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折笑》 第1章 命运的齿轮 2022\/开 西离、北暮、东隐、大齐,鼎峙之势已四十年史,而诸国历更宿,小役过百场,未尝有动势也。四国已习,各居四地,不相往来。 然平以下用事,阴营风云。 百姓在此皇权压迫、天灾戕害下,乃体之何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天元五十八年,二月十一。 大齐,奉凉城,厚重的黄沙铺面而来,似乎每一次海市蜃楼的出现都是在此寂寂大漠之中。 “阿晏,好久不见。” 大漠的荒凉扑面而来,一道温柔缱绻的目光却似清风明月般悄然落在江晏栖身上。 江晏栖看着前方的白衣少年,琥珀色的凤眸折射出日光蕴藏的艳杀与璀璨的温柔,她微微愣了愣,后只淡淡道:“槐奚此行前去北暮要多久?” “阿晏向来是不问归期的,今日,倒有心问了。”沈槐奚闻言一怔,后清澈明亮的眉眼微弯,只答道:“春闱之前,槐奚会回来的。” 江晏栖泼墨的青丝在大漠风沙下微起,她问得云淡风轻,“北暮最近一直在大齐边缘徘徊,有攻城略池之势,你要去北暮腹地作何?” 江晏栖来了奉凉城之后便无意得知了沈槐奚是北暮北奚族少主之事。不过她还是如此问了。 沈槐奚只是望了江晏栖两瞬,没有丝毫隐瞒,他平静道:“我的族人还在北暮,有朝一日,我会将他们救出来的。” 江晏栖听着男子的坦诚之言,一时有些怔然,“北暮腹地太过危险了。” “仅拥有薄弱之力的确危险,可槐奚并非庸人。”沈槐奚的眉色总是慵懒明澈,让人相信他绝对的运筹帷幄,“阿晏,大齐动荡,但离州近日是安平的,你不要离开了……” 江晏栖闻言,眸色深了深,一句话打断了他,“槐奚,一路平安。” “阿晏,一定等我。”沈槐奚闻言薄唇微弯,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女子,便向着远方的古城走去。那身白衣在黄沙古渡下有几分惊绝之姿。 沈槐奚是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也是个偏执入骨的少年。 江晏栖淡淡收回目光,清平的容色如玉平静,迈步向着念来茶馆的方向走去,她低声道:“槐奚,我等不了那么久的……” 大齐既要不安平了,她又怎会置身度外? 奉凉城几年前还归属北暮,但现在归了大齐。这算是大齐与北暮接壤的一个城市。 江晏栖在奉凉城碰见沈槐奚本便是巧合之事,她来奉凉城本是来送那老爷子去北暮的,不曾想,遇到了只身前去北暮的沈槐奚。 …… 这边念来茶馆搭得简单,一根泛了黄的竹竿便撑起了招牌,地面坑坑洼洼,充盈了黄沙。不过十的木桌,五条长凳却又聚起了这躁寒之地的生气。 趴在木桌上的老人喝了些小酒,嘴不曾停下,手却紧紧护着胸口的破烂书页,“莫小瞧了这些单薄纸页哟……嗬……千年……它们压下了光阴,承载了历史。” “啧……啧,但凡少一粒花生米都说不出这话。巫老头,你这都是半条腿快迈入棺材的人了,怎么还尽爱故弄玄虚呢?” 闻言,老人不满的用右手扒拉了一下脑袋上稀疏的白发,却只隐隐约约扒拉到几根。他幽幽地放下手,迷迷糊糊道:“曾有人问,谁堪为天下至尊?你们猜老朽怎答?” “呵呵……第一次见这般上了年纪的人了,还能在娱乐评书的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去去……去!”老人挥了挥手,又裹紧了些怀中书页,眼皮子有些睁不开了,“老朽只答了一个字——嗯……正是老朽!” 此话一落,众人哄堂大笑,“不是,巫老头,你那一字是‘嗯’吗?” “哎哟呵,距离巫老头上次喝醉还是在上次,不曾想今日又醉了。过些时候,不知又流浪哪条街去了,如今,竟还道自己为天下最尊之人,倒是——呼噜呼噜,白日好梦!” 这嗤笑声不绝如缕之际,旁有个人凑来老人身边,问道:“那我倒要问问,巫老头,你以前是个什么身份?” 一听这话,老人似是来了兴致,头贴着桌面,摩擦着粗糙的木桌,动了动,“……老朽不过是历史的拾荒者罢了。七十年的光阴,老朽用了六十年……以这跬步丈量神州大地,拾掇残存的灰烬,直视腐朽……!” 还未待众人反应,老人突然又挺直了身子,一番被众人视作疯子发言的话语继而大肆响彻在这一破败茶楼中,“老朽走了七十年,每一寸历史遗迹,我都触碰到了灰烬下的余温。” 一话罢,老人便扬着花白的眉低笑了声“嘿嘿……”而后重重地又倒了下去,不稍一会,便没了声息。 众人都习以为常了,这巫老头是半月前“光临”奉凉城的。不言其他,这每一处都有他身影倒是真,他整日便是衣衫褴褛,四处流浪,整个疯疯癫癫不道,被旁人一碰那些典籍纸页,他是要找人拼命的。 “哈……有美人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都看向前去。 一女子自前方走来,三千青丝似青山泼墨,青衣清绝,一时将边陲的风尘衬得宛若塞雪明月。 那女子眉眼温平地看着前方睡着了都仍佝偻在桌前的老人,静静地上前去。 坐在老人身边的几人看着她,不可置信道:“这……这美人是来找巫老头的?难不成是我等看走了眼,这巫老头实则家财万贯,来边陲渡劫晚年?” “诶,造小姑娘和老人家的黄谣可不道德!” “呵……巫老头自个儿说的他无儿无女,孤寡老人!” 众人一听,便哄笑道:“这乱年头,也就咱大齐北地这安平一会,倒让流浪老头儿都有了归宿,咱如今这算什么啊?” “还能是什么?——下下之人啊!” 江晏栖没有理会这些声音,只是忽然向后望了一眼,清沉的眉眼续着淡淡波澜,她总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在望向这边。 后见无人,回了神她便径直走到了老人身旁。她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嗓音若飞絮之雪,搅乱春池,“老爷子……” 老人迷糊地眨了眨眼。有那么错觉的一瞬,加上他头上几根呆毛,江晏栖竟是觉得这老爷子懵懂得可爱。 江晏栖见此不由轻轻一笑,却是淡淡道:“老爷子,再不起,不言别人如何看我们,却说你那宝贝,我却要忍不住让它们归于五湖四海了。” 此话一落,老人瞬时间来了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他眼角抽搐了一下,再认真地打眼一看面前女子,气的是哇哇叫,“你这小女娃,又来诈老朽!怎的还笃定老朽就吃这一套了?——咳咳,虽然事实是这样……不对,老朽可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你名声!” 此话落,四周嗑瓜子的人都挤眉弄眼的,明晃晃写了“不信”二字,其中一人更是癫狂一笑,“哈哈……哈哈哈……不怪我等无夫人,怪只怪流浪老头手段高!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说着那人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江晏栖无辜地看了看四周唏嘘的眼神。 老人听周遭嘘唏声,只唇角一抽,当即将桌上的酒碗端起。方要摔出去,一看里面酒水又忍不住喝了一口才硬气地砸在那些人脚边,“龌龊!下流!” 说着便拉着江晏栖离开了。 那些人当即在后面起哄,“臭老头!流浪汉!竟然祸害小姑娘,若下次还敢出现在奉凉城,见你一次,我等必诋毁一次!” 江晏栖在心中想着,他们恐怕要失望了。 她今日来奉凉城可不就是为了送老爷子离开奉凉城。 一路上,老人都嘀咕着,“一群庸人凡夫啊!他们笑老朽不过一流浪之人,可老朽背后是这千年历史的规律啊……能直视腐朽,打破神权的思想——千载厚力,何不为天下至尊?” 见老人紧捧着怀中纸页,江晏栖轻轻挑眉,没有应下他的话,只平静道:“奉凉城之后呢?” 老人的眸光平日都是混浊的,只有一提及这些事,才会透出几缕清光,“老朽既说以跬步丈量神州大地,自是要走遍西离三族、东隐十四关、北暮三境、大齐十六州的。” 江晏栖道:“没有传承的历史,算不得真正的历史。你独身一人,便是抱守着这腐朽之物,其结果,仍是散于四海。” 老人出生于神权至上的西离,这也注定了他一生漂泊在求寻打破神权的道路上。 老人摇头,满是褶皱的面庞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桥到船头自然直……江家女娃啊,老朽是时日无多了,可你还有半生要走。” 江晏栖闻言,倒是难得开了个玩笑,“您瞧着,可真是时时都是大智若愚。” 老人闻言大笑,向后一望,面颊微醺,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语气却带了几丝沉重,“江家女娃,你我在长乐乡结缘。今日你选择来这奉凉城一送老朽,便注定了你同老朽是一类人,这往后呐……” 话到此处,老人便止了音儿,从袖口拿出一封信塞在江晏栖手中,“丫头,老朽赠你些回礼……往后莫……” 声音到这儿,江晏栖便没再听清了,只握着手中那封信。隐约间她似乎听见些许低沉神秘的古铃好似跨越亘古而来,可她回头看去,却什么也不见。 只见着老人有几分趔趄,她便沉静地将人扶稳了。 一类人吗? 老人自诩历史的拾荒者,流浪六旬,以跬步丈量神州大地,拾起破碎的历史,以摒弃丑陋的腐朽。 她想,或许是。 她爹一直想将天下大齐的使命加诸于她身上,极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西离国师的预言。 而这所谓长乐乡便结下之缘,自她方从长乐乡而来奉凉城时便已转动了命运齿轮。 谁也无法预料到,只这一见,江晏栖为一人遗憾了半生。 第2章 先生大才 青砖绿瓦,木伴人家,长乐乡沈府。 江晏栖去奉凉城不仅是为了送老人离开,更是得了不少消息,离开后便回了大齐的离州长乐乡,打算去拜见一番沈太宰。这沈太宰沈今安正是沈槐奚的养父。 方抬步阶梯,一道儒和而笑语盈盈的中年男音便穿庭而来。 “是小栖来了?” 来人一身暗青长袍,束起的墨发中夹杂了缕缕白霜,眉眼平和,抬步是儒生气质。略显方正的面庞上带着笑意向江晏栖望来,“小栖可是两月不曾来了,今儿是舍得了。“ “沈伯父哪里话,不过瞧伯父此番,想是刚自县丞署回来。”江晏栖颔首笑道:“伯父伯母近来身体可都好?” “有小栖挂念,自是安好的。”沈今安闻言一笑,抬手示意入正门。 江晏栖淡淡一笑,“伯父,槐奚可在?” “这小子……说来是什么皆好,唯有一个不好,便是喜欢玩失踪。”沈今安颇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后随即一笑,“他若是知晓小栖今日登门,怕是肠子都悔青咯!” 江晏栖闻言只是轻轻垂眉。随沈今安坐下后,见中庭幽清,四下无人,才问道:“伯父,这两月边城何如?” “比及前岁,境况可好太多了!”沈今安闻言立即开口朗笑起来,双掌拍上膝盖。见江晏栖清骨淡容,他眼中满是欣赏,“先生实乃绝才,我沈某人一把岁数了亦是自愧不如啊!” “伯父,这声‘先生’,晏栖当不得……”江晏栖眉眼清透平静,若一捧无垠的净水,她只轻轻摆手,“不过晏栖听闻这两日长乐乡不太安平。” 闻言,沈今安叹了口气,眉眼多了两分沧桑,“这狼藉的大齐啊!少了人祸,却是多了天灾……去岁饥荒蔓延至今,邻州已不知埋了几何百姓白骨了……可那皇帝却只贪上京乐,安知边陲苦啊!” 说罢,沈今安顿了顿,叹道:“昏政之下,多出乱党。这大齐的天,恐怕要先变了……”且还是从他们这长乐乡一个小小的边陲变起。 江晏栖心中并无多少诧异,她眉眼微垂,眸色却是冷清淡沲,“长乐乡有一批富可敌国的金矿的消息一开始便是上京高位之人放出的,引得大齐同北暮人尽皆知。” “如今,他们该是要动手了,最后定闹得大齐屡生事端……” “小栖是如何得知那高位之人想将金矿消息放出去的?”沈今安提起此事便觉惊诧,江晏栖一个十八岁的丫头,其心思缜密让他亦感心悸。 不过也是。这丫头若是平庸之人,她也不可能八岁落到北暮人手里,还能从北暮活着回来,且还带回了他的干儿子沈槐奚。 江晏栖闻言只淡淡一笑,家国大事在她面前似乎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幅水墨画,她的嗓音清沉舒缓,“这是早前晏栖无意间知晓的。只是,若要晏栖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的大齐正该换一个君主了。史之大势,弱者淘汰强者生。长乐乡是所有人的一个契点。北暮想要那金矿,大齐上京的掌权者也想要,那皇帝又怎能不要呢?越是混乱,越是……时势造英雄。” “伯父亦清楚,长乐乡如今看起来虽比之前鱼龙混杂了,三方却没有一方敢率先打破平衡。月有盈亏,却亘古不变,——那金矿就在长乐乡,谁也拿不走。北暮探子一入内,便是有去无回。上京权臣亦不敢轻举妄动,除非皇帝当真下位,打破这微妙平衡。适时长乐乡的命运便掌握在新君主手中了。” 见江晏栖云淡风轻的说完这段话,沈今安暗自心惊,他是知道江晏栖这十年来都不曾出过离州的,却能将天下大势分析得如此透彻。 他作为长乐乡的县令,更是关心国情,那朝廷之上的确是分了几派的,随着老皇帝日渐荒淫无度,就连臣子也生了不臣之心。甚至其中还有人故意将长乐乡金矿富可敌国的风声走露出去,引得边陲动荡。 那阵子沈今安是愁,他害怕长乐乡被那些权贵变成一块兵戈炼狱。 正那时,江晏栖却亲自登门了。 沈今安是知道江晏栖有意躲着沈槐奚的,当时见她来沈府亦是诧异。 却不曾想,江晏栖让他将长乐乡金矿之事大肆宣扬出去,道是越是张扬对长乐乡愈是有利。 他自是不信的,却还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不曾想,倒真让那三方势力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只可惜,这短暂的安稳怕要不存了,这两日就要彻底爆发…… “小栖若为男儿身,哪还有什么状元郎啊。”沈今安如今皆明了了,看着女子笔直的身姿,边陲庭内少有的绿竹伫在她身后,纤细的枝叶如那她冷清空灵的黛眉弯月,仅一袭青素之衣便可映衬出超脱俗世的风华。 也唯有在江晏栖身上,沈今安能看到那种风华绝代的骨相——美人在骨不在皮。 可惜如此女子却只在长乐乡当了个教书的女先生。 “伯父谬赞,晏栖愧不敢当。”江晏栖轻轻摇头,“若说状元郎,槐奚之才乃为绝顶。” 沈今安闻言,叹了口气,“那臭小子……小栖啊,我家这小子是有经天纬地之才的,那仪容更是不必说,天上人间!要真让我这糟老头子生个这般如玉的孩子,还真是生不出。你就当真……” 江晏栖眉眼清泓,只是平静一笑,“伯父,家国之事前,怎谈儿女情长?” 沈今安还是了解江晏栖的,十八岁的小丫头身上却永远带着一股平静透彻的固执。 只是他想到自家小子,不由轻叹了两声。槐奚所认定的,尤其是有关小栖这丫头的事,恐怕……便是生死也不能让他放下。 江晏栖清平的弯月眉似青山起落,带起的是清冷孤绝的风华,她淡淡道:“伯父,晏栖若不曾推测错,——此事背后之人五日内会来寻我的。适时,伯父可令其同我隔幕一谈。” 看着江晏栖平静清浅的眉眼,沈今安暗自叹了一口气。小栖这样清绝聪慧的女娃本该纵情山水,享乐半生,偏偏……自幼命运坎坷,半数未来更毁在了她爹手中。 沈今安苦口婆心道:“小栖既早有筹谋,伯父自当支持——只是……小栖,女子要搅弄男人的天下,无异溯洄。你若执意,这一生……恐怕要葬在那风云的漩涡中了。” “伯父,时代的更替,总是需要有人去逆流的。”江晏栖看着院外日光斑驳,嗓音平淡。 沈今安细嚼着这句话,直到江晏栖告别,一身青衣静静消失在庭院,他才低声呢喃,“逆流吗……” 第3章 八岁初识沈槐奚 长乐乡挨近边陲,十年前奉凉城起战事时,江晏栖也沦落到了北暮,彼时她才八岁。 那天是个冬日,是奉凉一战的尾声,冷葬了太多人的灵魂。 历经六个月的血腥,江晏栖逃了出来,也迷失在了北漠的茫茫雪原中。就在她陷入白雪皑皑的绝望时,她看见了雪原边有个被贵族羞辱的少年。 那个少年可以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他如瀑的青丝被风雪打出纯白盛放的花朵,一身白衣被鲜血浇灌,一路的血痕似荼蘼点缀。 少年冷白的面上蒙着一条黑色的绸带,强烈的色彩下,少年面无血色的面庞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可惜那唇角已干裂得不成样子了。 一堆锦衣玉袍的贵族拿着鞭子将他围在中间,直往他膝处抽去。 风雪溅开血液,周围的欢呼声似在风中回响。 少年很虚弱,却不肯卑膝一次。 那些人一次又一次把他踹在地上,他就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可能那些人早习惯了羞辱他,很快就散了,少年这才倒下了。 江晏栖爬上了雪原,弯腰上前探着少年鼻息。 只一刻,她的手骤然被附骨的冰冷抓住。少年一只手握着她的手骨,另一只手似用尽了所有力气扯掉束缚自己光明的黑色绸带。 黑色的绸带如秋日弃花般落在冰冷的雪原上。那是江晏栖第一次看见那样漂亮干净的眼,——少年有一双琥珀色的凤眸,似夜灯长明,如怀明月冰雪,一眼便能望到世间美好的尽头。 少年的眸清澈见底,他只是看着眼前弯着腰的小小一只的丫头——她清稚的神容是这边陲风雪养不出的清邃温和。 江晏栖微愣,少年在装瞎,他能看见。 她小手挣了挣少年冰冷的手心,嗓音清沉,“我能救你。” 说罢,江晏栖抽出腰间的小刀,平静地划开了自己的手心,“但你要为我带路,离开此地。” 少年愣愣地看着小姑娘平静得寡淡清冷的面庞,僵硬地点了点头。而后自女孩手心流下的鲜血便滴入了他干涩的口中,一股血腥味漾开在他的唇齿间,他双眼却定定地盯着半跪在旁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上只一袭青旧的布裙,却也布满斑驳血痕,少年明白她是逃出来的。她耳尖冻红了,僵硬地半跪着,清稚的面容却那般平静,周身带满清贵仪度。 尽管还有风雪斡旋着,少年却逐渐能动了。 他接过江晏栖手中的小刀,径直扎进了大腿中,让他腿间知觉恢复得更快。 小姑娘不诧异,只冷静地捡起地上的黑色绸带包扎了伤口,两人互相扶持起来,一步一瘸地朝着前方走去。 少年在风雪中开口,温澈的嗓音散开在寒酥之下,“我叫——子书槐奚。” 雪下着,他们走了好久。 明明自己就站在天光下,可他们却无一人接触到阳光的温度。 此时,如今的江晏栖似乎正站在那亦步亦趋的两个小小身影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湮没在风雪中。 …… 忽而,画面好似被切割开来,江晏栖自雪原站在了青山下,有幽幽的河灯,亘古不息的长河…… “那阿晏要好好看着我……”低沉缱绻的嗓音如玉山倾斜,碎玉蒙尘,仿在耳畔的呓语让江晏栖轻轻颤栗,“没有今朝,往后还有岁岁年年……” 江晏栖乘着孤舟,在长河中徘徊了好久,她抬手触着蒙蒙的天空……这是梦吗? “阿晏,好久不见。”少年的嗓音似东风过境,翻过涟漪。 “阿晏,好久……不见……” “阿晏,向前走,莫回头!” 河灯渐远,嗓音渐弱,暗沉的天空洒下一片寂冷的白雪,凉得孤舟沉溺。 “不……!” 从床上挣扎而起,冷汗划过江晏栖打湿的鬓发,她怎么又梦到十年前在北暮发生的事了? “姐姐,你做噩梦了吗?” 一旁的小少年站在床榻旁,面上满是紧张,手中还拿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正要敷到她额头上。 江晏栖见此不由失笑,只开口嗓音喑哑了两分,“教阿行担心了,姐姐无事。” “姐姐不乖。前两日阿行脸色稍白些,都听了姐姐的话喝了药,如今姐姐脸色这般差,还说言无事。” 莫说,阿行清稚俊逸的小脸一板起,还真像那么回事,江晏栖有些忍俊不禁,“那阿行想如何?” “阿行给姐姐熬了粥。”阿行耳尖忽红了两分,第一次下厨,他也不知好吃与否,只希望姐姐能喜欢。 “我的小阿行这般厉害呢?”江晏栖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只心头还是隐约不好。 果真,刚入前堂,一股焦味就悠悠地钻入两人鼻尖。 阿行立即低下了脑袋,弱弱道:“方才锅内分明还有很多水的。” 江晏栖摸了摸阿行的头,笑道:“不怪阿行,是火烧的太热情了。” 第4章 捡到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少年 二月为如,如月十三。 大齐离州,长乐乡暮临村。 阳春白日风香晋,寒莹晚空点清镜。 “江先生,那孩子你打算就这般养着啦?前些日子你就一人去了那奉凉城好几日,这两日又带个这般大的孩子回来,这……纵然是乡里乡亲的,但这到底难看哟!” 粗犷的嗓门穿破空气,响彻在破落小院中,而后那妇人身后的一条大黄狗也跟着“汪汪”了两声,“再说你可都十八岁了,养着一个这般大的孩子,不成体统啊!” “汪汪!” 这座小院虽破却干净,地面的沙土被铲得平整,院口贴着两张已经泛白的红对联,字迹如鸾翔凤翥,字走龙蛇,“直上青云览日月,欲倾东海洗乾坤。” 院中唯设弊木桌,两平巨石高下,栏楯旁近异野之花。仲春之天,条蘖攀栅,其后争开,空中难得之凉风悉散清香数缕,在此贫瘠之地,亦也难得。 江晏栖本正教着阿行鉴诗,手中还握着一根劣质毛笔。方落笔纸上,便听到此话,不由抬头看去。 干燥黄发上绑了根蓝色破襟带的妇人手中端着装了半数衣裳的木桶。大概是刚洗完,那水正透过木板罅隙往下滴着。妇人常年混迹于田野,面色黑黄,皮肤粗糙,她的头此时正张望着看向院内。 她脚旁的大黄也一样跟着伸脖子,嶙峋的脖子宛如一截枯木。 江晏栖放下笔,看着那身后乖乖蹲坐着的大黄。此狗通人性,倒可惜跟错了人。 她记得,前些年这还是一条雄壮的护家犬,见了熟悉之人便摇摇尾巴,不闹也不叫的,饶是江晏栖这种怕狗的人见了都心生好感。 后来因打碎了主人家两颗鸡蛋,活生生被打瘸了一条腿,如今是怕生人得很,逐渐瘦得只剩了皮包骨。 江晏栖轻扫了一眼妇人,嗓音淡淡,“这就不烦王婶忧虑了,孩子才这般大,我也不能就把他扔了不是?” 不同于王婶,江晏栖的皮肤很细嫩,肤色比普通的黄皮要白上两分。大概是她不像此地的大多数妇人一样,还要日日帮着在烈阳底下畲菑。 江晏栖的爹是这长乐乡众所周知只知读书的穷书生。众人只听说她爹是自上京来的长乐乡。来时江晏栖还未出生。除了一家三口,他爹只带了整整六箱子的旧典籍。 就连屋子,也只寻了个破败的。 而如今,江晏栖成了这十里八村中仅有的几个能识字认书的姑娘之一。 长乐乡不识字的人多,像样的私塾先生都找不齐十个。 江晏栖是长乐乡有名的才女,自幼过目不忘,三岁可识万字,六岁便能吟诗作赋了。如今双九年华的她更是打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惯例,做了长乐乡这边陲之地的教书先生。 此地男子读书之人都少,更别提女子,何况江晏栖与长乐乡的父母官沈今安还关系匪浅。众人虽不识字,对江晏栖倒也都是佩服的,皆尊称一声“先生”。 “你这姑娘哟!不是婶子念你,你如今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也没人为你做个主的。隔壁村的小琴跟你一样大了,这会儿哦,都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了!”王婶说着放下木桶,往院内踱步而来,一脸的苦口婆心。 “你爹在你十岁那年便去了,你娘生下你也跑了,你哥也早便战死了。婶子怎么着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还是为你好!王庄那肖家小子,我瞧着是个好的,你也不小了……” 若王婶这番话对常人说,怕是对方早便动上手,忍不住给两个大耳巴子了。 只是就连江晏栖的三千青丝都抚弄着边陲荒寒的淡漠清平,闻言连眉眼都未曾抬一下。 嫁人? 江晏栖不染朱色的薄唇微弯,这是距离她多么遥远的词汇。 “时未遇兮无所将。晏栖此时并无嫁人意向。”江晏栖见身旁的小少年没有受王婶半分影响,已静然开始拿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不由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她未曾看王婶一眼,只淡淡道:“况且,您也知道县令家的公子早与我定下……” 话到这儿,江晏栖也未再多言。王婶是清楚的——她和沈槐奚订了婚约。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几乎是不见面的。 这婚约看来倒的确是有名无实,不怪王婶起了做媒的心思。 果真,王婶一听,一双微陷的眼珠转了两圈,起了白皮的唇瓣一咧,马上就要出声。 见王婶还欲多说些什么,江晏栖也只是轻描淡写出口,“村中孩童多,王婶您的孙子也在痒序中,我若嫁了人自是好长一段时间不去教书了。” 话到这个份儿上,王婶把那劝嫁的话也悉数吞了进去。 且不说此举本已是得罪了沈县令家的公子,就说男孩子需要多读书才走得出这穷苦边陲,她孙儿怎能不读书呢? 他可是她们全家的指望了! 虽然因着江晏栖的爹——江悬的缘故,长乐乡众人都觉读书无用。且如今乱世,读书何用? 可王婶是心比天高,自家孩子也聪明,心思早抛到上京权贵去了。 这不听说沈县令家的公子沈槐奚四月便要上上京参加春闱了吗。 舔了舔唇,王婶赔了赔笑脸,道:“此事是我想的不如先生多了。先生也莫要怪罪我一个不识大字的野妇人。你瞧着我这衣服刚洗完,还要先回去晾着呢,这就不多留了。” 见王婶离开了,江晏栖只淡淡看向一旁的阿行。小少年一双澄澈的桃花眼正睁着看向自己,是白玉之容,江晏栖清寡的面上多了几分轻吟浅笑,“阿行很棒,才这般年岁便能写的笔墨横姿了。” 阿行闻言,面上像漾开一湖春水般,潋滟清澈。 十一岁的小少年五官生的清隽绝伦,直着腰坐在木桌旁,还未长开便能看出几分芝兰玉树了,他嗓音稚嫩却又显得沉稳,“姐姐,也很好。” 江晏栖听着眉眼带了笑,她是捡到了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少年,只是不知是谁家的。 江晏栖单看容貌生的不算倾城绝美,却有青山之姿。 江晏栖的身子很清瘦,个子略高挑。一双弯月眉浅浅绵绵的像一抹青山远黛,柳叶眸清透的如一泉碧波,不染绯红的唇瓣有些菲薄,只那微翘鼻显得五官立体。平日里整个人是清疏淡沲的,很有书卷清秋气,不言语时,平添几分不可亵玩焉。 只是如此之人,一笑起来却是动人心魄了,那双分明压满平静色彩却又清透无双的柳叶眸弯弯,唇畔带笑,整个人便潋滟生光。 “阿行如今确是无依无靠了?” 这是江晏栖第二次问了,她看的出阿行绝不是瓮牖绳枢之子。他此般年岁,待人对事便可做到有礼有节了,生的亦一身矜贵气,又怎可能是孤儿? 虽她遇到阿行之时,他是衣衫褴褛,发丝干枯染泥,但仅瞧那细嫩白皙的肌肤,江晏栖便能看出异样。 她如今倒不怕惹祸上身,只怕祸不上身。 “阿行的爹娘都已不在了,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可我……不知哥哥在哪。”阿行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开口。他清澈的桃花眸中带上了几分掩饰不住的伤切。 江晏栖见此,也未再问下去了,只平静道:“阿行也莫要难过,先住在姐姐这儿。” “君子自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江晏栖揉了揉阿行的头,那如墨青丝当真是云鬓雾鬓,该是望族娇养出的小少爷。 见阿行点了点头,江晏栖抬眸轻轻扫视一眼远方,浩荡之处,仅那残壁断垣便占了半席之地,江晏栖的嗓音意味深长,“阿行可知一句诗——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见阿行听后眸光怔了怔,似是有所触动,江晏栖缓缓开口,“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阿行盖知,落于逆流之因,若不想始终滞留于此乡野之地,便该十年磨一剑。” “少年当有凌云志。” 生活于此可并非什么田园生活,隐逸风光。边苦之地,物资贫乏,风沙侵袭,常有灾年,不可谓是生活不艰苦。 便是这青阳之节,也少极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尤其在十年前的奉凉城一役前,他们还常面临北暮国边陲滋事打仗。幸此地县令沈今安比起其他地方官,治理得要清廉太甚,为人亦是清风峻节、守正不阿,将其管理得井井有条。 在今乌烟瘴气、乱流暴起的大齐之下,长乐乡虽条件艰苦,但胜在人口少,比起一些大型旱灾水涝之地要胜过几倍。自去岁便开始的旱灾延绵至了今岁,庄稼颗粒无收便罢了,还贪官腐败导致民不聊生,甚至一些地方还出现了易子而食之事,故大齐如今不可谓不乱。 江晏栖十岁起便独自一人生活了,一介稚嫩女流,她爹仅为她留下了这座破落小院,可谓饮冰茹檗。虽沈今安与沈槐奚欲接济她,可她却始终不愿接受,仍独守于此。 一个女子是怎样安然活到现在的,那八载有多苦,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不过,江晏栖也更清楚——她爹留给她的从来不止是一座物质上的破落小院。 阿行那双桃花眸甚清澈,亦甚坚定,望着江晏栖清素而温柔的面庞,他郑重出声道:“应许人间第一流。” 江晏栖闻言,顿就笑了。夕曛之下,那一刻,眉眼生花。 —— ps:畲菑〔shēzi〕:《易经》云:不耕获不菑畲,指“耕耘”。 第5章 貌如神只顾听桉 长乐乡,沈府。 沈今安看着眼前惊为天人的男子——七尺素衣,貌如神只,如仙倌降世——倒不愧是大齐有史以来第一个入朝四载便位高权重、深受百姓敬仰的丞相。 竟不曾想小栖预料得分毫不差,果真这当权之人五日内便找来了——还是位高如此的丞相。 “沈县令意下如何?”男子嗓音清寒寡淡,如木叶入耳,平白在春光中潋滟了一湖凄清月色。 “先生早前已有预料,愿同大人一见。”沈今安仍是不卑不亢,低垂着眉眼,轻挽长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大人,这边请。” 顾听桉轻轻颔首,云袖后挽,淡淡道:“不必客气,此番是顾某有劳。” 沈今安闻言,顺势道:“大人还需谅解,先生自言不过一介草民,相貌鄙陋,恐污了大人眼,只求隔幕一谈便罢。” 话落,顾听桉幽凉如古海隔岸的桃花眸深了深,未再言。 沈今安以为对方是不愿,立道:“先生与下官至不过忘年之交,下官也难以干涉其行事,还望大人恕罪……” 顾听桉轻声道:“沈县令言重了,在此般大齐下,你能两袖清风地守着长乐乡三十余年,不改初心,亦是顾某所敬佩的——今日,先生既只愿隔幕相谈,我自愿同。” 沈今安不曾想顾听桉如此谦逊,无半分倨傲之色,全然是坦诚之言。看来皆言大齐丞相白玉清骨、渊清玉絜也并非空穴来风,“谢大人体谅了。” 不时几步,两人走到一处静谧小楼处。院中一棵不知名的树种,枝繁叶茂,遮蔽了大半烈阳,叶影便婆娑地打在充盈细沙的土地上。 顾听桉抬眸望了望楼上,未有人影,只那树枝入内,倒带给人别样的幽清——其景在边陲之地倒是少有的雅致与清凉。 “大人请入,下官先行离开。”沈今安低声道,见对方颔首,便看了眼楼上而后静静离开了。 顾听桉抬步入内,上楼的木梯有些久了,一踩上去便有“咯吱”的陈旧声。一到楼上,果真见半堂隔了一块青绿的幕布。 顾听桉走到中央后,停了脚步,音色寡淡清和,“先生,在下来此愿同隔幕一谈。” 幕后,一道清疏平静的女声淡淡的就穿过了满树斑驳,似一道静谧清风洄游在不属于它的大漠边陲,“大人有礼,草民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若大人如今还愿一听,草民便聊表拙见。” 顾听桉听着那清疏的嗓音,眸色不由一愣。这嗓音似乎曾在自己的记忆中出现过,可他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了。 只他也不曾想到这幕布后的人竟是一名年轻女子。他话语中没有江晏栖想象中的轻视,清沉的嗓音平静出口,“谋略与胆魄不分男女,先生但说无妨。” 江晏栖听着男子依旧谦温的嗓音,清透的柳叶眸不由深了几分,本以为今日她要多费口舌,“北暮今蠢蠢欲动,尤在长乐乡金矿消息一出后。概大齐一旦有所动势,他们便会按耐不住——月不曾有盈亏,可留之于万世。若大人了解北暮南境的部于将军,大概可以一举三得。”此话,江晏栖说得隐晦而简洁。 顾听桉凝着那片青绿幕布,部于不过查尔科手下副将,他身上能有何玄机呢? 只是听这句一举三得,顾听桉寡淡的桃花眸便深了深,宛若亘古长流的深海。 眼前这女子果真不简单。 年岁尚轻,常居边陲,却能将朝堂之事与他国之事全然掌握。 细嚼着“月不曾有盈亏,留之于万世”,顾听桉轻轻抬眉。此番,女子倒是同他所想一般——长乐乡的金矿,它可以勾得外界波云诡谲,波涛汹涌,却永远只能停留在长乐乡。 永恒的诱饵,远比单纯的金钱更勾人心。 “在下受教,可问先生一句名姓?”顾听桉言辞谦逊,音色仍是寡淡冷清。 江晏栖清透的柳眸闪过淡淡幽光,平静道:“鄙姓江。” 话落,顾听桉幽清的桃花眸一滞,江……他想起了。他同她的确不曾有交集,不过他曾见过她父亲,也曾……见过她。 八年前顾听桉曾到过长乐乡来寻江晏栖的父亲——江悬。只是命运弄人,他方离开长乐乡,江晏栖的父亲便离世了。 虽是因病而逝,到底有他几分原因。 在顾听桉心境寡淡的回忆中极少有浓墨重彩的人,江晏栖算一个。 八年前这出自乡野的女子便满身清骨,仪态从容,是无人堪比的清净风华,实给他留下太深印象。 “在下记住了,此番劳江先生。” “大人言重。”女子嗓音绵沉若雪,却又带着浸透无垠之水的清泠。 第6章 令人胆颤的手段 摆着青瓷茶具的檀木案旁,两个男子对坐着。 灼灼日光打在一身白色素衣的男子身上。仅观其身姿清然,仪度清贵,便似夜间盛昙将边陲都衬出了冷清幽然。那修长如玉的手指触着一杯刚泡好的茶水,他轻抿一口,嗓音淡淡,“西湖龙井确实不错。” 对面的男子闻言微微皱眉,“听桉,你当真放心行止就跟着一个乡野村姑?” 顾听桉坐在阴影处,轻轻抬了抬眸,窗旁打下的一缕淡淡光晕映在他寡淡而冷清的面庞上,“阿行年少早慧,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跟着她比跟着我们安稳。痕迹我已清理干净,他们没本事追到长乐乡。” “那女子一人独居竟能安然活到现在,想来也有些本事。”魏灼的手摩挲了下自己的下巴,又道:“你可是派人保护那女子了?” 看着魏灼探究的眸色,顾听桉一只手挽起袖袍,微屈身,拿起一旁茶壶又缓缓倒了一杯茶,云淡风轻道:“我同她早前并不认识,又谈何保护。况且那女子有他人护着了,不需我出手。” 顾听桉说着,便想到了那几日他暗中去暮临村的场景。 见到女子那刻,他才知晓,原来救下阿行的人也恰好是她……当真“缘”之一字,妙不可言。 女子仍同她小时一般清疏冷淡,便是对乡里人,眸中也全是疏离。但教着顾行止时,她的眉眼总带着淡淡笑意,清浅的眉眼晕着潋滟,一番清柔温缱之姿——大概于一先生而言,人生一大幸事便是有一得意门生。 顾听桉见惯比她容貌倾城之人,却至八年前一直惊叹于女子出自骨中的清绝风华。 那是边陲最独特的一场烟雨,不似村野之女,更像江南两淮都养不出的青黛佳人。 毕竟她的父亲是曾以博学闻名天下的太史——江悬。 “啧——乡野女子还这般抢手?”魏灼听后,不由得低嗤一声。 顾听桉幽深薄凉的桃花眸轻掀,不冷不淡地看了一眼对面男子,“她并非普通的乡野女子,恰是名先生,有博古通今之识。由她教导阿行一段时间,倒也尚可。” “边陲之地的双九女子学识能有多渊博……罢了,你做的毕竟是掉脑袋的事。”魏灼一想,还是认同了,“不过,那些人最近盯得紧,可莫要再让他们把行止抓了。” “同样之事,在我这,自不会发生第二次。”顾听桉的桃花眼不如顾行止的潋滟清澈,他的眸像是一片隔世的深海,冷清深邃,带着绵延的萧瑟与旷古的悠长。 “你有分寸便好。”魏灼说着,如是想起什么一般,道:“我也派了人去护着行止,前些日我还未想通是谁解决的那个混混呢,如今看来,倒是你的暗卫技高一筹。” 顾听桉一听便明白是谁出手了,只淡淡道:“他们未与我提过此事。” 魏灼闻言颔首,只是忽想起什么,蹙眉道:“依你的性子,大齐之地,便是如今内患天灾人祸,也允不得他国者插足半分?怎如今放任了他们?北暮的尾巴,不用让人去解决吗?” 看向魏灼,顾听桉凉润冷白的指节屈起,神只般深邃冷清的面庞笼罩着亘古的绵长,他轻轻敲着桌面,嗓音冷淡,“刚来便将人请出去,这并非我大齐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我会让他们光明正大的回到北暮。” 魏灼看着顾听桉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却是有些发怵。自十八岁认识他,这个少年的运筹帷幄实在让人胆颤,已经可以同西离奉在神坛的国师北枝月渡相提并论了。如今只见他那眸色,魏灼便知北暮要惨了,随即笑笑,“我倒好奇听桉在大齐此般境况下还有怎样的手段了。” 顾听桉轻抿了一口茶,不再答话。他眸光扫过窗外漠漠沙土,淡淡道:“这些天辛苦你了,此事过,你便回寐一谷,梵允那边要人照看。” 魏灼闻言,苦笑一声,道:“我不过一澹荡人,因着你才狠下心离谷。你倒好,用完便急着将我扔回那巉峰寒谷了。”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眉眼间多了几分缱绻与失意,“罢,梵允也不知多久才能醒来……” 顾听桉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五年独守寐一谷……魏灼,你做得够好了。” 第7章 姐姐喜欢糖吗 风回一镜揉蓝浅,薰风报谒郁蓝天。 “遥见枝头少女风。”江晏栖方做完饭出来,看向远方。枝头新蕊微微荡漾着。又近些看,角落蹲着个小不点呢,“阿行在那是作何呢?” “姐姐种的野花在这恶劣气候下,竟然还开得如此蓬勃热烈。”阿行回头看着江晏栖,站起身来,指着角落一朵状似满天星的丛花,兴奋道:“已过几天了,阿行也未曾见它耷拉过脑袋呢,且它花蕊中的粉末细看下竟宛若星碎。” “它叫破白霜,喜旱沙之地,独生于离州一带,那干凝的粉末便是因着它不喜汲水才结出的。”江晏栖轻轻抚了抚花朵的叶子,平静的柳叶眸中透着淡淡的温柔,“花草无声,却韧比人灵。” 阿行闻言,清澈的桃花眸细凝着那风中轻曳的碎花,眸色深处也带起几分柔软。他清稚的面庞凑近着那花,抬眸却是看向江晏栖,“姐姐说得极是。它们比人好相处多了,——不因贫和贱,一样吐芳华。” 江晏栖一听,唇畔霎时间便漾开了一抹笑,连带着她身后的袅袅炊烟都明净柔软了几分,“阿行是我见过最聪慧的。” 阿行摇了摇头,如玉的面容上是一本正经之色,“姐姐教的,姐姐更聪明。” 江晏栖闻言失笑,也未再继续这“互捧”,只轻轻摸了摸阿行的头,“好了,进屋用饭。” 阿行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一处断垣旁露着他熟悉的身影……是哥哥。 但阿行没有声张,只是上前握住了江晏栖修长却略微粗糙的手。 阿行感觉自家姐姐身子一僵,却仍不动声色地继续牵着他向前走去。可走着,阿行便觉得江晏栖的手心触感有些不同,他便轻轻握着,直到松开。 松手那瞬,虽然江晏栖快速握住了手,他却还是看到了她掌心处是一道贯穿的长疤,淡粉色的,却依旧有些狰狞,应该已上了年头了。平日不仔细去看也不易察觉,但终究留了痕迹,摸上去极为凹凸不平。 难怪姐姐的左手几乎从来不提重物,平日也总是垂着,大概是早前伤到筋骨了。 阿行想问问江晏栖,可是看着对方平和浅淡的面庞,他只是安静地去盛了碗粳米粥。 桌上共就两菜,还清一色都是素的,只是江晏栖厨艺好,做出的味道也诱人。跟着江晏栖,吃惯珍馐的阿行也乐意吃这味有些苦涩的乡间野菜。 “姐姐一直都是吃的这些菜吗?” “嗯。” “姐姐喜欢吃糖吗?” “糖?” “是啊,阿行喜欢糖,姐姐喜欢吗?” “为何喜欢?” “糖是甜的,不苦不涩。” “不苦不涩……或许还是这桌上两菜更适合我。” “……” 顾听桉长身伫立,青山泼墨般的青丝在风中霍乱着,他冷清沉凝的眸却落在了桌上,上方压着一张宣纸,已经干了的字迹却不合时宜的映在这平静小院中,“盛时不可再,乱世诚堪悲。” 它被一块碳压在桌面,墨色干在了水渍之上,那字迹清秀却又隐含遒劲。 此女子所怀太大,长乐乡容不下的。 伫立在那处断垣后很久,听着屋内一句句一问一答的平静嗓音,顾听桉这两日面临难民乱起之事的躁意好似都被抚平了。 脑中不由浮现起江晏栖的笑颜,他便清楚仅是这个人能带来的安宁罢了。 算上今日,顾听桉来此地共有八次了,而这大概也该是他维持这种状态来的最后一次了。 其实就连顾听桉自己都诧异,在明知阿行安好的情况下,他却生生在这紧要关头来了此地八次。 第8章 他见八次 第一次顾听桉仍是站在这断垣处,春寒料峭中,他静静看着院中——和八年前的场景竟是完美重合了。 只是那清稚女孩已长成了清绝佳人。 一个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浅青衣裳的女子端着一盆水来回从屋子到前堂。女子的青丝尽数用一根筷子束起来,露出纤长的脖颈,身子清瘦,背脊却挺的笔直,一双清疏的柳眸中蓄着淡淡的柔,静静的幽。 那天是江晏栖刚把阿行救回来几日,见他又发烧了,便又是熬草药又是换毛巾的。 顾听桉是晚上偷偷去看的阿行是否无恙。 那屋子很破很小,但干干净净,所有东西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整齐。尤其醒目的是室内摆放得整齐而繁多的千本旧籍,将破落的小屋都衬得蔚为壮观。它们页面虽破了却没褶皱,可见主人对它们的爱惜。 看得出女子很爱整洁。墙角放了些栽种的野花,月光照在石板地面,有些坑坑洼洼,却有几分难言的幽静清雅。 房内只有一张床,那女子便同阿行睡在一起。 他见阿行面色无恙,呼吸平稳后,才转眸看向了女子,倒比白日里更要温和多了。穿过扃牖的月华洒在她清绝的面庞上,映得本来微白的肤色变得雪白,那纤长的睫毛翘在闭紧的眼上,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江晏栖睡觉很规矩,许是本来如此,又许是碍于阿行在旁边。两只手静静放在两侧,平身静躺着,像是东湖海畔最清柔的睡美人,只看着,便带给人无尽的幽静与缱绻。 只是顾听桉还能嗅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丝药草味,苦涩的,实在不太好闻。 他最不喜的便是药草味,而后便离开了。 …… 第二次是三日后,第三次便是六日后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那日,江晏栖竟是在教阿行刺绣。 偏生阿行还学得认真,一双如玉的小脸上满是笑意,“姐姐,瞧我绣的你的名字怎样?” ——晏栖 江晏栖接过来一看,针脚缝得紧密,就是整体看有些歪斜,颇有些小孩初学写字的模样。 她弯月眉挑了挑,将自己手中的也给阿行看,淡淡开口,“阿行觉得刺绣有何用?” 阿行一看那白纱上栩栩如生的花朵,当真是百千斜针如雨下,为留真物在衣裳。他心中惊艳,不假索思道:“绣者,水鱼之巧也,能一事焉。” 江晏栖听后,眉眼微垂,“是啊,能一事焉便足矣。” 阿行清稚的面庞郑重,嗓音温而轻,“姐姐不是说——凡有伎能食己而已,三百六十行,一为状元,无贵贱,不分贵贱吗?” “是,不分贵贱。”江晏栖淡淡一笑。 …… 第四次是八日后了,江晏栖带着阿行一同去了私塾。 湖色浓荡漾,海光渐曈朦。 顾听桉静静站在私塾的后墙处,日光濯耀,一身素净白衣却将黄土矮墙衬出了华灯初上之韵。 江晏栖揉了揉一旁少年的脑袋,清浅的瞳孔中是淡淡的柔和,“昨个儿又熬坏眼了?今日这般没精打采的。” “先生莫笑,只是昨日看书看得起兴了,家中活又重,亦只能晚些入寝了。” “嘿,赵小子又博先生同情了!可怜人家没有赵哥哥柔弱无依,不好教先生心疼……”其中一少年一听,当即作了个西子捧心,见大家捧腹大笑起来后,又笑道:“我可瞧着赵小子昨儿晚上是去百岳沟摘野果子了!” 旁余学子闻言,皆哄笑道:“什么果子不知道,但那百岳沟是咱儿这的好地,那果子定也是爽口的!枕如,你明个儿也得卖我们俩个,好尝个鲜!” 江晏栖在旁,只淡笑着看着他们。赵枕如家中是最困难的,旁余学子虽看着是调笑,却也是为此尽了最大的力。 待音儿消了些,江晏栖才拿起书,轻声道:“好了,都就座读书了。” 一言方落,屋内便没了此起彼伏的杂音。 一息间,不过几人,声势浩大的嗓音却湮没了这离州浩瀚,“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顾听桉伫立在后墙处,他能看清那些少年的神情容色,能听清声势浩大的读书声——这些少年身上虽套着的是粗糙布衣,面颊也干得掉皮,一双眼睛却皆明亮而清澈,背脊如竹,毫无半分敷衍之色。 他们不像普通学子一般儒雅有礼,却全然是边陲洗礼后的顽强韧劲儿。 少年们黝黑的皮肤彰示着他们除了念书,还要生存,在这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即便如此,那些笑颜也都很绚烂,像一棵棵新生的树,葳蕤在暴雨中,风雨无阻。 只是再想到太学学生的银钩玉挝,顾听桉幽清的桃花眸寒凉了几分——世间之事当真无理,酒食肉糜者坐享其成,坚韧不拔者饱经风霜。 清脆而铿锵的读书声又渐渐唤回顾听桉的思绪。他看着那一间小小的屋子,凝着桌案畔穿梭的青衣女子,耳畔是整齐划一,比军人还要肃穆两分的声音。 那些少年皆是这位清疏博雅的女子教出的学生。 而如斯女子,也定不会甘于永远留在离州这边陲之地,更不会甘于庸碌无作为。 顾听桉冷清似雪的面容有些恍然,她或许会踏上她爹的那条路……只是太过艰辛。 “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 “——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这,才该是大齐未来的希望。 顾听桉听着,清冷的面庞上不由便浮起一抹笑意,如玉生花。 接临正午,一些孩子便蹦跳着进了屋,还有人去摘了一捧缤纷绚烂的花要送给她。 不过顾听桉看得出女子好像不是那么欣喜,想必是不想让孩子失望,面上还是挂了抹笑。 阿行已然很了解她的模样,只轻笑了笑对那孩子说:“姐姐喜欢花草,喜欢的是能够不断迸发生机,春去秋来,仍然繁盛的花草。” 江晏栖一听阿行的话,果然平静的眉眼便染了真心实意的笑,但还是弯下身子,揉了揉送花孩子的头,“先生领了阿文的心意,还要谢谢阿文,有些花需要剪下后,枝叶才能长得更繁。这漂亮的花,先生便收下了。” “只是往后莫要再为我摘下它了,直到最后一刻枯败于枝头才是它们完整的意义。” 顾听桉看着女子染笑的眉眼,那双幽凉的桃花眼亦如华月流转般,竟也映射出几分润泽。 上京的贵夫人小姐们爱好花草,便要把开得最艳的全部剪下插入花瓶。这般做固然也有意义,但他此刻,仍是觉得眼前的女子才是真正惜花草之人。 爱它们春去秋来的蓬勃,不愿为短暂之美打破它们一丝一毫的规律。 他觉得如此之人教阿行一段时间,的确是受益匪浅的。 …… 第五次是九日后,月落参横。 江晏栖什么也没拿,只和阿行在院中面对面坐着,她容色清越,像月下独酌的白玫瑰,散着片片花瓣,侃侃谈着天文地理,历史典故。 低澈空灵的嗓音丝毫不像出自一个花季少女口中。 阿行听得认真,清澈的眸中全然是江晏栖的倒影,点了点头道:“姐姐真厉害,原来庄周梦蝶,蕉叶覆鹿是这般来的。” 江晏栖笑了笑,“现实与幻梦,隔得并不远。稍不注意,会一梦黄粱,也会叹风尘半生,恍若一梦。” 继而声音又徐徐缓缓的响在这一个霞光微露的清晨,“三国时期,蜀国大臣张裕精通天文占卜,但因泄漏‘天机’而入狱。诸葛亮怜其才,上表请求免除他的罪行,刘备却以‘芳兰生门,不得不锄’为由拒之。” 阿行歪了歪头,眸中有些疑惑。既是人才,还是占卜天机的人才,刘备又为何不能多些容人之量,“姐姐,这是何故?” “芳兰再香,却不能生于正门之前;娇花再美,亦不可长于大路中央。有才能之人,若选错位置,不仅于世无益,反而会成为‘妨碍’,最终结局便是不得不锄。” 阿行恍然,眸色澄澈,一本正经道:“所以‘芳兰生门’……是否也说明了运气亦很重要?” 江晏栖闻后不由失笑,“阿行倒是很会体察重点。” …… “八卦,见于《周易·系辞下》云:‘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八卦生自太极、两仪、四象中,正谓‘四象生八卦’。乾表天,坤表地,巽表风,震表雷,坎表水,离表火,艮表山,兑表泽。” 阿行只觉得这些有些晦涩,“姐姐,我们知晓八卦有何用?” 沉默了一会儿,江晏栖只沉声道:“大齐之地有长史,传丞文与知,皆我后知所终也。” “八卦代表了早期的哲学思想,除了占卜、风水之外,亦影响涉及中医、武术等方面。阿行要博学,才能集众家之长。” 阿行听后了然,不由看向江晏栖,“姐姐很厉害——此般年岁便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江晏栖只轻笑道:“呵……‘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该为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姐姐自认还未达如此境界。” 阿行灼灼的桃花眸极清澈,“姐姐说的极是……学自古以来没有终点,如今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只是,阿行看来,姐姐已极厉害了。” 江晏栖闻后眉眼又刹那间染上芳华,一个先生能得一位这般聪慧的学生,便是,甚慰吾心。 顾听桉就在那个清晨站于断垣后,一听便是两个时辰。 他看去,女子的眉眼总是染笑,潋滟生花。其实明阴阳,懂八卦,抱膝危坐,笑傲风月,她已然做到。 那时的她,不同于平常,没了清疏平静的外壳,神色总是清和温柔的,在这贫瘠边陲也能那般谈笑风生,整个人都拢上了一层绝艳生花的外衣。 只是,那样博学之识,浩瀚之思,仅仅十八岁的她便已拥有,也不愧担得起长乐乡众人一声“先生”。 也正是在此时,顾听桉才真正慨叹了——这个乡下女子深邃而立体的灵魂。 观之,冷清离疏,近之,绝代清骨。 …… 再过不久,顾听桉大概也快要离开长乐乡了,因此最后几日,他几乎是日日都来。 第六次便是十日后。 顾听桉来时还是平旦,那天罕见的下了场小雨,天光朦胧。他没再看到女子,只有阿行一人坐在木桌前,掩卷沉思。 他走过去,一身素色白衣,满头华发由一根桃木簪束起。斜眉入鬓,幽深的桃花眼中掺了清润,纤长的睫毛洒下,矜贵绝尘。 阿行见到他很高兴,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身子,“哥哥,这几日姐姐待我很好,可否容我多留几日?” 阿行一提,他便想起女子含笑的眉眼。 不常笑的人每笑一次都是那样潋滟风华。 顾听桉想着,寡淡的眸色更温和了几分,“阿行便暂时呆在这,如今外面太乱,适时哥哥再来接你。” “好,不过哥哥可能想到为这小院提什么样的诗吗?” 顾听桉抬眸看了看天,脑中不知浮现了什么,启唇淡淡道: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 去年春似今岁春,依旧野花愁杀人。” …… 顾听桉来第七次,仍是没见到女子,那时奇怪的是,他一向寡淡的心中多了两分怅然。不过他到底是来看阿行的,见阿行笑着跑来,清冷的眉眼也不由弯了弯。 “哥哥,那日你方离开,姐姐便回来了,夸那诗作的很好呢……只是功劳被阿行冒领了。” 顾听桉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无事,阿行开心便好。” 犹豫了一会儿,阿行一张小脸有些沉重,清稚的嗓音带了稳色,“哥哥,你真的打算好了吗?” 顾听桉见此,寡淡冷清的眸色深邃了几分,面上不起波澜,眸底却翻涌着海浪,“阿行莫忘了我顾府上下是如何消失的。”话落便离开了。 阿行容色一愣,不知想起什么,眼梢红了几分,见那抹白衣远去,却是平静地喊住了人,音色有些颤抖,“哥哥,阿行等你,接阿行回家!” 第9章 他红衣墨发,就在月下 夜色四合,月色中天。 小院的里屋中只隐隐约约燃着微弱的烛火。 “先生!不好了!不好了!枕如出事了!” 江晏栖坐在桌案旁,微弱的烛火下是一册典籍,她边看着边吃了两口粳米粥。只是方吃下去便被姚朝的声音喊噎住了。 “别急,他怎么了?”江晏栖站起身拍了拍跑得咳嗽不止的姚朝,回头看了眼内室,阿行已熟睡了。 “他被野猪拱到树上了!”姚朝满脸通红,手上还拿着一把长矛。 “……又在风涯岭?”江晏栖微微蹙眉,没待姚朝回答便拉着他出去,“先带我去。” 姚朝急道:“先生,枕如被倒挂着不好受,那野猪就守在树下呢。” 江晏栖眉目沉凝,“大晚上又跑去风涯岭,不长记性。” 这是第二次了,整个长乐乡就风涯岭山高林密些,有些野味,只是风涯岭高远,少有的野兽还极其凶猛,没几人愿意冒这个险。 但赵枕如在精巧机关上极有天赋。十三岁就敢一个人跑去风涯岭设置机关,竟然真让他抓到了几只野鸡。而后便常常冒险去风涯岭。 但因着少年气力终究不够,又怕遇见猛兽,赵枕如在一处地方设置机关常常要设计两处:一个给猛兽准备,一个给自己准备。 要真跑不掉就踩绳套中,将自己挂树上。 虽然听起来好笑,倒的确让赵枕如逃过两劫。 只是,今日听姚朝说,情况倒有些特殊,野猪竟然守在树底下了。 姚朝摇头,“先生不知,前些日枕如的爹生了病,家中又见底了。他们便想把枕如的妹妹嫁给王庄的李老头。枕如不愿意,便打定了主意要去天涯岭冒险。” 江晏栖轻吐了一口气,嗓音清沉,“胡闹了——有事该同我说。” 姚朝闻言转悲为喜,“先生操心的太多了。” 长乐乡离风涯岭相距九里路,江晏栖跑得一向略带苍白的面颊都泛起阵阵红晕。 “先生,你先休息一下。”离风涯岭越发近,姚朝也没那般急了,“那野猪一直守着,我们去也是危险的。” 江晏栖垂眸,慢慢缓着气,如瀑的青丝在夜风下如雾迢迢,“不是还有一个绳套吗?” 江晏栖的嗓音总是清沉得如碎玉蒙尘,似融入了黑暗,又仿佛沁透了明月,姚朝一听便知道这回是自家先生想冒险了。 姚朝当即急起来,“先生,您……哪有这种道理,让……姑娘家身先士卒的,您……您指挥我就够了!” 江晏栖平日里太老成,又担了先生,沉稳得让人差些忘了这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 江晏栖没说话,两人只是一路上跑跑停停。到风涯岭脚下时,稀稀落落的已经没了人烟。只有黑暗沉得要将人淹没。 远远的,干燥的夜风带来萧肃而缥缈的笛声,似杂糅进了云里,又自月下涟漪,翻起阵阵亘古般的浪。 “先生,是东南向。”这音虽奏得技艺高超,却来得蹊跷,何况在这暗沉的林中越发诡谲。 “不用管。”江晏栖只瞥了一眼那方,黑压压的,看不清什么。 姚朝只带着江晏栖向赵枕如那头赶,那边林木稀疏些。远远的,便从罅隙中隐约看得到竟然有三头野猪守在了枕如下方。 “这可怎么办?”姚朝面色凝重。 江晏栖抬眸看向挂在树上的赵枕如,少年脸色都憋得通红了。 “别急。”江晏栖观察着四周,寻了棵位置极佳的林木,“我们上去。” 姚朝照做,他先爬了上去,又拉着江晏栖站上去。江晏栖接过姚朝手中的长矛,目光对准了最壮硕的那只野猪。 “先生……”姚朝有些担心,倘若江晏栖没击中,他们便失去了唯一的武器,到时便一点办法也没了。 “信我。”江晏栖将长矛举起,嗓音清沉。 江晏栖斟酌着,月华移动着,方落在野猪身上一刹那,长矛便如离弦之箭,直直的插进了它宽厚的肚皮。 野猪霎时嚎叫起来,声音回响在林中,将另外两个“同伴”都撞开了。 野猪四处冲撞着,不时便倒在了地上,再也不起。野猪对声音很敏感,害怕巨大的声响,另两头倒吓跑了一头,唯独一开始便守在赵枕如下面的野猪像是通了人性,报复似的,就是不肯离开。 江晏栖没有急,细细看着下面,她知道赵枕如布置陷阱有个规律,两处位置总是相对的。 她口中呢喃着,“震七离三,兑四坎五、巽九坤七……” 姚朝诧异,这不是枕如常常碎碎念念的方位吗,先生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江晏栖嗓音温沉,“待会我将野猪引开,你便将另一头野猪身上的长矛拿回来——那头跑了的不知还会不会回来,阿朝能盯住吗?” 姚朝点头,“先生放心,我可以。” 江晏栖淡淡一笑,“那便好。” “先生,你注意安全。”姚朝见江晏栖下了树已经径直走向那头了,连道。 江晏栖靠近那处陷阱附近,堂而皇之地便出现在野猪的视线里,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野猪便开始起身,慢悠悠地朝江晏栖走来。 不到十米时,它便开始提速,横冲了过来。 被挂在树上的赵枕如也看到了这一幕,急道:“先生!震七离三,兑四坎五……” 江晏栖容色平静地盯着野猪,脚步有条不紊地朝后退去。 “巽九坤七……” 退到最后一步,野猪也恰好冲了过来,江晏栖朝旁边一倒,野猪嚎叫了一声便霎时被粗糙宽大的绳索吊起了一只脚,另一头的绳索快速下滑,野猪直直向树上吊去,有三米高的样子。 赵枕如见此,倒吊着都还松了口气,“先生,怪我!怪我!” 江晏栖抬头看着那被吊起的野猪,它实在大得有些过分了,若非赵枕如设得精巧,恐怕根本吊不起来。 只是野猪在上面龇牙咧嘴的,有些摇摇晃晃,看来那绳子撑不了多久,江晏栖向姚朝道:“将矛给我——阿朝去将枕如放下来。” 姚朝连递上长矛。 江晏栖没有犹豫,站在五米开外的位置,以四十五度的方向斜插进了野猪的身体。 又是一阵惊天的嚎叫,它庞大的身躯挣扎着,果真挣脱了绳索,“嘭”的一声便砸在了地上,长矛被折成了两截。 赵枕如被姚朝放下后,看着这满地狼藉,才踌躇着上前,低头道:“先生,对不起,是我不好——还险些害了您……” 江晏栖眉色清冷,“枕如,你该给自己道歉,一件事有很多种解决方式,你却选择了最不顾惜自己的那种——我说过了,有问题,可以找我,不限课堂。” 看着女子清冷威仪的容色,赵枕如羞愧地垂着头,“对不起,先生,我下次不会了……” 两人话落间,那头先前被吓跑的野猪竟去而复返,径直朝三人冲了过来。 仅一瞬之间,江晏栖立马将赵枕如和姚朝推向了两边。 “——先生!” 野猪冲得急,江晏栖甚至连转身的动作都未曾做完,它便已至身前。 两人被推到一旁,见此急红了眼。 忽一身红衣拂过江晏栖瞳孔骤缩的眸,来人抱起她,一脚踩跳在了野猪肥大的身躯上。男子手间红缨划过,手下的长剑便随着他单膝跪下插入野猪的血肉,顷刻之间,竟贯穿了野猪庞大的身躯。 野猪发了疯的冲撞起来,两人被狠狠甩下,男子抱着江晏栖落在了地上。 野猪最后撞在了一棵树上,便再没了声息。 男子放开江晏栖,走向野猪,握住红缨缠绕的剑柄,一剑自野猪身体中拔出。剑身冷亮,鲜血凝珠,在月华下泛着涟漪。 男子红衣墨发,就在月下。 一根通体莹白的玉笛系在男子腰间,氤氲起华光。男子抬眸那刻,青丝微乱,月华下的那双桃花眸似萧杀与清冷雕琢出的白玉。 只那刻,红衣轻扬,惊为天人。 三人看着男子都愣住了,不知惊恐还是惊艳,那刹那,呼吸都停住了。 江晏栖清冷藏月的眼倒映着男子的墨发如瀑。她青衣玉立,白雪般的月华落在她面庞上,掀开阵阵郑重,她向男子躬身相谢,“晏栖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女子只站在那儿,却逸着三千里月色倾斜下的平静。男子望着她良久,不知那轻狂红衣下藏了怎样的涟漪。后只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修长冷白的手间是一根木簪,“姑娘,簪子。” 此音……江晏栖平静的眸色骤然翻涌。他就是上京来的那位白玉清骨的丞相。 只是,素来听闻上京丞相顾听桉,七尺素衣,白玉清骨。今日却此般红衣艳杀,半夜出现在了风涯岭…… 方才一幕太惊险,赵枕如和姚朝的眼眶有些红,却只是站在一旁担忧的看着江晏栖,没多插嘴。 江晏栖上前接过木簪,“多谢公子。” 男子的嗓音清冷而温沉,似两淮的烟雨掺了上京的雪,“岭高林密,夜色无边。姑娘往后莫再来此。” 江晏栖颔首,“此次是稚子顽劣,日后不会了。” “我送你们下山。”男子的红衣无半分妖冶,只极纯粹一词,绝艳生花,“这三头野猪,要带下去?” 江晏栖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男子。 “来人。”男子嗓音淡淡,身后便蓦然走出六道暗影。 来人的确专业,两人便抬起了一头野猪。 赵枕如和姚朝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江晏栖轻声道:“公子,我们见过吗?” 男子眉眼微垂,纤长的睫毛在深邃幽清的桃花眸下洒上一片阴影,他接过侍卫递来的白帕,擦拭着剑,音色清沉,“见过。” 很久之前,便见过。 红色的剑穗绕在男子手间,不待江晏栖再话,他道:“姑娘,走。” 赵枕如和姚朝肩并肩走着,也不敢多说,一路只有江晏栖和男子偶尔的几句交谈声。 临到赵枕如家时,男子却叫住了他,“这些野猪应能卖个好价钱。” 赵枕如一路上一直不敢直视这个红衣公子——神只之容,看一眼便是亵渎,“公……公子,是要将它们给我?” 男子颔首,不吝称赞,“你的布置不错。” “谢……谢谢。”少年脸红着挠了挠头,“今日多谢公子了——日后,日后……若有机会,枕如定报答公子大德!” 男子闻言眉眼似有微弯,刹那间,芳华骤湛,“会有机会的。” 赵枕如看呆了,这天下当真有这般好看的人。 江晏栖眉间波澜微乱,却是淡淡一笑,“回家,夜深了。” “姑娘,就此分离,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第10章 还真是有缘再见 这两日恰逢集市,江晏栖采集了些笔墨纸砚,便自小道回家了。 没两步,便被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堵住了。 为首的那位个子有些矮,眼神却透着边陲男人的狼性,后面跟着的三人虽看似不入眼,但只一眼江晏栖就看出了他们暗藏的杀意。 “——你就是江晏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娘们儿……仗着沈家那小子在,就以为没人敢动你了?” 江晏栖对这几人面生得很,哪里知道怎么招惹上的他们。她看着四人,悄然间往后退了两步,沉静道:“我与各位无冤无仇,各位这是作何?” 脸上一颗大黑痣的男人目露凶光,“老大前些日就是跟踪了你之后,才被人杀害了!” 昨日他们找到尸体的时候,人已经生蛆了,如果不是那脸上的疤一模一样,他们都认不出来。 江晏栖闻言,柳眸下是一片寂静的阴影——应该他们老大跟踪了她,沈槐奚暗下里就帮她把人杀了。 这梁子是真结下了,也跑不掉。 江不过半瞬,江晏栖抬眸,容色平静地看着那四人,青丝都被周遭的荒芜抚平了,“你们若真怀疑我有这般大本事,又怎么还敢来此?” 那个低矮的男人双眼如鹰,锐利斑驳,一眼就让人心生寒意,“不是你,就是沈槐奚。他跑北暮去了。我们动不了他,还动不了你吗?” 江晏栖微微凝眉,他们竟然连沈槐奚的踪迹都探听到了。她清冷平芜的眉眼霎时间锐利起来,清透的柳眸中透射出一股压迫感,“你们觉得凭你们四人能找槐奚报仇?——不论是以前的一霸万老二、漠上三狼,还是现在的你们所谓的老大,有几人落得好下场?此事是你们跟踪我在先。小事化了,你们还能在长乐乡作威作福,动了我,你们自然只能当亡命之徒。” 为首的男人闻言忽然轻嗤一声,“那你忘了,我们兄弟几个本来就是亡命之徒。一个女子背靠着男人还觉得自己能翻到天上去了?” “二哥,跟她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赶紧将人绑了去拜祭老大!” 江晏栖闻言,清沉的眉眼此刻像晕透了无言的杀机,看向他们,嗓音淡淡,“所以,你们今日一定要杀我?” 四人见江晏栖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在此刻带了两分慵懒的杀机。他们竟也不由谨慎了两分。他们虽不是长乐乡的人,但江晏栖不仅在长乐乡,就是在离州都是鼎鼎有名的。如今一看,此人除了有些才学,胆识也的确跟寻常女子不同。 接着便听女子平淡到寒凉的声音又响起来,“若当真是我一人让你们老大消失的呢。” 江晏栖修长的指节夹着一包白红色的粉末,仅露出一角,她淡淡道:“你们应该也知道离州的巫鹊老人来自东隐?——我手中的,——” 江晏栖漫不经心地看着四人,“流于东隐的破杀春——吸入三克以上,一刻钟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左右我今日跑不掉了,你们……想鱼死网破?” 女子青衣高伫,神色平静慵懒,仿佛如今的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主宰局势的人一般。 看着江晏栖的模样,几人终究有些迟疑。亡命之徒也不是知道要死还往里面跳啊。 矮个子男人见此皱了皱眉,却仍是狠声喊道:“什么毒药有这么凶?她一个娘们家怎么会每日携带着剧毒?虚张声势!你们直接上!” “可是……二哥,东隐的毒术,那是出了名的,这……咱们是要为老大报仇,但不是送死啊。” “你是废物吗!一个小娘们吓成这样!” 其中一人看到远处有个男子正朝这边来,立马凑近男人,“二哥,那边有人!既然他看到了,就不能把他放走了,不如我们把他抓过来挡在前面。” 男人始终眸色狠厉地盯着江晏栖,听后僵硬地点了点头,对江晏栖道:“别耍什么花样,老子不信你这么想死!” 江晏栖看着其中一人朝远处男子走去,便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了。只是这边无人,她还要寻个机会。要是贸然跑,定然还要被追上,也只能先僵持着。 远处小丘上,顾听桉一身白衣雾染,铅华之容。 见江晏栖被四人围住,他冷清沉凝的眉眼微垂,方迈步过去,胸口处却突然传来了筋骨寸断之痛。 只觉耳中轰鸣一声,顾听桉周遭的时间便如同凝固了一般,而后他心肌中仿有万千刀刃自内而外割刺血脉皮肉,霎时的疼痛窜出时间,压弯了他的膝盖。 顾听桉那冷清如玉的面庞瞬间褪了血色,他狠狠咬着牙,却仍旧浑身无力。霞姿月韵的身子便缓缓的单膝跪在了地上,如突然散了架的木偶般。 纤细如瀑的墨发也骤然铺开在了贫瘠的地表。 顾听桉的眸色痛得猩红起来。 他竟是如今发病了! 以往病发时的痛苦在此刻似重叠交映而来,此次竟比以往都更痛,更让人生不如死。 若非自小是这般痛过来的,寻常人经历一次,怕便是直接选择自杀了。 因着他只是打算去同阿行告别,加之自己武功不弱,此行也未带人来。仅剩的理智让他颤抖着拿出一个极小的信号弹,拉开瞬间便窜上了天。 远处那个男人看到了那突然蹿上天的东西,但看着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美人,不甚在意。 缓缓走近顾听桉,见他这副面如琼珶的模样,脸上挂起了猥琐的笑,“我滴乖乖……这小模样,比菩萨仙子还美!单膝跪地,还是你懂礼数!”话落,他便直接将人架了起来,往江晏栖那边拖了去。 顾听桉看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深邃的桃花眸中是一片寒凉,可心中却如火灼般,撕心裂肺不足形容,疼得他牙齿都在打颤,偏生没有喊出一声。 另两人见了顾听桉后,脸上也浮现起惊艳之色,“这模样可真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啊!长得跟仙人似的,真要拿去送死,倒还有些舍不得呢。” 江晏栖看清顾听桉的容貌,不由一愣,这是那夜的红衣公子——顾听桉。 还真是雨漏偏缝连雨夜,看样子顾听桉是旧疾复发了。此刻两人的命算是都捏在了她手中,江晏栖袖间的手微握,唇畔却是轻溢出一声笑,嗓音淡淡,“你们觉得将他推过来便无事了?” “此毒,不依旧在我手中吗?” 最后一个毫不起眼的站出来指着江晏栖道:“你们别被她骗了!要是药效真有那么凶,那药离她那么近,又这么久了,怎么着,她也该有些不适了,可她如今却好好的!” 二哥听后,直接将顾听桉推了过去,江晏栖被顾听桉撞了个满怀,瞬间便将手中粉末洒了出去。 四人下意识的闭上了眼鼻。 本来江晏栖此刻该跑的,但若将顾听桉一人留在这……她是做不到的。 若是旁人便罢了…… 江晏栖眸色瞬间一厉,清绝入骨的面容上乍现肃杀。 一个转身她便将男子头上的桃木簪取下。男子如瀑青丝骤然挥落,一截尖锐的刃便从木簪中弹出,江晏栖见此直接扑向了为首的男人。 方才他站的最前面,此刻还未回过神。江晏栖右手握着木簪,直接便对准他的脖颈狠狠扎了下去,刀尖很利,劚玉如泥。 对方的皮肤被戳破,一股温热的鲜血骤然便喷洒在江晏栖的脸上,就连那震缩的瞳孔中都沾了几分血色,让她平静的柳叶眸映出了一抹猩红。 江晏栖看着满身的鲜血,只觉得心头弥漫起了一股长烟要将她悬溺。 可她的理智从不会犹豫,时间也容不得她趑趄。 转瞬间,她拔起簪子,鲜血冲上了她的衣裳。她直接朝着第二个人扑了上去,那人的手扑腾着抓住了江晏栖的胳膊。江晏栖咬了咬牙,使着力气,狠狠朝着他大动脉刺下。又是一股艳红的血流,将江晏栖的青衫完全染成了血红。 顾听桉半跪在地,青筋尽出。那深邃的桃花眸仿若一片暗红的赤潮,波涛涌起,暴露出其中的痛苦和沉闷。 他何尝不知是自己拖累了她,若不然,她此刻早便跑了,哪里用得着双手染血。 竟让一个姑娘护在自己身前,顾听桉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只是他当真是疼得脱力了,桃花眸末梢也已泛起了红潮,面色却是惨白狰狞一片。 女子染血的青衣及发狠的眸色,是那般直射人心。顾听桉双手都蜷缩了起来,紧紧扣着手心,极深的血痕显露在掌心中,他却浑然不知。 另外两人此时缓了过来,看着满身是血的江晏栖,眸中都划过一丝恐惧,可怕的女人! 只是除此之外,他们眸色深处还蕴藏着无尽的怒火。 江晏栖朝另一个跑去时,直接便被后面的人一拳打得后背阵痛,脖子瞬间又被前面的人掐住了。 江晏栖觉得呼吸突然停滞了起来,手中簪子也被夺了过去。 就在对方簪子落下那一刻,顾听桉的心骤然一紧,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第一次在病发时有了余力,拖着身子狠狠朝这边扑来,男人猝不及防地被撞,踉跄了两步。 江晏栖见这一变故,侧头视去。她看着顾听桉痛得双手都在发抖,整个身子都酿酿跄跄的,那日光下熠熠发光的桃花眸中已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可他却是强行捏着男人的手骨抢回簪子,抬手一掷,直接便贯穿了两人的脖颈。 而后便径直倒在了地上。 江晏栖感受到脖子的禁锢消失了,面前的男人死在了自己面前,怒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 再也撑不住,她整个身子跌下来,大口喘着气。后背阵疼,江晏栖却是怔怔地抬手看着自己双掌的鲜血。 曾经的长疤又沾血了,只是,这一次,是对方的。 她那双清澈的柳叶眸如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浓雾般,让人拨不开,看不透。 江晏栖脑中不由浮现起那个翩翩少年握着她的手,拿着刀,划过男人大动脉的场景。如呓语般的嗓音响在耳畔,“阿晏,这是致命的地方。刺过去……他必死无疑的。” “阿晏……这里,是人的心脏。” 深吸了一口气,江晏栖轻轻闭上了眼,粘稠的血色模糊了她的视线。 直到看到地上的顾听桉,江晏栖才回过理智,又起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男子如墨的青丝散乱,菲薄的唇畔留着殷红的血迹,面色比纸还要惨白,一身素白长衣染上了血色,如火如霞。昏迷的他,仍是满身矜贵,宛如神祗的面庞染上了妖冶,如玉树点梅,惊绝艳绝。 江晏栖不得不慨叹此人生得一副天地为之动容的好颜色。 将顾听桉拖到墙边靠着时,江晏栖觉得后背又是一痛,轻叹了口气,“还真是……有缘再见……” “主子!” 一行黑衣侍卫骤然便闯入了江晏栖的视野。看向一旁昏迷的男子,那些人面色有些难看。 江晏栖一听便知道,这是男子的人了,只平静道:“他身体状况很不好,你们带回去。顺便,麻烦把这里清理一下。” 她如今背部生疼,着实不好处理这儿。 领头的侍卫犹豫了一下,恭敬道:“姑娘既然救了主子,便是贵人。我们带姑娘一同去看看大夫。” 江晏栖也没拒绝,若她这副样子回去,后果不必说,“麻烦了。” 侍卫看着一旁男人脖子上贯穿的桃木簪,小心翼翼地将其拔了下来。留下一部分人打扫现场,便带着江晏栖离开了。 …… 江晏栖从医馆出来后,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衣,面色平静清和。 除了背部的疼痛,一切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看着远处,一番花晨月夕,如乘彩云而登碧落。江晏栖眸色暗了暗。那男子已那幅模样了,都能随手一掷贯穿两人的脖颈,可见其武功非凡,只是他却如今都未醒来,到底是什么病? 第11章 悸动 顾听桉醒来时,已在上京了。 看着一旁怒目而视的老人,他嗓音有些嘶哑,晦涩地开了口,“又劳烦您老了。” 老人丝毫不给顾听桉面子,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怒斥道:“你什么身体?从小就泡在药罐子里,竟然连喝药之事都忘了去,如今还动用内力,你想死就直说,搞什么歪七扭八的事!” “便是你这么多年的筹谋成功了,没了命,还有何用!” 顾听桉听后苦笑了一下,也未反驳,抬眸看向守在一旁的黑衣男子,问道:“她……如何了?” 男子一听便知,他该是问的那姑娘了,立即回道:“主子晕倒后,我们为那姑娘处理了伤势,已无碍了。” 顾听桉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女子那染血的模样,心中有些难受。这样夷粹之人却因自己沾了鲜血。 而他,也是第一次这般无力地被女子护在身后。 不过让他奇怪的却是——那护着江晏栖的人竟如此不靠谱,出现的几个小混混竟也不能及时解决。 是他错了,竟将此事放心交给了别人。 老人见顾听桉沉着一双桃花眸,不由冷哼道:“老夫当你为何那种情况还动内力呢,原来是栽女人身上了。” “不过这么些年,老夫都以为你有断袖之癖了,有女人也好。” “……”听到他这番措辞,顾听桉皱了皱眉,冷清如玉的面上闪过卑陬,“不,是她救了我。” 老人可懒得听顾听桉扯这些,不耐烦地道:“行了……老夫管你谁栽谁,谁救谁的!药每天记得喝,药浴也要泡。几日要施一次针,切忌大喜大悲,你那心脉再来几次,可就受不住了。你可是老夫十九年的心血,可莫死在老夫前面了!”说罢,便一甩袖离开了。 顾听桉看着老人怒走的身影,眸中却是闪过淡淡的笑意。他虽嘴巴硬,却比任何人都在意他的生死。 只是,真不知道他如此暴躁的性子是如何练就这一身医术的。 这问题可真是困扰了顾听桉十九年。 只是,他已一年多未发过病了,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此病已快养好时,它为何独独在那时重发了?仅仅是因为他少喝了一次药吗? 可是老人并未提及其他原因,这也让顾听桉有些疑惑,当真是偶然吗? 再次躺回榻上,顾听桉看着桌旁放着的桃木簪,将其握在手中,又轻轻闭上了眸。那张白玉般的面庞很是寡淡,只是脑中却闪过了女子清癯的身影。 自十岁那年小小年纪便清骨风华的女子,长成了如今冷清内敛、平静博学的女先生。只是后来那先生手中的笔化成了利刃,挥墨成血,那血似乎一下就溅进了顾听桉的瞳孔,让顾听桉心间一震。 那时的江晏栖不同于往日平静淡雅的模样,殷红的鲜血勾勒出她的绝艳,素净的青衣漾出一抹明媚,如白纸上晕出红霞。是带刺的玫瑰,孤傲而危险。 可是顾听桉无力去欣赏这种美,他心中只觉得,这样的人手中不该染血。 悸动……连绵的悸动缓缓绕着顾听桉的隐隐疼痛的心。 —— ps:琼珶〔di〕:美玉。 第12章 百姓为重君为轻 “唉哟,你们可听说了吗?那夜大将军带着十万大军一路自羌岭南下,直接逼困了皇城呢!” “夜大将军是一心为国,手下三十万兵马,恐会动摇边关军情,也只带了十万,不像那老皇帝!那老皇帝贪求长生,弄得大齐民不聊生、奸臣当道便也罢了,竟然还为了西离的长生之术,暗里割让城池,实在不配为人君!” “虽我等远在边陲,常年风沙侵袭,粮食亦短缺,但也好在沈县令廉洁奉公,将长乐乡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长乐乡百姓之福!况且,此前有江小将军打赢了奉凉一战,我们便沉烽静柝了……只是,唉!可惜了江小将军少年英才!” “你们是没听说瑜州那边官吏腐败,又连遇荒年,大量难民无可去之地呢,南下又被拦在白城关外,都饿得易子而食了!” 长乐乡远在边陲,人口很少,平日集市也是少人的,今日却意外的多起来。尤其是有些学识、关注国家时事的人围在一起侃侃而谈。 那些平头百姓也乐意听他们讲,一听那老皇帝要被推翻了,也都是鼓掌的。 江晏栖听到“江小将军”、“奉凉一战”,眸光恍然,当即怔在了原地。良久才被那继续交谈的声音打断,神色恢复了平淡冷清。 “这老皇帝真不是个东西!他的那些皇子们更是随着他一般荒淫无度!偌大皇室全是啃咬大齐的蛀虫!夜大将军反的好!” “当朝丞相算是上京那群贪官污吏中的一股清流了,贫寒出身,十八岁中探花,四年时间便爬到了丞相的位置,却仍然清廉奉公,邈处欿视,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官!” “听说丞相和夜大将军是至交好友,不知最后这皇帝谁来做呢!” “反正不是那老皇帝再统治大齐便是了,昏君就该让位!” 江晏栖闻言,只是想着上京离长乐乡那般远,怎么可能消息传的如此快? 定然是那谋反之人四处散播的,想以此造势。 倒是没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了,直接便是推翻,是半点不怕人诟病。 阿行已在这长乐乡生活了十余天了,今日是陪着江晏栖一同去布庄卖刺绣的。路上听着这些消息,还是不觉松了口气,抬眸问向江晏栖,“姐姐觉得此举如何?” 史上这般之人被称为乱臣贼子,是要被史书钉在耻辱柱上的。可阿行想到哥哥那时对他的面色是少有的寡淡寒凉,语出冷淡,“错乱的朝代,总需要人去扭转。” 那时,阿行心中奇异地升起了即使哥哥做这“乱臣贼子”也将彪炳千秋的想法。 江晏栖轻轻弯了弯嘴角,刮着阿行的鼻子,“你倒是人小鬼大,阿行既然这般问,姐姐也想听听阿行的看法。” 阿行也不依了,“分明是阿行先问的,姐姐怎能又抛回给我。” 江晏栖闻后笑道:“百姓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安民之道,在察其疾苦而已。百姓所以养国家也,未闻以国家养百姓也。足国之道,节用裕民。皇帝荒淫,民不聊生。叛人怀士民,以民为先,此行大下,自为上举。” “阿行亦同姐姐一样的想法。” “好……阿行既心怀黎民,日后便要做个忠臣良将。” “姐姐放心,阿行会的。” 阿行牵着江晏栖的手走在大街上,总觉得这样牵着姐姐手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了,手心温凉的触感不由又让他握紧了些。 心中思量许久,阿行还是打算同江晏栖坦白,毕竟哥哥已经要谋位成功了,来接他是早晚的事。仰起头,阿行一双眸子清澈地望向江晏栖,“……姐姐,你之前问我可还有家人,我道不确定哥哥还在不在。” “……其实前两日哥哥已寻到我了。阿行舍不得姐姐,便未与姐姐说。” 江晏栖一听,面色也未有什么波澜,只是不由想起男子昏倒的模样。摸了摸阿行的头,她轻声道:“姐姐还以为,阿行一直不与姐姐说,在某一日便悄悄离开了呢。” “姐姐早知晓了,只是在等阿行亲口说。”江晏栖眉眼似青山泼墨,绵静温沉。 抬了抬眸,江晏栖那双平静碧澈的柳叶眸中还带着一丝不舍,只是未让阿行看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当应上下求索。” “……姐姐——对不起。” 阿行犹豫了半晌,最终小嘴动了动,也才吐出这几个字。他没想到江晏栖竟然早便看到了,却并未怪他欺骗。 江晏栖瞧着人影纵横的街市,黄沙之处也蔓延着烟火,她无声地笑了笑,“不必同我言对不起,姐姐只希望阿行没有同自己说对不起的那日。” 江晏栖并不是对“欺骗”深恶痛绝的那种人。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秘密,欺骗不过是掩饰的手段罢了。 只是,以掩饰为目的的欺骗或许无伤大雅,可若最后不仅骗过了别人,还骗过自己,那便是一生遗憾了…… 阿行听着这缓和的嗓音,平静淡然,似乎永远都自有一种从容在里面。他那浮华的心好似刹那便平静了下来,“姐姐的用心良苦,阿行谨记。” “姐姐知道阿行很聪明,心思澄澈,这般做或也有不能言说之难事,只是,此行非正理,当慎用——今日姐姐卖了刺绣,便去买些肉,为阿行做点油荤好了。” 说来,这是江晏栖这些时日以来少有的几次准备荤菜。若前些日子听到,阿行定然是高兴的。 而此刻再闻,心中倒是五味杂陈了。 第13章 青山有幸埋忠骨 上京,丞相府。 “听桉的速度倒是比我快多了,那老皇帝的党羽,你都肃清了?” 一个身穿盔甲,墨发高束的男子直接便步入了丞相府,假山水榭两旁,顾听桉便静静伫立在那儿。 “早便能肃清了,因着造势才多留了他们一月。”顾听桉眉眼淡淡地看着池中群鱼抢夺着几颗鱼料,“到底殃及的是百姓。” “不过听桉登基后,百姓定然能够丰衣足食,大齐也会越来越昌盛的——只可惜崔樊那老家伙还是个隐患。呵,有野心,却怕天下诟病,如今见听桉为君,百姓赞成,他恐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夜白谙听后笑了笑,“老皇帝我已经处理了,对外道是因疾驾崩。那一宫后妃如何?” “都送去晨松寺吃斋礼佛。” “听桉倒是越来越仁慈了。”夜白谙闻言,拿下了厚重的头盔,上面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不过这般也好,到底是些被困了半辈子的苦命女人。” “瞧我这一身的血腥味,我这便先回府洗漱了。那些皇子便由你处理,只是,此事可不能再心慈手软。”夜白谙说着抬手擦了擦面庞上的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顾听桉闻言倒是笑了,深邃寡淡的桃花眸都染了几缕绯色,”我怎不知,自己何时是那般心慈之人了?” “呵,你是去暮临村转个几圈,笑容都多起来了,心肠也软了不少。”夜白谙挑了挑眉,调侃道:“难不成如今村姑都这般惑人了?” 想到江晏栖,顾听桉脑海中便总浮起那潋滟生光的笑,静雅中杂糅璀璨。只是他那双眸依然如瓦上雪一般冷清幽深,遂淡淡道:“刚逼完宫,便有闲情逸致直奔丞相府闲聊,看来白谙今日是不打算回府了。” “不是我说啊,这都是为了谁?不过,这次傅家也出了大力,听桉你可答应了要娶……傅清越为妻了?”夜白谙眸中划过一丝晦暗,强笑道。 顾听桉听后,轻轻皱了皱眉,不置可否,径直回了屋。 …… 天元五十八年,齐谬帝驾崩,无一皇嗣。丞相顾听桉在百姓呼声下即位。国号沿袭,号大齐,年号长安,定都上京。 长安一年,春。 新帝即位,天下大赦三天,赋税减免,对各处旱灾之地直接开仓放粮,修葺水坝,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不少灾害,也让部分灾区难民平息了一阵子。 “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銮殿上,两层重檐各有四条垂脊,正脊和垂脊使用黄彩琉璃瓦制作的仙人和形象各异的走兽装饰物,龙行龘龘,十根刻龙长柱撑起满殿巍峨。 顾听桉坐在皇位之上,底下百官朝拜,声如洪钟的阗阗响彻殿中。 “奉天承运君上,诏曰:朝廷待士之恩,莫重于褒锡,今骠骑大将军从龙有功,兼任上京禁卫军统领,封武安侯,赐府邸一座,食邑万户,良田三千。” 夜白谙一身大红朝服站出来,恭敬跪谢,“臣,谢主隆恩!” 话落,周围都吸了一口气,君上专门将对夜白谙的赏赐放在朝上,可见对其亲厚程度。 况且夜白谙已是一品骠骑大将军,统领军队三十万,如今又兼任禁卫军统领,还封了侯,君上这可谓是将脖子架在了夜白谙的剑上啊! 若是夜白谙想反,无人能招架住! 如此一步,众人却都清楚,君上这是在为武将扬名啊! 大齐一向重文轻武,以至于周围敌国虎视眈眈,如今可谓是外忧内患。顾听桉确实是想打破了这朝堂上贯来权衡的局势,他看着底下官员惊讶的神色,仍旧眉眼淡淡,嗓音清沉,“诸卿可有意见?” 此话一出,底下也都噤了声了,顾听桉此前为丞相时的手段,他们可都领教了。 此时若是开口阻拦,得罪的可是如今圣恩眷浓的夜大将军,以及手段雷厉的君上。只是,他们不清楚的却是,君上曾经也是文臣,为何如今却这般偏向武官。 众人不得法,皆看向了第一列眉目慈白,童颜鹤发的崔樊。 见其并无意见,一个老学究还是站了出来,“君上三思,夜将军麾下太过,恐动摇国本!” 有了出头的,直言进谏的人便不会少,随即,便有人附和道:“臣等议君上三思!此举恐动摇国本!” 武将好不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其中一个大红朝服,生的剑眉星目的青年站出来,眉眼不怒自威,带着战场杀伐后的血气,对着那些文臣斥道:“卿等胁君上乎!君上敕已下,岂易之可轻改?!” “况……好个动摇国本!” 众人都认得,那是夜大将军的表弟夜风携,少年意气,十三岁便瞒着家中人入了伍,一去边关十载都未能磨平他的棱角,如今是四品大将。 他不仅仗打得漂亮,还很便言。在朝上,他也是力战群臣的唯二武官,还有一个……自然便是夜大将军了。 “汝等可知大齐边关近八十万将士,日日风吹雨淋,挨饿受冻,数十载不得回家一探家人。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众人称赞有加。众士或十岁从军,耄耋而归,或一家四子从军,但存一人而还,可有人称此事?” “可比及某些除了妖言惑众守不了半寸疆土的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那些文臣听罢,是气的吹胡子瞪眼,这……这这,讽刺谁呢? 朝堂之上,怎可如此放肆! 夜风携见着那些“身娇体弱”的文官,真是恨不得一剑了结他们,士兵们整日风吹日晒,护佑的便是这些贪生怕死,搬弄是非的文臣!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他们经风霜,每对生死如一,尚以被伤痕肉身拒犯此耳!” “汝等文臣日日在这金銮殿上指点河山,可却是他们用躯体扛起泱泱大齐,扛起大齐的万里河山!是他们驻守边界,不退让一丝一毫的疆土!” “汝等何以贱武将?何以观其不士卒?何资坐奉其血战之果还以诛笔!” “若这样铁骨铮铮的士兵!这样能够杀退敌国十三次的骠骑将军都会动摇国本!” “那么!” “——大齐危矣!” 听到最后一句话众人都只道此人太大胆!只是这番铿锵有力如大海翻腾般波涛汹涌的话却说进了满朝武将的心中。 尝大齐重文轻武,抑根不得言,武将凌轹不可谓不惨。 夜风携这一腔愤怒爆发便是压倒性的气焰!如鳌掷鲸吞! 听得满朝官员鸦雀无声,连那些老学究此刻都仗马寒蝉。 顾听桉听后眉眼含着几分赞赏,一向冷清生寒的语气都加重了几分,“善!国朝是文臣执笔为民,武将执剑护国,无大修短兵守境,则无今山河之全!” “封忠武将军为云麾将军!” 这是直接从四品到三品了!文臣此刻是敢怒不敢言,君上如今未免太偏武将了,只一席话竟然便升成三品! 崔樊出列,慈白的眉眼直望向顾听桉,嗓音温喑,却暗有威严,“君上,家国之安大于天,将半国兵力交于一家之手,的确有失偏颇。” 顾听桉看着崔樊,旷冷的桃花眸明暗交错,不过转瞬,他淡淡道:“松枞高千仞而无枝,非忧王室之无柱也——帝师之话,该听!” “孤听闻帝师门下有一技冠群雄的门生,曾几步便取敌军首籍——楚广陵,历经了多场战役如今却是弃戎投笔了……” 话落,夜白谙立即上前请旨,“微臣惶恐!不敢受如此大职!而今大齐动荡,正是用人之际,君上不若便让广陵君再次出山?” 顾听桉看向崔樊,“帝师以为如何?” 崔樊眉眼深沉,沉吟了两瞬,躬身道:“微臣附议!” “臣等附议!”随即,众人陆陆续续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尖锐的嗓音划破空寂,“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上前道:“君上,近日西离国师将带宣和公主出使我国,愿结秦晋之好。” 这一听,谁还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公主无非便是来和亲的。 不过此言一出,却是让满朝文武讶异,西离不仅军事实力强大,还闭关锁国已久,不通外姻,这一和亲到底是何意? 只是,如今大齐内部亏空厉害,外忧内患,敌国虎视眈眈,也确实再经受不得战争了,西离国力强盛,他们需要好好交结。 顾听桉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只淡淡道:“此事由苏相负责。” 苏相——苏远青是与顾听桉的同批状元,本为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如今被顾听桉提为了丞相。 苏远青已到不惑之年,眉眼间也尽是沉稳之色,出列道:“臣会妥善安排此事。只是今岁春闱在即,还请君上安排有关事宜。” 礼部尚书一听便站不住了,“春闱一直由我礼部负责,苏相这是何意?” 苏远青连看都未看他,只淡淡道:“大齐是君上的大齐,本相询求君上意见,难道还错了不成?还是仅仅礼部尚书便能越俎代庖了?” “纵是我们两人龃龉,你也不该如此强词夺理!这本是大齐一贯的礼例,又怎成了越俎代庖?” “呵,一贯惯例?礼部尚书莫非还想着那‘太上皇’?” 礼部尚书被苏远青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郢书燕说,不可理喻!” 顾听桉看着下面吵的不可开交的局面,嗓音淡淡,“此事大学士负责,其余三人,丞相安排。” 这……众人还能有何不明白的?虽然看似君上退了一步,安排了符合惯例的大学士,但另外三人却尽数让丞相安排。 君上这就是在打压他们这些老臣,提拔自己的人啊! 他不仅要把重文轻武扭转过来,还要紧握手中权利。 礼部尚书咬了咬牙,将委屈吞下了肚子,又是上奏,“君上容禀,东隐派了使臣前来,愿商贸互通,助大齐快速恢复民生。” 顾听桉眸色寡淡,看来这动荡不安的大齐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不过,从他手里拿东西定是要付出点代价的,“让东隐使臣明日私见孤,孤亲自礼遇。” 礼部尚书悄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君上的眉眼,暗道东隐自求多福。他虽不满君上如此“专权”,却不得不承认无人能惹了君上后还从君上的手中安然无恙出来。 十八岁中探花,四年便能从根深蒂固的世家夹缝中成为权倾朝野还人人爱戴的丞相,二十二岁光明正大的谋权篡位,还被百姓歌颂——这要换他来,不知死多少次了,就算侥幸不死,那也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随即顾听桉眸光轻轻一扫,礼部尚书当即低下头,心中念道:“罪过罪过!” 第14章 沈公子是斯文人 如月下旬接临三月,晓月方褪。 “姐姐,今日婶子说的那个哥哥是你的什么人啊?”阿行坐在木桌旁瞧着书,还是不由问道。 今早阿行同晏栖去了墟市上,遇到乡里的熟人,来就问这几日怎不见县令家公子了。江晏栖不由道:“前些月,沈公子也不曾来过。” 那婶子闻言顿就笑了,“怎会,我可三天两头便能瞧见公子的身影呢,想来沈公子是个斯文人,怕是不好意思呢——只这两日不曾见到人了。” 江晏栖听后,心头明了了,沈槐奚的执念总是深得叫她胆寒,可又让她内心深处充满矛盾的愧疚,“多谢婶子告知了,我也不清楚他的状况。” “嘿……沈公子多谪仙俊美的人啊,怕是这普天之下也没这般深情的神仙似的人儿了,你婶子我要是再晚出生几年,那可得追着沈公子屁股后面跑了。” “……”这婶子真是越来越会开玩笑了。 “丫头啊……你也莫怪婶子多嘴,这人,你可得好好把握住了。” 江晏栖当即胡乱应承了两句,便拉着阿行离开了。 如今听闻阿行再问,江晏栖竟有些头疼,她淡淡道:“友人。” “哦……”阿行低低应了一句,明显是不信的。 正此时,院中传来了马车碾过沙尘的碎碎声。 阿行听见后,忽动了动唇,清澈的嗓音低了些,“姐姐,阿行……不想离开你。” 一辆华贵的马车便在此话下缓缓打着夜灯驶入了这不合景的破败小院,阿行一下子便扑入了江晏栖怀中,“姐姐能不能与阿行一同离开?” 江晏栖一听,才抬头看向了院外,眸色深处不由一怔。 一身白衣的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中提着一个灯笼,艳红的灯笼照在男子清隽绝美的面庞上。那幽凉深邃的桃花眸中折射出两分绯色,夜风吹动了男子的如墨华发,似江南烟雨润开了浩浩荒漠,冷清绝艳,若寒露凝香,云雾披身。 他步步而来,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清雅,如皑皑檐上雪,束发的桃木簪都显出几分幽清古韵。 菲薄的唇瓣中透出的话语清沉浅淡,“阿行,过来。” 顾行止闻言,本能的想跑到哥哥身旁,却还是不肯放江晏栖,仰着头道:“哥哥能不能将姐姐一同带上?” 顾听桉抬眸看向江晏栖,两双清疏寡淡的眸便对上了。 顾听桉触及江晏栖眸底的平静清和,深邃的桃花眸更幽清几分,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平日里这般清和静雅的人竟也有那样杀伐果断的一面。顾听桉诧异的发现他竟有些看不透这个双九女子那双平静到可怕的柳叶眸。 可惜那日一别后,他无法再耽搁,回了上京,什么都还未曾与江晏栖说过。 此刻,这世人皆知的白玉清骨、不近女色的翩翩君子心中竟漾开了绵软的波澜。可在阿行的注视下,他发现眼前女子显然是当作了什么都未发生,遂也淡淡道:“多谢先生救了阿行,先生可愿一同离开这?” “我会安排先生住的府邸,先生可任阿行夫子一职。” 江晏栖一听此话,心下有了思量,此前隔幕一谈她便是想搅入这上京漩涡,而今……倒是个好时机。 况且,如今确实是离开的好机会,大齐的春闱是四月七日。 此刻,沈槐奚正在准备春闱,应当快要动身去上京了。江晏栖想着她还未做完的事,她得在十八岁前离开这儿,不然这一辈子当真就得锁在沈槐奚身边了。虽然他待她是极好的,但太偏执疯狂了。 那是一个看着清风霁月,实则浸润在鲜血中的少年。 况且自江晏栖去了奉凉城之后,就已见到了真相的一角,她早已明白——她和沈槐奚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责任,她亦有她的使命。 回了神,江晏栖想到私塾里的那些孩子——她一走,便无人能教了。 阿行紧紧拉着她的衣袖,一双清澈的桃花眸望着她,带着隐隐的期待,“姐姐,一直陪着阿行可以吗?” 轻抚了抚阿行的青丝,江晏栖道:“公子可否请人来此代晏栖的夫子一职?” 顾听桉一愣,显然没想到,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那些孩子。不过那些孩子皆纯粹热情,心怀大志,自然是不能荒废了,遂颔首,“我会安排。” 江晏栖闻言也算了了这心中唯一的牵绊了,毫无波澜地看向顾听桉,“多谢,公子的府邸在何处?” “上京。”顾听桉见江晏栖松口,不知为何,心中竟也生了两分笑意,眉眼清邃道:“先生不必担忧其他,无人能在上京欺辱……阿行的先生。” 江晏栖自是知晓的,有大齐君上的庇护谁又能随意欺辱,“那便多谢公子了。” 阿行是最欣喜的,直接便两只手抱着江晏栖,清隽的面庞上闪过一抹郑重,“姐姐放心,阿行定不会让人欺负了姐姐。” “阿行,礼不可废。”顾听桉倒是第一次见顾行止如此喜欢一个人,上前便将顾行止的手牵了过来,自己有些凉润的指尖却不小心划过了女子的手腕。 只那一刻,极短暂的,却仍是不由让顾听桉的心蓦地一跳,他那幽清的桃花眸末梢顿就染了几丝淡淡潮色。 江晏栖直接后退了两步,只淡淡道:“公子今晚便要离开?” “不错。” “请容晏栖收下东西。”江晏栖说罢转身进了屋中。 顾行止跟着江晏栖一同进去,只见除了平日书架上放的百本书籍,屋脚和床底尘封的箱子里竟也是一叠一叠的书。 江晏栖打开上了锁的箱子,自从中拿了五本封面已老久破落的书,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打包进包袱中。 顾听桉看着满屋旧籍,有几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感,“先生不必不舍,我会让人将它们带回上京。” 江晏栖环视了周遭一圈,这屋里的书啊,她读了十八年了,很多遍了。太多是累赘,留着两本怀物足够了。女子平静的柳眸沉凝着复杂的波澜,“多谢公子。不过也不用那般麻烦了,我已看遍了。” 顾听桉只看着那些书,没有说话。 第15章 哥哥,你的仪度呢 要从长乐乡到上京,便是快马疾驰、不眠不休都得三天三夜,顾听桉在此百废待兴下还抽出了二十多天时间,只为了来接顾行止和江晏栖。 此举实在让夜白谙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叹道:“美人误国!” 要知道顾听桉便是刚登基时都两天两夜不曾休息,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大量政务,只为了早日安置流民,如今却如此荒废时间! 况且那崔樊有独揽大权之心,又怎会放过这个间隙? 当然江晏栖他们坐马车也只限于出长乐乡了,不然此般悠哉悠哉,怕是不吃不喝不休息十日也到不了上京。一出长乐乡,一旁的小客栈中,林三便牵出了两匹马走向顾听桉他们,恭敬垂首,“主子。” 顾听桉不由看向江晏栖,“会骑马吗?” “不会。”江晏栖自小出生乡野,虽然饱读诗书,是真正的博古通今,但是也是真的穷。不论是君子六艺,还是琴棋礼乐,她都没接触过。 两匹马在旁边“哼哧”着,顾听桉凝了凝眉,淡淡道:“林三,你带着阿行。” 随即转眸,眸色清冷地看着江晏栖,“先生,可介意跟我同乘一匹?” 江晏栖竟觉面前这寒凉之人的眸光似有似无的带了一丝炽热,不由垂了垂眸,一双柳眸在纤长的睫毛下清疏依旧。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形势,她必须要一人带骑。没有犹豫,江晏栖嗓音浅淡,颔首谢道:“劳驾了。” 随后,顾听桉便直接翻身上马了,一袭素白长衫曳于骏马之上,一独绝之姿。江晏栖抬眸一看,男子立在高大的马背上,一双桃花眸寒凉幽深望向她,却只觉这压迫感更甚了。 “失礼了。” 顾听桉见江晏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心中还是不由失笑,伸出那修长有力的手直接便将人的腰挽了过来。 手一抬,人便坐到了他的前面。 江晏栖坐稳后还被这一套动作搞得心有余悸,这样的人看着矜贵,举止却实在无礼。她那清寡的眉间也不由蕴了几分冷清,却并没有发作,只淡淡道:“我虽不若公子,然亦非废疾,不需劳烦公子如此。” 阿行一看,一张小脸也有些老气横秋的模样了,“姐姐是阿行的先生,哥哥下手该有礼些。” 顾听桉见这一个两个都如此,绵长幽清的桃花眸似无辜的眨了眨,看着阿行,见阿行又眨回了眼,嘴唇无声的说着“哥哥,你的仪度呢?”他轻叹一声失笑道:“阿行言之有理,怪哥哥无状了。” “先生,坐好。”说罢,顾听桉便直接拉起缰绳,让马儿跑了起来。江晏栖猝不及防的便是往前一倒,直接被修长有力的手指给揽了回来。 冷清清沉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此次满是君子仪度,丝毫没有半分旖旎,“抱歉,先生。” 江晏栖是个慢热的人,更不喜欢轻浮之人,她不希望和顾听桉扯上君臣之外的其他半分关系,平静的柳眸闪过几丝冷清,她淡淡道:“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顾听桉闻言,幽清深邃的桃花眸暗了暗,淡漠冷清的容颜上又拢上了一层凉薄。他方才当真太过轻浮了? 顾听桉凝眉,显然也不曾想过自己竟也有如此轻浮一面,实是不该。 只是之前暗地里看多了女子笑颜,如今正大光明接触时,她脸上却满是清疏冷淡,倒牵动了他的情绪。 也未再言语,他微微拉开了些距离,便驾着马奔腾起来。 第16章 白骨弊平原 江晏栖虽未出过长乐乡,但她曾背过大齐版图。 此次顾听桉没有直接从岳州通达上京,而是绕了路要经过瑜州。不过这一路上,却是让她真正见到了如今大齐的满目疮痍!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只穿过瑜州长衡外城,就可以看到此地已完全没了社会的秩序,途有饿殍,流民四散,个个蓬头垢面,窝在角落里等死。有的都瘦得只剩了皮包骨了还端着个空碗在往前走着,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城外更是堆满了死尸,几把火,几丛草,就葬了万千生灵,真是人命如秕糠。 更有甚者,连火化都没有,尽数躺在野外,散发着恶臭,腐烂于大地。的确是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何为野有饿殍? 这便是! 有几个浑身脏乱的人看见江晏栖她们的身影,连忙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给些吃食……求求你们了……” 顾行止看到这一幕,清澈的眸中闪过不忍和惊诧,“此地怎会穷乱至此?” “林三,不要停,直接去州牧府。”顾听桉眸色深邃了几分,闭了闭眸,直接赶着马疾驰了起来。 瑜州虽接近东隐的边陲,算是大齐十六州里面较为偏僻之地,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州。 如今瑜州长横外城却已然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了,还个个皆饥劬。实在不知这里的州牧是有多么贪婪无魇,才会将此地“遗弃”至如此! 江晏栖看着这熟悉一幕,荒芜丛生的心中生了几分冷意。这一幕堪比战乱遗弃之地。 她心中有几分无言的悲悯。只是此刻必定不能多留于此,毕竟那些难民看着他们的眼神就跟狼看了肉一般,一旦他们停下,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被滞留在此。 顾听桉驾马驾的很快,江晏栖也只能紧紧揪着前面的绳子,努力将身子往前面靠。 不过她刚刚回眸时,是看见了顾听桉面上一闪而过的沉重的。 至于原因,看到巍峨的州牧府前,一个穿着正红袍子的官员地站在那儿殷切迎接时,江晏栖便明白了——顾听桉是来解决瑜州之患的。 “夜大将军,请恕下官有失远迎,里面请!”那瑜州州牧看起来已过了不惑之年,体型微胖,留了些胡子,一双眼小的跟条缝一般。 江晏栖看了一眼顾听桉,看来他是“微服私访”了。 顾行止眸中闪过一抹疑惑,只是一看自家哥哥冷清无波的面庞便按捺住了疑问,想来定也是哥哥的计划,他还是不开口的好。 见着州牧那略显谄媚的模样,顾听桉心中划过一抹冷寒,大齐正是因为有这种毒瘤,如今才会这般内忧外患。如雪的目光落在州牧身上,他出声冷清却自带一股凛冽,只看其身,纵然白衣,一股仪然君威却暗自而生,“朝廷因瑜州荒年,早便下令开仓放粮,还拨下一百多万两白银,如今……” 顾听桉微微眯了眯眸,却是眸光淡淡地看着州牧,嗓音清沉舒缓,似毫无压迫感,“就连瑜州长横城以外都尽数流民,郊野更是尸横遍野,长横城以内大量商铺全然瘫痪,这——便是你们赈的灾吗?” 可瑜州州牧罗云邹却是被顾听桉的目光看的心头一震,他微微垂下头,狭小的双眸却是迸射出了两缕精光。 他本以为新帝登基不会这么快接手瑜州事务的,没想到不出十日,君上便派人来了瑜州……不过他已打探过了,这夜风携奉命匆忙,只带了一万兵马而来,还自长乐乡那边拉了粮食来——看来长乐乡那批金矿的确是价值连城。 可若今日这夜风携真将他逼急了,倒别怪他做的出格了。 罗云邹嗓音颤颤巍巍的,“……将军有所不知,如……如今大齐各地都闹灾荒,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粮啊!瑜州城内的人饿的久了,全都暴起,直接从南门那边离开瑜州南下,如今城中只留下些老弱病残了,下官……下官每两日都搭了粥棚救济他们的。” 如此漏洞百出的言论便是听得江晏栖都皱起了眉头,何论顾听桉? 瑜州挨近边陲,最近的邻国便是东隐,两国虽说不上永结秦晋,但也有贸易往来。便是高价收购他们的粮食,也不至于买不到粮。 况且瑜州兵力也不弱,何以能让一堆饿疯的平民全部出离南门。 新帝登基前些日朝廷便下令各地开放粮仓,既然如今瑜州都还能有粮搭粥棚,又怎会有之前满城百姓全部饿疯的谬论? 顾听桉直接翻身下了马,寡淡的面容上波澜不起,“把赈灾条例拿来,不论是粮食还是白银,你若贪下一分——” “那这身皮肉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罗云邹一听,顿时表现得及其慌乱。心中却是暗道,幸亏君上先前去长乐乡并未处理干净北暮势力,让上官聿他们早早入境了。 他这一切贪污都还未完全善好后,如今一查,定然很容易露馅。今日卯时,他才接到消息夜风携会来此地探查,结果他们辰时便到了,哪里有时间准备? 就连街道上的人他都没来得及清! 不过,这也算是让他们放松警惕了,到时他联合了北暮四王子上官聿拿下大齐四州,长乐乡那批金矿也得归北暮。他可便是北暮的大功臣了,哪还用留在这鸟不拉屎的瑜州做小小州牧,连油水都捞不到? 罗云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将军如今统领数十万军队,是君上面前的红人,下官自知与将军比不得。但您是武官,又怎能插手户部之事?” 不待顾听桉言语,林三便从怀中拿出一个令牌,“监察令在此,可有疑问?” 罗云邹一看,面色似乎顿就煞白了下来,这的确是有备而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请了进去,“……自是没有问题,是下官眼拙,将军请。” 顾听桉见此回眸看向江晏栖,眼中冷清散了些,将手伸到半空中,显然是要扶江晏栖下马。 江晏栖微微垂眸凝着那双手,只觉得那是自己见过最完美的艺术品了。甚至比沈槐奚的略胜一分,修长冷白,骨节分明,若华灯之下的清冷白玉。 江晏栖生来寡淡,对美的事物,除山川日月外,所尤喜的就是双手了。 转瞬,江晏栖回了眸。若此时还下他面子,那多少就是她看不清状况了,江晏栖遂也搭着他的手下来了,平静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多谢将军。” 顾听桉见江晏栖这般避他不及,幽邃的桃花眸漾开几分似委屈的波澜。 第一次这般接近一个女子,竟然还被如此避着,实在令他有些自我怀疑了——看来小乐子常常夸他是这天下最英明神武、貌似谪仙的男子算是捧杀了。 江晏栖看清顾听桉眸中一丝的疑惑和委屈,抿了抿唇,她应该看错了? 后者凑近江晏栖耳旁,嗓音清沉,轻声道:“先生记住了,在下姓顾名听桉,并非什么将军。” 江晏栖一看,嗯,方才的确是她看错了。她不信顾听桉察觉不到她认出了他便是那日帘幕后的男子——自是知道他原本身份的。只是,她也实在不知道她之前是哪来的错觉,大齐黎民是哪来的错觉,竟都觉眼前之人清冷如雪,不近女色。 退了两步,她将顾行止拉到身旁,仿若什么都不清楚一般,淡淡道:“我们等得,瑜州民众却是等不得,将军还请先解决了此事。” 见江晏栖冷清平静一本正经的模样,顾听桉拢了一层薄雪的眸晕开了一丝笑意,“还是先生心思通透。” 眼前女子已然早知道他身份了,一路却始终面色平淡。便是面对鲜血,也淡然处之。情绪掌控已然登峰造极。如此之人前半生竟埋没乡野,当真可惜。 第17章 他适合做天下共主 顾听桉查过那些条例后,当场便把一个茶杯砸在了罗云邹脸上,那张如玉冷清的面上却分外平静,可任是谁都不敢再大喘气一下,“林三,李钦差何时到?” 州牧的头被砸得鲜血如注,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是一句话都不敢辩驳。林三看了他一眼,只道:“大概晡时便到了。” 出人意料的,顾听桉却一改冷然,只是淡淡道:“先派兵看好州牧府,本将再去拜访一下其余二州再上禀君上。” 州牧一听也不知这夜风携脑子怎么长的,竟然要先去其余二州,这不便是给他机会吗?心中窃喜,他却连忙求饶道:“将军,还请再给下官一次机会!下官……下官只是……”话还没说完便直接被林三打晕了。 林三嫌弃地看了一眼罗云邹,北暮想和这种败类“暗通款曲”,便注定了以失败告终,看着顾听桉,他恭敬道:“那些自离州运来的粮食不出一日便到瑜州了,属下已让人散了消息,瑜州到了五十多万石粮食。” “南下难民如今尽数集中在白城关外,傅荟将军已经带了一万士兵前去驱赶,只待将军事成——不出意料,不,就算出了意外,那些流民也只能回到瑜州。” 顾听桉听后,神色缓和了些,淡淡道:“你留在这,看好罗云邹。待些时日,同李诀一起疏通安顿流民,我已让孟家商队重心迁移部分而来,州牧府抄家所得钱财半数充国库便可,其余用于瑜州,适时你们安排好瑜州之事便可。” 林三想到君上不是派人自长乐乡那边接东隐商队来瑜州互通贸易吗,怎最后却仍是采用的孟家,“那东隐商队……” 顾听桉眸光微冷,东隐既然想借机打开大齐的市场和国门,他便要让他们知道便宜不是那样好占的,尤其是从他手中。顾听桉看着地上倒着的罗云邹,神只般淡漠冷清的面庞笼上一层亘古的威仪,“一个动荡的国家,绝不可容纳他国的插足。”大厦之将倾时,任何不确定因素都会威胁到一个国家的安全,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林三低头,不敢直视顾听桉平淡却摄人的双眸,心中只叹主子何时都是这般运筹帷幄。大齐有他,便不可能垮了。他恭敬道:“将军所言极是。” 随后顾听桉看向底下清稚的少年,顾行止。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少年,年仅十岁,却已有灼灼风华,清贵仪度,“阿行同你们一同留在瑜州,我自二州回来再来接他——林容,阿行的安全你负责。” 林三当即跪下,“请……将军放心,只要林容活着,小殿下定然无恙!” 顾行止一听,清隽的眉宇间多了两分晦暗,“哥哥只带姐姐去二州吗?为何独留阿行……” “瑜州之事,阿行有权决策半数。”顾听桉平静道:“阿行,瑜州——哥哥交给你。” 顾行止清澈的桃花眸闪过愕然,随即转换为坚定,恭敬一礼,“还请哥哥放心。” 顾听桉并没有刻意让江晏栖回避,江晏栖也站在一旁看着。 见州牧直接贪下了一百多万两白银,只道这哪是瑜州州牧,分明是发乱世财的蛀虫,死千次亦不为过。 见阿行小小年纪便有那般仪度,心中更感欣慰。只是,顾听桉竟如此放心一个十一岁少年,教外人看来,实属荒唐。 不过,江晏栖同样认可阿行堪当大任。 江晏栖看向高座上神色冷清,眸光深邃的男子,他的身姿是清隽优雅的,不似一般帝王只肖看一眼便全然是威慑。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清贵公子的矜贵,但只需漫不经心的一瞥便能让人感到危险——那种威仪是藏进了骨子里的。 江晏栖只听东隐商队与长乐乡便隐隐猜测到顾听桉要做什么了,她很期待顾听桉接下来的表现——此人心思缜密的可怕,只透过她的只言片语便能抓住时机和线索筹谋布局,倒不愧是十八岁便中探花,四年官至丞相,半年荣登帝位之人。 她看得出顾听桉比任何人都更谨慎,便从他头上那根桃木簪都嵌了刀片便能看出。且他心中仍怀百姓,否则便不会在帝位还未坐稳时就来了瑜州。 江晏栖到如今才真正正视了眼前男子,她的赌注或许该压在他身上——他适合做这天下共主。 第18章 只怕她伤到别人 马车的车轴踩着滚滚碎石,缓缓的行驶在杂草丛生的荒原,显然一幅岁月静好,如果忽略车后大片训练有素的军队的话。 顾听桉手间拿着一卷竹书,幽凉的桃花眸灼曜着淡淡的日光,他眉眼入墨,轻声启唇,“先生猜我们如今去何处?” 江晏栖看着那竹书上一行“兵者,诡道也。”她低眉沉默了一会,道:“将军是要去蜀都城?” 蜀都城乃瑜州、云州、东州三州交界处,三州关系密切,瑜州未有云州贫瘠,流民却占了三州半数。如今顾听桉让人重兵把守瑜州州牧府,却又毫不作为,带着一万将士大张旗鼓地便离开了瑜州。江晏栖看得出来顾听桉不是张扬的人,能让他如此张扬,他便不可能做无用功。更何况,大齐如今动荡,这一万队伍随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先生很聪明。”顾听桉眉眼微扬,寡淡的面庞上多了两分轻哂,“我前些月得知了一个消息——南境部于将军新纳的小妾是个男子。” 江晏栖一听,瞬间便明了了顾听桉的心思,她之前的确未曾猜错。她抬眉平静地看着眼前清贵寡淡的男子,容色冷清,心中却多了两分期待——顾听桉能将这个消息利用到何种地步。 临了,江晏栖的眉眼似沾几分璞玉,嗓音却是不咸不淡,“南境部于将军的正妻是个女子,小妾是个男子,倒是格外的惊世骇俗。让北暮子民听听,恐怕这才敢瞻仰北暮权贵的豪情万丈。” 此番满含讥笑的话却似幽幽流水般出自江晏栖之口,顾听桉倒是多了两分诧异。而后他想起江晏栖幼时在北暮所受之苦,附和道:“先生所言极是。” 闻言,江晏栖眉眼微抬,“将军应当查到那小妾的身份了?” 顾听桉颔首,煞有介事道:“北暮的王子殿下屈尊降贵给北暮将军当了小妾,这样神仙眷侣的一对一旦让世人所知,北暮冰清玉洁的权贵的确该跳脚了。” 江晏栖听后,清疏的面上终于几不可察的多了一丝笑意。他们二人自是都清楚北暮四王子上官聿来南境屈尊当小妾是为何——无非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而顾听桉这般大张旗鼓要的便是他们狗急跳墙。 不过,江晏栖看着男子那张神只般风华无双的离尘容颜——这冷清寡淡的大齐君上的确不如世人所言那般仪度不苟。 仪度清贵却时冷或妖,容色寡淡又运筹帷幄。 “将军想如何做?” 顾听桉合上竹书,桃花眸似一片隔世的大海,深邃绵长得让人心生敬畏,只那清沉的嗓音却是寡淡,“东云瑜三州如今人气凋零,此番一万大军一同前去,倒是可以提前热闹一番了。” …… 不出三日,一万众人浩浩荡荡便来到了蜀都门前,站在城楼上的穆都尉看着此番情景,心头一凝,他们竟是当真来了蜀都城,遂立即转头吩咐道:“夜将军来了,去传两位大人。” 此话落,身后便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必了,我们已经到了。” 穆都尉一看,两个身穿正红官袍的男人已齐齐走来,“大人,您们看……” 云州州牧何颂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队,眯了眯眼,“君上刚登大典,便将主意打到了东云瑜,派个年岁尚轻的云麾将军便来了——此次一万人恐怕还只是试探。” 东州州牧吴戈站在一旁淡淡道:“大齐如今此般动荡,他们都急不可耐的将瑜州州牧府围住了,我们恐怕也跑不了——不过此时也算个成熟之机。” 何颂闻言皱了皱眉,“操之过急!瑜州州牧府被围大概是私贪赈灾银粮为主,夜风携来蜀都城恐怕是想给我们也治个贪污之罪——如今我等已将账本、流民处理干净,适时只要将责任推诿到罗云邹身上,他奈何不了我们的。罗云邹虽暗地传了信来说时机到了,可不免是为求自保,添油加醋。若我等急着动了手,一旦失败,那便是再无翻身机会。” 吴戈望着城下低调奢华的马车,凝了凝眸,淡淡道:“那便依你所言,再探探情况。” “穆颐,开城门——让他们将军队驻扎到近郊。” 穆颐方才始终低眉站着,全当什么也不曾听见,如今闻言才下了城楼将城门打开。 马车走在前方,刚进一半,便被穆颐拦住了,“属下乃蜀都城都尉,恐造成恐慌,还请将军暂将军队驻扎在近郊!” 顾听桉闻言,眉眼都未抬一下,从容地坐在马车中,淡淡道:“三州人力凋敝,流民四窜,这一万人马是带着粮食来赈灾的。” 穆颐低头,“城中狭小,恐一时难以容纳万人。” “万人都无法容纳的三州交界处,流民却出了上万人。”江晏栖不咸不淡的嗓音自马车中传出,让穆颐一惊,这云麾将军竟还带了女人来? 只是,穆颐眯了眯眸,目前形势他竟也不好阻拦了,遂吩咐人立即去请州牧下来,后对着马车道:“姑娘说笑了,交汇处和三州又怎能比?——还请将军稍等,两位州牧听闻将军远道而来,皆已来迎接。” “都尉才是说笑,既然东云瑜皆拿不出粮食赈灾,将士们赈的自然便是三州的灾。若不从蜀都城前去云州、东州,难道只驻扎在近郊便能让荒芜至此的三州长出粮食了吗?况且,这三州百姓半数都成了流民跑了,将士们又还能在这更小的蜀都城吓到几人?” 女子嗓音平静,却字字犀利,每一言莫不是在说成为此三州的百姓多可怜。 实在刺耳! 何颂同吴戈方下来便听到此番言论,两人却是对着马车道:“东州(云州)州牧吴戈(何颂)在此迎接云麾将军!” 顾听桉眉眼微扬,眸中却是说不出的幽清冷厉。他掀开马车幕布,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 江晏栖也一同出来了,顾听桉便上前扶着人下了马车。两人皆是素衣,仪度清贵。顾听桉身上是丝毫看不出将军的铁血杀伐,“二位多礼。” 何颂打量着江晏栖,眸中冷意闪过,却是淡淡一笑,“不知这位姑娘是谁?倒是好胆魄,三州之事在将军面前也不恐妄议。不过下官们并无阻拦将军赈灾之意——城中百姓方经乱民流窜、粮食匮乏一事,此时大军大举入内,只怕会造成恐慌。” “大人的意思是——百姓见到粮食反会恐慌,呆在空城中饿肚子倒是心安了?难道是因为饿死了也好过作流民,还能落叶归根?”江晏栖容色疏淡,嗓音平静,这样满含讥讽的话自她出口,却也毫不违和。 顾听桉看着身旁女子清冷的眉眼,心中有些失笑,先生这言辞当真犀利。恐怕都用不着他多言,何颂两人便该沉不住气了。 吴戈看着顾听桉,口中却是淡淡道:“姑娘身为女子,又怎能如此在外抛头露面,咄咄逼人?” 顾听桉似是无奈,略有歉意,“此乃本将的未婚夫人江念安,两位也莫要介意,安安除了性子冷清点,是从不说谎话的。” 江晏栖听到“未婚夫人”、“念安”,她清疏平静的神色变换了两分。 此言一出,吴戈和何颂心中皆是一冷,看来夜风携是来找麻烦的了,“既是将军未婚妻,下官还要恭喜将军。只是军旅乃男子事也,自不该如此放纵着女儿家乱来,否则伤到了便不好了。” 顾听桉淡淡一笑,“本将只怕她伤到别人。” 站在顾听桉身后的林副将闻言,看到州牧二人脸皆黑了两分,连背过身子去,忍俊不禁了。 可不是,这可不是伤到了他们二人吗?几十岁的老男人了,倒跟个小丫头计较上了。 何颂静默了两瞬,和吴戈对视两眼后,神色已然如常,笑道:“将军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前去客栈先安置下来。” 吴戈淡淡道:“将军既然一片盛情来赈灾,下官自是不能亏待了将士们——可将人安置在蜀都城南门。” 顾听桉倒也不在乎,只笑问,“安安可满意这个安排?” 江晏栖听到这个称呼还是不由顿了一会儿,后不咸不淡的看了一眼州牧二人,淡淡道:“只要大人别嫌弃我一介女流还和将士们一起进城便好了。” 何颂神色僵硬了两分,后一笑,“怎会,姑娘说笑。” “小女子不过十几岁,自是比不得大人思虑周远。只是圣人说言,言传而身教——大人先前皆那般爱说笑,我自也说笑一二,以示礼数。” 话落,江晏栖微提青衣,容色清冷地扶着顾听桉的手上了马车。 顾听桉倒是没破功,面色清雅地同两人道了别,“两位,三日后本将再来造访。”随即也上了马车。 大军跟着前行的马车浩浩汤汤入了内。 何颂和吴戈退居两侧,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终于忍不住怒火中烧,“欺人太甚!竟叫一丫头如此折辱我二人!” 何颂吐了两口气,冷了冷眉眼道:“我观夜风携眉目清隽,毫无杀伐之气,满是年少轻狂,倒是好对付的。” 吴戈眯眸看着地上滚滚车辙,“若君上此次派的是夜白谙,我倒还能忌惮两分,若是这轻狂小儿,倒真不能怪我们了——他们赈灾所用钱银尽是来源于离州长乐乡金矿,若我们此次当真同上官聿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离州和东云瑜三州,定能后生无忧。” 何颂也不再反驳了,“大齐而今贫瘠混乱,三州更是天高皇帝远,夜风携只带了一万人马,就注定了有去无回——我今日便写信给上官聿可以准备动手了。” 第19章 在下脸上有花? “先生当真让在下刮目相看。” “将军亦是。” 顾听桉一听,便知江晏栖说的是“未婚夫人”一事了,遂笑道:“在下着实未想好先生身份,也只能委屈先生一二了。” 不信——江晏栖不说话了。 “咳……先生不如猜猜那部于将军的小妾何时到?”顾听桉见江晏栖不说话,遂一脸正色道。 “将军想他多久到?”江晏栖淡问。 “三日。” 江晏栖平静道:“那便是三日了。” “先生此般信我?”顾听桉眉眼微弯,清冷幽然的桃花眸泛起淡淡笑意。 “不信,不行——将军若没把握,凭晏栖今日所言,够那两位杀我一百次了。”江晏栖音色平静。 “先生很有意思。”顾听桉看着女子冷清静若的眉眼,嗓音清沉。 “将军,到地方了。”林副将道。 一如既往的,顾听桉扶着江晏栖下了马车。眼前一座阁楼矗然立着,一进去才知道里面只有一个掌柜的了。 “要一间上房。”顾听桉淡淡道。 江晏栖听后看了一眼顾听桉,只见他面色清然,若雨满青郭。 上楼后,江晏栖问,“将军怕我一人不安全?” 顾听桉颔首,“如先生先前所言。” 虽然州牧二人此刻大概不会选择打草惊蛇,可他还是得防范于未然。 江晏栖听后也未再反驳,顾听桉确实不能让人抓到一丝破绽。 …… 三日后,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缓缓行向蜀都城城主府。 顾听桉半倚在马车上,冷清不苟的眸色多了两分慵懒,“先生觉得他们今日做了什么挣扎?” “大概,擒贼先擒王。”江晏栖看着男子既清且妖的模样,倒有些看不透顾听桉到底是怎样一人了。 “先生用词不当。”他可不是贼。 顾听桉唇畔带点笑意,三千青丝散在素衣之上,长眉入鬓,将那淡淡笑意衬得格外深邃。 江晏栖微挑眉,不置可否。 两人并行间走入雕栏玉砌的府邸,未入正殿,便一番歌舞升平。江晏栖淡淡地看着前方“酒池肉林”般的宴会,面无波澜。 何颂与吴戈见两人相携而来,自主座上站了起来,何颂笑道:“下官与吴州牧便是想着将军将来拜访,好不容易铺张了一次——还请将军上座!” 顾听桉只瞥了一眼中间退避开的曼妙美人,如玉容颜上的冷清寡淡分毫不变,他淡淡道:“却之不恭,不过——本将不喜欢脏了的东西。” 跟在顾听桉身后的林副将一听,连命人上前去换下主座。 做罢,顾听桉便轻描淡写地携着江晏栖上前坐上了两个主座,何颂吴戈两人皮笑肉不笑的退居了次位。吴戈沉吟了一会,淡淡道:“将军初来蜀都城,以下良家美女,还请将军收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顾听桉闻言,轻挑眉眼,幽清深邃的桃花眸凝向江晏栖,音色清沉道:“安安不应允,本将可不敢。安安觉得如何?” 吴戈听见顾听桉的话,皱了皱眉,堂堂将军还听一个丫头的,实在可笑,“自古以来三妻四妾——不过是一份礼物罢了,将军何须顾忌那般多?难道姑娘是那样善妒之人吗?” 江晏栖淡淡地扫视底下女子一眼,见她们个个低头垂眉,只看向吴戈轻笑道:“大齐自古崇尚礼尚往来,过些日子我也请将军送些美男给尊夫人,以作回礼。相信大人身为七尺男儿,心胸开阔,定不若小女子这般善妒狭隘。” “你……!姑娘,你可知何为谨言慎行,杀身之祸有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吴戈微微眯了眯眼,看着江晏栖冷清平静的面庞,神色颇有些阴郁。 “祸福无门,唯人所招。”江晏栖似乎压根没察觉到男人的“威胁”,只是平静一笑,“存亡祸福,其要在身。” 眼前女子的风度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打在了棉花上,吴戈握了握拳,想他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如今竟还折辱于一丫头手中了。吴戈随即看向堂下女子,话语阴沉,“都愣着作何?给夜大将军跳啊!” 话刚落,顾听桉端起茶杯,便不咸不淡地开口,“安安不允本将看其他女子,不过若是像州牧这般的男人倒是可勉强入眼。” 何颂看了一眼吴戈示意,自己却是站起来笑语晏晏道:“将军便是喜欢看,那也得……”有命看啊! 咻——! 话还未落下,两道破风之箭离弦而来,颜色暗沉的箭矢在空中带上了疾风,将空间劈成了四半,直逼江晏栖和顾听桉眉心而来。 江晏栖不习武,是完全反应不过来箭矢的速度的。她看着那箭矢破空而来,虽知顾听桉不可能没留后手,适时却只觉心尖一震,一向平静冷清的柳眸瞳孔控制不住的骤缩。 后者却连眼都未曾眨一下,在那危机瞬间还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 砰!砰! 顾听桉的茶杯向江晏栖那边掷了出去,在离江晏栖三米远处,锐利的箭矢瞬间化作了木碎。 他自己身前则出现了一个红衣男子,只从指尖弹出一石子便将那箭矢打成了粉末,那男子笑看着周颂、吴戈诧异成猪肝色的表情,啧啧称奇,“偷袭?注定失败的咯!” 话落,男子看着顾听桉,委屈巴巴道:“虽然主子信任属下,但下次可不能这样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了。” 江晏栖这才看向顾听桉从容平静的面庞,只见他眸色深邃凉寒地看向下座两人,摄人的威仪自寡淡的嗓音中透着压迫,“让先生受惊了,你们倒真该死。” 江晏栖知道方才两支箭矢是一同发出的,顾听桉却是毫不犹豫地挡下了射向她的那一支。江晏栖紧凝着顾听桉深邃悠长的桃花眸。他到底是不够理性,还是太过自信呢? 顾听桉自是察觉到这股灼灼视线了,转头看来,眸色清润了几分,“怎么?先生此般看我,是在下脸上有花?” 红衣男子在一旁扁嘴道:“主子脸上没有花,主子身上倒有牡丹花下死的慷慨激昂。” 顾听桉淡淡扫了红衣男子一眼,“越发没规矩了——不过笑渊既喜欢用词,回去便将词典抄十遍,一月后交上来。” 笑渊一听,脸顿时拉成了马脸,“主子容禀,属下只是用词不疑,疑词不用。是则用词造诣早已六亲不认,还请主子莫要放在心上!” 吴戈见上面那三人还搁那嘻嘻哈哈。直接下令,几十个侍卫便冲了进来,拿刀将三人团团围住。 顾听桉见此,不紧不慢地拿起桌案上的筷子,夹了一只虾到手边来,淡淡道:“用完膳前。” 笑渊一听,立即笑道:“属下得令!” 话落,那红色身影便如肆虐狂风般蹿入了人群,最靠近江晏栖的侍卫直接便被笑渊一脚踹飞了。 江晏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见吴戈沉着嗓音继续喊来人却无人回应,颇有些气急败坏指着他们骂的模样,只看向他们,淡淡道:“龌蹉又愚蠢。” 顾听桉轻轻挑眉,冷清不苟的神色多了几分笑意,“先生所言极是。” 手中那剥了皮的虾已剥得没了皮,顾听桉放在江晏栖碗中,他眉眼微弯,“先生可赏脸?” 江晏栖觉得顾听桉有一双看似冷清却极深情的桃花眸,尤在笑意盈盈时。那眸中隔岸的深海便似涌出了夜空下的璀璨与旷远,绵绵渗透的是缱绻。 她微凝神色,只是拒绝,“入口之物,我不喜假手于人。” 顾听桉倒未放在心上,只轻轻颔首,拿过一旁绢帕擦净指尖后,看向州牧二人淡淡道:“拿下!” 此话落,整个殿内忽被涌入的将士包裹,几个士兵将一齐将刀置于州牧二人脖颈上。 笑渊在一旁嘲笑着两人,“待会狗就能见主子了,你们不是看不上女子吗?怎么还给一个小妾当狗?” 何颂看着眼前场景,听着笑渊的话,转瞬瘫坐在地。 是他们想的太简单了,以为对方毫不知情。他们想双管齐下,一头让北暮入兵,一头想擒贼先擒王。 如今一看,夜风携若的确只带了一万余兵马,是不可能抵得住北暮进攻的,除非他们已拿下了上官聿。见主座上的男子始终矜贵从容,他暗恨道:“——你……你早便得知我们勾结了上官聿了,竟还如此斡旋,你……不是夜风携!” “不是夜风携——是顾听桉。”顾听桉看了一眼江晏栖,而后平静道。 两人闻言,瞳孔骤然一震,难怪……难怪! 今日是他们败得彻底啊!他们怎么也不曾想到顾听桉方登帝位就查出了这般多消息,还抛下政事也要来东云瑜三州,以长乐乡金矿为饵,引蛇出洞。 到底是他们自以为是。 以为天高皇帝远便高枕无忧了;以为夜风携一大将军竟还留着公子贵气,定是养尊处优惯了;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实则一切尽在别人掌握之中。他们所做的一切,筹谋的一切,看在顾听桉眼中再明晰不过。 不时,堂外传出靴子整齐的踩踏声,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被绑成了粽子推进来,还在地上滚了两圈,他身后的将领恭敬向上方拜首,“末将崔荣,拜见君上,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0章 该回瑜州看看阿行了 崔荣身后的士兵铺开在殿外阶梯前,尽数跪下,不敢直视上首威仪怡然天成的白衣君主,只让满含敬意的声音声势浩大地响彻在正堂之中。 “免礼,平身。”顾听桉幽清的眸光落在地上的男人身上,音色清沉寡淡,似早已习惯了这等无上尊荣的声势浩大。 周颂和吴戈看着那地上的上官聿算是彻底死心了。 “顾听桉,你敢如此对本王,便是在打北暮的脸,父王不会放过大齐的!”上官聿狠狠地盯着上座尊贵无双的男子,他屈尊降贵伪装成了部于的小妾,便是为了来南境不引人注目。更何况,东云瑜三州州牧皆是北暮的狗,大齐时下又动荡不安,举兵而来,分明是必定成功的,今日却将一手好牌打的个稀烂! “四王子这长的的确娘娘腔,就是丑了点,不怪还那般引人注目。”笑渊靠在一旁柱子旁,笑道。 “噗嗤!”林副将听后忍不住一笑,后见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忙正色道:“笑渊大人说的,属下是不得不赞同的。” 上官聿牙都要咬碎了,却是知如今不能乱来的,他阴沉着嗓音,“放本王回去,北暮既往不咎——大齐如今还能承受北暮进攻吗?” 顾听桉听后眉梢微扬,他想过上官聿蠢,未料想如此蠢,以为私通了大齐三州州牧,单枪匹马来了南境联合部于将军便想挣得功勋,如今却还认不清状况。 顾听桉音色淡淡,“你觉得你们派了兵去截下的行队是什么?” 是……什么!? 上官聿眸色一震,“……那不是运送长乐乡金矿的人,是东隐商队!” 顾听桉淡淡一笑,“孤得感激北暮为大齐解决了一大难事,待回上京,孤允北暮派使臣来接回王子。” 上官聿狠狠握紧了拳,真要让父王派人来接回他,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自己争储的资格也要没的一干二净!况且,他此举让三万将士成了大齐阶下囚,还得罪了东隐,父王不杀了他都算好的。 上官聿瘫倒在地上,咬牙道:“大齐君上好谋算!” 东隐上千人连带着军伍的商队,他派了一万多人将其洗劫一空,收获的确不少,还以为争了大功。另一万多人联合着州牧府兵力里应外合,本该天衣无缝,不曾想州牧府士兵早便被顾听桉带来的一万精英在三日内分批控制了。而他直接被擒获,让两万北暮大军刚打进离州便群龙无首,大齐边关兵力又在三日内调来将两万人困在大齐境内,遂尽数缴械投降。 况大军初入离州时,竟恍若入无人之境,十里无一人烟,像是空了一般。可上官聿却刚愎自用,自认计划天衣无缝,仍锐意进军。 “将何颂、吴戈同罗云邹关押在一起,带回上京发落,上官聿一同带回上京——恭请北暮使臣而至。”顾听桉眉眼平静,山海可平的桃花眼中是海的波澜与天的无垠。 语罢,崔荣便让人将三人带了下去,他道:“末将已按君上意思抄空州牧府,共获白银九百万两!另北暮洗劫东隐商队的银两共三百万两!” 九百万两的数字落下,周遭死一般的寂静,顾听桉面色淡漠,整个人却像陇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雾。他转头看向江晏栖,问:“先生以为如何?” “千刀万剐,不足为过。”江晏栖侧目看向台下几人,如远山般的柳眉微蹙,绽放出凛冬的寒意。 顾听桉入鬓的长眉沾染了利刃,“那下次朝时,孤便让上京臣子好好看看,何为千刀万剐。” 笑渊一听,眼都睁大了。完了,主子听了小美人蛊惑,竟想在朝堂之上行凌迟之行。那他英明神武的主子不会被诟病为暴君? “主子,那个……属下觉得……” 笑渊弱弱的嗓音还未完整出口,便被自家主子冷漠不近人情的话语吓了回去,“你不满意,剐你可好?” “咳……属下绝无异议!”笑渊立即道,后见顾听桉没再看他,便扁嘴悄悄道:“主子不仅喜欢辣手摧渣渣,竟还想辣手摧花……” 林副将听着笑渊的嘀咕声,真是佩服,笑渊大人果然不怕死,不过他觉得还能抢救一下,遂临着自家君上摄人的威压,上前道:“离州百姓的房屋已被北暮士兵放火烧了,粮食也处于短缺状态,最基本的民生是无法保证的,要重新修葺,添银补粮又是一笔巨款……” 这在意料之中,好在百姓无事。虽然撤离了离州大部分百姓不仅会引人怀疑,还让北暮军队长驱直入的破坏离州,造成大量损失,顾听桉却执意如此做,“将北暮那三万士兵分散到离、云、东、瑜、肴五州,修葺房屋、水坝,一千两百万两——五百万两充入国库,其余交付工部,孤会派人前来。” “君上圣明!”林副将一听,便知君上已将善后之事安排好了。况且北暮此番理亏,王子又被“请”入上京,他们肯定是要付出点代价才能解决此事的。 来长乐乡布置了诸多事宜,顾听桉在一月内便将所有事解决了,的确教人刮目相看。 只是……江晏栖心下疑虑,将北暮之人留在大齐边陲,终究是隐患。但江晏栖不认为这是顾听桉的千虑一失,毕竟此弊端太过明显,除非……他想借刀杀人。 众人陆续离开后,顾听桉看向江晏栖,音色清沉舒缓,“此次,多亏先生——不过我倒好奇,先生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呢?” 如江晏栖先前所言,以长乐乡为饵,可一举三得,如今在东隐的参入下倒是一举四得了。不仅肃清了三州,抄出一千多万两银子,还打压了北暮,解决了东隐商队,令北暮与东隐生出罅隙。 况且此次一事,于上京臣子也是一种威慑,教他们看清如今坐在大齐帝位上的君主,无人有资格撼动分毫! 江晏栖想到那封老人给她的信上的消息,抿了抿唇,淡淡道:“无意得知——侥幸罢了。” “先生能说出一举三得,我想教先生来安排此事,定也能处理的极好。”顾听桉自是知道江晏栖自谦了,她不仅是提供了线索,实则还早已想好了该怎样利用这个消息。 “君上很厉害。”江晏栖看着男子幽清深邃的桃花眸,忽想起那夜风崖岭相遇,按时间线来看,倒不是巧合,“那批金矿在风崖岭?君上那日夜里到风崖岭是因为北暮的探子那时入内了?” 虽然长乐乡有金矿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没有人知道具体位置。 想来那日顾听桉送她们一同回家的确是出于对她们安全的考虑了。 今日这一举四得是顾听桉早有筹谋的。 顾听桉微微抬眸,凝着江晏栖平静淡沲的面庞,江晏栖的心思比他所想的还要更缜密,他清冷的面上带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先生倒是行孊密而妍详。” “回京之后,先生不怕我限制了先生自由,湮没了先生才华?” “君上不会。”江晏栖平静摇头。 顾听桉闻言,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瑜州看看阿行了。” 第21章 一人,吾亦往矣 珠翠琉璃,红墙绿瓦,瑜州州牧府。 江晏栖站在州牧府高楼上,那种俯瞰苦难的高高在上始终被包裹在州牧府独树一帜的奢华中。外城荒芜错乱,近郊尸横遍野,州牧府雕栏玉砌。 何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江晏栖吹着东风,心中漾起的却是片片寒凉。 立于高处,她更能看清那片荒芜。 忽的,她目光触及到一个蜷缩在角落中瘦骨嶙峋的女孩。就在她打算移开目光时,女孩那双如杂草顽劲带满桀骜的双眸却似乎骤然凝向了她。 江晏栖有些看不清女孩的面容,但她能感觉到那双眼在看她。 不稍几瞬,远处突然走来几个饿得摇摇晃晃的男人,他们直接拎起女孩破旧的衣领,将人拖到了地上。女孩死死抱紧胸口,却被几人一脚狠狠踹开,半个僵硬发霉的馒头滚在了地上。 几个男人一哄而上,为了争抢那半块馒头,头破血流。 女孩疼得颤抖,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她没有再看那个馒头,因为她知道她抢不回来。 她还在睁着那双桀骜的眼直望着州牧府那座高楼,那里面的每一粒尘埃都是从她们肠子中搜刮出的米粟。 方才她只看见高楼上有一个月亮,一个雍容的月亮。 为何有人天生云泥之别? 在那片刻的对视中,江晏栖平静如洗的心似被那双杂芜丛生的双眼拂开了阵阵心痛的涟漪。她提着步子跑下了楼,迎面便撞上了顾听桉。 抬手稳住江晏栖的身子,顾听桉冷清的眉眼微凝天光,若琼玉流转,“先生这般急,是要作何?” 江晏栖淡淡道:“救人。” 顾听桉闻言,幽深的桃花眸染了了然之色,他微微弯唇,海般亘古的眉眼藏着月满西楼的杂绪,“先生当知,此处动荡,贸然前去或许会有危险。况瑜州凶年,官僚腐败,你救不了所有人。” 能救天下人的唯有圣主明君,如此方可自根本上刨除大齐内部的腐败。 她自然是救不了天下人。 江晏栖看了一眼眼前白衣胜雪的男子,如玉山倾斜。这是大齐的君。她眉眼清若三千黛色,“废将军忧心,此问的答案我想留在救人后再行回复。” 说罢,江晏栖绕过顾听桉的身子,欠身道:“失陪。”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微急的步伐,不似平日从容。 他那双幽清的桃花眸紧紧凝着她的背影。自那日江晏栖染血后,他便清楚——这是一个历过黑暗之人,可她却从未湮没过骨中温柔。 江晏栖出府后,便见只余下女孩面色惨白地瘫在角落中了。 她上前两步,却没有第一时间扶起女孩,只平静地看向女孩那双充满桀骜又惹人怜惜的双目,开口道:“你想活吗?” 当今世间,无人能一直庇佑一个人,她能救下女孩一次却救不了她第二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江晏栖能看清眼前女孩同阿行的不同。 有人自出生便注定了他有一条康庄大道,而有人追逐一生也不过是到达他的罢了。 “想。”女孩毫不犹豫地开口,嘶哑的嗓音带着倔强。她紧盯着面前青衣素净的女子,仅淡淡伫立着,她便给了她一种温雅清疏的感觉,如燕脂漠桃花浅,这的确是一轮月亮,明月。 江晏栖上前扶起女孩,只见那身清冷白衣正伫立于州牧府前望着她们,她微微垂眉,向女孩轻声道:“你有名字吗?” 女孩抿唇,“我叫权黛,权柄的权,青黛的黛。” 好一个权柄的权,是个好名字。 江晏栖指着顾听桉,嗓音清沉,“生逢不幸,小权黛应比我更清楚乱世的法则——看到他了吗?” “你可有勇气上前说服他,让你留在瑜州创造一个枯木逢春的奇迹?” 顾听桉是大齐君上,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大齐安平,江晏栖自他看见难民的反应便能看出。他虽面上寡淡,却心系百姓。 权黛若当真能踏出那裹挟勇气的一步,她身上的那股溢出的桀骜与韧劲,便能被顾听桉所正视,这也正是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瑜州所需要的生机。 当然创造枯木逢春的奇迹只是激励权黛罢了,顾听桉已将瑜州的这一切安排好了。权黛只要能上前去陈述这个事实,顾听桉没有理由会去为难一个小姑娘。 传入权黛耳中的声音是那般平静而浅淡,可这却是她无尽寒凉中,所遇的唯一暖流。 昔日阿娘的温柔犹在身畔,好似再次给了她无尽的勇气。 吸了一口气,权黛忍着疼痛,挺直脊背,一步一步向那个圣洁的宛如古画中走出的仙人走去。 女孩全身褴褛,亦步亦趋地朝着顾听桉靠近。 顾听桉看着那一身桀骜的女孩,寡淡的桃花眸中明灭可见地流转晦暗。 权黛的面庞有些脏,背脊却是笔直,她嘶哑着嗓音,仰视着阶梯上如仙倌如神只的男子,一字一句道:“恳请贵人给权黛一个机会,一个为瑜州带来生机与奇迹的机会。” “瑜州需要涌现新鲜的血液,大齐需要出现焕然的人才,如今,权黛不愿栖于腐朽下,还请贵人给我这个机会!” 此言出,江晏栖心中涌起连绵波澜。是的,生逢不幸之人,的确更能看清大齐的这层腐朽,也更有勇气去戳破这层粉饰的太平。 尽管眼前的丫头只有十三岁,尽管眼前的姑娘是个女儿身。 江晏栖站在顾听桉身前,清晰地看到了他眸中的动容。 “既不愿栖于腐朽下,我便给你这个机会荡平大齐现下的波涛。”顾听桉一身毫不染尘的白衣如是阳春白雪,风华清徐,与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平静开口,“晡时,瑜州的钦差便到了,你可愿同他一起见证瑜州的兴盛?” 权黛闻言,眸中燃起一抹能刺透人心的炽热……脱离错乱的漩涡,见证瑜州的兴盛,她要奇迹,一个枯木逢春的奇迹,“权黛愿意!” 顾听桉闻言,静静地看向江晏栖。后者青衣素净,只看着权黛,心中漾起淡淡的柔软。 她轻声道:“此间,一人之命无以用价值衡量,天下人之命亦无以用价值衡量,皆是无尽之物,将军觉得,我救一人,当真慎微吗?” 顾听桉听着那如同羽落河上般的嗓音,又看着面前女孩桀骜而炽热的双目,明晰了江晏栖的答案。 ——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一人,吾亦往矣。 男子一身素衣,却是灼灼之姿。他只是轻望向远方,却好像承千钧之重,波澜云诡。江晏栖见他无声的笑了,“我会让枯木逢春,凋敝生花,开尽大齐荒芜之地。” 江晏栖看着那双桃花眸中柔软的笑意与决绝的意气,她忽有了一种感觉——眼前之人,会做到的,他有君王的魄力与能力也有君王的心胸与博爱。 他或许真的能让枯木逢春,让天下大齐。 第22章 权之一字 权黛被江晏栖带入了州牧府中。 小姑娘坐在青玉桌案旁,手中拿着两个馒头,将嘴塞得满满的。江晏栖看着估计小姑娘腮帮子都嚼不动了,眼泪快要被噎出来了。 江晏栖坐在权黛对面,连倒了一杯水递给权黛,“慢些吃,别噎着了。” “姐姐。”顾行止在外轻敲了敲门。 江晏栖见权黛一身褴褛,轻声道:“阿行先在庭中等等。” 顾行止闻言,也没问为什么,乖乖答是。 此时,权黛方吃完馒头。不知为何,她此刻看着江晏栖倒有了种温软的感觉,先前桀骜全然消散得一干二净,只是语气依旧坚定,“姐姐给了权黛新生,权黛往后唯姐姐是从。” “那小权黛先将自己收拾得乖一点哦。”江晏栖起身从一旁榻上拿起一套蓝粉裙装递给权黛,指着内室,“里面有热水——我在这守着小权黛。” 权黛接过衣裳,走入室内,她光着脚丫,踩在如玉石般的地面上,极大桶的热水氤氲着白烟,似乎一下子便模糊了她的眼。她步入桶中,上面漂浮着瑰丽红艳的玫瑰花瓣,温热的水打湿了她的眼眶——原来,“权”之一字当真能将一个世界的人分成三六九等。 但她多幸运,有了这枯木逢春的机会。或许往后她能改变这一切。 江晏栖看着小姑娘长发披肩自室内走了出来。权黛的眉眼是极具侵略性的,细长浓黑的眉,深黑色瞳孔的狐狸眼似乎装满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无畏,那身粉蓝的长裙极好的掩饰了那股桀骜与侵略性。 权黛见江晏栖紧凝着她,不由道:“姐姐,是权黛不适这身长裙吗?” 江晏栖走近,拿起帕子擦拭着她打湿的青丝,“小权黛是佳人,姐姐觉得好看便多看了两眼。” 江晏栖的动作很温柔,权黛冰冷的心变得暖暖的。听着她的回答,不经意间弯了眉眼,“权黛往后可以跟着姐姐吗?” “……姐姐要去上京了,不能留在瑜州。”江晏栖轻梳开小姑娘打结的青丝,嗓音温和,“但权黛若当真让瑜州枯木逢春了,便足以说明权黛很厉害,便是去上京也可有一席之地,造福百姓。” “……女子也可以吗?”权黛凝墨般的眸中多了一丝亮光。 “为何不可?——前例便是用来打破的。”江晏栖放下梳子,终于打开了房门,天光像一层金粉,飒飒地洒下。 顾行止听到动静,视线才从手中拿着的青卷到了江晏栖身上,清澈的嗓音似乎带了些控诉,“姐姐在忙什么?” “忙着打扮小姑娘。”江晏栖淡淡一笑。 “小姑娘?”顾行止这才看见江晏栖身后的权黛,倒真是个小姑娘,才堪堪到了江晏栖肩处。只是小姑娘的那双狐狸眼便像暗夜中潜伏的狼,看向他的那刻又重新带满了侵略性,连衣裙的明艳温软也挡不住。 江晏栖还不曾说话,权黛便低声开口,“我叫权黛,是州牧府外的乞丐,是姐姐救下了我。” 难怪……会有那样的眼神,顾行止颔首,“我叫顾行止。” 权黛看着对面仪度清贵的小少年,连风吹起的青丝都是那样矜贵,一定也是上京的哪家贵公子。 “我们要在瑜州停留两日,只是我同将军要去看看那些百姓。权黛便交给阿行了。”江晏栖见两个小家伙都沉默着,开口道。 顾行止闻言,清稚的嗓音中带了些稳沉,“姐姐要她跟着林容哥哥吗?” 江晏栖平静道:“将军既将决策权交给了阿行,一切阿行做主即可。” 话落,庭外一婢女走入,见礼道:“姑娘,将军有请。” 江晏栖摸了摸权黛的头,向阿行道:“小权黛便先交给阿行了。” 两小家伙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江晏栖离开的背影,直至女子的身影彻底消失眼前,两人才转过视线。 “请坐。”顾行止坐在庭椅上,见权黛站在原地不动,清稚的嗓音带着淡淡温沉,“你想为瑜州百姓做事吗?” 顾行止无疑是了解江晏栖的,若权黛身上无任何出众之处,姐姐定然是救了人便救了,不会将人留在州牧府。 顾行止虽只十岁却比权黛高一些,话语亦老陈,权黛倒真以为眼前小少年比她大一些了。 权黛有些诧异,她看着小少年白玉般清隽的面庞,是那样从容温和,遂应道:“是。” “你可识字?” “阿娘教过我,我认得半数文字。”权黛回道。 “那便跟着林容哥哥,他见识极广,于你多有俾益。” 权黛闻言,只能颔首。只是权黛有种极奇怪的感觉,这……就是来自权贵的压迫感吗?怎么这素未谋面的小少年几句话便将自己教导得跟他的学生一般? 顾行止见权黛这样乖巧寡言,竟是半点不符合方才那双充满侵略性的眉眼,“那我带你去见林容哥哥?” 权黛点头。 顾行止走在前,权黛便静静的走在后,穿过了好几个门庭,权黛终于想起问:“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顾行止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怎么称呼? 顾行止自己也不知道,只能扔下,“皆随你。” “殿下,你怎来了?”林容见顾行止步入庭中,连见礼道。 权黛听到那声殿下,心下一怔,“……殿下?” “这是姐姐救下的小姑娘,叫做权黛。往后便交由林容哥哥带着了。” 林容听言,只恭敬道:“是。” …… 堆案文书虽鞅掌,簪瓶金玉且奢华。 江晏栖要离开州牧府的前一天,为权黛上了药,她看着小姑娘嶙峋的身体,上面是错落的疤痕。抚过女孩的头,她轻声道:“希望下次,我能在盛景下再见一个风华绝代的小权黛。” 权黛的双目已没了半分戒备,紧凝着江晏栖平静清澈的柳叶眸,她本充满攻击性的长相如今变得柔软,“谢谢你,姐姐。” “自阿娘故去后,我遇到过很多生逢不幸之人,姐姐是第一个愿意为权黛撑伞之人。” “往后,权黛也愿意用一生去为瑜州百姓撑伞。” “好。”江晏栖眉眼染上一层风华笑意,平静是她的保护色,笑意是她最真挚的底色,“不过这会很累,世道也并不会给女子留有太多余地,但我相信权黛足以披荆斩棘。” “权黛出生被弃,是阿娘独自一人将我抚养长成,是她给了我一往无前的勇气,而姐姐如今给了我枯木逢春的奇迹。” “权黛将会用一生去延续这个奇迹。” 后来江晏栖在想,原来一个信仰的铸成仅需一次绝望的救赎,而一个一生的遗憾,也只需一次无意的错过。 天意太弄人了,不是吗? 第23章 山间鬼嵬 春深微雨夕,满叶珠漼漼。 林容与权黛留在瑜州,顾听桉便让林副将带着顾行止一同。 “哥哥,前面那是傅姐姐吗?”阿行看着前面巍峨的浮城,方经夜雨浸润,颇有淡沲之色,淡烟疏雨下一袭红色绯衣罗裙的女子便站在古老城池前,如同废墟下盛放的玫瑰,实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顾听桉骑着马缓缓靠近,女子那绝美的面容渐渐清晰,眼角下一颗泪痣,是说不尽的妩媚张扬。微微蹙眉,顾听桉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又偷偷跟着傅荟离开上京了?” 傅清越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轻轻抬眉,却看见了男子身后的江晏栖,她绝色的面庞上尽显错愕,“君上万安,——只是这位姑娘是?” 谁不知,大齐丞相顾听桉白玉清骨,立于云端,向来不容女色染指。可他如今却同一陌生女子同乘一马。 江晏栖是头一次见傅清越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的,只是当女子稍显的敌意出现在那绝艳的面庞上时,倒的确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的惊绝。 江晏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眉。 顾行止见江晏栖垂着眸,遂他淡淡一笑回复道:“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此次一同回上京,是担任我的先生一职。” “既如此,君上,你们先下马去城中休整会,我已命人定了客栈。”傅清越听到那声救命恩人,清泠的眸光也缓和了些,只是看了看江晏栖的穿着,斟酌着开口道:“小殿下的救命恩人合该礼遇。只是,小殿下的夫子如何也该太傅担任才是,况且这是一个……”女子啊。 话还未出口,傅清越便在顾听桉冷清得不带温度的眸光下,声音越发小了。 顾听桉只是淡淡看着傅清越,夜明灯暗的幽邃抚过男子如玉修长的眉眼,似陌上寒玉,不容人亵渎观望,“先生此事不由你臧否。浮城离上京不远,孤不打算在此逗留。” 傅清越一听,也没有什么情绪变化,显然已是习惯了。只看了看周围道:“君上便只当我是贪玩才来此截拦你吗?哥哥手下有人探听到西离国师已入了大齐境内,大概便在浮城范围内。” 见顾听桉这才盯着她,她不由笑了笑,绝美的面容就像跳跃的火焰般摄人心魂,“好像,他们也带了大批商队来呢……” 这消息是傅玄得到的,那大概是不会错的。顾听桉虽未和西离国师交过手,但外界有言:西离国师,北枝月渡,渊清玉絜陌上玉,抽简禄马达天渠,如此可见其在西离地位。 若传言无误,如此之人便不该轻易暴露自己在大齐的任何意图,否则,此举便仅仅是为了混淆视听。 见顾听桉眸光凝了凝,傅清越便知道自己此话留得下他了,笑了笑道:“有苏相在,上京一切安好。君上已快马疾驰几日了,便是你受得了,这位姑娘也受不住啊。” 顾听桉也确实有此意,本来他见到傅清越后是打消了在浮城歇息的念头,想下一城再停的,但江晏栖这面色确实已有些发白了。 顾听桉下马后还是像在州牧府一般伸出手,不料,傅清越却是直接上手抱着江晏栖便下了马,风过间,她一头雾漫幽山的墨发在风中摇曳,“都是姑娘,还是由清越带姑娘下马较好。”话落,傅清越向顾听桉微微一笑,绯红的唇瓣艳杀桃李,眸中亦尽是灵玉般的狡黠,似山间鬼嵬,美极灵极。 江晏栖站稳后,看到这一如画美人,只是轻轻敛了敛眸。此女子与她见过的大多数女子都不同。张扬绝美,超脱俗世,这是一朵来自云中的带刺玫瑰。 江晏栖启唇,清疏的嗓音如三千尺溪流缓缓浸润山谷,平淡清和,“多谢姑娘了。” 这同样也是傅清越第一次听到如江晏栖这般分明低澈清润,可醉东风,却无一丝波澜,似临青山崩塌,她自岿然不动的平静。 分明正是风华,她眸中却全然是平静清和,如一册历史弥久的诗书,澹清净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 第24章 你钱没给够 浮城已挨近上京,民况比起长乐乡要好很多,青石板的长街上,各处有吆喝声雀起,行人虽也不算盛行,但疏疏落落的都是交谈声。 这,才真正有了一丝大国的人间烟火气。 布庄中,褐色布帘下挂着各种款式颜色的长裙,不同成色的布料也堆叠在木柜中。 小店迎来了他们这些天唯一的客人。 “江姑娘看这一件如何?”傅清越手中拿着一件青绿色的莲纹裙在江晏栖身上比划着,“虽然它瞧着朴素,料子却细腻柔软,我也是看它很符合江姑娘清雅的气质呢。” 江晏栖低头瞧了瞧两只手弯处已经挂满的青衣,一向冷清平静的眸中划过一丝无奈,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第一面就热情似火的人。 何况,这姑娘刚开始对她很有敌意。 “傅姑娘的好意,晏栖心领了,只是……晏栖要拿不下了。”到客栈后,傅清越便说她身上这身太历史久远了些,便带她来了布庄买衣裳。 江晏栖喜静,不喜喧繁,便婉言拒绝了。人却追在她身后,不达目的不罢休。无奈之下,她便应允了。 “江姑娘既是阿行的救命恩人,我也当阿行半个姐姐了,自然不能亏待了你。” “何曾亏待?”江晏栖淡淡一笑,将手弯处的长裙尽数叠回原位,只留了一件朴素异常的。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她没钱,因此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平静道:“多谢傅姑娘好意了,我穿不了这么多,两件换洗便可。” 不待傅清越说话,江晏栖便快速将衣裳拿给掌柜的道:“这两件,多少钱?” 看着江晏栖这些迅疾的举动,傅清越不由有微微凝眉,还有人不喜欢漂亮衣裙? 这江姑娘实在不太好接触呢。不过付钱……既然是她将人带来买衣裙的,自然不能让江晏栖付啊。于是傅大小姐直接拿了三两银子出来,便拿上衣裳,拉着江晏栖离开了布庄,“不用找了。” 傅清越走得急,拐弯处迎面便碰上了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不过她反应快,根本没碰到那女子,只从旁边堪堪擦肩而过。 那女子却是直接被吓了一跳,头一歪便撞在了墙上。 “……”江晏栖看着华服女子回神看来后,面上的怒火肉眼可见的增长起来,不由默了默。 后面掌柜的追了上来,喊道:“姑娘,你钱没给够啊!” “……” 傅清越闻言,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江晏栖,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后笑了笑,上前扶起了女子,“那个,姑娘你还好吗?” “姑娘,你钱还没给够。”掌柜的又重复了一遍。 “呵……呵呵,十两够吗?”傅清越说完,又暗自骂了一声,“这什么黑店?” 但迎着掌柜的和那女子的目光还是直接从怀中拿出了十两银子放在掌柜手中,“够了吗?” “诶……够了够了,姑娘大气。”掌柜的拿了钱直接便打算溜了。 江晏栖看着不由轻轻蹙眉。傅清越这明显便是被掌柜的敲诈了,那掌柜见傅清越出手大气,如今又被人缠上,料定这种有钱人家小姐定然会用钱直接把他打发了,才壮着胆子来敲诈。 不过十三两,他倒真敢要。 掌柜从她身旁过时,她便伸手拦下了人,平静如水的目光如月华冷清,那嗓音清沉似雪,“什么衣服要十三两?这般漫天要价,我还是不要了。” “不是我说,小丫头,这什么料子,我说了你也不懂。你自己摸摸那材质触感,我三十年老牌子了,还能骗你一个小姑娘不成?” 江晏栖抚过那裙袖,淡淡道:“得绢一匹,不过一千五百文,二素衣可需一万三?此布难道是食黄金长出来的?” “言不信者,行不果。掌柜可闻自不诚,则欺心而弃己,与人不诚,则丧德而增怨?” “况且,吾辈顾客,非痴也。” 这头一次遇到这种硬茬,也把掌柜砸晕了,“姑娘,你这……” 掌柜的话还未支支吾吾出来,江晏栖继而嗓音浅淡平静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择人任事,用人以诚。” “良贾深藏若虚。掌柜的既是做生意,合该脚踏实地。胸盛四海买卖事,取之有道赚金银……” 掌柜:“……” 这边江晏栖拉着掌柜理论,傅清越听得嘴角都抽了抽,这……果然是先生啊,专业对口。 她刚想插两句…… 那撞到墙的女子忍到这,也是实在忍不了了,娇俏的脸上全是怒火,对傅清越喊道:“你这女子,走路既然不会看,眼睛要着何用?” 傅清越虽然也是个张扬的女子,但顶着“绅士风度”还是将人扶稳了,幽幽道:“姑娘此言差矣。虽然我走的是急了,但你亦差点撞到我,若非我身手敏捷,不得同你一般?” “你……!”那女子一听,瞬间炸毛,星眸微瞪,抬手便想打过去。 第25章 北枝月渡 “小姐,公子要离开了!”店外一个扎着双环髻的丫头跑进来,凑近那女子道。 “什么?这般短时间,我衣裙还未买呢。” 女子一听,面上有了焦急之色,收回手,而后鼓起的双眸狠狠地瞪了一眼傅清越,直接便放弃了买衣裳,转身离开,“我记住你了。” 傅清越闻言挑了挑眉,也不甘示弱地瞪了一眼。 江晏栖看着这一幕,只淡淡一笑。将讨回的十二两银子三百文钱都放进了傅清越手中,拉回了她的视线,“傅姑娘,可以回去了。” 想着差的那七百文钱,江晏栖幽幽叹了口气。罢了,往后再还。 傅清越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倒是平复下来了,却是自语道:“那公子是何人,这般娇纵的女子竟然半点不敢反抗。” 江晏栖闻言,瞧了一眼店外低调平凡的马车,步子移了一点,眸光淡淡,“傅姑娘若是好奇,此时出去,尚能瞧上一眼。” 傅清越却是直接转过头看向江晏栖,颠了颠手中银两,也没再强塞给江晏栖,只笑道:“罢了,便不多惹麻烦了。江姑娘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不怪阿行这小家伙都被你吸引了。” 江晏栖只眸色清淡地看着店铺外笑了笑,沉默不语。 那马车的幕帘骤然间便被人轻轻掀开一角,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只洁白无瑕,修长有力的手,那指尖轻捻着幕布。 而后露出的是半张带了纯白面具的脸,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慵懒中携着半壁漠河沉浮的凤眸淡淡扫向她们。那双睫毛长而密,微垂着眼,向来让人感到凉薄的凤眸,此刻却如一株高山幽兰沐浴于雪寒劲风之下,任古漠荒沙,千年流转,自波澜不起。 “姑娘,舍妹的玉佩落你脚下了。”男子的嗓音淡淡传来,仿若吹过漫山花草的东风浸入北海,清沉凉润。 江晏栖如是早有料到般,低头捡起脚边的一块刻着“月”字的暖玉,温凉中带着丝丝细腻的暖意。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玉,但合该是上好的。 江晏栖径直递给了傅清越,“傅姑娘,可愿送去?” 傅清越本便好奇,她若去送也无大碍。于是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月”字,眸光一凝,只笑道:“那便我送去好了。” 江晏栖看着傅清越红艳的背影离去,又看了一眼脚下,低声呢喃着:“渊清玉絜陌上玉……” 西离国师北枝月渡,人道陌上玉,却令那女子全然是敬畏之心,甚至畏比敬多,又怎会将刻了自己字的玉佩放于她身上? 若非巧合,便是他想引起傅清越,不,准确来说是顾听桉的注意了。 只是,这是何用意呢? 来领玉佩的是方才那女子,咬唇又盯了傅清越一眼,接过玉佩后什么也没说,便又入了车内。 而后那马车便被驱赶着缓缓行驶了起来,马蹄踏着青石板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渐渐远去。 傅清越站在原地有些疑惑,她刚刚并未看到那女子有易容的痕迹,那宣和公主又是去了哪呢,此女子又是谁呢? 幕帘被清风扬起一角,江晏栖亦垂着眸思索着,错过了那温凉凤眸望过来的那一眼。 忽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便近了江晏栖的身,江晏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只待傅清越回头时,那处已空无一人。 “江姑娘!” 第26章 护好她 “那大齐君上看来还是在意这个女人的,竟然派了一个武功与我一般高的侍卫守着她。” 一个穿着北暮服饰的男人看了一眼那边还在昏迷的女子。 一旁的男人道:“那侍卫此刻发现中了调虎离山,必然已把消息告诉大齐君上了。逍河,我们还是赶紧把她带回北暮。” “可长公主的意思是……”逍河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带着她,在大齐境内可不是那样好行动的。避免夜长梦多,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做掉?” “她活着价值更大。” 门外一个男人忽然跑了进来,他神色有些焦急,“他们找过来了!” “该死,怎么会这么快?不要再犹豫了,先杀了她!”逍河眸色一厉,拿着手中的剑便朝江晏栖的脖子砍去。 咻——!! 一枚暗器直接划过长空,冲破窗纸,贯穿了逍河的整个手掌。逍河看着那枚暗器,心中闪过震惊,接着便觉得手间剧痛非常,他没有分毫犹豫,立马喊道:“快!杀了她!” 砰——! 顾听桉听到此话,心中一紧。运起内力径直便以整个身子撞向窗口,那一袭白衣骤然扑入室内,断成几截的木头尽数拍在地上,溅开碎末。 刹那之间,他整个身子扑向江晏栖。说时迟那时快,那一剑终是刺入了他肩膀处,被他挡了下来。 顾听桉侧眸视去,一向冷清的桃花眸此刻似玉山倾塌,白雪四散,将那人看得摄然。不过一瞬,顾听桉反手直接夺过那把剑,握着剑柄,他将其从自己的肩上抽出,带起血液。 染血的剑尖挥向三人。刚杀一人,其余两人便被顾听桉带来的人一剑斩下头颅。 见此,顾听桉微微松气,手间的剑便落了地。心脉处又传来阵阵剧痛,直接掩盖了肩处疼痛,他一口暗红的鲜血忽便喷洒而出,幽清的桃花眸霎时布满疼痛的血丝。 其余人见到那破碎的窗棂都垂下了眸,这是主子第一次这般清醒时的失仪——世人都道主子白玉清骨,冷清绝艳,不曾落过云端。今日他竟以身撞窗? “主子!”诡云见此,吓得目眦尽裂,连忙上前扶起整个身子抑不住发颤的顾听桉,冲其余人大声喊道:“立马去熬药,请个大夫来施针!去找纪老!” 顾听桉面颊惨白起来,鼻息急促,牙齿打着颤,手却紧抓着诡云的手腕,艰难地看向地上女子轻声道:“此次发作……不算严重……带……带她回去照顾……好……不要透露……” 话未落完,顾听桉闷哼一声便直接倒在了诡云怀中。 看着顾听桉松手后,自己腕间被抓出的血痕,诡云又多看了几眼同样昏迷不醒的江晏栖,这个女子……已害主子两次病发了,甚至一次比一次严重。 深吸了一口气,不作他想,诡云抱着顾听桉便狂奔起来,不忘喊道:“务必将那姑娘照顾好!” …… 渐枕上,风声峭。明透纱窗天欲晓,珠帘才卷。 “主子……” 顾听桉一睁眼,便看见诡云放大的面庞,寡淡的桃花眸中闪过不悦。不待他发作,诡云便迅速离远了。 “……她如何了?” 诡云心中吐槽,那姑娘被您护得好好的,还能如何? 看着顾听桉寒凉的眸色,他心下一颤,立即恭敬回道:“江姑娘已无事了,只是此次纪老不在,主子已睡了一天一夜了,此病当真不能再……” 话未落完,顾听桉一口鲜血便自口中喷出,点点血沫溅开在地板上,瑰丽妖谲。 他平静地拿起一旁手帕擦过嘴角,闭着眼,他轻喘息了几声,也不知再想什么了,沉默了好一会。后他缓缓睁开眼,轻声道:“不碍事,你将那些北暮人解决了吗?” 此话一出,诡云正色道:“回主子,属下无能。此次只找到了六个,杀了五个,其中一个自尽,没有问出幕后主使。” 顾听桉躺在榻上,忍着心脉的余痛,看了一眼肩处缠绕的绷带,他眸中还布着未消散的血丝,他忽咳出来,“咳咳……咳……意料之中……他们既来了大齐,就该尽数留下……按着上官淳熙的那条线去查。” “主子还是少说两句……”诡云见顾听桉这番模样,心中一紧。后看向顾听桉扫视而来的眼神,他心中疑惑主子为何那般笃定,却没有丝毫质疑,“属下遵命。” 拿过一旁帕子,顾听桉颤抖着手轻擦过那些血迹,“另外,让笑渊去护好她。” 诡云闻言,骤然一愣,将笑渊派给江晏栖岂非太大材小用了? 主子竟如此在意江晏栖的安危? 第27章 他是恶魔 长乐乡,沈府。 幽深静暗的地牢中,白衣少年琥珀色的凤眸幽幽地看着手中小巧的剔骨刀,用指腹擦了擦刀刃,一丝殷红的鲜血涌出一丝。 抬眸看向十字架上已不人不鬼的男人,少年眸色澄澈,轻笑道:“你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也敢打她的主意?” “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兄弟为了你,伤了她?” 这温柔的嗓音徐徐缓缓的,在放满了刑具的地下室中回响着,是分外的诡谲妖冶。 被绑在十字架上的人,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块好肉,他看向少年清风霁月的面庞,眸中印着的是深深的恐惧,他拼命的摇着头,口中却只能吐出血水。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美少年,却是一个喜欢刨人血肉的恶魔! 少年看到他这般模样,勾了勾唇,慵懒明澈的凤眸里是惊心动魄的狠戾,剔骨刀在他手中灵活的转动着,缓缓靠近那男子,白皙的手指隔空点着他身上的部位,如同恶魔的呓语,让男人目眦尽裂,“你说这剔骨是怎样的?” “嗯……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把你的蝴蝶骨、锁骨、颈椎骨、肩骨、腕骨、胯骨、膝盖胫骨和踝骨尽数连着血肉剜下来便好了,不是吗?” “很兴奋,对吗?在我的手中,你会变成最完美的艺术品,让你这具肮脏的躯壳脱胎换骨……” 男子闻言后一双混浊的眼睛里爆满了血丝,看着少年,他脸上全是惊恐,可拼命的摆动着身子,却无济于事,口中血水不停沿着他的唇角划下,“嗯……嗯……” 少年见此笑了笑,人畜无害,“倒是忘了,你这舌被我划成几瓣了呢……不过没关系,你看着我将你的骨头一块一块剔出来便好了。” “还是从膝盖开始。” 少年说着,刀尖直接便插进了男子的膝盖缝中,男子痛苦的闷哼声响在暗室,少年却置若罔闻,像是入了魔一般,“你竟敢对她欲行不轨……嗯?亵渎的代价,你能付吗……” 看了一眼角落处已经干裂的一堆白骨,少年幽亮的双眸中划过兴奋,“放心,我的刀法可是……唯手熟尔。” “白皙的骨头上掺着一丝血色,这……才该是最上好的血玉呢。” 少年虽然神情疯魔,但下手却是快准狠,无一丝拖沓,似乎全悉人体的每一个部位。 暗室中,烛火跳跃,伴着腐朽的十字架发出琐碎的声音,新鲜的血液覆在已经干涸的血迹上,殷红浸透地板,埋葬着此地的魂灵。 良久,寂静无声,少年走到木架上的水盆旁,如玉修长的手浸润在里面,血丝转瞬融入了盆中,清澈的水变得混浊一片。 少年低头,细嗅着那血腥气,幽亮而澄澈的眸子骤然多了两缕兴奋,他凝视着自己白净无瑕的双手,它与充满血腥的暗室格格不入,他低喃,“阿晏……为何总要骗我呢?” “你不是答应我,我从北暮回来就嫁给我吗?” 第28章 人间少有 江晏栖醒来时,正是月淡星疏天欲晓,她看向窗外,云起波澜,天光初破。一夜清香无觅处,却返云窗月户。 看着屋内陈设,她脑子瞬间明晰——她被救了,且她至少已睡了一天了。 轻垂着眸,她想着那刻她倒下时的细节,却实在无法抓住任何线索 “咚咚咚……” 傅清越听到一声“进”后便轻轻推门入内,看着江晏栖,面色无常道:“江姑娘起得真早。” “可我猜,傅姑娘是料到我已醒了才来的。”江晏栖平静一笑。 “嗯,我听阿行说江姑娘作息一向规律。” 江晏栖不知傅清越为何绝口不提布庄之事,遂主动提起,“是傅姑娘将我送回来的吗?” “嗯,那时姑娘许是多日疲惫以致血气不足而昏迷了。” 江晏栖不是傻子,也不认可这个答案,但她不想去为难傅清越,只转了话音,“多谢傅姑娘了。” 此事有一次便有两次,注定不可能会无疾而终的。 …… 夜色寂寥,四下寂静。 山水画屏风之后,一站一坐两个身影映射在烛火掩映的墙壁上,东风微微灌进来漾起焰火,连绵了半壁夜色。 “主子,西离那边传来消息,他们不出一日便能抵达上京。” 顾听桉闻言,手中不疾不徐地展开了一封信笺,面容有些憔悴,眸色冷清,淡淡道:“他们既然先一步离开了浮城,我们也该回去了。” “只是,主子,他们带来浮城的商队该如何处置?” 这西离国师做事实在飙尘,无声无息便先一步入了浮城,而后又暴露商队,最终却弃了商队直接前往上京。 看了看窗外隐约灯火阑珊的街道,比之上京要寂寥太多,顾听桉收起信,“查清他们的底细,他既送来了人流,让孟家那边先收下便是。只是,派人将他们每一个的位置都看好了,不要漏掉一人。” 轻轻敲着桌案,顾听桉淡淡开口,“上官暨什么动向?” “主子猜的不错,北暮三王子已得知了上官聿被囚的消息,见这些日边陲各州人气凋敝,又混了人进来。” 闻言,顾听桉寡淡的桃花眸中迸射出几缕寒凉笑意,这北暮王室的基因还真是蠢的如出一辙,便是跌倒都要在同一个地方,“呵……不知足欲,壑难填。” “下去。” “是,属下告退。”那站着的男子一身劲装黑衣,面上覆着半块黑色面具,从窗边一跃而下,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便消失无踪了。 顾听桉一人坐在桌案前,笔直的背影勾勒在屏风之上,跳跃的火光照在他的眸中,给那份冷清深邃添了一抹艳色。 忽然一道东西破碎的声音传来,直接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声响很轻却又能让他隐约听到,这是从客栈左边的房间传来的。 一想到那边也有江晏栖,顾听桉当即起了身,将信笺放在烛火上,见着它迅速被烧成灰烬,也直接从窗边越下。 走到最左边抬头看向上方的扃牖。 戴着一张纯白面具的男子,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江晏栖平静地坐在窗棂上。彼时他修长的手正触向上空,那冷清的月华一泻千里,他白润如玉的指尖都像是鬼斧神工的杰作。 看到顾听桉自二楼越下,白衣翩跹过木质的小楼,他只淡淡地看着他。纯白面具下唯一露出的那双凤眸像漫漫黄沙中起落的沙丘,温柔而神秘,墨发瀑然在窗棂之上,他头上有明月高悬,这是古老国度走出的最后一位贵族。 顾听桉是仰头看去的,只是那时风起,白衣都吹得猎猎,那双桃花眸中的深邃如亘古跌宕的古海,在千年光阴下流转帷幄与睥睨。 月华洒下,两人一人居高,一人居低,分明清贵从容,在那一刻却都像是在对峙着什么。 男子忽的自袖口中翻转出了三枚白莹如月的玉币,玉币在月色流泻下偏转出锋利的华光,就在它们自高空落下时,男子微微眯眸,“缘卦……” 那三枚玉币将落地时,顾听桉看着那翻转的两面,自指尖弹出一颗玉珠,直接擦过三枚玉币的边缘。刹那间,它们三个竖着嵌入了泥土中。 顾听桉这才看清玉币一面刻印着一种花,一面什么也没有刻印。 看着最终的结果,男子的眼微垂,音似东风兰舟,“仗境方生……” “国师这是何意?”顾听桉抬眉淡淡看着男子,寡淡的嗓音中携了君主的威仪。纯白面具,玉石占卜,西离国师的标配。 男子没有理会顾听桉的声音,他只淡淡盯着那三枚玉币,后不过片刻,男子似才自方才的结果中回了神,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在装睡。 就在江晏栖手中的木簪要插上男子胸膛时,男子不疾不徐地直接将她往下一抛,便踩着窗棂往其他地方一跃,如青山古寺下流泻的温沉带着淡淡的锋芒,“人间少有。” 顾听桉听着这无端之话,只将手瞬间划过地面,捻起一枚石子,朝男子的胸膛掷去,那石子迅疾如风,却仍只是堪堪擦过男子的肩。 顾不得再动,顾听桉已上前去接下了江晏栖。女子转瞬便落入他的怀抱,一阵淡淡的清香氤氲在空中,丝毫没有第一日他闻到的药草涩味。 不过他自己身上却带着淡淡的药味。 那木簪只离他有一拳的距离,江晏栖反应过来,清疏的眸光看了一眼男子离开的方向,便收了手。 见江晏栖身上只穿了亵衣,顾听桉又抱紧了些,袖口覆在她身上,遮挡了她的大部分身子。 足尖发力,顾听桉轻轻闷哼一声,压下心尖的疼痛,直接踩着一楼窗棂便跃上了二楼,随之一翻,两人便落入了室内。 怀中女子很轻很瘦,身上还很凉,顾听桉触到她时,只觉得自己抱了一块温凉的软玉,而且还是能散着淡淡清香那种,转瞬便冲淡了他肩处与心脉的余痛。 他薄凉的桃花眸中闪过一丝惑意,这便是世人所言的温香软玉吗? 江晏栖自记事以来还未与一个男子这般亲密过,素白的长衫遮在她身上,还遮了小半个脸。此刻,她还能嗅到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药香味。 江晏栖那张向来平静清疏的面庞此刻好似都有些不自在。轻扯开盖在身上的衣袍,她便挣扎着起身,“多谢君上相救,只是,请先放下晏栖。” 顾听桉察觉到肩处的伤口又裂开了,却只是低头看了看,两人的目光便又对上了。 江晏栖怔了怔,偏过头。 顾听桉看清了她耳尖淡淡的绯色,幽深的桃花眸中不由划过一丝笑意,也未曾放手,只朝着床榻走去。 江晏栖见他这般举动,一向平淡的面容蕴开一丝波澜,清冷的柳眸深处带着点点涟漪,嗓音却是平静,“君子当行有所止,君上请自重。” 顾听桉一听,停下了脚步,冷清幽深的眸凝在江晏栖清净的面庞上,过了几瞬,寡淡清冷的面上转而浮现起一抹微微的戏谑。 倒是春风并洒,可醉万千风月,“先生平日可没有这样的慌乱。” 江晏栖转瞬冷静了下来,冷淡地看向他,只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君上先放开晏栖。” “或许,我并非什么君子呢?” 顾听桉说着头微微低下,缓缓靠近怀中的女子,菲薄的唇畔漾起一抹笑意,窗外的月华洒在他的面庞上,泛起白玉般的神辉,当真是时冷或妖。 他本意是见江晏栖光着脚,想着她本就手脚冰凉不能再踩地板上了,要将人抱回床上便离开,但是见这一向平静寡淡的先生如此较劲,又起了逗弄之心。 “……”江晏栖看清顾听桉眸中的戏谑,索性闭上了眸。 顾听桉大概不会这么饥不择食,便真要对她如何,她除了鱼死网破又能如何。 况顾听桉是有内力在身的,说是鱼死网破,但可能就只有鱼死了。 江晏栖淡沲的心绪连绵着,顾听桉越界了……她或许不应该允许任何脱离自己掌控的事发生。 而后江晏栖只感觉额上落下了一一冰凉触感,是男子的冷润的指尖。同时身子重新落在了床上,被褥被人轻轻盖在她身上。 她缓缓睁眼看着顾听桉,手轻轻抚上额头,眸色平静,只淡淡望着男子略微含笑的桃花眼。 床前一身白衣,桃木簪束发的男子还是那般冷清矜贵,如有仙人之姿,只是剔透而幽凉的眸中闪着笑意。 此刻,他的桃花眸比那月色还要潋滟几分,“真是抱歉,先生。”男子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今日怪在下失礼了。” 分明是清沉如雪的声音,听在江晏栖的耳中却多了几分惑色,“先生若要我负责,我也很乐意。” 江晏栖沉默了好一会,看清藏在顾听桉寡凉眼底的缱绻,忽然心头一震,后她淡淡道:“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我一介乡野女子哪能入君上的眼——阿行身份尊贵,我的确教不了他,还请君上恩准我在浮城离开。” 一旦有了感情纠葛,便注定会有人深陷,这也注定会影响她的理性。 顾听桉闻言,幽清的桃花眸黯淡了几分。只他是个冷清之人,更是个强势之人。轻笑一声,顾听桉随即启唇,淡淡道:“代替先生在长乐乡的夫子都请好了,如今先生却想要直接离开吗?——天下自是没有这样好的事。” 江晏栖刚想说话,顾听桉冷清如雪的嗓音,有几分别样的寡淡,“今日不过闻声而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说罢,顾听桉便转身走到了门边,轻轻推开门迈出一只脚后,还是放缓了声音,“早些睡,明日一早便离开浮城了。” 见顾听桉淡漠如神只的面庞似拢着亘古不惊的月色。白衣高伫,便是仙人之姿,未曾沾染任何世俗。江晏栖沉凝了眸,是她多想了吗? 顾听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女子握紧木簪的手,似是想起之前那一幕,玉髓蒙尘的嗓音便淡淡流泻而出,“长乐乡那日……多谢先生了。只是,女子的手终不适合染血。” “往后,在下会护着先生。”说罢,顾听桉便轻轻合拢了房门。 江晏栖躺在床上听到那句“女子的手不适合染血”时,心中蓦然一怔,而后浅淡的眸中又划过几丝无奈。 不论男女,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满身血污。世道的薄幸是不会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 方出门,顾听桉便拿出手帕查过嘴角微沁的鲜血。他方才竟是真想轻吻她的额头,最终还是怕脏了她。 后一想,倒的确轻浮了。 走廊前方,傅清越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听桉,眸中带着惊愕,“……君上,你……为何从江姑娘房里出来?——你向父亲承诺过会娶我的。” 顾听桉一听,高山寒雪般的长眉微蹙,只觉得肩处的血迹越发粘稠了。他桃花眸中是一望无际的凉薄,只淡淡道:“后宫不可能只你一人。” 是啊,一国之君哪个不是三宫六院,纵然不贪美色,可前朝与后宫又怎能割裂开来? 傅清越想着,张扬明艳的眸色忽有些黯淡。顾听桉此前一直洁身自好,甚至不近女色,连通房丫头都没有。 即使是上京众人看见顾听桉,也只觉得不论是白玉菩提的丞相还是仪度清贵的君上,皆是神人之貌,不可亵渎。 而这么多年来,一定要说一个的话,顾听桉身边也唯有那傅家大小姐的身影。 纵使他对她很是淡泊,但傅清越始终以为只自己能近他身,于他便也是唯一。 可如今只一面,她便看出来了,江晏栖对顾听桉是不同的。傅清越望着眼前依旧白衣冷清的男子,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无力感——她随了他十年了,竟也不比与江晏栖这短短两月。 这一认知让她绝艳的容色骤然似枯萎的花,竟将她眉宇间的张扬都折了去,只强笑道:“清越一直都明白……” 或许此刻于她最可悲之事便是,她辰时还在江晏栖面前为顾听桉之事作遮掩。 第29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们到上京时,改坐了马车,而今已至向晚。千里旌麾,万家灯火,晓来气霭佳瑞。 这是江晏栖第一次见识到上京的繁华,与其他城州相比仿若出自两个世界,隔绝了贫苦,隔绝了灾害,亦隔绝了战火。 一个世界,百态之姿。 此地是大齐盛世的缩影,却连绵不了整个大齐。 这儿能做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而其他地区却尽是流离百姓,荒野之地。暗色并没有中断人群的热闹,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被看客纷纷。 江晏栖只掀开了一角幕布,清浅的眸中映射的是高楼上挂起的红笼,耳畔是喧闹的人声。阛阓之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见她一直望着外面,顾听桉想到她还未出过长乐乡,又是独身一人,应当没有逛过夜市。冷清的眸色润泽了几分:“你若喜欢,便下去看看。” 江晏栖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平静,不过想到什么,她看向顾听桉:“我给阿行做先生,可有月钱?” 听到这般问话,顾听桉一愣,显然是没想到这样清疏的人来上京后第一个问的却是月钱,“一月五十两可够?” 这反倒是江晏栖一愣了,果然是君上,五十两实在是大手笔,让她当普通夫子攒半辈子也难啊。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眸中的惊诧之色,心中失笑,他怎会不知物价,只是不想委屈了她罢了。 “姐姐,陪阿行下去逛逛可好?”阿行的双眸看着车外的灯火阑珊,瞥到远处的冰糖葫芦不由带起笑,拉起江晏栖的袖口。 “好。”江晏栖随着阿行的目光望去,便看到了糖葫芦,只笑了笑。 阿行的小手随即牵上了江晏栖的手,拉着她便急匆匆地跑下了马车。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青袍被漾得翩跹,跑在夜风中,如林下飞花,连绵温柔。 顾听桉见着这一幕,也没有跟出去,只掀开了幕帘,坐在原处,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眸中带笑。 卖糖葫芦的是位老人,头发已全然花白,长得很是慈眉善目,“姑娘要两串吗?” 江晏栖想了想,摇头道:“一串便好,我不用吃。” 阿行这次却是没听江晏栖的,对老人笑道:“爷爷,请拿三串。” 阿行接过三串糖葫芦,直接便将其中一串放在了江晏栖的唇畔。他清澈的桃花眸中映着的是女子清瘦的身影,他眸色温柔又认真,“姐姐尝尝——如果过去很苦,那便从如今开始加点甜。” 顾听桉说他年少早慧,江晏栖说他天资聪颖并非只是说说,十一岁的他能懂的很多。 江晏栖觉得上京果真比边塞要好,就连这夜风都带着一丝凉润,她的双眸被冷风吹得都有些微红了。 启唇咬下一颗,甜味在她的心头蔓延,原来,这便是糖葫芦的甜吗? 竟然还能晕开在心头。 “谢谢阿行,姐姐也觉得很甜。” 一旁老人见此,抚须笑道:“小少年是有大志气的,年纪轻轻倒是看得通透,姑娘是好福气阿!” 阿行听后,白皙的面庞上浮现几抹淡淡红晕,随即握紧了些江晏栖的手。 此刻不再是江晏栖传递给他温度,而是,他自身便是温度。 “夜里风凉,姐姐去马车中吃。” 回到马车上,江晏栖手中拿着糖葫芦缓缓品味着,见着顾听桉和阿行手中的糖葫芦,不由侧头笑了,眉眼弯着,给夜色都染了几分温柔。 顾听桉从不曾吃过糖葫芦,见此,也咬下一颗放在口中,笑道:“看来,确实很甜。” 阿行挥了挥手中的糖葫芦,无声地弯了唇角。 阿行年龄还小,被顾听桉安排在了皇宫中,位于御花园西侧的庭轩院,那处位置算得上偏僻,分外幽静,唯一的好处便是养护的花草多。 这院子是阿行自己要求的,因为江晏栖也将和他一同住在那座院落里。 江晏栖凝眸望着前方,一行字刻在栅栏旁幽草中的木牌上:“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大片的玉兰花盛开在满丛蓁莽中,确实可谓紫云白雪玉玲珑,俏丽枝头的花胜于白雪,且比白雪馥郁三分,幽香掺在风中,诉说着春的绵绵。再远处是延绵的梨树,如今已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近处是清雅的海棠、木棉,这是江晏栖从未见过的花,只是如今都见识了。 此处琉璃玉瓦,红墙静院,其实是江晏栖理想中的住处。 可惜身在桃源,心不在桃源。 见着对面走来一个白衣小身影,江晏栖平静的眸中划过笑意,“皇中有嫏嬛,缥缃自是更多,君上今早派人送来了好几沓,阿行快些看。” “……罢了,有姐姐陪着阿行,也并非什么难熬之事。”阿行认命地拿起石桌上的一本《梦溪笔谈》翻看了起来。 不时有几瓣梨花悄悄落在阿行头上,江晏栖只是轻轻拿掉,而后也看着手中书卷。 阿行见此,嘴角含着笑,看向江晏栖道:“姐姐,这可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江晏栖拍了拍他的头道:“嗯,此白雪为梨白,阿行认真瞧。” 虽江悬留给她的都是实打实从天下各处收罗的典籍,但学海无涯,无止境。 绿荫漏出几缕斑驳,洒在两人头顶,梨花搅落满园春,乘着微风轻轻落在石板上,勾勒出一片温柔。 “江先生,阿行!”远处一抹绯红的衣衫划破长风,清脆的嗓音散来。 江晏栖与阿行抬头看去,傅清越提着一个食盒走来,她的神情还是那般张扬,许是太绝美,让人生不了恼意,“傅姑娘。” “先生直接叫我清越,都见了这般多次了,叫得太生疏了。”傅清越微微一笑,将食盒放在桌面上打开,一股清香味便散发出来,“两位可有兴趣尝尝我做的梨花酥?” 这声“先生”算是认可了江晏栖做阿行的夫子了。 顾行止轻扬了扬眉,清稚的嗓音中有揶揄,“傅姐姐又要给哥哥送去?”这一幕,顾行止已司空见惯了,傅清越出身书香门第,却偏偏本性肆意,为了顾听桉更是苦练了一手好厨艺。 “害呀~小殿下当真是越发有殿下威仪了——”傅清越听后便知他在打趣自己了,只可惜君臣有别,礼不可废。遂她唇角微翘,轻飘飘的阴阳起来,还拿起一块糕点递给江晏栖,“还是先生先尝尝。大齐的小殿下,何等尊贵的人物,可不能沾染了我这俗物。” 江晏栖还是很给面子,咬下一口,可以感受到极酥的皮叠了多层,中间夹杂着淡淡的梨香,酥脆的紧,一口下去清香便在唇间溢开。 这算得上她头一回吃这样的糕点,看了一眼面色控制得波澜不惊的阿行,江晏栖淡淡一笑,“天上人间,绝无仅有。” 顾行止眸色带了疑惑,难道他只离开了半个多月,傅姐姐厨艺便进步得这样快了? 遂也拿起尝了一口,与天香楼的糕点还是不相上下呢,不过他认真道:“确实酥脆可口。” 傅清越闻言笑了笑,端出一盘放在桌上,又关上食盒,风风火火地提着离开了,“两位慢尝,那我便不打扰殿下用功了。” 顾行止看着她的背影,轻摇了摇头道:“傅姐姐对哥哥热忱痴情,且心性单纯,倒和姐姐一般。不过哥哥看样子有些抗拒她。” 江晏栖听后,眉眼溢开一抹极浅的笑。自己在阿行眼中竟是单纯的吗? “姐姐笑什么?” “见阿行太乖了。”轻揉了揉阿行的头,江晏栖眸色清透,“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学会放手,大概也是一件跨越自我之事。” 顾行止闻言点了点头,又捧起了缥缃,“阿行还是成为像姐姐这般彬蔚,不被任何事所扰的人。” 江晏栖听后只笑了笑,淡淡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轻抚着阿行的头,江晏栖平静地看着飞花,“不啻微茫,造炬成阳。阿行年岁尚小,慢慢来。” —— ps:缥缃:古代常用淡青色或浅黄色帛做书套,因此用“缥缃”代指书卷。 嫏嬛〔láng huán〕:古代中国传说中是天帝藏书的地方。后泛指珍藏书籍之所在。 第30章 两国联姻 西离国师带着宣和公主出使大齐的消息是闹得满城皆知的。 世人都知西离虽国力强盛,但闭关锁国已久,货无外流,人无外出。西离国师更是被奉到了西离至高无上的地位,如今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上京中,自是引起了巨大反响。 西离车队进入上京时,上京百姓都牟足了劲儿去瞧马车中渊清玉絜的国师与倾国倾城的宣和公主。 可惜今日的风不太给力,幕帘又遮得严实,根本无法让人窥见他们的半分真容。 “西离国师是四国出了名的琨玉秋霜,高山景行,听说是渊博之识,绝世之姿,直被奉为西离神只呢!” “真想看看他们的真容,可惜了,我们这些人就连瞧一眼都不够格啊!” “那你们说,这西离国师比之君上如何?君上可是咱们大齐最霞姿月韵,白玉清骨之人了。” “诶,你这些话可别乱说,议论君上可是杀头的罪!” …… 西离使臣到来,顾听桉在内朝正殿紫宸殿设了宴,有权世家的公子贵女与文臣武将都可一同赴宴,算是长安建年至今唯一的一次正式宫宴,包容性亦极大。 虽与往常接待使臣不同,但君上的安排,也并非他们能置喙的。 不论与西离谈判结果如何,这晚注定歌舞升平,夜色染欢,燕笑语兮。 江晏栖也在其列。 虽不合规矩,但在阿行强烈要求下,她还是和阿行一同坐在了离君上较近的高位上。 第一次赴宴便是宫廷盛宴,这还是江晏栖头一次着这般华贵的衣裳。 一身青绿罗裙,裙摆之上似是连绵着一片白雾,淡淡氤氲在一片青意之中。一根纯白的绸带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璎珞微坠,朴素异常的木簪下是满瀑青丝,女子眉眼清淡,清冷儒雅,可谓清素如九秋之菊。 听说顾听桉让一个十八岁的乡野女子当了小殿下的先生。今日一见,边野来的这位女子的确冷清绝色,但终究身份低微。作宫中妃子尚且不够格,又怎能作小殿下的先生? 君上此举,何其荒唐! 江晏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有很多人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或鄙夷,或疑惑,或平淡,或不屑。她只淡淡垂眸。 “姐姐,莫要担心,当作普通宴席便可。”见江晏栖的手握着袖口,顾行止坐在江晏栖身旁,身姿笔直,玉容清庄,小小白衣已有矜贵绝尘之姿。 江晏栖见此不由失笑,“姐姐既是阿行的先生,又怎会怯场。” 旋即,众人的目光移开了。几个世家贵女惊叹的声音传来,“是西离国师!渊清玉絜陌上玉,琨玉秋霜高景行,竟是同君上也不相上下。” “那宣和公主还真是倾国倾城,此次不会是要同君上和亲。”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男子,上身是素白之衣,底端晕染开水墨之色,外披一件宽大的墨白色鹤氅,如琼枝玉树,栽于黑山白水间。 他如墨青丝逶迤至膝处,用了几股蓝白长绳与银白绞丝交缠的饰物束起部分青丝。男子身量高挑,一双凤眸静静地看着前方,里面似浸了半壁浮云,连绵温润,又似藏着无垠深空,自有一股望不透的神秘。 他修长有力的双手垂在两侧,食指上环着一颗用细微金丝镶嵌的古式铜铃。他慢条斯理地走向前来,如携着半壁风华。 男子身后是一个女子和一众使臣。 女子眉目灼灼,星眸明亮,樱唇不点而朱,容颜娇若三春桃李。一身紫白衣绫罗如单薄而宽大的斗篷般,遮了她的全身,看不出轮廓。但轻袍行走间,伴着她发髻上的红黑色珠钗流苏摇曳,那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儿也微打着她轻薄的衣裳,一番冷艳神秘之姿。 女子与其他使臣皆恭敬地行了一个跪拜之礼,“西离宣和(使臣)拜见君上,愿西离大齐永结秦晋!” 男子却只是上前两步,凤眸微掀,只手侧放于胸前,微微欠身。墨白鹤氅在修长冷白的五指下微掀几许,他音如风竹萧疏,又似明月兰舟,“西离国师——北枝月渡,见过大齐君上。” 众人见这般礼节都是敢怒不敢言,以往哪国使臣觐见君上不得三拜九叩,如今却是这般微微欠身,不过这对象若是北枝月渡,算是已给足了大齐面子。 毕竟大齐早已不如囊前,况西离国师是在实力强盛的西离也不需向君主跪拜的。北枝月渡在西离地位之高,万民信奉。 他们又如何要求被强国奉在神坛之人跪拜? 顾听桉和江晏栖都认出了那双凤眸,因为普天之下怕是再无人有那般荡漾神秘,又明月兰舟的凤眼了。 想起那夜浮城之事,顾听桉不由眸色一冷,淡淡道:“赐座。” 北枝月渡恰好坐在了江晏栖对面,两人双眸隔空碰在一起。他是那般沉润而静秘,似是古国中最优雅的贵族,一举一动都如画中神只。见江晏栖望来,他只淡淡一笑,笑不带烟火却带清透,似对弈于云亭兰溪,仍帷幄天下。 江晏栖看得却不住皱了眉,不由想到那晚。 那时已至人定,只是江晏栖第一次离开长乐乡,睡得并不安稳,尽管始终躺在床上,她却没有睡意。 而后她听见窗边有了一丝动静,她佯装睡熟,却眯着眼看向那头。 白露暖空,素月流天之下,男子的身影在月华下显现无疑,面具覆面,只露了一双清润的凤眸。他侧倚着窗棂并没有动静,只淡淡在那儿看着,似是在思量她是否睡了。 过了良久,男子走到床边将她轻轻抱起,江晏栖手心中握着就寝时取下的木簪,她悄悄将其隐进了袖口中。 男子不知为何却是不由轻笑了一声,嗓音清沉而幽远,如他的眸一般。 大概因为笑了,走时还不小心碰落了一个茶杯。那声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是很小,但有武功的人大概能听出来。 将怀中清瘦的女子抱着又在窗前站了一小会,他静静地望着明月,似是低喃,“年年朝朝,日月轮换。” “他来了……” 显然北枝月渡早便知晓她醒着了。况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来去自如。这样的人,若非故意,不可能来时还发出声音,更不可能抱着她离开时还不小心打碎一个茶杯。 他是故意的,不论是那日布庄还是那晚客栈,触及男子神秘之下深锁的乖张,江晏栖觉得这被西离子民奉在神坛的西离国师大概并非不食人间。 西离的一个使臣站起身道:“大齐君上,我想您该很清楚我们此举为何意。西离此番前来愿与大齐联姻,永结秦晋!” 宣和闻言不由看了一眼高座上威严加身的帝王,一身明黄?长袍上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汹涌着??波涛,端坐在龙椅上,好似睥睨天下,俯视万生。偏那双桃花眸凉薄而幽深,清冷氤氲在他的周身,既有贵公子的清贵又带着一国之君的威仪。 宣和见顾听桉瞥了她一眼,脸上不由多了几分红晕。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顾听桉的真容,但在西离时她自见过顾听桉的画像后便早已心念许久,如今见人不仅惊才绝艳,且的确貌如神只,心不受控制地便悸动了起来。 傅清越见到这一幕,面色有些难看。她都还未嫁给顾听桉,这个西离来的宣和公主却在肖想他。 见顾听桉迟疑,宣和公主看了看北枝月渡,见他没有反对,主动站起身来,声如飞泉鸣玉,“大齐君上如今后宫空置,楚鸢早已爱慕您许久,请允许楚鸢代表西离与大齐联姻。” “此次联姻,西离承诺三年内不出兵大齐,愿同大齐和平共处!” 此话一出,所有贵女都盯着楚鸢,在下面窃窃私语,“一个女子竟然这般恨嫁,真是不知礼义廉耻。” “是啊,君上天人之姿,怎能让西离女子捷足先登了。” 而大臣们眼中却都闪过欣喜,虽仅是三年,但西离能承诺三年不出兵,大齐就有了喘息的机会。北暮虎视眈眈,大齐境内灾害连天,此次联姻当真是及时雨啊! 如今大齐皇室确实只有顾听桉一人适婚,要联姻定也是与他联,并且这也是楚鸢指名道姓的联姻对象。 沉默了良久,顾听桉不由看向下座的江晏栖,后者只淡淡看着这场“戏”,压根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顾听桉向来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尤其是在如今千疮百孔的大齐下,家国大事当为先。西离与大齐联姻确实能快速稳住大齐局势,这个国家现在需要一个安稳的政治环境。 不论西离出于何种目的联姻,他若接受,于大齐是一件喜事。可顾听桉那双如隔岸之海般深邃的眸还是不由落在江晏栖身上无法移开,先生是那样清傲一人…… 鬼使神差地,顾听桉竟淡淡道:“先生觉得此次联姻如何?” 众人闻言皆将目光放在了江晏栖身上,这女子怕不是真蛊惑了君上? 在座的几位老臣皆凝眸看着江晏栖,眉都快皱进凹陷的眼眶中了,只希望这女子不要为了一己私欲阻止此次联姻才好。 “两国结为秦晋,于百姓乃有福之事。”江晏栖容色平淡,音色清沉。 顾听桉虽早已料到是这个回答,却还是沉默了几瞬,就在诸位皆担心自家君上会拒绝时,他淡淡开口,“那便一年后,封宣和公主为丽妃。” 此话落,底下掀起轩然大波,“一年?这两国秦晋之事哪有推迟一年的道理?况且一个丽妃竟就将人打发了,君上还真是怕西离之人不气愤。” “是啊,如今西离满心诚意而来,君上竟要推到一年后,若是惹怒了西离可如何是好?” 西离大臣们也有些愤愤地看向北枝月渡,“国师大人,这……欺人太甚!” 北枝月渡眉若古茶净润,“看公主的意思。” 楚鸢凝着顾听桉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泠音在面纱下轻响,“君上,宣和恭待一年之期。” 见楚鸢这般不争气,这般恨嫁,西离使臣眼都要瞪出来了。 一个丽妃配一个强势之国的公主确实是委屈了,但楚鸢自己都不在意,谁又能反驳? 对于西离使臣而言,楚鸢虽有倾城之貌,但生母卑贱,皇帝不喜。能和亲完成任务便是了,至于公主过得如何,也同他们无关了。只是楚鸢如此轻易的答应大齐君上的无理要求岂不是在打他西离大国的脸? 傅清越见到这一堂缔约的婚约,一向绝艳的面庞一时有些苍白。面对自己母亲的安慰,她垂眉怔怔道:“君上是一国之君,要顾虑颇多,我能理解他。” 第31章 她本是明月 经过联姻的插曲,便是夜宴之时了。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两侧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 可谓一番红罗飒纚,绮组缤纷。 