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怅》 第1章 怀娄 诚允十一年,仲秋节前夕。 离怀娄城五十里开外的莽莽群山中,两位少年在深山古道中策马扬鞭。 青衣少年背负一柄刀体漆黑乌亮隐隐泛着青光的弯刀,此人正是云门镖局的四子云晨。 他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此时略为紧张的盯着前面的人。 “驾~” 云裳一鞭子打在马上,马撒开了腿向前奔去。 马啼声震得鸟飞兽走,一路都是长了千百年的参天大树,在这深山古道也见不着什么太阳。 稀疏的残阳透过密密的树叶,洋洋洒洒的落在两个少年的身上,勾勒出利落的背影。 快马加鞭跑到正午时分,出现了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家野店。 这店驻在这不知道多少年了,连个招牌也没有。 破败的窗户布满了蜘蛛网,拂风婉流吹得酒帘和蛛网微微颤动。 虽说屋子有点破败,里面人还不少,闹哄哄的食客,正敞开了腰带,懒洋洋的喝着清茶解乏。 俩人下了马,云晨把马背上的褡裢拿下扔给了云裳。 云裳接住包袱,调皮地吐了下舌头,从南边进城在这里换装是她不二的选择,身上这身红装太惹眼了进城必是不好的。 店主是一位四十来岁耳肥面宽的男子,听到动静抬头瞧了眼。 一看是老熟人,怀娄城云家谁人不认识,他笑呵呵的点头迎着客。 云晨熟门熟路的把马牵到西边的马圈,说是马圈,其实就是一块空地用竹子围成了一个圈。 门口堆了几垛干草,旁边有口水井,水井边散落着两个木瓢和木桶。 趁妹妹去换衣服的空档,他用木桶打了几桶水把马槽里加满水。 再抱了几捆干草放在马槽边,两匹马一路狂奔早就累了,甩着尾巴大口的进起了食。 云裳换好衣服后,也悄悄的摸到后院。 见一身黑衣束身的妹妹,云晨满意地说:“这才像个样子。” 他又指了指旁边两匹毛色发亮正在休息的骏马。 云裳瘪起嘴,“什么品种,这般结实。” 云晨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 他们的两匹壮马,在这匹高大的骏马面前是有几分寒酸。 云裳从小爱马,这么俊的马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从未看到过。 这次这么近距离看得心里痒得很,不自觉的扬起手想摸摸它。 还未摸到马脖子,突然被一只粗糙有力的手从背后扼住了手腕。 力道之大,显然是来者不善。 云裳骄纵惯了,被人这么一捏还得了,条件反射抽回右手勾起一拳,不料被人不着痕迹的躲开了。 她左手甩了几下,也动弹不得,心里又气又怒,张嘴怒道:“快把我放开,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只见来人一脸镇静,并没放开。 云晨看这架势不对,顾不上多想,便朝那人肩膀用力一推。 那人只是皱了下眉头,缓缓放开了力道,轻退了一步。 这回轮到云晨吃惊了,他可是用了七八分的力道,未曾料到这人下庭极稳,如推在铜墙铁壁上面。 可见功力不浅。 虽说快到怀娄城了,已是云家的天下,但是父亲家规森严,严于律己。 如果这人是马的主人,他们并不占理…… 云晨也不想惹事生非,收起不快的表情,扬脸报笑道 :“多有得罪,小弟年纪尚小,行事有些鲁莽,望兄台不计前嫌,我让小二上壶清酒,当是赔罪了。” 那男子似听不见一般,未理二人直接牵过两匹马,就往马圈外行去。 果然是马的主人,云晨连忙喊道:“如兄台不弃,入了怀娄城,可到云门镖局做客,在下定好好招待。” “跟他废什么话,你这一路要招待的人真不少。” 云裳摸着隐隐作痛的手出言讽刺。 见人已去,云晨换了张笑呵呵的脸,“爹常说出门在外要广交良友,与人为善总归错不了。” 云裳不服气地甩了甩还在发痛的手,哼了一声。 又从草堆中拔了两捆草放在马槽里,“你看那人哪点和良字沾了边,人家就差拿鼻孔对着你了。” 的确是一个怪人,这男子身材挺拔,背上搭了个黑色褡裢和一柄长剑。 一看就是常年在外行走的人,那双目光如刀的眼,让人看了也不太想靠近。 那人年纪看起来和自己相仿,功夫可是真心不错。 云晨常年出镖,对身手不错的人向来有好感。但人家不理他,也不好再贴上去。 喂好马出来,他们又碰见了刚才那男子。 男子扶着一个少年正在上马。 那孩子头发高高绾起,细长的眼睛很是冷漠,腰缠一根黑色腰带,看上去身子十分羸弱。 男子低头说着什么,态度十分卑谦。 云裳见那人没有了刚才嚣张的气焰,贴着他们的身子走过,只听到一声:“公子”。 嗬~敢情是个下人,他刚才那做派可没有半点下人的样子。 云裳一肚子的气无处可撒,故意对着云晨道:“这年头什么怪人都有,公子像小姐,仆人装哑巴。” 云晨见妹妹又要挑起事端,只得尴尬的向那两个人作揖以示抱歉。 那两人全当看不见,没给他们俩一个眼神。 云裳看他们不接招,也觉得没了意思,不再纠缠回到了店内。 野店内酒肉早已端上了桌,云裳一见吃的把刚才的不快全部抛之脑后,大口大口的吃起肉来。 云晨见她这副吃相抿嘴笑道:“你呀,刚刚还嘲笑人家像姑娘,你是真不像个姑娘家,出门这么多次,也不知道收敛。” 云裳尖牙利齿的回嘴,“刚才不是还介绍小弟吗?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还不能吃得畅快些了。” “行。” 对着这个被全家宠得无法无天的妹妹,云晨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野店外,莫奇看向马背上,没拍马的晏南修提醒道,“公子,还有两个时辰就能到。” 晏南修脸上稚气还未全脱,那双眼睛却十分沉静。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店内的俩人身上收回,蔑笑一声:“要隐就隐好,要不就撒开打,落得个被人讥笑的境地痛快吗?” 莫奇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完全没有了刚才那般冷漠的气势。 他也觉得丢脸,本就不愿惹事,刚才被推一下,习惯性用了一些力道,结果被人看了出来。 这不是个好习惯。 他也是着急,晏南修的马不是能摸的马。 这马名叫血愿,猎回来没几年,训了好几个月才骑了上去。 莫奇也是近一年才能挨着它,要是把那姑娘蹬一脚,惹出麻烦,又要耗时。来怀娄这趟万万出不得岔子。 怀娄城座落在连绵不断的深山峻岭之中,城不大,从南到北就十里地,从西往东也不超过八里宽。 妙就妙在,这层峦叠翠千山万壑里有一条大河,涝不着也旱不到,家家都能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黄昏刚至,血黄色余光把整个怀娄城染得格外绚丽,与城外黑山老林形成鲜明反差。 云裳骑着马一路飞奔着进了城,在怀娄城她习惯了打马快行。 看到云家的马,行人都纷纷让开,并未有不快之色。 云家家主打铁出身,机缘巧合之下把一柄弯刀练得出神入化。 他和夫人沈知秋乐善好施,一直是怀娄城里的一段佳话,养的五儿一女也都是正直爽快之人。 稻香楼的小厮很远就见到了云家的马,快步走到门口,牵过马把两位请上了二楼。 茶水一上,云赏就扔出一锭银子。 小二大声喊道:“苏家的酒,最新鲜的鱼,野兔一只,三斤牛肉。” 来过的次数多了,小二自然也是懂事得很,知道他们爱吃些什么。 酒是用最快的马去苏家取的,酒一到,热气腾腾的鱼也上来了。 云裳连喝三杯,“好酒,好酒。” 稻香楼最出名的是水煮活鱼,掌柜的祖上是宫里的御厨。 告老还乡后靠着这手厨艺,在怀楼城做成了金字招牌名声远扬,只要是外地来的,肯定会来尝一口鲜嫩可口的水煮活鱼才不枉此行。 云晨也点头称赞:“整个西南过往商客,来到怀娄吃的就是这稻香楼的鱼,喝的就是老苏家的酒。” 听到老苏家的酒,云裳笑眯眯的把话峰一转,“四哥什么时候把苏家小姐娶回家。” “别毁苏小姐清誉。” 云裳往四哥腰里一掏,一对绣着鸳鸯荷包落入了她手中。 云晨急得扑上去抢。 “给我。” “这月带我喝三回酒,我就还你。” “行行……” 两人你来我往的争吵嬉闹,看得旁边的食客哈哈大笑。 云家的八卦是怀娄城听不够的笑谈,大家也心知肚明,这位黑衣小哥就是云家小姐。 他们常年跑镖不拘小节,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靠近窗口的屏风后面,坐了一对少年,正是云裳在野店遇到的人。 他们喝着清茶食之不语,好似外面的声音都入不了他们的耳。 “公子,最近奔波有点疲倦,你在怀娄城住上一段时间,我办完事就来接你。” “好。” 吃完饭,晏南修和莫奇在鼎沸的人声中悄悄下了楼,来到稻香楼对面的明月阁住了下来。 薄暮下他站在厢房的窗口边,看着莫奇骑马远去的背影。 十年了,他们从小童一起长成少年,一起外出一起办事,四处为家,早就习以为常。 夜空中挂起了点点繁星,云晨耷拉着蔫蔫的脑袋,牵着马儿轻手轻脚的往前走着。 看着他这副模样,云裳坐在马上嗔嗔乐道:“四哥,你能不能站直了,这个样子活像个做贼的。” 云晨拉出一张苦脸,这次带着家里的掌上明珠出了趟镖。 不仅不急着回家还偷偷的上了酒楼,挨顿骂必然跑不掉。 听了妹妹的话,豁然开朗,反正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想躲也躲不掉,不如硬气点。 他把身子一挺,拍着胸脯说起了大话,“我从来就没怕过。” “对,我的哥哥是盖世英雄!” 怀娄城南边,云门镖局几个黑字,在夜灯下苍劲有力,整个镖局在夜色中渐渐显了出来。 刚走到门前,下人就跑上前来,把马牵好。 云裳跳下马,作了个嘘的动作,让他们动静轻点。 爹爹的责骂她倒是不怕,怕就怕那个满腹经纶知书识礼的娘亲。 每每犯了错事,不打也不骂,总是轻言细语,红着眼责怪自己把她宠坏了,这样太对不住他表哥。 云裳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从小婚配给了表舅家的儿子秦恒宇。 四哥自然是向爹去报平安了,眼下也不想回房听娘唠叨。 她尾随着四哥,躲到长廊的柱子后面,想偷偷听爹爹怎么训四哥,日后好奚落他。 听了一会,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平时爹爹总是发一通脾气后,就第一时间叫大哥把她捉过去,训上几句。今天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想到这,云裳便蹑手蹑脚的爬到了窗户边,正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不在正厅,四哥也没出来,那会去哪了呢,难道在议事厅,这么快又有镖押了? 夜风夹着后院的荷香阵阵飘来,伴着云裳一起穿过回廊,悄悄来到议事厅外面。 远远就听见了声音,爹爹和几个哥哥果然都在这。 出镖是云裳最喜欢的,这么多年下来,有镖出她就偷偷跟着去了,被哥哥们发现了也只能带上。 记得最长的一次,偷跟了一天才被发现,最短的一次,还没出城门就被发现送了回来。 从那次以后,她都先打听出目的地,等他们出城门了,再慢慢靠近。 几个哥哥渐渐的,都习惯把她带在身边,除了大哥云谏不管她跟了多久,都会毫不留情的把她送回来。 只要是大哥押的镖她是绝对不跟的,辛苦半天跟到最后也落不得半点好。 第一次偷跟的是三哥云书,那是四年前,她十一岁,去的是南方,回程的时候三哥带她特意多玩了几天。 南方的花好像开不完一样,大片大片各种颜色的鲜花简直美不胜收。 那里的海鲜也是一绝,不像怀娄城只有河鲜,再怎么去味,也总有那么一点土腥味。 她最喜欢跟的还是四哥,两人年纪相差最少,第一次喝酒还是四哥带的,实属臭味相同。 云裳在议事厅前,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挺着胸脯把头抬得高高的。 奇怪的姿势导致她有些站不稳,就用手扶着窗台偷听。 她甩了甩脑袋,以为是酒上头了,心想老苏家的酒果然后劲大,全然不知道是自己功夫太差。 