞洞的炮口和铳口瞄准了城下的人海,只等着吴成的令旗挥下。 吴成深吸口气,令旗狠狠劈下,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一窝蜂!点火!放” 第124章 攻防 一窝蜂,以特制木桶盛装火箭,桶如长柱,上大而下小,桶内装火箭三十二支,引信集作一束,点火后三十二支火箭一齐射出,射程最远可达三百余步。 明军列装的一窝蜂火箭不少,武乡百户所和武乡城内武库中就存放了许多,沁源城的武库中也有不少存货,武乡义军将这些一窝蜂火箭统统堆上了城墙,用于守城。 随着一声声嘹亮的锣鼓敲响,城墙上喷涌出一股股浓密的白烟,上百桶一窝蜂火箭一齐发射,三千余支箭矢腾上高空,瞬间将悬在空中的太阳遮蔽,如同一场倾盆大雨一般洒向拥挤在一道壕前填壕的流民饥民。 明代的火箭精准度根本不忍直视,火箭发射出去,便在火药的推动下做起了布朗运动,有些甚至调了个头砸回了城墙上,惊得城墙上搬运火器的民夫和青壮惊叫着乱逃乱窜。 但城下的饥民和流民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的没有一丝缝隙,漫天箭雨射下,立时如割麦子一般一片片的倒下,火药推动的火箭威力如同强弩一般,那些饥民流民连弊体的衣物都少,少数扛着粗糙的门板和树干的流民饥民也阻挡不了火箭的穿透,狂风骤雨一般的箭雨洗过,惨叫哀嚎的伤员和中箭而死的尸体便铺满了一道壕前。 “一窝蜂,当真军国神器!”身侧传来一声赞叹声,乃是负责协助吴成防御北门、管理北门民夫青壮的沁源彭县丞,此时正一脸激动、微微张着嘴看着战场的情况。 吴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军国神器还扔在武库里吃灰,沁源县的武库怕是有几十年没开过了,自己去检查的时候差点被蜘蛛网给缠起来,武库里存着的火器大部分也缺乏保养不堪使用,否则这沁源的守御也能多了几分把握。 一道壕前的流民饥民已经乱作一团,无数人还在疯狂的往上涌,有些则被火箭吓破了胆想要逃回去,一队流寇战兵从盾车后站了出来,逮住几个逃跑的流民砍了脑袋,将脑袋插在长矛上高高举着,齐声喊道:“不准退!擅退者死!那些火箭打不了几轮就没了!冲进城去,你们才有饭吃!” 吴成苦笑一声,那些战兵倒是经验丰富,一窝蜂火箭火力凶猛,带来的副作用就是火箭消耗得飞快,几轮发射下来,沁源武库和武乡义军带来的箭矢储备便会见底,这一窝蜂也就成了棒槌。 彭县丞显然也明白此事,额间爬满冷汗,见一道壕前的流民饥民被战兵驱赶回来填壕,城墙上的武乡义军却依旧毫无节制的用火箭滥射,赶忙问道:“吴将军,一窝蜂经不起消耗,这样用下去恐怕打不了几轮了,何不发炮轰贼?” “我就是要让那些流寇知道咱们把火箭射空了!”吴成微微一笑,指着那些如木墙一般的盾车挡箭车说道:“彭县丞,对于流寇来说,这些流民饥民和裹挟的百姓命贱如草,死多少他们都不会心痛,只有打垮他们的战兵乃至老营兵,这一仗才能全胜!” 彭县丞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着点着头:“正是!正是!吴将军用兵如神,沁源必然安稳无忧!” 城上射来的火箭渐渐的稀疏下去,流民饥民们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城内火箭用完了”的喊声不绝于耳,无数流民饥民奋力填壕,直接将尸体和伤员推入壕中,再扔在土包、挖掘泥土填平,不到半个时辰,一道壕便彻底被填平,壕沟后的羊马墙也被拉倒推倒,流民饥民又爆发出惊天的欢呼,蜂拥着向二道壕冲去。 与此同时,那些压在阵后的战兵也驱赶着流民推着盾车越过一道壕,如同一面木制的高墙向着北门压迫而来,“墙”后满是手持钢刀、提着木盾、扛着木梯云梯的流寇战兵。 “一百五十步”吴成喃喃念了一句,令旗挥舞,锣鼓又一次响彻整个城墙,早已准备良久的炮手从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上的铁架上取下烧红的铁钩,往调整好角度的火炮火门上点去,不一会儿,便是平地惊雷之声炸响,十余门火炮次第开火、声震九天。 沁源城的城墙也没有经过改造,甚至因为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已经有了小小的塌方,武乡义军入城之后,才由当地官绅出钱出粮,招募民夫青壮对城墙进行了一次整修,根本没来得及构置炮位,重炮自然上不了城,如今城墙上使用的,还是虎蹲炮、威远炮之类的中小型火炮。 但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里,这些中小型火炮也是无可阻挡的死神,滚烫的实心铁弹砸在盾车和挡箭车上,带着无比的动能瞬间将一辆辆盾车和挡箭车砸得四分五裂,横飞的粗木乱跳乱砸,躲避不及的顿时便脑花飞溅,凌乱的木屑也化作伤人的利器,扎得不少流寇战兵鲜血淋漓,有些不幸被扎中了面庞,捂着脸倒在地上凄厉的惨叫着,和那些被炮弹撞断了手脚倒地哀嚎的战兵相映成彰。 那些盾车和挡箭车也并非完全无用,城上的轻炮小炮大多使用的是散射的炮子,有些甚至是铁锅碎片、碎石和碎铁钉组成的“炮弹”,对付这些散射的炮子,以粗木为主体、覆盖湿泥和浇水棉被的盾车和挡箭车效果不俗,只听得劈里啪啦的乱响,但对后面隐藏着的战兵杀伤效果却非常一般。 倒是那些推车的流民,他们没有盔甲盾牌保护,一旦暴露在盾车和挡箭车外,瞬间便被风暴一般的炮子横扫而过,一声声惨叫响起、一片片血雾炸起,便是一个个流民扭曲着倒在田野之上。 “火炮调整仰角,对准推车的流民和车后的流寇战兵,不要浪费弹药!”吴成嘶吼着下令,身旁的传令兵飞速离去,在城墙上奔跑着,把命令传给每一名炮手。 “二道壕让他们填了,要把他们放的更近一些!”吴成皱着眉扫视了一圈城墙上严阵以待的火铳手:“火铳手点火绳,准备上阵!” 第125章 对射 城墙上的火炮轰隆不停,大多数炮弹砸进了盾车阵中,也有不少散射的炮子轰进了密密麻麻的流民饥民之中,无数流民饥民满是血洞的尸体如破布一般在空中飞舞一段距离,又被地心引力拉扯着坠落在地,最后被无数双脚踩过,彻底不成人形。 偶尔有实心铁弹突破萦绕着城头的薄薄白雾,带着呼呼的风声砸进蚂蚁一般的人堆里,一路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断臂横飞、惨叫连连,碾出一条条狰狞可怖的血路,哀嚎扭动的伤员甚至都来不及嚎叫几声,便飞快的被人山人海的流民饥民踩死。 这些流民饥民不久前还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从未接受过训练,更没有上过战场,炮弹轰来,甚至没有躲避的意识,武乡义军的炮手瞄准的都是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射进流民饥民人堆里的炮弹炮子不多,基本都是射失的炮弹和炮子,但即便是这样零星的打击,也能造成可怖的杀伤,收割着一片片流民饥民的性命。 但这些炮弹炮子就如同小石子扔进了大海之中一般,激起一朵鲜血组成的浪花,又很快被密密麻麻的人海淹没,大多数的流民饥民红着眼睛、顶着炮火和城上射下的箭雨抛土填壕、往来不停,仿佛不知死亡为何物。 他们之前都是快要饿死、鬼门关前徘徊着的百姓,当了流民、加入流寇,不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如今统兵的大将军亲口向他们许诺,只要冲进城去,沁源的所有粮草金银乃至女子都随他们取用,改变命运、一家温饱的机会就放在眼前,谁还不奋力向前? 反正活着也就是一条烂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在路旁,为何不用这条烂命搏一个温饱的前程呢? 那些流民和饥民根本不顾横飞的炮子和火箭,有人受伤或阵亡,便直接扔进壕沟里,奋力的将二道壕填平,抛下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蜂拥着向三道壕涌去,吼叫怒骂的声音将城上火炮的轰鸣声都盖过了。 那些被裹挟的百姓,没有这些流民饥民那般疯狂,许多人被惨烈的战场吓住,或趴或跪着抱头惊叫着,待滚滚而来的盾车阵靠近,他们很快又被战兵拳打脚踢的赶上了战场,有一些则试图逃跑,却一个个被督战的战兵杀死,人头在盾车上挂了一长串,炮弹呼啸而过时刮起的风一吹,咚咚铛铛响个不停。 三道壕,也是沁源城外环卫的最后一道壕沟,离城墙六十余步,眼尖的战士从城上看下去,甚至能隐约看清壕沟前那些流民饥民扭曲狂热的脸庞,流寇的盾车和挡箭车也顶着炮火缓缓逼来,藏在盾车和挡箭车后的流寇弓手向空中斜拉着弓,射出了一波飞蝗一般的箭雨。 漫天箭矢飞射而来,在悬护、草棚和挡箭板上撞出连绵不绝的“笃笃”响动,北门城墙飞快的被流寇羽箭的尾羽“涂”成一片白色,数十名躲避不及的战士和青壮被密集的羽箭横扫而过,惨叫着倒在城墙上。 “把受伤的将士们抬下城去医治!一窝蜂和火炮,压制流寇的弓手!”吴成嘶吼着令道,他也不敢再显露身形,半趴在垛口处,绵长鹤与几名战士扛着巨盾将他遮蔽得严严实实,吴成从盾牌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观察着战场得情况。 彭县丞也惊惧异常,瑟瑟发抖的手脚并用着在城墙上爬行着,安排民夫用门板当担架,将受伤的战士青壮撤下城去,送去县衙附近临时医馆中,让城内找来的大夫医治处理。 一窝蜂火箭调转目标,朝向了那些盾车、挡箭车后的流寇弓手,那些流寇弓手装备也很简陋,有身布面甲便算得上豪奢,大多数穿着粗麻衣物,只有一个粗糙的木盾防身,被火药推动的火箭射中,那些木盾根本无法阻拦火箭的穿透,只要不是及时避入盾车和挡箭车后的,立马就被射穿倒地。 距离越来越近,城上的火炮威胁也越来越大,有些挡箭车挡不住狂风暴雨般的炮子轮番席卷,忽然轰然散架,粗木木屑四散飞舞,砸得不少躲在车后的流寇弓手和战兵头破血流。 一些被炮子扫过,满身血洞、手脚残缺的流寇弓手和战兵如同蛆虫一般在地上哀嚎扭动着,但身边的同袍却少有来救护他们的,路过的战兵弓手搜走了他们身上的粮袋水袋和各种装备钱财,扔下他们在战场上等死,心善的,便给他们补上一刀结果性命,让他们免得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只有寥寥一些战兵弓手奋力救护着一同上战场的亲眷。 战场上弥漫着硝烟味和血腥味,城墙上那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民夫青壮脸色发白,一个个忍不住呕吐起来,彭县丞也吓得双腿发软,躲进了相对安全的城门楼子里。 武乡义军的战士们脸色也不好看,他们中不少人也是扩军之后新募的新卒,几个月前还是拿锄头的良善农户和屯兵余丁,第一战便面对如此惨烈的战场,不少人心里也泛起了恐惧。 但他们有严格的军纪约束,军官身先士卒立在最前方,手臂上绑着蓝巾的教导则在城墙上往来巡视,不时齐声高喊着战场纪律,嘶吼着鼓舞士气:“弟兄们!城外的流寇是一群饿狼!若是让他们冲进城来,满城的百姓都会遭难!他们攻陷沁源,就会裹挟沁源的百姓们攻打武乡城!你们想要自己的家眷亲人也和他们一样,被驱赶上战场送死吗?守住沁源,就是守住武乡!就是守住你们的亲友和美好的未来!” 城墙上的武乡义军将士们齐声虎吼,吴成满意的笑了笑,观察了一会儿城下的情况,见三道壕也快填得差不多了,那些盾车开始渐渐向三道壕逼近,不由冷冷一笑,挥舞起手中的令旗:“再把那些流寇战兵放近一些,震天雷准备!万人敌准备!火铳手准备!一口气,让那些流寇的战兵吃个饱!” 第126章 扑城 “三道壕就快突破了!”林斗站在望楼上,得意洋洋的哈哈大笑着:“沁源城里火器还不少,哼,只可惜毕竟是座次县,光靠这些火器如何能阻挡我们数万大军?哼!用人命都能给他们淹了!” “林大哥说的是!”一名老营兵嬉笑着凑上前来拍马屁:“北门咱们主力进攻,已经快突破三道壕、直逼城下,西门、南门咱们分兵而攻,也已经突破二道壕,呵!沁源城纵使有那些武乡的义军相助,也拦不了咱们大军一天的时间!林大哥攻陷沁源,那姓绵的必然束手来降!” “姓绵的,哼!我要让他跪着跟我一路爬回平阳府!”林斗恶狠狠的骂道:“当年在武乡时,他就处处与我作对,哼!这一次要让他好好记着,我林斗一天是他上官,一辈子都是他上官!” 望楼上的众人一阵哄堂大笑,林斗也哈哈大笑起来,得意洋洋的扫视着众人,却忽然发现有一人没有附和着他们一起大笑,反倒满脸凝重的紧盯着北门战场,正是之前向他献策攻打沁源的那名头目。 林斗眉间一皱,问道:“老三,城破在即,你怎的这般脸色?被这战场吓住了?哈哈,待进城后,找几个美艳可人的娘们给你缓缓!”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那老三却皱着眉摇了摇头,回道:“林大哥,我觉着有些不对,守城的那些武乡义军,调度有方、守御有度,不像是战力薄弱的样子,我军如此轻易突破到城下,我觉得他们是在藏着什么。” “你就是想的太多!”林斗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若是他们当真战力强劲,怎会缩在武乡一动不动?咱们跟着闯王也攻陷过不少州府,也不是没有依托城墙能表现得战力不俗的明军,可等大军突破城墙,哪个不是全军崩溃的下场?这武乡义军,想来也是这副模样。” 老三沉默了一阵,点点头,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城池中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砰砰”的声响,随即数个黑影越过北门城墙,在空中解体成一个个小黑点,朝着盾车后的流寇战兵砸去。 老三脸色一变,惊道:“那个是震天雷?” 震天雷,起源于南宋时期,铁罐之中填入碎铁、碎钉、碎瓷等物,再填满火药,爆炸之后以碎铁等物伤人,在大明的军队中也多有装备。 沁源武库里的火器大多不堪用,但储存的火药还有一些能够使用,武乡义军进入沁源城后,将武库的火药和带来的火药一起重新统算分配,安排衙役去各家收集陶罐、瓷罐和铁罐,征调民夫制作了大量这类简单易做的震天雷,用于杀伤攻城的流寇。 城墙内侧的房屋几乎都被拆除一空,一架架投石机摆在空地上,民夫将用麻绳套在一起的震天雷搬入投石机的皮套里,手持钢刀的衙役和官绅家奴砍断绳索,投石机将震天雷飞掷而出,那些打着活结的麻绳套在飞速的运动中被风吹散解体,套中的震天雷便如雨点一般从天而降,砸在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和弓手头上。 这些临时制作的震天雷并不可靠,不少引信早被风吹灭,成了一个个铁坨坨,有些落了地引信烧完了却依旧没有爆炸,还有不少在半空中就凌空爆炸了。 但更多的,则在人堆之中轰隆炸响,无数碎石碎铁裹着喷涌而出的浓浓白烟漫天乱射,盾车阵后的战兵和弓手顿时被炸得血肉模糊,不少被炸断手脚的战兵在地上翻滚哀嚎着,直到鲜血彻底流尽,或者被千万双脚踩死。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弩车也射下数十个木框装载的泥壳炸弹,正是明军列装的“万人敌”,砸在盾车和挡箭车前,引信燃尽之后,便喷涌出炽热滚烫的火焰,旋转着将火焰播撒得越来越远,那些木制的盾车和挡箭车有不少被火焰引燃,瞬间烧成了一个个醒目的“火炬”,躲藏其后的流寇战兵和弓手慌乱的逃离这些“火炬”,动作稍慢,便被火焰吞噬,惨叫声不绝于耳,战场上弥漫着一股烤肉的味道。 “是时候了!”见万人敌和震天雷搅乱了流寇的盾车阵,无数战兵弓手仓皇从燃烧的盾车和挡箭车后逃出、暴露了身形,吴成令旗挥舞,城上锣鼓大作,随即便是一声声尖锐的哨声盖过战场上所有嘈杂的声音,等待已久的铳手一齐扣动了扳机。 平地惊雷一般的铳声轰然响起,数百杆鸟铳喷发出的铅弹如暴雨一般席卷那些暴露的战兵弓手,不少流寇战兵听到铳响,下意识的举起盾牌遮拦,但却毫无作用,出膛速度便已达到每秒数百米的铅弹,又在地心引力的拉扯下不断加速,直接贯穿了他们粗糙的木盾,钻进他们的身体里翻滚搅动着,再裹着一串串血珠从他们的身体里钻出,或者干脆留在他们的身体内,将内脏搅成碎片。 哪怕是身穿皮甲、布面甲的流寇战兵也无法幸免,被风暴一般的铅弹席卷而过,只剩下几名身穿铁甲的哨总军官还幸存着,大多数流寇战兵都惨叫着倒了下去,即便一时不死,在这个时代铅弹透体带来的感染和铅毒,也会化为死神向他们索命。 余下的战兵慌忙闪躲,但越来越多的盾车和挡箭车被万人敌点燃、被震天雷和火炮炸毁,这些战兵也避无可避,在火铳的齐射下死伤惨重。 与此同时,城上的一窝蜂又一次齐射起来,这次火箭射向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流民饥民,万人敌也逐渐砸进了人堆里,燃起一片大火,这些流民饥民再怎么不惜命,也不愿活活被烧死,一时有了崩溃的趋势。 望楼上的一众流寇头目脸色都难看至极,老三轻轻叹了口气:“林大哥,收兵,流民饥民无所谓,在沁源一座小城把战兵打完了,咱们之后还怎么对付武乡和沁州?暂且收兵、之后换个打法再战。” 林斗下唇咬得发白,仰天怒吼一声,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大吼道:“鸣金!收兵!” 第127章 治天下 流寇收兵的金钟声响了一轮又一轮,熟悉军中号令的战兵和弓手扔下无数盾车和挡箭车率先退了下去,那些流民和饥民还在奋力填壕,直到发觉身后的战兵弓手跑了个干净,这才如潮水一般退走。 城墙上传来一阵阵欢呼声,那些助战的民夫青壮见流寇还没摸到城墙的边便败退了,劫后余生的情绪中夹杂着胜利的喜悦,顿时一个个欣喜若狂的又叫又跳,还有人趴在城垛处朝着败退的流寇大喊大叫的嘲讽着。 “恭喜将军旗开得胜!”彭县丞也是满脸欢欣,拱手抱拳向吴成施了个大礼:“将军用兵如神,流寇胆丧气堕、溃逃如鼠,有将军在,沁源城必然无忧也!” 绵长鹤嘲讽似的哄笑一声,吴成也懒得听他拍马屁,让传令兵去寻岳拱、黄锦等人到县衙商议,又吩咐所部教导暂领北门各军、监视城外流寇动向,这才回身恭恭敬敬向彭县丞回礼道:“彭县丞过誉了,若无彭县丞指挥民夫青壮协助我等守城,又如何能击退流寇?沁源能保全,彭县丞功不可没。” 彭县丞赶忙笑着摆手,吴成又与他互相吹捧一番,让他继续留在城上指挥民夫青壮搬运守城用具和伤员尸体,这才领着绵长鹤往城下走去。 “这帮狗官,都是拍马屁厉害!”绵长鹤暗暗啐了一口,嘲讽的笑道:“成哥,你对他们那么客气作甚?这帮狗官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刀子架在脖子上,他们就会跟狗一般听话,对他们越客气,反倒养了他们的傲气。” “刀子要用,面子也要给,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单单靠刀子是不行的”吴成微笑着解释道:“文人嘛,读了些书便以为自己是高士名家,其他人都是下里巴人,有傲气是正常的,但文人也分很多种,有些是顺毛驴,给他们脸面他们就满足了,有些则是外硬内软的锅盔,非得动刀子吓唬,有些是茅坑里的石头,软的硬的都不吃,对付不同的人,就得用不同的方法。” “没懂!”绵长鹤干干脆脆回了两字,一脸傻笑的说着:“但是依着俺看,杜先生也是文人,他身上就没啥傲气,对待咱们的军眷和平常百姓、战士们都没啥架子,和咱们一起胡闹鬼混,也就上课时严肃着。” “那是因为他不会向你们表现他的傲气!”吴成淡淡一笑,翻身上马:“杜先生的傲气是对上不对下的,当年他宁愿去吃那么多年泔水,也从来不向张家低头,又怎会是一个不骄傲的人呢?” 两人谈天说地、一路策马来到县衙前,正见一堆官绅敲锣打鼓的扛着一坛坛美酒和一盒盒佳肴来到县衙前,绵长鹤双眼顿时闪出光来:“嘿!有送吃的来了!哈!那么多美酒,杜先生要是在这,怕是得高兴坏了!” 吴成皱了皱眉,策马上去,见武知县、岳拱等人都在县衙门口等着,岳拱一脸尴尬的迎了上来:“我把守的西门,不是那些官绅聚居的地方吗?流寇一退,这些官绅们就扛着酒肉财物来了,说是要劳军,我没收,他们就送到县衙来了,准备让武知县出面,分给各门的弟兄们。” “军民鱼水情啊!”吴成无奈的摇了摇头,在马上挥舞着双臂冲那些官绅喊道:“诸位!我武乡义军有军法军纪在,不能取百姓一针一线!战时也不得饮酒,违纪者军法处置!诸位若是要劳军,请将酒肉分给城内的民夫、青壮、民壮和衙役们,此次能击退流寇,他们也是功不可没!” 官绅们嘈杂的吵闹了一番,最后还是武知县出面安抚,将酒肉收下,承诺发给义军将士们,这才让他们渐渐散去。 吴成不理会县衙外的吵嚷,径直走进县衙大堂,接过各部教导汇总的文册细细看着,不一会儿,武知县满头大汗的回了大堂,冲着吴成微微笑了笑:“吴将军,武乡义军的军纪,倒是挺严苛。” “何止严苛?细得连吃饭睡觉都要管!”武绍忽然叫了起来,哈哈笑着“抱怨”道:“阿舅,你不知道,侄儿这几日背条文背得头都要炸了,什么‘饭前便后要洗手’这么细的事都写在军规里,嘿,真真苦煞我也!” 吴成微微笑了笑,冲武知县恭敬的行了一礼,将他请到主座,说道:“武知县,我武乡义军不是普通的军队,更类似一个学堂,除了教导军卒如何作战,还要教导他们文字学识和如何作人,您应该也听说了,武乡县如今不少官吏衙役和下乡的教导,就是从军中选拔出来的军卒充任。” “在下设想之中,我武乡义军的将士们,上马能打仗、下马能为官为吏,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大明天下落到如此地步,和官吏风气脱不了干系,在下自军中选拔的官吏,自然希望他们能严守律法、一身正气、为国为民,故而军中法纪,就必须深入到每个细节,让他们在军中就养成习惯,为官为吏后,才能引导天下风气。” 吴成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哪怕只有一成的将官能一直不被腐化、严守法纪规章,这天下的风气、百姓的生活也能好上十分了。” “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吴将军只有武乡一隅之地,便已经考虑到日后治天下的事了!”武知县微微一笑,哀叹一声:“本该是我大明的栋梁,却被逼得反乱朝廷,可悲,可叹!” 吴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也没法说自己就是照抄了后世那支伟大军队的行为,人家在山坳坳里都在尽力规划着一个崭新的国家,自己还差得老远。 “此事日后再谈,如今战事要紧!”吴成将文册放在桌上,拍了拍:“各部上报,北门阵亡将士十三人、受伤三十一人、民夫青壮伤亡四十一人,西门伤亡将士二十五人、民夫青壮三十四人,南门伤亡将士二十一人,民夫青壮和民壮共六十四人,东门流寇没怎么攻击,伤亡总计三十七人。” “伤亡大多是羽箭造成,可谓轻微,但这是因为咱们有火器助战的缘故,如今一窝蜂火箭只够再打一轮,火炮炮弹铳子也要节省使用,城外的防御工事基本失效,下一次流寇攻城,必然能登上城墙,我等要做好与之搏战的准备。” “此战你们也看到了,那些流寇的战斗意志要比寻常官军还要坚定,接下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各门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力去应付,力保沁源不失!” 第128章 对炮 营帐之中,被一个个火盆照的如同白昼,林斗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撕扯着一只肥鸡的鸡腿。 “出去寻粮的队伍遇到了武乡军的埋伏,死了七八个人,剩下的都逃了回来”老三坐在林斗左手的位子上,桌上的酒菜一点未动:“沁源、武乡、沁州,乃至潞安府和沁州的交界的村寨全部都空了,一粒粮食、一个人影都找不到,军中的存粮还是之前往沁州进军时,在平阳府境内抢掠而来的,我估摸着,就算再怎么节省,也吃不了两天了。” 营帐中一阵沉郁,流寇作战向来如此,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不停裹挟百姓、不停抢掠烧杀,造起浩荡的声势、拉起无边的人海。 但这种战法就代表着他们只能不停的滚雪球,停下一步都是失败,一旦遇挫,立马就会粮草不济,军中面临断粮的风险。 那些流民饥民,甚至战兵老营兵,他们提着脑袋当了流寇,不都是为了能吃得上饭?结果当了流寇还没饭吃,谁还会服从命令、用心作战?军心顿时就会散尽了。 林斗也知道情势紧急,叹了口气,扭头问道:“沁州和武乡有什么动静?” 一名老营兵赶忙回道:“林大哥,咱们的探马日夜监视着,沁洲城一点动静没有,城内的官绅根本不敢出来,武乡也是闭门紧守,猴哥领着人试探性的打了一回,城上炮子如雨,猴哥损了几百人,只能退回来了。” “武乡、沁源,两城借火器严防死守,将我大军拖住”老三出声分析着,眉间皱成一团:“再分以小队隐在太行山中,借山势袭扰我军寻粮的队伍,我军粮尽,便只能退兵了。” “前提是他们能守住沁源城!”林斗冷笑一声,将鸡骨头扔给一旁服侍的几名女子,她们顿时如疯狗一般争抢起来:“姓绵的火器多,我军火器也不少,之前还想留着打沁州,如今统统搬出来,好好招呼招呼这沁源城里的武乡军!” “两天就两天,两天拿下沁源,咱们就不用愁粮食了!” 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呜呜的响了起来,远处流寇的头目哨总,正挥着鞭子刀背驱使着流民饥民列队,城外正在给战场上负伤等死的流寇伤员医治的大夫在武乡义军战士们的护卫下狼狈的逃到城墙底下,再用吊篮吊回城内。 武乡义军和流寇的这一仗,是为了有资格上桌谈判,不是为了和秦寇不死不休,若是面临朝廷和流寇两面夹击,初生的武乡义军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吴成派出不少大夫去给城外被抛弃在战场上的流寇伤员医治,这既是给那些反王释放的善意,也是对城下这流寇大军的攻心之策。 流寇的民心也是民心,也得去夺取,那些侥幸能活下来逃回去的伤员,在流寇军中口耳相传,他们必然会在心中好好比较一番,一边是逼着自己当炮灰送死、负伤便抛弃在战场上的流寇,一边是不顾危险为自己这些“敌人”医治的义军,如此鲜明的对比下,流寇一旦受挫,军心必然大散。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林恶鬼哪怕能安安全全逃回去,也是全军大溃的下场,必然给那高闯王砍了脑袋。 当然,前提是吴成等人能守住沁源,沁源失守,一切都是空话。 号角声响过一轮,那些流民饥民和战兵列阵完毕,随即军阵中一阵骚动,数百名身穿明军衣甲的军卒推着一辆辆炮车来到阵前,换来流寇军阵中一阵阵欢呼。 “流寇也有炮!”彭县丞惊呼一声,脸色变得雪白,吴成皱了皱眉,反应倒是没他那么大,秦寇入晋以来一路攻城拔寨,又在赵城击败了宋统殷的大军,从城池中和官军手上缴获了不少火器,林恶鬼欲攻略沁州地区,不可能不携带火炮。 “都是些轻炮中炮,还好没有重炮,不然咱们就得白白挨打了!”吴成淡淡的笑了笑,流寇就算缴获了重炮,也必然是用在了攻打平阳府城的战场上,林恶鬼这支偏师自然是分不到宝贵的重炮的,只能拿轻炮小炮来掩护攻城。 城外传来阵阵鼓声,成千上万的流民饥民又一次如同海啸一般扑来,那些火炮则隐藏在盾车后,紧随着战兵向沁源城推进。 “各部做好防炮准备,炮队自主瞄准射击,先端掉流寇的火炮!”吴成怒吼下令,传令兵挥舞着大旗将命令传递给城墙上每一个炮手,武乡义军的炮手开始调整角度,炮长用炭笔和草纸匆匆测算着。 武乡义军的炮手和炮长,都是挑选的算学优秀的兵卒学员,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掌握三角函数之类的算学,大多数还是只能靠战场和训练中的实践来积累经验,如今的他们,只能算是武乡义军的炮队种子,还远远达不到一支合格炮队的标准。 这一仗就是上好的实践机会,武乡义军率先开炮,城墙上炮声轰鸣,浓密的烟雾瞬间萦绕城头,炮弹和炮子破空而出,扫向那些藏在盾车后的流寇火炮。 大多数炮弹都射失了目标,撞在人堆里裹起一片残肢断臂和不绝于耳的惨叫,暴风一般的炮子也大多被盾车挡住,有些盾车经受不住炮子的洗礼,哗啦啦垮塌下来,骇得藏在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和炮手四散而逃。 也有数发实心铁弹砸进了流寇的炮队中,在动能的驱动下狂暴的翻滚向前,将躲避不及的炮手撞得鲜血淋漓,几辆流寇炮车被撞毁,一根熟铁炮管甚至被炮弹撞得高高飞起,砸在流寇战兵头上,顿时白的红的四散飞溅。 但流寇的火炮也已抵近射程,那些不久前还是明军一员的流寇炮手顶着城上的炮子清膛、装药、装弹,随即一股股白烟窜起,一发发炮弹射上城头。 这些流寇炮手水平也不怎样,不少炮子炮弹打在城墙上,发出咚咚的巨响,有些炮弹射得太高,直接越过城墙飞进了城里,第一轮轰击,基本没有造成什么杀伤。 但那些无边无际的饥民流民却借着炮火掩护,涌向了城池。 第129章 强攻 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从吴成所在的草棚上空掠过,在城门楼子的窗户上撞了一个大洞,紧接着又破开天花板,钻进了高空之中。 身旁的彭县丞惊叫一声,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每一次流寇的炮声一响,他都会止不住的身子一抖,明显恐惧至极。 “彭县丞,你若是害怕,下城去城里藏着,北门有我把守,定然无碍!”吴成推了他一把,劝道:“若是武知县怪罪下来,就让他来找我,你下城躲藏乃是我的军令,跟谁都能说理。” 彭县丞慌乱的点点头,爬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摇了摇头,结结巴巴的说道:“不不不本官乃是沁源的县丞,有保境安民之责,岂能留你们这些客军在城上死战,自己却跑了?不行,不行,本官就在此哪也不去,助吴将军杀敌!” “得了,别在这里乱我军心,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吴成忍不住怒喝一声,让绵长鹤领着几个战士把彭县城拉走,又传令城上的民夫青壮统统下城躲炮。 这些民夫青壮初上战场,从未挨过炮轰,又没有往日辛勤的训练和长期的教导形成的对军纪条件反射似的服从,流寇炮兵和城墙上武乡义军的炮兵乒乒乓乓打得热闹,吓得这些民夫青壮完全忘了战场纪律,只顾着乱逃乱喊,稍微好些的,也如彭县丞这般被炮声吓得瑟瑟发抖、惊叫不止。 吴成担心这些人留在城墙上扰乱军心,干脆把他们统统赶下城去,反正之后与流寇短兵相接,这些未经训练得民夫青壮也帮不上什么忙。 从大盾缝隙中观察了一会儿攻城的流寇大军,没有了城墙上火炮的阻拦,流民饥民填壕的速度快了不少,一排排盾车推到三道壕前,流寇的弓箭手在盾车后仰射箭矢,还有不少流寇火器兵搬来了缴获的三眼铳、火门枪和一窝蜂等火箭,射出漫天箭雨铅弹掩护流民饥民填壕。 挡箭的悬护和草棚上插满了箭矢,“笃笃”的声音不停的响动着,城墙上的战士几乎都被箭雨铅弹牢牢压制住,扛着盾牌才敢在城墙上活动。 云梯车和撞车出现在盾车阵之后,流寇的战兵开始整队,只等三道壕填埋完毕,便冲杀上城,吴成深吸口气,令旗挥舞:“毒烟弹准备!铳手准备!敌军登城之前,尽量杀伤其战兵,各部准备搏战!” 一声声锣鼓响起,城墙内侧的投石机抛出一个个用多层纸糊成的球壳烙透的球形火器,这些火器内藏以火药、狼毒、巴豆、草乌头、砒霜等物制成的毒物,落地便爆裂开来,里头的毒物在火药的灼烧下喷涌出浓浓的毒烟,瞬间将盾车后的流寇战兵笼罩其中,从城上看去,仿佛一片黄色的薄雾萦绕在盾车组成的木林之中。 这些毒雾大多并不致命,但只要吸入了它们,最轻的也是头昏脑胀、腿脚发软,有些战兵还剧烈的咳嗽呕吐起来,脸色发乌发紫,站也站不稳,而那些吸入毒烟过多的,则耳鼻流出污血来,腹中如刀绞一般剧痛,痛苦惨叫着捂着肚子翻滚不停,甚至又被毒烟熏瞎双眼的,惊叫着乱逃乱窜。 盾车后的流寇战兵和炮手慌忙扯下衣物布条捂住口鼻,阵形一时大乱,许多人忙着躲避蔓延飘移的毒烟,把身躯暴露在盾车外,正好给予了城墙上的武乡义军铳手醒目的目标。 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城墙,火铳手将火铳伸出悬护的射击孔,朝着盾车后暴露的战兵轰鸣齐射,那些战兵被毒烟牵扯了注意力,毫无防备,身上顿时炸开一朵朵血花,惨叫着翻倒在地,有一时未死的,还在不停扭动爬行着往盾车后藏。 一轮齐射,便是一条条生命被收割,暴露在外的战兵纷纷被火铳射翻,但躲进盾车里又有毒雾环绕,顿时乱成一团。 但这股混乱没有持续多久,流民饥民用尸体和土包将三道壕填埋完毕,欢呼着扛着木梯冲向城墙,那些战兵也不再乱逃乱藏,扛着盾牌蜂拥着向城墙冲去,云梯车和撞车也隆隆而动,向着城墙和城门坚定的推进着。 “沁源,攻破了!”望楼上的林斗哈哈大笑起来,他能清楚的看见北门上的守军还在激烈的抵抗,震天雷和万人敌不断从城上抛下,炸起一个个裹着泥土的烟雾、燃起一片火海,滚石擂木雨点般砸下,火铳射击的白烟遮蔽了整个城头,不时有狼牙拍穿透烟雾从天而降,将架上城墙的木梯拦腰砸断。 但越来越多的流民饥民和战兵涌到城下,架上城头的木梯越来越多,流民和饥民用湿泥覆盖被万人敌燃起的火焰,为云梯车和撞车的推进铺平道路,流寇的弓手和铳手大胆的在城下列队,用漫天的箭雨和无数铅弹化作一场场风暴,压制着城墙上的守军。 无数饥民流民已经开始蚁附攻城,他们武器装备极为简陋,甚至有人只拿着石块上阵攻城,但却没有一人退缩,所有人都在狂热的往城墙上涌,“破沁源、吃饱饭”的喊声响彻九天,连火炮的轰鸣声都被盖得死死的。 林斗得意洋洋的大笑着,他当了这么多年大头兵,又当了这么久的秦寇,这世上各式各样的军队、各式各样的城池他见得多了,依托城墙固守,不少军队都能血战到底,但只要城墙被突破,城池便如熟透的果实一般唾手可得。 从陕西到山西,无论是小小县城,还是大大的州府,概莫能外。 林斗冷笑着盯着激战的北门,武乡义军的战力确实超乎他的预料,但那又能如何?自己手下几千战兵,拿人堆也能堆死他们,只要突破城墙冲进城里,数万如同蝗虫一般的流民和饥民,谁能阻挡?武乡义军再能战,还能跟戏文里的李元霸那般,一个人单挑百万大军不成? 沁源城,已经落入自己的掌中,接下来就是武乡、沁州、潞安府、整个晋南! 就在林斗畅想之时,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哨声传来,随即便是一声声隐隐约约的吼声响起,仿佛千万人一齐怒吼。 林斗侧耳仔细听着,皱着眉喃喃念道:“长长矛手列阵长矛手,列阵!” 第130章 登城 “咻咻咻”火药推动的火箭窜上高空,又飞速落下,城下的流寇战兵下意识的举起盾牌,但他们粗糙的木盾根本无法阻挡火箭的突破,顿时被射翻一片。 “最后一轮火箭了啧,要是有个弹药无限的外挂,这些流寇来多少都得射成马蜂窝!”吴成遗憾的摇了摇头,令旗挥舞不停,城上战鼓隆隆作响,“长矛手,列阵”的喊声响彻整个城墙,一列列披甲长矛手在城墙上整齐列阵,准备与蜂拥而来的流寇搏杀,火铳手也从城垛处退了回来,在长矛手阵前列阵准备齐射。 越来越多的流寇爬上木梯,有些耐不住想要强攻的战兵也涌了上来,流寇的弓手炮手担心射到自己人,已经停止了放箭放炮,无数流寇呐喊着蚁附而上。 “放他们上城!”吴成冷笑着下令:“我要让林恶鬼知道,我武乡义军不是只靠火器逞凶的!” 城墙上闪烁的火光和震天的铳声忽然消散无形,悬护和垛口处放铳扔石的军卒也渐渐消失不见,整个北门城墙,一霎那间陷入诡异的寂静之中。 那些攻城的流寇却兴奋不已,“守军逃了!守军逃了!”的喊声不绝于耳,根本无需督战的哨总、什长催促,蜂拥在城下的流民饥民赤红着双眼争先恐后的爬上木梯和云梯车,想要抢那先登之功。 先登城者,一家温饱无忧,斩官将一级者,直入老营。当了老营兵,从此吃的最好的粮、用的最好的装备武器,战场上也不用当炮灰送死,一家人从此以后都不要担忧饿肚子!对这些一无所有、日日徘徊在鬼门关前的流民饥民来说,是一步登天的前程,谁还不奋勇争先? 云梯车斜斜搭上城墙,黑压压的人头顺着云梯搭起的斜坡往城头爬去,一名身穿半甲、扛着木盾、满脸污血的什长忽然伸手抓住身前正奋力攀爬云梯的一名流民衣领,猛地一扯,那名流民没站稳,从云梯上摔了下去,跌在下方海潮一般的人海之中,始终没有再站起来,不是摔死就是被踩死了。 “他娘的,都别抢老子的功劳!”那名什长啐了一口,回头向着身后的流民猛地一招手:“破沁源,吃饱饭!杀!” “破沁源,吃饱饭!”流民们齐声怒吼起来,随即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一时喊声震天、人人争先。 那名什长哈哈大笑一声,继续攀爬着云梯,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顶端,手一探抓住城墙垛口,直起身子向城墙上看去,顿时脸色大变! 城墙上隔出了一人半的距离,摆放着鹿角拒马,其后是两列衣甲火红的火铳手,手中鸟铳的引信正滋滋的响着,火星连成一片,如同一片灿烂星河,再往后则是两列长矛手,盔甲和长矛反射着日光,耀眼夺目。 那什长还来不及惊呼,耳朵便被尖锐的木哨声填满,随即便是一声声雷霆之声响起,风暴一般的铅弹瞬间横扫而来。 如此近的距离,哪怕是满清死兵惯穿的三层铁甲也拦不住铳弹的撕扯,何况这名什长的头上只戴了一件毡帽,身上穿着的是被污泥污血染得看不清颜色的鸳鸯袄,又如何能阻挡暴风骤雨一般扫来的铅弹? 即便他反应极快,立马下意识的用木盾护住头部,但那粗糙的木盾连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挺过就被打穿,铅弹余势不减,钻入他的脑袋和身躯中,炸开一个个血洞,在他的惨叫声中将内脏和大脑搅成碎片,又裹着鲜血和脑浆从他的头颅和身躯中钻了出去。 整个过程还不到一息之间,那什长惨叫一声,从云梯上滚坠下去,又被无边的人海踏碎尸身。 城墙上到处都是这般情景,不少刚刚冒头的流寇立马就遭到了武乡义军火铳手的打击,还没来得及登上城墙便坠回地面,两列铳手轮番开火,压得登城的流寇一时抬不起头来,只敢缩在城墙后,等待换弹的间隙再冲上城墙。 与此同时,长矛手阵列后专门挑选出来臂力强劲的武乡义军战士,将一个个震天雷抛掷出去,剪短了引信的震天雷越过武乡义军军阵和城墙,在空中凌空爆炸,四散飞舞的铁钉铁片将云梯和木梯上的流寇扫倒一片,有些云梯甚至被爆炸掀起的冲击波冲翻,带着一梯的流民饥民砸在人堆里。 “弓手放箭!战兵上!战兵上!”城下指挥登城的流寇头目嚷嚷了起来,随即便是波浪一般的弓弦响动,成千上万的羽箭腾空而起,又高高向着城墙坠落下去。 但城墙上设置了不少挡箭的草棚,又有刀盾手扛着大盾掩护,箭矢将草棚顶端都插成一片白色,可对城上武乡义军战士们的杀伤却极为有限,密集的箭雨洗过,城墙上依旧铳声不断。 只可惜沁源毕竟只是一个次县,城墙上位置狭窄,武乡义军的火铳手无法成三列三段轮射,两列轮射,中间就会有一段时间的空隙,那些流寇战兵就趁着这段空隙杀上城头,踩着城墙上满地流民饥民的尸体,蜂拥着试图推倒拦路的鹿角拒马。 木哨又一次吹响,紧接着一直停歇的战鼓忽然急促的响了起来,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向两翼撤去,长矛手迈步向前,接替他们的位置,寒光闪闪的长矛指向拥在拒马鹿角前的流寇战兵,随着一声哨响,长矛手齐声高喊“刺”,毒蛇一般的长矛狠狠刺杀出去。 吴成等人接手柳沟之后,开始在柳沟以陈老匠为主搭建自己的兵工厂,征集武乡城内的匠户和陈老匠带领的屯兵余丁打造军器,但受限于经验和人数,产量并不能满足武乡义军扩军后的需求,除了模范军少量装备了新型的点钢破甲长锥枪,其余义军长矛手基本还是使用的以往明军的长矛。 卫所的长矛,质量自然非常一般,若是碰到满清和边军那些身披重甲的敌人,杀伤效果就全看天命了,可是流寇的战兵大多也没有甲胄护身,有身粗糙的皮甲就算得上豪奢,根本无法阻挡武乡义军长矛手的突刺。 每一次长矛手齐声呐喊,便是一名流寇战兵倒下,不一会儿,城墙上就倒满了流寇战兵的尸体和哀嚎不止的伤员。 第131章 搏杀 林斗几乎快把望楼的护栏给抓破了,当流民饥民蜂拥登城之时,他还兴奋的大笑不止,可是很快城上响起一片连绵不断的铳声,林斗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过了一会儿,流寇的战兵冲上城去,林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又过了好一阵,只听得城墙上不时传来震天的“刺”声,那面血红的旗帜却始终在城门楼子上飘扬着。 城墙被火器喷发的白烟萦绕,形成了一道白茫茫的“薄雾”,林斗看不清城墙上的战况,心里愈发焦急,可很快他就有了答案,一些流寇战兵丢盔弃甲的出现在城墙垛口处,狼狈的逃回云梯上,踹开拦路的同袍滑下了城。 “光靠战兵,突破不了城墙!”一旁的老三也瞧见了那些溃兵,咬牙道:“林大哥,让老营兵上,趁着咱们的战兵吸引了守军注意力,老营兵直接突入北门城楼,斩了守门大将,敌必自溃!” 林斗一阵犹豫,他不是流寇中那些反王大将,被王嘉胤封为将军之前,不过是闯营的一个老营头目而已,手底下的老营兵不过百来人,死一个少一个。 这些老营兵是林斗安身立命的本钱,就算他此战大败而归,有这些老营兵在手,至少也能当个队目、哨总,以后再回老营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是这些老营兵打完了,就算拿下沁源城,日后没准也会被人找机会赶去流营,扔在战场上当炮灰。 老三瞥了林斗一眼,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叹了口气,劝道:“林大哥,武乡义军战力强劲,你若是能吞并了他们,还怕没有老营兵在手吗?若是打不下沁源,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就算有老营兵在手,闯王能饶过你?横天一字大王能饶过你?既然上了桌,自然要用尽筹码去取胜,什么都想要,到最后就是什么都没有!” 林斗又犹豫了一阵,见城墙上逃跑的溃军越来越多,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拳打在护栏上:“老牛,你领所部去,斩了北门守将,我保你当个都尉!” “这不是让我等去送死?”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低声嘟哝一句,见林斗看过来,只能皱眉应承,叹了口气,跑下望楼去集合队伍。 老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了皱眉,冲林斗说道:“林大哥,老牛手里不过二十多人,能成得了什么事?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不将老营兵全数压上?斩了北门守将,此战必然得胜!” “老牛悍勇、武艺高强,有他一人,谁人能挡?”林斗笑着解释道,眼神却忽失躲闪,不敢直视老三:“让他先去探探路,若是败了,咱们也还有整兵再战的资本。” 老三一时气结,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林斗,看着一群身披铁甲的流寇老营兵扑向沁源,不由得低声哀叹道:“战机难得,战机难得啊!” 城墙上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无数流寇战兵和流民饥民蜂拥而上,挥舞着各式武器嘶吼呐喊着,前仆后继的冲杀上前,试图用人数冲垮武乡义军的长矛阵。 但他们努力,不过是在反复验证着一句话——纪律胜过血勇、组织胜过个人。 武乡义军的长矛手排着紧密的阵形,平端长矛沉默而立,每当有流寇冲到拒马鹿角前,便齐声高呼,长矛狠狠刺出。他们很多人是扩军之后才从的军,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自然也会感觉到害怕和紧张,有些人脸变得毫无血色,有些人手脚都在发抖,刺出去的长矛也大多忘了操典和训练的规矩,没往敌人心口、咽喉等处要害刺杀,只是机械的刺出,不管刺向何处。 但他们有严苛的纪律约束,每日早晚背诵、平时不时抽背,背不出来便要受罚甚至关小黑屋,纪律早就深深刻在他们脑海中,加上往日严格的训练和严整的阵形,在城墙上形成了一道钢铁之墙。 哀嚎惨叫的声音不绝于耳,吴成暗暗松了口气,城墙上这些新兵至少虐菜还算合格,自己也不用提心吊胆的了。 正在此时,却见二十几道黑影从云梯车窜上城墙,为首的黝黑汉子呼啸一声,那二十几个身披铁甲的流寇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挥舞着刀斧冲进了长矛阵中。 那些流寇动作极为敏捷,用手中钢刀拨开长枪,就地一滚,滚进了长矛手的身下,挥刀猛砍长矛手腿部,一声声惨叫响起,本来严整的长矛阵忽然一乱,顿时出现了一个缺口,那些流寇也不恋战,冲破缺口向城楼杀来。 掩护长矛阵的刀盾手迅速补位,将试图趁机闯入阵来的流寇战兵挤压出去,那些老营兵分出十余人阻挡刀盾手和长矛手的支援,余下的则飞速扑向城楼大旗下的吴成。 “成哥小心!”绵长鹤大吼一声,扛着巨盾便顶了上去,撞翻了一名冲在前面躲避不及的老营兵,紧随其后的义军战士将他乱刀砍死,与余下的老营兵战成一团,只有那黝黑的大汉在乱战之中灵活的穿梭冲撞,挥着一把雪亮的腰刀直扑吴成而来。 “来!”吴成怒吼一声,他明白那些勇悍的老营兵是冲着自己来的,打的就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但吴成不能退,北门这面鲜红的旗帜是城墙上坚持奋战的将士们维持士气的源泉,自己一退,北门必然失守! 那黝黑汉子狞笑一声,手中钢刀挥舞,吴成深吸口气,雁翎刀也奋力挥出,双刀在空中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吴成感觉虎口一麻,雁翎刀几乎脱手飞出。 那汉子稍稍收刀,一边拉近距离,一边猛砍数刀,吴成挥刀抵挡,在“当当”的撞击声中,右臂渐渐有些发麻,干脆不退反进,撞进那汉子的怀里。 那汉子没想到吴成会主动撞来,身子一侧,用肩膀抵消吴成这次撞击,左手扔下手中的盾牌,飞快的抽出腰间短刀,往吴成心口捅去。 “受死!”一声断喝响起,绵正宇扛着大盾挥刀砍来,那汉子一惊,到底没有和吴成同归于尽的打算,赶忙跳开,绵正宇立马护在吴成身前,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战士也围了过来,那汉子见老营兵渐渐不支,啐了一口,冷哼一声,用刀指着吴成喝道:“吴家的小崽子,算你他娘的命大!” 说着,那汉子呼啸一声,领着剩余的老营兵冲入围来的武乡义军战士之中,杀开一条血路逃下城去。 第132章 换门 城楼上的流寇战兵和流民饥民见连老营兵也逃跑了,顿时没了战心,又一窝蜂的逃窜起来,不一会儿,流寇军阵中传来鸣金收兵的声音,攻城的流寇哗啦啦如海潮一般退了下去,城墙上的武乡义军战士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掀翻天地的欢呼声。 看着狼狈逃窜的流寇大军,吴成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注意到绵长鹤肚子上划了一道血口,还在不停的冒着血,慌忙吩咐人去找大夫,扯着绵长鹤问道:“如何?不碍事?” “不碍事,甲胄拦住了,刀子挨着皮肉没了力道,划了些皮外伤而已”绵长鹤嘿嘿一笑,朝城楼上几名老营兵的尸体撇了撇嘴:“这帮流寇当真武艺高强,咱们这么多人都没拦住他们,让他们杀了个来回,啧!要不是人少,咱们一城楼的人,怕还不够他们杀的。” “那些是老营兵,流寇里最精锐的军卒,和边军的将帅家丁、东虏的破阵死兵一样,都是武艺高强、悍不畏死、经验丰富的强军劲卒!”吴成解释了一句,微微一叹:“咱们还差得远,若是有百来个老营兵冲上城墙来,咱们就只能退回城里巷战了。” “但他们怕死!”绵长鹤哈哈大笑着:“他们只敢让流民饥民当炮灰,自己装备精良吃饱喝足却躲在后边,嘿,怕死,打得了什么仗?” “阿四,你说的没错!”吴成赞同的点了点头:“没有思想引导的军队,无论给多少金银,上阵都会考量着把命丢在这里是不是亏本的买卖,只要有考量,就一定会怕死,人人都怕死,自然必败无疑。” “明军最怕死,流寇次之,东虏再次之,而咱们,就要做那最不怕死的一支军队,如此,才能推翻这大明天下、扫灭四夷八方,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那黝黑的汉子跪在地上,盔甲已经全部脱尽,赤裸着上身,一名老营兵队目挥舞着鞭子,一鞭一鞭抽在他身上,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抽了十几鞭,打得那汉子的背血肉模糊,林斗才抬手叫停,高声道:“你们都看到了?擅自退却者,哪怕是老营的兄弟,本将也要罚他!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将暂且将你人头留下,罚去你哨总职位,白身在老营作战!” 那黝黑汉子赶忙磕头谢恩,林斗却皱了皱眉,不再理会他,登上望楼:“老三啊,悔不听你之言,老牛一队就冲到那守将身前,差点斩将夺旗,若是我把老营一起压上恐怕早就冲垮了守军阵线了。” 老三悄悄白了林斗一眼,说道:“林大哥,经此一战,守将必有防备,依前法使老营进攻,恐怕是不奏效了,反倒会伤损自家兄弟。” 林斗一愣,愁眉苦脸的回头问道:“老三,如今军中粮草已不足一日使用,若是明日再破不了城,咱们就要断粮了,只能双手空空退回平阳府,你可有什么法子?我都听你的。” “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老三嘟哝一句,皱眉扫视着沁源城,只见城墙上吊下几个吊篮,一些大夫在义军战士的护卫下寻找被抛弃在战场上的流寇伤员,粗粗医治包扎后,义军战士用门板当担架把他们抬到两军中间,待他们返回到城墙上的火力打击范围之后,再由流民饥民前去将伤员抬回军阵中。 “等不到断粮,军心就要散了!”老三看着这默契的一幕,幽幽一叹,抖擞精神道:“咱们不必在北门死磕,明日换门主攻!” “东门毗邻沁水河,地势狭窄且多滩淤,不利大军攻城,西门把守的是岳拱,那厮我熟知,是个善射的‘小花荣’,想对付他,就得做好损失不少军官的准备只有南门,守将籍籍无名,守军也以民壮为主,虽然南门之外地势有些崎岖,攻城器械难以铺开,但此门有机可乘!” “明日我等催动大军猛攻北门,调精锐战兵和老营兵暗伏南门,集中军中火药堆积南门之下,炸开城门,杀散守军,夺门入城!” 咚咚的战鼓声响个不停,远远传来一阵阵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铳声,喊杀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南门外也是一片惨烈的战场景象,流民饥民的尸体铺满了整个原野,但却没有吓住扑城的流寇,无数流民饥民扛着木梯、推着攻城用具向南门扑来,城上火炮喷出的炮子砸在人海之中,仿佛如滴水入海,连一点涟漪都没激起。 “放箭!放箭!火铳队听教导指挥齐射!”武绍提着一把鬼头大刀在城墙上来回巡视着,守卫南门的主要是沁源的民壮和士绅招募的社兵,以少量的武乡义军作为中坚,这些民壮社兵也知道城破之后必然家破人亡,人人都奋力作战,在这两日的作战中表现得还算英勇,加上南门并非流寇主攻方向,武绍才能一直牢牢的守住了南门不失。 今日也是如此,流寇似乎又把主战场放在了北门,扑城的流寇依旧是以流民和饥民为主,战兵混在人堆里,人数似乎也不多,惹得武绍哈哈大笑起来:“这帮流寇,还真跟北门的吴将军杠上了?他娘的,咱们这南门也不多来点战兵老营啥的,让爷爷痛快杀一阵。” 话音刚落,一旁凝眉观察战场的教导忽然拍了拍他,指着城下一些流寇说道:“武都头,你看他们背着什么?” “填壕的土包呗”武绍回了一句,立马又反应了过来,城外三道壕沟都被填平了,那些流民饥民还背着土包做什么?定睛看去,却见他们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冲到城下,扔进城门洞子里又赶忙跑回远处的军阵中,一些战兵则紧随着他们扛着盾牌冲入城门洞子里,随后不知在城门洞子里做些什么,始终没有再冒出身影来。 “他们要在城门上做文章,城门都是加固过的,没有冲车,光靠几个战兵有何用?”武绍有些疑惑,转头看向教导,两人对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异口同声的惊道:“流寇,要炸门!” 第133章 涌入 轰隆一声巨响,随即整个大地都摇晃起来,南门方向传来一阵震天的欢呼声,吴成心中大惊,赶忙绕过城门楼子看向南门,却见那边烟尘滚滚,城内广福寺的佛塔上红旗摇动得紧张而凌乱。 “他娘的,南门破了?”绵长鹤也脸色大变,捂着额头喊道:“他娘的,之前还嘲讽那些流寇跟咱们杠上了,没想到使的是声东击西之策,欲从南门破城!”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满眼焦虑的看着浓烟滚滚的南门方向,喃喃念道:“南门危险了!” 绵长鹤脸上一急,赶忙凑上来问道:“成哥,要不要俺带人去支援?” “不用!”吴成断然的摇了摇头,走回之前站立的位置:“南门有武都头把守,城内还有黄叔居中策应,南门绝不会失!” “南门绝不能失!”武绍大吼一声,令教导留守城门楼子指挥作战,自己亲自领着亲信下楼去组织防御,还在城楼的台阶上,便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紧随而至地震一般的地动山摇,差点把他掀翻在地。 沁源四门都经过加固,用条石、堵门石、粗木、沙包等物堵住,南门也不例外,那些冲进城门洞子里的流寇战兵,用刀斧、铁锹等物在城门洞和城门脚跟上凿出一个个小孔,将流民饥民堆积在城门洞处的炸药填入其中,再引火点燃,试图炸开城门。 爆炸激起的浓烈烟雾,将整个城门笼罩其中,独门的条石和粗木不少被炸得四散飞舞,城门处看守的社兵民壮毫无防备,被乱石碎木横扫而过,有些当场被砸得脑花飞溅,有些被扎得满身血洞倒地哀嚎不止,还有几个直接被撞得高高飞起,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娘的,不要乱!组织防线!南门若失,我如何对得起吴将军的信任?”武绍大吼一声,倒提着朴刀用刀柄乱打着那些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社兵和民壮,驱使他们组织防线准备迎战:“流寇冲进城里,要抢你们的粮食!抢你们的婆娘!杀你们的父母儿女!有胆气的,奋力作战拦住他们,只要坚守此地,很快武乡义军的援军就会来了!” 那些民壮社兵也知道沁源若破他们一家都会遭难,慌慌张张的在街道上布下阵形,弓手爬上屋顶,弯弓瞄向城门。 流寇的炸药并没有把加固后的城门完全炸开,只在城门底部炸出一个大洞,流寇的战兵狗爬似的从这洞里钻了进来,试图搬开堵门石和条石打开城门,随即便遭到了民壮社兵弓手的一轮攒射,在城门洞里避无可避,当场被射杀数人,有人刚刚钻进洞来,又慌忙躲了出去。 但他们很快找到应对的方法,将盾牌从洞里扔了进来,之后再钻进人来,用盾牌做掩护,继续搬开堵门的杂物、打开城门,无数战兵和流民饥民从敞开的城门蜂拥而入。 一名流寇哨总一马当先,扛着盾牌遮蔽射来的羽箭,冲破烟雾杀进城里,忽然脚下一空,整个地面都陷了下去,那哨总惊呼一声摔进陷坑之中,陷坑中满布的尖利木刺顿时扎穿了他的身躯,让他痛苦的惨叫起来。 和他一起冲锋在前的十几名战兵也落入陷坑之中,大多当场被木刺扎死,有人被伤了大腿一时未死,一边哀嚎着一边往陷坑上爬,但很快飞射而来的羽箭便取走了他的性命。 一排三眼铳轰然炸响,无数铅子扫向城门洞子,屋顶上的民壮社兵弓手也纷纷弯弓放箭,用箭雨和铅弹雨阻击着破城的敌军,一片片冲入城内的流民饥民和战兵被扫倒,不少伤员身上插着数根箭矢,或者冒出无数血洞,惨叫着在地上如虫子一般爬行着,试图远离民壮社兵的火力覆盖。 流寇的反击来得很快,城门洞里爆发出一阵雷霆巨响,随即雨点般的铅弹横扫而来,前列的民壮社兵惨叫着翻滚在地,有些人被同袍的惨状吓住,脸色煞白的掉头就跑。 与此同时,城门洞里也射来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屋顶上的民壮社兵不少中箭翻倒,顺着斜斜的屋顶滚落在街道上,幸存的慌忙躲进屋顶的背面,只敢弯弓抛射箭矢,再不敢露头。 城门洞里爆发出一阵喊杀声,一群流民饥民扛着木梯冲出烟雾,将木梯扔在陷坑上,随即便踩着木梯呐喊着冲杀上前。 “震天雷!震天雷!”武绍嘶吼得嗓子都有些发哑,社兵搬来震天雷,向涌来的流寇奋力投掷,与此同时,城楼上的教导也调来一批战士,在城楼和城墙上放箭发铳、投掷震天雷,从背后打击那些蜂拥的流民饥民。 那些流民饥民两面受敌、进退不得,层层叠叠的尸体铺满了城门处的街道,但他们本来也只是用来挡枪的炮灰而已,流寇战兵趁机大举突入,嘶吼怒喊着朝街道上的民壮社兵的防线杀来,夹杂其中的弓手和铳手不时放箭发铳,射倒一名又一名民壮社兵。 武绍牙呲目裂,他本来是准备依托街道阻击入城的流寇,南门狭窄的城门和并不宽敞的街道是天然的屏障,相当于一个险要的葫芦口,用火力覆盖破门的流寇,能让他们付出巨大的伤亡,也能尽量拖延时间。 他只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居中策应的黄锦率军赶到,再配合武乡义军将流寇击退便是。 但流寇实在太多了,炮灰多,可以顶着凶猛的火力前仆后继的冲阵;弓手多,密集的箭雨压得自己的弓箭手头都不敢露;火器也多,狭窄的街道反倒让自己手下的民壮社兵避无可避,白白被流寇的火器杀伤不少。 这样打下去,援军还没到,自己手下的民壮社兵就要全部打完了! 为今之计,只能杀上前去,和那些流寇混战在一起,让他们的弓手火器失去作用,混战之中,再比拼一回双方的勇气! 武绍长吸口气,挥刀怒吼道:“够胆子的!跟爷爷冲杀上去!狭路相逢勇者胜,杀!” 第134章 血战 一阵震天的喊杀声忽然响起,街道上防御的民壮社兵忽然如猛虎下山一般向南门杀来,冲进城内的流寇压根没想到那些民壮社兵胆敢对自己发起反冲锋,不少流民饥民扔下手中武器就逃,流寇战兵也有许多还傻乎乎的立在原地观望,一时阵形大乱。 武绍一马当先,手中朴刀舞出呼呼的风声,大喝一声,双手用力横斩,将一名把后背暴露给自己的流民头颅砍飞,一名流寇战兵还傻傻的愣在原地,又被他抢上前去,斜里一刀剁成两段。 “这是个大官!”有流寇似乎是看到武绍一身盔甲,纷纷吵嚷了起来,一群流寇战兵和流民饥民扛着各式武器,赤红着双眼围了上来,试图围杀武绍。 斩官将一级,直入老营享福,从此一家老小不用挨饿、吃最好的粮、用最好的武器、打最轻松的仗,即便上官最后食言,能抢到一身盔甲,日后上战场也能多几分活命的把握,武绍在这些流民饥民和流寇战兵的眼中,如同一个活动的香饽饽。 面对潮水一般涌来的流寇,武绍非但没有一丝恐惧,反倒兴奋得哈哈大笑起来,脸都涨得通红,挥舞着朴刀迎了上去。 他是打虎猎户出身,吃人的野兽也打过不少,生死之间滚过一轮的人,面对着眼前这些面黄肌瘦的流寇,又如何会害怕? 撞进人堆之中,朴刀舞得虎虎生威,拨开刺来的一根长矛,抢上一步,朴刀斜里一划,顿时便是鲜血飞溅,一名流民的喉咙被锋利的朴刀划开一个深深的口子,不停涌着鲜血,那流民瞪圆着双眼捂着喉咙跪倒在地,“荷荷”的想喊些什么却喊不出来,不一会儿便“扑通”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武绍丝毫没有被它影响,动作一刻未停,朴刀一撩挡开砍来的腰刀,顺势奋力一砸,面前一名流寇战兵慌忙抬盾来挡,朴刀砸在木盾上,巨大的冲力让他不由的腿一软坐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只大脚板就出现在他眼前,一脚将他踹翻,朴刀紧随而至,深深扎入他的心口,取走他的性命。 武绍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嘿嘿一笑拔出朴刀,看向那些围上来的流寇,众人见他一瞬间连杀两人,一身鲜血如同鬼魅,顿时乱成一团,那些流民饥民纷纷扔下武器逃跑,流寇战兵倒是还围在左右,但都是你推我、我推你,就是不敢上前。 “无胆鼠辈,可敢与我一战?”武绍哈哈大笑,吼声如雷,倒拖着朴刀主动冲杀上前,面前的几名战兵有人吓得屁滚尿流的逃跑,有人慌乱的举盾挥刀,被武绍冲上前来,一刀斩断整条手臂,喷涌的鲜血和同袍的惨叫彻底惊住了那几名流寇战兵,慌忙调头就跑。 武绍哈哈大笑一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立在流寇人堆之中,那些跟随他冲阵的民壮社兵几乎全数战死,余下的大多退回街道继续据守,武绍很勇猛、很无畏、武艺高强无人能挡,所以他让自己陷入了流寇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之中。 武绍心头一阵郁闷,甩了甩朴刀上沾染的鲜血,看着那些又一次围上来的流寇,冷笑一声:“他娘的,就算只有老子一人,老子也一步不退!谁想上来挨老子的刀,尽管上!” 话音刚落,忽听得呼呼风声传来,越逼越近,武绍浑身一紧,侧身一闪,一发羽箭擦着他的头盔飞过,紧接着,一名身穿铁甲的流寇扔下手中短弓,挺着马枪纵马攻来。 “下马!”武绍大喝一声,来不及调整姿势,干脆滚倒在地,手中朴刀闪电般砍出,一刀将那战马前肢小腿砍断,那战马哀鸣一声,轰隆倒地,马上骑手却反应极快,早在战马倒地之前便从马上跳下,在空中一个扭身,手中马枪飞掷向武绍面门。 “高手!”武绍心中一惊,朴刀猛然劈出,将马枪格开,左手摸上腰间短刀,往前一个跨步,狠狠横扫出手,那老营兵果然趁机抢攻而上,却没想到武绍已有防备,他明显没有和武绍以命换命的想法,手中腰刀一撩挡出空挡,往后一跳避过武绍扫来的短刀。 “你武艺不错,投在俺手下,保你直入老营,跟俺们一样享福!”那名老营兵用腰刀指着武绍劝降道:“沁源小城,如何能对抗俺们的十万大军?沁源保不住,但俺能保你一家老小性命!” “保你他娘个头!”武绍怒喝一声,手中朴刀一震:“要打就打、要杀就杀,哪那么多废话?”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俺们不客气了!”那老营兵冷冷一笑,摆出进攻的架势,与此同时,又有十余名身披铁甲的老营兵策马而来,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将武绍围在中间,冷漠的看着持刀戒备的他。 武绍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正要低吼出声,忽然间街道上一阵雷霆之声传来,整齐高喊的“刺”声盖过南门战场上一切嘈杂的声响,武绍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终于来了!你们这帮崽子一个都别想跑,统统来给爷陪葬!” 一排火铳轰然齐射,暴风骤雨般的铅弹横扫而过,一瞬间前方的流民饥民和流寇战兵便被扫倒一片,捂着身上不停冒着鲜血的血洞的流寇在地上慌乱的惨叫求助着,他们的同袍却根本不理会他们,或乱糟糟的呐喊着向武乡义军的军阵冲来,或丢盔弃甲的掉头就跑。 “两翼的火铳手不要停火!长矛手前出,刀盾手做好掩护!”黄锦怒吼着下令,如林的长矛阵稳稳推进,两翼火铳手泼洒着死亡的弹雨,刀盾手列在火铳手之后,随时准备上阵策应。 那些幸存的社兵民壮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纷纷爬上屋顶用弓箭、石块和碎瓦助战,协助着黄锦所部推进。 武乡义军滚滚向前,那些杀入城中的流寇根本没法抵挡,大多数慌忙逃出城去,黄锦就亲眼见到几名身穿铁甲的老营兵纵马一路横冲直撞夺路而逃,有一人翻身上马时,还被不知哪里飞来的朴刀砸中脑袋落马,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铳手不要瞎打,就盯着流寇战兵和老营兵放铳!”黄锦怒吼下令,有些奇怪的扫了眼周围横七竖八倒着的四五名老营兵尸体,正要指挥部下继续向前,左腿却被人扯住,一名血人一般的汉子用微弱的声音求助:“救救我” 黄锦定睛一看,竟是南门守将武绍,慌忙拉过身旁亲兵:“快!快抬去城内医馆!让大夫全力医治!就算拿刀逼着,也得救活了!” 第135章 反击 “南门守住了”绵长鹤一路小跑的来到吴成身边,带来了最新消息:“黄叔去的及时,击退了入城的流寇,城楼上抛下万人敌和火油,在城门处放了把大火,城外的流寇被大火所阻没法进攻,黄叔趁机组织民壮社兵用堵门石、条石、粗木把城门洞子堵死了。” “守住就好!”吴成松了口气,城外的流寇大阵中传来一阵阵鸣金收兵的金钟声,攻城的流寇再一次抛下满地的伤员,如海潮一般退了下去。 “还有件事,南门的武都头亲自领人堵门,受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馆里抢救”绵长鹤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武都头带去的守门的民壮社兵,三百多人只有二十一个还活着,其中七个受了重伤,救不活了,武都头身上被砍了十二道口子,脸上伤口深可见骨,好在没有致命伤,就是失血有些多,能不能挺过去,还得看他造化。” 吴成点点头,心中有些沉郁,叹了口气:“好人总有好报,武都头是个好汉子,老天会保佑他的。” “这贼老天要是不保着他,俺就去把沁源城里的庙啊观啊啥的统统砸了!”绵长鹤哼了一声,一脸佩服的说道:“武都头武艺当真高强,他娘的,陷在重围之中,杀了四个老营兵,重伤了一个,还有一个逃跑时被他朴刀砸了一下落马摔晕了,被黄叔他们抓了。” 绵长鹤顿了顿,继续说道:“成哥,那老营兵交代,流寇的军中已经快断粮了,他们这些老营兵倒还有吃有喝,那些战兵每日只能吃一顿干的一顿稀的,流民营里的流民饥民每日只有一顿稀粥,被掳掠的女子最惨,三天才有一餐稀粥吃,而且从昨日开始,林恶鬼已经在分批屠杀营中的女子了。” “无辜百姓的性命,会让他们还回来的!”吴成一拳砸在城垛上,冷哼一声:“咱们前期的工作有了效果,流寇的军心已经渐渐散了,去让黄叔领兵尽量往北门靠,让毛孩他们盯紧凌空山的动静,将各门精锐都事先编好队,如今就看绵老叔何时发起进攻了。” 桌上的食物刚刚上桌,便被风卷残云扫荡一空,数十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争抢着食物,拼命往嘴里塞着,嚼都来不及嚼便往下咽,有人被噎得翻了白眼,一旁看守的义军战士赶忙上去灌水,轻轻拍着他们的后背。 “都是从沁源逃来的……”杜魏石冲凝眉打量着这些流民的绵正宇说道:“流寇军中已经快断粮了,他们这些流民每日只能分到一碗比水还稀的粥,攻城又要被驱赶去当炮灰,眼见着沁源难打,谁愿意送死?便成群结队的逃跑。” “人心散了!”洪磊呵呵笑了一声,有些疑惑的问道:“常之兄,百姓自来怕兵怕匪,且这些秦人和咱们山西人毕竟有些隔阂,既然要逃,为何不往陕西方向逃,或者逃去太原投官府、去平阳府投那些流寇反王,反倒逃到咱们这来了?” “他们说,陕西洪承畴不会收他们,只要附贼的,不管是不是自愿都杀干净,去陕西就是个死……”杜魏石笑着解释道:“官府只会压迫杀戮他们,那些反王只会驱赶他们上阵当炮灰,都是一条死路。” “只有咱们这,把他们当人看!”杜魏石看向沁源方向,微微一笑:“他们受伤倒在战场上没人管,是武乡义军不计风险和阵营派大夫给他们医治,饿的快死的,还会喂口粮吃,咱们把他们当人,所以他们就逃到武乡来找咱们了。” “吴家崽子,最会攻心!”一直沉默着的绵正宇眉间一展,微笑着说道:“如此看来,等不到断粮,流寇的军心就已经散了。” “这正是咱们反击的好时候!”杜魏石冷冷一笑:“流寇久攻不克、伤亡惨重、军中断粮、人心涣散,我军若突然发起进攻,必然大出流寇预料,敌必大乱!” “杜先生说的不错!”绵正宇点了点头,扶上腰间雁翎刀:“流寇军中大多是流民饥民,这些人到了夜间便看不见东西,按吴家崽子说法是什么‘夜盲症’,我军趁夜突袭,这些流民饥民必然会引发营啸!哼,俺今日就集结各部,召回太行山里的游击队、城内屯兵余丁和正在操训的新卒统统带上,一战,彻底击溃这伙流寇!” 洪磊眉间一皱,赶忙问道:“绵元帅,如此倾巢而出,沁州那帮家伙不管了吗?” “用不着管,他们没胆子来的!”杜魏石冷笑一声,晃了晃酒壶:“那帮士绅我清楚,欺软怕硬人人争先,惹火烧身个个避之不及,他们不会冒险出门加入咱们的混战的。” “再说了,若有谁不长眼,张二也会按住他们,张家保沁州,是为了牵制咱们,让沁水的那位老夫人能集中精力对付近在咫尺的秦寇大军,他们不会为贪一座城的功劳,搅乱整个大局!” 太阳早已垂入后山之中,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老三抱着双臂立在望楼上,皱着眉扫视着远处的沁源城。 两天前南门攻破,是他们最接近胜利的一次了,这两日又是一场场疯狂的围攻,又抛下了无数尸体,又是无功而返。 “三哥,看你晚饭一口未动,在这望楼上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如何熬得住?给你端了碗肉汤来!”一名老营兵端着碗羊肉汤走上望楼,叹了口气:“三哥,流民营里已经有饿的不行的开始吃尸体了,今天又逃了百来个,林大哥说,咱们老营也得削减一半用度,好做长久计。” “长个屁!那日破南门失败,就让他干脆撤兵,他就是不听!哼!耗在这城下简直是自寻死路!”老三满腹牢骚的说了一句,叹口气接过羊肉汤正要饮用,忽然一愣,指着远处的凌空山问道:“那是什么?” 那老营兵眯眼看去,却见凌空山上闪出一点点星火一般的光芒,有节奏的跳动着:“是武乡义军在和城里的义军联系,从昨夜就开始了,咱们去追过几次,凌空山地势复杂,等我们到了,他们人就没影了。” 老三一愣,心头顿时乱跳起来,大怒道:“怎不早报与我知?糟了!快去找林大哥!快擂鼓聚兵!” 话音未落,忽见黑暗之中两道火光闪烁,随即震耳欲聋的炮声惊动天地! 第136章 营啸 木哨声响,火炮轰鸣,两枚实心铁弹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夜之中依旧清晰可见的轨迹,砸进了远处闪烁着火光的流寇营地里。 漆黑的夜色里,那些摇曳的营火就是上好的目标,武乡义军的炮手离百发百中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和军中识字会算的教导、学员兵一起上阵,反复测算距离和仰角,仔细调整好火炮,功夫不负有心人,首发便命中了目标。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能有口饱饭都算幸运,更别说保证营养均衡了,基本都患有夜盲症,就连武乡义军的新卒,也有不少人被夜盲症所困扰,每餐用饭都会特别为他们添上一些内脏加餐,用于治疗夜盲症。 那些流民饥民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很多人连饭都吃不到,一到晚上便夜盲症发作什么也看不清,故而喜欢挤在营火附近睡觉,一则保暖,二则摇曳的营火能在漆黑一片的夜里给予他们一点光亮和安全感。 故而那两发炮弹砸来,顿时便是鲜血淋漓、残肢遍地,还在睡梦中毫无防备的流民饥民被横飞的炮弹碾压而过,在剧痛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断了手脚胳膊,又惊又痛的惨叫起来,惊得附近的流民饥民慌乱的跳起来吵吵嚷嚷。 不少人还睡眼惺忪的寻找着吵闹声和炮声的来源,但黑夜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正疑惑之间,又是两声震天的炮响,不用别人提示、也无需炮弹砸在自己身上,纷纷屁滚尿流的爬起来大喊道:“夜袭!夜袭!” 伴随着流民饥民乱糟糟的喊声,静谧的黑夜中忽然响起无数尖锐刺耳的木哨声,一息之间便响彻天地,那些流民饥民双耳都被哨声填满,黑夜之中又目不能视物,以为四面八方都有敌军杀来,顿时炸了锅,哭喊着在营中乱逃乱窜。 武乡义军还没逼近流寇围城大营,整个大营便已经乱成一团,黑夜中到处是如无头苍蝇一般逃窜的流民饥民,互相推搡踩踏而死的不计其数,恐惧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很快连战兵营都乱了起来,不少同样患有夜盲症的战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满耳“败了败了、逃了逃了”的喊声,以为流寇大军已全军崩溃,顾不得分辨,也纷纷乱逃乱窜起来。 武乡义军趁势发起了进攻,列成一个个方阵的义军战士开始小跑加速,用污泥涂抹的长矛远远看去如一道飞速移动的森林一般,火铳手开始点燃火绳,一片片火星在黑暗中亮起,如同闪烁的银河,璀璨而夺目。 战士们身后紧随着的,是作为二线辅兵使用的屯兵和余丁,受限于柳沟兵工厂的产能,产出的武器装备得优先装备给一线的义军战兵,这些屯兵余丁的武器和装备大多还是使用原本明军武库里存放的装备,粗陋简单,但在今夜却同样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他们身后,则是宝贵的学员兵,这些人都是军中专门挑选出来进入杜魏石的书堂读书的军官和官吏种子,伤损一个都会让人心痛不已,绵正宇自然不会让他们去一线冲锋,统统留在最后,领着听闻消息自发赶来助战的村民青壮和社兵百姓们捡捡便宜。 东拼西凑,将近八千余人,配合着沁源城内的守军,在黑夜中向着那数万流寇发动雷霆一击。 绵正宇看着出击的将士们,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呵,咱们这算不算是虚张声势?也不知会不会有一天,咱们也能实打实的有上万像‘模范军’那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战兵,到时这晋南就随咱们往来纵横了。” “会有的!一万、十万、一百万,都会有的!”一旁的杜魏石抱着酒壶,半眯着眼睛,满身酒气的笑道:“不止是晋南,流寇挡不住咱们、大明挡不住咱们、鞑子挡不住咱们、东虏挡不住咱们,整个天下,都该咱们随意纵横!” 林斗一边慌张的系着裤子腰带,一边提着刀跑出自己的主帐来,军中断粮的危机对他这个主将来说,倒也还有些小小的好处,一碗野菜粥就能换几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如花似玉的官绅女眷尽心尽力的服侍,林斗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趁着夜黑风高,找来几个官绅女眷做起了运动。 结果雷霆一般的炮声和四面八方响起的哨声让他差点都吓软了,赤着身子就往营帐外跑,跑到门口才想起自己还光着屁股,匆匆扯了条裤子套上,赤着脚便往外冲,正见几名老营兵急匆匆跑来找自己,赶忙喊道:“快!快去约束战兵组阵!不然全军就这么垮了!” 一名老营兵一脸焦急,冲上前来说道:“林大哥,三哥已经去组织人手结阵了,三哥说会为咱们抵抗一阵,让你赶快离开。” “离开?离开什么?就这么逃回去,老子得掉脑袋!”林斗怒吼一声,扯过身旁一名老营兵的马缰,翻身上马:“他娘的!不过一场夜袭而已,咱们数万大军,难道还抵挡不住吗?” 正要策马去寻老三,忽见远处燃起一片灿烂星光,随即便是奔雷一般的铳声连绵炸响,紧接着,一阵如同要掀翻天地一般的吵嚷哭喊声猛地爆发,无数双脚踩踏在地上,引起一波小小的地震,向着林斗所在的大营席卷而来。 “这是这是营啸!”林斗面如土色、心惊胆战,他也是当老了兵的,知道军中一旦发生营啸,便再只有全军崩溃一个下场,顿时浑身都发起抖来。 一匹快马冲了过来,马上是一脸焦急、额头被铅弹擦伤还在不停流血的老三,见到林斗便抓起他的缰绳,喝道:“走!流民营炸营了,战兵营也乱了,那些武乡义军刻意驱赶溃兵往我中军营涌来,人太多了,还有不少流民帮着武乡义军攻打咱们,根本拦不住,军心已散尽,事不可为,快走!” 林斗还要争辩,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高喊:“流民百姓们!你们已经断了粮!将官和老营兵吃香喝辣,却眼看着你们饿死!还要驱赶你们当炮灰扑城!你们也是人!你们的命也是命!何必为他们送死?放下武器投降!武乡义军管你们一顿饱饭!” 林斗浑身一震,长叹一声:“走,军心已散,事不可为!” 第137章 背叛 从空中看下去,一片片黑压压的人头如洪水一般涌动,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涌向沁源城,而是如同失去头羊的羊群一般,盲目而惊慌的逃窜着,哭喊哀嚎的声音充盈整个田野,偶尔才会被武乡义军齐声高喊的“跪地投降者免死”声盖过。 武乡义军的方阵如游行一般从两个方向包夹而来,所过之处,无数惊惶的流民饥民和流寇战兵乖乖按照指示跪在地上,高高举起双手投降,这些白日里还如同野兽一般疯狂的流寇,如今却如鹌鹑一般乖巧,往往只需一两个青壮提着木棍,便能看守住成百上千的俘虏。 吴成策马穿过漫山遍野的俘虏,找到立在林斗望楼上的绵正宇,哈哈一笑:“绵老叔,您这雷霆一击可谓见血封喉,此战大胜,不知那林恶鬼是不是也死在乱军之中了。” “无所谓,数万大军一战而溃,他逃出去也是死路一条!”绵正宇冷冷一笑,看着营内正在清点俘虏的教导和官吏,皱了皱眉,问道:“吴家崽子,这一仗光俘虏就得有两三万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愿意留下的,之前沁州不是好几个村寨被屠了嘛?把他们安排过去……”吴成早有打算,此时便将计划和盘托出:“还有潞安府和太行山沿线的几个州县,咱们本来也准备派人去协助村民清丈分田,这些村寨都可以安置俘虏,柳沟等地也需要矿工和匠人,再开垦一些田地,安置这些俘虏应当不成问题。” “不愿意留下的,便发给管一顿饱饭、发些路费让他们自寻出路去便是,而那些女子……有家室的要帮她们一家团圆,没有的,咱们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光棍也不少,配给他们为妻便是。” 绵正宇眉间一皱,问道:“要安置俘虏,还要开垦田地,都需要钱粮,但这些事必须得做,俺也就不说了,可那些不愿留下的,管顿饱饭便是天大的恩典,何必再发给路费呢?咱们哪来那么多钱粮?” “绵老叔,这些流民饥民,乃至流寇战兵,大多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若不是活不下去了,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吴成淡淡笑了笑,指着那些俘虏说道:“谁把他们当人看、帮他们活下去?谁把他们当数字、逼他们当炮灰?谁把他们当猪狗、肆意压迫剥削?他们心里都会有一杆秤,秤量得清清楚楚!” “这些不愿意留下来的,回去要么继续当流寇,要么就当着大明治下的良民,若有一日,我们再与流寇冲突,或者势力发展到他们的州县,他们就会想起咱们是如何优待他们、给他们一条活路的,他们这些人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宣传人员,口耳相传之下,谁还会顽抗到底?谁不会成为我们的助力?” 吴成长长出了口气,呵呵一笑:“现在耗些钱粮,是在为武乡义军的未来做准备,再困难,这笔钱粮咱们也该花!” “小旗官,总是能找到机会攻心!”一旁似乎酒醉酣睡着的杜魏石忽然哈哈大笑一声,伸了个懒腰:“绵元帅,小旗官,你们两个靠着抢劫骗贷起家的,怎么如今这么老实了?这笔钱粮,又何必咱们来出?” 绵正宇疑惑的看向杜魏石,吴成脑中灵光一闪,咧嘴一笑:“哈!杜先生,你是说沁州那批官绅?” “正是他们!”杜魏石冷笑着点了点头:“听说流寇入沁州地界时,沁州那些官绅送了不少礼物钱粮求流寇移兵他处,嘿!流寇能拿他们的钱粮,咱们为何拿不得?把这数万俘虏押到沁州城下,摆出攻城的架势,对着城上开几炮,哪怕张二想要顽抗到底,沁州的官绅也会瞒着他出钱出粮的。” “杜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吴成赞了一句:“张二跑到沁州,就是为了牵制咱们,以免沁水张家腹背受敌,如今沁州地区稳定的局面他绝不会主动打破的,只能任由咱们随取随求!哈,等明日天明,俘虏缴获清算完毕,咱们就去沁州城下好好逛一圈!” 正要吩咐绵长鹤去通知各部将官和教导,毛孩忽然急匆匆跑上了望楼:“成哥,胡狗儿他们的骑队回来了,林恶鬼死了,被自己人砍了,有个老营兵找来,说要和咱们谈谈。” 震天的哭喊声越抛越远,林斗长长出了口气,缓下马来,身上爬满汗珠,被风一吹,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回头扫视一圈,只有十几名老营兵还跟在他身边,顿时泪如雨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数万大军全军崩溃,我等孤身逃回,见了闯王和一字横天王也是个死,如何是好啊!” 有一名老营兵犹豫一阵,凑上前来说道:“林大哥,不如咱们向武乡义军投降?咱们好歹也和绵正宇共过事,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总能留条活路。” “不可能的!”老三策马而来,淡淡说道:“武乡义军打的是倡义救民的旗号,咱们一路行来,屠戮了多少村寨、裹挟了多少百姓?战兵能降、流民饥民能降,咱们这些主谋却降不得,他们一定会取咱们的脑袋去收买民心!” 老三眼中寒光一闪,手扶上自己的腰刀:“除非有人顶了这泼天的大罪,明面看来,咱们都是听命行事,屠戮村寨、裹挟百姓的事也不是咱们自愿的,和武乡义军也就有了谈判的余地。” 林斗感觉到浓浓的不安和恐惧从心中涌出,同样扶上腰刀,恶狠狠的问道:“老三,你什么意思?” 老三冷冷一笑,继续说道:“主将无谋贪利,兵败身死,咱们这些老营兵也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到了闯王那也不是说不过去,如今山西三方混战,武乡义军在流寇之中难道不需要钉些钉子?他们有需求,便是我们洗干净上岸的机会!” “老三,你到底想如何?直说!”林斗一声怒吼,腰刀抽出半截,话音刚落,忽听得身后一声虎吼,一把马刀飞砍而来,林斗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见得自己离地越来越远,失了脑袋的身子喷着鲜血,摇摇晃晃坠下马去。 “三哥,咱们跟你干!”那名砍杀林斗的黝黑汉子大喊一声,随即在场的老营兵都齐声喊了起来:“三哥,咱们跟你干!” 老三漠然的点点头,看向林斗死不瞑目的脑袋,叹了口气:“以你一人人头,救兄弟们的性命,这买卖,值!” 第138章 敲诈 几名屯兵将临时拼起的木架竖起,将林斗的尸体钉在上面,林斗的脑袋则插在木架顶部的尖端上,不甘的双眼依旧瞪得如同灯泡一样圆。 主将身死,在场的俘虏没有一个感觉到悲伤,大多数人都狼吞虎咽的喝着武乡义军发放的稀粥,偶尔有人抬头去看那林斗的尸身,都在朝他暗暗吐着口水。 吴成与那对无神的双目对视了一会儿,耸了耸肩:“可惜啊,到手就剩一具尸体了,若是能活捉了这林恶鬼,咱们就能拿来大做文章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古来真理!”绵正宇应了一句,眉间一皱,问道:“吴家崽子,赵老三说要替咱们去流寇军中为谍,可信吗?”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斗是个心狠手黑没底线的,他身边那些人,又哪里有诚实可信的?”吴成冷笑一声,摆了摆手:“互相利用罢了,咱们确实需要在流寇中钉下颗钉子,赵老三他们有咱们明里暗里的助力,在流寇军中的前程才能更加远大,靠着利益捏起来的,谈不上什么可信不可信,没用了再互相出卖便是。” 绵正宇皱着眉点点头,叹了口气:“赵老三那家伙,以往在百户所里就是个阴狠狡诈的,与他打交道,得提着十二分心眼!” “这些事以后再说,如今咱们得先把此战好好收个尾!”吴成哈哈一笑,豪气干云的一挥手:“走!这场大胜是全沁州人民的胜利,沁州城的官绅们,也该与有荣焉!” 城墙上报警的锣鼓声一阵紧过一阵,张道河黑着一张脸急匆匆登上城墙,放眼看去,远处黑压压一片人头如同密布的乌云一般压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都有些发白。 这段时间流寇和武乡的那群反贼在沁源大战,时不时会有流寇的骑队和征粮队从沁州城附近掠过,沁州也是一日三惊,都怕流寇打下沁源后又回头来攻沁州,或者吃了亏后往沁州来找补。 沁州城是一州首府,但也比不过太原、平阳府那般的大城,城内兵马不过万余人,作为中坚力量、之前张家派来助守的团练兵,也不过只有两三千人,若真面对那数万流寇的大举进攻,沁州城能不能守得住,还真不好说。 所以泰明和才会劝动沁州官绅用钱粮买平安,让那些流寇转攻他处,最好与武乡的那伙反贼打个两败俱伤、一起完蛋。 如今黑压压的人海压来,无论是谁获胜,恐怕这沁州城都要免不了一场兵灾了。 不一会儿,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钉着一具断了脑袋的尸体,木架旁飘扬着一条长长的白布,布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流寇匪首尸身在此!” 张道河脑中一阵轰鸣,在他心里,宁愿是流寇大胜一场,将那武乡的反贼全数杀尽,也不愿让武乡贼获胜,只是现实总是与他的想法相悖,一面鲜红的旗帜也出现在地平线上,“倡义救民”四个大字在朝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武乡贼赢了,也好!”泰明和摇着纸扇,丝毫没有注意张道河的情绪:“流寇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他们赢了,必攻沁州,但武乡贼赢了,咱们还能和他们谈谈条件。”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一名流民奔至城下,高声喊着让城内官绅派代表出城谈判,否贼便大举攻城,泰明和与一众官绅商量了一阵,最后推着庞千户出城去谈判。 “庞千户身份够,论地位,沁州除了侯知州,最大的官就是他”泰明和用纸扇捂着嘴低声向张道河解释着:“但他是个新官,手下没人没势力,卫所的兵也都听关教头的指挥,就算他被武乡反贼砍了头,也影响不了城内的防务。” 张道河点点头,向那被吊篮吊下城去的庞千户投去一抹同情的目光,眼神跟着他一路看向远处浩浩荡荡的人海。 过了一阵,庞千户安安全全跑了回来,上城后没好气的说道:“那帮武乡贼说,他们在沁源击败流寇大军,这才保全了沁州地区,咱们这些人身为沁州的主官和豪绅,应当与有荣焉?让咱们出钱粮劳军!” “出!他们要多少给多少!”泰明和斩钉截铁的说道,语气不容置疑:“如今一切以保全沁州城为上,流寇咱们也给了,武乡贼来要,咱们继续给便是了,破财消灾,无妨!” 侯知州怒目瞪了眼泰明和,但见到他身后扶着刀的团练教头,又把话生生咽下去,点了点头,沁州的官绅本就还残留着当日被围城的阴影,一个个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泰明和安排人去点算金银钱粮,这才回到张道河身边,正要说话,张道河却抢先开口道:“泰先生那些武乡贼,是如何能击败数万流寇的?” “流寇军中大多是饥民流民,这些人战力薄弱、士气低下,依托坚城强兵击败他们,不足为奇”泰明和摇着纸扇解释着,眉间皱成一团:“真让在下感到惊讶的,是那些武乡贼对沁州各地村寨的疏散行动,一个教导孤身到一个村子里宣扬一番,那些村民便自发的收拾财物粮食和他们逃进了山里,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抗、没有人躲避,动作迅速、秩序井然。” 泰明和叹了口气,冲张道河说道:“二爷,您应该知道,若是官府来坚壁清野,会闹成个什么鬼样子!” 张道河点点头,官府在那些村民百姓心中毫无信义,根本不可能派个人下乡便劝动村民抛家舍业的和他们一起逃入山里,到最后还得派衙役军兵拿着水火棍甚至刀枪去“清野”,所谓“坚壁清野”,往往到最后便成了抢掠烧杀、裹挟良善。 “老夫人说这些武乡贼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老夫人目光如炬!”泰明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听说他们在往潞安府和太行山沿线州府派人渗透,哼,若是山西的百姓都像沁州的村民这般随他们驱使、听他们号令,这大明的天下,可真就危殆了!” 张道河皱皱眉,赶忙问道:“泰先生,那我等要如何对付这些武乡贼?” “等,等辽东军入晋,等老夫人和宋巡抚腾出手来!”泰明和看向那面飘扬的红旗,咬牙说道:“如今的武乡贼,尚处在襁褓状态,咱们就在沁州好好等着,等朝廷的大军杀来,再一决胜负!” 第139章 不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中草药的味道,与浓浓的血腥味混在一起,有些令人作呕。伤员的惨叫声不断响起,满身血污的大夫和青壮往来穿梭,骂声、惨叫声、呼喊声夹杂在一起,让人不由得头昏脑涨。 武知县捏着鼻子看着天井中架着的几口大锅,大锅中熬煮着绷带和药材,一些穿着素白衣衫的青壮不停的用大棒在锅里搅着,将煮好消毒的绷带晾在一旁木架上,不断有照料伤兵的衙役和士绅奴仆跑来取走晾干的绷带送进右侧的厢房之中,随即便是一声声惨叫和呻吟声响起,那是给伤兵疗伤的大夫正用针线将伤员的伤口缝合,之后再用盐水消毒、绑上绷带。 武乡义军缺乏麻醉的手段和药物,缝合伤口时只能让健壮的青壮按住伤员四肢,让大夫强行缝合,针扎的剧痛让这些伤员痛不欲生,不时有人嚷嚷着:“杀了俺!杀了俺!”声音刺耳而凄厉,让武知县不由得捂住耳朵。 那些治疗的大夫也有不少经受不住伤员惨烈情况的,当作手术室的厢房外台阶上坐了一排满身血污的大夫,有的脸色铁青发白、有的不停呕吐、有的浑身发抖、有的傻了似双眼无神呆坐着。 如今全世界的军队都是“一次性军队”,士兵战场受伤之后得不到良好的护理和医治,大多会被抛弃,在伤病中痛苦的死去,就算侥幸活下来,基本上也会因为缺乏妥善医疗和护理而落下残疾,在这个时代,与等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直到十九世纪拿破仑战争时期,现代军医制度和护理制度逐步成型,“一次性军队”才逐渐成为了历史。 华夏早在宋代就有成体系的军医制度,到了明代,京营中常设医馆药房,由太医院派驻医官医士,各地卫所则在正兵之外加募医士,或奏请太医院加派医官。 但到了朝代末年,什么规矩都成了一纸空文,军中贪腐成风,又怎么可能不在药材医官上动手脚?武乡百户所就已经十几年没有专门的医士了,待绵正宇接手百户之后,吴成才在武乡城里请了个大夫常驻,义军起事之后才开始建立自己的军医制度,武乡义军的军医大多几个月前还只是村野大夫,手下的医士也是新挑选没什么经验的菜鸟,就这,还远远不够用。 沁源之战武乡义军征募了城内大部分大夫临时充任军医,大部分人治疗感冒咳嗽之类的小病没问题,但处理缝合鲜血淋漓的伤口、面对生死之间挣扎的伤员,不少人心里受到一波波的冲击,能坚持着没有逃跑,已经算是医者仁心了。 武知县长叹一声,放眼看去,院中有不少受了轻伤的军卒和流民在帮忙搬运药品、熬煮绷带,武乡义军并没有只救助自家的军卒,城内青壮民壮和社兵百姓、流寇的流民战兵都在尽量抢救,每日都是一大车一大车药材运来,似乎根本不心疼钱粮。 武知县皱了皱眉,离了天井,转进后园之中,后园是伤员安养的地方,各个屋子都住满了伤员,园子里也搭着密密麻麻的草棚和草床,呻吟声不绝于耳,穿着素白衣衫的医士往来穿梭。 武知县穿过人群,走进最中间一间大屋里,这里是受伤的将官和重伤员安养的地方,比较宽敞,有专人照料,武知县绕了一圈,找到了武绍所在的床位,还没掀开围着床位、用白布做成的帘幕,就听见武绍在里头大吵大闹:“滚!老子才不让针扎!感染就感染!老子命大能挺过去!总好过扎个十几针的苦!” 武知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掀开帘幕冲进去就给了武绍脑门一巴掌:“蠢驴蛋!刀都挨了害怕针?再说,若不是你稍好些就瞎蹦跶,这伤口又怎会绷开?又怎会再挨这针扎?自作自受,自己受着!” 武绍见了武知县,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几名医士赶忙替他缝合伤口,武知县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你说你,拼什么命?要是真战死了,阿舅如何向你父母交代?” “侄儿这不是没事嘛?”武绍哈哈一笑,毫不在意的说道:“侄儿要是不拼命,流寇就冲进城里来了,再说了,那些武乡义军的兄弟们都在拼命,侄儿想入义军当差,自然不能落于人后。” 武知县皱了皱眉,没好气的问道:“这武乡义军就这么好?让你宁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去当反贼?” “阿舅,武乡义军好不好,您不也看在眼里?”武绍痛得龇牙咧嘴,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您看他们这次撤军,百姓家拆了房子的,都赔了银钱,拆了百姓的门板也还了回来,有破损的也赔了银钱,官绅百姓送去劳军的酒肉钱财全部退了回来。” “这几日在城里哪家吃了饭、在哪家睡了觉、收了哪家的东西,清清楚楚都记着账、一个个都付了钱,百姓不收,就塞在人门缝里、藏在人枕头下,阿舅,您在沁源当了四十年知县,可曾见过这样不拿一分一毫的队伍?” 武知县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这样的军队,我只在书里看过。” 武绍点点头,抬手朝帘幕外一指:“还有这些民壮社兵和青壮,负伤的都有医治,牺牲的都能领到抚恤,虽然是照武乡义军的牺牲抚恤标准减半发放,咱们大明的军队连兵将的抚恤都常有拖欠,这些民壮社兵和青壮百姓,从来战死了都是白死,谁领过一文钱的抚恤?” 武知县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不语,武绍嘿嘿一笑,坚定的说道:“阿舅,你在沁源蹉跎了四十年,每次酒醉就会骂这天下豺狼当道、朝廷朽木为官,人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推崇着心黑手狠的虎豹豺狼,无一人心里装着百姓、无一人为民做主,所以这大明天下才会乾坤崩坏,百姓才会越来越困苦!” “如今有一支为民做主的队伍、有一群心里装着百姓的英豪,侄儿自然要和他们走到底,便是当了这掉脑袋的反贼,也要奋力归正这朗朗乾坤!” 第140章 受教 “各部教导要仔细检查,绝不能有军卒私带财物出城,若发现一例,所部教导和将官都要受罚!”吴成骑在马上严厉的交代着,沁州敲诈勒索了一番后吴成便快马赶回沁源,主持武乡义军撤军之事。 留守沁源的武乡义军将士们正在分部撤回武乡,撤军也是个大学问,后世某个超级大国一场撤军搞得全球看了笑话,结果便是军威大挫、群雄四起,吴成可不想因为撤军闹出来的混乱,把武乡义军在沁源苦战打下来的优势打了水漂。 “我知道你们这些教导将官有疑问,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咱们今日不要那些官绅百姓的财物钱粮,是为了以后能堂堂正正作为官府向他们征税募粮!”吴成表情前所未有的严厉:“再者说,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是我武乡义军军规第一条,你们身为将官教导,更应该遵守纪律,之前武乡军法庭的公审,希望你们别这么快就忘了!” 跟在马后的一众教导将官都是悚然一惊,那几个吃霸王餐还殴打百姓的小旗官在武乡被公开审理,他们这些军卒将官也一齐被拉去观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那几个小旗官被开革军职成了普通民户,全家不再享受军眷待遇不说,直到现在还有人指指点点让他们抬不起头来,这些将官教导对此也不是一无所知。 “我武乡义军区别于流寇和大明的军队,就在于我们纪律严明、爱护百姓!”吴成凝眉警告着:“沁源城虽然尚在大明治下,但我们无论在哪也要严守军纪军规,这次若不是我亲自赶回来查看,你们有些人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糊弄,糊弄来糊弄去,迟早有一天把你们糊弄到军法庭上!” 有几人尴尬的低下头去,有一人不服气的嘟哝着:“又不是俺们非要拿的,是百姓们硬要塞给俺们的,俺们不收,他们就围着不准俺们走……” “那你也得上报,经过我们同意才行,谁让你私自做主了?”吴成有些发怒:“之前就与你们说过,让你们碰到这类事先上报,教导总队会派专人去安抚百姓、接收礼品,事后才方便统一点算送回去,你这次倒是事后没忘了报告,还能亡羊补牢,但你能保证次次都如此?所有人都如此?教导总队和我们这没有一本清晰的账目,事后到哪去知晓这些事?长此以往,是要被人钻空子、欺上瞒下乱套的!” 那名教导垂下头去,吴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这些将官教导,是执掌军法军纪的第一条防线,你们这里烂一点,军中就会烂一片,你们要是全烂了,咱们这支军队就会成为一个无根之木,又如何去应对朝廷、流寇和东虏?又如何去保全你们的家人?又如何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教训着一众教导将官,吴成渐渐来到了县衙门外,却见武知县立在门口,见他踱马而来,冲他轻轻点点头,侧身朝县衙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今日说的话,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也不能过耳朵就忘了,明日此时每个人都给我交一份八百字以上的心得体会,我会一个个的看,也会让你们拿去给所部战士宣读教育,别想糊弄了事!”吴成挥挥手示意将官教导们解散,跳下马来让绵长鹤领着他们先去整理各部,自己随武知县进了县衙。 七拐八绕走了一阵,武知县领着吴成进了后院书房,从一个陶罐里捏了些茶叶煮茶,忽然噗嗤一笑:“吴小将军,武乡义军军纪严明,您吃了本官这点茶叶,不算违反军纪?” 吴成淡淡一笑,摆了摆手:“武知县说笑了,只要不是龙井天目之类几两银子才能买一指头的名茶,自然不算。” 武知县点点头,仔细的洗着茶具煮茶,忽然幽幽一叹,问道:“吴小将军,你觉得本官是个好官还是个昏官?” 吴成皱了皱眉,端正坐姿回道:“以前听说武知县是个只会品茶弄花、诸事不管的糊涂知县,如今看来都是虚言,武知县是个心里装着百姓的好官。” “承蒙小将军抬爱!”武知县淡淡一笑,叹了口气:“本官就是个昏官,当了这知县老爷,既无能对抗上官豪绅,又硬不下心来压榨百姓,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躲在这县衙后院弄花品茶,整日浑浑噩噩混着,呵,无功无过,所以这沁源的知县,一当就是四十年!” 吴成正要说话,武知县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小将军,你说这大明天下,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官呢?” 吴成略一思索,答道:“天下官吏何其多,在下实在不知,但想来也不会少。” “小将军说的不错,十几年、几十年圣贤书读下来,不可能所有人都是没脸没皮、心狠手辣、视百姓如猪狗数字的,像我这样眼不见心不烦混日子的,数不胜数!”武知县微微一笑,递了杯清茶给吴成:“这些人,心里对百姓有怜悯,有些也想做一番事业,可如今这大明,要做一番事业就得压迫百姓,所以他们只好藏着躲着。” “小将军,若是有人能爱护百姓的同时,让他们也能成就一番事业,这些人必然会鼎力相助!” 吴成双眼一亮,恭恭敬敬的接过武知县递来的清茶:“在下受教!” 武知县笑着点点头,继续的说道:“还有那些士绅,不是所有人都如张家那般豪富,不少人只是有些田土产业的小地主、小商人之类,朝廷要征税征粮,如张家那般的豪商豪绅有的是办法避税转嫁,底层的穷户又刮不出什么油水,最后都会压在他们这些卡在中间的士绅身上!” “所以他们大多只能围在那些豪绅的左右,替他们壮势张目,只求那些豪绅能庇护他们一二而已。” 武知县顿了顿,端起茶杯向吴成敬了一杯:“相比那些豪绅,他们有一点田土财产,但势力薄弱、反抗无能,清丈分田若是拿他们开刀确实最容易,但就算把他们的田地统统收了,也得不了多少实田,反倒会把他们推到豪绅和朝廷身边,让他们团结一致,等到你们再去啃那些豪绅的硬骨头时,他们就会替那些豪绅出头,死硬到底,不顾一切崩了你们的牙!” 第141章 团结 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武知县见吴成认真听着,微微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些士绅最想要的便是安逸、最怕的便是动乱和风险,因为他们不像穷苦小民一般一无所有,又不像豪绅贵戚那般总有回旋的余地,一招不慎,便可能失去一切,从一个殷实人家,沦落为一无所有的穷汉。” “所以他们最害怕改变,害怕就会求稳定、求安逸,求安逸就得托庇于豪绅勋戚,成为他们的帮凶甚至走狗!” 武知县啜了口茶,微笑道:“谁能给他们更多的庇护、更稳定安逸的环境,谁就能获得他们的支持,这些中小士绅没什么田土产业,不过蚊子腿而已,但他们大多家里都有读书识字之人,因为没准科考路上出了个文曲星,全家便能鸡犬升天!” “而我武乡义军现在最缺的,就是读书识字的官吏!”吴成重重点点头,又一次恭恭敬敬的向武知县行了一礼:“武知县教诲,在下牢记在心,这次回去便集合下乡的教导和官吏,让他们整理归类沁州各地村寨的中小地主士绅,这些士绅的土地暂不清丈分田,只减租减息和清理租贷。” “你听进去就好!”武知县哈哈一笑,继续教训道:“小将军,你要坐天下,就得有天下人的支持,如此才能坐的稳当,不单单要依靠穷苦百姓、善战军卒,士绅也要用、官吏也要用、勋贵豪商、大将名士、朱明宗室、甚至东虏和鞑子,能够拉拢的都要拉拢,你身边能用的人才压过了所有人,这天下自然就是你的了。” “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吴成微笑着点点头,诚恳的回道:“武知县放心,这道理在下晓得。” “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哈!真是句通俗易懂的至理名言!”武知县哈哈大笑起来,又幽幽叹了口气:“只可惜朝堂上那些大官、紫禁城里那位天子,他们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党争来党争去,不死不休,把这大明天下搅得一塌糊涂。” 吴成一阵沉默,见武知县情绪有些低落,赶忙转移话题:“武知县,您今日对在下说的这些话,在下必然一生牢记,不知您今后有何打算?” 武知县苦笑一声,摆了摆手:“本官当了四十年的沁源知县,不想挪地方了,小将军,你们武乡义军既然暂时不收沁源,本官就替你们先守着这座城,何日你们来拿了,本官再拱手相让便是。” 吴成皱了皱眉,问道:“武知县,您放我军入城,是附贼的行为,朝廷若是追究起来,也是要掉脑袋的,您……” “劳烦小将军挂念,本官在这沁源待了四十年,也不是一点根底都没有的!”武知县冷笑一声,沏了杯新茶:“放武乡义军入城,是沁源官绅上下一致的决定,要追究本官,本官就把沁源官绅全数拉下水,哼!本官倒是要看看谁敢冒着把沁源逼去投贼的风险追究到底!” 吴成松了口气,笑道:“武知县有所准备,在下便放心了,武知县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派人来招呼在下便是,我武乡义军是讲交情的,必然会尽力助您一臂之力。” 武知县哈哈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得了,本官当了四十多年知县,吃着大明的俸禄,没为大明做过什么事,又怕死,不愿去殉节,啧,还是只能如以前一样,逃了避了便算了,吴小将军,你我以后能不交际便不要交际,日后你来收沁源城,本官便挂印而去,寻个好地方置办些田地,自耕自种了却余生便是。” 吴成盯着武知县看了一会儿,见他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只能无奈的点点头,武知县微微一笑,将茶杯里的残茶一饮而尽:“吴小将军,有彭县丞和我那侄儿一文一武助你,沁源之事你可安心,如今有件事,你得全心全意去应付,若是你对付不过去,咱们今日所谈的一切都是空想!” 武知县走到书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封书信来:“就在今日,本官在陕西的一位同科传来书信,延绥巡抚洪承畴,正与京中部堂高官和都察院的谢上宾、吴甡等人串联,欲以陕西总督杨鹤抚贼不利、蒙骗朝廷、以致流贼降而复叛为由上书天子,曹文诏得京中某位大人的指示,将暂缓入晋,先行入秦助洪承畴剿寇,以军功,为洪承畴张目!” 营火摇曳着,照耀出王嘉胤皱成一团的面容,王嘉胤长叹一声,将手里的书信朝营帐中的一众反王挥了挥:“洪贼要整翻杨鹤,曹文诏去给他助拳,哼,咱们这堆人有几个没受过杨鹤招抚?此劫他怕是挺不过去了,这陕西总督的位子,怕是要让洪贼来当了。” 一众反王面面相觑,王自用闷声闷气的问道:“王大哥,武乡那帮人和咱们的大军大战一场,现在又把俘虏的将官都放回来,又送了这封信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是在告诉咱们,他们对咱们没有恶意,但也不是随咱们揉捏的面团!”王嘉胤随口回了句,抖了抖那封信:“武乡的事之后再说,洪曹合流,咱们之后要面对的恐怕不止是曹贼的辽东军,还有洪贼的秦兵,如此局面该如何行事?大伙一起商议个章程。” “王兄,平阳府城攻不得了!”高迎祥叹了口气,说道:“久攻坚城不下,士气便难以维持,还有张家为首的官绅团练在沁水、宋贼和尤贼统领的官军在咱们东北,就等着咱们攻城攻得师老疲困再来夹击我军,若继续呆在平阳府,便是攻下府城、击退官军和团练,咱们也没余力去对付洪曹二贼!” 高迎祥站起身来,走到营中粗糙的地图前:“分兵!以一部抢占河曲黄河渡口,以防洪曹二贼突然抢渡黄河,主力转兵沁水,先击溃山西官绅团练,若能攻下沁水最好,攻不下,至少也要让他们再不敢冒头,然后咱们再从容北上,回击宋贼所部官军,在曹洪二贼入晋之前翦除两翼威胁,之后才好从容对付二贼。” 营帐中诸部反王纷纷点头,只有王自用脸色有些难看,嘟哝了一句“卖弄”,见王嘉胤征求的目光投来,犹豫了一瞬,郑重的点了点头。 王嘉胤也微微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闯王,你手下是有个叫李自成的将佐?听武乡那些人提过几次,他与他们熟识?” 高迎祥一愣,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王兄,额倒是有个侄儿,原名李鸿基,在家乡杀了个举人,改名李自成逃去甘州当了募兵,后来又杀官起事,如今应该在陕西的不沾泥手下当个队长。” “找个人劝他到山西来,我让他当个将军!”王嘉胤哈哈一笑:“要对付洪曹二贼,就必须团结山西所有反明的义军!吕梁山的葫芦王、三座崖的贺宗汉、武乡的绵正宇,都要拧成一股绳!” “既然武乡义军那么看重你那个侄儿,就让李自成去和他们谈谈!” 第142章 局势 崇祯四年,春。 乌云将天空完全遮蔽,橘黄的太阳也被挡得严严实实,天地之间一片阴沉沉的黑,只有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装点着一层层的白色。 吴成立在一棵枯死的树下,紧皱着眉头看着这场大雪,心中满是焦虑,不由得叹了口气,身旁冷着脸的洪磊侧头瞧了吴成一眼,也幽幽叹了口气:“吴将军,从去年冬天开始,这雪就下下停停,到如今都快要四月了,还没有停的意思,这样下,春播可就要耽误了啊!” 吴成点点头,却也束手无措,小冰河的威力不是他一个凡人能够对抗的,大雪不止,作物统统都会冻死,他们去年刚刚安置了两万多投降的流民饥民和流寇裹挟的百姓,这些人都是家里没有一丁点余粮的,大多数连耕种的种粮都是武乡义军发放的,若是因为雪灾而颗粒无收,恐怕不少人又会逃去做了流寇。 甚至有可能就在沁州地区闹起来,劫掠武乡义军治下的村寨。 吴成叹了口气,当了“官府”,就得承担“官府”的责任,治下的老百姓饿着肚子,自然会找他们这个“官府”的麻烦。 “前几月咱们通过黄师爷走私白硝赚的银子,你都点算好,这段时间尽量购粮”吴成皱着眉吩咐道:“又是雪灾又是流寇的,山西的粮价一定会继续往上涨,黄师爷也一定会抬价,你不要心疼钱,银子存库房里屁用没有,这时候,粮食最金贵!” “之前八夫人说过,沁州不少官绅私下勾结,瓜分了常平仓里的储粮,准备等粮价飞涨再卖回给朝廷,呵!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等会你帮我去联络下八夫人,让她尽量把沁州各家士绅囤了多少粮食统计个详细的单子来,咱们这几天领着大军再去讨要一次,就按着单子要粮!” 洪磊噗嗤一笑,摇了摇头:“吴将军,上回要了那么多钱粮,这回又要抢他们的囤粮,沁州的士绅,怕是要和您不死不休了。”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不死不休的资本!”吴成耸了耸肩,看向北方乌云笼罩的天空:“曹文诏若是能冲破王嘉胤他们在河曲的防线入晋,宋统殷和张家腾出手来,领大军会剿咱们,沁州那帮官绅才有胆子、有资本和咱们作对,在这之前,他们不会冒着咱们围攻沁州的风险忤逆咱们的。” 去年林斗在沁源大败之后不久,围攻平阳府城的流寇大军开始兵分两路,王自用统兵攻克河曲、扼守黄河渡口,王嘉胤则留一部监视平阳府城,亲率主力绕过平阳攻略沁水,并攻克沁水县城。 但他扑灭张家以震慑山西士绅的意图也没能实现,流寇大军围攻沁水县城之时,彼时正在窦庄老家的张道浚被浩浩荡荡的流寇大军吓坏了,惊言:“沁水县城尚不得保全,小小窦庄如何能守?不如弃窦庄而去,北上与宋巡抚合兵,再做打算。” 还是霍夫人力排众议、坚持固守:“避贼出,家既不保,出遇贼,身不复免,徒为人笑。凭城邀天,必无恙!万一有变,死于家尚愈于野!” 于是霍夫人身穿其亡夫在辽东抗击东虏之时穿戴的盔甲,亲自领奴仆上阵,张家的团练乡勇大多数都是沁水本乡之人,流寇肆虐沁水、烧杀抢掠、裹挟百姓,以至于“晋南皆墟”,这些团练乡勇各个与流寇有破家的血债和深仇大恨,如今有了主心骨,便纷纷团结在张家周围奋勇作战。 加之窦庄的百姓见到流寇洗劫沁水的惨状,也担心被流寇抢掠裹挟,和往日压迫剥削他们的张家站在同一阵营里,为张家防守窦庄流血流汗。 王嘉胤面对万众一心、城防坚固的窦庄无从下手,损兵折将毫无进展,只能撤兵北返,回头去找正南逼而来的宋统殷的麻烦。 农民军没有攻陷窦庄,吴成自然是有些失望的,张家的三位公子爷都不是能成事的,全靠霍老夫人一人撑着,若是王嘉胤能在窦庄把霍老夫人给解决了,沁州城里的那位张家二爷,自己是想搓扁搓扁、想捏圆捏圆。 “说起曹文诏,武知县之前传来消息,洪承畴设了个鸿门宴,屠戮受杨鹤招抚的神一魁所部,神一魁死里逃生,估计会复叛”洪磊翻了翻手里的文册,继续说道:“还有曹文诏,他的辽东军在陕西大展神威,逼得不少留在陕西的秦寇逃到山西来了。” “洪承畴是在做局坑他的上司!”吴成冷笑一声:“神一魁去年才就抚,杨鹤报功的文书还没在万岁爷的御桌上放稳,神一魁又忽然叛了,呵,朝中那些与洪承畴勾结的言官大官们,必然以此为借口抨击杨鹤欺瞒朝廷,紫禁城里那位万岁爷一天到晚想着做明君,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脸面,若是以为自己被杨鹤当了猴耍,加之杨鹤剿寇无能,哪还能容他?” “哼,神一魁能死里逃生,恐怕也是洪承畴有意为之,杨鹤这总督的位子,坐不长久了,我估摸着今年就会被万岁爷拿下”吴成摸着下巴分析道:“洪承畴熟知陕西情势,之前便有剿贼之功,如今又有曹文诏的军功助力,加上朝中有人作保,登上陕西总督的位子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呵!秦寇可不止在陕西造乱,山西也搅得一塌糊涂,紫禁城里那位万岁爷,只要信了你,什么官衔都会往你身上加,洪承畴不可能只当个陕西总督完事,怕是会总督山陕两省,到时候咱们要对付的,恐怕不止辽东边军,还会有洪承畴所部的秦兵了!” 吴成揉了揉脑袋,抖擞精神:“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的动作也得加快了,太行山里的建设要抓紧,日后我们避入太行山中,不能再像沁源之战时那样,让百姓们没吃没喝的挤在野地里过夜,沿线的村寨都要做好工作,组织村民挖地道把粮食财物藏起来,咱们治下的沁州地区,还有潞安府、辽州、汾州、太原府等地交界的村寨,人丁数万,不可能全部躲进太行山里,根本养不活的,到时候大多数还是得就地隐蔽。” 吴成越吩咐感觉心头越压抑,不由得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又一次看向东北方向:“也不知道毛孩和何老头跟那王嘉胤谈得如何了,啧,那些农民军能多把曹文诏挡在陕西一天,咱们就多了一份胜利的把握!” 第143章 渡口 河曲县,西口渡口。 西口古渡,原名水西门渡口,历史可追溯至汉代,位于陕西、山西交界之地,西接宁夏陇右、北连阴山草原,交通便利、四通八达,加之黄河之水自东北而下,在此狂澜之发而无泛滥之忧,这西口渡口便成了商贸交汇之地,往日里商贾辐辏,渡河船只云集,五方杂处,兵民繁错,万家烟火于斯盛焉。 但如今的西口码头却一点也看不见商贸重地的繁荣景象,黄河两岸插满的旗帜,无数的军卒往来巡视,连绵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人马嘶嚎的声音将黄河咆哮的波涛声都彻底盖过了。 “黄河之水天上来!”何老头骑在马上,摇头晃脑的诵出一句诗来,一旁的毛孩一点不解风情,“哇”的喊了一声,惊道:“嘿!这黄河水还真黄诶!” 何老头瞪了他一眼,身旁一名身体挺拔微瘦、面色微黄、须长一尺六寸、头戴红色毡帽的汉子哈哈大笑一声,回道:“毛兄弟说笑话了,黄河不黄,如何能称之为黄河?” 毛孩有些尴尬的傻笑着,何老头又瞪了他一眼,朝那汉子拱了拱手:“劳烦八大王亲自接待我等,实在是受宠若惊。” “何兄弟,都是一起反明的义军,何必那么客气?”那汉子放声笑了一阵,拱手回礼:“两位兄弟若是给面子,就唤额一声张兄弟,若是不想给额面子,直呼额本名张献忠便是,你们是客,想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 “张兄弟抬爱了!”何老头赶忙堆满笑容回道:“听说张兄弟在横字一天大王帐下颇受重用,横字一天大王都准备让您独领一军征战,您亲自来招待咱们两个,实在太过抬爱了。” “何兄弟说的哪里话?横天一字大王时常教育额们,天下义军是一家,大伙都得抱团求生,额如何敢怠慢了你们、重蹈那林贼的覆辙?”张献忠呵呵笑了笑,马鞭一扬:“横天一字大王在对付宋贼的大军,战事紧急抽不开身来,着额领你们看看咱们秦地义军的河曲防线,哼,不是额跟你们夸口,这河曲防线固若金汤,曹贼想要渡黄河入晋,非得掉一层皮!” 说着,张献忠便拍马向黄河边的营地而去,何老头与毛孩赶忙跟上,毛孩一脸微笑,凑在何老头身边悄悄说道:“嘿嘿,看来沁源之战给这些秦地义军留下的印象挺深刻的嘛,要不然咱们两个哪会有这般礼遇?” “少说话,多看,多记录!”何老头压低声音斥了一句:“毛孩,咱们得带着完完整整的情报回去,出发前吴小将军也跟你说了,秦地义军能不能守住河曲渡口?能守到何种程度?能拖延多少时间?若是河曲渡口失守,咱们如何与秦地义军协调?这些都决定着咱们武乡义军之后的战略,出不得半点差错。” “俺知道、俺知道!”毛孩不耐烦的摆着手:“成哥让你这个老成的跟着俺,不就是担心俺粗心坏事嘛?俺都听你的便是。” 说话间,两人便随着张献忠来到农民军的大营,把守营门的流寇战兵凑在一起玩着博戏,张献忠见状不怒反笑,豪迈的嚷嚷几声,摸出一些银子扔给一名头目,算作入场的赌本。 何老头看得眉间直皱,毛孩也皱着眉头嘟哝一句:“纪律散漫!”武乡义军军纪严苛,赌博是绝对禁止的,违者二十军棍、禁闭一周,值勤之时赌博更是行战场军法斩首,见到农民军这般散漫的情况,两人都有些不适。 张献忠却丝毫未察觉,领着两人进了营,当起了解说员:“河曲这段的黄河东岸,咱们汇集了六万大军,以紫金梁王大王所部为主,沿河布阵,核心便是这西口渡口。” 何老头和毛孩扫视着农民军的营帐,武乡义军驻营也有严格的纪律,营墙多厚、壕沟多深、营帐布置距离都有详细条文,而农民军显然没有这个纪律,营帐布置得杂乱不堪,屎尿垃圾和杂物随意的泼在道上,营中环境脏乱差到了极点。 “横字一天大王清楚河曲的重要性,故而这次把守河曲的六万人,基本都是实打实的战兵,那些滥竽充数的流民饥民,来得少,大多是用来煮饭烧水、架设工事、做些杂务什么的。”张献忠尽职尽责的解说着,对脏乱差的营地视而不见,明显是习惯了。 何老头和毛孩皱着眉头扫视着营中的农民军战兵,他们也是毫无纪律的样子,一堆一堆的聚集着赌博玩闹,有些喝得伶仃大醉睡在道上,有些则搂着掳掠而来的妇女去营帐里玩耍。 张献忠回头看了看,见两人眉间紧皱,嘿嘿一笑:“两位兄弟,弟兄们在这黄河边与官军对峙,时间久了自然会疲乏,若是不放松一下,就会有人逃了闹了,嘿,随他们胡闹便是,反正真打起来,他们能杀人便行。” 毛孩和何老头对视一眼,各自轻轻摇了摇头,张献忠浑然不觉,策马穿过外围营地,来到西口渡口的营地,这里驻扎的都是农民军的老营兵,军纪还算严明,与外围营地的那些战兵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把守营门的队长仔细查验了三人身份,和张献忠交流了一会儿,这才放三人入营。 “紫金梁大王去黄河边查验火器了,咱们先去拜见紫金梁大王,再带着你们继续逛”张献忠挥了挥手,领着二人向黄河边而去:“紫金梁大王沿河布置了不少火炮火器,大多是从州府缴来得,虎蹲炮、佛朗机都有,西口渡口离对岸最窄的不过三里来地,重炮就能轰过去,这段时间咱们一直在和对岸的官军对轰,互有伤亡,今日不知怎的,对岸的官军到现在也没有开炮,咱们炮弹火药都靠缴获,能节省一点是一点,也就没对他们开炮了。” 说着,张献忠领着两人来到一个土台前,土台上一面绣着“紫”字的旗帜迎风飘扬,张献忠哈哈一笑,招了招手:“来,带你们见一见紫金梁大王!” 第144章 抢渡 毛孩和何老头随着张献忠一起登上土台,一面“紫”字大旗下,紫金梁王自用正就着大蒜吸溜着面条,满面愁容的看着对岸的明军阵地,络腮胡子沾满了油渍也顾不得擦。 “紫金梁大王,武乡义军来的两位使者,小的领过来了”张献忠一脸谄媚的笑着,毛孩和何老头赶忙行了个礼。 王自用皱着眉扫了他们一眼,点点头算作回礼,笑道:“武乡义军,胆色倒是有些,你们在沁源落了秦地诸军的面子,如今还敢遣使前来刺探我军情!呵,若不是王大哥要和你们联手,洒家必自提大军去攻灭了你们!” 话毕,也不等毛孩他们回话,摆了摆手不再理会他们,冲张献忠说道:“黄虎,你过来,王大哥手底下你最能战,你来看看,对岸的官军是不是有些反常?” 张献忠一皱眉,看向对岸,问道:“紫金梁大王何出此言?” “安静,太安静了!”王自用叹了口气,说道:“咱们都是从明军里出来的,寻常明军是个什么鬼样子,咱们还不知道?两岸对峙了几个月,咱们的人熬不住,对岸的官军也该是熬不住的,喧嚣吵闹、漫无军纪才是正常的!” 王自用抬手往对岸一指:“可你听听,能听得到对岸的官军有一丝嘈杂吵闹之声传来吗?停了炮战,还能说是对岸的官军在等炮弹补给,可连个人声都没传出来,这如何解释?” “简单,对岸的官军换了一拨人!”毛孩忽然出声抢话,何老头慌忙去扯他衣袖,却没扯住:“而且换的不是寻常的明军,是纪律严明的明军,军中不得肆意喧哗,故而连个人声都没传来。” “毛兄弟说得不错!”张献忠见王自用脸色有些难看,赶忙出声帮毛孩转移注意力:“对岸的官军必然是趁夜换了人,既然是换了人,必然要抢渡黄河,请大王早做准备。” “洒家想不通的,便是在此处!”王自用瞪了毛孩一眼,朝张献忠嘿嘿一笑:“除了这西口渡口,其他地方黄河水流湍急,非得有大船方能渡河,方圆数十里内的船只渡口都给洒家烧了,这些官军难道能游过来不成?哼,无船,他们不被黄河水冲走,也得被咱们的炮打死!” 张献忠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对岸响起一阵隆隆如闷雷一般的战鼓声,随即便是雷霆之声平地炸响,炮弹呼啸着朝着河岸这边的农民军营地袭来。 “他娘的!还以为今天能好好休息一日呢!”王自用啐了一口,将面碗一扔,喊道:“擂鼓备战!把炮都推上去,今天咱们也不能吃亏!” “咱们和官军在黄河边上对峙了几个月,这场景是时常都有!”张献忠凑到毛孩和何老头身边,解释道:“放心,这土台子处在官军火炮的射程外,打不到这里来的。” 毛孩点点头,忽然眼一眯,遥遥指向对岸,说道:“八大王,您看那是什么?” 张献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对岸的明军营地中冲出无数军卒,将一个个绑着鼓鼓囊囊气囊的竹筏推入黄河之中,身穿皮甲甚至打着赤膊的明军将士用长杆当桨,顶着农民军的炮火,朝着农民军据守的东岸抢渡而来。 “是羊皮筏子!”张献忠脸色一变,原本显得友善热情的面容霎那间变得冷冽而嗜血,夹杂着一丝疑惑:“这帮官军,怎么变得如此不怕死了?” 话音刚落,一条羊皮筏子上忽然展开一面醒目的旗帜,在河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旗上绣着大大的“曹”字,在阴沉沉的天气里,依旧耀眼而夺目。 “曹文诏,是曹文诏来了!”张献忠脸色又是一变,冷哼一声,腰刀抽出半截:“难怪对岸的官军忽然变得反常!哼,靠着一些羊皮筏子就想冲破咱们数万大军的防线,视我等如无物乎?” 一发炮弹落在水里,激起了一阵巨浪和冲天的水花,一艘靠得过近的羊皮筏子被掀翻,筏子上的军卒都落入水中,有些幸运的被别的筏子上的同伴救起,有些则被滚滚黄河卷走。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之,渡河的军队阵形混乱、缺少防护、衔接困难,往往处在最脆弱的时期,大多只能被动挨打,对岸的农民军很明显清楚这个道理,调集大批火炮轰击河面上的羊皮筏子,试图将抢渡的明军统统送进鱼腹。 但明军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曹文诏侄子曹变蛟亲自上阵,赤裸上身、扛着一面大盾、扶着曹军的大旗,直挺挺立在当头的一艘羊皮筏子上,他如此显眼嚣张的行为,自然遭到了农民军的重点攻击,不断有炮子、弓箭和铅弹打来,但他仿佛如有神助一般,周围满是砸进黄河里的炮弹溅起的水花,却偏偏一发炮弹也没有砸在他的羊皮筏子上,明军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嘶吼着涌向对岸。 临近河岸,曹变蛟当先跳下羊皮筏子,以羊皮筏子为掩体泅渡上岸,辽东军的家丁也有样学样,羊皮筏子上留守的明军则用弓箭和三眼铳还击着,他们都是辽东军里从小训练弓马长大的家丁精锐,或者是身经百战的善战夷丁,弓箭射得又毒又辣,每一发羽箭射出,就会有一名农民军的战兵被射翻在地,数百家丁精锐,竟将滩淤上数倍于己、还有坚固工事依托的农民军战兵压制住了。 那些前线指挥的哨总队长等基层军官更是遭了大殃,只要露头便会有一箭朝着面门扑来,基层军官死伤惨重,滩淤上的战兵自然陷入混乱之中,有些战兵慌忙扔下武器便逃。 “乌合之众,也敢拦我军兵锋!”曹变蛟踩上坚实的土地,看着那些仓皇逃跑的农民军战兵冷哼一声,挥舞着手中的骨朵大喊道:“结阵!总兵正统军架设浮桥,咱们得守住这里,背水而战,擅退者死!” 一众家丁精锐虎吼一声,随即又被更大的喊杀声盖过,农民军的营地营门大开,密密麻麻的战兵从中涌出,向着滩头的曹变蛟等人杀来。 “来得正好!”曹变蛟哈哈大笑一声:“都来做小爷的刀下鬼!” 第145章 争渡 黄河两岸震天的喊杀声和隆隆的炮声夹杂在一起,骇得太阳都躲入阴云之中,不一会儿,便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 但黄河东岸纠缠在一起的两支军队,却丝毫没有受到大雪的影响,一方拼命要把登岸的辽东军赶下黄河,一方则誓死守卫滩淤的阵地,如两条恶龙一般互相撕咬着、搏杀着。 “过河!过河!”对岸的喊声连成一片,整齐有力而又满溢杀气,胡渣上还残留着食物残渣和油末的王自用脸色铁青,声音都嘶吼得有些沙哑:“火炮瞄准官军浮桥!继续添人上去,把登岸的官军都赶下河去!擅退着斩!” 土台上已经插满了用长矛插着的脑袋,密密麻麻如同山上的树林一般,一波又一波的农民军战兵在人头的威慑下扑向那些登岸的辽东军,王自用的老营兵手持弓箭压在阵后,见有人后退,便一箭射过去,箭上都涂上了红粉,就算有侥幸没被箭伤的战兵也会被红粉沾上,后方巡视留守的老营兵会把这些被红粉沾身的逃兵搜出来,用他们的人头激励士气。 但这一波波冲击的农民军却始终无法将辽东军推下黄河,登岸的辽东军越来越多,他们用粗绳和铁链将羊皮筏子连在一起,运载着轻炮、盔甲等装备渡河,第一波渡河的辽东军家丁精锐有些这些军备相助如虎添翼,甚至主动向围攻的农民军发起攻击,硬生生凿开一条血路,将炸药堆在农民军滩淤阵地的营墙处,炸开一个缺口,杀入农民军外围营地之中。 西岸的辽东军和秦兵依样画葫芦,用粗铁链将一个个羊皮筏子链接起来,串成一座浮桥,再顶上平整的木板,辽东军的骑兵在西岸列成一道道寒光闪闪的钢铁之墙,只等秦兵步卒将浮桥搭上东岸的土地,便纵马渡河。 农民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辽东军渡河,集中火炮火器猛轰浮桥,虽然农民军的炮手水平不堪入目,又有西岸明军火器的压制,但也有不少炮弹落在浮桥周围,不时激起一道道高高的水花。 偶有炮弹落在浮桥上,简易的浮桥防护能力极差,只要被轰中,铺设的木板便轰然炸裂,飞溅起无数尖利的木屑,周围搭设浮桥的秦兵步卒顿时遭了殃,被刺得头破血流,惨叫不止。 有些羊皮筏子经受不住炮弹的轰击直接散了架,上面的秦兵步卒惊叫着逃跑,逃得慢的便坠入冰凉的黄河之中,在河中起起伏伏、拼命扑腾求救,但他们即便没有被淹死,也会被寒冷彻骨的河水冻死,再被黄河卷去不知何方。 但农民军的努力只能迟滞辽东军和秦兵的动作,失去了滩淤阵地,占了农民军火器绝大部分的轻炮大多无法轰到黄河中心位置,加之炮弹大多只是散射的炮子,距离相隔较远的情况下,对于有大盾掩护的搭桥秦兵步卒威胁度很低,秦兵的动作越来越快,浮桥很快就搭过黄河中心,向着东岸伸展而来。 “前面要顶不住了!”张献忠泛黄的脸上满是忧虑,握着腰刀的手喀哧作响,双眼死死盯着那面招展的“曹”字大旗。 “张兄弟,那人是谁?”毛孩忽然伸手一指,张献忠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一名少年将军,裸着上身、赤着脚,扛着一张大盾、手持骨朵,领着一群辽东军的家丁精锐左冲右突,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农民军的战兵无人敢挡,一个个抱头鼠窜。 有一名身穿铁甲的哨总一刀剁飞了一名逃跑战兵的脑袋,却依旧止不住战兵逃跑的趋势,干脆自己上阵,嘶吼一声杀向那裸衣酣战的少年将军,但交手不过三四个回合,便被那少年将军用大盾撞翻,随即一骨朵狠狠照着他脑袋砸下,白的红的清晰可见。 “是曹变蛟!”张献忠一眼便认了出来,冷哼一声:“是曹文诏的侄儿,号称‘勇冠三军’,如今看来,确实不负盛名。” 毛孩点点头,与何老头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何老头微微喘了口气,压低声音叹道:“往日里常听说辽东军的家丁精锐乃是大明最勇锐的精锐,如今亲眼所见,当真不同凡响,数百人面对数万战兵的围攻都能左冲右突,哪怕是咱们最精锐的‘模范军’跟他们相比,都差得老远。” “辽东军有这些家丁精锐,却依旧打不过东虏”毛孩也微微一叹:“成哥说咱们日后最大的敌人是辽地的东虏,俺还不信,啧,还是成哥有远见啊!” 话音未落,西岸的明军阵地忽然传来一阵号叫之声,随即是数千人齐声欢呼:“曹帅!曹帅!”霎那间声震九天,一名头戴尖铁盔、身穿包浆鱼鳞罩甲和铁环臂甲、腰配长马刀的将领骑着一匹雄健黑马出现在西岸河滩上,身后紧跟着的亲兵将“曹”字大旗高高举起。 “曹文诏来了!”张献忠面色愈发严峻,咬着牙道:“他娘的,辽东铁骑要抢渡黄河了!” 张献忠猜得没错,那曹文诏在岸边策马踱了一阵,在马上将甲胄除尽,又让亲兵卸下战马的半甲,岸边整齐列阵的辽东铁骑也一齐卸了甲胄马甲,曹文诏高举着一杆三眼铳大喝一声,随即“渡河!渡河!”的吼声盖过战场上所有嘈杂的声响,曹文诏一马当先冲上还未完工的浮桥,冲到浮桥尾部,纵马一跃,跳进冰冷刺骨的黄河之中,就这么骑马泅渡上岸。 那些辽东铁骑也有样学样,争先恐后的冲上浮桥跳入黄河泅渡登岸,东岸正围攻曹文诏的农民军战兵见状大骇,还没等到辽东铁骑结阵冲击,便有无数战兵慌乱的喊着:“曹文诏来了!曹文诏来了!”落荒而逃。 “将为军之胆!”毛孩不由得赞了一句,曹文诏、曹变蛟两叔侄这般勇猛,手下的军兵又能差到哪去?更别说那些辽东铁骑一个个都是从小训练弓马、征战沙场长大的,这样一支钢铁之师,毫无纪律的农民军战兵又如何能够抵挡? 土台上的战鼓也隆隆响起,王自用面色扭曲,嘶吼着:“让老营兵上!赔了洒家的老本,也得把曹贼赶下河去!” 第146章 辽东铁骑 黄河的波涛忽然汹涌起来,两岸滩淤上的石子都在微微的跳动,笃笃笃的声音传遍黄河沿岸,如同巨大的鼓槌敲击在大地上一般,越来越响,越传越远,越来越震撼人心。 王自用的老营兵,拉成一条长长的黑线,如同一堵墙一般冲向滩淤上正在结阵的辽东军,他们只顾着保持自己的阵形和马速,丝毫不顾及混乱的农民军战兵,有拦路的便撞翻踏倒、刀砍斧劈,那些农民军战兵也不敢阻挡老营兵的冲锋,纷纷向着两翼逃去,绕过老营兵的骑阵,再由后队的将官收拢、重新组阵。 王自用乃是秦地一众反王中排行前列的反王,论实力仅次于王嘉胤,手下老营兵就有三千多人,大多是固原镇、延绥镇等九边军镇逃亡和哗变的边军军卒,平日里吃着最好的粮、喝着最好的酒、享受着最好的待遇,每次大战之后缴获的军备都由他们先挑,剩下的才会拨给战兵营乃至流民营。 老营兵是农民军领袖安身立命的东西,从陕西到山西,农民军千里转战,可以抛下一切物资、军备、人员乃至家眷,但唯独老营兵绝不可弃,故而农民军的老营兵几乎人人配马,以利于随时随地大范围的机动作战。 王自用的老营兵也是如此,他作为农民军里数一数二的巨寇,不少老营兵还能一人配双马,骑着战马奔驰冲锋,人马的甲胄和武器反射着寒光,远远看去如同一堵寒冰之墙滚滚向前,掀起的灰尘四散飘扬,将老营兵笼罩其中,时隐时现,仿佛鬼魅一般。 “羡慕啊!”毛孩长长喘了口气:“咱们武乡义军那几百个骑兵,好多沁源之战后才配上了缴获的战马,啧,不少人连马都骑不好,速度一起来就乱了套,什么时候能像这些老营兵一样,有数千装备精良、纪律严明的马军?” “会有的,都会有的!”何老头笑眯眯的回着:“咱们武乡义军从一个小小百户、一百多旗军,发展到如今将近两万人,才用了多少时间?总有一天,这些农民军和大明有的,咱们武乡义军都会有,而且比他们更强!更精良!” “前提是你们能挺过朝廷的围剿!”张献忠有些没好气的泼了盆冷水,叹了口气:“看着,辽东铁骑渡过黄河,此战就已经输了,王和尚的老营兵也挡不住辽东铁骑的冲锋!” 老营兵渐渐提速,一名都身穿边军棉甲的将领跃马至阵前,挥舞着手中的旗帜大喊着:“冲锋!冲锋!大王有令!不听号令逃跑者,无论何人皆斩!奋力作战斩首一级者,赏银百两!战死了,大王替你们养家!伤残了,大王养你们一辈子!杀破曹贼!杀!” “杀!”喊杀声骤然炸响,仿佛雷鸣一般搅动得天上的乌云都翻覆起来,雪花飘洒得更为猛烈,数千老营铁骑奔踏出令人胆寒的气势,立在土台上远远观战的毛孩和何老头都被其影响,沉着脸咬着牙,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但那些辽东铁骑却似乎丝毫没有受他们的影响,他们不过两千多人,只有一小部分是乘着羊皮筏子渡河,衣甲齐备,大部分则是随着曹文诏抢渡登岸,人马身上湿漉漉的还滴着水,被夹裹着雪花的寒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身子通红。 但他们却没有一人怯战,随着连绵起伏的号角声响起,两千辽东铁骑在河岸边汇聚成一片波涛起伏的海洋,秩序井然的排布着严密的阵形,森冷的向前缓缓挺进,马蹄踏在大地上引发了一波又一波震撼人心的微小地震。 曹变蛟率领的家丁精锐也汇入骑阵之中,寻了一匹战马骑乘,依旧是赤裸上身、一手骨朵一手大盾,双腿一夹马腹,冲到了最前方引领骑阵的曹文诏身旁,两人都是当世勇将,见了面无需多话,互相点了点头,各自引领辽东铁骑渐渐提速。 两支骑兵很快就提到极速,双方的轻骑跃阵而出,辽东铁骑中有不少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夷丁,军中使用的也大多是蒙古战法,而王自用的老营兵里大多是九边逃卒和哗变军卒,这些人往日里对付的是蒙古的骑兵,自然学习的也是蒙古的骑射战术,双方轻骑兵在两支滚滚向前的骑阵中间互相追逐狗斗、施放弓箭和三眼铳骚扰双方骑阵,试图扰乱对方军阵,以方便己方的披甲骑兵给予致命一击。 很快双方就分出了胜负,辽东军的夷丁明显占了上风,他们这些从小长在马背上的骑射民族,从马术到骑射甚至武艺都稳稳压了老营兵一个头,双方骑兵主阵还没开始接触,老营兵的轻骑就已经抛下上百具尸体溃败了下去,战场成了那些夷丁单方面的表演,不断纵马掠过老营兵的军阵,抛射弓箭、施放三眼铳,将老营兵的骑阵搅得一团乱。 曹文诏和曹变蛟趁机冲撞而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人马相撞的骨折声,连土台上的毛孩等人都能听得清楚,不时有人被撞飞在半空中,又狠狠落在地上,千万双马蹄踏过,便连人形都看不清楚。 折断的武器裹着雪花在空中乱飞,战马的哀鸣声和骑手的惨叫声完全盖过了喊杀声,让正在重新组阵的农民军战兵胆寒不已,依旧凌乱的军阵肉眼可见的往后缩了缩。 何老头已经被这两支骑兵的殊死搏杀震惊得合不拢嘴来,他也是当了一辈子兵的老卒,却从未见过这般壮阔的场景,心中不由得有些胆寒,正在此时,身边的毛孩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老卒,快看那曹变蛟,当真勇猛,简直就是吕布在世!” 何老头放眼看去,却见那曹变蛟领着一支骑兵凿穿了老营兵的军阵,所过之处如砍瓜切菜一般留下一地尸体,他直往老营兵的中军大旗杀去,在家丁精锐的掩护下将骨朵和大盾挂在马上,取下弓箭,踩着马背立起,远远一箭射去,随即便见旗下一名农民军将领惨叫着坠马。 紧接着,曹变蛟又是一箭射出,射翻了扛旗的老营兵,见主将旗帜倒了,老营兵的军阵中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声,顿时便崩溃了。 第147章 入晋 “胡将军死了!胡将军死了!”战场上慌乱的喊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远,有些是老营兵的败卒惊慌的呼喊,有些则是辽东军听到老营兵的呼喊后跟着一起呼喊起来的,无论如何,主将被射杀、大旗倾倒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老营兵人人都争先恐后的逃了起来。 战场逃跑,这些老营兵没什么心理负担,他们从当明军开始,不就是一路逃跑过来的?从边关逃到陕西,从陕西逃到山西,如今再逃一次,又有什么奇怪的? 紫金梁大王的军令听着吓人,但也只能用来吓人了,老营兵是他们这些农民军领袖安身立命的本钱,老营兵没了,不是被官军剿了,就是被其他农民军领袖吞并,平日里都当宝贝疙瘩藏着,舍不得一点伤损,又怎会把刀子挥向他们?若是零星的逃兵,杀了也就杀了,但如今全军溃败,紫金梁大王能把他们这些老营兵做一窝全杀了不成? 最多也就挑一两个将官背锅,反正杀不到自己身上来,可若是和那些辽东铁骑血战到底,就算能击退他们,自己也得埋骨沙场了! 抱着这样想法的老营兵不少,于是,一场全军大溃便不可避免,战马马蹄踏在地上,依旧响如闷雷,但这一次,却不是两军对垒,而是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奋力追杀。 