某些世家女子也准备了才艺,或广袖善舞,或一曲琴音。 其中有一个世家子弟挑眉看着对面神情跟死水似的江晏栖,眸中划过一丝恶劣。勾了勾唇,站起身道:“我大齐小殿下年少早慧,却是一乡野女子担任先生,不知那位女先生有多满腹经纶、闳览博物?可能接我两道对联?” 这懒洋洋的嗓音传来,众人不由看去,是丞相家的公子——苏廷玉,上京第一风流人物,多才也多情。 江晏栖眸色浅淡地看过去,男子身如玉树,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算得上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皮囊,可惜,比及顾听桉、北枝月渡一流终究差了些东西。他身着一袭红衣锦袍,手中拿着一把白色的折扇挡在胸前,腰间一根金色腰带束起,脸上始终带着一抹邪笑。 苏远青看着上座顾听桉的神色,真是想把这逆子一脚踹出去,连忙起身道:“诸位勿怪,小儿生性顽劣,酒意上头……酒意上头!” 苏廷玉却是对此不以为意,摇了摇折扇,不紧不慢道:“我想君上将女先生带回来代替太傅教导小殿下,定是有用意的,可我看大家的神情都不太服气呢……” 说着,他一把将折扇合拢,指了指对面几个世家小姐,笑道:“那几位小姐看女先生的眼神很不友好呢。” 而后又指了指一众文臣,“这几位伯伯好像也是呢。” 苏远青见他这般“豪横”,又看着西离使臣们揶揄的神色,气的直接一脚便朝他屁股上踹去,这小兔崽子分不清场合的!而后连忙向顾听桉请罪道:“小儿莽撞,君上勿怪。” 顾听桉看着底下揉着屁股的苏廷玉,见江晏栖面色毫无波动,也放了心。 他桃花眸幽深寡淡,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众卿既多有不爽,那便问。”话落,一个太监便呈上了笔墨纸砚。 苏廷玉一听,朝苏远青挑了挑眉,如示威般,看得苏远青又想给他一脚。 不待苏远青行动,他便一开折扇,拿过狼毫落笔纸上,将写了题目的宣纸展开在众人面前,向江晏栖笑了笑,“还请先生赐教:游西湖,提锡壶,锡壶掉西湖,惜乎锡壶。” 众人一看都抽了口气,“这……难对啊!” “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不想还有些东西啊!” 江晏栖垂着眸,面色隽永,一番姽婳之姿。 就在苏廷玉得意一笑时,江晏栖便抬眸了,挥翰临池行云如水,落笔如云烟,一番鸾跂鸿惊之态。而后展于面前,她道:“过南平,卖蓝瓶,蓝瓶得南平,难得蓝瓶。不知苏公子觉得何如?” 此话落,先是一番寂静无声,而后又响起议论,“这……短短时间,思虑恂达,好文思啊!对的工整!对的工整啊!老夫当时怎的没想到!” “这字迹也是气韵流畅、笔精墨妙啊!唉,看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啰!” “这……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乡野女子,怎会……定是运气使然。” 苏廷玉见此面色也僵了僵,而后面上乍现惊喜,恍然大悟地拍起手来,“好……好啊!在下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只是——在下还有一题请先生赐教:冯二马,驯三马,冯驯五马诸侯。” “我看这苏小公子也是个人物,这两联都出得这般刁钻!” “苏公子的风流才士可不是白叫的,不过你们说这江晏栖能答的上来吗?” “我看能对一联已是了不得了!” 北枝月渡一身墨衣优雅地倚靠着宽椅,如古雕刻画,飘逸宁人。便是此刻,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亦不在少数。那双莫测矜绝的凤眸淡淡地看着对面平静的女子。 江晏栖想了一会儿,又是提笔,而后淡淡道:“伊有人,尹无人,伊尹一人元宰。” 苏廷玉听后真是叹服了,这两联他想了半年之久,也未能解出下联。如今短短一柱香,江晏栖便能得出两联,此人千古绝才! “好!” “先生之才思敏捷,在下钦佩!” 看着底下人对江晏栖的目光至不屑疑惑到钦佩嫉妒,顾听桉眸中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今日后,便无人再会随意议论她了。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歌舞继续。 快到宴会尾声,北枝月渡指尖拨弄着茶水,指间的古铃似荡在千年的鬼嵬山涧中。 他眉眼微抬,瞥见江晏栖案底拿着一本破旧的经书在悄悄地看,凤眸微垂。殿上一片绫罗之中,男子如沁秋潮的嗓音落在殿上,“贵国这位女先生既这般学识渊博,可能解西离一大难题?” 此音虽小,但哪里能逃得过西离一众使臣的耳朵?他们一听,都开始摩拳擦掌。要开始了吗……国师终于肯出手让大齐见识见识他们西离之国学了! 虽然知道这是在找茬,但北枝月渡那双凤眸像一潭让人悬溺的碧波,只轻瞥一眼,便似东风过境,让人根本讨厌不起来。 几个世家女子看着北枝月渡的眼神有些爱慕,西离国师当真是一个天上人间的人物。 有机会的话,她们倒也想和亲! 江晏栖眉目清平,晕着处变不惊的平静。她知道这宴会没那么简单,只是如今既是西离国师问的,她若答不上来,不论方才她何等大放异彩,自然还是免不了被大齐文臣口诛笔伐一番了。 几个对江晏栖仍旧不屑的文臣霎时间便看向她。 要知道西离国师之渊清玉絜、涵今茹古四国闻名,可谓一智能灭万年愚。 这又怎么可能是如此一个小丫头能应付的。 “呵……君上竟然让一乡野女子担任小殿下的先生,这已是误了小殿下前程。如今,还得丢了我大齐的脸面!” “怎如此说?既是西离国师的问题,便是答不上也是情有可原。她小小年纪,文思便能达此种地步,已然是稀世奇才了。” “只会对几个对联,也是难登大雅之堂!只怕这女子无阳春白雪之识,要在西离栽了跟头……” “你们此话还真是抱残守缺。身为大齐朝臣却不敢直视事实,岂非贻笑大方?方才丞相家公子出的对联,你们可能答得上一联?也是这丫头浮白载笔,不去戳你们的老脸。”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莫欺人家是个丫头。” “苏家小儿同西离国师那是一个层次的吗!?” 苏廷玉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刚有动作,直接被苏远青一巴掌拍脑袋上,“给我安静点!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你小子还能再蠢些?” “我……” “够了,回去我再收拾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平白让他国看了笑话!” 只要北枝月渡不出偏题怪题,顾听桉相信就凭江晏栖是江悬的女儿,她都一定可解决。但听到这些言论,他还是不由微微凝眸,将瓷杯轻叩桌案,音色冷漠,“诸卿若酒意上头,便出去吹吹冷风!” 此话落,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便停了下来,周遭鸦雀无声,只都看看顾听桉,又瞧瞧江晏栖,皆摇头叹息一声,此前君上何时因这种小事冷过脸? 崔樊若有所思地看着江晏栖,慈白的眉目深黑得不见穴底。边野女子方来上京便取代了太傅之职,这究竟是顾听桉的靶子还是软肋呢? 江晏栖柳眸平静,毫不怯懦地看着北枝月渡,只淡淡道:“西离泱泱大国都未能解出的难题,我一介乡野女子自然不敢说一定能解。不过大齐人才济济,便是我答不上,也还有其他人能答上,国师但说无妨。” 江晏栖的确阅书广博、思维敏捷,但天外有人,她终究有知识的局限性。 这一番话说下来,便是西离想对她发难也不好发了,毕竟泱泱大国的西离都解不出来,何以让一个双九女子来解? 北枝月渡见此,只是淡淡一笑,似亘古深远的大漠深处骤然开出一朵瞩目的荆棘之花,“那么先生觉得,此世上的哪一面是有趣而值人欢喜的?” 便是西离使臣听到这个问题都愣住了,这……这算什么问题? 江晏栖闻言,眸色深邃了几分,哪一面有趣而值人欢喜吗? 见北枝月渡眸色清旷地看着自己,江晏栖知道这大概不是西离的难题,而是困惑他的难题了。 她沉凝了一会,眉目间似蕴青山,温静之姿,“此世的任何一面,皆有趣,也皆无趣。” 北枝月渡的唇畔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那双连绵温润的凤眸却藏着千古的压迫感,他听后,优雅的颔首,如古老国度最矜贵的掌权者,“希望先生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 “尘世无命,寒物何所放。其在人也,自是人心何如,此‘趣’何如。”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心中贪婪之人纵是位极人臣,亦不得快乐;易于满足之人便是三餐有落,也能喜笑颜欢。以中有足乐,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其为有足趣,不知尘世所不值。” “有常乐者,自万物可爱也。” 烛火灼灼着女子青衣,只立于殿堂之上,众人便觉她像站在了青山之上,有俯瞰之姿,女子音若月昙盛放,“便是行到水穷处,偶然值林叟,亦能谈笑无还期——不论何如,予以信之:向喜者,本喜无差;心中常定趣之人,本便是妙人。” 不言是否,光之双九女子能如紫宸殿上对二国臣之咄咄逼人下,犹能开此言,妙已超! 傅清越看着江晏栖一番姽婳之姿,如那日初见,她便觉得这是一本清沉弥久的典籍。无论对方何等压迫,她自信口而答,不动如山。 傅清越忽然有些明白顾听桉为何会被她吸引了。他们都是同一类人,仪度中是清绝之骨,清平中是帷幄之姿。 江晏栖是清和的,亦是张扬的。 只是这张扬不同于自己,江晏栖的张扬是自身渊博的学识与面对万事的从容为她撑起的张扬。 见北枝月渡没有说话,江晏栖平静的看向北枝月渡。她那双清透的柳叶眸好像一眼便能望到底,又好像锁着复杂而锐利的东西,“国师可容此‘人间之趣’?” 她想她或许理解北枝月渡此前之举了。 一番话落,大殿寂静无声,众人都慨叹一个乡野女子竟有如此巧思。无论是面对大齐还是西离,都是那般文思敏捷,从容不迫,实在令人自愧不如! 试问当今天下有哪一人能在十八岁自小养于乡野,而成此才气? “这般吗……”北枝月渡垂了眸,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轻轻抬眸,他静润的凤眼深深地看向江晏栖,指尖摩挲着方才的茶杯,淡淡道:“看来先生确是奇女子也,多谢先生解惑了。” 他墨白的鹤氅下,修长的指尖上,古铃幽幽作响,似渺然了他那双深远的凤眸,“心思是世上最难掌控的东西,先生还真是给在下出了个难题呢……那不如,先生再答一个问题。” “对欢喜之物当何如?” 看着北枝月渡的眼神,江晏栖不知为何,总觉得北枝月渡同沈槐奚是一路人,只是他们两者又有区别。 江晏栖凝眉道:“对欢喜之物,分占有与放手。若属己所拥,怎能让人。苟非己得,自远而浅观,足矣。” “世事茫茫难自料,不如怜取眼前物。喜之物独有在,何处又何妨?” 北枝月渡听后,淡淡地漾开一抹笑,凤眸中却还是一片幽深莫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予以谓无爱自无念。” 江晏栖轻轻扯了扯唇,只淡淡道:“无爱何言欢。” 北枝月渡微微垂眉,青丝泼墨,如星辰垂影,眼目含情似无情,“人间之趣尚难得,若爱——自是不择手段。” 见江晏栖没再说话,北枝月渡随即开口赞道:“今日先生所言,是烂若舒锦,无处不佳。” 国师都这般说了,其余使臣也都赞道:“没曾想先生仅双九年华便有如此之思,确实担得起贵国小殿下的先生了。” “贵国人才济济,我等叹服!” 那些文臣看到眼前一幕,不由轻哼一声,却是没再发表言谈了。此刻面对他国,他们怎么着也不能再下自己人的面子了。 顾听桉见此,看着江晏栖清疏的面容,清邃的桃花眸中有淡淡笑意漾开。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她虽生于乡野,至之后,亦能弘彩。 毕竟,珍珠不会蒙尘,何况江晏栖还不是夜明珠,她是千里华光的明月。 飒纚〔sàli〕:长袖飘舞貌。班固《西都赋》:“红罗飒纚,绮组缤纷。” 第32章 送先生一朵花 夜宴结束后,已至亥时。 无边夜色席卷了苍穹,上京的春还有些冷冽,风一过便同冷露袭肤般。 阿行偷喝了些酒,没熬到宴会结束便被人先一步送回庭轩院了。如今,江晏栖也只能一人携着一个小宫女回去。虽然江晏栖已独身一人生活了六载,但她有时还是会怕独处黑暗,尤其在冷风拂面时,让她有些想逃离。 小宫女唤做茶白,大概豆蔻之年,是在庭轩院养护花草的。她眉眼清秀,胜在沉稳,有时心思很灵巧。 江晏栖挺喜欢她的,少话,她不需去过多的交流。 走到御花园时,茶白看向江晏栖,笑道:“宫人们将灯笼打在了花丛中,暮晚后亦是难得的景致,先生可要看看?” 如今这偌大皇宫中除去宫女尚宫,总的来说也只有江晏栖一个女子,因此规矩立得不太森严。 “嗯。”有人陪着,江晏栖便乐意享受这无边夜色了。上京的天气比之风沙侵袭的边陲是很凉爽的,皇宫中的百花亦是争奇斗艳,暮晚后来看倒别有滋味。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园中奇石星罗棋布,重檐盝顶,佳木葳蕤,水木清华,在火红的焰火下,更有种诡谲的美感。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月白今云出,洒一片花海,尤其是成片的白玉兰开得盛且娇,月光落下,似一盏盏白玉琉璃灯展于焰火阑珊中。 “先生。”一道如东风破境般清润凝绝的声音传来。 远处一袭水墨白衫的男子缓步而来,眸含润色,及膝长发飘曳于夜色之中,似古卷中走出的仙人。 江晏栖转眸一看,颔首道:“国师不是早该离开皇宫了?” 北枝月渡轻轻挑眉,唇畔漾开一抹笑,月华下的那身墨白之衣似裹挟华雪初露,湛秋江之月中,“先生在忧心什么,不过是来找先生解惑罢了。” 一旁的茶白默默垂着头,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江晏栖实在不知他如何想的,外国使臣四处游走于皇宫,自然是不合理的。 他倒也真大胆,半点不避讳人的。 见北枝月渡那副模样,江晏栖就知道他在撒谎,还是毫不掩饰地撒谎,遂只淡淡道:“国师还是未找到人间之趣吗?” 见江晏栖柳叶眸微垂,挡不住脸上的寡淡,北枝月渡眸色平和地望着她,“大概,发现了一个。” 江晏栖听到这话,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似的,没再接话。她侧头似看着这宫中无边景色,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几株朱红海棠独揽半边夜色,长枝让它们孤屹于空中。 北枝月渡顺着江晏栖的目光看去,只见几枝海棠独屹在空中,他转头看向江晏栖,沉玉般的嗓音似噙着缥缈,“稀者孤也,孤者美也。” 闻言,江晏栖轻轻垂眉。北枝月渡忽而靠近她,将她的左手手腕握住。他的手有些凉润,让江晏栖轻轻蹙眉,她挣扎着想挣开北枝月渡的手,男子的手却岿然不动。 可远远看去,那修长冷白的手指像没用力般,只轻轻搭在女子手腕上,宛若完美白玉的碰撞。 江晏栖觉得腕心处有些刺痛,她清平的眉眼冷下来,“国师这是作何?” 北枝月渡的身影高大,在江晏栖面前像是玉山倾斜。他没回答江晏栖,两人便这般僵持了一会。 良久,在江晏栖如雪的目光下,他放开手,淡淡一笑,“送先生一朵花。” 江晏栖闻言反应过来什么,将手腕转过来,腕心处赫然是一朵银蓝的花,那花心处近看似泛着星辰流萤的光泽,她轻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做到的?” “秘密。”北枝月渡轻轻一笑,神只般的面庞便似玉溪之岭湛开盛世的星宿,那含笑的嗓音似裹挟了原野上盛开的桃花,“送先生一卦。” 江晏栖用手轻轻擦过那朵花,却带着微微刺痛感,这朵栩栩若生的花像是扎根进了她的血肉中。 西离是占卜大国,身为西离万民信奉的国师,北枝月渡此举倒也不足为奇。 她冷静下来,“此花有何用?” 北枝月渡没有回答,只是单手置于胸前,微微欠身,一袭动作从容优雅,“好了……我为之前对先生的冒犯道歉,明日我便回西离了。” 说着,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高悬的月,与那晚一般,只不过如今他觉得好似没那般无趣了,“小先生记住哦,我叫——北枝月渡。” 江晏栖自知北枝月渡不可能告诉她,且她细凝着那朵花,内心深处竟是半分不排斥,此花甚至有些漂亮得过分,好似能让人沉沦于它未知的神秘中。 她嗓音清寒,“国师慢走,不送。” 似是察觉到她心中对他的不喜,北枝月渡不迫地转身,缓缓道:“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话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转身那刻,北枝月渡腕间传来一阵悠扬低缓的乐铃,似漫漫黄丘下,古老的国度跨越亘古传来的神秘乐音。 江晏栖一时觉得此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到的了。 第33章 少附庸风雅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暮晚正淌着细碎春雨,满地梨白。 顾听桉刚阅完奏折,小乐子执着一把素伞为他顶着雨。他此时换下了明黄的龙袍,素白长衣衬着白玉兰,清雅素净,伫立在庭轩院的木栏前。 院阁中,昏黄的灯光勾勒出里面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见顾听桉始终站在白玉兰下,淡淡的眼波中透着温柔。小乐子不由想到初见到君上时的场景。 他以前为了在宫中活下去,认了老皇帝的贴身太监为义父。 那时在宫中见到顾听桉,他还是年轻有为、白玉清骨的丞相。他听说这个丞相外表看来冷清矜贵,却是雷霆手段,私底下杀伐果断,冷血无情。可他偏生又两袖清风,极受百姓爱戴。 这是一个揽了不同风华在身的男子。 那日他在御花园被对头诬陷偷了贵妃的簪子,他还算机灵,找办法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却不曾想一切本便是贵妃授意,想惩戒他一番,只因他跟清妃关系近了。 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时,还是丞相将他救回了府。他想,他是永生都忘不了那幕的—— 那日他鲜血淋漓,半垂着眼,忽听到一声清沉如雪的嗓音。用力抬眸望去,一袭素白长衣似阳春白雪般飘散,洒至早春屋檐,日光都是那样偏爱这位白玉清骨的丞相,光晕粲然。 那时,他竟觉得是神人来了。 “前些日,皇上将他赐给臣下了——娘娘这般是在为难本相吗?”这位丞相语气淡淡,却满是压迫感。果真,不出两语,那嚣张跋扈的贵妃竟真的将他放了,还向着这个新晋的丞相赔礼道歉。 那时,他是意外的扬眉吐气——可是他很清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当权新贵。 这位丞相为了救他,骗了贵妃。 这可丝毫不符合丞相一向淡漠谨慎的性子。 直到后来,他大着胆子问了原因,丞相只说看中他机灵了。他自此成了丞相府的人。 终于有一天,看见丞相幼弟顾行止,他觉得同自己微微有些像。 那时他才明白——这哪里是看中他机灵,不过是见他眉眼间有些像家中幼弟,心存不忍。 后来一直服侍顾听桉到成为帝王,他见过他杀伐果决的一面,见过他淡漠无情的模样,却仍觉得这是一个心怀柔软却足以莅临天下的君主。 这样的君主注定让他臣服一生。 小乐子觉得自家君上就是神祗,他的运筹帷幄与普渡之姿是那样充满神辉,这天下再无一人可比拟。 这几日,顾听桉都会在暮晚时,悄悄伫足于庭轩院外看着江晏栖与阿行,就如一个局外人,却感受着局内的安宁与柔软。 高位之人,无疑是孤独的——皇者寡也,帝者孤也。 雨水不由大起来,“嘀嗒”地敲打着伞面,如玉珠落盘,一圈圈水晕自两人脚底蔓延开,小乐子大着胆子提醒道:“君上,再这般,该打湿衣裳了。” 顾听桉走进了离庭轩院最近的不染亭,白袖似连绵的清云抚过这久染尘埃的亭台。他修长的手扶着朱红栏杆,眺着台下水湖中片片而起的涟漪,那碎雪的嗓音淡淡的,扫清中宫晦暗,“将孤的琴拿来。” …… “姐姐,上位者皆这般累吗?怪不得哥哥最近每日都那般疲乏。” 江晏栖打开那卷竹书,平静道:“为家国事,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九五之尊,亦是一国之君所享的。” 见阿行沉凝着眉眼,江晏栖翻看着青卷道:“智者不锐,慧者不傲,谋者不露,强者不暴;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喜无声,大爱无言。 阿行可愿做如此之人?” 阿行听得皱了皱眉,可他抬首看着江晏栖。女子的眉眼像月色下寂静的湖泊,淌满了清明,却永远寂寂无声,“姐姐和哥哥都是如此之人,阿行……也愿意。” 闻言,江晏栖却忽的淡淡一笑,她抬手摸了摸阿行的头,平静的柳叶眼中映着烛火,“经历世事后,阿行自然便能如此。如今的阿行还是随意的表现喜怒哀乐更为可爱。” “阿行的天还在,自然有任性的资本了。” 看着阿行轻轻颔首,江晏栖又道:“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於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过刚易折,阿行便是柔软些,也能以德立人。” 暮雨还在落着,飘渺于月下的琴音绕着夜风徐徐地便入了阁内,三千里溪流被东风吹动,静静淌过延绵的山麓。 江晏栖抬眉望了一眼窗外梨白,周遭是蹉跎杏雨梨云。那流泻的音淡淡的,似能拨动雨色两分,她听着,轻轻闭了眼。只觉此琴音比满院幽草还要静雅两分,连着夕晚都染上了几丝清然。 阿行细听了几瞬后,清隽的眉眼漾开淡淡的念怀,“姐姐,这应是哥哥在弹呢。哥哥虽是男子,却自幼精通琴棋书画……只是哥哥闲下来的时间不多,已几年不曾碰过琴了……” 江晏栖闻言容色依旧平静,毫不感诧异。顾听桉骨子里便是清贵,满怀素雅,只是比旁人还多了几分冷清薄凉。 小乐子手持着伞,伫立在院前,往里道:“先生,君上请您去不染亭。” 江晏栖缓缓走了出来,阿行跟着,看向小乐子,不由道:“那我呢?皇兄可有让我去。” 小乐子不由腹诽道:“先生与君上培养感情,您搁这儿凑什么热闹。” 但是面上却是讨好一笑,“诶哟,我的小殿下,君上找先生是有要事,还是奴才在这儿陪着您。” 阿行一听,轻轻挑眉,“什么要事是弹琴?” “只要是君上的事,风花雪月那都是大事。”小乐子露齿一笑。 顾行止见小乐子这狗腿的模样,只能幽怨地看着江晏栖从小乐子手中拿过雨伞朝不染亭走去。自己与小乐子四眼相对,真是无语地想原地划圈圈…… 油纸伞与细雨轻轻相撞,伶仃的声音湮没在冷清琴音中。顾听桉微微抬眉,便看见了自微雨中而来的女子,青衣墨发,红伞细雨,倒是别样的江南,“君上。” 顾听桉旷古般的桃花眼中似沉浮着周遭的梨白,他修长的指尖往下一滑,便止了琴音,“我在。” 江晏栖收了伞,看着顾听桉手下的琴,不曾有一丝划痕,一旁只刻了风雅四字——高山仰止,“君上想来极珍惜这琴。” 顾听桉轻轻抚过琴弦,流音如月,“伴我二十余年了……” “先生可愿听一曲?” 江晏栖颔首,“愿洗耳恭听。” 顾听桉修长如玉的手指似在清弦间涟漪,琴音流泻,如自然界鬼斧神工的高山,如千山月下的亘古之海。 江晏栖倚着阑干,微微闭眸,斜斜的细雨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曲音一片寒凉,一片巍峨。 顾听桉的指尖似错落有致的雕栏玉砌,他只是抬眉凝着对面的女子,月华照在她的面颊上,胜过枝上白玉兰。 “此首曲名‘惊鸿’。” 那双流转亘古长河的桃花眼深凝着女子,风声微起,只那刻,青衣蹁跹于荒芜的古海中,男子沉凝的嗓音照在月下, “今有清秋起七弦,傲骨折杀白玉寒。 古来惊蛰九千重,青山一见道惊鸿。” 男子的嗓音散开在巍峨的琴音中,有几分庄严。江晏栖听着高低起落的琴音,似漫步于寂寂青山中,又落入大漠孤烟下,有月下独酌的幽寂,又有长河落日的巍峨。 江晏栖此前生活在边陲,极少听过阳春白雪的乐曲。便是有,也仅仅是离州会宴那次她听过些平庸的乐声。可今日听着顾听桉弹奏的惊鸿,她第一次惊艳曲调带给人的沉凝与澎湃,“晏栖是粗人,不懂琴音。只私以为君上之乐已是人间难得几回闻了,以音勾勒亘古与月色交替之赋。” 顾听桉听着江晏栖的“粗人”二词,只淡淡一笑道:“韵拈风絮,录成金石,不是舞裙歌袖。” 一曲毕,亭外的冷雨似也沾染了琴音的独绝,纤细的雨像一节节玉骨沉入深邃的湖中。顾听桉微挽袖起身,白衣如月,“我教先生此曲。” “晏栖愚……” 江晏栖话还未落完,顾听桉便将人拉到了琴架旁,那凉润的指尖触着江晏栖的腕骨,他嗓音清沉,“先生的一生中不该只有文字与典籍。” 也不该只有边陲的黄沙与大齐的荒芜。 江晏栖闻言,心中一怔。她自幼过目不忘,江悬对她更是严苛。每日十二个时辰,她用了九个时辰在阅典籍,习经传。 只是……他怎么知道? 顾听桉只是静静的带着江晏栖的手,挑过一根琴弦,如玉蒙尘的沉音便忽然流泻出来。顾听桉弯着腰,如瀑的墨发便落在女子肩头,他缱绻平静的桃花眸目不斜视的看着琴弦,清沉的嗓音落在暮雨中,“这是抹、挑、勾、剔、擘、托、打、摘。” 两人虽然都是正经人,但远远望去,两人的身影如同耳鬓斯磨一般。 江晏栖柳眉微凝,她平静的心湖此刻竟有些空白,那手背上传来的温凉的触感好似一块会发热的暖玉,耳畔也全然是男子如揽春山的声音。江晏栖极不适此种感观,她微微握了握手,冷静重新占领上风,遂她淡淡道:“君上,晏栖不需要学习礼乐。” 见江晏栖耳尖有些红晕,顾听桉松了手,他冷清的眉眼平静,淡淡道:“先生究竟是不想学,还是不愿我教。” 冷风微过,江晏栖平静了两分。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耳垂,似乎那还有些未褪的殷红,“晏栖未学过琴,如今也学不精。多学杂乱,不如专注学术。” 见女子很认真恳切的模样,耳畔还是带着淡淡的颜色,顾听桉却是轻笑出了声,桃花眼尾梢都带起一阵涟漪的潮色,他清音明朗,“可我想让先生学。” 江晏栖只这一刻便觉得顾听桉的君子端方又不见了,哪还有半分方才弹琴的冷清静雅? 当真是时冷或妖。 “可晏栖不想学。”江晏栖淡淡道。 “先生,技多不压身。” 江晏栖淡淡道:“太重,承不住。” 一向平静的女子此刻有些锋芒毕露,顾听桉白衣素淡,却是向江晏栖靠近。见此,江晏栖不由后退了两步,身后便是拐角亭座,她不由脚一崴便坐了下去。 江晏栖的脚崴过角落的柱子,坐下那一刻,她才微微蹙眉。还真有些疼。 顾听桉见此轻轻凝了凝眉,连蹲下身子,方想伸手触碰女子的足腕,江晏栖便淡淡道:“君上今日越界了。” 顾听桉闻言微微垂眉,只低声道:“我看看。” 说罢,便抬起女子的脚,将她的鞋脱了下来,手中微微用力,便听骨骼摩擦的声音。 江晏栖只是轻轻蹙眉,看着男子寡淡的眉眼。她脚腕还在顾听桉手中,她嗓音忽的清沉,“君上,君子端方,行举有止。” 顾听桉眉眼微凝,便是靠近先生都是比铁树开花都难。他见着女子淡沲的神色,不由有些想搅乱了它。 忽的,顾听桉凑近了江晏栖,两人气息在那一刹那交织。 顾听桉深凝旷古的桃花眼似藏着一种无端的深情,他只凝着女子,直到女子推开他。 “君上如此与地痞流氓何异?” 顾听桉此刻已站直了身子,看着女子无可奈何的模样,轻轻挑眉,寡淡的桃花眼中带起一抹少有的戏谑,“或许,更好看些……?” 江晏栖凝噎,“君上若是不知地痞定义,或许还可去请教阿行。” 顾听桉听后失笑,“或许,我只在先生面前不知其义呢?” 江晏栖道:“那君上先回长明殿,我今晚连夜为君上写此定义。” 顾听桉笑,先生真是有些可爱,“今儿个,不想学文书,只想我这地痞同先生一起‘附庸风雅’。” 听罢,江晏栖忽然觉得顾听桉歪理真不少,径直沉默下来。 见江晏栖冷清下来,顾听桉嘴角只漾开一抹笑,站在琴弦旁轻轻挑过一根根弦,“这是宫、商、角、徵、羽、变商、变徵。” “这惊鸿前部分为降调,要将五弦收紧,三弦升高,用三弦的四徽调五弦的五徽……” 冷雨还在寂寂的落着,顾听桉自顾自的说着,江晏栖无形中竟也记了下来。曲落,顾听桉见江晏栖听得认真,似乎已经学会的模样,他只淡淡一笑,冷清的眉眼如雪溶化,“先生自幼过目不忘,天赋异鼎。想来方才的曲调已记住了。今日夜深了,便先到此,明日我再来。” “……” 明日还来……江晏栖离远了顾听桉几步,淡淡道:“附庸风雅之事,君上还是少做为好。” 第34章 凤栖梧桐宫墙矮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天空淫溢,一洗如碧。满院都散着白玉兰的清香,清晨时落了一场细雨,如今满地残花涟漪。 男子白衣抚过竹篱落花,步步而来时,带着满怀明月。 江晏栖端正地坐在书案旁,手上握着的是一本旧典籍,上面的文字复杂而晦涩。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她微微抬眉,背对着男子,她淡淡道:“君上今日来得这样早?” 顾听桉闻言淡淡一笑,走到江晏栖面前,“最近朝事少,毕竟给帝师包揽了。” 江晏栖微微抬眼,刚下了早朝眉略带倦色却如仙倌降世之人如自云上而来,“君上是该休息了。” 这些时日顾听桉对于各处灾患之地,边防布局之事可谓亲力亲为,殚精竭虑了。他将大齐境内的难民几乎全部控制住了,并且还将武将地位逐渐拔得与文臣平衡。 若言缺陷,盖是一些根深蒂固的腐败与势力仍不能根除,尤其崔樊,两朝帝师,世家大族,隐患尤大。 且大齐同北暮之关系,也仍不能缓和,两国注定一战。 每日顾听桉下了早朝总会来庭轩院坐个半个时辰。 顾行止还在内庭石桌上认真阅典籍。顾听桉看了一眼阿行周遭落得满满当当的花瓣,连阿行那墨色的青丝都没放过。他淡淡一笑,如山月空明,“皇宫很大,先生可随意去看,看上哪的花草了便移到庭轩院罢。” 顾行止闻言抬首,“哥哥,你看看这庭轩院还缺什么花草?” 不怪阿行如此说,只一个季节,一处地方,内庭都要百花齐放了。 庭轩院总共只有两个宫女,一个是茶白,另一个便是伺候顾行止的落苏,还有一个云嬷嬷。这是因着顾行止和江晏栖二人都不喜人伺候,人气是冷清寥落,这花草气要冲天了。 江晏栖闻言偏过头,垂眉道:“多谢君上。倒不用再添了,庭轩院要花满为患了……” 顾听桉是第一次见江晏栖这番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冷清如雪的眉眼间不由漾开微不可察的笑意,“那我给先生在宫中建一个花园,收罗天下奇花异草。” 顾行止听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曾想自家哥哥也有这样昏君的一面。 江晏栖听后,平静的眉眼微滞,只淡淡道:“不过是个小兴趣。” 顾听桉见女子如此寡淡,只早有料想,故没再提起,“再过两日便是司祁节,上京百姓极兴此节,不论白日还是夜晚,都很热闹。先生可想出宫看看?” 顾行止闻言不由抬了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放在江晏栖身上。 江晏栖见此,清淡的柳叶眸中藏有几缕浮沉的天光,她淡淡道:“呆在皇宫太久便会遗忘人间烟火,是该出宫看看。” 想了想,她又道:“君上可否容我将茶白一同带着?” 顾听桉冷清的桃花眸中如望不尽的海岸,涌起涟漪的波涛,升迁于月色下,“自然可以,那先生可容我一同?” 江晏栖颔首,“君上是九五之尊,不论去哪都可。” 从江晏栖认识顾听桉到现在,顾听桉从未在她面前称过一声“孤”,也从未在她面前耍过半分帝王威仪。 那双初见凉薄的桃花眸,如今总也染着笑意。 实言道,顾听桉是一位明君,是一位好兄长,对江晏栖亦极好。 只是她需要的从不是搅乱她平静的人。而她来上京的目的从始至终也仅有一个。 ……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四月十七日,晓光初破,上京举城都挂上了红绸,举目望去,延绵的热切铺开在这座华贵的城中。 顾听桉与江晏栖同乘的一辆马车,阿行与茶白在一起。 顾听桉今日着的是便服,满身清素,桃木簪束发,绝色矜贵。他抬眸看着幕帘外的热闹,波澜不惊,“今日亦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司祁定于四月十七,而非四月七日亦有此理。” 江晏栖这才知晓,司祁节概是上京特有的节日,整座城都洋溢着热闹喜庆。 只是春闱放榜……江晏栖想到沈槐奚只觉眉心跳了跳,却只是淡淡道:“五更残月省墙边,绛旆蜺旌卓晓烟。那礼部贡院此刻大概比此地要热闹得多。” 顾听桉闻言平静道:“依旧是几人欢喜几人愁罢了,众人沾的不过是榜上有名之士的喜气。” 江晏栖轻轻牵了牵唇角,音色如玉,“十年寒窗只为今朝。” 顾听桉却是听出了江晏栖的言外之意,男子虽是十年寒窗,但尚能有金榜题名时。可江晏栖身为女子,纵有天大的才华也顶多明面在上京担阿行的先生,仅此还遭了大量文臣不满,皆向上递折子,口诛笔伐。 顾听桉寡淡的桃花眸轻漾着浅浅的温润,似浮沉在那片寂静的深海中,他只是看着江晏栖,音色清沉舒缓,“先生,僵局总需要有人敢第一个打破。” 江晏栖听后,袖中的手忽的轻握起来,她抬眸看向顾听桉,男子眸色清润温沉,“崔樊是帝师,亦是旧势。两朝的帝师,握起的是大齐的未来——先生希望大齐的未来是坦荡的还是黑暗的呢?” “晏栖自希望大齐坦途。”江晏栖此次似看清了顾听桉如海亘古的桃花眸,那才是打破僵局的绝对决断。 “凤栖梧桐,宫墙矮——我说过,上京可以是大齐的国都,是天下无数读书人施展抱负之地,却绝不会是围困先生之地。” 男子嗓音清沉明晰,似东风云摇,高挂明堂。 古往今来,貌美的女子是金丝雀,有才的女子是不过妇人,敢逆世事的女子是欺君罔上。而顾听桉却说凤栖梧桐宫墙矮。 这是第一个敢让女子入太学为师的君主。 大齐有他,怎会凋敝? 江晏栖抬眸看了看苍穹,万里无云。那满瀑青丝在她身后摇曳曙光,她单膝跪在顾听桉身前,嗓音如陌上生花,“大齐今既有前忧,亦有后顾——君上可愿让晏栖入太学任先生?” 一点便通,顾听桉眸中晕着淡淡的笑意,如斯女子本便不该永居于幕后。他扶起江晏栖,容色如玉,“上京官宦奢靡,太学之士大都为簪缨之子。我想以先生之才足以腐草为萤,改大齐人才不足之弊。若当真泯灭于后宫,倒是我的罪过了,为先生开此先例并无不可。” 江晏栖看着顾听桉含笑的面容,知他早有此意,只待自己开口。 江晏栖拱手一礼,“多谢君上。” 顾听桉摇头,海般亘古的桃花眼高低晴明,他音色清沉,“入太学之事不可靠我,需靠先生自己——我自是知以先生之才已足,可仅我知不行,要学官、学子、百姓皆知,要上京人尽皆知。” 江晏栖明白这个道理,古往今来未有女子入太学作先生的,何况还是一个不曾参加过科举,不曾有大功大绩的女子。 “晏栖不曾参加科举夺得状元。可晏栖身为女子要入太学为官,要做之事需比做状元郎还要难上十倍。” 顾听桉自然知晓此理,但他觉得眼前女子足以做到,“先生可以吗?” 她看向顾听桉,眉眼平静却又隐约间透着无比从容的压迫感,“晏栖自然可以。” 顾听桉一直觉得在江晏栖的千般姿态中,此般风华外露,从容含笑的江晏栖才是最让人沉沦的,他眉眼缱绻地望着对面女子,笑道:“恭候先生佳音。” 第35章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马车停在玄清楼旁,顾行止一下马车便奔着江晏栖快步而来,“姐姐。” 顾听桉见此,轻轻挑眉,“阿行是忘了哥哥?” 顾行止立看向顾听桉,青稚的面上带起浅笑,“哥哥。” 江晏栖轻轻摸了摸阿行的头,轻笑,“今日既来了玄清楼——那便让我瞧瞧,阿行这些时日学的如何了。” “……”闻言,顾行止终于想起了自家哥哥,抬眸看着顾听桉,眨了眨眼,“哥哥……” 顾听桉全作看不见,冷清寡淡的眉眼中溢出一抹笑,“先生要考你,哥哥也没办法。” 轻轻刮了刮阿行的鼻尖,江晏栖眉眼微弯,“阿行此时倒是谦虚上了?“ 顾行止一身白衣站在江晏栖面前,虽只十一岁,却已至她下巴高了。有清风撩襟,小少年的墨发便轻染了这尭河之水,远山幽兰般,曼立不佞。到底已是谦谦君子,温和如玉,“姐姐不是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吗?” 江晏栖看着面前的小少年,眉眼清透,嗓音温沉,“那阿行记不记得,姐姐还说过——少年自当扶摇上,揽星衔月逐日光?” “阿行记得。”顾行止颔首。 “那便让我瞧瞧阿行这些日学的如何了。”江晏栖音色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阿行自不会让姐姐失望。”顾行止此番沉静地应下了。 说罢,顾行止先一步步入楼中,顾听桉在身后看着少年的背影,深邃幽清的桃花眸中划过几丝波澜,“阿行将来是要担大任的……” 江晏栖轻声道:“有君上在。” 顾听桉闻言轻笑,却未再接话了。 …… 玄清楼是上京最大的楼阁,地处偏西,却挡不了它的客如流水。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尭河旁,成片的杨柳逶迤于碧波中,高耸的楼阁便掩映与碧波杨柳后,可谓楼阁参差美轮奂,神仙隐显知有无。 此地往日聚集的最多的便是文人雅士,楼有七重高,每一层都极宽阔,算是上京了不起的建筑。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每年今日,玄清楼更是被踏破了门槛。 第一层只是喝茶赏诗的地方,有些许文人式样的男子聚在一起,“听说此次会试的会元是一个边陲小乡来的少年,真是没想到啊,寒门出贵子!” “可不是吗?谁能想到竟是一个乡下小子夺得会元了?不过到底只是个无权无势的!” “唉,后生可畏啊!” 江晏栖听到人们的交谈声,心中隐约有了个答案,此人该是沈槐奚。他是何才能,江晏栖比任何人都清楚。 顾听桉想到查到的消息,江晏栖与那人小时还相交甚密,只淡淡道:“看来同先生有来往之人皆有渊博之识。” 江晏栖平静回道:“君上在夸自己吗?” 顾听桉闻言竟是气笑了,“先生还会说冷笑话呢。” 见江晏栖沉默不语,顾听桉眸色清沉了几分,冷清如雪的嗓音中似乎掺了几分杨梅的清香,“先生好似还同他定下了双九年华时的婚约。” 顾行止凑近,一脸探究,“姐姐已同人定下婚约了吗?” 江晏栖看着顾听桉与阿行的面色,扶额无奈,想到沈槐奚更是无奈,只道:“陈年旧事罢了,作不得数。先上楼。” 顾听桉听到“作不得数”一词,终究还是未继续刨根问底了,面色清缓了些。 阿行见此眨了眨眼,也未再说话了。 二楼上,一个灰衣锦袍的男子上台作了个揖,从一旁木盒中抽出两张纸条,看后笑道:“在下温澜,诸位有礼了!” “只是不巧,今日在下抽中了赋题——” 此话一落,底下人便窃窃私语起来,“这开门便是强度,温公子无愧‘鬼手’的称号。” “赋题虽难,但若清楚立意,亦不过普通赋诗罢了……” 温澜看着底下哗然的众人,轻轻一笑,“今日赋题——污厄。” 众人一听污厄,一时竟想不出个所以然,“此次赋题怕是有些生僻。” “污厄——脏酒杯,这是何立意?” 几个年轻学子围着桌案畔一老人便议论起来。 老人安坐在椅上,白发银髯,发髻盘得一丝不苟,无一分凌乱。他微垂着花白的眉,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满是凝思,只坐那便有不怒自威的肃敬之感,不过半刻,他轻轻抬首,“你们可有想法?” “……几年困厄在污池,照夜寒光空水底。倘它若非典故之词,盖有困厄之意。”其中一个墨发高束的学子迟疑了一会,开口道。 老人听后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江晏栖几人只站在角落处,并不惹眼,顾听桉立在江晏栖身后,寡淡的语气放得温和,“先生,那位是太学祭酒——墨盼山。” 看着身前垂眉思索的小少年,顾听桉淡淡一笑,“说来,他亦是阿行最怕的老师。” 江晏栖不置可否,只见着半株香已燃尽,陆续有人题诗,邃音色淡淡道:“人有遗余琉璃卮者,小儿窃弄堕之,不洁。意既惜之,又感宝物之污辱,乃丧其所以为宝——” 随着江晏栖的嗓音轻响耳畔,顾行止抬眉道:“姐姐——‘污厄’一词,意为君子该洁身自好吗?” “——况君子行身,而可以有玷乎?”这次却并非江晏栖开口,顾听桉补下了江晏栖未完的下文,他看着阿行,深邃旷远的眸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赞赏,“赋题‘污卮’,源自于博咸《污卮赋》,意为脏酒杯,以此比喻君子要修身自好。” 江晏栖颔首,此题可以说甚为生僻,顾听桉这十八岁的探花郎能记得这般清楚,倒是名副其实了。 不时,顾行止清稚的眉眼微抬,清澈的桃花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稚嫩清澈的声音传来,众人便都将目光聚在了顾行止身上,顾行止往常虽深居宫中,无几人见过,可他去太学时,总归是有学子瞧见的。 何况这玄清楼中不乏世家子弟,直接便认出了顾行止,遂有人直接行礼道:“参见小殿下!” 此音一出,众人纷纷参拜,“拜见小殿下!” 目光骤然聚焦到他们身上,顾行止面不改色,仪度清贵,淡淡道:“诸位有礼,今日本殿仅参与司祈试题,各位不必拘束。” 少年与生俱来的便是贵族仪态。 站在台上的温澜抬手写下了顾行止方才所说诗句,而后笑道:“污厄一词出自《污厄赋》,正如小殿下方才所赋,意为君子当洁身自好。小殿下年仅十一岁却已学识渊博,令我等叹服——” “在下宣布,此次赋题,小殿下胜。” 没想到竟是十一岁的小殿下先答出来的,众人皆面露惭色,“小殿下当真有君上之风,文思泉涌,风华冠绝。” “是啊……殿下之才,我等叹服!” 墨盼山也将视线看向了这边,看到一大一小身后掩藏着的顾听桉,轻捋了捋胡须。一向深居简出的君上竟也来参与了这些文人试题,倒也怪哉。 不过那女子……想来便是小殿下的女先生,倒的确让殿下的心性变了些。 他只淡淡道:“小殿下的确沉稳了不少了。” 顾行止听见墨盼山的声音,清澈的眸明亮几分,却是温然不语。 若非哥哥姐姐,他不能清楚其中立意。 顾听桉瞧着这一幕,寡淡的眉眼中带上几分笑意,他的弟弟自是不差的。 身后一个黑色劲装的男子悄声走到顾听桉跟前耳语了几句,顾听桉留下他,摸了摸阿行的脑袋,“哥哥要先离开了,阿行同先生继续。只是莫要让忆白离开你们。” 话落,顾听桉身后的男子便上前一步,对顾行止二人道:“属下忆白,负责保护小殿下与江先生安危。” 顾行止自然知道顾听桉每日事务繁忙,如今抽空陪了他们出宫,算是难得了,“阿行会照顾好姐姐的,哥哥放心离开。” 江晏栖一听这话,不由失笑,“哪有弟弟保护姐姐的?” 顾听桉的眸中映着两人的倒影,温和缱绻得紧,却是不再言语便离开了。 顾行止上去领了个陶瓷烧出的一手大的釉青小少年,手中握着一根沾上墨珠的毛笔,连面庞上细微的温尔表情都刻画得活灵活现,尽显少年文人之雅,可以说得上是巧夺天工了。 江晏栖见了,不由慨道玄清楼不愧为上京第一楼,一个赋题罢了,竟是大手笔。 几人快走到三楼时,顾行止将陶瓷奉到江晏栖面前,“这小人是素青的,姐姐喜欢的颜色,姐姐收下可好?” —— ps:五更残月省墙边,绛旆蜺旌卓晓烟〔jiàng pèi nijg zhuoxiǎo yān〕 第36章 她的哥哥 “小公子,可愿意卖给我?” 江晏栖还未说话,身后便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她回眸一看,是一个身穿水蓝色长裙的女子,旁边还站着一位少年。 顾行止缓缓将小学子收进袖口中,淡淡道:“这是我给姐姐的。” 旁边的少年见此,对蓝衣女子道:“算了,无霜姐,上面还有飞花令呢。” 宋无霜却只当没听见,转而对江晏栖笑道:“家中幼弟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我出五十两,姑娘可能将其卖我?” 若这是江晏栖赢来的,便是卖给女子也无妨。但阿行既想将它送给自己,她便万不能伤了小家伙的心,“姑娘见谅,这个不卖。” 宋无霜闻言,只是柔声道:“小孩子的玩意罢了,姑娘何苦同孩子争呢。” 顾行止轻蹙眉,清涟的桃花眸中是细微的敌意,他嗓音却是慢条斯理,“小姐既知晓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又为何要同我争?况且,此为字谜奖品,又怎能用俗物卖来买去呢。” 江晏栖见眼前的小少年怼人亦是仪度清雅的,平静的眉眼不由潋滟了两分——顾行止已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了。 宋无霜被一个小少年这般说,面上也挂不住,只扔下一句话:“那便飞花令再见。” 江晏栖轻轻抚平了阿行微蹙的眉,嗓音温和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阿行是大齐的小殿下,可莫要因些小事眉头常蹙。” “姐姐,这不是小事。”阿行第一次反驳了江晏栖,“她是觉得姐姐好欺负,才上来讨要。” 茶白本不多话,一直沉默着,此刻也附和起了顾行止,“小殿下说的确是。先生宽容,小殿下却是处处维护着先生。” 此回答让江晏栖哭笑不得,她温声道:“阿行在为姐姐出气?” 顾行止没说话,只是轻轻颔首。 “阿行,姐姐需要的不是出气。”江晏栖心中温澜,却是容色清漠的看着小少年,“姐姐只需看着阿行欢喜,便也欢喜了。” “阿行同姐姐一般。”顾行止垂眸道。 …… 茶白随着江晏栖二人一路上了三楼,只是情绪上却有些失魂落魄的。 江晏栖察觉到方才宋无霜在时,她便一直低着头站在她身后,如今又是这般面色,不由看向她,“茶白,你认识那女子?” 茶白被这般一点名,回了神,咬唇坦白道:“回先生,奴婢曾是宋府的庶出小姐。” 江晏栖闻言了然几分,茶白好歹是个庶出小姐,如今却沦落到宫中做宫女,这中间自然有大宅院的龌龊了,也未再追问她此事,只道:“宋家在上京是何地位?” 见江晏栖未再刨根问底,茶白也松了口气,“宋家家主是户部尚书。” 倒也难怪那女子出手这般阔绰。 三楼上,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台上,用狼毫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烽火”。 “今日飞花令的主题是——烽火,与以往不同,既要分出胜负,此次便看哪位公子小姐提的诗多了。” 此话题一出,底下人都不由议论起来,上京的文人墨客哪位不是颂梅兰竹菊,写风花雪月,这烽火他们从未真正见过,又哪能写出? “诸位可在下面领宣纸与笔墨,以一柱香为界限,诗多且精者获胜。” 上京女子不乏有才气的,玄清楼是个有包容性的地方,便是女子也能自由出入,参与其中活动。 很多女子也站在下方垂眸思索。 顾行止拿了一沓宣纸来,递给江晏栖道:“姐姐,给。” 江晏栖看着递来的一沓,不由失笑,阿行当真是将她当作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诗仙了。不过这主题倒也耐人寻味,如此喜庆典雅的节日倒是鲜有人会引出“烽火”一词。 只是……烽火烽火,一旦燃起便意味着王事靡盬。江晏栖脑中骤然便想起了曾在奉凉城看到的大漠狼烟,八岁那年的狼烟四起,夺走了她太多东西。 渺苍穹,万里凝,烽火狼烟。 它并未让江晏栖感到丝毫雄浑,看着尸横遍野的沙场,她只感到满目悲凉。在书本之上,生命被赋予了最高价值,可在战场之上,鲜血被刀戟践踏得卑贱。 冒着热气的鲜血便是洒入人的瞳孔中,都无人会瑟缩半分。 江晏栖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哥哥的鲜血溅在她的身上……她的笔尖也不由落在了宣纸之上…… “烽火照云旌,心中自不平。” “狼烟堡上霜漫漫,枯叶号风天地干。”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洛社看花各妙年,那知关塞起狼烟!” …… 顾行止看着江晏栖笔走龙蛇地写下一句又一句的诗词。不似以往,如今她笔下好似汹涌着千军万马,清秀婉约的字迹中透着一股雄浑遒劲,如铁画银钩,龙飞凤舞。 身在边陲的江晏栖八岁起便未再见过边关的烽火了。 因为奉凉城一役彻底威慑了那条边陲线上的敌军,因为少年将军江青寒将北暮国人打怕了,只是她的哥哥却永远埋骨在了消逝的烽火中。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葬在了十九岁,只留一捧黄沙。 江晏栖静静写着,胸口的悲渤悄悄将她淹没,无声息地便红了几分眼眶。 可惜这世上,就连某些人的悲伤都注定需要掩饰。 最后一笔落完,她面色平静地将宣纸递给茶白。 最终台上男子宣布是江晏栖赢了这场飞花令时,所有目光都聚在了她身上,“这……这姑娘好似有些眼熟。” “哦~我记起来了,这不是小殿下的先生吗?”底下一个华衣锦袍,手拿折扇的男子看过来。 “什么,这就是那乡野女子?倒真有几分本事……” “不论何如,她既能在西离面前为大齐争一口气,便是难得了。” “想我等堂堂男儿,竟还未比一个边陲女子了解大齐战事,实在枉为大齐一份子了。” “是啊!这位仁兄说得是。大齐如今内忧外患,我等竟半点不解边陲之苦,实在惭愧……惭愧。” 这些心高气傲的文人学子能第一步反思,而非怪此题刁钻,不服江晏栖,倒也并非无药可救。 江晏栖正欲离开去往第四层楼,方才手拿折扇的男子便端来一个木盒,“姑娘,这是胜者所得。” 江晏栖将其打开,竟然是一个青衣的陶瓷姑娘,手中拿着一卷经文,另一只手上绑着一个水墨色的丝带,面容清雅平和。 见江晏栖愣了愣,那男子笑了笑,“看来十分贴切姑娘呢。” 江晏栖觉得这一切该不是巧合,这楼主定然认识她,只是该是谁呢? 顾行止赞叹了一声,只道:“很适合姐姐。” 江晏栖敛了思绪,笑道:“姐姐如今已有了一个,阿行便好好收着自己的。” 宋无霜在远处看着这样一幕,不由面色黑了些。连输两场,她温柔的神色已然挂不住,带着身旁的少年直接下了玄清楼,也不再上楼去参加什么笔墨官司了。 江晏栖见阿行也看到了宋无霜的举动,摸着阿行的头,无声地将视线放在了别处。 阿行却是笑着开口,“姐姐说的很对,将这般人放在心中,确实是庸人自扰之。” 茶白能看到宋无霜有些吃瘪的模样,亦是高兴的,只是还是在江晏栖耳边提醒了两句,嗓音有些沉,“先生,近日君上偏信户部尚书宋郊,如今宋家风头正盛。而宋无霜此人外表虽温柔,实际上睚眦必报,为人强势,定然会伺机找先生麻烦。” 第37章 戏耍 谈霏玉屑惊人听,歌和阳春满座谣。 四楼的文人雅士们本正在群雄舌辩,忽然一道瓷器落地的声音响彻在中央,一个身着鹤氅的少年与一个精贵的黄衣小公子“对峙”了起来。 少年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可惜地摇了摇头,对那小公子缓缓道:“啧……粉彩镂空瓷瓶价值连城呢,你说该怎么办呢?” 众人一听这个名字不由都讨论起来,“什么?那瓷器竟然是失传已久的粉彩镂空?不会是个赝品?” “你别说……看那纹路和质地真有点像那么回事,也……或许是真的呢?” “那要是真的,这件瓷器确实价值连城啊!” “诶……这要是真让我看见真品了,实在不枉我来此一遭啊!” 小公子一听众人这样说,又看了看少年好整以暇的目光,不由咽了咽口水。他禁闭还未罚完,本就是偷偷跑出来的,如今还摊上大事了。 为什么苍天要这样对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什……什么怎么办?小爷……我可没有撞你,是……是……” 少年见此,轻笑出声,眉眼淡然,仿若摔碎的不是他的东西,“哦?是这瓷瓶长脚了要往你身上撞?” 说着,少年缓缓蹲下,纤细的指尖捻起一块碎瓷片,淡淡道:“瞧这花纹、质感、工艺……嗯,不愧是有名的瓷器。” 每听少年说一个词,小公子就越是面色白了几分。他看着少年慢条斯理的动作,矜贵悠然,却总有种压迫感。 直接闭上眼破罐子破摔了,“我……这瓷器要真是价值连城,你将我卖了,我也赔不起!” 少年听后轻笑一声,“谁说要将你卖了?” “那……那你要如何?” 少年平静地站在原地,腼腆地笑了笑,“其实方才你打碎的是个赝品。” 众人一听都愣了,竟然是个赝品,白瞎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了! 这少年看起来是公子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没想到品行如此恶劣! 那小公子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面颊气地鼓起,“只是一个赝品你还要这样吓唬我!” 少年抬眸,不置可否,“可我没说里面有没有装东西啊。” 小公子一听,面容又紧张了几分,眨巴着眼睛看向他,“那……有没有装啊?” “装了。” “不好意思,我……”小公子面上浮起几抹愧疚。 他还未说完,少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是赝品。” “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嘛!”小公子一听,脸颊又急怒几分。 “好,只是……”少年又是腼腆一笑,“我没说只装了一个啊。” 小公子深呼吸了一番,竭力抑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心,“你只管说里面有没有真品。” “有。” “那你直说多少钱,小爷还赔的起!”他如今已不抱侥幸了,直接心灰意冷,坦然面对生死,大不了回去便让他爹再打一顿。 少年见此轻轻挑了挑眉,将半个破瓷瓶拿起,往里瞧了瞧,徐徐道:“我没说它坏没坏啊。” 捏起拳头,小公子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那坏没坏?” “没坏。” “啊啊啊!耍本小爷很好玩是嘛!” 那小公子看样子快被眼前的少年逼疯了,说着便挥舞起了拳头。 少年不慌不忙地制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摊开来,一抹殷红晕染在手心中,“……小孩子莫动火气。” “你是没伤到真品,但伤到我的手了。” 江晏栖上了四楼看到的就是这样“极限拉扯”的戏剧性一幕。便是阿行和茶白看得都不由瞪大了眼,天哪,这个少年太可怕了! 不过……阿行认真瞧了两眼那道血痕,不由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道:“这伤口可太深了,确实需要处理,再过不久该消失了。” “……” 茶白听到阿行的话,没控制住笑出了声。她是一个沉稳的宫女,若非忍不住,轻易不笑。 只是,看到此次事件的主人公,江晏栖却是笑不出来。那个看似纯良,慵懒俊俏的少年可不就是沈槐奚。 她看到了沈槐奚,沈槐奚自然也看到了她。他望过来,只淡淡笑着,眉眼比阿行还要清澈两分。 眉眼挑了挑,沈槐奚低头对旁边又哑了声的小公子道:“去将刚刚上来的姑娘请来为我包扎,我便不计较了。” 小公子一听,蓦地瞪大眼睛,这点伤口还要包扎?还要姑娘包扎? 这个色胚! 他定然是为了让姑娘包扎,才这般戏弄他! 偏偏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他还是去了。 江晏栖知道沈槐奚一定是计较她跑到上京来,只是……如今已成定局,她也逃不开。小公子来请她时,她便应下了,她也的确须要好好与沈槐奚谈谈。 顾行止见此牵了牵江晏栖的衣袖,轻声道:“姐姐为何要突然去帮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包扎。” 只是阿行说着却不由感觉身上一凉。那少年只是轻飘飘地看着他,可不知为何,那清澈的凤眼是琥珀色的,明明漂亮的过分,却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江晏栖无奈地看了一眼茶白和忆白,让他们将阿行带好,道:“姐姐同他认识,去叙叙旧便回来,阿行乖。” 沈槐奚看着江晏栖步步而来,无声地勾起了唇角,他的阿晏还是那般模样呢。 “槐奚,换个地方说。” 沈槐奚点了点头,俊美清澈的面庞上是虔诚,“阿晏说的,我都会应允。” 随着两人离开,笔墨官司又开始了,四楼尽是文人的“唾沫横飞”。 第38章 阿晏,好久不见 雅阁之中,沈槐奚一直盯着江晏栖的面庞,先出声道:“阿晏可知我这些时日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诚然,此事看个表面,是江晏栖理亏。 可抛开事实不谈,江晏栖也没做错。 盛夏少有的绵绵清风轻轻抚弄着枝柳,似柳叶纤细,这仲夏少有冷清的徘徊。 江晏栖看着对面的如玉少年,容色清冷淡漠,“槐奚,好久不见。” 沈槐奚听后,眉眼微弯,琥珀色的净眸比天湖明亮两分,这些日的郁气也似乎一哄而散了。虽然阿晏同他见面总只有这冷漠的一句百年不变的问候语,可他听到总是觉得亲切的,“好久不见,阿晏。” 江晏栖坐在茶案旁,一身青衣云缎,青丝垂地,外白浅的薄纱铺在清癯的身形上,绽开最温冷的风华,“槐奚想质问我为何来了上京吗?” “质问?阿晏,这么多年了,不论你做过什么,槐奚何曾质问过你一句?”茶案对面,沈槐奚修长冷白的指节触着那白烟氤氲的茶水,似乎感觉不到烫一般,他那张如仙人妙手,鬼斧神工的面庞拢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是你一直觉得槐奚是枷锁。” 江晏栖闻言,微微垂眉,她嗓音清平,“槐奚,我不曾这样想过,只是……” 江晏栖话未落,沈槐奚却是长眉微弯,琥珀色的凤眸噙着灼灼之色,似红梅点雪,惊绝之色。他打断了江晏栖的话,他不想听阿晏的拒绝,“阿晏,我做了大齐此次的状元郎。” “以槐奚之才,实至名归。”见沈槐奚转了话题,江晏栖敛眸,真心实意道。沈槐奚的确是个鬼才,十岁才开始习书识字,不过十载便文至大成。 沈槐奚早习惯了江晏栖不咸不淡的嗓音。只见着对面女子,他也觉欢喜。后他歪了歪头,如瀑墨发斜在润润白衣上,音色清澈干净,“那阿晏以为,比之君上如何?” 此话倒没明摆着说了——顾听桉是探花郎,而他却是状元郎,当然是他厉害一点。 江晏栖却只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槐奚比晏栖还大两岁,怎又此般幼稚了?君上是大齐之主,学的是治国安民,槐奚是大齐臣子,学的是四书五经,又怎可比?” 沈槐奚听后清澈慵懒的凤眸终于暗下来几分,他却是笑问,“阿晏不喜欢吗?” “嗯。”江晏栖言简意赅。 沈槐奚净澈的凤眸波澜不惊,温凝着对面女子,清澈慵懒的嗓音低沉两分,“还是真如外界所言,阿晏都住进大齐后宫了……所以便帮着他说话?我与阿晏相识十载,竟还不抵其几月……” 沈槐奚兀自呢喃着,眉眼间深藏的冷沉却有些压抑不住。 江晏栖看着对面垂首的少年,袖下双手轻轻捏合,面色却是平静道:“我同槐奚相识十载,你于我又怎会是可有可无,只是亦仅此而已——” 沈槐奚听后,抬了眸。 “槐奚,我只希望你此余生喜乐安平便好。”江晏栖此次嗓音终于带了几分温度在其中。 沈槐奚听出江晏栖的关切,眉眼间的郁结之气顿散。随之他轻轻摇头,琥珀色的凤眸似无界的碧水,铺展开绵绵清透。他嗓音是极干净的,却始终带着执着在其中,“阿晏,如果你不想更近一步,我可以继续陪着你——不论几个十载。” 说着,沈槐奚双眸紧紧凝着对面女子的面庞,“可阿晏要答应我,不会喜欢上别人——阿晏想做的事,不是只有大齐君上能做到,槐奚也能做。” 江晏栖自然知道,沈槐奚的确有兼并天下的能力,可他却没有博爱世人的情怀。他离了她面前,甚至比刽子手还要残忍无情。 见江晏栖久久不语,沈槐奚澄澈的凤眸似沾染了一丝委屈将无尽的执念压在深处。他轻声开口,在众人面前慵懒无常的嗓音此刻却有一丝颤抖,“阿晏,是你骗我在先。” 江晏栖平静的眉眼一滞,清透的柳叶眸中划过几丝冷然。她的确是骗了他那桩婚约,可到底是因他那日又失控了,甚至当着她的面虐杀了十数个人。 那血腥的一幕,江晏栖此生不想再见第二次。若非她早有北暮遭遇在前,恐怕此生都得避着沈槐奚走。 江晏栖嗓音淡淡,分明是无情之话,却说得毫无负罪感,“槐奚,那桩婚约便当作废。” 沈槐奚闻言一怔,那慵懒明净的面庞上霎时裹挟了几分冷肃,他双眸凝着江晏栖道:“阿晏,甚至不愿意给槐奚一个理由吗?” 江晏栖淡淡道:“槐奚,你明白我那时为何要答应你,不要做掩耳盗铃之事。” 阿晏的语气总是这样平静得冷漠啊……沈槐奚听后,忽然轻笑了一声,“阿晏当时怕我失控?——” “那阿晏便不怕,如今槐奚再次失控?” 话音刚落,沈槐奚忽的起身,直接便将江晏栖抵在了墙壁边,他澄澈清亮的凤眸泛着琥珀色的流光,可里面却似藏着汹涌的野兽,紧紧锁定着江晏栖。 女子面色平静,清透的柳叶眸仍不闪不避地看着沈槐奚。 沈槐奚凝着女子平静的面庞,一时有种挫败感。 他的阿晏无论何时都是这副神情,尽管心中已开始了审判自己,她却还是这般理智到冷漠——就好像,做错事的永远不会是她。 沈槐奚不厌江晏栖与生俱来的平静,却厌她对他的渭泾分明。 沈槐奚听到雅阁门口传来了极细微的脚步声,却仍是一只手轻轻抚上江晏栖的面庞,似在抚摸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他唇畔带着笑意,靠近着江晏栖,“阿晏,你很怕这样的我,是不是?” “为什么既然欺骗了,不能欺骗到底呢……” 沈槐奚的话亦平静得可怕,面上带着笑意,可此刻他那双凤眼中却装着望不到底的深邃,就如他内心深处一般。 所以,他一直觉得,他和阿晏本就该是一路人,不是吗? 江晏栖被压在墙壁上动不了,看着他这般的表情,不由想到那日她答应他婚约的画面,那是沈槐奚从北暮来到大齐那日。 昏暗的地下室中,有一片一片的血肉沸腾在血水中,一根一根的人骨粘稠在一片暗红的血液之中,被刨空的骨架勒进了十字架里,诡异的烛火散着幽光,沈槐奚那白的发冷的面庞在烛火下散着可怖,“阿晏,你说我把他们做成什么样才可称得上艺术呢?” 沈槐奚半跪在地上,手中的剔骨刀落在地上昏迷的人身上,一刀背部划下去,男人的惨叫声回响在地下室中。他修长的手上沾了鲜血,极快的从男人身体上活活取下一截骨头,起身慵懒地指着四角的尸体,“是那样——还是这样呢?” “阿晏,嗯?”见江晏栖久久不曾回答,少年微笑着靠近。 “阿晏在北暮不是都见识过了吗?鲜血我们是注定要沾染的——” 沈槐奚看着站着不动的江晏栖,将手中的剔骨刀放进了江晏栖手心中,指着地上的男人,“阿晏,他们可都是北暮人——” “只有拿起刀,他们才知何为惧怕。” …… 想到这里,江晏栖碧波无漾的柳叶眸忽划过几丝波澜,冷声道:“不,槐奚……” 她还未说完,沈槐奚便抱着头,恢复了清澈的神色,看向江晏栖,眸中带着痛苦,“阿晏……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槐奚抱着江晏栖,口中喃喃:“我们的承诺不能作废,阿晏,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把我逼疯的。” 江晏栖深吸了一口气,直接将沈槐奚推开,“槐奚,你先放开我。” 这个世上,江晏栖唯有面对沈槐奚,是想采取逃避的方式——道理他都懂,可他不会听。 江晏栖借机挣脱沈槐奚的手,凝视着他懊恼的双眸,故作冷淡,道:“不喜便是不喜,感情之事,强求不得。” 江晏栖站在一侧,青衣玉立。她见沈槐奚眸色还有些怔然,没再纠缠此事。拒绝的话她早已说了不下百次,很显然沈槐奚并不在意。或许也只有时间会教会他如何放下。江晏栖音色冷清,“我心中不会有动摇我理性的那个人——槐奚若执着于此,便随你想等几个十载便几个十载。” 很冰冷无情的话,一旁的沈槐奚闻言,眸光却终于明亮了几分。 少年那琥珀般清明的眼还藏着对方才一事的懊恼,但在这一瞬,他仿佛便将那深沉的爱意尽数掩藏了起来。凝着女子不近人情的面庞,他诚挚道:“阿晏所求,永远是槐奚所往——槐奚往后会同在长乐乡一般,只站在阿晏咫尺的距离。” 沈槐奚想,他要的不多。阿晏要等天下大齐,要谋盛世永昌,他便陪她一起等,帮她一起谋。 只要最后的最后,她身边仍只有他便好。 这也算最好的结果了。江晏栖看着稍微正常的沈槐奚,淡淡道:“以槐奚的能力,要在大齐封侯拜相如探囊取物。” 沈槐奚听出了江晏栖的意思,以他之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本不必追逐天下的权力漩涡。 他虽不可能听江晏栖的劝,却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阿晏此般了解他——他对权力根本不感兴趣。 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做。 沈槐奚笑道:“阿晏放心,槐奚心中有数。” 第39章 沆瀣一气文雅些 “嗨……” 沈槐奚面色刚恢复过来,出了雅阁,就看对面有个二傻子冲他傻笑,手一招一招的。 谦逊地笑了笑,沈槐奚弯了弯眉眼,点头示意道:“这位仁兄何意?” 苏廷玉一展折扇,凑上来注视着沈槐奚,当真是面若玉岭之溪,色如春华之露,春山画眉,东风凝眸。凤眼微弯,眼波清鸿,若千里碧湖,澄澈润兮。 苏廷玉看得呆了,随即神采飞扬地赞叹道:“这位公子的耍猴之术竟是比我还要精湛三分。这相貌也是……长得跟祖坟冒青烟了似的!在下钦佩啊!” “不过,公子的眼睛为何是琥珀色的……还怪好看的。” 沈槐奚眸中划过一丝沉色,开口却如清风明月般,“我们族人皆是如此。” “是这样啊……咱们做个朋友可好?无论是莳花馆还是满春院、燕光楼、群芳馆,兄弟我早便玩转惯了,如何?不亏?” 沈槐奚轻笑着,清隽的面庞起了淡淡的绯红,腼腆道:“仁兄说的这些……我还真是未见识过呢。” 苏廷玉直接便是一副哥俩好的表情,将手搭在沈槐奚肩上。可惜有些不够高,踮了踮脚尖,最后索性放弃了,“咳……那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啊?” “叫我槐奚便好。” 苏廷玉一听,顿就咂舌攒眉,“原来公子便是新科榜首啊!失敬失敬,久怀慕蔺了,叫我廷玉便好!” 沈槐奚听后,眸中划过一丝笑意,音色璁珑,“原是丞相家公子,果真如传言中一般跳脱。” “见一善则盱衡扼腕,遇一才则扬眉抵掌。槐奚,我这可只是同你相见恨晚啊!” “公子同丞相的性情倒是大相径庭。” 苏廷玉原本眸色慵懒,说着立马又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唉……快别提我家那老头了,前些日,我差点折在家里。” “不过……槐奚兄,我方才见你和江先生一同进了这雅阁,可是有何事?你们认识吗?认识给兄弟我介绍介绍。” 此话一落,沈槐奚仍然笑着,可是苏廷玉总觉得空气骤然凉飕飕的,立刻嘻嘻哈哈道:“唉……其实认识不认识的也无所谓,主要还是想同槐奚兄多聊两句。” 沈槐奚淡淡笑着,“听说廷玉兄是上京最风流之人物,今日不如带我去竹溪阁开开眼。” “哇……没想到啊,槐奚兄与我竟然这么臭味相投!罢罢罢,走!” 沈槐奚笑眯眯道:“改成沆瀣一气文雅些。” “嗨呀……还是槐奚兄会玩。” …… 方走到竹溪阁门口,沈槐奚忽而淡淡一笑,“廷玉兄瞧着对面可是令尊?” 苏廷玉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去,瞳孔忽而微缩,“这他娘……” 话未落,苏廷玉撒开手就迈着两条腿跑起来。 “逆子,你给我站住!”对面中气十足一道男音穿破云天。 见苏廷玉朝内跑,沈槐奚淡淡道:“廷玉兄,方向反了。” 苏廷玉闻言也不知是脑子抽了还是怎的,竟真的转身朝外跑,差点与苏远青撞了个正着。 …… 众人看着被苏远青揪着耳朵的苏廷玉已经见怪不怪了,丞相向来沉稳,唯有面对家中这一谲诳独子时,才会脾气火爆得拦都拦不住。 不过这苏公子运气也是真背,上京那般多花楼,偏偏选了个竹溪阁,这竹溪阁对面便是天香楼,丞相好不容易出来,去天香楼谈个事都能偶遇苏公子,唉! “爹啊……痛!快松开,这么多人看着呢!” 苏远青对着苏廷玉屁股上又是一脚,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这逆子还知道要面子,本相出个门的功夫又流连花街柳巷!为父怎么教你的,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恃才放旷,是才士风流?” “你这是不稂不莠!是荡检逾闲!是烂泥扶不上墙!” “爹,给我留点面子啊……痛……痛!别揪了!槐奚兄……救我!” 可这儿哪还有沈槐奚的身影,众人都看着苏廷玉被揪着耳朵一路回了丞相府。 今日的苏家少爷又风靡了上京一次呢。 第40章 他是大齐小殿下 “大齐如今已是外强中干了,内里国库空虚,那涝旱的七州是如何解决的粮食钱银之需?” “诶,这你便不知道了?六年前发展的临渊楼如今算是富可敌国了,虽没有遍及大齐十六州,但却是在西离、北暮、东隐都有分楼,可谓家喻户晓了。此次大齐能挺过去,也得益于它。” “哦?这位仁兄何以知晓?” “害……不值说……不值说,我娘子的表妹的哥哥的义父的儿子在临渊楼作差呢!” “什么差事?” “这位仁兄可知何谓‘留一线’?” “这……我还真不知。” “好,就一看门的。” “唉,这位兄台也莫要气馁,不过临渊楼做了这天大的好事竟还瞒得这样紧,不愧为大齐第一楼!” “咳咳,仁兄你现在可还在玄清楼内呢。” “哦……呵呵,两者性质不同,性质不同嘛。” 头发半青半白的老者,敲了敲桌案,见人群肃静下来才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等理应为大齐分忧,诸位可对君上颁布的‘新政’有何看法啊?” 此话题一出,众人便不住你一言,我一言地说起来,“优厚边关将士,以战功封爵,自是没有问题的。先帝苛武,以至国力雄厚的我国如今边关战力早已不如囊前,尤其北暮,蛮夷之地,虎视眈眈!” “倡商贾,商贾拔高,岂将大齐俱发一抹铜臭?此行有碍之风也!” “你还真是胶柱鼓瑟!名利似纸张张轻,世事如棋局局新。身为文人,你还不知何为风水轮流转?你那风骨值几个钱?此次旱涝七州靠的是你的笔墨还是靠的你满身清气?” “我当是哪来的狺狺声,还不是你家便是经商的?便是多读些缥缃也挡不了满身铜臭味!” “觉得银子铜臭,你可别用啊!瞧你穿得人模狗样还不是用钱买的,不然能把你装的这般像人?” “朝廷此大裁,黜陟官员,士大夫体袒削,君上此欲穷政也。失之则理,诚使其乱益矣!” “嗤……蜀犬吠日,你这老古董能懂什么?那些朝廷的蛀虫留着吃白饭吗?你当君上同你一般脑子留着当装饰吗?一口气咬掉大半个朝廷,给敌国机会?这线还得慢慢穿呢,何况人?” “你……你,满口胡言,简直有辱斯文!” “州县皆设治学何用?今恶波也,不先安所,竟先管童子之教!” “当真是蝉不知雪!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稚子乃大齐之未来,我等如今尚有一丝喘息之地便不顾学子,他日繁荣后无可塑之才,岂非又将跌落谷底!西离和亲,如此好的时机,不休养生息,培育人才,又该何如?” “如今朝廷中,可还有好些个官位空缺呢,此为何!?大齐朝中的腐朽太多,若是不换去,注入新鲜血液,只是治标不治本。况且学堂修建一事自是排于修复堤坝,引入水源之后。” “君上举其策,为天下第一,有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茶白道,笔墨官司是司祁节玩得最开的,因此在玄清楼占了两层。江晏栖出来后怕阿行他们多想,又怕沈槐奚追上来,便没再逗留四楼,带着他们去了五楼。 倒也无错,的确很开,笔墨官司玩的及其“唾沫横飞”,江晏栖听着众人激烈的“争辩”,很是赞同。 她来这五楼就是走个过场。不过,也确实让她听到了很多消息。 不过一会儿,周围激烈的声音又继续响起,“不是说离州挨近北暮边陲那边出现了一批金矿吗?君上早前出现在长乐乡,定然是已经尽收囊中了,国库怎会空虚?” “是不是还该夸你?金矿挖掘岂非一日之事!边陲之地,北暮怎会不趁机发作?不过耳食之论罢了!” “这闹得风里雨里的,怎会是耳食之论?你当那北暮的王子是怎么来大齐的?不是抢金矿,难不成是来抢你的?” “北暮蛮夷早便虎视眈眈了,近离州的北暮之地——南境,其境主附属北暮三王子,三王子好斗,这些年却沉寂了下来,此次定然来势汹汹。” 江晏栖闻言微微垂眉,看来顾听桉布的局不止于大齐之内。如今大齐不堪其战,他却行事如此大胆。 顾行止看着江晏栖,静静待在她身边。不知茶白同他说了什么,他也没去强问江晏栖关于沈槐奚的事。只看着周围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他眉眼微垂,轻声道:“姐姐,北暮之人虽在明面上如狼似虎,可东隐与大齐北暮皆相接壤,东隐不才是真的值得我们重视的吗?” 江晏栖听到顾行止的言论,心头不由一惊。转首望向他,只见少年面色清稚,乖巧平静。顾行止这番见言当真明犀非常,只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便有此心境见解? 顾行止身为大齐的殿下,却也的确需要此般的洞察力。江晏栖心头赞赏,她嗓音清沉,不吝夸赞,“阿行此番见解是看透了本相。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阿行是大齐的殿下,该始终保持自己的判断,学理要去芜存菁,闻事要持清细辨——今日阿行不曾随波逐流,反而一语道破,显然已做得极好。” 顾行止听后,清稚的面庞上漾开一抹淡笑,只他道:“阿行虽知破口在东隐,可大齐如今的确满目疮痍,时局动荡——不过阿行相信哥哥很快便能使大齐安稳。” 江晏栖闻言,唇畔带着淡淡的笑意,“阿行为何不能选择相信自己呢?” 阿行闻言一愣,相信自己……他既要立志成国之栋梁,还身为大齐殿下,享无上尊荣,无论大齐有何危难,自然也该有自己承担的一份——这不是言论上的,该是行为上的,“姐姐,阿行明白了。” 第41章 卦象说我同姑娘有缘一线牵 黑夜裹席,阑珊模糊了上京。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月与灯依旧,花市灯如昼。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大抵便是此等场景。”江晏栖看着空中绚烂的焰火,只叹,不愧是上京,比长乐乡的元宵还要热闹。 “先生,司祁节夜晚多的是算命祈福的。”茶白指了指沿着西街一路而去的摊位,“所谓司祁不算命,犹如寺庙不烧香。先生可要去热闹热闹?” 江晏栖朝那边一看,不由摄住了,原来在这一天真正吃香的是算命先生。 “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测风水勘六合,拿袖中乾坤。”一个半眯着眼的小老头盘坐在木椅上,摊前很是热闹。 “自然山水好风水,天生乾坤良云天。”另外一个摊位,江晏栖觉得他动作分外奇怪,不由低头看了看,那手中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呢,真是难为他算命了。 “承上下窥左右知财茂,坐西北向东南现富豪。” 诸如此类的“口号”排了一长街,江晏栖还是被那位“最特别的人”吸引了。 一个看着面容平平的人孤寂地坐在角落,丝绸覆住了双眸,什么也未写,白布空空。木牌上只写了一个“命”字,不过仅从这一个字就可看出他的书法造诣之高,汪洋恣肆。 江晏栖侧身看去,总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方走过去,那人便似听到了声音,一把坐了起来。嗓音嘶哑却能从中听出几分隐约的慵懒,“这位姑娘要算什么?” 江晏栖看着面前的人,看不见人竟还能听声辨性,她故淡淡道:“你既写的命,那便算‘命’罢。” 那人闻言轻笑了一声,让人觉得极不靠谱,“那便自姑娘小时算起好了。” 他掐了掐指尖,老神在在道:“姑娘想必出生便同你爹是同一个姓了。” 茶白听得都不由笑了,算得是挺准。 “姑娘莫急,饭得一口一口吃,开个玩笑。”那人挑了挑眉,不知从何处掏出来的,他一个响指,手心骤然摊飞出几枚铜板。 铜板自半空中落下,昏黄的颜色在烟火与月色下好像半凝在了空中,映射了一生的沉浮。 江晏栖凝着那古老的暗色,心头中西楼独揽月的寂静竟也顺着那铜币幽幽一凝。 直到那几枚铜板“叮当”一声,落在那人手心中。他指尖轻触着那几枚铜币的花纹,垂首念念有词,而后静默了两瞬,才向江晏栖道:“我算到姑娘该经历——断、舍、离。” 江晏栖听到后面三个舒缓而平静的字,清淡的眉不由微蹙。很明显的答案,她却还是不由问道:“这是何意?” 那人却是一笑,起身收起了那块木牌,晃晃悠悠地离开了,“今日接了姑娘这一卦该收摊了,其余的,天机不可泄露。” 江晏栖看着那背影觉得半点不像一个盲人走的。在她凝眉时,那人回头摆了摆手,道了一句,“不过卦象说,我同姑娘有缘一线牵。” 此话轻飘飘的还溢着“吊儿郎当”,但江晏栖却不由眸色沉了沉。 阿行见此,皱了皱眉,一张小脸上满是气愤,好似一下从优雅的小公子变成了邻居家的小男孩,“姐姐莫听他的,定是骗子。” “嗯。”江晏栖轻笑着抚过阿行的脑袋,抬头望了望天。 男子的背影在西风破未央,星月漆灯飐下,渐渐模糊。 又一轮焰火承接着上一轮,绽放于上京的暗夜。斗转星移,日月轮换,想在这人世的长河中抓些什么,实属不易。 第42章 是很好笑 已到溽暑,可谓六龙鹜不息,三伏起炎阳。曜灵当空,院中茉莉香代替了白玉兰,小片的白花铺展在悠扬的绿荫中。 庭轩阁内已放上了大块的冰凌,茶白和落苏手中各执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这若下一场濯枝雨,怕是要凉爽许多。” “六月濯枝雨一下,可是闷得厉害了。”落苏是自小便照顾阿行的,她一面回着茶白,一面见江晏栖同阿行对弈,不由捂唇笑道:“小殿下自幼便同君上学棋,先生这才初学,就已赢了小殿下了。” “茄子姐姐又打笑我。”阿行闻言,清稚的面庞有些微红,清润的的桃花眸微垂,淡笑一声,“先生哪能不比学生聪慧?” 落苏一听,连看向江晏栖,郁闷道:“先生怎什么都教了小殿下。” 茶白听后捂嘴偷笑,自前些日先生教会小殿下《酉阳杂俎》云:''茄子又名落苏。’后,落苏便再难打趣小殿下了。 江晏栖失笑,道:“落苏这样温柔漂亮的姑娘,何必同阿行计较这些。” 听后,落苏果真眉眼染了几分笑,不语了。 后江晏栖看着阿行认真盯着棋局的模样,欣慰的点了点头,有收有放,不错。 之前顾听桉已教过江晏栖对弈了,见阿行如此,江晏栖一颗白棋落下,抬眸道:“姐姐非初学,阿行下着自是会有些吃力。只是阿行要记得何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话音一落,阁内便步入一个素白身影,斜眉入鬓,眉眼带笑,嗓音清冽,“那便让我看看先生如何青出于蓝胜于蓝。” 茶白和落苏见到顾听桉,都行礼道了一句,“君上万安。”而后便自觉地退出了庭轩阁。 阿行听到顾听桉的声音,不由扬了扬眉。 “皇兄,你来庭轩院可都是为了姐姐?”见顾听桉轻车熟路地走到江晏栖身旁,阿行不由撇了撇嘴。 顾听桉见阿行这般,白玉菩提般清冷的容色不变,只坐在了阿行身旁,轻拍了拍他的肩,薄唇轻抿,“阿行输得这么惨,哥哥看不过去。” “罢了,还是姐姐和皇兄慢慢对弈,阿行回屋看书去了。”闻言,阿行幼小的心灵又惨遭暴击,他笔直的站起身子,拿起一旁的竹卷,便要离开。 “阿行若要青出于蓝胜于蓝,自然要多看多学,裨补阙漏。”江晏栖淡淡吐出一句话,又把阿行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只看的效益比不得阿行自己去研究棋谱,下次哥哥再来亲自教阿行对弈。”顾听桉长眉微抬,慢条斯理道了一句,阿行又将脚迈了出去。 阿行:…… 也不再多停留,阿行抱着书,快速地迈着小步子回了东阁,差点一个踉跄踬仆。 落苏连忙上前去扶上阿行,“诶哟……我的小殿下,您可当心些!若看书无聊了,便再让乐子公公陪您玩玩。” 小乐子站在屋檐下,不由黑线划过,想到那天阿行带着怨气问他,“乐公公,你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你长得也不乐啊。” 小乐子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小殿下不觉得奴才的名字能给您带来欢乐吗?” 阿行老神在在道:“嗯……是很好笑。” “……” 第43章 先生,下棋如入局 顾听桉纤长圆润的指尖擒着一枚黑棋缓缓落在棋局上,他亘古般的桃花眼流转的是山海可平的从容与平静,“先生,下棋如入局。” 江晏栖淡淡地看着桌案上纵横的棋盘,堆砌着一颗颗黑白双星,乃星罗密布,包罗万象。她不紧不慢地落下了一颗黑棋,嗓音平静,“天下为局,百姓为棋。野心家们皆喜执棋,赢者王,败者寇,可惜这不论兴亡,百姓都免不了无谓牺牲。” 顾听桉听着江晏栖如山麓流水三千尺般平静的嗓音,望着女子的眉眼,只是一笑,“所以,我们亦要入局啊。” 江晏栖见此,冷清的眉眼终开阔两分,只是道:“晏栖棋艺不精,便是入局也主宰不了局势。” 顾听桉微微挑眉,“这可不是先生的风格。” 江晏栖将指尖那枚黑棋放下,玉石在棋盒中发出的声响清脆可爱,她声色平静道:“晏栖的意思是,下不过君上,不必再下了。” “……”这转折饶是顾听桉都愣了,他抬眸看着女子平静的容色,不由淡淡一笑,“先生哪里是平静,分明是太跳脱。” 话落,顾听桉只是看了两眼棋局,江晏栖那局势已然是死气沉沉了。他指节处噙着一枚白棋,玉石的光泽在他修长如玉的指节处闪烁着。他只是平静的将江晏栖方才下的黑棋移了个位置,对方的死局立马有了生机,“?局残棋见六朝,先生的博学可不能限于书本之上。” 江晏栖看着了移了位的黑棋,只淡淡将那枚黑棋挪回原位,只道:“棋虽小道,品德最尊。” 顾听桉见此也未再做出其他举动,继而白棋落下。 江晏栖看着棋局,眉间微凝,静默半刻后,从容地落下一颗黑棋,霎时间,柳暗花明又一村,“酒以不劝为饮,棋以不争为胜。我心中的棋许是同君上的不太一样。” 顾听桉见此,眉眼间却是勾出一抹笑意,似瓦上冰雪骤然消融,“看来我的先生确是胸藏千百计,腹中有乾坤。” “君上称谬。” 见江晏栖眸色浅淡,顾听桉指尖敲了敲桌案,嗓音沉缓道:“先生觉得这天下该始终四分,还是一统?” 江晏栖闻言,抬了抬眉,“无论天下何样,有野心之人都会在暗里风起云涌,短暂的安宁终究会被打破。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我自望一统之国为大齐,百姓皆能享无疆之休。” 顾听桉听后笑了,“我以为先生这般平和之人会安于此刻安宁。” 江晏栖只平静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一片完整的国土不该四分五裂。” 顾听桉听后眉梢多了几分温软,“先生此番话,在下是不得不赞同的。” …… 暮色四合,幽然夜下。 “主子,这几个奸细如何处理?” 窅冥之中,顾听桉手间摩挲着一截玉笛,神色寡淡,莹白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光亮,映在素白长衣之上,白玉清骨,恰似霜华凝雪披。 顾听桉转过身子,神情淡漠,静静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人。 但下面的人是知道顾听桉对奸细的手段之狠辣的。 有一人止不住地颤抖着,头不停磕在地上,鲜血弥漫了台阶,“请主子给我一个痛快的,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是西离……” 可那薄凉冷清的桃花眸好似没有一点温度,刺得人心头发寒,顾听桉看着那被鲜血浸染的台阶,眸中划过一丝嫌恶。 他淡淡启唇,如只是讨论今晚夜色如何一般,“晚了。将他们拖下去做成人彘,扔去百夜阁门口。” “啊!不……”底下几人都还未出完声,便被几个黑衣人塞住了嘴,朝门外拖去。 看着这一幕,顾听桉身旁的黑衣人低了低头,道:“主子,只查到了百夜阁是西离之人开的,不知具体为谁。” 西离……竟也想插足大齐吗? 闻言,顾听桉清幽的眸色划过几丝涟漪,轻敲着那截玉笛,他淡淡道:“既然不知,那便根除好了。西离……怎配插足大齐。” 黑衣人听后嘴角抽了抽,虽然您这话说得很霸气,但是其余三国可是都插入了临渊楼的势力啊。不过,他还是恭敬道:“北暮边陲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主子可要准备些什么?” 看了一眼底下的人,顾听桉轻轻抬眸,“宋郊既然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跳了,诡云连这都猜不到?” 诡云听后,看着地上留下的血迹,垂首道:“是属下不敢妄猜主子意思。只是……主子近日偏信户部尚书宋郊,甚至放大他的权限,这些日他手下的门生的确同北暮有交涉。” “西离商队的背景看样子是被北枝月渡抹除了,查不出什么底细。不过能让西离国师做到这一步,一定是存在威胁大齐的东西的……依属下看,不如便借宋郊和北暮之手将浮城的西离商队解决了。” 顾听桉眸色寡淡,却突然笑道:“那便去办。” 诡云犹豫了一会,凑近顾听桉道:“只是北暮镇守东隐的长离将军……” 顾听桉听后眉间一凝,眸色深邃似汪洋深海,带起一片寒凉,如夏日泣雪,让底下的诡云都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不论何人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44章 小的这般多嘴干嘛~ “乐公公,你今日怎不在皇兄身旁了呢?” “君上吩咐了奴才来为小殿下送棋谱,还得守着您瞧完呢!” 看着小乐子紧随的目光,阿行总有几番不自在,遂道:“皇兄事务繁多,有姐姐瞧着,何须烦劳公公了。” “君上如今不在宫中,自也差不了奴才。”小乐子微不可察的轻叹了口气。 阿行听后,清眉一蹙,“那皇兄是打哪去了?” “纪老前两月去了趟东隐,今儿个又回京了,君上该去京郊叙旧了。” “皇兄又发病了?”阿行心头一紧,哥哥事务繁多,哪能没事去京郊叙旧呢。 小乐子看着阿行紧蹙的眉,暗道这小殿下真是敏锐,连道:“哪有那般严重,不过是囊前您们回京路上遭了刺客,君上中剑的余毒未清罢了。” 江晏栖方从外进来便听此一句,不知怎的,她手中的青卷差些落了地,后她稳了稳神,淡淡道:“是在浮城?” 小乐子看着江晏栖,心中咆哮着,他怎的这般多嘴!君上知道了,不会罚他? 后又瞧女子那冷清平静的眼神,小乐子聪明的脑瓜子忽灵光一现,遂笑道:“先生当真聪敏。不过只那伤口,倒也不妨事,离心脏还差个几分。” 江晏栖一听,心下一凝……是顾听桉亲自去救的她? 既因此伤得那般重,竟还诸般掩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乐子见江晏栖柳眸微垂,后叹一声,眸中是深深的担忧之色,“此伤自是不打紧的,这些年君上也习惯了刀枪剑戟了。只前些月君上恣动内力,引了旧疾,那日被刺又动内力,毒性便入了内部,到今日也还不曾清完呢。” 说着,小乐子连又捂了嘴,赔礼道:“害……奴才说这些个干嘛,让先生多心了,奴才该打。” 江晏栖轻垂着眼,竟也品不出心中五味的滋味……她无形中倒欠他一命了。思及此,江晏栖脑海中又不由浮现出那日顾听桉发病的模样。他在浮城又是发病,又是中毒的,又该是如何熬过去的? 她抑制着思绪,淡淡道:“那旧疾可是……无法根治?” “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若有治,君上哪能……”小乐子此次倒是真的红了眼眶。 君上可是刮骨疗毒都不曾失仪过,唯有他见君上发病之时。最疼时,他已全然失了理智,只知疯了般抓挠胸膛,哪还有昔日半分仪态,也不知他是如何撑过来这么些年的。 看到小乐子的眼神,江晏栖了然了。 小乐子望着江晏栖,“先生难道一直不曾知晓浮城一事吗?” 江晏栖感觉此话有些像质问,怔了怔,方要开口,小乐子便低喃道:“君上形单影只惯了……对别人冷漠,对自己也狠,却唯独瞧不得在意之人难过……” 江晏栖望了眼门外,炽阳的天,她竟也无几分热意。 她没再说话,只将青卷放在桌案上,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阿行,平静的出了门。 第45章 师父在上 黯夜长空,风起天阑。 江晏栖静静看着乱插繁花向晴昊的庭轩院,一时竟有些濩落,心头可谓一夕千念。 忽而,栅栏旁现起一道身影,那人着着墨色斗篷,帽檐拉的很低,将大半眉眼都遮了去,只隐隐约约露出了雪白青丝。 江晏栖抬眸看向来人,眉色微凝,月照白玉般的面庞像裹挟了一层早冬的寒雾。 老人见此,只静静伫立着,雪白的青丝仿若华灯初上的阑珊,一阵温和之息,那苍老喑哑的嗓音似带着亘古岁月的平静,“丫头不必紧张,老朽并非坏人。” 自然,坏人也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江晏栖闻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妄动,“阁下为何而来?” 悄无声息便能潜入宫中,这无疑是一个高手。 老人走近了两步,慢条斯理道:“江青寒,没弄错的话,这是丫头的兄长?” 江晏栖闻言怔了一下。她眸光似雪地看着老人,那一向清透平静的柳叶眸此刻全然是寒意,“我兄长……早已亡在了奉凉城。” 老人轻轻挑眉,温和淡笑道:“丫头,眼睛是会骗人的,老朽若说他还活着呢?” 他斗篷下粗糙苍老却分外修长的手伸出,拿出了一封碧瑶笺放在江晏栖面前,老人隐隐露出的眸光似有洞察万物轨迹的敏锐,又带着青山之上的绝世。 就像,隐世不出的高手。不,或许就是。 江晏栖对上老人的目光一时竟有些落于下风。 老人云淡风轻道:“若我是丫头,此刻会看看这封信。” 江晏栖知道眼前的人很神秘也极莫测,但听到江青寒还活着的空谷足音……便是千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必须要抓住。 若老人真要对她出手,她怕是活不到如今了。 抿了抿唇,江晏栖接过了碧瑶笺,她平静淡漠的姿容下是有些颤抖的双手。 一排排潦草如狗爬,笔锋却又分外遒劲的字排列开来,是熟悉的字迹。 这样丑的字,普天之下也只有她哥哥写得出了。 江晏栖看到不住就有些红了眼眶,他……真的还活着? 江晏栖小心翼翼地将信展得更开。 “栖儿,安。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昔者奉凉城一役,我见救于人也,然终不能与父报平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我已离十载,父终不得见,使汝独养六年。兄痛之。 我意知其今在上,身于大齐宫。只我知汝,素不争。平兄今虽不能见汝,犹恐大齐亏汝。苟有事,则并无欹老先生。 又,兄一切安好,勿寻勿念。” 栖儿……也只有哥哥和爹会这般叫她了。不过他这信,一看便是有人指导的,那般文绉绉。 看完,江晏栖想笑,眸色却已红了一片,这种失而复得的希望当真如流绪微梦。 往日的清和平静被迷茫和惊喜盖过,既然哥哥仍然活着,为何要十年后才告知她?又为何……不能来见她? 老人见她这副瞻云陟屺的模样,眸中闪过一片暗河流转的沉浮,徐徐收回手。 老人的声音和蔼舒缓,却字字珠玑,“当一个人有了新的生活时,前人便注定被排斥在外。丫头少年更事,想来早已明了。” “昨日之事不可追。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往后老朽便代他守着你了。” 是……他只要活着便好了。十年前是她害了兄长,他不愿见她也在常理之中。 深吸一口气,江晏栖将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抬眸尽量平静地看向面前老人,“是晚辈误会了老先生。多谢老先生为我带来这封信,只是我同老先生素无瓜葛,我也不愿拘着您,您不必守着我。” 老人缓缓捋了捋胡须,淡笑着看着江晏栖,“老朽别的随性惯了,不过——承诺,从不食言。” “丫头记住了,老朽叫无欹,拜老朽为师,你意下如何?——老朽正缺个弟子。” 江晏栖此刻眸色已是一片寂静,见此只道:“老先生能教我什么?” 无欹见江晏栖清澈绯红的柳叶眸已透着平淡的气息,这丫头心性倒是比男儿都强,心中压积了十年的情绪片刻间便能敛起。他淡淡一笑,“供丫头可选择的不太多呢,丫头看样子只适合医道了。” 医道……江晏栖不由想到自己的父亲江悬正是在她十岁那年因病去世的。 她不懂药理,长乐乡又无好的大夫,最终她只能亲眼看着江悬病死在自己面前。 那天,晚霞都透着温柔的色彩,可惜……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她的父亲面色已灰白,只是眸光仍透着温润,那略显干裂的手最后抚上了她的面庞,“栖儿,毋怪为父自私,葬了你一生。” “栖儿,往后的道路……爹交给你了……” 那时她竟又落泪了,父亲再没有给她擦拭。他只是吃力地抬头看着远方,虚弱的嗓音再一次恢复了庄严,“现在,出去。往前走,莫回头!” 她那时照做了,可方走两步,父亲便又咳了起来,她微滞脚步。父亲的嗓音越发虚弱了,“我说了……莫回头!” “往前走,这身后没有你该眷恋的东西。” 那时走出院子的路,是她走过最长的路。 后来天黑了,她回来了。 回来后,她一个人了。 长乐乡众人只道她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穷书生,却无人知道,太史江悬曾名满天下。他的思想与渊博绝不是一个单薄的“穷书生”可以概括的。 也正是他这样一个“穷书生”撑起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全世界。 江悬死的最后一面,她没有看到,因为他让她莫回头。 可江晏栖仍旧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走出每一步的痛。 那种无力感不比八岁时亲眼看着江青寒因为保护她与人厮杀落入悬崖弱。无数个暗夜,江晏栖都是那般痛恨这样弱小的自己。 便是满腹经纶,来到上京后,她也无法真正的施展。 江晏栖冷清寡淡的眸轻垂,直接跪在地上,恭敬的三拜,“师父在上。” 无欹见她这般直接,将人扶起,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是个懂礼的小丫头——不过,虚礼罢了。” “来往大齐的后宫,终究不方便。往后每月既望之后,丫头可到玄清楼顶楼找为师。” 江晏栖听到玄清楼一愣,不由问道:“司祁节那日的两个陶瓷可都是师父的手笔?” 无欹闻言轻轻挑眉,淡淡道:“看来丫头比为师想的灵敏。” 江晏栖道:“明日晏栖便可出宫,师父可有空?” “那明日为师便先教你辨药草罢。”无欹倒也不奇怪江晏栖动作如此快,只应下了,“丫头往后若有事需要为师相帮的,也可尽管道来。” “多谢师父。”江晏栖恭敬颔首,见无欹准备离开了,她犹豫了一会,期盼道:“师父,可能替我给哥哥带一句话?” 无欹见此,只静静开口,“了断对于丫头来说,看样子是很难。” 江晏栖此刻平静的柳叶眸中似拢着一层薄薄的柔软的雾,她轻缓道:“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 清和平静的嗓音如庙宇下的梵音,在三柱高香下,一字一句,缭绕的皆是祈祷。 无欹见她这副恭良清平的模样,只是淡笑着看她。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转过身子离去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江晏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总觉得眼前的老人优雅从容得过分。 在庭轩院内又坐了好一会儿,江晏栖将怀中的信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栖儿”两个字,唇畔不由漾起一抹笑意。 这是她这十年以来,真心实意的,最干净真诚而潋滟的笑。 “爹,栖儿不会辜负你望……” 望舒跑出云层,轻轻落在纸上,灼出了几分湿意,如点点早露绽放于寒夜。 阿行一双澄澈的桃花眸悄悄在东阁中凝着黑夜下单薄的身子。 白皙玉润的手指轻轻搭在唇上,看着江晏栖面上带着泪珠的笑意,他的小脸也现出一抹淡淡的难过。 ps:濩落〔huo〕:沦落失意之境。韩愈《赠族侄》诗:“萧条资用尽,濩落门巷空。” 第46章 长卿文采冠诸公 “药草分四气五味。四气又称四性,乃药性之寒、热、温、凉;五味指药物之辛、酸、甘、苦、咸。” “辛温解表可用荆芥、细辛、白芷、香薷、羌活、藁本、辛夷、石胡荽、芸香草……” “清退虚热可用青蒿、白薇、鳖甲、知母、黄柏、秦艽、地骨皮、银柴胡……” …… 无欹领着江晏栖掠过一排排草药,步履缓慢,手间指着药草,慢条斯理地开口。 江晏栖听得认真,指尖轻捻着各种药草,将它们的药效、模样尽数记在了心上。 无欹见她这番模样,停了脚步。江晏栖猝不及防便撞了上去。好在,她走得慢,也无大碍。 连忙拉开步子,江晏栖道:“师父见谅。” 无欹却是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淡淡道:“丫头此般,甚好。医非博不能通,非通不能精,非精不能专。必精而专,始能由博而约。” 江晏栖闻言,颔首,只是她遂想起一个问题,“请恕晏栖冒昧,师父是花多长时间学成的?” 无欹听后眸中涌起波澜,却是轻轻挑眉,并未第一时间回答江晏栖的问题,只道:“丫头此后便叫长卿,其叶若细柳,气香,味微辛凉,辛、温。” 无欹的斗篷便是如今也未摘下,江晏栖没有去直视过他,自然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微微凝眉,师父这是何意? 不过,无欹说的是药草,江晏栖却是第一个想到的胡宿的《长卿》。 ——买赋金钱出后宫,长卿文采冠诸公。 见江晏栖面容微凝,无欹只是淡淡笑着,眸中深处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呵……也无他意,为师初学之际,也有人为为师取了‘江蓠’一名。此举……不过循个规矩罢了。” “江篱”他名又叫靡芜,至于江晏栖如何清楚此药的,自然是——古乐府《上山采蘼芜》中道:“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靡芜苗似芎藭,叶似当归,香气似白芷,是一种香草,同样是味辛、温。 江晏栖听了无欹的话后,只低了低眸,也未再多问。 既然要循规矩,那便必定是无欹的师父,不过他却并未直言,也不用“江篱”一名,这其中便必定还有别的故事。 冷不防的,无欹缓缓开口,“为师学医,学了十载。” 江晏栖微微抬眸,无欹如今年岁只看着便已是耄耋之年,他却只学了十年。不过他人如何,江晏栖无意去关注,只平静开口,“师父觉得,晏……长卿需学多久?” 这便改口了? 这丫头倒是上道。 无欹笑着看向她,只平静道:“这个问题,为师一开始已解过了。” ——医非博不能通,非通不能精,非精不能专。必精而专,始能由博而约。 江晏栖想起,平静的柳叶眸中划开一丝波澜,“是长卿浅薄了,医道亦是学海无涯的。” 无欹的思想分明不限于仅仅学成,他的医道却用了十年去约束界限。江晏栖当时便也有了局限思想。 无欹随手拿起一株已干了的药草,放在手中轻轻捏碎了,分明是不敬医道的,可那一袭动作却分外从容。 放开手,药草碎屑便飘洒在了空中,还有碎末飘向了江晏栖,药草味淡淡散在风里。 当事人仿佛早已看透了江晏栖的想法,慢条斯理道:“为师的医道与医心,志不在救人,亦不在专精。” “不过……长卿若是想好好学医,为师自也不会乱教。” 江晏栖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眼前之人太……肆意了。她闻着风中的涩味,淡淡开口,“听闻医毒一家,师父既志不在医者仁心,岂非毒术一流?” 如此大胆的话,无欹听后,却是笑出了声,苍老中透着润和,“长卿不愧是为师选中的徒儿。” 无欹脑中划过几番画面,眸中轻凝,嗓音却是分外和蔼,“医毒两者,为师的确更为擅毒……独善其身的资本,长卿喜欢吗?” 江晏栖看着面前老人,总觉得他便是一个矛盾体,内心不似外表的从容和蔼,“师父若愿意,长卿可两者皆学。” 无欹没再停留,又开始缓缓朝前走去,“嗯……长卿此意甚好,为师允了。” 方才的一切仿若过眼云烟,他苍老的声线又慢条斯理地响在玄清楼顶楼,“化湿用以藿?、佩兰、苍术、厚朴、砂仁、草果……” 江晏栖亦是面色无常的继续跟在他身后熟悉药草。 走到一株草药前时,无欹停下了脚步,指尖捻起它,淡淡道:“这大齐倒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说着,无欹将药材拿到江晏栖面前,其状如葵,一股蘼芜般的药草味氤氲在江晏栖鼻尖,“长卿可识得?” 江晏栖幼时为江悬到离州各地采药,也算有一定基础,只是这药她的确不曾见过。 无欹淡淡一笑,“有草焉,其状如葵,其臭如靡芜,名曰杜衡,乃为离州特产。” 江晏栖听到最后一句话,垂眸道:“长卿不精。” 无欹轻轻摇头,音色苍老缓慢,却自有一种从容于高山的延绵,“不怪长卿,此药虽是离州特产,可其用药生僻,便是生于离州五年的药童或许都不识。反倒是……它在用毒上,效果极佳。” 江晏栖垂眸,若有所思,“大齐不擅毒,便也意味着极多大齐特有的药草被忽略。” 无欹听后,迈着步伐继续走,他轻笑,“长卿很聪明——” 说着,他又拿起两种药材,淡淡开口,“有草焉,其状如苏而赤华,名曰葶苎,独生萧州,此药生僻,亦只有萧州才有;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为照州汉城一带所产。” 江晏栖跟在后面,默默记住。 无欹说完忽然停下脚步,如雪透彻的眸光落在江晏栖身上,那是江晏栖第一次直视无欹的眸,一点也不似枯朽老者混浊的眸,它透彻得仿若能洞察万物轨迹。他道:“长卿,为师教你的第一味毒药叫涅盘——,” “二两祝余、三两沙棠、一两丹粟、杜衡、葶苎、嘉荣、荀草……” 涅盘……毒药的名字。 江晏栖有些奇怪,但还是用心的记下来了,这些药材都是方才无欹提到过的大齐特有药草。 玄清楼外,青青杨柳畔。 “先生,您别看这忆白武功强,人却是比木头还执拗。除了君上,别人让他往东,他还就必须得往西。”茶白贴着江晏栖耳朵,看着对面面冷得像冰块的人,小声道。 江晏栖轻轻拍了拍茶白的手,面上带着淡淡的笑,道:“那茶白方便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得亏玄清楼就这一个正门出口,茶白又从中“周旋”,否则,忆白说什么也必须跟着江晏栖一同上去。 忆白黑着一张脸看着对面“打小报告”的女子,只觉得她真心可恶! 面上看着沉稳,却一点也“不守妇道”,对他又拉又扯,又拽又摸! 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最重要的还是,她很会诡辩! 而他,说不过。 想起之前这女子拦着他,一本正经地拷问他道:“你会写诗吗?你会用笔吗?你会识字吗?” 忆白老实地摇了摇头。 茶白嗤之以鼻,“那你凭什么进尽是文人墨客的玄清楼?连最基本的都不会。” 忆白黑着脸反问道:“那你会哪样?” 茶白挑眉道:“先生有句话说的好,人贵自知。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会,所以没进啊。” “……”忆白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为何上次你我能进去?” 茶白拍了拍他的肩,脑中想着上次听到先生的话,严肃道:“上次有君上,普天之下,莫非……非什么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君上哪都能去,什么人都能带。” “这次有吗?” 忆白皱了皱眉,“可是……是君上让我跟着先生的。” 茶白道:“可君上没规定你离先生多远跟着啊。玄清楼总就七楼,先生便是去了顶楼,也离不了多远,这也算是跟着了。” 忆白垂着脑袋思索了一会,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可是,“……那分明叫守。” “那君上让你来是不是还得保护先生?” 忆白点了点头。 “那不也叫守?” 忆白说不过,眼前人又拦着,索性臭着一张脸站在玄清楼前。进出的哪一个文人看了不得骂一声“瘟神”? 江晏栖听后,有些忍俊不禁,淡淡道:“他非执拗。” 茶白对江晏栖的话是奉若圣人之言的,江晏栖是她见过最有学识的女子。见此,也只是认真道:“那他是何?” 在茶白和忆白认真注视的目光下,江晏栖面不红心不跳地道:“他那是傻。” “……” 江晏栖说的坦然,忆白想不听到都难。他面色不禁又黑了几分,却是敢怒不敢言。 只小声卑微道:“先生往后再‘说’属下,可能小声些?” 江晏栖见状,眉眼平静,只淡淡浅笑着,“那下次说忆白时便小声些,骂忆白时便大声些好了。” “……”先生说得真好啊,真会说啊。 下次别说了。 第47章 因为他们还不够强大 今日是墨盼山的六十大寿,办了一场大宴,算是闹得上京人尽皆知。 说来也奇怪。要说往日寿辰,墨盼山向来崇尚节俭,私下最多不过十人聚聚便潦草结束,倒是从未这般大张旗鼓过,可此次却是恨不得人尽皆知。 若要墨盼山说起这事也苦啊。 君上都亲自找上门来,说要替他办大寿了,且就连上百张的祝寿柬帖都替他准备好了,还给邀请人将名字都写了。 他能拒绝吗? 他可以拒绝吗? 他有拒绝的余地吗? 这一来,也算是把他清俭的名声打得稀碎了。 不过他此次的大寿办得别具一格。说好听点曲水流觞,有格调;说难听点,过个寿辰还舞文弄墨,装! 嗯……这也是君上安排的。 受尽君威欺压的墨盼山只能笑笑不说话。不过他为人虽较为墨守陈规,却并不厌恶在“文”字上革新,毕竟他身为太学的祭酒,对这曲水流觞倒也满意。 只是墨盼山实在不知自家一向寡淡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君上为何一夕之间管起了凡尘俗事——直到在请柬上看到了江晏栖的名字。 他眯着混浊却透着清亮的眸,不由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看来君上当真上心了……” 霞光初升时,便已有人带着请柬陆续朝墨府赶来,“今日墨老先生好不容易宴请了这般多人,你小子可得给他留个好印象。” “墨老头那样古板的人,我这种顽劣子弟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爹啊,你明知我太学中最怕那墨老头了,怎么还把自家儿子往火坑里推呢?” “墨老先生今日这寿宴倒是一改常态了,少见少见啊!” 来的权贵不在少数,太学学子更是大半被自家爹硬性要求前来赴宴,此次曲水流觞是个展示才华的极好机会,毕竟听说此次就连君上也要前来祝寿。 “先生,到了。”茶白看着前方挤满了人的墨府,提醒江晏栖道。 江晏栖下了车,看着墨府门前清一色的男子,除了太学中少有的几个女学生,几乎没有女子的身影。 她淡淡道:“不急,等门口冷清些再进。” 话落,便见顾听桉和顾行止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墨府门口。众人见到顾听桉皆有些诚惶诚恐,连让出一条道来,恭敬叩拜,“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殿下千岁!” 顾听桉听后没什么神情,白玉清冷的面上仍是寡淡,只是迈入墨府那刻,他轻扫过远处的江晏栖,随后入了内,“免礼。寿宴要开始了,诸位动作快些,莫延误了时辰。” 顾行止跟在顾听桉身后,提步入内,温声道:“墨老最厌恶不守时之人。” 顾听桉和顾行止一走,众人的速度立刻像翻了十倍,着急忙慌地便交了请柬入内,不到半刻,拥挤的门庭,骤然变得冷清。 茶白看着这一幕,不由好笑道:“分明距寿宴开始还有半个时辰,这些权贵公子倒是一听君上和小殿下的话便脑子一团浆糊了。 江晏栖不置可否,带着茶白也入了内。 只是没走几步,便有一小厮前来请江晏栖,“江先生,墨老想同你见见。” …… 江晏栖走入朴素得只贴了几张大红“寿”字的大厅,便看见前方品着浓茶的老人,那银发依旧被盘得一丝不苟。 江晏栖在玄清楼见过他,此刻倒也是第一时间便认了出来,遂弯腰行礼道:“墨老先生。” 墨盼山轻轻拍了拍隔桌的椅子,示意江晏栖坐下,后开门见山,“你想要做这太学的女先生?” 江晏栖平静颔首,“是。” 墨盼山也不诧异江晏栖的胆大,只不咸不淡地捋捋花白胡须,“那你可知太学的先生并非有才就能做的?天下那般多寒窗苦读的寒门子弟……你说,这太学先生、官场官员中又为何见不到几个寒门呢?” 江晏栖淡淡道:“因为他们还不够强大。” 此回答倒是让墨盼山都一惊,不过……嗯,这女娃是会在自己身上找缺点的。墨盼山面上不显,幽邃的眼凝着那起雾的茶,淡淡道:“你不曾参加科举,还是个年龄尚浅的女子。若真让你做了太学先生,君上怕是要面临诸多压力。” 若顾听桉当真直接这般做了,这诸多压力是说得好听的。被万众唾骂才是真的。 无论文臣还是学官只想着江晏栖一个十八岁的乡野女子做了小殿下先生这件事,便觉得君上够一意孤行了。但小殿下还小,且不过是君上的弟弟罢了,毕竟不是皇储。君上若执意,他们也说不得什么。 可若真让江晏栖一个无功无绩的丫头做了太学第一位女先生,那顾听桉这白玉清骨,清明圣主的名声也算彻底丧了。让一个丫头做太学先生,这不是昏庸无道是什么?这不是妖妃祸国是什么? 江晏栖闻言却面无波澜,似早有料想,嗓音清沉,“科举不过是证明才华的锦上添花的一步罢了。默默无闻的才学不能让人信服,那众所周知的呢?——晏栖一直以为,规矩便是用来打破的。人无完人,规矩亦是。” “人无完人,规矩亦是……”墨盼山轻喃着这句话,一向敬肃的面庞上竟不由浮现一笑,他捋过皓白的胡须,“丫头啊,你在我墨盼山面前说要打破规矩?” 墨盼山在太学中是出了名的严肃死板,一心强调着规矩。只要越了矩,就连小殿下他也罚过。 江晏栖当然也清楚,只是她看着墨盼山混浊但炯炯有神的眼睛,平静道:“我想老先生今日能与晏栖攀谈便不似传闻一般——只是如今的太学学子便像扶不起的阿斗,老先生除了用最简单也最刚硬的规矩束缚他们,大概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 此话落,墨盼山荒芜平静的心头不由一震,这丫头……只与他相见两面竟便能如此一针见血的剖析他的心理。人人皆说他死板,只知墨守陈规,却不知他墨守陈规的背后是对这太学风气的无可奈何,“丫头倒当真有些不一样……不怪君上竟真的动了要将你一个十八岁的女子变成太学先生的心思。” 江晏栖波澜不惊,嗓音温和谦让,“老先生称谬了,理论的知识谁都能言之凿凿。” 墨盼山听后笑了起来,“好,老夫今日便要看看丫头如何以一身之力逼得在座之人心服口服。” 江晏栖淡淡一笑,只是平静道:“只是晚辈还需要墨老……” 墨盼山听后看着清脊笔直,墨发揽月的江晏栖,这女娃到底轻狂,却也令常人望尘莫及,“好。” 顾听桉虽不怕墨盼山刁难江晏栖,却还是在墨盼山回到宴席时,问了两句。 见墨盼山心情甚佳,遂淡淡道:“墨老觉得先生如何?” “君上眼光极好。”墨盼山也不吝啬嘴上夸赞,“只是太狂傲了些。” 顾听桉听着后面那句,唇角微勾,也不再说话了。 清平如先生,在墨老面前竟是狂傲之容? 下面人看到淡漠冷清的君上竟然只跟墨老说两句话便笑意荡漾,都惊掉了下巴。这……看来忘年君臣交的确是有的,还感情甚笃! 第48章 轻狂墨才,三试诸臣 当曲水流觞进行到最后一个环节时,墨盼山站了起来,皓雪般的发似沉凝着百载书香,他沉迈的嗓音响起,“今日老夫寿宴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墨才。 在座诸位,皆是大齐之希望,大齐之栋梁,大齐之肱骨。 她避居上京十数年了,而今前来上京,想三试诸位才学。” 今日来墨盼山寿宴的,不论是太学学官,还是举朝文武,更甚者,大齐君上都在这。谁不是位高权重,学识过人的? 此话一落,底下果真便掀开轩然大波。 哪来的轻狂墨才,避居上京十数年了,一来便要试这满朝文武的才学。 只是今日毕竟是墨盼山的寿辰,君上还在他后面撑腰,他已开此口,哪容得他人拒绝? “墨祭酒这三试是如何试?”底下有人问道。 “在座诸位可商讨着出三题文墨,让她作答。” “还商讨着出?这墨才也不怕闪了舌头!” 闻言,众人更不屑了两分,古往今来,要真说有这本事的,他们只承认一人,——也正是二十多年前的太史——江悬,三十岁时他便已达到了真正的博古通今,曾于上林试百才,一举成名天下知。 底下太学学子乐得见这幕,皆安坐在自己爹身旁,却不住和其他学子眉来眼去。这墨才实属猖狂。不过若她把那三题都答上来了,满朝文武输给一人,那便更好笑了。 他们憋笑得多痛苦? “太过猖狂!”下面有几位文臣皱眉拂袖,“老夫倒要试试这所谓墨才是有几点墨水!” 墨盼山站在宴桌旁,皓眉如雪,微凝肃穆,“那便请各位先出一道试题,——那位墨才就是举月亭上。” 众人看去,假山旁的确有个亭子,两层小楼高的模样,离君上坐的主位也只隔了半射之地。离他们更近,只是那亭子上有一道屏风,只隐约能看见后面有两个人的身影。 墨盼山话落,一个身着鸦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众人都识得,——文史阁的张知镜,也是个饱览群书、学富五车的人物,那可谓是对书籍典故爱得如痴如狂,每天恨不得钻进书里。他眉眼间没有众人的轻蔑之色,只是道:“既是墨老主持的,那便由我张某人先出一题好了。” 墨盼山只淡淡道:“知镜说。” 张知镜沉吟了一会,抬头看向小亭上那道屏风,“那便请墨才分析一下这兆凌之战所映射出的符岳二国关系。” 宴上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说过这兆凌之战。只几位老臣闻言,不由道:“知镜这是要一来就把人问倒啊。” “确是。符国与岳国不过存了五十年,在这历史长河中早就要湮没没了。何况两国之间的一场战役,虽是有些名声,但这兆凌之战已过去几百年了,史籍记载,少之又少。老夫记得也只有太学藏书阁存了两卷有关兆凌之战的典籍,不过数百字而已。” “是啊,老夫对此也只知个大概,就是不知那墨才在避居之地可曾能了解到兆凌之战。” 一旁有个官员听完几位老臣的话后,不由笑道:“还是张大人厉害,一来便是绝杀。只有太学有的典籍,避居上京之人又怎么可能接触到?” “都说君子自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人啊,一旦狂了,那就是自找罪受!” 张知镜似乎没有听出那人的追捧,只是淡淡道:“熟读典籍之人,是不会愿意放过历史的任何边角的。” 墨盼山闻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颔首,“知镜说得是。纵使符岳二国只存了五十年,那也是历史上不可磨灭的一篇,若有心知,必然会去知,也就能知。” 在江晏栖提出要三试群臣时,墨盼山亦觉得她太过狂妄了。在坐的老臣哪位不是科举选拔出来的,十八岁的丫头路自然是长着。 只是江晏栖执意如此。他只想着,这丫头恐怕要辜负君上为她创的这个机会了。学习本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让她受受挫,往后的路才好走。 顾听桉坐在高台上,桃花眸清冷明淡。他这才知道为何墨老要说先生猖狂,三试群臣怎么不猖狂呢? 顾行止白玉般的面庞上浮现了几缕担忧,顾听桉见了,却只淡淡一笑,“阿行该相信,你的先生有这个实力猖狂。” 屏风后半天没有动静,众人只道这墨才恐怕一上来便偃旗息鼓了,“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样狂傲!” 又过了片刻,屏风后出来一个小书童,他拿着一张宣纸,向众人道:“先生如今还不便见诸位,答案便由我念给诸位听——” “符岳两国间的关系五十年间便已存在着复杂的瓜葛,这也致使了兆凌之战的发生。其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符岳两国的联盟关系:在夏周时期,各国之间的关系便复杂多变,符岳两国曾一度结成联盟,共同对抗其他诸侯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联盟内部的矛盾和利益冲突逐渐凸显,为日后两国间的分裂埋下了伏笔。 二是兆文公对宋穆公的支持:在兆文公还是公子云信时,宋穆公曾给予他大力支持,助他夺回王位。兆文公即位后,两国关系得以维持,但已暗藏危机。 三则是符国对岳国的领土要求:在崤函通道的争端中,符国曾要求岳国放弃该地区的控制权,这是对岳国领土主权的严重侵犯。虽然兆文公曾试图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争端,但最终还是无法满足岳国的要求。 最后是符国的背信弃义:在卫原之战后,岳国获得了崤函通道的控制权,但符国却背信弃义,试图伏击岳军,以消除这一国耻。这种行为严重破坏了两国间的信任与合作关系。 因此兆凌之战中隐射的实则是符岳两国间联盟关系的破裂、领土的争端、背信弃义与复仇心理。这些因素相互作用,使得两国间的矛盾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这一段话被稚嫩的童声念出后,众人哑口无言。短短时间,有理有据。一位老臣听后,有些惊诧,只看向张知镜,“知镜,他此回答可对?” 众人闻言也都看向张知镜,虽然说得是有理有据,不定是编的呢? 张知镜望着那道屏风,方才还沉凝的眸色有了几分兴奋,他道:“实乃大才!无一分捏造,全然是明辨之言!” 张知镜有些迫不及待地看看那屏风后的人是谁了。能知兆凌之战,还有此见解之人,实乃他之知己! 众人闻言哗然,要知其史已是不易,何况是这般清楚,还能短时间内作出前因后果的分析。 此时,众人对这狂傲墨才竟隐约有了几分信服之色,“看来这人狂是狂了点,倒的确有些墨水。” “这哪里是一些?便是我也不过只听说过兆凌之战的名头。” 顾听桉见下面一片哗然之色,幽清的桃花眸中缱绻生光。 先生自幼过目不忘,天赋本便鬼才绝世,何况自幼受了太史江悬的教导。长乐乡那座小院里的六箱典籍,江晏栖虽说不要了,可他还是差人带回了宫中收藏起来。 等哪日先生想要了,便再拿出来。 谁让他的先生分明不舍,却要强逼着自己舍。 第49章 我父姓江,名悬 连兆凌之战都知晓,后面两试“墨才”果然也答了出来。 三试终,文臣们都在下面窃窃私语,料想这是哪处隐世的高人。转瞬间便对那屏风后的人存了敬畏。武将们虽不怎么听得懂,但这一次次见文臣与学官都这般激动,也赞赏地颔首着。 “墨老,您就别卖关子了,快给我等见见这位高人啊。” “是啊,此等大才稀世罕见啊!” 太学学子看着这幕只是觉得好笑,皆偷聚在一起低语道:“这是何等大才,能让这些老东西这般竖目以待。” “哈哈,他们这些古板的老家伙平日哪有这样的神情,你看那石慕灵,驴脸终于不耷拉了!平日上他一节课,我得站个半节课。哼!” “嘶……这样的学问,老夫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您说的是……” “罢了罢了,昔者已已。” 这话,众人看着高台上的顾听桉,心照不宣的止了口。曾经的太史公江悬曾以博学广闻名满天下,二十几年前上林试百才,至今让他们拍案叫绝,惊为天人。 只有离得高台远些的年迈官员在下面窃窃私语,“太史公一生两袖清风,高风亮节,在上京留下的唯有照桥那片桃花林。可惜二十多年了,树枯了,花也败了。”人呢,早不见了。 户部侍郎宋郊在坐案旁听着“那片桃花林”,幽邃的眼不由一沉,低声斥道:“前尘往事有何好提的,莫要多话触了龙颜!“ 另外一个眉眼须白,横陈威严的文臣仍是轻叹一声,“既为史官,绝不曲笔!老夫如何能信能说出如此之话的人会曲笔而注呢?” 君上自登位后便以雷霆手段找齐了十几年前顾府通敌一事的驳论之证。一举洗刷了这个功过三朝,满门忠烈之族的耻辱。 那时,众人也未曾想到顾听桉竟然是二十几年前顾家遗失的嫡长子。 顾府上下三百口人被满门抄斩,却偏偏活下了这嫡长子顾听桉与嫡幼子顾行止,这满门抄斩得也真是有水平。只是可惜了曾名满上京的贵公子顾云斜不过是养在顾府门下的一个替死鬼罢了。 他们仰头看了看高台之上清矜白玉的君上,那冷清的桃花眸如海般亘古,与古漠共舞。他们只能心惊那时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是怎么悄无声息的将顾行止也一并救了出来的。 而今顾听桉已是大齐的天子,再回望这顾府往事,也只能让他们对顾听桉多存两分敬畏之心罢了。 “本以为太史公之后,再无通今博古,不曾想今日这位大才也能挑笔满朝。” 见已到时候了,墨盼山皑皑的眉微抬,对着幕帘后道:“江先生,出来。” “江先生……” 听着墨盼山的称呼,众人的心皆一跳。上京老一辈的官员都知,墨盼山这老古董一生不曾服过谁,唯对小他几岁的江悬敬重有加。 这莫非是…… 随着一清癯的青衣自宣楼上出现,只见一绝骨瘦清的女子墨发如瀑,似在望舒中将眉畔平静清凝的花摇曳于青山之上。 就在底下骤然掀起轩然大波时,江晏栖清淡沉凝的嗓音如东风漫雪般吹动众人的袖,“晏栖同父亲所学十八载,伏愿造福百姓,造福大齐,——只是女子入仕难于上青天,晏栖听闻君上惜才,朝臣贤明,故今日斗胆一试。只是不知这满身才学若位于女子之身,又可能破女子不入仕途的规矩?” 此话,江晏栖无异说得猖狂。 好一个女子之身满才学! 众人都还震惊于这幕后之人竟然是君上从乡野带回来的那个十八岁的女子,“这……乡野苦地,老夫怎能相信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有如此博思!怕不是君上偏爱,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是啊……墨老一向恭谨严明,不想竟也帮一个女子作了这等假事!” “边陲贫瘠,她江晏栖若只同乡野老汉学习便能达如厮境地,此般鬼才,怕早就天妒得夭折去了!” 即使那日宫宴,江晏栖已展示了非凡的才学,而今又笔挑群臣,可当女子之身,乡野之人,十八岁之龄一齐贴在她身上时,不会有一个人愿意相信那样的博古通今会出现在她身上。 底下多是质疑之声,一道娇丽慵懒的女声却明朗朗的从上席传了出来,“女子之身如何?十八岁之龄如何?乡野之人如何?满朝文武竟奈何不得这样一人,唉……” 可笑! 此话落,众人看去,竟是傅家那朵撒泼的玫瑰,“哪里是我等奈何不得,她这分明是作了假!” 沈槐奚也在台下,听到这些话只是弯唇轻笑一声,“作假怕也需天大的本事……槐奚自问没有这个本事,江先生若有,—— 说着,沈槐奚抬眸,望着楼台上的女子,琥珀色的凤眸似溺进了一潭清月中,至死方休,“槐奚,甘愿臣服。”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有歧义呢? 顾听桉冷清淡漠的眸光微凝,他看着底下那身白衣,如怀冰雪,“事实便是事实,不需要质疑与认可定性。” 沈槐奚抬首看去,这一向君子端方,渊清玉絜的君上是在因为阿晏刺他吗? 沈槐奚薄唇微勾,清澈慵懒的凤眸中划过几分波澜,“君上说得是……事实何须质疑?何怕质疑?” 说着,他垂眉一笑,“他日,诸位能做得了此等假事再来提。” 此话落,将众人说得面红耳赤,又气又说不过。只有几个老臣盯着沈槐奚,眸色发沉,好猖狂的小子! 这长乐乡边陲苦地出来的,果真是刁民一堆! 虽然今日之事不可置信,但事实的确是如此。他们方才也看见了,屏风后只有两人,既然一个是书童,那另一个也只能是江晏栖了。 她都不知大臣们要问什么,又如何作弊呢? 顾听桉碎雪般的眉眼看着下面一幕幕闹剧,只淡淡道:“满朝文武能被先生一人问倒,理该先反思一下自己,莫先将这寿辰宴弄成阴谋堂。” “君上教训的是。”静观了良久的崔樊终于站起身,温沉的眉眼看向江晏栖,只淡淡一笑,“看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辈有人才出啊。我们这些老古董早该退位让贤了……只是老臣方才听江姑娘说是随父亲学了十八载,不知这父亲是何等高人?——不若也一并请进这上京来,好让这千古才学有所施展,造福大齐。” 众人这一听,都侧起了耳朵。他们虽不想承认,但经宫宴与此事,再看着女子墨满青衣的模样,内心却不由有些相信。 女子眉眼温明,似含着这盛夏波澜壮阔的早晴。顾盼间,清骨绝墨,充盈风华,“晏栖的父亲,姓江,名悬——江悬。” 女子平静无波的嗓音一落下便像星星之火,一卷燎原。那满座的人骤然如一锅沸腾的水,都侧目看向江晏栖。 第50章 三千藏书可为师 这世间实在没有比“江悬”两个字更能让他们震惊之事了。 就连墨盼山不动声色的神情也立刻有了波澜,饱含肃穆的眉眼盯着江晏栖竟生出了几分缥缈,“不曾想……竟是太史公的女儿……” “难怪!难怪……她会知晓兆凌之战,虎父无犬女啊!江太史二十多年前上林试百才,不曾想这二十年后,生出的女儿仅十八岁之龄便能曲水挑群臣。” 但下面的太学学子显然不清楚这江悬是谁,竟然只一个名字便能让这些大臣扭转了看法,“爹,这江悬是何人啊?” “大齐博古通今第一人。” 沈槐奚听着周遭惊叹的声音,只是凤眼微抬仰视着高台上青衣风骨的女子,他皓白如玉的面上漾着淡淡的笑意。 这是,他的阿晏——春山中的月亮,却比太阳还耀眼。 崔樊面色波澜不惊,显然是有所预料了,他只缓了声音,“不怪江姑娘如此大才,不曾想令尊竟是昔日名满天下的太史公——只是太学乃大齐最高学府,女子为师之先例从未有之,——”崔樊话落,抬眸看了看上首白衣如雪的君上,只是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道:“但君上惜才,想必早有此打算——只是规矩毕竟是祖宗世代传下的,倘若直接让你入太学,恐不服众。” 江晏栖看着下面红袍挺立之人,这崔樊还真是越俎代庖,当着顾听桉的面竟便敢如此独揽一言,江晏栖嗓音平静,“那不知帝师有何高见?” 崔樊慈眉一笑,“——三千藏书,可为师。 江姑娘十八岁便博古通今,想来天赋异禀。但边陲到底资源匮乏,太史公再厉害亦有缺漏之处。江姑娘如今年龄尚浅,不若定下一年之期,江姑娘遍览太学三千藏书后,再翰林院试。若这一切江姑娘都能顺利完成,想来再无一人会对此事有所异议。” 崔樊话落,底下人都发出了赞同的声音,“不错,十八岁到底年龄尚浅,况且若在太学进修一年是对自身大有裨益的。” “帝师大人这主意倒是好极了。一来服众,二来也是帮江姑娘突破自我。” 台下对崔樊的主意热情高涨。 顾听桉看了一眼江晏栖,只见女子望来的眉眼如水平静,她云淡风轻的颔首。 顾听桉清淡的桃花眸中映着女子从容的身影,他不由的竟轻轻弯了弯眉眼,后看向台下,冷清的嗓音似贯穿风雪而来,注定会使整个大齐哗然,“那便定下一年之期。彼时江先生若能三千藏书试翰林,那大齐此后无论世家女子亦或寒门女子皆可入学。” 此话一落,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这……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话出口就差跳脚了,“女子可自由出入太学?荒唐!” 即使如今的太学作为大齐最高学府已是有名无实,不春试也能入太学——只要有钱,只要有权。如此太学早同一所普通私塾没有差别了。在权贵眼中,太学还是太学,只是最高的学府,那是裹金用的。 “是啊,女子无才便是德,此后在家是相夫教子的,若都去入学,这大齐风气该是何等混乱!” “世家小姐在太学学学琴棋书画,诗书礼义便罢了,那些个寒门女子若也能进来了,当太学是什么阿猫阿狗的收留地吗?” “君上此举荒唐啊!” 顾听桉眉眼淡淡地看着下面不绝的驳议,菲薄的唇畔微微弯起,白玉菩提般亘古的神只似睥睨着一摊烂泥,“众卿提得好。孤也觉得不该让太学变成阿猫阿狗的收留地。那便一年后,太学面向天下以科举的制度进行一场择举之试,不论男女皆可参加,但凡此试通过者皆可入太学——” 顾听桉扫视了周遭一圈,嗓音淡淡,“太学学子全部参加。未过者,才不配位,自己离开。” “这……这这……君上这是何意啊!” “君上此举是有意整顿太学风气啊。” 底下大臣有乐见其成的,也有面露青色的,他们望着崔樊,“帝师大人,这怎使得啊?” 崔樊眉眼平静地看着顾听桉,没动,他旁边的大学士倒是看懂了帝师的意思,遂站起身来,拱手道:“君上……” 刚落一个词,顾听桉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墨盼山,淡淡道:“墨老觉得此举如何?” 众人闻言皆看向墨盼山,他们就不信墨古板会同意这样荒诞之事! 墨盼山看了看高台上那身青衣,江晏栖见其望来,只是微微弯唇。墨盼山眸中的缥缈终于回归肃穆,他上前一步,银发如雪,嗓音郑重,“回君上,老臣认为可矣!” 大学士微微蹙眉,“祭酒,对女子开放入学,太学如此是失了庄严性。” 孰料墨盼山沉凝的眉眼却是溢起一抹冷笑,“庄严,何为庄严?让太学成为贵胄裹金之所是庄严?让太学成为簪缨嬉戏之地是庄严?还是让天下所有有才学之人有用武之地不是庄严?” 墨盼山此话说得肃清,寒彻之气霎时间便在这寿辰中铺面裹袭,让众人仗马寒蝉。不曾想墨盼山今日这么敢说,君上是君,可以动臣。可他一个太学祭酒此话出,那无异于是一举得罪了满朝权贵。 “墨老说得好!爹爹啊,您同清越说,人贵自知。可这天下男子有几人有江先生如此才学?身为鄙陋浅俗之人怎的还能有脸蛋在女子面前自视甚高?” 女子娇媚张扬的嗓音又传来了,众人皆侧头看向傅朝。傅朝只是轻轻瞥了一眼自家女儿,低斥道:“阿越,这是什么场合。” 傅清越一身红衣袭人,似开满了漫山遍野牡丹,褪去雍容华贵,自由嬉闹于人间,“实话实说咯。以古为镜,照得失;以人为镜,照无知。” “胡言乱语!”其中几个官员看了看红衣倾城的傅清越,又看了看“无所作为”的傅朝,直接甩袖而视。 想他傅朝作为太傅,乃两朝元老,却教养不好自己的女儿! 傅朝拍了拍傅清越的手,示意她还是消停会。 傅清越看自家爹这模样,撇了撇嘴,俨然一副家里的霸王,她轻声道:“我英明神武的爹爹,应该不会同他们一个想法?” 傅朝听后挑了挑眉,看向傅清越似笑非笑,“爹若是同他们一样,阿越现在也该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了……” “打住!”傅清越清了清嗓子,她向傅朝眨眨眼,“清越哪里不知道爹的好,爹就是太好了,是天下最最最好的爹爹!” 这丫头……傅朝闻言失笑,他抬首看了看台上冷清似玉的君主,理了理袖。站直后,躬身道:“君上,微臣以为祭酒此言有理。太学是贤士与才士的天下,不是男儿的天下。这天下有一个江先生,自然还有千千万万个江先生,若埋没于相夫教子,那是莫大的损失。” “太傅此话,好没道理!且不说先做好家事,才可做好国事。便说若女子当真人人若江先生,这朝政早该由女子把持了。既然少有,自然不该成为主流。况且谁说我等就是在贬低女子,古往今来,正是有女子佐内,男子佐外,社会才可正常运作。本便是良好的秩序,骤然改变岂不是乱了套?”礼部尚书起身,看着傅朝道:“太傅家的嫡小姐,那是上京人尽皆知的张扬,便是此等场合也能随意发出嬉戏之言。但太傅纵然溺爱傅小姐,也莫要为了她说出此等妄言才是。” 江晏栖立于高台之上,见傅朝微微蹙眉,没有言语,只是淡淡一笑接过了话,“尚书说得对,社会不能没有秩序。” 此话一落,众人骤然看向她,只见女子清沉的嗓音继而穿透了这天光,“只是社会的秩序,若一层不变,终究是固步自封。历朝历代都在更换官制,更改制度,力求更上一层楼,——这世间有才的女子不是稀罕,不过是凤栖梧桐宫墙矮。庭院深深,世道蒙尘,女子便是有惊绝千古的天赋亦不过埋没于深宫后院。 我想女子同男子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多了一项‘传宗接代’的能力,这是人们繁衍生息的方式,不是用来禁锢女子的枷锁。 各位不必辩驳,是非曲直,真理事实,我想只有实践去验证。君上定下的这一年之期正好可以让各位看看,即使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世道中,是否有女子可以匹敌男子的才华。” 江晏栖此话说得有进有退,嚣张的气焰似压在了含蓄的语言下,竟是让人无可辩驳。他们一众朝臣才在江晏栖一个女子面前丢了老脸,此刻拿什么反驳女子无才? 见底下歇了声,顾听桉桃花眼似揽入了万万崇山,有着蔓延旷野的深邃,他起身看向墨盼山道:“今日孤送给墨老的寿礼,——太学之革。” 此话落,众人哗然。君上这是铁了心要在权臣世家头上动刀子,这女子入学,寒门攀升之势恐怕的确是无法阻止的了。 墨盼山脑海中还回响着顾听桉的嗓音,君上一字重千金啊!让太学重回学风盛行之时,是他毕生之愿。他沧桑肃穆的眼望着上首的君,不由有些湿润。 他相信君上一定会将大齐带回最鼎盛的模样。遂他俯首道:“老臣,谢主隆恩!” 第51章 惊阙书院 太学的藏书阁,累世之藏,盖有万本,只好在大多书薄。 两月的时间,江晏栖算是又过回了日日泡在书中的日子。只是日日前去太学阅书终究不便,墨盼山允了江晏栖每三日带走一些书,三日后归还来,再借阅。 又到了还书的日子,笑渊抱着一叠书跟在江晏栖身后,书本没过了他的鼻尖,他咂舌道:“先生,第一次借书时,这书还只在笑渊的胸膛,今日便到了鼻尖。” 江晏栖看着笑渊抱着书的模样,淡淡一笑,“好书一本,三日不够。杂书三千,三日多矣。” “先生牛逼!”笑渊闻言,当即喊道。自从江晏栖研读古籍后,他便跟着研读成语大典,经过书香的浸染,他觉得江晏栖很厉害,只是刮肠搜肚他竟然也只有“牛逼”一词。 江晏栖闻言失笑,转眼间已是到了藏书阁门口。藏书阁七层高,拔地而起,弯檐似钩燕,瓦染红朱丹,抬头望去,似压了一座巍峨青山在眼前。 江晏栖抬眸望去,每看着这座屹立了百年之久的藏书阁,内心总有些怔然,这藏书阁怎么不是山呢?这亦是是她毕生要攀登的山。 方抬步迈进去,安静坐在前阁的女子抬了眼,见是江晏栖来了,不由一笑,“今日又是一个三日了,先生要取哪些书?” 此女子是廖葶湫,一个六品官员的女儿,本凭这身份是进不了太学的。廖葶湫想进太学,自是进不来,也是两月前来藏书阁当了个看管书籍的。当然来藏书阁当看管的,定也不是容易的。她定然还是用了什么关系。 只是自那日墨老寿辰,顾听桉向天下颁发了那道诏令后,有不少女子有意愿。 江晏栖得了顾听桉的支持,在上京照桥旁将一个旧学堂改办成了个简易的女子书院——惊阙书院,前些天才竣工。 前两日女子们便入了书院,不过初办,前来报名的女子竟便达到了五六十人之多。因着江晏栖在上京名声大噪,她们有些亦是慕名而来。 到时每月初七、十七江晏栖会去讲两天学,其余时候请的是顾听桉找的人——容聿来讲课。 不过两月,江晏栖来了十次了,她看得出廖葶湫实则不是个爱看书静得下心的性子,“葶湫为何执意要入太学呢?” 廖葶湫的眼有些飘忽,略有几分英气的面庞被那淡淡清郁朦胧了,她似想起了很远的事,“先生不知?一年后东隐之人要来江南问道。” 江晏栖知道是知道,只是这有什么关联。 “适时太学也会派些学子一同去。”廖葶湫淡淡一笑。 江晏栖这才颔首,“葶湫想去江南?” “先生怎么知道?” 江晏栖一笑,“写在脸上了。” “先生,笑渊还在门口风吹日晒呢。”见两人一直谈笑风生,刚迈进一只脚的笑渊抱着那堆书有些幽怨地看着江晏栖。那些书抱着于他自是轻而易举的。 手不重,只是心里重,心里苦啊。 江晏栖回头对上笑渊幽怨的眼神,连伸手去抱那堆书,“倒是我忘了。” 笑渊看着江晏栖伸来的人,却是连躲闪开,“不行,先生莫抱,重得很。”说罢,便将书放在桌案上,看向廖葶湫,“廖姑娘,麻烦哦。” 笑话,要是这书把先生压垮了,他不还得被君上训?功劳没了便罢了,苦劳也得没。 江晏栖见此,只道:“麻烦葶湫了。今日我自己上去找书便可,葶湫便不用一起了。” “职分之内罢了。”廖葶湫只是笑道。 江晏栖挑了四五本旧籍,便扔给笑渊了,“今日到十七了,我该去学堂看看。” “不行,笑渊不能离开先生。”笑渊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江晏栖见此一笑,“那便回宫后再派人来取。” 廖葶湫见江晏栖要离开了,忽起身道:“先生,可能让葶湫一同?” “怎么不让呢?” 第52章 怎能耐得住女子求学的艰寒? 照桥,夕阳已傍柳枝。 三人走到惊阙书院外,照桥流水,书院由青石堆砌,有几分别样幽静。上首那惊阙书院的牌匾是江晏栖亲手写的,请的人雕刻。平日里女子婉约的字迹提在这牌匾上时便染了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飘若惊鸿。 廖葶湫看着眼前这古色生香的书院,暗叹,“君上的效率就是高。” 毕竟这照桥的旧学堂已经荒废很久了。 走进去,书院内大概有六个内室,其中依稀可见女子们有些躁动的学习的身影占满了一个学堂。 “那是江先生吗?” 江晏栖方迈步进去,其中几个女子便看了过来,看着江晏栖青衣灼灼的模样,眸中有些兴奋与钦佩。 这一问,众人都向这边看来,皆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江晏栖。 江晏栖见此,眉眼有些晦暗。她走上教台后,正视着满堂的女子。 “今日晏栖要给诸位带来入学的第一道试题。” 话落,笑渊拿了一沓宣纸进来,默默地发了起来。想他身为临渊楼刃使之首,如今竟然在江先生身边当了个杂差小役。 众人看着那张张空白的宣纸,有些奇怪。 江晏栖青衣伫立于高台之上,眉眼如月冷清,似乎吹起了惊阙书院最肃穆的风,“这是入学之试——不限时间,不错不改,请诸位将数字从一写到六百。” 见下面女子面露诧异,江晏栖只淡淡道:“即使晏栖希望有更多的女子能站在高墙之上。但有些东西终究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各位已蹉跎了前生,一年光阴,这条为学之路将苦之弥繁。” “今日考核不过者,三日后有第二次机会复试,倘若两次皆不过者,惊阙书院将不予录取。” “希望诸位慎重。” 女子们闻言,都暗叹,从一写到六百?这连稚儿都会。算什么考试? 即使她们是女子,也不必出如此简单的题侮辱她们。 “这考核如此简单?”闻人月拿着空白宣纸,微微一笑,“先生看来是给咱们放水了。” “是啊,甚至不限时间,考试哪有不限时间的?” 左韵低声提醒道:“要不涂不改,你们越是这样轻浮,越是要写错。” 江晏栖看着下面人的反应,平静的柳叶眸似入了连绵青山的深处,在云雾之气中洞察秋毫,她淡淡道:“诸位请就座,开始作答。” 话落,众人此起彼伏的嗓音才渐渐沉没下去,开始拿起笔作答。 江晏栖安静地坐在了教台上,她手畔也有一张宣纸。 “先生,葶湫为你研墨。”廖葶湫淡淡一笑,只站在江晏栖身畔。 “多谢。”江晏栖见此,微挽袖用毛笔沾了那墨后便也开始写了起来。 一刻钟后,廖葶湫在旁看着,底下女子有些写得慢,边写边念着数字。有些写得快,有些已败下阵了。 “这六百数字实在是没有意义。” “是啊,写得我脑子都被数字绕晕了,江先生这测试出得什么啊。” “不过写得快了些罢了,我又不是写不来这些数字,如此哪里能筛选出人来?” 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女子有了涂改,她们开始在下面窃窃私语的抱怨了起来,“本以为来这惊阙书院是为着女子真能熬出头了,不曾想就是拿这些东西应付我们。” 底下的嘈杂似和台上分隔开了,任下面波澜四起,台上自微风淡淡。女子泼墨的青丝落在两侧,青绿的身影被穿过窗纸的日光打出两分温柔的光晕。 那纤长白皙的指尖握着毛笔,泼墨散着淡淡的书香,女子眉眼微垂,似作画一般不急不缓,从容不迫。 廖葶湫见江晏栖已写了五百数字了,下面只还有四五个女子在写了。 倒不曾想这小小的一试能刷掉大半的女子。 又是半刻钟,只剩了三个女子。只有两个女子已写完了六百数字,另一个还在写。 江晏栖的笔触也依旧不停。 直到下面那个女子也写完,廖葶湫轻声提醒道:“先生,她们写完了。” 江晏栖这才放下笔,站起身扫视了下面一圈,“请写完的交上来。” 那三个女子陆续将宣纸递了上来,江晏栖看了一遍,颔首道:“不错,你们的名字?” 一个身穿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的女子低眉沉静道:“阮枝。” 随后两人也相继开口,“左韵。” “时佩蓝。” 江晏栖看着面前三个清秀而沉凝的年轻女子面孔,淡淡一笑,“祝贺你们,望你们往后一年沉思笃学。” 说罢,江晏栖看向众人,“只是很遗憾今日只有三人过关。诸位若还有意愿于惊阙书院,三日后还有一次机会。” “江先生,此种试题有何意义?” “是啊,六百个数字,大家都会写,为何要以此评判?” 江晏栖看着下面不服的众人,只淡淡道:“如果连这点性子都耐不住,又怎能耐得住女子求学的艰寒?——六百个数字尚且如此,六百本经传,各位可能一一习读?” “我等终究是半路起手,男子尚且做不到,先生又何故如此苛刻?” 江晏栖闻言眉眼微凝,如明月寒冰,“想要打破陈俗,你只能拿出高于现世的能力。没有人会认为诸位是半路学习便理所应当的浅陋,但他们会认为诸位是女子便该如此浅陋!” “诸位若明此理,三日后恭候。” 江晏栖此话说得犀利,众人不由低了头,只是仍有人不爽,“既如此,先生不如给我们看看你写的,我等也好看看先生是高出了这世俗多少才学。” “是啊,先生不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啊。” 廖葶湫看着下面某些气焰高涨的女子,竟都替江晏栖气不打一处来。先生是为了女子争求入学的资格。她们自己没有实力,竟便是这幅德行! 廖葶湫拿起了江晏栖手下的宣纸对着众人。宽泛的宣纸落在空中,被日光打得近乎透明。眼见行行列列的数字排列得一丝不苟,墨水力透纸背,暗含遒劲的墨笔已写到了九百多个。 “这……嘶……”众人看着那排列得密密麻麻的数字竟都不由感到头皮发麻,倒吸了一口凉气。 经过方才的试验,众人都清楚了要一气呵成的写六百数字多不容易。 而江晏栖却在短短时间不错不改的写到了九百多,其细心与心境恐怖如斯。 看着她们的反应,江晏栖嗓音清沉,“诸位,不论是女子的地位还是自己的地位,都要靠自己争取。冷静、明辨、坚持、勇气缺一不可。惊阙书院不需要你们的一时热血。” 话落,江晏栖便没再说话了,只是将那宣纸卷了起来,扔进了篮筐里,和笑渊、廖葶湫两人转身离开了。 …… 三日后,只零星来了十个人参加复试。 江晏栖依旧坐在教台上,守着她们完成。 不出两刻钟,便已有六个人完成,其余四个写到五百多时还是失误了。 江晏栖见此只淡淡道:“今日诸位全部可以留在惊阙书院。” 此话落,那四人不由抬首,眸中有些惊喜。江晏栖平静的眉眼似泛着孤鹜晚霞,温和柔软,“能再来,便说明你们浮心已静。目的达到了,写不写对又如何呢?” “多谢先生!”四人喜出望外,她们这三日已在家中练习了数次了,不曾想临了这,还是失误了。 今日,左韵三人也在。 江晏栖这才起身郑重地向着众人微微欠身,如揽千山华月的柳叶眼中绽开温柔平静的光华,“各位好,我是江晏栖。晏栖很高兴惊阙书院初办便能见到各位。世间勇敢前行之人不多,各位能来此,便已占其额——只有一年,三百多日,但这是女子可逆世事的罕有征途。错过一个朝代,埋没的便是往后历代女子的命运。 ‘惊阙’一词,我为各位而起。 望此一年,诸君共勉,太学之试能惊阙天下!” “我等一定不负‘惊阙’!”江晏栖话落,下面十三个女子都鼓起了掌。热烈的掌声似千年以来女子被压迫的灵魂与风华的释放。 江晏栖被掌声裹挟着,女子们的眉眼似充满了朝阳之晖,她的心有些温澜,不由弯了眉眼,她看向门外,“容聿先生,请进。” 话落,一个白袍温儒的男子向内走来,大概而立之年,眉眼之间透着淡淡的润和。他向江晏栖颔首后,又面向众人,“诸位学子,往后由容某与弦歌先生教导你们研读经传。江先生平日要阅览太学三千藏书,亦只能抽出初七与十七的时间来惊阙书院。 望这一年时间内,诸位能有所裨益。” 江晏栖眉眼平静,“容聿先生与弦歌先生是江南墨亭出名的贤士,一年后恰逢江南问道,你们若能成功进入太学便也能一同前去江南问道。” “江南两淮……听说是个极好的地方。” “两淮富庶,且东隐善学,若当真能去江南问道定然能大开眼界。” 阮枝听到“江南”二字,娟秀沉凝的眉眼微漾几分,“阮枝定不负先生之望。” 江晏栖见女子们大多兴奋激动,只是淡淡一笑。素来听闻江南风水养人,与边陲的风沙截然相反,她倒也想去看看。 第53章 玉涟郡主?好大的笑话 庭轩院,卧花入夜,琉璃婉转。 茶白盯着江晏栖桌案上精美绝伦的请柬,金丝勾勒的华贵扑面而来,落款邀请人——崔岫。茶白轻声提醒道:“先生,崔岫是帝师府中的庶女,只是她虽是庶女却比嫡女崔季绾名声更盛,也尤得帝师看重。” 江晏栖淡淡凝着那张请柬,昙花描边,金箔点缀,这一张请柬也是下足了功夫,“崔府嫡女呢?” 茶白默了默道:“崔季绾虽是嫡出大小姐,但容貌平庸,性情内敛,且自幼养在深闺无人识。而崔岫生得玉面观音,与傅大小姐等贵女又自幼交好,在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很多上京才子都更爱慕这位庶出小姐。”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以为崔岫是崔府嫡女。 “王夫人会容得崔岫如此抢她嫡女风头?”江晏栖闻言,微微抬眉。 茶白道:“王夫人再精明强干也抵不过帝师大人一句话啊。毕竟王夫人只生了个嫡子崔聿岸,帝师千方百计想他入仕途,可这崔公子偏生喜欢经商,离经叛道地回了江南本家崔家去。帝师奈何不得,只当没了这个儿子。只是这么多年了,帝师府总共也只有两个公子,这重任自然落在了庶子崔朝身上。” “不过如今帝师府后院中只有王夫人一人独大,崔朝和崔岫的母亲早几年便离世了。而且,崔朝和崔岫并非同出一母。” 江晏栖听后,冷清的柳叶眸中泛着烛火的惺忪,这帝师府的后宅虽只有王夫人一人,却倒是比前堂都热闹,“既如此,这张请柬究竟是谁想送到我手中呢?” 茶白听出来了,江晏栖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冬迎宴是由崔岫操办,而非王夫人操办。崔岫不认识江晏栖却送来了请柬,这显然便是帝师授意。 “帝师与君上暗中不合,先生去恐怕……” 江晏栖见茶白如此通透,不由淡淡一笑,“既如此,回绝了。” …… 翌日,翰林院的路上,一片竹影潇潇落在青石上。 一个紫衣绫罗裙,青丝花满簪的女子紧紧跟在一个白衣少年身后。 “玉涟郡主这般跟在某身后恐怕不合适。” 沈槐奚回头看着身后女子,她发髻间的璃花坠角似与空气碰撞出“叮当”声,那双明亮的星眸盯着自己,一向高傲的眉眼携几分柔情。沈槐奚退后了两步,慵懒的嗓音含几分淡淡凉意,“帝师府的冬迎宴既是女子宴会,某去,又怎么合适?” “哪里是女子的宴会了,不过操办人是崔岫罢了。帝师府的宴会自然是青年才俊皆可去。”玉涟郡主闻言,轻轻挑眉,嗓音娇俏,“好些才俊都要去,沈公子既是新科榜首又怎么不能去?” 沈槐奚琥珀色的凤眸清澈流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转了话音,淡淡道:“说得倒是。某去了翰林院后问问同僚,下午再给郡主答复。” 说罢,沈槐奚加快了脚步。 “那可是结识才俊的好机会,沈公子莫自塞前路才是。”玉涟郡主见此没再跟上去,只看着男子风华的身影,眸中带着几分势在必得。 沈槐奚听到女子从不远处传来的嗓音,步履未停,只低眉轻嗤了一声。 玉涟郡主,好大的笑话! 第54章 他有那么饥不择食? 这边翰林院内,路实甫见沈槐奚步履匆匆而来,不由调侃起来,“那玉涟郡主又抓着沈修撰不放了?看来沈修撰初来上京,这艳福便不浅啊。” “这艳福给路兄,路兄要不要?”沈槐奚微微歪头看着路实甫,真诚发问。 闻言,路实甫眼眸亮了几分,“要!怎么不要?也就沈修撰心高气傲,镇南王如今门楣虽不比从前,但若结成了一家,这仕途岂不青云直上?况且玉涟郡主也是上京出了名的美人,倒不知沈修撰哪里看不上了。” 话虽如此说,路实甫也不诧异沈槐奚的行为。倘若沈槐奚别长那么惹眼,不是二十岁中的状元郎,他都得鄙视眼前这个青年得了心高气傲的玉涟郡主追求还拿乔。 不过人家条件摆那,他也无话可说。 沈槐奚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见过了皓月,萤火自不入眼。” 路实甫一听,诧异道:“沈修撰有心上人了?” 沈槐奚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弯眉,“听郡主说帝师府的冬迎宴,路兄也要去?” “帝师府的宴会,机会难得。你我初入仕途,若能结识帝师府的公子再好不过,便是次些,还有其他世家公子。”路实甫呵呵一笑,“沈修撰也要一并?” 沈槐奚看着路实甫那笑呵呵的模样,暗下颔首,这人倒的确挺实在的。他沉默了一会认真道:“不知道。” 路实甫诧异道:“怎的去个宴会还有确不确定的事?” “宴会多女子,况还有个玉涟郡主摆那,槐奚一个正经修撰去了岂不是平白惹人误会。”沈槐奚容如玉色,一本正经。 路实甫闻言有些不爽,“那沈修撰这意思是我路某人不正经了?” 沈槐奚淡淡摇头,“自然不是,毕竟路兄身后没有狗皮膏药。” “……”竟然将玉涟郡主比作狗皮膏药,还真是好大胆的比喻,他呵呵一笑,“沈修撰还真是高风亮节。” 沈槐奚闻言一笑,“不瞒路兄说,槐奚一向如此清风明月。” …… 这边,江晏栖还在勤勤恳恳地在书中耕耘。不时,茶白又递了一张请柬来,“先生,崔府又送了一张来。” 江晏栖看了一眼落款,还是崔岫亲写的。 她手间笔墨不停,只淡淡道:“再回。” 茶白照办了。 只是不曾想第二日一早,江晏栖又收到了一封请柬。 茶白这一看,轻轻皱眉,“哪有邀请了人,人不愿,还这样锲而不舍的?一看便是鸿门宴。” 江晏栖看着那请柬上越来越多的字,平静的柳叶眸似涟漪在冷清明月下,她淡淡一笑,裹在平静下,“既是三顾茅庐,岂有不去之理?” “下午便是宴会开始,茶白先为我梳洗一番。” 茶白见此,仍是有些担忧,“先生时间宝贵,去了岂不是浪费了时间。” ”她既然能请三次,我想去这一次不会没有收获。”江晏栖眉眼平淡,平芜的深处有几分波澜流转。 见江晏栖如此,茶白也只好照办,她打开屏风后的衣柜,有些纠结,“……先生要穿哪件衣裳呢?那件云纹青绸静雅温和,茶白色金丝纱裙缥缈美伦,淡红色……” 江晏栖闻言,不由一笑制止了,“茶白,我不是去选妃的。” 茶白看着那一衣柜的华服,仍旧有些忍不住咂舌。君上明知先生一件素青布衣能穿烂了都不换,偏还是亲自去选了十件名贵绸缎作了款式为江晏栖送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可以不穿,不能没有。 茶白还是有些心疼这美服蒙尘的,遂劝道:“君上为先生做了这么多衣裳,先生不穿留着也是浪费了。” 江晏栖沉吟了一下,“那便换上那件茶白色的。” 茶白闻言不由一笑,“看来先生是喜欢茶白的。” …… 朝阳高悬,日光杲杲,帝师府旁的墨寻园今日是热闹的。 长路上,一华贵的马车不紧不慢的跟在一个白衣少年身后。肖玉涟看着前方步履从容的少年,似乎半点没有愧疚之心,她是再能忍都忍不住生气。 她一心向着他,想他多结识些才俊,更易平步青云,将来他上门提亲时,父亲也好同意。她诚心诚意邀了他三次,不曾想他拿自己当猴耍。 拒了一次,又答应,答应了又拒,结果这最后还是来了帝师府! 肖玉涟是越想越气,明眸中闪烁着愤愤,却又忍得辛苦,不愿在他面前发火,因此有了这马车跟在人后面慢慢走的画面。她是想看看这少年有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但很显然,一点也没有! 肖玉涟猛地一下掀开幕布,抬眸触及前方仙倌似的人,连那孤清慵懒的背影都是天上人间,她不争气地舔了舔唇,不由又软了语气,“沈公子不是说不来?怎么今日还是来了?究竟是不肯来,还是不肯同玉涟一起来?” 沈槐奚凤眼慵懒,他似诧异地回头看了肖玉涟一眼,嗓音明澈真诚,“玉涟郡主聪慧。” 肖玉涟起初听到这话还不由一喜,只是转瞬她回过味儿来就被噎到了,“你!沈槐奚你别仗着本郡主喜欢你,你便如此戏弄本郡主!” 沈槐奚有些无辜,一双凤眸如净湖澄澈,“何为戏弄?——有心,才叫戏弄。” 肖玉涟听到此话,不由一怔,听到那句“有心”她心中竟不住有几分欢喜,“……你不是故意戏耍本郡主?” 见肖玉涟这神情,沈槐奚便知她阅读理解不过关了。不过他不曾再刺她,也懒得同她纠缠,只是淡淡道:“槐奚怎么敢戏弄郡主。” …… 江晏栖和茶白到的时候,宴上已坐了二十几人了,其中便有沈槐奚和肖玉涟。那左边一案是世家公子,右边一案是世家小姐。好些华衣贵女正赏着墨寻园美轮美奂的园景谈笑风声。 宴会是露天在季青池旁,江晏栖二人自偏侧走进来时,便吸引了众人目光。 江晏栖平日穿的皆是寡淡的素青色,今日却换了身茶白金丝裙,外披一件白色鹤氅,却依有孤清之姿。那裙面如流水清华,如瀑墨发铺散而下,柳叶眸平若荒芜之山,静携枯木逢春。步步而来时,周遭都变得如亘古青山般寂寂,女子似月下走出的矜贵神女。 让人只看一眼,便不由惊叹不食人间。 沈槐奚凝着江晏栖步步而来的身影,清华的凤眸中辗转的是入骨之念。 江晏栖看到沈槐奚那刻也是不由一愣,她环顾四周,也就六七个男子。他一向不喜这等宴集,怎今日偏来了女子居多的冬迎宴。 傅清越受崔岫之邀自然来了。看着江晏栖那番惊绝之姿,她一向张扬的眉眼却蕴了几分晦暗。她看向崔岫,却仍是笑道:“怎样?我说江先生是才与貌惊绝?” 宴席上首坐的是崔岫,一身秋香色平纹春绸裙,华绸流光。她眼波中温与静流转,黛眉自含情意,玉容花面,腕间缠绕着剔透的璎珞,静坐时的确有几分观音之温容。 崔岫看着傅清越一笑颔首后,后望向江晏栖,音色如玉璁珑,似泛在清溪,“今日一见,江先生果真惊为天人。崔岫仰慕先生之才学已久,故三请先生。若搅了江先生阅籍之兴,崔岫在此赔礼道歉。” 江晏栖只是淡淡望着周遭,不仅古色生香,还有山沓水匝之景貌。墨寻园中偏门亦是雕梁画栋,青石刻窗,以景作画。虽已是冬日了,这宴会中央的季青池中还立着凋敝的莲叶,似乎仍田田相连,还有稀落几颗珍草作缀。假山嶙峋的立在其中,金鱼游尾,有几分鬼嵬风情,“崔小姐言重,素闻墨寻园有苏州园林之彩,今日见这雕梁美池,便已不枉此行了。” 此话有心人听着总觉意有所指。崔岫只笑着请了江晏栖入座,“先生夸缪了,还请就座。” 肖玉涟方才听到了崔岫口中那“三请”,如今还在凝思苦想,她想到沈槐奚同江晏栖皆出自长乐乡,想到……她抬头看了看沈槐奚,见人果真在看江晏栖,心中不由又是气极。 短短几日,肖玉涟觉得自己都要被沈槐奚气成受气包了。想她这么多年来,何时不是高高在上,如今就被沈槐奚当猴耍! 她说这沈槐奚怎么如此戏耍她,原是崔岫请了江晏栖三次才来,他这不是循着江晏栖来的吗? 肖玉涟蓦地站了起来,向崔岫道:“今日人既已来齐了,这宴会是否能开始了?” 崔岫见肖玉涟忽然这般猴急,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自然,郡主有什么建议吗?” “今日来的都是世家公子小姐,平日里是难见的。咱们也是难得一聚,恰趁了这个机会,玉涟有些东西要送给各位。” 崔岫见此,只是向着众人轻轻一笑道:“看来郡主还是如此大气,只不知此次能得哪些珍品了。” 有一个公子见此,哈哈一笑,“是啊,上次玉涟郡主送东西还是在上次呢!” 有几个贵女低声道:“这次不知谁又惹了这姑奶奶了,上次她送东西可不是将人整得身败名裂了吗……” “有什么好操心的,反正那人不是我们。” 江晏栖平静的眉眼淡如流水。只是她总觉得这玉涟郡主一直在若有若无地在盯着自己,还带些敌意。 不过今日可就赶巧了,阮枝竟然也来了此次会宴,正坐在江晏栖身边。她凑近江晏栖,垂眉低声道:“先生是第一次参加这等宴会?” 江晏栖微微颔首。 阮枝道:“先生下次能拒便拒了最好,她们最是勾心斗角。” 茶白闻言,无奈一笑,“阮小姐哪里知道,先生已拒了三次了。” 阮枝闻言不由一咳,“咳……” 方才虽听到什么三请,只以为是什么客套话。她倒也没想到真是拒了三次请三次。 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道爽朗的男声自季青池后传来,“阿岫是怎么招待的客人?今日有诸多才子佳人能来冬迎宴自是要先领他们览一番墨寻园凛冬之色。如此料想诸位文思泉涌,皆可喜得佳作——自然本珍。郡主若一来便谈了礼物,自是失了冬迎宴的意味。” 随着那朗月清风的嗓音临近,众人便看着一道蓝白华衣踏着满园之风霍霍而来,“在下崔朝,各位有礼!” “原是崔公子,不怪我说闻声便觉玉至!” 有几位贵女本还兴意阑珊,这见了崔朝立马精神了起来,“崔公子说得不无道理。玉涟郡主虽是一片好意,但倘真的送了礼物,也失了冬迎宴的自然本真。” 崔岫见崔朝来了墨寻园,静柔的眸子微起波澜。后她轻笑着起身迎崔朝,站定后双手扶左膝,右腿微屈,往下蹲身,一片婵媛温谨之姿,“二哥。” 见崔朝颔首后,她才缓缓起身,坐回位上,“前两日肖世子才回了上京,二哥不是要去叙旧吗?怎今日得了空闲?” 崔朝看着眼前温谨恭良的妹妹,只道:“母亲有意阿绾与肖世子的亲事,我一个当哥哥的怎能去搅扰了?” 崔岫闻言,碧花照水的眼不由在温澜中一凝,后只轻轻颔首,“二哥所言极是。” 肖玉涟见崔朝三两下把自己的计划搅乱了,身虽坐在宴上,心中却是止不住的躁动,“墨寻园这般大,恐怕瞧完,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分两路来。” 崔岫迟疑了一下,应下,“也好,这边自有妹妹照看。二哥便带着诸位公子去游览便可。” 路实甫这时候沉默中冒了个泡,他是极赞同的,“是啊,男女之间同处终究不方便。也只有劳烦崔二公子带着咱们一道了。” 那些世家子弟也乐得和崔朝单独相处,毕竟来这冬迎宴的目的不就在这? “既然如此,朝便却之不恭了,诸位请。”崔朝见此,微微挽袖,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路实甫见此连将一旁的沈槐奚拉起来,“走了,沈修撰,别看了!——您别告诉我您又对玉涟郡主恋恋不舍了?” 闻言,沈槐奚一向澄澈的面色有几分凝固,他至于这么饥不择食? 他有那么饿? 况且,谁要和崔朝去看劳什子的自然本珍! 第55章 凡事少问自己为什么,多问别人凭什么 崔朝这才注意到沈槐奚,打量了他一番,不由轻笑着惊叹了一声,“这便是新科榜首沈公子?好一番仙人之姿,——年轻就是好。” 路实甫初听这话,有点怪。再细想,也是。崔朝已经二十九岁了,比沈槐奚大了接近十岁。 最后再想,有些扎心,毕竟他比崔朝还大。终于他还得扎着自己,笑呵呵拍个马屁,“二公子哪里的话?您若是老了,路某岂不该入土了?” 沈槐奚见此却是淡淡一笑,“年轻是好,否则二公子哪里还能这般风华正茂。” 闻言,崔朝这才一笑,“皆说槐奚是鬼才之赋。今日游了这墨寻园,朝也很期待槐奚之华作。” …… 崔岫这边带着众人走到了连着季青池的后湖,一众女子看着湖上竟有一片紫色瑰丽的花长盛,皆惊叹出声,“这时令了,竟还有紫花连缀,一片晔晔之华。帝师大人还真是神通广大!” “倒是,这往日何曾见过此种美景。平日墨寻园帝师都是不予开放的,今日冬迎宴在此举办,恐也是托了崔小姐的福。” 崔岫只是微微一笑,“哪里。父亲一向宽厚,诸位觉得喜欢便常来。” 众女子正兴致高涨的客套阿谀着。 肖玉涟走到池栏边时,却是踩到自己的绫罗裙尾,忽然“啊”的一声,便朝江晏栖倒去。 江晏栖见着那扑面而来的人,眉眼都未抬一下,竟是转瞬便做到了后退两步的动作,让肖玉涟一下子扑翻进了花池里。 茶白在一旁看着江晏栖的速度叹为观止,她脑子都没反应过来,先生身子就反应过来了。这……先生真是太强悍了,连躲扑都是那样迅疾。 微绿冷寂的池水因着小伙伴的加入,“扑通”一声鼓起了掌。女子落水的那刻,立溅开了一通白色的水花,女子那一团团青丝像海带一样浮沉在水面,“啊!救……救我!” 众女子见这一变故,都有些急了,“快!你们谁下去救人啊!” “我不会凫水,你们谁会啊?” “肖世子这才回了京,今日玉涟郡主在冬迎宴出了事,我们都得担责的!” 人群吵嚷中,崔岫却是出乎意料的镇静,她眉眼温静。瞥了一眼湖中苦苦挣扎的人,若有所思的细量了江晏栖两眼后,才脱了身上两件外裳,似准备下水救人。 一旁人见崔岫这架势,皆担忧出声,“这……崔小姐,您这可怎么使得?冬日湖水沁凉如冰,万一出了事……” 傅清越拉着崔岫的手臂,蹙眉劝阻道:“落了水的人,那就是拉不回的疯狗。何况这平日本就是疯狗的人?阿岫这般娇弱的人,下去救她,岂不是白白给她送了命?” 这肖玉涟往日那是嚣张跋扈惯了,也就对着同样张扬的傅清越气焰要小几分,可那嘴还是听了欠。 话落,傅清越看着一旁穷担忧的小姐们,声色一高,“都愣着作何,快去叫侍卫啊!” 崔岫看着傅清越摇了摇头,单薄的身子竟显了几分强韧的姿态,“不可。若是如此,玉涟郡主的名声岂不毁了?阿越且放心,岫心中有数,不会把自己搭上的。” 就在肖玉涟已是两眼发昏的时候,崔岫扶着亭栏纵身一越便跳了下去。 傅清越有些担忧的盯着水下。崔岫入水后便自后面把着肖玉涟的脖颈往上拖。就这般,快要昏过去的肖玉涟不知从哪里迸发了力量,还挣扎着要拉崔岫的手。 阮枝见崔岫救人的手法这般娴熟、果决,也是叹了一声,“这崔小姐看着柔弱,行事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江晏栖淡淡凝着池中两人的身影,柳叶眸中暗流涌动。 人救上来后,肖玉涟也昏了,按压了几下胸部,她才呛着水醒过来。 一旁侍女连给肖玉涟披上厚厚的鹤氅。 茶白和阮枝方才站在江晏栖身旁是瞧清了的。肖玉涟这简直是自作自受,想推先生不成,倒给自己推了半条命。也不知为何这样做,反正身为一个郡主,手段这样下作幼稚,不是蠢就是傻。 肖玉涟一睁眼便看见了人群中清骨姿容的江晏栖,两人的高华与狼狈形成对比。她心下火盛,连瑟瑟发抖都忘了,指着江晏栖便道:“你为何要绊本郡主?” 江晏栖没说话,只淡淡看着她,无声间便似在嘲笑她的狼狈。 众人见肖玉涟指着江晏栖,都不由有些惊讶,“这江先生看着也不像是干出此种蠢事的人啊。” “无冤无仇的,她挑个此时风气正盛的玉涟郡主推干嘛?” “我见江先生头一个能被尊为先生的女子,定也不傻,怎么可能干出这种自毁德行之事?” 傅清越此刻正拿毛毯子裹着崔岫,见怀中人如玉的脸色苍白。她便看了一眼江晏栖,又看了一眼地上无病呻吟的肖玉涟,忽的冷笑了一声。绝艳的面容骤然像绽开了一朵瑰丽带刺的花,“的确。江先生哪里像某些蠢货。下作又漏洞百出的把戏,害人害己。” 肖玉涟听到周遭质疑的声音本便不爽了,又受到她这死对头傅清越的嘲讽关怀,本来苍白失色的眉眼骤然一厉。被自家丫鬟扶着起身后,她嗓音携几分凌厉,“那要看某人是不是得了君上的偏爱便有恃无恐了。今日她江晏栖敢推本郡主,明日你们在站的哪一位有她不敢推的?” 虽然肖玉涟这番操作闹得是声势浩大的,但在江晏栖眼中,杂戏罢了。她嗓音淡淡,“遇事多问别人凭什么,少问自己为什么。故郡主应该想想晏栖为什么推你。” 江晏栖此话不仅把众人打蒙了,把肖玉涟也打蒙了。 不是,她就这么爽快承认了? 茶白虽觉得自家先生被肖玉涟冤枉了有些气愤,但不知为何听了先生的回答,她只觉得肖玉涟惹先生大概是自找苦吃。 肖玉涟见江晏栖既然承认了,又见周围也没多大气愤指责的声音,嗓音又是一冷,“莫以为你是江悬的女儿,行事便如此嚣张,——毕竟江悬都死了多少年了,你还指望他庇护你?若不是你爹,君上又哪里能看得上你?” 此话一落,江晏栖平静的眉眼却似忽带起一抹萧杀的寒意。她却是淡淡一笑,笑意不达眼底,“郡主的爹没死,也没见郡主能得君上偏爱,——到底是人不行,不能怪路不平。” 听着江晏栖的话,众人竟然罪恶的觉得江晏栖说得对,有几人还不住笑出了声。 阮枝看着江晏栖,眸中添了两分笑意,这……不愧是先生。希望半年后,她能得先生真传。 这种对话效果完全不是肖玉涟想要的,可她竟又找不出什么话反驳。肖玉涟沉默了几瞬后,终于觉得身上冰冷刺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华贵衣裳,还沾了几根水草,她恨恨道:“你知不知道本郡主这身衣裳多少钱?前些日哥哥才花了千金从东隐给我拍下的冰纱绫罗裙,你今日便如此毁本郡主!” 江晏栖平静的眉眼似平芜冷落,不起波澜,她只看着肖玉涟自说自话,嗓音清沉,“那郡主以为,晏栖该如何补偿你呢?” 肖玉涟闻言又是一愣,她有些娇纵的眉眼终于缓沉了几分。看着面前平静得可怕的女子,她竟头一次感受到了出自沉凝的毛骨悚然。常人若遭如此诬陷,第一反应定然是激愤,便是轻些,也定要反驳两句,可她却连反驳都没有便站在了高处。 肖玉涟忽然意识到自己此番操作可能真有些跳梁小丑了,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家世就是她最强大的底气,她便是了污害了人又能如何? “这冬日池水深寒入骨,本郡主呛了半池子的水便罢了,衣裳也毁了,——但本郡主一向仁慈,不如你也来一遍,这事便罢了。” 江晏栖淡淡一笑,看向一旁面色苍白的崔岫,“再来一遍,麻烦的不是崔小姐吗?” 肖玉涟这才想起崔岫,转头看去,只见女子罥烟眉似蹙微蹙,如棠华染雨,有几分落花飘零的破碎与苍白。想到方才无一人下来救自己,崔岫作为帝师府的小姐却愿意在这冬日亲自跳下来救自己,肖玉涟心中还是多了几分愧疚与感动,“阿岫,今日此事多谢你了……玉涟铭记于心。” 此时崔岫半个身子都在傅清越怀里,她只是摇头,轻声劝道:“玉涟郡主客气了。只是料想江先生不是故意的,郡主不如便再去买一……” 崔岫的话如今在肖玉涟这虽是占了分量的,但终究抵不过肖玉涟此刻下不来台的情绪,“阿岫,你不必为她说话。什么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只是本郡主仁慈……” 听崔岫这么一提醒,肖玉涟想起自家哥哥此刻不就在懿昭行,她白着脸道:“今日你同本郡主去懿昭行,为本郡主再拍卖一件衣裳,此事便算了了。” “懿昭行的东西可是很贵的,这玉涟郡主是要敲诈江先生吗?” “什么敲诈,你没听江晏栖自个儿都承认推玉涟郡主了?” “呵,她肖玉涟久在河中走,哪有不湿鞋,我看是大快人心。” 茶白看着江晏栖清淡的神情,那平静的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她还真怕自家先生想不开给肖玉涟敲诈了。不曾想,临了便听自家先生道:“好,——不过今日做主的既是崔小姐,不若崔小姐先去洗个热水澡再一同?” 肖玉涟见江晏栖没在针锋相对,暗下松了口气。陷害人的手段她玩多了,今日却有种玩自己的重负。事情有了结果,肖玉涟也终于觉得自己要被冷死了,转身便道:“本郡主要先去洗浴一番,待会再去。” 人颤抖着身子跑得飞快,只众女还在原地。 崔岫见肖玉涟走了,方才又听江晏栖点到自己,罥烟眉微凝。她身子有些发抖,却还是有些歉意地看着江晏栖,“岫是该同江先生一同去。今日一切既是发生在了墨寻园,便是岫出了差错,懿昭行的拍卖费由岫承担。” “那便多谢崔小姐了。”江晏栖没有推辞,只见着崔岫还裹着那件湿衣,“这冬日深寒,恐染风寒,崔小姐先去换身衣裳。” 崔岫摇摇头,“多谢先生关心。只不碍事,我才命人烧了水,待会将大家都安顿了,我再离开亦不迟。” 茶白听着这话,也是真正体会到了为何这位崔家庶女比嫡女还出名。 傅清越看着江晏栖,却是有些疑惑。她见江晏栖也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才是,今日怎随了肖玉涟的泼辣,“先生便任由肖玉涟泼了污水了?” 众女也是疑惑,这算是史上泼污水最平坦的一次了,可惜不知怎么又感觉肖玉涟泼的并不成功。 或许是她们潜意识里还是不相信。即使江晏栖没有解释,她们就是觉得没人会傻到去推肖玉涟。 江晏栖淡淡一笑,“各位既觉疑惑,那么晏栖是反驳玉涟郡主还是顺着玉涟郡主又有什么区别呢?” 看客们不觉得江晏栖有错,那便是无错了,那也不必再作解释了。不管推与没推,承认与不承认,何必强争一个无谓的东西。 很多时候,没有人会在意真正的事实,她们只在意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众女看着,江晏栖只淡眉而立,便已高出这满池华清很多。风骨在这江先生身上果真是有形的。 要问什么风骨,反正众人只觉深沉而雅淡,缥缈而平静。说不上,就是很厉害的样子。毕竟前不久江先生才曲水挑群臣,还设了个女子书院,这是多少女子想也不敢想的事。可年仅十八的江晏栖做到了。 况且细思江先生的话,又哪里没有道理呢?同肖玉涟那样跋扈的郡主讲道理,那就是在讲笑话。正确的打开方式当然是——先下手为强,先把她当笑话回。 崔岫凝着江晏栖,温谨的眼眉中似有星碎闪过,“先生是大境界,我等受教。” 第56章 美男图卷 江晏栖只看着崔岫道:“崔小姐还是赶紧去换身衣裳。” “是啊,崔小姐身体要紧啊。”众女见此,也不由担忧道,“我们都好好的,有什么打紧?” 崔岫闻言颔首,却到底是将众女全部安顿赔礼了才去换的衣裳。 自后池离开后,阮枝便同江晏栖二人一起在季青池旁的石桌边等。她一手撑着脑袋,凝着江晏栖平静清沉的眉眼,心中实打实的佩服,她道:“往常若出个什么优秀女子在这女子窝里,她们那得踩成什么样。今日见了风华如斯的先生,她们却反倒敬起来了。” 茶白闻言也是点头,曾经内宅的勾心斗角她也见了不少。不,应该说经历了不少。 江晏栖眉眼平静,只淡淡一笑,嗓音若平芜旷垠,春山起落,“离得太近的优秀,人们可能会嫉妒,但伫在云端的高绝,人们便只能仰望与臣服。” “你若一心想着勾心斗角,那这一辈子便也只能被她们拉着勾心斗角。” 阮枝虔心地听着江晏栖之言,闻言心中叹服,她自也是深谙其是,“世间女子大多一生困于浅薄的勾心斗角中,却鲜有一人能想到,只要足够强大,便能做制定规则的人,便能做让人不可望其项背,不敢与之争锋之人。” “而要足够强大,第一步便是脱离约束自己的不平等规则,敢于逆流,——如先生所言。” 阮枝话落,江晏栖赞赏地看着阮枝,一个比她想得还通透的女子。她敢想也敢为,因此,她去了惊阙书院。 江晏栖真心一笑,眉眼涟漪,“不错。” 待崔岫和肖玉涟收拾完,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这短短的时间肖玉涟竟又是盛装了一番,额间还贴了朱红的花钿,血色的棠华珠钗坠着三千流苏,耳坠着景泰蓝红珊瑚耳环。一身红衣华绸,貂毛鹤氅,艳丽似霞。 肖玉涟似要靠着这身装扮把自己方才落下的场子皆找回来。毕竟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身衣裳,肖玉涟的气势倒的确更盛了。 但温谨平柔如崔岫,站在肖玉涟一旁却也不落下风,淡妆下依旧绝色。她换了一身华白的衣裳,流水般的云缎上弹墨着玄色瓷花,外罩淡色长袄,腰间一长穗宫绦,淡色璎珞坠角。 阮枝站在江晏栖身后瞧着肖玉涟身上那件衣裳,“是玉平缎。这郡主身上的衣裳料子是一件比一件华丽,又何须再求什么。” 江晏栖闻言,淡淡一笑,“便是一国之君也还有所求,何况只是一个郡主。” 茶白听后眉眼不由一弯,心中暗想,圣明如君上可不就是依有所求吗,可惜美人之心难动。 去懿昭行的路上肖玉涟是老实了很多。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她干脆一人坐了一辆马车。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她们便一齐停在了一个珠瓦琉璃翠,檀香古色生的高大建筑面前。懿昭行没有什么别的特点,但也有个最大的特点——金钱的味道。 茶白觉得懿昭行门口那个看门的侍卫都比她珠光宝气,毕竟人衣裳是上好的料子。 肖玉涟上前道:“我大哥在哪一间包厢?带我们上去。” 那侍卫想来已眼熟了肖玉涟,也没多话,做了个请的动作便将人往上领。 三楼的包厢的确是不同。也大概不能叫包厢了,已是一个个宽敞的房间,还能品茗赏景,好不惬意。 上来是侍女带的,她轻轻敲了敲雅竹间的门,见里面传来一声“进”才缓缓推开,请肖玉涟她们进去。 开门那刻,众女都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嗯……好个美男如卷图—— 一玄紫黑金冠束发的男子坐在上首,冷峻的眉眼望来时似沾染着战场的血气,刀削般的面庞如自然界独绝的杰作。 在他一旁有个一袭玄红华衣的男人靠在窗棂边,纤长的手指上懒懒散散地勾着玉壶装的淳酒,菲薄的唇边还留有酒渍,用一根金丝勾勒的黑色绸带束住的青丝有些许凌乱。 再往后看,是个坐在棋盘边的云衣男子,仅用一根黑簪束起墨发,分明是显得冷冽俊美的深邃五官却又因那抹病态白透着羸弱的书卷气与温润疏离。 他对面一个白衣素淡的少年修长的指间正噙着一颗黑棋,那少年看着暗藏杀机的棋局却是容色慵懒。房门打开那刻,只见他长眉微抬,一张脸面若桃花,白玉无暇,如仙人妙手,鬼斧神工。 眼前一幕视觉冲击感太大,让几个女子都有些愣住了。 “大哥……”此话是肖玉涟、崔岫、阮枝三人异口同声而出的。 三人喊完,皆面面相觑,眼神似有些懵懂。 这全是哥啊? 她们当然是没想到四人能齐聚一堂,毕竟崔岫的兄长崔聿岸以及阮枝的兄长阮淮序远在江南,而…… 江晏栖眉眼沉静,只盯着棋盘旁那个白衣少年,这不是方才还在墨寻园的沈槐奚是谁? 沈槐奚在门推开的那一刻,一眼便看见了两女身后的江晏栖。两人目光触碰的那刹那,他清澈慵懒的面庞似华玉流涟,有百折九春之润。 果然路实甫是实在不靠谱,以为他又喜欢郡主了,还给他出谋划策。沈槐奚是一句也听不下去,想也没想便辞了墨寻院。他和阮淮序算是旧识,便来了这懿昭行。 没想到来了懿昭行还能见到阿晏,开心。 阮枝也没想到自己跑上京来了就算了,她哥竟也来了上京,如今遇到,还真是……好不惊喜。 坐在上首的男子见此,只淡淡道:“诸位先坐。” 这一坐下,气氛是分外沉凝的,几个女子没有一个人说话了。只上首的男子问道:“玉涟来此作何?” 肖玉涟看了一眼江晏栖,又看看自家兄长,再看看近在咫尺的沈槐奚,霎时感觉底气足了不少,便指着江晏栖控诉道:“大哥,小妹与她江晏栖无冤无仇,她却将小妹推进了季青池里。害得您给小妹带的那身衣裳都弄脏了,——小妹也只是让她来懿昭行再为小妹拍卖一件便罢。” 肖楚戈闻言看了一眼江晏栖,女子平静坐在那,却有一番青山绿水之仪度,他虽没去墨盼山的寿宴,但对最近风靡上京的这位女子还是有几分认知。 他嗓音寒沉,只是问道:“……江先生,可有此事?” 江晏栖容色平淡,如青山平芜,她嗓音清沉,“肖世子觉得呢?” 此话一出,气氛沉凝下来。窗棂边红衣墨发的男人见此,忽的一笑道:“今日头一次在墨寻园办冬迎宴,竟还办得这样不爽快?——还是阿岫来说说。” 崔岫进来后一直没见着崔季绾,只是想着大概是他们拿崔季绾当了个幌子。如今听崔聿岸喊到自己,她抬眉看了一眼江晏栖,温声道:“众小姐是道看见玉涟郡主不小心踩到裙子了。至于是非如何,岫离得远些,亦不明。” 听崔岫有些拆台的话,肖玉涟自是不爽的,何况如今沈槐奚也在这。只是想到前不久人才救了自己,她只能按捺下情绪,“哪里是踩到裙角?分明是某些人蓄意为之。” 江晏栖眉眼沉凝,还没开口说话,沈槐奚温澈的嗓音便如泻玉之华,凤眸盯着肖玉涟,长眉微挑,“她用的是哪只手推的郡主?” 听到沈槐奚的嗓音,肖玉涟不由一喜,想来沈公子是关心自己的。她不假索思道:“左手,那时我正站在江晏栖左边。” 沈槐奚闻言,清澈慵懒的眉眼漾开一抹风华,“那郡主还真是,——” “一派胡言!”男子一向温浅慵懒的嗓音似在瞬间冷下来的,锋芒紧紧裹挟着寒风,让人听得心下一凉,“江先生左手有疾,又岂会用左手推你?” 这是沈槐奚少有的冷冽之音,肖玉涟对上沈槐奚的眼竟不由有些慌乱了,“不……不是,是右手……” 沈槐奚见肖玉涟如此,明澈的嗓音又似恢复了从前,“她怎么没有一起落下去?” “她躲……” “躲”字一落,一向慵懒明亮的少年此刻却像变了个人,澈若仙倌的神容似在暗夜里沉凝着,带起一片阴凉,“你想推她?” “不……不是,是她推我。”肖玉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连解释,“她推我的时候还躲开了……” 眼见肖玉涟已失了分寸,肖楚戈深寒的面色微沉,忽道:“够了。玉涟给江先生道歉。” “大哥?”肖玉涟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一锤把自己钉死的是自己的大哥。 “道歉。”肖楚戈只是重复了一声,事到如今,他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白活这么些年了,“玉涟,有些事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 肖玉涟见自家大哥神色沉寒,也不帮自己了,她有些慌张。良久,她神色有些隐忍,只缓缓看向江晏栖,“我……江先生,对不起。可能是我不小心踩到裙边了,误会了你。” 沈槐奚听着这话,琥珀色的凤眸微垂,慵懒中藏着肃杀。冬日之潭,阿晏不会凫水,还怕寒,若今日真让肖玉涟推到季青池里了…… 对面的阮淮序见沈槐奚这番神情,不由在棋盘上落下一颗子,“阿槐,到你了。” 那神情,阮淮序只在沈槐奚面上见过两次,除非是要他命之人,否则他轻易不会显露肃杀。可今日……阮淮序抬眉看向一旁青衣独绝的女子,看来这才是阿槐的逆鳞。 江晏栖听着肖玉涟隐约隐忍的嗓音,容色淡淡,也未曾为难肖玉涟,“那郡主下次可要看清了。在晏栖这,事不过二。” 女子的嗓音分明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可触的威压。 肖玉涟咬了咬牙,低声道:“江先生多虑了。” 崔岫在旁看着这一幕,能让肖玉涟吃这么大亏的,江晏栖是第一个。 阮淮序虚缓温凝的嗓音落在室内,“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难得在上京一聚,也别冷着脸了。” “大哥说得是。”阮枝见自家兄长发话了,走到他身边,瞧着他的容色,“只大哥脸色又是这般差,可带够药了?” 阮淮序见阮枝这番虑切的模样不由温和一笑,“够了,枝枝不必忧虑。” “那便好。” 两人话刚落,沈槐奚便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他眉眼微扬,“我赢了,淮序。” 阮淮序这才低眉看棋局,见此也不意外,只抬手掩唇,轻咳了一下,温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下不过你,——阿槐这次要什么?” 沈槐奚凤眸如远山,淡藏明月,“拍卖会马上要开始了,待会我看上什么,淮序便拍给我什么,可好?” 啊……阮枝听得微微扬眉,她哥虽然有钱,但这般玩,若眼前少年什么都要,那岂不是得大出血一次了。 “怎么不好,阿槐既赢了,要什么便是什么。”阮淮序只是淡淡一笑,应得极爽快。 “不心疼心疼?” “阿槐若是拿去博美人一笑的,那我得心疼心疼,毕竟淮序都还没娶妻呢。”阮淮序病态白的面庞携几分羸弱,只是面对沈槐奚时疏离散了些,多了几分爽朗。 沈槐奚淡淡一笑,却未置一词。 “淮序在江南也是家大业大的掌舵人了,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娶妻,是该反思反思。” 见崔聿岸打趣自己,阮淮序只是温和一笑,“聿岸兄已三十几岁了都还未成家,淮序哪里用得着着急。” 崔聿岸闻言,又拉了个人进战场,“世子爷,我阿绾呢?我那宝贝妹妹可不能在你手中丢了。” 肖楚戈淡淡道:“路过兵器铺子,我见她身娇力弱,买了个匕首送她防身,她便回府了。” “送匕首?”崔聿岸放下手中那玉壶,看向肖楚戈,不羁的面庞似多了两分别样的咬牙切齿,“世子爷也真是好样的,礼物都选得这般别出心裁。” “嗯。”肖楚戈只是应下。 “罢了,阿绾性本内敛,你也这般闷声闷气,在一起也只是让世上无故多一对怨偶。”说着,崔聿岸抬手又灌了一口酒,红裳在窗边猎猎而起。 只这时,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世子爷,拍卖要开始了。” 第57章 自家兄长对这美少年……怪哉 一行人便都出了门,往二楼去。 五人一个拍卖间,恰沈槐奚、阮淮序和江晏栖五人一起。 一楼拍卖已是开始了,底下人喊得热火朝天,一幅画被喊到了十金,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沈槐奚淡淡一笑,“淮序兄今日赚番了不是?” “哪里,今日的拍卖品都是珍品,阿槐若皆要了,自是阿槐赚了。”阮淮序容色温和。 阮枝听着自家兄长对这美人少年的称呼,那温和的嗓音有几分别样的柔软,她怎么觉得……嘶……怪哉! 江晏栖看了一眼阮淮序,这懿昭行竟是阮家的,虽只开了一家,但在上京可是第一所拍卖行。 阮枝见江晏栖似乎感兴趣,直接便揭了自家的老底,“枝的祖父那辈便尤爱珍藏古物,家中别的没有,只稀品多。前些年生意被江南世族和孟家垄断后,大哥便想出了拍卖的法子,只得抛出家中几件珍品,不过几日收效便甚好,如今枝家中稀品都少了一半了。” 阮枝见江晏栖颔首,便又继续道:“阮家本是世代经商,经此一事,大哥便在大齐各主城开了懿昭行,连带动了阮家先前产业发展,如今倒也算是有口皆碑。” 阮淮序见阮枝一股溜的便将老底揭了,看似冷峻俊美的面庞却是携着几分羸弱笑意,“看来枝枝在惊阙书院学得极好。” 倒不是阮枝毫无防人之心,而是她对江晏栖发自内心的敬仰,“有先生在,惊阙书院自是极好。” “难得见枝枝如此敬仰一人。”阮淮序看向江晏栖,白衣温宁,嗓音温缓,如春风沐雨,“江先生胸藏千壑,亦有大气魄。能办起惊阙书院,确是益于天下每一个女子,某亦敬仰。他日惊阙书院若有某可以效劳的地方,先生只管带话给枝枝便是。” 阮淮序温缓的眉眼带着诚恳,江晏栖见他看向阮枝的眼是宠溺的。他是真的想让女子们在这大齐有一席之地。江晏栖清沉的容色多了几分肃然,“有阮公子此话足矣。阮公子有此经商之才,还有此高山之思,世人亦难比及。” “先生称缪了。” “我见阮公子容色虚白,大概是不足之症?” “也不瞒先生。一直听说玄清楼主有妙手回春之术,某来此便是想前去拜访楼主的。” 阮枝闻言,看着自家兄长清癯的身影,眸色有些低迷,“可惜楼主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兄长早前已来了上京两次了,一直不曾见到。” 江晏栖也不意外,师父的确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且他只会在每月既望后才来,只留个几天教她习医。江晏栖只安慰阮枝道:“不必沮丧,皇天不负有心人,或许阮公子过几日去拜访便能遇到了呢?” 阮淮序闻言,只淡淡一笑,“借先生吉言。” 沈槐奚见两人这一来一回聊得好不畅快,不由轻轻挑眉,琥珀色的凤眸闪烁着流光,他只淡淡一笑道:“别的便不要淮序的了。只是那串蓝凝珠,淮序要给我留着。” “你要它——”阮淮序看了一眼江晏栖,“蓝凝珠虽稀世罕有,却是女子饰物。” “我知道,若不是,我还不要呢。”沈槐奚清澈的眉眼微抬,薄唇边带着淡而慵懒的笑意。阮淮序见此轻叹一声,还真是一副傲娇慵懒的嘴脸,年轻确是好。 阮枝在江晏栖旁解释道:“蓝凝珠比暖玉的功效好过百倍,带着温养个几年,体寒的女子自就不怕寒了。” 拍卖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沈槐奚轻声问道:“阿晏,有喜欢的吗?” 江晏栖淡淡摇头,“槐奚不必费心。” “一个都没有吗?” 江晏栖依旧摇头。 茶白在一旁看着沈槐奚献殷勤,不由有些焦灼。糟糕,君上危! 不出意料,最后那串蓝凝珠被沈槐奚送给了江晏栖。 江晏栖不收,沈槐奚便不走。最后江晏栖只好戴着回去了。 茶白在马车上看着那串蓝凝珠,莹蓝色的,润和淡温,的确衬得先生更清丽绝世了。唉,先生体质虚寒,收下,的确得收下。 茶白道:“沈修撰这般关心先生,那君上怎么办?” 江晏栖微微侧头,似默默扣出了一个问号,“茶白在说什么?” “没什么,先生。”茶白见此只讪讪一笑。 …… 且说那日冬迎宴不过是个小插曲,江晏栖大多时候只能浸在书中。 太学的藏书阁别说一年,便是十年,若要阅尽吃透那也是一大难事。江晏栖除开每月初七、十七要去惊阙书院外,还要抽五天去玄清楼跟着无欹学医。 留给阅典的时间不多,因此江晏栖如今是又过上了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生活了。 暮色方四合,庭轩院内又燃了烛火,茶白看着那烛火不由轻叹,今夜这一燃又不知要续几回了。 宫廷的时光都是流逝得极慢的,偌大而悄然。只有月华在薄云中悄悄移动着脚步,偶尔拥抱一下窗棂时,才教人知道夜已深了。 已过子时,江晏栖的身子依旧笔直地坐在桌案前,那破旧的书页像是有沁人的魔力,让人不知疲倦。 茶白看着,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江晏栖身畔,不过一刹那她便将那桌案上的书合上了,江晏栖微微抬眸看向茶白,像是被惊醒了学海的梦寐。 “咳……那个先生,太晚了,明日再看,明日……您不是还要去无欹老先生那里学习医术吗?”虽然这是茶白第三次干这种事了,但……怎么说,还是有点慌。 倘若不是君上授意,便是先生再仁慈,她也不能这么干啊。这多放肆啊。 江晏栖看着茶白,平静如流水的面庞如望舒冷雅,她只淡淡一笑,“茶白这么听君上的?” 茶白诚实地颔首,“先生,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况且,烛火下研读,伤眼。奴婢也不希望先生这样忧劳。” 见江晏栖没有责怪她,茶白想了想道:“这两月来先生都只睡了两个半时辰,先生正当风华之年,又怎能如此少觉?况且,先生只要出宫了,不论是去惊阙书院还是玄清楼,都是自卯时去了,暮色四合才回来。” 若不是君上纵着先生,那宫门夜禁都不会让先生出入宫门。料想古往今来,有哪位宫中女子如此深出简居,任意出入宫中的? 茶白心想,君上当真待先生是极偏爱的了。 …… 翌日,天微明。 江晏栖已到了玄清楼后门,冯玦还在后院盘算着账本,见人来了,起身将人往上请,“姑娘这每每天未亮便赶来了,让冯某人亦自愧不如啊,——这边请。” “冯叔客气了。”江晏栖淡淡一笑,“师父昨日来的?” “姑娘推测得不错,挑的日子也是极准的。”冯玦还是有些感慨,他也算是跟在无欹身边的老人了,花了这么些年也不曾摸清楼主的习惯,江姑娘却是短短几月便摸清了门路。 走到楼梯口,江晏栖回首道:“冯叔去忙,晏栖自己上去便好。” “姑娘慢些。” 一口气爬到顶层,江晏栖的体能算是又被这玄清楼训了一遍。 无欹正坐在案桌旁,手间拿着精细小巧的药匙,调配着什么药粉。 他的另一畔便是落地的窗户,敞开着,天光洒落在老人如雪的发上,今日顶楼的风是歇了的。江晏栖是万万不敢坐在自家师父那个位置的,那真是向下望一眼都是对玄清楼高的蔑视。 “师父。” 无欹颔首,手边极小的瓶瓶罐罐装了大概有六十多个,紧紧排列着。他望向江晏栖,淡淡一笑,“长卿来辨一辨这些药材。若辨不出来,今日长卿便可以回宫了。” 江晏栖看着那小罐小罐的粉末,不由凝了心,走近拿起一小罐,指尖沾了些放近鼻尖,她轻声道:“白榕。” 无欹没有反应,江晏栖只继而将而后的药粉都沾了一遍,“守桉、溺草、白榕……” “荷栀、守桉、溺草、枉枂、溺草……” 江晏栖辨出这些重复的药材不由有些疑惑。直到将六十多份药粉辨完才发觉这其中不过只有五药。 “一共几味?”无欹微微抬眉。 “五味。” 无欹雪白的发与那夜色黯淡的眸像是风与海交汇,旷荡而藏匿波澜,“今日为师只教你一个药方,它叫——终曲。” “终曲?”闻言,江晏栖心中浸透明水的深处竟是泛起了不可捉摸的涟漪。 “只五味药,便是终曲。”无欹淡淡一笑,温和的面容似亘古不变的东风,“长卿,此方,为师只教一次。” 说着,无欹开始将它们倒在三个大的青盅里,“一两守桉作底,半两荷栀,三两白榕……” 他将第一盅配好后,接着开始配了第二盅,“半两枉枂作底,一两梧桉……” “一两溺草作底……” 三个青盅,无欹一个配了二十种添法。 江晏栖仔细看着那些药材混合的模样,才发现,那些药材竟会发生细微的反应。 无欹配完,看向江晏栖,“长卿可记住了?” 江晏栖脑海中回放着无欹方才的添药顺序,微微颔首,“是记住了,只是,——” 江晏栖说着去取了纸笔来,将其记了下来,“长卿若不温习,许三天便忘了。” 看着江晏栖奋笔疾书的模样,无欹沧桑的眸色慢慢的,似和着日落沉降下来。他只是轻轻一笑,“记住便好。” “只是师父,它是解什么的?”江晏栖轻轻抬眸。 “解什么……要看长卿如何用了。”无欹没有直接回答。窗边忽起一阵清风,他只淡淡的向下望了一眼,便是不起波澜的帷幄之姿。 江晏栖忽想起阮淮序一事,斟酌了一下向无欹道:“师父可有问诊之意?” 无欹闻言不由微微挑眉,“为师像坐诊的?” “自然不是。”江晏栖摇头,虽说学了医术哪有放着不用的道理,但江晏栖觉得自家师父本便无拘,“只是……” 无欹见此转瞬便明了了,华白的眉眼蓄着沧桑岁月带起的却是沉和,他只淡淡一笑,“长卿是想替谁求医?” 江晏栖见师父如此直接明了,遂也不再委婉,嗓音清平道:“师父是知道的,惊阙书院招了一批女子入学。其中一个学生阮枝的兄长患了不足之症,来上京寻了师父两次,皆是未果,——只长卿想,若师父有意,长卿便告知他们时间。却又想着师父确不是坐诊的,大概也不愿被这些俗事叨扰。” 无欹听着江晏栖最后一句话,颔首了,“救人什么的,最是麻烦。” 江晏栖闻言倒也不诧异,师父本便隐于市,无拘而恣睢,虽有一身医术,她却不曾见他用在医患身上过。 既师父不愿,江晏栖也不欲再提此事。却又见老人皓雪之发风中微起,宁和的嗓音带着岁月的沉凝,”不过,——” “既然是长卿在为师面前开了此口,为师自然不会拒绝,——让他五日后来。” 无欹话落,江晏栖平静的心中漾开几分温澜。只见老人容色温润,举止雅和,竟让江晏栖看出了几分“可爱”来,她不由一笑,“多谢师父厚爱。” 霞色已低悬,自玄清楼出来,江晏栖又喜得两本医书。 茶白过去接下那两本书时,差点没将她压折了,还真是墨水最有重量啊。 天色将暗的上京亦是极热闹的,红灯笼挂了长街一路。 茶白将书放在马车上了,两人下了马车走在街上。她仔细跟在江晏栖身后,细说着上京事,“先生,孟记的荷花酥不错,您可要尝尝?” 江晏栖回头,“茶白喜欢?” 茶白闻言,眸色似晕着淡淡晦暗,“孟记是专为达官贵人服务的,茶白曾经是宋家庶女……只有幸尝过一次。” 江晏栖淡淡一笑,“那便去孟记。” 孟记是一座高大宏伟的木楼,携着幽幽古韵,只站在门口,便能嗅到楼内醇香的糕点味。 江晏栖带着茶白入楼,一路上了二楼,楼内果真皆是衣冠华服之人。只是天色已晚了,孟记的糕点近乎被抢光了,来的人倒也少,只稀稀落落几个带着婢女的小姐和公子。 “小姐要些什么?” 江晏栖方观赏起形态各异的糕点,一个身穿“孟记”衣裳的小哥便走上前来。 “来一份荷花酥,谢谢。”江晏栖颔首。 江晏栖话落,不远处一个身穿粉色霓裳羽衣的少女便俏生生地道:“余叔,包两份荷花酥。” 两人话落,小哥和余掌柜为难道:“只剩最后两份荷花酥了。” 第58章 茶白若有事,要你命来抵 见江晏栖和少女皆未开口,掌柜的在少女面前打了个圆场,“小姐,这……不若一人一份可好?” 少女闻言却是微微皱眉,“余叔,你是老糊涂了吗?到底谁是你家小姐?” 余掌柜老脸一滞,向少女轻声劝道:“自然是小姐您。但咱们孟记是开门做生意的,如何也不该同客人……” “与客人什么?孟记是我爹开的,我便是将这孟记的糕点都打包了又何如?”少女眉色骤然有些冷冽。 一旁的客人哪位不是有些家世的,看着少女这嚣张的模样不由窃窃私语,“什么商贾之女,竟和客人抢东西?” “孟秋池不过是孟家的一个庶女罢了,上不得什么台面,竟还在世家小姐面前拿乔。” “当真以为孟家最近得了君上恩宠,她一个庶女也能跟着水涨船高?满身铜臭!” 听见周遭提起她是庶女,是商贾之女的声音,孟秋池不由有些怒上心头。 前些日参加崔岫举办了冬迎宴,她本收到了请柬,却因她是商贾之女,在路上时就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女子贬低到土里了。她半路便被挤兑成那样,终究是没去了。 同样是庶女,就因她崔岫是帝师之女,她就是同她们一道去参加冬迎宴也是下贱? 便是孟家如今如日中天,她到了那些小姐面前就差为奴为婢了! 而如今站在孟记里,孟秋池不由多了两分底气,心中压抑的怒火顷刻间便释放了出来,“她是什么东西,要让本小姐让?要两份怎么了?本小姐难道连这点权利也没有?” 见一向默默无闻的孟秋池如今竟如此气极,余掌柜只好无奈地看向江晏栖,“小姐,你也看到了,——荷花酥,售罄。” 因着这对峙,周遭寥落的几人已经全部聚了来看热闹。 江晏栖看见孟秋池眼中有些得意轻蔑的神情,眉眼微垂,她转身便走,“贵店,倒是我无福消受。” 茶白见此,想理论一番却又怕给先生惹麻烦,连追着江晏栖出去,有些自责,“对不起,先生,茶白不该让您来这的。平白让您受了这蛮横无理的欺负。” 眼见着两人离开,旁观者便开始了更热烈的议论纷纷,神情隐约有些不爽,“那小姐我虽未见过,却是那般清雅绝色,料想也是哪家贵女。可这孟秋池不过一个商人之女竟然敢将贵女生生气出孟记?” “那可不是,今天她能气走那位小姐,指不定明天便能对我们颐指气使。” “这商人之女也拿乔得这般高了?” 听着此话,孟秋池一时心中有些慌乱,但很快又被气愤代替。她也知商人地位低下,可她实在没想到这些人在孟记买东西却还能端得那般高高在上。今日,她偏要让他们看看商人之女也不是他们可随意贬低的,她高声喊道:“你站住!” 江晏栖淡淡回首,柳叶眸冷清而平静,似一捧冬日寒月,看得孟秋池不由一怔。 “你……我何曾欺负你了?还有那么多糕点,你偏要同我争这一份吗?还是你也觉得本小姐可以任你看轻?”孟秋池盯着江晏栖,似想在江晏栖身上找回孟家之女的面子。 不过一个气傲的小姐,江晏栖本不欲过多纠缠,只是继续往外走了。 孟秋池听到周围传来几声低嗤声,嗓音立马尖锐起来,“你今日若出了这个门,孟记你便别想再进来!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看不起本小姐?” 就连茶白看着那自说自话的孟秋池都真是要被气笑了。怪她,让先生遇到这样的极品。先生分明一句争辩的话都没有,她也能看出轻蔑。心思那样敏感自卑就该少出门,以免短命。 江晏栖停了脚步,侧头看向她。嗓音清沉,反问道:“既如此,孟记的糕点又何故还拿出售卖?若客人看中了,孟小姐便说这是你家的,以‘售罄’这等话搪塞买家——试问此般孟记还有必要出售货物吗?不若自产自销全给孟小姐。” 女子平静清晰的嗓音淡而轻,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对啊,既然是她家的,有本事就别拿出来卖啊!既然是自己吃,还卖什么?” “听说这孟秋池的娘也是踩着孟应原配上位的,如今这孟记的名声都要被这种低贱的下等女弄脏了。” 江晏栖听到众人一直附议的声音,丝毫不奇怪。正有一句话“商贾者,天下之贼也。”明明白白的贬低着商人。 而上京权贵公子小姐更是自诩高人一等,看到孟秋池竟然敢这样欺负一个“贵女”,他们自然便觉得是打了他们的脸。 “何人在此闹事?”一个男子身着一袭蓝衫自楼上走下来,衣襟随风而动,衬托出他高挺的身姿。 “大哥,她说小妹卑贱!”男子的出现像孟秋池的一根救命稻草,她连指着江晏栖控诉。 “你是何人?”男子皱眉看着江晏栖,见江晏栖仪态清绝,气质斐然,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怕踢了铁板。 见周围人竖起耳朵来听,江晏栖只淡淡道:“寻常人罢了。” 此话一落,周遭看江晏栖的目光转瞬便不一样了,男子嗓音更是厉了两分,“你既看不起孟记——余掌柜听好了,下次不许放她进来。另外,你既出言侮辱了小妹,便向她道歉。小妹一向良善,你道歉,我们便不再追究。” 男子的嗓音咄咄逼人,且明显是颠倒了黑白,周遭之人却也没再说什么。 搞半天竟是个寻常人,还打肿脸充胖子来孟记买糕点,她能买得起吗? “先生,他孟记欺人太甚。”茶白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江晏栖轻轻摇头,示意她先出去。她一身青衣高绝,那清沉的嗓音淡而平静,似高悬的明月,冷清之色泼墨青山,“孟记既是开门做生意,还有不分先来后到抢客人售品的道理?还有倒打一耙,颠倒黑白的道理?还有众人清楚状况,却高高挂起的道理?” 茶白也明白轻重,径直便要去找忆白。 此话落,江晏栖无疑是把在场众人都得罪了一遍。 而茶白方走两步便被侍卫拦下了。 茶白执意要走,竟是被孟记的侍卫一把推在了地上。恰好便撞在了门边上的柱角上,头撞上的那刻,一声“砰”的清响响在楼内。 江晏栖听到声音侧头望去,见茶白躺在那里没动,平静的心湖竟是忽的泛起波澜。径直跑过去推开侍卫,将茶白扶起,“茶白,你头受伤了是吗?” “先生……茶白没事。”