议事厅里一片沉默,她蹲到腿都快酸了,终于听到四哥问:“爹,谁去。” 大哥说:“还是我去。” 爹爹像是揣摩了很久后发话,“云谏,你跟我一起押这躺。” 听到他们的话,云裳吃了一惊,是什么东西会让爹爹亲自押镖。 自从大哥慢慢接手了镖局大小事宜,爹爹已经近八年没押镖了。 上一次还是为江南首富送一对价值连城的金镶玉。 只要爹爹要押的镖,那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半点也出不得差错。 第2章 灭门 她大着胆子把窗户纸用手指划出一条口子,眯起眼睛往里一瞧,看见几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又不说话了,云裳觉得很没意思。眼睛珠子到处乱瞟,看见桌子中间放了一块黑布,黑布上面有个盒子。 盒子四四方方约一尺大小,难道这次押的镖是这个小盒子。 江湖上有贵重的东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都会找上云家。 在刀口上讨饭吃,阿爹足足讨了几十年,才把镖局做到顺风顺水,哪一路的人都会给个面子。 要说如今江湖上最有威望的镖局,他们云门敢说第一,就没有人敢说第二。官府和江湖绿林,爹爹行走这么多年来都已打点好了,实在不该如此谨慎。 爹爹和大哥一起押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谁?” 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云裳就被二哥云澜像拎小鸡一样捉进了屋子里,狠狠地扔在地上。 “是我是我。” 云裳被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得索性往地上一躺,装可怜。 云彪见自家女儿一点羞耻心都没有,还在他们面前演起了戏。 气得脸白了大半,“快点起来,一个姑娘家这是成何体统。” 云裳身上痛得狠,正咳着呢……就听到云彪劈头盖脸又骂道:“偷跑出去还没找你算账,现在又偷听,如此不知深浅,就该禁两个月的足。” 两月?两天都受不了。 她一咕噜爬起来,窘迫的扯了下裙摆,夸张的指着云澜,要哭不哭的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你这是要谋杀亲妹妹。” “要杀你,我只用那一分力道吗。” 云澜板正着脸,看着这个爱胡闹的妹妹。 “哼,要是爹爹肯让我学云家刀法,你就算十成力道,我也不带怕的。” 她酒劲已经完全上头,气鼓鼓的脸,在昏暗的油灯下,红得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云彪闻到她身上不断散出的酒气,嘴角抽搐了几下,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云家刀法是你一个女孩子练的吗,这么粗俗调皮。你身上哪一样像个女子应该有的样子,还有你们……”云彪扫了几个儿子一眼,“裳儿到今天这个样子,你们统统有份。” 云晨故作委屈状,“爹冤枉啊。” 云裳被醉意冲晕了头,一下没能忍住,“骂我就骂我,骂哥哥们作甚,我这样又不是没人要,表哥说过,我怎样他都喜欢,以后就不劳烦爹操心了。” 云彪也不知一个女孩子,脸皮怎生成这般厚。说一句回一句的性子是改不掉了,“等你嫁进秦家怎样都没关系,现在是在云家,我们云家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给盼来了。想你娘也是怀娄城有名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德言工红样样排头。你是一点半点没学到不说,现在倒学会了趴窗底了,太胡闹了……” 云彪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心虚。女儿被养成这样,少不了自己那一份。 云裳半岁就被他抱着满大街显摆,一岁就放在肩头招摇过市。等到四五岁看着宝贝女儿,整天在泥地里打滚的回来,想纠正已经来不及了。 四个哥哥都抬起头,你看我,我看你,早就习惯了父亲这些万年不变的说辞。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憋得脸都红了。 “爹爹,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一提到娘,云裳总会红着两只眼睛认错,下次还敢。 “还不滚回去,绣不出一帕手绢别出门。” 云彪对着这个掌上明珠实在没办法,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造就了她任性妄为的性格。 她会这般飞扬跋扈,和他未来夫婿秦恒宇脱不了干系。那小子从小就帮她收拾烂摊子,给她兜底,现在只盼着她快点嫁出去祸害秦家。 “好的,马上滚,马上滚……” 云裳嘴上说着走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找了张离三哥最近的椅子坐下。 “还不快走。” 云彪嘴里这么催促着,手里反而拿了个桔子剥起来。 云裳把他的话全当成耳旁风,顺手操起桌上的梨一咬,“爹爹,这次是去哪啊。” “去汝州。” 云书知道这个妹妹的好奇心是怎么也挡不住,直言不讳的同她说了。 “汝州好玩吗?” “自然是好玩的,所以要一起去吗?” “不用了,不用了。” 爹爹跟大哥出镖,叫她一起也不敢,那肯定比关地窖还让人难受。 她眼珠子转了转,瞅到桌子上的方盒子,那块黑布,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火光电闪间,云裳一下想起来了,难怪那么眼熟呢! 这不是今天欺负她那人背上的那块布吗,上好的江南绸缎,她可不会忘记! 什么来头,居然能让爹爹和大哥一起押这躺镖! 云裳漫不经心的问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眼珠子却一直瞟着盒子,想把那东西看穿。 大哥黑着脸答:“不知道。” 不知道? 他们云家一向是必须知道货物才押镖的,怎么会压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不知道难道不会打开看看吗? 借着酒胆,云裳鬼使神差的走到桌前,把那个盒子‘哐当’一声打开了…… 议事厅的五个男人,倒吸一口冷气。 云裳虽然爱玩爱闹,但也明理,关于镖物,她是万万不会动的。 今天怎么会动了这个镖,这是一个动不得的镖。 云裳看到一个好似刻着蛟蛇之物的精美大印,用手指了指,“什么破东~” 西……字还没出口,‘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了脸上。 云裳几乎不敢相信!回过头极其委屈地看了爹爹一眼。 从小到大,爹爹从来都舍不得打她,以前犯过再大的错,也只是关地窖。今天居然为了一块破印动了手,她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跑了出去。 云彪看着自己的手,愣了半天,发现左手还拿着给她剥好的桔子,心疼不已。儿子怎么打怎么骂都行,女儿是打在她身上,痛在他心上。 只是答应好的事,没想到被云裳的一个无心之举毁掉了。 他望着云裳跑出去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头见儿子们脸色很难看。 上前一看,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吓得变了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的蛙叫声没有规律的叫了一茬又一茬。 议事厅里总算发出了一点声音。 “爹,送吗?” 说话的是云澜,很明显声音都在发抖。 云彪扶着椅子缓了很久,认命了! 他问:“云家的家规是什么。” 四个儿子一同答:“言出必行。” “可是……” 云澜话一出口,就被云彪打断,“没有可是,云家就是靠着言出必行这几个字,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盒子旁边是一块令牌,那是云门镖局成立之初发出去的。 云门镖局刚成立那年,遇到了大荒年,眼看镖局快撑不下去了。一个粮行找上他们押运粮食。 行到半路,遇到了山贼,干他们这行的遇到强盗山匪再正常不过了。 打到正占上风时,云彪扔出了一袋米叫停了双方。 山贼头目眉清目秀最多不过二十出头,他腿功了得,巧力运用得炉火纯青,打法也不是靠一身蛮力,看上去不像草莽之人。 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快饿到半死应该也不会落草为寇。 看山贼不为所动,他又扔出一块令牌说,日后如需要帮助,拿着这块令牌直管来找他。 山贼头目同意了。 云彪知道他不要命,同归于尽的打法震住了山贼。心里也明白那些人,如果没有这几车粮食大概的几率也是饿死,如果真要拼命自己损失又太大。 那一躺镖之后,云门镖局声名越来越大,慢慢做到了江湖第一镖局。 今天黑衣少年拿着那块令牌,把这个镖交给他的时候,他是欣慰的,那些人至少活了下来。 黑衣少年临走前说,这躺镖万万不可有个闪失。 这个盒子也不能打开,不然就让云彪用整个云家的命来赔。 他给了个地址——汝州成王府,便匆匆离去。 上次出镖回来仅一个多月后,怀娄再也没有了云家,整个江湖也没了云门镖局。 正所谓盛极必衰,云家一衰入底,满门被灭。 十几个穿夜行衣的人,趁着月色摸进了云家,他们见人就杀,大多数人还没发出声音就已命归尘土。 云家的几个男人,很快就听出了不对。云家刀法在江湖上也排得上号,护院和镖师都是云彪亲自带起来的,却都没有还击的能力,所有人全身好似使不出劲。 云彪几个儿子手握着弯刀像千斤般重,每一刀都在发虚,砍不到实处。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倒在脚下,一个个死去直至再无活口。 一个时辰,云家就变成了人间地狱,血流成河尸横云府。 几只猫头鹰,在云门镖局的屋檐上发出了骇人的叫声,听起来像送葬的哀乐。 深秋的雨水冰凉入骨,云裳在大院中躺了一天一夜。 云家二百多条人命如今已变成了满地尸体,同她一同躺在冰冷的雨水中。 前夜她被关在地窖中,眼睁睁看着一个个亲人倒在了血海中。 爹爹临死前的眼睛怎么也没闭上,微微张着嘴对着她说一定要活着。 她好希望这是一场梦,无数次睁开眼她都知道这不是梦,这是一场残酷的杀戮。 在暴雨的冲刷下,尸体上的血迹被洗净,血水顺着地上的沟渠慢慢的浸入了云裳的身体。 咸苦混着腥臭味流进了她的嘴里,水流眼看就要漫过鼻子了,云裳心一横闭上了眼。 本能的反应使她无法呼吸,窒息感让她进入了一个静谧的环境。 眼前出现了无数尸体血水,哭声喊声一点点的灌入了身体。 她知道这些都是幻觉,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外流,痛苦很快就消失了,马上就能下去见爹娘了。 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心口突然像被钢针直接插入。难以忍受的疼痛迫使她猛的一个起身,‘哗’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水。 她捂着胸口把嘴里的污水,大口大口的吐净。 扫视了周围一圈,方才明明感觉被什么东西打到心口,又听不见动静,也没见人。 只有院子里东倒西歪的尸体,发出莹莹冷光注视着她。 她在污浊的血水中坐到双腿发麻,雨渐渐停了,身子冷得像掉进了冰河般直打颤,才发觉自己还活着。 