老营兵都溃败了,那些刚刚结阵的战兵又哪来的斗志?无数个方阵轰然解体,成千上万的人哭喊着逃命,有些将官还想努力约束军阵,却纷纷被自家的军卒砍死,更多的将官,则是混入溃兵之中逃跑,溃败如同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一时间黄河东岸漫山遍野都是逃跑的农民军兵卒。 那些辽东铁骑欢呼雀跃的嘶吼着,喊声如同恶狼一般惊摄人心,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为何物,蜂拥着追杀溃兵,他们也清楚农民军里是以老营兵为中坚,就盯着那些逃跑的老营兵追杀,不少直接撞入溃逃的农民军战兵人潮之中,可却没有一人敢回身对抗他们,所有人都忙不迭的躲避着,惊惶的四散而逃。 一层又一层的农民军扔下武器装备逃跑,不少老营兵策马冲过土台,却没有一人停留,甚至没人抬头去看一眼土台上急促挥舞的战旗,土台下用来压阵和督战的王自用亲兵遮拦不住,干脆也混在溃军之中逃窜起来,数万人马织成的人海海啸一般从土台下涌过,没有一人停留。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王自用急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惊慌失措的念叨着:“一天不到便丢了西口渡口,让曹贼冲入山西,我如何对得起王大哥的重托啊!” “紫金梁大王!”张献忠满面焦急的凑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衫,急急说道:“事尚可为,请您赶去河曲县城,收拢败兵据城死守,横天一字大王得知消息,必然统领大军来援,只要河曲还在咱们手上,曹贼就无法从黄河边脱身,待横天一字大王统兵前来,这场仗还有的打!” 见王自用用迷茫的双眼看过来,张献忠脸上一急,补充道:“紫金梁大王,河曲绝不能丢!河曲在,曹贼侧翼就始终受到威胁,他只能囤兵黄河边上,哪也去不了,可若是河曲失陷,曹贼便能安然南下夹击横天一字大王的大军主力,如今大军主力南有张家和山西官绅的团练乡勇,东有宋统殷、尤世禄的官军,若再加上曹贼的辽东军和秦兵,便是三面夹击之势,额们的大业,就要葬送在这山西了!” “洒家明白!黄虎,劳你速去寻王大哥,让他速来救援河曲!”王自用点了点头,看着漫山遍野的逃兵咬了咬牙,令亲兵举起自己的大旗,下了土台一面收拢败兵,一面向河曲县城转进而去。 张献忠长出口气,这才回身向毛孩和何老头问道:“两位兄弟准备去哪?可与额一起去横天一字大王军中?” 何老头摇了摇头,叹道:“在沁州地区,我军所向披靡、连战连捷,不少人都以为能和大明边军扳扳手腕了,如今亲眼见识了辽东铁骑的厉害,不瞒张兄弟,老卒是彻底被吓到了,如今满脑子只想着回武乡警告军中的将帅,早做准备。” 毛孩点头表示赞同,张献忠也点点头,尴尬的一笑:“本欲让你们看看额大军雄风,结果却看了一场大败,啧,罢了,额与你们一道同行,之后再分道扬镳,你们回你们的武乡,额去找横天一字大王求援!” “流寇,不堪一击!”曹文诏哈哈大笑着跳下马来,河岸边早有亲兵准备好火堆和衣物、拉起挡风的帷幕,为曹文诏取暖。 秦兵已将浮桥搭建完毕,正在浩浩荡荡的渡河,加入到追杀溃兵的行列之中,一名身穿山纹甲的将领走了过来,正是这次随同入晋围剿农民军的秦军统帅,署镇延绥事兼督固原军、指挥佥事杜文焕。 “陕西那些零零散散的流寇都不堪一击,这些夹着尾巴逃到山西的能好到哪去?”杜文焕哈哈一笑,啐了口唾沫:“那王自用倒还有些胆子,收拢溃兵逃去河曲县,这是要做一枚钉子钉在咱们身边了。” “那不是正好?那王嘉胤必然举大军来救,省得咱们到处跑,去追他们的尾巴了!”曹文诏脱下湿淋淋的鞋子在火上烤着,眉间轻轻皱了皱:“宋巡抚那封信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尤总兵挑拣精锐随同咱们会剿秦寇,他自领军南下剿贼?” “他要去对付沁州的一伙反贼”杜文焕耸了耸肩,解释道:“沁州有一伙武乡贼,盘踞州府,与沁州官军和流寇都打了几仗,都是大胜,宋巡抚之前一直忙于抵御秦寇,腾不出手来去对付他们,如今咱们入晋参战,能看住王嘉胤等人,他也就有了余力去对付那伙武乡贼。” “冠冕堂皇!”曹文诏冷冷一笑,一眼看穿宋统殷的心思:“山西闹了这么久,他屡战屡败,之前的山西总兵王国梁剿寇不利丢了官帽,宋巡抚的官帽又如何能稳当?如今咱们入晋,打败了秦寇功劳也是归咱们的,宋巡抚照样无功有过,所以他急着想去武乡,剿了武乡贼,为自己攒点战功,稳一稳自己的官位!” “得,让宋巡抚去挑软柿子捏!”曹文诏伸了个懒腰,穿鞋站了起来:“咱们就在河曲与王贼大战一场,啃了这块最硬的骨头!” 第148章 夺路 骑着马往南狂奔几十里,直到再也听不见溃兵惊慌的呼喊声和辽东军狼嚎一般的吼声,张献忠和毛孩等人才缓下马来喘了口气,回头一看,不止是他们三人,还有七八个农民军战兵骑兵也逃昏了头,慌慌张张跟着他们往南跑。 张献忠倒是毫不在意,冲着那几名战兵笑了笑,说道:“几位兄弟今日乱军之中都能紧跟着额八大王,这是佛爷给的缘分,从今以后你们就跟着额!额带你们吃香喝辣!” 那几个溃兵一心只想着逃命,压根没仔细听张献忠说些什么,一个个胡乱的点着头,张献忠也没在意,取了酒囊扔给他们,算是给他们压惊。 就在此时,毛孩忽然顿住胯下战马,凝眉朝远处看了看,又侧耳听了一会儿,回头压着声音喊了一句:“有大军朝这边来!”说着,便伸手去拽何老头战马缰绳,拉着他躲进路旁的丛林里。 张献忠一皱眉,挥了挥手,和那几名战兵也一起躲进丛林之中,不一会儿,只听得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随即便是喧天的锣鼓声和吵吵闹闹的抱怨声,一支穿着杂色服饰的军队从被青山拦住的官道拐角处拐了出来,一名身穿铁甲的壮汉骑在马上,挥着马鞭高喊道:“都他娘的别抱怨了!到了河曲就放饭!耽误了军期,你们都他娘的要杀头!” “嘿!毛兄弟你这耳朵还真是聪睿!”张献忠微微一笑,官道上转来的那支军队如一条长龙一般浩浩荡荡向着河曲县而去,一直没见到尾巴,张献忠估计起码得有一两千人,要是撞上他们,他们的战马都快跑脱了力,逃都逃不掉。 “看这服号,不像是官军”毛孩皱着眉分析道:“稀稀拉拉没个阵形、也缺乏纪律,应当是士绅的团练乡勇,去支援曹贼他们的。” “辽东兵和秦兵精贵,野外浪战曹贼不会留手,但拿他们的性命去填城,他舍不得!”张献忠嘿嘿一笑,叹了口气:“他娘的,这些官绅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必然是早有约定、依期出发,啧,曹贼就那么有信心能在今天攻破咱们的黄河防线?若是他们渡河失败,这些官绅团练可就成了肉包子打狗了。” “但事实就是他一天不到就破了你们的黄河防线!”毛孩耸了耸肩,朝那支军阵糟乱的团练看了一眼,问道:“如今怎么办?去支援曹贼的绝不可能只有这一支,咱们若是再走官道,没准就会碰到另一支大军。” “毛孩说的不错,官道不能走!”何老头出声帮腔“晋北的团练和咱们晋南的不一样,晋北时常面对潜过长城的鞑子骚扰,当地士绅常招募乡勇自保,这些乡勇时常操练,军纪军阵不怎么样,但武艺不低、弓马也算娴熟,大军对垒他们打不过咱们,但如今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跟他们对上必死无疑。” 张献忠眼珠子滴溜溜转,回身一指:“那咱们就走山道,绕一圈,从翠峰山走!” 翠峰山位于河曲县的南端,海拔一千多米,自然也缺乏开发,只有一条客商和乡民踩出来的小道绕着山一路向上,再从山顶往下延伸,毛孩等人牵着马走在山道上,走得极为艰难,但很快,连这艰难的山道他们都走不下去了。 “前面有乡勇的岗哨,十几个人看着”毛孩气喘吁吁的说着,手上还残留着爬树时刮蹭的树皮:“领头的穿着布面甲,其他都无甲。” “他娘的,这帮官绅当是为了配合曹贼攻略河曲,早把河曲周围的道路卡死了,妄图隔绝河曲县与外界的消息!”何老头啐了一口唾沫,叹了口气:“有岗哨,就一定有往来巡查的马队,咱们干脆弃马,翻山穿过去得了。” “不行,没了马,靠着两条腿,等咱们找到一字横天大王,河曲都不知被破了几回了!”张献忠当即拒绝,当啷一声拔出腰刀:“十几人,不是不能打,夺路冲过去,再避开巡查的马队便是!” 那几名战兵一起商议了一会儿,也觉得如今无路可逃,只能拼死搏一搏,便纷纷点头答应,毛孩也一脸兴奋,推了推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何老头:“老卒,你不想去就在此看马,俺跟着他们一起去。” 说着,便去解挂在马上的朴刀,何老头一把拉住他:“你这毛孩子,去凑什么热闹?吴将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看好你,你要是伤了没了,我如何与吴将军交代?如何对得起你那瞎眼的老娘?” 毛孩愣了愣,随即面上一怒,把何老头手甩开,提着刀便走:“别拿俺娘吓俺!现在这情况,多个人就多份把握!俺去定了,你别拦着,俺的命用不着你交代!” 何老头还想要追,张献忠赶忙拦住,当起了何事佬:“何老兄,你就让他去,不然他心中埋怨,到时候热血一涌,反倒会坏了事,你放心,额一定看好毛兄弟,绝不会让他掉一根毫毛!” 几个人悄悄从道路两旁的山林里摸向那个卡在山道中间的岗哨,趴在草地上细细观察着,草地里还残留着积雪,正是雪停融化之时,冷得刺人骨髓,但张献忠和毛孩等人都不敢有大动作,咬着牙忍住冻得颤抖的身子,确认着岗哨的情况。 那是一个临时搭起的岗哨,几根砍倒的树木拦在窄小的山道上,守卫岗哨的乡勇东一堆、西一堆的凑在火堆旁烤火,路中间围着几个挡风的棉布,那领头的乡勇队长就躲在里头。 “松懈嘿嘿,这帮乡勇怕是以为这山道不会有人来,松懈得很啊!”张献忠嘿嘿嘲讽一声,蹲起身子,和另外两名战兵取下背上背着的弓箭:“咱们先射翻几个,然后大伙一起冲杀上去,灭了他们!” 毛孩点点头算作回应,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死死盯着山道上的岗哨,有一名乡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起身疑惑的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朝着他们躲藏的地方走来。 弓弦响,箭若流星,那名乡勇应声而倒! 第149章 破哨 张献忠的箭很准,一发直接贯穿那名乡勇的喉咙,他挣扎着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脖子翻倒在地,呜呜的呜咽几声,双腿一蹬便没了呼吸。 那两名流寇战兵则远远比不上他,一发射失,一发射中一名乡勇的肩头,那乡勇惨叫一声,反应极快,屁滚尿流的逃离火堆。 其他乡勇顿时如炸了锅一般跳了起来,几名提着盾牌的冲到前面,有人则去取自己的弓箭,试图用弓箭还击。 “杀出去!杀条血路,咱们才能活!”张献忠大吼一声,挥着腰刀一马当先冲了上去,几名农民军战兵也乱喊乱嚎着冲杀上去,毛孩深深吸了口气,又飞速吐出,嘶吼一声倒提着朴刀跟着杀上去,那些乡勇突然遭袭却没有人逃跑,反倒嘶嚎着迎了上来,双方顿时战成一团。 毛孩盯上了一名提着短斧的乡勇,那乡勇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满脸都是紧张,看着同袍与流寇奋战,他又想帮忙又害怕,显得有些畏畏缩缩,一双眼睛全盯在体型彪悍、身形灵活的张献忠身上,完全没注意毛孩从他的侧后方冲杀上来。 毛孩将朴刀高高举过头顶,冲到那乡勇身侧,大吼一声奋力劈下,那乡勇此时才惊醒过来,慌忙举刀去挡,但仓促之间根本没来得及发力,朴刀劈在他的腰刀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那乡勇手一松,腰刀落在地上,毛孩趁势又跟了一劈,这次他挡无可挡,只能眼睁睁看着朴刀劈进自己的脑袋,鲜血混着脑花飞溅出来,凄厉的发出一声惨叫。 毛孩心头一抖,强忍着呕吐的感觉踹开那名乡勇的尸体,放眼一看,正见一名乡勇捅翻了一名农民军的战兵,抬头正瞧见毛孩,红着双眼嘶吼一声,挺着长矛刺杀而来。 毛孩粗粗喘了口气,挪开步子让身子稍稍侧着面对那名乡勇,见长矛杀到眼前,忽然一声怒喝,身子猛的侧闪,手中朴刀一撩,哐当一声挡开刺来的长矛,随即抢上一步,朴刀顺势往斜下劈砍,狠狠一刀剁进那乡勇的肩膀处,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发力,将他整个手臂齐根砍了下来。 喷涌的鲜血溅了毛孩一脸,那乡勇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毛孩一脚将他踹倒,正要挥刀取他性命,忽听得一声大喝:“休伤俺弟!”随即背后被什么东西猛的一撞,身子一摇,摔了个狗吃屎。 毛孩抬头看去,却是一名乡勇将盾牌飞掷过来将他砸倒,此时那名乡勇已经恶狠狠的扑了上来,毛孩慌忙起身,提刀便要迎战,忽然脚下一滞,低头一看,却是那名被自己剁了手臂的乡勇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死死抱着他的小腿,冲着那冲杀而来的乡勇大喊道:“大兄!杀了他!杀了他啊!” 毛孩心头大急,偏偏那乡勇已经冲到眼前,他也没时间去补刀或挣脱,只能挥刀迎战,但那乡勇极为聪明,见毛孩的腿被自己弟弟扯住行动不便,便将手中腰刀朝着毛孩飞掷,然后捡了自己弟弟的长矛,朝着毛孩捅杀而来。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除非武力碾压,否则距离的优势怎么也无法弥补,更别说毛孩一只脚还被人拉住,根本没法躲闪,只能奋力用朴刀格开着那名乡勇的长矛,头一偏,长矛从他的脖子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狗崽子!受死!”那名乡勇怒喝一声,收矛又一次捅杀而来,毛孩依旧挥刀去挡,但这次那乡勇有了准备,矛头依旧直直指着毛孩的心口,奋力捅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一道黑影呼啸而来,手中钢刀寒光一闪,干脆利落的将那乡勇脑袋剁下,随即一把抓住他的长矛,狠狠捅进那断了手臂的乡勇后心。 毛孩长长喘了口气,定睛一看,却是张献忠赶来援手,朝他点了点头,将钢刀收回刀鞘,挺着长矛又扑向剩下的几名乡勇,那张献忠武艺超绝,长矛快若毒蛇吐信,所到之处只听得惨叫连连、血若涌泉,那些乡勇在他面前,如同稚童一般无力还手,只能慌乱的架拦遮挡,只要露出空挡,便会被扎中心口、喉咙取走性命。 毛孩一脸钦佩的看着张献忠的表演,放眼看去,却见那名乡勇队长已经倒在帷幕外,脑袋滚在火堆里烧得不成模样,己方的农民军战兵只剩下三人还活着,有个还受了伤靠在拦路的树干上喘着气,而看守哨岗的乡勇死伤一地,只剩下三人还在张献忠和两名战兵的围攻下左支右绌,不一会儿也被取走性命。 “晋北的团练和咱们晋南的团练还真不一样”毛孩看着走来的张献忠,苦笑着摇了摇头:“竟然一个都没逃,咱们在武乡对付的团练,主将死了必然就崩溃了。” “好在咱们是赢了!”张献忠嘿嘿一笑,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快去找何老兄,咱们得马上走,若是巡山的团练马队过来,发现这般情况,必然要大举搜山,到时候咱们定然躲不过去的。” 毛孩点点头,忽然脸色大变,慌乱的喊着:“快躲!快躲!有快马朝咱们这来了!” 话音未落,却见山道上转来十几匹快马,朝着他们的方向狂奔而来,毛孩和几名战兵慌忙就要往山林里躲,张献忠却一把拉住他,眯着眼睛看着那几名骑兵:“有些不对,不像是巡山的,倒像是逃命的!” 毛孩一愣,仔细看去,却见那几名骑手满脸惊慌之色,有几人人马身上都有着还在冒血的新鲜伤口,有些武器都不见了踪影,有些衣甲也残缺不全。 张献忠冷笑一声,虎步上前,长矛一横,大喝道:“贼子!想往哪里逃?” 那些骑兵如遭雷击一般,一个个慌忙滚下马来,跪在地上朝人数远远少于他们的张献忠和毛孩等人磕头求饶:“求各位好汉爷爷饶俺们一命!俺们也是拿钱办事,求爷爷们饶命啊!” 张献忠凝眉冷笑,吩咐战兵扯了地上尸体的衣物将那些骑手绑缚,毛孩则爬上拦路的树木,放眼望去,正见远方山道上烟尘滚滚,一支骑兵向着他们这奔来,一面“闯”字大旗耀眼而夺目。 第150章 坏消息 毛孩长长出了口气,爬下树干向张献忠通报消息:“是闯营的人,这些马队应该是被他们击溃的。” “高闯王的人,他们跑这来做什么?”张献忠有些疑惑,寻了一匹战马骑了,一人一马立在山道上,倒垂着长矛皱眉盯着越来越近的那支骑兵。 不一会儿,那支骑兵便奔了过来,四十多人,人人着甲,光从这披甲率就能看出来,这伙骑兵乃是闯营里的精锐老营。 那些骑手看见满地的尸体,和张献忠等人将逃跑的团练骑兵绑缚,有些讶异的停下马来,有一名头戴毡帽、身穿边军棉甲、颧骨突出、眼窝深凹、双眼如鹰、长鼻如蝎的将领策马而出,在马上拱了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好汉是何方人士?可否通个姓名?” “在下乃是横天一字大王帐下,八大王张献忠!”张献忠也抱拳拱手回礼,问道:“各位兄弟是高闯王的部下?你们不随高闯王应付宋贼、尤贼和官绅团练大军,跑到河曲来做什么?” “原来是黄虎兄弟,额听过你的名号!”那头目哈哈一笑,回道:“在下乃是新近投奔闯王,名唤李自成,还没来得及跟诸位兄弟交际,承蒙一字横天大王和闯王抬爱,赐额‘闯将’名号!” “李自成!”毛孩有些微微惊讶,吴成每次接受流寇消息就会问起李自成来,毛孩对这个名字多多少少有些熟悉,如今终于是见到真人了。 “黄虎兄弟有所不知,近日一字横天大王收到消息,曹文诏曹贼将领兵入晋!”李自成没有注意毛孩的表情变化,继续解释道:“故而一字横天王特派额们来河曲警告紫金梁大王早做战备,顺便来寻你,护送几位武乡义军的使节回大营。” “你们来得晚了”张献忠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西口渡口已经被曹贼破了,辽东军和秦兵已经大举渡过黄河,紫金梁大王兵败,正收拢败兵退保河曲,额就是从西口渡口逃出来的,正要去寻一字横天大王通报消息。” 李自成脸色一变,喃喃说道:“紫金梁大王手下数万战兵,又是据守黄河天险,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 “曹贼不好对付,辽东军比咱们往日对付的官军都要强,强得多!”张献忠叹了口气,伸手一指身边得毛孩:“对了,武乡义军的使者就在此处,你们也不用劳神跑去河曲了。” 李自成眯眼看了看毛孩,咧嘴一笑,朝毛孩拱了拱手:“正好!正好!这位兄弟,横天一字大王让额们护送你们回营,正好一起上路。” 毛孩却摇了摇头,拒绝道:“闯将,不是俺们不愿随你回去,实在是辽东军入晋,如此紧要的军情,俺一定得立马回武乡报告,之后再” “你们怕是暂时回不了五项了”李自成苦笑一声:“难怪宋贼和那些官绅团练会突然分部撤兵,哼,想来是辽东军入晋,有曹贼对付咱们,他们就能腾出手来,去找你们武乡义军的麻烦!” 吴成立在武乡县衙大堂门口,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和打扫积雪的青壮们,眉间皱成一团,堂中也没人说话,气氛显得无比郁闷。 受到小冰河的影响,四月了还是大雪纷飞,天气寒冷彻骨,躲在屋里烧着煤块取火,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没法耕种的,作物都会冻死不说,人也会冻得失去行动能力,春播最晚不能超过五月,这场大雪要是在这么飘下去,今年是必然要歉收了。 更别说到了夏秋季节,这贼老天还指不定来一场什么大灾,全年颗粒无收都有可能。 “黄师爷说,山西到处都在遭灾!”洪磊叹了口气,郁闷的揉着脸:“不止咱们山西,直隶、陕西、河南,乃至山东都有雪灾,北地各省今年都得歉收,他们要拿粮,也得从南方的漕粮里分润,所以咱们想要买粮囤着,价格还得往上翻。” “奸商!”岳拱哼了一声,随即也是一叹:“军中的用度,已经开始削减了,新卒军训改为三日一操,吴家的,按你的要求,咱们尽量节省粮食,以备长久之计。” 吴成点点头,看向黄锦,黄锦却摆了摆手,苦笑一声:“沁州那帮官绅不守信用,说得好好的囤粮分咱们一半,送了一次就忽然食言,禁闭城门不给咱们送粮了,啧,我领军过去,那些沁州官绅腰板硬得很,嚷嚷着让我们攻城便是,一粒粮食都不给咱们。” “沁州有万历年间修建的预备大仓,里头常年囤着各地的税粮、卫所的屯粮和朝廷储备粮和赈济粮,城内粮商的粮库也修在附近”绵正宇摸着胡子思索着:“若真能拿下沁洲城,咱们今年就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但要攻打沁州这样的州府大城,必然会损兵折将、死伤无算!”杜魏石忽然开口,这段时间武乡义军都在想办法节省粮食,他也没了酒喝,只能抱着个空酒瓶闻闻味:“那帮沁州官绅忽然转了性,像是要逼着咱们去打沁州似的!” 吴成与杜魏石对视一眼,冷笑一声:“不用说,肯定是秦地各路反王那边出了问题,这些沁州官绅找到靠山了!” 正在此时,一名战士忽然飞奔而来,递上一封密信书信,吴成仔细检查密信封口,见上面的暗号没有拆动的痕迹,这才拆开看了看,苦笑一声:“八夫人来消息了,有张家的人潜入武乡,找到他们秦家传递消息,说辽东军会同秦军已攻破农民军的黄河防线大举入晋、包围河曲县,王嘉胤已起兵北上救援,宋统殷令尤世禄挑选五千精锐前去助战,自领山西官军主力汇合张家团练,总数三万余人,即将杀奔我武乡而来,张二让秦大善人做好里应外合的准备。” 堂中一阵轰然,绵正宇皱眉问道:“这宋巡抚放着农民军不管,怎么分兵朝咱们杀来了?” “他是为了头顶的乌纱帽!”杜魏石哈哈一笑,敲了敲脑袋:“几十万农民军,和他们对垒胜负难料,可三万人来扫灭咱们这些武乡贼,至少人数上占着优势,他是在捏软柿子呢!” “他想要用咱们这颗软柿子保他的乌纱帽”吴成呵呵冷笑道:“那就要让他连脑袋一起掉了!” 第151章 战策 绵长鹤与几个亲兵一起搬来一张长桌,摆在县衙大堂里,再铺上地图,搬来一个个小型沙盘。 这些地图和沙盘都是武乡义军起事后绘制制作的,杜魏石的学堂里的学员兵,在吴成的指导下对太行山沿线和沁州、潞安府等晋南州府村寨勘测绘图、制作沙盘,算是对他们的拉练和实习。 学员兵能力有限,吴成也不是学勘测绘图出身,这些地图和沙盘错漏的地方不会少,但好歹比官府案牍库里存着的那些太祖、成祖年间的老古董要精准得多。 “宋统殷自平阳府地界杀来,应该和林恶鬼走的会是一条路,至少大差不差……”吴成皱眉盯着地图分析道:“他手下三万多人,以巡抚抚标营为主,卫所健锐为辅,卫所兵不说了,抚标营至少相当于农民军的战兵。” “抚标营的精锐都被尤世禄挑走去支援围攻河曲的曹文诏了……”岳拱忽然出声提醒道:“宋统殷是来捏软柿子的,对他手下剩下的那些营兵不宜高估,战力应该强不过林恶鬼手下的战兵,否则也不会被王嘉胤他们压着揍了。” “岳副元帅说的没错!”黄锦点点头,笑道:“咱们起兵第一仗就是和巡抚抚标营打的,嘿,那通天梁手下的营兵也不怎么样,守着工事险地,一夜之间就被咱们击溃了。” “不要轻敌!”绵正宇拍了拍桌子:“咱们屡次得胜,都是因为敌人轻敌的缘故,你们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绵老叔说的没错,战略上要蔑视对手、战术上要重视对手!”吴成点点头,严肃的说道:“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咱们屡战屡胜,军中有了骄气,这是要不得的,杜先生你记一下,等会去给各部教导们开会时,记得让他们注意军中情况,战士们有骄傲自满的苗头,要及时发现和开解。” 杜魏石耸耸肩表示记住了,吴成扫了眼脸上有些尴尬的岳拱和黄锦,点点头,继续说道:“除了宋统殷所部,山西官绅应该派遣团练来助战,晋南的官绅团练以张家为首,咱们这一次是要真正和张家交上手了!” “三万营兵卫军,加上团练乡勇,呵,武乡县城所有男女老幼加起来才四万余人,从人数上看,他们的实力就大大超过咱们!”吴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军新一轮扩军之后,兵力达到一万七千多人,但其中不少是分散在各村的村兵,这些村兵主要承担的任务是引导村民生产建设、配合下乡教导进行思想教育和政策宣传、组织村民自卫训练,只能作为我军的战力补充。” “除了这些村兵,还有辅兵、没有完成基础训练的新卒、学堂里的学员兵等等,全部刨除掉,可用的作战兵力大约一万余人左右,人数大大少于对方。” 沁源之战后,吴成对武乡义军进行了一次改制,把武乡义军分为正兵、辅兵和村兵,正兵就是野战主力部队,正兵营的新兵也至少完成了三个月的基础训练。辅兵主要是之前的民壮和屯兵整编而成,负责保护后勤、守护城市等辅助工作。村兵则由正兵营里挑选各村老兵,在其本村募集青壮编练而成,相当于后世的民兵部队。 武乡义军从一开始就走的是精兵路线,自然不能像农民军和明军那样随便拉个青壮就当炮灰用,哪怕是最底层的村兵,也是经过了一定的基础训练的。 “人数差距太大,所以不能硬拼!”吴成微微一笑,手指点在沁州城的位置上:“这一仗,对宋统殷来说是场政治仗,对咱们来说是场宣传仗,是打给沁州和晋南那些还抱有幻想的官绅看的,所以我们得赢得漂漂亮亮、赢得彻彻底底。” “故而这一仗的核心要点,在于‘诱敌深入、避其主力、攻其虚弱’!”吴成将手指重重按在武乡城的位置上,一字一顿的说道:“武乡城,让给宋统殷!” “让武乡城?”众人都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武乡城他们每个人都耗费了无数精力经营了这么久,如今竟然要说扔就扔? 只有杜魏石微微一笑,轻轻点头:“武乡义军的基础,从来不在一座城上!” “杜先生说的没错!”吴成冲他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依照之前的计划,将咱们控制下的村寨全部搬空撤走,百姓们撤去太行山,或就地隐蔽在本村的地道之中,在整个沁州地区和周围府县制造一个广阔的无人区!” “武乡城也是如此,府库粮仓里的东西全部转移至太行山去,军眷、大夫、工匠、士子衙役这些技术人员全部带走,百姓愿意和我们走的也都带走,不愿走的,要协助他们在城内挖掘地窖地道,将粮食都藏好,尽量不给宋统殷留下一粒粮食。” “宋统殷行军的路线,之前被林斗肆虐过,基本没什么活人了,他一直到沁州城,才能得到补给!”吴成看向大堂外纷飞的雪花,微微一笑:“如今山西雪灾,黄师爷他们的黑市那么大能量都得等南方的漕粮,沁州城的官绅手中握着粮食还准备发国难财呢,能给宋统殷多少?他只能幻想着攻下武乡城,用武乡城里的存粮来养活自己。” “三万大军,加上武乡城内数万百姓,每日消耗的粮食会是个天文数字!”吴成嘿嘿一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又饥又冷的,林恶鬼支持了四五天,宋统殷能支持多久?” “所以我们要让他们在武乡断粮!”绵正宇反应过来,随即眉头一皱:“可若是他们撤兵回沁州怎么办?” “他不会的!”杜魏石摇了摇头,呵呵笑道:“小旗官说的没错,这场仗对他来说是场政治仗,他跑来捏咱们这个软柿子,是为了保住头上乌纱,收复武乡是大功一件,可若收复武乡没多久又丢了,这就是在讳过为功,是欺瞒朝廷,掉的可不仅仅是乌纱帽了。” “杜先生说的没错,什么事搅进了政治就会一团乱麻,宋统殷不到快饿死不会撤兵的!”吴成微微一笑,清了清喉咙,令道:“此战,各村村兵和辅兵要组织游击队,消灭宋部寻粮的零星队伍,要使其大军坐困武乡城中,要密切监视武乡与周边府县的联系,正兵营要做好机动作战的准备,消灭所有往武乡运粮的粮队!” “待宋统殷忍不住撤兵,便是我们与之决战的时刻,一战,决定沁州的归属!” 第152章 民心 “武乡的百姓们!官军就要来了!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不用咱们说,你们也知道朝廷的官军是什么样子!官军进城,必然要纵兵抢掠的!我武乡义军准备避敌锋芒、离城作战,城内百姓愿意随我们撤离的,在县衙红旗下报道,我们会安排人帮你们搬运财物、扶助老幼!不愿离城的,请藏好财物粮食、找好藏身之处!需要帮助的,也可以到县衙跟我们提!” 一名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拿着一个铁皮制成的喇叭大喊着,周围维持秩序的辅兵和衙役也耐心的向涌上来的百姓解释着,不少百姓慌慌张张收拾着细软和粮食准备离城,有些机灵的赶忙跑到县衙去报名,但大部分还是舍不得离开武乡城,找发放工具的衙役领了铁锹等物,在家里挖起了地道地窖,把宝贵的粮食和财物都藏进去。 武乡城内每个街坊都是这般情况,教导领着衙役和辅兵穿街走巷的宣传着,武乡义军占据武乡城后,在城内大开杀戒,杀了不少民怨沸腾的青皮无赖和官府衙役,也抓了不少趁火打劫的青皮民壮扔去柳沟当苦力,城内风气治安为之一清,加之武乡义军取消了不少官府苛捐杂税,武乡城内的百姓民心大振,武乡义军也树立起了无比的威信。 如今武乡城四门大开,一辆辆粮车载着一车车粮食离城而去,城内不少百姓也在武乡义军的组织下跟随这些粮车离城,朝着太行山和山下村寨中各个隐蔽地点前进。 秦大善人也混在其中,掀开布帘看了看,冷冷哼了一声:“哼!一天到晚说自己是‘官府’,朝廷大军一来,还不是灰溜溜的逃了!” “爷,武乡贼逃了,岂不是更方便咱们行事?”八夫人悄悄白了他一眼,微笑着说道:“爷,张家要您集结家奴准备打开城门,若武乡贼死守武乡城,靠着咱们那些家奴,如何能夺门?岂不是送死?如今他们从城内撤离,这武乡成了一座空城,才方便咱们抢这夺门开城之功。” 秦大善人有些疑惑的看向八夫人,问道:“八娘,既然如此,我等为何又要离城躲避?在武乡迎接宋巡抚的大军,不是更能给咱们抬价?” “爷,若是武乡贼死守武乡城,奴必千方百计让您留下助朝廷一臂之力,可如今武乡贼离城而去,这局势可就波云诡谲了,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定!”八夫人微微一笑:“此时我们更不应该搅进局里,坐山观虎斗便是。” “爷,不留人开城,就是得罪朝廷和张家,不走,便是得罪武乡贼,两边我们都惹不起,最好两边都不得罪!”八夫人淡淡一笑,继续分析道:“留下秦二开城、协助宋巡抚料理武乡之事,这是给张家和朝廷的交代,您作为秦家家主离城,是给武乡贼一个态度,双方相持,都需要武乡官绅的支持,您两不得罪,双方就不会为难您,把您和武乡官绅推到对方的怀里。” 秦大善人越听越不对味,赶忙问道:“八娘,我听你的意思,你是不看好宋巡抚能胜此仗了?” “他胜不了的!”八夫人斩钉截铁的说道:“爷,武乡贼是如何在沁州地方盘踞经营,您也看在眼里,沁州地区的民心早就被他们握在手里了,这满城随军撤离的百姓就是明证,爷您细细想想,若是朝廷官府要组织一城百姓撤离,会是个什么结果?” “无人会信、无人敢信!”秦大善人回了一句,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廷和官府自来无信无义,百姓根本不会听信他们的说辞,就算真有百姓跟着撤离,以如今大明官府的组织能力,也必然是闹成一团,根本不可能像武乡义军这般秩序井然。 “爷说的不错,朝廷和官府根本做不到,但这些武乡贼却能做到,这说明什么?”八夫人看向轿窗外,嘴角微笑愈发浓烈:“贼知有民而民尽信贼,此所谓民心所向!” “所以宋巡抚要对付的,不是一两万的武乡贼,而是整个沁州地区十余万百姓!”八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一名背着一名老妇走过的武乡义军战士,目光炯炯:“宋巡抚又不是个用兵如神的名帅、手下的兵将也不是边军那些能以一当十的家丁精锐,尤总兵还把军中精锐都挑走了,以三万人对十余万反民,如何能胜?” 八夫人将视线收回,扭头看向脸色越发难看的秦大善人:“爷,宋巡抚此战讨不到好的,他若能干干脆脆退回沁州,还能维持个守势与武乡贼相抗,但他若占了武乡城后便舍不得离去,必然要在这遭一场大败,您若是不管不顾投了朝廷,待武乡贼夺回武乡,到时您如何自处?” “就算您什么都不要了逃出武乡,宋巡抚兵败之后要保着自己的脑袋,必然要拿人背锅,到时栽您一个暗通贼寇、致使大军兵败的罪名也不是不可能!”八夫人见秦大善人瞳孔微微放大,脸色又疑又惊,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轻蔑的光芒,转瞬消失不见:“所以,爷,宋巡抚他还不够格让您彻底倒向朝廷,武乡贼已经在沁州扎根了,只有曹帅的辽东军,才能把他们彻底拔了,曹帅领军来武乡,才是您反正的最佳时机!” 秦大善人点点头,轻轻松了口气,哈哈笑着把八夫人搂在怀里:“幸好有你!幸好有你啊!啧,八娘,这次我让那些夫人都乘别轿,只让你一人和我同乘,嘿嘿,还真没做错。” “奴一生荣辱都系在秦家,自然得尽心尽力为爷出谋划策!”八夫人撒着娇,哄得秦大善人哈哈大笑着,自然没注意八夫人脸上闪过一丝阴狠怨毒的神色,嘴里默默念着: “宋统殷还不够格,要让曹文诏也来,灭了曹文诏,晋南任武乡义军驰骋,到时候,秦家、张家,才能统统一起完蛋!” 第153章 战前 崇祯四年四月末,王嘉胤统领十六万农民军大军北上支援被包围在河曲县城的王自用,将围攻河曲县的曹文诏、杜文焕、尤世禄等部官军反包围,与之轮番大战。 与此同时,山西巡抚宋统殷亲率三万大军会同晋南官绅团练四千余人兵至沁州,准备收复武乡城。 张道河急匆匆的赶往知州衙门,街上一个百姓都看不到,全是穿着脏兮兮鸳鸯袄和披着布面甲的营兵和卫军,街巷两旁的店铺房屋统统关门闭户,但却阻止不了这些军卒的骚扰,不断用兵器狠狠敲门,大吵大嚷的让店家开门放他们进去吃喝取暖。 有些兵卒缩在避风的墙角,不停的往嘴里塞着食物,腮帮子鼓鼓囊囊,有人都被噎得翻了白眼,却依旧不停往嘴里塞着,仿佛饿死鬼投胎。 “宋巡抚自平阳府来,平阳府通往咱们沁州的道路,之前不是被流寇闹过一次嘛?没什么活人了,他们征不到粮,只能削减军中用度,不少军卒一天才有一顿饭吃,早饿疯了!”泰明和贴在轿边向张道河解释着:“沁州的村寨都被武乡贼搬空了,他们一路过来也没找到粮食,入了沁州城,才算吃了一顿饱饭。” 张道河瞥了泰明和一眼,见他大雪天里还装模作样摇着一把折扇,不由哼了一声扭头不去理他,泰明和却全然不觉,依旧自顾自的说着:“宋巡抚刚入城就急着召集全城官绅,怕就是为了这粮草之事。” 张道河点了点头没回话,到了知州衙门,不等轿子停稳便钻了出来,寒风一吹,冷得寒毛直竖。 衙门前等着一个人,正是张家的管家张三,这次是作为团练总管领军而来,见张道河抵达,刚忙上前行礼迎接:“小的给二爷问好,二爷,最近老夫人说起您来,都是赞不绝口的,说您能耐住性子稳守沁州,为张家分忧,有不少长进。” 张道河有些愠怒,瞪了张三一眼,三十多岁的人还被人说有长进,这话不像夸奖,更像是讽刺,张道河喘了两口粗气压住火,没好气的问道:“大哥呢?他没来?” “回二爷,大爷领兵去河曲参战了……”张三毕恭毕敬的回道:“老夫人说了,宋巡抚要帮,曹帅更要帮,河曲比武乡更紧要,非得大爷亲自去露脸。” “什么都是老夫人说!”张道河嘟哝一句,哼了一声,迈步进了知州衙门,一路到了衙门大堂,大堂之中被烧着煤块的火炉烘得如同暖春一般温暖,但气氛却如堂外的雪天一般寒彻骨髓。 一身红袍的宋统殷皱眉坐在首座上,见张道河进来,朝一旁的一个椅子指了指:“慎卿来了?先找地方坐着,咱们先商议商议事务,等会再开宴。” 张道河自无不可,宋统殷扫视一圈,冷哼一声:“哼,沁州官绅,只差沁源的武安民和他手下的官绅了,那个糊涂蛋,现在还想骑墙!哼灭了武乡贼再去料理他,候知州,你继续。” 候知州冷冷瞥了张道河一眼,继续之前的话题:“巡抚大人,您也看到沁州这雪灾的情况了,到如今春播都没法进行,乡民如何有粮缴?前几年山西也遭了灾,府库存粮本就不多,实在是抽不出那么多粮供给大军啊!” 侯知州顿了顿,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宋巡抚,您说去年是个丰年,那倒是没错,但去年武乡贼闹起来,沁州的刁民有其撑腰,官府衙役去征粮,都被刁民打了回来,沁州地界的税粮屯粮,收上来的连两成都不到!” “如今沁州乡寨都被武乡贼搬空了,乡民都躲了起来,宋巡抚,便是下官领人去征粮,又哪能征到粮食?征不到粮,又哪有粮供给大军?” “本官听说武乡贼也在征税,还是征的五成重税!”宋统殷脸色很是难看,问道:“百姓宁愿去缴武乡贼的五成重税,都不愿缴朝廷的税,候知州,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候知州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宋统殷,宋统殷与他对视一阵,无奈的摇了摇头,吐出八个字来:“苛捐杂税、官逼民反!” 在场没人敢接话,宋统殷幽幽叹了口气,转头扫视着堂中的官绅,问道:“诸位,本官听说武乡贼肆虐地方、夺人田土,本官领军而来,就是为你们剿贼的,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剿灭武乡贼,怎能没有粮草?诸位总得摊派一些?” 一众官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为难的神色,有人出声说道:“回宋巡抚,您也知道那些武乡贼肆虐沁州,我等小民被夺了田土的不少,佃户村民又靠着武乡贼抗租抗贷,我等小民损失惨重,又哪还有粮来供给大军?巡抚大人,小民等日日盼着朝廷来围剿武乡贼,只要巡抚大人剿灭武乡贼,小民等收回了田土、催缴了租贷,必然加倍将军资犒赏送上。” 宋统殷面上一怒,这种开空头支票的行为他如何看不出来,满眼怒火的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了张道河等人身上。 张道河知道自己就是个吉祥物,品着茶一言不发,泰明和与张三耳语一阵,点了点头,说道:“宋巡抚说的没错,无粮如何打仗?军中所需的粮草,张家出大头,各家都凑一凑,助宋巡抚剿贼!” 宋统殷松了口气,正要说话,泰明和却抢话道:“宋巡抚,您也要为沁州官绅考虑考虑,如今这情况,小民等凑个几天的军粮还可以,但战事拖久了,这军粮小民等也只能慢慢凑、慢慢给了。” 宋统殷眉间一挑,质问道:“泰先生是何意思?怕本官拿了粮就跑了不成?” “巡抚大人说笑了!”泰明和微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是小民等能力有限,宋巡抚若想要解决军粮问题,还是得收复武乡,去年武乡贼收了不少税粮屯粮,今年还撒了大把银子购粮,他们那是绝不会缺粮食的。” 泰明和顿了顿,微笑着说道:“巡抚大人,听说武乡贼正在逃离武乡城,您想要粮食,就得尽快出兵了!” 第154章 阅兵 沁州城东门外,临时充作校场的空地上插满了形形色色的旗帜,三万官军和数千团练乡勇肃立在空地中,挺胸凹肚,显得威武不凡。 他们今日刚领了开拔的银饷,又好好吃了一顿饱饭,这些军卒还算有些职业道德,摆出了一副军纪严明、雄壮善战的架势,随着口令齐声虎吼,引得宋统殷和城楼上的一众官绅频频点头。 围观的百姓们却如同枯井一般没有一丝反应,全都冷漠的看着这场闹剧,偶尔有杂音传来,都是一些大胆的百姓们在指指点点,压着声音或嘲讽、或怒骂。 这三万大军刚刚到沁州,便到处踹门踏户骚扰百姓,不知欺凌了多少良家女子、劫掠了多少财物粮食、殴伤了多少良善小民,他们还算有些“纪律”,分得清谁弱小谁强大,很少去招惹那些官吏士绅,便都往平民百姓的身上招呼,沁州城的民众,可谓深受其害。 特别是沁州还有一支武乡义军做对比,武乡义军几次压城都显得纪律严明,不少百姓还亲眼见过武乡义军在城下公审那些为祸乡里的官绅时的场景,更听说过武乡义军之前公审在武乡殴打百姓的军官一事,有这般鲜明的对比,对这些祸害百姓的渣滓,又怎会有一丝好感? 宋统殷在西门外大办出兵祭天的仪式,还召集官绅百姓观看,本就是为了炫耀军威、展示武力,结果竟然冷了场,宋统殷面上有些挂不住,黑着脸登上用土木垒起的高台,高台上等待已久的几个大僧和尚当当当的敲起了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的诵念着佛号,宋统殷便在这声声佛号之中祭祀天地、奉献三牲,最后令一名扮成金甲天神的壮士提来一只雄鸡,割喉放血,将鸡血融入水酒之中。 宋统殷和高台上的一众将官将这些被鸡血染得猩红的水酒高高举过头顶,宋统殷深吸口气,在高台上用最大的声量高喊着:“苍天在上,佛爷在侧!今日我等官将以此血酒立誓,临战,人人身先士卒、个个死战不退,以为全军之表率!违誓者,必惨死沙场、入火山地狱受烈火永世焚身!战后,若吞没奖赏抚恤、不恤伤员者,使全家受天灾人祸!儿盗女娼、永世不赎!” 喊完,宋统殷将血酒一饮而尽,一众将官也随之共饮,再同他一起狠狠将酒碗砸在地上,一时碎瓷四溅。 “尔等军卒今日在此,也受人神天地共鉴、佛爷明察!”宋统殷又高喊起来,瘦小的身子却中气十足:“尔等当遵本官号令、敬本官军法!人人奋勇作战、报效天子大明,若有不遵不敬者,本官得佛爷佛旨,必取其性命,使其不能进六道轮回、永世做孤魂野鬼!” 三万军卒齐声虎吼,惊得附近树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逃上高空,百姓们依旧鸦雀无声,宋统殷想象中百姓们欢呼夸赞的景象完全没出现,脸上更挂不住,只能继续往下走着流程。 城楼上观礼的张道河却皱了皱眉,这个时代的民众普遍崇信鬼神,军卒也不例外,出兵前搞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当然,这些典礼上对着苍天鬼神和佛祖菩萨发的誓,最后大多也会食言,反正张道河是从来没见过有官将因为违誓而天打雷劈的。 但这场祭天仪式总是让张道河感觉到一丝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思索了半天,喃喃说了一句:“宋巡抚,是信佛的吗?” “宋巡抚在朝中是以‘知兵’闻名的,这‘知兵’的名声,就是因为他在任淮安知府时,以一己之力,十日之内平息白莲教乱!”泰明和压着声音说着,扫了眼城楼上几名手握念珠跟着诵佛的官绅:“若是信佛,如何能干脆利落的对白莲教徒大开杀戒?宋巡抚今日摆这一场,一则为了炫耀军威、安抚沁州民心,其次,也是因为他心中不安,借神鬼之事稳固心神而已。” “心中不安?”张道河疑惑的看向泰明和,心中的疑惑有了些明悟,喃喃重复了一句:“心中不安!” “正是!”泰明和耐心解释道:“宋巡抚是个有能的官,官场的路一路走来,功绩斐然,正因此,他才会有一些察觉那些武乡贼与他往日对付的流寇的不同,如今沁州村寨都空了,大军无处征粮,沁州官绅又舍不得给粮,拿着四五天的粮食能不能拿下武乡,他心里没底,自然也就会心中不安。” 泰明和长长叹了口气,看向挥臂高喊的宋统殷:“这一仗还没开场,主帅便已经失了信心,啧,此战的结果,还真不好说啊!” 旌旗招展、锣鼓喧天,绵正宇、吴成、岳拱等义军官将纵马从正兵营整齐的队列前经过,他们无需搞些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和繁杂的仪式,这一次是为何而战、该如何去战,自有各部的教导一层层的传递下去,让每一个战士都心知肚明、想清想透。 经过一个个军阵,所有战士将官的眼中都是炽热而期盼的,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自己在战场上奋力作战,伤了会有医治、残了也不会被抛弃,会被安排进学堂和村里当教官或村兵教员;立功了,必定会有赏赐、人人都以他为荣;不幸战死了,也必定能得到抚恤,家人子女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人人都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美好生活而战,人人都明白自己不会有后顾之忧,所以人人都求战敢战。 绵长鹤扛着那面“倡义救民”的大旗跟在绵正宇和吴成等人身后,这面鲜红的旗帜每经过一个军阵,都会换来滔天的欢呼声,“万胜”的喊声不绝于耳,吴成之前还想仿照后世的阅兵仪式,让绵正宇说几句“同志们辛苦了”之类的话,但如今单单是这些将士们震天的欢呼声,便已经让人澎湃不已。 “宋统殷,此时应当也在阅兵?”绵正宇忽然侧头微笑着朝吴成问了一句,不等吴成回答,便哈哈一笑,马鞭一扬:“那些官军,必然不会有咱们这般的气势和激昂!所以这一仗,武乡义军,必胜!” 第155章 村子 “本官再说一遍,你们必须牢记脑中!”宋统殷骑在马上,向身旁的几名将官阐述着自己的计划:“虎大威领所部为先锋,直逼武乡城而去,其部会先至城下,监视城内武乡贼之动态,以待我大军抵达围城。” “武乡贼盘踞武乡良久,在此开府建衙、征税募兵”宋统殷摸着胡子分析着:“此为坐寇也,耗费精力经营如此多日,又怎会舍得轻易弃武乡而走?必然死守武乡城,之前探报说他们弃城而去,应当只是撤离家眷隐蔽而已,贼军主力必然尚在城中。” “宋巡抚所言乃是正理!”张三开口附和道:“武乡贼在沁源击溃流寇大军,便是靠的据守城池磨尽了流寇的军心士气,武乡城池比沁源坚固广大,武乡贼占据之后又组织过民夫翻修,加之有此等大胜的经验在前,武乡贼必然故技重施。” “沁源!哼,那姓武的到现在还没来拜会上官,这是铁了心要附贼!”宋统殷冷哼一声,怒道:“待本官攻下武乡、灭了武乡贼,倒要看看那姓武的如何受死!” 宋统殷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阐述自己的战策:“若武乡贼真弃城而走,各部便分散追击,何处遇贼,便在何处歼灭之!只是注意不要贪功追入太行山中,山中地势复杂,易遭突袭埋伏,武乡贼遁入太行山,我等便先进占武乡城,再组织大军搜山便是。” 一众将官齐声应了,宋统殷点点头,深吸口气压住怦怦跳的心脏,也不知怎么了,他的巡抚之位就是从沙场上赚来的,先剿白莲乱匪、再剿直隶乱民、和农民军连番大战,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但如今面对一伙武乡贼,却总是心神不宁的。 “巡抚大人,拐过前面那个口子,便是武乡境内了”张三回头冲宋统殷说道:“有座名唤西山村的民村和一座名唤王家屯的屯村在县界旁,大军可以在那休整。” 宋统殷点点头,拍马提速向前奔去,拐过官道岔口,眼前豁然一亮,宋统殷嘴微微张着,有些惊诧的扫视着眼前的情形。 他不是个坐在衙门里喝茶的昏官,时常去各地巡查,见过的村寨不少,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小村子房屋总是破破烂烂的,百姓们连自己都养不活了,自然也没银钱和余力去修理屋宅,能凑合就凑合,不少民屋还是万历年的危宅,摇摇晃晃到处漏水,仿佛大风一吹就能吹倒。 但这西山村的屋宅却完全不同,虽然都是些粗陋的土屋草屋,但明显都是经过翻修的新宅,外表看去,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还有村里的田地,村民开垦田地缺乏统筹,加之自耕农户和地主官绅家的田土泾渭分明,一般村寨之中的田土都是东割一块、西割一块,零零散散不成形状,加之山西多山,像西山村这种山脚下的村子,形状诡异的“妖田”的不少。 但西山村的田地却是连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显得整齐有序,这证明那些武乡贼在西山村进行过大规模的清丈和公正的均田,并且有着不俗的统筹能力,才能让农户心甘情愿的抹掉分界,将各自的田地连成一片。 不适宜种田的土地上栽种着不少树木,宋统殷盯着一棵树苗发着呆,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棵桑树,西山村这种桑树苗不少,大明的农户都快饿死了,谁还有余钱去买桑树苗栽种?这些桑树苗,只能是武乡贼下拨栽种的。 武乡贼不仅清丈分田,还在鼓励桑蚕,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官府朝廷在办事!是真要在武乡等地深深扎根! 唯一让宋统殷有些欣慰的,是武乡贼明显没预料到这场雪灾,不少桑树苗被冻死,这无情的老天,让这些贼寇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巡抚大人,村里一个人都没看见,连鸡犬都没见着!”一名探马飞奔而来,宋统殷脸色更加难看,百姓躲兵灾不稀奇,被贼寇蛊惑胁迫逃走也不奇怪,但躲得如此彻底,实在是太过罕见,一般来说,村里总会有不愿走的老人,也会有舍不得家宅悄悄跑回来的村民,更会留下一些不好带走的牲畜,但他们自从进入沁州地区之后,每个村子都逃得干干净净,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找不到村民,也就找不到粮食”宋统殷喃喃念了一句,脸上愁容满面,他们携带的军粮只能用四五天,村子里征不到粮,若是攻不下武乡城,恐怕就会面临断粮的危机。 听说入犯沁源的流寇就是因为断粮而溃散的,宋统殷可不想重蹈流寇的覆辙,故而他一面安排人手去平阳府、潞安府等地征粮调粮,以做准备,一面留下幕府师爷和沁州官绅扯皮讨粮,一面派遣麾下最勇猛的将领领精锐家丁作为先锋,希望能看住武乡城内的反贼,免得他们携粮而逃。 宋统殷很清楚,撤离一座城市是个大工程,携粮而走更甚,以大明官府的执行力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武乡贼组织性再怎么强,一些草创的反贼应当也强不到哪去,就算他们真按探报所说,早早就开始撤离,总会有余粮留在城内。 攻陷武乡城、抢夺余粮,只要能支撑到平阳府、潞安府等地的粮草抵达,此战自己就有得胜的把握。 深吸一口气,宋统殷挥挥手让众军解散休整,自己策马向村内祠堂而去,休整的消息一下达,原本还算有个模样的军阵顿时便如蚂蚁窝里灌了热水的群蚁一般散了,不少军卒开始踹门踏户,再简陋的土屋草屋也比野地里能防风抗冻,有些军卒吵嚷着要放饭,有些则四处找酒水喝,乱糟糟毫无纪律。 宋统殷也懒得约束他们,直往祠堂而去,到了祠堂门口跳下马来,准备去拜一拜村民们祭祀的先祖,刚要推门,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心中一惊,慌忙扭头看去,却见附近一所屋子里有几名营兵抬着一名同袍逃了出来,那营兵腿上破了几个血洞,还在不停的流血。 “宋巡抚!武乡贼在村里设了陷阱!”张三急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怒气:“还有水缸,里头都是毒水,水井里也下了毒,有几个营兵不备,被当场毒杀了!” 第156章 游击 宋统殷看着抬到面前的几具尸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死几个营兵算不了什么,他在山西和农民军轮番大战,战死的将官都多了去了,几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营兵,还不值得他动怒和惊诧。 真正让他又惊又怒的,是武乡义军在水井中投毒的行为,种田生产需要水、日常生活需要水,山西不是一个多雨水的省份,特别是这两年,时常有干旱,沁州地区有沁水河和武乡水穿过,水资源相对丰富,但西山村这种小山村,用水不可能走个几十里路跑到沁水河或武乡水去挑水,只能依靠村里的水井取水。 这些水井就是村子里的命脉,若有人污染投毒,必然会被全村老少群起攻之,但武乡贼偏偏就这么做了,要么就是他们残暴凶蛮、不顾百姓死活,要么就是西山村的村民对他们笃信极深、视他们如“王师”,相信他们能帮自己探水打井,所以连一村命脉都能放心交到他们手里。 宋统殷扫了眼村内翻修一新的房屋和村外连成一片的田地,答案是什么,已经很明显了,在武乡这块地方,朝廷和官府成了贼寇、武乡贼反倒成了朝廷和官府! 深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宋统殷挥了挥手:“把尸体找地方看好,之后送去沁州、再一起送回家乡安葬,各部要兵卒小心陷阱和偷毒,派些人去收集积雪,化成水使用。” 一众将官领命而去,宋统殷叹了口气,愁眉不展的回头看了眼村里的祠堂,他之前还想进去上柱香,如今又担心有陷阱,只能先让亲兵进去搜索排查。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爆豆一般的响声,宋统殷心中一惊,赶忙上马冲出村口看去,却见远处腾起一股股白烟,那是三眼铳等火器击发时窜出的烟雾,还有披着白布的贼军提着绳框框着的震天雷在头上疯狂旋转,再抛掷而出,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炸起的雪块土块如同一朵花一般在雪地里绽放着。 无需宋统殷下令,一支骑队匆忙上马向着那片战场而去,烟雾之中有些穿着鸳鸯袄和皮衣的营兵卫军狼狈逃窜,那些袭击的贼军见有骑兵奔来,顿时如兔子一般从雪地里跳了起来,朝着山上逃去。 “宋巡抚,有贼寇袭击我军取雪的军卒!”一名将领策马而来,在马上行礼汇报着:“他们披着白布埋伏在雪地里,难以察觉,军卒靠近之后遭其火铳攒射,损伤七八个,余下的都逃回来了。” 宋统殷点点头,视线始终跟着那百来个追去的骑兵,那些贼寇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战马的四条腿?眼看着就要追上了:“抓个活口回来,本官要知道武乡贼在武乡城内的布置,还有村民粮食藏在何处……” 话音未落,忽听的一声声闷雷一般的声响轰隆炸响,远处一道道白烟窜起,那些追击的骑兵忽然大乱,紧接着,雪地里冒出了一队队埋伏的武乡贼,人人都披着白布,仿佛天神忽降,用火铳、弩箭和三眼铳射杀着乱成一团的营兵骑兵。 那些营军骑兵还想纵马冲锋抢攻他们,但没跑两步又是一声声雷声炸响、一道道白烟窜起,几匹战马被炸断了肢蹄,倒在地上哀嚎着,那些营军骑兵不敢再继续前进,只能狼狈的退了回来。 “地雷炮!武乡贼埋了地雷炮!”领兵追击的哨总气急败坏的回报着,肩上被铅弹擦过的伤都没来得及处理:“之前那群袭击我军取水兵卒的,实是诱敌之贼,诱下官骑队闯入其地雷阵中,那些武乡贼知晓路径,能在雷阵中自由穿梭作战,下官遭其弩箭火铳袭击,无法探明路径,若继续纵兵进攻,必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故而下官只能先行退回。” 宋统殷脸色铁青,看着远处那些武乡贼炫耀似的将营军骑兵尸体身上的盔甲取走,用长矛挑着头盔朝西山村里的官军欢呼大喊,自己却毫无办法。 地雷这东西宋统殷不陌生,早在宋代就出现了,明军之中多有装备,往往用于守城和筑营,埋设于敌军必经之路上,武乡贼用地雷作埋伏、为袭击的贼军提供掩护,这也是明军常用的战法。 正因为熟悉,宋统殷才会感觉到无比棘手,如今的地雷威力并不大,最多炸断一条腿而已,一般伤不了人性命,但一颗地雷被踩发,就代表着整个区域都不再安全,没人愿意白白受伤甚至丢一条腿,面对地雷阵,再悍勇的猛士也会畏缩不前。 明军的火器缺乏维护、品质低劣,大多数地雷根本没法保障,千万双脚踏上去都不会炸,或者干脆自己就莫名其妙的炸了,往常面对这些地雷阵,直接拿人命踩过去便是,损伤也不会有多少。 但面对武乡贼,宋统殷却不敢去拿人命排雷,他询问过与武乡贼交战过的卫军民壮和官绅家奴,所有人都说武乡贼火器犀利,证明他们的火器是有一定的品质保障的,地雷制作简单、成本低廉,能够大量布置,为了追击百来个袭击者,送上数百名营兵的性命,这买卖亏到家了。 宋统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武乡贼收拾战场,等手持火器和弓箭、推着火炮的营军军阵逼近,便从容退进了山里,转瞬消失不见。 “武乡贼……不是普通匪寇!”宋统殷看着那些武乡贼有序撤离,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不安,他设想过很多次与武乡贼的初战,但万万没想到第一战是这么打起来的,以往对付的贼寇,无论是白莲教还是流寇,从来没胆子袭击大军主力,上阵也得靠人多壮胆,往往得靠浩浩荡荡的人海,才有胆子和官军交战。 像武乡贼这般一支百来人的队伍就敢对三万官军主力动手的,宋统殷从天启年间开始平乱,从未见过。 “不知虎大威所部如何了,是否冲到武乡城下?”宋统殷眉间皱成一团,武乡贼能在这里埋雷袭击,就能在通往武乡的官道上埋雷袭击,虎大威那四千先锋,恐怕也会被地雷和袭击搞得七荤八素了。 第157章 雷阵 许久不见的太阳从云层中钻出一个头来,阳光播撒在被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反射出一片金光闪闪的光芒。 融雪之时相较落雪时刻更为寒冷,特别是对于在大山里机动作战的武乡义军更是如此,彻骨的寒意无论穿上多少件衣物也阻挡不住,不少战士冻得脸色发青,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教导们大声鼓励的声音都在止不住的发抖:“坚持一下!弟兄们,再坚持一下!翻过这个山头,我们就能休息了!前方山谷里的老百姓们给咱们煮了热汤,大伙可以暖暖身子!” 吴成紧了紧自己的羊皮袄子,身子也是止不住的发抖,只能尽力集中全部精力听着绵正宇报告战况,以此转移注意力:“常娃子派人来通报,他们在西山村袭击了宋部主力,用地雷和火器埋伏,当场击杀官军四十余人,俘虏两名伤员,还有不少负伤的官军逃了回去,他们死伤了六个,现在已经撤进山里隐蔽,和官军脱离了接触。” “太冒险了!”吴成叹了口气,尽量压抑住发抖的身子,让自己的话语清晰可闻:“得派人去提醒各个游击队,务必以保存有生力量为先,对付官军要采取零敲碎打的战术,以将宋部官军拖疲拖瘦为目的,达成骚扰效果即可,千万别脑子一热或贪功与官军大部正面对抗,他们这些游击队能持续给予官军压力,让他们始终绷着一根弦,就是最大的功劳。” “你安心,他们都有分寸的!”绵正宇微微一笑,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俺现在就担心毛孩他们,不知他们收没收到官军大举进攻武乡的消息,万一回来的时候一头撞进官军人堆里” “老叔,你就安心!”绵长鹤嘿嘿笑着安慰道:“毛孩那鬼机灵,见情况不妙,跑得比咱们谁都快!” “阿四说得没错,再说了,毛孩在农民军的军中,比咱们更安全”吴成也附和着安慰了一句,赶忙转移了话题:“如今咱们还是得集中精力对付宋统殷,宋统殷去武乡,咱们就去沁州城,我倒要看看宋统殷有没有胆子放着沁州不管!” 一声闷雷般的响声传来,一道白烟裹着雪块泥土窜上高空,随即便是一声惨叫传来,一名被炸断了右腿的营兵捂着血淋淋的伤腿,倒在地上惨叫不止,战马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和惨叫声吓住,不顾马上骑手的约束往后退着,有几匹还人立而起,将马上骑手掀下马去。 军卒也被这惨烈的情况吓住,不少人呆愣在原地,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更不敢去救援那名伤兵,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虎大威满脸横肉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受命直逼武乡城下,一则防止武乡贼携粮逃跑,二则监视武乡城动态,一路疾行,一头撞进了武乡贼设下的地雷阵里,连敌寇的面都没见到,便损失了不少骁勇的军卒和健壮的战马。 武乡贼在官道上布下了不少地雷,特别是在两山夹裹的狭窄之处和官道拐角的地方,走上几步就会触雷,这些地雷威力都很一般,触雷的军卒和战马没有一个是直接被地雷炸死的,大多不过伤残了肢体而已。 但以明军低劣的医疗救护水平,伤残肢体和当场炸死又有何区别?再骁勇的战士也不愿不明不白的送死,军阵推进的速度自然而然就慢了下来,所有人都走得小心翼翼的。 但再小心也没用,武乡贼埋下的地雷太多了,加上连日的大雪将痕迹完全抹去,那些地雷如同鬼魅一般藏在地里,紧紧压在所有人的心头,让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虎大威束手无措,明军对付地雷阵没什么好办法,一般都是驱赶着农奴一般的卫所兵直接踩出一条路来,但如今虎大威承担着先锋的任务,手底下这四千人都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拿他们去踩雷,就和拿金锄头去耕地一样,愚蠢而浪费。 “全军分为两队,从官道两侧走,所有人跟着领头的脚印走!”虎大威叹了口气,官道两侧也埋了不少地雷,但总比官道上要安全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官道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林和崎岖的高山,都被积雪覆盖,没有人经常行走和清扫,积雪厚得漫过了兵卒的半个小腿,一众营兵在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积雪太深,不少地雷都出现了故障,许多人踩过没事,某个倒霉蛋跟着脚印走得好好的,踩上去忽然就炸了,这更让虎大威部下营兵人心惶惶。 但虎大威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面祈求老天保佑,一面催着全军前进,嘴里不停喊着:“弟兄们!武乡贼不敢和咱们交战,这才布下这么多地雷来拦阻咱们!等到了武乡城,咱们必能酣畅大胜一场,宋巡抚许诺了,城内的金银粮食,随咱们拿!” 似乎是专门为了打他的脸,树林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咻咻咻”的声响,大团大团的白雾升起,随即无数火箭飞射向营军军阵的首尾位置,遭到突然袭击的营兵顿时大乱,有些人慌不择路逃到官道上,又被地雷炸断了双腿。 “不要乱!盾牌掩护!派人去把那些贼寇搜出来!”虎大威挥刀怒吼,那些飞射而来的火箭大多被枯树挡住,对营军造成的伤亡并不多,只不过造成了一些混乱而已,这些营兵都是沙场上滚过几轮的老兵,听到命令赶忙结成阵势,几名哨官领着部下杀向那些袭击者的位置,虎大威能清晰的看见那些披着白布的袭击者逃跑的身影。 忽然之间,树林里又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响声,随即便是雷霆一般火铳齐射的声音传来,那几个哨总狼狈不堪的逃了回来:“参将大人,贼军在树林里有埋伏,袭击咱们的贼寇都逃了,只捡回了他们扔下的一窝蜂。” 虎大威看着空空如也的火箭木桶,不由得骂出声来:“他娘的!老子从天启年跟着卢参政打仗,何时打过这么憋屈的仗?这帮武乡贼不想让爷爷安安稳稳的去武乡城,爷爷偏要去!” “全军加速前进,老刘,你领本将亲兵压阵,迟疑不进的无论将官都砍了!有地雷也给本将趟过去!到武乡城下再一决雌雄!” 第158章 空城 武乡县衙,几名身穿民装的武乡义军战士正在设置陷阱,将县衙大门的地砖挖开,埋下一颗地雷在里面,再将地砖敲出一些裂缝,掩盖在上面。 武乡义军撤离武乡城,不代表一走了之,在城内的要道和关键位置埋设了不少地雷、布置了大量陷阱,还留下一批人员隐蔽城内,执行之后的骚扰任务。 “憨子,你注意点,动作别那么大!”一名脸冻得通红的少年皱着眉吩咐道:“别忘了殷小旗跟咱们说的,这些地雷炮品质也不稳定,你别把它们弄炸了,到时咱们做一窝完蛋!” “阿六哥,你就放心,俺小心着呢!”憨子嘿嘿憨笑几声,仔细将地砖铺好,从外表看去,只不过是一块年久失修有些损坏的地砖,看不出任何异样。 “陷阱都布置好了?”一名中年汉子走了过来,正是他们这一队的小旗官:“官军先锋离武乡城只有一个多时辰的距离了,胡部总的骑队准备撤了,咱们也要分散隐蔽了。” 少年赶忙凑到那小旗官身边,张口正要说话,小旗官却摆了摆手:“韩阿六,俺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你老娘被疏散进了沁源城,她的病上面安排了人看护,咱们武乡义军对军眷都有特殊照顾,你不用担心。” 韩阿六松了口气,殷小旗扫视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按照之前的计划,三人一组分散隐蔽,以暗号互相沟通,消灭零散的官军兵将、执行骚扰任务。” “俺知道你们不少人都是之前被官绅屠村的幸存者,对那些官绅有着刻骨铭心之恨,但俺要你们牢牢记住,咱们隐蔽城内,以保存自身为首要!若找不到机会,哪怕藏到大战结束都不要冒头,千万别脑子一热把自家性命给搭进去!” “都给俺记着,武乡义军的每个兵都是宝贝疙瘩,你们还要一起改天换地,别把性命浪费在这!” 虎大威立在一个城外一个小坡上,皱着眉看向远处的武乡城,刚刚露了个头的太阳又被乌云遮盖,天上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好在这场雪并不大,干扰不了他的视线。 武乡城的城墙上竖立着不少花花绿绿的旗帜,隐隐约约能看到垛口后站满了武乡贼的军卒,黑洞洞的炮口直直的瞄准着城下的来犯之敌。 “城内有备!”虎大威冷哼一声,正要吩咐营军列阵,来一次试探性的攻击,回头一看,却见不少营兵松松垮垮的立在军阵中,有些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连身边的亲兵,都是满脸疲惫之色。 虎大威叹了口气,他们一路过来,不断被地雷和武乡贼小股部队侵扰,一路上伤损的兵马都有数百人,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如今到了武乡城下,暂时安全了,他们紧绷着的精神也顿时放松了下来,满心只想着休整。 这时候若是强逼他们上阵,恐怕打不了多久就会全军溃败,虎大威不是个莽将,只能长叹一声,下令伐木筑营,等恢复一些士气和精力,再行攻城。 武乡城外的树林和房屋都被拆除烧毁了,但那些武乡贼似乎漏掉了附近山上的枯木,虎大威安排军卒去伐木,刚要下马,却见武乡城城门大开,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骑手高喊道:“小的乃武乡当地士绅秦府管家秦二,奉家主之命迎奉王师!” “领来!”虎大威眉间一皱,看向洞开的城门,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不一会儿,那名管家便被领到他面前,当场行了个大礼:“参将大人,小的奉家主之命领家奴守在城门处,见王师抵达,便开门奉迎,武乡贼已弃城逃遁,请参将大人领兵入城、光复武乡!” “武乡贼已经逃了?”虎大威惊问,他虽然被地雷阵拖慢了行军速度,但也算得上是一路疾行而来,武乡贼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组织撤离?虎大威看向城墙上招展的旗帜,心中笃定这是一个陷阱。 那管家顺着虎大威的视线看了一眼,赶忙说道:“参将大人,城墙上的都是草人,火炮火器也是木头伪做的,武乡贼确实弃城而走了,小的愿以人头担保!” 虎大威点点头,还是决定谨慎对待,马鞭一指:“老刘,分二百骑兵随他一起去看看,若察觉不对,立刻撤兵回来。” 身边一名游击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支骑兵便随着那名管家钻入城中,虎大威按耐住砰砰乱跳的心脏紧紧盯着城门,过了一阵,城内传来一声爆炸声,随即统领那支骑兵的把总策马奔了回来。 “参将大人,武乡贼确实弃城而走,武乡就是座空城!”那名把总将腋下夹着的草人扔在地上:“城墙上都是草人,武乡贼在城内也埋了地雷,末将手下的人一时不慎,被炸伤两个。” 虎大威脸色没一丝改善,心中反倒更为不安,挥了挥马鞭:“既然如此,就入城去,各部要小心清查地雷陷阱,待宋巡抚到了,要给他留一座安安全全的武乡城!” “武乡光复了!”宋统殷长出了口气,紧皱的眉头却没有一丝舒展:“武乡贼弃城而去,虎大威一仗没打,直接进了城。” 周围的将帅没有一人脸色轻松,他们自进入武乡县界后,遭到了武乡贼不断的袭击和骚扰,大军猬集在一起才敢行动,采水和伐木的军卒时常遭到武乡贼的袭扰,还没正式交手,便已经付出了数百人的性命。 武乡城的光复没让他们心里产生一丝一毫高兴的情绪,武乡贼战法诡异难测,这一座空城,没准也是武乡贼设下的陷阱。 张三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开口,干脆自己提出最关键的问题:“巡抚大人,虎参将入了城,可有寻到粮草?” 宋统殷摇了摇头,叹道:“没有,虎参将说,城内粮仓都空了,连老鼠都没见到一只!” 营帐中一阵沉默,大军还要靠着武乡的粮食解决军粮的问题,如今武乡城找不到粮食,战事若拖延下去,军中必然要断粮了。 “无论如何,光复武乡是场大功,本官先具文向朝廷报告!”宋统殷叹了口气,揉了揉脸:“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尽快与虎参将汇合,找人去沁州城,让他们尽快送一批粮食来!” 第159章 袭扰 宋统殷是在黄昏时分抵达武乡的,留下将官安排大军入城,自己策马进城与虎大威汇合,城内的陷阱和地雷还在清理中,不时有爆炸声传来。 “武乡贼在城内埋设不少陷阱,伤了末将手下不少人!”虎大威脸上满是不甘和憋屈的怒火:“据城内留下的官绅所说,咱们在平阳府往沁州进发之时,武乡贼就已经收到消息组织撤离了,城内不少百姓跟着他们一起逃了,估计得有半数左右,如今城内还留着的百姓,尚有两万上下。” “两万余人”宋统殷默默念了一句,两万多百姓加上他领来的三万大军,这么多人每日消耗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能不能撑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草抵达,宋统殷心里还真没什么底气。 “城内留下的官绅说,武乡贼在城内挖了不少地道地窖,百姓们把粮食都藏在里头”虎大威继续说道:“末将已经派人满城去搜了,那些窖藏的粮食,应该能缓解一下军中缺粮的情况。” 宋统殷沉默了一会儿,才默默点了点头,那些地窖地道里藏着的必然都是城内百姓的存粮,大军刚刚入城就劫掠百姓存粮,城内的百姓们必然会被推到武乡贼的怀抱中去,失了民心,这武乡之战就会困难重重。 可宋统殷也不可能眼看着军中断粮,军队尚在掌中,就还有求胜的资本,若军中因断粮而哗变了,这一仗自己必然一败涂地。 宋统殷别无法他,只能是点头应承了:“暂且苦一苦百姓,骂名本官来担,待平阳府等地的粮草抵达,再补给他们便是。” 两人说话之间便来到了县衙,县衙门口的地砖都被掀开,挖得坑坑洼洼的,虎大威见宋统殷皱眉打量着,解释道:“宋巡抚,武乡贼在县衙埋了地雷,末将都差点被炸到。” 宋统殷点点头没说话,跳下马来走进县衙里,进了县衙大堂,却见大堂里的牌匾从“明镜高悬”换成了“倡义救民”四个大字,两侧的对联也换了一副——兵将齐心护百姓,万民拥戴覆乾坤。 “反心昭然!”宋统殷冷哼一声,忽然发觉大堂案上摆着一封书信,皱着眉去取来查看。 “这信是武乡贼留给您的,末将没有拆看。”虎大威解释了一句,宋统殷点点头,拆开一看,不出所料,信中都是些劝降的话,让宋统殷为万民百姓着想,不要再依附于只知压迫剥削、内不能安黎庶、外不能御鞑虏的朝廷,乖乖投奔武乡义军,助天下万民扭转乾坤。 “站在人民这边”宋统殷念着最后一句,不由得嗤笑一声:“杜魏石,杜常之,听说十二岁便得了童生试三考第一,后来科场舞弊被朝廷下令禁止科考,此人确实是个人才,这篇劝降的信写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只有这最后一句太过突兀了,应当不是出自他的手笔,是别人添上去的。” 虎大威对文章诗词毫无兴趣,见宋统殷读完了信,哼了一声:“宋巡抚,那些武乡贼在县衙后院厢房中给您安排了一桌酒菜,看样子是劝您投降的‘诚意’了。” “有意思!”宋统殷哈哈大笑起来,往县衙后院走去:“既然如此,本官就却之不恭了,他日若能生擒武乡贼的匪首,本官必连宴十日,回报他们今日这般招待!” 入了夜,气温骤降,天上又渐渐飘起了雪来,乌云将月光彻底拦住,如同一张巨幕一般笼罩在武乡城上,让整个天地间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韩阿六踩着雪堆翻进了一道院墙之中,屋里有人提着刀出来查看了一眼,见是韩阿六等人,冲他们招了招手:“你们来得晚了些,让俺们一阵好等。” “殷叔,实在抱歉,俺们避着巡夜的兵丁,绕了一圈过来的”韩阿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些官军一路上挨炸遭袭,咱们都以为他们入城之后必然倒头就睡,没想到竟然还有兵卒巡夜,差点和他们撞上。” “宋统殷和虎大威都不是无能之辈,自然小心谨慎”殷小旗嘿嘿一笑,朝屋里挥了挥手,屋里两三名穿着民装的战士扛着一个个木料走了出来,在院中布置起来拼装成一架简单的投石车,韩阿六等人赶忙上去帮忙。 “城内半数百姓跟着咱们撤离了,空出来的民房都被官军占了,你们记着图,别逃跑的时候一头撞进官军聚居的地方!”殷小旗耐心的叮嘱着,指了指东南方向:“虎大威宿在北门城楼,而宋统殷就住在县衙里,按照咱们的估算,这投石机应该能把震天雷投进县衙里,让姓宋的好好吃一顿。” “若是能直接把宋统殷炸死,这一仗不用打咱们就赢定了!”殷小旗嘿嘿一笑,摇了摇头:“啧,也就这么一想,总之,等会把震天雷投过去后,不管有没有落在县衙里,大伙都得赶紧跑,若是回不了你们之前藏身的地方,就去找可靠的百姓先藏起来。” “咱们这次的行动,不是为了造成多大的战果,只是为了造成混乱,让那些官军不得安生,你们可别脑子一热跟官军搏杀,白白丢了性命!” 说话间,众人将那投石机搭好,韩阿六等人将系在炮梢上的炮索拉住,殷小旗将绳框装着的震天雷搬入投石机的皮套中,一一检查过,退后几步,点点头,韩阿六等人一齐奋力拉当炮索,炮梢瞬间弹起,皮套中的震天雷被抛入高空之中。 风阻将绑着震天雷的绳框活结吹散,震天雷在空中飞散,如冰雹一般砸向远处的县衙,有些引信被风吹灭,成了一个铁疙瘩,有些则被风吹得飞速燃烧,在空中就忽然爆炸。 与此同时,城内各处都响起了爆炸声,随即官军慌乱的吵嚷声和惊叫声响彻全城,报警的锣声和战鼓声一阵紧过一阵。 殷小旗拉了一把韩阿六,怒道:“还傻站着?快走!藏起来,没事别露头!” 第160章 遭袭 夜黑如墨,天空中纷纷扬扬飘着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城内一片寂静,到了半夜,连打更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偶尔巡夜的兵卒路过,才能听到一丝响动。 宋统殷推开窗户,让寒风灌入屋内,浑身一哆嗦,本来混沌昏沉的头脑,顿时有了一丝清明。 他很疲倦,进入武乡县境后一路挨炸遭袭,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人不是机器,又怎么可能不感到疲倦呢? 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始终睡不着,一闭眼,心中缠绕着的浓浓不安感就会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来,挥之不去。 除了武乡贼在县衙后院留下的那顿酒菜,城内仓库的粮食都被他们搬了个干干净净,连只老鼠都没给他们留下,虎大威入城后就开始纵容军卒踹门踏户劫掠百姓存粮,但一则山西和北方各省正在遭受雪灾,粮价飞涨,百姓手中存粮本就不多,二则武乡贼协助百姓在城内挖掘了不少地道地窖,百姓将粮食藏匿其中,一时半会根本又如何能轻易找到? 宋统殷心里很清楚,就算把全城的地道地窖都找出来,里头的存粮恐怕也不够自己的大军吃上几天的。 不单单是粮食,武乡贼还把城内用于取暖的棉布、煤炭、木材等物都一并打包带走,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没有取暖之物,不少军卒还没上阵就会冻死冻伤,昨日还在一起的同袍,白天一醒来就变成了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对军卒士气打击可想而知。 武乡贼唯一没动的,只有府库中的存银,宋统殷粗粗点算过,有数十万两之巨,但这些银子不能吃不能喝,如今这情况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和取暖之物,武乡贼把这些银子留下,明摆着是在嘲讽自己。 宋统殷不是不知道武乡贼正在撤离武乡,他是个能臣,所以很清楚官府办事的能力是个什么鬼样子,武乡贼也许会比官府要好上不少,但一伙卫军、吏员、落魄秀才组成的领导团队,又能好到哪去?短时间内又怎么可能把武乡搬空? 可事实却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宋统殷剿过白莲教、剿过漕工乱民、剿过农民军,却从未打过如此诡异的仗,他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仗没有百姓的全力支持是绝对打不出来的,但一伙起事还不到一年的贼寇,竟然比两百余年的大明还有威信,实在让他难以置信。 “此番若能得胜,武乡贼首断不可留!”宋统殷恶狠狠的念了一句:“待各路粮至,便发大军搜山!” 话音未落,忽听得屋顶上一阵当啷啷的响动,随后有一个黑点落进院里,在半空中猛地炸成一朵橘色的花朵,碎铁铅子四散飞舞,折磨得屋外的大树千疮百孔,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让宋统殷一阵耳鸣、头晕目眩。 “震天雷!巡抚小心!”屋外值守的亲兵慌忙踹门进来,一把将宋统殷从窗口扯下,塞进窗边的书桌下,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屋顶的碎瓦哗啦啦掉落下来,县衙后院和前堂都窜起一股股白烟,横飞的碎铁碎铅击打在木头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响个不停。 一枚震天雷砸碎了屋顶的碎瓦落入房中,引信还在滋滋的烧着,宋统殷大惊失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名亲兵飞扑上去,用身体将那震天雷压在身下,但过了好一阵却始终没有爆炸的迹象,那亲兵疑惑的撑起身子,却见那震天雷的引信已经烧尽,明显是出了故障,成了一枚哑弹。 “巡抚鸿福!”身边护卫的亲兵都松了口气,宋统殷也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怒不可遏:“城内有武乡贼潜伏!立即组织人手抓捕!速令各部将官都来见本官!” 虎大威满脸阴沉的走入县衙之中,他在北门城楼也遭到了城内潜伏的武乡贼袭击,投石器将震天雷抛上城楼,还用一窝蜂乱射了一阵,等部下的军卒杀过去,那些袭击者早就跑得没影了,去搜捕的军卒反倒踏了地雷,伤了三人。 县衙里一片凌乱的模样,数十名卫所兵正在清理被爆炸炸断的树木和炸穿的屋顶,宋统殷宿在县衙,遭到了武乡贼的重点袭击,从三个方向投进了数十枚震天雷,好在宋统殷命大、亲兵反应及时,才保下他一条性命来。 县衙大堂坐着各部将官,有几人灰头土脸,明显也遭到了袭击,还有一人受了伤,一名亲兵正在给他的右腿包扎。 宋统殷见虎大威来了,冲他点点头,继续说着:“城内十六处遭到袭击,都是各部将官居住和咱们的兵卒聚居之地,其中本官所在的县衙和虎参将所部屯驻的北门遭袭最多,伤亡倒是不多,武乡贼的暗子打完就跑,没有一人受擒。” “武乡贼潜伏在百姓之中,袭击完后往民房里一钻,我军根本无法分辨!”宋统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样的袭击以后不会少,各部都要提高警惕!” “宋巡抚,请容末将说句话!”虎大威忽然出声:“武乡贼潜伏百姓之中,除非屠城,否则我军如何搜捕?敌暗我明,时时刻刻袭击骚扰不停,我军军心士气如何维持?加之我军携带粮食只够数日之用,武乡城内又找不到粮食,困守武乡,迟早断粮,末将以为,不如撤兵暂回沁州,一则可以安然休整,二则也能就近就粮。” “万万不可!”张三出声打断虎大威的话:“宋巡抚,您若撤军,武乡必然再陷敌手,您亲起大军而来,却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且武乡新复便再次沦陷,您如何与朝廷交代?” 张三瞥了虎大威一眼,语气有些硬梆梆的:“宋巡抚,小人说句诛心的话,虎参将就算败了,还能去山东,回卢参政手下办事,可您若是败了,还能去哪呢?” 宋统殷浑身一震,轻轻点头,叹道:“为今之计,也只能稳守武乡了,张管家,你写封信,快马送去沁水,让霍夫人出面协调,继续在沁州募粮。” 去年霍夫人领团练乡民击退了入侵沁水的王嘉胤大军,此事报上朝廷,朝廷合议将窦庄更名为“夫人城”,天子还御赐亲笔手书的“燕桂传芳”的牌匾,宋统殷贵为巡抚,说起霍夫人来也是毕恭毕敬。 张三领命正要离去,一名亲兵忽然急匆匆闯进大堂,附在宋统殷耳边说了几句,宋统殷顿时脸色一变:“沁州的粮队遭到武乡贼大军围攻,快马前来求援!” 第161章 劫粮 吴成扶着一棵大树喘着气,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形成一道薄雾,让远处官道上驻扎的那支队伍显得有些朦朦胧胧。 素色的营帐铺满了整条官道,外围环绕着一层运粮的大车当作“营墙”,营地正中堆放着一袋袋粮食,堆积得如小山一般高,营火都被寒风吹熄,值夜的守卫和巡逻的兵卒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夜里,一个个都开了小差,缩在避风的角落或者营帐中取暖,营中一片死寂。 吴成轻蔑的哼了一声,这些护卫粮车的军卒,都是些卫所兵卒,军纪比不上宋统殷的抚标营,甚至连晋南官绅的团练都比不了,这几日武乡义军的游击战没有让他们提高一丝一豪的警惕心,对寒冷的惧怕更甚于对武乡义军的惧怕。 营内哨岗极为松懈,宝贵的粮食就大剌剌的摆在大营中间,外围的防御只有一些装装样子的大车,也没有挖掘壕沟、竖立拒马等物,领军的将官扎营之后便躲进温暖的营帐里再没出现,既没有安排人员察看侦察官道两侧的山地是否有伏兵埋伏,也没有安排传令兵快马去武乡联络、请求披甲骑兵往来巡查、机动掩护。 更重要的是,这支护粮的队伍不过八百多人,武乡义军的主力却蜂拥而来,十倍的人数差距,拿头撞都能撞死他们了。 “他们从沁州城出发时,就被咱们的探子盯上了,一路跟到这”岳拱压着声音冲吴成说道:“探子仔细确认过了,这支粮队确实是正经的运粮队伍,不是宋统殷的诱敌之计,也没有伏兵埋伏。” “那正好喂饱咱们!”吴成嘿嘿一笑:“记得放几个人去给宋统殷报信,咱们在沁州地界吞掉这支粮队,就是要让宋统殷所部明白,不止武乡地界,整个沁州他们都不安全,没了安全感,人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军心就会乱,他们军心越乱,咱们得胜的把握就越高!” 岳拱点点头,向一旁的亲兵挥了挥手,那名亲兵将双手捂在嘴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鸟叫,紧接着,山林之中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鸟叫,围绕着官军粮队越传越远,清晰可闻。 “绵老叔他们准备好了!”吴成轻轻点头,拔出腰间雁翎刀:“那就别让这些官军等太久了,炮队准备,开始作战!” 尖锐的哨声忽然响起,一瞬间响彻官道两侧被白雪覆盖的山地和树林,刺得人耳膜生疼,有些卫所兵从睡梦中惊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营帐中探出头来,一脸蒙逼的查看着四周,却见两侧的山地和树林里绽放出一束束鲜亮的光芒,随即震耳欲聋的雷霆之声响起,实心铁弹、铅子碎铁如同暴风雪一般席卷而来。 武乡义军依托山林进行大范围的机动作战,不便携带的重炮自然都没有带上,军中携带的都是重量较轻的小炮,射程不远,好在那些护粮的官军忙着取暖开小差,根本没有查看四周,让武乡义军毫无阻碍的将轻炮抬到有效射程内,覆盖了整个营地,甚至还不慌不忙的构筑了掩体和炮位、测算好火炮的各种数据。 有了这些前期准备,第一轮轰击便收获了巨量的战果,无数营帐被碎铅碎铁横扫而过,被摧残得如同破布一般,营帐中的卫所兵还在酣睡之中,便成了一具具满身血洞的尸体,有些一时未死,从梦中惊醒,捂着血淋淋的伤口惨叫哀嚎着乱滚。 被实心铁弹击中的营帐也好不到哪去,无比动能催动的营帐碾压而过,所到之处便是一条断手断脚的血路,惊醒的卫所兵惨叫不断,失去双腿的伤员如同蛆虫一般惊恐的在地上爬着,又活活流血而死,或冻死在雪地之中。 官军大营乱成一团,领兵的将领在第一轮炮击中就连人带营帐被轰杀成渣,护粮的卫所兵遭到突然袭击,又失去了指挥,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逃乱窜,又一片片被横飞的炮子扫倒,有几个机灵的抢了战马朝武乡城飞逃而去,更多的则惊慌的喊叫乱逃着,营中满是卫所兵卒慌乱的喊声和垂死的惨叫声。 “让那些逃走的去武乡报信,炮队停炮,节省弹药!”吴成高声下令,岳拱呼啸一声,身旁的亲兵有节奏的敲响了挂在身上的腰鼓,随即官道另一侧的树林中也响起了腰鼓的声音,炮队纷纷停火,紧接着尖锐刺耳的木哨声又一次响起,早已准备良久的正兵如恶狼一般扑向官军营地。 喊杀声震动天地,数千武乡义军的战士四面围杀而来,冲进营中乱砍乱杀、遇到聚团的卫所兵便把震天雷投掷过去,乱成一团的官军根本没法抵挡,许多人还患有夜盲症,满耳都是刺得人耳膜生疼的哨声和震天的喊杀声,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武乡义军的战士,不少卫所兵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人头落地,更多的则如同受惊的羊群一般四散而逃。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些卫所兵也不是傻子,见己方被单方面的屠杀,干脆跪倒在地投降,武乡义军不是杀降的屠夫,吴成也要借助这些吓破胆的卫所兵去搅乱宋统殷所部军心,稍稍清点了俘虏,将他们身上的干粮和武器装备收走,便让他们扛着自家伤员往武乡城逃去。 “粗粗算了算,斩首三百余级”绵正宇哈哈笑着走到吴成身边:“粮食倒是不多,依俺看,只够宋统殷吃上四五天的。” “省吃俭用,对他来说倒是够了,他只要坚持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到就行”吴成嗤笑一声:“只是不知道他要是晓得八夫人早从沁州官绅那里得知粮队行军路线并透露给咱们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啧,粮食都拉走,一粒都别给宋统殷他们留下!” 吴成朝武乡方向看了看,忽然问道:“绵老叔,岳叔,你们说,宋统殷收到粮队遭袭的消息,会派多少人来支援?” 绵正宇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你还想截击他们的支援部队?” “看看再说!”吴成嘿嘿一笑:“若是他们大举出动,咱们就撤兵进山,转兵去与黄叔汇合佯攻沁州,若只是挑选精锐而来,咱们就和他们好好碰一碰!” 第162章 伏击 白胜领着千余骑兵向着沁州方向奔去,脸上爬满了怒容,沁州粮队遭袭击,白胜受宋统殷之命领部下骑兵前往支援,虎大威领所部跟在后头,若是武乡贼主力尚在,白胜便缠住他们,待虎大威所部抵达再协同其一起击破武乡贼的主力,若事已不可为,白胜手下的骑兵也能迅速脱离战斗。 一路上碰到不少零零散散的溃兵,带来的情报也是乱七八糟的,有说武乡贼有十万多人的,有说武乡贼招了天神鬼怪助战的,甚至还有一问三不知、只顾着逃跑的。 无论如何,白胜可以判断,这些袭击粮队的武乡贼人数不会少,必定是武乡贼贼军主力! 大军自从进入武乡县境之后,便不断挨炸遭袭,每个人都是疲惫不堪,本以为今夜能好好休息一番,却没想到又遭到了潜伏在武乡城内的武乡贼的袭击,好不容易能松口气,又被派来支援那支遭袭的粮队,每一个骑手的心里都憋满了怒气,如今好不容易能逮住武乡贼的主力,人人都拼命拍马提速,恨不得飞到战场上。 “白守备!”一名夜不收飞马赶来,大喊道:“贼寇还在搬运粮食,约有千人左右,全是步军!” 白胜皱了皱眉,武乡贼的人数比自己估算的要少,但也无所谓,自己有上千骑兵,占尽优势,若能歼灭这上千人的贼寇,也是大功一件。 马鞭一挥,营军骑兵如水泻一般向战场杀去,远远便瞧见那些武乡贼抛下装粮的大车狼狈逃窜起来,白胜呼啸一声,双手高举在空中一分,部下骑兵顿时一分为二,向着那些贼寇包抄过去。 白胜很清楚,若是让这些武乡贼逃入树林和山地之中,自己的骑兵就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故而才让骑兵两翼包抄,先截断那些武乡贼逃遁的道路。 骑兵黑压压的越过白雪覆盖的道路和原野,震动的马蹄踩起一片片雪花,踏着碎玉乱琼,如同鬼神一般扑向战场,那些武乡贼逃得越来越快,可谓是抱头鼠窜。 但很快白胜就发现不对,武乡贼用大车在官道上组成一道“墙”,那些贼寇翻过大车便汇入“墙”后的军阵之中,军阵井然有序、盔甲兵器反射着点点寒光,一点不像被奔腾的骑兵吓住逃窜的样子。 白胜心中不安,但战马已经提到极速,这时叫停已经太迟了,白胜只能稍稍缓下马速,隐在骑阵之中。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声声尖锐的木哨声响起,车墙后的武乡贼推出几样火器,惊得白胜大呼出声:“糟了!是神机箭车!” 话音未落,只听得“咻咻咻”的破空声响彻整个官道,无数火箭飞蝗一般朝冲阵而来的营军骑兵射来,这些骑兵反应极快,慌忙用盾牌遮蔽身体,但火药推动的火箭穿透力极强,靠前的骑兵连盾牌都被射穿,惨叫着落马,一时没死的,也被同袍的马蹄踩成肉泥。 “有埋伏!”白胜大惊失色,刚要调转马头逃跑,却瞥见官道两侧的树林和山地中亮起一片星光灿灿的星火,如同璀璨的星河一般夺目,白胜心中一惊,赶忙俯在马背上,很快,雷霆之声次第响起,火铳齐射喷发而出的铅弹化为一场飓风,迅速将官道上混乱的骑兵包裹其中,不少骑手战马身上炸开一个个血洞,惨叫着翻倒在地。 “快撤!快撤!”白胜惊恐的大喊起来,但他的命令完全被铳声盖过,后方的骑兵在神机箭车发射时就感觉到不好,下意识的勒马减速,有些战马一时反应不过来,人立而起将马上骑手掀落,不少骑兵害怕踩到同袍,勒马小心翼翼的躲闪着,阵形一时变得混乱不堪。 而有些骑兵马速一时缓不下来,还在朝着武乡义军的车墙冲锋,营军的骑阵顿时断成两截,各自遭到了武乡义军的火力打击。 白胜顾不得去整理军阵,一名骑兵惊慌的逃到他身前,替他挨了一发铅弹,铅弹从下颚钻入,又从他的后脑侧面钻出,白的脑浆和红的鲜血如同炸开的西瓜一般四散飞溅,有些落在白胜的嘴里,血腥味让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守备官也忍不住想呕吐。 待在这里必死无疑!白胜打了个激灵,大喊一声:“快撤!”便纵马向武乡城逃去,不少骑兵见状也纷纷跟随他溃逃起来,整个骑阵彻底崩溃了,营军骑兵抛下尸体和伤员,所有人都在慌不择路的放马狂奔。 “停火!停火!,派人去打扫战场,干粮、装备和武器都收走,战马也牵走,战马尸体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都涂上毒,要让宋统殷连马尸都吃不到!”吴成用双手在嘴上圈成一个喇叭,大吼着下令,火铳手纷纷停止射击,除了留一部正兵监视官道,其余战士一起下场打扫战场,把营兵的尸体剥得赤条条的,伤员则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安置,装备战马全都牵上山。 炮队已经携带火炮先行撤退了,留下伏击的正兵打扫完战场后也在整队撤退,这一场短短的伏击战果还算不错,营军骑兵被射杀百余人,受伤两三百人,余下的算他们反应快,狼狈的逃出了包围圈,吴成也没有和它们搅在一起等虎大威来一锅端的意思,击溃了这支冒进的骑兵便达成了作战目标。 一名探马穿过山林飞奔而来,带来了最新的军情:“报!虎大威所部离我军不足十里!” “来得还真慢,一路提心吊胆、进了武乡也没好好休整又被驱赶着上阵,恐怕那些营军已经成了一支疲惫之师了!”吴成微微一笑,放眼扫视了一下战场,最终还是按耐住与虎大威会战的决心,决定保存实力: “啧,还不够,还得继续拖,全军迅速撤离,让黄叔去沁洲城下露个脸,希望虎大威这员悍将会脑子一热跟着咱们跑去沁洲城,那时就能将他聚歼在沁州城下了!” 第163章 疲军 宋统殷坐在城楼之上,呆呆的看着远处空无一人的官道,寒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但宋统殷浑然不觉,只是紧咬着下唇,看着虎大威领军而去,看着大雪渐渐停息,看着朝阳在远处的青山上露出一个头、阳光渐渐驱散了层层叠叠的乌云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宋统殷心中始终缠绕着浓浓的不安,昨夜遭袭之后,他便派人全城大索,但直到现在还一无所获,那些袭击者藏在城中,与平常百姓没什么区别,宋统殷手下的军卒都是外地人,一时半会又如何能分辨出来?只能查查城内有没有单身独居的青壮,抓了一堆人,宋统殷亲自去审过,大多是些青皮无赖和穷汉,一眼看去就不可能是善战的兵卒。 而且城里的百姓也在明里暗里的帮着他们,宋统殷心里很清楚,这些袭击者有不少就藏在百姓家里,百姓们主动替他们打掩护。 武乡城内能留下的百姓,要么就是舍不得家宅财产的,要么就是对大明还心存念想的,这些人本来都是宋统殷可以招抚为助力的良善之民,但大军入城之后便四处踹门踏户、搜罗粮食、劫掠财物,将这些百姓统统得罪干净,断了他们当良民的念想,自然也就把他们推到了贼寇那一边,与官军作对。 宋统殷也知道这样的方式是在竖敌,但形势比人强,若是在武乡找不到粮食,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守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抵达的,断了粮,就只能放弃武乡退回沁州就粮,自己光复武乡城的报功文书刚刚到京师,紧接着就送上一份武乡再次沦陷敌手的奏疏,以紫禁城里那位天子急躁而好脸面的性格,绝对会砍了自己的脑袋。 所以他不能弃武乡而去,至少也要有些斩获再撤离,对朝廷和天子也能说是力战而退,好歹有个交代。 瞥了眼身边跟着一起挨冻的一众将官,视线落在团练总管张三的身上,宋统殷不由得微微一叹。 武乡城是因为张家二爷而沦陷的,武乡贼也是因为张家二爷而被逼反的,虽然现在霍老夫人因御贼有功上达天听,山西官绅团练也离不开张家领头,张家三小姐更是协助其夫领白杆兵驻屯京师、护着天子和一众京官的安全,张家看似地位稳如泰山,但逼反卫军、沦陷城池的罪名始终悬在他们头上,不把这个漏洞补上,张家如何能安心? 所以这一众将官之中,张三是最反对撤兵的,张家对收复武乡如此积极,不就是为了剿灭武乡贼、踢开悬在脑门上的利剑吗?若是就这么撤回沁州,这窟窿岂不是越搞越大?那张家出钱出粮出兵来这一趟做什么? 视线挪向其他将官,不少人都是眉头紧皱、一脸凝重,宋统殷又是微微叹了口气,这些将官都是和农民军乃至东虏鞑虏打过仗的,何时处于优势、何时处于劣势,劣势到何种程度、该做何选择以扭转局势?他们心里都清楚的很,只不过军令如山,人人都憋着不说而已。 对于宋统殷和张家来说,这是场政治仗,所以武乡绝不能丢,对于他们这些只管打仗的将官来说,武乡一座空城毫无意义,留在这得日日提心吊胆,还面临着断粮的危机,与其坐困孤城,还不如退回沁州再做打算。 主帅和将官都有自己的盘算,上下都不一致,军心又怎会不混乱?这场仗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的大军就会越不利。 “至少等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抵达再说!”宋统殷叹了口气,下定决心,正要进城门楼子里避风,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宋统殷皱眉看去,过了好一阵,虎大威的战旗出现在视野中,那数千精锐明显疲惫不堪,军阵散乱得不成模样,有些军卒还抬着伤员,也许就是在刚刚的袭击中受伤的。 “末将无妨,只不过遭到了武乡贼火箭弹的袭击,那些火箭弹准头不行,没给末将造成什么伤亡!”虎大威匆匆赶到城楼上,也是一脸疲惫,健硕的身子都有些佝偻:“沁州的粮队已经完了,白胜所部遭到武乡贼伏击,伤亡三四百余人,待末将抵达,武乡贼便放火焚烧运粮大车和尸体,遁入山林中逃了。” 虎大威喘了口气:“还有一事,沁州城遭到武乡贼攻击,据来求援的兵卒汇报,围攻沁州城的有上万贼寇,用重炮轰击城墙,末将担心这是围点打援之策,故而没有去沁州城支援,只留下白胜的骑兵监视武乡贼动向,先领大军返回武乡再做打算。” “你做的对,沁洲城必然是个陷阱!”宋统殷点了点头,分析道:“两军对垒,武乡贼本就人少,此时却损兵折将拿下沁州,毫无意义,他们的目标始终是我们,消灭我们,沁州城自然不战自溃。” 虎大威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劝道:“宋巡抚,武乡贼使的是疲敌之计,故意让出武乡城,就是为了在武乡将我大军拖疲拖垮,末将以为,与其坐困于武乡城中,不如弃武乡而去,先返回沁州城就粮休整” “武乡不能弃!”宋统殷有些恼羞成怒,吼了一声:“武乡绝不能弃!虎参将,报功的文书里也有你的名字,你想要坐稳这个参将的位子,就不能只想着怎么打仗!” 虎大威一愣,脸上有些愠怒,指了指城下正在入城的军卒,语气硬梆梆的顶道:“巡抚大人!看看这些将士们!不过一两天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如此的疲惫,从进入武乡之后,我军一直不停的遭袭,还没与敌寇主力碰上面,便已经损失了数百将士!” “宋巡抚,武乡贼今日能袭击沁州的粮队,他日难道就不能袭击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对我军来说,整个沁州地区都不安全,此时应该想的是如何解决眼前的麻烦,而不是去应付朝中的争斗!” “眼前不过是些麻烦,我数万大军云集在此,只要捕捉到贼寇的主力,必能一战而胜!”宋统殷语气也有些不善,怒道:“可那京师朝堂,却是时时刻刻扎在咱们心口的刀子!不料理好朝中的事,就算是大胜一场,咱们也说不准哪天就被捉进了诏狱!” “本官心意已决,武乡绝不能弃!组织诸部搜山,坚持到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抵达,咱们就能得胜!” 第164章 漩涡 沁州城墙上爆发出一连串的火光和浓烟,炮弹和铅子如雨点般砸下,但却根本没有伤到围城的武乡义军分毫,义军战士们都躲在沁州城火力打击的射程外,又有盾车和壕墙掩护,毫发无损。 沁州城内的守军也知道在如此距离他们根本不可能给武乡义军造成什么损失,胡乱放炮乱炸乱轰,不过是为了表现出一个城防固若金汤的景象而已,一则安抚城内的军心民心,二则也是为了警告围城的武乡义军,沁州城一州府城、城防坚固、火炮众多,想要强攻就得做好付出重大伤亡的代价。 武乡义军的每个将士都是宝贝疙瘩,吴成自然不会把他们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攻城上,从一开始就没想真的攻打沁洲城,见虎大威不上当,撤兵退回武乡,便也做好了撤兵的打算:“虎大威倒是头脑清醒,没有一头撞进咱们的陷阱里来,啧,准备撤兵,这沁洲城再围着也没意义了。” “消灭宋统殷那三万大军,沁州自然能不战而下!”绵正宇点点头,微笑道:“只是没想到宋统殷那么愚蠢,真就要坐困于武乡了。” “他不是愚蠢,他恰恰是太聪明了,所以考虑得太多,但往往战场上就是得单单纯纯、心无旁骛,才能赢得胜利!”吴成冷笑一声,看向武乡方向:“但宋统殷坐着那封疆大吏的位子,就让他不能不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京师的朝局就是一个大漩涡,置身其中就得想方设法的先保护好自己和官位,然后才能去做事,可越想做事,在这漩涡里滚得就越危险,越想保护自己和官位,就越做不成事!” “这是个死循环,宋统殷他们这一类大官谁也没法去解,只能拼命维持一个平衡,过一天算一天,有一天的日子,便要竭尽全力的去裱糊,这平衡一破,只有罢官或身死的下场。” “听你这么说,这位宋巡抚也是可怜”绵正宇叹了一声,感慨道:“想做事的却不能安安心心的做事,要么像宋统殷这样时时刻刻得提心吊胆,要么就像武知县那般干脆不理世事,反倒是那些拉帮结派、作恶多端的贪官污吏,一个个官官相护,活得滋润的很。” “这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塌方式的腐败,大明的今天,不是几个贪官污吏造成的,而是整个制度都出了问题,朝廷和万岁爷无心也无力去扭转局势,只能等一场大火将整个天下烧成白地,再重新作画!”吴成咧嘴一笑,指向绵长鹤扛着的那面“倡义救民”的大旗:“咱们就要做那把大火,烧干净所有的杂草,让整个天下按照咱们的理想去建设!” 绵正宇坚定的点点头,看着那面大旗目光流露出一些炽热,吴成微微一笑,继续之前的话题:“撤军,让黄叔留下监视沁州城,宋统殷若是不管不顾退回沁洲城,有沁州的粮草支持,他的大军可以在此盘踞数月,此战便旷日持久了,数月的时间,什么都说不准,万一秦地农民军在河曲被曹文诏击败,咱们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境。” “所以宋统殷撤兵返回沁州城,咱们就必须在半路与之合战一场,将其消灭在沁州境内,之后才能从容布局,只希望宋统殷能多熬些时日,让咱们彻底将他拖垮拖瘦!” 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了桌,韩阿六顾不得烫,呼哧呼哧的大口吞咽起来,桌边一名瘦瘦小小的女孩用抹布擦了擦手,冲着他害羞的笑了笑。 “慢些吃,别烫着!”一名老妇女拄着拐杖走了过来,慈爱的看了韩阿六一眼,吩咐女孩去找些大蒜来给韩阿六佐面:“小战士,你住在俺们家里三两日了,可住的习惯?等赶走了官军,你要是没住处,干脆还住在大娘家得了。” 韩阿六摆了摆手,在身上上上下下摸着:“大娘,俺们有纪律,平日都是住军营的,再说了,俺还有个老娘在沁源城里,战后俺准备接她来武乡常住,平日放假也能看看她,和你们挤着,也不方便。” “方便方便!”老妇人嘿嘿笑着,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儿,见她红着脸低下头去,笑着眯了眯眼,微微叹了一声:“花儿爹去的早,就留下咱们一对母女和这座老宅子,你也知道,之前这宅子被人夺了去,还是义军菩萨入城赶走那些官绅之后,才帮俺们把这宅子夺回来,可家里没个靠山,这宅子咱们一对母女又如何守得住?到时你就把你老娘接来一起来住便是。” 韩阿六瞥了一眼那害羞的女孩,老妇人话说得隐晦,但意思却很清楚,韩阿六不由得脸一红,挠了挠后脑勺:“大娘,俺们有纪律的,将士婚配要上报批准的,俺还没到标准。” “义军菩萨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管,什么都有纪律!”老妇人埋怨一句,摇了摇头:“无妨,俺就瞧定你这人了,俺家花儿可以等。” 韩阿六胡乱的点着头,拼命扒拉了几口面条,吩咐大娘将食物和燃料在地窖里藏好,逃命似的逃出宅子,迎面便撞上从另一个宅子里逃出来的同伴:“阿六哥,王大娘又让你娶她女儿了?” 韩阿六心里一阵小鹿乱撞,白了一眼,避开这个话题:“怎么?憨子,何大爷又让你做他干孙子了?” 两人都是一阵偷笑,他们这些潜伏在武乡的战士,如殷小旗那个年纪的青壮,一般都藏在城内隐蔽的地道中,而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则大多分散潜藏在百姓家里,一般都是孤寡的老人,一来可以顺便照料他们的生活,二来也能伪装成他们的子孙。 官军刚刚入城便把城内百姓得罪完了,有不少百姓悄悄逃出城去,留下来的也主动给潜伏的战士们打掩护,就是为了尽快将这些为祸百姓的官军赶走。 “对了,阿六哥,你听说了没?”憨子跟在韩阿六身旁八卦着:“上面对咱们的行动很满意,据说战后要专门组建一支谍探的部队,叫军情司还是什么的,专门负责潜入城市收集情报、联络百姓、配合作战,咱们这批人以后都要提拔当官了。” “早听说此事了!”韩阿六耸了耸肩:“这些事还远的很,先顾着今晚的行动再说!” 第165章 坐困 夜已经深了,县衙大堂之中却依旧灯火通明,宋统殷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不断扫视打量着堂中的将佐,看着他们满脸疲惫的神情、听着他们一个个汇报。 “沁州粮队又遭到了武乡贼的袭击!”一名将领继续汇报道:“据来人报告,这些武乡贼仿佛在沁州城里长了眼睛一般,沁州的粮队刚刚出城不远,便遭到大股武乡贼的攻击,武乡贼还耀武扬威直逼城下,放火将运粮的大车全部焚毁,沁州守军见贼势颇大,不敢出城,只能坐看他们退去。” 那名将领顿了顿,瞥了眼宋统殷,继续说道:“武乡贼在城下留下了一袋粮食,粮袋上用动物血液写着‘谢宋巡抚赐粮’。” “欺人太甚!”有将领怒气冲冲的叫嚷起来,宋统殷冷哼一声,吩咐道:“那就给他们回个话——日后大牢相见,本官便以此粮招待!” 堂中一时沉默,谁都清楚宋统殷不过是图个嘴痛快而已,那些武乡贼作战极为飘逸,隐藏在大山之中,时不时如毒蛇一般跳出来咬上一口,专门盯着运粮的队伍攻击,官军千人以下的小股部队出动,就会面对上万武乡贼的围歼,若是大股部队出动护粮,沿路便会不断受到武乡贼的骚扰,千方百计的烧毁粮草,就算把粮食安全运进武乡城,军卒也会伤亡不少。 时至今日,单单因为护粮就已经伤亡了一两千军卒,若只是阵亡了还算好,但大多数军卒都是断胳膊断腿的伤,上不了阵,又需要分人照顾,完全就是空耗钱粮的累赘。 粮队损失惨重,沁州的官绅也越来越不愿意给粮,甚至有人直接指着宋统殷幕僚师爷的鼻子质问他们这些官绅给粮到底是用来剿贼,还是用来资敌? 好在有张家带头,还能勉勉强强征募些粮草。 虎大威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宋统殷面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说道:“还有何事,一并报来。” “巡抚大人,城内的燃料已经快见底了,这大雪下个没完,若是再没有补充,恐怕要冻死人了!”一名将领拱手汇报道,宋统殷不禁皱了皱眉。 武乡贼不单单搬走了城内的粮食,煤块木材这些燃料也统统搬了个干净,武乡贼十分狡猾,城外的树木都砍伐干净,附近山上的树木却一点没动,官军要砍伐树木当作燃料,就只能进山砍树,而山林之中就是武乡贼的天下,砍柴的军卒往往进山没多久就没了踪影,或者只有一两个浑身是血的逃了回来。 宋统殷也不可能把全军拉去砍柴,城内的百姓又不配合,放出去砍柴,基本直接就进山跑了,天寒地冻的,军卒们晚上睡觉也得有个挡风的地方,自然不能拆屋取暖,只能抢掠收集一些木制家具、牌匾什么的劈开当作燃料,勉强支撑着。 宋统殷长叹一声,心中愈加烦闷,挥挥手示意暂且略过这个话题,继续问道:“还有其他的事吗?” “巡抚大人,城内潜伏的武乡贼,还在不断袭击我军!”又有一名将领起身回报,带来的依旧是坏消息:“这几日他们在各处水井投毒,或者用震天雷和火箭骚扰我军军卒,这些家伙打完就跑,我军根本没法追捕。” 宋统殷揉了揉眉心,幽幽叹了口气,那些潜伏的武乡贼如同老鼠一般难以发现,逮着机会就出来咬上一口,他们根本不在意战果,一心只想制造混乱,弄得全军不得安生,军卒们吃不好睡不好,始终绷紧了神经,疲惫到了极点,士气也一落千丈。 “那些武乡贼潜伏在百姓之中,城内的百姓都帮着他们!”一名将领出声说道:“我军全城大索了几次,却次次徒劳无功,就是因为城内的百姓尽皆附贼的缘故,依末将看,只要断了百姓的支持,城内那些武乡贼也就没法冒头了。” “说得轻巧!”宋统殷冷哼一声,如何断了百姓对武乡贼的支持?难道屠城吗?百姓不愿附贼而走,却反被官军屠戮,这话传到都察院那些闲得蛋疼的言官耳中,他们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给自己扣一个嗜杀的帽子。 当然,若是自己能像洪承畴那般战无不胜,自然不用顾忌言官的鸟叫,可问题是如今武乡的关键在于缺粮,就算屠了满城百姓也缺粮,缺粮的问题不解决,那些武乡贼就始终能拿捏着自己的这个命脉,这场仗也根本不可能有获胜的机会,屠城毫无意义。 宋统殷从剿白莲教起,不知杀害了多少附贼的百姓,双手沾满鲜血,心肠也就早变得跟石头一般坚硬了,他对屠城没有什么心里负担,但屠城屠得毫无意义,而且会平白塞个把柄给别人,这种亏本买卖,宋统殷不会去做。 “张守备说得有道理,城内百姓附贼一事,还得想个法子解决!”虎大威忽然出声说道:“这些百姓对咱们是负担和累赘,对武乡贼难道就不是负担和累赘了吗?依末将看,不如将他们统统赶出城去,一则断了城内潜伏的武乡贼的援手,二来,也能给城外的武乡贼添一个大包袱,耗费他们的钱粮不说,分辨和安置这些百姓也需要时间,咱们就能稍稍喘口气了。” 宋统殷眉间紧皱,把城内百姓统统驱赶出城,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但对于宋统殷来说,这和屠城没什么区别,也是个会被言官抓死的把柄,他得好好估量一番得失。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轰鸣,如同巨人在怒吼,随即整座城池都地动山摇起来,宋统殷大惊失色,慌忙跑出大堂看去,却见东面升起一个巨大的火球,伴随着冲天的烟尘直冲云霄,很快又化为一朵蘑菇云,残留在半空中。 “那是那是我大军囤放火药的地方!”有一名将领惊叫起来,话音未落,西边又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声,紧接着便是冲天的火焰将半个天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那个方向,应该是咱们的将士聚居之地!”虎大威脸色铁青:“他娘的,这把火不知要烧死多少人了!” 第166章 驱城 又是一声轰隆巨响,惊慌的惨叫声和喊声次第响起,升腾的火焰高高窜起,将半个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红色,连城内的气温都有些温暖了起来。 “这一夜,不知要烧死多少人了!”韩阿六抬头看了眼血红的天空,潜伏在武乡城的义军战士今夜是集体出动,给宋统殷和城内官军整了个大活,而官军这几日面临的一直都是一些零敲碎打的骚扰,加上连日高度紧张带来的精神上的疲惫,不可避免的有些松懈,完全没料到潜伏的义军战士会突然大举行动,被一击得手。 火箭弹射进了官军囤积火药和炮弹的仓库里,这些火箭弹其实非常简陋,不过是将火箭绑在木制框架上,再安上硬纸做成的飞翼,将震天雷、万人敌和一些引火物放进木框里,再点燃震天雷、万人敌的引信和火箭的引信发射出去。 这种简易的火箭弹极不可靠,上了天大多便做起了布朗运动四处乱飞,有些甚至在空中掉了个头砸进自家阵地里,这让潜伏的义军战士都没法去查看战果,点了引信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抱头鼠窜,毕竟再怎么不怕死的人,也不会愿意平白无故被自己发射的火器炸死。 这些火箭弹制作简单,走的就是一个量大管饱的效果,无数火箭弹从四面八方射向官军的火药仓库中,到最后成功抵达并爆炸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但这已经足够了,仓库中存放的火药被万人敌和引火物引燃,随即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连环爆炸。 除了袭击官军的火药仓库,潜伏的义军战士还在城中大肆纵火,这几日大雪连绵,入夜之后气温低得吐水成冰,城内的官军缺乏燃料,只能宿在逃离武乡的百姓们的民房之中躲风。 加上晚上时常遭到袭击和骚扰、需要随时准备出动搜剿袭击的义军战士,因此这些官军基本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聚居在一起,方便军官管理和约束,为了尽量保证夜间的安全,官军聚居地内和周围民房里的百姓都被赶走,以防有义军战士扮做百姓潜伏其中。 这恰恰方便了义军战士今夜的纵火行动,将藏在地道里的火油和引火物堆在街道首尾点燃,让夜间的寒风助力,大火借助风势迅速蔓延,不少官军兵卒还在睡梦中便被大火烧死,有些人被灼痛感惊醒过来,慌乱的逃出房屋,但整条街都笼罩在火焰之中,他们又能往何处去逃? 官军官将所穿的布面甲和棉甲成了上好的引火材料,被火苗沾上,瞬间便烧成一个火人,哭嚎之声震耳欲聋,被浓烟呛死无声无息丢掉性命的更数不胜数。 官军的战马也遭到了袭击,火箭弹点燃了草木搭建的马棚和堆积的草料,看守的官军军卒惊恐得只顾着自己逃跑,被绑在马棚里的战马挣脱不得,哀鸣着被活活烧死,有些奋力挣脱了束缚,冲出马棚跑到街上乱逃乱窜,还有身上的皮毛沾染了火焰,如同地狱坐骑一般带着满身烈火哀嚎着狂奔不止,又将恐惧和火焰播撒到更多的地方。 这场袭击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爆炸声渐渐平息,城内的大火却依旧还在燃烧蔓延,官军逃命的、救火的、搜剿的乱成一团,城内百姓们也慌乱不已,提着大包小包的细软朝着大火反方向的城门逃去,但城门守军本有纪律深夜不得开门,又担心有武乡义军的战士混在其中,如何肯开门放百姓逃命?挥起了屠刀对欲强行闯门出城的百姓大砍大杀,却依旧止不住涌来的人海,黑压压的一片挤在街道上,与守门的官军对峙着。 就这么对峙了一阵,宋统殷担心武乡义军趁机鼓动百姓暴乱,又希望借此斩断武乡义军的援手,派人下令四门开城放百姓离去,同时派出一支支官军一栋房屋、一栋房屋的搜查,用刀子逼着不愿离城的百姓出城。 韩阿六和憨子两人走在被大火照耀得清晰可见的街道上,急匆匆向着他们潜伏的民户赶去,迎面便撞上一队卫所兵,挥着鞭子和刀子踹开每一栋房屋,将房内的百姓拽出来扔在大街上:“宋巡抚有令!城内百姓即刻出城,待日升之时尚未离城者,皆为武乡乱匪,尽斩之!胆敢反抗者,立杀不赦!” 被半夜赶出自己家的百姓们哭天喊地却毫无办法,只能跟着人潮向城门走去,那些卫所兵明显没有单纯在执行任务,每个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不时有银两等物掉在地上,韩阿六看着冷笑不止,这个时候银钱财物还有何用?找不到粮食,这些破石头还能吃不成? 正在此时,一名小旗官瞧见了逆人潮而来的韩阿六和憨子两人,当即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见几名卫所兵提着刀子围了上来,韩阿六心中一惊,他们为了躲避官军的搜查,身上都没有携带武器,若是身份暴露,可就必死无疑了。 韩阿六按住身边紧张得握紧拳头的憨子,陪着笑脸点头哈腰的说道:“军爷,小人们的家就在前面,家中还有老母,他家里也还有阿爷,都是腿脚不便的老人,求军爷放小的们过去,带着他们一起出城。” 那小旗官将信将疑的打量着二人,韩阿六正要说话,人群中忽然有百姓喊道:“军爷,他们确实是住前头的街坊,他们家都是老人,放他们过去!” 随即更多的百姓们附和起来,韩阿六放眼看去,却发现没有一个是自己认识的,但他们却都口口声声替他作证。 那名小旗官见百姓纷纷作证,又见韩阿六和憨子两人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当下已是信了,却依旧拦着路不放,直到韩阿六摸出一些碎银塞进他们手里,这才放开道路:“看在你们纯孝的份上,让你们去带着老人离城,动作快点,等会咱们清查过去还看到你们,立杀不赦!” 韩阿六满口答应,朝周围百姓点了点头以作感谢,和憨子直往他们潜伏的民户而去,憨子紧张得气息都乱了,心有余悸的说道:“万幸有百姓帮忙遮掩,不然今日没准就交代在这了。” “赵教导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姓心里有杆秤!”韩阿六嘿嘿一笑,拉了把憨子:“快走,把大爷大娘和花儿他们送出城,咱们还得去地道里报到,继续潜伏呢!” 第167章 粮至 山谷之中黑压压一片都是如蚂蚁一般的男女老幼,他们或坐或站,将整片山谷填得满满当当、拥挤不堪,有不少老人和妇女在低声啜泣着,哭声不绝于耳。 武乡义军的医官医士正在给这些被驱离武乡城的老百姓进行着基本的身体检查,谷中支起了几口大锅熬煮着菜粥,提着棍棒的辅军和村兵往来巡查、维持秩序,让百姓们有序排队领粥,军中的教导则领着战兵在人海中往来穿梭,统计人员情况、排查奸细、发放物资和药物。 不少百姓半夜被官军粗暴的赶出家门和武乡城,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武乡义军一时也调拨不了大量的棉被棉衣,只能在山谷中先支起帐篷和营火,让这些百姓们避风取暖。 “有官军的探子混在百姓中,咱们找了七八个,应该还有人没抓出来!”绵正宇来到吴成身边,幽幽一叹:“宋统殷把城内的百姓当包袱,全都甩给了咱们。” “他们把百姓当包袱甩了,百姓们自然会把他们当垃圾扔了!”吴成看着远处通红的天空微微一笑:“宋统殷急了,强行驱赶良善百姓离城,这事必然会被朝廷言官拿来做文章,宋统殷打这一仗本就是为了稳住自己的位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往言官手里塞把柄的。” “宋统殷如今做出这等恶事来,其实是心里已经隐隐觉察此战他有可能要战败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战争的结果比城内的百姓更重要,所以他不得不行此恶招。” “但他依旧舍不得武乡城!”绵正宇冷笑一声,扶着腰间雁翎刀笑道:“打仗不想着怎么赢,总想些七七八八的事,如何能胜?宋统殷打此仗从一开始目的就不纯,所以他的败局,也就注定了。” “绵老叔说的没错!”吴成微笑着点点头:“宋统殷是个有能力的,但他受到朝廷党争的牵连,不能专心一致,而咱们则上下一心、团结一致,故而此战必胜、大事可期!” “再让宋统殷在城里呆上几天,多派些人手去查探平阳府和潞安府的粮队位置,大军要随时做好准备长途奔袭!”吴成看向那片血红的天空,握了握拳:“宋统殷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两支粮队的上面,必然要派重兵前去护粮,这一次,咱们要从正面彻底击垮护粮的大军,彻底断绝宋统殷和武乡城官军的希望!” “又下雪了……”宋统殷呆呆的立在县衙台阶上,对城内不时传来的爆炸声充耳不闻,伸手去抓空中飘扬的雪花。 官军将城内百姓统统驱走已经有三四天的时间了,但城内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见好,沁州的粮队依旧只能在重兵护卫下才零零散散送些粮食过来,城外的山林如同一只恐怖的巨兽,吞噬着所有前去砍柴的官军军卒。 城内的袭击和骚扰依旧没有停歇,虽然频率比之前下降了不少,但每当官军以为能松口气的时候,就会有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不知何处飞来的火箭提醒他们城内还潜伏着不少武乡贼。 这些潜伏的武乡贼失去了百姓的掩护,便纷纷躲在地道和地窖之中,他们再没有发起大规模的袭扰,但零敲碎打却时刻不少,让城内的官军军卒不堪其扰、不得安生。 军中的士气跌落得非常厉害,从进入武乡之后,官军的将士们一场正经战斗都没打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还得挨饿受冻,每日还眼睁睁的看着身边那些在武乡贼的袭扰中受伤的同袍因缺乏适当的照料而伤口感染、在痛苦中呻吟着死去,官军的将士们又怎么可能不兔死狐悲? 不少人悄悄都在咒骂宋统殷,他们这些大头兵自然不会去考虑朝中乱七八糟的局势,人人都想退回沁州就粮休整,就算半路遇到武乡贼的阻截,总好过在此坐困孤城,战场上酣畅淋漓的战死,总好过时时刻刻担心着被潜伏的武乡贼取走性命。 有不少军卒受不了这种折磨,到了深夜便翻越城墙悄悄逃去沁州城,藏在城外的武乡贼一开始还会攻击这些逃跑的官军,后来似乎是收到了指示,放任他们安安全全逃到沁州城,将武乡城内的窘境十倍百倍的宣扬出去,连带着沁州城也弄得人心惶惶,甚至“武乡贼已捕获宋巡抚”的谣言愈传愈烈。 宋统殷也知道城内官军的士气每况日下,但大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致使武乡再陷、糊弄朝廷的罪名他担不起,只能一心坚持,只要潞安府和平阳府的粮草抵达,他就能在武乡城内坚持数月,自己困难,武乡贼还有数万百姓要管,不可能一直躲在山里不出来,太行山虽大,但却不可能养活这数万百姓和武乡贼。 他们不会比自己好到哪去,只要拖下去,武乡贼的存粮也会有耗尽的一天,他们也会被拖疲拖垮,此战,自己依然能胜! 更何况还有曹文诏这个变数,宋统殷若能稳守武乡数月,曹文诏再磨蹭也能击溃王嘉胤率领的农民军了,只要曹文诏率军南下,武乡贼便真的只能弃武乡而走了! 缓缓喘了口气,揉了揉布满血丝、红肿发涨的双眼,正要回堂中继续处理公务,忽然一名亲兵闯入县衙,兴高采烈的给宋统殷送上一份情报:“巡抚大人,潞安粮队来报,粮队已入武乡境内,正在县境边沿扎营据守,护粮的千户快马来信,说其粮车众多、护丁不足,担忧遭到武乡贼大举袭击,故暂停县境边沿,请求巡抚派大军接应支援。” 宋统殷心中一喜,接过书信仔细看了起来,平阳府在去年和今年经历了农民军和官军的轮番大战,能征募的粮食基本上都征得差不多了,能逃的百姓也逃得差不多了,从平阳府到武乡的路上又被流寇肆虐过一阵,千百里的无人区,到处都是武乡贼潜藏的危险地带,平阳府能征多少粮?能不能安全运到武乡,宋统殷心里其实是没有抱太多希望的。 潞安府却不同,潞安府这几年相对比较安全,受灾害也较轻,能征募的粮草自然也更多,这支粮队是宋统殷的救命稻草,自然不能有一点闪失: “速去请虎参将,本官要让他当一回粮官,亲自去护粮!” 第168章 阻截 “来消息了,潞安的粮队到了!”绵正宇急匆匆走进营帐中,在火炉旁烤着手,继续说道:“王脚板正盯着他们,回报说粮车不少,至少够宋统殷的三万大军吃上一个多月了。” “哈!这潞安府还真能榨出不少粮来!”吴成嘴角牵动,露出一丝微笑,视线依旧没从地图上挪开:“正好,杜先生和洪先生之前派人来了一趟,咱们多了两万百姓要管,存粮消耗得飞快,我正愁着去哪打打秋风,这潞安府的粮队就送上门来了。” “你盯着潞安府的粮队,宋统殷也得护着那块香饽饽!”绵正宇脸上有些严峻,接过绵长鹤送来的姜汤喝了一口,烤暖了手又将鞋子脱下烤着:“岳拱回报,武乡城内有大军出动,举的是虎大威的旗号,监视武乡城动向的探马粗略点算,大概有九千余人左右,胡狗儿正领着骑队悄悄跟着他们,岳拱也会先赶到他们前头去组织游击队袭扰。” “虎大威能打,所以是个劳苦命,宋统殷信重他,什么事都得让他去才放心!”吴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摇了摇头:“若是其他人去护粮,九千多人,咱们还真得好好盘算盘算,可虎大威去护粮,我还真有信心和他碰一碰。” “此话怎讲?”绵正宇有些疑惑的看向吴成:“虎大威乃是宋统殷手下第一大将,身经百战,你之前也说过,此人战力强劲,宋统殷总是把最紧要的任务交给他。” “所以他遭到咱们大规模的袭扰次数最多!”吴成淡淡的回道:“人都是有惯性的,特别是长期处于高度精神紧张的时候,很容易会产生疲惫感和倦怠感,影响到对战场形势的判断,这种情况下,更容易依赖惯性而判断和行动。” 绵正宇听得半懂不懂,皱着眉头问道:“吴家崽子,你的意思是说,虎大威会以为俺们还是和之前那样,只是对他们进行袭扰?” 吴成点了点头,解释道:“从官军进入武乡,到屡次袭击沁州粮队,我们对虎大威所部一直是打了就跑,从不和他正面交战,对于虎大威来说,这一次又有什么不同?他定然以为我们还像之前一样,用小股游击队不停袭扰、用地雷阵拖延其进军,主力袭击潞安府粮队,让他无功而返。” “所以虎大威会拽着全军一路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去与潞安府粮队汇合,在他心里,只要他们与潞安府的粮队汇合,咱们就会遁入深山之中,就像前几次袭击沁州的粮队那般!” “一路狂奔,耗尽军卒的体力,汇合潞安粮队回程,精神上也会松懈下来,虎大威会处在精神和战力上最虚弱的状态!”吴成冷冷一笑,一掌拍在地图上:“这就是咱们的战机!虎大威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奔着击溃乃至歼灭他们的目标而与他们进行一场会战,他手下的军卒也绝对想不到,出乎预料,便会自乱阵脚,官军自乱,我们就胜机在握!” “让监视沁州的黄叔和监视平阳府方向的部队都回来,咱们这一次要倾巢而出,全力以赴了!”吴成将雁翎刀挂上盔甲腰带,向着营帐外走去:“全军立刻集合出发,我亲自领一部抢占涅水组织防线,以防虎大威冲破涅水逃回武乡城,绵老叔,劳你领主力绕到虎大威所部侧后,待其部被阻遏在涅水畔、军心慌乱之时,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绵正宇有些犹豫,张了张嘴,见吴成穿戴好盔甲便往营帐外走,叹了一声把话咽下,一把扯住正要跟上去的绵长鹤:“四崽子,俗话说困兽犹斗,虎大威被围堵在涅水畔,必然要发疯似的强渡,吴家崽子是主动担着最危险的职责,你万万要护好了他!” “老叔,你安心!”绵长鹤咧嘴一笑,胸脯拍得震天响:“俺就是掉了全身的肉,也不会让成哥掉一根毫毛!” 涅水,源出护甲山,东南流经武乡县南,注入武乡水,乃是沁州和武乡的分界河,潞安府的粮队入武乡,便是逆涅水而上,如今正停在涅水西岸等待虎大威大军的支援,若要送粮入武乡城,就必须东渡涅水。 如此庞大的粮队,载粮的大车只能顺官道而行,要渡涅水,自然不能靠着几条竹筏小舟,只能去渡口寻渡船,或者从联通涅水两岸的小石桥渡河。 吴成早在决定坚壁清野之时,为方便游击队袭扰作战,便已经将涅水沿线的渡船全数牵走或凿穿搁浅、将船工全数藏进山里,虎大威恐怕也没那个闲心等着一波波粮车乘船渡河,他一定会选择从小石桥渡河。 所以锁死小石桥,虎大威就必须在这涅水河畔撞得头破血流! 吴成赶到小石桥时,岳拱早已在此等待,正在构筑基础的防御阵地,挖掘壕沟抛起的泥土,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 “你猜的没错,虎大威果然是一路狂奔!”岳拱立在一个小坡上,苦笑着耸了耸肩:“咱们的地雷阵都没迟滞他们的速度,虎大威疯了似的,直接不计伤亡踩过去了,不能动弹的伤员都丢了一路。” “有了粮,这些伤亡都是小事,没了粮,就不单单只是这点伤亡的事了,虎大威分得清轻重!”吴成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指了指正原地休整的战士们:“模范军三千人,我统统带过来了,岳叔,你部下再留下一千人,其他的都去与绵老叔和黄叔汇合,听从他们的指挥。” 岳拱皱了皱眉,摇头反对道:“四千人对虎大威手下九千多人,有些托大。” “若是堂堂而战确实是托大,但咱们面对的是一支毫无准备的疲惫之师!”吴成微微一笑:“四千人依托涅水据守,足够了,再说了,咱们的目的是在涅水河畔消磨掉虎大威所部的军心,绵老叔他们才是封喉的一剑。” “此战拖不得,得快打快收,要在宋统殷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虎大威,否则咱们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劣势,据守几个时辰,四千人绰绰有余!” 第169章 据河 模范军只休息了不过一刻钟,便加入了构筑阵地的工作中,吴成心里清楚,虎大威一心想着尽快把粮食运入武乡城,不会在危险重重的路上拖延太久,必然拽着全军狂奔不止,留给他们构筑阵地的时间不会太久的。 四千人和官军九千人的精锐、加上一千多护粮的潞安府军卒堂堂野战,那是疯子才会干的行为,“模范军”的战士基本都是未来的军官种子,每个人都是宝贝疙瘩,依托坚固阵地据守,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战果,才是兵家正道。 “小石桥两岸都要埋设地雷炮!”吴成用炭笔在一张白纸上写画着,结合图像,能更清晰的表达他的意图:“步兵战壕可以先等等,虎大威一路狂奔,又不断受咱们的袭扰,不说军心如何,体力一定是耗得差不多了,撞到咱们这块铁板上,一定要停下来休整一段时间,咱们再趁机把步兵战壕构筑完毕便是。” “最重要的还是炮位,此战能否拦住虎大威,就要看炮队能不能持续覆盖小石桥!”吴成朝四周看了看,往一侧一指:“炮兵阵地设置在步兵战壕之后百步,集中布置,炮位垒土建台、高过一丈,面向敌军的一面要垒起护墙,背向敌军的一面,则要整出一条缓坡来,万一战事不利,驮马直接拖着火炮就能从缓坡跑路。” “炮台上和步兵壕沟,都要架设木棚,一则能够借此遮拦敌军羽箭,二则,这贼老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是一场大雪,这些木棚也能拦雪。” “各部都要时常清理积雪,特别是炮台上,绝不能有积雪存在,以免积雪融化打湿火药,撤退的道路同样也要时常清扫,此战抢的就是时间差,要赶在宋统殷反应过来前撤退,故而咱们撤退之时绝不能为积雪所阻,否贼咱们只能被迫抛弃火炮和缴获的粮食撤离!” 一众将官领命而去,吴成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整个阵地,目光落在远方的天际,眉间皱成一团,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与官军对战,更别说是面对虎大威这样的猛将了,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肩头忽然一沉,吴成回头一看,却见绵长鹤按住自己,咧嘴傻笑着:“成哥,打起来躲俺后面,俺护着你。” 吴成苦笑一声,连绵长鹤这憨子都看出自己心中紧张了,何况军中的军将,吴成抖擞精神,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微笑着回道:“放心!我军据险而守、以逸待劳、以有备攻无备,此战必然能胜!” 过了一个多时辰,天上又飘起了夹裹着冻雨的细碎雪粒,乌云将阳光完全遮蔽,天地之间没有一丝温暖的景象,让人不自觉的冻得瑟瑟发抖。 就在此时,一支骑兵隐隐约约的出现在地平线上,朝着小石桥飞奔而来,他们的视线被乌云带来的黑暗和雪粒雨点干扰,一直奔到岸边,才注意到东岸的义军阵地,慌忙勒马欲逃,但已经太迟了,吴成吹响含在嘴里的木哨,数门火炮次第开火,炮子暴风一般横扫而过,瞬间炸翻了数名骑兵,人马满身血洞的滚在地上哀嚎挣扎,他们的同袍却没有停下救助的意思,狼狈掉头就跑。 “一个信号!”吴成看着那些骑兵逃跑的背影,微微一笑:“咱们在这送虎大威一份大礼!” “什么叫东岸有贼军据守?尔等六百余骑,难道还冲不破一些小股贼军的阻击吗?”虎大威双眼冒着怒火,凌乱的气息让话语都有些不清晰,身旁匆匆经过的军将每个人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几辆运粮的大车上倒满了惨叫连连的伤员。 “参将大人,涅水东岸的不是小股贼军!”那名灰头土脸逃回来的骑兵守备,正是之前遭受过武乡义军伏击的白胜,这一次他谨慎了不少:“末将看的很清楚,那些贼军在东岸构筑有炮台并挖掘了壕沟,火炮数量不少,绝非武乡贼的小股袭扰部队。” 虎大威心中一惊,立马下令道:“各部原地休整,做好战备!白胜,你领本将去看看!” 虎大威跟着白胜的骑队一路来到涅水西岸,在火炮射程外寻了处小坡登上,朝着东岸极目望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见小石桥东岸相比他们渡河之时已是面目全非,东岸垒起了不少炮台,无数的武乡贼正在往来穿梭,沿着河岸挖掘壕沟、搭设木棚,岸边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旗帜,单单从旗帜数量上看,恐怕有上万贼军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可能有上万人,这是虚张声势之法!”虎大威一眼就看穿了吴成的小动作,心中却是黑云笼罩:“但据守东岸的,必然是武乡贼的主力精锐,他娘的,寻了武乡贼的主力这么多天都毫无结果,怎么今日给咱们撞上了?” 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小石桥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他领着这九千军卒可以去寻其他渡河的方法,但粮车却只能走相对平坦宽敞的官道,这些贼寇就是看准了自己只能通过小石桥渡河,这才决定在此和他大战一场。 “若是本将以守对守此计不可行!”虎大威揉了揉疲惫的脸庞,否决掉心中的计划,他是想据守涅水西岸,原地等待宋统殷所部支援,但那些武乡贼不可能蠢到对自己的背后毫无防备。 贼军的主力还不知在哪,没准就在武乡左近,若自己集兵据守,宋统殷若出兵来援,这些武乡贼必然转兵攻打武乡城,到时候那三万还没来得及补给休整的疲惫之师扔在天寒地冻的野地里,没有了城墙的遮护,还被分割在两岸,会比现在的处境更艰难、更凶险。 “只有冲破小石桥,才有一线生机!”虎大威深吸口气,仔细的观察起对岸的阵地来:“壕沟炮台都是匆匆布置、尚未完工,人马估计有四五千人左右,火器不少,但本将携带的火器也不少,打一场试试?” “打一场试试!”虎大威下定决心,马鞭一扬:“传令各部速速赶至涅水休整备战,甄选选锋,准备突破小石桥!” 第170章 交手 涅水西岸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菜市场,一时人声鼎沸,肉香和米香远远飘来,勾得人馋虫直冒。 吴成啃着手里的冷饼子,扫视着对岸的官军,虎大威一路狂奔,军卒都需要休整,武乡义军的战士们也是翻山越岭长距离机动而来,抵达位置后又忙着构筑阵地,同样累得不行,也需要休整,双方隔着涅水对峙,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说起来,这小石桥还是当年张家老太爷出钱募丁建造的”岳拱一边磨着箭,一边扯家常一般的说道:“当年老太爷给乡里做了不少事,晋南的百姓受他恩惠不少,人人都念着他的好,哪想到他那两个孙子,短短几年就把张家的口碑败了个干净。”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眼里自然装不下底层的蛇虫鼠蚁!”吴成淡淡一笑,回道:“张五典,张老太爷,无论他是真心诚意的为百姓好,还是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智慧,至少他心里是清楚民心的威力的,而张大张二,他们把百姓当作数字,对民心不屑一顾,到最后自然会被百姓掀翻。” 岳拱点点头,看向河对岸的官军:“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宋统殷和虎大威落到今天这般窘境,不正是因为他们视百姓如无物吗?若是百姓站在他们那边,咱们这些武乡贼,早就人头落地了。” “军民一体,民心所向,方能百战百胜!”吴成赞同的点点头:“所以此战,我军必胜!” 对岸的号角声忽然连绵响起,官军的将领用皮鞭和刀背驱赶着军卒在河岸边列队,穿着一身棉甲的虎大威策马从军阵前掠过,随即一众将官齐声高喊起赏额来:“斩首一级,赏银五两!斩贼寇官将一级,赏二十两、升一级!斩贼首一级,赏五十两,连升两级!” “无令擅退者,斩!战场逃遁者,斩!不听号令者,斩!突破涅水,所有人赏三餐好肉好酒!” “听说朝廷下旨,斩王嘉胤首级者,直升副将,咱们的脑袋才值五十两,实在是太便宜了!”吴成摸着脖子嘿嘿笑着,挥了挥手:“让全军准备,第一仗,得赚个开门红!” 号角声吹了几轮,数百名穿着杂色服饰的军卒被驱赶到河岸边,一名将领在马上高喊了些什么,那些军卒跟着他欢呼一声,乱糟糟的朝着小石桥扑来。 “看起来像是潞安府的卫所兵和押粮的民壮,虎大威倒是谨慎!”岳拱眯着眼细细观察着:“虎大威把他们驱赶上阵,是用来踩雷和试探我军火力的。” “他想看,那就让他看个够!”吴成微微一笑,令旗挥舞:“让对岸所有人都看个清楚,能吓破胆最好!” 尖锐刺耳的木哨声响彻东岸,随即便被战争之神的怒吼盖过,刚刚踩过西岸雷区冲上小石桥的卫所兵和民壮瞬间被漫天的炮子笼罩其中,横飞的炮子编织成一道密集的铁雨,所过之处全是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无数满身血洞的卫所兵和民壮惨叫着滚倒在地,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痛苦的死去。 实心铁弹造成的伤害也不容小觑,它们在动能的驱动下不停的翻滚向前,撞碎了一具具躯体,碾压出一条条血路,残破的肢体被惯性裹挟着四散乱飞,不少断手断脚的卫所兵和民壮倒在地上哀嚎不止,奋力向着西岸爬着,试图逃离这片钢铁地狱。 那些试探进攻的卫所兵和民壮乱成一团,他们根本没有突破武乡义军火力网的勇气,纷纷夺路而逃,有些逃得慢的被同袍挤下小石桥,落在水中奋力扑腾着,但下雪之后极度寒冷的河水,迅速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虎大威冷漠的看着那些卫所兵和民壮溃逃回来,朝身后的将领挥了挥手,一名将领领着亲兵冲了上去,将逃跑的卫所兵和民壮拿下,砍了脑袋插在长矛上,立在河岸边警示着全军。 这些农奴一般的卫所兵和民壮,死多少虎大威都不会在意,强逼他们上阵,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溃逃,以便借他们的人头来震慑军心,顺便还能试试对岸武乡贼的防御强度,在他们毫无用处的人生里,也就这么点利用的价值了。 “火炮不少,还好都是轻炮!”虎大威喃喃念了一句,其实他早已猜到了,武乡贼火器犀利,这是出了名的,他们沿河据守不可能不使用火炮,但武乡贼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提前就算到潞安府粮队抵达的时间,他们必然也是匆匆赶来,这从他们匆忙构筑的防御阵地就能看出来,所以他们不可能携带重炮,对岸炮台上的,应该都是些中小型的火炮。 小石桥建造在涅水狭窄的河段,依靠这些中小型火炮,封锁小石桥已经足够了。 “好在本将也有所准备!”虎大威脸色严峻,心里却松了口气,挥了挥手,身边亲兵飞奔而去,不一会儿,粮车环绕的大营中也推出一门门火炮,炮手开始沿河布置、检查火炮情况。 虎大威不是只会傻冲猛打的莽夫,接到接应潞安府粮队的命令,一看地图,当即便察觉到涅水的危险,猜到武乡贼必然依托涅水阻截自己,为了不被人半渡而击,也为了能尽快突破武乡贼的阻拦,虎大威也带上了一支炮队、数十门火炮。 为了不影响行军速度,虎大威把炮队的重炮都留在了武乡城,只携带便于机动的轻炮小炮随同,如今正好和对岸的武乡贼势均力敌。 但武乡贼阻截的军队数量还是大大超乎了虎大威的预料,若是早知如此,虎大威必然将重炮统统都带上。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虎大威叹了口气,回头向身旁一名令道:“等会炮队开火压制贼军火炮,邓把总,你就率所部做陷阵锐军抢攻,此战得胜,本将保你一个守备的前程!” 邓把总点头答应,虎大威正要挥动令旗,忽听得雷霆之声炸响,武乡贼的火炮抢先开火,试图覆盖官军的炮队,官军也不甘示弱,轰隆隆对轰起来。 “还等什么?”虎大威回头怒吼:“趁此机会,进攻!” 第171章 夺桥 炮子如雨点一般横扫而来,炸得武乡义军的炮台上一片土石飞溅,义军炮手甚至不敢露头,弯着腰躲在护墙后行动,与对岸官军的炮手激情对射起来。 “菜鸟互啄!”吴成撇了撇嘴,武乡义军的炮手不少还是新手,很多人也是第一次与人对炮,上了战场脑袋里便一片空白,平日里学的数学知识忘了个干净,只是机械的装弹发射,全凭感觉杀敌。 对面的官军炮手也好不到哪去,他们大多没有经过系统性的训练,基本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靠着一场场的战斗磨砺出技术,纯粹凭经验作战,射击的精准度自然也高不到哪去。 菜鸟互啄,维持着一个势均力敌的场面,乒乒乓乓热闹非凡,但吴成心里清楚,这样打下去必然是官军的炮队吃亏,他们匆匆而来,没时间修建炮台和炮位,与拥有炮台、护墙和炮垒防护的义军炮队对轰,简直就是敞开怀抱让别人揍。 虎大威很明显也清楚这个道理,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战鼓声一阵紧过一阵,一支支营军在河岸边列阵,准备趁着炮队暂时压制义军火炮的短暂机会抢攻小石桥。 “铳手准备!”吴成挥舞令旗,尖锐的哨声顿时盖过火炮轰鸣的声响,处在前沿壕沟中的火铳手将火铳搭在壕沟外沿,瞄准了小石桥的方向,第二排和第三排的铳手则备好铅弹火药准备为打空的火铳上弹,让最前排的铳手随时都能有可射击的火铳使用。 虎大威没让吴成等多久,一名将领奔至阵前,手一挥,一把碎银子雨点一般洒向那些列阵的营兵,那将领虎吼几声,从亲兵手里抢过一面“邓”字大旗,一马当先向着小石桥冲来,他身后五百余营兵也齐声欢呼,紧随他杀向小石桥。 “血勇还在,士气尚存!”吴成评价了一句,看着那名将领冲上小石桥后忽然降速隐入军阵之中,冷笑一声:“但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好,一战就打掉你们的胆气!” 小石桥上布满了铁蒺藜,这些不过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制作简单、携带方便,戚家军中每名藤牌手、挨牌手需各带蒺藜十串、每串六个接连,以做布营之用,吴成直接照抄,让军中盾牌手人人随身携带。 布设之时也没什么复杂的计较,一串串直接倒在地上便行,但却是阻滞敌军冲锋的神器,官军夺桥的军卒便被这些铁蒺藜所阻,朝天的尖刺一不小心就会扎穿他们穿着布鞋和草鞋的脚,官军只能缓下冲锋的速度,先将大盾顶在前头掩护,一边小心翼翼的清理铁蒺藜,一边向着东岸攻来。 开阔且无遮拦的桥面上,他们如同乌龟一般的速度简直就是在作死,吴成冷哼一声,令旗猛然挥下:“六十步,火铳队齐射,这些官军,一个都别放过!” 尖锐的哨声充斥着每个人的双耳,很快,雷霆一般的铳声轰然响起,无数铅弹暴雨一般袭向小石桥上的官军,六十步的距离,大盾提供的防护也极为有限,铅弹在大盾上留下了一个个洞口,又钻进了盾后的营兵身体里,炸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无数营兵惨叫着翻倒落进涅水之中,河水一霎那间便冒出一片淡淡的血色。 “武乡贼的火铳,果然犀利!”虎大威眉头紧皱,他看得很清楚,武乡贼一轮齐射,邓把总手下的五百营兵就少了一大半,军阵已经摇摇欲坠。 “让邓恩撤下来,他把武乡贼的火铳火力试出来了,算是完成任务了!”虎大威淡淡下令,身旁亲兵敲响了撤兵的铜锣,那夺桥的营兵顿时如逃命的蟑螂一般抱头鼠窜。 “火力如此凶猛,不好弄啊!”虎大威有些发愁,叹了口气,马鞭一指:“侯守备,领你部下进攻,弄几辆粮车作掩护,不必杀破贼阵,将桥上的铁蒺藜清理掉就可以撤回来了。” 那姓侯的将领领命而去,虎大威盯着对岸那面赤红的军旗,喃喃念道:“贼以火器逞凶,只能狮子搏兔、全军涌上,冲破武乡贼的火力网,才有得胜之机!” 一辆辆粮车堆在对岸,官军正在粮车上架设大盾、铲土成墙,将粮车改造成防铳的盾车,吴成皱了皱眉,无奈的苦笑一声:“虎大威不愧是百战名将,这么快就想到应对咱们火铳齐射的办法了。” “临时改造的盾车,防护效果好不到哪去,四五十步,总能穿透它们!”岳拱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把视线挪向对岸小坡上那面飘扬的“虎”字大旗:“关键还是看官军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虎大威敢不敢冒着抛弃军粮、死伤惨重的风险孤注一掷,否则有咱们卡着小石桥,他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岸!” “说的对!”吴成点点头,见官军推着粮车往小石桥而来,手中令旗挥舞:“只可惜大明的军队不是一支有思想、有认识的军队,从来都是能苦战、血战,却不敢死战,在这涅水河畔,咱们就要虎大威尽情发挥,当官军的官将兵卒发现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奈何不了咱们时,军心定然崩散!哪怕宋统殷手里还握着两万大军,此战也必败无疑了。” 粮车改造的盾车隆隆向东岸推来,盾车后是手持弓箭和三眼铳的弓手铳手,再之后是手持各式武器的步卒,负责指挥的守备领着亲兵压在最后,一边清理着桥面上的铁蒺藜,一边压迫向前。 这是明军标准的攻坚战术,后来被努尔哈赤全盘抄袭,助东虏攻破了辽地无数坚城。 火铳声连绵不断的响起,但这一次冲桥的官军有了盾车掩护,伤亡大大减少,紧跟在盾车后的弓手开始弯弓搭箭,斜斜朝空中射去,箭矢化为一场暴雨从天而降,步兵壕前瞬间插满了一片白羽。 与此同时,官军的铳手缩在盾车之后,时不时冒头发铳,或者将火铳缩在大盾后,将火铳伸出大盾盲射,他们不求杀伤和精准度,只是为了掩护清理桥面的官军步卒。 吴成冷冷一笑,令旗上下挥舞,木哨声瞬间响彻天地。 第172章 尝试 尖锐的木哨声远远传来,虎大威感觉耳朵有些刺痛,不自觉的晃了晃脑袋,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这一次,应该是震天雷或万人敌了? 话音未落,东岸的贼军阵地中飞出一串小黑点,凌乱的划破高空,坠入小石桥和涅水之中,随即便爆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四散飞舞的碎铁乱铅让盾车后毫无防备的弓手铳手如割麦子一般被扫倒。 有些震天雷落在盾车上轰然爆炸,匆匆改造的盾车根本经受不住爆炸的冲击,如破房子一般哗啦啦垮塌,被炸飞的木屑如同飞射的利箭,有些官军弓手躲避不及,被木屑扎了满脸,痛苦得捂着脸在地上打着滚,哀嚎不止,有几个似乎被刺瞎了双眼,盲目的四处乱逃,一脚踩空跌进了涅水之中。 随震天雷而来的还有万人敌,纸壳破裂后燃起的大火瞬间将一辆辆盾车点燃,烧成火炬一般的盾车散发着无穷的热量,在雪地里冻了几天的官军兵卒却没人敢靠近,一个个唯恐火焰沾到自己身上,慌乱的抱头鼠窜。 官军军阵顿时大乱,后边的还在稳步向前,前边的却纷纷在躲避逃跑,小石桥上一时拥堵成一片,虎大威眯了眯眼,猜测道:“我军猬集于桥面,既无遮拦、又无法躲避,此时,当轮到神机箭车和一窝蜂上场,以火箭大量杀伤我密集之军卒了。” 武乡义军很快就证实了虎大威的猜测,刺耳的哨声又一次响起,紧接着,武乡义军的阵地上腾起一片片烟雾,在东岸的阵地上连成一片薄薄的云雾,“咻咻咻”的破空声不断响起,无数火箭如蝗虫一般窜上高空,又飞速落下,越过盾车,将小石桥上拥挤混乱的官军笼罩其中。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连虎大威所处的小坡都能清晰听见,无数身上插着火箭的官军兵卒摇摇晃晃的坠入涅水中,起起伏伏一阵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小石桥上倒地哀嚎的伤兵更多,官军的木盾根本遮拦不住火药推动的火箭,再加上人员拥挤在一起太过密集,连躲都没地方躲,在火箭的覆盖射击下损失惨重。 “接下来还有什么?火箭弹?武乡贼在武乡城里用火箭弹袭击了我军的火药库和粮仓,在这里,应该也会用上的?”虎大威对小石桥上官军的损失毫不在意,依旧眯着眼猜测着:“不对,火箭弹不可靠,砸到哪都说不准,武乡贼在武乡城使用,是因为他们只需袭扰,只要不砸到自己头上,他们就是赚的,可在这涅水河畔,他们需要大量杀伤我军,这种不可靠的火器,用来没什么作用。” 果然不出虎大威所料,武乡义军的确没有使用火箭弹,而是投掷了第二轮的震天雷和万人敌,搅乱官军阵列后,再用火箭乱射覆盖。 “指挥有力、调度有方、兵员精锐这小石桥,不好破啊!”虎大威揉了揉有些发涨酸痛的太阳穴,武乡贼使用的火器都是明军的制式火器,他们的战法也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地方,匆匆构建的防御阵地也谈不上坚固,自己麾下这九千人加上潞安府的一千多护粮队,孤注一掷是完全有能力突破这些武乡贼的防线,想来武乡贼也不会愿意把精锐都拼光在这涅水河畔。 问题是他虎大威能冲过去,这些行动缓慢、目标显眼的粮车怎么办?自己孤注一掷突破防线,军卒必然损失惨重、余力耗尽,而武乡贼必然还有生力军藏在后面,到时候这一堆粮车还是得面临被毁的命运。 自己的任务是来护粮的,不是来和武乡贼浪战决战的,武乡贼败了这一场还能退回太行山里,他们有十几万百姓支持,还能再拉起一支军队来,可自己呢?粮食运不进武乡城,军中就得断粮,在如今士气低落、军心浮动的情况下再断了粮,他们就会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所以,要以最小的代价攻破小石桥!”虎大威自己说着都嘲讽的笑了起来,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再怎么不可能,自己也只能强行试一试了。 “鸣金,让侯守备退下来!”虎大威马鞭指向另一名将领:“冯游击,本将给你五千人,这一次是一场正式的进攻,你把军中的火箭和震天雷什么的都带去,本将要你至少拿下东岸的壕沟阵地,否则,你自己提头来见本将!” 那名络腮胡子的将领犹豫了一瞬,还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号角声和战鼓声连绵响起,官军的数个大阵向着小石桥逼去,虎大威看着他们的背影,满眼都是担忧。 “五千人,虎大威要正式进攻了!”岳拱冷冷一笑:“这家伙到现在还留着手,想着用最少的代价击破咱们的防线。” “虎大威被之前的和我们作战的思想惯性绑住了!”吴成微微一笑,挥舞着令旗:“他还以为我们像之前一样,只是为了拖瘦拖累他们、寻机摧毁他们的粮队,所以以为给予我们一定杀伤,我们就会主动退走。” “但他想不到咱们这次是冲着他来的,虎大威没意识到他自己的重要性,目的就是围歼他这九千精锐!他和他这九千精锐就是官军士气的来源,歼灭了他们,武乡城内本就士气低落的两万余官军必然全军大溃,故而只要能歼灭他们这九千人,哪怕把模范军全部在涅水之畔拼光了也值得。” “虎大威心中有顾虑,咱们心里却没顾虑!”岳拱点头表示赞同,微微笑道:“一心一意握着拳头打人的,总是能胜过三心二意处处留手的。” 木哨声次第响起,紧接着便是火铳齐射的雷霆之声震天动地,最前列的官军已经踏上了小石桥,依旧是粮车改造的盾车开路,盾车后紧跟着黑压压的官军营兵。 “这一次,光靠火器怕是拦不住官军,长矛手和近战步兵要准备好搏战!”吴成令旗有节奏的挥动着,战鼓和木哨将命令传入每一个军官的耳中:“若是连近身肉搏都破不了咱们的防线,我倒要看看虎大威还有何计可施!” 第173章 猛攻 黑火药燃烧产生的浓密白烟,一息之间便弥漫了东岸防御阵地和整座小石桥,壕沟里的义军铳手、盾车后的官军兵卒,穿行于白烟浓雾之中,隐隐约约如同鬼魅,不断扩散的白雾遮蔽了双方的视线,精准射击已经不可能,双方都在盲射,用漫天飞舞的铅弹箭矢取走一条条性命。 铅弹击中大盾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响着,不时有惨叫声响起,偶尔还会有一团血雾凭空而起,落进河水中的尸体越来越多,被河水裹挟着向下游飘去,涅水由淡红变为浅红,渐渐又转变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血腥的味道在空中弥漫,令人作呕。 不时有官军弓手闪出盾车放箭,这些弓手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神射手,他们不像其他弓手那般朝空中放箭盲射,而是缩在盾车后瞧好目标,才忽然闪身出来弯弓放箭,即便被弥漫的烟雾影响了视线,他们的准确度依旧高得吓人,不断有义军铳手被他们射翻在壕沟中。 但他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雨点般的铅弹横扫而过,这些脱离了盾车保护的官军射手身上炸开一个个涌血的血洞,铅弹撕开他们身上的布面甲,钻进他们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将内脏搅碎撞烂,这些射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翻倒在地,惨叫挣扎几声便再没了动静。 躲在盾车后的官军也不安全,义军的火铳不像明军那般粗制滥造、保养不利,生产时有严格的品控制度,交付时没把火铳都要验收试枪,无论训练作战还是日常生活,都要求铳手严格保养,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出了问题,便要按军法处置。 这让义军将士手中的火铳,无论从射程到威力都大大超过了明军手中的“炮仗”,那些粮车改造的粗陋盾车,最多只能在六十步外拥有良好的防御效果,进入六十步的距离后,往往会被义军鸟铳喷发的铅弹射穿。 躲在盾车后的官军兵卒自以为安全,基本没有防护的意识,待铅弹突破盾车上的大盾和泥推飞至眼前,再想遮拦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铅弹钻进自己身体里、炸出一朵血花、随即身体一阵剧痛,惨叫着倒了下去。 官军的反击也很快,桥上腾起一串串浓烟,无数火箭激射而出,嗖嗖嗖的斜斜飞上高空,将好不容易露了个头的太阳遮蔽,化为一场暴雨袭向义军的防御阵地。 义军在壕沟上搭建了一串木棚,一方面是用来挡雪,一方面也是用来遮挡官军的弓箭,木棚顶上早已被箭羽染成一片白色,如今官军的火箭飞射而下,发出连绵不绝的笃笃声,木棚边缘覆盖的积雪受到震动的影响扑棱棱的落下,在义军铳手眼前形成一场鹅毛一般的大雪, 简陋的木棚拦不住火药推动的火箭,不少木棚被扎穿,冲破阻碍的火箭余势不停,又深深扎入义军铳手的身体里,壕沟中的义军战士成片成片被射倒,却只有寥寥几声惨叫响起,受伤的战士倒在地上捂着伤口、一脸惨白、紧紧咬着牙,尽量不发出一丝杂音,等待同袍和医兵来为他们处理伤口、抬离战场。 “临战负伤,不得呼号,否则以祸乱军心斩”,军法严苛,模范军的战士挑选的都是表现最优良的老兵和新卒,军纪已经深深刻在他们骨头里,和小石桥上负伤后便哭嚎惨叫的官军兵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双方的士气也天差地别,官军不断有人受不了铳轰箭射而逃跑,又很快被西岸边督战的家丁精兵砍了脑袋,挂在林立的长矛上。 “王脚板带消息来了,老绵已经领军绕到了襄北庄,正在等黄副元帅所部抵达预定位置……”岳拱匆匆赶到吴成身边,瞥了眼铅弹乱飞、火箭对射的小石桥战场:“待黄副元帅抵达,他们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绕到虎大威侧后,也得休整一段时间,我们估计还得守一个时辰左右,他们才有能力发起进攻,两面夹击虎大威部。” “一个时辰,有些麻烦!”吴成挠了挠头,官军的战力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一支好几天没睡好吃好的疲惫之师,还被一路骚扰袭击,面对据险而守、火力凶猛的武乡义军,还能持续不断发起进攻,不愧是和农民军轮番血战中磨练出来的强军。 “这要是大明边军,咱们今日怕是真得全赔在这了!”吴成感慨一声,令旗一挥:“可惜只是营兵!虎大威只要没孤注一掷,给他三天时间他也突破不了我们,火铳手撤下、长矛手上前,要让虎大威知道,我武乡义军近身搏战,也绝不输于他们!” 战鼓隆隆作响,义军火铳手开始从两翼的缓坡有序撤离壕沟,躲进了壕沟后垒起的土墙后,小石桥上的官军爆发一阵欢呼,“贼军逃了!贼军逃了!”的呼喊声传遍整个小石桥,那些官军不再缩在盾车后,而是大胆的蜂拥而出,朝着被义军放弃的壕沟杀去。 “突破了!”虎大威长长出了口气,微微一笑,他猜的没错,那些贼军果然不愿在涅水把精锐给拼光,去往武乡的路还很漫长,他们有的是机会对付自己押运的粮队,没必要和自己在这涅水河畔进行一场决战。 所以他们遭到不小的伤亡,便放弃阵地撤退,接下来通往武乡的道路才是自己最需要提高警惕、集中十二分精力去应付的时候。 对岸依旧会传来几声爆炸声,那是冲过小石桥的官军不慎踩到了地雷,但原本密集的铳声和空中乱飞的震天雷、万人敌、火箭都已不见了踪影,虎大威心中笃定,回身吩咐身旁的将佐安排后续的兵卒和粮队准备过桥。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一阵齐声虎吼,如同一只巨龙在放声怒吼,虎大威心头一惊,慌忙扭头看去,仿佛是被那吼声惊动,一阵裹着雪粒的寒风猛烈的吹来,吹散了东岸弥漫的白雾。 一支支寒光闪闪的方阵如同一堵钢铁之墙一般,排列着整齐的队列向着壕沟后的土墙压迫而来。 第174章 狂攻 军鼓有节奏的响动着,成千上万只脚随着战鼓的节奏踏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杂音传出,仿佛千万人如一,赤红的旗帜迎风招展。 冲过涅水的官军刚刚翻过土墙,迎面便撞上了这么一支钢铁长城一般的方阵,还没反应过来,方阵两侧掩护的火铳手便齐射开火,翻过矮墙的官军惨叫着滚倒在地,正在翻墙的官军兵卒也被横飞的铅弹横扫而过,惨叫着坠入壕沟之中。 义军战士在矮墙后二十余步的距离外列阵,长矛手列成紧密的阵形,前三列将近四米的点钢破甲长矛层层平放,填满每一个缝隙,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死亡之墙,后列的长矛手随时准备补位,直直朝向天空的矛尖散发着森冷的光芒。 方阵两翼是手持长牌的长牌手,他们用长牌组成一道护墙,半蹲在长牌之后,火铳手直接将火铳架在长牌上,用一轮轮齐射轰击着翻越土墙的官军。 长矛手和火铳手的后方,则是投掷震天雷、发射火箭的火器兵,义军的步兵壕是用来为火铳手提供掩护的,差不多一人高的深度,火铳手站立其中,只露出半个脑袋放铳,壕沟后的土墙也有一人左右的高度,冲进壕沟里的官军要翻越土墙,就得手脚并用的奋力攀爬,或者沿着义军预留供铳手撤离的缓坡攻击,无论用何种方法,都不可避免的会拥挤在一起。 义军火器兵便趁机将震天雷和火箭等火器抛射过土墙,砸进官军拥堵的壕沟中,给予官军巨量杀伤。 火器兵后便是手持腰刀盾牌的刀盾兵,他们都是善于搏战的老兵,若是有哪处被冲开缺口,就由他们补位,将敌军挤压出去、为同袍重组阵形争取时间。 官军弓手弯弓抛射箭矢还击,但模范军乃是武乡义军中装备最精良的部队,长矛手更是优先装备,人人都穿戴着一身铁甲,大多来自历次战斗中的缴获和柳沟兵工厂的自产,羽箭对他们的杀伤极为有限,而大多只有布面甲防身的铳手,又有长牌盾牌遮护,伤亡也寥寥无几。 越来越多的官军翻过土墙,但面对如同刺猬一般的长矛方阵却无从下手,身后又有土墙阻拦,被挤压在一小片空间里进退不得,直到被无数横扫而来的铅弹收割性命。 也有悍勇的官军嘶吼着冲杀上前,领军作战的冯游击以为义军放弃阵地逃跑了,将自己的家丁精锐统统派了上来痛打落水狗,哪想到如今反倒成了破阵啃硬骨头的先锋。 这些家丁精锐翻过土墙,藏在普通步卒的身后悄悄结阵,忽然用弓箭攒射,一霎那间连射三四轮,雨点般的羽箭飞射向前列的长矛手,如此近的距离,这些长矛手身上的盔甲也抵挡不住羽箭的突破,加上这些家丁精锐箭法卓绝,专往长矛手没有遮护的面门上射,瞬间射翻了数百名措手不及的义军战士,原本严密的长矛阵被破开一个缺口。 那些家丁精锐欢呼一声,趁机撞入长矛阵中乱砍乱杀,试图将义军的长矛阵彻底击垮,这些家丁精锐都是武艺高强、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卒,近身搏杀,义军将士没人是他们的对手,随着他们左冲右突,义军的长矛阵渐渐混乱起来,更多的官军趁机翻越土墙杀来。 但很快,这些家丁精锐就陷入了独木难支的境地,尾随他们冲阵的官军步卒遭到两翼火铳手和阵后火器兵的重点打击,死伤惨重,而这些家丁精锐人数不过数百,又仗着血勇各自为战,冲入阵中每个人都要面对两三根长矛的突刺,突击的势头很快就被拦阻下来。 与此同时,随着战鼓一阵变奏,义军长矛手齐齐向后退去,扛盾持刀的刀盾手涌了上来,和那些家丁精锐战成一团,义军刀盾手的武艺远远不如那些家丁精锐,往往需要四五人同时料理一个,才能稳稳拿下,但他们给后撤的长矛手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义军长矛手在各部军官和教导的嘶吼声和隆隆的战鼓声中重新组阵,如同一道钢铁森林一般徐徐迫来。 正和家丁精锐混战的刀盾手纷纷向两翼散去,将正面留给压迫而来的长矛阵,那些家丁精锐即使武艺高强、再怎么血勇凶悍,面对密密麻麻压迫而来的长矛也无计可施,即便有人仗着武艺拨开一两根长矛,很快又会有三四根长矛从不同的角度突刺而来,取走他们的性命。 武艺扛不过组织、血勇拼不住纪律,义军的长矛阵如同压路机一般滚滚向前,所过之处只留下满地的尸体。 那冯游击明显没有把自己的家丁精锐全送在涅水东岸的意思,这些家丁精锐是他坐稳官职的本钱,大明的官将从来都是靠家丁打仗的,光靠烂透了的卫所兵和时常拖欠饷银的营军,连暴动的乱民都对付不了,没了手下的家丁精锐,没准此战过后他就会被扔出去背黑锅,丢官去职甚至掉脑袋。 见本部家丁损失惨重,冯游击回头看了看远处小坡上的虎大威的大旗,见他毫无表示,狠狠一咬牙,怒吼道:“他娘的!不管了!反正军令只要老子攻破贼军第一道壕沟便行,损失这么惨重,还打个屁?撤兵!撤兵!” “撤兵”的喊声响彻小石桥,那些家丁精锐拼杀得凶猛,逃的也快,当即掉头就跑,翻过土墙逃向小石桥,壕沟里正在搭人梯翻墙的官军也哗啦啦退了下去,那冯游击倒也没有一溃了之,在小石桥上稍稍整理了下队列,派人收拢伤员,这才匆匆退去。 义军战士们的欢呼声远远传来,吴成长长出了口气,朝岳拱苦笑一声:“官军的家丁精锐,和农民军的老营兵一样,实在是难以对付,就这数百人,差点冲散咱们的长矛阵。” “但他们人少,而且经不起损失!”岳拱微微一笑,回道:“若是虎大威手下九千人都有那些家丁精锐那般勇悍善战,咱们全军在此,也拦不住他们。” 吴成点点头,放眼看向打扫战场的义军将士们:“官军的家丁精锐和农民军的老营兵,都是在走一条讨巧的捷径,这是一条邪路,咱们不能跟他们学,我要让武乡义军的所有战士,都勇悍善战!” 第175章 醒悟 进攻的官军再一次撤了下来,五千人,伤亡过半,大多数伤员被铅弹和火箭射中,火药和铅毒带来的感染在这个时代基本无解,加上天寒地冻,这些伤员大多数活不过今天。 天上又飘起了冻雨,劈里啪啦的敲打在虎大威的脸上,但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在马上直着身子紧皱双眉看着东岸的武乡义军阵地,官军的炮队也随着进攻的军阵撤了下来,武乡义军的炮队也停了炮,寒风又吹散了萦绕在小石桥上和涅水两岸的白雾,虎大威能清晰的看见武乡义军的战士正在打扫战场。 除了收缴战场上遗落的盔甲武器、救护自家伤兵,那些武乡贼还将官军将士的尸体和伤员都找了出来,伤员都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派人抬到小石桥中段,之后再由官军派人抬回去。 虎大威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武乡贼这段时间都是如此,每次袭击之后都会送还尸首和伤员,伤员都经过简单的处理,哪怕眼看着要死了的,也给予了简单的包扎。 虎大威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武乡贼这是在滥好心,一个伤员就需要分出人手去照顾,又不能上阵杀敌,成了空耗钱粮的累赘,偏偏还不能放任他们不管或干脆让他们活活饿死,否则看在底下的军将兵卒眼中,连作为敌人的贼寇都在尽量救护官军的兄弟,自家的将帅却视他们为无物、放任他们饿死伤死,他们会如何作想?军心立马就会散尽了。 那些伤员的惨叫呻吟和阵亡将士的尸体,也会时时刻刻提醒官军将士们所处的窘境,不断消磨他们的士气、折磨着他们的精神。 这是一招攻心的毒计,攻的是官军底层军将士卒的战心士气,虎大威对此一清二楚,但他却毫无办法。 身旁传来一声轻咳,一名将领凑上前来问道:“参将大人,冯游击无令而退,该如何处置?” 虎大威愣了愣,这才发现冯游击不知何时来到自己马前,脱了盔甲跪在地上,身上被铅弹擦伤的伤口都没来得及处置。 “本将给冯游击的军令,破武乡贼壕沟阵地即可,冯游击做到了!”虎大威淡淡的说道,冯游击摆出一副认罚的样子,但心里明显是不想受罚的,此时也不是算账的时候,虎大威还得靠他们这些军将冲锋陷阵,不能惩处太过:“冯游击,虽然你没有守住东岸的壕沟阵地,但本将亲眼看着你的家丁精锐突破防线、损失惨重,你已经尽力了,本将就不赏不罚,准你戴罪立功。” 那冯游击面上一喜,赶忙拜谢,虎大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头!往日里武乡贼都是打了就跑,从不与我主力会战,今日怎会打的这般坚决?被冯游击的家丁突入阵中都死战不退,似乎是要钉死在这涅水东岸?” “参将大人说的是!”一旁的侯守备凑上来附和道:“干他娘,这帮武乡贼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转了性,之前还以为他们只是火器犀利,如今看来近战搏杀也不弱于咱们的营兵,啧,这涅水怕是难渡了!” “转性转变作战风格,之所以要转变作战风格,是因为有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作战目标”虎大威喃喃念了一句,瞳孔猛然放大,一掌拍在额头上:“不好!这些武乡贼不是为了对付潞安府的粮队,是为了对付咱们!他们要将咱们围歼在此处!” 周围的将领一阵轰然,一名将领满脸疑惑的问道:“参将大人,武乡贼全军也不过一两万人,他们哪来的胆子围歼咱们?咱们剿了这么多年的贼寇,哪个不是有五倍十倍的兵力才敢和咱们堂堂对战?” “武乡贼不是那些寻常贼寇!”虎大威脸上都是焦急之色,马鞭远远指着对岸那面赤红的大旗:“这么多天了,你们还看不出来?他们不像贼,更像一支正经行伍之军!令行禁止、战术灵活,今日正面打下来,虽然还不如咱们的家丁精锐,但战力已经不弱于诸部营军了!” “咱们连日吃不好睡不好、不停被骚扰,早已成了一支疲惫之师,而武乡贼养精蓄锐,再有人数优势,战力也不弱于咱们手下的营兵,他们完全有能力在涅水围歼我军!” 虎大威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只感觉头脑越来越清醒,顾不得去管周围面面相觑的将官,继续分析道:“围歼了咱们,武乡城内余下的两万余人,战力不如咱们、士气不如咱们、和咱们一样是疲惫之师,还有那么多伤员,听闻咱们兵败的消息,又断了粮,必然军心大乱,如何能战?武乡贼便能放手攻城,此战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 虎大威喘了两口粗气,咬着牙说道:“要拼命了,传令,将各部家丁精锐都集合起来,本将” 话未说完,一员将领实在忍不住了,拱手问道:“参将!这些毕竟只是猜测,没准只是武乡贼见潞安府来的军粮多,所以才认真打上一场呢?依末将看,如今还没到要搏命的时候,不如让军卒们好好休整一下,之后再轮番进攻。” 虎大威心头一怒,扫视着诸位将佐,却见他们大多面露疑色,明显不怎么相信虎大威的分析,家丁精锐是他们的老本,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把老本押上? 虎大威正要说话,忽然远远一支骑队奔来,一名将领飞快奔至虎大威身前,正是之前他派出去寻找其他渡口和桥梁的白胜:“报参将大人!末将沿涅水往上游搜索,在十余里外的一座村庄,发现有大批武乡贼军正在调动,往我军侧后移动,人数当有六千余人,举‘黄’字旗号,末将不敢靠近,立刻回来汇报。” “六千人,不可能只有六千人,定然还有另一支大军从另一个方向绕到咱们侧后位置!”虎大威虎目扫过诸将,冷声问道:“还有人不信本将之言吗?” 一众将官都低下头去,虎大威冷哼一声,喝令道:“传令!各部家丁精锐集结,听本将直接指挥!军中所有人携带三日的粮食,余下的粮食全数烧毁、抛下所有伤兵、驮马全部牵来,全军决死一战、突破东岸贼军防线!” “如今不要去管什么粮草伤员了,咱们必须拼死一搏,先顾着自己的性命了!” 第176章 拼命 涅水西岸忽然升起了一束束浓浓的黑烟,大火将有些昏沉的天际照得发白,噼里啪啦的木材燃烧声连吴成所在的位置都能听得清楚。 军号连绵响起,西岸的官军在岸边列成严密的阵势,连推车的民壮都被赶到阵前,官军的炮兵将一门门火炮推了出来,虎大威亲自来到河岸边,策马掠过一个个军阵,官军欢呼声震天动地。 “虎大威在烧粮,他要拼命了!”岳拱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虎大威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到底还是让他反应过来了,只可惜了那些粮草,这雪啊雨啊下个不停,今年春耕怕是只能赶上个尾巴,收获不了什么,有这些粮草,也能缓一缓。” “拿下沁州的大仓,咱们就能节省着度过这场雪灾了!”吴成一面指导身边的军官调整防御,一面回道:“要拿下沁州城,就得击败宋统殷,要击败宋统殷,就得歼灭虎大威,绵老叔和黄叔正在包抄而来,咱们得把虎大威拦死在这涅水河畔。” “我知道,官军要拼命,咱们也得拼命,就钉死在这涅水东岸,死战不退!”岳拱抽出弓囊里的强弓,翻身上马:“我亲自去前线指挥,吴家的,你就待在这别乱跑,千万注意自己安全!” 号角声此起彼伏,虎大威冷冷看着一片寂静的东岸阵地,手中马刀高高举向空中,仿佛要刺破遮天的乌云一般,用尽浑身气力怒吼道:“今日,背水一战、非生即死!本将亲自领尔等冲阵,尔等当人人争先、个个奋勇!若有怯战而退者,必死于刀兵之下!” 全军一阵虎吼,虎大威深吸口气,见炮队已经和东岸的武乡贼炮台交上了火,马刀一挥,大吼道:“全军!进攻!” 喊杀声顷刻间响彻天地,官军蜂拥着朝东岸的防御阵地杀来,小石桥上密密麻麻都是粮车改造的盾车,那些护粮的卫所兵和民壮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袱,推着盾车如一堵木墙一般坚定不移的推进着。 暴风骤雨一般的铅弹将盾车上的大盾打得木屑横飞,无数火箭裹着雪花遮天蔽日的往来飞射,不断有尸体和伤员落进涅水之中,浮浮沉沉,很快铺满了整个河面。 震天雷和万人敌雨点一般砸进官军的盾车阵中,不时有官军士卒残缺的躯体被爆炸的冲击波高高掀起,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重重摔在桥面和涅水中,溅起一朵朵水花,有些被万人敌喷发的火焰沾染上的官军兵卒,惨叫着带着满身的火焰跳下桥去,转瞬间便被水淹没、不见踪影。 但那些官军依旧发疯似的往上涌,卫所兵和民壮身后是营兵,营兵身后是骑兵,骑兵身后是家丁精锐,一层层的看守,见到跑得慢的、怯战逃跑的,无论官将都砍了脑袋,那押粮的潞安千户也被砍了头,高高挂在虎大威的旗帜上,警告着所有军卒此战有进无退。 官军顶着炮火铳弹冲到壕沟前,那些卫所兵将盾车直接推入壕沟填埋,或者将身上背着的土包扔入壕沟,再砍倒壕沟上架设的木棚铺在上面,将壕沟填出一条条平坦的通道。 紧接着,后续的营兵也冲了上来,将携带的炸药堆在土墙下,或者干脆抛上拉索,将土墙拉塌炸垮,打开一个个缺口。 “准备搏战!准备搏战!”岳拱立在方阵最后高声下令,“准备搏战”的齐声高呼顿时响彻东岸,长矛手放平长矛,火铳手点燃火绳,火器兵安置好火器,义军严阵以待,只等敌人从缺口涌入。 但他们等来的不是官军的兵卒,而是奔腾的马群,官军将拖车的驮马和骡子统统蒙住双眼,在它们屁股上狠狠扎了一刀,驱赶着它们涌向义军的军阵,成千上万的蹄子踏在地上,引起一波波小小的地震,惊人的气势令人心惊胆战,东岸的官军兵卒纷纷慌忙躲避,义军却不可能就这么让开道路,只能硬抗。 “稳住阵形!”岳拱嘶吼得有些破音,那些驮马被蒙住马眼,根本不知前方的危险,加之屁股上的伤口吃痛,一个个都用着最快的速度狂奔着,马群如同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一般撞入义军方阵中,长矛断裂的清脆声响清晰可闻,严密的长矛阵仿佛被横切了一刀,一排排的战士被冲翻踏倒。 与此同时,混在马群中的官军骑兵也露出了身形,他们之前一直俯在马侧,借着马群的掩护拉近了与义军军阵的距离,随着一声呼哨、这些骑兵猛然直起身子,在马上弯弓搭箭,一连射出四五轮箭矢,正忙于应付马群的义军长矛手和铳手反应不及,被乱箭射翻一片,如墙一般的军阵顿时出现好几个缺口,后续的官军步卒趁机杀了过来。 “刀盾手上前补位,砍马腿!长矛手后撤组阵,火器兵阻截后续冲阵的官军!”岳拱怒喝下令,从箭囊里摸出一根羽箭,搭在手中强弓上,远远瞄准一名官军骑兵哨官:“来,吃我一箭!” 那名哨官还在怒吼着指挥骑兵骑射,忽听得耳边风声大作,顿时心里一紧,慌忙闪避,但已经太迟了,一发羽箭扎进他的喉咙,带着血珠从他后脑穿出,那哨官身子一晃,坠下马去。 岳拱早已不再理会他,又瞄向了另一名营军步卒备御,一箭射出,那名冲杀在前的备御眼看着就要和一名义军刀盾手撞上,却不防一发羽箭如流星般射来,扎进他的肩头,那备御身子一晃,动作停滞,被迎上来的义军刀盾手一刀砍翻。 岳拱不停开弓放箭,臂膀酸软也咬牙坚持着,一发发羽箭射出,一个个官军基层军官被射倒,官军一时失去了指挥,又遭到了义军刀盾手忽然的反冲击,顿时混乱不堪,有些胆怯的顾不得严苛的军令,掉头就跑。 正在此时,却见成百上千的小圆球从天而落,砸在混战中的义军将士和官军兵卒之中,随即便是一声声爆炸响起,乱扫乱射的碎铅碎铁炸得双方都血肉横飞、混乱不堪。 虎大威亲自上阵步战,一手提着马刀,一手提着一颗守备的人头,领着一千余家丁精锐冲过小石桥,向着义军还未来得及重组的军阵杀来:“此战有进无退!击破贼军,尔等才能活命!杀啊!” 第177章 抵死 虎大威撞飞一名拦路的义军战士,马刀挥舞,又砍翻了一人,义军的军阵已经被突如其来的震天雷和在阵中乱冲乱撞的马群搅乱,虎大威便领着家丁精锐趁势冲入阵来乱砍乱杀、左冲右突。 虎大威率领的家丁精锐个个都是武艺高强、身经百战的骁勇,他们或许无法突破武乡贼严谨而有序的阵势,但如今武乡贼的军阵已经被搅乱,混战之中贴身搏杀,这些建军不过几个月的贼寇又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更何况这些家丁精锐身后还有数千被虎大威亲自领军冲锋而鼓舞起士气的营兵骁勇,武乡贼连人数都不占优势,又如何能抵挡自己的搏命一击? 这些武乡贼的战力确实大大出乎虎大威的预料,至少是不弱于王嘉胤、高迎祥、王自用这些成名的巨寇,但仅凭四千余人就想把自己钉死在涅水之畔,实在太过托大了,虎大威如今抛下了粮车和伤员那些累赘孤注一掷,武乡贼的防线果然就摇摇欲坠。 只要杀崩了这四千武乡贼,自己就能据其防线而守,隔着涅水与身后逼来的两支武乡贼的主力对峙、等待宋统殷的援军抵达。 若是武乡贼主力退走,官军便能返回武乡从容收拾退回沁州城,若是武乡贼的主力依依不饶,正好顺了虎大威的意,在武乡呆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消灭武乡贼的主力吗?正好在这涅水边与武乡贼酣畅淋漓的决战一场,总好过日日遭袭,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 当然,前提是他得击破东岸这支拦路的武乡贼,否则一切都是空话,大军本就疲惫不堪,如今这般搏命的打法是在飞快的耗尽最后一点余力,若是不能打崩这支贼军,待武乡贼的主力赶到,便是全军崩溃的下场! 自己这九千人被围歼,武乡也完了、沁州也完了,宋巡抚和自己的人头也完了! “呸!早让他弃武乡而走,结果如今闹到这般窘境!”虎大威暗暗啐了一口,收敛身心将全副精力放在战场上,领着亲兵左冲右突,试图在武乡义军残破的防线上撕开一条口子、凿穿武乡义军的军阵。 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武乡贼军阵后的那面大旗,旗下战车上立着一名身穿棉甲的将佐,必然是武乡贼的头目大将,杀了他,贼必自溃! 岳拱早瞧见了虎大威向自己突击而来,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镇定的指示亲兵收拢战士重新组阵,这才从箭囊中抽出两支羽箭,一支搭在弓上,一支握在手里,朝着虎大威连环射出。 弓弦响动,两支羽箭如流星一般一前一后直扑虎大威而去,虎大威反应极快,马刀一旋拨开一支,随即手一探,将紧随而来的另一支箭稳稳接在手中。 “好身手!”岳拱心中一惊,刚要继续弯弓,却听得虎大威大喊一声:“好神箭!还你!”手中抓着的那支羽箭猛地朝岳拱一抛,那羽箭竟然也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来,岳拱只能赶忙侧身躲避,虎大威趁机扑上前来。 岳拱身旁的亲兵嘶吼着冲了上来,虎大威身旁的家丁精锐和亲兵也怒吼着扑了上去,双方一时乱战起来,虎大威丝毫没被周围的乱战影响,直接冲到战车下,挥刀便向岳拱砍去,岳拱赶忙拔刀架拦,两人围着战车闪转腾挪、战成一团,虎大威到底略高一筹,瞅了个空档,手中马刀劈砍而出,将岳拱的雁翎刀劈飞。 正要顺势一斩,岳拱却猛地撞进撞进虎大威怀中,一手抓住他持刀的手腕,一手紧抱着他的腰,伸脚勾住他的脚踝,两人一齐滚翻在地。 虎大威手快,一把抽出岳拱腰间的短刀向他捅去,岳拱避无可避,只能让过要害,肩头扎扎实实中了一刀,痛得脸色铁青,紧咬着下唇摸起一把断矛就捅,虎大威一边遮拦,一边蓄力腿上,一脚将岳拱踹开。 虎大威如野兽一般低吼着站起身来,抬头看去,岳拱已被亲兵救走,那些亲兵也不是官军家丁精锐的对手,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只能架着挣扎不休的岳拱往乱军中躲藏,虎大威哈哈大笑一声,登上战车,一刀将岳拱的大旗斩落。 “击破了!”虎大威兴奋的仰天大吼,主将负伤、将旗斩落、阵形混乱、死伤惨重,从来没有一支军队能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坚持奋战,流寇不行、官军不行、边军不行、甚至东虏也不行!武乡贼,必然也不行!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哇呀怪叫,虎大威心中一惊,扭头看去,却见一名义军战士冲进他身侧的几名家丁精锐之中,他浑身是伤、双眼赤红,武器不知扔到哪去,手上却紧紧攥着一颗引信正兹兹燃烧着的震天雷,虎大威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颗震天雷便轰然爆炸,那名义军战士和周围的几名家丁精锐都被炸成了碎肉。 虎大威也被爆炸波及,从战车上翻了下来,不顾身上的擦伤扶着战车爬了起来,放眼扫视战场,却见那些武乡贼已经阵不成阵,却完全没有溃败的迹象,没有一人退缩,都在各自奋战,喊杀声震得虎大威耳膜隐隐作痛。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溃?这些贼寇,都想战死在这吗?”虎大威目瞪口呆的看着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和官军一命换一命,心中填满了疑惑,似乎是有人得知了他心中的疑惑特地为他解答,一名披头散发、额上身上不停流着鲜血的义军教导爬上一座尸体堆起来的小山,不停的挥舞手中被鲜血染得看不清颜色的蓝巾。 “义军的兄弟们!是谁让你们不得饱食?是谁把你们当猪狗剥削?是谁夺走了你们的田土财富?是谁割你们的人头去领赏?是谁让你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儿饿死、累死、冤死?”那名教导癫狂一般的大喊着,声音在嘈杂的战场上依旧清晰可闻:“你们分了田!分了粮!你们学会读书识字!你们的家人再也不用受冻馁之苦!你们的子孙后代都有了美好生活的希望!” “是谁给了你们这一切?是你们自己!,是你们用鲜血和汗水自己挣来的!今日也是如此!要用我们的鲜血保护我们的果实!死战到底!为了你们的家人!为了美好的未来!” 虎大威浑身都在微微发抖,感觉一股恐惧从心底不停的往外涌,身旁的一名家丁精锐扯了他一下,抬手一指:“参将大人!贼首亲自杀来了!” 虎大威抬头看去,却见十余名骑兵杀奔战场而来,一面鲜红如血的旗帜在战马的极速奔跑中展开到了极致,“倡义救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耀眼而夺目! 第178章 惨胜 那面招摇的血红大旗如同一剂具有奇效的兴奋剂,本已摇摇欲坠的武乡义军军阵如同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将海潮一般不断冲击的官军死死拦住。 那名爬上尸堆鼓舞士气的教导很快就被三眼铳射翻,但紧接着又有一名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爬了上去,他没有像之前那名教导一样发狂似的大喊大叫,从怀里掏出一叠血淋淋的纸,撕扯着嗓子诵念着些什么,离得太远了,虎大威听不清楚,似乎是一些家书什么的。 他周围的义军战士如同疯了一般,丝毫不顾自己的性命,矛手提着长矛乱捅、刀盾手机械般的挥砍不停,铳手抡起火铳当锤头乱砸,还有不少武器不知扔到哪去,便用石头、头盔,乃至拳头和牙齿当武器,在混乱的战场上拼死搏杀着。 官军的家丁精锐也知道被困在此处必死无疑,人人都使出十二分的本事试图杀穿武乡义军的防线,他们的武艺远远高过义军的战士,而且都是从血与火里滚过来的精锐,装备也极为精良,但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就是无法突破武乡义军的防线,那些义军战士便是死也要紧紧的抱住一名家丁精锐,让同袍来收割他的性命。 那些营兵、卫所兵和民壮早被这惨烈的战场吓坏了,不少人扔下武器、丢盔弃甲的掉头逃跑,虎大威却已顾不上他们,他的双眼死死的盯着那面不停掠过战场的赤色大旗,嘴里喃喃念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将为军之胆,如今无论是武乡贼还是官军,都靠着一口血气硬撑着,干掉敌军主将,武乡贼必然会崩溃! 虎大威深吸口气,提起马刀四处看了看,见到附近有一名官军骑兵冲破重围向他这靠来,当即飞奔上去,猛然跳起一刀斩出,那名官军骑兵怎么也想不到自家主将会突然对自己下手,措手不及之下被虎大威一刀斩落马下,在地上滚了两圈,哀嚎咒骂不停。 虎大威却丝毫不理会他,拍马直往那面赤红大旗而去,他本就是塞外的降胡,从小长在马背上,加上多年的军旅磨练,马术卓绝,在乱军之中往来冲撞穿梭,马速丝毫不减,飞快的拉近了与那面大旗的距离,所过之处衣甲平齐、血若涌泉。 那旗下护卫主将的亲兵见到虎大威杀来,有一骑反应极快提着马枪冲来阻拦,虎大威轻蔑一笑,马刀挥舞拨开刺来的马枪,两马交错之际飞速横刀一斩,一颗人头在身后高高飞起,那名亲兵的身体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扭过半个身子,这才喷涌着鲜血坠下马去。 余下十几名亲兵飞速拍马赶到,将虎大威团团围住,虎大威却全然不惧,砍翻一名亲兵,夺了他手中马枪,一手刀砍一手枪刺,枪起马踏、往来冲突,十余名亲兵护卫竟无法近身,反倒是被他连着刺伤砍翻四五人,乱成一团。 “成哥!快走!”绵长鹤将大旗插在地上,挥起马鞭就要往吴成的马屁股上打:“虎大威俺们来挡,你赶快离开!” “如今这时候,争的就是一口气!”吴成一把抓住绵长鹤的马鞭,抽出腰间雁翎刀:“我若跑了、大旗被砍倒,战士们的士气必然大堕,虎大威所部就能突围而出!我就在此处不动!就在这面大旗下,死也要拖住虎大威和官军!” 绵长鹤张了张嘴,见吴成双目血红、心意已决,叹了口气不再劝说,和一旁留下护卫的两名亲兵策马向前,将吴成挡在身后。 与此同时,虎大威已杀破包围直冲吴成而来,绵长鹤嘶吼一声,与那两名亲兵一齐策马冲上,虎大威冷笑一声,手中马枪飞掷,正中一名亲兵的战马脖颈,那战马哀鸣一声滚倒在地,虎大威趁机赶上,马蹄乱踩,将那亲兵活活踏死。 虎大威的攻击还没结束,顺势挥刀一挑,挑开另一名亲兵刺来的马枪,马刀斜斜一劈,那亲兵下意识伸手去挡,整个手掌都被齐腕砍断,马刀砸在他的头盔上,那亲兵惨叫一声,跌落马下,一只脚还挂在马镫里,被受惊的战马拖着跑出老远。 “虎贼!受死!”绵长鹤暴喝一声,马枪往虎大威后心直捅,虎大威侧身闪过,一把夹住马枪,虎吼一声,生生将枪杆扭断,绵长鹤抓着断把乱捅,一边拔出腰刀朝虎大威乱砍,虎大威也挥着断枪马刀迎战,两人就在吴成数十步外战成一团。 虎大威逼到眼前,吴成反倒无比的冷静,取下马上挂着的鸟铳,填药装弹、点燃火绳、放缓呼吸,稳稳端铳瞄准虎大威,虎大威和绵长鹤两人搅在一起难以瞄准,吴成皱了皱眉,将铳口往下压了压,朝向虎大威的坐骑,扣动了扳机。 铅弹在虎大威的坐骑身上炸开一个血洞,那战马吃痛哀鸣一声,不顾虎大威的操纵放开四蹄狂奔,虎大威一时不备,慌忙去扯马缰,顿时露出破绽来,绵长鹤猛地挥刀砍去,虎大威却反应极快,赶忙将身子俯在马背上,堪堪避过绵长鹤的劈砍,只有头盔被打落,披头散发如同痴傻的疯子一般。 虎大威纵马逃出数十步,几十名家丁精锐和官军骑兵赶了过来,为虎大威换了伤马,绵长鹤也不敢追,收拢护卫亲兵护在吴成左右,附近一些被打散了的义军战士和官军兵卒纷纷向着两位主将靠拢,渐渐结成阵势。 “趁敌阵未稳,再冲一次!”虎大威怒吼下令,他刚刚差点就冲到武乡贼的主将身前,清晰的察觉到武乡贼的底蕴不足,连主将亲兵的武艺也不过稀松平常,也就那名身高接近两米的青年难对付些,如今自己身边有数十名家丁精锐和久经战阵的骑兵,必然能斩杀贼首、扭转战局! 正在此时,却听见一阵阵刺耳的木哨和天鹅鸣叫一般的号声远远传来,一条细细的黑线出现在西岸的天际,无数官军兵卒惊恐的大喊着“贼军包抄来了”四散而逃,官军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倒,顿时全军大溃,无数人争先恐后的逃跑着,更有不少官军干脆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虎大威愣愣的看着远方赶来的武乡义军主力,不甘的仰天长啸一声,若他们晚来半个时辰,自己就能取走贼军匪首人头、击溃东岸这伙贼军,但如今再与这伙贼军纠缠也没意义了,武乡贼的主力抵达之时,官军就败局已定了。 虎大威死死的盯着那面鲜红的旗帜,苦笑着摇了摇头,拍马往武乡城方向逃去。 第179章 弃城 “万胜!万胜!”凌乱的战场上欢呼声震天动地,大胜之后的兴奋和劫后余生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义军的战士们欣喜若狂,互相拥抱着滚在烂泥和雪地里,不少人一边疯了似的大笑一边激动得痛哭流涕,唱唱跳跳如同一片欢乐的海洋。 吴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面容凝重的扫视着战场,身旁的一名教导正向他和绵正宇等人汇报统计的战果:“据初步点算,模范军三千余人,阵亡接近半数,重伤四百余名、残疾两百余人,余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岳副元帅所部一千人,仅二百一十七人幸存” “官军可算全军覆没,虎大威所部九千余人及潞安府护粮队一千余人,目前清理出来的尸首和被抛弃的重伤员就有四千余人,余下大多被我军俘虏,随虎大威逃离或遁入山林中的官军,应该不足两千人。” “算是达成了作战目标!”绵正宇挥挥手让教导退下,与黄锦对视一眼:“若是咱们早些赶到,也不会是这般惨烈的结果了。” “那虎大威当真是一员虎将,这样都能让他杀透群围冲出去!”岳拱肩膀包得跟粽子似的,虎大威那一刀扎得结实,好在岳拱的肩甲挡住了大部分的力道,短刀刺得虽深,但没有伤到骨头经脉,休养一阵,还能继续拉强弓、射重箭。 “幸好堵着小石桥的是模范军,要是其他各部,这么大的伤亡,恐怕早就崩溃了”黄锦心有余悸的叹了一声,模范军挑选的都是最优秀的苗子和老兵,思想教育也最为深刻,从军对他们生活的改善和影响也最为明显,说是转变了命运也不为过,这才支撑着他们死战不退,死死将官军拦在了涅水河畔。 “是我托大了”吴成后悔的揉了揉脸:“与沁州、潞安等地的卫所兵和官绅团练交手多了,对和农民军轮番血战的营军没有清醒的认识,以为他们一支疲惫之师,又出乎意料遭遇大股敌军的围歼,必然军心大乱,万万没想到他们在如此劣势的情势下还能迸发出这般强大的战力。” “困兽犹斗,这不怪你,咱们谁也没想到那虎大威会如此生猛!”绵正宇拍了拍吴成的肩膀,劝慰道:“谁也不是开了天眼的神仙,都是一次次总结教训成长起来的,咱们之前的路走得太顺了,有虎大威给咱们提个醒也是好事,再说,咱们到底还是得胜了不是?” “老绵说的没错!”岳拱点头附和道:“我看得清楚,这些官军能爆发出这般战力,全靠那些将帅家丁撑着,咱们日后多加侦察,根据官军家丁数量去布置战事,自然不会有今日这般惨胜的景况了。” 吴成点点头,抖擞精神:“待武乡收复、沁州拿下之后,每个参与此战的将士们都要写一份总结交上来,我也要写,大伙一起开动脑子,好好总结一下此战的经验教训,做的好的要发扬、犯的错误要一条条去改正!” “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直扑沁州而去,此战之后官军军心尽丧,宋统殷必然弃城而走,咱们要在武乡城通往沁州的道路上再次设伏阻截,最好能将宋统殷直接消灭在路上!”吴成冷哼一声,看向绵正宇和黄锦:“绵老叔、黄叔,又得让你们翻山越岭的赶路了,虎大威若是死在这,宋统殷必然会犹豫观望一阵,咱们还有时间去准备,但虎大威逃回武乡,宋统殷哪怕再犹豫,虎大威也会强行把他架走。” “岳叔,您领模范军打扫战场、清理收集可用的粮食和物资军备、就地休整,绵老叔、黄叔,咱们现在就集兵出发,和宋统殷抢时间,赶到他们前头去!” 武乡城中已经乱成一团,虎大威领兵去接应潞安府的粮队时,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的等待着,虎大威在军中威名赫赫,又携大军前去,没有人怀疑他能不能安全回来,最多也只是在猜测会有多少粮车被袭扰的武乡贼烧毁。 但结果却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虎大威连一辆粮车都没带回来,只领着千来个满身是血、惊魂未定的官军兵卒逃了回来。 根本无需解释,是个人都知道虎大威吃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虎大威是公认的悍将,他带去的九千人更是营军中的精锐,连他都惨败而归,他们这些每日不得安生、吃不好睡不好的军卒又怎么可能和武乡贼对敌? 城内的官兵顿时大乱,彻底失去了秩序,无数官军四处搜罗粮食金银,只等一声令下便开溜,有些等不及的甚至冲开守门同袍的防线,强行打开城门逃离武乡,向着沁州方向头也不回的逃去。 虎大威根本无心理会城内的乱象,一回城,便径直来到县衙劝说宋统殷弃城而走:“宋巡抚,您知道末将是个直肠子,绝不会欺瞒夸大,涅水阻截末将的武乡贼,确实只有四千余人,他们战力不弱于营军中的老卒,意志极为坚强、个个死战不退,末将如今说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宋巡抚,这只是四千人而已,武乡贼有一两万人,虽然不可能各部都像这支拦截末将的贼军那般精锐勇悍,但恐怕比咱们的营军也差不到哪去,甚至可能战力更强!” 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宋巡抚,军中是个什么样子您也不是不知道,精锐尽丧、将帅家丁剩下几百人,城内一堆军心浮动、怨气满胸的疲惫之师,如何能再战?说实话,若是武乡贼在咱们撤军路上摆上一支拦截的兵马,拖着这些家伙能不能冲破防线,末将都没信心。” “可是朝廷”宋统殷刚要张嘴,却忽然被张三打断:“宋巡抚,小的赞同虎参将的建议,武乡已不可守,不如退回沁州,再做打算。” 虎大威愣了愣,有些疑惑的看向张三,宋统殷却一眼就看明白他的打算,官军的精锐全军覆没,他们这些团练乡勇又能有何作为?再留在武乡就是自陷死地,所以张三的态度才忽然转变了。 宋统殷痛苦的闭上双眼,揉着眉头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武乡再陷的罪责,就让本官担着罢了,撤兵,全军退回沁州城就粮休整!” 第180章 鼠窜 吴成感觉大腿内侧有些微微的疼痛,伸手进去一摸,却摸出一点点鲜红的血液,身旁的绵长鹤见状,满脸担忧的凑了过来,吴成摆了摆手,苦笑道:“无妨,骑马赶路跑得太急,磨破了而已。” 绵长鹤点点头,吩咐身旁的亲兵去找医兵拿药,挥手赶来天上飘落的雪花,看向山下凌乱的官道,官道上抛弃了一路人马的尸体,大多是踩了地雷的官军伤员和伤马,被狼狈逃命的同袍扔下,活活冻死。 “绵老叔刚刚派人来询问,都好几拨人逃过去了,怎么还不进攻?”绵长鹤低声传递着绵正宇的疑问:“要堵截官军,何不截断官道?反倒要咱们都藏在山里等着?” “你仔细和绵老叔说,我在路上好好考虑了一番”吴成耐心的解释道:“沁州城毕竟是一州首府,城墙坚固、守军充足、火器众多,要攻打这样的城市,必须做好付出一定伤亡的准备,咱们不能想当然的觉得沁州城内的守军一定会被吓破胆,没准宋统殷覆灭后,反倒激起了他们困兽犹斗的意志呢?” “所以咱们要保有余力,以待之后攻城,宋统殷和虎大威已经弃武乡而走,咱们一路翻山越岭抄小道而来,恐怕都喘不了几口气就要和他们撞上,在全军疲困的状态下若是和他们堂堂而战,就算歼灭了他们,也必然损失惨重,所以我不准备把他们围死,准备使个围三缺一的法子,逮着他们的屁股揍,赶得他们一路狼狈逃窜。” “有一条生路,官军就不会有死战的决心,被咱们时时刻刻咬在尾巴后面,他们就会始终提心吊胆的夺路狂奔,如此惊慌的逃入城中,必然搅得沁州城人心惶惶,之后我们也有余力再围城攻城。” 绵长鹤点头表示明白,朝着另一片山林跑去,过了一阵又跑了回来:“绵老叔说王脚板来消息了,宋统殷离咱们只有七八里路了。” 吴成点点头,呼哨一声:“让各部都埋伏好,听号炮声响,一齐发铳放箭!听号角声响,再发起冲锋!” 大队大队的人马在被白雪覆盖的官道上挣扎着,兵卒将官拥挤在一起,一片混乱,不少人一步一跌,有些人摔倒在雪地里便再也爬不起来,但周围的人却鲜少去管他们,只顾着麻木的往前走着,有些将官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想赶开一条路来,但挨了鞭子的军卒只是抱着头惨叫,却没有一人让路。 官军的伤员大多被抛弃在武乡城中,相比于在官军手上,他们反倒能受到武乡贼的救护照料,有些一起投军的军卒舍不得亲友或同村,便把这些伤员带上,但大雪纷飞的寒冷天气里,这些得不到良好照顾的伤员有不少在没有遮蔽的板车上被活活冻死,尸体便被扒个干净扔在官道两旁。 有些被冻晕过去的伤员一时未死,在雪地里又被冻醒过来,哀嚎着哭喊求助,但他们的亲友同村早已逃走,路过的同袍大多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没有一人停下来救助,任由他们渐渐没了声息,最后无声无息的被冻死。 所有人都知道武乡贼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他们逃去沁洲城,他们离城之时,潜伏城内的武乡贼忽然冒出来大肆骚扰便是明证,没准涅水河畔的武乡贼主力,就已经在包抄的路上了,武乡贼熟悉武乡的情况,可以穿行山间小道、抄近路迅速包抄,他们若是动作稍慢,必然会被武乡贼拦截在官道上歼灭。 只有拼命的逃、尽快的逃,逃出武乡贼的包围圈,逃进沁洲城里,就有粮食、有燃料、有房屋、有安全! 宋统殷拍了拍肩上的雪,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逃回沁洲城,对兵将来说是好事,对他却是件糟糕透顶的事,自己领三万大军前来围剿武乡贼,损失大量精锐兵将不说,武乡城得而复失更是一条重罪,宋统殷心里很清楚,都察院那帮早就准备用自己的官帽来铺平前程的言官,必然会借此大做文章,一顶“无能”的帽子定然会扣在自己的头上。 为官,无能便是最大的错误,天子是看重了自己“知兵”的名声才让他当了这封疆大吏,结果屡次剿寇不利,天子本就对他不满,好几次拿洪承畴的功绩来警告他,武乡城下这场大败,恐怕会成为点燃天子怒火的导火索,请他去诏狱住上一段时间了。 一旁的张三似乎猜到了宋统殷心中所想,安慰道:“宋巡抚安心,朝廷要做什么事,总要扯皮好长一段时间,老夫人说过,山西离不开宋巡抚,一定会尽量为您在朝中周旋,咱们只要稳守沁州城,待曹帅击破秦寇,咱们就有余力再调兵马来战。” 宋统殷敷衍的点点头,张三说的客气,但宋统殷心里清楚,张家不过是想借此将他绑在他们的战车上而已,靠着张家的势力稳固官位,又怎么可能脱离他们的掌控? 幽幽一叹,策马来到虎大威身旁,正要开口问话,忽听得两侧山林之中一声炮响,随即便是尖锐刺耳的木哨声填满整个天地,宋统殷脸色大变,虎大威更是浑身一紧,大喝道:“他娘的,这些武乡贼绕到咱们前面来了!都他娘不要休整的吗?” 话音未落,无数铳弹和火箭从两侧山林中飞射而来,官道两侧的官军措手不及,顿时人仰马翻,一名将领骑在马上高声呼喊,试图调集盾牌手遮蔽,但他没有呼喊多久,一发铅弹准确的钻入他的眼窝,掀飞了他的后脑勺和头盔,尸身还紧紧拽着马缰,连人带马摔在雪地里。 措手不及的官军兵卒顿时大乱,两侧的军卒都在往相对安全的官道中央挤,所有人仓皇的奔逃起来,不时有人被推倒在地,又被千万双脚踩过,瞬间成了肉泥。 “武乡贼轻装而来,没有携带火炮,他们的火箭和火铳覆盖不了整条官道!”虎大威冷静的判断道:“张总管,你们的团练乡勇损失最轻、战力保留较为完整,劳你立即集兵组阵,护着宋巡抚,抛下所有火炮和辎重,往沁州城疾行!” 张三领命而去,虎大威马鞭一扬,抽出马刀怒喝道:“有马的,都到本将这来!随本将纵马冲击、马踏刀砍,清出一条路来,拦路的,无论是武乡贼还是咱们的官将兵卒,统统踏翻砍杀!” 第181章 围城 张道河停下脚步,看着倒在街上的一具赤条条的尸体,心底止不住的冒出恐惧和不安,很快填满了整个大脑。 这不是这段时间常见的被冻死路倒尸,而是一具被利刃砍掉了半个肩膀和脑袋的尸体,身首异处,鲜血将周围的白雪都染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尸体朝向的房屋里,不时传来妇女的哭喊声,一名提着裤子的兵卒拽开木门,将一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娃尸体扔了出来,见张道河站在屋前愣了一下,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着不凡,身旁又有披甲持刀的护卫,明显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冷哼一声,冲一旁畏畏缩缩的几个衙役说了句“还不来收尸”,转身关了门进了屋。 明末乱世、百姓命如草芥,张道河不是没见过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的兵痞,尸体更是见得多了,这些人和事不会让他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真正让他心里惊惧的,是城中弥漫着的绝望的情绪,仿佛所有人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得过且过,百姓个个闭门、官绅想尽办法逃跑躲藏、军卒肆意妄为、官将诸事不管。 从宋统殷回到沁洲城、武乡贼包围沁州之后,城中便是这种诡异的氛围,除了虎大威、宋统殷和侯知州等少数人,所有人似乎都坐等沁洲城被攻破的那一天。 张道河叹了口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宋统殷出兵武乡之时,张道河心中就一直不安,他也清楚宋统殷在武乡过的艰难,宋统殷的师爷在沁洲城求爷爷告奶奶的讨粮,宋统殷要粮的公文一日数封的往沁洲城而来,张道河都是看在眼中的,他很清楚,这样下去,宋统殷很可能要无功而返了。 沁洲城里的官绅都有预感,不少人早早就收拾了细软,只等宋统殷剿寇的结果传来,再决定是逃是留。 但谁也没想到宋统殷会在武乡遭到一场惨败,涅水一战被武乡贼围歼,只有一千多人逃回了武乡城,随后撤军又遭到武乡贼的衔尾追杀,逃回沁州城时,三万大军,只剩下一万多人,伤兵辎重、火炮大车扔了个干净,而且人人士气低落、惊慌不已。 这些回到沁州的官军似乎是为了发泄在武乡时的憋屈和惊惧,刚刚进城便四处踹门踏户、奸淫掳掠,在城内乱杀乱抢,宋统殷和虎大威心里都清楚这段时间官军兵将压抑着的情绪,担心约束起来引起兵变,便放纵兵卒为非作歹,准备等他们好好发泄几日再行约束,巡抚大人都不准备管,沁州城的官绅自然也没法管,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不闹到自己头上就随他们去了。 只是苦了城内的百姓,不知多少人破家身亡、多少妇女被淫辱杀害。 张道河幽幽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一旁的衙役这才壮着胆子上前来收尸,张道河头也不回,一路登上东门城楼,看向城外武乡贼的围城营地。 宋统殷逃回沁州城,武乡贼也一路尾随追杀而来,刚开始他们还隐藏在附近的山林和树林中休整,到了第二天晌午才浩浩荡荡的来到城下安营扎寨,将沁洲城包围起来。 武乡贼没有把城围死,靠近小漳水的西门外没有布置兵力,城内不少官绅和兵卒百姓时至今日还在通过西门逃跑,没有一人遭到武乡贼的攻击,武乡贼的意图很明显,他们就是要放任城内的军兵官绅逃跑。 这是标准的围三缺一,哪怕是张道河这种对兵事知之甚少的也看得出来,若是武乡贼把沁州城围死,城内官军官绅必然上下一心困兽犹斗,但留下西门一个缺口,这些官绅官军有些生的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在沁洲城拼了性命,武乡贼摆出这副围城的架势,是对沁州城势在必得了。 城内除了宋统殷那万余残军,还有沁州千户所的卫所兵、沁州的民壮、官绅的家奴团练,加上强拉的青壮,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万守军,人数是大大超过围城的武乡贼的,但这些军卒根本毫无战心,那万余残军刚经大败,士气极为低落,卫所兵、民壮青壮什么的,基本都是新卒,既没受过什么训练,装备也非常简陋,而官绅的家奴团练,以往多次和武乡贼的摩擦战斗中都败下阵来。 宋统殷那三万大军都惨败了,靠着这些拼拼凑凑的乌合之众能守到几时?张道河完全没有信心,仰天一叹:“这沁洲城,怕是要丢了啊!” “沁洲城拿下来不是问题,怎么拿却要好好商量”吴成立在小坡上,向周围几名义军将帅说道:“咱们手下有三万人,但能战的,其实也就绵老叔和黄叔手下的正兵,武都头手下那两千人虽是新编,但大多经历过沁源之战,也能拿来用,其他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村兵、辅兵、学员兵乃至百姓青壮,虚张声势可以,但真打起来,靠不住。” 堂堂而战,讲究精兵强将,但围城就讲究虚张声势,武乡义军包围沁洲城,摆出围三缺一的架势,就是为了吓跑城内的守军,最好留下一座空城,让他们能大摇大摆的接管沁洲城。 所以武乡义军将能带的人都带了过来,村兵辅兵、太行山里藏着的青壮甚至健妇,还有武绍手下正在编练的沁源义军,统统穿戴上缴获的官军盔甲,在城下广设营帐、虚张声势。 但宋统殷丢了武乡城,又怎能再丢沁州?打定主意死守,武乡义军围城一两日,只有一些零散的官绅和军卒从西门逃遁。 “咱们要做好强攻沁洲城的准备!”吴成扫视着沁州城头,继续说道:“咱们没法一直围下去,沁洲城内粮草充足,宋统殷在城内呆上几个月都没问题,但咱们的存粮却不多了,而且几个月的时间,曹文诏和王嘉胤那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咱们不能一直拖下去,必须趁着城内军心未稳、人心惶惶之时夺城。” 正在此时,武绍忽然飞马而来,给吴成等人送上一份书信:“北门有人悄悄潜出了城,送了这封信来。” 吴成打开扫了一眼,不由得喜笑颜开:“哈!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全军做好战备,今夜准备入城!” 第182章 开城 几具被白布盖住的尸体摆在一间小院里,几名被堵了嘴、揍得鼻青脸肿的营兵被绑在院里枯死的枣树下,天上飘着雪花,这些营兵好几个衣衫不整,一个个瑟瑟发抖,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几名民壮拽着绳索奋力往后拉,趴在井边一名泪流满面的青年死死的盯着井里,一名身穿皮甲的头目按着他的肩膀,不一会儿,一名赤裸着上身的女尸从井里被拽了出来,那青年哭嚎一声,上前去一把抱住它:“婆娘啊!你怎的这么想不开啊?” “低声,别惊动了其他地方的营兵!”那民壮头目赶紧捂住青年的嘴,朝身边的几个同袍挥了挥手,让他们帮忙把尸体搬出来、将入井救人的同袍救出,这才叹了口气,劝道:“人已经去了,先好好安置尸身,之后咱们再寻个风水好的地方,把俺爹和你们的家眷都一起安葬了。” 那青年咬着下唇点点头,下唇都咬出血来,在场的所有民壮都怒目瞪着那些营兵,这些营兵从武乡城逃回来后,就四处祸害老百姓,沁洲城的民壮全是沁州城本地的城民,家室都在城内,这些恶魔一般的营兵奸淫掳掠起来,可不管是普通民户还是民壮卫军的家眷,不少民壮卫军也深受其害。 “这帮畜生!他娘的,剿贼无能,祸害老百姓却争先恐后的,该杀!”一名民壮怒道:“这些日子杀害了多少百姓?祸害了多少清白女子?上面他娘的也不管管!” “管个屁!没有上面的纵容,这些营兵能这么胡作非为?”有一名民壮怒斥道:“他娘的,你们不知道,之前有帮营兵要凌辱何总旗的女儿,何总旗要拦,被他们殴打至死,这事够大了?闹到上面去,庞千户都不敢管,最后还是虎参将亲自出来将那几个营兵打了十几板子,你们想想,一个总旗官被殴杀都只打了十几板子,咱们这些民壮,连卫所兵都不如,上面哪里会管咱们?” “难道咱们的家眷就死了白死吗?难道就没人能管这些营军了吗?”那青年低声怒吼着,赤红着双眼朝向那民壮头目:“杨叔,当官的不管,那就换人来管,让武乡贼武乡义军来管!” 院子里霎那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那民壮头目叹了口气,劝道:“小五,你气昏头了,那是附贼” “附贼又能如何?不过是丢一条命、全家抄斩的下场!”那青年呼哧喘着粗气,指着院中的尸体:“俺就剩这一条烂命,俺全家已经被那些营兵杀了!” “杨叔,你当年带咱们这些街坊去应募民壮,混口饱饭吃,咱们守城巡城可有一丝松懈?但粮饷日日被克扣,时时被上官欺压,如今连家人都保不住,这朝廷的民壮,还当着作甚?” “小五说的没错!”有一名民壮站出来附和道:“武乡义军如何,咱们也看在眼里,兵卒官吏到沁州村子里办事,哪次不是客客气气、公公正正的?哪次向百姓勒索敲诈了?欺压良善的还会公审处置,拿了百姓的东西都会付钱,而且从来没听说过欠饷的事,军眷还有优待,咱们与其在城里受营兵劫掠、受官绅欺压,还不如携全家去投了武乡义军!” “没错没错!”一伙民壮七嘴八舌的附和起来:“老杨,你阿爹也是被营兵杀了的,你之前去找林班头、侯知州的师爷、甚至庞千户的亲戚,花了多少银子?最后那几个营兵还是屁事没有,你能忍得了?不如咱们一起投武乡义军,让武乡义军来主持公道、公审这些畜生!” 那民壮头目眉间一皱,视线在众人身上来回打量一番,忽然拔出腰间短刀:“既然你们都有此意,那咱们就一起投武乡义军,树上绑着的那伙营兵,咱们一人上去捅一刀,算是投名状!” 那青年二话不说,抢过短刀冲到树下,揪住一名只穿着单衣的民壮衣服,狠狠在他腹部捅了四五刀,怒道:“这是给俺兄弟,还有俺婆娘还你的!” 那营兵吃痛,想要惨叫出声,但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一些呜咽呻吟之声,双眼满是恐惧。 其他民壮也接连跟上,接过短刀乱捅,那民壮头目最后上场,一个个将那几名营兵割喉,取走他们的性命,用营兵的衣物擦了擦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转过身来咧嘴一笑:“实话与诸位兄弟说,其实昨日林班头就来寻过我,他们一伙人决定投武乡义军,今夜咱们值守东门,他们希望我能开城放义军入城,我本想一人为之,不把你们牵连进来,但如今你们既然都想去投义军,那今夜咱们就一起行此大事!” 入夜,天上纷飞的雪花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乌云将整个沁洲城都笼罩其中,没有火光的地方,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刘典史领着几个民壮沿着城墙巡查,寒风呼呼刮来,让他忍不住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他是武乡县城的典史,在武乡作威作福,到了沁州州城,一个小小典史,还是背着失城之罪的典史自然没人正眼去瞧,只能充任了民壮的头领,风吹日晒的过苦日子。 一路走到东门城楼,温暖的城门楼子里住着的是营军的一位守备,他没资格进去躲风取暖,只能在城楼上放眼朝城下看了看,见城下一片漆黑,也没仔细去瞧,便走下城去检查城门。 下了城,却见一群民壮围在城门洞子外,一旁堆了一堆杂物,都是用来堵门的堵门石、沙包、粗木等物,刘典史心中奇怪,走上前去问道:“尔等在做什么?上官有令,城门都要堵死了,尔等” 话未说完,忽见城门洞子里走出两个人来,一人是负责看管东门城门的民壮头目,一人则是本该留在州衙值守的壮班班头,正手持弓箭,弓弦渐渐拉满。 刘典史心道不好,刚要出声高喊,那壮班班头已经一箭射来,将他射翻在地,刘典史心中大惧,捂着伤口倒在雪地里,双眼渐渐被黑色占满,双耳则填满了忽如其来的尖锐木哨声,和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第183章 乱城 张道河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在雪地里狂奔,平日里服侍他穿衣整理的奴仆在第一声爆炸响起时就跑了个干净,张道河在睡梦中被爆炸惊醒,顿时心神大乱,慌慌张张的从睡房中逃了出来。 泰明河领着几名家奴冲进后院,正见张道河这狼狈模样,赶忙推了把身边的家奴:“快,快去找鞋子衣物,还有马匹来!” 张道河喘了口气,抬头见泰明河也是一副狼狈模样,明显也是梦中惊醒,急匆匆问道:“城内怎么回事?怎么会接连爆炸?为何会铳声大作?武乡贼入城了?沁州城高墙厚,守军也不少,怎会忽然被武乡贼破城?” “必然是有贼子混在城中打开了城门!”泰明和回了一句,拉着张道河就跑:“二爷,城门失守,没了城墙依托,城内的官军士气低落、人心惶惶,根本没法作战,沁州必然失守,咱们得赶快趁乱自西门离城,否则武乡贼将西门也围死,咱们都得交代在这!” 张道河慌乱的点点头,穿上家奴找来的鞋子、胡乱套上衣物,和泰明和一起跑到宅院大门外,有家奴已经准备了快马在此,张道河正要翻身上马,一匹快马忽然奔来,马上骑手正是张家的团练乡勇。 “二爷!张总管让您立刻离城!”马上骑手连马都来不及下,在马上急匆匆说道:“有民壮与武乡贼勾结,打开了东门城门,武乡贼大军涌入,城内刁民趁机暴动,正往这边杀来,张总管会为二爷挡上一阵,请二爷速速离开!” 话音刚落,“杀官兵!报血仇!”的喊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张道河惊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慌忙爬上马背,朝着西门逃去。 “有人朝咱们这来,无论是谁,统统杀了!”张三怒吼下令,手下的团练乡勇砸开四周的房屋,搬来门板、桌椅、衣柜等物,在一处制高点布置路障,拦住了几条街道的去路。 张三眉间紧皱,他带来的团练乡勇有四千多人,加上之前来协助守城的张家团练,总计五千多人,这些团练乡勇建制保持较为完整,武乡之战大多时候都是在守城,士气也相对较高,至少比已经士气掉到谷底的营兵能战。 事发突然、城内的平民百姓又趁机暴动,人海将街道都堵死了,不少团练乡勇被分割在各处,张三手下只剩下两千来人,筑街垒据守。 张三也没法不守,张家二爷还在城里呢!就算团练乡勇全军覆没,自己当年也是跟着老爷在辽东打过东虏的,只要逃回沁水,老夫人还是得用他练兵,可若是张道河死在沁州城里,老夫人那般爱护子女,说不定就会迁怒于他,取了他的脑袋。 所以张三只能在城内构筑防线准备巷战,一支成建制的守军,会把武乡贼和暴动百姓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张道河才能趁乱逃出城去。 一匹快马奔来,马上骑手急慌慌的喊着:“总管!虎参将领着家丁精锐护着宋巡抚逃出城去了,城内的官军已经彻底乱了,不少卫所兵和民壮混在暴民之中暴动,听说庞千户都被乱民殴死了,城内士绅官吏都在往西门逃,只有侯知州还在州衙收拢兵卒准备据守。” “知道了!”张三苦笑一声,沁洲城沦陷已成定局,侯知州失陷城池,只能一死以保家眷不被朝廷追究,而宋统殷到底还是没有殉城的勇气,抛下沁洲城和城内的官绅兵将狼狈而逃了。 可他逃了又有什么用呢?刚刚向朝廷报告收复武乡,奏疏还都没到京师,便连着丢了武乡和沁州,宋统殷哪怕能保住自己的脑袋,丢官去职也是免不了的了。 又有一批快马奔来,骑手慌乱的汇报着:“总管,有大股暴民朝咱们这里来了,人数太多,小的不敢靠近。” 张三点点头,暴民向他们这里杀来并不奇怪,这片区域聚居的都是沁州的达官显贵、官绅豪商,那些暴动的百姓、卫所兵和民壮,平日里受尽这些人的欺压剥削,无论是出于报复的目的,还是想要抢掠财物,这片区域都是他们的首要选择。 所以张三才会在此筑垒据守,他现在只求张道河能尽快逃出城去,张道河安全了,自己也能想办法逃跑了。 嘈杂的喊声越来越近,脚步声震动得大地都在微微颤动,不时传来几声三眼铳的铳声,街巷拐角处转来几名鲜血淋漓的营兵,朝着团练乡勇的阵地抱头鼠窜。 不一会儿,黑压压的人海从街道中涌了出来,当头一名卫所小旗,骑在马上瞧见团练乡勇的阵地,愣了一下,挥着手中的三眼铳,高喊道:“弟兄们,有贼人拦在前头!杀过去,为何总旗报仇啊!” 暴动的卫所兵和百姓狂呼着涌了上来,混在暴民中的卫所兵凌乱的用三眼铳和弓箭射击着,但他们距离太远,铳弹和箭矢打在街垒上,发出一阵阵“笃笃”的响声,街垒后的团练乡勇却毫发无损。 “再放近些开火!”张三怒吼下令,架在街垒上的三门虎蹲炮率先开火,随后铳手也一齐扣动扳机,暴风一般的铅弹炮子席卷了整条街道,无数百姓和卫军民壮如割麦子一般倒下,鲜血瞬间将街道染红。 那名领军的小旗官也被铳弹扫倒,人马倒在人海中瞬间没了身影,团练乡勇铳炮不停,血勇和仇恨到底对抗不了钢铁的威力,这些毫无纪律、毫无战法涌来的百姓和卫军团练纷纷掉头就跑,后面的人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在拼命往上涌,街巷之中堵成一团,自相踩踏而死的不知多少。 但张三却大气不敢出,他能听见尖锐的木哨声和有节奏的战鼓声在向这边逼近,越来越清晰可闻,渐渐盖过百姓们嘈杂的喊声,武乡贼的军队正在向这边挺进,他们不是这些毫无纪律、只知乱冲乱打的暴民和卫军民壮,而是一支能正面击败官军的强军。 张三握紧了手中腰刀,双眼不停扫视着周围:“等会,要往哪边逃” 第184章 入城 吴成策马进入沁州东门,东门处蹲着无数衣衫不整的营军将帅兵卒和沁州的官吏,这些人从睡梦中惊醒,武乡义军就已经进了城,大多数兵卒官将一哄而散,只有一小部分依托瓮城和城门楼子抵抗,很快就被武乡义军剿杀,剩下的基本都被抓了俘虏。 几名教导穿梭于俘虏之中,一一登记名册,将营军将帅和沁州的官员挑出来押去一旁,一队村兵在外围警戒着,苦口婆心的劝说着激动的百姓们,不时有百姓将碎瓦石子和泥土粪便扔向那些俘虏,将他们砸得头破血流。 “这些营兵,入城不过两三天就搞得天怒人怨!”绵正宇在马上啐了一口:“那宋统殷也是,在武乡城好歹还算有些纪律,回了沁州便原形毕露了。” “因为他松懈了,不止是他,参战将帅到兵卒,回了沁洲城,不用再担忧断粮和袭扰,自以为安全了,自然而然都松懈了下来!”吴成淡淡的评道:“精神高度紧张,到了安全的地方,就会松懈下来,这是人之常情;手里有刀子,又没人约束,谁能忍住不欺负良善、奸淫掳掠?这也是人之常情。” 吴成忽然勒住马,扭头冲绵正宇等人严肃的说道:“入了繁荣的州府大城,花花世界摆在眼前,贪图享乐被腐化,也是人之常情!” “但一支军队,本来就是要反常的!谁不会懒惰?但从了军就要严格训练;谁不会怕死?但上了战场,就要拼死一搏;谁愿意时时刻刻被人管着?但在军中,就要遵守严苛的条例纪律!从古至今都是如此,越是反常的军队,战力就越强,越是反常的政权,就越能坚持走到最后!” 吴成顿了顿,目光炯炯的扫视着一众将帅:“我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就要人人都成为反常之人,而且要更进一步——手里有刀,无论何时都不挥向良善百姓;入了任何一座城池,都不拿百姓一针一线;无论何种情况,都绝不松懈、永远严守纪律、严于律己!” 绵正宇等一众义军官将教导都悚然一惊,谁还听不出来吴成是在借着宋统殷之事在教育他们这些将官教导?绵正宇郑重的点点头,回道:“吴家崽子此话说的有理,得传令各部教导和军官严格约束部众,若有趁乱打劫、违法乱纪的,严惩不殆!” “先把军令传下去,战事结束后,咱们再仔细做审查!”吴成微笑着点点头,马鞭遥遥一指:“城内暴动的百姓和卫军民壮,要劝他们各自回家,免得白白伤了人命,各部要分出人手巡查街巷,有趁火打劫的,统统拿了。” “城内尚有残兵在抗拒我军,以城南竹林巷筑垒的乡勇团练人马最多,州衙次之,还有一些瓮城和城内宅院小楼里有零星抵抗,黄叔已领兵去城南,武都头正在围攻州衙,绵老叔,我去扑灭城内零散的残军,劳您领兵去抢占粮仓、银库等关键之处!” 铳声如爆豆一般响起,黑压压挤在街巷里与团练乡勇对峙的百姓和卫军民壮传来一阵震天的欢呼声,一些胳膊上绑着蓝巾的武乡贼偶尔显露身形,随着他们的劝说,那些暴动的人群渐渐散去,几条街巷一点点空了出来。 张三心里很清楚,武乡贼清空街道,是为了让武乡贼的正兵能顺畅进攻,他背心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紧握着战刀的手全是汗水,周围的团练乡勇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弓手缓缓拉开弓弦,铳手点燃火绳,街垒后的近战步卒紧握着各式武器,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街巷的屋顶上爬上了一些民众,他们兴高采烈的在屋顶上大喊大叫,不一会儿,拐角处便出现了一面赤红的旗帜,一队身着火红战衣的军队从街角拐了出来,随着鼓点声整齐迈步向前,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压迫而来,阵形却没有一丝散乱,最前列的铳手,火绳正滋滋冒着火光。 这支武乡贼少有穿戴盔甲,明显不是虎大威口中的那支精锐,但张三心里很清楚,团练乡勇根本无法抵挡住他们,眼睛四处乱瞟着,寻找着逃跑的机会。 屋顶上的民众帮着几名武乡贼爬了上去,他们在屋顶上掏出炭笔和纸张写画了一会儿,很快,又摸出一红一蓝两支小旗子,朝着远处有节奏的挥动了一阵。 不一会儿,只听得两声雷霆炸响,两发实心铁弹破空而来,轰在街垒上的虎蹲炮旁,弹跳着撞进乡勇步卒之中,顿时便人仰马翻、哀嚎阵阵。 张三心中大惊,那两门重炮明显是冲着自己的虎蹲炮来的,没了炮,连给武乡贼大量杀伤的能力都没有了。 又是两发炮弹飞来,这次准确了不少,一发落在街垒上,将临时搭建的街垒冲散,街垒后的弓手和铳手倒下一片,一发则落进了炮手堆里,滚出一条血路,那些炮手也知道自己被武乡贼的重炮盯上,纷纷扔下虎蹲炮抱头鼠窜。 与此同时,武乡义军的军阵已经迫近到八十步的距离,火铳手稳稳端铳,木哨一响便是一轮齐射,一排齐射完毕便留在原地装弹,后排铳手迈步向前继续齐射,就这样轮射不停,铅弹如同瓢泼大雨一般射向街垒。 街垒后的团练乡勇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不少乡勇乱放铳箭还击,但距离太远,只给武乡义军造成了零星的伤亡,随着武乡义军的挺进,铅弹渐渐穿透了单薄的街垒,缩在街垒后的团练乡勇渐渐被射倒射翻,加上不断有炮弹砸来,几乎成了单方面被虐杀,死伤惨重。 “不能这么对射下去!全军一起杀过去!”张三怒吼一声,挥刀令道:“想要活命,就得先拼命!杀过去!有进无退、擅退者死!” 那些团练乡勇在军官马鞭和刀子的逼迫下冲出街垒,乱糟糟的向着逼来的武乡义军蜂拥杀去,武乡义军军阵中战鼓一阵急促的响动,铳手放完铳便向两翼分开后撤,长矛手迈步向前,森冷的长矛直直指向前方。 张三见团练乡勇与武乡义军撞在一起,惨叫声不断传来,这才暗暗松了口气,飞快的翻身上马,领着亲兵调转马头逃离战场。 第185章 战俘 州衙中还在不停的冒着黑烟,武乡义军的村兵和城内的百姓提着水桶不停往来,将大火扑灭,被烧死、打死的尸体从火场里清理了出来,在州衙前的广场上整齐排放着,几名教导领着被俘虏的官吏衙役认人,官员的尸首抬到一旁单独记录。 “沁州知州侯方,自焚而死,其下官吏自尽者二十一人”一名教导正向吴成等人汇报着城内情况:“沁州城内官绅有部分自西门遁走,其余基本为我军所获,但尚未捕获张道河,常都尉正在领辅兵四下搜查。” “可惜,没有逮住张二那厮,这鸟厮跑得倒是挺快!”绵正宇骂了一声,挥挥手让那名教导继续汇报。 “宋统殷与虎大威领了千余人逃出城去,我军正在追击,但他们个个有马,我军恐怕是难以追上了”那名教导翻动着手里的文册,继续说道:“宋统殷所部残存的一万多营军和官绅的团练乡勇,大多被暴动的百姓和卫所民壮打杀,我军共俘虏四千多人,官将俘虏七十一人,职位最高的,乃是游击将军冯宽,此人在涅水之战冲破我军防线时负伤,行动不便,被宋统殷和虎大威抛下,故而被我军俘虏。” “宋统殷无妨,他先失武乡再丢沁州,逃回去也是个死,虎大威没逮住倒是可惜,这是员智勇双全的虎将,以后会是个大麻烦!”吴成耸了耸肩,吩咐道:“记录下来,加上之前历次战事的俘获,俘虏的营兵和团练乡勇要进行分辨,家丁精锐都挑出来公开审理,官将也要做好公审的准备,营兵和团练乡勇中民怨极大的,也要挑出来公审,到时候让洪先生组织沁州各个城村的代表来观审。” “洒家亲自去挑人!”武绍忽然出声:“他娘的,这帮家伙在城里待了两天,就到处奸淫掳掠,洒家先揍他们一顿出出气,之后再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家丁精锐不能留,但那些营兵和团练乡勇战力不弱,若是能为我所用,咱们的实力会增长不少!”黄锦出声说道:“公审之后剩下的那些营兵和团练乡勇,打散了混编进各部,让教导们平日里多给他们开开小灶。” “怕是没那么容易!”杜魏石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武乡义军在州衙翻到好几壶美酒,正好便宜了他:“教导也不是神仙,不是说两句话就能让人俯首帖耳的,这帮营兵乡勇在明军这大染缸里染得一身黑,哪是那么容易改的?打散了填入军中,反倒污染了咱们的战士。” “杜先生说的没错!”岳拱点头附和:“但黄副元帅说的也有理,这些营兵乡勇,不能放,关着浪费粮食,扔去柳沟当苦力又可惜了,若是做一窝杀了,以后也没人敢投降咱们,个个死战到底,对咱们也麻烦。” 吴成嘴角一直含着笑,杜魏石见状,哂笑一声,将手中空酒壶朝着吴成砸去:“小旗官,你心中早有盘算,怎的还藏着掖着,是要看着咱们冥思苦想、争个面红耳赤吗?” 吴成哈哈一笑,闪身一躲,拍开砸来的酒壶,笑道:“急什么?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那些营兵乡勇最好是能吸收到咱们的军队中来,但若不对他们进行改造,反而会成为我军的拖累。” “要整编他们,首先就要改造他们的思想,让他们和我军的战士一样,明白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如此,才能融入我们的军队中!”吴成微微一笑:“杜先生说的没错,这些营兵乡勇在明军的大染缸里呆太久了,光靠教导的嘴皮子是不可能有多大的用处的,要改造他们的思想,首先就要让他们自己有接受改造的意愿,让他们主动学习我们的理念、接收我们的思想!” 吴成顿了顿,看着堂中一张张疑惑的脸,继续说道:“明军靠着刀子和鞭子治军,军将为竖立权威,往往滥行军法,时常肆意打骂兵卒,或置军法条例于不顾、私行苛法、对军卒残酷体罚肉刑,甚至草菅人命,这些营兵乡勇,有几个没有受苦酷刑打骂的?” “明军喝兵血成风,九边边军欠饷都是三个月起步,何况这些营兵乡勇?克扣军卒口粮也司空见惯,听说还有将官常在军中设赌,以博戏之名勒索军卒财物,甚至在军中放高利贷,这些营兵乡勇被将官剥削的,恐怕不在少数?” “临战,将官把他们驱赶上阵做炮灰,装备最精良、战力最强的家丁精锐反倒押在阵后,稍有退却便要砍脑袋,沙场战死,家人得不到抚恤,负了伤,往往也得不到医治照料,甚至会被直接抛弃于敌手,这些营兵乡勇,有多少是负伤后被抛弃才被咱们俘虏的?” 吴成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杜魏石微笑着插话进来:“小旗官,你的意思,是要让那些营兵乡勇,也去观审?” “不单单是观审,我要让他们参与进来,让他们作为控诉者,将往日受到的苦难统统控诉出来,来一场诉苦大会!”吴成摆了摆手:“把苦难控诉出来,他们就会去思考是谁让他们遭受如此的苦难?他们就会想去改变,这时候就轮到咱们的教导上场,点醒他们,如何去改变命运、逆转乾坤。” “诉苦大会之后,还要让他们当一阵苦力,咱们这次坚壁清野,不少村庄都遭到不同程度破坏,正好让他们去帮忙修缮重建,要让他们切实的感觉到百姓对我军的拥戴、感觉到我们是真正在为贫苦大众而战的军队,如此,之前对他们的教育才能深深刻在他们脑海中。” 吴成深吸口气,总结道:“最后,强扭的瓜不甜,愿意留下的,我们就吸收入军,不愿意留下的,统统发放路费放他们回去,他们回到明军之中、回到自己家里,自然而然会进行对比,这样对比下来,日后再碰到我们,他们还能有多少战心?” “这些经历过诉苦和改造的军卒,会成为我们坚定的战士和宣传员,与我们一起奋战、替我们瓦解敌人的军心!” 第186章 倒霉 白雪皑皑的官道上,一群被俘虏的营兵乡勇正在武乡义军村兵的监督下清扫着官道上的积雪,几辆骡子拉着的板车在官道上向着武乡方向行进着,板车上坐满了俘虏的伤员,不少营军将官和团练头目也在其中。 沁州城内的医师不足,有部分伤员要押回武乡医治,其中大多都是营军将官和沁州官吏,武乡城武乡义军经营良久、知根知底,用来关押这些将官,义军也更为放心。 冯宽也坐在板车上,他作为此次被俘官衔最高的将领,得到了特殊照顾,身上盖着一条棉被,坐的地方也铺了一张软垫。 他就是个倒霉蛋,涅水之战眼看着就要冲破重围了,结果被不知哪来的铅弹射翻了胯下战马,冯宽一时不备,被战马将两条腿压骨折,还是身边的亲兵忠勇,将他扶上自己的马,带着他一起逃出重围。 可在沁州城里却没了这么好的运气,两条伤腿还没好,武乡义军大举入城,他逃也没法逃、战也没法战,自己的家丁精锐在涅水之战中损失惨重,身旁护卫的亲兵只有七八个忠心的留了下来,那些武乡义军得到城内民众引路,将他住着的宅子团团包围,派了个称为教导的官吏前来劝降,说什么“优待俘虏、不打骂、不滥杀,不拿个人财物”,冯宽到底还是没有自尽的勇气,便顺坡下驴投了降。 武乡义军倒也信守承诺,只收缴了他们的盔甲武器,他占着的宅子还给了百姓,将他安排在州衙之中,还派了医师专门陪护,可以说是优待了。 但冯宽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知道武乡义军之后会对他们这些将官进行公审,民怨沸腾的、为非作歹的、杀戮良善的、奸淫掳掠的都要受罚甚至杀头,冯宽入了沁州城后占了一户人家的宅子便乖乖呆着养伤,没空也没能力去胡作非为,自问不会有太大的“罪责”,但谁知道这公审会不会是个幌子、武乡贼借此将他们这些将官统统杀了呢? 正在发愁之时,身边坐着的侯守备忽然用手肘捅了捅他:“冯游击,您快看!” 冯宽抬头看了侯守备一眼,这家伙也是个倒霉蛋,半夜从睡梦中惊醒,急匆匆的朝西门逃,一头撞进了暴动的卫所兵人堆里,被当场拿下,若不是武乡义军来得及时,恐怕就被殴杀当场,如今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肿得跟猪头一样。 两人都是倒霉蛋,拼了命在涅水之战中突破重围,结果还是落在了武乡义军手里,也算同病相怜。 冯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远处一间村庄挂着一条条红布彩旗,村民都在村口等着,见他们这支小小的车队靠近,便兴高采烈的敲锣打鼓,一群孩子蜂拥着围上来,扯着押送的义军战士就往村子里拽,还有妇女和村民抱着一筐筐饼子甚至鸡蛋围上来,硬往战士们怀里塞,慌得领军的总旗和教导在马上大喊大叫:“不能拿百姓的一针一线!实在饿了都要付钱!拿了东西的都要汇报!” 冯宽都看呆了,他们进入沁州地界后,找不到一个村民百姓,进入武乡地界后,这些村子更是如同恶魔的陷阱危险重重,武乡义军的游击队就潜藏在这些村子里,官军只要靠近,总要留下几具尸体,何时有这般夹道欢迎的景象? “这个村子,末将搜粮之时来过”侯守备声音有些发抖,看着喜笑颜开的百姓们,眼中竟充满了恐惧:“茅屋土舍,依稀可辨,只是那时门户紧闭、死寂无人,而这时不仅家家有人、户户炊烟,竟然还主动来拉扯军卒,民不惧兵,实在天下奇闻。” “箪食壶浆,民心所向,沁州地方,已不属我大明所有也!”冯宽幽幽叹了一声,皱眉喃喃念道:“沁州十余万百姓,皆我之敌,如此景况,也不知宋巡抚和虎参将能否逃出去。” 沁水河畔,无数从沁州城内逃出的官绅富商和营兵乡勇争先恐后的朝着河中几条小船和竹筏跑去,小船和竹筏上的营兵乡勇不停挥舞着刀枪,将扒在船身上的同袍和官绅双手砍断,有些官绅家奴和营兵乡勇想要泅渡过河,但大多冻死在刺骨的河水中,河岸边无法渡河的官绅家眷哭成一片。 张道河踏上了沁水河西岸的土地,喘了口粗气,回头看向一片混乱的东岸,心有余悸的发着抖。 “过了沁水河,进了沁源地界,沁源的武知县早投了武乡贼,这儿也不安全,我等还要速速赶往平阳府境内,到了灵石城才安全!”泰明和身上也全是泥和雪,顾不得名士风流,急匆匆的说道:“在灵石城稍作休整,我等再转道回窦庄,二爷,此次沁州失陷,全是宋统殷无能的结果,老夫人不会怪罪您的。” 张道河胡乱的点了点头,他早已失了主张,泰明和说什么是什么:“二爷,此地还是危险,我等不能在此逗留,得立马就走,趁着武乡贼被宋巡抚和虎参将吸引了注意力赶去洞水阻截,我等赶紧离开。” 话音未落,忽听得呜呜的号角声响起,随即如同敲击闷鼓一般的马蹄声次第响起,一瞬间便惊动天地,一条细细的黑线出现在天际,向着这里飞奔而来。 “武乡贼来了!”张道河大惊失色,慌忙去扯马缰,泰明和却摆了摆手,眯着眼朝那支骑兵看去:“当有千余人,武乡贼没有这么多骑兵,而且还要追击宋巡抚他们,这些不是武乡贼难道是平阳府调了援军过来?” 沁水河两岸的人都愣在原地,等着那支骑兵逼近,泰明和却忽然惊骇莫名,推着张道河上马:“快走!是流寇!是流寇来了!” 但他的提醒已经太迟,一面“闯”字大旗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为首的将领呼啸一声,那支骑兵分成数阵,将河岸边的官绅兵卒包围在其中。 泰明和还想领着家奴突围而出,但那些家奴被具装战马一冲便现了原形,瞬间便被碾压搅碎,泰明和也被为首大将一刀砍落马下,那大将直冲到呆坐在地上的张道河身前,朴刀朝他一指:“这厮看起来是个有势力的老爷,身旁家奴战力不弱,而且还挺忠勇,几十个人也敢来拦咱们,你们认识吗?” 一名少年从那大将身后转出,张道河认得他,正是武乡贼里名叫毛孩的小头目,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毛孩瞅了张道河一眼,咧嘴一笑:“嘿!这货便是张家的老二,自成兄弟,你捞了条大鱼啊!” 第187章 李自成 仿佛是专门等着这场仗结束一般,武乡义军攻占沁州城之后,纷纷扬扬的大雪便渐渐停息了,一连几天,橘红的太阳都高高挂在空中,不少屋顶和地上的积雪开始逐渐融化,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小河,让整个沁洲城都湿漉漉的。 阳光灿烂的日子,正是举办庆典的大好日子,数十支烟花冲天而起,在高空中绽放出艳丽的花朵,几名衙役不停的敲锣打鼓,挂着鞭炮的竹竿一刻不停的炸响着,衙役后面是一支马队,马上都是戴着大红花的义军战士,这些战士都是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的,有山林之间骚扰袭击的,有武乡城内潜伏袭扰,有涅水之战拼死作战的,有追击官军和攻打沁水城的,不一而足。 他们不少人是断手断脚的残疾人,连战马都无法操控,只能靠同袍牵着行动,但每个人都将胸脯挺得高高的,向着围观的百姓们不停点头挥手,街道两旁的百姓们欢呼雀跃,掌声欢天动地,游行的将士们每经过一个街巷,便会有无数百姓兴高采烈的追赶在他们身后,一路欢呼不止。 沁州州衙前也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毛孩和何老头安全回来,所有人都高兴不已,绵长鹤更是抱着毛孩转了好几个圈,大伙围在门口,一边看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穿街而过,一边笑嘻嘻的询问着毛孩与何老头在农民军那里的见闻。 只有吴成没有去凑这个热闹,立在一旁悄悄打量着站在门口,双手环抱、叼着一根马尾草观看游行队伍经过的李自成。 李自成,后世灭亡大明的李闯王,自崇祯三年杀官起义以来,李自成是诸部农民军里唯一一个没有受过招安的,一直坚定的从事着反明的事业,直到九宫山陨落。 吴成早从赵老三那里知晓李自成东渡入晋投入高迎祥麾下的情报,一直盼着和这个风云人物见上一面,如今见到真人了,吴成很想跟他说说他的未来,但吴成也知道如今这时候说了李自成也不会信,干脆闭嘴不言。 李自成饶有兴致的看了一阵,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也是新奇,从来只听说高中状元能骑马游街,还从未见过大头兵能披红骑马、游街而过。” “他们不止是大头兵,还是英雄、是勇士、是对我们最忠诚的人、是我们存在的基石,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场大胜!”吴成微微一笑,搭话道:“所以无论给他们多少荣誉和尊重,都是应该的。” 李自成眯了眯眼,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吴成,咧嘴一笑,拱手行了一礼:“这位就是吴将军?听说是您与那林斗说额们秦地诸王,只有在下有资格与您谈判,吴将军实在是抬举了!额也得谢谢您,若不是您那番话,横天一字大王也不会让额舅父写来书信,还给了额一个‘闯将’的名号。” “闯将英雄豪杰,应该是在下谢您才对,刚到沁州,就给咱们送上张二那般大礼!”吴成客客气气的回了一礼,李自成捕获张道河,如今正押往武乡大牢里,之后的公审,他作为沁州地区的官绅代表、山西一等一的士绅,是一定要拿来大做文章的。 “吴将军客气了!”李自成嘿嘿一笑,双眼左右瞟了瞟:“绵元帅和吴将军还有其他事要做?此番在下也是带着横天一字大王的军令来的,若诸位没有杂事耽搁,不如先听听在下的事如何?” 吴成让开半个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绵正宇冲吴成使了个眼色,见吴成点点头,也让开半个身子,和李自成一起进了州衙。 一路来到州衙大堂,李自成盯着那面“倡义救民”的红旗看了两眼,客气的将绵正宇请上主座,待吴成、杜魏石、岳拱等人都入了座,这才笑吟吟的说道:“横天一字大王听闻武乡义军与宋贼官军交战,知晓贵军骑兵稀少,担忧贵军战事不利,故而才遣派在下领老营兵二百、骑队八百人前来助拳,未想在下还未赶到,贵军便大败宋贼所部,早知如此,额便领军去洞水堵截,也不会让宋贼和虎贼逃了。” “闯将也算来得及时,否则连张二那厮也要跑了!”吴成嘴上说的客气,心里却不以为然,王嘉胤知道武乡义军遭到宋统殷部三万大军围攻,才派了一千多人来,恐怕侦察大过助拳,若是战事有利,李自成便跑来打打顺风仗,顺便向武乡义军示好,若是战事不利,李自成没准掉头就跑了。 但无论是王嘉胤还是李自成,恐怕都没想到武乡义军会胜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干脆,若不是张道河那倒霉蛋正好被李自成撞上,他们怕是连口汤都捞不到了。 “横天一字大王委派在下前来,除了助战之外,还有一件要事!”李自成微微一笑,从贴心的位置摸出一张黄布,小心翼翼的展开,双手捧着朝向绵正宇:“绵元帅,横天一字大王与诸部大王商议,一致决定,遵您为武王,诸部大王之中,您位列第四,地位只在横天一字大王、紫金梁大王和闯王之下!” 堂中一阵哄然,杜魏石哈哈一笑,有些阴阳怪气的冲吴成说道:“这横天一字大王倒是豪迈客气,出手便封个王,小旗官,不知你是不是也捞到一个元帅当当?” 吴成没有理会他,看着李自成眯了眯眼,绵正宇朝吴成看了看,见他不说话,便也坐在位子上不动,既不说话也不去接那黄布。 堂中顿时陷入了一阵难堪的寂静中,李自成却毫不在意,将那黄布整齐折了起来,笑道:“横天一字大王说了,绵元帅往日与额们没什么交情,应当不会收下这份礼,额们自然不能强送,这份礼就搁在这,绵元帅若是想要,随时可以取那武王的位子,这第四把交椅,永远给您留着。” 堂中又是一阵沉默,吴成干咳一声,冷声问道:“闯将,横天一字大王送上这份大礼,恐怕不是别无所求的?” 第188章 所求 李自成微微一愣,略微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朝吴成说道:“吴将军,一路上都听毛兄弟和何老兄说起你聪慧有识、善辨人心,果然名不虚传!” 吴成没有在意李自成奉承的话,盯着他的双眼说道:“闯将,若是双方要合作,还是坦诚一些好,免得再闹出林恶鬼那般祸事来。” 李自成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忽然豪迈一笑,点点头:“吴将军此话说得在理,在下就老实和诸位说,横天一字大王派在下前来送礼,一则为了结个善缘,二来,也是因为额大军将来恐怕会有求于武乡义军!” 吴成眉头微皱,与杜魏石对视一眼,杜魏石眼中流露出一丝明悟的神绪,吴成微微点了点头,干脆直接挑明了:“闯将,你老实与我们说,是不是农民军与曹文诏交战不利?” “吴将军猜的不错!”李自成干干脆脆的承认了,幽幽叹了口气:“那曹文诏战力当真强悍,会同尤世禄所部,不过区区一两万人而已,而额们十六万大军,竟然奈何不了他,与他轮番血战数十次,被斩首千余级、击溃数部,还有一名大王被尤世禄射伤左目,河曲,已岌岌可危了!” “故而横天一字大王准备暂时转兵向南,暂避曹贼锋芒!”李自成将王嘉胤的计划和盘托出:“横天一字大王准备再入泽州,围攻沁水、攻打阳城,泽州在沁州以南,顺沁水河南下可直达沁水、阳城等地,到时候自然需要武乡义军的协助。” “河曲在太原府,在山西北方,而泽州在山西最南,阳城更是毗邻河南,横天一字王若要退,哪里去不得?怎么一退退这么远,直接由北窜到南了?”杜魏石一眼看破李自成话里藏着的事,冷冷说道:“横天一字大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是准备把咱们顶在前头当盾牌了!” “杜先生说的是!”吴成语气也渐渐转冷:“横天一字王这份礼真如一座大山一般能压死人,这么一份礼,不值得咱们用命去换!” 李自成还要说话,吴成却摆摆手打断他:“闯将,这礼我们不敢收,你们十六万大军都奈何不了曹文诏,我们不过一两万人马,在他手下能过几个回合?曹文诏来了,咱们只能往太行山里一逃,最多不让他在沁州得到一粒粮食。” 李自成一阵沉默,忽然嘿嘿一笑,点了点头:“吴将军放心,横天一字大王自然知道光靠武乡义军是奈何不了曹文诏的,横天一字大王说了,额们的大军,会适时的入沁州助战,和武乡义军一起会剿曹贼的!” 吴成一阵恼怒,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王嘉胤的意图并不难猜,他们躲在泽州,将武乡义军顶在前头,若是曹文诏三下五除二干干脆脆解决了武乡义军,他们便干脆的放弃山西,自泽州遁入河南,若是武乡义军和曹文诏斗个两败俱伤,他们就跑来摘桃子,还真是一条可进可退的妙计! 武乡义军一直躲在官军和农民军的背后混水摸鱼,没想到今日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横天一字王打的好算盘!”杜魏石冷笑不止,抱着酒壶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微微发白:“但横天一字王太小瞧我武乡义军了,他奈何不了曹文诏,难道就能奈何得了我们武乡义军吗?” “杜先生说的不错!”一直旁观的绵正宇忽然出声,吴成、杜魏石和李自成语言交锋几回,堂中的人也不是白痴,多多少少猜到了王嘉胤的计划:“武乡义军能击溃林恶鬼的流寇、能击溃宋统殷的官军,就能击败你们诸部农民军和曹文诏的官军!你们想要摘桃子,先来试试武乡义军的刀够不够利!” 李自成冷哼一声,正眼也没去瞧绵正宇,他心中笃定绵正宇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武乡义军说到底不过一两万人,就算战力再怎么强,和曹文诏、农民军两面开战,恐怕也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李自成知道吴成是个聪明人,是聪明人就不会将自己置于两面受敌的境地,是聪明人,就会讨价还价,能讨价还价,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但吴成却没有遂他的意,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架势:“闯将千里风尘而来,还未休息便来议事,实在是招待不周,阿四,去把张二的宅子清出来,请闯将先入住其中,之后我等再设宴招待,好好为闯将接风洗尘!” 李自成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么大的事,武乡义军的头头脑脑必然要私下里商议一番,当即笑着告辞,跟着绵长鹤走出大堂。 吴成看着李自成离去的背影,冷冷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咱们却一点消息没收到,赵老三还真是不可靠。” “咱们真要和王嘉胤动刀枪?”黄锦急忙问道:“十几万农民军冲进沁州,树皮都能啃干净了,咱们的春耕刚刚才开始,到时候都得做一窝饿死。” “还有那曹文诏,如何对付?”岳拱也出声问道:“涅水之战,虎大威一千家丁精锐就差点打崩咱们的模范军,那曹文诏手下三千关宁铁骑,个个都强过营军将帅的家丁,加上尤世禄的营军精锐和杜文焕的秦兵,咱们如何能挡得住?” “李自成是个聪明人,王嘉胤应当对他极为信任,否则不会派他来!”杜魏石捧着酒壶饮了一口,看向吴成,目光炯炯:“李自成就是王嘉胤的眼睛和耳朵,替他观察评估咱们武乡义军。” “杜先生说的没错,王嘉胤对这个计划实际上是心中有疑虑的,否则直接执行便行了,不必派李自成来探路!”吴成淡淡一笑,分析道:“沁源一战,让王嘉胤记住了咱们,在王嘉胤心中,我们是有实力的,但这个实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有资格做炮灰?有资格当盾牌?还是有资格和他们分庭抗礼、成为农民军扭转战局的助力?王嘉胤摸不透。” “我们不想两面树敌,王嘉胤又如何会想?我们不想单独对抗曹文诏,王嘉胤自然也不想!”吴成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所以咱们得领着李自成好好看看沁州的情况,让他和他身后的王嘉胤明白,他们没资格让我们当盾牌,更没实力对付我们,只有诚心合作,才能共同扭转山西的局势!” 第189章 偷师 李自成摸了摸床上的蚕丝被,呵呵笑了笑:“听说武乡义军将官都很简朴,往日穿戴吃喝与寻常军卒无异,如今招待起客人来,倒是舍得花钱。” “怕是借花献佛而已!”一名正在翻阅着书案上藏书的老营兵出声说着,正是李自成的侄子,随其一同起义造反的“一只虎”李过:“这宅子是那张家二爷的,屋里的器具,恐怕都是那位张二爷的,你看,窗边还摆着一台古琴,武乡义军难道是想让你学琴才专门给你摆的吗?” 李自成噗嗤一笑,随手拨了拨那琴,抿着嘴思考一阵,问道:“一只虎,你觉得那些武乡义军的头目如何?” “那吴将军是核心,姓杜的听说专门在学堂里教书?一个教书匠哪能坐在堂中议事?必然是以教书为名蛊惑人心、培养官吏的智囊!”李过耸了耸肩:“其他人,都是只会打仗的,那绵正宇名为元帅,但武乡义军的大权握在那位吴小将军的手里。” “此事,赵老三没有骗额,他说绵正宇是个老实人,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李自成微微一笑,叹了一声:“只可惜他身边那位小将军一点都不老实啊!啧,一只虎,你觉得武乡义军如何?” “额仔细询问过武乡义军对付宋统殷的战事,他们作战灵活、组织有度、战意坚决,分散袭扰、长途奔袭,没有严格的纪律和高超的组织能力,是绝不可能完成的!”李过合上书本,眉间紧皱:“但他们毕竟成军时间太短,军卒战力强不到哪去,比咱们的老营兵,是远远不如的,但武乡义军在其他方面弥补了这个缺点。” 李过看向李自成,一字一顿的说道:“闯将,你也看到今日城内万民夹道而迎的盛况了,咱们之前认识有误,武乡义军最强悍的武器,不是火器,而是民心!” “民心!”李自成重重点了点头,苦笑一声:“民心所向,便能以弱胜强,武乡义军揭竿起义这么久,依旧能牢牢抓着百姓的民心,从村民到城民,似乎都向着他们,而额们呢?奋战这么多年、转战这么多地方,每次都是贫民夹道而迎,,过不了几天,就恨不得助官军剿杀额们!” “得民心易,失民心也易,那吴小将军,从武乡义军的发迹就能看出来,他最会的就是掌控人心!”李过微微一笑,认认真真的冲李自成说道:“闯将,你曾与额们兄弟说过,自天启年间始,天下豪杰蜂起,但大多旋起旋灭,或者像如今诸部反王一般,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却都是虚火,被人赶得四处逃窜。” “你说,义军要是还照着老办法行事,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义军就会被朝廷扑灭,得想些法子,拼出一条新路来!”李过朝屋外一指:“武乡义军就是一条新路子!若横天一字大王手下的十六万人,都像沁州百姓这般拼死拥戴,若额们义军之中的每个战兵,都像武乡义军那般死战到底,一个小小的曹文诏算得了什么?” “一只虎,你说到额心坎里了!”李自成哈哈一笑,不停点头:“额们这次来沁州,于公,是为横天一字大王打探消息,于私,则是为额自己来偷师的,闯王准备让额独领一军,额得好好看看,这武乡义军值不值得额拿来做样板!” “过几日公审,你与额一起去观审,听说武乡义军的公审乃是其收拢民心的利器,额们就从这公审开始偷师!” 公审的地点设在沁州和武乡交界的村落外,武乡义军早早搭起了木台和草棚,木台自然是用于公审的,而草棚则是为观审的各村代表、长老和合作的士绅准备的。 李自成起了个大早,安排好人统领城内的农民军,领着李过去找毛孩,拉着他当了解说员,朝着公审的地点而去。 还没到城门口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沁州的百姓这段时间也受尽了官军的祸害,听说今日公审,便纷纷早起准备去抢个观审的好位子,生生造出了一场“早高峰”。 “军中有令,不得纵马践踏百姓、无紧要事不得与百姓争道!”毛孩有些尴尬的摸着鼻子:“自成兄弟,武乡义军军纪严苛,咱们得等衙门或辅军派人来疏通道路了。” 李自成耸了耸肩,扫视着兴高采烈如同赶集一般的百姓们,咧嘴一笑:“毛兄弟,额去过那么多城池,平日里唱大戏也见不得这么多人。” “公审,是为百姓们讨公道,大明的百姓谁不受苦?谁不受压迫剥削?往日里只能忍着憋着,如今好不容易能讨个公道,哪怕是为了出口气,也得去凑个热闹!”毛孩嘿嘿笑着,感慨道:“成哥说过,老百姓其实很淳朴,给他们一些公道,他们就会信你服你。” 李自成默默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街上的百姓如刀劈波浪一般让开一条道路,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阵齐声欢呼,李自成也让到路旁,回头看去,只见得红旗招展,穿着崭新衣甲的义军战士在“倡义救民”大旗的引领下沿着街道行进而来,军歌嘹亮而整齐:“义军战士要牢记,从军不为求富贵,保家安民是责任,不拿百姓一针线” 李自成听了一阵,微微一笑:“这军歌,十句里有九句说着要爱护百姓,日日这么唱,怕是要把这道理刻在心里了。” “成哥说过,军队是鱼,百姓是水,军民团结一家,才能百战百胜!”毛孩略带兴奋的回道:“武乡义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今日的程度,靠的就是沁州十余万百姓的支持!” “军民一家!”李自成重复一句,侧头和李过对视一眼,自言自语道:“也对,诸部义军能屡败屡战,不也是因为一直有活不下去的百姓跑来加入咱们吗?” 毛孩没有听到李自成的自言自语,朝着军阵里喊了一句,挥了挥手,一名义军教导迎了上来,两人攀谈一会儿,毛孩转身过来说道:“自成兄弟,这支队伍是组织去观审的学员兵,咱们和他们一起走,免得再堵在城里!” 第190章 优待 公审的地方同样也是人山人海,武乡义军还发放了不少红布红旗,整个原野村落一片红旗招展,看上去无比的激昂兴奋。 欢呼声此起彼伏,武乡义军的战士环绕成一个大圈,将成千上万的百姓们和公审场地隔开,臂膀上绑着蓝巾的教导正在领着战士们拉歌,不少百姓似乎对这些朗朗上口的军歌很熟悉,战士们起个头,他们就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唱起来,歌声一停,便是接连不断的欢呼声,形成一道道海啸一般震天的声音。 圈内草棚里的士绅和空地上坐着的俘虏营兵乡勇,面对着这片兴奋的海洋,一个个煞白着脸,有不少人瞪着迷茫的双眼扫视着狂喜的民众,坐在中间位置上的秦大善人寒彻骨髓,不停的发着抖,颤颤巍巍捂着耳朵不敢直视。 李自成也皱着眉不停打量着这些狂喜的百姓,一旁的李过嘴里默默吐出几个词来:“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之境界,如斯而已!” “成哥说,这是国知有民而民亦知有国!”毛孩嘿嘿一笑,解释道:“成哥说过,百姓心中有杆秤,谁做过什么事?百姓都会记在心里,不停的做着对比,百姓不是傻子,自然会去选择那个为他们办事、办实事的政权,拥戴它、爱护它、尊敬它!” 李自成默默点点头,看着放声歌唱的义军战士,双眼目光炯炯,正在此时,却听得一声声锣鼓响,随后便是一阵阵嘈杂的骂声,人海分开几条道路,一队带着纸做的滑稽高帽、挂着纸板的俘虏被一根长绳牵着,在义军战士的押送下向着公审场地走来。 “这些都是俘虏的营军团练将帅、沁州官绅,还有沁州城内民怨极大的造恶贼子,前几日开始就押着在沁州三城和村寨游街示众了!”毛孩解释道:“其实按照咱们的俘虏政策,武乡义军不虐待俘虏、不侮辱人格,是不能抓俘虏游街的,但是咱们起义时间太短、发展太过迅速,不少百姓和战士的观念一时扭转不过来,对朝廷官绅和官军还有恐惧心理,或抱着幻想,这些心理问题不解决,以后很可能会闹出乱子来。” “所以这些家伙运气不好,绵老叔亲自下的令,把这些家伙押着游街示众,让百姓们看看,咱们有能力粉碎朝廷的围剿、保卫他们的果实。” “游街示众,也要绵元帅亲自下令?”李自成有些好奇的问道:“咱们和官军互相攻伐,双方抓的俘虏都不少,给一刀干脆的便算怜悯,挖心掏肝的不在少数,不过是游个街而已,你们武乡义军怎么搞的这么麻烦?” “其实俺们也不怎么理解,但成哥说,优待俘虏好处很多!”毛孩挠了挠头,在身上翻找一阵,翻出了一个小黑册子来:“让俺翻翻之前会上记的东西……哦,在这呢——优待俘虏,一则可乱敌军心。” “明军底层的战士,大多和俺们一样是穷苦人,从了军也是日日欠薪,军官都不把他们当人看,咱们若是把他们当人,给他们优待,即便他们回去继续当明军,上了战场还能和咱们死战到底?定然是敷衍战事甚至直接投降了。可若是直接把他们杀了,或者不把他们当人,和明军军官一样虐待他们,日后再与明军交战,敌人必然会为了保命死硬到底,反倒害了咱们。” “而那些军官官绅,咱们也要优待,还要挑选一些犯罪不重、官声较好的放还,自成兄弟,你也说了,明军和你们互相攻伐擒拿的俘虏,都是杀掉和虐待的,结果这帮将官官绅在我们这里受到优待,还安全放还,朝廷会怎么想?” “朝廷会以为他们附贼,必然严厉处置!”李自成微微一笑,心中有了些明悟:“但这些将官官绅明明不愿附贼,回到朝廷那边,却被朝廷处置了,看在其他将官官绅眼中,他们会如何做想?日后再有被俘虏的,恐怕宁愿弃官也不愿再为朝廷效力了!” “正是!”毛孩点了点头,翻着黑册子照本宣科起来:“成哥说,优待俘虏,对敌有百害而无一利,敌杀之不可、用之不宜、弃之抱怨,且人数众多、索粮饷骤增意外之负担,更使财力支绌,被俘释返之将官官绅,虽表面恨我军,实则无形之中已被我军所影响,敌我之辨已经模糊,若遭不公之待遇,必然对比在我军中的待遇,心中自然积怨,积怨日深,若任军职,则为降将之榜样,若闲置他处,亦为我义军宣传之工具。” “早听说吴将军善于攻心,果然如此!”李自成微微一笑,和李过对视一眼:“这优待俘虏,也是攻心之计!” “不单单如此,优待俘虏对咱们武乡义军建设也很重要!”毛孩又翻了两页,继续念道:“成哥说,平日里一起吃喝玩乐的同袍被敌所杀、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受到威胁,心中满是愤怒是很正常的,但一支优秀的军队本就该压抑自己的情绪,一切行为根据纪律行事,虐杀俘虏是能泄愤,但却会让战士养成对手无寸铁和放下武器的人挥刀的习惯,长此以往,纪律就无法执行,军队也就会失去控制,失控的军队,是不可能赢得胜利的!” “其次,军队要百战百胜,就要给战士们明确的目标,武乡义军奋勇作战,是为了给家人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是为了洗涤天下,是为了能让每个人都活的像人,咱们的战士都为了追求正义而战,他们战场杀人,不影响他们是一个善良正义的‘好人’,可若是对手无寸铁的俘虏虐待滥杀,他们又如何能得出他们正在进行的事业是一场正义事业的结论呢?又如何能为了这个事业而前赴后继的血战沙场呢?” “军队要百战百胜,就要有明确的目标!”李自成苦笑一声,侧头冲李过问道:“咱们诸部十几万人,目标是什么?” 李过沉默一阵,憋出两个字来:“活着。” “活着!”李自成点点头,语气微冷:“所以反反复复的招安、丧家犬一般的四处逃窜、战事不利便一触即溃、十余万人奈何不了一两万人!所以没有人前赴后继、没有人舍身忘死、没有人死战到底!因为所有人都只想着……活着!” 李过沉默不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毛孩刚要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只听得锣鼓声急促的响起,身穿官袍的洪磊登上了木台,惊堂木一拍,一众战士齐声高喊起来:“全场安静!公审开始!” 第191章 诉苦 洪磊惊堂木一拍,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这段时间武乡等地的政务杂务、断案审案基本都是他在管,实际上便承担了武乡县令的职责,身上自然也有了一股官老爷的气势。 喧闹的会场渐渐安静了下来,洪磊点点头,朗声说道:“武乡义军,倡义救民,为天下贫苦百姓而战、为受苦受难的贫民做主!今日公审,便是践行此道,有罪立罚!无罪立释!我武乡义军,绝不敷衍遮护!” 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欢呼,义军战士又一次齐声高喊“安静”,草棚里观审的官绅不少脸色难看,而圈中不少俘虏则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今日开审,先审营军团练诸将!”洪磊朝那些坐在野地里的俘虏看去:“我武乡义军为天下受苦受难之人倡义,尔等军卒,虽与我为敌,但皆是穷苦出身,受尽压迫剥削,尔等亦可在此伸冤诉苦,我武乡义军亦为尔等做主!” 话音刚落,便有数百名营兵跳了起来,大喊道:“我要诉苦!我要诉苦!” 李自成扫了那人一眼,微微一笑:“呵,这营兵倒是积极,到这种场合都敢直接跳出来。” 毛孩听得出李自成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嘿嘿笑着解释道:“自成兄弟没有猜错,这几个营兵都是咱们之前就安排好的,成哥就是担心冷了场,所以之前就派了不少教导领着乡民和战士去各个战俘营,跟俘虏们聊天,其实就是讲讲咱们的战士和乡民以前被地主官绅和朝廷压迫剥削的经历,再观察俘虏反应,有含泪不语的,必然是感同身受的,若有流泪哭泣的,必然是有同样经历的。” “咱们把这些人挑出来,然后再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清除他们对上下尊卑和怕报复的顾忌、消除他们认为诉苦无用或以为咱们在耍手段诱供的疑虑、扭转他们好面子怕丢人的思想,让他们在这次公审大会上主动发言。” “然后他们就成了领头羊,只要有人带头,其他的营兵乡勇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李自成点点头,赞了一句:“好计策!” 此时,一名干瘦的营兵已经爬上木台,一把抢过迎上来的衙役手里的铁皮“喇叭”,用尽全身力气喊着:“俺叫房四!太原府代州柳林村人!俺和俺爹一日出门务农,正遇大军过境,有一哨官见了俺们父子,便强拉俺们从军,俺们不从,当即遭了一顿毒打!” “俺们这些强拉的壮丁,平日里用绳索一队队绑在一起,有逃跑的便整队杀掉!上了战场便被驱赶着去冲阵,伤了残了都得不到救治、甚至会被直接抛弃!” “俺和俺爹幸运的砍了几个首级当了营兵,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而且还连连欠饷!俺们从军三年多,只拿到过四次饷银,每次大战之前才会补发一些欠饷,战后若是没死,这些欠饷大多又会被官将以保管之名收走,平日吃穿也常被克扣,当着这营兵,连自己也养不活!” “所以他们只能靠抢掠,将官也放任他们抢掠,抢掠了百姓,才能养活自己,官将也能从中分润一二!”李自成淡淡的说道,又幽幽叹了口气:“额们也是一样,靠着抢掠养军!” 那名营兵忽然痛哭起来,话语都有些听不清楚:“俺爹思念俺娘,加之年纪愈长,若留在军中,必然被军将当炮灰送死,有一日便与俺一起逃跑,不幸被捉回,那天杀的哨官竟将俺父子二人吊在树上殴打,俺那父亲年纪大了没挺过去,就那么被活活打死了了啊!” 那名营兵哭得泣不成声,不少百姓和战士也被他感染哭了起来,洪磊微微叹了口气,让衙役将他扶下,正要开口询问,又有一人冲了上来:“俺也要诉苦!俺是平阳府人,名叫钱狗儿!俺家遭了灾,借了当地地主的贷,说好第二年还双倍便可,结果到了还账的日子,竟然是利滚利要俺还十倍不止,俺和他们冲突,杀了个家奴,怕官府追究,这才改名投了军!” “哪想到投军之后反倒是入了地狱!那些官将压根不把俺们当人!每日肆意打骂不说,动不动就要杀人立威!”那营兵怒目圆瞪,朝着木台下跪着的一名备御一指,咬牙切齿的说道:“俺在哨中有个同村,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有次驻营后去解手,有备御前来巡营,在营帐中没看见他,硬说他是要逃跑,割了他双耳,用钉子钉在他身上,牵着他穿营游行,然后打了几十板子扔在雪地里,就这么活生生冻死了!” 有十几名营兵也冲上木台,扯开衣服露出满身伤痕,七嘴八舌的控诉着那名备御的罪行,百姓们一个个愤慨至极、喊打喊杀,观审的战士们也怒目而视,那名备御身子抖如筛糠,下身湿了一片。 周围的官将也惊恐不已,明军的将帅都是靠着家丁精锐打仗,加上上下尊卑、等级森严,这些底层的营兵谁会放在眼里?平日里肆意克扣盘剥都算好的了,乱刑滥罚、杀人立威的事谁没干过?军卒为奴为婢,不当人看,大明的军队,有几个不是这般风气? 如今那武乡贼要为这些大头兵讨公道,他们这些将帅军官有几个逃得过? 一旁的被俘官绅也有不少人吓晕过去,如今这时代,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当年年年年欠饷、没有地位,还不知何时就丢了性命的大头兵?这些营兵有不少都是被官绅压迫活不下去才投了军,他们的苦难,这些官绅能脱的了干系? 押在俘虏的官绅队伍最前方的张道河脸色白得吓人,眼神不断在一旁草棚里坐着的吴成等人和木台上控诉的营兵、群情激愤的百姓身上打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年朝廷精简驿站,额被裁了,无钱粮度日,借了当地举人的贷,还不起,被县令械游于市,几乎将死!”李自成眼眶微红,这些营兵的控诉似乎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后来兄弟们救了额,一起杀了那举人,额改名李自成投了甘州镇当兵,崇祯二年甘州镇奉诏勤王,参将王国克扣军饷不发,日夜催逼诸部强行,累死饿死者不计其数,额领头杀了他,这才投了义军!” “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官逼民反、从来如此!”毛孩拍了拍李自成的肩膀,笑道:“所以,自成兄弟,俺们才要一起掀翻这不让人活命的世道!” 第192章 收场 洪磊投下令签,当即便有战士去押那几名营兵控诉的哨官和备御上台,那两人已经被吓得腿脚发软,如烂泥一样被拖拽着上台,那哨官顿时痛哭流涕,眼泪鼻涕流了一地,而那备御还有些底气,声嘶力竭的喊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引得营兵和百姓们痛骂不止。 洪磊没受他们影响,令人将他们的嘴堵上,一敲惊堂木,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再次齐声怒吼“安静”,待全场平静下来,洪磊才一一细数他们的罪过,随后红签一投,一身红衣的刽子手饮下壮胆酒,将他们当场斩首。 “便宜他们了!”毛孩啐了一口,朝李自成等人说道:“可惜,成哥说咱们武乡义军杀人要公道、有理、有节,尽量不搞虐杀那一套,不然得让他们尝尝挖心之苦!” 李自成点点头,未置可否,此时场内已经喧闹起来,不少原本还心存疑虑的营兵和乡勇见武乡义军真的为他们做主、杀了作恶的军官,顿时都激动了起来,成百上千的俘虏纷纷往木台上涌,口里都大喊着:“俺要诉苦!俺要诉苦!” 局势一时有些失去控制,好在武乡义军吸收了历次公审的教训,安排了不少辅兵维持秩序,将这些激动的俘虏拦住,几名教导拿着铁皮喇叭在木台上高喊着安抚:“各位兄弟不要急!不要挤!今日公审时间有限,之后义军也会安排教导和官吏给你们开小会,你们能在小会上诉苦!每个人都能倒苦水!每个人的苦难,义军都会尽全力去帮助你们的!” 俘虏们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去,接下来又有一些俘虏上台诉苦,有被将官侮辱母亲姐妹、妻子女儿的,有被将官强迫行龙阳之事的,被殴打鞭打的更是数不胜数,甚至还有兄弟被挖了心肝用来战前祭旗的。 不少营兵乡勇终于能发泄平日压抑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痛不欲生昏死过去的也不在少数,不少观审的战士和百姓也哭得死去活来,现场哭声震天、骂声不断,连吴成都感到心惊胆战,赶忙吩咐绵长鹤再去调些兵马来维持秩序,免得情绪激动的营兵乡勇和百姓们暴动。 作为俘虏之中官职最高的冯宽,同样也上台受了审,但他平日里不直接与底层的军卒接触,对他的控诉主要是战场上驱使营兵做炮灰之上,冯宽这游击将军的官是在边关和蒙古人拼杀搏来的,洪磊给他找了个“御虏有功、保地方安全,功过相抵”的理由,保了他的性命,将他暂且收押。 “这是分化之策!”毛孩向李自成解释道:“咱们也不能把俘虏的军官一窝都杀了,总得留些去宣传宣传咱们优待俘虏的政策,再说,这个游击官职挺高,情报肯定不少,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了。” “咱们给他找了个抗虏有功的理由放了,也是为了告诉官军将帅,只要不屠杀百姓、残害军卒,打过鞑虏东虏,咱们就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还是攻心!”李自成微笑着点点头,继续观审,这场公审渐渐有些收不住场,百姓、义军战士和俘虏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堆成小山的人头都安抚不了他们的情绪,草棚里的吴成已经站起身来,贴耳在一名亲兵耳边说了几句,那名亲兵跑上台和洪磊交流几句,洪磊则点了点头应承了些什么。 “今日公审,怕是要提前结束了!”李自成咂着嘴,有些意犹未尽:“啧,今日闹得百姓军卒差点暴动、几乎没法收场,估计你们吴将军不会再把诉苦摆到公审上,要去搞什么小会了,这场大戏是草草结尾了。” “无妨,明日还要公审那些被俘的官绅!”毛孩嘿嘿笑着:“这也是一场重头戏,保管让自成兄弟看个够!” 张道河感觉浑身都在发冷,义军给他们这些俘虏搭了过夜的棚子,几十人挤在一个棚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张道河身子缩成一团,牙齿不停打颤,实在是冷的睡不着,抬头看向棚外看守的义军辅兵,却见木棚之中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头戴乌纱官帽、身穿青色溪敕圆领官袍,脚踏白底官靴,张道河浑身一震,喃喃唤了一句:“父亲?”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其父张铨容貌,脖上血痕清晰可见,手提染血长剑,怒目斥道:“孽子!平日不修善果、只知作恶为非,张家五代清誉,尽毁汝手!” 说着,便挥剑砍来,张道河大惊失色,惊叫一声,眼前忽然一花,却见父亲已经没了身影,只有两名看守的辅兵立在身边,一名小旗官伸手在他额头上摸着:“确实是发烧了,烫得吓人,去找两床被褥来,俺去向上面报告,找个大夫来。” 一旁的辅兵撇了撇嘴,不满的说道:“张二这厮平日里为非作歹,明日公审是必死无疑了,还要浪费医药被褥?” “优待俘虏,这是纪律,是纪律就得遵守!”那小旗官站起身来:“再说了,咱们上报上去,上面怎么决定咱们怎么做就是,哪那么多话?” “优待俘虏!”张道河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扯住那名小旗官:“小旗官,你们优待俘虏,可否帮在下一个忙?在下家中卧室窗边,有一古琴,那是在下亡父遗物,明日在下赴死,只愿有此遗物相陪,可否与在下寻来?” “俺只能给你上报,能不能俺不敢答应。”那小旗官耸耸肩,领着辅兵走了,过了一阵,又去而复返,带了一床厚被子和一名大夫:“上面说了,你是官绅典型,必须得在百姓面前公审,不能让你病死了,你那古琴,吴将军说张老爷是抗虏英烈,看在张老爷的面子上,派人快马去沁州给你取来。” 张道河点点头,灌了些汤药、裹着被子,身子稍稍好些,便坐在角落里等待着,过了两三个时辰,那小旗官才将古琴抱来给他。 张道河抚着琴,不知是生病还是心乱的缘故,只听得“当”的一声断了根弦,张道河苦笑一声,拆起了琴弦来:“阿爹,河儿不孝、无能,不能助母亲守着家业,闹到今日这般身陷囹圄的下场!” 张道河长叹一声,将拆下的琴弦扯开绷直,双眼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但张家的清誉,河儿定要守到最后!” 第193章 蛇尾 军帐之中摆着一具还带有余温的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双目圆瞪如球,青紫的舌头挂在嘴边,面目狰狞又滑稽。 杜魏石勃然大怒,将酒壶往地上一砸,冲上去便踹打着那具尸体:“张二鸟厮!你怎能就这么死了?你该受万民公审、身败名裂而死!你该让天下百姓知你所犯的罪,还我和我母一个清白!你怎能就这么死了?怎能就这么死了!” 吴成皱了皱眉,吩咐绵长鹤将情绪激动的杜魏石拉开,朝帐内那两名一脸紧张不安、低头立着的小旗和部总问道:“仔细说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那小旗官浑身一抖,从怀里摸出一张布帛,结结巴巴的说道:“将军,这张二拆了琴上的琴弦,半夜用琴弦上吊自杀了,下官听到其同室的战俘呼喊便冲进去抢救,但已经太迟了,张二临死前割破手指、撕了其所穿锦衣一角写了这封血书,应是其遗言。” 吴成接过一看,布帛上鲜血写成的文字极为工整,张道河明显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吾,英烈之后,岂能受审于逆贼?官绅子弟,焉能蒙辱于刁民?吾无能,不能保家业,有负父母之托,合该一死,今日追随吾父而行,献躯于天子,以保张家五代清誉!” “这张二,到死也没弄明白他到底输在哪里!”吴成摇了摇头,将那遗书叠了起来,塞进张道河的衣物中,昨日公审给不少官绅带来了无尽的心理冲击,张道河应该也是如此,他无能、自大、怯弱,但到底身上还是流着英烈的血,选择自己了结了自己。 这就给吴成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张道河是沁州地区最大的官绅,一贯主理沁州的事务,这位张家二爷的威望和名声,在沁州恐怕要比张家那位实际管事的老夫人要响亮得多,把他抓来公审,对百姓的鼓舞、对官绅的震慑、对军心的提振都有着一等一的效果。 但他这么一死,这场公审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吴成总不能把一具尸体抓去公审,逝者为大,老百姓们平日里恨不得食其肉、碾其骨,但真要当众侮辱一具尸体,老百姓多多少少也会觉得玩过火了。 “鞭尸!鞭其尸!否则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杜魏石呼吸凌乱的说着,双拳握得喀哧作响,双眼通红,几乎喷出火来。 “杜先生,冷静些!我们是义军,别被情绪冲昏了头!”吴成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张二自尽,不还有张大吗?日后攻陷,沁水,再公审张大替你报仇!” 杜魏石喘着粗气瞪了吴成一会儿,低吼一声冲出营帐,绵长鹤看了吴成一眼,见他点点头,赶忙追了出去。 “张家老太爷,当年为乡里做了不少好事,张老爷抗虏英烈,算是给他们一个面子……”吴成冲那部总和小旗官吩咐道:“去军需那支些银子,买副好些的棺材,好生将张二盛了,挑几个被俘的张家团练乡勇和军官,把兵甲还给他们,让他们护送着回沁水去。” 那部总和小旗官慌忙点头应承,抬着张道河的尸身逃命似的逃出营帐,吴成叹了口气,回身正见洪磊凑了上来:“吴将军,张二如今自尽死了,今晨的公审失了场重头戏,岂不是要虎头蛇尾了?” “虎头蛇尾也得进行下去,总得有个结尾!”