茶白觉得脑袋一时间竟有些昏昏沉沉的,看着江晏栖,气息有些微弱,“您……不用担心……” 江晏栖低头看着自己扶着茶白的手,竟然隐隐有鲜血渗出,蜿蜒了她整个掌心。 江晏栖连扶起茶白,看着周围还拦着的侍卫,平静的面容冷冽得失了从容的仪态,“滚!” “道歉便放你离开。”众人也被江晏栖的变化吓了一跳,男子却还是捏着道歉不放,“你以为这样便不用道歉了?不过一个丫鬟罢了,命不值钱。” 听到这句话,江晏栖眸色算是冷了个彻底,“道歉?你们是什么东西?我道歉了,你们受得起吗?我道歉了,她配得上吗?一个商人之子不过也出身市井,便这般急着要在百姓身上找高高在上之感?我告诉你,今日茶白若出了事,你所谓的不值钱要你拿命来抵!”江晏栖感受到手间鲜血的浓稠,她的嗓音冷冽如风,似锋利的刃,字字刺人,“忆白!” 江晏栖此话无疑是扯掉了男子心理的遮羞布。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上前掐住了江晏栖的脖子,“你再说一遍!” 忆白带着几个侍卫一上二楼便看见这一幕,冲过来那刻,剑立出鞘落在了男子的脖子上,后一脚将男子踹开两米远。 男子腹部遭到重击,他有些痛苦的撑着身子看向来人,看清忆白的面庞后,不由一愣,“……忆白侍领,你……你怎么在这?” 第59章 不过是泼辣的少爷小姐 “孟奕,你活腻了吗,敢对先生动手?”忆白心头恨不得将这孟奕千刀万剐了,还真是孟应生的好儿子。他本以为这是上京,且孟记毕竟是孟家产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他还和笑渊在门口聊了两句。 可这孟奕今日却整起活来了,竟然公然对先生和茶白动手。 君上若知道了此事,他和笑渊不都得掉一层皮。 他狠剜了一眼孟奕,连看向江晏栖跪地请罪,“先生恕罪,此次是属下失职!” 此刻江晏栖也冷静下来了,她见怀中人已晕倒过去,微垂的柳叶眸中是死寂的平静,“先将茶白带去医馆简单包扎,再带回宫中请御医。” 忆白立马起身接过茶白。 如今笑渊已上来了,忆白也不怕孟奕再动手,他抱起茶白便奔去了医馆。 孟奕已被这一幕吓傻了,“先生……你……你是江晏栖!”这可是君上偏爱得紧的人物,他今日这是干了什么蠢事! 江晏栖轻吐了两口气,眸光清寒淡漠地看着他,嗓音平静,“……孟家如今在大齐的确是如日中天,只是不知哪日便到了最盛,或许今日,或许明日……” “江……江先生,你这是想公报私仇啊!况……”孟奕闻言,心都有些颤抖。若教父亲知道因为自己让这个女人在君上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导致孟家失去君恩,那回去父亲不得掐死他? “况且……你怎么可能干预君上的决定?”孟秋池也怕,但她打心底不服气,“君上何曾是那般不明事理之人了?” “就凭,我所言不虚。”江晏栖只是站在那,便似乎有了一种独立青山的睥睨与淡漠,“就凭,你方才所为之事。” “我们怎么了?这……这里是孟记!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边陲女子!莫仗着君上一时恩宠,便如此得意忘形!” 江晏栖闻言,看着气焰仍旧嚣张的孟秋池,嗓音淡淡,“就凭,君上会替我做主。” “今日此事,明日再算。” 说罢,江晏栖头也不回的出了孟记,看得众人瞠目结舌。这便是那个曲水挑群臣的江晏栖,倒是好大的威势! 不过不论江晏栖是不是江悬之女,有没有才华,便是只得君上喜爱,今日孟记这般嚣张处事也定是要触了龙颜。 回了皇宫,笑渊立即跪在地上请罪,“先生,属下失职!属下罪该万死!” “待君上回来再定夺。”江晏栖容色平静,只淡淡道。 笑渊颔首,只是想起孟奕,他也一肚子火,不由问道:“先生此般放过孟奕岂非太便宜他了?” 江晏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她冷清寡淡的面庞,那一向清透的柳叶眸中掺杂的是与顾听桉如出一辙的幽邃,“蛮力不能解决什么。我知孟家与君上关系素来亲厚,荣辱与共——只是如今的孟家已开始走下坡路了,加速它的进程,换血再生,是替大齐排除隐患,也是给予孟奕最大的痛。” 笑渊懂了。这江先生看着是白的,切开是红的,往里挖,是黑的。 不怪自家君上这冰山能喜欢上江先生这另一座雪山,“笑渊明白了。” “只是据我所知,孟家嫡长子孟要此人倒是鲜衣怒马,乃孟应原配所生,如今就学于太学,是个有担当有智慧的少年。若是由他继承孟家,想来孟家也还有望。” “我有安排。”江晏栖话落,便离开去看茶白了。 听御医说茶白多休养两月即可,没什么大碍,也让江晏栖放下了心。 …… 翌日一早,如雪白衣便抚过了这庭轩院的竹篱。 “先生昨日在孟记受了委屈?” 江晏栖此刻正在研读无欹给她的那本医书,看着顾听桉微微诧异,她想过顾听桉会来,不曾想…… 江晏栖望了一下窗外天色,红霞都没他起得早。 “不过是两个泼辣少爷小姐。只是……他们是孟记的少主人。” 听江晏栖这般形容,顾听桉冷清如雪的眉眼微弛,有几分笑意,“是很泼辣。先生想怎么办?” “君上觉得孟家如何?”江晏栖抬头看着顾听桉。 顾听桉闻言便明白了江晏栖的意思,他淡淡一笑,“孟家在大齐不是一个家族,是一个位置。” 而位置,人人都可占。 江晏栖微微垂眉,“君上觉得孟要可堪此任吗?” 顾听桉一眼便看清了江晏栖的意图,“太稚嫩,且他无经商之才,——先生这般问我,是想扶持哪家呢?” 江晏栖沉吟了会,忽道:“江南阮家。孟家后人不行,孟应又已年过半百,久之必成其乱。我见阮枝的兄长有经商之才,品行端正。且他们的本家在江南富庶之地,还不受江南世家掌控——君上既想对付崔樊,又岂不一举三得呢?” 崔樊的势力扎根得最深的其实是两淮,他出自于江南两淮世家之首崔家名门。 江晏栖淡淡道:“野草若要剔除,一把火是不够的。要挖断它的根。” “先生总这般洞察秋毫。” 顾听桉望着江晏栖,深邃的桃花眸翻过亘古的海浪,他淡淡一笑,“距江南问道还有八个多月了……” 江晏栖闻言看了一眼顾听桉,男子面如神只,矜贵从容,“看来君上早想动江南了。” 难怪东隐不是直接到上京太学问道。 顾听桉嗓音清沉,“先生,我许你扶持阮家。但孟家的衰亡是取代性的,不是覆灭性的。” 此话的意思是,顾听桉会帮江晏栖将阮家扶持到赶上孟家,到那一刻,孟家的地位才将被彻底取代。而非顾听桉如今就直接覆灭了孟家,让阮家上位。 “君上说得在理。”江晏栖回道。 顾听桉美玉无瑕的面庞微凝,“昨日孟奕二人那般对先生,先生想放过他们吗?” “他们伤的是茶白,并非我,——我又怎能不了了之?” 见此,顾听桉反而淡淡一笑,“明日,上京自不会有他们的身影。” 第60章 一年光阴能量度多少爱? 懿昭行,烟弄香茶。 “此事多谢先生了。” 阮枝在江晏栖和阮淮序旁边听见五日后便能前去拜访无欹不由一喜,“皆是托了先生的面子。” “不负有心人罢了。”江晏栖淡淡一笑。 阮淮序苍白温和的面庞亦染了几分喜色,“先生过谦,楼主常年不在上京,甚至连预约都没法。若非通过先生,某恐怕不能见到楼主。不论结果何如,今日先生之恩,淮序铭记在心。” 江晏栖清沉的眉眼微弯,“晏栖今日来,的确是有一事要同阮公子商量。” “先生但说无妨。” 江晏栖眉色清凝,开口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阮家想取代孟家吗?” 阮枝听到此话亦是一惊,“取代孟家?” 孟家如今在大齐商界的地位就好比丞相之于朝野,如大树根深不可摧折。 阮淮序自然知道江晏栖不是在开玩笑,他沉凝了一会,温声道:“这是君上的意思吗?” 显然,孟家的背后是君上,江晏栖的背后也是君上。若非君上授意,江晏栖不会出此言。 江晏栖颔首,清平的柳叶眸似青山起平芜,静兮明兮,“孟家已走了下坡路,世族之商亦在崛起,要站在君上身后,便不容任何破口,——这是一座城关,一个于大齐极重要的城关,只是不知阮公子可愿意在大齐的商界攻城掠池。” 阮淮序只垂眉了片刻,虚和的眉眼便闪过明清坚决之色,“大齐动荡,某若能为此尽微薄之力,心亦乐兮。况此既是君之所愿,某必然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晏栖没有看错。”江晏栖淡淡一笑,“听闻阮贺两家世代交好,既如此,阮公子可以先同贺家与齐大人建立起初步联系,——能垄断军民之用,才叫遮天。” “君上会提供一些机会给阮家,只是能否把握得住,皆看阮公子自己。” 见江晏栖已划了轮廓,阮淮序有预感,这将是阮家走上一个朝代的极盛之位的机会,他心中忽升起了一阵澎湃的斗志。他知这定然是江晏栖向君上所荐,遂向江晏栖躬身一谢,“谢先生与君上之厚爱,某定不负之望。” 阮枝望着江晏栖,心中亦是激起千层浪,去惊阙书院大概是她此生所做最正确的抉择。 …… 时光在庭轩院,惊阙书院,玄清楼,太学之间反复碾转,终于离一年之期还有一月之余。 江晏栖这些日看着那堆堆典籍有些辗转难眠。吃透典籍,尤其是数量众多的典籍,一年之内那是难的,是难如上青天。 虽只一年光阴,江晏栖的确是受益匪浅。但终究学无止境。 人定时,天隐约亮着,江晏栖还不曾用晚膳。茶白见此,看着一旁食盒中的饭菜,不由劝道:“先生……再不用,饭菜又该凉了。” 只她话方落,小乐子的身影便出现在庭轩院门口。 茶白见江晏栖仍浸在那本古籍中,只一人默默迎了出去,“乐公公这是?” 小乐子额头上染了几分薄汗,他将手间抱着的三本极厚的翡绿色册子递过去,“这是君上给先生的,——有些重啊。” 小乐子最后一字刚落下,茶白也刚接过去,一时差点没栽地上。小乐子赶忙去扶,茶白拿稳后便欲往里走了,“这么重,乐公公怎么一个人抱了这么远?” “君上的东西不是谁都可触的,——先生还在阅典呢?” 茶白定在内阁口时,回头轻叹了声,“先生这半月来皆只睡了两个时辰。” 小乐子见此,只是道:“将这三本拿去给先生,——以先生之才学应付翰林之试已足够了,这剩下一月,让先生好生休息。” 茶白自是无时无刻不想劝自家先生休息,可她说的哪有用? 茶白吃力地把那三本册子抱到江晏栖桌案上时,厚度的阴影都洒了一片。江晏栖这才抬眉。 茶白解释道:“这是方才乐公公亲自抱来的,说是君上要带给先生的。” 江晏栖闻言,看着那精致的册子,边角金丝封边,它封面似山花如翡,有几分青绿幽冷。拿起一本册子翻了两页后,一股青松墨香顿时漫溢开,男子遒劲而惊鸿的字迹排列开来,似书页的尽头那身清冷白衣拂开了一捧墨色。 见已暮色四合,茶白默默点了两盏灯在桌案上。立于江晏栖身旁时,只见女子修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如瀑的青丝被温冷的烛光漫溢出望舒冷雅,那双清透平静的柳叶眸沉凝着翻览了其中一册。 茶白看着那书中墨迹,心中有了猜测,大概是君上所写。 江晏栖看了有半刻钟,闭上书册的那一刻,她抬眸,冷清的眸光穿过了窗牖。暮色下,庭轩院周遭有四季棠华,三千盛花。只望着,女子却不由轻声叹息了一声。 “先生,这其中可是不好的内容?”君上写得那般用心,先生怎还叹息?茶白清亮的眉眼间有几分疑惑。 “不是,君上将十五本古籍的内容都纳在一本册子上了。”江晏栖只淡淡摇头。 不是不好,许是太好。 茶白闻言,面露诧异。一本册子是十五本古籍,那这三本岂不是四十五本?君上每日忙于政务,竟还为先生阅览结纳了四十五本古籍的内容…… 茶白是无法想象君上是用了多长时间写下的。先生便是整日研读,吃透一本古籍最少也要两日,多则四日。君上岂不是每日都在宵衣旰食? 茶白看着那书册上精致翡绿的封面。先生喜欢青绿,君上便做了这翡绿的封页。先生喜欢青松,那一字一墨皆染了松香。 她有一回曾见过君上在庭轩院外勾勒先生窗牖下阅书的身影。那上面的题字是“青山如翡”。 茶白也一直觉得自家先生便是一座青山,巍峨独绝。 茶白望着,有些失了神。她很艳羡,却也真心为先生高兴。世间少有真情,而帝王更是自古薄情,可她觉得君上是不同的。茶白看着江晏栖面上的黑眼圈有些担忧,“先生用完膳,先睡个好觉。如此熬夜,太过伤身。” 江晏栖望着那三本册子,心中竟泛开了平静之外的波澜。女子嗓音依旧清沉,只第一次少了绝对的透彻在其中,“茶白,你觉得他写了多久呢?” “先生整日钻研亦要用三日吃透一本古籍,君上当要用六七日。四十五本大概也已一年了。” 一年光阴,量度的究竟是什么呢? 江晏栖没再说话,只用过晚膳后便歇息了。 第61章 大齐之众,无论男女,皆我臣民 剩下一月顾听桉不曾来过庭轩院,江晏栖除了那几日,亦不曾再出过庭轩院。 一年之期满时,她恰将顾听桉替她整理的四十五本典籍阅完。 一年回转,又到仲夏。 “一年光景竟如此之快,再过几日便是太学之试了……也到了先生翰林院试的时候。”茶白有些感慨,竟便在先生跟前侍了一年了。 江晏栖看着满庭铅华,淡淡一笑,“院试不过是个。” “先生说得是。”庭外篱笆畔,那是久违的素白之衣,仍如墨色荒芜中来,开出白玉之花。 时隔一月,却恍惚多年。江晏栖看到顾听桉那刻,心中的平静竟是裹了几分复杂之色,“该多谢君上。” 男子长身玉立,只是淡淡一笑,便有惊华之姿,“何曾有谢与不谢。若非我,先生这一年又怎会那般辛苦。” “可……” “逆流之路本便荆棘遍布,先生做了那个披荆斩棘的人,那些女子才可做开在原野上的花。大齐之众,不论男女,皆我臣民,——”顾听桉伫立在竹篱边上,明清的桃花眸似古海抵岸,清彻的嗓音如刻木三分,“先生,当我谢你。” 大齐之众,不论男女,皆我臣民。茶白听着君上的回答,一时对眼前这位君主肃然起敬。 谦折之答。江晏栖望着眼前的男子,白衣九尺,可伫云端。她柳叶眉似月薄长空,寒雾尽散,清沉的嗓音带着敬重,“君上是明主。” “哥哥,姐姐。” 一道清稚如玉的少年之音忽响起,江晏栖抬眸看去,白衣如雪的小少年一年间竟又高了不少,惊艳绝伦的容颜长开了些,眉眼间亦多了沉稳之色。 江晏栖这一年无空教导。顾行止被顾听桉送去了白琼寺。那是个山高苦寒之地,即使只是登上去都要攀三千危石,可谓至险至寒。白琼寺传承上百年间始终是一人守一寺。不过说里面是一个和尚,不如说是个武僧。 要说白琼寺的存在,亦得从大齐皇室说起。大齐这么久以来,都有将少年皇子送去白琼寺磨炼一年的传统。不过这些年皇帝荒淫昏庸,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有人登过白琼寺了。那本便险峻之路恐怕也更巉峻了。 白琼寺的传承者自幼便随老寺主身畔,有三独绝,——天赋独绝,武功独绝,心境独绝。 这苦寒之地自上了,便要守着那座寺庙一辈子。 “阿行又高了。”江晏栖望着远处的少年,和一年前还是不太一样,但依旧还是阿行。女子清平的眉眼中漾开了潜藏的温柔。 顾听桉看着顾行止,冷清如雪的眉眼也不住一弯,“瘦了些。” 去白琼寺是顾行止自己选的。 即使顾听桉本也有意送顾行止前去白琼寺。江晏栖曾问他为何。 他只淡淡一笑,回道:“阿行将来是要担下大齐的。” 顾听桉想到那日少年眸色坚毅,“百无一用是书生,暗箭可谋,明枪却不可躲。阿行虽也不舍哥哥和姐姐,但阿行既是大齐的小殿下,便不能平庸,不可平庸。” “阿行会站在哥哥身后,而非坐在皇权上,再也不前。” 顾行止走到顾听桉身旁,闻言不由一笑,“这一年里矜昔师父教会了阿行很多,瘦些也是应该的。” “不错。”江晏栖看着少年笔直的身姿,轻笑道:“往后补回来便是。” …… 七月初一,翰林之试正式拉开帷幕。因着江晏栖的缘故,朝廷特许各地得了三品以上官员举荐的人才也可入试。因其科考难度极大,取于太学藏书,故也可作科举之试。入围前二甲者可入翰林。 太学之试与翰林之试是同一天,但前者只需考两天,而后者要考三天。 第三天时,翰林院十射之地外便已围了许多人,大多是女子,“若今日江先生真过了这翰林之试,咱们姑娘也都可翻身了。” 阮家兄妹也在其列,阮淮序眉眼温和,“枝枝,昨日的太学之试,如何?” 阮枝沉静一笑,“大概不会丢先生的脸。” “你便不担心先生过不了?”左韵微微挑眉。 阮枝轻笑一声,清澈明亮的眼是坚决的信念,“先生不仅能过翰林之试,还会碾压所有男子。” 左韵看清阮枝眸底的坚决后,不说话了。她虽方才那么问,却也的确相信依先生的能力足矣。 可怕的不是天才,是学到废寝忘食的天才。 阮淮序如今倒也受了自家妹妹的影响了。倒也不怪他们对江晏栖“狂热”。而是,江南阮家的确在一年间崛起了,甚至超过了江南根深蒂固的一些世族。 君上只赋予了江晏栖一定的权利,却不曾插手此事。虽然阮淮序本便有经商之才,但他们与官商之间的联系,与世族间的利益纠纷,实则是江晏栖在背后解决的。 当然说到这个,沈槐奚也做了不少贡献。仅一年间,他便下过三次江南。 阮淮序还是无奈,阿槐也只有帮先生的时候才那般殷切。 黄昏西斜时,翰林院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江晏栖是第一个出来的。朱红色的大门下,那身青衣自高除上走下。 “先生!”阮枝只隐约看见那身素青之衣便知那是先生,她不由挥了挥手。 江晏栖抬眸看去便是阮枝颇有些神采飞扬的面庞,她快步走过去,不由一笑,“久等了。” “先生。”一旁还有十几个女子,全是惊阙书院的。 江晏栖看着她们柔和平静的面庞,心中有些温澜漾开,她不曾问她们考得如何,只是温声道:“姑娘们一直都很棒。” 闻言,姑娘们也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先生不知,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昨日科考时更让我紧张的了。” “我也是,只怕这一年努力付诸东流,丢了先生的脸。” “有一道题是先生讲解过的,我记得哦!” “确是。若非先生讲解过这截搭题,谁会解得出‘得见也’这三字?仅这一题,咱们便遥遥领先了。” “哈哈,遥遥领先,我也记得是出自《论语》!” “先生,我也记得!”一旁女子闻言,皆争先恐后地回道。那是青春年华的面庞,充满了朝气与憧憬,她们研丽的容颜在黄昏下亦熠熠生辉,她们异口同声道:“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 江晏栖听着姑娘们有些嬉闹却又充满朝气的声音,她平静的柳叶眸中潋滟的是笑意。或许她一直追求的天下大齐也是此种意义,美施于众人,“我的姑娘们自然都很厉害。” 至始至终,江晏栖不曾提过一句太学之试。左韵这才意识到,或许就像阮枝信任先生一般,先生也一直很信任她们。 不论结果,她们这一年里的寒窗苦读,案雪萤窗,先生看在眼中。 其中一个女子站在热烈的氛围中,看着江晏栖却是不由红了眼眶,“对不起……先生,姐妹们都很厉害,可……我恐怕要辜负您的期望了。我知道自己愚笨,不是读书的料子,这次太学之试……我……恐怕过不了……” 江晏栖闻言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天才,但每一个人都有努力的资格。 有些人一生的努力或许都追不上他人至高的天分。但江晏栖自始至终称赞那份名为坚毅的天赋。 江晏栖眉眼温柔而沉吟,似亘古的明月起落于云色,她抬手替女子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夜灯长明,因其不止一缕星火。有披荆斩棘的刀,便也有原野上的花,——杜若,你是那朵花,只肖绽放便已足够了。余下的,让我来。” 杜若……女子闻言有些愣愣地回望着江晏栖的眉眼。先生的眉眼可纳百川,如月色青山,有墨香满怀,三千柔情。 她一直以来都是惊阙书院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学生,但先生记得她的名字,徐杜若。 第62章 太学第一位女先生 不出意料,江晏栖的翰林之试的确是风华冠绝,以近乎满分的答卷碾压了那日的所有男子。 这是让所有人惊叹,却又臣服的结果。 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敢递上折子言女子为官何其荒谬一话。 来上京不过一年的光景,江晏栖成为了太学第一位名正言顺的女先生。 不,也可以说是——大齐史上第一位女官。 如今上京子民说起江晏栖,皆津津乐道,赞不绝口——曲水挑群臣,翰林试千藏。 “江先生实乃我辈之楷模。” 他们不愿臣服于女子,但他们愿臣服于绝对的天堑般的实力。 那日,朝堂上,江晏栖以一身青衣站在了权力的殿堂。当朝廷上所有红袍官员看来时,当抬头看着高悬的明镜时,江晏栖躬身跪拜了明堂之上的君上。 太学先生,只是一个。 …… 太学坐北朝南,中轴线上分配着集贤门、琉璃牌坊、彝伦堂、敬一亭。东西两侧有四厅六堂,构成传统的对称格局。 而此刻,又过一场濯枝雨。 太学,江晏栖往返过多次了。而今日,却是江晏栖第一次以先生的身份踏入。 她三千青丝尽束,木簪素朴,只一身冷清素衣,青襟绾腰。 周遭一片学子皆看向她,依旧有不屑,有打量。江晏栖只是步履轻缓地走在青石路上,周身如有一片雪风,清平却又凌厉得让众人望而却步。 “这就是那曲水挑群臣,翰林试千藏的女先生?……澹清静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这风骨的确比那些老家伙还盛……” “云兄,你此话何解啊?我见这女子除冷淡之外,容色却也还差了傅大小姐几分,虽然的确大概是挺好看,但是……哪有那么夸张的惊为天人一说。况且她神色虽是不惊,但这十八岁便当了先生的人物,定是日日泡在书中,比墨盼山那老头还古板书呆!” “何况,才藻非女子事也,这女子表面冷清,心中指不定多离经叛道。” 云不遇听后,笑着摇摇头,“曹衍弟弟啊,你这是多矛盾的一句话啊……她莫非是既呆板又叛道?不事才藻,却比你强?——说出去可笑,可笑!” 曹洐一听此话当即怒了,“你……!云不遇,我虽敬你三分,却不代表你可以这般蹬鼻子上脸!” 见他气急败坏,云不遇轻啧一声,他身旁的另一个始终低垂着脑袋的少年便冷不防出声道:“给脸不要脸。” 曹洐闻言瞪大了眼睛,怎么连这平日最是阴郁萎靡、颓废封闭的闻昭都能骑到他头上了!他瞪着铜铃大的双眼,如有火花喷射,恶狠狠道:“闻昭你也配骂本少爷?小心我哪日将你亵裤偷去卖了!” 哼,他曹家和闻家离得可近!这闻昭虽颓靡,却有一张好皮囊,这真要卖他亵裤,不定有个好行情呢…… 闻昭听后,无声地长大了嘴巴,以表示他的害怕,双眼看向云不遇,委屈巴巴道:“骇人听闻。” 云不遇见此,勾了勾唇,拍了下闻昭肩膀,“别怕,他要是敢偷你亵裤……” 闻昭一听,双眼一亮,感激涕零,“兄友弟恭。” 云不遇听这成语用的……眯了眯眸,缓缓道:“他要敢偷,我便敢买。” 曹洐又诧异地瞪大了双眸,双眸在两人身上来回转,忽而潇洒一笑,好似之前的郁气消散了,“原来云兄你好这一口啊……这样,我明儿便帮你把他亵裤偷来!” 闻昭的嘴巴这次“啊”的更大了,双唇颤抖地哼哼了半天,才揪着衣裳吐出一个词,“惨绝人寰……” 说着,他便垂着头跑了。 云不遇看着闻昭倔强逃离的背影,唇角不由抽了抽,这傻小子跑的方向真是七荤八素的,他连喊道:“看路,要撞人了!” 此话一落,闻昭便撞江晏栖一个满怀,随即弱柳扶风地倒在了地上,“马有失前蹄!”说完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江晏栖被撞的微微后退了两步,她看着地上躺尸的人,没搞懂,是真的没搞懂。太学学子打招呼的方式都这般特殊吗? 江晏栖平静的眸色带上探究,方想着如何是好,便见一少年走来,他一脚踹上地上少年的屁股。动作粗暴,语气却是温柔极了,“阿昭,地上脏。” 此话一出,竟是有用,闻昭立即爬了起来,躲在云不遇身后,拽着人肩上的衣裳怯生生道:“多有得罪。” 江晏栖若有所思的看着这幅奇怪画风,太学学子……大概真的会有些难缠?她透彻的柳叶眸中却是含了两分笑意,嗓音和煦而轻平,“不碍事。只是同学……你这用词可要好生探究一番。” 见闻昭不说话,云不遇拍了下闻昭的头,问,“可听清先生教诲了?” 闻昭立道:“醍醐灌顶!” 江晏栖闻言忽的一笑,极轻极浅,却让周遭学子心下一跳。这女先生看起来冷清疏离,笑起来却当真是温柔又灿烂,像那天上的云朵被轻轻揉入了一池春水。 不过他们能见此一幕,闻昭这小子可是立大功了。 见闻昭始终只说词,江晏栖心中有了思量,她问道:“同学可知周博士在何处?” 闻昭一听,顿时难住了,该怎样表达呢。他见云不遇暗指了指一旁小路,忽也抬手指着那条路道:“另辟蹊径!” 江晏栖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多谢同学了。” 话落,她真向那路走去了。素青的背影极是笔直清癯,步履从容自若。云不遇若有所思的看着那道背影,啧,这女先生的确有点意思。 那场大宴举行时,他恰过了病气儿,是未去的。 虽江晏栖在上京名声大噪,但终究耳听为虚。 不过今日瞧着,倒是极有意思,想来太学往后便不会那般枯燥了。 青石路畔,杨柳依依。 江晏栖已步过问心亭,都仍察觉到身后还有些许学子尾随,却是不甚在意,细思量起这太学学子来。眉眼方缓和两分,前方便传来一道妩媚动人的嗓音,“允卿这般聪慧一个人儿,如今还不知如何做吗?” 江晏栖转过弯去,便瞧见一容貌瑰丽的紫衣女子指尖攥着少年下巴,那青年被两个仆侍压着胳膊,动弹不得。 青年只能眉眼冷沉的凝着女子,音色压抑,“放开!” 女子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想我许娇娇自出生便是含着金汤匙的,这么多年了,也无人敢忤逆本小姐半分……” 说着女子尾音一转,染了豆蔻的指甲轻轻点着青年的面颊,“你谢允卿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脸不要脸?” 江晏栖伫足在原地,看着女子眼尾潜藏的冷意,不由微微抬眉。只是听着许娇娇这个名字,江晏栖眸色杂糅两分。 谢允卿似乎对此般事习以为常了,面无波澜,只语气平静道:“许大小姐既有如此祸水之容,可颠倒众生,合该去他国和亲,适时四国归一岂非轻而易举。” 听闻此话,许娇娇面色顿变了,眯了眯眸危险地看着谢允卿,语调轻慢,“本小姐倒不知允卿还有如此宏志,呵……倒不怕那年少轻狂,最后连太学都留不下。” 她凑近谢允卿耳畔,笑声清脆悦耳,“你半生的努力,本小姐一话可抵。你说——你在傲然什么?” 谢允卿闻言,握了握袖中双手,眉上带着决然,“太学,尚学。若举国最高学府只容得下你们这种骄纵跋扈的簪缨之子,视一心求学之人为尘埃,那这所谓太学,我谢允卿不读也罢!” 虽然君上让太学学子尽数参加太学之试,的确刷掉了很多为虎作伥的小鱼小虾。但还是有些位高权重的老臣借卧病一事替他们推脱了考核。顾听桉让女子入学本便已引得众人不满,便也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比如,许娇娇便是其中一位。 “你在骂本小姐骄纵跋扈吗?小郎君,这可不兴胡言啊……”许娇娇的语气始终带着一股慵懒玩味,像是逗弄宠物一般。临了,一句轻飘飘的话,“给本小姐掌嘴。” 谢允卿被两人死死按住,他眸色有些猩红地直盯着面前女人艳丽的容颜。 当真是欺人太甚! 江晏栖自听见女子名字便明了了其身份,御史大夫嫡孙女——许娇娇。她自角落走出,音色清疏平静,“同学,欺压学子可不是好习惯。” 许娇娇挑眉看向她,看清面容后,忽嗤笑一声,“你们这些穷乡僻壤出来的人倒还真是有一股子团结劲?——什么太学第一位女先生,有些墨水就想管本小姐的事了?” 江晏栖闻言只是微微弯眉,声色清平,“当然,如果你不怕墨老先生的话。” 这整个太学就属墨盼山那贱老头不惧权势,抓到谁犯规矩,必是要处罚的,上次她还被罚去正阳底下站了一个时辰,直接晕了过去,让她闹得好一出笑话。 想到此,许娇娇颇有些咬牙切齿,却是一笑,“你有证据吗?空口白牙就想污蔑本小姐?你一个乡下来的低贱女子,听说还是个孤儿,倒真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女先生呢!这学识不曾是去勾栏学成的?” 听到那句“有娘生没娘养”,江晏栖清寡的眉眼沉了两分,她淡淡道:“同学,有人教过你祸从口出吗?” 许娇娇眉眼轻蔑,这种女人也配威胁她?不知所谓!她笑道:“人倒是没有,如今就只一鬣狗在在本小姐面前吠道——祸从口出呢……” 江晏栖只又上前了两步,离许娇娇极近时,静静看着她。江晏栖眉眼已是无波无澜,只那清透的柳叶眸分明半点不锐利,却教人不敢直视。 谢允卿抬起头恨看着许娇娇,冷声道:“吠狗语者不自知,怪倒人语听不明!” 见谢允卿竟是为了这女子嘲讽辱骂自己,许娇娇眸带怒色,喝道:“本小姐让你们掌嘴,没听到吗!” 那两个侍仆巴掌方要落在谢允卿面庞上,江晏栖忽然便将许娇娇的头按了上去,“啪啪”的极响的两声,两人一人一巴掌全扇到了许娇娇脸上。 江晏栖刹那间便将谢允卿拉了出来,开跑! 而原地三人皆愣住了,许娇娇只感觉头脑轰鸣一声,脸疼头晕气上涌。侍仆看着女子娇嫩脸上的两个红肿巴掌印,脸迅速肿了起来,也是撒开手愣在原地立马求饶道:“还请小姐恕罪!请小姐恕罪!” 此画面一出,尾随在江晏栖身后的学子才冒出头一句一声道:“我滴娘勒!这得肿成猪头了!那新来的女先生敢这般对待许娇娇,日后定要不安生了!” “她许娇娇一个女子,却整天放荡荒淫,欺女霸男,简直是丑人多作怪,脑残又任性!早该有人教训这不守妇道的女人了!” “这江晏栖也是个恶毒的,人也没招惹她,可这巴掌算是把人许大小姐打傻了!” “是没招她,也就问候了两声父母!况且,就谢允卿那身板,哪比得上这上京泼辣户——许娇娇,真要被左右开弓,估计现在就躺地上了!” “这女先生看来不是墨盼山那挂的,我倒想听听她的课了。” “听她的课你还敢逗鸟,那不得一巴掌给你拍墙上?” 许娇娇听着周遭贱贱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却是气血上头,方说两个字竟是晕了过去,“废物……!” 这边,江晏栖拉着谢允卿跑开一段路便渐渐停了下来,气息的混乱并未打散她眉眼的平静冷清。她看着面前有些不知所措的青年,方开口,青年弯腰行礼道:“学生谢允卿,此次多谢先生相救,——只是此次先生为学生招了许家的麻烦,日后……” “无碍。”江晏栖看着有些瘦弱的青年,她知道这是太学较为出名的寒门子弟,一路靠地方官员举荐来的中央,进入太学求学,学业常排在前几名。 江晏栖见青年虽瘦弱,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松竹有节,她却只是淡声道:“这些日,你先避着她的风头,——能屈能伸方为丈夫。千里马不遇伯乐,不如常马。一颗蒙尘的珍珠要灼耀,除了它本身是珍珠外,更需自己浸入水中,洗去尘埃。” “寒门学子求学不易,不要被一根小小的荆棘绊住了脚,——‘不学也罢’此种话莫再出口。” 谢允卿闻言一愣,他看着女子清癯如松的身骨,眉眼温静,周身皆是孤舟玉骨瘦的风华。 刹那间,他不由感到自惭形秽。 先生作为女子,尚能在溯洄的世道中争得一席之地,他苦读二十六载却因为一个许娇娇轻言放弃。 说得好听,是文人风骨;说得不好听,终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谢允卿垂眉恭敬道:“多谢先生教诲,学生谨记在心。此次是学生牵连您了,往后若有所需,学生愿尽微薄之力。” 江晏栖轻轻摇头,嗓音淡淡,“我只需你安心求学。” 话罢,江晏栖便转身离开了。 她方才所为也并非全然冲动之举,她本便是为此而来。只有一开始便拥有打破僵局的勇气,才能真正破局。 谢允卿看着那青衣如翡的背影,不由沉思起来。他本只想着一心做学问。但今日之事让他明白只留太学,他终究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人,唯有真正入了仕途,他才能施展抱负,才能“文人风骨”。 抛开实力,真理都是假话。 第63章 觊觎丽妃娘娘,君上不会生气吧? 从周博士那边领了课程安排后,江晏栖便去了学堂,一个学堂大概有四五十人。大部分是今年新招的学子。 且此次分堂是,男女同学。 “先生。” 江晏栖自入门后,便瞧见了几个熟悉面孔,阮枝、左韵、赵栀七、札灵、宫潇潇——有五个出自惊阙书院的女子。 江晏栖容色虽清平,心中却是欣慰。虽刷掉了一半以上的人,但仅仅一年,有五个已是难能可贵。她只站上讲台,青衣如翡,“诸位好,我是江晏栖。” 江晏栖介绍的话一落,一旁便爆发出喝彩,“好!先生好!” 第一堂课,江晏栖没有讲学,只提了一消息,“料想诸位早已知晓,一周后太学将选出三十名学子前往江南问道。” “江南问道……两淮总都,那是山美水美人更美啊,哈哈。”其中一个锦衣男子忽的一笑,“真想试试江南美人。” 江晏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吕侍郎家的公子。他在太学留了很久了,一招新生,他便调到新生班,弄风弄雨。 方才喝彩声音最大的也是他。 江晏栖见下面学子容色兴奋,尤其几位世家公子随着吕烬书在那和着江南一事谈天说地。她眉色平静,只淡淡道:“太学学子有近一千人,三十个名额,各位备好实力去拿了吗?” 吕烬书闻言不由低嗤了一声,“呵——先生不会这么天真。区区一个江南,自然是想去就去啊!” 江晏栖平静的眸色转向他,“一周后,你若休了太学之课,的确可以让吕侍郎带你去。” 女子此话平淡如水,却是让吕烬书一噎,正要说话,坐在角落里的苏廷玉便懒声道:“先生说得极是啊!这没实力自然只能靠爹。唉,大家还是得多向本公子学习——实力大家都说好,家中有爹偏不靠!” 苏廷玉一出声,江晏栖才注意到苏廷玉竟然跑到这新生班里了。 吕烬书听着苏廷玉的话,脸色不由铁青,但却又不敢发作。这个他连爹都拼不过,他只皮笑肉不笑,“那倒是要看看,下周的三十人里有没有苏兄。” 闻言,苏廷玉一下坐起身,折扇打在手心中一把收拢,“啊~?哦~?还需要下周看吗?这太学的学子有几人能排在本公子前面? ——哦~吕弟可能是比得上本公子,毕竟也是个第一嘛!” 不过是倒数第一罢了。 苏廷玉此话一落,众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你!”吕烬书闻言脸色已是铁青,他指了指苏廷玉,最后直接甩袖出了学堂。 江晏栖看着吕烬书的背影只淡淡道:“无故逃课,记一次。记三次者,往后不必再来我的课堂了。” 吕烬书听到身后的话,不由驻足了一下,而后还是不屑地离开了。 见耗子屎离开了,江晏栖容色不惊,翻开了今日的讲卷。 …… 太学的课堂是可以流动的,各个学堂的学子皆可以去其他先生处听课。 江晏栖和其他先生不同,他们教四书五经,而江晏栖教的却是有关各国的制度、历史与地势。 墨盼山对此未说什么,便也无人出来反驳。 且这些平日放荡的学子似乎比起那些死板的十三经也更喜欢听江晏栖讲上京之外。 江晏栖一身青衣,三千青丝被桃木簪挽起,有如千秋清寒,她音色清沉舒缓,“北暮大片地域处于荒漠与草原中,这让他们物资匮乏,亦让他们兵强马壮。自古资源便是有限的,想要,唯有掠夺。而这……也致使四国起战,他们必然是第一个进攻者,北暮同大齐接壤最多……” 就在众人都听得有些聚精会神时,一眉带戏谑的少年忽然站起身,懒懒散散的打了个呵欠看向江晏栖,像是料定了江晏栖会出丑,“这些事,学生们自然知晓!不过……江先生,他们既然都言您之学识渊博,不如您便给学生们讲讲这西离风俗?” 毕竟西离之事,密之又密。 西离是四国之一,但于其他三国之人而言,那便是世外之地,内外消息不通的。 “咚咚咚……” 正此刻,学堂大开的门被敲响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前,他双眸上系着一条黑布,“先生,墨老让我来你这报道。” 此话一落,众人哗然,“这哪来的乞丐?” “乞丐加瞎子,竟让太学的侍卫把他放了进来?” “还墨老让我来报道~我呸!墨老头有那么闲?” 江晏栖看向那少年,就一个词……熟悉。她轻凝着眉,自那日一别后,这几日不知他又在玩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学生名宴昔。”抛开这身扮相,少年的嗓音很好听,如碎玉蒙尘,青山落雨。 江晏栖听后颔首,眉眼平静,“入座。” “不可!先生这般不仔细,万一他是哪里混来的刺客,要刺杀我们这些豪门贵子的呢?我们身娇肉贵的,万一有个好歹,先生可赔不起呢。诸位说是也不是?”一个少年闻言立刻站起身吊儿郎当地开口,口中振振有词。 “是啊!是啊!”此话落,其余学子都笑开了眼的附和,“先生可不能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啊!” 江晏栖还未开口,衣衫褴褛的少年却是直接将方才站起身的少年身下的凳子拿走搬到了江晏栖身边坐下。动作一气呵成,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做完一切,宴昔才理了理褴褛的衣裳,不经意间露出一块刻着“墨”字的青石玉佩,他嗓音柔弱地开口,“宴昔身体不好,不可久站。墨老说太学学子烂泥扶不上墙,定会欺负宴昔这样柔弱又优秀的少年。他说但凡欺负宴昔的,他便罚他抄十三经——不过,今日看来,诸位对宴昔都很好,还特意将凳子让给宴昔,宴昔感激诸位……咳……咳……” 此话落,把众人气的指着他破口大骂,“脸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什么东西啊!那玉佩该不会是他偷的!玛德,在老子面前狐假虎威呢?”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副穷酸样,还在这狗叫?” “先生,把他赶出去!他在这扰乱学堂,学生们还怎么认真听课?” 听到这些真挚的发言语,宴昔忽然低笑了一声,清澈慵懒的嗓音像月下独酌的流水声,“不是在下看不起诸位——” 此话出,众人都听着他下文,便见他修长冷白的手一掌拍在了书案上,只听“咔嚓”一声,木色的尘末泵开在空气中。 众人被这一幕吓到了,而后竟便见书案“砰”的一身倒在地上,像是把地面砸开了一个洞。 宴昔看着江晏栖方才伸出去踢了书案的脚,蒙在黑布下的眸带着孩子般的骄傲。 默契,这就是默契! 回头见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倒下的书案,他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手掌摊开,上面竟然沾着一块糖,“让诸位见笑了,那是叮叮糖的粉末。宴昔本好意想请诸位吃糖,奈何……明月照沟渠。”说着,他轻叹了口气。 “你……!合着你小子耍我们玩呢?”有几个学子已经克制不住走上台前了。 宴昔闻言轻笑了一声,像是笑他们自不量力,将手掌中的糖蓄力似是要扔向他们,“也……不算?” 最前面的少年看着那颗糖似乎朝他眼睛打来了,不由驻足了下来。 可那糖竟然在宴昔手中回旋了一遍,落回他另一个掌心了。他一把竟然将其捏碎了,粉末飒飒的落下,他却是神色慵懒,无辜道:“同学,我的东西捏碎了也落不到别人手中。” “你他奶奶的!”那少年终于爆起,朝宴昔拳脚相向。 就在他抬手击来时,宴昔只是微微侧头,一手打在少年脖颈上,那人竟便直直倒在了地上。 临了,宴昔收回手,语带委屈,“先生……宴昔的手痛。” 后面的人被气得吐血,可见倒在地上的少年,他们也知道这劳什子的乞丐宴昔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了。有几人连将倒在地上的少年带去看郎中了。 江晏栖看着这装委屈的宴昔,不由凝眉,到底没有戳穿,“都坐好,上课便要有上课的样子。” 语落,江晏栖将书案又重新扒拉了回来。 “啊……方才宴昔进来听见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呢。”宴昔自顾自地靠着书案,一副懒睡病美人的姿态,可那话出口却是杀伤力极大,“好像是谁要攻打西离?” “你……你胡说什么?我是在请教先生西离风俗。”最开始那戏谑的少年此刻对上宴昔竟然有几分力不从心。 宴昔轻咳起来,音色清浅,“咳……原是宴昔误会同学了……不过宴昔以为是个人都能知晓西离风俗呢。” 见那少年要发怒,宴昔不急不缓道:“毕竟西离喜蓝白之色,人尽皆知。” “我说的是不人尽皆知的风俗!”看少年那眼神似乎想撕了宴昔。 “既不是常识,你知道了又有何用呢?预备着明年进宫讨好丽妃娘娘吗……”宴昔疑惑地问,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啊……如此……君上不会生气叭?” ”你!我要杀了你!臭乞丐!”少年实在忍不了这臭乞丐了,全然是污蔑之言! 无耻!太无耻了! “两秒……”宴昔容色平静,后忽然低声笑道。 就在少年扑过来那刻,一道威慑力十足的嗓音自门口传来,“秦懿,你在做什么?” “墨老……是……是这乞……他先伤了吕鹤,后又出言侮辱学生!”秦懿扬起的拳头在看到墨盼山的那一刻忽然凝固住了。 “宴昔,你来说。”墨盼山面色板正,看向宴昔肃声道。 宴昔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青丝落满衣裳,颇有几分无泪惹垂怜的姿态,他轻声道:“宴昔不知自己何错,师兄们只看宴昔入门,便要让宴昔滚出去——君上渊清玉絜,可秦师兄方才却讨教先生西离风俗欲讨好丽妃娘娘,这……实在有失臣子端方……” 宴昔话落,忽起身,却因“看不见”差些绊倒,还是江晏栖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直了身面向学子们。那身褴褛与泼墨青丝在此刻竟有几分道骨仙风,他行了一歉礼,嗓音似掉入流水中随时会破碎的青瓷,“惹了诸位不兴,是宴昔之错……宴昔早该知道,太学又怎能容下宴昔这般无权无势的小小乞儿……” 说罢,宴昔便背脊笔直地摸索着路朝门口走去。 江晏栖嗓音清沉,淡淡道:“既然觉得自己无错,你走什么?” 闻言,宴昔转过头,语带两分希冀,“先生希望宴昔留下吗?” “咳……行了。秦懿你怎么说?”墨盼山看向秦懿。 “我……墨老,他这分明是污蔑之言!学生只是听闻先生博古通今,一时好奇于西离之事才问了西离风俗……可……可他竟然污蔑学生!”秦懿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与秦懿比起来,宴昔就要云淡风轻多了,“秦师兄可知,这等事污蔑,那可是欺君之罪?宴昔又怎会明知故犯?且今日先生所讲内容与西离无关,你却故意提此问,岂非降低学堂效率?” 墨盼山闻言也算是大概清楚了原委,秦懿这小子平日就是个湛花,今日提此问题定是想为难江晏栖,谁曾想宴昔这般维护。 墨盼山捋了捋花白胡须,眉眼一厉,“好了,你们二人此般争执,都扰乱了秩序,下去都罚抄一遍十三经,后日午时教给江先生。今日之事,不可再提,违者两遍。” 说罢,便转身拂袖离去,“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众人闻言,都怜悯地看着秦懿与宴昔,“抄十三经?他们不得抄得大脑裹小脑,三百六十五度吐血?” 谁知沈槐奚听了这惩罚,不哭便罢了,竟还慵懒得笑出了声。见秦懿盯着自己,他淡淡道:“先生与孔子不能帮你解决的问题,老子帮你解决。” 秦懿听后,气得眼睛通红,要不是觉得打不过,他高低上去给这臭乞丐两大逼兜,“你!真该死!你最好祈祷自己有九条命!”说罢,竟然直接气得甩袖就跑出了学堂。 宴昔却是波澜不惊,向江晏栖道:“先生,他逃学。” 江晏栖淡淡道:“过而不改,是大错焉。那他便抄两遍。你既然看不见,便权作他替你抄了。” 此番偏私的操作把众人看得瞠目结舌,不过此刻却无人站出来说话了。 谁也不曾见宴昔黑布下眉眼间的笑意像青山见月,清澈又明亮。 果然,阿晏总归是站在他这边的。 而经此一事,宴昔已然被标上了“不好惹的臭乞丐瞎子”和“江晏栖的走狗”的称号。 第64章 君上也来凑热闹? “主子……属下,有一闲事要同你说。” 照亦禀报完,看着顾听桉波澜不惊的面庞,小声开口。 顾听桉听后,一向寡淡的眉眼微扬,“何事?” “如今外面皆在传江先生与沈槐奚同出一乡,青梅竹马之事。还将主上同他们编排成……”三角恋。 “甚至还有人指桑骂槐的出了话本子。”话里话外不是——主子你被绿了,便是——主子你夺臣之妻。 后面那话,给照亦十个胆子也是说不出口的。 闻言,顾听桉神只般淡漠冷清的面庞微凝,他修长冷白的指节轻敲着桌案,音若碎玉蒙尘,“沈槐奚最近在做什么?” “他……混进太学,假扮瞎子当起江先生学生了。” “还真是……好样的。”顾听桉的音色清寒得不起波澜,“他没有事情做吗?这些臣子看来还是太闲了。” 就在照亦吓得不敢说话时,便听自家主子能屈能伸道:“给我也准备一个学子身份。” “……”照亦闻言已蚌埠住了,这可不是主子的风格啊。主子不应该冷血无情地将沈槐奚大卸八块才是吗?怎么还搞上为爱扮演角色的戏码了? “是。”见顾听桉不满的眼神扫来,照亦才连称是,“主子放心——听闻江先生一向照顾寒门,照亦定会让主子得到江先生更多偏爱!” …… 继瞎子乞丐宴昔后,太学又来了一位风云人物——良家清倌,宴桉。 听说还是墨老招进来的,这不得不让太学学子怀疑墨老头被夺舍了,一向恪守规矩,从不逾矩的祭酒,这两日却频频招些破烂玩意进来! 当太学是收破烂的吗! 不过此话,在看到宴桉风华那刻,太学学子皆吞了下去,反倒纷纷感谢起了墨老头的馈赠。 “哎呀,这小模样真俏啊,瞧那腰,那臀,那脸蛋!啧——不敢想,不敢想啊!” “听说是北边逃难来的,好好一个贵公子家道中落,竟被碾转了多家妓楼,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啊?那哪能叫妓楼啊?那明明是舞文弄墨的风月场所嘛,再说了这宴桉生得这样神人之貌,仙姿昳丽,真做一个平平无奇的贵公子,那是浪费了天赋!” 顾听桉一入太学,心心念念的先生没看到便罢了。还被众人当猴一样看,心中想杀了照亦的心都有了,如今竟然听到了那什么“浪费天赋?” 他本也藏不住凉意的桃花眸此刻更是如大雪飘零。 美人的眼神一冷下来,太学学子也清醒了起来,“不对啊,我们的关注点不应该是他一个身份低贱之人凭什么进入太学吗?” “哎,我们什么货色都有,不也一样进太学了?好不容易有个美人来,你还嫌东嫌西?” 实在不怪众人没出息,是但凡见过宴桉惊鸿之面的人,都会觉得天上人间。 方下一场晨雨,宴桉修长冷白的手上握着油纸伞,如瀑青丝间斜插红玉骨扇簪,眉眼修长慵懒,如明月半幕风华融入其中,似高山松雪冷清淡漠,却在眉目顾盼间,勾魂夺魄。一身高大清癯的红衣只站在青石路上,便将古朴典雅的太学衬得风华冠绝。 “好想舔,他多少钱一夜啊?” “怎么会有这么美的男人,想包。” 宴昔站在一棵树下,看着与自己初入太学,有着截然不同待遇的宴桉,忽轻嗤一声,“以色侍人,下贱。” 此话一出,宴昔无疑又成了众人的指责对象。 “你这臭乞丐说什么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你配与宴桉公子相提并论吗?” “对啊,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你不配!” 此话一落,众人忽然觉得这瞎子好像有了眼睛,看过来时还凉飕飕的。 “不对啊,一个宴昔,一个宴桉,他们莫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唉,去去去,别来沾边!他们只见长相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还亲兄弟,我看隔祖宗十八代都混不到一块去!” 宴桉淡淡地看着宴昔,宴昔也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一股无声的硝烟似弥漫在两人周围。 终于,有人喊起来,“先生来了。” 江晏栖从重重包围中走来,一眼便看见了红衣冠绝之人,只是……她凝眸一看,这不是顾听桉吗? 不待她反应,宴昔便委屈地走了过来,双眸似有些红,他颤着嗓音,“先生,学生自知不如宴桉哥哥貌美,可他怎么能让同学们这般辱骂学生?” 顾听桉看沈槐奚那架势,也是凝噎住了。只他步履矜贵从容的走向江晏栖,似每一步都如夜昙盛放,那嗓音清寒脆弱,像吹过满怀明月的冬风,“先生——” 众人看这架势都没出息的听入迷了,“宴桉哥哥嗓音也这般好听!” ”这才是绝代风华,那臭瞎子哪里配与之相较!还打不过就诋毁!” 就连清雅平静如江晏栖都不由愣了一下,顾听桉这身红衣,倒……真的蛊人。沈槐奚见此轻轻扯着江晏栖的袖口清泠的眸光,可怜兮兮的。 顾听桉深邃的桃花眼看着江晏栖,冷清中似带着延绵的深情,“宴桉虽家道中落,自幼受尽苦楚,但一直清白立世,何来以色侍人。还望先生明鉴。” “先生,学生句句皆实,岂有污蔑之言?”沈槐奚音色委屈,白玉无瑕的面庞即使在稻草般的青丝遮掩下,依旧如残花浮沉,竟也多了几分“我见犹怜”。 “不是,这为了诋毁宴桉,这臭乞丐都开始学会洗脸了?” 往常,沈槐奚从来是脸脏兮兮的便来了,今日倒是收拾得干净。 “别说,这么一看,他俩都挺好看来着,指不定真是亲兄弟。唉,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流落在外的乞丐,一个家道中落的清倌。” 虽然但是,江晏栖看了看沈槐奚,又看了看顾听桉,分明都是优雅顶配,如今偏成了凑热闹的主。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江晏栖觉得这两个男人戏也挺多的。沈槐奚闲着来太学便罢了,顾听桉堂堂君上,竟也来凑热闹,还寻个清倌的身份。 江晏栖一时觉得有些头疼,遂淡淡道:“这些事,不归我管。你们既是墨老收入门的,便去找墨老。” 后步履清缓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余下众人见两人沉默的神情,皆啧啧出声,“看来只有江先生震得住咱们太学这俩风云人物了。” 后来人渐散了,只余下顾听桉与沈槐奚还在那。 第65章 以色侍人,下贱 沈槐奚打量着顾听桉,轻笑了一声,嗓音慵懒清澈,“良家清倌,宴桉哥哥真有情调。” 顾听桉反唇相讥,“瞎子乞丐,宴昔弟弟病得不轻。” 沈槐奚也不在意,轻声道:“那日,宴昔本想自行离开太学,多亏了先生,执意要学生留下,否则也见不到宴桉哥哥这般的妖冶美人了。” 顾听桉从没见过这般茶香四溢的男子,后他只低笑一声,“太学外,先生翻了宴桉牌子,细品后,觉得宴桉才华横溢,这才将宴桉推荐给墨老。真该感谢先生知遇之恩,否则也见不到宴昔弟弟这般落魄柔弱的男子了。” 沈槐奚清隽的容色不起波澜,他轻笑,“先生的确渊清玉絜,配那风华绝代的状元郎方好。” 听到此话,顾听桉眉眼一凉,嗓音清寒慵懒,“区区状元郎,高攀了。” 沈槐奚眸色清澈无辜,“倒也比探花郎强上几分。” 顾听桉淡淡一笑,那红衣便似生了花,惊才绝艳,“探花郎貌美。” 沈槐奚轻轻咬牙,却是漾开一抹笑,“以色侍人,下贱。” 顾听桉轻瞥沈槐奚一眼,淡淡道:“貌丑无颜,脏眼。” 顾听桉可非昧着良心说话,在他眼里,沈槐奚的眉眼便是越看越讨厌,装。 两人就这般斗了很久,直到江晏栖离开太学,路过他们。 “先生,宴昔很丑吗?” 沈槐奚扑上来拉住江晏栖衣袖,只轻轻垂眸,却已是面若玉岭之溪,色如春华之露。 江晏栖淡淡道:“宴昔不丑。” “那先生觉得宴桉呢?” 江晏栖看了一眼顾听桉,淡淡道:“也不丑。” 顾听桉此时开口了,“那先生觉得谁更好看?” 江晏栖轻吐了一口气,嗓音清寒,“我。” …… “良家清倌?” 顾听桉神只般的面庞半掩在跳跃的烛火下,几分清寒,愣是让照亦打了个寒颤。 “主子,你听属下狡……不是,解释。” “不必狡辩,你既喜欢,便多去竹溪阁待几日。”顾听桉嗓音冷清淡漠,“再多言,待一个月。” “……”主子,好狠的心! 就在照亦认命时,顾听桉又开口了,“对了,这些日沈槐奚既那般闲,给他找些事做。” 闻言,照亦叹了口气,果然只能认命,“主子放心,属下此次定将功赎罪!” …… 这一周的时间,因着两位风云人物的加入,太学学子都快忘了江南问道一事了,直到前往江南的前两日,宴昔竟是榜上有名之士。 “什么?那臭瞎子都能过?——别拦着我,我要跳河!” “此事是由齐老考核的,他一向严明死板,应当不会出差错。况且方才我看了他公示的答卷,的确没有瑕疵。” “非也,关键不在此……关键是他一个瞎子怎么做的!?” “咳……你们就没有想过,他那黑布只是个装饰?你们有谁见过盲人在街上能追马的?” “……真能装啊,这臭瞎子!” 江晏栖忽略过那片人声鼎沸,看着榜上的名字,只淡淡垂眉。 她果然没有猜错,沈槐奚入太学是为了江南问道。 只是他虽是翰林院修撰,但完全可以像他先前三下江南一般,直接前去江南,又何尝需要先入太学。 第66章 师父是赌神? 江晏栖自太学出来后便去了玄清楼。 江晏栖这次来玄清楼见无欹不在,倒是自觉识起了药材。 就在江晏栖正低头捻起一堆灰白色药粉时,一道苍老喑哑的嗓音忽响了起来,“咳咳……” “师父……”江晏栖一回头差些没认出来无欹。 只见老人平日里那道骨仙风的衣裳,换得破败起来。灰色长衫,黑色腰带,竹编斗笠,给老人的优雅添了不羁,这一向掩在斗篷下雪白的发今日竟落在了灰色的布袍上。 “师父,这是去……”江晏栖迟疑了一会,斟酌着开口。 “为长卿撑腰。”无欹眉眼温凝,只是淡淡一笑。 “撑腰……?”江晏栖清平的容色有几分复杂,她最近有被欺负吗? …… 直到在齐府门前停下,江晏栖才明白,师父这是替她记“小小”的仇呢? 齐礼是太学中的老人了,前几日因着沈槐奚和顾听桉两人在她跟前混着闹,而一向严明的墨盼山竟然放任不管。 齐礼自然只能是格外看她不顺眼。毕竟其余几个没有一个是他惹得起的。 故齐礼这些日的确是在太学中处处刁难她。 但……小事而已,师父竟这般兴师动众。 江晏栖远山般的弯月眉微挑。 倒是不知是何原因,一向倚老卖老的齐礼见到无欹竟是恭恭敬敬,还隐隐有几分心虚,“老先生来此,有何贵干呀?” “老夫前些日在白琼山发现了一棵鸭掌木长在山腰。” 江晏栖此刻一番书童小生的扮相跟在无欹身后,虽与这“江湖人士”不太相衬,到底没被人发现。 只是这……鸭掌木长山腰?这就是师父说的撑腰? 江晏栖清平的眉目不由弯了弯。最近,她发现这优雅无垢的师父还真是有些可爱。 齐礼也是呆了,“您……您——莫不是在开玩笑?” 无欹淡淡一笑,“老夫从不玩笑。” “那依您的意思是……” “贵公子前些日在北庄欠下了一些钱,只老夫以为齐先生两袖清风,当拿不出什么。不若去亲自为老夫采下鸭掌木,此款也好一笔勾销。” 齐礼闻言,眼睛都亮了几分,随即却犹豫起来,“可我这没有半分内力……岂非连白琼山脚都寸步……” 无欹挑眉,“可这五十万白银……” “……寸步皆平行啊!”齐礼牙一咬,笑道:“老先生大气!” 江晏栖看得……深感金钱魅力。这齐礼平日是板正得紧,今日也叫她开眼了。 只是这五十万,师父是上哪敲诈的齐闲五十万? 出了府,江晏栖问,“师父什么时候让齐闲欠了五十万?” “江湖人称——”无欹淡淡一笑,白发如雪,神情正色,“赌神。” “……”江晏栖轻轻吸了口气,正经夸,“不愧是师父,古人言行行出状元,原是形容的师父。” 无欹很适用,花白的眉眼温和含笑,“为师教你?” 江晏栖颔首,清澈平静的嗓音携着几分笑意,“能得赌神真传,长卿以后岂非富可敌国?” “能这么想,长卿大有前途。” 第67章 赌技 “来来来!买大离手啊!买大离手!” 赌场的氛围自带一股热潮,骰子的声音与众人的欢呼声交纵横行。 无欹一身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了全身,高大的身影,雪白的发让众人看一眼便退避三舍。 这煞神怎么又来了? 江晏栖罩了个白色斗篷跟在无欹身后,帽檐下只露出白泠泠的下半张脸。在这喧杂之地,她跟在无欹身后,平日冷清如雪的女子此刻就像个初涉人世的小姑娘落进了不属于她的妖魔怪窟里。 “啊……我说今日这天气怎难得的宜人,原是大人又来啦?里面请,里面请……”一个管事见无欹来,连迎了上来,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他们前些日见过这位风卷残云的都给他安上了新任煞神的称号。 短短一天,就差赢得身家千万了。 本想暗地里找麻烦,让人把子儿吐出来,谁曾想这是一个狠人。一个赌场的人愣是没干过一个,还倒赔了五十万两,美名其曰“惊吓损失费”。 今日竟然还带了个小姑娘来祸害。 “肖管事脸色不太好?”无欹苍老的嗓音温和不刺激。 肖祝闻言,点头哈腰,“大人哪的话,大人能来这是我们至高无上的荣幸。” 江晏栖见此沉默起来,师父在这的统治力应当不止于赌神? 看来师父为她撑腰事小,教她赌术是真。 见无欹没说话,肖祝又道:“这位小姑娘是来咱这无敌赌场见世面的?大人不若带她先去……” 人话未落,无欹似笑非笑道:“什么世面要在赌场见?还有——” 肖祝提着脑袋听后文。 “你在教我做事?”老人的嗓音如亘古般波澜不惊。 江晏栖却不由轻笑了起来,“师父不是要教长卿赌术吗?” 无欹望向肖祝,淡淡道:“老夫让你准备的东西可备好了?” 肖祝闻言,连道:“这是自然,大人吩咐的,哪有怠慢的道理,——还请抬步二楼雅阁。” 到了二楼,嘈杂声的确有几分销声匿迹的意味了。只是这说是二楼,其实是一楼,而所谓的一楼则是地下一层。毕竟不是什么好勾当,即使官府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也不可太摆在明面上。 江晏栖随着无欹进雅阁,那整间雅阁由竹制,竹案上正烹着一壶上好的茶,此刻茶香氤氲,清雅满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处高雅之地呢;知道的,得说这赌场竟还这般做作。 可肖祝要知道了,只得欲哭无泪。他们赌场的都是粗人,谁搞阳春白雪那一套? 还不是这煞神要求的? 当今天下,赌术不是值得推崇之事。虽然肖祝已怕了无欹,但在无欹行云流水的赌术下,竟的确让他产生了赌术可为艺术之感。 这赌术,放这位老先生身上的确如青竹有节。 肖祝已在竹案上备好了无欹要的东西。江晏栖抬眸看去,有七枚清透如玉的翡翠圆币,还有七颗骰子,和两个长竹筒。 无欹伸手,修长却充满褶皱的指节转瞬噙了那七枚翡翠,他摊手一翻,七枚翡翠便碰触出清脆可爱的声音,齐齐落入了竹筒中。 无欹手上拿着那竹筒,此刻他温白的眉眼透着勘破万古的神秘与帷幄,他看向江晏栖,嗓音温沉,“赌术最高者,耳、心、行三者齐一。” 话落,无欹手间便摇开了那七枚翡翠,他眉眼平静的似望着雅阁外的远景,清脆璁珑的声音在竹筒着波澜着,久久的似漫溢在清雅茶香中。 肖祝屏息敛声地盯着无欹的手,似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老人神色却是云淡风轻,似乎他只需要随手轻摇,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很快,竹筒中的声音停下来了,无欹揭开那竹筒,——七枚翡翠竟然稳稳的一枚接一枚的竖立而起,通透翠澄的翡翠被窗外的天光穿透着,如一股凉人的清泓。 “这……!这……大人的手法已是登峰造极啊,肖某人活了半辈子了,还是第一次见大人这么厉害的人物!”肖祝看着那七枚翡翠,忍不住惊叹出声。 无欹似乎这才想起他,淡淡一笑道:“你可以出去了。” 肖祝闻言有些恋恋不舍,却还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江晏栖清平的眸中也暗含惊绝之色,“师父的确已登峰造极了。” 窗外只微风淡起,无欹轻笑一声,那七枚翡翠便似大厦将倾,往下倒去。无欹微微抬手,便轻而易举的接下了七枚翡翠,而后他掷出一枚,落到茶案上,分明看似极小的冲力,那翡翠竟然是顷刻间便化成了翡色的齑粉。 江晏栖看得瞳孔一缩,师父当真是堪称恐怖了。 无欹沧桑温沉的嗓音淡淡响起,“长卿,赌术是绝对的控制力,——成可控,败亦可控。” 江晏栖深谙其是,“论是赌术,实是实力。” 江晏栖不由问道:“师父为此练了多久?” 无欹闻言一笑,嗓音平静,“活了多久,便练多久,——不能掌控命运,活着也是无用。” 话落,无欹话音陡然一转,只道:“不过长卿没有内力便是练到死也达不到为师的境地,——但这七枚骰子,长卿可凭绝对的技巧做到。” 江晏栖将视线放在那骰子上,七枚叠起来,真有够高的。 无欹抬手间便将骰子全部装入了竹筒中,只摇了几下,便揭开了竹筒,——竟是六个六。 无欹问道:“长卿能听出这六面的声音吗?” 江晏栖微微低眉,她耳朵并没有那么灵敏,她实言道:“长卿听不出。” 无欹似早有料想,只淡淡道:“那便一枚一枚的听。前去江南问道这两日,长卿只需要听这骰子声便够了。” 说着,无欹坐在了竹案旁,悠然地倒了一杯茶,只看着一旁的江晏栖,云淡风轻,“长卿现在便可以开始听了。长卿既自幼过目不忘,便要将这些轻重缓急的细节一一记在心中。” 要说江晏栖全身上下哪个感官最不灵敏,那要属耳朵了。有时候听那些阿婆讲话,她年纪轻轻的都要听两三遍才听得清。 江晏栖看着那七枚骰子,眉眼沉凝。显然,无欹是一定要她学会听声的。 她拿起一枚骰子,开始摇,每听后,她便揭开看是几。 江晏栖这一天时间内只重复了这几个动作。 很快,在无欹喝了四个时辰的茶后,天已暗下来了,他见女子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了,才道:“不错,可以了,——明日再来。” 江晏栖此刻的手是真的酸痛得紧,她感觉手臂上的肌肉已僵缩在一起了。只她容色却无半分不耐,只垂眉道:“是。”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四个时辰的时间,江晏栖感觉自己耳力的确提升了不少,但直到坐上马车那一刻,她耳中都似乎还有骰子的碰撞声。 茶白看着江晏栖颤抖的手,有些心疼,“先生这是干嘛去了,怎么手臂颤抖得这样厉害。” 说着,茶白宽厚温暖的手掌便按在了江晏栖的手臂上,“先生,茶白会些按法,应可以为您缓解一二。” 经茶白一按,酸痛感果然有所缓解,江晏栖便没有推辞,只颔首一笑,“辛苦茶白了。” “为先生分忧,茶白怎会辛苦?”茶白只是一笑,显然乐在其中。先生是待她极好的主子,也是她最敬佩的女子。 快到了宫门时,茶白忽道:“先生,前面似乎是武安侯和傅大小姐。” 江晏栖闻言,微微掀开幕帘,还真是。 第68章 她想拼命往皇宫飞 夜白谙一身玄青色长袍,墨发素来是高束的。三十岁的人了却有些孤舟玉骨的少年将军意气。 傅清越三千墨发,朱红色的流苏在空中摇坠,可谓红裙妒杀石榴花,她此刻正提着裙摆,追在夜白谙身后,“夜——白——谙!你别以为你如今是武安侯了,本小姐便不敢打你了!” 一旁两人的丫鬟侍卫看着这一幕,都只能无助的驻足在原地。 “诶……大小姐多漂亮的人,生气就不好看了。”夜白谙分明是边跑边回头,却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模样,似在逗弄着傅清越。 毕竟是武将,傅清越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哪里比得上。 “你有本事便一直跑,本小姐今天抓不到你便不姓傅。”傅清越显然知道是追不上的。也不追了,只站在原地,勾魂夺魄的眼盯着前方高大的身影。她烈红的唇微弯,绝艳的面庞上浸出一层薄汗,两髻的碎发贴在如玉的肌肤上,如露沾棠华。 “大小姐的话放得太早了些。“夜白谙闻言看着站定的女子,却是爽朗一笑。而后他似乎注意到了江晏栖的马车,故往这边走来。人未至,清爽凝沉的嗓音先到,“原是江先生的马车,不怪这个点了,宫门还没锁,——料想是君上专为先生留的。” 江晏栖闻言便扶着茶白下了马车,见过了夜白谙,“侯爷这么晚了还在宫门,是方见了君上?” “江先生聪……” 夜白谙话还未落,此刻傅清越也上前来了,一手便掐上了夜白谙的手臂。夜白谙痛呼了两声,便对江晏栖无奈道:“江先生也看到了,本侯实在是没办法应对这傅大小姐,——为了知道君上的小名,她竟然丧心病狂地将本侯从侯府追到了宫门。” “你在胡说什么?”傅清越长眉微蹙,见夜白谙将此话讲出来了,又看到江晏栖,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谁追着问你君上的小名了?” 见夜白谙微微挑眉,却是不语。傅清越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向江晏栖道:“江先生莫听他胡说。” “哪里是胡说。这么多年了,小清越还是改不了解释就是掩饰的习惯。”夜白谙只淡淡道。 傅清越闻言,皮笑肉不笑,清灵的嗓音淡淡响起,“说起来,初见侯爷时,侯爷十九岁,那时你的性情可以用顽劣形容便罢了。如今都已是一朝重臣了,竟还这般‘放荡不羁’。” “哪里比得上小清越热烈似火。”夜白谙无奈沉吟。将视线移到自己的手上,嗯,女子的指甲还在作战。 茶白看着傅清越掐在夜白谙手上的气力,都不由想搓胳膊,这两人的确挺丧心病狂的。 夜白谙自幼与傅清越的兄长傅玄、傅荟交好,两家往来得近,傅大小姐又自幼便霸道张扬,几个作哥哥的自然是一直让着。 这掐胳膊一事,倒也只有傅大小姐敢这么对侯爷了。 夜白谙是什么人——铁血将军。还是个不肯吃亏的主。不论是战场上的,还是口头上的,在朝上,那叫一个战力十足。 夜白谙指着傅清越掐他的手道:“江先生也瞧见了?男未婚女未嫁的,这般亲密,多不好意思。” “你!”这话一落,傅清越这才连忙松了手。 夜白谙见傅清越这避之不及的模样,却是忽然平静一笑,“好了,我的大小姐。你既然不想知道君上的小名,我便给先生说好了,——毕竟君上喜欢的人物,自然有资格知道的。” 茶白闻言,心中疯狂点头。 “你……”此刻面前清骨风华的女子竟一时变成了压在傅清越胸口上的山。她不知反驳什么,只“君上喜欢的人物”几字刺得她的心有些生疼。可她竟然找不出理由辩驳,普通宫女尚且看得出顾听桉对江晏栖的偏爱,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呢? 夜白谙看着傅清越的神色变化,爽朗的双眸中一丝晦暗一闪而过,只让江晏栖同他去一侧。他轻笑一声,方要开口,江晏栖竟然便淡淡道:“多谢侯爷好意。只是不必了,君之小名,何可乱传。” 江晏栖竟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这让夜白谙一时有些诧异。被大齐子民奉为高岭之花的君上也会有单相思的一天? 不行了,他好想笑。 但转念一想,君上跟他俩,谁跟谁啊? 这忙,他必须得帮! 这么一想,夜白谙微微一笑,朴素的话语在一瞬间完成了脱口,“君上的小名叫听听~哦。” 见江晏栖听后竟有一瞬木讷,夜白谙扬起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都说先生博古通今,又如何能不知君上的小名呢?下次那些朝臣借此题考先生,先生的名声不都毁了吗?” 茶白在一旁闻言,嘴角不由抽了抽。她算是知道那些朝臣为何争不过这武安侯一个武将了,这简直是……黑的能说成白的。 “好了,先生,今朝一见你,果真同君上所说一样好学至极,夜某佩服,——只如今已到宫禁,闲杂人等不得随意逗留,本侯作为君上遵纪守法的左膀右臂便万万不能明知故犯,这就先行一步了。” 话落,人一溜烟便离开了。 傅清越已默默的离开了。江晏栖只看见男人离开得迅疾的高大背影立刻追上了前面的女子。 江晏栖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位武安侯在战场上是以嘴取敌吗?便言诡辩是其次,那嘴是真的快啊,不是江晏栖才训练了耳力,那还真是无法听懂。 她竟楞是插不上一句话。 黄昏下,两人在宫道上一前一后的画面竟有几分意外的和谐。 “小清越别生气啊!这世间的好儿郎不成只有君上?强扭的瓜不甜的。” “是,——只有君上,除了我兄长和爹爹。” 傅清越本不愿搭理夜白谙了,但一听到顾听桉的名字却还是忍不住回话。话落,她倾城无双的面庞便又沉了下来。 “是我错了啊,小清越,你别生气了。夜哥哥再给你做个飞鸟?” “诶,我记得小清越小时候不是最喜欢那只飞鸟了吗?” “君上所处的这座皇宫啊,宫墙太高了,便是飞鸟都飞不出去的……” 听着夜白谙在身后絮絮叨叨,似乎在哄小孩子似的。傅清越忽然停下了脚步,明眸竟有些湿红,“我不小了!——十九岁,已及笄四年了!你根本不明白,这十年的光阴里,我想要的至始至终只有一个!” 古往今来,皇宫于后宫妃子都是一座囚笼,可如今,傅清越拼了命想往里面飞。 不是因为她喜欢皇宫,而是因为她喜欢的人在皇宫。没有一个人理解,她十年的刻骨铭心。 看清傅清越眸色的那一刻,夜白谙口中的话忽便如鲠在喉了。只是提起那人的名字,便能让骄傲的大小姐眉眼湿红,他又该如何开口? 夜白谙在袖下握了握手心,一路上再也没说话。 第69章 江南问道 七月流火,终于到了江南问道那日。 码头边,江水长逝。一众学子穿着清一色的太学蓝白色的服饰,望着远至的船皆有些跃跃欲试。 他们虽大多是贵胄子弟,却都未曾出过上京,更莫提江南。 墨盼山看着面前清平沉静的女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小江啊,这些学子就托给你和老夜了。他本家在江南,有不懂的要多请教他。江南就是第二个上京,但上京有君上,不论你怎么做,天塌了,君上也给你兜着。但到了江南一定要多加小心,你最近锋芒太盛,江南两淮天高皇帝远,那些佞臣从来是不择手段的。” 自从知道江晏栖是江悬的女儿后,墨盼山便似乎把江晏栖当孙女来看了。 他人眼中死板严肃的老人的话语多起来,全然是殷切之声。江晏栖听得心中一暖,唇畔是潋滟澜山的笑意,“墨老放心,晏栖心中有数。” “有数便好……东隐看似问道,实则不安好心……”何况帝师的势力还在两淮。 墨盼山想着江南的局势,眉头不由紧皱。如今江晏栖摆明了是划属君上那阵营的,江南两淮君上却又够不着,他只怕江晏栖一步行差踏错…… “有我老头子,你还不放心?”一旁的夜璋实在看不下去了,“你啊,就是心忧得太多!” 墨盼山闻言,便也不想了。他白眉似雪,只一笑,“那行了,小江和那些学子你都要给我一个不落地带回来。” “你这不是废话嘛。” “好好好,到时候看结果。” 江晏栖在旁看着两人一来二去,只温浅一笑。 不时,远处的船已靠岸。学子们先上去了,江晏栖和夜璋垫后。廖葶湫见人都上去了,这才从码头后面走到江晏栖身旁。她没有拿到那三十个名额之一,却央求了江晏栖带她一起去。 江晏栖虽是答应了,廖葶湫却终究有些心虚,“先生……” 江晏栖见此只看向一旁束发半白半青的老人,嗓音清沉,“葶湫不必拘谨。此事夜老也同意了的。你是去观摩学习的,也不占问道的名额。” 廖葶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夜璋,见老人颔首,这才松了口气,她不由一笑,感激道:“夜老和江先生都是好人。” 夜璋见人藏在江晏栖背后,只温和一笑,“话莫说太早了,你这丫头怕是瞒着父母出来的?” 廖葶湫闻言默默低下了头,夜老猜得真准。她一向清晰的嗓音此刻有些含糊不清,“江南问道是个难得学习的机会,家父知道了也会同意的。” 夜璋捋了捋胡须,“还想去找叶家小子?” 久违的人,让廖葶湫心中一怔,随即又有些揪痛起来,她楞楞道:“夜老怎么……” 夜璋见廖葶湫这反应,不由轻哼了一声,“你以为这太学藏书阁的管理那么好当?——是崔小姐来给你求了这机会,老夫当年与叶家家主也算莫逆之交,他家虽遭了难,老夫心中却存着这份情义。老夫是听了原委,又见你的确是个认真负责的性子才同意的。” 见廖葶湫还楞在原地,修眉间缭绕着几分冷落,夜璋叹了口气,“一个女子一生能有几个七年?” 七年前叶家因执意劝阻皇帝重审顾家一事,触怒了圣意,以欺君罔上的罪名,举家流放边塞苦寒之地。因着叶家老将军曾在太上皇那挣了个免死金牌,这才保住了嫡子叶庭殊。 但老皇帝铁了心想斩草除根,还是将叶庭殊流到了江南,未经允许,终身不可再入上京。 夜璋想着七年前的往事,还是不忍叹息。对顾家,老皇帝心忧了半生,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将其满门抄斩,怎么可能不做绝?到底是叶老将军太耿直了,那时的直言进谏无异于将自己的脖子递上去给老皇帝砍。 “七年了,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这次前去江南,还没有结果,就不要再等了。” 廖葶湫听见老人的话后,黯淡的心湖有些涤荡着,带起她心中涟漪如缕的感动与酸涩。七年了,她以为只有她一人还在记着叶家,也只有她一人独自在往昔中踽踽独行,可是时至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她的身后还有那么多人在帮助她。 她的眼不禁有些湿红,“不,我等了不止七年,从十岁庭殊承诺娶我时,我便在等……十四年了,等不到他,我还会一直等。” “漫待是种酷刑。”江晏栖轻轻拍了拍廖葶湫的背,“此次,会有结果的。” “你这丫头……还真是稳得住。”夜璋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如今君上既然当了大齐的君,让江丫头去说两句,叶家小子自然便能回上京了。” 便是不必江晏栖说,君上若记起叶家还有这号人,自然会让其回来。毕竟叶家是因为顾家遭了难。 江晏栖闻言,淡淡一笑,“我会同君上说的。” 听两人这么说,廖葶湫心中温澜,看着面前格外温和的夜老与清和平淡的先生,廖葶湫立即谢道:“葶湫多谢夜老与先生大恩!先生与夜老宅心仁厚,定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终能修成功德圆……” 听廖葶湫越说越夸张,夜璋连摆了摆手,“你这丫头倒也是幸运,身边全是贵人。” 廖葶湫闻言,终于不住一笑了,看着一旁平静不语的江晏栖,“江先生的确是我的贵人。” …… 在船上漂泊了一日后,江晏栖发现了一个很沉痛的事。 她晕船。 坐在船舱里,窗户大开,天空已落晚霞,湖风迎面吹来几丝冷气,竟然也缓解不了分毫。江晏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有种排山倒海之感。 “阿晏这是晕船?”这个时间点,众人都去上舱用晚膳了。沈槐奚见江晏栖不在,便猜到了。 来这一看,的确是如此。 江晏栖靠在窗棂边,听到沈槐奚的声音,只微掀眼帘,一向清沉明晰的嗓音此刻似有些倦懒,“槐奚用膳了吗?——船上不比平日,错过时候便只能等明早了。” 见江晏栖这般问,沈槐奚净澈的凤眸有几分明亮。他只走过去,递了一颗药丸似的东西给江晏栖,“吃了它,阿晏或许会好些。” 江晏栖也没问是什么,拿过沈槐奚手上的,便吃了下去。沈槐奚见此连倒了水递给江晏栖。 片刻,见江晏栖似乎精神些了,沈槐奚慵懒清澈的嗓音才淡淡响起,“阿晏从前坐马车都要晕,坐船又怎会不晕?——阿晏在筹谋与学习上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为何偏生不爱惜自己?” 听着沈槐奚嗓音中暗含的责备,江晏栖也未曾反驳,吃了那药后她确实感觉好很多了,只淡淡一笑,“有槐奚在,我还忧心什么?——好了,先去用膳。” 沈槐奚闻言,黑色绸带下的凤眸深处有欢喜闪过。或许只要没有顾听桉,他和阿晏便能像以前一样,“阿晏若是这样想的,槐奚便勉为其难的原谅阿晏了。” …… 三日后,这船终于驶入了两淮总都。 天都变得绵连起来,夏日的水汽氤氲着,与天青色的苍穹呈水墨之画。 “都说江南是温柔乡,这天气也的确温柔。” “江南的青瓦房的确是比本公子府上的雕梁画栋有韵味,不愧为江南水乡。” “姚公子除了肚子里那点墨水,一向是暴发户的打扮,谈什么韵味。” “呵……陈兄之话戾气未免太重。大家都是读书人,附庸风雅之事便不要拆穿了。” 靠近码头,一众人便下了船,夜璋带着大家前去月麓书院。 书院接应的人已站在门口了,他带着众人先去熟悉书院环境,最后安排了三十人的住宿。 月麓书院只收男子,也没有专门供女子住的房间,但他们早前知道了江晏栖成了太学的女先生,太学也收了好些个女子,故备了两三间。 江南一行,只有江晏栖、廖葶湫、宋无霜三个女子。 宋无霜在其列,的确是没让江晏栖想到的。除了玄清楼中江晏栖见过宋无霜,其余时候无论是宫宴还是寿宴,她都未再见过她。 如今看来,宋无霜性情虽骄劣,却是能潜心学习,研究学问的。那日恰是司祈,能在玄清楼遇见她倒也不怪了。 宋无霜那日便对江晏栖是多有不爽,只如今总就她们三个女子,她总归不能冷了脸。 宋无霜穿了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罩着华贵的鹤氅,话语虽温谨,气势却有些逼人,“江先生先挑。” 江晏栖倒也没与她客气,只淡淡道:“就墙角那间。” 第70章 哪有什么清倌? 不到两天的时间,各州的学子已陆续踏入了月麓书院。唯有江南问道的主角——东隐,卡在了半路。 廖葶湫这两日的时间,一直在托人打听江南十七师的消息,毕竟夜璋给她说叶庭殊或许就在十七师。 江晏栖刚进房间就看到了书都拿反了的人,她凝眉喊了一声,“葶湫。” “先生怎的来了?”廖葶湫见此,连放下书,起身道:“听说月麓书院的藏书阁亦是历史弥久,先生不去看看吗?” 江晏栖闻言淡淡一笑,“学无止境,但学了须得有用,——如今可不是学的时候。” 廖葶湫微微踱步了两下,颔首答是,“是因为东隐被卡在了半路吗?” 江晏栖眉眼温淡,点了点头问,“十七师是驻扎在鹤柘?” 闻言,廖葶湫英气明亮的眸中似乎含着几分秋风悲月,她低眉道:“是在鹤柘。东隐的人就是被卡在鹤柘了……我听说是不名山那一带的水匪劫了东隐的小殿下。” “葶湫消息倒是灵通。”江晏栖嗓音清沉,“那十七师被派去几日了,还是没有解决水匪……反倒让东隐被堵在了路上。” 廖葶湫眉眼沉了两分,“先生……这水匪恐怕是来者不善?” 江晏栖淡淡道:“不是水匪来者不善,是盯着江南两淮的人皆来者不善。” “葶湫,我可以告诉你叶庭殊的确在十七师,且还是个副将。如今,他就在不名山。” 江晏栖的话落在廖葶湫耳中,让她空落落的心忽的砰然落地,“……先生需要葶湫做什么?” 显然,东隐若出了事,叶庭殊会被问责。 江晏栖轻轻拍了拍廖葶湫的肩,凑近她耳畔道:“葶湫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但……” 江晏栖话落,廖葶湫抬眸看了看她,嗓音有些颤抖,不是恐惧,是激动的,“先生……我可以吗?” 青衣清绝的女子站在门庭处,逆着光,她淡淡一笑,“葶湫是个勇敢谋断的姑娘,怎么不可以呢?” “先生,我定不负你望。”廖葶湫看着眼前的女子,清郁的眸中散发着点点的光。 …… 夜璋的确很照顾江晏栖。她说要了解江南两淮一番,人当即就让夜家送来了地图,还带她去了两淮城关楼。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两淮。 江晏栖站在城楼上,顶端瓦檐荡着古铜色的风铃。 淮水东去,波澜不起。 “您是江先生?”一道凝而妖的嗓音响起。 江晏栖转头看去,是个男子,身着一件大袖口的丝绸长袍,袍身上点缀着金丝勾勒的盛放牡丹,显得格外艳丽。 见江晏栖回眸看向自己,男子掩唇一笑,颇有风流韵味,“您不识得我,我却识得您,——在下冷流离,早在烟雨楼就听说了江先生您的名声。” 烟雨楼……江晏栖知道,那是个清倌楼。 城关楼不是谁都能上的,但眼前男子却站在了这儿。 江晏栖望着冷流离雌雄不辨的面庞,微微一笑,“是吗?” 冷流离颔首,随即他望向长逝的淮水,一手抚上脸,一笑道:“这里楼太高,风太大,将在下的脸都吹干了呢。不知远望处的鹤柘是否也依旧如此呢?——江先生可愿同我去烟雨楼一坐?” 鹤柘都出来了,江晏栖哪里有拒绝的道理,“便是不愿去,也该去。” 冷流离闻言忽的一笑。江晏栖竟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国色生香的风姿,“江先生真有意思。若是我不愿,自然就是不去了,哪有什么该不该的?” 江晏栖微微敛眉,没有说话。 到了烟雨楼,嗅到满楼胭脂味才知,哪有什么清倌? 屁话。 冷流离将人请进了最高的雅阁。他一手好茶艺,亲自为江晏栖沏了一壶月下美人,那是一种独属于江南的茶,他弯唇间,有艳杀之色,“在下也只得了一小罐的月下美人,但今日既江先生这样真正的月下美人来了,我自不会私藏……” 江晏栖接过那杯茶,垂眉轻嗅了一下,没喝便抬头看向男子,淡淡一笑,“既然好茶都不藏了,话就更不必藏了。” 冷流离闻言掩唇一笑,“先生当真不尝一口吗?——这的确是难得的珍品呢。在下又不是毒师,可不会下毒的~” 江晏栖直接轻抿了一口,淡淡道:“的确是好茶。” “呵呵~先生的确有胆魄。” 江晏栖闻言不置可否。从半年前开始,不论她是否去玄清楼,师父都会让人熬了药送来给她。那个药的滋味……平静如江晏栖,刚开始喝下去都是皱着脸的,现在好些了,只皱着眉便能喝了。 无欹从来不肯说那药是干嘛的,江晏栖还是喝了。直到四十九天后,无欹给了她两杯酒,道只有一杯无毒,让她选一杯喝。 她那日喝了两杯,除了有几分醉意,毫发无损。但其实,两杯都有毒。 江晏栖这才知道师父给她喝的是让人百毒不侵的药,讲具象些,她每日喝的一盅药的价格抵得上一家铺子。 但倘若她少喝一天,都不会见效,那日,她会被毒死在玄清楼上。 “长卿,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相互的。为师不会伤你。”那日无欹沧桑温沉的话落在江晏栖耳中,她看着眼前空了的两杯毒酒,不曾对无欹感到丝毫惧怕。 她知道,师父对她一直很好。 他相信江晏栖会喝,江晏栖也的确喝了,毫不犹豫。 那时只半年光景,江晏栖便已将无欹当做了亲人。 冷流离见人不语,忽冷不丁道:“东隐小殿下被劫的那条于沧河中被发现了万两黄金。” 江晏栖倒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你想要?” 冷流离闻言不由一愣…… 他——想——要? 见人没说话,江晏栖又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还是你想替谁要?” 这江先生,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还是说,那是你放的?”江晏栖轻瞥了他一眼。 冷流离投降了,他想牵着江晏栖的鼻子走,却被她一通三连问打乱了。他算是看出来了,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才是这江先生真正的特色,“先生就不想知道这是谁放的吗?” “你放的?” “……江先生,请不要暗自想象在下身家千万。在下若有那么多黄金,您可就不能在这烟雨楼看到在下了。”冷流离微微一笑。 “多久发现的?”江晏栖直接切入正题了。 “昨日晚上。”冷流离此次答应得倒是爽快了。 “谁发现的?” “我家主子。” 江晏栖冷清平静的柳叶眸中深谷起落,延绵的是不绝的幽兰,她缓缓起身,“今日多谢款待了,不多留了。” “江先生,你就不多……”问一些了? 冷流离刚想留人,人已出了门。 最后茶已凉了,冷流离站在窗棂边看着女子清癯从容的身姿在街道上美得出尘,他不由凝眸,“小姐,这恐怕不是我们能沾染的人啊……” 说着,他妖媚的眸光迷离起来,轻轻舔了舔嘴角,淡淡向身后道:“让人吩咐下去,可以准备了。” “主子放心,早已盯好了。” 第71章 槐奚来得不巧了 夜府,一枝纤花入户来。 夜璋站在书案旁,看了一眼江晏栖,忍不住捋一捋胡子,才发现自己没有胡子,只好紧紧皱起眉头,“小江啊……你……你不知这总督府是谁的人?” 江晏栖觉得这夜老爷子是挺可爱的,别说,不怪能和墨盼山玩一起。她淡淡一笑,“我知道,——” “无非是崔家。” 夜璋闻言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你还要往火坑里跳?” 江晏栖眉眼微弯,漾出的是温涟,“夜老,不到最后一刻,不论成败。总督府的确是个火坑,但究竟是谁的,——” “反正不是我的。” 江晏栖话一落,夜璋也禁不住笑起来,“你这丫头……的确是狂得紧了!” 夜璋说着,眉头一凝,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只是……老夫既答应了盼山,自然不能让你乱来。” “夜伯伯……”江晏栖思量了一会,忽转眉看向夜璋,平静的柳叶眸少有的流转少女情态,那净透的眼明亮清澈,“您就带我去总督府……好吗?” 女子微微仰面,白玉无瑕的面庞将冷清与潜藏的娇色杂糅,如瀑的青丝湛开一朵月下的小绿花。 “小江啊,你这……还是不适合装可爱……”夜璋违心的抽开脸,强凝着肃穆,温和道:“不是你夜伯伯不想带你去。如今江南局势复杂,且不说这万两的黄金是有意暴露还是无意,就说它若是先被崔家截下了,恐怕要被他们借题发挥了,况且……” 听见夜璋前半句话,江晏栖眉头轻锁,看来只有沈槐奚吃她这套。见连她的死缠烂打,夜璋都不吃,江晏栖微微垂眸,容色恢复了清平,“夜老,藏了几十年的老鼠了,不放诱饵,是抓不到的。” “何况,那或许还不是诱饵呢……” 江晏栖一向冷清透亮的眼此刻多了几分深沉波澜,夜璋见此也认真起来了,“你是想说……那或许是崔家的?” “没有或许。”江晏栖淡淡一笑,平静的眼底却泛着几分冷意。 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 “东隐在鹤柘滞留数天,夜老觉得其中没有他人的手笔吗?” 夜璋眉眼微凝,思量了许久,看着眼前女子似乎洞察一切的眸光,终究颔首了,“既然江南要变天了,那便从我们变起。”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江晏栖听夜璋松口,眉眼温凝,“夜老此话不假,机会只偏爱有准备的人。” 夜璋想明白了,便也一笑,“还是小江比我个老头子有胆魄些。东隐无故变道,遭了水匪,将江南十七师搅入鹤柘,扯下万两黄金的蒙纱。我们若什么都不做,恐怕江南问道还没开始,已成了任人摆弄的棋子。” 江晏栖眼睑微垂,似在思量什么,终于凝眉在书案上,“还请夜老先修书两封。” “这是……”夜璋倒是不解了。 江晏栖微近两步道:“东隐……” 听江晏栖说完,夜璋有些惊诧地看着江晏栖。这女娃哪里只是博学千古,谋术亦是绝世无双。 “好。”夜璋写完,将其中一个信件密封交给了江晏栖,“我们如今去总督府?” 江晏栖平静一笑,“有情况,自然要上报。” …… 总督府,候客前厅,雕栏玉砌,茶香氤氲。 “这是哪门子的风将夜老先生吹来了?哈哈——夜老,你我二人已几年不见了?” 江晏栖方听到脚步声,一道洪亮大方的男音便穿堂而过,她抬眉看去,是个五官端正,一看就阳刚之气十足的武将。 夜璋起身,同男人相拥拍了拍彼此,“是啊……也有十年未见了,甚是想念啊,晋瀛。” 岁月倒也不败武将。谁能想到这位虎虎生威的崔晋瀛已五十多岁了,比起夜老小不了多少。 但随即,让江晏栖更没想到的是,梅开二度—— 古沉的高门下,一袭玄黑色身影错落了遥远的天光,洒下一片沉溺的阴影。暗底莲纹随着男子的长靴微起波澜,满瀑青丝逶迤至膝,清曜润澈的墨玉簪下是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庞。 只见高门下的男子,长眉微挑,余光中存放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慵懒的嗓音却多了几分无法捉弄的深沉,“看来是槐奚来得不巧了……都督有要客?” 江晏栖平静的容色微起波澜,其实她都差些没认出沈槐奚。她从来不曾见他穿过白色以外的衣裳。 崔晋瀛回头一看,方正的面庞多了几分热朗的笑意,“是槐奚贤侄来了?——皆是贵客,自是都巧的。今日这门庭该有喜鹊叫了才是——几位来得匆忙,恕我崔某人招待不周,还请都先坐下品品我江南的美茶。” 双双坐下后,崔晋瀛这才看向了江晏栖,“想来能被夜老带来的,该是江先生?” “今日冒昧前来,总督不怪便是。”江晏栖颔首。 崔晋瀛爽声一笑,摆摆手,“哪里的话!崔某听说了先生在上京的事迹,的确是佩服先生,巾帼不让须眉!” 崔晋瀛话刚落,一道温柔的女声便似拂过了江南烟雨,“爹爹。” 随即,一个水蓝色的婀娜之影便施施然到了跟前。女子五官精致典雅,看见夜璋和江晏栖后,神色从容不迫,只弯膝见礼道:“怪紫茗失礼了,不知今日爹爹有要客招待。” 崔晋瀛闻言只淡淡一笑,介绍道:“来,紫茗……快叫夜伯伯。——那位是上京来的江先生。” 崔紫茗一一喊了,方要退下去,崔晋瀛便道:“你这丫头不常来前厅的,今日是跟了槐奚贤侄出来的?” “……” 见几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沈槐奚想看自家阿晏,又不敢看,第一次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他轻轻抿了抿薄唇,眸色深处有些一言难尽。 不要什么都往他身上扯啊! “往常槐奚贤侄都是那一身素白……今日,这身倒是有些眼熟了……不过倒还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崔紫茗看了一眼沈槐奚,嗓音低柔了几分,“是……沈公子去书房找爹爹时,爹爹还在前厅。紫茗见沈公子有些衣尘仆仆,衣摆染了泥迹,便带他去换了一身衣裳,——半年前在懿昭行看到它,紫茗便觉得它极适合沈公子。不想如今一看,的确是。” 听崔紫茗的解释,沈槐奚想把人掐死了。早知道是她半年前就替他买的,他打死也不会穿。沈槐奚凤眸微抬,目不斜视地悄悄看了一眼江晏栖,见人垂着眉,容色冷清的模样。便连站起了身,义正言辞道:“都督放心,我给了钱的。” 崔晋瀛听后,神色有些复杂,“……咳,槐奚贤侄……你这就见外了。紫茗你也是——这钱如何能收?” “爹爹放心,那钱,紫茗装进公子另一件衣裳里了,没有收的。” 沈槐奚闻言轻嘶了一声。他竟然被个姑娘家算计了。 想着,沈槐奚当即就要脱衣的模样。 这举动将崔晋瀛吓了一跳,连上手制止了沈槐奚,嗓音却是多了几分深沉,“槐奚贤侄这是作何?是看不起我崔家,还是不给我崔某人面子?” 这边,一直坐着喝茶的夜璋和江晏栖对视一眼,只看到对方眼中的好整以暇。夜璋将头凑过来,轻声道:“小江啊,你看这波怎么解?“ 江晏栖闻言,不禁一笑,夜老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八卦呢? “夜老继续看看,不就知道了?” 沈槐奚的余光瞥到自家阿晏不忧心忡忡便罢了,还笑得清闲,就觉得更不得劲儿了。 沈槐奚停下手,凝眉道:“都督觉得槐奚是不是君子?” 见沈槐奚停下手,还一脸肃穆,崔晋瀛愣了一下,答道:“贤侄自然是的。” “君子岂有收不义之财的?”沈槐奚叹了口气道:“都督自然知道,读书人最重面子,更重风骨,您这番岂不是要陷槐奚于不义之地?槐奚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 说着,沈槐奚转眸看向江晏栖,可怜巴巴道:“江先生能借我一百两吗?” 江晏栖也不是那种冷血的人,但实在爱莫能助,“我也没钱。” 江晏栖话刚落,夜璋便慈爱一笑,“别看老夫,老夫也没钱。” 崔晋瀛见此,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来拍了拍沈槐奚的肩,“贤侄啊……这一年来,你我在江南也打了数次交道了,我是真心欣赏你,——我家小女紫茗你也看到了,秀外慧中。她已到了适婚年龄,早也同我说了有意于你,咱们不如便做个一家人,你看如何?” 沈槐奚看着崔晋瀛笑得殷切阴险的模样,凤眸微凝。 这老头早不谈晚不谈,偏要在阿晏面前谈,安的是什么心? 这一波下来岂不是要让顾听桉遥遥领先了? 心中如此愤恨的想,沈槐奚面色却是淡淡,只垂眉,墨玉下的身姿更添几分萧条,“都督,不是槐奚不愿。是槐奚不想误了紫曳小姐,——其实槐奚心中早已心有所属。” 崔紫茗听着沈槐奚明晃晃的拒绝之言,一时有些难堪,江南女子大都委婉,她都为他做到这般了,竟还遭了拒绝? 况且,“沈公子……紫曳是紫茗的嫡姐。” 崔晋瀛闻言面色也有几分难看,他说的心中早有所属,不会是他大女儿? 别说,崔紫曳未嫁人前的确被称作江南第一美人,求娶的世家子弟踏破了他崔家的门槛。 只是这紫曳早已嫁作人妇了,一女哪能侍二夫? 崔晋瀛想着,面色有些发黑,板正的声音都冷了几分,“既如此,老夫也不强求槐奚了。紫茗你先下去。” 说完,崔晋瀛这才回向了江晏栖二人,“怪我崔某人招待不周了,今日有家事叨扰,怠慢了二位,——不知夜老今日来是为何?” 崔晋瀛神色转变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这武将的脸竟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夜璋倒也未曾避讳沈槐奚了,只淡淡说明了来意,“不知都督可有收到消息?——鹤柘水下有万两黄金。此事事关重大,老夫得了消息便赶来了你这儿。” 说着,夜璋又叹了口气,“只是鹤柘如今水匪纵横,东隐等人也被困在那地儿。江南问道,老夫身为太学司业自然是有责担负,想着这些事,近几日辗转难眠……” 崔晋瀛听到那万两黄金,眸色微深,一笑道:“原是如此。先前我已派了十七师去解决了,料想不出数日,东隐便能抵达月麓书院。至于万两黄金,我倒是未曾听过,但既是夜老所谈,想来所言非虚,我待会便派人去处理。” “此刻鹤柘又现万两黄金,东隐小皇子落在那帮贪得无厌的水匪手中,不剿灭了他们,他们是不会放人的。”见江晏栖看也不看他,沈槐奚微微凝眸,凤眸深处有几分委屈,慵懒的嗓音却是抓住了听者的心思,“当务之急,都督该是要呈报了君上,再加大兵力,一举剿灭了他们。——东隐之人远道而来,时间久了,便要生变故……江南离东隐边陲可不远。” 沈槐奚这最后一句话,是崔晋瀛不愿人点出来的,却是江晏栖想听到的,她颔首道:“沈修撰说的是。我与夜老同负责江南问道之行,不知有个不情之请,总督可能应允?” 既然是不情之请,还说什么? 崔晋瀛一时竟感觉这三人是一伙的,还一唱一和呢。却只能淡淡道:“先生但说无妨。” 江晏栖嗓音清沉,“东隐是贵客,自然不能怠慢了。有那万两黄金放在鹤柘,一日不除了水匪,江南便不能安生了。总督如今该下了剿匪之心才是。” 话到这个地步了,崔晋瀛还能反驳什么?合着她都给他安排好了呗。 不待人说话,江晏栖继而道:“不知总督可能允我与夜老和剿匪军队一同前去鹤柘?” 江晏栖自是不怕自己这一串话惹了崔晋瀛不高兴,毕竟他若不高兴,自然更应允她去鹤柘了。 崔晋瀛眉头微蹙。这江晏栖倒是和帝师所说的不差,猖狂逼人,不给人留丝毫回话余地。不过……要一同去,确是正中他下怀,“既是两位一片拳拳之心,自然可以。” “槐奚也想去。”沈槐奚默默道。 崔晋瀛看了一眼沈槐奚,有些怕他会坏事,正想拒绝,便听:“槐奚亦是一片拳拳之心。” 合着都喜欢拿话堵他是? 第72章 天子自是天人之姿 崔晋瀛皮笑肉不笑道:“槐奚贤侄既想去,那便一同就是了。” 后面夜璋又同崔晋瀛聊了些江南问道之事,三人便一同从总督府出来了。 三人是笑着出来的,崔晋瀛是黑着脸目送的。 白墙黑瓦,这座充满清朴韵味的古城像一本读不完的典籍,每落下一个履印,都有蒙蒙的斑斓。江晏栖很喜欢漫步江南安宁的长街,生于边陲的她,见识过大漠浩瀚,却也中意这古朴江南。而夜璋三十多岁出任太学司业,也有二十多年没有好好地再品江南了。 两人是闲庭信步,只沈槐奚却没两人品韵江南的心思了。没走两步,他便怎么想怎么难受,想他清白了二十年了,今天却被人这般诬陷。 阿晏不会觉得他是那种没有操守的人? 辗转难行啊,实在是辗转难行。沈槐奚走不下去了,遂停下脚步,对夜璋郑重道:“槐奚听说夜老喜欢肃穆些的人。” 夜璋闻言有些莫名其妙,“是如此,怎么了?” 沈槐奚长眉微凝,清澈的凤眸漾开一抹懊恼,“那什么崔小姐给槐奚道,夜老也在前厅,我这样的衣装恐怕太没有仪度,便拿了件衣裳给槐奚换上。槐奚本不喜沾染女子碰过之物,对这种染了脂粉俗气的东西嗤之以鼻,只心中一想,衣衫不洁的确是太没有仪度,才给了钱买下了衣裳,——不想,她却那么有心机,偷偷还了钱,陷槐奚于不义之地。” 夜璋起初听着还觉得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话太稚气。盼山对这位年少成名的鬼才可不是这种评价,料想盼山的眼光是很毒辣的,应该没看错才是。后来确实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 然后便听沈槐奚清澈殷切的嗓音继续传过来,“夜老,您不觉得槐奚有失什么?” 夜璋是明白了,他凝眉轻嘶了一声,实诚道:“小沈啊,你是想听老夫说没什么呢,还是想听小江说没什么?” 沈槐奚闻言,容色一滞,然后安然的轻轻弯唇,“不让江先生误会自是更好。” 江晏栖是发现了,自从见了顾听桉后,沈槐奚的戏是越来越多了。她看向沈槐奚,只淡淡一笑道:“看得出,这身衣裳的确挺适合沈修撰。” 江晏栖一句话落下,沈槐奚便觉得自己清白没了,他急道:“不是的……黑色什么的丑死了!我现在就把它脱掉。” 见沈槐奚要动真格的,江晏栖颇有些无奈道:“好了,别脱。我信你。” 因着这小小的插曲,夜璋提前退场了。 沈槐奚还是想继续解释,他凤眸微抬,有几分气鼓鼓道:“阿晏,你不知道那谁把这身衣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说穿在槐奚身上,自然是让天下女子尽折腰……槐奚不是想着阿晏就在前厅吗?便……穿了。” 说着,沈槐奚停下脚步,看向江晏栖,“阿晏,你觉得槐奚好看吗?” 江晏栖气笑了,她还说沈槐奚为何一直揪着解释不放,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要摸着良心说,即使麻布口袋,少年也是风华冠绝。上奚族人哪有丑的?何况还是沈槐奚这个血脉纯正的少主,江晏栖淡淡道:“还行。” 沈槐奚微微蹙眉,少年净白无瑕的面庞在两淮的温平下有种月光如素的美意,他长眉如墨,平添几分灵采。他这神情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的,遂认真开口,“那比之君上呢?” 江晏栖就知道是这个问题。 倒是没完没完了。 江晏栖诚实开口,一劳永逸,“君上是天人之姿。” 沈槐奚听后,眸暗了暗,却一反常态,淡淡颔首,“嗯……天子嘛,自然是天人之姿。” …… 同江南十三军一同前去鹤柘的前一晚,月华如练。 江晏栖这些天闲来无事,便搬了几本月麓书院的典籍来,只是因着第二天一早便要离开,她今日早早的便熄灯了。 窗纸窸窸窣窣地传来了摩擦声,很小,在寂静的夜晚却格外明显。 因着曾经在北暮的那段日子,江晏栖的睡眠是反射性的极浅的。她微微抬眸看向窗边,月华下,一个低垂的黑影在窗纸上贴着。有一截竹管被伸了进来,还冒着缕缕白烟。 “……”江晏栖真的沉默了。她其实也看过些流行街坊的话本,多是闯荡江湖的撰写。有一章便是竹管烟雾。 只是这个应该得分个情况。 江晏栖目测自己这个房间还是挺大的,月麓书院是大齐第二大书院,就这一间客房大概有六十平米的占地。那窗户离床榻甚至还隔了半幕屏风。 感觉这人不太聪明的样子。 江晏栖睁着眼,平静的柳叶眸中微微闪烁着冷清月色。 等了将近两刻钟,越来越浓的烟雾才弥漫而来。 待那烟近了,江晏栖才察觉到来人的歹毒,这是要将人呛死。 就在江晏栖忍不住咳嗽时,幸在来人终于打开了门。那人有些迟疑地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江晏栖鼻息边,见人确实晕了才一把将人抗了起来。 是翻窗而出。 要是有下次,江晏栖绝对不会将计就计。 客房在月麓书院深处,那人轻功不错,可能因为要到处避开耳目,带着她上蹿下跳的。她被抗得苦胆汁都想要吐出来了,半路的时候,江晏栖确实是忍不住吐了。 那人感觉后背一片湿润,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后背,甚至还拿到鼻间轻嗅了一下,闻到味道,差点把江晏栖抛出去。 他直接将人放下,嗓音寒冷,直接从靴中抽出了一把泛着冷芒的小刀,“你在装晕。” “阁下的方法太劣质了些。”江晏栖也确实装不下去了,经这一次,有心理阴影了。她慢条斯理地从广袖中抽出一张绢帕,擦净了嘴,容色冷清,“我觉得你不够专业,——” 江晏栖的话语虽然不够正经,但她平静的嗓音一向具有压迫力,男人不由环视了一下周遭,便连忙要将刀架在江晏栖脖子上。 只是另一把刀比他更快,“不要动。” 笑渊一身高大红衣,月华使其投射了大片阴影在男人身上。 男人别的不专业,敢死却是格外专业的。将刀继续挥向江晏栖,笑渊一脚便将他手中的刀给踢了三米远,“在我面前玩速度,你太嫩了。” 笑渊见那刀自女子面前划过,她连眼都未眨一下,不由慨叹先生果真强悍,“先生,他怎么处理?” 江晏栖一把揭开男人的蒙面,却是个生面孔,只是……江晏栖想到那个可能性,不由微微凝眉,“笑渊,你能看出什么吗?” 笑渊将人转了一面,仔细观察了一番道:“他不是大齐人。” 说着,笑渊踢了男人一脚,“你是北暮的?” 男人神色有些隐忍的屈辱,“我今天是败在你手上了,却不代表你能……” 笑渊闻言淡淡一笑,抬腿一下子便压下了男人挺着的背,转瞬间,脚便精准地落在了男人撑在地上的手掌上。 一切动作不过瞬息,只听咔嚓一声,男人痛苦地低嚎了起来。江晏栖听得出,只这一脚,男人应该裂了好几根指骨。 忆白曾说君上将笑渊送来保护自己,还兼打杂工,实是大材小用。如今看来,笑渊的内力的确是深不可测。 眼见着男人要咬舌自尽,笑渊似乎早有预料,提前便卸下了男人的下巴。他一向轻浮的眼中此刻充满了杀意的兴奋,“俘虏没有资格谈拒绝,即使是死。” 笑渊用刀尖拍了拍男人的眼皮,“先生问话就回答,懂吗?” 男人忍痛看向笑渊的眼中终于有些惊恐。这个人的实力堪称恐怖,永远快他一步,还如此心狠手辣。 “谁让你来的?”江晏栖忽然想到在浮城那日便有北暮人想杀她。她与北暮本没有什么过多牵连,是什么造成的呢? 男人还是死死抗拒的模样。见笑渊又要动手,江晏栖淡淡道:“只这一个问题,我满意了,便送你一死。” 男人挣扎了一会,艰难开口,“宋……无霜……” 听到答案,江晏栖有了猜想,嗓音平静冷寒,“杀了他。” 笑渊也是手起刀落便将人解决了,“先生觉得是她吗?” “宋家……”江晏栖微微垂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呢喃道:“君上分配在北暮近州的那些北暮人该有动作了……” 笑渊解释道:“先生不必忧心,君上会处理的。” 北暮、东隐、大齐,三管齐下吗? 江晏栖知道,顾听桉是一开始便留着北暮这个隐患。 要一网打尽,果然是要引蛇出洞。 江晏栖轻轻抬眸,“我若没记错的话,帝师手下那个门生楚广陵揽了大齐北部边陲的半数兵权?” 笑渊颔首,“君上有意放权给帝师,一方面是不打草惊蛇,一方面是——” “给他机会?”江晏栖此刻还是不得不感叹顾听桉的格局与筹谋。从顾听桉登位那刻起,无论是大齐朝堂的乱臣贼心,还是北暮、东隐、西离对大齐的威胁,便都被他放在了一盘棋上下。 “先生明慧。”笑渊有些诧异。 这江先生抛开往返太学、玄清楼,平日看着的确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便将那些朝臣的势力想得明明白白的。 既然大局由顾听桉决定着,那这江南问道一关她便要把控好了。江晏栖心中描绘着看过的鹤柘地图,嗓音清沉,“笑渊,麻烦你将这处理一下。明早我要去鹤柘,便先回去了。” “啊……先生……你这就都想明白了?”笑渊还想着要不要再给先生解释一下君上之意。但见江晏栖离开的背影,他连将地上的尸体扔到了远处,便赶上去,生怕江晏栖这一会儿的时间遇上危险。 君上说得果真不错,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只言片语人便领会了。当然,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侮辱自己的智商。 毕竟,君上起初提起这事时,就几句话。他还没明白,自家君上便淡淡道:“不需你明白,只需同先生传达两句便是了。“ …… 鹤柘离月麓书院不远了,大概半日多的脚程便到了。 晨光微曦时坐的船,日落时分到的。红霞半掩天,似给水天相连的蓝色上了一层醉人的桃花妆,使妖与净起舞。 到地方,便要住旅店了。 用过晚膳后,江晏栖开始绕着鹤柘一带的淮水散步。沈槐奚自然是跟在后面了,他问:“阿晏想去看看发现黄金的地方?” 江晏栖淡淡颔首,柳眸望向远方,月色开始波光粼粼,“他们不会将那些黄金取出来的。” 沈槐奚闻言,眸色慵懒,只淡淡一笑,“既是他们放下去的东西,哪有再取出来的道理?” “他们敢堂而皇之的暴露在东隐面前。”沈槐奚微微凝眉,望着前方的青衣,有种漫不经心的掌控感,“阿晏,你觉得东隐的目标真的是月麓书院吗?” 江晏栖自然知道沈槐奚想说什么,“君上没有你想的那般‘弱不禁风’。” “哦?阿晏觉得是君上做的?”沈槐奚凤眸微掀,深处藏着一丝深沉的兴奋,他薄唇微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渔翁或许不止一个呢……” “槐奚来过鹤柘了?”听着沈槐奚的话,江晏栖眉眼微垂,淡淡回首,“前日便来过,是吗?” 不怪崔紫茗说沈槐奚赶来时风尘仆仆。 “我知道东隐小皇子的位置。”沈槐奚也没有隐瞒,微微颔首,嗓音云淡风轻,“而且我还知道今晚他可能有些危险,——阿晏,你和夜老都不曾数过那三十个学子可安分待在月麓书院了?” 此话一落,江晏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几人?” 沈槐奚答道:“七人。” 这些学子也不让人省心,本便混乱的局势因为他们,现在更混乱了,“他们跑来鹤柘作何?” 沈槐奚淡淡道:“鹤柘这么多事,初次离京的少年人自然是好奇。” 江晏栖闻言后,清平如月的眸色深了深,沉凝了几刻,她忽然道:“既然喜欢玩,便让他们玩,——萧瑟在哪里?” 萧瑟是东隐小皇子的名讳。 第73章 东隐十三皇子,萧瑟 沈槐奚眉眼微弯,“就在不名山,阿晏要去吗?槐奚一同。” “你都说他今晚可能有危险了,我怎么能不去?”看着少年微微含笑的凤眸,江晏栖无奈一笑,“槐奚可了解那一带的地形?” “阿晏不是猜到了吗?几日前,槐奚便去了。” 崎岖的深山中,泥巴混着雨坑,几个青年站在上山的路口处,一人手上一个火把。 “害……哎哟,今儿寨主可是大方一回了,给我都撑坏肚子了!兄弟你们先在这站着啊,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唉!你真是……兄弟,不是我老朱磕碜你,山猪吃不来米糠!你才刚进寨多久就能遇票大的,有好差事放着不要,还就非要来守这路口,这可好了……拉屎都找不到人陪的!” 那捂着肚子的少年听到后面男人喋喋不休的话,赶紧跑进了后山,然后一路往下去到了淮水岸头。 见到岸上两道清雅如玉的素色身影,少年眸光亮了几分,“少主,我已安排妥当了。你们从后山小路上去便是,有人接应的。” 沈槐奚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凤眸含笑,“小尔,辛苦了。” 子书尔看到自家少主微弯的眸,清淡的眉眼含了几分窃隐的欢喜,“不辛苦的,——只是那小皇子今晚可能要遭些罪了,小尔只听到他们的些许谈话,不太真切。” “无事。”说着,沈槐奚淡淡一笑,有些孩子气的骄傲般,向子书尔介绍道:“这是阿晏。” “小尔见过夫……江姑娘。”子书尔这才敢抬眸正视这位少年絮絮念念了许久的人,他很认真地看着江晏栖。 听少主说,江姑娘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就像荒芜的青山上,她是第一朵盛放于绝壁的花,也是夜色落下,唯一一轮照亮荒芜的明月。 上奚族人皆天资聪颖,容色绝丽。血脉纯正的皆为琥珀色眸,很好辨认,只是眼前这位少年眸色只晕着微黄的光,眼下到底是乌黑打底。 江晏栖淡淡一笑,清沉的嗓音若东风落下,“小尔也是上奚族的?” 子书尔觉得江姑娘的声音也的确很美好,“我是,只是我的母亲是西离之人。” 江晏栖有些惊讶,“那还真是一场奇迹的通婚。” 西离国人与上奚族人皆以避世为人称道,且两者相距千里,东槐入境之处,更是无上奚人领路,无人能寻到。故他们能相爱通婚的确是了不起。 “咳……“见两人笑来笑去的,沈槐奚笑不出来了,他淡淡道:“先上去。” 子书尔连颔首,把自己的火把递给了沈槐奚,“上山的路不好走,还有些陷阱,少主一定要小心点路。” …… “啪!啪!啪——!” 藤条打过皮肉的声音响彻在一间柴屋子里。 “你就是死在不名山,也别怪我们兄弟几个,要怪就怪你生得下贱了!” “左右你也活不了几天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就是了。” 一个少年被绑在木头柱上,蓝色的锦袍被染了好几道血痕,他青丝凌乱地落在眼前,嘴唇咬出血了也不肯喊一声。 “你别说,这小子还是个有骨气的,可这生在皇宫,要这身骨气,没有圆滑,你不死谁死呢?” 那人停下手中的鞭子,拿手柄拍了拍少年桀骜的面庞。 “行了,今日也这么晚了,先到这,——你们留一个人守着就行了。” 很快周围就没了声,只剩下那个人坐在草席上骂着晦气。 江晏栖和沈槐奚已经在那间柴房后面等了很久了。见人走完了,沈槐奚直接明晃晃地推开了门。 那人听到动静,站起身来,“算你们还有些良心,知道……” 话还没落……又倒下了。 这动静让小少年抬眸看来,他嘴唇干裂得厉害,眸色却黑得黝亮。 门口处,是两个极其漂亮的人,月华恰好落在他们身上,有仙倌之姿容。只一眼,小少年就知道他们不属于杀他的流派。 江晏栖去给人送了绑,少年手腕都已被勒出了鲜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嗓音温柔清淡,小少年微微喘息了一下,将干涩的喉咙润湿些许,才喑哑出声,“东隐十三皇子,萧瑟。” 此话,萧瑟说得平静,根本不害怕自己暴露什么。 江晏栖自然是知道眼前之人是什么身份,但她还是问了。眼前少年的反应倒是没有让她失望。 萧瑟十三岁,还是几乎与阿行一般大的年岁。 沈槐奚只看自家阿晏的神情便知她动了恻隐之心。他站在萧瑟面前,蹲下身子替他将两髻的落发挽回耳后,他嗓音明澈温暖,“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萧瑟袖口下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紧凝着沈槐奚慵懒明澈的眼,他们身上像有一种运筹帷幄的骄矜,“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哥哥姐姐不会杀我。” 沈槐奚听后一笑,“何以言之?” 萧瑟知道,这可能是他活下去的一次契机,“我知道,你们是大齐人,或许你们会利用我,但……哥哥姐姐的眼下有温怜,不会做滥杀无辜之事。” 听到这些话,沈槐奚有些愉悦的笑了。可他手下已经染了不少血呢。 他微微挑眉,“皇宫里出来的,说话的确精明些。” 江晏栖看着少年老成的萧瑟,眸色晦暗不明,淡淡道:“你可想过,我们若要利用你,江南问道结束后,你又岂能活到回东隐?” 萧瑟可能也看出来了,看似有些冷清的江晏栖,实则更好说话。他布满血痕的身子似乎有些颤抖,本该清稚明亮的眼此刻全然是沉暗,他忽然跪下,带着希冀的嗓音轻轻的,“……如果我能一直让哥哥姐姐看到我的利用价值,能否让我留在大齐?” 萧瑟的确是人如其名,十三岁,身上便充满了萧瑟之气。但同样的,江晏栖也看到了他身上曾和权黛一样的桀骜坚韧之气。 让萧瑟留在大齐,江晏栖是有能力能做到的。但是,她黛眉微凝,嗓音充满了压迫感,“你的母亲只是东隐宫中的一个宫女,你若留在大齐,可想过她的举步维艰?生在帝王家,逃避是不能让人真正解脱的。你便不想回到东隐夺权?” 萧瑟听后微微垂眉,没有任何被责问的惊慌失措,少年喑哑的嗓音全是透彻与冷静,他将赤裸裸的野心暴露给江晏栖,“……我知道,但活着才是真正的机会……四国之间开战亦只是时间问题。我即使不在东隐夺权,在其他地方站起来,也是一样的,——” 说着,少年的眼却又默默湿红了,“况且……我留在宫中,会有更多人注意娘亲。我若在大齐销声匿迹了,他们反而不会再因为我有威胁而过多折磨娘亲了。” 江晏栖听后,柳叶眼中划过涟漪波澜,她轻轻拍了拍萧瑟的脑袋,他这一番话,答得很漂亮。江晏栖薄唇微弯,她要的就是他的野心与心志。 甘愿烂在人脚下的泥,她扶起来也无用。 江晏栖忽然问,“你可愿忠于大齐?” 此刻,少年却是有些迟疑了,还未待他出声,江晏栖制止了他的话,“迟疑才是对的。我要的不是名利场上不择手段的权臣奸臣。今日,我不听你回答,但来日,会有你作出选择的一天。” 江晏栖眸色深深的看着微垂着眼的少年,她嗓音清沉,“我期待你那日发自肺腑的行动与回答。” 如果那天他选错了路,便是她没有教好他。 别忘了,她是一名先生。 江晏栖此刻站在少年身边,像青山一样巍峨。 温和清淡的嗓音传到萧瑟耳中,“记住你今日所言。要活着,也要站起来。” 萧瑟闻言,连忍痛站起身子,背脊如松。他眼眸微抬,看着旁边被月光偏爱的女子,嗓音颤抖,“萧瑟谢姐姐庇佑。” 沈槐奚站在一旁,难得没有吃味。因为今日此景,让他想起了十一年前,那片荒芜贫瘠的雪原上,阿晏也是这样裹挟了一身清冽闯进他黯淡无光的世界。 这样的女子,终将是世间所有苦难的救赎。 第74章 如此嚣张 八月初,东隐终于抵达了月麓书院。 此刻月麓书院的问道台已满席以待。 大齐共八大书院,从太学、月麓、和烨等依次从上席延到墨池旁。 先生皆是坐在上首的,沈槐奚恰坐在江晏栖下的一个邻位。 这江南问道的开始,只差东隐上座了。 东隐是由闲王萧阙带的人来。作为东隐陛下萧欲唯二在世的兄弟,闲王这封号一听便是贬低人的。闲,则无权。 但想他萧欲有二十几个兄弟,一登帝也便杀了二十几个,唯独放了萧阙和萧肃。 萧肃此前作为东隐的战神,他自然动不了。萧阙与他一母同胞,又素来不争不抢,也便放过了他,只封了个闲王混清闲。 众人都望着墨池小径那方。终于一个黑袍玉石加身的男人骑着一匹高骏的黑马入了内。他的后面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这小意江南,骑马而入自带一种压迫感。骑着高马的男人见众人一齐看向他,暗压的嗓音有几分深沉,“皆说大齐人杰地灵,实乃风水宝地,倒也确实是,区区鹤柘水匪竟能误了本王五日!” 众人哪里不知道这萧阙是仗着大齐如今势弱,而自己是东隐的王爷,故踏足了大齐的地盘还敢如此嚣张! 来江南都是走的水路,如今却公然纵马于学院! 可如今东隐比之大齐也算强盛,况且鹤柘一事的确是大齐有过,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月麓书院的祭酒容起只是站起身,淡淡道:“哪里的话,王爷富贵,平日这不太猖獗的水匪竟也盯着王爷不放了,——还请先就座。将那马牵下去,月麓学院不可有马匹。” 萧阙闻言,干脆利落的下了马,却是眉头微挑,“这可是本王的爱驹,放在月麓书院外,可不要出了事,否则,本王想月麓书院没一个人能赔得起。” “什么东西啊,爱驹这么能,怎么不让它驮着你过淮河呢?”底下几个学子小声地骂着。 容起波澜不惊,“那是自然,将王爷的爱驹牵进我容府里,好好看着。” 萧阙见人这么没脾气,坐下之后,眉眼又凌厉了两分,语气咄咄逼人,“大齐待客之道就是这般?先有我东隐商队在大齐境内被北暮截获,而今我那皇侄在江南又被水匪绑架,生死未卜。 你们当本王如今来了,我那皇侄就没事了吗?他还在那不名山上!此次过由应在大齐!本王已飞鸽传书给了皇兄,我东隐军队不日便能到达了,——江南派了两个师来,都不想这样废物。你们大齐既然铲除不了区区一个水匪,便由我东隐来。” 此话一落,众人哗然,这如何可以! 让东隐军队进入江南,那还了得? “这……荒唐!两个师不行,便再派几个师去,哪里能让外国军队入境?” “是啊……如何有这样的道理?” 问道台上一片哗然,夜璋只看了看江晏栖,有些不解,“你这丫头要把萧瑟留在不名山,难道是为了让东隐军队入境?” “夜老,你此话说来恐怕是低估了他们的脸皮。便是萧瑟被救下,他们都能再将人淹死在两淮,倒不如留在不名山安全。”江晏栖眉眼清淡,如远山平芜,不起波澜,“何况,他们若想要入境,可能还轻而易举。如今来,是‘大发慈悲’通知我们的。” “你是说……有人通敌?”夜璋微微皱眉,他是想到了,却又不敢想下去。 萧阙这番猖獗的话落下,容起终于眉宇威严了两分,沉静的语言下带着不可忤逆的强势,“大齐之地,怎能纳外敌?解救小皇子一事,我们会加派兵力。但望王爷明白,大齐是绝不会让东隐军队入境的!” “呵——”萧阙听后,只是轻嗤一声,“反正话本王已传了,军队也来了。这能否进来,各凭本事。” 下面学子听着这挑衅之言只觉气愤非常,如此侵犯大国威严之事,他竟然说得这样嚣张!什么江南问道,怕只是寻了个机会要侵略他们的国家! 第75章 两国之事,非一家之言 同样,看着满面恣睢的萧阙,学子们也意识到,大齐……早已不复昔日强盛了。 就连一个“闲王”都能深入大齐后,面对大齐十大书院,放话如此猖狂。 见那些学子满面气愤,萧阙只是戏谑一笑。他还不知道吗,如今的大齐全是扶不起的阿斗,“今日,江南问道,本王也想看看这泱泱大齐有多少人才,——第一试,玉宣你来。” 桑玉宣领命,站在了问道台中央,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呈现了一颗乌黑发亮的药丸,“问候诸君了,在下是东隐白微书院的学子——桑玉宣。今日第一试,在下斗胆一问,可有人能辨得出玉宣所制的这枚药中有多少味药材?” “欺人太甚!问道问道,他们还问起药来了!” “东隐是毒药之国,毒师荟萃,今日一来竟考药材,荒谬!” 桑玉宣见众人都窃窃骂起来,只淡淡一笑,“怎么?甚至无一人敢来碰触这枚药丹吗?” “让我来试试。”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众人看去,原是出自医药之家的杜月寻。 可惜杜月寻嗅了许久却只能说出十五六份药材的名字,虽然已算厉害了,可比起东隐来确实逊色了。 “里面恐怕含了东隐独有的草药,若非是东隐的毒师,谁又能嗅得出?”玄凤书院的先生见下面一片叹气声,只淡淡道:“大齐地大物博,唯独没有东隐土生土长的草药。不识,亦是常事。” 此话一落,学子们气焰顿时高起来了,“可不是,东隐甚至不愿意同大齐通货草药。谁需要识东隐的药材?” 桑玉宣见此,只是有些好笑道:“诸位误会了。因着是给诸位出题,在下特意未加东隐药材,——既然诸位无一人能辨得出,在下便揭晓了。” 桑玉宣面上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但其实想表达的却是大齐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众人不由脸一热,这……解不出,大齐颜面何存? 夜璋以为江晏栖会上呢,不想这丫头不动如山。见夜老抬眉示意自己,江晏栖垂眉自愧道:“夜老,你莫看那桑玉宣年轻,却是白微书院的毒师首席。我不过一年浅习,自是比不得的。” 闻言,夜璋不由轻咳了两声,这不是……这丫头的确就给他留下了个无所不能的印象吗?何况他知道人是跟着玄清楼主在学医。这经天纬地的天才,光环太甚。 而后数题,东隐皆问得刁钻,大齐学子总也答不上几个。 背后的原因倒也不仅仅在于问题的刁钻,更多的是,他们必须承认东隐来的这三十人皆是各领域大成的天才。 东隐这些年对后生的培养虽也不算竭尽全力,但也算尽心尽力,定是比大齐原先那老皇帝强的。 萧阙见这番场面笑得十分放肆,眼泪都要笑出来了,“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想大齐十大书院,竟也应对不了我东隐三十人几个问题,倒不怪两个师加起来都奈何不了一群水匪了!” 学子们本已感自愧,如今还被萧阙这番羞辱,都转为愤然。倘若他们再如此下去,大齐的确是危矣! 说完,萧阙兴致缺缺的向身后一人道:“行了,最后一个问题。本王看这江南月麓书院之行半日便可终止了,倒还不如卡在鹤柘的时间长。” 说着,萧阙暗沉的眸光忽亮了几分,“不若我们玩些刺激的。这最后一问,你们若再答不上实在是浪费了本王的诸多时间,但江南物产丰富,不若拿万匹苏绣给本王作个补偿。”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就他也配拿走我江南万匹苏绣!” “是啊,东隐军队想强行入境便罢了,他还想空手套白狼!” 容起微微蹙眉,“学术之间,何有赌术一说!” 萧阙站起身来,嗓音高昂了几分,气焰嚣张,“难道本王携三十学子花了半月时间前来江南问道,还弄丢了皇侄,只问了一滩烂泥,不该要些赔偿吗?” “还是说大齐已贫瘠至如此了,连万匹苏绣都拿不出?那我东隐军队是该来帮大齐铲除掉那帮水匪了。”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众人哪里听不懂。学子们只恨自己贪误了前半生,如今要受一个“闲王”的跋扈与威胁,让他将大齐也贬低到了骨子里。 容起蹙眉良久,终于点头了,大不了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好,但此题有一个要求,不可偏重东隐之识。” “呵——这是自然,——徐宁。” 话落,萧阙身后的徐宁站了出来,看向众人道:“若洪水一夜骤涨,泄洪大闸快被淹没,此时诸位有两个选择,一为开左边闸门,二为开右边闸门,左是万里良田,右是百口人家,诸位如何选择?请以国家思辨答题。” “又是这种怪题!这哪里有什么答案!不就是你母亲与父亲同时掉河了,你救谁?” “下三滥!” 一个太学学子站了起来,“国家自是以民为先。良田没了,疏通水渠,还可恢复。人没了却不可再生。” 徐宁闻言,嗤笑一声,“太学,大齐上下最高学府竟然连万亩良田被毁意味着什么都不知吗?——万亩,那是上万人的口粮,没有这口粮,不知又会饿死多少人呢?” “竟是如此无知!” 另一人站起来道:“那便选万亩良田!救更多的人!” 徐宁却又是一声嗤笑,“既然都有洪涝发生了,又怎知会有好气候,好收成?你们是要拿未知赌人命吗?难道大齐学子除了无知便只有狭隘的思想了吗?” “欺人太甚!怎么说,都是否定,他还问个屁啊!” “答案在他手里,怎么说都是错,还怎么答?” 萧阙见众人愤愤不平却又无法回答的模样,笑得猖狂,“倒是想过要费一番功夫,却不想大齐竟无一人可用。哈哈……若没有人能答下来,这万匹苏绣,本王便却之不恭了!” 这丑恶的嘴脸,看得众人牙都要咬碎了。威胁加下三滥,东隐的威势,他们还真是见识了! 江晏栖此刻终于开口了,清沉的嗓音一下温凝了众人的心,“不知,晏栖可能解此题?” “这就是什么大齐的女先生?——本王倒是要看看大齐还有什么搬弄不出来的。” 此话虽是羞辱,却算默许了江晏栖的话。 江晏栖站起身来,看着半倚着神色慵懒猖獗的萧阙,平静的嗓音中多了两分压在青山下的冷芒,“晏栖认为此题其实有三个选择,但实际上殊途同归罢了。” 萧阙微微挑眉,也不拿这当回事,只是好整以暇,“三个选择?” 江晏栖只淡淡瞥了一眼问道台上的徐宁,便直视了萧阙。冷清沉凝的柳叶眸下似隐藏着暗流的深渊,一眼便让人如怀寒冰,“一择人,虽失物储,却可聚民心。古有战胜于朝廷,若以大齐为例,想大齐西离不日便结姻亲,不若趁此时人心凝聚,孤注一掷下,联合西离,攻打敌国。 二择田,良田万亩,粮草充足,可做天下大齐之基——一将功成万骨枯,若为天下大齐,他们的牺牲自是名垂千古的,不若以此激励士气,攻打敌国,收束天下。 三解决出问者。此出问者是使大齐国情衰败的一切因素。若国家昌盛,百姓安乐,便是良田被毁又有何妨? 晏栖认为,此问是答不出答案的,但却做得出答案。没有答案是大齐无人,做得出答案,则大齐有望。” 此话一落,众人惊诧在女子平淡如水却又满含压迫的话语中。 众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基于一个国情极差的情况下被提出来才无解的。 倘若大齐当真有昔日的兵强马壮,粮仓满置,何来要为了万亩良田,放弃百户人家的选择? 此问本也没有什么正确答案,不过是东隐拿出来刁难人的。他问的是威胁,而江晏栖这一答,答的是威势。 江晏栖这三个选择,细思自是不现实的,却也让东隐之人无法反驳。看似作答,实则在警告东隐莫要过于嚣张,大齐如今再差,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同样也是在警示着众学子该发愤图强了,否则今天有东隐问道,他日便是国破家亡! 江晏栖见萧阙慵懒的容色终于难看起来,只淡淡看向他,不起微澜,“闲王觉得此问的答案可要几年后再来看看结果?——只是,那时,恐怕江南这万匹苏绣,闲王是无望拿到的。” 萧阙闻言,脸色更难看了,不曾想是这大齐一个年岁尚轻的丫头敢对着他这样句句逼人,他眸色沉下来,冷哼一声,“呵——怕只怕没有多年后了!” 江晏栖风轻云淡,似乎对上这放纵猖獗的王爷,还不配她起一丝情绪,“有没有,是两国之事,非一家之言!” 萧阙闻言,眸色冷寒地看了一眼江晏栖,他忽的阴寒一笑,“既然最后一题以此作结了,这今日问道之事便算结束了,——明日,本王倒要看看这大齐的女先生有多大的能耐。” 江晏栖柳眸微垂,她哪里不知,明日……才是重头戏呢。 …… 第二日,杲杲日上。 蓝绿色的淮水上泛起船帆的侧影,庞然大物驾凌于长江大河,也不过渺小二字而已。 问道台上,又只差了东隐了。 这次萧阙倒是没有骑着马来了。昨晚听说是容府的东西不合那爱驹的口味,都让驹水土不服了,今日还站不住脚呢。 沈槐奚坐在阶下,微微凝眉看着上首的女子,“阿……先生……” 昨日沈槐奚已同江晏栖说了,萧瑟已被人杀死在了不名山上,如今两师要营救的不过是个尸体。 “放心,我心中有数。”江晏栖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此时,萧阙终于踏足了问道台,身后却跟了成片的百人军队。 这是萧阙自东隐前来问道便带进了江南的军队,听说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其中不乏毒师。 面临着上百穿盔带甲的士兵,黑压压一片,立刻将弥漫书香的问道台划开冷兵器的锋芒,月麓书院中一众人见此当即站起了身,容起走到中央去,凝眉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何意?”萧阙眉眼深沉,冷笑一声,“将那些人给本王带上来!” 此话一落,队伍让开一条道,七个穿着太学服饰的青年被绳子困了手脚,直接给人推到台上倒在地上。他们皆发髻散乱,手脚被粗绳磨砺出了鲜血,可见已被绑了很久了。 “都认得?”萧阙眉眼狠厉,忽然蹲下身子,攥起了地上一个学子的衣领,狠盯着他们胸口的几个字,“太学!” 说着,萧阙忽然抬头看向江晏栖,“太学学子的负责先生呢?就是这样管教的学子!——他们无故跑去不名山,搅乱了营救计划便罢了,还被水匪当成了新的人质,害得我那皇侄命丧不名山!” “这笔账,你们大齐拿什么算!” 夜璋早也发现缺了七人,只是江晏栖有打算,他也便由着她来了。只是如今……若这萧阙所言当真,后果不堪设想! 即使东隐看不上那个所谓的小皇子,却会借此发难。 见女子只凝眉看着那几个学子,夜璋面上一抹沉肃划过,上前两步站在了江晏栖身前,“老夫是太学司业,负责太学学子江南问道之行,有何过失,王爷同老夫说便是。” “同你说?——”萧阙忽的起身甩袖,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我东隐的皇子死在了大齐!你拿什么交代!” “王爷稍安勿躁!” 此刻,崔晋瀛终于带着一众人大步流星地跨上了问道台,“今日此事,我崔晋瀛一定给王爷一个满意的交代!” “不是只见了江中血,未寻到尸吗?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刻还不能下了定论。或许那小皇子福大命大还活着呢?我已加派人手从上下游开始仔细搜寻了。” 第76章 抱着他的神明 崔晋瀛赔着笑脸,萧阙的脸色终于没那么黑了,他只冷声道:“五天!——五天之后,若还没有找到人,大齐就准备好面临我东隐的怒火,——皇兄派来的军队已到边陲。” 在场众人闻言,脸色皆是难看。 不曾想一个江南问道会出这等子事! “是是……皆是大齐对不住东隐在先,王爷还是先消消气。”崔晋瀛颔首安抚着萧阙的情绪。 萧阙却是转眸看向地上七个狼狈的青年,眸光如刀,“那七个学子,本王不可能放过他们!” 崔晋瀛微微皱眉看向那七人,有两个已吓得面色虚白了,此刻在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王爷想怎么做?” 萧阙眼中有狠意,“按照东隐的规矩,——鲛月鞭,六鞭,必须鞭鞭见肉,鞭鞭见骨!” 众人闻言,都胆战心惊。这鲛月鞭是东隐出了名的利器啊! 这哪里是鞭子?分明是比匕首稍厚些的刃尖串联而成的鞭。能勾住血肉,歹毒些的还要涂上野鸣草,如伤上撒盐般,让人痛不欲生!这一鞭下去哪里只是见血那么简单,那是要肉绽骨露啊! 六鞭,分明是想要了人的命! 崔晋瀛见地上有一人竟然吓尿了,只觉老脸都丢尽了,却不得不阻止道:“这……王爷,这些都是上京公子,初次前来江南。他们不懂事的地方多,虽无知害了小皇子,但这罪不至死啊!” 萧阙闻言骤然一怒,袍袖一挥,“罪不至死?——那我东隐的小皇子是活该死在大齐吗!” 见萧阙铁了心想弄死他们,崔晋瀛只站在原地蹙着眉,没再阻拦了。地上的学子被转瞬被周遭的士兵包裹住,要被人拖起。 高大的背影落在他们狼狈的身上,带起一片令人颤栗的恐惧,好几人当即吓得痛哭流涕起来,“不!我不要,先生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你……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凭什么打杀我们!滚!放开我!” “……先生救救我们啊!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再也不乱跑了!……救救我们,不要杀我们!” 其余学院的学子看着地上鼻涕横流的人像死狗一样被高大的士兵拖着要绑到远处的柱台上,都有些不敢直视。 这已不是人与人之事了,是国与国之事。萧瑟再不堪,也是出自东隐皇室。 昔日风华无双的上京子弟此刻一下子就成了痛哭流涕的死狗。 “不……!我不要上去!司业救救我们啊!” “我们真的知道错了……夜老!救救我们!” 夜璋看着这一幕,双手握起,清明而浑浊的老眼中有血丝涌现,暗含隐忍,他怎么知道这些学子是跑去不名山了!简直是胡闹! “先生,这……真要让他们被打死在江南吗?”李自秋不忍道。 他就知道会出事! 那天晚上时凝怂恿着人去不名山时,他当时是拒绝了,也劝了他们别乱跑,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夜璋吐了两口气,闭了闭眼刚要上前去便被江晏栖拉住了。 江晏栖眉眼淡沲,只平静地向他摇了摇头,“此事是夜老放纵着晏栖来的,自然该让晏栖承担。” 女子容色还是那样一片清明,眸色黑白分明,她一身青衣,清癯得紧。话落,她径直上前去,“王爷,且慢!” “怎么?”萧阙当然记得这个昨日句句逼人的女子,他正愁没地方收拾她呢! “小江!”夜璋拉住了江晏栖的袖子。 “夜老,信我。”江晏栖只是平静地抚开了老人的手,站上了问道台的中央,“教不严,师之过。晏栖作为他们的先生,却没有教好他们,其责在晏栖,——晏栖甘愿代他们受罚!”说着,女子躬身以请,“还请王爷念在他们从未离开上京,稚子无知,多有见谅。” 此话落,周遭一片寂静,随即众人哗然。他们都不曾想过,这个单薄的女先生有此种气魄。 那可是要出人命的鲛月鞭啊。 “呵——”闻言,萧阙终于微眯着眼重新审视了眼前的女子,昨日才得罪了他,今日就敢如此代人受过,“倒是个好先生,可惜代错了人!” “你既身为女子,本王也不为难你,只四鞭,你若能接下本王四鞭,我便让他们每人只受三鞭。” 三鞭,他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不行!” “不可!” 此音,是沈槐奚与夜璋一同响起的。随即是太学学子们的劝阻声,他们也不曾想到江晏栖竟然能为了他们这些相处不过一月的学子受鲛月四鞭,“先生哪里能受得住这四鞭?” 那清癯的身子,简直是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 “先生,不要冲动啊!做错了事就该自己承担,先生不要因为他们白白丧了命!” 沈槐奚如今蒙着黑带,扮演的还是瞎子乞丐,他嗓音微冷了几分,却不由在微微颤抖,“先生,种何因得何果,你这不是在帮他们,是在教他们做错了事不用承担后果。” 江晏栖的眉眼永远似一捧不起涟漪的月色,她嗓音清沉平静,只一句话便道出了千言万语,“我是一名先生,他们是我的学生。” “小江,你下来!就算要代人受过,也该是老夫这个司业!你不要胡闹!”说着,夜璋径直朝问道台上走去。 “够了!本王没有那么多闲情看你们演苦情戏,本王已给足了底线了!” 萧阙直接让人拦了夜璋和沈槐奚。 江晏栖淡淡道:“夜老担心什么,四鞭不过皮肉之苦,打不死人的,——” 说着,江晏栖缓缓转过身,双眸凝向沈槐奚,冷清的嗓音是不容人置喙的坚决,“宴昔,我昨日已同你说过了。” 沈槐奚站在原地,肩隐忍地颤抖,手心都要握出血了。 不过一摊烂泥,哪里需要阿晏如此尽心尽力? 江晏栖被绑到柱台上时,那七个学子中,有些骨气没有痛哭流涕的,如今看着上面单薄却从容的女子反而红了眼眶。 他们从前即使钦佩她的才学,可也轻视她的女子之身,轻视她的单薄,可如今这单薄之身却如青松般挡在他们面前,“时凝……看你干的好事!如今将先生一个女子都牵连了进来!” “让先生一个女子挡在我们身前,替我们承担做错事的后果,我们还是个人吗!” 时凝看着女子冷清的背影,盯着台上阳光灼耀的青衣,眼眶瞬时有些湿红了,不知是恐惧还是感动,他低头道:“此次是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先生……” 杲杲的日光落在萧阙和江晏栖两人身上。萧阙手中的鲛月鞭冷厉发亮,那刀鳞被擦得发亮,是饮血的好手,不知已片人过几万次血肉了,让人看一眼便觉浑身发颤。 “江先生?——呵,大齐第一位女先生,别的没有,却有些气魄,本王倒是佩服你的勇气!” 说着,萧阙冷沉的眼在阳光下闪过锋芒。他抬手一鞭,刃片割裂长空,“啪”的一声,狠狠挥在了江晏栖身上,一鞭落下,刃片以瞬速甚至割破了那身青衣。 下面如玉的肌肤裸露了血肉,皮开肉绽! 黑亮的长鞭瞬间被喷洒了鲜血,星星点点的血珠挂在鲛月鞭上,刺红了台下沈槐奚黑绸下的眼。 “嗯……”只这一鞭,那被打过的地方恐怕便已血肉模糊了。江晏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喉口处也传来了浓烈的血腥味,这不仅是皮肉上的痛,萧阙还用了内力! 萧阙只是淡淡一笑,“本王念着你是个女子,已给你减了两鞭了。你不会真以为本王是什么良善之辈?” 皮肉被刀刃片片刮过的滋味当真钻心之痛! 江晏栖的面庞此刻已痛得发白,冷汗隐约间已湿了两鬓,她撑着眼,没有理会萧阙,只微微侧眸,见一边七个学子看着她皆吓红了眼,脸上全然是悔痛之色。她微微咬牙,清沉的嗓音如泉玉流泻,“一过,过在鲁莽!” 下面的学子没想到这个时候江晏栖竟还有力气说话。那鲛月鞭打在身上的响声,他们在台下都能听到,恐怕第二鞭就要见骨了。 他们抬头看着柱台上的青衣,单薄之姿,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充满力量。那是日光杲杲,独绝青山的力量。 萧阙第二鞭落下时,女子唇角已不住渗出了鲜血,力度大得的确是要打进骨头里了,江晏栖一向清平的眼此刻晕满了血丝,额间有青筋露出,“二过……过在自傲!” “阿晏……!”沈槐奚双拳狠狠捶在地上,只看着,双眼便已血红。 他昨日为何要答应她不干涉此事! “三过……过在……无知!” 三鞭落下之时,江晏栖口中骤然喷开一口鲜血,将她胸前的青衣染成了血红色,盛放靡靡之花。 她面上已被冷汗沁湿了,却仍旧高仰着头颅。 只三鞭,在这墨香满怀的月麓书院,在这温柔小意的淮水江南,她将青山独绝的风骨,将边陲大漠的强韧一齐带到了问道台上。 女子浑身鲜血,吐字却仍旧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先生会死的!” “快让闲王住手啊!” 下面的学子看着江晏栖的情况亦是心急如焚。 沈槐奚望着台上遍体鳞伤的人,布满血色的眉眼终于再也无法压下翻滚的痛苦。 三鞭! 就在萧阙抬起最后一鞭时,沈槐奚直接运起了轻功,白衣如云,那身温素白衣转瞬之间便扑到了女子身上。 “啪!” 最后裹挟内力的一鞭狠狠打在了沈槐奚的背上,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大家都能听出来,这一鞭用了十成十的力,萧阙这是想将人打死! 一鞭落下,少年背上瞬间见骨,看得众人倒吸了一口气,好歹毒的力度! 少年护着女子,即使皮开肉绽,伤可见骨,那一刻,他的身子却是纹丝不动。 “怎么?最后一鞭要耍赖了?”萧阙还真不是想将江晏栖打死。毕竟是个女子,用内力给她些教训便是。何况若杀了这女子,顾听桉定然不可能让他们从江南全身而退了。 但眼前这少年既要扑上来挡着,那便只好吃些刻骨之痛了。 萧阙见眼前的白衣少年竟是连一声都未吭,甚至还缓缓转过身子,神情冷寒地看着他,少年蒙着面,他看不出什么。 但他是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力的。眼前少年竟然此刻还能面不改色,绝对是忍过常人不能忍之痛! 沈槐奚喉口也已有鲜血涌出,他面视着萧阙,一向慵懒的嗓音此刻却带着致命的冷寒,那潜藏的致命的杀机,“闲王这一鞭便抵三鞭了,谈什么抵赖,——不知闲王往后能承住几鞭鲛月?” 眼前不大的少年语气波澜不起,却莫名让萧阙有种胆寒之感。他正想说话,便看见了少年袖中的一块熟悉的玉佩。他心头惊诧地看了一眼少年冷漠诡谲的容色,眸光微凝,迟疑了很久,终究没再为难他们,“不过一个女子,本王也不计较这一鞭了,——今日将那七人每人三鞭便算结束。” “只是,若我那皇侄五日后当真死在了大齐,东隐绝不会善罢甘休!” 话落,萧阙有些落荒而逃似的,甩袖下了台。 此时江晏栖已晕过去了。沈槐奚站在台上,看着日光下脸色苍白的女子,女子的遍体鳞伤,让他浑身都在颤栗。 萧阙吗……他会让他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滋味。 背部血肉模糊,伤可见骨,却比不上沈槐奚看着心中明月被凡人践踏的诛心之痛。 他将江晏栖身上的绳子解开,小心翼翼地抱起女子单薄的身子,那如墨青丝骤然铺开在空中,沈槐奚抬眸,背脊笔直平静的从台上走了下来。 一步一阶梯,稳如青松。 众学子看着这一幕,屏息敛声,那真是一副值得镌刻的圣景。日光杲杲下,黑绸蒙眼的白衣少年背部血痕见骨,他背脊笔直的,以最虔诚的仪态抱着自己心中鲜血淋漓的神明一步一步走下阶梯。 第77章 槐奚又是什么呢 夜府,问春庭。 一道清沉微弱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 这一细微响动,立马惊了院中方还仗马寒蝉的学子们。 李自秋看了一眼站在门庭口的白衣少年,轻声道:“先生应醒了?” “让宴昔去看看先生……”时凝裹了满身的绷带,被轮椅推着,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槐奚。江晏栖已昏睡了两日了,他们每天都会来这看看先生的情况如何了。 同样是三鞭,这力度可不一样,萧阙用了内力是铁了心想让江晏栖在床上躺几天。时凝七人其实也是昨日晚上才能被推着到处晃悠一下的。但因着江晏栖以身作则在前,这娇贵的上京公子对于三鞭的评价,只能是不痛不痒。 “那个闲王就是暗中使了坏劲儿,竟将先生的内脉都震伤了。”另一个轮椅上躺着的是张南寻。 先生为他们遭了这么大罪了,他们哪里还敢说受不了普普通通的三鞭? 李自秋也是颔首,“闲王一鞭便将晏昔的骨头都要打出来了,若非宴昔有内力在身,打在先生身上,是会死人的。” 从前日沈槐奚扑上去挡了一鞭后,大家对沈槐奚这瞎子乞丐的态度便彻底改观了。一直只道他是江晏栖身边的“走狗”,不曾想这么有种,那一鞭下去,能面不改色还稳如青松。 除了江晏栖,这三十个学子同样对沈槐奚发自内心的叹服了。 扪心自问,一个长得美,学问深,武功强,还这么“谦虚低调”来扮演个瞎子乞丐的少年,这是世间多么少有的存在。 他们宣布,这局宴昔胜。 沈槐奚觉得这群人真是闲着没事干了,都坐轮椅了还有力气站这叽叽喳喳。他一想到就是这些人害得阿晏现在还躺床上的,便忍不住要掐死他们,真是一点脸色也不想给他们了,“闭嘴!——不要扰了先生。” 说着,沈槐奚推开了门,忽然想到什么,淡淡道:“你们都回月麓书院。” 众人面面相觑,只看了一眼李自秋,人顶着沈槐奚全是冷寒的“刀光”,劝道:“好了……先生需要静养,她若是无碍了还会回月麓书院的,咱们便别在这打扰先生休息了。” 人一走,果然清净多了。 沈槐奚小心翼翼地走到女子床榻跟前,倒了一杯水去,”阿晏,先喝些水。” 江晏栖微微抿了两口,润了唇,嗓音有几分喑哑,“槐奚的背……” “皮肉之事,不碍事。”听自家阿晏这么一说,沈槐奚的确感觉背部又是钻心的痛了,但如今可不是博同情的时候。 “那些学子……” 沈槐奚听到这个就生气,他此刻已摘下了那碍事的黑绸,凤眸中还凝着缕缕血丝,如丝丝入玉的血琥珀,“阿晏,你知道槐奚现在最后悔之事是什么?” 沈槐奚微微握拳,“——便是让你为了那些人承了三鞭之痛。” 江晏栖轻轻抬眸看着暗沉波澜的沈槐奚,见少年眼中满是隐忍了多时的痛色,她又微微垂眉,平静道:“那七人……咳……是我放纵着他们进了不名山,我既为先生……” “阿晏,你当真只是因为先生之责?”沈槐奚看着床榻上平静如水,如山花漫零的女子,一向慵懒明澈的凤眸中此刻却有冰雪沉浮,丝丝缕缕是他久抑的痛苦,“你放纵他们,是为了给他们长一个沉痛的教训,是为了让萧瑟有机会假死脱困,也是为了给萧阙机会,更是为了去应和顾听桉的筹谋,——” 提起顾听桉,沈槐奚血丝涌起的凤眸似沁入了片片寒光,带起高山雪原的荒芜,“阿晏,大齐是你的国,顾听桉是你的君,槐奚又是什么呢?只是你放在咫尺的逗弄玩意吗?” “槐奚真的不懂我为何这么做吗?”江晏栖不忍再看少年那双曾碧花露水的凤眸,只轻轻闭眼,“……我不曾想过你会受伤。” 沈槐奚闻言却是忽的一笑,少年白皙如玉的面庞本是这江南烟雨下都惊为天人的浓墨重彩,此刻却在一人面前失了风华。到底是他高估了自己对阿晏的爱,还是阿晏从来便未曾把自己的感情当一回事? “这三鞭,你替他们承了。因你是太学高山仰止的先生,因你想收聚学子纨绔之心,也你想要真正的惟齐有才,于斯为盛。——阿晏,你的心思,槐奚怎会不懂?”沈槐奚眸色微红,深吸了一口气,他怎舍得怪罪阿晏,只痛恨她以己身收束全局,“你什么都算计了,唯独将自己栽进去。你知不知道倘若槐奚不挡下那一鞭,那力度会要了你的命!” 还是说,连他挡的那一鞭,阿晏也算计在内了? 沈槐奚是第一次这般拷问她。江晏栖微微垂眉,似烟雨蒙蒙中的枝上柳绵,凄清而平静。 她如何没有想过这几鞭的威力? 她是料定了萧阙不敢杀她。 只沈槐奚这背后之伤,江晏栖的确是未曾看见有多重的,她忽然道:“槐奚,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面对他,江晏栖不想回答便是沉默以应。而只一句话更是夺回了主动权。看着床上眸色冷清的女子,忽然便让沈槐奚感到几分委屈,“阿晏,你又是如此。分明是你错了!”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得到什么,怎么能不付出什么?槐奚……”看着格外委屈的沈槐奚,江晏栖微微吐了一口气,还是服了软,“此次……的确是我错了,害得槐奚受了伤。你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没什么好看的……”见江晏栖软了语气,沈槐奚不争气的没了气势。 白衣少年站在窗牖前,日光落下的那一刻,他便是最虔诚的信徒,“阿晏,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你不是一个人?——看着你受伤,比杀了槐奚更痛。” 江晏栖无论何时看着如此的沈槐奚,感情都是无比复杂的。八岁初识沈槐奚,那时他已无亲无故,是她将人带来了大齐。至今相识十一年了,除了哥哥,沈槐奚是她如今唯一的至亲之人。 只是沈槐奚对她表露的这种充满虔诚的爱意一开始便掺杂了血腥味,而后又步步紧逼,反而让她避之不及。 “好……下次我不会再这样了。”江晏栖应道。 …… 五日后,依旧没有找到萧阙的尸体,只在靠近群山的水中找到了他漂浮的衣物与鞋子,附近的岸滩上是一滩血迹还有几根碎掉的白骨。 一看便是被野兽拖去吃了。 这的确成功让东隐借题发挥了。东隐军队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了境,有意无意地是守城将领的放纵。 至东隐进了两个城池,很快要抵达江南时,被守在竹都的刘羽澜将军强硬地拦了下来。道是君上有令,不许任何他国势力踏足大齐境内,可东隐死抓着萧瑟之死不放,一定要亲自铲除那帮江南水匪。 战争一触即发。 而听说就在前些日,君上不仅收到了万两黄金的消息,更有人呈了崔家用这些年贪污经营的钱暗地里在鹤柘豢养了私军的证据,当即圣旨便传到了江南。钦差大臣张览三日前便已至江南,的确在鹤柘那批水下纹金下查到了崔家的字符,当即拿出圣旨要给崔家一锤定案。 崔晋瀛哪里知道那纹金的黄金不是别人放进去的,就是张览放进去的。 但那黄金的确是崔家的,他只当自己疏忽了。 这几日,因着各家族的周旋,到底做不到一掌将崔家拍死。 崔晋瀛想反之心,本还摇摆不定。但崔家却在此时发生了一件大事。就在崔晋瀛带张览去鹤柘时,崔家的大部分女眷竟都死于非命,被人割下了头颅扔在淮水中,十几个人头,全是江南有名的崔家人,这让整个江南城都轰动了,至今淮水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崔晋瀛回来后看着地上整整齐齐的十几个打捞上的人头,当场目眦尽裂。当即派了大量人下去查,却没有任何结果,但他心中无疑已有了人选。 这些日,张览却还死盯着崔家,而因为东隐近来的参入,帝师也已默许了时机成熟了,崔晋瀛当即一不做二不休便让私军围了整个江南城,将张览一行人全部打入了江南的暗牢。 江晏栖等人自然也毫无疑问地被圈禁在了崔府。好在崔晋瀛还不想将江南几大世家全部得罪了,都仅是不允许人再出入江南。 第78章 蓼花,又开了 夜璋看着眼下情况,实是焦急如焚,“只道这崔樊有不臣之心,却不曾想竟直接联合了东隐,他这是要将大齐推向灭亡之境啊!” “呵……让东隐与崔樊里应外合,北暮还留下隐患。这大齐的君上倒是会引火自焚。“沈槐奚淡淡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江晏栖,他不知道这顾听桉哪里比得上他了。沈槐奚忽的愉悦一笑,“不知这局面最后会不会失控?” 此棋的确是险之又险的,行差踏错一步,大齐便将万劫不复。 江晏栖该做的事已做完了,接下来只看顾听桉的安排了。 很快,门外进来一个丫鬟,“江先生,我们家小姐有请。” 这崔家的丫鬟自然是崔府的,江晏栖眉色微凝,忽便想起了一个人。 “你想将先生带去哪?”时凝双手抡着轮椅往江晏栖这边来,那手速只差抡冒烟了。 江晏栖看了一眼时凝,无奈一笑,“无事,不必担心。可以去。” 沈槐奚盯着时凝……这时凝经过那三鞭之后,每天都要在阿晏跟前献殷勤,到底是太闲了。 …… 江晏栖被那丫头推进了一个深庭中,庭中的枇杷树很茂盛,青叶如盖,那石桌旁只让人看见一席背影,秋香色的清瘦温柔的背影。 “崔岫小姐。”江晏栖淡淡启唇。 女子转过身来,那张脸的确是白玉菩提般的温文面,清婉温谨,“看来江先生还记得我一小小女子。” “不请我喝一杯月下美人吗?”江晏栖淡淡一笑。 闻言,崔岫忽的捂唇一笑,温谨的眼此刻似多了几分慵懒,“呵呵……江先生好聪明。” “冷流离……崔小姐看似风光无限,却也同这流离之人一般,心无栖息之所。”江晏栖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青叶如盖,几缕斑驳的天光打在她冷清平静的面庞上,“否则,如何来了江南?” 江晏栖几语间便道破了她的心思,崔岫容色不由微凝,“江先生,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但你依旧可以利用我。”江晏栖语气平淡。 的确,虽然他们有着相似的目的。但崔岫还是借冷流离之口利用江晏栖达到了目的。 “太过透彻便注定了你不会活着出江南。”崔岫温婉的眉眼微弯,弯出的是冰冷的弧度。 “是吗?”江晏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崔小姐是想说让晏栖同那两淮中漂浮的人头一般?” “可我料定,你不敢。”江晏栖容色平静。 “阮家、夜家、君上,还有一个在江南神鬼莫测的沈槐奚,江先生说得对啊……我倒的确不敢这样对你。”崔岫忽然转了音,“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合作……” “让崔家身败名裂?”江晏栖微微挑眉,“崔樊待你不好?” 崔岫闻言,眸色转瞬冷寒起来,“崔樊……呵呵呵,一个眼中只有利益的老东西,心中可没有什么子女情!” 看着江晏栖眸色微深的模样,崔岫嗓音温而冶,“江先生,我真羡慕你啊……有那样的父亲。” 羡慕她?江晏栖听后只是淡淡一笑,江悬的确赋予了她很多世人不可触及的东西。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走江晏栖独身走过之路呢。 崔岫盯着江晏栖温凝平静的面庞,面色像在一瞬间苍白起来了,却是忽的一笑,有种病态的疯癫,“我六岁时便亲眼看着母亲被王夫人打死。母亲那时不准我哭,我就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她痛苦哀嚎,看着她直到断气。就是那时,崔樊很赏识我,——藏得住仇恨,便必成大器。” “后来我每天都要跟王夫人请安,我要低眉顺眼地叫她母亲。” 说着,崔岫笑了起来,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每天都要叫她母亲……” “哈哈……” 看着女子病态的神容,江晏栖知道崔岫越是看着温谨,内里便越是扭曲而疯狂。这就是深宫后院为女子造就的悲哀。 而如今,崔樊必定吃到如此的苦果。 任何语言在悲剧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江晏栖只淡淡道:“你如今有机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告诉他们,你的确已成大器。” 崔岫笑着笑着便平静下来了,眸色深处有着极致的痛苦与兴奋,“我也期待那一天。” 此刻,江晏栖没有看透崔岫复杂的眸色下更深的心思,崔岫看似温谨,心中却痛苦不堪,可她有着极致的伪装,那层扭曲下是她运筹的平静。 “他们真正的私兵在东南角。”话落,崔岫进了庭中的屋。 门被推开,江晏栖看到屋中的书案上只放了一个青花瓷色的大花瓶,里面是一大捧红蓼花,如血似荼。 江南江北蓼花红,皆是离人眼中血。 听说,崔岫的母亲便是江南女子。 屋内的贵妃躺椅上,崔岫慵懒的闭上了眼,清谨的嗓音哼着江南的小调,凄清平静。 秋天,蓼花,又开了。 第79章 两淮至清,江南千灯 战事总也是旷日持久的,不出半个月,东隐便已侵占了两座城池。而至此时,崔晋瀛像是和东隐达成了协议,东隐进军的速度显然慢了。 而就在今日,北暮的军队竟然便从离州等地一路东行,加入了这个战场。却不是帮东隐的,而是抵御东隐的。 这无疑让崔晋瀛和萧阙都感到吃惊,倘若北暮如此站队,东隐定然会无功而返。 北暮军队加入的第三天,夜白谙便带了五万之众专攻东南角一带。这一打才发现,那里竟然藏了有五万人之多,但这番急促打了那些私军一个措手不及,还没派上用场,便被攻散了。 他们迅速退回,向江南靠拢。 崔晋瀛眼见竟是这番结果,自然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北暮的参与,东南角的攻破,以及大齐军队的迅速凝练都让他清晰的知道,君上一直在引蛇入洞。 东隐见形势不对便立马撤了兵。这也意味着崔晋瀛的彻底失败。 夜白谙带领的人直接攻破了江南的层层守障,直逼总督府。 崔晋瀛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人绑了几大世家的家主,当然也未曾放过江晏栖和各学院学子们,就在两淮河边将人绑在木桩上,一人身边一个拿刀的士兵。 即使败了,他还能靠这些人逃到东隐去。他就不信顾听桉会无视这些人的性命! 即使已入秋了,正午的日光亦最是璀璨,孟曦桥畔的叶绿了又黄,此刻迎着淮水长逝的波光,它们零落又灼耀。 远远的,是列阵的士兵整齐的碎步声,这一动静让在此刻安静得只听到水流潺潺的众人一同望去了远方。 这里是淮水的窄处,靠一座孟曦桥便连通了两岸。 不出所料,一行行整齐的士兵自两岸列阵跑来,中央的淮水中只漂来一古朴的木船。 众人都知道,这是大齐的军队。 他们惊喜,却又为颈畔露着寒光的刀尖而害怕。 很快士兵包围了众人,他们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剑与箭对齐了每一个敌人。 那身畔的刀尖又近了自己的血脉,众人屏息敛声。淮水仍旧悠悠,很快那木船穿过了孟曦桥,出来时,一只修长冷白的素手正掀开船舱斑驳的幕布。 男子微微弯腰,如瀑的青丝似落在淮水的温清中。直到男子站直身,抬首望去岸上时,众人才得见天颜。 褐色的木船上,温平的淮水中,男子一身白衣站在两岸低处,桃花眸比古海平静,却一眼便让有的人惊为天人,让有的人如怀冰雪。 看到这身威仪从容的白衣,众人此刻终于无畏的站在了死亡的刀尖。周遭包围着的所有士兵都跪在了地上,木桩上的人亦低垂眉眼不敢直面君颜。 “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这一声喊得忠诚而虔诚。 声势浩大的一幕让崔晋瀛心中紧了紧。 顾听桉第一眼寻觅的永远是江晏栖。两月不见,先生容色依旧清平温凝。 见人无事,他淡淡道:“诸位,免礼。” 这一声落,士兵们又恢复了精锐的一面。 “君上,你要么放我离开,要么……今日我就让这些人跟我一同陪葬!”崔晋瀛看着已上岸的男子,是贯来的冷清从容,他袖下微微握拳。大齐上下还没有几人能直视这个少年丞相,如今君上的威严。 顾听桉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将目光放在那些私兵身上,嗓音清沉平静,“崔家从贪污的案子里谋取私利,从百姓的肚子里搜刮民脂,你们被大齐的百姓供养长大,如今却要反过来联合他国践踏自己的手足,践踏自己的故土吗?你们,既负自己——” 他古海般波澜诡谲的桃花眼此刻充满了清冷而高昂的威仪,“又负家国!” 一席话落,如亘古之风,斩荆破浪,那些拿刀的士兵盯着顾听桉,眸光怔怔。 崔晋瀛见这一席话已要动摇军心了,连冷声道:“君上这话说得如此好笑!——自己便是反叛上位的,如今却道貌岸然!” 此话一落,一个黑色战袍加身的男人自岸边走上来,对着他冷目以视,“你这老匹夫!跟以前那老皇帝一样卖国求荣,与外国联合起来践踏自己的家国,如此丧尽天良,也有资格谈什么反叛?” “你们听好了,放下武器者,还有生路!倘若冥顽不灵,便是自寻死路!” 夜白谙一出场便是压倒性的气势,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浑身都是野性强势。 周遭密密麻麻的军队包围了此地,那些士兵们彼此看了一眼,都迟疑着开始放下了手中武器,“我们降!还请君上手下开恩!” 一众士兵都放下武器,对着顾听桉跪地请罪。 就在一众人放下武器那一刻,夜白谙腰间长剑便已出鞘,直逼崔晋瀛。 两人只过了十数招,崔晋瀛便被夜白谙剑指脖颈。 顾听桉淡淡道:“将他们全部带下去,待回上京发落。” 此话落,他便移步去了江晏栖身旁,亲自给人把绳子解开了。 其他绑在柱子上的人看着旁边直接粗鲁砍断绳子的士兵,又看了看君上。他还站在人江先生身后,搁那儿解绳子呢。 这边,沈槐奚都已被放下来了,看着顾听桉的模样,淡淡道:“君上不行便让开。” 众人以为这晏昔要作何呢,竟然这样对君上说话,谁料他上前去和顾听桉一起解起了绳子。 “……笑渊。”江晏栖看着旁边两个分明天人之姿,却又幼稚可笑得人。第一次觉得原来打破平静最有效的东西是尴尬。 笑渊听了江晏栖的呼唤便出来了,但君上就在前面,他哪里敢上前啊。 就在两人争那绳子都快要打起来的时候,江晏栖自己挣开了。 只是她伤未好全,绳子一落,她便觉头晕眼花的,一时脚底打了个乱颤,两人连伸手扶住了江晏栖。 “放开。”顾听桉看了一眼沈槐奚搭在江晏栖手上的手,桃花眸终于彻底冷下来。 夜白谙看着这一幕,倒吸了一口气,这沈槐奚胆子不小啊。况且……夜白谙很识趣的将那些闲杂人等赶走了,“无关人等,各回各家!不要在这造成人员堵塞了!” 夜白谙一嗓子下去,加之军队加持,这果然一下子冷清起来。 夜白谙便蹲到桥头上看热闹去了。 沈槐奚凤眸微凝,盯着男子冷寒的眼,白玉无瑕的面庞割裂出了强势的一面,终于露出了锐利的锋芒,“放开?君上是要夺臣之妻吗?” “——阿晏,是我沈槐奚的未婚妻。” 此话一落,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先生承认吗?”良久,顾听桉只是看了一眼沈槐奚。 江晏栖看着两人,轻轻吐了一口气,直接晕了过去。 “先生。”顾听桉见女子的身子又单薄许多,想到她承的那三鞭,心间不由一颤,连将人一把抱起,而后他看了一眼沈槐奚,清沉的嗓音多了两分警告,“先生是否认可那桩婚约,你比孤更清楚,——不要仗着先生,便忘了君臣之节。在孤这,没有第二次以下犯上。” 沈槐奚看着顾听桉将人抱走,袖下的手紧紧握起,眼盯着他们的背影,似乎很久都没有眨过,碧花如水的眼起了缕缕血丝,“顾……听桉……” 夜白谙看着沈槐奚这神情,心间竟有不好的预感。这少年看似默默无闻,可却渗透了诸多势力。君上又顾念江先生……恐怕这少年最终会成为最不可控的一环。 …… 顾听桉的手段一向是雷厉风行,短短十几日时间,江南事宜便被他处理干净了。 江南人民无疑是爱戴这个手段清明,爱民如子的君上的。 九月,江南已冷湿下来了。但今日的江南两淮被千灯照耀,上千人在两淮河畔放下花灯,祈愿君上安乐无忧,祈愿大齐五谷丰登。温暖的橙黄光晕成群的绕着两淮河流,带起一片璀璨,今夜,江南注定是不夜之城。 望江楼上,白衣如玉,涟漪汾桥。 雕栏玉砌边,江晏栖眸光平静地望着那成片的阑珊。 江南的水流是很温婉的,人民亦很温暖。 长风侧过女子耳畔,一些做工格外精致的青粉渐变的莲灯向着远河流去,夜下,自有一种亘古的清幽。 “那河灯,很特别。”江晏栖看着远处涟漪的水面。 顾听桉微微抬眸,神只般的面庞似微噙着倾倒的星河,让人见之惊绝,“先生……那是我燃的。” 江晏栖微有诧异。顾听桉这些日已忙得不可开交了,竟还有功夫备这些,她轻轻颔首,“很好看。” 远灯漫漫流离,男子清沉的嗓音在夜色中很动人,“先生这一生受过许多坎坷……” “两淮至清,江南千灯承载的是最虔诚的祝福——先生,望你往后安平喜乐。” “往昔的大齐,又有几人回首不曾萧瑟呢?”月下灯明,江晏栖笑得风轻云淡,“但如今,大齐有君上。” 女子的笑意太过晃眼,让望向她的人的桃花眸中古海波澜,“先生,也会开心我在身旁吗?” 男子的话似乎风轻云淡,江晏栖却听出了里面重如千钧的意思。 正如那日的四十五本古籍,一年光阴量度的究竟是什么? 是她不能承受的厚爱。 她沉吟了一会,却是淡淡道:“晏栖庆幸大齐有君上。” 顾听桉一直知道,眼前披荆斩棘,平静如水的女子唯独面对感情是怯懦的。她害怕拥有,更害怕失去。 “先生。”顾听桉看着女子很久,这是一轮注定灼耀千古的明月。此时,他青丝如瀑,身姿如月,一字一句是信徒般的虔诚,“——我心悦你。” 四字一落,望江楼上似起微风,不染寒丝。江晏栖平静的柳眸下是有些慌乱的涟漪。她微吸了两口气,转瞬便平静如初。 男子的桃花眸总是太缱绻,太浩瀚,能装得下天下的百姓,亦能只装得一个她。 江晏栖微微侧眸,眉眼低垂下来。她本以为自己会依旧平淡如水,可看着眼前白衣君主虔诚深邃的桃花眸,她的心中竟也微掀缕缕涟漪。 “刀在身侧,唯理性可控。”忽的,耳畔,父亲的话深沉而平静,让女子的平静再次占据上风。 “后宫本是埋骨地。”江晏栖的身影向来清癯,总也如怀冰雪,“君上,晏栖这一生注定要流离天下,不会有栖息之所。” “今日江南的花灯很美。晏栖会记住大齐四地的每一次枯木生花的盛况。”江晏栖远望着那远流的花灯,相撞又相行渐远。 先生的心中装了一个寒月。总是满怀凄清与平静,皎洁而无瑕,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孤独入骨。顾听桉不喜欢看垂眉的先生,那是一种青山凋零的荒芜,让他心涩,“先生,孤独的人岂能与民同乐?” “高处不胜寒啊……君上。”女子冷清平静的嗓音永远带着一抹云淡风轻,散于无物。 话落,女子转身欲下这座高楼。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清瘦的背影,低头呢喃,高处不胜寒……先生的心被江悬存放在了雪原的高处。 后宫不是栖息所,但大齐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先生的流离天下,要的无非是天下大齐。 他有一万种方式将江晏栖留在后宫,却也有千万种理由让凤凰高飞,不囚于矮墙。 …… 两淮千灯,注定是一个多情之夜。 杨柳岸,晓风残月。 廖葶湫手中捧着一个黄色的花灯,站在两淮河畔。她立在这,已经很久了。 就在她准备将花灯放入河中时,一个黑色苍劲的身影无声地站在了她的背后。 廖葶湫手中的花灯已沾了江水,冷风吹得她的心尖亦有些发颤。她还是改不了回眸的习惯。 七年间,她曾回眸千万次。 唯独此次,她终于看到了梦中反复出现的人。 七年,让曾经挥斥方遒的少年面庞刚毅了不少,他长眉入鬓,青丝高束,像夜幕下坚毅的青松。男人很少落泪,但夜风这一刻吹红了他的眼。 廖葶湫看着那个熟悉的面庞,她张开嘴,想喊自己念了千万次的名字,却在这一刻,口中千言万语被堵塞在喉口。她侧过头仰面,泪水如落花般打湿她的脖颈。 “阿湫,我念了你很久。” 第80章 我们还有岁岁年年 叶庭殊看着河畔仰面落泪的女子,千灯在她身后远去,像是这七年来女子思念的无数次孤独。他走过去扶起女子,嗓音不可抑制的发颤,“……对不起,——七年了……阿湫,久等。” 男子最后一字落下,廖葶湫终于泣不成声地抱住了他。 叶庭殊心中何尝不是千言万语不能胜诉?可这一刻,仅仅怀中女子真实温热的体温便抚平了他七年来的所有坎坷与不平。 待到廖葶湫情绪稳定了些,她才松开叶庭殊,双眸红红的,看得叶庭殊有些恍惚,他抬手小心翼翼地为女子擦去冷寒的泪珠,廖葶湫看着他笑,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画面。她给他看自己身旁的那盏花灯,“庭殊……我每年司祈都会在尧河中放下一盏花灯。” 叶庭殊看去,花灯内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文,娟秀小巧。他看到里面重复是几个字,“要娶我的大将军,请务必平安喜乐。” 只一眼,他心中霎时被酸涩淹没,密密麻麻的是疼惜。他知道,这漫待的七年涵盖了一个女子最娇艳的花期,也违逆了世俗嫁娶的规矩。他知道,他的阿湫从来是一个坚韧不拔的女子。 廖葶湫看着叶庭殊,“但我知道上京的水是流不到江南的。” “阿湫……”看着女子此刻平静深邃的眼,叶庭殊凝着她,双眸湿红。 廖葶湫满眼都是男人挺拔的身姿与湿红的眼,她看着他,淡淡一笑,笑得纯粹而热烈,“所以,我来了江南。” “——庭殊,久等了。” 看着女子的笑颜,月下千灯不过尘埃,黯然失色。叶庭殊也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时候,他的阿湫很小一只。 她很坚韧,别的小朋友摔倒了会哭,她只会自己爬起来拍拍手,只会……在他面前哭。 阿湫很喜欢向日葵,很喜欢笑。她总是那样热烈的一个丫头,是他心间悬挂了二十多年的太阳。 他总在想,自己这七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如今,他很清楚,是因为他的心间一直藏着一个太阳。 阿湫很小,却总对他说,“庭殊,阿娘和爹爹从小便告诉我,生在夜色中,我们更要憧憬黎明,向阳而生……” 就像七年的漫待,即使没有等来结果,她也勇敢的独来了江南。 叶庭殊想到往昔的一幕幕,终于笑了,湿红的眼角是这个刚毅的男人的柔情,他将左手的莲糖递给女子,“阿湫,莲糖。” 廖葶湫看见男子手中的油纸包裹,拆开了来,一颗颗黄金剔透的糖果散发着清香,很久以前的味道溢漫在夜色中,让女子眼角又红几分。她拿起一颗放在嘴中,甜味慢慢逸散开来,她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好似还是多年前那个盛夏,他还是书生意气的少年。 “阿湫,你拿到这个莲糖就是你的哦。” “阿湫,喜欢吃吗?——可是糖吃多了,小丫头的牙会坏掉的,比七老八十的老奶奶还难看。” “好了……阿湫若是喜欢,我以后只要见面便给阿湫一颗莲糖好不好?” 心中是生机勃勃的,但廖葶湫此刻已泪流满面。 年年清明雨上,年年都是记忆中模糊的少年。 男人身影高大,在流离中坎坷许久,终于站在了女子的身边,许夜色以温情,“阿湫,别哭……往后我们还有岁岁年年。” 是啊,漫待七年,往后便是……岁岁年年。 第81章 沈槐奚的故人吗 江南事宜很快便被处理收束了,阮家此次对于各地物资输送,算是出了大力。本便发展了一年了,经此次之事,阮家一跃便成为了江南商界巨头了,生意涉及范围之广,可以说已压孟家一头了。 江晏栖这些日一是为阮家之事忙活,二是在江南两淮也修建了惊阙书院。有了问道台上那三鞭,加之君上的旨意,各大书院也皆愿意收女子入学。 江南本便多佳人,一时,女子学风盛行江南。 因着第二日便要离开江南了,江晏栖虽已安排好了书院的先生,但如今还要累更不辍的编写相关事宜。 “阿晏。” 门外,沈槐奚的嗓音响起。 “槐奚何事?”江晏栖微微抬眸,看着推门而入的白衣少年。 “阿晏,今日是九月二十一了。”沈槐奚站在原地,凤眸澄澈如碧花照水。 江晏栖眸色微凝,“该去奉凉城了。” “是……阿晏还愿意陪我去吗?”沈槐奚琥珀色的眼晕着纯粹无瑕的光。 “我答应过槐奚的,自然记得。”江晏栖淡淡一笑。 九月二十七是沈槐奚母亲的祭日,自江悬故去后,江晏栖会陪沈槐奚去看望他的亡母。沈槐奚也会与她一同去祭奠江青寒。 许是那时皆心无所依,身外无物。所爱之人皆葬于北暮。两人这些年来也默认了这个节点同往奉凉。 “那明日,我带阿晏去奉凉城。”沈槐奚眸中有几分笑意,纯粹明亮最是杀人。 有时这个心思诡谲的少年总是异于常人的容易满足。 江晏栖沉吟了一会,看着沈槐奚总也笔直的脊背,终于道:“我听他们说,萧阙那一鞭是见了骨的,槐奚可落下了病根?” 沈槐奚刚欲说无事,不知怎的,忽的却转了容色,“那一鞭,萧阙的确是施了十成十的内力。不过槐奚已习惯了,这点疼痛本也不碍事。” 听到十成十,江晏栖微吸了一口气。她是知道那用了内力的一鞭威力多大的,更遑论十成十。 沈槐奚不会骗她,但他总把自己受的伤说得风轻云淡。 “已好全了,只是平日不可大动干戈罢了,不碍事的。不然阿晏看看?”沈槐奚微微抿了抿唇,语气平静,“若阿晏当真心疼,下次便不要再以伤害自己达到目的了。” 江晏栖颔首,“我看看伤口。” 沈槐奚倒也不曾磨叽,直接便背过身子去,解开衣裳,将后背露出来。 江晏栖看着那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微微蹙眉。直到如今都还有些痂落在上面,可见入骨多深。 “先生……”顾听桉方进门,抬眸便看到沈槐奚解开衣裳露出的后背,但他还未看清,沈槐奚便已拉上了衣裳,转过身来。 他衣衫不整,凤眸慵懒明澈,只一眼,便对上了顾听桉深邃冷清的桃花眸,他嗓音淡淡,“君上一声招呼都不打便贸然闯入阿晏的房间,不合适?” 顾听桉看着沈槐奚,他正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裳。顾听桉白衣玉立,嗓音清沉冷寒,“为人臣,却毫无君臣之仪。沈修撰当真觉得孤这个大齐君上是吉祥物吗?” “素听君上为丞相时便君子清贵,如今君上又何必以君威压人?我同阿晏本有婚约,无论做何,亦是理固宜然。”沈槐奚眸色淡淡,嗓音温凝而暗含挑衅,“君上又以何等身份谴责呢?” 此话一落下,不过转瞬之间,笑渊便已至沈槐奚身前。他眸光冷寒,冰凉刺骨,剑指少年白皙的脖颈,“君上面前,岂敢放肆!” 沈槐奚抬眉看了看眼前红衣墨发的人,速度的确是快的离奇,倒不愧是临渊楼刃使之首。 此剑一出,周遭的空气霎时便凝固了,三人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什么身份?——君王的身份。”顾听桉白衣冷清,清幽的桃花眸流转晦明,若深藏九弦之月,“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你一个小小的修撰?” 这么多年了,沈槐奚还是第一个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的人。 闻言,沈槐奚凤眸微垂,薄唇却勾勒出笑意来,“阿晏,这就是你要寻的圣主明君吗?” “君上。”江晏栖微微凝眸,走到笑渊身旁,抬手用两根手指将他的剑指向一边。她站在沈槐奚身前,后看向顾听桉,“不知,您来此,可是有要紧事?” 看着女子的举动,顾听桉一向醉卧清风的心中竟起了酸涩之感,久违的酸涩让男子清沉的眉眼多了几分阳春白雪般的破碎,他似沉吟了很久才缓缓出声,“……下午便离开了。先生收拾好东西了吗?” 男子白衣如玉山倾斜,那双冷清而幽暗的桃花眸本便深邃延绵,流转的是亘古的缱绻,可他此次抬眸多了些破碎与暗淡,让江晏栖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 微微侧眸,江晏栖轻声道:“……抱歉,君上。——我可能需要去一趟奉凉城。” 沈槐奚闻言微微弯眉,碧澈漫溢的眼是天湖海境的光。他凝着眼前青衣玉骨的女子,眼下流转着刻骨的偏执…… 他会与阿晏,永远同行。 江晏栖挡在沈槐奚身前,笑渊便不可再出剑。如今……笑渊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主子只是静静站在那,但他能感受到,男子身上的寞落与冷清。那是发自骨中的孤独。自七年前起,主子便不曾再流露半分黯然。 “先生去作何?”顾听桉的嗓音似沉哑了两分。 “祭奠故人。” 顾听桉忽的淡淡一笑,“沈槐奚的故人吗?” 江晏栖没有说话。 “先生很护着他。”话落,顾听桉转身离开了。 江晏栖时常在庭轩院的竹篱旁看到翩然而至的白衣,却少有看到落寞而去的背影。 深凝着那个背影,江晏栖心中竟有微微涩意,却也不过转瞬被理性冷清的风抚平。 她很清楚,顾听桉是天下的君。他有自己的玉骨,这是不可攀折的。 今日此事,也好了断那份情意。 第82章 虞美人 落叶纷飞,冬雪已降。 十月,江晏栖已回到大齐宫中。 “先生,在练丹青吗?” 傅清越绯红的长裙裹着貂毛的披肩,在冬风中翩诀。她手中端着一盆开得缤纷的虞美人,那纤薄的花瓣上承载着千古绝唱,以生生不息书写着爱情超出生命的灿烂与伟大。 自江晏栖回宫这些时日,顾听桉还不曾来过庭轩院。江晏栖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清净。 不过顾听桉依旧会吩咐人每日送些水果来。 傅清越虽一心扑在顾听桉身上,但心思不歪,待人亦是真诚的。每每进宫,她总会带些小玩意给江晏栖与顾行止。 这也算是江晏栖在上京唯一熟悉些的女子了。 “喏……这可是我最爱的花了,料想先生该喜欢的。”傅清越将花盆放在院中,还有些依依不舍。 江晏栖是个清和之人,不喜极艳,但这充满古老悲欢的艳丽,她很喜欢,“多谢清越割爱,我很喜欢。” 傅清越砸砸嘴,笑道:“先生此前不是还见外到要还我那七百文钱?” 江晏栖轻轻挑眉,平静道:“今时不同往日。” 傅清越坐在那桌案旁,剥开果盘中的石榴尝了两颗,心中又有些泛涩。这满院花草,满桌珍品,她又岂非看不出顾听桉的心意。 其实早已料到会被碰得遍体鳞伤,可她从未停歇过靠近的脚步。 江晏栖见傅清越这两日来都会尝石榴,料想她该是喜欢,只道:“我不喜食石榴。清越若是喜欢,便带走。” 傅清越无声地笑了笑,也没有应下,“两年之期已满了,恐怕不时,西离公主便要入宫了。” 江晏栖知道傅清越想说什么,只是嗓音清沉道:“与西离的局势,暂时无法改变……” 远处,一身素白身影缓步而来,寡淡的嗓音带着冷清,“先生在聊什么?” “君上。”江晏栖与傅清越看清顾听桉的面容,皆欠身行礼道。 “免礼,沈修撰此次立了大功,我已给了封赏,先生可欢喜?” 顾听桉走近,一双薄凉的桃花眸中满是江晏栖的身影,说这些话时却未见笑意。 江晏栖见他此番神情,微微垂眸,淡淡道:“君上是明君,赏罚得当。”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平淡如水的面容,眸又深邃了几分,“先生明知我并非此意。” “君上……”傅清越从一开始见到顾听桉便心中雀跃,但至如今,他丝毫未注意到自己,心中不由便泛起一番苦涩。 “何事?”顾听桉嗓音清寒,绵延如海的桃花眸却一直落在江晏栖身上,似连目光都吝啬给予。 “……无事。”傅清越的满腔的热情此刻似乎一下被浇灭了,她无力地对江晏栖笑道:“……君上既与先生还有事要议,那清越便先告退了。” 看着傅清越离开的背影,江晏栖轻轻抿了抿唇,淡淡道:“君上希望我理解为何意?” 顾听桉望着江晏栖波澜不起的面孔,真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第83章 先生的冷清让我如履薄冰 江南那日,女子平静的举动与话语在顾听桉心中酿了许久,如今回味起来依旧酸涩难挡。顾听桉这几日都有些心不在焉,昨日对弈之际,还摔了一盘玲珑棋。 真心换冷清,即使没有沈槐奚,他也愿意一直等,可当江晏栖站在沈槐奚身前的画面盘旋在他心间时,他就知道自己等不了一点了。 若非他忍了再忍,这还封赏什么,不治个欺君罔上都是便宜沈槐奚了。 今日他坐在宫殿中看着女子的画像失神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来见江晏栖。她却仍是那般平静,顾听桉没由来的便被揉乱了冷清寡淡。 “先生的冷清,让我如履薄冰。” 顾听桉凑近江晏栖,深海琉璃般的桃花眸泛着清幽的光泽,唯倒映了眼前的青衣女子。他望着,那深邃的眉眼悄然间便藏了几分炽热。 他知她性格如此,所以他兼爱了她的平静冷淡,可他无法兼爱她心中藏着别人。 顾听桉对江晏栖的好是肉眼可见的。 三册青卷,江南千灯,怎会刻不进心呢? 只是,江晏栖注定不属于皇宫,也不信昙花一现的恩宠。 沉默了一会,江晏栖纤长的睫毛在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淡淡道:“……君上,我的万般平淡皆源于不在意。便是我真要同你在一起——我的眸中容不得沙子。” “我要的是阅尽好花千万树,愿君记取此一枝,君上自觉可以做到吗?” 江晏栖是了解自己的。她可以对不在意的事平淡如水,但对于自己的所有物,她亦有着极强的占有欲。 潜意识中,江晏栖是个完美主义者,人和物,她都想它们尽善尽美。 况且她要的从来是君臣关系,不是夫妻关系。 她的爹娘何尝不是婚姻悲剧的写照,她娘对这个家少有的眷恋都用在了她出生之前,用在了她兄长身上。 十九年了,她不曾见过母亲的模样。 江晏栖忽思及此,眸中绽开几丝波澜,而后又极自然的恢复平静。 可那又如何呢? 世间之事,有得有失罢了——母亲,亦是如此。 话落,顾听桉看着江晏栖不起波澜的眉眼,有微微诧异,却也在意料之中。 美好修洁如先生,本该拥有最纯粹之物。 还未待他开口,江晏栖音色疏静道:“况且,晏栖此生对情爱一事不曾作打算,一人足矣。” “君上很快便该迎西离的宣和公主进宫了,我也不适宜再住宫中了。” 话到此,顾听桉白衫下的手握紧了些,那修长的指节泛着白。他知道江晏栖从未想过像普通女子一般成婚生子,就算是成婚,她要的也很纯粹,不过寻常乡野夫妻罢了。只是他为一国之君,要思虑之事太多,娶楚鸢更是已成定局。他若如今反悔,恐怕付出的代价会有些大。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平淡却决绝的面庞,桃花眸中微微漾起波澜——她值得这个代价。 顾听桉想明后,看着江晏栖,嗓音清沉,“先生,再给我些时日。” 顾听桉他平日里总叫着江晏栖先生,总也有一股温谦从容在其中,只是此次那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温柔与颤抖。 他想做什么? 江晏栖望着顾听桉深海下藏着缱绻的眸,心中有了些许猜测。江晏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极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平静。 她知道顾听桉只是被感性左右了情绪,再看着顾听桉清玉之容,她眸底平淡,嗓音冷淡,“君上,晏栖不知私爱为何,我的余生不属于我自己,——您若是明君,我愿高簇;若只是为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那么晏栖自会另择良木而栖。” 话落,江晏栖看着顾听桉愣住的眼,一字一句道:“——若君上实在喜欢晏栖的身子与眉眼,拿去又何妨?” 顾听桉闻言一怔,看清女子深藏平静下的冷清寡淡,他冷清缱绻的桃花眸凝着江晏栖,如青山高雪般清矜的神色多了两分晦暗。 一字一言,他说得珍重,“先生——我心悦先生——只是先生。” 江晏栖如雪似雾的眸色冷静得可怕,“所以,我往后会是君上的弱点吗?” 这是一个冷静得让自己都招架不住的女子,可顾听桉看着如此的江晏栖,心中却是痛惜。他轻吐了一口气,轻声道:“先生可以做我手中的利刃。” “如此,晏栖愿为君上所用。”江晏栖清透的柳眸下是波澜不起的心。 顾听桉从未想过有一日,喜欢一个人竟会如此小心翼翼,“先生,刀在身侧,我才心安。往后,大齐君后只有先生可居—— 其余后宫之人不近我身,不入我心。” 见江晏栖迟迟未开口,周遭的气压似都凝低了几个度。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愈发清冷透彻的眸色,分明他觉得自己无错,他只是喜欢上了她而已。 难道喜欢也是一件错事吗? 可顾听桉感受着江晏栖如雪的目光,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对自己内心的审判,这也是顾听桉总叫着江晏栖先生的原因之一——这个看似不大的青衣少女却有着沧桑老者的平静愔嫕,有着博古通今的饱墨之才,有着绝对的理性与判断。 她没有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可那种疏离与锐利却让人望而却步。 顾听桉那般直视着江晏栖的眸,桃花眼中的炽热也不再掩饰,抚过素白长衫,他直抵了上去。两双眸子就那般互看着,双方都带着自己的坚持。 他清沉如雪的嗓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先生,不论你愿意与否,你此生都无法与我撇清关系。” 江晏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眸光像锋利的刀刃,带着极致的透彻与理智,“君上,不要在我身上动情。” 顾听桉每每看到江晏栖那双清透皎皎又充满平静漠然的柳叶眸,都直想搅乱了那一潭无波静水。 想到与她定下约定的沈槐奚,想到她的冷漠平静,顾听桉不由逼近了两分,白玉清骨的面庞上莫名地便染了几分冷意。他纤长的手指抬起了江晏栖的下巴,清幽的嗓音中压抑着波澜,“先生此般不愿,是因为沈槐奚吗?你们定下来婚约,你心中亦牵绊着他。” 婚约一事是事实,江晏栖无可争辩。且她更觉得,顾听桉没有资格与立场同她争辩此事。 她不喜顾听桉这般神色。微微低头,避开男子的视线,江晏栖只淡淡道:“我与他,唔……” 顾听桉再看不得她眸中漠然,将往日的风度皆抛了去,直将人抵在书案上,揽着她的腰便压了下去。 些许冰凉的唇映在江晏栖唇上,带有一丝苦涩的药草味,堵住了她未出口的所有话。 第84章 六月二十三,宜嫁娶 顾听桉本是个杀伐果断之人,他对江晏栖已多了甚多柔软与耐心了,甚至对于沈槐奚的无礼,他也一再包容。 就连他今日穿的素白长衣,还是早朝后特意换的,他知道江晏栖更喜欢白衣素净的模样,所以每次来庭轩院前,他都下意识的换了一身衣衫。 初起,他满足于驻足庭轩院外,只在远处看着她。而后,贪念不止……他终是个俗人,想要的太多。 江晏栖猝不及防被人吻上了唇,属于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微的药味氤氲周遭。他的舌还撬开了她的齿,分外生涩,却搅得江晏栖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 后不过刹那,江晏栖思绪回归,牙立马往下一咬,血腥味便蔓延在两人的唇齿间,顾听桉不得不退出来,抹了抹唇,妖冶便挂满了那寡淡面容。 见江晏栖的眼尾有些湿润,面颊微红,唇上水润光泽,如同死水被阳光漾起一抹生机一般,春风叹风华。 顾听桉觉得比那平淡的模样好看多了,便那样揽着她的腰肢压着她,看着她眸露恼色,他心中这几日压着的郁结之气便都烟消云散了。 后顾听桉唇畔不由漾开一抹笑,头缓缓靠近江晏栖的脸,嗓音是温谦的,“大概,我一开始便用错了方法……先生,你是我的——便是有婚约,也当作废——用情于谁,亦是我之事。” “先生这般尊我,我下令,让先生不抗拒我可好?” 江晏栖见他这般无赖下流,却一副清冷尔雅之相,心中忽生起几丝恼怒,手推着他却怎么也推不动。看着近在咫尺的神只面庞,那桃花眸中溢出的是不符寡淡的占有欲。 江晏栖冷淡的偏过了头,这样的顾听桉让她感到陌生且不喜。 他搅乱了自己的理性。他若只单纯要她,她可以平静的上前,可一旦夹杂情爱,她不喜。 沉默良久,江晏栖紧凝着顾听桉的眸,后淡淡道:“听闻上京白琼寺,高百尺,三千危石,君上可愿为我徒步攀一次?” 白琼山高,终年寒雪,白琼寺更是远立寒酥之上,非内力深厚,心如磐石者难受其苦。传承上百年间,始终是一人守一庙。 此话一落,空气骤然凝固了下来,顾听桉幽清的眸直望着淡然的女子,后忽而一笑,“我会带先生去看一次——白琼山的风雪。” 江晏栖听后,心下明了了,只是白琼山而非白琼寺。他是做不到的——徒手攀上白琼寺,毕竟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不过她说这番话本就是让他知难而退,“那便谢过君上了。” 顾听桉见江晏栖放缓的眉眼,知道她想的什么了,蹲下身子,理了理她方才压入桌案角的裙摆,眉梢带上几分笑,“先生……” 顾听桉有些看透了江晏栖的刺骨平静,她有敏锐的洞察力,亦有极致的理性,可她并不热衷于反抗——她总在清楚的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那么,只要他不放手,他的先生便永远不可能会离开他。 只是方理好裙裾,顾听桉忽然发现了江晏栖手腕处那朵银蓝小花,他握着女子纤细的手骨细看起来,随即轻轻蹙眉,“这是……” 谁知他话还未说完,女子便抽回手,抬手便给了他一个巴掌,她嗓音冷冽,“君上还真是无赖得让地痞流氓动容!” 顾听桉却是凝着女子冰凉的眉眼,寡淡低缓的嗓音带了两分不可捉摸的情绪,“先生可是第一个敢掌掴我的——既然打了……” 江晏栖看着男子桃花眸中的幽清多情,好似翻过漫山遍野荡起的幽幽涟漪,可她目无颜色,冷了眉眼,淡淡道:“君上既这般轻浮,打便打了,还要挑日子吗?” 顾听桉还是第一次见一向平静冷淡的江晏栖流露出这样桀骜的一面,分明上一秒还是那般柔弱不能自理,下一秒就能给他一巴掌。他笑了,“先生今日怎如此冲动了,既然打了,先生往后可还能跑得掉?” “我不打,难道就能跑得掉了?”江晏栖此刻是冷静下来了,却并没有后悔。 顾听桉清冷的眉眼竟漾出两分笑意,“倒也是——先生是秉承着不打白不打的原则?” “……”江晏栖算是见识了,这一向寡淡冷清之人,被打了竟还笑得这般荡漾。 他根本不是作风有问题,他是脑子有问题。 逝流年,惊鸿折枝处,经流水,幽雨潸然。 第二年的六月二十三,宜嫁娶。 连绵不绝的红绸车队自上京城门驶入,一眼望去,十里红妆,张扬明艳,能夺了耀阳之色。 上京长街旁站满了百姓,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上次没瞧见这宣和公主,只求这次的风能给些力了。 “那宣和公主不愧是西离公主啊,这架势,把我卖了也抵不上那马车上一颗夜明珠啊!” “可我听说这宣和公主不是不受宠吗?怎的这架势跟十里红妆一般?不过是进宫做个妾罢了。” “你可拉倒。公主便是嫁入皇室做个妾也比你那十条贱命要高贵多了。不过这皇室娶亲,我们也吃不了席啊……唉!” “倾国倾城的美人,这宫中头一个嫔妃,还能不受宠?” “君主最忌色令智昏,我倒愿意牺牲一下自己,帮君上接手了西离美人。” “兄台,好想法!不求风骚惊天下,但求猥琐动世人!” “啊呸!你们这算盘珠子都崩我眼球里了!还真敢想,也不怕哪天睡着睡着,头就不见了。” 傅清越站在城楼之上,漠然看着这一幕,只是心中有些泛疼……快了,楚鸢一旦进宫,君上就该兑现他的承诺了。 一旁的云禾见傅清越站在骄阳之下,满目漠然,不由将伞打低了些,道:“小姐,一个丽妃罢了,为了她可莫要折磨自己。君上是个重情义之人,既然答应了老爷夫人,迟早是要娶您的。” 见傅清越仍旧没有反应,云禾看到远处一身玄衣的人不由像是看到了救星般,“小姐,是大公子来了!” 傅玄走近,直接将傅清越拉进了城楼屋檐下,黝黑的星眸中闪过心疼,却厉声训斥道:“你在帮君上走上这条路时,就该知道一国之君早晚都是三宫六院,如今又为何这般作贱自己?” “傅清越你记住,你是我傅家女儿!清贵之家,傲骨铮铮,岂是你这般模样?” 傅清越听得不由就红了眼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顾听桉时,心中又泛起阵阵苦涩。 第85章 他朝若是同淋雪 他自幼尪弊,虽也惊才绝艳,这上京却无几人见过。 八岁时的她可以说的上顽劣,偷跑出府,被家丁追赶时,她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处小巷。 看到一户小院墙中已葳蕤出了一棵硕大的杏树,花瓣落得外墙都是,傅清越被吸引了。 恰巧,旁还有副梯子。 后来,傅清越始终在感慨,这大概便是天定的缘分。 于是,她便佝着腰悄悄爬了上去,抬出脑袋时,便同墙另一头爬上来的少年对上了。 那时的顾听桉只有十一岁,仍是一身素净白衣,比春日的白云还要柔软白净。少年的桃花眸生得好,深海琉璃般的双瞳泛着比夜还深的黑,却被日华耀得发亮,剔透清莹。 那张白玉般的小脸是傅清越见过最风华冠绝的,像神人一样。只是他面颊上泛着淡淡的苍白,别有一番柔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那是傅清越第一次不再讨厌草药。 东风轻轻一吹,便是粉杏飘扬,粉嫩的花瓣片片如羽般落在少年黑如洗墨的青丝上,似一场绵绵的江南烟雨,濯尽尘埃。 傅清越看呆了,出现那刻起,她便知道,她这辈子也忘不了这幕。她失了神,就那般朝前跌去,睁大的眸中划过惊恐。 少年的面容冷清而淡漠,却是脚尖发力将傅清越接下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傅清越站稳后,小心地看着对面少年的面色,他没有半分不耐,只是嗓音清沉却显几分稚嫩,“门在那边,快些出去。” 她听后,一向张扬的性子都敛了起来,粉雕玉琢的面上尽是腼腆,问道:“小哥哥,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轻轻笑了笑,摇头,“出去。” 这笑,又一次晃了女孩的眼。 自那之后,这处小院便多了一个经常爬墙的女孩。 春夏秋冬,不论是杏花吹满头,还是小扇引微凉,她都未曾缺席过。 她看过清晨的少年练武,也看过暮晚的少年熬药。看过他同己对弈,看过他挑灯夜读,看过他琴声高逸…… 整整四年延绵到而后十年,这个少年俨然已成了傅清越生命中极重要的一部分。可惜如戏剧中男女主相演的际遇,并没有延展出而后的情节。 那时凌冬,她趴在墙上,小脸冻得通红,发髻被白雪覆盖。她却是笑着搓手,心中想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那明艳的小脸喜不自禁的便又笑起来。 原来仅是一个人的喜欢,单方面的注视,也是那般让人窃喜,若他……也喜欢自己该有多好? 那时又有何人知道上京最张扬的傅家大小姐,在这幽静小院下,是这般腼腆而又胆怯,卑微得始终只敢在这围墙之上远远观望。 少年真的很神秘,尽管一直在这座小院中,傅清越却什么也查不出。一切持续到少年十五岁,顾家出了事,傅清越才第一次知道,这个她望了四年的少年叫——顾听桉。 听桉,很美的名字,傅清越想着。 可是如今,记忆中原本柔软俊美的少年郎,是这般冷清寡淡。 她记忆里带着窃喜的四年,也自始至终都被顾听桉排开在外。 她那时在想,这个男子,是不是没有心?他武功那般好,又怎会看不见她,又怎会看不见她炽热似火的爱意? 望着城下十里红妆,骄阳正好,傅清越眼前又现起了那身玉树临风白衣郎的模样,不由心中喃喃:“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终究是一遇听桉,误终身啊。 深吸了一口气,她望着傅玄缓缓道:“兄长放心,是清越拉着整个傅家赌性命,你们都不怪我,我便已知足。如今既是我自己选的路,清越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傅玄见傅清越红了眼,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多情自古空余恨,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只能叹一口气,“罢了,我会向君上提此事,你先给我回府。” 红毯延绵进了宫门,楚鸢自离宫门五十步时便下了马车,被一顶软轿抬了上去,众人也才终于看清她的面容。 虽不是皇后,她却穿戴着大齐之后的凤冠霞帔,可见西离对其用心。 楚鸢脸衬桃花瓣,鬟堆金凤丝。秋波湛湛妖娆姿,春笋纤纤娇媚态。斜軃红绡飘彩艳,高簪珠翠显光辉。可谓纵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那青丝尽数盘于脑后,美艳而不失端庄大气。 上软轿的动作也是优雅得体,让人赞叹好一个美娇娘! 第86章 他想了好久 夜幕将至,楚鸢顶着头上沉重的凤冠,愣是一下未动。只是想到今晚便是君上的人了,俏脸上写满了娇媚。 今日顾听桉唯一尊重楚鸢的便是换下了那身素白长衣,着了一身艳红华服。 江晏栖看到庭轩院外红衣绝艳的男子,平静冷清的眸垂了垂。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今日的顾听桉完全不同于他平日的冷清矜贵,此刻他幽清潋滟的桃花眸配着那身红衣可谓惊绝艳绝,如高山白雪被骄阳濯出了满身霞彩。那眉眼间也尽是淡淡惑乱之色,便是薄唇轻抿都有一种勾人之感。 顾听桉步步而来,如携半壁风华,迷乱黑夜。他清冷的嗓音低沉,溢着点点笑,“先生往日此时都在教阿行诗词,今日却一人立在庭轩院内。” 一步逼近,江晏栖不由后退了两步。顾听桉凑近江晏栖,凝着她平静寡淡的面庞,似是想从中盯出不虞之绪,哪怕一丝,“先生,你的心中当真没有我吗?” “先生,你若不喜,我把她安去偏殿,便是见也不见她可好?” 江晏栖被略微杂乱的心跳恍了恍神,但听到最后一句,她却是平淡了下来。 她感受到这些日的略微浮躁,也欺骗不了自己。沉默了一会,江晏栖只淡淡道:“君上,请回。” 顾听桉今日能见到江晏栖那一夕沉默,心中还是有了些许慰籍。只要能让她迟疑那么一会,哪怕一点点,也能说明先生对他不再是那样充满理性的权衡了。 江晏栖将顾听桉桃花眸明亮了一分的模样看在眼里,倒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若是世人得知江晏栖此般清衿,定都觉得江晏栖不识好歹。只是,江晏栖既然选择了孤傲不群,就从未打算在意世俗的眼光。 不是同一个高度的人,也讲不通异于俗事的理。 “君上,请回,恕不远送。” 话落,江晏栖便转了身子进入庭轩院内,只是那平日沉稳不乱的步子多了两分异样的情绪在其中。 顾听桉盯着江晏栖不再那样平静从容的清癯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尽管她一再让他离开,可他还是忍不住眉眼染笑了。 仅是细微之处,他便想了好久。 顾听桉还凝着室内方点燃的烛火,女子的身影映在纯白无瑕的窗纸上,他眉眼有些缱绻,布满血痕的指尖细捻着。 想着,顾听桉又庆幸,先生只要不喜欢他人,纵然他们始终此番关系,又有什么不好呢? 虽是望而怯步,却能始终佳人入眼。 顾听桉在庭轩院外站了好久,而江晏栖坐在桌案旁读书,终无一字入眼。 夜风骤起,顾听桉低头看着自己冷白指尖上可怖的血痕,深可入骨,却只是淡淡一笑。他其实细数不了自己喜欢江晏栖哪一点——只是,她在时,入目无它。 回长明宫的路上,夜风带上了一丝燥热,却吹不散顾听桉内心深处的淡漠冷清。 小乐子看着顾听桉冷清薄凉的眉眼,只觉得江晏栖能让寡淡至此的君上偏爱到卑微的地步,实在是上辈子功德圆满了。不过,他很清楚顾听桉虽杀伐果断,但是个有原则的人,大着胆子道:“君上可要去看看宣和公主,奴才来时见吟霜宫还点着灯呢。” 一入后宫得不到帝王宠爱的妃子,便只能在宫廷中孤苦一生了。顾听桉不在意,但他不想楚鸢往后总在他眼前晃,“摆驾吟霜宫。” 楚鸢感受到房门被推开,心中骤然一喜,盖头被揭开时便看见了面前霞姿月韵,绝艳生花的男子,不由红了脸颊,“君上,您……让臣妾好等。” 顾听桉平静的退了两步,姿容虽无双却如瓦上雪一般冰冷清疏,君主骨中的威仪轻而易举便将两人分出了一条沟壑,他嗓音清沉冷漠,“你若安生待在后宫中,孤许你半生荣华。其余的,恕孤无能为力。” 话落,顾听桉便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了吟霜宫,临了,还极有仪度的将房门轻轻闭合。 “……君上。”楚鸢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不由愣住了。 追上前打开门时,只留燥热的夜风缓缓灌进来。 屋外一片夜色,不见阑珊。 门外候着的醉梦上前去扶住了楚鸢,见她一副失了心神的模样,哪还有来时的雍容华贵,不由心疼道:“公……娘娘,他大齐君上实在欺人太甚!若是让君主知道……” 楚鸢闻言,立马回了神,眸色猩红,大声呵斥道:“闭嘴!此事休要外言,只要在这皇宫中一日,本宫便有机会……” 醉梦见此,只得低下头,不再多言。 慢慢走回寝宫中,楚鸢坐在梳妆台前,直接将头上的凤冠取了下来。 仔细瞧着凤冠之上的龙凤呈祥,金玉满缀,上有金龙雄踞,昂首欲腾;下有三只金凤扑展双翅,妖娆若飞。 如今看来,却当真只是个笑话。 她在西离……也不过活成了笑话。临了和亲时,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母。 可如今看去,却只剩了一捧黄土。 西离君主一句皆为她好,便抹除了她此前受尽的欺辱。此次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便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唯一留给女儿的。 她倒不如生来便是惸鳏之人。 楚鸢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铜镜中照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低头喃喃道:“我……难道不美吗?” 醉梦看得心中泛涩,最终还是道:“娘娘可是西离第一美人,怎会不美?” “那怎么,他们都不要我啊……” 第87章 请君上信守承诺 御书房内。 傅玄一袭正红官袍,立于下首,“请君上,信守承诺!” 顾听桉指间握着一笔狼毫,神色冷清,静静地落笔于宣纸之上,凉薄的桃花眸看着底下背脊笔直的人,慢条斯理道:“孤既然应了傅家承诺,自会做到。” “只是——你当真愿意傅清越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子?她生性张扬,宫墙只会困了她。” 后宫何如,顾听桉本不在意,但江晏栖在意,他便也上了心。 顾听桉此理,傅玄何尝不知? 但傅清越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作为兄长没有别的办法,也只有竭力全她心思。 他傅家娇养出来的女儿,全家上下也只有捧着,偏偏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臣非是对君上挟恩以报,只是舍妹之死靡它,君上早便知晓。