冷气灌入身子,云裳脑子慢慢反应了过来,至少要让爹娘入土,才对得起这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她胡乱的擦了把脸,脸上的血水被抹去了一些,就跪行着把爹爹娘,几个哥嫂,和侄儿一排排拖到了院子中间。 看着躺在地上的亲人,云裳摸着几个侄儿稚嫩的脸蛋。 忆起仲秋节时大哥说,云家这基础想要个女娃是真的不容易。以后要多生,生到女娃才算。 那时谁会想到半个月后云家,会变成人间炼狱。 云裳拖着麻木的身体,走过大堂,偏厅,东西厢房,回廊,偏房。每一处都有倒在血泊中的人,这些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 他们的伤口,几乎都是一刀毙命。 云家很大,大到怀娄城说一不二,大到江湖上声名赫赫。她曾以为这样强大的存在将永远守护她。 如今整个院子一片暗黑色,如同罪恶之花长满了云家。 她每走到一处尸体前,都叩下了响头,来祭慰这些为云家付出生命的人。 前屋清理完,云裳来到后院,院里的花儿开得正艳,芳香朝着鼻尖扑来,散发出顽强的生命力。 花园东面是一口偌大的荷花池,荷花池上一座石雕玉桥横跨而过。 每当荷花盛开,荷香蛙叫,站在桥上一眼看去美不胜收。 桥的那头,是一处雅静的水榭,她不似哥哥和弟弟是家中男子,可以自由出入云家大门。虽说打扮成小厮的样子也能偷溜出去,可在云家她来的最多的就是这后院。 爹爹怕她烦闷,特意叫工匠和花匠把这花园扩成了数亩之大。 闲暇之时,她最喜欢的是和小厮们,在这闲说怀娄城的八卦趣事。 偶尔也会命洛甜去爹爹的酒窖中取坛酒来,那会儿的洛甜,总是像个机警的狐狸四处盯梢,生怕被老爷夫人见着了,又是一通责罚。 水榭石桌下还有前几日她喝过的酒瓶,那日饮酒被爹爹抓了个正着,再加上一个月前的那个耳光,云裳心中有气,说了不少混话。爹爹一气之下,把她关进了地窖让她醒醒酒。 现在想来,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命运,一个无心之举,她居然独活了。 第3章 失火 花园左侧有一条小路,尽头用竹子做成了小圆门。 推开小门里面是一排排房舍,这里住着工匠和打杂的下人,一条长长的走廊可直通前屋的房厅。 每次节日,这条长长的走廊总忙碌着下人们的身影。 山珍美味从他们的手中,在这条长廊里穿梭到每个人的嘴中。 如今这里七横八竖,躺满了来不及逃走的尸体。 柴草屋的西面就是云家的马厩了,怀娄城最好的马都在这里,就连这些马儿也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云裳哭着哭着又笑笑,云家是真的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数来足足二百四十三具尸体,偏偏少了小弟云凡和洛甜。 云裳不甘心,她一间一间的搜寻,云家那么多人她记不全,但是小弟和侍女洛甜她化成灰也认得。 突然一阵嘈杂的声响从大门外传来,云裳如惊弓之鸟吓得躲进了地窖。 原来是有人报了官。 云裳无力地靠在地窖边,看着吏士们把尸体一具具抬了出去。 本想阻止,但一想到她一个人要埋葬这么多具尸体,简直是痴人说梦,也就放弃了。 声音渐渐消失后,云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一夜之间她成了孤儿,小弟和洛甜的尸体应该是找到了,只可惜都没能看上最后一眼。 小弟的身子本来就弱,应该是一刀毙命,不像几位哥哥一样身中那么多刀,死得那么痛苦。 还有洛甜,虽然比她长三岁,也是个怕痛的女孩子,就算那么怕痛,每次她犯了错要罚跪,她都会陪着一起跪,很多次都跪到膝盖又红又肿,要关地窖她都会陪,为什么这次不陪呢? 等吏士都走了,偌大的院子只剩她一人,曾经的记忆有多鲜活,现在心里就有多难受。 云裳呆呆的把云家走了一遍,屋子早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走到闺房,是她喜欢的喜庆红色布局,精美的雕花木具都是老师傅打造的。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床头还放着洛甜绣到一半的方帕,几副枕巾和几双鞋垫。 那是给秦恒宇绣的,表哥的生辰快到了,这些是洛甜替她完成的。 就因为要绣这些东西,洛甜才没有跟着她下地窖。 云裳在心里狠狠的责骂自己,如果她学好女工就不会让洛甜帮着做,这样也能躲过一劫。 她跪在院子里,把怀里的怀霜掏出细细看着。 云家男子耍的都是大刀,在她六岁生辰时,父亲就把这宝贝交到她手里。 “怀霜总算有主了。” 相传怀霜是祖上一位女子所拥有,只用着三招便行走江湖,只可惜,云家多代未出女娃,那招法也失传了。 怀霜就在手中,要不用这把匕首了结自己,要么拿它杀了仇家。 思考良久,云裳把怀霜放在地上,对着云家大门磕了几个响头。 她发誓:有朝一日,若知仇敌,无论何人,不管何方,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把他们挫骨扬灰。 怀娄城被雨水洗过的天空碧蓝空旷,大街小巷热闹极了。 各种小商小贩都在叫卖,还有成群的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议论,怀娄城变了天的大事。 “听官爷说,云家死光了,连小孩都没放过。” “听说死状极惨,好人没好报,老天不开眼啊。” “有谁听说是怎么回事吗?” “听说大当家和大公子,一起外出押了躺镖,会不会是镖出了什么意外,遭人报复。”一个老头轻轻的对着旁边的中年男子说。 “不会!大当家和大公子一起能出什么意外,没听说丢镖啊。” “不管是不是丢镖,那都不是小事,多少年没见大当家亲自跑镖了,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次大当家和大公子一起跑的镖,这事就不是个小事。” 一个精瘦男子神秘兮兮的往脖子上做了个杀的动作,凑上去小声地说:“会不会是果子岭以前那群盗匪来寻仇了。” 听到这话,几个怀娄城的老人,似信非信的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讨论起来。 云家永远是怀娄城最大的谈资,怀娄城有云家时,背后人们会说云彪是怀娄的王,宾客常来,门前车马常年络绎不绝。 家里的四位大公子个个相貌不凡,是怀娄男人们争相效仿的对象。 小少爷也是一块润玉,小姐更是金枝玉叶生得千娇百媚,虽说早早的许配给人了,也是令人羡慕。 芙蓉郡秦家那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南方最大的粮商。 人们都在惋惜,云家落得这番境地实在是福薄。 云裳穿着一身黑衣,低头走在人群中落寂的想,云家在怀娄城往后也只剩谈资了。 死得这么蹊跷,希望这身装扮能掩人耳目,她心里明白,这次的镖很顺利的送到了,所以不可能是这次送镖出了什么事。 也听说过果子岭那群山匪的所作所为,他们本和云家没什么瓜葛,只是抢杀奸淫无恶不作,专门对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老弱妇孺,或是没什么人手收山货的散商下手。 当初怀娄城的几大富贾,请来云家摆平的。 这伙悍匪约摸十几人,落脚在怀娄城外三十里地的果子岭以后,怀娄城大部分商人都被抢过,只好请云家护镖。 如果只是这样,也能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最可恨的是那些上京赶考的穷书生,只要没搜到银两必会命郧果子岭,可怜的是投奔亲人的那些妇人,都会被掠上山上百般凌辱。 十年来人们叫苦不迭,直到云家镖局成立的第五年,大家看到了他们的实力,也知道那些山匪只是一些流落在此的山野莽夫,不是云门镖局的对手,才出此下策。 当时只杀了男人,妇人都是被强抢上山的,让她们抱着孩子都散了,妇人们无不感激,寻仇也说不通。 可是,谁又有能力一夜之间把云家灭了?那群黑衣人兵器不一,剑刀斧钩皆有用,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 这么多年云家做事,凡事都不做绝,基本没有恶交,这突如其来的灭门惨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明月阁三楼最豪华的厢房中,晏南修立在窗前,看着街头人来人往,人群中一个小孩跑着跑着冲撞在了一身黑衣上。 黑衣人马上说了句‘对不住,’然后步履蹒跚的被人群推着继续前行。 晏南修看到她如此谨小慎微的样子,愣了一下。 来怀娄城这一路他们见过几次,每次看到她都在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笑得甚是嚣张明媚。 是他生平见过最意气风发,不拘形迹的翩翩少年。 莫奇也看到了云裳,嚷了一声:“云裳在那!” 晏南修明白莫奇所想,他蹙眉沉思了片刻,回过头勾了勾唇,“至少见过几面,不能让一个姑娘家流落街头。” 莫奇自然是懂他的意思。 他家公子看起来孱弱喜静,实则心思极深。 看着晏南修要下楼,莫奇有些急切地又道:“云凡怎么办。” 晏南修皮笑肉不笑地顿了一下,“留着。” 莫奇:“好。” 他本以为把云凡带回来,是想引云裳出来便杀之,看样子公子有别的打算。 这个十四岁少年的狠毒和谋略,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之增加。 去年只因别人说了他一句,“臭小子你这长不大的怪物,还敢顶嘴。” 他就使计让那人和他邻居抡着砍柴刀,斗得三死五伤。 他的乖张在于,他只做他想做的,谁都不能改变。 也没有几个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莫奇看着晏南修的背影,隐隐有些忧虑。 “失火了,失火了” “云家失火了。” 怀娄城的人,都看向了云家浓烟升起的地方,除了两个人,一个是晏南修一个是云裳。 云裳低着头继续前行着,这把火是她放的。 当她发现家里的金银细软都被官史收走后,云家再不复存在。 她也像是被士兵遗漏的一具尸体,随着那把火成为灰烬。 “云裳~” 听见有人叫她,云裳全身瞬间紧崩,像个随时想找壳缩进去的乌龟。 手被人捏住才发现是常给她家送醋的老酼儿。 这个老酼儿无儿无女,一辈子就靠酿些老醋艰难度日。 在她很小的时候,一次看花灯和娘走散,坐在街头哭,老酼儿拿着一串糖葫芦问出了她家。 从那以后,每次老酼儿给她家送醋,都会给她买一串糖葫芦。 云裳咬着嘴唇,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老酼儿心疼得不行,连拖带拉的往小石巷里走。 一老一少单薄软弱的身子‘沓沓’地走在糙石板上,细微的脚步声。 云裳听在耳中却尖锐无比,身上低不可见的在轻轻颤抖。 老酼儿发现了她的不自在,更加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部覆到她身上。 走出了怀娄城,他们到了一处农家院子外,停了下来。 老酼儿手脚麻利的把门闩把开,牵着云裳进了院子。 院子很破,东倒西歪的放着一些柴火和木头,院子里最干净的是矮墙下酿醋的几口大缸。 院子里有两间茅草盖的矮房子,墙是用黄土砖砌成的,和院子的围墙是同一种泥土。 屋顶除了几根房梁用的是木头,便是枯草和竹子盖着。 院子杂乱脏乱,充斥着典型单身老汉子的痕迹。 “简陋了点,先落个角。” 进了屋,老酼儿见云裳一路走来都没说话,拍了拍她的肩膀,牵进了灶屋。 平时也没有打扫的习惯,地上到处都是挡路的杂物。 他麻利地把灶屋中间,一堆挡路的白萝卜,顺脚踢到了土墙边上。 “饿了,给你煮点白面吃。” 云裳灵魂出窍似的坐在灶台边上的木墩子上,半干不湿的叶子带出哔哩巴啦的火星子,从灶坑里飙了出来,把她惨白的脸照出了一点殷红。 冒着热气滋滋翻滚的水声和偶尔炸开的火焰,衬得安静如寒冰的空间有些慎人。 老酼儿瞄了云裳几眼,发现她眼珠子都忘了动,像被山里的妖精摄去了魂。 