吴成耸了耸肩,苦笑一声:“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会老老实实按计划走,总得整出一些幺蛾子来!” “吴将军说的对!”洪磊语气有些阴阳怪气:“昨日那场诉苦大会也是,差点引得军民暴动,若不是吴将军及时停了,在下差点都收不了场。” “是我的错,好日子过惯了,对百姓和底层军卒受的苦难和压迫还是没有足够的认识!”吴成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诉苦会的效果太好了,好得让人害怕,昨天搞完之后,就有一半以上的营兵和乡勇吵着要加入我们,义军的将士和百姓们也是人人愤慨,恨不得立马冲进北京城、掀翻大明朝。” “这诉苦会以后还是要搞,但不能再这么大规模、公开的搞下去了,参与的人数太多,场面就控制不住!”吴成挠着头总结道:“日后这种诉苦会还是要以小会的形式召开,人数限制在五百人以下,教导也好进行开解辅导,万一失控,控制起来也方便。” “而且不能限制在俘虏之中,各地村寨也要开这种诉苦会!”洪磊微笑着接话道:“吴将军,在下当了几十年胥吏,大大小小的村子走过不少,百姓们谁没受过苦?谁没遭过压迫剥削?心里都憋着一团火,只是无人可说、说之无用,才只能认命。” “所以我们要把他们的火撩拨起来,让他们不认命!”吴成点点头:“诉苦会就是干柴,扔进去就是一片大火。 洪磊点头表示赞同,略一沉吟,问道:“吴将军,还有一事,昨夜那秦大善人来找了在下,那厮吓坏了,让在下与吴将军美言几句,说那秦老二开城,是个人所为,他可以把人头献上,他们秦家一贯恭敬、从不敢有背叛之心,与武乡义军共富共贵。” “真吓坏了可不行,以后还得用他呢!”吴成冷笑一声:“你私下去找八夫人,让他给秦大善人鼓鼓气,让秦大善人好好做朝廷的忠善之民,不要真的跟咱们这些反贼混在一起了!” 洪磊扑哧一下,点了点头,吴成继续说道:“还有,你去和秦大善人说,官军大举而来,我等尚不知是生是死,何况他乎?秦老二他自家处置便是,此次他随我军离城,可见其对咱们忠心不二,之后给他个官职,让他也管些事。” “秦大善人必定是欣喜若狂了!”洪磊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应了下来,问道:“对了,那李自成昨日也来观审了,吴将军,他那边您如何处置?” “我听毛孩说过了,如今看来,这李自成更像是来偷师的!”吴成微微一笑:“让他看着便是,我们做的事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话音未落,绵长鹤忽然急匆匆跑进了营帐:“成哥,绵老叔传信来,让你快回沁州城,城里出事了!” 第194章 突发 沁州城里不少百姓都跑去观审,不少人宿在武乡义军搭起的棚子和帐篷里,城内几乎万人空巷,吴成一路跑马,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正因此,远处的吵嚷喧闹声才显得格格不入,吴成紧皱双眉,纵马奔过去,只见两侧屋顶上爬着不少百姓,怒气冲冲的叫骂着,一条小街被百姓们堵得水泄不通,绵长鹤领着亲兵清出一条道路来,吴成穿过人群,却见一队义军战士将一栋酒楼团团围住,火铳火绳都点燃了,队列前还摆着两门虎蹲炮。 附近的屋檐下,数十名辅兵和衙役正在军医的帮助下包扎伤口,不时用仇视的目光看向那栋酒楼。 吴成找到了队列后的绵正宇,见他一脸恼怒,问道:“绵老叔,怎么回事?是混在城里的官军奸细?” “奸个屁!”绵正宇明显气急了,怒道:“是李自成带来的那帮老营兵,他娘的,杀害百姓不说,还拒捕打伤咱们的衙役辅兵,逃进这酒楼里劫持了酒楼里几十个人跟咱们对峙。” 吴成一愣,赶忙询问,绵正宇指手画脚解释了一会儿,吴成才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几个老营兵喝醉了酒,在街上瞧上了一个买菜的民妇,要强行淫辱她,被其丈夫所阻,便将人殴打一顿,但他们是杀惯了人的老兵,又醉了酒没轻重,将那男人直接殴打至死,又想强行劫走那民妇回营。 附近的百姓赶忙跑去衙门报官,有衙役赶来阻拦,也被他们打伤,听到消息赶来的辅兵欲追捕他们,却被他们误以为武乡义军要诛杀他们这些农民军,当即拔刀拒捕,砍伤了好几人,欲杀出城逃跑,但被听闻消息领兵而来的绵正宇堵住,便闯进这家酒楼,劫持了掌柜一家和几十名客人做人质。 “那民妇也被他们砍伤了,估计救不活了!”绵正宇语气中还藏着怒火:“这些家伙还算有点分寸,对百姓下死手,对咱们的衙役战士倒是留了手,哼,若不是顾忌人质安全,俺早一炮轰了他们!” 吴成也有些愤慨,怒目扫视了一圈酒楼,问道:“其他的老营兵和农民军的骑兵呢?若是他们听信谣言一起闹起来,这事可难收场了!” “你放心,俺早有安排!”绵正宇哼了一声,回道:“老黄领兵先去把城外农民军的驻营地看守起来了,老岳正领着人在城里搜查,有入城的便让他们先回营,若是不从命就先绑了再说,那些流寇若是敢闹起来,俺也不怕对他们动刀!” “绵元帅放心,他们不会闹起来的!”李自成匆匆赶来,脸色黑得跟一块黑炭似的:“在下已安排额那侄儿去安抚属下部众了,之后他会配合你们收拢城内的弟兄们。” 李自成跳下马来,扫了一眼酒楼,叹了口气,冲吴成行了一礼:“俗语言——解铃还须系铃人,吴将军,到底还是额的部众,让额进去跟他们谈谈,让他们放下武器出来。” 吴成本来也没有闹大的意思,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李自成黑着脸、扶着刀走进了酒楼里,不一会儿,酒楼中便传来一阵怒斥声和清脆的耳光声,随后,那几名老营兵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把武器都扔在地上。 “统统拿了!”绵正宇大喝一声,早已准备良久的武乡义军战士扯着麻绳便冲了上去,将那几个老营兵一起绑了。 李自成皱眉看着他们被绑缚,见义军战士押着他们要走,侧身商量道:“吴将军,这几个杂种毕竟是在下部署,不如交给在下处置?” 吴成却没有再答应他,扭头紧盯着李自成的双眼:“闯将,你准备怎么处置他们?依武乡义军军法,戮杀百姓当处斩刑,你能杀他们的头吗?” 李自成没有回答,眼神有些躲闪,吴成心中了然,冷哼一声:“果不其然,终究还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十几鞭子、降到流民营或战兵营戴罪立功是?” “老营兵是军中的精锐,将帅诸王的安身立命之本!”李自成叹了口气:“老营兵不能随意处置,免得伤了军心,额们各路义军,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所以你们一路失败!”吴成的语气极不客气,让李自成不由自主皱了皱眉:“从陕西败到山西,几十万人被几千官军追着跑,十几万大军奈何不了一个曹文诏!” “就是因为你们把老营兵看得太重了!就像明军的将官只把家丁精锐当作宝贝一般!”吴成语气中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平日里战兵流民饿着肚子,他们却好吃好喝的供着,战兵流民受苛罚滥刑,他们犯了再重的错,也不会受什么惩罚,上了战场战兵流民却要打着最艰苦的仗,他们缩在后头摘桃子,战事不利逃了,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如此差别对待,看在那些战兵流民眼中,会如何做想?他们又哪会对你们忠心?又怎会为你们拼死作战?”吴成看着李自成渐渐锁起的双眉,继续说道:“而那些老营兵,时间长了,也把自己当成了不可或缺的宝贝疙瘩,能为非作歹不受惩处,又怎会严守军纪?能躲在最后摘桃子,又怎会奋力作战?能战场逃跑不受追究,又怎会遵守将帅军令?” “长此以往,这样的军队必然会成为一盘散沙,一盘散沙,又如何对抗一整个拳头?”吴成总结道:“明军虽然也是这副样子,但他们有两百多年的底蕴,你们的老营兵,拼数量都比不过别人的家丁精锐,又凭什么去获得胜利?” 吴成顿了顿,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武乡义军战士:“我武乡义军不同,每个兵都是宝贝疙瘩,武乡义军能连战连捷,一靠军民一体,二则靠诸部平等、上下同心!” 李自成也抬头扫视一圈,郑重其事的退后一步,向吴成一揖:“吴将军一番教训,额李自成必牢记于心!” “闯将不必客气,说实话,若不是您,我是不会浪费这些口舌,直接把人交了便是!”吴成淡淡一笑:“闯将,我看得出来,您是个能改天换日的英豪,我只希望您不要继续在流寇这条死路上走下去,迅速成长起来,和我们一起掀翻这混沌的天下!” 第195章 改变 战鼓声隆隆响起,大营中挺立的老营兵和骑兵有些面面相觑,不少人瞪着疑惑的双眼看着周围的百姓们和将台上扶着刀的李自成,还有一旁的义军战士们。 李过皱着眉凑进李自成身旁,压低声音问道:“闯将,真要杀了那几人?弟兄们怕是不会理解,再说,闯王问起来,如何交待?” “无法理解,额们也得做,那吴将军说的没错,不抓牢军纪、一视同仁,如何能上下一心?一盘散沙的军队,是必然失败的!”李自成心意已决,断然回道:“这些老营兵都跑光了也没关系,额们闯营数万人,若是都能编练成武乡义军这般模样,也就用不着这些老营兵了,闯王那,额去与他分说!” 李过犹豫了一下,见李自成下定决心,拍了拍手,十余名军卒押着那几名光着膀子的老营兵上了将台,木棍扫进他们腿弯强迫他们跪下,那几人满眼都是恐惧,嘴被堵着依然不停的呜呜叫着。 李自成深吸口气,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额李自成!受不了地主租贷、军官克扣,这才杀官起义,你们这些闯营的弟兄,有几个不是受了苦、受了压迫剥削,活不下去了才起义的?大伙都是贫苦出身,起义后不为贫苦之人做主也就罢了,怎能将屠刀再挥向贫苦百姓?” “今日,额李自成就用这几个杂碎的人头告诉天下人,闯营也是贫苦人的队伍!闯营起事,也是为了天下贫苦之民而战!谁若是只想享福享受,反倒要当那些压迫剥削咱们的地主军官那般的人物,便是额李自成、额闯营的敌人,绝不为额所容!” 李自成接过李过递来的朴刀,上前走到一名老营兵身后,低声说了句:“走好,下辈子别犯浑!”猛的一刀砍下,眨眼间便将他人头砍落,鲜血喷了李自成半身。 李自成却浑然不觉,继续走过每一个老营兵身后,手起刀落,将他们的人头一一砍下。 营中的农民军一阵大哗,老营兵是农民军将帅反王安身立命的本钱,以往战场上都舍不得一点伤损,犯了多大的罪都不过是小惩而已,如今不过殴杀两个无权无势的百姓,竟然就被这闯将一连砍了数人!实在闻所未闻。 但他们哗然的声响很快就被围观百姓们欢呼的声音盖过,李自成微微一笑,提起一颗人头高高举起,吼道:“众将士!你们都看清楚了?从今日起,闯营要严军法、肃军纪!今日便行的第一条军法——滥杀百姓者,偿命!” 百姓们又是一阵欢呼,营中不少老营兵却黑了脸,有些人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考虑起去投哪一个下家了。 一旁看热闹的绵正宇微微一笑,侧过身冲吴成说道:“看来你说的那番话,李自成是听进去了。” “李自成是豪杰英雄,豪杰英雄自然能听得进逆耳忠言!”吴成耸耸肩,历史上李自成所部就是流寇之中军纪最严明的,自己只不过点了他一下而已:“农民军能够尽快成长起来,对咱们也有好处,宋统殷不过是个前菜,山西最大的威胁还是曹文诏,没有农民军的合作,光靠我们是绝不可能对付曹文诏的。” 绵正宇点点头,叹了口气:“有王嘉胤在,曹文诏暂时不会盯上咱们,只希望王嘉胤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让咱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战事!” 从沁源顺沁水河而下,可直达沁水城,自县城再东行四十余里,便到了张家的主家所在地窦庄。 如今的窦庄哭声震天,张道浚趴在棺材上哭得撕心裂肺,不停“阿弟阿弟”的喊着,周围的奴仆家奴也闻之动容,一个个掩面而泣,而那几名护送灵柩回来的团练乡勇则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 霍夫人颤抖着手推开棺材板,伸手进去摸着张道河冰凉僵硬、略有腐化的脸,双眼通红,硬生生忍住没掉下一滴泪来,在张道河尸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份血书:“这就是那些反贼说的遗书?” 展开看了看,霍夫人落下豆大几粒泪水,又把剩下的憋了回去,将那遗书叠好收起,冲张道河点了点头:“二郎,好儿郎,没有辱没我张家的清誉!” “武乡贼!逼死吾弟!吾与他们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张道浚放声怒喝道,手拍在棺材上发出“咚咚”的响声,手掌拍得通红。 “大郎!冷静些!”霍夫人怒斥一声,用衣袖擦了擦眼眶中的泪水,回身冲身旁家奴吩咐道:“给二郎换一副棺材,这副太狭小了,找人去送还给武乡贼,告诉他们,他们的心意我张家心领了,让他们好好保存这副棺材,他日取了他们性命,就用这副棺材来盛他们!” 那名家奴领命而去,霍夫人转身往堂中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冲一旁的婢女吩咐道:“二郎喜欢古琴,你去把我张家的古琴都找来,一起陪他下葬,让他去了阴曹,也能弹琴静心。” 那婢女也领命而去,霍夫人深深吸了口气,走进堂中,朝一旁的一名文士招了招手,刘师爷,你用大郎的名义去写一封奏疏,附上二郎的遗书快马送去京师,让京师的人好好去活动活动,二郎不幸为贼所获,追随其父自尽以报天恩,张家一门双英烈,此事当让天子和百官都知晓!” 跟着进堂、还在抹泪的张道浚听闻此言,见霍夫人新丧一子,却立刻想着利用张道河自尽之事去朝堂中做文章争权,心中有些恼怒,默默哼了一声,转移话题:“母亲,武乡贼之仇该如何办?宋统殷大败而回,官位必然不保,我等该如何处置?” “宋统殷无能,山西的贼寇,还得靠曹文诏去处置!”霍夫人淡淡的回道:“要让曹文诏转兵对付武乡贼,就要先处置了王嘉胤,给他解绑……大郎,你去备车整军,护送为母一趟,为母明日便出发,亲自去河曲面见曹帅!” “母亲!”张道浚有些惊讶,赶忙劝道:“河曲官军和流寇都打成一锅粥了,太过危险,母亲何必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霍夫人眼中寒光一闪:“有些事,非得我亲自去点拨安排!” 第196章 阴谋 炮声一刻不停,河曲城墙已是千疮百孔、残破不堪,有一面城墙塌了一小截,乱石一堆堆成的斜坡上全是凌乱扭曲的尸体。 河曲城外也是满地的尸体,尸体之后便是官军的炮兵阵地,轰鸣的火炮后则是连绵的营帐,将城池团团围住,官军围城大营西面的黄河上架着几条浮桥、舟船车马不停,运来一波波粮草和弹药。 官军大营外数里外,则是农民军的大营,简陋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草棚木棚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衣衫褴褛的流民不时抬着冻饿而死的同袍扔在大营外的空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之后再对官军的围城大营发起攻击时,这些尸体都是上好的填壕材料。 曹文诏叼着一根草根,一边给战马刷毛,一边打量着残破的河曲城,叹了一声:“啧,这王自用倒是能坚持,咱们驱赶俘虏和百姓日夜攻城,王自用领着一伙残兵败将都能不动如山,有些本事。” “若真要打下此城,咱们全军压上,靠着手里的精锐家丁,半日便能破河曲!”杜文焕挽着袖子打水,一边笑着回应道:“但曹总兵,您事先便定下了围点打援之计,放着河曲不取,不就是为了把王嘉胤勾在这吗?” “可王嘉胤那厮狡猾,不上钩啊!”曹文诏苦笑着摇摇头:“跟咱们打了两回,被斩首千余级,便待在数里外按兵不动,依本总兵看,咱们若不取河曲,他们就按兵不动,咱们若攻河曲,损失惨重,他们便前来夹击,咱们若轻易拿下河曲,他们就撤兵南逃,啧,对他来说,怎么也不会亏!” “王嘉胤此人行伍出身,有些谋略,被他牵着鼻子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咬上一口!”杜文焕叹了口气:“特别是这时候,宋巡抚在武乡几乎全军覆没,太原空虚,若是王嘉胤以疑兵在此与我对峙,分精锐兵马去攻太原,太原若是不守,朝廷难免不会迁怒于我们!” 曹文诏眉头皱成一团,问道:“日章,那武乡贼到底是何方神圣?宋巡抚是个有能耐的,虎大威的本事本总兵也清楚,他们怎会败得如此之惨?” “具体情势,公文上也没说清,还得等尤总兵赶去太原了解详细情况,再书信与我们……”杜文焕皱眉回忆了一会儿,说道:“末将之前听尤总兵说过,武乡贼原是武乡百户所的一伙卫军,还曾参与过崇祯二年的勤王,反乱朝廷后便盘踞武乡城,但一直在武乡城没动弹,打不下沁州,也没什么声势,实力估摸着不怎么强。” “不强还能把宋巡抚打得全军覆没?依本总兵看,此贼实力,恐怕不下流寇诸部反王了!”曹文诏摇了摇头,哂笑一声:“勤王的忠勇,却举旗造反,啧,看来又是一伙被官绅将帅逼反的,咱们在前头拼命剿贼,这些家伙在后头不断逼反官兵,啧,这贼如何剿得完?” 杜文焕不敢接话,好在这时曹变蛟策马而来,替他解了围:“伯父,有一队人马东渡黄河而来,声称是沁水张家的人,说是张家老夫人亲至,求见于您。” “沁水张家,他们来做什么?”曹文诏有些好奇,他听过沁水张家的名号,张家做为山西一等一的官绅,军中的粮草很大一部分就是靠他们筹措的,霍老夫人据守窦庄、击退王嘉胤的事迹更是被朝廷拿来做士绅榜样,大肆褒奖宣传,天子还亲自手书赐匾。 更别说如今张二公子不愿附贼、自尽而死,张家可能要有一门双英烈的尊荣,曹文诏混在官场上,自然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去把本总兵最好的茶翻出来,让人好生招待霍老夫人,本总兵去换官袍,等会亲自去见霍老夫人!” 空气中弥漫着混杂着血腥味、尸臭味和火药味的古怪味道,霍夫人有些想吐,却生生忍住,坐在大帐侧座饮着参汤恢复元气,闭目养神。 农民军和曹文诏在河曲大战,十几万人堆在河曲周围,霍夫人自然不可能一路冲过来,只能先西渡黄河入秦,再北上,继而东渡黄河到河曲,绕了个大圈子,一路颠簸而来,对她这平日养尊处优、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妇人来说简直是在消磨自己的寿命。 但为了给自己那可怜的二儿子复仇,便是舍了这条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霍老夫人忽然冒险亲临,某未有准备,招待不周,烦请见谅!”虎啸一般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霍夫人睁眼一看,正是穿着一身武官官袍的曹文诏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总兵客气了!”霍夫人起身行了一礼:“老朽忽然而来,叨扰军务,望总兵包涵。” 两人客气一番,曹文诏坐在主位上,疑惑的打量了霍夫人一番,问道:“霍老夫人,不知您冒险而来,所为何事?” 霍夫人喘了口气,问道:“曹总兵,想来您应该知晓,宋巡抚在武乡大败,老朽那次子也是因此役而为贼所获,不愿附贼而自尽身死,不知您对武乡贼如何看?” “武乡贼,某了解不多,但想来战力不会弱于流寇诸贼!”曹文诏一边猜测着,一边观察着霍夫人的反应:“否则,宋巡抚也不会在武乡全军覆没了!” “武乡贼,比流寇诸部反王更难对付!”霍夫人摇摇头,评道:“他们扎了根,砍树容易,除根却麻烦的很,非得有曹总兵这般锋利的刀,才能铲了他们的根!” 曹文诏眯了眯眼:“霍老夫人,您是要鼓动某去讨伐武乡贼?不解决河曲的流寇,某如何能脱得了身?” 霍夫人毫不隐瞒的点点头,回道:“曹总兵猜的没错,老朽确实要鼓动曹总兵去剿灭武乡贼,老朽也不瞒您,此事一则为公,二则,也是为老朽那儿子报仇!” “但老朽也明白,武乡贼不是能轻易对付的,就连曹总兵,也非得尽全力不可!”霍夫人用拐杖敲了敲地:“所以要对付武乡贼,就必须解除流寇的威胁,要解决流寇威胁,就必须除掉王嘉胤!” “今番老朽冒险而来,就是来为曹总兵献计,除掉王嘉胤!” 第197章 献计 曹文诏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强行憋了回去,一旁的杜文焕想笑又不敢笑,脸上爬满了尴尬,曹变蛟毕竟年轻没什么城府,咧嘴哈哈大笑起来。 霍夫人却丝毫不在意他们的嘲讽,老神在在的稳坐着,盯着曹文诏的目光微微有些发冷。 曹文诏憋了一阵,脸上的笑容始终收不住,干脆低着头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霍老夫人,您舟车劳顿至此,尚未来得及休息,某让人收拾一顶上好的营帐,您先养养精神,之后我等再商议此事,如何?” 霍夫人摇了摇头,没有动弹,自顾自的分析起局势来:“入晋流寇,三十余部,数十万人,表面看着声势浩大,但实际上却是一盘散沙,全靠王嘉胤的威望强行捏合成一团,王嘉胤若死,这些流寇没准自己就会斗起来” “霍老夫,这些道理,某也知晓!”曹文诏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霍夫人的话:“否则我大军也不会对河曲围而不攻、吊着王嘉胤来此了,但那贼极为狡猾,吃了小亏便再也不上钩,要取他的性命,不是那么容易的!” 霍夫人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曹文诏,认认真真的说道:“曹总兵,若要取人性命,怎会只有战场交锋这一条路呢?” 曹文诏微微一愣,凝眉坐回主位,问道:“霍老夫人此话怎讲?” “去岁王嘉胤亲统大军攻打沁水,陷沁水城,沁水县境之内,唯我窦庄得以保全!”霍夫人淡淡的回道:“流寇行事,曹总兵想来也清楚,陷落城池村寨,便掳掠人丁以充军势,沁水不少青壮被流寇掳走,有些有武艺的、敢战的、命好的,也入了王嘉胤的战兵营甚至老营当差。” “其中有张家的谍探!”曹文诏立马反应了过来,双眼一亮:“霍老夫人的意思,是准备使个里应外合之法?” “不单如此,老朽说了,老朽今番来献计,是为了取王嘉胤的性命!”霍夫人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张家的谍探在王嘉胤军中多番查探,寻得王嘉胤身边一侍妾,此女乃陕西府谷县人,本有婚约,王嘉胤流窜府谷之时,见其美貌,将其霸占为妾,此女心中深恨之,私下还与王嘉胤部将王国忠私通。” 霍夫人扭头扫视了一圈营帐中曹文诏的亲兵,缓缓说道:“听说此女的胞弟,就在曹总兵营中当兵,名唤张立位。” 曹文诏心头一动,看向曹变蛟,曹变蛟会意,领着亲兵就往营帐外走:“伯父放心,侄儿今日就把那张立位找出来!” “找到张立位,让他以裙带之情混入王嘉胤身边,还能借私情的把柄,将那王国忠也拉到咱们这边,协同张家的谍探寻机刺杀王嘉胤!”曹文诏笑得合不拢嘴:“当真好计策!霍老夫人,不知还有何事需要嘱咐某?” “曹总兵,你们还得大胜一场!”霍夫人淡淡的回道:“流寇无信无义、寡廉少耻,王嘉胤也是个豪杰人物,单靠私情一事,恐怕不一定能拿捏住王国忠,可若是没有王国忠的配合,张立位便是孤掌难鸣,如何能刺杀王嘉胤?就算刺杀了王嘉胤,流寇建制不乱,有其他反王完整接手王嘉胤的势力,官军也无机可寻也!” “所以刺杀之前,曹总兵就要让流寇的军心乱起来!”霍夫人用拐杖敲了敲地,分析道:“用一场大胜、一连串持续不断的胜利,打得王嘉胤抱头鼠窜,让流寇的军将看不到一丝胜利的希望,让他们人人见到曹总兵的帅旗便想着逃跑,让王嘉胤都想着放弃山西遁入他省,就像当年在陕西那般情况!” “如此,流寇的军心士气会跌入谷底,一支一心只想着活命的军队,到了走上死路的时候,自然就会去寻找其他的出路,这时我们就能趁虚而入,给他们一条新路,为了走上这条新路,他们能付出任何的代价!” 曹文诏郑重的点点头,朝杜文焕令道:“日章,你说咱们能半日破河曲,那今日咱们就以半日为限,集结所有家丁精锐,蛟儿领去做先锋,本总兵亲自主攻,你来压阵,日落西山之前,攻破河曲城!” 呜呜的号声连绵响起,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炮声震动天地,曹变蛟领着千余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精锐,冒着横飞的炮子铅弹、弓箭乱石,扛着大盾冲到河曲城下,弯弓搭箭往城墙上抛射箭矢,这些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要么是骑射长大的夷丁,要么是将帅的家生子,从小训练弓马,射的箭又毒又准,城墙上的农民军只要冒头便被射翻,千余人,竟然压得城墙上的农民军不敢露天。 与此同时,一辆辆云梯车推了过来,搭上了城墙,曹变蛟一马当先,手持大盾在云梯上如猎豹一般狂奔,冲上城墙便挥刀乱砍,城墙上的一名队长见只有曹变蛟一人登城,纠结数人来围攻,非但没有讨到好,反倒被他一人杀了穿,连自己的脑袋都被曹变蛟一刀剁飞,跌到城下,被蜂拥而来的明军踩成肉泥。 更多的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紧随而上,王自用自然也发现了这面城墙的危急,将自己的老营兵派来阻挡,双方在城墙上混战一场,那曹变蛟如同杀神一般如入无人之境,盾如坚墙、刀如猛虎,一路砍杀,浑身被鲜血染得通红,竟然毫发无伤,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一般在老营兵的军阵中杀进杀出。 王自用的老营兵在西口渡口就损失不少,面对曹变蛟和辽东铁骑本就有心理阴影,见曹变蛟如此神勇,顿时坚持不住溃败了,曹变蛟领着辽东铁骑和秦军家丁杀散了南门守军,打开城门,曹文诏亲领主力蜂拥入城,此时,太阳才刚刚在西山藏了一个角而已。 “王自用突围了!河曲光复了!”一名家奴指着河曲城楼上升起的“曹”字大旗兴奋的喊道:“曹帅当真有能!辽东铁骑当真强劲!流寇,谁人能敌?” “无人能敌!曹文诏在山西,无人能敌!”霍夫人淡淡的回应着,抓着拐杖的手关节微微发白:“只有这无敌之将、无敌之师,才能为二郎报仇雪恨!” 第198章 严峻 仿佛一夜之间就入了夏,橙黄的太阳悬在空中,尽情的释放着自己的热量,空中飞过的群鸟无精打采的鸣叫着,道路两旁的树木刚刚长出嫩芽,便染上了一些枯黄,田里新种下的麦苗也耷拉着,有些眼看着就要枯死。 “上月大雪停后,因为融雪,各条河流都有不同程度的洪涝”洪磊抱着一本册子,擦了擦汗,继续说道:“好不容易挺过洪涝,如今天气又忽然热了起来,而且吴将军您也知道,这都快六月了,一滴雨都没下,入了夏恐怕雨水更少,这场大旱咱们是避不过去了。” 吴成看着路旁被拆成零件的龙王像,紧皱双眉,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冰河期的威力让他有些心生恐惧,先是雪灾,四月都在大雪纷飞,紧接着便是一场融雪引起的洪涝,五月前半个月武乡义军基本都在到处救灾,挺过了洪涝,接下来还有场旱灾在等着自己! 这灾害一波一波的来,根本没法安心生产,今年恐怕要颗粒无收了。 但武乡义军手下要吃饭的人口却多了不少,沁州的十几万百姓,反正的俘虏兵,还有不断涌入的流民和听说了武乡义军政策而逃来武乡的潞安府、平阳府等地的佃户贫农。 “这贼老天,是要逼着咱们也去做流寇啊!”吴成默默感慨一句,天灾非人力可抗,吴成也束手无措。 洪磊没听到吴成的自言自语,还在尽职的汇报着:“我们之前有些准备,发动百姓取雪囤水,加上沁州大仓里的囤粮,若实行配给,省吃俭用应当可以支撑一月有余,但一个月后怎么办?若是没有其他取粮的途径,恐怕就会闹饥荒了!” 吴成看向洪磊,洪磊知道吴成想说什么,抢先说道:“黄师爷那在下去询问过了,他们那也腾不出太多粮食来,北地各省都遭灾歉收,他们的粮也是从南方调来的,朝廷也要粮、边关大将也要粮、封疆大吏也要粮,他们得先给这些人供着” 洪磊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东虏那边,奴酋皇太极准备对察哈尔的林丹汗用兵,朝廷一则担心林丹汗对东虏吃了亏,来大明找补,如崇祯元年那般抄掠大同等地。” “二则,朝廷担心东虏击败林丹汗,趁势自张家口、大同等处破关,如崇祯二年那般攻略山西腹地,故而朝廷准备默许边关的将帅官吏开‘市赏’,以钱粮收买这些鞑虏不要破关而入,黄师爷说,这关系到他们背后那些东家的身家性命,故而他们从南方运来的粮食,大多都会用在此次‘市赏’之上。” 吴成冷哼一声,大明九边漏洞百出,崇祯皇帝杀袁崇焕时说他“以市米则资盗、纵敌长驱、顿兵不战”,这还没一年呢,就得默认边关将帅官吏有样学样了。 洪磊还在继续说着:“除此之外,如今主持辽事的孙太傅侦知东虏欲对鞑子动兵,欲趁机抢筑大凌城,辽东要动刀兵,朝廷也得备着粮草,南方的粮,黄师爷他们也分润不了多少,挤不出太多给咱们了,啧,咱们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粮啊!” “黑市这条路走不通,咱们也只能当流寇去抢了!”吴成揉了揉脸:“潞安府和辽州,这几年没什么兵灾,受灾害也较轻,山西这几年本地产粮税赋,都是靠着这两个州府撑着,若是六月还是这般景况,咱们就兵分两路,去找潞安府和辽州的官绅要粮去!” 洪磊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眉间皱成一团,说道:“吴将军,恐怕咱们大军是暂时动不得了,河曲失陷,农民军败退,王嘉胤和曹文诏都在往我们这边来,如今这时候,哪是能对外动兵的时候?” 吴成愁容满面,四月末,曹文诏攻陷河曲县,王自用突围逃遁,随即王嘉胤收拾残兵和各部农民军开始南撤,曹文诏紧追不舍。 五月初,宋统殷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京师,天子勃然大怒,以“剿寇无能、丧师失城、欺君罔上”的罪名,着锦衣卫逮捕宋统殷下诏狱,以许鼎臣代任巡抚,又以曹文诏收复河曲有功,升曹文诏为临洮总兵,主持山西剿寇之事。 许鼎臣初来乍到,加之上任巡抚就是栽在剿寇一事上,故而对剿寇之事极为用心,亲临前线配合曹文诏作战,曹文诏集兵追击王嘉胤,在岚县大败农民军,阵斩大将六员,军卒数千,王嘉胤退入平阳府,准备顺汾水南下,再转兵泽州暂避官军锋芒。 这是吴成收到的情报,但他摸不透王嘉胤后续的计划,自平阳府入泽州,就要面对沁水这颗钉子,去年王嘉胤那么大的声势都在窦庄战败退去,如今狼狈而来,又怎么可能拔掉这颗钉子?沁水不拿下,就堵不住曹文诏的追击,曹文诏能从沁水张家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王嘉胤在泽州根本不可能站住脚,只能继续转兵他处。 要么,按李自成说的那般,陷落阳城暂歇,然后遁入河南,要么,就顺沁水而上,抄掠潞安府,裹挟百姓来沁州,寻求武乡义军的助力。 无论是那种策略,对武乡义军来说都不是件好事,农民军遁入河南,山西大股反贼,就剩下武乡义军一家,曹文诏和许鼎臣必然把围剿的重点集中在武乡义军身上,以武乡义军如今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单独对抗曹文诏,吴成也只能来一场万里长征,放弃沁州等地遁入太行山中,逃去其他地方再重建根据地了。 若王嘉胤领军前来,十余万农民军,连树皮都能啃得干干净净,沁州根本不可能养活,而且王嘉胤转兵而来,必然引来曹文诏尾随,刚刚与宋统殷大战,还没完全恢复元气的武乡义军,和被曹文诏追得到处跑的农民军就算合兵一处,能不能对付曹文诏,吴成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还有最坏的结果,曹文诏不理会王嘉胤,直接扑来沁州,武乡义军就真给王嘉胤当了盾牌,被曹文诏各个击破了。 但吴成又不是神仙,没法操控别人的思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应付曹文诏,还是咱们的首要大事,被曹文诏击败,咱们就只能放弃沁州地区逃遁他处,击败曹文诏,山西在一段时间内就能任我等纵横!” “八夫人不是说她这几日要替秦大善人去柳沟看看吗?洪先生,你亲自陪着她去,只希望咱们先前的谋划,能够顺利进行!” 第199章 筹划 山道上的树荫遮蔽了毒辣的太阳,偶尔有一丝山风吹来,带来一些清凉的感觉,八夫人微微喘了口气,擦了擦额间的汗珠,眯起双眼感受着这一缕清风。 武乡义军攻占沁州城后,又接管了沁源县城,沁州地区已彻底为武乡义军所有,一下子多了两座城市和十余万百姓要管,武乡义军本就不充裕的人手更为紧张,杜魏石学堂里的学员兵提前结业了一批充入衙门任职,武乡之战中伤残的军卒将官也不少专业进入各村寨担任村官,原来衙门里的官吏和卫所军官,只要合作都保留原职,一批合作的士绅和文士也捞到了些大大小小的官职。 秦大善人作为最早“附贼”、势力最大的士绅自然也不例外,武乡义军给了他一个“左辅政”的头衔,名义上与总管沁州地区政务的“右辅政”洪磊平级,可谓优待至极。 秦大善人这个“左辅政”也不是个虚职,武乡义军似乎对这位“久经考验”的士绅极为信任,让他干着秦家的老本行,专管沁州地区的矿物开采、生产和对外走私,做为如今武乡义军最大的矿物开采基地和兵工厂所在地的柳沟,自然也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秦大善人献出柳沟之后,秦家在柳沟安插的人逐渐被武乡义军清除,秦大善人每月还是能从走私白硝的利润中分润一部分,但柳沟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到底能生产多少白硝和各种矿物,秦大善人是两眼一抹黑,一无所知。 如今新官上任三把火,秦大善人当了这“左辅政”,无论是地位还是职责,都该去柳沟转一圈看看情况,但他被之前沁州的公审吓破了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每日缩在家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加上听了八夫人的劝说,明白自己接了武乡贼的官职还可以推脱是迫不得已,可若为武乡贼办事,就是实实在在的附贼,再无转圜的余地,故而打定了当死宅的决心,让八夫人替自己去柳沟查看。 这正中八夫人的下怀,她很清楚武乡义军摆出一副对秦大善人信任无比的架势,是为了把他做成鱼饵,而钓鱼的场地必然就在柳沟,秦大善人能在家宅着最好,以免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八夫人,凉轿到了,请换轿。”一旁拿着蒲扇扇风的洪磊走了上来,八夫人来巡查柳沟,带了七八个秦家家奴和两三个侍女,用扇扇风不必自己动手,他们这些武乡义军的官吏就没这么好命,武乡义军力行简朴,哪怕是绵元帅身边都没有奴仆,洪磊也只能凡事自己动手了。 八夫人点点头,十几里的山路,她一个从小缠足的小脚妇人如何能走的下去?可轿子里又实在闷热,只能厚着脸皮讨了个凉轿换乘。 坐上凉轿,八夫人微微坐直身子,四处看了看,笑着问道:“洪辅政,这路都是新修过的?” “八夫人没看错,下柳村通往柳沟的路,我们重新翻修过”洪磊点头答道:“之前为了方便大车出入,你们秦家就修过一条通往柳沟的路,咱们在那条路的基础上进行了翻修,一些比较险峻的地方铺了石板,其他地方都重新平整了,既方便大车出入,也方便军队行进。” 八夫人不可察觉的笑了笑,洪磊的话中话她听得出来,这条路方便军队行进,官军自然不会再辛苦去寻路开路,正好顺着这条路,一头撞进武乡义军的陷阱里。 过了一阵,两人便到了柳沟,柳沟谷口的木墙变成了一道夯土建成、两人高的矮城墙,洪磊喘着气,指着一角说道:“这墙也是新建的,咱们没什么建城墙的经验,左侧贴山的地方曾经垮塌过,之前我们忙着对付宋统殷,还没来得及好好修补。 八夫人点点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中,之后她得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秦大善人,再由秦大善人透露给官军。 洪磊见八夫人的模样,也暗暗一笑,领着众人进了柳沟,柳沟之中和之前相比早已面目全非,整个山谷的地势基本都被铲平,矿洞外架设着木制的支架,不远处用土木垒着几层小楼,楼中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群辅兵正监督着充当苦力的俘虏将矿洞里运出的矿物和小楼里生产的火器、火药、武备等物装车。 “柳沟兵工厂,是咱们武乡义军最大的兵工厂,盔甲军备、火器火药,基本皆自此地产出!”洪磊擦着汗介绍道:“如今兵工厂内有工人六百多人,由陈老匠管理,那些工人大多是沁州三城的铁匠,和军中挑选的一些新匠。” 洪磊叹了口气,苦笑道:“新手不少,那些铁匠能修修补补,打造长矛腰刀什么的也能勉强上手,但打造鸟铳等火器却缺少这方面的人才,这柳沟兵工厂,勉强能满足我军冷兵器的装备,但鸟铳、火器、盔甲等物,缺口却很大,如今还是靠着缴获和采买才勉强满足正兵的需求,大多数辅兵还在使用老式的三眼铳等火门铳,村兵更是只能用弩箭、梭镖等物装装样子。” “但有个自己的兵工厂能自产武备,总好过事事依靠别人!”洪磊冲八夫人点点头,微微一笑:“所以柳沟兵工厂,对我武乡义军来说,是极为紧要的地方,乃是必救必保之地!” “所以它也是最好的诱饵!”八夫人心领神会,心中默默念了一句,官军有了宋统殷的教训,必然会想尽办法寻找武乡义军的主力决战,攻其必救就是最好的办法,这柳沟兵工厂就是一个香饽饽,勾得官军拼命往陷阱里钻。 “柳沟有山泉可以饮用,地势也比较开阔,可以屯兵在此!”洪磊继续介绍着:“之前宋统殷大举来侵时,我武乡义军的主力和军眷,便是屯驻于柳沟之中,此地险峻,官军要攻打也不是那么好攻的。” “但一支百战百胜的骄兵,面对尽剿贼寇的天大功劳,不会把小小柳沟放在眼里!”八夫人默默念了一句,冲洪磊行了一礼:“洪辅政所言,奴必然牢记在心,回去后必原原本本说与主家知道,让他安安心心替武乡义军效力!” 第200章 阴影 值房的地上铺满了地图和公文,吴成袒胸露乳的席地而坐,皱着眉翻阅着一张张地图和一份份公文。 “呵!小旗官,你平日里最爱干净,怎的学起我这脏秀才来了?”杜魏石提着两壶酒踹门进来,将一壶还挂着水珠的酒搁在吴成身边:“井里冰镇过的,来消消暑。” 吴成头也没抬,盯着一张地图仔仔细细看着,问道:“杜先生,你不在学堂教书,跑我这来做什么?” “教个屁,老学员都提前毕业去干活了,新的一批学员兵,学个一二三四五的,用不着我!”杜魏石敲开酒壶封口灌了一口:“啧!冰凉!我只管他们的思想,平日算数文字什么的,自然有你强拉的那些秀才、账房啥的去教,这些新学员连一二三四都弄不明白、大字都不识几个,教他们大道理他们也听不懂,还没轮到我上阵的时候。” 吴成抬头看着杜魏石,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又耸耸肩,低下头去不再理会他,杜魏石倒也无所谓,自己灌了几口酒,拿起一张地图看了看,问道:“小旗官,你还在研究农民军的行军路线?” 吴成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有些看不懂王嘉胤到底想到哪去,五月底农民军在岚县大败,按王嘉胤之前的计划,他应该要退往阳城的,可是你看他现在,往阳城方向走了一段,忽然又掉了个头往北走,走到一半忽然又掉头往东,这是个什么路数?” 杜魏石微微一笑,说道:“小旗官,你是个善于琢磨人心的,这么简单的事看不出来?王嘉胤是在犹豫,自己也不知该往哪走,所以走一步看一步了。” 吴成摇了摇头,反驳道:“王嘉胤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他心中既然有了定计,没有天大的诱惑,就不会犹豫不定。” 杜魏石愣了愣,哈哈一笑:“哈哈!小旗官,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你是把农民军当成咱们武乡义军了,王嘉胤是农民军诸部盟主,可不是诸部的皇帝!” 吴成一愣,顿时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是陷入了思维误区之中,无论是武乡义军还是朝廷官军,都有着森严的制度和等级,农民军之前也是如此,王嘉胤作为盟主,统管着诸部反王,表面上看,制度和等级也是森严的。 但农民军诸部毕竟是强行捏合起来抱团取暖的一支队伍,王嘉胤到底只是盟主、不是一言九鼎的农民军皇帝,对诸部的控制力其实很薄弱,全靠威望和战功捏合,一旦威望和战功受挫,王嘉胤自然也就逐渐对诸部失去控制。 “王嘉胤面对曹文诏连战连败,面对颓势,农民军诸部反王就各有各的心思、各自找着出路!”吴成长长叹了口气,将地图扔在地上:“王嘉胤控制不住诸部反王,农民军貌合神离、各怀心思,此时若曹文诏趁隙进攻,怕是有解体崩散的风险,啧,若是农民军一败涂地,咱们联合他们共抗曹部的计划,还如何执行?之后的计划,还如何实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杜魏石提起酒壶塞进吴成的手里:“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何必把心思浪费在别人身上?能不能成事,就看那贼老天的意思了!” 高迎祥怒气冲冲的策马奔出王嘉胤所部大营,出了营门就破口大骂起来:“干他娘!那王和尚真是不知好歹!咱们从河曲一路败过来,打了几仗都输得一塌糊涂,他王和尚还他娘一天到晚想着报仇!他的老营兵在河曲损失惨重,可以借口休整不上阵,到头来死的还是咱们的人!” 一旁紧随的张献忠也出声附和道:“闯王说的没错,除了王和尚,还有那满天星和老回回,一心想着逃去河南,哼!曹文诏一路紧随,难道就不能追着咱们到河南去?再说了,河南封藩大省、名城无数,咱们这伙残兵败将逃入河南,火器火炮必然丢了个干净,拿什么去攻打河南的大城?照样立不住脚!” 高迎祥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王嘉胤的大营,有些怒其不争的说道:“王兄也是,额们说的好好的,东进入沁州,去与武乡义军会和、共抗曹贼,走到半路上忽然又反悔!啧,也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张献忠默然一阵,策马来到高迎祥身边,压低声音说道:“闯王,额听说是横天一字大王身边新招的那个叫张位立的亲兵出的主意,张氏吹的耳旁风,说武乡义军与咱们诸部不同,他们扎根于沁州、经营良久、自成体系,若咱们去沁州,武乡义军必然不会听令于横天一字大王,反而会谋夺横天一字大王的盟主之位,就算不成,其他大王也定会有人有样学样,到时候横天一字大王纵使还坐着这盟主的位子,也必然成了个空架子,横天一字大王听信了他们的言语,这才决定不去沁州的。” “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在打着小算盘!”高迎祥勃然大怒:“宁愿听信身边的妇人和幸进之言,也不愿听咱们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的话!王兄这是取死之道啊!他就不怕人心散了吗?” 张献忠点点头,回应道:“闯王说的没错,额等也极为不忿,这几日横天一字大王被那张氏和张立位蛊惑的,说什么与军卒官将同乐逍遥以鼓舞士气,日日在营中大摆宴席,饮食愈发过量、饮酒不加节制、常常伶仃大醉,额劝过几回都没用,这样下去都不用曹贼来攻,横天一字大王自己就把身子搞垮了!” 高迎祥一阵沉默,这段时间农民军连战连败、前路迷茫,王嘉胤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靠饮酒设宴来缓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张献忠说的没错,再这么放纵下去,王嘉胤自己就得垮了。 “张立位,不能留!”高迎祥下定决心,眼中寒光闪烁:“张氏,也不能留,额回去就去联络王和尚他们,八大王,你也回营去整顿自家兵马,今夜额们来一场兵谏,先除了那一对妖妇小人再说!” 第201章 刺王 高迎祥策马进入闯军的大营,营中正在用饭,大锅里咕噜噜的滚着面条,杂粮饼子一筐一筐摆在地上,诱人无比。 闯军的将士们席地而坐,数十名名提着大棍子的老营兵一个部总一个部总的走过去,每个部总随机挑出三个人背诵军纪,三人全部背出,该部总便能用饭,只有两人背出,则军士用饭,军官挨上几棍子,还得饿着肚子看军卒用餐,若只有一人背出,则那名背出军纪条文的军卒和他所在的哨队就能用饭,其余人都只能看着,若是一个都背不出来,整个部总都要饿肚子,军官还得挨老营兵一顿棍子。 这是李自成带回来的新规矩,李自成自武乡返回后,与高迎祥深谈一夜,高迎祥最终同意让李自成在闯军中严抓军纪、革新训练、改革军制,除了本部老营兵是高迎祥的老底子,没让李自成插手之外,整个闯营的训练和管理,高迎祥几乎都交给了李自成。 农民军不像武乡义军那般有稳固的根据地,军中物资匮乏,无法像武乡义军那样每日操练,只能三日一操,不出操时也得进行砍柴、挑水、做饭、打草鞋等等,训练效果自然比不上武乡义军那些每日操练、日夜总结的脱产正兵,也就勉强能和武乡义军的村兵相提并论。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闯营也算有了些模样,原本滥竽充数的流民也能勉强列个能看的阵势,战兵相比其他诸部反王的战兵,明显军纪严明不少,至少从表面看去,闯营有了些正规军队的模样。 高迎祥策马来到将台,李自成早就瞧见了他,下了将台为他牵马:“阿舅,军中队列训练有了些模样,军纪记得也不错,过段时间,可以教他们刀枪了,额从武乡义军那弄了份操典来,闯营的兵种军制,可以以他们为蓝本改革” “这些事,你自己去做便是,闯营交给你,额放心!”高迎祥点点头,扫视了一圈训练场,见军阵中一名巡视的老营兵有些面熟,凝眉思索一会儿,马鞭一指:“这个,是之前从武乡逃回来的那个老营兵?” 李自成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正是,此人名唤赵老三,阿舅,您知道额在闯营改革,部下不少老营兵受不了军纪跑去投了别人,这赵老三反倒投到额的部下,额也算千金买马,加上他又是武乡人,对武乡沁州等地熟悉,额就让他当了额的亲兵。” 高迎祥点点头,马鞭挥了挥:“让他来额这做个掌旗,李三之前战死了,正好缺个人,额也要问问他武乡和沁州的情况,过不了多久,额们没准就要转兵去沁州了。” 李自成一皱眉,正要询问,高迎祥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枣儿,让弟兄们吃顿饱饭,今晚做好战备,你管着闯营,额现在去找王和尚一趟。” 李自成心中一震,他很清楚高迎祥和王自用之间的矛盾,如今高迎祥亲自去找王自用,自然不是去讨骂的,明显是准备要做场大事了。 李自成郑重的点了点头:“阿舅安心做事,侄儿定然替阿舅管好闯营!” “曹少将军,已至大营附近,偃旗息鼓、暗伏于营外山林!”张立位穿着一身甲胄,扶着刀立在营帐外,营帐中歌舞之声不绝于耳,张立位冷眼看着同样一身甲胄的王国忠:“王头领,你遣散周围护卫的老营兵,就已经没了退路,如今还想反悔?哪有那么好的事?” 王国忠垂下头去,沉默不语,张立位继续说道:“王头领,你念着同乡之情、往日恩待,王贼若得知你与我阿姐通奸一事,可会念同乡之情、往日的护卫之功?你也知道,高迎祥、张献忠、王自用他们正在密谋兵谏,兵谏为何?就是要诛杀咱们几个幸进小人!如今你不是为了朝廷官位来行事,而是为了你的性命来行此事,只有杀了王嘉胤、投了官军,你才能活命!” 王国忠张了张嘴,长叹口气,点了点头,张立位冷哼一声,拔刀便往营帐中走,营帐中都是王嘉胤的亲信将官,已经醉倒一片,一旁被抢来的舞女和民妇见一队持刀甲士冲了进来,吓得惊叫连连,躲在一旁。 几名醉醺醺的将官发觉不好,慌忙爬了起来,有人提着凳子桌子想反抗,有人屁滚尿流的逃跑,但他们醉得腿软脚软,都被张立位领来的张家谍探斩杀,张立位则直往主位上的王嘉胤而去。 王嘉胤眼见不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去拔一旁放着的宝刀,但身旁服侍的张氏动作更快,抢过他的宝刀躲到一旁,王嘉胤失了武器,抄起烛台欲反抗,但他已被美酒弄成了软脚虾,张立位还没逼到眼前,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张立位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一刀砍断王嘉胤挥舞烛台的手,紧接着又是一刀,剁下了他的脑袋。 营帐中的女子发出一阵尖叫,张立位抹了把鲜血,回身吩咐道:“帐中的,一个都不留!速速把人头送去曹少将军那里,让他领兵突袭,通知营中的弟兄们,放火造乱!” 张家的谍探得令,将营帐中的将官和服侍的女子奴仆统统杀尽,张立位安抚了张氏几句,转过头来朝王国忠说道:“王统领,你也得来给王贼上三刀,之后咱们的命,就绑在一起了!” 喊杀声瞬间震动天地,高迎祥慌忙从营帐中跑出来,正见远处火光冲天,炮声清晰可闻,当即大惊失色。 “是王大哥的大营,官军夜袭!”王自用当即判断道,推了一把高迎祥:“闯王,咱们商议的事以后再说,先各自集结部众,与王大哥一起击退官军再说!” 高迎祥点点头,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听见远处吵吵嚷嚷的声响大作,渐渐朝这边而来,不一会儿,便汇成一片海啸一般的声响:“横天一字王死了!横天一字王死了!” “王大哥武艺高强,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王自用怒气冲冲的判断道:“必是官军造谣生事!我等速速集结大军,到时见了王大哥,便能破了这妖言惑众之计!” 高迎祥点点头,纵马往闯营的方向奔去。 第202章 何去 升腾的大火将半个天际照耀得如同白昼,农民军的大营中满是惊恐慌乱的喊声和令人恐惧的惨叫声,十余万农民军乱成一团,漫山遍野都是逃跑的人。 王嘉胤遇刺身死的消息经过农民军兵卒的口耳相传,已经是人尽皆知,农民军本就对曹变蛟和辽东铁骑有着心理阴影,如今主帅身死、全军大乱,谁还有与曹变蛟作战的胆子?曹变蛟在农民军大营里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十余万农民军,被他所领两千余人杀得全军崩散。 只有高迎祥、王自用、张献忠等人稍稍抵挡了一阵,他们今夜本来准备兵谏,故而各自集结了老营、做了一些战斗准备,曹变蛟杀来之时,他们没有像其他各部反王那般措手不及,而是立即合兵一处欲救援王嘉胤。 曹变蛟也没想到农民军里还有部众会有准备,一时惊疑不定,他带领的人马人数太少,若对上数万大军必然损失惨重,辽东铁骑都是将帅的老底子,损伤一个都让人心痛不已,曹变蛟担心中伏,只能暂且退兵观望。 王自用等人趁机收拢败军,这才得知王嘉胤遇刺身亡的消息属实,还得知王嘉胤的左膀右臂白玉柱张登喜投敌的消息,明白如今事已不可为,只能各自收拢败军溃兵,一同撤兵逃去。 曹变蛟见王自用等人撤兵之时尚有建制,也不敢贸然追击,只能领兵痛打落水狗,追杀着漫山遍野逃跑的农民军溃兵。 一个时辰之后,曹文诏才率军赶到,此时这场短暂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王自用等人收拢了王嘉胤所部老营兵和部分战兵逃遁,其余人马或被曹变蛟杀败,或干脆投降官军,待曹文诏赶到之时,无所事事的辽东铁骑已经在农民军的营中大肆劫掠搜索,抢夺粮草银两、淫辱被农民军掠来的妇女。 曹文诏脸黑得如煤炭一般,他本欲让曹变蛟先领军潜伏监视农民军大营,待自己领大军主力赶到,再里应外合发起攻击,没想到自己还在路上,张立位等人便已经刺杀了王嘉胤、在农民军营中大肆造乱,曹变蛟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良机,提前发动了突袭。 “杀一王嘉胤,是件大功,但于大局却并没有什么用处!”曹文诏微微叹了口气,提起王嘉胤的脑袋仔细端详着:“今日一战,是要用一场突然袭击,将流寇的建制彻底打乱,逼着他们乱糟糟的往沁州逃,到时候武乡贼面对十余万失去建制的溃军,就得花费无数的心思去应付,处理不慎,溃军大掠地方,武乡贼还没跟咱们对上,便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 “但王自用、高迎祥他们却成建制的逃了!”曹文诏冷哼一声,怒目扫视着张立位等人:“有了领头的,流寇就有了约束,有约束,武乡贼就不用耗费心力来处置他们,流寇和武乡贼就能求同存异,共同对付咱们!你们几个,若是待本总兵的大军抵达再起事,就算有王自用他们集结兵力抵抗,又如何能挡得住我大军?此战必然全胜,也不会闹成如今这般虎头蛇尾的模样!” 张立位等人浑身微微发着抖,张立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赶忙分辨道:“总兵,不是小人贪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那闯贼高迎祥已经对小人和小人的姐姐起了杀心,私下里与张献忠、王自用等人勾结串联,欲举兵兵谏、诛杀小人及家姐,小人侦知此事,担心坏了总兵的大事,这才提前行动的,求总兵明察!” 曹文诏点点头,将王嘉胤的人头扔给一旁的亲兵:“仔细收好,之后送去京师报功,啧,这世间的事,永远都不会十成十的按计划走!” 曹文诏扫了一眼凌乱的大营,挥了挥手:“弟兄们赶路都辛苦了,今日好好休整一夜,贼营的粮食金银随你们拿,女子统统任你们使用!不够的,周边村寨城县,随你们劫掠!各自逍遥一夜,明日午时,我等再继续追击残余的流寇!” 明军欢呼雀跃,各自解散去寻乐子,一旁的杜文焕皱了皱眉,凑上前来问道:“曹总兵,贼营的物资金银和女子赏赐给将士们也就罢了,何必劫掠周围村寨城县?若是被告上朝廷” “本总兵除了贼首王嘉胤,谁敢在此时讨不自在?”曹文诏冷笑一声:“流寇十余万大军屯驻在此,靠什么吃喝?周围村寨城县必然有官绅资粮,以求流寇不攻打他们,哼,流寇能劫,官军就劫不得?让弟兄们放手去抢便是,白赶了这么久的路,也得鼓舞鼓舞士气!” “再说了,之后若要进沁州,粮草可是万分的紧要,许巡抚天天和咱们哭穷,问朝廷要粮的奏疏都石沉大海,靠着官府支取,咱们能得多少粮?若是不想像宋献征那般被粮草困死,咱们现在就得开始准备着了!” 密密麻麻的农民军坐满了河滩,不少军卒从睡梦中惊醒就被迫逃命,还赤裸着身子,更多的人要么丢了武器、要么丢了盔甲,一个个都惊慌不定的等待着河滩旁几位反王商议的结果。 “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高迎祥面色严峻,说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推举一个盟主,免得群龙无首,为曹贼各个击破,有领头的,大伙也好一起协调行动,寻条出路!” 高迎祥扭头去看王自用,深吸口气:“王和尚在诸部之中位列第二,王兄之前开府建制,还封他做了左丞相,额推举他当咱们的盟主!” 王自用心中惊讶,他与高迎祥不对付人尽皆知,如今高迎祥却主动推举他为盟主,让他万万没想到,扭头看去,却见高迎祥皱着眉头,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旁的张献忠立马附和道:“闯王说的不错,如今是大伙共克时艰的时候,以前的矛盾都得抛下!额也推举紫金梁大王做盟主!” 王自用、高迎祥和张献忠是今夜建制和部队保存最完善的队伍,而且还收拢了不少王嘉胤的人马,实力更为强劲,他们做了决定,其他反王没实力也没心思反对,纷纷点头赞同了。 高迎祥向王自用拱了拱手算祝贺,开口说道:“盟主之事解决了,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事要商议——我等,到底该往何处去?” 第203章 转兵 一众反王沉默一阵,老回回马光玉左右看了看,出声提议道:“依额看,不如咱们按横天一字王之前的计划,南攻阳城,再遁入河南。” “屁话!”一旁的曹操罗汝才勃然大怒,当即怒斥道:“横天一字王遇刺身死,尸首还在官军手里!此时不想着报仇,就想着怎么逃,可还有一点义气良心?依额看,咱们尚有数万兵马、二十四位大王,何不欲那曹文诏大战一场,便是不能报仇,将横天一字王的尸首抢回亦可!” 王自用脸色有些发白,怒目瞥了一眼罗汝才,罗汝才是王嘉胤的义弟,如此惊怒也是正常的,但他这话简直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自己接了王嘉胤的盟主之位,又收拢了王嘉胤不少部下,不想办法为王嘉胤报仇就算了,反倒一逃了之,王嘉胤的旧部必然会闹起来,自己这个盟主还如何服众? 可若真的和曹文诏大战一场,又如何能打的赢?王嘉胤统领十六万建制完整的农民军,从河曲县一路败退南逃,如今这些吓破了胆的残兵败将,拿什么去和曹文诏拼?岂不是去送死? 罗汝才一番激动之言,将王自用的退路给封死了,无论怎么走,似乎都没好处,让王自用如何不生气? 好在高迎祥及时开口解围了:“老回回的提议,额认为绝不可行,横天一字王在时,额们建制完整、军备齐全、火器火炮也不少,自然可以陷阳城、转兵河南,但如今额们就剩下不到十万的残兵,火炮丢了个干净、不少战兵乃至老营兵连遮体的衣物都没有,如何去啃河南的坚城?此时往河南而去,死路一条!” 驳斥了老回回,高迎祥又转头向罗汝才:“曹操的提议也不可行,咱们十六万大军面对曹文诏都一路败退,如今只剩下这些残兵败将,如何与曹贼对敌?为横天一字王报仇,是要想办法去诛杀曹贼,而不是带着大伙一起去送死!咱们都死绝了,王兄的仇,谁来报?” “那你说如何是好?”罗汝才气呼呼的盯着高迎祥:“战又不能战、退又不能退,额们到底该往何处去?” “沁州,只有往沁州去!”高迎祥拍了拍手,斩钉截铁的说道:“武乡义军能大败宋统殷,实力不弱于我等,又在沁州经营日久,有地利之优,与他们合兵一处,咱们才有把握对付曹文诏!哪怕战事失利,咱们也能退入太行山中。” 一众反王都在垂头思索着,高迎祥见没人反驳,继续说道:“咱们抛下流民营、伤兵这些累赘,只带老营兵、战兵和家眷行动,先按原计划抄掠泽州,再顺沁水北上,与武乡义军合兵。” “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王自用有些疑惑:“直接东进,渡汾水入沁州便是,何必东跑西跑?” “平阳府往沁州的道路,之前遭过林斗的洗劫,后来又被宋统殷的官军滋扰,村寨的百姓本就跑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见到大军就会躲,咱们若是直接东进,一路上都会找不到一点粮食!”高迎祥耐心的解释道:“山西今年先遭雪灾后遭洪涝,如今又遭了旱灾,沁州想来也不例外,武乡义军的如今恐怕是颗粒无收,全靠存粮过活,本就有十余万百姓和上万兵马要养,一下子多了咱们数万人,如何能养的活?无需曹文诏动手,咱们自己就会因缺粮而崩解内斗了!” “所以额们不能直接往沁州去,要转道向南,劫掠粮草!”高迎祥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泽州背靠河南,河南乃是北地诸省中的产粮大省,虽然也遭了灾,但总比山西好过,泽州的官绅多多少少会从河南买些粮食囤着,咱们就抄掠泽州,将能带走的粮食统统带上!” “还有潞安府,潞安府乃是明廷沈藩的藩封之地,王庄、皇庄众多,加之潞安府至今未受过兵灾,这些庄子里和各个村寨的存粮必然不少,咱们沿沁水而上,沿路抄掠夺粮,必然能收获颇丰。” “等到了沁州,额们有充足的粮草可以支撑与曹贼的战事,武乡义军收到额们抄掠各地的消息,也有了时间准备,到时,额们才能在沁州和曹贼正面大战一场,为王兄报仇!” 几名反王点头赞同,王自用却依旧皱着眉,问道:“闯王,你这计划听起来是不错,但带着粮草,咱们的速度就不会太快,若是被曹贼赶上,如何是好?” “曹贼不会对额们下手的!”一旁的李自成忽然出声,高迎祥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说:“紫金梁大王,曹贼若是想彻底剿灭咱们,为何不对咱们穷追不舍、反倒放纵军士劫掠地方、征集粮草?依末将估计,曹贼就是想让咱们去沁州,与武乡义军合兵,他才好将咱们一锅端了!” “紫金梁大王,曹贼很清楚,光靠武乡义军一部,或靠额们诸部大王,都没有单独对付他的能力,若曹贼转兵攻打沁州、剿灭武乡义军,额们必然逃遁,若曹贼继续围剿额们,再携胜势往攻沁州,武乡义军也必然遁入太行山中,只有两部合兵一处,才有能力和胆量对付曹贼,曹贼也才有机会一石二鸟,一次解决山西两拨最大的义军势力!” “所以只要额们是往沁州而去,曹贼就只会老老实实跟在额们后面,不会对额们下手,但只要额们有往其他方向而去的意图,曹贼必然会忽然提速阻截,若额们屯兵不进,他们就会大举来攻,逼着额们往沁州逃。” “闯将说的有理!”张献忠点头附和道:“曹文诏是个贪功的,又连战连捷,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让他各个击破再漫山遍野的去搜剿逃遁的义军,他绝没有这个耐心,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必然会选择这个战法。” 王自用点点头,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额们就按闯王的计划进行,各部集结兵力,只保留有战力的战兵、老营兵和他们的家眷,其他人全数遣散,各部随时准备南下!” 第204章 转折 旷野上坐了一大批衣衫褴褛的农民军溃兵,绑着蓝巾的武乡义军教导穿梭其中统计人数,附近支着一排粥棚,农民军的溃兵排着一串串长长的队伍,在武乡义军辅兵和村兵的引导看管下领着稀粥。 “饿疯了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不给这些溃兵放粥,他们没准就四处劫掠村寨,咱们反倒麻烦!”洪磊揉了揉脸,唉声叹气的说道:“但这几日跑来的溃兵越来越多,咱们的存粮本来也不多,若是真有十几万溃兵冲进沁州,咱们都得一起饿死。” “这些溃兵,只管他们一顿饱饭,发些银子给他们做路费,让他们自寻出路,或者南下去找王自用他们!”吴成皱眉扫视着长龙一般排队的溃兵,叹了口气:“王嘉胤这突然一死,咱们可就麻烦了,曹文诏必然会盯上咱们,沁州三城和各个村寨百姓们的疏散,要加快速度了。” “曹文诏暂时还不会来沁州,他还得去驱赶农民军残部!”杜魏石袒胸露乳的坐在树荫下,分析道:“曹文诏杀了王嘉胤、击溃了农民军,按常理来说,应该东渡汾水来攻打咱们,结果他却对农民军的残部紧追不舍,跟着他们南下绕了个大圈子,依我看,曹文诏是准备把农民军逼到沁州来,再毕其功于一役,将咱们和农民军一起消灭。” “他想得倒是挺美!”一旁的武绍冷哼一声,农民军溃兵东逃而来,武绍负责防卫的沁源城首当其冲,农民军的残部和曹文诏若顺沁水北上沁州,沁源城依旧处在最前线,武绍必然是最先和他们对上的:“早听说那曹变蛟武艺超群、勇冠三军,俺倒真想和他碰一碰!” “战争不是光靠勇气和武艺就能得胜的!”吴成教训了一句,愁眉不展的继续着话题:“之前赵老三奉高迎祥的命来送信,说农民军残部会先入泽州,再顺沁水北上,沿路会劫掠乡寨王庄、收集粮食,让咱们不用担忧粮食的问题” 吴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但他们还忙着逃命,曹文诏也不可能一直放任他们寻粮不动弹,必然时不时骚扰一下,赶着他们往沁州来,他们能收集到多少粮?恐怕不容乐观。” “毛孩不是已经去农民军残部中联络侦察了吗?”杜魏石耸耸肩:“等毛孩的报告回来,咱们就知道真实的情况了,不过咱们还是得做好农民军残部一粒粮食都带不来的准备。” “若真是一粒粮食都没带来,光靠咱们的存粮,最多挺个三四天!”洪磊脸色发青:“这还是每人每日一顿配给的基础上,曹文诏若是不上钩,咱们自己就得饿死了。” 吴成叹了口气,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所以这场仗不能打成持久战,若是曹文诏不上钩,咱们就只能放弃沁州,沿太行山转兵他处了。” 就在众人发愁的时候,远处一匹快马飞奔而来,绵长鹤跳下马,匆匆递上一封书信:“成哥,武知县在朝中的同科写了信来,武知县让俺快马给你送来。” 吴成展开一看,愁眉苦脸的脸上稍稍有了些喜色:“老天还是帮着咱们的,曹文诏也没法将这一仗打成持久战了,否则他也得断粮!” 村中冒着浓浓的黑烟,横七竖八的尸体铺在村里的道路上,茅草搭成的房屋熊熊燃烧着,野兽一般的辽东铁骑在村里肆意穿梭,抱着抢来的粮食金银和哭泣不止的妇女,狂笑着各自寻欢作乐去了。 曹文诏淡定的擦着刀上的血迹,几名乡绅和乡老颤抖着跪在一旁,几名亲兵紧握着马鞭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一名满身是鞭伤、掉了脑袋的男尸倒在地上,成了曹文诏踏脚的工具。 “这艾举人,确实有些硬气,就是不晓事,本总兵尽心尽力为山西的父老剿贼安民,不过讨要些粮食女子、杀了几个不配合的刁民,怎么就破口大骂起来了?”曹文诏淡淡的说着,冷笑道:“本总兵手下的军士为国征战、剿贼血战,放松放松怎么了?怎么就成了‘流寇抢民财、曹兵杀民命、流寇抢有限、曹兵害无穷’?如此赞誉流寇,必然是附贼的反贼,本总兵杀了这举人、屠了你们的村子,不过分?” 掉了脑袋的尸体摆在面前,谁还敢质疑曹文诏的话?纷纷磕头求饶,曹文诏摆了摆手,狞笑道:“尔等既然认同,就将窖藏的粮食统统都拿出来,我军也不多拿,只取一半带走,剩下的留给你们。” 那些乡绅乡老如蒙大赦,赶忙起身领着曹文诏的亲兵去寻粮,曹文诏冲曹变蛟使了个眼色,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曹变蛟会意的点点头,腰间马刀抽出半截,跟了上去。 曹文诏目送他们远去,这才转头冲一旁的杜文焕问道:“日章,你刚刚说,许巡抚送了个什么紧急军情来?” “是朝中来的军情,辽东的事!”杜文焕瞥了一眼那些远去的乡绅,叹了口气,说道:“孙太傅不是正让祖大寿抢筑大凌河城吗?最近沈阳那边传来消息,东虏酋首皇太极正在集结八旗各部,还发文去了蒙古调喀尔喀、科尔沁等鞑部兵马,孙太傅怀疑皇太极有南侵攻略大凌河城的意图。” “之前不是说皇太极准备攻打林丹汗所部,孙太傅这才派祖大寿趁机抢修大凌河城,皇太极放着林丹汗这软肉不咬,怎么会跑来啃大凌河这块硬骨头?”曹文诏有些疑惑的问道:“再说了,辽东打起来,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东虏还能飞来山西不成?” “皇太极用兵一贯飘逸难测,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杜文焕叹了一声:“辽东大战,影响的就是咱们的粮草,许巡抚说了,为了准备大凌河战事,孙太傅上奏要粮,天子严令兵部筹备粮饷,本来要运往咱们山西的南方漕粮,被兵部截留送去了辽东,许巡抚还得在大同整军备战,以免林丹汗趁机抄掠大同,许巡抚已经挤不出粮草给咱们了,让咱们自己想办法。” “这他娘的,没粮还打个屁的仗!”曹文诏怒骂一声,光靠劫掠是不可能支撑大军长时间持续作战的,更别说辽东铁骑战马的精饲料只能靠朝廷供给,时间若是拖长了,他们这些当兵的随便吃些什么都能活着,但战马是绝对要饿垮饿死的。 曹文诏眉间一皱,捏着胡子喃喃说道:“如此,沁州的战事就不能打成持久战,此战得快打快收,要不然咱们都得饿死!” 第205章 云集 官道之上,密密麻麻都是汹涌的人群,附近村寨的村民、城内的百姓,还有一辆辆运着粮食物资和老弱妇孺的大车,如同一条巨龙一般向着周边各座高山的方向而去。 沁水河上则是另一番繁忙的景象,无数船只竹筏逆流而上,运载着一波波粮食和农民军的军卒抵达沁源城外渡口,武乡义军的军官教导和先期抵达的农民军将官不停的穿梭在渡口,统计人丁和物资,引导农民军军卒前往城外大营休整。 李自成跳下船来,河水溅湿了裤脚,但李自成顾不得去管,赶忙回身扶着高迎祥下船,高迎祥扫视了一圈离城的百姓,俯身问道:“沁源的这些百姓,竟然心甘情愿的听武乡义军话,就这么抛家舍业逃去山里?” “按武乡义军的意思,这是国知有民而民知有国,他们尽心为百姓做事,百姓自然就信任他们!”李自成解释道:“武乡义军在沁州地区扎了根,这里的百姓把他们当官府王师,武乡义军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之前为对付宋统殷,武乡义军就把整个沁州的村寨都搬空了。” “此事额听说过”高迎祥点点头,直起身子四处看了看,忽然伸手一指:“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李自成扭头看去,却见官道旁的田地中,一群身穿鲜红短衣的青壮,挥舞着锄头在田中翻着土,一群衙役抱着一个个泥盆,在几名老者的带领下仔细的在田中翻找着,将泥盆里装着的粉末泼进田里。 “穿红衣的是武乡义军的村兵,武乡义军尚红,他们的军卒都尽量身穿红衣,说是‘统一着装,可方便军队管理、可声扬军威,亦可使军卒产生同生同道之心’什么的”李自成解释了几句,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武乡义军以往也会动员村兵辅兵协助百姓种田,但五月至今未下一场雨,沁水河都干涸不少,这些军卒还下田做什么?待侄儿去问问。” “就是因为至今滴雨未下,所以才要勤下田”身侧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李自成侧头看去,却是吴成不知何时来到身旁:“听毛孩说闯王和闯将乘船而来,在下一直在渡口恭候,二位有礼。” 李自成赶忙将吴成介绍给高迎祥,高迎祥豪迈的笑了笑,拱手施礼:“原来是吴小将军,久闻大名,秦地义军二十四部诸王陆续抵达沁州,在下负责押粮和殿后,来得晚了,请吴小将军莫要责怪。” “在下哪敢?闯王威名赫赫,在下也久有耳闻!”吴成上下打量了一番高迎祥,让绵长鹤牵来战马,与高迎祥等人一起上马,往沁源城而去:“诸部义军领袖,都在沁源下榻休息,闯王既然已经到了,在下便差人去请各位大王和绵元帅会商,时间紧迫,没有设宴为闯王接风洗尘,慢待闯王,还请见谅。” “吃喝之事,额不在意,曹贼大军滚滚而来,咱们早做准备,便能多一份胜算!”高迎祥哈哈笑着摆摆手,指了指田地里劳作的义军战士,问道:“对了,吴小将军,你还没解释,这些军卒在做些什么?” “他们在找蝗虫卵”吴成解释道:“五月上半月,融雪以至洪涝成灾,至今又一滴雨没下,这种情况最适宜蝗虫滋生,故而咱们组织村兵辅兵在各地清蝗,翻查蝗虫虫卵、撒些生石灰预防虫害,免得旱灾之后又来一场蝗灾,咱们没死在曹文诏手里,倒是被蝗虫连屋顶都啃干净了!” 高迎祥疑惑的皱了皱眉,双眼在离城的百姓和田里的义军战士身上来回扫视一圈,疑惑的问道:“吴小将军,先不说这场旱灾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就说曹文诏大军逼来,咱们与之对敌胜负未知,没准你们武乡义军也得放弃沁州地区转兵他处求活,此时还调动大军做这些杂事,岂不是有些浪费军力?” “闯王,这不是浪费军力!”吴成淡淡的回应道:“闯王,您应该听过咱们武乡义军‘倡义救民’这句话,也许在你们心中,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口号、一句挑拨民心的反乱之言,但对我们来说,这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咱们身体力行的纲领!” “只要我们的势力和政权存在一天,就要认真行使官府的职责、尽心尽力为百姓做事,如此,当地的百姓看在眼中,才会给予我们十二分的信任。” 吴成顿了顿,见高迎祥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马后的李自成则低头沉思着,苦笑一声,冲李自成暗暗点点头,继续说道:“其次,曹文诏即将兵临城下,我们却依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平常的工作,这也能安抚百姓和战士们的心绪,让他们觉得我们有十足的把握击败曹文诏,自然就不会民心慌乱、军心不稳了。” 高迎祥又大笑了起来,眯着眼睛打量了吴成一番:“一直听枣儿说,吴小将军最擅攻心,如今一见,当真是名副其实,曹贼还没来,吴小将军就已经在人心上做起了文章。” “闯将谬赞了!”吴成朝李自成拱了拱手,转头看向高迎祥,忽然不知怎的有些意兴阑珊,敷衍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闯王,我等速回沁源县衙,如今诸部大王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咱们也速速赶去。” 高迎祥点点头,马鞭一扬,策马向沁源城奔驰起来,吴成和李自成对视一眼,立马跟了上去。 沁源城中已是空空荡荡,绑着蓝巾的教导正领着衙役和辅兵一栋屋子一栋屋子的敲门搜查,帮助腿脚不便的老人离城躲避,检查城民藏着粮食物资的地窖地道、埋设地雷陷阱等物。 有些趁乱混进城内试图浑水摸鱼抢掠财物的农民军老营兵和战兵被巡查的辅兵押着,一旁的农民军军官黑着脸跟着义军战士和教导点查,再将这些家伙押回城外大营处置。 众人一路畅通无阻的奔至衙门前,只见毛孩早已等在门口,见众人策马奔来,当即领人前来牵马:“闯王、闯将、成哥,诸部大王和绵老绵元帅已经在堂中等着了,只等你们一到,便召开大会!” 第206章 大会 县衙大堂中坐满了人,原来知县老爷审案的台子上,案桌撤了下去,摆了两张交椅,王自用和绵正宇一左一右坐在交椅上,其他各部反王和武乡义军的主要人物都分坐两旁。 绵正宇在武乡义军担任大元帅,在农民军里,则是王嘉胤自行封赐的“武王”,地位处在王自用和高迎祥之后,在王自用和不少反王眼里,绵正宇无论论职位还是论地位,都是没资格和王自用平起平坐的。 但吴成压根也没有过让武乡义军融入农民军体系的打算,在他心里,双方不过是互相协作的合作者而已,既然是合作者,自然是要平起平坐,加上吴成心里还有一番盘算,此次两军合兵对付曹文诏,吴成是准备以我为主的,若是一开始从地位上就有了差距,必然会被人有意无意的轻视一等,之后的计划没准就会出纰漏。 吴成便强行让绵正宇和王自用同坐在台上,绵正宇也不想失了武乡义军的志气,欣然接受。 王自用对此很是不满,但如今他们是来寻求武乡义军合作的,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王自用也只能把不满憋在心里 故而堂中的反王有不少脸色很是难看,他们不少人都知道吴成才是武乡义军里真正管事的那个,见吴成和高迎祥等人进堂,便用吃人的眼神看向吴成。 坐在右手边,本来闭目养神等待着的张献忠微微张开双眼,上下打量着吴成,伸手揉了揉身边一名孩童的脑袋,嘿嘿笑着低声说道:“鸿远,好好看好好学,日后你也得成为吴小将军这般少年英雄!” 吴成根本不顾这些反王的目光,满堂找着张献忠的身影,与他目光对上,互相点了点头,瞥见他身边的孩童,顿时愣了愣,嘟哝道:“啧,那娃娃不会是李定国?” “吴将军说什么?”李自成扭头过来问道,吴成摆了摆手,正要解释,台上的王自用干咳一声,说道:“诸位,既然闯王和闯将已经到了,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开始。” 吴成冷笑一声,王自用故意略过他不提,摆明了是心中不满,但这点小动作吴成压根不在意,寻到岳拱等人,和他们坐在一起。 “王兄弟说的不错,咱们就开始!”绵正宇抢过话头,说道:“此番大伙云集于此,都是为了对付曹文诏,诸位兄弟交过不少次手,应当知道他的厉害,俺们任何一方单独对付他,都没有保命的可能,唯有精诚团结,大伙拧成一股绳,才能挡住曹文诏的攻伐围剿!” 提起曹文诏,堂中顿时一静,王自用也收敛起情绪,点头附和道:“绵元帅说的不错,要与曹贼对敌,咱们只能抱成一团,若是谁有私心,现在就可领军离去,否则战场之上,别怪额王自用不念旧情!” 一众反王纷纷附和,王自用满意的点点头,瞥了吴成一眼,眼中涌出一丝恼怒,扭过头去冲绵正宇问道:“绵元帅,你之前说你们武乡义军早有计划要对付曹贼,可否对咱们和盘托出。” 绵正宇点点头,冲吴成挥挥手,吴成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绵长鹤领着亲兵将地图沙盘等物搬来,在堂中布置起来。 一众反王有些窃窃私语,有几人嘲讽和不满的冷哼清晰可闻,吴成却浑然不觉,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敲了敲:“诸位兄弟,我知道有些人对我们有意见、有情绪,但如今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咱们就该团结一致抗敌,若是有人被情绪和意见左右,现在就可以直接离开,我在这祝他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躲过朝廷的围剿、发展壮大,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曹文诏的辽东铁骑!” 一众反王悚然一惊,堂中顿时一静,吴成扫了王自用一眼,见他也变得一脸严肃,这才继续说道:“诸位也知道,我武乡义军的粮草支撑不了多久,此战只能快打快收,绝不能拖成持久战,加之曹文诏必然吸取之前官军的经验,他们一路行来,也和你们一般四下劫掠粮草,故而此战我们不能用之前对付宋统殷部的经验,而要准备和他们来一场硬碰硬的对决!” 吴成走到地图旁,深吸口气:“曹文诏是善战宿将,若我等只是将他们击退,此战便毫无意义,如今山西灾害连连,沁州也不例外,下次曹文诏再卷土重来,沁州绝对供应不起大军的粮草,没有粮草,我们也就无法对付曹文诏的反扑,诸位大王要么再像之前那般被曹文诏赶羊一般赶着跑,要么就困在沁州饿死!” “所以这一战,不能只是击退曹文诏,而要做好将曹文诏部彻底消灭在沁州的打算!” 一众反王又骚动起来,王自用眉间紧皱,和高迎祥对视一眼,高迎祥干咳一声,问道:“吴小将军,你这胃口实在是有些大了,曹贼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事在人为,先定个目标,万一实现了呢?”吴成微微一笑,用木棍在地图上指点着:“曹文诏所部辽东铁骑,马战无人能敌,若堂堂野战,咱们必然会被他们冲垮,故而要与曹文诏对战,就要限制住曹部的骑兵,因此决战的战场,我设置在柳沟,此地乃是一片狭长的山谷,谷口地形险要,堵住首尾谷口,我军分布两侧山林,曹文诏就只能下马步战。” “说的倒是轻巧!”罗汝才冷哼一声,插话道:“曹文诏又不是傻子,柳沟那般若是那般险峻,他难道猜不到柳沟会有伏兵?他难道会乖乖听随着你们得计划走,一头撞进这陷阱里?” “曹操兄弟说的不错,曹文诏不是个傻子,他不会看不出柳沟易于伏兵!”吴成微笑着冲罗汝才点点头,将木棍敲在手中:“但若是曹文诏视咱们如无物、就算有伏兵,他也有十二分的把握能击溃我们呢?他会不会紧紧抓住剿灭咱们的机会、拼命往柳沟里头冲?” 吴成将木棍重重敲在地图上,发出“咚”的一声惊响:“骄兵必败,所以此战的关键,就是要把曹文诏养成骄兵!” 第207章 谋划 “去年曹文诏入秦,在陕西连战连捷,斩俘无数,今年曹文诏入晋,以一两万人对抗各位兄弟的十余万大军,也是连战连捷,逼着各位一路从北逃到南!”有些反王脸色很是难看,但吴成压根不理会他们,看了看王自用和高迎祥二人,见他们一脸严肃认真倾听,这才继续说道:“曹文诏至今未尝败绩,甚至连大一点的损失都没有,心中怎么可能不自傲?又怎么可能不视各部义军如无物?” “曹文诏对我们武乡义军,心底也是轻视的,在他的估量中,我们的实力不会强过各部,他有全胜的把握,所以才放任咱们合兵一处,妄想着在沁州一次性解决我们所有人!”吴成冷冷一笑:“所以,我们要把他心中的估量变为铁证如山的事实,让他彻底放下沙场宿将习惯性的戒备和谨慎,让他觉得不管我们耍什么阴谋诡计他都能靠着手中的铁骑和精锐击破咱们,如此,曹文诏才会一头撞进我们的陷阱里,哪怕他明知柳沟就是为他准备的陷阱!” 王自用抬头盯着地图,眼睛在沁州三城上不断扫视着,高迎祥和李自成交头接耳,不时暗暗点头,张献忠则盯着吴成,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吴成将木棍点在地图上,继续说道:“所以此战,各部不能像以前一样流动作战,我们也不能像之前那般敞开大门,要依托沁州三城,和曹文诏轮番大战,要让曹文诏连战连捷、克复城池,要让他认为我们尽了十二分力,却依旧奈何不了他!” “沁源,曹文诏顺沁水而上,必先攻沁源,故而我等在沁源留驻一支兵马,摆出拼死阻截的态势、死守沁源县城,此战,要给予曹文诏部一定压力,最好能挫其先锋,以坚守三天为上,让曹文诏认定我等准备在沁州地区死守。” “沁源城,额来守!”张献忠忽然出声,王自用和诸部反王都惊讶的看向他,如今计策未定,还不一定按吴成的计划执行,张献忠就先跳出来配合,再说了,按照吴成的计划死守沁源三日,曹文诏必然纵兵狂攻,守军损失会不可估量,且三日后要离城,便只能突围而出,守沁源的这一部,很可能会全军覆没,最少也是伤筋动骨、损失惨重,张献忠作为客军,却把自己的老本丢在沁源,让众人都有些想不通。 吴成也有些惊讶,张献忠这么快就主动请缨,这是在给自己示好,吴成冲他微微点点头,张献忠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守城,额有经验,突围,额也有经验,如今是精诚团结之时,人人都不能藏私,额张献忠就做个表率,领了这最艰险的任务!” 王自用眯了眯眼,冷哼一声,他是看明白了,张献忠是在借此扬威,张献忠所部,是王嘉胤独立出来的一军,张献忠的威望和实力,在各部反王中都是排行靠后的,如今张献忠是要借此机会摆出一副“一片公心、不惧生死”的豪杰姿态,若此战得胜,张献忠便能切下最大的一份功劳之一,他便能趁机扬名。 王嘉胤被刺身亡后,大多数部众被王自用、高迎祥等人收拢,但这些人并不一定铁心跟着各部反王干,张献忠出自王嘉胤门下,算是他的嫡系,若能扬名于诸部,必然有不少王嘉胤的旧部跑去张献忠麾下,张献忠也就能趁势而起了。 相比在沁源的损失,未来的收益,可以说是赚麻了。 吴成不了解农民军里的争斗,冲张献忠点点头,木棍移向沁州城的位置:“沁洲城为我军新获,此城我军经营不久,在此坚守不合常理,曹文诏必然起疑,故而我等只需在沁洲城浅战即可,守军稍遇小挫,便可弃城而去,退往武乡。” 吴成深吸口气,木棍移向武乡:“武乡,我军根本之地,在此必然要血战一场,王兄弟、诸位兄弟,我等需云集于此,依武乡城和武乡水布设防线,与曹文诏来一场真正的合战,用这场大战,给曹文诏下饵!” “武乡之战,我等必须为曹文诏所击破,曹文诏入沁州,三战三捷,在武乡更是击破了我军主力,此时,曹文诏就会处于最骄傲、最轻敌的时刻!”吴成淡淡一笑,握住木棍:“我军败入太行山中,曹文诏不会放弃彻底剿灭我们的机会,必然会四处侦察我军在太行山中的屯军之地,此时,就轮到我武乡义军为曹文诏准备的钓饵上场了,他会引导曹文诏直扑柳沟,冲进我们的陷阱之中!” 吴成挪步到沙盘旁,指点道:“柳沟谷内狭长平坦,两侧山头可一览无余,布置火炮于山上,基本能覆盖整个山谷,曹文诏不想困死谷中,必然夺谷口而逃,我等集重兵云集两侧谷口,封死他的出路,他只能攀山夺路,我武乡义军在两翼山坡设置阵地,以火铳、火箭等火器阻敌,曹文诏要攀山仰攻,避无可避,必然损失惨重,待其军乱兵溃,诸部再一齐掩杀,曹文诏,必然授首!” “好计策!”李自成不由赞出声来,高迎祥也不停点头附和,王自用也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诸部反王,问道:“诸位兄弟觉得吴小将军此计可行否?可有更好的计策?” 不少反王都点头附和着,有几个心中有芥蒂,沉默不言,罗汝才见状,顿时急了:“他娘的,有更好的计策,直说便是,做出这鬼样子给谁看?吴小将军此计环环相扣、直击人心,依额看,咱们要为王大哥报仇,就得按吴小将军的计划来!” 王自用冲罗汝才冷哼一声,罗汝才一天到晚把为王嘉胤报仇的话挂在嘴边,实际上是把他这个盟主架在火上烤,就差没直说谁能为王嘉胤报仇,谁才能坐这个盟主的位子。 在场的真想为王嘉胤报仇的没多少,但借着这个名号争权夺利的却不少。 只是如今还不是闹矛盾的时候,王自用点点头,站起身来:“如此,我等便按吴小将军的计划进行,在柳沟,取曹贼项上人头!” 第208章 挫锋 凌晨,闪烁的群星还高高挂在空中,一丝丝阳光从天际逐渐蔓延开来,渐渐照亮半个天空,与另一边星光灿灿的天空相映成章。 鸡鸣一声,吴成便猛然睁开双眼,狠狠伸了个懒腰,瞪着通红的双眼起床洗漱起来,将鲜红的短衫穿好,在床头左摸又摸了一阵,摸出一张留着残香的护身符,细细藏在心口位置,随即取下衣架上的甲胄披挂起来。 一身戎装的绵长鹤推门进来,嘿嘿笑着凑上来帮忙:“嘿,成哥,看你昨日和紫金梁、闯王他们谈的那么晚,还以为您会睡死过去呢,竟然这么早就醒了。” “这次面对曹文诏,若是败了,咱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部都要从头开始,若是胜利,必然被朝廷重视围剿,无论胜败,咱们的处境都会更为艰险,啧,我发愁啊,心静不下,自然睡不着!”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扫了绵长鹤一眼:“阿四,有时候真羡慕你,头磕枕头就能睡,一睡就鼾声震天。” “你就是想的太多了!”绵长鹤嘿嘿笑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不说笑了,八大王刚刚传来消息,沁源周边已经有曹文诏的游骑出现了,武都头在沁水河里布置的水雷发挥了作用,官军的粮船为水雷所阻,曹文诏大军突进的速度只能慢下来,遣曹变蛟领一千五百余骑先行,八大王猜测曹变蛟冒进而来,是为了直逼城下以防我军逃遁,八大王和武都头议定,准备在城里打他一个埋伏。” “别翻船就行!”吴成眉间一皱,若是让他指挥,必然采取保守的战术,在沁源城里当乌龟拖上三天,可张献忠明显比他要主动积极,想趁着曹变蛟轻兵冒进的机会给他迎头一击。 吴成思索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还是决定不去管他,死守沁源三日并不是什么硬性的规定,只是为了让曹文诏遭到一定程度的抵抗和死伤、让其产生“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不会轻易放弃沁州地区逃遁”的想法,为之后的陷阱做铺垫,如果张献忠和武绍能一战直接挫敌锋芒、给予冒进的辽东铁骑一定杀伤,哪怕直接丢了沁源城也值得。 张献忠不是傻子,利害关系他算的清楚,吴成也没必要为他操心。 绵长鹤见吴成眉间舒展的模样,知道他心中有了决定,当即通报起另一个消息:“闯王和胡狗儿的骑队已经等在沁州城内,若曹文诏大军攻来便弃城而走,绵老叔和诸部反王正在沿武乡水东岸布置防线,黄叔把守武乡城,岳叔已经去了柳沟,进行前期的阵地布置,杜先生和洪先生他们也已经进山,安排柳沟附近隐蔽点的百姓撤离,以防不测。” 吴成点点头,各部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武乡水东岸和武乡城内武乡义军,都是辅兵和村兵假扮,只有绵正宇和黄锦领了几百人压阵,吴成不会将正兵浪费在一场必败的战役上,主力都随岳拱和自己进山埋伏。 诸部反王基本也是如此,老营兵只留下小部分压阵,大多进太行山各自分散埋伏。 吴成重重吐了口浊气,他心里压着几块大石头,武乡义军刚刚与宋统殷大战过,虽然人数相比之前增长了不少,但军中有不少战士是刚刚整编的俘虏兵,还没经过战场的考验,可不可靠,吴成也拿不准,一支拿不准的军队,到时没准会出什么意外。 更关键的是,曹文诏万一当起了缩头乌龟,就呆在武乡城不动弹,武乡义军和农民军超过十万人马,还有沁州地区十几万百姓,山地之中如何能养活?自己就得不战自溃了。 一只手拍上吴成肩膀,绵长鹤嘿嘿笑着说道:“成哥,杜先生之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谋事什么成事什么天的,你都去过仙界了,老天爷必然帮着你,别想太多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吴成微微一笑,戴好头盔,朝营帐外走去:“阿四,你说的对,老天爷若是不帮我,把我送来这里作甚?” 五百辽东铁骑齐声呐喊,声威震天,直扑城门大开的沁源而来,武绍撇了撇嘴,有些不满的埋怨道:“曹变蛟怎的这般谨慎?明明杀散了张兄弟你的骑队,见咱们诱敌的队伍狼狈逃出城去,却只派了五百骑兵来夺城,蚊子腿上的肉,够谁吃?” “曹变蛟是摸不透你们武乡义军的战力,这才谨慎行事,派这五百骑来试探!”张献忠微微一笑,拍了拍武绍的肩膀:“所以武兄弟,你部就要大展神威,给曹变蛟迎头痛击,让他和之后赶来的曹文诏都谨慎万分、准备妥当才敢攻城,嘿,他们准备的时间越久,咱们拖延的时间也就越长了。” 武绍点点头,下城去准备战事,那些辽东铁骑很快就抢进城来,直往县衙突进,一名哨官在马上挥舞着三眼铳大喊着:“儿郎们!少将军说了!拿下沁源放手抢三天!抢钱抢粮抢娘们!” 那五百铁骑齐声虎吼,藏在城楼上的张献忠却冷笑一声,沁源城早就给武乡义军搬空了,他们能抢到根鸡毛都算运气,更别说他们还有没有命去抢了。 张献忠看向远方,只见街道上亮起一片灿烂的星光,远远瞄准了直冲而来的辽东铁骑,张献忠轻轻点了点头,农民军的火铳手和官军一样,缺乏训练和纪律约束,拿着鸟铳也只会远远杂乱的开火,装填速度也让人不忍直视,还经常因为填药失误或操作不当炸膛,又缺乏坚定的步兵掩护以提供安全的输出环境,鸟铳这些火绳枪在农民军中如同烧火棍一般,农民军和明军一样,更钟爱于能当锤子使的三眼铳。 但武乡义军却更喜爱鸟铳,三眼铳这些火门枪只在骑兵中少量装备,大多都是村兵、辅兵使用的兵器,那些揍惯了农民军的辽东铁骑,必然会以为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和农民军无甚差别,根本阻挡不了他们的突击,这些过时的经验,会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哨声响,火铳齐射若雷霆,一朵朵血雾,在那些突击的辽东铁骑身上炸开。 第209章 兵临 上百杆鸟铳一齐轰鸣,声如巨雷,震得人耳膜针刺一般的痛,铅弹在狭窄的街道上织成一道密集的铁网,横扫过毫无防备的辽东铁骑。 几十步的距离,这些铁骑人马身上的盔甲根本无法阻挡铅弹的穿透和撕扯,前排的战马纷纷反倒在地,那名带头冲锋的哨官直接被掀飞半个脑袋,落马之后又被同袍的战马踩成肉泥,幸存的伤员一边慌乱的在地上翻滚躲避着同袍的马蹄,一边哀嚎着捂住身上不停涌着鲜血的伤口,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些辽东铁骑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与东虏、与农民军交手无数,但他们也是第一次面对队列严整、火力密集的齐射,顿时乱成一团,有些人取下弓箭和三眼铳还击,有些人试图纵马突阵,有些人则慌乱的操纵着战马减速闪避、以免踏伤落马的同伴,在街道上拥堵起来。 第一列的义军铳手已经向后撤去,第二列紧跟着开火,随即也向后撤离,第三列再次齐射、整齐后撤,将正面交给了长矛手,林立的长矛向着拥堵成一团辽东铁骑逼迫而来。 与此同时,张献忠的老营兵爬上屋顶,用弓箭点杀着失去马速的辽东铁骑,农民军的战兵从小巷中涌了出来,试图抢占街道出口,将这拨辽东铁骑围杀在街巷之中。 但这些辽东铁骑到底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初时的混乱之后,便迅速结成阵势,他们根本无需将帅指挥,一齐调转马头往城门口杀去,他们弓马娴熟、人人善射,一边纵马夺路,一边在马上骑射,竟然将两侧屋顶居高临下的老营兵给压得不敢冒头。 战马在狭窄的街道中,面对敌军的围追堵截不方便突击,这些辽东铁骑便分出两百人下马步战,硬生生在堵截的农民军战兵中杀出一条血路,迎面的农民军战兵根本不敢阻挡他们的军锋,竟让他们一路杀到城门口,打开城门逃了出去。 过了一阵武绍才登上城墙,来到张献忠身边:“砍了两百七十三颗脑袋,他娘的,那帮官军当真凶悍,咱们这么多人围杀,都能让他们夺路逃出去。” “军中的战兵,还没从历次战败中走出来,对曹部还有心理阴影,连痛打落水狗的时刻,都不敢上去敲两棒子!”张献忠苦笑着摇摇头,叹道:“靠着这些失了军心士气的战兵,若是与曹部堂堂对阵,必败无疑,这一仗,还是得靠你们武乡义军发威了。” 张献忠看了一眼远处正在重新整队的曹变蛟,伸了个懒腰:“得了,曹变蛟不会再发动进攻了,咱们就静待曹文诏大军前来,好好守上三天,准备突围而走!” 轰隆一声炸响,一道水柱高高窜上天空,曹文诏扭头过去看了一眼,淡淡的念道:“啧,这沁水里头到底布了多少水底龙王?” 明代的水雷技术已经很发达,嘉靖年间,水雷就已经成了明军的制式装备,武乡义军在沁水河中布置了不少名唤“水底龙王”的漂雷,官军毫无防备,被炸沉了数艘粮船。 但曹文诏却不敢弃水道走陆路,一则转走陆路就需要民夫牛马托运粮草辎重,等潞安府等地征募的民夫牛马抵达,就得浪费不少的时间,而且这些民夫牛马也得吃饭,大军携带的粮草大多是劫掠而来,本就不多,若是战事不利,自己就得饿死了。 二则,曹文诏也是认真研究过宋统殷和武乡贼交战的战报的,陆路曲折,沿途的村寨山林可能都藏着武乡贼的袭扰部队,曹文诏可不想一路提心吊胆,更不想一招不慎粮草被烧毁,又落到和宋统殷一样的窘境。 所以曹文诏最后还是决定顺沁水河而上,直达沁源城,攻下沁源城后,便能将沁源作为囤粮的补给基地,接收潞安府和沁水张家的粮草补给,大军攻略沁州和武乡的补给线也能尽量缩短,安全性自然也能提高不少。 官军便四处伐木制作木筏,用这些木筏开路排雷,坚定不移的朝着沁源县城而去,虽然相对陆路更为安全,但速度是确确实实慢了下来。 “曹总兵,曹游击来信了!”杜文焕赶了过来:“沁源城内有重兵把守,武乡贼火器犀利,前锋损失了数百人,另外沁州城也有贼众把守,贼寇主力正沿武乡水布置防线,火炮众多。” “不出所料!”曹文诏冷冷一笑:“沁州城新得,武乡贼必然不会死守,武乡乃是武乡贼的根本之地,他们必然要在此与我大军主力决战,沁源布置的重兵,只是为了给他们在武乡设置防线拖延时间而已。” 杜文焕皱了皱眉,问道:“曹总兵,你为何如此笃定武乡贼和流寇会在武乡决战?流寇新败之师,武乡贼之前对付宋献征时,也主动让了武乡城,他们这次难道不会有样学样,以武乡空城疲我?” “他们不会的,形势不同了!”曹文诏摇了摇头,解释道:“宋献征攻剿时,他们粮草充足,而官军粮草不足,故而可以让武乡以疲官军,而这次他们粮草不多,又有十几万百姓和数万农民军要吃饭,太行山、太岳山,还有沁州各个山地,如何能养活?所以他们和我们一样,只能急战快战,拖不得时间!” “其次,日章,你看看那些是什么!”杜文焕顺着曹文诏的手指看去,却见远处架着一些辘轳和木架,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只好摇摇头,曹文诏微微一笑,解释道:“那是在打井,工具、木架、辘轳都是新的,井也是新挖的!” “若是武乡贼决定弃沁州而走,何必再浪费人力物力去打井?他们是幻想着能在武乡击败我军,之后还能继续安心生产!”曹文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既然如此,就让咱们在武乡彻底击破他们的幻想!” 两日后,曹文诏统帅辽东铁骑两千余人人,秦军五千人,泽州、潞安府卫军七千余人、晋南官绅团练乡勇三千余人抵达沁源城,休整准备两日便大举攻城,张献忠坚守一日一夜,曹变蛟领军突破城墙冲入城中,张献忠与武绍突围向沁洲城退却,李自成奉高迎祥之命领老营兵和骑队接应,与追杀而来的辽东铁骑混杀一场,随即全军放弃沁州城,退往武乡。 第210章 隔河 武乡水东岸,营帐连绵不绝,人马嘶嚎的声响震天动地,无数农民军的战兵正在挖掘壕沟、推砌炮台,一门门火炮推进精心设置的炮位,黑洞洞的炮口瞄准着对岸往来跑马侦察的官军夜不收。 “这些火炮之后都要抛弃掉,当真可惜!”绵正宇叹了口气,农民军溃败而来,火炮早在王嘉胤身死时就丢得差不多了,如今布置在武乡水东岸的火炮基本都是武乡义军的火炮,柳沟兵工厂产能不足,要集中生产鸟铳,连村兵辅兵的盔甲武器都满足不了,自然腾不出太多精力来仿制生产火炮,义军的火炮大多来自缴获,丢一门就少一门。 “击败了曹文诏,这些火炮都能抢回来,若是被曹文诏击败,咱们也没法带着这些东西翻山越岭的逃跑”吴成耸了耸肩,事到临头,吴成反倒不怎么紧张了,一旦学会了摆烂,一切压力和疑虑都迎刃而解:“绵老叔,不把宝贵的火炮留下,曹文诏必然会发觉咱们是在有序撤离,而非溃败,火炮给他们无所谓,炮手比火炮更重要,火炮没了我们还能再抢,可一个合格的炮手,却要耗费不少的精力和时间去培养。” “俺明白,俺也就是感慨一下!”绵正宇点点头:“那些炮手俺都安排人看管好,若要撤军,他们会第一批撤离。” 吴成也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正在检查火炮状态的义军炮手:“这场仗开头还是得打的精彩纷呈、激烈非凡的,要让曹文诏觉得咱们真是在拼命作战,官军都说咱们火器犀利,就让咱们的炮手好好表演一番!” “你放心,俺都做好了准备!”绵正宇微微一笑:“这次参战的村兵辅兵,都是专门挑出来的,思想过硬、考评优秀,而且俺也和他们说了,此战过后都可以升为正兵,人人都想着和曹文诏碰一碰,有火器和工事依托,咱们绝对能守到官军突破农民军的防线再撤退。” 武乡义军正兵给月饷一两五钱、禄米每月四斗,分田每户每人五亩左右,辅兵月饷一两,禄米三斗,分田每户每人三亩左右,村兵只分田、无饷银无禄米,武乡义军的薪资实际上是比不上明军的营兵的,更别说每月月饷就有三到四两的边军家丁了。 但武乡义军从不拖欠克扣,而且还能战士家眷还能分到田地,战士和军眷的生活是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故而武乡义军治下的百姓青壮都觉得参军是个改命的好机会,纷纷踊跃从军。 一手思想教育、一手经济利益,武乡义军短时间内就能发展到如今的程度,就是这两手都硬的结果。 吴成淡淡点了点头,看向对岸梭巡的辽东铁骑,沁州地区至今滴雨未下,武乡水也干涸不少,几处地方河水最多不过漫过人的胸口,官军兵卒完全可以穿着铁甲直接走过来,故而武乡义军和农民军防线也主要布置在这些水浅的地方,背靠武乡城,一左一右,左翼由王自用亲自领农民军把守,右翼则由绵正宇领兵把守,武乡城内则由黄锦和高迎祥据守。 按照吴成的计划,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将会在武乡水东岸与曹文诏的官军会战一场,待曹文诏突破武乡水后,便向太行山撤离,而黄锦则会与高迎祥在武乡城中坚守一段时间,吸引曹文诏注意力、拖延官军追击的步伐,之后再突围遁入武乡城西面的凤凰山,经太岳山脉转兵柳沟。 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曹文诏大军前来。 曹文诏用手在额间搭起一个凉棚,放眼看去,对岸如同一片旌旗和营帐组成的海洋,一眼望不到头,黑压压的人头在营地和阵地中穿梭,如同蚂蚁一般辛劳工作不停。 超过十万人马,无边无际的填满了东岸的每一个缝隙,相比而言,自己的军阵就单薄了不少,不过一两万人,而敌军数量超过自己数倍。 但曹文诏心中却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自从入关剿杀农民军以来,这样人数悬殊的场景他实在见得太多了,流寇从来都只敢靠数倍于人的人数作战,真打起来,对岸这些流寇能坚持多久,实在让人怀疑。 “探马向上游搜索了数十里,并没有发现贼寇在上游有筑坝的行为,这武乡水就是这么浅,想来是因为干旱的缘故!”曹变蛟朝曹文诏咧嘴一笑:“叔父,咱们可以直接涉水过河,连老天都在帮着咱们!” 曹文诏点点头,视线在对岸的阵地和炮台上来回梭巡了几回,停留在一座高高望楼上那面招展的“倡义救民”的大旗上,双眼眯了眯:“武乡贼,呵,火器还真不少,瞧那些炮台上的火炮数量,恐怕不少于咱们在河曲面对的流寇炮队了,啧,其中不知有多少是宋献征‘送给’他们的!” 之前宋统殷全军覆没,火炮自然都被武乡义军缴获,沁州城的火炮和沁源城内大部分的火炮也被集中到武乡水,武乡义军还制作了大量木头制成的假炮用来虚张声势,看在曹文诏眼中,便是林立密布、布满整个东岸的火炮群。 “叔父安心,我们的炮也不少!”曹变蛟呵呵一笑,指向官道上如长龙一般赶来的队伍:“武乡贼火器犀利,故而咱们收拢了泽州、潞安府等地不少炮队火炮,还让许巡抚自大同派了一支炮队来,叔父,您早有准备,又何必如此担忧呢?” “我是在点你!”曹文诏挥着手中马鞭在曹变蛟头上轻轻敲了敲:“武乡贼不比其他流寇,他们以火器逞凶,使用的不是军中和流寇那些粗劣的火器,威力很大,面对流寇,你可以仗着勇力强冲敌阵,面对武乡贼,必须提着十二分精神!再坚硬的盔甲、再勇健的躯体,都挡不住一发小小的铅弹!” 曹变蛟悚然一惊,赶忙老老实实的受教,曹文诏点点头,吩咐道:“流寇那边,杜日章会去突破,武乡贼防守的这一段,则由我等来破,本总兵正好试试武乡贼的成色!” 第211章 炮轰 战鼓声隆隆响起,随即就被火炮轰鸣的巨响盖过,大团大团的白烟从炮口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东岸,震耳欲聋的巨吼震动得整个天地都在微微晃动,引得木制的望楼也轻轻摇晃起来,让吴成不由得抓紧了栏杆。 “曹文诏带来的火炮还不少!”绵正宇瞪圆了双眼朝对岸看去,对岸的官军正在布设火炮阵地,无数卫所兵和团练乡勇被驱赶到河岸边挖掘堆砌炮位炮台,曹文诏明显仔细研究过吴成在涅水之战中的炮位布置,面向武乡水东岸的一方用泥土垒起了护墙,只留下炮孔供火炮射击,而护墙后的地块都尽量铲平,方便火炮随时转移。 武乡义军自然不可能放任官军安安全全把炮位布置好,上百门火炮抢先开火,用无数炮弹和炮子阻扰对岸的官军行动、给予布置炮位的官军大量杀伤。 “曹文诏是认真研究过咱们的!”吴成淡淡回了一句,也瞪着双眼观察着对岸的情况,火炮喷涌的白烟形成一道薄薄的白雾,炮弹和炮子将对岸炸得土块飞扬,这些都让吴成的视线受到极大的限制,让他恨不得现在就变出一副望远镜来。 “对付火炮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比对方更多、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火炮,曹文诏清楚这个道理!”吴成的视线落在五门骡马拉着的重炮上,这几门火炮皆长身管、纺锤形,单看炮口就知道口径一定不小。 牵着骡马、穿着边军甲胄的炮手,将骡马停在武乡义军的火炮射程外,开始指挥卫所兵挖掘炮位,吴成一皱眉,转身正要询问绵正宇,绵正宇却也注意到了那五门重炮:“是红夷炮,这种炮只有重镇名城才有装备,在山西,也只有太原和大同才有装备,看装束,是大同边军的炮队来了。” 吴成面上一阵严峻,大明与蒙古诸部交战两百多年,大同镇首当其中,在东虏崛起之前,一直是九边最紧要的重镇,故而大同边军也是大明火器化的先锋,如今通行于九边边军的战车营,便是俞大猷在大同率先创制的。 火炮也是如此,山西产煤,大同又有九边规模最大的兵工厂,九边边军的火器就有不少产自大同,宁远之战中大发神威的红夷大炮,便是大同所产。 曹文诏确实是仔细研究过武乡义军的,所以他才费心从大同要来了一支炮队,虽然只有五门红夷炮,但武乡义军沿武乡水布置的火炮大多是轻炮和中型火炮,射程根本够不到这些红夷炮,也就无法进行反制,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把一个个炮位敲掉。 好在曹文诏也只有五门红夷炮,若是多个几十门,武乡义军的防线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被他的炮队切碎了。 对岸的官军自然不会白白挨打,已经进入炮位的,迅速开火还击,还没来得及进入炮位、或者炮位还没构建完成的,便原地排开火炮还击,试图压制东岸的武乡义军,无数炮子炮弹在武乡水上方的天空肆意横飞,有些炮弹撞在一起,在空中炸开一朵朵裹着浓烈火药味的“花朵”,武乡水两岸土石飞溅,不时有残肢断臂被炸上高空,又飞速落下。 武乡义军的炮组,炮长一般挑选自杜魏石学堂中算学较好的学员和经验丰富的老炮手,炮手则大多拣选自军中或来自俘虏的前明军炮手,实际上和明军也算师出同源。 双方在吴成眼中,都只能算一支“菜鸟炮队”,受限于炮弹和学识,他们缺乏长期而严格的训练,铳规、铳尺、矩度仪等测量工具、几何函数等复杂的数学和物理知识,甚至装填弹药的技巧和度量掌握都很欠缺,基本只能依靠经验作战,火炮的准确度自然也不敢恭维。 相比而言,官军的炮手更为不堪,武乡义军虽然缺乏炮弹、没法进行射击训练,但日常的填装、清膛等科目都是每日操练,学堂里教授算学的先生,大多是的账房、书吏等充任,他们也没有掌握什么高深的算学知识,但好歹能为武乡义军的战士打下一些算学底子,让他们在战斗中更好的消化经验和教训,而官军的炮手却没有这个条件。 他们同样会遭到各种克扣,平日连口粮都会被克扣,自然也缺乏系统的训练,算学更是不可能去学习,甚至大多数人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上了战场,有经验的便靠经验作战,没经验的,便只能乱放乱打。 直到孙元化在登莱聘请葡萄牙教官教导炮队,大明官军才有了一支正规化、系统化的火炮部队,只可惜最后都便宜了皇太极。 如今双方隔河炮战,炮手上的差距便体现得淋漓尽致,武乡义军的火炮虽然打得并不准,但炮手装填清膛早就在日复一日的严格训练中形成了肌肉记忆,速度飞快,武乡义军发射两三炮,对面的官军才会有一炮打来,数量弥补了准确度上的不足,加上武乡义军的炮组有坚固的炮垒和炮台遮护,在双方炮战中占尽了便宜,官军炮队完全被猛烈的炮火压制住了。 “干得不错,让各个炮队尽情施放,不用吝惜炮弹,这次全当练兵,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吴成侧头下令,身旁的亲兵奔下望楼,望楼下等待的传令兵飞快的飞奔而去,将命令传递给各个炮兵哨总,再由哨总一层层下传至各个炮队。 吴成看向烟雾弥漫的对岸,一发炮弹呼啸着刺破笼罩天空的薄烟,砸向对岸一个炮队,那支炮队的炮手很明显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听到呼啸的炮声越逼越近,慌忙扔下火炮,头也不回的逃跑。 炮位前还在顶着炮火铲土垒墙的卫所兵见炮兵一哄而散,还傻呆呆的摸不着头脑,炮弹便已经砸在他们身前,高高跃起形成跳弹,瞬间撞断了一人的大腿,那名卫所兵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抱着鲜血喷涌的断腿鬼哭狼嚎,身旁的同袍个个冷汗直冒,乱糟糟的扔下铲子工具四散而逃。 “打的好!”吴成赞了一声,侧头去看那支发炮的炮队,忽听得一阵雷霆巨响,数发炮弹飞射而至,砸进了那支炮队所在的炮位之中! 第212章 阻河 五门红夷大炮,一齐发出巨龙一般的吼声,沉重的炮弹裹着浓浓白烟,呼啸着冲破武乡水上空所有的阻碍,精准的砸进了武乡义军的炮位之中。 泥土垒起的护墙根本拦不住狂飙突进的炮弹,如纸糊的一般瞬间垮塌,炮弹在炮位中乱弹乱跳,措手不及的武乡义军炮手见炮弹袭来,想要反应,却已经太迟了,横冲直撞的炮弹眨眼间便冲断了他们的身躯手脚。 炮位中的炮手滚倒在血泊中,有些身体还在无意识的抽搐,有些严守军法咬着牙拖着残躯想要爬离,有些新整编的俘虏兵则惊慌失措的惨叫不停。 炮位火炮也被乱跳的炮弹冲毁,炮架裂成碎片,木屑化为尖锐的木刺四散飞舞,炮身则高高飞起,在空中乱滚乱飞,轰隆一声砸在泥地里。 “快去救人!”吴成看得牙呲目裂,对面大同边军的炮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仗着射程的优势安然布炮,仔细观察标注了武乡义军暴露的炮位和炮台,悠哉悠哉的测算好距离和角度,这才用一轮轮齐射,敲掉武乡义军的炮组。 武乡义军缺乏重炮,根本无法还手,只能白白挨打,那些大同边军的炮手经验丰富而且很有耐心,每次都是五门重炮一齐发射,五发炮弹足够覆盖武乡义军的炮位,炮垒护墙阻挡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基本触之必垮,炮位里的炮手面对五发炮弹的打击,避无可避,必然会产生伤亡。 “各炮队要分出人手来观察红夷炮动向,做好避炮准备!”吴成咬了咬牙,令道:“河边滩涂的炮组后撤至第二道防线,咱们放开河面,让官军攻来!” 战鼓有节奏的敲响起来,尖锐的哨声和锣鼓声瞬间填满东岸,滩涂炮位和炮台上武乡义军的炮组开始收拾火炮弹药有序撤离,红夷炮口径大、射程远、炮身长,但也极为笨重,布炮射击之时还需打桩固定,要调整射击角度,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虽然也能直接用力士推动磨盘炮架上的木杆快速转向,但这样会损耗火炮和炮架零件的耐久性,对于如今欠饷都是三月起步的大同边军来说,能省一点是一点。 而武乡义军布置在滩涂阵地上的都是些轻炮小炮,如虎蹲炮那般的小炮,一个壮汉抱起来就能跑,虽然威力和射程远远不如官军的红夷炮,但占了个机动灵活的优势,在急促的战鼓声中飞速退了个干净,武乡义军的火力顿时稀疏不少。 “贼军逃了!贼军逃了!”西岸的官军传来一阵震天的欢呼声,他们的炮手在与武乡贼的对轰中遭到不小的杀伤,如今见武乡贼火力忽然稀疏下来、不少贼军炮手拖着火炮逃出炮位炮台,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发炮轰击也更为卖力。 “武乡贼炮火凶猛,但终究还是败了!”曹变蛟哈哈大笑着转头请战:“叔父,幸好您早有准备,从许巡抚那要来一支大同的炮队,如今武乡贼被击退,必然胆寒,请让侄儿领军上阵,侄儿必然一举突破贼军防线!” “急什么?武乡贼建制不乱、撤退从容,还没到胆寒溃败的时候!”曹文诏摆了摆手,冲身旁亲兵吩咐了两句,转头看向硝烟弥漫的东岸:“让卫所兵和团练先上去试试,拨五十家丁压阵!” 天鹅鸣叫一般的号角声响起,西岸的官军炮队将火力向东岸远处延伸,那五门红夷炮也不再齐射,各自猛轰武乡义军的炮台和阵地,一千余推着盾车的卫所兵和团练,被压阵的辽东铁骑用马鞭和马刀驱赶着冲入武乡水中,涉水攻击。 再浅的河流也会有阻力,这些卫所兵和团练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河里,根本无法提起速度,到了河心更是慢得如乌龟爬一般,还得费心思举着武器,以免不慎被水冲走,用来遮蔽掩护的盾车更是推移不动,只能抛弃在河中。 “半渡而击!正是时候!”绵正宇提起令旗:“前沿壕里藏着的弟兄们可以发威了!” 吴成点点头,冷笑道:“不用省力,一次性让官军吃个饱!” 令旗挥舞、战鼓变奏,滩涂上的深壕中,飞快的涌出一个个如闪烁的火焰一般赤红的身影,趴在壕沟斜坡上,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武乡义军和官军对炮之时,前线的战士就藏在壕沟中事先挖掘的避炮洞中,如今官军的火炮担心炸到自己人,开始向后方延伸,这些战士们没有挨炮的风险,瞬间布满了长长的前沿壕,火铳架在壕沟前的小土堆上,藏在洞里的神机箭车和投石车也纷纷拉了出来,在前沿壕早已准备好的战位上布置。 随着一阵尖锐的哨声响动,震耳欲聋的火铳轰鸣声响彻天地,大团大团的烟雾将东岸涂成一片白色,铅弹如泼雨一般扫向攻来的官军,武乡义军的村兵辅兵大多使用的还是老式的三眼铳和火门枪,杀伤力和射程都不够,但河中心无遮无拦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装备低劣、战术低下,遭到忽然攻击,即便伤亡不是,也纷纷惨叫着掉头就跑。 与此同时,神机箭车也次第开会,“咻咻”的破空声不绝于耳,无数火箭蝗虫一般扑向河中慌忙转身往盾车后躲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逃得慢的,便被火箭串成了刺猬,尸体堆在河中,浅浅的河水无法冲走它们,形成了一道肉体做成的堤坝,河水瞬间被染成狰狞的红色。 武乡义军的攻击还没结束,又是一阵哨响,投石机掷出一个个装满火油的陶罐,砸在盾车上发出刺鼻的味道,弓弦齐声响动的声音瞬间盖过了纷乱的叫喊声,箭头裹着火焰的引火箭窜上高空,又如流星雨一般遮天蔽日的落了下来,瞬间便点燃了一片火海! 藏在盾车后的官军纷纷调头就跑,曹文诏倒也没为难他们,朝一旁脸色微变的曹变蛟耸了耸肩:“贼军火器犀利,要渡河,必然损失惨重,把你们损失在这,没必要!” “就让炮队在此和武乡贼对阵,蛟儿,家丁精锐你都领走,去助杜文焕破敌!渡过了武乡水,我们就能侧击武乡贼,到时候,再一决胜负!” 第213章 破河 武乡水防线左翼,也早就热热闹闹的互轰了起来,农民军没有武乡义军那么多火炮,便打造了不少投石机,这些投石机虽然没法将石块泥弹投到对岸秦军的炮兵阵地上,但胜在量大管饱,足够封锁河面。 曹变蛟领着辽东铁骑赶来支援,正见一支试图涉水渡河的卫所兵败退回来,他们的军阵挨了数架投石机的狂轰滥炸,盾车终究还是扛不住垮塌了,失去盾车的掩护,这些卫所兵根本不敢逼近炮子和石块乱飞的东岸,只能败退而回。 “小曹将军!”杜文焕早瞧见了曹变蛟赶来,策马迎了上来,扫了一眼他身后的辽东铁骑,皱了皱眉:“怎么?右翼也不好破吗?” 曹变蛟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杜提督,武乡贼火器当真犀利,呵!下官随叔父征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火器运用能用得这般有方的贼寇!” “如此说来,虎大威倒是没有夸张!”杜文焕苦笑一声,马鞭朝对岸一指:“流寇投石车不少,封锁了整个河面,我派人试了两次,找不到下口的地方。” “那王自用倒是长进了!”杜文焕冷哼一声,瞥了眼对岸一个土台上树立的“紫”字大旗:“这厮是吸取了西口渡口的教训,投石车的数量太多,而且还有筑垒保护,咱们短时间内根本清理不完,可不清完它们,咱们也没法渡河。” “看来流寇是和武乡贼一样,不跟咱们直接交战,只把咱们拦在河边!”曹变蛟冷冷一笑,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叔父早有预料,说咱们要渡河破敌,就得限制住流寇的投石车,最好是诱其来攻,咱们再趁机裹挟溃军渡河!” 杜文焕一愣,赶忙问道:“诱敌来攻?流寇这些新败之师还敢主动来攻?曹总兵准备如何诱敌?” “他们会来的!”曹变蛟冷笑着挥了挥手:“有样东西,这些流寇死也得夺回去!” “左翼三架投石车,向前移动五步!”王自用立在土台上镇定的指挥着,这是场必须要败的战役,但怎么败也是个学问,场面越好看,败起来才越真实。 更何况农民军不像武乡义军各部都设有教导传达命令、引导思想,战前就会让战士们理解清楚战役的意图,农民军中大多数战兵甚至老营兵还以为此战真是为了依托武乡水击退曹文诏,王自用也不能堕了他们的志气。 “项大牙所部,先缩回来,让老回回的人先顶上…”命令的话语忽然被一声声惊呼打断,王自用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对岸的官军忽然停火,推出一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绑着一个无头的尸身,王自用只瞧了一眼,顿时心头大震:“是……是王大哥的尸体!” 果不其然,对岸的官军齐声高喊起来:“贼首王嘉胤残躯在此!尔等流寇速速放下武器投降!否则尔等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东岸的农民军一阵轰然,王自用身边一名反王勃然大怒,拔刀喝道:“曹贼!欺人太甚!” 王自用咬着下唇不说话,远远一骑奔来,面红耳赤的罗汝才登上土台朝对岸看了看,怒道:“还真是王大哥的尸体身!紫金梁,咱们一起出兵,去把它夺回来!” “不可啊!”老回回也赶了过来,赶忙阻拦道:“曹贼把尸身摆出来,就是为了诱我等出战,万万不可中其奸计!” 王自用皱眉思索着,而这时对岸官军喊了两轮,又有了新的动作,曹变蛟亲自策马而出,挥起马鞭狠狠鞭打着王嘉胤的无头尸体。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罗汝才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双目赤红,瞪着王自用喝道:“紫金梁!你到底出不出兵?你不出兵,老子自己去!你别忘了,是王大哥让你坐了第二把交椅、封了你右丞相的官职,你如今才有资格当咱们的盟主!你就能如此薄情寡义、看着王大哥身故之后还要受人鞭尸吗?” 王自用眉间紧皱,扫视了一圈周围陆续赶来的反王,不少人都是面带怒色,有几个咬牙切齿的紧握着武器,王自用不由得叹了一声,王嘉胤这盟主,是大家推举上去的,在场的反王没有不对他服气尊重的,受他帮助和恩惠的也不少,好几个还是从他手下走出来独领一军,对他感情深厚。 农民军中不少也是王嘉胤的旧部,罗汝才说的没错,自己能当上这盟主的位子,也是靠着王嘉胤的遗泽,不管对岸木架上绑着的尸身是真是假,自己都必须出兵把它抢回来,至少要做出抢尸的行动,若自己对曹变蛟辱尸视而不见,今日人心就会散了,自己立马就会成为孤家寡人! 司马懿能面对诸葛亮各种羞辱按兵不动,那是因为他头上还有皇帝帮忙顶着压力,自己头上可什么都没有了,人心一散,立马就会被巨石压死! “也罢,本来就是要败的,如此败了,也算合理!”王自用喃喃说了一句,拔出腰刀,喝令道:“集结战兵!准备渡河抢回王大哥的尸身!派人去右翼和武乡城,去通知武乡义军和闯王做好准备!” 一拨拨农民军在河岸边列阵,曹变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王自用那厮果然上当了!这次换他们尝尝这半渡之苦了!” 话音未落,对岸的农民军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王自用亲自冒着炮火策马在河岸边奔驰着,身后紧跟的老营兵一齐大喊不停:“杀官军!报血仇!夺还王大哥尸身者,做大将!独领一军!” 急促的战鼓声隆隆响起,上万农民军漫山遍野的朝西岸涉水杀来,秦军的火炮纷纷调转炮口轰击半渡的农民军,辽东铁骑也分出一千人,下马在河边列成阵势,配合着秦军的火铳手,用强弓射杀着农民军的将官,不一会儿,河中就堆满了尸体,武乡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鲜红,瘆人的惨叫声甚至盖过了火炮的轰鸣声。 曹变蛟哈哈大笑起来,马刀高举:“骑队准备突击,流寇登岸,便冲垮他们,驱赶着溃兵直接杀过河去,一次,击破流寇的防线!” 第214章 击溃 远处震天的喊杀声渐渐被哭喊声和惨叫声取代,吴成撇了撇嘴,有些不满的揶揄道:“这还没到一个时辰呢,农民军就被曹变蛟击破了?做戏也得认真点啊!” “新败之师,还涉水进攻,能坚持这么久已经算不错了!”绵正宇耸了耸肩,瞧向硝烟弥漫、炮声隆隆的西岸:“曹变蛟必然侧击咱们,俺们还得在这里钉一段时间,要准备两面受敌了。” 吴成点点头,按照他的计划,农民军被击溃之后,武乡义军还得在原地坚守一段时间,等待高迎祥和王自用等人整理骑队和老营兵接应再撤离,否则撤往太行山的十几里路,没有农民军骑兵的牵制,若被辽东铁骑衔尾追杀,溃败的农民军步卒和以步兵为主的武乡义军根本不可能成建制的撤出去,吴成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得夭折。 高迎祥、王自用等人整理部伍需要时间,武乡义军也得尽量拖延时间让农民军能跑得更远,便只能原地据守、挫敌锐气了。 有些慌不择路的农民军溃兵朝着武乡义军的阵地逃来,不自觉的成了官军的排雷机器,踏中武乡义军阵地外围埋设的地雷,武乡义军挑了一批大嗓门的教导和军士,拿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的引导着他们绕开阵地、逃往武乡城。 “大同边军的炮队开始转移了!”绵正宇指向西岸,吴成极目望去,只见那些边军炮手正将红夷炮套上骡马准备牵离战场,很明显,这五门红夷炮将渡河为曹变蛟侧击武乡义军的阵地提供支援,吴成他们所在的望楼也会面临炮弹的袭击。 “走,咱们也得钻洞里去了!”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光挨打不能还手,真他娘的憋屈,之后的战斗,得让弟兄们自由发挥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条长长的黑线出现在远处的原野上,很快,无数溃逃的农民军战兵出现在视野中,曹变蛟率领着辽东铁骑刻意没有纵马冲锋,吊在溃兵身后,驱赶羊群一般赶着他们逃向武乡义军的阵地。 恐惧如同瘟疫,慌乱的溃兵早已失去了判断力,只会如无头苍蝇一般随波逐流的乱逃乱窜,曹变蛟试图用这些受惊的羊群一般的溃兵将恐惧传播进武乡义军之中,动摇他们坚守的信心,即便不成,也能尝试借这些肉盾冲垮武乡义军的防线。 武乡义军的阵地面对农民军阵地的方向,只有一道护壕和土堆的矮墙,矮墙后的义军战士见溃兵涌来,一齐高喊警告:“冲击军阵者、无论敌友,皆杀!尔等速速绕阵而走!” 有些机灵的溃兵见武乡义军严阵以待的样子,纷纷绕阵逃跑,但更多的农民军溃兵却早已慌了神,根本没注意义军战士在呼喊些什么,依旧朝着武乡义军的阵地冲来。 “不能让溃兵搅乱了阵势!”吴成半趴在一座炮台的矮墙后,皱眉下令:“待溃兵进入咱们的火力打击范围,就发炮轰击,让他们清醒清醒头脑!” 尖锐的哨声响起,有些农民军溃兵知道这是武乡义军攻击的信号,顿时清醒过来,慌忙在最后时刻绕开武乡义军的阵地,但更多的溃兵依然在无头无脑的逃着,他们看到武乡义军的旗帜,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将身上的盔甲、刀枪,甚至衣物粮袋统统抛下,只为了能以最快的速度逃进武乡义军的阵地中寻求庇护,有些人为了争路互相推挤着,被踩踏而死的就不知凡几。 那一阵哨声是给这些溃兵最后的警告,那些至今还没反应过来的溃兵一头撞上一堵火力编织的坚墙,炮子如倾盆大雨一般从天而降,裹着汹涌的硝烟将一群群溃兵笼罩其中,那些溃兵哪里想得到武乡义军会对他们开炮?见同袍割麦子一般倒下,有些人惊叫着四处躲避,有些人吓傻在原地,还有的则奋力向武乡义军的阵地挥舞着手臂高喊:“友军!额们是友军!不要开炮!” “所有人,绕阵而走!冲击阵地者,杀!”武乡义军森冷的喝令声远远传来,有不少溃兵醒悟过来,慌忙绕开武乡义军的阵地,但吊在后面的辽东铁骑明显给予溃兵的压力更大,依旧有大量溃兵蜂拥而来,丝毫没有察觉前方倒地哀嚎和惊慌失措的同袍的异样,甚至直接从伤员身上踩过,将他们活活踏死。 “他娘的,溃兵这么多,怕是有几部反王只带着老营兵跑了,把这些战兵统统扔下了!”吴成忍不住骂出声来,自己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出现了意外情况,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农民军反王真是一点也靠不住:“继续攻击!各部准备近身作战,曹变蛟一定会趁机冲进咱们防线里!” 大股大股的烟雾喷涌而出,这一次不只有火炮轰击,矮墙后的武乡义军战士也用三眼铳、火门铳和弓弩攒射奔腾而来的溃兵,三眼铳和火门铳威力小、射程近,二十余步才有破甲杀伤的能力,但这些慌不择路逃来的溃兵早把碍事的盔甲扔了个干净,三眼铳和各式火门铳喷发出散射的铅子,化为钢铁风暴,撕裂着他们的血肉,无数溃兵哀嚎着滚倒在地。 持续不停的火力打击,让哭喊声和呻吟声震天动地,武乡义军的阵地前铺满了尸体,那些溃逃的农民军也终于稍稍恢复了些理智,在武乡义军的喝令下绕开阵地逃跑。 溃兵冲击的趋势被止住了,曹变蛟自然捕捉到这个变化,辽东铁骑骤然提速,踩踏着溃兵如猛虎一般朝武乡义军的阵地扑来,武乡义军赶忙调转炮口铳口阻拦他们,但他们早借助溃兵的掩护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悍不畏死的顶着炮火铅弹扑杀而来。 炮子如雨、铳箭乱飞,曹变蛟反倒哈哈大笑起来,临近武乡义军的矮墙,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飞跃而起,如一条赤龙一般越过矮墙,闯进武乡义军阵地中。 曹变蛟看着仓皇撤退的武乡义军战士,轻蔑的大笑起来,但很快,笑容就凝固在他脸上,一脸惊慌的回头怒吼:“降马速!不要冲阵!降马速!下马步战!” 第215章 战壕 曹文诏策马渡过武乡水,正拧着衣服下摆的水,却见曹变蛟灰头土脸的撤了回来,脸上露出一丝愠怒,教训道:“让你不要仗着勇力横冲直撞,你就是不听!不等咱们的炮队赶到,甚至不等日章的步卒赶来,便匆匆忙忙对武乡贼发起进攻,武乡乃是武乡贼根本之地,他们又怎会像流寇那般轻易溃败?蠢驴蛋!吃亏了!” 曹变蛟一脸尴尬,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说道:“叔父,武乡贼挖了不少壕沟,我等一时不备才误中奸计,还好侄儿撤军及时,只死伤了百来个,但不少弟兄翻墙撤离,把战马扔在敌阵了。” “无妨,我等人人都是一人双马,战马能换,人保住就行!”曹文诏狠狠瞪了曹变蛟一眼,皱眉看向远处武乡义军的阵地:“你说武乡贼挖了不少壕沟,是怎么回事?” 曹变蛟整理了一下思绪,答道:“叔父,武乡贼在他们的防线上挖掘了无数壕沟,但似乎不单单用来阻敌,越过土墙,迎面便是一道深壕,深壕之后又是数条深壕,深壕之间皆有壕沟相连,纵横交错,炮位炮台布置在壕沟中间的空地上,四周埋设地雷、架设鹿角、拒马等物,还铺了不少铁蒺藜。” “壕沟狭窄,我军铁骑无法纵马冲锋,只能下马步战!”曹变蛟将染血的头盔扔在地上,愤恨的骂道:“那些武乡贼近战搏杀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三两下就能解决,但他们根本不与我军搏战,只往壕沟深处钻,壕沟狭窄,只能容两三人并排而行,武乡贼的壕沟挖得弯弯曲曲,拐角不少,他们就躲在拐角处抛掷震天雷、万人敌,我军无法前进,必然拥堵在壕沟之中,而武乡贼此时便爬出壕沟,从顶端抛掷震天雷等物袭击我军!” “我军若爬出壕沟追击,武乡贼熟悉道路,可以畅通无阻逃入另一条壕沟中,而我军将士却常踏中地雷死伤……”曹变蛟啐了一口,叹了口气:“挤在壕沟之中,我军弓马刀枪根本无处施展,侄儿只能先退了下来,以免再白白损失部众。” “到底是自家的根本之地,武乡贼比流寇准备的充分多了!”曹文诏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武乡贼战法灵活,不可能只有这点招数,让日章的步卒上去试试看看。” 红夷炮的怒吼又一次震天动地的响了起来,依旧是五门齐射,官军表现的极有耐心,一个个摧毁着武乡义军阵地上的炮台和炮位,逼得前沿的炮手纷纷撤进了壕沟之中,杜文焕令旗一挥,上千秦兵步卒推着粮车改造的盾车向武乡义军的阵地扑来。 他们步步为营,始终保持着一条直线,如同一道缓缓推进的坚墙,秦兵铳手和弓手就缩在这道坚墙之后不停放铳射箭,噼里啪啦的铳声响个不停,飞蝗一般的箭矢和铅弹在空中四处乱飞、互相碰撞。 逼近矮墙,武乡义军的战士照旧撤入壕沟之中,秦兵的家丁精锐身穿黑铁重甲,大多都携带了一把战弓,此时纷纷仰天将箭囊里的六发箭矢一口气抛射干净,随即扔下战弓抗盾持刀斧翻越矮墙向壕沟中杀去,秦兵步卒紧随其后,潮水一般涌入武乡义军的阵地中。 武乡义军成军时间太短、底蕴不足,莫说如今战场上这些大多只完成了基础训练的辅兵和村兵,即便是模范军的老兵,和秦兵的精锐单打独斗,也只能是花式送人头,所以吴成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让战士们和敌人去肉搏,打定了利用狭窄的战壕、用充盈乃至多余的火力去阻击杀伤官军的主意。 反正武乡义军也不是非要在此你死我活,只需拖到高迎祥抵达即可,哪怕农民军的骑队没胆子发动攻击,只要他们呆在曹文诏身侧,曹文诏就没法安心阻拦和追击武乡义军的撤离。 震天雷的爆炸声响个不停,不时有火箭窜出壕沟,又飞快化为暴雨砸进壕沟之中,偶尔有武乡义军的战士跳出壕沟逃遁,秦兵担心踩雷不敢追击,只能朝他们背后放箭发铳,眼睁睁看着他们逃入另一条壕沟中。 “各部不要乱跑,要且战且退,把官军引到‘广场’中去!”吴成回头下令,身后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战鼓声和哨声,武乡义军的军官和教导都要熟知各个战鼓、金钟、木哨、令旗传递的命令,每日都要抽背检查,在嘈杂的战场上,最能维持秩序、执行命令的军队,永远是胜利的一方。 曹文诏登上一台架设在一处小坡上的战车,略微可以俯瞰远处的战场,各条壕沟之中都是烟雾弥漫、火光冲天,但秦兵突进的速度却并不慢,已经逼向了二道壕,武乡义军似乎只顾着逃跑,根本不敢与秦兵步卒近战。 “虎大威的军报里,武乡贼不像是不敢近战、只靠火器逞凶的贼寇!”曹文诏淡淡的说着,嘲讽的一笑:“但贼寇毕竟只是贼寇,见友军都溃败了,自己势若孤军,军心也就动摇了!” 正要吩咐更多的步卒压上,忽听得尖锐的哨声响彻原野,曹文诏紧皱双眉看去,双耳瞬间被“咻咻”的破空声和火铳轰鸣的声响塞满,随即又是震天的喊杀声响起,过了一会儿,不少浑身是血的秦兵步卒狼狈的退了回来。 “贼军在几条壕沟的连接处挖掘了深坑,布设神机箭车和火铳手,末将追击武乡贼,一时不备被诱入其中,壕沟狭窄、避无可避,被其杀伤众多!”领军冲阵的守备被领到曹文诏身前,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汇报着:“贼军在壕沟中还挖了不少坑洞,应当是用来藏兵避炮的,待我军冲过,便从坑洞中冲出、从背后袭击我军,我军不知坑洞情况,不敢进入坑洞追击。” “果然,武乡贼还藏了一手!”曹文诏点点头,让那名守备下去医治,侧头朝杜文焕等人笑道:“日章,组织步军再战,本总兵已有破解之法!” “让突阵的将士带上军中所有的震天雷、一窝蜂和各式火器,要对付藏在壕沟里的武乡贼,就要用比他们更多的火器,彻底压垮他们!” 第216章 败迹 红夷炮率先开火,随即官军的火炮轰隆隆乱射一阵,炸得武乡义军的阵地土石飞溅,秦兵的家丁精锐冲锋在前,引领着身后的步卒杀向武乡义军的阵地,他们的手中提着绳框绑住的震天雷,在头上飞速旋转着,只能抛掷而出。 这是武乡义军用过的办法,离心力能让震天雷抛掷得更远,缺点便是震天雷的引信可能会被风阻吹灭,或者加速燃烧、还没抵达目标便凌空爆炸,但只要量大管饱,这些缺陷便能忽略不计。 曹文诏仔细研究过虎大威的战报,对武乡义军的战术战法也有研究,于是便直接抄袭了这个法子,用落雨一般的震天雷,逼退了矮墙后的义军战士。 秦兵趁机冲入壕沟之中,他们不再像之前那般追逐着武乡义军的战士猛冲猛打,占据壕沟入口,便用一窝蜂朝壕沟里乱射几轮,用密集的火箭压得缩在拐角处的义军战士不敢露头,然后再趁机推进到能够抛掷震天雷的距离,双方便各自缩在拐角,互相抛掷震天雷。 秦兵还将炸药堆积在矮墙下,炸出一个个缺口,后续的步卒将盾车和神机箭车从这些缺口推进壕沟中,秦兵步卒缩在盾车后,有了遮护,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壕沟里的那些坑洞秦兵也没放过,将神机箭车拉到坑洞口,朝里面射出裹着浓烈黄烟的毒箭,或者抛掷点燃的毒烟弹进去,毒烟在狭窄的坑洞里迅速蔓延,很快占据了每一个预留的呼吸孔,即便没有被毒烟杀伤的义军战士,吸入毒烟也会头疼脑胀、恶心想吐,不少人受不了烟熏逃出坑洞,立马就被守在洞口的秦兵杀死。 进入“广场”位置,秦兵也没有再盲目冲击,而是用一窝蜂和弓箭、火铳压制武乡义军的火力,等待后队将盾车推来,在较为宽阔的“广场”上组成盾车阵,借助盾车阵的掩护,用神机箭车和虎蹲炮与武乡义军对射。 武乡义军在“广场”也准备了不少抛掷火油的投石车,试图用火油点燃秦兵的盾车,但曹文诏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让攻击的秦兵都准备了好几箩筐的湿土,这些湿土都是刚刚从武乡水沿岸采集而来,有盾车被引燃,便直接将湿土覆盖上去,武乡义军的火油战术收效甚微。 曹文诏也没有压上大军进攻便不管了,下令军卒铲土堆台,让眼尖的亲兵在土台上观察武乡义军的动向,将武乡义军战士撤退的道路记录下来画成图形,再让辽东铁骑的快马穿越战火送到前线,秦兵的家丁精锐便顺着武乡义军撤退的道路翻进另一条壕沟中,杀进武乡义军战士人群之中。 论近身搏战,这些大多仅完成了基础训练的村兵辅兵,哪里是从小训练弓马刀枪长大的秦兵家丁精锐的对手?被其杀入,顿时大乱,武乡义军的防线一时岌岌可危起来。 “收缩兵力,一道壕守军立刻撤退,二道壕埋设地雷炮,随时准备撤退!”吴成紧贴在壕沟边沿,语气极为急促:“收缩兵力到三道壕防守,坑洞里的都撤出来,别白白送命!”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声弓弦响动,随即“咻咻”的破空之声也接连传来,一支支羽箭和火箭如倾盆大雨一般从天而降,附近躲闪不及的义军的义军战士被当场射成刺猬,绵长鹤慌忙举起盾牌,和一众亲兵一起将吴成和绵正宇团团围住,用盾牌阵将他们保护起来。 几名秦兵家丁精锐从壕沟上方冒出头来,将手中攥着的震天雷投掷进壕沟,绵长鹤眼疾手快,一脚踹飞了一枚扑来的震天雷,在一阵阵爆炸声中,那些秦兵家丁精锐嘶吼着冲进了壕沟乱砍乱杀。 吴成拔刀在手,盯上一名秦兵家丁精锐,正要扑上前去,绵正宇忽然将他拽倒在地,踹了绵长鹤一脚,怒喝一声:“看好人!”随即领着亲兵围杀而上,那些秦兵家丁精锐武艺极为高强,在狭窄的壕沟中如猎豹一般机敏,他们显然是冲着那面醒目的“倡义救民”的大旗而来,直扑执旗的掌旗官而去。 但这条壕沟里的义军战士,不是那些辅兵村兵,都是军中的老兵好手,人数差距太大,这些义军战士又纪律严明、配合默契,那几名秦兵家丁终究还是扛不住围攻,被连杀数人,只能调头就跑。 “别追了!”绵正宇甩了甩刀上的鲜血,回到吴成身边,正要说话,忽听附近得“咚咚”几声闷响,随即一发沉重的铁弹弹跳着窜进了壕沟中,一名义军战士不备,被它生生撞断一只手臂! “边军的红夷炮,都推到这么近了!”吴成啐了一口,有些心惊:“这曹文诏当真难对付,不过一次试探就有了对付咱们的办法,我们若是真的要死守此地,哪怕是模范军来,也必然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绵正宇没空听吴成赞扬对手,推了一把吴成,一脸焦急的说道:“快走,官军盯上咱们的大旗了,接下来炮击和攻来的家丁精锐不会少,太危险了,俺在这没问题,你千万不能有事,赶快离开!” 吴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绵老叔,战力差距太大了,还死守此处是在白白送死,等不了农民军的骑队了,趁着黄昏日落、天光晦暗,我们现在就组织撤退,我领兵断后,先把炮手都撤出去,不要按原计划往太行山撤,被衔尾追杀谁也逃不了,先撤去武乡城再说!” “不行!俺来断后!后边的计划还要你来主持,义军的未来也得靠你领头,你不能有事!”绵正宇断然拒绝:“俺答应过你爹要护你平安,就不能让你冒险!来人,把吴家崽子架走!” 绵长鹤犹豫一瞬,领着几名亲兵上前架住吴成就要跑,吴成刚要分辨,忽听得连天的号角声响彻天地,吴成和绵正宇对视一眼,露出半个脑袋在壕沟外,朝远处看去,却见天际一支支骑队纵马奔驰而来,一面“闯”字大旗在落日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吴成忍不住笑出声来:“哈!高闯王还真会赶着出场的时候!” 第217章 被迫 浓浓的黑烟在空中弥漫,将挂在高空的橘红太阳渐渐遮住,让整个世界都变成灰蒙蒙的一片,空气中充斥着刺鼻呛人的硝烟味和,偶尔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怎么也驱散不去。 曹文诏立在城墙上,看着远处滚滚烟尘,那是曹变蛟正率领辽东铁骑追击逃窜的流寇和武乡贼,但曹文诏并不看好他的这次追击行动,留守武乡城的流寇和武乡贼人人有马,他们往凤凰山一钻,曹变蛟难道还敢追进山里去送死? 就像之前武乡水畔的那部武乡贼一般,在闯贼高迎祥骑兵的接应下撤进了太行山里,曹变蛟领着三千铁骑一路追击,斩获少得可怜,自己反倒被人用地雷阵埋伏了一场,损失了几十人。 “恭喜曹总兵光复武乡!”杜文焕哈哈笑着凑了过来,拱手行礼:“曹总兵连战连捷,光复沁州,天子若得知此事,必然龙颜大悦!将来若有奖赏,末将也能跟着曹总兵沾光!” 曹文诏瞥了杜文焕一眼,总感觉他的话有些不吉利,当初宋统殷也是以光复武乡报功天子,天子也是龙颜大悦,结果呢?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不知生死呢! 扫了一眼身后被红夷炮轰塌的城门楼子,这次攻略武乡,大同边军那支红夷炮队立下大功,在武乡水畔,是他们压制住了武乡贼的炮队,让秦军步卒能顺利进攻,攻打武乡城,也是他们轰塌了城墙,逼得城内守军狼狈而逃。 只可惜红夷炮太过笨重了,若是之后要入山作战,这五门笨重的火炮只能留在城里。 “城内可有找到百姓、粮食?”曹文诏忽然问道,本来喜笑颜开的杜文焕一愣,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曹文诏叹了口气,苦笑道:“果不其然,就像沁州其他地方一样,武乡贼将整个沁州的搬空了,可惜啊!他们没有在武乡水畔击退咱们,十几万人挤在山里,如何能养活?” “曹总兵说的是!”杜文焕哈哈笑着点头附和:“我大军能顺沁水河、小漳水、涅水这些河流获得张家和晋南官绅的支援补给,武乡贼和流寇遁入山中,树皮野兽哪够他们吃?只能是活活饿死了!” “所以,为了不被饿死,他们就像以前一样逃跑,流窜他地劫掠粮草!”曹文诏冷哼一声,脸上严峻无奈的神色依旧未改:“自进入沁州之后,咱们确实连战连捷,但每次流寇和武乡贼都成建制逃脱,建制未散、主帅未死,他们就还有战斗的能力,打不过咱们,不代表他们打不过其他的县府官军!” “没有在武乡水畔歼灭武乡贼和流寇大部,这是本总兵的失误!”曹文诏幽幽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头:“他们若是重整军兵,沿着太行山杀去其他州府,到时候还得麻烦咱们东奔西跑的追逐,不知何时方休!” 曹文诏顿了顿,看着杜文焕渐渐变得严肃的脸色,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若是他们觉得在山西无望,如在陕西那般跨省逃遁,沿太行山攻入直隶、威胁京畿,咱们这功劳,还算是功劳吗?” 杜文焕心头一颤,浑身一抖,赶忙说道:“曹总兵的意思是,咱们要准备入山剿寇?” “贼寇溃败,都是往太行山而逃,在太行山中必有藏兵之所!贼寇新败、军心不稳,此时我等入山追击,贼寇既无反击之胆,也无反击之能,只能被咱们赶羊一般驱逐着!”曹文诏拍了拍城垛,看向太行山的方向:“即便不能出其不意将贼寇聚歼,也要追在他们身后、控制他们逃跑的方向,以免他们窜入直隶之地,要么,就把他们赶到河南去,贼寇窜入河南,也就不关咱们的事了!” 杜文焕点点头,正要张嘴询问,一名曹文诏的亲兵急匆匆的跑来,递上一封书信,附在曹文诏耳边说了几句,曹文诏脸色一变,赶忙拆开书信细细看着,不一会儿,黑着脸将书信递给杜文焕。 “许巡抚送来的紧急军情,射塌天李万庆,会同花关索王光恩、过天星张天琳、老张飞张文朝三部流寇再陷赵城,南下往沁水县而去!”曹文诏语气急促,显然有些急了:“许巡抚调尤世禄所部赶往拦截,尤世禄手下的营兵之前在河曲损失不少,连他亲弟弟都受了伤,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先让撤回太原休整了,拦不拦得住这批流寇,难说!” 杜文焕扫了两眼,也是心中一急:“我等粮草全靠张家组织晋南官绅搜罗输送,若是被这伙流寇趁虚而入,哪怕只是包围沁水县城,咱们岂不是要断粮了?” 曹文诏点点头,皱眉摸着胡子分析道:“李万庆这伙流寇,必然是王自用派人去与他们联络,让他们得知咱们在沁州与武乡贼和流寇大战,侦知我军粮草输送依赖沁水张家,故而想趁虚断咱们的后路,一则可以策应流寇和武乡贼,二则,也能夺取粮草以给养军用。” “哼,尤世禄所部尚未恢复战力、虎大威的老本在武乡丢了个干净,巡抚标营都是新募的废物,还得留驻大同、太原等地防备鞑子林丹汗,山西可调动的能战之兵,只有你我两部,又如何能顾及两个战场?” 杜文焕眉间皱成一团,抖了抖那份书信:“如此,我等不如分兵,一部留驻沁州,一部回援沁水。” “沁州的武乡贼和流寇,必须集中兵力对付,若是分兵,留的兵少了,如何能守住沁州?沁州失而复得,咱们就会落得宋献征的下场!”曹文诏摇头否决道:“可若是留的兵多了,李万庆所部就没法解决,再说了,咱们分兵而行,武乡贼和流寇趁机整军逃遁、窜入直隶,我等如何是好?” “霍夫人上次面对王嘉胤十余万大军都能守住窦庄,如今必然也能稳守窦庄和沁水县,短时间内,咱们不用担忧!”曹文诏冷哼一声,下定决心:“当务之急,还是要趁贼军新败、人心惶惶之时迅速剿除武乡贼和流寇,然后再转兵沁水击退李万庆等部!” “让弟兄们休整、准备入山,把夜不收和探骑都派出去,搜寻贼寇在太行山中的屯兵之地!” 第218章 香饵 八夫人深深吸了口气,远处武乡城内冲天的黑烟清晰可见,硝烟味和血腥味随着微风远远传播着,让八夫人所在的庄堡也能闻到淡淡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但总比地道里的味道好闻,狭小的地道中空气质量极差,又挤着那么多秦家的家眷家奴,还见不到阳光,在里头待上一天,八夫人只觉得自己都快患上癔症了。 “八娘!”秦大善人跑了过来,脸上又是喜悦又是惶恐:“果然如你所说,武乡贼被曹总兵打跑了,武乡光复了,幸好听了你的话,没跟着武乡贼去柳沟躲避。” “武乡贼底蕴不足,战力和边军精锐还是有不小差距的,败了不意外……”八夫人淡淡的回道,看向武乡城方向,满眼都是冷漠:“但败到什么程度,还是有区别的,若是惨败崩溃,爷就得收拾细软现在就逃,若是败而不溃、逃进太行山里,爷就能去曹总兵那挣一份前程!” “武乡贼是败而不溃,遁入太行山里去了,八娘,你这番话我怎的听着不对?”秦大善人有些疑惑的问道:“往日里我悄悄给朝廷传递了不少情报,此事许巡抚、张家、曹总兵都是知道的,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曹总兵如何会对我下手?” “爷,正是因为您身在曹营,不管您是不是诚心附贼,您都是武乡贼的辅政,是贼首,是功劳!”八夫人淡淡的笑道:“曹总兵若是一战击灭武乡贼和流寇联军,声威震动天下,朝廷要借着曹总兵的声势和能力剿贼甚至御虏,就得给他足够的自由和尊重,一个只是传递了一些情报的贼首,杀了也就杀了,有何所谓?” 秦大善人脸色有些发白,八夫人淡淡一笑,劝慰道:“好在武乡贼是败而不溃,爷,您还能借柳沟为自己翻身!柳沟乃是武乡贼兵坊所在之地、武乡贼军眷高官躲避之地、亦是武乡贼藏兵之地,曹总兵千方百计想寻得武乡贼和流寇的败军予以歼灭,此时爷若将此情报送去,必然能得到曹总兵的重视礼遇!” 八夫人抚摸着秦大善人略微有些发抖的背,眼中寒光一闪,柔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曹总兵重视礼遇,爷就能向他提条件,让曹总兵以公文为您报功于兵部,爷还得亲自为曹总兵带路,配合他剿灭武乡贼和流寇、蹭一些灭贼的功劳,有兵部的公文和功绩做护身符,爷就能安全无忧了。” 秦大善人面露犹豫,弱弱的问道:“你要我亲上战场?” “爷,朝廷为何对张家那般优容?因为他们出钱出粮、组建团练,尽心尽力配合着朝廷剿贼大计,朝廷要拿他们做士绅表率,自然就得给他们优待和地位!”八夫人微微一叹:“爷,朝廷如今内忧外患,最缺的就是像张家这样主动站出来充当表率的门面,您若亲冒矢石、助官军剿贼,甚至斩杀贼首,朝廷怎么可能对您视而不见?若把您扶做士绅表率,曹文诏还能动你?张家也得给您几分薄面,日后这武乡地界,就是您说了算!” 秦大善人皱眉思索了一阵,一咬牙,一拳砸在掌心:“也好!八娘,爷听了你那么多主意,才有了今日的富贵,这次就再听你一回,来场富贵险中求!” 八夫人嫣然一笑,吩咐家奴下人替秦大善人更衣取车,送秦大善人去往武乡城,双目瞬间挂满寒霜,冷哼一声,回身往庄子里走,却忽然瞥见一旁恭恭敬敬立着几名健壮的少年,不由一愣,侧头冲身旁的的婢女问道:“小翠,这几个孩子是谁招来的?怎的之前没见过?” 那婢女瞧了两眼,回道:“回八夫人,这些都是新招来的小厮,夫人之前不是说如今战事频繁、贼寇四处流窜,得多招些健壮的青少训练刀枪以保家财吗?老爷听进去了,便让秦管家招了不少小厮入府。” 八夫人双眼一眯,打量着那些小厮,冷笑一声:“既然是训练刀枪,就要吃好喝好的养着,这是个肥差,当是不少人抢破脑袋的,秦管家想来是收了不少银子?” 那婢女不敢说话,低着头躲避着八夫人的眼神,八夫人瞧她这般模样,当即便猜了个透彻,冷哼一声,心中默念:“如今这沁州,最能出钱的,怕是只有那一家了?” 视线在那些小厮身上转了两圈,八夫人玉指指向一人问道:“你这小厮,看着其他几人对你都颇有尊重,当是个领头的,你叫什么?何方人士?” 那小厮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答道:“八夫人慧眼,小人名叫韩阿六,沁州韩家村人,家中有老母幼弟要养,故而和几个伙伴一起凑钱来投了主家,秦管家本欲此战之后再让小人们拜见夫人,未想夫人一眼就把咱们瞧出来了。” 八夫人淡淡一笑,微微点了点头,问道:“秦管家有心,可与你们说清了你们的职责?说与吾听听。” 那小厮犹豫了一瞬,悄悄抬头看了八夫人一眼,最终还是回答道:“秦管家说,让咱们看好家院、护好夫人和主家,若是事有不谐,要护着夫人和主家去沁水求助张家。” 八夫人点点头,挥挥手让那小厮退下,回身往屋中走去,眼中寒意夹杂着一丝兴奋,用不可察觉的声音喃喃念道:“这么早就在布局准备对付张家了,那位吴小将军,还真是有信心啊!” 曹文诏将大印盖在公文上,交给身旁亲兵,亲兵将那些公文仔细收好,飞奔出堂,曹文诏皱了皱眉,换了一副如沐春风的笑脸,冲一旁坐着的秦大善人说道:“秦举人,你瞧见了,本总兵不单单给兵部送了公文,还给许巡抚、周阁老都送去了公文私信,你的要求,本总兵尽力满足了,如今该是你满足本总兵需求的时候了?” 秦大善人面上的喜色怎么也遮不住,赶忙起身回道:“总兵放心,在下亲自为总兵领路,助总兵彻底剿除贼寇!” 曹文诏淡淡一笑,眼中流露出凶光:“如此,便劳烦秦举人了,传令各部,集结兵马,入山剿贼!” 第219章 祭王 锅里滚着的菜粥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吴成叼着一张饼子,铺开地图仔细察看着,绵长鹤与几个亲兵在一旁悄悄交谈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武绍将朴刀压在磨刀石上,磨得刺啦刺啦响个不停,双眼一直紧盯着谷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岳和老黄他们都已经就位了,吴家崽子,你跟着俺!”绵正宇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阵吴成,拍了拍他的胸口:“护身符放好了吗?曹文诏不好对付,没准会有家丁精锐冲到咱们面前,你可别傻乎乎的冲上去送死!” “绵老叔,您就放心,我一直贴心放着呢!”吴成笑了笑,拍了拍心口:“若这次计划顺利,轮不到咱们去抢人头,农民军的首领们,为了抢为王嘉胤报仇的声望,会争先恐后把曹文诏活撕了的。” “计划顺利!”绵正宇叹了口气,扫视了一圈周围农民军的老营兵:“诸王事权庞杂、人心不齐,个个都有自己的想法,这计划,真能顺利吗?” “尽人事、听天命!”吴成耸了耸肩:“这些农民军,可以成为友军,但咱们却绝不能融入他们体系中去,我武乡义军还是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出来,自己的队伍,才能上下一致。” 绵正宇点点头,微笑着说道:“吴家崽子,也幸好有你管着,我这大元帅,什么都帮不上忙,若是没有你,恐怕咱们这些人,早就被当作炮灰死在荒野之中了。” 吴成摆了摆手,正要说话,绵正宇却忽然摇了摇头,拍了拍吴成的肩膀:“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活着,沁州十余万百姓、天下那么多穷苦百姓,都需要你活着!” 绵正宇叹了一声,转身便走:“走,王自用他们正在祭奠王嘉胤,咱们也去凑个热闹,此战过后,俺们再一起上山给你爹烧纸报平安!” 曹文诏令随军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守把武乡、沁州二城,分一千秦兵据守沁源护卫粮道、运送伤兵,自提辽东铁骑和秦兵六千余人往柳沟杀来,一直监视着武城动态的毛孩快马传来消息,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立即整军备战,王自用等诸部反王则摆下香案、扬起白幡,祭奠王嘉胤,以此激励全军奋勇作战。 祭奠场所就选在武乡义军柳沟兵工厂附近一块平坦的地方,王自用等人披麻戴孝,案桌上摆着金银祭物、点着灯烛荧煌、焚着香烛纸钱,扮作僧人的老营兵摇铃诵咒,摄招呼名,祝赞王嘉胤魂魄,降坠神幡。 吴成等人赶到之时,正见王自用等反王把酒浇奠,围着一副盔甲,一个个哭得捶胸顿足,王嘉胤的头颅早被送去太原报功,此时没准都已经在送去京师的路上了,王嘉胤的尸体也还在曹文诏手里,王自用等人只能随便找了一副盔甲充作王嘉胤的衣冠进行祭拜。 峡谷里哭声一片,不少王嘉胤的旧部也跟着落泪哭泣,那些反王更为夸张,王自用嚎声震天,有人甚至哭晕了过去,被亲兵抬到一旁掐着人中抢救。 “还真挺热闹!”绵长鹤没心没肺的笑出声来,吴成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他慌忙憋住笑把头垂了下去。 吴成又怎会不知这些反王是在做戏?王嘉胤能当上诸部盟主,既是靠威望,也是靠实力,王嘉胤虽死,但他的残部实力依旧强劲,谁能获得王嘉胤旧部的支持,谁在诸部中说话的声音就能抬高一截。 再说了,王嘉胤毕竟是大伙共推的盟主,所有反王名义上的大哥,于情于理于利,都得装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来,否则大家都在哭,就你一个人不合群,以后还怎么混? 吴成凑到绵正宇身边悄悄说了两句,绵正宇点点头,下马走上前去,拿起一杯祭酒洒在地上,一脸悲痛的说道:“横天一字王英雄一世,怎料却为小人所害!俺虽与横天一字王从未谋面,但也神交已久,如今复仇的机会摆在面前,武乡义军必生擒曹文诏,挖心剖腹,为横天一字王报仇!” 不少反王一脸惊讶,有人甚至惊的都忘了哭,王自用惊疑不定的打量着绵正宇,高迎祥和李自成窃窃私语几句,与张献忠同时扭头,看向吴成。 “农民军诸部首领都在争抢王嘉胤旧部的人心,他们抢得,咱们怎么就抢不得?”吴成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向绵长鹤与武绍解释道:“王嘉胤旧部那么多人,总会有愿意遵纪守规、日后能够接受咱们理念的,我们起义时间太短、底蕴太差,想扩军连合格的军官和教导都配不齐,哪怕只有一百个老营兵投到咱们麾下,咱们的实力也能提升一大截了。” “吴将军说的有理!”武绍笑着点点头:“在下与张献忠部协同守卫沁源时,就有农民军的军官私下来找我,欲投奔咱们武乡义军。” “咱们也不能什么人都要,若真有人来投奔,都要经过审核,要进杜先生的学堂里学习一阵再使用!”吴成提醒道:“咱们不要那些只求富贵的、毫无底线的、名声恶劣的、不认同咱们理念的、不遵守规纪的,哪怕职位再高、再有能力也不能要,免得污染了咱们的战士!” “吴将军果然对横天一字王的旧部有想法啊!”李自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横天一字王残部,单老营兵就有两千余人,这是块香饽饽,谁不想啃上一口?吴将军要对它下嘴,有些护食的,怕是不会高兴了。” “不高兴又能如何?只要不撕破脸,桌底下踹几脚,想来各位反王都能受得住!”吴成淡淡一笑:“如今这时候,谁又敢撕破脸?” “有理!有理!”李自成笑着点点头,扫了一圈那些垂泪的农民军:“态度是敲门砖,靠实力才能真正能收拢这些旧部的人心,毕竟造反就是提着脑袋的活,谁也不想跟着一个必败的主将,白白把命送了。” 吴成皱了皱眉,正要说话,远远几骑奔来,却是在山外侦查敌情的毛孩领着几骑飞奔而来:“曹文诏,已至下柳村!” 第220章 入山 辽东铁骑和秦兵正在放饭,每人几个馒头肉饼,就着水壶里的酒水吞下肚里,他们的军粮依赖晋南转运,本就没多少,还得留下部分用来之后转兵对付李万庆等人,入沁州后又搜不到一粒粮食,无法像往常一样就食当地,只能省吃俭用。 军中不少家丁精锐对此都很不满,他们平日里缺粮了,还可以劫掠村寨乃至城镇,大鱼大肉吃惯了,如今吃着这些粗砺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但军令如山,他们再怎么不满也只能藏在心里,一个个只想着尽快剿灭武乡贼和流寇,好转兵他处放手大掠一番。 曹文诏没他们那么娇气,三两口啃完一个饼子,塞着满嘴食物说道:“如此看来,秦举人当真说了实话,否则武乡贼在下柳村安排哨探作甚?武乡贼和流寇,确实屯兵在柳沟!” “曹总兵,如今您是信了在下?”秦大善人哈哈笑着,他也披着一身铁甲,胖嘟嘟的身子显得更为臃肿,秦老二领着一队家奴立在一旁:“曹总兵,若在下说的不是实话,又怎会随您一起前来?柳沟地势狭长,但谷内相对平坦,又有山泉、矿洞,是个驻兵藏人的好地方。” “那帮哨探看见我大军便逃进了山里,定然是报信去了!”杜文焕皱眉说道:“曹总兵,若是咱们动作不快些,武乡贼和流寇恐怕就要逃了。” “几万人心惶惶的新败之师,还有家眷文士拖累,哪那么容易逃?”曹文诏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但日章也说的没错,咱们得加快速度,越快出现在贼寇面前,越能乱敌军心,赢面也就越大!炮队将需要炮车的火炮都留在村里,抛下所有辎重累赘,全军提速,杀奔柳沟而去!” 辽东铁骑和秦兵集结的很快,曹文诏稍稍向各部将官交代了一下,以曹变蛟为先锋,以杜文焕压阵,自己坐镇中军,全军进入太行山中,向柳沟而去。 刚刚进山,曹文诏就不由得咦了一声,侧头向马后跟着的秦大善人问道:“秦举人,这路都是新修过的?” 秦大善人四处看了看,献出柳沟之后他便再也没到过此处,也不知柳沟景况,好在之前让八夫人替自己跑了一趟,心里有些存货:“回曹总兵,这路确实是武乡贼新修过的,从柳沟直接连通到下柳村旁的官道,武乡贼在柳沟打造军器、制作白硝、开采矿石,需要一条平坦的道路让运货的大车出入太行山。” “这路也适合大军行进!”曹文诏冷冷一笑:“说实话,若是咱们要一路攀山开路过去,没准还真让那些贼寇头目逃了,可有了这条路,咱们就能直冲柳沟不停,武乡贼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辛苦修的路,却帮助咱们更加顺利的剿灭他们!” 又走了一阵,却见道路忽然狭窄起来,两侧山壁如刀劈斧砍一般笔直崎岖,越往前走,两侧山壁愈加逼窄,山上树木庞杂,曹文诏不由得勒住战马,皱眉扫视四周:“此处地形狭窄险峻,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但贼军没有设伏此处!”秦大善人赶忙拍起了马屁:“贼军已在武乡水吓破了胆,哪敢跟曹总兵对阵?” 曹文诏哈哈大笑两声,点了点头:“秦举人,你这话说的没错,武乡贼和流寇,过十万大军,有武乡水地利、有精心准备的防御阵地,都被我军杀得大败亏输,一伙残兵败将,人心惶惶的,如何敢再与我大军交战?即便他们设伏于此,本总兵也能杀破他们!” 一路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得前方铳声阵阵,慌乱的喊声越来越清晰,曹文诏微微一笑,一夹马腹冲到军阵前方,却见曹变蛟率领的前队已经和把守谷口的武乡贼交上手了,武乡贼依托一面矮墙据守,火铳喷发的白烟在谷口弥漫,曹变蛟分出几队骑兵,轮流奔上前去骑射放箭,其他部属都停在路上,等待曹文诏的中军携带火炮而来。 “曹总兵,这矮墙左侧靠山的位置曾经垮塌过,并不怎么牢固!”秦大善人又凑上前来,满脸堆笑的传递着情报:“轰开那道墙,大军就能一拥而入了!” 曹文诏点点头,谷内惊慌的喊声和无数凌乱的脚步声震天动地,很明显贼军被曹文诏的突然降临吓得全军大溃,当即也不拖延,令炮队将虎蹲炮等轻炮布好,集中火力对着矮墙南端猛轰,那秦大善人确实没说谎,矮墙面对雨点般的炮子只坚持了几刻钟的时间便轰隆隆垮塌了。 矮墙上的守军早在官军布炮之时便跑了个干净,曹文诏马鞭一挥,曹变蛟一马当先冲进山谷,曹文诏也策马领军而入,登上矮墙,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曹变蛟正追逐着逃跑的守军而去。 曹文诏眉间一皱,嘟哝一声:“奇怪,几万贼军,还有家眷,这么多人,怎么一下跑的这么干净?” 由不得他多想,大军已经打开矮墙门冲进了山谷,曹文诏安排杜文焕组织人手追击、搜索各个山洞,自己和秦大善人一起策马往武乡义军的兵工厂而去。 武乡义军的兵工厂规模并不大,主体是一座砖石土木搭成的小楼,曹文诏推门进入楼中,四下看了看,却发现楼中的工具、仓储、材料统统都搬了个干净,顿时心中大感不安,回身冲秦大善人问道:“秦举人,这兵坊真是武乡贼造器之所?怎的一点存留都没有?” “曹总兵,想来是武乡贼在武乡水兵败之后,有转兵他处的意思,所以先行将这兵坊撤走了。”秦大善人赶忙找了个理由,曹文诏点点头,倒也不是说不通,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武器装备是紧要之物,能自造军器的兵坊必然是重中之重,要优先撤走的。” 正在此时,杜文焕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一脸焦急的说道:“曹总兵,快撤!四周矿洞洞口都被炸塌了,这柳沟是个陷阱!” 话音未落,只听得两侧高山之中传来两声巨响,两发炮弹飞射而来,将曹文诏身前的一名亲兵和曹文诏的掌旗官炸得四分五裂! 第221章 伏攻 两发炮弹裹着浓浓的烟雾冲出炮口,吴成捂着双耳,双眼紧紧跟随着它们的尾迹,看着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砸进峡谷之中,曹文诏的掌旗官被炮弹从肩膀砸下,直接削掉半个身子,手中握着的大旗也被猛冲不止的炮弹撞成两截。 另一发炮弹则砸中了一名曹文诏的亲兵,那名亲兵的手臂拖着一串血珠在空中化成一道弧形的“桥”,身子则打了两个旋,面朝下扑倒在地上,还在不断的抽搐着。 两门百子佛郎机,武乡义军仅有的两门重炮,最优秀的炮手、经验最丰富的炮长,一轮齐射,便有了战果。 但曹文诏却安然无恙,吴成亲眼看着他在炮弹砸下的那一刻便往兵工厂里一钻,瞬间失去了身影。 “可惜!准备了这么久,还是打歪了!”身旁的绵正宇惋惜的啐了一口:“若是能当场把曹文诏炸成两截,这仗咱们不用打就胜券在握了!” “天底下总没有掉肉饼的好事啊!”吴成耸了耸肩,见峡谷之中的辽东铁骑和秦兵已经大乱,当即挥动令旗:“攻击,炮弹、火器统统打出去,火箭弹准备好,曹文诏想借着咱们的地方躲炮,哪有那么好的事!” 炮声铳声接连响起,夹杂着火箭的“咻咻”破空声和震天雷凌空爆炸声,峡谷内的辽东铁骑和秦兵突遭袭击,顿时大乱,无数人毫无防备被射翻炸倒,但他们到底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即便全军大乱,也飞快判断出哪里更为安全,纷纷向着武乡义军的兵工厂集结躲避,实在离得太远的,便寻找坡地、矮墙、石头、树木躲避,或者自行团聚一处,用大盾骑盾结阵自保。 “这是个陷阱!”杜文焕眼见着一发炮弹砸进一队结阵的秦兵家丁之中,横冲直撞的炮弹瞬间碾出一条血路,几名秦兵家丁抱着断臂残肢惨叫着翻倒在地,杜文焕看得牙呲目裂,怒气冲冲提起骨朵便向一旁的惊慌失措的秦大善人当头砸去:“你这奸贼!竟敢诱我等入贼寇陷阱!伤我如此多家丁,拿命来!” 秦大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骨朵便已当头砸下,只听得“呱唧”一声,脑袋如西瓜一般爆开,红的白的四散飞溅,两颗眼珠滚落在地,又被慌乱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踩了个稀碎。 曹文诏刚要出声阻拦,秦大善人便成了一具尸体,只能叹了一声,喝道:“慌什么?各部将官整队反击!日章,把你的大旗树起,我借你大旗指挥!我等速速向蛟儿所部靠拢,一起冲杀出去!” 话音未落,忽听得无数人慌乱的大喊着“快逃快逃”,躲在兵工厂里的辽东铁骑和秦兵家丁慌乱的朝外逃去,有些人在混乱中被推倒在地,身旁的同袍却看也不看,直接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将他们活活踩踏至死。 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盖过峡谷中嘈杂的喊声,哐当当的撞击声在楼外响个不停,随即一阵浓烈的火油味和炽热灼烧的感觉扑面而来,曹文诏心中大惊,跳起身来朝楼外跑去,顺手拉了一把身旁还没反应过来的杜文焕:“火箭弹!快走!” 两人一齐逃出楼外,正见一枚火箭弹在空中做着布朗运动,忽然凌空爆炸,火药引燃了木框中装着的火油袋,在半空燃起一片火海,如同天火一般坠落,其下的秦兵步卒辽东铁骑慌忙抱头鼠窜、四散而逃。 有战马的皮毛沾上火油,拖着一身火焰惊恐的到处乱窜,撞翻了拦路的一切人和物。 兵工厂那栋土木砖石制成的小楼被武乡义军的火箭弹重点攻击,一眨眼间变烧成一栋夺目的巨大火炬,还没来得及逃出来的秦军兵卒和辽东铁骑陷在火海之中,令人心惊胆战的惨叫声不断响起,空气中瞬间弥漫着烤肉的焦味,有些人带着火焰从火海中闯了出来,身上都是不同程度的烧伤,滚在地上疯狂打着滚、压灭身上的火焰。 “难怪武乡贼要放一座空楼在此!”杜文焕啐了一口,趴在地上扫视着两侧的山林:“他们早预计咱们遭到突然炮击,必然往这楼内躲,再以火箭弹乱射火油引燃此楼,试图将咱们烧死在楼中!” “这帮贼寇是预谋良久!”曹文诏冷哼一声,抽出腰间马刀:“明白了!武乡贼是故意用连场战败养起我等的骄气,让我等一头撞进他的陷阱里!这帮鸟厮不是想击退咱们,是要彻底吞掉咱们!好大的胃口,也不怕撑死!” 曹文诏用手撑地直起半个身子左右看了看,喝令道:“不能待在这里白白挨炸!牵马来!举旗,诸军都随本总兵一齐向曹变蛟部靠拢,全军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话未说完,一支骑兵远远冲来,人人都是衣甲残破、满身鲜血,曹变蛟提着一把断刀冲在最前,满脸烟尘的策马奔驰,一边大喊道:“都不要乱!向本将靠拢!叔父在哪?杜提督在哪?谁看到叔父和杜提督了?” 曹文诏心头一沉,当即令身旁亲兵大喊:“曹总兵在此!”曹变蛟听到喊声,赶忙策马而来,曹文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从马上拽下,压在地上:“趴下!有重炮盯着咱们这些将官!” 话音未落,一发炮弹飞射而来,在他们身边炸起一片泥土,曹文诏、曹变蛟和杜文焕三人赶忙翻滚着转移,此时峡谷之中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也纷纷反应过来,寻找着各自的将官重新组队。 “侄儿追着那帮贼军,中了埋伏!”曹变蛟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山上贼军以火器攒射我军,谷口也被流寇的老营兵堵住了,侄儿冲杀了一阵,谷口实在太过狭窄,贼军又埋了地雷、设了拒马鹿角,侄儿冲杀不得,又担心叔父安全,只能先退回来了。” “两侧谷口,必然都有重兵据守!”曹文诏抬头看向两侧山林:“要冲出去,只能上山!全军下马步战,杀上山去!” 第222章 攻山 天鹅鸣叫一般的号声猛然在峡谷中响起,峡谷中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听到号声,仿佛得到了冲锋的号令,纷纷如猛虎一般跃起,扛着盾牌遮护要害,朝着山林冲锋而上。 “重炮转向麻烦,斜着跑、不要停下来!”曹文诏揪住曹变蛟嘱咐一句,又推了他一把:“日章正面强攻,你领善射的亲兵从侧面绕到侧翼,用弓箭压制贼军!” 曹变蛟点点头,猛的从地上跃起,领兵朝山林杀去,曹文诏在地上一滚,躲进一具尸体之后,皱着双眉扫视着远处火光不断的山林,挥了挥手:“全军压上!想活命就别怕死!武乡贼近战打不过咱们!杀过去,便能凿透敌阵、夺路而走!” 喊杀声瞬间填满整个峡谷,吴成不由得握紧腰间雁翎刀:“不愧是大明翘楚的强军,突然遭袭,这么快的时间便能组织反击,若是被他们杀上山来,咱们如何能拦?” 挥动令旗,吴成沉声下令:“观察手把曹文诏找出来!集中火力轰击攻山的官军!火铳手准备迎敌!” 战鼓雷动、哨声鸣响,布置在山上的火炮调转炮口轰击攻山的秦兵步卒和下马攀山的辽东铁骑,但他们显然也清楚密集的军阵极易遭到武乡义军优势火力的重点照顾,拉成了一个松散的队形,借着林木的掩护闪转腾挪。 黄锦伏在一面泥土垒成的胸墙上,远处山林之中影影绰绰满是人影,喊杀声越来越近,黄锦冷哼一声,喝道:“火铳手准备齐射!各部,听我号令放铳!” 山坡之上,武乡义军挖掘了两重壕沟,壕沟前八十步的树木全部砍伐清理,最后一重壕沟后用泥土垒起一道胸墙,武乡义军的火铳手便将火铳架在胸墙上,只等命令一下便齐射开火,他们身后还有两列铳手负责填装弹药,保证第一列的铳手接过新铳就能直接开火。 秦兵步卒和辽东铁骑冲的飞快,不一会儿,便有秦军家丁冲出树林,绳框绑着的震天雷在头顶极速旋转着,黄锦眯了眯眼,捂住一侧耳朵,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齐射,开火!” 尖锐的哨声响起,随即便是震天动地的铳声炸响,铅弹泼雨一般扫向那些秦兵家丁,正兵营使用的,不是三眼铳等火门铳,而是经过严格检验的鸟铳,百步之内都有杀伤力,那些见惯了三眼铳这些射程短、威力小的火门铳的秦兵家丁万万没想到会在如此远的距离里遭到火铳打击,根本毫无防备,身上的衣甲瞬间被铅弹撕裂,铅弹钻入肉体中,搅碎了他们的内脏,让他们一个个翻到在地。 本来准备投掷破阵的震天雷落在地上,顺着山坡向紧随其后的秦兵步卒滚去,那些秦兵步卒顿时大乱,纷纷躲闪,有些躲避不及的被震天雷炸翻,又被火铳齐射取走了性命。 “不要乱!弓手铳手上前压制!把虎蹲炮搬来!”杜文焕紧贴在一棵大树后,眯着眼观察了一会儿,朝附近一棵树后藏着的亲兵伸出手:“一百余步,取本将弓来!” 那名亲兵在地上一个翻滚滚到杜文焕躲着的树后,为他送上一把装饰精美的战弓,杜文焕深吸口气,搭上一发羽箭,将弓弦拉满,猛的闪身出去,一箭斜射而出。 胸墙后一名黄锦的亲兵将木哨含在嘴里吹响,未想到刚刚吹了一半,一发羽箭忽然从天而降,斜着射进他的额间,贯穿了他的大脑,那亲兵扑倒在地,哨声也戛然而止。 胸墙后的义军军官,有些听见了哨响,也吹响了木哨,有些却没听见,听到附近有哨声响起,这才凌乱的吹起哨来,义军火铳手自然也跟着凌乱起来,没有齐射形成的密集火力,那些秦兵步卒和辽东铁骑趁机杀了上来,用三眼铳、一窝蜂和弓箭压制胸墙后的武乡义军。 杜文焕又是一个闪身射翻了一名义军鼓手,他观察的很清楚,武乡义军的火铳齐射,需要鼓号哨声来引导节奏,只要打乱了他们的鼓号哨声,便能打乱他们的齐射,没有齐射在一瞬间爆发出的密不透风的火力密度,冲山的秦兵和辽东铁骑就能找到缝隙逼近敌阵,依靠高超的弓术压制敌军,创造搅进敌阵肉搏的机会。 杜文焕正要闪身躲进树里,双耳忽然捕捉到一阵空气摩擦的尖啸声,下意识的一侧头,只听得“当”的一声响,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扭断他的脖子,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填满他的双耳,杜文焕身子一旋,扑到在地,头盔滚落在地上,侧面出现一道深深的划痕,想来是刚刚那发袭来的铅弹擦着他的头盔弹了出去。 “有高手!”杜文焕心脏都差点跳了出来,抄起头盔往头上一扣,赶忙滚到树后,朝着赶来的亲兵怒吼着:“他娘的!虎蹲炮呢?怎么还没搬上来?” “这鸟厮箭法比老岳还强,可惜,他若不是闪了那么下,就能射穿他的脑袋!”黄锦遗憾的将手中三长铳扔给亲兵,见涌来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越来越多,冷冷一笑:“神机箭车推上来,让他们好好吃一壶!” 神机箭车被推上胸墙后垒起的土台,火药燃烧的硝烟味弥漫四野,冲山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见状,慌忙掉头往树林里躲,火箭有效射程能达到五百余步,这么近的距离里被成千上万的火箭覆盖,神仙也得丢了性命。 “咻咻”声接连不断的响起,白烟在胸墙上方形成一道薄雾,每辆神机箭车装载火箭三百余发,数千支火箭飞射而来,还没逃进树林里的官军瞬间被射成了筛子,躲在树林中的官军连头都不敢抬,只能缩在大树之后等飞蝗一般的火箭过去。 “快装箭!火铳齐射不要停!”黄锦怒吼下令,忽然听见山顶的战鼓变了一个节奏,扭头看去,却见山顶令旗兵正不断重复挥舞着领旗,不由得凝眉看去:“放弃前沿阵地后撤?怎么回事?”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黄副元帅,侧翼被曹变蛟领辽东军闯进阵来了,绵元帅和吴将军让您马上后撤至山腰防线!” 第223章 绝境 曹变蛟长长出了口气,杜文焕攻击的正面,是坡度相对较缓的山坡,杜文焕集中兵力重点攻击,武乡义军也将防线的重点摆在了那。 曹变蛟趁机领着数百精锐从侧翼摸了过来,这条路很不好走,有好几个落差极大的坡度,好在热闹非凡的正面战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曹变蛟等人便抛下多余负重、解下盔甲,只带弓箭刀枪,搭着人梯攀爬山壁,遇到落差大的,便用腰带相连攀爬而上,逼近武乡义军前沿阵地侧翼。 侧翼留守的义军战士见曹变蛟等人攀爬而来,当即用火铳轮番轰击,曹变蛟等人便借助树木掩护乱射箭矢压制,他们都是专门挑出来的好手,箭射得又快又准,胸墙后的战士不断被射倒,火铳射击凌乱了起来,曹变蛟等人趁机涌上。 义军阵地侧翼便是一面矮崖,因此没有挖掘壕沟,只筑了胸墙,曹变蛟一马当先翻过胸墙乱砍,义军战士哪是他的对手?当即就被砍翻两人。 吴成见胸墙被突破,只能下令放弃前沿阵地,让守军转移到山腰,山腰上也筑有胸墙壕沟,作为武乡义军的第二道防线。 “不要停步,趁势杀上去!”曹变蛟放声怒吼,杜文焕的秦兵也翻越胸墙冲了过来,两人合兵一处,就要衔尾追杀,直接杀进武乡义军的第二道防线中。 就在此时,尖锐的木哨声又一次响起,那些逃向第二道防线的义军战士赶忙向两侧绕去,曹变蛟心中一紧,却见远处武乡义军第二道胸墙上有数个大圆球被推了上来,刺鼻的火油味连他所处的位置都能闻到,举着火把的义军战士将它们一个个点燃,随即直接从胸墙上推了下来! 被火焰包裹的滚石顺着山坡一路滚下来,引燃了沿途所有的草木,偶尔被山坡上的小石子绊到,便会微微弹起改变方向,一路乱弹乱跳朝着秦兵和辽东铁骑砸来。 “小心!”曹变蛟感觉到炽热的火焰扑面而来的感觉,慌忙大喊提醒,但用不着他的提醒,翻过胸墙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见巨大的火球滚来,顿时乱成一团,纷纷四散躲避,躲避不及的,被火焰沾上,顷刻间便被引燃了衣物,成了一个个被火焰包裹的火人,惨叫着倒在地上翻滚不停,有些经受不住火烧的兵卒带着满身火焰痛苦哀嚎着到处乱跑,又把大火带到了更多的地方。 有些秦兵和辽东铁骑试图躲在胸墙后,但临时垒起的胸墙根本拦不住滚石的冲击,被直接撞垮,不少秦兵和辽东铁骑措手不及,被撞得人仰马翻、碾得血肉模糊,更多的则慌乱的往树林里钻去。 那些火球碾出一条条火路,余势却依然不减,撞进树林之中,只听得咔嚓咔嚓的树干断裂声,干燥的树木也被火引燃,不一会儿,便烧成了一片浓烟滚滚的火海。 “官军乱了!”吴成挥动令旗,喝令道:“再让他们尝尝炸药包的滋味,军阵重组,准备反冲击!” 曹变蛟刚从地上爬起来,便见无数黑点顺着山坡一路滚来,火绳燃烧的滋滋声清晰可闻,曹变蛟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个用麻绳捆被子一般捆着的方形包裹,曹变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那燃烧的火绳让他心惊胆战,慌忙手脚并用的爬起身来,掉头往残缺不全的胸墙后钻。 爆炸的气浪将胸墙上的泥土震下,如雨点般砸在曹变蛟脸上,他却顾不得去抹,只感觉双耳止不住的嗡鸣、大脑一阵阵眩晕恶心,挣扎着爬起来,却见胸墙外无数反应不及的秦兵和辽东铁骑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炸药包中裹着的碎石碎瓦炸得他们满身血洞,鲜血淋漓的残臂断肢、碎肉肠子满地都是,让头还在嗡嗡响的曹变蛟不由得一阵恶心。 武乡义军的鼓点声有节奏的响了起来,义军战士列成整齐的长阵,如一堵坚实的高墙一般压迫而来,火铳手列在最前,一列射完停步装弹,二列立即接替他们的位置继续射击,三列紧随而上,整齐有序的轮射前进,收割着慌乱的秦兵和辽东铁骑的性命。 火铳手之后,便是如密林一般的长矛,反射着火焰的光芒,刺灼着敌军的双目,也让人由心底窜着寒意。 盾牌手分列两翼,一面前进一面用钢刀敲击盾牌,每一次敲击都齐声发出一阵虎吼,如同虎啸山林,令人胆寒。 曹变蛟咬了咬牙,若是堂堂而战,武乡义军这简单的阵势根本拦不住他和辽东铁骑的冲击,但如今冲山的军将兵卒已经被火球和炸药搅得大乱,军心已乱,他纠集不了足够的勇士,零散的兵将面对结阵的敌军就是去送死,曹变蛟勇悍无谓,但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脑子一热就往上冲。 杜文焕也和他一样的想法,灰头土脸的冲上来扯住曹变蛟就走:“小曹将军,军心已乱,不可再战!武乡贼近战搏杀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也不会冒险冲进山林和咱们搅在一起,我等暂且退兵,整顿兵马再来攻山!” 曹变蛟点点头,就着台阶便往下滚,喝令亲兵大喊收兵,随着杜文焕一起朝山下逃去。 武乡义军的火炮还在轰击山谷,曹文诏只能收拢残兵退到山脚,以树林为掩护暂且藏身,等待曹变蛟等人攻击的结果,曹变蛟败退下山,便寻到他身边:“叔父!山上都被武乡贼封死了,他们火器犀利、准备充分,我等根本无法突破!” “小曹将军说的对!”杜文焕一脸焦急:“我军仰攻本就艰险,武乡贼火器太过凶猛,还未与敌搏战便伤亡上千,武乡贼有上万兵马,依托山势层层防御,咱们这几千人,根本不够他们吃的!” 一发炮弹飞射而来,砸断了一棵大树,落进了躲在树后的人堆里,瞬间碾出一条血路,曹文诏抬头看去,苦笑一声:“武乡贼开始集中火力轰击咱们了,这么片小树林,能躲多久?” 曹文诏仰天一叹,摸着手中马刀,双目含泪冲杜文焕和曹变蛟说道:“无路可逃也!我一时骄傲大意,误中贼寇奸计,陷此绝境,皆我之过!只害苦了你们两个,陪我一起为国捐躯。”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喊声从山谷谷口传来,无数农民军的兵马奔腾而来,人人都高喊着:“杀曹贼!报血仇!” “曹文诏面上大喜,站起身来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天助我也!” 第224章 争功 “杀曹贼!报血仇!”震天的喊杀声响起,无数农民军乱糟糟的涌向山谷之中,几名反王领着老营兵冲锋在前,一名方脸阔面、身穿蓝袍的汉子最为激动,挥着马刀大喊着:“你们都看见了!官军从山上溃下来了!官军败了!杀曹贼!为王大哥报仇啊!” “点灯子赵胜,还有老回回、满天星不是说好了听号令一齐进攻吗?他们发的什么疯?”王自用狠狠骂了一句,按照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事先约定,农民军屯重兵于谷口,迫使官军只能攀山夺路,待武乡义军用火器消磨掉官军的士气军心,农民军再依从山顶武乡义军的号旗进攻,一同围杀曹文诏。 计划一开始进行的很顺利,但曹变蛟和杜文焕进攻受挫从山上败退下来时,有几部反王却忽然挥动本部发起了进攻,将本来严阵以待的农民军各部搅成一团乱麻! 有些农民军部队以为进攻开始,跟着一齐往上涌,有些见山顶的号旗没有动静,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他们见曹贼受挫,便要抢为王大哥报仇之功了!”李自成又惊又怒,抢话啐道:“一群蠢材!贪功争功的蠢货!” “太着急了!”高迎祥怒喝一声,转头冲王自用说道:“王和尚,若是让他们去和曹文诏放对,必然大败,到时候曹贼裹着溃兵而来,咱们如何据守?不如干脆全军压上,奋力一搏,尚有一线胜机!” 王自用抬头看向远处山顶,武乡义军的号旗急促的甩动着,那是事先约定的撤兵号令,王自用咬了咬牙,又看向山谷之中正在整队的秦兵和辽东铁骑,山谷另一侧也是烟尘滚滚,罗汝才和数名反王的大旗招摇不停,王自用双目一沉,喃喃念道:“他娘的,取曹文诏首级、为王嘉胤报仇的功劳怎么能让给你们?老子才是诸部盟主,谁也别跟额抢!” 寒光一闪,腰刀在手,王自用用尽全力怒吼道:“全军压上!诛杀曹文诏者,额让他独领一营、给他一个将军的位子!” 喊杀声填满整个山谷,吴成忍不住怒骂出声:“草他姥姥!无组织无纪律,官军不过受了小挫,军心未败、军制未散、战心士气仍在,他们也是一堆新败之师,此时就着急忙慌的进攻,如何能打得过?” 一旁的绵正宇也是满脸又急又怒:“农民军若败,曹文诏必然驱动溃兵冲开谷口阻截,曹文诏若逃出去,咱们怕是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让曹文诏逃出生天,这武乡,咱们就彻底待不下去!”吴成啐了一口口水,侧身传令:“集结各部,让岳副元帅也到咱们这边来集合,咱们这次真要真刀真枪的和曹文诏面对面搏杀一场了!” 农民军蜂拥杀来,掀起一片尘土,喊杀声震天动地,曹文诏却冷哼一声,提着马刀和三眼铳来到军阵前,冷眼扫视着结成一个个方阵的辽东铁骑和秦兵步卒,三眼铳遥遥指向杀来的农民军,喝道:“都听见了?‘杀曹贼、报血仇’,报的什么仇?你们从陕西一路杀来,谁手上没沾着流寇的血?若不拼死作战,谁人能得活?尔等想要保命,唯有拼死一搏,杀透重围!” 曹文诏转过身去,直面扑来的农民军,喝令道:“杜日章!曹变蛟!立本总兵左右!今日一战,我等带头冲阵!有进无退、有死无生,旦有后退者,必惨死乱刀之下!” 杜文焕和曹变蛟听令而出,分立曹文诏两侧,数千秦兵和辽东铁骑一齐发出一声虎吼,顿时声震九天,一瞬间便盖过农民军嘈杂的喊杀声,最前列冲来的骑兵被这一阵虎吼骇得心中惊惧,不少人竟勒马观望起来。 曹文诏轻蔑一笑,三眼铳奋力向前一指,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全军!杀!” 秦兵和辽东骑兵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挥舞着各式兵器悍不畏死的冲向数倍于己的农民军,农民军的骑兵在狭长的山谷中也无法展开跑马,又有不少骑手战马被官军意料之外的决死反扑惊住停下观望,还未与官军交战便自乱阵脚,被官军飞快逼到身前。 无论是秦军的家丁步卒,还是曹文诏的辽东铁骑,都人人善射、个个携弓,他们逼到五十步内,便取下弓箭一边奔跑一边放箭,近距离攒射农民军军阵,一口气将箭囊里的箭矢射出大半,如此近的距离,一轮密集的箭雨如雨点般覆盖农民军的骑兵,顿时射翻勒一片人马,农民军本就凌乱的冲锋如湍急的河水撞到大坝上一般猛然一滞,曹文诏趁机领军撞进阵来。 农民军和官军混战在一起,双方本就不严整的军阵刚开始便解了体,没有阵形、没有配合,只有单对单、刀对刀的面对面搏杀,血腥味在山谷中弥漫,刀枪入肉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惨叫声连绵不绝,一个个英勇的战士哀嚎着倒下,又被无数双脚踩踏而过、或被一把雪亮钢刀取走性命。 “下马步战!下马步战!”点灯子赵胜在马上大喊大叫着,山谷之中不利跑马,如今两军混战,人马都堆在一起,骑在马上还不如步战灵活,赵胜踩着马鞍正要跳下马去,忽见远处曹变蛟踏着一名辽东铁骑的盾牌跃上高空,在空中弯弓搭箭,照他面门一箭射来,赵胜心中大惊,慌忙横刀遮住面门,那羽箭射在刀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赵胜只感觉虎口一麻,马刀脱手而出。 与此同时,曹文诏忽然逼到眼前,三眼铳猛然挥出,将赵胜胯下战马砸翻,随即身子一旋,手中马刀横斩而出,一抹残阳照在雪亮的刀刃上,耀眼的反光迷乱了赵胜的双眼,但赵胜反应极快,抽出腰间短刀试图抵挡。 金铁交鸣,震碎了赵胜的耳膜,落地还未站稳的赵胜跌倒在地,刚要仓皇起身,三眼铳已填满了视线的每一个缝隙,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嘴里如打翻了食铺,咸的腥的一股脑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曹文诏一脚踹飞赵胜的脑壳,冷哼一声,一刀将它的人头剁下,高高举起,如巨龙一般怒吼:“拦我者!死!” 第225章 溃局 “点灯子死了!点灯子死了!”无数农民军兵卒慌乱的喊了起来,点灯子所部军卒见首领授首,顿时军心大乱、士气大挫,老营兵带头扔下武器掉头逃跑,不少战兵也随之溃逃起来。 “不准逃!逃跑的都杀了!”绰号邢红狼的邢文钊见本部兵马也有人跟着逃了起来,顿时大怒,策马踏翻了一名逃跑的战兵,挥着马鞭乱打乱砸、挥刀砍杀着逃跑的农民军战兵,怒吼着试图阻止农民军兵卒逃跑,倒也有些效果,有些战兵本就是随波逐流,被邢文钊的刀鞭逼着停住脚步,重新汇入军阵之中。 但邢文钊如此招摇,又怎会不引起曹文诏等人的注意?曹变蛟故技重施,踩着亲兵的盾牌借力跃上高空,在空中扭身瞄准,弓弦拉满,激射而出。 邢文钊眼见一箭飞来,青天白日之下,箭锋反射的寒光如同流星一般,竟比高悬空中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邢文钊不由自主的抬了抬手,猛然醒悟过来,慌忙侧头去躲,却已经太迟了,那发箭矢“噗”的一声扎进他的眼眶,一息之间便洞穿了他的头颅,邢文钊惨叫一声,身子一晃,坠落马下。 一眨眼间,便有两名反王阵亡,农民军顿时大乱,刚刚止住的溃势顿时又如决堤洪水一般不可遏制的崩溃,惊叫声和惨叫声填满整个山谷。 “驱赶溃兵冲阵!”曹文诏怒吼下令,虎目又捕捉到一名反王,三眼铳遥遥一指:“老回回!下一个,击破他!” 老回回本就对曹文诏有心理阴影,之前一直鼓动着试图逃遁河南以避曹文诏,如今为争功而上战场,根本没做好死战的决心,眼见接连两名反王阵亡,心中已是惊惧不已。 又见曹文诏领军直冲自己而来,身前战兵和老营兵竟无人能挡,不少人慌忙躲避、刀劈一般朝两边分开,放任曹文诏冲杀而来,顿时慌了神,掉转马头就要逃跑,却不想胯下战马被一具尸体绊了一跤,带着主人一起翻倒在地,老回回摔了个狗啃泥,手忙脚乱的想要爬起来,却听得脑后呼呼风响。 好在身旁老营兵忠勇,扑上去抵挡了一阵,老回回慌忙起身往乱军中躲避,刚刚隐入一名战兵身后,忽的肩上一痛,却是杜文焕一箭射来,羽箭撕裂了他的肩甲和血肉,贯穿了他的肩膀,老回回更不敢返身作战,仓皇抱头鼠窜起来,他所部农民军见主帅逃跑,顿时战心大挫,也随之奔逃起来。 曹文诏微微喘了口气,从脚下老营兵的尸体里拔出马刀,眯着眼搜寻了一会儿,三眼铳又是一指:“蝎子块拓养坤,下一个,杀破他!” 一声令下,大旗摇动,曹文诏一马当先,秦兵军将和辽东铁骑都随他一起争先恐后的调转方向继续冲杀,没有纪律、没有阵形,数千人,踩踏得大地都在颤动、怒吼得风云都在扰动,势若山崩、锐不可当。 蝎子块本已跳下马准备步战,见曹文诏杀来,挥舞着长枪便迎了上来,趁着秦兵和辽东军被混乱重叠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所阻,领着数十名亲兵欲夹攻曹文诏,曹文诏却全然不惧,抖擞精神左冲右突,刀舞铳砸,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蝎子块见身旁武艺高强的亲兵被曹文诏砍瓜切菜一般砍翻砸倒,骇得手软脚软,被曹文诏瞥见空隙一刀将右手齐腕砍落,蝎子块顾不得疼,捂着断手在亲兵救护下往乱军中躲藏,曹文诏还要追杀,忽听得一声大吼传来:“曹贼!还王大哥命来!” 曹文诏侧头一看,却是罗汝才杀到,手中朴刀直往曹文诏脖颈砍去,曹文诏冷哼一声,挥刀格开,三眼铳猛的向罗汝才横扫,罗汝才架拦不得,赶忙跳开。 与此同时,又有两名反王赶来夹攻,乃是乱世王郭应聘和五条龙吴云朝,曹文诏却毫无惧怯,奋勇力战三王,四人就在乱军之中鏖战冲突,钢刀若银叶交合飞舞、长枪如神龙飞翔亮爪,周围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一时都看得呆了,竟无一人敢上前。 但这战场之上不单单有曹文诏一个杀神,浑身浴血的曹变蛟杀透重围加入战团,一箭射翻了毫无准备的吴云朝,郭应聘见曹变蛟杀来,顿时大惊失色,手上脚下都乱了套,被曹文诏寻见空隙抢上前来,挥舞着三眼铳乱砸,正中郭应聘脑袋,头盔当的一声凹陷下去,郭应聘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脑浆混着鲜血流了一地。 罗汝才即便再能厮杀,也不是曹文诏和曹变蛟的对手,只能满脸愤恨的怒骂一声,拖着朴刀钻入乱军之中逃跑,周围围着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见又有两名反王阵亡、曹文诏如此神勇,谁还敢上前送死?纷纷跟着罗汝才逃跑起来。 曹文诏也有些泄力,身子摇摇晃晃差点跌倒,赶忙用三眼铳当拐杖撑住,身旁曹变蛟上前扶住,曹文诏摆了摆手,喘着粗气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却见前来围攻的农民军大多狼狈逃窜,杜文焕正竖起大旗向他靠拢,秦兵和辽东军也在杜文焕的指挥下重新列阵,而远处谷口,王自用的大旗停在谷口处,数倍于己的农民军竟无人敢向前,几名溃败的反王汇入王自用的队伍中,更多的,则直接越过他的大旗逃出山谷。 曹文诏哈哈大笑起来:“王自用,战又不敢战、退又不想退,也好,我等再奋力厮杀一场,彻底杀崩他们!” 数千人齐声虎吼,谷口的农民军心惊胆战,纷纷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曹文诏马刀一挥,秦兵和辽东军如奔腾的洪水一般杀向农民军军阵,王自用的大旗停了一会儿,随即猛的倾倒,朝着谷外狼狈而走,农民军军阵轰然解体,所有人都在转身拼命奔逃。 “无胆鼠辈!哈哈!谁能挡我?谁敢挡我!”曹文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却猛然一顿,曹文诏忽然浑身一紧,那是尸山血海里磨练出来的直觉在提醒他威胁的来临,曹文诏紧皱双眉扭头看去,却见他们身后,一条细细的红线正在向着这片战场推进,赤红的旗帜在风中招摇飘扬。 曹文诏咬了咬牙,恶狠狠的吐出三个字来:“武乡贼!” 第226章 救场 “几万农民军,竟然被曹文诏一支残兵杀败了!”绵正宇扫视着战场上扭曲的尸体,武乡义军稳步推进,狼狈逃窜的农民军溃兵纷纷绕过他们的军阵,而有些老营兵和战兵似乎找到了主心骨,自发的重新组队,跟在武乡义军的军阵后。 “一支没有思想、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军队,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自然一击而溃!”吴成一脸严峻的看着远处的官军军阵,官军也在重新组阵,他们分出人手四处捕捉溃兵俘虏,大部则停在谷口位置等待着武乡义军逼近,抓紧时间休整、积蓄体力。 “曹文诏还真准备和我们大战一场了!”岳拱脸色沉黑如碳,紧握着手中宝弓:“他们击溃了王自用,直接逃出谷去便是,如今却堂堂列阵,这是要和咱们拼命了!” “曹文诏以残兵击破数万农民军,再杀败咱们,他就能扭败为胜,而且是一场全胜!”黄锦面色凝重,扭头冲吴成问道:“我们人数虽然占优,但堂堂对战,绝不是曹文诏的对手,撤军,我们还能另寻机会,打了这一仗,咱们必然损失惨重,万一战败,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会有其他的机会了!”吴成摇了摇头:“曹文诏是个难对付的,犯过一次错就不会再犯第二次,若是这一战不能将他围歼、让他在此授首,他日他再卷土重来,我们根本没法抵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 黄锦眉间紧皱,劝道:“可是光靠咱们,如何能对付得了曹文诏?” “有时候,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打不过敌人便时时想着逃避,我们也只会像这些农民军一样,被人追兔子一般赶来赶去!”吴成沉声道,扭头扫视了一圈军阵后越聚越多的零散农民军,冷冷一笑:“再说了,数万农民军,难道就没有一两个英雄豪杰?我们,绝不会孤军奋战!” “吴将军说的对!”武绍也嚷嚷了起来:“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这天下不止一个曹文诏,咱们这次这么好的机会都逃了,下次呢?下下次呢?难道一直逃、一直避吗?” 黄锦一时词穷,看向绵正宇,绵正宇却冲吴成点了点头,斩钉截铁的说道:“我支持吴家的,此战只能有进无退、奋死一搏,吴家的,咱们亲自领军冲锋,你领亲兵压阵督战,敢有怯战后退的,你亲自执行战场军法!” 吴成明白绵正宇让他压阵督战,是把他摆在最安全的地方,摸了摸胸口的护身符,正要说话,绵正宇却摆了摆手,加快步伐来到军阵最前方,右手握拳高举,军阵轰然停步,战鼓号角之声也随之停歇。 绵正宇扫视着军阵中的战士们,声如洪钟,话语却如同拉家常一般:“俺老绵,你们都认识,不少军将教导,和俺还是一个屯村里出来的,俺老绵活了四十多岁,人人都说俺是个老实良善的人,俺那百户、这元帅,都是别人推着上去的,俺一直只想拉扯大家里的孩子、陪着老婆子老老实实过完一生。” “可俺却成了山西的反贼巨寇,挥起刀枪,和朝廷作对!”绵正宇幽幽一叹:“怎会走到如此地步?因为这朝廷不让良善人活!这世道不让老实人活!忠勇的军士,要活活饿死、充作炮灰!无辜的百姓,要受灾受穷、衣不蔽体、易子而食!良善的村户,要被官军杀良冒功!老实的屯民,要被大山一般的租贷压得透不过气来!” “吴将军和俺说,唯有反抗、唯有推翻这世道朝廷、唯有改天换地,咱们这些老实良善的人,才有一条活路,俺信了他,所以老老实实活到了今天!”绵正宇指向军阵中得战士,怒喝道:“你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有多少入了武乡义军才吃上一顿饱饭?有多少人是武乡义军来后,才卸了身上的租贷?你们有谁从了武乡义军,才真正做了‘人’?” 军阵微微有些骚动,战士们双眼喷发着炽热的目光,绵正宇微微点点头,转身指向官军的军阵:“你们应该都听过逃难百姓的那句话,‘宁被流贼抢,不教曹兵挡。流贼抢有限,曹兵害无穷。流贼抢民财,曹兵杀民命’,曹文诏一路行来,不知烧杀了多少村寨、杀害多少百姓,如今若不能彻底剿灭他们,他日卷土重来,你们还会有今日的生活吗?你们还能有美好的未来吗?” 官军军阵动了起来,他们驱赶着农民军溃兵和俘虏朝武乡义军的军阵冲来,绵正宇退入阵中,立在向前迈步的火铳阵身旁,高高举起手中雁翎刀:“弟兄们!想一想,你们是为谁而战!” “为自己!为家人!”义军战士齐声怒吼,绵正宇狠狠挥刀,哨声响彻山谷,火铳齐声雷鸣,暴雨一般席卷了乱糟糟扑来的农民军溃兵和俘虏,人潮猛然一滞,无数人如割麦子一般倒下,哀嚎声不绝于耳。 “为自己、为家人、为了你们子孙后代美好的生活!”绵正宇用尽全身力气怒吼着,雁翎刀再一次高高举起:“为了这些,你们该如何作战?” “死战到底!死战到底!”战士们又一次齐声怒吼起来,声震九霄,漫山遍野逃跑的农民军溃兵都被这惊天的怒吼震撼,不少人停下脚步,躲在山林之中、立在山谷之中远远观望着。 雁翎刀狠狠劈下,铳声又一次响起,与此同时,山上重新调整完毕的炮队也开始轰隆开火,但官军依旧坚定不移的驱赶着溃兵杀来,他们清楚严整的阵势在武乡义军的优势火力下就是活靶子,干脆三三两两混入溃兵之中,分散着队形冲杀而来。 一波箭雨飞射而来,无数火铳手被射翻倒地,却没有一人怯战,战鼓变了个节奏,火铳手扶持着受伤的同袍退后,长矛手迈步向前接替他们的位置,寒光闪闪的长矛如同一道钢铁之墙,直直指向蜂拥而来的人潮。 穿着黑铁盔甲的秦兵家丁从溃军中杀了出来,嚎叫着扑向武乡义军的长矛阵,山谷之中,红与黑轰然撞在一起。 第227章 混乱 “死战到底!死战到底!”震天的吼声远远传来,随即便是雷霆一般的火铳齐射声次第响起,正在翻山逃跑的张献忠浑身一震,扭头朝山谷中看去,只见山谷之中硝烟弥漫,一排排被驱赶着冲阵的农民军溃兵割麦子一般倒下,混在溃兵之中的秦兵和辽东军取下弓箭,正仰天开弓、射出一波波箭雨。 “武乡义军,竟然还敢跟曹贼交战!”身旁一名青年将佐惊呼一声,乃是张献忠的义子孙可望:“义父,武乡义军是疯了吗?他们火器犀利,但底蕴太差,若论搏杀混战,他们连诸部都不如,如今诸部皆溃,他们却与曹贼堂堂而战,这不是要白白把命送在这?” 张献忠没有回话,扶着一棵被炸断的树干,紧咬着下唇、鼻孔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山谷里的战况,武乡义军的铳手遭到箭雨洗礼,缺乏盔甲防护的铳手被射翻无数,余者扶持着伤兵后退,武乡义军的长矛手迈步向前接替位置,秦兵和辽东军趁着这阵形轮换的空隙杀了上来。 “刺!刺!”武乡义军长矛手齐声怒吼,长矛狠狠刺出,冲阵而来的秦兵家丁、辽东铁骑面对如林刺来的长矛根本无法下嘴,被刺倒、捅杀无数。 张献忠也研究过武乡义军的训练操典,清楚武乡义军的军阵,是以火铳手为核心,无论是长矛手还是刀牌手,都是为掩护火铳手、为火铳手提供安全的输出环境而存在的,武乡义军的长矛手不同于农民军和官军的近战步兵,是一支偏向防守的近战军队,他们的任务是以长矛结为堡垒、阻遏敌军冲阵,因此武乡义军的长矛手对个人武艺并不怎么看重,而是极为强调纪律和协作。 他们平日里的训练很简单,总结起来不过是“刺、收”两招,上了战场便随同口令行动,只用机械的刺出、收矛、再刺出,用密集的阵形和协调一致的行动,让冲阵的敌人始终要面对数根长矛从不同方向而来的同时捅刺、避无可避。 只要阻遏住敌军的冲锋,杀伤敌军的工作交给分散两翼的火铳手便行。 如今山谷之中便是如此,毫无纪律、仗着一腔血勇冲杀而来的官军如同巨浪拍在堤坝上,面对密林一般的长矛阵无可奈何,而武乡义军的火铳手已经重新组阵,列在长矛阵两翼的大盾之后,用三段击持续不断的轰击着冲阵而来的官军。 张献忠眉间紧锁,战场看似一时胶着,但曹文诏显然不会只有这点把戏,武乡义军的长矛阵,拦不住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曹文诏! 果不其然,官军稍稍停下冲阵的步伐,一面继续驱赶着溃兵消耗义军火力,一面抽调精锐,脱下碍事的盔甲,提着绳框框住的震天雷飞快的冲向武乡义军的军阵,他们身后是手持强弓的辽东军夷丁,再之后,则是身穿重甲、手扛盾牌的秦兵家丁。 武乡义军发现了他们的意图,火铳手开始集火射击那些手持震天雷的精锐,他们如猎豹一般迅捷灵活,但终究还是快不过横飞的铅弹,不断有人被射倒,只有寥寥几人冲到阵前抛掷出震天雷,炸起一朵朵土块烟雾、稍稍搅乱了武乡义军的长矛阵。 辽东军夷丁的趁机拉近了与武乡义军的距离,这些弓马娴熟的神射手射出一波箭雨,羽箭转往义军长矛手没有遮护的面部射去,一个个义军矛手被射翻,长矛阵也凌乱了起来,秦兵家丁趁机扑上,用手斧、投枪乱射,在义军军阵上砸开一个个缺口,再从这些缺口闯进阵中,追着义军长矛手贴身肉搏。 官军面对武乡义军密集的火铳齐射和严整的军阵无计可施,可如今乌陷入了混战之中,论贴身搏战,武乡义军的战士又岂是从小训练刀枪的家丁精锐对手?军阵顿时被搅得一团乱,堂堂阵战,成了刀对刀、枪对枪、面对面的捉对厮杀。 “武乡义军军阵乱了,混战起来,岂是曹贼对手?”孙可望扯着张献忠的衣襟:“义父,此战败局已定,咱们没必要在此陪葬,快逃!” 张献忠却无动于衷,依旧皱眉观察着山谷里的战事,官军和武乡义军搅在一起,武乡义军确实不是官军的对手,被砍翻杀倒的不计其数,但却没有出现一边倒的场景,他们没有一人退却、没有一人逃跑,所有人都在奋力厮杀着,明知不敌,也要抱着官军一起去死,有些义军战士甚至扔下碍事的武器,赤手空拳扑上去抱着一名家丁精锐撕咬,和他一起同归于尽。 张献忠的目光在战场上搜寻了一会儿,发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对这个叫毛孩的少年印象很深,曾经还动过招揽他的心思,这是个机灵聪慧的人,听说家中还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故而平日里都是小心谨慎的,遇到危险就跑。 但如今他却如同忽然犯了傻一般,身上挂着一道清晰可见、狰狞可怖的血口,却依旧挥舞着腰刀奋战不休,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那些秦兵和辽东军似乎也没想到武乡义军竟然没有崩溃,反倒毫不惜命的和他们一换一,惊怒之下失了举措,竟然被武乡义军搏命的打法杀得连连后退,直到曹文诏亲自领着亲兵投入混战之中,才稳住了阵脚。 “义父,快逃!”孙可望又拽了拽张献忠的衣袖:“再不走,等曹贼杀败了武乡义军,咱们也走不脱了!” “逃?往哪里逃?从陕西逃到山西、从河曲逃到沁水,又从沁水逃到武乡,还没逃够吗?”张献忠怒吼出声,提起手中朴刀:“他娘的!武乡义军拼死给咱们创造出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再逃了,还能逃到哪去?以后还有何仗能胜?” 张献忠甩开孙可望的手,看了一圈周围的农民军,有些依旧在抱头鼠窜,有些则和他一样停下脚步,观望着山谷里的战况。 张献忠啐了一口,喝道:“举额八大王的大旗!一起喊,是英雄好汉的就跟额八大王回去,杀曹贼!报血仇!” 第228章 濒死 战场上已经一片混乱,严整的军阵已经完全被突入阵中的官军搅乱,无论是长矛手、火铳手还是刀牌手,此时都不分军种,所有人都双目赤红的各自混战,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升腾,呛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吴成稍稍后退了一些,与混乱的战场拉开了一定距离,让亲兵摇动大旗、吹响木哨、擂动战鼓,试图纠集战士重新组阵,吴成很清楚,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双方战力差距实在太大了,武乡义军的战士不少人几个月前还是拿锄头的农户,根本不可能对付从小训练刀枪长大的家丁精锐和身经百战的关外夷丁,靠着血勇和意志能暂时抵挡,可若不重新组阵、没有纪律和团队的优势,最终只能面临着一场大败。 即便武乡义军能和曹文诏同归于尽,也没什么意义,大明不单单只有曹文诏这一个勇将,也不是只有这几千家丁精锐,武乡义军在这里打个全军覆没,一切从头开始,还如何应对朝廷之后的围剿? 只有重新列阵,依靠武乡义军优势的纪律和团队协作,给予官军大量杀伤,击破他们血勇和惧怯的临界点,让官军胆丧崩溃,如此,才能赢得这场混战的胜利。 毕竟官军杀散了农民军,谷口大开,他们并非无路可退,既然有退路,就没有必死的决心。 不断有人汇集在他的大旗之下,不仅有武乡义军的战士,也有农民军的战兵和老营兵,但官军明显也发觉了吴成重新组队的意图,不断有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冲杀而来,用弓箭攒射、用手斧投枪乱砸,用尽一切办法搅乱重新组阵的武乡义军。 “不要乱!火铳手压制敌军!步兵立即结阵!找不到军官的就找教导,找不到教导的就找老兵!农民军的弟兄们,跟着军阵行动、不要乱冲乱打!”吴成嘶吼得嗓子都有些哑了,脸上极为严峻,武乡义军成军时间太短,底蕴还是太薄,被官军突入阵中,不少战士便大脑一片空白,早忘了平日的操练和将官的命令,仗着血勇各自为战,基层的军官应变能力也不足,军阵一散便乱了套,根本没有收拢战士重新结阵的意识。 这让吴成重组军阵的努力极为困难,战场上太过嘈杂混乱,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又杀红了眼,根本没注意吴成的旗号鼓哨,前赴后继的和官军厮杀混战。 “小心!”绵长鹤忽然大吼一声,抽刀飞砍,一根断箭直扑吴成面门而来,吴成一惊,横刀一挡,只听的当的一声响,虎口一阵发麻。 一波箭雨激射而来,数百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冲杀而来,一瞬间搅入还未成型的军阵中,将军阵再一次搅乱,有人甚至直接杀透军阵,冲到吴成身前,绵长鹤嘶吼一声,领着亲兵上前阻挡,与他们混战一团。 吴成怒骂一声,取下背着的火铳填药,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寒光飞来,下意识的一屈身,一发羽箭叮的一声擦在他的肩甲上,弹飞出去,吴成扭头看去,却见身穿鱼鳞罩甲、头戴尖铁盔的曹文诏立在不远处弯弓搭箭瞄准人缝中的吴成,见吴成看来,冷哼一声,自知没有偷鸡的机会,当即将强弓收回弓囊,抽出腰间马刀、提着三眼铳,直往吴成所在的位置杀来。 一名农民军老营兵见曹文诏的着装,知道他必是领兵大将,当即挥舞着战刀扑上,曹文诏却闪也没闪,见那老营兵冲近,三眼铳猛然一扫,那老营兵赶忙提盾去挡,被扫的一个踉跄,曹文诏趁机扑上,身子一旋,刀锋抹过那名老营兵的脖子,那老营兵向前迈了两步,脖颈上出现一道血痕,一眨眼间,鲜血喷涌而出,他慌忙用手捂住跪倒在地,很快,又倒在了地上再没了声息。 曹文诏头也没回,依旧朝着吴成坚定不移的杀来。 两名义军战士挺着长矛朝曹文诏捅杀过去,曹文诏略微后退,身子微侧,三眼铳格开一根长矛,另一根则用手臂夹住,猛然扭身用力,将那义军长矛手甩在同袍身上,两人都没站稳,跌倒在地,曹文诏趁机攻上,三眼铳砸翻一人,马刀捅穿一人,取走了两人性命。 曹文诏喘了口气,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吴成,双眼流露出令人惊惧的杀意,如同猛虎见到兔子一般。 吴成冷静的可怕,心底一点波动都没有,按部就班的完成火铳填装的程序,稳稳瞄向曹文诏,扣动了扳机。 正在与另一名冲上来的义军战士搏杀的曹文诏反应极快,如猎豹一般敏捷的避过吴成的铳口,趁势忽然提速,大跃几步冲到吴成身前,马刀朝着吴成的脖子猛砍过去。 吴成反应也不慢,雁翎刀已飞速出鞘,在空中和曹文诏的马刀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响,曹文诏和吴成两人都微微后退一步,又飞快的攻杀而上,吴成毕竟是以逸待劳,动作稍快一些,雁翎刀带着呼呼的风声砍向曹文诏的脖子,曹文诏直起三眼铳格挡,雁翎刀砍在三眼铳满是刀痕的木柄上,木柄应声而断,曹文诏身子往后一仰,雁翎刀从他的护甲上划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好小子,有点本事!”曹文诏冷笑一声,将断柄当作投枪投向吴成,避得吴成收刀格飞断柄,而他则趁机拔出腰间匕首,单手用马刀舞出一阵刀花迷惑吴成,身子猛然一个旋转绕过吴成正面,匕首狠狠扎向吴成后背。 吴成赶忙一闪,只觉得背上一痛,匕首已经突破盔甲的连接处扎进肉里,吴成强忍着疼痛扭过身来,一手扭住曹文诏手臂,一手挥刀乱砍,曹文诏一时不备,腕上被吴成划了一刀,手一松,马刀跌落在地,匕首又留在了吴成身上,一时之间两手空空。 曹文诏奋力挣脱不得,手中又无兵器,见此情况,干脆撞进吴成怀里,一屈身,拦腰将吴成抱住,脚一勾,将吴成抱摔在地。 “小崽子,受死!”曹文诏骑在吴成身上,摸了一块石头朝吴成头部狠狠一砸,吴成只觉得太阳穴一阵剧痛、随即感觉天地都在旋转,双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229章 救命 不到一个半个时辰,山谷之中的战场上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武乡义军的战士、尚有血勇的农民军战兵和老营兵,还有曹文诏和杜文焕的辽东铁骑和秦兵,奋力拼命搏杀着,战场上已经彻底没了纪律和指挥,只有战士兵卒赤红着双眼各自搏命,用长矛、用腰刀、用盾牌、用石头,甚至用牙齿和拳头,奋力取走敌人的性命。 扭曲的尸体铺满了山谷中狭窄的道路,好几处已经堆成了小山,尸山之上也有着奋战不休的双方战士,鲜血汇成一条触目惊心的小溪缓缓流淌着,血腥味充盈了整个空气,哪怕是身经百战的秦兵家丁和辽东铁骑,也有人忍受不住呕吐起来。 这一仗已经彻底沦为了双方勇气和意志力的比拼,谁最先经受不住崩溃,谁便是万劫不复、全军覆没的下场。 绵正宇砍翻一名将背后露给自己的秦兵家丁,抹了一把面颊上还在不断涌着血珠的血口,左右看了看,身旁紧跟着的亲兵都被打散了,只剩下三四人还在身边,亲兵队伍里还混着几个农民军的老营兵,绵正宇在之前祭祀王嘉胤的场合里见过他们,之前是王嘉胤身边的护卫,王嘉胤死后跟了罗汝才,罗汝才逃了,他们却没有溃逃,反而一直在战场上厮杀,如今也是浑身浴血、气喘吁吁。 绵正宇冲他们点点头,返身继续冲杀,双方不用过多交流,那些老营兵也随着绵正宇一起冲杀,这支小小的队伍在混乱的战场上冲了一阵,绵正宇见前方数十名秦兵正围着一名挥舞着朴刀、血人一般的彪形大汉,怒喝一声冲了上去,那些秦兵毫无防备,被砍翻三四人才慌忙分兵抵挡,与绵正宇等人混战起来。 绵正宇杀透重围来到那彪形大汉身边,喝道:“武都头!见到吴家的没有?” 武绍身前倒着七八具秦兵的尸体,见绵正宇杀来,给一名呻吟不断的秦兵家丁补了刀,这才答道:“绵元帅!吴将军在后方重组军阵,我本来也要去与之汇合,半路撞到曹文诏纠集军兵朝吴将军位置杀去,我试图阻拦,官军有数百人,我只有七八个亲兵在左右,反倒被他们分兵围了。” “曹文诏朝吴家崽子那杀过去了?”绵正宇心头大急,慌忙扯了扯武绍:“武都头,岳副元帅和黄副元帅在对付曹变蛟和杜文焕,他们两个情况也十分危机,你速速去助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让曹变蛟和杜文焕脱身与曹文诏会和,俺先去给吴将军助战!” 武绍点点头,怒吼一声杀进乱军中,绵正宇喘了口气,继续朝后军杀去,不一会儿,却见绵长鹤挥舞着一把被血染得通红的长枪追着两名抱头鼠窜的辽东铁骑跑来,绵正宇心头一怒,领着亲兵上前砍翻两人,一脚将绵长鹤踹翻:“吴家的呢?让你看好他,你怎么不在他身边?” 绵长鹤仿佛大梦初醒,赤红的双眼恢复一丝清明,一拍额头,赶忙爬了起来:“老叔,咱们军阵被搅乱了,俺厮杀一阵,没注意成哥位置。” “废物!”绵正宇狠狠揍了绵长鹤一拳,心急火燎的往乱军中冲,绵长鹤吐了口血水,赶忙提着长枪跟上,两人又冲突了一会儿,身旁跟着的亲兵都被打散,这才发现吴成的身影,正见他被曹文诏摔翻砸晕,曹文诏抢过吴成的雁翎刀高高举起,就要给吴成致命一击。 “住手!”绵正宇大惊失色,但他隔着好几名搏杀的战士兵卒,一时也无法去救,只能眼睁睁看着曹文诏挥刀砍下。 正在此时,却见一道黑影闪过,将曹文诏扑到在地,一名被砍断了手的义军战士挥着自己的断手朝曹文诏劈头盖脸的乱打,一边打还一边赤红着双眼,疯癫一般的大喊着:“让你们吊着俺爹!让你们鞭死俺爹!让你们把俺们当猪狗!让你们把俺们当炮灰!爷爷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是之前在小林村公审时上台诉苦的那个俘虏兵!”绵长鹤喊了一声,无需绵正宇提醒,扛着枪便杀上前去开路,绵正宇趁机冲透人堆,来到吴成身旁,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发红,太阳穴上还不断涌着鲜血,绵正宇心头一紧,赶忙伸手探了探吴成的鼻息,见他还有呼吸,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就在此时,曹文诏已挣脱出来,一刀将那俘虏兵结果,气喘吁吁的站起身来,虎目冷冷扫视着绵正宇,见他盔甲齐备、年约四十有余,当即猜中他的身份:“尔可是,武乡贼贼首绵正宇?哈!没想到这一仗的最后,得咱们两军主将生死相搏!” 绵正宇提起刀立在吴成身前,见绵长鹤跟了上来,推了他一把:“带着吴家崽子,快走!” “老叔!”绵长鹤还要争辩,绵正宇却挥起刀背狠狠给了他一下:“听话!带着吴家的快走,保护好他,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要了你的脑袋!” 绵长鹤犹豫一阵,最终还是背着吴成往山林中钻去,曹文诏目送着他们离开,冷笑一声:“逃,能逃到哪去?他日本总兵卷土重来,再取你们全家性命!” 绵正宇懒得跟他废话,挥刀扑上前来,曹文诏如同机器一般,仿佛丝毫不知疲倦为何物,抖擞精神,也向绵正宇扑来,两人就在混乱的战场上闪转腾挪、战成一团,鏖斗七八个回合,曹文诏瞅了个空隙抢上前来,摆开架势催动全身气力狠狠一斩,绵正宇赶忙挥刀抵挡,两把雁翎刀应声而断。 两人干脆弃了刀,互相揪住双方的臂膀,左拧右摔,一齐如猛虎一般低吼角力起来,曹文诏到底技高一筹,使了个假动作让绵正宇露出破绽,猛然突前一步,扭身将绵正宇别倒在地。 曹文诏抄起一旁插在地上的一根长矛,狠狠向倒地的绵正宇扎去,绵正宇赶忙躲闪,但那长矛如毒蛇吐信一般刺来,扎穿了他的甲胄,从他腰部扎入,牢牢插在地上。 “你武艺还行,奈何官军不做去做反贼!”曹文诏狂妄的笑着,一脚踏在绵正宇身上,奋力拔着被绵正宇紧紧抓着的长矛:“流寇已经丧胆大溃,击破了你们,此战,某便能全胜!” 话音未落,两侧山林中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秦腔,如同山崩海啸一般震慑人心,一面“闯”字大旗迎风招摇、闯进谷来,曹文诏顿时脸色大变。 第230章 豪杰 高迎祥混在溃军之中仓皇攀山而逃,头盔不知扔到哪去,箭囊里的弓箭也掉了个干净,看起来狼狈不堪,但高迎祥却全然不顾,只顾着抱头鼠窜,双耳全是嘈杂凌乱的惨叫声和哀嚎咒骂声,不时还有喊杀声传来,在他听来,如同地狱恶鬼的咆哮,催着他拼命逃离这片鲜血淋漓的战场。 高迎祥不是不想与曹文诏大战一场,但数名反王被曹文诏攻杀击伤,身为盟主的王自用带头逃跑,以至于农民军军心动摇、士气大挫,兵无战心、将无死志,各部的老营兵和战兵逃得漫山遍野,这个时候还去和曹文诏作战,靠着闯营的这些人马,岂不是去送死? 为今之计,只有逃,而且要逃的比其他反王更快,只要保住性命就能收拢败军再流窜他处,实在不行,大不了弃山西遁入其他省份,以前他们这些“流寇”不都是这样打不过就跑的吗? “闯王!”衣服忽然被人扯住,高迎祥差点脚一滑摔倒在地,回头看去,却是李自成一脸焦急的拉着他:“闯王,您看看柳沟之中!” 高迎祥听话的抬头看去,却见柳沟山谷之中两支军队混战在一起,红与黑纠缠交织,如同两条咆哮的巨龙在互相撕扯啃咬。 “这是武乡义军?”高迎祥吃了一惊,不敢置信的看向那面鲜红的旗帜:“他们在两侧山林布阵,应该撤的比咱们还要轻松、快速,怎么反倒闯进柳沟和曹文诏混战在一起了?他们疯了吗?” “闯王!战事尚有可为!”李自成没有回答高迎祥的问题,急匆匆的说道:“闯王,闯营尚未参战便遇全军大溃,只能被迫撤军,但闯营军心未散、兵将未损,尚有一战之力,请闯王扬大旗、拢军士、回军作战,额愿做先锋冲阵,替闯王取那曹文诏项上人头!” “回军作战?靠咱们和武乡义军?”高迎祥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各部都溃了,曹文诏的武勇你也看见了,靠额们闯营一支孤军,如何能胜曹文诏?武乡义军已被曹部搅入阵中,他们底蕴不足,混战起来哪是那些秦兵和辽东军的对手?此战已经彻底失败了!” “此战没有败!”李自成怒吼一声,打断了高迎祥的话:“闯王!单靠额们或武乡义军,自然打不过曹贼,但如今曹部已被武乡义军拼死一搏彻底搅乱,他们也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了!此时他们就和那负重的骆驼一般,只需一根稻草就能压垮,只要咱们冲进战场,曹部官军必然士气大堕、军心大乱,此战就能全胜!” 高迎祥没有接话,只是怔怔的看着山谷里的战况,心中犹豫不绝,李自成看看他又看看山谷,忽然勃然大怒,起身喝道:“闯王!如此绝佳的机会都不能围杀曹文诏,日后咱们还如何对付他?今日再逃,又逃到哪去?难道日后日日都要逃命吗?闯王您就在此坐看便是,额自己收拢军卒、亲自领兵厮杀,灭曹文诏的功劳,都是闯王您的!” 话音刚落,忽听得远处山林中传来阵阵喊声,扛着朴刀、穿着醒目红衣的张献忠领着一群老营兵和战兵猛虎下山一般杀向战场,一边冲锋还在一边高喊:“武乡义军与曹贼血战到底,我等诸部义军,谁人没被曹贼杀戮亲眷战友?是好汉的,和八大王一起厮杀!诛曹贼!报血仇啊!” “张献忠,有胆识!”李自成轻轻点了点头,回头扫了高迎祥一眼,见他还在犹豫,眉间大皱,视线直接略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亲兵队伍,伸手点出一人:“赵老三,你是闯营的掌旗官,可有胆识与额回身作战?若是个软蛋,就把大旗交出来,在此护好闯王便是!” 赵老三和身边几个老营兵对视一眼,扫了眼高迎祥和李自成,又低声和身旁一名黝黑汉子说了两句,忽然奋力挥动双臂,将手中卷成一团的“闯”字大旗展开到极致:“闯将,我等愿意与您一起冲阵!” 李自成微微一笑,再也不看高迎祥,回身就往山下走,赵老三和一众高迎祥的亲兵紧随其后,与李自成的亲兵一起敲锣打鼓、呼喊口号收拢军卒,沿路的闯营战兵和老营兵见大旗招展,又听到号令,纷纷向李自成的位置汇集而来,在山林中结成阵势,缓缓逼向战场。 李自成回头看了看那面招摇的“闯”字大旗,又看了看身后数千闯营军卒,忽然间豪气冲云,扯着嗓子,唱起一曲嘹亮的秦腔来:“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李自成的亲兵一阵轰然,也随着李自成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唱了起来:“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炊烟绝,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闯营中陕西来的老营兵和战兵一个个眼含泪花,似乎是想起来他们为何会提着脑袋造反、为何要抛弃故土远来山西,不少人乱糟糟的跟唱起来,千万个声音渐渐汇集成一阵阵巨人的怒吼,震得天地都在晃动:“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其他诸部的战兵和老营兵听到这震天的歌声,也纷纷停下脚步,有些人低头抹着泪,默默跟着一起唱着,更多的人,则自发的汇入如墙一般推进的闯营之中,歌声更为宏亮,盖过了一切嘈杂的声响:“不若揭竿倡义帜,不纳捐来不交租。拼出性命挥刀枪,杀尽贪官与恶绅。四方豪杰群响应,杀得皇帝把头磕!” 李自成深吸两口气,抹了把挂在眼角的眼泪,冷冷一笑,农民军的战兵和老营兵,有几个没受过压迫?如今心中的怒火已经被勾了起来,而山谷里的官军,就是他们发泄的祭品! “咱们的血仇,咱们自己来报!全军冲锋!曹文诏以下,一个不留!” 第231章 歼灭 曹变蛟踏上尸体堆成的小山,一刀砍断尸堆上飘扬的“黄”字大旗,那名被他一骨朵砸下尸堆的武乡贼头目被亲兵救走,藏进了乱军之中,曹变蛟微微喘了口气,捂住了还在流血不止的右手。 那名武乡贼的头目在这尸堆上插旗,试图用醒目的大旗纠集散乱的武乡义军战士结阵,曹变蛟自然不可能让他得逞,领兵猛攻,将尸堆下还未成型的武乡贼军阵冲散,曹变蛟见那头目立在尸堆之上,便试图故技重施,踏着亲兵盾牌跃上高空弯弓,想要一箭直射其面门,未想那头目反应极快,而且放的一手好铳,忽然举铳便射,铅弹直接将曹变蛟抵在弓上的右手拇指射断。 曹变蛟吃痛,那一箭也射飞了,从空中跌下还差点摔倒,幸好有眼疾手快的亲兵扶住,曹变蛟心中发狠,干脆一把扯断只有皮肉相连的拇指扔在地上,顾不得处理伤口,抓着骨朵、提着马刀便往尸堆上冲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直扑那头目而去。 那头目也拔刀迎战,曹变蛟和他交手不过一合就认出来,他使的是边军的功夫,想来又是边镇的逃卒,曹变蛟却全无惧意,流寇之中边军的逃卒并不少,不知多少死在他的手下,如今眼前的这个头目,不过又是一个送死的刀下鬼而已。 战不几合,曹变蛟窥了个空隙,一骨朵将那头目砸翻,他被砸晕了过去,顺着尸堆一路滚下去,附近的武乡贼亲兵和兵卒冲上来抢人,将他抢进了乱军中,朝山林逃去,曹变蛟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只是砍断了他的大旗。 但是没用,根本没用,寻常的军队,主将被砸翻、大旗被砍倒,早就全军溃败了,这这些武乡贼却仿佛疯了一般,没了指挥便各自为战,他们明明不是秦兵和辽东铁骑的对手,却视死如归、前赴后继的冲上来,即便倒地濒死,也要生生从官军军将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怎么还不溃?怎么还不逃?”曹变蛟第一次见到如此不怕死的军队,心中填满了疑惑:“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明明不是我们的对手,却依旧要死战到底?为什么他们不惜命?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贼寇?” “小心!”一声断喝响起,曹变蛟猛然惊醒,却见一发羽箭迎面射来,箭锋的寒光已清晰可见,曹变蛟大惊失色,慌忙闪躲,脚下一滑,摔在尸堆里,也从尸堆上骨碌碌滚了下来,与此同时,又一发羽箭斜着射来,与那发羽箭在空中相撞,双双断成两截。 “小曹将军!”提着宝弓,额上不停冒着鲜血的杜文焕赶了过来,将曹变蛟拉起:“你发什么愣?曹总兵往后阵攻去了,咱们快赶去助他!” 曹变蛟点点头,爬起身来,却见不远处一面“岳”字大旗在向这边而来,几名满身是伤的秦兵抱头鼠窜,杜文焕面上一怒,上前拦住他们,那几名秦兵慌乱的喊着:“杜提督,有武乡贼头目纠集兵马杀来了,那厮放的一手好箭,麻游击、马守备都被他射杀了!” “直娘贼!一伙贼寇怕个卵!”杜文焕给他们一人一巴掌,返身冲曹变蛟说道:“小曹将军,就是那厮刚刚对你放箭,咱们合兵一处,先杀败了他,再去与曹总兵会合!” 曹变蛟点点头,扯了一块衣角包住流血的断口,提起骨朵正要和杜文焕一起冲杀上前,忽然间一阵惊天动地的秦腔响起,仿佛千万人在同声歌唱,搅得云动风起、震得人心颤动。 曹变蛟和杜文焕双双脸色一变,抬头看去,却见两侧山林之中涌出无数农民军的战兵和老营兵,赤红着双眼扑进战场,本就在苦苦支撑的秦兵和辽东铁骑万万没想到本以全军溃散的农民军会忽然杀回战场,顿时全军大乱。 与此同时,一名浑身浴血的汉子领着一彪人马杀到曹变蛟身前,放声怒吼着:“杜文焕!曹变蛟!可敢与你武绍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他身旁一名衣甲残破的武乡贼头目弯弓搭箭,朝着杜文焕一箭射出,杜文焕反应极快,挥着手中宝弓将箭矢格开,提了曹变蛟一脚:“我来抵挡一阵,你速去寻曹总兵,事不可为,咱们合兵冲杀出去!” 曹变蛟毕竟年轻,已乱了心神,听了杜文焕的话胡乱的点点头,领着亲兵钻入乱军之中,去寻曹文诏的踪影,冲杀一阵,却见曹文诏也是一脸惊慌,在几名亲兵的扶持下在乱军中奔逃着,曹变蛟松了口气,赶忙冲上前去:“叔父!杜提督让咱们去和他合兵一处!一齐冲杀出去!” “冲杀出去,往哪里杀?”曹文诏苦笑一声:“闯贼杀来,全军军心大乱,咱们就算能杀出去,也是全军覆没了,老底子都葬在此处,还能有何前途?” “叔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曹变蛟架起他就要跑:“大不了咱们回辽东,投到祖总兵和孙太傅门下,求他们保下咱们!” 曹文诏点点头,正要迈腿逃命,忽然听得一声断喝,回头看去,却见那腰上被长矛扎穿一个大洞的贼首绵正宇扛着那根血淋淋的长矛追了上来,怒吼着挺矛朝曹文诏后心扎来:“曹贼休走!吃俺一矛!” 曹文诏大骇,曹变蛟拔刀砍去,绵正宇身子一侧避过要害,硬生生抗下这一刀,长矛依旧直挺挺的扎向曹文诏,曹文诏慌忙闪躲,长矛被曹文诏的亲兵挥刀砍偏了方向,狠狠扎入曹文诏大腿之中,让他不由的发出一声惨叫。 绵正宇哈哈一笑,吐出一口血来,不等曹变蛟劈砍,自己便跪倒在地,曹变蛟正要上前补刀,一发羽箭忽然射来,将他逼退几步。 一名干瘦的少年跟着一名提着弓箭、面色蜡黄的汉子杀来,远远指着倒地的绵正宇,急切的喊道:“八大王!那就是绵元帅!” 那面色蜡黄的汉子点点头,喝道:“毛孩兄弟,待在额身后!曹贼!休伤了绵元帅!乖乖受死!” 曹变蛟正要扑上抵挡,却忽然被曹文诏扯住,曹文诏苦笑一声,推了他一把:“蛟儿,快走,你活着,曹家还有未来,我不拖累你!” 说着,不等曹变蛟反应,忽然抢过他腰间的短刀,狠狠划过自己的脖颈,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曹文诏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叔父!”曹变蛟仰天长啸,恶狠狠的看了眼远处那面破布一般、却依旧招展耸立的赤红旗帜,将曹文诏的腰牌取走收好,调头朝着谷口逃去。 第232章 牺牲 吴成只感觉无边的黑暗填满了所有的视线,黑暗中似乎有一点点光亮远远透来,吴成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却忽然一阵剧痛袭,从他的头部蔓延至身体,渐渐深入骨髓之中,让他忍不住呻吟几声。 剧痛之后,又是一阵从骨髓里透出来的虚脱,吴成扭动了几下身子,却收效甚微,只感觉每个部位都是满满的不适。 “我被曹文诏砸了脑袋这他娘的,不会又穿越回来了?”吴成心底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奋力睁着眼睛,感觉眼皮有千钧之重,一点点光亮透来,渐渐驱散黑暗,让吴成能模模糊糊的看清眼前的情况,身体的知觉也在疼痛和不适中渐渐恢复,刺鼻的血腥味让吴成确定,他还在柳沟那片惨烈的战场上。 一个彪形大汉蹲在自己身边,吴成心中一紧,下意识的一拳挥了出去,那汉子毫无防备,被吴成一拳击中下巴,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吴成想要挣扎起身,一双大手却将他按住,一名头戴毡帽、左眼眼侧还在滴着血的汉子将他按住:“吴兄弟!是额,是额李自成,冷静些!” 吴成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仔细一看,确实是李自成按着他,那名被他打翻的汉子也摸着下巴爬了起来,嘿嘿笑着蹲在吴成身边:“嘿!吴兄弟这拳结实,差点把额张献忠的下巴都打歪了,有这力道,是无碍了!” 吴成瞪着迷茫的双眼扫视了一圈,却见他躺在一张用草木垒起来的床上,周围披着白布的军医在往来穿梭,附近不少伤员哀嚎着等待救援和检查,有武乡义军的,也有农民军的。 这是武乡义军之前在山上准备的战地医院,若是战事不利,战地医院的医兵和军医会先行带着伤员撤离,如今他们仍在原地救护伤员,证明这一场惨烈的战事,武乡义军和农民军至少没有输。 “我们我们赢了?”吴成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坐了起来:“曹文诏呢?曹变蛟呢?杜文焕呢?我们我们赢了?” “赢了,大胜,曹部,全军覆没!”张献忠哈哈一笑,拍了拍吴成的肩膀:“多亏你们武乡义军拼死将官军拖住,咱们各部义军回身攻击,那些秦兵和辽东军被你们拖得师老兵疲、胆气丧尽,顿时士气大挫、全军溃散,咱们把谷口给堵了,他们逃无可逃,有些人还扔下武器投降,被咱们统统砍杀了,只留下几个军官用来审问,之后拿去祭奠战死的兄弟们。” “曹文诏自尽身死,杜文焕逃命的时候,被你们那位岳副元帅一箭射死了,只有曹变蛟夺了匹马,单人单马杀出重围、逃了出去!”李自成摸了摸眼眶旁的伤口,苦笑一声:“那曹变蛟当真悍勇,咱们那么多人都堵不住他,那厮弓马娴熟,额若不是反应快,差点就被他射瞎了一只眼。” “赢了就好赢了就好,曹文诏全军覆没,朝廷在山西再无可调动的可战之兵,一段时间内,山西可任咱们驰骋了!”吴成长长出了口气,放眼四处看了看,疑惑的问道:“我身边那姓绵的护卫呢?他一贯与我形影不离,怎的不见他身影?” 李自成和张献忠都沉默了下去,吴成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怎么了?难道他” “那位小绵兄弟无妨,身上受了些伤,但都是轻伤,是他背着你脱离战场的”李自成顿了顿,面色有些凝重,和张献忠对视一眼,按住吴成的肩膀:“但绵元帅情况不太好,吴兄弟,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吴成脸色一变,挣扎着爬起身来:“绵老叔怎么了?快,快带我去看看!” 李自成和张献忠一左一右的扶着吴成来到一个帐篷前,岳拱、黄锦、武绍等人都围在帐篷外,人人身上都绑着纱布,毛孩见吴成过来,顿时泪如涌泉,走上前来:“成哥,绵老叔他大夫说他伤及肺腑、失血过多,救不活了” 吴成感觉身子有些发软,又想进帐篷去察看,心中又止不住的恐惧,岳拱见状走上前来,含着泪拉着吴成往帐篷里走:“去见见老绵最后一面,他等着你,才一直挺着没咽气。” 吴成胡乱的点点头,走进帐篷中,见脸色惨白的绵正宇躺在一张柴草堆起的床上,绵长鹤跪在一旁握着他的手,见吴成进来,顿时嚎啕大哭的冲绵正宇喊道:“老叔,老叔!你睁眼看看,成哥好好的,成哥来了!” 吴成赶忙跑到床边,握着绵正宇冰凉的手,泪水止不住的滑了下来:“绵老叔,我来了,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 绵正宇缓缓睁开双眼,看着吴成苦笑一声,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清楚:“没事就好,说了多少回不要去以身犯险,就是不听,咳,以后俺也没法再教训你了,咳咳,你得自己多注意啊!” 吴成顿时哭成了泪人,眼泪鼻涕爬了一脸,想说话,喉咙里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就是说不出来。 “当年剿太行山匪,你爹替俺挡了一刀,保了俺这条贱命,临去前,让俺护着你周全”绵正宇吃力的抽出手,想要抚摸吴成的伤口,吴成赶忙低下头去:“俺没有做好,让你几次受伤,好在还保住了你的性命,俺这条命算是还给你爹了,俺去了之后,把俺的埋在你爹身边,到了下面,也方便俺们两个一起喝酒耍乐。” 吴成不停点着头,眼泪涌得视线都模糊起来,泪水滴滴答答的滴在床上,绵正宇叹了口气,拽过绵长鹤的手:“四崽子,看管好六娃儿和你婶婶,绵家就你一个壮丁了,你得担起来,护着吴家崽子的周全,若是他们出了事,俺做鬼也不放过你!” 绵长鹤也大哭着应承,绵正宇艰难的点点头,又看向吴成:“吴家崽子,俺走了,你一定要顾着自己的安全,你走的这条路是条正路,那就要平平安安的走到底!” 吴成哭着点头不停,绵正宇微笑着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停止了呼吸,吴成紧紧拽着他毫无生气的手痛哭出声,过了一阵,一只手按在吴成肩膀上,李自成的声音传来:“吴兄弟节哀,咱们走这条路,就要面对无数兄弟亲友的惨死,咱们能做的,只能是咬牙走下去,彻底推翻这狗朝廷,才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吴成点点头,松开绵正宇的手,抹了把眼泪,深深吸了口气,几乎是怒吼着冲绵正宇的尸体斩钉截铁的诵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第233章 下一步 不知是因为战火的熏烤,还是因为老天也在为牺牲的将士们哭泣,一两个月不见一滴雨点的天空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虽然只是一场蒙蒙细雨,但随雨而来的微凉清风,足够让人心旷神怡了。 穿着一身麻衣、头上绑着孝带的吴成立在城墙上,摸着碎裂的垛口,看着黑烟滚滚的城市,城内的喊杀声已经平息多时,明火都已渐渐扑灭,蚂蚁一般的农民军战兵正在武乡义军教导和医兵的带领下清理着这座被战火荼毒的城市,扑灭火苗、清查废墟、撒上石灰。 城内的尸体被收集起来,用板车运输出城,官军的尸体都扔进城外的大坑里焚烧掩埋,牺牲的武乡义军的战士和农民军的战兵老营兵则在城外整齐摆好,点算名号,之后再下葬立碑。 吴成看着一车车的尸体运出城去,幽幽叹了口气,曹文诏全军覆没、曹变蛟孤身而逃,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合兵一处,收复沁州,留守沁州、武乡二城的卫所兵和团练乡勇根本不敢抵挡,直接开城而逃,只有沁源城中留守的一千余秦兵奋力抵抗,又给攻城的农民军和武乡义军平添了不少伤亡。 “成哥!”毛孩跑了过来,传递着最新的战况:“闯王的骑兵沿着沁水追击,咬上了逃跑的秦兵,砍了三四百人头,还抓了十多个俘虏。” 吴成点点头,看向城墙上插着的一面面旗帜,柳沟之战,参战的一万八千余名武乡义军阵亡重伤数千余人,余下的也几乎人人带伤,农民军战死数位反王,战兵和老营兵也死伤无算,好在是用一场惨胜,彻底解决了朝廷在山西最强、也是最后一支机动部队。 摸着身上的素白麻衣,吴成双眉紧皱,扫视着周围偷偷打量着他的农民军老营兵和战兵,柳沟之战若非武乡义军拼死而战、扭转战局,如今追击的便是曹文诏的辽东铁骑,他们这些农民军则会变成猎物,不知多少人能逃出生天,也不知能逃去何方。 战事结束,人人的心中都对武乡义军带着一丝敬畏,哪怕是身为盟主的王自用,也对吴成等人客客气气。 “吴兄弟,那帮子官绅都见了那些烧焦的尸体和曹文诏、杜文焕的人头,都吓傻了!”张献忠和李自成哈哈笑着走了过来,吴成淡淡点了点头,扫了他们一眼。 此战如何能胜,所有人都看在眼中,王自用不战而逃,威望大挫,原本不少投在他手下的王嘉胤旧部都转投到高迎祥和张献忠的麾下,那些牺牲的反王手下的老营兵和战兵,也有不少投到他们手下,闯军和张献忠的实力增长了一大截,隐隐有压过王自用一头的趋势。 武乡义军也有些收获,数千老营兵和战兵想要加入武乡义军,大多是王嘉胤的旧部,也有许多是其他反王麾下投奔而来。 吴成自无不可,柳沟一战,将武乡义军底蕴不足的弱点暴露的淋漓尽致,这些老营兵和战兵虽然不像武乡义军的战士那样有极强的纪律性和战斗意志,但他们的作战经验和肉搏能力,能够极大弥补武乡义军的不足。 纪律和意志可以在慢慢的培养,实在不符合要求的,日后也能慢慢磨砺、或者干脆淘汰,但接下来的计划,吴成需要武乡义军能够迅速恢复一定的战力。 “去看看那些士绅,打完了棒子,得给个甜枣吃才行。”吴成耸了耸肩,扶着刀走向城楼,城楼上站着一排排瑟瑟发抖的士绅,都是之前投降武乡义军后又与朝廷勾勾搭搭的人,见了秦大善人烧成焦炭的尸体和曹文诏、杜文焕的人头,早就吓得呆傻了。 吴成踱步到他们身边,从一名教导手中接过一叠信纸,一张张的翻看着:“各位,我武乡义军待你们也不薄?留你们性命、给你们官做,对你们大多数人,也没有进行清算和分田,你们却和曹文诏勾勾搭搭,传递了不少消息给他们,何故?” 有人吓得扑通一声翻倒在地,有人慌忙跪在地上求饶,有人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吴成却淡淡摆了摆手,将那些信纸撕碎:“人嘛,都是趋利避害的,朝廷两百年积威,我武乡义军起事才多久?你们不信任我们,我能理解,所以我不怪你们,这些书信,我就当从没存在过!” 一众官绅都不可置信的看着吴成,见他真的将书信统统撕碎,这才纷纷松了口气,吴成将碎片一扔,微笑着踹了踹地上的焦尸:“但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有能力对抗朝廷的大军围剿,若是有人死不悔改、一心想做咱们的敌人,这位秦大善人的下场,就是他们的榜样!” 一众官绅慌忙表着忠心,吴成冷笑着摆摆手,让教导带着他们去焚烧尸体的地方,李自成和张献忠凑了过来,张献忠嘿嘿一笑:“吴兄弟这是在学曹操呢,只是曹操一生遭到的背叛可不会少啊!” “我们要统治沁州,需要能读会算的人,现在还离不开这些官绅,他们只要能当墙头草,我也懒得去管他们了”吴成一摊手,苦笑一声:“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力量太弱了,只能对现实低头妥协。” 李自成和张献忠对视一笑,问道:“吴兄弟,拿下沁源、沁州平定,你们要行公祭,公祭之后,你有何计划?” “自然是顺沁水而下,拿下沁水县,攻破窦庄!”吴成淡淡的回道:“沁州存粮本就不多,又受战火荼毒,消耗不少、更为艰难,曹文诏依赖张家为首的晋南士绅筹措军粮,如今曹文诏没了,粮食可还囤在沁水呢,拿下沁水,正好给咱们救救急!” “额跟你们一起去!”张献忠嘿嘿一笑:“王和尚想要趁势去打辽州,抢座大城,额不跟他走,跟着你们武乡义军啃骨头!” “额也去!”李自成冷冷一笑:“上次随王大哥一起攻打窦庄,损了额好几个弟兄,张家还有血仇没还!” “对,还有血仇没还!”吴成摸了摸身上的麻衣:“是时候和张家好好算算账了!” 第234章 公祭 沁源城外,垒起一个高高的坟堆,牺牲的武乡义军本地的战士,基本都已归葬乡里,那些外地的俘虏兵,还有农民军牺牲的战兵和老营兵,几千具遗体不可能都送回家乡,更不可能送去陕西,只能在沁源城外挖了几个大坑,将他们一起安葬。 吴成便把公祭的地点也选在了这,摆上香案萤烛,将绵正宇和那些战死的反王将帅、沁州本地战士的灵牌,列下黑猪、白羊、金银祭物,杜魏石手书祭文,洪磊手持白幡,领着佛庙里请来的高僧摇铃诵咒,摄招呼名,吴成身披白袍、头上系着一层孝绢,立在墓前亲念祭文,一众反王也肃立墓前,他们身后,是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列成的一个个严整的军阵,公祭完毕,他们就将顺江而下,攻略沁水。 王自用立在诸部反王最前列,脸色很是难看,他之前不战而逃实在太过丢人现眼,若是战败也就罢了,他所部作为最强的一部,又兵马未损保存了实力,他依旧能稳坐这盟主之位,但他万万没想到此战竟然胜了,甚至曹文诏都掉了脑袋。 这对王自用的威望是个致命的打击,这几天以罗汝才为首,不断有反王聒噪不停,质疑他是否还有资格当这诸部盟主,手下的将官兵卒也是人心浮动,有不少王嘉胤的旧部更是直接叛投他部。 好在有高迎祥等人还顾着大局,知道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有他们的支持,王自用才能勉强坐着这盟主的位子。 看向祭台上的吴成,王自用眼中满是嫉妒和愤恨,若是他那日没有见势不妙掉头就跑,而是和曹文诏死战一场,今日站在这祭台上出风头的就是自己了。 更重要的是,若他没有逃跑,击杀曹文诏、为王嘉胤报仇的功劳必然会记在他的身上,王嘉胤的旧部必然人人归心,他的实力将压过在场的所有人,成为诸部义军无可争议的领袖。 但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全都是因为祭台上那个少年! 王自用冷哼一声,紧紧攥着拳头,深深把头埋下,将所有的怒火和不甘都藏进了心里。 祭文读毕,吴成抹了一把眼泪,一抬头,又看见绵正宇的灵牌,泪水又止不住的涌了出来,一时竟然连脚步都快迈不动,眼眶通红的绵长鹤见状,赶忙走了上来按了按吴成肩膀,扶着他走下祭台。 战鼓隆隆响起,全军肃立,武乡义军的火铳手朝天鸣响火铳,岳拱、黄锦和武绍迎了上来,吴成擦干眼泪,冲他们点点头:“岳叔,这次我与武都头去沁水,劳烦您守好沁州三城,黄叔,您随闯王入潞安府,不要贪心跟着他们去打城池,要把视线放在村寨之中,配合教导队和何老头他们工作组的工作,收获民心,比攻略城池更为重要,直接决定了咱们以后的扩张顺利与否。” “安心,我晓得!”黄锦点点头,拍了拍吴成的肩膀:“你自己注意安全,老绵你别让他失望。” 吴成点点头,岳拱叹了口气,拍了拍吴成的胸口:“护身符藏好,老绵去了,俺家那姑娘惊着了,日日守在佛堂里给你祈福,你若有一天头脑发热,记着武乡还有人等着你安全回来!” 吴成愣了愣,张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默默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这才转身走向沁水河渡口,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已经开始向渡口进发,准备沿河而下杀往沁水县。 李自成和张献忠立在岸边,见吴成过来,两人策马迎了过来,张献忠脸上挂着一丝兴奋,笑道:“吴兄弟,额和自成兄弟商量过了,咱们三个很是投缘,待拿下沁水,咱们干脆烧黄表,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八大王,您这想法也太突然了!”吴成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摇了摇头:“拿下沁水再说,先把眼前事干好!” 打着赤膊的黝黑汉子抱着一捆火箭登上渡船,却见赵老三站在甲板上,扶着一面“闯”字大旗,紧皱双眉看着远远策马而来的吴成、李自成和张献忠,黝黑汉子赶忙凑了过去:“三哥,你在看啥?” “豪杰!”赵老三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气,指向吴成三人:“阿牛,你看好了,这沁水河畔这么多反王将帅,但日后能逐鹿天下者,只有他们三个!” 一条小船顺江而下,直达沁水县渡口,船还未停稳,便跳下几名少年,搭上船板,脸色有些发白的八夫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忍着晕船的恶心踏上了沁水的陆地。 一名身着家奴服饰的男子迎了上来,垂着头低声下气的说道:“您就是秦家那位唯一的活口八夫人?在下名唤张三,乃是张家的护卫家丁队目,奉命在此迎候,护送您去窦庄。” “张总管?”八夫人有些惊讶,刚要追问,张三面露尴尬,闪开一个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几名张家家奴抬来一顶轿子,八夫人一皱眉,迈步钻进轿子里,张三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八夫人带来的那些小厮,挥挥手,家奴们抬起轿子,张三护卫在旁,向着窦庄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路,八夫人忽然掀开轿窗,上下打量了一番张三,微微一笑:“张总管,当年你可是威风八面、耀武扬威的?如今怎落得这般下场?” 张三面色一冷,低着头不说话,八夫人美目一眯,继续挑拨道:“张总管,沁州兵败,是宋统殷的错误,张慎卿被俘自尽,是他命不好恰好撞上了流寇,与你何干?余听说您是张家的家养子,跟着英烈老爷在辽东抗击过东虏的英豪,为大明、为张家都立下了汗马功劳,老夫人当是一时气过了头,才如此薄待于您。” 张三面上一怒,干咳一声:“八夫人,主家如何决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只能受着,您这位外人,也不该妄加评议?” “是余一时失言了”八夫人淡淡一笑,放下轿帘坐回轿子里,轻声细语的念道:“受着受着委屈,就要压着怒,这怒火越压,他日升腾起来就越可怕!” 第235章 余晖 窦庄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一群家奴正将堡墙上插着的箭矢扯下,扔在一旁堆成一座座小山,几名家奴提着鞭子驱使着佃农修补碎裂的垛口和倒塌的堡墙,见到动作稍慢的,便上去狠狠抽几鞭子,打的这些佃农皮开肉绽,却又敢怒不敢言。 就在武乡义军会同农民军诸部与曹文诏在沁州大战之时,一直在晋北活动的射塌天李万庆、花关索王光恩等反王会兵南下,包围沁水、攻打窦庄,试图策应王自用等反王、劫夺曹文诏军粮、抄掠其后路。 但当年王嘉胤会同二三十部反王、十余万大军都铩羽而归,单靠李万庆他们又如何能攻破沁水窦庄?农民军久攻窦庄不克,只能暂且退兵沁水河扎营休整,张道浚趁夜领家兵三百,携火炮猛轰农民军营寨,领三百家兵齐声高呼:“曹帅大军至矣!” 远道而来又连连征战的农民军本就疲惫不堪、士气受挫,又完全没料到张道浚竟有胆量主动进攻,听到呼喊之声,都以为曹文诏领大军回援,顿时全军大乱,李万庆带头逃跑,张道浚趁机领家兵大举进攻,农民军全军溃散,一直逃出十余里外才稳住阵脚。 不久之后,尤世禄领兵赶到,李万庆等人新败、军心混乱,直知不敌,只能退兵往平阳府逃去,尤世禄也紧追不舍,沁水之围遂解。 八夫人在窦庄庄门前下了轿,瞥了一眼门旁停着的大车和车上装着的酒水、肉食,不由得冷笑一声,张家独力击退李万庆也算大功一件,张家显然是准备趁机大摆宴席好好庆祝炫耀一番,结果酒肉还没上桌,曹文诏全军覆没的消息便传了过来,想来那位霍老夫人当时的表情必然很是有趣。 “这窦庄啧,难啊”一旁的韩阿六喃喃念了一句,八夫人秀目一瞪,他赶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的跟在八夫人身后。 张三和庄门口前的护卫说了两句,不一会儿,那名护卫便领着一名管家出了门,那管家笑呵呵的冲八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八夫人,在下乃是张府管家张七,庄中已为您设下接风宴,老夫人正在等候您。” 八夫人点点头,心中却极为不屑,她一个“孤身”逃出的妇道之人,张家却表现的如此客气,八夫人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脸面,张家不过是为了从她这里得到柳沟之战的第一手信息,才摆出了一副尊重她的架势而已。 迈步进入庄内,韩阿六等人也要跟上,却被那管家拦住:“八夫人,您的家仆就请暂且留在庄外?咱们自会安排他们休息吃喝的。” 说着,那管家撇过头去,朝张三冷笑一声:“张队目,你也留在外头得了,免得老夫人见了你再生气,若是如上次那般气坏了老夫人,可就不是打几十板子、降个职的事了,你全家的人头,都赔不上!” 张三双眼喷着怒火,和那管家对视一阵,最终还是低下头强压着怒火接受,默默退到一旁。 八夫人深深看了张三一眼,微微一笑,挥挥手让韩阿六他们等着,跟着管家入庄,直往后园而去,一路上行来,忽然问道:“张管家,张总管服侍张家数十年,您如此折辱于他,不怕他日后再得势报复于您吗?” “是张队目!”管家冷哼一声,轻蔑的说道:“他这狗才,孤身一人逃回来,老夫人见了他就想到二爷,大爷也怒他弃军逃跑,也就是看在他为张家效力数十年的份上,才留着他一条狗命,不然早就人头落地了,还能得势?哼!往日里耀武扬威的,今时也让他好好尝尝当下人的滋味!” 管家忽然一顿,有些尴尬的摸着鼻子,冲八夫人歉意的屈了屈身:“八夫人,这些谈论主家的话在下一时失言,请八夫人见谅” “失言?失什么言?余什么话也没听到”八夫人淡淡一笑,管家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面上肉眼可见的热情起来,领着八夫人置入后院,进了一间塘边小楼,二楼摆着一桌酒菜,霍夫人稳坐主桌,周围围着一些陪席的官绅家眷,见八夫人入堂,动也没动,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正要说话,八夫人却忽然抢上一步,跪在地上痛哭起来:“霍老夫人!秦家助朝廷剿寇,满门为贼所灭,独有小女子一人逃出命来,小女子无处可去、无计可施,只能来沁水求助老夫人援手,为我秦家报仇雪恨!” 八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周围的妇人纷纷围上来安慰,霍夫人微微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被一众妇人扶起来的八夫人,这才张口安慰道:“秦董氏,你安心,吾已差遣下人为你收拾了住处,到了窦庄,你就安全了。至于秦家的事,吾做个主,张家一定会管到底!秦举人为国捐躯,张家一定会报给朝廷知道,为他求一份哀荣,为你请一张旌表。” 八夫人面上诚惶诚恐、喜不自禁,心中却阵阵冷笑,霍夫人请了这么多乡绅家眷来陪席,又开出这般丰厚的白条,这是在借她演戏,摆出一副不顾前嫌、有功必赏的架势,以此邀名于世。 这天下哪有只拿好处的好事?八夫人刚刚入席坐定,未等霍夫人继续说话,便忽然又哭出声来,抹着泪道:“老夫人如此重恩,小女子福薄,如何承受?小女子不敢叨扰老夫人,日后若是光复武乡,小女子便领着那些一路护送小女子前来的小厮们回去重建秦家。” 霍夫人愣了愣,心中有些恼怒,面上却露出一丝温煦的笑容:“秦董氏,你这番话,秦举人在天有灵必然会感到非常欣慰,那些小厮都是忠勇之士,不能慢待了,既然是秦家的人,秦董氏,就让他们入窦庄来,继续服侍你。” 八夫人又是一阵感激涕零,但霍夫人似乎失去了继续和她虚以委蛇的兴趣,直入主题:“秦董氏,曹总兵在武乡到底是如何战败的?请秦董氏细细说说。” 第236章 假意 陪席的官绅家眷一一拜谢散去,霍夫人坐在一张黄花梨软椅上,冷眼看着下人收拾狼藉杯盘狼藉的酒桌,眉间皱成一团,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道浚从一道屏风后转了出来,目光有些留念的朝楼梯口看了眼,又扫了眼之前八夫人坐过的位置,走到霍夫人身边,亲自为她掌茶,闲聊一般的说道:“母亲,早听闻那位秦家的八夫人容貌惊艳,如今一窥,果然不虚此名,难怪那姓秦的宁愿顶着祸乱纲常的罪名,也要与她乱伦。” 霍夫人眉间一皱,瞥了张道浚一眼,哼了一声,沉声怒道:“你别想着行那污秽之事!这秦董氏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就你这点心机,哪天给人卖了都不知道。” 张道浚脸上有些尴尬,赶忙分辩道:“母亲,我看这秦董氏不像心计深沉的样子,倒是对秦家挺忠心的。” “她上楼,第一眼就看穿了为母的打算,并且立马借此要挟于我张家,让为母不得不给了她那些承诺,她还借机把那些小厮要回身边,使其在张家不会孤立无援、无人可用,如此心计、如此急智,为母都不得不叹服!”霍夫人幽幽叹了一句:“二郎说,这秦董氏是秦家的智囊,如今看来说的是实话,你们两兄弟,连个妇人都不如,若有她一半的心机,张家的这片天,又哪用为母一直撑着?” 张道浚脸上更为尴尬,干咳一声,赶忙转移话题:“母亲,柳沟战事,秦董氏的话可信吗?” “那秦董氏想来也不会有所隐瞒,她如今失了背景,得靠和咱们张家做戏来攫取利益、换条活路,若我张家因为她错误的情报而被灭了,她就活下命来也无路可走了,她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清这个道理!”霍夫人摆了摆手,冷哼一声:“最多也就是夸张下秦举人的功绩而已,哼,说什么‘秦举人奋勇杀敌、手刃贼将数员,力竭举火自尽’,这些屁话不过是她自抬身价的把戏,把这些剔除掉,大方面还是能信的。” “这么说来,柳沟之战全是因曹总兵轻敌所至!”张道浚皱眉分析道:“曹总兵入沁州连战连捷,以至兵骄将傲,得知贼寇藏兵柳沟,未加侦察便领兵冲入柳沟,未想柳沟地形复杂,贼寇布炮于两侧山林,又集重兵堵住两侧谷口,曹总兵遭火炮轰击,又突围不得,军心大乱,这才为贼寇所杀。” “如此说来,柳沟之战,贼军算是一时运气,单论战力,与李万庆、王嘉胤等辈差不多”张道浚眼中闪烁着光芒,微笑道:“加之他们与曹总兵轮番大战,虽然胜了,但损失必然也惨重,如此,窦庄定然能守住!” 霍夫人点点头,站起身来:“今年至今,各地都缺雨,沁州也不例外,武乡贼本就缺粮,又是轮番大战,粮草必然消耗众多,流寇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南来,就是为了夺取囤在我们这的曹文诏军粮,以解燃眉之急,贼寇无粮,便只能速战,只要咱们坚守一段时间,待其粮尽,贼寇就只能转兵他处掠粮,窦庄,自然也就能保全!” 霍夫人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看向东北方向:“曹文诏全军覆没,贼寇在山西肆意驰骋,此时,我张家却能屡次退敌,此事上了朝廷,也是一番佳话,朝廷必然要把咱们竖为典型,就如当年袁崇焕的宁远大捷一般!” “树了典型,就要给予尊荣,我张家五代忠良、一门双英烈,又屡败贼寇、力保晋南不失,朝廷要给咱们什么样的尊荣,才配得上这些名声?”霍夫人微微一笑,朝张道浚说道:“大郎,此战之后,你就能彻底翻身,日后平寇之事,朝中就时时刻刻会想到你,只要还有流寇闹腾的一天,张家就永远有享不尽的尊荣!” 八夫人四处转了转,张家为她准备的屋子是一栋两层的小木楼,带着一个种着花草的小院,屋内用品一应俱全,女子的梳妆用品也很齐全,其中不少在山西市面上极难买到的好物,也不知是从张家的哪位女眷那分来的。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韩阿六走了进来,警惕的四处看了看,这才压着声音说道:“八夫人,咱们这些人被安排进了附近的厢房,咱们会轮班守卫,邓部总已经领人已扮作难民混到沁水来了,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俺们吩咐便是,俺们去传达给外面的兄弟们。” 八夫人点点头,蹲下身摆弄着院里的盆栽,韩阿六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还有一事,刚刚张府的管家跟咱们说,霍夫人说要派几个侍女来服侍您,俺们担心是派来监视的,暂且推脱了,来问问您的意思。” “推脱?为何要推脱?霍老夫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她不会被余几滴眼泪就骗过去,派几个侍女来监视余,这事你们都看得出来,何况是余?若是推脱了,必然是心中有鬼,霍老夫人就是用这阳谋,逼着余不得不在身边留下这几颗钉子!”八夫人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让她们来,无妨,霍老夫人不是看出了什么破绽,只是出于一个聪明人的谨慎布了一步闲棋而已,影响不到我们。” 韩阿六点头应承:“即便如此,还是谨慎些好,八夫人,日后重要事务的交流,还是用吴将军发明的那个摩斯号来进行,殷小旗给您的那一份密码本,您得收好了,虽然只是专程给您单向联系用的,和咱们使用的摩斯码都不同,但若是被有心人拿了,总有顺藤摸瓜破译咱们所有摩斯码的风险。” “此事你大可放心,密码本余贴身收着,日后若是背熟了,余一把火烧了便是!”八夫人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你其实不必这般谨慎,你们尽管四下去查探,霍老夫人看穿了余,像余这般有心计的妇人,派人四处打探勾连才是正常的,余若是老老实实的,反倒会让她起疑心,你们尽管把窦庄看个通透,只是注意向外传递消息时别被人发现便是。” 韩阿六满口答应,转身要走,八夫人却忽然拦住他:“对了,邓部总既然已经到了沁水,有个人,他得多多关注关注,之后战事正酣之时,再去寻那人谈谈,没准他就是决定胜负的那颗关键棋子!” 第237章 沁水 数日后,武乡义军会同几部农民军顺江而下,沿路官军收到曹文诏全军覆没的消息望风而逃,只有尤世禄初时还跟了一阵,后来收到消息,紫金梁王自用听闻有一批拨付大同边军的军粮正在太原点算集中,干脆集兵转道,准备抄掠太原周边,寻机夺取正在往太原集散的粮草。 山西巡抚许鼎臣得知曹文诏兵败身死、全军覆没,大为震动,又听闻王自用领兵而来,担心太原有失,一面慌忙抽调八百边军加强太原防务,一面急调各地兵马来援,驱逐王自用,尤世禄见武乡义军势大,本就没有战心,正好借坡下驴,集兵北上,“援救”太原。 武乡义军一路毫无阻碍直冲沁水县,张家势单力孤,只能放弃沁水县城,集结兵力保卫窦庄。 吴成策马进入沁水县城中,城内一片萧条、家家闭户、屋屋闭门,沁水县处在泽州门户之地,屡次被农民军和官军侵扰,城内百姓本就逃散大半,剩下的谁没遭过兵灾?见大军入城,都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家里,自然也不会有箪食壶浆的景象了。 路边跪着一排衣衫不整的农民军战兵,这些都是入城后四处踹门踏户、侵扰百姓,甚至淫辱妇女的家伙,被维持秩序的武乡义军给拿下,几名农民军军官黑着脸跟在武乡义军教导的身后点算人头和百姓损失,赔偿了损失之后,再把人领走处置。 有些百姓悄悄透过门缝打量着那些俘虏一般抱头蹲在地上的农民军兵卒,但没人敢出来围观,更没人敢来伸冤。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啊!”吴成耸了耸肩,回头冲跟在身后的武绍说道:“武都头,看见没,咱们在沁水根本没有群众基础,百姓见了咱们,跟见了农民军和官军一样,都是见了鬼,没有百姓支持,这沁水咱们如何能守的住?” 武绍皱着眉点点头,在马上拱了拱手:“受教!只可惜沁水这么座四通八达的好城,往北能到潞安府和沁州,往西能攻略平阳府,往东能攻略泽州等地,往南也能下阳城,入河南,沁州处在晋南腹地,是南北交通之地,也是四面包围之地,若是能占住沁水县,咱们闪转腾挪的空间也大了不少。” “不要总想着抢地盘,民心才是最重要的,没有民心,我们就是无根之萍,沁水孤悬于南,又如何能守?”吴成扫视着四周门窗紧闭的房屋,叹道:“有了民心,百姓箪食壶浆,哪怕是沁州那样的州府大城我们也能轻松拿下,何况是一座小小的沁水县?” “所以这次我们来沁水,夺粮只是表面,实际上是和黄叔去潞安府行的是一件事,为咱们之后的扩张,打下一定的民众基础!”吴成一扬马鞭,策马奔驰起来了:“走,去县衙看看,杜先生估计能翻出不出陈年旧案来。” 张家放弃沁水,县衙里的官吏也跑了个干净,杜魏石领着一众教导查封了县衙的案牍库,将黄册、白册、账簿、地图什么的统统清点打包,杜魏石还将县衙里的案卷卷宗统统翻了出来,从万历年间开始检查,有积压的案件或卷宗有问题的,全部统计起来,之后再重新审理,事关张家的则单独挑出来,待攻下窦庄之后再重点审理。 杜魏石其实不必跟来的,吴成本来安排他留守沁州,接应和管理往潞安府等地派遣的村寨工作队和教导队,但杜魏石与张家有血海深仇,如何能肯?私下找了吴成大吵大闹了一番,以弃官而去作威胁,吴成拗不过他,只能让他跟着一起来沁水了。 吴成进入县衙大堂之时,正见杜魏石袒胸露乳、赤着双脚盘腿坐在县老爷的椅子上,吭哧吭哧的翻着卷宗,吴成嘿嘿一笑,凑上前去:“杜先生,县老爷的滋味如何?” “没劲,杂七杂八的腌臜事一大堆,也不知道洪三石怎么干的那么起劲!”杜魏石耸耸肩,将那些卷宗扔在一旁:“张家在这沁水,如同土皇帝一般,他们家的冤假错案根本用不着挑,比比皆是。老太爷和张老爷倒还好些,他们常年在外为官,百姓们也接触不到他们,他们那时的状告,大多都是在告张家的亲眷和家奴,不少都已审结,我粗粗看了看,大多还算是公道,看来老太爷和张老爷对下面的人还是有约束的。” “呵,这张大张二可就不得了了,在外就放纵亲眷为非作歹,在家就横行霸道,卷宗都快堆成山了,大多都给压着没审,怕是那位老夫人给他们擦的屁股,把这些腌臜的案子一直压着。” “压着好,压得越多越久,心里的怒就越多越烈!”吴成淡淡一笑:“张老爷不说了,张老太爷是个有格局的人,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要祸害也不会祸害到乡里来,总会留条后路,张大张二比他差远了。” “这不是正好为我所用?”杜魏石嘲讽的一笑:“咱们武乡义军的第一桶金,不就是靠着张二这个蠢材才能赚到?霍老夫人是个有能耐的,可惜她太过宠溺那两个蠢货,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否则张家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下场!” “霍老夫人是个聪明人,但她心里只装着张家一家,其他人,在她心中只有有用和无用两个区别!”吴成拿起一份卷宗翻阅起来:“紫禁城里的天子、朝中的高官勋贵、地方的官绅名士,对她张家有用,所以她对他们恭谨有加、尽力巴结,而咱们这些穷酸军士、佃户贫民、无势士人,能帮张家去求一份富贵吗?她自然不放在眼中,如对待猪羊一般宰割咱们。” “所以啊,咱们就得好好告诉他们,咱们到底有什么用!”杜魏石阵阵冷笑:“小旗官,沁水县有我看着便是,李自成和张献忠已经率军往窦庄出发,你也速速整军前去,咱们的粮草支撑不了多久,越快攻下窦庄,越能解燃眉之急!” “小旗官,只求你帮我一件事,把张大给我留着,让我亲手为母亲报仇!” 第238章 窦庄 吴成领兵赶到窦庄村之时,正赶上李自成和张献忠围攻窦庄的尾声,两万余农民军将一座孤零零的庄堡围得水泄不通,农民军的战兵推着各式攻城用具蚁附攻堡,羽箭飞蝗一般射向堡内,喊杀声震天动地。 吴成皱了皱眉,吩咐全军扎营休整,策马入窦庄村里去寻李自成和张献忠,窦庄村的百姓基本都是张家的佃户,他们在之前农民军和官兵的侵扰中饱受兵灾之苦,靠着给张家当炮灰才活下命来,如今李自成和张献忠一到,便如之前那般撤进庄堡里充实守军,协助张家守城。 窦庄村的房屋基本都被农民军给占了,只有临近庄堡的屋子全被拆毁打造攻堡器具,李自成和张献忠占了一间靠近窦庄的茅屋作为指挥部,吴成一路策马而来,正见李自成和张献忠两人爬在屋顶上,对着窦庄方向指指点点着,见吴成抵达,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到屋顶上来。 “不是说好了等我们的炮队抵达再开战的吗?”吴成一边爬着木梯,一边问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让弟兄们先试试张家的成色,反正咱们人多!”张献忠哈哈笑道,话语让吴成直皱眉头:“这么一座小堡,能击退王大哥十几万人马,必然是有些家底的,咱们试探试探,把它的家底给试出来。” 又不是吴成的兵,吴成也没法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转身去看窦庄堡,却见窦庄堡城墙高厚,几乎有三层楼高,四角五层碉楼耸立,城墙上城垛、马面、望口一应俱全,四面还筑有瓮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哪是一个地主庄堡?这他娘都算得上上一座城了?” “吴兄弟有所不知,这窦庄堡,还真就有窦庄城的别名,之前王大哥败退后,有个叫王肇生的兵备道还上疏褒扬窦庄堡为夫人城,给那霍老夫人扬名”李自成微微一笑,马鞭指向窦庄堡:“对了,那王肇生也被围在窦庄里头,霍老夫人是动了不少关系,请来了不少援军,泽州的团练乡勇都在往窦庄汇集,王肇生也领了一千多人跑来增援。” “窦庄囤着那么多军粮,又是泽州的门户,还易守难攻,泽州官绅,自然是要死保了!”吴成冷冷一笑:“正好,来的越多越好,把这些官绅的团练乡勇做一窝端了,泽州就随咱们驰骋施为了!” 李自成点点头,刚要说话,忽听得轰隆隆的雷霆之声响起,茅屋屋顶都颤抖起来,大团大团的烟雾从窦庄堡的堡墙上窜出,无数炮子如风暴一般横扫攻堡的农民军,数架盾车顿时四分五裂的解体,盾车后的农民军弓手和铳手措手不及被扫倒一片,伤员满身血洞的在地上翻滚哀嚎着,身边的同袍却没人管他们,纷纷惊叫着逃向其他盾车。 那些扛着木梯准备登堡的农民军战兵更是惨烈,他们避无可避,手中粗劣的木盾根本无法阻挡火炮的轰击,有的人甚至被横飞的炮子直接轰成碎块,残肢断臂带着一串串血珠四散飞舞,幸存的农民军战兵慌忙扔下木梯掉头就跑。 堡上的火炮一刻不停,震得吴成感觉耳膜一阵阵刺痛,咬着下唇评道:“这窦庄堡的火炮还真不少,而且运用有方,故意等着攻堡的弟兄们靠近才一齐开火,一则能尽量杀伤农民军的弟兄,二则也能挫败他们的士气。” “吴兄弟你也知道,天启年间张老爷为国捐躯,张大能在朝中站稳脚跟,一靠张老爷的蒙荫,二则是因为他投了阉党”李自成冷笑道:“而阉党之所以看中张大,除了因为他是英烈之后,还因为要用他来监视当时主持辽事的孙太傅。” “孙太傅是东林党,辽东那么多精兵强将放在一个东林党手里,阉党如何能放心?自然得安插自己人进去,张大就趁势入局,以为辽东军镇铸造火器的名义团结其父旧部插手辽镇,为阉党传递消息,虽说他制造火炮军器是为了党争,但多多少少也得办些正事,手底下有不少能铸炮的工匠和幕僚,据说张大在沁水一年半的时间便铸造了大小佛朗机两千多门、三眼铳一万多杆,腰刀弓箭无数。” “哈!如此这般,这窦庄又多了一条非取不可的理由了!”吴成看向堡墙上轰鸣的火炮,双眼都冒着绿光,武乡义军的柳沟兵工厂产能不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缺乏熟练的工匠,如今兵工厂里的军匠,要么是陈老匠带着的菜鸟新人,要么就是沁州三城拉来的民匠,这些匠户打造弓箭刀枪、修补盔甲什么的还能勉强胜任,但制造鸟铳火炮就很是艰难了,良品率一直让人很不满意,以至于如今武乡义军装备的鸟铳,有一部分还得花大价钱从黑市里购买。 若是能得到张家那些能制炮造铳的熟练工匠,柳沟兵工厂的产能能原地腾飞,武乡义军也能摆脱产能不足的束缚趁势扩军。 手握两千多门大小佛朗机炮还有各式轻炮,山西哪个城池庄堡能挡?就算曹文诏原地复活再杀来,他那几千号人,没准还没有武乡义军的炮多,直接就炸成灰了。 堡墙上的火炮依旧在持续不断的轰击着,原本还算士气高昂的农民军战兵已经有不少人乱糟糟的退了下来,余下的都在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就连督战的老营兵都调转马头跑出火炮射程老远,才敢继续纵马督战,堡墙上的团练乡勇摇旗呐喊着,大吵大嚷的嘲笑着狼狈而逃的农民军。 “他娘的,一个庄堡这么多炮,难怪当初王大哥十几万大军都奈何不了它!”张献忠摇摇头,朝屋下守卫的亲兵喊了一声,吩咐他们鸣金收兵,这才扭过头来问道:“这么多炮,堆多少人上去都是死,咱们人马才三万多人,硬拼肯定是不成了,吴兄弟,你们武乡义军最擅火器,可有破堡之法?” “我倒是有些准备,若是能行,就能迅速破堡!”吴成淡淡一笑,朝屋下爬去:“我去安排布炮,坚固的堡垒,从外面攻不破,那就从里头攻破它!” 第239章 狂轰 武乡义军正在窦庄村外的田地里构筑炮兵阵地,义军战士和农民军战兵在炮队的指挥下挖掘着炮位、堆砌防炮墙,农民军先前制作的盾车都被集中过来,武乡义军将虎蹲炮这类轻型火炮架在盾车上,用又堆上泥土加厚正面防御,改造成战车,只等战事一开,便推着这些战车抵近轰击。 中型火炮则被拉入炮位之中,除此之外,还有曹文诏友情赞助的五门红夷大炮,之前曹文诏入山追击武乡义军和农民军,重炮不易携带,便都留在了武乡城中,曹文诏全军覆没,这些火炮自然都落在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手里,农民军流动作战,携带重炮也不方便,于是都便宜了武乡义军。 这五门红夷炮操炮的炮手有不少是武乡义军专门挑出来的好手,以投诚的边军炮手为炮组组长和核心,混编搭配使用。 大明九边,如今最紧要的便是辽镇,而大明的财政一塌糊涂,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为支持辽镇的筑堡和战事,九边各镇的军饷都常被截留送去辽镇,大同也不例外,那些大同炮手欠饷至今都已经四五个月了,曹文诏找他们来作战,才补了半个月的欠饷,武乡义军直接把他们的欠饷一次性补足,愿意留下的便继续做炮手,不愿意留下的全数放还。 大多数边军炮手都选择回大同,吴成倒也不在意,只要能留下一组熟练的炮组,便能用他们做教官训练武乡义军自己的炮手,这些边军炮手拿着补足的银饷回了大同,必然会引起不少欠饷军卒的关注,反倒成了武乡义军的上好的宣传员。 “明军不满饷,满饷不可敌,何处有满饷?武乡投义军”,武乡义军底子薄、新兵多,若是能有大批欠饷的边军来投,战力就能有质的飞跃。 “军情处传来的消息,窦庄东面的堡墙之前被李万庆炸过,可惜堡墙坚固,只炸塌了一小截”吴成捧着一张窦庄堡的地图仔细看着:“这一截堡墙是新修补的,应该不坚固,咱们重点轰击这截堡墙,炸开一个缺口。” 吴成将地图收起,微微一笑,看向窦庄堡:“不用节省弹药,也不必留手,你们炮队的任务不是破城,而是用一场狂轰滥炸打击守军的军心,让堡内的守军坚守的信心动摇,让他们认为窦庄必然沦陷,让他们彻底绝望,绝望了才会想着另谋出路,军情处的弟兄们才好展开工作。” “让炮队的弟兄们尽情施放,新手都上去打几轮,这次就全当练兵了!”吴成挥了挥手,令道:“准备好就开始,别让张家的人等太久了。” 尖锐的哨声响彻原野,战争之神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上百门火炮一齐开火,瞬间将窦庄堡的堡墙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五门红夷炮发射的铁弹在堡墙上砸出一个个狰狞的弹坑,中型火炮的炮弹和炮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醒目的轨迹,战车也隆隆而动,顶着庄堡守军还击的炮火抵近轰击,暴雨一般漫天的炮子,让堡墙上的守军几乎站不住脚,只能顶着盾牌爬着行动。 轰了快小半个时辰,窦庄的东面城墙忽然轰隆隆垮塌了一截,周围的农民军纷纷兴奋的大喊起来,有些人跃跃欲试试图趁机扑城,但武乡义军的炮火依然没停,继续尽情的施放着,仿佛要一次性把所有火炮打到炸膛。 张献忠策马赶了过来,拉着吴成不解的问道:“吴兄弟,墙都垮了,你们还炸个什么劲?此时何不趁机挥军进攻?你们顺江而来,带的炮弹火药也不多,这样炸下去,怕是两三天后就都炸没了?不如暂且停炮,额做先锋,挥军从那缺口涌入攻城。” “那面堡墙新修,咱们都知道,张家会不知道?那缺口里头必然会有所准备,从此处进攻,只会空耗军力,夺不下庄堡,反倒会送守军一场胜利,坚定了他们坚守的信心!”吴成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我们携带的弹药确实不多,但守军如何能知晓?咱们这一场狂轰滥炸,就是要让守军以为我们弹药极为充足,窦庄堡要坚守全靠火器,可若是咱们的火器比他们多、射程比他们远、弹药比他们充足,他们还能有多少信心坚守窦庄堡?” 远远看了一眼硝烟弥漫的窦庄,吴成微微一笑,冲张献忠说道:“八大王,你也别急,等会火炮需要熄火冷却,咱们不能让窦庄堡的守军闲下来,劳烦你和闯将挥军进攻,不要大举攻城,免得被击退后挫伤我军士气,只需拣选精锐去烧毁瓮城城门、乱射火箭羽箭,给予守军一定压力即可,之后便可退回,让咱们的炮队继续轰击。”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焦炭的味道,半空中炮子横飞,不时有碎石碎木从堡墙上坠落,偶尔还会有炮弹飞跃堡墙砸进瓮城中,躲避不及的团练乡勇便当场被炮弹砸飞撞碎。 一发炮弹落在附近,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随后又高高弹起,张三心头一紧,慌忙扑倒在地,那发炮弹从他头上跳过,一名抱着沙包的佃农躲闪不及,被那炮弹撞断了一只手,惨叫着跪倒在地。 张三牙齿都在打颤,双手撑着正要爬起来背上忽然刀化一样的疼痛,张三忍不住惨叫一声,怒目回头看去,却见一名身穿盔甲的团练头目提着鞭子,冷笑着看着他:“张队目,你在磨蹭什么?起来!快去组织你的人填补城墙,再磨蹭,吃的就不是鞭子了!” 说着,那头目又劈头盖脸给了张三几鞭子,压着声音冷笑道:“张三,管家说了,要俺好好照料你,你放心,保管要你舒舒服服的!” 张三满眼都是怒火,但也不敢反抗,扛起沙包就往那面垮塌的堡墙冲去,张道浚令堡内的佃户和乡勇以沙包在城墙薄弱处垒墙,再在沙包后垒起土墙,既能迅速修补城墙缺口,又能防炮。 张三将沙包扔在沙包堆上,不时有炮弹朝这边射来,听着轰隆不停的炮声,张三满眼都是忧虑:“这么多炮,窦庄堡,真能守住?” 第240章 拉拢 夜已深了,但围堡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却依旧没有消停,他们在庄堡敲锣打鼓、大喊大叫,发出震天的噪音,让堡内的乡勇佃户都不得安寝,还有一些战士趁机借着夜色的掩护架设投石机和弩炮,将泥弹、石弹砸进庄堡之中。 他们不求杀伤,藏在黑暗中打完就跑,堡墙上的守军根本无法在黑夜中找到敌军的准确位置,只能盲目的向泥弹石块飞来的方向乱轰,一夜都不得安宁。 张三也瞪着通红的双眼坐在堡墙的角落里,身上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但心中的愤恨和恐惧盖过了伤口疼痛的感觉,双眼死死盯着远处的城门楼子,张道浚就宿在那座城门楼子里,以示“身先士卒、誓死守城”之决心,霍夫人偶尔也会穿戴着其亡夫的盔甲登城招摇而行,似乎是想复刻当初击败王嘉胤的故事。 张三冷哼一声,满眼都是不甘和怒火,但他又能如何呢?张家的家养子,一辈子都是张家的奴仆,主人要杀要刮,都只能受着。 “张总管身上这鞭伤若是不及时处置,怕是会染金创之毒的!”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刻意压着音量的声音,张三一愣,扭头看去,却是那位八夫人身边的小厮,叫韩阿六什么的,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抓着一包药物:“夫人得知张总管被鞭打一事,差在下来送一份治伤的药来。” 张三皱着眉打量着他,没去接:“八夫人,怎的对在下这么个失势小卒如此看重?” “夫人说,张总管是抗虏的英豪,如此豪杰,本就该人人看重,怎能随意凌辱?”韩阿六微微一笑,将药物塞进张三手里:“张总管,您在张家,只是个奴仆,奴仆嘛,和养的猫狗有什么区别?能用就用、要扔就扔,哪怕您对张家忠心耿耿、为张家拼死流血,也永远比不上张二这个无能之辈,他们天生就享用着你们拼下来的成果,而你们天生就得为他们自己的错误背锅!” 张三双目含怒,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疑惑,怔怔的看着韩阿六,韩阿六却没理会他的表情,继续说道:“但是张总管,在张家之外,还有另一片天地,有人把您当一个活生生的人,记着你抗虏卫国的恩、赏识你练兵作战的本事,同情你遭受的无妄之灾” 张三越听越不对,猛然间反应过来,双眼瞪的如灯泡,差点惊呼出声:“你们!你们不是秦家的人,你们是贼寇!” “不错,俺们是武乡义军!”韩阿六却不惊不惧,反倒坦坦荡荡的承认了,抬手往堡外一指:“张总管,您猜到了俺们的身份,又能如何呢?你和我们武乡义军交过手,你觉得这窦庄堡之中的团练乡勇,会是堡外大军的对手吗?” “窦庄堡之前能够数次击败农民军,全靠火器之利,但张总管,您清楚武乡义军以火器见长,也是亲眼见过咱们如何运用火器的,如今俺们有火炮上百、弹药充足,窦庄堡的火器被咱们压得死死的,如此情况下,窦庄堡还能守住吗?” 张三没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韩阿六笑了笑,继续说道:“张总管,八夫人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您若是在辽东战死了,那是抗虏的英烈,必留名于青史,可若是在此地战死了,您扪心自问,您这么一个英豪,为了一个弃您如猪狗的主家而死,这值得吗?又有谁会记住您的英名?” 张三面上一阵扭曲,揉了揉脸:“我是张家的家养子,怎能背叛主家?岂不是不忠不义?” “您之所以成了张家的家养子,是因为您的父母欠了高利贷还不起,所以把只能拿自己抵债,进了张家为奴为婢!”韩阿六阵阵冷笑:“张总管,那高利贷是谁家放的?还不是这些地主乡绅?若是没有他们,您又怎会沦为这世世代代的家奴?以您的本事,没准能考个科举、或者投军,有一番大好前程,但您是张家的家奴所生,所以您也是家奴,您的子女也是家奴,世世代代都是家奴!” 韩阿六冷哼一声:“张总管,看看您身上的伤口!张家培育您的恩情,您早就还完了,凭什么他们还骑在你的头上?一个小小管家就敢对抗虏英豪鞭打辱骂,您难道还想让您的子子孙孙都这么过下去吗?” 