君上应下那承诺虽是不得已,但臣相信君上高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傅玄垂着眸,面庞却分外刚毅,语气冷硬,“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非舍妹当初为了君上一意孤行,也不会有如今的君上。” 顾听桉闻言,淡漠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冷色,将方才写过的宣纸揉起扔在了地上,抬眉淡淡道:“爱卿是觉得孤若无傅清越,便早死在了那场满门抄斩中?” “那爱卿觉得阿行又是孤如何保下的呢?” 傅玄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定是触怒了顾听桉,不过顾听桉的话的确没有问题。 傅清越帮顾听桉只能算是为那场逃脱,锦上添花罢了。顾听桉本便不需要人帮忙,只是要悄无声息地保下阿行要难一些,但依顾听桉的手段也并非毫无办法。 傅家那时却因着这个恩情让顾听桉作了娶傅清越的承诺。 顾听桉不喜欠人,况且傅家手中握着他的把柄,便应下了。但他不喜挟恩以报,在他同意应下承诺时,那恩情便彻底抵消了,以至于后来他对傅清越的态度很淡漠。 低下头,傅玄咬了咬牙,面不改色道:“臣只是心疼舍妹这几日以泪洗面,还请君上海涵。” 顾听桉见此,轻笑了一声,眸底却无半分笑意,寒凉摄人,“爱卿是个好兄长,可惜不是位好臣子。你说的,孤应下了。” “北暮先前三万将士虽已俯首称臣,但上官暨不会甘心的。北暮这些月定然有动,爱卿既这般悠闲,便去离州备战。” 傅玄知道自己成功了,虽然自己被赶去了边陲之地,许是看不到小妹入宫了。但今日确实是他一个臣子用承诺胁迫了君主,遂跪地叩谢道:“臣谢君上,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想到江晏栖,顾听桉眸色沉了沉,指尖轻轻敲着书案,道:“行了,滚出去。” 傅玄出了御书房才低低地吐了一口气。 夜白谙见人出来了,不由挑眉道:“你那小妹真是不让人省心呐……你说她爱谁不好,偏偏爱君上。不过你明知君上最不喜胁迫了,今日还这般胆大妄为,就为了你那没一点大家闺秀样子的妹妹。” “傅大你可真出息,挑衅帝威啊,你这是!”随即,夜白谙眸中又闪过好奇,“说说,君上‘赏’你去干嘛了?” 看着夜白谙幸灾乐祸的神情,傅玄冷了眼,音色生硬,“侯爷莫离太近,傅家满门清贵,从不结党营私。” 说罢,便迈开步子走远了。 “本侯爷一向戎马倥偬,哪有时间结党营私?还结你这种私?”夜白谙在身后看着,轻嗤一声。 却见傅玄毫不理睬,他心中愤懑,在他背后喊道:“是是是,你傅大出身清贵世家,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不结党营私,你挑衅帝威!” “威胁君上。明日本侯要还能在上京看见你这傅大,本侯名字倒着写!” 小乐子在御书房内都听到了这肆意的声音,不由心中泛起嘀咕,“这武安侯都征战沙场十几年了,还这般幼稚。” 也只有他家君上这种明君容得他在御书房门口大大咧咧了。 随即这肆意的人儿,一进御书房就敛了嬉皮笑脸,那声音却仍是轻佻,“唉,臣若有半分傅大的胆气,也不至于又要被君上奴役了。” 许是早前顾听桉便纵容了小乐子回怼夜白谙,小乐子一听他这般说自家英明神武的君上就不乐意了,连道:“君上是大齐的君,这怎叫奴役,该是侯爷荣幸地被差使。” “嘿……你这小公公!本侯现在怎么着也是侯爷了,君上你瞧小乐子都能日日欺负臣了,真是没地儿说理去啊!” 顾听桉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与傅玄一同去离州。” 小乐子在旁边嘴角抽了抽,实在有些忍不住笑,却也很识趣,对顾听桉恭敬道:“君上与侯爷有事要议,奴才先告退了。” 夜白谙一挑眉,他也被发配去离州了? “也罢也罢,臣可没有傅大的勇气挑衅君上呢,去离州便去。” 顾听桉将地图拿出来,指了指奉凉城一带,“你知道轻重,孤便不多言了。” 一说到战事,夜白谙也没了那嬉皮笑脸的劲儿,“北暮蛮夷罢了,既奉凉城已入了大齐版图——那便是寸土不让。” 江南一事,北暮三万人已全部被收服。东隐不知前因,该以为大齐与北暮达成了协议,但其实不然,北暮对大齐是早已虎视眈眈的。如今大齐元气大伤,正是北暮作乱的好时机。 盯紧,是自然的。 顾听桉桃花眸中闪过赞同,拍了拍他的肩,“你去准备,东隐那边,孤已安排了。” 第88章 真拿姐姐没办法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晚间又下一场濯枝雨。 “娘娘,可要去常清池看看?如今正是菡萏盛开之际,早便听闻大齐的芙蓉尤其清绝呢,此刻应当是一片淡沲之气。” 楚鸢抿了一下口脂,插戴好一根牡丹琉璃簪,徐徐起身,“那便去瞧瞧。” “古柳垂堤风淡淡,新荷漫沼叶田田。” 楚鸢刚走到不远处,便见柳岸花堤霞照红下,一素青女子与一小少年划着木舟,在莲叶间写诗。 这两人皆是那日宴会上的人,楚鸢认得。一个是大齐小殿下,一个是他的先生,“在宫中莲池中任意划木桨,倒是很大胆,看来是君上首肯的。” 顾行止看到了围栏旁满身华贵的人,微微蹙眉,这就是前些日皇兄迎进宫的宣和公主了,往日大齐后宫是冷清的,如今多了一人,便意味着聒噪了,“姐姐,可介意西离公主?” 江晏栖眸色淡淡,“何故介意?” 顾行止见江晏栖这副波澜不起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会碍眼。” 敲了敲阿行的脑袋,江晏栖神色冷淡两分,指着那宣纸上的空白,嗓音沉凝,“已一柱香的时间了,阿行诗想不出来,怎的想些琐事便如此有劲?” 顾行止见江晏栖神色肃然两分,转瞬便凝下了眸,仔细观望起荷来,“姐姐放心,再给阿行一柱香时间。” 楚鸢弥望而去,看到江晏栖她们身旁竖着一朵开得正艳的荷花,有些喜爱,不由向那喊道:“先生,可否为本宫摘下那朵芙蓉?” 若无用途,江晏栖是不喜搴芳的。故只施以欠礼,“娘娘若要莲蓬,我可为你采些。若是花……恕我无能为力。” 楚鸢听到这句无能为力,又想起昨夜顾听桉的冷清,眸色沉了两分,嗓音了几分威压,“仅是举手之劳,先生也不愿吗?” 顾行止抬头,白绸金丝螭纹暗底的衣衫,风中轻起,那张白玉清隽的面庞上已带上淡淡威严,他眉轻抬,“姐姐是本殿的先生,不是娘娘的婢女,便是不愿替你折花又何如?再言道——” 顾行止看着自己方方落笔的诗句,嗓音清稚却隐藏暗沉,“柳色溪下绿,芙蓉镜中香。此‘镜’娘娘当知这是形容的常清池——菡萏枯萎于瓷瓶中自是不如凋零于静湖之上。” 少年威仪天成。 楚鸢和醉梦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大齐深居简出,被护在大齐君上羽翼下的小殿下竟能此般能言善辩,威仪佖佖。 江晏栖眸光清柔地看着少年落笔的宣纸——笔力遒劲。遂她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不吝夸赞,“阿行此诗作得极好。” 后抬眸看向楚鸢,江晏栖依旧平静,“娘娘可要些莲蓬?” 江晏栖不是不留底线的人,这也算是给楚鸢一个台阶下了。 醉梦见楚鸢被这般说,当即道:“小殿下怎可如此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娘娘只是想……” 楚鸢摇头制止了醉梦的话,她知道大齐君上极宠爱幼弟,如今自然不能这般平白惹了小殿下不虞,只向江晏栖一笑,“那便劳烦先生替本宫折几束莲蓬了。” 看着顾行止不赞同的面庞,江晏栖只静静折了几束莲蓬,放在他手中,笑道:“阿行既然写完了诗,今日日头也大,我们便先回庭轩院了。昨儿在缥缃上瞧见一道莲子羹的做法,安神健脾,阿行同姐姐一起做。” 顾行止无奈一笑,应道:“好……真拿姐姐没办法。” 带着阿行上岸后,江晏栖将船绑在了池边,手中拿过几束莲蓬递给楚鸢,淡淡道:“莲子有诸多吃法,娘娘可看着做。” 楚鸢看着江晏栖的模样,皮相比她差些,但女子身上的那股气韵竟让她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便犹如这满池菡萏,清和静雅,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于人间。实乃绝顶的骨相美人。 楚鸢心中沉浮,却是笑着接了过去,“多谢先生了。” 瞧着江晏栖与顾行止的背影走远,醉梦道:“不过是位女先生,娘娘何须如此客气?” 醉梦是楚鸢生母的人,自然不能害了她,但有些太护主心切了,楚鸢训道:“你懂什么……不论是君上还是小殿下都对她青睐有加,本宫此时初初入宫,还能去到处招惹是非吗?” 醉梦闻言立即意识到自己太过张扬了,只是看着楚鸢这圆滑的模样,她只道曾经在西离便叫公主吃苦了,“是,奴婢不该这般,望娘娘莫恼。” 一旁“土着”于吟霜宫的宫女大着胆子上前道:“娘娘,您可知前些夜君上是去了哪?” 楚鸢闻言不由看了她一眼,“哦?去了哪?不是回了长明殿?” 那宫女道:“君上是先去了庭轩院看江先生,才来的吟霜宫。” 楚鸢听后眯了眯眼,手抬起那宫女的下巴,见她眸中毫无惧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锦年。娘娘是大齐皇宫第一个后妃,若无江先生,自是最得宠的。” 楚鸢只淡淡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搬弄是非的宫女可是要杖毙的。” 锦年闻言立马跪了下来,道:“娘娘仁慈!奴婢是吟霜宫的人,自是皆为了娘娘着想。君上对江先生的好,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奴婢只希望娘娘能快些熟悉了大齐皇宫。” 楚鸢闻言倒是笑了,原来顾听桉新婚之夜离去是这般吗?她不由看向江晏栖刚刚站过的位置,“好一个人尽皆知……锦年吗?你便留下同醉梦一起做本宫的贴身丫头好了。” 锦年不由一喜,看来她是赌对了,立马答道:“多谢娘娘!” …… “听说楚鸢今日要求先生折花了?”顾听桉素白长衣入内,便闻到一阵莲子的清香,他眉眼寡淡清缓,“这宫中,先生若不愿,尽管拒绝,莫要委屈了自己。” 顾行止在一旁淡淡道:“皇兄可不知,丽妃娘娘是将姐姐当婢女使唤呢。” 江晏栖看着阿行这般添油加醋,不由摇头笑道:“娘娘初入大齐,未能领略大齐菡萏,今日不过想折一支去罢了。” 顾听桉只肖知晓阿行在江晏栖身旁,她便吃不了亏。摇了摇头,桃花眸瞧上了桌上的莲子羹,“这是先生亲自做的?” “皇兄眼中可还有阿行半分影子了?”阿行被忽视了个彻底,不由轻轻叹气。 “阿行做的,君上若有意便尝尝。”江晏栖淡淡道,只从小厨房中又拿出一个碗盛了粥出来。 顾听桉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只是看着阿行期待的神色,眸中又扬起了笑意。接过细尝了起来,里面放了冰块,喝来凉爽清甜,遂笑阿行,“阿行有此厨艺可以去福香楼当后厨了。” 顾行止轻笑一声,道:“……读书人的厨艺佳怎能叫适合当厨子,只能说是陶冶情操。” “呵……阿行的嘴是越发贫了。” 江晏栖拍了拍阿行的肩,道:“可以不争,却合该有争的底气,如此才可真正的善其身。” 顾行止清澈的眉眼一扬,称赞道:“姐姐所言极是。” 顾听桉算是知道原因了,挑了挑眉,“看来先生很护短呢。” 江晏栖只是淡淡一笑,“对了,我欲将萧瑟安置到上京。不知,君上有何想法?” “萧瑟……”顾听桉微微眯眸,“既是先生救下的,想来有所用意,——恰好阿行正差了个侍读。” 顾行止闻言,桃花眸微睁,“……哥哥要让东隐的十三皇子给我当侍读?” “是。”顾听桉眸色淡淡,“萧瑟往后便交由阿行,先生意下如何?” 江晏栖眉眼微垂,顾听桉这是想将萧瑟当成顾行止的磨刀石……不过,有朝一日的确是有用的,“晏栖没有异议。” 第89章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 竹篱花盛。 茶白自庭轩阁内走出,便见江晏栖又在侍弄花草。她余光瞥见旁边一株香清白澹,亭亭净植的花,不由赞道:“君上对先生真是有心了。这株白芍药清雅无双,奴婢瞧着比雍容华贵的牡丹也胜过不少。” 江晏栖听后,淡然道:“花开如火,也如寂寞。” 这时,庭轩院外多了一个雍容尔雅的身影,比牡丹要娇艳三分。她含着笑音步步而来,仿若自带西离的慵懒神秘之色,“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本宫自幼长在西离,不熟大齐之诗律。先生,不知本宫吟的可对?”楚鸢眉目含情,巧笑倩兮。 茶白听到楚鸢吟的诗便觉得她是意有所指一般,是绵里藏针。只是对方终究是宫妃,自己不过一个婢女。 江晏栖是极少含露情绪的,闻言只是淡淡道:“娘娘吟得很对,只是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 楚鸢听后扶着锦年的手,走入了几步,笑道:“听闻大齐的国花便是牡丹,本宫有幸见过一次。暮春之际,雍容华贵,凌冬之时,尚存植杆,的确不负盛名。这一点倒比花落无息的芍药好些。” 茶白看着这架势便知后宫有了楚鸢,便不会再如以往太平了。才入宫多久,她便这样挑衅先生。 江晏栖手下继续移栽着那盆芍药,也未回头看一眼,嗓音清沉平静,如春山低吟,“春兰秋菊,世上无论何种花皆千姿百态,各有千秋,——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 “世间万物不过遵循春华秋实,牡丹完美谢幕,芍药华丽登场,有何高低贵贱?换角度言之,芍药又名别离,从不为谁驻足,亦不为谁流连,来去如风,自有一番内在的风骨,——它又何必留下旧物,落寞留存?” 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女子的嗓音却平淡而流畅,让人听来哑口无言。茶白见此,微微弯唇。先生贯来是出口成章,这楚鸢一来便同先生玩文字游戏,以言语藏褒贬,那是班门弄斧,自找苦吃的。 楚鸢见江晏栖都未正眼看向自己,清音平淡流泻便已压她三分。她微微眯眸看向垂首侍弄花草的女子,太学的第一位女先生,倒确实是便言。走进庭轩院内,楚鸢接过锦年手中提着的食盒,对江晏栖道:“先生莫怪本宫唐突了,前些日用先生折下的莲蓬做了冰糖莲子,觉得滋味甚佳。今日又折了些做,特来拜谢先生。” 江晏栖只淡淡开口,“娘娘金尊玉贵,无需如此。” 楚鸢凝眉看向她,这是不收吗? “先生莫不是还怕本宫朝里下砒霜?先生且放心,本宫当真是怀着一片赤诚之心而来。” “庭轩院是阿行住所,丽妃往后莫要再入此地了。”一道冷清薄凉的声音传来,众人不由得看过去。 顾听桉见江晏栖一双平静的柳叶眸望向自己,眉眼不由缓和几分,如玉面容上带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走过去道:“先生喜欢这株芍药吗?” 楚鸢愣愣地看着顾听桉就这般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面上带着她来大齐后还不曾见过的淡淡笑意……像画中一样……缱绻又温和,她想着,忽不由垂了垂眸。 顾听桉的背影也离她越发远时,楚鸢忽漾开一抹笑,娇声嗔怒道:“臣妾只是来拜谢先生的,君上这都不允吗?” 顾听桉见她此番声色,轻轻皱了皱眉,淡淡道:”先生和阿行皆喜静,后宫随你踏足,往后莫再来此地。” 江晏栖只继续做着手下的事,也未出声反驳。毕竟,她确实不太想同楚鸢打交道。 “……君上对先生真好。”楚鸢听后,面色有些发白,手间不由握紧了几分,还是笑着道:“臣妾往后不来此地便是了,君上莫恼。” 随即对江晏栖道:“只是,这冰糖莲子还望先生收下,这的确是本宫的一番心意。” 话已至此,江晏栖也不再推辞,“娘娘有心了。” 见楚鸢娉娉袅袅的背影远去,顾听桉才看向桌上的食盒。 小乐子随即领悟,拿了根银针试了试毒,“君上放心,可以食用。” 江晏栖见此竟有些哭笑不得。这亲自当着君上的面送来的东西如何也不至于直接下毒?况且,她也不怕毒。 想到自家师父,江晏栖竟不由骄傲了几分。 顾听桉却不以为然,淡淡道:“宫中的腌臜事不少,以防万一。” 江晏栖看着手下白净的芍药,淡淡道:“君上觉得牡丹同芍药何如?” 顾听桉初听一愣,后忽的一笑,高山白雪般的桃花眸刺出一阵淡淡笑意,嗓音清沉道:“色不迷人人自迷,私以为……先生这朵白芍药才是真的动京城。” 可不是,君上便是上京的天,他动即是上京动。 茶白和小乐子在一旁听得都有些红了脸,平日里冷清寡淡的君上一遇先生怎么就跟迈不动腿了一般。 不过小乐子一想,君上答应了迎傅清越进宫的事,此刻也是心怀愧疚呢。 江晏栖一听,轻轻歪了歪脑袋,淡淡问道:“……君上这是上哪瞧的话本词?” 顾听桉:“……” 只是看着女子今日冷淡又有些“乖巧”的动作,他忽觉得他家冷清内敛的先生竟还有些可爱。顾听桉眸色幽幽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人,一旁伫立着开得正艳的芍药。 这一刻,他分外懂得何为人比花“清”。 拿起一旁的木瓢,顾听桉卷起白衫,朝水盆中舀起一瓢水,向栅栏旁的花草浇了去,“庭轩院这边,高林遮蔽,倒是别样阴凉,否则先生可得在骄阳之下捣腾花草了。” 江晏栖用小木铲最后埋平了土,原栽花盆与以往花盆一同叠在角落中。绿荫斑光照在她清疏的面容上,又蹲下身洗净了手,“君上在三洲特意放过了那三万北暮士兵,如今虽成功收为己用,但北暮好战,恐怕同大齐又要起战事了。” 顾听桉听后,淡淡道:“先生通达。” 江晏栖眉间多了几分情绪,只道:“北暮生事,最先遭殃的还是长乐乡的百姓。” 将木瓢放入盆中,顾听桉坐在了石凳上。纤长的指间沾了几滴水珠,他直接用帕子擦了去,声色凉了几分,“莫说长乐乡,便是奉凉城,也不能再让北暮侵去半分——我在一日,大齐必然金瓯无缺。” 此话可谓狂妄,可江晏栖闻言,心中不知怎的就松了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上是明君,自然守得住江山。”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单薄的身影,想起江青寒战死奉凉城一事,抿了抿唇道:“先生可想过要找自己的母亲?” 江晏栖不知想起什么,眸中晦暗划过,却是淡淡一笑,眉眼平淡,“我同她一面都未曾见过,便是找到了,又何如?” “她既选择了离开,对我没有养恩,亦有生恩。我又何必再去打扰?”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江晏栖从未想过对她的母亲生怨。事之如何,皆在其心。 顾听桉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眸色深了深。 江晏栖的过往从未被抹去,他只需稍微一查便知道了。同时也更清楚,眼前女子的清和淡雅,虽有天生,更多的还是被沧桑磨平了棱角。 十九岁,正是黼蔀黻纪之岁,她是灼灼璞玉,静世芳华。可惜,她却全然无黼蔀黻纪之遇。 “如此也好。”先生只需在宫中陪他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便好了,即使……不曾拥有。 顾听桉明知道江晏栖不在意,可此次来庭轩院还是想同她解释傅清越之事。只是如今他却根本说不出口,冷清的面上少有的闪过踌躇之色。 江晏栖见顾听桉指尖一直捻着袖口,颇有些心不在焉,淡淡道:“君上有事便说罢。” 顾听桉抬眸看了看江晏栖的神色,柳叶眸一片清和,方才与她谈论的“母亲”之事仿若半分未曾影响她的情绪。 “先生,曾经傅清越于我有恩,我应下了要娶她之事,过些日子我会将她接入宫中——但也仅限于接入宫中。” 江晏栖听后,心中划过几丝淡淡的波澜,容色却是清疏依旧,“君上已早下了决定,又何须同我解释什么。”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平静的眉眼,心下却是微涩,“先生当真不介意我迎傅清越进宫吗?” “自前些日,先生便总这般避着我——这可不像果决冷静的先生了。” 江晏栖不是没察觉到他的意图,却仍是直视顾听桉的双眸,平静道:“晏栖不若离宫,让君上见见何为真正的避着。” 顾听桉一听,双眸中翻涌着暗沉,嗓音清冷,“先生可以试试。” 江晏栖闻言,轻轻扯了扯唇,“既如此,君上又何须在意这些细节。”还不待顾听桉回答,江晏栖轻吐了一口气,便转了话题,“君上大婚在即,我可能出宫看看这上京颜色?” 若是平日,顾听桉便答应了,只是今日江晏栖有些反常,他怕她当真生了离开之意,“不……” 话还未落,江晏栖轻轻拍了拍袖裙,无论何时,她身上总带着一种清华淡雅,“倘若出宫都不行,偌大皇宫岂非华丽的囚笼?君上若不放心,派人看着我也可。”说罢便放下了手。 顾听桉看着淡然若水的女子,竟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平静,便意味着不在意。 “罢了,先生要出宫便出宫罢,只是——”说着顾听桉起身凑近了江晏栖,在她耳旁低声道:“先生,请不要骗我。” ps:黼蔀黻纪〔fubufuji〕:指锦绣美好的年代。 第90章 蝼蚁不配谈自由 自江南之行后,前去的学子无一不深深信服于江晏栖。那些领头的公子哥都对江晏栖俯首称臣了,太学中便再无几人敢与其针锋相对了。 只是唯一一个麻烦便是许娇娇。 睚眦必报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的最大特点。 自回宫后,沈槐奚连着好些日都未曾见过江晏栖了。 这不,今日,江晏栖终于重返太学。 沈槐奚直接在人回宫的路上将人截下了。 竹西雅阁中,沈槐奚开始委屈上了,“我写了数封书信给阿晏,阿晏就一点都不带搭理槐奚的?” 江晏栖云淡风轻地饮了口茶,“事实上——” “君上将那些信鸽全部抓起来了。” 沈槐奚闻言,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君上还真是有闲情……” 砰——! 沈槐奚方话落,门骤然被一脚踹开了,一紫衣华服的女子神色冷傲地站在中间,一旁伫立着好些侍卫,看起来是大阵仗。 江晏栖凝着女子面庞,是许娇娇。今日她来得真不巧。 许娇娇拿着鞭子上前两步,看清沈槐奚容色后,眸中闪过惊艳——此实乃天人之姿。只是再触及江晏栖,她冷眸一笑,“哟,这不是咱们冰清玉洁的江先生吗?也会私会外男?要让君上知道先生如此不守妇道,还带个小倌来这闲情雅致地消遣,不知会不会一怒之下便打杀了你们两人呢?” 沈槐奚一听“不守妇道”一词,当即眯了眼。凤眸中不起波澜的净湖似沾染上了冷月的锋芒,那嗓音却是温和,“这位便是许家嫡女了?皆说百闻不如一见,用在小姐身上,这一见倒不如百闻——” 人倒是比说得还要难看。 许娇娇闻言冷了眸,鞭子当即挥了过去,“你放肆!” 还未打过来,沈槐奚便直接徒手握住了鞭子,他抬眉淡淡看着许娇娇,音色清澈又平静,“御史大人正愁着怎么下狱,许大小姐倒是为爷分忧——” 沈槐奚停了话音,一扯那鞭子,许娇娇当即被扯了个踉跄,沈槐奚腰间的玉佩竟也连带着被甩了下来,“啪哒”一声便碎成了两半。沈槐奚看着地上的碎玉,却不甚在意一般,轻笑道:“小姐不亏是上京人人称道的雌老虎,想打碎东西,还便专挑御赐之物下手——” 沈槐奚话音止住,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门口,苏廷玉便一步三跳的出现在众人视野里,身后还跟着一片纨绔公子,“喔唷!喔唷!不得了了!这许大小姐就是有气魄!君上曾赐给新科状元郎的玉佩都敢打碎了,还出言侮辱江先生,实在是了不得了哟!” “是啊,许大小姐就是娇贵,想摔东西,还专挑御赐的!” “你们胡说!这……不是我打碎的!”许娇娇看着地上碎成两瓣的玉佩,右下角的确有着御赐之物的印章。她面色当即有些发白,又环视周围看见纨绔子弟幸灾乐祸的脸,许娇娇对坐在一旁神色平静的江晏栖勃然大怒,“你一个乡野村姑竟如此算计本小姐!这……他怎么会有御赐之物……他……他怎么会是沈槐奚?——贱人!” 沈槐奚眉眼仍是弯弯的,但教人看着总有几分胆战心惊在其中。他挥起鞭子,凌厉带风,打在了许娇娇脚下,许娇娇被这般忽然一吓竟直接腿软在地上。 沈槐奚淡淡道:“先生渊清玉洁,不屑与你计较,可人活在世上到底要懂得何为慎言慎行——否则,死亦不得善终。” 连苏廷玉看着沈槐奚这番平静气势都有些胆战,那双眼分明干净的过分,还总带着笑意,却让人不敢丝毫造次,“沈兄此言不虚。本公子也想看看嚣张如此的许大小姐如何给君上交代——穆大哥今日恰巧也在,便劳烦您将许大小姐请去喝喝茶了。” 许娇娇闻言也醒了神了,这皆是他们算计好的! 可众目睽睽下她一鞭打碎了玉佩,虽然也不完全是,甚至事实根本不是如此,可那些人显然不会帮自己说话。 许娇娇看着自己愣在一旁的侍卫,忽然冷静了下来,当即冷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一群废物!快去找本小姐的父亲和爷爷,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明!” 话落,许娇娇转头看向周围。想她在上京从来呼风唤雨惯了,如今竟被一群人如此算计。她恨声开口,“光天化日,你们如此污蔑本小姐,真以为自己一手遮天了吗!君上圣明,定不会被你们蒙蔽!你们帮着一个乡野村姑如此对本小姐,我许家也绝不是吃素的!都等着……本小姐定要你们好看!” “江晏栖!你不过以色侍人,却还装着清高,真是贱到骨子里了!” “快!快!穆大哥您赶紧把狗拉走,这胡言乱语的犬吠我是真受不了了!”苏廷玉看着沈槐奚净澈的眸一步步凉下来,竟有一种绝无仅有的狠戾在其中,他真是深怕他一个上前就将人活剐了。 穆泗陵看着神色有些癫狂怨毒的许娇娇皱了皱眉头,差人将许娇娇带走了。 果真,人被带走后要安静多了,可随之空气也彻底静谧了下来。 苏廷玉便悄悄打量着前方不曾发过一言的江晏栖,暗道江先生是真的很厉害。上到君子,下到小人,再到刁女子,她都能治哇。 如今什么都不用做竟便解决了许娇娇,指不定还能将那讨厌的御史一家都拖下水呢……不过嘛,苏廷玉的眼睛在沈槐奚和江晏栖之间来回瞟。 沈兄今日是有意帮先生啊,为什么呢? “今日倒要感谢苏兄帮忙,不过苏兄这些日看来是被丞相看缓了,倒是自在。”沈槐奚不动声色地便挡在了江晏栖面前,笑语吟吟。 苏廷玉也不知怎的,想起那日碰见他爹总觉蹊跷,如今一提,真是后背发凉,“咳咳……能帮到槐奚兄的忙,廷玉深感荣幸——不过槐奚兄和先生很熟啊?” “先生是槐奚的未婚妻。” 此话一落,周围寂寂无声。 不待江晏栖开口,沈槐奚琥珀般净澈的凤眸便漾起月华如练般徐徐的缱绻,那清隽的眉眼生的极好看,似有春山画眉。他浅笑着,嗓音干净清澈,“不过槐奚一直尊重先生意愿,何时成亲皆依先生。” 沈槐奚的确打算只站在江晏栖咫尺的距离,可他不能让别人觊觎他的阿晏——尤其是宫里那位。 苏廷玉和他身后的公子们听得张大了嘴巴,这……他们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呢? 只是嘛,先生不是住在宫中吗? 那算不算是君上被…… 众人连连摇头,不敢想!不敢想! 不过苏廷玉看着前方隽雅的少年,只觉得唯有此时,他才真正看到了这个天才少年最净澈干净的一面。往日倒总觉着他清稚俊美的皮囊上笼罩着一层危险的迷雾。 “苏兄……?”见苏廷玉久久不曾反应,沈槐奚轻唤了一声。 苏廷玉回过神来,立即笑道:“两位都是博古通今之人,的确是神仙眷侣。如此倒是恭喜槐奚兄了,将来能有先生这般清骨风华的夫人,不过在下还有些事,咳咳……便不打扰二位了。”君上若真打算将先生留在宫中,他还在此时掺合的话,让他爹知道,他又得吃顿竹笋炒肉了。 说着,苏廷玉便带着众多纨绔公子急匆匆溜走了。 人空空,周遭更静了。 沈槐奚净明的眉眼间带了些许踟蹰,低眉轻声道:“槐奚只是怕,别人会觊觎阿晏——阿晏不会怪槐奚自作主张?” “自然是怪的——况我并非银两,人人皆爱,槐奚这借口着实低劣。”江晏栖平静得发冷的眉眼淡淡地看着少年,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不咸不淡道:“让他人误会了我们两人的关系,只会徒添麻烦。” “阿晏不必担心,槐奚会处理好的。” 事已至此,江晏栖还能说什么,只她一向清和的嗓音此刻冷漠又平静,“此事,下不为例。我要先回宫了,许家一事便交给槐奚了。” 江晏栖看得明白,许娇娇不可能无故知道她的位置——一切皆是沈槐奚主动设的套。既然他已算计了此事,江晏栖也不想再管了——当然,沈槐奚也不仅只是算计了许娇娇,定还要将她身后的御史一起拖下去。 可经此一事,日后在众人眼中她与沈槐奚也算是彻底绑一起了,于她诚然并非好事。 话说回来,沈槐奚今日故意算计许娇娇的确也有为了她,毕竟许娇娇一直想找江晏栖的麻烦。 不过依她的能力,本不需要他人相帮。 况前些日,顾听桉才因为沈槐奚发了次疯,而有今日沈槐奚如此一言,恐怕不出一日此事便得成为上京茶余饭后的闲谈,顾听桉那儿,她…… 江晏栖头一次此般心烦,她自认可以做到冷心冷情,可他人却要以此来连番叨扰她。 江晏栖不由轻捏了捏眉心。 断情绝爱真是个奢侈的词。 “阿晏,你有哪里不舒服吗?”见江晏栖面露疲色,沈槐奚心下一紧。 “槐奚离开这,我便好了。”江晏栖清透的柳叶眸转瞬平静下来,淡淡道。 沈槐奚闻言委屈了,“阿晏就这般见不得我?” “今日的确见不得。”江晏栖鲜少这般直戳人心窝子,不过今日她的确是不太高兴了。 “阿晏当槐奚是算计你?”沈槐奚凝着眉。 江晏栖没说话,不置可否。 沈槐奚眉眼没了笑意,只那一瞬,风华清稚的少年似乎就变成了沉稳冷静的男子,“我便是算计整个天下,也唯独不会算计阿晏。” 江晏栖又怎会不知,可她却语气淡淡,仿若天下最负心薄幸之人,“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不喜欢。” 沈槐奚垂着眉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再过两日,槐奚想烦也不能烦阿晏了。” 他温平的眼有几分患得患失。料想过些日,他便会去东隐。不知回来后,大齐又该是怎样光景。 可这东隐之行,他却不得不去,即使他心中再放不下阿晏。 身处权利中心,人一旦失去了筹码,一旦乱了帷幄之态,便注定而后会失去更多东西。 因为——蝼蚁不配谈自由,更不配讲拥有。 第91章 沈槐奚这眉眼看着便讨厌 朝堂之上,满幕肃静。 自江南问道后,借崔晋瀛一事,崔樊的势力已近乎被全盘拔除。顾听桉做事从来是斩草除根,直接一不做二不休,由叛乱一事诛连崔家九族,崔樊被流放边陲苦寒之地。 如今底下响起臣子们低低的交谈声,皆是因北暮最近在边陲的异动,“北暮蛮夷怕是又要起战。” “蛮夷归蛮,三万铁骑自是没得言,今大齐怎么能独抵北暮进攻?左藏府藏空虚,将士无粮食,何以御甲兵?” “依臣所看,大齐新与西离联姻,不若请师援我。” “哼,西离能许三年不出兵已极矣!” 顾听桉眉眼寡淡地看着底下人怯懦的神情,战事不来,便各各勇于进谏,一来便都无能为力,实在不堪为官。 “君上,不若使臣为大齐出使东隐。”一道平淡的声音响在殿内,让满朝文武都朝那俊俏稚嫩的少年郎看去。 去找东隐?是沈槐奚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东隐因北暮刚撤兵,北暮来打,又去寻东隐?几条命去啊? 沈槐奚眉眼间尽是温良,看着百官,心中划过一丝讥诮,继而低头道:“纵使此一职非由臣,但使天下难破北暮。北接东壤,北暮有攻大齐之意,必置东垂,与东隐约。但东隐前已退兵,而今大齐上下一心,它自不敢再妄动。且东隐同北暮长离积怨已深,大齐前与东隐通货,为之破利,北暮不及攻其利,破口是矣。” “臣愿往东隐游说!”沈槐奚的眼似乎有种经久的平静与帷幄。 顾听桉眉眼冷清地看着朝下的沈槐奚。前些日由许娇娇一事,有人提供了御史许昌贪污受贿的证据,于大齐,又割下一颗毒瘤自是好事。可……沈槐奚竟公然承认江晏栖是他未婚妻的事! 若非照亦禀报,他都明目张胆到他眼下了。 江南问道时,他便屡屡挑衅,如今更是…… 顾听桉凝着沈槐奚这眉眼,当真是……看着便讨厌! 见顾听桉迟迟无言,沈槐奚竟抬头对了上去,直视君王本已是大不敬,可他那清澈慵懒的眉眼又像是含着挑衅。 这该死的顾听桉公报私仇! 就这两日时间,那些事多得能压死他。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扔给他,就差让他去帮村口大妈带几颗蒜回家了。 不过要说这事,其他大臣也是躺枪,无端端的,事便多了一堆。 沈槐奚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看向顾听桉又重复了一遍,“君上,臣愿往东隐游说!” 顾听桉看到了那双琥珀凤眸中的挑衅,神色却依旧冷清莫测,白玉无瑕的面庞在珠帘下,威仪天成,他音色寡淡道:“你可知过往有几人能安然无恙的自东隐出使归来?” 顾听桉虽说是想刺沈槐奚,但此话也无错。东隐善毒,以往出使的使臣最终皆无故丧命。为两国交好,使臣刚回来或许没什么,可时间一久,那隐藏在身上的毒便爆发了,皆是无缘无故便中毒而亡了。 沈槐奚见顾听桉眉眼装得寡淡冷清,蓦的一笑,“臣同他们自是不一样。” 狂妄! 众人闻言,心中只有这一个词。 可顾听桉却是神色淡淡,只深邃得如亘古之海的双眸看向他,“那孤便静待爱卿佳音了。” 沈槐奚如今只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确实落不到出使一务上,但江南一行他有功,且前些日他拉下了御史一家,今日他又主动献计,有此胆魄。此职落在他身上倒也合情。 朝堂之上,为江山社稷,顾听桉不会夹带私情,何况……先生在一日,他又如何动得了沈槐奚? 顾听桉从前也不曾知道自己会有如此隐忍的一日,为一人。 前些日沈槐奚还“无意”破了一个刑部难题。他若有此才,不论出于何种目的,顾听桉便给他这个机会,此次若成功与东隐建交,他便将沈槐奚调去刑部。 虽然众人都很乐意出使一职没落在自己身上,却又都装模作样道:“君上,由沈修撰出使他国于礼不合啊!” “是啊,出使乃大事,大齐与东隐本便关系恶化,若此次贸然出使,用不好反会交恶更甚。望君上慎重!” 苏远青出列道:“此计既是沈修撰所提,他亦有此把握,何不能任?二十岁之状元是少年英才,本相想诸位无人能在此年纪比他才华更甚?臣赞同沈修撰出使一事!” 顾听桉闻言,寡淡的桃花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知他者,苏相也。随即淡淡启唇,“此次出使之事,由沈修撰负责,礼部左右侍郎一同。” 此言一出,算是一锤定音了。 自从君上就在朝堂之上活刮了三州州牧,而后大肆罢官,提拔新人,就无人再敢大幅度的违逆君上了。 更遑论,最近连崔樊也被他拉下了马。 古往今来,顾听桉不是第一个这么残忍的,却是第一个被称颂残忍的。 第92章 北暮长离 北暮,漠北洲上沙似雪,北寒城外月如霜。 “公主何必亲自来边陲。” 一袭黑衣便服的男子站在高墙之上。墨染的青丝高束于头顶,柳叶眸中勾勒的是漠北之下荒无人烟的黑,是雪域之上封冰冻土的寒。 望舒之下,一女子的身影缓缓显现。 男子转眸,立马上前扶住了满身华贵的女子。女子里面是一件金罗蹙鸾华服劲装,外面着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头上簪的银凤镂花长簪。 她独倚高墙,月华映照之下,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如玉树堆雪。环姿艳逸、媚于语言,冷清高贵之际,美艳不可方物。抬手勾起男子的下巴,女子媚眼如丝,手中却轻轻摩挲着男子的皮肤,不徐不缓道:“长离,你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他来了,你隐瞒,嗯?” 长离抿了抿菲薄的唇瓣,垂着眸,也不反驳,只一番岳峙渊渟之态,“他的心中没有公主。” 上官淳熙松开抬起长离的手。抬手,纤长柔嫩的手指在月华下熠熠生辉,她淡淡看着自己在空中婉转着的手指,一举一动泛着妩媚,却是冷声道:“他心中有无本宫,还轮不到你来评价。” 长离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仍是直接道:“一味地付出,并不会让公主收获什么。” “闭嘴!”上官淳熙冷艳的面上浮现一抹恼色,随即收了手,冷静道:“记住你的身份,不要越矩了。” “此次之事,自领五十军棍。” 长离看着女子恼怒的容色,轻轻扯了扯唇角,也只有那人能让冷艳强势的北暮长公主如此喜怒形于色了。 长离见此也未再多言,幽深地柳叶眸中划过几缕波澜,恭敬颔首,“臣领命。” 见他这副模样,上官淳熙轻轻皱了皱眉,将视线放在了远处一望无际的漠北,道:“东隐才退兵不久,此次大齐竟然派了人去东隐,你如何看?” 长离毫无犹豫道:“臣同东隐积怨已深,大齐早前已同东隐通商,且此次出使的人……据臣所知,他虽年岁尚轻,却极善诡辩。目前而言,东隐大抵会同意。” 上官淳熙听后满意地勾起了唇,“看来长离的确毫无保留,当真一心归在了北暮上。” “大齐竟单派一个沈槐奚,呵……左不过是北暮跑出的贱奴罢了。不过本宫倒真想他能争口气……” 长离眸中多了几分晦暗,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低声道:“大齐新帝手段狠厉,雷厉风行。不足三月便控下了朝堂,大肆举行新政,平息乱流。且两年间便肃清大齐乱流,在东隐北暮之势下,至今未缺一城。且他们停留在北暮边关的士兵有三十万,在夜白谙接下后,又皆匕鬯不惊、锐不可当。便是粮草不足,也能撑一阵子。倘若西离东隐插足,于北暮而言便是不得反失。” 上官淳熙想了想,道:“东隐皇帝就是一根墙头草,此次大齐内乱,他都攻打大齐不成,必然短期内不会再与之为敌。可若东隐大齐当真联合,大齐便是块不好啃的了。不过此次东隐进兵,又让兵权流于颐王,东隐局面必定动荡。长离觉得,本宫劝下父皇明面攻打大齐,实则攻打东隐,何如?” 长离道:“东隐亦不好欺,此举太过剑走偏锋。” “三弟争强好胜,却主动前往东隐求和,长离觉得他打的什么主意?”上官淳熙只轻轻勾起一个笑容,贴近长离轻声道:“长离能做到的,对吗?” 长离看着女子绝美的面容,眸中动了动,面容却仍是冷峻,只道:“公主当真想走那条路?” 闻言,上官淳熙眯了眯眸,捏起拳头。看向远处浩瀚,狠声道:“高高在上的皇椅,一向是能者居之。古往今来,那么多男人坐得,女人为何坐不得?” 长离垂首恭敬道:“长离会竭尽全力。” “呵……”上官淳熙轻笑了一声,青丝微颤,转过身子便远去了,只留下一个月色下越发模糊的背影。 长离目视着女子离开,月华浮动在他晦涩的眸中,波光粼粼。 永远只有背影……吗? 远方孤城,大漠浩荡。彷徨纵肆,旷瀁敞罔。 今日的夜风有些微凉,长离深邃的柳叶眸望向明月,划开万仞的寒冰,底端带着柔软的呓语,呢喃道:“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 第93章 白琼有三千风雪 “胡闹!你要敢去白琼寺,就当老夫这辈子没见过你这个人!” 纪老指着面前寡淡的白衣男子,气的整个人都在颤抖,嗓音炸开,“何时去不好,你近来病发频繁,这个时候去白琼寺!你找死也要挑日子啊!” 比起纪老的暴躁,顾听桉只是平静的坐在椅子上,眉眼淡淡,轻摇了摇头,“纪老,你比我更清楚我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的,以后怕是想去也下不了榻了。” “我看那个女人让你上吊你都得同意!她竟如此任性要你去闯白琼山,这样娇纵之人你往后便是娶了,也得不了好!” “并非是她的原因,是我想去一次白琼寺。”顾听桉轻轻蹙眉,冷清的眉眼溢出两分复杂的神色,“况且我倒希望先生能娇纵些,不要总那般无欲无求,疏离有礼……” 呵……是他想去一次白琼寺?他与那寺中衿昔并不相识,去作何,去拜把子吗? 听到顾听桉此话,纪老当即沉了眸,却也知道顾听桉这小子打小就固执,要做之事,无人能改变,遂冷声道:“你最好死在那白琼寺!” 话落,纪老便扔出一个丹药盒到顾听桉怀中,而后扬长而去。 …… 大齐宫中,红华动人。 “先生。” 顾听桉凝着江晏栖平静的眉眼,不自觉的弯了弯唇,桃花眸末梢都带着一尾艳色,肖似昙花刹那开。 江晏栖淡淡抬眸,毫无痕迹的打量了一下顾听桉的面色,后应道:“君上何事?” “溽暑酷热,先生可愿陪我去看看白琼风雪?” 江晏栖看着面前貌如神只的男子,那双幽清的桃花眸是那般冷清却赤诚,她记起前些日之事,沉吟了一会淡淡道:“此事过后,君上可愿放手?” “那先生此前之话可作数?”听后,顾听桉也不恼,只笑问。 “是指……”江晏栖方想开口,顾听桉便低笑,接过话道:“我这问题当真可笑……先生所言自是作数的。” “先生,白琼山不分冬夏,明日前去,可要注意冷暖。” …… 白琼山下,还有几缕冷阳斜斜洒下。 “君上,马上要到了。”忆白停下马车,下车恭敬道。 “先生,先换上冬衣。”顾听桉看着车座中安然温静的女子,总也不自觉的弯唇。 “我……”江晏栖闻言,忽有些窘迫,她好似没有想到还要带冬衣,尽管昨日顾听桉已经提醒了要注意冷暖。 “忆白,去将鹤氅与冬衣拿来。”顾听桉轻轻挑眉,笑,“呵……看来先生有时也会同阿行一样。” 男子的轻笑苏浅爽朗,伴着微微凉风,如古铃入耳。江晏栖却低了低眸,沉默了下来。 “君上,江先生。”忆白快步走来,将衣物递给顾听桉后便自觉的离开了马车旁。 “先生便在马车中换下,我守在外面。” 等了好一会儿,顾听桉才见着江晏栖出来,女子一身天青衣裳,尾际莲花暗纹朵朵攀升。颈边雪毛环伺,衬着一张清雅小脸多几分明媚白皙。她微曲着腰,素手轻掀帘幕,墨发尽洒膝畔。 顾听桉看着,眉眼弯了弯,笑道:“看来是很合身。”也不枉费他挑选了半个时辰。 “先生先同忆白他们自白琼山侧山去,我从这边前去可好?” 江晏栖不清楚白琼山地形,自也不明他为何如此安排,闻言,却还是点了点头。 “忆白,可要护好先生。”顾听桉转头吩咐道。 “君上……属下定护好先生。”忆白方想说话却被顾听桉的眼神逼退了回去。侧山是前往白琼寺最好走的路,如今君上却是生生把路让给了江晏栖,打算自正面攀登白琼山——当真是三千危石。 不过女子玩笑一句,君上似乎当了真。 顾听桉看了看江晏栖,貌如神只的面庞在那束冷光下氤氲出几分虔诚几分郑重,“先生,等我。” 此话一落,江晏栖抬头那瞬,被对面男子幽深缱绻的眸一摄。 第94章 君上本不信佛 大雪压枝低,忽一坨细雪滑落枝头打在忆白肩头,他立即缩了缩脖子。 “……白琼山从来名不虚传,才到半山处便已深寒——先生,可要先歇歇脚?”忆白拍开身上白雪,又仰头看了看漫天飞雪,不由停下脚问道。 “我们去的此条路,可是最好走的?”江晏栖回头看了一眼崎岖的道路,虽是白雪封厚土,有暗卫帮扶倒也并非想象中的难行,后知后觉间,她问道:“君上自另一条路,是真的打算为我登上白琼寺?” 忆白笑了笑道:“白琼山的风雪要比边陲绵软湿润两分,都说这白琼山难登,其景却是难得一见,君上言先生喜爱山川草木,先生觉之如何?” 江晏栖沉默了一会,淡淡道:“忆白,不要答非所问。” “先生比忆白聪明多了,自是清楚君上的心意。”忆白吸了两口气,低声回道。 江晏栖垂了眸,平静道:“继续走,不用歇。” 忆白看着女子波澜不起的面孔,心中不由叹了口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君上也不例外。 一日是攀登不完的,这个寒凉的夜晚,他们注定歇于白琼山。 晚坠三千寒,一棵葳蕤生香的红梅如朱砂点雪,傲立于巉岩中。片片寒酥,不覆其潋滟。 自高处,一袈裟小僧提灯映雪,缓缓朝着他们迈步而来,瑰丽的色彩映在了一张淡漠众生的面庞上,雪落中山。 “先生,有人。”忆白看着前方的身影,不由警惕两分。 “应是白琼寺的。”江晏栖只看一眼,便明晰了来人身份。 “各位,为何而来?”僧人走近后,将提灯轻放在红梅畔,借灯引燃一红烛,明黄的光晕打在他淡漠俊美的面庞上,他微微弯腰展开一孔明灯,点燃后,双手捧着它飞往天际。 点点星火远去,只于夜空中遨游。 僧人看着那灯失神,只等它彻底消失,才低眉捻着手中佛珠。 “白琼寺屹立百年,世人难得一见,我等来此一睹风华。”江晏栖平静道。 “你在撒谎。”僧人的面庞像是一尊雕塑,淡漠的仿佛没有七情六欲,说罢,他颔首,“在下衿昔。” 江晏栖闻言没再说话,这就是阿行的师傅。 忆白一听僧人名字,立道:“原是寺中主持,失敬!确是先生想一睹风华,我等一同而来,未有谎言一词。” “她虽平静,却无神采。”衿昔淡淡道。 “那,何为神采?”江晏栖无意间回道。 她轻抬了抬眸,眉似远山不描而黛,提灯潋滟漾入了那双透彻清幽的眸中,那颗提灯畔的红梅只悠悠倒映在其中。 衿昔脚尖发力,竟直接坐到了红梅树干上,以打坐之姿,看着江晏栖的双眸,他淡淡道:“如今。” 江晏栖径直便对上了衿昔那双淡漠众生的眸,清透的柳叶眸带上三分晦暗,这个男子,不寻常,不怪短短一年时间,阿行成长如此之快。 忆白一看,总觉得有两分怪异。方想说两句,衿昔便闭了眸,似乎就打算在红梅树干上打坐一夜。忆白真不知这是搞哪一出,遂问,“寺主,这是何故啊?” 空气凝固了很久,就在忆白以为衿昔不打算理他时,他道:“今日是七月初三。” “啊?”忆白蒙圈了,衿昔却不打算再多言,似乎真的睡着了。 “先生,这……” 江晏栖观察到衿昔还握着佛珠的手有一丝颤抖,转头淡淡道:“人会逝去,草木却能屹立不衰,七月初三于他,大抵是个特殊日子。” 寒风一过,江晏栖忽感一丝冷意,不由想起顾听桉那单薄的身子,“君上可是孤身一人?” “先生放心……暗卫在暗中陪同。”忆白说起,心中也不由多几分担忧,君上的身子哪能吃得消啊。况暗卫都在这里了,有的在暗中有的在明面上。 忆白不理解,那日君上却只淡然一笑,“既是为先生所攀白琼寺,我应虔诚。况我若白琼寒雪也经不得,还有何资格同先生谈以后——听闻白琼寺的千山木一旦刻字,百年不消,我也去试试好了。” 君上从不信庙,如今仅是前去,竟也带了虔诚。 以命作赌,君上羁狂。 衿昔似乎真的在红梅树干上打坐了一夜,江晏栖他们自帐篷中出来时,他仍一身袈裟仿若入定,白雪覆了他全身,就连他睫毛处也尽是莹白冰晶,提灯早已熄灭。 “寺主,寺主!”虽知晓衿昔内力深厚,忆白一看却还是吓了一跳,恐怕便是笑渊于此打坐一夜也凶多吉少啊。 衿昔缓缓睁眼,自树上竟是一跃而下,袈裟白雪陡然落地,人却是翩然而立,淡淡道:“各位既想一观白琼寺,便与小僧一同……这白琼寺,也好久不曾有生气了。” “寺主守了白琼寺多久?”江晏栖竟是自衿昔那张淡漠面庞中看出了几分遗叹。 “自出生……尔来二十八年了。”衿昔淡淡道。 “轰——” 江晏栖方想说话,便听崖雪轰落的声音,她看着那方向,心下一跳,“忆白,君上可是去的那个方向?” “是,只是……先生不必担心。”忆白低声道。 江晏栖压下心中两分莫名情绪,指着那方,问道:“寺主,那条路上白琼山有多艰险?” “如世人所言,三千危石。”衿昔仿若没有听到君上两个字眼,只淡漠回道。 江晏栖低低吐了口气,也不知在想什么,后抬眸,淡淡道:“劳烦寺主为我等领路了。” 衿昔走在前方,风雪打在他淡漠的面庞上,如一座目空众生的神只塑像,他袈裟随风微扬,“白琼寺不过一座古老空寺罢了。” 江晏栖看着前方清冷的背影,又望了望这满山荒芜、白雪皑皑,“一人一传的古寺应当不在乎烟火的多少,皆不过……遵心中之道罢了。” 闻言,衿昔停顿了一会,后毫无波澜道:“寺中只有一棵腊梅树,再无其他。” 江晏栖听后,平静道:“朔风吹同云,万木不敢芳。挑战自然规律的存在许是比那冰冷佛像更值人敬畏。我想,此株腊梅,及那棵红梅亦是如此。”说罢,她看着掌心的片片白雪,眉眼染了两分清然,“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衿昔转过头,只看了看她手心白雪及那清透和雅的眉眼又转过头,捻了捻手中佛珠,继续前行着,没再说话。 离白琼寺只有咫尺之遥时,江晏栖的双腿都已在打颤,面颊发白。 江晏栖怕冷,尽管她出生在常年飘雪的边陲。况她毫无内力,自抵抗不了这高山厚雪,“忆白……” 话还未落,江晏栖竟不受控制的向后仰倒。 “先生!” 忆白走在后面,眼见着江晏栖向后倒去,心都一缩,手方伸出,最前面的衿昔竟直接脚尖借力向后倒去,一把抱住了江晏栖,稳落于雪中,将人扶好后,才淡淡道:“她受不住,你们可先歇一程。” 话落,衿昔便继续向前走去了,袈裟染雪,一步也不曾再回头。 “多谢寺主出手相救!”忆白看着这一幕,暗下惊叹,不愧是白琼寺寺主,其反应与内力皆是独绝,守着这空空一座寺庙确是屈才了。不过,能守着这一座空庙二十八年,其孤独亦是可想而知。 “先生,无事?” 江晏栖舔了舔发白的唇瓣,感觉骨头都在战栗,打量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巍峨古庙,她吐了口气,“先歇一会。” 第95章 师兄,往后会为我敛尸吗 “师兄,你看到下面那人了吗?” 高崖之畔,一男子着玄黑长衣,外披一身玄色鹤氅,腰间别着三把极微的锐刃,敛了锋。微曲的墨发尽用玄簪定在了身后,落至腰际。衣摆下部曳着暗银色祥云,随步履波澜,风雪打在他狭长的眼角处,他修长的手指锁定着崖下那抹艰难前行的白衣,绯红的唇畔漾开一抹凉笑,“大齐君上,怎无故来这白琼寺了。” 衿昔一身红裳袈裟,手畔佛珠环绕,他眉目似慈悲似淡漠,只瞥了一眼,便看向前方,淡淡道:“你有何怨,我不管。不要脏了白琼寺。” “昨夜我便来了,没见到师兄,想必是又去半山祭奠师叔去了。”男子的眸及狭长幽深,眼尾微上挑,眸中的阴冷与戾气悉堆眼角,灼灼曜日拨不开其幽邃。 “我们同门不同道,回你的西离,往后别再来了。”衿昔闭上眸,捻了捻手中佛珠。 “我并非是挑日子来,不过是得知大齐君上来此,睹一睹这白玉清骨的风华罢了。”男子扬眉笑了笑,面庞妖冶诡谲,幽邃的眸直盯着后面那棵葳蕤生香的腊梅树,沉默了很久,他笑道:“师兄,此次一别,往后,我便不会再来这白琼寺玷污你们了。” 衿昔没有任何反应,男子也并不在意。 “风华绝代、白玉清骨……这大齐的君上啊……”看着崖下墨发揉风、白衣胜雪的顾听桉,男子低声呢喃着。 “你定要搅得大齐不安吗?”衿昔看清了男子眼底的恨与讽刺,今日生了几分怜悯,“放下过往,如今的你,可以过得很好。” 男子闻言,忽舔了舔唇瓣,扬唇一笑,“师兄,世人言白琼寺主高处不胜寒,孤苦一生。可你的一生不曾经过大喜,自也品不出大悲——我就不一样了……把悲记入了骨中,恨刻进了心头,阴毒到就想天下人一同万劫不复。” 看着面前不加掩饰疯狂的人,衿昔吐了口气,淡淡道:“师父离开的那一天,我看见你眼中的泪了。” 闻言,男子看向别处,轻笑一声,“呵……师兄此话可笑,你的师父死了,同我何干?” 衿昔道:“既有心,就别否认。阴毒之词,你尚能承认得坦荡。情,又何故掩盖?” “师兄已淡漠惯了,也会有谈情的一天吗?”涡旋风雪打在男子面庞上,他妖冶诡谲的面庞上却始终带着笑。 见男子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衿昔沉默了一会儿后,再无波澜,淡漠道:“从后山离开,莫脏了白琼地。” “顾听桉自小可便是精贵的药罐子,如今竟为了一个女子,不顾身体便要爬白琼山。我倒很好奇那女子是何模样呢。”男子拍了拍身上积雪,转身而去。 “我说了,走后山。”衿昔转过身子看着那袭玄衣,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那女子,师兄见过了?你怕我对她做什么?”男子闻言,眸中多了一丝玩味。往年衿昔可从来不会要求他走后山,如今却让他自后山离开,唯一的可能便是不想让他撞上那女子了。 看来那女子果真不是善类,连他这漠视众生的师兄都有了丝情绪。 见衿昔一直盯着自己,男子嗤笑一声,“师兄既如此要求了,我走后山便是。可惜师兄如此风华,往后该孑然一人了。” 衿昔闭眸,低声道:“万事皆有因果,一步错,步步错……” 男子听后,忽轻笑一声,“师兄,我若死了,你会下白琼寺为我敛尸吗?” “走。”衿昔面无波澜,也并未回答,只淡淡道。 第96章 一个人很苦的 风雪鱼贯,顾听桉的三千青丝被揉入寒雪,“咳……咳咳……” 扶住一旁枯木,顾听桉轻轻弯腰,唇畔多了一抹血色,他仰头看了看上方巍峨的古庙,冷阳映在他苍白的面庞上,雪白的鹤氅也染出几分光亮。 “咻——!” 忽一道利箭划破长空而来,顾听桉连翻滚到一旁,白雪裹着他的身体向山下倒退,一直卡到另一棵枯木旁才停了下来,雪堆被一路扑出一堆碎花,他嘴角的嫣红鲜血洒出了朵朵红梅,“嗯……” 顾听桉撑起身子向上空看去,只看见一抹玄色衣角消失在云雾中。 来人看来并不是想要他命的。 他桃花眸间多了几缕血丝,似杂糅入寒玉的霞色。扶着枯木起身,顾听桉只抚了抚身上薄雪便安静的继续前行了。 越来越陡峭的崎岖岩石,让他每一步都要找准落脚点,手间凝聚内力抓好一点凸出物。 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悬崖。 就在快要爬上崖顶时,顾听桉的呼吸已急促了起来,面颊划过冷汗,雪白鹤氅上沾染了点点鲜血。他吃力的抬眸望了望太阳,已快日落西山了。 “君上!” 一道清和的声音响在上方,只这一次打破了平静清寒,多了两分急促。 闻声,整个人吊在崖边的顾听桉饶是此般境地,幽清的眸也多了两分璀璨。他深吸了两口气,动了内力,修长的双手已爆出青筋,直接翻身跃上了白琼寺。 一落地,顾听桉便明显感受到心脉处又起的疼痛,如针刺骨。 可在他抬眸一见青衫时,平生第一次有了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之感。 风雪只是女子青丝之缀,千山亦为女子眉黛之色——清和若羽,可润风雪。 女子清透的柳叶眸中第一次映入了他整个人好久好久,他看得入神了,却只是平静亦轻浅的应道:“先生,我在。” “你的伤……”江晏栖不知该如何开口了,看着那鹤氅之上的片片血色,似乎比忘川彼岸还要能扼住她的呼吸。 顾听桉冷清的面庞上没有任何虚弱之感,若忽略那苍白面庞的话。 似看出了江晏栖的失神,顾听桉握紧了鹤氅之下的手心,竭力抑制着痛苦。他抬眸看了看天色,笑道:“一点旧疾罢了,成不了气色。只这白琼山高,寒酥冷冽,先生要注意冷暖。房中冷,便再添些火炭,但还是要开窗透个气的……” 顾听桉感受到喉口涌上的腥甜,很快转过了身,侧对着江晏栖准备离开,平静道:“……天色已晚,明日见,先生。“ 忆白等闻言,也连连紧张的跟在顾听桉身后离开了。 江晏栖一人留在原地,凝着那袭白衣朝腊梅花畔走去,确是皎然不肯争腊雪,只将孤艳付幽香,黄与白的碰撞,浮动暗香,让她莫名觉得今日的自己有些不在状态。 理性告诉江晏栖,顾听桉不过一厢情愿罢了,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又何苦此般卖弄真诚。可看着那覆血的鹤氅,清癯的背影,她又多了两分平静之外的情绪。 雪渐渐覆盖了江晏栖,她却仍站在原地垂眸。 “江姑娘。”衿昔一身袈裟步步而来,出声打断了江晏栖的思绪,却又仅在后院篱笆旁便止步不前了,他淡漠的面庞依然没有改变,“回客房,晚间风急。” 江晏栖握了握冰冷的手心,连回神,唇畔忙带起一抹笑,平静道:“谢寺主提醒。我只是感凌绝顶时,再看夕阳西下,雪落中山倒是很美。” “撒谎。”衿昔淡淡道,而后径直转身离开了。 “……”这寺主是会说话的,江晏栖看着那背影也不知如何开口了,沉默着回了客房。 今日看来,她不适合说话。 …… 再见顾听桉是两日后了。 江晏栖看着千山木前的素净白衣,容色清疏,淡淡道:“君上莫非真将我一戏言当真了吗?” 此话落,空气似乎寂静了两分。江晏栖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到底不理性了,她不该去触怒顾听桉。 顾听桉跪坐在千山木前,只是回眸看着眼前冷清伫立的女子,那双幽清的桃花眸中是旷古的幽深,他沉默了一会,嗓音清沉道:“我知先生想要什么,从长乐乡见到之后便知道。我同先生一般,要天下大齐,要盛世永昌——先生不必涡旋于天下逆流中,不必成为任何人手中的棋子……我愿成为先生手中的刀。” 最后一句话落下,江晏栖心下一震,却是淡淡道:“君上可以是大齐的天,是百姓的君,却唯独不该是一人手中的刀。” 顾听桉深凝着江晏栖淡沲的柳眸,“只要先生愿意。” 江晏栖有些不敢对视顾听桉虔诚又幽深的桃花眸了,她撇过目光,看向崖外大雪,嗓音冷淡道:“君上与晏栖不过相识两年,凭何敢将大齐的命运交在晏栖手中?凭何说出如此深情不渝之言?” “就凭先生曾是太史江悬之女——” 顾听桉一言极轻,听在江晏栖心头却若千钧之重,她看着顾听桉,眸色莫测,“那又如何?你我所识不过两年。” “先生错了,九年前我便早已见过先生……那日风崖岭先生问我们可曾见过——见过,很早前便见过。” 顾听桉望着面前青衣淡沲、眉如远黛之人,似千年风骨聚于其身。他望着,缱绻温和的桃花眸色忽幽邃起来。 九年前正是顾家满门抄斩前夕,大齐上下皆痛骂其卖国贼,死得其所。所据不过一桩史记——正是江晏栖的父亲——江悬——亲手所记。两月后他找到了离州长乐乡。 仍是小院外的断垣处,那才是他第一次见到江晏栖——年仅十岁的女孩,身上便已带满了孤舟玉骨瘦的风骨,如空明长月般清透的柳眸中带着淡淡的清稚与刻入骨中的愔嫕。 尽管她略干燥的面庞没有上京孩童的粉雕玉琢,简简单单的青裳亦没有什么繁复花饰,可你只肖看着她,便知什么叫三千青黛,便知什么叫千秋清岁。 那是顾听桉第一次在一个十岁女孩的身上看到了不尽清疏的仪度与风骨。 那是打破边陲荒芜的清,那是玉竹攀升的骨。 他来时,她正展开着一羊皮卷地图,垂眉看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在漠漠荒沙中如江南的烟雨。 忽的,屋内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轻轻推开了房门,他头发几乎已完全花白,温和肃静的眼角残留的满是岁月的痕迹。顾听桉知道这就是江悬,可他也不过才四十四岁,却已沧桑至此。 “栖儿,你在作何?” 女孩方听见门开,连将羊皮卷收了起来。跑过去扶住男人,她的嗓音像是梵音沁入了东风,“爹先进去,莫再染了风寒。” 男人见此,眉目没有半分病痛带来的颓靡,甚至带上了几分无言的凌冽,他看着女孩清疏的面庞,“明日是什么日子?” “离州会宴。”女孩轻轻握了握拳,眉目依旧如远山,不卑不亢。 男人直看着她,温沉的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为父让你作何?” “爹,你安排的典籍,栖儿已看完了。” 闻言,男人却是有些发怒,刚想说话,身体却剧烈颤抖起来,咳出了血,“你才多大,便如此夜郎自大?——学无止境!” “爹……”见男人如此气急,女孩连忙上前扶人坐下。 男人缓了一会,似乎终于平静下来,见女孩清淡的眉目间是暗藏的倔强,他才道:“你想去奉凉城?” 女孩清绝的面庞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平静的眼似乎悄然间攀上了微红,“我想哥哥。” 男人闻言怔了怔,却是淡淡道:“我说过什么? 不要让无用的思绪扰乱你的平静。感情是一把开锋的刃,只有理性能让它的剑锋对准敌人。” 说罢,男人温沉的眉目凝着女孩,他不再急言令色,但那无声的平静却狠狠的压迫着女孩,“离洲会宴在即,你却纵容杂乱之思。如何能堪大任?” 女孩低低垂眉,无人看得清那眼下是什么,“晏栖知错。” 见女孩如此,男人也软了语气,他近乎雪白的眉眼下是无尽的旷远,“栖儿,丰功伟绩的历史可以作为过去的名篇,绝代风华的天才也可以风骚千年,唯独驻足的回忆只会困杀自己经年。” “我为你取名晏栖,晏,平静也。心平可愈三千疾。” 女孩轻轻握拳,却是平静的垂首,“晏栖明白。” 男人见女孩如此模样,眼眸深处反而翻过滚滚长江,随情逝水,“栖儿,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将它背下来——若做不到,奉凉城之行,你便歇了。” 女孩骤然抬眸看向男人,青山般的柳眸凝着波澜,“那爹呢?爹不会去奉凉城吗?” 男人正想说什么,口中却直接咳出了一滩血水,那鲜血绽开在两人脚下,他颤抖着手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巾擦拭着嘴角,他看着丝巾上晕开得越发多血迹,只苦笑了一下。 沉默良久后,他没回答女孩的问题,只是自顾自道:“栖儿,你知道的,这条路很难走,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爹陪你走的路,要望到尽头了……” 一旁女孩只安静地凝着那抹鲜血,她似乎已见惯这番场景了,可顾听桉能见到女孩的双手始终在颤抖,她似乎在拼命的抑制着自己的悲恸,可惜到底稚嫩,让平静的面庞上划过一滴晶莹泪珠。 顾听桉其实见过太多人落泪——有梨花带雨的,有嚎啕大哭的…… 唯有江晏栖,她的泪永远被她的平静包裹着,似乎泪水与汗水无异。 “爹……一个人很苦的……”女孩的嗓音带着江南两淮的温柔绵郁,飘散在这风沙四起的边陲,如此无力而孱弱。 男人见女孩落了泪,以静肃撑起的面庞终于有些慌乱起来。他屈起干瘦的指节抬手轻轻擦过女孩面颊上的泪珠,他此刻眸禁是有些止不住红了,嗓音却仍是温和沙哑,像夏日小溪缓缓的钻入沙滩中,又悄无声息地流入大海,“我的姑娘……爹会在无声处一直陪着你……” 江晏栖没有动,留着泪痕的面庞冷沉的看着男人,平静入骨,“爹所愿的,栖儿会用一生来做到。”为千年余温,为盛世永昌。 男人看着才到自己胸膛处,却此般平静冷清的女孩,终于忍不住流出泪来。他怎不知,有的东西太过厚重,像枷锁一样,终会锁住女孩的一生。 他希望女孩就是这样平静愔嫕的人,因为也只有理性到极致的人,才能真正做到那件事,可是看着女孩当真成为这般之人了,他却心痛不能自已,“好……好好……” 顾听桉那日未进入那小院,而是择日再去的——趁江晏栖不在时。 后来,顾听桉在想,如今平静清透此般的江晏栖是历经万千沧桑的。十九岁,花一样的年纪——她将所有的苦难都经历了一遍,最终打磨出了那样清华的风骨。 是的,自幼江晏栖便没有母亲,哥哥习武弄枪,十五岁便入了军,父亲常年钻研学术,她幼时最大的乐趣便是与书为伴。八岁时,奉凉城一役,她被掳去北暮,五个月,一百五十多日,她日日浸在鲜血与黑暗中。 生存用最残忍的方式告诉她杀伐。 后来哥哥死在她面前,父亲病倒了……再后来父亲死在她面前。她终于,孤身一人了。 守着那一座破落小院,那就是她那而后六年的全部。 陪伴她的仍是只有那些昏黄纸页,仍是只有那冰凉文字……她的心冷了,又该如何触碰历史余温? 顾听桉说完初见之事,心疼地看着江晏栖,他的先生所历从来不比他温柔多少——命运一视同仁的残忍。 江晏栖听后,眸无波澜,只是淡淡一笑,“看来我同君上是有点缘分在身上的。” 闻言,顾听桉当真是不知该欢喜还是该何如了,他知道江晏栖最擅长的便是把控情绪。 要想她真的满怀赤诚,非一朝一夕,他可以等,等先生愿意开诚布公的那日,等她愿意接受情爱这个弱点之时。 顾听桉便站在离江晏栖一尺远处,音色清沉,“或许有一日我会觉得,人间最动人的情话是先生打碎平静面具后的喜怒哀乐。” 江晏栖闻言抬了抬眉,清透的眉眼上蕴着风雪,有夕阳的斑驳洒下,教人看不透其中变化。 “先生,今日我想在千山木下刻上一句话——” 顾听桉起身,满身玉骨风华,“顾听桉此一生唯见先生而喜,愿代先生笔下之刃,为天下大齐!” —— ps:窅冥〔yǎo g〕:幽暗不明。陆贾《新语·资质》:“仆於嵬崔之山,顿於窅冥之溪。” 第97章 青梅不比天降 上京,庭轩院。 江晏栖凝着窗外阳春落辉,只撑头坐着。此刻她眸色是少有的涣散,窗外的阳光很温柔,似阳春之雪,让她忽便想起那白琼巍峨——有三千重山,万万风雪,一白衣跪坐千山木前,执笔满风骨,篆下三千言。 千山木坚硬似铁,男子刻了整整十日,才刻下满心虔诚。 那时她想——三山千黛入清秋,九重白衣胜云洲。 “咚咚……” 木门被轻轻敲响,江晏栖方回神,便见那艳艳红衣入了内,“江先生。” 江晏栖面色清疏平静,颔首道:“清越所来为何事?” 见江晏栖这般直白,傅清越神色有点点僵硬。临了却是一笑,眼角的泪痣在日光濯耀下越发明媚倾城,“无事便不能来了吗?” 江晏栖淡淡一笑,“自然不是,清越请坐。” 傅清越坐在江晏栖身旁后,便顺势靠着桌案慵懒而坐了,看着江晏栖始终笔直的脊背,她道:“先生却是比我一顽劣女子更有仪度的,满身皆是清骨,学识更是渊博……” 江晏栖一听,眉眼清平,她淡淡道:“清越生于累世公卿之家,容貌才情皆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又何必自诋呢?” 闻言,傅清越无奈地笑了笑,“先生也许不知,清越有一深爱了十数年的少年——八岁自此。” 话落,傅清越看着江晏栖容色愔嫕的面庞,淡淡一笑,却是写尽凄清无奈,“先生也许不曾有过如此自惭形秽的时候。——自八岁那年相遇,整整四年,清越只敢悄悄的爬上墙头,远远的看一眼心中少年。我以为,我可以永远满足于此,然而人似乎总是贪婪的……而后六年,我用了五年时间去克服那种自惭形秽,终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奈何,世间最远的距离其实便是——永远只有咫尺,——” 说到这,傅清越的声音有些颤抖,后忽然止住了。 江晏栖已经猜到这个少年是谁了,她眸色一如既往清淡,只轻声问道:“为何一开始便要怯步于围墙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江晏栖自是知道的,可她还是问了。 这哪里是一个问句呢? 不过是傅清越心中一个被掩埋起的答案罢了。 傅清越眸光怔怔,似乎想起来记忆中渐渐淡去的人,她缓缓出声,“有人生来便是让人仰望的,远观为慕,近看为渎,俗世之人又怎能沾染谪仙呢……” 江晏栖轻轻垂了垂眸。在傅清越将自己看作云端下的蝼蚁时,就注定了两人最终会越走越远——高者更高,低者更低。 傅清越撑起身子,脊背打直了些,“如同先生所言的,所有人都会细数我的家世与容貌,可我或许欠缺了一个才华横溢、举世独清的灵魂,——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无关喜厌,我的余生定是可以触碰他的,毕竟他同傅家作了承诺娶我——便是他不愿,却也抛不下君子仪度。” 见江晏栖眸色一如既往的冷清,傅清越有些缱绻的看着远方,喃喃道:“他是极喜静、喜净的……上京月群汀旁有一片湘妃竹,自十五岁后,每逢元宵,他从不会去看飞盖妨花,从不会去见华灯初上。他会一人抱着琴,去月群汀旁弹一首惊鸿,而后又静静回到冷清的府邸——我是极喜欢元宵这日的,也只有这一日,也只有我,可以在他身后陪他步过繁华闹市……陪他对月长吟,陪他领略孤独……月亮上的少年在那一日是离我最近的一天,——” 傅清越的话语忽然戛然而止,她深呼了一口气,捏紧了袖口,“先生应当已猜到那个少年便是……君上了……我以为尽管一厢情愿,可只要能同他日日相见亦是欢喜至极的。可先生出现后,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满足于此。我第一次见到这薄凉君子也有那样虔诚而炽热的一面,也有亲自走下云端,甚至甘愿跪在泥里的时候……” 傅清越的手有些颤抖,不知内心的情绪是几何滋味,酸涩的她眼眶有些红,她却是一笑,“青梅不比天降,情之一字当真是没有先来后到。” “先生,清越想要你一句准话,你可喜欢君上?” 江晏栖看着面前眸色微红,面容绝艳的女子,眸色晦暗。 情爱于傅清越从来不是欢喜,而是枷锁,禁锢了她感知其他事物的能力。 她认为元宵是她离顾听桉最近的那日,又可曾念自己家人的五年元宵,都留有她缺席的位置? 只是,喜欢吗? 她不久前还平静入骨的让男子不要在她身上动情。江晏栖细究着这两个字眼,静了两瞬,才淡淡道:“清越,喜欢是一个人的事。” 见此,傅清越便知晓江晏栖并不想多言了,只看着她冷清的眉眼,傅清越又忍不住想,自己若有如此平静心绪,又何苦此般作弄自己。深吸了两口气,傅清越道:“是清越打扰先生了。只是,不论大齐宫墙之后是不尽凄清或是无垠孤独,我傅清越都甘之如饴。这谪仙,清越沾染定了!” 语落,傅清越道了一句“多有打扰”便离开了。 “清越,或许正确的人生该是——多做有趣的事,少见无谓的人。”江晏栖提高了音调,看着傅清越回首的明媚面庞,她轻声道。 傅清越自嘲一笑,“先生,泥沼中的人是不能自己走出来的。” 话落,她背影决绝。 江晏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上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跳动的比平日快了些。她柳眸微眯,审视着自己,最终无言。 第98章 她的哥哥何等强韧? 七月七日,庭轩院外下了场瓢泼大雨,四处却仍透着淡淡的躁意。 “不……!” 江晏栖紧握着手自梦中醒来。梦里哥哥缱绻冷峻的面庞最终碎成了一抹血雾,喷洒进她骤缩的瞳孔中。 她一向清疏平静的面容此时有些苍白,冷汗打湿了她的鬓发。方起身,便同一双幽暗冷清中泛着疼惜的桃花眸对上了,对方轻轻摩挲着她掌心创痏,轻声道:“这便是……那年北暮留下的伤。” 她看着自己的手被男子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着,触感如一块清凉的白玉。 江晏栖看着他这副神情蓦然一怔,只是脑中同哥哥离别那年的画面又轮番而来。 ——哥哥以后便不跟着我们的小丫头学习练字了,挺好的,哥哥手笨得很,本也不适合。 ——别哭,走!向前跑,别回头! 八岁小女孩心中无往不胜的哥哥原来也有倒下之时。 那年江晏栖看着挡在身前宛若磐石的少年,她的哥哥坚定的如一副无坚不摧的铠甲。 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他是人,他也会受伤,他会流血,穿透他胸膛的剑戟刺碎了他的骨肉,血花溅了江晏栖一身。 她的哥哥何等强韧? 纵使是鲜血染身,摇摇欲坠,可那冷峻的神色看向她时,却没有任何疼痛,只有疼惜与无力。 那刻,她看得心中一痛,眸色猩红了一片,对面的屠刀落在少年身上时,年仅八岁的她直接伸手去握住了刀尖。 蜉蝣撼树的力量在利刃面前如此可笑。那尖锐的刀片入骨三分,滚烫的鲜血瞬间滴灼在女孩的面庞上,晕染进了瞳孔。 也滴灼在少年的心中,他看红了眼,面上燃起愤怒,聚起了全身的力直接抱着对方一同滚下了悬崖。 那时悬崖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她听到了,少年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 她手心的骨头直接被刀尖震的碎裂,那伤是真的疼啊,疼得她撕心裂肺,疼得她心尖都在颤抖。 “先生,做噩梦了吗?”顾听桉看着江晏栖滞愣的神色,抬起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摇了摇,冷清寡淡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担忧。 江晏栖抬眸平静道:“君上为何在这里。” 顾听桉眸中划过一抹淡淡的沉色,“我一直在这里。”指了指窗外的天色,已是日落西山了,“先生午间睡后,一直到如今才醒。” 江晏栖听后,也只庆幸,好在她午寝没有脱衣裳的习惯,“劳君上费心了。”说罢,江晏栖便挣开顾听桉的手,直接起身了。 顾听桉瞧着江晏栖不冷不热的态度,只在她起身那刻,将人往后一拉,人便跌进了他怀中,握着江晏栖纤细的腰肢,顾听桉忽的恶狠狠道:“先生一定要同我这般生分吗?” 江晏栖如今内心因为那个梦,还有些难受,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淡淡道:“我同君上,就未熟过。” 顾听桉听到这话,直接便是不气反笑。他眼尾勾起一抹淡淡的潮红,唇畔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低声道:“那看来是我以往错了。” 江晏栖觉得今日的顾听桉有些失常,却不待细究,他修长的手指便捧着她的面庞,温凉的唇直接印了上来。 这次顾听桉有了上次的教训,让江晏栖压根咬不到他。 在疾风骤雨的攻势下,江晏栖没有一点招架之力,整个身子都被禁锢在顾听桉怀中。临了,那一向平静透彻的柳叶眸终于染了绯色,眸光却甚冷。 “如今……先生觉得,我们熟吗?”顾听桉低澈的宛如玉髓蒙尘的嗓音涓涓流出,听在耳中尽是妖冶。 那一袭素白长衣穿在他身上当真是辱没了,顾听桉简直是斯文败类。江晏栖真不知道眼前看似白玉清骨、冷清寡淡的男子的脸皮究竟是什么做的。 她如今不想再跟顾听桉说任何话了,也不挣扎,反正也无用,她就那般闭着眼僵硬地躺在他怀中。 顾听桉也不在意,反而抱紧了些怀中女子,低眉看着怀中女子,他冷清如玉的面庞上浮现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凑近她耳旁道:“先生,你好像掉了什么?” 江晏栖一听,立马睁开了眼。两人的面庞对的那般近,她都能看见对方脸上的绒毛。 顾听桉的桃花眸就像深海琉璃般,剔透而又深邃。纯正的黑晕染在他眸心,纤长的睫毛盖在上面,眼梢泛点绯红,此刻再寡淡的神色在这双含情的桃花眸中,也成了世间绝顶风华。 江晏栖看得微怔。不可否认,顾听桉生得确实是霞姿月韵,白玉清骨,这大齐上下再无人能与他的容色媲美。 只是……江晏栖还是直接将人推开了去,这次倒是很轻易。 江晏栖摸了摸身上……哥哥的书信果然不见了。转眸,她看向顾听桉,深吸了一口气,“君上请将东西还我。” 顾听桉冷清寡淡的容色丝毫不改,只那眼梢还勾勒着淡淡的红晕,慢条斯理道:“先生今日做噩梦便是因此?” “请君上将东西还我。”女子不再平淡的嗓音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顾听桉第一次见到江晏栖平淡的柳叶眸中蕴着怒火的神情,唇畔却是轻笑一声,眸中闪过几缕波澜,“呵……他若还记得你这个妹妹,便不会……” 话到这,江晏栖直接开口打断了,“不论兄长何如,那都是我的家事,请君上不要随意评价。” 顾听桉不知想着什么,桃花眸中一片暗沉,只淡淡道:“已烧了。” “……”江晏栖闻言,骤然一愣,竟第一次觉得怒上心头如此不可遏制。 她看向顾听桉,眸色寒凉,一字一句道:“君上凭何动我东西?倘若晏栖烧了君上父母遗物,你当如何?” 顾听桉一听,眸中翻涌着波涛,如一片深海倒影着万里夜空,容色寡淡,转瞬冷了音色,“……我在你心中便如此不堪?” 从素白长袖中方要甩出那封信,顾听桉看了一眼似红了两分眼眶的女子,还是将其轻放在桌案上,径直离开了庭轩院。 走时,他闭了闭眸,轻声道:“先生,情字最伤人。” 不论爱情,还是亲情。 江晏栖看着桌案上的信笺,有些发怔。 小乐子守在庭轩院外看着顾听桉步履匆匆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进了西阁中。 屋内,江晏栖看着门口,平静的面色仍旧波澜不惊,顾听桉大抵是真的生气了,可他怎该如此玩笑?回了神,她只静静地将书信放在手中,又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起。 看着门口面带急色的小乐子,她轻轻抬眸,启唇道:“有何事便说。” “先生请恕奴才多嘴了。可,您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今日是君上双亲的祭日,顾家一事向来是君上心中不可触碰之地。为此,君上今日丑时便起了,去往了祈州睹冢,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上了早朝,一早都在批奏折。” “好不容易下午得了空闲,见您一直梦语,又静坐在那儿守了您两个时辰。” 小乐子说着,眸中都替顾听桉划过了几丝委屈,“先生可见过君上对何人自称过‘我’?唯有先生你一人啊!这般多年来,奴才从未见君上对一个女子如此细心体贴、温柔小意过,可他如今将这一切的偏爱与例外都留给了您。” “可……您今日还这般戳君上心中痛处。君上的双亲便是在祁州也只埋得衣冠冢,可不便是遗物吗……您这般实在是伤了君上的心啊!” 江晏栖听后心中划过波动,垂了垂眸,今日是他父母的祭日? 那她方才那般…… 只是,他实在不该拿她哥哥玩笑的,那封信是江晏栖唯一的念想了。看向小乐子,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会去找他的,你走。” 小乐子走时还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道:“先生请不要再跟君上硬刚了啊,君上当真对先生很用心了。” 第99章 先生,今日我很欢喜 宫槐花落西风起,鹦鹉惊寒夜唤人。 江晏栖望着窗外满庭阑珊的灯火,又看了看手中熬好的槐花粥,轻轻叹了口气。 整个宫中,除了长明宫,怕也只有庭轩院这般灯火通明了。是顾听桉知道江晏栖怕黑后,便吩咐人弄的。 江晏栖盯着手中的槐花粥,只觉得这深宫后院,她大抵真出不去了。 都言槐林五月漾琼花,如今刚入七月,却是国槐繁盛,江晏栖便去东墙摘了一篮槐花。 如今槐花饼也做好了,槐花粥也熬好了,一弄都弄到天暮了,结果才知晓只有刺槐可食用,国槐不可。 幽幽叹了口气,江晏栖将那碗粥倒了去。 茶白看着也很心疼,“君上此刻大抵也准备就寝了,先生不若明日再弄。” 江晏栖平静地摇了摇头,轻声道:“茶白,帮我将糯米碾成末。” 江晏栖说着,手下又开始忙活起来,庭轩院西阁这边的小前堂一直冒着缕缕炊烟。直到戌时,江晏栖看着食盒中的桃片与银耳汤,她忽的将手抚上自己心口处,低声道:“我又在逃避什么呢?” 茶白没听清,只以为江晏栖担忧君上不喜,连笑道:“只要是先生做的,君上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喜?况且,先生费了将近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呢,若君上知道,指不定还得心疼。” 江晏栖闻言,眸色有些恍惚,脑中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 ——只要是栖儿写的,为兄高兴还来不及呢,岂有不喜之理? 心中漾起一番失意,江晏栖平静道:“茶白能陪我去长明宫吗?” 茶白笑着伸出手,放在空中,“奴婢的先生,乐意之至。” 江晏栖将手搭在了茶白手上,两双同样有些粗糙的手,彼此传递着温度。 不出意料,便是此刻,长明宫中也晕着昏黄的烛火。 小乐子守在外面,见江晏栖来了,一张脸都快笑出菊花了,“唉哟,先生总算来了……您可不知,君上今日回来后,面色凉得,奴才看了都得发怵啊!” “先生快些进去。” 江晏栖闻言,提着食盒朝里面轻声走去。 远远地,她便看见书案旁,男子笔挺的脊背在烛火下照得泛出阵阵柔意。只是桃花眸中像是冻了块亘古不化的冰,一片阴影洒在他白皙如玉的面庞上,冷清寡淡,无形中又摄出寒凉之气。 江晏栖刚继续走近几步,男子冷清的眸便骤然抬起,看向了江晏栖。微不可见的,他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江晏栖见被发现了,内心有几分难言的窘迫,让她有些不好自处,她面上却是一脸清疏,闲庭信步地朝前走去,待近了,她只觉顾听桉的眸光越发灼人了。 只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江晏栖淡淡道:“君上的奏折拿反了。” “多谢先生提醒。”顾听桉低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将其调了个位置,静静看着江晏栖,“先生前来,是为何?” 江晏栖将食盒放在桌案上,神色从容道:“我为今日所言向君上道歉,这是我亲手做的。” “只希望今日,君上至少不会难过。” 平心而论,江晏栖很能理解双亲丧失的痛苦。不,仅是单亲丧失时,她便觉得天塌了,也绝不想听到任何人以她的亲人去玩笑。 顾听桉听后,眸中闪过一丝细微的惊喜,面上却是淡淡。打开食盒,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修长冷白的手,拿起一片桃片,而后起身放入了江晏栖嘴中。 冰冷的指腹触着她柔软的唇瓣,江晏栖口中骤然闯入了一片甜。 男子幽清的桃花眸那样缱绻,只凝着江晏栖,在咫尺的距离,清沉的嗓音似吟似叹地响在屋内,“那先生,也莫要难过……我更见不得先生伤心。” 江晏栖轻轻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洒下一片阴影。她不再说话。 顾听桉在烛火下熠熠发光的眉眼分明像高山白雪,深壑清池,却又总携着十里桃夭的沉沦。 顾听桉见江晏栖沉默,拿着半片桃片的手慢慢放下,只淡淡道:“先生不喜欢,我便不说了。” 江晏栖面色平静,只看向桌案上的桃酥,轻轻启唇,“君上,尝尝。” 顾听桉听后将那片桃片又放进了自己口中,看着女子清疏冷清的柳叶眸泛开波澜,他眉眼微弯,隔岸的海中多了几颗苍穹上的星辰,“嗯,很甜……我今日不难过了。” 江晏栖见此眉眼一凝,退后了两步,“看来我来此是多此一举了,君上看起来很高兴。” 顾听桉拉着江晏栖的袖摆,冰凉的手触碰到江晏栖的肌肤,江晏栖却忽然觉得心中像被一片盛放的玫瑰花瓣割出了一道口子。 看着江晏栖的神色,顾听桉那双宛若深海琉璃的桃花眸凝神望着她,认真而诚挚,“高兴,是因为先生能来看我。” “——此刻,我是很欣喜。” 江晏栖的眸色始终淡漠,可顾听桉总能看到江晏栖淡漠冷清之下的挣扎。 顾听桉的嗓音缱绻清沉,像月下幽幽盛开的夜昙,“先生,感情不是无用的东西,拒绝它,便意味着你在害怕它。” “不被感情左右,意味着强大;没有感情可左右,便是孤独。”顾听桉深谙其中滋味,所以凉薄如他,却对江晏栖的感情那样坦诚而炽热,“先生,如那日白琼寺所言,比起你做我手中之刃,我更愿为你笔尖之墨。” 男子寡淡幽深的桃花眸中是藏不住的执着,微凉的眼光流转着不尽的情意,实在是好一双含情眼。 江晏栖看着,忽然想起那日白琼山上,男子也是用那样虔诚的眉眼,在千山木上刻了十数日。她轻抚上自己微动的心,眉眼对上那番缱绻。 同样是冷清之人,江晏栖更清楚这样的人要做到这番地步有多不易。也更清楚,他们这样的人,不屑于伪装深情。 顾听桉在面向江晏栖时,最多的动作永远是看向她,入目无它。 那身素色白衣在灯火下像江南古道柔软的灯火阑珊,可那嗓音却是那样虔诚坚定,“我说过,即使先生所求是天下,我亦可为先生手中之刃。” “先生,请允许我插足你的孤独,可以吗?” 窗忽开了缝,风雪似散开了进来,让江晏栖的心终于平静理性了几分。 可她扫过顾听桉失了血色的唇瓣,心头忽升起了一个她一生中最任性的念头。 ——就赌一次,用一生做赌。 第一次,江晏栖不曾再选择推开,而是回握住了顾听桉的手骨。他们的手皆是凉的,可握在一起时,两人没有一人觉得对方冰冷。 顾听桉修长如玉的手被女子小巧的握住,他垂眸看着,瞳孔忽的骤缩,深邃冷寒的眼似骤然刺破一缕天光。 江晏栖低声开口,清沉的嗓音轻轻地响彻在空旷的长明宫中。经她说出,那一字一句似乎都带了一份庄严,“——不知可许一生笑,但求思我不愁容。” 顾听桉初听到这句话,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在颤抖,良久,他冷清的桃花眸中终于闪烁起潋滟惊华的欢喜…… 先生……她也是喜欢他的? 抬眸看着眼前清骨如玉的女子,顾听桉的眼尾竟渐渐的便红了,“先生……” 昏黄的烛火,在窗纸处勾勒起两道清癯的身影,连绵点星火。 夜色今晚很缱绻。 拥人入怀,顾听桉低头,虔诚地吻着江晏栖的眉心,他深凝着江晏栖,冷清深邃的眸色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净澈,“先生……是你赋予了我,七月十七——新的意义。” “今日,我很欢喜。” 男子一身素净白衣,女子一身素青长衫,两个眉眼寡淡的人影勾勒在烛火之上,烧去了冷清,便只余下了澎湃的炽热。 江晏栖清冷的眉眼漾开一抹温浅的笑,似秋雪终融落,抬头,她的薄唇轻吻在了顾听桉眉心,“……看来,深宫后院,我的确是逃不开了。” 顾听桉看到江晏栖的举动,勾住了她远离的脖颈,将人按下,小心翼翼地低头亲上去。不同于以往,此次他的举动温柔而连绵。 松开后,江晏栖平静的柳叶眸绽开潋滟,面庞尽是绯红,嗓音有些哑沉。只是看着顾听桉眼下略微青黑,她垂眉低声道:“……夜已深,我应该回去了——奏折是看不完的……君上早些歇息。” 顾听桉听后乖乖颔首,见江晏栖眉眼微红的模样,面上尽是笑意,温声道:“……我送先生。” “不必。”江晏栖侧过微红的耳垂,快步离开了。 望着江晏栖离去的背影,顾听桉又不自觉地笑了,眉眼间是柔软的润色。 “先生,再等一会……等十里红妆,等天下大齐。” 第100章 子书槐奚 东隐盛都,人海如潮。 “该叫你沈槐奚还是子书槐奚呢……呵,上奚一族如今皆成了北暮贱奴,快消失殆尽了,凭你?还不够格。”上官暨相貌不似一般北暮人粗犷,俊美威严,一身华贵的玄色锦衣更显其尊贵雍容之态,一双黑眸锐利深邃,如若电闪,让人不敢直视。 沈槐奚听后淡淡地笑着,姿容绝滟,青丝如墨。肤如玉,眉如黛,如仙人妙手,鬼斧神工,又似聚集了远山青色、春秋之花的所有精华织染。那清澈明朗的嗓音徐徐道:“是啊……上奚一族都快消失了呢……只是,三王子不想谈判成功吗?” 上官暨看着沈槐奚这副夭桃秾李的模样,勾了勾唇,眄视了他一眼道:“上奚一族女子貌若天仙,男子俊美若妖。槐奚这上奚少主,果然生得勾人无比,尤其是这双琥珀色的眼,可比灵石什么的还要清亮……只是,你自幼被充去了北暮边陲作贱奴,这样的你,你觉得本王会用?” 闻言,沈槐奚凤眸中刹那闪过一丝杀意,而后抬眸却是一片清澈,轻笑道:“我作为少主,自然想救上奚族其余族人。” 直视着上官暨不屑的眼眸,沈槐奚慵懒道:“这么好的把柄,三王子也握不住吗?” 上官暨却没有答此话,随意道:“十数年前你便是自奉凉城那一战跑去大齐的?听说是江青寒的妹妹江晏栖让你那几月苟活下来了……倒是不知她如何勾人,竟然住到了大齐皇宫……” 沈槐奚一袭白衣胜雪,不浓不淡的长眉下,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闻言后闪过几丝沉色,让人看去多了种毛骨悚然。开口却淡淡道:“北暮二王子近年连番治理有功,北暮长公主也有争雄之心,唯有三王子你这些年沉寂无功,而北暮王上却日渐病弱。” 眸色一片澄澈无辜,沈槐奚抬眸看着上官暨,“王子不如想想——” “此次你求和失败,局势将如何偏斜?” 上官暨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邪气一笑,“你是在威胁本王吗?便是提到上奚一族,你也未曾这样……不如让本王猜猜——你的软肋是那个女人,对吗?” “况且,你哪来的底气一定能求和成功?” 舔了舔唇瓣,沈槐奚慢条斯理地笑着,“就凭长离是长公主的人,就凭,大齐此次出使的人——是在下。” 上官暨听后大笑出声,“好!上奚一族的人果然轻狂,都言东槐上奚举世才,那此次,便让本王看看槐奚的本事。” “只是,槐奚是否该让本王看看你的诚意?” 沈槐奚平静地开口,“明日,王子便能看见了。” “那槐奚便说说,该如何做。” …… “竟然让他这小小一个修撰作我们的领头人,君上实在是……糊涂啊!” “正经觐见求和不好吗?这般偷偷摸摸到了盛都,他竟然还敢去独自一人见东隐颐王。颐王一个有名无实的有何用?” “他这些日行迹可疑啊,听说北暮派了上官暨来,不会……” “呵……谁知道,长乐乡离北暮多近!” 沈槐奚听着房内攀谈,歪了歪头,轻轻推开了门,“诸位在此等的辛苦了,这一路也让两位委屈了,如今总算可以结束了。” 那左右侍郎见说坏话被抓包,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笑道:“不委屈不委屈,沈修撰这两日四处奔走,辛劳了!” 沈槐奚看着他们,凤眸澄澈,笑起来唇红齿白,腼腆道:“听闻东隐陛下嗜酒,好果醴之味。两位先饮几杯再入。” “千金难求的陌上醉,沈修撰好手笔啊!” …… 人群中,看着皇宫外的两具尸体,都开始议论纷纷,“陛下如今都将大齐这使臣的尸体丢出来了,大齐和东隐看来是不可能和平下去了。” “这大齐说来求和,却完全是来挑衅,竟然在皇宫打开了虎笼,还诱得猛虎发狂,引得宫中四处染血!” “也倒是巧,上将军上次平匪受了伤,两月不曾入过皇宫了。昨日听说是因为那北暮三王子之事入宫,却竟然便遇到此事,在制服这发狂的凶虎之时还被咬断了一条腿,此后东隐和大齐定然势同水火了。” “可惜了,上将军是我东隐骁勇之人,如今怎么便被猛虎咬断了一条腿呢?颐王也患隐疾,唉,我东隐已无可用将才了。” “颐王骁勇善战,便是有隐疾,我觉得也不该影响什么?” “怕什么,北暮不是还来人了吗?和北暮结盟,吞并大齐不可吗?” “要朝大齐发兵,那这陛下岂非又要授钺颐王了?依我看,东隐又该变天了……就看陛下如何解决了。” 其中一个玄衣侍卫看到这情况,立即转身入了客栈,看着前方伫立的人道:“东隐陛下将大齐使臣弄死在了宫中,此后大齐同东隐必然势同水火。此次求和,王子定然成功。” “呵……他比我想象中的大胆,今日他当真给了我一个惊喜。” 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 顾听桉看完信后,抬眸看了一眼下面的人,眉眼凉了几分,只淡淡道:“北暮长公主的野心,倒是不小。” “主子,要阻止吗?” 顾听桉听后只淡淡地笑着,寡淡的桃花眸中却是笑意不达眼底,“阻止?为何要阻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知道该如何做吗?”看向底下恭敬垂首的人,顾听桉轻轻敲了敲桌案,眉眼深邃凉薄。 “咚……咚……”顾听桉每敲一下,就像敲在了照亦的心上。 照亦立即道:“还请主子明示!” “照亦跟了我也有五年了……怎么会什么都猜不到呢。”顾听桉淡淡开口,听得照亦心下一颤,只觉得如芒刺背,而后那低沉的声音随即又响起,“那此事便交由诡云办,有什么事,诡云会帮你。” 咬了咬牙,照亦立刻道:“照亦惶恐,主子请给照亦这次机会。” 顾听桉闻言,面色寡淡,平静道:“既如此,我给你机会。” “长乐乡之事在前,上官淳熙岂会不争。为他们制造一场阋墙之祸。” 照亦低头道:“……属下一定办好。” 诡云站在下方,看着照亦离去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主子之前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只是他说出方案后选择了对大齐最有利的时间去执行。 随即对顾听桉道:“主子还有何吩咐。” 顾听桉似是看出了诡云的想法,淡淡道:“机会始终在他手中,我给过他了。” 而后道:“东隐那边,弄好了吗?” “回主子,鬼面那边遇到了点小麻烦,不过不是问题。只是西离商队之事,属下延后了,北暮欲动之前,还不该触怒西离。过段时间,属下定然办好。” 顾听桉听后颔首,那寒凉的眉眼扬了扬,“嗯……还不算太蠢。” 犹豫了半响,诡云又道:“只是,属下有些看不出沈槐奚的行事,不过他算计了左右礼部侍郎,主子可要属下将他解决了?” 顾听桉眸光远放,摇了摇头,淡淡道:“蛀虫罢了,死了便死了。仇恨不是利益可消的,颐王潜龙卧虎这么多年了,沈槐奚能一眼锁向他,正合我意。” “只是,北暮那头握着他的七寸,他若扳回来必要受制于人,他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诡云听后,深以为然。沈槐奚这心思可太深了! 竟然能在东隐没有人脉的情况下,算计上将军到皇宫,还拉了他同上官暨的仇恨,利用左右侍郎既是替大齐去了两个蛀虫,又替颐王除去一个强劲对手,让军权不得不再次倾斜到他手中,与其交好,还在上官暨面前表了忠心。 此法可谓一箭四雕,但最终成败还得落在顾听桉手中。若顾听桉查出来的信息少了误会了他,亦或不想留下他,他此次去东隐便是有去无回。 顾听桉道:“看着照亦……事情还得你去办,他若背叛——” “就地格杀。” 诡云眸中划过不忍,面色却分外坚决,只道:“属下觉得,照亦定然不会背叛主子。” 闻言,顾听桉轻轻挑眉,寡淡的容色在光亮下如玉生辉,薄唇微微上挑,扬起一抹慵懒的笑意,“如若他知道他还有一个亲人的命握在我手中,自然不会背叛。诡云,你说是吗?” 诡云连忙跪下,请罪道:“属下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没有想透露给照亦,主子勿怪。” 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顾听桉轻轻闭了闭眸,淡淡道:“那便按你说的办。” 第101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七月末,大齐宫中挂起了红绸。 “唉……这丽妃当真是不受宠啊,还不到一月,君上便迎傅家大小姐入宫了,直接便是贵妃呢!” “谁不知道傅大小姐同君上是青梅竹马。况且傅家一门可谓钟鸣鼎食之家,家主任太傅,大公子为刑部侍郎,二公子是中郎将,皆是宠臣。傅大小姐便是做君后都够格了,当个贵妃自是绰绰有余。” “只是这后位一直空置也不行啊,不过要我看,君上那般偏爱江先生,不会……” “江先生再如何学富五车那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孤女,不够格的。” …… 今日的傅清越一身玫红嫁衣,团扇掩面,自傅宅内走到门口,可谓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龙凤钗。香娇玉嫩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她步步而来,喜悦让她每走一步都觉得恍惚。 直到走到门口,看着母亲满含泪水的眸,父亲欣慰而苍老的面庞,已是堂上椿萱雪满头,再触及二哥不舍的神情,她不知为何便摄住了整颗心……二十年来的记忆翻然涌来,泪水忽然便沾湿了面庞。 ——谁说我傅极的女儿张扬,在我眼中,整个大齐都没有阿越这般璀璨夺目的明珠了! ——臭丫头,还要为兄我为你收拾多少次烂摊子?愣在那儿干嘛,还不跟上?为兄带你去出气。 ——我傅玄的妹妹,我说得,别人就是说不得。 ——越越是为娘手中的宝,打不得,骂不得哟! 这么多年来,她惹过许多事,即使曾经她为了顾听桉做了会危害整个傅家的事,他们也从未怪她。 就是眼前这些人将她捧在了手心宠,娇养出了上京独一无二的火玫瑰。 傅母连忙上前,温暖的手擦拭着傅清越的泪水,“傻丫头,爬了这么多年墙,等了这么久,终于如愿了,可不兴哭啊……” 傅清越红着眸,在傅宅门口径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爹、娘、二哥,还有大哥虽然不在,但感谢这些年,您们对清越的包容、宠爱与陪伴,今日清越去了宫中,便不能常伴您们左右了!” 傅荟上前轻轻敲了敲傅清越的头,笑道:“往后阿越成了贵妃娘娘,为兄可不能再敲你丫头的头啰。行了,哭什么,多笑啊!” “越越往后在宫中照顾好自己,知道吗?冬添衣,夏减衣。没事回来看看为娘的,君上定然也是同意的。” 傅极看着傅清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我的女儿终是长大了,爹不需你做任何事,过好自己即可……入轿,莫误了时辰。” 傅清越红着眸,被云禾扶着上了喜轿,在轿内,她听到傅荟明朗的嗓音大声地吟诵在身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再也忍不住,傅清越在轿内泪水决堤,她的傻哥哥可是最讨厌诗词的,如今却…… 她何其幸运,有此家人。 …… 离州,灯火寂灭,明月当空。 “唉……听说今日可是你小妹入宫呢,可惜某人瞧也瞧不上一眼。怎的,在这借酒消愁呢?可惜了……执一杯酒,尝尽二两愁。”夜白谙拿着酒壶抵了抵傅玄的手肘。 傅玄直接抢过了夜白谙的酒壶,仰头倒在了嘴里,不待夜白谙说话,直接将嘴壶塞入了他口中。 看着这没心没肺的人,傅玄嘴角带起一阵嘲讽,“夜白谙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可没少偷看阿越,如今还要装作不在意,连爱都说不出口,也难怪阿越瞧不上你。” 夜白谙听后浑身一僵,涩声道:“你知道?”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如何,今日的傅玄不同往日死板,轻笑道:“呵……阿越爬墙看君上,你便在高楼上看阿越。这么久了,你怎么就连爱都说不出口呢?” “阿越要的太多,君上却不爱她。入宫,她又怎么可能会幸福?况且……贵妃再高,不过也是妾罢了。” 夜白谙望了望天上明月,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双手撑在身后,洒脱的笑道:“她爱君上,爱得满城皆知,爱得炽热似火,爱得自降姿态,爱得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当真是俟河之清,她那般之人,是永远不会回头看的……即使,身后有人在等她。”叹息了一声,夜白谙淡淡道:“况且,皓月在前,她又如何看得上萤光? 傅大你这就不懂了?此爱为放手,那江先生怎么讲来着……自远而浅观足矣。” “那西离国师不还道:若爱,则不择手段吗?”傅玄摇头,看了一眼夜白谙,“啧——第一次见我大齐神勇不凡的夜大将军自贬为萤光呢。” 夜白谙挑眉,“君上面前,自该不啻天渊。我是萤光,你便是黑炭了。” 傅玄深深叹了口气,眸中凝重,“我倒也想知道,君上怎能做到如此狠心。阿越齿如瓠犀,眉目生姿,这诺大上京,还有何人比得阿越倾国倾城,明媚似火?况且,也这般多年了……君上的心当真是铁做的。” 夜白谙轻轻一笑,“呵……你也知道,君上的心还真就是铁打的。他满身才华,却自幼困居于小院。临了十五岁,面对的却是满门抄斩,费尽心力才保下了小殿下,你们那时以此作威胁,他又怎能心无芥蒂?” “况且,这种事从来不分先来后到,也并非时间可以更改。不然,你瞧瞧那宫中的江先生。” “有些人啊……只需站在原处,便有人去靠近。” 说完,夜白谙苦笑一下,拿起手中酒壶倒入口中,辣刺的酒味漫上心头,他洒脱笑道:“罢了……笑能?回,?酒相逢须醉倒!” “来来来,整上!” 第102章 不见亦不碰 软轿将傅清越步步抬至无忧宫,每走近一步,傅清越心中的悸动便越深。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爱意不消,反浓。 她记忆中的白衣少年该穿着红袍来接她了,不知他那般寡淡冷清之人满身红艳是何模样。 年少的他那般柔软啊……连拒绝也是扣人心弦。 ——小哥哥,我叫清越,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好不好? ——往后莫来了。 ——小哥哥,你可知清越在那墙上往去了多少次? ——莫再来了。 莫再来了……这是曾经顾听桉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可如今,她还是来了。 为了他,她甘愿困于宫墙。 …… “先生,已满了……” 江晏栖手下倒着的茶水,已经溢出了杯。茶白见此,不由提醒道。 江晏栖随即收了手,抬眸平静地笑了笑,“多谢茶白提醒我了。” 茶白斟酌道:“先生可是因为傅大小姐入宫一事,心绪不平?” 江晏栖闻言,看了看窗外热烈绽放的红玫瑰,叶子已有些萎约了,道:“她不是愔嫕之性,生性张扬,这宫墙只会困了她。” “傅大小姐自幼喜欢君上,这上京谁人不知。”茶白想了想,叹了口气,“不过,先生若是不舒服便同奴婢说,也无事的,不必憋在心中。只是君上唯心悦先生一人,先生要放宽心。” “罢。”江晏栖走到书案旁,翻开经书,“茶白为我研墨。” 茶白劝道:“先生,夜晚写字实在伤眼。” 此时,顾行止却是从门外跑了进来,牵着江晏栖的右手,笑道:“姐姐,陪阿行去七苑可好?” 江晏栖看着阿行清澈的眸,盎然的笑意,只觉内心好像被抚平了两分。也并未问这么晚去那儿干嘛,只是颔首,平静的眉眼中带着淡淡的温和,“好,陪阿行去。”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高墙绿瓦在月华之下,参差地落在地面上,脚步错落地响在古巷,真静。 江晏栖的步伐被小小的少年带着向前——有一瞬,她觉得,跟前的小少年是比月亮更耀眼的存在,他的手总是这般暖,以后的他定也会是整个大齐的骄阳。 风声,夜色,少年旁,那参差的宫墙此刻似再给不了江晏栖落寞感。 少年将会是她一生竭力奉到高坛之人,坛下是黎民,坛上是黎明。 七苑没有任何建筑,有的只是满园古树,各番奇花异草参差其中,是一片蓊蔚洇润之气。 江晏栖微微弯腰,被阿行的小手覆着眼。 跨入圆门那刻,江晏栖睁眼,一番流光之色映入眼帘。 好一个邀星坪,月已醉,唤群星,共舞天河彻夜明。流光飞火何所似,恍若夏日满地萤。 江晏栖看着参天的古木,以及满园的萤火,惊艳过后,又是点点的无措,只看身旁小少年扬唇轻笑,“姐姐——别不开心,哥哥在等你。” 闻言,江晏栖竟觉心中有了几分酸涩,视向远方,便听一道悠扬而飘渺的琴音缓缓响起。 江晏栖朝古木深处看去。 一个素白身影飘渺于月华之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拨动着古琴。漫天萤火好似都模糊在了他身后。东山白雪,潇湘幽兰,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 江晏栖无澜的柳叶眸望去,只同男子深邃而携堪笑意的桃花眸对上。 那一刻,江晏栖的心忽地一颤,她喃喃道:“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顾行止见此,轻握了握江晏栖的右手手心,轻声道:“姐姐的手很凉,记得早些回去,阿行便先走了。” 江晏栖顾看着阿行的背影,又回头看向顾听桉。 她心中反驳,她的心和手都不凉。 有这满怀赤诚,她怎么会觉得凉。 看着江晏栖月下婵媛之姿,顾听桉觉得自家先生连青丝也是那般妙鬘,唇边不由便溢出一声笑音,低沉得直入人心,“先生,为我弹奏一曲‘惊鸿’,可好?” 江晏栖此时回了神,容色霎时冷下,淡淡道:“今日不是你同清越大喜吗?” “我答应过先生,不见亦不碰。先生便是让我回去,我也不会去无忧宫。” 江晏栖眸色淡淡,她忽想到那日傅清越来找她,音色那般决绝,“不论大齐宫墙之后是不尽凄清或是无垠孤独,我傅清越都甘之如饴,这谪仙,清越沾染定了!” 顾听桉见远处江晏栖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随即低声道:“先生觉得对不起傅清越?” 江晏栖的容色不起波澜,那清透平静的柳叶眸似沁入了连绵的高山之风,温浅冷清,又带着青山之上的睥睨淡漠,“有何对不起?” “先生这般想,吾心甚喜。”顾听桉深邃幽清的桃花眸似渐渐泛远,波澜着那亘古之海。他忽想起少年场景,音色清寒碎雪,“我同先生说一个故事可好?” 江晏栖凝着顾听桉旷远幽清的桃花眼,其中是江晏栖不曾在顾听桉身上见过的情绪,她轻轻颔首。 第103章 娶我吧 顾听桉的嗓音淡淡响起,似林涧清溪,能抚平一切崎岖,“十几年前的上京世家以顾家为首,累世公卿,功高震主。正值‘圣眷’时,顾家迎来了嫡子,却不幸被刺客偷走,顾家便对外道是生了个死婴。不过那刺客一声‘仁厚’,他并没有直接杀了婴儿,只是将他卖去了一个无序混乱的偏野之地。 那户人家的男人嗜酒嗜赌,动则殴打被卖去的孩子与无所出的女人。那个孩子生来心脉有疾,每月发作一次,加之那户人家穷乱,他本是活不到四岁。可他很幸运,在三岁多命悬一线时被找了回来。 为了将他身体养好,顾父找了整整二十几位名医。其中一位妙手回春,终于吊住了他的命,他身体也越来越好,甚至可以练武。 自那之后,他便被偷偷地养在了上京一个偏僻小院中。 小院有通向顾府的地道,他时常可以见到顾父顾母。许是因为那亏欠的四年,他们对他很好,好到原本已性情薄凉的少年学会了伪装外表的柔软。 只是,那时顾府已有了扬名上京的第一公子——顾云斜,这是他们领养的孩子,一个比他们所生的孩子更优秀的少年。世人皆称其——寒酥如昼濯皓月,千秋诵雪堪比君。 而后,他们的目光便越来越少的放在小院中患疾的少年身上。少年很勤奋,朝练武,暮学文。夜难寝。可惜他却连光明正大地说出他的身份都不行,又如何可与那千秋诵雪的有经天纬地之才色的少年争? 十一岁那年,他的弟弟出生了,那是他的亲弟弟,他记得弟弟说出的第一个词是‘哥哥’——对他说的。 有一年,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不过他很快便忘了。后来他能看到小女孩常爬墙看他,只是淡泊之人,并不会在意计划之外的事。而那样娇宠出来的大小姐也并不能看透他伪装的柔软,且,她爱上了那层伪装。 十五岁时,顾家因‘通敌卖国’满门抄斩,事情发展迅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让少年没想到的是,顾父顾母竟然第一时间抹去了他和顾府的关系。 那时少年花费了很大功夫利用假死帮他年幼的弟弟逃了出来,那个女孩也帮了忙。 而后他在菜市口亲眼看着顾家被抄斩的画面,顾母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他记得……那时她笑得极温柔,如平日一般。那干燥的唇瓣张合,少年看得愣住了,他看出了那几个字是‘对不起,我的孩子’。 嘲讽的却是,最后他连为他们敛尸的资格都没有。 那时他才明白,顾父顾母一直明白顾家功高震主,也早便料到了这一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他被偷走那日宣布他是死胎,却还不遗余力的找他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日。他们始终在暗中关注着他,纵有千般之爱,亦只敢深藏心底。 少年在那一刻,什么都懂了。 而女孩同样出生世家,她的家人在那时挟恩以报,让少年承诺往后娶她。少年心头虽厌恶此等行为,却并不在意婚姻之事,更没有理由拒绝,遂应下了。” 其实顾听桉没说的是,他最后悔的——是在顾父顾母冷遇了他几年后,他先一步放弃了爱他们。 不然即使是十五岁的顾听桉也能为此竭力,便是改朝换代也必让顾家免于满门抄斩。 江晏栖听后,一向寡淡冷清的柳叶眸中闪烁着明灭可见的痛惜,只是极淡,淡的似要散在这夜风中。 因为崎岖的,不仅仅是顾听桉的人生。江晏栖早尝过了其中滋味。 但是毫无疑问,十八岁的探花郎,二十二岁的大齐君上,他是踩着刀尖,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的。 她后又突然想起那日顾听桉发病之时,强悍如他,却痛成那般。此前,他又该经历过多少次生不如死? 不过顾听桉的一生终究阳和启蛰,是鹤闻于九皋,声闻于天了。 一直以来在顾听桉的视角里,傅清越只是他此前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罢了,偏生这个过客强行驻留了下来。 顾听桉的桃花眸生得冷清寡淡,一身白衣便威仪天成,旁人只肖看一眼便不敢亵渎。只是每每看向江晏栖时,便多了两分缱绻与温和,让人看来深情不渝,他淡淡道:“应下承诺之后,少年便同女孩说得很清楚了。” “他说:我便是娶了你,也不会爱你,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同意吗?” “女孩那时满面自信,直接应下了。” “如今,少年不过在施行当年所言罢了。” 话落,江晏栖看着顾听桉平静的桃花眸,即使如今,他的眼神看向她时,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寡淡如顾听桉,他从不屑于解释,只是今日他很怕自家先生多想,“于我而言,自以为是的情深一文不值。” “所以,先生,希望你别因为他人让我也一文不值。” 江晏栖听后,心头涌起了连绵的悸动,嗓音出口却有些生涩,“阿行有句话说得没错,如果过去很苦,往后便试着带点甜。” “此后,君若不弃——我便不离。” 顾听桉一听,深邃的眉眼骤然漾起笑意,一双含情的桃花眸映着漫天荧光,再凉薄的眼波都变得潋滟生辉,他始终凝着江晏栖的面庞道:“先生,今日此举,只是因为,我不想先生因我有一点委屈。” 此话自一个君主口中说出,何其动人。 漫天萤火是花多少功夫弄来的,奇花异草又是用了多少时间移栽的,江晏栖不清楚,但她清楚顾听桉的心意便够了,足够了。 江晏栖心中漏了一拍,朝顾听桉走去时,都觉时光定格了。遂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我便为君上奏一曲‘惊鸿’。” 她左手不够灵活,拨动琴弦时,生涩而清幽平和的乐音响在七苑中。 “先生……” “嗯?” “惊鸿一瞥,乱我心曲。” 此地没有别的,只有弹琴之人,和满眼都是弹琴之人的男子。即使霜蟾入云,坠兔收光,夜色也模糊不了这两道身影,因为有萤火。 顾听桉那时在想,就这样。 夜,不会明,曲,不会尽。 希望惊鸿再长一点,长到能够延绵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 一曲毕,江晏栖自己是“醉”了,不知是醉曲,还是醉人。那双柳叶眸比月华还要明亮澄澈几分,细看她耳尖有些缬晕,那平静的嗓音如同暖风过境,轻云中藏着连绵的远黛,“君上,娶我。” 顾听桉的一席话给了江晏栖冲破朦胧的底气与勇气。 顾听桉凉润的指尖携着江晏栖的左手轻轻划过琴弦,他嗓音清沉虔诚,似能迷乱这黑夜,“先生,我对你的这一切并非沤珠槿艳。我只是不想委屈了先生。” 随即,顾听桉唇畔又漾起一丝妖冶的笑意,“不过先生真的那般急着嫁给我的话,便在你生辰那日,十月二十七再立后,如何?” 于江晏栖而言,君后同寻常人家的正妻是等同的。她不在意权、名,只有她自己能够审判自己的内心。 只是,她说来平和,实则清傲。 与人为妾,倒不如逍遥自在。 江晏栖看着他寡淡的面容带上温柔,轻声道:“好。” 第104章 不过是自我感动的情深 “君上也真是……这都快戌时了,怎的还不来?”云禾看着自家小姐规规矩矩地坐在床榻上,心中不由急道。小姐都坐那儿一个多时辰了,也一动不动的。 小乐子看着无忧宫烛火阑珊,摇了摇头。向里面走去时,云禾立马迎了上来,“乐公公,君上还需多久到啊?” 小乐子道:“云禾,让贵妃娘娘歇下了。君上今日政务繁忙,不会来的。” 云禾一听随即就愣住了,看着小乐子转身的背影,立马追了上去,恳求道:“乐公公,您也知道我家小……娘娘是什么性子,求您让君上来一道。” 小乐子见此,只道:“君上的决定不是我等可以忤逆的,你要真为娘娘着想,便进去劝劝。”说罢,毫无留恋地便离开了。 云禾咬着唇,走入房内,刚要开口,傅清越便出声了,“他……不会来了,是吗?” “娘娘,您听到了?” 将头上的盖头扯开,傅清越一张绝艳的面庞暴露在房内,眼角的泪痣发着靡靡之光。她笑了,却是一笑倾国色,冷雨葬名花,“他就那般看不上我吗?便是新婚之夜,连面都不肯露。” 红蜡在房中燃烧着,晕红的烛火模糊了傅清越的眼,“政务繁忙,呵……好一个政务繁忙!” 傅清越每十次进宫,八次都能在江晏栖那儿看到顾听桉。 有的人不是没有心,只是,他只对一人有心。 “云禾。” 云禾看到傅清越这模样心中也难受,连忙应道:“娘娘有何吩咐。” 傅清越站起身,走到铜镜旁,理了理衣裳,看着镜中转眄流精,光润玉颜的自己,她咽下委屈,轻轻扬了扬唇,“路是本宫自己选的,无论如何,跪着本宫都要走下去。” 云禾见傅清越重新迸发了生机,心也放下了些。 “君上既不来无忧宫,那本宫便去找他。” …… “先生的左手不便,我教先生吹笛。” 顾听桉正握着江晏栖的手,教她如何用。若诡云在此,便会惊讶主子竟然连号令临渊楼的玉笛都给了江晏栖。 “此次,我教先生《山鬼》。” 江晏栖闻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山鬼》是《楚辞·九歌》篇名,多表现离忧哀怨之情。” 顾听桉听后,看着女子的神色,唇畔漾开一抹笑,“咳……我的先生当真博学,不过我觉得先生会喜欢它,《山鬼》曲空灵、意内敛、境悠远,堪为国乐。” 见他这副模样,江晏栖唇畔漾开一抹笑意,当真是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君上说得没错,我很喜欢此篇。”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顾听桉不由失笑,“我倒是更喜欢这句‘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先生觉得可像自己?” 傅清越走到七苑门口时,看到里面的场景,听到顾听桉含笑的嗓音,只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迈不进去。 傅清越的确是早清楚了君上对江晏栖的心意,毕竟那偏爱是那样明目张胆。可不论如何……她们朋友一场,她又怎能在自己新婚之夜与君上如此谈笑风生? 云禾扶着傅清越,看着里面一幕,连她都替小姐委屈,君上和江先生怎么能这样? 稳了稳心神,傅清越抬步入内,笑道:“臣妾倒是不知君上的政务繁忙是陪先生吹笛。” 江晏栖听到这声“先生”,不由一怔,面色却是平静非常。不待她出声,顾听桉便将寡淡冷清的目光放在了傅清越身上,淡淡道:“从一开始,孤便说得很清楚了,贵妃看来是忘了。” 傅清越闻言,心中陡然便是一凉,这些天的喜悦在这一刻被浇得偃旗息鼓。是啊,那时她是那样自信自己能融化顾听桉这块寒冰,可是,十二年了,她没有做到。 可她此时却还是笑了,笑得如同那日应下承诺一般明艳张扬,将目光放在江晏栖身上,缓缓道:“先生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大齐上下皆言先生渊渟岳峙,先生便是这般在清越大婚之日,夺人夫婿的?” 顾听桉听到此话,幽邃的桃花眸不由一凉,话语淡淡,却是极具压迫,“贵妃是否太目无君威了?先生的确渊清玉絜,可不代表能任你道德绑架。你既记得曾经的承诺,今日此话——” “你也说得出口?” 顾听桉还不曾这般没风度的指责一个女子。可今日为了江晏栖,他竟然如此责骂自己。傅清越面色有些发白,她一时间觉得极其难堪。 江晏栖看着傅清越,眉眼清透,嗓音寡淡,“清越,那日你来找我,问我是否喜欢君上。那日,连我自己也没有答案。但今日,我有了答案——我的确喜欢君上。 两情相悦,这便是我同君上之间的相处规则。 有些东西,可让;但有些东西,寸土必争。 清越今日不必诘问我,我有自己的原则,也不傻。” 顾听桉自动过滤了其他话,只听到了中间那句,面上不由便挂上了一丝笑意,他的先生果然是个明事理的好姑娘。 傅清越面色发白,她自然知道自己那番指责站不住脚,可如今被两人赤裸裸的拆开来,让她多么不堪,何况顾听桉还是她爱了十二年的男子。她嗓音有些发颤,“可一开始你便知我有多喜欢君上,你却还要如此……” 话落,傅清越看着江晏栖平静坦荡的眸,又觉得自己的底气实在有些不足,她忽然说不下去了。 往日她与江晏栖相处不是作假。闭了闭眸,她努力压下了心头所有疯长的嫉妒与痛苦,低声道:“我此前同先生相处皆是真心实意……只是没想到此情有一天会因为君上而轻易破裂。相处这般久,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此后,便各自安好。” 江晏栖闻言,没再多言,只是轻轻颔首。从她同意与顾听桉在一起时,她便料到了此般场景。 顾听桉同傅清越之间本便只连着一个单薄的承诺罢了,况且,顾听桉还是一个帝王。 看了看天边明月,它将傅清越绝色面容上那一丝一毫的隐忍的嫉妒与痛苦照射得那般清晰可见。江晏栖沉默了一会儿,真心实意地开口,“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我都希望娘娘能够以中有足乐。人之一生,拥有的东西很多,失去的东西亦很多。” “除了君上,娘娘还有倾城的容色,还有显赫的身世,还有爱你的家人,还有大齐上下无边的灿烂……此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 傅清越见顾听桉的目光始终落在江晏栖身上。听后,这一腔委屈终究是爆发了,江晏栖分明都已经赢了,又凭什么还要这样高高在上的说教自己? 傅清越自幼被捧在手心娇养长大,在鲜花与掌声中成长,她是上京第一美人,背后是累世公卿的傅家。她骄傲肆意,倾国倾城,想娶她的人踏破了傅家门槛。 可今日她分明已经够难堪了,她也足够隐忍了。 江晏栖一个边陲来的乡野女子,只是仗着学识,最后又凭什么能这样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告诫她! 傅清越眸色有些发红,咬牙道:“你凭什么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因为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不是吗?未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本宫不需要你江晏栖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若觉得本宫所处之位千般好,本宫宁愿与你替换一下这身份,也不要空负了这十年风华!” 落花不语空辞树,流水无情自入池。 闻言,江晏栖沉默了,装睡的人,没人能叫得醒。明知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正如那日紫宸殿上,江晏栖所言:“心中贪婪之人纵是位极人臣,亦不得快乐;易于满足之人便是三餐有落,也能喜笑颜欢。” 傅清越未历过人世疾苦,也不曾知道:整个大齐上下,乃至四国之中,有多少人连活着都是一种罪过,有多少人连羡慕上京这朵被捧在手心宠爱的红玫瑰的资格都没有! 顾听桉见她这副模样,冷清如玉的面庞如同北山飞雪般,寒凉寡淡,轻轻皱了皱眉,他淡淡道:“自我感动的情深,困住的也只有自我。” “云禾,将贵妃带回去。” 傅清越听后却是大笑出声,绝艳的面容癫狂,已有了些口不择言,“哈哈哈……自我感动吗?君上可能告诉清越,既然江晏栖都这般夸赞臣妾了,臣妾哪一点比不上江晏栖!仅仅是那没用的学识吗?” 顾听桉觉得同这样的人理论是没有用的——她太感性了,也太自我了。 吝啬于给傅清越一个眼神,顾听桉一双幽深的桃花眸泛着淡淡的暖润,他牵着江晏栖的手,嗓音清淡却重似千钧,“我所爱,便是千般不好,也是千般好——她人,比不得。” 要客观地说江晏栖缺点——她没有傅清越皮相上的绝色,也没有傅清越的单纯,更没有傅清越的深情,且从某种意义上,她比傅清越还要傲,还要自我,可谁让顾听桉情人眼里出西施。 云禾见此,拉着傅清越的袖口,低声道:“娘娘,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你这般只会触怒君上。” 傅清越听到顾听桉云淡风轻却又重若千斤的话,眸中不由便划下了两滴泪,她终究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面色逐渐冷了下来,她轻声道:“……今日是臣妾无状了,先走一步。” 看着傅清越落寞的背影,江晏栖揉了揉眉心,从此她与傅清越当真便只能形同陌路了。 江晏栖是个敏感的人,过去傅清越在庭轩院一次又一次遇到顾听桉时,江晏栖心中便清楚了:傅清越不可能看不出顾听桉的心思,但她却还是选择了同江晏栖做朋友,心中怀着一丝侥幸——江晏栖不喜欢顾听桉。 若作为朋友,她的错便是伤了傅清越的心。 可惜她不是圣人,她也有自私的时候。 第105章 师父真是好大的恶趣味 因着北暮蠢蠢欲动,玄清楼今日的笔墨官司依然很热烈,只是顶楼却全然是一片“安详”。 “长卿好些日子没来了,让为师猜猜,是因为傅家女儿进宫?”无欹手间调配着药材,抬眸看了一眼静静伫立一旁的女子,慢条斯理道:“不过,为师想,长卿会更乐意自己制作护心脉的药。” “这些日子莫缺席了,过几日,长卿便是想来玄清楼也瞧不见为师了。” 江晏栖闻言,便知无欹这是责她对医道不上心。要护心脉的药,也得她自己去学。 轻轻点了点头,她恭敬道:“师父还请莫跟长卿计较。这些时日,长卿虽没来玄清楼,却也看了几本医书。” 无欹见此,轻轻挑了挑眉,缓缓道:”哦?长卿若是能将这一片区域中利于心脉的药挑拣出四三,为师便将我最宝贝的护心药方交给你。” 江晏栖看了一眼广袤的药海,眉心跳了跳,却是一脸平静地应下,“那长卿便斗胆一试了。 啧—— 无欹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悠然地看着女子围在一片药材中绕来绕去,都绕了两个多时辰了。 这片区域大概便两千多种药……利于心脉的药材大概七百多种。其中四三便是五百多种,这对于初学几天的人当真是难如登天。不过无欹也是隐晦地给江晏栖放水了,既然她那般想要护心药方,那定然是更多的去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轻轻抿了一口茶,无欹叹气……还真不知这大齐君上哪里好,整日板着个脸,跟谁欠了他十万钱一般。 短短一月不到便两个妃子了,这往后还了得? 偏生他这徒弟傻,被卖了还要帮对方数钱。落了宫墙的坑,还要替对方找药。 罢罢罢,也只有他这样平易近人的师父看得上这傻丫头了。 不过他打眼一看,江晏栖还真就已经找了三百多种了。见此,无欹又有种莫名的兴奋,倒不愧是他看中的徒弟。 就在无欹都开始无聊得沾着茶水写字时,江晏栖捧着药篮走了过来,平声道:“请师父看看。” 无欹收回手,见她这般,瞥了一眼药篮,轻描淡写道:“此区域有七百七十七种利于心脉之药,长卿应当至少找五百八十二种,可这筐内只有……五百八十一种啊。” 将那一杯茶水慢条斯理地倒出窗外,无欹摇头,“唉,可惜了。” 路过玄清楼被洒中的宋无霜狠狠皱了眉头,一生气朝旁边少年拍了过去,“这玄清楼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什么人都能进!” 少年捂着脸,”无霜姐打我作何?” 宋无霜继续往楼中走去,冷声道:“手痒!” 江晏栖没想到竟然有七百七十七种之多,还是有太多药材她都未曾见过了,只是她有一个疑问,“师父,我只找了四百三十多种,您为何……” 话还未说完,无欹便从容地笑了笑,“丫头不如想想,若是你只差一种便成功了却没成功,这滋味不比你差一百多种没成功美妙吗?” 江晏栖:……师父还真是好大的恶趣味。 唉,生活不易,晏栖叹气。看来只能慢慢学了,是她操之过急了。 “不过……”见江晏栖一副恹恹的神情,无欹又笑了笑道:“长卿比为师想象中的要强一些。” 说着,无欹从一旁拿出一张药方递给江晏栖,以及已打包好的最开始抓的药材一同“奉上”。 江晏栖愣了愣,师父竟然这种情况下还是将自己宝贝的护心药方交给她了,她那平静的柳叶眸中闪过动容。 接着,无欹慢条斯理的声音便渐渐响起,“长卿近日看来有些疲色,按照药方,调养调养。另外这药是为师亲手替徒儿调的首份,回去记得熬了。” “……”深吸了一口气,江晏栖接过东西,还是恭敬道:“长卿多谢师父挂念。” 看着江晏栖面上一闪而过的神色,无欹眸中划过一丝无辜,从容道:“何须同为师客气。” “长卿徒儿,下次再来挑战,为师等着你。” …… 长乐乡,云收雾辟,万里天空碧。 “将军,又抓到一个北暮探子,已将其关在地牢中了。” 夜白谙看着手下的地图有些烦躁,轻轻皱着眉头,“啧——这已经是第十三个了,北暮那边就不能派点有用的人吗?他这是觉得我大齐地牢还有饭给他的人吃不成?” 傅玄凝神道:“听说上官暨出使东隐,已签订了协议,这长乐乡的东西,他们是打算采取战争手段获得了。” 听后,夜白谙嗤笑一声,“北暮王上病危,这军权若还让上官暨握着,上官孑能不急?要我说,这北暮就是太没有格局!况且,东隐那边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我不信君上没有动作。” 傅玄点头,不得不说,夜白谙这大将军不是吹出来的,片刻便能理出思路。 看了看房外,可谓天高云阔,苍茫云海间。夜白谙淡淡道:“他北暮既然那样嚣张的放人进入大齐,我便给他的进程加把火好了。” 傅玄此次倒是没有劝夜白谙悠着了,拂袖道:“走,这次让我去审审。” …… “啊……啊!”两块烧红的烙铁径直烫在了男子胸口处被剥了皮的血肉上。 傅玄一进来便看见这一幕,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 “将军、大人。”那拿着烙铁的士兵躬身道。 “下去。”夜白谙看着被锁链绑着的人,他胸口处还冒着白烟,随即轻笑一声,“你知道此前那十二个人是什么下场吗?” 男子死死咬着唇,闭着眼沉默不语。 傅玄淡淡道:“这双眼既然闭着,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王水灌进眼中的模样,很美妙。” 夜白谙听后,当即赞叹,话语幽幽,“还是傅大读书多,这么好的办法都能想到。不过若只是灌眼有何可看的,不如将他头顶凿出一个洞,再往里灌。倒时不知会不会七窍皆被腐蚀殆尽呢……” 傅玄挑眉道:“最好再灌些滚烫的热油,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挺动听的。” 夜白谙不甘示弱地开口,“诶……咱们先辈都是将人埋在泥中,让王水顺着颅骨将皮肉分开,到时候便能拥有一张完整的人皮了……还能看到一个血人,多么美妙……” 傅玄继而道:“我看还是凌迟,持久,三天一千多片肉,还能烫个肉片喂他自己吃。” 夜白谙佩服了,这傅大竟然比他还变态,“自产自销,的确是好主意。” 那男子一听立马将眼睛睁开了,眸中混浊血丝清晰可见,那深处划过一丝惊恐。大齐刑法太可怕了……他能忍到此刻已是极限了。 夜白谙这一看,嘴角勾起一抹笑,“这才对嘛……本将军不是那样残忍之人,还能给你一个机会,说出点有用的消息,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些。我大齐别的东西没有,酷刑倒是不少,想必你也领教些了。瞧瞧这琵琶骨、还有这胸膛……啧,怎么少了皮?” “我……”那男子浑身都痛得有些麻木了,如今还有意识,完全是因为被喂了致兴奋的药。 傅玄端过旁边一盆混着辣椒酱的盐水,直接泼在了男子身上,冷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几者非明哲。但凡犹豫一秒,都是对痛快死亡的不尊重。” 那男子浑身上下都是被刀子搅出来的血洞,面色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要白,此刻被一刺激直接痛得有些休克,死死咬着牙虚弱道:“粮仓……我有办法知道粮仓在哪……” 夜白谙见此,暗叹这玩意真不愧是刑部混的人,折磨人竟然比他还有一套。以后这审讯人的任务还得交给他,毕竟……专业对口。 男子觉得头阵阵发晕,断断续续道:“与我接头之人……知道它的……位置,在奉凉城卜忆客栈……”话落,男子就晕死过去了。 “把他抬下去治好!”夜白谙冲着牢门外喊了一声。 “啧……我突然想到一个绝佳的计划。”夜白谙抿着唇,想到那晚诡云说的事,意味不明地笑了。 看着那男子被士兵拖下去,血痕延绵了一路,他同傅玄出了地牢。 回到房中,夜白谙拍着傅玄的肩,大笑出声,“既然上官暨不在北暮南境,长乐乡之物把上官孑引来便足够了,这粮仓交给上官孑来解决……北暮蛮夷兄弟阋墙,哈哈哈……真是想想都让人兴奋!” 傅玄闻言,直接打破了夜白谙的美梦,冷静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你有办法让上官孑自焚粮仓?” 夜白谙看着傅玄严肃的脸,神秘一笑,“我是没有……不过,君上有。” 第106章 搬不上台面的东西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贵妃姐姐,如今竟还有心思赏这暮夏之花。”楚鸢看着在御花园中平静伫立之人,姿态优雅地走了过来,笑道:“这大齐宫中,可不分什么位分,只分——江晏栖与其他人。贵妃姐姐觉得妹妹说得对吗?” 傅清越看着眼前娇柔做作的人,再美丽的容颜在这种灵魂下也失了魅力,她眸中闪过一丝嫌恶,威仪怭怭,“丽妃错了,怎会不分位分?若是不分,你一个先入宫的,怎么还得叫本宫姐姐,嗯?” 那嗓音不疾不徐,“本宫便是不得宠爱,也要压你一头。本宫便是再嫉妒江晏栖,也不想搞什么臭味相投。“ 傅清越是嫉妒江晏栖,是深爱顾听桉,是张扬肆意,但傅家满门清贵,教养出来的女儿坦坦荡荡,不屑于玩什么阴谋诡计。 搬不上台面的东西! 楚鸢被这番赤裸裸的嘲讽刺得面上有些挂不住,捏了捏手心,还是雍容一笑,“那妹妹便瞧着贵妃姐姐此后宫中的生活如何多姿多彩了。”说罢,便要离开。 傅清越却突然扬声道:“站住!本宫既然位于贵妃之位,自然该行使贵妃之职。” 走到楚鸢跟前,傅清越直接给了她一个巴掌,淡淡道:“本宫便是入了宫,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嘲讽的。丽妃虽有这复杂的五官,却也掩饰不了你朴素的大脑呢。” 傅清越姿态高高,“不过丽妃有句话说得好,既然宫中只分——江晏栖与其他人,那本宫便是仗势欺人,君上又岂会帮你半分?” 看着楚鸢隐约愤恨的眼神,傅清越只是笑道:“前两日进宫受了点气,丽妃非要凑上来,不打都是本宫的不是了。” 楚鸢在西离宫中,别的没学会,却是最会隐忍。捂着脸,压下怒火,她平声道:“贵妃娘娘教训的是,是臣妾言语不妥了。” 傅清越也没想到这楚鸢竟然这般能忍,直接转身继续赏花去,也不再理会她。 回吟霜宫的路上,楚鸢眼中的恨意突然便涌现出来,这些生来尊贵的人,从来只会磋磨别人! 傅清越……此仇,她记下了。 锦年看着楚鸢的神色,微微垂了垂头,只道她这般心性,虽然懂得蛰伏,不会多生事端,但终究成不了什么大事。 …… 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 “这医书这般枯燥,先生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耐心,竟看得是废寝忘食。” 江晏栖熬着无欹给她的药,听见茶白贫嘴,淡淡启唇,“茶白倒是越发开朗了。” 茶白笑了笑,“都是先生惯出来的。” 江晏栖闻言失笑,想起阿行这几日跟着忆白练武,道:“这些日子看着阿行蹲马步蹲得脚步都是虚浮的,一回东阁倒头便睡,想来他日后学文要更刻苦了。” 茶白叹了口气,“每日蹲两个时辰以上,还要练剑,能不累吗……先生对小殿下当真是严苛,便是不去练武,奴婢以为依小殿下心性,也是往后一代风云人物了。” 江晏栖隔着抹布将药罐中的药倒了出来,一阵苦涩之气蔓延,“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心怀的多,自然要有比肩的能力。” 茶白听后点了点头,“先生亲自教导的小殿下,往后自然是人中龙凤中的龙凤。” 药逐渐凉了后,江晏栖便一口饮下了。曾经,这种苦涩味不会让江晏栖动一丝波澜,如今,却是让她轻轻皱了眉。 察觉到此,她叹息一声,娇宠是会让人娇气的。 “姐姐……”顾行止双腿有些打颤地走入了西阁,嗅着空气中的苦涩味,心紧了紧,立即问道:“姐姐身体可有恙?”曾经阿行闻得最多的药味便是顾听桉身上的,想到自家哥哥发病时的痛苦,阿行眸间都是紧张。 “补药罢了。”江晏栖笑道:“阿行学得如何了?” 顾行止松了口气,抬眸幽怨地看着江晏栖,“若是哥哥教阿行练武,阿行便是累趴了,也是笑着趴。可惜哥哥一有闲暇都是往姐姐这儿跑了,阿行倒成了哥不疼姐不爱了。” 江晏栖挑了挑眉,平静开口,“今日阿行若能对弈赢过我,下次我便让君上教阿行练武。” 顾行止叹了口气,低声道:“姐姐想霸占哥哥就直说,竟然还这般打击阿行。” 茶白站在一旁,一听却是笑了,玩了个激将法,“小殿下不试试便认输了吗?” 顾行止挑眉,嗓音清稚温和,“玩笑罢了……瞧茶白姐姐都笑了。” 一柱香后,江晏栖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局,摸了摸阿行的头,“阿行进步很大,胸中有丘壑,此势上,姐姐不如你。” 顾行止桃花眼亮了亮,“那阿行便多谢姐姐将哥哥借我征用一天了。” 看着顾行止高兴得蹦出西阁的身影,茶白道:“先生果真还是心疼小殿下了。” 江晏栖平静的柳叶眸泛出淡淡的润色,“有值得欣喜之事,比什么都重要。阿行往后便是实现了大志,若不欢喜,亦是高处不胜寒。” …… 北寒城,秋雪已落。 “他竟是谈判成功了?呵……这沈槐奚看来的确是在意自己族人。”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本宫这三弟啊……本宫是当真不想骂他蠢货,可他如今却做了这么一件引狼入室的蠢事。”上官淳熙慵懒地侧倚在贵妃榻上,看着前方直直伫立的人道:“长离在想什么?” “如今既然东隐同北暮联手,公主的计划自然失效了。”长离目不斜视地看着窗外,也不看那贵妃榻上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的女子,只是平静道:“二王子去了长乐乡恐会坏事。大齐君上一早便将金矿消息透露,事出反常必有妖。” 上官淳熙不以为意地看了看指尖豆蔻,嗓音冷淡,“大齐的千疮百孔可不止于外部因素,内部自然也是。此消息传出,是必然的。” 长离一愣,淡淡道:“公主是指大齐的户部尚书吗?依臣所知,大齐君上此前大举罢官,宋郊虽无太大罪状,却不值得他那般宠幸。” 闻言,上官淳熙挑了挑眉,眸中幽幽,“长离远在北漠竟还能知晓这样的消息,那宋郊潜伏多年了,没有丝毫差错,能力却很是出众,大齐君上是惜才之人,长离无需左右生疑。” “不过看来是本宫小看你了,你插人入大齐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因为——江晏栖吗?” 此声音慢条斯理,听在长离耳中却警铃大作,面容冷峻地单膝跪在上官淳熙面前,他敬声道:“长离便是长离,没有过去,只有跟随长公主的往后。” 坐起身子,上官淳熙斜睨了地上的人一眼,冷声道:“但愿是长离所言这般。既然此前计划无用了,长离便准备好攻打大齐。后日,本宫便要回中境了。” 长离跪在地上,浑身一僵,却是虔诚道:“长离愿作公主手中的剑。” 上官淳熙见此,勾了勾唇,“在此之前,制造些事端,将上官暨滞留在东隐。一山不容二虎,本宫回中境面见父王后,长离便可调去南境了。 第107章 属下可是全面型高手 岁月辗转成歌,时光流逝如花。转眼已至申月下旬,接临仲秋。 “主子,江先……咳,主子夫人今日又入了玄清楼顶楼。”笑渊低头看着自己脚尖,静静回禀着。 “玄清楼楼主查出来了?”顾听桉闻言后轻轻抬眉,容色寡淡地看向笑渊,“把头抬起来,这般久了怎么还改不了。” 笑渊面色一滞,将微红的面庞轻轻抬起,哎呀……每次只要单独看见主子霞姿月韵、神武不凡的身影,都不好意思呢,他道:“是个西离来的老头儿,行踪莫测,我们的人窥探不了分毫。” 顾听桉眸色凝了凝,瞥过视线淡淡道:“细看对你是一种残忍,你还是低着。” 笑渊:…… 顾听桉吩咐道:“既是如此,你只需护好先生安危。” 随即低下了头,目光落在缥缃上,似是想到什么又慢条斯理开口,“你若让先生有危险,便可以跟着卜忆去边陲混了。” 听到此话,笑渊想到卜忆那比他还变态的笑容,打了个寒颤,却还是不由咬了咬唇,“英明神武、宛如神祗的主子为何要对一个唯您马首是瞻,将您奉若神佛的属下这般残忍?” 顾听桉挑眉,桃花眸中带着寡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只看着笑渊便让他缴械投降了,“好,属下明白。” 将视线放在桌案上,顾听桉对笑渊“矫揉做作”的姿态视若无睹,“行了,下去。” “咳……主子,这可不是属下越俎代庖,诡云哥哥被派去北暮太久了。楼里便传话给属下了。”笑渊低着头又继续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 “什么事?” “有人要买西离那批商队中人的命,不是几个,是好几个呢。”笑渊想到那一张纸上的名单,皱了皱眉头,似是想不明白,“那西离国师带来的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到笑渊的话,顾听桉无波无澜道:“别想了,我不喜欢苛待下属。此事不需你插手,护好先生便是你的所有任务。” 笑渊:……主子怎么还看不起人呢,他可是临渊楼武功最好的! 就算世俗的平庸之人会觉得他变态,可他再变态能有卜忆变态吗? 委屈巴巴,笑渊小声道:“……属下可是全面型高手。” “嗯,菜得很全面。”顾听桉赞同的颔首,而后淡淡道:“要是先生有一点损伤,我让你葬得不体面。” 笑渊权衡一二,也只能听从心的指令了,立即道:“是,属下会护好主子夫人!” …… “……照亦!” 诡云看着照亦的背影,一向严肃果决的面上闪过犹豫,最终抑着声线低喊了出去。 听到熟悉的嗓音,照亦顿了顿脚步,转过身子冲诡云明朗一笑,道:“云哥,有事吗?” “你……今日北暮无动作,这些天阿亦也辛苦了,趁此机会修整一会儿。” 诡云被那明朗如阳的笑晃了眼,几年前稚嫩的面庞同如今重合,只觉得有些时光如梭。袖间的手握了又握,无力道:“你既还叫我一声云哥,有事尽管道来。” 听到这声“阿亦”,照亦的五脏像是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起来,心如刀绞,搅得他内心翻天覆地。 牵了牵唇角,他故作轻松道:“我一直很感谢云哥这五年来的照顾,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你呢。” 诡云见此也默不作声了,在心中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既如此,阿亦便快些完成了主子的任务,往后再来报答你云哥。” “好。”照亦笑了笑。 第108章 东槐不落,上奚不朽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一群衣不蔽体、浑身累污的幼儿老人全身上下被冻得通红,飞雪洋洋洒洒地落满了他们的身体。 所有人皆被关在木笼中,蜷缩在角落,仿若一群随时可宰杀的牲畜。那些混浊的琥珀色眼睛都黯淡无光地盯着前方,眸色空洞。 “槐奚啊……这些,都是你的族人呢。”上官暨扫了一眼四周,拍了拍沈槐奚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东隐此事,你办得很好。这一号地笼中的族人,你可以领回去。” 沈槐奚看着周遭标志性的琥珀色双眸,就好像一面面镜子将他围绕在中间。出不去,却能看尽自己曾经的丑态。 他面色毫无波澜,凤眸澄澈清亮,宛若世上最耀眼的明珠,那洁白无瑕的白衣上沾着一丝血迹,是方才木笼中有人伸手将血迹沾染上来的。 沈槐奚声色慵懒,“这般多族人,槐奚看来不会孤独了。” 看着沈槐奚毫无异色的面孔,上官暨轻轻皱了皱眉,好一个怪物。 方才他让沈槐奚先去换一身衣裳,谁料他斯文地笑了笑,问道:“王子知道世上什么东西是最美丽的吗?” 不待他回答,沈槐奚便自顾自地轻叹道:“是染血之物——这世上最瑰丽最有用的艺术品。” 心中恶寒地看了沈槐奚一眼,上官暨面上却是勾唇道:“槐奚喜欢就好,他日北暮攻下大齐,本王不会亏待你。” 沈槐奚听后,轻轻歪了歪头,诚挚地看向上官暨,笑道:“槐奚等着那一日。” 上官暨感受到沈槐奚纯良的目光,总有种自己全身骨骼都暴露在他刀下的诡异感。 这沈槐奚性情无常,心思诡谲,当真不太好掌控呢。只是这一号地笼喂养的不过是上奚一族的一些老人幼儿罢了,翻不起什么风浪。 他还有数十个地笼握在手里,任凭这沈槐奚翻了天去,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随即上官暨想到近日长离给东隐造的事,心中暗骂了一声“上官淳熙这个蠢货!”而后,冲沈槐奚道:“本王要先回中境了,长离在东隐制造的事端,便由槐奚来解决,槐奚有异议吗?” 闻言,沈槐奚清澈的凤眸中闪过诡谲的流光,笑着应下,“为王子分忧,自是应该的。” 看着上官暨满意离去的背影,沈槐奚眸色澄澈慵懒,细看下,又暗藏兴奋。 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手中握着数十个上奚一族的地牢不过是赖于北暮皇子的身份,若是北暮没了,他便有幸成为自己地下室中的收藏品了。 舔了舔干燥的唇瓣,沈槐奚的肩激动得有些颤栗,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呢。 看着周围的木笼子,沈槐奚回过神,冲一旁守着的兵士道:“将他们全部放出来。” 沈槐奚自幼被充去了北暮大齐接壤的边陲作贱奴,他对上奚一族没有丝毫感情,但是他的母亲倒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东槐不落,上奚不朽。槐奚是上奚一族的少主,往后,上奚一族的族人,为娘便交给你了……” 没有感情,只有责任。 环视了周遭一圈,少年洁白如玉、姿容绝艳的面庞上绽开一抹足以浸润贫瘠的笑,那嗓音似八百里朝露抚过旱地,凉润澄澈,“我是——子书槐奚,上奚一族少主,自今日后,各位,自由了!” 此话立马让那些空洞的琥珀眸子看过了过来,便看到眼前这个白衣绝世的少年,他嘴唇的弧角相当完美,似乎随时都带着笑容。这种微笑,好似能让阳光猛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突然照射进来,温和而又自若。 那剔透清莹的琥珀色凤眸比天上星辰还要璀璨,这无疑在向众人宣布一件事—— 在这苍茫白雪间,他们的救赎终于到了。 “临渊楼的鬼面阁主,有礼了。”沈槐奚看着前面一袭黑衣,面具覆面的男子,笑得真诚。 鬼面知道眼前这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骨子里是什么颜色,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君上让我同公子一起去见颐王,此事公子若办好了,君上不会计较你算计左右侍郎,回大齐后自有一番封赏。” “这样吗……临渊楼隶属于君上。”沈槐奚笑道:“看来君上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呢。” 听到沈槐奚这无厘头的话,鬼面毫无波澜,随即便听那嗓音又幽幽地响起,“在下听说早些时日便有神医前去为颐王治好了隐疾,鬼面阁下应当很清楚才是……” 鬼面闻言,心中一怔,眼前这少年哪是不简单,实在是太诡谲了。 沈槐奚一开始便不知是从哪了解到了这件事,才第一时间锁定了颐王,又亲手奉上软肋,以上官暨的名号对付长离,这般只会加快北暮内部混乱。 只是沈槐奚唯一没想到的却是……临渊楼竟然是顾听桉的势力,不过他并没有背叛大齐,也算歪打正着了。 鬼面冷声道:“公子既然清楚了原委,也更该知晓如今只有君上能帮公子救回族人,该如何做,公子心中应有考量。” 沈槐奚腼腆一笑,眸色澄澈,“君上早便搭上了颐王的线,有无我都是一样。” …… 北寒城,主帐中。 “这沈槐奚当真是难缠!不过也真是浑身软骨,上官暨这样对待他的族人,他还要为了荣华富贵做上官暨的走狗!” “沈槐奚在大齐也不过当个小官,且如今北暮铁骑一定会踏破大齐,他贪生怕死,族人又在上官暨手中,自然如此!” “呵……小杨啊,你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模样什么时候才能改啊?沈槐奚这反手一招,确实是直接让咱将军嫁祸给上官暨的事,重新直指将军。可东隐分明已同我北暮签订了盟约,且与大齐关系破裂了,又怎会这个时候故意还选择同我们对上?” “这说明东隐也分为了两派啊,但愿不要影响了我北暮大计!” 长离看着下面激烈争执的人,冷峻的柳叶眸静静地盯着东隐发来的一页文书,随即抬眸道:“南境那边,我们掺合不进去了。诸位无需想那么多,安心镇守好北寒城这道边界线。” 因为时间短促,又没有其他机会,长离用了一个简单且破绽百出的方法滞留上官暨——杀人抛尸,嫁祸于人。 不过这事虽简单,他做的却是干净,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架不住沈槐奚伪造证据反将了他一军,并且长离早同东隐积怨,上官暨却才同东隐邦交,他们自然也更愿意相信是后者杀了人。 想到十二年前看到的那瘦小见骨,一双琥珀凤眸却澄澈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男孩,长离又觉得如今沈槐奚的这一切诡谲心计都是那般顺理成章。 生了厚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纸页,文书上黑白分明的字迹让人完全忽略不了,所书:东隐与北暮合,将军却阴杀侯君;若不至东隐,则合将军命以填邦交之完。 他们若想要他的命何须给交代? 长离眸色暗了暗,这显然是为了将他留在此地,还要去一趟盛都。 他若留在这里,上官暨同上官孑对上,胜者必定是上官暨。上官淳熙跟上官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上官孑一倒,她必然也只能跟着倒。 除非以两派分居的东隐,另一派倒向上官孑,那此局便还有可能扳回来。 所以,东隐另一派同时也是在逼他前往谈判。 他看不出东隐那样做的用意,却不得不过这座他们为他搭好的桥,看着底下面面相觑的众人,他道:“明日我会前往东隐解决此事,你们如常。” “这……将军,你同东隐积怨已深,单枪匹马入东隐,这般会有危险!” 长离闻言,扯了扯唇,他若安然无恙出盛都,才该有问题。 “是啊,这东隐都与我国建立邦交了,竟还这般为难将军,到底安的什么心!” “看来南境那边也确实轮不到将军再前去掺合了。” 第109章 枭雄之史 东隐,盛都,颐王府,泬寥兮天高而微雪。 “临渊楼虽是替王爷治好了隐疾,却又暗地给王爷下了毒药,先前还在东隐大肆收购了粮草,定然是混了奸细在朝中。” “如今王爷虽重新得了兵权,陛下却没有发放足够的粮草、军饷。我们目前也只能受制于大齐,暗中却还要按大齐计划行事,当真是憋屈!” “不过一条之枯,不损繁林之蓊蔼。只要能登上那至高之位,一切手段在史书谱写下,也只是一段枭雄之史。”颐王眉眼间都是冷凝沉淀下的威严,一身墨绿色祥云暗纹服饰,右耳上还挂着一颗红色的玉滴,他宽厚的掌心中握着两枚玉珠。 “况且,我同他们不过互惠互利罢了。如今大齐还没有能力直接反吞北暮,只能让它元气大伤,而后必然是同我东隐建立邦交。到那时,这皇位可就轮不到萧欲来坐了,本王也有了要挟临渊楼的底气。” “那沈槐奚……”周如一听,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是想到那心思深沉的少年,又道:“我当真看不明白他到底是属于哪一方的,还是说他实则归属大齐,却还要博弈大齐的什么东西。” 颐王听后,眸色深邃了两分,勾唇道:“他族人在北暮手中,也只能先假意归属上官暨了,但他心中却恨着北暮,这才跑到了大齐去。” “至于他还要大齐的什么东西,那便不归我们管了,留着也是祸害大齐。” 周如闻言缓了眉眼,“这倒是,不过他是可塑之才,到时若当真要与大齐为敌,王爷倒是可以将他拉入我们的阵营。” 颐王看着窗外飞鸟,摇了摇头,沉淀着杀气的浓眉大眼迸射出一抹精光,“这样的人,上官暨便是有其软肋都收服不了,我们同样掌控不了。” “但是,大齐君上也不是善茬,沈槐奚若要对上大齐,等着看……他会再次来找本王的——主动找本王。” 周如看着他那晦暗不明的神色,立即赞道:“王爷一向神机妙算!只是,我们当真要应了大齐的计划,去私下同上官孑结盟吗?便是如他们所说,让上官孑和上官暨内斗起来,那得益的也是大齐,倘若日后大齐壮大,总有一天会威胁到东隐的。” “都已同长离谈好了,此计最重要的一环也成了,如今你问的还有意义吗?” 颐王闻言摩挲了下手中玉珠,双眼轻轻眯起,沉声道:“周如啊……你这是鼠目寸光了,四国格局形成已久,北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齐又岂能轻而易举攻下?北暮离东隐可不远,他日大齐再次发动同北暮的战争之时,东隐已在本王的掌控之下了,要去分他北暮一杯羹,有何不可?到时,鹿死谁手可就不一定了。” “王爷说得是……在下狭隘了。”周如却隐隐觉得大齐君上在这样千疮百孔的情况下都能如此转危为安,还能算计他国。 若是大齐日后重新富强起来,东隐真的有招架之力吗? 第110章 运筹帷幄天下中 卜忆客栈,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这些日,江晏栖常用时于太学,而顾听桉也对外称病在宫中休养,实则来了奉凉城。 大晚上的,夜白谙直接裹了一件黑衣便跑去接顾听桉了。 看着顾听桉一脸疲色,他打了个哈欠,挑眉道:“这奉凉城又不会跑的,君上何须这般急。莫不是赶着快些完事,回去见那江先生?” “啧——江先生却是一等一的绝冷佳人,其疏离有礼真乃世独,亦只有君上可驾驭了……” 此话一落,顾听桉的眸色顿就沉了几分。 傅玄闻言也皱了皱眉,这夜白谙是越来越没正形了,在君上面前如此放肆。于是严肃道:“你这是什么话!君上奔波劳累了,先移步休息下来。” “不必了,孤今夜还有些事要去卜忆客栈处理,想来是休息不成了,你先回去。” 顾听桉轻瞥了一眼夜白谙转身就欲离去的背影,寡淡道:“孤说的是让傅玄先回去。白谙精力既然这般旺盛,便留下,为孤舞一夜剑,陪孤解解乏。” 夜白谙见此撇了撇嘴,君上比他想象的还要在意江晏栖。飞身上了马,道:“没想到君上这般在意臣啊,那臣便只好遵旨了。” 顾听桉没再多言,直接策马扬鞭,马蹄声便响在了寂静的城中。 卜忆看着风尘仆仆而来的白衣,连忙替他倒了杯茶。 夜白谙进来后,见那桌上只有一杯茶,挑眉道:“卜忆,你这不懂规矩啊。” 卜忆眉眼紧紧凝视着夜白谙的面庞,舔了舔唇,笑道:“主子便是规矩。” 夜白谙连忙错开眼神,认命地自己倒了一杯,而后就坐在顾听桉一旁,认真地抿着茶,犹如看戏一般地盯着卜忆“表演”。 顾听桉见他这般自觉,神色平淡,慢条斯理道:“白谙若是忘了方才孤所言,便去打扫茅厕醒醒神。” 这……来真的? 夜白谙看着顾听桉平静的面色,心道不好,连忙站起身子,拿着剑鞘,便在旁边舞起剑来。 一举一动,行云流水,男子单薄的黑衣在劲风下若开若合,流露出精壮的腰身,一头高束的墨发比策马奔腾的千里马还要不羁两分。 顾听桉熟视无睹地饮起茶来,两者一个矜贵冷清,一个不羁狂放。 卜忆见到这一幕,眸中划过兴奋,却只静静立于下首,缓缓启唇,“不出主子意料,由于上官淳熙干扰,沈槐奚的确是继续留在了东隐。颐王那边,鬼面已经同沈槐奚一起前往交涉了。” “不过最终结果,主子也该猜到了,颐王能且只能选择同我们结盟。” “而这边上官暨得到上官孑在南境的消息后,已向北暮王上请旨攻打大齐,而后赶回南境了。” “不过上官暨在南境的铁骑有二十万之众,上官孑却仅拥兵十万。上官孑此人心性暴躁,易怒,若非上官淳熙在他背后一同商讨,夺嫡之争也轮不到他。” “沈槐奚他们已将长离留在了东隐,颐王听从了我们的计划,私下里主动提出同上官孑结盟,可帮他成功夺位,上官孑目前也唯有这一个选择了。” “金矿属下已让上官孑的人顺利潜伏了下来,只要时间足够,上官孑能谋取半数。同时,属下已让人去暗中向上官暨透露了一丝上官孑同颐王结盟的蛛丝马迹,不过只光凭长离能安然无恙地出了颐王府,就足够上官暨怀疑了。” 事情到这儿,卜忆便说完了,他双眸放光的斜睨着夜白谙还不停歇的身姿。许是他长得也是一副芝兰玉树之容,眸光看起来并不猥琐,就像是猎人见着猎物了一般,让夜白谙有些恶寒。 夜白谙舞着剑,瞧见卜忆变态的眸色,算是知道顾听桉为何就简简单单让他来舞个剑了,原来大招摆这儿呢。他直接叫苦连天,偏生不敢停下,“君上,臣错了,臣真的错了!臣再也不说江先生了!” 顾听桉的指尖轻敲着桌面,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轻扫了一眼卜忆。 卜忆这才回眸,想着前两日顾听桉传的信,又从中梳理了一遍,“过两日,粮草若是被东隐之人烧了,以上官暨多疑的性子,心中最大的可能定然便是上官孑勾结了东隐颐王,以抗衡他二十万铁骑,且拖延他军队行止时间,想独吞了金矿。” “不论上官暨怀不怀疑是我大齐从中作梗,他都定然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不敢赌——若是上官孑一心想着谋位,他却派兵力攻打大齐,那王位很可能便落在上官孑身上了。” “如今上官暨必然想先对付上官孑,除非上官孑主动提出和平共处先攻下大齐。” “可惜颐王先同大齐结了盟,被握了命脉在我们手中。上官孑同颐王成了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后,便该清楚,倘若他不先同上官暨决个胜负,颐王就会中途舍弃他,倒时便是攻下了大齐,那也是上官暨的天下了。人性趋利避害,显然上官孑选择了前者。” “上官淳熙也有称雄之心,自一早便选择了扶持上官孑,便是觉得他好拿捏。” “长离无法脱身来南境分一杯羹的话,如今此局于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因此,她也只会赞同上官孑的做法。” 卜忆说完,眸色深深地看着顾听桉,以天下为棋局,唯有主子是这运筹帷幄的执棋者。大齐此刻不宜生战事,他便能这般兵不血刃的压下这次战事,且削弱了北暮国力,牵制了东隐颐王。 便是始终久居于大齐宫中,他也能决策于千里之外。 十五岁的顾听桉能做得有多好,如今的他便也有多后悔。是他先一步放弃了对顾父顾母的爱,才导致疏于关注顾府,酿成一生的遗憾。 所以,自那之后,顾听桉不想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他爱之人。 临了,看着顾听桉寡淡漠然的神色,卜忆笑道:“主子原不必前来此地的,是因为北暮的长离将军。一旦上官暨和上官孑内斗,长离便能来南境了。” “属下听说主子极其宠爱江晏栖……” 话刚落,顾听桉便轻轻瞥了他一眼,而后卜忆连忙改口道:“是属下口误,应该是主子夫人,毕竟主子将笑渊都派去保护她了……此次还为此亲自来一趟边陲。” 顾听桉抿了一口茶,想到女子含笑的眉眼,桃花眸轻垂着,嗓音都缱绻了几分,“我许了先生十月二十七的封后大典,如今若不尽快将北暮一事解决了,战事吃紧会委屈了她。” 说罢又将茶杯放下,看了一眼卜忆,轻描淡写道:“不过,你的话也是越来越多了,我听得聒噪。待会去打扫打扫马厩,学学什么叫安静。” 卜忆闻言却只是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而后恭敬颔首,“属下知错。” 似是终于看到了旁边那个疯狂刷存在感的人,顾听桉又道:“白谙既然这般不愿意舞剑,孤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你去一同扫扫马厩便行了。” 夜白谙看着一旁双眼深沉而平静的男子,那眸中的黑仿若能把他一同拽入深渊,这眼神便是久经沙场的夜大将军都看得浑身掉鸡皮疙瘩。 骤然便想起前些时日,卜忆杀人的场景,毫不掩饰地透露着身上的暴戾因子,眸色发红地拿着刀,就像一头野兽,茹毛饮血。 夜白谙也是浑身血气一路过来的,那时顶多皱了皱眉,可是如今再看,他觉得很危险啊! 卜忆之前能在夜白谙面前以让人生不如死为乐,方才能容色自若的将顾听桉给的疏疏落落的线索梳理一遍,如今就能这样毫不掩饰地凝视着他。 这便是临渊楼首席护法——卜忆。 夜白谙:……请让我继续舞! 他就是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不能融入他们。 第111章 老阴阳人了 此时的太学四处洋溢着桂花清香,冷露沾湿满树黄碎,正中一块恢弘古典的木质牌匾——太学,都被晕染出了几分广寒之气。可谓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早上新莺语尚蛮,花无气力倚雕栏。 方下早堂,一行学子们便成群的聚到了一起。 “先生不愧是先生,几语便道出了如今大齐之弊,所言皆是?圃积?,听得我都想弃了手中这杆狼毫,换成长枪,上阵杀敌去了!” “小殿下年仅十三岁便已胜过我们了,可见先生之学识渊博。” “我如今最喜欢听得便是先生的课了,谈霏玉屑,上到五经,下至民俗,大齐时事、西离祭祀、北暮风俗、东隐毒史……先生不过与我们同岁,竟是如此涵今茹古!” “虽是繁征博引,但如今我当真服了先生之彬蔚,那些古板的圣贤书听腻了,先生之言论才是真的适于如今大齐。” 其中一个锦袍学子手中拿着折扇,打了个哈欠道:“你们没看见先生眼下的青乌吗?想必这些天她私下没少看有关的各类经笥。” “济人然后拂衣去,肯作徒尔一男儿!先生一个女子如此学识,都还如此勤奋,我们又怎能庸碌下去!” 江晏栖撑着昏昏欲睡的头,听到窗外一轮又一轮的交谈声,菲薄的唇畔漾开了一抹浅笑。摇了摇头,她又继续看着桌案上的木卷。 “先生,我见您近日精神不济,为您带了些安神汤。” 江晏栖回头,便见一个穿着白衫学子服的少年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正凝眸看向她。 “你是……”江晏栖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少年,课上是极聪慧的……有些印象,却一时叫不出名字了。 少年感受到江晏栖的目光,垂下头,睫毛阴影洒在一片波澜的眸中,道:“学生谢允卿。” “初入太学,先生便替学生解了围,学生一直想答谢先生,只是没找到机会。” 闻言,江晏栖这才记起他,她眸色清润两分,淡淡道:“不过我的职责之中罢了,无功不受禄。” 见谢允卿眸色晦暗两分,她只是笑了笑,“不过,物之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我相信明珠终不会蒙尘的。” 听得江晏栖充盈笑意的嗓音,少年明眸亮了两分,低声道:“是学生打扰先生了,只是……谢谢先生开悟。”说罢,谢允卿便提着食盒连转身离去。 见此,江晏栖凝了凝眸,淡淡一笑,继续低下头看青卷了。 可还没看两个字,窗外便传出几声讥笑,“啧——这谢允卿啊,就一个青灯黄卷的穷书生,还想攀附江先生!” “哈哈……瞧他那样,小地方来的就是没见识!那食盒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跟我家那垫脚的木头有的一拼。” 谢允卿已然习惯了此种声音,提着那食盒便不卑不亢地离开了此地。 “诸位都是文人学子,却是这般出口成脏,如何配的上那正门的‘太学’二字。”一着着学子服的男子,直身站立着,如松之姿,他的手径直指向大门。 苏廷玉一身妖艳红衣,手摇一把折扇,闻声连忙凑了过来,跟狗见了骨头似的,哥俩好的把住了宋云深的肩,“诶哟……这不是我出生铜臭世家的宋大公子吗?这宋大公子就是不一样啊,大家看看,嘴皮子一溜一溜的,那谢允卿被欺负时,怎不见你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宋云深听后心中嫌恶,这苏廷玉跟吃了炮仗一样,见面就跟他不对付。立马将苏廷玉的手拂了下去,他皱眉道:“苏公子鹤短凫长的能力真是越发出众了。” 哈……老阴阳人了,还是熟悉的开场白。苏廷玉懒散一笑,冲周围学子喊了一声,“兄弟们觉得我是在信口雌黄吗?” “苏兄说得对啊,我躺地上双手双脚赞成!” “啊……对对对!” 这敢赞成的都是家里有权有势还跟着苏廷玉鬼混的学子,毕竟户部尚书宋郊如今是如日中天,他家的嫡子可并非人人可欺的。 宋云深当真是气笑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狗闻着骨头都能凑一堆,能说明什么呢?苏公子既说我未及时制止,自己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苏廷玉听后,挑了挑眉,“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本公子怎么着也不会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啊!” 深吸了一口气,宋云深笑道:“自古真理摆在那儿,浑俗和光之人自是看不见的,且——只会胡搅蛮缠、曲学多辨!”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嘁——綦溪利跂!”苏廷玉一听,顿就恼了,这宋云深的嘴皮子真是日渐长进啊。他这伪君子,抢了他的子秋姑娘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江晏栖平静地听着窗外的言论,官宦子弟的高人一等是与生俱来的,要更改非一朝一夕,但这种高傲与欺压却是大齐最深层的腐败,太学是最重的。 要彻底根除自是不可能的,但能够打压,打压下他们的高傲,用绝对的实力碾碎他们的高傲,让他们重新正视自己,正视如今千疮百孔的国家。 只有学会正视自己的无知,才会真正的心悦诚服于与他们自小树立的同自己价值观相悖的思想。 “公子这些时日为何总是眉不展颜?” 身着淡蓝色衣衫的女子,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琉璃簪,上面垂着流苏,说话时,流苏就摇摇曳曳的。她嘴角总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让人怜惜不已。 宋云深拍了拍女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着摇头,“是我委屈你了。” 子秋咬着唇道:“子秋不过一青楼妓子罢了,是公子让子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尊重与包容,子秋又怎会委屈?” 宋云深皱着眉头道:“家父严谨,我只能先赎下你,如今却不能给你名分,待日后我定八抬大轿娶你。” “名分罢了,只要子秋能留在公子身边,为奴为婢也是可以的。”子秋听后,浅浅一笑,“公子不如先同子秋说道说道这愁颜之事?” 宋云深听后,只觉心中愧疚更甚,眸中闪过忧思道:“母亲近日身体愈发不好了,御医无法儿,寻遍郎中也不见疗效。” “妾虽未见过夫人,但也知晓夫人不是公子真正的生母,公子能有此心,已是极好了。” “子秋这是何话?母亲虽不是我亲母,却视我和无霜如己出。”宋云深揉了揉眉心,疲惫道:“父亲因此事,远在边陲亦在连日奔波。” 子秋听后,纤手轻轻揉着宋云深的太阳穴,眉眼深深地看着旁边俊俏的少年,柔声抚慰,“是子秋欠虑了,只是这种事急不得。不过妾听说北暮已蠢蠢欲动了,公子的父亲若是插手长乐乡那边的事,恐被波及。” “子秋,你为何……”宋云深闻言,立即抬眸看向她,后者眉眼温柔,他想质问的话顿就熄火了,“家国大事,子秋还是莫要去打听得好……” 子秋笑了,柔荑抚着少年的面庞,似水的眼眸闪过晦暗,轻声道:“好,子秋不去打听,子秋只愿同公子永远在一起。” “你啊……”宋云深无奈地看了一眼子秋。 子秋自后面双手抱着男子的臂膀,道:“公子,子秋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 ps:綦溪利跂:故作高深,立异离群。 太学格局参考的历史国子监,不过有的作用不尽相同。 第112章 卜忆这禽兽 北暮,南境,无端木叶萧萧下,更与愁人作雨声。 “王子,不好了!昶渠的粮草被烧了!” 一个大刀阔马的男人骤然闯入营帐,狠声道:“都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昶渠的粮草一被烧,大军进攻大齐的事便要延后好些日了,定然是那些大齐人!之前四王子便被他们耍得团团转,如今竟又烧了我等的粮草!当真是该死!” “阿扎汗,你还是这样冲动!昶渠的粮食那般隐秘,非我北暮军中之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一定是出了奸细,——当务之急,便是把这奸细找出来!” 上官暨听到这些消息,眉眼骤然便阴沉了下来,沉声开口,“先去昶渠看看。” …… 看着偌大一片地上的狼藉,黑色的碎羽片片抚过长空,大半粮草都已烧完,刺激得上官暨双眸发黑发红,他甩过手,“你们都是废物吗!上百吨的粮草,几千精卫近守,竟然烧得这样彻底!” “驻守外围的士兵也都死了吗?都烧成这样了,才报出粮草被烧!” “给本王查!查出的奸细,碎尸万段,诛灭九族!” 丁幕上前道:“王子还请冷静,如今的情况一定是蓄谋已久的。要想无声无息做到这般,一定是管炊事的和高层之人都有了内奸,而来的人也定然都是一顶十的精卫。” 呈上一截断箭,丁幕眸色深邃,“我方才在一具尸体上找到了这截断箭,是桑拓木材质的,东隐那边盛产此箭,而大齐那边却多采用竹箭。” “且东隐之人向来善隐匿,毒术之流。倘若是东隐之人安插了奸细,如今能做到这般无声无息也不足为怪了。” 阿扎汗听后惊呼,“东隐才同我们签订了盟约,又怎会如此?它不是已同大齐关系破裂了吗?如今此举又是为何?” 上官暨眼中全是戾气,握着那截断箭,手都掐白了几分,“你们别忘了,前些日子长离去了东隐颐王府,却好生生地回来了。” “长离是上官淳熙的人,也就是上官孑的人。之前在北暮境内出现的几个东隐人,并不是巧合!” “可……二王子为何要这样做?竟然同东隐联合烧掉自己国家的粮草?吞并大齐才是当务之急啊!” 丁幕摩挲着下巴,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对,“东隐上将军如今失了势,颐王在众将的心中呼声极高,如今重新得了兵权,怕是快要和东隐陛下分庭抗礼了,只是颐王被限制了粮草、军饷。” “我听说二王子已安插了很多人入了长乐乡,同宋郊里应外合,就快得手了。若颐王要和二王子合谋,无非便是想独吞了那金矿。唯有如此,颐王才能有足够的资本造反。” 说着说着,丁幕又猛得一滞,“不对!大齐君上早前便出现在了长乐乡,却始终没有动作,且王子曾经插了那么多人进去,都全被清理干净了,如今为何……能轻而易举地被二王子插人进去?” 看着上官暨阴冷的眉眼,丁幕低声道:“王子,我觉得此事得从长计议,大齐之人素来狡诈。若这是大齐之人的离间计,我们便中计了!” 上官暨闭了闭眸,随即一双阴冷的眸看向远方,如草原上的秃鹫般,沉得可怕,“本王先去同上官孑谈谈,如今当务是攻打大齐,万不能被他这个蠢货破坏了!” 丁幕见此,松了口气,“王子圣明!二王子若是明事理,如今必然做不出那样窝里斗的傻事。” …… 北漠之地,鹅毛大雪已纷纷而落,南境这边却是晴空高照,只是这冷太阳折出的光依旧透着几分寒意。 夜白谙一身黑衣坐在城墙上,看着自奉凉城以北的方向传来的几缕狼烟,啧啧出声,“这北暮若真让上官孑当了王上,我大齐攻打北暮还不简单?” “这哪里是敌人,这分明是友军啊,看得本将军都想出师援他了!” 傅玄看着那大漠孤烟直一幕,又看了看如今沉烽静柝的边城,面上同样现出几分笑意,“上官孑的野心不过是仅限于北暮王位罢了,如此屠戮自己的兵士,便是大齐不攻,这般的北暮也走不了多远。” “这上官暨倒还有些脑子,知道先低头同上官孑讲和,可惜,咱们君上出手,上官孑可没有后退的余地啰!” “唉……自古皇室多薄情,不过这亲兄弟反目的戏,本将军最爱看了。” 顾听桉登上城楼后,便看见两人悠哉悠哉地看戏,目视硝烟,头一次这般轻松而愉悦。 他一袭白衣而来,仿若顿就将这古老的城墙称出了几分江南韵味,寡淡的桃花眸扫过远方,他平静道:“此次上官孑勾结上颐王,于他而言,可谓机不再失。自他同上官暨撕破脸那刻,北暮内部的战争就不可能停歇了。” 夜白谙听到这平淡的不起波澜的声线,立马看了过去,挑了挑眉,“君上什么时候能换个颜色穿穿啊……登基之后也一身白衣,不知道的还以为哪来的贵公子呢,哪有一国之君的威严?” 顾听桉深邃的桃花眼中带起一阵寒凉的笑,慢条斯理道:“白谙觉得孤没有威严,那谁有?卜忆有吗?” 听到这名字,夜白谙便浑身起鸡皮疙瘩,瞬间想呕,那夜刷马厩都给他刷出心理阴影了—— 那晚,卜忆手中拿着那刷子,浑身都是骚臭味,还微笑着靠近他,“主子让侯爷刷马厩。” 夜白谙见此立马缴械,拿起旁边的刷子连忙道:“我刷,我刷!你别过来了!” “侯爷真乖,不过此事恐侯爷不熟,还是我来教教侯爷。”卜忆笑了笑,却还是靠过来,手直接覆上夜白谙的手。 夜白谙哪能让他得逞?一个后翻便翻到了卜忆身后,没想到卜忆身形却如同鬼魅一般,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出招,直接便制住了夜白谙的手。 夜白谙战场杀伐那么多年了,大将军也不是嘴皮子磨出来的,眼神顿就火了,一瞬便打开了卜忆的手,自后面划去。身形似剑,双脚一借力后墙便直接向卜忆蹬去。 谁知道卜忆直接缩去了马的身后,夜白谙连忙收脚,动作干脆地骑上了马,直接打算骑走了,结果马嘶鸣一声,刚要碰到马厩门,便止住了。 他竟忘了,栓它的绳子没取! 就愣了这么一瞬,夜白谙便被卜忆拉下了马,他手间下意识发力,便直接将卜忆按在了马厩的地上,地……地上还有些马粪…… 而后夜白谙整个人趴在了卜忆身上,刚起身,他腰间便被卜忆把住了。他看见卜忆笑得阴沉,顿时心里一慌。结果被卜忆将位置一换,自己躺马粪上了。 让夜白谙更没想到的是——就这种情况下,两人身上都还沾着马粪的情况下! 卜忆这禽兽,竟然还带着全身的马粪味亲他了! “将军可觉得此地氛围别有风韵啊?” 如今想起来,夜白谙都想呕。 不行了!他以后见着卜忆,一定要绕着走! 幽怨地看着顾听桉,夜白谙扯了扯唇角,一脸生无可恋,“君上,都怪你,臣不干净了!你手下的都是些什么变态!” 顾听桉淡淡道:“卜忆一向让我省心。” 夜白谙:……省心,你是他主子,他当然让你省心。但他也就只对你这主子省心! 深吸了一口气,夜白谙恭敬道:“君上,臣真的知道错了,江先生同君上就是天仙配!谁敢说不啊?君上便是一身粉衣那也有君临天下之势!臣只求君上管好卜忆。” 顾听桉听到前面一句话,眸中闪过一丝愉悦,挑眉道:“卜忆是孤的下属,不是孤的囚犯。此事,白谙自行解决。” 傅玄看着夜白谙一脸愤恨的表情,面上闪过几分探究。不过,他觉得如今不能去触夜白谙霉头,于是转移话题道:“长离已从北寒城那边赶往南境了,想必北暮的局势很快就明了了。不过……君上,此次北暮之事可需我们插手?” 顾听桉听后,平静道:“我们此刻若是选择乘机攻打,他们便是打得再不可开交都一定会再次抱起团来,抵御外敌。” “大齐此刻正是因为经不起战争,孤才以此法打压。如今,还不是时候。” 想到那日江晏栖梦醒后惨白的面色,顾听桉便凝了凝眸,“况且如今已快要步入季秋,早些结束,孤也好赶回去。” 闻言,傅玄一愣,君上那样勤政爱民的一个人,如今却满心满眼都想着回去,这是有多怕委屈了那位江先生啊。 傅玄突然想到自家小妹,晦涩道:“君上,阿越……贵妃娘娘可有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事?” 顾听桉无波无澜道:“傅清越无论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 第113章 大齐有我,定然一统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明实之理。” 江晏栖一身素色青衣,青丝微束,似泼墨青山。她坐于高台之上,那清沉似高山之雪的嗓音自她菲薄的唇瓣中流出,如三千梵音,给人庄重。 两侧牌匾有力地雕刻着“惟齐有才,于斯为盛,沅生芷草,澧育兰花”。那一袭笔直青衣也在古老的沉檀木下散着旷远的悠长,双十年华的青衣女子在此庄严下,让人望而生畏。 台下百千学子看着台上的女子,不由嘀咕道:“江先生今日又是要作何?墨老头这些日也不管管的。” “唉,自江南问道后就连老大都被江先生收服了。更别说这墨老头与君上如此偏袒她,这太学此后怕也是她的天下了。” “那一个乞丐一个清倌都放进来了,墨老头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墨老头了!” “哼,那两人显然是向着江晏栖,这些日也不知是不是知道自己身份鄙贱了,倒是识相没来太学。至于这江晏栖,一天不整些幺蛾子便不痛快!” “哼,你闭嘴!男子汉大丈夫,要才华无才华,要容貌无容貌,除了拼爹,就是到处愤世嫉俗!江先生这样高山景行的人也能被你诋毁,你重开!” 江晏栖平静地凝视着台下人,柳眸光冷流离,似在看一片生机勃勃的绿野,又似在看贫瘠黯淡的低谷。 此时,苏廷玉与谢允卿同拿着一幅巨大的画卷走了上来。江晏栖站起身,与二人一同将那画卷摊开在了高台之上,素色的屏风似被瑰丽壮阔的青山绿水所湮没,女子直身玉立,只用四颗钉子便将这万里神州定在了方寸之地。 众人将那画面一览眼下,其笔墨之庞大恢宏,神州大地尽入眼底,足以让其下学子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四国山水图! 从南——大齐到东——东隐,北——北暮到西——西离,所占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整幅简版地图现出了宇宙浩淼的恢宏之势,可谓万里江山笔下生! 江晏栖的嗓音总是温凝清平的 ,一音可览千页古籍,万里江山,“今日,我想同诸君——一辨四国!” 此话一出,底下骤然掀起了轩然大波,“一辨四国,这真是好大的口气!” “先生通读四国之史,博古通今,如今不过是一辩四国罢了,也并非攻打四国!此举又有何不可?你们少在这坐井观天!” “一个女子也配对四国之势指指点点,当真是不自量力!莫不是以为君上捧着她,这天下还要给她三分薄面?” 太学千人之众,倒也不乏鄙夷江晏栖的。 江晏栖眉眼平静,只慢条斯理道:“诸君注意了,是——我们。” 众人闻言,静默一瞬,江晏栖不急不缓道:“既然诸位不愿开此先口,便由我先来。——诸位觉得天下大势,是否分久必合?” 此话一出,下面便有人回答了,“便是周王朝诸侯割据后,历春秋战国,也是大秦一统。不论在哪个朝代,分久必合都是必然的历史规律!” “是啊,只要天下久分,总有乱世称雄之人,一统是必然的!” 江晏栖听着底下整齐划一的回答,又道:“那诸位觉得四国鼎立之势下,大齐可能一统?” 此话落,众人心中第一个答案自然是——大齐必然一统! 不待众人开口,江晏栖却是骤然提高了音调,继而道:“在经历旱涝七州,国库亏空,民不聊生下,大齐可能富强?” “在北暮虎视眈眈,东隐眈眈虎视,前朝重文轻武下,大齐可能安稳?” “在内朝昆山片玉,官官相护,各地贪官横行下,大齐可能昌盛?” 这连番质问落下,如千斤重石压在了众学子心上,甚至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已有些摇摇欲坠,“大齐在先皇那般荒政下,也安然鼎立于四国,如今君上这般圣明,又怎会不如囊前?” “是啊,君上是明君,一定会带大齐走向太平盛世的!” “……可是君上如今都还卧病在榻呢,我爹已好些时日未曾上朝了,如今朝事大都由苏相在管呢。” “我相信君上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会好的!” 江晏栖听到这些言论却是笑了,淡淡道:“既然今日主题是一辨四国,那便容晏栖卖弄一番。想必诸位中也有学子听过我的授课——” “西离虽闭关锁国,奉行祭祀一术,却国力雄厚,兵强马壮,且大片国土接临大齐,而西离国师更是四国闻名的智者。可如今却是不论西离对大齐的威胁,仅之北暮、东隐都能让大齐民生动荡,社会不安。若是西离此刻撕毁和亲所立盟约,诸位觉得大齐当拿什么抗衡?” “诸位不如试想一番,若你有诡辩之才,雄辩之力,可能在那时重归旧好?” “再言之,东隐北暮两夹大齐,两者合攻之下,大齐可有反抗之力?诸位再试想一番,倘若此次出使东隐之人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成功达成盟约,又能否解大齐此刻之危?” “而如今东隐与北暮联手已成定局,可北暮却迟迟没有动作,又是何缘故?诸位又不如再试想一下,若你有刁钻之法,来想此对策,可能揽大厦之将倾?” “从来便没有该消亡的国家,只有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的国民!” “向来没有不绽放的花朵,但有的人仅享受了高挂枝头的欢愉,便甘愿含苞而落——唯恐风雨之疾,唯恐厚茧难开。” 江晏栖很平静的说完了这一段话,众人何不知她是在内涵他们,可他们竟也无力辩驳。在江晏栖甩出后面一连串大齐之弊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减弱对大齐的自信力,而不是想着自己能力挽狂澜! “我们如今还只是学子……又怎能要求我们完成如此刁钻之大事!”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着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听先生一席话,实是胜读十年书啊,我们才是大齐的未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边关之事,自是将士去解决,又同我们何关?” 江晏栖前面引一辨四国作为主题,不过是造势罢了,如今才步入主题,她平静的柳叶眸中闪过锐利的流光,“诸君是学子,赞叹君上一声圣明。又可知君上新政之一为州县皆设治学何用?” “你们不知道——” 此次又是不待众人答话,江晏栖便自答出声,那四国地图在她身后仿若千军万马过境,压得底下学子不敢看台上突然厉声言谈之人,“你们若是知道,又怎会每日无所事事?怎会日日游手好闲?怎会这般酒囊饭袋?怎会入了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太学,还只顾思乐!” “让我告诉你们,因为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处于十六州大地的万千黎民便是这波涛不绝之水,历经百年之久的大齐便是这承载万物之舟!而太学之中的你们与朝堂之上的百官则是海上最汹涌的风暴,顺风则流行千里,延绵时空!逆风则覆舟于海,不复存在!”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何以为人?有家才出人!何以为家?有国才有家!百姓深受压迫,踽踽不前,跪伏于地;百官内部腐败,贪污成例,坐视不管;你们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漠视国况。那么诸君请告诉我——如此之思想,何以明大道?如此之大齐,何以有未来?如此之国民,何以撑大国!” “我知诸位中有很多看不起女子,更看不起我这个先生。却从未思索,我这样一个乡野女子此刻为何能站在这里!” 底下人听完,还是有些人不乐意了,他们可是世家公子,何时受过这样的鸟气?她一个跟他们一样大,甚至比他们小的女先生,凭什么这样指着他们的鼻子骂,甚至连文武百官也尽数骂了去! 只是感受到那压倒性的气势,听到那振聋发聩的嗓音,他们的辩驳又是那样苍白而无力。 “不过一个女子,当了太学首个女先生便这样无法无天了!” “先生虽所言锐利,却是一针见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吾辈当自强!” “是啊,竟然这样辱骂我们,还道自己多高尚!” “先生所言至理,不振聋何以发聩?——太学的混浊之风该倚仗先生清扫了。” “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太学多年,仅此一理,你们也无法明白吗?” 江晏栖平静到可怕的柳叶眸一扫底下仗马寒蝉的学子,这样的江先生是底下人从未见过的高高在上,有如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之势,“你们觉得我能站在此地指点山河,只是因为我攀上了君上吗?那你们为何没有勇气直视我之才华!” “你们觉得仅是我多读了几本缥缃吗?那你们为何没有底气辩驳我之言谈!” “你们觉得边陲之事,同你们无关吗?那你们为何在大齐打胜仗之时与荣有焉!” “你们觉得没了你们,还会有其他人去力挽狂澜吗?那你们此刻为何要坐在大齐最高学府之中!” 此话一落,底下反驳的声音便偃旗息鼓了,事实胜于雄辩。他们百千学子,竟然说不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子。 不是因为江晏栖有多厉害,而是真理——不容置疑! “最后奉劝各位一句,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只有忠于事实,才能忠于真理。” 江晏栖又向前几步,平静清沉的嗓音中透着激昂,“古之圣人亦无完人,学习与成长从未定格流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过去的荒诞,诸君可以随时结束,比如此刻,比如现在,比如如今!数风流人物,只看今朝!” “何来洒落樽前语:天下英雄惟使君!” 走到台上桌案之前,江晏栖一袭青衣却比红衣还要张扬而明艳,那平和的嗓音染了威严,“诸君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我希望你们心中的答案同我是一样的。” 女子瘦削的身影在茫茫人海中何其渺小,在此刻却宛若一座永远攀爬不上的高山,屹立在众人之上。 那清沉的嗓音如同穿过了万里回声谷一般,延绵激荡,“此刻我替你们回答了——大齐有我,定然一统!”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落下,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好像这无尽虚霩都遮不了台上势如破竹,无垠汹涌之势。 谁能想到这个往日平静清和,从不发怒的女先生,会有比大齐半数男子还激昂的内心! 而后高台之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这声“大齐有我,定然一统!”唤起了多少学子心中的血性,一个女子尚且如此,他们何以胆怯? 声如洪钟的声音响彻在太学府中,“大齐有我,定然一统!” 高阁之上,一白须老者抚着长须,指着台上青衣平和的女子,双眸发红,“老夫曾打算如此浑噩于太学一生,如今……当真有了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之感!大齐有她,才是真的了不起啊!” “秦老一生为国,两鬓只为家国白,何言浑噩于太学?” “文人风骨,语言魅力,在此女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墨老啊……这是你迄今为止做的对大齐最有贡献之事了……哈哈哈……” 墨盼山看着下面士气高涨的学子,翘了翘胡须,冷哼一声,江家的丫头自然了不起! 第114章 公子温雅着白衣 北暮中境,白草原头闻雁声,黄沙碛里马蹄轻。 因为长离和东隐颐王的参入,北暮这场内乱十数天便以风卷残云之势结束了。最终是以北暮王上病危,传位给北暮二王子,上官暨被杀收尾。 看着皇城四处张贴的告示,北暮人大数聚在了中境,议论起来,“上官暨竟然在攻打大齐之时,只顾王位,选择去杀死二王子也无对敌之势!此般之人,不堪其位!” “幸在二王子手段非常,没想到同东隐立下真正盟约的是二王子,不然就要遭上官暨戕害了!王上共九个王子王女,这些年竟就只剩长公主、五公主、二王子和七王子了……” 其中一个看起来文弱些的北暮人,皱着眉头,“此事不对……上官暨才是出使东隐之人,而二王子只去了南境又怎会同东隐之人扯上联系?况且,长离将军分明驻守的北寒城,如今却跑到了南境,只为压下上官暨的军队。我听说昶渠那边粮草被烧,最大的可能便是大齐做的,那可是上官暨的封地,他比谁都着急,又怎会此时选择去戕害二王子?此事……不对劲。” 他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靠在一旁,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一副??婆娑之姿,幽幽道:“阿布,你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心思什么时候歇一歇啊?“ “王权之战向来如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论是否是上官暨之错,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改写的。上官暨被拉下马了,二王子马上就要继位,你那些言论收敛些。” 见阿布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看了眼平原之上无垠的苍穹,眸中又闪过复杂之色,“王权,奴役的是天下人。有权者不堪满足,为欲所牵;无权者受尽风霜,被权所伤。” 阿布听后,叹了口气,“我真想知道若当真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政变,这样的二王子是否堪其位?虽说这些年,二王子也是励精图治,却终究少了几分魄力,没有一统之势,还被长公主掣肘。” 拍了拍阿布的肩,男人却是挑眉,道:“好小子,还有一统之心呢。” “不过能暗杀了上官暨,能压下南境的军队,能让王上正统让位,就说明二王子棋高一招。至于是谁出的主意,谁暗杀的,谁压下的,只要他们是附属于二王子的人,那便够了。” 阿布满脸文弱,却乃惨绿少年,眸色分外坚定,冷淡道:“没有野心的帝王,握不住权。” 男人闻言,眸中亦闪过一丝冷意,“倘若霍大将军还在……” …… “大齐君上约我一谈?” 长离看着手下信件,眉眼沉了沉。如今北暮的格局完全是顾听桉一手打造出来的,经历了内乱后,北暮也元气大伤。 一旦给了大齐喘息的机会,过不了多久,大齐必然反扑。 “将军,这大齐君上竟然偷偷便摸去了奉凉城,还一点动作都没有。此刻约你一谈,必然有诈!” “都言大齐君上白玉清骨、霞姿月韵,我便去见识见识。” 卜忆客栈,无端早上一番雨,遮尽奉凉城中事。 带着斗笠的黑衣男子骤然闯入了无一客之店的楼阁。 看着进来带起一阵凉意的男子,卜忆轻舔了舔唇瓣,走上前来,笑道:“将军看来很守时,不过……” 朝店外轻扫了一眼,卜忆打了个响指,门骤然被关上,“外面那些尾巴若是带进来了,主子会不高兴的。” 长离看着卜忆,心中微凝,他也没想到大齐君上竟然就直接将卜忆这人给暴露出来了,不过,他倒真想见识见识这大齐君上。 刚入内院,长离便听到一曲飘渺清幽的琴音传来,让人恍坠高山幽林之中,如梦似幻。摇了摇头,他喉间涌起一口腥甜,立马便醒了神。 看向内院之中,长离心头微怔,此人竟能以琴音伤人,内力不是一般的高…… 此举,是在威慑他吗? 卜忆见此,轻轻皱了皱眉,主子怎能如此肆意动用内力? 实在是任性了。 一道寡淡冷清的嗓音轻轻传出,似夜风漾入高山雪潭,“——长离将军,久仰。” 长离进去便见一素白长衫高坐于古琴之旁,那人桃花眸如深海琉璃般幽深而又清亮,看来时恍若阳春白雪,寡淡寒凉,又似潺流泻于山麓之间,矜贵冷清。昏暗的室内都被那抹白衣晕出几分幽幽古韵,粗劣的檀木簪插在他的青丝之间,也是那样绝尘矜贵。 长离看着高座之人,眸中划过一丝惊艳。随即他摘下了斗笠,一双柳叶眸中沉淀着冷气与平静,淡淡道:“大齐君上果真是白玉清骨之人,,看来世人所言非虚。只是,今日君上想同长离谈什么?” 顾听桉看着那双柳叶眸,微微出神,真像啊……可惜了。顾听桉眸中晦暗流转,他慢条斯理道:“长离将军知道孤头上这根簪子是谁做的吗?” 长离闻言一滞,眼中似有波澜,心下显然已有了答案,却只是微微垂眉道:“不知。” 顾听桉闻言笑了,寡淡的面容瞬间漾开绝艳,却让人觉得寒凉入骨,“若是先生知道是长离将军安插得人进上京,会不会毫无防备?” 长离轻轻皱眉,心中似酸似涩,面上却异常平静,“君上在说什么,长离并不明白。” “曾听先生言,他的哥哥是守驻于大齐边境的英雄,更是为救她,甘于和敌军同归于尽的兄长,如今看来……”顾听桉桃花眸幽深得仿若一个深深的旋涡,让人看一眼便会摄入其中,他随即淡淡道:“既然将军不愿明白,那便最好永远都不要明白。” 他不会让先生有机会见到长离的,想伤先生之人也必定要付出代价! 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顾听桉眉间似漾开几缕迷蒙,他音色清沉,“上官淳熙的野心本不是一个你能撑起来的。” 长离听到“上官淳熙”这个名字,面上才起了波澜,“你想做什么?” 顾听桉见他这副模样,幽清的桃花眸更凉了,只是唇畔却是漫不经心的话语,“呵……那要看将军的态度了。” …… “少主。” 子书尔见少年眸色澄澈地盯着窗外飞雪,这一袭白衣比骄阳还要潋滟两分。光晕落在少年纤长的睫毛上,白皙如玉的面庞带起阵阵神辉。 “上官暨的尸体,带回来了?” 沈槐奚轻轻一笑,宛如清绝梨白,说出的话分明让人不寒而栗,但在子书尔的有色眼镜下,少年俨然成了他信奉一生的神明。 “回少主,在暗格中。保存得极完好,请少主放心。” 沈槐奚闻言,纤长的手指骤然伸出了窗外,声似喃喃,“这晶莹剔透的雪啊……它赐予苦难,也赐予救赎。” 话落,少年清隽的面庞上又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还有十几日便是阿晏的生辰了。” “……是少主喜欢的姑娘吗?”子书尔看着少年缱绻的双眸,不由低声问道。 而后少年含笑点了点头,子书尔看呆了。这真像自古卷中走出的神只,眼前少年那琥珀凤眸中倒映着满目白影。当真是公子温雅着白衣,恰似霜华凝雪披。脉脉浅笑复轻语,哀哀天下白衣啼! 那如玉素手上落满了白雪,沈槐奚却丝毫不觉,笑容缱绻,“小尔,你说我将上官暨的骨头做成一截最完美的骨簪,阿晏会不会喜欢……” 闻言,子书尔一愣,回了神。他觉得江姑娘或许会被吓到,不过他不忍心戳破少年温柔的神色,“少主的心意到了,少主……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沈槐奚听后一笑,“嗯……” 她的手就是被上官暨的人伤了…… 看着远处陆陆续续而来的人,子书尔一喜,“颐王的人将我族的一些人送来了,应当是想同少主示好,只是……如今我们已是回不去东槐了……” 沈槐奚澄澈的眸色望着窗外族人,轻轻歪了歪脑袋,“可是他没有送完啊……东隐颐王,他被大齐君上牵制了,自然想要把能染血的刀。可惜,想兵不血刃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呢,尤其一把染过血的刀,更不是人人都能操控……” 指着窗外的队伍,沈槐奚淡淡道:“他送来的都是离东隐最远的地笼之人,最近的,被他握在了手中。” 子书尔抬头看着少年,又看了看外面衣衫褴褛的族人,心中涌起密密麻麻的酸涩,是他们拖累了少主,族人反倒成了少主的软肋。但他嗓音还是含着钦佩,道:“少主不愧是少主,竟早早便摸清了关押我族族人的地方。” 听到这话,沈槐奚轻笑一声,可那眸色深处却骤然闪过一丝暗沉,就连透彻的琥珀眸都变得深邃了几分,“呵……不过是南风不竞罢了,小尔往后会绝对听从我的话吗?” 也正是因为那次为了摸清地笼位置,他身陷险境,护着江晏栖的人竟然擅自做主离开了,这才让几个小混混便将她逼成那般。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输给顾听桉。 也或许是老天爷也不肯帮他,他唯就那一月离开了长乐乡,恰便让顾听桉带走了江晏栖。 子书尔见沈槐奚这副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阴冷”,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恭敬道:“子书尔愿永远臣服于少主。” 第115章 长卿亦无忧无惧 踏进大门,便是三门四柱七座的华美建筑——琉璃牌坊。牌坊顶端流泄着珠光琉璃的宝粹,下面白衣学子服一路西去,歪扭得宛若九曲黄河。 “先生看我的功课!求求了……人家腿都站疼了,先看人家的~” “本公子的功课有吞吐江山之势,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作比?本公子驾到,统统闪开!——先生看我的!” “我看你是白日做梦,吞口水吞饱了?什么江山,你可别侮辱这两儿字眼了,先生还是看我的!” “我就是栓条狗在纸上也写不出你那‘甲骨文’,真是狗看了都得摇头,就这也配污了先生的眼,诶!后面的别挤,先生看我的!” “先生赐教啊……学生都排了两天了……这些人一来就堵先生门口,让学生这种真正求知的人都没机会了!” “自己啥样,非要逼我口吐秽语吗?我们还不是怕你那磕碜样吓到先生!” 自那一讲过后,太学学子都跟血脉觉醒了一般,开始从攀比浪荡到攀比功课了,此势简直是蔚然成风。江晏栖抚了抚眉,淡淡道:“墨老先生、周老先生、秦老、夜博士……等等,都比某要学识渊博,诸位皆可去请教。” “先生,我独衷于你……嗷,不不……不是,在下是说,我独想听先生之见解。” “先生之贤,北斗之南,一人而已。珠玉在前,怎可退而求其次!” 墨盼山:……呵呵,这届年轻人真会开玩笑。 “我们都是渴求真知之人,只有先生能给予我们精神上至高的狂热!” 叹了口气,江晏栖觉得这……实在是越说越离谱了,她怎感觉自己成了邪教教主? 看向远处排着长龙的队伍,江晏栖清澈的柳叶眸无波无澜,淡淡道:“诸君,我并非玩笑。尺壁寸阴,如此效率,耽搁的是你们的时间。倘若你们当真想学,一本缥缃便足以各位钻研至久。” “这些天我不会再来太学,亦不会回答诸位的任何问题。不过一月后我可以恳请太学再举办一场笔墨官司,到时,希望能一览诸君风采!” “先生放心,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望!” “先生放心去,学生们会好好生活的!” “对啊,先生放心去,我们会好好钻研学术!” 江晏栖面色僵硬了一瞬后,便转身进了屋子,一合木门,屏蔽了外门喧嚣。 见此,众人皆齐齐叹气,兴致勃勃而来,却吃闭门羹而回。 哥几个成群的又聚在一起,攀谈起来,“听说这些天礼部在准备迎后大典,我可是打听到了先生的生辰是在十月二十七。” “世上竟有这般巧之事?竟与迎后大典在同一天!” “世上竟有这般蠢之人!我说你是猪脑子吗?这国母之位显然便是打算给先生了!” “可是先生无权无势的,便是傅大小姐都只能当贵妃,况且君上至如今都还卧病床榻,一直未曾明言。她这能胜任一国之母吗?” “冯二,你什么意思,跟我作对是?在我面前诋毁先生?看不起我?挑衅我?那些个什么无脑呆板的世家小姐,哪里比得上先生一点?——况且先生的父亲是江悬,只这一点,她的家世家风便足够让人生敬了。再说你以为君上挑君后是你拼爹就行的?” “我拼爹……那也要君上喜欢男子才行啊!”冯二也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有些委屈道。 看着太学府中这啼笑皆非的一幕,一白须老者却是从容笑道:“盼山啊……你是否感觉到如今世家混球的此种生机活力不同以往的遛狗斗蛐蛐?” 墨盼山看着那些荒诞的画面,以一笑斥责了,“太学作为最高学府,都收得这样的学子,实在有负其名!何曾配得上‘惟齐有才,于斯为盛,沅生芷草,澧育兰花。’一句?” 不过墨盼山转念一想,如今太学比前朝之时已是好太多了,又话音一转,“只是——若君上当真要让那江丫头做君后,老夫有预感,往后‘惟齐有才,于斯为盛’一句绝不是浪得虚名!” …… 玄清楼,白日晼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 “长卿当真愿意往后深困宫墙?” 无欹宽厚的斗篷遮掩了他帽沿下雪白的青丝与那晦暗流转的眸色。倚靠在太师椅上,他看着前方躬身伫立的青影,慢条斯理道:“罢,丫头既然决定了,为师便送上一份新婚之礼。” 无欹从桌案柜中拿出了一个上锁的繁重木盒,递给江晏栖,他意味深长道:“此物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当有一天它被打开了——丫头就该摒弃旧物了。” 江晏栖看着面前从容的老者,他有时会让人捉摸不透,平时却都是从容悠然。 从“师父在上“时至今日,江晏栖早自内心尊无欹为师,把他当做亲近的家人了。虽不知此木盒到底何用,无欹又为何会说出这番莫名之话,但她知道师父不会害她,江晏栖抱紧手中木盒,“多谢师父。” 