他撸了一把嘴在她身边坐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心里难受就哭。” 看着她这副模样,老酼儿心里很难受,身份再不同,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娃。 每个月初一十五,老酼儿都会给云家送两回醋,云裳都会在云家后院等他。 记得在云裳小时候,老酼儿偶尔一次生病起不来,她都会坐在门口眼巴巴的张望。 等再见到他时,云裳会老早把准备好的东西递到老酼儿嘴边。 哄着说,老酼儿~老酼儿,吃饼,老酼儿吃梨,老酼儿,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鸡腿,我最爱吃了,知道你今天要来就给你吃哩。 他从来没想到云家会走到今天这种境地。 老酼儿叹了口气,埋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面。 这点白面老酼儿是打算留到过年吃的,今天提前吃上了,呼哧呼哧几口就被他拔进了肚子里。 抬头看看云裳,她正在一小根一小根的嗦着,根本吞不进去的样子。 老酼儿把最后一点汤汁仰头倒进碗里,用粗糙的大手揩了把嘴后,就慢吞吞的细数起他的过往。 他祖上是北方人,十岁那年闹饥荒,村子里的人饿死了大半。 他娘带着他一路南下逃荒,在逃荒的路上,才发现外面也没吃的。 一路上都是死人,越往南树叶子越绿,总能裹腹一下,味道什么的就不说了,能不被饿死就好了,慢慢的娘身上开始水肿,路也走不动了,小半年就死在了路上。 来到怀娄城的时候已经一年以后,看见了人间百态。 一路上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自己能活下来算是幸运。 老酼儿叹了口气,“人啊,要好好活着。” 他不知道云裳能不能听进去,只见她眼神稍稍转了一下,又恢复成一片灰色。 他这人一辈子没进过私塾,说话也表达得不那么清楚,总之是想告诉云裳,人活着就有希望。 听完往事,云裳小半碗白面也吃了下去,她身子暖了很多。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生着火,看着火苗跳动。 火苗里是云家的一片血海,和爹爹嘴里那句好好活着。 第4章 初见 桑落时节,太阳高悬,天空特别的蓝,云朵又大又低,云裳蹲在屋前,抬头漫无目的的看着天。 来老酼儿家才三天,云家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她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 她很怕把云家遗忘,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钝刀子和破锯子在夜里爬上床头。 “忍不下去了阿爹,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云裳每次和阿爹这么说,阿爹身上都会裂开很多条淌着鲜血的口子,指着伤口对她说:你也来一刀。 这时她都会被惊醒,醒来后全身总像被什么戳着肉疼。 夜里阿爹的眼神迫使她渺无希望的苟活着,纠缠她的恶梦,使她在大白天也总是一副神智溃散的模样,她快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小裳儿,快来看看我买了什么。” 老酼儿的声音,隔着很远就欢喜的传了过来。 云裳目光呆滞的从天空转向院外,她并未起身,只是用力的抱了抱自己。 老酼儿一边开门,一边提着手中的竹篮子,嘻嘻笑着把竹篮子捧到云裳面前,“看呐,是小鸡,等小鸡长大了,母的给你下蛋吃,公的给你吃鸡腿。” 五只花花黄黄的小可爱,长着毛茸茸的身子,探着头在‘叽叽叽’的叫着。 云裳眼眶有些胀,伸出一根手指,还没摸到,又惊吓似的缩了回去。 老酼儿拧着眉尖,心一横握住云裳的手,“摸嘛,怕啥。” 掌心传来小鸡身上柔软细腻的绒毛,特别的柔和,像小时候扑在阿娘怀里听到的心跳声。 一股奇异的暖意从心间缓缓流出,手在竹篮子里漫不经心的摆弄了半天。 云裳脸上终于挤出了一缕笑容。 老酼儿看到她笑了,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云裳这两天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想活着的人。 现在肯笑了,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灼热的阳光照得心头舒缓,云裳说出了这几日的第一句话:“他们应该渴了,我去打水。” 老酼儿机不可失的表扬和下套,“还是裳儿细心,以后他们就交给你啦。” 云裳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眼里露出多日不见的光泽,“公的也不吃鸡腿,就养着。” 摸到小鸡的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了生命的力量,有种破壳而出的希望在心间开了一条口子软哄哄的。 云裳手里握着木盆站在井边,眼泪忍不住哒哒的掉。 身后没有了云家的支撑,也不知道明路在何方,寻仇又找不到头绪,再这样无所事事的下去,才真的对不住爹娘。 老酼儿看着她一耸一耸抽动的肩膀,心想哭出来就好了。 没过几日,这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这人是晏南修。 云裳本来正洒着米糠在喂鸡,老酼儿把人领到她面前,嬉笑着脸说:“这孩子在怀娄城饿了好几天了,看着模样挺俊,招人稀罕,给你做个伴。” 她听完脸色一变,急急的把老酼儿拉出了屋外,用一双怒其不争的美目,生气地凶道:“你捡人捡上瘾了是。” 老酼儿低着头靠在老杨树下,小声地解释,“就就多张嘴吃饭,养两年就能干活了。” 云裳感觉有理说不清,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压低了声音,“你看他那小身板,能干什么,你是苦菜叶子没吃够,还是米汤多得喝不完。” 一句话说得老酼儿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不小了,十四岁了,只是身子瘦,先养着看,给你做个伴。”老酼儿见云裳情绪有些激动,手指摸着下巴,半天又憋出一句:“反正是我养,你别操心。” 一句话盖棺论定,不容反驳。 气得云裳提着裙衫跑进了院子,站在晏南修面前,一个劲的直瞪他。 晏南修却像个傻子一样,看不懂脸色的叫了她一声:姐姐。 老酼儿这几日在怀娄城城外,见这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天天杵在那里,细长的眼睛不瞧人,也不说话,衣衫也很干净整洁。 几天后小娃还在,饿得嘴唇发白有气无力,那青花布衣也没怎么皱,心里想这真是个倔小子,便问了句:“小公子家住何处!” “江南。” 晏南修用无辜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老酼儿。 老酼儿心头一颤,江南离这怀娄城可有上千里,怎会…… 一番细细盘问后,就把这个这辈子基本上都找不着家的人带了回来,必竟这年岁家破之人,还在外地走散,基本就没有回到家的可能。 想着云裳在家也没个人说话,怕她会闷出病来,就这样一咬牙捡了回来。 云裳看着这小子,心里也不好受,不是她不想养,老酼儿养了她,生活已经苦到不能再苦了。 这年头,没有一口粮食是的,人命不金贵,粮食是需要真金白银买,在她没来之前老酼儿会偶尔到酒馆讨口苦酒喝,如今这点微弱的享乐也没了。 这小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要是别家十四岁的人可以当个男人用。 可他看起来只能吃闲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云裳被一声姐姐叫得想骂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只好吐出一句,“站着干嘛,干活呀。” 半月有余,小鸡啄着野菜叶子一天天长大。 云裳心思也放轻了些,只是一个人待的时候眼底空洞得没有生气。 这些被晏南修全看在眼睛里。 他觉得云裳有些奇怪,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瞳孔总是溃散的,除了对自己冷淡,对老酼儿倒是很热情。 他注意了很久,这种现象规律得有些不正常。 云裳很少跟晏南修说话,要不是他鼓着一张白生生的脸,每天姐姐姐姐的叫,云裳连正眼也不想瞧他。 她总感觉这小子全身冒着邪气,只是这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也无人可说。 她每天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喂养小鸡上面,喂食喂水从不落下,看着五只小鸡长出了杂色,心中有了小小的成就感。 那日云裳从恶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半晌才缓过来。 她透过窗口看到了门外葱郁的大树上,两只喜鹊落在树梢,欢喜的在枝头蹦来蹦去。 喜鹊这种鸟有种让人神清气爽的魔力,她揉着昏昏沉沉的额角穿好衣裳下了床。 门一推,清甜的泥土味扑面而来,阳光普照明晃晃的舒服,云裳伸了个懒腰,余光瞄到晏南修站在木盆边。 “南修,你在干什么。” 晏南修缓缓转过头,低着声音:“姐姐,小鸡淹死了。” 云裳下意识的呆了一呆,就缩着脚想往回退。 晏南修动了动唇,飞快的跑到她面前,拉着人一带,到了木盆边,“云姐姐,你看嘛,没骗你。” 几只原本肉嘟嘟的小鸡,此时又硬又冷的漂在水面上。 云裳身上如一根绷到极致的线,无形中猝然一松,震得她面如死灰。 云家那些冷尸,龇牙咧嘴舔着血,如鱼灌跃入脑中,这些尸体已经刻入骨里,融进了肉里时时纠缠着她。 定眼看了半刻,一种恶心感从脚底穿入头颅,胸口有东西怎么也压不住‘哗’的一声,云裳疯狂的吐了出来。 晏南修关切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把这些东西去扔掉。” 云裳吐净后,整个脑袋像要炸开一般疼,蹲在那里瑟瑟发抖。 晏南修也不敢耽搁,翘起个小屁股,把小鸡一只只从水里捞出来,放在簸箕上出了院门。 小鸡死后,云裳把注意力转向了晏南修,慢慢地发现这小子嘴挺甜心也细,只是说话时不时会戳到她的伤口,这让她对他起不了好感,时常凶巴巴叫他闭嘴。 晏南修也不恼,小嘴闭得特熟练,一双眼睛总是很无辜看着她。 云裳发现他的瞳色很浅,像天上的星星闪着光很好看。 这时候她总会说:“装给谁看呢,离我远点儿。” 晏南修也特别乖,轻手轻脚安静地伴在她身边。 云裳很抗拒出院门,带着晏南修在小院里帮着老酼儿干点散活。 一般都是云裳说,去把那堆柴火砍了水缸里的水打满你十四岁是假的,劈个柴劈得不如人家小童你到底会不会啊,这里可不养闲人。 诸如此类。 在云裳的严苛指责下,晏南修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所有家务活,这孩子也挺听话,不管云裳脸有多黑,他总是低眉顺眼的说:“云姐姐说得对。” 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句。 他手脚麻利,院子里的活也不多,一般云裳起床时,他已经把能干的活都干完了,到后来为了打发时间,云裳让他爬到树上摘些果子,顺手赏他几个。 这时晏南修眼睛总会弯弯的笑起来,那笑容像一朵纯洁的小白花。 那日两人在院门口晒着太阳,晏南修指了指西边,用期盼的目光对着云裳说:“云姐姐,我看到西边山脚下有条小溪,我们去捉鱼。” 