张三低着头沉默不言,韩阿六也没有逼他的意思,盘腿坐在一旁等待着,过了好一阵,张三才长叹一口气,问道:“武乡武乡义军,我之前与他们为敌,他们还能收留我?” 韩阿六松了口气,赶忙回道:“张总管放心,我武乡义军最看重保国安民的英豪,您可还记得巡抚标营的那位冯游击?他就是在边关抗击过北虏的英豪,所以咱们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他,待他伤养好了,还恭恭敬敬把他放还回去了。” 张三哼了一声,他确实听说过那些被俘虏的营兵将官的遭遇,不少人被放还之后就被下了大牢,像冯宽这类官衔比较高的倒是没进大牢,但也降职的降职、开革的开革,留在军中的基本都边缘化了。 韩阿六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摸出一份书信来,递给张三:“张总管,这是吴将军给您写的亲笔信,您仔细看看,吴将军说了,他知道您善于练兵,若您能弃暗投明,他给您准备了一个总教官的职衔,让您发挥所长,若您对这官职不满意,武乡义军的官,随您挑选!” “寄人篱下,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张三苦笑一声,接过书信仔细翻看,随即长叹一声,说道:“我只有一个要求,忠烈老爷和老太爷的牌位画像、物件灵物不能动,否则,我拼死也要杀了你们那吴将军!” 韩阿六赶忙点头应承,张三又叹了口气,摸着腰刀说道:“明夜此时,我打开东门,举火为号,粮仓在南门附近,你们得分出些人手助我,以免张家鱼死网破、纵火烧粮!” 韩阿六微笑着点点头,朝张三拱了拱手:“张总管,恭喜您弃暗投明,从此以后,可以真真切切的做个‘人’了!” 第241章 陷堡 鼓声、锣声、叫喊声一刻不停,不时有石块泥弹被抛入庄堡之中,张道浚瞪着双眼趴在沙包后,扫视着远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营寨,他们似乎在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行踪,营寨之中见不到一点火光,张道浚放眼看去,只看到一片漆黑,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张道浚反而松了口气,贼寇不举火,就代表着他们不会趁夜进攻,这个时代的人患有夜盲症的不少,夜里没有火光照明,就如同瞎子一般,那些贼寇也不例外,军中的老营兵和精锐不缺吃喝会好很多,但普通的战兵能餐餐有顿糙米饭填肚子就算强军了,患有夜盲症的不在少数。 张道浚对武乡义军并不怎么了解,但他和流寇交手过无数次,同样是贼寇,武乡贼又能强到哪去? 长长出了一口气,张道浚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附近早已是鼾声如雷,堡墙上的团练乡勇和佃户村民白日里受火炮轰击,晚上又要忍受贼寇的噪音,还得提心吊胆的防备泥弹石弹,他们又没接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精神高度紧张的坚持了两天一夜便再也撑不下去,各自寻找安全的地方打着瞌睡、开着小差。 瞌睡如同瘟疫一般四处传染,张道浚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余光一瞥,却见一片漆黑的堡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张道浚浑身一紧,直起身子远远看去,却什么都看不见,张道浚疑惑的摇了摇头,缩回沙包后,将头靠在沙包上假寐,身子极为疲倦,但心里却忽然七上八下的,怎么也睡不着,猛然间瞪开双眼,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来人,调门炮过来,吾要试试炮!” 身边几名护卫的家奴疑惑的互相对视一眼,还是听话的去推了一门炮来,张道浚亲自上手调整射角,将火炮瞄准之前那似有异动的地方,按部就班的填装火药、炮弹,举起家奴递来火把就要点燃火绳。 就在此时,忽听得轰隆一声震天巨响,随即便是地震一般的地动山摇,张道浚心中大惊,慌忙回头看去,却见庄堡中升起一朵橘红的蘑菇云,将半幅天空照得发白。 “是是火药库的方向!”张道浚大惊失色,一时愣在原地,堡墙上的团练乡勇和佃户村民也纷纷惊醒,惊慌失措朝着弹药库的方向大吵大叫,有些胆小的佃户慌乱的下墙逃跑,堡墙上顿时乱成一团。 正在此时,忽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冲出不知多少人马,弓弦响动的声音如波浪一般,无数箭矢飞上高空,又从天而降,乱成一团的团练乡勇被射翻无数,剩下的疯了似的往悬护草棚里钻去。 黑漆漆的原野中又亮起一片灿烂的星河,随即“咻咻”声充斥了整个天地,火箭如暴雨一般席卷而来,暴露在外的团练乡勇和村民佃户瞬间被扎成了刺猬。 “不要乱!发炮还击!发炮还击!”张道浚缩在家奴的盾牌后,嘶吼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贼寇夜袭扑城,必然是集中精锐攻吾东门,速速抽调各门精锐前来抵挡,让张七领着人,去清查火药库、灭火救人,让他搜查全堡,把混进堡内的奸细!” 庄堡之中,也被忽然的爆炸弄得乱成一团,张三冷眼看着窗外慌乱得四处乱跑的人群,端端正正的扣上头盔:“当年在辽阳,我就是穿着这身盔甲随忠烈老爷抵御东虏,没想到今日却要穿着这身盔甲来覆灭张家。” “若是张家还是张老爷主持,又如何会逼反我等?又怎会让您这忠勇好汉受这千般委屈?”韩阿六微笑着递上一把腰刀:“张老爷的恩,您保了张家七年,已经报完了,但张大张二他们的仇,今日才有机会来报!” 张三默默点点头,回头瞥了一眼数十名正在穿戴盔甲的壮汉,这些人有武乡义军混在庄堡中的探子,也有张三忠心的老部下,他们伪装成张家的团练乡勇,将为庄堡外等待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精锐打开堡门。 “殷小旗他们那些之前应募乡勇混进庄堡的同袍们会去抢夺粮仓”韩阿六系上腰刀,提起一把长矛:“大军佯攻东门,准备入城的弟兄们埋伏在西门外,事不宜迟,咱们速速前去。” 张三点了点头,手一挥,一众人等从厢房之中鱼贯而出,朝着西门而去,路上到处都是乱逃乱跑的佃户村民,有些家奴提着水桶朝火药库方向奔去,见到张三这一支队伍纷纷避让到一旁,疑惑的看着他们朝西门推进。 西门也是一片糟乱的样子,一名赤裸着上身的家丁头目正拳打脚踢的驱使团练乡勇搬运着炮弹上墙,见张三等人过来,满脸疑惑的迎了上来:“张队目?谁他娘让你来西门的?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张三懒得回话,脚下忽然提速,浑身肌肉紧绷,只听得当啷一声、寒光一闪,那头目的手刚刚按在腰刀把柄上,人头便高高飞起,脖颈处喷出一股瀑布一般的鲜血,身子软软倒在地上。 “杀人啦!敌袭!敌袭!”堡门处的团练乡勇大惊失色,措手不及之下顿时失了主张,不少人慌乱的丢盔弃甲四散奔逃,一些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有些尚有血勇的则嗷嗷叫着冲上前来。 但他们很快就被一连串的火铳和弓箭射翻,张三腰刀一挥,一众勇士如猛虎一般扑上,杀散了守门的团练乡勇,将堵门石、沙包等堵门的杂物搬开,打开了西门,韩阿六立在城门洞子里,奋力吹响了含在嘴中的木哨。 黑暗之中响起连绵不断的哨声,一队骑兵呼啸冲来,堡墙上的守军慌忙放炮放铳放箭试图阻拦,但他们潜伏的实在太近了,强行突破了守军的火力网,闯进大开的西门之中。 领骑兵入城乃是李过,李过如风一般从张三等人身前掠过,闯营的骑兵直接纵马冲上堡墙乱砍乱杀,武绍率领步军趁机冲了过来,抢入城门:“都记着自己的职责!一部去支援殷小旗抢占粮仓!一部去俘虏堡内工匠和官绅家眷!一部跟爷爷去打东门,活捉张大!” 第242章 日落 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着,庄堡之中乱成了一锅粥,四处都是慌不择路逃命的团练乡勇和佃户村民,“贼寇破堡”的喊声惊得满堡骚动,团练找不到将官、头目聚不起乡勇,堡中一片混乱。 这倒是方便了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突进,除了抢占粮仓、工坊、武库银库等要处的兵马,义军和农民军的精锐沿着堡墙向东门杀去,四面堡墙都架起了云梯,在黑暗中等待已久大军从四面八方冲入堡内,窦庄堡内虽然还有零星的抵抗,但沦陷已成了定局。 吴成策马从西门而入,见张三等人低着头立在一旁,赶忙跳下马来:“张总管,您弃暗投明,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武乡义军总教官的位子给您留着,您若是不想加入我们,咱们也为您备了一份金银,随您自由来去。” 张三脸上有些尴尬,拱手行了一礼道:“吴将军,在下背叛主家,还能有其他出路吗?义军若是不弃,在下做个头目便很满足了。” “张总管客气了!”吴成哈哈笑着与他客气了一番,让身边的一名教导去安排他们,这才策马继续往堡内而去,正碰见赶来迎接的毛孩:“毛孩,堡内情况如何?” “八夫人有咱们专人保护,很安全,粮库、银库都已经拿下了”毛孩嘿嘿笑着汇报道:“各门还有守军在瓮城中顽抗,八大王和闯将正在领兵攻打,那张大在东门纠集人马试图依托瓮城抵抗,如今也被闯营的李过和武都头联手攻破了,张大在城门楼子上堆了柴薪、火油等物欲举火自焚,但这货没胆子,到底还是投降被俘了。” “这鸟厮,还是锦衣卫出身呢,没卵蛋!”绵长鹤哈哈笑着嘲讽道:“这张大还比不过张二,好歹人死的果决。” “他没死正好,之后的公审少不了他,正好给杜先生泄愤!”吴成冷笑一声,问道:“工坊那边如何?粮食金银、武器装备都可以给农民军平分,唯有这些能造炮制铳的匠户,咱们统统要打包带走。” “成哥,你安心!”毛孩笑着回道:“俺亲自领着人去的,工坊周边厢房都搜了个遍,现在还在统计那些匠户和他们家人的人数,绝不会遗漏一个,案牍库里的图纸什么的,俺也派人正在清理装箱,之后一起运走。” 吴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堡内的秩序要尽快恢复,你亲自带人巡查各处,有趁火打劫的、奸淫掳掠的,不管是咱们的人还是农民军的人,统统拿了,张家的家眷、堡内的官绅都要看管好,公审是争夺沁水乃至泽州百姓人心的大戏,少不得他们这些主角对了,那位霍老夫人在哪?” “在祠堂呢!”毛孩耸了耸肩,回道:“大军入城,那位老夫人就逃进了张家的祠堂里,咱们答应了张总管不动张老太爷和张老爷的灵位,故而没有攻打祠堂,现在还围着呢。” 吴成点点头,踢了踢马腹:“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去见见那位老夫人!” 张家祠堂位于庄堡西南角,是一间标准的三进院落,吴成策马赶到之时,只见武乡义军的战士将祠堂团团包围,祠堂大门洞开,几名张家家奴提着钢刀护在正厅前,一群瑟瑟发抖的婢女也整齐列在门口,似乎是要用血肉之躯抵挡武乡义军的铳箭。 吴成饶有兴致的看了看祠堂门口的对联,下马来到正厅前,那群婢女和家奴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有一名侍女走了出来,说了两句,那些家奴扔下武器,和婢女们一起刀劈海浪一般分开。 吴成皱了皱眉,迈步进入正厅,却见霍老夫人拄着拐杖坐在一张木椅上,看也没看他,只是盯着祠堂里的神主牌和画像发呆。 吴成扫视了一圈正厅,目光落在一块匾上,轻声念着“大明忠烈”,从一旁的祭桌上取了几根香,就这烛火点燃,恭恭敬敬的朝张铨的灵位和画像拜了几拜。 “吴小将军何必如此惺惺作态?”霍老夫人忽然出声,语气中满是嘲讽:“你领兵灭了张家、杀亡夫二子,难道还觉得亡夫会受你的香火?” “我拜忠烈老爷,是拜他抗虏保国、自尽殉节之行!”吴成小心翼翼的将香插进香炉之中:“我灭张家、杀二张,是报他们压迫剥削、凌虐百姓之仇,霍老夫人,在下分的很清楚,想来忠烈老爷这般英豪,也分得清楚。” 霍夫人沉默一阵,看向那些画像,幽幽叹了口气:“张家五代家业、百年积蓄之富贵,终究还是便宜了你们这些贼寇。” 吴成摇了摇头,淡淡笑道:“霍老夫人,你说,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世代家业重要?” 霍夫人眉间一皱,没好气的说道:“吴小将军,有话直说!” “都不重要,霍老夫人,你聪慧不下男子,但和老太爷和忠烈老爷相比,差距就在此处!”吴成闲聊一般的说道:“若要荣华富贵,忠烈老爷在辽阳被俘之时,奴酋亲自劝降,他直接降了便是,范文程一个小小秀才,在东虏都能登上高位,忠烈老爷贵为辽东巡案、官宦之后、进士及第,他若降了东虏,还怕没有荣华富贵?” “若要扩张家业,忠烈老爷和老太爷先后故去,张家靠着您这位遗孀和二张两个废物都能成为山西一等一的豪门,老太爷当年贵为兵部尚书,巧取豪夺、压迫剥削,能挣得多大一份家业?” “但他们都没有如此去做,老太爷洒了大笔银子修桥铺路、建设水利、造福一方,忠烈老爷更是自尽殉节,富贵荣华、家产家业,甚至自己的性命他们都不放在眼里,因为这世上有比它们更重要的东西!”吴成伸出食指,顶住自己的心口:“人心,人心里有根称,老太爷和忠烈老爷都看到了这杆称,也知道这杆秤的威力,而霍夫人你,看到了也不在乎。”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吴成淡淡一笑:“所以老太爷和忠烈老爷故去这么多年,百姓们依旧念着他们的好,尊称他们一声‘老爷和老太爷’,二张呢?耀武扬威这么多年,在百姓嘴里只换来了‘张大、张二’的蔑称。” “所以老太爷和忠烈老爷遗泽至今,霍老夫人你走的却步步艰难,直到今日彻底被你往日瞧不起的人们推翻覆灭!”吴成摸着胸口,继续说道:“人就是人,没有什么有用、无用的区别,有用则巴结尊崇、无用则抛弃压迫,自然也会被所有人厌弃、被所有人利用,孤家寡人,又如何能对付汹汹大势?” 霍夫人眼中闪着光,过了好一阵,才吐出两个字来:“谬论!” “霍老夫人自可不信,我也是看在忠烈老爷的面子上,才与你废了这么多口舌”吴成耸耸肩,拍了拍香案:“霍老夫人,张大我要押去公审,你那位幼子平日里只会吟风弄月,没做过恶,忠烈老爷也得留个后,我会把他保下,分他田地金银,让他作为良善百姓好好活下去,你尽管放心。” “至于你,看在忠烈老爷的面子上,给你留一份体面,白绫毒酒,你自己了结了!” 第243章 女子 沁水河上,一艘艘舟船竹筏正满载着粮食金银和押运的战士准备顺江而上返回沁州,河边渡口人头涌动、车马不停,不断有运载着粮食、军备的马车驶来,一片前所未见的繁忙景象。 吴成看着一艘艘舟船远去,轻轻松了口气,在窦庄缴获的粮食金银和军备不少,这些本来准备给曹文诏剿寇的物资,统统落入了贼寇的手中,武乡义军虽说是和李自成、张献忠两部平分,但靠着这些缴获的粮食,沁州的十几万百姓也能勉强撑过这个夏天了,只希望到了秋天不要再来一场大灾,能让武乡义军趁着朝廷在山西的机动兵马被一扫而空的短暂间隙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吴兄弟,你真的要回沁州?”张献忠啃着一根鸡腿凑了上来:“窦庄攻破,泽州官绅的团练乡勇被咱们一扫而空,泽州门户大开不说,各城都是虚弱的时候,咱们一起去打阳城、润城乃至泽州府,没准能趁机把整个泽州占了也说不定。” “武乡义军的根,毕竟还是在沁州,如今多了那么多投诚的农民军兄弟,绵元帅又新丧,得有人回去主持大局”吴成苦笑着摇摇头:“八大王,我让武将军领兵配合你部行动,你尽管攻略大城县府,泽州的村寨,让我们武乡义军去做工作。” “也行,额只一个要求,把毛孩那小子给额留下,那小子是个好探马,额喜欢的紧!”张献忠哈哈笑着,扭头又冲向李自成问道:“自成兄弟,你做何打算?” “闯王来信说,潞安府防御严密,不好攻打,准备转兵攻略辽州”李自成笑着说道:“额会挥军去辽州与闯王会和,这次若攻下辽州,咱们便在辽州屯田建府,试试扎下根来,正好也与沁州互为犄角。” 吴成皱了皱眉,辽州就在沁州西方,高迎祥在此地扎根,恐怕也抱着借武乡义军之势的心思,双方日后的接触和摩擦,怕是不会少了。 “既然如此,就各奔东西!”张献忠豪迈的拱了拱手:“他日若是有缘再见,咱们还是大好的兄弟,一起纵横天下!” 吴成看着张献忠和李自成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这才回身问道:“阿四,你刚刚说杜先生怎么了?” “晕过去了!”绵长鹤一脸看热闹的表情:“杜先生主持城外公审,那张大是作恶多端,杜先生就在台上一条一条的给他举出来,弄得围观的百姓们群情激愤、喊打喊杀的,杜先生便亲自抄刀,剁了张大的脑袋。” “成哥,你也知道杜先生是个连咱们屯堡里的大鹅都打不过的文弱书生,第一次砍头,砍了三四回才把人头砍下来,血溅了一身”绵长鹤耸了耸肩:“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怎的,杜先生忽然仰天长啸一声,接着痛哭流涕,随即便晕过去了。” “他是为母报仇、为己报仇,这么多年的屈辱委屈一下子发泄出来,所以才晕过去了”吴成淡淡一笑,吩咐道:“让医兵好好照料他,公审不能停,派个教导去接手,对了,你刚刚说八夫人在县衙等我?” 绵长鹤点点头,吴成翻身上马:“这也是个受了多年屈辱委屈的,走,咱们去见见她。” 吴成来到县衙,却见那位八夫人正坐在大堂之中,一身素白衣衫,脸上还挂着泪珠,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见吴成来了,赶忙起身施礼:“吴将军,妇自为逼改名姓、强纳秦家始,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只是妇势单力孤,蹉跎二十余年无所成,如今武乡义军替妇报仇雪恨,妇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还义军恩情。” “八夫人客气了”吴成赶忙也行了一礼,他和八夫人也是第一次见面,匆匆一瞥,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八夫人确实是惊艳无比,哪怕不施粉黛,也比后世大多数以艳色闻名的明星要美艳得多,赶忙撇开视线,端端正正坐在县老爷的交椅上,问道:“不知八夫人日后有何打算?” 八夫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吴小将军,妇被夺了贞节,又悖逆人伦纲常,早该一死,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雪恨而活着,如今大仇得报,自然是要赴死的。” “纲常!”吴成重重念了念这两个字,八夫人绝顶聪明,又是个识文断字、管账理财的好手,如此人才,吴成怎么能让她因为纲常二字就白白自杀:“八夫人,你说这天下为什么要有纲常?” 八夫人皱了皱眉,回道:“自然是为了维持天下的秩序,无纲无常,人人肆意妄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八夫人说的是,纲常就是为了维持秩序,统治者的秩序!”吴成淡淡一笑:“好比这三纲五常之中,为什么对女子的限制那么多?开垦土地、耕种纳税,女子不如男子,产生不了什么钱粮利益,所以女子自然就没什么地位,朝廷官职、天下工种就那么多,男人都不够分,又怎会让女子来争抢?所以就不让女子读书、不让她们抛头露面,甚至让她们裹小脚、禁出门。” “古来皇朝都是如此,人丁越多,女子地位越低、纲常便越是压在女子身上,归根结底,女子产生不了多少利益,反而会争抢本就不够分的大饼,为了天下的稳定,统治者就只能用纲常压着女子了”吴成微笑着看向八夫人:“但武乡义军不同,我们太过弱小了,连合格的官将战士都缺乏,更别说其他的政务杂务了,所以我们得想尽办法发挥所有人的力量,如此,才能迅速成长起来,与坐拥两京一十八省、人丁数亿的大明对抗!” 八夫人双眼一亮,问道:“吴小将军的意思,是想让妇如杜先生那般办一座学堂,专门教授女子入学?” “八夫人聪慧!我武乡义军与大明有不同的追求,自然也有不同的纲常,女子为何就不能读书做事?”吴成点头说道:“军医馆里的护工、学堂里的教师、官府里的账房文吏、军情处的谍探,到处都需要人手,沁州数万女子,白白放在家里养着实在太可惜了,若是能把她们都发动起来,武乡义军能腾出大批的人力前往更多的村寨城镇进行工作,扩张的速度能大大加快、实力也能飞速增长。” “八夫人,我武乡义军要解救天下受压迫的穷苦之人,女子也是人,解救她们,就从您这开始!” 第244章 安排 沁洲城,满城挂着的红布红旗还没除去,百姓们却早已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有了从窦庄、潞安府、泽州等地夺来的粮食,原本因干旱和缺粮而有些压抑的城市里恢复了不少活力,城内的粮店都被武乡义军全数征收,原本作为中间商的粮商全数被驱走,再没有官绅奸商趁机囤粮高卖,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沁州的粮价还算平稳,引得不少百姓排着长队购粮储粮,将好几条街道都堵死了。 八夫人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人头攒动的景象,不由得微微一笑,她从小裹脚,走不了远路,但武乡义军力行简朴不设轿夫,已经被公推接任绵正宇“倡义救民大元帅”的吴成便给她特批了一辆马车,方便她每日出行。 一队衙役提着水火棍赶了过来,指挥着百姓们重新排队,让了半个街道出来,被堵在街上的马车、骡马什么的才缓缓动了起来,八夫人的马车也不例外,车夫一扬马鞭,驮着马车的老马噔噔噔的跑了起来,朝着沁州城东面而去。 八夫人准备去位于东城的学堂,那里本是沁州的官学所在之地,武乡义军占领沁州之后,便把那里改造为学堂,用来教授学生兵和衙役文吏之类的官僚,吴成在学堂附近买了一间三进的宅子,用作八夫人的学堂。 来到那宅子前,门口守卫的辅兵见了八夫人,脸色都有些古怪,赶忙让路,八夫人却不理会他们的表情,径直入了宅子,往作为课堂的大堂而去。 第一批的学员已经在课堂中等着了,只有十几人,几百年的纲常伦理深入人心,百姓们对女子入学堂读书本就不理解,何况教书的还是一个没了贞节的乱伦女子,哪怕再同情八夫人遭遇的,也不会把家里的女子送来读书,吴成也没法逆民心而动,只能先埋下种子了。 八夫人放眼望去,这些学员基本都是人妇,乡民不比那些官绅,妇女嫁了人就关在家里出不来,她们也算作一份劳力,也得抛头露面的赚钱糊口,而那些未嫁人的女子,多少都受纲常的影响,大多被关在家里,自然也不会来读书。 八夫人目光梭巡了一圈,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众妇人之中,却有一名十三四岁的女孩缩在角落的位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八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樱唇杏脸,眉扫初春柳叶、脸堆三月桃花,双目如秋水明润,明显是家中做宝贝养着、从没吃过苦的闺女,心中更为好奇,问道:“你唤何姓名?是谁家的姑娘?” 那女孩面上一羞,开口答道:“俺是岳家的姑娘,家里唤俺三娘子,俺跟着爹来沁州,是偷偷跑来的,请夫人替俺遮掩一二。” “原来是岳副元帅的姑娘!”八夫人恍然大悟,嘴角含笑:“你为何要偷偷跑来上学?” “俺什么都不懂”那女孩面上更羞:“俺问过庙里的和尚,老和尚说成哥是个大英雄,大英雄做的事一定是对的,别的俺帮不上忙,但这女校,俺可以带头来听课,帮他成事。” 八夫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他要成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要走的路,艰难无比,你想陪他走下去,可是要吃尽万般的苦呦!” 吴成猛地打了几个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身旁的杜魏石嘿嘿一笑,消遣道:“吴元帅,看来是有人想着你啊,不知是不是紫禁城的那位天子?” 吴成白了他一眼,迈步走进州衙大堂,岳拱、洪磊等人已经在堂中等着了,见吴成和杜魏石进堂,一起起身迎接。 吴成坐在主座上,扫了一眼铺在地上的地图,说道:“咱们这些人,私下里就不必客套了,我就开门见山,说一说我的想法。” “咱们在柳沟围歼了曹文诏,又在窦庄消灭了张家为首的晋南团练,整个山西,除了大同有边军守卫,其他地方已成空虚之势”吴成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同边军得防着林丹汗破关而入,不能轻动,山西的官军必然采取守势,集中兵力把守州府大城和紧要关口,其他城镇村寨,估计都会被抛弃。” “这正是咱们趁虚而入的好机会,我们不去攻打城镇,城镇都扔给农民军,一则有城镇喂饱他们,我们和农民军就不会发生摩擦和冲突,二则,我们的官吏人手不够,占领城镇也不过是多了一个负担,各部若是打下城镇,不要留守,粮食金银带走一半,其他平分给城内百姓们,工匠、武器装备统统带回来。” “咱们要扎根埋种,还是要在村寨之中多下功夫,组织乡民抗税抗租、攻打地主官绅的庄堡,大开公审、清丈分田、清租清贷,要对下乡的工作组和教导队,还有各部战士们进行监管,让他们不要为了政绩把所有地主官绅一股脑给公审了,那些中小地主,能拉拢的要拉拢,墙头草能利用的也要利用。” 吴成深深叹了口气,捏着眉头冲洪磊说道:“洪先生,咱们虽然掠来不少粮食,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抗旱的工作还要持续进行,各地挖井不能停,我之前花了笔银子让黄师爷帮忙去四川找些开井盐的工匠来协助咱们打深井,你多催催他,让他尽快把人给咱们送来。” “还有何老头和陈老匠那边,柳沟已经暴露,兵工厂放在那不安全,得转移到其他地方去,目前暂定的地方,是潞安府治下黎城附近的黄崖洞,洪先生,黄叔这几日就会把黎城拿下来,你得安排一批文吏去接管黎城的政务,黎城和周边村寨,也要作为咱们的根据地进行建设。” 洪磊点头答应,吴成喘了口气,正要继续安排,绵长鹤忽然跑了进来,递上一封书信:“是武知县送来的,说是个好消息。” 吴成拆开信封仔细看了一阵,苦笑着将信件展示出来:“确实算个好消息,洪承畴公开上疏朝廷请求领兵清剿山西匪患,他这封奏疏上的好,咱们暂时是不用面对洪承畴了!” 第245章 上疏 陕西,固原,弘治十年,蒙古火筛部破关入侵,朝廷考虑到延绥、宁夏、甘肃三边互不统属、各自为战,以至于凡遇战事互不协防、败绩颇多,故始设重臣总督三边,嘉靖年间设为定制,称“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一员”,开府固原。 如今的固原城外堆着一座座小山一般的人头,兵部派来的官员正在一一点算,新任三边总督洪承畴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衫,摇着一把蒲扇,凝眉看着城外的人头,虽然躲在伞盖的阴影下,汗水却依旧止不住的往外冒。 “左光先传来的消息,神一魁已被其击败,往庆阳府逃去,他一战又砍了四五百颗人头!”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将领嘿嘿笑着冲洪承畴笑道:“洪督,加上咱们之前的斩获,可以算得上是一场大捷了,哈哈,杨鹤刚刚因为剿寇不利被天子革职下狱,洪督就得此大捷,天子和朝中诸位大人必然是要牢牢记在心里了,日后谁还敢反对质疑您的剿寇之策,这场大捷就会堵住他们的嘴!” 洪承畴点了点头,眉间的愁绪一点未散,幽幽叹了口气:“武进士,神一魁降而复叛,是咱们一手制作的,为的是掀翻杨修龄,让本官坐这三边总督的位子,以便更好主持陕西的剿寇大事,此事乃是内阁、都察院和陕西地方内外联动,其中关节有二,其一,是要将神一魁降而复叛的黑锅扣在杨修龄身上,借此让朝中支持他‘边剿边抚’之策的无话可说,统统闭嘴,朝中无人敢保,杨修龄自然也就只能倒台了。” “其二是要用一场酣畅大胜,证明洪督您的‘先剿后抚、以剿坚抚’之策的正确,也要借此大胜给天子和朝臣留下深刻印象,洪督您才能坐稳这三边总督的位子,陕西军政,任您施展!”贺人龙脸上有些疑惑,挠了挠后脑勺:“洪督,此事您早与我等讲清楚了,怎么今日又提起此事来了?” “因为时势不同啊!”洪承畴长叹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汗,摊开手掌看着手中的汗水反射着阳光:“曹文诏在山西全军覆没,朝廷在山西再无可调用之兵马,山西的贼寇必然要大肆造乱,山西贼势猖獗,自然会引起朝廷的重视” 洪承畴苦笑着摇摇头,无奈的说道:“武进士,咱们这报捷的文书入京,确实能给天子和百官留下深刻的印象,将咱们视作剿寇的擎天一柱,呵!一边是陕西剿寇大捷、贼势渐消,一面却是剿寇边军全军覆没、贼势滔天,天子和朝廷,怕是会干脆把咱们扔到山西去,对付山西的贼寇。” “去山西就去山西呗!”贺人龙脸上疑惑神色更浓,问道:“洪督,去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剿寇?朝廷若是调咱们去山西,咱们去就是了,不就是换个地方立功嘛?” “不一样,山西的贼寇,陕西的流寇不同!”洪承畴摇了摇头:“本官仔细研究过宋献征、许定于、曹变蛟等人奏疏禀文,山西的流寇,本就大多是陕西流窜过去的,行事作风与陕西的流寇别无二致,但山西沁州地区,盘踞着一伙武乡贼,此贼与我等往日对付的流寇,完全不同!” 贺人龙有些不屑,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也只能听洪承畴继续分析:“此贼是坐寇,但与一般的坐寇又不同,他们在沁州开府建衙形同官府,军将组织严密,而且善于蛊惑民心,百姓宁信贼而不信官府若是硬要比较,他们不像如今搅扰各地的贼寇,而像是元末的张士诚、陈友谅,还有” 洪承畴忽然停住,贺人龙自然知道洪承畴没说出口的那位是谁,当即脑门上爬满了汗珠,赶忙插话道:“洪督,若真如此,这些贼寇岂不是已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一伙贼人,不到这种程度?” “规模上比不了,但性质上是一样的!”洪承畴叹了口气:“要对付这样的贼寇,不能单单靠一省之兵、几支精锐,而要调集大批钱粮、数万敢战骁勇、数十万卫所、乡勇等辅助之军,做好在整个山西持续、长期作战的准备,没准还要协调周边省府协同作战。” 洪承畴又顿了顿,苦笑着朝贺人龙问道:“武进士,你说朝廷能给咱们这么多兵马粮草和职权吗?” 贺人龙立马摇头否定:“怎么可能?如今大凌河战事方启,朝廷支撑大凌河的战事都得四处拆东墙补西墙的,哪还有什么钱粮骁勇、数十万大军来对付一伙贼寇?” “正是如此!”洪承畴点点头:“所以此时的山西局势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都得被烫掉层皮,我等剿贼立功,不断积累威望、索要权力,才能自由行事,可一旦遭到败绩,袁元素、宋献征、杨修龄,他们是个什么下场,我等就会是个什么下场!” 贺人龙眉头也皱了起来,赶忙问道:“既然如此,洪督,我等该如何做,才能推脱这烫手山芋?” “如今也只能一试了!”洪承畴叹了一声,回道:“武进士,我等陕西官将一起联名上疏向朝廷求战,请朝廷派遣我等去往山西剿寇!” “既然要剿寇,自然就要提些条件”洪承畴冷冷一笑,继续说道:“咱们就漫天要价,要个朝廷绝对出不起的价!” “比如钱粮,我等就要朝廷清算历年积欠饷银,除此之外,再多要五百万两作为赏银,让户部那些算账先生看到咱们的奏疏就头痛!” “比如人马,我等就要朝廷调九边边军入晋参战,这次不再是几千人的小股队伍,而是数万人的大军,除此之外,还要征调三十万营兵和卫所兵、调动附近诸省的军兵乡勇一齐围堵。” “为统一事权,咱们还得从朝廷要权,若无协调各省之权,如何协调如此多的军兵粮草?三边总督太小了,问朝廷讨个五省总督!”洪承畴看着贺人龙略微发白的脸,微微一笑:“若是这些条件朝廷都能答应,东虏本官都能给他们平了,何况一个小小的武乡贼?” 贺人龙一皱眉,沉默一阵,问道:“洪督,若是朝廷答应不了这些条件,却强要您去山西主持剿寇呢?” 洪承畴微微一怔,苦笑着仰天叹了口气:“如此,本官也只能去当袁元素了啊!” 第246章 崇祯 一座雕饰精美的西洋大钟滴滴答答的响着,指针缓缓转过子时,发出“当当”的钟声,一旁的内侍赶忙弯着腰将一些补品、粥食等物送入灯火通明的乾清宫中,又倒退着退了出来。 “子时了啊!”斜靠在软座上、身型削瘦、面容愁绪的崇祯皇帝侧耳听着大钟的响动,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痒,伸手抠了抠,竟抹下一串头发来。 “皇爷!”一旁服侍的几名司礼监太监见状,纷纷跪在地上,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曹化淳眼中含着泪珠,劝道:“皇爷,您已经熬了四五个通宵了,这几日不过睡了三四个时辰,身子如何熬得住?皇爷,大明的天还得靠您撑着,请皇爷保重龙体啊!” “朕无妨,如今这时候,朕哪里能安睡?”崇祯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桌上新送来的参汤啜了一口:“都别跪着了,继续念奏疏,曹化淳,你之前读了一半,大凌河的战事是个什么情况?” 曹化淳嘴张了张,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翻出孙承宗等人的奏疏,回道:“回皇爷,孙太傅奏报,奴酋洪台吉出兵五万余众,兵分两路围击大凌河,一部屯锦州、大凌河之间,截断两城联系,一部自白土场入趋广宁大道,包围大凌河城……” 曹化淳顿了顿,悄悄看了眼崇祯的脸色,这才继续汇报道:“祖大寿、何可纲等将佐联名请援,一则大凌河城尚未修筑完毕,二则兵少将寡、只能据城而守,三则粮草虽可支数月之用但柴薪不足,四则东虏所携火炮众多,探马粗粗点算,红夷炮、大将军炮合计四十余门,其余轻炮小炮无数,恐难以坚守,望朝廷速发兵救援。” “孙太傅上疏言,东虏于义州屯田,在大凌河与锦州之间深挖壕沟,似有久围之意,太傅已令总兵吴襄先行前往松山组织兵力,趁敌立足未稳冲入大凌河城,以固城防,太傅将亲赴锦州汇集辽东诸将解围大凌河。” 崇祯眉间皱成一团,之前收到情报,皇太极欲对林丹汗用兵,故而崇祯才同意了孙承宗的计划,趁机抢筑大凌河城,为此崇祯甚至捏着鼻子默认了宣大边镇的官吏对林丹汗所部的“市赏”行为,就是为了借此稳住林丹汗,让他能放心和皇太极狗咬狗。 哪想到皇太极放着林丹汗这块软肉不咬,反倒出动大军来啃大凌河这块硬骨头,东虏一直是惯于野战而不善攻城,宁远之战、宁锦之役,乃至己巳之变的北京之战,东虏都在坚城大炮之下铩羽而归,皇太极却跑来攻打有重兵据守的坚城,让大明从崇祯到孙承宗都大感意外。 崇祯缓缓吐了一口浊气,看着桌上的地图发呆,己巳之变他将袁崇焕凌迟,但如今大明在辽东依旧还是使用着袁崇焕的布局和遗产,袁崇焕当了一年多的蓟辽总督,留下了万余精骑,这些精骑在己巳之变中已经能依托城池和东虏的八旗堂堂野战了,如今基本都被围在了大凌河城中。 关内的明军是个什么鬼样子,有己巳之变的教训,崇祯心里清楚的很,满桂那般勇猛的虎将,领着四万明军与东虏交战,不到一天就全军覆没、战败身死,逼得崇祯不得不让狱中的袁崇焕写信求祖大寿领兵回援。 若是祖大寿手下这些精锐在大凌河城被东虏歼灭,大明还能有哪支军队能对抗东虏?大明在辽东,日后连像如今一般前出筑城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牵制东虏的大军了,日后东虏想打蒙古打蒙古、想攻朝鲜攻朝鲜,可以自由剪去大明的羽翼,让大明自熊廷弼以来规划的三方布置策彻底破产。 崇祯的手指在地图上摸索着,停在了长城的标识上,重重叹了口气,辽镇若是再无前出的能力,东虏就能集中力量攻略蒙古,林丹汗本就是被东虏从察哈尔牧地赶到大同左近来的,他根本不是东虏的对手,必然败亡,蒙古被若东虏征服,长城九边就到处都是漏洞,在辽东筑堡、屯集重兵已经快耗尽大明的财政了,若是长城沿线全都面临东虏的侵袭,崇祯就是把紫禁城都给卖了,也凑不齐给整条长城防线筑堡囤兵的钱粮。 己巳之变还能说是皇太极的军事冒险,东虏入关的八旗兵力并不多,大多还是跟着一起抢劫的蒙古部落,可若是辽镇无前出的能力、蒙古又被征服,下一次破关的没准就是东虏的八旗主力、重兵集团了,如此大军,关内谁人可挡?长城以南直到山东都是一马平川,东虏可以一直抢到长江边上再回军,若是有贪功的,没准就打进北京城了! 更重要的是,以往明军还能靠坚城大炮挫败东虏的进攻,可大凌河城中有上万辽镇精锐,却依旧沦陷,这代表着东虏已经补足了他们不善攻城的弱点,大明的任何一座城池堡垒,在他们面前只有想不想攻、代价如何的区别,大明的筑堡战术彻底破产,辽镇那些花费了大量钱粮修筑的堡垒从此只能用来拖延东虏入关的时间,与摆设无异。 己巳之变,皇太极狠狠一巴掌打碎了崇祯中兴复辽的迷梦,而如今大凌河之战若是战败,那就是皇太极又是一巴掌击碎了崇祯稳守辽东、先安关内、积蓄实力的幻想,这两巴掌将会把崇祯在斩杀魏忠贤后积累的威望彻底打得粉碎,日后的大明朝堂,恐怕就会脱离他的控制了。 所以大凌河之战绝不能败!凭坚城、用大炮,袁崇焕靠着这战术获得宁远、宁锦大捷,孙承宗、祖大寿他们用着一样的战术,一定能再一次获得胜利! “只要孙太傅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崇祯叹了口气:“批红,兵部、户部等各部做好准备,孙太傅要什么就给什么,内阁都察院都给朕安生一些,辽东战事,全凭孙太傅做主,他人不得插手,你们司礼监派个监军过去,配合孙太傅行事。” 曹化淳赶忙记下,崇祯点点头,余光瞥见地图一角,眉间一皱,问道:“山西呢?山西的匪乱如何了?” 第247章 困局 几名司礼监太监对视了一眼,曹化淳轻轻干咳了一声,悄悄左右看了看,见一众太监都是深深埋着头不敢开口,只有一名新入司礼监、名叫王承恩的年轻太监尚有些胆色,身子站得笔直,悄悄打量着天子,便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头汇报。 王承恩也不犹豫,干干脆脆站了出来,禀告道:“回皇爷,山西巡抚许鼎臣奏报,自曹文诏全军覆没之后,山西可用之兵十剩一二,又需防御蒙古诸部南侵、据守太原等州府大城,兵力不足,以至于山西群寇蜂起” “如今山西局势严峻,紫金梁王自用会同十余部反王、裹挟十余万人马造乱太原府,占太谷、交城、清源等县城,兵锋直指太原城,山西总兵尤世禄兵少,且新卒众多,屡次与之交战皆不利,如今只能退守太原,分兵徐沟、悬翁山等地以拒王贼兵马。” “闯贼高迎祥,会同曹操罗汝才、扑天雕贺双全、摸着天高小溪等部兵马侵入辽州,破榆社县,欲攻打辽州城,据榆社士绅线报,高迎祥送了大批粮草去沁州,请武乡贼调炮队一起会攻辽州城,辽州岌岌可危。” “流寇八大王张献忠,会同八爪龙徐德量造乱泽州,攻陷阳城、润城等地,河南亦有奏报,流寇已有兵马闯入怀庆府境内,纵兵劫掠济源、孟县等地村寨,河南巡抚吴光义参山西巡抚许鼎臣剿寇不利、纵寇南侵” “什么时候了,还参来参去的!”崇祯怒哼一声,打断了王承恩的话:“把他的奏疏原样退回,朕懒得看,你继续。” 王承恩咽了口口水,这才继续汇报道:“陕西巨寇神一魁所部红军友听闻曹文诏全军覆没,领兵东渡黄河窜入山西,如今正造乱平阳府,攻陷石楼县,据报神一魁也正在收拢兵马准备东渡黄河入晋,三边总督洪承畴正集结兵力堵截。” “洪承畴”崇祯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看向一旁的屏风,屏风之上是崇祯亲自用朱笔记录着大明的栋梁人才,原本最醒目的袁崇焕被抹去,如今最醒目的,便是洪承畴的名字。 王承恩稍稍停了停,等崇祯将视线挪了回来,这才继续说道:“还有武乡贼,武乡贼除了盘踞沁州之外,还出兵潞安府,攻陷了襄垣、黎城二城,另外屯留、潞城、平顺、潞安府城,还有平阳府的安泽等地村寨也有武乡贼的贼寇活动,他们在村寨之中鼓动愚民抗税抗租、攻打乡绅庄堡,还以清丈分田、清租清贷、公审官绅等暴行邀买愚民民心,乡野愚民被其蛊惑甚多,拒缴税租、打杀衙役,甚至助贼攻打官军之事比比皆是。” “许巡抚原文‘晋南官绅骚动、人人自危,不时有官绅私信来问,朝廷是否要弃晋南于贼手?若不是,岂可放任武乡贼胡乱暴行、收买民心?官绅不安,则山西不安,臣请朝廷速发大军增援,会剿武乡贼寇,否则晋南之地,恐如沁州一般,不复大明所有也!’” “说的简单啊!”崇祯长叹一声,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忽然问道:“对了,宋统殷还关在诏狱中吗?” 曹化淳赶紧点头回应,崇祯忽然狠狠拍了拍御桌,怒道:“宋统殷无能之辈,若非他剿贼不利,又怎会让武乡贼越做越大?曹文诏又怎会全军覆没?山西又怎会无兵可用?山西的局势,又怎会糜烂至此?此等废物,留着也浪费粮食,择个好日子砍了,人头送去各省,让各省的巡抚总督什么的都好好看看!” “皇爷”曹化淳想要出言劝说,崇祯却摆了摆手:“朕知道你想求情,宋统殷确实罪不致死,天下的文官将佐是个什么鬼样子,朕当着信王的时候就看清楚了,不让他们知道朕能摘了他们的脑袋,谁还会用心做事?天下局势这般严峻,也只能借宋统殷的人头去逼一逼那些督抚大员、封疆大吏了!” 曹化淳无奈的把话咽了回去,崇祯则看向王承恩:“山西的局势,朝中诸官可有什么法子?” “都察院有御史上奏,言欲平贼寇、先选良帅,参劾许鼎臣无能,请罢许鼎臣,以三边总督洪承畴兼领山西巡抚一职”王承恩赶忙汇报道:“整饬山海关内监军兵备道杨嗣昌上疏,言欲平流寇,必须足食足兵,官兵欠饷连月,如何能用心作战?朝廷缺乏银饷,便无法集募大军,无充足兵力,又如何能围剿流窜四方之流寇?故杨嗣昌请奏朝廷,辽饷之外,再开征剿饷,以补军用饷银之不足,此二疏皆是内阁票拟附议。” “剿饷”崇祯皱了皱眉,他心里清楚,杨嗣昌之所以这时候冒出来,是为了救他那被押送入京待审的父亲杨鹤,若朝廷用了他的法子,自然不能对他父亲追究太过:“朕罢杨鹤,是因为杨鹤剿寇无能,以至陕西局势糜烂,但杨嗣昌是个有能力的,朕甚爱之,大凌河战后,让他入京来做事,剿饷一事事关重大,让杨嗣昌仔细上一份奏疏来,朕与内阁仔细议过之后,再做打算。” 曹化淳赶忙记下,崇祯思索一会儿,问道:“洪承畴呢?他是个什么意思?” 王承恩沉默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奏道:“洪承畴与陕西官将联名上疏求战,请求入山西剿寇,洪承畴言,以往朝廷剿寇不利,在钱粮不够、兵马不足、事权不一,请朝廷补齐历年欠饷,拨付五百万两赏银,募新兵二十万,集结各地营兵、卫所兵三十万,抽调九边精锐五万,陕西、山西、直隶、甘肃、河南五省军政归其总督,则其必三年之内平灭所有造乱贼寇,使关内海晏河清。” “狮子大张口!”崇祯有些微怒,看向屏风上的名字,眼中流露出一丝厌弃:“不想接这山西的烂摊子,直说便是,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曹化淳干咳一声,出声劝慰道:“皇爷,俗语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论是一片赤心的杨嗣昌,还是耍着小心思的洪承畴,他们都提到了,若要剿灭山西贼寇,必须足兵足粮,如今朝廷还要管着大凌河的战事,到哪去抠粮食兵马出来?山西的贼寇不是一时半会能平灭得了的,只能让各地暂且自保了。” 崇祯长叹口气,无奈的点点头:“曹大伴,你说的是正理,如今最关键的便是大凌河的战事,山西的事暂且放放,给许鼎臣去道诏书,告诉他朕信他,只要保住太原和州府大城不失,朕就不会算他的罪过。” 崇祯忽然一皱眉,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之前马祥麟的妻子不是屡次上疏请率川兵前往山西剿寇吗?朕记得她便是被贼寇灭门的沁水张家的?她与贼寇血海深仇,许鼎臣也确实需要一支强军在手,既然如此,便遂了她的愿,让她抽调川兵入晋!” 第248章 乱局 天上高悬的太阳尽情释放着无穷的热量,晒得人火辣辣的疼,道路两旁的树木都掉光了树叶,光秃秃无精打采的垂着枝干,田地龟裂成块,仿佛一张张渴望雨水的大口,一脚踩下去,细如面粉的烫土顿时便飘扬过脚踝。 一支求雨的队伍如同长龙一般从田间穿过,胡子花白的老和尚走在最前面敲着木鱼嘴里念念有词,几名穿着奇异黄衣的青壮扛着龙王像跟在后面,手持锣鼓旗幡、身穿青衣的童子敲过打鼓“哇呀哇呀”的念着咒,再之后,则是赤裸着上身的数十名汉子,上下挥舞纸扎的纸龙,模拟着龙游大海的场景。 吴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凝眉盯着那支求雨的队伍看了一会儿,他一贯不信鬼神,但面对这场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的大旱,也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求着老天下场及时雨。 “入夏以来,只下了两场雨,而且都不大”洪磊捧着一本文册,也盯着那支求雨的队伍不眨眼:“如今这都晚秋了,天气依旧这般热,老天依旧滴雨未下,就算明天旱情解了,咱们拨下种去,恐怕也收获不了多少了,更别说万一冬季再来一场雪灾霜冻,明年咱们恐怕也要颗粒无收了。” 吴成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爬满了愁容,洪磊也不理会他的表情,自顾自的继续汇报着:“咱们还算好的,听说平阳府还爆发了一场蝗灾,飞蝗弊天,百姓捕蝗虫而食,以至疫死者无数,平阳府城米价涨至每石四两,民间以糟粮腐渣为珍味,或食树屑榆皮,饿殍载道、尸体盈野。” 吴成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让他想起了回山西之时一路的见闻,旱情如此惨烈,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靠着吃人肉活下去了。 “受灾饥民,不少投到了红军友麾下,红军友人马十余万,声势大涨,攻陷大宁、永和、隰州等地”洪磊依旧在尽职尽责的汇报着:“王自用派了使节去联络红军友,邀他一起围攻太原。” 就在上个月,洪承畴属下的左光先和贺人龙两部在黄河边上堵住了欲东渡黄河入晋的神一魁,神一魁遭明军夹击,全军溃散,神一魁领残部向甘肃方向逃去,半路上被其部下黄友才所杀,黄友才携其人头投降官军,余部则一分为二,一部随李部司继续转进甘肃,一部则潜渡黄河投奔红军友。 红军友由此实力大涨,如今又裹挟了大批饥民百姓,实力一跃成为山西农民军中的翘楚之一。 “王自用这是疯了不成?”吴成有些微微惊讶,太原城乃是山西布政司衙门治所之地,城高墙厚、重兵云集,还有尤世禄、虎大威这等猛将据守,而且许鼎臣身为山西巡抚,再怎么受崇祯的信任,若是把布政司衙门的治所给丢了,这政治后果他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必然会倾尽全力死保太原城。 许鼎臣一直按着大同边军没动,一则大同边军欠饷日久,许鼎臣也没钱补齐,万一战事拖久了,大同边军干脆来个武装讨薪,许鼎臣脑袋没准都得掉了,二则也是担心林丹汗破关而入,需要大同边军防御蒙古诸部。 但这些风险都比不过太原沦陷的风险,若太原危急,许鼎臣必然领大同边军回救,王自用和红军友人马虽多,但大多是饥民百姓,又哪里能挡得住大同边军? “他们也是饿的”洪磊耸了耸肩:“山西到处遭灾,咱们靠着从黑市买粮、实行配给,加上黄副元帅在潞安府等地夺取地主囤粮窖粮、勒索潞安各城官绅‘纳捐’,还能勉强挺一挺,可是王自用他们好几万人,又没有系统的分配和节制,只能是抢到什么吃什么、抢不到就饿着了。” “山西一省的税粮、军粮,都集中存储在太原的大仓中,所以王自用他们就要去抢太原”吴成反应过来,苦笑着摇摇头:“也是,哪怕攻不下太原城,把饥民流民都送到太原城当了炮灰,粮草的压力也能缓解不少。” “不止王自用,所有人都在愁着粮食的问题”洪磊点点头,继续说道:“高迎祥攻陷辽州城后,在辽州各地屯田,但今年这情况,他能屯出什么东西来?还是得靠抢,赵老三传来的消息,说高迎祥与罗汝才等人商议,准备兵分两处,高迎祥亲领一部,与贺双全、高小溪攻入畿南,扫荡真定、顺德二府,李自成则另领一部,与罗汝才一起自泽州入河南。” “还有张献忠,他之前攻打泽州城失败,正在阳城休整”洪磊翻了翻手上的文册:“毛孩写了信来,张献忠说泽州城难打,想要转兵入河南怀庆府,问武将军要不要和他合兵一处一起去。” “河南啊”吴成喃喃念了一声,摩擦着手指未置可否,转移话题道:“扯远了,还是回正题,抗旱的事怎么样了?” 洪磊长叹了一口气,将文册翻的啪啪响:“杯水车薪也!还是那句话,即便明天就下雨,咱们播下麦种,最早也要半年以后才能收获,但咱们的存粮挺不过半年,北地各省都遭灾,明廷又在大凌河与东虏激战,四处都要粮,黑市上能买到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且粮价飞一般的疯涨,咱们靠走私白硝、火药赚来的白银,眼见着就要挥霍空了。” 吴成一阵沉郁,洪磊又叹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来:“还是有个好消息,你请来的那几个四川盐工打下的深井,今日有一口出了水,虽然水量不多,那几个盐工说,若是能继续深挖,应该可以出水更多。 吴成吐出一口浊气来,四川的井盐便是挖深井采盐,往往深达百米,非此不得出卤出气,故而吴成才通过黄师爷重金聘来几名四川盐工帮忙挖掘深井,如今终于是有了结果。 地下水水位相对平均,有一口井出了水,其他井达到同样深度自然也就能出水,这场大旱也能稍稍缓解一二了。 吴成揉了揉脑袋,看着那远去的龙王像,长叹一声:“贼老天,真是逼着人去当流寇!” 第249章 来客 策马返回沁州城,城内也是一片萧条的样子,沿街的店铺基本上都关了门,只有武乡义军开设的米铺还“生意兴隆”,无数百姓排着长龙一般的队伍,等待着购买难得的粮食。 沁州三城已经开始实行配给制,粮价虽然有武乡义军的刻意控制,并没有涨多少,但每人每月只能购粮三斗,孩童购粮一斗五升,购完配额就不能再购,每次购米都得记录名字、住址,街巷邻居互相担保,再由义军的吏员发放粮票,下次购米需检查粮票才能继续购买。 “之前军中和衙门里有人私下勾结,倒卖囤粮,常部总他们埋伏了几天,抓了几个人审了”洪磊骑着马跟在吴成马后,闲聊一般说着:“吴元帅,不知道此事岳副元帅报给你没有?是几个之前投诚咱们的王嘉胤旧部,和沁州一些咱们留用的官绅衙役一起做的,我已经下了批捕文书,这两日就一锅端了。” “岳叔报过给我,这几天他家里因为女校的事都快闹翻天了,没事别去麻烦他了,等会回衙门我给你签张调令,让常娃子他们听你指挥”吴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看着洪磊有些古怪的眼神,干咳了一声:“对了,伪造粮票的人抓着没?” “还在查,应该不久后会有结果”洪磊回道:“咱们粮票上的花纹、符号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能够伪造得那么相似的,绝不可能是几个零散贼子,必然是有些能力的集团参与其中,沁州才多大?咱们又有百姓配合,顺着这个方向找,总能把它们揪出来。” “此事要抓紧,粮票如今还只是试行,日后我还有大用,牵扯到咱们发展壮大的大用!”吴成轻轻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咱们这次粮票试行成功,日后就能以粮票当作宝钞,在咱们统治的地方发行咱们的货币,用这些纸币,置换百姓和官绅手中的金银,这些金银储备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也好,拿去购买咱们急需的物资也好,咱们手头都能宽裕不少,而且百姓商贾习惯了咱们的货币,咱们便能牢牢掌控治下的商贸交易。” “但前提是这货币不能滥发多发,否则就会像大明的宝钞一般失去信用,变得擦屁股都嫌硌得慌的废纸,百姓自然也不会愿意用物资金银来置换咱们的货币!”吴成一脸严肃的说道:“若是不能解决伪造的问题,咱们就根本无法控制货币的发行数额,一张纸而已,人家想印多少就印多少,这货币自然就成了废纸。” “在下明白,事关武乡义军的信用,在下必然是放在心上的!”洪磊郑重的点点头,又苦笑一声:“啧,吴元帅,咱们这堆人里头,也就杜先生是商贾之家出身,但他幼年丧父,商贾的本事也没学多少,您要行此大事,还得去寻个有商贾之才的人来助您要不把那黄师爷发展发展?” 吴成撇了撇嘴,正要说话,远处绵长鹤忽然策马赶来,抓住吴成缰绳:“成哥,杜先生要俺来寻你,那黑市的黄师爷来沁州城了,在州衙里头等你,说带了个什么客人来,让您去见一面,那人还带了不少大车来,说是送给咱们的礼物,城门口的弟兄们抽查了几车,载的都是粮食。” “哈!说曹操曹操到啊!”吴成和洪磊对视一眼,一挥马鞭,策马向州衙方向而去。 州衙大门前摆着数十辆大车,衙门里的衙役从车上卸下一个个麻袋,小刀割开,里头露出来的都是如金子一般的大米,周围围观的百姓和衙役们都欢呼雀跃起来。 杜魏石站在一旁,抱着一个空酒壶闻着味道,早瞧见吴成策马而来,笑道:“小旗官来凑个热闹,那些人出手可真是阔绰,一百多石大米,人家说送就送了。” 吴成眉间紧锁,打量着那些粮食,无需他出声提问,杜魏石自己解释起来:“都是南方来的漕粮,本来要运到大同去给北虏‘市赏’的,客人来拜哪有空手来的?那位张家口来的客人便携了这份礼来。” “这位客人对咱们还挺了解……”洪磊冷哼一声:“知道咱们缺粮,便把这粮食做礼物送给咱们。” “张家口……”吴成心中有了些猜测,冷笑一声:“咱们手里攥着大把银子都买不到粮,这位客人送礼就一百石一百石的送,呵!如此重礼,咱们拿什么去还?” “还个屁!”杜魏石哈哈一笑:“小旗官,别忘了咱们是如何起家的,说起来,我身上还背着几千万的高利贷呢,没准那位客人就是来讨债的?” “能细水长流,最好还是细水长流,咱们现在还离不开黑市,购粮购物、走私白硝都要通过他们……”吴成摇了摇头,摸着下巴分析道:“那位客人送礼送的这么阔绰,应该也是为了告诉咱们他们的实力,让咱们一窥与他们合作的好处,太原府给王自用闹成那样,他们还能一路无阻的穿行过来,不简单。” 吴成跳下马来,抬脚往州衙里走去:“我去见见他,洪先生,您统计下这些粮食入库,人家白送,咱们就白拿,杜先生,您跟我一起去见见那位客人,送了这么一份厚礼,不可能是无欲无求的。” 入了州衙大堂,却见黄师爷坐在一侧的交椅上翘着二郎腿饮着茶,一名头戴瓜皮帽、身穿圆领黄绸衣的中年男子立在堂中,背着手打量着堂中的对联和那面鲜红的旗帜,见吴成和杜魏石入了堂,黄师爷呵呵笑着站了起来:“吴元帅,让您百忙之中还拨冗前来,实在抱歉,在下与您介绍,这位是介休范家来的管事,范家家主的族弟,名唤范永升,表字右仁,自张家口而来,特来拜会吴元帅。” 黄师爷顿了顿,凑到吴成身前,压低声音笑道:“吴元帅,这么久的交情,在下给您提醒一句,介休范家,是东主手下最得力的帮手,他们来拜会您,必然是有东主的授意,吴元帅,您不是在跟这位范先生在谈,是在和咱们背后的东主在谈!” 第250章 晋商 “介休范家!”吴成心中冷笑,面上倒是摆出一副如沐春风般的表情,拱手行了行礼:“早听闻山西晋商之中,以介休范家最为豪富,可谓富可敌国,如今见了范先生,豪富与否不敢说,‘敌国’倒是能瞧个清楚。” “吴元帅谬赞了!”范永升赶忙还礼,吴成话语中的阴阳怪气他听得出来,却丝毫没有在意,反倒故意理了理身上的衣物。 吴成眯了眯眼,按照大明律,商贾着装都有严格的规定,身着黄衣是明晃晃的违制,虽然这些规定到了晚明基本都成了一纸空文,豪商别说穿黄衣了,私下里穿蟒袍的都有,但这些逾制的豪商基本都在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北地的晋商,多多少少还会注意一些。 如今这范永升却明目张胆身着黄衣而来,难道是在暗示他和武乡义军是一路人? 吴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吩咐绵长鹤上茶,待众人坐定,问道:“范先生也知道我武乡义军的情况,灾害连连,粮食都只能配给,我武乡义军上下一体,在下也不能坏了规矩,只能用粗茶为你接风了,还望海涵,不知范先生远道而来,送上外面那份大礼,所为何事?” “吴元帅高洁,在下如何敢有怨言?”范永升呵呵一笑,语气极为恭敬:“这山西是晋商老家,虽说范家家业大多都搬去了张家口,但毕竟宗祀还在山西,如今山西局势如此纷乱,族兄又怎能不遣派几个可靠之人来山西看看?” 范永升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在下有幸,来沁州与吴元帅这般大英雄交际。” “如此说来,范家是派了不少人来山西,各部农民军、官军都有人啊!”吴成轻轻点头,笑眯眯的问道:“范家如此劳师动众,总不会只是为了交际?” “吴元帅猜的没错,张家口八大晋商,都派了不少人回山西”范永升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笑道:“吴元帅,所谓商道,不过是寻机逐利而已,有一分利,咱们就要上去咬上一口。” “如今这山西乱成一锅粥,正是乱中取利的好时候,流寇劫掠了那么多城池,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不能吃不能喝,靠谁去换粮食军备?官吏要‘市赏’,军将要养兵,靠谁供粮借贷?吴元帅,你们武乡义军的白硝和火药质量极佳,可没人帮你们卖出去,又去哪里生钱?山西愈乱,需求愈多,需求愈多,咱们这些商贾就愈发不可或缺!” “吴元帅应该听明白了?在下是来开一条财路的,对你我都有利可图的财路!”范永升微微一笑,搁下茶杯:“吴元帅之前和咱们合作的很好,范家票号出的会票,帮了您不少忙?至今咱们可没催您还过一文铜钱,这也是我范家的善意。” “果然是无商不奸!”吴成心中满是厌恶,但面上却咧嘴笑得开心:“北虏和东虏那边,你们也是如此逐利的?身为大明商贾,却帮着北虏、东虏和反贼做事,真真好大的胆子!尔等就不担心被朝廷知晓,满门抄斩?” “吴元帅,你实在是高看咱们这些晋商了!”范永升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吴元帅,您之前说范家富可敌国,不敢当,范家充其量也就有个百万家财而已,我大明两百多年历史,只有一位富可敌国的巨商,便是那太祖年间的沈万三!” “但那沈万三是个什么下场?抄家流放、客死云南,富可敌国,有个屁用?”范永升冷冷一笑:“从古至今,从南到北,大明的豪商,谁不是靠着朝中的关系才做起来的?我等所谓八大晋商,哪个不是靠着把那些贵戚宗亲舔开心了才上位的?我等不过只是一条狗腿子而已,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去决定与谁做生意?” “吴元帅,与东虏北虏和反贼勾结走私之事,连您都知道,朝中会不知道?天子会不知道?若要诛我等九族,其实很简单,派一队锦衣卫来张家口便是,可诛杀我等之后呢?八大家,即便都是百万家资,也不过八百万两白银,即便抄家的都是圣人,天子能全数拿到这些银两,这破洞一般的大明天下,八百万两白银扔下去能听个响吗?” “再者说,诛了八大家的九族,朝中的贵戚公卿、江南的豪绅豪门,他们的需求就消失了吗?一样会有人其他商贾出来顶替咱们的位置,继续和东虏北虏还有你们做着交易、替背后的东主们敛聚钱财!”范永升伸手指了指天上:“甚至是天子,内库的金花银、天南地北的贡物、京营的战马,没有我们这些商贾,从何而来?” 范永升冷冷一笑:“所以诛我们九族毫无意义,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巨大的,朝廷九边,哪个官将不和鞑虏做生意?否则哪来的钱粮养家丁?有些人不好出面,便让咱们这些晋商代劳,诛杀咱们,这些官将会不会人人自危?朝廷九边的粮饷,嘉靖年间就大多出自咱们这些晋商的屯田,运输更是全赖晋商筹措,杀了咱们,朝廷就算有粮,找谁运到边关?边关断粮,会是个什么下场?” “万历末年起,辽事频繁,西南也战事不断,朝廷财税入不敷出,能支撑到现在,一靠摊派、二靠纳捐,摊派掠农户,纳捐掠的便是咱们这些商贾,南方的那些商贾不堪逼索,常常掀起民乱,万历年间南直隶和浙江殴杀了多少矿监税监?万历天子那般神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咱们北地的商贾受着更多的索捐,却基本没有出现过大的动乱,吴元帅可知为何?就是因为朝廷放开边关马市,默许我等与鞑虏走私交易,以补钱粮之失!” “吴元帅,诛灭八大家容易,但诛灭之后,便是北地商贾如南方一般动乱不断,朝廷失了纳捐这条财路,国库能支撑多久?边关军将断粮、将帅失了财路不说还人人自危,怕是也要乱的,到时候,就看你们义军和东虏谁先跑到京师,谁就能兵不血刃颠覆大明天下了!” 范永升哈哈笑着:“所以,吴元帅您请放心,和我们交易很安全,为了几百万两银子、毫无意义的一堆人头,把整个大明给掀了,天子是圣明天子,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第251章 依赖 吴成立在州衙大门口,背着手看着远远离去的马车,眉间紧锁,身旁的杜魏石翻看着手中的礼单,冷哼一声:“这姓范的难道还真是来送礼的?除了这一百多石漕粮,后头还有鸟铳、药品,甚至火炮运来,呵,都是咱们急需的东西。” “这是敲门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范家能挣得这么大的家业,有舍才有得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懂”吴成淡淡的回道:“杜先生,你商贾之家出身,对这些晋商怎么看?” “那姓范的有句话说的没错,大明的商贾,没有一个能不靠舔当官的做起来的,我家也是如此,家父在时,不知送了多少白银打点官府的关系,即便如此,也被朝廷的纳捐逼得忧病早亡了”杜魏石叹了口气:“晋商能有今天的成就,在朝中的关系自然不可小觑,像范家这样的豪商找到咱们头上来,自然不可能是他们一家的意思,必然有京师里某些人的授意,咱们歼灭曹文诏,让某些人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那些人把咱们放眼里,朝廷自然也会把咱们放在眼里,咱们能顺利发展到今天,靠的就是农民军帮咱们吸引目光,日后的日子怕是要更为艰难了!”吴成苦笑着摇摇头:“所以那范家才在这时候跑了过来,来了一招‘趁虚而入、雪中送炭’!” “商贾嘛,有利可图才会冒险,那些晋商与咱们勾勾搭搭,不可能只是为了雪中送炭,必然是要索取一些什么利益的”杜魏石低头看着手中的礼单,皱着眉思索着:“但范家想从咱们这些反贼这里得到什么利益?白硝、火药什么的,本来也是通过他们的渠道走私关外,财宝古物什么的,咱们一贯抄家只取金银粮食,不动这些私人物品,销赃也没法销,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利益?” “未来,范家是在图谋我们的未来!”吴成幽幽叹了口气,问道:“杜先生,那姓范的说的没错,大明要对付他们这帮有钱无兵的晋商,派一队锦衣卫去张家口便是了,听说当今天子穷的连龙袍都是老婆缝的,八百万两也是笔大财,为什么却一直不对这些晋商下手呢?” “姓范的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杜魏石奇怪的看了吴成一眼:“晋商盘根错节,对晋商下手,便是北地动乱,朝廷彻底断了纳捐这条财路,没准南方诸省的豪商也会人人自危干脆结党自保,大明天下分崩离析,不是八百万两银子能弥补得了的。” 吴成重重点点头,冷笑道:“但大明国初之时,沈万三那般富可敌国的豪富,太祖爷说处置也就处置了,到了如今,却连几个商贾都奈何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挖墙脚,为何?” “因为依赖,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就根本无法下手!”吴成冷哼一声:“明太祖年间,朝廷充满活力,各行各业都能派出得力的能吏去管理,沈万三再有钱,他也插手不进朝政之中,只能听命行事,明太祖又是个警惕的性子,沈万三和军将勾连,便立刻被明太祖处置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家后代子孙只想着享受,朝中的百官也逐渐敷衍成风、结党营私,权力有了空隙,自然就被有心之人插手了进来。” “好比这边军,原本粮草供应,是由朝廷全权包揽,但朝廷为了省钱省麻烦,便干脆外包给晋商,边军的粮食,要靠晋商的民屯供应大半,军粮的运输,也依赖于晋商组织协调,要让人家好好办事,自然不可能空手套白狼,朝廷如此行事本就是为了省钱,给不了银子,便只能给特权,初时是给盐引,允许晋商专卖食盐,晋商也是由此而崛起。” “但大明的盐政,被它自己的皇亲国戚玩坏了,可边军的粮草一日都不能停,只能放开马市、默认晋商与关外走私以牟利!”吴成耸了耸肩,继续说道:“大明的盐政是如何败坏的,晋商都看在眼中,走私风险更大更不稳固,晋商又怎么可能不在朝廷寻找靠山?于是便一面四处勾结贵戚宗亲、名臣大将,一面大兴私学,培养自家的代言人入朝为官。” “而朝廷依赖于晋商对边军输粮,依赖于文臣治国、武将卫边,依赖于贵戚宗亲维持皇帝皇位,就只能放任他们编起一张无法下刀的巨网!” 吴成看向东北方向,总结道:“当今大明,从北到南、从紫禁城到州县村寨都是一张张巨网,坐在紫禁城中的那位万岁爷,没有破釜沉舟、从头开始的勇气,就只能在这一张张巨网中挣扎,直到被彻底勒死。” 杜魏石露出一丝恍然之色:“我听明白了,这范家就是想把咱们也编入网中,让咱们也依赖于他们,只要咱们也陷入这网中,便也只能任由他们操纵了!” “正是如此!”吴成微笑着点点头:“那姓范的说,日后武乡义军的粮草军备,只要我们能出钱,他们都能尽力为咱们提供,这是个裹着白糖的毒药,若咱们一心想着省事,真的把粮草军备都交给他们帮忙筹措,咱们的命根子也就捏在别人的手里了,就像如今的大明一样,只能放任他们一点点刨着咱们的根基!” “当年明太祖有底气处置沈万三,是因为他有独立的军队、独立的官僚集团、独立的经济基础和金融体系,沈万三这等商贾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吴成耸了耸肩:“我们有独立的军队、独立的官僚集团,唯一受制于人的,便是自己的经济基础和金融体系,粮食、白银都得靠外部的输入才能满足我们的需求!” “所以要尽快把粮票制度建起来!”杜魏石有些愁眉苦脸:“有了自己的货币,白银就能拿来储备,自然不用受制于人,可这粮食山西这片地啊!多灾多难!” “山西产煤、产铁、山峦层叠、民风淳朴勇健,哪里都好!”吴成苦笑着揉了揉脸:“就是不产粮!” 第252章 深意 马车停在官道旁,黄师爷坐在道旁茶摊的一条木板凳上喝着茶,这茶摊是给过往的乡民和脚商歇脚解渴用的,拢共不过两三张桌子,都被黄师爷包了下来,茶摊老板抱着一锭白银千恩万谢了一阵,乖乖退到一旁。 茶水很粗劣,口感发涩,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但黄师爷却一碗接一碗的灌着,连喝了三四碗,这才喘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看向桌对面正把玩着手中粮票的范永升:“如何?右仁兄,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这粮票制作精美,花纹图案都经过精心设计,还有防伪的特殊暗号、隐秘题号”范永升抖了抖手中的粮票:“纸张也不简单,用的是明暗两种印花,这是咱们晋商票号的会票使用的技术,这些武乡人借了咱们那么多高利贷,看来不单单是用在购物养兵上了。” 范永升将那粮票搁在桌上,冷笑一声:“若只是为了给配给购粮的百姓发个凭证,何必要费这么多心思在这粮票上下功夫?他们粮店里的检查登录就已经很严格了,岂不是多此一举?哼,依我看,这粮票不仅仅是个凭证,这些武乡人是要学国初的太祖爷,发行他们自己的宝钞了。” “右仁兄果然有见识,一眼就看出这些家伙的打算!”黄师爷嘿嘿一笑,眯了眯眼:“那位吴元帅,极善蛊惑民心,武乡义军治下,百姓人人信之敬之,他们若是真要以粮票代白银之用,依在下看,是完全能够推行下去的。”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百姓虽愚,谁肯以一金买一纸?这纸币价值如何,全看官府信用!”范永升不屑的冷哼一声:“大明宝钞是如何成了废纸的?不就是因为官府无信、滥发超发,又抑制不住民间伪造吗?成祖年间宝钞就贬值如跳水,连朝廷都弃宝钞而用白银,这些武乡人,难道还能比得过成祖不成?” “但他们也没有成祖那么大的摊子,有一整个天下要管!”黄师爷淡淡回道:“只是在其治下小规模发行,监管难度并不大,更别说武乡义军信用一贯很好,否则沁州百姓怎会如此笃信他们?” 范永升耸了耸肩,咧嘴一笑:“无妨,他们成功与否,都与我等无关,我等只是来赚银子的,若是他们发行纸币失败,信用崩塌、财政崩溃,到时候更得依赖于我们,我们依然能赚个盆满钵满。” 范永升顿了顿,拿起另一张粮票在眼前仔细观察着:“不过依我之见,这些武乡人发行纸币七八成是会失败的,如今刚刚施行,便出现了伪造的这么相似的粮票,这绝不是沁州当地这些幸存的中小士绅能办到的,背后有股庞大的势力在暗暗给武乡义军捅刀子,不解决他们,那位吴元帅想以粮票代白银,不过是白日做梦而已!” 黄师爷瞥了一眼那张粮票,暗暗点了点头,问道:“如此,我等该如何做?要不要出手帮一帮武乡义军?” “静观其变即可,族兄也得看看他们的能力,才好继续下注!”范永升摇了摇头:“黄师爷,你也清楚如今的局势,这大明天下如此纷乱,东虏、流寇、民乱、灾害、腐败哪一个单独提出来,都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可扎堆一起来,神仙都救不了,当今天子虽然勤奋,但能力嘛连神宗皇帝都比不上,哪个问题都解不开,这大明的天下,又能拖多久?” “东主身在朝堂之中,对此事看的一清二楚,所以才与各方势力都勾勾搭搭,不就是为了求一条后路?”范永升微微一叹:“我们范家同样也需要一条后路,没有朝中的支持,哪家商贾能够躲过官吏索贿、朝廷纳捐,打下一番家业?如今大明眼见着不行了,咱们自然得提前找好下家,否则咱们无兵无权、空有大批金银钱粮,岂不是任人宰割的肥猪?” “所以范家主就勾搭上了东虏!”黄师爷冷冷哼了一声:“听说此番大凌河之战,东虏出动了一支炮队,重炮四十余门、轻炮无数,据壕沟截断锦州和大凌河城的道路,辽东总兵吴襄组织松山守军欲趁东虏立足未稳救援大凌河,就是遭到这支炮队的阻截,在其狂轰滥炸之下狼狈而逃。” “奴酋洪台吉登位之前,就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购买各式火炮图纸,如今看来,是有些成效了!”黄师爷身子往前倾了倾,冷声说道:“在下斗胆说一句,咱们这些黑市里沉浮的渣滓,是早就丧了良心,但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做人终归还是要有些底线的,助鞑虏谋吞华夏,如何有面目去见历代先人?” “黄师爷不要激动,我也和你一般反对族兄的行为,否则我也不会跑来沁州了,我和你是一样的心思,大明就算要亡,也该亡在汉家的手里!”范永升幽幽叹了口气:“但身居高位的,有几个心里还存着底线?我们背后的东主,我那族兄,都是利益当先的人,对他们来说,异族鲸吞华夏,反倒更能获利!”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人口登记在册的便有六千余万,如此广大之疆域、如此繁多之人口,东虏若以异族入主华夏,百万来人,如何能以小凌大?必然要起用汉官汉人来协助统治,这就要给这些汉官汉人一定的高官特权,有了官位特权,咱们那位东主和我范家的产业便能继续兴兴向荣、富贵荣华!” 黄师爷眉间紧皱,沉默了好一阵,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如此,吾其被发左衽矣!” “老黄,你就是一直被这些文人气节绑着,否则以你的才干,怎会缩在这武乡小县这么多年?”范永升苦笑一声,为黄师爷添上新茶:“要扭转东主和族兄的思想,只能是关内成长起一个能覆明御虏的新朝强权来,可这关内纷纷扰扰这么多年,流寇、乱民、匪贼,有一家能有这实力的吗?” “只有这武乡义军看上去还有些可能,但他们是初生婴孩,能不能挺过朝廷的围剿,恐怕他们自己都不敢保证,咱们就静观其变,老老实实在一旁看着!” 第253章 太原 无边无际的火把,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火炮轰鸣的雷霆之声一刻不停,投石机抛出炽热的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醒目的弧线,砸进远处的城池之中,羽箭和火箭如飞蝗一般在空中往来飞舞,碰在一起,发出一声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喊杀声震天动地,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衣衫褴褛的流民背着土包冲到城墙下,直接将土包扔在墙下,试图垒土登城,一辆辆高耸的盾车环绕着城池排列成一道“木墙”,盾车后的农民军战兵齐声高喊着:“大王有令!负土五次来回者,赏饱餐一顿!攻入太原城,城内的粮食金银随你们拿取!怯战退却着,杀无赦!” 一列农民军弓手立在盾车之间的缝隙中,箭头都用布包裹,沾上红粉,见到跑得慢的,便一箭射过去,待攻城的流民百姓扔下土包跑回盾车阵后,再将身上沾有红粉的拿下砍头,人头便挂在盾车之上,如木墙一般的盾车正面,全是丁零当啷随风晃动的人头。 一座比城墙略高的木制望楼上,王自用一脚踏在护栏上,一只手在眉间搭起凉棚,皱着眉看着远处的战况,身旁的交山农民军领袖“葫芦王”任亮捧着一碗水酒灌进肚里,冷哼一声:“这太原守军倒是有些本事,调度有方、防御严密,咱们日夜攻打,打了这么久了,连个缺口都没打出来。” “布政使衙门治所所在,守军自然不能是些臭鱼烂虾!”王自用淡淡回道:“尤世禄、虎大威、汪士任、方裕昆山西的名将,几乎都在这太原城中了。” “所以取了太原,不单单能夺取大仓中的粮草,还能彻底覆灭山西除大同镇外最后的官军!”一旁一名头戴毡帽、身穿锁子甲的农民军领袖笑道,正是神一魁的旧部红军友:“只可惜曹变蛟逃去了辽东,投到孙承宗门下,否则,没准今日也被咱们围在这太原城中,紫金梁,你正好用他的人头来报柳沟之仇!” 王自用满眼怒火的看向他,柳沟之战他不战而逃,差点致使此战大败,幸好有武乡义军拼死拖住辽东铁骑和秦兵、闯营和张献忠奋力回头一击,才歼灭了曹文诏和杜文焕所部,为各部农民军和义军在山西打下了一个大好局面。 柳沟之战对王自用的声望是个沉重的打击,王嘉胤的旧部不少弃他而去,投奔了武乡义军和高迎祥、张献忠等人,他这个盟主也成了光杆司令,高迎祥和张献忠直接将他的命令当了废纸,而其他反王对他也多是阳奉阴违,如今还跟着他的几个反王,也大多是因为自身太过弱小,得抱着根大腿生存而已。 柳沟之战是王自用的逆鳞,如今红军友明晃晃的拿此事讽刺,让他如何不发怒? 红军友不闪不避,直视着王自用的双眼,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他收拢了神一魁的大半旧部,又在平阳府裹挟了数万受灾百姓,实力在诸部反王之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王自用这盟主之位,红军友也有自己的心思。 “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内斗不停!”任亮暗暗嘟哝了一句,皱着眉头看了看他们两人,见两人都没有让步的意思,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对了,大同边军是个什么动向?万一他们杀来,咱们如何应付?” “大同边军要防备北虏,轻易动不得!”王自用冷哼一声,明白如今不是和红军友冲突的时候,干脆借坡下驴:“再说了,大同边军欠饷都快六个月了,那许贼哪有银饷补给?调动大同边军出征,没准半路就哗变了,最多抽调一两支精锐,一两千人罢了,咱们近十万大军在此,还怕他们?” 王自用深吸一口气,看向炮火连天的太原城:“若非朝廷在山西无兵可用,额又怎会拉着诸位兄弟来攻打太原坚城?许鼎臣手中无兵无粮,只能眼睁睁看着咱们陷落太原了!” 太原城上的火炮也轰鸣不断,火炮和三眼铳喷出的白烟在城头形成薄薄的一层薄雾,又很快被飞蛇的箭矢和炮弹驱散,滚石擂木雨点般从城墙上坠下,换来城下一声声惨叫,城下的流民尸横遍野,城墙上的守军也伤亡不少,战况太过激烈,守军甚至腾不出人手来救护伤员,哀嚎声被火炮火铳的雷霆声死死盖住,不少伤员只能在痛苦中无声无息的流干鲜血死去。 尤世禄弯着腰穿行于城墙上,来到一座被轰塌了半边的城门楼子前,正见虎大威稳稳坐在一根倒下半截的柱子上,捧着一根猪蹄啃的满嘴是油。 山西的军屯粮、税粮税银、军粮都得在太原集散统计,太原城内粮草充足,足够守军挥霍一两年了,城外的农民军可就苦多了,连战兵每日都只有一顿稠的一顿稀的,流民更是每日只有一顿,守军捕获过攻城的流民,一个个饿的皮包骨头、面黄肌瘦,剖开肚子,胃里都是野草树皮甚至泥土,连谷壳都看不到一点。 所以农民军必须急攻,迅速拿下太原城,解决吃饭问题,而守军只要坚定守到农民军断粮即可,只是如今农民军不惜人命日夜攻打,太原守军伤亡严重,城池也岌岌可危。 “虎参将,东门情况如何?”尤世禄凑了过来,也抓起一片猪肉撕咬起来:“他娘的,北门刚刚差点被破了,幸好老子带兵过去的及时。” “贼寇日夜攻打,咱们军中大多是新卒,怕是坚持不了太久”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我看外城失守也就这一两天的时间了,咱们得做好准备退入内城之中据守了。” “我正在组织人手把粮草搬去内城,待粮草搬运完毕,咱们就退入内城之中!”尤世禄点点头,叹了口气:“他娘的,靠着咱们这些残兵败将,也不知能守到什么时候。” “只希望许巡抚能挤出一支援军来!”虎大威扔下骨头,满面愁容的看着城下星海一般的火把:“流寇不是武乡贼,他们意志薄弱,全靠刀斧逼着,若是能有一支援军冲进城里,流寇头目没法在断粮前攻下太原,只能撤兵退走,那口气没了,咱们这几千人,便能击溃城下着数万贼寇!” 第254章 女将 喊杀声远远传来,依旧刺得人耳膜生疼,老天似乎也不忍看这惨烈的战场,浓云渐渐将月亮遮蔽,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还闪烁着微光,天地间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太原城附近,还犹如盛夏的节日一般,火把汇集成一片灿烂的星河,耀眼夺目、喧嚣不止。 黑暗的树林中,隐藏着一支军队,悄悄观察着远处的战况,这支军队不过两千多人,人人身穿重甲、外披皂披、头戴铁盔、手持丈五长枪,沉默的如同蛰伏的猛虎一般,恶狠狠的盯着远处围攻太原城的农民军。 树林旁一座小山上,一名将领正皱着眉扫视着远处战火连天的太原城,她同样也是一身男装、重甲铁盔,唯有秀美的脸庞才展现出一丝女子的特点,正是当今石柱宣慰使马祥麟之妻、张家三女张凤仪。 一名将领策马而来,乃是许鼎臣派来协助张凤仪的大同边军参将马承,许鼎臣听闻太原被围攻,心急如焚,本来准备冒险调动大同边军回援,正好此时张凤仪奉崇祯御旨领白杆兵入晋助战,许鼎臣便下令张凤仪进兵太原,自大同边军中抽调一千骑兵配合她。 “夫人,下官亲领家丁在周围跑了一圈,流寇在外围没有布置多少哨卫,大多都盯着大同方向!”马承毕恭毕敬的向张凤仪汇报着,她虽然没有官职,但作为石柱宣慰使夫人、秦良玉的媳妇,自有威望在,而且如今张凤仪手下这两千白杆兵,是山西唯一的机动部队,马承很清楚得罪张凤仪的后果:“夫人,想来这些流寇是以为曹文诏全军覆没后,山西只有我大同能抽调兵力来,故而全身心都放在攻城和监视大同之上,没想到我军却是从东面而来的。” 张凤仪点点头,微微喘了口粗气,她奉诏入晋,还没来得及休整,半路上便接到了许鼎臣的文书,当即转兵太原,麾下的白杆兵,可谓是舟车劳顿、极为辛苦。 但川人吃得住苦,远处那数万流寇可就说不定了,张凤仪冷哼一声,问道:“王自用此贼,可曾参与沁水战事?” 马承愣了愣,回道:“应当没有,据报,攻打沁水窦庄的乃是武乡贼、闯贼和张献忠张贼为主,王自用在武乡一役后便转兵造乱辽州,后来又造乱太原府,应当是没有参与沁水战事的。” “算他命好,不用剖心而死!”张凤仪冷冷点头,回身令道:“余看了一阵,流寇毫无防备,营盘设置也很是粗陋,我等完全可以凿穿敌阵,冲入太原城中,余亲领三百精锐领头夜袭,邓恩,你领大军随后,待流寇乱后便趁势进攻,马参将,劳烦您骑兵随后,务必大举火把、高声呼喊,造起大军来袭的声势,你部只需搅乱敌营便可,待我军入城之后,你便可率军北归,去与许巡抚会和。” “马参将,你与许巡抚会和之后,请让他务必一路虚张声势,流寇无粮,本就只能急攻速攻,我军入城,太原城便一时半会拿不下来,流寇必然萌生退意,此时若听闻许巡抚亲率大军前来,必然仓皇撤退,太原之围自解。” 二更天,天地更为昏暗,张凤仪脱了身上盔甲,领着三百同样脱卸了盔甲的勇士匍匐着向着农民军的营寨摸去,这三百人都背着火油火箭、茅草硫磺,还带着震天雷和万人敌等物,个个都是武艺高强、机敏谨慎、悍不畏死的精锐。 围城的农民军根本没想到山西还有一支官军能这么快抵达太原、有这么大的胆量对他们发起进攻,围城营寨设置的非常粗陋,没有壕沟护墙,没有陷坑拒马,只是连绵的营帐和窝棚乱糟糟的搭在原野上,外围用木头围成一圈栅栏,与其说是防止敌军突袭,不如说是防着军中的流民和裹挟的百姓逃跑。 张凤仪俯在地上悄悄打量了一番,冲身后的一名护卫点了点头,那名护卫深吸口气,用力吹响嘴边的号角,一时间天鹅鸣叫一般的声音响彻天地,张凤仪当头跃起,弯弓搭箭,一箭射翻了木栅后一名巡视的农民军战兵,三百川兵勇士一涌而上,将震天雷堆在木栅下,轰隆一声炸开一个缺口。 张凤仪就从这缺口处领兵杀入,川兵勇士将火油茅草、震天雷和万人敌四处抛掷,又用引火箭乱射农民军营帐和窝棚,在农民军营寨中点起熊熊大火,仿佛是天助一般,此时正刮起一阵风来,风紧火急、营帐皆着,一时大火连天而起、火焰冲天,照耀得天地如同白日。 农民军正全身心放在攻打太原的战事上,忽然后背遭袭,顿时军心大乱,营中喊声大震,各个营寨中的军马一齐奔出,慌乱的逃离大火弥漫的营中,流民、战兵、老营兵自相践踏,死者不知其数。 与此同时,隐藏在黑暗中白杆兵和边军骑兵也自两个方向发起了进攻,白杆兵人人重甲长矛,层层推进,慌乱迎战的农民军面对密密麻麻的长矛阵一筹莫展,弓箭刀枪又破不开白杆兵的重甲,被结阵的白杆兵如同压路机一般碾过,整个围城阵地都被杀穿。 马承的大同骑兵也没闲着,马尾后都拖着树枝,扫起大片烟尘,如同万马奔腾之势,骑手一齐大喊:“许巡抚领三万大同边军来援太原!” 农民军慌乱之中根本无法分辨,只见得无数骑兵裹着滚滚烟尘而来,白杆兵又如杀神一般锐不可当,都以为真是大同边军的精锐大军杀来,军中顿时大乱,城内尤世禄、虎大威等人见状,也领兵杀出城来接应,两军在城外混杀一场。 城内的明军见援军赶到,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张凤仪带领的白杆兵又是个个勇锐、军阵严密,加之农民军本就军心大乱,如何能抵挡,混杀一阵占了下风,王自用等人只能暂且退兵十余里外扎营、收拢部众、重组军阵,张凤仪趁机冲进太原城,马承则领兵往北而去,准备与率领着一千余大同边军和五千余巡抚标营来援太原的许鼎臣会和。 第255章 解围 汾水畔,败退的农民军暂时驻屯在此,老营兵在周围策马奔驰、收拢败军,远处太原城上的火光清晰可见,隐隐约约似有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传来。 王自用双眉紧皱,捧着一捧河水擦洗着脸上的血污,一旁的红军友絮絮叨叨问个不停:“那是哪来的官军?不是说山西没兵了吗?怎么又冒出这么一支强兵来?难道真是大同边军来了?” “不是大同边军!”王自用斩钉截铁的判断道:“大同边军常与北虏作战,以骑兵见长,步卒大多是靠车营火器逞凶,今夜突袭咱们的那支官军,重甲长矛、步战逞凶,和大同边军完全是两种风格!” 灰头土脸、胳膊上还带着伤的任亮啐了一口:“他娘的,俺之前就说过许贼不会这么轻易放弃太原城的,太原本就城高墙厚,城上火器不少,还有红夷重炮,守军也调度有方,尤世禄也是个有能力的,咱们本就打的艰难,如今又多了这么一支强军入城,这太原咱们如何能取?” “败退之时额看的清楚,不过一两千人而已,左右不了大局!”红军友冷哼一声:“咱们今夜战败,是因为大意轻敌的缘故,都说山西没有官军可以调动,就算能调也只能从大同调边军来,所以咱们只盯着大同防备,没想到官军却从东面杀来,被人偷了鸡!” 红军友说着,目光瞥向王自用,王自用心中恼怒,红军友明面上在分析军情,实际上却是在暗讽自己,但他却没法还嘴,确实是他借着朝廷在山西无兵可用的理由撺掇着红军友和任亮等人一起来围攻太原的。 就在此时,一名老营兵飞马奔来,气喘吁吁的禀告道:“紫金梁大王,大同方向有大部官军袭来,旗帜如海、营帐连绵不绝,小的们去检查过他们扎营地的灶台,当有数万之众,似是许贼亲领大同边军主力杀来。” 王自用等人顿时脸色大变,红军友也顾不得和王自用勾心斗角,赶忙问道:“他娘的,许贼真把大同边军都带来了?他有这胆魄?不怕半路哗变?” “不可能是大同边军主力出动,许贼没这胆子!”王自用脸色沉郁的分析道:“依额看,许贼是在虚张声势,人马有个一万人左右了不得了。” “不管来多少人,只要他们扎营在我军身侧,与太原城互为犄角,咱们就没法全力攻城!”任亮叹了口气:“太原有强军为中坚据守,咱们本就粮草不多久战不得,再打下去,是在太原城耗干咱们的力量,不如暂且退兵,先回吕梁山整顿兵马,之后再另寻出路。” “葫芦王兄弟说的是正理!额现在就去收拢部众准备撤兵!”红军友点点头,起身扫了王自用一眼,阴阳怪气的讽了一句:“也怪额,太看得起某些人,轻信了他们的话,早知今日如此,还不如在平阳府继续潇洒!” 王自用冷冷看着红军友离去的背影,双目闪着寒光,瞥到任亮翻身上马而走,眉间一皱,看向太原城的方向发着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鼎臣是第二天晌午才赶到太原城的,此时农民军都已经退去了,马承和虎大威领着骑兵追击监视,余下的将佐都在城门口等待巡抚车驾抵达。 许鼎臣紧赶慢赶而来,一路颠簸也是疲惫不堪,满眼都是血丝,身形有些佝偻,头发胡子都是乱糟糟的,他顾不得打理,与一众将官一起寒暄抚慰了一阵,这才转向人群之中鹤立鸡群一般的女将张凤仪,如沐春风的笑道:“得幸夫人领军前来,否则以本院这几千乌合营兵,如何能解太原之围?此番夫人领兵入晋,还未休整便赶来参战,实在怠慢。” “许巡抚说的哪里话?妇奉诏入晋讨贼,自该尽心作战!”张凤仪依旧是一副男装打扮,显得英姿飒爽,毕恭毕敬的回道:“大凌河战事紧急,孙太傅亲往锦州汇集辽镇兵马准备入援大凌河城,夫君奉天子诏书率川兵调守山海关,此番入晋,只能由妇一人,领两千部众助战,望许巡抚海涵。” “夫人率两千川军勇锐而来,本院已是惊喜万分了!”许鼎臣苦笑一声:“如今山西匪乱猖獗,一兵一卒都是极为宝贵的,夫人,我等也别在城门口说事了,太原城中的醉仙楼有个尚膳监里出来的名厨,我等去置办一桌酒宴,为川军将官接风洗尘,也为太原城的将帅们犒劳犒劳。” 张凤仪自无不可,众人便随在许鼎臣的马车后往那酒楼而去,围城的农民军退走了,城内却依旧吵嚷不断,不时响起惨叫声,入城的川兵日夜不停的跑了那么久的路,又刚刚经过大战,紧绷的精神松弛下来,便四处踹门踏户、滋扰百姓,城内的守军见状,也有样学样,在百姓身上发泄起这么多天的守城之苦。 城内守军还有些顾忌,只敢对小门小户下手,那些川兵本就是客军,又刚刚拿下解围太原之功,正是肆意妄为的时候,专往大宅大院闯,太原的士绅倒了血霉,没被农民军干掉,却被川兵洗劫凌辱了一番。 听着城内的惨叫声,张凤仪秀眉皱了皱,回头吩咐道:“邓恩,去约束一下,刚入城就如此放肆,像什么样子?” “终究还是一群贼丘八!”跟在张凤仪身后的川军将领领命而去,正在下马车的许鼎臣听到张凤仪的话,暗暗轻蔑的笑了一声,换了一副温煦的表情,说道:“夫人也不必管束太过,川军远道而来,实在辛苦,让他们放松放松也无妨,城内百姓幸赖川军天降,才得以保全,只要不是闹出人命来,想来百姓们会理解的。” 张凤仪听着许鼎臣这番话,不由得眉间大皱,但她也知道许鼎臣这话是在为她开脱,只能低下头去,回道:“许巡抚,我等远来山西,是为了保境安民,行伍之军总归还是要有些样子的。” 许鼎臣一愣,心中极为不屑,脸上却依旧笑呵呵的说道:“夫人说的是正理,夫人,醉仙楼到了,请。” 第256章 锦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许鼎臣见张凤仪面前的筷子一动未动,有人敬酒才端起酒杯啜一口,不由得眯了眯眼,笑道:“夫人,醉仙楼的名厨最拿手的便是这九珍荟,九样海中珍馐汇聚一堂各有滋味,不尝尝,实在可惜了。” “许巡抚,来太原的路上,妇用过干粮,实在没有胃口…”张凤仪扫视了一圈周围大快朵颐的将帅们,面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听闻山西今年灾害连连,太原府等地至今不过下了一两场雨,还遭了蝗灾,想来是颗粒无收的,山西粮价腾贵,这醉仙楼还能置办起这般丰富的酒宴来,确实有些本事。” 这一桌本在交杯痛饮的将帅们闻言,都是微微一愣,尤世禄哼了一声,放下手中酒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张凤仪,其他将帅见尤世禄也停了杯盏,纷纷搁下碗筷杯盏,包厢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许鼎臣也是微微一愣,心中有些恼怒,面上却笑眯眯的点点头:“听闻秦老夫人仁善爱民,只是本院一直无缘得见,今日见到夫人这般模样,倒是能窥见一二了。如今山西确实是不好过,我等为官为将的本该作为表率,只是如今方才大胜,正是军心振奋的时候,放肆一把,也是常理。” 张凤仪见包厢里气氛诡谲,顿觉失言,听了许鼎臣的话,嫣然一笑,举杯向诸位将帅一敬:“许巡抚所言,确是正理,是妇孟浪失言,请诸位原谅则个。” 一众将官赶忙回礼,包厢里的气氛又活跃了起来,一众将官又推杯换盏起来,只有尤世禄一言不发,依旧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张凤仪。 张凤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用手背擦了擦嘴,转头看向许鼎臣,转移了话题:“许巡抚,妇为何要领兵入晋,想来许巡抚能够猜到,武乡贼、闯贼,还有那张贼,张家五代忠良、一门双英烈,却被此三贼灭门,仅有一小弟侥幸逃出,此三贼与妇有血海深仇,妇此番入晋,除了为国剿贼外,也是为妇之母兄报仇雪恨而来。” 许鼎臣沉默了一阵,幽幽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夫人,山西的情况您也看见了,本院手下就这万把人,守城都艰难,各地州府都得靠自己解决,幸赖天子信重,否则本院这人头,早如宋献征一般传首各省了。” “如今山西闹得最凶的是王自用、红军友他们,他们人马最多,而且直接威胁太原城,剿灭这伙流寇,是当务之急!”许鼎臣为张凤仪倒了一杯酒:“三贼之中,闹得最凶的则是张献忠部,张贼在沁州战后接手了不少王嘉胤的人马,实力大涨,造乱泽州,荼毒地方,但上月围攻泽州城失败,如今已退往阳城,估计是准备窜入河南,入了河南,与我等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其次是闯贼,闯贼盘踞辽州,招募流民灾民屯田,但山西这般景况,能屯出什么东西来?如今闯贼兵分为二,高贼与几部反贼合兵欲侵入畿南,另一部则由绰号闯将的李贼统领,会和绰号曹操的罗贼,似乎有南下河南之意,闯贼如此行动,想来是去畿南和河南劫掠粮草,以挺过这大灾之年。” “诸贼之中最安生的便是那武乡贼,其兵分两部,一部造乱潞安府,一部则在泽州沁水盘桓,另有零星部众侵入太原府、汾州等地,此贼基本不占城池,只是分出大批人手入各处村寨清丈分田、清租清贷,鼓动村民抗税抗租、威胁地主减租减息,还分兵攻打各处地主官绅的庄堡,洗劫粮食金银,以平分钱粮为名蛊惑乡野愚民。” “清丈分田、清租清贷,本该是朝廷所为之事,反倒成了贼寇蛊惑人心的利器!”张凤仪冷哼一声,秀眉紧皱:“妇离京之前,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亡父世交刘世叔曾与妇深谈一次,言道山西流寇虽声势浩大,但皆为疥癣之患,在山西闹够了,自然会窜去他省,而那武乡贼虽声势不显,但其扎根地方,百姓视其为官府王师,信贼而不信官,此贼才是大明的心腹之患。” “刘郎中眼光独到!”许鼎臣赞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宋献征被押赴入京之时,本院曾去送他,与他夜谈过一次,宋献征说,沁州民心已为武乡贼所夺,百姓对贼寇奉若天神、言听计从、毫无怀疑,沁州已不复我大明所有,若要攻伐沁州,便要做好与十余万百姓开战的准备,兵法云‘十则围之’,没有二三十万大军,就没法将武乡贼连根拔起。” 许鼎臣苦笑一声,双手一摊:“夫人,本院去哪里凑二三十万人来?曹文诏全军覆没、兵败身死,证明这伙武乡贼已经不是一两支精锐能对付得了的了,本院是束手无措,只能眼看着他们一点点刨着大明在山西的根基,只要他们不攻打州府大城,本院就装作没看见,得过且过罢了。” 张凤仪张了张嘴,最后也是微微叹了口气,许鼎臣面临的窘境张凤仪心里也清楚,如今听他亲口说着,心中更是充满了忧虑,不说她只带了两千多人前来,便是如今守卫山海关的七千白杆兵全数而来又能如何?剿灭几十万人心散乱、漫无目标的流寇容易,可要对付十几万铁了心从贼的百姓,却是登天一般的难事。 “如此,岂不是对那些武乡贼无可奈何了?”张凤仪眼眶微红,眼角滚下泪珠来:“如此,母兄之仇、灭门之耻,岂不是无法可报了?难道余就要眼睁睁看着这伙贼寇逍遥自在吗?” 包厢里的将官们又停了下来,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几名川军将官陪着一起长吁短叹起来,尤世禄微微一叹,揉了揉眉头,端起酒杯喝着闷酒。 许鼎臣却暗暗一笑,摇了摇头:“夫人不必如此忧愁,本院虽是无计可施,但我大明终究还是有能人的,送了本院一封锦囊,给了几条弱贼之计!” 许鼎臣微笑着从衣袖里摸出那封锦囊,展开念道:“武乡贼已成势,不可骤灭,当做长久计,以疲贼弱贼为首要,贤兄既然相问,愚弟便为贤兄献上三策!” “蛀其根本、扫其羽翼、纳贼降叛!” 第257章 三策 “蛀其根本、扫其羽翼、纳贼降叛”张凤仪喃喃念了两句,一脸疑惑的问道:“许巡抚,此三策,何解?” “夫人且耐心听本院解释”许鼎臣微微一笑,解释道:“武乡贼扩张一地,便植根一地,砍枝桠易、除根茎难,非得集聚大批人力物力财力、花费大量时间方可尽除,而朝廷如今的局势,是绝无可能集结这么多力量、花费这么多时间的,但若放任不管,武乡贼便会渐渐根深叶茂、四处扩散,以至制无可制!” “故而此时要对付武乡贼,不能以硬碰硬,而要想办法掘其根基,根基弱,武乡贼自然就摇摇欲坠,此所谓蛀其根基!”许鼎臣摇晃着酒杯冷笑着:“武乡贼的根基,便是人心,他们能在短短时间就能发展到这般程度,在于其极善蛊惑人心,乡野愚民对其信奉如神、俘虏降兵助其死战不休,甚至一些穷酸措大、无耻官吏也被他们蛊惑,为他们费心劳力!蛀其根基,便是要乱其人心!” 许鼎臣将酒杯搁下,左右看了看,包厢里的将官早已识趣的散去,只剩下尤世禄和几个川兵将领,许鼎臣微微点点头,继续说道:“施行此策,用不着我等做什么,京中有人在主持,夫人你出兵之时应当听说了,锦衣卫在京中抓了几个人。” “此事妇确有耳闻,通政使司抓了一个经历和一个知事”张凤仪点点头:“之前听说他们是为东虏传递消息,如今这般说来,他们是那武乡贼的匪谍?” “匪谍论不上,同学之谊、收钱办事、传传消息而已”许鼎臣轻轻摇了摇头:“那几个人,便是原沁源知县武安民的同科同学,收了武乡贼的银子,替他们传递消息,像他们几个这样的,在京师恐怕还有人藏着,抓了他们,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让那些家伙这段时间都不敢与武乡贼联系,如此京中便能趁隙安排人手潜入沁州。” “这些人在沁州收买贼寇官将、侦察情报,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要务”许鼎臣在身上摸了一阵,摸出一张纸片来,递给张凤仪:“夫人请看,这是如今武乡贼正在发行的所谓‘粮票’,据说武乡贼是准备将此粮票当作宝钞使用,来掠取百姓官绅手中的银钱物资!” 张凤仪拿起那张粮票翻看着,秀目圆瞪:“哼!贼寇到底还是贼寇,平日里说的好听,心底终究还是打着掠财抢银的打算,用张废纸置换金银,亏他们做得出来!” “夫人说的是,大明宝钞,太祖年间就不断贬值,成祖年间就几乎形同废纸,这武乡贼的粮票自然也会如此,京中那些人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许鼎臣哈哈一笑:“俗语言‘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百姓金银钱粮被掠尽、手里攥着一堆废纸,如此景况,武乡贼还能有何人心?人心散尽,便是根基散尽!没有根基的贼寇,就是那些流窜四方的流寇,一支强军,便能灭了他们!” “当真好计策!”张凤仪微笑着点点头,将那粮票揉成一团,问道:“其余二策,又做何解释?” “接下来两策,就需要夫人的川兵多多劳心劳力了!”许鼎臣耐心解释道:“剪其羽翼,便是要孤立武乡贼,武乡贼反乱的时间毕竟太短,底蕴必然不足,他们没法单独对抗朝廷,也需要时间积攒力量,故而得与流寇互相合作、互为犄角。” “武乡贼之所以能壮大至今,就是因为朝廷之前对造乱各地的流寇关注太多,而忽略了一直缩在沁州、显得弱势老实的他们!”许鼎臣冷哼一声:“所以夫人你要做的,便是逐击山西的流寇,将他们驱离武乡贼的势力范围,甚至驱离山西,由此置武乡贼于孤军之势。” 张凤仪秀眉一皱,摇了摇头,苦笑道:“许巡抚太过高看咱们了,妇麾下不过两千川兵,而造乱山西的流寇多达数十万人,如何能尽驱之?许巡抚,此策有些强人所难了。” “所以要行第三策,纳贼降叛!”许鼎臣冷笑着说道:“咱们兵力不足,流寇兵力充足,何不取流寇之兵为我所用?但欲抚流寇,必先剿之,让流寇屡战屡败、乃至走上绝路,如此,才能趁势招抚。” “所以剿逼流寇之事,就得让咱们川兵上场”张凤仪眯了眯眼,稍稍倾了倾身子,问道:“许巡抚,此策怎么那么像陕西洪督的‘先剿后抚’之策,出此三策之人,与洪督可有关系?” “有关系,大到天的关系!”许鼎臣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眼中忽然涌出毫不遮掩的怒火和屈辱:“这锦囊,就是三边总督洪彦演送来的!此三策,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张凤仪一愣,当即惊讶的追问道:“许巡抚,妇在京中之时,听说都察院有御史推举洪督来山西剿寇,结果洪督狮子大张口,引得天子震怒,不仅拒了此事,还专门还下旨申斥了洪督,洪督不愿来山西,此事朝中尽人皆知,怎么他会突然插手山西的事务呢?” “洪亨九不是不愿来山西,他是不愿来收拾这烂摊子!”许鼎臣苦笑着揉了揉脸,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山西数十万流寇,还有扎了根的武乡贼,又有林丹汗强敌在外,朝廷却给不出多少兵饷来,谁当了这山西巡抚,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勉力维持局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个不好,没准就要身败名裂,像宋献征那般丢了脑袋。” “所以洪亨九不想来,但陕西的流寇势弱,洪亨九靠着剿寇军功得了高位,山西的贼寇闹得这么厉害,天子和他在朝中的政敌又怎会一直任他推脱?故而他才为本院出谋划策、替本院打通朝中关系,希望本院能削弱山西的贼寇,待天子忍无可忍把本院拿下之时,他才好来摘桃子。” 张凤仪沉默一阵,眉间一皱:“洪督私心太重了” “在这朝中为官,想要做事就得往上爬,想往上爬就得护好自己、见缝插针的揽功,否则便是耿楚材、袁元素、宋献征他们那般下场,在这染缸里泡着,又怎能不怀私心呢?”许鼎臣长吁短叹几句,摇了摇头:“扯远了,夫人,听闻川兵最善山地作战,围攻太原的流寇估计是要退往吕梁山中,正好发挥川兵之所长,攻灭这伙流寇!” 第258章 出路 几名亲兵正在收拾着堂中的茶水,吴成皱着眉头,捏着手中的书信发呆,偶尔扫一眼摆在一旁的地图,盯着地图一角出神。 杜魏石拧着一个空酒壶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嘿嘿笑道:“嘿!高闯王他们倒是不害臊,照着咱们的政策抄,手底下招纳的那几个穷酸秀才还算有些水平,这书信谈吐都还过得去,就是年纪也太大了些,那使节一把老骨头,一路颠簸到咱们这还没散架,当真是稀奇。” “权力使人年轻,五六十岁了还是个秀才,又是个无财无势的穷措大,如今跟了闯营掌了权,自然得尽心办事。”吴成头也没抬的回道,别说那些五六十岁的穷酸秀才了,后世大洋彼岸那两位快八十岁的大统领,不也精神奕奕着? “小旗官,我怎么觉着你这番话是在讽刺我?”杜魏石嘿嘿一笑,随便找了个椅子坐着,抱着空酒壶闻着酒味:“啧,刚刚播下种,还得等明年才能收获,本就几个月没尝过酒味了,还得熬这么久,苦也!苦也!” 吴成翻了个白眼,没理会他,那些四川盐工打下的深井出水后,武乡义军就组织村民开始播种冬小麦,但沁州如此广阔的地域,不可能全靠几口深井灌溉,不少地方依旧受干旱困扰,而已经播种的地方也得等明年才能收获,这段时间,武乡义军依旧处于缺粮的境地。 更何况,如今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小冰河时期气候反常,没准冬天又降下一场雪灾来,武乡义军辛辛苦苦播下的冬小麦统统被大雪冻死。 幽幽叹了口气,吴成只感觉愁绪万千,杜魏石见吴成这副模样,知道他没有消遣玩笑的心思,咂着嘴谈起了正事:“李自成来的这封信,你怎么看?” “白杆兵入晋朝廷反应还算迅速,本来我以为朝中被大凌河之战吸引了注意力,能给我们留下最少半年的空窗期呢!”吴成无奈的耸了耸肩,白杆兵入晋,王自用战败退往吕梁山,本来兵分两路出击掠粮的闯营担心辽州安危,高迎祥便招回南下的李自成守御辽州,而李自成则送了一封书信过来,希望能和武乡义军互相配合、互为犄角。 “领兵的是张家三姐儿,呵!是来找你报仇的!”杜魏石哈哈一笑:“但川兵人马不过一两千人,守城尚可,若要进剿咱们拿人堆都能堆死他们了。” 吴成点点头,抖了抖手中的信:“所以李自成送来这封书信,不是为了守御,而是邀我主动出击,歼灭这支入晋的白杆兵。” 杜魏石眉间一皱,身子微微坐直了:“小旗官,你心动了?” 吴成沉默一阵,看向一旁的地图,说道:“杜先生,我们的存粮,支撑到来年收获就已是勉强,如今已经入冬,天气开始转凉,若是再来一场雪灾,来年咱们又是颗粒无收,咱们统统得饿死。” “黄叔在潞安府打了个遍,能榨出来的粮食基本都榨完了,要取粮,只能去攻打城镇,咱们底子薄,那么多城镇打过去,咱们伤不起,武都头据守沁水等地,控扼泽州门户、保护沁州下游,他也需要粮草供应,加之如今平阳府、太原府、汾州等地逃难的流民涌来,咱们所需的粮草会越来越多。” “要得粮,要么就撞入晋商的网中,被他们寄生刨根”吴成指向地图一角,冷声道:“要么就打出去,去其他省府夺粮!” “河南,河南是北地产粮大省,每年漕粮外运多达三十八万多石,可称北地之雄,而且河南还是封藩大省,有六位藩王封在河南,王庄、皇庄无数,河南官绅也多,囤粮的庄堡更是不计其数!” 吴成顿了顿,冷冷一笑:“其次,河南的百姓基础也好,河南是产粮大省,但粮食或被官府取走、或被藩王官绅取走,百姓抱着粮仓却依旧要挨饿,加之河南那么多藩王宗亲,兼并之势必然冠绝于各省,大多百姓沦为佃户,压迫之烈更甚于山西,入河南,我们能够迅速获得百姓的支持,也就能迅速建立起根据地,与山西的根据地遥相呼应,在河南也扎下根来。” “但河南大城名城众多,官军未受损伤,自然也多,非得主力大举南略不可!”杜魏石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所以要入河南,就先得解决朝廷在山西的威胁,吞掉这支白杆兵,朝廷在山西便又一次面临无兵可用的境地,沁州无忧,咱们也就能安心南下了。” “正是!”吴成微笑着点点头,伸手摸着地图上山西的位置:“山西是块宝地,但却不适合弱者生存,九边重镇,两镇在此,夹在陕西和直隶这两个精兵云集的省份之中,面临两面夹击之势,而且山西居高临下威胁京畿、表里河山又分割了中原和关中之地,朝廷不会轻易放弃山西的,盘踞山西,就要做好面临朝廷一波波围剿的准备。” “所以我们消灭宋统殷,又来了曹文诏,消灭曹文诏,又来了白杆兵,而且朝廷反应极为迅速,没给咱们留下多少喘息的时间”吴成的手掌在地图上游动着,一路向下:“山西的煤铁白硝,还有九边的敢战锐卒,是咱们军备产出和军中中坚的来源,咱们也不能轻易放弃,但困在山西,就不可能安心生产,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大后方,一个能为我们源源不断产出钱粮物资和人力兵源的大后方,如今这气候,北方诸省都灾害严重,贼老天,逼着咱们只能往南走!” 吴成在地图上敲了敲,杜魏石的目光落在那个省份上,暗暗点点头,忽然又呵呵一笑:“得了,这些事还远的很,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你若要出兵歼灭那支川兵,就得先把家里的事安定下来,之前和你说的,伪造粮票案查到现在还没个头绪,军情处的那帮家伙,一堆丘八转业,让他们搜集军情、收买人员、搞搞破坏是没问题,但要让他们查案挖匪谍,太难为他们了。” 吴成有些好奇的看向杜魏石:“杜先生,听你这意思,是要推荐个人给我?” 杜魏石微微一笑,清了清喉咙:“匪谍要成事,必然是要里应外合的,他们肯定会和咱们留用的官绅勾结,你需要一个熟知沁州官绅情况的人来协助,正好那人又是个聪明绝顶、心思细腻的,单单放在学堂里教书,太可惜了……” 话未说完,忽听得“轰隆”一声远远传来,吴成和杜魏石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第259章 暗杀 远远一声爆炸声传来,震得堂中的杯盘都在晃动,吴成和杜魏石双双脸色一变,赶忙朝堂外跑去,正在堂外和几个亲兵聊天扯淡的绵长鹤急慌慌提着刀盾跑来,大吵大嚷的喊着:“是纱子巷,离咱们这里不远!” “纱子巷!洪先生从住处来州衙,就要经过纱子巷!”吴成心中大颤,与杜魏石对视一眼,赶忙推了一把绵长鹤:“阿四,快去备马,咱们去看看!” 绵长鹤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杜魏石抢上前来踹了一脚:“快去,若是贼寇袭击,又怎会留在原地等咱们巡城的辅兵前去围捕?这时候纱子巷比州衙还安全!” 绵长鹤乖乖前去备马,吴成心急如焚,和杜魏石一起跑出州衙,待绵长鹤把马牵来,便一齐翻身上马,朝着纱子巷策马奔去。 纱子巷名为“巷”,但它连通州衙和官绅聚居之地,故而实际上是一条宽敞的大道,道路两旁都是店铺,算是沁州城内的一条比较繁华的“商业街”。 如今沁州缺粮,粮食都要配给,这些店铺大多也关门暂歇,只有街上的粮店,和一些尚有存货的茶水铺子,或者一些跟粮食没什么关系的布匹、蜡烛、锅碗瓢盆之类售卖生活必需品的店铺还开着,其他的基本都是大门紧闭。 吴成赶到之时,纱子巷中已是一片狼藉,街口被一队赶来的辅兵堵着,正一个个清查巷中的百姓,再放他们出巷逃命,几名辅兵领着一些衙役青壮正搬运着尸体和伤员,有间歇业的店铺门板都被炸了个大洞,街上、店铺上到处都是血迹。 吴成找到了惊魂未定的洪磊,他似乎被吓傻了,一脸惊恐的坐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身上仿佛被鲜血当头浇过一般,一旁一名辅兵正为他检查着,几个护卫的辅兵都是满眼血红和愤恨。 吴成见洪磊无事,重重吐了口气,寻到负责护卫的小旗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帅,有贼寇潜藏在街旁歇业的酒楼中,朝洪辅政投掷炸药包!”那名小旗官语气中满是愤恨:“还好有弟兄眼疾手快,见有炸药包被投掷而来,一把将洪辅政从马上拽下、护在身下,洪辅政骑的那匹马和几个弟兄替洪辅政挡了爆炸,当场牺牲了” 吴成抬头看向两侧的房屋,那名小旗官还在继续汇报:“除了炸药包外,贼人还投掷了震天雷,并用弓箭和三眼铳乱射了一阵,百姓们被杀伤不少、四处躲藏,我等护着洪辅政藏入街边房屋中暂避,有些百姓也跟了进来,有贼人混在百姓之中,试图近距离以手弩击杀洪辅政。” “万幸被周围百姓发现,有些百姓上前试图控制住他,但那贼子武艺高强,三两个壮汉奈何不得他,他袖子里还藏着短刃,刺翻了几个百姓逃出店铺,混入街上逃难的百姓之中,不知所踪。” “蓄谋已久、下手果断、人员精悍!”吴成眼中闪烁着凶光,冷冷扫视着周围:“有意思有意思!” “成哥,你看看,一个衙役捡到的”绵长鹤提着一个炸药包跑了过来:“引信应该是被慌乱的百姓们踩灭了,所以这个炸药包没爆炸,他娘的,那些贼人扔的炸药包不止一个,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若是都炸了,洪先生必死无疑,洪先生当真是洪福齐天。” 吴成接过那炸药包,左右翻看了一阵,冷哼一声:“这炸药包,是咱们武乡义军的绑法,哼,虎大威和曹变蛟在混乱的战场上哪里还有心思去研究怎么制作炸药包?他们两个逃跑的狼狈,这炸药包的制作和绑法不可能是他们传出去的,咱们军中有奸细!” “可恨!”绵长鹤恶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伤了这么多百姓,非得让他们偿命!” “洪三石没事,受了惊吓,没有皮肉伤,缓一阵就好了”杜魏石凝眉走了过来:“这场袭击很明显是蓄谋已久,袭击地点、撤离路线都是事先精心安排过的,而且他们行动非常干脆,咱们巡城的辅兵赶来,他们就已经逃了个干净。” “这些人,是冲着咱们武乡义军的要员来的!”吴成冷哼一声:“刺杀要员、袭击百姓军眷、制造混乱不尽快把他们挖出来,指不定搞出什么大事来!” 吴成摸了摸手中的炸药包,冷笑阵阵:“他们这场袭击,倒是让咱们有了个明确的目标,之前咱们就一直在说,能把假粮票伪造的那么相似,沁州本地的官绅,哪来的这能力?如今看来,是有朝廷的鹰犬混进沁州来了,而且咱们留用的官绅有与之勾结的,军中的将官、沁州三城的衙役官吏,恐怕也有被他们收买的,这些人以假币刨我根基、刺杀破坏乱我军心民心,毒辣至极,背后定策的,不是个简单人物。” “如今是敌暗我明,如何是好?”杜魏石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有些失了主张:“沁州十几万人,还涌进了不少流民和跑来投效咱们的秀才举人,混进几个贼人如滴水入海,如何能把他们挖出来?” “雁过必然留痕,他们藏得再深,也必然会留下痕迹!”吴成将炸药包扔给绵正宇,吩咐道:“杜先生,洪先生这两天休养一阵,你辛苦些,你记一下,沁州三城的官府官吏家眷和军中的军眷暂时集中起来、集中保护,粮仓、学堂、银库这些重要地点都要加派人手保护,我等会出城去军营找岳叔,调一支部队去沁州三城协助维护治安,沁水河等地要建设流民营,把前来沁州的流民也都暂时集中起来。” “八夫人去协助军情处的事,我同意了,杜先生,你亲自去和她谈谈”吴成扫视着周围的血迹,眼中也藏着怒火:“这帮贼人毫无顾忌的对百姓下手,将百姓当作掩护他们刺杀和逃跑的工具和肉盾,咱们也要把百姓和战士们都发动起来,让老百姓们协助咱们一起抓奸细,沁州十余万百姓一起行动,我倒要看看他们往哪里去藏!” 第260章 探查 沁州城内,州衙附近一座两进的宅子,如今便是武乡义军军情处的总部所在地,军情处直接听命于吴成个人,负责军情处事务的都尉,是原沁源县的捕头,名唤王中成,教导则是杜魏石学堂里第一批毕业的一名学员兵,名叫张悬。 八夫人坐着马车来到这里,王中成和张悬都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军情处负责探查情报、对敌渗透、策反官吏军将等秘密行动,同时也承担着反匪谍、维护根据地安全的职能,如今一个伪造粮票案查了这么久还毫无结果,又冒出来一场刺杀案,吴成亲笔手书派八夫人来“协助”查案,很明显是对军情处的效率有所不满了。 众人在门口客套一番,一起进了王中成的值房,只留下一个护卫亲兵在门外值守,其余闲杂人等一律屏退。 “八夫人可以放心,军情处里头绝对没有被人渗透进来!”王中成亲自煮水泡茶,解释道:“咱们平时本就隐蔽,除了吴帅、杜先生这些义军的核心人物,应当是没人知晓咱们的存在,而且军情处里的人员,都是专门挑选审查过的,或者被义军救过全家,或者是因为义军而改了命,个个对义军都忠心耿耿,外围的人员,我们又一直是单线联系,那些贼人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渗透进咱们这里来。” “王都尉的话,余相信,出了这么大的事,吴帅却只是遣余来助你们查案,除此之外既没有设限期,也没有干涉申斥,这正是对你们的绝对信任”八夫人看着两人的脸色就猜到他们在想些什么,柔声安慰道:“这些贼人在沁州如此造乱,必然是有人里应外合,其中定然有官绅参与,余在沁州官绅的圈子里转了二十多年,对他们比你们熟悉。” “有八夫人相助,我等定能早日破案,将那些贼人一网打尽!”张悬拱了拱手,凝眉说道:“这些贼人造出这么大的事,倒是给咱们缩小了一些范围,那震天雷、三眼铳不说,炸药包乃是我军的制法绑法,军中必然有奸细,我们怀疑是那些新投奔咱们的王嘉胤旧部和流民之中招募的新卒,已经派人配合岳副元帅在各部火器营进行清查。” “还有沁州三城,贼寇必然扮作百姓藏在城中,我等准备配合辅兵衙役和协助护城的部队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搜查!”王中成接话道:“咱们一栋屋子一栋屋子查过去,不信不能把那些家伙挖出来!” “不必如此劳师动众,打草惊蛇了,反倒让他们藏的更深!”八夫人浅笑着摇了摇头:“余过来前,吴帅专门交代过,要发动百姓、相信百姓,沁州三城的百姓奉武乡义军若神灵,对咱们笃信颇深,你们只需派一些人去各个街坊走访,让百姓们帮助留意街坊之中有没有陌生的、可疑的人,得到百姓的汇报再去清查,能省下不少力气,惊动那些贼人的可能也小了许多。” 王中成和张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八夫人沉思一会,问道:“银两呢?那些贼人要收买奸细,不可能只是空口白牙的许诺,特别是那些官绅,余清楚他们的性子,有些家产产业就一心想着保住自己的瓶瓶罐罐,朝廷大军来攻,他们叛了不意外,但如今朝廷在山西窘迫成这样,武乡义军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要让他们叛变,要么捏着他们的把柄、要么就得出重金厚禄收买,这么大笔银子流入沁州,不可能没有痕迹的。” “八夫人说的是,此事我等也在查探”王中成翻找着文册回道:“如今这世道,白银最为保值,宝钞铜钱不说了,晋商的会票连他们自己的黑市都不收,要收买官绅,只能用白银,银两沉重,那么多白银非得大车运载不可,故而那些贼子要运银入城,只能依托于来往商队。” “山西这段时间遭灾缺粮,农民军又在四处活动,来往沁州的商队本就不多,咱们查起来倒也简单,待确定目标后,便把商队的头头或者马夫什么的抓回来审问,商船商车路过了哪些官绅的庄子,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定然会有收获!” “王都尉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捕头,早已想在了前面”八夫人淡淡一笑:“除了商队,流民也要查,沁州三城城门查验严格,能混入城中隐藏的,只能是少数精干,但贼人在沁州造乱,是为了乱义军的军心民心,声势混乱造的越大越好,不可能只靠着寥寥几人行事,必然还有不少人伪做流民混进了沁州等待时机。” “吴帅让流民在各处流民营中集中聚居,这是个斩断贼人内外联系的好办法,你们可以给他们留条缝,来个守株待兔、顺藤摸瓜”八夫人顿了顿,眯了眯眼:“那些贼人不可能全混在流民之中,有些人会藏在官绅在城外的庄子里,这样便于监视他们收买的官绅,也可以通过官绅的渠道内外联系!” “所以你们要查一查,最近有哪些官绅招纳了流民入庄做事,特别是那些招纳了不少青壮的,嫌疑最大!”八夫人冲着两人微微一笑:“此事,余倒是可以帮上忙,那些官绅的庄子你们不好安排人进去,余倒是可以在女校中选些人混进去,做个煮饭婆、洗衣婢什么的,女子,没人会怀疑警惕,正好能在庄子里四处探查,从那些官绅的家眷婢女那收集消息。” “如此甚好!”王中成和张悬面上一喜:“那就劳烦八夫人寻些机灵的女学员来,咱们教她们一些探查的本事,待确定了目标,便放到各个庄子里去探查。” 八夫人点头应承,吸了口气,摸了张桌上的粮票在手中抖了抖:“还有这粮票,要伪造的如此相似,没有精善的工匠和对应的工具材料如何能行?要大量伪造,必然需要大量的材料。” “余会去请吴帅下令,腾出一批白银来将发放出去的粮票全部收回销毁,防伪标识和花纹重新设计后再制作发放,如此,贼人伪造的粮票就成了废纸,他们就需要重新伪造,咱们再对纸张和桑穰、麦草、麻布之类的造纸材料进行管制,你们可派人伪做走私商人,若有谁忽然要大量购入这些材料,谁就是藏在沁州的鼹鼠!” 第261章 鼹鼠 沁州城外,临近小漳水有一座漳河村,漳河村外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大庄子,这庄子原来属于一位沁州知州的亲戚、人称侯三爷的产业,武乡义军全取沁州之后,平日作恶多端的侯三爷被公审后砍了脑袋,这庄子拆了堡墙碉楼,留给他的家眷居住,但孤儿寡母的如何能守着一个空庄过活?于是便把庄子给卖了,回南方老家投奔亲戚。 接手这庄子的,是沁州本地姓邓的一位乡绅,十五岁时在山东当同知的父亲替他捐钱买了个国子监的监生,没想到这监生一当就当了四十多年,沁州从官绅到百姓都瞧不起他,平日饱受冷眼,于是便被熟知沁州官绅内情的洪磊策反,和武乡义军勾勾搭搭、传递情报,待武乡义军全取沁州,他本来也因为地位低下没法做什么恶,就此翻了身。 武乡义军底蕴不足,自己的官僚队伍还没有培养成型,从军队到地方到处都缺人手,这位邓监生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便安排在洪磊手下,替他写一写公文文报什么的。 但这位邓监生好不容易翻了身,往日里压抑的情绪和屈辱迸发出来,鼓起了他的野心,又哪里肯老老实实当个收发公文、书写文报的书吏,私下里便勾结几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乡绅,搞搞走私、买卖情报什么的副业,之所以盘下这个庄子,也是因为这庄子毗邻小漳水,庄内还建有港口,方便他们的副业。 于是,便有人拿着一堆的证据找上门来了。 站在自家的门前,邓监生只感觉自己的双脚有千斤重担,但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自己那充作门房的远房表侄伸出头来看了一眼,赶忙迎了上来:“老爷回府啦!老爷,那几个人说让您回来直接去书房。” 邓监生沉重的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身旁一名护卫家丁,见他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不由的咽了口口水,不敢拖延,急匆匆往书房走去。 刚到书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见几名身穿家奴服饰的汉子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左手缺了根手指,恶狠狠的瞪了邓监生一眼,吩咐其他几人守卫四周,这才大剌剌的坐在主位上,邓监生赶忙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行礼:“草民参见百户大人,今日散会迟了,让庞百户久等,请大人见谅!” “无妨,我等锦衣卫只捉祸国乱匪,你忠心为国,我等就不会为难你!”那庞百户咧嘴一笑,却没有让邓监生站起来的意思,问道:“监生,今日这场会,招了沁州三城这么多逆官匪将前来,所为何事?” “首先是为大人们刺杀洪贼一事”邓监生赶忙竹筒倒豆子一般活盘托出:“吴帅吴贼在会上大发雷霆,把负责统领辅兵维持城内治安的常贼和如今管理沁州城政务的前沁源县丞彭贼痛骂了一顿,给了他们十日的期限,让他们把各位大人揪出来,另外还要在城内清查人丁,组织流民建设流民营集中居住,还要抽调军兵加强沁州三城的巡查和防御。” “十日,能查出个鬼来!”庞百户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流民集中居住,对咱们那些混在流民营里的兄弟倒是麻烦,邓监生,这几日你就多和那几个交好的官绅一起去流民营看看,多买些健壮的佃农家仆回来。” 邓监生点头如捣蒜,那几个交好的官绅,便是和他一起搞副业的同伙,如今都被锦衣卫给控制住了,和他一样成了朝廷的耳目傀儡。 “第二件事,乃是闯贼派了使节过来,邀请武乡贼与之合兵一处”邓监生继续汇报着,头也不敢抬:“据吴贼通报,闯贼盘踞之辽州毗邻直隶,如今各省漕粮陆续北上,汇集于直隶运河沿路城镇之中,故而闯贼欲与武乡贼、罗贼等贼寇合兵一处攻入畿南,掠漕粮以解诸贼缺粮之患。” “好大的胆子!”庞百户冷哼一声,冲身旁一名锦衣卫吩咐道:“此事至关紧要,速速汇报京中,让运河沿路城镇早做准备,邓监生,此番若能挫败贼寇图谋,给你记个首功,还有何事?一并说来。” “其他都是些杂事常事,只有一事,草民以为也十分紧要!”邓监生心中一点喜意都没有,弯着腰继续说道:“吴贼下令,即日起武乡贼治下的麻布、麦草、桑穰等物都要进行管制,由武乡贼统购统销,纸张亦是如此,庞百户,这些都是造纸用的东西。” 庞百户当即反应过来,冷笑道:“这是要釜底抽薪了!武乡贼对他们这粮票还真是看重,哼,只是这天下,又哪有一纸令下就能禁绝的事?邓监生,劳烦你这段时间多动动你的关系,咱们伪造粮票每日消耗的纸张也不少,这东西还不能停,之前武乡贼把那粮票统一回收了一次,改了花纹和防伪重新发行,害咱们造的不少伪票砸在手里,如今他们管制纸张和原料,必然是要故技重施的,咱们也得多备一些纸张原料,才好继续行事。” 邓监生却弯着腰没应承,庞百户眯了眯眼,靠在椅背上冷声说道:“邓监生,你襄助武乡贼,是反乱朝廷,该诛九族,你出卖情报、与曹文诏曹总兵私下联络,是背叛武乡贼,武乡贼虽然一把火将你们的信件烧了,说是不追究,但贼寇从来无信无义,你扪心自问,你敢信吗?更别说你还走私纳贿,犯了武乡贼多少禁令?这些事爆出来,你还有命活?” “如今朝廷给了你一条生路,你若是不好好珍惜,那些书信账本,明日就会出现在吴贼的案头上,听说吴贼是个仁善的,好歹不会像其他流寇那般挖心取肝,没准还给你留个后!” 邓监生浑身一抖,五体投地的趴倒在地:“百户大人明鉴,小人实实在在是大明的忠良啊!小人刚刚只是在盘算如何尽可能多、尽可能安全的为百户大人走私纸张和原料,绝不是有推诿之心啊!” “如此,甚好!”庞百户呵呵笑了起来:“邓监生,走私之事,就劳烦你了!” 第262章 引鼠 韩阿六穿着一身褴褛的破麻衣,赤着双脚扮作一名小乞丐,斜靠在一处避风的墙角,这堵院墙正好能遮住他大半个身子,能让他安全的窥视着远处的一座三进宅子。 “呵!小乞丐,一早上了还没开张呢?”身上忽然被踹了一脚,韩阿六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直属上司殷总旗:“来,吃个饼子,如今这时候,能讨着这半个饼子可不容易,以后教你唱莲花落,讨起钱来也方便!” 殷总旗笑眯眯的在韩阿六身边坐下,递给他半张饼子,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远处的宅子,问道:“如何?有什么动静?” “那贼人很警惕,在这宅子附近绕了好几圈,刚刚在东面监视的弟兄回报,说他是翻墙进去了”韩阿六耸了耸肩:“那家伙不好跟,咱们从邓监生的庄子一路跟来,好几次差点让他发现,幸好咱们有老百姓配合,一路都能找到他的踪迹,这才没跟丢。” “是个谨慎的高手!”殷总旗冷哼一声:“幸好八夫人计策高明,邓监生深夜走私造纸材料,他哪知道沁州各条河流官道咱们都安排了人手监视,府里也有咱们的塞进去的煮饭婆和婢女,果然逮着他们了,常都尉他们询问过周围的百姓,那贼人来这宅子不止一次,想来贼人的首脑,就藏在这宅子里。” “这宅子是沁州王举人的家产,这厮是最早和咱们合作的官绅,听说当年咱们还是武乡百户所时他就已经和咱们搭上线了”韩阿六眼中满是厌恶:“官绅,都是贪财好利之辈,都不可信!” “大明的官绅,有廉耻的早被人弄死了!”殷总旗感慨一句,拍了拍韩阿六:“所以你们这些小娃娃,得好好读书、好好做事,快点成长起来,等你们上马能争锋、下马能治民的时候,武乡义军,也就能摆脱这些旧官绅、旧军将了!” 韩阿六点点头,啃了口饼子嚼着,殷总旗仿佛想起什么事来一般,压低声音说道:“对了,说件私事,你跟王大娘家里姑娘的事,按道理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两的母亲都同意,咱们也不该管,但武乡义军讲的是军纪、规章,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上面设了标准,就是吴帅也得遵守。” “再说了,干咱们这个行当,得时刻小心谨慎,时不时要伪装潜入敌后,实在太过危险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命就没了,你是有牺牲的觉悟,但那姑娘有没有这个觉悟?虽说咱们武乡义军不提倡女子守寡,但年纪轻轻的没了丈夫,说出去总是不好听,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姑娘?你得用心和她们家谈谈,说明白你的情况,若是想退出去,俺也不拦你,安排你到衙门或军中任职便是。” “但你若是坚持要呆在军情处,就得让王大娘和那姑娘做好心理准备,你们若是真有生死不离的情谊,刘部总和俺说,吴帅以前下过令,咱们军情处形势复杂,可以特批让你们先订婚,那姑娘家同样享受军眷待遇,像王大娘家这种家里没男人,又没有田土地产的军眷家庭,上面会安排那姑娘进女校学习,日后去衙门当个书吏,或者去军医院做个护工什么的,你也不用有后顾之忧。” 韩阿六点着头,脸上半分犹豫、半分羞窘,咳嗽了一声,赶忙转移话题:“此事俺晓得了,咳,不知那宅子里在聊些什么,这么半天还没见散” 殷总旗微微一笑,拍了拍韩阿六的肩膀:“管他的呢,好好盯着,等宅子里的贼人散了,咱们再顺藤摸瓜,把他们潜藏的巢穴都掏出来,来个一网打尽!” 一间昏暗的厢房中,几名各式打扮的锦衣卫的百户、总旗坐在房中,一名扮成流民的汉子坐在上首,抖着手中的信件:“冯千户的信里就是说的这些,冯千户赶往吕梁山策反王自用,沁州的武乡贼又正是高度紧张的时候,此时不宜节外生枝,除了继续发放假票之外,其他的动作暂时都可以停了,贼军之中那个肖部总,老庞,你还得去拉拉关系,这厮一直摇摆不定,若是能得他相助,咱们就能安排人成建制的混入武乡义军之中,到时候刺杀吴贼等人,也方便多了。” 庞百户点点头,问道:“老侯,咱们为刺杀吴贼一事准备多时,冯千户怎么说走就走?王自用乃是诸部反贼的盟主,如今贼寇在山西这般大好形势,他会投诚朝廷?” “占着盟主的位子,却没有盟主的地位和尊崇,心中怎会不怀怨?”侯百户冷冷一笑:“那王自用在柳沟之战不战而逃,如今有点实力的反贼都瞧不上他,对他这个盟主,连表面上的尊崇都懒得,手下依附的反贼也各个怀着心思,人心都散了,他王自用在流寇反贼之中哪还有未来?若是不找些出路,等闯贼、张贼这些流寇成长起来,早晚将他一口吞了!” “再者,王自用如今也是穷途末路,攻打太原失败,贼军必然断粮,退守吕梁山难道就能变出粮食来?无粮,军心如何维持?再来一场大败,他王自用怕是会像神一魁一般,被自己人给剁了脑袋!” “不瞒诸位弟兄,如今正领军攻打吕梁山的张夫人已经有了破敌之法,冯千户正是得知此事,才赶去相助的!”侯百户冷冷一笑:“待攻破流寇山寨,便是王自用最窘迫的时候,此时朝廷给他一条出路,他也只能往这条路上走,朝廷为了此次招安,还专门从直隶调了一批漕粮来,准备了一个副将的官职给王自用。” “王自用不开眼也没关系,他手底下那么多贼将,总有开眼的,只有想抢这雪中送炭之功、当这山西副将的,只要王自用所部投诚朝廷,朝廷在山西就有了充足的兵力可以对付四方流寇,将武乡贼孤立起来!” 侯百户伸手指了指自己,冷笑道:“而咱们,就得彻底做好搅乱武乡贼根本的准备,到时外有大军压迫、内有动乱不断,武乡贼必灭无疑!咱们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第263章 围鼠 “常都尉那边派人来通知,武乡有个锦衣卫深夜跑进衙门里自首了,让咱们派人过去接手审讯”张悬急匆匆走进厢房之中,抖了抖披风上的落叶:“听来人说,那锦衣卫潜伏在军中给一个王嘉胤的旧部、如今义军之中的一个步军部总当亲兵,说是看到咱们军队上下平等、没有虐待、甚少打骂,而且还尽力帮助百姓,加上他听了军中教导的课,越来越认同咱们的理念,故而良心发现悄悄跑来自首。” “尚有良心的人,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八夫人俯在桌上看着文册,头也没抬的说道:“但他这时候投诚,怕是要打草惊蛇了,这段时间那些锦衣卫都藏着没动弹,应该是被咱们大张声势的搜捕和各个街坊的清查吓着,咱们如今盯着那些之前集会后各自潜伏的锦衣卫,但若是有其他没有去参会的锦衣卫,这些锦衣卫不动弹,咱们也没地方去寻马脚。” “如今这名锦衣卫自首,他能潜伏到军中,必然是锦衣卫里受到重点关注的探子,若是那些锦衣卫与他失去联系,甚至得知他自首一事,必然会猜到咱们已经盯上了他们,咱们如今盯着的那些人没准会全部撤走,换一批新的人来,咱们之前做的事,就统统成了白打工。” “八夫人说的极是,既然打草惊蛇了,不如先把人给逮了再说!”王中成揉了揉拳头:“拿了那些官绅、军将、官吏和锦衣卫,好好审问一番,总能挖出些人来。” 八夫人点点头,将手中的文册扔下:“之前吴帅说,这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对沁州三城来一次人口清查,将衙门里的黄册和白册好好整理更新一番,城内常住百姓会发放一份户册,这是个大工程,军情处也要派员全程配合,之后备档一份,以后再有人潜入城中,军情处便能直接照着户册查人。” “前头万般辛苦,后头才有万般方便!”王中成和张悬相视一笑,他们自然听得出八夫人忽然提起此事的意图:“此事就由八夫人主持,我等专心去部署,将那些藏在沁州的老鼠抓出来再说!” 庞百户在街巷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沁州的地图,他早已牢牢刻在大脑中,如今熟练的穿行在一条条小巷暗道之中,飞快的向着目的地赶去。 如今沁州受灾缺粮、百业不兴,百姓们一般都缩在家里,就算出门也大多是去粮店购粮或城外武乡义军以工代赈修筑水利工程的地点做工,城内的街巷大多见不着人影,这倒是方便了庞百户摆脱跟踪。 在一条小巷里穿行了一阵,庞百户忽然停住脚步,猛地朝身后看去,却见一名半大的小乞丐跟在身后,见他停下,便用喜笑颜开的凑了上来,用根筷子敲着破碗,唱起了莲花落:“来的巧、来得妙,祈求大哥好心肠,伸出手来帮帮忙,吃不饱,穿不暖,苦日子,真可怜” “滚滚滚!”庞百户一脸厌恶的斥了几声,一手握住藏在袖子里的短刃,一手高高抬起作势要打,那小乞丐吓得跌坐在地,慌忙逃开,随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往庞百户扔来:“呸!不给便不给,逞什么凶?合该全家早死!” 庞百户怒目一瞪,那小乞丐浑身一抖,又骂了一句,拔腿便跑,庞百户双目一沉,贴在墙上左右扫视着街头巷尾,等了一阵,见再没人跟来,这才松了口气,双腿一用力,翻过墙去。 翻进院中,庞百户一刻不停,绕过屋子从另一面墙翻了出去,落地便瞪着眼左右看了看,见街巷中四下无人、全无异常,这才继续行进,七拐八绕一阵,停在一堵院墙前,抽出袖中短刃,用刀把在墙上有节奏的敲了敲,不一会儿,墙顶露出半个人头来,警惕的四处扫视了一番,从墙上抛下一个绳梯来,庞百户便顺着这个绳梯爬进了院里。 “庞百户,其他几位百户和总旗都已经到了,就等您了。”一名扮作家奴的汉子迎了上来,领着庞百户进了一间厢房,厢房里正在低声商议的几人见庞百户进来,纷纷停下话语,冲他点点头。 “老庞,你应该听到消息了,之前咱们派去那肖部总身边做亲兵那几个锦衣卫,有个人失踪两日了!”侯百户一脸严峻,眼中藏着怒意:“之前刘小旗让他去武乡联络一名乡绅,结果这厮去了两日毫无音信,若只是逃了也就罢了,若是被武乡贼逮了,咱们就有暴露的风险。” “暴露个啥?一个校尉而已,平日里都见不到咱们面的,武乡贼就算把他逮了,又能从他嘴里掏出什么来?”一名扮作游方和尚的光头汉子闷声闷气的说着,一双手不时摸着腰间的刀:“就为这点事把咱们都招来,依我看,这样更危险!老侯,千户让你主事,可不是把千户的位子给了你!” “此事非同小可,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老侯做的对!”庞百户白了那光头汉子一眼,皱眉道:“以前武乡贼漫无目标,可若是那校尉被他们捕获,他们就有了明确的目标,顺藤摸瓜,早晚查到咱们身上来!” “老庞说的没错,咱们处在贼寇的地盘上,怎么谨慎也不为过!”侯百户幽幽一叹:“那厮失踪已经两日了,咱们就算能飞,报告千户也来不及了,千户走时让本百户主事,本百户就在此做主,潜伏沁州所有锦衣卫,除了最早潜入的那些熟脸,其他的暂且撤离,让太原的弟兄们来接手,你们处理好你们联络和收买的下线,别让他们那边出问题。” “老侯,反应太大了!”那光头锦衣卫当即出声反对:“咱们辛苦了这么久,就这么扔下一切逃了?南镇抚司的那帮人在太原吃香的喝辣的也就罢了,还来摘咱们的桃子,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够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弟兄们的安全更重要!”侯百户怒道:“你要留下来,那就自己留下来,黄泉路上别怪咱们没提醒你!”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乱糟糟的喊声远远出来,一名护卫的锦衣卫慌乱的闯进厢房之中:“快走!武乡贼的大军杀来了!” 第264章 捕鼠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放下武器投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几名大嗓门的义军战士冲着那座宅子高声大喊着,数百名辅兵将这座三进大宅团团围住,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冲杀进去。 宅子大门紧闭,慌乱的喊声清晰可闻,披着一身铁甲的王中成皱了皱眉,朝身旁亲自统领这支辅军围捕锦衣卫的常何说道:“常都尉,让弟兄们进攻,喊话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让弟兄们尽量别杀人,咱们还得抓回去审讯呢。” 常何点点头,亲自去安排战士围攻,王中成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正见张悬策马赶来:“老王,附近街巷都设了卡,老鼠洞的洞口都有人看着,这次他们是插翅难飞了。” “这些家伙,以为甩掉咱们的跟踪的耳目就万事大吉了,他们哪里想得到,整座城的百姓,都是咱们的耳目,他们的动向,咱们掌握得一清二楚!”