无欹不疾不徐地站起身,走向前去,“跟上。” 一个暗格出现在江晏栖面前时,她愣住了,玄清楼顶楼之上,还有顶楼。在无欹打开那扇暗门后,满地的长明灯骤然映入江晏栖的眼帘,即使如今未被点亮,漫地之上也透着无垠之势。 烛火氤氲,无欹雪白的长发在斗篷中若隐若现,他慢条斯理地走进了长明灯中,蹲下身,指着那半人高的长明灯上的字——长卿无忧。 那声色苍老地响在暗格中,听在江晏栖耳中却是分外宁和,“为师往后大抵不便再来了,不过为师听闻长卿怕黑,二十一岁生辰后——” “有这三千明灯开路,再黑的夜,长卿往后都能,一往直前。” 其实这暗格顶楼中的烛火极其微弱,但那含着笑意的祝福落下时,江晏栖的清寒碎雪的柳叶眸忽然一滞,竟有种“长夜通明”之感,她望着老人雪白的发,涩声开口,“有爱长卿之人,纵几多魑魅,长卿亦无忧无惧……” 烛火下的老者,面上的褶皱都是那样明显,却永远是一副云淡风轻之色,江晏栖看着忽然便勾起了唇,平静一笑,“师父也是长卿的底气,不是吗?” 无欹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说,挑眉道:“丫头说得很对。” …… “主子,夫人近日一切安好。” 偷偷瞅了一眼这快马疾驰了两日的人,诡云心中叹息,主子当真是栽大发了。有笑渊在,那江先生又怎么可能会出事,哪里需要每日都汇报一番她的行踪和状况。 简单一句话,顾听桉闻言,眉间却是轻轻漾开一抹温柔,“也不知先生可曾念我。” “主子是天人之姿,一向令大齐女子趋之若鹜,夫人定然念极主子。” 诡云已经麻了,这个问题他如今已经可以熟练回复了。 顾听桉自动忽略了前半句话,满意地点了点头。 诡云一想,还是正事要紧,道:“东隐陛下很会审时度势,由于北暮内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还是选择了先同大齐重新交好,此中仍以贸易为主。他要了一大批的药材,以表诚挚,此次交易还是由孟家负责吗?” 顾听桉屈着指节轻敲着桌案,淡淡道:“东隐以毒术闻名,药材于他们无异兵戈。只是,东隐离之北暮愈近,有颐王在,萧欲做不到一帆风顺,至于孟家——这是最后一次,你交代下去。” 诡云一听这颐王,面上带起一阵骄傲,还是不由慨叹,“纪老当真厉害,以毒术闻名的东隐,却解不了他的百步寒。” 顾听桉见此,平静道:“纪老来自东隐。” 诡云:……? “那这……纪老是大义灭国?”诡云轻声叹道。 顾听桉挑眉,“此话不要在纪老面前说,不然主子保不住你。” 诡云:主子真是越来越幽默了…… —— ps:沅芷澧兰〔yuánzhililán〕,本指生于沅澧两岸的芳草,后用以比喻高洁的人或事物。 当然同上下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意蕴就截然不同了。 第116章 舜华短暂,先生不若看我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江晏栖正看着南面绕着竹蓠花开灿烂的木槿花。 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 地上花碎零落,不似其他娇花,木槿花静静地收束成花苞掉落,但是不影响第二天照样繁花满树。那满地花碎还留着是因为江晏栖吩咐的宫人不需扫除。 这些日子又是阿行同忆白练武的时日,诺大一个庭轩院竟就只能看到茶白了,这些木槿早前在庭轩院是没有的,后来顾听桉到处为江晏栖搜罗花草,才移栽了过来。 望着灿烂秋花,江晏栖竟感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太久没见到那身白衣,那紫窈之花,瞧着竟都多了几分寡淡。 “先生。” 江晏栖闻声回头,素白长衣如玉山高雪般立于瘴烟长暖无霜雪,槿艳繁花满树红的舜华之前,那青丝流风回雪,让人恍忽此般风华。 素来爱花的江晏栖此刻满眼竟都是那身白影,男子只是随便往那儿一站,其他风景便成了可有可无,仿佛它们的存在也只是为了陪衬这个男人的风华绝代。 顾听桉眸色深邃地看着她,思念如三千流水延绵流泄,他嗓音低沉道:“十数天不曾见过先生了,如今当真想一眼万年……” 江晏栖回了神,抑着内心蘧然,连忙蹀躞而去,牵起顾听桉的手,凉润的触感让她心中一跳,平静地勾起了唇角,道:“少贫了,外面风凉,快进屋。” 走入屋内,江晏栖看着面色冷白的人,低声训斥道:“已入秋了,你手脚本便冰寒,衣物还穿这般少。” “是……先生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妥让先生担忧了。”顾听桉听到这话,寡淡的眉眼转瞬便染上了压不下的笑意,凑近江晏栖耳旁调侃道:“回长明宫我便裹一床锦被,下次来时,将先生一同捂热。” 江晏栖耳尖随即便染了几分绯意,平静道:“君上是越发不要脸了。” “再过两日,先生便是我的夫人了。”顾听桉挑了挑眉,慢悠悠道:“大婚之日,先生指不定还得骂我一声登徒子。” “你……” 顾听桉看着江晏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笑道:“先生这样不禁撩,我若只是脱了衣裳站先生面前,什么都不做,先生不都得羞到地下去?” 顾听桉越是这般说,江晏栖心中便越是像火烧火燎一般,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虽才学过人,对男女之事当真是宛如白纸。 “……”江晏栖伸手直接堵住了顾听桉的嘴,吸了一口气道:“今日想做一件事——” 顾听桉疑惑。 “把你关门外。” “……先生也舍得?” 顾听桉指尖刚触到江晏栖的手,便见那手又缩了回去,不由一把握住,手环上了江晏栖的腰,眉染妖冶道:“先生不是曾言心悦吗?我便在此任卿采撷,先生竟不为所动,难道是骗我不成?” “怎会。” “先生很好,可惜白璧微瑕之处是——这般久了,竟也不曾对我说一句想念。” “呵呵……君上当真是吹毛求疵。”江晏栖还真是招架不住这般模样的顾听桉,那白玉清骨的大齐君上跑哪去了? 看着顾听桉压的越来越低的面庞,江晏栖道:“君上不是要任我采撷吗,先站好。” 闻言,顾听桉遗憾的只在江晏栖的眉眼上落下了轻轻一吻,便站直了身,笑道:“先生想如何采撷?” “君上先随我去外面。”江晏栖只觉得自己的心不由自主的鼓跳如雷,实在赧然不自适。 顾听桉却是轻笑一声,“先生当真想将我关在门外了?” 江晏栖觉得自己当真是傻了,怎会将意图暴露得这般明显,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秋华美好。不领略一番岂非可惜。” 还真是……拙劣的借口,不过顾听桉不打算拆穿,牵起江晏栖的手道:“我也想看看这花有何魅力,将先生迷成这般。” 跨出门槛,环绕着庭轩院的木槿便先一步映入眼帘,而后满地花碎入了眼,顾听桉道:“薤叶有朝露,槿枝无宿花。” 江晏栖闻言看了眼顾听桉,“夹路疏篱锦作堆,朝开暮落复朝开。花开花落本无意,何以文辞强作挟。” 顾听桉挑了挑眉,握紧了下女子的手,低声道:“舜华短暂,先生不如还是多看看我。”说罢,便低下头,那唇径直堵住了江晏栖的话。 什么想看看那花有何魅力,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强势地撬开了江晏栖的唇齿,顾听桉宣泄着这些时日的思念,吻得江晏栖云里雾里,呼吸都有了些困难。 顾听桉松开江晏栖时,看着她面颊上的如火如荼,笑道:“满院秋庭花,不及一点红。” …… 长明宫,烛火惺忪。 “主子,照亦的确未曾背叛。” 诡云看着前方莫测的人,恭敬道:“属下未曾向照亦透露半分其他消息。” 顾听桉轻轻敲着桌案,桃花眸中流转的是诡云看不透的深邃,就在诡云觉得空气都停滞之时,男子平淡的嗓音传来,“嗯。” “这些日,我‘缠绵病榻’,宋郊有何举动?” 听到这声问话,诡云才松了口气,道:“他近日为了温瑜,到处在找郎中,倒是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他的人见过长离了。” 顾听桉眸中划过冷意,淡淡道:“一路货色。” 这句话,诡云是不明白了,不过看着顾听桉形于色的冷意,他便能猜到这是跟江晏栖有关了。 顾听桉放目远望,淡淡的嗓音带了冷冽,“背国者的命,就连沾染,都是污秽不堪。” 诡云一听,便知道他的计划该提上日程了,“主子放心。” “九渊那边呢?” 诡云道:“西离那边一切安好,只是,西离君主愈发信任西离国师了,对西离国师的话可以说得上是言听计从,西离国师连着两月都在府内行占卜之事,他行事无常,九渊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顾听桉听后,只平静道:“西离那边,暂且不用关注。北暮和东隐如今互相牵制,该好好将目光放在这大齐朝上了。” “主子如今已连番除去六人,没有了崔樊,量他们便是有蠢蠢欲动之心,也没那胆量。” 顾听桉看了看手下的奏折,慢条斯理道:“野心与贪欲是头填不饱的野兽,如今可以被恐惧镇压,往后便能群起而攻。” “既要抵外,还该肃纲。他们既需要一个契机,我该为他们创造一个。” 看着前面寡淡冷清的人,诡云不得不为那些人默哀半秒,主子的眼中,当真是容不得沙子。 “对了,让卜忆回上京,他在奉凉城已无用了。” ……好了,再为夜将军默哀一秒。 —— ps:蹀躞〔diéxiè〕:小步行走或小步快走 诗经中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此舜华指木槿花。舜帝是着名的农业专家,而木槿有界定土地院落的作用,当木槿枝叶青青,开花之时,正是夏日,所以用木槿祭祀天神,祈祷风调雨顺,而这美丽的夏花也就叫做舜华了。 第117章 被神只愚弄的国度 向园林,铺作地衣红绉。 少年一身湛蓝色长衣,面若骄阳,姿态风流,一副孤瘦骄气姿。在劲风下,那如墨青丝飞扬,眸中折着璀璨光芒,却没有几分神采。 “阿亦,你小子害我好生担心!”诡云看着坐在假山上发神的人,出声喊道。 照亦闻声,回过了头,见着林园中一袭黑衣劲装的人,面上浮现起一抹朗朗笑意,连忙跳下假山道:“害云哥担心了,是我不好。” “云哥这些时日不是到处为江姑娘搜罗彩礼吗?今日怎得了空闲?” 听到此话,诡云苦笑了一下,“莫提了。主子一切要求我亲办,这些天我忙得是前不沾地后不着脚的,便仅仅是首饰类——金丝香木嵌蝉玉珠、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累丝珠钗、宝蓝点翠珠钗、碧玉滕花玉佩、云脚珍珠卷须簪、烧蓝镶金花细、红翡翠滴珠耳坠之余,我便已收集八、九箱了,这每样物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主子竟还嫌少。要道以前,便是富可敌国,主子又何曾这般铺张过?” “偏还勒令鬼面、九渊他们都送了十几箱东隐、西离的珍品运来大齐。” 说着,诡云突然想起什么,立马严肃地对照亦道:“还有注意措辞,要叫夫人,‘江姑娘’什么的可别让主子听到了。” “……”照亦稍稍觉得,他一向沉稳的云哥有些大惊小怪了,却还是乖乖回道:“好的,云哥。” “不过主子竟那般宠幸江……夫人,我当真想见见夫人这传奇人物有多大本事,竟把主子收服得妥妥贴贴的。” 诡云一个爆栗便给在照亦脑袋上,“你小子会不会说话,又想挨罚了?主子那叫专一深情!” “啊……别打了……云哥,我错了,我知道了。”照亦举起一只手,揉着脑袋,眸中晦暗一片,却是笑看向诡云,“云哥这般老妈子,以后若成了家,倒是都能把嫂子的事务揽了。” “你小子啊……阿亦往后好好跟着主子,有云哥护着你。”诡云见此,无奈地笑了笑,而后语重深长道:“阿亦一向鬼点子多,待主子完婚后,阿亦便去给那些朝中蛀虫制造些骚动的机会,如此,主子是开心的。” 照亦粲然一笑,“劳云哥为我的事费心了,放心,此事我会办好的。” 摸了摸照亦的头,诡云松了口气,道:“好好干,云哥罩着你。” …… 西离,安都,国师府,庭前雪压松桂丛,廊下点点悬纱笼。 “国师大人,可否为我占卜一卦?” 段梵许看着坐在对面一身墨白长衣的人,廊下点点悬纱笼映出微弱的光芒,男子静润的凤眸即使是扫过檐上三层雪都似乎能带起阵阵暖意,当真是如珠玉之铿零,锦绣之灿烂。 他心下赞叹,国师果真是渊清玉絜陌上玉,品行琨玉秋霜,尽管受人爱戴,府邸却是这般简陋幽清,仅有一老仆。 那清润如东风的嗓音扫过雪下寒凉,“段家主想占卜什么?” 段梵许双手交错胸前,先冲着北枝月渡虔诚一拜,这才抬起头,敬声道:“我家劣子已失踪好些时日了,不知去了何处,我这心头总是隐隐作痛,这才连求数日,今日才终得见国师大人一面。” 北枝月渡手间翻转着几枚状似铜板的东西,他手腕间串在红绳上的铜铃发出几声并不清脆的响声,暗沉的,颇似古老国度纵横千年传来的神秘乐铃。 北枝月渡轻轻扫视一眼,而后低头一看,清沉的嗓音应着铃声,缓缓响在冷寂的暗夜,“段家主不必忧虑,你很快便能同令郎相聚了。” “……这,多谢国师大人了!”段梵许闻言立马舒展开了眉头,“国师大人的卦象一向精准,段某今日算是稳了心了。今日夜色已深,是段某叨扰国师静修了,下次再登门道谢。” 目送着段梵许的身影离开,北枝月渡无声的笑了笑,对黑暗中轻声道:“他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我的卦象一向精准……” 黑暗中走出一佝偻老者,站在琪花玉树旁,拿着一件墨色貂毛雪披搭在北枝月渡单薄的身上,嘶哑的声色缓缓响在夜里,“月渡一向算无遗策,自然精准。夜凉了,进屋。” 北枝月渡优雅地理了理后背上搭着的斗篷,站起身,不疾不徐地弯腰看着佝偻老者,凤眸薄凉,“若无师父,自也无我这西离国师。” 老者笑了,“呵呵……月渡有为师当年风采,如今能苟活着看到月渡叱咤西离,为师很开心。” 北枝月渡从容道:“我不似师父这般心狠手辣,能留师父一条命,师父自然开心。” 老人难听的嗓音如乌鸦鸣叫,几多喑哑,“月渡同我是一类人……呵呵,过些时日,段梵许的尸体就该出现了。” “都言人之荣辱,若草木菀枯,可惜,在我这,天命无用。”雪落在北枝月渡的青丝上,他不在意地笑了笑。 这个世间太无趣了,不留下一个人,又有谁来看透他温良的伪装。 老者抬起头,一张布满疤痕的脸呈现在夜空之下,可怖狰狞,他却笑的平淡,幽邃混浊的眸却像是有看透一切的能力,“不,我占卜到了,月渡的心不再毫无波澜了。” 北枝月渡温柔地扫开老者头上的雪,一举一动,恭谨有礼,他轻声道:“还没学占卜之术时,我便占卜到了师父如今的处境,因为——算无遗策。” “群雄逐鹿,强者为尊。”老者狰狞的面庞似带着看透一切的平淡,但那混浊的双眸在听见北枝月渡的话后却是明亮了几分,他嘶哑的嗓音缓缓响起,“我的徒儿只有比我更强,才配称为我伏邈所教之徒。” 北枝月渡笑道:“我同师父不一样,师父终其一生的乐趣也只能是跟在我的身边了。” 话落,男子冷清的身影拂雪而去。 老者看着北枝月渡从容入室的身影,诡异地笑了笑,“为何你偏偏选中了段家呢……” …… “段家父子竟都暴毙在了无妄街上,看来当真是触怒了神明!他们这一死,州芜的瘟疫竟然便消失了。” “国师大人当真是我西离神只,神机妙算定天命。有他在,无论是敌人还是疫病都无法侵入我西离分毫!” “国师大人早前劝君主同大齐结盟,也定然有其用意,宣和公主入大齐求和那日后,西离的各处匪乱也消失了。” 看着安都街上已经有些隐约腐烂的两具尸体,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便慢慢行驶了过来,而后带着纯白面具的男子便掀开了一角幕帘。 只一眼,薄日下的烟汽便化作了一月的雪域神辉折在那纤尘不染、冰凉无温的面具上。 街道两侧的西离百姓见此面具皆齐齐跪下。 长街延绵百米,尽是匍匐在地的百姓,他们如虔诚的信徒,恭敬跪拜,恭顺的嗓音铺展开来,“拜见——国师大人!” 男子的嗓音如惠风和煦教人如浴圣辉,隐约间又难染尘色,教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诸位有礼,请起。” 北枝月渡慢条斯理开口,音色带着惋惜,“很遗憾的消息,段府方才被天火烧得消失殆尽了。段家主生前同乌家主乃莫逆之交,这两具尸体便送往乌府,如此以告慰段家主之魂,才能永佑西离太平。” 此话落,众人心头都升起了一丝惶恐,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唯恐惊扰了国师。 果真是天罚,幸好段家父子都死了,州芜瘟疫也消失了! 可惜,这个时候的他们并未想到段家在西离是慈善之家。 马蹄声“哒哒哒”地踩着路面远去了,却无一人敢去直视马车远去的的方向。 他们是最虔诚的信徒,惶恐而不敢直面神明。 西离子民直到未曾听见马蹄声,马车彻底消失眼前,才缓缓起身。几个壮汉直接便站起身子走到两具尸体面前,一鼓作气抬在了身上,向乌府走去。 百姓们见此皆连番赞叹,“听国师大人所言,自然没错!” “公子们都是好气魄,定能受上苍庇佑!” 琅琊阁楼上,一绯衣男子直身长立于窗棂之旁,背影萧瑟,如落叶随风。看着这一幕,他幽深不见底的双眸中闪过浓浓的悲哀,“被神明戏耍的子民,受神只愚弄的国度,总有一天会被取而代之。” —— ps:喑〔y〕哑: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或发音低而不清楚。 第118章 他以白衣配青影 金銮殿上,三思之声大行。 “俗迁渝而事化兮,泯规矩之圜方!江先生纵是才高八斗,德淑配位,君上此般做,仍是不合絜矩啊!” “礼不可废,君上要己身骑马而去西门,无一国君主之威,还请君上三思!” “握剞劂而不用兮,操规矩而无所施——君上偏爱先生至此,是自降身份,君上还请三思啊!” 顾听桉轻描淡写地扫了下面一眼,音色寒凉,“是孤迎后,还是众卿迎后?” 礼部尚书顶着那双寒凉眸色,心颤了颤,却是直言进谏,“君上位一国之君,是大齐天子,更应……知矩度,守礼法。” 顾听桉轻笑出声,殿上的官员皆齐齐看去,都心头打了个颤。 只听那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的嗓音轻轻响彻在金銮殿上,“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看来还是孤太仁慈了,让众卿能连番以前朝礼法压人。” 苏远青站出来道:“君上说的是,——诸位此刻竟以前朝礼法逼君,实在是大不敬!” “……”走狗!众人觉得唾弃。 顾听桉淡淡道:“如今,孤既是大齐君上,那么不论是礼法还是邢律,皆该由孤钦定,诸位可有异议?” “还是说,众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呢?” 此话落,众人皆缄默无声了,君上虽平日不屑同他们争辩,可也的确无人胜他便言。若此时反驳,不定君上便直接用“前朝逆臣”处理了他们。 修长的指尖微微屈起,顾听桉轻敲着龙椅,扫了一眼金銮殿上仗马寒蝉的百官群臣,淡淡道:“再问一次,众卿可有异议?” 一句“前朝礼法”,他们敢有人继续进谏吗? 苏远青退回去的身子又上前来,声音不大不小,却把众人嘲讽了一遍,“国库空虚,礼部户部连迎后之礼都办得那般抠搜吝啬,还全然让君上为此费心劳神,又怎会还有意见?” 话落,其余百官皆齐刷刷的跪下,道:“君上圣明,臣等并无半分意见!” 闻言,顾听桉的神情无波无澜,只看向了下首着正红色官服的人,那一双琥珀凤眸澄澈碧透,宛如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犹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却丝毫没有官位高升的喜悦。 “沈侍郎下朝后来御书房。” …… 沈槐奚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眼看着江晏栖嫁给别人的。 他刚回上京,酒肆闲谈中,君上要娶江晏栖为后的消息便传得漫天飞舞。虽然他在赶路时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却始终不想直面。 那日他直奔玄清楼前,再次见到了江晏栖,女子一身青绿素衣,还是那般清和淡雅。他抬眸笑道:“阿晏,好久不见。” 女子只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看到槐奚安然无恙,我很高兴。” 沈槐奚想到那天寒风有些凉,凉得他心尖都有些发颤。却是忽然遗憾上京并未落雪。 沈槐奚凝了女子的眉眼很久,凝得他眉眼有些发红,十数年的情分被禁锢在那片碧海蓝天的凤眼中,他上前几步把住女子的手腕,却是温声道:“阿晏为何要嫁给顾听桉,是不是他威胁你了?——我带阿晏走,好不好?” 江晏栖那日的嗓音很轻,像春风一样绵连,却扼住了他的呼吸,“我爱他。” “你爱他?”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沈槐奚彻底愣在原地。似乎他前去东隐的前一天便有所预料,似乎那日他有所希冀地宣誓了主权,——她是他的未婚妻。 内敛平静如江晏栖,她今日却说,她爱他。 “阿晏,你又骗我。”沈槐奚忽的一把抱住了女子削薄的身子,如瀑的墨发落在江晏栖身上。 江晏栖感觉到了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她想将人推开,却发觉自己肩头处有一片湿润……他落泪了。 又要有多爱,才会让阿晏亲口承认?才会让阿晏不顾及他的后宫。 沈槐奚一旦直视这个答案,心中便被疯狂的嫉妒侵蚀。 他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十数年的青梅竹马,为何抵不过短短数月的顾听桉。 其实他的阿晏并不知道,最初他穿白衣是为了杀人之时,殷红的血迹霅霅。而后他穿白衣是因为那日雪中初遇后,他心中贫瘠的茫茫雪原之上,仅有青衣。 所以,他以白衣配青影。 缓缓向御书房走去,他澄澈的眸色深处布满了阴沉,整个人都带着一股疯狂之势,小乐子站在御书房门口都被吓得一颤。 而后再看,那少年还是那般干净清隽。 沈槐奚笑着向小乐子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亲手将阿晏抢回来的。 顾听桉看着步步而来的少年,如碧海蓝天下的结晶,不沾染丝毫污秽。 他可没忘记江晏栖曾同他定下过“婚约”,双眸扫过奏折,他寡淡道:“爱卿此次有功,刚被提为了刑部侍郎。新官上任,恰逢孤同先生大喜,可准卿休沐七日。” 他让自己来御书房便是来诛心的吗? 沈槐奚轻轻一笑,嗓音干净澄澈,“微臣同阿晏自幼相识,如今她既选择了君上,君上可得将人守好了。” 听到这声“阿晏”,顾听桉轻轻挑眉,淡淡开口,“先生往后便是君后了,沈侍郎还是按规矩喊的好。” 低着头,沈槐奚平静道:“……君上说的是,既然君上恩准了臣休沐七日,臣便去冬城看看,也免得冲撞了大婚。” 出了御书房后,沈槐奚回头看了一眼这红墙绿瓦、浮翠流丹,他眸中闪过病态的笑意。 若是他人在御书房这般冲撞君上,怕是早便坟头草三米高了,至于顾听桉为何不治他的罪呢…… 沈槐奚笑着,低声呢喃,“野心家的权谋,都想要兵不血刃。可惜,刀是会伤人的。” “诛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先生,奴婢方才在庭轩院门口发现了一个玉盒。”茶白捧着一个矩形玉盒走了进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江晏栖接过看了看那玉盒,侧旁雕刻着“阿晏”两字,她眸光一凝,这是沈槐奚送来的。他在宫中竟安插了人吗? 想到那日她刚下玄清楼,便遇到了等在那儿的沈槐奚。 她不想出言中伤他,但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也不愿用谎言去掩饰。 江晏栖摩挲着玉盒上的螭形花饰,质地很是温润,她平静道:“茶白,你先出去。” 其实江晏栖一直知道,无论沈槐奚有多疯,多变态,他都舍不得伤她一根毫毛。或许她便是仗着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一再践踏这颗捧到她面前的真心。 轻轻打开玉盒,一截闪着剔透银光的骨簪赫然躺在盒中,骨簪尾部只曳了一个月牙,是用翡翠做的。整体如玉髓般通透,花样朴素异常,青绿的月牙透着幽然冷清。 细看簪尖,刻着几个如蚊般的小字,“愿我的阿晏一生喜乐安平。” 拿起簪子,下面一张卷起的小宣纸便露了出来,江晏栖打开看了。是一幅极小的画,画中是夜色下的茫茫白雪,万般黯然,只有一袭青衣湫漻夺目,可天空分明没有月华。 江晏栖不会知道那抹青衣为何在同样敛去华光的夜色下那般夺目。 只是因为那是少年贫瘠雪原中唯一的色彩,是他绝望血色中仅有的霞光。 背面是一行小字,“阿晏,为何我们会到这一步呢?十二年的望而怯步,如今却连靠近你似乎都成了奢望。” 看着上面少年的字迹,江晏栖的心微起波澜,她一直知道……槐奚对她很好,一直都很好——其实望而怯步的从来不是沈槐奚,是她。 将其卷好,江晏栖把它同骨簪一起放回了玉盒中,而后将其放进了一个不常用的木柜中,那里面也存放着一串被束之高阁的蓝凝珠。 江晏栖了解沈槐奚,他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她更了解自己—— 这份深情,她无力承担。 看着窗外飞叶满天飞舞,江晏栖不由想到沈槐奚似乎很爱木叶纷飞,很爱大雪飘零。即使他所有的苦难都源于四季飞雪的北暮。 第119章 杀人需要理由吗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 “云禾你说,君上无论是卧病在榻,还是完好无损,本宫都不得见,这是否入宫又当真重要吗?” 傅清越望着宫中四处挂起的红绸,神色迷离,隐隐约约氤氲出几分难言的悲渤。 “重不重要,皆看娘娘之心。”云禾见此,心中难受。自家大小姐自入宫后,那番明艳仿若都沉寂下来了一般,如今当真有几分形销骨立了。 没有回应的爱意,总有一天会自我枯竭,可她的娘娘,将情意深埋了整整十年。 “呵……重要啊,怎会不重要?能明目张胆地看他,做他名正言顺的贵妃,足够了。” “娘娘……” 傅清越一身素色青袍,低着眉眼,只觉那红如今是越发刺眼了,她轻声道:“看着窗外红梅幽放,我也多想瞧瞧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似君。” “可惜,的确是一响贪欢,终究沉沦的只我一人。” 人道有情须有梦,无梦岂无情?夜夜相思直到明,有梦怎生成? 傅清越的玉手轻轻抚过寒梅,平静道:“云禾去帮本宫打听打听君上现在在何处。无论如何,能看看他,也够了。” …… “主子不如还是让属下来。” 照亦看着地上一堆染了血的木头,心中啧啧称奇,他有些不忍心道:“这已是主子刻的第三十七个了……如此,主子容易……失血过多。” 唉,这技术,真是狗看了都摇头。 顾听桉手间拿着精细的刻刀,幽深的桃花眸紧紧注视着手下木头,又是一滴血染上去,他眉间闪过愠色。 这木雕怎会如此难刻?轻轻一划便能划到手间去了。 闻言后,他不冷不淡地抬眸看了一眼一旁伫立着的少年,淡淡道:“你很会雕吗?” 照亦直想吐槽:属下若木工不精湛,主子何苦为难属下在这看您雕一上午染血的大木头? 可看着那寒凉的桃花眸,他从心了。 他觉得自己若当真那般说了,那大齐的大好山林便是他后半生的任务了。粲然一笑,照亦谦逊道:“属下不及主子。” 顾听桉闻言轻轻挑眉,笑意不达眼底,扔下手中染血的木头,道:“嘲讽我吗?” “啊……不是,主子至始至终都是属下心中运筹帷幄、神机妙算、芝兰玉树、白玉清骨、倾国倾城……啊,不……不是,属下的意思是——总之,主子在属下心中便是那巍然高山,不可攀岩!是那北斗之南,不可渎然!” “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顾听桉对那笑得热情的面庞,吝啬一个眼神,淡淡道:“将地上的木刻捡起来都在我面前雕一遍。” 照亦:……主子好歹也是一代文豪,用词还真是不考究呢,那地上的也配叫木刻? 见照亦未动,顾听桉淡问:“有问题?” 照亦笑道:“君上容禀,没问题!大大的没问题!” …… “贵妃娘娘恕罪!” 拖着一箩筐失败品的小太监正往外去,迎面便碰上了傅清越。 傅清越轻瞥了一眼那箩筐中的木刻,道:“怎么回事?” “回贵妃娘娘,这都是君上这两日雕琢的木刻,如今这些都是遗弃的,奴才正要处理了。” “东西留下,你下去。” “这……君上……”小太监有些着急,这毕竟都是君上亲手雕琢的,若处理不好…… “怎么?本宫的话不管用吗?”傅清越眯着眼眄向那惶恐的小太监,吓得小太监双脚一软,连忙跪下。 云禾当即斥道:“还不下去!娘娘宅心仁厚,你难不成还想挨一顿板子?” 话落,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便离开了。 傅清越看着那箩筐中几十个染了血,雕毁的木刻,有几个已是半成品了,依稀可以看出是两个小人,她手间隐隐发力。 毫无疑问——这是顾听桉刻给江晏栖的。 看到这些血,傅清越已能想象到顾听桉那双如玉之手沾满血痕的画面了。 你瞧—— 其实,他也可以很温柔,只是舍不得用在我身上。 傅清越看着只觉得喉中发堵,心中汹涌,却又鬼使神差地伸手挑拣出几个完好一点的木刻,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云禾见此,只轻声道:“娘娘,另外剩下的,奴婢便让人去处理了,否则让君上知道,恐不让娘娘如意。” 傅清越闻言后当真想笑,她捡的不过是些废弃的失败品。可却连云禾竟都觉得顾听桉便是知如此,都不会让她如意。 她在顾听桉面前是不曾有张扬自信的资本的,握紧手中木刻,她淡淡道:“把那小太监叫回来处理了剩下的。” 东隐,颐王府,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团秋意。 颐王坐在榻上,摩挲着手间玉珠,一双厉眸不怒自危,面色晦暗不明,低声道:“看……我说过,他会来主动找我的。” 想到少年诡谲而澄澈的面庞,颐王又愉悦地笑起来,“呵呵……弄权可要考虑制衡,失了度,便落了下风。” 周如看着手中那封信,佩服道:“王爷当真料事如神!只是若让大齐君上猜到我们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恐怕不会轻易罢手。” 颐王淡淡道:“你别忘了,还有两日便是他大婚,此事也正好试探试探这大齐君上是否当真无坚不摧。” “大齐君上这般人物应当不该拘于儿女情长才是。” 颐王眸色晦暗,“勿谓微过,当绝芽蘖;勿谓小患,当窒孔穴。” 周如闻言,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王爷向来在大气层,他不该质疑。想到这些天陛下的行动,周如惶恐道:“那批货毁了,依陛下的性子一定会趁势发作,恐怕会……先拿下官开刀啊。” 颐王轻眄了周如一眼,意味深长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罢了,皇权不是那么好握的,怎么,你不愿?” 周如一听,连忙跪下,恭敬开口,“为王爷之大计牺牲,是周如之无上荣幸!” 颐王挑眉,“行了,便是一条狗跟在本王身边十年了,本王也得护下,何况周如你这个人。” 周如闻言,顿觉温澜潮生,如此谋计之人,竟还将他看得这般重要,他周如何德何能啊! “王爷……下官愿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照潇湘。肴州,阛阓临潇江旁,人满为患。 “屈大人他们竟然拦了孟家那批送去东隐的货,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朝廷真的要跟东隐开战了?” “北暮内部争斗,我大齐才免去一战,此刻却这般大肆挑衅东隐,当真是不想我们老百姓好了!” “这货物如今尽数沉入潇江中,怕也是捞不起了。东隐才同大齐有隙,如今……唉。” “君上这般大行商贾之事,有何用?允那些东隐商队进来了,卖价那般高,我们普通老百姓也买不起啊!” 看着那满地狼藉,一群百姓尽数被士兵赶到了外围去,看着那翻了江的大批药材,都开始指指点点。 屈泽兰见这一幕,心道不好,他被算计了! 那渡江的码头本便被人做了手脚,不堪其重,宋郊那老家伙竟然给他传错误的消息! 宋郊两日前来信道:君上已起疑,东隐陛下同颐王内外两心,颐王此次会从中作梗,混了人入那批劳力中。 宋郊让他以此事重获君上信任,可如今他带兵前来搜查时,人一踏上这码头,竟然便直接压塌了,令得大批药材沉江。 以及那船竟然沉了!再三检查的船竟沉了,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码头事小,关键是那船中药草货物才珍贵啊! 屈泽兰想着,又暗地惊心算计之人的心思。竟然能将时间和重量算计得死死的,定非一日之谋。 外围百姓第一反应竟然都只言是他们蓄意如此,是官府要同东隐交恶。屈泽兰第一反应只觉得是刍荛之言,而后又觉这事儿不对。 那码头上的货物虽少,但却是引起百姓争论的导火线。 可百姓哪会有那种机敏心思?定然前些日便有人散了这种谣言,百姓见这一幕才会第一反应如此! 如今君上和孟家势必要将此错尽数算在他身上。他该如何,推出宋郊吗? 当真是宋郊算计了他吗? …… “少主,你此次布的局牵扯太甚,这般做太过剑走偏锋,恐有不妥。” 子书尔担忧地看着沈槐奚。虽然短短五日少主处在远于肴州的冬城便能做到控此大局,让他心下骄傲崇拜至极。但总归是担忧居多,大齐君上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那宋郊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此次他被少主算计了,若他被抓到,将线索供出来,给大齐君上顺藤摸瓜威胁到少主可如何是好? 他这些日跟着沈槐奚自北暮来了大齐上京,又到冬城。他在上京是第一次见识到大齐的波澜壮阔,富庶清平。这些时日更是万家灯火灿,繁华似锦三千长。 可一到冬城,显然萧条太多。 少主想必也是故意来此偏僻之地。 沈槐奚听后,温声道:“不妥吗……” 摸了摸子书尔的头,沈槐奚琥珀色的凤眸澄澈如古泉幽潭,轻笑道:“小尔,我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代价。” 子书尔感受到脑袋上修长的手,心中升起了奇异之感,僵硬地点了点头。少主喜欢的姑娘被大齐君上抢了,大齐君上自然要付出代价。 他不该质疑少主的任何决定,立即恭敬回道:“少主,我懂了。” 腼腆一笑,沈槐奚动了动那修长白皙的手指,道:“那小尔带我去看看孟奕,好久没有解剖活人了呢。” “少主放心,他很鲜活。”子书尔在北暮早便见识了这些手段——毕竟都用在过他的族人身上。 如今他自然要照顾自家少主的喜好。 …… 孟奕看到纤纤不染尘的白衣进入这昏暗的格格不入的地下室时,心中惊诧,竟然是这样一个翩翩美少年搅了他孟家的货,还将他绑来了这儿。 “我同公子无冤无仇,公子为何要这般做?” 沈槐奚闻言歪了歪头,轻笑,“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孟奕一听,心道不好,他不是第一次被绑了,但大部分都是为了要钱,毕竟孟家富贵。 如今这个少年显然不是正常人,看样子还想要他的命,难道是他孟家仇家? 孟奕连道:“公子今日若是放了我,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未发生。但倘若公子杀了我,自此,你将会面临逃亡一生的生活。” 子书尔闻言嗤笑,“少主既然出手,便是你老子在这里也没有办法,证据?痕迹?你还是去地下找。” 子书尔知道少主要杀孟奕绝不是临时起意,他一定做了什么触怒少主之事,他猜这事应当跟宋家有关。 况且这孟家攀附大齐君上,少主也定然想给那大齐君上添些麻烦。 孟奕见好生相劝行不通,怒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孟家可是附属君上,在大齐如今大兴商事时,你们这样堂而皇之的杀人毁货,难道不怕君上追究?” “况且,此次的货物很重要,你们动了必然跑不了!” 孟家少主怎会如此天真呢……沈槐奚实在不想同这种蠢货对话。 平静地拿起一旁的剔骨刀,沈槐奚上前捏住孟奕的下颚便将刀捅了进去,动作优雅而轻缓,仿若只是雕琢艺术品一般。 剧烈的疼痛让孟奕睁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沈槐奚,那剔骨刀却一下又一下地割锯着他的舌头,血水顿就涌了出来。 沈槐奚手间的刀轻轻往上一挑,一截整齐的舌头便随着刀退出了孟奕的嘴。 孟奕目眦尽裂,心中骇遽,却只能发出喉口的闷哼。只见那少年满意的看着地上的舌头,慢条斯理的将其一脚踹开,面容明净,“安静多了,我还是更喜欢不聒噪的东西。” 子书尔默默看着这一幕,赞道:“孟家此次失了孟奕这家中嫡子,还丢了货,也只能去撕咬屈泽兰了,屈泽兰也只能怨怼宋郊,还能牵扯出大齐那些不臣之人。少主当真心善,这明明是在替大齐君上分忧呢……” 被绑在十字架上痛得险些休克的人本已对这两个少年感到惊恐无比了,他们就是天使的面庞,魔鬼的内心! 可听到子书尔这些话,孟奕若不是没有舌头,当真想硬气一把,骂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沈槐奚笑道:“他既想刺激我替他带来肃纲之契,我便允了他的意,自然是替他分忧。” 子书尔觉得自己都要被沈槐奚同化了,竟然觉得惋惜,道:“那真可惜,少主处理得这般好,便是大齐君上去查,除非抓到宋郊还能细细专研线索,否则最多也只能查到东隐颐王身上,根本不知少主做了这般多帮他之事。” 沈槐奚听后笑了笑,而后歪头看着孟奕惊恐而痛苦的神情,将剔骨刀挽了个刀花。同样的手法,直接刺入了孟奕的膝盖缝,却未再继续动刀。看着孟奕痛得扭曲的面庞,他眸中闪过几丝兴奋,拍了拍孟奕的肩,道:“今天还是玩点不一样的,我会让你减少些痛苦。” “听说先将人过一遍滚水再过一遍冰水,那身皮便能轻而易举地剥离了呢……小尔,今日我想试试。” 子书尔立马道:“少主请稍等,我这便去准备。” —— ps:杀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吗? 槐奚:“不需要。”可阿晏说需要。 第120章 戏弄于鼓掌之中 大齐皇宫,林寒涧肃,中庭残枝挂萧霜。 “君上,孟家那批送往东隐的货出问题了。东隐陛下恐怕也要按捺不住了,颐王那边,定然要开始趁机发作。” “况且因着是屈泽兰拦下的,百姓对主子行商贾之事,都有些不满,那些官员定然也会以此上谏。” “我们的人查出来是宋郊近日联系了长离,屈泽兰一等握着肴州那边的兵力,同宋郊是一属人,唯一的线索都是指向他们的。此次恐怕是上官淳熙害怕大齐休养生息后反扑,才会动宋郊这颗棋子。” 诡云看着那封自肴州加急而来的信笺,不由皱了皱眉,如今主子大婚之期在即,出了此等事…… 顾听桉目光淡淡,如郢中白雪,寡淡的桃花眸无波无澜,嗓音低沉,“不该是长离。” “嗯?”诡云有些疑惑,主子什么时候竟这般信任长离了? 如今此举,得益的自然是北暮。 顾听桉手下玉棋摆弄,平静道:“诡云,你忘了。除了北暮,还有东隐。” 诡云一想,的确,药材是东隐要的,却也是萧欲要的,而非颐王。 诡云道:“难道是颐王?可他在大齐哪来的线人,难道是……沈槐奚?不对,沈槐奚远在冬城,我们的人也是如此来报,短短五日他不可能做到。” 顾听桉桃花眸深邃平淡,让人一眼望不到底,“还有两日便是我同先生大婚,让鬼面那边给颐王施压,另外先将屈泽兰押入大牢,给孟家和萧欲一个交代。” “重新去集齐药材送往东隐,这两日过了,我才好大动。” 诡云想着那一批药材都觉得心痛,那可是整整三百多箱啊,如今出了问题,也只能大齐自己找补。 别人不清楚,可他很清楚,不言其价值,光是再去集药,都要花费一番功夫。 主子如今却是一声不吭地咽下去了,为了那江晏栖一个风光大婚,当真是下了血本。 但他更清楚的便是,大婚结束后,当真便是国与国之间的血雨腥风了。 诡云看着顾听桉手下摆弄的棋子,低声道:“如今那些不臣之人都偃旗息鼓了,主子可要属下做些什么,到时也好一网打尽。” 顾听桉眄了诡云一眼,微微眯眸,“诡云,你近日急了。” …… “我那门生并非是被君上怀疑抓的!” 宋郊接到屈泽兰入狱的消息,面色有些凝重,心中憯懔。 他如今是一下便看破了自己中的把戏,到底是他这些时日风声鹤唳了,才给人可乘之机,“君上不是那种只顾眼前利益之人,更不会为了抓一个屈泽兰而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 “是刑部那边的人做的手脚,但没有查到具体之人。”底下一个北暮人道。 宋郊虽不惑已过,却留有几分精明之相,威严的面庞也带有几分俊朗。握起拳头,他狠狠地砸在了桌案上,双眸迸出厉色,“是何人要这样算计我,竟将所有人尽数戏弄于鼓掌之中!达安你这几日不要再去见长离了。” 达安道:“大人,不如我去查查刑部之人。” 深吸了一口气,宋郊道:“不行,你此行再动,君上必然起疑,如今当务是稳。” “那批金矿无望便罢了,还搭进去一人。这大齐风云自君上参入后,便不是能轻易搅弄的了。” “大齐君上的确是处事果决,留有余地也全然是为了一网打尽……”达安说着突然就愣住了,若是那顾听桉已经怀疑了宋郊,却选择了秘而不宣,放长线钓大鱼呢? 这个念头一出,达安顿时咽了下去。不会的,大人一向叩桥不渡,不会有问题!若当真有问题,那大齐君上此刻便不会押了屈泽兰来打草惊蛇了。 想了一会儿,达安犹豫道:“长离将军那边说,已寻到办法为夫人救疾了。” 闻言,宋郊立即一愣,这消息一出还……当真是进退两难了。他想到温瑜苍白的面色,心中一痛,咬牙道:“阿瑜的身体要紧,你去准备准备前往北暮,顺便带上无霜,一定不要泄露了行踪。” “先生近日可是要缥缃不要我了?” 顾听桉一进西阁便看到窗棂旁安静看缥缃的女子,他轻轻走去,忽然夺了女子手中的缥缃,幽怨道:“我不来瞧先生,先生也从不来看我。” 江晏栖闻言失笑,好声道:“这些闲日不多做准备,到时被学生压下了,可便丢人了。” “我丢人不要紧,君上可也得跟着遭殃。” “这上京可无人有本事压下我的先生。”顾听桉挑眉,面色调侃,而后缓缓靠近江晏栖,笑道:“除了我。” 反应过来顾听桉的意思,江晏栖面上顿生潮色,却是稳了稳声线,平静道:“你当真是正经不了三句话。” “好了,我错了。”顾听桉立即乖乖认错,夸赞道:“先生当真是太学楷模,铸颜有道,不过十几日便将那些纨绔之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少贫。”江晏栖笑道:“大齐不能葬送于后继无人。” “如今太学风气已正,大齐自会越发鼎盛,君上也好少些后顾之忧。” 顾听桉闻言,眸带润色,桃花眸潋滟滴粹。想到前些时日汇报的江晏栖境况,她为了查阅四国史事,分析时事给学子讲解,可谓焚膏继晷,几天几夜不曾好好阖眼。 这才连带着学子都能看出她那胭脂盖不住的憔悴。 顾听桉知道这不仅是为了自己能无后顾之忧,还有江晏栖本身心中藏着的——人间第一流。 掩下心中疼惜,他唇畔带笑,道:“先生再过两日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了,贫两句也全然是为了娘子能欢欣些。” 顾听桉走到一旁梳妆台妆奁前,拿出柜中口脂,琼珶般的面庞上闪过淡淡柔色。 走去,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触着江晏栖的面庞,看着那两颊的绯红,顾听桉实在有些想上去啃上两口,嗓音清沉道:“先生,我为你点绛唇。” 江晏栖的手轻抚着顾听桉深情缱绻的眉眼,平静的容色仿若华灯初上的阑珊街头,几分冷清,几分潋滟,“很美。” “哪里美?”顾听桉靠近几分,指尖沾着殷红的口脂,轻轻晕在江晏栖略显苍白的唇瓣上,笑道:“先生的唇总是这般洗尽铅华,生来便是让我替先生点朱的。” 江晏栖抬眸看着顾听桉,他深海般的桃花眸眼尾泛着潮色,如是迷离。握住他的手,她轻声道:“听桉的眉眼很美,入目无它。” “是啊,只有先生一人。”顾听桉毫不掩饰道。 “毕竟是好不容易哄骗来的娘子……”顾听桉把住江晏栖纤细的手骨,唇角一弯,“大婚那日便委屈娘子去上京西门府邸了,到时,我会亲自来接我的先生。” 江晏栖听后,心下一怔。西门离宫门最远,让顾听桉亲自从皇宫去西门接她,虽于她而言该满是荣宠,可这般不合规矩,他也定然会被大臣弹劾。 笑了笑,江晏栖平静开口,“听桉了解我,我并不在意世俗眼光,皆不过剑头一吷罢了。只要做了你真正的妻,足矣。其余繁礼,皆不重要。” 顾听桉将人拥入怀中,低声道:“可是先生不了解我啊。” 江晏栖闻言一僵。 顾听桉笑道:“我想将最好的都留给先生,先生便当全我一个心愿好了。” —— ps:焚膏继晷〔gui〕:形容夜以继日地勤奋学习、工作等 第121章 既许一人以偏爱 秋岸澄夕阴,火旻团朝露。 “嘀叮……嘀叮……嘀叮……” 江晏栖看着远方,冠青云之崔嵬,纤罗为缨,饰以翠翰,既美且轻。铜制的风铃挂满了高枝,宁静的深林中响起幽幽古铃,如是溪旁落花涓涓流,风寒夜雨入江中。拂风略过更无痕,悦耳风铃流心中 可谓一等与渠谈般若,滴丁东了滴丁东。 江晏栖看到这一幕,心中憾然,启唇道:“听桉很有心。” 顾听桉牵着江晏栖的手,幽清的桃花眸绽开一抹淡淡笑意,道:“身旁便是有心人,我又怎能不用心——先生,听风。” 百铃入耳,古树璀错。 江晏栖轻轻抚过这古木纹路,把袂笑道:“我倒是更喜欢,听桉。” 江晏栖话落,自己都要惊诧自己的直白。 当对方给予了足够的安全感与浪漫时,喜欢并非那般难以宣之于口——因为确信,自己说出的喜欢,永远会有回应。 顾听桉幽清的眉眼带笑,“古往今来,后宫弃妃数不胜数。的确是一入宫墙深似海,我不喜这深宫后院,热爱山川草木的先生自更不愿困居于此——自长遗殿暗道可一路通达自此。往后,先生自可来去无阻。” 闻言,江晏栖平静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石子。此般重要之事,却是被顾听桉随口告诉了自己。 还有什么是比信任更有说服力的事呢? 沉默了一会,江晏栖笑道:“听桉便不怕我跑了?” 顾听桉冷清的眉眼虽被笑意晕开,此时却是分外的认真,“先生一向理性,若先生当真有一天选择离开。我会将自己变得更好,等先生回来。” 说着,顾听桉忽然轻咳了两声,“——当然,不能是同沈槐奚跑。” “君上对自己这般没自信?”江晏栖听着最后一句,不由一笑。她要同沈槐奚跑,大概自十岁那年早早便跑了,此刻也轮不到他了。 顾听桉轻轻弯起了唇角,“因为是先生,所以患得患失。” 远方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风铃之声响在耳畔,顾听桉脑海中却全然是女子如庙宇梵音般清沉的嗓音,一笑一怒,一嗔一喜…… 看着她带笑的眉眼,素净的衣裳,真是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江晏栖的容貌既比不上楚鸢,也比不上傅清越,可在顾听桉眼中,面前带笑之人便是他黑白世界中最璀璨的色彩。 只一笑,他的整个世界仿若都被那清婉潋滟恍了眼——大概烽火戏诸侯只求一笑是这般来的。 顾听桉思及此,无声地笑了。 那双一向幽凉的桃花眸带着柔软印着女子窈窕的身影。 既许一人以偏爱,愿尽余生之慷慨。 顾听桉看向远方浩荡,眸色飘渺,“先生,顾家曾经满门忠烈,一心为国,可惜却是愚忠。我自幼历经‘乱世’苦楚,而后所习一身才识,承接萱花椿树。” “遇先生之前,此一生所愿,是大齐燕安,海晏河清;遇先生之后,还要加一个——屡变星霜,仍能白头偕老。” 江晏栖闻言,一笑赞道:“有君上此等明君,乃大齐百姓之福,江山社稷之幸。” 犹豫了一会儿,江晏栖平静道:“容我斗胆,君上既已开女子入学之先例,不如再做个大胆之事。” “如今大齐既是昆山片玉——那便许女子亦入仕途,有了竞争力,男子会更努力,女子也不会被埋没,适时许便是十步芳草。” “君上是百姓的君上,朝堂是朝臣的庙堂,晏栖认为‘百姓’和‘朝臣’两词自创造起始,便未曾定义男女,——大齐之众皆为百姓,忠君之人皆可称臣。君上是圣明之人,定也不愿看到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杀马相如的画面。” “君上一向明达,已许了女子们进入太学——自也知道百巧千穷一词不仅对被褐怀玉之子适用,同样也针对养在深闺无人识的有才女子。” “这个天下,明明半数女子,可——留给女子的舞台太少了。” 顾听桉闻言,看向江晏栖平淡的柳叶眸,那曾是一双顾听桉看不透的眼睛,可如今,他在其中清晰地看到了磐石般的坚定。 入太学和入仕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甚至可以说云泥之别。 此举若出,天下必然掀起轩然大波,便是称颂过江晏栖的大臣恐怕也不愿意。那触犯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 只是,顾听桉早已从面前女子身上看见了胜于男子之学识,强于男子之心胸,他轻声道:“先生,入仕之事不可急于一时,再等等。等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此音如羽落河上,浅淡寡然,听在江晏栖耳中却重若千斤。 江晏栖未再言语,心中却满是雀跃,她的一切话语在顾听桉的尊重下皆非奢谈。此刻,她无比清楚,顾听桉同意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还是同意了。 只是女子的平等,要基于江山之完整一统,要等待天下之河清社鸣! 江晏栖一直知道她有今日之果,并非单靠她自己才华惊世,而是因为她遇见了一个足够强大的明主。 江晏栖站直身子检衽,平静的嗓音中带着尊崇,“谢谢你,君上。” 是的,是君上,是大齐的君上。 顾听桉敲了敲江晏栖的脑袋,又捏了捏她清疏而暗藏欢喜的脸蛋,“先生同我客气什么?” 不出所料,江晏栖破功了,“君上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暇陪我,可莫浪费了。” 冽冽寒风掀起她素净的青衣,江晏栖凝着顾听桉的双眸,笑道:“走,听听,带我去见识‘自由’。” 顾听桉折腰,蹲下身子,回头看了一眼江晏栖,双眸清幽,宛若东河海畔最璀璨的明珠,“先生。” 江晏栖看着前方玉面含笑之人,心中被滚烫灼出了一个洞,身子轻轻压在他的脊背上。顾听桉手一抬,抱紧了她,便跑了起来,墨色的青丝翩跹在身后。 瞬时腾空,江晏栖只觉耳旁有风声呼啸而过,可抱紧她的手是那般沉稳,温凉而有力,那身素衣上,隐隐约约的带着淡淡的药草味。 “先生。” “嗯?” “听风。”如果深爱有声音,大概此时若风铃。 风的声音穿过潮汐,跨过洪流,一跃,入了她的心…… “嘀叮……嘀叮……嘀叮……” 雪覆屋檐,延绵苍穹,冰山玉脊落幕眼中。 “花落了……” 北枝月渡坐于亭中,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月渡今日,有些奇怪。”老者适时出现在北枝月渡身后,身子却迟缓僵硬。 老者扬起丑陋狰狞的面庞,如是枯槁,“西离秋日落雪,岂会有花,是月渡心中的花落了。” 北枝月渡如是琼枝玉树,开于黑山白水,优雅从容,濯濯之姿。无声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师父对自己的占卜之术还是那般有信心,可惜命运永远窥探不了我的内心。” “我在意之事,从不会‘落’,因为……”北枝月渡凑近老者耳旁,悠然地说出了那四个字,“算无遗策。” 说着,他直起身子,凤眸温润,“天命的窥视无趣,都是既定命数,却让师父变成如今这般。” “我若让众人来瞧瞧师父,哪会有人认得这是当初声名显赫的西离国师——伏邈呢?” 老者闻言一僵,随即扬起一个不在意的诡笑,看着北枝月渡楚楚谡谡之态,道:“窥伺天机,注定鳏寡孤独,有月渡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徒儿,老夫死而无憾。” 北枝月渡听后大笑,将伏邈扶到亭中坐下,“师父,这可还不是你的最终结局。” 伏邈闻言,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心中清楚,还能是为什么——因为死而无憾对于他来说,这个结局太好了。 可是疯子的世界没有悲喜,他的徒儿很清楚,这一局,注定他胜。 伏邈顿就笑出了声,苍老而嘶哑,将这圣洁的国师府都衬得诡异几分。 北枝月渡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热茶,在西离的唯一乐趣,也就逗逗这老头儿了。 远方一个纯白的信鸽穿越风雪,带来一身寒凉,静静飞到了桌案上。北枝月渡将信打开一看,漫不经心道:“师父将我的消息透露给上官淳熙了?” 伏邈笑道:“徒儿不以天命占卜,自然不会五弊三缺,这个国师府太寂寥了,北暮那丫头若是来了这……自然愉快多了。” 北枝月渡淡淡一笑,神色温柔,“师父太多事了,一点也不长记性,最后一次。” 说罢,他平静地转身离去。 伏邈嘶哑而痛苦的喊叫声响彻在庭院中,惊起一滩飞鸟。 第122章 先生,我在 十月二十七日,江山锦绣万里红,京城十里风华过。 红缎自上京西门一路直扑宫门,延绵热切,红绸挂满各处阁楼,满街欢欣,一城喧阗。 如今的江晏栖早已不是两年前初入上京无权无势的乡野女子了。 她是曾名满天下的太史江悬的女儿,是君上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人,是被学子百官甘愿承认的太学的第一位女先生,是为大齐女子开数条先河的江先生。 自两年前江晏栖入太学开始,上京便学风盛行。大齐在君上的治理下也越发繁荣昌盛,和谐统一,百姓们安居乐业,自然对两位的大婚乐见其成。 天才蒙蒙亮,一阵如火如荼的霞光便自苍穹远际微微探出了头。西街两侧已站满了穿着喜庆的百姓,一片袂云汗雨。 有的还揉着眼,打着哈欠,“这冷寒的天哦,今日为了看君上和君后大婚,我可已经在这站了两个时辰了。” “说得谁不是?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一个君主是这样迎后的,江先生还是独一个。” “唉,君后长得青山玉骨便罢了。偏人十八岁便能曲水挑群臣,以一己之身连开大齐数条先河,又得君上偏宠,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有那绝顶的风华又怎样呢?有多大的本事,就要出多大的力,——君后十八年蜗居乡野苦地,一年苦读太学,一年为女子之通途四处奔波。咱们虽没那么出彩,但过得惬意不是?” “这位仁兄之见解才是一针见血,我听说这两年君上休息的时间是少之又少,虽主宰了大齐,却也是日日宵衣旰食。” “这么说,当皇帝也是苦?” “那就要分人了,——若说前朝那个皇帝,他自然是享尽了天下荣华,这余下的苦自然是给我们受着了。” “能遇到君上这样的明君,我们该偷着乐了!” “自君上为丞相时,大齐子民又有谁不敬仰他?不过……我……就事论事啊,绝对不是诋毁君上!——君后之前不是沈侍郎的未婚妻吗?” “这君上岂不是……夺臣之妻吗?” “你们简直是一派胡言!未成亲便算不得什么臣妻,污蔑君上那是杀头的罪!” “只这两年,君后也已算是能名流千古的传奇女子了,堪堪十八岁便满腹经纶,才贯二酉,还把太学那帮纨绔贵公子收拾得是服服帖帖的,当真了不起!这样的女子,也不怪君上与沈侍郎喜欢,——说句大不道之话,若能得君后垂青一眼,我也都死而无憾了!” “得了,刚好天亮了,做梦去!” 街道边最兴奋的自然要数太学那帮学子了,他们一片锦衣罗琦,早早地便站在了街边张望,君后作他们唯一的女先生? 真是想想都觉得浑身颤栗。 “我们倘不认真听先生的课,君上不会一怒之下为讨先生喜欢,给我们关天牢。” “白痴!一看便是不曾听过先生讲学,先生的课一直是有市无价!那么点大的地方,进去都要靠抢的,你不认真听,还进去干嘛?” “你……” 其中一个红衣公子见这上京少有的欢庆喧嚣,直接一展折扇,“君上和先生当真是佳耦天联配,秦晋良缘夙缔成!一博古通今,一高山景行!” 男子后面几人见此也纷纷展开折扇,“琴韵谱成同梦语,灯花笑对含羞人。也只有先生这样风华之人配得我大齐举世无双、白玉清骨的君上了。” “哇!你们还真是有心机啊!那本公子也整一个!鹊桥乍渡欢何若,鸳牒新成乐未央!” “君上还真是懂得有花堪折直须折,竟然早早便对先生下手了……呜呜,我的先生!” …… 江晏栖在丑时便被叫醒开始梳妆着衣了,成群的丫鬟婆子在屋内忙得热火朝天。 先是洁面,用以石碱。江晏栖此前未曾用过此物,为“彼人采蒿蓼之属,晒干烧灰,以水淋汁,久则凝淀如石。” 而后保湿滋润,用以面脂。面脂大多由中药材和牛髓调制而成,《神农本草经》记载白芷:“长肌肤、润泽、可作面脂。” 再是白妆打底,不过铅华有毒性,而米面附着感不强,江晏栖便让人略了这步。 最后为桃花妆,用以燕支。其度分为美人妆——面既施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江晏栖只施了个桃花妆。 眉是江晏栖自己画的,用以青黛。她那双弯月眉本便生得极好,也只是寥寥作补,眉间一点红梅花钿,便是愁黛颦成月浅,啼妆印得花残。 冷檀香的嫁衣上绣着金灿灿振翅欲飞的凤凰,缀满珠玉的凤冠流苏若隐若显遮住她清绝的容颜。即使是这满身红衣,也掩不了女子身上的清和平静与暗藏的清绝威仪。 娴花映水初惊艳,山月当空雪照明。 茶白看着面前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之人,不由连声赞叹,“先生……不,君后当真是一笑倾国色,此般清绝张扬之色,也唯有君后能压得恰到好处!” “若是君上见了,指定从此……什么君王……嗷,不早朝!” 江晏栖只淡淡一笑,面上红霞更甚,“嘴贫。” …… 宫门处,有上千系着红绸的士兵开路,一列列整齐威严的将士给这帝后大婚更添了几分庄严。 “君上亲自骑白马去西门接江先生了!” “君上本便是白衣神只之容,我往常只想着君上是不染尘埃的仙人,不想清贵素淡的君上配这红衣,实在可惊杀天下了!” “呜呜呜!君上这么完美的人也会有娶妻生子的一天,——好,对象是先生的话,我也不敢有意见。”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是为君上而生!。” “诶,你们别说,这个君上这身红衣……嘶……怎么这么像我一位太学故人?” “什么故人啊?——啊!啊啊啊啊!这……这不是晏桉吗!” “我去,君上竟然就是晏桉!真是小刀扎屁股,开了眼了!君上为了先生竟然甘愿当清倌!” “你什么智商啊?那不是君上为爱假扮清倌吗?” “啊……对对对!但你们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晏昔竟也颇像我一位故人!” “嘶……沈槐奚!” “啊……对对对!就是沈侍郎!这……他们竟然早早就在太学上演了争妻戏码了,我们……唉,我等愚钝啊!竟然白白错过了这出好戏!”说着那人竟然抱头嚎啕起来了。 “得!今日是君上大喜之日,你别在这影响市容!” “这么看还是君上更胜一筹啊!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站错队!” “就冲那天上人间的神只之容,天下也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君上了?更遑论君上还贵为大齐之君。” “唉,沈侍郎虽也貌美,到底权微啊,先生他把握不住的!” 顾听桉向来寡淡冷清的如玉之容,此刻衬着红衣,绝艳生花。那双细长多情的桃花眼如深海琉璃般透着勾魂夺魄的亘古之色。身穿一袭苏绣红色龙纹服,头簪木簪,腰系玉佩,长发慵懒散落于白马之上。 有风忽过,青丝如瀑,似在十里桃夭中高伫一孤绝仙人。 颜如墨画,男子恍若自古画中走出的神只,妖与清杂糅进亘古的岁月中。 长队便随着顾听桉一路走向西门,百姓们眼珠子都要挤出眼眶了。 今日得以面见白玉清骨之天颜,还是这般红袍着身的天颜,他们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更遑论,太学学子爆出的大瓜够上京子民津津乐道好久了。 西门处,雍贵清绝的女子用团扇掩着面,坐于一架镂空而花饰复杂的大红花轿中。那双平静而清沉的柳叶眸在国色天香中开出一朵月下昙花,似穿越了亘古时空绽放在顾听桉身前。 女子青山泼墨的长发幽幽被风吹起,不过刹那,霍乱芳华。 那“哒哒”马蹄声在靠近,她一向如雪冷清的容色此刻红似绯潮。十里桃夭为她绽放。 顾听桉清沉的嗓音似穿破寒凉的飘渺琴音,他如仙如玉的容色带着隐忍的欣喜,两年光阴,终于得偿所愿,“先生,我来接你了。” “自今日后,先生便是我顾听桉明媒正娶的夫人了。” 话落,男子修长有力的手便环住了江晏栖的腰,一瞬,江晏栖人便坐在了顾听桉身前。 周围爆发出一阵尖叫,“好!不愧是君上!” “君上君后当真般配!呜呼~先生要幸福啊!” 江晏栖听到耳旁的欢呼声,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下意识贴紧了顾听桉的胸膛,男子的胸膛狂有力地跳动着,她面颊不禁有些绯红。。 顾听桉低头笑看着身前含羞的女子,桃花眸中上无尽缱绻。他的先生才是不染世俗的明月,那千里月华今日也终于照在他身上了。 他嗓音清沉谦和,“先生还记得方出长乐乡之时吗?那日也是这般上马,先生可把我骂了一顿……” “回去再同先生算账。” “……” 江晏栖被顾听桉接到后,自西门宅院处,一行华贵夺目彩礼长龙便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抬去宫门,三千将士们也随着开路,此情此景实在蔚为壮观。 “听说都是君上命人自四国收罗的奇珍异宝,这得几百箱,君上大手笔!” “当真是盛世之礼!” …… 天空寂灭,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舞凤翔鸾势绝妙。 “快看那三千明灯!” “长卿无忧……是哪家的女子竟这般幸运,不仅有人为她放三千长明灯祝福,还能沾了帝后大婚的喜气!” “当真是望庚星昴宿,荧荧照室,祥烟瑞霭,郁郁充闾!” 听到长栖宫外一阵叹音,江晏栖推开屋内的窗,看向天空,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三千明灯尽数散于夜空之下,一番月色灯光满帝都之态,似有一道苍老从容的音色现在江晏栖耳旁,“长卿无忧。” 夜下杳霭流玉,看着越飞越高的长明灯,三千星碎慢慢飘扬,缓缓浮动,似是构成了一道天桥。江晏栖心中温澜潮生,柳叶眸骤然便被泪水染湿了。 何其有幸,世上还有这般多爱她之人。 “夫人在看什么?”顾听桉走上前来,如玉的面庞被窗边照射进的月光映得绝艳,“今日是我不周到了,竟不曾为夫人明灯。” “不……听桉已做得很好了,那江南的三千河灯,已亮在我心上。” 回过眸,江晏栖容色已平静,看着顾听桉,眉带笑意,“今日能嫁给听听,我很开心。” 听着那句清沉又有些可爱的“听听”,顾听桉不禁失笑,他双眸深邃地看着江晏栖,指尖擦过她的口脂,见她若浅淡春山,娇柔柳腰,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带雨。 他眸中隔岸的深海掀起温澜,嗓音清沉,“先生,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江晏栖温浅清透的双眸亮着顾听桉身后的三千明灯,一身金丝嫁衣揉合了清沉与温澜,“听听……” 顾听桉只是低眉看着女子的容颜,“先生,我在。” 江晏栖的思绪飘飞着,“我们……去庭中种棵桃树。” 顾听桉知道,江悬曾在上京为太史时,为温瑜种下了一片桃林,可惜两人离开上京前往边陲时,那一片桃林便被烧成了灰烬。 他的先生……心中又哪里对“母亲”一词无半分向往呢? 顾听桉伸手将江晏栖微凉的手握住,眉眼带笑,“种桃齐蛾眉,夫人想的极是。” “小乐子!” 远侯在门外的小乐子一听,连应道:“君上有何吩咐?” “去挑一颗雪桃苗。” 小乐子闻言愣了,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我的君上! 您怎么能用来种桃子? 不过,君命难违,“是。” …… “选在这无人处,或太过清寂了。”顾听桉环视周遭一圈,到底是四无人声。 江晏栖手中拿着一个小铲子,站在长栖宫南角处。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明灯不知何时已放向极远处了,唯留一轮明月高悬,“爱与喜欢是两个人的事,不论是半轮清寂,还是鲜花簇拥都不会改变什么。” 顾听桉接过江晏栖手中的铲子,蹲下身子,笑道:“是啊,两人之间的事——夫人莫要扔下我啊……” 不时,顾听桉挖出了一个坑,江晏栖便捧着那株小苗入了土地中,两人一同站起身,江晏栖拿着水壶轻轻浇着那块土地,月华柔柔的便抚上了桃苗幼嫩的叶尖,挂着的小水珠折射着并不锋利的光,清透的、绵绵的……似乎夜还很长,往后也还很长。 两人的背影在月光下拉的很长。 …… 步入殿内,冷清的烛火似乎一下便被风儿眷顾得更热情了。 顾听桉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两个木刻小人,少女手中拿着书卷轻挡发髻,男子拿着一把素伞静立在她身后。他轻轻弯腰看着江晏栖波澜不止的眸,修长的手指挽过女子耳畔的碎发,轻声道:我的先生,二十岁生辰快乐。” “此后,先生要记得——往后的岁岁年年,你的身后多了一个人。” 江晏栖接过那刻得略微笨拙的木雕,已然能想象到顾听桉是有多吃力刻出来的了,就如曾经她为顾听桉刻的木簪。 清沉的嗓音回响在江晏栖耳畔,就那一刻,只望着男子烛火下的缱绻欢喜,她忽然溺在了男子的温柔之下。上前轻轻拥住顾听桉,她的耳贴着男子的胸膛,怦然的心跳让她浮沉了平静,“听桉想听我说实话吗?” 顾听桉笑,“如果夫人愿意的话。” 江晏栖淡笑,“便当真是为听桉手中之刃,我亦几分欢喜。” 顾听桉低头在江晏栖耳畔,轻声道:“先生,我怎舍得让你做刃。” 江晏栖闻言,心忽地漏了一拍,遂笑问,“那可愿俯首?” “吾愿。” 顾听桉说的毫不迟疑。 顾听桉低眉,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之人,烛火宛纷飞。 两人都是天上明月,濯过微弱烛火。 这时,帷幄天下的君上与博古通今的先生都在想,时间能否凝固在这一刻? 只可惜岁月无情,流年逝水。 顾听桉眉眼带笑,面曳清辉,“今日是先生准了我抱的。” 说着,顾听桉便轻轻将江晏栖头上的凤冠拿了下去。笑着看向面前女子,而后有些笨拙的解开了她繁复的嫁衣,“我先伺候夫人沐浴。” 纤长凉润的手指触碰到江晏栖的肌肤之时,她心下一颤,只是今日是他们大婚之日,如此做全然是合法合理。她一向清平的容色浮开点点红晕,如海棠醉日,终究是微微颔首。 女子肌肤如瓷,有些许凉润。顾听桉桃花眸末梢又泛起几分潮红,桃花眸缱绻地看着她。 先生本如天上月……今日是梦吗? 动了动喉结,顾听桉直接抬手抱起了江晏栖步入浴桶。 江晏栖见此,连抱住了顾听桉。双手环住男子的脖颈,一阵淡淡的药香钻入了江晏栖鼻中。轻轻抬眸,她能看到男子那双炽热的桃花眸正低下来凝视着她,那隔岸荒凉的深海中似乎多了一轮高挂的明月,被海浪簇拥。 顿时,她心中仿佛被灼开了一个洞。 不多久,见江晏栖神色绯红,顾听桉也不愿过多为难自家先生了。他只是撑着身子,将江晏栖抱了起来。 “哗”的一声,水珠落地,溅起一室旖旎。 顾听桉白玉般寡淡的面庞,此刻如曼珠沙华般妖冶,嗓音低沉,“夫人,春宵一夜值千金。” 将人放在床上,顾听桉看着江晏栖一副眼似秋波横,眉如青山黛之容,微微克制了自己的欲望。但想到这些时日让诡云找的春宫图,他心下一动,眉眼竟也有几分涩红,他低头轻声道:“我会轻点的,夫人忍一忍便过去了。” 嘶哑低沉的嗓音似夜色的低语,缠绵着想入人心。 江晏栖轻轻闭眸,只感受一双凉润修长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肌肤,男子的气息像西下的云霞,柔软而绯红。 红鸾帐暖,一室旖旎。 第123章 白衣如初我独津 翌日,江晏栖在氤氲的热水中醒来,只是轻轻抬手抚开水面花瓣,她都觉浑身疲软不堪。如浮沉在涟漪的海浪之中。 江晏栖深吸了一口气,嗓子竟也喑哑了几分。 这顾听桉这厮……简直不知节制! 江晏栖平静的心绪少被搅乱,如今却是被耳鬓厮磨之事搅乱得波澜起伏。刚扶着木桶边缘,撑起身子,她便跌了下去,水花四溅。 之前在庭轩院的云嬷嬷忙走了进来,见江晏栖这般,连忙上前将人扶起,“娘娘可要出来了?——君上今日要早朝,也不愿扰了娘娘安寝,故将娘娘抱入浴桶后才离开的。君上走时便吩咐了,这些日免了嫔妃问安,也免她们扰了娘娘。” 见嬷嬷解释,江晏栖自是清楚的。若顾听桉今日为自己罢免了早朝,她反得说道他。故江晏栖只淡淡一笑,“我皆明白,嬷嬷不必解释,你先下去。” “那君后有事再唤老奴。” 细细擦拭着身子,江晏栖缓了缓才起身梳妆好。 …… 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轻送玉楼西。傍晚再见顾听桉时,江晏栖似是无视了他的身影,凝神继续看青卷了。 顾听桉见此,心道昨晚是先生初夜,的确是自己不够节制了,今早也没能留下。 故立马认错地凑到江晏栖跟前,那双深邃幽清的桃花眸发亮地看着她。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仿若这世间最溺人的风华,当真是公子只应画中见,此中我独津,“先生,我错了。” 江晏栖只闻到今日的顾听桉身上带着浓重的熏香,微抬了一下眉,也未说话,拿着青卷换了个方向看。 顾听桉同样乖乖地蹲着转了个方向,那一袭白衫也落了地。 连续三次后,江晏栖看着这霞姿月韵的“软萌”之人,嘴角实在压不下去了,虽眸子凝在缥缃上,余光却全然聚在了这绝色容颜下,怕是无半个字能入眼的了。 顾听桉见此,白玉般的面庞上轻轻漾出一抹笑,有如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讨好地摇了摇江晏栖的袖口,顾听桉嗓音清沉浅弱,若长溪白隽,“先生,我当真错了。” 门外的小乐子听到这些话,赶忙溜了去,这是他不付命就能听的吗? 这么软萌的君上哪里找啊,这,属实是国家机密了! 看着那边角沾了灰尘的白衣,江晏栖抬眸正视顾听桉那双令人溺毙的桃花眸,当真是花无其魄,玉无其魅。 触及他那眼下青乌,江晏栖忽然有些恍惚。 或许独属于顾听桉的温柔便是,不论有多忙,他都会赶在见她之前,先换一身素净白衣。 指尖轻轻抚上顾听桉的眉眼,她轻声道:“听听……去榻上休息会。” 顾听桉闻言,桃花眸一亮,“那夫人同我一起休息。” 江晏栖:…… “你还是继续蹲这儿。” 一道清稚沉稳的声音传来,“姐姐。” 阿行的步入,打破了这尴尬,带起新一轮尴尬。看到蹲在地上的哥哥,他清澈的桃花眸纯洁的眨了眨,疑惑道:“哥哥蹲在书案旁作何?” 顾听桉面色有一瞬凝固,江晏栖面不改色道:“他是在晨练。” 阿行听后似有些想笑,面容却是微皱,“矜昔师父未教过这种方式。” 江晏栖挑眉,“那阿行现在学到了。” 顾听桉咳嗽了两声,起身坐在了书案旁,轻飘飘提醒道:“……阿行该叫皇嫂。” 这是重点吗? 江晏栖扶额,“无事,我还是更喜欢阿行叫姐姐。” 阿行探究地走到顾听桉身旁,鼻子凑近嗅了嗅,“哥哥,你……” 顾听桉面色平静地开口,“今日的香很好闻?” 那熏香一向是用来遮掩顾听桉身上药味的,顾行止见此,知晓他是不想让姐姐知道,配合着点了点脑袋。只是看着他眼下的青乌,顾行止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忧。 昨日是哥哥大婚,今日哥哥便用药了。 难道哥哥的病不能纵欲过度? 面容纠结地皱成了一团,阿行凑近顾听桉耳旁,轻声道:“哥哥一定要注意身体,下次不要太纵欲了。” 顾听桉:…… 江晏栖神色清平地看着兄弟二人。怎么还贴上了呢,还是说那香有什么问题。想着,江晏栖也凑近了顾听桉。 若是平日,顾听桉自然是欣喜若狂,但是如今…… 笑了笑,他清冷如玉的面庞上骤然带起了调侃之色,“今日想念夫人的紧,走的急了,才打翻了香。夫人还是莫要凑这般近,我怕忍不住。” “你这是什么话。”江晏栖一听,心下一跳,阿行可还在这儿呢,他竟这样毫不掩饰。 顾行止听后亦是耳尖微红,哥哥平日一向寡淡冷清不似凡人,却没想到明目张胆起来不是人。 同时阿行也急了,真不能让哥哥纵欲过度。他赶忙拉着江晏栖的手,双眸扑闪扑闪地盯着她,道:“咳……姐姐还是离阿行近些,莫挨哥哥了。” 顾听桉听得面色一黑。 “这些时日,阿行一直跟着忆白哥哥练武,今日便给姐姐展示一手。” 顾行止拉着江晏栖便直接出了长栖宫,留下顾听桉一人坐在书案旁,寂寥生风。他看见阿行出门时,还悄悄朝他眨了眨眼,一脸狡黠。 顾听桉默默吸了一口气。 东隐,盛都,飞雪来去,送数声惊雁,下离烟水,嘹唳度寒云。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朕要你们有何用!” 怒斥声响彻在房内,如狂风席卷,下面几个大臣皆低着头颤栗着,陛下的脾气近日是越发失控了。 吐出一口浊气,萧欲重新坐回了龙椅上,墨发高束于金銮冠上,面容憔悴,眉眼阴沉。将一纸文书狠狠摔在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臣身上,他冷冽道:“给颐王放权是你的主意,如今你若不想个办法收回来,那便拿你的项上人头来替!” 那老臣一听,苍老的面颊抬起,眸中闪过流光,道:“大齐如今国力薄弱,北暮动荡不安,西离闭关锁国。不如我国一不做二不休率先打破了大齐、东隐、北暮之稳定格局,拿颐王当踏脚石!” 另外一个低着头的臣子,立马反驳道:“不可,倘若西离在此混乱中从中夺利,便是西离一国独大了!赵太公这般信任西离,莫不是……也信奉起了西离卦术?” 西离祭祀卜卦一术是历代都有人为之信奉痴狂的,如今可以说西离是一个神秘的国度,往前推行几百年,西离是一个莫测的种族。 只是,自四十年前,奠定稳定格局后,西离已非隐世,大片国土同其余三国接壤,才有了文化外流,甚至其余国人也有信奉此道者。 赵臣州看着萧欲阴沉的目光,双眸微眯,“你在胡说什么?倘若西离有意分大齐那一杯羹,还会同大齐结下三年之好吗?此时出手可一箭双雕,若放跑此次时机,颐王独大了,你又该如何是好?你董佑如此火气,莫不是……收了颐王什么好处?” “你……你颠倒黑白,詈夷为跖!” “哼,你混淆是非,以白为黑!” “你指鹿为马!” “你指皂为白!” “你郢书燕说!” “你……” 萧欲一掌拍在书案上,将桌案上的奏折尽数扫在地上,捏着鼻根,厉声道:“够了!都给朕闭嘴!我东隐大臣若皆如你们这般荒诞,岂非天要亡我朝!” 赵臣州拱手启奏道:“富贵险中求,陛下若能赌一局大的,往后这天下都将尽归东隐疆土!” 董佑嗤之以鼻,“赵太公都一把年纪了还喜欢画饼,你当三国战事是赌场吗?陛下,稳妥起见,臣建议拔除颐王爪牙为先!” 赵臣州听后,眉眼轻蔑,道:“连一个小小的周如,某人都解决不了,也配提此法?” 董佑听后却是笑了笑,冲萧欲恭敬道:“陛下,微臣自知无用,赵太公既心怀大志,有此雄韬,这种小事若交由赵太公来办,他定能手到擒来!” 不待赵臣州出言,萧欲直接道:“董佑,你协助太公。此事便交由太公了,最后一次机会,朕要你们务必办好!” 赵臣州闻言,面色惶恐,混浊的眸中却是闪过一丝深邃,道:“微臣领命。” 第124章 君子折腰,美人折笑 长栖宫,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君后万安!” 楚鸢俯身行礼,看着上座仍是一袭素净青衣,无半分君后之威的女子,到底心中难平,可常年的隐忍又让她面上始终带笑。 手掐进了掌心中,她觉得一痛,娇美的容颜上却又没有半分波动。 后来楚鸢觉得——大概这个世上最悲哀之事,莫过于隐忍。 她自幼身于西离宫中,本是君主最受宠的洛妃所生,却被狸猫换太子,沦落为宫中贱婢的女儿。十七年来受尽折辱,可谓爹不疼娘不爱,兄弟不喜,姐妹不友,人人可欺。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她生生活到了十七岁。 她的前路是渺茫而充满怨念的。 直到有一日,她在段府中见到顾听桉的画像。 画中男子仅一袭白衫,木簪束发便是琼骨流玉,如生清涟,那唇畔带着柔软的笑,如一缕清光,忽然便刺入了楚鸢贫瘠的心房。 那时她在想,这个世上怎会有如此柔软而俊美的男子,恍若谪仙。她以为那真的只是画,后来才知,原来他是大齐丞相——顾听桉。 十八岁的探花,二十二岁的君上,她已在脑海中构现了无数次的清风霁月,在西离君主打算同大齐和亲那刻起,她终于有了机会来到大齐的国都亲自见一见这画中人。 那待婚的一年,她在西离演练了无数遍的雍容,上演了无数次的华贵,才摒去了自幼刻入骨髓的自卑。 花轿抬入大齐皇宫的那刻,她觉得自己新生了,过往的一切皆被封入墓碑,弃于亲母的尸体下。 可惜那日独守空房打碎了她的美梦,庭轩院一事更湮没了她的希望。至如今,再看那高座之上清雅如月的君后,她的心中是抑制不住的愤懑与不平。 为什么有人能高开低走,有人能暮年成志,有人能遇其贵人,她却永远看不到希望呢? 这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傅清越静静行了个小礼,面色寡淡,也未开口。 “多礼了。”江晏栖并非看不出楚鸢的嫉妒,以及傅清越的不情不愿。只是她们都未曾做出什么对她实质性的伤害,江晏栖又一向和光同尘,也拿不了那些世家小姐的乔,更不想浪费时间在无价值之人身上,遂只淡淡道:“两位先坐。” 楚鸢闻言,回了神,掌心的疼痛越发清晰。她坐到一旁,轻笑了两声,端起桌上茶杯抿起来,雍容道:“当初臣妾进宫时,君上便一心扑在了先生身上……如今看来,倒是不出所料了。听说还有一月多便是小殿下生辰,不知君后可有准备?” 说着,楚鸢情真意切地看着江晏栖,“宫廷宴会,君后才初初见识两次,若有不熟之处,臣妾可替君后分忧一番。” 话落,她无力的心田又带了几分得意,仿若只有在他国卖弄她的公主身份,夸大她所知的宫廷礼仪,才能真正慰籍她那颗久旱不得甘霖的内心。 傅清越稍带厌恶地扫了一眼楚鸢,又看着江晏栖发髻上簪着的桃木簪。 她认得的,那是顾听桉用了七年的桃木簪。他一向视若拱璧,只是如今易了主。 自入宫后,傅清越便褪去了那艳红绯衣,换上了素净青衫,整个人都寡淡了起来,举手投足间也愈发似江晏栖般平静。 江晏栖唇畔挂着淡淡的笑,没有丝毫尖锐,淡淡道:“本宫不知丽妃学习一样新物要几何之时,但于本宫而言,一日多矣。” 此话的语气平淡如水,却愣是让楚鸢无地自容,嘲讽一个博古通今的女子无知,她怎能不落下风? 口舌之争,她既争不过傅清越,也争不过江晏栖。 只是,其余之事,可便不一定了。 容色不变,楚鸢道:“君后是太学首位女先生,的确是有七步之才。不过君后若有需要之处,臣妾会尽力相帮。” 傅清越看着,心中嗤笑。以楚鸢欺软怕硬的性子,江晏栖其实只需放句狠话,楚鸢就不敢猖獗了,偏生她性子太软。 不过,这同她有何关系? 她不是圣人,也做不到对江晏栖毫无芥蒂,自然乐得看她们撕咬。 远日浩荡,冷风冽冽,绀碧遥空秋意生,深檐当午暑风清。 “我听说人在展颜时,无法吐纳。” 顾听桉悄无声息地便站在了江晏栖身后,一袭白衫清冽,在此秋寒中如是阳雪。他凝着立于寒风中的女子,修长的手指上还缠绕着一根红绳,在他白皙的指间很是夺目。 江晏栖倚着杆栏,平静的柳叶眸遥看着那凋敝的万物。 有时她享受孤独,有时她又害怕孤独。 当听到这清沉浅淡的嗓音,江晏栖下意识不是被吓到,反是侧头按着他的话做了一遍。那清疏的面庞迎着顾听桉身后的寒阳,绽开一抹淡淡的笑意,如月下雪飞絮,若枝上略添花,清韵悠扬。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那漾着笑意的弯月眉转瞬便迷了顾听桉的眼。 江晏栖清浅的面庞有了波动,看来习惯和依赖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微微挑眉看向他,她笑道:“听听上哪儿看的理儿?——可以呼吸的。” 顾听桉听后失笑,道:“我瞧着先生可是看出玩笑了,却还得逗弄我一番。” 说着,顾听桉将手间的红绳线头塞进江晏栖手心,抬手牵了牵那线,眉间漾开柔色,“先生,陪我去一个地方。” …… 秋意晚,风色厉,叶声干。 马车驶入郊外后,顾听桉温凉的掌心便覆住了江晏栖的双眸,他能感受到有“小刷子”轻抚过他掌心,另一只手握紧住身旁人的手。 他不再言语,江晏栖也不问,只静静牵着他的手,随时光流逝,安然地随着他的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顾听桉不感疲倦,江晏栖也不觉恼怒,只是途中顾听桉径直将江晏栖抱了起来。 没了遮蔽,江晏栖睁眼,却发现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她能感受到黑暗中抱着她的人在快速向上移动,不时晃荡。 可在这一片漆黑下,江晏栖的心却很宁静。 前路几甚黑暗,可身旁之人便是她能直视荆棘的双目。 在终于见到一缕天光时,江晏栖愣住了。身旁人微微喘着粗气,却在竭力抑制,只默默地看着她,眉带淡笑。 远处残云收翠岭,夕雾结长空。带岫凝全碧,障霞隐半红。仿佛分初月,飘飖度晓风。 她的脚下便是上京最巉峻之地——胤钟塔。 此刻,她能俯瞰整座古老的皇城,仿千年历史忽漫游于前。 眼下是芸芸众生,抬眉是风卷日月。 苍然天底色,云湿烟霏霏。冷风冽冽地刮过江晏栖的青丝,那根古朴的桃木簪尾尖染着朱红,仿十里桃花聚一点,幽幽引诱着那浮动的几缕墨发。 顾听桉将人轻拥入怀,避着寒风,江晏栖感受到男子的温度,这才醒了神。 一棵硕大的崖柏葳蕤地立于峭壁之中,寒翠飞崖壁,尘嚣此地分,这是让无数文人墨客所称赞的生命奇迹! 顾听桉将指尖的红绳牵着江晏栖手心的一同抽下系在一束小枝桠上,而后将其折下,奉到江晏栖面前,那双幽深的桃花眸敛了这泱泱山河,臣服于眼下女子,他轻声道: “阅尽好花千万树,愿卿记取此一枝。” 顾听桉很清楚,先生做了很多事,想要的却当真很少。 她只想要天下大齐,百姓安乐,她只想要自己一颗完整的心。 可他很贪心,想要很多—— 想要往后,以后,未来——想要任何代表将来的词,都能将与她紧紧绑住,亦如眼前木枝红绳。 青山常翠,东风破境般的嗓音落下,那一刻,江晏栖看不清顾听桉身后的场景了。雾霭朦胧,这天地万物都渐渐虚化,唯有眼前白玉清骨,曳生潋滟的男子映满了眼帘。 她记得,自己曾婉拒说,“我要的是‘阅尽好花千万树,愿君记取此一枝。’君上可能做到?” 是的,他今日做到了。 不是那一根绑起来的独枝,而是两年以来顾听桉一成不变的情意。 江晏栖握着被放入手心的枝木,绯红的红绳如火如荼,漫卷满山霞彩。 她看到男子那双幽清如无垠深海的桃花眸中涌起波澜的壮阔,无边的炽热与真挚化作长风,平息着波涛,渐渐余下柔软的笑意。 是空谷幽兰,既清且艳。 顾听桉折腰,将修长的手半放空中,江晏栖眉眼带笑,紧紧握了上去。 枝木曳于风中,叹于此景—— 君子折腰,美人折笑。 正午之时,胤钟塔上雄浑而庄重的钟声响起,激荡千里。 —— ps:此卷结束,糖糖发完了。 感谢喜欢此文的宝贝\\(\/\/?\/\/)\\ 爱你们,么么哒~ 第125章 若离于爱者 落叶枝上曾几日,夜来秋已终。 沈槐奚拢了拢雪白鹤氅,伫立窗棂之前,落叶摇曳着落入他的掌心,他澄澈的凤眸中闪过失意,“已至十月,也不曾见半片飞雪。” 三国飞雪,唯独大齐不落。 说罢,他忽而捏碎了落叶,将其扬洒于长空,“枯萎”的碎末如寒雪般落在他的周遭,摇摇染上了他如墨的青丝。见此,他才轻轻扬起一番笑意。 没有雪,他便创造雪。 坐回古色生香的室内,沈槐奚方喝了一口热茶,子书尔便迈着步子进来了,“少主猜的果真不错,屈泽兰的确被关入牢中了。” 子书尔又一次赞叹了自家少主的圣明,将大齐君上的心理摸得透透的。看来大齐君上的确在意江先生,明面上仅以屈泽兰入狱,秋后问斩为交代。 “他同阿晏大婚后可不会再这般简简单单放过此事。”大婚一词当真是沈槐奚咬着牙说出来的,可听在子书尔耳中却是澄澈平静之音,“不过也只是损失了三百箱药材罢了,我的刀又岂会刺得这般浅。” “谁能猜到少主此事不过便是虚晃一枪呢……”子书尔看着少年如漾清漩的面庞,当真颜丹鬓绿,又低声道:“事情已办好了,少主放心。” 虽然少主从不会表现出什么,可他已好几次看到少主呆呆地摩挲着一个发了白的青色发带了。那大齐君上也当真可恶,少主青梅竹马的夫人就这般被他抢了,实在该死! “不过大齐君上当真会直接怀疑北暮长公主吗?”子书尔觉得这条线索太明晃晃了,若顾听桉直接信了,岂非太头脑简单了些。 沈槐奚挑眉,轻笑道:“不论他信或不信,又或者道,不论此举的幕后主使是谁,都不会影响这个结果——” “北暮本便是大齐该攻下的第一国。” 子书尔想,他们上奚一族可皆是来自于北暮东槐啊,如此,可算叛国? 不,这是北暮欠他们的,他们的同胞在权贵的刀下染血,他们的希望在北暮大地被碾成尘埃。 北暮既对上奚一族赶尽杀绝,他们又何必顾惜这个国家?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不尽诡谲涌。 “呵……东隐陛下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上官淳熙坐在高楼中,望着连绵飞雪,远处火炉散着热气。她低头看了看指尖豆蔻,嘴角掀起冷笑,“大齐都这般挑衅了,他竟也不敢再动分毫,如此也配为一国之君?” 长离微微凝眸,站在下首道:“依臣看,大齐君上被人这般算计,仅是拿屈泽兰抵罪,自是不可能的。公主准备边防布局,恐怕东隐与大齐都会有动作了。” 上官淳熙突然道:“那大齐君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只要北暮割让南境,大齐就愿联合北暮攻打东隐?这联盟的招数玩多了,上官淳熙都快分不清谁是友谁是敌了。 况且……这大齐君上当真将人当傻子玩吗?一旦割让领地,北暮国力只会锐减,适时大齐再出手攻打北暮岂非手到擒来? 长离想着顾听桉那深邃得不见波澜的桃花眸,那是长离除北枝月渡外,见到的第二双让人望而却步的双眼,遂他淡淡道:“北暮格局已被大齐君上拨弄成这般,且北暮如今又临东隐虎视,也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四国格局鼎恃,难以轻易打破,算是有利有弊。虽能维持明面和平,可一旦涌现称雄之人,四国便都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捏了捏鼻根,上官淳熙眉带倦色,看向外面,是花江寒烟冷香梅,青泥古道雪纷飞,“颐王和东隐陛下的态度实在太不明晰了,大齐君上亦城府极深……曾经是大齐被视作一块肥肉,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不过还好二弟同颐王做的交易尚存。” 长离摇了摇头,道:“大齐未被攻下,长乐乡那批金矿也无所得,此事中,颐王未捞到半分好处,公主觉得颐王同王上交易是为何?” 长离眸中闪过几丝冷光,“师以夷技以制夷,颐王既搅得北暮暗里风起云涌,我们还是先下手为强好了。毕竟如今东隐陛下同颐王之间,有了那批药草作导火线,已快要维持不了面上平静了。” 上官淳熙闻言,忽就笑了,手轻轻抚过长离的面庞,“还是长离有办法。” “不过长离将温瑜接来是何意?”上官淳熙挑了挑眉,“莫不是还放不下过往?” 长离柳叶眸深处闪过痛色,却是平静道:“她是长离之母,亦同样是北暮之人,长离不想子欲孝而亲不待,望公主全长离此愿。” “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且不说她本便是北暮人,就算她是大齐之人,如今她既已再嫁宋郊,又是你的母亲,便也是我北暮之人了,长离做的很对。”随后上官淳熙想起江晏栖,意味深长道:“只是,长离既已是北暮之人,就该斩了同大齐联系。” “不过,长离若有办法,也让你那妹妹一同来北暮,本宫也是乐意的。”上官淳熙随即眸光一闪,又幽幽道。 闻言,长离立即开口,“长离所有留白剪影中,皆只有长公主的身影,也再容不下其他。” “况且,她身边有高手护着,长离也没有丝毫办法近身。” 上官淳熙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忽而想起那行走伴儒风,言笑生春意的琼枝玉面,那满身优雅自入心头,便再也褪不去。想着,她一向冷冽的嗓音都染了几分笑意,“伏邈大师给我送了信,月渡近日会来北暮,这也意味着西离不会有他动,长离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长离一听,平静的眸中闪过缕缕晦暗,道:“西离国师最擅玩弄人心,公主同他接触,是不会有……” “够了!本宫不想听到任何人诋毁他。”上官淳熙直接打断了长离的话,音色不悦,“以他之才,天下于他也只是囊中取物罢了。可惜他从不曾将其放在心上,否则,你以为西离为何闭关锁国?” 长离垂眸,未再言语。 北枝月渡以愚弄世人为趣事,上官淳熙凑上去,又岂会有好下场? 可惜有的人仅需惊鸿一瞥便能乱人心曲,一个回眸便能得到他奉在心尖之人。 他没有那般绝世之貌,亦无那般惊世之才,惊艳不了她充盈风华的一生。自始至终,他不过一介武将,却要用尽手段搅弄权术,才能让她高看一眼。 只是不论上官淳熙如何待他,至少那段留白的记忆中,她是他永恒的救赎。而自他成为长离起始,便甘愿背弃过去。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怨。 更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甘愿匍匐。 第126章 大齐有君上——是幸 冬风难老三珠树,尚依依,脆管清弹。 “姑娘,这些时日楼主都不在。”冯玦看着女子青素的身影,恭敬道:“不过姑娘若乐意,也可上楼再去坐坐,冯某欢迎至极。” 江晏栖闻言,心下了然,看来当真如师父所言,自她大婚后,他便无再多空闲教导她了。平静地笑了笑,江晏栖道:“多谢冯叔好意,上楼便不必了。” 江晏栖喜静,便是出宫去的地方也少极,除了玄清楼,便是花市、书肆。 缓缓步过上京繁华,江晏栖能听尽周遭人事。有哭闹,有大喜,可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卖炊饼了,一文钱六个啰,有价无市!” “卖馄饨了,一文钱六碗呀,机不可失!” 江晏栖听着这两声吆喝,眉带疑惑,转头看去。左边是馄饨摊,右边是炊饼摊,一男一女,两人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各不相让。 周围百姓听到,皆凑了去,“一文钱六碗?天底下还有此等好事?” 那炊饼摊的女子,眉飞色舞,“我这炊饼可并非普通的炊饼,是《食蒸饼作》中的炊饼!” 馄饨摊的男子也不甘示弱,“我这馄饨也并非普通的馄饨,是《对食戏作》中的馄饨!” 咦—— 百姓齐齐轻嘁了一声,这讲的什么酸纠辞藻,破烂玩意儿!反正他们听不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给我各来十文的炊饼馄饨!” “诶诶,见者有份,每十二份馄饨,再多送一份!” “馄饨多来点!” 女子生得一番琦年玉貌,闻言眉尖上挑,轻瞥了一眼对面男子,心下恼然,“叶华年,你非要同我作对是?炊饼一文七个!” “诶!锦大小姐你是不是玩不起啊!” “你……” “叫声华年哥哥,我便让让你。” “华年弟弟,昨儿做的什么梦啊,今早都舍不得醒?” “嗨呀……梦里都能碰到锦瑟妹妹,我昨儿是做了个噩梦呢,改明儿锦瑟妹妹可得给哥哥我请个道士来驱驱邪。” “我驱你仙人板……” “诶,打住打住!我若听不懂,视为无效攻击!” 听到这些对话,江晏栖瞬就明了,真是对欢喜冤家,眉间不由有些失笑,这也就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公子了。 刚欲步去,谢允卿的脸便自面前放大,江晏栖连忙退了两步,淡淡道:“这是作何?” 谢允卿面容清隽,耳尖却有几分潮色,捧着一盆蓝紫纷呈的二月兰奉到江晏栖面前,低声道:“学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直想要感谢先生。无意间知晓先生喜好花草,此盆是上京野林中的二月兰。千古幽贞是此花,希望先生能喜欢。” 细雨和风过远山,杂花满树水云寒。红芳掩映溪头路,最爱清新二月兰。 江晏栖在长乐乡也种了此花的,看着很是亲切。她看了一眼谢允卿微红的耳垂,眸色平静,道:“仍是那句话,职分之中,无功不受禄。” 见谢允卿脊背有些僵直,江晏栖又道:“寒门学子要入太学不易,你若当真谢我,我希望下次能在皇榜上见到你的名字。” 抱紧怀中二月兰,谢允卿再看江晏栖,面颊清隽,眸中却充满了坚韧深沉,“先生向来琨玉秋霜,恪守礼仪,是学生唐突了。下次科举,学生定会夺以……桂冠!” 他自祈州乡野来此上京,一路有贵人相助,便是案雪萤窗,他也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江晏栖听此狂妄之言,唇畔却带起浅笑,“你是诸多学子中最勤奋聪慧的,有此闳识孤怀极好。只是,要做学子易,要做臣子却难。” “无事便去看看,看看大齐真正的模样,看看你能拥有何样国之利器。”话落,江晏栖便离开了,转身,是书肆的方向。 谢允卿看了看自己怀中的二月兰,心中怔然,大齐真正的模样? 书肆前几个身着布衣的男人聚在一同,“唉,大齐如今当真多灾多难,旱涝七州刚恢复民生,祈州便又出事了。” “难道是东隐因着那批药材报复?” “祁州可是因为大批官员中毒,起了动乱啊。” “若是东隐,又怎会这般明显的以下毒的手段?我看得是北暮,他们怕是想坐山观虎斗,好让大齐和东隐来个鱼死网破!” “北暮之人当真可恶!如今都已元气大伤,竟还不忘在我大齐境内作恶,君上怎会如此软弱,竟半分不动。” “可那毒因皆是查无出处啊,大齐十六州,这次为何恰好出事在君上的桑梓?就连君上在祁州的老宅都天火起焚了,难道是上天怪罪?毕竟君上这皇位可是谋逆来的!” “是啊,上次屈泽兰便让药材翻了江,这才引得东隐再次交恶,莫不当真是君上不愿见我们百姓好?” 此话刚落,那人便被身旁人捂住了嘴边,小声骂道:“你要想死,可别拉上我!” “君上安于目前现状,北暮挑衅,东隐找事,他要有点血性,也不会这样充耳不闻了。” “浮城那边也出了不少事,怕是那西离国师也没安好心,带来的人都有问题。” “可君上呢?面对这种情况,他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做!我大齐如今哪还有当初四国之首的威风?” 江晏栖听到这肆无忌惮的言谈,眉头皱了起来。她不在乎议论她的言论,可这些诽谤顾听桉的,她听得当真刺耳。 大齐有这样的国民,也当真可悲。 他们只看到如今的祸乱,却不曾见到顾听桉为了解决曾经遗留下的问题,花费了多少精力,度过了多少个不眠夜。 可以说察邻国之政,无如他之尽心焉耳矣。 乱世需要枭雄,可一旦黑暗过去,他们会忘记曾经的伤痛,会遗忘从前的英雄。 而在江晏栖心中,便是灰烬深处也遗留着历史的温度,遗忘历史便等同于背叛。 那药材翻江一事,她听过,很显然是有人一早便在坊间散了风声,才会在出那事时,众人下意识诋毁顾听桉。 人言可畏,这种传闻也该严肃处理。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清沉的嗓音染了冷然,“倘若上天真要降罚于君上,七州可能安然无恙?北暮可能元气大伤?新政可能令行如流?” “就连西离一个祭祀大国,都是宣和公主和亲于大齐后,西离州芜的瘟疫才消失的。你们何以出此言,以耳食之论妄议君上?” 江晏栖不信鬼神,她只信自己,但要说服这种市井之人,只能——以其理,行悖论。 那个男人见有人听到了他的言论,还这般恶语连珠,心下虚然,“你……你这好好一小姑娘,怎如此蛮不讲理?我何时说过诋毁君上的话了?” 江晏栖也不在意他的牛头不对马嘴,嗓音清寒,“没有最好,否则,说出来亦是丢人现眼。” 分明是夹枪带棍的话,她却说得那般不起波澜。几个男人想反驳,却都发现自己无从说起,又怕她去告官,看着她欲离去的背影,连连道:“诶……小妹妹,是我们不对,你说的有道理,我们不会再说了,你不要出去乱讲。” 江晏栖最后丢下一句话,便离开了,“云雾之盛,顷刻而讫。大齐有君上,那是——幸。” 江晏栖明知同他们这类人说此话毫无意义,却不知从何时起,平静如她,今日却多了两分意气用事。 那几人看着青衣离去,都暗骂了几句晦气,这臭丫头一看便又是痴迷君上的。 都是些只看皮囊的庸货! 第127章 当真要把她锁起来? 大齐,金銮殿上。 “如今民间尽是诋毁君上之论,定是心怀不轨之人引导的,需要尽快将那些散播谣言之人尽数抓住,一摄鬼魅!” “祈州乱流已让傅荟将军前去镇压了,可惜如今也没什么好进展。” “浮城与祈州接连出事,北暮又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此举定是北暮之人煽动的。君上,微臣请缨主动前往边陲,一摄北暮!”夜风携看着上座不明喜怒之人,眸色晦暗,立即出列道。 顾听桉眉宇寡淡,细看之下,那深邃的桃花眸中带着寒凉。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将胆子打到祈州老宅去。那完全是吃力不讨好之事,唯一的用处也只有诛他心了。 天火自焚?沈槐奚好样的。 他仗着自己微妙的位置,倒还真是有恃无恐。 看向下首眉眼澄澈的少年,顾听桉眸色冷清,“北暮同东隐接壤最多,沈侍郎此次便再去一趟东隐。” 顾父顾母是顾听桉的逆鳞,但他清楚沈槐奚自幼同江晏栖交好,这些年也一直是沈槐奚在护着江晏栖。 他不想惹先生难过。 只是他的容忍终究是有限度的,这也是他给沈槐奚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也想看看,沈槐奚将如何对付颐王,又如何扭转死局。 不过一瞬顾听桉便移开了目光,淡淡看向夜风携,“此次由云麾将军夜风携担任主将,三日后启程前往离州。” 夜风携听后,冷寂的心中闪过诧异。他虽想担任主帅,却也有自知之明,此次不过是莽一莽罢了,毕竟曾经一直由他哥夜白谙任主将。 抬头看向夜白谙,却见他冲自己挑了挑眉。夜风携心中骤然划过暖流,立刻跪谢道:“谢君上,此次风携定不负众望!” 夜风携知道,夜白谙在给他机会—— 只为让他亲手结束那段埋葬了多年的兵戈铁马。 “祈州一事,便由傅玄前往解决。”话落,顾听桉便揉了揉眉心,宣布退朝了。 众臣皆是疑惑,祈州是安排了,那浮城呢?西离商队虽是个棘手玩意儿,却不能放任不管啊。 还有东隐呢?东隐也不管了? “君上自大婚后,便总是这般,莫不是被君后勾了心去了。” “君后是何才能,各位也都见识了。诸位皆已是朝廷重臣了,也莫要学什么长舌妇人,背后嘴碎。” “行了,没看见武安侯入御书房了吗?君上一向圣明,又怎会遗漏这样重要之事,不在朝堂之上说的原因……还不是有些人啊,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粥!” “你……你……指桑骂槐!有辱斯文!” 北暮,南境,乱云低薄暮,急雪舞送风。 “大师,恳请您救救我的夫人!” 宋郊跪在外门,雪飒飒地落在他的肩头,即使面庞已被冻得通红,他却不敢起身。 阿瑜的命,可就压在他这一跪上。 宋无霜看着这一幕,心中愤懑,咬牙拉着宋郊的手,“爹,别跪了,此人根本没有半分医者仁心,我们跪在这只会被他戏弄侮辱!” 宋郊摇了摇头,双眸带着血丝,“阿霜若是冷着了,便先回去。” 眼看着风雪越来越大,宋郊的嘴唇已冻得发白了,宋无霜直接抱着宋郊,只想为他带来一点暖意,“爹,你能做到这一步,我宋无霜也能!你起来,我来跪!” 就在此时,那禁闭的大门破开风雪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着地上的父女二人,轻哼一声,“进来。” 闻言,宋郊顿就一喜,刚起身却发现腿已经僵了,还是宋无霜扶着他进了屋子。 纪轼淡淡道:“你既诚意十足,老夫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夫人的病,老夫看过了,能治,但需西离松莲、凤厥。” “这两样药材,你们自己准备,寻到后再来此。平日别来烦老夫。” 宋无霜听后,表情难看。这西离闭关锁国,也不通货物,松莲和凤厥更是稀世药材,要找到这两样简直难如登天! 宋郊听到有救时,便眸露喜色了,“有救就好……有救就好。大师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这两样药材的。” 待宋郊和宋无霜离去后,一童子疑惑地看着纪轼道:“分明不需这两样的,纪老何故骗他们?” 纪轼拍了下那童子的头,气哼哼道:“卓仪你还小,不懂这人心险恶。顾听桉那小子叛逆,吩咐他的医嘱,他是一点也记不得!一心就想着压榨老夫!什么杂事都要麻烦老夫!” 西离难以通货,那西离国师带来的商队便成了宋郊视为救命稻草的东西了。但那两样东西实则不能救温瑜,却能吊着主商队少主的命。 他们手上有,却不会卖。唯一的办法便只有抢或者偷了。 那什么西离商队说的好听,却全然是西离运来的穷凶恶徒,如今还在浮城兴风作浪,也唯有借北暮之手解决掉,才不会给西离可乘之机。 卓仪恍然,摇头道:“原来是君上的意思,怪不得呢。招惹了君上,看来方才的伯伯是没救了。” 纪轼闻言,又气哼了两声,“下次诡云再来寻老夫就说不在,懂了吗?” “懂了!” …… “大齐君上竟然让少主二次出使东隐,定然没安好心。”子书尔想到握着他们族人的颐王,皱了皱眉。 沈槐奚不在意的笑了笑,凤眸闪烁着翠微之色,琥珀般的瞳孔折出澄澈,他愉悦笑道:“他猜到了。” “可是大齐君上那般在意顾家父母,竟就仅是让少主出使东隐。” “自然是因为……他抢了我的阿晏啊。”沈槐奚嗓音幽凉,眸中又覆起一层诡谲。舔了舔唇瓣,他又忽然笑起来,“可是,我给他的惊喜可不止两件呢。” 子书尔附和道:“抢了夫人,他的确该付出代价。” “东隐之事办好了吗?” 子书尔闻言,又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少主放心,一定也会给颐王一个惊喜的。只要事成,少主定能抱得美人归!” “嗯……”沈槐奚应了一声后,又觉得心中闷闷的。如果到时候阿晏还是不肯同他走,该怎么办呢? 当真要把她锁起来,关在屋子里吗? 可是她会不开心的,他不想她不开心。 沈槐奚想着那身平静清和的青衣,他还是更喜欢她的笑颜,只对他一人的笑颜。 第128章 半轮冷月葬花魂 北暮之地,琼芳漫云天。 宋郊跪在床榻边,他的手轻轻抚过温瑜的面庞,细看之下,能看出他绣袍下的几分颤抖。温瑜那惨白的面色就如灼热的岩浆一般,他每触碰一次,便疼痛一下。 阿瑜睡的太久了,久到,他怕她又弃他而去,怕自己再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此间最残忍之事,莫过天灾人祸,莫过病痛缠身。 看向一旁黑衣冷峻的男子,宋郊站起身来,音色颤抖,“……青寒,这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当真要见死不救?” 长离望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女人,她生着一双弯月眉,唇瓣不染绯红,同自己心中一个小丫头的模样一一重合。岁月不曾在她面上留下痕迹,她也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如今多了几分苍白。 即使她在他九岁时便狠下心离开了那个家,可他从未忘记母亲的温度。 那种,让他眷恋的温度。 长离移开视线,想到上官淳熙的身影,涩声道:“大齐越乱对北暮越好,你若随意出手,会……” 长离的话还未落下,宋无霜便看不下去了,厉声道:“她是你江青寒的亲母,不是我和爹的!去求那老头的时候,还是爹和我去跪的。如今只差两样药材了,你都不肯出力,怕这儿怕那儿,娘真是白白生养你了!” 宋郊闻言,眸中带着血丝,看了一眼宋无霜,示意她不要乱说,却未曾出言阻止。 只靠他自己是不可能从西离商队拿到那两样救命药材的,但若是北暮插手,便简单多了。 阿瑜便是他的命,此事上他不想退让半步。 “咳……咳……” 床榻上一直毫无血色的人,秀眉一蹙,突然便呕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如点点红梅晕染在纯白被褥上,方睁开一半的双眸又闭了下去。 宋郊心下一痛,立马又跑回榻边,匍匐在温瑜身旁,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心,血丝又露出几分可怖来,“阿瑜,你怎么样了?你睁眼看看我啊……” 宋无霜看到这番状况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已是温瑜第二次呕血了,连忙拿着帕子给她擦拭。 “我会想办法的。” 长离看着病榻上鲜血糊面的女子,心下一狠,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夜半华雪落涯月,无边寂寥又生风。 长离对着门窗大开的地方,伏案用笔,长风幽然入,卷起千堆雪,亦带起他心中的一片寒凉。 明?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在收笔那刻,他看着信笺上的字迹,身子止不住一颤,一滴滚烫的泪珠便溅开在桌案上。 他那一刻想到了好多,想到了好多年前,想到那素净青衣,想到那清澈眉眼,粉雕玉琢的女孩用清浅而稚嫩的嗓音对他道:“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哥哥,我待你完好归来。” “他们皆赞哥哥一句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栖儿另俗些,便赞哥哥一句绝世好男儿,洗手作羹汤。” “哥哥是大齐的好儿郎,以血肉之躯便能扛起大齐的泱泱河土。” 一纯白雪鸽扑腾着闯入室内,长离将信绑好,便放飞了它。白鸽迎着风雪在月华下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直到它的身影模糊在了寒酥中,直到他的视线再也无法触及。 长离似被冷风迷了眼,双手无力耷在两侧,缓缓靠着墙壁滑下,他低声呢喃,“对不起,栖儿——” “此事过后,我们兄妹之情便当尽了。” 他多了解他的妹妹,感性并不会迫使她做出损害国家百姓利益之事。只是,他如今不再是大齐的将军,而是长公主的臣下。 他若同她再有联系,也只会平白拖累了她。 他自选择成为长离起始,便注定长离。 …… 斜阳疏竹上,残雪乱心中。 从白鸽身上取下鸾笺,无欹望着皎皎明月,唇畔漾起一抹淡淡嘲讽,“……长卿,世间有什么情能靠住呢?” “亲情在他心中,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手段罢了。” 所以说感情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呢。 可惜感情在愚者面前,它便有如神力,可以予你绝处逢生,也能让你半步深渊。 随即放飞白鸽,无欹将那张小条燃在了明烛上,零碎的火星迅速席卷纸条,直到化成灰烬。 他松手,冷风骤然闯入,便让那灰烬散在了风雪中,一过无痕。 无欹抬起修长却苍老的手,放下斗篷,一头雪白如银辉的青丝在月华下如光流转,望着天空自喃,“你可曾记住师父的话了?” “——昨日之事不可追……” 话落,他看着月光沉默了一会儿,又冲黑暗中淡淡道:“将原信笺送去。” “是。” …… 离州,奉凉城,半轮冷月葬花魂。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 “霍绝,你知道的,烽火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东西。” 风雪袭人,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 夜风携一身黑衣鹤氅跪于泥沼,似穷夜之徒,直于孤坟之前。远处残枝,了无生寂。 在夜风携年少的记忆中,闯入了一个总是言笑晏晏的北暮将军。 他曾是北暮赫赫有名的战神,却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葬在国土中。 他记得那个潇洒不羁的将军似乎一年四季都总穿着那身银白盔甲,问他为什么呢?他道是好看。那时,夜风携总是称奇,这一向狂放的北暮战神实在是一个矛盾体。 这战神将军的每一次笑都带着大漠之上的狂野,又暗藏兼济天下的悲悯,分明是个将军,却又像个墨客,“每一次硝烟的燃起,都会洒下一片鲜血——在异国土地。” 已是十多年了呀…… 夜风携望着面前的孤冢,神色迷蒙。 依稀可见,男人的面庞极其刚毅,身姿如松挺拔,那双沁过鲜血的丹凤眼一笑起来却又像是盛满了大漠的风光与豪情。 那日,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少年意气,十三岁便一人跑到了边陲。 他第一次见霍绝,是在北暮的边城中,他本想去打探消息,却被扒手偷了个干净,流落街头时遇上了那战神将军。一身洗的发亮的布衣,满是潇洒的面庞,任谁也不曾想到这是北暮银甲威武的战神。 他那时心骄气傲,便是饿得彻骨,也未像那墙边乞儿般上前讨要吃食,只每每独自缩在角落,思考着对策。 正那时,他见男人手上厚厚的茧从他面前甩过,便知道眼前人绝对不是普通人,那是常年提剑才可做到的,他当即便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 随即抛下骄傲,便一把扑在了男人腿上,睁着楚楚可怜的眸自下往上看他,哭喊道:“大哥哥行行好!风携已七天不曾吃过东西了!” 霍绝闻言,当即抽了抽唇角,七天不吃东西,他也想得出来。只是……这乞儿的反应速度竟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真让他扑到了脚上,是哪家派出个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家伙。心中这般想,他却是忍不住一笑,提着手中五个包子在夜风携面前晃了两晃,道:“小缝隙是?既是七日不曾吃过饭了,那你当着大家伙的面大喊一声‘大哥哥天下无敌’,便给你半个包子可好?” 他一听,顿时恼了,这天下竟还有如此不要脸又吝啬之人!天下无敌?半个包子? 还耳背!什么小缝隙,他叫夜风携! 心中是这般想,但他是个稳重的探子,他立即重重的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叉着腰,大喊道:“诶!南来的北往的大哥大姐们!我风某人今日有句话要说!大家可听好了,不要迷糊——我大哥哥天下无敌,独孤求败!就算手中只有五个包子,都肯分我半……呜……” 话还未落,霍绝便连连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小缝隙,你加什么戏啊,只有前半句就可以了……大哥哥再怎么也是这儿有头有脸的人物。” 夜风携一听,心中嗤笑——有头有脸,半个包子,只他嘴上却乖乖道:“大哥哥,既然如此,你能收留风携吗?你看看周遭异样的眼光,教风携好生害羞!” 少年的眼亮的璀璨,还一眨一眨的。霍绝看的心软,遂“啪”的一声一手盖在了他的脸上,“小缝隙,不是大哥哥不想……唉……” 抚开霍绝宽厚的手掌,听到此话,他眸又亮了几分。 霍绝却是无奈一笑,“是大哥哥确实就是不想啊,丢人!” 说着,霍绝还揪起他白嫩却布满污渍的小脸,调侃道:“瞧这小脸,脏哟!” 此话一落,夜风携彻底怒了,“哼,什么天下无敌,你吝啬!恶毒!残忍!惨绝人寰!惊天动地!你卑鄙、自私、贪婪、恐怖、凶狠、奸诈、狡猾、屡教不改、损人利己、害群之马、趋炎附势、狗仗人势、为非作歹!你……” 见少年小嘴叭叭个不停,跟抹了蜜似的。霍绝眼一抬,这少年有点东西啊,不过……他先跑为敬了。 就在夜风携文化输出时,便见眼前的布衣什么时候已消失了。良心的是,他还知道留下包子。 小小的少年最后只能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委屈的捡起地上的包子,边啃边委屈去了。 他从来没遇到过这般恶劣的人!可恶,别让他再遇到他!否则!打的他屁股开花! 如今想起,夜风携觉得好笑,泪光又有些不由泛在眼中。 …… 可惜了,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我没有枭雄之怀,更不恋天下一统,只愿北暮国民皆能老有所养,小有所依。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篾群容,吾之骁勇,非人能悉。他们总说本将军不够狠,总也优柔寡断,便是在铁骑上所向披靡也没有北暮男儿的气豪如山。诶,小缝隙,你觉得呢? ——有机会我也想看看你们大齐的江南是否当真那般宜人,瞧瞧你们大齐的上京是否当真那般繁华,再看看西离的祭祀……瞧瞧东隐的河山。最后……落叶归根。 ——暴政之下,皆是人间惆怅客,哪有人间富贵花。这大将军,我当得不开心。 ——义不负心泰山重,忠不顾死何言轻。本将早已将这七尺之躯,赋予苍生。本将不惧死亡,只惧亡而无用。 ——只可惜没死在你的手中,却要死在那充满猜忌的王权之下了…… 夜风携想着那个敌国的披着战甲所向披靡的战神将军,他是敌,却也是第一个教会他领略战场的意气风发之人。 可是后来,他历过无数鲜血,见过无尽白骨后,才知,何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真是的……又骗他了。 ——风携一过百雪霍,终是风雪不归人。 他抬手,似想拥住那无边夜色,却仅能擦肩一缕寒风。 他并非这夜归人,连长夜,都难以触碰。 夜风携吐了一口浊气,双眸凝着孤坟处立着的木牌——大将军霍绝之墓。 他笑了,眸却红了,“我的战神将军,大齐已迎来明君,此次,我要替你结束那个荒诞错乱的国。” 站起身,夜风携理了理衣袍,看着膝处污泥也不在意,只淡淡冲一旁草丛道:“出来。” 一个男人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头戴毛帽,直接自草堆里滚了出来,他面颊干红,却是一副老子婆娑之姿,一只手撑着头,倚躺在雪中。 夜风携直接无视了他这充满“逼格”的动作,“奉凉城有医馆,可要我送阁下去治治脑袋?” “嘿,你这小子。”男人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掌,眄视着夜风携,遂嗤笑了一声,“你就是之前被霍将军放走的小俘虏?” “——我便说他是放出了个祸害。” 夜风携听到这些话,心下冷然,接着便听男人有些嘶哑的嗓音继续道:“不过我也无意干什么驱除鞑虏之事,那年将军惨死后,我对北暮的心也冷了,只要是明主,何人规定了必是北暮血脉?” 男人看着夜风携惊讶的面庞,长满胡茬的面庞上满是邪肆,伸出一只手,道:“小子,我叫袷容,不如考虑考虑,帮我叛个国?” 看着远处的孤坟,袷容心中想起那具万箭穿心的尸体,呵……将军一身忠骨,最终却以通敌之罪,乱箭穿心。 他死后唯一的愿望便是葬在北暮国土,可就连奉凉城也被上官暨败给了大齐。 还有什么是比万念俱灭更痛之事呢? 夜风携看到了袷容眸色深处的痛色,那是难以言喻的悲渤,不比风凉。 他伸出手,紧紧握在了袷容粗糙的手上,“君上是明君,注定震古铄今,为天下共主。” 第129章 她怎会不痛? 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国……月渡,你终于肯再见我了。” 上官淳熙坐在茶案对面,今日乃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她行为举止皆携几分优雅,抑制下内心欣喜,她试探着柔声开口,“上次未尽地主之宜,此次便当补上好了。” 北枝月渡的面庞上覆着一个纯白面具,只露了一双凤眸,可那双凤眸中的温润却能连绵飞雪,令琼玉流盼。 “嗯,长公主的确得珍惜这为数不多的地主之宜了。”淡淡抿了一口茶,北枝月渡似笑非笑地吐出一句话,音似三春白雪,九秋华露,“还有,我更喜欢听人叫我——国师。” 上官淳熙听着这句话,面上的笑僵了僵,后平静道:“……那不知国师大人此次来北暮有何贵干?” “看笑话。”北枝月渡轻轻挑眉,北风倾斜的凤眸满是温雅,话音刚落,又慢条斯理地改了口,“错了,我是说来北暮看看风土人情。” 上官淳熙再傻也清楚了北枝月渡是什么意思,心下凉了几分,她静静凝着男子覆了面,却依然透着神祗温润的面庞,眉眼不由带了两分薄怒,“国师大人便这般见不得本公主?” 北枝月渡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我想长公主若是个聪明人,便知我不喜有人探听我的踪迹。” 上官淳熙闻言方知他是因伏邈透露他消息一事,才如此态度,随即缓下声道:“此事是我不对……国师莫要因此生气。” 北枝月渡望着窗外飞雪,谦逊道:“言重了,我不过自西离而来的闲散之人。” 他一袭墨色自底端晕染上白衫,仅素色墨衣便是那般琼枝玉树。站起身,北枝月渡抚过袖摆,拿出一张墨帕轻轻擦拭着双手,淡淡道:“前些日,我卜了一卦。” “——北暮将亡。” 此话刚落,上官淳熙面色大变。 西离国师之卦,从无错漏。 长离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看来是只有置之死地了。 唇畔挂着微弱而斯文的笑意,北枝月渡很享受上官淳熙这种惊惧的神色,他音色清温,不疾不徐,“不过……或许任意变数,都会延续如今局面。” 上官淳熙看着窗前如带神辉的男子,墨衣白绸,如栽于黑山白水间,一举一行皆是帷幄之姿。这便是西离奉若神只的男子,亦是她一瞥惊鸿的风华。 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她虔诚地看着北枝月渡含笑的双眸,放低姿态道:“淳熙恳请国师大人指点一二。” “沾染因果,是有代价的。” 北枝月渡伫立于高楼凝雨下,淡淡道:“灭亡是结局,时光却能够延续。” “如此……” …… 江晏栖静静坐在台阶上,凝视着长栖宫外的万物黯淡,不起波澜的柳叶眸中泛起月华的阵阵涟漪。看着烛火下那一堆灰烬,江晏栖将其一把握在了手中。 往后兄妹情缘当尽了……? 是哥哥的字迹。 江晏栖的身体忽然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她忽然想起很早之前,哥哥跪在离州战士们的墓前。 那时他说,离别不是分开,是再也不见。 自西离商队在浮城闹出事,顾听桉明面上却没有派人解决时,她便明白了——西离如今位处中立,而大齐同北暮开战在即,绝不能在这个岔口出现问题。 要解决西离商队也唯有借他国之手。 看了信笺后,江晏栖第一时间便询问了冯玦商队的情况。那药材稀有,是别人用来吊命的药,倘若要取得,便是非抢即偷,如此定会引起西离商队动荡。 她询问哥哥到底在哪。轻易的,冯玦很干脆地便告诉她了。 得知江青寒在北暮为官时,她心中早有些许料想,却仍旧在那一刻觉得心痛不已。一句“尽了”是一把无形的刀刃,片刻寒光,便想绞杀她十数年的沉念。 她怎会不痛? 大齐一心精忠报国的少年将军去了北暮为官! 江晏栖一想到那悬崖染血的画面,平芜的心中便生出了枯木,刺得她鲜血淋漓。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江青寒是怎样的人——要让他做到这一步,那他定然是被人碾碎了信仰,碾碎了对大齐的展望。 唯如此,才能真正让这个少年将军叛国。 可以说江青寒便是去了北暮为官,也皆是她造成的。 倘若没有为了救她,哥哥不会经历那般多痛苦,最终选择北暮,选择他曾经的敌人。江晏栖扣着台阶的指尖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却只是淡淡看着前方。 “先生。”顾听桉自身后走来,寡淡的桃花眸中映着淡淡的笑意,如这萧杀之中唯一的艳色,“有烦心事?” 也只有来寻江晏栖时,顾听桉才会早早带上笑意,不愿予她寡淡。 江晏栖快速敛了情绪,眸色恢复平静,她不想隐瞒顾听桉,也不愿欺骗顾听桉,遂直接问道:“君上打算如何解决西离商队一事?” “借北暮之手。”顾听桉听到江晏栖的问话,心中有些诧异,他本以为她会瞒下自己。顾听桉看向身前依旧一身青色素衣的女子,很多年了,先生依旧钟爱素色,正如她掩藏了十数年的情绪,一直都藏在平静下。 只有面对挚亲之人,她才舍得动容。 顾听桉亘古般清邃丛生的桃花眸有几分涟漪,抚平浮华,他轻轻将江晏栖发白的指尖放在了自己手中,“我战无不胜的先生也会遇到心结吗?” 闻言,江晏栖微微垂眉,“是人,便不可能没有心结,——即使佯装平静。” 顾听桉闻言,却是笑了,“先生一直都明白,却又以平静为盔甲,——什么时候,先生会想起我呢?” 江晏栖没有回答,只忽凝了凝眉,指尖无意识地抬起捏过裙摆,轻轻抬眸看向顾听桉,“是因为哥哥在北暮为官,七月七那日,才会让君上那般吗?” 顾听桉唇畔漾起一抹苦笑,一遇上江青寒之事,先生便“傻”起来了。 仅仅是江青寒在北暮为官,也配引起他的情绪吗? 可江晏栖哪里是傻呢,不过是不肯相信罢了。 只是顾听桉如今还猜不到那玄清楼楼主到底在中间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竟直接将长离的身份告知了江晏栖。 那日江晏栖饮过从玄清楼带回的药材熬出的药汁后,顾听桉心中还是忧虑药材有问题,便私下将药渣交给了纪老。 结果出乎意料,也让他松了口气,那竟是一副可解百毒之药,每一样药材都有价无市,昂贵异常。况且那药方是纪轼都看不出的玄妙,这也让纪轼一夜未眠,兴奋地拿着药渣研究去了。 自此看,玄清楼楼主待先生的确是一片真心。 对江晏栖的问话,顾听桉不置可否,低声道:“先生方才猜到了此次解决西离商队需要借助北暮之手,如今证实了此事要经江青寒,对吗?” 江晏栖淡淡吐纳了一口气,视线放在顾听桉白玉般清绝的面庞上,她道:“倘若我插手,听桉会阻止吗?” 顾听桉没有犹豫,“不会。” 他知道江青寒如今虽成了北暮国人,但江晏栖欠他一条命。 顾听桉早为江晏栖留下了选择权,他已为浮城一事特地多布了一步,只是代价要付得多一些罢了。 听到这句毫不犹豫的回答,江晏栖的心蓦然怔了一下,清癯的身影却又像秋风落叶般,不悲不喜,“我不会插手浮城之事。” 浮城百姓因此日日惶恐,甚至直到如今,已死去几十人了。那些兴风作浪的穷凶之徒一日不除,浮城百姓便不得安宁,重者还会危害其他城州。如今大齐,不可再经历动乱。 江晏栖见惯死亡,也亲手葬送过人命,却并不想随意决定旁人生死。她欠了江青寒,可以用她的命来还,但绝不能用大齐百姓的命来偿还。 即便混浊成为世间常态,也总需清白——这是她始终的坚守。 江晏栖若是插手,或者拿到了药材送去北暮,北暮那边便不会解决浮城商队;江晏栖若不插手,北暮与西离相隔最远,且时间紧迫,他们便只能通过招惹西离商队,拿到药材。 目前江晏栖还想到一种解法,那便是利用东隐,可此事须得看大齐对东隐的态度。若是两国当真是打算表面交好,理智告诉她只能选择无所为,即便哥哥会因此怨她。 顾听桉看着此般萧瑟冷清的江晏栖,却是不知笑还是哭——便是执念如此的私情也终究无法动摇先生的理性,“先生,决定了吗?” 江晏栖手间的灰烬渐渐洒了一地,她淡淡道:“君上是大齐的君,不必为难。” 凉风掠过,残叶凝霜。顾听桉轻轻携过江晏栖的手,眉眼温凉,“那两样药材并非能救温瑜之药。便是没有它们,浮城一事解决,纪老也会救下温瑜。” “原是君上之计。”江晏栖闻言明了,也未曾怨怼他方才有所隐瞒。北暮是敌国,不论怎样的手段,能取胜便够了。 顾听桉握住了江晏栖方才抓过灰烬的手,低头用手帕一点一点擦干净,“先生不怪我?” “君上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江晏栖同样不愿他为难,更不愿浮城百姓遭难。 一旦她向顾听桉要求提供药材,并送去北暮,那大齐解决浮城一事的计策便也无用了。 所以,她不曾开口。 顾听桉心间漾开一抹灼热,神只的姿容被月华濯耀出清昙之华,他缱绻的桃花眸沁入了深情的海,只望着,便是沉沦,“先生可以永远同我坦诚,我不会让先生为难,亦舍不得先生为难。” 江晏栖没有回头看顾听桉,可她只是看着远方残枝压寒风,面庞上竟也有了微弱笑意,“我不似秋意,冬去春来,始终无情——自也舍不得君上一人守望。” 顾听桉眉眼缱绻,清渺的嗓音似三千里飞雪落入日河,带上几分将冬幽凉,“先生,放下江青寒。” “此次利用北暮解决浮城之事的方式,我会作废,全作两清。” 他的先生那般聪明,不会想不到江青寒宁愿利用她这个妹妹,也不想让北暮得罪西离。江青寒亦不会想不到,江晏栖若是帮了他,一旦事情败露,或许会被顾听桉贬黜、斥责,或许会被浮城子民声讨、责骂。 可是,江青寒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北暮那头,站在了他曾视作敌国的那方。 他的先生不愿去面对现实,可他舍不得江青寒有第二次机会去伤害他的先生。 先生方才问他七月七那日他在愤怒什么——他只是愤怒江青寒身为江晏栖的亲兄,却眼睁睁看着上官淳熙伤害江晏栖。 而他的先生呢?竟将他的一封信都视若珍宝。 “两清……情之一字,如何两清?” 江晏栖轻轻摇头,青衣微起,如立青山之上,裹满寒月孤独。 “先生……” 江晏栖看着顾听桉,淡淡道:“听桉不必挂牵我的私事。” 顾听桉对浮城一事留有余地——是一早便为她所留,是开始便替她谋算。 “好,先生有心事,不必掖在心中。” 江晏栖怎不明顾听桉的一番赤忱,只可惜又被青寒的迷雾平息,她嗓音晦涩地笑道:“大概我黼蔀黻纪之岁的幸运都用在了遇见听桉上,只是……” 而后她便沉默了,淡淡将视线放于凋零的梨树上,她寡淡的柳叶眸中闪着明灭可见的冷寂。 耳旁,冷峻却溢着宠溺的嗓音持续回响。 ——栖儿喜欢的那些个草木,哥哥见的少了,不过若听那些酸纠先生说道,我的栖儿便是那“寒食……什么薄雾,满城明?梨花。” ——栖儿是这天下最清稚博雅的女孩,自然该被哥哥捧在手心上。 ——栖儿,昨日我又去奉凉城看你冬秘哥了,我将他一人留在北暮太久了,终有一日,我会替大齐拿下奉凉城,让我离州的战士们魂归故里! ——栖儿看到那条边境线了吗?有哥哥在一日,便不会让它后移半分。 她难以想象,这样的哥哥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会选择叛国。 是因为奉凉城已归属大齐,她的哥哥便对大齐无所求无所念了吗? 连她,他也舍得舍下吗? 顾听桉陪着江晏栖静静立于栏旁,似一道无声的风,两人谁也未再言语。 第130章 情字何解 东隐,盛都,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阴沉雪飞鸾。 “报——!!” “北暮铁骑已压境叒河了!” 萧欲听到这消息,心下一惊,北暮这是在玩声东击西吗?它分明已在大齐奉凉城周遭布满了防线,大齐也已派军前往布守,北暮却在此刻突袭东隐。 “北暮疯了吗!此时正是大齐备军之际,北暮竟敢连连挑衅两国!如今深雪寒天,虽于北暮那群蛮夷人有利,可它如何有此底气?” “前线如今单靠应将军撑着,靠近叒河的榷、玈两城皆前往支援了些兵力,可惜担忧北暮分散兵力,又忧大齐作梗,他们不敢多派。因此叒河仍是兵力不足,又没有足够粮草,如此是抵不过北暮铁骑的,还请陛下尽快委任将军带兵前往!” 萧欲眉眼阴沉,低声喝道:“叒河的毒师呢?让他们先撑些时日!” “陛下,您忘了——大毒师慕冕前些日子被赵太公查到了同颐王之私,以肃清乱党之名,幽禁在了壶马寺。各地毒师闻此消息,皆赶往了盛都这边,欲启奏陛下!” “如今当务之急,陛下还需安抚好大毒师,他贵为毒术冠绝东隐之人,门下弟子三千,被分配各地。若处理不当,恐有祸患!” 闻言,萧欲胸膛起伏不定,局促的呼吸越发现出几分气虚。他说萧肃和慕冕怎么会那样束手就擒等着他削弱他们的势力,竟然在这等着。 定是萧肃这个卖国贼,一早便同上官孑立盟!此刻,竟然还敢联合北暮攻占东隐的国土,当真好得很! 看着下面安静肃立的男人,萧欲是恨得咬牙切齿,可东隐已无骁勇将才能抵挡北暮铁骑,他如今又不得不用他,努力浮起一抹笑,他阴恻恻道:“赵太公亲自去壶马寺请大毒师出山!” “此次叒河一事便由颐王带领凤隐军前往御敌!” 他倒要看看,萧肃若不解决粮草之需,去往叒河又该如何撑下,一旦他击退北暮,就没必要再回来了。 萧肃看着上方气急败坏的人,心中轻蔑,如此废物也配高坐明堂? “臣弟领命,只是粮草之需,陛下当如何解决?” 萧欲淡淡道:“粮草一直由旬卿把守,鉴于北暮有过火烧粮草一事,我们此次也不陈陈相因了,改为——” “兵马先行,粮草后动。” 萧肃闻言,心中恶寒,为了牵制自己,他是什么破烂招数都想出来了。这样的君主除了黄钟毁弃,?釜雷鸣还能做什么? 不过他还是“好心”提醒道:“陛下莫非又忘了,旬卿也被赵太公换下去了。此刻职位空缺,不若让臣弟来安排。” 萧欲闻言,双目怒瞪,看向赵臣州,后者缩在角落中,不敢直视萧欲阴沉的目光。 这个废物,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董佑心中幸灾乐祸,面上却是苦大仇深道:“这些时日,陛下静养龙体。太公仗着陛下给的权利,一向行事大胆,臣已竭力阻止了,却因人微言轻,让太公将东隐朝堂搅弄成这般,臣……臣有罪啊……!” “你这是蛊虿之谗!”赵太公狠瞪了一眼董佑,而后又缩在角落中弱弱开口,“陛下,老臣只是公事公办啊!不过粮草司一职已有人补上了,颐王可以放心前往叒河。” 萧欲闻言,这才面色好看些,“颐王可还有意见?” “臣弟并无意见,明日一早,臣弟便会赶往叒河!” 萧肃若有所思地看着赵臣州“瑟瑟发抖”的身影,他这太公当得可谓四国最荒诞的了,他到底在搞哪样? …… “能全王爷此等大计,也是慕某人之幸。” 慕冕头发花白,一双微眯的眼睛满是算计与复杂,耳根处还留下了一道似罅隙的长疤,“上官孑已登位北暮王上,却还要听从上官淳熙一个女流之辈的,北暮的灭亡自然是注定的。” “王爷此次若能同大齐吞并北暮河山,何愁坐不了那高位!” 萧肃听后大悦,手上摩挲着掌心的双珠,对慕冕道:“有大毒师在,北暮铁骑自然是有去无回。” 慕冕幽幽道:“还是让那沈槐奚去战场上身先士卒更稳妥些,毕竟大齐的武安候还没有动静呢。” “哈哈……大毒师所言极是,他沈槐奚的族人既握在我们手中,自然只能替我东隐将士去试试这水有多深。” 慕冕说话时,狭窄的眼睛崩出几缕怨毒,道:“嗯,王爷身上的毒,我已确定就是我师兄下的了。我会尽快想办法解决。” “那萧某便多谢大毒师了。” …… “小尔,知道萧欲要的那批药是用来干嘛吗?” 子书尔同沈槐奚坐着前往东隐的马车,看着幕帘外的茫原,道:“赵臣州存了心思想搅弄其他两国,那批药材也是赵臣州向萧欲上谏先假意同大齐结交,并收购药材的。” “可如今知道慕冕是颐王的人之后,那批药材却仍旧没有搁置,而是被另一个他国之人接手了。” 说着,子书尔忽然想到什么,突然道:“少主,你的交易便是同那人做的?” “大概,赵臣州是他的人,真是让人惊讶呢。” 子书尔不知那人是谁,但他觉得此人心思定也极深,也不知会不会反咬少主。 舔了舔唇瓣,沈槐奚将幕布打开,风雪灌进来,带起一片寒凉,可他却极为享受,悠然笑道:“颐王这般忌惮我,除了让我身先士卒,难道还能重用我吗?他还真是将上奚族人当成筹码了。” “不过,刀尖舔血的滋味,也很刺激。” 沈槐奚轻轻歪头,看向马车后,“大齐君上放不下东隐,武安侯自然便去不了北暮。或许他们的行程也只比我们慢一点。” “对了,少主,那些跟着我们的东隐人不见了。” 沈槐奚闻言,眸中带着寒凉的笑意,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至少这点,顾听桉并未辜负阿晏喜欢。” 浮城一事,看来顾听桉也舍不得阿晏为难,拿了东隐之人作抵,倒是可惜了那上百车兵器了,“那些东隐之人,消失自然更好,倒省得小尔动手了。” 这弄权者的风云当真是一步三算,一步错,步步错。 子书尔不明其中关系,索性也不去想了。少主无其他吩咐,他也只需按照之前计划行事便好,“看来少主还会给颐王一个惊喜。” “嗯哼……”沈槐奚闭上眸,享受着银粟洗礼,幽幽地哼起了曲子,这首曲子,他听江晏栖哼唱过。 拿他做刃之人,自然,都该染血。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ps: 黄钟毁弃,?釜雷鸣:?喻有才德的?被弃置不?,??才德的?反居?位,喧嚣?时。表?价值颠倒,是?混淆。 第131章 好久不见,小权黛 大齐,上京,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主子,鬼面来信道慕冕同颐王一同前往叒河了,长离率了十万铁骑已踏破叒门关,而北暮南境那边是由本夭驻守的,云麾将军目前已夺下一城。” 诡云眉间疑惑,这长离莫非吃错药了,还是说上官孑和上官淳熙都吃错药了。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攻打东隐,难道他们还打算——大齐吞北暮,北暮吞东隐,一城接一城,来玩个持平游戏? 倒是可怜了东隐。 啧,它是什么锅都背了。 不过当真是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能反转成如今这般局面,怕是戏台子都不敢这般唱。 “北枝月渡去了北暮。”顾听桉屈着指节,轻轻敲着桌案,淡淡道:“北暮西离隔得最远,他可不像热爱游行之人。” 北枝月渡不仅行事无常,还很高调,便是去了北暮也毫不掩饰,亦如他囊前被傅玄探到踪迹,同样是故意为之。 长离攻打东隐虽在顾听桉计划之中,可长离显然将时间提前了。至于原因,顾听桉将其归在了北枝月渡身上。 “西离国师若想要参与这三国纷争,又怎会让西离闭关锁国?可如今此举又是何意?” 诡云当真是看不透这北枝月渡,若说沈槐奚这诡谲少年,做事那也是有迹可寻的。偏偏北枝月渡十五岁起便站在了高高在上的神坛,不过四年时间便名响四国,出手根本没有规律。 顾听桉淡淡挑眉,“知道在西离,北枝月渡被奉为什么吗?” 诡云脱口而出,“神祗。” 是的,北枝月渡自十五岁登上国师之位后,便先后为西离带来“福音”,七年来卜卦从无错漏,可谓算无遗策,被奉为西离子民的神只。 顾听桉指尖落在桌案上的声音越发清晰,他道:“我想,北枝月渡喜欢……掌控与愚弄。” 诡云闻言打了个寒颤,怎么这些高位之人,除了主子都不太正常? 诡云幽幽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属下倒期盼颐王能撑久些,云麾将军也好多夺些北暮城池。” 顾听桉淡淡摇头,“沈槐奚此人睚眦必报,颐王要拿他抵在前面,他自然不可能束手就擒——不过最好的结果,让他们两败俱伤貌似也不错。” 这波操作属实给诡云整迷惑了,“既如此,那主子何故还要让沈槐奚出使东隐?若无沈槐奚从中作梗,直接夺了北暮岂非更简单?” 顾听桉容色寡淡,语气平淡,“北暮并非大齐的终点,却也迟早该归于大齐版图,与此同时,折下东隐的左膀右臂又有何不可?” 诡云看着顾听桉说着如此狂妄之话,却云淡风轻的神色,便知他在北暮还留有后手了,“莫非主子在北暮还派了奸细……不,友军?” “的确是……友军。”顾听桉深邃的桃花眸静静看向窗外,他嗓音低沉,却又如那冬风一般浅淡幽凉,“将自己的国民逼成叛国者,那是为君者的悲哀。” 江青寒何尝不是在前政之下,误入北暮,一去不复返。 可惜他不仅迷失了国心,还弥散了亲情。 诡云一想到江青寒,沉稳的面容上便骤然划过黑线,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心情。若长离此时在他面前,他不能保证自己不掐死他。 主子一早便暗示他借北暮宋郊之手解决西离商队,如今他终于找到机会实施了,也忍受了纪老半天的“愤慨”后,一切已就绪时——自家主子却是为博夫人一笑,一句话轻飘飘地取消了。 这在诡云心中,当真有如烽火戏诸侯。当然他更惨,既无诸侯之位,亦不敢随叫不到。 可这便算了,他家主子是半分不放弃压榨他的机会,又为他另外布置任务——拿东隐顶锅。 他去请纪老直接出手救温瑜后,是一刻也不敢多留,生怕纪老拿他出气,没想到还是中了招,回来全身痒了半日,实在痛不欲生。 抓跟着沈槐奚的那些东隐尾巴回来顶西离商队的锅时,他又不慎被下了毒。 吐了几次血后才被纪老慢悠悠地解了。 天怒人怨啊!此一切之痛,诡云是敢怒不敢言。 他此时一回忆起,便觉心中无比幽怨,如今见着案前矜贵冷清的人,却还要恭恭敬敬道:“那些东隐人搅乱西离商货已闹得人尽皆知了。属下已让早前潜伏进的人烧去了那些毒物,又引已伏好的暗卫将人尽数围于浮城范围内,未错漏一个,一举伏诛,一夜解决。” “只是……那批东隐人同样负责押解武器来大齐,出此一事后便尽数原路返回了。那上百车的武器怕只能让铁匠们重新赶制了。浮城一事,官府仅是出面收拾残局了,不会牵及大齐。况东隐此时征战,也无暇去辩驳浮城一事。” 顾听桉听后淡淡颔首,那批武器的损失是意料之中。 看了一眼诡云抽抽的眼角,他轻轻挑眉,“你不痛快?” “怎会,为主子谋事是属下至高无上的荣幸。”诡云咽了一口辛酸泪,低头道。 “收起你那副如丧考妣的姿态,我允你休息几日。” 诡云闻言,忽就两眼泪汪汪,主子终是人性一回了。 接着便听顾听桉不咸不淡地补了一句,“在接待林三之后。” “……”罢了,他再忍忍。 “这几月,月钱翻三倍。” 诡云一听,忽然便有了山重水复无疑路之感,唉,豁然开朗啊! 冬湖覆冰,杨柳萎靡。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江晏栖自宫门出来,步过尭河,凋零柳枝下,伫立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女,她背脊笔直地立于河畔,有如松之姿。 江晏栖看着那个背影,平静的眉稍染了两分笑意。只半年不见,她又高了不少。 “好久不见,小权黛。” 权黛转眸,眸中骤然便闯入了那翩跹青衫,面前女子一袭淡青楠丝锈裙,又披了一件纯白的貂毛披,仍是那般清疏寒雅。 啴缓的嗓音传来,权黛眉眼弯了弯,桀骜的小脸满是英气,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姐姐!” “姐姐可知,仅半年光景,如今瑜州便已是焕然一新了,当真如枯木逢春!” “小权黛超越自己的朽木生花,已比及奇迹。”江晏栖笑着颔首,轻轻拿下权黛青丝上落的枯枝,问道:“此次来京作何呢?” 一缕淡淡清香绕过权黛鼻间,仿春宴玉兰。耳中响着那梵音飘渺的嗓音,权黛耳尖不禁染了点点红晕,低声道:“君上令三哥来上京办些事,许是要用于北暮,毕竟三哥这些天都在念叨东隐北暮战况。权黛想来上京见见姐姐,便随同而来了。” 顾听桉让林三入京前往北暮,显然,林三需要从上京带走什么。江晏栖不想去细思这些男子间的战事权术,可她却仍放不下江青寒。 那是护了她八年的兄长,以命换她活下去的兄长,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顾听桉一向是一步三算,北暮方内乱,在此攻势下一定难以抵御大齐,那哥哥会出事吗? 直到权黛的手在江晏栖面前挥了挥,她才回神,笑着点了点头,她道:“小权黛在瑜州过得如何?” 闻言,权黛明眸亮了几分,可后面说着说着又黯淡了下来,“多亏了姐姐和君上,三哥待我很好,让我有所食,有所居,有所念——可是,姐姐,权黛有些不明白……当我随着三哥一步一步走过曾经挣扎求生之地时,再看那些曾在自己面前上演过的疾苦时,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痛惜,这让我感到很心痛。” 江晏栖眸中划过几丝波澜,温暖的手心揉了揉权黛的青丝,她低眸笑着说,“这说明小权黛身上已照亮了光明,自也再看不得周遭黑暗。” “姐姐,我遇到了一个少年,是他第一次让我见识了那种让人悲鸣的真正的人性,这种感觉,让我恐慌又痛惜。姐姐,天下大同又真的能抑制这种人心的霍乱吗?”权黛抬眸望着江晏栖,曾经桀骜的双眸此时满是信任与依赖,在她心中,姐姐自是无所不能的。 “盛世中会有刽子手,乱世中更出杀人犯,恶是消除不了的,但善能与之抗衡。”只是,抗争的路铺陈鲜血与白骨。江晏栖咽下心中这句有些泛苦的话,轻声问道:“权黛可愿意同我说说这位少年?” 权黛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明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她似轻快的讲述着,“那日,我在城墙上看着乌压压的难民涌入瑜州这块充满死气之地,那些从白城关被赶回来的难民犹如波澜壮阔的海浪,层层叠浪而来,只是他们没有海之绮丽,身上裹满了苦难的气息。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是他们所有人的标配。唯有人群中一个秀气的少年着着一身素净的蓝衣,眸若星辰,却跻身在一堆灰败之色中。他纤细的手指在人群中无力的推攘着,身段似乎柔若细柳,总是被推的倒在地上,后来人群淹没了他。 就在我以为他死在了人们的脚下时,两月之后,我扮着男装在一个花楼前再次见到了这个少年。这次,我看的很清楚,他的指甲染着豆蔻,面上还晕着浅浅的红妆,他纤细的身子靠在楼前石柱上,比女子还要妩媚两分。我见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扫了两圈,似乎看出了我年龄尚浅,连将目标转到另一路过的男子身上,音色极柔,‘官人,可愿上楼小坐?’ 他音色的谄媚,让我觉得自己看走眼了。他仅仅只是个靠美貌活于尘世的少年。我并不厌恶,只是有些失望。我急急的想离开了,花楼前却走出一个打扮得更花枝招展的男人,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就亲切的立即上来挽住了我的胳膊,笑眯眯道:‘小公子上楼玩玩啊,这可是如今瑜州唯一一家南风馆了,您便不想看看?’ 我闻言,仍是没有兴趣,我太清楚这类花楼的肮脏龌龊了,毕竟……我娘曾经干过这行。我一眼便看出这应当是这座花楼的龟公了,方想离开,可是龟公接下来说的让我改了主意,‘瞧见那堂中的大刀没?便是比我大齐富饶的东隐人在这都能欲仙欲死,我看小公子还是雏儿,就不想试试?’ 那些日我见三哥一直忙着安排东隐商货,还得排除外来危险,如今一听,想起花楼是个探消息的好去处,便想着为三哥分一点忧。 可就在我跟着男人进去时,那少年不知怎的指尖突然出血,他连捞起袖子,如雨带梨花的哭泣着,轻捶着那过路男人,‘好疼,官人,人家好疼。’ 我看到他白嫩手臂上如蜈蚣般的疤痕愣住了,有些驻足,这是受了多少鞭打……我正想着,那龟公见此,忽目露凶光,一巴掌扇在了少年脸上,恶狠狠道:‘疼?今晚有的你这小贱蹄子疼的。’ 他的面色像最阴狠的毒蛇,让我看的一颤,可转瞬,那龟公看着一旁有些生气的过路男人,打着媚眼笑道:‘人家是教训一下这不知礼数的,官人莫要生气,你要喜欢,他你便带上楼过一夜,明早保准舒畅。’ 我早已看惯这类人的嘴脸,可如今再看,我还是有种深深的恶寒。那少年趁着龟公赔礼的功夫,朝我张了张嘴,无声的两个字——快跑。我见状,瞬感不妙,刚想跑,谁曾想龟公不知何时已拉住了我的手腕,他另一只手在我面前轻轻拂过,我便已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我又看到了那个少年,他用刀子划开了我的手臂,殷红的鲜血敲打在他的手心中。我没注意到他笔直的脊背弯了些许,只是他如今看着我的眸光极其冷漠,‘真蠢。’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死死盯着他,‘你为何如此做?’ ‘你连累了我,自然该死。’话落,屋外忽传来由远及近的碎碎脚步声,他按下我的头,粗暴的擦过我手臂外露的鲜血,冷声道:‘祈祷你装死有些用。’ 我听着他冷漠又恶毒的语调,握了握拳,却还是在那些人打开房门前,装晕了过去。 我又听到了几声耳光,少年被打的连连哼叫,“砰”的一声被踢出了房门。那时我想他的脑袋应该肿成猪头了,心中还有些幸灾乐祸。 紧接着一个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脸颊,确定没有问题后才开始交谈起来,‘那些孩子都准备好了?拿着她吸引林容的注意,另一条路才好过。’我很肯定,这不是大齐之人的口音。而他们口中的林容便是三哥,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一切都是圈套。他们想通过这座花楼干见不得光的勾当。 我听着他们的声音交谈了很久,依稀知道他们早将各地难民中的孩子控制在一个暗牢中了,他们想将那些孩子全部带出大齐。 我曾听三哥谈起过,大齐天灾人祸,难民流亡,尤其是孩子,不易反抗,父母也弃了他们,他们便是抓了,也不容易被察觉。北暮地广人稀,但由于大片地域荒芜,资源亦匮乏,这些孩子一旦抓过去便全是苦力。 听着外面的谈话,我以为自己已经闯下大祸了,只能想法逃出去。 谈话声又响起,‘这贱人也知道了我们这事,干脆直接做掉。’ 龟公娇着嗓音连连道:‘诶,这小子是咱们这的头牌,挣的钱多着呢,杀了多浪费?先将他和那小姑娘关一起,到时一起带走。’ 很快外面的谈话声消失,他满身是伤的被推了进来。 他看着我,表情无波无澜,却突然伸手将我手心扯了过来,在上面写道:‘白山庄下。’ 我错愕地看着他,‘那些孩子?’ 只见他轻轻颔首,便不再说话了。 我小声凑近他耳畔道:‘我们得逃出去。’ 他只嘲讽的轻轻扯了扯唇角,似在笑我不自量力,‘你太蠢了。’ 后来他一直没有动作,只安静地坐着在调休,快到后半夜时,他从极隐蔽的一个角落拿出了一把刀,沉默地磨着,那刀刃在月色隐隐约约的照耀下,锋利冷亮,‘晚上,他们要开始了。’ 门外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响起,这次是他凑近我耳畔轻声开口,那嗓音似暗夜中最锃亮的一把刃,‘左拐,右拐,直走,别回头。’ “嘭”的一声,门被两个体壮的男人打开,就那一瞬,靠在门口的少年似弹射出去一般,一刀插进男人的脖颈,另一个男人反应过来时,他立刻跳到了那人身上,双臂使劲,那人挣扎间,他吃力的将刀按向他脖颈间。 ‘走!’少年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个字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 我知道自己此刻不能犹豫,照着少年所说的疯狂跑起来。 少年因为杀了两人,闹出了巨大响动,侍卫开始涌来,他从走廊处拿下一个油灯,点燃了左边的道路,他断了自己的生路。 我奔跑着,依稀感受到身后有火光,却没有犹豫,直到跑出这座地下花楼,出去后便见到了三哥的人。 我此刻竭力了,只跟三哥重复着,‘三哥,里面……里面还有个人,那些孩子在白山庄下。’ 后来如愿,三哥救下了那些孩子,只是在那白山庄下,还多出了一具血肉糜烂的尸体。 听抓住的俘虏说,因为他放跑了我,导致整个白山庄被端。他们便让那些想活命的孩子砍他一刀,否则,就地杀了也不让我们救下这些孩子。 我短暂的一生看到过无数具尸体,唯有那一具,惨烈得灼伤了我的眼。连刀数都数不出来,我无法想象,他舍命救下的孩子,当着他的面将他砍成肉泥,他该多崩溃,多痛啊……” 权黛说着,那双一向桀骜的双眸渐渐红了,泪水开始肆意滑落,她有些痛苦地扑进江晏栖怀中,“姐姐……你说,他那时多痛啊?” 江晏栖温柔的轻拍着权黛的背,她一向清寒的嗓音此刻似北海夜风,“是啊……多痛啊……” 江晏栖淡淡道:“权黛若是他,会让那些孩子砍自己吗?” 权黛闻言浑身一僵,后她道:“会。” “是啊,左右不过一死。当他选择了救赎这条路时,能救下那些孩子便是对他最大的宽慰……” 权黛红着眼,眸光冷戾,“可是姐姐,有些孩子却觉得那便是理所应当,您曾说救一人之命,无法以价值衡量,天下人之命亦是。可那些孩子将他的一命换百条看得理所应当啊!所以如今,权黛——不会!” “会也好,不会也罢,皆看小权黛的选择——但权黛要时刻记着,那些脆弱的百姓中总会有另一个他,值得权黛去保护与救赎。”江晏栖没有惊讶权黛忽然的冷戾,她只轻轻开口,音若柳青散絮,温和如玉。 是啊,百姓中会有那些孩子的身影,也会有他的身影。她如今要做的便是协助三哥将瑜州变得好,更好。 权黛看着面前清骨温若之人,姐姐似乎何时都是此般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模样,她所经历过的,姐姐早已经历过。后她抱着江晏栖,终于释然,“谢谢姐姐,权黛明白了。” “该走了,权黛。”一个侍卫打扮的人从一旁走出,直到看见江晏栖,才连请礼道:“属下拜见君后。” “免礼。”江晏栖嗓音清沉,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小权黛,姐姐会一直看着你,一路生花。” “谢谢姐姐。”权黛眸红红的,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狼。 那侍卫看到这样的权黛都看傻了,第一次见这桀骜不驯的丫头这般温软。只是叫君后姐姐?这也太没礼数了。 不过,看得出来,权黛已经抱上大腿了。 临走前,权黛想到那日一身白衣如古卷仙人的男子,眼见着瑜州枯木生花,目睹着上京繁华,她不由坚定道:“姐姐,权黛相信有君上在,瑜州的枯木生花会连绵大齐的每一个角落。” 江晏栖闻言,轻轻一笑,“会的。” 第132章 嗯,很逊 叒门关内,正是霜风飘断处,寒鸥惊起?双双。 “将军,东隐那边派了颐王,凤隐军也出动了。如今我们虽夺了叒门关,可南境一城也被大齐夺去了。如此,实在是军心易乱啊!还请将军速速裁决!” “颐王骁勇善战,凤隐军亦是声名赫赫。北暮如此承东隐大齐两夹之势,定然不利!” 将士们看着上座不动如山之人,心中忧急,“将军,您倒是说句话啊。” 长离低低吐了口气,道:“想动东隐的,非我一人。大齐连同东隐攻打北暮已成定局,倒不如就如今这般势如破竹地掠去东隐。” “这……东隐何时同大齐立契了?将军分明只需将矛头单独对准大齐便可,又岂会有如今这般局面!” “是啊,如今将两国都惹了,北暮何以得存?” “莫非是将军心中还念着大齐,这才心甘情愿将北暮城池奉上?” 几人已看不惯长离许久了,长离如今不过三十一岁之龄,还是来自大齐之人,却因着长公主信任被委以重任。如今此番大胆攻打东隐的举动,显然便是要将北暮逼向死地啊! 砰——! 见底下人声越发激昂,长离一拍桌案,冷峻的双眸扫过堂下几人,道:“扰乱军心之人当按军规处置!都言北暮男儿是草原烈马,高空雄鹰。如今攻打东隐已是势如破竹,你们此刻却只因听到颐王前来的消息便吓破了胆,哪当得起北暮烈性男儿!” “北暮南境易守难攻,大齐岂会轻易攻克?但东隐叒河一境却地势平坦,利于将士们作战,如今也只需解决毒障,便可一路东下!” “北暮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是北暮最重要的一仗,告诉本将军,你们在畏惧什么!” 此话落,一旁一副文弱书生扮相之人立于一旁,开口道:“毒障一事,无欹大师已有办法破解了,凤隐军的威名建于毒术之上,但无欹大师毒术高超,不需惧怕。况且本夭将军乃我北暮第一勇士,诸位将士们的确不该如此自降士气。” “棣布军师说得对,东隐一国,兵力不盛,唯一的倚仗便是毒术冠绝。如今既已被无欹大师破解了,有他给我们的解毒丹,我们攻克东隐便是手到擒来,适时再援驰南境,定然能转败为胜!” “哼……说得好听。”底下几个男人仍然不屑一顾,低声哼道:“脑中构现出的局面自然顺利,可谁知本夭将军撑得了多久呢,况且那无欹并非北暮人,若是东隐来的奸细,后果不堪设想。到时中境都被大齐攻破了,我们又该何如?” 长离看着铺在桌案上的地图,道:“如今我们便是在同时间赛跑,不能放走一毫机会。” “阿弩、卫旬、老图!你们带兵分三队先同无欹大师潜入沂林,巡查地形。传令三军,拔营向前五里地,驻扎在叒门关以东的漠谷中,药草留于叒门关,尧非留守。此次颐王来此第一战,我军以弓作战!” …… 大齐临北暮,羌门,万里绵延,风雪残寂。 “东隐这陛下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兵马先动,粮草未行?最重要的是,我没看错,他们运送粮草的路线竟是靠着大齐走?是生怕自己国家打胜仗了?” 夜白谙看到鬼面传来的消息,表示大吃一惊。 卜忆站在一旁,盯着夜白谙舔了舔唇瓣,道:“东隐的粮草司是赵臣州新任的,此人做事一向荒诞,却偏得宠信。啧——奸臣误国。” “把你那表情给本将军收一收。”夜白谙看着卜忆便没好气,让他不要跟来,偏要跟来。 在上京祸害他还不够吗,有战事也不放过他! 卜忆见他那愠怒的模样,上前了几步,低声一笑,“呵……主子不放心将军,让我看着将军呢。” 夜白谙面色瞬就黑了,退后咬牙道:“那你给本将军分析分析此事?” 卜忆见此,又靠近了几分,面庞凑近夜白谙,笑道:“还真喜欢看将军这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娇俏模样呢——萧欲同萧肃不合,此次萧肃奉旨前往叒河抗敌,握着的可是他东隐边关将近半数的军权,萧欲岂会不想办法牵制?” 卜忆靠近着,他如今能越发清晰地看到夜白谙眸中的倒影,只有他一人,真是迷人的眉眼呢,“你以为萧欲要那批药是……” 啪——! 话还未落,夜白谙便一巴掌拍在了卜忆脸上,将他迅速往后推。 这力道仅听声音便知是十成十的,卜忆面上快速现起一道巴掌印,可当事人却不怒反笑,夜白谙见此,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硬气道:“你一个大男人靠本将军这般近,恶心谁呢!” 卜忆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却愣是让夜白谙看得直皱眉。 这人有大病,真的有大病! 只见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按着夜白谙扑了上来,夜白谙熟练的拉开身子,却见他方才便已扯住了自己的腰带。 刚想破口大骂,卜忆冰凉的唇便贴了上来,还连带着啃了两口,铁锈味漾开在夜白谙嘴中,他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捏住了卜忆的手将人弄开。 卜忆察觉到手被狠狠锢住,看了一眼身下的人儿,他桀骜不驯的面庞上挂着鲜血,如一抹艳色,只是如今,他的眸子分外的凉。手间的劲力用的也很大,如是要捏碎他的骨头一般。 卜忆知道,夜白谙这次认真了,可他面庞上仍旧挂着不在意的笑,直视着夜白谙的眸,他道:“恶心的便是将军你啊。” 顿了顿,他又道:“就挑你这一个倒霉蛋恶心了。” 卜忆的眸不同顾听桉的深邃,它是单纯到极致的黑,那眸中的黑仿若能把人一同拽入深渊一般,万劫不复。 夜白谙心口没由来一跳,手间加大了力道,“你要还想要这只手,便起开!” 许是见到了夜白谙的獠牙,卜忆此次倒是没再纠缠了,径直起了身,另一只手扳了扳手腕,笑道:“将军可真狠。” 见夜白谙不鸟他,他也不恼怒,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又继续道:“那批药材大概是萧欲用来对付萧肃的,毕竟他们的大毒师都站在了萧肃那边。听说此次在萧欲身旁顶替大毒师位置的人不是东隐人呢。将军猜猜粮草一事和药材一事是否是一人而为之呢?” 不得不说临渊楼首席护法就是敬业,此时此刻,仍是公事为先。 夜白谙狠狠抹了一口唇角,心头纷杂,但由于已经习惯了卜忆无耻无下限的模样,又想到战事,他正色道:“他国者,赵臣州也敢这般肆无忌惮的用,看来是有不臣之心。如若此次我们能解决了萧肃,再自东隐夹攻北暮便定能拿下北暮,还能重创东隐。” 想到此,夜白谙冲门外喊道:“——牧觉!” 牧觉听到这声音,登就破门而入,看到夜白谙的嘴角,他诧异道:“将军,你的嘴被狗啃了吗?” “……”夜白谙看了一眼卜忆动了波澜的神色,又看向牧觉,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呵……被猪拱了。”夜白谙嗤笑一声,冲牧觉吩咐道:“传令下去,按梵城一线摸清东隐粮草位置,在此之前,让那些潜伏在雍城的人中断路途驿站。” “时间紧张,牧觉便多辛苦跑跑了。” 夜白谙拍了拍牧觉的肩,还好君上早前便差他命人潜伏,北暮攻打东隐的消息甚至比萧欲知道的还要早,便在大齐不胫而走了。君上果真是步步曲突徙薪,他应当早料到北暮会走这一步不寻常之路了。 嘿,君上什么都好,就是收属下时,眼瞎心盲! 卜忆眸光闪了闪,提醒道:“事情没这般简单,除非那个他国者是主子的人,我才能相信他会这般轻而易举地让鬼面查到粮草位置。将军还是先暂且别妄动。” “只是探查,还没到随意出手的地步。”夜白谙见卜忆老实了不少,便又嚣张了起来,“况且——这么说,你们临渊楼很逊喽?” 卜忆挑眉,赞同道:“嗯,很逊,分楼竟然才遍布四个国家,竟然仅是富可敌国,竟然只存在六年时间。” “……” 第133章 你的母亲?她的亲母 大齐,太学府中,楷楼澹沲冬日斜。 “先生,这是有人让学生交与你的鸿雁。” 宋云深看着远处拿着书卷步步走来的青衣女子,目不斜视,只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笺。 江晏栖快步上前,心中有了思量,面色却是寡淡,“这是何人予你的?” “吾母。”宋云深眸中划过几丝复杂,面上带起淡淡苦笑,他不打算欺瞒江晏栖,就如此…… 他的父亲——大齐君上委以重任的户部尚书,竟是北暮之人,私下里也一直在替北暮做事。 那他宋云深这些年在大齐所学的忠君爱国、诗书礼易岂非皆成了笑话? 他无法接受。 “你的母亲?”江晏栖心下一跳。 “温瑜,或者准确说来,也可以说成是先生之亲母。” 宋云深看着江晏栖眸中皲裂的平静,深吸了一口气道:“至于其他,学生也不甚清楚。如今我的任务既已完成,便先告退了。” …… 北暮玉城外,沂林,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一个浑身裹得严实的男人自门外走来,抖了抖身上残雪,道:“王爷,沂林的那片毒障已埋伏了大量北暮之人,沂林掩物较多,倘若我们此次未发现就该尽数倒于那了。” “此事是谁发现的?”萧肃摩挲着手间的两个玉珠,泛赤的耳饰发着幽幽冷光,他的眉眼不怒自威。 “是赵太公推举的那名老药师。” “呵……陛下是害怕本王抵不住北暮啊,可他却又怕本王太能抵北暮了,乔殇啊,你说可笑不可笑?”萧肃看了一眼天外,暗沉得仅透一缕清光,他随即敛了情绪,又嗤笑道:“药师?恐怕现在是药,击退北暮后便成了毒,好生看着他。” 乔殇垂首道:“王爷一向猋勇,自不需陛下这点微不足道的信任。属下相信王爷荣登九五后,定能成为这天下枭雄。” 萧肃听后,眸中划过几缕复杂,乔殇懂他。 萧欲就是这般之人,囊前他替东隐披荆斩棘,护得东隐安好无恙,寸土无失,可转头,便对上了君王那双充满忌惮的眼眸。 他那身隐疾,萧欲比任何人都清楚是谁造成的。 如今,他旌钺在握,也定要让萧欲尝尝自食恶果的滋味。 眼中划过几丝掩饰不了的冷冽,萧肃淡淡道:“沈槐奚呢?将他叫来。” 他话音刚落,沈槐奚便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外披白毛大氅,青丝染雪,步入室内。只见他澄澈的凤眸漾开一抹笑意,“又见面了,王爷。” “不过遗憾的是——大齐君上已察觉到是槐奚对那批药材动的手了,往后大齐回不去,槐奚还该仰仗王爷。” 子书尔跟在沈槐奚身后,只道自家少主胡扯的本事是越发强了。 颐王轻轻眯眸,“槐奚看着可不似遗憾呐。” “若槐奚当真喜怒形于色,王爷可还能瞧得上槐奚?”沈槐奚眸中划过无辜之色,抚过鹤氅,继而道:“如今槐奚不仅得罪了北暮,还得罪了大齐,也只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了。” “哦?那槐奚便说说沂林此事该如何办是好?” 沈槐奚眸中闪过一片纠结,最后眸子一沉,缓缓道:“战争虽是上兵伐谋,不过沂林中既有北暮之人埋伏,不如便先派出一队凤隐军去探探虚实,再让槐奚带着族人打头阵,也以表对王爷之忠诚。” 萧肃细凝着沈槐奚的面色,倒真不似作假,只是他究竟是真的走投无路想在东隐破釜沉舟谋条出路呢,还是留有后招? 思量一番,萧肃面上带起一抹笑,问:“那槐奚打头阵时想带哪些毒师前往呢?” 沈槐奚轻轻歪头,思考了一瞬,笑道:“若王爷愿意的话,大毒师能为我们保驾护航岂非更好?” 颐王闻言反倒松了口气,他倒不怕他口气大,就怕他胃口小了,“大毒师身份尊贵,自然不能上战场。我见那老药师便不错,此况也是他发现的,有他在,槐奚定能安然归来。” 子书尔低着头立于沈槐奚身后,闻言,眸中划过一丝鄙夷,这算盘是打得多响,要人身先士卒,又不给一丝甜头。倒还真如少主所言,萧肃定然会将上奚和老药师绑一块儿,适时若有情况,也好将他们这些“外人”一同解决了。 沈槐奚听后,似想拒绝,最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头了,一向慵懒的嗓音带着一丝失意,“那还请王爷先让我去操练一番族人,如此……他们也不至于平白牺牲了。” 萧肃满意地颔首,“槐奚要为他们配何武器,同周如说便是。” “多谢王爷了。”沈槐奚拱手一礼,墨色青丝漾于雪披之上,冬日冷光折出那双琥珀凤眸中的碧澈柔色。肤如瑾煜,眉如远黛,如仙人妙手,鬼斧神工,当真是一副柔弱美少年模样。 如今萧肃对沈槐奚少了些戒备,见他这副容色,都不由有些意动。那些上奚人个个都是十顶十的妖孽,沈槐奚这少主更甚,收了爪牙后,是比那小倌馆头牌还要勾魂夺魄。 “槐奚多礼了。” …… “少主,我们当真要去替这些东隐人送死吗?” 沈槐奚看着面前怯生生的姑娘,一双琥珀杏眸似波光流转,如小鹿清澈。他往姑娘身后看去,上百带着希望的双眸齐刷刷地看向他。 上奚人那枯竭的意识,此刻因他而枯木逢春。 这就是,他的族人吗? 沈槐奚下意识又接几片雪花,唇畔带笑,扫视了周遭一圈,“我既是上奚少主,又岂会让大家送死。诸位愿意信我吗?” “吾等愿为少主肝脑涂地!” 霎时间,所有人齐齐单膝跪下,眸带庄严。 “那诸位可要好好活下去啊。”沈槐奚脑中又响起他母亲死时缱绻的嗓音。 东槐不落,上奚不朽吗…… 一旁的子书绾看着沈槐奚单薄的身影,天光之下,少年的眸色那般澄澈温软。可真正触及那眉眼,却又让人觉得,她们之间隔了一道天堑,你永远碰不得,就连两两相望,你也看不清他眸底的颜色。 “少主,阿绾可以陪着你吗?” 他们的救赎,他们的少主,其实也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啊,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人,亦不是无坚不摧的铠甲,不是吗? 沈槐奚闻言一愣,随即轻轻摇头,说了句子书绾听不懂的话,“心中既住了明月,便染不得半点旁的……” 可惜,他自出生那刻就注定了沾染污秽。 子书绾有些疑惑,她愣愣道:“少主一个人便够了吗?” 沈槐奚望着雪落,清澈的凤眸中倒映的却是更绵密凄清的东西,“我不怕独孤,只怕,永远孤独。” 一个人当然不够,可两个人是多么奢侈之事。 子书尔见此,脑中骤然闪过无数次少主雪中失神的场景。 或许少主遇到江姑娘的那天,雪下得很慢,明月也很亮,少主的心那样小,一捧清华便占满了心尖,从此,一生只够念一人。 …… “老先生,好久不见?” 沈槐奚身后是上百上奚族人,他们此刻正立于沂林之前,风雪洒满身。 无欹雪白的青丝在帽檐下若隐若现,他看着沈槐奚清澈明朗的凤眸,颔首道:“你敢拿这上百之人同老朽作赌?” 沈槐奚轻轻歪头,“我想,我同老先生是一类人,不是吗?” 无欹抚开身上落雪,挑眉道:“赌是个很有意思的字,老朽不曾败过,此次,你下个注?” “就以东隐之人的命作注。”沈槐奚淡淡道。 “很不错。”无欹赞赏道:“待会,跟上老朽的脚步。” …… “王爷,林中的北暮人虽请了医师研制解毒丹,但大数不顶用,都中毒已深了。方才收到沈槐奚的信号,他们应当成功活下去了,要让大军出动吗?” “依末将看,此地只有漠谷易守难攻,他们定然选择驻扎在漠谷,但只要攻破沂林,我们所占地势便能更有力,吾等大军也好自四面包裹而去。“ “一旦他们有了更多时间破解毒障,于我们攻破沂林便越劣势,还请王爷速做决定!” 萧肃思忖了一会儿,倘若沈槐奚当真打胜了这场头阵,此时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遂下令道:“进军!” …… 十月二十五,风雪席卷大齐伏雪岭。 如今可谓西山白雪三城戍,东山晓雪玉嶙峋。 “将军,末将觉得此行可干!东隐那病秧子皇帝为了牵制萧肃,运个粮草都要七弯八拐的,我们倘若不劫了,岂非对不起他的一番好意了?” “是啊,将军,雍城驿站也截断了,已是打草惊蛇了,如今他们人已至梵城,再不动手便没机会了。” “沂林的那片毒障进了北暮的人,萧肃忌惮,便进行试探了。打头阵的好像是上奚族人,听说他们进去后杀穿了北暮,两日前,萧肃便带着大军自四面包裹沂林,却没想到他们竟在自己的毒障中出了事!如今,东隐同北暮在毒障中来个两败俱伤,也无暇顾及后方粮草了。” “要俺说,这些搞毒物的啊,真是害人害己!” “咱们到时劫下他们的粮草便去助他们攻打北暮,这时候,他们便是知道咱们劫了粮草,还不得千恩万谢?” “可不是,毕竟咱大齐只要了他们的粮草,北暮可是要他们的国土。” “嘿,那东隐的国土不迟早要收归大齐?” “行了,多留给他们一会儿,给他们一个念想。” 夜白谙看着这一个个乐呵的,随即低斥了一声,“都给老子闭嘴,行军作战最忌轻敌!倘若东隐真这般好啃,你们当四国为何鼎立了四十年?” “粮草这般重要之物被他们明晃晃地暴露在我们视野里,你们还真是一点也不怕有诈?” 卜忆见状挑了挑眉,看来夜白谙将他说的记进去了,他看了一眼众将士,道:“将军说得无错,此行顺利得实在过分了些。如此,他们运粮车队极长,先暂且兵分三路自车队前中末三个节点突袭。中末的人马先待前边的人试试情况再行动,其余兵马隐在接近梵城的下一城岸驰关二十里外。” “一旦出现意外,便由突袭车队首的兵马拉扯信号弹,其余人在岸驰关便勿要轻举妄动,只派一队中间人马来接援便可。大军待东隐北暮鱼死网破再出手,这才是此次正事。” 众人闻言,都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临渊楼的首席护法就是心思缜密。 此时梵城分割运粮车队的节点不可谓不好,尤其东隐车首正通过诡谷,他们要藏身偷袭算是天时地利了。 夜白谙诧异地看了一眼卜忆,这人可是不曾上过战场的,却将时间节点地点把握得那般好,正中他下怀。 看来这人变态是变态了点,倒也真如君上所言,他当个下属还是很省心的。夜白谙拍案定板,道:“那便按卜忆说的办。传令下去!韩黎带二营埋伏中节点,段忠带三营前往末节点,由赵统带领一队人马停留此地,便于驰援。队首由本将亲自带队。” “三军拔营,沿大齐伏雪岭一线驻扎岸驰关外二十里地。” “大将军,我同你一块儿?”卜忆见夜白谙将自己忘了,眸幽幽地盯着他。 “不……” 不待夜白谙话落,卜忆淡淡道:“就这般决定了。” 第134章 她的哥哥竟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沂林曾是历来文人墨客称赞的秀色佳景,自归于东隐后,便形成了天然瘴气。如今——又成了收割人命的死神。 犬戎腥四海,回首一茫茫。血战乾坤赤,大雪满弓刀。 操北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啊——!”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利刃之声自耳旁响起。刀剑交结,惨叫声四起,暴雨般的镞矢飞掠而去,贯穿敌人的甲胄。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飞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士兵的头颅轻飘飘地打在雪地之上,翻滚起血腥之气。 风卷残云,不散的英魂似聚在天空的阴沉中疯狂怒吼。天空硝烟漫地,一道鲜血骤然喷洒在长离的面庞上,温热的血气带来唯一一丝严冬的柔色,他转眸看去,一道厚重的身影朝他倒来。 “将军,北暮往后便拜托你了……” “不……老图!” 长离听到熟悉的嗓音,骤然目眦尽裂,那一流血漂橹、马革裹尸的画面刺激着他的神经,如今只觉浑身透骨奇寒。 一瞬长剑出鞘,他聚力骤然划过身后三人,血流涌动在雪白之上。 嘶—— 马蹄声穿破厮杀,踏雪而来,棣布仰马一停,一只手握缰绳,一只手抬至空中,“将军,还请速速同我离去!” 长离看着地上的尸体,胸口锐痛。 “将军,你还在迟疑什么!图副将已战亡了,快些,后一队凤隐军来了!” 忍着中毒的眩晕感,长离眸色猩红,手握上去便直接翻身上马。绝骑冲破硝烟,踏着鲜血离开沂林。 ……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拥玉城。 沂林一战,兵刃既接,雪虐风饕,血流浸染了茫茫白雪。铿锵声遍布五日不绝,东隐北暮兵士死伤大数。 东隐百姓皆被屏退到了玉城之后,他们不见赤血满天,白骨露野,只见得兵戈扰攘,人心惶惶。 东隐百姓是无人愿意大兴王事的,只是纷争唯有铸甲销戈。 此战葬送了双方上万兵力,死于毒障的占三一。 唯一存疑的便是,上奚族人入了沂林后便尽数消失,且沂林中不曾死过一个上奚族人,东隐的老药师同北暮的无欹大师皆双双失踪。 “将军,将士们日日枕戈寝甲,此次却因这毒障死伤无数!那无欹定是敌国派来的,如今事情败露便畏罪潜逃了!” “东隐人虽也未曾落得好,可如今打得两败俱伤,得益的可是大齐!南境那边已被攻破一城了,我们此处却不得进半分。将军,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次我们半数将士折在沂林中,只是图副将的尸体……还未被带回。”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 ——我老图一生无妻无子,于我而言,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人在意我的死。将军,要真有哪日我离开了。他日记得给我立个孤冢便可。 长离站在漠谷高处,狠视着沂林的方向,他双眸犹如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烧到人的心底。那冷漠得彻底的声音传出,直接下达了命令,“传令下去!休整一日,全军分流,铁骑在前……绕过沂林,直接攻破玉城!” …… 已至辜月,霜花欲槁,百里风雪。 北暮,临渊雅阁。 “无欹老先生看来很愉悦。” 沈槐奚如月皎皎的凤眸轻轻弯起,碧透的琥珀色模糊于蒸腾白雾中,他坐于老者对面,轻笑道:“不过,老先生能自如碾转东隐北暮之间,当真很厉害呢。” “老朽若不碾转东隐北暮之间,你的族人可不能安然无恙。” 无欹墨色的斗篷上沾染了几丝白雪,溶于几丝白发间,也瞧不清谁是谁。他轻看了一眼少年含笑的眉眼,便慢条斯理地饮过一口茶,“自以为毒术无双的东隐人却要湮灭于毒障中,赔了夫人又折兵,想来,确是让人愉悦。” “此事的确多谢老先生了。”沈槐奚微微挑眉,又道:“仅是杀戮带来的愉快吗?” “因果有命,可老朽独享受给予变数之过程。”无欹理了理袖袍,悠悠道。 “这般吗?”沈槐奚眸色澄澈,没有丝毫怀疑,“真可惜呢……变数改变不了北暮的灭亡。” “你的语气太不真诚了。”无欹从容笑道:“当然,你亦可换种想法,或许是老朽并不打算改变这个结局呢。” 沈槐奚抚过袖裾,道:“那看来我同老先生的确是有共同话题的。” “倘若没有,如今你大概不能坐在这了。”无欹慢条斯理地自窗外接下了几片雪花,遗憾道:“这雪啊,一旦落于手心,便悄然消融。不够顽强的事物,实在淘汰的太快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北暮崇尚战争,老先生便以战施压;东隐风尚毒术,老先生便以毒攻毒。不知老先生对那西离祭祀又有何看法呢?” 无欹淡淡挑眉,轻描淡写道:“不用试探老朽,该知道的,时机到了,你自然知道。” 沈槐奚看着无欹的那双眸,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只是他不需要同类,遂起身道:“老先生很有意思呢,后会无期?” 无欹颔首,从容地站起身,转过身子望向楼下飞雪,缓缓道:“下下次,你会一语成谶的。” “老先生看来还会占卜?” 无欹不置可否,只笑道:“你也很有意思。不过,行百里者半九十,祝你好运。” 十一月三日,上京终于落雪了。可惜迟到了,这上京也没了那最爱望雪之人。 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栈不肯消。 江晏栖坐在浮生亭中,指尖轻挑着琴弦,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一首不染飘渺于风雪中,如雾似幻。 “君后,不好了,小殿下失踪了!” 铮——! 古琴的琴弦赫然断开,一抹鲜血绽开在江晏栖指尖,她转过身子,无波无澜地看着跑来的青玉,冷清净澈的柳叶眸中划过清寂。 “奴婢该死,君后恕罪!”看到江晏栖指尖的鲜血,青玉立刻埋首请罪。 江晏栖被琴弦割破的指尖擦过青衣,捻出了更多血液,她似毫无所觉,淡淡道:“无事,将你所知的皆告诉本宫。” 青玉看着这样的江晏栖,如今竟觉得一向温和的君后有如同君上一般的威严,压得她不敢大喘气,“回君后,今早落苏姐姐晨起去东阁时,小殿下便不见了。宫中四处找寻,都不见踪迹,只在北墙门找到了吐血昏倒的忆白侍领。” 江晏栖眉间划过几缕深沉的痛色,嗓音极力克制着波澜,“君上可曾知晓?” “君上此时已离开上京了。” 江晏栖淡淡道:“你且先下去。” 青玉见此,连忙离开了此地。 江晏栖轻轻闭眸,一手握紧,北暮的长离将军,北暮的长公主——果然,有一次便有两次,那次浮城一事并不会无疾而终。 只是上次是她,如今换作了阿行。 她已猜到了,长离——她的兄长。 江晏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同她自小仰慕的哥哥站在对立面。 她脑中浮起那日入街所遇人之所言。 ——你的母亲、兄长皆是北暮之人,如今北暮烽火漫天,你若不往,恐怕最后一面亦见不成了,你可愿往?没关系,不急回答。 阿行之事,毫无疑问是北暮之人干的。 但江晏栖不相信仅凭北暮之人便能有这般大本事,可以安然无恙的潜伏入上京,又能在守卫森严的皇宫中自如来去,还能轻而易举地掳走阿行,否则那北暮也不会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了。 只是说到这些条件,江晏栖脑海中竟不由自主浮现出了无欹的身影。 她见过无欹的毒术无双,轻而易举便能配置出让人察觉不了的剧毒;她还见过无欹的轻功举世,要自玄清楼顶楼下去,都不成问题。 但……不可能是师父。 深吸了一口气,江晏栖打消了这个想法,自袖中抽出那封来自“母亲”的信笺。 看着上面的“晏栖亲启”四字,江晏栖唇畔扯开了一抹带着淡淡嘲讽的笑意。她以为两相陌路已是最好,不曾想,她在她那儿倒还有些利用价值。 迎着寒风,她将它撕得粉碎—— 埋于冬雪之下。 第135章 照亦小贼尔敢害他 诡谷,寒洞之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该死!那车首哪里运送的是粮草,竟全是毒品!那些人果真是等着我们来劫粮草的!” 夜白谙看着寒洞中大数中毒的士兵,眸色猩红,心口钝痛。是他判断失误了,才造成的这般多伤亡。 卜忆用内力压着余毒,看了一眼上方巍峨的玉岭,低声道:“将军不必自责,谁能想到他们不运粮草,运毒品。萧欲这是压根没打算将这些东西安全送到,也完全不想让萧肃打胜这场仗。” “呵……他们在赌大齐一定会吞下北暮!”夜白谙见此已然想到了东隐打的算盘。 这萧欲真是个?筲之辈!为了坐稳皇位,竟是拿家国大事当儿戏! 后夜白谙的目光触及到卜忆带血的唇角。 卜忆的面庞此刻少了那股阴沉的锋利,夜白谙竟然第一次在此人身上看到了一丝柔软之态,就连那黑不见底的双眸都流露了几分弱势,“你……没事。” “死不了,身体好着呢,将军放心。”卜忆凝视着夜白谙的双瞳,眨了眨眼,唇畔勾起一个邪肆的笑容。 “你……本将看你还是死了好!”夜白谙看着他这骚出天际的模样就瞬间冷了脸,他就不该嘴贱问他。 “嘘……”卜忆的手指迅速按在了夜白谙唇上,侧耳静坐着,而后凑近夜白谙耳畔轻声道:“山下——他们已快搜查到此地了。” 闻言,夜白谙此刻也没在意卜忆的手了,只是心中涌起波涛,卜忆的耳朵很灵,他知道这不是假话。 夜白谙心中快速思索着该怎样带着将士们安全离开此地。 赵统收到信号赶来至少需半日,况且诡谷之大,他们如今齐齐避难于山洞之中,还要躲避东隐之人的搜查,能不能成功活到交接很难说。 山下的谈话声如今已隐隐约约传入了夜白谙耳中,他将一个巨大的弓箭递到对面男人的手中,咬牙道:“阿三,如今你还有力气拉动穿云弓吗?” 阿三立即抱拳道:“将军请吩咐,阿三可以。” 夜白谙指着山洞对面长于千仞雪壁上的一棵巨大青松,“我要你同我一起两箭齐发,带上内力打断那颗青松!” 阿三听到后半句话,羞愧地低下了头,“将军,我……我如今使不出内力了。” 卜忆笑道:“给我,我来。” 夜白谙看了一眼他苍白的面颊,犹豫道:“你行吗?” “我行不行,将军试过不就知道了?”卜忆旁若无人地淡淡开口,直接从阿三手中拿过穿云弓,四根坚硬无比的箭矢搭在弦上,他眯起了一只眼道:“两根是不可能打裂它的。快点,他们要走过那段范围了。” 那棵青松位置巧妙,承载了大片雪原。只要至根部断裂它,完全有可能达到小范围雪崩的效果。 可是众人对此都不太抱希望,三人怀抱粗的青松怎么可能会被箭矢轻易打断,即使是威力最大的穿云弓也很难做到! 夜白谙也顾不得反驳卜忆的话了,快速拿起一个穿云弓,同样搭了四根箭矢。目视着远处那粗壮的青松,他手间蓄起了全部内力,甚至憋红了脸,沉声道:“一、二、三——放!” 咻咻——! 两人的默契在这一刻似乎达到了百分百契合,四支箭矢都如同捆作了一团,前后两个角度同时向青松破风而去。寒洞中众人看着这一幕,皆不可置信,那力道光听着声音便足以割裂空气。 砰——! 在此巨力下,那有三人怀抱粗的青松竟然真的至根部断裂开来,“轰”的一声砸向了山下。 紧接着大片白雪开始松动,都往山下滑去。 诡谷下,响彻着东隐人的惊呼声,“快撤!雪崩了!” “成功了,将军和卜忆大人太厉害了!这得要多么深厚的内力啊!” 众人见此,苍白的面庞上都浮起了笑容,只要能逃脱了这些东隐人的追杀,他们的毒回去便能解了。 夜白谙却是看向卜忆一直紧绷的身子,心中有些担忧,“你还好吗?“ “噗——” 卜忆一口温热的鲜血骤然喷洒在夜白谙脸上,而后便直接晕了过去。 “……” 夜白谙直接将人甩到了背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气道:“我他娘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算了,看在你是为了救大家的份儿上暂且不跟你计较。” “各位,准备离开诡谷了!” …… 江皋寒望尽,归念断征篷,千?冰封。 卜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马车上了,他看着一旁的人儿,黝黑的双眸紧紧凝着他的面庞,轻轻舔了舔唇瓣,道:“如今已到了岸驰关了?还是开始前往叒门关了?” 虽然内力反噬的滋味不好受,不过,如今看来成效不错。 “自己猜。”夜白谙看着他带笑的眉眼就咬牙切齿,“你这狗嘴,吐个血都吐不对地方。” “是将军背我回来的?”卜忆毫不在意这夸赞,淡淡问道。 “既然醒了就别做梦了。”夜白谙嗤笑一声。 “我便知道是将军。”卜忆见夜白谙这般大反应便已猜到了,幽幽道:“那萧欲既然那般想坐稳皇位,我们也只好让他求而不得了。” 听到此话,夜白谙心中闪过沉色,想到那些死去的弟兄,他就胸口沉闷。此次被萧欲算计得总共死了上百人,此仇不报非君子,他抿唇道:“如今有我们帮颐王自北寒城攻打北暮,这皇位,颐王自然要回去跟那萧欲争。” 他们如今已全然忘了,那粮草司已经被换成了赵臣州的人,而他们更想不到赵臣州背后之人和沈槐奚相交甚密。 萧欲要听得这番对话,真得高呼,“朕冤枉!朕冤枉!粮草司不是朕的人!” …… 十一月五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风雪袭人,上京的西街也少有几人。“短剑”挂在檐前,行人的呼吸也化作了一缕缕白烟。 昏暗的小巷中,混着残枝落叶,堆起了厚厚积雪。 “识时务者为俊杰,都言大齐君后是个聪明人,走,我带你回北暮。” 一身穿着条襟式黑白相间冬衣的男人笑开了眼,唇角的胡茬也跟着动了动,“放心,大齐的小殿下只是被请去北暮做客了罢了,只要君后配合,自然无事。” 果然是他们,江晏栖捏了捏裙袖,指尖发白。她的母亲和哥哥便是这样请她一“叙”的,江晏栖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感觉,总之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眼前这寒凉白雪终究还是落在了心上,“好,我同你去北暮。” 看着冷寂的小巷,就连雀鸟都失了踪迹,江晏栖寡淡的弯月眉微皱,为何至如今,笑渊还未曾行动? 不可再等下去了。 同男人方走出巷子,江晏栖便朝前跑去,大喊了几声,“笑渊!” 见无人应答,江晏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繁杂思绪,她是几日前才发现的笑渊的存在。昨日她便已同笑渊说好了,今日来同她来将这北暮人生擒回去,可是如今至昨日不过一夜时间,笑渊去哪了? 难笑渊叛变了? 不该,他既身为暗卫,又怎会轻易叛变。况且,她相信顾听桉的眼光。 皇宫中定然有北暮奸细,否则,便应当是另一个势力介入帮了北暮,而此势力也定然同帮北暮掳走阿行的是同一个。 如今大齐联合东隐自东南两侧夹攻北暮,他们当然是想拿自己和阿行做筹码。 这刹那之间,江晏栖根本无法得出答案,但她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在去往北暮的途中跑掉,并且要想办法反制男人,问出阿行下落。 那男人见江晏栖这副眸色深凝的模样,只当她是吓傻了。 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轻而易举便追上了人,又将她逼回了小巷,“看来长公主说得果真不错,你还真不是个省事的娘们儿,也多亏了长公主神机妙算,一早便解决了后顾之忧。” 江晏栖柳叶眸中划过几丝暗沉的寒凉,手间握着刀,在男人凑上来的那一瞬便径直刺向了他的胸口。 就在刀尖已刺入几分时,她骤然被捏住了手骨。利刃瞬间落地,却轻不可闻。 “呵……你这点儿力气还是省省,也就对付对付那些小喽喽了。” 啪——! 男人毫不留情地甩了江晏栖一耳光,“你既然学不乖,就别怪老子动手。” 江晏栖的身子被这使足了力道的巴掌打得踉跄了几步,她只觉耳中轰鸣一声,而后后颈一痛便没了意识。 男人嫌恶地看了看面上快速肿着绯红巴掌印的江晏栖。这种木头美人哪有什么风情,这肌肤也半点没有盛京娇养的小姐白嫩。 这大齐君上的眼光倒真是跟祖坟被掘了一样,放着好好的倾城美人不要,偏要次等货。 男人鄙夷地“啐”了一声,便直接粗鲁地将人扛在肩上离开了此地。 巷口,一身明黄锦裙的女子看着那袭熟悉青影,遂扯了扯身旁男子的袖子,“叶华年,你看那是不是谢允卿那傻小子一直叨叨的君后?” 锦瑟只在宫宴上见过一次江晏栖,虽然江晏栖的五官没有傅清越和楚鸢惊艳,但那清和淡雅的眉眼,从容博雅的气质转瞬便能让人记住。 “锦大小姐,你没搞错!君后这般尊贵之人,哪能无事钻这小巷子里来?” 叶华年觉得这丫头定然又在戏弄自己,可打眼一看那身青衣,又有些愣住了。随即敲了敲脑袋,他道:“诶,你别说,这背影还真像。” “她无事不会钻巷子里,可她现在有事啊!那个男人将君后带走了!” 锦瑟真想撬开叶华年这猪脑子看看是什么做的,她一巴掌拍在了叶华年脑袋上,连道:“快!你去找人来!” …… 小院中庭,冷花独谢。 “啊——“ 笑渊醒来时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冷风幽然灌入室内,他总算是清醒了不少。 脑中有什么事一闪而过,笑渊直接垂死病中惊坐起。 糟了! 昨日夫人交代他的事! 想到这里,笑渊心中波涛浮沉,直接炸开了天。要是夫人因他出事了,主子还不得把他头扭下来当球踢! 心中万念俱灰,笑渊用了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疾驰到长栖宫,却被告知君后辰时便已离了宫。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笑渊此刻已经能预料到自己被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的画面了。 照亦小贼尔敢如此害他啊! 照亦昨日竟然拉着他喝酒,可他平日分明千杯不醉,为何昨夜他只喝了几杯就醉倒了? 第136章 涅盘 “主子,照亦不见了,夫人被北暮人带走了。” 说此话时,诡云跪在下方,完全不敢直视顾听桉,只听得那轻轻的敲案声,“咚咚咚”地便敲在了他的心上。 顾听桉闻言,清幽的桃花眸中瞬时翻涌起诡谲波涛,修长有力的手指屈起,轻轻敲着桌案,诡云此时若是抬头,能看到顾听桉从所未有的阴沉面色。他那低沉的嗓音似是迸出来的,“让暗卫往照州。通知照州州牧有北暮人入境……一切意思按先生来——先生若伤了半分毫毛,让他拿头来替。” 主子为何这般笃定是照州,还这般信任夫人一人足以转危为安? 诡云咽下了疑惑,只应和着,“是。” 随即那冷冽寒凉的嗓音便继而传来,中掺萧杀,“通知笑渊——半月之内,他若不能杀了照亦,我便杀了他。” 诡云闻言心中一痛,照亦糊涂啊!竟连连陷小殿下与夫人于险境,“属下,遵命!” “主子毋须担忧小殿下,他们既入了大齐境内就不是那般好出去的了,属下已让各地封锁出口了,任是他们有飞天遁地之能也跑不出去。” 顾听桉此时的桃花眸末梢掀起几分潮红,看向飘雪的远方,寡淡之音染了寒凉,“看来上官淳熙已替长离做好决定了。” “诡云,自照州前往北暮。” 诡云应道:“是!” …… “醒了就吃,莫给饿死在这路上了!” 江晏栖的脚踝被拷在了连接马车的锁链上,也只有上半身能动。方清醒,她便被扔到面前的两个发硬馒头砸在额头上,一半面颊肿得极高。 扔了馒头的男人看都未看江晏栖一眼,将幕帘一放就直接离开了。 这是生面孔,看来北暮来的不止一人。 江晏栖淡淡捡起那两个馒头就咬了起来,冷硬的硌牙,她却如毫无所觉一般,只是机械地咬着。打开幕帘看向窗外环境,江晏栖平静的柳叶眸中划过思绪。 前方有一家高楼,虽是只能瞧见背面,但江晏栖猜想马车应是停在了酒肆后院,否则那些人不会将自己一人扔在外面。 那锁链她方看过了,构造非常巧妙,坚固非常,这大概也是他们能将她放心放在此地的原因。 若要打开逃跑,有三种方式。一是趁此机会寻到人驾马车直接离开,不过此种方式很容易再次被人追上;二是她自己研究这锁,将其打开,而后悄然离开;三是制造大的反响,让人注意到自己,等人解救。 但这都不是最佳方案。 因为,江晏栖不打算逃跑。 啃完一个馒头后,江晏栖便拢了拢领口,闭上了双眸,她记忆中的大齐地图悄然显现在了脑中。 大概一柱香后,一个男人掀开幕布看了一眼,嗤笑道:“嘿,这娘们除了睡就是睡,一路也不会吭个声儿。” “如此最好,要是学不乖,倒是浪费我们的精力。“ 面上带着胡茬的男人看着他们这副懈怠的模样,厉声道:“再过不远处就要到萧州了,你们都打起精神,不要关键时刻掉链子。” 此话,江晏栖听得明明白白,可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简简单单“告诉”自己行程。 抑着嗓子,江晏栖咳嗽了两声,“咳咳……我自生来有疾,需用专配之药,三日一用,否则仅连一月我亦无法撑过。” “这娘们儿还有病?不就被打了一巴掌吗,矫情什么?而且我看不像啊,这该不会是诈我们?” “你少给老子耍花样!到了北暮再治!” 江晏栖闭着眸,气若游丝道:“我知你们想拿我和阿行做威胁,我若死了,你们还能达成目的吗?再者言之,倘若大齐当真因我和阿行退兵了,但北暮国力已丧,无力护你们。我在北暮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君上会放过你们吗?” “这……莫扎,听说此女独得大齐君上偏宠,还真不能让她有事。” 莫扎狠狠皱了皱眉,这个女人狡诈得很,“行了,说药材,我去替你买。” 江晏栖顿了一会儿,淡淡道:“二两祝余、三两沙棠、一两丹粟、杜衡、葶苎、嘉荣、荀草……” 有草焉,其状如苏而赤华,名曰葶苎,独生萧州,此药生僻,只有萧州本地才有;有草焉,其状如葵,其臭如靡芜,名曰杜衡,乃为离州特产;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为照州汉城一带所产。 究竟是何处,便看这药材有哪一味了。 江晏栖想着,师父真像有未卜先知的力量啊……涅盘,此次留去,又究竟是涅盘还是深渊呢? …… 夜闼鬼静灯模糊,大雪漏下四鼓余。 子书尔一入房门,便瞧见灯火阑珊下的白衣少年,见其神色不愉,他立马呈上了颐王送来的书信,笑道:“恭喜少主,萧肃怎料得不过几日,少主同他的位置便反了过去。况且,因着那批粮草的原因,那武安候侯可是损失了几百精兵,算得是双喜临门了!” “如今大齐自北寒城攻打北暮,颐王没有粮草,又损失惨重,此行定然是打算打道回府了。他因着您同无欹老先生的关系,对您很是忌惮,却又想拉拢您一起对付萧欲,倒是可笑。” 沈槐奚的眉眼此刻不复以往澄澈,剔透的琥珀眸中是毫不掩饰的阴沉。前些日北暮那边传来的消息——上官淳熙劫了江晏栖。 这才哪到哪啊……小尔还是太容易满足了。沈槐奚神色冷漠,若非他想着带阿晏回来,与世无争——东槐,囊中之物罢了。 况且他算计这般多,只为了武安候损失几百兵力? 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好戏还在后面。 他舔了舔唇瓣,眸中划过几丝喋血,淡淡吩咐道:“回绝了,小尔将族人都带回东槐。” “我要去接我的阿晏了。” 看到沈槐奚此副神色,子书尔便心知肚明又有人要遭殃了。一旦涉及江晏栖之事,少主便藏不住情绪。 他垂首道:“一切皆听少主吩咐,子书尔定会将族人尽数无恙送回东槐。” 东槐虽存于北暮,却又更像是一处独立的桃花源,外人难以寻到进去之路,而曾经领兵进入东槐的,五年前便已暴毙。如今只要将族人都送回去,便是北暮战乱,也不肖怕了。 其实他的少主哪里想参与这些肮脏权术、天下之争呢——他所求唯二,一为江晏栖,二为上奚族。 若此行顺利,少主便能将江姑娘成功带回东槐了。 那自此后,便是神仙眷侣,快意人生了。 出了门,子书尔回首看了一眼窗旁的白衣,轻声道:“愿我的少主,所愿皆成。” …… 寐一谷,冬雪不消尽,残红几上枝,早来之寒风一啸此地五年余。 魏灼靠在紫檀雕镂的床榻边,看着面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依旧毫无动静的身体,没有任何不耐烦。 他将手小心翼翼的覆盖在女子的手背上,寒凉的触感晕进了他的心头,那双一向不羁的眸中漾开一抹痛苦,轻声道:“梵允……段家,已不在了,仅留下了阿逍一人。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坐视不管,对吗?” 浅蓝纱幔下的女人,面色苍白如雪,菲薄的唇瓣本该是不点而红,娇若桃李的,此刻却褪尽了铅华,浓密的睫毛也变得稀疏,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魏灼抬眸看向榻旁挂起的丹青,上面的女子眉眼娇俏,柳眉微挑,淡沲的杏眸中像是凝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温婉又娇柔。 “你醒来……给我一个答案可以吗?” 窗外寒流终不停歇,积雪漫天,寒酥覆岩,长风一过便卷起千堆雪,化作百里寒。 而这在高达千仞的寐一谷却是四季之常景。 魏灼仅在半年前离过一次谷——只为替顾听桉谋登九五。 五年独守寐一谷,自拥无尽寒凉眠。 半年后,他将再一次离谷。只是此次,他的目的截然相反。 “咚……咚……” 未央听到那声“进”,这才裹挟着一身寒雪进入房中,她双目空洞,仿若一个无神的木偶,一字一句皆是生硬,“阁主,可以准备离谷了。” 魏灼回首再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子,她依然没有给出他答案,可他却要进行抉择了。 起身,他闭了闭眸,沉声道:“未央,你在此照顾好梵允。” “阁主放心。” —— ps:那些药材尽数出自山海经仙草。 第137章 君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先就这些!你先看看,缺的过几日再补上!”一包药材连带着声音一同被扔进了马车中。 江晏栖清点着药包,葶苎、杜衡、荀草三味药,唯独只有荀草,看来此地是照州汉城一带了。 过照州并非前往北暮的最佳路线,他们为何会走此路呢? 滞留大齐时间越长,他们便越危险。此理,他们不该不知。不过照州也算大齐十六州中偏生僻之地了,且靠于北暮南境偏东。离州战事吃紧,他们不敢行于离州可以理解,却放弃了最佳的萧州,这是为何呢? 江晏栖眸中晦暗不明,将所有线索指于一处,思绪渐渐明晰起来——阿行被劫,走的便是萧州,他们不敢两行萧州,于是换行照州。 有关她与阿行被劫之事,中不过差一日余,若他们走的当真是萧州,如今必然还未离开。 只是让江晏栖疑惑的却是,依顾听桉的能力,在第一次出现内鬼时,就不可能让他有第二次机会再出手,结果却并非如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微微垂眸,纤长的睫毛便在江晏栖平静无波的柳叶眸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如大雾蒙珠——既然已明阿行行踪,她便也该离开了。 “咳咳——” 江晏栖轻咳了几声,此次并非她装模作样,实在这些人如同有意磋磨她一般,只要不死,便放任她一人单薄地呆在马车上。 她面色苍白了几分,打开幕帘淡淡道:“带我去看郎中,我得风寒了。” “你一粗鄙女子,皮糙肉厚的,一点风寒哪里碍事?”其中一个男人嗤笑一声,这女人如今本便是阶下囚,有吃有喝还有药,已是不错了,难道还指望当那被供着的县太爷? 闻言,江晏栖并不恼怒,只呼吸浅弱地静静靠着车壁,淡淡开口,“是宋无霜交代的吗?” 用脚尖思考,也只有同她有仇又气量狭小之人才会在这种时候磋磨她了。毕竟,大齐便是放弃攻城,北暮国力不盛也已是事实,而后要受制于大齐亦是事实,他们按理当对她客气些。 几人闻言一愣,她…… 江晏栖看着众人的反应,清澈剔透的柳叶眸深处划过一丝嘲讽,却是无人可窥。她淡淡一笑,“知我体弱,还倍加磋磨。你们既因怕君上秋后算账替我买此药,却又任我风寒气虚,岂非失了主次。 她承诺了你们什么,北暮地位吗?可你们忘了,我便是失了大齐君后之身份,也并非人人可欺。长离和温瑜,一个是我亲兄,一个是我亲母。他们纵想利用我,却不会愿意你们欺辱我。” 莫扎深觑了一眼江晏栖,这么多日了,在这个女子身上,他从不曾看到半分慌张。即便是被亲兄亲母如此利用,她却仍能平静地说出这副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话。 这个十八岁闻名大齐上京的乡野女子似乎永远都是那般平淡清和,不怒、不恼、无悲、无喜,可每每此时,她却又能几句话便动摇他们。 不过她此刻连此地是何处都不知,自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莫扎吩咐道:“崖衲,去请郎中。” 江晏栖双眸一凝,忽然出声道:“等等,我不通药理,还有些专配之药记得不尚清楚了。你顺便在那儿替我买一药,且问问那郎中可对。” “你这娘们儿蹬鼻子上脸是!” 莫扎眸光同样也是一厉,看着女子不容退让的双眸,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了,你最好给我安分些。” 