云裳抬眼白了他几下,“捉鱼?” 晏南修眼角一挑,“怎么,你怕水。” 云裳从小生活在云家,虽说不似一般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旦出门也总是有下人或者哥哥们跟着。 得不到多少自由。 她本想说一个女孩子在溪水里捉鱼,被人看去会笑话,想到云家…… 云家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必须要在晏南修面前保住大姐风范,她脖子一梗,“我怎会怕水,走,走,你真是讨人嫌,没事找事,就这一次哦。” 云裳发现晏南修在捉鱼上极有天赋,他猫着身子站在溪水里,任凭小鱼在脚边游过也不心急。 总是看准时机,双手一握,准是一条又肥又亮的大青鱼被捞上水面。 云裳虽在这怀娄城长大,也甚少下水,看到水里的晏南修,心里也是极痒难耐。 晏南修看到她焦急又不好做声的样子,闷声笑着叫她也试试。 云裳早就想下水了,听到晏南修抛下诱饵,心里防线瞬间决堤。 她迫不及待的脱下长靴,露出白白嫩嫩的脚。 脚趾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晶莹的光亮,碰到溪水一种冰凉清爽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怀娄的溪水和南方的海水,感觉完全不一样,连气味都甘甜了许多。 晏南修平生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裸脚,才发现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 那双脚形状有点奇怪,五个脚趾微微有点变形,白白软软的脚趾像几个蚕蛹一样紧紧的并在一起,脚趾和脚掌过度有点奇怪,突出了一块骨头,脚掌突然变大很是独特,心里像被一种奇怪的东西抓了一下,痒痒酥酥的。 云裳自然没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 她这双脚裹过足。 那年她刚满四岁,便被娘亲用布帛把脚缠了起来,云裳又惊又怕,走路都痛,更别说跑和跳了,吓得大哭起来,娘抱着她说:“习惯就好了,痛几个月便不痛了。” 云裳以为自己生病了,每次低头看到被缠住的脚,便哇哇大哭,哭了一个多月,大哥看这个妹妹哭得实在太过伤心,一把剪刀把布帛给剪了,说了句以后秦家不要我养着。 云裳站在溪水里,见着鱼就扑上去捉,可是这些游鱼野惯了,很难捉住,摸到了也会滑溜溜的逃走。 “南修,南修。” 云裳踢了几脚水,气急败坏的朝晏南修喊:“我根本捉不住。” 叫了几声,晏南修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恼刚才的分心,实在不该。 云裳指着那些鱼有些泄气,“你看这些鱼儿可滑了,游得还快,比你还狡猾。” 她衣襟湿了一大片,沾上水珠的青丝贴在额间,金色的阳光打在侧脸很是明媚,红扑扑的脸蛋一鼓一鼓的很漂亮。 晏南修又呆了一呆。 他回到岸边,找了一根树枝往鱼鳃上一穿,扔在鹅卵石上,便卷起袖子来到云裳旁边。 “不要见鱼就捉,要定下心来,趁鱼儿放松警惕,看准了时机,朝鱼头的鱼鳃部位一捉,这样就逃不掉了。” 晏南修下水后一边解说一边示范,又捉到一尾肥鱼。 他把鱼穿到树枝上后,就坐在岸边,欣赏水里人的表演。 云裳皱着眉,咬着饱满洋红的下唇,额间挂起了细细的汗,红扑扑的脸蛋越捉越急,越急越捉不到。 晏南修见时机已到,捡起一颗小石子发动着内力,看云裳双手靠近鱼时,把石子弹了过去。 “捉到了。” 云裳满足的捞起鱼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向晏南修炫耀。 阳光下的她,笑起来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狐狸很好看。 两人把鱼放好后,云裳发现衣襟湿了大半,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晏南修毕竟不是自家弟弟。 她恼羞成怒地朝他吼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回家,回家……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晏南修也不说什么,捡起地上的鱼,嘴角挂出一丝笑,乖乖的跟了上去。 第5章 遇匪 日子越过越舒展,老酼儿看两人开始有说有笑,心里也越来越有盼头。 当初看云裳那徒具形骸的样子,真的是怕她想不开活不下去,才毫不犹豫的把晏南修捡回家给她作个伴。 反正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现在看来他做得极对。 快要入冬了,最大的难题是两个小娃都没有像样的棉衣,老酼儿这么多年一个单身老头,也没有什么积蓄。 以前一个人过,想得也开,如果死了就以屋为棺以地作坟,这地儿还挺大,也挺好。 最近老酼儿总是三更天,天不亮就不见了人影。 云裳知道老酼儿去干什么了,回来的时候那身尿骚味,用多少醋也掩不住。 老酼儿去给人倒夜壶,也只是想多挣几个铜板。 自从老酼儿去给人倒夜壶,云裳半夜里醒后,就再也睡不着,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望着窗外的冷月发呆。 “云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云裳没回答,她看着晏南修这双眼,总会想起云凡来,他们身子都瘦,也总是奶声奶气的叫她姐姐。 初睡的那个晚上,地上只有一堆稻草,晏南修就那么直直的站着,怎么也不肯躺上去。 当时云裳恼得很,叫他爱睡睡,不想睡滚。还是老酼儿想起来这孩子爱干净,从柜子里拿出几尺粗布来。 第二天老酼儿就劈了点木头搭了张大床,也就四根腿子加几块木板,再铺上厚厚的稻草。他和晏南修就从地上搬到了床上。这个屋子本就没一样家具,两张床一放,反而不那么空旷,温馨了许多。 晏南修见她不答又问:“裳儿姐姐,你是不是想爹娘了。” “没有,不想。” 云裳回答得极快,她是真不敢想。 每次想起云门镖局,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画面。 她心就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揪得直疼。 云家的仇看不到希望,问过老酼儿很多次,官府那边怎么说。老酼儿都劝着她,叫她向前看,别再想过去的事。 晏南修顺着她的话回:“嗯,我也不想。” 云裳有些吃惊,转过头问:“你为何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也找不着,想也没用,反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云裳沉默了,她好像从来没把这里当成家,总觉得云家没了才沦落到此。 发了半天呆,她突然坐起身来,取下一对白玉耳环和一对雕花金手镯递给晏南修,“天大亮后,你把这些东西拿去当了,再去布庄做几身过冬的棉服,剩下的钱就买几床棉被。” 天刚蒙蒙亮,晏南修就出了门。 他来到城中,直接上了酒楼。 莫奇终于等到了晏南修。 这四十多天他扮过猎人,到山上打猎路过老酼儿的家。见少主总是跟在云裳后面讨好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晏南修也看得到他,可是根本没理他 ,他又不敢暗自行动。 本以为少主好奇心重,猫捉老鼠一样逗逗,玩够了就把云裳解决掉。 没想到这一玩,就是一个多月。 晏南修立在窗边,看了一眼路上的行人漫不经心的问:“云凡怎么样。” 莫奇一惊,怎么一见面就问云家的独子,少主到底在想什么。 他没法问出口,只得答:“送去荆州了,身子很弱,难成材。” 晏南修转过身来,定眼睨了他小刻,眼里有看不出的深沉,“父他怎么说?” 莫奇欲言又止,咂摸了一下嘴,“少主的意思便是主人的意思。” 很有深意的一句话,这么多年,这种腔调就没变过,哪有什么自己的意思。 从来都没有。 晏南修思了片刻后,挑衅一问:“云家是有基础的,能弱到哪去?” 莫奇是把云凡随便扔给一个资质不高的武师。他不想他过于强大,这种后患还是不要留下的好。听少主这么问,很显然是不满他的做法。 叩叩叩…… 布店伙计敲响了房门,晏南修站起身,“今天晚上行动,云裳交给我。” 莫奇得到了答案,欣喜地点着头,把门打开,让布店伙计把几床棉被和棉衣拿了进来。 中午老酼儿忙完回家,刚走到院外,就闻到了鱼肉的味道。 肚子里的馋虫全都钩到了舌头上,他狠狠的吞下嘴里的口水,笑眯眯的走进了东边的灶屋内。 晏南修在生火,云裳在灶台前忙前忙后。 老酼儿见两个小娃岁月静好的模样,吹起了口哨,“又去捉鱼啦。” “以后,我们有吃不完的鱼。” 云裳算准了老酼儿回来的时间,特意煮锅鱼馋他的。看着他口水泛到嘴边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晏南修也跟着附和,“我小时候上山打过猎,有机会,我可以去打些野味回来。” “山上的野猪,听人说有几百斤重,他们特别凶狠,把人撞死后会吃人,太危险了,不能去!” 老酼儿这辈子图安稳惯了,这种事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去冒险。 云裳捡起一根木棒,戳了一下晏南修的大腿,“听见没有,很危险你不许去。” 晏南修勾了勾唇,“动物和人一样都有弱点,摸透了就听话了。” 驯人跟驯马他都喜欢,耐着性子多磨几次也就认主了。 很显然,现在的云裳不仅接受了如今的生活,对他也完全接纳,这真是个有意思的过程。 三人围着灶台欢声笑语的聊着,灶火把三个人的脸都熏得暖洋洋的。 吃过午饭后,云裳拉着老酼儿让他去房里看看。 老酼儿推开门,床头那口大箱子上有几件冬衣。一身青色一身黑色和一身红色,两张床上各放了一床厚厚的大棉被。 云裳床上的棉被是白底翠绿面,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自己和晏南修那床是白底青花面,上面有些花鸟。这布一摸就是缎面的,比起以前的大粗布,舒服太多了。 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还有棉花的清香,老酼儿先是欣喜,而后眼泛了红。 他回头便问:“哪来的银子啊。” 云裳娇俏笑道:“路过村头土地庙,土地公公给的。” 老酼儿做了个口眼歪邪的样子扮起怪来,“我路过几千回了,铜板都没见一个。” “可能见我长得好看。” 老酼儿这才发现云裳的白玉耳坠子不见了,摸了摸她的手也是光秃秃的,就什么都明白了。 心里又自责起来,回来只顾着喝鱼汤吃鱼肉,半天了,也没发现她身上少了东西。 “好了好了。” 云裳见不得老酼儿一副心疼眼红的模样,“以后我和南修孝敬你,你呢,想酿醋就酿,不想酿就晒太阳,其它的活儿,你可不许干了。我以后接点女工做,南修去捉鱼,我们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 老酼儿知道自己去倒夜壶的事,肯定被发现了,故作委屈地耸起发酸的鼻头,“你嫌我臭。” “不仅嫌你臭,还嫌你酸呢,你啊又酸又臭。” “你,你……”老酼儿眼里含着泪花半天说不出话来。 “别你啊你的了,老酼儿什么味儿我也不嫌。” 云裳抱住了他,撒起娇来。 晏南修看得出云裳很开心,也在旁边陪着笑。 生命真的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垂死之人找到一点有意义的东西,就会彻底臣服,想到这晏南修觉得越来越没意思。 他看了云裳一眼,不合时宜的打破了和谐,“姐姐你不想报仇了?” 老酼儿听到这话,血一下子冲到顶头,瞪着两只空洞洞的大眼珠子凶道:“说什么呢!