王中成哈哈一笑,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宅子里的家奴婢女,大多都投靠了咱们,早把他们摸透了。” “这就是发动百姓的威力,十余万百姓与咱们合作,神仙也藏不住!”张悬冷冷一笑:“这些锦衣卫确实很谨慎小心,但他们的思维还是老一套,以为百姓们都是浑浑噩噩、愚笨无知,可以毫不在意,以为那些家奴婢女还像以前那般只能依附主家、认命听话,对民心的威力根本没有正确的认知,自然就栽在了这上面!” “今日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王中成哈哈大笑起来,看着一队辅兵扛来木梯,策马向前而去:“咱们去盯一盯,别让弟兄们上了头把人都砍死了,这帮锦衣卫身上,还指不定藏着什么秘密呢!” 木梯架上院墙,扶着木梯的辅兵还没来得及往上爬,宅院大门忽然咿呀一声打开,几名提着刀的家奴朝门外的辅兵招了招手,随即便扔下刀抱头鼠窜,辅兵从大门一拥而入,却见门后有十余名壮汉正列成队形,人人弯弓持箭,准备射杀院墙上冒头的辅兵。 他们显然没料到负责看管大门的家奴直接打开大门跑了,见辅兵大举涌入,顿时大惊失色,为首一人怒喝一声,一箭朝冲进院中的辅兵射去,那名辅兵反应还算迅速,头一歪,羽箭擦着他的头盔弹了出去。 身先士卒混在辅兵之中涌进门内的常何差点心脏都吓了出来,那弹飞的箭矢朝着他直飞过来,幸好已经失了速度,被一旁的亲兵挥刀砸落在地。 “留几个活口!留几个活口!”常何见前方的辅兵已经和那些锦衣卫交上了手,惨叫声不断响起,焦急的高喊下令,他们这些辅兵平日里学的也是杀人的本事,万一没控制住把这些锦衣卫统统杀了,这次的围捕行动就是场彻底的失败。 “唐总旗,你的人留下解决这些家伙,尽量抓活的,其他人跟俺去东厢房!”常何嘶吼着下令,东厢房就是潜伏沁州的那些锦衣卫官将会商之地,据军情处安插在这座宅子里的暗探回报,锦衣卫在东厢房里新挖了地道,若是去的迟了,那些锦衣卫的官将没准就顺着地道跑了,这场围捕锦衣卫的功劳,也就归了别人! 辅兵一分为二,一部继续围攻院里试图抵抗的锦衣卫,一部则跟着常何冲向东厢房,东厢房中的灯火早已熄灭,隐隐约约能看见窗口闪过几个慌乱的人影,重重砸击地面的声音如同在常何的心中敲鼓一般,催促着他不停加快脚步。 正在此时,只见一个窗口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巨响差点震碎了常何的耳膜,一名辅兵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随即东厢房中又射来数发羽箭和三眼铳喷射的铅子。 “火铳手压制!盾牌上来!不要停步!”常何怒吼下令,辅兵队伍稍稍缓下脚步,刀盾手冲到最前方掩护,铳手则在两翼列阵,武乡义军在沁水窦庄捕获了大批能造炮制铳的工匠,有些这些工匠的加入,如今迁移到黄崖洞的兵工厂产能提升了数倍,各部辅军也开始逐渐换装鸟铳,原本使用的三眼铳等火门枪则淘汰给了各村的村兵。 如今数十杆鸟铳将东厢房的窗口打得木屑横飞,窗口后的锦衣卫连头都不敢冒,缩在墙后盲射,铅子箭矢都不知飞到哪去,自然迟滞不了辅兵的推进,一路冲到门前,一名身高接近两米的壮汉扛来一把铁锤,怒喝一声运足力气,挥起铁锤向着那房门狠狠砸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门后的拦门柱应声碎裂,木块哗啦啦的跌落在地,那壮汉又弓起身子猛的撞进门里,将门后堆积的衣柜、木桌、木凳什么的统统撞开,东厢房内的锦衣卫见状,纷纷怒吼着拔刀冲了上来。 但他们只有七八人,又如何拦得住潮水一般涌入房中的辅兵?几息之间便被斩杀殆尽,只有一个被砸昏了的锦衣卫幸运的留了活口。 “都尉,那帮贼人从地道跑了!”一名亲兵气急败坏的禀告道,其实不用他说,常何能清楚的看见房中一张床被掀翻,床后的地板都被砸开,地道的入口仿佛张着黑黝黝的嘴在嘲讽着常何等人,一名辅兵咬着短刀,从同袍手上接过火把跳了进去,不一会儿,却听见地道中一声炸响,整个地面都颤抖了起来。 常何脸色一变,赶忙让人去搜救那名跳入地道的辅兵,但那名辅兵却自己灰头土脸的跑了出来:“常都尉,地道狭窄,无法直立而行,只能容一人行走,那帮贼人似乎是见了俺的火把火光,把地道给炸塌了,俺只能先逃了出来,这地道看方向,应该是往西城去的。” “西城!”常何冷哼一声,一拳击在掌心之中:“咱们这般辛苦,到头来却便宜了老唐那厮!他娘的,这次事了、让老唐请大伙喝酒,狠狠敲他一笔才甘心!” 第265章 擒鼠 爆炸声在身后响起,庞百户头也没回,弯着腰顺着地道一路狂奔,气喘吁吁的绕到西城一座关门歇业的酒楼里,从后厨的地道口钻了出来。 “咱们明明都把跟踪的人甩了,那些贼寇是怎么发现咱们的藏身之地的?”侯百户捂着被鸟铳射穿的肩膀,咬牙切齿的说道:“定是姓王那乡绅把咱们给卖了!他娘的,日后定要取他全家性命!” “幸好咱们早有准备,挖了撤离用的地道!”庞百户喘匀气息,抬头看去,几名留守在酒楼中的锦衣卫从一旁的马棚里拖出几个大车,车上装着一桶桶恶臭难闻的泔水,庞百户捏了捏鼻子,扶着侯百户往那大车走去:“侯百户,咱们得立刻离开,沁州三城都不安全,咱们先撤离沁州再做打算。” 侯百户点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四面八方响起尖锐的哨声,随即几架木梯搭在院墙上,数十名铳手冒出半个身子来,火铳火绳显出点点星光,滋滋响个不停。 与此同时,后厨的门“咚咚”两声被猛地撞开,门栓挎擦一下断成两截,门外的辅兵扔下撞门的粗木蜂拥而入,将措手不及的锦衣卫团团围住,一名身穿铁甲的汉子哈哈笑着走了进来:“嘿!俺老唐就是运气好,地道那么多出口你们不去,偏就撞到俺老唐的圈子里,放下武器、高举双手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干你娘!是汉子的跟爷爷冲杀出去!”那名光头锦衣卫怒吼一声,刀一挥,一马当先向着那名铁甲汉子冲杀过去,几名锦衣卫也热血上涌,嘶嚎着跟了上去,但院墙上严阵以待的火铳手纷纷扣动扳机,一轮铳声响过,那几名锦衣卫都成了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有那光头锦衣卫跪在地上,满嘴鲜血,依旧怒骂不休。 “别乱开火!朝着非要害的部位打,之后还能救一救!”那铁甲汉子明显了被铳手的齐射吓了一跳,有些气急败坏的怒道:“咱们要抓活的,他娘的,把人都打死了,咱们辛苦这么久,都要做白工!” 庞百户听着那名铁甲汉子嚷嚷,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惊怒的情绪,反倒由心底生出一丝恐惧来,身旁的侯百户却气息越来越重,猛然扭头冲庞百户说道:“老庞,兄弟无能,致使尔等身陷重围,如此情况,只能一死以报皇恩了,兄弟先走一步!” 说着,没等庞百户反应过来,侯百户忽然拔刀往脖上一抹,顿时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涌而出,侯百户扑倒在地,身子还在无意识的抽搐着。 “上报君恩!”几名锦衣卫官将也怒吼出声,纷纷拔刀自戕,那名铁甲壮汉大惊失色,喊声都破了音:“冲上去!抓活的!别让他们死了!” 几名辅兵扛着包住枪头的长矛围了上来,庞百户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手中的刀,稍稍抬起刀来,手却在不停发抖,见周围的辅兵围了上来,庞百户终于下定决心,将刀一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高举起双手:“我投降!我投降!我乃锦衣卫百户庞元,我投降!我投降!” 八夫人用抹了香料的手帕掩住鼻子,地牢中又阴又暗,还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和屎尿臭味,让长这么大连官衙大牢都没去过的八夫人感觉到不由自主的想吐。 “沁州城抓了两个百户、一个总旗、三个小旗,武乡城抓了一个总旗一个小旗,沁源则抓了一个总旗、四个小旗,咱们询问过俘虏,算上那些自杀的、被咱们杀掉的,混入沁州的锦衣卫官将高层,差不多就是这些人了”王中成淡定的通报着消息:“统领这些锦衣卫的,是一个常驻山西的锦衣卫千户,但此人这段时间跑去吕梁山策反王自用了,算他命好。” “策反王自用定策之人,也是个善于把握人心的高手!”八夫人皱了皱眉头:“那些官绅什么的呢?” “之前那些和锦衣卫联系过的官绅军将,咱们基本都抓了,老张正在带人配合常都尉他们继续清查”王中成耸了耸肩:“潜伏在军中的锦衣卫,还有被他们收买的官绅军将应该还有不少人,但咱们也得等审讯之后再确定人员了。” “那些官绅军将要好好看守着,吴帅这次是准备杀鸡儆猴的”八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之前在沁源火烧信件,是在学曹操收买人心,如今要杀鸡儆猴,也是攻心之策,有些官绅还有利用的价值,军情处要多加分辨,把他们树成自首的榜样,一面是刀子,一面是自首后的宽大处理,那些还潜藏着的官绅军将,会有许多人扛不住来自首的,咱们的麻烦也少了不少。” 王中成点点头,说话间,两人便来到一间监室,里头的地上背朝着他们卧着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人,八夫人瞧了瞧,问道:“这就是那投降的庞百户?” 王中成点了点头,八夫人苦笑一声:“既然是主动投降,怎能让他呆在这监牢里?给他安排一间上好的房间,审讯之时再提过来便是了。” 王中成皱了皱眉,赶忙说道:“八夫人,这帮锦衣卫和咱们平日遇见的官军不同,极少穷苦出身,大多家里都有些产业,不少人还是子承父业,从小听着什么皇恩国恩的长大,平日里又不会缺粮缺饷,而且还能仗着身份时常欺压百姓甚至官吏,你想要劝降他们,怕是难于登天啊!” “再难也得试试,是人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有机可趁,这位百户主动投降,说明他很惜命,惜命,我们就有策反他的机会!”八夫人淡淡一笑:“王都尉,你也知道,军情处在京中发展的关系,如今都断了线,京师是这大明天下最紧要的地方,那里不能不安插人手,但依赖于别人,就时刻要面临断线的风险,还是我们自己人最可靠,若是锦衣卫里都能插进我们自己的兄弟,大明的朝堂,还有何事能瞒过我们?”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锦衣卫在沁州的官将被咱们一锅端了,说出去谁能信?那千户想来也是不会信的,庞百户领着几个锦衣卫逃出重围,合情合理,咱们也能合情合理的把弟兄们安插进锦衣卫中!” 第266章 观刑 打更人的木棍敲击在铜锣上,发出“哐哐”的响声,庞百户惊醒过来,浑身一抖,伸手去摸往常放在床边的刀,却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负责看守的一名军情处战士进来看了一眼,见庞百户裹着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从房中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关上。 庞百户看着他离开,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捂着脸喘着粗气,他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待了一天,就被转移到这间不知从哪位官绅那夺来的庄子里,除了不准离庄、吃饭睡觉上茅房都有人跟着、庄子里找不到一点尖锐的物品之外,可以说是极为优待了。 庞百户也是锦衣卫里混了二三十年的老人了,怎会猜不出武乡义军的意图,他一个有家有室有官职的锦衣卫百户,心中自然是万般不情愿,可他主动投降落在武乡义军手中,此事若传去朝廷,自己必然是要掉脑袋的,家中父母妻儿也不见得能活。 庞百户仰起头来,看着屋檐发呆,正在此时,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一名军情处的总旗走了进来,朝庞百户拱了拱手:“庞百户,在下姓殷名常,在军情处中任个总旗,奉上命,日后就由在下陪在您身边了,请庞百户整理一下,随咱们去观审。” 庞百户怒目盯了他一会儿,殷总旗也冷眼盯着他,庞百户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无奈的起身穿衣,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庄子,钻进了一驾车窗都被木板钉死的马车中。 行了一阵马车方停,一股夹杂着霉味、血腥味和屎尿味的气味传来,庞百户浑身一抖,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来,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那熟悉的地牢。 那姓殷的总旗回头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钻出马车,庞百户不情不愿的跟了出去,和他一起进了地牢,若是一直被关在这里,庞百户恐怕是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关了一天便被转移到条件优渥的庄子中,睡在软绵绵的床上那么久,庞百户是实在不想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 跟着那殷总旗绕了一阵,来到一间监房,却见监房中头朝下吊着一个人,双手紧缚在后、头上罩着一个麻袋,赤裸的身子微微发红,几名军情处的战士正在监房里搭着一张长桌,一桶桶的污水尿水摆在一旁。 “庞百户,咱们想要你做什么,想来你应该猜到了,俺就不多说了,咱们之后会发下你的海捕文书,你既然幸运逃脱,这锦衣卫官将被一锅端的事,就得有人负责!”殷总旗嘿嘿笑着,指了指倒吊的那人:“这厮便是你的替死鬼,就是他投奔了咱们,出卖了你们!” 庞百户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殷总旗没有理会他,摆了摆手:“庞百户,武乡义军优待俘虏,但军情处是个例外,今日让你来观审,我等便把十八般武艺都施展一遍,保证让你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几名军情处战士将那倒吊之人解下,扯掉头上的麻袋,庞百户定睛一看,却是那名光头百户,这厮被火铳打残了腿,反抗无力、自杀无能,被军情处俘获,单看他血红的双眼、浓重的眼袋和涨红发紫的脸,就知道他这几日受了不少折磨。 “这厮是个嘴硬的,这几日咱们没让他睡觉、不给他饭吃、不让他坐卧,还受了不少刑,愣是一个字没吐!”殷总旗耸了耸肩:“所以只能废物利用了,给弟兄们练练手,庞百户,上面交代说这厮之后还得在公众场合露脸,不能动肉刑,但你身为锦衣卫,应该也晓得,这大牢里让人看不出伤痕的刑罚可多的是!” 庞百户浑身又是一抖,略微后退几步,那几名军情处的战士将那光头百户拖拽着绑在长桌上,那光头百户目光微微清醒过来,瞥到庞百户,顿时破口大骂起来:“庞元鸟厮!竟敢与武乡贼勾结出卖我等!辜负圣恩!该诛九族!诛九族!爷爷做鬼也不放过你!” 话音未落,一名军情处的战士将一张棉布盖在他脸上,另一人则提起一桶尿水,往他被棉布盖住的脸上倾倒而去,窒息的声音取代了叫骂声,那光头百户全身绷紧,随即拼命挣扎起来。 庞百户愣了一下,双目喷涌怒火看向殷总旗,殷总旗摆了摆手,咧嘴一笑:“庞百户安心,上面交代过了,不管你愿不愿意和咱们合作,你都能完完整整的离开沁州,只不过一面是被人出卖、机敏得脱的英雄,一面则是出卖朝廷、勾结反贼的罪人,如何选择,全看你自己了。” 庞百户紧紧咬着后牙槽,殷总旗别过头去,观赏似的评点着军情处的战士们动刑:“这水刑嘛,效果是挺不错的,只可惜如今大旱缺水,咱们只能用这些积攒的污水尿水施刑,这位百户也是运气好,得了咱们重点关照,其他那些俘获的总旗小旗什么的,就体验不到这水刑的滋味了。” 庞百户面色一变,心脏止不住的砰砰跳了起来,殷总旗话里的意思他听得出来,他也是武乡义军的重点关照对象,殷总旗说会让他完完整整离开沁州,受过刑后,也是完完整整的一具躯体! 殷总旗瞥见庞百户的模样,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庞百户安心,这些刑罚是对付敌人的,不是对付自己人的,是要做咱们的敌人还是客人,想来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庞百户垂着头,过了好一阵,才幽幽叹道:“皇恩浩荡啊” 殷总旗微微一愣,面上一喜,笑道:“庞百户,俺听说你十几岁时父亲病死,便承父职入了锦衣卫,从力士做起,二三十年出生入死才当了这个百户,但咱们之前扑灭的张家,那张大寸功未立便能承父荫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的高位,你和他差了多少级?” “什么皇恩?对谁的皇恩?如今的锦衣卫里,全是像张大这般靠父荫上位的家伙占据高位,连当今锦衣卫指挥使都是如此,你一家忠良、这么多年辛苦、身上这么多伤病,怎的还比不过这些靠着党争上位的无能之辈?当今天子,真的有把你们这些真正做事的人放在眼里吗?” 殷总旗指了指一旁的一张桌案:“庞百户,武乡义军别的不敢说,对自己人一定是公正公平的,你若是考虑清楚了,便将你们此次前来沁州的目的、计划、人员,和你掌握的锦衣卫中的资料和情况全数写下来,签字画押,从此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第267章 隐秘 殷总旗拿着厚厚一叠纸走进王中成的值房,过了好一阵,才攥着一份名单一脸凝重的走了出来,吩咐身旁亲兵去召集名单上的人员,策马前往一处被军情处盘下的屋子中,烧了壶茶,默默坐在主位上等着。 不一会儿,韩阿六等人陆续赶来,十一人,将小小的屋子塞得满满的。 殷总旗让众人入座,吩咐亲兵倒茶,长长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在座的,有人是俺的属下,有些人则是其他各部的兄弟,召集你们前来,是因为上面有新的命令,咱们要潜伏进明廷的中心城镇,俺事先说好,此次潜伏行动极为危险,而且时间可能会非常长,还得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故而一切自愿,若不想去的现在就可以退出,等会俺若是将命令宣读了,可就再没回头路了。”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没有一人离开,殷总旗点点头,抖了抖手中的名单:“咱们之前俘获的锦衣卫百户庞元,已经彻底投诚了咱们,上头有令,拣选思想可靠、能力上佳的军情处人员,伪装成锦衣卫,随其一同返京,潜伏锦衣卫中,此事由俺负责,另外上面还会抽调一批人员潜伏京中,在外围策应俺们。” 众人一阵轰然,韩阿六紧皱双眉,问道:“殷叔,那姓庞的可靠吗?去了京师,就到了他的地盘,他会安心帮着咱们?” “他的自白书捏在咱们手里,还透露了那么多锦衣卫的秘辛和情报,全都有他签字画押,不想诛九族,就只能帮着咱们!”殷总旗摆了摆手:“他那边不要顾虑,最主要的,还是要隐藏好你们自身,你们都是暗子,轻易不会使用,互相之间也不能联系,故而要保证安全,只能靠你们自己。” “你们其中会有三人随俺一起顶替这次被俺们杀死的锦衣卫,这几个锦衣卫都是无家无室、交际甚少的暗探,见过他们面貌的人少,咱们正好借用他们的名字,其他人则先行入京,之后庞百户会想办法通过招募力士、书吏等法子将你们逐步安插进来。” “从今日起,你们要接受特别训练,要了解锦衣卫的内部运作和人物要员,口音也要改了,锦衣卫一般只招募京师本地人,庞百户会想办法替你们伪造籍贯,你们也得装得像个京师的人才行!” 殷总旗停了停,扫视着房中的众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过两天,军情处和辅兵会配合围剿一座地主庄子,据庞元交代,那里是锦衣卫在城外的一处藏身点,锦衣卫会丧心病狂的点燃一座屋子自焚,咱们所有人都会在此次战斗中‘牺牲’,你们烧焦的‘遗体’会以军礼下葬,你们会在武乡义军的民册军册上除名,你们的家人亲朋,都会以为你们去了往生极乐。” 众人一阵轰然,殷总旗叹了口气,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走上这条路,咱们从此就是另一个人了,直到彻底胜利的那一天!” “军情处已经安排接下来的工作了,三个小组混入京师,互相都不认识,听说名单是八夫人亲自拟的”杜魏石伸了个懒腰:“没想到锦衣卫那么早就在往咱们这里头掺沙子了,这次咱们也给他们掺掺沙子。” 吴成翻阅着手中的资料,点头附和了一声,庞百户的招供让他震惊不已,早在他们花银子买下武乡百户的官职时,常驻山西的锦衣卫千户就盯上了他们,开始派遣人手调查吴成等人在京中的关系,但紧接着林丹汗破口入寇大同和秦寇入晋两件事牵扯了他们的注意力,对吴成等人的调查也不了了之。 到后来武乡义军揭竿而起,山西的锦衣卫开始安排人手渗透武乡义军之中,好在他们的注意力还是主要放在王嘉胤等反王身上,对武乡义军的渗透只是下了步闲棋,直到宋统殷战败后才开始调派大批人手对武乡义军进行渗透。 曹文诏全军覆没后,锦衣卫才真正将武乡义军作为山西最大的对手看待,原本由常驻山西的千户负责的小规模、地方性的渗透行动,改由京师北镇抚司和南镇抚司协调行动,专门任命了一位指挥同知负责,还从各地抽调了一批精干人员进入山西,配合前期渗透进武乡义军的锦衣卫行动。 “以前咱们藏在农民军的背后,如今是彻底藏不住了!”吴成无奈的摇了摇头:“锦衣卫如此早就对咱们进行了渗透,也就是说,哪怕是那些从武乡百户所时就一直跟着咱们的官将也不能十成十的保证他们的可靠,而且必定还有咱们没发现的锦衣卫潜伏在沁州。” “我觉得你倒是不必这么忧心”杜魏石抱起酒壶闻着味道,淡定的劝道:“之前咱们伏击曹文诏,若是情报泄露,必然会影响到咱们的安排,可曹文诏还是按照咱们的计划一头撞进了陷阱里,这证明那些潜伏的锦衣卫没有渗透到咱们的核心圈子里,只要接触不到咱们核心的情报,咱们就有时间慢慢把他们清查出来。” “隐蔽战线,不能放松!”吴成将那堆资料搁在桌上:“那名主动自首的锦衣卫,我们要好好利用起来,若是审查通过,就让他参与培训军情处的人员,能被安插在我们官将身边做亲兵的,必然是有些本事的,军情处要走的路还很多,得多多学习。” 杜魏石点点头,冲着酒壶深吸一口,问道:“王自用的事,怎么办?他若是真的投降朝廷,朝廷在山西缺兵的困境可就解了,这山西的局势又一次要险峻起来了。” “王自用本就有过受抚的心思,如今在农民军里没了地位,又面临连战连败的窘境,趁着自己还有价值投降朝廷卖个好价钱,不奇怪”吴成将资料推到一旁,铺开一张地图查看起来:“王自用兵败投降,军心必然不稳,此时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所以我们的行动得加快了,要赶在王自用和朝廷整顿好兵马之前,聚歼之!” “送封信去辽州,请李自成过来,再派人去找毛孩,看看张献忠的意思,其他诸部反王,能请的也一起请到沁州来,这一次我们不再被动挨打,来一场主动出击!” 第268章 送死 一身扎甲的张凤仪策马缓缓向着交城而去,不时抬头看向吕梁山的方向,早在天启年间,任亮、王堇英、郭彦等人便盘踞吕梁山中起兵反明,崇祯三年,陕西农民军入晋,贺地草贺宗汉、豹五王之臣等人也率军在吕梁山中的三座崖扎营立寨,与任亮等人遥相呼应,推举实力最强的任亮为盟主。 吕梁山地形复杂、地势险绝,任亮主寨所在的东葫芦川两面临水、一面绝壁,仅有一条山道可登上营寨所在的山巅,营寨几经休憩,任亮等人占据交城等附近城镇村寨后,也招募流民进行过屯田,寨中粮草充足,即便多了王自用等人数万人马,也能支撑一两个月,明军若是正面强攻,必然损失惨重。 实在打不过,任亮等人还能经小道遁入吕梁山退往陕西,是个可攻可守的宝地。 张凤仪扫视着远处的山林,轻蔑的哼了一声,双腿一踢马腹,朝着交城城外的大营策马奔去,下了马便直奔主帐,正在主帐中安排军务的川军游击邓恩赶忙起身行礼。 “战场之上,就不必多礼了!”张凤仪摆了摆手,问道:“邓恩,你派人来说刘世叔派人来传信,余请兵的文书,兵部如何说?” 邓恩沉默一会儿,答道:“夫人,刘郎中说他也无能为力,大凌河战事紧急,孙太傅请调驻守蓟镇的关宁军回援辽镇,但被天子给拒了,辽镇精兵随孙太傅救援大凌河,本就紧张,山海关又不容有失,天子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从主家手下抽调兵马入晋来援,刘郎中说,让夫人您自己多多小心,谨守大城便好,兵部已发文山东巡抚孙元化,让他派手下辽兵自海上前去支援大凌河,此时应该已经出发了,待山东兵到,家主那里也能挤些兵马给您了。”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张凤仪看向帐中的地图,心中满是郁闷:“己巳之变后,辽镇抽调精锐防守蓟镇,以免鞑虏再次破关,这本无可厚非,但如今奴酋集大军包围大凌河,明显是要一口将祖帅所部吞掉,此时要么就弃大凌河而走保留军力,要么就拼尽全力、集结精兵来一场决战,要走不走、要战不坚,大凌河之战的结果,怕是不会好了。” “奴酋调动兵马之时,孙太傅就提议撤大凌河返回锦州据守,天子本来答应的好好的,结果那辽东巡抚邱禾嘉一封奏疏,又反悔了!”张凤仪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要守大凌河,却又只派祖帅万余骑兵督修,支取粮草不足数月之用。祖帅精锐骑兵被围,要解围,却把分守蓟镇的关宁军骑兵按着不动,反倒让宋伟张春等人的步卒车营去救,如何能救得出来?” 张凤仪还要继续说下去,邓恩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夫人,此处可不是西南” 张凤仪猛然惊醒,点了点头:“是余一时气急失言了,援兵来不了,靠着咱们这两千人,要面对那么多贼寇,山西那么多州府要防守,实在是捉襟见肘,所以迫降王自用就极为紧要,冯千户刚刚传来消息,锦衣卫安排在沁州的人里出了叛徒,被一锅端了,只有一个百户领着三四个锦衣卫逃了出来,他这几日就会亲自进山去与王自用联络,想来是准备以招降王自用之功稍赎己罪了,故而咱们也要做好配合的准备,将王自用逼上绝路。” “吕梁山和贼寇的营寨余看了几日,确实易守难攻、关卡众多,若要破敌,只能行声东击西之法,贼营两面环水、一面峭壁,峭壁不能攀登,但那环水的两侧,坡度较缓,对咱们川兵来说,不是不可逾越的天险,等会余去找尤总兵和虎参将,让他们于正面佯攻、大造声势,诱使贼军将主力摆在正面,咱们则拣选精锐攀爬山壁而上,自贼寇身后发起进攻,贼必大乱,则此战可得全胜!” “贼寇失了主寨,无路可去,是钻山沟还是投奔朝廷当官军,想来王自用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一名游击策马奔入营中,喝令手下营兵整队,挥起鞭子劈头盖脸便向一名动作稍慢的营兵打去,打得他皮开肉绽、惨叫不止,附近一名守备看不下去,赶忙上前阻止:“钱游击,打几鞭子够了?还要上战场的兵卒,打坏了可不好。” 那钱游击怒气冲冲的扭头一看,嘴角忽然挂上一丝嘲讽的笑容,用马鞭指着那守备说道:“冯宽!你还以为现在这游击之位是你在坐?你个败军之将、被贼俘虏的腌臜货,若不是你出了银子给虎参将的老母买了金佛,虎参将看在你往日功劳的份上保了你,你脑袋早就像侯守备那些将官一样被砍了!哪是降职使用这么简单?告诉你,如今这营中是我管事,没你说话的份!” 说着,那钱游击挥起鞭子狠狠抽向冯宽,冯宽不敢躲避,握着拳硬挨了几鞭子,钱游击哈哈大笑几声,扭头登上将台:“虎参将有令,明日清晨开始攻山,咱们做先锋,冯宽,你领所部先攻,我就在山下压阵,敢有后退的,立斩不赦!” 钱游击又交代了几句,挥挥手让军将各自散了,转身朝主帐而去,冯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他娘的,那山寨只有一条山路,重炮盾车都搬不上去,大军只能仰攻,拿人命填也填不过啊?这他娘不是让咱们去送死?” “贼鸟厮,得志便猖狂!”身旁一名亲兵啐了一口唾沫,压低声音朝冯宽说道:“叔,咱们在武乡贼那还能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武乡贼对咱们也还算礼遇,回了大明,反倒要受尽白眼、被人踩在脚下,时刻面临着刀斧加身的危险,还要被逼着去当炮灰” “噤声!这些话,你都给我藏在心里头!”冯宽怒斥一声,吩咐道:“让弟兄们去准备作战,今夜好好吃喝一顿,明日攻山,别没头没脑往前冲,注意护好自己的安全。” 那亲兵不情不愿的离开,冯宽捏着眉头,喃喃念道:“武乡贼武乡义军!” 第269章 迎接 几名挑水的农户从身边路过,一名瘦小的孩童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抱着一堆不知哪捡的树枝树叶,身上衣衫单薄,冷风刮过,冻得瑟瑟发抖、小脸通红,吴成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在怀里掏了一阵,摸出一个李子塞进他手里,一名农户赶上来千恩万谢了一阵,拉着孩童继续赶路。 “天气越来越冷了”一旁的杜魏石看着吴成的动作,幽幽叹了一声:“听说大同府那边已经开始下雪了,今年冬天,恐怕又会有一场雪灾了” 吴成沉默不言,看着远去的那些农夫,面色极为凝重,杜魏石没注意他的表情,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着:“冬小麦刚刚种下去,若是来场雪灾,又要颗粒无收,黄师爷那边,不知是不是那些晋商在逼你就范还是真的没粮食,总是推说无粮,潞安府和泽州黄副元帅和张献忠他们抄掠了个遍,有粮的官绅都躲进了城里,要掠粮,只能去攻打州县城池夺取粮仓了。” 杜魏石幽幽叹了口,朝吴成耸了耸肩:“山西,对咱们来说,已是山穷水尽了。” “树挪死,人挪活!”吴成淡淡的回了一句:“人总不能活活被饿死,打完这崇祯四年最后一仗,咱们就要准备攻伐河南了。” “你倒是信心满满!”杜魏石嘲讽的一笑:“王自用投了朝廷,现在那位张家三姐儿手下多了三四万人马,哪座大城守不住?你要啃她这块硬骨头,难。” 之前武乡义军从庞百户那里得知锦衣卫欲招抚王自用一事,当即派出使节赶赴吕梁山寻找红军友和任亮,希望他们早做准备,但官军围攻吕梁山,将周围的道路都截断了,使节绕了个大圈子才抵达,结果刚刚抵达,任亮在东葫芦川的主寨就已经被攻破。 官军以营兵主力正面猛攻,排开火炮轰击不止,任亮主寨三面都是天险,自然把主力都放在了正面与官军对敌,杀伤官军甚多,但川军精锐却趁机悄悄绕到山后,这些川军精锐都是四川等地的土司兵,从小爬山攀崖的好手,用绳索相连,攀爬绝壁杀入寨中,农民军猝不及防,以为神兵天降,顿时全军大溃,王自用见事不可为,便将红军友杀了,收拢部众投降官军,而任亮则领着残部和一部分不愿投降的农民军逃亡吕梁山北麓,欲投奔三座崖的贺宗汉等人。 “王自用投降,本就出乎咱们的预料,投的这么快,更是出乎预料!”吴成无奈的耸耸肩:“他这一投降,咱们之前辛苦打下的局面就毁了大半,啧,若是让朝廷整顿消化了这几万兵马,他们纵使没法来招惹咱们,也能对付山西的农民军诸部,把我们给孤立起来。” “以锦衣卫乱我军心民心、弱我根基,以川兵为中坚、汇通招抚之军扫荡我羽翼”杜魏石咧嘴一笑:“小旗官,那背后定策之人对咱们的弱点把握的很准确,招招砍在咱们的薄弱处上。” “只可惜计划再好,还得靠人去执行,大明缺善谋能划之人吗?缺完美的计划吗?大明缺的,是能把计划执行下去的人,什么事到了地方都乱得看不出原样来!”吴成抖擞精神,看着远方官道上策马而来的几骑:“那定策之人照着咱们的弱点谋划,咱们就有样学样,照着大明的弱点来谋划!” 说话间,几骑越来越近,李自成的面容还模模糊糊,笑声却已远远传来:“吴兄弟!劳烦你在这辽州边界迎额!实在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几人寒暄了一阵,吴成和杜魏石也翻身上马,与李自成一起向着武乡而去,李自成不知是不是赶路寂寞了,话说个不停:“王自用那厮的事,额听说了,闯王还在畿南活动,一时半会也走不开,让满天星回辽州来接防,等满天星到了,额和曹操就能领兵来与你们会和。” “如此甚好,朝廷一下子多了两三万人马,单靠我们要聚歼官军,实在是有些困难!”吴成微笑着点点头:“但此事又拖不得,王自用屡战屡败,又忽然投降,军心必然散乱,朝廷也还没来得及对那些人马进行整顿,此时他们还处在虚弱的时期,若是等他们整顿完毕,咱们就得硬碰硬了,赢了也吃亏。” “这道理额懂,所以额亲自来了!”李自成笑了笑,左右看了看:“额之前听说老回回也领兵来助战?张黄虎呢?他没来?” “除了老回回,还有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等人正在赶来的路上”吴成面露遗憾之色:“八大王跑得太快,已经闯进河南去了,他就是有这个心,等他赶到黄花菜也凉透了。” “河南啊”李自成感概一句,摇了摇头:“吴兄弟,去河南的事,你好好考虑考虑,对了,之前你让额们帮忙搜集辽东的情报,最近闯王在顺德府逮了一个往辽东押运粮草的户部官员,据他所说,之前孙太傅组织了四万大军欲解救大凌河城,结果败得一塌糊涂,辽东总兵吴襄临阵脱逃、总兵宋伟兵败突围,领军的监军兵备道张春被生擒,四万辽镇精锐,可谓全军覆灭。” “孙太傅要了那么多粮、调了那么多兵马、准备了这么久,就这么全军覆灭了?”吴成有些讶异,赶忙问道:“那大凌河城情况如何?” “大凌河城被围死了,城内情况,谁能知道?”李自成耸了耸肩:“但据逃回来的吴襄的禀文说,他与东虏对峙之时,东虏兵都在喊大凌河城已经断粮,城内守军把修城的民夫都杀了吃肉,他就是因为听闻此事,觉得救援大凌河无望,为避免无谓的伤亡、保存辽军实力,所以才退兵回来的。” “听他吹!”杜魏石哂笑一声,讥讽道:“临阵脱逃,总得找理由给自己开脱,辽东军能有这毅力,宁愿吃人也要死守孤城?” 第270章 诱敌 “杜先生有所不知,辽东军能跑能逃,可偏偏就是不敢投降!”李自成嘿嘿笑了笑:“说来也是东虏自己造的孽,崇祯二年东虏破关,占了永平府的遵化、永平、迁安、滦州四城,奴酋令一个叫阿敏的酋首据守,后来孙太傅督师围攻,这阿敏抵挡不住,失了滦州便萌生退意,于是在余下三城纵兵屠城,将投降的明廷将官吏绅、城内的良善百姓统统杀了个干净,劫掠金银粮草出冷口东还。” “此事做的实在太恶,连奴酋都看不下去,怪他失陷四城,使东虏在关内无立足之地,也怪他乱屠乱杀,以至于明廷军将官吏、士绅豪门自此同仇敌忾,待那阿敏一回东虏就把他给幽禁了。” “杜先生,你想想,有此先例在,战亦死、投降亦死,死战到底好歹还有身后哀荣,那大凌河城内的辽东军,又怎会轻易投降?”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杜魏石冷冷笑道:“东虏嗜杀成性、残暴不仁,天启年间老奴便以捕杀‘无谷人’之名大肆屠杀辽东汉民,听闻如今登位的奴酋洪太吉搞什么优善汉人的政策,哼!到底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鞑虏,终归还是鞑虏!”李自成也冷笑一声,却见吴成一直沉默不言、低头沉思着,有些好奇的问道:“说起来,吴兄弟,你为何对辽东的战事如此感兴趣?辽东太过遥远,怎么也影响不到咱们山西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可能对咱们没有影响?”吴成摇了摇头,解释道:“闯将,朝廷现在被大凌河战事绑住,所以才腾不出手来调兵入晋,只能让那两千白杆兵来撑场面,若是大凌河战事结束,朝廷胜利自不必说,可以安然调兵遣将围剿咱们,若是败了,也能省下钱粮来支援山西战事,咱们想要聚歼如今山西官军,难度就会倍增!” “如今孙太傅辛苦征集的四万大军惨败,辽镇再无余力靠自己解救大凌河城,若要调关内援军,大凌河城恐怕也坚持不了这么久了,此战,东虏已是胜局已定!”吴成叹了口气,摸着下巴分析道:“这对咱们有利有弊,辽镇精兵全军覆没,朝廷必然会回忆起崇祯二年东虏破关的景象,那七千白杆兵主力,会被按在山海关,关内各部精兵,也会陆续被抽调上京,以加强京师之守卫,山西的这支白杆兵,便成了一支孤军,这正是我们围歼他们最好的机会!” “但大凌河战败,万岁爷登位四年,先是己巳之变,又是大凌河之败,脸都给东虏捶肿了,但朝廷打不过东虏还打不过咱们这些反贼吗?万岁爷为了天子威望,必然要从咱们身上找补回来,加上大凌河战后腾出了手,之后对咱们的围剿,恐怕会酷烈数倍!” 吴成抬头看向北方:“所以我们得趁着这短暂的机会,打下一个大好的局面来,将后路扫清,之后才能从容布置。” “如此说来,额们还得求着那祖大寿多坚持一段时间!”李自成哈哈一笑,在马上直了直身子:“吴兄弟,如何对付那支白杆兵,你可有计划?” “吕梁山战后,这些家伙就退回了太原当起了乌龟!”吴成双手一摊:“那张凤仪不是曹文诏那样贪功自大的悍将,她背后有人指点,明白自己虽然大胜,又招抚了王自用,但整个形势依然处于劣势,所以才退回太原固守,想等着把王自用的人马消化吸收之后再走下一步。” 李自成双眼眯了眯,说道:“我听说了锦衣卫在你们沁州干的事,辽州如今也在清查朝廷的奸细,哼,看这手法手段,这背后之人,像是那陕西的洪屠!” “洪承畴!”吴成眉间一皱,摇了摇头:“若真是他,那还好了,他是三边总督,不是山西巡抚,插手山西的事务是违例的事,而且他之前搞出那么大场面摆明不想接山西的烂摊子,结果现在又插手山西剿寇之事,若是传到万岁爷耳中,没准就搞成欺君之罪了。” “所以他只能藏着,藏在幕后!”杜魏石微笑着接话道:“上不了台前指挥,面对突发的情况就来不及及时反应和处置,更何况山西巡抚许鼎臣难道就甘愿替他背锅、给他摘桃子?多多少少也得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考虑,洪承畴的计划,也就会因此乱了套。” 吴成点点头,继续说道:“若是张凤仪缩在太原不出来,咱们此战就根本不可能成功,太原城高池深、粮草充足,王自用那两三万人此时虽然不能堂堂而战,但守城还能一用,又有白杆兵为中坚,还有尤世禄、虎大威这等猛将,许鼎臣还能抽调调大同边军的精锐前来支援,即便咱们攻下太原,也必然是损失殆尽,只有又哪有余力攻略河南?又如何面对大凌河之战后朝廷的反扑?围攻太原,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此战的关键,就是要把张凤仪从太原城里诱出来!”吴成一拳砸在掌心:“白杆兵人马太少,王自用所部还未整顿、军心未稳,我等集结大军围击,必能一举歼灭之!” 李自成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问道:“所以,吴兄弟你的意思,是要在许鼎臣身上做文章,让他帮咱们催逼张凤仪离城?” “闯将猜的没错!”吴成笑着点点头:“许鼎臣接任山西巡抚以来,屡战屡败、贼势日猖,当今万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登基方才四年,便杀了一个督师、两个巡抚、一个总兵,处置起人来毫无耐心,对许鼎臣这个屡战屡败的家伙又能有多少耐心?” “万岁爷还让他呆在这位子上,是因为无人肯接这烂摊子,但他若犯下滔天的错误,万岁爷哪怕再掏不出人来,也会摘了许鼎臣的脑袋!”吴成冷笑一声,往南一指:“比如,陷藩!” “潞安府城,大明沈藩封藩之地,当今沈王爷是个勤勉国事的,万历年、天启年、崇祯初年,屡次主动捐献钱米为朝廷填补辽事亏空,而且仁孝恭慎,颇有善行,被朝廷多次嘉奖,树为宗亲诸王表率。” “宗亲诸王表率,若是陷于贼手,朝廷会如何反应?许鼎臣还能保得住他全家的脑袋?这次咱们就抄一抄洪太吉的战法,来一场‘攻敌必救、围城打援’,集兵攻打潞安府城,让许鼎臣不得不救,让张凤仪不得不从乌龟壳里钻出来!” 第271章 围点 洪武二十五年,初代沈简王出世,藩封沈阳,但由于当时朱模尚幼,沈阳又处于寒冷之地,其母赵贵妃便奏请明太祖改封潞州,王府便选在原唐宋节度使旧址之上,时至今日,已历经七代沈王,当今沈王于万历十二年就封,名唤朱珵尧。 沈藩与武乡义军的地盘近在咫尺,吴成自然对他们有所了解,沈藩所在的潞安府,东连京畿、南望河南,河流纵横、水利便利、地势平坦,故而商业兴旺市场繁荣,乃是山西最为富饶的地区,所谓“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受封于如此优渥的地区,沈藩也就成了北地诸王中最为豪富的之一。 但沈藩却不像其他藩王那般肆意妄为、吃干抹尽,开国之时便以忠厚着称、以贤孝闻名,戒华奢,不扰民,约束严谨,与百姓错处却两百余年相安无事,在明代诸王之中可谓独树一帜,沈藩还以文行着称,有善文章,多博学者,“时称沈藩多才焉”。 如今的沈王朱珵尧也是这么一号人物,文采斐然,着有《修业堂》、《崇玉山房槁》等着作,品德高尚,万历二十七年受万历皇帝“捧敕旌奖”,朱珵尧还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万历年、天启年、崇祯年屡次出银助饷,山西灾害不断,朱珵尧也出了不少银钱安抚灾民。 故而朝廷把他树为诸王宗亲之表率,号召朱家的宗室向这位贤王学习,藩王被贼寇擒拿本就是重大政治灾难,更何况被擒的还是这么一位声名远播的宗亲表率,这将是比己巳之变更为打脸的一场地震。 己巳之变崇祯怒杀一员督师、一名总兵、一名巡抚,若是沈藩国破,崇祯皇帝怕是会把山西的官吏杀个干净,吴成很清楚这点,在大明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许鼎臣会比吴成更清楚这点,所以他一定会疯了似的来解救潞安府,而他手下能动用的兵力,只有那么几支。 围攻潞安府城,这是个阳谋,但许鼎臣哪怕明知是个圈套,他也不得不钻。 吴成策马赶到潞安府城时,城下已是震天动地的人马嘶嚎之声,素色的营帐和木头搭起的简易窝棚一眼望不到头,农民军的战兵正围绕着潞安府城挖掘壕沟、搭设炮位,远处的潞安府城城下大火冲天、黑烟滚滚,在城池上空形成一团黑云,城墙上无数匆忙奔走的身影清晰可见,一门门火炮扯去炮衣,黑洞洞的炮口瞄准着城下的围城阵地。 吴成立在一座小坡上观察了一会儿,此次作战的重点是在打援,打援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武乡义军的头上,李自成会率领闯营的骑兵和本部老营兵协同作战,而围城攻城则交给了罗汝才、李万庆、老回回等部农民军,武乡义军支援了一些火炮火器,而闯营的步卒则在外围构筑防御阵地,以防官军声东击西冲破围城阵地闯入潞安府城中。 农民军还是老样子,人数众多、纪律散漫,营盘布设得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军卒也各自聚团赌博吃喝,只有各部老营兵还有些军队的样子。 闯营却有些脱胎换骨的模样,军阵严谨、队列整齐、纪律严格,相比于吵吵嚷嚷喧闹不止的其他各部农民军,他们安静得仿佛休眠了一般,营中只听到号令和脚步的声响,虽然相较于武乡义军还有明显的距离,但至少有股正规军队的样子了。 “看来李自成花了不少心思嘛!”吴成微微一笑,左右扫视了一番,一名骑手远远奔来,乃是如今统领武乡义军骑兵部队的都尉胡狗儿,他一直随同黄锦抄掠潞安府地区,专门在潞安府城下等着吴成,见了吴成的大旗,赶忙策马奔来。 一旁持旗的绵长鹤哈哈大笑起来,将手中战旗往一名亲兵手里一塞,策马迎了上去,胡狗儿也很是兴奋,两个壮汉在马上腻腻歪歪的拉扯了一阵,这才来到吴成身边。 “吴家吴帅,黄副元帅已经领兵往盘秀山去了,闯将也随同去了。”胡狗儿拱手汇报道,吴成轻轻点了点头,潞安府和太原府中间隔着沁州和辽州,有宋统殷和曹文诏的先例,官军不会蠢到在武乡义军和闯营的地盘上进军,张凤仪要是有能力冲破沁州和辽州抵达潞安府,直接把武乡义军和闯营拔了便是,还缩在太原当乌龟作甚? 所以官军只能绕个圈子,汾州有武乡义军活动,那里也不安全,他们只能自中阳南下,击破如今占据石楼的红军友残部,再绕道平阳府东进,东渡沁水入潞安府。 走这条路,就要经过盘秀山和发鸠山,山地之中,最易伏击。 “潞安府城内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姓俞的千户,他的前任,就是在涅水河畔被咱们砍了脑袋的那个潞安千户!”胡狗儿看向潞安府城:“这个姓俞的千户和咱们有些交往,还有些本事,农民军先锋侦骑一到,他就放火把城外的商铺房屋都烧了,收缩兵力入城防守,判断很准确,只可惜手下都是些新兵蛋子,之前想要伏击我们的工作队,结果三百多人被咱们二十多个教导文吏和戏班兄弟杀得大败。” “如此说来,潞安府的卫所兵也是不堪一击的!”吴成也看向潞安府城,眼中闪烁着光芒:“若是真能拿下潞安府城,城内的豪绅商贾、官府仓房、王府宗府之中必然藏着不少粮食,咱们缺粮的情况也能缓解不少,之后的布置也能更为从容。” “吴帅,潞安府的卫所兵虽然无用,但这潞安府城却不是好攻的”胡狗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城里那位沈王是个贤王,平日里约束宗亲、恭行仁善,城内每日施粥,都是沈王出的钱,不知养活多少百姓,这位沈王是深得民心,而且此番农民军围城,听说这沈王还搬出大批家财来劳军募勇士,有他在,城内上下一心,要取潞安府,难!” 吴成点点头,农民军的营地里忽然传来一阵阵号角声,提着鞭子的老营兵冲进营地里,驱赶着战兵上阵,吴成深吸一口气:“也好,先让农民军去试试潞安府的成色再说。” 第272章 攻城 战鼓声隆隆响起,穿着一身鱼鳞甲的罗汝才和一众反王策马从浩荡的军阵前奔过,按照吴成的计划,他们这几部农民军得认真攻打潞安府几次,要给城内守军造成一定的压力,让他们处在城池失陷的边缘,如此,他们才会日夜期盼着援军抵达。 潞安府城一面紧邻蓝水,不适宜大军展开,那个方向的围城营地设置的比较粗陋,有守军趁夜潜出求援,合情合理。 官军听闻潞安府危在旦夕,只能一路狂奔,明知是陷阱也得往里头冲,同样合情合理。 其实也无需吴成计划,罗汝才他们同样受缺粮困扰,能攻陷潞安府这样的大城,就能获得大批的粮食,手里有粮、心中不慌,罗汝才他们也是一门心思想要陷落潞安府的。 城上城下的战鼓声交织成一片,农民军的火炮轰鸣炸响,城上守军的火炮也此地开火,一层层白雾萦绕在城上城下,很快又被横飞的炮弹驱散。 投石机投出巨大的火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醒目的曲线砸向城池之中,一发火球从天而降,砸在了城门楼子的屋顶上,顿时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城门楼子里的守军将官慌乱的从里头逃了出来,不一会儿,只听得哗啦哗啦的响声不断响起,那城门楼子肉眼可见的晃了一下,随即哗啦啦垮塌半边。 “运气还真好,这是砸中顶梁柱了?”吴成心中揣测着,农民军和城上的守军比武乡义军的炮队还不如,连靠经验作战都谈不上,纯粹是把火炮火器什么的朝敌人一摆,便不停开火,根本没有调整射角和瞄准的意识,而且填药操作都很有问题,短暂的互轰中,便有数门火炮炸了膛。 就这么菜鸟互啄了快一个时辰,呜呜的号角声连天响起,漫山遍野的农民军推着壕车、盾车和无数攻城器具向着潞安府城杀去,身穿铁甲的老营兵列成一堵黑色长墙,手持弓箭督战,见跑得慢的,便一箭射过去。 “还是老一套!”吴成有些兴趣乏乏,黄崖洞兵工厂产能提升不少,武乡义军在历次战斗中缴获了无数火炮,加上炮手也逐渐磨砺了出来,武乡义军攻城已经开始逐步以火器为主,黄锦领军攻打黎城的战斗中,就是炮队以猛烈而准确的炮火将城头炸得土石飞溅,让城头守军没法立足,义军战士再趁机登城,一举攻破城池。 而如今农民军哪怕有了武乡义军的军火支援,手里有了不少火炮,攻城之时却依旧是拿人命去填。 城上炮子如雨、铳箭若风,填壕的流民割麦子一般倒下,不一会儿便铺满了原野,但罗汝才准备还算充足,填壕车直接推进壕沟中,壕车上横立的木板便成了一座座桥梁,农民军踩着木板便能直接冲过壕沟。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潞安府城城外的壕沟被填出几个通道来,农民军的号角鼓声又一次连天响起,战兵推着各式攻城器具、抬着木梯扑向潞安府城。 吴成眯着眼扫视了一阵,用马鞭一指:“那是个什么东西?” 胡狗儿顺着马鞭看去,却见远处的农民军战兵推着一个个木头搭成的人字形器具,当即答道:“这是木驴,以木头搭成人字,下设四轮,上面覆盖湿泥、棉布什么的,再蒙上牛皮,坚固轻便,可以防炮子铳箭,战兵藏在里头,还能搭设虎蹲炮之内的轻炮在里头,之前王嘉胤攻打窦庄之时,王自用便使用这木驴推到窦庄城门下,直接近距离轰击窦庄城门,杀入瓮城,可惜这木驴扛不住重炮,被张家调来的佛朗机击退了。” “但潞安府城没有重炮!”吴成微微一笑:“罗汝才是要故技重施直接近距离轰开潞安府城的城门了。” 吴成猜的没错,农民军战兵将四五个木驴推到城门下,用虎蹲炮对着城门猛轰不止,炸得硝烟弥漫,城门露出一个个碗大的窟窿,门洞里的堵门石、铁栅等物都清晰可见,城门上守军慌乱的喊声连吴成这都听得清楚,但箭矢炮子都被木驴挡住,守军还抛下点燃的棉絮茅草等物,试图引燃木驴,也被木驴上覆盖的湿土挡住。 但守军反应飞快,调来几架弩车,射出的大弩深深扎入木驴之中,大弩后绑着的绳索被守军一齐拉动,木驴的顶部被大弩钩住,纷纷被拉开,藏在里头的农民军战兵措手不及,被守军用火铳弓箭攒射,顿时射翻一片,余下的抛下火炮掉头就跑。 罗汝才气急败坏,将逃回来的一名哨官砍了头,然后派出一队骑兵,用绳索套住抛在城下的虎蹲炮,用马将火炮拉了回来,柳沟之战武乡义军的火炮大展神威,各部农民军也在想尽办法的收集火炮,这些珍贵的火炮,自然不能白白扔在战场上。 “胡都尉,你说的没错,潞安府的那位俞千户,确实是个有能力的,反应很快。”吴成由衷的赞了一句,有这么一位调度有方的守将据守,潞安府城高墙厚、上下一心,确实不是一座能轻易夺取的城池。 农民军战斗意志薄弱,罗汝才等人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老底都丢在一座城池上,武乡义军底子薄,宝贵的战士也不能消耗在一座城池上,这座潞安府城确实是攻不下来了。 好在吴成本来也没打算攻下这座城池,只要让城内的守军感受到一定的压力,让他们把压力传导给许鼎臣和张凤仪便算完成了任务。 若真要夺取这座城池,歼灭了张凤仪和王自用所部,押着俘虏来到城下,没准城内的守军直接就投降了。 鸣金收兵的声音响彻原野,农民军如潮水一般退了下来,罗汝才令人将擅退的军官砍了脑袋插在阵前,将溃败的流民和战兵重新大乱组阵,之前表现英勇的战兵当场赏银拔升,流民也赏了一碗饱饭吃,农民军士气复振。 稍稍休整了一会儿,连天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蚂蚁一般的农民军推着各式攻城器具,又一次扑向了潞安府城。 第273章 危急 远处的战场上血腥味弥漫四野、喊杀声震天动地,铅弹、炮子、箭矢蝗虫一般在空中飞来飞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如山。 无数木梯和云梯车搭上城墙,流民和战兵蚁附攻城,震天雷的爆炸声不时响起,被大火烧得滚烫的金汁泼雨一般落下,即使有盾牌遮体,也被无孔不入的金汁穿透缝隙浇到身上,恶臭味中混杂着烤肉的焦味,惨叫声连绵不断的响起,一个个皮开肉绽的流民和战兵痛苦的在地方翻滚哀嚎着,金汁里的细菌渗入他们的体内,即便他们没被烫死,也很难挺过之后的感染了。 黄锦领武乡义军攻陷黎城、襄垣二城,抄掠潞安府各处村寨,泽州活动的农民军也时不时北上打秋风,潞安府城时刻处于武乡义军和农民军的兵锋之下,城内防御工事准备充足,只听得一阵天鹅号响,城墙上的守军撤去悬户,将一架架布满铁钉的方形狼牙拍推上城头,民壮松开手中紧拽着的绳索,狼牙拍呼呼坠下,将搭在城墙上的云梯和木梯纷纷拦腰砸断! 蚁附攻城的农民军躲闪不及,被砸得血肉模糊、脑花四溅,正在攀爬云梯和木梯的农民军流民和战兵惨叫着摔落在地,不少人被自己的同袍踩死。 吴成看得直皱眉头,扭过头去观察农民军军阵,却见又一波流民和战兵在号角声中朝潞安府城扑去,数十架高耸的攻城器具极为醒目,吴成不由得轻声念了一句:“呵,攻城塔,罗汝才他们准备得还挺充分。” 那数十架攻城塔皆修的略高于城墙,正面挂满了土袋,用于防炮防铳,塔身涂满了湿泥用于防火,下设排轮,便于流民推动,顶端设有平台,农民军的弓手和铳手立在平台上,可以居高临下射击城墙上的守军,平台下是一个炮窗,里头装载一门虎蹲炮,炮手轰击时垂下炮窗的护板,轰击完毕再将护板拉起,躲在攻城塔中安全的清膛装填。 炮窗再往下,则是一层层严阵以待的农民军步卒,老营兵领头,只等着攻城塔搭上城墙,便蜂拥杀进城去。 守军自然不可能无视这些醒目的攻城塔,调来数门火炮集中轰击,但罗汝才在这些攻城塔上花了不少心思,修得极为坚固,轻炮的炮子被土袋挡住,中型火炮效果也不佳,有几架攻城塔被炮弹轰得千疮百孔,却依旧坚定不移的前进着。 一发炮弹呼啸而至,砸进了一座攻城塔中,似乎是撞中了它的梁柱,那攻城塔木屑横飞,顶端的平台猛然倾斜,平台上的农民军弓手和铳手惊叫着抱着一切可以抱住的东西,有些人措手不及,从平台上摔了下来,惊叫声响了一阵便戛然而止,摔在地上成了肉泥。 推塔的流民担心攻城塔垮塌砸到自己,如受惊的兔子一般四散而逃,督战的老营兵策马而来,随手砍了几个脑袋,挥着马鞭乱打,逼着他们继续去推塔。 那攻城塔又受了两发炮弹,平台哐啷啷的坠落,连带着一群农民军弓手和铳手成了肉泥,塔下的流民也被压死众多,但这架攻城塔却再一次隆隆前进起来,坚定不移的朝着城墙靠去。 “城内若是有几门重炮,这攻城塔移动速度这么缓慢,就是个活靶子!”吴成用左手在眉间搭起一个凉棚,远处引火箭流星一般射向这些攻城塔,守军明显是想点燃它们,但攻城塔有湿泥和泥袋保护,引火箭射上去便熄了火:“这玩意水火不侵、炮子铳子效果都不怎样,欺负没有重炮的敌人,确实是一件神器。” 话音未落,几架攻城塔已经靠上了城墙,顶层平台的农民军铳手和弓手开始往城墙上投掷震天雷,塔内的农民军老营兵砍断吊着吊桥的麻绳,吊桥轰隆一声砸在城墙垛口上,为塔内老营兵和农民军战兵搭起突击的通道。 “嘿,难道还真给罗汝才他们破城了?”吴成眼波一动,就在此时,却见城墙上窜起一条条长长的火龙,刚刚踏上吊桥的老营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滚烫的火焰包裹其中,化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火球,惨叫着从吊桥上摔了下去。 “是猛火油柜!”胡狗儿惊呼一声,那些火龙张牙舞爪的顺着农民军突击的窗口冲进攻城塔中,攻城塔外覆盖了湿泥和布袋,塔内可没准备什么防火措施,瞬间被一条条火龙点燃,变为一个个巨大的火炬,准备登城的老营兵和战兵被大火包围,只有下方几层的农民军兵卒仓惶逃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填满了烤肉的焦香味。 与此同时,守军还将一袋袋火油绑在一起投掷到攻城塔脚下,再用引火箭点燃,一眨眼间,城下便形成一道火海,炽热的温度连吴成都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些还没靠上城墙的攻城塔见状纷纷停了下来,里头的农民军兵卒和推车的流民蜂拥而出四散而逃,守军又调了一批中型火炮,一个个将它们轰垮。 “涅水之战中的那个潞安千户是个没用的废物,若是他来守城,没准罗汝才这一波就冲进城里了!”吴成笑的有些尴尬:“咱们砍了他的脑袋,换了个这么有能耐的守将,啧,咱们也算是坑了罗汝才、老回回他们一把。” 鸣金收兵的声音远远传来,农民军又一次如潮水一般退了回来,其他各门也传来消息,老回回、李万庆他们同样攻城失败,四面环攻,连个摸进城去的都没有,罗汝才、老回回他们老营兵伤亡加起来都有两三百人。 撤回来的流民混编进其他流民之中,开始拿着各式简陋的工具铲土,装满一个个布袋麻袋,在攻城之时担心误伤友军的火炮隆隆开火与城内守军的火炮对轰,一些青壮流民被挑了出来驱赶到战场上,顶着守军的炮火拾捡扔在战场上的火炮、炮弹和盔甲火器,带回火炮的赏一顿淋了肉汤的白米饭,带回其他武器装备的,则赏半碗粟米饭。 “这是要堆土攻城了,终究还是老一套!”吴成耸耸肩,调转马头:“没戏看了,农民军攻不破潞安府城的,让罗汝才他们日夜攻打,也要保存好实力,别忘了让守军潜出去求援,咱们去与黄叔汇合,消灭了张凤仪和王自用,莫说潞安府,没准连太原都能不战而下!” 第274章 强逼 张凤仪急匆匆的从城外校场策马奔回城内的巡抚衙门,身上的铁甲都没来得及脱,穿戴着一身副将盔甲的王自用落后他半个马头,阴霾的双眼扫视着四周,袖中藏着的短刀与盔甲撞在一起,发出叮当脆响。 巡抚衙门前,尤世禄也急匆匆赶来,总兵官服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还在系着腰带,抬头与张凤仪对视了一眼,都是满眼的忧虑。 几人一同入了巡抚衙门,虎大威和几名将领都已在大堂中坐着了,虎大威朝张凤仪和尤世禄张了张嘴,最后又化为幽幽一叹。 本应该前往大同的许鼎臣坐在上首,有些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是乱糟糟的,面上满是疲倦,一只手在微微发抖,一只手则紧紧抓着木椅扶手,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身子也肉眼可见的佝偻着,明显疲惫至极。 张凤仪感到有些奇怪,之前大同镇来报,林丹汗所部探骑出现在破狐堡外,大同右卫等地也有蒙古骑兵潜渡长城、劫掠村寨,与林丹汗所部“市赏”的晋商也传回消息,林丹汗正在调动兵马,似乎是欲借大凌河之战和山西诸寇造乱的空隙破关抄掠大同。 因此许鼎臣才匆匆赶去大同组织防御,到底是什么事能比林丹汗破关更为紧要,以至于许鼎臣弃大同而不顾,半路跑回太原来? 许鼎臣睁开微眯的双眼,长长出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水啜了一口,又喘了一阵,这才有气无力的说道:“诸位都到齐了,本院也不客套,有紧急军情,武乡贼会同闯贼、老回回、罗贼等部,集兵五万余人围攻潞安府城,潞安府城已是岌岌可危。” 张凤仪更感觉奇怪,贼寇围攻府城确实紧急,但也不至于让许鼎臣这么急匆匆的跑回来,抬头看向尤世禄,却见他脸色大变,顿时反应了过来:“沈藩!” “不错,正是沈藩!”许鼎臣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纸来:“攻城贼寇喊出‘破潞安、擒沈藩’的话语,沈王亲笔所书求援信,王府长史直接送到本院这来,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可见潞安府情势之紧急!” “这是个陷阱!”张凤仪哪里还猜不到许鼎臣匆匆赶回的目的?急忙说道:“贼寇这是要围点打援!用沈藩诱我军出兵!” “本院知道,但沈藩不能不救!”许鼎臣苦笑着说道:“沈藩乃是诸王宗亲表率,是朝廷立起来的牌坊,沈藩若失陷贼手,就算天子不计较,朝中百官也会把咱们给吞了!” “许巡抚!”张凤仪心中大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余手下不过两千多人,尤总兵他们手下的营兵大多是新卒,王副将手下的人马也完成整训,此时最好便是稳守太原,待营兵训练完毕、王副将的人马整训清楚,咱们有了四五万可战之兵,才是出兵的时候,此时若贸然出兵,军心不稳、人心混乱,人数不占优,贼寇还以逸待劳,如何能战?” “夫人说的正是!”虎大威也站起身来,语气中满是焦急:“许巡抚,太原府和潞安府中间隔着沁州、辽州和汾州,沁州辽州乃是武乡贼和闯贼的根本之地,咱们纵使能够冲过去,粮道也必然会被贼袭扰切断,到时潞安府还未解围,大军就会断粮!” “若要救援潞安府,大军只能绕道平阳府,先不说平阳府也有不少流寇反王在活动,自平阳府东入潞安府,要经过好几处山地,武乡贼最善山地伏击,曹总兵就是先例!此番他们又是以逸待劳,有充足时间选择和布置阵地,我军又如何能突破?” 尤世禄也点着头,一同附和道:“夫人和虎参将说的都有理,许巡抚,天子有明谕,准您在山西便宜行事,对您信任有加,此时保太原、练兵卒最为紧要,就算陷藩,想来天子也能理解的。” “天子的话,听听便是了,哪能当真!”许鼎臣明显是心急如焚,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出来:“当年袁元素杀毛文龙,天子也是明旨赞赏,结果己巳之变后,却又以斩帅为名将袁元素凌迟!天子圣旨,有何信用?” “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性格?如今能容本院,只是一时找不到替代之人而已,若是沈藩陷贼,天子也会像对付袁元素一般,发道圣旨安抚咱们,待事后找到替换之人了,再秋后算账,以沦陷沈藩之名将咱们满门抄斩!” 许鼎臣气息越来越急促,通红的双眼变得狰狞而疯狂,盯着堂中的将官,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们,一个都跑不了!统统都要给沈藩陪葬!” 堂中一众将官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许鼎臣如此评判天子,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但他们心中都很理解,许鼎臣确实是急得失去理智了,他本就是个背锅的,日后被处置了,即便加上今日这番狂言,最多也不过是杀头而已,可若是沈藩真的沦陷贼手,天子真能干出诛灭九族、凌迟处死的事来。 张凤仪干咳一声,还想出声争辩,许鼎臣却摆了摆手打断她,一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她:“夫人,你以为你就能超脱事外吗?奢安之乱平了,西南没什么大仗需要老夫人了,宣慰使那七千人,朝廷从哪不能凑出来?你奉命来山西剿贼,结果沈藩沦陷,你反而缩在太原不动,天子会如何做想?老夫人和宣慰使真能保得住你?” 张凤仪心中有些恼怒,但她却没法还嘴,许鼎臣说的是事实,沈藩沦陷、朝廷招牌被砸烂的政治后果太过恶劣,在场的没有一人能够承受得住,朝中也没人敢不开眼的出来作保,他们这些山西的官将,都得被天子滔天的怒火烧死。 许鼎臣冷哼一声,双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本院还是山西的巡抚!是天子下旨准允便宜行事的巡抚!本院决心已定,出兵救援潞安府,敢有违令者,本院受那凌迟之刑前,定要先摘了他的脑袋!” 第275章 暗议 张凤仪垂头丧气的从大堂中走了出来,天空仿佛和她的心情一般阴郁,一丝丝凉风刮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儿便如刀割一般疼痛,天上淅淅沥沥的落下冰凉的雨点,敲在她的盔甲上叮叮当当的响着。 张凤仪仰起头来,任凭冰雨打在脸上,忽然惨然一笑:“真真好老天,这时候降起温来,一路行军若都是这般天气,到了战场军心士气都磨掉大半了,还如何作战?” “这冻雨飘个两天,怕是还没出兵,弟兄们军心就得散了!”一直跟在张凤仪身后的王自用忽然出声:“额自投诚以来,时至今日,手下的弟兄们只领了半个月的粮饷,冬装、军器全都没有补足那位锦衣卫千户说的可是天花乱坠的,可惜许巡抚啊,不是个守信的人。” 张凤仪慢慢转过身来,挂满寒霜的双眼上下打量着王自用,王自用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苦笑道:“夫人,额戮杀红军友,又以盟主身份投了朝廷,贼寇之中谁不想拿额的人头立威?额如今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好好做这大明的将官了。” 张凤仪盯着王自用看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叹道:“王副将,你方才也听到许巡抚的安排,此番出征,余所部川兵,你那三万余兵马,还有虎参将手下七千余人都将一同行动,这是你受抚以来第一战,你也知道你受抚一事朝中有多少人反对,都察院参许巡抚勾结匪贼的奏疏都堆成山了,此战若没个好结果,你这副将的职位,怕是要保不住了。” 王自用自然是知晓此事的,他们这些流寇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在朝廷那早就失了信用,前任三边总督杨鹤招降神一魁,结果神一魁降而复叛,以至于陕西复起大乱,杨鹤因此被夺了官,现在还在大牢里关着,这才过去多久?朝中的诸位大人们必然是记忆犹新的。 而王自用是比神一魁更出名的巨寇,朝中有多少官员敢信他真的就抚?从王自用受抚开始,山西的官员就不停的写奏疏反对,消息传回京师,都察院的言官也来了精神,纷纷跑上来咬一口,对他们来说,出声反对不过废点笔墨口水而已,万一言中了,就是上好的展现自己“眼光”、抬高身价的机会。 到最后,还是一直藏在幕后的洪承畴被迫站出来上了一封奏疏支持招抚,天子对这个剿寇功臣还是信任的,便下旨一锤定音,王自用才真正坐稳了这副将的位子。 “此战还能有个好结果?”王自用忍不住嘲讽了一句,张凤仪哑口无言,与王自用对视一阵,垂下头去。 “余从天启年随老夫人征奢安之乱,到崇祯年入卫京师,从来没打过一场顺心仗!”张凤仪又仰起头看向天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每一次都有这样那样的掣肘,每一次都会被朝局影响,每一次都会有人跳出来指手画脚!” 王自用似乎被她的情绪影响,也仰头看向天空,被雨淋了一会儿,脸上自嘲的笑容更浓:“夫人说的对,还是当流寇时自由自在!” 张凤仪心中一恼,狠狠瞥了他一眼,怒道:“王副将,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是无路可退,为今之计,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应付这一仗。” 王自用沉默了一阵,忽然哂笑一声:“啧!跟着你们这些当官的,脑子也僵住了,夫人,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就算沈藩为贼所陷,也是许巡抚顶着,额们何必如此忧虑?” “如何能不忧虑?”张凤仪有些好奇的问道:“沈藩沦陷,天子必然会怪罪整个山西官场,咱们又如何能逃脱干系?” “夫人说的没错,万岁爷必然要怪罪整个山西的官将!”王自用耸了耸肩,咧嘴一笑:“但这罪责也是有大有小、有轻有重的,缩在太原一动不动,自然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可若是力战不能突破重围,罪责能大到哪去?” 张凤仪脑中灵光一闪,急忙问道:“王副将,你的意思,是让咱们大军齐出,但却不去救潞安府城?” “潞安府城就是个围点打援的陷阱,那吴贼额与他打过交道,是个心机深沉、不计损失的,跳进他的陷阱里,再想走脱可就难如登天了!”王自用冷哼一声,揉搓着双手:“所以潞安府城,额等绝不能去,去则必亡!” “但潞安府不能不救,否则万岁爷那怎么也说不过去!”王自用回头看向巡抚衙门的大堂:“就算不管万岁爷,许巡抚已经是急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准真会砍了咱们的脑袋,所以额们得摆出一副奋力救援的架势,而且要做好真的和贼寇打上一仗的准备。” “自平阳府往潞安府,必经盘秀山和发鸠山山势难行逼狭,那也是贼寇最好设伏和阻拦的地方,贼必云集大军于此!”张凤仪急急接话道:“大军摆出一副救援的架势来,实则不进盘秀山和发鸠山,就在山外择地驻扎与贼寇对峙,今年山西到处遭灾,听说贼寇也缺粮的紧,他们也没法久战,无论是最终撤围而走,还是攻破潞安府城,咱们都有充足的理由撤军回太原了。” 张凤仪停了一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若是要摆出一副力战不能突破的架势,必然要有所斩获,可若是采用此种战法,首级必然不多,又如何与许巡抚和朝廷交代?” “武乡贼,是百姓出身,流寇,也是百姓出身”王自用淡淡的回道:“山西的百姓,不少。” 张凤仪双眼渐渐圆瞪,眼中喷涌的怒火几乎要将印在眼中的所有事物统统烧尽,按着腰间的短刀,几乎是低吼着怒道:“你要余杀良冒功?余宁愿攻山死战、被乱铳乱箭射杀在群围之中也绝不行此恶事!王自用,当时在吕梁山,合该一刀砍了你!” “夫人息怒,额也不过是提了个建议而已”王自用一脸淡漠,遥遥看向东南方向,长长叹了口气:“夫人可以放心,那吴贼精心策划了这围城打援之计,又怎会是一个潞安府就能满足的呢?” 第276章 反正 冻雨下个不停,乡间小道都成了一汪汪泥浆池,一脚踩上去,顿时便是泥水飞溅,溅在露在外面的肌肤上,让人如针扎一般疼痛。 冯宽躲在一棵树下喘着气,抬起一只冻得发紫的脚看了看,粗陋的草鞋根本不保暖,让他无比怀念那些舒适的官靴,但那双官靴早就被他抵押给了当铺,换了一袋金贵的粮食。 今年北地各省都遭了灾,流寇又在四处闹腾,朝廷忙着大凌河战事,截留了不少本该运往山西的粮食,太原府的粮价都涨上来天,而他们这些营兵已经连着欠饷五个多月了,又哪来的余钱去购买价格节节攀升的粮食? 当营兵每日还能领到一份干的、一份稀的口粮,不至于饿死,山西的老百姓才是真正挣扎在死亡线上,城内满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村寨之中也常有饿死的人,遭灾最重、被流寇祸害最惨的平阳府,甚至在府城之中堂而皇之的开起了人肉市场,将人肉伪做羊肉售卖,从官府到小民都清楚里头的猫腻,却依旧每日生意兴隆。 太原城作为布政使治所所在,要稍微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去,满街都是衣不蔽体的流民,饿得早就手软脚软,下着冻雨也没力气躲,不少人直接被活活冻死,施粥的粥棚因为下雨都暂时撤掉了,但空草棚前却依旧排满了人,大大小小哭嚎不止。 出了城,也是这番景象,许巡抚下了新命令,为防贼寇奸细,太原城四门严守,不再放流民进城,一群群的流民便或坐或站的等在城门口,麻木的看着守门的军卒和进出太原的人群,有人丢下半个馒头,便能引起一场鲜血淋漓的斗殴。 一路往冯宽家所在的村庄而去,时不时能见到倒毙路旁的尸体,有流民直接在道旁架锅煮肉,不用问,冯宽都知道那锅里的肉从何而来,有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流民还未咽气,身边已经围着一群饿鬼一般的流民,只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割走他的肉。 冯宽十四岁便当了卫所兵,后来又应巡抚公募成了营兵,打过鞑虏、剿过贼寇,尸堆里滚过几圈、杀人无数换了个游击的位子,死人见过太多了,这几年年年天灾,冯宽也见过不少这般受灾的情景,心中一贯是麻木的,但如今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不忍直视,心中更是波澜起伏。 “或许,是兔死狐悲”冯宽自嘲了一句,扭过头来,却见几名流民不远不近的站在他附近,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都盯着他背上的粮袋,冯宽一皱眉,将腰刀抽出半截来,他那把游击宝刀也拿去当掉了,但如今这把被他擦得雪亮的腰刀,杀几个人还是办得到的。 那些流民到底还没有饿得失去理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身上的鸳鸯袄和腰刀,老老实实退到一旁,冯宽松了口气,拔腿往村子狂奔而去。 村中一片死寂,鸡犬都给吃干净了,人也大多数饿得逃了死了,剩下的也挨着饿,身体根本产生不了什么热量,这种冻雨天气自然不会出门送死,整个村庄仿佛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消失了一般。 冯宽脚步顿了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沁州的那座村庄,村民们举着一筐筐的食物,甚至还有小地主的家里都吃不上几个的鸡蛋蜂拥而来,拉拽着武乡义军的战士便硬往他们怀里塞,人人脸上都满是喜色,一座小小的村庄,却比如今的太原城还要有活力,与这一片死寂、毫无人烟的村寨形成鲜明对比。 冯宽回头看了看远处那些流民,武乡义军这么大的名声,沁州也必然是有无数流民涌入的,但至今却没有听说沁州出现饥荒的消息。 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冯宽走到一栋宅子前,这是他当游击时修的宅子,如今他的田地基本都抵押出去了,家中能当的都当了,这栋宅子,如今也给当了。 推开门,在大堂中脱了蓑衣、解下粮袋,妻子匆匆走了过来:“当家的回来了?奴去煮些饭食暖汤,给当家的暖暖身子。” 家中的奴仆早就遣散了,这座宅子里,做什么都只能自己动手。 “多煮些,今日补了半月的饷,我都买了粮,让娃娃们都好好吃一顿!”冯宽笑了笑,后院里跑来四五个孩子,扑在冯宽怀里不停撒着娇。 “阿叔,怎么忽然补饷了?”一名右臂只剩下半截的少年跟着孩子们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阿叔,是不是要出征了?” 冯宽和自己的儿女逗弄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看向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前吕梁山之战,他们被当作炮灰驱赶攻山,身为冯宽亲兵的少年救了他一命,手臂被炮子削断,半张脸也毁了容,一只眼也只能看到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好在是活下命来了。 冯宽叹了口气,解释道:“武乡贼会和流寇围攻潞安府,许巡抚决定出兵救援,虎参将与武乡贼交过手,所以要一同前去,我们也得跟着出征了” “救援!救个鸟援!”那少年怒气冲冲的骂道:“他娘的,欠饷不发便算了,之前咱们在吕梁山损失那般惨重,弟兄们的抚恤也是分文没得,那张夫人手下的川兵才多少人?王自用又是个新投诚的,这次必然又是要拿营兵做炮灰了,他娘的,咱们这些为国征杀的营兵,还不如那些做贼受抚的流寇!” 孩子们被少年忽然的怒火吓住了,有一个年幼的还吓哭了起来,冯宽赶忙把他抱起安慰着,那少年却依旧在怒骂不休:“他娘的,早知道当初被俘的时候,还不如直接投了武乡义军!阿叔,俺之前和你说过,虎头来了信,他们这些俘虏兵在武乡义军里头也是一视同仁的,他在柳沟之战里立了功,现在都当上了总旗,伤残的也安排到村子里当教官教训村兵。” “您再看看咱们,朝廷是怎么对待咱们这些人的?降职革职杀头不说,平日里遭了多少白眼?伤了残了,便弃如垃圾,他娘的!这狗朝廷,为它卖命有啥意思?” 冯宽沉默一阵,将怀中的孩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黄布,打开来,却是一叠会票:“幺儿,叔把这宅子卖了,换了这些会票,你拿着,带着你婶婶和侄子们去沁州,去寻虎头他们,若是寻不到,就去沁州州衙附近的界牌巷,巷中有个两进宅子,大门口挂着的应该是‘王府’的牌子,门房若是问你,你就说你们是冯守备的家眷,来找王员外和八夫人的,他们会妥当安排你们。” “叔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叔刚刚领了个紧要的差事,办完之后,再去沁州与你们团聚!” 第277章 行军 冻雨越飘越急,淅淅沥沥的连成一片笼罩天地的薄雾,官道上洪流一般前进的军卒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提着马鞭和腰刀的军官往来穿梭,见到走得慢的便冲上去不断用刀背和鞭子乱抽乱打,催促着军卒加快速度,凄厉的惨叫声和叫骂声不断传来。 张凤仪策马狂奔,在长龙一般的营兵队伍里找到了虎大威,却见他正张牙舞爪的发着脾气,手中马鞭在一名营军将领脸上留下了醒目的痕迹。 他的身边,几辆炮车陷在了泥里,数十名青壮军卒喊着口号奋力推车,拉车的骡马发出一阵阵嘶鸣,屁股上的鞭痕清晰可见,但那几辆运载着红衣炮的炮车就是一动不动。 “后队太慢了!”张凤仪有些不满,她手下的川兵领头开路,王自用的部下护卫中部和粮队,虎大威的营兵则在最后,随同大同镇调来的炮队一起行动,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能前后看住王自用手下那支新投诚的部队。 “后队动作这么慢,前后都脱节了!”张凤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语气中藏着一丝愠怒:“若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赶到潞安府边界?贼寇万一反应过来,抢先占据有利地形、再抽调兵将截断我军后路,这仗不用打咱们就败了!” “末将清楚!”虎大威心中也是怒火升腾,声音低吼如虎啸:“这他娘的,要么就几个月不下雨,一下就下个不停,道路全是泥泞,轻炮中炮好办,这些重炮非得用大车运载不可,时不时就陷在泥里,速度根本起不来!” 张凤仪满脸忧愁的看看天,又看看那些陷在泥地里的炮车,这场冻雨一下就不停,雨水冰凉如寒铁,气温也飞降不停,每日张凤仪都会收到军卒冻死冻伤的报告,而且道路也被浇灌得泥泞不堪,王自用找她抱怨过好几回,马队里的战马,不少马蹄都给泡坏了。 还没和贼寇交手,大军先跟烂泥和低温战斗起来,军中整顿尚未完成,军心本就不稳,如今又士气低落,若真的拿这些军卒去攻击以逸待劳的贼寇阵地,怕是一个回合下来便不战自溃了。 “难道,真的是天要亡余?”张凤仪抬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充满了阴郁,长长叹了口气,拨马调头:“虎参将,余去寻王自用,让他调一批青壮给你,帮你拖拽重炮,咱们的计划改一改,之前定的地方离盘秀山太近了,如今这般情况,大军士气低落,必须留一段时间休整,盘秀山周边都很危险,咱们东渡沁水先寻地方暂且驻扎,之后再做打算。” 虎大威点点头,看着张凤仪远去,摸着胯下的宝马不知在想些什么,身旁的亲兵唤了两声,虎大威才猛然醒转过来,忽然间一鞭子抽在一名推车的军卒身上:“速度都提起来!谁敢拖延不进,统统砍了!” “参将有令!胆敢拖延不进者,皆斩!”喊声穿透雨幕远远传来,冯宽抬头看去,身边却传来扑通一声响,冯宽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瘦弱的营兵扑倒在泥水中,一名营兵喊了一声“大兄”扑了上去,将他抱起。 冯宽走过去一瞧,只见那营兵瘦弱不堪、身子微微发抖、脸色惨白发黄、嘴唇煞白如雪,当即解下自己的粮袋,摸出半张饼子,捏了一块递给抱着那名营兵的营兵:“你兄长是饿的,又受了寒,多久没进食了?含在嘴里化了,喂给他。” “守备大人万恩,兄长这几日把口粮都给了俺,他说他有法子弄吃的,没想到竟然是就这么饿着!”那营兵脸上泪水雨水混在一起,叭嗒叭嗒往下掉,将那那块饼子含在嘴里化了,嘴对嘴喂给兄长。 冯宽叹了口气,刚要说话,一匹快马冲来,马上骑手挥着马鞭劈头盖脸的朝那营兵乱打:“他娘的!停在这作甚?跟上队伍!这鸟厮晕了就让他自生自灭,你他娘拖慢了进军速度,爷爷砍了你的头!” 那营兵抱着兄长不松手,惨叫着挨着鞭子,马上骑手见状,冷哼一声去拔腰刀,冯宽看不下去,踏前一步,一把按住他拔刀的手:“钱游击!前头炮队还陷在泥地里,咱们反正也走不快,让弟兄歇歇怎么了?何必动刀杀人?” 钱游击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冯宽铁箍一般的手,怒道:“冯守备,你他娘的想造反吗?他娘的,一个丘八,爷爷便是砍了他,又能如何?” “钱游击,你也是丘八,我也是丘八,这里这么多兄弟,都是丘八!”冯宽按住腰间的刀,双眼冷得如同刺人的冰柱,让那钱游击忍不住抖了抖:“钱游击,咱们都是丘八,你不把丘八的命当命,就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周围有不少营兵围了上来,钱游击放眼看去,大多是冯宽的旧部,钱游击身边跟着的亲兵也纷纷拔出刀来,胯下战马都在不安的喷着白气。 “老冯,你这话说的好听,可你当年当游击的时候,何曾把弟兄们的命当命?”钱游击冷笑着嘲讽道:“你砍过的营兵人头也不少了?现在当起圣人来了?” “我以前确实不把营兵当人,所以我兵败被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冯宽扫视着四周,发觉情况不对的钱游击家丁渐渐靠拢过来,不少营兵也围了上来,有他的旧部,也有愤恨不平的其他营兵,双方剑拔弩张的默默对峙着。 “钱游击,虎参将已经被炮队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了,所以才把督促行军的差事交给你,你若是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虎参将会如何看你?”冯宽冷声威胁道:“如今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弟兄们挨饿受冻的赶路,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若是你把这火点燃了,来一场哗变,你说对虎参将来说,是你的人头重要,还是军心稳定重要?” 钱游击悚然一惊,收刀回鞘,挥着马鞭怒喝道:“散了散了,还聚着干什么?都他娘给爷爷赶路去!” 骂完,钱游击在马上扶下身来,冲冯宽怒道:“冯宽!别他娘的得意忘形了,你这被贼俘虏又放回的家伙,怕是早就当了贼寇!等有机会,爷爷一定弄死你全家!” “投贼吕梁山之后才下定了决心”冯宽看着钱游击策马离去的背影,心中默念道:“想要我死?你先挺过这一仗再说!” 第278章 不料 吴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了甩手,水滴坠在泥坑之中,顷刻间便被泥浆和鲜血混合在一起的血水吞没,汇入血水汇成的小溪之中,将吴成脚上的官靴冲刷湿透。 “二百骑,应该是一伙前出侦察的骑兵”黄锦倒背着被油布包裹的三长铳,看着战士们收拾着战场上的尸体:“审过俘虏了,是王自用手下的骑兵,官军没往盘秀山来,渡过沁水河后便停在了曹家庄,只派遣侦骑往盘秀山方向查探。” 吴成有些奇怪,钻进战壕之中,躲进一个草棚里,朝身后一名亲兵招了招手,那名亲兵从油布包裹的随身包袱里抽出地图递给他,吴成将地图展开,细细看了起来。 “王脚板他们回报,官军依托曹家庄和村北的乱石山构筑阵地”黄锦从怀里摸出探马绘制的布防图,贴在吴成的地图上,指点着说道:“曹家庄是个有一千余口的大村,不过之前被林恶鬼和官军祸害过,又遭了灾荒,百姓都逃得差不多了,曹家庄背靠沁水河,北面有座乱石山,顾名思义,山上都是乱石,东面是往盘秀山的官道,南面地势也很平坦,故而东南两面都开做了田地,但大多都抛了荒。” “官军以曹家庄为中心,以乱石山为支点,于东南两面建设护墙、挖掘壕沟,乱石山上亦建有工事,乱世山和曹家庄中间,官军也在建设阵地,军情处的人送来的情报,王自用所部据守外围,张凤仪则领白杆兵处曹家庄居中策应,虎大威所部据守乱石山和乱石山与曹家庄的中间地带,三方互相策应。” “大同调来的炮队布置在乱石山上,有红衣炮十门、百子佛朗机四门、大将军炮两门,其余轻炮小炮和中型炮百余门,和咱们手里的火炮差不多”黄锦深深叹了口气:“但重炮比咱们多多了,对起炮来,咱们吃亏。” “除了在曹家庄布置阵地之外,大同镇来的那一千骑兵、虎大威属下的营兵骑兵,还有王自用的骑兵合兵一处,总数四五千人,在沁水西岸游动,应当是官军用来维护粮道、保护后路的。” 黄锦顿了顿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来:“有个好消息,之前沁水因干旱几近断流,官军是直接走过来东岸来的,但如今这冻雨下个不停,沁水河水位暴涨,官军没有准备,被冲走了几十人,如今步卒和骑兵被分割两岸,官军退路也被拦住了,短时间内是没法渡河返回西岸了,后续的粮草什么的,也得等水位稍稍平复之后搭建浮桥才能接收。” “官军步队和骑兵被沁水河分割,咱们不也一样?李自成、胡狗儿他们之前渡过沁水河准备截断官军后援,如今不也被这暴涨的沁水河拦住了?”吴成耸了耸肩,看着地图和布防图直皱眉头:“早听说张家老太爷和忠烈老爷用兵打仗的本事,张大学了半点,张二一点没学,统统传给了这位张家三姐儿,如今看来确实如此,这阵地布置得毫无缝隙、颇有章法,但这是个防御阵地啊,她是不准备救援潞安府了?” “看这阵地布置,张凤仪是准备在这曹家庄坚守的意思,恐怕是真不准备救援潞安府了!”黄锦也有些想不通,挠了挠头:“似乎他们根本不在意沈藩沦陷,可若是真不在意,从太原城那乌龟壳里钻出来、千里迢迢跑到这来滚烂泥作甚?” 吴成脑中仿佛一道闪电劈过,将地图卷起,苦笑道:“明白了,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沈藩沦陷,砸死的也是许鼎臣,他们这些军将,朝廷还能杀光了他们不成?那山西让谁来守?但沈藩又不能不救,缩在太原城不出来,朝廷那交代不过去不说,许鼎臣必然要鱼死网破,将他们统统拉去陪葬的。” “所以他们干脆来一招欺上瞒下,明面上来救援潞安府,实际上却打定了坚守的主意,等咱们攻破潞安府或者撤围而走,他们就能退兵而回,对朝廷也能说是力战不能突破!” “如此说来,咱们在盘秀山等地辛苦构筑的阵地都成了无用功!”黄锦苦笑着说道:“这世上的事,就从来不会顺顺利利按计划走,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若是不歼灭张凤仪和王自用他们,即便攻下了潞安府也毫无意义,该被孤立还是得被孤立,该饿死还是得饿死!”吴成将地图一抖,看向沁水方向,眼中凶光外露:“官军既然不想来,那咱们就打出去,去请老回回、罗汝才、李万庆他们,让他们留下一支兵马围城,能带的兵卒都带过来,咱们在沁水河畔围歼官军!” 黄锦一惊,赶忙劝道:“吴家吴帅,你可别冲动,如今这冻雨下个不停,咱们的火器使用不便,而且重炮数量还少于官军,攻打官军的防御工事,代价恐怕不会小。” “黄叔,我一点也不冲动,相反,我很冷静!”吴成冲黄锦微微一笑:“这冻雨不会单单影响咱们,官军远道而来、一路跋涉,渡过沁水河还没来得及休整便大兴土木构筑阵地,加之沁水河暴涨,官军后路阻绝、粮草不济,此时正是身心俱疲、士气低落的时候,若不抓紧这短暂的时机奋力一击,待官军阵地构筑完毕、士卒休整、后路联接,那时咱们才是对官军彻底无可奈何了。” “此战若是不能全歼张凤仪和王自用所部,他们缩回太原城中,便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吴成望向潞安府城的方向:“潞安府城上下一心、城高墙厚,还有一位颇有能力的将领据守,拿下潞安府城,我们会损失惨重,之后再无主动进攻的能力,等我们恢复过来了,王自用所部也整合完毕,朝廷也从大凌河抽身,我们又会面对朝廷更为凶悍的围剿,朝廷甚至都不需要主动进攻咱们,将山西的农民军击败赶到沁州来,再把沁州整个围住,我们的粮食能撑多久?饿也饿死了!” “可若不拿下潞安府城,山西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目标,值得张凤仪她们冒险救援?沁州的背后始终扎着一根钉子,我们又如何能脱身去河南掠粮?到最后还是饿死的结果!” 吴成深吸口气,提起腰间雁翎刀:“所以这一仗必须要打,将这部官军摁死在沁水河畔,武乡义军才能有一片广阔的天地!” 第279章 围军 乱石山上堆起一个土堆,居高临下服饰着整片战场,张凤仪在一块石头上擦了擦鞋上的污泥,踏着那块石头,极目向远处望去,一条细细的红线在雨幕之中时隐时现,鼓声和号角声隐约传来,整齐踏步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可闻。 “这帮武乡贼,竟然还真的打上门来了!”张凤仪心中有些讶异,她清楚武乡贼围攻潞安府的是为了诱歼自己手下的白杆兵和王自用所部的受抚之军,但自己在曹家庄构筑阵地据守,这些武乡贼竟然还敢来围攻官军的坚固阵地,让她感到一丝意外。 “不止武乡贼,还有流寇的人马!”身旁的虎大威双目冷的可怕,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如回到了涅水东岸时一般:“人数比咱们多些,大概有四五万人左右,这些贼寇是打定主意要把咱们聚歼在此了。” “罗汝才等人不说,普通流寇,打不得持久的硬仗,就是用来牵制咱们的!”王自用扶着刀,抓着刀把的手微微发白:“那吴贼是个有狠劲、能打硬仗的,武乡贼的贼众也是擅于苦战死战的,他们攻打的地方,必然是主攻的方向。” 张凤仪点点头,继续观察着武乡义军的军阵,却听激昂的战鼓变了个节奏,武乡义军的纵队有序的变换成横队,铺满了整片原野,雪亮的长矛反射着透过云层的阳光,如灿烂的银河一般闪烁着森冷的光芒,整齐的鲜红军袍,在这细雨绵绵的阴暗天气里,仿佛利剑一般刺破人心间的阴云,让人不由得感到震撼和心惊。 随着一阵尖锐的木哨声响,武乡义军的战士们猛然一顿,肃立在原地,各部的旗帜纷纷展开,张凤仪放眼望去,一片耀眼夺目的红,盔甲和武器反射的阳光不断闪烁,光芒随着武乡义军整齐的军阵连成一片,如同一道炫目的光墙。 上万人,肃然挺立、寂静无声,肃杀的气势扑面而来,张凤仪呼吸都不由得有些微微急促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难怪曹总兵那般勇悍的名将都战死在他们手上,武乡贼,当真不是一般的贼寇!” “武乡贼能屡战屡胜,一则火器犀利、二则纪律严明!”虎大威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某在涅水河畔与贼交战,武乡贼可谓令行禁止、军令如山,而我大明的兵呢?卫所团练就不说了,营兵非得靠皮鞭大刀才能维持纪律,家丁精锐还稍稍好些,但得胜便自仗勇力乱冲乱打、战事不利则各怀心思只想逃命” 虎大威忽然停了停,看向武乡义军的军阵,双眼满是疑惑:“听说武乡贼的军中招揽了不少俘虏的营兵和王嘉胤旧部,还有投奔的流寇和流民,还有不少边军和各地卫所的逃卒,兵源不可谓不复杂,都是一样的兵,为何武乡贼就能练得如此听命守纪呢?” “武乡贼自有他们的办法,但咱们学不成”王自用淡淡的回了一句,他和武乡义军合作作战过,也仔细研究过他们的操典、军法和训条,武乡义军没有藏私的意思,这些东西都是公开的,甚至各个农民军的反王,只要开口,武乡义军都会总结一份双手奉上,为的就是帮助农民军迅速成长起来,以免武乡义军落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正因为研究过,所以王自用才知道武乡义军的方法朝廷和官军根本学不成,单单官兵上下平等这一条就不可能实现,官军的军官没在平时对军卒抽鞭子取乐就算仁善了,同吃同住、善待军卒、接受军卒监督,这让做为人上人的官军军官如何能接受?更别说军官和教导给入伍新卒洗脚这等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事了。 实际上,武乡义军里也有不少军官受不了这官兵平等的规矩,有些柳沟之战后投奔武乡义军的王嘉胤旧部和农民军军官就因此转投他人,武乡义军也没拦过,只要交还武器盔甲和战马,愿意走的甚至发给路费,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武乡义军把每个兵都当宝贝一般呵护,一人从军全家受益,军中有将官关怀,还能拥有独立平等的人格,受伤退伍也有出路,战死了家里也有照料,战士们作战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未来,自然会严守纪律、拼死作战。 可官军连把兵卒当人都做不到,又怎能苛求军卒服从命令、奋勇作战?只能靠着鞭子和刀子逼着了。 王自用眯了眯眼,将视线看向武乡义军后面跟着的农民军,相比武乡义军的军阵,他们的军阵就散乱不少,怎么看怎么像一群乌合之众。 王自用听说过闯营在照着武乡义军的操典改革,但他心里却不屑一顾,武乡义军的法子官军学不成,他们这些农民军同样也学不成,农民军里的头目首领,有几个是不想做人上人的?可只要抱着做人上人的思想,又怎会削掉自己的利益去喂那些大头兵?又怎能接受官兵平等的理念? “有什么学不成的?无外乎屯田重饷而已,大明以辽东军为翘楚,不就是因为辽东军吃着那么多辽饷、还在宁锦之地屯田的缘故吗?武乡贼抢夺官绅田地,听说还苛收五成重税,如此横征暴敛,练一支强军出来有什么稀奇的?”张凤仪冷哼一声,目光锁定在一面招摇的大旗下,旗下一名将领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来,张凤仪狠狠咬了咬牙:“余就不信,靠他们这万把人能攻破咱们的阵地?非得让他们撞个头破血流不可!” “夫人说的没错,武乡贼来得太快,乱石山上全是乱石,阵地还没完全构筑完毕,但好在勉强把重炮布置下去了,有重炮在,便能掩护曹家庄主阵地!”虎大威抬头看了看天,冷冷一笑:“武乡贼火器犀利,可这雨下个不停,他们的火器必然受到影响,失了火器之利,贼寇,不足为虑!” 张凤仪重重点点头:“余去曹家庄安排防务,各部按部就班,余只有一个请求,若能生擒了那吴贼,把他留给余,余要用他的心肝祭奠母兄!” 第280章 攻策 一辆望杆车在军阵之中竖起望斗,曹家庄周围地势平坦,只有乱石山这一个制高点,义军和农民军都只能用这个方法观察官军的防线。 周围的农民军已是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搭设营地,依旧是没有什么规划和约束,乱糟糟的搭起帐篷、建起窝棚、树起木栅,随后各营之中便架起火堆锅灶煮饭,一群群农民军战兵钻进帐篷窝棚里躲雨,争抢剩下的窝棚的流民大打出手,赌博的吵闹声和斗殴的喧闹声将军鼓和号声都盖过了。 武乡义军同样也在搭设营地,军用帐篷整齐有序的支起,整个营地错落有致、排布严整,武乡义军还在营外挖掘着壕沟,掘壕铲起的泥土垒起,再填入木头土袋做成营墙,墙底还开着小洞,连通营内正在挖掘的引水渠,以防营中积水。 军器火炮、粮食物资都蒙上防水的油布,武乡义军在营中用木头搭起一个个挡雨的棚子,伙头兵埋锅做饭,义军战士们则以总旗为单位进行战前动员,动员方式也有操典规训,军官传达上级命令、安排作战任务,教导阐述此战意义、答疑解惑、诵读家书,战士们再各自发言提问题、提建议,教导再将这些建议和问题全数收集起来上报,吴成之后会亲自阅读,若是有可用的建议,再对作战计划的细节进行最后一次调整。 对面的官军同样也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升起,与雨雾汇聚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稀薄的白雾,萦绕在曹家庄的上空。 “他娘的,官军有房屋能住,咱们就得淋雨受冻!”一旁的罗汝才啐了一口,凑到吴成身边:“吴兄弟,官军这布置可谓滴水不漏,咱们该如何攻打?” 吴成没有回答,又观察了一阵,这才回道:“这支官军,其实是三大部分拼凑而成,张凤仪的白杆兵,王自用的部署,虎大威的营兵” “此事额们都知道!”李万庆闷声闷气的打断了吴成的话,他本来就是几大反王里相对较弱的,又在潞安府城下损伤不少战兵老营兵,心里还憋着一团火:“直说如何攻打便是。” “若要确定攻法,先得辨别官军强弱,有的放矢才能事半功倍!”吴成瞥了他一眼,马鞭指向官军阵地:“白杆兵战力强,但人少,故而居中策应,白杆兵处在大军环卫之中,又有村寨作为依托,而且战力强劲、意志坚定,是块硬骨头,不能和他们硬碰硬。” “王自用所部新受招抚,还未来得及整顿,不久前还是生死之敌,不知多少兄弟同袍被官军所杀,如今却要并肩作战,军心必然混乱,但毕竟人多,人多,抱团取暖就有胆气,王自用和属下军将新就抚,也需要战功巩固地位,战事一开,他们必然要催逼兵卒奋力作战几回合的,否则如何对得起朝廷给的钱粮?” “吴帅的意思,是要主攻乱石山的虎大威?”一旁扶着栏杆伸长脖子查看官军阵地的老回回转过头来,手中紧攥着的泰斯必哈赞珠喀哧作响:“乱石山居高临下,官军的重炮都布置在山上,虎大威又是个有能力的,怕是不好攻啊!” “确实,张凤仪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她才选择了这曹家庄构筑阵地!”吴成朝那突兀的乱石山遥遥一指:“因为那乱石山,就是决定此战胜败的关键!” “夺下乱石山,便能居高临下以重炮炮轰曹家庄,张凤仪在曹家庄里立不住脚,只能放弃阵地,而她后路被暴涨的沁水河截断,她只能背水一战,靠她那两千白杆兵和军心混乱的王自用所部,人数比咱们还少,堂堂阵战,她如何能胜?只要战事不利,本就军心混乱的王自用部必然动摇,王自用在柳沟之战那么大的优势下都不战而逃,面临败亡危局,他难道能死战到底?” “说的倒是简单!”李万庆冷哼一声,质疑道:“老回回也说了,乱石山可不好攻,乱石山上的重炮能轰击曹家庄,也能轰击攻山的咱们,咱们还是在如此泥泞的情况下仰攻,虎大威又与张凤仪和王自用那厮遥相呼应、互为犄角,若是攻山不利,被他们从侧后冲杀,咱们逃都没法逃!” “所以得靠诸位帮忙缠住王自用和张凤仪,全力从东南两面攻打,让他们分不出人手来!”吴成微微一笑,一拳敲在护栏上:“乱石山,就交给咱们武乡义军,我军独立攻山!” 周围一众反王都是一惊,罗汝才半张着嘴,赶忙凑上前问道:“吴兄弟,独立攻山?你这有些托大了?” 吴成摆了摆手,没有回答罗汝才的问题,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武乡沁州两战,虎大威属下营兵几乎全军覆没,嘿,他手下那些营兵不少人如今成了我武乡义军的战士,尤世禄手下的营兵精锐,在河曲之战也损失惨重,听说尤世禄的弟弟都被横天一字大王击伤成了残疾。” “所以现在的巡抚抚标营基本都是新卒,大多是强拉的壮丁,战斗意志其实很薄弱,只能拿来凑数!”吴成淡淡一笑,往乱石山一指:“如今抚标营里可靠能用的,还是那些老卒老将,河曲之战的幸存者,还有武乡、沁州之战后被放回的俘虏!” 罗汝才一愣,猛然一拍额头,哈哈大笑着,不停念叨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回回眼中光芒一闪,冷笑着看向乱石山,李万庆左看看右看看,猛然反应过来,眯着眼说道:“俗语言——穷则思变,势穷才会思变,若是武乡义军攻山不利,谁会好好的官军不当,提着脑袋来做贼?” “射塌天兄弟说的没错,所以这一仗咱们还得好好打一场!”吴成望向乱石山,山上一座土台上,似乎有几名将领也在窥视着这边:“虎大威手下那堆新兵蛋子,近战怕是连咱们的辅兵都打不过,要守山,只能凭工事、用大炮。” “所以,只要削弱他们的炮火,我就有把握拿下乱石山!” 第281章 三堵墙 胡狗儿抬手拦在脸前,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渐渐变得稀薄,几丝金黄的阳光穿透阴云,在空中印出一道淡淡的彩虹,阴郁的天地仿佛都明亮了几分。 “雨要停了?”胡狗儿甩了甩手上的雨水,砸着嘴:“雨小了,咱们的主力也该发起进攻了?官军那阵地列的那么严整,也不知吴家的该如何破敌?” “胡兄弟,你还有心思去管别人?”李过策马而来,身边闯营的骑兵滚滚而过,踏得泥水飞溅:“咱们的探马好不容易才逮住官军的骑兵主力,击溃这支骑兵,咱们就能扫荡官军后路,等咱们提着官军骑队的脑袋回到沁水河边,官军士气必然大堕,吴帅他们也能更轻松的击败张凤仪他们。” 胡狗儿点点头,放眼看去,远处刻印着醒目“闯”字的大旗迎风招展,旗下的李自成也在策马狂奔,衣装下摆全是泥土,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身漆黑的甲胄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如同天神一般。 闯营的骑兵,武乡义军的骑队,还有罗汝才、老回回等反王的骑兵,统共九千余人,在李自成的统领下扫荡沁水河西岸,击溃官军骑兵主力、袭扰官军粮队、试图截断官军后路。 胡狗儿作为统领武乡义军骑兵的都尉,自然也随同出征,他实际上是来当偷师的,武乡义军的骑队建立的很早,当年击败那伙假扮贼寇的营兵,俘获的战马便成了武乡义军的骑兵种子,但武乡义军的骑队太弱小,加之沁州处在晋南之地,基本没有骑兵的发挥空间,武乡义军的骑队一直是在配合步兵行动,干些追逃、搜索侦察之类的杂活。 而闯营的骑兵却不一样,他们不少是榆林镇、甘州镇叛逃的边军,长期与蒙古人交战,骑术和骑兵战法都娴熟自如,闯营照抄武乡义军的操典训练士卒,如今武乡义军的骑队偷师他们的骑兵战法,也算是礼尚往来。 胡狗儿对自己这个骑兵菜鸟认识很清楚,赶忙策马跟上李过,胯下的战马呼哧喘着粗气,李过的战马也不停喷着白气,这段时间山西四处缺粮,战马所需的专门草料自然也很匮乏,无论是武乡义军的战马还是闯营等部的战马,都饿瘦了不少,那些没有根据地的反王所部的骑兵,不少战马更是瘦弱不堪,看着随时要倒毙在地一般。 当然,武乡义军和农民军不好过,官军自然也不好过,他们的战马同样挨着饿,靠近蒙古的大同边军还能靠着“市赏”能从蒙古部落购买战马补充,那些营军骑兵欠饷都好几个月了,自己都快养不活了,价格节节攀升的草料卖到黑市里,换来的粮食也能让家人填饱肚子。 王自用的骑兵更不用说,他们不少人也是边军的逃卒,吃不上饭当了流寇,结果当流寇还是吃不上饭,被逼上了绝路又重新当了官军,可如今的官军同样吃不上饭,他们受抚之后才发了半个月的粮饷,出征时又补了半月的饷,战马的状况同样不堪入目。 “所以此战的关键,在于击溃大同边军那一千骑兵”胡狗儿轻声念叨着,这算是他第一次正面迎战官军大股骑兵,心里难免会紧张:“九千对一千,杀破了大同边军的骑兵,营兵和王自用的人应该会不战而溃” “胡兄弟,你叨叨些什么呢?”李过扭头看来,一眼就看穿了胡狗儿的心思,嘿嘿笑道:“安心,待会打起来就呆在额身后跟着额,额来当你的教师爷!” 胡狗儿一愣,刚要说话,忽听得四野号角声大作,四周的骑兵都渐渐减速组阵,胡狗儿赶忙定下心神,跟着李过来到阵前,却见远处的田野上一支骑兵拉成一条长线,向着他们骑阵缓缓而来。 “大同边军,呵!终于逮住他们了!”李过哈哈一笑,马鞭一扬:“这帮官军还有些胆子,一千多骑,也敢主动对咱们发起进攻。” 胡狗儿凝眉看着李自成在阵前奔过,随着他身后的亲兵吹响一声声号角,身穿各式盔甲的骑兵跃阵而出,在阵前列成三列,与此同时,那些没穿甲胄的骑兵,则大多数翻身下马,提着弓箭马枪列成阵势。 胡狗儿看得一脸疑惑,扭头去看李过,李过似乎早猜到胡狗儿的心思,笑着说道:“这是榆林边军使用的战术,闯将进行了改进,取名‘三堵墙’,步骑配合,专门对付边军的骑兵冲锋,胡兄弟,好好看好好学,这法子最适合你们以步卒为主的武乡义军。” 胡狗儿点点头,继续观战,只见得李自成大旗一挥,第一列的农民军的甲骑策马奔驰起来,对面的大同边军骑兵也分列三列,第一列同样呐喊冲锋,与农民军的甲骑绞杀成一团,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之声和骨骼断裂声远远传来,让胡狗儿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 一些农民军的甲骑抵挡不住败退而回,第二列甲骑缓缓跑马,若有败退的骑兵直往骑阵而来,便一箭射翻,很快,他们也与边军的骑兵绞杀在一起。 如此重复三列,随着一声号响,农民军的甲骑忽然轰然而退,朝着军阵直奔而来,随即又轰然向两边散开,军阵前列的农民军轻骑放出一波箭雨,紧随农民军甲骑追杀而来的大同边军骑兵猝不及防,被射翻一片,提着骑枪的农民军骑兵迈步上前,如同钢铁森林一般的骑枪狠狠捅出,将大同边军的骑兵彻底搅乱。 与此同时,分向两边的农民军甲骑也绕到两翼侧击而来,被骑枪阻拦失去马速的大同边军抵挡不住,纷纷调转马头逃跑。 “三列甲骑,三千人,本以为轮不到后阵上场了,没想到还是被那一千大同边军骑兵杀败了”李过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马鞭一指:“胡兄弟,看,那些营兵骑兵和王自用的骑兵果然要逃了,咱们一起追击,让武乡义军的兄弟们都开开荤!” 第282章 豪勇 “雨要停了”老回回看着天空中如同一缕缕金黄的利剑一般刺透乌云的阳光,咧嘴嘿嘿笑着:“他娘的,连老天都帮着咱们。” 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一队队流民和战兵被驱赶着列阵,老回回理了理身上的甲胄,将手中捏着的泰斯必哈赞珠细细藏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词跪在地上,手掌朝上礼拜三拜,这才长出口气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自己的亲兵:“把老营兵都派上去,这次额亲自领兵冲杀,希望真神保佑,能击破王自用那叛徒!” 周围的亲兵面面相觑,一名鹰鼻白肤、西域面貌的汉子劝道:“阿訇,王自用那厮的工事虽未修筑完成,但毕竟有了依托,若要攻打,怕是会损失惨重,咱们的任务只是诱敌,曹操、射塌天他们都只派流民战兵上阵,咱们何必把老本押上去呢?再说了,即便真要压上老本,让满拉们领着老营兵上便是,您何必自己上阵?” 王自用围绕曹家庄挖掘了三重壕沟,壕沟后筑起土墙,依托土墙设置三层防线,土墙上布置轻型火炮和各式火器,弓手和火器兵依托土墙作战,步卒则列在墙后,随时准备与冲进墙中的农民军搏战。 三层防线、层层防御,以火器弓矢消耗围攻的农民军,再以近战步卒剿杀冲进土墙的零星农民军,若一层防线被突破,则退至第二层继续据守,一层层消耗农民军的实力,最后再由张凤仪率白杆兵致命一击。 虽然时间匆忙,王自用来不及布置地雷、陷坑,壕沟土墙也没来得及收尾加固,但真的要突破王自用的阵地,必然会损失惨重。 老回回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回忆一般的说道:“河曲战后,十几万大军与曹文诏屡次交战不利,那时,额就觉得曹文诏难以对付,撺掇着王大哥逃往河南,王大哥遇刺之后,额更觉得打不过曹文诏,只想往河南逃,老实与你们说,即便是在柳沟战场中,额还是觉得不是曹文诏的对手,所以额逃了,在曹文诏的刀锋下逃了。” “但曹文诏死了,全军覆没!”老回回看向远处,一面赤红的旗帜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额们怎么赢的?因为有人不惜性命、不计伤亡、拼死血战!” “柳沟之战后,额想了很久,额们起兵之时,回汉百姓追随者十余万人,声势浩大、天下震动,怎么会一路被赶到山西来?因为官军太强?左光先、贺疯子、杜文焕、曹文诏他们手底下不过才几千人马而已,咱们哪次没有几万、十几万人马?为何次次都打不过?” “根源,就是因为额们不敢拼命!”老回回语调高了几分,语气极为坚定:“舍不得老营兵、舍不得老本、舍不得自己这条性命,所以碰到硬骨头,就只想如何保存实力、往何处去逃,抱着这样的心思,又哪能苦战死战?不经苦战死战,又怎能赢得胜利?” “武乡义军愿意啃硬骨头,愿意死战,绵元帅身先士卒战死沙场,吴元帅依旧身临一线,故而人人敢战,所以咱们十余万大军都奈何不了的曹文诏,在他们手上掉了脑袋!”老回回抽出腰间宝刀,提起一张盾牌:“若实在打不过,逃了也就算了,可明明能胜,却依旧想着保存实力,咱们还有何仗能胜?不能苦战死战的军队,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举额大旗,让所有人都看清楚,额亲自领军冲锋!吴元帅让额们吸引白杆兵的注意力,咱们就牢牢把那些白杆兵钉死在战场上!” 农民军的战鼓声忽然急促起来,喊杀声霎那间震天动地,吴成放眼看去,只见得漫山遍野的农民军涌向王自用的阵地,火箭、羽箭、炮子、石块泥弹在空中飞舞不停,几乎要将刚刚从乌云里露出一个头来的太阳遮蔽。 “老回回竟然亲自领军冲锋了!”绵长鹤瞪圆了双眼,不由得击掌赞道:“以前还以为他是个怂货,没想到是这般好汉子!” 吴成的目光一路紧随老回回的大旗,旗下的老回回身穿一身黑铁重甲,扛着一张盾牌冲锋在前,所部老营兵环伺周围,高喊着“真神保佑”奋力冲杀,周围的流民和战兵也被老回回和老营兵英勇的身姿影响,人人争先恐后的杀向王自用的阵地,无数人被横飞的箭矢和炮子射倒,但却没有一人退缩,前仆后继,如同巨浪一般砸向王自用的阵地,第一层阵地上的军卒有不少都被这浩荡的声势吓住,扔下武器转头逃跑起来。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号响,扭头一看,却是罗汝才的大旗也混入乱军之中,冲杀向王自用的阵地,似乎是罗汝才见老回回亲自领军冲阵,便也亲自上阵,领老营兵加入战团,罗汝才在农民军中算是实力最强的几个反王之一,手下老营兵就有千来人,有他加入,围攻的农民军顿时士气大振,摧枯拉朽一般蜂拥杀去。 “看来柳沟之战得胜,最大的战果不是扭转了山西的局势,而是扭转了诸部反王的人心!”吴成微微一笑,王自用显然没想到罗汝才和老回回会亲自上阵,猝不及防之下第一道防线瞬间被突破,土墙后严阵以待的步卒不过是些普通的战兵,哪里是老营兵的对手?双方交战还没有一刻钟,那些步卒便轰然崩溃,罗汝才和老回回两人的大旗合在一处,裹着溃兵杀向第二道防线。 与此同时,李万庆等人见罗汝才和老回回如此迅速的攻破了第一道防线,当即也率领老营兵投入战斗之中,有了这波生力军的加入,农民军进攻更为猛烈,第二道防线也没有支撑多久,被老回回等人拽倒土墙,冲杀进去。 王自用的大旗也开始向前线靠近,显然连续两道防线被迅速突破让他心急如焚,也准备亲上战场了,农民军也发觉了他的大旗,老回回和罗汝才等人领军向他的位置冲杀而去,“诛叛徒”的喊声震天动地。 曹家庄里也升起了张凤仪的大旗,白杆兵从曹家庄鱼贯而出,向着农民军的侧翼运动突击,试图侧击罗汝才和老回回等人。 “农民军把张凤仪钩住了!”吴成哈哈大笑几声,策马向着乱石山方向而去:“曹操和老回回他们创造的机会,咱们不能浪费,轮到咱们上场了!” 第283章 掘壕 乱石山上的火炮已经在不停的开火,炮弹不可阻挡的飞向攻打第三道防线的农民军中,掩护王自用和张凤仪与农民军交战,曹家庄附近激烈的战斗也影响到了乱石山周围的营兵,山下防御阵地里隐隐绰绰都是慌乱跑过的营兵步卒。 吴成策马来到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棚前,黄锦正俯在一张木台上拿着一支炭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身边一名抱着头盔的汉子凝眉仔细看着,正是李自成留下统领闯营步军的一名将领,名唤高杰。 “吴元帅,这乱石山上炮灰犀利,要如何攻打?”高杰见吴成来到,身子朝他微微屈了屈:“有用得到闯营的地方,您尽管吩咐,闯将说了,谁敢不听您号令,待他回来,亲自剁了他脑袋!” “承蒙闯将信重,本帅必不会让弟兄们失望!”吴成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看,擦掉一些印记,又添上几个印记,朝高杰招了招手:“翻山鹞兄弟,你来看,要攻打乱石山,还是得用火炮,地图上标注的,便是我军布置火炮的地点” 高杰一手撑着地图一角,凑上前去仔细看着,问道:“吴帅,额听说武乡义军的火炮不如乱石山上的官军,对炮恐怕会不利。” “你说的对,所以咱们得想些法子削弱官军炮火的威力!”吴成淡淡一笑,用炭笔将地图上标记的地点画线连上,又添上几条直线:“这就得劳烦闯营的兄弟们和咱们一起行动,咱们挖掘壕沟,一路从这里挖到山脚营军的防御阵地前,用壕沟抵挡乱石山上的炮火!” 号角声和战鼓声次第响起,无数闯营步卒和武乡义军的战士们如同蚂蚁一般在盾车、木驴的掩护下挖掘着壕沟,将挖出的泥土朝向乱石山方向堆成胸墙,再以这道壕沟为,向着乱石山方向挖掘数道壕沟,每隔一段便再横向挖掘将壕沟连接起来,如此往复,试图用壕沟形成一道蛛网,一路铺到乱石山山脚下。 吴成踱马左右巡视着,他的方法其实就是历史上的堑壕攻城法,利用蜘网纵横的战壕削减守军的炮火的威力,缩短己方兵员和火炮的攻击距离,在后世三十年战争时期的欧洲,面对拥有无数火炮据守的坚固要塞,堑壕攻城法应运而生、无往不利。 明代随着火器的大规模运用,堑壕战术其实并不罕见,早在明初之时明军就非常强调土木作业的重要性,到了明末,火炮运用更多更广,堑壕也运用也越来越广泛,但如今无论是明军、清军还是农民军,都只是将堑壕用作围城或防御的的用途,用来进攻的少之又少,一般也是野战突击时的出发地,很少会需要将堑壕形成体系,层层推进。 如今吴成是把乱石山当作要塞来攻取,乱石山的营兵全靠优势火炮据守,堑壕攻城法能够尽量抹除他们的优势,将攻守双发拉到同一起跑线上,而一堆新兵蛋子,只要被突入防线之中,根本无法与武乡义军和闯营对抗。 乱石山的守军明显也发现了攻方的意图,开始调集火炮轰击掘壕前进的武乡义军和闯营,但武乡义军和闯营早有准备,排列成墙的盾车和木驴挂着无数防炮的土袋,明军的中型火炮轰击效果不佳,唯有重炮才能一击即中,但重炮装填和转向都很缓慢,十余门重炮又不足以覆盖如此宽阔的战场,武乡义军竖起数个望楼和望车,眼尖的观察手远远观察着乱石山上重炮的动向,以旗号指挥掘壕的弟兄们躲避。 前沿的老兵也竖着耳朵聆听着炮声,炮弹呼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便指挥同袍躲进战壕里,待炮弹落下后再出来继续掘壕,一层层的战壕朝着乱石山山脚下的营军阵地蔓延而去。 与此同时,掘壕的战士们还依照地图在堑壕阵地中挖掘炮位,推起护墙、垒起土包,武乡义军的炮手将火炮推入炮位之中,将火炮仰角尽量抬高,在一阵阵尖锐的哨声中有序齐射,用一轮轮猛烈的炮火洗礼着乱石山,掩护着战士们掘壕的行动。 壕沟离营军阵地越来越近,掘壕的武乡义军战士和闯营步军的伤亡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时有残肢断臂被射入壕沟的炮弹冲断,裹挟着冲出堑壕,在空中翻飞一阵才落在地上,山脚防御阵地里的营军也开始乱射火箭、震天雷试图阻挡战壕的推进,武乡义军和闯营分出一部分战士,与营军对射起来。 乱石山上已被火炮喷涌的白雾萦绕,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支数百人的家丁精锐从山上冲了下来,过了一阵,营军的防御阵地里传来阵阵号角声和喊杀声,千余营兵从阵地里冲杀出来,那数百家丁就扶在营墙后,见到跑得慢的便一箭射过去,乱石山上的炮队似乎是害怕伤了自己人,纷纷停了炮火。 木哨声顿时响彻四野,一队队武乡义军的战士扔下掘壕的工具,提起长枪和武器补到盾车阵后,森冷的长矛填满了盾车阵的每一个缝隙,而盾车上搭载的义军铳手则掀开挡板,将火铳伸出射击孔轰击着冲杀而来的营军。 吴成冷笑一声,虎大威清楚不能让义军和闯营把战壕推进到乱石山脚下,火炮拦不住,便准备用人命来阻拦,但他手下有多少营兵?一群新卒肉搏又哪是武乡义军和闯营的对手?虎大威此举扭转不了战局,不过是在慢性死亡而已。 就在此时,忽听得惊雷炸响,乱石山上的火炮一齐轰鸣,炮弹直直砸向与营兵交战的武乡义军和闯营阵列,瞬间便是血雾升腾、残肢四散。 吴成脸色一变,在敌方优势炮火下列阵那是找死,但两军混战在一起,敌军的火炮还能对自己人开火不成?偏偏虎大威就这么做了,那些千余营兵根本不是用来进攻的,而是被当作了诱饵,勾引武乡义军和闯营的战士列阵迎敌,以便乱石山上的火炮给予巨量杀伤。 急促的腰鼓声远远传来,军阵已经轰然而散,战士们纷纷逃入战壕中避炮,那些遭到自己人轰击的营兵也抱头鼠窜,吴成眯了眯眼,冷哼一声:“虎大威还真不当人,啧,他这般没良心,正好尝尝咱们的新式火器,让前沿的弟兄们抓紧时间布置前沿壕和炮阵地,好好招待虎大威喝一壶!” 第284章 飞雷 虎大威挥手扇了扇眼前的烟雾,满脸凝重的看着山下纵横交错的战壕,好几处壕沟还没连接完成,但虎大威看得出来,这张蛛网正一点点的向乱石山脚下扩张,武乡贼和闯贼似乎是想插入乱石山和曹家庄之中,将乱石山孤立起来,而等那蛛网彻底成型,便是他们发起总攻的时候。 但虎大威束手无措,乱石山上的火炮面对这些纵横的战壕杀伤力实在有限,逼得他不得不拿人命做诱饵,可要据守乱石山,就必须依靠火器。 虎大威很清楚自己手下的营兵是个什么状态,长途行军,还没来得及休整便被逼着抢修阵地,冬装和粮草都不足,每日挨着冻不说,一路行军,每日只有一餐干的一餐稀的果腹,士气低落,身体和精神也处在极度脆弱的状态,若是让贼寇突破乱石山上的火炮编织的火力网冲进防线来,这些营兵必然一触即溃。 虎大威幽幽叹了口气,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派出精锐人马进行反冲击,突入贼寇的战壕阵中,将壕沟炸毁,但他手里没兵,他的家丁精锐在涅水之战中损失殆尽,如今手里剩下的这些家丁精锐,派出去也如滴水入海,根本无济于事。 “虎参将!”一名亲兵飞奔而来,满脸都是焦虑:“流寇攻打甚急,王副将所部支持不住,已向曹家庄退却,张夫人陷在乱军之中,暂且脱不开身,张夫人请虎参将坚持少许。” “少许若是本将军力还如以前那般,坚持几日都能做到,可如今本将手里是些什么兵?如何能坚持?”虎大威露出一丝苦笑,看向远处那飘扬的赤红旗帜:“这些武乡贼,涅水河畔打光了本将的家丁精锐,今日又要把本将的老底子都打光了!” 话音刚落,身旁的一名亲兵忽然扯了扯虎大威的袖口,朝西一指:“虎参将,快看西岸!” 虎大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沁水河西岸烟尘滚滚,一队队骑兵飞奔而来,沿着沁水河排开阵列,一面醒目的“闯”字大旗随风招摇。 沁水河暴涨,河水汹涌澎湃,那些骑兵没法渡河,只是停在河边,展开三面满是血污的大旗,乃是大同边军参将马承和虎大威、王自用派去的骑兵将领的旗帜,那些骑兵一齐大喊着什么,隔着滔滔沁水河,乱石山上又炮声隆隆,虎大威听不清楚,但猜也能猜到他们呼喊的内容。 “如此,后路就彻底被断了”虎大威喃喃念道,沁水河涨水截断他们的后路,但沁水河终究会平息下来的,但官军留在后方的骑兵被击溃,他们这些人就彻底被困在沁水河边,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连逃都逃不掉。 “这场仗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不知道等咱们这些人战死在这沁水河畔,许巡抚会是个什么表情”虎大威摸了摸腰间宝刀,扫视着纷乱的战场,心中无比平静:“如今,唯有死战以报国恩了!” “参将!”身边一名亲兵怒吼一声,虎大威猛然惊醒,从情绪中挣扎出来,抬头看去,却见远处的战壕阵中腾起一片白烟,随即无数小黑点飞上高空,雨点般向乱石山和山下营军的阵地砸来。 虎大威眯眼细看,面色瞬间一变,那些黑点早在他心中留下了无数深刻的印记,当即怒吼下令:“炸药包!藏起来!” 铁皮制成的圆桶埋入土中,填入火药、隔离板,再塞入改成圆形的炸药包,将引信系在一起,炮手点燃引信,周围的义军炮手和战士便四散而逃,有些闯营兵卒还傻乎乎呆在原地,也被义军炮手拳打脚踢的拽走。 只听得闷雷一般的巨响次第响起,一道道白烟窜起,一个个炸药包飞上高空,朝着乱石山和营军阵地扑去,随即便是震天动地的爆炸将乱石山和营军阵地覆盖其中,吴成不由得嘴角微微上扬。 这就是后世俗名为“没良心炮”的飞雷炮,制作简单、使用方便,吴成不是学武器制造出身,只是提了一个概念,好在明代臼炮形制的火炮不少,陈老匠闭门研究了一段时间,捣鼓出了这个时代的飞雷炮,黄崖洞兵工厂制造了一百多门,吴成一次性都带了过来,准备用于盘秀山等地的伏击作战。 没良心炮射程近,不过一百多步,而且可靠性差容易炸膛,精度也非常不理想,使用起来还需要将铁桶外皮埋入土中用土夯实,让铁桶与土连为一体以吸收发射时的后座力,因此也容易遭到敌军炮火的反制,即便安全发射,炮身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只能用作一次性火炮使用。 飞雷炮实际上是缺乏火炮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而武乡义军目前的火炮基本靠缴获,都是损一件少一件的宝贝,飞雷炮这种制作简单的火炮,正适合目前的武乡义军。 飞雷炮的威力却不容小觑,随着一声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仿佛天翻地覆一般,大地也随之抖动起来,泥土、碎石,甚至连土地里的蚯蚓,全都被掀上高空,又混合着鲜红的血液,在空中形成一波狰狞的血雨,无数的兵器和残肢,被汹涌的巨流卷起,随即又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重重砸在地上。 武乡义军在普通炸药包中还混入了不少包裹着碎瓷、铁钉之类杂物的炸药包,刻意剪短了引信,让它们凌空爆炸,塞在里面的杂物化作一阵爆裂的风暴席卷四周,炸出一个个开花弹的效果。 被这场风暴包裹其中的官军被炸得千疮百孔、残缺不全的躯体和残肢断臂铺满了原野,无数伤员痛苦的挣扎哀嚎,拖着满是血洞破布一般的尸体四处乱爬,直至流尽鲜血而亡。 “可惜,射程太近了,若是能直接炸到山顶,没准能把虎大威炮毙当场!”吴成耸了耸肩,转身下令:“让炮队把所有飞雷炮一次打完,之后便停火后撤,与闯营联络,前沿的弟兄们暂且后撤,先把前沿壕设置好,听我号令进攻。” “咱们也得留点时间,让里头的那些人好好想一想。” 第285章 倒戈 轰隆隆的炮声震天动地,连带着大地也在微微颤抖着,乱石山上大同边军的炮队反应很快,遭到飞雷炮的一轮突袭之后,迅速从混乱中挣扎出来,调动火炮覆盖了飞雷炮的发射阵地,而武乡义军的炮队则趁机将火炮全数推入战壕阵中准备的炮位,与乱石山上的炮队对轰起来。 冯宽晃了晃还在“嗡嗡”作响的脑袋,迈步向前,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只焦黑的人手,冯宽盯着那断手看了几眼,一脚将它踢开。 乱石山上都是乱石,构筑阵地不易,虎大威调拨了大批营兵和押粮的民夫在乱石山上构筑炮位和阵地,才匆匆把主阵地修了个大概,围绕着乱石山和连通曹家庄的防御阵地只修了个轮廓,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就赶到了战场。 所以山下的防御阵地连防炮的墙垒和坑洞都没来得及构筑,之前乱石山上的炮队压制了武乡义军的火炮,山下的营军压力还不大,还集结了兵力准备第二次突击,遭到飞雷炮的突然轰击,顿时被炸翻无数。 好在那飞雷炮轰了两轮便被压制住,武乡义军的炮队又忙着压制乱石山上的炮队,掩护他们的掘壕行动,山下的阵地,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静之中。 这正是冯宽办事的时候!冯宽直起身子扫了眼四周,身边跟着一队营兵,都是他以前的老部下,全是放还的俘虏兵,冯宽轻轻点点头,大步向前,走进一堵被爆炸撩得焦黑的矮墙之中,一名额上满是血污的将领躲在墙后,见冯宽走来,嘴微微发抖,一双眼满是恐惧。 “艾都司,之前与您说的事,您可考虑好了?”武乡义军不知何时还会再来一轮炮击,冯宽可不想被自己人炸死,开门见山的说道:“艾都司,弟兄们只需要你一句话,咱们都听你的。” 艾都司浑身一震,沉默了一阵,脸涨得如同猪肝一般:“这……毕竟是造反啊……” “艾都司,不反,咱们还有命活吗?”冯宽冷哼一声,往沁水河西岸一指:“流寇的骑兵在沁水西岸喊的什么,您也听到了,咱们的后路已经断了,上面还有余兵来突破流寇的阻拦帮咱们扫清后路吗?我军,败局已定!” 冯宽又往武乡义军的阵地一指:“要守住乱石山,只能靠火炮之利,可武乡贼掘壕而来,乱石山上的炮队能发挥多少作用?而且咱们刚刚遭了炮轰,您也知道武乡贼手里有多少炮了,乱石山上的炮队,真能压制住武乡贼吗?” 冯宽看向乱石山山顶,眼中寒光闪烁:“艾都司,就算您心里真不清楚,虎参将的本事如何,您总归是明白的?连他都束手无措,只能逼着咱们这些营兵去当诱饵,以此才能给武乡贼和闯贼大量伤亡,哼!老刘他被自己人的炮给炸死了,您难道也想被自己人给炸死吗?” 艾都司垂下头去,身旁一名亲兵愤愤不平的怒道:“大伯,冯守备说的没错,他娘的,平日里不把咱们当人也就罢了,现在还逼着咱们去死,大伯,还不如就这么反了,好歹能活下条命来!” 周围的军卒纷纷点头,艾都司扫了他们一眼,犹犹豫豫的说道:“可咱们的家眷都在太原,若是反了……” “艾都司,战死在此,咱们的家眷难道能活?”冯宽苦笑一声,柔声劝道:“朝廷多久没发饷了?之前吕梁山一战那么多战死伤残的兵将,有几个领到了抚恤?山西的粮价涨成什么样,您也不是不知道,咱们活下命来还能想办法把家人接来,若是战死在这,家里失了顶梁柱,父母妻儿统统得饿死!” 艾都司又一次垂下头去,冯宽正要继续劝说,一名营兵忽然嚷嚷了起来:“干他娘!姓艾的软蛋!你还有家眷!俺的老爹为了省口粮食悬梁自尽了!俺孤零零一个人,反就反了!” 周围不少营兵也嚷嚷了起来,冯宽微微一笑,说道:“艾都司,你也听见弟兄们的心里话了,说实话,若不是与您有些交情,我根本不需要来拉拢你,如今弟兄们就是干柴,投下点火星,就能燃起一片大火!” 艾都司扫视着周围的营兵,幽幽一叹,问道:“老冯,你老实和我说,武乡贼……义军真能接纳咱们这些敌人?” “艾都司,我等与武乡义军交战,乃是遵军令而行,与武乡义军只有公仇没有私怨,投了武乡义军,这公仇自解,他们又如何会不接纳咱们?”冯宽微笑着说道:“艾都司,这些日子您也找了不少人询问,应当清楚武乡义军是如何对待俘虏的,对待普通军卒尚且不搜身、不动个人财物、不折辱虐待、优待有加,何况是对您这样的将官呢?” 冯宽拍了拍胸脯:“艾都司,您若是实在不愿留在武乡义军中,可以像我之前那般离开便是,武乡义军非但不会阻拦,还会发放路费,只是离开之后又能去哪呢?我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你不是不清楚,我这般为国拼死的将官都被逼得重投武乡义军的怀抱,这天下,不会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了。” 艾都司又垂下头去,冯宽也不再劝说,等他自己想清楚,等了一会儿,却听得远处爆炸声次第炸响,“反了反了”的喊声远远传来,冯宽有些讶异,看向那个方向苦笑道:“看来武乡义军是做了不少准备,营军中被策反的将官,不止我一个。” 转过身来,却见艾都司也起身看向那个方向,眼中满是惊诧,冯宽冷哼一声,腰刀抽出半截:“艾都司,如今有弟兄反了,事不宜迟,咱们也得行动了,你若是再犹疑不定,别怪兄弟不念往日交情!” 艾都司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匹快马奔来,钱游击气急败坏的跳下马来:“艾奇!孙大斗他们反了,虎参将已调家丁前去镇压,命你部集结兵力对武乡贼发动进攻,吸引武乡贼的注意,以免武乡贼趁机杀入营中!” 话音刚落,钱游击猛然瞥见艾都司身旁的冯宽,顿时一愣,指着冯宽怒道:“冯宽,你擅离阵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艾奇,难道你也要反?” “不错!老子也要反!”艾都司怒吼一声,拔刀将钱游击砍翻:“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让咱们去当炮灰!想活命的,跟我反他娘的!” 第286章 败局 “反了反了”的喊声盖过战场上一切喧嚣,远处的营军阵地爆发了几场剧烈的爆炸,随即整个阵地如炸了蚂蚁窝一般,四处都是乱跑乱打的营兵,围绕着乱石山防御阵地的土墙被推倒拽塌,无数营兵从中逃出,跑进武乡义军和闯营的战壕阵中投降。 “胜局已定!”吴成哈哈一笑,冲一旁的黄锦和高杰令道:“传令全军进攻,把乱石山夺下来,山上的重炮和炮手宝贵,能抢下来的都抢了!” 黄锦和高杰点点头,朝着各自的军阵而去,武乡义军和闯营步卒的主力随着激昂的鼓点徐徐而动,如同钢铁森林一般逼向营军阵地,而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遭到激烈的抵抗。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吴成忽然想起杜魏石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嘲讽似的朝乱石山上虎大威的大旗咧嘴一笑,扭头看向远处农民军和白杆兵、王自用交战的战场,他们依然混战在一起,如同两条巨龙互相撕咬拉扯,如一道钢铁长城一般的白杆兵阵列极为醒目,森冷的长矛反射着阳光,即便是吴成所在的位置也是耀眼夺目。 “纪律严明、军阵严整,比我武乡义军的模范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吴成淡淡的笑着,握了握拳:“但再严整的军阵,也扛不住火炮的轰击!” “不要乱!点算军卒,都向本将的位置靠拢!”虎大威嘶哑着嗓子怒吼下令,领着亲兵拳打脚踢的拉起一个个家丁精锐和将佐,强迫他们收拢军卒重组防线。 一名披头散发的营军千总仓皇逃来,见到虎大威,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的哭嚎着:“参将!咱们手下的那些丘八都造反了!他们见官就杀啊!钱游击、黄游击他们都不知所踪,怕是死在乱兵手上了,参将大人,全军哗变、贼寇趁势进攻,此战已不可为,快逃!” “逃?老天让沁水暴涨,截断了咱们的退路,能往哪逃?就算逃过沁水河,又如何能逃过贼寇的骑兵?”虎大威苦笑一声,扶着大旗看向乱石山下,武乡义军和闯营步卒的军阵已经推进到营军防御阵地之中,“高举双手、跪地投降、违者尽斩”的呼号声清晰可闻,山下已是成片成片的营军跪地投降,武乡义军还分出几支分队在反乱营军的引路下冲上乱石山,夺取山上的火炮。 那些大同边军的炮手见战事不可为,不少人抛下火炮逃命,有些干脆停了炮,一屁股坐在炮位里等待武乡义军到来,他们这些炮手属于技术兵种,哪怕是嗜杀成性的东虏也得保下他们的性命来,何况是一贯优待俘虏的武乡义军? 听那些柳沟之战后被放回大同的同袍说,武乡义军不但对俘虏优待有加,还给他们这些欠饷数月的炮手补了饷,没准被武乡义军俘虏,反倒能过上好日子。 虎大威幽幽一叹,扔下手中的马鞭,苦笑着返身往土台上走去:“算了,都别拦了,愿意走的都走,愿意降的都降去,饿了这么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炮灰,他们是该改改命了,咱们没必要拉着弟兄们一起去死。” 围绕着虎大威的家丁精锐和营军将官面面相觑,又有数百人逃了,刚刚集结起来的营兵更是逃了个干净,虎大威往四周看了看,只有三百余人还跟在他左右,依托土台上防炮的土包和土台周围环绕的土墙试图死战到底。 “还有三百弟兄与本将一同赴死,此生无憾!”虎大威哈哈大笑起来,扶着大旗立在土台中央,尖锐的木哨声灌入他的双耳,一支火红的队伍穿过硝烟,远远列阵,火铳手迈步向前,一声哨声响过,火铳雷霆炸响,铅弹刺破空气的呼啸声几乎震碎虎大威的耳膜,土台的土包和土墙上霎时间泥土飞溅。 那支武乡义军没有进攻的意思,只是让火铳手轮射不停,密集的弹雨将官军牢牢压得抬不起头来,虎大威寻了一块石头坐着,紧握着手中的宝刀,他扶着的旗帜也被弹雨洗礼,变得千疮百孔,忽听咔嚓一声,大旗旗杆生生被火铳打断,破布一般的大旗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盖在虎大威脚上。 虎大威将它捡起,仔细叠好,抬头看去,却见武乡义军拖来一门佛朗机炮,之前还为官军效力的大同边军炮手正在按部就班的装填,黑洞洞的炮口直直指向他。 虎大威抚摸着战旗,将它搁在一旁,站起身来苦笑着喊道:“诸位弟兄,今日我等,唯以残躯上报君恩也!” 张凤仪一刀将老回回的战旗砍断,老回回领兵抵挡侧击的白杆兵,被重弩射中三箭,依旧酣战不休,还是罗汝才赶来将他救了回去,农民军缺乏纪律、缺少配合,靠着一时血勇拼死作战,被王自用牢牢挡住,血勇眼见着耗尽了,又遭到了白杆兵的侧击,有了败退的趋势,闯塌天刘国能便支持不住,率本部逃离了战场。 老回回是这些农民军中作战最为悍勇的一部,如今击退了他,农民军失了主心骨,想来不久就会败退了,武乡义军和闯营围攻乱石山甚急,虎大威派了几次亲兵来求援,击退了农民军,自己也能腾出手来协助虎大威据守乱石山了。 张凤仪刚想喘口气,身旁提着重弩跟着的邓恩忽然遥遥一指:“夫人,快看乱石山!” 张凤仪心中一紧,赶忙扭头看去,正见乱石山山顶窜起一道泥土和白烟组成的“喷泉”,虎大威的大旗已消失不见,乱石山上到处飘扬着赤红的旗帜。 “乱石山……失守了?”张凤仪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乱石山上火光闪烁,随即一声呼啸填满了她的耳朵,几发沉重的铁单远远飞来,有一发直接砸进了白杆兵的队列中,只听得惨叫连连,残肢断臂四散飞舞。 其他几发炮弹也离得很近,好在地上都是烂泥,没有形成跳弹,没有造成白杆兵的伤亡。 “队列散开!”张凤仪大吼着下令,无需她多言,白杆兵原本严整的队伍已经轰然解体,在火炮的炮口下结成严密的阵势,这是自己找死。 周围号角声大作,逃跑的刘国能似乎是见到乱石山攻克,又领军杀了回来,配合着罗汝才、李万庆等人封死了张凤仪所有突围的道路,张凤仪咬了咬牙,四周看了一圈,无奈的喝令道:“去传令王副将,收拢军兵退入曹家庄坚守,曹家庄有房屋可避,总比放在野地里挨炮要强!” 第287章 放走 喧嚣的战场已经安静了下来,一队队的营兵俘虏正盘腿坐在原野上,武乡义军的教导正在军情处策反的营兵和将官的协助下统计名字、籍贯、样貌特征等等。 伙头兵跟在后面,统计完一哨便发放一些吃食,那些营兵饿死鬼一般争抢着,惹得维持秩序的武乡义军战士不断用刀鞘和长矛木柄把他们赶开:“都别急,粮食充足,都有的吃,违反纪律脱离队列的不准用饭!殴斗争抢、不听号令的,加二十军棍!” 营军军官都被挑了出来,除了那些主动反正倒戈的,其余的都单独看押在一旁,之后各部营军开完诉苦会后,会对这些军官进行公审。 武乡义军的医兵和护工也在队列中穿梭着,为轻伤的营兵包扎伤口,重伤的则送去后方医院医治,有些营兵发现给自己包扎的护工竟然是女子,惊诧的喊叫起来,惹来阵阵哄笑,那些女护工脸红得跟苹果一般,有些人转身就跑。 “男女授受不亲,啧,还得逼这些女护工多上阵、多适应……”吴成耸了耸肩,如今武乡义军中已经有女子开始任职,大多是军眷,一般是担任护工之类文化水平需求较低的工作,边学边做,女校中的第一批学员还没完成课程,日后也会逐渐填入府衙乃至军中,做些文吏工作。 杜魏石的大学堂、八夫人的女校,若是能成体系的培养武乡义军的基层官员,武乡义军也就能摆脱那些旧官僚、旧官绅,彻底自成一体了。 吴成策马登上乱石山,乱石山上的火炮时不时开几炮,轰击着缩进曹家庄的白杆兵和王自用残部,乱石山攻克后,张凤仪躲进曹家庄中,而王自用果然再一次临阵脱逃,没有遵守张凤仪会和的命令,领着几十名亲兵和老营兵抛弃全军逃跑,如今李万庆正集兵追击而去。 吴成不在乎王自用,沁水河暴涨,他根本没法渡河,就算渡了河还有闯营等部的骑兵等着他,沁水上游是武乡义军的沁源,沁水下游则是武乡义军占据的沁水县,两端都封死了,若是躲进其他小县中,他那几十人如何抵挡得住李万庆的追兵? 如果这都能让王自用逃了,只能说是老天爷要保他一条性命了。 王自用的部属也大部投降,曹家庄里只剩下张凤仪手下的白杆兵和一些死硬到底的营兵残军,不过两三千人,被农民军和武乡义军团团围住。 山顶的土台已经简单的进行了清理,虎大威被火炮轰得残缺不全的尸体摆在一旁,吴成微微一叹,冲身后的绵长鹤吩咐道:“虎大威也是一员猛将,不要亏待了,去买副好些的棺材盛了,之后去太原的时候一起带过去,让许鼎臣去处置。” 绵长鹤点头答应,武乡义军之后会分一部前往太原,不为了攻城,只是恐吓太原城内的官绅,逼他们交些粮草买平安,把投诚的营兵和将官的家眷一起接回来。 “吴兄弟!”罗汝才也策马赶了过来:“老回回额去看了,箭伤无碍,但弩矢上涂了蛇毒,幸亏额及时把他抢下阵送去你们的医棚里,医兵用蛇毒以毒攻毒,他才保下一条命来。” 