江晏栖轻轻颔首,淡淡道:“我需要安宫牛黄与凤寒草、落白花。” …… “这位姑娘的确得了风寒,不过那隐疾,我还需再瞧瞧。” 老郎中看着被锁在马车上的女子,又看了看马车外抡刀拿剑的男人,咽了口唾沫。 也得亏他留心了女子所问之药,否则今日他真得交代在这儿了。 安宫牛黄可是急救药,用于中风、突然昏倒、面赤身热、躁扰不宁、舌苔黄腻、脉弦滑数,又怎可能让人常年服用。况且安宫牛黄丸的整个方子所用皆是大苦大寒之药,故安宫牛黄丸所治之疾必须为热症,绝不能为寒症。 而凤寒草和落白花更是不能放一起,虽两者无毒,一结合却是剧毒无比,这哪里是什么救命药啊! 再一看那几个大刀阔斧的男人,他便觉得此事不简单了,遂立即趁抓药间隙,让药童报了官。 看着江晏栖平静的双眸,老郎中压低了嗓音,“姑娘可安心,老夫只要开些药,不久便可安然无恙了。“ 江晏栖点头,笑道:“此事麻烦老先生了。” 莫扎瞧着那没了动静的马车,拿着刀走向前去,开口喊道:“好了吗?” 江晏栖听到那脚步声,不用想,也知他急着灭口了,遂淡淡道:“看来我那隐疾有些麻烦,再给老先生半柱香,我此后再不需烦扰你们。” 老郎中闻言,抹了抹冷汗,感激地看着江晏栖,连道:“快了快了……” “够了吗?” 老郎中一愣,便知江晏栖问的是时间,道:“应该够了。” 江晏栖淡淡道:“那老先生便教我用用此凤寒草和落白花。” 此话落,老郎中便知这是何意了,她是想用毒——那时,他知有问题后,还专拿的粉末状药材,如今看来,确有大用。 江晏栖看了一眼窗外,手边接过那两瓶药粉,将其倒在一瓶中摇匀,漫不经心道:“老先生可知此‘药’其实很好解?只需二两祝余、三两沙棠、一两丹粟、嘉荣、杜衡……便可。” 江晏栖眸中划过几丝笑意,却不达眼底,拿着药瓶静置于幕帘一旁,她轻轻摸了摸仍肿胀的面庞,神色平静而冷漠,“可惜,恰巧差了一味萧州的杜衡,此毒……反倒成了无解。” 老郎中闻言心惊,此女定是个用毒高手。 咻——! 几支箭矢忽然破空而来,官兵们自四面包来。 四个北暮男人暗骂了几声,一人立马翻身驾车,其余三人还未掀开幕帘上马车,江晏栖便骤然掀起帘幕,毒粉溶于雪絮尽数湮灭于空中,帘幕也被迅疾地放了下来。 “该死——什么东西!” 呼吸不过数息,三人便连连捂着胸口,马车也直接被人包上来截获了。 …… 江晏栖脚上的链铐未曾取下,只斩断了同马车的连接之处。拖着脚上锁链,江晏栖方下马车,腿却一软,半倒在地。看着前方四人敌视的目光,她慢条斯理地撑起身子,淡淡一笑,嗓音微弱道:“诸位,想活吗?” 一旁领头的官兵看着这女子,微微皱眉,“这些人皆是北暮混进来的,是要关进狱中的。” “可惜……你们没有找齐药材。”江晏栖轻轻喟叹一声,而后取下腰间别着的碧玉滕花玉佩,递给他,指着左下角一个极小章印道:“请看,可是御赐之物?我是……” 话还未落,那男子接过一看,眉间一凝,看着江晏栖身上的伤,竟是诚惶诚恐,随即立刻跪下恭敬道:“下官徐冬凌拜见君后!君后金尊玉贵之身竟是被这群蛮子掳掠至此!来人,速速去请韩大夫前来为君后看诊!” 其余人一听,皆是一惊,连忙跪下,俯首叩拜道:“草民拜见君后,君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江晏栖方听此言,还不明,随即一思便明了了。寒凉充斥的心中骤然间划开暖流——顾听桉早便为她铺好了一条安全的前路,如何抉择只看她自己,“诸位请起,不必多礼。” “啊——!” 不过几瞬,那三个中了毒的北暮人皆捂着胸口,痛喊起来。 莫扎看着江晏栖静雅的面庞,便知这些事皆是她设计的了,那大齐君上亦是早有察觉了。他当真是小看他们了,“说罢,如何才能救他们,我愿意告诉你小殿下的行踪。” 江晏栖漠视了那些痛吟声,淡淡转头看向徐冬凌,道:“听到了吗?小殿下也被他们劫走了,立即送信前往萧州,关闭萧州边邑所有出入口。” 莫扎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晏栖。他曾在江晏栖面前故意说自己走的是萧州一路,就是怕她多生事端,却不曾想,就是如此境地,她都还能转危为安,甚至能推算出顾行止的行踪。 江晏栖看着徐冬凌,问道:“其余三人,大人便一同带走。留一人交给我处置可好?” 徐冬凌见江晏栖半脸肿胀,心中都有些颤抖,“君后言重了,下官已安排了大夫前来为您疗伤,只怕比不得御医,还要请君后多担待才是!那些人自是皆任您处理,我这便再派十几人同您一起。” “多谢。”又看了一眼老郎中,江晏栖弯腰谢道:“此事,也多谢老先生了。是我将老先生差些卷入险境。” 老郎中看着一路皆处变不惊的女子,没想到竟是位高至君后,勿怪这一乡野女子竟能宠冠后宫,他立即诚惶诚恐地摆手道:“诶……君后可是折煞草民了!” 江晏栖转头看向被困在地上的莫扎,神色平静,从旁抽出一把剑,那清澈的柳叶眸变得深邃,似被一层迷雾湮没,流转深海之中。 那剑径直挑向莫扎的手腕处,果断而迅疾,似刺下的每一处,每一动作,都有所预算、有所测量。 啊——! 痛声落下,莫扎手上的肌腱便尽数断于剑下,他双手局部迅速出现肿胀,皮下开始血肿。 江晏栖握着剑,满身寒凉,大雪满剑鞘,那绯红一点也更为醒目。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个神色仍平和静雅的女子,他们都未曾料到一个身形如此单薄的弱女子会出手这般狠辣果决。 江晏栖淡淡一笑,看向一旁倒在地上呻吟着开始口吐白沫的三人,眸色平静道:“有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莫扎的声线有些颤抖,红着眼看向江晏栖,“……你就不怕自己猜错了?” 江晏栖淡淡道:“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待何时?” 第138章 你在赌什么?赌女子注定优柔寡断吗 北寒城,北采胡骑连烽火,血染寒酥战鼓急。 “锵——!!” “有埋伏!大家快跑!” 箭矢如大雨急下,攻势威猛,钩戟长铩横空,士兵身上冷硬的甲胄骤然被利器划开,红梅斑驳于白雪之上,弥漫血腥之气。 血红浸染天边,勾勒出残酷的轮廓。北寒城中百姓只听得那凉风怒号,便人人自危,皆流窜而出。 长离立于高墙之上,望着城下一幕,伏尸千里不过如此。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身后神色难看的女子,跪地沉声道:“还请长公主先同棣布离开——长离愿死守北寒城。” 上官淳熙拂袖咬牙,厉声斥道:“现在,本宫命令你同本宫一起离开北寒城。” 长离闻言一震,垂首低声,“北寒城一旦失守,东隐与大齐之军便能长驱直入北暮,公主……” 上官淳熙眸色深沉了几分,头上珠钗摇曳,迤逦之姿,“本宫已有他法,你既已受了伤,此事也不需你作想,准备离开北寒城便是!” 又扫一眼城下激烈战况,一截旌旗断裂在烽火之中,长离心中密密麻麻的是复杂与疼痛。 他曾以守卫边境为终生荣耀,如今……倒是可笑。 低垂着眉眼,似乎方才这一跪也压弯了他曾经的脊梁,长离道:“末将遵命!” 白天碎碎堕琼芳,马车幽幽地行驶在寒酥覆地的小路上,车辙声在此刻消湮于瑟瑟寒风中。 “我赌你会同我走的。” 莫扎趴在马车上,双手垂在身旁。他眉眼阴郁,看着江晏栖,笑得狠劣,“你的确很聪明,但仅靠聪明是不够的——温夫人重病垂危,长离将军被齐兵穷追不舍,最后一面,你见是不见?” 江晏栖闻言,眸中波涛翻涌,看向莫扎的神色却又是那般平静,平静的令人窒息,“你在赌什么,赌女子注定优柔寡断吗?” 莫扎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他不知这样一个黼蔀黻纪之年的女子怎会对一切事物都冷静理智到如此地步,不论逆境还是顺境,你都无法窥探她的内心。 不过莫扎不信江晏栖留下他是不想杀生,遂低嗤一声,“在你将我一同带上马车的这一刻,你便已败了。” 江晏栖闻言,低声呢喃,“败了?” 她不喜欢这个形容,感情应是纯粹的。望了一眼汉城独有的诗韵竹筑,银装再为它们上了一层浪漫,她淡淡道:“我不会败。” 正如她所言,能审判她的唯有自己,能打败她的,亦唯有自己。 平淡而又笃定的语气,莫扎看着眼前女子,那些歇斯底里的话忽便说不出了。 在莫扎的沉默下,江晏栖却是淡淡开口,“不过——” “恭喜你,赌对了。” 直面是一种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气,却也是抛除理智的鲁莽。 江晏栖在此刻做了一个抉择,一次对江青寒倾覆所有信任的抉择——或许会输,却注定这将是最后一次输。 流年才是最磋磨人之物,毕竟八岁前的她,从未想过此间种种会在多年后以此种方式偿还。 想着,江晏栖忽又笑了,笑得克制而平静。不过,在此平淡面具之下,鲜有人能看到她痛彻心扉的一面。 她其实真的很不堪,只是无人可见,在旁人眼中,也便成了完美。 除了这满身才学,自私、高傲、无情皆能在她身上看到影子与雏形。于她而言,此乃人之常情,可这辜负了爱她之人,也便成了原罪。 莫扎闻言没再开口,只是眸中闪过诧异。他本以为自己赌错了,不曾想——原来再处变不惊之人,也会败于感情。 江晏栖沉默着,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曲折小路,时光好似静止了,可它一跃却悄悄碾转了九年,飞雪也怕那偷偷流逝的时光被人发现,故轻轻放慢了脚步。 一道苍老的嗓音忽便回响在江晏栖耳畔,她冷寂的双眸恍惚间便有了波动。 ——昨日之事不可追,再黑之夜,有此三千明灯开路,长卿亦能披荆斩棘。 要一个人活着很简单,让他活得快乐才难。 或许如今,她能很容易做到前者。亦或许,两全之事,并非无解——无情,自封神。 …… 十一月十日,大齐临北暮,南境照汉关。 “我看不出数月,大齐便能攻下北暮了,当真是大快人心啊!” “是啊,武安候自北寒城一路势如破竹,云麾将军此刻也已攻下南境两城,它北暮又当拿何作抵?” “不过我听说刑部侍郎前些日出使了东隐后便再也没了消息,该不会是出事了?上次出使之职落他身上便触怒了东隐,此次一去……” “害……那东隐都得靠着咱大齐来抵制北暮了,哪还有那胆量动我大齐朝廷命官呢?” “嘿……那些个朝廷命官个个都肥得满嘴流油,哪里还需要咱们这些平头黔首来担忧?” “极是!极是!咱们寻常百姓,便是家有娇妻那都是乐事了!” “哈哈……听说那李家家主是年过半百了都又抬了第二十七房姨娘呢,那可是老当益壮啊!” “老什么益壮!呸……这糟老头子竟会糟蹋清白姑娘,我他日若考取了功名,第一件事就得除了这些毒瘤!” “诶……许兄,莫激进……莫激进!” “什么激进不激进?他们就是癞蛤蟆插毛,算飞禽还是走兽?” 街道上,江晏栖听到这些话,心中不由起了波澜,唯一留意的便是那声“刑部侍郎”,她是知道沈槐奚为何要去碾转北暮东隐之间的,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沈槐奚的本事,他不可能轻易湮灭于这权术中。 想到此,江晏栖眸色晦暗了两分,她仅希望他能放下她,不要再回大齐了——他若能救回他的族人,就该回东槐,往后……顺顺遂遂地度过那一生。 八岁那年,她被掳去了北暮。初遇之际,少年因着那双标志性的琥珀凤眸,扮演的便是众所周知的“瞎子”,这一扮便是十年。他的光明葬在了北暮,他的亲人葬在了北暮,他的美好也葬在了北暮。 正是这样一个生于深渊罅隙的少年,却给予了她全部的好。 不过这染血的刀亦是他教她拿起的,也正是因此,有一段时光,江晏栖不敢直视自己那段灰暗的岁月,更不敢再直视这个自幼浸在鲜血中的少年。 后来,时光变迁的不仅是沧海桑田,星霜荏苒,她也彻底看清了世事,学识愈加渊博,心境也愈发寡淡。 只是,江晏栖一直都知道,沈槐奚对人一向诡谲又残忍的心中藏着一份责任,一份能束缚住他的责任。 北暮关押上奚族人的地牢消息也正是她如月十一去奉凉城无意得知的,更是她放出去让沈槐奚知道的。 而温瑜是北暮人一事,她自那时便已知晓。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否错了,只是她的典籍中从来没有“后悔”二字——她,不喜回头。 可惜她低估了少年的感情。 而命运弄人的是,只第二日,江晏栖竟便再见到了这本该出现在东槐之人。 第139章 因爱而生为爱亡 照汉关,瓦檐小道之下,白雪覆盖污浊。 “滴答……” 一页素白长衣掀开风雪,殷红的血迹有如寒酥之下的生命奇迹,幽然绽成一朵曼珠沙华。如墨青丝翩诀于纯白鹤氅之下,雪层悄然落下几个脚印。 目视静伫于残枝之下的青衣,少年眸中恍惚出笑意,抚开鹤氅白雪,那清浅若柳絮飘飞的嗓音穿破寒凉,“阿晏,好久不见。” 江晏栖一身素色青衣,静立于残枝之下,看着瓦檐小道下被扭歪了脖子的莫扎,那清澈的柳叶眸中划过几丝晦暗。 抬眸,两人对视的那刻,寒雪似定格了流年,这一望,谁也道不清谁。 良久,江晏栖才缓步上前,递上一张手帕,淡淡道:“每次见槐奚之时,似乎都很少离开鲜血。” “他打了阿晏,自然该死。阿晏的手染不得血,便让我来。”沈槐奚接过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从前这染血的刃是他亲手教江晏栖拿起的,而今,他却舍不得她再握刃。 沈槐奚的眸光始终紧着女子寡淡的面庞,“阿晏,似乎变了很多。” 江晏栖不置可否,看着少年染血的衣摆,道:“很高兴槐奚能平安归来。” 江晏栖面对沈槐奚时,除了平淡,也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高兴他平安归来并非作假,但她既已为人妻,更不可能再给他半分希望。 “阿晏,同我走。”沈槐奚闻言轻轻一笑,将手帕珍重地折好,方要收入袖中,便被江晏栖又夺了去。 “槐奚一向比我更通透——回东槐,同你的族人一起。” 话落,沈槐奚澄澈的凤眸中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却只是淡淡一笑,将手悬于空中,又是几片寒凉钻入心底。 良久,对面女子都未曾有动作,两人便这样相视无言。 终于,她转身那刻,沈槐奚的手毫不犹豫地拉住了女子素青长袖。再触及女子平淡的眸色时,他温浅的嗓音有了一丝颤栗,“阿晏,别走——我们可以一起回东槐……” 江晏栖被这眼神看得一愣,随即平静下来,却没有急着抚开他的手,而是淡淡反问,“槐奚希望我往后郁郁一生吗?” “怎会希望。”沈槐奚似已猜到江晏栖要说什么了,眉目晕染过晦暗,却还是开口,“阿晏明知,渴死在沙漠中的人又怎么可能再放过甘冽之泉呢?” “可我若离开了我爱之人,又怎能欢喜呢?”江晏栖心中一颤,却仍是寒着嗓音,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比冬日寒雪还要无情三分,“槐奚,低温粉饰下的雪花再怎样洁白无瑕,也拥抱不了太阳。” 沈槐奚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晏栖,似乎从来不曾想过这样残忍的话会从她口中吐露。 他澄澈的眸色再也粉饰不下去,露出里面狰狞的痛苦,那剔透的琥珀色折进了江晏栖眸中,竟让她有些不敢直视。 其实沈槐奚在来时,就设想过无数种结局,或许,他早知道江晏栖不会同意,却还是要拥起自己所有的勇气再自取其辱一次。 “阿晏……一直是这般想的?” 捏了捏那青绿长袖,而后又颤抖着放开,不过几瞬,沈槐奚却是放了又捏,捏了又放。 江晏栖那平静的柳叶眸是那样无情,在此目光下,沈槐奚深藏心底的自卑便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那平淡的凝视像是一根根荆棘,自心尖刺入了沈槐奚肉中、血中、骨中。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无力地放开手,低声呢喃,“粉饰的东西,便真的拥抱不了真实……吗?” 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坦诚的去爱眼前之人了,九年时间,他从不曾欺骗过她半分。而她曾经分明说过,“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为何……如今,她是在逼他离开吗? 说着,他又抬眸看向江晏栖。 分明两人所距毫厘,可他却觉得差之千里。 她如今站得太高,便是仰望,他都再看不清。 动了动唇,沈槐奚喉口有些发堵,他愣愣道:“我不曾到过东槐,不过母亲说,东槐有着上京深秋的雾失楼台,有着江南古道的细雨黄昏,有着北荒大漠的干雪如絮,夏可听雨打汐潮,春可观十里桃夭……我从前总想着,有朝一日,要同阿晏一起回到东槐,赏山川满怀,见日月迤逦……” 这不也正是你心中真正追求的天下吗? 说着,沈槐奚清澈的嗓音越发低起来,最后,他才抬眸凝向面前青衣淡漠的女子。 只这一眼,他想看清很多东西,“明日……阿晏去紫藤山庄送我回东槐……可好?” “只这一次,阿晏做到了,我便甘愿活在阿晏的欢喜之下。” 江晏栖别开视线,再也不忍看少年剔透的双眸,她知道那一句话有多伤人。她的确是敏感的,她察觉得到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面对她时,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而此刻,她却以此伤人。 沈槐奚在江晏栖面前表现得有多澄澈,他所求也便有多纯粹。人人都言他心思诡谲,可即便他小时受尽世间不公,却从不曾眷恋权利,亦不喜玩弄人心,如今所做,只为上奚族和江晏栖。 如此之人,仅是爬出深渊罅隙,便用尽了一生欢喜,唯有东槐那个有归属感的地方,适合再伴他的余生。 江晏栖给不了他一生,也不愿他因自己再周旋于阴暗权术之中。 沈槐奚看着对面的女子,便是言之如此,她的面容都仍是那般冷清寡淡,语气不起波澜,“好,我送槐奚回东槐。” 听后,沈槐奚还是笑了。 …… 翌日,雪入风兮潇潇,旋尔忽又飘遥。覆袄,覆袄,又立枝梢。 寒凉覆上紫藤已枯萎的枝干,沈槐奚静静看着远方,此刻,他竟害怕看到那身青衣。 这一刻,他自私地想,如果阿晏不来就好了,不来,他便有了直接带走她的理由。 一堆残雪压弯了一根紫藤枝干,忽便落在了沈槐奚的鹤氅之上,捻起那根残枝,沈槐奚修长如玉的手竟有些颤抖,“为情而生吗……” 他看不得他的阿晏同别的男子站在一起,更看不得她眉无笑颜。 如果他的喜欢成了她的负担,他此刻……甘愿放手。 “公子,不如去室内稍作歇息?” 一簪星曳月的绯衣女子见少年如墨青丝被白雪染银,琥珀碧眸上是纤长裹雪的睫毛,宛浮淼梨白,绽山溪白露之中,若流风回雪,乃神人之姿。 女子不由轻轻吐了口热气,招呼道:“如今天凉,公子如此会得风寒的。” 沈槐奚闻言轻轻摇头,嗓音温弱有礼,“多谢姑娘好意了,只是某更乐意与雪相伴。” “公子,是在等人吗?”女子见沈槐奚眸光眷恋地看着远方,不由问道:“是公子喜欢之人?” 沈槐奚淡淡一笑,略显狭长的凤眸中容着清澈的碧波,漾平了笑意。再观之深处,全然是密密麻麻的疼痛,“今日过后,大概爱也是一件错事了。” 虽不明此意,女子却也看得出沈槐奚眉眼间的失意,哪应和了那唇畔浅笑? 不过强颜欢笑罢了,这公子倒也是个可怜人。 女子遂轻声慨叹,“白酥徒舞萧寒在。花未存,人亦悔。待到山花烂漫时,寒凉不褪,尤得几人醉?” 见沈槐奚没再回应,女子只摇了摇头离开了。 …… 残山送暝,远江醉隐。 此刻已是星隐云雾,清冷曼妙剔透莹,地上薄雪天上星。 风雪如冰晶般裹席了少年苍白的面庞,纯白鹤氅被寒凉雪层覆得厚厚的,背脊僵直的少年已跪在了雪地中,唇无血色。 女子端着一碟子点心再路过此地时,发出了一声惊叹,连将点心放下去扶起了没有丝毫温度的少年,“公子怎还在此地!这可都四个多时辰了,公子等不到便算了。” 闻言,少年白如纯玉的面上反而带起一抹温柔笑意,琥珀凤眸中迸射的是星河般的璀璨,似是玉圃花飘朵不凛,银河风急绕群星,“已四个时辰了吗,你看,这寒凉之雪又怎会拥抱不了太阳呢……” “是,公子先随我进屋暖暖身子。”女子见少年这副神态,也不知他受了多大刺激,如此神仙般的人物,竟变成这般。 沈槐奚摇头,“不,再等两个时辰,这是我答应阿晏的。”答应她的,他永远会做到。 “在屋中等,岂非一样的?” 沈槐奚缓了缓,又站起了身子。似是想起什么,他眸中又划过柔润笑意,凤眸潋滟生光,“她每出入这些不熟之地,总有些内敛,我若立于此地,她进来便能瞧见我,也不需废那心思四处寻人了。” 纵溯风哀劲,琼花片玉,他也会等她,在最显眼的地方等她,不论目的,只为她。 女子闻言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该是拗不过他了,只从房中拿出一盆炭火放在沈槐奚身旁,道:“公子当真是一痴情人,小女子在此也只能祝得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而后这少年一立雪中便是六个时辰,湛然玉立而来,苍白昏倒而出。 只是让众人不曾想的却是,便是昏倒后,少年唇畔也带着温柔浅淡的笑意——他未曾食言,可阿晏失约了。 此次失约,也意味着这辈子他都放不了手了。 女子看着这一幕,只摇头轻叹,也不知谁家女子这般心狠,如此爽约。 而后此事更是成了紫藤山庄一桩让人听之落泪的爱情故事——倒真应了紫藤花语:因爱而生,为爱亡。 第140章 六十一年 江晏栖静静坐在昏暗的烛火下,一页页破旧的纸页承载着文字,带人一越千年。 良久,江晏栖疲惫地抬眸看向木椅上没了生息的老者,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感直压心头。她走上前去,又屈指探了探老者鼻息,什么也没有。 她以俯视的方式,眸色晦暗而深邃地凝视着佝偻在木椅上已僵直的老人,平静呢喃,“你早料到这一日了……却从未问我接不接受。” 伫立了很久,江晏栖走到桌案旁,借着那昏黄烛火,拿起一本旧籍——《巫祀起源》。 ——神州开元初始,葳蕤繁祉的原始西部,诞生了神的子民——巫祀一族,占卜、祷告、预言、喜乐,这都是神明赐予人的能力。神明是高高在上的,所有人都要为此卑躬屈膝,人命只是大千世界最虚渺的一物,唯有心存敬仰,匍匐神威,方得风调雨顺。 献祭是最光耀之时,我们的血脉将自此留有神辉,浸透肮脏的人族血脉将为此而升华。 大千世界,浩淼宇宙,万物皆以阶梯层分,神明不可直视,神子不可忤逆,神权不容撼动! 〔在不约束人性与欲望的时代下,礼仪与道德统治不了乱流,王权皆是靠这些神秘主义诡异而残忍的仪式,渲染自己的超自然力量进行统治的。〕此话看来是后写上去的,却并非老者笔迹。 江晏栖坐在木椅上,摩挲着纸页,思想似被一层层剥离,看着封面的三个小字——巫起明,是老者的名字。 她的记忆渐回昨日—— 老人腰间仍是别着一酒葫芦,倒躺在满雪的青石板上。那褴褛的衣衫抵不住寒风侵袭,老人便将自己藏在草堆中。 那时江晏栖方前往紫藤山庄,脚踝便被冰凉而粗糙的的东西握住了,饶是江晏栖都被吓了一跳。方低头,地上熟悉的嘶哑老音便响起,“江家女娃,你来了啊……” 仿是算计好的一般,老者话落,便嘴一歪,直接又闭上了眼。 江晏栖平静地看着地上老人,他的面皮都被冻得发白了,若非方才还见他说了话,凭那微弱的呼吸,江晏栖都觉得老人已是一具尸体了。 她和老人加上此次,虽才见三面,却也算忘年之交。没碰上倒好,这一碰上,江晏栖此刻也不能就将人扔这儿冻死啊。遂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老爷子,你不要你的宝贝了?” 此话落,老人竟是没有半分反应,良久,只口中吐露了些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去……厝路,遗楼小……筑旁,房子……房子……” 环顾左右,竟无一人。 无奈,江晏栖径直扶上了老人。老人全身的重量轻得像张纸一般,她很快便看到了遗楼小筑旁唯一的宅院。青石绿瓦,雪筑屋檐,竟有些分外的华美,这让江晏栖有些意外,心中却隐隐有了猜测——老人许是大限将至了。 这照汉关啊,该是他最后一步脚程了。 从老人身上拿下钥匙,进入宅院大厅后,江晏栖看到了桌案上,门柱上笔墨挥毫的痕迹,如同谢幕生命的最后一首赞歌。 “江家女娃,把……把那桌上青石顺时扭三,逆时扭五。”老人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只觉浑身气力竟都失完了。 江晏栖闻言有些犹豫,她答应了沈槐奚要去紫藤山庄送他回东槐的。她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他虽偏执,却从不骗她。 “咳咳……只一柱香……一柱香便好。”老人闭了闭眸,充满褶皱的面庞露出几分沧桑和释然。 江晏栖终是没能狠下心,一一照做了。她看到堂间留一道缺齿,已闭合了两齿了。每扭一次,她都需使尽全力,厚墙之后,会传来厚重的声响,罅隙的灰烬飒飒地抖落出来。顺三逆五后,江晏栖已是满头大汗了,“轰”的一声,一个狭小的暗室赫然分开堂墙,她方将老人扶进去,老人扶着墙用手掌按下了一块尖锐的石块嵌入暗墙,暗室便径直闭合了。 江晏栖心中下意识一慌,看向老人流满鲜血的手心,有了不祥之感。 老人却只是轻飘飘地掀开眼皮,这一次似是用尽了他一身余力,亦或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他颤颤巍巍地坐到了暗室下方的木椅旁,整个身子佝偻地蜷缩在椅子上,目光却又望向桌案的纸页,他低着音缱绻道:“巫祀一族啊……起源于神权,也终将灭亡于神权……所有人都是那长在彼岸的曼珠沙华,忘川河侵染了历史的记忆,他们被身份局限,永远不知除却花还有叶,除却叶还有花。” “十岁之时,老朽便已无法直视‘不问苍生问鬼神’,那次祸乱葬送了我族人半数,亲人全数,我一族族长却在四处抓人准备祭祀,恐惧之下,无一人敢质疑其神权。老朽那时走得很绝啊……成了第二个‘叛族者’……” “……呼……老朽的终点是大齐照汉关,历史却不会永远停留愚昧。” “江家女娃啊……历史是要刻骨铭心的,文字也能入骨三分。” “替老朽……替老朽将它们带去西离……老朽此六旬光阴只为打破神权桎梏。” “赢了……我终究是赢了,伏邈……” 一辈子,他用了六十一年的时光追溯历史,够了,足够了,师父在天上看着,也该瞑目了。老人想着,只觉眼皮越发沉重。 话落,老人便再没了生息。 江晏栖伫立在原地,这座昏暗的密室静得落针可闻,烛火也不曾跳跃,只是那页面之上的文字仿若活过来了一般,赫然照射在江晏栖的心中——这是老人最后的绝唱。 而当江晏栖再翻开桌上一本厚重日记时,她的心凝了下来。 如墨挥洒的字迹有些凌乱,却字字珠玑——那是浸透了老人一生的痛仰。 “离开巫祀后,我见证了南州的兴盛,亦目睹了天下的衰亡,再历过四国鼎立,其间虽多舛,我却益清明。 在外界言,巫祀是一个神秘而强大的种族,可笑的原因是,仅因它闭关锁国。怯于直视未知的世人将其展露的冰山一角,自主地构陷成了无法打败的强大,此亦为西离立足四国之根本。 可是仅迷惑狭隘的目光是不够的,种族的愚昧终会瓦解它自身的存在。 我看到了,看到了巫祀一族的灭亡,那一刻,我想拍案叫绝,骨子里的血脉却又不愿见此悲剧。 多么矛盾的思想,逼迫着我走向四方。 我知道救其愚昧,唯扩其狭隘,于是我选择了纵横时空的镜子——历史,我要将这犀利的事实展于人世,我要让这覆灭的前例成为警钟,我要把愚昧的狭隘裂为无垠! 我想,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时光只留给了我六十一年。 江家女娃,你从未道错,没有传承的历史,便是留有遗迹,亦无残温。 可这命运的齿轮扣押了我,亦未曾放过你。 我巫起明一生坦荡,却唯对不起你,或许你看到此处时,我已自私地扔下使命,强加于你了…… 丫头……你若恨,便恨我,莫恨那迷蒙的世俗——它终有一天会在枷锁中重生的,终有一天!” 看完后,江晏栖只觉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地迈不动半步,就连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也屏住了呼吸。可无人知晓,为何她面上平静的面具还是未曾皲裂。 老人的桥头是她,那她的前路呢? 桌案上挥洒的墨迹留有余味,单薄的挥毫之笔如此厚重,径直卡断了她原本的前路。 自她前去奉凉城一送老人时,他便早料到今日——这巫祀的占卜之道竟还能占卜人心。 迎面那团微弱烛火,江晏栖平静地将桌案上整齐的纸页抱入了怀中,像老人醉酒时那般。 这是光阴细数后的遗迹,是历史残存后的余温。 看向木椅上佝偻“酣睡”的老者,江晏栖平静地呢喃,“……恨你?你不是道天下最尊之人为拥其历史之人吗……” 话落,没有人回应。江晏栖清澈的眉眼间有了几分深邃,几分落寞,“看,即使自诩高阁,你的内心亦在认同——背离大势的力量有多么势微……” 江晏栖冷寂的眉眼恍惚起来,蓦然又看见了伏案废寝的父亲,哪里是这三面之缘的老人将她与厚重长史联系,其实这长乐乡人人讥讽的“穷书生”啊,才是真正扣押了她命运之人。 可江晏栖却只是迎着那熟悉的烛火,温然静言,“这历史笔墨,自我出生就已触到,父亲何不如你般深晓狭隘之弊,可惜未曾熬过病祸。” 话罢,室内又是一片寂静。老人在木椅上安然长眠。 江晏栖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寂寂黄沙中,孤独而佝偻的背影,历史的纸页纷飞于大漠之中,只有一个老人追逐了一生,才终于抵达至此,可惜,暮年的身躯就连支撑他奔向他最宝贵的东西,都是那般跌跌撞撞。 叹息一声,江晏栖找了一张宣纸盖于老人身上,而后径直去寻找密室的开关。 九年以来,沈槐溪是她身畔一个极复杂的存在,她亦是在意他的,却又怕他在意自己。或许如顾听桉此前所言,她畏惧感情,所以使了浑身解数也要避着他。 …… 一个时辰后,密室依然紧紧闭合,那结构江晏栖已经看过了,巧夺天工,俨然已经直接将其锁死了,她还在里面看到了准备的大量食物、明烛——很显然,一切都是老人算计好的,用他的死来束缚她。 江晏栖握紧了手,这才知晓,老人的道歉为何意。 此刻,江晏栖最怕的竟是沈槐溪——因为她太清楚了,昨日承诺,是他一生中仅能放下一次的执念。一旦此次再失约,那个偏执的少年便再也不会独善其身而去了。 他会因她,再入深渊。 她还怕,自己错过了江青寒——她唯一的亲人。 她真怕,这一困,便是永别。 无力地闭上双眸,江晏栖没有任何的歇斯底里,只是双肩有了些颤抖。她觉得自己像蜗居阴暗角落的老鼠,就连大喜大悲都只能用颤栗来表达,可是她的心尖,此刻在疼痛。 …… 没有阳光的地方就连细数光阴都是一件奢事。 江晏栖不知自己翻遍了此地的多少本书,也不知自己已过今夕何夕,只是那半截人高的残烛,她已续上十次有余了。 时间沉淀理智,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老人既然将一生的成果留给她了,便不可能将她永远困在此地,答案或许就在这些纷飞纸页之中。 可是一想到沈槐溪,她的心绪是如此不宁。 一天过去了,江晏栖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她终于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自己此次将会错过什么。 正如老人纸上所言,未知感是会让人惧怕的。 但愿沈槐奚回东槐了…… 江晏栖的思绪在脑中纷飞,这种无用的祷告如今竟成了她唯一的依托。 记忆戛然而止。 安然的,江晏栖回了神。 想起昨日太多事,真似一梦迷离。 她此刻坐在木椅上,宁静地接受了“错过”的挫败,安宁地翻看着一页页泣血之笔。她的确想要怨怼老人,可是再看这冷寂的密室,阴冷的气息,密密麻麻的字迹,这上面承载的只是一个老人的一厢情愿吗,仅是一个自私者的阴暗算计吗? 不,这是一个国家与子民的命运。 沈槐奚说得无错,在江晏栖的认知中,理性永远战胜感性。 第141章 目视黑暗,千年已过 北暮,南境线。 马车缓缓行驶,声音寂寥而单调,积雪在滚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健壮的马匹抬起蹄子,“嘚嘚”地敲击着地面,连溅起薄薄沙雾。 “嗯——啊……” 顾听桉神色隐忍地倚躺在车背上,鼻尖不停的喘着粗气,修长有力的手紧抓着胸前的白衣,隐隐的血痕在胸口显现。冷汗划湿他的鬓角,那惨若梨白的面庞上多了扭曲的痛苦。帘幕不时被诡云掀开,他看着里面僵直在车位上痛苦不堪的男子,眸中忧急却又无可奈何。 自从因为江晏栖两次病发后,顾听桉发病几率是越发高了。 “啊!嗯……”忽然顾听桉唇间溢出了痛呼,修长的手抱着头,竟然朝着马车的窗棂磕去。 看着失去理智的男子,那从容帷幄的气度已不在,只余下唇间已经抑制不住发出的痛吟,诡云连忙将掌心放在窗棂上,避免伤到顾听桉。 看着一向冷清矜贵的君上痛红了眼,诡云心中极其痛苦,咬着牙道:“主子,对不住了。” 诡云横下心直接敲晕了顾听桉,还封住了他的几个穴位。 纪老说言,此痛非常人所能历,活活痛死都是有可能的。必要时刻必须打晕他,再封住他的内力,是能缓解一点的——只是,弊端是那内力往后怕是消散得更快了…… 诡云越这般想,心中也越是为自家主子痛心——顾听桉自幼心脉有疾,他能有此番内力是付出了比常人多百倍的努力的。暮夜不息,痛劳交加又是几人可忍耐的单调日子?可顾听桉整整坚持了二十多年。 但随着如今病情加重,他的内力已经又开始有消散的迹象了,已是“入不敷出”之态了,往后他的身子自也会愈加孱弱,直到卧榻在床。 …… 顾听桉在心疾之下做了一个梦。 梦到那袭青衣清绝的女子,她披着自己送给她的青色鹤氅,在青山上。崖下是灯火万象,崖上是霰雪迢迢。 她站在云端处,像俯视众生的神,身畔只有孤影相伴。 他的心尖猛地一痛,伸手想去触碰女子冷白的面庞,却碰到了满怀冰雪。 他追上去,追了好久好久,终于追到了一处孤坟处。 噗——! 一口鲜血赫然浸湿了他惨白的面庞,而后是无尽的黑暗,他陷入了无法遏制的沉睡。 此次,黑暗四下,梦中再没有她。 或许顾听桉永远不会知道——就在诡云驾着马车步过离州厝路,赶往北暮时,那日,自己心尖上的人早同他擦肩而过,去往了另一条未知的前路。 ——终究,厝路又称错路。 …… 时光流逝数日,烛火彻底用尽,狭小的密室被黑暗充斥。无尽的黑暗数不出流年,江晏栖在此之下,唯一念起的是顾听桉。 “——桃花源记,绝处逢生。” 理智搅动着她的思绪,成千的字符在江晏栖脑中一闪而过,忽而想到那张空白纸页上的八字,她立即匍匐到了地上。 照汉关背靠连绵山脉,厝路其后更是有名的一梦岭,只是其间冻雾常拢,异花盛行,常年朦胧不见天光,实在无几人能深入山脉之中。 密室本有三道缺齿,此次进入前,本还有一道,但如今自外阖闭后,已是四壁无缺,内部再无机关。江晏栖瞬便明了,老人此一生只入过密室三次,三道缺齿,三次机会——这最后一次,锁死了她。 只是四壁既不通,上下呢? 江晏栖跪伏在地,耳垂贴着冰凉的地面,潺潺的流水声似清风吹过,极微、极细。 冬季飘雪之际,其下竟蕴藏一条暗流,江晏栖平静的眸光在黑暗下黯然,她只能跪在地上一步步摩挲出地面是否有交界板处。 冰凉刺入指尖,她打了个寒颤,终于半个时辰后她摸到了四条细微不可触的分界线,指甲钳入其中,她狠命地往上抠。 咔嗞——咔嗞——指甲的抓挠声充斥耳边,刺激着江晏栖的神经。 砰——! 一刻钟后,严丝合缝的石板被江晏栖掀翻在地,彼时,她的手已被鲜血侵染,黑暗剥夺了她的视觉,她只能轻轻将手探入洞中,有些刺骨的、冰冷的水似绸带抚过她的肌肤,伫立起一片汗毛。 深吸了一口气,江晏栖将头扎入水中,身子跪在地上,她在水中艰难地睁开眼,远处……再远处,好像有光。 哗——! 不作他想,江晏栖直接将头伸离水面,大口呼吸着,而后做了些热身跳跃,便径直整个身子入了寒流。 浸泡,肌肤似被寒冰割裂……江晏栖觉得那光似乎就在眼前,却又久不见尽头,她渐渐被窒息拢上心头,挣扎着……她在最后一刻,扑向那光。 …… “醒了?” 一道迷蒙又低缓的女音轻轻揉入江晏栖耳中。 抬眸,女子月下皎洁的身姿赫然显现。 这是江晏栖见过最倾城的女子,除却容貌,还有那与生俱来的慵懒清贵——女子一袭白青渐变素袍裙,如墨青丝斜插两根碧绿玉簪,垂至脚踝旁。蕴着暖色的眉眼清绝慵懒,绯红的唇瓣边始终挂着一丝若即若无的浅笑,当真是既清且艳,只轻一挑眉,都是那样的勾魂夺魄。 “丫头,愣住了?”看着江晏栖凝住的双眸,女子端上一旁药水递去,轻描淡写道:“丫头倒该感谢自己生得合我眼缘——肖似一江碧水,又添两分皎皎——这一碗汤药,可是废了我不少宝贝。” 回过神,纤长的睫毛敛了江晏栖的满目波澜,她清晰的条理在脑中纷飞,看向女子时,她心中竟是莫名划过几丝亲近感,遂弯唇谢道:“谢阿姐救命之恩。我名晏栖,阿姐若不嫌弃,晏栖便得叨扰几日了。” “看来丫头确是合我意,聪明。”女子听后,唇畔漾开一抹慵懒笑意,淡淡的语气带了几分悦色,“且先住下,此地为一梦岭深处绝地,三年梦雾一变,也只有我同君生、千汴住此地了。你一人自是走不出此地。” 这其余两人是谁,江晏栖倒也未曾细究,陌生之地,好奇心自不能太重,她端起那碗药平静地喝了下去。 见江晏栖喝完那苦药,仍是一副平淡安静模样,女子轻笑,“没皱眉,很好。” 说罢,女子端过那汤碗,正打算迈出房门,便回头轻声道:“对了,我叫——钟祈灵,字怀笑……祈安的祈,神灵的灵,怀君故笑的怀笑。” 听罢这名字释义,江晏栖有些诧异,祈灵之人竟会住在巫起明暗室唯一通道之口。况且,如今女子是没有字的,就连男子也鲜有……她…… 见江晏栖目含诧异,钟祈灵顾而喟叹道:“是愿我的神灵能——长盛且华。” 此话江晏栖自也听不懂,只见话落,女子修长慵懒的背影便出了门。 …… “阿笑,不必试了……” “目视黑暗,千年已过。有阿笑在旁,我心足矣。” 江晏栖方能下榻,推开紫檀木门,便见眼前迷蒙一处中,竟然是大片蓝花楹树,璨蓝色如夜空之星满船倾倒于大雾之中。 木栅栏之下,缠绕着瑰丽的红玫瑰,飘渺出璀璨般的绝艳,其下端坐一白衣男子——他有一双风华绝代的双目,那是双如在潋滟湖光中浸过千年的桃花眼,似沉淀着世间所有的绝代风华,却又淡拢着一层微薄素烟。 飞眉入鬓,为其添了两分清冷凛冽,可在轻轻抬眉看向祈灵时,又似含着数不清的情意,让绵绵温柔晕染在他白皙如玉的面庞上。 可谁又能想到,眼前的男子,竟是一个目视黑暗的瞎子。但江晏栖却觉得男子的双眸就像一个异数,无半分空洞。 且,她隐约之间,竟又感觉目前男子甚似顾听桉。 钟祁灵慵懒的眉眼间似蕴出了几分萧瑟,只轻声道:“阿微,我会再试的。” “嗯,我的阿笑是天底下医术最好之人。”此次男子未再反驳了,只唇畔含着浅笑,温柔地抚过女子青丝,“能至如今,吾心喜矣。” 江晏栖觉得今日真真是见到了何为神仙眷侣,谁能想到一梦岭绝处,是两个风华绝代的年轻男女长相厮守于此。 江晏栖方打算阖门回屋,却听男子微凉的嗓音响在空中,那嗓音虽不如对钟祁灵时的温柔,却是极好听,恍八百里东风吹遍原野,簇簇花开,“丫头既是阿笑救下的,自不必拘谨。” 话音落下,江晏栖止了脚步,心中却是诧异,他既看不到,又如何得知她在此处的? 再看男子,江晏栖这才发现男子手腕处有一圈神秘的符文,也不知是什么。 男子低声叹息一声,遂轻声问向祁灵,道:“阿笑,可能为这丫头配一长灵破的解药?” 钟祁灵不置可否,挑起清浅黛眉,笑道:“今日瞧见丫头有缘,这药便附带给小桉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江晏栖觉得两人是认识顾听桉的,“阿姐所言‘小桉’可是顾听桉?” 祁灵听后,眸中划过一丝波澜,未曾接下此话,只道:“丫头这般合我胃口,如今我倒也看不得那老头这般坑害丫头了。” “阿笑,缘本如此。”男子闻言,止断道。 钟祁灵听后,却是轻扯唇角,迷蒙的凤眸中透出几分清寂,“缘本如此?诺大世界的悲欢竟都要靠一人维系,倾桉亦是如此,你我亦是……” “咳…咳……阿笑……”男子听后似是心绪波澜,喉中抑制不住几声轻咳,却又无可奈何,只压下心绪,仍是润声对祁灵道:“是我不好了,阿笑莫要如此想。” “是我不好。”祁灵轻拍向男子后背,只抬眸看向江晏栖,淡淡道:“倒让丫头见笑了。” “只是,我倒还是想送丫头一句话——可以自私一点,只为自己而活。”话落,祁灵站起身来,便直接从怀中拿出一张小条,递给江晏栖道:“这是小桉的药方。” 江晏栖被这千丝万缕的联系包裹其中,竟也不得章法。但见两人都不想谈及过深,遂只咽下了满腔疑问,接下道:“谢过阿姐了。” “三年后,也唯有梦雾散开那刻,我才能送丫头离开。”祁灵道:“千汴应是采药要回来了,丫头若不想虚度的话,也可去一同瞧瞧这山中光景。” 江晏栖听到“三年”之词,心下一怔,问道:“梦雾……” “丫头,等三年便好……既来之则安之。”钟祁灵听出了江晏栖声音中的颤抖,轻拍了拍她的肩,“世事无常,丫头总要习惯。” 第142章 人间不落雪亦能共白首 三日之后,山色空蒙雨亦奇。 江晏栖看着远处梦雾,隐约失神,“桃花源记”倒真是一个充满神秘之词,此地只有月华,没有日光,却又能在黯然之下生出光晕。 她曾想,沈槐奚的故乡——东槐是否也是如此一个神秘之地。 “喂,丫头……丫头,你倒是回我啊!”千汴看着眸无焦距的女子,连提醒道。 江晏栖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这丫头倒是真像钟祁灵那臭女人,有时是平淡的没边儿了,说个话也是没有起伏的,倒毋怪她喜欢你。不过要我说,你这身清雅却是胜过了那喜怒无常的女人。”千汴围着江晏栖打了几个转儿,挑眉道:“因着那破女人,我堂堂……日日去山中挖野菜,还是丫头好,这才是真正的清雅呢。” 江晏栖看着围在一旁转悠的红衣少年,自昨儿个见了她之后,他就跟水中鱼瞧见大熊猫了一般,她走到哪,他跟到哪。可他分明比她还小一岁,却偏要故作老成的学着钟祁灵叫她丫头,当真让人哭笑不得,遂她只平静地看着千汴淡笑道:“若没记错的话,弟弟比我小才是。” “才不是这般算的……”少年急得跳脚,偏又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出口般,又温吞地收回了话,“唉,罢罢罢,你我各退一步,你不许叫我弟弟,我也不叫你丫头了。” “嗯。”江晏栖倒也未再纠缠了,只安静地看着地上那些奇花,不时吐露一句,“千汴得生活在这多少年了,竟这般厉害,识得诸多奇花。” 千汴一听,瞬就咧开了唇,笑道:“那可不,我们自出生便在这了。” 江晏栖闻言,清沉的眉眼微展,而后继续道:“千汴应当是被那位照顾大的,对他那般有礼,是个极儒雅的少年。” 一听此话,千汴刚闭上的唇,又笑开了,“那可不,我也觉得自己儒雅有礼呢,偏那臭女人不认。君生哥哥是这三界六方都难得的神只,我对他自是最最敬重的,往后我也要成为君生哥哥那般的男子。” 听到“三界六方”,江晏栖再次感受到了他们的神秘,“千汴医术既如此厉害,怎不能……” 话未完,千汴便沮丧道:“那可不是医术能治好的,便是那臭女人医道冠绝,也只能延缓……若真要说一人的医术有根治神力,那必然是倾桉姐姐……可惜她……” 此话未完,千汴便抬头看到了对面似笑非笑的女子,钟祁灵倚靠在木栅栏旁,双眸微眯,语气淡淡,“几日不消见,千汴是愈发愚蠢了。一句话,倒就将你迷的云里雾里了,怕是再过些时候你自己都能将自己肠子翻出来给人看。” 江晏栖见到钟祁灵,这方要开口,钟祁灵便冲她淡淡道:“丫头是聪明人,我不怪你有所好奇。只见小子这般蠢笨,颇是恨铁不成钢。” 钟祁灵看着千汴,眸光渐冷,如寒雪泣冰,“下次再让我听到倾桉,你便再挖一月野菜。” 千汴委屈地看了看江晏栖,又看了看钟祁灵,偏又不敢反驳,低头道:“不会了。” 此话方落,便见钟祁灵冷寂的双眸又是一番恬然笑意,慵懒清贵,江晏栖这才真正见识到了千汴说言她的喜怒无常,遂歉意道:“是晏栖唐突了,望阿姐莫要放于心中。” 钟祁灵唇畔漾开一抹淡笑,“我若无拘,丫头亦可无束。” 见钟祁灵走后,江晏栖才看向千汴,道:“是我不好,没想到让千汴多受一顿骂了。” 千汴倒也心大,心中本存的委屈,一听此言竟就烟消云散了,遂挠了挠头,看着钟祁灵远去的背影,道:“无事……倾桉姐姐是那臭女人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挚友,自然……” 千汴后再看江晏栖,竟不觉她更像钟祁灵了,她其实更像楚倾桉,无论何时,连音儿都是没有波澜的——尤其是那双介于温柔的桃花眼和凉薄的丹凤眼之间,将润色和冷清杂糅在一起的柳叶眸。 她们三人太像了,都是平静理性之人,骨子里又都透露着愔嫕,只是钟祁灵偏无常,江晏栖偏平静,而楚倾桉偏淡漠。 只是像总归只是像,那人早已痛吻了世界,成就了繁华万世的痛仰。 再也回不来了,更无可替代。 …… 木屋前堂,几束纯白玫瑰摇曳于零落花草旁,迎着隐隐炊烟,如雾似幻。 千汴手间拿着几片面粉炸出的药草叶,忙塞进嘴中,痛哭流涕,“啊……呜呜……啊……栖姐姐,你是我的神!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吃到了点除药草外不一样的味道……呜呜……嗷!” 看着激动到落泪的千汴,江晏栖倒也不觉诧异,这还主要是因为——她发现他们的一日三餐都是药羹,尽管前堂中还留有了些米油、粗粮。 “阿姐为何每日都只做药羹呢?”这话,江晏栖是问过千汴的。 千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君生哥哥必须每日用以灵药滋补体脉,那女人整日都将心思费在药草、药方上,也便无意再去做什么普通吃食了——其实,她自己也吃不将就,可她不能吃普通吃食。” “为何呢?” “她虽瞧着比君生哥哥好些,其实身子内部也是孱弱不堪的——再余的,我也不能再道了。” 忆完,江晏栖看着千汴,虽心中谜底不解,也只觉得三人神仙艳羡的世外生活下,其实藏了太多不得已,她遂放缓了音色,“慢些吃,你若喜欢,我可再做。” “栖姐姐,有你真好!”千汴听得感动异常,进食的速度却不曾放缓。 江晏栖有些失笑,一顿吃食便让这小子改口了。 …… 千汴看着不透缕光的微暗天幕,连叹了几口气,“唉,又是不见那臭女人的一天……”随即他又道:“栖姐姐,你推君生哥哥出来走走,我得去看看她。” 江晏栖是不知钟祁灵在忙什么的,不过每次她回来,却都是满身羸弱,也是应道:“好。” “咚咚……” 故君生的房间是在一个两山罅隙口处,有些阴凉异常,江晏栖走到门口,只感觉门口扑面而来一阵寒气,随即听见里面的轻咳声,只敲了敲房门。 一道清浅而微弱的嗓音缓缓传来,似不久就会破灭于虚空,“是丫头,请稍等。” 江晏栖有些诧异,这是她十几天来第一次来,故君生却毫无意外的猜出了是她——这是一个思绪相当敏捷之人。 不时,江晏栖便见房门被轻轻推开,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仍是那般绝尘脱俗,将周遭花草都压成了庸艳之色。是远而望之,皎若华月升朝露;迫而察之,灼若昙雪湛绿波。 他那双桃花眸,真是初看感惊艳,乍看亦惊绝,不似顾听桉的深邃幽清,故君生的眸是望之惊绝的那种。 江晏栖上前两步站到轮椅之后。 男子抬头,似在目视远方,忽然回头轻声道:“麻烦……去蓝花楹下看看。” 江晏栖看着那双似沉淀千年风华的眸,心下一震,这是一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见过故君生的双眸后,江晏栖才真正明白了一眼惊鸿,原是形容此。 随即,她忍不住伸出手在男子面前挥了挥——男子的双眸没有一丝波澜。 故君生似是察觉到了,唇畔漾开一抹微弱笑意,却满是清玉破碎之感,“丫头好奇什么,皆可问我。” “在我这……百无禁忌。” 江晏栖看着男子的面庞,丝毫不怀疑话的真实性,可是她却沉默了下来,后道:“是晏栖唐突了,我推……先生去蓝花楹下。” 故君生颔首,“有劳丫头了。” 江晏栖扶上轮椅,推着男子缓缓地往那片璨蓝之地而去,滚轮许是承载的太轻,只发出了些微弱的碾土声,将周遭都映得宁静异常。 再看到那如星河倾倒的满冠蓝楹,江晏栖总是忍不住发出喟叹——世间最瑰绝之色,竟是蓝紫,一旁清风浮香,是栽于两侧幽然孤绝的玫瑰所散。 几片蓝紫色的花瓣轻轻扬落于故君生墨染的青丝之上,他将它小心翼翼地捻在白润的指尖中,轻轻收入袖中,江晏栖看到他袖中已存放了许多蓝楹花瓣了,有的已风干了。 江晏栖能感受到故君生对蓝花楹的执念,更诧异于他的敏感度,花落青丝之上,他竟也能有所察觉。 “阿笑最喜之花,应是很美?”故君生苍白的面庞上浮出笑意,似刹那花开,“这是……我同阿笑一同种下的。” 江晏栖抬头望着那满贯蓝楹,心有所动,“很美。” “先生同阿姐的前尘亦当很美。” 故君生闻言后,微微垂眉,似在回念什么,神只般的面庞晕着淡淡的喜,淡淡的郁。 “阿笑说她喜山河,喜日月,喜草木,犹喜玫瑰与蓝楹——只可惜蓝楹之香不似玫瑰浓郁,皆被掩了去,我亦只能以触摸来感其瑰丽。”故君生轻轻挽起袖口,修长如玉的指尖上还捻着一瓣蓝楹,他清浅的嗓音似三千里月色倾泻,照亮云端。 江晏栖看着白衣如云月的男子,他与这俗世格格不入。 而在故君生纵横千万年的光阴中,太多所历之事都如雾而散,唯独与钟祈灵的记忆刻入了骨髓。 所以即使目视黑暗,他心中亦存明亮。 很久很久以前,山河忘秋,却是他们的初相识。 他记得女子一百年间的所有话,那是他黑暗中弥足珍贵的光。他记得女子慵懒散漫得涤荡黑暗的嗓音,“阿微既将你我之间的对话记得这般清楚,我得问问阿微——此地可有山川日月,星辰大海?” 他那时眉如青山,将珍重放在巍峨之上,“有的——阿笑的心中容着万千繁华,只闻其声便可作浮澜暖翠,日月山河,亦可作万顷菡萏,浩淼长歌。” 阿笑那时笑得开怀,“这是我第二次问了,阿微怎的还是记不住——” “我的山川日月,是心中人,亦是眼前人,是——故沉微。” 他转而失笑,“阿笑喜欢我这件事,还真是百听不厌。” “此生三喜,喜你,喜我,喜我们。” 江晏栖听罢,竟也不由笑了,这谪仙似的人——堕了凡尘。 亦明白了——故君生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独钟于此花,独行于此地,不过是爱屋及乌,钟爱这种花之人罢了,“先生遇到阿姐那日,许便是蓝楹遍天?” 故君生愣了愣,随即失意道:“我们相识于黑暗。” 是了,故君生分明看不见,又如何得见蓝楹花开? 见江晏栖沉默,故君生知道她误会了——黑暗是不止他一人的黑暗。 不过,他同阿笑的相守不需人去传唱——远去之事,只他铭记便已足矣。 随即他微微敛意,想起记忆中还低他半个脑袋的少年。 小时,他是柔软的,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喊着哥哥,只是后来亦长成了威慑四方的一渊之主,寡淡的桃花眸中摄满凉薄。 此世……倒也未变。不过此次他冷清寂寥的一生中也遇上了刻骨铭心的女子。 故君生低了低眼帘,道:“丫头既叫阿笑一声阿姐,便再认我一个哥哥罢。” “可好?” 江晏栖听后,平静的柳叶眸中掀开波澜,似一湖碧波荡漾迤逦,她又想到了那曾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江青寒。在男子无声的等候下,她清沉的嗓音郑重,“哥哥。” 故君生听后,唇畔忽而又带起一抹温然之笑,似画中谪仙起止于云雾之间。此世,终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了,“丫头,将手放来。” 江晏栖心中疑惑,却仍是波澜不惊地将手放在轮椅上。 故君生伸出修长而苍白的手只是轻抚过江晏栖印着蓝银色小花的手腕上方,后唇畔漾开淡淡的笑意,“希望丫头和小桉,即使人间不落雪,亦能共白头……” 江晏栖只觉手腕上空带起一阵极轻柔而微凉的风,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只听故君生祝福后,她的心尖忽便被酸涩之感填满。 听桉……如今会在担忧她吗?他的病可发作得凶?她的兄长又是否还在人世呢?心中掩藏的失意如今尽数泄出,倒教江晏栖有些失态,好在男子是看不见的。 第143章 万年之前? “丫头,我教你针灸穴脉可好?” 江晏栖被上京男子称作博学之人,经过一月相处后,却是叹于钟祁灵之博学。医术、卦术、玄术、文史,她可谓没有一个盲区,便似一个百科全书般。遂江晏栖赞道:“阿姐博学。” 钟祁灵只挑眉轻笑,自有一种既清且艳的风情在其中,“十二经脉通过手足阴阳表里经的联接而逐经相传,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如环无端的传注系统。气血通过经脉即可内至脏腑,外达肌表,营运全身。” “其流注次序是:从手太阴肺经开始,依次传至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再回到手太阴肺经。” “其走向和交接规律是:手之三阴经从胸走手,在手指末端交手三阳经……” “奇经八脉——任脉,行于腹面正中线,其脉多次与手足三阴及阴维脉交会,能总任一身之阴经,故称:‘阴脉之海’。任脉起于胞中,与女子妊娠有关,故有‘任主胞胎’之说。 督脉,行于背部正中,其脉多次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交会,能总督一身之阳经,故称为‘阳脉之海’。督脉行于脊里,上行入脑。 冲脉,上至于头,下至于足,贯穿全身;成为气血的要冲,能调节十二经气血,故称‘十二经脉之海’,又称‘血海’,同女子葵水有关。 阴维脉、阳维脉:维,有维系之意。阴维脉的功能是‘维络诸阴’;阳维脉的功能是‘维络诸阳’……” 江晏栖看着黯然天光之下的女子,语似涛涛之水。她听得认真,却仍是疑惑,女子能教的东西极多,却偏生选择了如今只能空谈的理论脉络,实言道,是不起多少效果的。 后女子声音止住,江晏栖方道:“阿姐是将这些东西刻在了心头罢。” 钟祁灵垂眉一笑,却晕出几分难言清寂,“此是为阿微所学。我如今记性是大不如前了,好些东西竟是抛之脑后了。怕教错了丫头,亦只能谈些了然的。” 江晏栖看着女子含笑的面庞,却也清楚女子的记性大不如前非是妄言。细看之下,女子方年岁正华,青丝却多了几缕霜色了,如此慵懒之人,是心中藏了太多难言事。 江晏栖柳叶眸漾起淡淡波光,“阿姐过谦了。” 钟祁灵抚过一旁花草,又看着江晏栖平静清透的柳叶眸,一袭素色青衣便是皎月愔嫕之姿,太像了……可惜,就连命运也同样是那般窒息。她神情转而幽深起来,“这穴术之法是我逝去的友人所教——我同丫头讲一‘虚妄’之事。” 江晏栖总觉得钟祁灵如今迷蒙的眸中摄满了悲凉与庄重,闻“友人”一词,她猜想该是那所谓的同她相像的“倾桉”了,她亦心中怀有好奇,遂也只道:“阿姐请说。” “丫头可信——在数十万年前,此神州大地孕育出了育满灵力的九洲大地,彼时尚留有神灵遗迹,根骨奇佳之人还可修灵。” 江晏栖闻言,眸中闪过几丝惊诧,却又心中暗有折服之感,况想起此地的四季如一,奇花异草,她道:“我信——阿姐不喜妄言。” 钟祁灵听后,眉眼漾起浅淡笑意,后道:“与世隔绝的祁灵山脉中孕育出了祁灵一族,祁灵之人或无半分灵力,或天才绝世……女子同兄长自生来便携灵气而生。一直到十三岁,来了一批神秘的黑衣人,他们将两人带去了九洲之外——灵渊,女子那时才知晓她的母亲原是灵渊出逃的圣女。 后女子便被锁入了灵渊罅隙——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男子曾是避于三界之外却仍同上神齐名的灵渊之主。却在那神魔大战后,三界崩塌时,同长澜上神倾神力以复鸿蒙。 可这人心满是肮脏,哪里配得他们这般倾其所有?他同上神毫无意外——皆湮没于人之野心中。他神力丧失之际,便被人谋位而锁入深渊罅隙上千年,上神亦因神君龌蹉之思,自沉于空族冰棺千年之久。 就是在那时,女子于深渊黑暗中,同男子相识相守足百年。 后来另一个女子的到来打破了她们的黑暗,她叫——楚倾桉。人皆道她淡漠,可她最终却将博爱留予世人——她本是最不喜以鲜血铺陈盛世的,最终却甘愿化为其路白骨,同长澜上神以祭神魂、散六魄而全九洲之安。后世人以修神庙,攀三千台阶纪念这九洲神灵。可惜,有些人终究再回不来——神坛之上是荣光,亦是悲哀。 长澜上神曾因三界而去神格,散神力,剜双目——后又因倾桉,重蹈覆辙,散于八荒。 只是另一女子是自私的,拉着灵渊之主便一同堕下神坛,逍遥于四海……后来,她一直在想,其实倾桉一直都在,只是如今那般自私的她站得太低,再也瞧不见神坛之上。” 话落,钟祁灵唇畔竟带了几分释然的笑意,后看向江晏栖,慵懒的嗓音带上庄重,“丫头,你同倾桉太像了……就连如今铺陈的命运也是那般窒息,我太怕你也会同她走向一样的道路,所以,我多想恳请你——请,自私一点。” 话落,江晏栖已完全震住了,“阿姐来于万年之前?” 钟祁灵如今说完,总算有了豁然之感,她散笑,不置可否,“今日所言,哪有什么虚实,丫头听后,一切自早在人心了。” 江晏栖沉默了良久,后颔首。回想那楚倾桉的一生也只道:“阿姐所言那位倾桉确是博爱之神只,难论值得否。她是立于神坛之上的,注定身前白茫茫一片,身后万家璀璨——神明,乃庇佑之人。” “可另一女子又怎算自私,是命运学不会善待圣人——英雄身披风雪以全盛世,最终却湮于风雪。” 江晏栖不知为何,她此刻是无比清楚的——钟祁灵所言的女子便是她自己,而那灵渊之主便该是故君生了。 倘若事为真,便是钟祁灵没有具体说言百年黑暗,只道他们是相守的百年,可又有几人能在清醒中承受此苦?更遑论故君生早已一人承千年之苦。 那曾是怎样风华一人才会在千百年的黑暗中而依旧留有如今之谪仙离尘? 钟祁灵听后笑了笑,迷蒙的凤眸中却溢满淡淡凉色,低头轻喃了一声,“只可惜,她同男子虽能相守,却短暂而充满苦痛。” 话落,遂她又摇头,笑道:“……不过倒也偷得了几日清欢。” 只是这偷得几日浮生闲的代价有些太大了……百年之黑暗,方有短短二十几年避世光阴。 …… “唉……唉……别追了,祁灵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栖姐救我!君生哥哥!啊!啊!啊!救驾!救驾!” 千汴一袭红衣如今张扬成了床帐。要说为何——江晏栖笑看着那如风的身影,当真是猎豹见了这速度都得甘拜下风。 可令人啼笑的是,钟祁灵连奔跑都不屑,只提步从容地向千汴的方向走去,“我只数三个数,停下。” “一、三……” “三”字刚落,千汴便蚌在了原地,转头看向江晏栖,眼睫毛都要眨掉了。 江晏栖失笑,“阿姐……” 刚喊出人称,钟祁灵便似笑非笑道:“丫头,你说某些蠢物的世界中是不是没有‘记性’一词呢……同一个地方,他就是能不厌其烦的摔倒。” 这赤裸裸的嘲讽,千汴似乎已经习惯了,只又软了声音,向故君生求助,“君生哥哥……” 这话刚落,钟祁灵慢悠悠的嗓音又响了起来,“阿微,你说呢?” 故君生稍稍迟疑一瞬,还是道:“阿笑说的是。” 江晏栖听后,再看那清风霁月的面庞,再神人的风姿也多了几分烟火。 见都无效,千汴直接来了一招“百试不灵”,径直晕在原地。 江晏栖一看,果真是百试不灵,钟祁灵熟视无睹的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千汴便捂着屁股,泪眼婆娑地跳了起来,指着钟祁灵炸毛,“你……你这个臭女人!你又踹我屁股!呜呜……你们都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只我敢于在沉默中爆发……呜呜!” 钟祁灵只侧头笑看江晏栖、故君生,道:“我说这蠢物总也喜欢在同一个地方不厌其烦的摔倒?” 故君生无奈的轻摇了摇头,后唇畔漾开一抹浅笑,道:“阿笑说的是——只是也这般久了,阿笑该累了,便劳驾我的大小姐再屈尊陪我去走走了。” “准了。”钟祁灵挑眉,没再看千汴,只推着故君生离开了此地。 江晏栖看见千汴幽怨的眼神,无奈地上前摸了摸千汴的头,“阿汴下次莫要再摘错阿姐的药草了,走,我去为你做吃食。” “好耶!”千汴听后,脸上顿溢笑容。 …… “蠢物!”钟祁灵看着躺在榻上的千汴,深吸了一口气,后淡淡道:“自己说,第几次了?” 千汴委屈地扁了扁嘴,瞅了一眼膝处的大片擦伤血肉,又看向一旁的江晏栖,就是不敢看钟祁灵,低声道:“二十七次了……” 钟祁灵听后是气笑了,“少算了一次。” 千汴一听,脑瓜子一转,忽道:“还有这次!二十八次啦——啊!痛痛痛!祁灵姐姐,轻点!” 钟祁灵手心间铺着的药草直接一掌拍在了千汴膝处,看着痛得死去活来的少年,她微挑眉,“你记不住,我帮你记。” 江晏栖悄悄地拿起一枚银针刺在了少年的某一穴位,千汴感受到痛觉衰弱了些,不由眨了眨眼,却反倒喊得更凶了,“啊啊啊!要死了!痛痛痛——痛死了!啊~君生哥哥,你的阿汴要被可恶的女人害死啦!” 钟祁灵只瞥了一眼江晏栖,手下飞速地处理着,搽药止血一气呵成。听着那些荒唐言,她只舔了舔干燥的唇瓣,懒洋洋地喊了一声,“闭嘴。” 少年的嗓音戛然而止。 钟祁灵眉梢稍挑,轻嗤一声,“这点本事,也只依着丫头心软你这惯犯。”话落,她便起身掀开珠帘,顾而笑道:“见阿汴有比之平日的双倍活力,今日之药,阿汴亦吃双倍苦的。” 还不待千汴反抗,那袭青白之影便消失了。 江晏栖看着千汴水汪汪的大眼睛,轻描淡写道:“阿汴是该长些记性了,总将自己弄伤——得罚。” 到了晚间,江晏栖端着一碗汤药向千汴走去,直看到他抗拒的眼神,她只“冷漠无情”道:“阿姐亲手为你熬的,要一滴不剩。” “这可是双倍苦啊!”千汴哭丧着一张脸,叫苦连天,“那臭女人熬的药哪能叫药!” 江晏栖听后不为所动,靠向千汴,挑眉轻声道:“何时千汴能改了对阿姐私下的称呼,何时,就有哥哥的待遇了。” 钟祁灵可是能将药味都熬出花样的,只是她平日给故君生熬的药都是精心处理过的。如今给千汴的药,不过是没处理那苦味的罢了。 江晏栖看着少年不情愿却将碗内汤药舔的干干净净的模样,心中暗叹,其实阿汴只是看起来大大咧咧罢了,心里明了着呢。 或许眼前的少年是知道——给他熬的药,那是钟祁灵用自己的血浇灌出的。 是的,都知道,唯有清楚阿姐最怕疼的哥哥不知道——他日日所用的每一株草药,都浸透了女子雪肤之下的血液。 第144章 小傻蛋每次都弄巧成拙 夜半歌琉璃,北枝染情丝。 女子推着轮椅缓缓碾过零落,纤长的青丝飘渺于黑暗,不时,青雾四散。 月色也朦胧于木椅上男子沉淀风华的眉眼中,他唇畔含着无奈笑意,低声细数,“一刻……已至两刻了……” 女子轻轻挑眉,吐出一口气,“阿微,你若再数,我便一整夜都陪你呆在这儿了。” “阿笑,乖一点。夜色寒凉,我的身子喜凉寒,可你不能陪着我任性……”故君生修长苍白的手握上钟祁灵的手骨,感到冰凉一片,他清沉的嗓音冷冽了几分,“阿笑,你最多再待一刻钟。” 钟祁灵一向慵懒的语调,低了些,握着故君生的手道:“阿微如今是瞧不起我这残破身子了……连凉风也吹不得,干脆让我做了那书中黛玉,一死了之得了……” 听到这低缓而娇柔的嗓音,故君生耳尖有些微红,若谪仙点砂,纤素萦北辰。他冷冽的声色瞬间败下阵来,唇畔勾起无奈而浅淡的笑意,温声劝道:“我错了,阿笑……是我有些冷了,阿笑陪我回去好吗?” “阿微骗我。”钟祁灵弯腰,纤细白皙的手扒在故君生身上,嗓音微软,却是软硬不吃,根本不买账。 “哎呀呀,羞!”千汴呆头呆脑的拉着江晏栖在树后远远的瞧着,看到钟祁灵不同平日的一面,千汴捂着唇笑,“栖姐姐,我说这臭女人只能在君生哥哥面前撒娇打泼?” 江晏栖总觉得有几分不妥,她没劝住阿汴就罢了,竟还被拉着一起来偷瞧,不成体统。尤其是阿汴这厮偷窥还穿一身艳艳的红,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阿汴听话,我们回去了。让阿姐瞧到,你我都得被训。” 千汴正在兴头上,哪能听得进去? 这边钟祁灵黛眉微挑,也不知想到什么,唇畔漾开一抹笑,凑近故君生耳畔,低声道:“阿微……” 故君生耳尖红得滴血,清绝的眉眼间浮沉着两分幽邃,薄唇微微贴近女子绝色的面庞。 千汴激动得都要跳起了,“栖姐姐快看,你快看,他们要亲上了!唉,一向君子端方的君生哥哥也还是逃脱不了美色!” 江晏栖自觉的背着身子,看阿汴这般疯狂的模样……是劝不住了。 千汴瞪着铜铃大小的眼瞧着,嘿嘿,偷瞧失败了八百次了,可他还是不服输。 钟祁灵慵懒的容色在月华下熠熠生光,她抬手抚过故君生的华发,没让其亲到。她只是虔诚的吻在了男子的眉心处,两袖低垂,女子绝艳的面庞与男子清绝的风骨似定格在了月下,青丝泼墨,凉雾霍乱。同时她袖口处似幽然湛开一股清风,两侧古木的绿叶飒飒而落,像千汴袭来。 江晏栖只觉身后像多了一番刀光剑影,千汴便蹿得老高,回头拉着江晏栖就跑了,“啊!栖姐姐快跑!” 跑了二十米远,他才停下,江晏栖回头看去只见钟祈灵已仪容清慵地推着故君生缓缓朝这边走来。 千汴正想怒目而视,转头却对上了远处钟祁灵似笑非笑的双眸。 看着钟祁灵雾揽千山般的眸,千汴好像看到了“你死定了”,他下意识的往身后看了看。 诶,他栖姐姐呢? …… 翌日清晨,江晏栖摸了摸鼻尖,看着床榻上身上长满红点,痒得到处打滚的少年,无奈的摆了摆手,道:“阿姐配的药,我也没办法。” “啊……痒……痒……痒!救命,栖姐姐,你去帮阿汴劝劝祁灵姐姐,阿汴错了!真的错了!” 这大嗓门震的江晏栖捂了捂耳朵,却不曾想方法虽暴力,却是有效,钟祁灵眉眼散漫的走进来,笑,“叫什么?你不是最喜欢玩大冒险了?” “今日可刺激?” 千汴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祁灵姐姐,阿汴真的错了,嗷呜~痒!” 嫌弃的别过眼,钟祁灵将一张药方递给江晏栖,她挑眉一笑,“丫头,毒方药方都在上面哦。” 说罢,又离开了此地。 江晏栖无奈的看了眼少年,乖乖熬药去了。 …… 千汴在看到药碗的那一刻,眸光瞬就亮成星星,连忙一口饮下。 江晏栖便知如此,幸在她是等凉了些才端来的。 这阿汴的确是教人不省心。 止了痒后,千汴又控诉起来,“呜呜,栖姐姐你自己瞧瞧她做的这是人事吗?可……竟连君生哥哥都帮着她欺负阿汴,呜呜,只有栖姐姐心疼阿汴了~” 捏了捏眉心,江晏栖问,“昨夜之事,是阿汴干的第几回?” 千汴摸了摸鼻子,后摊开手数着,“也就那么一、二、三、四……十七次……”说完,他又连道:“可是阿汴一次都没有瞧到哦!” 看得出来尽管一次都没有成功,他却很骄傲,不然就不是让钟祁灵下点药的事了。 江晏栖吸了一口气,扔下一句话离开了,“若还有下次,阿汴自求多福。” …… 两山罅隙口,就连木门外也透着寒气,森寒的冷雾弥漫在黯淡无光之地,门内却是一片缱绻炽热。 “阿微……”女子一向慵懒的嗓音在另一薄唇的压迫下变得细碎,“千年黑暗,惟你同我……” 故君生抱着坐在自己身前的女子,修长的手指扣着女子的后脑勺,泼墨的青丝散落了他满怀,他略微空洞的双眸却透着穿越亘古的缱绻,“阿笑,为你……万年我亦等得……” 女子温冷的手轻轻的,似描摹了男子的眉眼,她轻浅的嗓音支离破碎,“阿微,我们会有一日……真正地站在阳光下……” 他闻言,松开祁灵后,轻声道:“阿笑,我好似能看见,方才有一瞬,无情的黑暗亦灿烂盛大。” 他的意思是,“阿笑在,光则在。” 左右,入目无他。 …… 又是一年秋风凉。 江晏栖坐在树下,漫天的落叶似乎都能将她覆盖,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带了两分萧瑟。可在见到千汴慢吞吞移步来时又马上敛了起来,平静温和道:“阿汴又被阿姐训斥了?” 千汴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随即,他坐到江晏栖身旁来,一起瞧着远处,他问,“栖姐姐不是猜到了吗?” 江晏栖坐在他身旁,抚过他暴躁的青丝,她抬眉看向远方,青雾深处,它们花丛簇拥,始不凋败,可至如今竟已一年光景了……阿姐和哥哥皆不喜大闹,随千汴打打闹闹的光阴竟便过去的这般快了。 她问,“阿汴为何总惹怒阿姐呢?” 千汴蹙起眉头,轻哼一声,“我不喜欢她,自然见不得她好。” 江晏栖笑,“你哪里是见不得阿姐好,分明是见不得自己好。” 可不是,这小傻蛋每次都弄巧成拙。 千汴此次罕见的没有反驳,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他做的分明都是些没有意义的事。沉默了一会儿,他淡淡道:“栖姐姐或许永远理解不了我那种矛盾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起初是恨钟祁灵的,是她让君生哥哥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让一个被囚黑暗千年之人又甘心继续被囚,让一个风华绝代之人落下神坛。 可究其根底,她又何尝没有为君生哥哥付出呢? 千年黑暗,禁锢的不止故君生。 昔年的钟祈灵不也是上界风华绝代的倾城佳人吗? 正所谓神坛之上楚倾桉,月揽千山钟祈灵。 其实千汴自己也由衷的希望故君生可以落下那虚伪的神坛。 可如今他每每看到曾经那个万民来拜、风华绝代的灵渊之主,此刻病痛缠身,连下地行走都无法做到时,他又忍不住去怨怼钟祁灵。 江晏栖抬手,凉润的指尖微微抚过千汴轻蹙的眉,她容若春山,纵揽温瑜,“阿汴,命运无常,兜兜转转只能怪自己……”怪自己还不够强大。 第145章 情深不寿 临近三年之期。 “栖姐姐,你竟当真不好奇那洞中有什么了?这要教我换做你,那可得抓心挠肺。” 江晏栖微微颔首,笑道:“我若如你这般,那你前些日在林中被几只野鼠追到树上过夜之事可就得被阿姐知晓了。” 千汴闻言连忙打住,露出了一个弯唇而不失尴尬的笑,道:“栖姐姐,我最喜欢你的一点便是——点到为止,这要换那臭女人不得把我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 江晏栖只看着千汴淡淡一笑,她千山暮雪般冷清的眉眼总带着温冷的平静,不扬不淡。 千汴翘着二郎腿坐在玫瑰花堆旁的木墩上,一袭红衣融于瑰丽。迷雾中的暗沉红霞宛天之绸带,荡起迷幻涟漪,他神情唏嘘地咂巴着嘴,“今日这好天气,没那臭女人的讨厌身影,倒还真少了几分滋味。” “阿汴,慎言。”远处男子坐着木轮椅缓缓行来,净白长衣似远方云雾铺陈而来,挽起一浪清涟,不夹杂丝毫尘埃。 暗红的涟漪下,江晏栖似看到了万丈绯红下的白衣神只,祂的每一根青丝都像沾染了千里月华,扑面而来的是惊艳与敬畏。 起初江晏栖觉得故君生同顾听桉像,如今再看,其实大相径庭。 即使两人皆为素衣。故君生却是白衣如月,在无边夜色下拥簇千里清昙,让平芜尽头起春山。在青雾迷蒙中,只叹这画中谪仙。 顾听桉则如远古下清寂的古海,波澜不惊的是上位者的威严,掀开岸色的是帷幄千里的矜贵。时如桃夭瑰绝色,或似萧霜檐上雪。虽貌如神只,然时冷或妖,无那纯粹之出尘脱俗。 千汴要知晓江晏栖的评价,只得暗笑,他这君生哥哥确是琨玉秋霜,高山景行,然亦非不食烟火——他一旦出手,那必是要见血的。 而那再多的一面,也便只有钟祈灵可见了。 故君生话落,千汴便乖乖认了错,那乖巧的声音激得江晏栖都起了鸡皮疙瘩,“不是臭女人,是祈灵姐姐,是君生哥哥的小心肝,是君生哥哥的天上星,是君生哥哥的……” 话未落完,便见故君生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千汴的脑袋,“莫贫,让阿笑听了,她倘要收拾你,我自是得站阿笑那边。”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千汴便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咳,当然不是第一次碎了,他幽怨地盯着男子,“君生哥哥可是变了,你从前分明不是这般的,尽管祈灵姐姐没有阿汴善解人意,尽管姐姐没有阿汴任劳任怨,尽管……君生哥哥却还是偏爱着姐姐,教阿汴好生羡慕啊……!” 说着,他就连二郎腿也不翘了,人也不坐了,动作也“含蓄”起来了。 江晏栖看着这一幕,不住的别过眼,扶额不忍直视。 故君生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沉凝风华的眸似在荒芜中涟漪着月色,他淡淡一笑,“日后阿汴也会遇到这样一个女子的——为她,甘拜下风。” 话落,故君生拨冗了千年的记忆中似乎回响起女子迷蒙的嗓音,动荡在心尖。 想到此,故君生如雾似散的面庞便轻轻漾开一抹温柔笑意。 千汴听后,眸中却是转过一轮又一轮的晦暗,他眉梢微红几分,冷声道:“不会的,若我是哥哥,才不会为了她再一次目视黑暗,一无所有!千年之痛,无尽深渊,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如厮地步……” 话未落完,江晏栖竟便第一次见到故君生那般失态的直接打断了千汴,“咳……阿汴……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君生拿出袖中一张绣着蓝花楹的绢帕捂着唇,本便如玉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喉中是抑制不住的腥甜,方收起帕子,却还是被千汴瞧出了一丝血色。 见此,千汴愣在了原地,而后眼眶中却是突然滚下了灼热的泪珠,连忙上前扶住君生的轮椅,“第二次了……已是第二次了……对不起……哥哥,千汴不该如此说的。是千汴错了……是我错了!哥哥……对,我先推你回去休息,少见些光……少见些光就好了。” 江晏栖听着千汴的话,微扯了唇角,心尖有一股抑制不住的荒芜。一梦岭就像是上天的遗弃之地,从不曾受过光的眷顾。 他们生活在此之久,应是此一生都不曾见过一缕真正的霞光。 故君生紧握着绢帕,看着上面的血迹,眉眼愣了几瞬后,却是轻轻抬眉。他失了血色的唇畔漾出微弱笑意,“是我命该如此,阿汴无错,无须自责。” 话落,他便自己转着轮椅又消失在了这片云兴霞蔚之中,没带走一片叶子,一缕风…… 千汴看着君生的背影,那手僵在原地,竟不敢再上前半分,他眸间直滚出滚烫泪珠,痛苦地拍打着自己,“第二次了……竟是我……!我当真是该死!该死!” 江晏栖看着这一幕,回了神,她似已再次嗅到了溢满覆灭灿烂的痕迹,她扶起千汴,神色空洞地轻声道:“去找阿姐。” “她……她来又有何用?”千汴恨声道。 “……灿烂便是消逝,也是需要有人来见证它之璀璨的。” 江晏栖话方落,千汴竟便激动地红了脸,道:“消逝?不!哥哥不会消逝的,他会永存!会永存!” …… 一过数月,自那一日后,江晏栖再未看见过故君生和千汴的身影。就连一向慵懒无常的钟祈灵,如今也病弱冷寂起来了,每每江晏栖只能在晚上再见到她,此地除了月华,是照不到其余光的。 ——那些日恰是连月华与耀魄都隐匿起来的时候。 黑暗中的祈灵,颇有些形销骨立。她手间还在不停的配比药物,不知她已重复几百次了,熟练得手间有了重影,江晏栖能看到她的手不停地在颤抖,就连迷蒙的凤眸也眯得厉害,细看着烛火下的药量。 她往日的平静慵懒在此刻似乎已有些变成了慌不择路的狼狈。 那时江晏栖想,如果一身病痛的是阿姐自己,她或许都仍能维持那份慵懒的平静。 可惜,并不是。 江晏栖记得那日子夜,凉风习习,她终是忍不住劝住祈灵,“阿姐……” 此话刚落,那是江晏栖一生也忘不了的情景——钟祈灵曾那般飘渺迷蒙的凤眸在那时布满可怖的血丝,细看着药材的眸光闪烁着晶莹的泪珠。这样颓废而狼狈的一幕,江晏栖做梦也未想到会发生在这个慵懒倾城的女子身上。 钟祈灵闭眸时,眼中流出了染有血色的泪水,她却是低头轻笑,“神明本该立于云端,又怎能流俗于尘埃……谁要他的俯首称臣……” “他的心疼……让我真痛苦。” 说罢,钟祁灵凝着远方的蓝楹花树,一向淡然的黛眉之间蕴着深痛,却无法言喻。 看着钟祈灵的模样,江晏栖心中也觉抽痛,上前去握住钟祈灵的手,她轻声道:“阿姐,君生哥哥既已选择了此种方式,你惟有让他的付出不白费才是。” 江晏栖心中仍是叹息,她的阿姐又可知,哥哥知道她以血育药后的痛。 钟祁灵慵懒的眉眼此刻续似满了秋的冷寂,她绝望地闭上双眸,“他曾是那样骄矜六界之人啊……”如今,却是连下地行走,目视远方都再难做到。 本来他们约好的呢?他如今却要丢下她一人…… 江晏栖那时回望蓝花楹,终是想起了它的花语——在绝望中等待爱情,虽败犹荣。 初见的神仙眷侣在这无端“病痛”之下竟便一夕千变,满无力。当真一咏三叹的该是——生死无常! 这种对二人“一梦黄粱,再无其事”的罹患感笼罩着江晏栖。 那万年前的故事延续到如今,却又似要终端于她的眼前,当真是可叹可悲。 可人间疾苦,不止一家。她那牵绊于世俗的情感何尝不是让她午夜梦回,不得安宁。 三年韶光,不足半生,却能留下她悔恨一生的遗憾。江晏栖预料到了,只是在它真正到来之前,她选择了自欺欺人的逃避,只有如此,她如今方可获得短暂的安宁。 一千零九十五日,光阴太短,人事无常,江晏栖怕这一梦岭深处只是黄粱一梦;一千零九十五天,时光太长,世事无章,江晏栖怕那世俗变迁最是情深不寿。 第146章 丫头,你该离开了 这是许多日来,江晏栖第一次见到千汴,他还是初见那番模样,一袭红衣仍是张扬,“栖姐姐——” 江晏栖听着少年有些沉寂的嗓音,再看他苍白的面庞,鼻头竟莫名有些发酸,“阿汴这些日去哪了?” “这是秘密。”千汴唇畔带起一抹笑,双眸又不争气的红了几分,他抬手擦了擦眼,对江晏栖灿笑道:“今日,来为栖姐姐祈愿。” 江晏栖没有说话,千汴便自顾自道:“君生哥哥曾说,离散并非只是分开,是双方彼此在无人处为其祈愿,如此——” 千汴随即抽噎了一声,却还弯着唇,“天涯海角,我们也将同祈愿的幸运携手一生……要我说,天下最强的可不是灵力——而是幸运,所以,我和栖姐姐都要做幸运的人哦……” 后他抬头看了看迷蒙的天,雾气弥漫,“栖姐姐,那阿汴便祝你,往后一生,永远会有光!” 听后,江晏栖的心却不自的颤抖了一下,她问,“千汴一直同哥哥在一起?” 千汴笑了,“栖姐姐还是这般聪明——我是君生哥哥的伴生。” 果然……“阿汴此生从未见过霞光?” 千汴愣住了,后他看着江晏栖笑,“见过了。” 听到那迟疑一瞬的声音,江晏栖的音色不复平静,“……阿汴还是个小骗子。” “君生哥哥说,极好的人也是光,比霞光还要璀璨——我觉得栖姐姐便是,君生哥哥亦是……祁灵姐姐,仍是。” 而后,他深吸了几口气,朝江晏栖挥了挥手,“栖姐姐,再见!” 看着那满目璀璨的少年,江晏栖的心忽然阵痛了一下,她道:“阿汴,你忘了——在我这,阿汴也是极好的少年,这个少年,他本身便是光——” “愿我的阿汴能永远璀璨,向阳而生!” 江晏栖看到千汴远去的身影停顿了一下,而后坚定的迈向了故君生的方向。 …… 故君生的最后一面,钟祈灵没有看到。 江晏栖去寻人时,只看到了玫瑰花下的青衫女子倒于奇花异草之中。 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是数不清的血痕血迹,染活了瑰丽的红玫瑰,似是血已流尽,她苍白似雪的面庞上只留了寂寂悲凉,连起初的血泪亦幻灭于梦雾之中。 江晏栖去一旁珍重地捡了些蓝楹花瓣放于袖中,随后轻轻将人从地上抱起,她不知哥哥是如何抱阿姐的,但她的动作满是轻柔与缱绻,祈灵散乱的青丝中是玫瑰的香气,江晏栖感觉怀中的女子很轻,那柔软的青丝枕着她的手臂,像一场温柔梦。 可惜再柔软,天亮,也会消逝。 踩着满地花碎,怀中女子无尽的执念终还是拗过了迷蒙的意识,低缓而缱绻的嗓音轻轻的入了江晏栖的耳,“阿微……我从未怕过这千年黑暗……” 这等缱绻让江晏栖低头看了看袖中蓝楹,此香气大抵还是被玫瑰盖住了,不知阿姐能否嗅到哥哥最后的温柔。 那确是个风华绝代的神只,有清昙之色,比星穹温柔。就连逝去,再堕深渊,他亦如冠之蓝楹,以悠远的清绝扫尽晦暗,不携一缕长风,只留无尽缱绻。 那时,故君生沉淀风华的桃花眸在那最后一刻竟有了些许神采,只可惜,填满的是清寂与离别的落寞。他嗓音仍是那般好听,似八百里清风吹遍原野,簇簇花开,“丫头也觉得……像阿笑那般骄矜风洒之人不该被黑暗禁锢?” 故君生的眉眼是江晏栖见过最温柔又暗藏万象的,这个跌落的神只似乎一碰便碎,可总让人相信他有逆转乾坤的力量。 江晏栖颔首,阿姐就像自三月前吹到六月江南的一阵东风,慵懒散漫,自由美好。可江晏栖似乎知道故君生下一步想说什么,她嗓音轻而清,“姐姐并非属于黑暗之人,哥哥亦是——在姐姐眼中,哥哥是云端的明月,能照亮黑暗,割裂黑暗,却唯独不属于黑暗。” 故君生听后,唇畔带起淡淡的笑意,轻却盛,像冰原昙花的最后一次开放,“……丫头,我可能恳请你一事?” 江晏栖藏住心中的失意感,平静道:“哥哥请说。” “我想,阿笑如今定又睡在庭外了……咳…咳……她制药时总也喜爱如此……从前,是我将她抱回的——如今,我……”说着,故君生的面庞依然满是柔色,只是桃花眸竟不觉红了几分,似是难以启齿自己如今的鄙弱,就连唇畔也染了狼狈的血色,“……此次,便劳烦丫头……将阿笑抱回了……” 说着,故君生的嗓音越发缱绻亦越发微弱,似随时都会破灭于长空,“阿笑总说我日日携着蓝楹花瓣,身上也沁染过蓝楹花香……她未见到我最后一面,醒来该闹了……丫头袖中亦放些蓝花楹……如此,便当是我,再拥抱她一次了……” 江晏栖听后,心中竟涌起了不可抑制的萧瑟,她忽而想到同钟祁灵初见那日,于是江晏栖看向故君生温柔苍白的面庞,低声道:“哥哥可知,阿姐如何解释的她的名与字?——祁灵,怀笑,是怀君故笑,是祈愿她的神灵长盛且华。” 故君生闻言,唇畔忽带起一抹风华浅笑,好似黑暗中的谪仙在最后一刻重新拥抱了光,那笑带着向阳而生的希望,最后亦永远凝在了浅笑那刻,“多谢丫头——请告诉阿笑……岁岁年年,都要记得欢喜常在,我会在无声处为她祈安……” “蓝楹花开日,与卿……再相识……” 而后是无尽的寂静,江晏栖看着寒玉棺上的男子,竟如雾般的消散在了满袖蓝楹溢出的淡香中。 江晏栖又一次感受到了灿烂碎于眼前的疼痛,久久的,她僵在原地,平静的面庞上终是滑落一滴泪珠。 或许,人的一生总要经历太多生死罹患,出了一梦岭,或许还有更残酷的离别在等待她。 回过神,怀中女子的呓语亦尽数湮灭于满怀玫瑰花香的夜晚。 到底夜色皎皎,却也仍照不亮世事无常。 …… 第二日,钟祈灵醒来后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一向流转慵懒风情的凤眸中,仅余了冷漠——她不再弃了满身风度,只少了欢喜在身。 江晏栖看到蓝楹花下,一袭青白晕染的身影,斜插的两根碧玉簪勾挑着瑰丽风华,几缕墨染的青丝又悄悄融入云雾,还是那般风华绝代,只多了几分沉吟的寂静。 “丫头,他离开时,该也是皎然清浅的……” 说着,祈灵竟轻笑起来,眼前又浮现出了那谪仙似的人,“该是的……该是的……再疼痛的光阴,他也总能安然若素地抚去,曳清华之姿……” “阿微的双眸,我是最喜欢的……沉淀着千百年的风华,绝惊六方,他眼角罅隙处,是有一颗及微的泪痣的……只我知道,也只我见过它的悬溺之姿;他的青丝其实比我还要柔软,只我知道,因为那梨木簪是我每日替他绾的;他的唇因着病咒,总归是失了两分血色,可向我轻抿时,自有一种似笑非笑在其中,我知他对旁人是不如此神情的……他说,我总觉他太疏离,而后再看我时便悄然携了两分笑意……” 似自喃的嗓音飘溢于空中,江晏栖听后,轻声着编织一场温柔梦境,“哥哥来寻阿姐时,带了一袖蓝楹——” “他轻抱起阿姐的动作,是我未曾见过的缱绻……哥哥念着阿姐的最后一刻,亦是含着笑的。他说,岁岁年年,阿姐都要记得欢喜常在,他会在无声处为阿姐祈安——蓝楹花开日,与卿……再相识……” 听后,钟祈灵笑得开怀,笑得深藏的泪花都悄悄溅了出来。 她的笨蛋阿微啊……她嗅觉其实比他还差,只嗅得到她悄悄藏在他袖带中的玫瑰——她多清楚,昨日,没有别的玫瑰来过她身旁。 不过,到底自欺欺人也能让她再开怀一场。 …… 再见钟祁灵的那日,恰是江晏栖来此的第七百三十一日——那是江晏栖第一次见到此处的霞光,绮丽之绝艳,云散而光湛。 纤凝沉浮,大雾四散,嶙峋树木被瑰绝霞彩压去了冬日枯败,葳蕤繁祉。 “丫头,你该离开了。” 钟祁灵慵懒地靠在蓝楹花树上,青衫纷落于蓝楹之上,她青丝之纤长,直交缠着树下玫瑰,也仅能交缠玫瑰——艳色霞彩落于她白皙如玉的面庞上,那双风华绝代的凤眸荡漾迤逦,江晏栖觉得……这是一幅美到窒息的画面。 只是,女子青衫之下的瘦骨嶙峋也的确教她窒息。 江晏栖站在树下,平静无波的柳叶眸直望着树上美人,两人一从容一平静,亘古的光阴也为此停留驻足。 良久,在女子慵懒的目光下,江晏栖觉得自己一向平静的音色有些颤抖,再看那霞彩四溢、慵懒风情的美人,她看到了她影子下的孤独,“阿姐……我的归宿是世俗,你的归宿呢?” 钟祁灵闻后,殷红的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笑意,她的嗓音亦如初见时那般迷蒙低缓,肖似携手千年的大雾迷蒙葳蕤,她抬手抚上那刺透蓝楹的霞光,音色缱绻,“一梦岭的第一缕光啊——我将与玫瑰同葬。” 在故君生离世的那一刻,有关钟祁灵的一切也已化为了灰烬,随她的神只而去——从此山河永寂,她再算不出来日方长。 听后,江晏栖默然良久,她抬眸看向远方霞光,没有一日觉得它是如此刺眼——原来,久处迷蒙,第一缕光,不是救赎,是回光返照——意寓死亡。 江晏栖庄重地看着前方身披霞光的女子,她的青衫被耀得迤逦——阿姐与哥哥一生处于一梦岭无光之地,哥哥一生不见一缕霞光,阿姐最终却以光为归途。 她想着千汴最后的祈愿,遂虔心祝愿道:“阿姐……愿你和哥哥——与瑰同色,长盛且华!” 听后,钟祁灵笑得开怀,慵懒的眉眼绽开绝艳,她的凤眸中风情摇曳,眉眼杀人。 她最后只道一句,“丫头,请,自私一点。” 而后钟祁灵立于树尖,白皙的赤足自青衫下显露,她腕间缠绕着极致瑰丽的玫瑰荆藤,刺出血色,她张开双臂缓缓向树下倾倒——后霞光彻底笼罩江晏栖,灼眼的光照驱散一梦岭所有迷雾,她终只听得“砰”的一声,耳边便炸开了声响。 “砰……砰……” 车辙的滚轮声撵开碎雪,厚重的铁链重重地敲打着木笼。 耳畔传来一道极轻的声音,“姑娘……快醒醒,要到地方了。” 第147章 幕安主上 “阿姐……!” 耳畔的呓语是模糊的,江晏栖的鬓发打湿了苍白的面颊,她脑海中的最后一幕仍定格于女子倾倒而下的画面。 只听到那“砰”的一声,江晏栖便似乎看到了女子的胸膛被玫瑰的荆棘刺破,青白之衫与血色共葬。 她记得哥哥说过,“阿笑是最怕疼的了……” 是怕阿姐疼的人离开了,她便感觉不到疼了吗?能狠心到让荆棘刺破自己的身躯。 江晏栖找寻不到答案,而他们的故事也将永远定格在一梦岭——成为黄粱一梦。 ——只她记得,仅她记得。 “快起来!快到地方了!” 耳旁的声音有些急切起来。江晏栖缓缓睁开发涩的眼皮,眼前一个面容有些枯黄,五官却较精致的女子正看着她,面上带着隐隐的恐惧。 江晏栖立马掩藏起内心强烈的悲鸣,看向四周。木质的囚笼上缠绕着厚重的铁链,经过曲折的小路时,总也发出“砰砰”的声响。 此时,江晏栖充斥悲痛的脑海瞬就冷静下来,她微坐起身子看向远处。她们身后似乎还延绵了十几辆囚车,每一辆车中都关押了大概十个女子。 女子看到她醒来,稍松了一口气,“姑娘,你终于醒了!” 江晏栖看着她,掩袖轻擦过眼角一颗极细微的泪珠,不动声色道:“多谢姑娘唤我,能告诉我,现在是去哪吗?” 那女子闻言,脸上顿就煞白几分,眸中带着恐惧,“我们这是要被卖了去,运气好些还能在花楼占个上地儿,若不好便是死也都轻了……” 江晏栖微红的柳叶眸中划过几丝波澜,如今的世况究竟是何样,才能让上百女子被这样大张旗鼓的卖,“此地可是大齐?” 女子闻言,眸红了两分,连道:“啊……姑娘该是也害怕的紧,竟问出这样的话?此地是幕安,一年前幕安主上吞并北暮便改成幕安了。” 江晏栖听得皱眉,“你是说……主上?” “是啊,只是……这幕安主上残酷冷血,将幕安治理得充斥血腥奢靡……否则,又岂得咱们这般多姐妹被肆意买卖屠杀……何况,这幕安还专设立了供贵族玩乐的‘浮生若梦’。”说着,女子便低泣起来。 江晏栖不起波澜的心在此刻却是紧了紧,“那大齐君上如何了?” “……姑娘怎如此在意这些……咱们已是自身难保了……只听说,那大齐君上自一年前不知为何,便只能卧榻在床了,连朝政都只得苏相辅政小殿下把持,否则,又怎教幕安这些人嚣张至此!”女子说着,微颤的声音有些恨恨,“只怕再过些日,幕安同大齐又该起战火了……” 江晏栖闻言,只觉脑中忽便萦绕了一股冷冽,唇色亦苍白了几分,方要开口,便被远处的敲击声压了下来。 梆子狠敲着锁链,前面囚车的女子皆被人高马大的大汉拉了下去,向一座外表看来珠翠琉璃、美轮美奂的宏伟巨楼后方去。 其中一女子不知怎的忽挣脱了男人的手,方哭泣着跑出去,便被一把飞去的大刀贯穿了胸膛,还来不及惊呼一声,便“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滚烫的鲜血溅在了大汉的身上,他只冷漠地看了一眼,便将人像死狗一般拖了走。 江晏栖看着这一幕,眼中划过复杂的冷寂,后听得耳旁传来呜咽声,那些先前沉默的女子如今都害怕的蜷缩了起来。 “你……你不怕吗?”那女子看着江晏栖愈发冷漠的双眸,不由拉了拉她的衣裳。 回过神,江晏栖淡淡道:“别怕,怕是最无用的。” 轮到她们这一车时,江晏栖乖顺地直接跟着他们下了车,女子的嗓音有些颤抖的响在她耳旁,“姑娘,我叫……楼昭。” 话方落,江晏栖便被推进了女人堆里,她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后她看着一旁的楼昭道:“我是……念安。” 楼昭牵着她的袖口仍止不住有些发颤,“念安,若是待会我们没被选中,或许就会被做成那人皮灯笼或者美人纸……” 江晏栖听后,沉吟了半晌道:“被选中的呢?” “……我不知道具体去哪,但……至少不会直接死。”看着室内阴暗的灯光,周围皆是少女低低的呜咽声,楼昭感觉这便是死亡的前奏,她只见那被剥皮后的一滩血肉,都望而生畏,如今却可能还要经历一遍。 拐角处,走进一行男子,只看他们的眉眼就像是天生的刽子手,充斥阴冷与狠戾。为首的男人像是北暮人,有种冷硬的戾气,脸上多一道长疤,全是暴戾感。他抽出腰间的匕首,拍在前方一个姿色极佳的女子脸上,眼看着女子眸中划出豆大的泪珠,他冷声道:“这个不错,好一个娇波媚靥,带去花满阁。” “这个……拉去暗牢。” 那男人拿着匕首看着战战兢兢的女子,笑得凉凉,“此次的货色皆这般下等,看来多的是人皮灯笼了……” 江晏栖和楼昭站在角落中,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子被宣判死刑。 很快便轮到了楼昭。 男人的匕首挑起了她的青丝,看到她枯黄的面色后,他眼神冷漠地打量着她的五官,后道:“将就,带去花满阁做个下等妓子。” 楼昭只觉得自己的命还是保住了,竟反倒松了气。在被带走时,还不由看向江晏栖……料想念安这般容色,应当不会有何大碍。 江晏栖平静的柳叶眸中有的只是清寂与比男人更甚的冷漠。男人不由高看了她一眼,倒是如今唯一一个这般自定的女子。 其他的,都死了。 不过此女子的确绝色。在这充斥血腥味与恐惧的牢笼中,她一袭青衣,眉眼冷清平静。只站在那,便似给这黑暗破出了一缕天光。 他的匕首在手间转了个花样儿,忽然一把自江晏栖耳畔呼啸着定在了她身后的墙上,一缕短发被飘然断下,却只见女子神情毫无波澜。 倒是另有一女子突然尖叫起来,男人听后微微皱眉,毫不犹豫地从墙上取下匕首,直接一刀自口中贯穿了那女子的头。女子睁大着惊恐的眼睛,身体轰然倒地,吓得一旁女子连连后退,却不敢再叫一声,都死命捂着自己张大的嘴。 男人却只眯眼冷看着江晏栖,也不看那倒下的女子,“真是……太聒噪了!” 他问,“你觉得自己的下场是怎样呢?” “想来你已有了决断。”江晏栖那双柳叶眼生得净透清澈,细看下,好似青山落雪,她凝着男人的面庞,面色平静。 “真是对我胃口。”男人闻言却是舔了舔唇瓣,阴狠的双眸像是蛇一般,“把她送去我房中。” …… 江晏栖双手双脚都被绑了起来,只扔在那男人的床上。她快速的打量着周遭摆放饰品,多以蓝白之色为基调,床四角也系着蓝白丝绳——这是西离的风俗。 看来这突然出现的幕安主上来自西离,按三年前的形势看,北暮在大齐那般攻势下竟最后归属了幕安,想来是西离插手了此事。 那东隐呢? 江晏栖努力地试图从每一个角落找到线索,却丝毫没有进度,她必须先离开这。 但高楼表面虽简单宏伟,她们却是被带入了高楼之下的地下“城”中,其路之曲折,面积之大,人力把守更是严苛,必然不可硬取。 “嘎吱”一声,木门被男人推开。 他看着床上被绑的严严实实的江晏栖,反轻皱眉,冷声道:“名字?” “念安。”江晏栖眉色晦明,似烟雨打湿幽谷的花瓣,自有一番波澜的神韵。 “真不是个好名字——你今日若跟了我,就算脱离这个沼泽了。”男人咀嚼着此名,说着解开腰带便朝江晏栖而来。 江晏栖看着他的身影朝自己逼近,绳子却将她绑得分寸不能动,她低声道:“等等。” 男人的目光看到她被绑得玲珑的身形,咽了口唾沫,“不行?现在晚了!” 随即男人直接将外袍扔到床上,扑了上来。江晏栖别过头,袖口还隐握着她从青丝上弄下的桃木簪,她嗓音冷淡,“我是北枝月渡的人。” 男人听后一愣,随即有些轻蔑,冷着眼道:“呵……你不如说你是天王老子的人!” 西离国师岂是她一个普通女子能沾染的?便是他,也只能远远观望几面。 方要继续,那木门竟被打开了。 男人方见那迈进的金丝黑底的靴子竟便直接恭敬跪下,垂首挨地,“参见主子,请恕乌御怠慢!” 江晏栖艰难地仰头看去,那人一身玄黑长衣,外披一身玄色鹤氅,腰间别着三把极微的锐刃,敛了锋。微曲的墨发尽用玄簪定在了身后,落至腰际。衣摆下部曳着暗银色祥云,随步履波澜。 他看去江晏栖时,只轻轻一瞥,却给人跗骨蛆之之感。那双眼极狭长,眼尾微上挑,眸中的阴冷与戾气悉堆眼角,灼灼曜日拨不开其幽邃。却因着那比常人冶红两分的薄唇肖似腐骨所生之沙华。 跪地的乌御不敢直视他,只俯首战栗着。他竟忘了今日是主子要来的时间。 那男子瞥过江晏栖,嗓音极冷沉,眉眼也带了阴郁,“乌御,你最近干的蠢事真不少,滚去莫焚那领罚。” 乌御闻言,面上带了两分惧色,却连忙答是,后立即出了门。 江晏栖看着步步靠近的男子,深深凝眉,此人太具侵略性,亦极具压迫感。 男子看着她那双清透却毫无波澜的柳叶眸,微眯了几分眼,后直接握上了江晏栖的手,她手中的桃木簪转瞬到了男子手中。 男子把玩着手间木簪,眉眼间是阴晴不定的阴冷气,“你是北枝月渡的人?” 见江晏栖轻垂着眉,他狭长的眉眼缕缕现的是阴狠,话语却极轻,“本君最厌恶欺骗,你若说了假话,本君便把你身上这身皮扒下来。” 江晏栖看着那桃木簪,轻轻握住了手,她抬眸看向男子,清沉的嗓音没有波澜,“认识。” 说着,江晏栖吃力地将手腕转了一圈,那朵极微的蓝白银花赫然呈现在男子视野下。 无欹来自西离。江晏栖曾问过无欹,他说这是西离典籍记载过的神花,种在手腕处……也的确如北枝月渡所言,是一种卦,且是缘卦。 只是此卦早已失传。 江晏栖一直以来都不曾想明白,北枝月渡不过见她寥寥数面,怎么会将缘卦种在自己手上。 江晏栖不确定男子是否认识此花,只是看此房饰风格乃西离之风,她作了个赌。 男子看着那朵花,眸光一暗,幽冷的戾气缓缓萦绕在他的眉眼间,在昏暗的室内,他像是潜藏暗处的锋芒,“南寒神花……你是他什么人?” 北枝月渡竟然将南寒族的神花种在了眼前女子身上? 江晏栖闻言,眼眉微垂,若有所思。南寒……神花?无欹说这是西离神花,而眼前男子又将它的范围又缩小了些。 江晏栖看着手上那朵银蓝色的花,开得绝丽而清明,盛得妖娆而沉沦。缘卦……今日看来,倒真是缘卦。 眼见男子已开始不耐烦,她仰头轻问,“您觉得呢?” 第148章 敛起你骨中桀骜 男子手中那木簪上的刃弹出,径直抵在了江晏栖脖子上,划出一道极深的血痕,半片刃都嵌了进去,他低声细语开口,却让人有种莫名颤栗感,“希望你记住——本君是在问话,不是在猜谜底。” 江晏栖感受到脖子上的刺痛,她抬眸看着男子幽邃的眸,仍道:“那便是我的答案。” 男人听后,簪子又前进两分,却见女子淡淡看着他,面上波澜不惊。 他最后竟收了刃,指尖抹过她脖颈的血迹,轻舔了下唇,“——赌徒,你赌赢了。” 北枝月渡一向被奉在神坛,可又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满身优雅的男子是个乖张而疯狂的赌徒呢。性命江山都是他的赌资,只是,他如今还从无败绩——男子想着,眸中划过诡谲的光。 江晏栖看着自己的鲜血沾在了男子的唇上,握了握手心,道:“离开,有什么条件?” 男子听后勾笑,阴冷的双目却不染丝毫笑意,“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男子说后,凑近江晏栖,攥起她的下巴,紧凝着她的双眼,又握着那截桃木簪,嗓音沉冷,“平静的柳叶眸,潜伏着桀骜……真似某人的心头好——让本君好生不喜欢。” “作个赌,你若赢了,我留你这双眼。” 话落,男子握着桃木簪一刀下去便划破了绳子,而后将簪子重新插在江晏栖头上,凑近她,狭长的眼尾似勾勒了满山浮沉的暗色,“只是,记住了。不要用你的桀骜挑战本君的底线。” 江晏栖看着他,“既是做赌,我想我该知道您的名字。” 男子听后挑眉,淡淡道:“幕安主上,顾云斜。” …… 江晏栖的脖颈被她撕下的床幔缠住,如今算是止了血,只是她脑子却有些隐隐发昏。走在极曲折的暗道中,烛火似乎都透着一丝血腥,看着前方男子玄黑的背影,她脑中只回响着那七字。 眼前之人竟便是顾听桉的“兄长”。曾扬名上京的第一公子,如今却变成这般阴冷模样,还潜伏于暗中,随时想撕下大齐一块肉来。 正走着,顾云斜却突然停下了脚步,睫毛的阴影落在他冷白的面皮上,一旁灯火辉映出其眸中悄藏的阴戾,“你认识本君?” 江晏栖抬了抬眉,淡淡道:“不认识。” “啊!啊——!!” 话落,便见男子面前石墙赫然移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彻江晏栖耳底。 里面一列列排开,是沾满血肉的木十字架,女子的四肢被铁钉钉在木中,暗红的血块在地上触目惊心。 江晏栖看到其中一个被挖了一只眼的女子正盯着她,那目光冷凄而无望,猛的让她心口一颤。 一旁拿着各种刑具的男人都朝这边走来,恭敬道:“参见主子!” 那些女子呆滞的神情这时候有了波动,看向江晏栖这边是蚀骨的恨意! “都继续。”顾云斜看着江晏栖僵直的脊背,抹了抹唇,随手拿起一把锋利的双刃刀,走到那独眼女子的面前,低声道:“这样的眼睛,本君真不喜欢。” 说着,他那刃便剜进了女子的眼眶中,只轻轻一转,那充满血丝的眼球便滚到了江晏栖靴旁。 “啊!啊!——畜生!你们伤天害理!你们不得好死!” 女子痛得整个面庞都扭曲了起来,嘴中刚咒骂完,便被男子冷漠地削去了上下嘴唇,“这样实的皮,剥了人皮正好看看骨头是不是也这样硬。” 那刃刚欲自女子胸膛划下,江晏栖便握上了顾云斜的手,她面色有些隐隐发白,却是看着男子平静道:“主上带我来这,只是为了一人表演吗?” 顾云斜听后,眸间多了两分戾气,挥开江晏栖的手,锋刃便径直划过了她的面庞,一道长血痕赫然显现在她的脸上,血滴溅在了顾云斜的唇边,江晏栖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只淡漠地望着顾云斜。 顾云斜见到江晏栖的神色,竟然嘴角弯起一抹笑,伸出舌,舔过那滴血珠,后将那刀放在她手心中,凑近她耳畔低声道:“那便由你来为本君表演好了。” 江晏栖的右手握着刀,左手却有些颤抖,而后直接一刀贯穿了那女子的脖颈,鲜血喷洒了她一脸,她却神色冷漠,好似方才只是宰杀了一头家畜。 江晏栖眸色平静的看向顾云斜,“可以了吗?” 顾云斜笑着鼓了鼓掌,狭长的眼眸却透出几缕阴郁,眸色深处却又藏着深深的玩味,“很不错——杀人的老手,可你破坏了本君的兴致,本君该拿你怎么办呢?” …… “今日这批罪奴不错啊!竟还有一个跑得这样快!跑,跑起来啊!” “今日这批货色里可是还有那大齐的新官!” “哈哈,齐国小儿?他那模样可是比我家那看门狗还要狼狈!” “那大齐君上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又偏偏美人环伺,真是个伪君子!如今就倒在那榻上,怕是再也起不来了!哈哈哈!” “是也!是也!这天下合该是主上的,大齐之人岂可争锋?” 江晏栖仰面看去,高楼之上,不尽的华冠贵服笑指着楼下,嘴角弯的那般畅快,恍若在看晴空绝色。 那些刺耳的话语穿过嘈杂,尽数入了江晏栖的耳中。脑中浮现出顾听桉的模样,她只觉得浑身有些发冷,心有些不可抑制的泛疼,已是三年了。 他的病……她需要尽快离开幕安。 再顺着那些“贵人“的指尖看去,楼下有一块大的空地,百米范围中覆盖了一层炽热冒着红热的炭块,上面就铺了一层极薄的黄沙。有人不停的被吊着线从楼上投放到那片炽热中,滚烫的炭火扭曲了空间,炙烤着人们的皮肉,那些人只能疯了一般不停朝百米开外跑去。 可是有太多人只跑几步便趔趄进了火炭中,再也爬不起来。 “不错!那个不错!哈哈……要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呜呼!倒下!倒下!倒下!” 顺着众人的“惊喜声”,江晏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谢允卿! 看着江晏栖僵硬的脊背,顾云斜半眯着眸,打量了一眼场下,笑,“你不喜欢这里?” 江晏栖的眸中藏着一丝憎恶,淡淡道:“我既很快便是其中一员,难道我该喜欢?” 捕捉到那抹憎恶,顾云斜阴郁的眸反而亮起几分笑意,他看着一身青绿,比玉竹有节的女子,一笑道:“你的平静露怯了,小阿翡。北枝月渡便是这般教的你?哈哈哈,不过如此!” 江晏栖看着眼前的人,已然明白他不会杀了她,至少在北枝月渡还活着时。遂唇畔带起幽然,淡淡道:“主上可知这世间总有如此一类人——以为自己是笑看他人输,殊不知他人却是看他笑着输。” 说到这,江晏栖停顿了一下,再闻着众人的惊叹声看去,谢允卿已经成功跑过了炽热,无力地倒在安全的地上。 江晏栖指着谢允卿,平静得洞穿人心的眸直视顾云斜,“主上可是不信?不若以此为赌——那个男子,给我。” “两月之内,主上可期待看着那楼上之人笑着输?” 顾云斜听后,笑了,笑得冰冷,又有些玩味,“变着法儿骂我,还反客为主改了赌注内容——看来是我小看你了,你哪里是平静露怯了,我看是太胆大了。” 说着,顾云斜舔过唇瓣,走近江晏栖,腰间的利刃随着步伐摇曳着,幽幽的冷光颇有些刺眼,“只是,选择权在我手中呢。” “此举,你是想救他?——看来你也是心属大齐的。” “主上的直觉有些逊色了。”江晏栖淡淡道。 “你是笃定了我不敢杀你?”顾云斜眯了眯眸,手突然把在了江晏栖的腰畔,热气洒在她的耳畔,“我给你这个机会……赢了,那人归你。” 他喜欢她的桀骜和淡漠。况且……北枝月渡的人……倒更应该留着。 他虽不会要她的命,可却不会纵容她挑战他的威严。小小的惩戒必须有。 江晏栖却是被这热气刺得浑身发冷,下一瞬,她忽然被顾云斜举起抛到了十米开外的炭场中。 女子的青衣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最狼狈的布偶被扔入火场。 众人被这一举动惊到了,只不过一会,他们又爆发出惊呼,“是个女人!哈哈,她的衣裳起火了!” 江晏栖整个人从二楼摔在了炭火中,她的手脚狠狠擦过滚烫的炭火,那股冲力更是让她全身都有一股阵痛,喉口已涌上了鲜血,脖颈处的伤口似乎也崩开了。 剧烈的炽热感灼烧在她的肌肤上。 痛!真痛! 江晏栖的裤脚开始起了小火,五脏好像被摔得移了位,她的呼吸急促而痛苦,她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声玩味的喊叫声,“哈哈,她真像条死狗!趴在火堆里,马上就要变成碳烤的了!” “哈哈,站起来啊!着火了!哈哈哈!” 不过一刹那,求生的本能竟让江晏栖用手活生生撑在了炭火中站起,沾血的大片伤口好像被放入了油锅一般,炽热、钻心、疼痛! 拖着衣裳燃起的火焰,剧烈的疼痛刺激着江晏栖的理智与大脑。 她那双清透的柳叶眸好似被灼成了血红色,踏在火焰上的双脚拼命的朝前跑去。 顾云斜站在二楼,饶有兴趣地看着女子满脸带血,青衣曳火的模样,他的眸中闪过兴奋的幽芒。女子腰畔的长发自尾尖燃起了点点星火,随着奔跑的劲风,一股燎原之势,好似碧透的青湖也能点燃璀璨,当真是美极了! 太美了! 顾云斜自心底惊叹,果然,这真是个骨子里桀骜又平静异常的女子,他最喜欢撬硬骨头了。 “跑快点啊,小阿翡……”顾云斜倚靠着木柱,微卷的墨发尽数掩于阴暗。 在江晏栖踏出火炭的那一刻,她立马倒在地上翻滚了起来,火焰在一层层铺开的尘土以及女子抑制不住的闷哼声间慢慢变成了灰烬。 直到最后一丝火焰消失,江晏栖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她用尽了力气,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鲜血模糊,乌黑的灰烬镶嵌在里面,一旁是她被烧的长发。 疼痛持续刺激着江晏栖的大脑,她再听不清周遭的声音,画面也渐渐模糊,只觉嘈杂,而楼上的“贵客”们皆仰着头朝楼下瞧,好似倨傲而又高高在上的看着她的满身狼狈。 顾云斜闲庭信步地走了下来,直到停在江晏栖身旁,他以俯瞰的视角看着她,弯腰别过了她耳畔碎发,笑,“小阿翡,你方才美极了。” 他极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子染血的面庞,“可是你现在太狼狈了,下次要记住了——在我面前,敛起你骨中的桀骜。” 后他弯腰抱起了地上的女子,纤细的腰肢好似没有重量。他掂了掂怀中身子,唇畔带着一丝阴冷,却笑着抱着怀中人离开了炭场。 女子手脚的鲜血便随着他的身影滴答了一路。 第149章 要听听桉亲自说 “先生……先生……” 江晏栖缓缓睁开眼,只看到少年满是心疼和喜悦的苍白面庞,他坐在轮椅上,望来时,多了几缕风霜的双眸挂满了痛惜。 再次看到江晏栖那双清透而充满平静的柳叶眸,谢允卿激动得双肩都在颤抖,三年了……已是三年了……先生没有死,可却被伤至如此。 江晏栖轻轻抬了抬手,却发现全身皆疼得动弹不得,手脚都裹上了绷带,她动了动唇,痛而干燥,喑哑的嗓音缓缓吐出,“允卿……君上可还好?” 谢允卿听到这清缓的嗓音先是一喜,后一怔,心下潸然,先生的眼中大概永远只有君上。他抬眸看着江晏栖眸中的忧急,低声道:“先生放心,有纪神医在,君上定会安然无恙。” “定会……”江晏栖咀嚼着这个词,只觉心有些莫名抽痛,看着眼前改变极大的谢允卿,她将一切疼痛咽入了心中,“你入仕途了?” 谢允卿闻言,黯淡的双眸忽然晕开一抹光亮,“是……先生,学生不负所望。” 江晏栖看着床前的谢允卿,少了从前的稚嫩,一举一动多了三分从容,她寂静的眸中漾开几缕暖色,赞道:“很出色。” 听到此言,谢允卿满是萧瑟的心中,忽便起了不可抑制的情绪——温黁。 他想起了初听先生失踪的痛苦悲伤,想起了那一年多的案雪萤窗,想起了官场上的一桩桩构陷,他满怀的赤诚,终是被这肮脏仕途熬得消失殆尽,最后还沦落到幕安……可他过去从不后悔,如今,更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江晏栖感受到身上和体内传来的阵阵刺痛,面色苍白几分,眸色深处忽闪过冷意,对谢允卿轻声道:“往后莫再言先生,我如今叫念安。” 谢允卿一听,了然。若幕安之人知晓了先生的身份,定然会置先生于危险之地,他低了眉眼,“允卿定舍弃一切助先……念安离开此地。” 江晏栖看到他坚定的眸色,弯月眉不动声色的微蹙,心中一叹,淡淡道:“不,两月之内,我会让你回到大齐。” 此话轻极,妄极。可谢允卿却觉得如果此人是先生,定然可以做到,但他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躲在先生羽翼下? 谢允卿摇头轻笑,“不……念安,此次让允卿为你鞠躬尽瘁一次……”看着江晏栖不起波澜的眉眼,他眸色有些弥散,道:“一次,就好。” 话落,房门忽被推开,来人一身玄衣,锦靴踏进门槛时,自带一股萧杀之气,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朝他看来的江晏栖,低声道:“不认识他?嗯?” 江晏栖收回视线,感觉身上阵痛更甚,头也有些发晕,她却仍神色淡漠,丝毫没有起伏,就连怨怼与恐惧也无半分,“老乡相见罢了——主上答应我的。” 顾云斜倒未再纠结此,修眉微挑,狭长的双眸透出丝丝阴冷,“他叫你念安?” “主上喜欢这个名字?”江晏栖似乎半点未曾觉察到男人语气的危险,只不温不火的轻声回道。 “哪个安?” 见顾云斜嘴角的笑意越发盈盈,是危险的味道。不待江晏栖回话,谢允卿忽低声道:“是安乐的安。” 此话刚落,顾云斜忽然抬脚将谢允卿坐的轮椅踢开,轮椅“砰”的一声直接撞到了江晏栖的床沿旁。 顾云斜见江晏栖只轻闭了闭平静的双眸,本便不染绯红的唇瓣此刻更是惨无血色。遂微眯着眼看向谢允卿,嗤笑道:“本君问你了吗?” “咳咳……”谢允卿被这一撞,面色忽便惨白下来,未再出声。 走近江晏栖,顾云斜弯腰抚了抚她满头毁掉的妙鬘,轻叹,“可惜了,你便跟在本君身后好了,——以后你便叫阿翡。” 阿翡……江晏栖听着这名字。显然,顾云斜是因为她一身绿才这么取的。 “主上不是知晓念安是北枝月渡的人?”江晏栖垂了垂眸,清透淡沲的双眸在睫毛的阴影下带上几分嘲讽。 顾云斜笑了,却是像阴冷的毒蛇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真巧,再过两月便是上元节,幕安宫廷有一四国宴会,或许此次,你心念的旧主北枝月渡便来了,小阿翡,你想去?” 江晏栖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称呼上的恶意。 况那四国……幕安这是取代了北暮。 照三年前的形势,北暮本该归于大齐,却是被此人横插一脚。 她不信仅顾云斜一人便能让顾听桉在北暮一事上满盘皆输。 那“浮生若梦”的房饰不正是西离风格吗?是北枝月渡。 见江晏栖的面色不起波澜,顾云斜忽大笑起来。便是她没有任何反应,他也当然知道她肯定想去。那可是摆脱他的好机会。 毕竟,没人会甘愿留在他身边的。但是又有谁能从他手中跑掉呢? 江晏栖问:“主上想带我去吗?” 顾云斜闻言,诧异的挑了挑眉,后舔了舔唇瓣,道:“当然,如此桀骜的宠物自然该带在身边驯服。只是,它要想好好的,总得先学会讨好主子。” 如此包含羞辱的话语,让谢允卿听得握起了双拳,先生这般渊渟岳峙之人,竟被他比做玩物。他只恨自己太无能,便是去岁当真金榜题名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江晏栖看起来却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不温不火道:“主上希望我做什么?” 顾云斜打量了一眼江晏栖,纤长的睫毛洒下一片暗色,后只嗤笑道:“弱不禁风,你能做什么?先好好修养。” 话落,顾云斜又将谢允卿的轮椅踢的远远的,才径直离开。 江晏栖神色冷冽的看着顾云斜的背影,见他离开后,才看向谢允卿,嗓音骤然温浅下来,“允卿,你还好吗?” “先……念安放心,允卿无事。” “下次不要再如此多言了。”江晏栖淡淡道。 谢允卿摇摇头,“念安不知顾云斜有多憎恨君上。”想到这一桉字,谢允卿亦在内心苦笑……念安……念桉。 闻言,江晏栖没再言谈此事,只眉宇间还带着病弱之感,“东隐如今如何了?” “颐王将萧欲拉下去了,可沈槐奚一手扶持了上奚一族的子书青生、子书羡之与其分庭抗礼。虽是萧肃称王,不过皆知,他背后受制于沈槐奚。” 江晏栖闻言,瞬有些疲惫,太多事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了。沈槐奚终究还是再次搅入了这乱世风云——是她欠他的。 沉默了很久,江晏栖终于提起了那个她不想面对的问题,“北暮的长离将军如今可……还在?” 谢允卿诧异江晏栖为何会问此人,但他却从那不再平静的嗓音中听出了颤抖,他沉吟了一会,回道:“长离将军在北暮万生节,长天台上,被君上亲手斩于剑下。” “……当……真?” “那日万生节,有上千人都看到了。” 被君上亲手斩于剑下!亲手! 轰——! 就这一瞬,许是前些日在火场伤得太重,江晏栖连真假都未曾来得及分辨,头脑便霎时间一阵轰鸣声。空白的大脑再没了清晰的思绪,转而代之的铺天盖地的混乱。 谢允卿只见江晏栖一向平静的瞳孔猛的一缩,清疏的眉眼瞬间僵硬,后渐渐的,竟然红了眼眶,只是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反像干燥的沙漠被耀阳晒得滚烫到破碎。 “先生……” “不可能……听桉不会如此做……我应该亲自问听桉……”江晏栖一向清沉的嗓音骤然变得有些尖锐起来,眉眼间是阵阵剧痛,刺激得她眼前发黑。 谢允卿从未见过江晏栖如此失态,再看到她那双似萧秋过境,万物枯的双眸时,他的心尖猛的一颤。 这是谢允卿第一次看到有如此强烈感情冲击的先生,可他此时若骗了先生,往后她只会更痛苦,咬了咬牙,谢允卿仍道:“允卿不敢有所欺骗,这是那日万生节所有人所见的一幕,只或许……中间有甚误会。” 谢允卿不知道长离与江晏栖有何渊源,竟能让如此平静冷清之人痛苦至此。可让他自愧的,他竟在此时还隐隐约约间掺了嫉妒。 听到此言,江晏栖忽觉自己的心落空了,可那部分空洞却在不依不饶地啃噬她的血肉,她双眸似乎是在一瞬间尤其猩红起来的,“不会的……” 若是顾听桉杀了江青寒,他从前在浮城一事上又为何事事考虑她的感受。 她要亲眼见到江青寒的尸体,要顾听桉亲口承认,她才相信。 她可以接受江青寒死在任何人手中,却唯独接受不了江青寒死在顾听桉手中。 不会……理智对抗着悲喜,江晏栖感觉头痛欲裂,脑海中开始浑浑噩噩,她狠狠的闭上眼,想要抱紧自己,可她的手脚却痛的无法动弹,五脏的伤痛也被刺激得更强烈,混乱的思绪似乎要将她逼疯了,她唇齿间迷糊的喊着,“疼……好疼……” 谢允卿看到这一幕,心似被一双手紧紧攥住了一般,他慌忙地划着滚轮上前。 先生从不轻易表露情绪,可见炭场中先生伤得多重,那可是二楼啊,一个纤细的女子从二楼被扔进了碳场中,若是一般人或许已经死了……这一刻谢允卿对顾云斜的恨到达了顶峰。 “咳……咳咳……”密密麻麻的冷汗自她苍白的面庞滑下,江晏栖的口中忽便呕出大量暗红的鲜血,瞬便染红了她身前衣裳。 大片的血红刺激了谢允卿的眼,他直接扑下了轮椅,全是烫伤的脚骤然擦过地面,他厉声向外喊着,“有没有人!快!救命!先……你别吓允卿……!” 谢允卿方爬到江晏栖床榻前,大门便立即被踢开,男子一身玄衣仍是冷冽萧杀,看到床榻上吐血不止的人,直接上前将人拦腰抱起,快步朝外走去。 顾云斜也不知怎的了,听到这边动静竟立即又赶了回来,他看到怀中鲜血模糊了上半身的女子,此次竟觉得这鲜血格外厌烦,“娇气!” 这句话真是气得谢允卿双眸发黑,娇气?这种暴君怎么配活在世上! …… “主……主上,这位姑娘内部受了挫伤,脖颈处还有刀伤,因着伤口感染,如今又发了高热。这几日这位姑娘大概还一直郁结于心的,方才又气急攻心了,此般情况很是危急。且她左手早前便受过重伤,如今手上已是有些溃烂了,恐怕她左手往后再也无法使力……” 医者感受到顾云斜身上散发的强烈的不耐与戾气,战战兢兢的给顾云斜说着江晏栖的情况。 还未说完,顾云斜是越听心中越烦躁,这所有的伤都是他造成的,他能不清楚吗。他直接眸色一厉打断了,“能不能治?” “这……在……在下一定尽力!” 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吐出一口浊气,顾云斜直接抽出一旁侍卫的长剑,刀光一闪,医者的头竟直接被砍落在地,那双眸子恐惧的大睁着。 顾云斜踢开地上的脑袋,音色冰寒,“废物!拖下去喂狗!” 一个侍卫照办,其他的皆都冷漠的垂下头,此事在他们看,已是司空见惯了。 此地一所供贵族玩乐的暴地自然是没有好的医者。 顾云斜听到江晏栖不断的喊疼,心中竟有些隐隐的异样。她此时的嗓音丝毫不似她前两日的冷漠平静,竟带了些娇弱——清沉喑哑而璁珑脆弱。 那清疏的面庞带上了往日不曾有的虚弱,点点鲜血溅到了女子眼角处,多添两分瑰丽。顾云斜很喜欢这种高傲被碾碎后破败的美感。可他看着女子苍白的面颊,拆开绷带后糜烂的手心,心中又有种矛盾的不畅快。 顾云斜继续抱着江晏栖,又大步离去,音色充满戾气,“备马,让所有御医在逍云殿候着。” 莫焚看到这一幕,轻轻皱眉,这个女人竟能让主上如此情绪难控,怕是会挡了主上的路。 第150章 她牙齿可真好 逍云殿,雪过枝桠。 “主……主上……主上饶命!主上饶命啊!” 那御医嘴中崩溃求饶着,却不过顷刻便被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排着队的御医看着一个又一个被拖下去的人,心中皆充满了恐惧,肩都不由的颤抖起来,顾云斜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暴君! 顾云斜坐在高榻上,狭长的眉眼好似淬了毒一般,轻瞥一眼就能让人生不如死,他语气玩味,“这点小伤都治不好,我倒要瞧瞧今日要死多少废物。” 他唇畔漾着笑,眸中的阴狠却是越发清晰了,“继续。” 众人都颤抖得更厉害了,其中有一年岁耄耋的老御医指着他们中最年轻的少年道:“主上,若论医术,玄知是鬼才啊!” 抬眸打量了一眼那被推出的少年,倒是眉清目秀,即使被推出来亦是不卑不亢。顾云斜淡淡道:“那你去。” “是。”少年沉默的提上他的医箱,前去探江晏栖的脉象。 不过一会,他恭敬对顾云斜道:“在下需要将她手上的腐肉尽数剜去,还需要三两白凩、二钱草莘、一钱凤鸢……” 听到那“剜掉”一词,顾云斜眯了眯眸,“那她左手往后还能用吗?” “这位姑娘左手此前便被断了经脉,幸在接好了,可如今又断一次——”少年似乎半点不怕自己下一瞬便被拉去剜了,不卑不亢道:“在下无法医治这位姑娘的左手,但能保全她的性命。” 顾云斜舔了舔唇瓣,笑道:“无法医治?那你便去地下再专研专研医道。” 就在侍卫方上来钳制住玄知时,他忽冷声道:“这位姑娘内伤严重,外伤又大面积感染,主上若杀了我,此刻,便无人能救她性命!” 好生狂妄!竟然连主上也敢威胁! 一旁的侍卫听到他此句话,已然能预想到他待会的惨状了。 “你在威胁本君?” “在下不敢。” “不敢?”顾云斜漫不经心的自腰畔抽下一把小刀,只轻轻一掷,便直接贯穿了玄知的琵琶骨,“两刻钟内,我要见她醒来——” 他语气阴冷,“否则,本君今日便活刮了你!” 忽来的疼痛让玄知径直跪在地上,手捂着伤口,鲜血不停的自他指缝渗出,他眸色猩红,却埋头恭敬道:“是。” 就在玄知要对江晏栖用刀时,顾云斜淡淡道:“先用麻沸散。” 玄知低头嗤笑一声,原来这样的暴君也有心疼人的时候,他道:“太医院已没了麻沸散,这姑娘的伤若再不处理,恐情况危急。” 顾云斜听后,也作罢了,“动作干脆些。” 干脆些?玄知接过一旁侍卫已烧红的匕首,眸中泛着冷光,呵,十指连心啊,“在下会尽全力。” 他将那刀贴着江晏栖的手心,缓缓的向下剜,血肉的烟味淡淡的散在空中,他解释道:“恐多伤及经脉,在下需得小心。” “啊……!”江晏栖的眉头狠狠皱在了一起,冷汗不停的打湿鬓发,手竭力想要握成拳,左手却丝毫没了动静。 顾云斜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榻边,接过侍女的毛巾便替女子擦起了冷汗,他竟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江晏栖竟直接张嘴死咬住了顾云斜的手骨,殷红的血液很快自男子手腕处蜿蜒而下。 她牙齿可真好! 顾云斜竭力抑制着要一掌把她拍飞的冲动,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任她咬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一旁战战兢兢的大夫和冷漠的侍卫却都睁大了眼睛,这还是那个动不动便杀人暴虐的主上吗? 都被人咬出血了,竟还声色平静。 见江晏栖咬着顾云斜,玄知便是忍着琵琶骨穿刺的痛,手下都悄悄用力更狠了。 他狠剜掉了江晏栖活生生的血肉。 只要能让这暴君痛,便是伤害一下其他人又有何妨?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同暴君关系亲近的,本也不是什么好鸟。 江晏栖面色本就已痛得惨白,这一刀下去,她竟狠咬着顾云斜的手骨疼晕了去。 顾云斜看到那落在地上的血肉,殷红的血迹像是滴在了他的心上,溢起丝丝缕缕的暴躁,他眸色冷狭的盯着玄知,唇畔却是带笑,“还有一刻钟。” 玄知听后,理智骤然回了来,连帮江晏栖上了药,又用绷带包扎好。后将药方写下,嘱咐了用量。 玄知事方做完,顾云斜阴冷的气息便再不掩藏,周遭的气压瞬间低了一个度,他唇畔的笑意此时成了那最摄入的曼珠沙华,“来人,将他拉去剥皮、抽筋、剔骨!” 众人一看,果然。至幕安建国一年半来,还无人敢挑衅主上半分威严! “主上这是过河拆桥?”玄知猩红着一双眸紧凝着顾云斜。 顾云斜捏着江晏栖的下颌,轻轻将手抽出,那上面的齿印竟深可见骨!他低头看了一看,这丫头咬他时倒是有气力了。后顾云斜才瞥过跪在地上狠视着他的玄知,眸中划过萧杀,“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本君过河拆桥?” “还是你觉得本君蠢笨,瞧不出你手下的轻重?” 玄知看到周遭围上来的侍卫便知自己今日活不了了,他神色癫狂,竟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大笑道:“顾云斜,你这种人背信弃义!过河拆桥!难怪人人都要厌你如蛇蝎!便是你如今大权在握,又有几人待你真心!” “你想杀我?那你就等着那个女人去死!我方才已给她下了百日散!本来是留着对付你的,可……你竟在意她!哈哈哈!你竟在意她!” 看着忽然癫狂起来的少年,侍卫皆拿着武器将人团团围住,好似下一瞬,几十把锋利的长戟便要刺破少年的身躯。 顾云斜细看着玄知的眉眼,眸色戏谑,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你是许凇蓝的弟弟?” “哈哈……你这样狼心狗肺之人竟还记得吾姐!她为了让你看上一眼,舍弃了所有,你最终却任由那些卑贱之人践踏她!”玄知捂着那血流如注的伤口,笑得泪花四溅,如此之暴君,也配有在意之人! 顾云斜眸色闪过不耐与阴寒,那样下贱的妓子不过是自作多情为他挡了一刀,竟便想爬到他头上了。还差些让顾听桉察觉到他,也幸在有魏灼在。 想到这里,顾云斜忽不自的笑出了声,被亲友背叛的滋味很不好受,顾听桉……大齐,他迟早要拿下! 后顾云斜打量了一眼玄知,嗤笑道:“你们既是姐弟,那你也去军营充军妓好了,好教你们同源同归。” 玄知没想到顾云斜此刻竟半分不在意病榻上那女子了,被拖下去那刻立即喊道:“没有我,她活不了!” 顾云斜眸中划过危险的光芒,音色冷漠至极,“你以为一个女人就能威胁到本君,让你肆无忌惮了?给本君砍了他的手脚,再扔去军营!” “不……!啊——!” 一旁侍卫干脆利落的举刀,一刀却不曾砍断。他低声骂了一句晦气,又连砍几刀,鲜血四溅,血肉模糊,玄知的四肢尽数滚落在那群御医跟前,其中一个年事已高的竟直接吓晕了过去。 “聒噪。” 顾云斜话落,那群侍卫便直接又割下了玄知的舌头扔在地上。 那血红的肉块吓得众御医连连后退。 第151章 左右是没有意义 幕安的天,盛夏也抗不过冷寒,这冬日是极凉的,片片寒凉被莹白的窗纸拥在殿外。 “咳……咳……咳咳……” 江晏栖轻轻睁开泛涩的双眸,入目无他,唯平展的地面一片月色阑珊。 她感受到左手尤其刺痛,且再提不起力气。窗缝钻进缕缕寒风,让她心尖一颤。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只让她轻轻蹙眉,只是那平静而苍白的面上划过冷瑟。 轻轻闭眸时,无声无息的,只一滴晶莹的泪珠幽幽滑落,可惜藏在这寂静之夜,谁也瞧不清。 只她还能模糊的感受到一点湿意,然后,风过又无痕。 废了,也好。 早该……早该废在她八岁那年了。 …… 翌日。 “醒了?” 冷沉的嗓音在江晏栖耳畔炸开,她抬眸那一瞬,面前是男人寒凉中带着淡淡笑意的面庞,那双狭长阴暗的眸此刻竟湛开了光。 “还真是娇气。”顾云斜站直身,玄衣鹤氅,俯视着江晏栖,“你若再晚些醒,大齐那人恐怕活不到今日西下。” 江晏栖动了动干燥的唇瓣,头一次抑制着想要一巴掌拍死一个人的冲动,声色喑哑,“……比不得主上。” “你可知,自己被下百日散了?恐药石无医。不过无妨,本君已将那人小惩了一番。”顾云斜低声笑着,薄唇如血,寒意沁出眼底,一番嗜血之气,“人命微贱,看惯了他人命如草芥,你也早该习惯了?” 江晏栖清明雨上般清冷的眸暗藏几缕嗤笑的波澜,低下眉眼,开口却是平淡,“左右我已是废人。”左右,她百毒不侵。 亦好在,百日散不乱脉搏,症状她做得来。 “你怎不问本君为何不救你?” “有意义吗?”江晏栖神色淡漠,平静道:“左右没有救。” “不恨本君?”顾云斜见此,轻轻挑眉,阴沉冷寒的眸色中带着戏谑。 “有意义吗?”江晏栖淡淡道:“主上难道会后悔?” 顾云斜方想开口,江晏栖平淡的声音又不温不火传来,“后不后悔又有什么意义呢?——左右,人命微贱。” 江晏栖音如烟缕,却暗含轻嗤,“有人说人命微贱,有人说人命关天……不过是没降临在自己身上罢了。” “假设一词,左右不能成真的。” 虽极不想承认,可顾云斜真的被江晏栖这一连串轻描淡写的话语噎到了,左右是不顺心。 这丫头的嘴竟是这般厉害。 顾云斜下意识想要掐住女子的脖颈,抬手过去,却看到女子脖子上的绷带,不由捏住了江晏栖的下巴,音色冷漠,“既皆无意义,本君便让你死也死在幕安。” 江晏栖闻言,唇畔带上善解人意的浅笑,语气却是冷淡有余,“主上急了?” “你很想早点祭天?”顾云斜深吸了一口气,斜眸中是浓墨重彩的暗,他凝着江晏栖不起波澜的容色,身上气压都低了几度。 这女子当真放肆。 随即他阴寒的眸一凉,手往下移轻轻握住了江晏栖纤细的脖颈。女子手腕上莹蓝色的花,却隐约散着光。 北枝月渡的人,男与女都难缠。 顾云斜微微拧眉,松开手甩袖而立。心中的烦躁与嗜血忽的要将他淹没,他直凝着江晏栖,如寒雪漫天,沼泽澎湃。忽的,他勾唇,“如此——” “这幕安的后宫也空置已久了——你虽是玩物,本君一向宽宏,倒也该给个名分。” 幕安宫中的名分,说白了岂不是众人的靶子。幕安后宫悬置,哪里是顾云斜洁身自好,分明是这宫中的女人死绝了。 江晏栖闻言眉眼未动,淡淡回道:“那还是无名无分的好。” 听到此言,顾云斜轻轻攥起江晏栖的下巴,他眸中冷寒,殷红的唇畔却漾开笑,刺骨生花,“做本君的后妃还委屈你了?那本君让大齐那个小白脸一起下去陪你?” 江晏栖神色淡淡,“不委屈。” 说罢,江晏栖抬眸,“既然主上都给念安如此殊荣了,可容念安最后几月自由些——前些日的赌约,应依旧作数?” “都这般了,你还念着那大齐新官?” “既是答应他的,怎可背信弃义?” 顾云斜觉得此话是一语双关了,内心的暴躁感竟又被激起。直见女子淡漠冷清的面庞,似立于云端之上,忽教他想将其揉碎,遂竟低头直接吻了上去。 江晏栖浑身痛的不能动弹,猝不及防便被顾云斜吻上了唇,顾云斜的吻冰冷又霸道,让江晏栖根本动不了,只睁着那双柳眸狠看着他那双阴邪的眼。 顾云斜看到了江晏栖隐约恶寒的神色,他却反而觉得有几分兴奋,攥着江晏栖的下巴,由浅至深,似乎要让人窒息在这吻中。 江晏栖被迫感受着男人的气息,不过几瞬,她大脑平静下来,因为被狠狠攥着下巴,她甚至无法动嘴,只能承受着男人的侵略。 做什么事,付出什么代价。 江晏栖平静地闭上眸,内心的杂草似荒芜又似顽劲。 见江晏栖有些窒息了,顾云斜才松开江晏栖,阴冷的眼角多了两分潮红,不过面色却是平静下来,看着女子佯装冷漠的面庞,他嗓音冷沉,“很不错。” 江晏栖没有说话,只睁眼淡漠地看着他,那身上竟有种枯败荒芜感。 女子青山远黛般的眉眼还是如平日一般冷清淡漠,可顾云斜却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枯败之色。 她往日虽淡,却自有一番向死而生的韧劲。 不知是否是尝到了女子的滋味,他对江晏栖忽多了两分怜惜,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日,你为何急火攻心?” “他告诉我,我唯一的亲人死了。”江晏栖轻闭了闭眸,平静道。 见到女子如今的平静,顾云斜笑了。她是不是永远都像一潭搅不动的死水,哪怕曾掀起轩然大波,最后也会悄无声息的回归平静,就像方才他吻她时,她的眉眼那般憎恶,却不过短短几瞬就恢复淡漠,“怎么?如今不痛了?” “嗯。”江晏栖低应了一声。 在江晏栖那般窒息的氛围下,顾云斜亦失了兴致,他道:“那未做完之事便等到大婚之日好了。” “麻烦主上将谢允卿带来。”江晏栖耳不入此话,嗓音平静。 顾云斜眸色一冷,“你在命令本君?” 江晏栖淡淡道:“请求。” “那本君便勉为其难应了。” “你想要那些人的命何须那么麻烦,求本君不就好了?” 顾云斜进来便瞧见两个轮椅上的人都拿着幕安地图,幕安势力消息在那瞧。 她点点这儿,他划划那儿的。 谢允卿闻声,手不由紧攥了起来,指甲差点嵌入肉中。这种人凭什么还能站在先生面前姿态高高? 江晏栖见谢允卿肩膀在颤抖,不动声色道:“我若求了你,赌约又有何意义?” 顾云斜听后,真是气笑了,连带着那狭长的双眸都驱散了两分阴寒,“你借用本君的势力来查消息,赢了又有何意义?” 顾云斜觉得江晏栖骨子里就是傲,却不曾想,江晏栖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淡淡道:“主上说的极是,不若主上帮我铲除了他们?” “你觉得这个主意很好笑?” “这不是主上亲自提议的?” 顾云斜轻吸了两口气,坐到江晏栖一旁的木椅上,凝着她寡淡的面庞,觉得自己那日亲了她之后,她便仗着宠爱有恃无恐了,他嗓音冷冽,“你如今有恃无恐了?” “左右,我也活不了几月。”江晏栖回以平淡,临了,还轻咳了几声。 谢允卿闻声,面色顿有些紧张。 顾云斜从来没有聊天这么恼火过,要换其他人,他直接便割了那人的舌头了,哪容得她如此放肆!可如今……他竟有些心软了——想来是因为她确实活不久了。 顾云斜按捺住火气,轻瞥了一眼江晏栖手下勾勾画画的东西,阴狠的眸底满是嗤笑,“他们几乎都是来自四国各地的富商、权贵,你如此也想要他们的命?” 江晏栖抬眸,“我如今身体不便,主上可愿意借些人给我?就半月。” “如我所言,我会让那些人笑着输。主上可能答应念安,让那些人和‘浮生若梦’中的人,一命换一命?” 听后,顾云斜勾了勾唇,他倒要看看她要如何让他们笑着输,“准了,那本君拭目以待——潮来!” 话落,殿外便走入一个黑衫白底的男子,容色颇有种刚正感,“主子。” 顾云斜淡淡道:“你往后便听由她的,不论何事。” 潮来立即向江晏栖俯首,“念安姑娘。” 第152章 他做不了叛国者 江晏栖被潮来推到了院子中,她凝着远方,大雪压枝低,黑压压的纤素低过了初霞,“潮来。” “念安姑娘有何吩咐。”潮来是不喜言语的,别人问一句才答一句,一板一眼的。 江晏栖半垂着眼,片片莹白裹挟着她纤长的睫毛,她眸色淡沲,却又藏着几分似顾听桉一般的深邃,远望去甚似靃靡,“你可有权利在‘浮生若梦’推出新的游戏?” “可以。”潮来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主子的命令,他会用他最大的能力来评估——可以或者不可以。 …… 幕安风雪最是袭人,夜半阑珊更是尽覆寒酥。 女子绝艳的瑰色,如火似荼,猎猎红衣穿透风雪,燃烧风雪。 这是江晏栖第一次穿这张扬的颜色,火红的鹤氅,雪白的斗笠,只能隐隐露出她那张清疏而冷漠的面庞。 淡漠与绝艳张扬着悲喜。 潮来安静的推着女子的轮椅伫立在“浮生若梦”的顶层, 楼高如入云,眨眼可触星。他听到女子清沉冷冽却又暗藏讥色的嗓音,“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 浮生若梦楼下,已至夜半,此刻竟还络绎不绝的来人。 “哈哈……听说这‘浮生若梦’是又出了新花样呢!左兄可是迫不及待去了?” “那些个漂亮婊子都等着在下呢,在下怎能不去呢?”左衍一展长袍,畅快笑道:“看来大家都很期待这夜里的花样呢!” “左右都是些低贱之人,能供我们取乐也是她们这一生荣幸了,哈哈哈……” “是极,是极!就是不知那日那个青袍女人死了没?要没有,我还真想玩玩!” “我可是瞧着主上亲自把她抱走了,你少打这主意!那些下贱女子有的是供你玩的。” “快些,春宵一夜值千金啊!哈哈……” 谢允卿坐在高楼上,垂眸看着底下哄笑的男人,眼中划过嘲讽和恶寒,如此之人仅是活着都是对他人的罪孽。 也幸在有先生。 只是遗憾——他如今觉得,好似他爬到何种位置,都只能仰望那个素来疏离平静的女子。 他的先生,他只能仰望。 …… 一群红衣女子立于浮生若梦顶层的小屋中,皆是雪面芙蓉,白皙的肌肤全然暴露在雪夜中,却无一人打半个寒颤。 她们如星似月的双眸中深藏着冷冽决绝的萧杀。 子秋直直伫立着,愣愣的看着风雪中的江晏栖。不知是寒风太凛冽,还是冰雪太袭人,她眸中悄无声息的便带上了点点湿润。 她的公子还是死了,死在了上京最冷的刑狱中。就在宋郊打算将大齐武安候暗自前往东隐的消息传去北暮时,宋云深竟暗自请人指证了宋家。 那时宋郊已在举家迁往北暮的途中了,宋云深知道他们去了北暮便已无虞了。他只自己独自留在了宋宅,仅一人为此赎罪。 子秋到现在仍记得那时公子铮铮的面庞,在官兵前来的前半个时辰,他笑着道:“子秋,我做不了叛国者。“ 子秋闻言,只觉心头一颤,“公子随夫人他们离开。有家才有国,或许……北暮才是公子真正的国呢?大齐……大齐只不过是养育公子的地方……” 宋云深只轻轻摇头,眸色比磐石坚定,看向子秋的容色又是那样温和柔情,秋风送水,可至绵绵,“子秋若问我为何要将大齐当作我的国……只因——君上是我所忠之君,仁义是我所学之道,大齐十六州是我深爱之地。任哪一样,我都割舍不得。” 他看着面前女子苍白而撼然的面庞,攥紧了袖下五指,音色决然,“人人都有要走的路,我宋文深的路,没有苟且偷生这一条。” 子秋想到那时公子悄悄红了的眼眶以及总温和的笑意,她多想开口,“如果我是北暮派来的奸细呢?公子依旧爱我吗?” 可惜,他的公子给所有人都安排了活路,就连她也被侍卫强行带离了这危险之地,唯独他自己留在了死路上。 他单薄的身子宛如青松,静然立于宋府门前,撑起这望族的巍峨,看着子秋越来越远的身影,他低声呢喃,“子秋,以后安安稳稳的活下去。不为家国,不为我,为自己。” 他早知道了他的姑娘也是北暮人,就在他知道他的父亲是叛国者那天。 就在他心痛不能自已之时,他便选好了自己的结局。 他仍爱他的家人,爱他的姑娘——子秋。 后来,子秋知道宋云深忠的君没有错,在第三天,顾听桉便下令功过相抵,放了宋云深。 宋云深在听到这个旨意时,眼中笑出了泪花,恭敬的跪地叩谢,“愿吾君,早日高坐共主之位!”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后还是自尽了——磨?不磷,涅?不缁。人欲敬傲骨铮铮,君只愿臣心昭昭! 一介书生,此般傲骨! 子秋最后还是回到了北暮,可在她被长公主抛下,反成了幕安鄙贱之人时,她只悔恨自己没有留在公子身边同甘共苦——她的公子没有选错君主,是北暮不值得。 宋郊是被暗杀了。子秋不知道是北暮之人,还是大齐之人,亦或西离之人暗杀了他。可他就是死了,死相奇惨。 宋无霜失踪,只留了温瑜一人,被幕安同北幕遗族关在了暮所,凄凄度世。 随着一滴滴泪珠沾湿她的面颊,她终于回神,对着其他女子道:“便是……念安小姐所计划的并不成功,我们也是带着尊严,留着清白离开人世的——而非鄙贱之人!” 她的公子那般清白,她怎么也不能玷污了他。 “他们那样的畜牲都不曾死,我们又怎会运气这般差呢?” “老天不曾善待好人,可我仍想再做一次好人。姐妹们,若不成功,咱们下辈子再做恶人。” 江晏栖听到小屋中传来的声音,唇畔带起淡淡的笑意,似枯木生花,她低喃道:“这般好的姑娘们,我怎舍得她们最后因我而葬送。” 语罢,她忽问潮来,“你觉得楼下那些人该死吗?” 潮来回道:“小姐觉得该死,便是该死。” 江晏栖笑了,对着屋子里的姑娘们道:“可以准备了,他们要上来了。” …… 这一上顶楼,竟是上了几十人。 那些男人皆披着精细的鹤氅,头戴华冠,语气却相当阴狠,“这顶楼如此冰寒,若今日的花样,本公子不满意,一定要多玩死几个贱人!” “哟,都是些美人呐!竟都用绳子吊在半空中!真是让在下好生兴奋啊……哈哈哈!” 浮生若梦并不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巨楼,它还分为了两个小楼,只下面两层是连在一起的。上面七层,两楼皆是分开的。 如今两楼之间连了几十根手腕粗的麻绳,红衣冽冽的美人们在寒风中。那细腻的肤色变得更加白皙,如凝脂,如明月,绯红的轻纱牵绊住寒风,似盛放的花在牛乳中零落。 她们都被悬吊在两楼相连的麻绳上,脚下踩着的木篮一同拴在绳子上,紧紧挨近左楼这面。而那些男人则都是自右楼上来。 女子们青丝在空中回旋,悠悠的清香弥了风雪。 看到如此“靡丽”一幕,江晏栖只是轻轻扯了扯唇角,清澈无波的柳叶眸中是俯瞰天下的冷漠。百姓流离失所,吃糠咽菜,这十层楼高,宽百尺的巍峨巨楼又该是废了多少几万人命才能在短短一年半内建立起来? 好一个“浮生若梦”! 潮来直接踏着麻绳落到了右楼上,看着那些男人,他命人将大量的银手铐和火把拿上来。 看了一眼对面轮椅上穿得绝艳,生得冷清之人,见她轻轻颔首,潮来肃声道:“诸位请将手铐和火把带上,一人对应一根麻绳。诸位可以借助手铐滑到那些姑娘面前,但那些姑娘在游戏开始时,手便能活动了,她们可以通过转动绳索上方对应调整长度的齿轮来调高自己同你们两处的高度,以此达到倾斜效果,让你们无法过去。” “至于这火把怎么用——她们的绳结是套上去的可移动的,诸位如果的确无法过去,可以选择烧掉绳子让她们掉到楼下;也可以过去后,烧掉她们的木篮,让她们没有支撑的东西,吊死在这夜里;或同她们一起入那篮内也可以,全然看诸位的想法。” 潮来一板一眼的说完了江晏栖交代他的。那些人一听果真来兴趣了,“竟是这样个新奇玩法!” “可我们若烧掉那绳子,岂非自己也要顺着滑出绳索,摔死去!” 潮来拿起一个手铐,穿过绳索,按下一个凸起,手铐固定在绳子上那头骤然被内部弹出的钝化的铁片紧紧嵌住,他回道:“诸位可以放心,手铐可以固定下绳索的位置,便是断了,你们也会被绳索吊着。不会让你们一同滑出绳索落到楼底的。” “好!” “既然如此,诸位中途是不能反悔的。”潮来淡淡道:“以防诸位中有身体孱弱者,会被寒风冻伤,发生意外,诸位请签下生死契。” 众人一听此话便不乐意了,什么叫身体孱弱者会被寒风冻伤?他们又不是什么病罐子,“好,我们签!” 也有些人要么是惜命得很,要么也是人精,死活不愿意的,直接被潮来“请”下了顶楼。 众人一看,被“请”下去,那多没面!遂还是硬着头皮签下了。 一签完,那些男人皆全部戴上手铐,整个人挂在了绳索上,开始向另一头去。 可令人没想到的,那些红衣女子调整高度的速度之快,绳索不到一会就开始了倾斜,他们位于低处,又该如何划到高处去? 江晏栖看着这一幕,只淡淡一笑。 顾云斜从后面走来,一身玄衣冷冽,宽大的鹤氅笼了半壁阴影,他缓步走到江晏栖背后,看着这几十个男人手足无措的挂在绳索上,好笑道:“还真是一群出自富商权贵的蠢货。阿翡倒真是让本君喜欢呢,竟还教他们心甘情愿的自寻死路。” 见江晏栖没有回话,顾云斜也未恼,狭长的眼凝视着雪下冷清而绝艳的女子。便是坐在轮椅上,她的脊背也永远是那样的笔直,他薄唇微扬,弯腰直接吻住了女子冰凉的唇。 江晏栖感受到男子强势的气息,迫使着她张唇,她直接拉下了轮椅,轮椅开始朝前方倾斜滚去。见此顾云斜才松开人,但却是看着江晏栖朝边缘滑去,漫不经心道:“还有,今日,阿翡这身红衣很美,燃到本君心中去了。” 顶楼有些倾斜,加之有雪覆盖,江晏栖一时竟很难停下。 “潮来!”江晏栖直接喊道。 眼见着江晏栖马上要滑过边缘,顾云斜嗓音冰冷,“不许去。” 就在江晏栖尝试着向两边扑去时,顾云斜纵身一跃到了江晏栖前面,两手撑住了轮椅,轮椅霎时而停。而此时,他脚后跟已悬空在顶楼。似乎只要江晏栖稍微向前动一下,他便会直接落下去。 江晏栖抬眸看着顾云斜,他微微弯腰撑着轮椅,微曲的墨发洒满了他宽大的鹤氅,高悬的明月将他冷狭的眼耀得珀亮,却也仍拨不开那深处的寒渊,他看着江晏栖笑,邪肆又张狂,“阿翡,你敢再往前一点吗?” 江晏栖看着他着的半尺之地,没有说话。她眸色平静而冷淡,手下却是直接转动轮椅朝前冲去。 顾云斜足尖一点便直接撑着轮椅翻到了江晏栖身后,而轮椅由于惯性如今却是半步深渊。 顾云斜在后面拉着轮椅,却是低头凑近江晏栖,“阿翡知道什么叫涸辙之鱼吗?” 半边落空的轮椅在寒风中有些微微摇晃,江晏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看着那些在半空中挣扎的男人,平静道:“他们不就是吗?” 顾云斜一笑,殷红的唇似血生花,眸中的浓郁之色却越发重了,“是吗?” 江晏栖察觉到顾云斜的变化,回望了他一眼,只是轻声道:“主上,念安有些冷。” “冷吗?”顾云斜嗓音懒散,却是直接将轮椅往后一抽,“潮来。” 轮椅向后滑去,潮来立马上前停住了江晏栖。 顾云斜信庭若步的向江晏栖走来,背着月华,每一步都优雅恣睢,似乎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浮光掠影。男人高大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住江晏栖,顾云斜蹲下身子,伸手,修长如玉的指尖触着江晏栖凝了雪露的眉眼,他冷沉的嗓音极轻,却似喟叹,“阿翡,不要赌本君敢不敢杀你。说不定,下次本君便控制不住了。” 江晏栖垂眉,似清郁满身,月下独酌的玫瑰开始枯萎,“念安浮沉了一生,本已时日无多,主上不能纵念安放纵些吗?” 顾云斜闻言,狭长的眉眼似勾勒着暗夜上挑,“你在本君身上撒气?” 江晏栖嗓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梨花带雨的冷清,“念安应该自认倒霉。” 顾云斜没说话,只是周遭气氛又低了几度。 潮来在旁看着,念安姑娘于主上倒真有些不同,若是旁人,只刚开始一幕就已经入土了。念安姑娘却能反复在主上底线上反复蹦哒。 话落,楼下便传来了几个男人的惊唤声,打破了两人冷凝的气氛。 顾云斜听着,竟觉得多了几分愉悦。他站起身垂眉看着江晏栖。还真是个带刺的木头美人,万年不变的平静,冷清之下的阴阳。 “那些人若死了,不会波及主上?”江晏栖忽然问道。 此话倒是把顾云斜听笑了,人都弄死在浮生若梦了,这时候问他会不会有所波及,他嗓音淡淡,“阿翡唯一的良心便是让他们签了生死状。” 不过他本也不在意,人命于他如蝼蚁,——那些个蠢货,死了也是死了。 潮来说那些女人的绳结是活的,却没说绑在绳索上的木篮也是活的。潮来说他们烧断绳子也可以被绳子拉住,却没说绳子会顺着齿轮一路向下掉,长到足以让他们摔死在地面。 文字游戏,这丫头,玩得倒是真好。 江晏栖淡淡道:“为主上分忧,念安应当的。” “下次多说些,本君爱听。”江晏栖这般刺顾云斜,他眸中却反带着笑意,生动些倒也不错。 见女子又不说话开始极目远眺似的,顾云斜暴戾恣睢的心此刻竟也平静了下来。第一次开始咀嚼江晏栖那日对他说的话,“这世间总有如此一类人——以为自己是笑看他人输,殊不知他人却是看他笑着输。” 她果真是做的分毫不差。那些人恐怕方上绳索那一刻都还带着掌握那些女子命运的刺激兴奋感。 但顾云斜却是话音一转,狭眉微挑,“只是他们可都是本君楼里的大顾客,你就这般将他们都杀了,本君该找谁赔那损失呢?” 江晏栖淡淡道:“如他们这般,便是不死在如今,也不远了。” 顾云斜讶异地看着江晏栖,阴寒的双眸中骤然崩开两缕光,笑,“小阿翡这股子高傲刻薄劲儿,本君还真是喜欢得紧呢,哈哈……” 这般久了,果真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借助手铐到达对面,都只能点燃麻绳,下一刻,男人的惊叫声便顺着一直滑落的麻绳下坠,最后只听“砰”的一声,便再没有了声息。 其余男人看到这个状况,都惊恐的大叫起来,“你快把我们拉上去!快!说好的不会落下去呢!” 只这片刻,叫骂声便大肆响起,响彻黑夜。 但由于上顶楼是有权限的,此刻顶楼大门紧闭,两楼对应的两面除了顶楼全然是封闭的,那些人的暗卫侍卫压根没法儿去救人。 潮来仿若未闻,静静的伫立在一旁。 而顾云斜听到那些尖叫声,以及楼下传来的砸落声,似乎觉得很愉悦,“那下面,阿翡是早早固定了打碎的玻璃还有兽夹,他们死前,头一定炸开了!那场景,一定是很美的,哈哈……” 而麻绳对面的女子因为没了男子的重量更快的便搅动了齿轮,成功回到了顶楼,一旁侍卫将她手上的绳索剪开,她便红着眸来到江晏栖身旁,跪地道:“多谢念安姑娘让我有机会杀了他们!此生,死亦足矣!” 江晏栖没有回答,却是转头看向顾云斜,“主上答应我的,一命换一命。她如今可以离开‘浮生若梦’了吗?” “既是答应阿翡的,自然。”顾云斜打量了一眼那女子,“不过……阿翡对本君都没这般费尽心思,为了这些鄙贱之人却是费尽周折!” 江晏栖淡淡垂眸。若非他,她又何须这般费尽周折? 女子听后,默默的埋下头,只跪在地上,颤抖道:“小女子方夙,往后姑娘有难,愿赴汤蹈火!” 江晏栖看了潮来一眼,潮来立即拿了一件厚披风递给方夙,她清沉的嗓音似芦荡摇曳,“披上,别继续冻着了,——我不需你们任何一人赴汤蹈火,便是粗茶淡饭,你们往后能活得心有足乐便够了。” 顾云斜听后,冷寒的眸却是凝着那地上的女子,看着那件披风竟有些格外不顺眼。她对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的态度竟也比对他好,“一群妓子也值你大费周章。” 江晏栖淡淡道:“若非主上,念安也得成为妓子。” “你想当本君也能让你当。”顾云斜嗓音冷寒。 “主上多虑了。” 而后越来越多的女子重新站到了顶楼上,她们看着那些一直不曾燃烧绳索,苦苦吊在寒风中的人,笑得泪花都出来了——这些人,可曾想过还有今天? 是他们最鄙弃的女子,让他们一步步自我了结了自己。 她们拜谢过江晏栖后,便离开了浮生若梦。 最后到子秋时,她看着江晏栖,她知道江晏栖是藏了身份。可惜她什么都不能说,不知公子可希望他的先生也骄傲他的铮铮傲骨。 顾云斜见最后一人离开,指尖轻轻摩挲着刀刃,低垂着眉眼,最终却是一言未发。 江晏栖忽道:“主上,我还有一友在花满阁,名楼昭,可能烦主上将人带来同我照看?” 他阴沉的眸色莫测,却是笑道:“你求本君。” “求主上。”江晏栖说得平静。 让顾云斜一下失去了兴趣,只淡淡道:“允了。” ps:靃〔huo〕靡:草木细弱﹐随风披拂貌。 磨?不磷,涅?不缁:极坚之物,磨也磨不薄;极?之物,染也染不?。?喻操守坚贞,不受环境影响,经得起考验。 第153章 谢谢你,潮来 早露的风雪有些浅,羲和之光亦隐隐濯耀,盖不住血肉模糊。冰坠的屋檐下,站满了人,皆仰头看着“浮生若梦”上一具具尸体。 “你们听说了吗?昨日夜里死了几十人在‘浮生若梦’呢!有些血肉模糊的落在了那二楼楼顶,有些活活吊死在了顶楼上,还有些竟拿着火把,自己把自己烧焦了!” “昨儿夜里便听到那惨叫声了,还以为哪家在杀猪呢!“ “可这竟然没人吩咐整扫了?就这般大咧咧将尸体遗留在那?” “呵,那个恶心之地,便是人全死完了,不也正常吗?” “可昨日死得都是些富商权贵啊!他们家里人不找麻烦?” “他们是签了生死契的,况且这‘浮生若梦’背后是主上,你看谁不要命了?说来这契约也阴险,竟悄悄加了一条尸体归属主办方。这谁能想到有人在生死契上加这种丧良心的啊?下次我签时,可得长个心眼,不然临了棺材都躺不了!” “呵呵……你有钱买棺材吗?” “嘿!你他娘……” ”听说是‘浮生若梦’新推出的花样,不曾想这花样反是要了主顾的命!这往后谁还敢去那消遣啊!” “那种地方,没人去也是好的!只那花样是谁推出的?当真是大快人心!” “好像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红衣女子,蒙着面,这谁能瞧清呢?不过,我可瞧见主上就守在她身边,定是这一向厌恶女人的主上对那女子动了凡心了!” “你想死啊!连主上的是非也敢议论!快呸呸呸!” “哦……呸呸呸!在下说错话了!” 经此一事,惜命的都不敢再来“浮生若梦”了,他们爱玩,那也得有命玩啊!偏那背后主子是幕安主上,谁敢去找麻烦。便是死了人也只能打碎牙齿,自己吞了! …… 孤枝玉树,虽“粉雕玉琢”,到底过于乏味寒凉,潮来推着江晏栖走在宫道上,他在这风雪中盯着轮椅上女子的面庞,似乎总能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女子身上,看到无尽的清愁。 白雪皑皑,宫道裹素。 “站住。” 江晏栖正被潮来推回寝殿时,身后便传来一道淡淡的命令声。 她回眸看去,是一身正红雪袍的小姑娘,颈边绕起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发,脸颊白皙娇小,双眼明亮有神,梳着云髻,像一个精致的木刻娃娃。身边还跟着成群的侍女。 纳兰纭看清江晏栖面庞后,轻轻眯眸,殷红的唇畔是华贵的笑,“浮生若梦中出来的低贱女子?也配住在幕安宫中?嗯?” 她话落,一旁的侍女便轻蔑地看向江晏栖,“小姐说的极是,山鸡怎么也成不了凤凰,骨子里的穷贱!这偌大的皇宫,有人想飞上枝头,也得有那个命享才是!” 纳兰纭抬手,似在拨弄着如玉指尖的豆蔻,明眸一转看见江晏栖平静无波的面庞,却是低声一笑,“听不到本小姐在问话吗?” 此音刚落,纳兰纭的神色骤然一狠,转瞬间,抬手就要一掌扇在江晏栖的脸上。 就在离江晏栖的脸还有三拳距离时,她的手立即被潮来擒住了。潮来眉眼冷淡,“纳兰小姐,请勿越界。” 纳兰纭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钳制住的手,眸色狠厉的盯着潮来,“你敢因为这下贱的女人拦本小姐?” “请纳兰小姐注意言辞,念安姑娘是主上应允入住华清殿的人,容不得旁人羞辱。”潮来一板一眼地对着纳兰纭道。 “呵,好个城府深厚的低贱女人!”纳兰纭盯了潮来两瞬,狠狠地甩开了手。潮来可是主上身边出了名的冰块,今日推着这个女人到处跑便罢了,竟还为她说话。沉吟了两瞬,她似乎冷静了下来,“你今日敢拦本小姐,就等着受罚。还有你——” 她明亮的眼此刻像缠绕了几条狠毒的蛇,露出森森毒牙,她凑近江晏栖几步,嗓音轻轻的,“这幕安后宫的白骨多你一个,不多。” 江晏栖看着眼前女子毒辣的模样,料想暴戾已在幕安“蔚然成风”了,这些权贵的手上都沾着无辜的鲜血。她眉目清沉,似方才的威胁毫不入耳,嗓音平静,“纳兰小姐,念安拭目以待。” “好……好一个拭目以待。”纳兰纭闻言,只是嗤笑了一声,“本小姐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拭目以待。” 话落,她转头对那群婢女狠声道:“还愣着干嘛?要本小姐请你们走?” 眼见纳兰纭离开,潮来单膝跪下请罪,“姑娘见谅,方才是潮来慢了。” 江晏栖弯腰扶起潮来,抬眉远视着纳兰纭离开的背影,“与你无关——只是,她若真的向主上说此事,你会受罚吗?” “今日此事,潮来自会禀明主上。姑娘放心,主上是明事理的。”潮来只是平静回复。 江晏栖闻言,也只能当听听了。 只是如此幕安,建立于白骨与暴戾之上,是注定走不长远的。 江晏栖问,“方才那位是何身份?” “纳兰将军的老来嫡女,纳兰纭。” 闻言,江晏栖眸中划过几缕幽痕,“这宫中有过几位后妃?” 潮来迟疑了一下,道:“十三位。” “都死了?” 潮来点了点头,“姑娘,主上对你是不同的——只要有主上庇佑,便是纳兰纭也动不得你。” 江晏栖听了这个答案,清冷的眸色中是覆盖着一层晦暗。 快要到华清殿时,潮来停下了轮椅,小雪纷飞着,他平淡的眉眼多了两分晦暗。 江晏栖笑了笑,“潮来想说什么?” 女子清和的眉眼像一弯清泓,濯得浮云也带上两分清透,潮来看了看江晏栖左手,道:“我知念安姑娘是个聪明人,今日……是主上的生辰。” 闻言,江晏栖平静的面容上划过两分波澜,她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身材高大,此刻看来却有些局促不安。看似无情冷漠,实则内里炽热,她问,“你怕纳兰纭对我造成威胁?” “姑娘是个好人。”潮来平静道。 一个有人情味的暗卫,在这冰冷的幕安宫中太难得。江晏栖看着他,心头还是划过两分温澜,“谢谢你,潮来。” 潮来不再做声,默默将江晏栖推回了寝殿。毕竟,他也藏了私心——主上在鲜血的侵染下早已被冷漠伤得千疮百孔,他也希望他的主上可以再拥抱一次人世。 第154章 她的别有用心 御膳房内,一片烟气盎然。 “先……念安,要为幕安主上做长寿面?” “嗯。”女子只轻应了一声便抬手将一颗蛋打入了锅中,渐起的油烟模糊了她疏离平淡的面庞,厅外寒风,屋内温凉。 谢允卿看着前方眉眼冷清平静的女子,容色多了几分难以抑制的隐忍,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他自是知,先生比任何人都更理性。顾云斜伤得她那么重,先生又怎么可能不计较? 江晏栖右手自缸内舀起一瓢清水掺入锅中,温度骤降,盖上木盖,她才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谢允卿,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只这寥寥两句,谢允卿便懂了,可看着江晏栖身下的轮椅,到底心痛。他颔首,却只是温声道:“允卿受教。” 江晏栖坐在火灶旁,看着跳跃的火光。 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只是那时她七岁,如今二十三。 谢允卿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女子在火光下微微失意,看着烟火为她烙上人间的气息。 心头有些酸涩,又有着慎微的满足。 锅中水沸翻腾后,江晏栖向门外喊道潮来。 潮来进来将面捞起,没有带上多少水分,江晏栖已在碗底调好了料汁,胡椒粉、葱花淋洒在面的表层,再放上一颗圆滚滚金灿灿的煎蛋,香味馥郁。 江晏栖看着那碗面,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涌现。她喜欢吃粗面,要干拌的,胡椒粉尤其喜欢。青色的碗,黄澄澄的煎蛋,都是她最喜欢的。 亦是她父亲最拿手的……江晏栖看得眸中多了两分晦暗。 ……欲攻人心,竟是先自攻。 敛下眉间情绪,她平静道:“麻烦潮来带我去见主上。” 潮来让人将面放进食盒中,生怕它冷了去……主上看了,该会喜欢? …… 碎雪为江晏栖添了不少寒气,她到那高楼华殿时,鼻尖已红了几分,她抬头望去暮色,一丝冰凉骤的便沁入了她眼中。 “进去。”她仍旧那样平静。 潮来应是,尽管是自作主张,可他还是步履坚定,推着江晏栖便进入了内殿。轮间碎雪摇落在地上,殿内已点了灯,昏黄的焰火蔓延了内殿满怀。 幽幽的车轴声不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同殿内主人见了面。 顾云斜坐在席间,那殿间窗门好似有意与冬风相遇,便敞开了胸怀,让凉寒扑面。灯火就打在男子冷白的面庞上,狭长妖冶的眉眼放缓了冷沉,杂糅了几缕光,青丝在风中摇曳,如雨打浮萍。 他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什么也不做,只那木轴声的到来惊醒了他清醒的梦寐。 顾云斜抬眸看着那身青衣,碎雪皑皑,清透温凉的柳叶眉静谧无波,他见她眉间微微笑意,嗓音悠悠温清,“主上,生辰快乐。” 此话一落,就在顾云斜怔愣间,潮来将食盒端了上去,青石碗中盛着温热,带着温度向顾云斜袭去。 “主上,这是念安姑娘亲手做的长寿面。” 顾云斜看了看面,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潮来,眸光恢复了冷沉,意味深长道:“潮来的胆子越发大了。” 潮来平静道:“但凭主上处置。” 顾云斜淡淡道:“风去。” 此话落,一男子自暗处走出,等待顾云斜的命令。 顾云斜眯了眯眸,“潮来今日自作主张,将他带下去,二十鞭。” 风去看了看桌上那碗面,走向潮来,轻声叹息,“潮来何必……” 风去将潮来带出内殿后,顾云斜才看向轮椅上神情依然温然平静的女子。他勾唇一笑,看向江晏栖的左手,道:“阿翡倒是能伸能屈。” 江晏栖睫毛的阴影打在柳眸中,浑身都带着淡淡的冷清,她只是平静道:“主上若不喜欢,便倒掉。” 顾云斜看着那桌上的面,仍萦绕着淡淡烟气,到底是乍寒还暖。他眸间划过几缕波澜,却是一笑,“倒掉多可惜,只是冬寒,将冷了。” “我过生辰时,父亲也曾是如此一碗长寿面……”江晏栖嗓音有些飘渺,停顿了一会儿,又淡淡道:“虽简单,却足暖。” 话落,江晏栖便自己转了轮椅,平静地向殿外去,“确要凉了,主上……慢用。” 顾云斜也未阻拦,只看着那青衣消失在拐角,倒有几分形销骨瘦,当真说不清何种滋味——谎话如何说最是真?九分真一分假。 顾云斜起身,终于将窗户放了下来,止了冷风。 可惜,面已然凉了。 紫檀木的桌案上,迎着灯火,只有那面上的荷包蛋还有着烟火的气息,像挂在这冷寒冬日的太阳。 顾云斜低头看着自己袖口下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血液浸染了他的鼻息。那见骨的血痕上还缠绕着一串紫檀色的佛珠,染了血,却依旧有种靡丽的圣洁。他看着忽的轻嗤一声,左手从衣裳下捡起一把带血的利刃,向前狠狠一掷,便“嘭”的一声在门上入木三分。 烛火微弱,却满了殿内寂静。 顾云斜这才望向那碗面,望了好久,唇畔竟还是不由便牵出了一抹笑意,如黎明打碎黑暗,明亮灿烂。 风去回来便看见了顾云斜这番神情,暗下惊诧,多少年的沉寂了,这是主子从未露过的明亮。尽管曾经的顾云斜被称作上京第一公子,可惜他那时候还没跟着主子,也未曾目睹其风华。 更可惜了,流年带走的恰恰是曾经。 风去眸中多了两分晦暗,未再多言,默默地退出了殿内。 顾云斜走近,拿起筷子搅拌起来,胡椒粉的味道倒是很浓,他忽然又笑了起来,那样冷清的女子竟喜欢胡椒吗。 一切…… 是她的别有用心。 可细数光阴,二十多年来的唯一一碗长寿面,不论目的,如此弥足珍贵。 唇畔吐出一口气,顾云斜此刻所有的漫不经心都化为了灰烬,他冰冷的心有些颤动,又渐渐趋于平静。 后来夜更深了,灯愈暗了,他才终于适应着黑暗。 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长寿面。 第155章 人人皆苦唯有自渡 翌日傍晚。 烛火惺忪,顾云斜一身玄衣冷涩,他看着底下匍匐颤抖的人,唇角微勾,冶红的面庞如玉生花,可那狭长的眉眼间又迸射出刺入骨髓的冰寒阴郁,“是你买凶进入华清殿的?” 此话一落,下面的男人颤抖得更凶了,连声道:“还请主上饶了小的!若小的知道念安姑娘是主上心尖的人……便是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男人甚是委屈,他雇的人都还没见到江晏栖的影子,就被潮来抓了,更是把他给供了出来。 “你也配知道?”顾云斜的眉眼愈发冷瑟起来,唇畔勾着令人颤栗的淡笑,他的指节拂过腰际的玄刃,状似懊恼,“该怎么办呢?既然快到上元节了,不若……便拿你点天灯罢?” 话落,还不待男人求饶,顾云斜的嗓音便冷沉锋利起来,“风去,让人带下去——剥皮!” “不……!主上…主上……求你饶了小的……!”男人听后顿时目眦尽裂,疯狂的挣扎着,却仍被人像死猪一样拖了下去。 风去看着男人方才匍匐的地方,一片湿意,顿时嫌恶的捂着鼻子,“主上,昨日纳兰纭恐怕盯上念安姑娘了。” 顾云斜闻言,眉色冷寒,“这是她自找的。纳兰纭的事,你不必管。” 风去呷笑两声,“主上倒还是如此放纵纳兰纭。” 顾云斜漫不经心的轻觑风去一眼,语气中是危险的味道,“滚下去。” 风去闻言,立觉自己越矩了,连跪下认错,“属下知错。” …… 十日后,不知是否快到元宵了,无情的风雪也跳跃在冬阳中,肆无忌惮。 “允卿,回上京——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江晏栖眉眼平静地看着眼前跪地的男子,柳叶眸中划过几丝浅藏的疼痛,却又如春风倒酒,以朦胧掩饰。她的手有些颤抖的从袖中拿出一张药方递给谢允卿,“请帮我交到君上手中……只是,不要提起我在幕安。” 江晏栖眉眼间是淡淡的霍落忧郁,只是那席卷的平静将它们揉碎了,藏在清绝的风骨下。 她终是会去西离的,她会把那一篇篇泣血之作洒满西离,她会一步步瓦解掉西离的神权制,她会一步步打碎闭关锁国的枷锁。 终有一日,顾听桉会一统四国——这西离也定是天下大齐的最后一关。 她会亲手奉上天下盛世,她会在乱世的结尾作最后一首后庭花! 这是她爹的,也是巫起明的,更是如今她的一生愿景——天下共安,盛世太平。 谢允卿本想留在此地同先生共进退,可在听到后半句时,他默默起身了。先生终究还是更在意君上的。而天下,也的确需要君上。 只是,此次他若回了上京,他便打算四处游行了,恐此生再难见到先生。 这次,他身子站的笔直,一袭温润蓝衣,穿着很是衬身。接过那张药方,他道:“先生放心,允卿必定将他交给君上。” 江晏栖看着面前少年,站在她身前的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郎了,霅霅之容,不再是从前那个稚嫩的学子。她唇畔终是漾开一抹淡笑,如江花满枝,“允卿——请务必,一路平安。” 谢允卿看着江晏栖雨满青郭般潋滟澜山的面庞,亦笑了。 先生总是这般不苟言笑,教他见一次笑意,真的好难好难。 如今见到了,他想他从此再山长路远的陟遐也一定没有比这更美的风景,“先生,允卿一直很敬重你。请你往后一定要,喜乐一生。” 仰望,本就不需要回应。 在离开那一刻,谢允卿最后看了一眼房中的女子,她仍旧那般眉眼浅淡,光晕落在她清润的瞳色上,仍同那日一般无二。 “多幸运可以遇见你,多遗憾会错过你……” …… “如今高兴了?‘浮生若梦’少了客人,那些女人都放走了,你那大齐新官也回了大齐。”顾云斜推着江晏栖慢悠悠地碾着雪地,低声嗤笑,“可你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替自己谋生路。” 江晏栖闭了闭眸,面色淡漠。 她不需要谋生路,她自己便是生路。 “咳……主上明知,百日散——药石无医。” 顾云斜看着江晏栖那苍白的面颊,心中就很不痛快,想杀人。他眸色暗了几分,想到她手上的南寒神花,嗓音如冷风跗骨,“那便尽人事,听天命。好好珍惜自己不多的光阴。” 江晏栖平静道:“念安一直在珍惜。” 顾云斜狭长的双眸像波涛滚滚的深渊,望不到尽头,“再过两月便是元宵了。你不如念着北枝月渡能救你。” 江晏栖闻言没再接话,只是忽然问起,“听主上名字,可是从前顾府的第一公子?” 此话落,周遭霎时弥漫起一股冷寂,后不久,顾云斜轻笑道,吴钩般的眼尾似勾着大漠的寂寂,“阿翡知道的倒真不少。你既是大齐人,又为何认了北枝月渡?” 江晏栖听出了顾云斜语中的晦明,她只平静道:“机缘。” 顾云斜轻嗤一声,“本君去了那顾府,恐怕也是机缘呢……” “第一公子?阿翡觉得呢?” 江晏栖淡淡道:“第一杀神,不遑多让。” 顾云斜听后也不恼,只那脑海中竟是浮现起自己曾经把卷行礼的儒雅之态,白衣霁月,眉比春暖……眼前风雪有些大了,顾云斜才醒了神,可他仍慢悠悠地推着江晏栖走在寒风中。 他是喜欢这种刺骨感的。 走着,他兀自说了起来,一向寒风镬落的嗓音此刻竟也带了几分东风来访的柔情,“许那顾听桉定是觉得本君抢了他的一切。可顾父顾母养我之时,我便清楚自己只是替顾听桉去死的一个身份。” “本君这样阴暗歹毒之人还要去扮演温润如玉的角色,你说,本君是不是很苦?”顾云斜墨发上的玄簪被冷风冻得彻骨,他的面庞是那般冷白,像是常年生活在地下,不见阳光。 淡淡的,他轻笑一声,“世人皆言,上京骄子顾云斜是站在云端之人,便是无才亦是簪缨世族中的顶级贵子。不过可惜了……有名无实。自我三岁入府,整整十三年,我却只见过顾父顾母廖廖数面。天下人最羡慕的堪比藏书阁的千本青卷便是我的十三年。” “最终,这顾家满门抄斩,顾家‘长子’顾云斜在内却是合乎情理。哈哈……那时候本君可真是蠢笨得可怜,因着那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亲情,竟是心甘情愿接受顾父顾母为我选定的结局。后来,我被一个西离人救了,呵……那真是一个游走于黑暗血液中的老鼠,最爱做的事便是抹灭阳光。” 说到此话,顾云斜又笑了,笑得泪花竟然溢出了那深渊般的眼,江晏栖坐在轮椅前,不回头自是瞧不见,“那人将本君带去了西离极尽折磨,又让我同他一样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四处作恶,再东躲西藏。” “小阿翡,你猜本君如今这般是如何来的?” 江晏栖还不答话,顾云斜笑得狠戾癫狂,“自然是我这阴暗之人杀了他的人,夺了他的势,又蛰伏暗中咬住了北暮这块肉!” 江晏栖第一次见有人将自己的阴暗说得这般明晃晃的。不过她自是清楚,从顾云斜起初真的想替顾听桉去死便瞧得出他初始或许还是个善人。 只是,谁会去在意一个暴君,一个刽子手的曾经呢?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那主上如今是想毁了四国,让所有人都经历一遍人间哀鸿吗?”江晏栖听后面无波澜,甚至云淡风轻,她淡问。 顾云斜凝着江晏栖比雪冷清的面庞,白得冷邪的面庞似乎还有些癫狂,“你的心分明那样理性果决,又为何要同情那些下贱之人?” “因为他们同我一样,有血有肉,有悲有喜,会惧怕疼痛,也会祈祷救赎。”江晏栖微抿薄唇,平静的眸中却深藏疼痛。 说来,在她最泥泞之际曾为她撑伞的仅有一人——沈槐奚。 他总记得自己是被她救于大雪荒凉,却忘了,最后那几日,她也是被他喂血救下的。 其实两情早已相抵,只是他不愿意罢了。 顾云斜听着那冷淡却又暗藏柔色的嗓音,他忽然察觉到了她同他的区别。同样是历经至痛,她却永远能保持那份清傲的温柔。 可,太愚蠢了。 顾云斜淡淡道:“既我至痛时,无人救赎,本君又为何要救赎他人——我自是要他们跟我一般历经荒凉,要他们也时刻活在哀鸿声中。” 那便注定,他们只能站在对立面。 江晏栖漠视风雪,淡淡道:“我有些冷了,主上将我推回去。” “你当本君是粗使丫鬟?”顾云斜狭长的眉一挑,嗓音冷沉,可这手却不由将人推进逍云殿内了。 江晏栖见他这番举动,眸中仍是淡漠,“有劳。” 顾云斜看着江晏栖笔直的背影,姽婳素寒,凝雨之下,茕茕之姿。 他觉得自己此刻竟然输给江晏栖了。 看着那泬寥风霜,他忽然感觉有些孤独,可阿翡好似永远不怕孤独。 在顾府时,他渴望亲情;在西离时,他渴望救赎;在杀了那人前,他渴望自由,可后来他什么都未得到,只得到了掌握生杀大权的权力,是啊……权力,生杀大权呢——有什么不好? …… “念安,谢谢你将我救了出来……” 楼昭再次看见江晏栖,激动得泪花闪烁了出来。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便要葬在花满楼了,她以为江晏栖必死无疑了,可今日江晏栖不仅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竟还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中。 今日再见,楼昭面色已憔悴了不少,即使已换上了华服,也依然掩盖不了苍白。她有些好奇又拘谨地看着偌大的殿宇,“真没想到……念安竟能得主上看重。” “你这些日无事?”江晏栖嗓音温和。 楼昭沉默了一会,才点头,“不过是失了身……这乱世中,贞洁又有何用呢?” “那此后,你如何打算?”江晏栖颔首。 “念安,不若你便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个丫鬟,有主上护着……我们也可相安无事。”楼昭想了想,开口道。 这一次江晏栖竟看到了楼昭眸底多出来的野心,不过数日,一个人竟也能有如此改变,“我不会在幕安宫中呆太久。” 楼昭愣了愣,语气不解,“主上虽残暴,可一向不贪美色,我听宫女说你如今是住进幕安宫中的唯一一个女子……若念安安心留在宫中,必然比流浪在乱世中好。” “你不想出宫?”江晏栖淡淡看向她。 楼昭垂首,“若有安隅之地,谁又想离开呢?” 江晏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楼昭,茶香溢开在这寒流中,她嗓音清沉舒缓,“可幕安主上性情无常,这宫中亦最多腌臜,阿昭觉得留下便是最好去处了吗?你能到之地,不止幕安,还有大齐。” 话落,殿内便迈入一高大的身影,鹤氅染雪,墨发披身,在光的暗影下似带着冬的压迫。顾云斜嗓音低沉,“怎么?幕安比不得大齐?” 这是楼昭第一次看见顾云斜,轻轻抬头便望见了那双狭长冷肆的眸,让她瞬间有些头皮发麻。可再入目那惊为天人的容颜时,玄衣染雪的惊艳似迷惑了她的眼,让她心下不由一跳,她立马行了个礼,“拜见主上。” 江晏栖却只淡淡道:“主上觉得呢?” 见江晏栖竟然有恃无恐的反问自己,真给顾云斜气笑了,“阿翡近日是太冷了吗?” 江晏栖一时竟没听懂顾云斜在说什么,接着便听他语气淡淡,“想要上天摸太阳?” 闻言江晏栖不急不缓地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顾云斜,“主上尝尝,太阳是摸不到的,不过若冷,喝口热茶是有用的。” 见江晏栖又是这番不咸不淡的模样,顾云斜总觉得一拳又打棉花上了,却又不自觉的接下了那杯热茶。喝过一口后便坐在了桌案旁,打量了一眼一旁还低着头的楼昭,“这便是你要的那人?” 楼昭见两人一来一回间终于记起了她,遂连低声开口,“主上,小女楼昭。” 楼昭既然回答了,江晏栖便沉默了。顾云斜见此眸色冷了几分,嗓音冷沉,“本君可问你话了?——滚出去!” 楼昭闻言有些颤抖,她方才见主上同江晏栖对话这般宽容,便忘了他的暴虐无常,如今一时之间竟不敢回话。 见此,江晏栖只能看着顾云斜淡淡一笑,“不过一句回答,主上何故不虞——不过既然主上不喜,阿昭便先下去。” 楼昭闻言立马离开了,顾云斜方想说话,江晏栖便温声道:“主上前来是为何?” 顾云斜听着江晏栖的嗓音却是微微凝眉,这阿翡少有的温和都是为了别人,“无事便不能来了?” “自然来得。” 顾云斜闻言低低嗤笑一声,他眼眉上行,如暗夜中的荆棘勾住了残枝,“明日,本君可以带你去暮所或暗牢逛逛,——阿翡,不如选一个?” 江晏栖听到暮所二字,眉色微微一滞,却是淡淡道:“暗牢。” “呵……”顾云斜听后忽的一笑,嗓音似沉沦的麦浪,翻滚出滚烫的馨香,“若幼时抛弃你的父亲,此刻要见你,阿翡会见吗?” 江晏栖的眉色似掐住了枝上柳绵,永远连绵着寡淡,“不见。” “哦?他若要死了呢?”顾云斜菲薄的唇瓣微弯。 江晏栖抬眉看向顾云斜,清明的柳眸中却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被桎梏在了平静之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善,伤的反是自己。” “被伤,是自己无用。”顾云斜低笑一声,冷沉的嗓音中是睥睨,“阿翡若站高处,又何须理会蝼蚁?” 江晏栖只是淡淡低眉,“主上是大境界。” 江晏栖这般顺目,顾云斜也懒得再针锋相对,只扔下一句话便离开了,“明日记得。” 江晏栖只是看着顾云斜远去的背影。 看来他知道了什么。 抬眉,江晏栖又将楼昭叫了进来,楼昭低着头不敢看她,“对不起,念安,是我一时越矩了。” 江晏栖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下次。” 第156章 下次要幸运一点 幕安的街道虽不及上京繁华,却也充满珠光宝气,行人皆华绸满身,只是土地多了两分铺面的干燥。 紫金雕饰的马车上,顾云斜微倚在靠椅上,墨发铺散,他看了看江晏栖的腿,“出宫一次难得,阿翡怎么又想要去暗牢?”他狭长的眉微挑,日下也难掩郁气。 江晏栖似乎没有注意到男人嗓音中的嗤笑,嗓音清沉平淡,“主上,那些暗牢中的都是什么人?” 顾云斜轻嗤一声,低沉的声线下是轻肆,“阿翡这话问的好笑,还能是什么人?——五湖四海的人。” “幕安这都城已快比及上京繁华了,只是也仅仅是比及罢了。”江晏栖抬眸看着长街上川流的华贵,嗓音淡淡,“幕安是一个国家,不是一个都城,主上难道觉得仅仅幕安繁华便够了吗?”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念安听说,幕安之外,处处皆如暗牢。主上若始终如此,——” 话还未落,顾云斜懒散恣睢的眉便渐渐冷下来,他晦明流转的眼看着润和如春的江晏栖,修长的手指攥住了她的下巴,凑近轻声道:“阿翡,本君难道不曾说过‘让你敛起骨中桀骜’吗?” 男人的气息是温热的,铺洒在江晏栖脸上时却有些刺骨。江晏栖的下巴被攥得有些发白,后背紧紧倚靠在横栏上,只是她仍旧平静的凝视着顾云斜的眼,困难地开口,“主上……治国之道在于安邦。” 顾云斜的眸极深浓,总让人有种目视深渊的感觉。就在江晏栖在其中看出一丝萧杀之气时,他却是忽的一笑,松开了钳住江晏栖的手,殷红的唇瓣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阿翡,你真以为本君拿你没办法?” “北幕那些亡国奴还有些在暮所待着,本君没有记错的话,有一个叫温瑜的女人。” 江晏栖听到温瑜二字,柳眸深处竟还是不可控制的震颤了一下,只是转瞬,她眉色清平,“主上说的此人,同念安何干?” “她说想见见你。”顾云斜慵懒地倚回座椅,腰间的玄刃微微荡着,暗藏几分锋芒,“只是,阿翡说本君是让她见你还是不见呢?” “不过暗牢恰差了人,将那些亡国奴扔进去也算物尽其用了。”顾云斜嗓音平淡,似在谈论今日天气何如。 江晏栖的眉眼微垂,一抹暗色划过。却没接他的话,执意道:“主上,暗牢中的人是五湖四海来的,您拿那些人吸引富商权贵,其他三国会任由您如此吗?” “主上若一意孤行,注定国祚不长。” “闭嘴!”顾云斜欺身而上,一把掐住了江晏栖的脖子,江晏栖纤细白皙的脖颈在他手中像是一件易碎的玉饰。他手间慢慢收拢,暴起青筋,面上却是一抹冷邪的笑。 眼看着江晏栖一向平静的脸涨红起来,青山远黛的眉也有几分霍乱,他心头竟有几分快意,那冷沉的话语一字一句出口,“不要再挑战本君的底线。” 就在江晏栖的眸色已有几分溃散前,他忽的松开了手,将人揽进了怀中,“下次听话些——本君带你去暗牢看看温瑜。” 江晏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微红的面庞却平静得吓人。她剧烈呼吸着,像是缺氧的鱼,此刻大快朵颐着空气。 …… 进入暗牢,又是一阵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潮湿与恐惧撑满了这狭小曲折的空间。 江晏栖被顾云斜推着向前,手腕却依旧被顾云斜紧紧攥住。不时,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暗道中回荡。 “咳咳……” 是一道微弱的女声,似在凄清中回响。 顾云斜身材高大,玄色的背影笼罩着江晏栖,墨发低垂,婆娑在江晏栖面前。手腕处被捏得发白,江晏栖波澜不起的心此刻不知是被那青丝给缠绕住了,还是被那回响的女声荡出了涟漪。 拐过转角前,江晏栖按住了椅轮,抬头看向顾云斜,“主上,让我走过去。” 女子的眸平静而清濉,如早春的芦苇荡开入了暗色。 “怎么?如今这般见不得人?”顾云斜淡淡道。 话落,他直接环住江晏栖的腰,将人带了起来。 脚落地那刻,腿上的血肉像崩开了。江晏栖的眉狠狠皱了起来。 “那便自己走过去。”顾云斜见她这番模样,松开手,眼中是冷沉。 江晏栖原地伫立了一会,似乎适应了这痛感才缓缓迈步向前。 顾云斜在后面看着江晏栖缓慢的身影,两步上前将人拉到了身边,把住她的腰,将人提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番举动,反让江晏栖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转过弯,一间还算整洁的暗牢屹然于一排肮脏中。 顾云斜直接松开了江晏栖,立于一旁,低声耳语,“抬眸看看。” 男子的嗓音极轻,似春日的呢喃。江晏栖凝着眉,错过顾云斜的肩,抬眸,一满脸病容的妇人赫然映入眼帘。 妇人手间的白帕上正是一团赫然的乌黑血迹,她方咳完,抬头看来。 那清丽而憔悴的面庞极惨白,乌黑如青黛的弯月眉似新柳般,于清明雨上,被折在了灞桥。妇人是一双柳叶眸,中闪烁着清怜的憔悴,晦暗的绝望延揽了一路。 此容一番入眼,不觉间,竟也转瞬间入了心。江晏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顾云斜见江晏栖面色平静,狭长的眉眼似暗河中涌动的冰流,几番波涛几分锋芒,“宋夫人怎么愣着,不是想见她?” 温瑜瞳色一怔,柳叶眸深深地凝着江晏栖,像是穿过亘古都要将人刻入眼中,女子青衣笔直的身影在妇人眼中慢慢的在变红。 她动了动唇,似想说话,喉口却像被压了千钧。 暗牢依旧沉默,只遥遥弥漫的依旧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江晏栖望着温瑜,只是淡淡一笑,仪态清婉,“听说夫人想见我。不知有何贵干?” 女子清平的嗓音如江南两淮的东风,在这暗牢中似能扫清一切晦暗……这语气真像……温瑜单薄的身子颤动着,忽惨然一笑,“姑娘……我听说你也是大齐来的……我也曾在大齐住过数年……这些年心中一直念着大齐的故人……” 江晏栖眉目平淡。温瑜撑着身子趴在冷硬的炕上,眸中含的泪珠,悄悄打着转。苍白的唇随话语出口干裂开来,“我是将死之人……只是心中一直有一悔恨之事——” “我在大齐还有一个女儿,我到如今也没见过她。大概如今也同姑娘一样大了……她兄长说,她啊,自幼便是文人风骨,同她爹一样,天赋卓绝,仪态清绝……只是天生欲寡,饭也吃得少,身子清癯得紧……她眉眼是像我的……” 温瑜的嗓音像冬日的春风,注定不存,只能缥缈在虚无中……她话到此时,泪珠已一颗一颗地砸在了干枯的稻草上,那颤抖的枯木般的手微微抬起,像在空中描摹着梦中女儿的模样,“……像我不是什么好事……柳枝总要被这离别折杀……好在,她的心性像她爹,无大喜……便也无大悲……” 妇人的嗓音似乎有些哽咽了,一口鲜血骤然自她口中喷出,血红溅开在稻草上。 顾云斜只是拉着江晏栖后退了两步。 温瑜口齿间尽是粘稠的血液,她抬眸看着江晏栖退后的脚步,强撑着身坐起来靠在墙壁上。 她撩开长袖,自手腕上取下一清泓翠绿的玉镯递给江晏栖,嗓音依旧温柔破碎,“……错过的早便错过了……姑娘,我只想恳请你有朝一日回大齐时,能将它交给我女儿……” 江晏栖看着那翡然得能抚平一片黑暗的玉镯,没有动,只淡淡道:“或许我回不去大齐。夫人此忙,有心无力。” 温瑜喘着粗气,用白帕轻轻擦着唇上的血迹。她似有所预料一般,只是戚戚一笑,“我是将死之人……这玉镯留着也是无用……既与姑娘有此缘分,我想将它送给姑娘。” 说着,她想要起身,却在脚刚刚沾地时,一下倒在地上。 江晏栖眉眼平静,弯腰上前将人扶起,“昔者已已,夫人不必执着于外物。” 温瑜抬眸,苍白的泪水在深陷的眼眶中萦绕,她小心翼翼地把着江晏栖的手腕,冰凉的泪水自面庞滑落,打在了江晏栖的肌肤上。 “姑娘……我梦见囡囡好多次了,你和她真像……”颤抖的嗓音似打湿了江晏栖干涸的心湖,温瑜见江晏栖失神了,颤抖着将玉镯捁进了江晏栖手上。妇人的手冰凉得堪过冬日的雨雪,每触一次,都让江晏栖的心颤栗。 江晏栖像一个木偶娃娃,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任由她把着,直到玉镯被戴进了她的手腕中。温瑜看看那空明如镜的玉镯,又看看江晏栖的眉眼,像在哭像在笑,“好看……真好看……” 江晏栖站直了,僵直地立在原地,任由温瑜看着,只是轻轻闭上了眸。 顾云斜见女子素青的衣裙下摆已有了暗红色,直接上前将人拦腰抱起,带她退出了牢门。他低眉看了看江晏栖淡漠的眼,又抬头看了看里面又哭又笑的女人,淡淡道:“话你已经说完了,我们便不留了。” 说罢,便抱着江晏栖转过拐角,只是无人发现女子拐角闭眸那刻,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在了潮湿的土地上。 温瑜匍匐在地上,一直等到暗牢中再无一丝声响后才楞楞地看着地上粘稠的血迹,她仰面倒下,“囡囡,温瑜啊……她对不起你,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囡囡……下次要幸运一点,莫再选了她做母亲…… 妇人呢喃着,平静中闭上了眼。 刚出暗牢,顾云斜蹲下身掀开了江晏栖的裙摆,裤腿处果然沁透了鲜血,他起身嗓音冰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你在顾虑什么?” 冰凉的玉镯还刺激着江晏栖的肌肤,她无悲无喜,“有这轮椅,念安如何见人?还是主上上朝时,也愿意被人推着上去?” “倒是,主上什么事做不出来?” 女子平淡的嗓音中裹挟着尖锐的刺,顾云斜的面庞阴沉了下来,“看来本君对你还是太宽容了。” 语罢,顾云斜直接将江晏栖从轮椅上抱上了马车,而后他从马车上下来,袖口中一根锋利的匕刃破空扎进了马腹中,“阿翡,生死由命。” 健壮的马长吁一声,前蹄腾空着,落地便开始朝前疯狂跑去。 潮来此刻就站在顾云斜身旁看着马车向前冲去,他僵硬的神色微微变化,“主上,念安姑娘的腿恐怕受不得这颠簸。” 顾云斜转眸看向潮来,“怎么?这才几日,你就开始为她求情了?” “潮来不敢。”潮来闻言,立即跪下。 顾云斜深沉的眼直凝着潮来,音色有几分令人颤栗的勾魂夺魄,“怎么不敢?本君既然将你派给她了,她便是你主子,潮来为何不敢?” 潮来垂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顾云斜轻哼一声,忽的弯唇一笑,一片冷然,“你以为是本君想她颠簸,那是她自找的,——起来。” 今日念安姑娘的确在有意激怒主上。主上何其敏锐,又怎会看不出来。 潮来缓缓起身,低首道:“是潮来愚钝。” 顾云斜转身回望着暗牢的方向,嗓音冷漠,“若非温瑜手中还有些东西,本君何至奔波这一趟。” “料想她也活不过今日了,正好给浮生若梦的兰花添些肥料。” 曲折的小路上,马车剧烈颠簸起来,江晏栖被甩下了座椅,只用左手紧紧握住一根横栏,指尖抓得发白。 马匹疯狂地朝前奔去,不知何时停下,江晏栖的腿此刻已鲜血淋漓,她却只是平静低眉,似乎透过衣袖,还在凝视着手腕上那玉镯,“生死?虚诞罢了……” 忽的,两边有箭弩的声音,“咻”两边利箭破空而来,马匹的脖颈直接被射穿,当即倒了下来。 一行身着布衣的人掀开了马车幕布,直接将江晏栖打晕了带走了。 …… “醒了?” 江晏栖醒来时,身上已是五花大绑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看着她,“你住在幕安宫中?” 江晏栖神情平静,淡淡颔首。 站在她一旁的男子,抬手,一把长剑剑锋指向江晏栖的脖颈,冷声道:“不会说话?” 那斗笠男人看了他一眼,嗓音低沉,“关橘,将刀收住。”话落,他看向江晏栖,“念安姑娘?你觉得顾云斜会来吗?” “为了我,自然不会——但你们挑衅了他的威严,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江晏栖眉目微垂,似方才那冷亮剑锋不过一朵浮云。她嗓音清淡,但听在关橘耳中,却自有一股轻蔑。 “呵……倒是好大的君威。他若不来,我们就杀了你。”关橘冷声道。 江晏栖闻言,似乎听笑了,“杀了我,你们便能杀了顾云斜了?” “你!”见江晏栖态度如此轻蔑放纵,关橘眸色冷了下来,“果然是一类货色!” 斗笠男人听后却是淡淡一笑,浓眉深沉地看着她,“宫中人说念安姑娘一向不苟言笑,怎么今日又成阶下囚,反而如此‘意气风发’?” “你们是纳兰杜派来的?”江晏栖轻轻挑眉,眉目依如远山。 斗笠男子闻言,饶有深意地看向她,“你知道我们想抓你,还敢故意激怒顾云斜?” 江晏栖淡淡道:“若我不激怒他,你们想抓我,怕也是有心无力。” 关橘嗤笑一声,“什么有心无力,区区一个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家小姐恨不得剐了你,你还敢落到我们手中。” 江晏栖眉眼都未抬一下,“我想纳兰将军不会意气用事,大业与小仇,孰轻孰重。” “今日一看姑娘竟然如此与众不同。”斗笠男人竟是笑道:“我家将军倒是没看错姑娘——看来顾云斜挑人的眼光倒是一流。” 江晏栖只是淡淡看着他,青山般的眉眼如三千流水,裹挟了无数暗芒,最终汇聚为平静。 …… “纳兰将军。” 昏暗的密道中,江晏栖只隐约看见烛火斑驳间,一高大男人沉淀杀伐之气的眼。 “你说你有办法一箭双雕?” 江晏栖淡淡道:“参政的权柄不知将军想不想要?” 闻言,纳兰杜眉眼轻眯,“你敢在本将面前信口雌黄?” 江晏栖嗓音平静,“念安听说李将军平定了边黎的民乱,正在回幕安的路上……” 纳兰杜冷笑一声,眸中波澜翻涌,闪烁着精明的锋芒,“哼……他顾云斜能狂到这个地步?” 李诏是奉了命去平乱民的,平的是幕安的子民!顾云斜本就暴戾无常,幕安新立,官吏拼了命的压榨百姓,让百姓苦不堪言。更遑论这幕安国都还修了个纸醉金迷的浮生若梦! 他顾云斜若去郊界迎李诏归朝,是更加激愤民意。 江晏栖眉色淡淡,“他要的便是逆他者亡。将军跟在顾云斜身边这么久了,还看不出他的张狂吗?” “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在本将面前指点江山!”纳兰杜闻言,眉眼骤然一厉,腰间剑鞘骤然开合。 浓浓的杀意弥漫,纳兰杜身上散发着不容人亵渎的杀伐。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纳兰将军,不过……将军何必激动。”江晏栖似乎丝毫感受不到那剑拔弩张之感,她轻笑一声,眉间似印着青山巍峨,“再过些时候不是祈雨日吗?——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一面为百姓祈雨降甘霖,一面迎接平定民乱的李诏,顾云斜若如此都不敢,他便不是顾云斜了。” 纳兰杜听后容色缓和了些,嗓音却是低哑中暗含威慑,“你一个浮生若梦中出来的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将军以为我几次三番挑衅顾云斜,为何还能活下来?”江晏栖轻轻抬眸。 “为何?” “念安的背后是国师大人,顾云斜又怎么敢动我?”此话,江晏栖说得倨傲。 纳兰杜微微眯眸,似乎在打量着这话的真实性。幕安能有今日,倒也得益于北枝月渡。 他还真以为西离的国师是神只之性,将北幕拱手让给顾云斜。 他试探道:“既然是国师大人的人,你来幕安作何?” 江晏栖清明的眉眼似乎只要与北枝月渡挂上钩就会带上一种与荣有焉的轻蔑,“将军此话好笑,这幕安是如何来的,将军不会不知道。国师大人一向运筹帷幄,将念安安排在浮生若梦,自是有道理——若念安不来幕安,将军又哪里能在今日见到念安呢?” “你!……既然如此,念安姑娘便好生准备着祈雨日。若事情败露——”纳兰杜冷笑一声,“顾云斜执意要杀了你,恐怕便是国师大人也救不了你。” “这是自然,念安怎会丢了国师大人的脸?”江晏栖眉色冷淡。 纳兰杜看着江晏栖那清傲的神色,面色发冷,重重拂了下袖,“只是,方才之言不过你的片面之词,你已是顾云斜的女人,难保不是联合起来唱双簧,让本将如何相信?” “将军不信,可给念安喂毒——国师大人医术冠绝,自然会给念安解了。” 纳兰杜短短时间听这国师大人都听出茧子了,还真是狗仗人势,“既如此,你把它吃下。” 江晏栖接过,看了眼那药丸,轻嗅了下,甚至还说出了其中成分才毫不犹豫地吞下,“马桡、蝎草、黄芪、葛根子……这药性恐怕一般。” 纳兰杜见她说出了其中成份,实在有些忍不住杀了她的同时,却又暗自放了心……看来当真是国师身边的人。 第157章 终究是你顾云斜自取的 三千烛火照亮满殿巍峨,铺满黑色貂毛的卧榻上,黑袍鎏金的男子侧卧着,一紫衣轻纱覆面的女子半蹲在旁,大片冰肌暴露在雪风中,她冻红的纤手捧着一壶烈酒,壶口此刻还挂着酒味浓香的剔透。 顾云斜淡淡抬眉,看向殿下跪地的人。 “主上,李诏将军已到朝坞了,不日便能回都。”莫焚跪在地上,垂眉禀报。 “那倒正好,同祈雨日撞上了。”顾云斜菲薄的唇瓣微掀,浓黑的狭眉却勾勒出雪风中的凌冽凄寒,“让舒诩和孔峤下去备着,李诏平乱有功,本君自当嘉奖一番。” 莫焚闻言颔首,嘉奖李诏也算是威慑一番那些蠢蠢欲动的平民。只是幕安如今正是该打稳基底之时,一味以暴制暴,恐怕不可取。 紫衣美人将酒缓缓倒入一旁杯中,端给顾云斜。顾云斜嘬饮了一口,手间把玩着半盛烈酒的琉璃杯,酒中波纹微微涤荡,他眉眼错落出高低晴晦,“那丫头呢?” 莫焚见顾云斜提起江念安,不由轻轻蹙眉。他听风去说,这女人颇得主上喜欢,便三番两次的挑衅主上,他低声道:“还没查到是何人带走了她。” 顾云斜眉眼一凝,周身的冷冽溢开,却是轻笑出声,“哦?查不到?” 莫焚低眉解释,“主上,下面……” “嘭!” 莫焚话未落,琉璃杯骤然被砸在了玉石铺成的地板上,溅开浓烈的酒气。顾云斜一把坐起,微曲的墨发铺散开来,他嗓音冷沉,“如此简单之事,莫焚都查不到,是在阳奉阴违吗?” “主上恕罪!”莫焚的心猛的一沉,他叩首道:“那些人是江湖中人,莫焚不敢确定,唯恐道错了消息。” 顾云斜瞥向一旁的紫衣女子,音似冷玉生钩,“不如,芊玉来辨辨?” 芊玉听提及自己,连跪地,垂腰的长发落了地,她音若眀佩,“主上明鉴,莫焚大人这么些年鞠躬尽瘁,一心为了主上,绝不敢有二心,又怎会阳奉阴违?” “主上明鉴。”莫焚跪在地上,声色低沉。 顾云斜修长如玉的手隔着面纱抬起芊玉的下巴,女子莹莹的水眸只是看着他,顾云斜松开手一笑,“瞧你们,本君不过随口说说。莫焚,——” “微臣在。”莫焚应道。 “你不敢,本君觉得李诏敢。不如你现在便快马加鞭赶去朝坞,让他在祈雨日——谋反?” 莫焚有些惊诧地抬眸,直看向顾云斜,主上如今的脾气真是越发摸不准了,“主上……李诏将军怎么敢谋反?” “莫焚听不懂吗?——本君允他作乱!”顾云斜狭眸微眯,看向空旷的大殿,烛火填满了冷清。 莫焚当即明白了顾云斜的意思,“只是主上此举是否太过冒险?” 李诏虽说一直刚正,是这幕安难得的正常人,但难保不是藏了狼子野心,否则如何要忠于如此幕安? 换句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诏怎么看怎么不像出自幕安的将军。 他若同那些包藏祸心之人联合,主上怕是招架不得。 顾云斜起身走下玉阶,居高临下地看着莫焚,莫焚垂首。顾云斜忽的蹲下,拍了拍莫焚的肩,轻声道:“所以啊……本君的命是交到你们手中的。” 莫焚身子微微一僵,待顾云斜起身,他点头,嗓音坚决,“主上放心,臣誓死扞卫主上!” …… 祈雨之节,薄雪依旧。 雍容的马车中,纳兰纭手中拿着一面铜镜,照出娇艳的面庞,冰蓝色的花钿点在额心,几番清丽。她嗓音不虞,“若非父亲安排,褚漾这辈子也注定只能被我踩在脚下,怎么可能祈雨日同我一起祭舞。” “小姐说的是……只是小姐何必在意。她褚漾也就只能高兴这一天了,往后也只能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 似乎想到什么,纳兰纭愉快的笑起来,“呵呵……褚漾这贱人,老天终于也看不过眼了……” 江晏栖坐在最后面的马车上,简陋的窗屡屡透进寒风,激起肌肤一片惨白。她展开了远郊的地图,微微凝着那路线,将它们全部刻入脑海。 收起地图,江晏栖打开帘幕,看向前方。薄暮才微微爬到半山坡,周遭还是雾蒙蒙一片,浩荡的行军路队像曲折的小路,曲径通幽。 江晏栖放下帘幕,淡淡一笑。顾云斜将纳兰杜和参政褚恒命为此次祭礼和迎功的负责官员。 倘顾云斜瓮中捉鳖,那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 到郊区祭台时,天已亮了,荒芜伫立起巍峨的圆台。在此之前,这圆台是北暮人用作长生天祭礼的,那是宣告上天的庄严。 台下,一群明红官袍的大臣立在左右,李诏一身银色盔甲,后携三千兵士整齐地站在祭台开外百米的位置。顾云斜位居上首,黑色鎏金的龙袍虽立圆台之下,却自有一种俯瞰苍生的气魄。那九爪金龙极为张狂而夺目,点了睛的眼携着傲世的巍峨。 顾云斜一展长袍,高大的身影如立云端,“开始。” 身后官员见顾云斜如此张扬实在是不敢言。这哪里是祈雨,是雨在求他? 环顾古今,谁敢面对祭礼如此张狂?简直是目无天公! “时辰已到!点香敬天公!” 台梯下,两个华蓝长裙加身,裙摆曳地的女子各站一边。她们纤白如玉的手拿着三根高香由两边向圆台上去,女子的裙摆在梯阶上滑动,如一波碧涛拥向漫天荒芜。 长香插在台炉上后,飒飒地落了一层香灰。六根高香的长烟纠缠着,汇聚成一条长龙,向上空去,以强烈的人间意愿冲向上苍。 纳兰纭和褚漾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冷意,刺人刺己。祭舞开始,如水般的华绸长袖,在亘古不息的海岸中舞出惊鸿,在两人之间跳跃着祈祷的浪花。 蓝色的旋涡聚至古老圆台的中央时,两人一字马劈开连绵不息的海浪,单手对拍出蓬莱的云雾,薄肩双双擦过起伏跌宕的青山。长袖飞舞,甘霖四散。 就在转身,两人澎湃的海浪互相席卷,手再次对拍那刻,纳兰纭袖口中的匕刃骤然出鞘,不过一瞬,匕首像挽了个花转过圈,塞进了褚漾手中,她左手长袖翻舞,右手握住褚漾的手,猛的带着褚漾的手狠狠扎进了自己肩处。 “啊!褚漾杀人了!” 众人只见长袖落下,纳兰纭猛的捂住了肩膀退后,褚漾手中带血的刃哐当落地。 正此时,周围忽出现许多蒙面人,四周炸开各种刀剑,五百米开外的士兵也暴喝一声,手持剑戟冲了过来。 “保护主上!”纳兰杜立马走到顾云斜身前,见此一幕,大喊一声,身后的五百精兵也冲入了厮杀中,“李诏,你胆敢谋反!” “爹!褚漾要杀我!”纳兰纭跌跌撞撞地捂着肩,被一个侍卫扶过来,“褚参政他定是和李诏一起要谋反!” 纳兰纭此时发髻散乱,她惊慌地指着里面一个侍卫说,“那是褚家的人!他们要谋反!” 纳兰杜看向远处的褚恒,人早躲进了马车中,他心中冷嗤一声。随即看着纳兰纭的肩有些心疼,依旧呵斥了一声,“够了!褚恒一事,主上自有决断!先护送主上安全撤离!” 厮杀的声音充斥在周遭,很快纳兰杜带的五百人寡不敌众,三千士兵团团围过来。 “主上先走,老臣断后!”纳兰杜眸中决绝之意,长剑出鞘,他杀气凛然,“老臣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将这些叛贼一并杀了!” “主上还请上马,离开此地!”莫焚见此战况,低声道:“舒诩还在一里开外,恐怕一时赶不过来。” 顾云斜见纳兰杜如此赤胆忠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纳兰将军,有你在,本君放心。” 正此时,已有人拿着刀开始冲过来,一把长刃更是直接被甩过来,顾云斜侧身躲过,纵身一跃到了一旁的马上,奔驰起来。 “追!别让顾云斜跑了!” “杀了这个暴君,还幕安安平!” 见顾云斜策马奔腾起来,这边的打斗像是立刻停止了,都纷纷上马,向顾云斜的方向追去。长箭自后面穿空而来,莫焚等掩护着顾云斜撤离。 “主上,他们人太多了!而且前面是死路!” 莫焚看着前面黑压压的军队朝他们涌来,心头还是不由沉了沉。倘若李诏真要谋反,主上今日怎么逃。 “死路?那不是沏浪河?”顾云斜眉色淡淡,狭眸深处却暗藏兴奋。 莫焚心下一跳,“如此穷冬,主上怎能跳河?” 顾云斜没有回答,回首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军队,狭长的眼中是深渊翻滚,滚滚的是轻狂与冷冽。 后只“驾”的一声,马跑得更快了。 一直被逼到沏浪河边,大军还在靠拢。 见顾云斜等人已经退无可退,整齐有序的军队让开一条路来。李诏和褚恒骑着高大的棕毛野马上前。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纳兰杜也一并被士兵扔了过来。 褚恒一身正红的一品官服,两鬓虽已斑白,却在北风中砌出层层意气。他抬眉远望着河岸边长衣高伫的男人。沏浪河的水浪卷过漫天的白雪,卷过寒冷的气流,又卷过昔年一幕幕沉凝的画面。 褚恒往日沧桑的眉目中终于迸射出一抹不属幕安朝堂的威严沉凝,隐约现着一抹痛苦的挣扎,“顾云斜——昔日我追随了你四年,尊你一声主上——是你说要登至高之位,你说要天下大齐。幕安是你蓄势数年才亲手建起的国。可你……往日种种是你自己在拆幕安的骨!自己在嗜幕安的血! 过去,你为君,恒为臣。君在上,臣不可驳。” “可如今,你暴戾狠辣,不思安民固政,反加重百姓赋税,修建奢靡之所,惹得天怒人怨,惹得百姓怨声载道!——何不食肉糜啊!出了这幕安都城,哪家哪户能衣食无忧?幕安在你的治理下建国不到一年半便已有亡国之相!” 话至此,褚恒的嗓音有些颤抖,他轻轻闭眸,“你若想体面些,便就地自裁!” 还有些官员也跟了上来,都看着顾云斜,“古来暴君都没有好下场,你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也是时候偿命了!” 顾云斜听着褚恒似痛心的话,凝眸看着他。他想过李诏最后会真的叛乱,想过是纳兰杜站在那,倒唯独没想过是褚恒。 幕安每日朝时,官员皆是,“主上说得极是。” 他们不敢出一句话反驳。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幕安初建之时,为了快速收揽富商权贵,他下令监造了浮生若梦。有几个官员誓死反对,被他点了天灯。 而在他耳畔劝诫最多的褚恒也在那之后息了声。 自此后,他是独断专行,暴戾狠辣的幕安主上——所谓的谏臣也成了谄媚他的工具。 顾云斜回看向列阵待发的士兵,挤满了这郊区的贫瘠,却也难挡幕安风尘的仆仆。 他记得自己曾向他们承诺,要站至高,要天下大齐,拥无边之疆。但当权力真正握在手中时,他更想恣睢而自私的将天下大齐变为人间炼狱——那是他十年以来生活的地方。 顾云斜今日此举,本想玩弄抹杀那些叛臣,却在看到那人是褚恒后失了兴。 顾云斜此刻狭长的眉目如深渊裹袭了惊涛,一切暗流涌动尽数藏于冷寒的冰山下,他望着千军列阵,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肆。 