不会说话把嘴闭上。” 云裳瞬息间像掉进了寒冰里,愣愣的看着晏南修。 她想报仇吗?是想的,只有先活好才能报仇,可是仇人又在哪? 痛苦被一点一点勾了起来,云裳的脑子像被马车辗过,身子越来越重,一张张带血的脸,毫不留情的挤入了她的身体。眼前成了一片黑色,她身体痉挛了几下,仰头倒了下去。 “你,真是不像话。” 老酼儿伸出老寒腿,踢了晏南修一脚,“她才捡回了一条命,你一句话白费功夫了,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快!把她扶到床上。” 晏南修看着她倒下去的时候,心微微抽了一下。 头一回没觉得痛快。 深夜云裳早就醒了,睁着眼睛看着屋外的冷月,不动不起。 晏南修一句姐姐你不想报仇了,像一把刀一样插进了她的心口。 她不知道如何去报仇,成晚成晚的睡不实沉,每天被无数错综复杂的阴影笼罩。 她早就不想活了,甚至觉得那些努力挤出的微笑,都像凌厉的刀子在剐着皮肉苦不堪言。 云裳睁着眼辗转难眠,突然听到了窗外有脚步声走来。 她张着耳朵听清楚后,悄悄摸下床,摇醒了老酼儿和晏南修。 “醒醒,好像有人来了。” “听脚步声有五六个人,我去看看是什么人,如果是借宿的,我去拿几捆干草给他们,要是坏人你们直管跑,我把他们拖住。” “你一个姑娘家咋拖得住。”老酼儿这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在黑灯瞎火中穿衣服的手都在哆嗦。 云裳表面强装镇定,帮老酼儿理好衣裳。 “我是云家人,云家刀法我虽然没学过,跟着哥哥们架没少打,一般的土匪就算打不过,逃脱没什么问题。” 老酼儿仅剩的几颗牙齿抖得嗑嗑响,“不不不……不行,我一个老头子,命不值钱,你和南修跑。”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打劫。 晏南修目光一凛,在心里暗骂出一句:蠢货。 云裳急了,扑通一声跪在老酼儿面前,“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们再出什么事,我肯定也活不下去了。我保证没事,你跟南修先走,你们往城里跑,等会我去清泉河的东边找你们。” 老酼儿见云裳跪下就慌了神,云裳给晏南修使了个眼色,就把他架着出了后门。 人刚走,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只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握着大刀,神态傲慢一脸凶相的站在云裳面前。 “把钱财都交出来。” “我……我没有钱。” 哐当一声,门被劈成了两半,一个头大身材精短的男子恶声恶气的吼道:“再说一次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要不然我不客气。” “我们家穷得叮咣响,真的没有钱。” 云裳真想一巴掌,呼到他那别扭的脸上。 晏南修和老酼儿刚跑两里地就听见门被劈开的声音,他心里觉得奇怪,莫奇怎么不在。 这伙人看起来就是一群莽夫,和莫奇说过半夜佯装去打劫,引出是谁救了云裳。 这伙人到底是谁? 莫奇正站在五十米外的田埂上,老酼儿显然是没看到,慌忙的朝他站的地方跑。又见南修慢吞吞地走在后面,老酼儿急忙喊他,“快跑,别让裳儿担心。” “老伯是要去哪里?” 莫奇像幽魂一样出现在老酼儿面前。 老酼儿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提着长衫退了一步,刚好对上晏南修的视线。 晏南修此时轻轻笑着,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缓缓开口道:“老伯怕是哪里都去不了了。” 第6章 成王 房间内被砸得乱七八糟,有没有钱财,这么穷的家随便一搜便知道。 一个脸有刀疤的人没搜到钱,气得一刀砍在被褥上。 云裳见新缝的被面就这么被砍破了,一脚踹在那人腿上。 几个人都懵了,这小妞胆儿真肥! 云裳本想绵些时间,等老酼儿跑远了,自己趁机再逃,想不到这群贼人太过无耻,便忍不住了。 “找死。” 一个精瘦黑高的男子,一巴掌打向云裳,云裳侧身一纵落了个空。 这下几个人也看出了,这姑娘练过,一窝蜂的拳掌棍刀向她袭来。 几个回合,云裳纵跳下腰,闪跳避过了这些土匪,除了右臂受了一棍,其它地方也没伤着。 要不是这屋子空间太小,她根本就不怕这几个贼人,看得出来这些人就是一些莽汉,仗着一身蛮力和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才干这抢夺的混事。 有两人也被云裳踢了一脚,云裳自知如果要一直在这屋子打下去,自己占不着便宜。 六个大汉便占了半屋子,只要躲闪不及就会中那么两下,这样必定会被捉了去。 她看准时机,往后门一跃而去,准备逃跑,没想到刚到门边,便被一个黑脸男子挡住了去路。 这个黑脸男子从进屋后没动过手。 云裳本以为只是个不足为惧的粗人,没想到深藏不露,这不显山不露水的轻功倒是很俊。 大头男子捂着被踢痛的部位,“大哥,这小贱货敢踢我,我要把她腿打断。” 刀疤男子记恨刚才那一腿,恨恨地说:“我看她是不想活命了。” 一般姑娘家见着他只有求饶的份,没想他们六个人,这小娘们还敢动手。 “三弟,真不懂怜香惜玉,这么美的美人是不是很少见,怎么能随便打打杀杀呢?” 黑脸男声音极细,不知道的以为是个阉人,难怪一直不出声。 几个贼人一听这话,眼睛马上放了光。 要不是今天倒霉,一出城就遇到个像鬼魅一样的高手,慌了心,怎会不注意到这等绝色。 几个土匪瞬间变脸成了满脸肉欲的淫贼,朝云裳一步步逼近。 云裳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几人,看准了左侧一个黑瘦贼人手里的刀,只要他一靠近就取了那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还没摸到刀,黑脸男子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一脚踢飞了黑瘦男人手里的刀。 这人功夫比自己高出很多。 云裳自知在劫难逃,死她等很久了,只是这种污辱,她根本承受不起。 她红着眼退到了土墙根边,心一横摸向了怀里的怀霜。 人最不该有改变命运的念头,落入泥底又怎会再见清池。 她甚至有点感谢这突如其来的厄运,这样她才有足够的理由去地下见爹娘。 怀霜削铁如泥,出鞘见血,没想到最后见的是自己的血。 云裳有些后悔,在自己没有本事的时候,跪在云家许下了那些誓言。 活着都要用尽全部力气,哪里还有力量去寻仇。 千钧一发之时,只听几声闷响,是人倒地的声音,云裳闭上的眼,睁开了一条缝。 刚才还嚣张不已的山贼,此刻有的抱着腿,有的捂着手,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峰回路转竟在眼前,云裳呆在那里。 黑面男子艰难爬起,竖起耳朵没听到一点声音,什么人使的招他都没见着,兄弟们居然倒在了地上。 今天他们是出门不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鬼怪,他黑八手自认为内力还不错,带着这些兄弟平时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从来没失过手。 他们不劫大户,只在一些相对富裕的家里抢劫,大户人家基本都有护院,人手又多讨不到什么好。 穷人基本抢不出几个铜板,要不是今天刚出城门就遇到一个绝顶高手,要他们来这里装作抢劫的样子杀一老头,他自然也是不会来这种,脸比兜还干净的赤穷家里。 “谁,是人是鬼。” 黑八手猫着腰,四处探望的样子,甚是滑稽,早已没了刚才的淡定。 “是人,也是鬼,再不滚,就是你们的索命鬼。” 这声音像是从地里传出,又像是从土墙里发出,让人分辨不出虚虚实实。 黑八手从来不信鬼神,刚才一句是人是鬼也就随便那么一说,听到这声音后,要不是孤魂野墓他都睡过,真觉得这世上有鬼了。 黑八手自知是又遇到绝顶高手了。 今天他真是倒霉透顶,横竖是死,他一咬牙纵身一跃,跃到云裳面前,用双手扼住她的喉咙凶道:“大不了一起死。” “要死你死,别带上别人。” 这次他听清楚了,声音好像从他耳边传出,可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能不能弄点阳间的玩意,别装神弄鬼,出来。” “出来就出来,出来别说我吓到你。” 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速度之快真的就像是鬼魂。 没人看到他是怎么落在屋子中间的。 这下大家都看清楚了,这人二十出头,杂乱的头发随便用发束一绑,眉间略带忧愁,刘海下是双深邃的眼睛。 如果不看眉眼,模样萧萧肃肃爽朗清明,像是虚怀若谷之人,可此刻站在这里就像是随时索命的白无常。 房间的气氛比白冷的雪夜更寒冷,黑八手见此状自知难逃厄运便道:“来啊,想杀我们,她也别活了。” 白衣男子眼光一寒,顿然间嘴角又带上了笑,“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是像你们这样的人还是随风去了的好,盗亦有盗,打家劫舍在于劫,可你们却想干那龌龊之事。” 房间静得可怕,几人听这话,大气也不敢出,这人的功夫要杀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还不快滚。” 几人听到这话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能捡回一条命,真的是太幸运了,瞬作鸟兽轰然散去。 云裳正想说话,远处传来了晏南修的声音,很显然是他们出事了。 她连道谢都来不及说,便向屋外跑去。 老酼儿躺在晏南修怀中,肚子上有一个大窟窿正在淌着鲜血。 “老酼儿,你怎么了……你别死……求求你了,别死。” 云裳语无伦次地扑了上去。 看着老酼儿已没有出气和那闭不上的眼,她知道他走了,像云家的那些人一样。 云裳扑在晏南修瘦小的身子上,疯狂的拍打,“不是已经逃了吗?这是为什么。” 老酼儿的血水和云裳的泪水湿了晏南修一身,他紧咬着牙不想说话。 这些血水和眼泪都是很脏的东西,如果不是看到云裳身后的人,他是不会再忍的。 良久,云裳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她这才发现刚才救她的男子还在,想说什么发现喉咙又干又涩发不出声来。 云家那片血海又出现在了脑子里,眼前一黑倒在了晏南修身上。 “你背。” 男子双手抱在胸前,用嘴指着他身上的云裳说道。 晏南修发出怯怯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晏南修心头一惊,难道被发现了? 自己掩饰得够好了,除了捉鱼大意用了点内力,其它时间他没露一点破绽。 也就在这时候他确定了,云裳是怎么在云家逃过一死的。 玄青子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说,他这一个多月一直跟在云裳身边。 这个怪小子出现也没什么不对的,虽说有点功夫在身,藏着掖着也无伤大雅。 行走江湖谁都有一些不愿意说的东西,作为极为敏感的他,总觉得这小子不简单。 “我叫晏南修。” 玄青子全身都冒着痞气,“嗯哼,我知道,先把死的埋了。” 在西郊后山安葬好老酼儿后,天已经亮了。 发黄的莽草中,竖了一座无碑新坟。 玄青子向云裳说明了来意,是他师傅叫他来的,只是晚了一步。 他到云家的时候,除了云裳已经没有活口。 云裳一听云家心情又波动起来,晏南修抱过她的头,轻轻的抚着她的后背让她冷静下来。 安静片刻,云裳仔细瞧了玄青子两眼,这人不似晏南修一般不说话时冷得很,只是也并不怎么热情就是,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云家?” “因为我看到了呀!” 