吴成点点头,白杆兵作战,靠的是重甲、长矛和药弩,武乡义军事先准备了大量治毒的药物,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罗汝才看向远处黑烟滚滚的曹家庄,问道:“吴兄弟,那张凤仪剩下不过两三千人,咱们一波围攻就能解决,为何还不进攻?” “因为我想放她走……”吴成耸了耸肩:“张凤仪没有俘虏的必要,也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但这支白杆兵又不得不除,所以我想要迫降他们。” 罗汝才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的问道:“吴兄弟,那张凤仪死了也就死了,何必搞得这么麻烦?早点解决了这伙残兵,咱们也能早点去潞安府下打粮。” “张凤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背后的秦老夫人!”吴成耐心的解释道:“我们打这一仗,是为了解除咱们在山西的后顾之忧,好进兵河南,秦老夫人留镇西南,明面上是因为要防着造乱云南的土司普名声,免得他冲进四川来,实际上是她功劳太大,朝廷得按一按她。” “若是咱们杀了她儿媳,惹得秦老夫人震怒,像己巳之变时一般自筹钱粮,不管不顾的领兵北上入晋,咱们还去个屁的河南,对付秦老夫人都得焦头烂额了,所以张凤仪不能死,得好好活着回去。” 罗汝才眼眯了眯,盯着吴成问道:“吴兄弟,恐怕你要放走张凤仪,不单单是因为秦老夫人?” 吴成没有立即回答,与罗汝才对视了一阵,这才点头承认:“朝廷如今能调用的强军,一则辽东边军,二则四川云贵等地的土司兵,大凌河之战后,辽东军必受重创,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实力,这段时间内能调动的强军,只有石柱土司为首的土司兵。” “北方各省年年遭灾,咱们进兵河南之后,能拿到多少粮食还未可知,但听了咱们的名号涌来的流民百姓却会越来越多,没有足够的粮食,迟早不战自乱,所以我们很可能还要继续往南走,往南走,迟早会和秦老夫人还有她的白杆兵撞上!” 吴成深吸口气,朝曹家庄遥遥一指:“张凤仪是个有能耐的将领,有和咱们战场交锋的经验,还是秦老夫人的儿媳、能够绝对信任的人物,秦老夫人不可能不用她,至少也会让她跟在身边参赞军务。” 吴成冷冷一笑:“母兄之仇未报,如今又添了个战败之仇,等会咱们再给她添上一个全军覆没之仇,曹操兄弟,你说张凤仪心中憋着这么多仇恨,下次再与我军对阵,她会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必然是怒从心中起,没准还会被怒火冲昏头脑,犯下致命的错误!”罗汝才微笑着接话:“吴兄弟善攻人心,名不虚传,但你如何肯定张凤仪会乖乖投降?” “因为我!”吴成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因为她恨不得食我肉、饮我血、剖我心,所以在报仇之前,她绝不会轻易去死!” 第288章 劝降 不知什么东西落在脸上,张凤仪只觉得冰凉透心,伸手一摸,却是一片晶莹的雪花,张凤仪抬头看去,原本被太阳驱散的乌云又渐渐合拢而来,但这一次空中飘扬的不再是冻雨,而是夹裹着雪花的雪粒,不一会儿,又刮起了凌冽的寒风,扑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雪上加霜!”张凤仪猛然想起这个成语,一颗心不停的往下沉,抬头看向乱石山方向,乱石山上贼寇的火炮忽然停了火,不知是在等待火炮冷却还是在调整射角,乱石山居高临下,重炮能够将曹家庄完全覆盖,官军数千残兵挤在一个小小的曹家庄中,避无可避,连续被轰击了两日,死伤众多。 张凤仪明白在曹家庄困守是死路一条,但她束手无措,若是王自用没有临阵脱逃,全军就不会忽然崩溃,大军尚有一战之力,依托曹家庄重整队列,还有冲出重围的可能,但如今她手里只剩下数千残兵、士气低落无比,别说突围了,就是稳守曹家庄都不可能。 张凤仪长长叹了口气,登上碉楼楼顶,曹家庄里有座地主的庄堡,王嘉胤还在时便被农民军攻陷,张凤仪占据曹家庄后,将倒塌的堡墙和碉楼匆匆修理,把这座庄堡当作指挥所。 碉楼高耸突兀、目标明显,但乱石山上的贼寇炮队却一发炮弹都没射来,整个曹家庄,反倒是这显眼的碉楼最为安全。 “夫人,贼寇还在掘壕”碉楼上坐着的邓恩见张凤仪上来,强撑着站了起来,他腿上被炮弹擦伤,削掉一整块肉去,如今天寒地冻又缺医少药,已经有感染的趋势了,脸烫得发红,站都站不稳。 邓恩毕竟是统军大将,受到了较好的照料,曹家庄里还有无数被炮火所伤的伤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感染至死或冻死。 “贼寇围绕曹家庄掘壕,将整个曹家庄彻底包围了起来”邓恩语气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夫人,待其掘壕完毕,贼寇只需留少许兵力看守便能将咱们困死。” 张凤仪点点头,放眼扫视着周围,无数蚂蚁一般的贼寇正在挖掘壕沟、建设炮位和护墙,更远处,贼寇在与对岸的骑兵一起搭设浮桥,待壕沟挖掘完毕、骑兵过河,以步卒为主的官军残军连逃跑都不可能了。 贼寇还架起了几个铁皮喇叭,一些嗓门大的贼众不停齐声喊着:“曹家庄里官军的兄弟们!咱你们被包围了,逃不出去了!咱们给你们准备了两样好吃的!一样是香喷喷的饼子,一样是炮弹!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大伙陪着你们一起坐下来吃饼子!若是顽抗到底,你们就得吃炮弹!吃饼子还是吃炮弹,全看你们自己选择!” 不少营兵和王自用的残部悄悄逃出曹家庄去投降,过一会儿,他们又会被拉到前线来,挥舞着手中的白面馒头加入劝降的队伍里,曹家庄里官军残军的军心已是摇摇欲坠了。 “贼寇在搭设望楼,望楼上有执旗的贼众,是准备近距离引导炮队轰击咱们了”邓恩露出一丝苦笑来:“当年浑河血战,秦佥书的川军和陈总兵的浙军结阵立营,东虏攻之不得,最后便是靠着火炮得胜,在下侥幸炮口得生,没想到如今却要死在贼寇的炮火之下了。” 张凤仪不知该说些什么,挤出一丝苦笑来:“如今,也只有一死以报君恩了,只可惜没能为母兄报仇,黄泉路上,实在无颜去见父母和兄长。” 话音未落,却见贼寇阵中奔来一骑,挥舞着一面素白旗帜,一路高喊着些什么,过了一阵,在庄前护卫的一名川军将领飞快赶来,脸上有些尴尬的禀告着:“夫人,贼寇有一信使前来,自称是张府管家,名唤张三,求见夫人。” “张三,那贼鸟厮,还敢来见余!”张凤仪勃然大怒:“押来见余!余要亲手剁了他这叛徒!” 不一会儿,几名膀大腰圆的白杆兵押着张三来了庄堡,张凤仪见他过来,怒从心中起,飞快的下了碉楼,拔刀就要去砍张三,张三赶忙嚷嚷道:“三姐儿!您尽管杀小人!但杀了小人,这曹家庄里数千弟兄都要与你陪葬!武乡义军愿意放你们离开!先听了他们的条件再动刀不迟!” 张凤仪一愣,随即手腕被人抓住,回头一看,却是邓恩的亲兵,邓恩被一名亲兵背着,也赶了过来:“夫人,且听听他所言再杀不迟。” 张凤仪冷哼一声,立在原地,张三松了口气,挣脱了几名白杆兵的钳制,朝张凤仪拱了拱手:“三姐儿,武乡义军有言,川军家在西南,各部义军家在北方,平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拼个你死我活?武乡义军原放开一条路让白杆兵离开,至于其他各部官军,武乡义军优待俘虏,只要放下武器,都能得到粮食和救护!” 周围的军卒一阵骚动,张凤仪冷眼扫视着张三,怒道:“妖言惑众!武乡贼已将曹家庄围死,取我等性命,不过一次进攻的事,怎会这般好心放我等离开?” “因为武乡贼还要留兵攻打太原府,三姐儿,山西今年遭灾,粮食不足,贼寇皆为粮草所困,所以才集兵打了这一仗!”张三解释道:“在这沁水河畔围歼了官军主力,太原守军便所剩无几,太原城中囤着朝廷的漕粮军粮和各地税粮,夺下太原,便能解诸部燃眉之急。” “但武乡贼起兵时间太短、底蕴不足,把老兵、炮弹和粮草浪费在曹家庄有何必要?故而吴帅亲笔书信给予承诺,愿意放开通往潞安府的道路,白杆兵可就此离开,为表诚意,白杆兵只需卸下盔甲和长矛、强弩、盾牌等武器装备,可携带短刀腰刀离开。” 张凤仪扫视着周围的军卒,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期待,不少伤员强撑着伤躯赶了过来,都是满眼期待,张凤仪犹豫不决,侧头压低声音与邓恩商议:“邓恩,你觉得可信吗?” 第289章 食言 贼寇缺粮,此事倒不是妄言,王自用围攻太原,不就是为了夺太原之粮?武乡贼还得管着沁州十几万百姓和那么多涌入的流民灾民,缺粮只会更严重!”邓恩皱眉分析道:“张三所言,倒也合乎逻辑,官军沁水河大败,虎大威全军覆没、炮毙身死,王自用临阵脱逃、抛下全军只带了几十骑逃跑,咱们这一千多白杆兵,伤员不少、军心散乱,也不可战,太原守军只剩下尤世禄手下的三千多人,太原那么大一座城,如何能守?” 邓恩看向四周,眼中满是不忍:“再者,若贼寇纵兵围攻,弟兄们还能有死战之心,可如今武乡贼留了一条活路,弟兄们军心士气都已经散了,咱们若是不答应,恐怕会被弟兄们押去投降了,若是武乡贼守信,退入潞安府中,咱们还能休整重编,若是武乡贼不守信,他们优待俘虏,弟兄们好歹也能吃上东西、得到救护。”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余接受贼寇的条件?”张凤仪摇了摇头:“不行,张家一门英烈、秦家忠勇之家,余为张家之女、秦家儿媳,怎能与贼寇私相勾连?贼寇从来无信无义,不过伪作仁善,怎能轻信?要降你们去降,余誓死不降!” 张三见张凤仪犹豫不决,当即劝道:“三姐儿,小人看着您长大,又怎会一点感情没有?若是武乡贼不守信,小人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取那吴贼的性命,再说了,您若是在这曹家庄战死了,倒确实是成全了您自己的名声,可老夫人和大爷、二爷的仇,谁去报?” 张凤仪浑身一震,张三微微一笑,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呈给张凤仪,张凤仪解开包布,却是一个古朴的手杖,顿时泪如涌泉,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句:“阿娘!” “老夫人于张家祠堂服毒上吊自尽,大爷于公审会上被斩首,二爷自尽而死,四爷至今还被贼寇扣在沁水县”张三趁热打铁,挤出两滴泪来:“三姐儿,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解救四爷,您若是就这么去了,张家的希望就彻底没了!三姐儿,名节固然重要,但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请三姐儿以大局为重,忍辱负重一时” “你还敢在此饶舌!”张凤仪怒吼一声,手中手杖攥得咔咔作响:“若非你背叛张家放贼寇入窦庄,母兄又怎会丧了性命?” “三姐儿,您冷静想想,曹文诏都全军覆没了,小小窦庄如何能守住?若让贼寇攻破窦庄,谁人能活?小人主动放贼寇入庄,好歹还能混个一官半职,照料照料四爷”张三抹着泪,叹道:“四爷是个只会读诗书的,耕种经商一概不懂,若是没人照料,迟早要饿死,小人也是不得已啊!” “三姐儿,如今您面临的情况和小人一样,忍得一时之辱,才有报仇的机会啊!” 张凤仪垂下头去,依旧犹豫不绝,身后传来幽幽一叹,回头一看,却见邓恩冲他惨然一笑:“夫人,您的名节紧要,在下这老头子,本该死在浑河战场上,活了这么多年,算是赚了,名节性命都无所谓了,今日就让在下替您下了这决心!来人,下了夫人的兵器,拿绳来绑了,今日是我等哗变,绑缚了夫人与贼寇勾结,一切与夫人无关!” 几名亲兵凑上前来,张凤仪木然的看着他们卸了自己的兵器,拿麻绳将自己绑好,仰天长叹一声,恶狠狠的对张三喝道:“张三!若是你欺瞒我等,余便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曹家庄中张凤仪的大旗倾倒,一面素白的旗帜升起,过了一会儿,曹家庄中的残兵抬着伤员蜂拥而出,在武乡义军的防线前扔下武器和盔甲高举双手,准备良久的武乡义军教导领着战士出阵,将这些投降的残兵引导去战俘营中。 又过了一阵,那一千余白杆兵也从曹家庄里列阵而出,卸下盔甲、扔下长矛盾牌等兵器装备,等待武乡义军放开道路。 张三和几名邓恩的亲兵带着被绑住的张凤仪穿过义军防线,来到吴成所在的望楼,吴成微微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女将:“张夫人,在下便是杀你母兄、灭你张家的吴贼,听说你要挖我心肝祭奠母兄?在下就在此处,请张夫人动手,在下绝不反抗。” 张凤仪被麻绳绑住,如何动得了手?吴成语气里浓浓的讽刺味她又怎会听不出来?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咬着牙说道:“吴贼,希望你重信守诺、放我等离开,否则吾做鬼也要食汝之肉、挫汝之骨!” “张夫人放心,在下手里有你母兄的人头,用不着再添上你的性命!”吴成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但你也说了,贼寇从来是无信无义、伪作良善的,我也不能让夫人打诳语不是?” 望楼上的亲兵一齐动手,将张凤仪的亲兵砍翻,绵长鹤奋力吹响木哨,随即木哨声响彻四周,乱石山和围庄阵地炮位上的火炮一齐开火,在白杆兵军阵附近炸出一道道裹着白烟和泥土的“喷泉”,白杆兵顿时大乱,武乡义军和农民军跃阵而出,将措手不及的白杆兵包围起来,黑洞洞的铳口直直瞄准着他们,“投降不杀、优待俘虏”的喊声远远传来。 “吴贼!无信无义!”张凤仪牙呲目裂,破口大骂:“张三!你这鸟厮,竟敢诓骗吾!早该一刀剁了你这狗才!” 张三淡淡一笑,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冷笑道:“夫人,张三是在下为张家当狗时的名号,如今在下是武乡义军的新兵刀盾科总教官,在下做了人,自然得有人的名号,如今唤作张散!日后还请夫人注意,别唤错了名号。” “张夫人,我确实要放了你,但白杆兵不能留,他们若是不投降,咱们也只能把他们歼灭在此了!”吴成耸了耸肩:“解了张夫人的绑缚,还她兵器、送她匹马,备好干粮银两,让她离去。” 几名亲兵上前解开张凤仪的绑缚,张凤仪怒目瞪着吴成,此时远处喧嚣的战斗声已经平息了下来,没了长矛盔甲和掩体的白杆兵如何能抵挡武乡义军的炮火和火铳?有些人在邓恩的带领下试图顽抗,统统被当场轰杀,死伤了数百人,剩下的只能抛下兵器跪地投降。 张凤仪喘着粗气,看着被亲兵环卫的吴成和张三,明白自己即便放手一搏也不能报仇,反倒白白失了性命,恶狠狠的骂道:“吴贼!他日再见,吾必将你碎尸万段!” “那就请张夫人保重自己!”吴成冷冷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等着你来取我人头!” 第290章 沈王 张凤仪渡过沁水河策马西去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李自成渡河而来,找到浮桥边立着的吴成,疑惑的问道:“吴兄弟,你真就这么把那张凤仪放走了?” “歼灭了这两千白杆军,杀一个张凤仪没什么意义”吴成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留她一条命,以后没准会有奇效。” 李自成眯了眯眼,在马上直起身子,看了看远处的俘虏,问道:“那些俘虏的白杆兵和家丁精锐,你真的一个不要,统统送给咱们?” 吴成点点头,这些白杆兵和家丁精锐与明军普通军卒不同,他们是将帅安身立命的宝贝,是用来控制军队的打手,他们在军中是处于压迫者和剥削者的地位,诉苦会对他们起不了作用,要改造他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如今的武乡义军需要飞速成长起来以应付之后的攻略河南,根本腾不出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 没有经过改造、不认同武乡义军理念的军卒,反倒会污染武乡义军的战士,吴成干脆做了个顺水人情,只留下一些军官询问情报、教习战法,其他投降的白杆兵和家丁精锐都送给了农民军,他们是戮杀也好,是强迫入伙也好,总之也不用吴成费心了。 “闯将,你撒在外围的骑兵,都可以收拢回来,咱们和各部反王合兵一处”吴成理了理身上的盔甲:“吓唬人,就得讲究个声势浩大,咱们把俘虏都押到潞安府城去,狠狠敲一笔竹杠!” 潞安府城紧张的氛围依旧笼罩着整座城池,前些日子围攻潞安府城的贼寇忽然撤兵,只留下一部分继续围城,城中纷纷在传朝廷的援兵来了,但过了这么些日子,官军一兵一卒都没有出现在潞安府城下,城中所有人的心头都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大明沈王朱珵尧也是如此,站起身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蹲久了,一口气没提上来,忽然头晕目眩,差点仰面倒在地上,慌得一旁的王府内侍赶忙扶住。 “本王无碍!”朱珵尧摆了摆手,朝草木堆起的“床”上躺着的一名民壮指了指:“记下来,此人是伤口感染,故而高烧不退,王府里有退烧的药,拿来给他服了,这几日灌些米汤补身,撑过高烧应当能活。” 一名内侍匆匆而去,那名民壮的家眷跪在地上不停磕着头,周围的伤员百姓一个个感激不已。 朱珵尧淡淡笑了笑,转身去看另一名伤兵,前些日子流寇疯狂攻城,这些日子也在不断炮轰抛石,朱珵尧出钱出粮募青壮守城,自己也懂些医术,时不时便往医馆里走一圈,为伤兵尽些绵薄之力。 他不是作秀,潞安府城如今还能安然无恙,全靠着他这位王爷和满城的兵将百姓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正为那名伤兵检查着伤口,潞安知府忽然亲自赶来了,满脸都是惊惧:“沈王殿下!贼寇大军又来了,这次来的比上次还多,还押着上万的俘虏,朝廷的援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朱珵尧浑身一颤,周围的百姓内侍都是惊慌不已,朱珵尧见状,撑着床面站起身来,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道:“朝廷若有援兵,怎会轻易就被贼寇击败?此必贼寇乱我军心之计也!无需惊慌,程知府,你去安抚城内百姓,本王亲自去看看情况。” 程知府还想阻拦,朱珵尧却理也没理,出了医馆上了轿,直接登上城门楼子,却见远处漫山遍野都是不断赶来的军兵,一眼望不到头,十余门重炮示威似的摆在军阵前,无数俘虏整齐的排在军阵前,一个个军官被押出来,撕扯着嗓子朝城上报着自己的职务和姓名。 一直宿在城楼里的俞千户此时已是全副盔甲的立在垛口处,见朱珵尧赶来,匆匆行了一礼,捧来几面破布一般的旗帜:“殿下,是白杆兵、虎参将还有大同边军的大旗,加之如此之多的贼寇和俘虏,想来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确实为真。” 朱珵尧手有些微微发抖,扫视着城下无边无际的贼寇大军,问道:“俞千户,若援军真的全军覆没,潞安府城,还守得住吗?” 俞千户惨笑一声,斩钉截铁的答道:“殿下,贼寇军力颇盛,还有重炮可用,援军又已断绝,消息传出去,城内百姓君民必然人心大乱,这种情况下,潞安府不可能守得住的。” 朱珵尧手抖得更厉害,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传来,身子晃了晃,余光忽然瞥见一面鲜红的旗帜,伸手一指:“那面旗是武乡贼?” “红底金字、倡义救民,确实是武乡贼的大旗!”俞千户的目光紧紧随着那面大旗而移动:“殿下,曹文诏所部覆灭后,武乡贼就开始祸乱潞安府,末将与之交手过几回,每次都是大败而归,他们极善蛊惑民心,村寨百姓都悄悄给他们通报消息,甚至帮着他们一起攻打官军和官绅庄堡,此贼极难对付。” “极善蛊惑民心”朱珵尧默默重复着这句话,眼中光芒一闪,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询问。 就在此时,一名被俘虏的营军军官忽然被城外贼寇解了绑缚,他赶忙朝着潞安府城奔来,气喘吁吁的高喊着:“我乃虎参将属下千总官穆成!放我入城!我有武乡贼的书信要呈给沈王殿下!” 守军用吊篮将他吊上城墙,直接把他领到朱珵尧身前,施礼毕,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殿下,武乡贼说为避免城内百姓徒增伤亡,请殿下出城商议,城外贼寇会退兵一段距离,请殿下不用担心安全。” 朱珵尧展开书信细细看着,俞千户冷哼一声,劝道:“殿下,万不能出城啊,贼寇此乃诱敌之计,欲诱殿下出城,将您扣押。” “若是其他贼寇,本王还真不敢出城去!”朱珵尧将书信细细收好,斩钉截铁的说道:“但是武乡贼相邀,本王就有胆子去会一会他们,城内几十万百姓皆是本王的护身符,武乡贼摆出一副爱民敬民的样子蛊惑民心,他们就没法对本王下手!” 第291章 藩王 呜呜的号角声响个不停,城上竖起一根挂着素白布匹的旗帜,围城的武乡义军和农民军开始有序后撤,腾出一个空间供之后双方的谈判。 吴成没有跟着离开,看着亲兵手忙脚乱的搭着帐篷、搬运着吃食茶水、桌椅木凳,身旁的罗汝才玩笑似的冲吴成笑道:“这沈王还真有些胆色,竟然还真敢出城来与咱们谈判,呵!不说咱们会不会对他下手,让天子和朝廷知道此事,不会扒了他的皮?” “他是有恃无恐!”吴成淡淡的说道:“他是看准了我武乡义军最重民心,有潞安府城几十万百姓做他的护身符,我们就没法食言耍阴谋,否则之前在潞安府的苦心经营,都会渐渐散个干净。” “阴谋耍不得,那就堂堂正正杀进城去!”李自成冷哼一声,观察着潞安府高大的城墙:“咱们手里有重炮,这城墙能轰塌,杀进城,拿人堆也能把守军堆死了。” “闯将,你没参与之前围攻潞安府城的战斗,不知内情!”吴成摇了摇头:“这位沈王是个深得民心的贤王,城内守将也是个有能力的,城内上下一心,这潞安府城不是轻易就能攻破的。” “咱们确实可以破城,但必然损失惨重,我们打这一仗是为了日后能安然抄掠其他省府,即便攻下潞安府城,我们也没时间去扎根,最后还是得放弃,反倒白白将咱们宝贵的战士损失在这,要入河南畿南,能战之军自然越多越好,每个战士都宝贵无比。” 李自成皱了皱眉,扭头去看罗汝才等人,罗汝才冲他点了点头,身上包得和粽子似的老回回也附和道:“吴兄弟说得没错,潞安府不好攻,若是能谈判从沈王和城内官绅头上敲诈足够的粮食物资,最好还是不要动刀兵。” 李自成有些不甘的扫了潞安府城一眼,点点头:“也好,吴兄弟,那就看你能和那沈王谈出什么结果来了!” 过了一阵,城上放下几个吊篮来,朱珵尧领着几个内侍到了谈判的营帐处,让吴成好生惊奇:“呵!沈王殿下还当真是信任我等,连个护卫都没带,在下佩服。” “诸位若真要对付本王,带再多的护卫又有何用?”沈王不卑不亢的回了一句,上下打量了一阵吴成:“这位想必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武乡贼武乡军的无牙帅了,人说您血口无牙、有若恶鬼,如今一见方知那传言只是传言,吴元帅不是那般狰狞人物。” 吴成一愣,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无牙帅”的名号?听这沈王的话语,讽刺的意思怕是更多些。 “谢沈王赐予名号,在下这几颗牙齿,是为了救一群流民被人踢落的,在下有幸,亲手砸扁了他的脑袋!”吴成嘿嘿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早听说大明的藩王都是一些贪生怕死、贪暴奢靡的废物,如今见了沈王,才知这传言终究只是传言。” 朱珵尧暗哼一声,迈步进了营帐,毫不犹豫的坐了吴成的主位,吴成倒也无所谓,挥挥手让准备去提朱珵尧的绵长鹤退下,随便寻了个位子坐着。 “吴元帅,你也知道本王无旨出城已是重罪,私下与尔等谈判,更是掉脑袋的罪过,但为了潞安府城里那几十万呢百姓,本王也就无所顾忌了!”朱珵尧抬了抬手:“开门见山,尔等想要些什么?” “沈王坦诚,本帅也不绕圈子,如今山西四处遭灾,我等来潞安府城,就是为了借些粮食度荒,只要借到粮食,我等自然会退去!”吴成笑了笑,揉着指头继续说道:“至于要借多少粮食沈王可以放心,我等绝不会狮子大张口,本帅会派一些人到潞安府城中,清点各处粮仓库房,也请沈王让城内的官绅将家里账簿什么的都交出来让咱们点算,点算清楚,再确定借粮的数额。” “吴元帅这是要一石二鸟啊!点算清楚了,日后拿着这些账簿文册来接管潞安府城,也方便许多是?”朱珵尧阵阵冷笑:“你就这么有信心,你们占据山西?” 吴成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沈王,人人都说你是个贤王,发粮放粥不知养活多少流民百姓,这天下是个什么情况,你心里应当是清楚的,流民越来越多、百姓越来越难,沈王,即便你七代积累,又能养活多少人?” “百姓无以为生、流民充盈四野,朝廷越来越艰难,无力赈济不说,反倒愈加盘剥无度,苛税杂捐、租贷田款年年攀升,可谓敲骨吸髓!”吴成顿了顿,伸出食指直直指向朱珵尧的鼻子:“而你们这些宗室官绅,还在不停的加码加速!” “沈王,你是位贤王,但大明的藩王像你这样的有几个?就在这山西,大同的代王、太原的晋王,哪个不是恶贯满盈?倒卖军资、侵吞土地、走私关外、放贷收祖、欺凌百姓官兵,明太祖使藩王镇守地方、以固国家,如今这些藩王,反倒成了大明最大的蛀虫!” “你是位贤王,但沈藩上上下下的宗亲那么多,有多少人能如你一般贤良?贪索无度、肆意压迫,恐怕才是沈藩宗亲的常态?沈王,你能管得了多少人?” “还有那些官绅,一个个把这大明天下当食槽,把百姓当饲料,只知伸嘴拱食,甚至有人连爪子都伸进去争抢,沈王,你这个连潞安府城都出不去的王爷,能管得了几个人?” “沈王,你心里还是装着百姓的,可这天下的穷苦百姓,你能救得了几个?”吴成看着沈王垂下头去,冷笑一声:“整个大明都是一间朽坏的木屋子,你这一块好木立在屋中,又能撑起多少?从朝廷到地方塌方式的腐败,无药可救!” “有越来越多吃不上饭的百姓,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就能不断发展壮大!”吴成淡淡的笑着,身子往后微仰:“而大明会越来越弱,直到被一把大火,彻底烧尽!” 第292章 皇太极 城上丢下几个吊篮,将朱珵尧一行人拉回城,李自成哼了一声,扭过头问道:“吴兄弟,你觉得这沈王会信守承诺吗?” “他会的!”吴成毫不犹豫的答道:“这个沈王是个有责任心、心里装着百姓的王爷,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他一定会履行承诺的。” 吴成顿了顿,看着坐在吊篮朱珵尧,他似乎也在看着这边,吴成微微摇了摇头:“这大明,不是没有贤王、猛将、名臣、忠良,但却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局面,破鼓万人捶,大明已经不是靠一两个人就能拯救的了。” “所以咱们就得彻底推翻它!”罗汝才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此战过后,咱们也要各奔东西了,你们两个准备去河南闯荡,额曹操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高闯王来过几次书信让额去畿南助他,额就跟他去直隶闯闯,没准还能进兵京师,在天子脚下大闹一番呢!” 几人都是一阵哄笑,老回回也说道:“额也不和你们一起往南走了,额要回陕西、去甘州,当年咱们数万回民会同汉民兄弟一起起事,结果兵败军散,额如无头苍蝇一般不停的逃,一路逃到山西来,如今额在你们武乡义军的身上学了不少本事,也是该回家闯闯了,陕甘的回民汉民也需要有个领头的人,待额在陕甘扎下根来,日后没准能和你们一起夹攻洪屠那厮。” 吴成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一匹快马奔来,马上骑手跳下马来行了一礼,给李自成递上一份军情奏报,李自成拆开看了看,脸色微微有些凝重,双眼微微眯了眯。 吴成注意到李自成的表情,当即问道:“闯将,是何处有紧急军情需要处置?” “无妨,跟咱们关系不大”李自成摇了摇头,将那军情奏报递给吴成:“闯王送来的紧急军情,大凌河城里的祖大寿扛不住了,杀了主战的何可纲,领军投降东虏!” 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大凌河残破的城墙上,一名身穿橙黄棉甲、身材矮胖、面色赤红、眉清目秀的汉子沿着城墙缓缓走动,看着城外原野中一眼望不到头的降军和人间地狱一般的城内。 从七月开始至今,大凌河城被围数月,城内早已断粮,被围的上万关宁军吃完了粮食吃虫鼠、吃完了虫鼠吃战马、吃完了战马吃尸体,到最后连尸体都吃完了,实在吃无可吃,便将修城的民夫集中起来、屠宰食用,连民夫都快吃完了,便把军中的伤兵、饿得虚弱的老弱兵卒也当成了储备粮,将大凌河城变成了一座吃人的地狱。 祖大寿投降之时,城内连人肉都要靠争抢才能吃上一口,一万余关宁军的精锐,一个个饿得都脱了人形,不少人连站也站不起来,哪还有半分广渠门之战时那支让皇太极的八旗兵都感到无比棘手的强军模样? “军将用命、士卒坚韧,大明之败,从来就不是败在战场之上!”皇太极淡淡的评了一句,大凌河之战旷日持久,自己手下的五万大军也损失不少,但好歹还是胜了,张春兵败被俘、祖大寿投降,袁崇焕主政辽东培养出来的种子全军覆没,自此之后,明廷在辽东再无可战之兵,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皇太极没了后顾之忧,可以安然对付林丹汗,吞并整个蒙古、剪除大明羽翼。 万里长城、九边军镇,明廷能守住几个? “大汗!”一名身材雄健、身穿白色棉甲、留着八字胡的汉子快步来到皇太极身边,正是在此次大凌河之战中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的镶白旗旗主、掌吏部事多尔衮:“弟带着那帮朝鲜的官在战场上转了几圈,又恐吓一阵,一个个都吓得瘫软了,等他们回了朝鲜,想来那首鼠两端的朝鲜王也会仔细考虑考虑了。” 皇太极点点头,他刚登位时为剪除侧翼威胁、斩断毛文龙利用朝鲜土地招降辽东汉民屯田的计划,命阿敏为主帅攻伐朝鲜,毛文龙和朝鲜联军大败,毛文龙逃奔皮岛,而朝鲜则被迫屈服于后金,结为兄弟之邦。 但这个“兄弟”却一直不老实,明面上服从后金,私底下却依旧和明廷勾勾搭搭,只是皇太极一直忙着处置努尔哈赤留下来的烂摊子,顾不得理会它:“明廷毕竟对朝鲜有再造之恩,刀子没砍到身上,朝鲜不会轻易倒向我大金的,之后免不了还要再打一仗,若是能彻底压服朝鲜,便能获得朝鲜水师相助,截断明廷自山东运粮于辽东的航线,日后攻略辽东便能轻松不少。” 多尔衮笑着点点头,扫了眼城外的俘虏,眉间渐渐皱起:“大汗,您真信那祖大寿是诚心投降?那厮不是个讲信义的,怕是会寻机悄悄逃回明国。” “他逃不逃本汗都无所谓,招降祖大寿,本来就只是为了树一块牌坊而已!”皇太极淡淡的回道:“父汗当年起兵之时,辽民皆视父汗为救世之主,沈阳、辽阳,多少城池是汉民开城才为我大军攻陷?但父汗末年屠戮辽东‘无谷之人’,以至汉民至今反乱不断,我大金有崩解危局,那袁崇焕说五年平辽,彼时我大金的局面,怕是撑不过两三年。” “崇祯年,阿敏屠永平四城,以至于这大凌河里的守军宁愿吃人也不愿投降,墨尔根戴青,大明坐拥两京一十三省、人丁数亿,若是每座城市都如大凌河这般死硬到底、每个汉民都如辽东汉民这般造乱不断,女直诸部人丁才多少?能啃得动多少城池、杀得了多少头颅?” “所以咱们得立起牌坊来,让汉人知道我大金和以前不一样,只要投降,就能给予优待!”皇太极冷笑一声:“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第三个,大金不该只是一个边鄙蛮夷之邦,而要像蒙元一般入主中原,如此,咱们就离不开汉人的协助。” “大汗教诲,弟牢记于心!”多尔衮微微屈了屈身子,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范家送来了关内的情报,毛文龙旧部孔有德等人在吴桥兵变、正在调头回攻山东,山西的流寇匪贼贼势日昌,据说围歼了入晋的白杆兵,山西已是无兵可用,匪贼还冲入河南和直隶等地大肆造乱,明国那小皇帝,恐怕是焦头烂额了。” “内忧外患,与我大金天命末年是何其相似?”皇太极哈哈大笑起来:“但那小皇帝又有何本事扭转局势?天命,已不在明矣!” 第293章 召对 杨嗣昌扶着路旁一棵大树微微喘了口气,煤山并不高耸,但这下雪的天气里,登山的石板道湿滑难行,让他走得步步艰难。 领路的曹化淳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吩咐身边的小内侍去扶杨嗣昌,微笑着说道:“杨御史,天子等的焦急,不是休息的时候,劳您坚持坚持,咱家再提醒一句,您也别嫌咱家聒噪,天子心情很是沉郁,您说话可得注意些。” “谢曹公公提点!”杨嗣昌恭敬行了一礼,心中却冷哼一声,按照往日的规矩,百官面见天子,总得给这些天子身边的太监准备些孝敬,免得这些家伙私下里在天子面前乱嚼舌头,可这一次曹化淳却分文没收,反倒对他客客气气的,杨嗣昌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是曹化淳好心,必然是天子准备对自己大用了。 可在如今这朝堂,被天子重用,和坐在刀尖上有什么区别? 杨嗣昌抖擞精神,跟着曹化淳一起行了一阵,来到煤山东坡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却见一棵歪脖老槐树下,身穿黄袍的大明天子崇祯正立在雪中,俯瞰着大明京师。 杨嗣昌赶忙行礼,崇祯却摆了摆手,让一名内侍去为杨嗣昌撑起伞盖遮雪:“杨卿来了,这大雪纷飞的,又是私下召对,不必多礼了,过来与朕一起看看这京师城。” 杨嗣昌听话的立在一旁,崇祯扫视着在大雪中银装素裹的京师,闲聊一般的说着:“先帝在时,朕年幼,尚未就藩出阁,先帝与朕兄弟情深,允朕暂居慈庆宫后的勖勤宫,朕偶尔在这紫禁城中游耍,有一日,登上这煤山,就在此处俯瞰京师,彼时震撼之心无以言表,百万之民、楼阁林立,在这煤山之上,也一眼望不到头,当时朕就在想,是何等的盛世,才能拥有这么一座恢宏的京城。” 杨嗣昌俯瞰着京师城,深吸口气,答道:“成祖治隆唐宋、远迈汉唐,故而有此盛世之都!”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崇祯默默念了一句,苦笑一声:“两百余年,传到朕的手里,这大明的天下,怎么变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东虏北虏造乱于外,山陕甘宁贼寇反乱不断,山东兵变、河南民乱、江南奴变、湖广苗乱、福建广东西番海寇滋扰沿海、安南莫氏侵袭广西、云南普名声大兴彝乱、川贵奢安残部依旧造乱不止”崇祯深深叹了口气:“这大明天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朕整日殚精竭虑,这天下却依旧一天天的败坏下去” 崇祯顿了顿,扭头看向杨嗣昌:“杨卿,你说朕还能中兴大明吗?你说这大明天下,还能有一天拥有成祖时的盛世景象吗?” 杨嗣昌心中一酸,双目清明而坚定,慷慨激昂的答道:“陛下,时局艰难,但国事并非不可为,国朝尚有忠臣良将,尚有两京一十三省,陛下只需坚定信心、选贤用能、君臣上下一心、共克时艰,必然能平靖大明天下!” 崇祯怔怔的看着杨嗣昌,这位年轻的御史的进言,不知怎的,忽然让他想起袁崇焕来,当年袁崇焕平台召对,也是和杨嗣昌一样看起来自信满满、慷慨激昂,最后却五年平辽平到了自己门前,让崇祯感到深深的耻辱和背叛,一怒之下将他凌迟处死。 崇祯没有回应杨嗣昌的话,扭头看向东北方向,大凌河之战大明可谓大败亏输,崇祯心里清楚,此战战败有两条主因,一则战走不定,孙承宗主张放弃大凌河、丘禾嘉却主张坚守大凌河,两人互不相让,以至于要走不走、要战不坚,战守准备并不充分,东虏袭来之时便匆忙迎敌、举止失措。 二则,在于辽东军将官吏不合,自己想拿来替代祖大寿的吴襄不服丘禾嘉,祖大寿不服孙承宗,孙承宗和丘禾嘉之间也矛盾不断,辽东的官将互相扯后腿,又怎能赢得了上下一心的东虏? 天启年间,袁崇焕任辽东巡抚,同样主持修筑大凌河城,但东虏大军一来,他便果断退兵收缩回锦州,据守宁锦获得宁锦大捷,袁崇焕是个胆大妄为的,拿着尚方宝剑就敢私斩大将,又有天启年间的成功案例,哪怕得了自己的圣旨,依他的性格恐怕也会擅自退兵缩回锦州,不会像孙承宗一般被一道圣旨就逼得出兵。 袁崇焕或许无能,但他主政辽东三年,辽东的军将官吏被他压得服服帖帖,面对这么一个真敢拿尚方宝剑斩杀大将的疯子,谁敢在他面前炸毛? 崇祯幽幽叹了口气,若是袁崇焕还在辽东,此次大凌河之战,也许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崇祯收回视线来,上下打量着杨嗣昌,只见他不卑不亢的立在原地,低着头等着崇祯继续说话,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杨嗣昌是个有能力的,但他的能力真的能平靖天下吗?恐怕又是个如袁崇焕一般满嘴大话的家伙,三分才干吹成十分。 可如今的大明,又有几个官不是牛皮吹上天的呢?又有几个官吹牛之后,真正敢主动担责做事的呢? “也许该给他一个机会”崇祯心中默念着,抬了抬手:“杨卿,你此番话深得朕心,你的才干朕一贯欣赏,此番召你前来,也是想知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解此局。” 杨嗣昌正要说话,崇祯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上的奏疏,朕都看过了,朕清楚,这些奏疏,朝中百官都看着,很多话不能在奏疏里说,在这里,你可以畅所欲言,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 崇祯抬头扫视四周,周围的内侍宫女都识趣的退开,只有王承恩和曹化淳留下来撑着伞盖,崇祯轻轻点点头:“杨卿,你来之前,朕便有了决定,你父亲不再戍放袁州,让他白身回乡去,你升任兵部右侍郎,暂且入京,伴朕左右。” 杨嗣昌心头一颤,天子开了条件,自然是为了让他毫不隐瞒的献策,若是自己的策略不能让天子满意,这些优待不过是过眼云烟。 “臣谢陛下隆恩,必拼死以报君恩!陛下,臣腹中确有几条粗陋之策,供陛下抉择。” 第294章 对策 崇祯抬抬手示意杨嗣昌继续说下去,杨嗣昌暗暗吐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陛下,臣之策说来简单,不过十二字而已——先急后缓,先内而外,先易后难。” “何解?”崇祯来了点兴趣,身子微微站直了,杨嗣昌见状,更加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解释道:“陛下,如今四方纷乱,但诸事也分轻重缓急,江南奴变、湖广苗乱、福建两广的夷扰,此等乱事,不过是疥癣而已,无碍于大局,朝廷只要腾出手来,单靠一省之力便能解决,故不足为虑。” “川贵云南之患,造乱土司欲在西南重现万历年东虏老奴之举,老奴崛起皆因我大明轻视之故,朝堂陷于国本之争,高淮乱于辽事,放任老奴一统女直三部,以至制无可制,故而对付西南诸部土司,只需依规蹈矩、以蛮制蛮即可,陛下当给予秦老夫人更多信任,有她镇守西南,定然安然无忧。” 崇祯轻轻点点头,杨嗣昌继续说道:“其余零星民乱,不过乌合之众,陛下无需费心,天下虽纷乱不休,但如今最紧要者在于三处——山东兵变、山西贼乱、辽东东虏。” “山东登莱,乃是辽东重镇的后勤之地,辽镇粮草、军备、物资,多靠登莱海运,孔有德等人若占据登莱,等同斩断辽镇命脉,辽镇必然大乱,若此时东虏趁隙攻打,辽镇被破,则京师危在旦夕!” “二则山东毗邻京畿,往京师一路一马平川,若乱军转兵往京师而来,京师必然危急,且山东乃是沟通南北的漕运要道,若乱军占据山东截断运河,京师百万人口、边镇那么多兵马,如何能养活?” “故而山东乱事最为紧要,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杨嗣昌朝崇祯行了一礼:“陛下,大凌河战后,东虏军兵也损伤不少,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南侵,臣请陛下调蓟镇留守的关宁精锐入山东平乱,叛军新叛、人心不齐,又有孙巡抚坐镇登州坚城、火炮众多,此时若雷霆一击,叛军必然哄散,山东兵变自然可平,此即先急后缓之策。” 崇祯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来,看向京师:“辽镇新败,关外精华全军覆没,辽镇只能闭门自保,东虏恐会集兵效仿己巳旧事,此时蓟镇万般紧要,守军不可轻动,之前周阁老与朕说,孙元化在登州大兴土木、购置火炮,将登州修筑得如铁桶一般,叛军必不可攻取,加之孙元化对孔有德等人优容有加,叛军因缺粮而哗变造乱,只要补足粮饷,想来是能够招抚的,朕觉得周阁老所言有理,暂且等待孙元化招抚结果再做处置。” 杨嗣昌眉间一皱,周延儒当然希望孙元化能够招抚叛军,毕竟孙元化这巡抚之位算是他扶上去的,但若是叛军不受招抚,错过了这最佳的平叛时机,之后恐怕就要耗费成倍的精力和人力物力去平靖山东了。 只可惜己巳之变给崇祯留下的心理阴影太重,他根本不敢冒险抽调蓟镇的精兵去平叛,天子心中既然有了打算,杨嗣昌还能说些什么呢? “陛下乾坤独断,此事自然由陛下裁决!”杨嗣昌吹捧一句,直接略过这一策,继续说道:“陛下,先内而外便是对付东虏之策,东虏虽凶蛮,但终究只是外患,造乱于国朝肩臂之地,即便侵入腹心,也不能久留,而流寇匪贼则祸乱于腹心之内,若听任腹心流毒,脏腑溃痈,精血日就枯干,徒有肩臂又有何用?故而平东虏非我大明紧要之事,平贼寇才是朝廷重中之重!” “贼寇兴起,与东虏有不少关系,如今造乱秦晋的流寇、武乡贼、交山贼等部,不少便是己巳之变中哗变反乱的勤王之军,曹文诏、张凤仪接连兵败,也是因为朝廷被大凌河战事困住,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援,朝廷每次集中精力对付东虏,贼寇便会趁势而起,自天启年至今,无一不是如此。” “故而臣请陛下行先内而外之策,与东虏暂且停战,集中力量围剿腹心之地的流寇匪贼,平靖腹心之后,方能全力对付东虏!”杨嗣昌悄悄瞥了一眼崇祯的脸色,见他面上没什么改变,只是低头沉思,这才继续说道:“陛下,东虏大凌河得胜,辽镇只能闭门自保,东虏无后顾之忧,必然先动手剪除我大明羽翼,以平定侧翼,短时间内不会与我大明再开战,陛下正好借机从容布置。” “一则,可暗中选派官吏前往辽东,以和谈为名麻痹东虏,使东虏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二则,当于宣大等地增开马市,以市赏重利诱林丹汗与蒙古诸部,使其协助我大明牵制东虏。” “三则,朝鲜虽被迫屈从东虏,但国朝于朝鲜有再造之恩,朝鲜国内奉迎大明的势力依旧广大,陛下可暗遣使者入朝鲜将这些势力组织起来,鼓动朝鲜叛虏归明,东虏欲侵吞蒙古诸部、又要对付朝鲜,必然无暇南顾,我大明便有时间调兵遣将、编练兵卒、全力围剿流寇匪贼,若是顺利,待东虏腾出手来,我大明腹心之患亦解,剿寇之后亦有强军良将能用,正好能与东虏对抗。” “此策朝中反对之声必然不少”崇祯摇了摇头:“国朝两百余年,从未听过与外虏议和之事,若朕开此先例,怕是会为天下万民唾骂。” 杨嗣昌心中一沉,崇祯到现在还想着自己的名声,没有他的支持,此策如何能行?可若是不能与东虏的对抗中挣脱出来,又如何能集中力量对付贼寇? “陛下,英武如汉高祖、唐太宗,尚有白登、渭水之盟,与虏议和,又损伤了他们的英明吗?”杨嗣昌急切的劝说道:“陛下,朝中百官,以大言邀名的多、公心为国的少,他们聒噪几句,陛下全当鸟叫便是,不必理会。” 崇祯轻轻点了点头:“此事容后再议,第三策当是对付流寇匪贼的?如何解释?” 第295章 易难 杨嗣昌暗暗一叹,抖擞精神,答道:“陛下慧眼,先易后难确实是臣专为对付流寇匪贼而制定的策略。” “陛下,流寇匪贼数十部,诸部有大有小、有弱有强,有死硬到底的,也有欲受抚投诚的,不可一概而论,当针对各贼采取不同的策略,先易后难,逐步扫除诸贼、孤立巨寇,然后可集中军力围剿之。” “诸部反贼之中,如今以武乡贼、闯贼、张贼三部最为猖獗,其中武乡贼植根于沁州,实力最强,闯贼盘踞辽州,实力次之,张献忠张贼只占据一些小县,尚处于流动造乱的状态,实力最弱,其余贼寇,要么是流窜四方的流寇,要么是势单力薄、兵弱人少的匪盗,一支精兵便能尽剿之,不足为虑。” “故而朝廷首要打击之目标,就当放在这些势单力薄的匪盗流寇之上,一则无需耗费太多人力军力和钱粮便可收获功效,二则此类盗匪流寇战力不济,不能给官军造成巨大伤亡,正好借此练兵,三则此类盗匪流寇力量弱小,故而易将其逼入绝境,穷则思变,待其势穷,便能效王自用之事招抚之,借其军力壮大官军,三则荡平此类贼寇,亦能孤立武乡贼等巨寇,朝廷也能集中精力对付他们。” “对付三大巨寇,亦当行先易后难之策,张贼无稳固的州府地盘,可先逐灭之,闯贼新踞辽州,根基不稳,攻破辽州,便能逐灭之,武乡贼扎根沁州日久,乡野小民也对其笃信颇深,此贼最难对付,必须分割其与其余巨寇的联系,集结数十万兵马四面围攻,除了沁州三城,四野乡寨也要清理一遍,否则不能将其连根拔起,要平灭此贼,朝廷也要积蓄足够的实力,故而此贼当留待最后再处置。” “武乡贼如此难对付?”崇祯自言自语了一句,问道:“先易后难,此策倒是有些道理,但若是放任其不管,日后岂不是制无可制?” “陛下,先易后难之策,不是放任巨寇不管,而是在和他们抢时间,要对付这些巨寇,朝廷没有十余万可战之兵、数百万粮饷准备、数年攻伐拉锯是绝不可能的,朝廷也需要时间积蓄力量,在此期间,自然也得想方设法的削弱贼寇!”杨嗣昌解释道:“陛下,之前锦衣卫在沁州所行之事,臣以为便是弱贼根本的良策,但许鼎臣无能,不能内外配合以弱贼寇,使武乡贼能安然处置内部的锦衣卫,再转兵歼灭山西官军。” “如今陛下既然准备将许鼎臣拘捕入京,可择一良臣接替山西巡抚之位,抽调一支可战之兵为其资本,锦衣卫造乱于内,这支强军呼应于外,使武乡贼两不相顾。” 崇祯点点头,示意杨嗣昌继续,杨嗣昌理了理思绪,继续说道:“先易后难之策,还有两策必不可缺——足兵足食、借民之力。” “朝廷官军欠饷日久、可战之兵又少,故而屡屡为贼所败,陛下请细想,山西紧邻九边军镇,但无论是宋统殷还是许鼎臣,都不敢大规模调动边军剿贼,何哉?全因欠饷,担忧调动边军却无饷银抚恤,反倒致使边军哗变叛降贼寇,若足食足饷,有边军助战,又怎会有如今贼势日昌的局面?” “官军可战之兵太少,被贼围攻,便险象环生,即便得胜,也无法尽剿贼寇,曹文诏、张凤仪之败皆是如此。” “陛下,据臣估计,欲平灭三贼,至少要十二万可战之兵,要练新兵,则需备齐饷银最少二百八十万两,以朝廷如今的岁入,绝无可能给付如此巨量的饷银!陛下,当年万历爷为定辽事而加征辽饷,养出了我大明第一强军,如今贼势日昌,请陛下下旨加征剿饷,以供朝廷练兵剿贼之用。” “剿饷一事,朕看过你的奏疏”崇祯面色不改,问道:“百姓本就辛苦,若再加征剿饷,岂不是让百姓负担更为严重?” “陛下应当知晓,武乡贼在沁州征五成重税,闯贼在辽州征税更多,然而百姓却并不以为重,故而加征剿饷并非不可行!”杨嗣昌赶忙回道:“再者,剿饷不过临时摊派,待贼灭尽,剿饷自然可停,暂累百姓数年,除此心腹大患,使海内平靖。” 崇祯点点头,没有说话,杨嗣昌继续说道:“有饷银,便能练新军,山西乃贼寇根本之地,此处练军易被贼寇围击,臣以为,练军之地当在陕西、直隶之地,一则两地毗邻边镇,可选拔边军骁勇作为新军骨干,二则两地流民不少,可自流民之中拣选青壮成军,三则两地左右包夹山西,一旦有事,便能协同围攻,四则陕西、直隶皆有零星贼寇未除,正好也能给新军以战练兵。” “足兵足食之外,还需借民之力,陕西、山西剿寇的战事中,地方官绅出力不少,比如那沁水张家,满门忠烈,若非他们鼎力支持,宋统殷、曹文诏便有断粮之忧。” “陛下当知,武乡贼在沁州等地搞清丈分田、减租减息、公审地主,山西官绅人人惊怖,闯贼、张贼劫掠官绅,亦为天下官绅所厌弃,官绅便是附贼也是迫不得已,那些势力广大的,更是心向朝廷,为了自家产业性命,他们只能成为朝廷最坚定的支持者,朝廷亦当给予他们更多的信任,臣以为,陛下可下旨放开山西、陕西等地官绅团练,贼寇疲于应付各地团练乡勇,朝廷也能腾出时间精力来编练新军。” “只恐拥兵自重!”崇祯淡淡的说了一句,叹了口气:“杨卿,你的这些法子,朕还需与内阁商议商议,但征募剿饷、编练新军一事,朕准了,你就以兵部侍郎衔总督宣府镇、蓟镇、直隶等地编练新军,陕西山西确实需要一位有能的大员镇守,朕准备让洪承畴接山西巡抚、兼大同、三关两镇总督,另择一人接任三边总督编练新军,陕西巡抚之位,朕也准备换个人,配合筹饷练兵,你可有人选推荐?” “陛下既然问到,臣也不藏私,陕西巡抚一职,臣举荐右佥都御史、福建巡抚熊文灿,熊文灿有招降郑芝龙的经验,理政地方也颇有成绩,陕西如今大战已歇、只在扫尾,熊文灿定能胜任!”杨嗣昌毕恭毕敬的答道:“至于三边总督一职,既然要练新军,就需要一个知兵事、心系国事,且意志坚定、熟悉贼寇作战风格的大臣,臣想到一人,此人天启年间不满魏忠贤专权而弃官,如今正赋闲在家,且正好是山西代州人,贼寇造乱山西,此人也曾上疏陈言剿寇之策,颇有兵才。” “三边总督之职,臣举荐前吏部稽勋司郎中——孙传庭!” 第296章 摆烂 “前方急报,老回回已至渭南,流民灾民依附者众,人马数万,左游击擒获了一名贼首,据他交代,老回回此番入秦只是过境,意欲往甘州而去”贺人龙抱着一把长剑,朝案桌后低着头查看地图的洪承畴汇报着:“如今正在甘州的李部司也派了使者来联络老回回,他们似乎是准备合兵一处了。” “甘州回汉杂居,老回回在回夷之中颇有威望,此贼冒险兵回甘州,是准备学武乡贼那样,依托数十万回夷在甘州生根了!”洪承畴判断道,将手中奏疏扔在桌上:“既然是过境,那就与我等无关,哼,本官过完年就要卸任了,让熊太蒙和孙伯雅他们头疼去。” 贺人龙撇了撇嘴,埋怨起来:“他娘的,天子也不知怎么想的,咱们辛苦剿贼,好不容易安定了陕西乱局,临门一脚的时候,却派了别人来摘桃子。” “天子手里无人可用,山西毗邻京师、居高临下,又绝不能放弃,只能让咱们强行顶锅了”洪承畴幽幽一叹:“这天下问题再怎么困难,都能想出办法来处置,但问题扎堆一起来,顾此失彼,便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天子毕竟不是太祖、成祖。” 贺人龙脸上一阵尴尬,赶忙转移话题:“洪督,周阁老送来的那书信您也看了,那杨嗣昌的策略可行否?末将看来,条理清楚、有根有据,应当是能用的。” “杨嗣昌的策略看似明智,实则是在赌博!”洪承畴冷冷一笑:“赌东虏不会不能南窥、赌朝廷能在贼寇发展壮大之前,征募足够粮饷、编练足够新军!” 洪承畴将桌上一封书信拾起,挥了挥:“举例而言,这剿饷一事,天子久居深宫,不知内情,所以才被杨嗣昌巧言蛊惑,朝廷赋税,明面上的从来不多,田税不过三成,辽饷加征每亩三厘五毫,崇祯初年均输每亩加税一分二厘,加上如今剿饷每亩加收六分,加在一起也没有武乡贼的五成重税多。”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官府征税,何时按照明面上的征过?三成税,各种巧立名目,征到七成便已经算是清官好官了,更别说还有地主官绅在其中上下其手,借机提租提贷、勾结官府侵吞土地、肆意盘剥,朝廷收到的那几百万两银子,不过是地方强征税赋的九牛一毛而已。” 洪承畴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抚摸着:“武乡贼说是五成税便是五成税,没有其他的摊派和杂捐,百姓实际缴纳的税赋,比官府少得多,自然愿缴,加之武乡贼限制地主官绅租贷数额,征税的官吏监督严格,还鼓励百姓告官,有专门的军法队查访调查,若是查实有私加税赋者便会一查到底,追问所有涉事的责任人,所以武乡贼能征五成税,但朝廷每次摊派,哪怕数额再少,也是给百姓压上一座大山!” “再者说,武乡贼征税,除了养兵之外,还为地方兴修水利,为百姓修整田地房屋、购置种粮农具等物,说白了还是用在百姓身上,今年遭灾,对受灾农户还减免税赋、甚至贴补钱粮,朝廷征税,有多少用在百姓身上?又何曾有过减免补贴?” “剿饷加征,必然又会有无数百姓因此破家沦为流民,这些破家的百姓只能去投贼寇,贼寇之势必然大涨!”洪承畴摇了摇头,将书信扔下:“天子不知其中内情,他杨嗣昌难道还不清楚?所以杨嗣昌是在赌,赌能用剿饷榨取的钱粮赶在剿饷引发的天下大乱之前,训练出新军、剿灭贼寇、平靖海内。” 贺人龙沉默一阵,苦笑着摇了摇头:“杨嗣昌也是想得太好了,那武乡贼已经在沁州扎了根,又哪是短时间内能剿除的?” “正是如此,这天下事,岂是赌一赌就能解决的?”洪承畴长叹一声:“但天子就是喜好袁元素、杨嗣昌这种好赌之辈,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 “洪督!”贺人龙见洪承畴越说越过分,赶忙出声打断他,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洪督,天子明令,您接任山西巡抚,末将也要领三千秦兵随您入晋,但那武乡贼已经成势,又有流寇协同于侧,三千秦兵,如何能与贼对抗?这山西就是个烫手山芋,已经烫走了两任巡抚,我等该如何对付山西的贼寇?” “山西的贼寇,单凭咱们,对付不了的”洪承畴苦笑着摇了摇头:“无粮、无饷、无兵,神仙来了也没法对付,本官之前不想去山西,就是因为这烂摊子,根本没法收拾!” “但天子手里没人,只能是逼着本官去做袁元素了”洪承畴双手一摊:“袁元素对付不了东虏,咱们也没法对付武乡贼,既然如此,干脆就别去对付,入晋之后,只围剿流寇便是,武乡贼、闯贼,咱们都不去触霉头!” 贺人龙一愣,赶忙问道:“洪督,您的意思是,咱们就放着武乡贼他们不管了?” “管不了,强行去管就是找死!”洪承畴点头回应:“宋献征、曹文诏、许定于,他们都是强行去管,结果是个什么下场?想保住官位人头,就不要去胡乱招惹武乡贼和闯贼。” “若是如此,岂不是放纵武乡贼和闯贼他们肆意妄为?”贺人龙面露疑惑之色:“再说了,即便咱们不去招惹他们,万一他们来招惹咱们怎么办?” “山西,已经没什么让他们肆意妄为的好地方了”洪承畴笑着摆摆手,扭头看着窗外飘扬的雪花:“天灾人祸、水旱蝗兵,武乡贼在今年连着打了三场硬仗,还要管着沁州、沁水那么多百姓和流民,钱粮能剩下多少?困在山西,死路一条!” 贺人龙眼中精光一闪,赶忙问道:“洪督,您的意思是,武乡贼会放弃山西逃窜他省?” “不是放弃山西,根本之地,怎能轻弃?当是集结主力进兵他省掠粮!”洪承畴手指在地图上摸索着:“河南,树挪死、人挪活,怀庆府,怕是要遭殃了。” 贺人龙凑到地图前看了看:“洪督,既然如此,咱们要不要提醒河南那边……” “本官是山西巡抚,河南之事,与本官何干?”洪承畴冷哼一声:“若是武乡贼在河南讨不到好,必然返回山西造乱,到时候河南的官绅可会为咱们说上一句好话?” “武乡贼进兵河南,在山西就不会有大的动作了,维持山西局面的稳定,是他们首要目标,正好和咱们不谋而合!” 第297章 回村 空气中还残留着硫磺的味道,雪地里散落着醒目的红色,呼呼的寒风刮过,卷起坟山上一些还未燃尽的纸钱,在空中盘旋飞扬。 阴阴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夹着细碎雪粒的冻雨,几名玩耍得孩童匆匆忙忙的捂着脑袋跑过,手中的爆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加雪浇湿,却依旧舍不得扔,一名老人气喘吁吁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跑一边喊着:“慢些!慢些!路滑!” “以后,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这般景象了……”吴成将冰凉的双手揣在袖子里,看向不远处的坟山:“恐怕也会很久不能回来拜祭绵老叔和我爹他们了。” “后悔了?”杜魏石提着一壶酒抿了一口,山西缺粮,武乡义军上下已经禁酒多时,但如今好歹是过年,军将官吏都分了一小壶酒,杜魏石几个月没尝到酒味,已经喝了大半:“那就别去河南了,以后我来帮你把尸首埋在你爹他们身边。” 吴成白了他一眼,一边朝村里走去,一边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有感而发,不必在意,刚刚说到哪了?对了,那范永升送来的那封信,你怎么看?” “嘿,这范家的生意还真是广大,跟洪承畴也能搭上关系”杜魏石砸着嘴回味着嘴里的酒味,摇头晃脑的说着:“洪承畴这厮借范家的关系送来那封未署名的书信,满篇都是在闲聊扯淡,写的都是些河南山西的逸闻故事,但实际上是在暗示咱们,他窥破了咱们进兵河南的计划!” “窥破了咱们的计划,却不派人去河南,反倒给咱们送来了这封信,他这是要祸水东引,鼓励咱们去河南捣乱!”杜魏石嘿嘿一笑:“洪承畴不单单是个有才干的,还是个会当官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咱们去了河南,山西这边就得低调点,山西安稳,他的官位就能安稳无忧,连着倒了两任巡抚,到他洪承畴,没兵没粮没饷,山西的局势反倒稳定下来了,朝廷怎会不把他当作顶梁之柱?洪承畴要官运亨通了。” “洪承畴私心重,谋身大于谋国,这是个好事,这样的人,咱们才能跟他做做交易……”吴成淡淡一笑:“洪承畴新官上任,我准备送他一份大礼,让他‘收复’沁州等地。” 杜魏石一愣,点了点头:“也对,咱们主力转兵河南,山西便空虚了,若是还占着城池,太过显眼了,万岁爷万一发了疯集兵来攻,咱们远在河南也没法及时救援。” “正是此理!”吴成点点头:“沁州等地如今的以工代赈、组织生产、粮票发行,都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咱们主力南进,岳叔率一部留守沁州等地,单靠他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守住沁州、黎县那么多城池,所以干脆暂时都放到洪承畴手里,让他帮咱们看管着。” “留守山西的义军各部,都要转入地下活动……”吴成摸着下巴继续说道:“虽然是把沁州等地的城池让给洪承畴,不代表咱们就扔下不管了,那些知州知县什么的,让朝廷派来的官当着,摆在前台做个门面,咱们的人,去领个书吏、主簿之类的小官小吏,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把基层吏员控制在手中,这些城池就依旧牢牢掌握在咱们手里!” “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说得好!”杜魏石赞了一句:“以往州县的流官,能当个两三年便算是长久的了,但吏员却大多是世袭,世代扎根地方,与当地士绅地主互相勾结,州县主官要办事,就得求着那些士绅地主发发善心,才能指挥得动手下的吏员,士绅地主便借此控制地方,进而遥控朝局。” “如今咱们来做这勾结吏员的士绅地主,还是有刀的士绅!”吴成哈哈笑道:“各城的辅兵,统统伪作民壮,洪承畴‘收复’沁州等地后,必然要重建沁州千户所,岳叔手下的正兵,可以分一部顶了这位子,主力则藏进太行山里去。” “洪承畴‘收复’沁州等地,肯定会有不开眼的官绅想做还乡团来夺取咱们分出去的土地,岳叔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付这些官绅!”吴成目光微冷,嘴角不自觉的牵出一丝嘲讽来:“咱们一走,有些人立马就会原形毕露了,得给他们好好亮亮刀子,告诉他们晋南依旧是我武乡义军的地盘!” “还有那些新来的知县知州什么的,也得好好吓唬!”杜魏石笑着附和道:“最好来的都是像武老知县那样万事不管的官,免得咱们麻烦!” 两人哄笑着走进了村里,吴成站在村口,竟一时不知往哪而去,杜魏石走了两步,见吴成没有跟上来,奇怪的扫了他一眼,哂笑道:“小旗官,你怕见老婶,总不能连自家村子都不回?有我和绵阿四在旁边劝解,老婶还能吃了你不成?” 吴成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绵老叔牺牲,我也算有责任,老婶怪我也是应该的,我在武乡城里给她安排的宅子她都不住,愣是回村住到现在,明显是还生我的气,大过年的就别去惹老婶生气了,让阿四提着礼物去看看老婶和六娃娃算了。” 吴成放眼看了看村里,转了个方向,跳过一个水坑:“毛孩之前也带他娘回来拜坟,不知回沁州去没有,咱们去他那看看。” 走了一阵,一股香味远远飘来,吴成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咧嘴一笑加快脚步,正见毛孩家那间土屋冒着炊烟,他那瞎眼的老母正坐在屋里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毛孩则在院里的草棚里煮着粥,不时回应一句。 吴成心中一喜,赶忙凑上前去,大喊一声:“毛孩!分些粥来吃,冷煞我也!” 毛孩扭头看来,也是面露喜色,朝吴成等人招了招手,吴成先与他老母打了个招呼,跑进草棚里解了蓑衣,端起一碗菜粥暖身。 “成哥,你们来得正好!”毛孩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俺快给老娘烦死了,她念叨了一路,说她瞎眼不便,服侍的女护工用着不顺心,让俺赶紧讨个媳妇来照料她,媒人都找好了……” 第298章 阴郁 “那你就娶一个呗!”吴成用手背抹了把嘴,嘿嘿一笑:“你的职位早就达标了,你要是有意,我今天就批条子,这两天就给你办喜酒。” “小旗官说得对!”听到“酒”字,杜魏石顿时来了精神,也附和道:“到时候咱们都来闹一闹,嘿嘿,婚宴上总得备些好酒,潞安府最后一批粮队应该是这两天要出发了,咱们去跟沈王讨要讨要,赚几壶御赐美酒来尝尝?” 毛孩脸红得如苹果一般,慌忙摆了摆手:“俺不急,成哥,你都没完婚呢,俺还早着呢!” “我是真不急,反正都已经送定,采纳问名什么的都弄过了,聘礼都送了,早结晚结都一样”吴成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他也没法明说,他骨子里到底还是个现代人,岳家的姑娘才十三四岁,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变态,这完婚的日子自然是能拖个几年最好。 年前吴成已经请了媒人提亲纳采,问了女方出生年月和姓名,备了首饰、彩绸、礼饼、礼香烛等物送定纳吉,岳拱也退了回礼、赠了女方衣帽鞋袜等私物纳征,吴成还请了如今隐居在沁源城外一座村庄里的武知县做见证人代为请期,除了最后的迎娶婚宴,算是把前期所有的流程都走完了,岳家那位姑娘,名义上已经是吴成的老婆了。 “不急,不急,俺真的不急!”毛孩面上大窘,手胡乱的摆着:“马上都要去河南了,哪还有时间娶亲?” “这你放心,咱们最早也得春播之后再出兵河南!”吴成哈哈一笑:“孔有德陷落登州,朝廷的目光都给吸引过去了,老回回和李部司会盟,洪承畴一时半会也不能离秦走马上任,恰好给了咱们一段时间的空窗期,咱们这段时间就老老实实待在沁州等地搞建设,把水利设施和桥梁什么的都收尾,发动军民进行春播,等春播完了,估计孔有德也平了,洪承畴也来了,到时候咱们再去河南。” 吴成抬头看了看飘着细碎雪珠和淅沥冻雨的天空,微微笑了笑:“这老天到底还是有些怜悯之心,一整个冬天又是雪又是雨的,虽然温度不高,好歹没有弄场雪灾出来,今年春天咱们是水力充足了。” “反正俺现在是不想娶亲!”毛孩用力摇了摇头,用大勺将锅里的粥盛出一碗,搁在一旁凉了一会儿,捧着粥碗提着木勺进了屋,从瓦罐里掏了些咸菜,看着老母就着咸菜吃完粥,再仔细把碗碟收拾了,这才返回草棚里给自己盛了碗粥喝着。 “成哥”毛孩咽了口粥,忽然出声:“这次去河南,俺能不能不去?俺想留在山西照顾老娘。” “我们顺沁水河进河南,第一站就是怀庆府,如今张献忠占了怀庆府的济源,正好给了咱们一个现成的囤兵囤粮之地,咱们攻打怀庆府时,也需要张献忠的策应配合”吴成奇怪的看了毛孩一眼:“你去年在张献忠那里待了那么久,和他关系不错,我还想着之后要你帮忙去送信给他呢,怎么能不跟咱们一起去河南?” 杜魏石也扫了毛孩一眼,安慰道:“毛孩,你放心,留在山西的军眷老人和孩子都有专人照顾的,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到时候和八夫人说一声,再从女校里专门给你挑个女护工来。” “俺不是那个意思”毛孩尴尬的笑了笑:“罢了罢了,俺也就随口一说,你们别在意,成哥,你说去哪就去哪,俺跟着你。” 三人一时无话,吴成和杜魏石喝了粥便告辞而去,吴成走了一阵,眉间深凝不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毛孩家的方向。 “怎么了?”杜魏石好奇的转过身来:“小旗官,从毛孩家里出来你就愁眉苦脸的,还在担心毛孩反悔?他一贯听你的话,你让他去河南,他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跟去的。” “杜先生,你说的对,毛孩一贯听我的话”吴成依旧盯着毛孩家的方向,脸上愁容未散:“绵老叔的那队小旗里,毛孩和阿四是从小一起和我玩耍到大的,他们两个是我最亲近的人,阿四是个直肠子,一眼就能从头看到腚,从小懒得想事,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简单的很。” “但毛孩不一样,他心思活泛、想法多,他能听我的,除了从小一起玩耍到大的感情之外,更多的是因为他认同我的想法”吴成顿了顿,转头朝着杜魏石苦笑道:“但这次,他不认同我,纯粹是因为感情,才不得不听我的话。” 杜魏石顿时反应了过来:“小旗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连毛孩这个一贯听你话的都不愿去河南,武乡义军之中,恐怕不少人会不愿去河南啊!” “我正是在忧心此事!”吴成叹了口气,朝村口走去,揉了揉头:“他娘的,武乡义军一贯令行禁止、纪律严明,让我都习惯对他们如臂指使了,一时之间竟然忽略了这点,他们的家眷都在山西,所以才能在山西奋力作战,那些无家无室的,也在山西流了这么多血、建设了这么久的日子,现在忽然要他们转兵河南,而且还没准要继续往南走,一去就是好几年,他们能愿意?他们的家眷能愿意?他们舍得抛下在沁州等地建设的果实?” “还有百姓们!在我武乡义军治下过了阵好日子,若是咱们转入地下,朝廷的官绅回来,百姓必然会恐慌,没准会以为咱们要抛弃他们,若是造起乱子来可就麻烦了,即便不造乱,对咱们失去信任,咱们的根基也会摇摇欲坠了!”杜魏石脸色也沉郁起来,急忙说道:“咱们赶快回沁州,让各部教导和官吏去给战士、军眷和百姓们做好思想工作。” 吴成点点头,走了两步,忽然顿住:“杜先生,若是教导和官吏们也都不理解咱们转兵河南的决定呢?” “那就先召集起来,我亲自来跟他们好好讲清楚!”杜魏石将空酒壶砸在地上:“反正春播之后才会行动,咱们还有时间做思想工作,你们这些将官也得统一思想,只有你们以身作则,我才能事半功倍!” 第299章 喧闹 策马行在返回沁州的路上,远远便看见远处泥水飞溅,三四名骑兵朝武乡方向急慌慌的飞马奔来,吴成心下一沉,与杜魏石对视一眼,挥鞭迎了上去。 领头的王脚板见到迎上前来的吴成,赶忙快马而来,人还未至,便大喊起来:“吴帅!岳副元帅让您赶快回沁州去,沁州城里闹起来了!” 吴成心中更加不安,赶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谁传的,咱们要放弃沁州逃去河南,先是一些军眷官将跑来州衙质问,洪辅政劝说不动,后来又有大批百姓跑来,把州衙给围了!”王脚板急匆匆的解释道:“城内维持秩序的辅兵衙役,不少也在追问咱们是不是要弃沁州而逃,岳副元帅说军中也有不少战士听信谣言,一时军心涣散。” “咱们担心的事,还是闹起来了!”杜魏石叹了一声:“得,这下要费不少口舌了!” 吴成点点头,双眉紧锁思索了一阵,扭头冲身后跟着的绵长鹤招招手,待绵长鹤策马过来,压低声音悄悄冲他说道:“阿四,你去找八夫人他们,让他们查一查那些军眷和官将,查一查谣言从哪传出来的,山西根据地转入地下活动、咱们进兵河南的战略还没有正式公布,一下子连谣言都捣鼓出来,还鼓动这么多军眷官将和百姓包围州衙,此事不简单。” 绵长鹤点点头,吴成一扬马鞭:“走,事不宜迟,早些赶去沁州城,就能早些把局势控制起来!” 去年武乡义军从潞安府和太原府敲诈了一大笔粮食,暂时缓解了沁州的缺粮危机,沁州城里稍稍恢复了些人气,虽然细雨纷纷,但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却并不少,州衙周围更是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堆堆的百姓,有些人情绪激动的爬上州衙门前的石狮子,挥着手高喊着:“武乡义军要抛下咱们逃跑啦!朝廷的贪官恶绅回来,咱们还有得活?不能让武乡义军去河南啊!” 吴成皱了皱眉,马鞭朝那石狮子上的人指了指,侧头正要朝王脚板他们吩咐几句,却早被百姓们瞧见,顿时呼啦啦围上一群人来,有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紧紧抓着吴成的马缰,可怜兮兮的问道:“吴帅!吴帅!武乡义军真的要抛弃俺们逃去河南?你们若是走了,俺们怎么办?” 周围的百姓也是情绪激动,大吵大嚷的质问不休,杜魏石一时有些惊住了,附在吴成耳边悄悄说道:“百姓情绪激动,不如先扯个谎安抚他们,且让他们散去,之后再说……” “不行!”吴成断然拒绝:“百姓对咱们的信任崩塌,想要再建起来就难了,我若对他们扯谎,之后他们知道了事实,哪怕是因为好意,他们也会心存芥蒂,以后再也不会这般全心全意的信任咱们了!” 吴成扫了一眼州衙前的石狮子,见之前那人早没了踪影,冷哼一声,将那人相貌记下,这才在马上屈下身子,毕恭毕敬的朝那老汉说道:“老汉,在这大街之上,我也不好解释,你且牵我马去州衙,我在州衙门口,让大伙都看个清楚,也好与你们解释其中缘由。” 那老汉点点头,牵着吴成的马朝州衙而去,周围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分开一条路,放吴成等人直到州衙门前。 此时州衙大门已经敞开,一众军眷官将听闻吴成到来,都从中跑了出来,岳拱也一脸阴沉的走了出来,吴成惊讶的发现,本应在沁源探亲的武绍竟然也在其中。 “吴帅,我也是为进兵河南一事来的!”武绍尴尬的摸着鼻子,解释道:“我的军中也有不少弟兄想不通,所以我来寻你讨要个说法,之后就不在沁源待着了,直接回沁水去。” 吴成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跳下马爬上门口的石狮子,扫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深吸口气,高声喊道:“诸位百姓,我武乡义军,可曾有一事欺瞒过你们?从当年沁州团练,再到宋统殷和曹文诏,官军屡次侵入作乱沁州,我们可曾抛弃过百姓一人?” 根本不需要犹豫,武乡义军的所作所为百姓们都看在眼中,一起齐声喊着:“不曾!” “所以,这一次我们也不会欺瞒你们!这一次,我们也不会抛弃你们!”吴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的确,我们确实是要去河南,因为山西粮荒,困在山西,我们时刻面临断粮的风险,只有打出去,将我们的根据地扩展到其他省份去,去打下一片能够满足我们粮食需求的大后方,武乡义军才能继续生存,才能和你们一起创造更美好的明天!” “但是义军菩萨走了,朝廷的官绅回来了,俺们如何活?”那老汉也高声问道,引得无数百姓纷纷附和起来。 “义军前往河南,不代表我们放弃沁州,老汉,我们的家眷在山西,我们的根在山西,又怎会把山西抛弃给朝廷的官绅呢?”吴成情真意切的解释着,指了指州衙门口的岳拱和洪磊:“岳副元帅会留在山西统领留守的部队,洪辅政也会留下继续主持沁州等地的政务,义军的活动会转入地下,但衙门里的吏员、巡城的民壮、屯堡里的卫所兵,依旧是武乡义军的官吏和战士!” “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们所有人承诺,即便我们的主力进兵河南,即便城内的知县知州换成了朝廷的流官,即便那些官绅回了沁州等地,武乡义军治下的城镇村寨,依然是一切照旧、规矩不改!” 吴成眼中寒光闪烁,冷声说道:“若是有什么贪官恶绅不开眼,硬是要坏我武乡义军的规矩,我们也不在意让他们试一试咱们刀锋之利!” “诸位百姓们!倡义救民,是我武乡义军的宗旨!武乡义军是为解救天下穷苦百姓而存在的,河南的百姓,也等着咱们去解救!”吴成继续喊道:“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们会有更加强大的军队、更加精良的装备,解放整个山西!” 第300章 线索 苦口婆心劝说到黄昏时分,吴成一个个回应着百姓们的疑问,嗓子的嘶哑了,百姓们这才渐渐散去。 吴成从石狮子上跳了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腿,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杜魏石凑了上来:“小旗官,看起来百姓们心中还有疑虑啊。” “有疑虑才是正常的,他们能散去,还是因为咱们平日里信誉优良,百姓对咱们信任万分的缘故……”吴成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的,嗓子针刺一般的痛,又讨了一碗茶来润了润嗓子,休息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杜先生,明天我就下令,把沁州、黎城、沁水和汾州等地的教导统统召回来开大会,你亲自主持,一定要让他们统一思想,百姓可以慢慢解释,军中一定不能乱!” “我明白,我等会就去找几个学员,把咱们进兵河南的政策原原本本都写下来,做成文告!”杜魏石点头应承:“既然要坦诚,那就坦诚到底,咱们得重新组织工作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讲清楚。” “这样做,会不会有泄密的风险?”洪磊走了过来:“万一官府知晓了咱们的计划早做准备,岂不是影响咱们进兵河南的战略?” “不透露细节,只讲大方向、必要性和意义,泄露出去也没关系……”吴成耸了耸肩:“再说,就算泄密了又能怎样?朝廷忙着对付山东的叛军,一时半会顾不上咱们,洪承畴巴不得咱们滚去河南捣乱,他也会帮着咱们遮掩的。” 吴成挺了挺身子,扫视着门口的军眷将官,他们一个个对上吴成的目光,纷纷垂下头去,吴成的目光落在武绍身上,眉间又是一皱,说道:“武都头,你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便是,等杜先生整理的文告出来,你带几份回沁水去,给那些有疑问的弟兄们也好好解释解释。” “吴帅刚刚说得很清楚了,我没啥疑问了,杜先生的文告出来,我立马就回沁水去。”武绍笑得很尴尬,拱手行了一礼,逃命似的离开。 吴成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岳拱见状,走上前来:“怎么?吴家的,你觉得武都头有问题?” “有问题不至于,他是个豪侠重义的人物,不会做出背叛咱们的事情来…”吴成摇了摇头:“但他手下的人却说不定了,咱们转兵河南的计划,黄叔也有疑惑,但他知道分寸,只是来信询问,武都头是个直肠子,头脑简单,他亲自跑来询问不是什么怪事。” “但他来沁州却不来找我,反倒和这些军眷官将一起跑来质问洪先生,这就很奇怪了!”吴成冷笑一声,回头看向渐渐散去的那些军眷官将:“还是那句话,武都头头脑简单,不是个玩阴谋诡计的人物!” “所以有人在暗地里鼓动他!”岳拱反应了过来:“此人必是与武都头交好的人物,让军情处的人去查查?” “不必,军情处的人过去,武都头没准会以为咱们不信任他,依着他那直性子,指不定就闹起来了,反倒把事情搞坏了……”吴成摇了摇头,往州衙里走去:“王脚板,你等会帮我送封信去沁源,武都头,有人能治得了他!” “这文告,写的倒是详细,回沁水拿给老熊,让他们教导队自己研究去得了……”武绍立在沁源渡口上等着船,抖着手中的文告,砸着嘴:“他娘的,怎么连百姓都一起闹起来了?而且怎么吴帅回来的这么快?这下子丢脸丢大发了。” 话音未落,耳朵忽然被人揪住,武绍疼的倒吸一口凉气,怒气冲冲的看去,却是武知县怒气冲冲的揪着他的耳朵:“小兔崽子,跟我来!” 武绍顿时泄了气,乖乖跟在武知县身后,进了渡口旁河泊所的小楼,要了间值房,把门一关,武绍终于忍不住问道:“阿舅,你怎么来了?” “你跑回沁州惹事,我不来能行?”武知县怒意未消:“胆肥了啊!义军让你回沁源,是准你来探亲过年的,过完年你不回沁水也就罢了,竟然还跑去沁州,伙同军眷官将惹事!你别不承认!已经有人把你供出来了,就是你这货邀他们一起去质问洪辅政的!” “这帮不讲义气的!”武绍脸涨得通红,分辨道:“阿舅,侄儿也是一时心急,咱们在山西流血流汗的,跟曹文诏一战死了多少兄弟?侄儿为了武乡义军,连着两次差点连命都丢了,现在山西这般大好局势,就因为来了个洪承畴,突然说要放弃山西去河南,侄儿如何能想得通?” 武绍挥了挥手里攥着的文告:“吴帅在州衙门口解释了那么多,昨天杜先生亲自来送文告,还拉着侄儿苦口婆心讲了一个多时辰,去河南不是放弃山西逃跑,是为了求生存,侄儿心里清楚了,自然会听命行事。” “你明白了就好,省得我费口舌!”武知县点点头,一脸严肃的问道:“如此,我倒是要问问你,是谁鼓动你来惹事的?” 武绍脸上半是尴尬、半是疑惑,武知县哼了一声:“你别藏着掖着,我看着你长大,还不知道你的性格?你心中有疑求解,直接就会自己去找吴帅或杜先生,怎么会专门趁着吴帅去武乡拜坟年不在的当头,组织一些家眷官将跑去逼问洪辅政?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定然有人在背后指点你!” 武绍脸上更为尴尬,闭嘴不言,武知县气不打一出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痴蠢!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背后那人是把你做替罪羊!让你纠集官将军眷去逼问洪辅政,他们再散播谣言鼓动百姓围了州衙,幸好吴帅提前回来了,若是闹出乱子来,他们就能把你栽赃成始作俑者!吴帅纵使看在往日的功劳上不处置你,难道对你不会心生芥蒂?日后你还能在武乡义军的高层中占据一席之位?” 武知县喘了口气,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更严重的是,若是有人趁机鼓动你的部下,搞得武乡义军分裂乃至内乱,你这驴脑袋,还想留着?” 武绍悚然一惊,垂下头去:“阿舅,侄儿明白了,是侄儿在沁水收的那个寡妇,您也知道的,侄儿已经打了报告准备娶的那个,是她教我这么做的。” 第301章 暗中 沁水城城郊八里外,有一座广福寺,原本只是一座小寺,有僧人三四十余人,香火也不怎么旺盛,王嘉胤率流寇围攻沁水之时,这座寺庙里的僧人跑了个干净,被流寇占了当居所,逃的时候放了一把火,将大殿都给烧塌了。 曹文诏兵败后,武乡义军攻破窦庄,占领了沁水县城和周边村寨,之前那个在沁州城下被公审后释放的士绅大难不死更为笃信神佛,听族中一名参加了武乡义军、参与攻打沁水的后生说起这佛庙,便亲自来沁水查看,见佛祖居堂如此残破不堪,如何能忍?于是出钱进行修缮,还请了个大和尚和几个小沙弥做了场法事,后来又募了些僧众,算是恢复了一些以前的香火。 “但这段时间以来,这座广福寺的香火却特别的旺盛!”王中成披着一身软甲,拎着三根香在蜡烛上点着:“说是来了一位得道高僧,替人算卦解命,听说此人道行极高,说谁能发横财就能发横财,说谁有血光之灾,过几天那些人要么落水要么失火,总之各种意外死了。” 八夫人捏着香朝殿中的佛祖金身像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之中,回头看去,几名膀大腰圆的义军战士扶着刀立在殿中,庙里的和尚和沙弥在殿中跪了一排,庙外不少香客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沁水城借来的辅兵将整座寺庙团团包围。 “如此得道高人,难怪武将军那未过门的妻子会来拜会拜会了。”八夫人冷冷一笑,他们顺着武绍提供的线索,赶来沁水询问他那未婚妻,武乡义军的官将娶妻和亲属投奔都需要向上报告,武乡义军会安排专人进行审查,背景资料、籍贯样貌什么的都要存档,武绍作为武乡义军的高层之一更为严格,他的报告能通过,证明那寡妇的身份确实是没什么问题。 那寡妇之所以鼓动武绍来当这替死鬼,就是因为听信了这广福寺里“得道高僧”的话,她听闻广福寺里有一位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高僧,便兴冲冲跑来询问姻缘,见了那“高僧”的面还没说话,人家已经将她生辰八字等私密事报了出来,惊得她一愣一愣的,自然对那“高僧”深信不疑。 于是那“高僧”便假装算命,声称若武绍随军前往河南,必有血光之灾、死无葬身之地,而她连丧两夫,便成了克夫之命,以后即便再嫁夫君也会相继枉死,她一辈子只能孑然一身。 那寡妇被吓懵了,糊里糊涂的被“高僧”蛊惑,按照“高僧”教的方法鼓动武绍纠集军眷军官闹事,以为这样武乡义军就不会让他前往河南,没想到差点酿成大祸。 “不用问,那发横财的,都是锦衣卫悄悄送的银子,那几个横死的,也都是锦衣卫下的手!”王中成也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蓄谋已久,就是为了通过那寡妇把武将军推到台前去闹事。” “武将军以为只是小闹一场,没想到他们还散播谣言鼓动百姓,若不是吴帅提前回了沁州、百姓对咱们又信任有加,恐怕会闹出一场乱子来!”八夫人盯着殿中的佛像看着,摇了摇头:“到时候,武将军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只可惜那鸟秃驴应当是得了沁州城的消息,知道百姓们没闹起来,当即脚底抹油就跑了!”王中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恶狠狠的看向一旁瑟瑟发抖跪着的大和尚:“这贼秃驴当和尚当得胡子都白了,还是六根不净,竟然帮着那厮伪造度牒、欺瞒咱们巡检的衙役,真该下拔舌地狱里好好受刑一番!” “这里断了线,先下海捕文书缉拿,那秃驴顶着个光头,总有露底的一天!”八夫人挥了挥手,军情处的战士们将这些和尚沙弥都押出殿外:“还有沁水的驻军中也要进行盘查,那些锦衣卫不可能单单把希望放在百姓生乱之上。” “依余估计,若沁州百姓生乱,吴帅不可能不让军情处插手调查,武将军作为‘始作俑者’,也会暂时留在沁州等咱们询问情况,那些锦衣卫定然会在沁水驻军中造谣我们羁押了武将军,沁水驻军不少是当年沁源民壮改编而来,大多是武将军的老部下,被他们蛊惑鼓动,恐有暴乱哗变的风险,引得武乡义军内斗,才是他们真实的目的。” 王中成摇了摇头,当即否定道:“内斗倒是不可能,武乡义军各部都设有教导,教导都是由教导总队直接委派的,军官无权干涉,有这些教导在,即便军中会有不满和不理解,战士们也不会走上骨肉相残这一步,哪怕真有军将有反心,他也没法鼓动战士们一起哗变,光杆一个,成不了事!” 八夫人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王中成被她盯得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猛然又抬起头来,一拍额头:“对啊!咱们日夜跟教导们接触,知道他们的作用和力量,但那些新来的锦衣卫如何能知晓?教导官古来未有,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新设的军职而已,他们心中,怕是还把咱们当成官军那样的旧军队呢!” “所以他们会在部队里下苦功夫,收买将官、鼓动哗变!”八夫人见王中成反应了过来,微微一笑:“这庙里的‘得道高僧’蛊惑了武将军就完成了任务,自然能干干脆脆的跑了,军中千辛万苦安插进去的人员,什么浪花都没掀起来,如何会跑?从沁水驻军开始查起,没准能捉一条大鱼出来。” “也得赶在春播完成之前,时间很紧!”王中成叹了口气:“武将军是要作为先锋入河南的,春播之后大军就会行动,咱们也不可能跟到河南去。” “把战士们发动起来,先缩小圈子,从那些新投来的营兵、边军、流民、农民军什么的开始查起,只要抓住一个,就能顺藤摸瓜逮住一串大鱼!”八夫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了上次的教训,这些锦衣卫这回谨慎多了,也不知京师的情况怎么样了,若是他们渗透成功,没准能直接给咱们送来一份名单也说不定!” 第302章 农种 吴成看着手中的报告发呆,杜魏石凑到身边看了看,嘿嘿一笑:“所以说,信鬼神没好处,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他们开始在我们的家眷身上做文章了!”吴成叹了口气,摸了摸胸口,这个年代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十之八九,自己那位未婚妻还三天两头的跑庙里给自己烧香求平安呢。 “意料之中的事!”杜魏石耸了耸肩,抱着半天就喝干了的空酒壶闻着酒味:“蛊惑家眷,再通过家眷蛊惑将官官吏,此举更为隐秘也更难发觉,人家的私房事,若人家自己不说,别人从何得知?等咱们发觉了,没准人家都要开始造反了!” “造反贼的反,啧!”吴成苦笑着摇摇头,将那文册搁下:“这次也不知是不是绵老叔他们在天有灵保佑着咱们,让我们正好被毛孩的话点醒,提前回来沁州,否则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百姓信重武乡义军,吵一吵罢了,不会真的闹事的”杜魏石四仰八叉的往椅子上一躺:“但武都头你准备怎么办?这次去河南,还让不让他做先锋?” “武都头性子直,一时受了蒙骗,无甚大碍,他久在沁水,对河南的情况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而且还配合过张献忠攻打泽州的战事,他最适合做这个先锋!”吴成俯下身看着地图:“毛孩已经去往济源给张献忠送信去了,大军入豫前,先得把张献忠和济源料理好才能有一个落脚之地,武都头和张献忠打交道得多,前期交流和准备也方便些。” 吴成直起身子来:“那些锦衣卫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若是武都头的部属混进了锦衣卫,其他各部肯定也混进了锦衣卫,咱们不能因噎废食,要相信我们的战士和我们的教导团队,一切按部就班便是,没准还能像上次那样,有锦衣卫良心发现跑来自首呢?” “想得倒是美!撞了一次大运,哪还能有第二次?”杜魏石伸了个懒腰:“得了,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说了,我跟着你们一起南下,大学堂里还一堆事要安排,我也不在这烦你了,走了。” 说着,杜魏石起身便走,吴成撑起半个身子还想叫住他,却见他又急匆匆的从门口跑了回来,嘿嘿笑着说道:“啧,刚想走就有送礼的来了,看完热闹再走不迟。” 绵长鹤也跟着进了值房,禀告道:“成哥,黄师爷来了,说是带了您之前要买的东西。” 吴成愣了愣,让绵长鹤将黄师爷请了进来,却见那黄师爷抱着一个匣子,往案桌上一搁,这才行礼道:“吴帅,您上次重金求购的东西,在下为您带来了。” “怎么黄师爷还亲自跑一趟?”吴成有些讶异,起身还了一礼:“后续的银子,我等会写张条子,让身边这位亲兵带您去找洪辅政支取便是。” “不急,先验货,吴帅,还是那句话,我等是诚信商家,您若是有不满意的,可当场退回,在下分文不收!”黄师爷咧嘴一笑,打开匣子最上层,从中摸出一叠图纸来:“这是怀庆府和河南府官军的布防图和军屯田分布图,白册也在这,万历十四年制,之后就开始争国本,没人干这耗脚力的活了,所以这图已是最新的了。” 黄师爷又翻找了一阵,抽出一张地图来:“这是怀庆府城的城防图,怀庆府城没有重炮,应当是挡不住你们的红夷大炮的。” 吴成点点头,拿起图纸仔细看着,黄师爷等吴成检查完毕,这才有抽出一层匣子:“这里头就是吴帅您要的种子,番薯、玉米等物,如今的礼部尚书徐光启曾在松江、山东等地种植番薯,听说收获颇丰、活民无数,徐光启言其‘不择田地,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曾向朝廷上疏推广,但是却不了了之了。” “若是如此高产,朝廷为何不大力推广?”杜魏石有些好奇:“若真有如此高产,百姓人人耕种,又怎会有这么多百姓吃不上饭?” “因为番薯这东西,高产、不择地,但缺陷也很严重”掉进吴成饭碗里的问题,吴成毫不犹豫的答道:“一则易害病虫,需要更多人力维护,否则极易减产甚至绝收;二则种植几次后易品种退化、产量降低,需要换新种再种;三则不耐寒冻,北地如今到了冬天连人畜都能冻死,这些番薯根本活不了;四则难以烹饪,若是煮不好容易引起腹泻,甚至至死。” “除此之外,还有朝廷的缘故,朝廷征粮只收谷麦,银商换粮也只收易于存储的谷麦”黄师爷接话道:“即便是咱们这些黑市,也只收谷麦,百姓种了番薯又不能交税又不能卖,反而占了田地,百姓如何肯种?这番薯自然也就推广不开了,这玉米,也是因此缘故没有大面积种植。” 吴成点点头,政策是一方面,没有经过育种改良、还没适应中国的气候和土壤的番薯和玉米,自身的缺陷也阻碍了它们的推广,即便是在后世被称为“番薯盛世”的乾隆朝,在官府大力推广的情况下,番薯和玉米对粮食增产的贡献也才不到百分之五,直到六十年代,番薯和玉米的产量才占了粮食产量的百分之二十。 “咱们武乡义军要转入地下,岳叔他们要遁入太行山中,这番薯玉米不择地,可以在山地里种植一些,作为军粮补充,万一他们的补给线被切断了,也不至于一下子断了粮”吴成颠着手中的番薯种子,说道:“夏秋季节若是再遭灾,只要不下大雨或天气太寒冷,也可以种植番薯和玉米挺一挺,这些东西不能当主粮使,但是用来补充粮食缺口还是可以的。” “还有这些玉米,虽然难以下咽,但用来做饲料还是不错的,有了足够的饲料,咱们就能组织百姓们养鱼养鸭什么的,战马也能养养膘了。” “吴帅当真是谨慎周详!”黄师爷笑了笑,抽出最底层的匣子:“这里头是您要的另一些种子——烟草!” 第303章 商业 “烟草?这是什么?”杜魏石好奇的捏起一颗种子端详起来:“也是和这番薯玉米一样,是西番从海外带来的粮种?” “不错,但不是粮种,而是类似桑树茶树这样的作物!”吴成淡淡一笑,解释道:“此物焚烧吸食,能让人身心舒畅、头脑清醒,而且极难戒除,此物,能赚大钱。” 后世烟草专卖,为国家和地方提供了大量财政收入,以至于有段子说烟草收益与军费挂钩,吴成自然没法跟杜魏石他们明说此事,只能生拉硬拽的解释着:“咱们武乡义军如今对外商贸最主要的产品,就是柳沟等地出产的白硝和黄崖洞兵工厂的火药和火器,火药火器咱们自己都急需,腾不出太多来外贸,柳沟等地的硝洞总有挖完的一天,而且这些东西还得冒险运出关外才有暴利,黄师爷,你们在里头的抽成可是越来越多了。” “要走私关外,就得打通各个环节,以前量不多还好说,如今你们要走私的量越来越多了……”黄师爷耸了耸肩,笑道:“吴帅,从官将到小兵层层分润,我们多少还得赚些,抽成的数额,很合理。” “我懂,所以咱们也得广开财路不是?”吴成也冲黄师爷笑了笑:“河南有三多,王庄多、官绅多、佃户多,咱们兵进河南,那些王庄和官绅田地什么的大多数要清丈分田,河南田地多,余下不少山田下田,正好用来种植烟草。” “烟草不是收割后就能用,还需要烤丝切丝、加香加料等过程,根据地里的妇女孩童还有流民也能发动起来,让他们参与劳动、有事可做。” “听说江南的官绅巨贾多如牛毛、奢靡成风,去年陕西山西遭灾这般严重,饿死不知多少百姓,江南却有商贾扛着一箱箱金叶子扔进钱塘江里,看什么银叶飘金,呵!若是咱们的烟草能打入江南,让这些闲的发慌的官绅贵胄们上瘾,把金银扔给咱们,总好过白白扔进钱塘江里!” 吴成淡淡一笑,冲黄师爷说道:“去往江南总比走私关外要安全多了,咱们也能省些抽成的费用了?” “走私关外,武乡义军没有关系,只能依靠我们,但走私去江南,吴帅随意找个小商小贩就能办到!好算盘!”黄师爷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粮票来:“吴帅,你们这段时间加大了关外走私的力度,如今又打起了烟草的主意,想着法子吸纳金银,跟这粮票不无关系?” 吴成一愣,与杜魏石对视一眼,点头承认:“黄师爷既然猜到了,我也不瞒你,纸币发行要防止超发滥发,一则需严格监管,二则也需要坚挺的‘锚定物’,大明宝钞在太祖年间就有崩坏的趋势,就是因为它没有能够提供衡量基础的物品,也就是我所说的‘锚定物’。” “如今我大明最好的锚定物便是白银,但我大明不产白银,白银基本来自海外,集中在垄断海贸的江南商阀手中,我们现在在沁州小规模发行粮票,还能暂时以武乡义军的信用充做锚定物,但信用这东西,其实是很脆弱的,所以我们得尽量储备白银,自然就得想些办法从江南官绅商阀手里把白银给赚来。” 黄师爷微微眯了眯眼,身子往后倾了倾:“吴帅,国初之时,我等晋商是大明一等一的豪商,说是占了大明商业半壁江山也不为过,你知道我等晋商是何时没落的吗?” 吴成轻轻摇头,杜魏石接话道:“我倒是听家父说过,弘治年间朝廷滥发盐引,盐政败坏,盐场基本被宗亲勋贵垄断,不少晋商拿着大把盐引也提不到盐,失了盐业的重利,便就此没落下去了。” “杜先生,令尊只看到了表象,盐政败坏之后,晋商转而经营票号、民屯田,虽然没有国初时好过,但还算是维持了晋商豪阀的架子。” “直到万历年间,首辅张居正,行一条鞭法!”黄师爷冷笑几声:“一条鞭法,朝廷税赋不再征收实物税,一律折色征收白银,吴帅,正如你所说,大明本土不产白银,白银主要来自海外,一则倭国,二则便是西番,沿海海商垄断海贸,自然也就垄断了白银的流入,浙商、闽商等豪商也就由此而崛起。” “晋商远离沿海,一条鞭法之后,晋商民屯田和大多数产业都需要换银纳税纳捐,粮物与白银兑换如何定价,全看掌握了白银流入的徽商、浙商等海商的意思,晋商等于是被他们盘剥了一层,自然也就渐渐没落下去了。” “如今倭国一统禁海,严禁白银流出,西番据说也在互相攻伐,白银都运回其国内支撑战事,海外流入白银骤减,银物兑换差额也越来越大,还有银商刻意哄抬银价,好比山西常种的麦谷,二十担才能换银一两,百姓即便是在丰年,得谷麦无数也换不了几两银子,自然也缴不起朝廷的税赋,故而民间皆称这一条鞭法为‘残民一条鞭’!” 吴成点点头,此事他很清楚,所以武乡义军征税,还是以实物税为主,虽然麻烦不少还容易贪腐,但好在武乡义军盘子小,有能力严格监管,百姓的负担也轻了不少。 “晋商也是如此,晋商的产业,以粮物票号为主,都是需要换银的生意!”黄师爷嘴角挂着冷笑,久久未散:“晋商若是垮了,依赖于晋商输运粮草的九边就会大乱,所以从万历时期开始,晋商对关外的走私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目张胆,但朝廷却不闻不问,这实际上是朝廷对受一条鞭法影响的晋商的补偿。” “经济命脉握在别人手里,就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根脉被蛀食挖掘!”吴成也冷笑一声,他宁愿辛苦去捣鼓粮票,也不去搞银币金币之类的硬通货,就是因为武乡义军根本掌握不了金银的流动和输入:“黄师爷忽然说起这些事来,应当不单单是为了回顾历史?” 第304章 提点 “自然不是!”黄师爷捏起一颗烟草种子,在眼前翻看着:“吴帅,你想用金银作为粮票的锚定物,手中就要储备一大笔金银,用烟草赚取江南的金银,倒也是个法子。” “但这个法子有个极大的弱点!”黄师爷将种子按在桌上:“那就是可替代性太强!别人仿造起来太过容易,这天下能种烟草的地方不少,恐怕很多地方会比河南更为适合,比你们有财有势的豪绅巨贾更多,烟草若是如您说的那般重利,您能种,别人为何不能种?您能制作,别人为何不能制作?” 黄师爷顿了顿,嘲讽似的一笑:“吴帅,这天下的豪商巨贾,哪个身后没有背景?实在竞争不过您,大不了鼓动官府在江南直接禁绝您的烟草买卖便是,您还能打到江南去不成?这天下最支持禁海的就是那些海商、最支持查抄私盐的就是那些私盐贩子,禁了抄了,他们才能垄断整个市场,对付你们的烟业,也会如此。” 吴成眯了眯眼,黄师爷说的确实有道理,如今这世道根本没有什么专利产权、公平竞争之类的东西,山寨满天飞,比的就是谁后台更硬。 “黄师爷教训的是……”吴成拱了拱手,直起身子:“不知黄师爷可有方法教我?在下必洗耳恭听。” “不敢,不过有感而发而已!”黄师爷轻轻点头:“吴帅,若粮票只是小规模发行,靠烟草兑换囤积金银是足够了,但若是您想要大规模的推行粮票,这锚定物就一定要是个金贵的、不容或缺的、屡禁不止的、即便有大量同业也依旧能卖出高价的。” 吴成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黄师爷,你说的是食盐?” “正是食盐!”黄师爷笑着点点头:“盐乃天下万民日用之物,不可或缺,可谓天下重利,故而自春秋以来,官府便要盐业专卖以充国库,我大明也是如此,官盐的品质远远比不上私盐,价格还高昂许多,但即便是如此劣质的官盐,依旧是朝廷收入的大头、财税支柱,盐业重利可见一斑。” “我等晋商兴起,是因为开中法盐业专卖,如今如火如荼的徽州徽商之所以兴起,也是因他们靠近两淮盐场,又靠近江南叔银之地,靠着朝廷纳银开中的变法取代了咱们晋商成了大明盐业的巨头,一家之兴衰、一国之富强,与盐业皆息息相关。” 吴成皱起了双眉,谁都知道盐业重利,特别是在封建国家里,盐业是财政收入的支柱产业之一,后世盐业大发展的乾隆时期,单单是两淮的盐业就占了全国税赋的百分之十二,乾隆皇帝就靠着这每年五千多万两白银的盐税疯狂砸钱氪金,生生用白银砸出了他那所谓的十全武功。 若是能有自己的盐业,自然能够躺着赚钱,但问题是武乡义军治下并没有大规模的产盐地:“黄师爷,您这些话说的是没错,但是我们手里没有产盐地,没法依靠食盐作为锚定物。” 黄师爷摇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房中的地图前,伸出手在地图上摸索着:“吴帅,你军中还是缺乏商贾人才,身边使用的官吏,又多是沁州的人,对大明诸省的物产了解的不够多。” 黄师爷的手停在一个地方:“吴帅,晋商光靠走私怎能有今日的豪富?大明天下的豪商,没有一个跟盐业脱得了关系的,开中法败坏,天津盐场被宗亲装进口袋,山东、两淮盐场被徽商和海商占据,晋商插不进手去,只能开发自己的盐场,比如,平阳府运城县的池盐!” 吴成浑身一震,赶忙取了纸笔,走到地图前记录起来,黄师爷的手掌继续往下移动着:“河南,南阳府叶县和舞阳县的岩盐!湖广,德安府应城、云梦县的岩盐!四川,叙州府富顺县的井盐!” 黄师爷喘了口气,笑着说道:“吴帅,这几个是晋商手下比较大的盐产地,这些盐产之地名义上归属朝廷,实则大多是晋商主持开发,里头的官吏盐丁都是八大家的人,人说八大家富可敌国,其实八大家和江南的豪商不同,手里金银不多,多的是各种商货土地,就算是把八大家全都抄灭了,也得靠其他商人重新沟通关系、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卖出去才能换来银钱。” “但这些盐矿却不同,盐这东西,无论何时都能换来大笔银钱,这些盐矿出产的私盐,才是晋商八大家的根本!”黄师爷盯着吴成看着,脸上嘲讽的笑容更为浓烈:“吴帅,你们现在铺子不大,占住一两块盐矿,就能满足粮票的锚定物,也能让你们日进斗金!” “多谢黄师爷指教!”吴成赶忙恭敬行了一礼,疑惑的问道:“黄师爷,您把这些事情告诉我,是上面的意思还是您自己的决定?在下姑且猜测,这盐矿作为八大家的根本和聚宝盆,您上面的人恐怕不会允许您轻易透露给咱们,您为何要将这等秘辛告诉咱们?” 黄师爷沉默一阵,幽幽叹了口气:“此事,确实不是在下一人决定的,但也不是上面那些家伙下了命令,算是我们一伙人瞒着上面,私下帮你们一把,希望吴帅和杜先生能够对此事保密。” “那是自然!”吴成毫不犹豫的答应,又追问道:“不知黄师爷是因何缘由,才将此事透露给咱们?” 黄师爷又是一阵沉默,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眼中流露出一丝愤怒来:“东虏来了消息,准备攻打林丹汗,大凌河之战东虏钱粮兵丁都损伤不小,蒙古苦寒,诸部自己都快养不活了,东虏也补充不了什么,只能取偿于明,若是战事顺利,东虏会顺便破关,抄掠宣府、大同等地。” “范家家主已经备好了宣府大同的军力分布、囤粮地点等军情地图,只等东虏来取!”黄师爷重重吐了口浊气:“吴帅,八大家中,不是铁板一块的,有些人一心想要当东虏的入关功臣,有些人则觉得这大明江山就算要卖,也得卖给汉人自己!” “吴帅,在下只是希望你们武乡义军,是那个值得我们去卖的政权!” 第305章 运城 崇祯五年,夏。 入崇祯五年以来,大明天下依旧纷乱不休,山东辽兵叛乱愈演愈烈,孔有德大败登莱总兵张焘,在耿仲明、陈光福等登州守将的里应外合下攻陷登州,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张可大杀其妻妾后自尽,山东巡抚余大成被俘,登莱巡抚孙元化自尽不成亦被俘虏,城中葡萄牙教官十二人阵亡。 孔有德念及孙元化温恤之恩,自称都元帅,欲奉孙元化为王,孙元化宁死不从,孔有德无奈,将俘虏的一众官将放还,铸造大印、伪授官爵,还遣使联络皮岛、石岛、旅顺等地的毛文龙旧部,意图割据山东半岛,一时声势喧天、朝野震动,自此,以内阁首辅周延儒为首的招抚派破产。 崇祯又羞又怒,悔不听杨嗣昌之策,将孙元化、余大成、张焘等人全数下狱,令东江总兵扫荡东江叛军,令总兵杨御藩统通州兵驰援莱州,又令原天津兵备道朱大典巡抚山东、司礼监秉笔高起潜监军,抽调辽镇祖大弼、祖宽、吴襄等部两万一千余辽镇军兵入山东平叛,战事延绵至今。 山东之外,陕西也不太平,老回回与李部司合兵,盘踞陕西、甘州、宁夏边界地区,组织回汉百姓生产自救、招募流民屯田、公审地主官绅,清丈分田、清租清贷,被剿饷和租贷压得透不过气来的百姓纷纷投奔,老回回一跃成为陕西农民军中的领袖人物。 刚刚接任陕西巡抚的熊文灿对此极为忧心,在弹劾洪承畴的奏疏中就写道:“臣闻秦人言,‘往日怕回夷杀我,今闻其推衣食以恤我、分田地以养我,诛恶绅贪官以伸正义,岁征粮税,无差役杂赋滋扰,我与其饥饿而死,或死于棍棒刀兵之下,毋宁随回夷而去,犹可得一活命也!’洪承畴坐视回贼、李贼合兵,知其蛊惑百姓而无动于衷,以至回贼成势难制,敷衍欺瞒,其罪当诛!” 但没人理会他的奏疏,因为洪承畴刚接任山西巡抚便立下了大功,“武乡贼闻洪巡抚入晋,惊惶无定、皆言必死,待洪巡抚领兵至太谷县,贼更为惊惧,皆言‘洪屠若至,我等安有命焉?不若弃沁州南向,尚能活命也!’贼众尽弃沁州南逃,一部自顺沁水河南逃沁水县,一部则向西盘踞运城,沁州自此光复矣!” 洪承畴“光复”沁州三城,成了崇祯五年至今朝廷的唯一一抹亮色,崇祯得报欣喜若狂,加洪承畴兵部尚书衔、太子太保,赐尚方宝剑,令其领兵继续追剿武乡贼、围剿山西境内的流寇匪贼。 洪承畴心里清楚他这“收复沁州”的功劳有多少水分和猫腻,以“沁州局势未定,尚有武乡贼残部遁入太行山伺机造乱,且山西贼势猖獗、官军人马粮草不足”为由退回太原,只令贺人龙、尤世禄等人领军扫荡那些零散的农民军反王。 崇祯对此很不满,一日数封谕旨让洪承畴乘胜追击、剿灭逃遁的武乡贼和盘踞辽州的闯贼,甚至还准备派东厂掌印王德化来山西监军。 后来东虏奴酋皇太极集结数万大军攻打林丹汗,林丹汗不战而逃,东虏准备破关抄掠宣府大同等地的消息满天飞,洪承畴有了充足的理由领兵北上大同镇布置防御,崇祯担心东虏又酿成己巳之变的祸事,加之山东战事激烈,只能暂且不了了之。 吴成便趁着这段空闲期在运城考察盐场,有了黄师爷指点,吴成将南下河南的计划稍作修改,武绍依旧照原计划领本部顺沁水而下去济源与张献忠会和,吴成则会在运城呆一段时间,将运城周边根据地化,然后再领兵南下,过三门峡入河南府。 “老卒,洪承畴的师爷回了信,洪承畴答应了,以后这运城的主簿,就由你来当!”吴成在盐田旁慢慢走着,冲身后的何老头吩咐道:“咱们走后,朝廷肯定会派知县和盐运司衙门的人来,那帮官你就当他们是傀儡,不用理会。” 吴成指了指身边跟着的冯宽:“冯将军会领一部在附近的万荣孤峰山驻屯,若是有不开眼的,你尽管去找他便是,这兵荒马乱的,被盗匪砍死几个官不奇怪。” 何老头呵呵笑着应承着,吴成站住脚,吩咐道:“这段时间我们会组织军民改造盐场,咱们不像那些官绅、晋商一样,把盐丁当奴隶使用,因此必须易煎为晒,晒盐法相比以前的煮盐法产量更高、品质更佳、更省人力,只有阴雨天气无法使用一个缺点,等对那些盐运官员和督工公审完毕后,老卒你亲自去挑些有威望、有经验的盐丁,让他们日后协助你管理盐场的生产和运营。” 何老头满口答应,看向运城方向,运城城外正在大开公审,欺压百姓的官绅衙役、欺压盐丁的官吏商贾、督工家奴,都会在这场公审上得到他们应有的处理,百姓和盐工们喊打喊杀的声音在这盐场中也隐约可闻。 “我们走后,晋商那边也会派人来接手盐场,是个老熟人”吴成抖了抖手中的一封书信:“范永升,这是个可以商量的家伙,你跟他谈一谈,最好他只提盐不管事,若是他一定要插手这运城盐场的事,你派人去沁州找洪辅政,让他去找黄师爷帮忙说和说和,若实在谈不拢,还是那句话,兵荒马乱的,死个晋商很正常。” 吴成正要继续交代,杜魏石忽然赶了过来,送上一封书信:“李自成来信了,他不会跟咱们进河南了,高迎祥他们在广平府遭到一支官军突袭,领军的是山东按察使、大名兵备道卢象升,听说他雨夜之中挥舞关刀领头冲锋,满天星所部毫无防备以为天神下凡,骇得全军大溃,冲乱了高迎祥和罗汝才的营地,高迎祥和罗汝才等人退兵顺德府任县,抽调辽州驻守之军往援,李自成担心洪承畴趁机进兵辽州,便领兵回返了。” “卢象升!”吴成总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他不是学历史的,能让他觉得熟悉的名字,必然是个猛人:“闯营不像我们有培养自己的基层干部的意识,所以他们不能像我们一样将根据地转入地下活动,占据辽州,反倒是被城池绑住了手脚。” “也罢,他们在辽州正好吸引朝廷和洪承畴的注意,方便我们进兵河南!” 第306章 扫黄 沁州来了个新知州,万历年的进士,踌躇满志的上了任,在公堂上兴冲冲的坐了三天,发了三天的脾气,随后写了七八封奏疏上告,结果某天醒来,这些奏疏全部原原本本摆在他的床前,这位新知州终于是知趣,往州衙后堂一钻,整日和妻妾鬼混。 沁州三城和黎城、沁水等地都是这番景象,那些朝廷委派的流官是第一个弄清楚洪承畴到底是怎么“光复”沁州的,手底下全是武乡义军的人,奏疏都递不上去,书信还得武乡义军安排的“师爷”检查之后才能发送,蹲坑都有“护卫”跟着,谁还不明白自己糊里糊涂就被洪承畴卖了?谁还敢在刀锋下造次? 有人想要弃官逃走,武乡义军假扮的官吏也不拦阻,结果却半路上遇到岳拱所部扮成的“盗匪”,被撵狗一样撵了回来,上面已经决定了让你当这傀儡,又哪是那么容易就能逃脱的? 知州知县和部分佐贰官换了人,但沁州、黎城等地还是老样子,百姓们见生活一切照旧,那些恶鬼似的贪官恶绅没有回来,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偶尔还会有些不知内情的士绅跑来沁州等地试图兼并土地,但沁州等地的知州知县都是难得的青天大老爷,将他们统统赶跑了。 沁洲城也依旧是一切照旧,除了换了个名头,巡城的还是那些武乡义军的辅兵,城内主事的还是那位姓洪的辅政,沁州的粮食危机得到缓解,春播也一切顺利,夏收之时眼看着就能有一场难得的丰收,加之如今山西没什么大仗,往来沁州的商贾也多了起来,沁洲城出现了一年多未见的繁忙景象。 沁洲城城南的竹林巷原是沁州官绅豪商聚居之地,离竹林巷两条街外,有一条芳春巷,巷中楼阁林立,只不过这些楼阁,都是一座座青楼朱市。 明初之时,朝廷严禁官员狎妓,连有功名在身的举人狎妓,都会受到严厉惩处,《大明律》规定“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可谓严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规定渐渐成了一纸空文,到了明末,官绅更是狎妓成风,甚至以狎妓为风雅,公然纳妓女为妾之事也不罕见。 这芳春巷里的青楼,大多就是面向竹林巷里的官绅开设的。 武乡义军同样禁绝狎妓,凡狎妓者,一律开除公职、杖六十、囚一月,青楼接待客人需登记名字,若接纳官员军将和军兵吏员狎妓,即刻关停。 吴成也曾想过干脆把这些青楼统统关停得了,但很多妓女侍女是从小被卖身,在青楼中长大,缺乏生存技能,而武乡义军又没有足够的人手对他们进行教育改造,贸然关闭青楼,不能解决这些妓女的生活问题,只能暂且折中而行。 武乡义军治下青楼严禁再买卖女子,所有妓女侍女的卖身契一概焚毁,全部遵照自愿原则,愿意离开的可以随时离开,愿意接受义军安排的,会被安排给武乡义军的战士为妻,愿意留下的,青楼也严禁压榨剥削、严禁没收客人赏赐,也算是凭“本事”赚钱。 在这一系列的举措之下,芳春巷里只剩下一些规模比较大的青楼还勉强开着,早已没有了当年灯红酒绿的辉煌景象。 如今这芳春巷里却是人山人海,常何亲自领着“民壮”将巷头巷尾和周边的几条巷子都堵死,数百名凶神恶煞的辅军战士提着木棍冲进一个个青楼之中,不一会儿便传来一声声女子的尖叫和一阵阵鸡飞狗跳的声响,不少衣衫不整的妓女从青楼里逃命似的逃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便见辅军战士押着一个个衣着单薄、鼻青脸肿、双手抱头的男子从青楼里走出来,在街上如俘虏一般蹲成一排。 周围的屋顶和树木上爬满了围观的百姓,见状纷纷哄笑起来,那些男子头深深埋进胸里,一个个连脸都不敢露。 几名书吏领着衙役一个个辨认那些男子,若是青楼的普通恩客或龟公的统统当场释放,挨了揍的还赔些银子,若是年龄未满十六岁的少年和官府官吏都登录下来,留待之后再审理处置。 而那些武乡义军名下的官将官吏、学堂学员,则单独挑出来押在一旁、登录姓名。 常何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书吏衙役认人,一名上身赤裸、披头散发、六十余岁的男子从青楼中被拖了出来,在街上大吵大嚷的喊着:“吾乃是朝廷委任的从七品判官!你们这帮武乡贼怎敢如此辱吾?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吾要见韩知州!吾要见韩知州!吾要见洪同知!” “这厮怕是失心疯了,让他清醒清醒,洪巡抚收复沁州,朗朗乾坤,现在哪还有贼?”常何挥了挥手,身边的亲兵挽着袖子扑了上去,连着扇了那判官好几个耳光,常何满意的点点头,回头问身旁一名满头大汗的男子:“徐师爷,这么好的戏,韩知州都不来看看?” 徐师爷颤抖着抹了一把汗,陪笑道:“韩知州卧病在床,没法起身,请常都尉不不不,常班头多多包涵。” “还得请韩知州坚持一下,这样,等会儿反正也要押着这帮人游街示众,咱们把这些家伙押到州衙去,让韩知州亲自处置!”常何冷笑几声,回头看向那些鹌鹑一般乖乖抱头蹲着的男子:“他娘的,大军刚走才多久?这帮家伙就原形毕露了,哼,以为吴帅走了这沁州就没人管了?这次得好好杀鸡儆猴一番!” 徐师爷不停的擦着汗,他之前还满心欢喜的以为跟着东主来沁州能赚一场富贵,哪想到是一头钻进了贼窝里,但他一点反抗的心思都不敢有。 正在此时,一队披着白衫、头戴白帽、戴着口罩手套,全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队伍从哨卡走过,徐师爷定睛一看,却发现这是一队女子,不由好奇的紧紧盯着她们上下打量。 “是女校里的护工队,这次是来配合咱们行动,免得弟兄们下手没轻重把人打死打伤了……”常何解释了一句,也上下打量着她们:“嗯?出什么事了,怎么裹的这么严实?咦?夫人也来了?” 第307章 疫病 身着素白罩袍、浑身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护工从一排排抱头蹲着的男子身前走过,有些人忍不住抬头打量着她们,紧接着就换来了看守的辅兵一阵呵斥。 进了一座名为春香楼的青楼大堂,大堂已经被清理一空,桌椅杂物都堆在一旁,数百名妓女和恩客、龟公什么的被看守在大堂中,在春香楼“扫黄”辅兵和衙役凶神恶煞的提着木棍四处巡视,一个个脸上都黑得如黑炭一般。 “好大的阵仗……”护工队里一名年轻的女护工不由得惊呼一声,身边一名中年女护工立马拽了拽她的衣袖:“花儿,别乱说话。” 与此同时,前方一名女护工也转过头来朝她瞪了一眼,开口呵斥一声,声音清脆如银铃,语气却极为严厉:“都安静些!” 花儿有些不服气,哼了一声:“十三四岁的小娃娃,总把自己扮作一副大人模样!” “你别去招惹她!”那名中年护工赶忙压低声音提醒道:“别看她年轻,她可是女校第一批学员,八夫人的亲传。” “女校第一批学员哪有年纪这么小的?不对,还真有一个,那不就是岳家的……”花儿吃了一惊,那中年护工点点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花儿赶忙闭嘴,一双眼滴溜溜打量着那女护工的背影。 正在此时,负责春香楼“扫黄”行动的小旗已经迎了上来,朝着护工队最前方一名胸口画着红色十字的医师行了一礼:“薛医师,你们来的还真快,他娘的,也不知咱们倒了什么霉运,撞上这破事!” “你们倒这场霉,没准是沁州十几万百姓的福分!”薛医师淡淡回了一句:“留下些人在这领取口罩和护衣,魏小旗,走,带咱们去看看情况。” 魏小旗点点头,领着一众护工穿过大堂,在院中七拐八绕一阵,来到一口枯井前,只见井旁扔着好几具腐败的老鼠尸体:“咱们的人冲进来,那帮嫖客吓得乱躲乱藏,有人慌不择路跳进这枯井里躲藏,俺派了个人下去捞人,结果在这井下捞出这么一堆老鼠尸体来。” 魏小旗稍作解释,领着护工们进了个院子,院子里跪着两个人,正是这春香楼的老鸨和掌柜:“俺觉得事有蹊跷,便询问这老鸨和掌柜,这鸟厮一开始还不承认,眼见咱们动了刀子才招了,春香楼从今日晌午开始就出现了病死的老鼠,还有妓女染病垂死,这两人竟然不上报,私下里把那些病鼠尸体烧了或扔进那枯井里,那些染病的妓女和侍女则囚在这栋楼里,眼看着她们病死。” 那老鸨闻言,赶忙五体投地拜倒在地:“军爷!去年山西遭灾,春香楼一年都没啥生意,今年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小人被鬼迷了心窍,这才瞒着官府,想攒些银钱再上报,求军爷宽宥啊!” “若真是病鼠成疫,尔等哪还有命花银子?利令智昏!”薛医师教训了一句,回头冲身后跟着的那护工说道:“夫……岳护工,楼内都是女子,在下去也不方便,你们进去后,只要记录症状便是,千万不要与病患有皮肤接触,口罩万万不能摘……楼内实在危险,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做好防护,不与其身体接触,便可无事,这是吴帅留下的防疫手册里的内容,俺严格照做,无妨的……”岳护工紧了紧口罩和罩帽,又检查了一遍被细绳绑紧的手脚袖口,确认除了双目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这才转身朝身后的护工们说道:“不愿进楼的俺不强求,留在外头协助薛医师播撒硫磺和生石灰等物。” 花儿和几名护工一起站了出来:“岳护工,俺们跟你一起去!” 岳护工点点头,令人扯开钉在门上的木板,推门进了楼中,楼内涌来一股股浓厚的屎尿臭味、呕吐物的酸味和尸体腐化的味道,即便带着口罩,岳护工都差点被这味道熏得仰倒,昏暗的楼内横七竖八的倒着十几人,似乎是感受到了光亮,隐约有一丝呻吟声传来。 岳护工等人找了一阵,才找到一个尚有呼吸的妓女,叹了一声,令道:“其他人继续寻找幸存者,花姑娘,你让外面的人送些流食进来,林姐,你来记录——锁骨、腹股处有肿块,高烧昏迷,很像鼠疫的症状,来帮忙把她衣服都脱了,俺要看看她身上有没有病鼠啃咬的伤口。” “鼠疫?”正在值房里整理文册的八夫人大惊失色,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兰姐儿呢?她不会跑去春香楼里?” “不仅进了春香楼,还亲自去检查了患者……”王中成脸上有些尴尬:“常都尉已经把整个芳春巷都暂且隔离了起来,今晚‘扫黄’的弟兄们也都暂时隔离了,洪辅政正在州衙安排明天发动百姓对全城进行一次检查、捕杀鼠虫、泼洒硫磺什么的,张教导正在州衙开会,之后会带新的消息来给咱们。”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兰姐儿和吴帅一样,都不是个惜命的!让她去护工队,不过是让她熟悉一下义军属下各个组织,谁让她拿命去拼了?”八夫人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愠怒:“薛医师也是,连个人都看不住,万一出了事,余如何向吴帅和岳副元帅交代?” 王中成看着八夫人一脸焦急的模样,安慰道:“八夫人安心,之前吴帅留过一份防疫手册,护工队一直是严格执行的,此次去配合行动也没忘了携带防疫的衣物,她们防护严密,不会出事的。” 八夫人无奈的点点头,王中成赶忙转移话题:“这些病鼠病患幸好发现得早,不过半天的时间就感染了十几人,实在可怖,若是没有今晚的扫黄,让那贼厮继续经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八夫人,你说这鼠疫会不会是某些咱们没发现的潜藏的锦衣卫做的?” 八夫人摇摇头:“不会,先不说之前我们已经在军中抓了一批人,就算有潜藏的,风头上他们不会轻易冒头,就算真是他们做的,也应该投毒在百姓聚居之地或官府紧要之地,投毒一座青楼有何意义?” “但这反倒是麻烦了!”八夫人长长叹了口气:“若真是锦衣卫投毒,不过一两城之间,疫情还可控,可若是老天降疫,就绝不会仅限于沁州,整个山西,乃至整个北方,恐怕都会爆发一场大疫!” 第308章 京师 山东兵变、山西和陕西的贼乱,北地各省的灾荒,似乎都影响不到大明京师的繁荣,朝阳门大街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连绵不绝,第一拨漕粮和夏粮由此入城,囤入附近的一个个大仓之中,五城兵马司护卫的兵丁用木棍矛柄打开一条道路,周围的百姓不时伸长着脖子观望着,看到这一车车运进来的粮食,他们的心情也安定了不少。 朝阳门附近的一栋酒楼,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间之中,一名穿着深黑曳撒的锦衣卫靠在窗边,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山东大战未止、运河中断,北地又连年遭灾,哪来的这么多粮运入京师?这些粮车里头,有一半以上装的是沙土,户部今日大张旗鼓的搞这些事,是为了安定人心。” 坐在他对面身穿青色贴里的韩阿六没有附和他的意思,凝眉看着手中的书信,喃喃念道:“殷部总,山西鼠疫?” “没错,山西爆发鼠疫,洪承畴的奏报说,疫病而死者十之七六,街巷为之一空!”殷部总耸了耸肩:“大同、太原尤为严重,越往北越严重,州府大城比县城乡野严重,洪承畴猜测,鼠疫应该是之前与蒙古的‘市赏’,自蒙古传入,在大同率先爆发,随后又因流民和战事传入各地。” “那沁州如何?”韩阿六急忙问道:“花儿还有我娘和大妈她们” “什么花儿、什么你娘,韩阿六已经牺牲了,你现在姓庞,是庞百户的远房侄儿,直隶永平府人!给我牢牢记住了!”殷部总严厉的教训了一阵,见韩阿六垂下头去,语气放缓了些:“沁州你不用担心,鼠疫爆发之前沁州就已经在准备防疫之事,之前城外的流民营被改成了防疫营,染疫的人员都被集中在那里,沁州三城和黎县、沁水、运城等地都在组织百姓扑杀虫鼠,咱们治下的情况还算良好。” 殷部总顿了顿,搁下酒杯:“吴帅和武将军已经进兵河南了,咱们也得尽快行动了,你安下心来先做好眼前的事,沁州那边有人照顾,你护好自己的身份,才能更好的保护她们!” 韩阿六点点头,看向窗外,粮队已经走了个干净,紧接着几辆囚车进了朝阳门,一名绯袍大官忽然出现在街上,走到一辆囚车旁,抓着囚车栏杆眼泪汪汪的和车内一名披头散发的男人交谈着。 “那就是孙元化?那个绯袍的就是徐光启了?”韩阿六好奇的打量着他们:“他倒是不避讳,万岁爷发了那般大的雷霆之怒,这孙元化是必死无疑了,这位徐部堂还敢来朝阳门迎接他。” “徐光启不党不群,他和周延儒不同,周延儒要保孙元化,是因为招抚山东叛军之事是他出的主意,他当负首责,保孙元化就是保他自己,而徐光启则纯粹是为了往日友情,天子心里清楚!”殷部总冷笑道:“更别说徐光启如今还在为大明编修新历法,天子也不会迁怒于他。” “可周延儒就不同了,杨嗣昌煤山召对之时就献策天子,趁山东叛军立足维稳抽调辽镇精锐迅速平叛,天子信了周延儒的鬼话,没有采纳杨嗣昌的意见,结果闹到如今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天子最好脸面,结果脸都被抽肿了,天子如何能忍?” “更别说这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了!”殷部总自斟自饮了一杯:“杨嗣昌恨周延儒阻扰其施政,搭上了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户部尚书温体仁的线,两人在暗中谋划,欲从孙元化下手,牵连周延儒,顺势扳倒他。” “如此说来,周延儒岂不是危险了?”韩阿六好奇的问道:“若非孙元化大意无能,登州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丢了,登州不失,叛军也成不了势,万岁爷恨不得将孙元化碎尸万段,周延儒这首辅之位,恐怕是要让给别人了。” “那倒未必,周延儒手里还有一张保命的底牌!”殷部堂摇了摇手指,往西边一指:“山西巡抚洪承畴,刚刚主政山西便‘收复’沁州等地,如今在朝中那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平靖天下的大功臣,连杨嗣昌都得拿他做文章,说什么‘若非洪抚台为东虏所困,必可乘胜追击,贼寇如何能安然遁入河南?必尽剿之!’借洪承畴的声势来推行自己先内而外的策略。” “当年洪承畴之所以能接任三边总督,就是因为与周延儒勾结,下黑手扳倒了杨嗣昌的父亲杨鹤,说洪承畴是周延儒扶起来的也不为过,以他如今的声势,只要他上封奏疏,天子就不会严惩周延儒!”殷部总嘿嘿冷笑着说道:“但洪承畴至今还沉默着,哼,说是为边情和山西大疫所困,无暇顾及朝堂之事,依我看,他是在等两边开价再决定支持哪边。” “洪承畴,一贯都会当官,他这种善于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在哪都能吃得开!”韩阿六也跟着冷笑一声,看着街上徐光启陪着孙元化的囚车往诏狱大牢而去,问道:“那咱们到底要做些什么?” “京师朝堂如此热闹,咱们也得插上一脚,把水彻底搅浑!”殷部总哈哈一笑,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画着圈:“若是让杨嗣昌上位,对咱们不是好事,所以我们得帮周延儒一把,给杨嗣昌狠狠来一拳头。” “杨嗣昌的先内而外之计,前提便是与东虏停战,此策被周延儒泄露出来,引得朝野震动,都察院不少言官都在痛骂杨嗣昌是在勾结东虏、卖国求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不少人骂得挺有水平、骂得怒火升腾。” “咱们就要往这火堆里再扔上一包火油,让杨嗣昌与东虏勾结的谣言坐实了,把整个朝堂都点起来,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也是人,不是神仙,面对满朝的怒火他也只能退缩。” “三日后行动,我们会与之前扮作流民而来的兄弟们合作,刺杀反对杨嗣昌最烈最凶的那些言官和高官!”殷部总一掌拍在桌上:“这是明面上的目的,暗中还有一个目的,只有你我等少数几人知晓,那就是借此次刺杀行动,捧你上位!” 第309章 党争 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勾勒出一片如画的江南风景,用挖掘池塘之时剩下的泥土和乱石堆起的小山上,修筑着一栋雕栏画栋的小楼,四周装点着名贵的花朵树木,内以金箔作为装饰,殿中装饰的古画都出自名家之手,砖石地板也价值不菲,尽显奢华富贵。 小楼二楼,正好俯瞰整座仿苏式园林,一眼望去,鸟语花香、山水相宜、美不胜收,盛夏时节,还有微微凉风吹来,让人感觉舒适无比。 温体仁爱极了这座小楼,一到夏天,吃住都在此处,今日也不例外,在二楼的客堂之中摆下宴会招待杨嗣昌一人,上三十三道大菜、六十六道小菜,京师的马牙松、苹婆果,山东的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山阴的河蟹、破塘笋,江南的江鱼、白蛤,湖广的鹅鸭珍禽,无论何处的特产、无论任何时节的时蔬,在这金丝楠木制成的长桌上、这些玉石金银制成的碗碟中,都能寻到。 温体仁身穿大红绸衣、脚踏方头绣鞋、腰系珍珠玉带,仰靠在太师椅上,想要吃些什么,只需伸手朝那一指,身旁服侍的侍女便端着玉碟、拎着银筷款款而去,取下一小块佳肴送到温体仁身前,温体仁这才提起筷子吃上一口,实在是懒得动,便干脆让美艳的侍女喂进嘴里,只管咀嚼吞咽便是。 席中唯一的客人杨嗣昌却一筷子也没动,他还严守着国初的祖制,一身简单的清布衣衫,相比身后那十几名一字排开等待为他夹菜服侍的温府侍女身上的穿着都远远不如,温体仁如此奢靡的生活让他心中厌恶不已,但如今温体仁是他在朝中最有力的盟友,也是他扳倒周延儒以实现自己策略的最强助力,杨嗣昌也只能把厌恶藏在心里,冷眼看着温体仁饭来张口的模样。 温体仁尝了三口菜,挥挥手让侍女闪开,微微坐直了身子,朝杨嗣昌笑了笑:“文弱老弟,天子力行简朴,诸官也不能奢靡太过,在这京师只能招待你用餐便饭了,他日若是有缘去本阁浙江老家,再让你好好尽兴!” “温阁老厚爱,下官不敢当!”杨嗣昌客客气气的回道,心中却愈发愤懑,他父亲杨鹤是个清官,往日待客也不过三菜一汤,但父亲一生清廉却落了个罢官免职、永不叙用的下场,周延儒、温体仁这样奢靡享受的巨贪,在京师却是平步青云、占着一个个决定大明命运的高位。 “跟这样的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天下呢?”杨嗣昌心中暗暗骂着,面上却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温阁老,如今孙元化已押解入京,但周延儒有推举洪承畴之功,若洪承畴为其美言几句,恐怕单靠山东一事,是没法将周延儒掀翻的。” “文弱,你不懂洪彦演,洪彦演善用兵、善剿寇,但他最佳的能力不在用兵剿寇之上,而在做官,论起审时度势、钻营幸进,他比你强多了,比咱们这些内阁的老东西,也差不到哪去!”温体仁哈哈一笑:“洪彦演至今一封奏疏未上,就是在等咱们双方开价,周玉绳也是运气不好,连老天都在帮着咱们,给了咱们一个他绝对开不起的价码。” 杨嗣昌有些疑惑,拱手问道:“阁老所言,难道是说如今山西的鼠疫?在下实在有些想不明白,请阁老指教一二。” “没错,正是山西的鼠疫!”温体仁微微一笑,朝身后的一名侍女招了招手,那侍女离开了一阵,带着几封奏疏回来:“山西去年遭灾,无数流民百姓需要银粮赈济,今年东虏攻打林丹汗,有破关抄掠宣大的意图,大同等地要安排防务,需要大批军粮银饷,如今山西又爆发了鼠疫,采购药材、组织百姓扑杀病鼠蚊虫、抗疫安民,都需要大笔钱粮。” “山西去年闹成那样,哪还有多余的钱粮?所以洪彦演一连发了几封奏疏来求粮,怕是已经急疯了!”温体仁微微一笑,拍了拍搁在桌上的奏疏:“此等关键时刻,周延儒自然不会让洪彦演难看,来一封奏疏,立马就票拟送入宫中,天子也信重洪彦演,来之不拒,全数批红准允。” 杨嗣昌皱眉看了看那些奏疏,温体仁私下里把奏疏带回家,这是犯大忌讳的事,但他明显毫不在意:“温阁老,您的意思,是不准备遵天子御批行事,不给洪承畴供粮?” “正是!”温体仁哈哈一笑,点点头:“本阁兼户部尚书,要不要供粮是天子说了算,能不能供粮,却是户部说了算!山东战事未定,需要大批军粮银饷,畿南闯贼、曹贼等部流寇四处造乱、威胁京师,卢建斗那也需要大批军粮,武乡贼残部流窜入河南,与张贼合兵造乱,河南也需要钱粮御贼,加之山东战乱截断漕运,京师百万之民也得备份钱粮养活,还有你杨文弱正在编练的新军,也需要大笔钱粮,户部,挤不出银子来供给山西了。” “洪彦演能有今日之恩宠,全因他收复沁州等地、平靖山西之功劳,若是山西再造起大乱来,以天子的性格,他洪彦演还能有命活?可手里无粮无饷,他又如何能维持山西平靖?洪承畴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只能选边站了。” 杨嗣昌怔怔的看着微笑的温体仁,问道:“去年天子命司礼监太监张彝宪总管户、工两部,署名‘户工总理’,有他盯着户部,要做手脚恐怕不易?” “文弱啊,你以为这天下的太监就全是对天子忠心不二、毫无隐瞒的吗?”温体仁哈哈大笑起来:“太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私心,有私心就能交易利用,外头那些酸腐文人以为太监无根无萍,长于宫中,只能依附于皇权,故而对天子忠心耿耿,那不过是一些幼稚的幻想而已,自宣宗重用宦官始,我大明两百余年从来都是内外勾连,有几个一心一意为天子办事的?” “张彝宪这些太监久在天子身边,清楚天子的喜好心思,如今你简在帝心、周延儒却眼看着危如累卵,那些太监们又怎会不投天子之所好,不卖人情给你,反倒为了一个快失势的首辅去得罪天子心中的栋梁呢?” 杨嗣昌没法反驳,只能垂下头去:“既然如此,只希望洪承畴能早日认清形势,免得山西百姓多遭苦难。” 温体仁冷冷哼了一声:“文弱,你放心,洪彦演是个聪明人,户部不供粮的消息传到山西,他很快就会做出选择的。”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远一声巨响传来,震得桌上的碗碟都在跳动,杨嗣昌和温体仁脸上都是一变,双双站起身来:“是都察院的方向,怎么回事?” 第310章 乱京 高举回避牌的小吏腰杆挺得笔直,挥着鞭子的护丁和家奴将街上的百姓赶到两旁,让队列中间的翠绿轿子毫无阻碍的穿街而过。 轿中坐着两个青袍言官,新晋的吏科给事中熊开元捏着一块冰块把玩着,一旁的河南道御史金光辰则摇晃着杯中的美酒:“玄年,如今看来,杨嗣昌要与东虏议和之事,恐怕不是他一人的意思,之前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黄幼玄告病归休之前上了封奏疏弹劾杨嗣昌,结果呢?天子斥其‘胡乱臆测、凭空捏造、所言皆刺阁辅栋梁之臣’,将他削除官籍、贬官为民、永不叙用,很明显,天子是在给杨嗣昌撑腰。” “黄幼玄是个刚正公平的性子,当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是他带头弹劾袁崇焕,后来钱龙锡被牵扯进袁崇焕的案子里几近将死,朝中无人敢出声,也是他拼死救下钱龙锡的性命,被天子迁怒连降三级”熊开元将冰块含进嘴里,继续说道:“这样刚直的人物都在反对杨嗣昌,可见杨嗣昌与东虏和议的决议,多么不得人心!” 金光辰轻轻点了点头,问道:“话虽如此,但这和议之事,很明显天子也有意如此,若是天子死保杨嗣昌,我等该如何?” “天子会死保杨嗣昌?笑话!”熊开元冷笑一声:“居垣,你难道还没看透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先帝托付大明于天子之时,曾言‘吾弟当为尧舜’,天子一心想当这尧舜之君,身上岂能沾上半点黑点?与东虏议和不过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只要朝野之中反对的声浪掀起一场滔天巨浪,让天子觉得这权宜之计也会污了清名,这和议之事,自然就会不了了之!”熊开元又捏起一块冰块,紧紧握在手中:“至于杨嗣昌那厮,哼!到时候就会像耿如杞、袁崇焕那般,被天子扔出来平息百官怒火,天子今日如何信重杨嗣昌,日后杨嗣昌的下场就会愈加惨烈!” 金光辰微微一笑,正要接话,轿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随即便是一股难闻的恶臭涌来,金光辰和熊开元赶忙捏住鼻子,掀开轿帘问道:“何事如此吵嚷?” 熊开元的管家跑了过来,也捏着鼻子说道:“老爷,前头有辆粪车翻了,粪汁流了一地,实在是恶臭难闻,老爷要不要换条路走?” 熊开元和金光辰钻出轿子看去,却见不远处一辆粪车横翻在街上,粪水几乎汇成了一条澄黄污秽的小溪,令人作呕的臭味塞满了整条街道的空气,周围的百姓纷纷掩住口鼻跑路,街上很快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了。 “倒霉!”熊开元无奈的骂了一声,挥挥手:“绕路,让轿夫加快些速度,都察院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本官。” 话音未落,忽听得远处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浑浊的烟雾窜上高空之中,熊开元看着那道烟雾腾空而起,顿时脸色大变,一旁的金光辰惊呼出声:“是都察院的方向!” 与此同时,那声巨响如同响亮的号角一般,街道一侧的一栋茶楼二楼的窗户忽然尽数打开,数十个冒着滋滋火光的小圆球从窗口中扔了出来,滚到熊开元和金光辰脚边,熊开元心中一惊,赶忙往轿子一侧躲藏,而金光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那小圆球滚到脚边,才惊呼一声“震天雷”,随即便被狂风一般的碎铅乱铁席卷而过,尸体如破布一般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熊开元身旁。 熊开元双腿一软,那顶轿子保住了他的性命,让他丝毫未伤,但他却连爬起身来逃跑的力气都没有,身边的护丁和杂役被忽然袭击吓蒙了,一个个仓皇逃命,没人顾及着这位大人的情况,只有那老管家逃了一阵,回头发现熊开元没被炸死,又赶忙跑了回来拉着他就逃。 但此时那茶楼里已经冲出七八个壮汉来,领头的一人拖着一条鼠尾辫,见熊开元一身官袍,便大声嚷嚷了几句,熊开元听得清楚,那分明都是东虏的夷语,心中更为惊惧,双腿一软又跪倒在地,那壮汉弯弓一箭射出,熊开元避无可避,被一发重箭穿透腰部,惨叫着倒在地上,身旁的老管家见状,扔下熊开元想逃,却也被那壮汉一箭射杀。 “东虏是东虏”熊开元身上伤口剧痛无比,但他却大气都不敢喘,眼见着那些“东虏”给金光辰的尸体补了刀,又将未死的护丁衙役都杀了,一人提刀过来,狠狠一刀扎进了熊开元的小腿。 熊开元将嘴唇咬出了血,生生忍住刀伤剧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装死,那人用夷语嚷了两句,似乎在说熊开元已经死透了,随即之前那射箭的壮汉呼啸一声,这些“东虏”钻入街旁的茶楼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熊开元又在街上趴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匆匆赶来,熊开元奋力支撑起身体,大喊着向他们求救,这群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是赶去支援都察院衙门的,听到熊开元的呼喊,又见他穿着官袍,分出十几人来救助熊开元,扯了衣物布条来为他止血,又拆了沿街店铺的门板当作担架,抬着熊开元向附近的医馆而去。 医馆之中已有十几名穿着花花绿绿官袍的官员在哀嚎着,熊开元心头稍定,放眼看去,却找到了一个熟人:“方同之!方士亮!你怎么也在此处?都察院情况如何?” “玄年!都察院无妨,贼人将载满火药的马车停在都察院附近,忽然引爆,人员没什么伤亡”方士亮一脸愤懑,举起自己被包扎得像粽子一般的右手:“但有贼寇在周围刺杀都察院的言官,赵改之、杨亭山、佑祥之他们都遇刺身亡,贼人说的是东虏的夷语!” “东虏如此大张旗鼓的刺杀官员,为何只刺杀我等小小言官?这次刺杀之后,他们恐怕再也找不到机会对朝中官员下手了,内阁诸臣、部堂高官、勋贵太监,哪个目标不比咱们这些言官更重要?”熊开元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来,咬牙切齿的骂道:“杨嗣昌!勾结东虏的贼鸟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