那些人被顾云斜看得不知为何有了莫名的心慌感。褚恒今日征讨顾云斜算是“临危受命”,但他对顾云斜失望已久,而如今李诏和其他大臣愿意拥护他上位,他自然不会推辞。褚恒见顾云斜直身站着,似乎还位于高堂之上,在蔑视着他们。他情绪杂糅的眉眼一冷,“你觉得舒诩还有功夫来管你?那些百姓又开始起义了。今日的灭亡,终究是你顾云斜自取的!” “来人!”褚恒从侍卫手中接过长弓,瞄准了岿然不动的顾云斜,他微眯着眼,手有些颤抖。但不过一瞬,他松开手,箭骤然离弦,破空而去。 顾云斜最后看了一眼褚恒,直接投身入了后面的沏浪河。下游水流湍急,冰寒刺骨。 “主上!” 莫焚等人只听扑通一声,人便没了。只余下滚滚的流水声。 莫焚看着那恢复平静的水面,眸有些猩红,手紧紧握起……料想主上那般平静,应当留有后手。 只是如今还舞着小雪,这一落水,怕是要落下病。 莫焚抬眉看向李诏,从中捕捉到一抹错愕,这才放下心来。 这边李诏冷声道:“顺着河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先将莫焚等人押进暗牢。”李诏吩咐道。 第158章 作为我们初见的礼物 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浮沉着,顾云斜的身体像冻僵了,沾了水的鹤氅厚重得似压千钧在身。 湍急的水流冲击着,直到落了平地,流水缓下来,顾云斜才向岸边靠去。 手刚扒上岸,他抬眉便看到远处一个青衣女子在寂寂的芦苇荡畔,旁若无人的滚着车轴而来。 一跃上岸,顾云斜像是没有知觉一样,神色淡淡。直接解开了鹤氅与龙袍,向着下游的流水甩出去。 江晏栖看着重重的鹤氅将水面拍得“咚隆”一声,张牙舞爪的金龙也腾跃进了水中。若非顾云斜内力深厚,恐怕这一身精细奢侈的鹤氅就能让他命丧寒流。 顾云斜盯着女子,狭长的眉眼中似有青荧客船翻倒在寒山寺下。他修长如玉的身上只有两件单薄的玄色里衣,冰水将那华绸打湿,将他墨发打湿,滴答着似要凝冰的水顺着他绝美的轮廓落下,有几分别样的狼狈。 小雪疏疏落落的还在下,坠满了他单薄的身子。 顾云斜驻足了一下,便向江晏栖走去,高大的身影似压了千钧阴影而来,“既然走了,怎么还回来?” 见顾云斜殷红的薄唇此刻已变得苍白,江晏栖只是轻瞥了一眼顾云斜,“主上不冷吗?” 顾云斜轻嗤一声,“这点雪,差远了。” 江晏栖没再看顾云斜,只是望着远处淡淡道:“主上,天下之治乱在于万民之忧乐。念安仍是这句话。” 北风卷过,白草寒斜,顾云斜听后只是张狂一笑,笑得恣睢,“——古仁人之道,本君自十岁便精通——从来不是明不明白,而是本君愿不愿做。” 江晏栖凝着顾云斜的眼,“那主上如今愿意吗?” 顾云斜方想说什么,白草荒芜的远处,拉着手来了几个麻衣裹身,瘦小羸弱的小女孩。 小寒的天,她们身上的衣服却单薄得紧,似乎风微微一吹就能撕破那布丁满身的衣裳。 女孩们冻得脸色发白,却手拉着手慢慢朝刺骨的河水里去。每向前两步,她们就颤抖得更凶。眼见着河水已经淹没过她们的膝盖,她们的脸上充满了恐惧,泪水划过她们干燥小巧的面庞。可她们依旧在向前。 江晏栖这才意识到她们在做什么,连转动轮椅过去,“丫头们,不要再向前了!” 那些小女孩见竟然有人叫住了她们,不由回头一愣,随即哭着摇摇头,还是继续往前。 眼见水已没过她们的腰身,江晏栖清绝的面庞上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她开口,像春日野穹下的碎碎呢喃,“丫头们,有什么事先上来再说好吗?姐姐可以帮你们解决。” 有个小女孩抹了抹眼泪,向江晏栖道:“谢谢姐姐,但我们不需要。我们死了,爹娘才会好。” 江晏栖似乎明白了,她如玉的嗓音泛着蓝田的温柔,“你们若死了,你们爹娘只会伤心。” “可他们都要饿死了……”女孩们哭泣起来,干枯得充满了冻疮的手抹着眼睛,那是充满了绝望的童心。 “主上……”江晏栖回眸看向顾云斜。 顾云斜狭长冷沉的眼中倒映着河中哭泣的女孩,他迈步过去,上前淌了半个身子的冷水一下子抱了三个女孩回岸上。一趟完,又回去抱了一个女孩回来。 见女孩们冷的瑟瑟发抖,江晏栖脱下鹤氅将四个小女孩围起来。这些女孩都约摸八九岁的样子,或许是营养极度不良,都格外瘦弱,手和腿像枯瘦的干柴。一件鹤氅便将四人围成了一团,露出四个小脑袋,她们伸手推攘着这个鹤氅,“姐姐,我们不冷,你穿着。” 江晏栖直接将她们拉到自己身畔来,将四个小家伙围得死死的。 江晏栖怕冷,脱了鹤氅也的确有些控制不住身子颤抖。但她面上仍旧平静无二,只轻声道:“姐姐不冷,你们家在哪,我送你们回去。” 顾云斜单薄的里衣又开始滴水了,他只是看着四小一大,狭眸中有些冷沉,“我要被冻死了。” 江晏栖这才看见顾云斜纤长的睫毛上已经结霜了。四个小女孩垂下头,“对不起,哥哥。” 顾云斜见此,只是淡淡道:“你们的家在哪?” 见顾云斜已经要冻成冰棍了,其中一个女孩道:“拓横村,我带哥哥回去烤火。” …… 经历了差不多一里路的奔波,几人才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 屋内只有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却同老人不大差了。 听了河边的事,男人后怕地向江晏栖两人道了谢,连去柴房烧了热水。 这热水一共烧了三趟,终于将四个冻僵的人暖热些了。男人屋里只有一件稍厚的麻衣,顾云斜只能换上那麻衣了。 “家里只有这个了,公子不要嫌弃。”男人有些局促,自己身上那件麻衣已是缝缝补补了多年的了,棉花露出了缝。 “你们过冬只穿这些?”顾云斜看了看四个窝在冷硬炕头上的女孩。她们没有换洗的衣服,此时只能裹着又硬又冷的薄被和江晏栖的鹤氅窝在炕上。 一旁是方才烧火留下的炭块,只能给这四处漏风的屋子增添一抹微不足道的暖和。女孩们的眼睛大而清澈,只是裹着身子望向江晏栖和顾云斜,这是她们贫瘠中唯一见过的华丽。 她们本是向阳之龄,如今却像寒风中飘摇的落花。 男人看着那几个孩子,沉默了一会,才淡淡道:“饭都没得吃了,穿又有什么大碍。” 江晏栖看向三个小女孩,“你们为何要去跳河?” 其中一个扎着双髻的女孩红了眼,她稚嫩的声线中却绪满了沉重与成熟,“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我们少吃一点,爹娘就能多吃一点……而且跳了河,我们的尸体会飘在沏浪河中,幕安的子民看到了,会有更多人去反抗……” 江晏栖听后愣住了,她未曾想到这样的话会出自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口中。可见苦难带给人民的,超乎想象。 顾云斜也不曾料到,眸中是不曾有过的复杂,可他只是轻轻倚靠在门边,轻笑了一声,“若只是死几个小女孩,便能颠覆一个朝代,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想权倾天下?” 那个小女孩听后,摇了摇头,“哥哥可能……说错了……花暖虽然不懂得权倾天下,可是花暖知道,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会让我们连死亡都不畏惧的反抗——直到能吃饱饭,直到能穿暖衣。” 即使以死亡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另外一个小女孩看着顾云斜,稚嫩的声音中是颤抖,“哥哥刚刚一直穿着湿衣服,应该比桥桥还冷,哥哥来烤烤火,门边很冷的。” 顾云斜脑海中回响着花暖稚嫩的声线。是啊,连一个小女孩都懂,谁又不是在为了活得更好而挣扎呢。 江晏栖眉色清平,看着顾云斜淡淡道:“过来烤烤。” 顾云斜迈步过去,坐在那冷硬的炕头上,旁边的炭火微弱得紧,四个小女孩却有些高兴地看着顾云斜,“怎么样,哥哥?是不是很暖和?” 火星都要灭了,怎么会暖和?不过是最落魄时的一碗烂白菜汤也能成为心中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顾云斜有些失神地看着四个小女孩,她们浅藏期待的神情和顾行止还真像——极度纯粹。 在这不觉间,顾府的杏花又开了一遭。 ——“云斜哥哥,这个糖葫芦很好吃的,你就尝一口嘛!” ——“真的真的!阿行什么时候骗过云斜哥哥。” ——“云斜哥哥,阿行刚刚被小白撵进池子里了,好冷啊……哇,还是云斜哥哥的被窝暖和!” ——“云斜哥哥……云斜哥哥……云斜哥哥!已经子时了!那些百姓固然重要,云斜哥哥的身体当然更重要啊!” 十几年了,记忆中清稚的嗓音仍旧拨动着顾云斜心中寂寂的沉渊。他有些怔然,原来那盛晔的模样始终开在他心中,从不曾远逝…… 在小女孩们期待的目光下,顾云斜缓缓地点了点头。 见此,女孩们都咧开嘴笑了。 “姐姐的这个毛毛好暖和啊。”女孩们不好意思地看向江晏栖,因为她们,姐姐却要受冷了。 花暖将自己的脑袋埋进鹤氅的毛里,偷偷看了一眼顾云斜,轻声道:“哥哥,你难道不想反抗吗?” 桥桥道:“如果被那些坏人看见哥哥和姐姐这么好看,一定会把你们抓走的。” 花暖似乎想到什么,眼红红的,“我的姐姐已经被抓走了……” 顾云斜冷寂的心从回忆中破碎,看向女孩们。 这些无辜的孩子们,真的应该痛他所痛吗? “这些个孩子……咳咳……都是好孩子,只是生错了时候……咳咳咳……”那个中年男人苦笑一下,刚说两句,干枯的手便捂着唇咳嗽了起来。 “爹爹!”桥桥见男人咳嗽得厉害,担心地喊了一声。 男人面色如纸,摇了摇头,“我没事。” 桥桥只能眼睛红红地看着男人,沉默了一会,晶莹的泪珠像珍珠一样断线了,一颗一颗地落下,她轻声道:“爹爹将桥桥卖了……” “以后不要再做傻事!”男人闻言,转过头看向桥桥,凹陷的眼眶中藏着痛心,“爹是没用,但爹不需要桥桥牺牲自己。” “幕安郊区都是这种状况吗?”江晏栖不忍地闭了闭眸,后轻声问道。 男人苦笑了一下,“比拓横村要好些,姑娘方才一路走来,可在拓横村看到年轻姑娘?” 男人呢喃着,“……都没了,都没了……” “他们人呢?” “浮生若梦……浮生若梦……”男人的眼里有些绝望,斑白的霜鬓流过荒芜与痛苦的深刻痕迹。 “我想我娘……”桥桥又哭了,这是一个孩子的悲恸。 飒飒的北风自窗边穿过,绕起满身寒凉,江晏栖的轻叹只能流溢于冷风中,“黑暗与黎明永远交替,黑暗过后,总会有曙光的。” 顾云斜看着四个女孩垂下的脑袋,狭长的眉眼中涟漪着北望的浩荡与连绵,似乎波澜壮阔,似乎寂静无垠。 忽的,顾云斜起身,手把上了江晏栖的轮椅,向屋内几人淡淡道:“还有要事,不多留了。” 说着,顾云斜推着江晏栖出门,江晏栖按住木轮,“等等……” 顾云斜停下脚步,江晏栖自袖中拿出了沉甸甸一袋银子,放在那破旧不堪的桌上,“这些,你拿去看病用。买些半荔草、白芷、杳桂……每日煎服,剩下的钱,给丫头们买几件衣裳,买些粮食,——活着,才有明天。” 男人看着那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忽然潸然泪下,一下跪在了地上,“姑娘,这……何德何能啊……!” “快请起!”江晏栖连弯腰扶起男人。 “姑娘,这些钱太多了。”男人眼中有泪水,“你救了桥桥她们,如今又……” 江晏栖嗓音温和,“桥桥她们是有大气魄的,我不希望她们的羽翼被苦难禁锢,你不必有负担,能活得更好,这钱就已有所值了。” 江晏栖回首看向炕上四个脸颊冻得发红发白的女孩,她们的眼也饱含泪水,“丫头们,你们很厉害,以后长大也可以成为影响一方的人,所以不要将自己的命看得那样轻贱。” 顾云斜的情绪在这座破落的小院中,像沉寂了下来。他推着江晏栖朝外面走去,四个小女孩只是盯着江晏栖,哭道:“姐姐,谢谢你……” 花暖凝着江晏栖的背影,“姐姐,这个衣服……” 江晏栖淡淡一笑,似月下涟漪东风,让这群风沙中长大的孩子第一次见到江南,“你们留着,作为我们初见的礼物。” “姐姐,我会追着你的脚步!”花暖稚嫩的眸光下是纯粹而坚定的信念。她看着那身单薄的青衣,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座青山,却要她用尽一生去攀顶。 “好,我等着暖暖。” 女子清柔的嗓音最终还是散在了小院里。 第159章 旧臣饮恨,望主上知返 顾云斜推了江晏栖一路,竟也不曾说话。 顾云斜削剥了百姓一年有余,纵情在权利的海洋中,他没有去幕安之外直视过一次百姓的疾苦。 江晏栖转过头,直视着顾云斜十数年来沉凝了一层又一层的感情与欲望,“主上,您愿意吗?” 她又问了一次。 “本君不知道。”顾云斜却没有看向江晏栖的眼,而是看向远处,荒芜,还是荒芜。 “主上总会知道的。”江晏栖转过头,清沉的嗓音似亘古下的青山呢喃。 …… 五日后。 就在幕安在极速筹备褚恒登位之事时,舒诩和李诏的军队却围下了整个幕安皇宫。 顾云斜一身玄金色龙袍,一路从幕安北门一直走进了七尺高堂。 皇位上,褚恒安坐着,似乎早有预料顾云斜回来的这一天。 “这皇位好坐吗?”顾云斜站在殿阶之下,分明是仰视着褚恒,却无端生起一抹睥睨之势。 褚恒神色平静从容,看向这高堂之下,大殿外是苍穹傲慢,“这皇位能坐得稳,坐得正,能坐在百姓的肩头,坐在家国的身上,又怎会不好坐……” 顾云斜轻眯了眯眼,看着褚恒两鬓的微霜,他嗓音冷沉,“本君记得,你曾说要追随本君,万死不辞。” 褚恒闻言,仰天大笑,笑得悲凉,“主上曾救褚恒一命,褚恒若是知责明义,便该为主上万死不辞。但褚恒若知责明义,便不能对水深火热的百姓袖手旁观!但褚恒若知责明义,——” 褚恒站起身来,手指向顾云斜,殿上的帘幕被褚恒拍开,“哗啦”的声响摇坠在寂寂的大殿中,“就不能看着主上一错再错!” 褚恒的眼沧桑而深邃,他凝着顾云斜,像在看他,又像在看着很多年前的自己。他自皇座旁一把抽下冷光莹莹的长剑,剑尖拖着殿阶,他向殿下缓缓走去,“主上……” ”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故分治之以群工,——为天下设臣,非为君而设!” 顾云斜眉眼中满是风雨欲来的波涛,潜藏着复杂喷薄的情绪,他却只是恣睢的看着褚恒,嗓音淡淡,“呵……为天下设臣,——你要杀我?” “是!”褚恒提剑过来,却只是自顾云斜手边划过,顾云斜抬手一挡,寂静的殿内忽然便传来了“铛铛铛”的沉音。 一串断线的檀色长绳自顾云斜手腕落下,满殿散落开来暗檀色的佛珠。它们敲着玉石地板,一声一声地向暗处滚去。 殿内巍峨的阴影洒下,吞没了一片浩荡,顾云斜盯着那满地散落的佛珠,看着它们和大殿的空寂融为一体,他像是愣住了。 风去和一众暗卫连忙自暗处走出来,弯腰去捡这些佛珠。这些珠子,主上已带了十数年了,可是宝贵得很啊。 “不许碰它们,都滚出去!”顾云斜的双手紧紧握起,青筋暴起,那些佛珠像敲在了他的心弦上,拨起他往昔的种种。 忽然两个刻了字的佛珠滚到了顾云斜脚边,他弯腰将它们拾起,看着那两个字,他一向冷沉斜肆的眼这一刻竟然红了,“问初……” 那是矜昔的师父固玄亲手刻的。 褚恒看着那两个字,最后看了一眼顾云斜,堆满褶皱的眼角落下了几滴清泪,他大笑着,仰天提起长剑,骤然划过自己的脖颈,沉重高昂的嗓音最后一刻回响在这皇权的高堂,“天下为主,君为客!旧臣饮恨,望主上知返——!” 寂静无声的殿内漾开这最后一抹庄严,鲜红的血自褚恒的脖颈处喷洒出来,打湿了顾云斜半边衣裳,也染红了这高高在上的殿阶。 褚恒倒下的前一刻,都还一直睁着眼盯着顾云斜。顾云斜回头触及褚恒正红的官袍,那身下是一滩血红。他冷沉的心竟是被紧紧抓了起来。 顾云斜轻轻闭了闭眼,无声中伫立良久。睁开眼,他没再看旁边死不瞑目的褚恒,只是那双往日恣睢邪肆的眼有些迷蒙,他木讷的弯腰一颗一颗的捡着地上的佛珠。 一直到最后一颗时,有人快他一步捡了起来,他抬头一看,女子纤细的指尖上捻着那枚佛珠,她平静的嗓音念着,“初,——” 顾云斜抬眸看向她,江晏栖似乎没有看到其中的狠戾,“主上,让所有人痛你所痛,你真的高兴吗?” “桥桥、花暖还有那些正处于饥寒交迫下的千千万万个孩子,那些花样年华,向阳而生的姑娘,那些为了生存挣扎在泥沼中的人,那些如褚大人一样敢死国死百姓者,他们生活在血与泪里——而这一切,是你造成的。” 江晏栖清沉的嗓音像刺破了浩荡,回响在这大殿内,“主上,你高兴吗?” 顾云斜依旧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他仰视着江晏栖,仰视着那一声声刺耳的话,墨色的发落在了地上,他忽的一笑,笑得刺骨生花,蔓延沉郁,“阿翡,这些都是你设计的?——褚恒不会背叛本君,那一袋银子也不是平空带上的。” 江晏栖垂眉看着顾云斜,她单薄的身子像青山上摇曳的花,似乎脆弱,又似乎劲绝。她没有回答顾云斜的问题,但嗓音明晰,如高悬明堂,“如主上所说——主上十岁精通古仁人之道。如主上明知,这些忠君之臣要明君,要百姓无虞;这些无辜黎民要太平,要吃饱穿暖。而边关将士想要没有血与泪的杀伐,战场之上,尤是如此。你却要求他们将刀剑指向幕安的子民!” “今日种种,不是念安的设计,今日种种,是臣民的哀鸣。” 江晏栖看着褚恒倒在一旁的尸体,她嗓音清沉,一字一言间是对褚恒的敬重,“主上,李将军同褚大人坦白过,可褚大人依旧选择‘叛乱’。他说你的心里是有善的,只是被苦难深重的山压住了,他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愚公移山。即使做乱臣贼子,即使向你拔剑相向,即使最后他恨刎高堂。” “他本可以做高高在上、纵欲奢靡的权贵,他也本可以做主宰百姓生死、权倾朝野的参政,可他选择了清贫之骨,选择了刎恨皇权!” 江晏栖抬眸凝着顾云斜怔怔的眼,“主上说你历经过人间炼狱——可有人一直在为你赴汤蹈火。” 巍峨的大殿,淡淡的血腥味蔓延,本已嗅惯,今日竟无端多出几分冷寂与荒凉。女子清沉的嗓音像一捧阴影,勾勒出一片枯败。 浓密的墨发落在顾云斜身上,也遮住了他放纵的骋怀。紧握手中的佛珠,他狭长的眉眼本生着嗜血的花,可此刻它慢慢枯萎了,落在他眼尾尖畔,化为了一点湿红,他轻轻闭眸,“本君承他的愿!” 说罢,顾云斜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打在天光下,“来人!——厚葬!” 此刻百步梯阶下已站满了官员,风去一行人走入殿内,对于倒在血泊中的褚恒毫不意外。他们只看了看江晏栖和顾云斜。 莫焚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曾想过,最后竟然是这个异国他乡的女子让主上走出那片阴暗。 顾云斜走出了大殿,江晏栖嗅着殿内溢满的血腥,她微微垂眉,“褚大人,一路走好。” 顾云斜方踏步出来,风雪便拍在了他的脸上,他看向台下上百官员,冷沉的嗓音高昂,顺着寒风像利剑一样警醒他们,“那些乱臣贼子三日后满门处斩——从他们府中搜出了总计一千万两白银。” 顾云斜环视了周遭一圈,狭长的眉眼微微眯起,蹦射着杀戮的血气,他嗓音淡淡,“如今百姓无衣无食,却不想爱卿们竟如此富裕——明日本君要看到各位为百姓做的贡献。否则,空位官职,却无所作为,同懦弱无能、中饱私囊的贪官何异?” 话落,顾云斜转身入了殿内,独留一群官员面面相觑,有几人当众拂袖,“这……幕安百姓都要死绝了……主上今日倒是玩起勤政爱民那套了!” “呵……这褚参政放着一条荣华富贵的路不要,两袖清风跟在主上身边几年了,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死在朝堂上的下场。” “我观主上近日心情不虞,主上既然下了令,为百姓作贡献,明日我看诸位还是要命人去各地开粥布施、赈灾难区的好,莫等主上开了杀戒再后悔。” …… 第二日,上百官员都向各地开始了赈灾,只是有些人抠搜得可怜,直接被顾云斜打入天牢了——但顾云斜是暴君,没人对此事惊诧。只是布施得更勤快了。 当幕安都城的告栏上张贴了减轻百姓徭役赋税,禁止私卖人口,补贴贫苦百姓的消息时,幕安的大多数人是嗤之以鼻的。 于那些百姓是好事,于他们这些权贵富商反倒是坏事。这些免掉的钱从哪里来?那是从他们的嘴里抠出来的! 当饥寒交迫的幕安各地迎来一堆朝廷发放的米面时,老少都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第160章 女子之坚韧,比及白衣卿相 幕安宫中。 江晏栖坐在桌岸旁,满桌写满了四四方方的宣纸。 顾云斜进来时,只见女子眉眼轻垂,耳发如丝,漫溢出月华之辉。他走近拿起一张看着,“钱草、白莘、松芦……” 他轻笑,“阿翡对医药很精通。” 江晏栖微微抬头,淡淡道:“是国师大人医术冠绝,念安自然学到了些皮毛。” “你是为那些百姓写的?” 江晏栖轻轻颔首,“那些百姓身上或多或少都是疾病,这些药方主上能拿去给医师看看,若合适可以推广给百姓。” 顾云斜凝着江晏栖有些疲惫的眉眼,嗓音冷沉,“阿翡,你有闲工夫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不如先调养好自己。” 江晏栖的青丝虽还是参差不齐,将碎发簪上,长发落下,却也看不出什么了。她微微侧头似乎在看自己微微灿黄的发,柳叶眼中是木雪冷落,“既已时日无多,又何必浪费气力在自己身上。” 顾云斜微微蹙眉,只见着江晏栖越发清癯的身子,“本君每日命人熬的补药,你没喝?” 不过转瞬,江晏栖眉色已恢复平静,“喝过了。” “那怎么身子如此单薄。” 江晏栖提笔继续写完了那最后一张药方,将一堆药方,推向顾云斜的方向,“心有所忧。” 顾云斜忍不住笑了,殷红的薄唇像杜鹃啼出的血,荒寂绝艳,“本君看,不如让那顾听桉下来,大齐的君位给你坐。” 蓦然听到顾听桉三字,江晏栖的心连绵起徐徐的风,它自春寒料峭吹起,辨不清是东风骤起,还是冬风未尽。 “依念安看,不如主上起开。” 顾云斜轻嗤了一声,却无半分责备之意,“猖狂。“ 江晏栖只是淡淡一笑,勘破深处,却是冷清平静,“好了,主上能将这些药方拿去给医师吗?” “怎么,送东西还要本君亲自去?”顾云斜微微挑眉,狭长的眼尾映衬着墨发之上的玄簪,恣睢轻狂。 “潮来。”江晏栖轻喊了一声。 潮来默默从暗处走来,“姑娘。” “那便麻烦你了。”江晏栖看着潮来轻轻一笑。 顾云斜见此,眉眼一沉,“潮来眼中还有没有本君了?” 潮来微微垂首,“主上请吩咐。” 顾云斜一噎,淡淡道:“罢了,潮来既然喜欢跑腿,以后不妨多跑跑。” “……”潮来沉默。 潮来终究还是顶下了所有压力从江晏栖手中接过了一沓药方,溜走了。 满室寂静,江晏栖淡淡道:“主上若是觉得念安这的茶好喝些,便喝一杯再走。” “这是要赶本君?” “念安不敢。”江晏栖柳眸平静,却自有一种日薄西山的烟煴,掺入了深幽,以醉满花枝的朦胧作掩,“主上,念安第一次见褚小姐便觉亲切,可能将她带入宫中,让我二人相识一番?” 顾云斜神色淡淡,“褚恒死了,本君虽没有剥夺褚府的名头,但失了权的地就是一块肉,褚漾现在应该在纳兰纭手中。” 纳兰杜护驾有功,又被封赏,那些空缺了的官员位置大多被纳兰杜的人填上了。如今纳兰杜的权力的确是更上一层楼了。 纳兰纭本便与褚漾不对付,褚恒死了,她自然不会让褚漾好过。 见顾云斜如此明晰,江晏栖的眼微凝,嗓音淡淡,“主上明知纳兰纭会做什么,却如此放纵她,难道当真如他们所言,主上一直是偏爱纳兰纭的?” 见江晏栖如此模样,顾云斜不由轻笑了一声,红梅点雪的眼微挑,“本君若偏爱她,你焉有命在?” 江晏栖望着殿内那点染了梅花的屏风,清沉的嗓音自落日黄沙畔流下,“褚漾是褚参政唯一的女儿,主上是要任由纳兰纭磋磨她?” 顾云斜闻言,却是轻嗤了一声。他蓦然站起身来,玄色的鹤氅落下一片阴影。那低沉的嗓音凝绝在了冰泉中,“楼昭、花暖、褚漾……你总是想每一个人都好,可这是幕安,这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人有人性,也没有人会在意蝼蚁的生死。” 倘若她江晏栖不得他庇佑,也早该横尸在这幕安苦地了。 他顾云斜早就双手染满了鲜血,他早就是一个刽子手了。便是拜佛终余年,这佛也洗不清他身上的劣迹斑斑。 江晏栖见此却是平静的一笑,淡淡的,似月色稍纵即逝,“主上若没有人性,又怎会顾惜念安?” “正如褚参政所言,主上只是被苦难深重的山压住了,念安理解主上,也更希望主上能拨云见雾——念安始终相信一句话,自向明月,终见青山。” “自向明月,终见青山……”顾云斜凝着女子温和缱绻的眉,女子身上那番清骨明月像是终于也照在了他身上,他细嚼着这句话,脑海中不由响起一道贯穿了白琼风雪的话。 ——“山虽有千壑,却可触明月。风雪纵凌澌,亦能登仲秋。” ——“师弟,只要你回头,白琼山的风雪永远热烈等候。” 顾云斜不由摩挲了腕间的佛珠,他冷沉的嗓音像沁透了白琼风雪的寒,“也曾有人如此对本君说过。可惜那时没有回头,如今,也回不了头。” 说罢,顾云斜转身迈步离开了,“你既喜欢褚漾,那便留着。” …… “念安姑娘。” 褚漾淡淡垂眉,比及那日祈雨舞祭,整个人已萧条了不少,面色更是苍白昏暗。 江晏栖见她此般模样,也猜到了,“这些日,你恐怕不好过。” 褚漾眉色间溢开淡淡郁色,像飘摇在细雨中的海棠,伶仃无依,“父亲早有那日打算,不论这些日好过与否,左右是褚漾早有料想的。” 江晏栖颔首,“褚小姐既有此心性,倒是念安多虑了——只今后有何打算?” 褚漾只是淡淡一笑,在绵绵阴雨中置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然,“褚漾来时,遇见了肖太医,他说姑娘那些药方对百姓应大有裨益。父亲一生清廉爱民,何曾摧眉。他既至死都在牵挂着幕安子民,如果可以,褚漾愿意随那些医师去幕安各地推行医理。” “褚小姐懂得医理?” “略懂一二,有姑娘的药方,应该也足够了。” 江晏栖轻叹一声,“幕安霍乱,去各地是苦事。” 褚漾只是淡淡一笑,“或许也没有留在幕安被纳兰纭磋磨苦。” “既如此,我会同主上提起此事。褚小姐,一路顺风。” 眼看着褚漾不卑不亢的身影走出殿门,江晏栖望着那迎门的风雪,清浅的喟叹弥散在冷风中。 这个世道,女子之坚韧,比及白衣卿相。 第161章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时间一晃便已是半月。由于顾云斜的以暴制暴,幕安很快井然有序地运行了起来,百姓们也终于从水深火热中松了一口气。 飞雪连天,漫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北风筱筱绕树枝,枝鬓梅花,雪压枝。寒雪已压不过阑珊,月色也来添三分热切。 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幕安这座冰冷的宫中贴上了喜庆的剪纸,亦挂上了艳色的红绸,通明的烛火彻夜未眠。 江晏栖如今的伤已好了大半。这热闹的时令,她却只是静静伫立于窗前,夜静廊凉花泣露。殿外灯火与室内冷清毫不相关。 顾云斜从在远处走来,便看见了女子清冷孤独的背影,比圹埌之地。 这个女子好似无论被惨烈的世道如何对待,她也永远是那样疏离有礼,平静无澜。 即使已相处月余,却总教他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好远。 如今看来,是他处处控制着她,可他总觉得自己要抓不住她了。 顾云斜踏着锦靴缓缓上前,脚底的零星碎雪染在了玉石上,那身玄衣半掩于黑暗。他走近后,有些怔怔地看着江晏栖颈边的伤疤,竟不由自主的轻轻抚摸了上去。 江晏栖察觉到来人,平静地后退两步,淡淡一笑,“会宴要开始了吗?——走,主上。” 顾云斜见此微微挑眉,眼尾的绵长像在附和着黑夜,勾勒夜的波澜壮阔,“这上元节来得真快,此次北枝月渡也来了……你会跟他走吗?” 江晏栖孤清的身子像急湍里的落花,只能维持着平静的形,“念安不过一个小小婢子,不足为重。是去是留……终究凭不得自己做主。” “呵……”顾云斜笑了,可他却没有点破。大概所有和江晏栖处久了的人,再同她谈话时都是点到为止。 江晏栖平静地迈步前去宫宴之地了。 顾云斜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就这短短的宫路,他心中竟多了几分温澜感。 快到了殿前,顾云斜上前了几步,从袖中拿出素青的纱幔遮住了她的面庞。江晏栖没挣扎,只察觉到男子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在她脑后系了个结。 顾云斜看着眼前疏冷之人已然习惯了。可瞧着那纱幔,他竟还是不自觉的弯了弯唇。后执住江晏栖右手,他缓缓步入殿内。 殿内觥斛交错,烛火通明,隐隐氤氲着满堂酒气。 越往前走去,江晏栖觉得身旁之人执得越发紧了。她眸色冷清,面色丝毫不起波澜。 两人一入殿内,那觥筹交错的气氛像骤止了,众人齐齐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 江晏栖跟在顾云斜后面,渐渐登上首位。她只觉得有两道灼热的视线凝在她身上。 就在她转头望去时,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亘古不变的凤眸。 三年后的北枝月渡依然没什么变化,一举一动皆是清贵优雅,只那双神秘莫测的凤眸不似以往的温润了。 他潋滟古泉的凤眸,此刻看来时,似乎带了古漠深处波云诡谲的色彩,分不清,看不透。 江晏栖心头一怔,不过一瞬便移开了视线。 顾云斜携着她坐上了上座,男子冷沉的嗓音回响在巍峨奢华的大殿内,“今日各位远道而来,皆是我幕安之客,不必拘谨。” 此话落,殿下便入了一队异域美人,人皆妖艳瑰丽。穿得轻薄艳丽,带着身上的鼓点,婉转腰肢,奏出了今夜幕安皇宫的华丽。 江晏栖面向下方,这才看见了另一道视线之人。 一个清隽无双、威仪佖佖的少年凝向她,白玉般的小脸下无言间写满了白雪皑皑的冷瑟。 那双从来清透的桃花眸望来时,裹挟风雪。 江晏栖看到顾行止的一刹那,立觉心停了一瞬。她眼眶瞬就有些红了,随即立马转过头去,佯装拿起一颗青提放入嘴中。 酸的。 她方才是看清了。十六岁的顾行止大概已比她高了,周遭尽是长身如玉的矜贵感。他好似也更沉稳肃穆了,只那双仍旧清透的桃花眸中,她还能找出些曾经的影子。 三年,变的真多…… 顾行止只是看背影,就认出了。 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姐姐,是哥哥举踵思望的姐姐。 三年前,在找寻姐姐一月未果的那一刻,哥哥又一次病发了,被纪老锁在了殿内整整五日,便是他在殿外都能听清那种撕心裂肺! 他一向仪态清贵高雅的哥哥,在那时成了宫内人人惧怕的怪物。 那时,十三岁的他便随着苏相开始了处理朝政,最繁杂那些日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休息。而哥哥至如今,都只能缠绵病榻,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 顾行止觉得自己蓦然有些失控,如今的他似乎做到了大悲无言、大喜无声,却又没有完全做到。 这太难了。 他想就那一刻,冲上去问——这三年,她到底去了哪,又为何如今坐在了顾云斜的身旁! 但他看到了,方才姐姐有些透红的眼眶,让他的心尖忽的一颤。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冷静,他也必须要从容,这是他答应过姐姐的,这是他作为大齐小殿下必须担起的责任。 可他在看到江晏栖的那一瞬,就是觉得委屈了。 顾云斜看着座下的已具威仪的少年,一旁熏香幽幽的蔓延在他面前,却模糊不了少年那双桃花眸的清逸。不由的,顾云斜袖下的双手动了动,却又什么都不曾做,那妖冶的眉眼亦黯淡了两分。 多少年了,这个曾追在他身后喊大哥哥的人也长大了……长大,站在他的对立面——不,或许不是顾行止站在他的对立面,而是他顾云斜站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 沉默了两瞬,顾云斜的眸色随即恢复了冷沉。触及顾行止一直望来的视线,那其中带满了看向他的冰冷与敌意。 顾云斜瞧着身旁女子,今日的她有些反常,他却没有戳破。后只轻笑一声,声色戏谑地看向顾行止道:“怎的?大齐小殿下如今就想女人了?” 顾行止听后,望着那玄衣冷涩之人,心头骤然浮现起曾经一身白衣光风霁月,若谪仙降世的男子,狭长幽深的眉眼挡不了其中的清风明月、温和缱绻。 曾在他心中,顾云斜比他兄长更要柔软温润两分。 那时的顾云斜是大齐最温润如玉、学识渊博的少年,年仅十五岁,谁不赞一声“千秋诵雪堪比君”! 可如今,他却变为了这般阴郁妖冶之人,更屡屡挑衅哥哥,妄想瓜分大齐土地,将幕安治理得充满血腥暴力,让多少无辜之人枉死! 他想,他曾经的云斜哥哥早已被权力杀死了。 顾行止锦衣下的手轻握,那白玉无暇的面庞上满是冷清,颇有顾听桉的风华,他只淡淡回道:“色而不淫,淫而不荡,荡而有度,幕安主上当真是一条未占。” 江晏栖听到那平静冷淡的嗓音后,稍红的眼眶中忽便晕开了两分浅淡慰籍。 她的阿行,一直都可以独当一面。 “美人在怀,还需做什么君子?”顾云斜看清了顾行止眸中的复杂,却是狭眉微挑,将手把在了江晏栖的肩头,面色带笑。 江晏栖神色漠然冷清,似乎不懂得何为挣扎。 顾行止看着那只手,心都要炸开了。 还不待他言语,一旁桌案上便发出了一声瓷杯破裂的声音。 在这歌舞升平之际,众人皆往那声源处瞧来,周遭都好似沉默了下来。北枝月渡松开手,破裂的瓷片瞬时落了一地,水亦洒开了,溅在男子的墨衣上。他莫测矜绝的凤眸中带上淡笑,轻倚靠着椅木,清沉低缓的嗓音轻轻响在殿内,“太差。” 众人一听,皆看向顾云斜。见后者面色无恙,才慨叹道,也独有西离这位于神坛的国师大人能这般肆无忌惮了。 北枝月渡慢条斯理的拿出墨帕轻轻擦拭着修长的手指,食指上环着的那一颗用细微金丝镶嵌的古式铜铃幽幽的轻响着,“我听说,大齐的上元节是会燃放烟火的,遂准备了二十箱烟火,庆祝一番。” “大齐”的烟火,听在众人耳中,哪能不知这是挑衅幕安。 北枝月渡见众人皆是沉默,抬眸看向江晏栖的方向,凤眸澄澈,后优雅的起身,淡淡道:“诸位,同在下去瞧瞧。” “国师大人还真是好一招反客为主。”顾云斜狭眸微凉,声色冷沉。 北枝月渡笑,“我见主上身旁的女子颇有些似我故人,怎的如今来了幕安?” 此话一落,周遭鸦雀无声,那些舞妓也早早的便退出了殿内。 他们就说,这两个同出于西离的人之间怎么会硝烟四起,原是国师也看上了那女子。 北枝月渡是西离的神只,他从来是高高在上,不可染指的。如今却因一个女子与顾云斜争锋相对。 他们倒都想瞧瞧那名女子面纱下的倾城容颜了。 闻言,顾云斜凑近了些江晏栖,忽笑,“这便是阿翡所言的小小婢子,不足为重?” 江晏栖不动声色的偏过头,淡淡道:“我怎知国师想法。” “那见了旧主,阿翡可想上去相认?” “皆看主上意思。”江晏栖敛了眸,目不斜视。 顾云斜听后,唇畔这才满意的勾起了笑,看向北枝月渡道:“她再过不久便是本君的后妃了,并不识得国师,想来是国师认错了。” 北枝月渡听后,竟是不恼。他仪态优雅的披着墨色鹤氅出了门,只回头看了一眼江晏栖,那双凤眸中似永远带着一颗亘古的苍星,神秘莫测,“既如此,或许。” 顾行止便没那般平静的心绪了,听到顾云斜那句话,他的眸霎时间便红了,只隐忍的看着女子比冬雪淡漠的柳眸。 他有些失望了。 尽管他下意识还是觉得,他的姐姐一定有难言之隐。 可哥哥呢? 哥哥为了寻她,发了整整四次病,甚至还亲自去闯过一梦岭,差点埋骨在那儿,自此伤了根基,就连如今都只能缠绵病榻。可如今……若叫哥哥看到这一幕,他该有多心痛啊。 一旁的苏远青通过自家小殿下的反常之举,再细看那女子的模样,总算是认了出来,这……不是他们大齐的君后吗? 这怎么可以再嫁给顾云斜做后妃! 荒唐!太荒唐了! 就在顾云斜携着江晏栖踏出去的那一刻,烟火好似才方开始点燃。 缕缕璀璨,丝丝星火,炫开天穹,划破纤素,莹莹倾斜满船星河。 宫门外隐隐传来了百姓的喧嚣声,红绸被烟火灼得通明。远瞧,好似真是太平盛世。 江晏栖看到这烟火有些失神。此场面,让她想到了她大婚那日,三千明灯,耀过长河。 只可惜了,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顾云斜低下头来,看着这一向淡漠的女子清透的眸光中迎满璀璨烟火,他失神了。 这烟火中也有他的一份,他也命人燃了。 从前在顾府,顾父顾母心痛顾听桉一人独在小院,总在府中过个流程,便又匆匆离开。 第一次,他的上元节,一起燃放烟火之时,身旁还有“亲近”之人。 “阿翡,你很喜欢?” “想到故人了。” “往后每年都陪我过,好不好?”顾云斜那双狭长的眸此刻没了阴暗,只倒映着面前女子,他向来沉郁的音色中多了几分温润,“后宫只你一人,好不好?” 江晏栖看清顾云斜面上清晰的沉沦时,她有些愣了,淡淡道:“主上何须如此,念安已时日无多。” “北枝月渡会有办法的。”顾云斜看着女子冷漠而枯败的眸色,听后心尖忽有了些疼痛。 陌生而熟悉的感觉,阔别几年了,他再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他想,他该是真的对这丫头上心了。 江晏栖淡淡一笑,眉眼平淡,“废主上劳心了。” 顾云斜听后沉默了下来,他宁愿她怨怼他,也不想她如此疏离而有礼。 忽的,耳畔又炸开了一抹烟火,绚丽之花终是在暗夜落下帷幕。 北枝月渡独自站在烟火之后,看着远处的青衣,他垂首淡淡一笑,“新的一年了。” …… “姑娘,大齐小殿下在外求见。” 潮来悄无声息地便入了殿内,见女子青衣冷清,跪坐在席间,案上摆满几十个小碟的药材,手间细细碾磨称量着。 江晏栖手下动作一停,抬眸看了看窗外风雪,眉眼平静道:“他是一人而来?” “是。”潮来的面色永远是一如既往的古板。 “可有打伞?” “未曾。” 江晏栖起身将殿内一把点染着清菊的油纸伞递给潮来,“我的身子不适刺冷风雪,此次小殿下有心拜访,便赠一伞聊表心意。” 潮来看着手间那素雅纸伞,当真与女子气质如出一辙。 江晏栖看着潮来的身影消失在殿前,静静地跪坐回桌案旁了,只是她用药匙舀起朷蓝粉时,不经意的,便洒了一地。她遂看着身下狼藉,低声呢喃,“阿行,姐姐也并非始终有直视一切的勇气……” 熟知江晏栖的都会慨叹,这是一个平静理性到无坚不摧的女子。 可只有江晏栖自己知道,感情如今已成了她毫无抵抗之力的致命弱点。 殿外,顾行止从潮来手中接过油纸伞时,他清然的身姿已被白雪覆盖。 “姑娘身子不适,以赠纸伞聊表心意。”潮来道。 顾行止望着那座雕栏玉砌般的宫殿,像一座华美的囚笼,让本就冷清的人更少了几分温度。他此时想不顾一切冲进去,想见江晏栖,想问为何有一日姐姐也会在阿行面前露怯。 可如此多的激荡,最终在那把初出宫殿便染寒雪的油纸伞下化作了一片寂静。他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识人间愁滋味,只肖跟在哥哥身后便尊贵无双的小殿下了。哥哥病倒,大齐的豺狼虎豹便开始对着他张牙舞爪。 大喜无声,大悲无言也在他四面楚歌的境况下贯彻个彻底。 握紧了手中油纸伞,顾行止低头看着上面一行清婉的字迹,“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心间一怔,清澈明亮的桃花眸却早在无声间便蓄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他旋即淡淡道:“这把油纸伞我很喜欢……姑娘身体不适,我便不多叨扰了——只望往后,我同……念安姑娘还能相见。” 语罢,少年撑开了油纸伞,安静地打在头顶。一袭白衣墨发,清然身姿在雪中漫出属于他的一番清冷卓绝。 若江晏栖此刻在此,看着这般背影,定说不出是忧还是喜——曾经清澈明亮的少年似乎正在向他们靠拢。 少年已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却到底付出了青春的桀骜与潇洒。 潮来回殿内,见朷蓝粉撒了一地,问:“姑娘要让人进来收拾吗?” “不必了,他走了?” “小殿下说希望往后与姑娘还能相见。” “嗯,会的。” 潮来第一次见江晏栖眉眼带几分缱绻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姑娘先是大齐人?” 江晏栖道:“确是,潮来的桑梓又在何处呢?” 潮来迟疑了一下,“潮来是主上的暗卫,主上的家乡便是潮来的家乡——大齐。在此之前……潮来的家乡是北暮。” 江晏栖看了眼潮来,“如今幕安所在?” “嗯。” 潮来跟着顾云斜,亲手将自己的家乡变成了水深火热的幕安。 江晏栖称量着木楉,问:“可曾后悔?” “无法后悔,的确遗憾。”潮来一板一眼的眉眼多了两分情绪。 他想起那日顾云斜带兵攻打北暮云邻的时候,看着自家主上沉冷阴郁的模样,他也曾问,“主上可有遗憾之时?” 顾云斜话语决绝,“遗憾?何来遗憾——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潮来那时说,“或许有一日,主上会尝到遗憾的滋味。”冷血的过了头,会让人错过一些东西。 潮来真心忠于顾云斜,没有谁比潮来更希望顾云斜能走出仇恨暴戾的阴霾,真正的再站到太阳下。可那时的顾云斜是没有仁慈与喜乐的,他一心是野心与权力。 如今……不一样了,念安姑娘的出现已经唤回了主上心中的一些善与情。 可潮来看着眼前无比冷静的女子,却又担忧,念安姑娘这样的女子会甘当主上的救赎吗? 江晏栖闻言竟笑了,有几分自嘲之色,语气却仍是淡淡,“遗憾不过是命运必要选择下同自我内心的参差罢了,总会有的。早些经历,也好早些忘却。” “潮来受教。” ps:圹埌〔kuàng làng〕:?望?际,宁静辽阔。 第162章 少年鬼才沈槐奚 宴后翌日,顾云斜带着江晏栖来了安置客人的行宫,他一袭玄衣,掩在阴影下,“请国师替念安看看。” 江晏栖抬眸看着前方姿态优雅的男子,那指尖的古铃随着他翻看青卷的动作,幽幽作响,总带有一番跨越亘古的神秘。一袭墨衣便是灼灼之姿。可以说,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北枝月渡竟是半分未曾为难他们,凤眸温润,嗓音清沉,“挽袖,将手伸来。” 江晏栖曾经觉得北枝月渡骨子里是乖张的,如今,她觉得自己又看不透他了。 可她又总会在他的仪态中找到隐隐约约的熟悉,却教她如何也想不通。 她闻言,方想挽起袖口,却忽然想起自己左手已用不了了。见她动作一滞,顾云斜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立即替她挽起。 北枝月渡见此,眸光微凝,淡淡道:“左手。” 江晏栖迟疑了一瞬,平静的伸了出去,她虽是手背向着北枝月渡,可北枝月渡却还是看见了手心的坑坑洼洼。 就在一刹那,他手上的青卷竟是直接被捏成了碎片,古铃发出低缓的铃音。可他唇畔却漾开一抹淡淡笑意,神只般的面庞似笼了一层朦胧润色,“可疼?” 江晏栖淡淡道:“这恐怕不是国师该关心的问题。” “呵呵……”顾云斜听后笑了,原来她对每个人都是这样冷淡疏离,不是只对他这般便好。 北枝月渡不置可否,只启唇,嗓音似翻过连绵碧波,荡漾清幽,“帮你报仇,好不好?” 江晏栖道:“人已被主上杀了。” 江晏栖自是知道北枝月渡指的是顾云斜,可她偏生装糊涂说是玄知。她并不想和这位西离神只扯上什么关系。 北枝月渡听后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江晏栖的脉搏上,他问,“百日散?” 江晏栖抬眸看向他那始终噙着笑意的凤眸,她百毒不侵,该是看不出百日散的迹象才是。看来他是一早便清楚了这逍云殿中之事的,如今这般替她遮掩是作何? 见顾云斜狭长的双眸中划过两丝光亮,江晏栖淡淡道:“国师好医术,只这百日散药石无医。” 顾云斜立即问道:“国师既医术冠绝,可有办法?” 北枝月渡轻瞥了一眼顾云斜,眸中漾着莫测的涟漪,却只淡淡一笑,“主上应该知道我的老规矩。” 顾云斜听后,便知晓此事没那般简单了,遂嗓音冷沉了两分,“国师想赌什么?” 北枝月渡理了理墨衣,从容的站起身来,望向窗外颢气琼花,淡淡道:“此次,赌命如何?” 顾云斜闻言看向北枝月渡,后者一双凤眸静静地看着前方,里面似浸了半壁浮云,连绵温润。 可只他知道,北枝月渡下定的赌局,从不是玩笑。 “国师还不曾输过?”顾云斜忽凝了心,淡淡道。 北枝月渡似无意,嗓音忽带上一息风雪的迷离,“输的那日,西离便不再存在神只了——主上,可想好了?” 顾云斜抬眸看了一眼前方青衣素净的女子,她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只那容色仍是寡淡。 这丫头分明冷漠得让人望而生畏,他却偏得了上赶着找虐的病了。顾云斜很头痛,可这些日他每触到那抹寡淡,阴沉的眸色却也多了几分生动。他看向江晏栖,深渊倾斜的狭眸此刻看来,竟绵连着兰舟泛夜的明清,“阿翡,本君若应下,丢了命,你可解气?” 江晏栖听后一怔,却只淡淡道:“一切皆是主上的选择。” 顾云斜此刻算是知晓什么叫心肌梗塞了,他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北枝月渡设下的赌局,他注定九死一生。 顾云斜看着窗前那厮从容的身姿,心中只嗤笑一声,他怎会不知北枝月渡为何要下此赌局——不过是想替江晏栖出气罢了。 他便是不应下赌局,依北枝月渡的在意,也定然会替江晏栖解了毒。不过既是他埋下的因,也该由他结束这个果。这是在同北枝月渡作赌,更是在同曾经的自己作赌。 况且……高高在上的西离神只,他早想挑战一二了。 此次便是输了,他亦是败给美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默言了两瞬,顾云斜狭长的眉峰微微上挑,上前两步站在江晏栖身前,直接伸手撑开了窗,风雪猛的灌进来,淩澌袭人。 直到看到北枝月渡清眉微蹙,他终是笑了,平日里冷沉的嗓音多了几分潋滟,“听闻国师从无败绩,既如此,本君——斗胆了。” 江晏栖被顾云斜挡在身后,未吹得这冷冽风雪。只看着身前玄衣凛冽的男子,终是抬眉,她本以为顾云斜会拒绝。 倒也是第一次,她没在顾云斜身上看到那股沉郁之气。风吹动冽冽的玄衣,墨发掀开阴影的桎梏,颇有孤州北风寒,青山玉骨瘦的风华。 可惜了……本是春山画眉,寒玉凝眸,奈何前尘如沙,往事不堪回首。 “少主,已是三年了,您何必如此执着。” 子书尔看着桌案旁捏着信笺,指节发白的男子,周身都洋溢着森冷之气,“江姑娘怎可能在幕安?少主此刻若走了,萧肃定然要从中作梗!” 沈槐奚比起三年前更清瘦了不少,他那双本清透潋滟的琥珀色凤眸曾经那般好看,总凤眼微弯,眼波清鸿,若千里碧湖,澄澈润兮。如今却总带着一丝猩红,毫不掩饰的透露着一股疯狂在其中。 找不到江晏栖,他便极尽搅弄东隐,还总暗下威胁萧肃派人寻人。 毋怪如今萧肃见了沈槐奚都得心下暗骂一声疯子,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下一刹那,指尖的信笺发生了皲裂,沈槐奚指尖的血丝缕缕涌起。他垂首看着那点殷红,眸中是望不尽的死寂与疯狂,却又隐隐透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顾云斜若真如此对待过阿晏……我定要他求死不能!” “小尔,立刻准备去幕安。” 子书尔看着沈槐奚这副狠厉而疯狂的神色,鼻头泛酸。他不敢想象若江姑娘真如信中所言,在幕安遭受了折磨,自家少主会做出什么事来。 三年来,他总也言笑晏晏的少主带着风霜走遍了好多地方,便是最危险的一梦岭,少主也闯过。就因此,少主的左耳再也听不清声音了。 即便某些线索是假的,即便某些地方奇险无比,少主也必定要前去。他只怕自己晚去一刻,他的阿晏便会多受苦两分——子书尔始终是坚信的,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沈槐奚更爱江晏栖。 可偏执至此的少主却曾在照汉关放了手——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萧肃近日不是想攻打幕安?”沈槐奚狠狠揉着眉头,琥珀色的眸子破裂着点点血丝,好似白璧无瑕的冷玉中沁透殷红。 他低澈的音色此刻听在子书尔耳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告诉羡之,在南境口待兵。” 此次的战事是无法避免了,子书尔清楚地知晓,遂他音色大了两分,“幕安上元节方过,东隐定远侯还在幕安行宫中,若少主此刻动手,萧肃怕是不依。” “有的他不依的份?”沈槐奚舔了舔唇瓣,低澈的嗓音满是风雨欲来的危险,“告诉他,一月之内宣旨,否则别怪我没给他面子。” 子书尔是怕萧肃被逼急了狗急跳墙,但自家少主是一步也不肯退,分毫不让。他音色不由小了两分,低声道:“青生哥怕又要叫苦不迭了。” 沈槐奚听到了,但他没听清,只闭了闭眸沉默了。 子书青生是沈槐奚一手扶植到东槐相位上的,在朝政上同萧肃的人分庭抗礼,子书羡之更是直接握了东隐半数兵权。 关于这个,萧肃当时可谓恨得夜不能寐。就差直接不要皇帝的脸面去同沈槐奚干架了。 那时,萧欲压根没给他运来粮草,人困马乏,又怎可能抵得过长离那不要命的打法?就在他知晓大齐竟派了武安候夜白谙来协助他攻打北暮时,心中是又气又庆幸。 谁曾想,大齐都还只是只螳螂,半路又杀出一只黄雀——顾云斜。夜白谙听从卜忆的,中了那粮草的计,散了兵力,本是为了以应万变,结果却正中顾云斜的下怀。 那赵臣州果真就是个卖国贼。借着那时萧欲给的权利,他换下了好多要职,悄无声息的便换上了顾云斜的人。可惜萧欲在察觉到时,已无能为力,就这般见着自己国家成为别人来去自如的地盘。 而顾云斜趁此机会便直接将夜白谙分布在岸驰关群龙无首的大军一网打尽了。 那大齐大军近十万人就这般湮没于风雪——这才是沈槐奚一开始想送给顾听桉的礼物。 毕竟粮草换毒是他提的,列队运输明晃晃的经过梵城也是他提的,顾云斜的事,无欹早便告诉他了。 就在东隐这前有狼后有虎之际,沈槐奚找上来了,那大饼匡匡的给萧肃画,说是顾云斜同他是一伙的。只要萧肃应下他的条件,不仅北暮是他的,东隐也是他的——萧肃囊前被沈槐奚算计狠了,虽恨,但对沈槐奚的实力是怀着敬畏的。更何况如今真到了绝境之时,不应下沈槐奚,岂不是两方都要来打他?遂竟是真应下了条件。 虽然最后北暮成了顾云斜的,不过,沈槐奚的确是给萧肃保住了东隐。 可是萧肃后来才知,沈槐奚跟顾云斜可不是什么一伙的,根本便是陌生人!初起时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 沈槐奚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萧肃这边给他装到了,安插上了沈槐奚的人马,要听沈槐奚调遣。 那头,沈槐奚就去给顾云斜谈条件了。大齐自然不会放过顾云斜,只有顾云斜拿下北暮,才有安寝之地。如此,让顾云斜的人和东隐之人合作,一起攻打北暮,成事后北暮土地尽归顾云斜。 这顾云斜哪能不同意? 果真,最后北暮真就尽数归了顾云斜,易名幕安。 当然顾云斜能得北暮的功劳还得归属江晏栖一半。那时顾听桉去了北暮,谁曾想众目睽睽下,长离死在他剑下,后又听闻江晏栖失踪,他病得是越发严重了,在北暮的事还未办完就被送回上京了。那段时间的顾听桉是每日清醒不足半个时辰,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却偏偏稍好一些后,竟没了理智要去闯一梦岭,差些埋骨在那儿,此事后把纪老胡子都要气飞了。 北暮之事,完全被搁置了。顾听桉再清醒时,北暮已是大部分国土易了主。 只好在,因着顾听桉早先安排好之事,还是吃了北暮南境十五座城池。 这边顾云斜是痛快了,沈槐奚也痛快了。 可沈槐奚这招空手套白狼却将萧肃气得好不痛快!直接吐血三尺! 他萧肃竟就白白引狼入室了! 不过要说沈槐奚之前没见过顾云斜是真的,却也非全然是骗了萧肃。他和顾云斜之间还连着一个纽带,无欹——西离之人。 而那些兵力说是顾云斜的人,其实都是西离之人,不然打哪儿冒出这般多兵力?况且赵臣州可不是听从顾云斜的,而是直接听令于无欹的。 若无无欹,顾云斜怎可能越过东隐去吞下北暮? 起初沈槐奚一直猜测无欹便是北枝月渡,可如今看来,北枝月渡同顾云斜也算不得多亲近。要无欹真是北枝月渡,那这天下于北枝月渡而言,的确是犹如探囊取物了。只是那北枝月渡也不知在想什么,什么也不求,还真就单纯戏耍三国了? 其实说起此战过程是简单,中间却整整持续了一年半的时间,那时北暮说是尸横遍野万骨卧自是不为过的。 东隐此战后,人人都道沈槐奚是城府深万丈,少年鬼才。硬是从一个大齐乡野之人斡旋到了三国之间,掌了东隐的半边权柄。 若论兵不血刃、空手套白狼,谁能玩得过沈槐奚? 只可惜这鬼才荒唐。人家都是得了权利忙着固权,偏他要为了什么姑娘,四处游荡,东隐只留下心腹看着。 东隐女子的半数芳心就是这般碎的。 ps:淩澌〔lg si〕:流动的冰凌。 第163章 小丑竟是他自己 残雪层楼,冷风冽冽地打在边关之地,极目远眺,一片荒芜。 “将军,东隐向幕安出兵了。”副将看着前方铠甲染寒光的男人,轻叹了一口气,上前道。 夜白谙的面庞比起三年前更坚毅了两分,那双墨色的眸早已消散了玩世不恭,只剩下冷然与平静,他颔首,眸色有了久违的动荡,却暗藏杀机,“三年了,顾云斜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夜白谙看着远方那片雪白,抑制不住的想起三年前那身玄衣,刀光剑影下,十万战士的性命便付诸冬雪。后来殷红刺痛了他的眸,有人沉吟着吐出那四个字,“好一个——成王败寇!” 副将闻言,面色也多了愤然与悲痛。尽管他未曾参与三年前的东隐战役,却是知晓那场战役于大齐军队而言可谓“耻辱”与“惨痛”,在白峡谷兵不血刃的便埋没了近十万将士! 所谓流血千里,马革裹尸不过如此! 夜白谙眉间决然,“君上身体如何了?” “君上……”副将方吐出两字,便见一旁多了一个男子,他诧异地看着来人,而后悄悄地下了城墙。 夜白谙见身后冷寂下来,轻轻皱了皱眉头,方转身,后面便传来了一道意味不明的嗓音,冷而妖,低而沉。 嗓音入耳,夜白谙心中一颤,转身回眸,熟悉的面庞便映入了眼帘,“夜大将军,主子身体如何,你总有一日该回到上京,去亲自探望。” “你……”终于来了? 夜白谙喉间的话语堵住,看着面前男子,心中忽然有些酸涩,太多难言话此刻却都已无法宣之于口。三年前他救下自己,便不见了踪影,他也因东隐一役消沉下来,自请离开上京,镇守边疆。 卜忆还是一身黑袍,面如白玉,三年好像并未改变什么,那双眸仍像跌入深渊的寒流,可涡漩人心,可摄人心魂,一望再无边际。 见着夜白谙怔愣的神情,及那清癯不少的身形,卜忆眸中划过两分晦暗与深沉,后一笑,“怎么,我脸上有花?” “……你这三年……去了哪里?”夜白谙看着他这副不着调的模样,终于自在了两分。连收回目光,嗓音低了两分,“你……” “将军到底在意我,从前倒是口是心非。”卜忆墨色的青丝在雪中幡然,他如渊的眸总沉吟着无垠的黯淡,此刻却是闻言一笑,挺拔的身姿,多了两分摄人心魂的妖,“只是将军清瘦不少,可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夜白谙见卜忆此番模样,低了低眸,侧身遥岑远目,也不应他,“……你既来了边陲,想来君上康健。” “将军既知痛惜君上身体,又岂会不知君上何况呢?” 卜忆面上多了几缕意味不明,他慢慢地凑近了夜白谙,风雪凌澌,他从怀中拿出一道明黄圣旨,一字一句道:“将军只打了一次败仗便要蜗居于这边陲,主子卧病在榻三年余,却还要为将军囊前一败,两番筹谋。” 话落,夜白谙眸色骤然一冷,十万将士埋骨他乡只是一次战败? 他握了握袖中双手。仔细瞧去,可见青筋。他直视卜忆深沉的双眸,冷声道:“十万人,被兵不血刃的屠杀,我怎敢蜗居……卜忆,你该知道,边陲不是安乐乡!” “将军,自欺欺人可不该是你的风格。你的将才岂能用于荒芜之地守清秋呢……”卜忆见夜白谙的气势陡然一变,却无半分慌乱。只是将头贴近夜白谙耳畔,墨色的青丝便落在了夜白谙的盔甲上,他将手中圣旨塞入男子怀中,口中热气碰洒在夜白谙的脖颈上,“将军,在我心中,你仅仅只是败了一次……” 话落,卜忆站直身子,眸色光影斑驳,音色堪长雪,“君上有令,让将军带兵前往白幕城,一举——攻破幕安!” 此话一落,周遭呼啸,鞭策万物,夜白谙容色震愣。 卜忆看着夜白谙冷然破碎的双眸,他坦诚一笑,道:“将军,马革裹尸才是真正的战场,但不论是我还是君上,都始终相信,夜大将军最后定会是太平盛世的先驱。” 耳畔男子的声音坚定的回响,夜白谙听着城内隐隐约约传来的闹市声,他冰冷的双眸骤然多了两分湿热。 他的一败,痛的不止有他! 夜白谙清癯的身影跪在地上,脊背如松笔直,双手高捧圣旨,掷地有声,“微臣夜白谙,接旨!” 那十万战士的英灵,他定要拿顾云斜和沈槐奚的鲜血来告慰! 卜忆见此,唇畔终于勾起了发自真心的笑意,他将夜白谙扶起,拍了拍他膝处的碎雪,幽幽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将军。卜忆此次来,助将军所向披靡……” “将军可是心心念念卜忆许久了?”卜忆凝着夜白谙湿红的眼眶,微微屈指,抬手擦过他的眼敛,“热泪盈眶了呢……” 夜白谙面色微冷,连将卜忆的手拍开,直皱眉道:“好不要脸的男人!” 卜忆不甚在意,笑道:“没了我,将军一人单打独斗有何意思?” “油嘴滑舌!”夜白谙只哼一声,也不再理会卜忆,转身要离开城墙。 “将军喜欢吗?”卜忆连跟在夜白谙身后。 “谁喜欢你才是瞎了眼。” 卜忆听后一笑,“呵……我说的是此次安排,将军平日还是少看些市坊书籍为妙。”卜忆将书籍两字念得极重。 夜白谙耳尖顿时浮起两抹潮色,他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卜忆悠悠走在夜白谙身后,他看着人快步的背影,不由一笑,低眉轻声道:“将军,你就委屈点,栽在我手里行不行?” 夜白谙耳力何其好,听到此话,他走的更快了,“怎么不能是你委屈点?” 话落,人就不见了。卜忆听清后还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大笑出声,连追着夜白谙去了。 …… “主上,东隐的军队快要入境了。”风去看着帘幕下掌着一颗夜明珠把玩的男子,他冷沉的面容在夜明珠下灼濯几分,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 顾云斜闻言轻挑眉,顶了顶腮帮子,后轻笑一声,“本君说北枝月渡怎么就离开了,原是在这等我。” “不过萧肃哪有如此胆量,怕是沈槐奚下的令?” 风去点了点头,“沈槐奚也来幕安了。” “他这三年不就吊在一个女人身上了吗?没出息的东西。”顾云斜那时看着沈槐奚的举动只觉荒诞好笑,如今也不屑一顾。 风去轻咳了两声,“咳咳……主上,属下去查消息时,看到沈槐奚画的像……颇像念安姑娘。” “嗯?”顾云斜手中的夜明珠差些没拿稳,他挑了挑眉,“你再说一遍。” “沈槐奚找的人和念安姑娘很像。”风去看着顾云斜的面色,隐隐想笑,他还是第一次见自家主上表情这般丰富。 “这般说,他是冲着阿翡来的?”顾云斜听后,饶有所思的用指尖顶着夜明珠转了两圈,“怎的,都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他就没见那丫头笑过,整日都寡淡着一张脸,他是如何讨好,亦求不了美人一笑。况且,那丫头的容貌比起他可差远了,只可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他与众不同,就喜欢这种桀骜寡淡的灵魂。 可如今……他本以为就他一个慧眼识珠的,没想到……此年头,舐狗亦有争为之者,行情不景气啊。 “主上怎连自己都骂上了?”风去惊呼,后见顾云斜飞来的冷沉眸光立马捂上了嘴。因着这些日主上奇怪的举动,风去也是开朗了不少,很有进步,都会挑主子的刺了。 再过三日便是江晏栖嫁与他为后的日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沈槐奚从中作梗。遂顾云斜冷了眸色,中划过几丝喋血,他冷戾的邪眉微垂,淡淡道:“让舒诩调兵前往边境,你加派人手封锁幕安,未开战之前,只要东隐之人敢踏入幕安半寸疆土——剥皮,点天灯。” 顾云斜的嗓音是冷寒的,听着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风去知道主上终究还是那个杀人如切瓜的主上,只是多了一面只对念安姑娘一人的温柔罢了。 “是,只是前些日念安姑娘那番举动得罪了大量富商权贵,此次若幕安东隐开战,他们必然皆是支持东隐的。”风去心中还是不由怪起江晏栖给主上惹了麻烦。那些人加起来可不是小势力,如今一旦倒戈,后果不堪设想。 “既已做了,有何好怕。下封城令,本君倒要看看,他们身在城中,可还有胆量倒戈——另外,保护好阿翡,沈槐奚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顾云斜不是没见识过沈槐奚的手段,虽是小小年纪,但不论心智还是魄力都是当世无双的。甚至,曾经与沈槐奚第二次见面的前一个时辰,他都还在解剖一个女子。 好像叫宋无什么来着,折磨了人两天才断气。听说干此事还是为了他要找的那女子,说是宋无什么的曾欺负了那女子。当时顾云斜就觉得沈槐奚倒是心狠手辣,谋略过人,若是当真一心谋求天下,这天下最终是谁的也真难言。 可惜,少了野心,又耽于情爱。 一旦强者有了枷锁,他便随时都可能沦落蝼蚁。 顾云斜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男人,却不曾想,兜兜转转,小丑竟是他自己。 …… 幕安阛阓上,看着结霜的示栏楯,众人皆是愤懑不已。本是见这幕安主上要大婚了,他们还想留下来狠捞一笔,谁曾想东隐在这个节骨眼上发起战事。 都要有战事了,这顾云斜竟还下令将他们封锁在城内,这岂非是想把他们的命也留下来! “自幕安稳定下来后,本是风平浪静的,怎如今又作战了?” “哼,他顾云斜是死了还要拉人垫背!” “诶……幕安兵力还算强盛,又修养了一年半了,也并非不能抗衡东隐。” “呵……你搁这痴人说梦呢?你睁大狗眼好好看看那些兵力都用在了何途上?百姓皆是困苦,哪还能让某君再搜刮民脂民膏去应敌!” “少说风凉话,主上再不堪,你也还在这城中,幕安城破,你能跑哪去?” “主上?呵……他还真有情调,国都要破了,大婚还要如期举行。” 顾云斜此举算是将城中本便不满他之人搞得更不满了,让他们个个站在大街上捶胸顿足。 “大齐君上仍久卧病榻,梵允小姐不肯离开,定要在宫中照顾到大齐君上痊愈。” 一侍卫半跪于地,向上座提着酒壶的男子禀报着。 魏灼握了握拳,将手中的白玉酒壶扔了出去,本白净的面目此刻有些狰狞,胡茬肆意生长,他的眸色既冷漠又充满了挣扎,整个人仿佛一个矛盾体,“我都为她做了那么多,甚至打碎了底线,她为何……为何……” 说着,魏灼双手抱起头来,表情十分痛苦,嘴间呢喃着,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状态,“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甚至都背叛了听桉啊……我将林三运物去北暮的位置都告诉北枝月渡了,我……甚至还……拿着听桉给我的信物骗了袷容,这是报应吗……听桉……我错了吗……” 侍卫看了看一旁碎了一地的白玉,匍匐了头,不敢看魏灼此番模样。自从梵允小姐醒来得知了大齐君上情况后,不顾魏灼的阻拦也定要入宫。 自那时起,魏灼便每日饮酒作乐,精神恍惚。 只是,到底没人在意这是因为愧疚还是爱而不得。 “很大的火气啊……” 一着墨色鹤氅的人渐渐从暗中走出来,雪白的华发比凋零之雪还要净白两分,他移动中,指尖的古铃便摇荡出两分神秘两分幽邃。 “呵……国师大人来作何!”魏灼眯了眯眸,看着斗篷下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那纯白之发也唯有他能驾驭得如此风华众生。 不过可惜了,上天给了他神只般的面庞,给了他玩弄天下的心智,却没给他平凡人的寿命,他到底是该死。 “明知故问。”北枝月渡轻挑眉头,唇畔掀起阵阵笑意,凤眸中荡漾着清华涟漪,比东风和润。 魏灼心中冷笑一声,北枝月渡是他见过最装之人,笑意如漾春风,实则不达眼底,实乃傲慢!遂他拍了拍衣裳,道:“这可并非我阳奉阴违,梵允不肯离开,我又有何办法?” “段云逍的生死,我又有何办法呢?”北枝月渡的面容毫无波澜,抬步入上座,漫不经心的瞥过周遭,凤眸中还容着淡淡笑意。 魏灼闻言,握了握拳头,咬着牙笑问道:“国师为何不愿梵允留在大齐宫中呢,难道是怕了那宫中妃子吃醋伤神吗?” “我西离公主便在宫中,自是受不得委屈。”北枝月渡神色淡淡,轻描淡写道。 “国师大人还真是高尚,恐怕此生都要站在那云端之上呢。”魏灼笑道。 “在我这,只有死人在生前需要让我把话说第二遍。”北枝月渡看着魏灼意味深长的面庞,轻轻拨弄着手间古铃,神色莫测。 “国师大人何必动真格的,梵允我会尽快接回来的。” 北枝月渡似笑非笑的看着魏灼,淡淡道:“来幕安前,我去了趟雾州,照亦的尸体此时已成白骨。” 魏灼听后脸色难看了些,他知道北枝月渡此话何意——背叛了顾听桉之人,再也回不去曾经了。他往后同顾听桉注定为敌。 “梵允小姐很可爱,不过她应该还不知段家之事?“北枝月渡看着魏灼的面色,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后站起身,轻轻扯了扯斗篷,慢条斯理地走出房门。 北枝月渡方抬步入门,一道暗影便出现在北枝月渡身旁,递给了他一张纸条。 北枝月渡看后,沉默了一会,淡淡对魏灼道:“不必了,她想留下,便留下。” 看着那袭无风而起的墨衣,魏灼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人,却又无能为力。北枝月渡永远那样神秘莫测、优雅清贵,完美的斯文笑意像是无懈可击,好似只要他轻笑一声,玩弄的便是天下人的命运。 这种压迫与畏惧感,让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个举动,都只是在蜉蝣撼树。 魏灼还是忍不住在想,倘若他当初多给顾听桉一些信任,将事情直白的告诉他,或许如何也造就不了如今的困局。 顾听桉同北枝月渡注定王不见王,可惜那日他选择了北枝月渡。 “梵允……梵允……”魏灼低着布满血丝的眸,双手抱着头撞击着桌案,好似只有如此才能减免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无数细碎的画面在他脑中闪过,蓦然间,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北枝月渡曾经是故意选择的段家灭口,如今又执意让他将梵允接走,是为了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魏灼的眸渐渐冷下来,面上挂上了一丝与平常不符的狠戾,“云一,去查那日上元节,北枝月渡做了何事。” 话落,暗中立即走出一人,恭敬回道:“是。” 魏灼看着方才北枝月渡跨过的门槛,外面一夜清幽,雪落中庭。他低声呢喃着,“西离国师从来不会出席无用之地……北枝月渡……你会有软肋吗……?” …… “阿翡……你不开心吗?”顾云斜看着前方冷清沉吟的女子,那身上的孤清似溢开了来。他狭长幽深的眸中划过几丝晦暗,后勾唇一笑,“浮生若梦,我已令人拆了。” 江晏栖听后,只是淡淡颔首,容色漠然,“百姓会感谢主上。” “呵……这可不像阿翡说出的话。始作俑者连弥补都算不上的改变,受害者又怎会感激呢?” “主上倒是明清。”江晏栖听后轻轻挑眉,音色却是冷淡有余。 顾云斜凝着江晏栖面上的漠然,握了握手心,微不可查的吐出一口气,眉梢上挑,冷沉一笑,“近日幕安开战在即,不过是缺了银子才拆的浮生若梦罢了。那些百姓,不过蝼蚁,本君又岂会在意。” 江晏栖想到北枝月渡,忽垂了垂眸,淡淡道:“又起战事,终有败者。” “阿翡,我不会输的。”顾云斜只勾唇一笑,不再多言。 …… 不出数日,边关在一年半的平静下,又开始了战火纷飞。 没有人知道,这次的战场又会埋骨多少士兵。 顾云斜亲自领兵抗击大齐,他在临行前,去看了江晏栖。 那日,夜才刚刚降临,他进华清殿,江晏栖却已经睡了。 他上前将人给摇醒了,见女子平静的看着他,他好笑道:“装睡无用。” “扰人清梦。”江晏栖虽然真的是装睡,但她还是淡淡道。 “本君要走了。”顾云斜不在意江晏栖的语气,他笑道。 江晏栖是油盐不进,“那主上还不走?” 顾云斜已经习惯江晏栖这副模样了,如今看着,他反而很喜欢她这样生动的一面,只要不是一潭死水便好,“好,本君走了——” 顾云斜边走边回头,一向冷沉的嗓音此刻倒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与玩笑,他嘱咐道:“宫外鱼龙混杂,阿翡别出宫,否则天高皇帝远,别怪本君不管你死活。” “好。”江晏栖颔首,“主上快走,别让将士们久等。” 走到殿门口时,顾云斜又停了下来,玄衣在黯淡的夜空下像裹了一层阴影,话语却是嬉笑,“阿翡没祝本君平安归来。“ “希望主上平安归来。”江晏栖淡淡道。 话落,顾云斜终于又轻轻关上了殿门,他看着自一旁站回殿门旁的小宫女,嗓音又恢复了冷戾,“照顾好她。” 宫女诚惶诚恐,“念安姑娘一向不让她人进殿伺候。” “那便在外面好好守着。” 顾云斜这一番话下来,那宫女愣是在江晏栖殿外守了一夜,第二天便病倒了。 第164章 为了一个女人 昏暗的暗室中,烛火摇曳在沾满蜘蛛网的墙壁上。 木质躺椅在男子的身形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他微眯着已不太清醒的眸听着一旁属下的消息,忽然大笑出声,“是江晏栖!哈哈……竟然是因为江晏栖!” 魏灼一把坐起,阴毒的神色让暗卫都有些胆寒,主子近日的精神是越发不稳定了,不时发笑,不时发哭,还就喜欢待在这种狭隘潮湿黑暗的地方。 魏灼大笑过后又平静下来,低声呢喃着,“北枝月渡居然在乎江晏栖……呵呵……他在意江晏栖……既然如此,我要毁了她……毁了她……哈哈哈哈……” 听着魏灼而后刺耳的笑声,暗卫犹豫了一会,提醒道:“主子,小少主还在国师手中。” 魏灼的面色转瞬冷下来,像变了一个人一般,眸中发出锥心刺骨的寒意,“我为她守了五年寐一谷,可她呢!她竟然怀了听桉的孩子!……呵呵呵……段云逍的生死又同我何干!” 话落,魏灼便疯狂大笑起来,“北枝月渡如此逼我,我也定要让他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魏灼的笑突然收敛起来,露出了阴狠的神色,“听桉也真虚伪啊,说着非江晏栖不可,却对梵允下手!我倒要看看江晏栖的尸体挂在幕安的城墙上后……哈哈哈哈……” …… 面对东隐和大齐的两面夹击,幕安显然毫无招架之力。只是谁都不曾想顾云斜现在不急着跑,竟然还要亲自率兵出征。不过众所周知,顾云斜军中有个神机妙算的军师千将离,虽是个聋子,却用兵如神。这也是幕安能在短短一年半内快速稳定的重要原因。 “主上,依照幕安的兵力是不可能长久对抗两国的,一切……只能看天意。” 营帐中,千将离一身黄白相间的卦服,他的青丝稀稀疏疏的,夹杂着白发。他此刻正指着位于幕安中央地区的一座山岭——万战岭,这是曾经北暮荒原少有的一座崎岖广阔的山岭,它极高,土壤之下不知连向何方,两条奔涌向东隐、大齐两国的河流以它为源。 或许只要涨水,再将堤坝凿开,这会成为幕安阻挡两国的天然沟堑。 “军师觉得,天又是否会降下洪涝?” 顾云斜闻言,拿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下问题。 千将离的手粗糙得不像手,他的每一根指节处都生出了厚厚的茧,整个手都被厚茧包裹成了硬邦邦的树干,形状更是崎岖,上面全是皲裂的痕迹。他伸出手闭着眼在拨弄着什么,良久他混浊的眼看向顾云斜,淡淡道:“会。但主上,你只有半月时间。” “既然如此,让东方权和邓潭速速两路领兵前往不群山、天涯角修改堤坝。”顾云斜斜眉微凝,他知道时间或许来不及,但只要前线拖住,一切便还有转机,“图纸的事交由洛术。” 顾云斜将一切吩咐下去后,营外忽然跑来一个士兵,“主上,幕安传来消息,纳兰小姐前些日入宫见了念安小姐后便失去联系了,至如今也不曾找到人。纳兰将军听后,气得晕了过去,此刻说什么也要回幕安都城找纳兰小姐。” 顾云斜闻言,狭黑的眸骤然一冷,纳兰杜本身便是一个隐患。只是……他好大的胆子,他音色骤然一厉,冷沉的嗓音中是赤裸裸的狠意,“吩咐下去,此刻离营,不论何人,一律按逃兵处置!” 待士兵走后,顾云斜朝着身后淡淡道:“传信回去,让潮来去找具与纳兰纭身形相似的暴毙女尸,直接宣布纳兰纭因恶疾突发而死。” 既然想死,那便彻底一点。 “还有……多加些人手保护好她。”顾云斜方才冷沉狠辣的嗓音此刻忽多了两分温和,“不要让她出宫。” “是。”后面的人应下便消失在了营帐中。 看着顾云斜的神色变化,千将离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般,莫名出声道:“既然走了这条路,便是死,也只有这条路。” 顾云斜听后转身看向闭眸的千将离,皱起了那阴沉的眉头,“只有这条路吗?——可本君偏要谋求另一条路。” …… 邓术在地势建筑方面是一个天才,开凿堤坝的事在他的指挥下开展得极顺利,已过十多日,也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似乎连老天爷都在帮顾云斜。 顾云斜领兵抗击的大齐,对于夜白谙,两人经三年前一事,也算是“老熟人”了。这些时日,两方更是僵持不下。 只要纳兰杜和齐礼那边能成功抵挡东隐,便能撑到泄洪作为天堑那日。 就在一切皆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幕安都城传来消息——江念安不见了,纳兰纭真正的尸体出现在皇宫内,此刻更是已经被送到了纳兰杜跟前。 纳兰纭的死状奇惨,被做成了人彘,肉与骨被剥离开了,只剩部分黏连着,也唯有脸部完好,让人看的出那是纳兰纭。 纳兰杜看到纳兰纭那刻悲痛欲绝,竟公然带兵抗令,要顾云斜给个说法。 谁也不曾想,纳兰杜的说法没要到,第二日就被人割了头挂在军营前,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却都猜测是顾云斜因不满纳兰杜抗旨,命人所为。毕竟能在数万的大军中,直取将军人头,还能安然而退的人,除了跟顾云斜有关的,也不会是别人。 纳兰杜是死了,可他的心腹却仍在,这也导致了面对东隐,幕安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 “这一切来的真巧啊……”顾云斜坐在主座上看着江念安不知所踪的文字,看得入了魔,连幕安被东隐打得节节败退都像是抛之脑后了。 “主上,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军心啊!东隐那边,唯有你亲自出马可安抚军心了,大齐这儿有军师在,一时半会没有问题。”风去苦口婆心地劝着关键时刻着魔的顾云斜。 “宫中有留下什么痕迹?”顾云斜没有回风去,只是眉眼冷沉而平静。 “有打斗痕迹,宫中小路上侍卫发现了念安姑娘被割断的袖布。”风去犹豫了会,还是实言道。 “潮来呢?” “没有音讯。”风去看着死死凝眉的主上,他知道主上从前从来不会如此,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备马,本君要回幕安。”顾云斜径直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营帐透出的半缕日光下被照得斑驳,像是一块经过风霜洗礼却又孤注一掷的顽石。 “主上!”风去听后,嗓音竟不由提高了两分,“大局为重!或许念安姑娘不会有事呢?沈槐奚不会舍得伤害她的。” “不是沈槐奚。”顾云斜闭眸的瞬间露出了狠戾的神色,他音色冷沉得刺骨,“我若不回去,那些人会要了阿翡的命。” 他早知道江念安便是江晏栖了。他查过沈槐奚,从沈槐奚为江晏栖所做之事便能看出,他不可能强制带走江晏栖。且沈槐奚此刻在东隐边关坐镇,北暮正节节败退,他便更不可能此时掳走江晏栖。 这便意味着是有人想用江晏栖威胁他。可消息却是经过多番遮掩,两日后才传到他这的。这便说明了来人并非是想用江晏栖威胁谁,至少不是他。或许那人仅仅是冲着江晏栖来的。 顾云斜知道,顾听桉也有很多仇家。顾听桉这一路便是在刺杀中成长起来的,在大齐宫中,江晏栖被保护得太好。可如今江晏栖一人在幕安宫中,便给了那些人下手的机会。 若他们当真是想要江晏栖的命…… 顾云斜不想赌,更不敢赌。 “主上,你可曾想过,你若为了念安姑娘离开,本便处于劣势的战况会如何?”风去高兴自江晏栖出现后,主上的变化,此刻却又厌恶起来。 为了一个女人,主上便要将自己蛰伏隐忍的数十年抛之脑后了吗? 若幕安城破,主上便是侥幸不死,也不可能再东山再起了。 可风去不知,顾云斜为了权势的确是蛰伏了十数年,但其实在真正得到的那刻,他却并无多少欢喜。他本以为权势便该是他此生的追求,会带来很多东西。可在得到后,似乎什么也没变,他依然是那个阴暗得人人唾弃的顾云斜,他仍然是那个心狠手辣、阴狠歹毒的顾云斜。 既然什么都没变,除了杀人取乐,权势又有何用呢? 褚恒更是以血的代价让顾云斜看清了,自己并没有那么热衷于鲜血。他那颗千锤不朽的心依旧会痛。 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找顾听桉报仇,要为自己那坎坷的命运找个说法。 可如今直到江晏栖出现,这个寡淡又桀骜的女子,她的狠辣下藏着刻骨的温柔。她和他似乎像,却又完全不像。 像是另一个他,即使被迫变得阴狠歹毒,但骨中仍残存着温柔。 让人不厌恶的狠辣。 或许她比权势更有意义。 顾听桉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这所谓的“仇”又有何好报? 遇见江晏栖后,这个平和淡漠的木头美人似乎让他终于想通了很多。 “东隐之事,本君交由你。”顾云斜发髻上的玄簪透着冷亮的光泽,那往日嗜血的刃此刻敛了锋,他淡淡开口,嗓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强势,“我必须要回去——备马!” 第165章 姑娘是个好人 两日的路,顾云斜日夜兼程的赶了一天便回到了幕安。而此刻离江晏栖失踪已经过去了三日。 顾云斜调集了幕安所有人手查找蛛丝马迹,熬得双目通红。 终于有了一道线索——塞林。 有不明势力之人在这片山林中出入得极频繁。 …… “啪!啪!” 一条全是倒刺的鞭子裹着盐水狠狠打在江晏栖身上,斑驳的血迹竟然直接绽开在了江晏栖苍白的脸上。 江晏栖的身体被束缚在一棵树干上,脚下踩着的是厚厚的雪层,寒风冻的她唇角开裂。她吃力地抬眸,这才看清眼前男人的脸。 只是她没有见过魏灼,也认不出。 即使处在如此境地,她容色的平静也依旧未变,甚至在看到魏灼后,也不曾开口,毕竟说话是一件耗费体力之事。不出所料,魏灼见她沉默,倒是先开口了,“江晏栖?大齐的君后?” 这嗓音中带的阴冷与玩味让江晏栖深感恶寒。她只听后一句话,便明白了,这恐怕是顾听桉的仇家。 见她仍旧云淡风轻的低垂着眉,魏灼拿起那条长鞭,狠狠打在了江晏栖身上,却只听女子闷哼一声,他骤然笑道:“不愧是听桉看上的,倒是有些胆色——不过,你不知道?” “你三年音讯全无,段梵允已经取代了你在听桉身边的位置——”说到这,魏灼忽然狂笑起来,又一鞭打在江晏栖身上,“哈哈哈哈……真可怜啊……你这种乡野村姑要么就该好好呆在你的边陲!要么就该好好呆在大齐宫中!你为什么要到处跑啊?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哈!” 魏灼每说一句,鞭子便疯狂甩在江晏栖身上,不到一会,江晏栖便被打得整个人鲜血淋漓,皮肉外翻,已是气息奄奄。 “真是便宜你了,顾云斜派的那小子还真是有些用啊,竟然让你生生地多逃了两日。”看着江晏栖那副丧家之犬的狼狈模样,魏灼便觉得心中大有快感,似乎这么久以来对顾听桉和段梵允的所有不满都在江晏栖身上得到了发泄。 “来人!”魏灼一声令下,好几人便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拖了上来。 白雪被鲜血染红,染了一路。 那地上的人像是没了骨头一般,软瘫在地上。 魏灼一把抓起那人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了起来。那人眼眶处被人捣碎了,眼球和血液糜烂地混在一块,舌头被人割了,鼻子也被削去,面皮上全是鲜血。 如此可怖的一张脸,江晏栖却第一眼认出了那是潮来。 “潮来……!”就那一刻,江晏栖的眼骤然红了,她的沉默变得嘶声竭底。 魏灼的手一松,潮来整个人带脸便重重的打在了地上。听到江晏栖的声音,潮来的嗓子中似乎发出来绝望的呜鸣,曾经强健的身子像一滩水一样轻轻扭动着。 “你们……”江晏栖见此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一定把潮来的经脉全部挑断了,甚至还挖了骨出来。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握起,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握出了血,“你们既然是冲我而来,又为何要这样折磨潮来!” “他杀了我这般多手下,这样……就叫折磨啊?”魏灼听后轻蔑一笑,走到潮来跟前,脚狠狠踩在了潮来向江晏栖爬来的手上,使劲向下踩磨。 要不是潮来殊死搏斗,江晏栖也不会在两日后才被他们在塞林找到。让这个女人逃了整整两日啊,多大的风险。 “你们要什么?”江晏栖不知自己此刻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抑制自己恢复平静的,她红着的眼此刻那样波澜不惊,“给他一个痛快。” “你把我这的兄弟都伺候好,我就给他一个痛快,如何?”魏灼一剑砍断了束缚江晏栖的绳子,阴笑道。 江晏栖没了绳子的支撑,整个人瞬间倒在了雪地中,她艰难地扶着树干坐了起来。神色平静。 让魏灼都不曾想到的是,江晏栖连犹豫都不曾,只嘶哑着嗓音淡淡道:“好,只是这里不合适,我们换个开阔的地方。” 潮来像是听到了江晏栖的话,整个人呜咽得更凶了,像是一头被困的小兽,绝望而悲鸣。他护了江晏栖整整两日两夜,只怕她出事。 如今即使他已成这般模样,却还是护不住。 魏灼一脚踩在潮来头上,“安静些,好好听着。” 江晏栖看着那只脚,恨得牙都在打颤,却仍佯装冷漠平静。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大齐君后……就在这,开始。”魏灼嘲讽的笑。 江晏栖知道,魏灼是不可能会放过他们的。 她开始缓缓解开衣裳,冷寒饥饿和伤口让她整个人都像泡在水里的海绵,根本提不起力气。可一看到潮来,她便心痛得想虐杀这里所有人。 “磨磨唧唧的,怎么?不愿意?上你是你的荣幸,你在这当了婊子还立什么牌坊?真应该让听桉来看看你这下贱玩意!”魏灼笑得猖狂,脚狠狠跺着潮来。 江晏栖脱的只有单薄一件衣裳时,缓缓走向两个站一起靠潮来极近的男人,她一向平静的眉眼,此刻透露的柔弱妩媚浑然天成,像是一只雪中修炼千年,受了伤的雪妖。 她的手轻轻抚上两人的胸膛,帮他们解开盔甲。 就在解开那一瞬,江晏栖瞬间抽出他们身上的长剑狠狠朝两人脖颈处平划过去。 两道极深的血痕出现在两人脖颈处,鲜血大滴大滴的往外渗,然后喷薄而出,他们开始捂着脖子晃悠悠的倒下。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江晏栖在最后的时间里,竟然将第二剑留给了潮来。 她提着剑直接贯穿了潮来的脖颈,大动脉的鲜血喷洒了她一脸。其他人已经上前把她压住了,她却是眸光怔怔地看着地上没了声息的人。 魏灼气得一巴掌把江晏栖打得倒在了地上,狠狠踢了她腹部几脚,见江晏栖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才气道:“你还真是有本事啊?!当着我的面杀我的人?看来老子真是给你这臭婊子脸了!” 魏灼指着周遭的人,狠声道:“你们一起上!玩不死她,老子让人玩死你们!” 此话一落,众人立刻蜂拥而上,不过几瞬,江晏栖身上单薄的衣裳便被撕烂了,露出了遍体鳞伤的酮体,可惜上面布满了可怖的外翻的血肉,白的地方被冻得极白,红的地方尤其血红。 江晏栖整个人已经伤冷得没了知觉,更是一点气力都没了。她只是无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身体,一向清透平静的眸光渐渐有些涣散。 难道崎岖了十几年的路,今天便要以这般屈辱的方式断在此地吗? “咻——!咻——!” 正此刻,数道长箭破空而来,直接射杀了江晏栖周遭的所有人,偏躺在地上的江晏栖毫发无损。 江晏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头看向那边。光的逆方向,白雪飒飒,身穿玄衣的高大身影骑在一匹白马上向她疾驰而来,马蹄溅开厚雪,男人的三千青丝飞絮在寒酥之中,暗色的玄簪似插入了青山雪松中,那越发近的面庞如玉如昼。 是……顾云斜。 不知为何,这一刻,江晏栖竟然松了口气。 魏灼见此,眉头狠皱起来,顾云斜竟然为了江晏栖不顾战况便回到了幕安。 当真是处处勾引人的贱人。 他连忙拿剑要刺向江晏栖,顾云斜双腿夹着马腹,举起马上的弓箭,对准魏灼的心脏偏右位置便射了过去。魏灼察觉到顾云斜的举动,连忙倒下在雪中翻了几圈。 “主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眼看着顾云斜逼近,其他人也连忙拉着魏灼上马离开了这。 “都背过去!” 顾云斜跳下马看着眼前女子挡不住的外泄春光,以及全身带血的鞭痕。此刻疼得心都在颤抖,他连脱下自己的衣裳盖在江晏栖身上。轻轻抱起女子,顾云斜试图让她冰凉的身体暖和些,却又怕弄疼了她,越发小心翼翼。 早已看惯这副场景无动于衷的他,此刻却红了眼,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无法想象,但凡他来晚一步,江晏栖是何下场,那样高傲无瑕的女子差些被那般折辱。他冷沉的嗓音中带满了自责与失而复得,“对不起……怪我来晚了。” 江晏栖的脸色苍白得宛如白纸,染着血。她侧头看向一旁已了无声息、死状凄惨的潮来,平静的眸此刻终于红了彻底,不由地便落下了一滴净透的泪珠。 她想起潮来那总是木头般的神色,“姑娘放心。” “姑娘是个好人。” “姑娘,走!” 那日,魏灼他们追来时,潮来趴在墙檐上,手拉着她慢慢落下高高的宫墙。 就连那般紧急的时刻,潮来也只怕她直接跳下去会受伤。那时潮来就在高墙上,那些人的箭矢就对准了潮来。 她分明清晰的听到了剑的划空声,感受到了从潮来身上滴落下的冰冷的鲜血,却还是无情的逃离了那个地方。 潮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几十人,“带姑娘走!若有闪失,拿命来抵!” “栖儿,走!”那满身银甲的将军也是这般对她说的,至如今,天人永隔。 江晏栖此刻的理智有些溃败,她嗓音喑哑而颤抖,“是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潮来……是我亲手杀了他……” 潮来,幕安宫中唯一一个让她心生温澜之人,却因她惨死。 那泪珠顺着江晏栖的面庞打在了顾云斜手上,冰得他心尖一颤。他看向一旁潮来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拳头骤然握得吱吱作响。 虽然这些年他暴戾狠辣,但潮来永远将他放在第一位,对他说一不二,忠心耿耿。那不仅是他的下属,更是亲人! 他们竟然敢……竟然敢这么对潮来,这么对江晏栖! 顾云斜冷戾的斜眸中酿的是狂风暴雨,似乎能摧毁一切东西,在所不惜。 直到他低头看向怀中泪水染了双眸的女子,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江晏栖这般脆弱。 她的泪水永远只会流给死人。 他轻轻抱着江晏栖,将鹤氅的白毛裹在她颈畔,那一向阴沉的嗓音此刻像深林中漫流的溪涧,“阿翡,这不是你的错,潮来不会怪你的……你做的够好了……够好了。” 顾云斜知道,若无潮来,方才那一剑,江晏栖会留给自己。 “今日的一切,我会让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喻聪,下令封锁整个塞林,将这些老鼠通通给我活捉出来。”顾云斜抬头,冷沉的音色下是从未迸射过的杀意。 话落,顾云斜见江晏栖竟然已经昏迷了过去。连抱起江晏栖上马,驾着马离开了塞林,“将潮来带回来,好生下葬!” 第166章 幕安破,他便亡 “阿翡……你醒了?” 江晏栖睁开眼便看到顾云斜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 见江晏栖呆住的神色,顾云斜连离远了些,“阿翡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晏栖此刻看着顾云斜有些局促的模样,心中忽有些不明的滋味。她没想过,顾云斜会为了她不顾幕安,她音色寡淡而嘶哑,“主上回了幕安,边境又该如何?” 顾云斜看着江晏栖,曾经那狭长阴狠的眸此刻竟然多了两分与世无争的淡然在其中,他冷沉的嗓音中似乎多了释然,“权势并非我真正想要的。阿翡……你可愿同我去一无人之地……我们远离战火纷飞,平平淡淡的相处……” “不愿。”此话,江晏栖说得毫不犹豫。 顾云斜听到这两个字,却似早有预料一般,他苦笑了一番,后只淡淡道:“那些人,我已抓到了,阿翡要去看吗?” 听到此话,江晏栖平静的眸骤然一厉,那是深寒入骨的凌冽,“那些人,主上可否交由我来处置?” “都交给你。”顾云斜颔首,他冷沉的狭眸像一望无际的深渊,唯斡旋着一人的身影。 江晏栖被顾云斜扶到暗牢中时,第一眼看见的便已经是不成人样的魏灼了。他的身下落满了碎骨,仔细一看,便能发现他的手指已经被一截一截的剁了下来。 “你是谁?”江晏栖双目冷冽,隐忍着嗓音问。 “我可是听桉的好兄弟。”魏灼此刻分明痛的双眸布满血丝,却从嘴中吐了一口血水出来,紧紧凝着她,戏谑笑道:“怎么?你这样对我,那个侍卫就能活过来?哈哈哈……” 江晏栖清透的柳眸骤然像蒙了一层迷雾,里面是汹涌澎湃的波涛,她淡淡道:“拿针线来。” 此刻的江晏栖平静得可怕,但顾云斜知道江晏栖远远不如表面看到的那样平静。 很快,一根泡过盐水的针线被人递了上来,江晏栖拿着针尖,平静地走到烛火处静静地炙烤着针尖,“你千不该万不该,那般折磨潮来……” 看着针尖红得发烫,江晏栖才慢慢走到魏灼身旁,纤细冰凉的手将他的眼皮扯了起来,针尖对准着那拉开的眼皮穿透,粗糙的绳索摩挲着魏灼的眼球。魏灼的头剧烈摆动着,江晏的手狠狠扯着魏灼的眼皮,掌心按着他的头,不急不缓的从这只眼穿进了另一只眼皮。 穿过鼻尖,穿过嘴唇,穿过耳朵,再重复,拉紧。不到一会,魏灼的五官便被密密麻麻的针线拉成了一堆,变得畸形,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江晏栖嗓音极轻,像一阵东风,缠绵入骨,“痛吗?” 魏灼已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皮上掀的眼球像一颗充血的随时要爆炸的球裸露在外面。他死死盯着江晏栖,痛得浑身都在战栗。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现在生不如死。 而江晏栖此刻说的话更是让魏灼自心中感到恐惧,她靠近他,手指扯着那系好的结,嗓音清沉舒缓,“你是为了段梵允?放心,我会把这个结系在马背上,带你回大齐——带你见她。” 江晏栖只从魏灼的只言片语中就能察觉到他对段梵允的复杂情绪。 “可以吗?”江晏栖转头看向顾云斜。 “既是阿翡说的,怎么不可?”顾云斜一直知道眼前的女子该狠辣时半分不比他弱,只是今日全程看着江晏栖满目平静,动作优雅地将魏灼的五官缝在一起,他便……更喜欢了。 “只是,如此还是太便宜他了。”顾云斜看着如此的魏灼,眸光冷寒。 江晏栖淡淡道:“虽然他到大齐时已是一具尸体,不过,只要段梵允能看见便够了。” 杀人诛心。 让段梵允看见这种恶心模样的他,魏灼光是想想都觉得要疯了,他疯狂的扭动着身躯,像一只最原始的蛆虫,要逃离地狱。 “此地太脏了,别污了你的眼。阿翡,走。”顾云斜扶着江晏栖离开了暗牢,不再去欣赏魏灼这副败家之犬的恶心模样。 魏灼既然动了不该动的人,死便是便宜他了。 刚出暗牢,便是风雪袭人。 冷风拍打在江晏栖的脸上,她才终于自内心冷静下来,“主上为了活抓魏灼又浪费了三日时间,兵贵神速,恐怕东隐已快要打到幕安了。” “阿翡,你很希望幕安被攻破?”顾云斜听后不在意地笑了笑。 纳兰纭之事,不是什么巧合。他又岂会看不清呢。可他还是回了幕安。 江晏栖看着昏暗的天空,轻轻闭眸,“主上现在可以离开幕安。” 顾云斜抬手接下几片寒凉雪花,它们白得无瑕,他嗓音淡淡,“我不会离开,我已躲藏了十数年了。” 苟延残喘的日子,他过得够久了。 自此,幕安存,他便存;幕安破,他便亡。 “那便去边境。”江晏栖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死在战场上。” 顾云斜闻言没有生气,冷沉的面庞上反而漾开了一抹明净的笑,“好,我听阿翡的。明日一早我便去东隐边境。” 第167章 难道你爱上主上了? 夜晚,宫中仍是灯火如昼。 大臣们眼看着顾云斜又回了幕安,都聚在议事厅中惶恐不安,“主上,东隐大齐来势汹汹,若无您亲自御驾,怕是幕安难逃……” “是啊,主上,还请御驾亲征!” 顾云斜一身寒凉玄衣,黑色鹤氅裹着冷白的脖颈,夜明珠在他手下转着圈,照亮了他半边幽暗狭长的眸,如寒山刺骨,“怎么,你们也想随本君上战场?” “微臣不敢!”听着顾云斜危险的语气,大臣们连连跪下。 顾云斜眯眸看着他们,“一群废物。” 此时,门外闯进一个太监,“主上,不好了。” 眼见着这太监竟然直接闯了进来,众大臣连连指责,“你这小太监懂不懂规矩?” 顾云斜也盯着他。 那太监也顾不得压力了,连声道:“主上,念安姑娘发高热了!” 此话一落,顾云斜直接离开了议事厅,挥手道:“都滚回去。” 那些大臣闻言皆瞠目结舌,这……这江念安简直是妖妃祸国! 随着众人离去,议事厅一时冷寂下来,就连烛火都幽幽熄灭了下来。 没人注意到后半夜一个人影偷偷溜了进去。 这边,顾云斜一直守到了江晏栖退烧,双眸熬出了血丝,早晨才放心奔赴了战场。 …… 离顾云斜前去东隐边境,已过半月。幕安此前被东隐打得节节败退,加之内部不齐,人数上也不占优势,导致士气一直低靡。便是顾云斜亲自领兵,亦只能延缓败退的时间。 “念安,不好了,东隐军队已打到天涯角了!” 楼昭慌慌张张地跑进华清殿,见江晏栖正不急不缓地调配着药物,不由喊道:“念安快收拾东西走!说不定再过几日,东隐便要打进来了!” “到天涯角了?天堑在,他们一时半会打不进来。”江晏栖面色平静,语气仍是云淡风轻。 “可打进来,那是迟早的事。念安你可别稳着了,逃命这事就得赶早,再慢,小命都不保!”楼昭对江晏栖的态度有些焦急,整个幕安都被下了禁令不可逃出城。但她想,如果是念安想出城,顾云斜应当是会放行的。毕竟亡国的后宫女子下场都十分凄惨。若顾云斜当真为念安着想,便应放她离开。 “我不会走。”江晏栖容色冷清平静。 “难道你爱上主上了?”楼昭闻言有些不可置信,这必死之地,不走等死吗?还是说念安想为顾云斜殉情? 江晏栖满身青衣,白色的鹤氅裹着她的脖颈,暖色的火炉晕暖了她淡白的面庞,却偏偏还是显出一片冷清之色,她音如碎雪,“走?外面兵荒马乱,走不出幕安,我们便会被当成流民处置。” 楼昭觉得有道理,可她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她不想死,“难道就让我们这般坐以待毙?” 江晏栖看着手下的药粉,苦味像沁满了她的鼻息,她只垂眉淡淡道:“东隐军队不屠城。你若想活,便出宫去,当作是幕安的普通子民。” “那你呢?”闻言,楼昭眸色一亮,可看着那不停摆弄药材的平静女子,她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留在这。”江晏栖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风雪鱼贯,雪花无情地打在她冷清的面庞上。或许只有寒凉和疼痛能让她的心永远利如尖刃。 楼昭实在不知江晏栖在想什么,既然不爱,为何不走。后她跪下给江晏栖行了个大礼,“楼昭多谢这些时日来念安对我的照顾,今日,楼昭便离去了。” 江晏栖颔首,眸无波澜,“走,离都城远些。” 看着楼昭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风雪中,江晏栖才展开了桌案上的画卷,可若是军中人一看,便知那是地图——是不群山的地图。 她轻吐了一口气,在寒冷的雪中起着白雾,她低头看着的分明是自己的左手,又似乎看到了那日顾云斜骑着白马将衣裳裹在她身上的画面,“动情,谋之大忌。” …… 有不群山急湍的抵挡,大齐军队本应停滞不前才是。可让众人都想不明白,大齐军队竟然在一个夜里直捣堤坝关口,洪水分流,立刻降了下来。不出五日,大齐军队便开始向幕安直捣黄龙。 不出所料,顾云斜离开了天涯角,又回了幕安。 已是傍晚,回幕安的第一件事,顾云斜见了江晏栖,见她又在摆弄药材,他极平静的指尖沾了些药粉忽的放入口中。 江晏栖见此,轻轻凝眉,“这是药,不可乱食。” 顾云斜深邃幽清的狭眸凝着那些药,眸色复杂,曾冷白得不可一世的面庞此刻像是磨平了棱角,“是药……真苦。” 江晏栖将药粉舀入瓶瓶罐罐中,淡淡道:“主上还要去与大齐的战场吗?” 去不去还有意义吗? 自大齐攻破不群山的那刻,幕安的灭亡便早成定局了。 顾云斜随意的坐在江晏栖身旁,拿起她记药性的册子看了看,她甚至还把某些药材的模样画出来了,就是有些抽象。他见此,轻轻一笑,语气像是回家闲聊着,“该去。” 战死沙场,嗯……多风光的死法。 “不过,我已下令开放了天涯角。”顾云斜翻看着上面的药材,大多与心脉有关。此刻他心中泛涩的想着,顾听桉可真幸运,什么都早他一步,他……什么都败了。 江晏栖停下手中动作,不解地看向他。 顾云斜低着眉轻笑,分明已败券在握,却偏偏表现出一种帷幄的肆意,“大齐既然已经进来了,东隐总不能还被挡在门外。幕安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这般。” 江晏栖听明白了,顾云斜死前,还想看大齐和东隐为了争夺幕安这块土地干一架。 “算算日子,离他们到幕安,还有四日。” 顾云斜忽然深深的凝着江晏栖,眸中是江晏栖看不懂的复杂之色,“我们最后的三日。” 江晏栖知道顾云斜为何说的是三日,因为最后一日,他应该死在战场上。 “阿翡,再为我做碗煎蛋面。”顾云斜嗓音放得极轻,像细雪悄悄落地。他想自己曾在顾府时,便是如此模样的——谦逊温润。 夜在风雪下,似乎更深了,烛火虚弱的跳动着。 “好。”江晏栖应下了。 她像第一次为顾云斜做面时一般,有条不紊,只是今时早不同往日了。 顾云斜好奇的跟在她身后,她要洗葱,顾云斜便赶紧递上一瓢清水。她要洗锅,他便连拉了个宫女进来,小宫女被吓得“受宠若惊”,浑身都有些颤抖。 她要洒胡椒,顾云斜又立马捧了一手来,像献宝似的。 那刻,江晏栖终于被逗乐了,抿着薄唇,克制的轻弯了唇。 那是顾云斜第一次见江晏栖真正意义的笑,清透的柳叶眸像是终于打破了平静的面具,像春日的西湖,波光潋滟。 以往,江晏栖便是笑也笑得那样薄凉,那样平静,违心的笑。 那刻,顾云斜觉得幕安的灭亡也有了另一种意义。烽火戏诸侯,牡丹花下死,二十多年来,他的第一次绝对放纵。 面又被青石碗盛了出来,顾云斜坐在桌案边看着那碗面上金黄的煎蛋,烛火孤独的跳跃着,却照亮了他半边幽暗。 似乎回到了那晚。 二十多年来,第一份长寿面,那颗煎蛋像雪中深藏的太阳,真暖。 “吃,待会冷了。”江晏栖轻声道。 顾云斜拿起筷子,有些小心翼翼地尝起来。江晏栖便坐在边窗旁,等他吃完。 “主上吃个面跟作画似的。”江晏栖看着顾云斜一根根挑着面条,终于忍不住开口。 顾云斜吃得太慢了,一碗小小的面,他竟然吃了接近半个时辰。 顾云斜边吃着挑起的一根面,边看着窗边被风雪裹了满身的女子,“窗边冷,坐回来。” “冷些,也好清醒些。”江晏栖淡淡道,不料话落,她便打了个喷嚏。 顾云斜没再说话,将最后一口汤底喝完,他最终只看了江晏栖一眼,便默默站起身,带上碗离开了华清殿。 第168章 阿翡喜欢便好 “阿翡,这些古旧典籍可喜欢?” “阿翡,我画的可像?” “这批侍卫阿翡可喜欢?” “我不曾挑过女子衣裳,阿翡来瞧瞧这些衣裳可合心意?” “阿翡,我包的饺子可如何?” “阿翡,你从前可见过这冰日玫瑰?” “阿翡……阿翡……” 这最后三日,顾云斜似乎想把所有东西都为江晏栖做一遍。 看着冬雪中佝偻着身子插着“玫瑰”的玄色身影,江晏栖只是轻轻闭了闭眸,面色无波。 “好看吗?” 顾云斜冻得发红的指尖上还捏着一朵宣纸染朱砂后做成的玫瑰,他便微微弯腰,侧头看向窗内。 那微曲的墨发散开来,像一泓尽夜的清潭,狭长深邃的眉眼那一刻好似被绝艳的玫瑰撬开了一条缝,让绵软的月光晕染了进去,近乎透明的白皙,朱砂般的薄唇,勾勒着淡淡笑意。 雪与瑰的交相掩映,月与光的相互眷顾,交错出一个遗世独立的贵公子。 江晏栖微微抬眉,窗外一片玫瑰阑珊,似在经历最盛大的花期,绽放的如火似荼,她顿了一下,后淡淡道:“好看。” 语罢,她便低头又看起了青卷,似乎那灿烂“玫瑰”只为她一眼而已。 顾云斜见此,不知想到什么,眸色顿晦暗了些,不过一会又乍现起曾经的冷沉,他却还是平静道:“阿翡喜欢便好。” “明日我便要上战场了。阿翡不舍不得一下吗?”见江晏栖久久沉默,顾云斜忽然道。 “祝主上平安归来。”江晏栖波澜不惊。 这句话真是把顾云斜气笑了,她明知他去战场是去选墓的,“阿翡的平安归来,我不敢恭维。” …… 不出所料,这最后一日大齐和东隐已齐齐在幕安都城两面扎了营,让幕安城内的百姓富商是人心惶惶。 尤其那些在浮生若梦就已经与顾云斜有仇的富商站在告示栏前就开始了泼妇骂街,“这顾云斜想死就去死啊,凭什么拉着我们一起?” “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伤了我们,那顾云斜能有十条命赔吗!?” “真想拿我四十五码的靴子拍在顾云斜的臭脸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城墙上摆谱!要死就赶紧滚去死!” “你们以为大齐东隐为何那般容易打进来?就是他宫中那个女人做的!你们不知道,我已打听清楚了,那贱女人竟是大齐的君后——江晏栖!简直是不守妇道,祸国妖妃!” “这个祸水,祸害了大齐君上那病秧子还不够,又来霍霍我们幕安了?!” “哼,你以为就大齐被她霍霍了?东隐那沈槐奚曾经还自称她未婚夫呢!指不定今日幕安受两国围攻,便是因为她!” 渐渐的,这矛头不知怎的就对准了江晏栖,“这种妖女才该去死啊!她不知道因为她,战场上死了多少人吗?” “若是她不这样水性杨花,四国也定像从前那样安稳无虞,妖妃误国啊!” 街道上,那些人骂得火热,忽然两面都开始升起狼烟,黑烟直冲云霄,像要吞噬这小小一座幕安都城。 这倒没什么请求支援的意思,纯纯挑衅。 顾云斜看着那浓黑的狼烟,仍坐在城墙上垂着眸,像是俯视着整个幕安城池,如那日他登上幕安王座一般。 他踩着北暮大地的尸体一步步握上王的权柄,站在高处,俯视整座幕安都城,好像所有人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他手中。 如今也是,他可以趁还未彻底打起来时,将幕安整座城屠了都可以。 可是杀人早已成为了他的家常便饭,早不能带给他任何感觉了。如今,要在两国的围攻下死在战场上,这似乎更能激起他内心的情绪。 生,不能光明正大;死,他要人尽皆知。 “主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装逼。 一旁的幕安大臣终于看不下去了,也彻底坐不住了。看着那架势,他们还有活命的机会吗?这两国要是蹭蹭往里射箭,他估计他们都能被射成筛子,焉有命在? 自家主上这会还在这摆谱,他不怕死,他们怕啊。 不过没几人敢说出来,只怕他们直接说出来,主上会先送他们下去。 风去没好气地怼着那大臣,“两面都是敌,你不让主上好好想想宠幸哪边?” “……”没话说,那大臣默默低下了据理力争的头颅。 风去见此撇撇嘴,一群没追求的家伙。便是埋骨,也得找个风水宝地不是? 风去是彻底摆烂了,既然自家英明神武的主上都不挣扎了,他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暗卫的性命,从来不值一提。 “去东隐那边。”顾云斜淡淡道。 风去愤愤道:“人活一口气,主上,我们若不去大齐那,岂不会被夜白谙看扁了?” 顾云斜起身不急不缓地穿戴上一旁的头盔,披上银甲,“我若死了,阿翡还是落在沈槐奚手中更安全。” 风去眼看着顾云斜的身影消失在高台上,心中不由想道:他真傻,真的,他单知道主上是舔狗,没想到已经舔到了这种阎王爷看了都要下跪的程度了。 第169章 离开 幕安的城门开了,一个身披银甲的男人骑着白马出来,身前亦是千军列阵。 顾云斜眼神睥睨冷沉,正如三年前,他不费吹灰之力,几乎兵不血刃地屠杀了大齐十万将士一般,整整三个月,他杀了十万人啊。 自顾云斜出城门的那刻,东隐的所有弓箭手便对准了他,只待沈槐奚一声令下。 而幕安的弓箭手也不出所料的对准了子书羡之和沈槐奚他们。 子书羡之凑近沈槐奚耳畔,“少主,直接攻城吗?” 沈槐奚轻轻眯眸看着前方的男人,嗜血之色渐渐浮现在他白玉无瑕的凤眸中。顾云斜是怎么对江晏栖的,他会让他十倍相还,他只淡淡道:“不急,让萧肃的人打头阵。” 子书羡之闻言颔首,曾经萧肃便想拿他们子奚一族作战场的牺牲品,今日也该风水轮流转了,他垂眸看向一旁的于有道,“于将军,用兵之道,晚辈还得请教你。” 于有道活了几十年的人精了,哪里不清楚子书羡之是想让他的人先送死。 可看着沈槐奚不冷不淡的神色,他不卑不亢道:“子书将军哪里的话,攻城不过是时间问题,大齐那边打起来了,幕安必破——不过,东隐务必得比大齐快才是。” “不如,本将领人正面攻门,子书将军带人侧面攻墙?” 难度差不多,子书羡之知道于有道是老奸巨猾,没想到如今兵临城下,还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见沈槐奚没有反驳,他颔首,“那便听于将军的。” “将士们,随本将杀敌!” 随着两边一声令下,箭矢与刀剑铁盾的碰撞便正式拉开帷幕。 密密麻麻的人像是攒动的蚂蚁,只需轻轻一脚,便是上千条人命。 大齐、东隐两面都打得激烈,似乎连那高起的狼烟都弥漫了鲜血的味道,幕安城内的人听到外围的厮杀声,都有些战战兢兢。此刻幕安就是一块肉,要夺下它,必将以鲜血的代价。 江晏栖此刻身处宫中,她站在窗边看着这场下不尽的雪,自她来到幕安起,雪似乎就不曾停过。 城外的刀光剑影、尸横遍野与宫中的巍峨华清像是两个世界。 “姑娘,快随奴婢从暗道离开。两国纷争,必然烧杀抢掠。”一宫女焦急地看着站在窗边纹丝不动的女子,“再慢便来不及了,暗道可直通乌镇,完全可以避开战火的。” “主上吩咐的?”江晏栖看向宫女,音色不起波澜。 宫女点头称是。 “津华。”江晏栖对着空气轻声道。 一个人影便从无人处走了出来,他恭敬跪下,“姑娘。” 那宫女看到这一幕不由有些心慌,缓缓靠近着江晏栖,想要上前拉她,“姑娘,快随奴婢走……” “把她拿下。”江晏栖连忙朝后退了几步。 就在宫女扑上来的那刻,便被津华一脚踹在了地上,口吐鲜血,津华上前用剑架住她的脖子。 见宫女竟然要自杀,江晏栖淡淡开口,“我记得你,你还有个妹妹,就在暗牢里。” 那宫女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晏栖,她没想到往日温和的人,今日竟然是早有算计。 江晏栖眉色淡漠,“如果想让她死得痛快些,便交代你是谁的人——东隐吗?” “我与她,死又何惜。”宫女闻言,眸色一厉,说完这句话,直接咬毒自尽了。 “津华,去将暗牢中那些死囚全部放进暗道中,另外,将暗道封死。”顾云斜残暴,那暗牢中的死囚短短一年半间便有了数百人。 如若不封暗道,乌镇的人没达到目的,必然会通过暗道进入宫中。 即使宫女服毒自杀了,江晏栖也已猜到了是东隐之人。既是东隐,沈槐奚绝不可能用这种手段,除非是萧肃。 萧肃争不过沈槐奚,若东隐之人先攻破幕安,他必然想拿自己威胁沈槐奚。 “津华,幕安有偏僻之处吗?” “姑娘想去云岭吗?”津华似乎明白了江晏栖的意思,“主上曾在云岭住过一段时间,那深处无人,倒是有一间曾经临时搭住的茅草屋。姑娘若想避避风头,可以去那。” 此刻角落又走出一个女子,“属下音起,还请姑娘与属下换下衣裳。” 江晏栖知道,音起是想假扮她,留在幕安宫中。 “外面有人在监视吗?”江晏栖轻轻皱起眉头,“如果没有,我们一同离开。” “姑娘放心,属下有办法离开。”音起倒是第一次见关心暗卫死活的人,潮来说得果真不错。 “那……现在便离开。”江晏栖没再劝阻,向津华道。 第170章 幕安于他,尘土罢了 城外已厮杀得昏天暗地了,白雪开始覆盖第一批倒下的士兵的尸体。 幕安这一仗,顾云斜准备了太久了。 整整三个时辰,大齐和东隐两方夹击,竟都还不曾攻下幕安。 两军都不想进行无谓的车轮战,遂都进行了安营休整。 于有道帐中,一个男人皱着眉,“那女人不仅没有上当,竟然还放了一批拿刀的死囚出来,伤亡了几十个弟兄。” 于有道今日因为攻城之事,还心存着气,一个上奚族的毛头小子同他平起平坐,甚至还压他一头,这怎能不让人恨得牙痒痒,“一群废物!顾云斜不在宫中,你们直接进宫中将人抓出来不就行了?” “……宫中,顾云斜留下了诸多暗卫,不宜强取。且江晏栖放了死囚后,竟然将暗道封了,我们的人没法过去。”男人羞愧的低下头。 于有道眯起那充满杀伐之气的眸,“那你是觉得等幕安城破,我们还有机会拿住江晏栖?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音落,于有道忽然抽出一旁的剑,一剑划破了男人的脖颈,“废物,就该去死。” “重云。”于有道看着那倒下的尸体,满目漠然,“那些富商不是很想活命吗?” “让他们的人去查江晏栖的位置。”江晏栖既然做的那么绝,就不可能还呆在幕安宫中。只要他们知道位置,幕安一旦攻破,他可以第一时间抓住江晏栖。 …… 夜晚时,两国又发起了新的攻势,鏖战了整整两个时辰,幕安的门终于是被打开了。 陆续有士兵登上了高墙,有士兵冲破了城门。他们手上拿着火炬,在城中蜂拥而入的奔跑着,像是把幕安都染成了不夜天。 顾云斜此刻冷白的面庞上全是血,凝固的与新鲜的交织成一片斑驳,刀光与剑影在月色与片雪下裹满寒凉。眼看着越来越多人涌入城池,已无力阻止,风去关键时刻还是想再挣扎一下,他拉住顾云斜,“主上,有人想抓念安姑娘,当务之急是先保证她的安全啊。” 顾云斜闻言立刻转过头看向风去,那深邃的瞳孔中似乎都晕开了猩红,这是风去从未见过的冰冷摄人,“她在哪?” “津华传来消息,是在云岭,东隐的人已经追过去了。” 此话一落,顾云斜转身跳上马便开始一骑绝尘,他冷沉的嗓音渐渐散在夜风中,“通知沈槐奚!” 风去彻底无奈了,他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无谓的挣扎便罢了,还要替仇人做嫁衣。主上当真是疯了,疯得彻底。 沈槐奚此时正在幕安宫中的华清殿内,听见殿外一阵喧闹,他出殿一看,是一个已经被扣住的男人还疯狂的喊着他的名字。 他眉轻凝,淡淡一笑,“没记错的话,你是顾云斜身边的狗?” 此话出口,风去真是气自己为什么要来,但他主打的便是忠心耿耿,他高声道:“主上让我告诉你,萧肃去抓江晏栖了,就在云岭——你若动作慢些,姑娘受了伤,你全责!” 此话落,风去果然如愿看到沈槐奚清隽从容的面色阴沉下来了。萧肃他好大的胆子,他清澈的嗓音一字一句响起,“羡之,传信,让青生送他一份大礼。” 子书羡之听出来了,少主现在很生气,连应道:“属下这就派人去云岭。” “我同你一起。”沈槐奚淡淡道,衣裳下的双手却是紧紧握着。 “少主,云岭地型复杂,山高雪寒……这寻人可能要耗费些时间。”子书羡之犹豫道:“若少主去了云岭,幕安便是……”拱手让给了大齐啊。 沈槐奚不在意的笑了笑,清澈的眉眼像青山远黛沁入东风,“于有道不是还在这吗?” 幕安于他,尘土罢了,连阿晏的一根青丝都比不上。 且,于有道没拿下幕安,他才好拿他开刀呀。 子书羡之立刻明白了沈槐奚的意思,指着风去道:“少主要杀了他吗?” 沈槐奚这才轻轻歪头,看向风去,笑意清澈慵懒。 风去吓得根本不敢动,他们人人都说沈槐奚行事诡谲,他今日算是见到了。 什么笑啊,谁教他这么笑的? 真的怪吓人的,“我可以帮你们对付于有道。” “顾云斜养的狗这般贪生怕死?”沈槐奚见远处已有人牵来了马,不想同风去浪费时间。他立刻跨步上马,俯视着下面的人,淡淡道:“念在你来传消息,我今日放了你。” 说罢,便驾马疾驰起来。 第171章 阿翡,信我 云岭虽地型复杂,但于顾云斜而言还算熟悉,他轻车熟路地便找到了那间茅草屋,只见周遭已落下了箭矢,雪上更是隐约有血。 毫无疑问,他来晚了一步。 顾云斜打量着周遭,如果他是江晏栖会跑向何处呢? 顾云斜最终选择了一条地势复杂的路,阿翡那般聪明,不会不知利用云岭地形复杂这个特点先藏起来。 顾云斜走了整整一个时辰,白雪将他的青丝压满了,他才再次发现了打斗痕迹,甚至地上还出现了暗卫的尸体,这让他的心逐渐下沉。 雪寒,阿翡本便怕冷,身体又娇气,如今被这般追杀…… 顾云斜蹲下身子触着尸体的伤口,看来刚死不久。 正此刻,一滴冰凉的液滴砸在了顾云斜额上,他伸手擦拭,一看才发现那是血。 抬头,江晏栖竟就坐在了那高高的枝丫上,她的腿似乎是踩到捕兽夹了,此刻正耷拉着往下滴血。 “阿翡,是我。”顾云斜仰着头轻声喊着已经有些晕过去的江晏栖。 江晏栖听到顾云斜的嗓音,一时竟觉得自己幻听了,顾云斜此刻该在战场才是。 她低头,男子那张满是鲜血的风华绝代的面庞便映入眼帘,分明全是血腥,此刻看来却觉得少了冷沉暴戾,多了温和沉稳,他展开着双臂,“阿翡,跳下来,我接着你。” 江晏栖的腿轻抬,便痛得厉害。她真不知这所谓无人的云岭是哪个好心人放的捕兽夹。她对上顾云斜的目光,男人像雪中湛开的一株高山红梅,有承得住千钧的坚毅。她轻轻咬牙,便直接跳了下来。 顾云斜也倒是接得很稳,半点没磕到她伤口,只是江晏栖入怀,便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看着那捕兽夹,顾云斜幽邃的眸一沉,没好气道:“阿翡真是娇气啊,这么大人了,还能踩到这么大个捕兽夹。” 也是冬日,江晏栖怕寒,穿得厚,那兽夹才没有夹入骨头。若是真夹到了骨头,江晏栖往后腿也得废。 “先坐好。”顾云斜将江晏栖扶稳靠着树干,徒手便开始扳捕兽夹。 那种捕兽夹两边都是刺,要借助特殊工具才行。但顾云斜看着一旁的尸体,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他徒手握上捕兽夹,嗓音低沉,“有些疼,阿翡忍一下,忍不了便咬我。” 话落,顾云斜便直接用力扳了起来,外面那层刺似乎要刺入他的掌心了,随着越发用力,他的掌心渐渐渗出鲜血,指尖也泛白得吓人。这种兽夹,靠蛮力,本就费力。 江晏栖也疼,但愣是一声没吭。她只凝眉看着顾云斜,他往日玄簪微束的发,今日被高高冠起,那一向冷戾的眸中此刻似入了一船东风,即使血迹斑斑,也多了一种红梅傲骨的风姿。 江晏栖只觉得顾云斜与两月前的幕安主上似乎已成了两人,她忽然淡淡道:“你为何总是来得这般及时?” 顾云斜似乎感受不到痛一般,终于最后发力,将捕兽夹打开扔在了一边,他有条不紊地用剑划下自己身上的一边袖口,为江晏栖细细包扎着。就抬眸那一刻,他便与江晏栖冷清淡漠的眸对上了,他心头有些泛涩,嗓音却是冷沉淡淡,“阿翡不知?——因为……”是你。 因为是她,所以舍了幕安,他也来了。 顾云斜最终还是把最后两字吞下了,没什么好说的,将死之人。 江晏栖莫名的便被那眼神震了一下,容色仍是平静,“不愿说,便罢了。” “阿翡怎么上树的?他们人呢?”顾云斜是有些不满的,他们竟然就把江晏栖放在了这不管了。 江晏栖神色平静,只是那喑哑的嗓音有些涣散了,“东隐人来得急,人太多。津华怕护不住我,本想抵命厮杀。我让他们折而复返将我放在暗卫尸体旁的那棵树上。如此,东隐之人是不会注意这棵树的,且若有他人来寻我,一定会来查看此地痕迹,也好第一时间获救——他们以身作饵,将人引开了。” 顾云斜闻言,眸色沉沉,像一团夜色暗涌入寒潭,后他轻轻一笑,“阿翡还是这般聪明,只是太过冒险了。” 如此做显然是极有风险的,倘若那滴血不是滴在他身上,江晏栖便危险了。且若他们都没能找来,或没注意到树上异样,江晏栖很可能熬不过今夜,就会死在这棵树上。 顾云斜眸色深沉的看着江晏栖,他又怎会不懂,潮来的死,让眼前这个平静淡漠的女子痛了心,她不想连累其他人。乍一看以身作饵很危险,但津华他们对云岭熟悉,又善隐匿,只要没有江晏栖这个拖累,活下去是极简单的。 “你的手……”江晏栖看着顾云斜不停渗血的手心,淡漠的眉眼间多了两分动容。 顾云斜倒不甚在意,垂眸又撕下一条布料包裹着掌心,云淡风轻道:“阿翡,当我还你了……” “有的东西,还不清的。”闻言,江晏栖嗓音寡淡。 顾云斜该还的从来不是她,是幕安子民。 “我背你走,他们找不到你,应该很快便会回来。”顾云斜在江晏栖身前弯下腰。 江晏栖也没有犹豫,手把上了顾云斜宽实的肩,趴在他背上。只是那银甲冷得她骤然一颤。 “他们在那里!” 顾云斜方打算背着江晏栖原路返回,便见一个侍卫突然大声喊道。 顾云斜只听音起,便迅速扔出剑,那剑划空便贯穿了侍卫的身体。但显然侍卫的声音已经惊动了周遭探寻的人,他们开始向顾云斜他们围跑了过来。 云岭崎岖,雪层也厚,马儿是跑不起来的。 顾云斜没有犹豫,背着江晏栖便开始跑。 那些人是呈包围式的追逐,若非云岭地形复杂,顾云斜又武功高强。他们定然很快就会被抓。 眼看着周围人越来越多,顾云斜孤注一掷的朝云岭的一个斜崖口跑去。那些人哪知晓顾云斜背着个人都这么能跑,纷纷开始了无效射箭,不在准度,在数量。 要不然说数量还是有些用呢,有一箭破风而来,直直指向江晏栖,顾云斜却像是有了察觉,连背着江晏栖倒在了地上,只是他这一倒,有两箭便射入了他右腿和肩头,顾云斜竟是直接借着地的力折断了那两根箭矢,又爬了起来向斜崖跑去。 江晏栖只看到顾云斜肩头那根箭矢方插入他的血肉,男子便又狂奔起来,冰凉血腥的银甲颠簸着她,她抱紧了顾云斜的肩。 终于跑到那处斜崖前,往下一望,宛如深渊,能吞得人粉身碎骨。 为首的人欣赏着他们的窘态,高喊着,“束手就擒!江先生,你是聪明人,今日若跳下去必死无疑,不如去我们东隐做客!” 顾云斜转过身看着围得越发近的人,那些人的刀箭都对向着他,他嗓音嘶哑低沉,“阿翡,你怕吗?” 江晏栖看着那崖,像是冷漠的坚石,清寒的嗓音那样无情,“被他们抓,我不会死。但今日跳下去,必死无疑。放我下来。” “阿翡分明能猜到我为何朝这跑,又何苦这般冷漠伤人。”江晏栖的心思一向缜密通透,怎会不知他既然了解云岭地形,便断不可能跑向绝路,除非他有退路。 如今话开口却是让顾云斜把她交到东隐人手中,这不故意气他吗? 听着江晏栖冷漠得不近人情的话,顾云斜不由苦笑了一声,“阿翡不知,东隐不仅擅毒,还擅蛊——你若被抓,作为唯一能拿捏沈槐奚和顾听桉的筹码,萧肃绝对不可能放过你,便是下蛊只吊着你的命也在所不惜。” 萧肃不是软柿子,江晏栖如今成了他对抗沈槐奚唯一的筹码,单就沈槐奚的丧心病狂,他就断不敢抓了后又放了江晏栖。沈槐奚若报复起来,他受不住。 眼见着对面耐心已告罄,顾云斜低声道:“阿翡,信我。” 出乎意料的,此次江晏栖竟然直接同意了,“好。” 众人都没料到,这顾云斜看准位置,竟然反手抱着江晏栖就跳了下去。 “该死!顾云斜这厮想死还拉个垫背的!江晏栖没了,我们拿什么掣肘沈槐奚!快下去找!” 上面的怒骂声似乎远远的都能传到江晏栖耳中,她面上已经完全失了血色,只有潜意识紧紧抱着顾云斜。 顾云斜是贴着崖壁跳的,但极速的失重感还是让他面色白了白,这斜崖他曾落过一次,看似高,实则还好。再往下有松树做缓冲,崖也会逐渐变缓,且地下雪厚,他先落在地上,江晏栖便不会受什么伤。 冷风飒飒的响在江晏栖耳畔,她被顾云斜抱在身前,依稀感受到什么东西接住了他们,而后又继续落,似乎摩擦到崖壁了,发出来阵阵金属摩擦声,再后来又被什么东西接住了,最终“砰”的一声落在了雪地上。 落地那刻,顾云斜终于闷哼了一声,一口鲜血自他喉口涌出,鲜血骤然喷洒在素净的白雪上。 江晏栖撑着身子起来,看向地上的男子,赶紧将他扶起来,她冷清的嗓音终于卡了壳,“顾云斜,你……” “自己都站不稳,便莫扶我了。”顾云斜缓了缓,才强撑着坐了起来,淡淡一笑。 如今的顾云斜坐在白雪中,像抛开了暴戾与阴沉,江晏栖甚至觉得曾经的第一公子就是此般模样,温和谦逊,连染血的面庞都像青山之上的红梅。 说他的确残忍,可江晏栖如今却觉得“傻”字更适合他。 徒染了满手鲜血,最后落得个孤身一人。 “幕安没了,你的十数年黑暗也白费了。”江晏栖的语气不起波澜。 顾云斜还是听出来了,江晏栖嘶哑的嗓音有些起伏,为他。他不由轻笑,“今日见到了阳光。” 他像是回到了那年顾府,藏书阁千本珍藏,他每日的作息便是不厌其烦的看,虽也孤独,到底平和。 他此时语气极淡,“阿翡,我不是傻,我只是想明白了——死亡比苟活更适合成为我的归宿。” “幼时我曾读过一首诗,如今倒是解其真境了——世间万物皆为空, 功名利禄似如风。 天也空、地也空, 人生缈缈在其中。 金也空、银也空, 死后可曾带一封? 权也空、名也空, 转眼荒郊土内撑。 情也空、义也空, 大难临头影无踪。 生如百花逢春好, 死如黄叶落秋风。 回首往事思量起, 恰是南柯一梦中。” 江晏栖看着他不起波澜的眉眼,这是江晏栖第一次在这个恣睢冷沉的男子身上看到真正的云淡风轻。 曾经谈及沈槐奚向幕安发兵,他眉眼轻蔑,嗤笑的嗓音中还是带着一分羁狂,“沈槐奚既那般在意你,我便是弃了幕安,再拿着你回去要挟,岂非一样?” “成大事者,怎能拘泥儿女情长。他沈槐奚迟早败在你身上,唯有我这般无心冷血之人才适合天下……” 逐鹿天下,曾是他昭然若揭的野心。 可撕开曾经的伤疤,他才真正发现,便是得到天下,他也依旧是那个黑暗中的暴君,他的手上沾满了无辜百姓的鲜血。 如今他活着,需要太用力。所以选择了接受死亡。 江晏栖垂着眉眼,雪落了她满头,青丝像一日成霜。她的面色已冻得惨白,只安静地靠着树干,没有置评。 顾云斜忽然伸出手轻轻拍落了江晏栖青丝的雪,再次蹲下身子,示意江晏栖上来,“走,离村落还有几里。风雪太大了,再晚,我们就都得埋骨其中了。” 江晏栖没有多言,僵硬的手再次挽住了顾云斜的脖颈。 第172章 阿翡,当我还你了 不知走了多久了,久到茫茫荒原只有他们。 “阿翡,这风雪好看吗?” 银装素裹的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再回望时,已不见头。顾云斜妖冶殷红的唇瓣此刻已失去了血色,面庞上都像是结了冰霜。那肩头的血迹已经凝固,覆上了白雪,他每吐出一口气,都会瞬间化成白雾。 江晏栖被顾云斜背在肩头,她回首看着那串望不到尽头的脚印,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唇瓣,音色虚弱,“放我下来……” 顾云斜听后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轻笑戏谑道:“我便是不放,阿翡还能打我吗?” “我不会打你。但再走下去,你会死。”江晏栖的脚已经麻木了,疼痛和冰冷让她分不清哪个更有感觉,她音色冷清,“放我下来。” “你怕我会死吗?”顾云斜踩着厚重的雪,越来越艰难,他冻僵的双腿仍是步履不停,却仍笑着,“此前我那般丧心病狂,阿翡该恨我才是,何必顾惜我的生死。” “你受尽苦楚这般多年,难道今日甘愿断在这四方大雪中吗?你不是说你要死在战场上吗?”江晏栖没有回答,只是冷着眉目。顾云斜的确该死,他该因幕安上万尸横遍野的百姓死,而不是为了她而死。 顾云斜全身的内力已快枯竭了,可他怎能停下。残忍冷戾如他,他不怕别人死,更不怕自己死,“呵……阿翡,让我死在战场上只是你所愿,只是如今,我倒觉得同你死在一起,或许更有意义。” 她这般聪明,又怎会不知,一旦停下,他们才是必死无疑。可他若一直走下去,江晏栖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江晏栖沉默了,顾云斜却又问了一遍,“阿翡,这风雪好看吗?” “既是致命的东西,又怎会好看。”江晏栖似乎预感到什么了,她能感受到顾云斜的步履越来越慢了。 “嗯,比白琼山的,是要差点。”顾云斜沉冷的嗓音多了两分温情,他看着前方,白茫茫一片,连画面都在模糊,“……我若死在这雪中,倒是连敛尸都省了……师兄也不必麻烦了……” 听到那越发虚弱的嗓音,江晏栖迷蒙冷清的柳叶眸强溢着淡漠。或许他命该如此,遇上她,也算是顾云斜命中一劫。 顾云斜感觉自己已有了一种飘渺之感,仿佛水中的一叶扁舟。他有些想睡了,只是他脑海中努力的翻过一些画面,狭长的眉眼带着笑,“江晏栖,你的名字……其实我早便知道了,——晏栖……晏栖……晏,平静也。”心平可愈三千疾。 江晏栖听着,淡淡道:“是海晏河清……” 江晏,海晏,河清,则天下平。 风雪霍乱了顾云斜的眼,他问:“是为了顾听桉吗?” 为顾听桉天下大齐,海晏河清。 江晏栖想起那日白琼山高,男子白衣虔诚,她清沉的嗓音似冰涧碎玉,散在雪风中,“那日,听桉在白琼山的千山木上刻下了一句话——顾听桉此一生唯见先生而喜,愿代先生笔下之刃,为天下大齐。” 风雪似乎大了,顾云斜听后,红了眼眶。 不知想起了什么,许是想起了少年时那落寞多年的上元节,又想起数月前江晏栖陪他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他轻笑着,终于释然了,“那祝阿翡与他——往后经年,平安喜乐。” 天下大齐,那是顾听桉要的,更是江晏栖要的。而他,注定只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或许他若早些遇见她,是能够迷途知返的,或许…… “早该在白琼寺见到阿翡的……如此我又怎能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可惜了,江晏栖,我如今舍不得伤害你了……”顾云斜想着那日白琼寺,若是他不曾听衿昔的,见过了江晏栖,后来的相遇,他恐怕便没那么容易动心了。 他甚至可以拿着江晏栖威胁顾听桉和沈槐奚,真正的站在权势的顶峰……同样的,他也会永远沦为权力的奴隶…… 所以,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庆幸他遇见了阳光。 “阿翡,我只后悔,只后悔……”那日那般伤你……只后悔没同你一般,守住博爱,做了你最厌恶之人。 今日所得,皆为昔日所为。 江晏栖听着顾云斜似哭似颤的嗓音,闭着眸轻声道:“你我本不该相遇……” 顾云斜听后垂着眸,低低的笑了起来,“呵哈哈哈……阿翡,你可了解顾云斜?——再短暂虚幻的美好,他也照收。” 只因,太难得。 江晏栖沉默着,如此的顾云斜竟让她平静的心绪屡生波澜。 顾云斜总深邃冷沉的眉眼缓缓地,似慢慢雾化了般,全然是朦胧,又深藏着彻骨清醒,“阿翡……你总是那般疏冷有礼,那般冷淡有余……旁人说你是木头美人,毫无生趣。可我一直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那样清徐寡淡的眉眼下藏着清澈博爱的风骨,那样桀骜的灵魂实则有一颗最冷静纯粹的心……你有我的狠辣,还有我不曾有的博爱—— 我啊……明知山有高雪,偏远眺以是朝阳。” “阿翡的三千青丝无一不是冷的,唯有那碗黄澄澄的煎蛋,即使染了风雪……”也甘愿让我匍匐在冬日斜阳下。 顾云斜笑了,容色却越发苍白了,他看着远方模糊的屋落,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经意间,他冷戾的眸此刻红了,红得彻底,清寒的嗓音像散在了那年顾府的春日,“……待我醒来,阿翡再为我做一个煎蛋可好……” 那日,江晏栖嫌他吃面慢,可若有下次,他想吃得再慢些。 江晏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青丝,冻僵的手中没有任何感觉。 顾云斜不再说话了,只沉重的迈着步伐,艰难地前行着,向着代表江晏栖生的希望的屋落。江晏栖安静地趴在他背上,眉眼冷淡得像一潭死水,她忽然道:“值得吗?” 为她,值得吗? 顾云斜怎能不明白,纳兰纭的死与不群山的攻破都是江晏栖的手笔呢。 他不是不知,他是不想知。 可众生皆怕沤珠槿艳,他偏沉沦这镜花水月。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自遇她之时,两人便入了一个局,唯有生死可破——她生,他死。 顾云斜恍惚中记起了潮来曾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主上,你总说属下无心,可今日属下看着北暮那片辽阔的土地,尝到的是痛心的滋味……主上,或许权力并非最好的……” “闭嘴!”顾云斜知道北暮曾是潮来的家乡,可他还是喜欢那个只知办事的潮来。卧薪尝胆这般多年,只有“权”能让他再站回阳光之下。 那是潮来唯一一次没有听从顾云斜的命令,他看着被屠杀得尸横遍野的北暮大地,双眸有些红,“主上,无情终会让人错过一些东西的。” “会有一日,遗憾如雪,沁人心……” 顾云斜那时笑得寡凉冷戾,“无心之人,何来遗憾——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是啊,只有成王败寇。 只是,今日顾云斜确实尝到了其中滋味,他突然觉得…… 所谓遗憾,是零下十五度的雪天,他背着她走了七里的雪路,却依然捂不热她那颗寒凉的心。 丫头啊丫头 这一识,误的是,他本便疼痛的一生。 时光一分一秒流逝,身下人沉重的步伐像踩在了她心上,江晏栖舔了舔苍白干涩的唇瓣,清沉的眼眸下是枯败的平静,终究将所有话咽入了理性之下。 “阿翡,你一定要好好活着。”顾云斜凝聚起身体中最后一点内力,经脉中的内力四处冲撞着,他的脚已经毫无知觉了,只是麻木的朝前方走去,踩出雪地中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咳……咳咳……这的风雪有什么好看的……白琼山的风雪才是真绝色……呼……真冷…… 和北枝月渡的赌……我打输了。阿翡,往后好好活着…… 在阳光下……好好活着……” 就在顾云斜离屋落十米远时,他再没有了声息,清癯的身影随着背上的江晏栖一起倒在了雪地中,却连零星的碎雪都不曾溅起。 江晏栖强撑着身子从顾云斜背上爬起来,看着身下僵直的身体,眉眼一滞。 她方才的冷静像是完美的面具,此刻却有些破碎了。她淡漠的面庞上带着荒芜千里的寂静,看着那倒下的人,她冷清的嗓音似呢喃出口,“一旦开始走错了路,便注定一错再错……“ 江晏栖知道,顾云斜究其一生都渴望站在阳光下活着,可如今阴沉的天色像是在嘲笑顾云斜的痴心妄想。 自他放纵杀戮的那刻起,便注定了他此生都无法再真正碰触阳光。 她回头看去,零星的鲜血洒了一路,依稀能看出薄雪下覆盖的殷红。江晏栖连忙将顾云斜的身体翻过来,愣愣地看着他右腿上插着的半截折断的箭以及肩头的伤口,那里如今已血肉糜烂,甚至被冻出来血霜。 他的右腿什么时候中的箭? 他就是这样背着她走了那么远……江晏栖颤抖着将手指放于男子鼻息下,有的只是北风呼啸而过。 雪花无情地拍打在江晏栖身上,她垂着眉眼,神色渐渐的,越发淡漠冷清,冷白的手指轻轻描绘着顾云斜长而深邃的斜眉,那沉而轻缓的嗓音像散在了雪风中,“顾云斜……刽子手其实是不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只是你这样一个残忍的人怎么能……怎么能为了我,甘愿死在这寒凉雪地呢!”江晏栖淡漠的瞳孔蓦然有些发颤,“你应该死在那些铁骑下,死在战场上。” 为什么这样一个满是野心、冷沉残忍的人最终却要为了她甘愿死在这方寸之地呢! 连死亡都这般没意义! 他应该死,应该死在战场上,那是他的最后一次光明正大。 江晏栖的心在颤抖。她厌恶,厌恶极了因为救她而离去的人们,好像靠近她,本身便是一种不幸。 哥哥是,潮来是,就连顾云斜也是。 她冻得发硬的双手捧起顾云斜那张苍白妖冶的面庞,他倒下的那刻,玄簪尽折,微曲的墨发已静静的铺开来。 那眉眼分明裹满了冷色冰晶,却又似点点温华漾入眉骨,带上东风柔情。殷红的唇瓣如沙华枯萎,黯淡下来,可它依然微微扬起,勾勒出千山暮雪下最后一片盛花之地。 江晏栖平静的看着地上如玉如昼的男子,周遭分明大雪倾斜,狂风怒号,可她觉得很静。静出幽,静出凉。 唯有男子平静安详的凋零于大地这刻,她终于见到了,曾经第一公子的风华。 江晏栖想着今日方在雪中见到他时的画面,他徒手便扳开了她脚上的捕兽夹,尽管他的手心已被狠狠贯穿,可这人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也只云淡风轻道:“阿翡,当我还你了……” “阿翡,我知道你想去西离,这是百夜阁的令牌,往后拿着它去……” 云斜……云斜……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凉风骤然而过,江晏栖拿出身上的令牌紧紧握在手中,身体已没了知觉,只觉得无穷无尽的冷。 是谁在说,遗憾永远绵迟。 第173章 天下几人能做到 江晏栖似乎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中有爹,还有哥哥。那日边陲偷偷地下了一场小雨,晴空画着虹彩,她坐在小院中看书,哥哥在一旁练武,爹端着一碗黄澄澄的煎蛋面走来,温和的眉眼少了往日严厉,“栖儿……生辰快乐。” “咳……我往年生辰都只有一个小煎蛋,怎妹妹这碗里还多出一个,难不成她的煎蛋会生崽崽?”那时的哥哥初去战场,还满是意气风发。 “怎么?要你妹妹分你一个?”爹的面容上湛着温和的笑。 哥哥一听,当即摆手,“诶,那可算了,怎么着,饿死哥哥事小,可不能饿瘦了妹妹。” “我不想饿死哥哥。”那时的她方五岁,还清稚的紧,听哥哥那样一说,拿起筷子拈了一个鸡蛋便递向哥哥的方向,嗓音是一本正经的好笑,“哥哥快吃,栖儿不想哥哥饿死。” 她自幼聪慧,这般说自然是为了让哥哥心安理得地吃下煎蛋。爹心中明了,便在一旁忍俊不禁,连道:“你妹妹一片心意,收下,老父亲还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哥哥见一大一小都如此,弯腰张大嘴巴一口便将煎蛋吃下去了,入口后连道:“今日的煎蛋怎的是前所未有的好吃,妹妹碗里的的确香!可惜爹爹没有吃到……” 话落,她便踮着脚想将另一个鸡蛋递到爹嘴畔,却只够到人胸膛。 爹无奈地笑看着她,“栖儿今日是寿星,怎么全让了我们?栖儿吃便好了,爹不知吃过多少了。” 她摇了摇小脑袋,嗓音平静又霸气,“不行,哥哥有的,我不允许爹没有。” 闻言,哥哥幸灾乐祸地看着爹,却被爹拍了下脑袋,“你小子……” “爹,要冷了。”她皱着一双小弯月眉。 “好,爹爹吃,晚上爹爹给我们的栖儿做三个煎蛋。”爹拿她毫无办法,弯腰吃下了那个煎蛋,赞道:“确是美味!” 哥哥挑眉,“爹可听说王婆卖瓜?总也自卖自夸。” “阿寒欠收拾。”爹皮笑肉不笑。 她站在一旁看着爹和哥哥难得的斗嘴,轻轻摇摇头,倒觉得自己是这家中唯一的大人了。 如此岁月静好,忽而,一道破空长箭向着她而来,那箭锋闪着摄人冷芒,她面色一怔。一道素白之衣在她眼中划过,她被人扑到了一旁。哥哥和爹却向着她方才站过的位置跑去,巨大的箭矢转瞬贯穿了两人的胸膛,嫣红的鲜血像先前连绵的雨滴一样骤然打进了她骤缩的瞳孔中,“不……!” 江晏栖面色苍白,鬓发间不断有冷汗滴落,她忽地睁开眼,入眼是一间低调奢华的屋子。 “长卿醒了?” 老人温和的嗓音让江晏栖稳了神,“……师父?” “嗯,长卿莫怕,如今安全了。” 江晏栖面色还带着淡淡苍白,她轻揉了揉眉心,音色低吟,“我睡了多久了?……师父是在哪救的长卿?” “睡了整整四日,大雪中。”无欹没有丝毫隐瞒,雪白的长发裹在玄色斗篷中,见江晏栖已无恙,他苍老的眉眼带着淡淡温沉,他嗓音难得有些严肃,“长卿下次莫要此般冒险。” 江晏栖明白,这也是无欹对她的一片拳拳之心,“多谢师父……只是,师父可见到顾……云斜了?” 闻言,无欹温和的眉眼平淡了两分,只淡淡道:“见到了,被大齐的将军将尸体带走了。” “大齐的将军……那岂非是夜白谙?”江晏栖眉眼微垂,一向清透的柳叶眸似蒙上了淡淡的白雾。他们既然有仇,顾云斜怕是死亦不得善终了。 无欹见江晏栖眉眼似晕着淡淡忧郁,沉默了一会儿,才音色温和道:“顾云斜的尸体被挂在了大齐军营城垒前——不过听说有一袈裟披身的僧人夜闯了十万大军的军营,将顾云斜的尸体带走了。” 江晏栖听后,飘渺的眸色渐渐染上了几缕天光。那是白琼寺的衿昔,顾云斜总说他还有个师兄在白琼寺。是啊,两人皆默认了道不同后形同陌路。 可在顾云斜内心深处,这世上还有他最后一个亲人——师兄衿昔。 衿昔那样一个淡漠的僧人,守了白琼山二十数年不曾下山,却为了顾云斜夜闯十万大军,只为带走一具尸体…… 顾云斜,你本不必形单影只…… 这种错憾让江晏栖波澜不惊的心泛起阵阵波澜与酸痛,或许命运待人便是苛刻,不论好坏。沉默良久,她只平静道:“……那僧人很厉害。” 无欹听后颔首,“天下几人能做到……” 江晏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温浅的嗓音淡淡,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如何,“……至少,顾云斜之死于幕安百姓是一件幸事。” 无欹为江晏栖掖好被角,沧桑的嗓音温沉,“长卿只是一直清楚哪些事哪些人与自己所持相悖罢了。不必怀疑自己,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有些人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此般简单的道理,江晏栖又怎会不懂,只是她到底并非草木,心如磐石。不过幕安之事也最终以顾云斜的死告终了……仅此而已…… 江晏栖的心绪再次被平静压下,她面容平淡,“师父打算去哪?” “长卿身子需要调养,这些时日便随着为师去西离看看。” 正中下怀,江晏栖自是愿意的,“那便有劳师父了。” 无欹闻言挑眉,抬手轻拍在了她脑瓜子上,“小姑娘,同为师此般客气?——虚礼而已。” 第174章 走月逆行云 无欹是自东隐回的北暮,一路也让江晏栖见识了东隐的各番风土人情。 “长卿若喜欢这些地方,便多停留几番。” 马车中,无欹坐在江晏栖对面,笑着开口。他是鲜少见江晏栖放松身心的模样的,起初赶路那三天,江晏栖仍是平静地藏着自己的情绪,后几天他让车夫绕行了东隐小路,倒看得她多了几分欣然。 “师父常游历四国各地吗?”江晏栖看着无欹。老人青丝已成霜,只是骨中永远带着绵密的从容与优雅,像是贵族中最德高望重之人。 无欹颔首,望着幕帘外稍有冷清的小镇,“为师不喜偏居一隅,来得人世一遭,自要让一生开满一遍天下繁花。” 江晏栖听后,平静的柳眸似乎微弯,映衬出浅浅笑意,“长卿同师父所想无异。” 无欹听后看着江晏栖,“那长卿可愿同为师一起周游列国?” 江晏栖却是轻轻摇头,“若长卿有生之年能见到天下大齐,或许才可真正同师父一样自由。” 无欹轻轻敲了下江晏栖的头,嗓音苍老温和,“小姑娘,你心思太重了……” 江晏栖无声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车外,一道男音响起,“云阁好不容易进了一批上好的簪子,娘子随我去选几支心仪的。” 江晏栖看向窗外,一蓝裳公子挽着一个弱柳扶风的病弱美人。 美人手拿绢帕低咳一声,后柔柔抬首看着男子,“咳……相公有心了,只是这珠钗宝饰若带在玉娘这等身份低贱的女子身上,婆婆恐又要说相公太破费了……咳咳……” “玉娘莫怕,娘现在或许碍于身份不喜欢你,但总不会欺负了一个小辈的。” “可……玉娘自知身子不好,相公还是听了婆婆的,纳妾……”玉娘低泣一声作势便要离开。 “诶,好玉娘,为夫还不知道你吗?我今儿个纳了,你明儿个就得寻死了。”男子刮了下玉娘鼻尖,无奈笑道。 “可天下哪个男子不会纳妾?哪个不是三心二意、逢场作戏?便是有得,婆婆也不允……相公教玉娘如何……如何相信啊!”玉娘说着又低泣起来,泪水转眼便打湿了纯白的绢帕。 “哎,好玉娘别哭了,不信……不信你问问车上的人——”男子踮着脚尖,轻轻将马车幕帘掀开,挤眉弄眼地看着江晏栖两人,“打扰了,两位。” “你们觉得这世上有不纳妾的男子吗?” 看着男子在幕帘处放大的脸,江晏栖和无欹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 “有。” “没有。” 前一声是无欹说的,后一声是江晏栖说的,然后便见玉娘哭得更凶了,“你看看……这位姑娘也是这般认同的……你们……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说着,竟然健步如飞地跑了,男子便跟在身后追,“玉娘!形象啊!你的形象是病美人!诶!” 江晏栖无辜地垂了垂眸,后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家师父,这才想起来她好像还没有师娘。 无欹先发制人,“长卿为何回答没有呢?” 江晏栖淡淡道:“君上的后宫不止我一人。” 无欹摸了摸江晏栖的头,戏谑笑道:“长卿今日倒是任性了——为师记得,另两位入宫还是长卿同意的。” 短短时日,江晏栖却似乎已对无欹,有了一种特殊的依赖,“师父还不许长卿任性一次了?” 其实便是有名无实,她亦不喜欢,只是平日里平静寡淡惯了,不喜也挂不到脸上,更无从谈起。毕竟是她应允的。 “许,怎能不许。”无欹一笑,苍老的眉眼间是温和,“为师把她们弄出宫如何?” “没有意义。” “日后受了委屈,莫要哭鼻子。”无欹看着多了两分少女气息的江晏栖,无奈地摇了摇头。 江晏栖神色再次平静下来,“师父可知段梵允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顾听桉的旧识,他自病倒后,段梵允便住进了大齐后宫照顾他。”无欹淡淡道。 江晏栖闻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不开心了?”虽然江晏栖的神色波澜不惊,但无欹便是拿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丫头定又闷在心中了,“顾听桉若非良人,长卿便及时止损——什么都可陷,唯有心,不可陷。” 江晏栖闻言,骤然想到江青寒之事,心凉了凉。面上却是平静一笑,转移话题,“师父从未成婚?” 无欹挑眉,“好奇?” 江晏栖见此摇头,“不好奇。” “为师给你说说?” 江晏栖点头,“好。” 无欹看着江晏栖一本正经的脸,不由一笑,他悠悠道:“长卿是懂可爱的。” 听到无欹那句“可爱”,江晏栖沉默了,她从不曾知道原来这个词还能同她沾边。 无欹深邃迷朦的眼看着嘈杂的小镇,他淡淡说道:“再过几载,为师也该入土了——自拥簇光明起,为师走遍了人世,不过这些俗世烟火却一生都不曾染为师分毫。” 江晏栖听着前半句,眉眼间又带了几分晦暗,“师父吉人自有天相,会长命百岁的。” 无欹听后眸色深了两分,只温和笑了笑,“那便借长卿吉言。” 江晏栖打趣道:“师父这周游得都可称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 走遍四国,却不曾深入人间烟火,这的确符合这古老国度的贵族,却少了太多深邃的人间滋味。 无欹轻轻挑眉,意味深长道:“的确是长卿文采冠诸公。”会用诗。 江晏栖听后不说话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咳咳,这一局,江晏栖败。 …… 延绵无尽的树木葱笼地笼罩着天光,碎碎的月华只洒在人们与自然抗争后踩出的一条小路上。 “噼里啪啦……” 剥了皮的兔子被木棍穿了起来,在跳跃的火焰上滋滋作响,无欹优雅地转动着穿了兔子的木棍,似乎正在赏花弄月。 这一路,江晏栖惊奇的发现自家师父的射猎相当厉害,力度不大,却百发百中。这不就已经有四只兔子惨遭毒手了吗? 江晏栖看了一眼一旁角落中的兔子骨头,咳……昨晚吃的,散了一地。 关键是那兔兔烤的实在好吃得惨绝人寰,任谁也不会想到它出自于优雅老者之手。 江晏栖蹲坐在一块小石头上,冷清朴素的青裳像是裹成了一团,悄悄地撑着皎洁的下巴打量着对面容色温和从容的老人。 火焰与月华像水墨般完美融合,洒在了那充满褶皱的面庞上,那微垂的眼眸带着淡淡的温和与安宁。张叔恰背了一捆柴从林中走出,安静地立在老人身后擦着汗。周遭安静极了,只有火焰时而噼里啪啦地响着,江晏栖心中顿有些温澜潮生。 自那日她跪下拜师起,无欹便是她一生的师父。师父也的确对她很好,不论是教习她医道,还是大事小事,他都是最温和的长者。 这些日,无欹很照顾她的情绪,为了她绕行着见识了各地风情,每日亲手替她熬药调养身体。而她这些时日也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心安。抛开一切杂俗,她只同着马车的脚步静静看遍世间常态。 江晏栖想,或许师父便是她的第二个家——他像她的父亲一样时而温和时而严厉,却无一不是为她好。 无欹不经意间抬眉,见小姑娘正看着自己,眉眼微弯。他轻轻挑眉,摇摇自己手中的兔子,笑问:“长卿想吃了?” 在上京相处时,江晏栖便知道自家师父虽然看着高深莫测,但有时候是真叛逆。 这些时日的确是证实了她的猜想。 “长卿怜悯的泪水从嘴角流下了。”无欹是刚烤好,见人一直盯着自己烤兔兔的手,轻轻一笑。 江晏栖下意识地抬袖,却见老人忍俊不禁的眼神,遂立即停了下来。她很快用平静掩盖自己的略微尴尬,后淡淡一笑,“张叔吃点吗?” 一旁的张叔垂涎地看着兔兔,这可是自家主子亲手烤的哇,想吃!可长辈的威严不能丢,他板正着脸,“既是主子烤给姑娘的,属下便……” 江晏栖淡淡接了一句,“少吃一点?” “咳……也不是不行。”张叔挠挠头,小声道。 无欹见此笑了笑,“喜欢便吃,这多的是。” 江晏栖闻言一下便想起之前师父一箭一只小兔子的画面。她看了看一旁的小笼子,那是无欹唯一活抓回来的兔子——许是因为它极小,亦特别。那毛发纯白得发亮的小兔子也盯着她,眨眼,它的眼睛竟然微微泛着冰蓝色的荧光,像璀璨的星辰一般,神秘深邃得令人止息。 “长卿若喜欢那只,便不吃它了。”无欹看着这一幕,出声道。 话落,那小兔子似乎听懂了人话般,两只前爪爪竟然立起来合拢向江晏栖做作揖的动作,它有些胖乎乎的,像只毛团在叩拜。 江晏栖平静冰冷的心这一刻竟罕见地被它萌化了,“师父可能让长卿将它放出来?” “自然。” 笼子打开,那小兔子竟直接蹦到了江晏栖怀里,蹭着她的胸口。 无欹看着它,面无表情。 小兔子立即乖乖地趴下了脑袋,只躺在江晏栖臂弯中。 江晏栖觉得这只兔子是极通人性的,这样灵性又可爱的动物让她很放松,“师父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无欹摇头,“它往后便独属长卿一人了,名字由长卿做主。” 江晏栖凝着它灿若星辰的眼眸,白如春雪的毛发,轻声道:“便叫逆月——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 无欹听后一笑,“逆月?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极好的名字。”他看向小兔子,“阿逆喜欢吗?” 逆月立即点头,嗯,很满意!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幸好没给它取富贵、二狗、麻蛋…… 江晏栖见此也是眼角微弯,将逆月捧在手心间,小小的兔子恰好也只有一个手掌大,可爱极了,“往后阿逆便跟在我身边了。” 逆月牵着江晏栖的袖角蹭了蹭。 第175章 苍蓝城 与其他三国不同的是,西离的边陲是一片森森古木,绵密的树冠压盖了天光,马车悠悠行驶在其中,不由便让人生出了对自然的敬畏之心。 “快到苍蓝城了。”张叔有些感慨地说,他已数十年不曾到过这西离东境了,“正好明日便是三月十五的祝祀日了,姑娘也可以大饱眼福一番了。” “那看来来的正是时候。”江晏栖淡淡一笑。 “入乡随俗,祝祀日我们需得换上云裳。”张叔笑笑说:“西离子民一向认为蓝白是苍天的颜色,是被赐福过后的明亮纯洁。想来姑娘这般静雅之人穿上是极好看的。” “张叔惯会哄我。”江晏栖听后轻轻摇头,眉眼却是微弯。张叔长得是很有长者威严的,可哄人却是很有一套的,“师父穿上那该是仙风道骨了。” “诶,姑娘这句倒没说错,这整个西离倒的确无人能比主子更能穿出云裳的圣洁神秘了。” 江晏栖轻轻抬眉,“那西离国师呢?” 张叔迟疑了一会,笑道:“国师才多大,主子这辈分都得压他几头了,怎与一小辈比。” 江晏栖颔首,“张叔此言不假。” 无欹道:“为师很老了?” 江晏栖低咳两声,“师父不老。” 无欹笑着接道:“只是青丝已成霜?” 江晏栖看了看无欹的白发,认真道:“师父的白发比青丝更好看。” 无欹闻言一笑,轻轻拍了拍江晏栖的头,“长卿这满头青丝胜过山黛——青丝成霜只有为师驾驭得住,长卿可莫要轻易尝试了。” 师父总这般,温和轻缓的话语中总能让江晏栖捕捉到那么几丝淡淡的悲伤,她轻轻颔首,渐渐的便平静下了眉色。 “诶!大叔!等等我!” 忽而,一道明亮清脆的女音响在马车后,江晏栖掀开幕帘向后看去,是一个脸蛋有些圆圆的少女。 她一身蓝白渐变的裙裳,腕节处裹着蓝白色绸带,吊垂在膝畔处,此时随风翩飞着。天蓝色的绸带嵌入她尾尖微黄的长发中编成了一个色彩明亮的辫子。那是一双极清澈透亮的杏眸,行止间透着少女的娇纵与明艳,像骄阳一样惹人注目。 迈着两条腿,少女似乎正冲刺过来。 “张叔,她似乎在叫你?” 张叔回头看着身后不要命冲来的少女,竟有种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的错觉……可关键,他也不曾成婚啊! 哎,跟着主子这苦逼的一生! 说话间,少女便赶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马车壁,脸都红成了一个苹果,她控诉,“大叔,像我这样的元气少女,我要是你,我一天能炫八个,可……你看到我跑那般快做甚?” 张叔受着少女的“控诉”,无辜地低下头道:“不是叔叔跑的快,是马儿吃了草,所以——” “所以马儿就要跑?”少女接下了。 “对,就是这样!” 少女见此,看张叔的目光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这怕不是个傻子? 后少女凑近张叔小声祈求道:“大叔,打个商量呗!我也想去苍蓝城,带带我!” 张叔离远了些,咳嗽两声,义正言辞道:“不是大叔不想,是大叔做不了主,你问问里面两位?” 少女闻言眼睛一亮,看向半卷幕帘后的无欹和江晏栖,两手指霎时并拢举到脑袋旁,一脸慷慨赴死的模样,“爷爷、姐姐!小女如忆,可否带小女一同去苍蓝城一趟,我保证乖乖的,事后……咳咳,将我最爱的八宝鸭、糖醋排骨、酱香鱼、酸溜土豆、小糖糖都给爷爷姐姐!” 江晏栖闻言一笑,看向无欹问:“师父觉得这诚意够吗?” “长卿既笑了,想来是够了。”无欹眉眼温和,后看向如忆,“上来。” “收到!”如忆一笑,迈着小腿便钻到马车中了。 她进来后,张叔便继续赶路了。马车内极安静,如忆都要尴尬得抠出两室一厅了,她偷偷看着两人,心里嘀咕着正常情节不应该是要对她刨根问底吗,怎么这么安静?不过这爷爷和姐姐倒是真养眼啊……一个仙风道骨,一个风华清骨,顾盼间都是清雅。 再看看她,好,这辈子与优雅无缘。 江晏栖似乎看出了小姑娘的心思,问道:“如忆要去苍蓝城参加祝祀日吗?” “嗯哼,姐姐真聪明!”如忆似癫似狂的贼眯眯地笑道:“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我如忆终于能见到享誉海内的祝祀日了!哈哈哈哈!” 这西离的国门实在难进极了,无西离人带着根本进不去。 这大嗓音吓得窝在江晏栖袖口中的阿逆都缩了缩,江晏栖看着好好一小姑娘突然抽风了一般,却是觉得有些另类可爱,笑道:“这般吗?” “姐姐不知,咳咳……我家虽是富可敌国,不过却对我抠搜得紧,我身上这衣服都是存了三年的零花钱买的!” 江晏栖淡淡挑眉,“多少?” “一两银子。”如忆肉痛道。 “八宝鸭、糖醋排骨、酱香鱼、酸溜土豆、小糖糖多少?” “三两银子。” “如忆每日都吃?” “每日……咳咳,也不是每日,就是每周……主要是……是美味的食物,它……它勾引我!对,它们勾引我,让人家忍不住要宠幸。”如忆两只手指尖互相搓着,似乎突然想起了要记得心虚。 “嗯,的确对如忆太抠搜了。”江晏栖一本正经道。 “长卿每日几两银子?”无欹不紧不慢地端起中央的茶壶倒了一杯茶。 “不知,不过倒是用不完。”江晏栖笑笑。 “长卿倒是越发活泼了。”无欹笑着摇摇头。 如忆眨了眨眼,爷爷看来只喜欢姐姐——不过姐姐看来很有钱啊!富婆!必须抱住!狠狠抱住! “姐姐,求包养!”如忆眨着可爱的明眸。 “可以抱抱。”江晏栖眉眼微弯,却只是平静地抱了一下如忆。 如忆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晏栖平静得冷漠的神色,“呜呜……姐姐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说出如此零下二十度的话!” 第176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到苍蓝城已是半夜了,街上再无一人,蓝白色的绸带束满了青砖绿瓦的长街,在夜风下飘飖。街楼两畔还保留着原始古木的葱笼,一番清寂。 如忆诧异地看着一盏灯火都吝啬点起的街畔,啧啧称奇,“连歌楼都没有?嘶……我好像嗅到了成为天下首富的商机,嘿嘿……” 张叔闻言呵呵一笑,“此地虽然处西离偏僻之地——但是还人口不多,交通不便。小丫头你就是把这酒楼在这开的遍地开花都得赔得倾家荡产。” 如忆一听便不乐意了,眼睛像嘟了起来,“大叔,你是在讽刺我呢还是讽刺你呢?怎么说个话这般不着调。”说着,如忆搞怪似的嘟囔着,“噫……虽然大叔年纪不小了,但是看着也确实显老……” 说罢,张叔刚要说话,如忆便连道:“不像爷爷,怎么同样是老,还老得天上地下。” 张叔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他仍笑呵呵着,“是啊,今晚不是主子,某个小丫头连城门都进不来,要天为被地为席呢。年轻人身体就是比叔好啊。” 两人一路上吵起来就跟小孩斗嘴似的,能怼得天上地下,江晏栖无奈一笑,只淡淡道:“到了城中心,应当有商铺——我们先去买云裳,晚了恐怕要多生事端。” 张叔闻言颔首,“姑娘此言无错,祝祀日三年一次,每逢此节必须穿上云裳,否则便是不敬神明,将被驱逐出境。” 江晏栖听后神色暗了暗,这便是西离的神权至上吗? 江晏栖看着仅有月华如练的街道,“西离女子多善歌舞,听说其首都临安夜市如昼。今日全城无一灯火,亦是因祝祀日?” 无欹听后,眉眼温和地看着江晏栖,“长卿知道的很多。”临安消息对于外界而言,极其闭塞,临安贵族臣民大数一生不曾出过临安。 要知其夜市灯火如昼殊为不易。 江晏栖淡淡一笑,清透的柳叶眸中透着几不可察的晦暗。巫起明留下了十三册有关西离的记载史记,有些更是被西离皇室抹除了痕迹的。她知道很多,亦很重,“师父知道的不比长卿多?” “为师老矣。”无欹仪态优雅地坐在马车中,白发旁那是尽显老态的眼角,凤眸却是那样温和明慧。 江晏栖想,师父年轻时,定然是个极具风华的男子。她清疏的面容不起波澜,只那双眸是极认真的,她摇头,“在长卿这,师父之‘老’不曾是一个贬义词。” 无欹看着江晏栖,只淡淡一笑,“何解?” 江晏栖平静道:“师父的风华,甚于少年郎。” 如忆听后举起双手表示赞同,“爷爷的老不是老,是塞纳河畔的弯刀!” 张叔一看,这……这小丫头怎么比他还会拍马屁呢? 闻言,江晏栖和无欹失笑。 马车“啪嗒啪嗒”地踩在青石板上,终于到了城中唯一一家明灯的衣店。江晏栖将逆月留在了马车中,如忆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玲珑的兔子,便在车中逗弄起了逆月。 店内只有一个看着颇老的老人,他躺在贵妃椅上半眯着眼打量来人,慢声慢气道:“……不是……西离子民。来买云裳……?” 老人嗓音极气虚粗嘎,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一般。 张叔拿了三枚玲珑的白玉般的东西给老人,他恭敬道:“还请老先生拿三件云裳。” 老人慢悠悠地掂量着那三枚白玉,抬头看了一眼张叔身后的无欹,极古怪地笑了,“呵……今年的祝祀日要不太平了……” 话落,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了帘布内。 江晏栖饶有所思地看着老人的背影,她清楚祝祀日说是祝祀神明,白日载歌载舞,夜晚灯火如昼。实则呢,看不见的晚间便是无血的屠宰场。 婴童是人类至纯的代表,蓝白色般明净的色彩,那是苍天赐福的颜色。西离子民穿上云裳,受苍天庇护,总得礼尚往来些什么——这礼就是十个女婴,也正所谓十天干。 张叔先拿出的那三枚白玉其实该称作云石,是临安通用的祭祀类物品钱币通货。西离人将祭祀之道看得极重,尤在临安,更是专发展出了以云石为货币的交易方式,以彰其虔诚。 祝祀日前晚是不可晚睡的,那是不虔心的。只有专售云裳之地,可留有通巫祀之道的老人看着。 显然,方才这老人便是如此。 见江晏栖低垂着眉沉吟半晌,无欹悠悠挑眉道:“长卿是怕我们待会找不到客栈睡大街?这般愁眉不展。” 江晏栖回过神,看着无欹反问:“师父舍得长卿睡大街?” 这般娇气的话,江晏栖总说得一本正经又平静,却又因着清绝的面容总好似透着稚嫩的懵懂。 无欹见此一笑,“为师若无办法呢?” 江晏栖道:“师父无所不能。” 无欹挑眉,“长卿近日很会说话啊,尽挑为师爱听的。” 话落,老人掀开幕帘抱着三件云裳缓缓走了出来,递给张叔,“……三位慢走。” 无欹看着老人,“老先生,可能行个方便?” 老人听后晃着枯槁般的手,“不敢当。只如此犯了忌讳。” “还未至三更。”无欹神色从容,“再过两刻恐才是当真犯了忌讳。” 此话落,老人睁开虚眯的浑浊的眼,轻叹一声,“四位请,只是卯时前必须离开。” “多谢。”无欹颔首。 张叔去叫如忆,掀开幕帘便见一大一小,一可怜巴巴,一倨傲无比。张叔算是看出来了,桀骜的小丫头被逆月治了。 …… 天微暇,几人便又回了马车。 如忆面色苍白,直打着呵欠,像一宿未眠,“可恶,这劳什子祝祀!” 江晏栖平静地看了一眼如忆微红的双眼,“一宿未睡?” 如忆有些心虚地点头。 江晏栖也未刨根问底,不再过问了,“午间客栈如常运作,如忆若还困便再休息会。” 如忆点头,而后却自顾说出了原因,“姐姐知道我昨晚看见什么了?” “如忆昨夜离开房门了?”江晏栖眸底微凝。 “……对。”如忆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多了两分苍白,“昨夜,我见到了一个全身裹着黑袍的女子,她身后跟着一串蓝白色的纸人。” 江晏栖微微垂眉,无欹只淡淡听着,眸光看向幕帘外,平静绵长。 “纸人?” “不,准确来说是有十个全身黑衣的妇人抱着十个纸糊的人跟在她身后。” “而后呢?” 如忆轻轻吐出一口气,“我被发现了——,” 江晏栖只淡淡看着如忆,听其下文。 “是那个老人,他跟衣店那个守夜的老人一模一样!他发现了我,我看见他拿出了一个密封的罐子,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全是五毒……我当时很害怕。”如忆想着,脖子不由缩了缩,“但那个女子制止了她,我听得出是一个极年轻的姑娘……后来我被打晕了,醒来还待在原处。我回了衣店,那个老人却还安然地躺在贵妃椅上……” 如忆只要一想起那个老人古怪的眼神便总发怵,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说出来总归好了不少,如今离开衣店,如忆也没那般胆寒了,昨夜当真是处处都透着诡异,哪里是外界所言的载歌载舞,她觉得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轰击,“那老头有问题!有大问题!” 江晏栖听后若有所思,“一身黑?那是对神明大不敬的。他们既未伤害如忆,想来今晚有两方要斗起来了。” 如忆被江晏栖一点就通,“姐姐的意思是,他们的目的是破坏今年的祝祀日?” 江晏栖颔首,她沉吟片刻,“只是那老人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长相一模一样的巫祀老者。江晏栖不觉得那是同一个人,他们昨夜没再管如忆,便说明他们并未做绝对的保密措施。自也用不着老人来回迷惑如忆的视野。 马车外,张叔停下了马,冲里道:“前面有家早点铺,主子姑娘需要什么?” 江晏栖回了神,见无欹不言,只道:“张叔看着买便是。” 话落,如忆便冲了出去,“大叔,你忘了你可爱的小如忆了吗?” 张叔拍了下如忆脑瓜子,“小丫头……卖萌对你叔没用啊……要吃一起去买。” 听着两人离开的声音,江晏栖又垂下了眉。无欹见此淡淡一笑,“长卿何必多伤脑筋,今夜自见分晓。” 师父总是从容的过分,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江晏栖轻声问:“长卿的身子已好不少了,师父不打算将我送回大齐了?” 无欹听后抬手敲了下江晏栖的头,他润和清容的双眸微抬,“长卿是在试探为师?——长卿若想回去,为师自会将你安然送回大齐。” 江晏栖平静摇头,“长卿自是知晓师父绝不会害长卿什么——反倒是想帮长卿一把。” 无欹淡淡一笑,“长卿如今贯是多情了。” 江晏栖不置可否,“师父之恩,长卿铭记在心。” 三年一次的祝祀日,信奉神权的西离人窝里反,江晏栖不会傻到相信这一切皆是巧合。 此次绕行自西离东境入内,哪里是无心之举呢? 毫无疑问,无欹一直知道她想来西离干嘛,至于无欹从何而知她便不清楚了。 无欹听后只淡淡道:“苍蓝城后,为师便无法再陪在长卿身边了。不论长卿最终要在西离以何种姿态收卷,这一切皆只能靠长卿一人。” 江晏栖看着老人须白的眉发,心有触动,“师父做的够多了。” “长卿,纵横的时间与空间太过浩渺,再大的丰功伟绩也不能刻其三分,但若可自得一生潇洒,却能刻入自己灵魂三分颜色。”无欹平静苍老的嗓音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江晏栖听后心中温澜潮生,却只是淡淡一笑,她一生的意义,他爹自出生便为她安排了。 旁人觉得苦,可她始终在苦味的灿烂中领略着它的意义。 江晏栖面对这旁人觉得“不公”的命运,一向是平和的,她嗓音清明净澈,“师父之心,长卿皆明——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是的,历史从不会记住个人的哀喜,但我相信它能记住时代的悲欢。人之一生的确何其短暂,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可于长卿而言,半身黑暗,半身光明,作为两者的桥梁,看着更多泥沼中徘徊呐喊的人重新站回光明下,那便是最明艳的色彩。且不止入木三分,它更可贯穿我一生崎岖的黑暗。” “好。为师期待看到那日。”抛开一切晦暗,无欹最终看向江晏栖的神色是温和的,他苍老的嗓音似乎带了沧海桑田,却又平和异常,“小姑娘,要记得你的身后一直有为师。” 江晏栖清透的柳叶眸绽放出潋滟的色彩,唇畔是最真挚的笑意,“长卿记住了。” 第177章 大小姐唐虞倾 昨夜冷清寂寥如此的长街此刻有些热闹的过分了,但的确是雷声大雨点小。定睛一看,就能发现街上几十个行人硬是走出了人满为患的错觉。 “这位公子~里面请~” 江晏栖和无欹刚步过这苍蓝城唯一一家花楼前,一个蓝白纱服穿的中规中矩的老鹁便朝无欹眨着媚眼。 “我艹!”如忆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这……这花楼当家作主的就是不一样,如此饥不择……啊!不不不……她竟然如此慧眼识珠!” 张叔刚正的面庞终于板正得正经了两分,轻拍了下如忆的头,“如忆丫头,慎言!” 江晏栖对此不置一词,无欹神容亦丝毫不变,师徒俩只平静地走在前路,缓缓交谈着。 如忆见此,知错地低了低头。她倒是知道爷爷为什么喜欢姐姐了,这俩性子就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来是她低俗了。 张叔见此,轻叹口气,“丫头,你在叔面前口无遮拦没关系,在主子面前一些话定要慎言。”话落,他缓了嗓音,“行了,别丧着张脸。姑娘和主子有事商量,叔带你再去吃点?” 如忆双眼顿时亮起来,牵着张叔衣袖摇了摇,“嘿嘿,叔,你对如忆真好。我保证下次不会再怼你了!” 张叔听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想他也一把岁数了,已临近知天命,膝下无儿无女。眼前这小丫头活泼得紧,他倒一时将她当成了孙女看。 这边,江晏栖和无欹步步缓行着,蓝白色的明彩在他们清癯背影下多了几分宁静,在这繁杂的闹市中犹如外境林溪,一番清幽。 “长卿想去城主府?”无欹挑眉。 江晏栖颔首道:“与其被动地等待,不如早做打算。” “长卿很果决,亦极具勇气。”无欹夸赞,“长卿猜到了?能命令巫祀者的年轻女子,唯有……” 江晏栖接道:“唯有苍蓝城大小姐——唐虞倾。” 无欹淡笑,“可长卿不明前因后果便贸然前去,岂非打草惊蛇?何况,城主府的门可不好入。” 无欹凝着女子平静的面容,他想看看江晏栖如何在一日之内,于未知前路的情况下做出正确决断。 “师父觉得对于一个思想局限的国家,最有力量的东西是什么?” 无欹听后,淡淡挑眉,“文字。” 江晏栖不置可否,“文字在风平浪静时,影响力仅是潜移默化的。它不具有爆发力。只有让他们恐惧他们所深信的东西时,代表思想的文字才能在那时出现爆发性的影响力。” 江晏栖的回答,在无欹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这个十八岁……不,再见已是二十岁的女子,她对于思想有着一个极深刻的认知。 或许在这时,平静与孤独是造就了她的。 只是,仅靠文字,万万不够。权力,才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武器。 无欹抬头看着苍穹,雪白的发在额间若隐若现,似西离的最后一场雪,那苍老的嗓音带着亘古的明慧,“西离有三大古族——日歧、喑月、云卦,临安有四大世家,有皇族楚氏。长卿可知,其间多少错综?” “西离大国的名头并非只是世人无知给予的,它在神州西地盘桓发展了千年。一人之力,若蜉蝣撼树。” 江晏栖自知西离权势集中于三族皇族与世家,乃四国中势力最错综复杂的一国。可正因如此,促使着她来。 不论是父亲江悬还是老人巫起明都致力于将西离神权瓦解,将西离国门打开。 无论是北暮、幕安还是东隐、大齐,若要一统,差的只是一场战争。 唯独西离,只可由内至外。 江晏栖淡淡道:“师父,若西离并非千疮百孔,那长卿注定无功而返;可若当真是世人无知造就了它的强大,那此次——” 江晏栖青山见雪的眉眼像网上了日光的潋滟,却是不卑不亢,“但求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女子那般帷幄又平静,似东风洒雪,清冷温和,又像独立高山,俯瞰尘埃。无欹一笑,“好,为师等长卿权谋天下,天下大齐。” 无欹停下脚步,苍老的眉眼深邃地凝着江晏栖,容色平和,“为师在云溟城等你。” 江晏栖闻言,弯月眉微蹙,“师父如今便要离开了?” 无欹只是轻笑一声,“是啊,云溟城长卿再来给为师送别,可否?——”他见女子凝着眉,不由摸了摸江晏栖的头,“长卿舍不得?——可强者总要学会孤独。” 江晏栖敛下情绪,“是舍不得,所以过几日长卿便要来云溟见师父。” 无欹听后,满是褶皱的面容上绽开一抹极明净的笑,“那逆月,为师便替长卿代为保管几日。” 这老先生眉眼总是苍老又深邃的,带些温和与安宁,可那身上与生俱来的优雅与仪态总教人觉得跟眼前这样一个老人还隔着一层薄膜。 只是如今,他在江晏栖面前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一个牵挂子女的老人。 “师父,保重。” …… 江晏栖一人在长街上走着,她从未想过和自家师父的分离这样仓促。 不过,也是……强者本该适应孤独,是她近日松懈了。想着,江晏栖只是微微一笑。 她找到了一家书肆,买了数沓宣纸,丹砂、毛笔,而后又买了甘蓝,柠檬,便拿回了一家客栈。 她先将宣纸用甘蓝汁晕染开蓝色,后将其做成了一片片花瓣状。 做完一切,她穿过条条长街,来到一处较为巍峨的府邸前,有红匾高悬——城主府。 门口侍卫当即开始问询,“何人来此?” 江晏栖神色从容平静,“我是唐大小姐的友人,昨夜方到,还请容见。” 江晏栖那发自骨中的清雅仪态,普天之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侍卫是有察言观色的本领的。当即通报了进去。 不久,便让人请江晏栖进去。 江晏栖方抬步上阶梯,房门便被打开了,入眼是极如梦似幻的布景,橘粉的轻纱与粉白的麻绳交缠在房梁窗棂前,风飘飘以轻飏,像是古老的祭祀仪典变得鲜活而欢然,正屏风上像是装着一只灵动可爱的粉色猫咪,两只小爪子中捧着一团毛球。 江晏栖有些诧异这与庄重典雅的府邸大相径庭的布景,而后便见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从门后走出。 她一身粉蓝云裳,袖摆处勾勒出鸢尾般的金丝,紫蓝色的罗兰暗纹如墨晕染在她步步生莲的脚畔。那三千青丝高绾成髻,以一暖玉做簪,尾际粉色飘带之陆离,琉璃铃兰花之摇坠,一步一轻响。 女子的眼眸很矛盾,透亮盈剔得如秋月见溪,又凛然威仪得宛古木参天。 江晏栖平静的眉眼轻凝着眼前女子,这便是苍蓝城大小姐——唐虞倾。不待她开口,女子如莺婉转又带几分暗沉的嗓音便响起,“你和昨晚的小丫头都是外来者,今日为何要来见我?” 这看来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只从传话便猜出了她们的身份。江晏栖嗓音清沉而平静,“因为,今夜的祝祀日不会太过平静。” 唐虞倾闻言,审视着台阶下的青衣女子,她立于台阶之下,穿着朴素异常,可唐虞倾能在女子平静的眉眼与清贵的仪态中感受到从容与帷幄。她极不喜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不由皱了皱眉,音色冷了几分,“你想阻止我?” “不,唐小姐误会了,——”江晏栖轻轻摇头,淡淡道:“西离的神明只要还存在一日,吞人的习俗便不会消失——” “你想说什么?” 江晏栖轻轻抬眉,满怀素淡,“或许我可以帮唐小姐彻底根除此类习俗。” 唐虞倾闻言一震,却只是轻轻眯眸,“你在本小姐面前说笑?——区区外来者,恐怕就连云卦一族的脚跟都攀不上。” 江晏栖眉眼淡淡,“吞人的制度,从来起源于利益,有人获益自有人受弊。临安当权者许亦有此般想法之人呢?” “你知道这是哪?”唐虞倾冷笑。 “苍蓝。” 唐虞倾只是嘲讽一笑,“是啊,苍蓝——不过西离东境最偏小的城池,自苍蓝前去临安最少都要三月。更遑论,无身份者,不可跨越更高城池。你说临安当权者?——他们可呆在月亮上,常人得仰望着他们定下的规矩呢。” “我知你是外来者,无知西离之事。但莫要在此信口雌黄,费我时间。”唐虞倾眉眼冷下来,下了逐客令,“我不想动粗,请自行离开。” “唐小姐说得无错,寻常之人又怎能登云端——但云端之人可以下凡尘。听说西离匪患横行,唐小姐该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他们下凡尘的时机。” 听闻匪患一词,唐虞倾终于正视江晏栖,“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西离同其他三国不同,它的等级制度尤其森严,甚至到了低级城池之人无凭证不可前去高级城池的地步。只是如今匪乱,倒也多了浑水摸鱼的。 临安权贵百年舍不得出一次临安,蜗居安乐之地,主宰整个西离。但也正因此,西离匪患猖獗。也唯有借此机会,当权者会派人出兵围剿。这是他们唯一能接触那些权贵的机会。 江晏栖清透无垠的眸对上了唐虞倾审视的目光,她挑眉,“不谋而合。” 唐虞倾看不透江晏栖平静淡漠的眉眼,只是……这个女子,有些意思。她冷声,“我若仅仅是想破坏这一次祀礼呢?” 江晏栖嗓音平静,“我观之,唐小姐不会那般放纵。” 仅仅是任性,便扰乱一次祝祀日,那只会让她变成众矢之的,得不偿失。 “你想说我傻?”女子嗓音微冷。 江晏栖面不改色,“我并未此般说,当然唐小姐若要如此想,我也不阻止。” 唐虞倾眸光微暗,突然勾了勾唇,“你不怕本小姐让你今日出不了城主府?” “既来之,则安之。”江晏栖眉眼清然疏淡。 唐虞倾凝着江晏栖的面庞,后闻言忽而一笑,“你的气质很古怪——不过,我不同来路不明之人合作。” “江念安,大齐乡野之人。”江晏栖淡淡道。 唐虞倾闻言缓缓走下台阶,飘带轻漾于青丝之后,她神色似有些旷远,“大齐……那真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不过,你可不像乡野女子,——” 唐虞倾伸出手,放在江晏栖身前,“但我觉得,或许我确实用得上你,——唐虞倾,苍蓝城大小姐。” 江晏栖将右手握了上去,“念安有幸到过上京,一睹西离公主的风华。可如今再见过唐小姐,相比观之,唐小姐可不像一座边陲小城中的大小姐。” 唐虞倾闻言一笑,“你是在夸我仪态容貌强于临安公主呢,还是在贬我出自西离乡野呢?” 江晏栖不置可否,“唐小姐对念安的疑惑可迎刃而解了?” 唐虞倾抬起江晏栖的手,垂首观摩着,“你真是一个聪明又有意思的女子——这纤长的手骨真是极好看,倒是可惜多了几分粗糙,看来念安的确出自乡野了。” 江晏栖对此未置一词,只是淡淡道:“唐小姐今夜不可去扰乱他们的祝祀日。” 唐虞倾闻言,未言,只等江晏栖下一句。 “唐小姐只需将那些孩子偷偷救出来即可,其他的明日再行……” “哦?” 江晏栖走近唐虞倾两步,倾腰于其耳畔,清风微过,两人纤细的青丝便交缠在了一起,“唐小姐觉得当人们的信仰有朝一日被恐惧取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这很难……”唐虞倾轻叹一声。 “其实很简单……”江晏栖淡淡一笑,清透的眉眼微弯,几分深邃,几分潋滟,“只需唐小姐配合即可……” 江晏栖清沉舒缓的嗓音在唐虞倾耳畔响起,唐虞倾听后才重视起眼前女子,她轻轻一笑,本有几分威严的嗓音都变得甜上几分,“不必叫我唐小姐了,太生分,便叫阿唐即可。” 这脸变得,倒跟如忆那丫头一般了。 江晏栖眉眼似带着淡淡笑意,她嗓音平和,“阿唐。” 唐虞倾只听其声,心间竟便觉温然,这……真是一阵暗夜里平静又温柔的风。眼前这个女子分明满腹算计,可她身上的气质却又让她有些莫名喜欢。 唐虞倾平缓了下面色,才笑道:“那便明日静待念安消息。” 第178章 长明宫 大齐,长明宫。 瓦檐上滴落着涟漪的雨珠,冷清清寂的内殿,微黄的烛火黯淡着,却装满了空旷巍峨的长殿。 宫中的夜,是极静的。 已是五月,此刻大齐最巍峨的宫殿内却充满了寂静与清凄,只有不时传出的几声清沉的咳嗽声。 “咳……咳咳……” 殿外守夜的宫人路过长明宫时,都在远处轻轻摇着头,小声道:“听说君上病得严重了,这些月长明殿像是空点着灯,君上大概为了避人耳目,没住在这?” “这些日,君上开始上朝了,长明殿也无故多了咳嗽声,难道君上好了不少?” “哎……快走,宫中千万别议君上的是非。” “……这不是忍了几月了吗?” 殿内,顾听桉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苍白得宛如白纸,他半靠在床榻上,微垂着眉眼,冷白的脖颈胸膛处皆残留着抓挠的红痕与青印。墨染的青丝垂在肩头,越发晕染出那份无力的苍白。 像一朵半开的月下昙花被人摘下,最终漂泊在无定的溪流中。 卜忆半跪在顾听桉床前,深暗的眸透着淡淡的担忧,“主子,您……明日还是让小殿下代朝。” “阿行还小。”顾听桉修长的手中紧攥着一张白帕,他低头看着上面隐隐的血迹,淡淡道:“时间来不及了。” 卜忆一向冷沉的音色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来得及。纪老说了只要主子安心静养……五年之内,主子都可无虞,况且夫人带回的那张药方只差了一味了……” 顾听桉闭眼摇了摇头,“复白草,你们找不到的。” 在顾听桉的记忆中似乎出现过这株药名,他记不得了,可他却知道这个世上不会再有这株草药了,“况且,苟且偷生的五年,我不要。” 日日沉睡,醒来便是苦涩的药汤,拖着残躯苟活,此般生不如站着死。 卜忆道:“不试试,主子又怎会知道呢?况且主子不念着自己,也该念着夫人……您总说她一生坎坷崎岖,要作她手中披荆斩棘的利刃,最后又怎忍心留她一人孤独于世?” 顾听桉想到记忆中已快要模糊的青颜,心尖忽地一颤,竟是比心脉发疾时更痛几分。他指尖都攥得那染血的白帕发白发青,最后那深藏的疼痛却终只是被同女子如出一辙的平静压下,他淡淡道:“先生本便是一朵向阳而生的玫瑰,她不需要利刃,亦不惧黑暗,她自身便是荆棘,便是灿烂。” 话落,他幽清深邃的桃花眸似承载着亘古般绵长的海岸,连续又静谧的波涛拍打出轻柔的浪花。良久,他清沉的嗓音平静着,“……我杀了江青寒,注定同先生不再是一路人——三年之内,让天下大齐,这是我唯一能为她,也为我所做之事。” 卜忆听后清楚了,他一向果决帷幄的主子此时竟已做了必死的准备,卜忆的瞳孔都在颤抖,他只看着床脚处那一滩血色,最终只能无力地低声道:“主子想隐瞒这一切,可夫人又哪里不会察觉到什么呢?” 顾听桉沉默了一会,淡淡道:“先生的理性比你所想的强大。待天下大齐,彼时已是太平盛世,她没了责任,也再不用受任何禁锢。而我伤害了她最亲之人,对她避而不见,日日在宫中姬妾成群。先生的骄傲不会允许她回头的,先生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沈槐奚,适时他们可以一起回东槐,真正去见识瑰绝自由的山川湖海……” “那主子呢?”卜忆听后,幽深的面容有些隐忍,“您便不曾为自己着想一分?” 仅说了几句话,顾听桉似乎又觉得累了,他撑着身子躺回榻上,轻喘着气,最终只淡淡道:“天下人来人世一遭,本也无人可带走些什么。”况且,先生这一生都会记得他,已足够了。 “主子从前不是这般,只要有微乎其微的生机,主子都应抓住才是……”卜忆的眸暗暗垂下,“或许……夫人会知道那最后一味药在哪……” 话落,顾听桉寡淡虚弱的嗓音骤然提高两分,“咳咳……凡泄露一分,咳……此消息者,杀无赦!” “让笑渊和鬼面保护好先生……另外,每三日将先生的情况告诉我。” 卜忆握了握拳,“主子!” “去各地挑选些有才华的女子来宫中,请容聿来宫中教习她们。”顾听桉心尖很痛,他头脑又渐渐开始混沌,他知道自己反应大不如以前灵敏了,而今又要开始沉睡,他最后嘱咐道:“卜忆,不要让先生知道……你明白,那比病痛更扼我心……” 最后一个音落,床榻上男子深邃的眼眸已闭上,卜忆无力地起身凝着床榻上本该风华无双的男子,最终只为其掖好被角,眸色至暗,“主子,三年来你心中只念着夫人,可您的一生难道就不崎岖幽折吗,小殿下本可在您的羽翼下做肆意权贵,如今却生生要担起整个大齐——她是您的灾难……” 床榻上的男子连眉都未动一下,卜忆没再说话了。转身便融入了漫漫长夜。 第178章 长明宫 大齐,长明宫。 瓦檐上滴落着涟漪的雨珠,冷清清寂的内殿,微黄的烛火黯淡着,却装满了空旷巍峨的长殿。 宫中的夜,是极静的。 已是五月,此刻大齐最巍峨的宫殿内却充满了寂静与清凄,只有不时传出的几声清沉的咳嗽声。 “咳……咳咳……” 殿外守夜的宫人路过长明宫时,都在远处轻轻摇着头,小声道:“听说君上病得严重了,这些月长明殿像是空点着灯,君上大概为了避人耳目,没住在这?” “这些日,君上开始上朝了,长明殿也无故多了咳嗽声,难道君上好了不少?” “哎……快走,宫中千万别议君上的是非。” “……这不是忍了几月了吗?” 殿内,顾听桉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庞苍白得宛如白纸,他半靠在床榻上,微垂着眉眼,冷白的脖颈胸膛处皆残留着抓挠的红痕与青印。墨染的青丝垂在肩头,越发晕染出那份无力的苍白。 像一朵半开的月下昙花被人摘下,最终漂泊在无定的溪流中。 卜忆半跪在顾听桉床前,深暗的眸透着淡淡的担忧,“主子,您……明日还是让小殿下代朝。” “阿行还小。”顾听桉修长的手中紧攥着一张白帕,他低头看着上面隐隐的血迹,淡淡道:“时间来不及了。” 卜忆一向冷沉的音色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来得及。纪老说了只要主子安心静养……五年之内,主子都可无虞,况且夫人带回的那张药方只差了一味了……” 顾听桉闭眼摇了摇头,“复白草,你们找不到的。” 在顾听桉的记忆中似乎出现过这株药名,他记不得了,可他却知道这个世上不会再有这株草药了,“况且,苟且偷生的五年,我不要。” 日日沉睡,醒来便是苦涩的药汤,拖着残躯苟活,此般生不如站着死。 卜忆道:“不试试,主子又怎会知道呢?况且主子不念着自己,也该念着夫人……您总说她一生坎坷崎岖,要作她手中披荆斩棘的利刃,最后又怎忍心留她一人孤独于世?” 顾听桉想到记忆中已快要模糊的青颜,心尖忽地一颤,竟是比心脉发疾时更痛几分。他指尖都攥得那染血的白帕发白发青,最后那深藏的疼痛却终只是被同女子如出一辙的平静压下,他淡淡道:“先生本便是一朵向阳而生的玫瑰,她不需要利刃,亦不惧黑暗,她自身便是荆棘,便是灿烂。” 话落,他幽清深邃的桃花眸似承载着亘古般绵长的海岸,连续又静谧的波涛拍打出轻柔的浪花。良久,他清沉的嗓音平静着,“……我杀了江青寒,注定同先生不再是一路人——三年之内,让天下大齐,这是我唯一能为她,也为我所做之事。” 卜忆听后清楚了,他一向果决帷幄的主子此时竟已做了必死的准备,卜忆的瞳孔都在颤抖,他只看着床脚处那一滩血色,最终只能无力地低声道:“主子想隐瞒这一切,可夫人又哪里不会察觉到什么呢?” 顾听桉沉默了一会,淡淡道:“先生的理性比你所想的强大。待天下大齐,彼时已是太平盛世,她没了责任,也再不用受任何禁锢。而我伤害了她最亲之人,对她避而不见,日日在宫中姬妾成群。先生的骄傲不会允许她回头的,先生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沈槐奚,适时他们可以一起回东槐,真正去见识瑰绝自由的山川湖海……” “那主子呢?”卜忆听后,幽深的面容有些隐忍,“您便不曾为自己着想一分?” 仅说了几句话,顾听桉似乎又觉得累了,他撑着身子躺回榻上,轻喘着气,最终只淡淡道:“天下人来人世一遭,本也无人可带走些什么。”况且,先生这一生都会记得他,已足够了。 “主子从前不是这般,只要有微乎其微的生机,主子都应抓住才是……”卜忆的眸暗暗垂下,“或许……夫人会知道那最后一味药在哪……” 话落,顾听桉寡淡虚弱的嗓音骤然提高两分,“咳咳……凡泄露一分,咳……此消息者,杀无赦!” “让笑渊和鬼面保护好先生……另外,每三日将先生的情况告诉我。” 卜忆握了握拳,“主子!” “去各地挑选些有才华的女子来宫中,请容聿来宫中教习她们。”顾听桉心尖很痛,他头脑又渐渐开始混沌,他知道自己反应大不如以前灵敏了,而今又要开始沉睡,他最后嘱咐道:“卜忆,不要让先生知道……你明白,那比病痛更扼我心……” 最后一个音落,床榻上男子深邃的眼眸已闭上,卜忆无力地起身凝着床榻上本该风华无双的男子,最终只为其掖好被角,眸色至暗,“主子,三年来你心中只念着夫人,可您的一生难道就不崎岖幽折吗,小殿下本可在您的羽翼下做肆意权贵,如今却生生要担起整个大齐——她是您的灾难……” 床榻上的男子连眉都未动一下,卜忆没再说话了。转身便融入了漫漫长夜。 第179章 念安姐是我知己 西离的天气的确较之外界更为古怪,临近傍晚,便似已有弦月、落日开始了争辉,为遥远的天边晕染上了如火如荼的色彩。 “我听我幺舅二姑的表妹的奶奶说,今岁的祝祀日多了个祈神舞。” “祈神舞?打哪时候来的?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一出?是从大城镇传来的?” “就今日傍晚,我刚从祭坛那儿来,眼见着好大一行仗的祭祀仪队来,城主大人也派了人守着……在那布置什么呢……我倒是机灵,听了会墙角,好像是从临安来的。” “什么……临安?你跟你叔开玩笑呢?那种地方的贵人怎么可能来咱们苍蓝城这么个小地方?” “这谁知道?不过要论祀礼,哪地儿比得上临安?此次有了这祈神舞,神灵便更可庇护咱们苍蓝了!” “……这半夜的献祭不会被耽搁了?此事要是被耽搁了,那是触了大晦啊!” “这不能……他们皆是临安来的,定也不能忘了这头等大事啊!” “哎……这祭祀……造孽!那些失了孩子的人家,祝祀日一过又该怎么活?” “你这是什么话!舍小我,才能有大我。不牺牲一些人,难道要大家一起遭殃吗?再说了,不过是些女婴,又不是男童,哪里能有多大损失?” “兄台此话是没错,只是孩子到底可惜了……” 江晏栖静坐在茶坊角落,祝祀日的夜晚于大数西离人亦是热闹非凡的,点燃的阑珊卷起了半边天色,相映成辉。她耳边皆是男人们的谈笑声,于他们,祝祀日带来的只会是今日与未来的希望和繁华。 一个蓝白飘逸的侍童从远处长街一路跑过,高声吆喝着,“祈神舞要开始了!祈神舞要开始了!大家可以去祭坛沐光祈祷了!” “祈神舞要开始了……!” 侍童还稍稚嫩的嗓音由远及近再及远,顿时便炸开了人群。街边人流迅速朝着祭坛涌去,像一层推一层的浪花。 “祈神舞要开始了!我们若能收到祝福,那可真是赚了!” “是啊!哎……别挤我啊!” 祈神舞……江晏栖淡淡垂眸,这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临安忽然而至的仪队,到底是何事推动了这个变数呢?或许这会影响到她原本的计划。 江晏栖想着,一边站起身,而另一处角落中也缓缓站起了一个年轻貌美的男子,他看着瞬间空荡的周遭,疑惑温吞道:“祈神舞要开始了,姑娘还这般不紧不慢?” 江晏栖这才回神,看向男子那澄澈清隽面孔上清澈又有些愚蠢的眼神,平静的眉眼映着淡淡一笑,“神灵的祝福太稀罕,我怕是抢不过。” 男子听后诧异地张大了嘴,后连连道:“对……在下同姑娘真真是志同道合的……!没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我江南居然遇到了红颜知己!” “……”江晏栖眼见着江南脸都激动红了,淡淡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腰间别着一个圆形的红色暖玉,温和道:“幸会。江公子名字很有特色。” “谢谢。”江南听后灿烂一笑,露出了他整齐的二十八颗白牙,“对了,知己。您姓甚名谁呢?” “江念安。”江晏栖淡淡道。 “知己你怎么跟我一个姓!缘分啊!天大的缘分啊!啊哈哈哈哈哈哈!”说着,江南原地转了两圈,敞开袖子大笑起来。 江晏栖安静地看着他笑,待他笑完,才道:“江公子去祭坛吗?” 听后,江南灿烂的笑脸一停,“不去!念安姐你也别去,祈神可没啥用的!” 江晏栖问:“江公子何出此言?” “哎……念安姐同江江何必这般生分?反正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跟祭祀沾点边儿的,准没好事的!”江南垂头丧气道:“念安姐你别去嘛?” 江晏栖嗓音清沉温和,“……江江是同仪队一同从临安来的?” 江南听后,吃惊地看着江晏栖,那腰间红玉还随着他的动作摇摆,“念安姐你怎么这么聪明?” 江晏栖听后看着他腰间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红玉,沉默了,而后她淡淡一笑,“天生的——江江知道那祈神舞今日怎跳到了苍蓝城吗?” 江南闻言,丧气地摇了摇头,“季哥哥没告诉我,唉……我要是有念安姐一半聪明就好了。” “是江江的季哥哥带人来的?” 江南摇头,“不是,季哥哥和我是跟踪……啊,不是,是跟随着仪队一起来的。” “那仪队是谁带来的呢?” “好像是……是……不对,念安姐,我不能告诉你的。那人可聪明了,说不定比念安姐还聪明,牵连到你会有危险的,而且季哥哥不让我多说。” 江晏栖听后已猜出了个轮廓,她平静道:“那便不说了,江江不同你的季哥哥一起吗?” “季哥哥不让我去祭坛。”江南委屈地瘪了瘪嘴。 江晏栖轻轻拍了拍江南的肩,“无事,我替江江去祭坛。” “还可以这样吗……”江南挠挠头,后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念安姐你不是应该也不去吗?” 江晏栖清鸿碧透的柳叶眸微抬,中带着点点温和的涟漪,“江江是因为什么不能去的?” “季哥哥不让。” “除此之外呢?” “不喜欢。” 听后,江晏栖嗓音温和道:“那我两者皆无,江江觉得可以去吗?” 江南低着头思考着,“应该是……可以?……啊,不是!” 江南反应过来时,江晏栖已迈步出了好大一截了,他便连忙追了上去。 嗯……结果便是两人皆去了祭坛。 第179章 念安姐是我知己 西离的天气的确较之外界更为古怪,临近傍晚,便似已有弦月、落日开始了争辉,为遥远的天边晕染上了如火如荼的色彩。 “我听我幺舅二姑的表妹的奶奶说,今岁的祝祀日多了个祈神舞。” “祈神舞?打哪时候来的?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一出?是从大城镇传来的?” “就今日傍晚,我刚从祭坛那儿来,眼见着好大一行仗的祭祀仪队来,城主大人也派了人守着……在那布置什么呢……我倒是机灵,听了会墙角,好像是从临安来的。” “什么……临安?你跟你叔开玩笑呢?那种地方的贵人怎么可能来咱们苍蓝城这么个小地方?” “这谁知道?不过要论祀礼,哪地儿比得上临安?此次有了这祈神舞,神灵便更可庇护咱们苍蓝了!” “……这半夜的献祭不会被耽搁了?此事要是被耽搁了,那是触了大晦啊!” “这不能……他们皆是临安来的,定也不能忘了这头等大事啊!” “哎……这祭祀……造孽!那些失了孩子的人家,祝祀日一过又该怎么活?” “你这是什么话!舍小我,才能有大我。不牺牲一些人,难道要大家一起遭殃吗?再说了,不过是些女婴,又不是男童,哪里能有多大损失?” “兄台此话是没错,只是孩子到底可惜了……” 江晏栖静坐在茶坊角落,祝祀日的夜晚于大数西离人亦是热闹非凡的,点燃的阑珊卷起了半边天色,相映成辉。她耳边皆是男人们的谈笑声,于他们,祝祀日带来的只会是今日与未来的希望和繁华。 一个蓝白飘逸的侍童从远处长街一路跑过,高声吆喝着,“祈神舞要开始了!祈神舞要开始了!大家可以去祭坛沐光祈祷了!” “祈神舞要开始了……!” 侍童还稍稚嫩的嗓音由远及近再及远,顿时便炸开了人群。街边人流迅速朝着祭坛涌去,像一层推一层的浪花。 “祈神舞要开始了!我们若能收到祝福,那可真是赚了!” “是啊!哎……别挤我啊!” 祈神舞……江晏栖淡淡垂眸,这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临安忽然而至的仪队,到底是何事推动了这个变数呢?或许这会影响到她原本的计划。 江晏栖想着,一边站起身,而另一处角落中也缓缓站起了一个年轻貌美的男子,他看着瞬间空荡的周遭,疑惑温吞道:“祈神舞要开始了,姑娘还这般不紧不慢?” 江晏栖这才回神,看向男子那澄澈清隽面孔上清澈又有些愚蠢的眼神,平静的眉眼映着淡淡一笑,“神灵的祝福太稀罕,我怕是抢不过。” 男子听后诧异地张大了嘴,后连连道:“对……在下同姑娘真真是志同道合的……!没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我江南居然遇到了红颜知己!” “……”江晏栖眼见着江南脸都激动红了,淡淡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腰间别着一个圆形的红色暖玉,温和道:“幸会。江公子名字很有特色。” “谢谢。”江南听后灿烂一笑,露出了他整齐的二十八颗白牙,“对了,知己。您姓甚名谁呢?” “江念安。”江晏栖淡淡道。 “知己你怎么跟我一个姓!缘分啊!天大的缘分啊!啊哈哈哈哈哈哈!”说着,江南原地转了两圈,敞开袖子大笑起来。 江晏栖安静地看着他笑,待他笑完,才道:“江公子去祭坛吗?” 听后,江南灿烂的笑脸一停,“不去!念安姐你也别去,祈神可没啥用的!” 江晏栖问:“江公子何出此言?” “哎……念安姐同江江何必这般生分?反正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跟祭祀沾点边儿的,准没好事的!”江南垂头丧气道:“念安姐你别去嘛?” 江晏栖嗓音清沉温和,“……江江是同仪队一同从临安来的?” 江南听后,吃惊地看着江晏栖,那腰间红玉还随着他的动作摇摆,“念安姐你怎么这么聪明?” 江晏栖听后看着他腰间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红玉,沉默了,而后她淡淡一笑,“天生的——江江知道那祈神舞今日怎跳到了苍蓝城吗?” 江南闻言,丧气地摇了摇头,“季哥哥没告诉我,唉……我要是有念安姐一半聪明就好了。” “是江江的季哥哥带人来的?” 江南摇头,“不是,季哥哥和我是跟踪……啊,不是,是跟随着仪队一起来的。” “那仪队是谁带来的呢?” “好像是……是……不对,念安姐,我不能告诉你的。那人可聪明了,说不定比念安姐还聪明,牵连到你会有危险的,而且季哥哥不让我多说。” 江晏栖听后已猜出了个轮廓,她平静道:“那便不说了,江江不同你的季哥哥一起吗?” “季哥哥不让我去祭坛。”江南委屈地瘪了瘪嘴。 江晏栖轻轻拍了拍江南的肩,“无事,我替江江去祭坛。” “还可以这样吗……”江南挠挠头,后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念安姐你不是应该也不去吗?” 江晏栖清鸿碧透的柳叶眸微抬,中带着点点温和的涟漪,“江江是因为什么不能去的?” “季哥哥不让。” “除此之外呢?” “不喜欢。” 听后,江晏栖嗓音温和道:“那我两者皆无,江江觉得可以去吗?” 江南低着头思考着,“应该是……可以?……啊,不是!” 江南反应过来时,江晏栖已迈步出了好大一截了,他便连忙追了上去。 嗯……结果便是两人皆去了祭坛。 第180章 他们惹怒神明了 江晏栖二人到祭坛时,四周是寂静的。可高台上已开始了祈神祀礼,周遭之人更是将其围得水泄不通,看似喧嚣,实则有序,所有人都仰望着圆台中心,满心虔诚。 此刻夕阳已快要褪去,黑夜渐渐裹袭,祭台上束着灰红色的飘带,在风中同柱上的焰火跳跃着,让寂静的四周多了两分怪诞。 江南初始还拉着江晏栖试图挤进去……最后放弃了,极小声地吐槽着,“这……这些人怎么跟沙子泥巴糊身上,一层一层的呢……” 江晏栖静静伫立在人浪后,朝台上看去,“江江不是说祈神不好吗?远观即可。” 江南后也抬头看去,随即奇怪地小声嘀咕道:“念安姐说得也没错……只是今岁的祈神舞怎么变得这般阴间了……” 西离的祭台即便是小城中,亦是威严的,起立于三尺高台上,大概有半座宫殿大小的圆形场地像是忽然屹立而起,三等分点上各起一根白灰色的长柱,上鼎立着隐隐跳跃的焰火。 中央是一个佝偻的老者,他全身像是被撕成一条条的黑红灰三色布条裹了起来,拄着一根挂满各色玛瑙穿串而成的麻线祀木。他举起手中的祀木,佝偻的身影在祭台上来回走转着,口中像是念念有词。而后便像大醉了一般,忽然跪倒在祭坛上,向着方从云层中挣出的弦月叩拜。 月华的光辉骤然洒在众人身上,此举一出,人们皆以为乃是神迹,跪倒一片,埋首不起。 江南正唏嘘着,江晏栖便拉着他蹲在了地上。 片刻后,江晏栖再抬头看去,老者已经起身了,正转向这边,似乎在看向她,隔得太远,江晏栖看不清老者的神情,可只看着那背影,她竟便觉得阴冷过甚。 此次祈神舞,是巧合吗? 江晏栖回神后,老者的身影已然不见。江南将她拉了起来,“念安姐,可以起来了。” 江晏栖出神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看向了离祭台截然相反的方向,有一座极高的青山,那山清水秀下藏着一个洞,那是献祭女婴的地方。 江晏栖忽然道:“江江,你们是何时出发来苍蓝的呢?” 江南也不知道念安姐为什么这么问,只是乖乖回答了,“应该是……嗯……两周前。” 两周前……江晏栖眸色暗了两分,“江江同他们是何时到的呢?” 江南嘀咕道:“念安姐你怎么跟审犯人似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是昨日早晨便到了。” 江晏栖嗓音温和清沉,“我并非西离人,在外多听闻祝祀日,却是不曾见过,今日好在遇上了百科全书——江江。” 江南听后嘿嘿一笑,“……念安姐说的是真的?” 江晏栖颔首,“我不说假话——只是仪队昨日便来了,我怎不曾见过呢?” “他们故意藏起来,就在那客来客栈的后院中,念安姐当然看不见啦。” 客来客栈的后院……倒是最临近城主府的地方。