云裳有点狐疑,“看到了?” 玄青子连夜刨了个坟,累得很,往坟头一坐,“躲在地窖哭哭唧唧,如果不点了你的睡穴,他们搜活口的时候,你逃得过去吗?” 云裳的声音颤抖起来,“你看到了为何不报官,为何不阻止。” 想到那个如人间炼狱般的夜晚,她就恨,恨自己没有功夫。 她忘不了她亲手摸过的那二百四十三具冷尸,眼前这个人功夫不错,却能对那些人熟视无睹。 玄青子一副怕脏了手的样子,“我动手,那些人就得死,杀人多没意思,我不杀生的,阿弥陀佛。” “那你告诉我那些人是什么人,你总能看出一二。” “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 “哎呀!我到的时候他们刚清理完活口,我点了你的睡穴后,肚子饿了嘛,就去厨房找吃的了,等吃饱后他们已经走了。” “你……” 此人实在混账。 “我?不用谢,是我师傅叫我来的,要不然我跑来这西南交界的地儿,只为去你家灶房吃口东西吗?” 云裳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人嘴里没一句正经话,也算是听明白了,不是他自己想来,要不然凭他刚才放走盗匪的劲儿,定是不会管这闲事。 云裳又问:“你师傅是哪位仙人。” “噗呲。” 玄青子听见有人用仙人,称呼那个一年醉两百天的师傅,一下没适应过来。 …… 云裳和晏南修见他举动实在过于怪异,各怀心思地看着他。 玄青子也觉得自己有点太不拘小节,马上变得正经,“请姑娘重问一次。” “请问你师傅是哪位仙人。” “我师傅是西天王母娘娘,太上老君座下的首席大弟子,人称人见人爱鬼见鬼哭,酒见酒怕鸟见……” “说重点。” 晏南修实在不想听他插科打诨,冷冷打断。 “观棋。” 玄青子给了云裳一个,你听说过吗的表情,顺便饶有兴趣的看着晏南修。 这小孩真是有点? 有点冷静。 云裳嘴里的不语还未出口,便记起了观棋这名字,好似从爹爹嘴里听过,听说是一名神算,只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消失在江湖中。 “他就是活神仙,观……” “他不是,他早就不是了,”玄青子莫名其妙的打断了她的话,“别人现在称他为观山人,守在一座破山上,一辈子不得离开。” 玄青子口中的别人也不过十来人,知道遥吾山人有观山人的整个江湖不出十人,知道观山人是观棋的更少。 当然知道他玄青子的人就多了,银杏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 只不过,银杏镇也是一个不足三百人的小镇。 “所以姑娘有没有别的去处,有的话我送你,没有的话,你说去哪,我送你去哪。” 云裳听到这话,眸子暗了暗,她唯一能去的是表哥家,可是她们还未成婚,这么冒冒然去自然是跌了份儿。 更何况云家被灭应该早已传到秦家了,也没听老酼儿说过,秦家有派人来怀娄城寻。 天宽地广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我没有家了,没有去处。” 云裳说到家这个字,心里总像被刀生剐一般难受。 “这好办,跟我去遥吾山好了。” “真的。” 云裳眼前一亮,这人嘴臭功夫不错,云家的血海深仇,或许有一天能见天日。 “当然真的,但这位小兄弟……您请自便。” 玄青子这话摆明,是想撇下晏南修不管的意思。 把晏南修扔下,云裳觉得这和见死不救又有何分别。 她声音柔了几分,“玄大哥,能否带上他。” 玄青子一副麻烦找上身的模样,从坟头跳了起来,“这,这不是强买强卖,买一送一吗?再说我师傅没说要再带个半大小子回去。” “听爹爹说过观先生宅心仁厚,是难得一见的智者,我想他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怀娄城里只剩晏南修了,她于心不忍。 两天后,莫奇等不到晏南修才知道他失踪了。 这才明白过来,晏南修根本不想杀云裳,他只是想逃。 他想逃出成王的掌控,他恨那个心思缜密,心狠毒辣的父亲。 莫奇在荆州被严刑拷打,死过去了好几回,被一盆冰水浇醒时,见到了成王。 成王亲自来到了荆州。 第7章 旧事 夜,破庙中一堆柴火烧得正旺,连着多日在这十万大山里赶路,云裳早就已经累得疲惫不堪,闭着眼在一堆干草上睡得正酣。 这些天他们在荒寺破庙,野宅中度过,用玄青子的话说,他仇人太多,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明明是个不杀生的人,哪来的仇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说不清,就像云家莫名被灭。 晏南修确定身后没有了尾巴,靠在一个破败到看不出本色的菩萨身上,放松了身心。 他本以为逃脱父王需很多年,没想到云家给了他一个契机。 那夜晏南修站在暗影里,看着云家的人一个个倒下,逐渐浓郁的血腥味,搅动着身体里的血液强行倒流冲入心脏,他兴奋得像一头嗅到腥味的野豹,搓摩着手中的剑。 出鞘的声音像风吹沙粒划过,他猛然一顿,想到了什么,又在确认某些不愿承认的东西,瘦长的手指弯成了藤条才克制住嗜血的冲动,以极快的速度压回剑柄。 在院子中来回穿梭了几次后,西厢的一处空地下,听到一个急促颤动的呼吸声便知道她必死,嘴角微微一勾,索然没了味就离开了。 没想到莫奇回来后说找不到云裳,如果是丢了一两个仆人,随他们去了,但丢的是云彪的女儿。 这很诡异,连他都知道云裳躲在地窖中,莫奇更不可能没发现,不是莫奇放走了云裳,便是被某个高手或者某种势力救走了。 直到后来他在明月阁楼上,发现了云裳的身影,他的想法验证了。 云裳被人救了。 如果是莫奇放走的,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怀娄城,只是他不明白救了云裳,怎么又会放她在这怀娄城中。 当他看到老酼儿时,以为老酼儿就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接触之后发现老酼儿只是个简单的酿醋人,那定是另有其人了,跟着云裳在老酼儿家住了下来,本想看看背后的人是谁,结果迟迟寻不到踪影。 叫莫奇假扮劫匪是想摸摸底,看那高人还有没有在暗处,直到玄青子出来,才知道他果然没想错。 云裳和玄青子跑到他面前的时候,发觉这人行走轻如无物,这到底是怎么一个绝顶高手? 了解过后,逃跑计划也就生了出来。 不管逃跑能否成功,总要一试。 睡着的玄青子突然伸了个懒腰,把晏南修吓得得猛的往后一退,身后的菩萨被他撞得哐哐当当的响。 一只手掉在了他怀里,晏南修瞬间运了内力,在要捏碎的那一刻,及时收手。 把那只断臂轻轻放到了一旁。 玄青子瞥了他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他屈指捋了一下额前的乱发,捡起一根木棍,把火堆往两边一推,掏出了一坨黑不溜秋的土,嘻笑道:“熟了。” 木棍一敲,黑泥啪的一声裂开,一只用荷叶包着的嫩鸡飘出可口的香味。 晏南修闻到肉味,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 这几天,一路干粮野兔果子狸吃了不少,吃到他都闹肚子了,此刻家禽的味道堪比珍馐。 玄青子听到某人腹中不断的咕咕声,脸上笑意已经挂不住了,嘴上却认认真真地问:“想吃?” 晏南修难为情的点点头。 玄青子用一截干净的木棍戳穿插在鸡肉上,往他鼻子前一晃,“叫声好大哥。” 晏南修低不可闻的切了声,扭过头当作没听到。 骨子里的冷漠和倔强,还不至于为了一只鸡说出不想说的话。 “哟,挺有性格的嘛,叫声好大哥怎么了,为何对云裳,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个不停,人还不怎么搭理你,对我就哎啊喂的叫。” “她……” 见晏南修突然顿住,玄青子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揶揄的看着他。 晏南修垂着的眼皮,突然一抬,“她好看。” “咳咳咳~”玄青子张了张嘴巴,恨铁不成钢似地说:“小兄弟~你是没见过什么叫好看,等走完这西南古山,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什么叫美人,那软若抚柳的腰,丰盈白嫩的胸,再叫上一声大爷,真是温柔乡里死,做鬼也风流。” 晏南修回了他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 “得,年少不知风情美……” 玄青子扯了只翅膀咬了起来,砸砸的嚼得满嘴冒油,吃完后还嗦了一下不知道沾了多少层灰的手指。 看得晏南修既恶心又更馋了,这种纠结的心理,被他深深的鄙视了一下。 玄青子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一瓶酒丢给他,“先爱为敬,奥不~先干为敬。” 晏南修嘴里的口水都差点喷出来,这人实在是过于无耻,举起酒瓶冲着玄青子喝起来。 玄青子大口的吃着鸡腿,晏南修干巴巴的喝着水酒,嘴里苦得冒泡,鸡腿像长了脚似的挡都挡不住,往他眼前走来。 玄青子看他已经馋到不行了,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他扯下一只鸡腿,在晏南修嘴边晃了一下,“想吃。” 晏南修死鸭子嘴硬,“不想。” 玄青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别介~来!吃一口肉回答我一个问题。” 没等他拒绝,就把鸡腿放在了晏南修手里。 “你家住何处。” 晏南修已经被馋到不行了,想都没想就咬了一大口,“江南。” “你为何,来这怀娄城。” 见晏南修没有咬鸡腿,又想把那鸡腿夺回来。 好奇心的驱使最终还是没下得了手,“我换一种方式问,你不是走散了,而是跑出来的。” 晏南修抿嘴沉默片刻,“是。” 玄青子目光略过他,从后面拖了一张破桌子,气不打一处来的往晏南修身边一靠,“为何跑出来,别撒谎,小爷我三岁行走江湖,如果撒谎一眼就看得出来。” “因为受不了爹爹的管教。” 玄青子听到这话,真是痛心疾首,看来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一时兴起来了个离家出走,急得弹了起来。 “不行,不行,我得把你送回去,万一你爹爹报了官,我就成了拐卖人口的坏人了。” 晏南修仰着头,目光坚定的和他对峙,“送回去我也会再跑。” 玄青子一手叉腰,一手点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 晏南修有些嫌弃地拔开了,他油呼呼的手。 在两人目不转睛的刀光剑影中,玄青子败下阵来。 他似乎看到了那年头也不回的自己,只好问:“好好的为何要出来,跟着我们风餐露宿,肠胃都吃坏了。” “我爹爹家族关系十分复杂,他有儿有女,却都受控于人,只有我被他藏起来了,从三岁开始他给我请了最好的老师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练武,教我如何出谋划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雌伏隐忍” 听起来是想把儿子当皇帝养,玄青子面带讽刺的给了他一个,继续瞎掰扯的眼神。 “六岁那年起,每年隆冬会带我去北方打猎,满山冰雪,那时候很小冻得直哆嗦,他说作为一个男人这些都要忍受,我可以忍受,我猎杀过狸猫,驯鹿,山羊,雪兔……我也觉得这些是一个强大的男人该干的事,身体上的苦根本不算苦,精神上的折磨让我只想逃跑。” 玄青子听着这小子鬼话连篇,打着哈欠,“好啦~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 夜很长,云裳和晏南修都睡着了,只有玄青子在喝着水酒,双目空洞又疲惫。 每个人都有一个想忘掉,想逃离的过去。 