先前只是祝礼,如今祭台上才真正开始了祈神舞,一个周身黑红,带着诡诞的破碎面具,蒙着眼的身影逐步上了台,只是看着,江晏栖心下竟多了两分不可掌控的异样。 她看着身旁有些皱着眉头的江南,温声道:“江江很不喜欢祈神?” 江南点头,撇嘴道:“这才像歪门邪道?” 江晏栖听后倒是赞赏地点头了,“苍蓝城的大小姐和江江想的一样,也没来这祈神礼——江江想去认识一下吗?” 江南闻言,眸中多了两分惊喜,却又踌躇道:“啊……会不会太冒犯了?” “她是我的朋友,江江是我的知己,这冒犯吗?”江晏栖容色平静。 “不冒犯。”江南点头。 江晏栖面不改色,淡淡一笑,“那江江便同她说你是一个漂亮姐姐的朋友,听说她也不喜祈神便想同她结识一番即可。不过江江记得,提醒她如果要出门可以等祈神礼过了再走。” 江南被江晏栖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念安姐虽然的确很好看,可……这样说能行吗?” 江晏栖一笑,“朋友之间总是心意相通的。” 江南闻言,这才点了点头,兴奋地离开了此地。 耳畔清净了,江晏栖认真凝向高台,她总觉得那穿得冗杂繁厚的身影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那祈神者手中拿着火炬,在台上舞动着。忽一片全身黑暗,融入幕色的十人……看起来大抵皆是小孩,像影子般朝台心拥簇而去,又四散而开。 江晏栖凝神看着那些“孩子”故作佝偻的模样,在高台上散乱又聚合,竟有种满是邪佞感。 天色愈漆黑,周遭的人也发现了,这祈神舞实在太奇怪了。他们终于还是不由低声交谈起来,“这……祈神舞这样离谱,我闻所未闻。” “他们真的是临安来的祈神仪队吗?” “这样浑浊的黑红配色,会触怒神明?” “是啊……如今这样重要的节点,若他们是假扮祈神仪队来扰乱正常流程的,后果不堪设想。” “对神明不敬,是大罪啊……他们若真是扰乱祝祀日的,活该千刀万剐!居然想要害我们一城人……” “阻止他们吗?” “不……不……如果这真的是来自临安的祈神舞,我们已失去了虔诚……再等等……天神,请庇佑我们……” 随着高台上的祈神舞进行着,江晏栖能隐隐约约听见远处的人群中开始有了骚动。他们的声音还是很小,却充满了触怒神明的恐惧和不安。 “不……祝祀日不能被扰乱……必须先进行祭祀活动!” 直到人群中出现这样一句声音,江晏栖脑中断掉的线索终于连成了一片,她抬眸看向台上,一向平静的眸中翻起淡淡的波澜。 此次的祈神仪队有备而来。 一旦今日祈神舞触怒神明的举动做实,苍蓝城往后再有任何灾难皆会是因为他们今夜对神明的不敬。 且人群中此时已有人在鼓吹祭祀了,若这么多人皆闹着要一同前去亲睹祭祀过程,唐虞倾要悄无声息地救下那十个孩子,实在是难如登天。 江晏栖的想法似乎暴露得很彻底。但也仅仅是似乎。 只是西离竟有人在暗自窥伺着她,这个人……江晏栖想着,远山般的弯月眉轻垂。今日的祈神舞可不像他的手笔。 到底会是谁呢? 江晏栖低着眉眼,净透的柳叶眸中是不可捉摸地波云诡谲,苍蓝……云溟,倒是真近。 江晏栖轻轻望向远处高台,台下是一片窃窃私语的人们。 苍蓝只是跳板,倘若这祈神仪队当真出自临安,背后是朝廷,那此次苍蓝之行成功与否便都无所谓了。 只是答应了唐虞倾的,她便不可无所谓了。 江晏栖转头丈量着离客栈的距离,又看了看高台下隐藏的人,或许来得及。 思落,她很快离开了。转身的江晏栖并未发现台上的人目光始终是落在她的方向。 江晏栖是一路跑回去的。客栈中她拿起厚厚一沓“花瓣状”蓝白晕染的宣纸时,手都累得有些颤抖。 这还真是失态,江晏栖大声喘息着,忽想到自己此时凌乱的发,微红的面庞。 不过这种想法也仅存瞬间,她将它们全部装进了一个花篮中,又将桌案上的蜡烛顺走,放了几枚铜钱在本来位置,最后在表面点缀上甘蓝花,便快步下了楼。小二见江晏栖手腕上挎着一个花篮,篮边蓝白色的花朵正艳,还笑道:“姑娘真有心,是要去一同看祭祀吗?” 江晏栖颔首,笑道:“三年难得一次,自是要虔诚些的。” 小二叹息一声,“可惜我身份太过卑微,无法观礼,只能守着店了。” “有心即可。”江晏栖嗓音清沉,话落,便匆匆离开了客栈。 店中的江晏栖多从容,店外的江晏栖便多狼狈,衣裙快得飞起。 沿路返回,方走到离祭台最近那条小路上,江晏栖便发现踩着的青石板上多了些微小划痕,今日清晨下过一场小雨,靴子踩过的泥点也清晰可见。那痕迹是极细微的,大片青苔色仅多出了两条小白痕,泥点还嵌了进去。 眉头轻凝,江晏栖提裙弯腰,淡白的指尖划过白痕处的泥点,微红色的泥便翻开在了她手上。向白痕处寻去,小道上拖拽的痕迹隐隐约约,还多了些许遗漏的血迹。 江晏栖看向那头,那是林深方向。看来就在她回客栈的时间段中,有人被杀了。 不及多想,江晏栖扯下一旁灌木丛的叶子擦过指尖便快步离开了。 直到她绕到祭台的后山上,才停下了脚步。祭台依山而建,是更巍峨,亦更亲近神明的。 江晏栖站在高处,手撑着膝盖呼着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向下望去,台上竟还在跳祈神舞。 这在江晏栖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若延误了祭祀时辰,适时神罚亦更合理了。 半山的风亦是大的,江晏栖不齐的青丝被长风也吹得冽冽。 就在江晏栖估算着有多少宣纸可在蜡烛上显现字迹后落到众人的手中时,台上那诡诞的祈神者忽点亮了一把巨大的火炬,那火炬大概半人高,明艳的火焰此刻胜于月华,照亮了台上及台下一圈。 就在他点亮那刻,那群“孩子”的动作恰好是自分向合,江晏栖轻眯着眸,乘着那团炽热将篮中的宣纸抓了一大把自上空洒下,只要沾染上一丝炽热,用柠檬汁所写的文字便会慢慢浮现。虽然时间不足半刻,但接二连三地向下飘洒,十有八九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漆黑的天空下,纷纷扬扬像盛开到极致的蓝色鸢尾般,飘然绽放又凋零于空中。 百姓正诧异着这“花瓣”似的神况,台上聚在一团的黑衣“孩子”不知为何忽然便自燃起来,火舌席卷他们厚重暗色的衣裳与斗篷,速度之快,明黄的火焰像照亮了半边夜色。烧掉外衣,那些孩子稚嫩的面孔终于显现出来,他们在高台上哀嚎尖叫着,一旁手持火炬的人却走到了高台最前方,冷漠地高伫着。 众人看着这一幕终于发出了尖叫声,于此同时,那些孩子身上开始冒起阵阵浓黑的烟雾,“盛大”得像千百户人家烧火做饭时聚集的黑烟,直可冲天,比夜色还要深黑几分,那一大片的扩散在了高台上,还带起阵阵恶臭味。 “怎么回事!他们被点燃了!” “妖邪!他们是妖邪,血肉竟然是那样的恶臭与黑暗!” “他们惹怒神明了!” 而随着江晏栖扔下的宣纸越大多,随着风,它们终究是有少数落在了人们的身上。 就在人们恐慌时,那手持火炬的祈神者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本看起来极庄重的古典,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威严与庄重,响在这混乱的现场,“这些人皆是祭祀后被神明选中熬过三日祭祀,活下来的孩子。” 此话一出,底下人沸腾了,惊叫着,“不可能!神灵怎么可能让一群妖邪活下来!” “对,你们根本不是从临安来的!你们想要破坏祝祀礼吗?” “将他们全部烧死!” 第180章 他们惹怒神明了 江晏栖二人到祭坛时,四周是寂静的。可高台上已开始了祈神祀礼,周遭之人更是将其围得水泄不通,看似喧嚣,实则有序,所有人都仰望着圆台中心,满心虔诚。 此刻夕阳已快要褪去,黑夜渐渐裹袭,祭台上束着灰红色的飘带,在风中同柱上的焰火跳跃着,让寂静的四周多了两分怪诞。 江南初始还拉着江晏栖试图挤进去……最后放弃了,极小声地吐槽着,“这……这些人怎么跟沙子泥巴糊身上,一层一层的呢……” 江晏栖静静伫立在人浪后,朝台上看去,“江江不是说祈神不好吗?远观即可。” 江南后也抬头看去,随即奇怪地小声嘀咕道:“念安姐说得也没错……只是今岁的祈神舞怎么变得这般阴间了……” 西离的祭台即便是小城中,亦是威严的,起立于三尺高台上,大概有半座宫殿大小的圆形场地像是忽然屹立而起,三等分点上各起一根白灰色的长柱,上鼎立着隐隐跳跃的焰火。 中央是一个佝偻的老者,他全身像是被撕成一条条的黑红灰三色布条裹了起来,拄着一根挂满各色玛瑙穿串而成的麻线祀木。他举起手中的祀木,佝偻的身影在祭台上来回走转着,口中像是念念有词。而后便像大醉了一般,忽然跪倒在祭坛上,向着方从云层中挣出的弦月叩拜。 月华的光辉骤然洒在众人身上,此举一出,人们皆以为乃是神迹,跪倒一片,埋首不起。 江南正唏嘘着,江晏栖便拉着他蹲在了地上。 片刻后,江晏栖再抬头看去,老者已经起身了,正转向这边,似乎在看向她,隔得太远,江晏栖看不清老者的神情,可只看着那背影,她竟便觉得阴冷过甚。 此次祈神舞,是巧合吗? 江晏栖回神后,老者的身影已然不见。江南将她拉了起来,“念安姐,可以起来了。” 江晏栖出神地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看向了离祭台截然相反的方向,有一座极高的青山,那山清水秀下藏着一个洞,那是献祭女婴的地方。 江晏栖忽然道:“江江,你们是何时出发来苍蓝的呢?” 江南也不知道念安姐为什么这么问,只是乖乖回答了,“应该是……嗯……两周前。” 两周前……江晏栖眸色暗了两分,“江江同他们是何时到的呢?” 江南嘀咕道:“念安姐你怎么跟审犯人似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是昨日早晨便到了。” 江晏栖嗓音温和清沉,“我并非西离人,在外多听闻祝祀日,却是不曾见过,今日好在遇上了百科全书——江江。” 江南听后嘿嘿一笑,“……念安姐说的是真的?” 江晏栖颔首,“我不说假话——只是仪队昨日便来了,我怎不曾见过呢?” “他们故意藏起来,就在那客来客栈的后院中,念安姐当然看不见啦。” 客来客栈的后院……倒是最临近城主府的地方。先前只是祝礼,如今祭台上才真正开始了祈神舞,一个周身黑红,带着诡诞的破碎面具,蒙着眼的身影逐步上了台,只是看着,江晏栖心下竟多了两分不可掌控的异样。 她看着身旁有些皱着眉头的江南,温声道:“江江很不喜欢祈神?” 江南点头,撇嘴道:“这才像歪门邪道?” 江晏栖听后倒是赞赏地点头了,“苍蓝城的大小姐和江江想的一样,也没来这祈神礼——江江想去认识一下吗?” 江南闻言,眸中多了两分惊喜,却又踌躇道:“啊……会不会太冒犯了?” “她是我的朋友,江江是我的知己,这冒犯吗?”江晏栖容色平静。 “不冒犯。”江南点头。 江晏栖面不改色,淡淡一笑,“那江江便同她说你是一个漂亮姐姐的朋友,听说她也不喜祈神便想同她结识一番即可。不过江江记得,提醒她如果要出门可以等祈神礼过了再走。” 江南被江晏栖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念安姐虽然的确很好看,可……这样说能行吗?” 江晏栖一笑,“朋友之间总是心意相通的。” 江南闻言,这才点了点头,兴奋地离开了此地。 耳畔清净了,江晏栖认真凝向高台,她总觉得那穿得冗杂繁厚的身影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那祈神者手中拿着火炬,在台上舞动着。忽一片全身黑暗,融入幕色的十人……看起来大抵皆是小孩,像影子般朝台心拥簇而去,又四散而开。 江晏栖凝神看着那些“孩子”故作佝偻的模样,在高台上散乱又聚合,竟有种满是邪佞感。 天色愈漆黑,周遭的人也发现了,这祈神舞实在太奇怪了。他们终于还是不由低声交谈起来,“这……祈神舞这样离谱,我闻所未闻。” “他们真的是临安来的祈神仪队吗?” “这样浑浊的黑红配色,会触怒神明?” “是啊……如今这样重要的节点,若他们是假扮祈神仪队来扰乱正常流程的,后果不堪设想。” “对神明不敬,是大罪啊……他们若真是扰乱祝祀日的,活该千刀万剐!居然想要害我们一城人……” “阻止他们吗?” “不……不……如果这真的是来自临安的祈神舞,我们已失去了虔诚……再等等……天神,请庇佑我们……” 随着高台上的祈神舞进行着,江晏栖能隐隐约约听见远处的人群中开始有了骚动。他们的声音还是很小,却充满了触怒神明的恐惧和不安。 “不……祝祀日不能被扰乱……必须先进行祭祀活动!” 直到人群中出现这样一句声音,江晏栖脑中断掉的线索终于连成了一片,她抬眸看向台上,一向平静的眸中翻起淡淡的波澜。 此次的祈神仪队有备而来。 一旦今日祈神舞触怒神明的举动做实,苍蓝城往后再有任何灾难皆会是因为他们今夜对神明的不敬。 且人群中此时已有人在鼓吹祭祀了,若这么多人皆闹着要一同前去亲睹祭祀过程,唐虞倾要悄无声息地救下那十个孩子,实在是难如登天。 江晏栖的想法似乎暴露得很彻底。但也仅仅是似乎。 只是西离竟有人在暗自窥伺着她,这个人……江晏栖想着,远山般的弯月眉轻垂。今日的祈神舞可不像他的手笔。 到底会是谁呢? 江晏栖低着眉眼,净透的柳叶眸中是不可捉摸地波云诡谲,苍蓝……云溟,倒是真近。 江晏栖轻轻望向远处高台,台下是一片窃窃私语的人们。 苍蓝只是跳板,倘若这祈神仪队当真出自临安,背后是朝廷,那此次苍蓝之行成功与否便都无所谓了。 只是答应了唐虞倾的,她便不可无所谓了。 江晏栖转头丈量着离客栈的距离,又看了看高台下隐藏的人,或许来得及。 思落,她很快离开了。转身的江晏栖并未发现台上的人目光始终是落在她的方向。 江晏栖是一路跑回去的。客栈中她拿起厚厚一沓“花瓣状”蓝白晕染的宣纸时,手都累得有些颤抖。 这还真是失态,江晏栖大声喘息着,忽想到自己此时凌乱的发,微红的面庞。 不过这种想法也仅存瞬间,她将它们全部装进了一个花篮中,又将桌案上的蜡烛顺走,放了几枚铜钱在本来位置,最后在表面点缀上甘蓝花,便快步下了楼。小二见江晏栖手腕上挎着一个花篮,篮边蓝白色的花朵正艳,还笑道:“姑娘真有心,是要去一同看祭祀吗?” 江晏栖颔首,笑道:“三年难得一次,自是要虔诚些的。” 小二叹息一声,“可惜我身份太过卑微,无法观礼,只能守着店了。” “有心即可。”江晏栖嗓音清沉,话落,便匆匆离开了客栈。 店中的江晏栖多从容,店外的江晏栖便多狼狈,衣裙快得飞起。 沿路返回,方走到离祭台最近那条小路上,江晏栖便发现踩着的青石板上多了些微小划痕,今日清晨下过一场小雨,靴子踩过的泥点也清晰可见。那痕迹是极细微的,大片青苔色仅多出了两条小白痕,泥点还嵌了进去。 眉头轻凝,江晏栖提裙弯腰,淡白的指尖划过白痕处的泥点,微红色的泥便翻开在了她手上。向白痕处寻去,小道上拖拽的痕迹隐隐约约,还多了些许遗漏的血迹。 江晏栖看向那头,那是林深方向。看来就在她回客栈的时间段中,有人被杀了。 不及多想,江晏栖扯下一旁灌木丛的叶子擦过指尖便快步离开了。 直到她绕到祭台的后山上,才停下了脚步。祭台依山而建,是更巍峨,亦更亲近神明的。 江晏栖站在高处,手撑着膝盖呼着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向下望去,台上竟还在跳祈神舞。 这在江晏栖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若延误了祭祀时辰,适时神罚亦更合理了。 半山的风亦是大的,江晏栖不齐的青丝被长风也吹得冽冽。 就在江晏栖估算着有多少宣纸可在蜡烛上显现字迹后落到众人的手中时,台上那诡诞的祈神者忽点亮了一把巨大的火炬,那火炬大概半人高,明艳的火焰此刻胜于月华,照亮了台上及台下一圈。 就在他点亮那刻,那群“孩子”的动作恰好是自分向合,江晏栖轻眯着眸,乘着那团炽热将篮中的宣纸抓了一大把自上空洒下,只要沾染上一丝炽热,用柠檬汁所写的文字便会慢慢浮现。虽然时间不足半刻,但接二连三地向下飘洒,十有八九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漆黑的天空下,纷纷扬扬像盛开到极致的蓝色鸢尾般,飘然绽放又凋零于空中。 百姓正诧异着这“花瓣”似的神况,台上聚在一团的黑衣“孩子”不知为何忽然便自燃起来,火舌席卷他们厚重暗色的衣裳与斗篷,速度之快,明黄的火焰像照亮了半边夜色。烧掉外衣,那些孩子稚嫩的面孔终于显现出来,他们在高台上哀嚎尖叫着,一旁手持火炬的人却走到了高台最前方,冷漠地高伫着。 众人看着这一幕终于发出了尖叫声,于此同时,那些孩子身上开始冒起阵阵浓黑的烟雾,“盛大”得像千百户人家烧火做饭时聚集的黑烟,直可冲天,比夜色还要深黑几分,那一大片的扩散在了高台上,还带起阵阵恶臭味。 “怎么回事!他们被点燃了!” “妖邪!他们是妖邪,血肉竟然是那样的恶臭与黑暗!” “他们惹怒神明了!” 而随着江晏栖扔下的宣纸越大多,随着风,它们终究是有少数落在了人们的身上。 就在人们恐慌时,那手持火炬的祈神者从袖口中拿出了一本看起来极庄重的古典,他低沉的嗓音带着威严与庄重,响在这混乱的现场,“这些人皆是祭祀后被神明选中熬过三日祭祀,活下来的孩子。” 此话一出,底下人沸腾了,惊叫着,“不可能!神灵怎么可能让一群妖邪活下来!” “对,你们根本不是从临安来的!你们想要破坏祝祀礼吗?” “将他们全部烧死!” 第181章 槐奚不是来了吗 那祈神者看着台下闹着要烧死他的人,没说话。将书扔在原地。 他从身上拿出了一把小刀,即使蒙着黑色的绸带,他却像看得见一般扫视了周遭一圈,当即锁定了那个还不曾烧得太面目全非的人,他上半身被火焰吞噬着,脚在地上扭动。祈神者将火炬的柄按在地上那截扭动的腿上,小刀对着脚腕处便利落决断地剜了下去,一块血肉模糊的皮被他挑在小刀尖端。他拿着小刀似冷漠地又走到前方,似乎周遭的哀嚎遍野于他是丝竹声声。 将那皮上隐隐能看到的蓝色刺花对着众人,祈神者嗓音冷漠,“看到了吗?” “不可能,神明选中的人怎么会是妖邪!” “对,你们就是来破坏祝祀日的!这混蛋的祈神舞只是一个噱头!” “那样不尊神灵的黑色,我们竟然信了你们的鬼话。” “大家快上去抓住他们,烧死他们!” 一群人开始蜂拥上去,就在此时,台后一片带刀侍卫拦下了他们,他们出示着“安”字令牌,“临安禁卫军——我看谁敢不敬祈神之舞!” 江晏栖站得太高,看不清令牌,也听不清声音,只是看到下面蓄势待发的数百人的军队,显然并非隶属苍蓝城的,她轻眯了眯眸。 祈神仪队既然有意隐藏,且打的是藐视神权的主意,便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展露这样的身份。这支军队只可能是江南他们带来的,可既然江南与祈神仪队非一路人,那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合作了? 可如此,江南他们一旦回到临安,有人批驳此事,他们是罪不容诛的。 江晏栖指尖抓满的“花瓣”又慢慢松开在篮中,如此,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她判断失误,他们并非是来扰乱祝祀日的。二便是,他们在借刀杀人,此地离临安太远,便是身份造假也无人能发现真伪。 江晏栖是更倾向于第二种的,临安的势力比她想得更复杂些。就是不知西离最尊崇的国师北枝月渡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台下,百姓被拦住,祈神者从容地弯腰捡起高台上一片蓝色宣纸,看着上面的内容,他平静道:“各位不如先看看上天的意思?” 此话落,人们当即在地上摸索着那片片蓝色“花瓣”,忽然有一人拾起它,振臂高呼,“上面有字在慢慢显现!” “这真的是上天的意思吗?” 有人看着上面较为古老的字体,吃力地念了出来,“……自然为本,包容万物。神本两生,慈恶兼济。” “这是何意?” “神灵既然是万物之主,更应有比海洋更宽广之胸怀,祂博爱于世人,又怎会轻易降下神罚。可神性若人性,亦有两生,有慈爱之性,亦有诡恶之行。”拿起地上的古典,将书封对向百姓,祈神者嗓音威严,“这是神祀典,据典记载——白日苍穹是神形,晚间黑夜亦然是。神,万物之主,可容万物,祈神舞祈祷于黑夜,将尊重夜的色彩!” 话落,底下默然,皆看着男子身后已没了声的一片黑烟,窃窃私语起来,“那那些人是怎么回事?莫非神真的也有恶的一面吗?” “受神庇佑的竟然是妖邪吗?” “是啊,神应包容万物,又怎能轻易降神罚于祂的子民!” 江晏栖站在高山上,丝毫看不清祈神者,可她隐隐约约间听着男子高昂威严的声音,即使经过了遮掩,她再看他的背影,还是认出来了——沈槐奚。 看着男子冷漠对峙于众人前,伫立于高台上的清癯背影,江晏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掉的花篮。 她垂眸轻叹一声,或许她从一开始便错了。她根本不用刻意疏离,亦不该妄想帮他选择命运。 此般执着,生死不可弃。 “不!大家都忘了这些年是谁佑得我们风调雨顺了吗?神明才是我们的天!” “对!没错,你们这些邪佞休想如此诋毁神明!” 沈槐奚站在台上,高高在上,似乎他才是这众人拥护的神,他左手拿着那把巨大火炬,缓缓下了台阶,平静道:“既然如此,马上到祭祀的时辰了,我们一同去叩拜神明。” 话落,他便将火炬扔在了高台上,火光直逼他的面具与衣裳,那暗沉之色被灼耀得发亮,古老的祭台一片缭乱。 众人看着祭台被毁的画面,一个个开始叫骂起来,都激动地想要去攻击沈槐奚,却皆被禁卫军拦了下来。 沈槐奚对此充耳不闻,只平静地笑了笑,蒙着眼从容地走在千人簇拥的前方,“走,各位,别误了时辰。” 江晏栖在高山上看着这一幕,男子黑衣高立,身后火光冲天,千人簇拥,燃烧了上百年历史的祭台,似将这深沉夜色都劈开了两半。 一半禁锢,一半坦途。 沈槐奚何其胆魄与谋略! 她不及他。 众人眼见着还有一刻钟便到时辰了,皆不敢怠慢了,只能骂骂咧咧地跟在沈槐奚身后。 “他烧了高台,他会遭报应的!” “待会就将他们全部抓起来,统统烧死!” …… 浩浩荡荡的上千人便被带领着前往神山,不知何时起,沈槐奚身畔已经围绕着抱了十个女婴的妇人,她们抱着孩子,边走,边滴落着酸涩的眼泪。 十个女婴似乎也预知了自己的结果,一路稚嫩的哭声响彻了整个神山。 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前面上百人都能清晰地听出那嗓音中透出的“祭祀”之残忍。 以往祭祀只有十几人参与,由十人将女婴带进山洞中即可,此次沈槐奚却要所有人一同前往那个所谓的“神洞”。 有觉得不合规矩的,刀架在脖子上后便合了规矩。 山势开始陡峭,直到临近神洞百米处,沈槐奚忽然停了下来,众人也被迫停下看他表演,只见他弯腰捡起了地上一根极小的白骨。他将它举起来招了招,后比划着女婴的脊背,淡淡一笑,“嗯,刚刚合适,此处便有了女婴的白骨,料想百年间,女婴尸骨不下数千。” 妇人抱着的女婴还在哭,在这漆黑夜下,颇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感。 众人被这种感觉弄得芒刺在背,当即指责起来,“没有牺牲,哪来风调雨顺!她们是为了西离的所有人,她们是光荣的!” “没错!你少在这妖言惑众!你们冒充临安禁卫军又有何用!我们千人在此,岂会怕你们!” 此话,一呼百应,响彻神山。 沈槐奚轻笑一声,“神明还真是养了一群好狗呢。” “如果只需牺牲便可换得西离国运永昌,那你们大可坐享其成,在家等着五谷丰收好了,干嘛还要修建水渠,防范洪涝,开设粮仓,以防凶年呢?”沈槐奚语调轻慢又沉然,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他抬起手,捏碎了手中白骨,嗓音一厉,“博爱世人的神明却要至纯至善的女婴还未见到光明便扼杀于黑暗,这是怎样圣洁的神明?” “你们——自欺欺人!草菅人命!” 白骨的粉末飘飘扬扬的便顺风扑在了众人脸上,他们皆面色一变,“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没有神明哪有什么风调雨顺,没有神明哪有什么日月山川!” 天色的浓黑带给人们深深的恐惧。 沈槐奚只走到了一棵极浓密的古木前,看着它背后已被砍得摇摇欲坠的痕迹,他忽然一掌蓄起内力,“砰”的一声打在了古木断痕处。 古木摇晃了片刻便带动着满冠浓荫“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惊得周遭的人被吓得连滚带爬。 古木一倒,月华便重新慈爱地抚上人们的面庞。 沈槐奚抬手扯下绸带,揭开面具,一张白如玉色的神只之容便在月华下显现。同时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还被濯曜得如玉山倾倒,充满神辉。他容色澄澈地看着众人,丝毫无祭台上冷漠残忍的模样,他此刻的嗓音如水空灵,“如果神能赐予的月华,人也可以做到呢?” 他脱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诡诞衣裳,濯濯白衣如云中白鹤,那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对面,“自神山流下的沧澜河水,那是自然留给人们的无尽之藏,同样雨季的洪涝亦是自然带给人们的灾难,一切以七八月多雨,十一二月少雨,当真无迹可寻吗?” “你们修建水渠防下的洪涝亦要归功于神明吗?你们五月冒日耕耘所得五谷亦要归功于神明吗?” “一切风调雨顺本该是我们在利用自然,掌控自然,征服自然!却并非匍匐于自然!” “我们所有百姓与黎民,才该是自己的神明——我们可以一年又一年的利用智慧减少天灾带来的影响,而非一年又一年膝盖与脊背越发弯曲在虚妄神明之前。” 话落,抱着女婴的妇人皆泣涕跪拜,“大人说得极是啊!庸人尚且怜惜幼童,哪有神灵会谋害无辜孩子的道理?” 众人听着妇人怀中不绝如缕的哭闹声,面色都渐渐开始有了怀疑,“真的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吗?” “神明会舍得伤害无辜的孩子吗?” “不,他的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妖瞳!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将他抓起来!” “可是……他说的真的不对吗?” “那才该是……神明般的双眸。” “不,抓住他!他在蛊惑我们!” 沈槐奚站在原地,白衣高伫,明澈净透的双眸在月华下似染了一月的雪域神辉,可他只是眉目空灵地抬头望着那轮半隐的明月,周遭嘈杂毫不入耳。 良久,那些人们开始围了上来,沈槐奚只轻轻挥袖,禁卫军们都放下了武器。 众人见此更毫无顾忌了,将所有禁卫军都控制了起来,就在快要触到沈槐奚时,他嗓音泠然而旷远,“你们可以继续信奉你们的神明,今日我们亦可以跟你们离开,任你们处置。但献祭却不能继续——我们不如明日再看,未曾要女婴白骨的神明是会降灾于我这等逆神者身上,还是拿任祂摆布的信徒威慑众人。” 话落,周遭一致皆是反驳,“你烧了祭台,耽误祭祀,便是降灾也一定是在你身上!” “对啊!少在这妖言惑众!明日午时烧死他!” “对,必须烧死他!” 江晏栖站在另一处高地,看着沈槐奚被众人押走,他那从容的仪态却丝毫不损。 如果江晏栖能听到沈槐奚方才对众人说的话,或许便清楚,明日又要见血了。 浩浩荡荡地押送“禁卫军”的队伍沿着神山向下。沈槐奚被三人守着走,就在拐角的一棵古木前,他眸色深邃而眷恋地望向了对面的一处高地。 只一瞬间,沈槐奚便回过了头。 江晏栖站在灌木丛后面,看见那道目光的那一刻,只觉心头一颤。 江晏栖忽然便记起十岁那年,她独自去离州梧淮村采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茂密的丛林,也是她第一次掉入一个捕猎的深洞中。 自寅时被困在里面,整整六个时辰,江晏栖在黑夜下将自己蜷缩起来,她是害怕黑暗的。 月华快要消失殆尽时,洞口处忽然探出了一双明澈的琥珀凤眸,那时的江晏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到,她只看到的那一瞬,便知道是沈槐奚来了。 高处的少年站起身,看着洞口里蜷缩起的她,她没哭,少年眼睛倒红了几分,“若我今日不来,阿晏要怎么办?” 江晏栖这才看清十二岁的少年白衣上又染血了。 那是江晏栖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小杀伐的少年是这样无害。看到沈槐奚那刻,她提起的心终于放下,甚至她眉眼微弯,“槐奚不是来了吗?” 此话落,少年白净的面庞上有了一抹温浅的笑意,他眸色深深,“无论天下路途多远,只要阿晏需要,只要我仍在,我定护阿晏安好无恙。” 那时她听后只是笑一笑,被沈槐奚救起来后才看见一旁倒下的野猪,她问:“槐奚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少年没有直言,只是双眸微弯,“阿晏总是不能在周遭第一个看见槐奚,无事,那便槐奚第一个看见阿晏好了。” 是啊,他总能一眼便看见她。 第181章 槐奚不是来了吗 那祈神者看着台下闹着要烧死他的人,没说话。将书扔在原地。 他从身上拿出了一把小刀,即使蒙着黑色的绸带,他却像看得见一般扫视了周遭一圈,当即锁定了那个还不曾烧得太面目全非的人,他上半身被火焰吞噬着,脚在地上扭动。祈神者将火炬的柄按在地上那截扭动的腿上,小刀对着脚腕处便利落决断地剜了下去,一块血肉模糊的皮被他挑在小刀尖端。他拿着小刀似冷漠地又走到前方,似乎周遭的哀嚎遍野于他是丝竹声声。 将那皮上隐隐能看到的蓝色刺花对着众人,祈神者嗓音冷漠,“看到了吗?” “不可能,神明选中的人怎么会是妖邪!” “对,你们就是来破坏祝祀日的!这混蛋的祈神舞只是一个噱头!” “那样不尊神灵的黑色,我们竟然信了你们的鬼话。” “大家快上去抓住他们,烧死他们!” 一群人开始蜂拥上去,就在此时,台后一片带刀侍卫拦下了他们,他们出示着“安”字令牌,“临安禁卫军——我看谁敢不敬祈神之舞!” 江晏栖站得太高,看不清令牌,也听不清声音,只是看到下面蓄势待发的数百人的军队,显然并非隶属苍蓝城的,她轻眯了眯眸。 祈神仪队既然有意隐藏,且打的是藐视神权的主意,便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展露这样的身份。这支军队只可能是江南他们带来的,可既然江南与祈神仪队非一路人,那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合作了? 可如此,江南他们一旦回到临安,有人批驳此事,他们是罪不容诛的。 江晏栖指尖抓满的“花瓣”又慢慢松开在篮中,如此,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她判断失误,他们并非是来扰乱祝祀日的。二便是,他们在借刀杀人,此地离临安太远,便是身份造假也无人能发现真伪。 江晏栖是更倾向于第二种的,临安的势力比她想得更复杂些。就是不知西离最尊崇的国师北枝月渡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台下,百姓被拦住,祈神者从容地弯腰捡起高台上一片蓝色宣纸,看着上面的内容,他平静道:“各位不如先看看上天的意思?” 此话落,人们当即在地上摸索着那片片蓝色“花瓣”,忽然有一人拾起它,振臂高呼,“上面有字在慢慢显现!” “这真的是上天的意思吗?” 有人看着上面较为古老的字体,吃力地念了出来,“……自然为本,包容万物。神本两生,慈恶兼济。” “这是何意?” “神灵既然是万物之主,更应有比海洋更宽广之胸怀,祂博爱于世人,又怎会轻易降下神罚。可神性若人性,亦有两生,有慈爱之性,亦有诡恶之行。”拿起地上的古典,将书封对向百姓,祈神者嗓音威严,“这是神祀典,据典记载——白日苍穹是神形,晚间黑夜亦然是。神,万物之主,可容万物,祈神舞祈祷于黑夜,将尊重夜的色彩!” 话落,底下默然,皆看着男子身后已没了声的一片黑烟,窃窃私语起来,“那那些人是怎么回事?莫非神真的也有恶的一面吗?” “受神庇佑的竟然是妖邪吗?” “是啊,神应包容万物,又怎能轻易降神罚于祂的子民!” 江晏栖站在高山上,丝毫看不清祈神者,可她隐隐约约间听着男子高昂威严的声音,即使经过了遮掩,她再看他的背影,还是认出来了——沈槐奚。 看着男子冷漠对峙于众人前,伫立于高台上的清癯背影,江晏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掉的花篮。 她垂眸轻叹一声,或许她从一开始便错了。她根本不用刻意疏离,亦不该妄想帮他选择命运。 此般执着,生死不可弃。 “不!大家都忘了这些年是谁佑得我们风调雨顺了吗?神明才是我们的天!” “对!没错,你们这些邪佞休想如此诋毁神明!” 沈槐奚站在台上,高高在上,似乎他才是这众人拥护的神,他左手拿着那把巨大火炬,缓缓下了台阶,平静道:“既然如此,马上到祭祀的时辰了,我们一同去叩拜神明。” 话落,他便将火炬扔在了高台上,火光直逼他的面具与衣裳,那暗沉之色被灼耀得发亮,古老的祭台一片缭乱。 众人看着祭台被毁的画面,一个个开始叫骂起来,都激动地想要去攻击沈槐奚,却皆被禁卫军拦了下来。 沈槐奚对此充耳不闻,只平静地笑了笑,蒙着眼从容地走在千人簇拥的前方,“走,各位,别误了时辰。” 江晏栖在高山上看着这一幕,男子黑衣高立,身后火光冲天,千人簇拥,燃烧了上百年历史的祭台,似将这深沉夜色都劈开了两半。 一半禁锢,一半坦途。 沈槐奚何其胆魄与谋略! 她不及他。 众人眼见着还有一刻钟便到时辰了,皆不敢怠慢了,只能骂骂咧咧地跟在沈槐奚身后。 “他烧了高台,他会遭报应的!” “待会就将他们全部抓起来,统统烧死!” …… 浩浩荡荡的上千人便被带领着前往神山,不知何时起,沈槐奚身畔已经围绕着抱了十个女婴的妇人,她们抱着孩子,边走,边滴落着酸涩的眼泪。 十个女婴似乎也预知了自己的结果,一路稚嫩的哭声响彻了整个神山。 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前面上百人都能清晰地听出那嗓音中透出的“祭祀”之残忍。 以往祭祀只有十几人参与,由十人将女婴带进山洞中即可,此次沈槐奚却要所有人一同前往那个所谓的“神洞”。 有觉得不合规矩的,刀架在脖子上后便合了规矩。 山势开始陡峭,直到临近神洞百米处,沈槐奚忽然停了下来,众人也被迫停下看他表演,只见他弯腰捡起了地上一根极小的白骨。他将它举起来招了招,后比划着女婴的脊背,淡淡一笑,“嗯,刚刚合适,此处便有了女婴的白骨,料想百年间,女婴尸骨不下数千。” 妇人抱着的女婴还在哭,在这漆黑夜下,颇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感。 众人被这种感觉弄得芒刺在背,当即指责起来,“没有牺牲,哪来风调雨顺!她们是为了西离的所有人,她们是光荣的!” “没错!你少在这妖言惑众!你们冒充临安禁卫军又有何用!我们千人在此,岂会怕你们!” 此话,一呼百应,响彻神山。 沈槐奚轻笑一声,“神明还真是养了一群好狗呢。” “如果只需牺牲便可换得西离国运永昌,那你们大可坐享其成,在家等着五谷丰收好了,干嘛还要修建水渠,防范洪涝,开设粮仓,以防凶年呢?”沈槐奚语调轻慢又沉然,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他抬起手,捏碎了手中白骨,嗓音一厉,“博爱世人的神明却要至纯至善的女婴还未见到光明便扼杀于黑暗,这是怎样圣洁的神明?” “你们——自欺欺人!草菅人命!” 白骨的粉末飘飘扬扬的便顺风扑在了众人脸上,他们皆面色一变,“胡说八道!妖言惑众!没有神明哪有什么风调雨顺,没有神明哪有什么日月山川!” 天色的浓黑带给人们深深的恐惧。 沈槐奚只走到了一棵极浓密的古木前,看着它背后已被砍得摇摇欲坠的痕迹,他忽然一掌蓄起内力,“砰”的一声打在了古木断痕处。 古木摇晃了片刻便带动着满冠浓荫“轰”的一声倒在地上,惊得周遭的人被吓得连滚带爬。 古木一倒,月华便重新慈爱地抚上人们的面庞。 沈槐奚抬手扯下绸带,揭开面具,一张白如玉色的神只之容便在月华下显现。同时那双琥珀色的双眸还被濯曜得如玉山倾倒,充满神辉。他容色澄澈地看着众人,丝毫无祭台上冷漠残忍的模样,他此刻的嗓音如水空灵,“如果神能赐予的月华,人也可以做到呢?” 他脱掉束缚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诡诞衣裳,濯濯白衣如云中白鹤,那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对面,“自神山流下的沧澜河水,那是自然留给人们的无尽之藏,同样雨季的洪涝亦是自然带给人们的灾难,一切以七八月多雨,十一二月少雨,当真无迹可寻吗?” “你们修建水渠防下的洪涝亦要归功于神明吗?你们五月冒日耕耘所得五谷亦要归功于神明吗?” “一切风调雨顺本该是我们在利用自然,掌控自然,征服自然!却并非匍匐于自然!” “我们所有百姓与黎民,才该是自己的神明——我们可以一年又一年的利用智慧减少天灾带来的影响,而非一年又一年膝盖与脊背越发弯曲在虚妄神明之前。” 话落,抱着女婴的妇人皆泣涕跪拜,“大人说得极是啊!庸人尚且怜惜幼童,哪有神灵会谋害无辜孩子的道理?” 众人听着妇人怀中不绝如缕的哭闹声,面色都渐渐开始有了怀疑,“真的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吗?” “神明会舍得伤害无辜的孩子吗?” “不,他的眼睛竟然是琥珀色的,妖瞳!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将他抓起来!” “可是……他说的真的不对吗?” “那才该是……神明般的双眸。” “不,抓住他!他在蛊惑我们!” 沈槐奚站在原地,白衣高伫,明澈净透的双眸在月华下似染了一月的雪域神辉,可他只是眉目空灵地抬头望着那轮半隐的明月,周遭嘈杂毫不入耳。 良久,那些人们开始围了上来,沈槐奚只轻轻挥袖,禁卫军们都放下了武器。 众人见此更毫无顾忌了,将所有禁卫军都控制了起来,就在快要触到沈槐奚时,他嗓音泠然而旷远,“你们可以继续信奉你们的神明,今日我们亦可以跟你们离开,任你们处置。但献祭却不能继续——我们不如明日再看,未曾要女婴白骨的神明是会降灾于我这等逆神者身上,还是拿任祂摆布的信徒威慑众人。” 话落,周遭一致皆是反驳,“你烧了祭台,耽误祭祀,便是降灾也一定是在你身上!” “对啊!少在这妖言惑众!明日午时烧死他!” “对,必须烧死他!” 江晏栖站在另一处高地,看着沈槐奚被众人押走,他那从容的仪态却丝毫不损。 如果江晏栖能听到沈槐奚方才对众人说的话,或许便清楚,明日又要见血了。 浩浩荡荡地押送“禁卫军”的队伍沿着神山向下。沈槐奚被三人守着走,就在拐角的一棵古木前,他眸色深邃而眷恋地望向了对面的一处高地。 只一瞬间,沈槐奚便回过了头。 江晏栖站在灌木丛后面,看见那道目光的那一刻,只觉心头一颤。 江晏栖忽然便记起十岁那年,她独自去离州梧淮村采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样茂密的丛林,也是她第一次掉入一个捕猎的深洞中。 自寅时被困在里面,整整六个时辰,江晏栖在黑夜下将自己蜷缩起来,她是害怕黑暗的。 月华快要消失殆尽时,洞口处忽然探出了一双明澈的琥珀凤眸,那时的江晏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到,她只看到的那一瞬,便知道是沈槐奚来了。 高处的少年站起身,看着洞口里蜷缩起的她,她没哭,少年眼睛倒红了几分,“若我今日不来,阿晏要怎么办?” 江晏栖这才看清十二岁的少年白衣上又染血了。 那是江晏栖第一次觉得这个自小杀伐的少年是这样无害。看到沈槐奚那刻,她提起的心终于放下,甚至她眉眼微弯,“槐奚不是来了吗?” 此话落,少年白净的面庞上有了一抹温浅的笑意,他眸色深深,“无论天下路途多远,只要阿晏需要,只要我仍在,我定护阿晏安好无恙。” 那时她听后只是笑一笑,被沈槐奚救起来后才看见一旁倒下的野猪,她问:“槐奚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少年没有直言,只是双眸微弯,“阿晏总是不能在周遭第一个看见槐奚,无事,那便槐奚第一个看见阿晏好了。” 是啊,他总能一眼便看见她。 第182章 阿晏,好久不见啊 午时,骄阳似火,对准了高高的祭台,似有神明发怒要将人的皮给灼下一块。 沈槐奚被他们换上了云裳,琥珀色的凤眸被濯耀得发亮,却是淡淡低眉,如瀑青丝便垂在他两侧,蓝白的合奏下倒显得少年此般纯澈净透,或许比起神明,天使更适合用来形容他的皮囊和气质。他被绑在腐朽的木十字架上,靴下的木柴正叫嚣着要吞下他。 台上一个拿着火把的男人有些愤怒地看向沈槐奚,“是你对不对!?” 沈槐奚听到这莫名一语,却是淡淡一笑,嗓音温和,“你家中少了几人吗?” 话落,男人更愤怒了,他双眸像喷了火,“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弟弟!我今天一定要烧死你!” 见男人情绪过于激动,似乎马上要把火把扔进来了,沈槐奚才不咸不淡地提醒道:“还没到午时三刻,你便要烧死我。我若是妖魔,你不定是烧不死的。” “你……!”男人被气得一噎,“你这种妖魔就该去死!凭什么活在这个世上?等着……你也只能活半刻了!” 男人话出,下面一片百姓皆在附和,“只要烧死他,天必佑我苍蓝!” “天必佑我苍蓝!” 沈槐奚听着下面整齐划一的声音,仍云淡风轻,白玉清隽的面上似带着不屑一顾,他嗓音慵懒轻缓,“那便……再等等?” …… 江晏栖从城主府赶来时,便见着男人手中的火把已经要点燃木柴了,少年丝毫不挣扎,任由死亡靠近他,明知沈槐奚不会有事,可一向平静的她在那刻竟急了,清疏的嗓音竟多了两分尖锐,“等等!” 此音一出,众人皆看向她。只见江晏栖身后数十具尸体被城主府的侍卫抬了出来,清一色全是男性,面色如常,身体完好,似乎他们只是在沉睡。 可那白色的担架一出,众人便默认了他们的死亡。 “这……那不是李二吗!他……他怎么会躺在这!” “昨夜陈麻子押送了那妖孽还回来同我喝了两杯,怎么……怎么今日竟就遭遇不测了?” “一定……一定是你们杀了他们!”有村民惊怒交加地看向他们,“你们都是外来者!你们是一伙的!” 唐虞倾从江晏栖身后缓步走出,一身红裙似勾勒了天边的彩霞,步摇高坠流苏,眉眼间不怒自威,“外来者?不知我城主府的侍卫何时成了外来者?” 唐虞倾不急不缓的音色提高两分,“你们——是想叛城吗!?” 众人被唐虞倾质问的气势吓得愣了一下,随即便见她继而揭开了尸体的白布,“从昨夜祭祀结束,至今日午时,陆续有二十四个男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家中……”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刀痕,亦无中毒迹象,就像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一般。” “你们说,这是被你们全权控制的上面那个少年能做到的吗?” 话落,底下人明显有抽气声,“怎么可能!” 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年轻声开口,音如冰涧碎玉,“我说过,神不仅会庇佑,还会降灾,所受霍乱最深者反是祂的信徒。” “你们越是相信祂,祂的力量便也越强盛。你们越是相信自己,祂便也越发衰微——也唯有如此,命运才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清澈又清泠,宛白琼山的第一捧雪。 “相信自己……可你们凭什么说他们是神罚所亡?!” 江晏栖青衣平静,容色淡沲,似溪间高流,不屑谎言,“你们可请仵作来察看他们的尸体,若能得出原因,我便任由各位处置。” 沈槐奚在祭台上听到这番话,心忽然震了一下,绵绵冰封的原野似忽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他的阿晏是将命压在了他身上吗? 这种感觉……真奇怪,他对自己的筹谋一向自信,可此刻欢喜有余竟又怕自己一朝踏错。但看着台下青衣清绝的女子,沈槐奚的唇畔还是不可抑制的漾开了一抹极微的笑意。 “快请张仵作!” 不一会,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便上前去查验了尸体,众人便看着他一会摇头一会皱眉的,被弄得心一下一上的。 “老夫无能,检查不出死因。”很快,张仵作起身,容色倨傲地看着大家,“但老夫好歹也有五十多年的经验了,这也是第一次检查不出死因……或许……” 张仵作点到为止,比起众人的关注点——那些人是否是因神罚而死,他更关注自己的仵作名声。 “这……难道……当真是神罚吗!” “可要罚也该是蔑视神明之人才对……怎会……怎会降灾在我们身上……” “难道当真如他所说,神明并非不可忤逆之人吗,便是相信自己……我们也可风调雨顺!” “对啊……分明是我们靠劳作所得,靠智慧避开天灾,凭什么归功于神明!” 风似突然而起,二十四具尸体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有些白布甚至掀飞在了民众的半身处,他们忽然有些惊怒交加,“凭什么!凭什么!” “不能庇佑我们的神明又凭什么要我们臣服!” “将大人放了!” “没错,将大人放了!” 有几个男人喊的青筋暴露,但也的确有感染力。 唐虞倾看到下面这幕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看向江晏栖,江晏栖只低声笑道:“他们是自己人。” 波流茅靡之人本便如雨中浮萍,曾经有块朽木给它们栖息,可如今连朽木也朽了彻底,让其心生恐惧。正此刻有扬帆的船驶入,他们又怎会拒绝? 就在众人有些接受沈槐奚说法时,祭台上的男人见此却发了疯,拿着火把直接扔向沈槐奚,“你这个妖魔!你杀了我弟弟还蛊惑大家!我今天定要杀了你!” 这一变故将众人吓傻了,那火把一扔进干柴中顿时便燃起熊熊烈火,焰火将少年白玉般的面庞照出了火红色。 “快去给他松绑!”那火红灼得江晏栖心下一震,她立刻朝祭台的方向跑。 沈槐奚不知何时已自己挣开了绳索,方想跳下去,那男人竟然不顾火焰灼烧扑进来死死抱住沈槐奚的腿。 烈火将男人的皮肉灼开,他的眼红了,却始终不肯撒手,“你杀了我弟弟,你去偿命!” 眼看火焰已经攀升上了沈槐奚的白衣,众人都不敢上前去把全身是火的男人拉开。 江晏栖抽出侍卫身上的剑,便冲上前一剑贯穿了男人的脖颈,鲜血衬着焰火骤然喷洒在她清冷的面庞上。江晏栖正要一脚踢开男人,那男人竟往江晏栖身上扑来,沈槐奚的衣裳已经被点燃了,他立刻跃下夺过江晏栖手中的剑,挡在两人中间。男人壮实带火的尸体便撞在沈槐奚后背上,沈槐奚用剑尖杵在祭台地面上,冲力使其划开了一道深深的白痕。 一切动作不过瞬间,沈槐奚身上灼热的火燃开在他身上,他借着冲力直接跳下了三米高的祭台,“砰”的一声,直到在地上滚了五六圈,火焰熄灭,他才一身狼狈地看向台上的女子。 看到眼有些微红却安然无恙的江晏栖,沈槐奚轻吐了一口气,望着她只轻轻一笑。 方才台上只差咫尺距离,他便要碰到阿晏了,也……幸好没有碰到。 地上的少年白衣已被烧的破了洞,腿间的皮肤有多处被灼裂了,隐隐在渗血,他如瀑的青丝散开在地上,沾上了泥土与杂草。可众人看着台下躺在地上满身狼狈,却仍带笑望着祭台的少年,忽觉如此少年,像高山白雪落满深秋霞光,盛满了明月与清风。 他怕自己身上的火焰伤到人,竟跳下了三米高的祭台,如此之人又怎会是妖魔呢? 江晏栖见少年还笑,平静的面容竟一时气笑了。 “念安,你无事?”唐虞倾看着脸上和脖颈都沾了血迹的江晏栖有些担忧,“你也真是狠人,方才竟然冒着火堆就给人一剑封喉了。” “阿唐,能让我把他带到城主府去疗伤吗?” 唐虞倾方点头,想问问两人什么关系,便见江晏栖已经跑下了祭台将人扶起,她清沉的音色中带了两分隐隐的担忧,“槐奚,你的背有伤到吗?” 沈槐奚浑身都疼,尤其是后背,似乎泥土已经与血肉混在了一起。不过在江晏栖将他扶入怀中那刻,这些痛都是可以忽略的……他抬头,忽见江晏栖一向寡淡冷清的柳叶眸此刻倒映的……皆是他。 时隔三年了,他终于……终于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再一次嗅到女子身上那股极淡的清香,三年的不告而别,三年的失约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净透的眸悄无声息藏了几分湿红,像是久旱终逢甘霖,不由弯唇,“阿晏,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久到他都要窒息了。 听到这话,江晏栖又险些被气笑了,他都伤成什么样了,还好久不见? 只是触及男子眼中隐隐的湿意,她的心忽然有些温澜潮生,看着沈槐奚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蔓延的是竟是心安……久别重逢,异国他乡的久别重逢。是啊……忽然间,江晏栖意识到,或许不论她这些年如何躲着沈槐奚,可自她将他带回大齐的那刻,他便已是她在长乐乡唯一的家人了。 那时,她无亲,他亦无故。 江晏栖忽轻笑着,嗓音有些颤抖,“看来槐奚是伤的太轻了……走,我带槐奚走。” 说罢,江晏栖便要站起身,沈槐奚立即拉住江晏栖的袖口,碧波般的眸凝着她,“阿晏,我腿疼。” “槐奚要我背吗?”江晏栖淡淡道。 “阿晏扶着槐奚便好。”沈槐奚音色有些委屈。 “好,我扶着槐奚。”江晏栖将人扶了起来,而后看着议论纷纷的众人,有死了亲人痛哭流涕的,她音色清沉,“各位,真正的命运永远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飘渺之物终究比不得眼前活生生的人,珍惜当下才是。” 江晏栖面上还沾着鲜血,可那身素净青衣就是给她穿出了清绝无双之感,这朵月下昙花比现实更孤绝幽静,百年梵音似为她而响。 话落,江晏栖便扶着沈槐奚离开了,围着祭祀台的禁卫军也训练有素的撤开了。 唐虞倾眼看着他俩离开,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在这收拾烂摊子了。 “小姐,接下来怎么做?”侍卫在一旁请示她。 “既然神明无用,从今日起,我苍蓝再不侍奉神明!”唐虞倾站在高处,姿容绝决,嗓音铿锵有力。 “可若君主追查起来……” “我们苍蓝如此会被其他城州孤立?” “对啊,若君主问罪,又该当如何?” 虽然仍有质疑,可明显有了转圜余地,唐虞倾淡淡道:“西离的禁卫军都来此见证了神罚,责任难道在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吗?——君主若是圣明,便不会怪罪在我们身上!” “对啊,禁卫军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先问罪我们普通百姓!” “我等愿听大小姐之言!相信自己!” 听到下面大部分百姓都高喊着附和之言,唐虞倾笑了,笑得开怀,多少年了,她终于成功迈出了这一步,“大家放心,有我唐虞倾在一日,君主的问罪,我必当前!” 闻言,众人情绪更高涨了。 唐虞倾看着下面的百姓,想到昨夜她将这些计划讲给父亲听时,她父亲有多震怒,竟还差些对她动手。 母亲在生下她时便去世了,她由父亲一人带大,父亲对她向来是疼爱有加的,除了三年前张弦一事。 正是这所谓的神权害张弦受刑后被驱逐出城,死生不知! 相爱中的人就这样被命运拆散,那天她哭着求了父亲好久,可惜并不能阻止什么。 至今,她还记得那日张弦一身白衣,浑身是血,被众人推着跪在城下,高耸的城墙曾是他们坚实的后盾。可那一刻,它成了两人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放逐前,他只看了她一眼,可就那一眼,便注定了两人的相途陌路。 想着,想着……唐虞倾的眼睛不由又湿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因为张弦的手总会在她落泪时轻轻擦拭她的双眼,他夸她是最美的女子,是最骄傲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该落泪。 是啊……那是一个极温柔的少年…… 昨夜,她和父亲谈了很多,谈了母亲,谈了张弦,亦谈了这神权。最终她看到了父亲斑驳的发与红了的眼,她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 “阿唐啊……张弦是个好孩子,他是被这神权害了,可神权便是我们西离的根基!没有根基,谈何固国?——以你们几人之力,根本便是痴心妄想!传到君主耳中也是要杀头的!败,便是死无全尸,牵连九族!阿唐你可想过我城主府一百多口人?但凡君主追查起来,我整个苍蓝城都是要被问罪的!你为了一个张弦便要如此固执吗?便要如此自私吗!?” “可不试试怎能知道?路,从来是人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那时,她红着眼喊出了声,似发泄了这么多年以来对父亲的不满,“走这条路或许坎坷艰难,不走这条路或许一生无虞,可也仅仅是或许!” “母亲是怎么死的?难道仅仅是为了生我?——父亲,你分明知道,若非这世俗规定了巫族女子不可外嫁,否则便是亵渎神灵,否则便是浪荡不堪。母亲又怎会在嫁给你后被那些人辱骂指责得一直郁郁寡欢!是你第一个触犯神明的,如今却在反过来怪我们!” “你不是说过吗?男儿最重要的便是担当!” 一向能言善辩的城主在那刻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泪水在那个一向高大的男人眼中转了圈,湿红晕开在他眼中,沉默了良久,他涩声开口,“罢了,我知道阿唐心中一直怪爹,怪爹太懦弱,护不住你娘,也护不住你的张弦——但今日,阿唐要做什么,便放心去做……出了事,有爹兜着!” 那是唐虞倾长大后第一次在一向严肃的父亲面前泣不成声,“父亲……” 想着,唐虞倾的心竟不由得抽了一下,这条瓦解神权的路还很长……坎坷得看不到尽头,可她觉得……会有一日,乌云四散。 她安排完一切后,便独自下了祭台,朝前往神山的小路走去。 前夜落了雨,小路有些泥泞,唐虞倾走到神山脚下时,看着远远的青山有些失神。父亲说,母亲未嫁给他前,一直居住在神山上,从未下来过。他说,母亲喜欢清静,喜欢青山,那是一个纯粹得没有世俗的女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只因嫁人便被骂的郁郁寡欢而去…… 林中的风有些寒,唐虞倾觉得心有些发颤。一黑衣男子便悄然出现在她身旁,他嗓音低沉温和,像黑暗中一缕不带寒流的清风,“小姐,君羲一直在。” 唐虞倾似乎早已习惯了男子的出现,只侧头看着身旁男子,忽然轻声道:“君羲,你跟我多久了?” “……已三年四个月十七天了。”君羲微微低眉,他一身黑衣,像林中最不起眼的一处黯斑。可当落霞穿过木叶的斑驳打在他冷白的面庞时,便好像黑暗也拥抱了月亮,“小姐,不论你要走怎样的路,君羲都会陪着你走完。” “可你终究也会离开?——毕竟,你不属于苍蓝……”唐虞倾纤白的手指轻轻抚上君羲的唇,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心一颤,唐虞倾的嗓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像母亲一样,如张弦一般……” “君羲不属于苍蓝……可自小姐救下君羲的那刻,君羲便属于了小姐。”君羲的眼眸很深沉,不同于卜忆的一望无际,他像一个漂流于黑暗的漩涡,将一人入眸,便好像深情不渝,“只要小姐不丢下君羲,君羲会一直在。” 唐虞倾放下手,轻笑一声,“我若扔下君羲了呢?” 君羲拉住唐虞倾的手,凝着她的眸开口道:“那小姐可别怪君羲死缠烂打。” 闻言,唐虞倾忽的一笑,她看着君羲那张溶了半幕风华的面庞。君羲很好看,只是眼角落下了一道细疤,那疤是因为她落下的……为了救她。她望着,忽然心下一热,纤细的手指攥起君羲的下巴,红唇轻轻凑近,吐露着缱绻的热气,“我怎会不要君羲呢……君羲也是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人。” 唐虞倾是城主府大小姐,更是巫女的女儿,平日清冷孤傲,于他人而言,是避之不及。 这三年,也只有君羲陪在她身边了…… 君羲看着女子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日光让她的每一根青丝都染上了妖冶的味道,他不由轻轻低头,冰冷的唇瓣碰上了女子烈焰的红唇。 柔软的触感让他理性的心炸开了索取的欲望,他的手轻捧着唐虞倾的头,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女子。 有清风,有白云自他们身旁一一溜过,可过了很久,君羲似乎还是不想撒手,他想让时间留在这一刻,因为这一刻,他的小姐全然是属于他的。 见女子白皙的面庞已起潮红,君羲才松开唐虞倾,见女子满眼是他的倒影,君羲的冰冷的心温澜了几分,可他还是嗓音有些发颤,“那君羲会比张弦重要吗?” “小姐若离开苍蓝,会去找张弦吗?” 听到张弦,唐虞倾似乎一下便冷静了下来,轻轻推开君羲,她低声道:“走,该去看母亲了。” 君羲自嘲一笑,落寞地跟在她身后。 谁说后来者居上? 七百多日,他也取代不了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山路极静,静得唐虞倾没办法忽视身后默默无声的男子。 君羲看着前方女子卓越的背影,还是不由弯了唇。这条小路,三年间,他已陪唐虞倾走了十几次了。 分明唐虞倾和她母亲连一面都未曾见过,可她只凭着自己父亲记忆中的描述,便对这个母亲充满了喜欢与思念。 第182章 阿晏,好久不见啊 午时,骄阳似火,对准了高高的祭台,似有神明发怒要将人的皮给灼下一块。 沈槐奚被他们换上了云裳,琥珀色的凤眸被濯耀得发亮,却是淡淡低眉,如瀑青丝便垂在他两侧,蓝白的合奏下倒显得少年此般纯澈净透,或许比起神明,天使更适合用来形容他的皮囊和气质。他被绑在腐朽的木十字架上,靴下的木柴正叫嚣着要吞下他。 台上一个拿着火把的男人有些愤怒地看向沈槐奚,“是你对不对!?” 沈槐奚听到这莫名一语,却是淡淡一笑,嗓音温和,“你家中少了几人吗?” 话落,男人更愤怒了,他双眸像喷了火,“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弟弟!我今天一定要烧死你!” 见男人情绪过于激动,似乎马上要把火把扔进来了,沈槐奚才不咸不淡地提醒道:“还没到午时三刻,你便要烧死我。我若是妖魔,你不定是烧不死的。” “你……!”男人被气得一噎,“你这种妖魔就该去死!凭什么活在这个世上?等着……你也只能活半刻了!” 男人话出,下面一片百姓皆在附和,“只要烧死他,天必佑我苍蓝!” “天必佑我苍蓝!” 沈槐奚听着下面整齐划一的声音,仍云淡风轻,白玉清隽的面上似带着不屑一顾,他嗓音慵懒轻缓,“那便……再等等?” …… 江晏栖从城主府赶来时,便见着男人手中的火把已经要点燃木柴了,少年丝毫不挣扎,任由死亡靠近他,明知沈槐奚不会有事,可一向平静的她在那刻竟急了,清疏的嗓音竟多了两分尖锐,“等等!” 此音一出,众人皆看向她。只见江晏栖身后数十具尸体被城主府的侍卫抬了出来,清一色全是男性,面色如常,身体完好,似乎他们只是在沉睡。 可那白色的担架一出,众人便默认了他们的死亡。 “这……那不是李二吗!他……他怎么会躺在这!” “昨夜陈麻子押送了那妖孽还回来同我喝了两杯,怎么……怎么今日竟就遭遇不测了?” “一定……一定是你们杀了他们!”有村民惊怒交加地看向他们,“你们都是外来者!你们是一伙的!” 唐虞倾从江晏栖身后缓步走出,一身红裙似勾勒了天边的彩霞,步摇高坠流苏,眉眼间不怒自威,“外来者?不知我城主府的侍卫何时成了外来者?” 唐虞倾不急不缓的音色提高两分,“你们——是想叛城吗!?” 众人被唐虞倾质问的气势吓得愣了一下,随即便见她继而揭开了尸体的白布,“从昨夜祭祀结束,至今日午时,陆续有二十四个男人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家中……”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刀痕,亦无中毒迹象,就像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一般。” “你们说,这是被你们全权控制的上面那个少年能做到的吗?” 话落,底下人明显有抽气声,“怎么可能!” 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少年轻声开口,音如冰涧碎玉,“我说过,神不仅会庇佑,还会降灾,所受霍乱最深者反是祂的信徒。” “你们越是相信祂,祂的力量便也越强盛。你们越是相信自己,祂便也越发衰微——也唯有如此,命运才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清澈又清泠,宛白琼山的第一捧雪。 “相信自己……可你们凭什么说他们是神罚所亡?!” 江晏栖青衣平静,容色淡沲,似溪间高流,不屑谎言,“你们可请仵作来察看他们的尸体,若能得出原因,我便任由各位处置。” 沈槐奚在祭台上听到这番话,心忽然震了一下,绵绵冰封的原野似忽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他的阿晏是将命压在了他身上吗? 这种感觉……真奇怪,他对自己的筹谋一向自信,可此刻欢喜有余竟又怕自己一朝踏错。但看着台下青衣清绝的女子,沈槐奚的唇畔还是不可抑制的漾开了一抹极微的笑意。 “快请张仵作!” 不一会,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便上前去查验了尸体,众人便看着他一会摇头一会皱眉的,被弄得心一下一上的。 “老夫无能,检查不出死因。”很快,张仵作起身,容色倨傲地看着大家,“但老夫好歹也有五十多年的经验了,这也是第一次检查不出死因……或许……” 张仵作点到为止,比起众人的关注点——那些人是否是因神罚而死,他更关注自己的仵作名声。 “这……难道……当真是神罚吗!” “可要罚也该是蔑视神明之人才对……怎会……怎会降灾在我们身上……” “难道当真如他所说,神明并非不可忤逆之人吗,便是相信自己……我们也可风调雨顺!” “对啊……分明是我们靠劳作所得,靠智慧避开天灾,凭什么归功于神明!” 风似突然而起,二十四具尸体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有些白布甚至掀飞在了民众的半身处,他们忽然有些惊怒交加,“凭什么!凭什么!” “不能庇佑我们的神明又凭什么要我们臣服!” “将大人放了!” “没错,将大人放了!” 有几个男人喊的青筋暴露,但也的确有感染力。 唐虞倾看到下面这幕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看向江晏栖,江晏栖只低声笑道:“他们是自己人。” 波流茅靡之人本便如雨中浮萍,曾经有块朽木给它们栖息,可如今连朽木也朽了彻底,让其心生恐惧。正此刻有扬帆的船驶入,他们又怎会拒绝? 就在众人有些接受沈槐奚说法时,祭台上的男人见此却发了疯,拿着火把直接扔向沈槐奚,“你这个妖魔!你杀了我弟弟还蛊惑大家!我今天定要杀了你!” 这一变故将众人吓傻了,那火把一扔进干柴中顿时便燃起熊熊烈火,焰火将少年白玉般的面庞照出了火红色。 “快去给他松绑!”那火红灼得江晏栖心下一震,她立刻朝祭台的方向跑。 沈槐奚不知何时已自己挣开了绳索,方想跳下去,那男人竟然不顾火焰灼烧扑进来死死抱住沈槐奚的腿。 烈火将男人的皮肉灼开,他的眼红了,却始终不肯撒手,“你杀了我弟弟,你去偿命!” 眼看火焰已经攀升上了沈槐奚的白衣,众人都不敢上前去把全身是火的男人拉开。 江晏栖抽出侍卫身上的剑,便冲上前一剑贯穿了男人的脖颈,鲜血衬着焰火骤然喷洒在她清冷的面庞上。江晏栖正要一脚踢开男人,那男人竟往江晏栖身上扑来,沈槐奚的衣裳已经被点燃了,他立刻跃下夺过江晏栖手中的剑,挡在两人中间。男人壮实带火的尸体便撞在沈槐奚后背上,沈槐奚用剑尖杵在祭台地面上,冲力使其划开了一道深深的白痕。 一切动作不过瞬间,沈槐奚身上灼热的火燃开在他身上,他借着冲力直接跳下了三米高的祭台,“砰”的一声,直到在地上滚了五六圈,火焰熄灭,他才一身狼狈地看向台上的女子。 看到眼有些微红却安然无恙的江晏栖,沈槐奚轻吐了一口气,望着她只轻轻一笑。 方才台上只差咫尺距离,他便要碰到阿晏了,也……幸好没有碰到。 地上的少年白衣已被烧的破了洞,腿间的皮肤有多处被灼裂了,隐隐在渗血,他如瀑的青丝散开在地上,沾上了泥土与杂草。可众人看着台下躺在地上满身狼狈,却仍带笑望着祭台的少年,忽觉如此少年,像高山白雪落满深秋霞光,盛满了明月与清风。 他怕自己身上的火焰伤到人,竟跳下了三米高的祭台,如此之人又怎会是妖魔呢? 江晏栖见少年还笑,平静的面容竟一时气笑了。 “念安,你无事?”唐虞倾看着脸上和脖颈都沾了血迹的江晏栖有些担忧,“你也真是狠人,方才竟然冒着火堆就给人一剑封喉了。” “阿唐,能让我把他带到城主府去疗伤吗?” 唐虞倾方点头,想问问两人什么关系,便见江晏栖已经跑下了祭台将人扶起,她清沉的音色中带了两分隐隐的担忧,“槐奚,你的背有伤到吗?” 沈槐奚浑身都疼,尤其是后背,似乎泥土已经与血肉混在了一起。不过在江晏栖将他扶入怀中那刻,这些痛都是可以忽略的……他抬头,忽见江晏栖一向寡淡冷清的柳叶眸此刻倒映的……皆是他。 时隔三年了,他终于……终于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再一次嗅到女子身上那股极淡的清香,三年的不告而别,三年的失约在这一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净透的眸悄无声息藏了几分湿红,像是久旱终逢甘霖,不由弯唇,“阿晏,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久到他都要窒息了。 听到这话,江晏栖又险些被气笑了,他都伤成什么样了,还好久不见? 只是触及男子眼中隐隐的湿意,她的心忽然有些温澜潮生,看着沈槐奚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蔓延的是竟是心安……久别重逢,异国他乡的久别重逢。是啊……忽然间,江晏栖意识到,或许不论她这些年如何躲着沈槐奚,可自她将他带回大齐的那刻,他便已是她在长乐乡唯一的家人了。 那时,她无亲,他亦无故。 江晏栖忽轻笑着,嗓音有些颤抖,“看来槐奚是伤的太轻了……走,我带槐奚走。” 说罢,江晏栖便要站起身,沈槐奚立即拉住江晏栖的袖口,碧波般的眸凝着她,“阿晏,我腿疼。” “槐奚要我背吗?”江晏栖淡淡道。 “阿晏扶着槐奚便好。”沈槐奚音色有些委屈。 “好,我扶着槐奚。”江晏栖将人扶了起来,而后看着议论纷纷的众人,有死了亲人痛哭流涕的,她音色清沉,“各位,真正的命运永远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飘渺之物终究比不得眼前活生生的人,珍惜当下才是。” 江晏栖面上还沾着鲜血,可那身素净青衣就是给她穿出了清绝无双之感,这朵月下昙花比现实更孤绝幽静,百年梵音似为她而响。 话落,江晏栖便扶着沈槐奚离开了,围着祭祀台的禁卫军也训练有素的撤开了。 唐虞倾眼看着他俩离开,只好叹了口气自己在这收拾烂摊子了。 “小姐,接下来怎么做?”侍卫在一旁请示她。 “既然神明无用,从今日起,我苍蓝再不侍奉神明!”唐虞倾站在高处,姿容绝决,嗓音铿锵有力。 “可若君主追查起来……” “我们苍蓝如此会被其他城州孤立?” “对啊,若君主问罪,又该当如何?” 虽然仍有质疑,可明显有了转圜余地,唐虞倾淡淡道:“西离的禁卫军都来此见证了神罚,责任难道在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吗?——君主若是圣明,便不会怪罪在我们身上!” “对啊,禁卫军都没说什么,凭什么先问罪我们普通百姓!” “我等愿听大小姐之言!相信自己!” 听到下面大部分百姓都高喊着附和之言,唐虞倾笑了,笑得开怀,多少年了,她终于成功迈出了这一步,“大家放心,有我唐虞倾在一日,君主的问罪,我必当前!” 闻言,众人情绪更高涨了。 唐虞倾看着下面的百姓,想到昨夜她将这些计划讲给父亲听时,她父亲有多震怒,竟还差些对她动手。 母亲在生下她时便去世了,她由父亲一人带大,父亲对她向来是疼爱有加的,除了三年前张弦一事。 正是这所谓的神权害张弦受刑后被驱逐出城,死生不知! 相爱中的人就这样被命运拆散,那天她哭着求了父亲好久,可惜并不能阻止什么。 至今,她还记得那日张弦一身白衣,浑身是血,被众人推着跪在城下,高耸的城墙曾是他们坚实的后盾。可那一刻,它成了两人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放逐前,他只看了她一眼,可就那一眼,便注定了两人的相途陌路。 想着,想着……唐虞倾的眼睛不由又湿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因为张弦的手总会在她落泪时轻轻擦拭她的双眼,他夸她是最美的女子,是最骄傲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不该落泪。 是啊……那是一个极温柔的少年…… 昨夜,她和父亲谈了很多,谈了母亲,谈了张弦,亦谈了这神权。最终她看到了父亲斑驳的发与红了的眼,她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 “阿唐啊……张弦是个好孩子,他是被这神权害了,可神权便是我们西离的根基!没有根基,谈何固国?——以你们几人之力,根本便是痴心妄想!传到君主耳中也是要杀头的!败,便是死无全尸,牵连九族!阿唐你可想过我城主府一百多口人?但凡君主追查起来,我整个苍蓝城都是要被问罪的!你为了一个张弦便要如此固执吗?便要如此自私吗!?” “可不试试怎能知道?路,从来是人们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那时,她红着眼喊出了声,似发泄了这么多年以来对父亲的不满,“走这条路或许坎坷艰难,不走这条路或许一生无虞,可也仅仅是或许!” “母亲是怎么死的?难道仅仅是为了生我?——父亲,你分明知道,若非这世俗规定了巫族女子不可外嫁,否则便是亵渎神灵,否则便是浪荡不堪。母亲又怎会在嫁给你后被那些人辱骂指责得一直郁郁寡欢!是你第一个触犯神明的,如今却在反过来怪我们!” “你不是说过吗?男儿最重要的便是担当!” 一向能言善辩的城主在那刻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是泪水在那个一向高大的男人眼中转了圈,湿红晕开在他眼中,沉默了良久,他涩声开口,“罢了,我知道阿唐心中一直怪爹,怪爹太懦弱,护不住你娘,也护不住你的张弦——但今日,阿唐要做什么,便放心去做……出了事,有爹兜着!” 那是唐虞倾长大后第一次在一向严肃的父亲面前泣不成声,“父亲……” 想着,唐虞倾的心竟不由得抽了一下,这条瓦解神权的路还很长……坎坷得看不到尽头,可她觉得……会有一日,乌云四散。 她安排完一切后,便独自下了祭台,朝前往神山的小路走去。 前夜落了雨,小路有些泥泞,唐虞倾走到神山脚下时,看着远远的青山有些失神。父亲说,母亲未嫁给他前,一直居住在神山上,从未下来过。他说,母亲喜欢清静,喜欢青山,那是一个纯粹得没有世俗的女子,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只因嫁人便被骂的郁郁寡欢而去…… 林中的风有些寒,唐虞倾觉得心有些发颤。一黑衣男子便悄然出现在她身旁,他嗓音低沉温和,像黑暗中一缕不带寒流的清风,“小姐,君羲一直在。” 唐虞倾似乎早已习惯了男子的出现,只侧头看着身旁男子,忽然轻声道:“君羲,你跟我多久了?” “……已三年四个月十七天了。”君羲微微低眉,他一身黑衣,像林中最不起眼的一处黯斑。可当落霞穿过木叶的斑驳打在他冷白的面庞时,便好像黑暗也拥抱了月亮,“小姐,不论你要走怎样的路,君羲都会陪着你走完。” “可你终究也会离开?——毕竟,你不属于苍蓝……”唐虞倾纤白的手指轻轻抚上君羲的唇,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心一颤,唐虞倾的嗓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像母亲一样,如张弦一般……” “君羲不属于苍蓝……可自小姐救下君羲的那刻,君羲便属于了小姐。”君羲的眼眸很深沉,不同于卜忆的一望无际,他像一个漂流于黑暗的漩涡,将一人入眸,便好像深情不渝,“只要小姐不丢下君羲,君羲会一直在。” 唐虞倾放下手,轻笑一声,“我若扔下君羲了呢?” 君羲拉住唐虞倾的手,凝着她的眸开口道:“那小姐可别怪君羲死缠烂打。” 闻言,唐虞倾忽的一笑,她看着君羲那张溶了半幕风华的面庞。君羲很好看,只是眼角落下了一道细疤,那疤是因为她落下的……为了救她。她望着,忽然心下一热,纤细的手指攥起君羲的下巴,红唇轻轻凑近,吐露着缱绻的热气,“我怎会不要君羲呢……君羲也是我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人。” 唐虞倾是城主府大小姐,更是巫女的女儿,平日清冷孤傲,于他人而言,是避之不及。 这三年,也只有君羲陪在她身边了…… 君羲看着女子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庞,日光让她的每一根青丝都染上了妖冶的味道,他不由轻轻低头,冰冷的唇瓣碰上了女子烈焰的红唇。 柔软的触感让他理性的心炸开了索取的欲望,他的手轻捧着唐虞倾的头,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女子。 有清风,有白云自他们身旁一一溜过,可过了很久,君羲似乎还是不想撒手,他想让时间留在这一刻,因为这一刻,他的小姐全然是属于他的。 见女子白皙的面庞已起潮红,君羲才松开唐虞倾,见女子满眼是他的倒影,君羲的冰冷的心温澜了几分,可他还是嗓音有些发颤,“那君羲会比张弦重要吗?” “小姐若离开苍蓝,会去找张弦吗?” 听到张弦,唐虞倾似乎一下便冷静了下来,轻轻推开君羲,她低声道:“走,该去看母亲了。” 君羲自嘲一笑,落寞地跟在她身后。 谁说后来者居上? 七百多日,他也取代不了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山路极静,静得唐虞倾没办法忽视身后默默无声的男子。 君羲看着前方女子卓越的背影,还是不由弯了唇。这条小路,三年间,他已陪唐虞倾走了十几次了。 分明唐虞倾和她母亲连一面都未曾见过,可她只凭着自己父亲记忆中的描述,便对这个母亲充满了喜欢与思念。 第183章 阿晏,你失约了 城主府,南苑。 沈槐奚正趴在床榻上,后背一片模糊的血红,腿上肉肤有裂开的,有起泡溃烂流脓的,此刻即使裹着白布,却还是隐隐约约渗透着鲜血与黄水。他轻翻动了下身子,竟疼得倒抽了一口气。愣是让他嘟囔了一声,“还真是群愚蠢的刁民。” “咚咚咚……” 沈槐奚话刚落,便听见门外江晏栖的嗓音轻轻响起,“槐奚,你还好吗?” 闻言,沈槐奚连打了个呵欠,嗓音慵懒散漫道:“呵~阿晏,我才睡醒,衣裳还没穿……你先别进来。” 江晏栖想着自己方才来才碰见的郎中,不由扶额,她有这么好骗? 遂她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要离开苍蓝了,槐奚便好好在此养伤。” 随着话出口,她的嗓音似乎在远去。沈槐奚也不顾疼痛了,直接抓起一旁的衣裳套在身上,连跑带跳地到了门口,谁想刚打开门,便和江晏栖打了个照面。 “阿晏又骗我……”沈槐奚方才用力过猛,如今疼起来了真要命,偏他还不能表现出来。遂他只委屈巴巴地看着江晏栖,“阿晏,你还想再丢下我一次?” “有伤还跑过来,是不够疼吗?” 听着沈槐奚的控诉,江晏栖的心跳被扼制了一下,可她仍是面色平静地将沈槐奚扶回了床榻,认真开口,“槐奚,我说我不是有意的,你信吗?” “……”沈槐奚不知道如何评价这句话,只是他看着如此认真的阿晏……又气人又可爱,“不想信!” “槐奚,我那日被一个老人绊住了,机缘下到了一梦岭,一梦岭三年一开合。”江晏栖看着沈槐奚,有在很认真的解释。 “可是阿晏,你还是失约了。”沈槐奚淡淡一笑。 不过他很喜欢这场失约。 这场失约,也意味着他爱的续约。 “我……是的,我失约了。槐奚想让我怎么做?”江晏栖容色还是那般冷静平淡,像一朵永远不会绽开的玉兰花,永远高挂枝头。 “不怎样,只要阿晏习惯我在身边就好。”沈槐奚容色清澈平静,他的眉眼总像大海汪洋中的一捧最清涟的明月,“我不需要阿晏做什么,从来不需要。” “好。”江晏栖答应了。 “那阿晏能不能给槐奚做一碗煎蛋面?”沈槐奚笑语盈盈地看着江晏栖,似乎只有在江晏栖面前,他才会露出那真正的纯洁无瑕的一面。 我不需要阿晏做什么…… 很好,沈槐奚方才才说过的话在江晏栖耳畔回响了一遍。不过江晏栖还是轻轻颔首,“要多加些醋?” 闻言,沈槐奚清澈的眉眼骤然一亮,七年过去了,阿晏竟还记得他的喜好。他嗓音轻浅,带些欢喜,“谢谢阿晏……”还记得。 看着此般的沈槐奚,江晏栖轻轻吐了口气,不论他对别人何如,在她面前,槐奚就像初涉人世的精灵,美丽又强大。 她本以为此次见面或许是一场“血雨腥风”,却不想如此平静。 是啊,沈槐奚连为难她都舍不得。 “躺在这别动,我去把郎中叫回来。”看着那染了血的绷带,江晏栖把沈槐奚的头按回了床榻。 “阿晏对我真好,要是阿晏亲自给我上药就更好了。”沈槐奚眼中藏着笑,小心翼翼道:“已经这般久了,郎中都走远了,不如便别麻烦郎中了。” “好。” 沈槐奚只是试试,却不曾想江晏栖真的答应了,她平静地解开了他腿间的绷带,血迹与脓水黏粘,撕扯着皮肉,沈槐奚似乎半点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望着江晏栖,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 “疼吗?”江晏栖低头轻声问。 “疼死了。”沈槐奚眼红红的。 “那下次,就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江晏栖一边淡淡训斥,一边将药粉洒在沈槐奚腿上,少年冷白细腻的腿此刻有几分惨不忍睹。 “那阿晏要好好看着我。”沈槐奚明净的凤眸像一捧缱绻的月,只有看着江晏栖时才会流泻出月华,他的眼似乎有些红,紧凝着江晏栖的眉眼,他笑道。 看着我……一辈子啊。 江晏栖对向那双狗看了都心疼的眸时,不觉的移开了目光,但很快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她又看向沈槐奚,笑了笑,清沉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戏谑,“知道槐奚好看——槐奚为何会与西离之人扯上关系?” “我会预言哦。”沈槐奚听后,终于轻轻一笑,“——预言到阿晏会来西离,阿晏在哪,槐奚自然便在哪。” 后不待江晏栖开口,沈槐奚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语带惊喜,“我和阿晏当真是心有灵犀的,那些男人虽是我让人杀的,可阿晏竟然一下便猜到了,还直接让城主府侍卫将尸体带来了祭台。” “那些禁卫军……”江晏栖淡淡开口,“槐奚想要嫁祸给谁?” 沈槐奚闻言轻轻一笑,像兰舟泛过江南,温柔缱绻,带着星星眼,“我的阿晏总是这般聪明……” “至于是哪个倒霉蛋呢,便看我心情。”沈槐奚有些愉悦地笑道。 拿捏。 是的,自江晏栖将沈槐奚带回大齐后,他的处事与筹谋给江晏栖的便是此番感觉。 而此刻,好像她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做,沈槐奚便会为她铺好一条斩断荆棘的康庄大道。 “东隐那边,槐奚不管了吗?” “有青生和小尔在,东隐便乱不了。”沈槐奚低眉一笑。 毕竟萧欲之流,从来入不得他的眼。 “阿晏,离开西离后,你还会回大齐吗?”沈槐奚忽然问道。 江晏栖淡淡道:“为何不回?” “便是顾听桉杀了阿晏的兄长,阿晏也要回去吗?”沈槐奚清明的面庞上忽多了两分晦暗,“便是宫中有人传段梵允怀了顾听桉的孩子,阿晏——也要回去?” “便是——”他一直在她身边,她也要回去? 段梵允怀了顾听桉的孩子…… 这句话回响在江晏栖的脑畔,槐奚多轻的嗓音,此刻怎会震耳欲聋呢? 江晏栖的心忽像浮沉的长帆,被绵连的波涛、和煦的海风搅烂在了海中。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可不至瞬息,她容色又变得依旧平静,像不曾起伏的青山,却又深陷清晨的迷雾中。她极平静地开口,“我想听他亲口说。” “阿晏,三年……大齐少了一个江晏栖,多了一个段梵允。”沈槐奚嗓音淡淡,“或许一切都在匆匆的时光中变了。” 沈槐奚话落,江晏栖的心尖似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痛,可她竟是平静一笑,“我想,要给我爱之人定罪,是不应该从别人口中的。” “别人……”固执又清醒,这就是他的阿晏。沈槐奚有些心痛,却在三年后重新见到江晏栖后学会了抑制,他没再聊顾听桉,只是忽然开口,“阿晏,我饿了。” “那我去给槐奚做面。”江晏栖未再多言,起身便离开了房间。 那清癯的身影走得那样毫不留恋。 “阿晏,槐奚其实很善妒的……有时,我真是嫉妒得发狂啊……”沈槐奚眼看着女子的背影渐渐离去,清澈的眉眼微垂。 一道暗影从沈槐奚背后走出,“少主,萧欲的权力已快被架空了,只差于有道手中的兵权和邓术掌控的经济命脉了。” “于有道,上次没拿下幕安给他的处罚太轻了……听说他的女儿嫁给了萧逸?”沈槐奚敛起面上的情绪,淡淡道:“邝衡觉得该怎么办呢?” “属下派人去杀了萧逸。”邝衡低声开口。 沈槐奚轻轻摇头,他轻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燥的唇瓣,清澈的凤眸中迸发的是狠辣幽邃的光,“杀一人,不够。” “将萧逸全府皆杀了。”沈槐奚淡淡道,似乎一府一百多人,只是鄙弱的蝼蚁,甚至不配他有情绪波动,“萧欲忍不了的,于有道更忍不了。他们若急,必会对青生下手,你们……到时直接反了。” 邝衡有些震惊少主谈笑间的狠辣,可他只是低着头,“邓术那里……也用灭府吗?” 沈槐奚闻言轻轻一笑,却让邝衡有些不寒而栗,“邝衡,你觉得我以杀人取乐吗?” 难道不是吗? 不过邝衡还是心下一跳,连回复道:“少主站在高处,自有不一样的风景。一时的决断自是为了往后。” 此话把沈槐奚听笑了。 他眸色净透,如月色宠幸了荒芜高山的雪莲,纯粹寂静,可却散发着危险的味道,“萧逸虽然废物,可他手下亡魂倒是不少,我族的女子不少便躺在他的地下室中呢……” “至于邓术……他是商人出身,看得懂利弊。派人去谈判。” 沈槐奚话落,邝衡才深知自己的妇人之仁。少主什么都清楚,他平日不是不管事,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刀砍中敌人的要害罢了。 不过“谈判”一词,邝衡倒能翻译出来——威胁。 “是属下妇人之仁,还请少主责罚!” “去小尔那领五十鞭。”沈槐奚也不客气,淡淡的凤眸中是摄人的气息,“快要到萧欲四十寿辰了,你们便在那日给他这个惊喜好了——你不用再来西离了,去保护好青生。” “少主……”前面五十鞭于邝衡是不痛不痒,可听到最后一句,邝衡才急了。他不在少主身旁,少主若有闪失,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邝衡若不在……” “我再说一次,去护好青生——若青生有闪失,邝衡才是罪该万死。”沈槐奚轻轻眯眸,一向澄澈无害的眸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邝衡不得不应。 第183章 阿晏,你失约了 城主府,南苑。 沈槐奚正趴在床榻上,后背一片模糊的血红,腿上肉肤有裂开的,有起泡溃烂流脓的,此刻即使裹着白布,却还是隐隐约约渗透着鲜血与黄水。他轻翻动了下身子,竟疼得倒抽了一口气。愣是让他嘟囔了一声,“还真是群愚蠢的刁民。” “咚咚咚……” 沈槐奚话刚落,便听见门外江晏栖的嗓音轻轻响起,“槐奚,你还好吗?” 闻言,沈槐奚连打了个呵欠,嗓音慵懒散漫道:“呵~阿晏,我才睡醒,衣裳还没穿……你先别进来。” 江晏栖想着自己方才来才碰见的郎中,不由扶额,她有这么好骗? 遂她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要离开苍蓝了,槐奚便好好在此养伤。” 随着话出口,她的嗓音似乎在远去。沈槐奚也不顾疼痛了,直接抓起一旁的衣裳套在身上,连跑带跳地到了门口,谁想刚打开门,便和江晏栖打了个照面。 “阿晏又骗我……”沈槐奚方才用力过猛,如今疼起来了真要命,偏他还不能表现出来。遂他只委屈巴巴地看着江晏栖,“阿晏,你还想再丢下我一次?” “有伤还跑过来,是不够疼吗?” 听着沈槐奚的控诉,江晏栖的心跳被扼制了一下,可她仍是面色平静地将沈槐奚扶回了床榻,认真开口,“槐奚,我说我不是有意的,你信吗?” “……”沈槐奚不知道如何评价这句话,只是他看着如此认真的阿晏……又气人又可爱,“不想信!” “槐奚,我那日被一个老人绊住了,机缘下到了一梦岭,一梦岭三年一开合。”江晏栖看着沈槐奚,有在很认真的解释。 “可是阿晏,你还是失约了。”沈槐奚淡淡一笑。 不过他很喜欢这场失约。 这场失约,也意味着他爱的续约。 “我……是的,我失约了。槐奚想让我怎么做?”江晏栖容色还是那般冷静平淡,像一朵永远不会绽开的玉兰花,永远高挂枝头。 “不怎样,只要阿晏习惯我在身边就好。”沈槐奚容色清澈平静,他的眉眼总像大海汪洋中的一捧最清涟的明月,“我不需要阿晏做什么,从来不需要。” “好。”江晏栖答应了。 “那阿晏能不能给槐奚做一碗煎蛋面?”沈槐奚笑语盈盈地看着江晏栖,似乎只有在江晏栖面前,他才会露出那真正的纯洁无瑕的一面。 我不需要阿晏做什么…… 很好,沈槐奚方才才说过的话在江晏栖耳畔回响了一遍。不过江晏栖还是轻轻颔首,“要多加些醋?” 闻言,沈槐奚清澈的眉眼骤然一亮,七年过去了,阿晏竟还记得他的喜好。他嗓音轻浅,带些欢喜,“谢谢阿晏……”还记得。 看着此般的沈槐奚,江晏栖轻轻吐了口气,不论他对别人何如,在她面前,槐奚就像初涉人世的精灵,美丽又强大。 她本以为此次见面或许是一场“血雨腥风”,却不想如此平静。 是啊,沈槐奚连为难她都舍不得。 “躺在这别动,我去把郎中叫回来。”看着那染了血的绷带,江晏栖把沈槐奚的头按回了床榻。 “阿晏对我真好,要是阿晏亲自给我上药就更好了。”沈槐奚眼中藏着笑,小心翼翼道:“已经这般久了,郎中都走远了,不如便别麻烦郎中了。” “好。” 沈槐奚只是试试,却不曾想江晏栖真的答应了,她平静地解开了他腿间的绷带,血迹与脓水黏粘,撕扯着皮肉,沈槐奚似乎半点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望着江晏栖,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 “疼吗?”江晏栖低头轻声问。 “疼死了。”沈槐奚眼红红的。 “那下次,就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江晏栖一边淡淡训斥,一边将药粉洒在沈槐奚腿上,少年冷白细腻的腿此刻有几分惨不忍睹。 “那阿晏要好好看着我。”沈槐奚明净的凤眸像一捧缱绻的月,只有看着江晏栖时才会流泻出月华,他的眼似乎有些红,紧凝着江晏栖的眉眼,他笑道。 看着我……一辈子啊。 江晏栖对向那双狗看了都心疼的眸时,不觉的移开了目光,但很快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她又看向沈槐奚,笑了笑,清沉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戏谑,“知道槐奚好看——槐奚为何会与西离之人扯上关系?” “我会预言哦。”沈槐奚听后,终于轻轻一笑,“——预言到阿晏会来西离,阿晏在哪,槐奚自然便在哪。” 后不待江晏栖开口,沈槐奚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语带惊喜,“我和阿晏当真是心有灵犀的,那些男人虽是我让人杀的,可阿晏竟然一下便猜到了,还直接让城主府侍卫将尸体带来了祭台。” “那些禁卫军……”江晏栖淡淡开口,“槐奚想要嫁祸给谁?” 沈槐奚闻言轻轻一笑,像兰舟泛过江南,温柔缱绻,带着星星眼,“我的阿晏总是这般聪明……” “至于是哪个倒霉蛋呢,便看我心情。”沈槐奚有些愉悦地笑道。 拿捏。 是的,自江晏栖将沈槐奚带回大齐后,他的处事与筹谋给江晏栖的便是此番感觉。 而此刻,好像她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做,沈槐奚便会为她铺好一条斩断荆棘的康庄大道。 “东隐那边,槐奚不管了吗?” “有青生和小尔在,东隐便乱不了。”沈槐奚低眉一笑。 毕竟萧欲之流,从来入不得他的眼。 “阿晏,离开西离后,你还会回大齐吗?”沈槐奚忽然问道。 江晏栖淡淡道:“为何不回?” “便是顾听桉杀了阿晏的兄长,阿晏也要回去吗?”沈槐奚清明的面庞上忽多了两分晦暗,“便是宫中有人传段梵允怀了顾听桉的孩子,阿晏——也要回去?” “便是——”他一直在她身边,她也要回去? 段梵允怀了顾听桉的孩子…… 这句话回响在江晏栖的脑畔,槐奚多轻的嗓音,此刻怎会震耳欲聋呢? 江晏栖的心忽像浮沉的长帆,被绵连的波涛、和煦的海风搅烂在了海中。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可不至瞬息,她容色又变得依旧平静,像不曾起伏的青山,却又深陷清晨的迷雾中。她极平静地开口,“我想听他亲口说。” “阿晏,三年……大齐少了一个江晏栖,多了一个段梵允。”沈槐奚嗓音淡淡,“或许一切都在匆匆的时光中变了。” 沈槐奚话落,江晏栖的心尖似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痛,可她竟是平静一笑,“我想,要给我爱之人定罪,是不应该从别人口中的。” “别人……”固执又清醒,这就是他的阿晏。沈槐奚有些心痛,却在三年后重新见到江晏栖后学会了抑制,他没再聊顾听桉,只是忽然开口,“阿晏,我饿了。” “那我去给槐奚做面。”江晏栖未再多言,起身便离开了房间。 那清癯的身影走得那样毫不留恋。 “阿晏,槐奚其实很善妒的……有时,我真是嫉妒得发狂啊……”沈槐奚眼看着女子的背影渐渐离去,清澈的眉眼微垂。 一道暗影从沈槐奚背后走出,“少主,萧欲的权力已快被架空了,只差于有道手中的兵权和邓术掌控的经济命脉了。” “于有道,上次没拿下幕安给他的处罚太轻了……听说他的女儿嫁给了萧逸?”沈槐奚敛起面上的情绪,淡淡道:“邝衡觉得该怎么办呢?” “属下派人去杀了萧逸。”邝衡低声开口。 沈槐奚轻轻摇头,他轻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燥的唇瓣,清澈的凤眸中迸发的是狠辣幽邃的光,“杀一人,不够。” “将萧逸全府皆杀了。”沈槐奚淡淡道,似乎一府一百多人,只是鄙弱的蝼蚁,甚至不配他有情绪波动,“萧欲忍不了的,于有道更忍不了。他们若急,必会对青生下手,你们……到时直接反了。” 邝衡有些震惊少主谈笑间的狠辣,可他只是低着头,“邓术那里……也用灭府吗?” 沈槐奚闻言轻轻一笑,却让邝衡有些不寒而栗,“邝衡,你觉得我以杀人取乐吗?” 难道不是吗? 不过邝衡还是心下一跳,连回复道:“少主站在高处,自有不一样的风景。一时的决断自是为了往后。” 此话把沈槐奚听笑了。 他眸色净透,如月色宠幸了荒芜高山的雪莲,纯粹寂静,可却散发着危险的味道,“萧逸虽然废物,可他手下亡魂倒是不少,我族的女子不少便躺在他的地下室中呢……” “至于邓术……他是商人出身,看得懂利弊。派人去谈判。” 沈槐奚话落,邝衡才深知自己的妇人之仁。少主什么都清楚,他平日不是不管事,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一刀砍中敌人的要害罢了。 不过“谈判”一词,邝衡倒能翻译出来——威胁。 “是属下妇人之仁,还请少主责罚!” “去小尔那领五十鞭。”沈槐奚也不客气,淡淡的凤眸中是摄人的气息,“快要到萧欲四十寿辰了,你们便在那日给他这个惊喜好了——你不用再来西离了,去保护好青生。” “少主……”前面五十鞭于邝衡是不痛不痒,可听到最后一句,邝衡才急了。他不在少主身旁,少主若有闪失,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邝衡若不在……” “我再说一次,去护好青生——若青生有闪失,邝衡才是罪该万死。”沈槐奚轻轻眯眸,一向澄澈无害的眸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邝衡不得不应。 第184章 与虎谋皮 又是凉风暮雨天。客来客栈后院,沈槐奚被子书黎推过潮湿的青石板。 沈槐奚看向前方细竹下,已伫立良久的男子,白玉清隽的面庞上是淡淡的慵懒,他轻轻一笑,“怎么……疏有何不满之处吗?” “公子少年鬼才,疏敬重你,但望公子莫要太过兵行险招。” 季疏的脸美得雌雄莫辨,双眸的瞳色很淡,他的青丝在天光下微微泛着暖黄的光泽,一根白红相融的骨簪束起部分青丝,余下的直垂落在脚踝处,清风微起,便似泼墨的青山,几分缈然。 似乎他只站在那儿,此处便成了高山与云雾的缭绕处,清华不染。 沈槐奚闻言,眉眼微挑,冰涧碎玉般清泠舒缓的嗓音轻轻响起,带着戏谑的愉悦,“呵呵……我以为疏会很清楚呢……你们既然都选择了与虎谋皮,竟还怕我兵行险招吗?” 与虎谋皮……是啊,与沈槐奚这样一个运筹帷幄又别有用心的少年合作已是他们与虎谋皮了,此刻竟担心他兵行险招? 季疏清淡的眉眼微凝,看着沈槐奚身下的轮椅,音如碎雪,“疏是怕公子有危险。” 沈槐奚的面庞有几分苍白,墨发落在瘦雪霜姿的一身白衣上,分明无暇如月,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可那低掩的眉却带三分危险,“你怕的岂止是我——不过……此次受伤,是我心甘情愿。” “公子……是为了那个姑娘来?”季疏想到昨日那个清骨风华的女子,谁也不曾想那样一个似被明月捧在手心的美人会有冲入火海将人一剑封喉的狠决。 沈槐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他并不想让他人过多提及江晏栖,只音色清沉淡淡,“明日我便离开苍蓝了,余事,我不再过问。” 沈槐奚骨子中虽乖张狠决,但一直极少以清冷得让人望尘莫及的姿态与人相处,也唯有沾上江晏栖的事能让他半分不屑掩饰。 “谢公子。”季疏知道沈槐奚是将苍蓝的主动权交到了他手中。 “对了,疏要将你身边的小少年看好才是。”子书黎方准备将沈槐奚推走,沈槐奚便转过头轻声道。 季疏闻言便知沈槐奚说的是江南了,听说这小子前些日结识了那位姑娘,想来沈槐奚是不愿意他们同那位姑娘过多接触的,遂他低眉平声道:“公子放心。” 远看着沈槐奚的身影离开,一道暗影自角落走出,“嘶……沈槐奚此人太诡谲无常,比起北枝月渡……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倒还真是在与虎谋皮。” 季疏这才回眸看向暗处,青丝如泼墨,雌雄莫辨的面庞淡雅绝伦,“他是为了江念安来的。” “世子想通过江念安来控制沈槐奚?”那暗影彻底暴露出来,男子一身云缎锦衣,折扇摆动间,难掩贵气风流。 季疏想到昨日在高楼上他远远看到的那身青衣,澹清净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便是那清绝风度,普天之下亦无人可及。他轻瞥了一眼自顾玩着折扇的男人,音色冷淡,“?——龙有逆鳞,不可轻触。况那女子亦不简单。” 这个词朱尧虽没听过,但听世子的语气应该大概可能是在骂他?毕竟世子每次骂人都是带些水平的。 可怜朱尧已经习惯了…… 遂朱尧连收起折扇,悻悻道:“那世子想……?” 季疏淡淡道:“让乌珩去查那女子身份,万不可让人察觉到。若非必要,不要与之为敌。” “是。只是禁卫军一事,世子真要推到余玄烨身上吗?”朱尧小心翼翼地看着季疏的神色。 季疏轻轻摘下一片竹叶,仰头看了看有些阴凉的天色,他没有回答,只碎雪的音色柔和了几分,“阿羲……她最近还有犯病吗?” 朱尧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斟酌着开口,“云溟地型特殊,易守难攻。匪乱一直汹涌,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治理得当。自余玄烨被派去云溟除匪乱后,余小姐在家心忧,常卧病在榻。” 季疏极淡的瞳眸深了几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片青叶,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双眸轻闭。 就在朱尧有些害怕如此的世子爷时,季疏睁开眼,将那青叶放开了,木叶在风中挣扎着,终究是落在了泥中,他嗓音冷淡,“计划继续。” 话落,季疏忽道:“让叶憬将府上那颗人参送去余府——通草花做好了吗?” 朱尧听后,暗诽他家爷是半点不懂人间疾苦啊,“世子爷啊,你那是一朵通草花吗?你让人做的是一片蓝鸢尾。别说一个月,两个月都有些悬。” 不过这话一气呵成地说完,他又有些心虚。好在季疏没有生气,只淡淡道:“那便多找些人做。” 壕无人性! …… “念安,你明日要去云溟?” 唐虞倾进门便见江晏栖正垂眸看着手中的西离地图,不由问。 江晏栖轻轻抬眸,嗓音清温,“怎么,阿唐要一起吗?” 唐虞倾皱着眉,神色凝重,“念安不是西离之人,根本不清楚云溟在西离意味着什么,云溟可是位于只洲,只洲——那里虽地处西离之中,却是西离最危险之地,西离之人称其为神咒之地。那是畸形儿的聚集地,也正是临安贵族的流放之地,匪乱更是自它而起。” “那里便是一个无序又扭曲的地方。” “朝廷虽还派人去镇压,可五十年间却毫无成效,不过做戏罢了。此次若非已祸及其余二洲,朝廷哪会管?” “念安,你若执意穿行云溟,恐怕凶多吉少。” 只洲是西离子民最不愿前往的地方,毕竟恐惧混乱和无序是人的本能,更遑论那是“神咒之地”,畸形儿的聚集地。 唐虞倾对此也是分外抗拒的,“念安,江南不是自临安而来吗?我们若要前去临安,可以借助他们,为何非要冒险而去呢?” “阿唐,我走的本也不是康庄大道。”江晏栖也不恼唐虞倾的抗拒,柳眸平静,不染朱红的唇仍轻弯,“只洲藏着秘密,可以动摇西离三族的秘密——我自可以借助江南直接前往临安,可到临安后呢?我们反会掣肘于江南,他护不住我们,我们也不能为他所用,急于前去反是受限。” 听江晏栖此言,唐虞倾明白了江晏栖是知道了些什么才执意要去只洲,可其中危险江晏栖显然还是不够清楚,唐虞倾眉眼沉凝,“……念安,只洲没有秩序,它甚至不需要你施展任何阴谋诡计,便能靠它本身无序混乱的特点将你搅入深渊,那是靠野蛮与镇压,强者为尊的地方。” 唐虞倾没有去过只洲,但只洲之危早在西离“声名远扬”。 云溟虽是只洲边城,此刻却还牵系了朝廷军队,其中复杂非想能及。 江晏栖淡淡抬眸看向窗外,眉如青山九岳,似拥半捧星海,又立高山之上,只说了一句无关之话,“阿唐,你说苍蓝的禁卫军又是哪来的呢……” 苍蓝……对啊,苍蓝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凭什么出现禁卫军? 不过苍蓝虽隶属东境,而只洲隶属中洲,但苍蓝与云溟都位处边上,倒是极近,若一路畅行,不出五日概能抵达。 “这……与前去云溟的军队有关?”唐虞倾抬眸,“念安想他们鹬蚌相争?” 江晏栖轻轻摇头,她嗓音清沉,带着淡淡的帷幄,“西离势力根深蒂固,我们要做的从来不是选择,而是斡旋——他们之间的战斗,我们不必参与。我们只需将自己的影子穿插进他们所有的势力中,斡旋到平衡倾斜那刻即可。” 唐虞倾闻言,终于明白了,“念安从未想过自苍蓝开始瓦解神权,这两日只是在拿苍蓝做饵,诱出势力相对的两方。” 是啊,拿苍蓝开始瓦解神权,何其天真。 西离的权柄不倒,不论如何,都是蜉蝣撼树。 江晏栖淡淡一笑,“阿唐很聪明。” 苍蓝不是她的目标,只洲才是,又或者说只洲背后的东西才是。 唐虞倾看着女子波澜不惊又清绝温浅的面庞。江念安就像一朵绽开于青山之上的魔花,清绝入骨,偏又惹人沉沦,给人一种独揽众生小的睥睨。 魔花看向唐虞倾,“阿唐说得的确无错,只洲危险。阿唐可愿随江南前去临安?” 江晏栖甚至没有问唐虞倾愿不愿意离开苍蓝。因为她知道,答案是必然的。 唐虞倾沉吟着开口,“念安,我会在临安等你……会有一日,你再将我带回苍蓝?” 闻言,江晏栖蓦地笑了,“会,倾我所有。” 唐虞倾看着江晏栖也笑了,此次她只身前去临安,将性命压在了江南身上,也压在了江晏栖身上。 但左右,苍蓝的城主府,她已呆得够久了。 “好,我在临安为念安筹局——念安不可失约。” 江晏栖轻轻弯唇,一向清透平静的眉眼似悄然间染上了几分潋滟,她轻轻抱了抱唐虞倾,“保重。” 唐虞倾看着此般的江晏栖,忽道:“不怪那俊俏的郎君这般扒着念安,若是我,定死皮赖脸都要将念安这朵高岭之花摘下。” 江晏栖一秒恢复平静,嗓音清沉带着戏谑,“那阿唐便同他争一争?” 唐虞倾想到那少年善变的嘴脸,倒是长得同神只一般,就是内里可不如外表清澈。那些村民是谁杀的,她同江晏栖一起搬的尸体,自然知晓,遂连摇头,“我只怕这一争,只能十八年后再是一条好汉了。” 江晏栖淡淡一笑,“阿唐怕他?” 唐虞倾实诚道:“感觉弄不过。” 听到唐虞倾的答案,江晏栖清透的柳叶眸微弯,忍俊不禁,“他也并非以杀人为乐。” 虽然沈槐奚手段残忍,喜欢剖解人体,可前提是那些人惹到了他。 唐虞倾眉眼微挑,“不过念安,我觉得你随便让他一只手都能弄过他。你往哪一站,他便装得可怜巴巴,倒是畏内得很。” 江晏栖轻轻摇头,嗓音平静,“我早已嫁作人妇。” “夫君不是他?”唐虞倾神情吃惊,看那郎君的占有欲,谁能当着这煞神的面娶了念安? “嗯,夫君不是他。” 沈槐奚正推着轮椅来找江晏栖,刚要敲门,便听到了里面平静淡漠的嗓音。他心下不由一痛,连刚刚抬起的手都愣在了空中。 唐虞倾轻叹了口气,“单相思,也是惨烈。不过……既然夫君不是他,念安还是该离他远些才是,莫要失了分寸。” 江晏栖还没说话,沈槐奚听到这句话却是坐不住了,他控制着自己淡淡一笑,轻轻推开了门,“阿晏。” 唐虞倾瞬间觉得芒刺在背,少年那清澈的眸光如今怎么看怎么胆寒,她缩在江晏栖身后,略微尴尬地看着沈槐奚,轻咳两声,“你们聊,我去找父亲谈谈。” 直到唐虞倾一溜烟不见,沈槐奚像是没听到唐虞倾的话一般,清澈平静的嗓音轻轻响起,“阿晏明日要去云溟?” “嗯。”江晏栖颔首,“槐奚不若在苍蓝休养好再行。” “不要。”沈槐奚似赌气般说着,嗓音却是平静极了,“阿晏,又想甩开我?” 江晏栖看着沈槐奚净透的凤眸,轻声道:“不会了。” “我信阿晏。”沈槐奚轻轻一笑,“听说西离夜市如昼,阿晏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见江晏栖低垂着眉眼,没说话,沈槐奚弯腰,脑袋歪着自下而上地盯着江晏栖的面庞,轻轻眨眼,“阿晏,好不好嘛?” “好。”江晏栖淡淡道。 ps:?[shi]:如同?头、?头、?和猪?样。形容愚笨?知。 第184章 与虎谋皮 又是凉风暮雨天。客来客栈后院,沈槐奚被子书黎推过潮湿的青石板。 沈槐奚看向前方细竹下,已伫立良久的男子,白玉清隽的面庞上是淡淡的慵懒,他轻轻一笑,“怎么……疏有何不满之处吗?” “公子少年鬼才,疏敬重你,但望公子莫要太过兵行险招。” 季疏的脸美得雌雄莫辨,双眸的瞳色很淡,他的青丝在天光下微微泛着暖黄的光泽,一根白红相融的骨簪束起部分青丝,余下的直垂落在脚踝处,清风微起,便似泼墨的青山,几分缈然。 似乎他只站在那儿,此处便成了高山与云雾的缭绕处,清华不染。 沈槐奚闻言,眉眼微挑,冰涧碎玉般清泠舒缓的嗓音轻轻响起,带着戏谑的愉悦,“呵呵……我以为疏会很清楚呢……你们既然都选择了与虎谋皮,竟还怕我兵行险招吗?” 与虎谋皮……是啊,与沈槐奚这样一个运筹帷幄又别有用心的少年合作已是他们与虎谋皮了,此刻竟担心他兵行险招? 季疏清淡的眉眼微凝,看着沈槐奚身下的轮椅,音如碎雪,“疏是怕公子有危险。” 沈槐奚的面庞有几分苍白,墨发落在瘦雪霜姿的一身白衣上,分明无暇如月,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可那低掩的眉却带三分危险,“你怕的岂止是我——不过……此次受伤,是我心甘情愿。” “公子……是为了那个姑娘来?”季疏想到昨日那个清骨风华的女子,谁也不曾想那样一个似被明月捧在手心的美人会有冲入火海将人一剑封喉的狠决。 沈槐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他并不想让他人过多提及江晏栖,只音色清沉淡淡,“明日我便离开苍蓝了,余事,我不再过问。” 沈槐奚骨子中虽乖张狠决,但一直极少以清冷得让人望尘莫及的姿态与人相处,也唯有沾上江晏栖的事能让他半分不屑掩饰。 “谢公子。”季疏知道沈槐奚是将苍蓝的主动权交到了他手中。 “对了,疏要将你身边的小少年看好才是。”子书黎方准备将沈槐奚推走,沈槐奚便转过头轻声道。 季疏闻言便知沈槐奚说的是江南了,听说这小子前些日结识了那位姑娘,想来沈槐奚是不愿意他们同那位姑娘过多接触的,遂他低眉平声道:“公子放心。” 远看着沈槐奚的身影离开,一道暗影自角落走出,“嘶……沈槐奚此人太诡谲无常,比起北枝月渡……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倒还真是在与虎谋皮。” 季疏这才回眸看向暗处,青丝如泼墨,雌雄莫辨的面庞淡雅绝伦,“他是为了江念安来的。” “世子想通过江念安来控制沈槐奚?”那暗影彻底暴露出来,男子一身云缎锦衣,折扇摆动间,难掩贵气风流。 季疏想到昨日在高楼上他远远看到的那身青衣,澹清净其愔嫕兮,性沉详而不烦,便是那清绝风度,普天之下亦无人可及。他轻瞥了一眼自顾玩着折扇的男人,音色冷淡,“?——龙有逆鳞,不可轻触。况那女子亦不简单。” 这个词朱尧虽没听过,但听世子的语气应该大概可能是在骂他?毕竟世子每次骂人都是带些水平的。 可怜朱尧已经习惯了…… 遂朱尧连收起折扇,悻悻道:“那世子想……?” 季疏淡淡道:“让乌珩去查那女子身份,万不可让人察觉到。若非必要,不要与之为敌。” “是。只是禁卫军一事,世子真要推到余玄烨身上吗?”朱尧小心翼翼地看着季疏的神色。 季疏轻轻摘下一片竹叶,仰头看了看有些阴凉的天色,他没有回答,只碎雪的音色柔和了几分,“阿羲……她最近还有犯病吗?” 朱尧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斟酌着开口,“云溟地型特殊,易守难攻。匪乱一直汹涌,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治理得当。自余玄烨被派去云溟除匪乱后,余小姐在家心忧,常卧病在榻。” 季疏极淡的瞳眸深了几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片青叶,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双眸轻闭。 就在朱尧有些害怕如此的世子爷时,季疏睁开眼,将那青叶放开了,木叶在风中挣扎着,终究是落在了泥中,他嗓音冷淡,“计划继续。” 话落,季疏忽道:“让叶憬将府上那颗人参送去余府——通草花做好了吗?” 朱尧听后,暗诽他家爷是半点不懂人间疾苦啊,“世子爷啊,你那是一朵通草花吗?你让人做的是一片蓝鸢尾。别说一个月,两个月都有些悬。” 不过这话一气呵成地说完,他又有些心虚。好在季疏没有生气,只淡淡道:“那便多找些人做。” 壕无人性! …… “念安,你明日要去云溟?” 唐虞倾进门便见江晏栖正垂眸看着手中的西离地图,不由问。 江晏栖轻轻抬眸,嗓音清温,“怎么,阿唐要一起吗?” 唐虞倾皱着眉,神色凝重,“念安不是西离之人,根本不清楚云溟在西离意味着什么,云溟可是位于只洲,只洲——那里虽地处西离之中,却是西离最危险之地,西离之人称其为神咒之地。那是畸形儿的聚集地,也正是临安贵族的流放之地,匪乱更是自它而起。” “那里便是一个无序又扭曲的地方。” “朝廷虽还派人去镇压,可五十年间却毫无成效,不过做戏罢了。此次若非已祸及其余二洲,朝廷哪会管?” “念安,你若执意穿行云溟,恐怕凶多吉少。” 只洲是西离子民最不愿前往的地方,毕竟恐惧混乱和无序是人的本能,更遑论那是“神咒之地”,畸形儿的聚集地。 唐虞倾对此也是分外抗拒的,“念安,江南不是自临安而来吗?我们若要前去临安,可以借助他们,为何非要冒险而去呢?” “阿唐,我走的本也不是康庄大道。”江晏栖也不恼唐虞倾的抗拒,柳眸平静,不染朱红的唇仍轻弯,“只洲藏着秘密,可以动摇西离三族的秘密——我自可以借助江南直接前往临安,可到临安后呢?我们反会掣肘于江南,他护不住我们,我们也不能为他所用,急于前去反是受限。” 听江晏栖此言,唐虞倾明白了江晏栖是知道了些什么才执意要去只洲,可其中危险江晏栖显然还是不够清楚,唐虞倾眉眼沉凝,“……念安,只洲没有秩序,它甚至不需要你施展任何阴谋诡计,便能靠它本身无序混乱的特点将你搅入深渊,那是靠野蛮与镇压,强者为尊的地方。” 唐虞倾没有去过只洲,但只洲之危早在西离“声名远扬”。 云溟虽是只洲边城,此刻却还牵系了朝廷军队,其中复杂非想能及。 江晏栖淡淡抬眸看向窗外,眉如青山九岳,似拥半捧星海,又立高山之上,只说了一句无关之话,“阿唐,你说苍蓝的禁卫军又是哪来的呢……” 苍蓝……对啊,苍蓝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凭什么出现禁卫军? 不过苍蓝虽隶属东境,而只洲隶属中洲,但苍蓝与云溟都位处边上,倒是极近,若一路畅行,不出五日概能抵达。 “这……与前去云溟的军队有关?”唐虞倾抬眸,“念安想他们鹬蚌相争?” 江晏栖轻轻摇头,她嗓音清沉,带着淡淡的帷幄,“西离势力根深蒂固,我们要做的从来不是选择,而是斡旋——他们之间的战斗,我们不必参与。我们只需将自己的影子穿插进他们所有的势力中,斡旋到平衡倾斜那刻即可。” 唐虞倾闻言,终于明白了,“念安从未想过自苍蓝开始瓦解神权,这两日只是在拿苍蓝做饵,诱出势力相对的两方。” 是啊,拿苍蓝开始瓦解神权,何其天真。 西离的权柄不倒,不论如何,都是蜉蝣撼树。 江晏栖淡淡一笑,“阿唐很聪明。” 苍蓝不是她的目标,只洲才是,又或者说只洲背后的东西才是。 唐虞倾看着女子波澜不惊又清绝温浅的面庞。江念安就像一朵绽开于青山之上的魔花,清绝入骨,偏又惹人沉沦,给人一种独揽众生小的睥睨。 魔花看向唐虞倾,“阿唐说得的确无错,只洲危险。阿唐可愿随江南前去临安?” 江晏栖甚至没有问唐虞倾愿不愿意离开苍蓝。因为她知道,答案是必然的。 唐虞倾沉吟着开口,“念安,我会在临安等你……会有一日,你再将我带回苍蓝?” 闻言,江晏栖蓦地笑了,“会,倾我所有。” 唐虞倾看着江晏栖也笑了,此次她只身前去临安,将性命压在了江南身上,也压在了江晏栖身上。 但左右,苍蓝的城主府,她已呆得够久了。 “好,我在临安为念安筹局——念安不可失约。” 江晏栖轻轻弯唇,一向清透平静的眉眼似悄然间染上了几分潋滟,她轻轻抱了抱唐虞倾,“保重。” 唐虞倾看着此般的江晏栖,忽道:“不怪那俊俏的郎君这般扒着念安,若是我,定死皮赖脸都要将念安这朵高岭之花摘下。” 江晏栖一秒恢复平静,嗓音清沉带着戏谑,“那阿唐便同他争一争?” 唐虞倾想到那少年善变的嘴脸,倒是长得同神只一般,就是内里可不如外表清澈。那些村民是谁杀的,她同江晏栖一起搬的尸体,自然知晓,遂连摇头,“我只怕这一争,只能十八年后再是一条好汉了。” 江晏栖淡淡一笑,“阿唐怕他?” 唐虞倾实诚道:“感觉弄不过。” 听到唐虞倾的答案,江晏栖清透的柳叶眸微弯,忍俊不禁,“他也并非以杀人为乐。” 虽然沈槐奚手段残忍,喜欢剖解人体,可前提是那些人惹到了他。 唐虞倾眉眼微挑,“不过念安,我觉得你随便让他一只手都能弄过他。你往哪一站,他便装得可怜巴巴,倒是畏内得很。” 江晏栖轻轻摇头,嗓音平静,“我早已嫁作人妇。” “夫君不是他?”唐虞倾神情吃惊,看那郎君的占有欲,谁能当着这煞神的面娶了念安? “嗯,夫君不是他。” 沈槐奚正推着轮椅来找江晏栖,刚要敲门,便听到了里面平静淡漠的嗓音。他心下不由一痛,连刚刚抬起的手都愣在了空中。 唐虞倾轻叹了口气,“单相思,也是惨烈。不过……既然夫君不是他,念安还是该离他远些才是,莫要失了分寸。” 江晏栖还没说话,沈槐奚听到这句话却是坐不住了,他控制着自己淡淡一笑,轻轻推开了门,“阿晏。” 唐虞倾瞬间觉得芒刺在背,少年那清澈的眸光如今怎么看怎么胆寒,她缩在江晏栖身后,略微尴尬地看着沈槐奚,轻咳两声,“你们聊,我去找父亲谈谈。” 直到唐虞倾一溜烟不见,沈槐奚像是没听到唐虞倾的话一般,清澈平静的嗓音轻轻响起,“阿晏明日要去云溟?” “嗯。”江晏栖颔首,“槐奚不若在苍蓝休养好再行。” “不要。”沈槐奚似赌气般说着,嗓音却是平静极了,“阿晏,又想甩开我?” 江晏栖看着沈槐奚净透的凤眸,轻声道:“不会了。” “我信阿晏。”沈槐奚轻轻一笑,“听说西离夜市如昼,阿晏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见江晏栖低垂着眉眼,没说话,沈槐奚弯腰,脑袋歪着自下而上地盯着江晏栖的面庞,轻轻眨眼,“阿晏,好不好嘛?” “好。”江晏栖淡淡道。 ps:?[shi]:如同?头、?头、?和猪?样。形容愚笨?知。 第185章 大人,买一个吧? 上了妆的云朵开始温柔的拥吻着西离。 暮色四合,女子清癯的背影投射在窗纸上。 “阿唐熟悉苍蓝,不若一同去,带我们观光一番。” 午间说坏话被沈槐奚正好抓包,唐虞倾晚上便万万不敢再在二人去夜市的路上横插一脚了,“咳……念安你不是说路就是要自己探索吗?外援便没意思了。此次,我便不去了。” 听着唐虞倾的话,江晏栖不由轻轻一笑。看得出来,这第一次见面便威仪天成的大小姐倒是怕沈槐奚得很。 这种反差,让江晏栖觉得极有意思,只是她面上不显,“既然如此,听阿唐的。” “晚会愉快!”唐虞倾支着一只手在耳旁招着,笑道。 …… 西离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多年了,多年来休养生息让西离子民也算丰衣足食。边陲更是如此,毕竟要说哪国边陲最安稳,西离是舍我其谁。 自这两日苍蓝子民“抛弃”神明后,本便灯火如昼的夜市变得更加灯火如昼了。 很为难,就这两日的功夫,江晏栖与沈槐奚便已成了苍蓝名人了。 江晏栖本想戴面纱遮掩一番,沈槐奚却委屈巴巴道:“阿晏面纱一遮倒孑然一身了,槐奚不成又扮瞎子?” 说好的陪沈槐奚看夜市,自然不能让他再扮瞎子。江晏栖淡淡一笑,“去偏僻些的地方?” “夜市不热闹了,哪能叫夜市?”沈槐奚撇嘴。 江晏栖是拿沈槐奚没办法的,推着人便去了街上当显眼包。 “大人,这是我西离神赐……咳,特有的同心结——给贵夫人,买一个?” 沈槐奚闻言一笑,琥珀色的凤眸映衬着满街灯火,净透绝艳似昙花半开。他接过付了钱。 江晏栖容色平静,默默推着轮椅。 没什么好解释的,嗯……他开心就好。 “大人,瞧这珠钗便适合夫人那清绝的美人,买一个?” “买。”沈槐奚应下。 “大人,我这玉镯可是好货色,夫人带着与大人这玉容多般配,买一个?” “买。” “大人,我这罗袜可并非一般罗袜,穿着温养脚呢,买一个?” “买。” 沈槐奚从街头一路买到了街尾,就冲那豪掷千金的架势,不论什么商贩便都来凑了热闹,“大人,这蓝白色的肚兜,清纯着呢,买一个?” “大人,我这艳红的更添情趣,买一个?” 就在沈槐奚脱口而出“买”字时,江晏栖终于坐不住了,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她嗓音淡淡却隐隐约约有种威胁的味道,“这个就不需要了……?” 沈槐奚被捂着唇也不反抗,他仰着头看着江晏栖一脸平静,耳尖却微红的模样,唇虔诚地触着江晏栖冰冷的手心。 江晏栖感受到男子炽热的视线,温软的唇就贴在了她手心。 她连连放下手,撇过头僵硬在原地,她音色清寒,警告般的叫着他的名字,“槐奚。” “槐奚在。”沈槐奚轻笑,如初涉人世的妖,清澈慵懒的眉眼似生了钩,只看一眼便惹人沉沦,“阿晏不需要,那便不买了。” “念安姐!” 就在沈槐奚心情愉悦时,江南忽然从角落蹿了出来,正要扑在江晏栖身上,便被沈槐奚一只手拦了下来。 江南看着沈槐奚,被他娇俏的容色看得呆住了,“念安姐……这……这个哥哥是谁啊?怎么这么好看?简直长在了我心巴上,比季哥哥还好看……” 江南话落,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身后,季疏正自远处走来,“咳,不对,不相上下……” 沈槐奚看着这幕,清澈慵懒的眉眼深处骤然闪过一片寒意,看来季疏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嗓音开口却是温润如玉,仪度翩翩,“小公子倒惯爱说实话。” “打扰了公子,还不快赔罪。”这时季疏也走了上来,轻拍了下江南的头,低声训斥道:“没规矩。” 江南委屈地瘪了瘪嘴,“这不是看念安姐在这,一时激动吗?——对不起,打扰了公子,在下江南。” 季疏也拱手一礼,“在下季疏,与二位相遇倒也是缘分。” 江晏栖微微挑眉,眸光清寒地看着季疏,这便是尾随仪队而来的人…… 说到此,江晏栖忽想到那日仪队中那道令人感之恶寒的视线,既非出自沈槐奚,也非出自季疏。 那仪队中还有其他势力,只是蛰伏在暗处,仍未动。 江晏栖礼貌回复,“在下江念安。” 见江晏栖都开口了,沈槐奚自然沉默不了,只他清澈见底的凤眸凝着季疏,一番揽月之色,他轻声道:“在下——宴昔。” 宴昔……江晏栖眸色一暗……似乎太学那些时日顾听桉和沈槐奚幼稚的斗嘴还在昨日。 “先生,学生名宴昔。”少年如今的嗓音依旧好听,碎玉蒙尘,青山落雨。 江晏栖容色温绻,季疏却是被沈槐奚的目光看得有些胆寒,却仍道:“幸会。既与二位有缘,不如一同去看戏?” 江晏栖问道:“何戏?” “苍蓝的最后一场戏。” 季疏这话说得如此有歧义,把江南都吓了一跳,“季哥哥说得这般言重,莫把念安姐吓到了。” “倒是会胳膊肘往外拐了。”季疏淡淡一笑。 最后一场戏的字眼竟然让江晏栖又想到了仪队中那道视线,被两人搅弄一番,她已恢复了平静,只淡淡看向沈槐奚,“宴昔觉得如何?” “阿晏若喜欢,便去。”沈槐奚轻轻一笑,那看似清澈脆弱的双眸此刻迸发的却是最坚实的安全感。 有他在,阿晏不必有后顾之忧。 季疏看着这一幕,眸光暗了暗,沈槐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胆呢……便是软肋也能明目张胆地展现出来,到底是真的运筹帷幄还是另有所谋呢? …… 江晏栖他们到时,戏台子很是热闹。 没想到在西离盛行的是皮影戏,唯一不同之处便是那人物面孔颇为怪诞,可以说非常反人类。 “各位看官们今日可来巧了,今日此戏是有名的——江山折笑。” “我们这可有福了!虽说咱苍蓝如今不奉神明了,可曾经山阴国师卜的卦象不可不信!” 江晏栖看着戏台上那怪诞风格的青衣皮影,不由轻轻蹙眉。 江南兴奋道:“念安姐,这江山折笑的主人公可是能让天下大齐的奇女子呢!” “世人一向言女子筹谋,便是江山祸水。可数十年前的天机卦中,紫微星与天府星竟相映成辉,最后两者更是合二为一,一同渺然于浩瀚星象中,这是古今未有之。故国师占卜到十二字:神洲之斗,五星连珠,女宿争月——这便说明了此于天下命贵者竟是一女子。” 江晏栖听着,记忆中骤然划过父亲温和肃然的面庞,口中呢喃,“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沈槐奚见江晏栖情绪不对,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江晏栖放在轮椅上露出的指尖,“阿晏,我们上包间再看。” 季疏亦是颔首,“先上去。” 楼上的视线好多了,戏台子旁站满了人。 台上正演到——序幕。女子跪倒在乱世尸体横陈的荒原中,她的旁边静静躺放着一根粗糙却莹白的枷锁,比那风雨欲来的天色净湛百倍。 忽周遭涌起大批难民哀嚎着,像是挣扎着身影要挣脱皮影木架的禁锢。 尸体越来越多,像一座高山,压得女子喘不过气来。 女子挣扎着,拾起那根充满神辉的枷锁套住了自己纤细的脖颈。锁链真重,像要压断她无力的脖颈。 她痛苦地站起身朝苍穹一拜,似在祈神,而后摇身便变为了一个卓绝的青衣女子。 江晏栖轻轻握拳,凝眉淡问,“故国师……是何名?” 江南诧异地盯着江晏栖,“念安姐,你连故国师都不知?” 话落江南忽想起江晏栖不是西离之人,遂解释道:“故国师说来也是一位传奇人物,来自山阴姬氏一族主系,名伏邈。世人皆说他是北枝千……国师大人的师父,只是两人都未承认过——只是伏邈在任时,共占卜十三卦,十一卦皆应。在北枝月渡未出现前,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他将西离国师之位拔升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伏邈……”江晏栖细嚼着这两字,她似乎从巫起明的口中听到过此名,她微微垂眉,“那他如今怎样了?” “自国师大人接位后,便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了。“江南无奈地摆摆手。 两人话落,气氛骤然便沉聚下来了。 只见台上已演到——女子弯腰垂首地手持浴火长剑,砍向自己周身枷锁。枷锁脱落,女子终于重新立直了脊梁,风雨同来的天色渐渐褪去,血海浮沉的尸体像被海潮敛了尸,散在苍翠的草原上。 累累白骨只剩了四人尸骨,莹白得发亮,如玉骨澄澄。 似乎一切皆尘埃落定,深渊重见光明。 只有女子再次跪在了四处尸骨旁,长剑刺入身体,血液糜烂,滋养出草原的树、山、河、小屋、百姓。 最后一幕尾声,万家灯火明。 戏幕落,周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四字自百姓口中高呼,“凰天大义!” 十数年间的流传中,无人知晓女子名字。只知此为于天下命贵的女宿,又因其天赐,让乱世涅盘,故曰:“凰天大义。” 沈槐奚清澈慵懒的眉眼却似渐渐冷下来,“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凤凰二字虽以盛世做比,可这乱世何时是牺牲一女子便能得来涅盘,凤凰来仪了?” 江南连道:“宴昔哥哥同江南所想无二,虽此女子伟大,倒也着实悲壮了。何况有男儿在,本该顶天立地,又怎能以女子鲜血浇灌盛世?” 季疏见此,淡淡一笑,“不过一坊间流传之戏罢了,何必当真。虽乃卦象,却已快经二十年,亦不曾有半分应验迹象,到底只是传闻。” 江晏栖直至此刻都似仍沉浸在那片枯骨中,心似逆流生冰,隐隐刺痛。她努力压下这莫名之感,向季疏道:“季公子所言最后一出戏便是此?” 季疏轻轻摇头,却又颔首,“此戏盛行于西离,疏便自作主张请二位来看了。” 季疏指着楼下混在人群中一个蓝布灰衣的男人,“不过,疏的目的只是想告知二位——西离匪患不止云溟。苍蓝逃不开,二位若要离开,还请小心。” 江晏栖平静的眉眼间似划过几缕淡而温的波云诡谲,她淡淡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不知公子何时离开苍蓝,不如,我们一同?” 此话落,季疏心头诧异,这女子究竟怎么想的,他不由转头看向沈槐奚,“公子觉得呢?” 江晏栖相邀,沈槐奚怎会拒绝。他只看江晏栖一眼,便明白了江晏栖的心思,遂轻笑,“倒也尚可。” 季疏想着二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但他可不想同两人绑一起,毕竟谁玩谁还不好说,他笑道:“疏是自巫溪回临安,不知二位可顺路。” 江晏栖仪态清贵,颔首道:“那倒同我们不巧了,不过我一友人——江江是清楚的,苍蓝城大小姐唐虞倾也顺道要前往临安,今遇及二位,亦是有缘,不如一同?” 顺道要去临安?一个小地方的城主女儿拿什么去临安? 季疏知道自己是被江晏栖摆了一道,她就没打算要同他们绑一块,这一开始便是想白嫖唐虞倾随他们进临安,如今他倒是骑虎难下了,也只能应下,“既江南也认识,一同也好,一路好有个照应。” 江南闻言倒是喜笑颜开了,“唐姐姐也要一起吗?” 季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拱手对两人道:“要告知的,疏悉已告知。二位,便先失陪。” 话落,季疏带着江南便离开了戏楼。 季疏本想试试江晏栖和沈槐奚的态度,不曾想这女子倒真不简单,半点话没套出来不说,三言两语反倒将他绕进去了。 不过,也不算无收获,看似他帮唐虞倾进了临安,可临安势力何其复杂,没有他帮衬,唐虞倾又怎能在排外的临安安然无恙? 这倒也是一个送上门的软肋。 第185章 大人,买一个吧? 上了妆的云朵开始温柔的拥吻着西离。 暮色四合,女子清癯的背影投射在窗纸上。 “阿唐熟悉苍蓝,不若一同去,带我们观光一番。” 午间说坏话被沈槐奚正好抓包,唐虞倾晚上便万万不敢再在二人去夜市的路上横插一脚了,“咳……念安你不是说路就是要自己探索吗?外援便没意思了。此次,我便不去了。” 听着唐虞倾的话,江晏栖不由轻轻一笑。看得出来,这第一次见面便威仪天成的大小姐倒是怕沈槐奚得很。 这种反差,让江晏栖觉得极有意思,只是她面上不显,“既然如此,听阿唐的。” “晚会愉快!”唐虞倾支着一只手在耳旁招着,笑道。 …… 西离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多年了,多年来休养生息让西离子民也算丰衣足食。边陲更是如此,毕竟要说哪国边陲最安稳,西离是舍我其谁。 自这两日苍蓝子民“抛弃”神明后,本便灯火如昼的夜市变得更加灯火如昼了。 很为难,就这两日的功夫,江晏栖与沈槐奚便已成了苍蓝名人了。 江晏栖本想戴面纱遮掩一番,沈槐奚却委屈巴巴道:“阿晏面纱一遮倒孑然一身了,槐奚不成又扮瞎子?” 说好的陪沈槐奚看夜市,自然不能让他再扮瞎子。江晏栖淡淡一笑,“去偏僻些的地方?” “夜市不热闹了,哪能叫夜市?”沈槐奚撇嘴。 江晏栖是拿沈槐奚没办法的,推着人便去了街上当显眼包。 “大人,这是我西离神赐……咳,特有的同心结——给贵夫人,买一个?” 沈槐奚闻言一笑,琥珀色的凤眸映衬着满街灯火,净透绝艳似昙花半开。他接过付了钱。 江晏栖容色平静,默默推着轮椅。 没什么好解释的,嗯……他开心就好。 “大人,瞧这珠钗便适合夫人那清绝的美人,买一个?” “买。”沈槐奚应下。 “大人,我这玉镯可是好货色,夫人带着与大人这玉容多般配,买一个?” “买。” “大人,我这罗袜可并非一般罗袜,穿着温养脚呢,买一个?” “买。” 沈槐奚从街头一路买到了街尾,就冲那豪掷千金的架势,不论什么商贩便都来凑了热闹,“大人,这蓝白色的肚兜,清纯着呢,买一个?” “大人,我这艳红的更添情趣,买一个?” 就在沈槐奚脱口而出“买”字时,江晏栖终于坐不住了,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她嗓音淡淡却隐隐约约有种威胁的味道,“这个就不需要了……?” 沈槐奚被捂着唇也不反抗,他仰着头看着江晏栖一脸平静,耳尖却微红的模样,唇虔诚地触着江晏栖冰冷的手心。 江晏栖感受到男子炽热的视线,温软的唇就贴在了她手心。 她连连放下手,撇过头僵硬在原地,她音色清寒,警告般的叫着他的名字,“槐奚。” “槐奚在。”沈槐奚轻笑,如初涉人世的妖,清澈慵懒的眉眼似生了钩,只看一眼便惹人沉沦,“阿晏不需要,那便不买了。” “念安姐!” 就在沈槐奚心情愉悦时,江南忽然从角落蹿了出来,正要扑在江晏栖身上,便被沈槐奚一只手拦了下来。 江南看着沈槐奚,被他娇俏的容色看得呆住了,“念安姐……这……这个哥哥是谁啊?怎么这么好看?简直长在了我心巴上,比季哥哥还好看……” 江南话落,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身后,季疏正自远处走来,“咳,不对,不相上下……” 沈槐奚看着这幕,清澈慵懒的眉眼深处骤然闪过一片寒意,看来季疏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嗓音开口却是温润如玉,仪度翩翩,“小公子倒惯爱说实话。” “打扰了公子,还不快赔罪。”这时季疏也走了上来,轻拍了下江南的头,低声训斥道:“没规矩。” 江南委屈地瘪了瘪嘴,“这不是看念安姐在这,一时激动吗?——对不起,打扰了公子,在下江南。” 季疏也拱手一礼,“在下季疏,与二位相遇倒也是缘分。” 江晏栖微微挑眉,眸光清寒地看着季疏,这便是尾随仪队而来的人…… 说到此,江晏栖忽想到那日仪队中那道令人感之恶寒的视线,既非出自沈槐奚,也非出自季疏。 那仪队中还有其他势力,只是蛰伏在暗处,仍未动。 江晏栖礼貌回复,“在下江念安。” 见江晏栖都开口了,沈槐奚自然沉默不了,只他清澈见底的凤眸凝着季疏,一番揽月之色,他轻声道:“在下——宴昔。” 宴昔……江晏栖眸色一暗……似乎太学那些时日顾听桉和沈槐奚幼稚的斗嘴还在昨日。 “先生,学生名宴昔。”少年如今的嗓音依旧好听,碎玉蒙尘,青山落雨。 江晏栖容色温绻,季疏却是被沈槐奚的目光看得有些胆寒,却仍道:“幸会。既与二位有缘,不如一同去看戏?” 江晏栖问道:“何戏?” “苍蓝的最后一场戏。” 季疏这话说得如此有歧义,把江南都吓了一跳,“季哥哥说得这般言重,莫把念安姐吓到了。” “倒是会胳膊肘往外拐了。”季疏淡淡一笑。 最后一场戏的字眼竟然让江晏栖又想到了仪队中那道视线,被两人搅弄一番,她已恢复了平静,只淡淡看向沈槐奚,“宴昔觉得如何?” “阿晏若喜欢,便去。”沈槐奚轻轻一笑,那看似清澈脆弱的双眸此刻迸发的却是最坚实的安全感。 有他在,阿晏不必有后顾之忧。 季疏看着这一幕,眸光暗了暗,沈槐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胆呢……便是软肋也能明目张胆地展现出来,到底是真的运筹帷幄还是另有所谋呢? …… 江晏栖他们到时,戏台子很是热闹。 没想到在西离盛行的是皮影戏,唯一不同之处便是那人物面孔颇为怪诞,可以说非常反人类。 “各位看官们今日可来巧了,今日此戏是有名的——江山折笑。” “我们这可有福了!虽说咱苍蓝如今不奉神明了,可曾经山阴国师卜的卦象不可不信!” 江晏栖看着戏台上那怪诞风格的青衣皮影,不由轻轻蹙眉。 江南兴奋道:“念安姐,这江山折笑的主人公可是能让天下大齐的奇女子呢!” “世人一向言女子筹谋,便是江山祸水。可数十年前的天机卦中,紫微星与天府星竟相映成辉,最后两者更是合二为一,一同渺然于浩瀚星象中,这是古今未有之。故国师占卜到十二字:神洲之斗,五星连珠,女宿争月——这便说明了此于天下命贵者竟是一女子。” 江晏栖听着,记忆中骤然划过父亲温和肃然的面庞,口中呢喃,“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沈槐奚见江晏栖情绪不对,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江晏栖放在轮椅上露出的指尖,“阿晏,我们上包间再看。” 季疏亦是颔首,“先上去。” 楼上的视线好多了,戏台子旁站满了人。 台上正演到——序幕。女子跪倒在乱世尸体横陈的荒原中,她的旁边静静躺放着一根粗糙却莹白的枷锁,比那风雨欲来的天色净湛百倍。 忽周遭涌起大批难民哀嚎着,像是挣扎着身影要挣脱皮影木架的禁锢。 尸体越来越多,像一座高山,压得女子喘不过气来。 女子挣扎着,拾起那根充满神辉的枷锁套住了自己纤细的脖颈。锁链真重,像要压断她无力的脖颈。 她痛苦地站起身朝苍穹一拜,似在祈神,而后摇身便变为了一个卓绝的青衣女子。 江晏栖轻轻握拳,凝眉淡问,“故国师……是何名?” 江南诧异地盯着江晏栖,“念安姐,你连故国师都不知?” 话落江南忽想起江晏栖不是西离之人,遂解释道:“故国师说来也是一位传奇人物,来自山阴姬氏一族主系,名伏邈。世人皆说他是北枝千……国师大人的师父,只是两人都未承认过——只是伏邈在任时,共占卜十三卦,十一卦皆应。在北枝月渡未出现前,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他将西离国师之位拔升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伏邈……”江晏栖细嚼着这两字,她似乎从巫起明的口中听到过此名,她微微垂眉,“那他如今怎样了?” “自国师大人接位后,便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了。“江南无奈地摆摆手。 两人话落,气氛骤然便沉聚下来了。 只见台上已演到——女子弯腰垂首地手持浴火长剑,砍向自己周身枷锁。枷锁脱落,女子终于重新立直了脊梁,风雨同来的天色渐渐褪去,血海浮沉的尸体像被海潮敛了尸,散在苍翠的草原上。 累累白骨只剩了四人尸骨,莹白得发亮,如玉骨澄澄。 似乎一切皆尘埃落定,深渊重见光明。 只有女子再次跪在了四处尸骨旁,长剑刺入身体,血液糜烂,滋养出草原的树、山、河、小屋、百姓。 最后一幕尾声,万家灯火明。 戏幕落,周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四字自百姓口中高呼,“凰天大义!” 十数年间的流传中,无人知晓女子名字。只知此为于天下命贵的女宿,又因其天赐,让乱世涅盘,故曰:“凰天大义。” 沈槐奚清澈慵懒的眉眼却似渐渐冷下来,“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凤凰二字虽以盛世做比,可这乱世何时是牺牲一女子便能得来涅盘,凤凰来仪了?” 江南连道:“宴昔哥哥同江南所想无二,虽此女子伟大,倒也着实悲壮了。何况有男儿在,本该顶天立地,又怎能以女子鲜血浇灌盛世?” 季疏见此,淡淡一笑,“不过一坊间流传之戏罢了,何必当真。虽乃卦象,却已快经二十年,亦不曾有半分应验迹象,到底只是传闻。” 江晏栖直至此刻都似仍沉浸在那片枯骨中,心似逆流生冰,隐隐刺痛。她努力压下这莫名之感,向季疏道:“季公子所言最后一出戏便是此?” 季疏轻轻摇头,却又颔首,“此戏盛行于西离,疏便自作主张请二位来看了。” 季疏指着楼下混在人群中一个蓝布灰衣的男人,“不过,疏的目的只是想告知二位——西离匪患不止云溟。苍蓝逃不开,二位若要离开,还请小心。” 江晏栖平静的眉眼间似划过几缕淡而温的波云诡谲,她淡淡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不知公子何时离开苍蓝,不如,我们一同?” 此话落,季疏心头诧异,这女子究竟怎么想的,他不由转头看向沈槐奚,“公子觉得呢?” 江晏栖相邀,沈槐奚怎会拒绝。他只看江晏栖一眼,便明白了江晏栖的心思,遂轻笑,“倒也尚可。” 季疏想着二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但他可不想同两人绑一起,毕竟谁玩谁还不好说,他笑道:“疏是自巫溪回临安,不知二位可顺路。” 江晏栖仪态清贵,颔首道:“那倒同我们不巧了,不过我一友人——江江是清楚的,苍蓝城大小姐唐虞倾也顺道要前往临安,今遇及二位,亦是有缘,不如一同?” 顺道要去临安?一个小地方的城主女儿拿什么去临安? 季疏知道自己是被江晏栖摆了一道,她就没打算要同他们绑一块,这一开始便是想白嫖唐虞倾随他们进临安,如今他倒是骑虎难下了,也只能应下,“既江南也认识,一同也好,一路好有个照应。” 江南闻言倒是喜笑颜开了,“唐姐姐也要一起吗?” 季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拱手对两人道:“要告知的,疏悉已告知。二位,便先失陪。” 话落,季疏带着江南便离开了戏楼。 季疏本想试试江晏栖和沈槐奚的态度,不曾想这女子倒真不简单,半点话没套出来不说,三言两语反倒将他绕进去了。 不过,也不算无收获,看似他帮唐虞倾进了临安,可临安势力何其复杂,没有他帮衬,唐虞倾又怎能在排外的临安安然无恙? 这倒也是一个送上门的软肋。 第186章 愿望是阿晏平安喜乐 这边,沈槐奚却是见人走了,江晏栖还盯着人离开的方向又开始了,“阿晏不成觉得他比槐奚好看?” 江晏栖回神,也不计较沈槐奚的话,直接选择了无视,嗓音淡淡,“还有半个时辰。” 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该回城主府了。江晏栖只答应陪沈槐奚出来一个时辰。 沈槐奚闻言,委屈巴巴道:“阿晏,你真是太无趣了。” “又过了几十秒。” “……”沈槐奚彻底没辙了,他忽道:“阿晏,我们去放河灯。” 苍蓝的河灯是放在了沧澜河中,毕竟是神山流下的水,一路延绵了神山之上的庄重与葳蕤。放河灯也成了苍蓝子民的传统。 江晏栖略诧异地看向沈槐奚。 他就静坐于轮椅上,平静的眉眼似远风中开出的花,倒是不太像他了…… 河灯,祈的是念想。他从前从不信这个。 沈槐奚啊……江晏栖越发看不懂了,“槐奚为何想去?” 沈槐奚只望着江晏栖,琥珀色的凤眸剔透得像九天白月,不可亵渎,他清澈的嗓音像散开在了沧澜河冰冷的河底,“河灯谣有言:日月春山秋轮回,循环一岁复枯荣——沧澜的水孕育了太多生命,也埋葬了太多灵魂。万朵金莲彻夜明,这河灯虽不至万朵,却也当是为他们凭吊了。” 江晏栖闻言愣住了,她以为沈槐奚心中永远容不下“世人”。 可江晏栖不知,她越发看不懂沈槐奚了,沈槐奚却是越发读懂了江晏栖。 江晏栖沉吟道:“槐奚有此心,极好。” …… 沧澜河的水在月华的拥抱下,不改冰冷,不改寂寥。波光粼粼的河像不会浮沉的冰面,推着一河肃穆缓缓向前,可惜没有尽头,终归虚无。 河面上只远远的漂流着几盏零落的莲灯,在青山之间,似孤舟远行,不留一物。 江晏栖推着沈槐奚到了河畔。 沈槐奚手中捧着两盏一青一白的河灯,他见江晏栖站在沧澜河前,双目凝着冰冷的岸,似在透过这旷远凝视远古,那双平静的柳叶眸在这一刻装下的,太多。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沈槐奚凝着河岸与她,“这月色真清,百年如此,千年亦如此。” 随即他低头展开看着白灯中的字条,无声地笑了笑。 无论何时,他的愿望始终是,阿晏喜乐。 后他点燃烛火,引线将那河灯点燃,也燃烧了字条,“阿晏,替我放入沧澜河中。” 江晏栖接过河灯,略微灼热。 她也点上自己的河灯。 河面依旧静静的,只是多了两盏相行渐远的河灯,亮亮的。只是越远,便也越暗了。 沈槐奚抬头看着月色。月色如青山,住他心头,“阿晏,你说往后是否便是年年如此都会是一种奢侈呢?” 江晏栖飘渺的眸光从河灯上收回,她低声道:“怎么会。” “不会,便好。”沈槐奚轻轻一笑,“走,阿晏,时候不早了。明日,我们还要去只洲。” 马车碌碌地行驶着,红棕色的壮马不时发出两声轻哼。 江晏栖坐马车一直有一个习惯,喜欢掀开幕帘看着外面转瞬即逝的画面……喧闹的集市,寂寥的长街,幽幽的古道。 每每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安宁平静。 沈槐奚展开手中的图纸,道:“阿晏,我们还是先穿过西梵再到云溟,蒹珩太抵近云溟,一路危险不少。” 江晏栖看着那张图纸,只洲赫然位于西离偏中之地。 一向只听闻边陲为流放之地的,何曾有中地流放之说? 见江晏栖凝眉,沈槐奚道:“只洲表面看既不属西离三族管辖,也不属皇族直接管辖,倒是不知这背后掺杂了多少波澜了。” 是的,西离的权力划分极奇怪。有诸侯周天子的意味,但又有所不同。 西离三族甚至可以与皇族平起平坐,将整个西离一分为四——天洲,中洲,东境,西境。三族与皇族各管一地,四大世家则如监察令一般,制衡着四族。 西离,不是皇权滔天,是神权肆行。 西离三族本是古老的祭祀大族。 中洲由日歧一族接手,可这只洲既临近天洲、东境,又匪乱四起,倒隐约有了三不管地带的意味。 马车渐渐驶入古林深处。 江晏栖淡淡道:“只是不知这只洲之行的危险究竟是匪患还是人灾了……” 沈槐奚轻笑,慵懒的凤眸意味深长,“所以啊,人比神可怕。” …… 一路走到西梵,已是五日后了。秩序渐渐乱起来,城镇的摊位像一团团揉乱的云,被丢弃在灰褐的大地,寂寥又冷清。 “少主,前面有家酒楼,要休息一会吗?” 暮色四合,子书溪知的嗓音传进马车内。 沈槐奚见江晏栖眉眼间稍有疲色,道:“休整会儿,订三个房间。” 西离的天多变,江晏栖一下马车,雨水便浸染在了靴底,化开一抹冷清。 客栈的一楼已明起了灯,只寥落几个粗糙大汉四开八仰地倚在桌旁,“他老子的……他们办的这是什么事?” “可不是,就咱们几兄弟领了这苦差事……” “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些人连出门都不敢。” “那人怎么可能跑得出只洲?上面真是娘们唧唧的,小题大做!” 几人迷糊间,三人踏入了客栈,江晏栖和沈槐奚的样貌实在惹眼,一下便夺去了几人的视线。 况沈槐奚还是被子书溪知推着轮椅进来的,子书溪知太清瘦,倒像个从小缺了营养的少年,江晏栖身姿亦是清癯。 三人显然一副老弱病残的模样。一看就像软绵绵的任人拿捏的小绵羊。 子书溪知上前道:“掌柜的,来三间……” 话未完,便被矮胖矮胖的掌柜按下了声,他使着朝向大汉的眼色,悄声道:“各位还是换一家,你们若在我店里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时至如今,竟然还有人会往西梵跑,倒是惊奇。 江晏栖转头看去,果然见几个大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眸中是不加遮掩的垂涎。 沈槐奚挡在江晏栖身后,慵懒的凤眸冷下来,只淡淡道:“三间上房。” 掌柜见人头铁,也不再多说了,见三人衣着也应当是有权人家的,遂扬起笑容,“那您们里面请!” 楼道有些腐朽了,木板吱吱呀呀的,子书溪知低声道:“少主,外面还有人。” “不是一伙的?”沈槐奚眉眼淡淡。 “不是。” 沈槐奚眉眼慵懒萧杀,“去查查。” 江晏栖低着眉眼,“他们在寻人?” 沈槐奚颔首,“大概是从只洲逃出来的人。” “今夜……”江晏栖语气微顿,一楼那些人眉眼间残存的是杀气,必不是普通人。 “阿晏且安心。”沈槐奚淡淡一笑,眸色清澈,“他们敢来,头扭下来。” 江晏栖闻言无奈一笑,净透的眸光却是透着一丝意味深长,“他们此次来得好……” …… 江晏栖昨夜浅眠,却仍睡得安稳。倒是今日一早起来果然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 昨日一行五个大汉的头全部用绳子串在了一起,就挂在了客栈外壁挂干辣椒的地方,几人皆是怒目圆睁,口鼻渗血。 掌柜此刻看着沈槐奚,眸中全是惧怕,“贵人……你这……我这是小本经营啊,您如此,我这店也是毁了!”说着,声泪俱下。 沈槐奚坐着轮椅上不急不缓的用餐,菜包子愣是被他吃出了御用之菜的感觉,“他们……是什么人呢?” “贵人……这,我一小老百姓怎么会知道……您就行行好……” “嗯?”沈槐奚音落,身后的子书溪知便甩出一道暗镖,其中一人的脑袋便落了下来,还在地上碌碌地滚了好几圈,染了血迹的胡子沾着灰,“下一次可就不是那只脑袋了。” “他……他们是只洲来的!”掌柜看着沈槐奚,只从少年盈盈的笑意中看出了冰冷与残忍,遂连道。 “哦?”沈槐奚淡淡一笑,神色漫不经心。 掌柜这回懂事了,只是嗓音有些悲怆,“是悍匪!只洲土匪窝里出来的……贵人啊,你们把他们杀在了我这地儿,我这往后又该如何活啊?” “槐奚何必吓他。”江晏栖缓步走来,音色清沉,问向掌柜,“只洲边界也在寻人?” 掌柜看见江晏栖像看见了救星,连连点头,掏心窝子的解释,“只洲边界最近因匪乱四起,朝廷又派来军队,倒的确管辖得严实,寻人不寻人的,我便不清楚了——姑娘,你们应该也清楚,我们西梵靠近只洲,注定不安平。这些悍匪要来西梵,若是家家客栈都闭门不迎,那是害了我们全城。我收他们进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可今日公子……如此做,我……我这哪还有安生日子?” 见掌柜疲倦的面庞带着微微恐惧,江晏栖轻叹一口气,她转头看向那堆高挂的人头,眸色沉凝,“——这还少了两人,槐奚放走了?” 沈槐奚颔首,语气调侃,“两个胆小的,下次再抓。” 江晏栖这才看向掌柜,音若东风散柳,“放心,祸不及你——那些人逃了两个,自然是找我们算账。” 掌柜这才细数起人头数,他方才是被沈槐奚吓到了,又头一次见将人头串成一堆的手法。毕竟这些人在他这出了事,他恐怕不到两天便要被报复灭店了。 他看向沈槐奚,原来这公子方才是在吓他。可他如今也只对这姑娘有好感了,遂低声劝道:“姑娘,你们若要去只洲,可得小心了……若官有用,哪还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话落,掌柜摇摇头止住了话音,“——三位应是饿了?我让人做些饭菜上来,三位吃了便离开。” 掌柜一走,江晏栖坐在木桌旁的长条椅上斟了一杯茶微酌,“槐奚昨夜查到了什么?——外面那些人是官府的人?” 沈槐奚闻言挑眉,“阿晏这般聪明,我倒是多余了——何须我去查。” “土匪和官兵不曾来西梵一起抓人?”江晏栖低垂着眉眼,淡淡道:“不定是冲你我二人来的。” 沈槐奚不置可否,音色清澈,“阿晏说得极是,他们或许还真这般厉害,识得了阿晏这颗明珠。” 江晏栖嗓音淡淡,“是否如此,到只洲边界便知。” 第186章 愿望是阿晏平安喜乐 这边,沈槐奚却是见人走了,江晏栖还盯着人离开的方向又开始了,“阿晏不成觉得他比槐奚好看?” 江晏栖回神,也不计较沈槐奚的话,直接选择了无视,嗓音淡淡,“还有半个时辰。” 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该回城主府了。江晏栖只答应陪沈槐奚出来一个时辰。 沈槐奚闻言,委屈巴巴道:“阿晏,你真是太无趣了。” “又过了几十秒。” “……”沈槐奚彻底没辙了,他忽道:“阿晏,我们去放河灯。” 苍蓝的河灯是放在了沧澜河中,毕竟是神山流下的水,一路延绵了神山之上的庄重与葳蕤。放河灯也成了苍蓝子民的传统。 江晏栖略诧异地看向沈槐奚。 他就静坐于轮椅上,平静的眉眼似远风中开出的花,倒是不太像他了…… 河灯,祈的是念想。他从前从不信这个。 沈槐奚啊……江晏栖越发看不懂了,“槐奚为何想去?” 沈槐奚只望着江晏栖,琥珀色的凤眸剔透得像九天白月,不可亵渎,他清澈的嗓音像散开在了沧澜河冰冷的河底,“河灯谣有言:日月春山秋轮回,循环一岁复枯荣——沧澜的水孕育了太多生命,也埋葬了太多灵魂。万朵金莲彻夜明,这河灯虽不至万朵,却也当是为他们凭吊了。” 江晏栖闻言愣住了,她以为沈槐奚心中永远容不下“世人”。 可江晏栖不知,她越发看不懂沈槐奚了,沈槐奚却是越发读懂了江晏栖。 江晏栖沉吟道:“槐奚有此心,极好。” …… 沧澜河的水在月华的拥抱下,不改冰冷,不改寂寥。波光粼粼的河像不会浮沉的冰面,推着一河肃穆缓缓向前,可惜没有尽头,终归虚无。 河面上只远远的漂流着几盏零落的莲灯,在青山之间,似孤舟远行,不留一物。 江晏栖推着沈槐奚到了河畔。 沈槐奚手中捧着两盏一青一白的河灯,他见江晏栖站在沧澜河前,双目凝着冰冷的岸,似在透过这旷远凝视远古,那双平静的柳叶眸在这一刻装下的,太多。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沈槐奚凝着河岸与她,“这月色真清,百年如此,千年亦如此。” 随即他低头展开看着白灯中的字条,无声地笑了笑。 无论何时,他的愿望始终是,阿晏喜乐。 后他点燃烛火,引线将那河灯点燃,也燃烧了字条,“阿晏,替我放入沧澜河中。” 江晏栖接过河灯,略微灼热。 她也点上自己的河灯。 河面依旧静静的,只是多了两盏相行渐远的河灯,亮亮的。只是越远,便也越暗了。 沈槐奚抬头看着月色。月色如青山,住他心头,“阿晏,你说往后是否便是年年如此都会是一种奢侈呢?” 江晏栖飘渺的眸光从河灯上收回,她低声道:“怎么会。” “不会,便好。”沈槐奚轻轻一笑,“走,阿晏,时候不早了。明日,我们还要去只洲。” 马车碌碌地行驶着,红棕色的壮马不时发出两声轻哼。 江晏栖坐马车一直有一个习惯,喜欢掀开幕帘看着外面转瞬即逝的画面……喧闹的集市,寂寥的长街,幽幽的古道。 每每此刻,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安宁平静。 沈槐奚展开手中的图纸,道:“阿晏,我们还是先穿过西梵再到云溟,蒹珩太抵近云溟,一路危险不少。” 江晏栖看着那张图纸,只洲赫然位于西离偏中之地。 一向只听闻边陲为流放之地的,何曾有中地流放之说? 见江晏栖凝眉,沈槐奚道:“只洲表面看既不属西离三族管辖,也不属皇族直接管辖,倒是不知这背后掺杂了多少波澜了。” 是的,西离的权力划分极奇怪。有诸侯周天子的意味,但又有所不同。 西离三族甚至可以与皇族平起平坐,将整个西离一分为四——天洲,中洲,东境,西境。三族与皇族各管一地,四大世家则如监察令一般,制衡着四族。 西离,不是皇权滔天,是神权肆行。 西离三族本是古老的祭祀大族。 中洲由日歧一族接手,可这只洲既临近天洲、东境,又匪乱四起,倒隐约有了三不管地带的意味。 马车渐渐驶入古林深处。 江晏栖淡淡道:“只是不知这只洲之行的危险究竟是匪患还是人灾了……” 沈槐奚轻笑,慵懒的凤眸意味深长,“所以啊,人比神可怕。” …… 一路走到西梵,已是五日后了。秩序渐渐乱起来,城镇的摊位像一团团揉乱的云,被丢弃在灰褐的大地,寂寥又冷清。 “少主,前面有家酒楼,要休息一会吗?” 暮色四合,子书溪知的嗓音传进马车内。 沈槐奚见江晏栖眉眼间稍有疲色,道:“休整会儿,订三个房间。” 西离的天多变,江晏栖一下马车,雨水便浸染在了靴底,化开一抹冷清。 客栈的一楼已明起了灯,只寥落几个粗糙大汉四开八仰地倚在桌旁,“他老子的……他们办的这是什么事?” “可不是,就咱们几兄弟领了这苦差事……” “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些人连出门都不敢。” “那人怎么可能跑得出只洲?上面真是娘们唧唧的,小题大做!” 几人迷糊间,三人踏入了客栈,江晏栖和沈槐奚的样貌实在惹眼,一下便夺去了几人的视线。 况沈槐奚还是被子书溪知推着轮椅进来的,子书溪知太清瘦,倒像个从小缺了营养的少年,江晏栖身姿亦是清癯。 三人显然一副老弱病残的模样。一看就像软绵绵的任人拿捏的小绵羊。 子书溪知上前道:“掌柜的,来三间……” 话未完,便被矮胖矮胖的掌柜按下了声,他使着朝向大汉的眼色,悄声道:“各位还是换一家,你们若在我店里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时至如今,竟然还有人会往西梵跑,倒是惊奇。 江晏栖转头看去,果然见几个大汉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眸中是不加遮掩的垂涎。 沈槐奚挡在江晏栖身后,慵懒的凤眸冷下来,只淡淡道:“三间上房。” 掌柜见人头铁,也不再多说了,见三人衣着也应当是有权人家的,遂扬起笑容,“那您们里面请!” 楼道有些腐朽了,木板吱吱呀呀的,子书溪知低声道:“少主,外面还有人。” “不是一伙的?”沈槐奚眉眼淡淡。 “不是。” 沈槐奚眉眼慵懒萧杀,“去查查。” 江晏栖低着眉眼,“他们在寻人?” 沈槐奚颔首,“大概是从只洲逃出来的人。” “今夜……”江晏栖语气微顿,一楼那些人眉眼间残存的是杀气,必不是普通人。 “阿晏且安心。”沈槐奚淡淡一笑,眸色清澈,“他们敢来,头扭下来。” 江晏栖闻言无奈一笑,净透的眸光却是透着一丝意味深长,“他们此次来得好……” …… 江晏栖昨夜浅眠,却仍睡得安稳。倒是今日一早起来果然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 昨日一行五个大汉的头全部用绳子串在了一起,就挂在了客栈外壁挂干辣椒的地方,几人皆是怒目圆睁,口鼻渗血。 掌柜此刻看着沈槐奚,眸中全是惧怕,“贵人……你这……我这是小本经营啊,您如此,我这店也是毁了!”说着,声泪俱下。 沈槐奚坐着轮椅上不急不缓的用餐,菜包子愣是被他吃出了御用之菜的感觉,“他们……是什么人呢?” “贵人……这,我一小老百姓怎么会知道……您就行行好……” “嗯?”沈槐奚音落,身后的子书溪知便甩出一道暗镖,其中一人的脑袋便落了下来,还在地上碌碌地滚了好几圈,染了血迹的胡子沾着灰,“下一次可就不是那只脑袋了。” “他……他们是只洲来的!”掌柜看着沈槐奚,只从少年盈盈的笑意中看出了冰冷与残忍,遂连道。 “哦?”沈槐奚淡淡一笑,神色漫不经心。 掌柜这回懂事了,只是嗓音有些悲怆,“是悍匪!只洲土匪窝里出来的……贵人啊,你们把他们杀在了我这地儿,我这往后又该如何活啊?” “槐奚何必吓他。”江晏栖缓步走来,音色清沉,问向掌柜,“只洲边界也在寻人?” 掌柜看见江晏栖像看见了救星,连连点头,掏心窝子的解释,“只洲边界最近因匪乱四起,朝廷又派来军队,倒的确管辖得严实,寻人不寻人的,我便不清楚了——姑娘,你们应该也清楚,我们西梵靠近只洲,注定不安平。这些悍匪要来西梵,若是家家客栈都闭门不迎,那是害了我们全城。我收他们进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可今日公子……如此做,我……我这哪还有安生日子?” 见掌柜疲倦的面庞带着微微恐惧,江晏栖轻叹一口气,她转头看向那堆高挂的人头,眸色沉凝,“——这还少了两人,槐奚放走了?” 沈槐奚颔首,语气调侃,“两个胆小的,下次再抓。” 江晏栖这才看向掌柜,音若东风散柳,“放心,祸不及你——那些人逃了两个,自然是找我们算账。” 掌柜这才细数起人头数,他方才是被沈槐奚吓到了,又头一次见将人头串成一堆的手法。毕竟这些人在他这出了事,他恐怕不到两天便要被报复灭店了。 他看向沈槐奚,原来这公子方才是在吓他。可他如今也只对这姑娘有好感了,遂低声劝道:“姑娘,你们若要去只洲,可得小心了……若官有用,哪还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话落,掌柜摇摇头止住了话音,“——三位应是饿了?我让人做些饭菜上来,三位吃了便离开。” 掌柜一走,江晏栖坐在木桌旁的长条椅上斟了一杯茶微酌,“槐奚昨夜查到了什么?——外面那些人是官府的人?” 沈槐奚闻言挑眉,“阿晏这般聪明,我倒是多余了——何须我去查。” “土匪和官兵不曾来西梵一起抓人?”江晏栖低垂着眉眼,淡淡道:“不定是冲你我二人来的。” 沈槐奚不置可否,音色清澈,“阿晏说得极是,他们或许还真这般厉害,识得了阿晏这颗明珠。” 江晏栖嗓音淡淡,“是否如此,到只洲边界便知。” 第187章 师父 临近沧溟,为了不引人注意,江晏栖他们换了素装。 到城门口时,大量官兵守在了城门口,远远地能看见城内排了密密麻麻的人想出城。而城外,只有江晏栖三人向城内走。 “公子,你们这是要入城?” 忽然身后有一个身子矮小的男人叫住了他们,“别往前啦,没看到里面的人想出来还来不及?” 江晏栖回首,男人面色微黄,眼珠嘀咕着转,看着便不像好人。 子书溪知出声道:“入城了便出不来了?” 男人轻哼,“呵……你们不信,倒是试试。若非见这公子生得好看,怜惜怜惜,谁乐得提醒你们?” “你……!”子书溪知见男人话说得猥琐,当即冷了声。 沈槐奚撑手转过轮椅,凤眸慵懒带笑,清澈见底,“哥哥,这是何说法?” “诶嘿嘿……公子,你不知道这只洲谁做主啊?”男人看着前面大批官兵,啧啧出声。 “谁啊?”沈槐奚无辜的歪了歪头,眸色清稚。 “日歧大小姐——歧凰。”男人看着沈槐奚,那是心猿意马,缓声道:“我的评价是,进城不若去我家。” “——你们如今怕是被盯上了。” 江晏栖忽问,“你家在哪?” 男人得意一笑,“残谙居,你们去其他地儿可找不到这好的条件了。” 江晏栖淡淡低眉,没再说话。 “可我不得不进沧溟啊,哥哥。”沈槐奚的嗓音分明慵懒清澈,却又像生了钩子,让人沉沦。 “我这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带公子进去。”男人嘿嘿一笑,“不过只能带公子一人进去。” 沈槐奚听后低声一笑,若枯骨生花,摇曳沙华,“哥哥要我弃了心上人跟你走——” “不若,先照照镜子,嗯?” 男人一听,面色立即狠厉下来,“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男人一声令下,周遭的士兵竟然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领头的男人戴着银色头盔,手上拿着一卷宣纸,临走进江晏栖时展开了画像,一声呵斥道:“她就是上面要捉拿的人,来人,拿下!” “……”江晏栖方才好像恍惚看到那张画像上的人是有胡子的。 见他们将长矛对向江晏栖,沈槐奚慵懒的眸色冷下来,却是笑语吟吟道:“是否是画像太抽象,某看见此画像倒像个男人?” 闻言,领头男人脸色僵了一瞬,开始矮小猥琐的男人抢过了画,倒过来展示,“这哪里是胡子了?这不是头发么?” “那上面的是什么?”江晏栖指着画像的头发。 “那是……那是……头巾!”男人定声道。 “这头巾真特殊。” 男人轻哼,“你懂什么,这可是我族秘制头巾。” 江晏栖道:“既是你们一族秘制的头巾什么时候带在了我头上——” 沈槐奚恍然大悟地出声,“想来是这位大人能隔空移物,火眼金睛——毕竟这头发比头巾还短,大人都能慧眼如炬呢……” “你!还愣着干嘛?都拿下!都拿下!” 男人恼怒了,瘦削的面孔发着颤。 沈槐奚看了一眼江晏栖,只见女子轻轻摇摇头。 …… 不出意外的是,三人被关进了云溟的暗牢。 潮湿的暗牢里,靴子踏足楼道的回响声伴随着一道幽幽的哼曲响起。 关押江晏栖他们的暗牢就在楼梯口附近,在这寂静的牢中自然听得十分清晰。 很快,转角处走入一袭高大的红衣男子,他周遭有股幽幽茉莉般的香味,似能一下冲散暗牢的污秽。男子的神情很妖,嘴角似有似无的挑着笑,墨发中插金簪花,迤逦得像人间富贵花。 男子路过江晏栖他们时,忽然遮鼻轻笑,音缱绻而妖媚,“呵呵……倒是一副惊天揽月的好姿容。” 男子的容色没有沈槐奚惊绝,但他似乎只调笑地站在那就能惑人沉沦。 男子见沈槐奚没说话,不在意的笑道:“公子如今是高傲骄矜,出了这门怕是……清白不保哦~哈哈~” 语落,男子幽幽地迈着步子朝里走去了。 沈槐奚这才委屈起来,“阿晏,你没听他说吗?” “他胡说的。”江晏栖淡淡道。 “少主放心,溪知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阿晏干嘛要留在这牢里。”沈槐奚眉眼一弯,“是和槐奚过三人世界吗?” “……”子书溪知愣住了,少主,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别急。”江晏栖容色清平。 人话落,暗牢门口就又被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关了进来。 江晏栖看清来人,不由抬眸,纤长睫毛下的阴影都显得那样晦明……师父。 这一关,竟还关一窝了。 巧了,无欹正好被关在两人对面。 沈槐奚的眸光在无欹身上绕了一圈,似笑非笑,“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夫可不期待这种见面。”无欹的眸光落在江晏栖身上,哀叹一声,“唉,人老了,倒是不中用了。但槐奚小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也不中用了,让人关进暗牢来了。” 沈槐奚无辜地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难得与阿晏有这共处一室的机会,不抓住怎么行?” 无欹微微挑眉,“是长卿要住暗牢?” 江晏栖淡淡道:“那男人不是师父引来的?——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哈哈……长卿果然聪慧。”无欹闻言开怀一笑,历尽千帆的眉眼像淌过月色。 江晏栖却只是轻凝着老人花白的发……谙尽孤眠滋味。 江晏栖淡淡一笑,“师父看来是喜欢暗牢这独有的孤清。” 无欹闻言一笑,花白温和的眉眼湛开光,“怕长卿住不惯这暗牢,来陪伴一下——只是可惜了,我们午时说不定便要离开这了。” 江晏栖道:“师父在等人?” 子书溪知在一旁嘀咕,“什么人还一定得到暗牢才见得到?” 沈槐奚拍了下子书溪知的脑袋,笑道:“来暗牢一定是为了见人吗?” 无欹挑眉,却是闭上眸在石凳上打坐不再说话。 …… 大概一个半时辰后,暗牢中响起来接踵而至的急促的脚步声。 “快将人放出来!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上面问罪下来,你们有几条命担着?” 无欹睁开眼,几个狱卒已经点头哈腰地将牢门打开了,“老先生,我们大人想邀你面谈一番。这此前,是那些人不长眼,小的已经让人把他们处理了。” 无欹白眉温和,轻轻抬手向对面,嗓音温沉,“那是老夫的后生。” 第187章 师父 临近沧溟,为了不引人注意,江晏栖他们换了素装。 到城门口时,大量官兵守在了城门口,远远地能看见城内排了密密麻麻的人想出城。而城外,只有江晏栖三人向城内走。 “公子,你们这是要入城?” 忽然身后有一个身子矮小的男人叫住了他们,“别往前啦,没看到里面的人想出来还来不及?” 江晏栖回首,男人面色微黄,眼珠嘀咕着转,看着便不像好人。 子书溪知出声道:“入城了便出不来了?” 男人轻哼,“呵……你们不信,倒是试试。若非见这公子生得好看,怜惜怜惜,谁乐得提醒你们?” “你……!”子书溪知见男人话说得猥琐,当即冷了声。 沈槐奚撑手转过轮椅,凤眸慵懒带笑,清澈见底,“哥哥,这是何说法?” “诶嘿嘿……公子,你不知道这只洲谁做主啊?”男人看着前面大批官兵,啧啧出声。 “谁啊?”沈槐奚无辜的歪了歪头,眸色清稚。 “日歧大小姐——歧凰。”男人看着沈槐奚,那是心猿意马,缓声道:“我的评价是,进城不若去我家。” “——你们如今怕是被盯上了。” 江晏栖忽问,“你家在哪?” 男人得意一笑,“残谙居,你们去其他地儿可找不到这好的条件了。” 江晏栖淡淡低眉,没再说话。 “可我不得不进沧溟啊,哥哥。”沈槐奚的嗓音分明慵懒清澈,却又像生了钩子,让人沉沦。 “我这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带公子进去。”男人嘿嘿一笑,“不过只能带公子一人进去。” 沈槐奚听后低声一笑,若枯骨生花,摇曳沙华,“哥哥要我弃了心上人跟你走——” “不若,先照照镜子,嗯?” 男人一听,面色立即狠厉下来,“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男人一声令下,周遭的士兵竟然围了上来,其中一个领头的男人戴着银色头盔,手上拿着一卷宣纸,临走进江晏栖时展开了画像,一声呵斥道:“她就是上面要捉拿的人,来人,拿下!” “……”江晏栖方才好像恍惚看到那张画像上的人是有胡子的。 见他们将长矛对向江晏栖,沈槐奚慵懒的眸色冷下来,却是笑语吟吟道:“是否是画像太抽象,某看见此画像倒像个男人?” 闻言,领头男人脸色僵了一瞬,开始矮小猥琐的男人抢过了画,倒过来展示,“这哪里是胡子了?这不是头发么?” “那上面的是什么?”江晏栖指着画像的头发。 “那是……那是……头巾!”男人定声道。 “这头巾真特殊。” 男人轻哼,“你懂什么,这可是我族秘制头巾。” 江晏栖道:“既是你们一族秘制的头巾什么时候带在了我头上——” 沈槐奚恍然大悟地出声,“想来是这位大人能隔空移物,火眼金睛——毕竟这头发比头巾还短,大人都能慧眼如炬呢……” “你!还愣着干嘛?都拿下!都拿下!” 男人恼怒了,瘦削的面孔发着颤。 沈槐奚看了一眼江晏栖,只见女子轻轻摇摇头。 …… 不出意外的是,三人被关进了云溟的暗牢。 潮湿的暗牢里,靴子踏足楼道的回响声伴随着一道幽幽的哼曲响起。 关押江晏栖他们的暗牢就在楼梯口附近,在这寂静的牢中自然听得十分清晰。 很快,转角处走入一袭高大的红衣男子,他周遭有股幽幽茉莉般的香味,似能一下冲散暗牢的污秽。男子的神情很妖,嘴角似有似无的挑着笑,墨发中插金簪花,迤逦得像人间富贵花。 男子路过江晏栖他们时,忽然遮鼻轻笑,音缱绻而妖媚,“呵呵……倒是一副惊天揽月的好姿容。” 男子的容色没有沈槐奚惊绝,但他似乎只调笑地站在那就能惑人沉沦。 男子见沈槐奚没说话,不在意的笑道:“公子如今是高傲骄矜,出了这门怕是……清白不保哦~哈哈~” 语落,男子幽幽地迈着步子朝里走去了。 沈槐奚这才委屈起来,“阿晏,你没听他说吗?” “他胡说的。”江晏栖淡淡道。 “少主放心,溪知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阿晏干嘛要留在这牢里。”沈槐奚眉眼一弯,“是和槐奚过三人世界吗?” “……”子书溪知愣住了,少主,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别急。”江晏栖容色清平。 人话落,暗牢门口就又被打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关了进来。 江晏栖看清来人,不由抬眸,纤长睫毛下的阴影都显得那样晦明……师父。 这一关,竟还关一窝了。 巧了,无欹正好被关在两人对面。 沈槐奚的眸光在无欹身上绕了一圈,似笑非笑,“老先生,又见面了。” “老夫可不期待这种见面。”无欹的眸光落在江晏栖身上,哀叹一声,“唉,人老了,倒是不中用了。但槐奚小子年纪轻轻的怎么也不中用了,让人关进暗牢来了。” 沈槐奚无辜地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难得与阿晏有这共处一室的机会,不抓住怎么行?” 无欹微微挑眉,“是长卿要住暗牢?” 江晏栖淡淡道:“那男人不是师父引来的?——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哈哈……长卿果然聪慧。”无欹闻言开怀一笑,历尽千帆的眉眼像淌过月色。 江晏栖却只是轻凝着老人花白的发……谙尽孤眠滋味。 江晏栖淡淡一笑,“师父看来是喜欢暗牢这独有的孤清。” 无欹闻言一笑,花白温和的眉眼湛开光,“怕长卿住不惯这暗牢,来陪伴一下——只是可惜了,我们午时说不定便要离开这了。” 江晏栖道:“师父在等人?” 子书溪知在一旁嘀咕,“什么人还一定得到暗牢才见得到?” 沈槐奚拍了下子书溪知的脑袋,笑道:“来暗牢一定是为了见人吗?” 无欹挑眉,却是闭上眸在石凳上打坐不再说话。 …… 大概一个半时辰后,暗牢中响起来接踵而至的急促的脚步声。 “快将人放出来!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上面问罪下来,你们有几条命担着?” 无欹睁开眼,几个狱卒已经点头哈腰地将牢门打开了,“老先生,我们大人想邀你面谈一番。这此前,是那些人不长眼,小的已经让人把他们处理了。” 无欹白眉温和,轻轻抬手向对面,嗓音温沉,“那是老夫的后生。” 第188章 师徒缘分到此为止 “啊……哦!你们几个!还不去把他们放出来。”为首的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将他们同老先生一起请去执政大人那儿!” 几人诚惶诚恐地将江晏栖她们带去了一个巍峨屹立的府邸——执政门,执政门位处偏僻,一路上江晏栖没有看到什么人,只是这沧溟城中的建筑倒的确同苍蓝的不太一样,虽被称作弃地,一路沿街却是高楼巍檐。 江晏栖三人默默跟在无欹身后,府中不是碉楼玉栋,反是一路怪石嶙峋。 直到正厅,浓浓的茶香便氤氲出来,抬头看去,是一灰绿袍子扮相的中年男人,他容色平和地看着手下咕嘟冒泡的茶水,听到脚步声后才抬眸起身,“老先生,幸会,在下张云廷。” 无欹淡淡一笑,向张云廷介绍道:“张大人不必客气,这是老夫的后生——念安、晏昔。” “倒不愧是老先生的后生,年纪轻轻便已是芝兰玉树,琼枝挂玉了。”张云廷打量着沈槐奚,赞叹了几句,“都请就坐。” 江晏栖坐在了无欹身后,沈槐奚便挨着无欹坐,两人把江晏栖挡了个严实。 张云廷奉给无欹一杯茶,“老先生,请。您今日来,是那批货妥了?” 无欹看了看四周,轻轻挑眉。 “四下无人,老先生不必拘束。” 无欹将茶杯放在一旁,淡淡道:“老夫是中间人,这真正负责的是我身后这位。” 张云廷顺势看去,似乎这时才注意到江晏栖,他面色稍微有些变化,“这……一个小姑娘……老先生莫要给在下开玩笑。” 无欹没接话,而是看向江晏栖道:“念安啊,那头没你接面,这货能运吗?” 江晏栖抬眸看向老人温沉的眉眼,回道:“自然能运,就是要张大人担些风险了。” 说罢,江晏栖起身,“张大人若看不起我一个女子,大可重新联系那头,怕只怕这货误了时。” 无欹颔首,“倒是,老夫听说朝廷派人明是剿匪,倒还混了些东西。” 张云廷见此,缓下声,“姑娘何出此言,姑娘既是接头人,张某自然礼遇。” 沈槐奚在一旁轻轻一笑,“大人也知,我们刚进城便被人抓进了暗牢中,正是惹人注目的时候——这些日恐怕不是时机。” 张云廷面色有些难看,江晏栖接话道:“倒并非我等招摇过市,只怕是有心人从中作梗——张大人可要把好关。” 张云廷闻言,眸色深沉起来,低声道:“日歧如今在云溟是只手遮天啊……我先给你们找个住处,便晚几日再动也好。” 江晏栖颔首,嗓音清沉,“那便劳烦大人了——只是此事重中之重,就怕有人借朝廷此次来人做文章,踩着我们上位。大人不妨多布几步。” 张云廷闻言,略微诧异地看向江晏栖,这小丫头心思倒是缜密,日歧那头的确是个问题,如今云溟是暗势汹涌,“念安姑娘放心。” …… 从执政府出来,街道两畔寂静得有些不成样子,高大的古木还留存着,余荫只透出几刹斑驳。 无欹走在前面,江晏栖三人紧跟其后。不多时,老人温和素安的嗓音忽响起来,如揽明月,“怎么?方才长卿知道为师在说什么货?” “那师父告诉长卿这是什么货?”江晏栖微微抬眸,她自是不知无欹说的是什么。不过是猜中了无欹的意图罢了。 “是白草——西离禁止私运,但云溟地乱,太多官匪勾结,谋取私利。”无欹淡淡道。 江晏栖垂眸思索了下,“我是匪?” “是匪亦是官。”无欹一笑,苍颜似在润和的眉眼下涟漪着,“长卿是为师的替代者,是中间人。” 江晏栖了然,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无欹停下了脚步,云衣如雪,似临苍茫而望。老人的嗓音似乎回到了那年宫中夜下初见时的亘古之息,“宴昔,青山之上即使无花,亦有月。手触碰不到,心碰到就足够了。” 忽听到无欹提及自己,沈槐奚慵懒明澈的凤眸庄凝起来,他看向无欹,却又似在透过无欹的眼预见一生的命运。沈槐奚淡淡一笑,一字一句道:“宴昔此一生——从未强求。” “既然从未,那便要一直从未。” 听着两人的对话,江晏栖倒是早已察觉两人之间有过羁绊,只是如今无欹之话给了她一种不详之感。 “长卿。”无欹音若梵山,对着江晏栖说时,却自有一股温和意切之感,“为师同你的师徒之缘到此为止。” “师父?”江晏栖冷清的眉眼一滞。 “长卿,纵使四季亦有更迭之时。缘起缘灭,早有定数。”无欹雪白的发像扬在空中,造就了一场刺骨的雪。 江晏栖只看着老人平静的眉眼,心中泛起绵绵的痛惜,她波澜不惊的心再一次泛起经久不息的涟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拜师父为师那日,虽是草草,长卿却已把师父当做亲人。” 无欹轻轻拍了拍江晏栖的头,似抚平了一切灿烂与坎坷,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对江晏栖说,“医药之道,为师已倾囊相授,长卿——日后,你我再见便是路人。” “师父……”江晏栖的嗓音有些颤抖,笔直的脊背却是慢慢弯曲,跪在地上,给无欹磕了三个头,“师父再见长卿可作路人,长卿再见师父却仍作恩师——前不问由,后不问归,长卿拜谢师父这些年照顾之恩!” 无欹只是淡淡伫立着,前一秒还温和的老人此刻却冷眼了起来,他的容色那样平静,只从袖中递给江晏栖一个小木盒,“最后一礼。” “最后一礼……”江晏栖凝着木盒,忽想起无欹送她的新婚之礼,她也还不曾拆开过,“师父,长卿也想赠您一礼。” “不必了——逆月在客临居。” 无欹缓缓转过了身子,朝前方走去,雪白的发,素白的长袍,江晏栖看去,长长的街道似望不到底边。 “它在在大齐宫中,与您的第一礼放在一起。”江晏栖轻提嗓音,虽刺不破这光下斑驳,但她知道,师父会去的。 第188章 师徒缘分到此为止 “啊……哦!你们几个!还不去把他们放出来。”为首的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将他们同老先生一起请去执政大人那儿!” 几人诚惶诚恐地将江晏栖她们带去了一个巍峨屹立的府邸——执政门,执政门位处偏僻,一路上江晏栖没有看到什么人,只是这沧溟城中的建筑倒的确同苍蓝的不太一样,虽被称作弃地,一路沿街却是高楼巍檐。 江晏栖三人默默跟在无欹身后,府中不是碉楼玉栋,反是一路怪石嶙峋。 直到正厅,浓浓的茶香便氤氲出来,抬头看去,是一灰绿袍子扮相的中年男人,他容色平和地看着手下咕嘟冒泡的茶水,听到脚步声后才抬眸起身,“老先生,幸会,在下张云廷。” 无欹淡淡一笑,向张云廷介绍道:“张大人不必客气,这是老夫的后生——念安、晏昔。” “倒不愧是老先生的后生,年纪轻轻便已是芝兰玉树,琼枝挂玉了。”张云廷打量着沈槐奚,赞叹了几句,“都请就坐。” 江晏栖坐在了无欹身后,沈槐奚便挨着无欹坐,两人把江晏栖挡了个严实。 张云廷奉给无欹一杯茶,“老先生,请。您今日来,是那批货妥了?” 无欹看了看四周,轻轻挑眉。 “四下无人,老先生不必拘束。” 无欹将茶杯放在一旁,淡淡道:“老夫是中间人,这真正负责的是我身后这位。” 张云廷顺势看去,似乎这时才注意到江晏栖,他面色稍微有些变化,“这……一个小姑娘……老先生莫要给在下开玩笑。” 无欹没接话,而是看向江晏栖道:“念安啊,那头没你接面,这货能运吗?” 江晏栖抬眸看向老人温沉的眉眼,回道:“自然能运,就是要张大人担些风险了。” 说罢,江晏栖起身,“张大人若看不起我一个女子,大可重新联系那头,怕只怕这货误了时。” 无欹颔首,“倒是,老夫听说朝廷派人明是剿匪,倒还混了些东西。” 张云廷见此,缓下声,“姑娘何出此言,姑娘既是接头人,张某自然礼遇。” 沈槐奚在一旁轻轻一笑,“大人也知,我们刚进城便被人抓进了暗牢中,正是惹人注目的时候——这些日恐怕不是时机。” 张云廷面色有些难看,江晏栖接话道:“倒并非我等招摇过市,只怕是有心人从中作梗——张大人可要把好关。” 张云廷闻言,眸色深沉起来,低声道:“日歧如今在云溟是只手遮天啊……我先给你们找个住处,便晚几日再动也好。” 江晏栖颔首,嗓音清沉,“那便劳烦大人了——只是此事重中之重,就怕有人借朝廷此次来人做文章,踩着我们上位。大人不妨多布几步。” 张云廷闻言,略微诧异地看向江晏栖,这小丫头心思倒是缜密,日歧那头的确是个问题,如今云溟是暗势汹涌,“念安姑娘放心。” …… 从执政府出来,街道两畔寂静得有些不成样子,高大的古木还留存着,余荫只透出几刹斑驳。 无欹走在前面,江晏栖三人紧跟其后。不多时,老人温和素安的嗓音忽响起来,如揽明月,“怎么?方才长卿知道为师在说什么货?” “那师父告诉长卿这是什么货?”江晏栖微微抬眸,她自是不知无欹说的是什么。不过是猜中了无欹的意图罢了。 “是白草——西离禁止私运,但云溟地乱,太多官匪勾结,谋取私利。”无欹淡淡道。 江晏栖垂眸思索了下,“我是匪?” “是匪亦是官。”无欹一笑,苍颜似在润和的眉眼下涟漪着,“长卿是为师的替代者,是中间人。” 江晏栖了然,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无欹停下了脚步,云衣如雪,似临苍茫而望。老人的嗓音似乎回到了那年宫中夜下初见时的亘古之息,“宴昔,青山之上即使无花,亦有月。手触碰不到,心碰到就足够了。” 忽听到无欹提及自己,沈槐奚慵懒明澈的凤眸庄凝起来,他看向无欹,却又似在透过无欹的眼预见一生的命运。沈槐奚淡淡一笑,一字一句道:“宴昔此一生——从未强求。” “既然从未,那便要一直从未。” 听着两人的对话,江晏栖倒是早已察觉两人之间有过羁绊,只是如今无欹之话给了她一种不详之感。 “长卿。”无欹音若梵山,对着江晏栖说时,却自有一股温和意切之感,“为师同你的师徒之缘到此为止。” “师父?”江晏栖冷清的眉眼一滞。 “长卿,纵使四季亦有更迭之时。缘起缘灭,早有定数。”无欹雪白的发像扬在空中,造就了一场刺骨的雪。 江晏栖只看着老人平静的眉眼,心中泛起绵绵的痛惜,她波澜不惊的心再一次泛起经久不息的涟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拜师父为师那日,虽是草草,长卿却已把师父当做亲人。” 无欹轻轻拍了拍江晏栖的头,似抚平了一切灿烂与坎坷,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对江晏栖说,“医药之道,为师已倾囊相授,长卿——日后,你我再见便是路人。” “师父……”江晏栖的嗓音有些颤抖,笔直的脊背却是慢慢弯曲,跪在地上,给无欹磕了三个头,“师父再见长卿可作路人,长卿再见师父却仍作恩师——前不问由,后不问归,长卿拜谢师父这些年照顾之恩!” 无欹只是淡淡伫立着,前一秒还温和的老人此刻却冷眼了起来,他的容色那样平静,只从袖中递给江晏栖一个小木盒,“最后一礼。” “最后一礼……”江晏栖凝着木盒,忽想起无欹送她的新婚之礼,她也还不曾拆开过,“师父,长卿也想赠您一礼。” “不必了——逆月在客临居。” 无欹缓缓转过了身子,朝前方走去,雪白的发,素白的长袍,江晏栖看去,长长的街道似望不到底边。 “它在在大齐宫中,与您的第一礼放在一起。”江晏栖轻提嗓音,虽刺不破这光下斑驳,但她知道,师父会去的。 第189章 流水自别落花 江晏栖看着远处斑驳,站在街边有些久久回不过神。 沈槐奚轻轻拉了拉江晏栖的青袖,嗓音轻缓,“阿晏……” “阿晏伤心了?” 江晏栖轻轻抬头看了看天,是少有的澄蓝。她低眉摇头。 她深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流水自别落花。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快到十八岁那年拜师,如今不过五年,便天涯陌路。 沈槐奚此次没再像以往一样逗江晏栖笑,他温澈的眉眼如延揽九天,似乎此刻比起以往的天才少年,他更像方才那个离开的清癯背影,“世间最高者,从不是权倾天下,而是独孤天下。——这真的是阿晏追求的吗?” “是——至高者孤独。”江晏栖回过神来,内心的平静再次湮没失意,她淡淡一笑,却没有以往的潋滟,可蕴含着经久的平静,“我这一生注定要踩着孤独前行。” “阿晏怎么老跟槐奚胡说——槐奚明明就在阿晏身边啊。”沈槐奚忽的一笑,嗓音慵懒明澈,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株冰蓝色的碎雪草,“阿晏,花。” 江晏栖听后轻轻莞尔,看着那株草药,萦绕清冷的眸色忽亮了几分,“这是……碎雪草……槐奚在哪里找到的?” “我早先在东隐发现的哦。”沈槐奚凤眸明亮白皙潋滟的容色若云溪漫步,“阿晏喜欢吗?” “碎雪草珍稀,槐奚应得来不易。”江晏栖接过碎雪草,清平的眸色中仍带惊艳之色,凝着它翠绿叶尖上点点如光的莹蓝,那是药草中的月下玫瑰,孕育着大自然最瑰丽的结晶,江晏栖轻轻拂过它纤长如雪的根系,“这根系槐奚保存得很完整。” 碎雪草的叶片虽瑰丽奇幻,但最珍贵的地方还在于根部,只是其根系错综纤长,极难完整地挖出。 碎雪草根系可收聚百毒,化毒为养,因此它一般生于沼泽,避光喜阴。碎雪草数年才开一次花,仅在午夜时分盛放半个时辰,那是它最荟萃绝艳之时,也是药性最强的时候。 如此苛刻的条件,沈槐奚要找到它,绝不是偶然。 “阿晏喜欢就好。”沈槐奚只是轻轻一笑。 执政府偏僻,两人一路走了很久才到客临居。 江晏栖将沈槐奚推进里屋,里面的摆设已有些陈旧了,“槐奚,你腿伤未愈,白草一事你便不要参与了。” “阿晏便放心将槐奚一人留在这?”沈槐奚凤眸微动,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晏栖。 “放心。”江晏栖淡淡一笑,“不放心的该是张云廷。” 沈槐奚不置可否,明澈的眉眼有几分慵懒的笑意,“阿晏原是这样看槐奚的。——不过既然阿晏如此想,槐奚也很难不听从阿晏的安排。” “我明日一早便去浮屠山看看。”江晏栖颔首。 沈槐奚乖乖点了头,“阿晏不必担心安全,槐奚派了暗卫跟着你,——岁延。” 音刚落,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便无声地走了出来,“主子。” 沈槐奚看向岁延,慵懒的嗓音忽起了一阵无声的威严,“岁延,阿晏此后才是你的主子,不论如何,保护好她。” “是。”岁延转头向江晏栖俯首,“主子,属下岁延。” 沈槐奚回头看向江晏栖,嗓音郑重,“阿晏,云溟不比苍蓝,若有危险,要及时叫岁延。” “我知,槐奚不必心忧。” 江晏栖话落,忽然一团白色的绒毛从窗棂上蹦了过来,江晏栖晃眼一看,立即将其接住了,只是那一团差些没将她压折了。 “逆月,又胖了。”看着戎团粲蓝色的眼,有春风醉酒的璀璨,江晏栖本想捏捏它的脸,终究是不忍,只摸了摸它的脑袋,轻轻一笑。 逆月看见江晏栖,似乎有几分别样的高兴,只是轻轻蹭着江晏栖,爪子抚着江晏栖的衣襟。 “你在安慰我吗?”江晏栖见此,不由失笑。 逆月窝在江晏栖手臂上,慵懒的点了点圆圆的脑袋。 沈槐奚见逆月如此通灵性,不由轻轻挑眉,“好可爱的小东西,这是无欹老先生留给阿晏的?” 江晏栖清平的柳叶眸已经平静,只是暗藏了几丝涟漪的清郁,“是,很可爱?” “和阿晏一样可爱。”沈槐奚淡淡一笑。 …… 翌日,沈槐奚便叫上了子书溪知要出门,子书溪知劝道:“少主,我们才被放出来就这样招摇过市,不好?” 沈槐奚无辜地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素衣,又看了看子书溪知的磕碜样,轻笑道:“溪知这点就比不得小尔了。若管这叫招摇?那待会我得让溪知看看什么叫放肆了。” “少……少主这是要去找歧凰?”子书溪知想到前些日自家少主就让他去查歧凰的行踪。果不其然。 不得不说子书溪知脑子还是转得快的。 沈槐奚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随着远离客临居的步伐,云溟的斑驳还是暴露了出来,建筑物虽开始涌现,房屋却越来越低矮。 街上的人大多是麻衣布袋,没什么奢华的衣裳,如此一看,沈槐奚那身素衣倒的确略显招摇了。 越往前走,人口密度越发大起来。 “少主,前面的人都围成一团了,该是歧凰来了。” 沈槐奚点头,“把我往路中央推。” 子书溪知照做,“少主,据属下所知,这歧凰蛇蝎心肠,毫无人性。您若挡了她的路,她不会停下马车的。” 沈槐奚轻轻挑眉,“那你还把我往路中央推?” “这……属下誓死都会让马车停下的。”子书溪知对着沈槐奚憨厚一笑。 “嗯,好样的。”沈槐奚予以赞赏。 不远处,人们已经开始留道了,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扬起的尘土已经能溅到他们的衣裳上了。 “驾!都让开!” 马车在红色的华盖下急驰着,绸缎般光泽的华纱悠然落空,金丝勾起两边的横木,里面的美人若隐若现,暗香浮动。除开这贫瘠的路人不说,倒是宝马雕车香满路。 坐在马车外的侍女见路中央有人,恭声向内道:“长祀大人,是直接冲过去吗?” 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勾华纱,皓腕凝霜雪。摄人心魂的狐狸眼在纱幔下若隐若现,漫不经心的目光便悠悠落在沈槐奚身上,“冲过去。本宫倒要看看,那貌美的美人,命薄是不薄。” 马车还有十五米便迎面冲来时,子书溪知依旧推着沈槐奚往前,袖中破空的一刀却直逼马腹。 歧凰在车内迅疾地捕捉到了这一幕,她愉悦地轻笑了一声,音色娇惑,媚骨天成。 “吭哧!”马前的侍女刹那间取下了头上的簪子,似箭离弦般,半路击下了那小刀。两者碰撞间双双落地。 子书溪知诧异地看着这一幕,那个侍女的反应和内力都是高手级别。 沈槐奚眼都未动,依旧看着前方,只是瞬间弯下腰,纤长的手指擦过地面,抬手弹射,两粒石子便直击马膝。 那侍女显然没料想到转瞬间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就能用石子击中马膝。 刹那间,沈槐奚仍谈笑风生,“溪知,武功在于有用,不在于有力……” “吁!”健壮的马匹在疾驰中忽然后仰起来。 子书溪知看着这一幕,不由更佩服起了自家少主。他自然知道少主的内力没有他醇厚,但是,的确,有用便够了。 “蒙玉。”眼前这一变故显然没有吓到歧凰,华盖乱摇,依稀可见车内雍容的女子依旧淡定自若的安坐着。细如柳黛的眉浓墨重彩却晕着处变不惊的从容。 那是任玉山倾斜,自岿然不动的雍容。 蒙玉连起身勒紧缰绳,往前施力。马蹄“嘭”的一声落地,在朝前冲划了几米后,马匹折了双膝,跪地,狠狠擦过一片尘土。 马车后的军队快速跟了上来,将沈槐奚两人包围起来,用长剑指向他们,“何人敢拦长祀大人的尊驾!” 在场众人见此,都不禁捂住了唇,谁这么大胆,敢公然挑衅只洲长祀——歧凰。 但仔细一看,这两人不昨日榜上有名之人吗——昨日才进暗牢,怎么又出来了?出来就算了,还这样招摇过市。 “长祀恕罪,奴婢有错!”蒙玉起身去扶车内的歧凰。 歧凰缓缓起身,红色华绸下似有幽香浮动,迈出一金丝靴履的那刻,在场众人皆跪地垂首,“草民拜见长祀大人!” 女子三千珠履,一金丝红扇挽起三千青丝,白纱覆面,仅露出一双动人心魄的狐狸眼,便能勾人沉沦,又好似能杀人于无形,“你敢拦本宫?” 沈槐奚抬眸看着周遭指向自己的数十把剑,嗓音明澈真诚,“长祀大人见谅,在下这侍卫脑子从小就不灵光,明知您尊驾到此,还要往路中央推。” “只是——” “宴昔一向听闻长祀大人爱惜美人,怎的是宴昔不美,竟让长祀大人如此痛下杀手?”沈槐奚慵懒的眉眼带着明净的恣睢,如瀑的青丝勾勒美人画卷。 歧凰听后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槐奚,“本宫爱惜美人无错,只是这美人只需美便够了,若是多了别的,就是画蛇添足了,——” 话落,歧凰忽然幽幽笑起来,红扇金钗似乎摇摇作响,“来人,拿下!” 大量士兵如黑云般压来,沈槐奚眉眼未动,只子书溪知忽的爆发了内力,将围来的士兵一下打退了五米远,“长祀大人莫心急,今日宴昔还有一个赌局未与您进行,——您若赢了,宴昔自是任您处置。” 眼见男子对于眼前阵势毫不在意的模样,歧凰轻轻一笑,指尖的红色豆蔻映在她充满玩味的眼中,“哦?” 沈槐奚不知从哪拿出来的,左手放了一朵海棠,右手放了一颗石头,他将两样东西握在手中,看向女子,眉色清和,“长祀大人不如猜猜哪朵是花?” 歧凰看着沈槐奚手中的东西,似笑非笑,“本宫不猜花,本宫猜哪个是石头。” 第189章 流水自别落花 江晏栖看着远处斑驳,站在街边有些久久回不过神。 沈槐奚轻轻拉了拉江晏栖的青袖,嗓音轻缓,“阿晏……” “阿晏伤心了?” 江晏栖轻轻抬头看了看天,是少有的澄蓝。她低眉摇头。 她深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流水自别落花。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快到十八岁那年拜师,如今不过五年,便天涯陌路。 沈槐奚此次没再像以往一样逗江晏栖笑,他温澈的眉眼如延揽九天,似乎此刻比起以往的天才少年,他更像方才那个离开的清癯背影,“世间最高者,从不是权倾天下,而是独孤天下。——这真的是阿晏追求的吗?” “是——至高者孤独。”江晏栖回过神来,内心的平静再次湮没失意,她淡淡一笑,却没有以往的潋滟,可蕴含着经久的平静,“我这一生注定要踩着孤独前行。” “阿晏怎么老跟槐奚胡说——槐奚明明就在阿晏身边啊。”沈槐奚忽的一笑,嗓音慵懒明澈,突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株冰蓝色的碎雪草,“阿晏,花。” 江晏栖听后轻轻莞尔,看着那株草药,萦绕清冷的眸色忽亮了几分,“这是……碎雪草……槐奚在哪里找到的?” “我早先在东隐发现的哦。”沈槐奚凤眸明亮白皙潋滟的容色若云溪漫步,“阿晏喜欢吗?” “碎雪草珍稀,槐奚应得来不易。”江晏栖接过碎雪草,清平的眸色中仍带惊艳之色,凝着它翠绿叶尖上点点如光的莹蓝,那是药草中的月下玫瑰,孕育着大自然最瑰丽的结晶,江晏栖轻轻拂过它纤长如雪的根系,“这根系槐奚保存得很完整。” 碎雪草的叶片虽瑰丽奇幻,但最珍贵的地方还在于根部,只是其根系错综纤长,极难完整地挖出。 碎雪草根系可收聚百毒,化毒为养,因此它一般生于沼泽,避光喜阴。碎雪草数年才开一次花,仅在午夜时分盛放半个时辰,那是它最荟萃绝艳之时,也是药性最强的时候。 如此苛刻的条件,沈槐奚要找到它,绝不是偶然。 “阿晏喜欢就好。”沈槐奚只是轻轻一笑。 执政府偏僻,两人一路走了很久才到客临居。 江晏栖将沈槐奚推进里屋,里面的摆设已有些陈旧了,“槐奚,你腿伤未愈,白草一事你便不要参与了。” “阿晏便放心将槐奚一人留在这?”沈槐奚凤眸微动,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晏栖。 “放心。”江晏栖淡淡一笑,“不放心的该是张云廷。” 沈槐奚不置可否,明澈的眉眼有几分慵懒的笑意,“阿晏原是这样看槐奚的。——不过既然阿晏如此想,槐奚也很难不听从阿晏的安排。” “我明日一早便去浮屠山看看。”江晏栖颔首。 沈槐奚乖乖点了头,“阿晏不必担心安全,槐奚派了暗卫跟着你,——岁延。” 音刚落,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便无声地走了出来,“主子。” 沈槐奚看向岁延,慵懒的嗓音忽起了一阵无声的威严,“岁延,阿晏此后才是你的主子,不论如何,保护好她。” “是。”岁延转头向江晏栖俯首,“主子,属下岁延。” 沈槐奚回头看向江晏栖,嗓音郑重,“阿晏,云溟不比苍蓝,若有危险,要及时叫岁延。” “我知,槐奚不必心忧。” 江晏栖话落,忽然一团白色的绒毛从窗棂上蹦了过来,江晏栖晃眼一看,立即将其接住了,只是那一团差些没将她压折了。 “逆月,又胖了。”看着戎团粲蓝色的眼,有春风醉酒的璀璨,江晏栖本想捏捏它的脸,终究是不忍,只摸了摸它的脑袋,轻轻一笑。 逆月看见江晏栖,似乎有几分别样的高兴,只是轻轻蹭着江晏栖,爪子抚着江晏栖的衣襟。 “你在安慰我吗?”江晏栖见此,不由失笑。 逆月窝在江晏栖手臂上,慵懒的点了点圆圆的脑袋。 沈槐奚见逆月如此通灵性,不由轻轻挑眉,“好可爱的小东西,这是无欹老先生留给阿晏的?” 江晏栖清平的柳叶眸已经平静,只是暗藏了几丝涟漪的清郁,“是,很可爱?” “和阿晏一样可爱。”沈槐奚淡淡一笑。 …… 翌日,沈槐奚便叫上了子书溪知要出门,子书溪知劝道:“少主,我们才被放出来就这样招摇过市,不好?” 沈槐奚无辜地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素衣,又看了看子书溪知的磕碜样,轻笑道:“溪知这点就比不得小尔了。若管这叫招摇?那待会我得让溪知看看什么叫放肆了。” “少……少主这是要去找歧凰?”子书溪知想到前些日自家少主就让他去查歧凰的行踪。果不其然。 不得不说子书溪知脑子还是转得快的。 沈槐奚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随着远离客临居的步伐,云溟的斑驳还是暴露了出来,建筑物虽开始涌现,房屋却越来越低矮。 街上的人大多是麻衣布袋,没什么奢华的衣裳,如此一看,沈槐奚那身素衣倒的确略显招摇了。 越往前走,人口密度越发大起来。 “少主,前面的人都围成一团了,该是歧凰来了。” 沈槐奚点头,“把我往路中央推。” 子书溪知照做,“少主,据属下所知,这歧凰蛇蝎心肠,毫无人性。您若挡了她的路,她不会停下马车的。” 沈槐奚轻轻挑眉,“那你还把我往路中央推?” “这……属下誓死都会让马车停下的。”子书溪知对着沈槐奚憨厚一笑。 “嗯,好样的。”沈槐奚予以赞赏。 不远处,人们已经开始留道了,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扬起的尘土已经能溅到他们的衣裳上了。 “驾!都让开!” 马车在红色的华盖下急驰着,绸缎般光泽的华纱悠然落空,金丝勾起两边的横木,里面的美人若隐若现,暗香浮动。除开这贫瘠的路人不说,倒是宝马雕车香满路。 坐在马车外的侍女见路中央有人,恭声向内道:“长祀大人,是直接冲过去吗?” 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勾华纱,皓腕凝霜雪。摄人心魂的狐狸眼在纱幔下若隐若现,漫不经心的目光便悠悠落在沈槐奚身上,“冲过去。本宫倒要看看,那貌美的美人,命薄是不薄。” 马车还有十五米便迎面冲来时,子书溪知依旧推着沈槐奚往前,袖中破空的一刀却直逼马腹。 歧凰在车内迅疾地捕捉到了这一幕,她愉悦地轻笑了一声,音色娇惑,媚骨天成。 “吭哧!”马前的侍女刹那间取下了头上的簪子,似箭离弦般,半路击下了那小刀。两者碰撞间双双落地。 子书溪知诧异地看着这一幕,那个侍女的反应和内力都是高手级别。 沈槐奚眼都未动,依旧看着前方,只是瞬间弯下腰,纤长的手指擦过地面,抬手弹射,两粒石子便直击马膝。 那侍女显然没料想到转瞬间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就能用石子击中马膝。 刹那间,沈槐奚仍谈笑风生,“溪知,武功在于有用,不在于有力……” “吁!”健壮的马匹在疾驰中忽然后仰起来。 子书溪知看着这一幕,不由更佩服起了自家少主。他自然知道少主的内力没有他醇厚,但是,的确,有用便够了。 “蒙玉。”眼前这一变故显然没有吓到歧凰,华盖乱摇,依稀可见车内雍容的女子依旧淡定自若的安坐着。细如柳黛的眉浓墨重彩却晕着处变不惊的从容。 那是任玉山倾斜,自岿然不动的雍容。 蒙玉连起身勒紧缰绳,往前施力。马蹄“嘭”的一声落地,在朝前冲划了几米后,马匹折了双膝,跪地,狠狠擦过一片尘土。 马车后的军队快速跟了上来,将沈槐奚两人包围起来,用长剑指向他们,“何人敢拦长祀大人的尊驾!” 在场众人见此,都不禁捂住了唇,谁这么大胆,敢公然挑衅只洲长祀——歧凰。 但仔细一看,这两人不昨日榜上有名之人吗——昨日才进暗牢,怎么又出来了?出来就算了,还这样招摇过市。 “长祀恕罪,奴婢有错!”蒙玉起身去扶车内的歧凰。 歧凰缓缓起身,红色华绸下似有幽香浮动,迈出一金丝靴履的那刻,在场众人皆跪地垂首,“草民拜见长祀大人!” 女子三千珠履,一金丝红扇挽起三千青丝,白纱覆面,仅露出一双动人心魄的狐狸眼,便能勾人沉沦,又好似能杀人于无形,“你敢拦本宫?” 沈槐奚抬眸看着周遭指向自己的数十把剑,嗓音明澈真诚,“长祀大人见谅,在下这侍卫脑子从小就不灵光,明知您尊驾到此,还要往路中央推。” “只是——” “宴昔一向听闻长祀大人爱惜美人,怎的是宴昔不美,竟让长祀大人如此痛下杀手?”沈槐奚慵懒的眉眼带着明净的恣睢,如瀑的青丝勾勒美人画卷。 歧凰听后饶有兴趣地看着沈槐奚,“本宫爱惜美人无错,只是这美人只需美便够了,若是多了别的,就是画蛇添足了,——” 话落,歧凰忽然幽幽笑起来,红扇金钗似乎摇摇作响,“来人,拿下!” 大量士兵如黑云般压来,沈槐奚眉眼未动,只子书溪知忽的爆发了内力,将围来的士兵一下打退了五米远,“长祀大人莫心急,今日宴昔还有一个赌局未与您进行,——您若赢了,宴昔自是任您处置。” 眼见男子对于眼前阵势毫不在意的模样,歧凰轻轻一笑,指尖的红色豆蔻映在她充满玩味的眼中,“哦?” 沈槐奚不知从哪拿出来的,左手放了一朵海棠,右手放了一颗石头,他将两样东西握在手中,看向女子,眉色清和,“长祀大人不如猜猜哪朵是花?” 歧凰看着沈槐奚手中的东西,似笑非笑,“本宫不猜花,本宫猜哪个是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