然而这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总在不经意中吞噬人的意识,让人痛苦不堪极其难以忍受。 不管这小子如何妄下雌黄,想跑的心却昭然可见。 在深山老林的另一端,刑房内灯火通明,地上扔着带血的鞭子,火炉中刑具被烧得通红。 成王把玩着手里的佛珠,冷眼看着浑身是血,跪在他眼前的莫奇。 “疼吗?” “不疼,属下犯下如此弥天大罪,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你跟了他十年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确实该死。” 莫奇咬着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怎能不知道晏南修心中所想。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性子乖巧,善良恬静的人,一步步变成了心思缜密的凉薄之人。 “我一定会把少主找回来。” “你必须找回来,必须……” 成王说这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直到成王早已离去,莫奇也不敢抬头。 十一年前成王夺帝失败,赐府于汝州,两儿一女被留在了京城,由当今圣上亲自命人抚养,从此汝州成王府夜夜笙歌,奢靡至极。 世人只知成王整日沉迷酒色荒淫无度,早已忘记了从前那个用八千铁骑击退五万大军的成王,也忘了被十万大军包围,战到只剩最后二千精兵,苦撑五天等到援军的成王。 他曾是大赤国最英勇铁血的皇子,从十五岁开始征战,一打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平定了边僵来犯,内定了绿林草寇,给了大赤国一个最安稳的现世。 只因老皇帝突然仙逝,成王连皇城门都进不去,一纸圣命直接去了汝州。 从此成王再也不是那个一腔抱负的成王,日日八百里加急,一天一封密召的监视,他只能夜夜笙歌沉迷酒色。 在长女晏南芝死的那一年,成王大病一场,那年冬月,他骑上一匹快马直奔北方雪国,谁挡杀谁。 诚允帝听了密折说这事准了,在马背上杀了一辈子,也只能在狩猎中找找活着的感觉了。 准了一件便有了第二件,成王每年都会去江南秦淮之地寻欢问柳,看上了的便带去汝州,看不上的便是一夜春宵。 成王一走,被留下的女子往往很快会被人重金赎走,这里的姑娘每次一看到成王来都像是看到福星,不是被他赎也会被别人赎去。 只是她们从来不知道,被别人赎走的人很快便命归黄泉。 当今天子能容成王是个废物,但绝不许他留有子嗣。 成王府里也并不是没有孩子,比如成王妃是他路过里桑遇到的一名女子,两人一见倾心追随他去了汝州,只有她生的孩子没有像其它人一样被带回京都。 反正也只养了一个儿子,养废了便行。 做得太狠了,诚允帝的宠妃也会和他闹,说自己就那么一个堂妹,再三保证成王有任何不妥,妹妹便会告之,都是千年的狐狸,争权夺位的胜利者,岂能容丽妃一句‘告之’便信了。 成王妃第一个女儿也被接回了京都,几年下来的风吹草动也都有密报,成王去洪州的密信,成王妃比自己的人早到了一个时辰,就容她留下了一个孩子。 天下有传言,当今帝王是弑父登基丢了玉玺,有传言玉玺在成王这,也有传言这是成王不甘落败,放出的假话。 当然这都是一些平常百姓闲谈之间的悄悄话,谁也没当真,必竟成王要是真有玉玺,这天下岂不是早就大乱。 第8章 逃跑 初冬的夜静成无声,荆州一处香火佛堂的清净道观中,一弱不胜衣的老者,巧坐在佛像前闭目休息。 道观除了佛堂香火长明,早已是一片漆黑,谁能想到佛堂下会别有洞天,和这古朴清观截然不同。 成王扶折长衫,在老者旁边跪坐下来,“乔先生我做错了吗?” 良久,老者白须微动,“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呢?王爷心怀天下,大可不必自责,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什么偶然,有得必有失。” “选择了这条路,老病无亲朋本就早已料到,谢谢先生的教化。” “公子有他自己的一段路要走,何不放手让他经历一番。” 成王沉思了片刻,无奈的点点头,“多久。” “王爷天命一到,公子自会归来。” 成王阴郁的眉头总算动了动,虽然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那种天生高贵气宇轩昂的王者气质是怎么也掩不了。 “有劳先生了。” 见成王迈出佛堂,乔三言微微侧目。 初次见他还是师妹引荐,那时的成王二十出头长得高大威猛,英挺的剑眉,深邃的双目,给人冷傲孤清的感觉,让人看了并不喜欢,只是自带华贵的王者气质让人不得不小觑。 如今那双眉眼多了些阴鸷,脸也染满了风霜,常年酒色让他早已不许当年。 二十多年过去了,人怎么可能不变。特别是这种野心勃然的人。 有些人的野心写在脸上,有人放在心头。 莫奇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来到佛堂,一见面,就跪在老者前哭了。 “先生,我该如何去寻少主。” “这事缓缓,王爷不会再追究了。” 莫奇抬了半头,脸还挂着水珠,“王爷来过了?” 乔三言长叹一口气,“伴君如伴虎,你怎么可放了一个婢女。” “她是洛甜啊。” “洛甜早已落入秃鹫腹中了,你们再见也是前世今生,今生你是王爷的人,记得一分便平添一份危险。” 莫奇的手微颤,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所以她死了吗?” “还活着,若有缘再见,也只能当做不认识。” 乔三言虽字字如蚊呐,却让莫奇寒意四起,他心存妄念,其实他是了解王爷的,在成王手下就不该有妄想。 “去休养,这几年就在这斋堂住下来。” 莫奇躺在板床上,想到洛甜还活着还是有些舒心。 本就是九死一生在虎口拔牙,还好成王没有追究,算是报答了洛甜父母的养育之恩。 破庙这边,云裳被一阵香味熏醒,睁眼就看到晏南修手捧一叶荷叶,荷叶上放着一个鸡翅,两颗眼珠子正笑眯眯的盯着她。 她觉得有点怪,这笑脸好像是突然生上去的,她揉了揉眼也许是自己会错意了。 见柴火还烧着,云裳揉着酸胀的肩膀问:“什么时辰了。” “刚到卯时,姐姐肚子饿了,昨晚见火就睡了去,都没吃东西哩 。”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嘴甜心善的小伙,两个多月以前还是一个话不多说,脸没笑容,阴狠的王爷之子呢。 云裳拈了一块鸡翅,“哪来的鸡啊。” 南修指了指,张着嘴正在睡梦中流口水的玄青子,“他的,他那褡裢里的宝贝还真不少。” 云裳听闻笑起来,“莫不是传说中的金丝宝袋,可变大变小,我看他那褡裢也没有多鼓,怎能装下一只大活鸡。” “我看定是用了什么迷药,把鸡给迷晕了才放进去的。” “玄大哥真是一位奇人,你要好生学着,如果能学得一二,走到哪里都不怕。” 晏南修嘴尖一翘,“我本来就不怕,为何要学他,看他也不像什么正经人。” “我们南修说什么都对。” 云裳总是能在晏南修身上,看出些云凡的样子,生着细长的眉眼,喜欢在她这里讨些好听的话。 “哎呀呀!我说昨晚死活拦着不让我吃这鸡翅,原来是留给裳儿姑娘吃的。” 玄青子眼未睁,话先出,用脏兮兮的衣袖胡乱擦了一把口水,把荷叶上仅剩的一个鸡翅放入了嘴里。 等晏南修反应过来,想去夺回时,玄青子不要脸地张开嘴给他看,舌头上只剩下了鸡骨头。 “真像饿了半生一样,你昨晚吃了一整只还不够吗?” “哪里是一整只,明明你也吃了一只鸡腿。” 晏南修负气地回:“等会我去打几只野鸡还给你便罢,你把我给云姐姐留的吃了就不行。” 玄青子懒腰一伸,“哟哟哟,听这语气是置上气了,你去打猎,今天我要吃大餐。” 云裳惊喜地问:“我们是要到银杏镇了吗?” 她听说要吃大餐,以为走到银杏镇了,他们此行就是去银杏镇的遥吾山。 “早着呢,不过快到南康郡了,那里山清水秀,人美体丰,酒香肉肥,实在是一块人间妙地。” 云裳听到终于可以去城中了,心里也美了起来。 这些日子走山路,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总算可以好好休整一下了。 晏南修却焦躁不安,入城是他最不想的。 走上半日,一路莽莽群山深谷幽森,慢慢弯成矮林小坡,纵横幽清的小溪也汇聚成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侧在山旁,河滩上几头老牛正在悠闲的吃着青草,偶有几只雄鹰飞过,很是恬静安稳。 一边是大片的农田,层层的水田中是桩桩秋收过的稻草根子,田坎的空地处处堆满了过冬用的草垛,山谷之中的大块空地是百十户农家,栉林鳞次的排排木屋和土屋的房顶上正冒着袅袅青烟。 此景让云裳想起云门镖局穿过后院也是这样一番景像,午晌过后,她也总偷溜到清泉河边,看那些牧童垂钓老牛吃草。 出神中,只听一队士兵大声的在骂骂咧咧,这是一支约摸二十人的队伍,里面有五六个男子,其它的便是一些老弱妇儒,看起来是犯了事,发配边远地区的罪人。 队伍中,一老者全身发颤倒地不起,旁边的妇人,小声的在抽泣。 见老者不动,一个马脸士兵一脚踢在老人臂膀上,嘴里怒骂道:“别装死了,真死了也没人管,识相点就快点起来,大家都好交差。” 一名潸然泪下的妇人跪在地上不断的磕头,“求求你官爷,公公连着多日赶路,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这两日染上风寒,能不能歇上半日。” “哼,犯罪之身,死了也便死了,想休息门都没有。” 旁边的几个士兵跟着笑起来,完全不顾地上磕到额头流血的妇人。 “快走。” 官爷像是在撒气,又在队伍前面的几个人身上踢了几脚。 一位十七八岁的男子被踢得直接跪了下来,他脸憋得通红,眼里冒着怨火。 见男子此状,士兵们踢得更猛了,“怎么不说了,什么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你们已被贬为罪民了,还以为在当官呢。” 看来这男子一路上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且怠了脚程,这些士兵们心里都积着火。 云裳看到队伍里的惨状很是愤怒,再看看与队伍擦肩而过,还装聋作哑的玄青子,更是生气。 他还真是把见死不救贯彻到底。 队伍哀嚎声哭泣声越来越大,云裳实在忍不了了,对着队伍怒道:“住手!” 可能一路上被多管闲事的人叫到麻木了,根本没有人理她,只有排头的一个兵看了几人一眼,露出了一抹讥笑。 晏南修怕云裳真上去惹事,便揖了一礼,“得罪了各位官爷,我家姐姐脑子有点不好使,见不得打打骂骂的场合。” 排头官手一挥,示意他们走开点,别多管闲事。 云裳被晏南修拉出了十几步,怎么也不肯走了,撸了一眼玄青子的后脑,“前面那个人冷血,也便罢了,你怎么也拦着我,那位老翁再这样下去,很快就没命了。” 晏南修和她打着耳语,“我们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就算现在管了,这些人暂时放过他们,等我们走了之后,他们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这队人一看就是文官,没有反抗的能力。” “那便不管了吗?” 此时一声震天动地的哭声,在队伍中炸了锅,那位老者躺在队伍中间不动了。 “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救人。” 云裳怒目圆瞪,不管不顾的对着那些冷漠的士兵怒吼道。 排头的小官看了眼几个人,衣服皱巴巴的,应该是没什么身份,脖子一梗,略带嘲笑,“姑娘我劝你别管,流放的罪人,在路上死几个是很正常的。” 这时那位十七八岁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赵元 ,你别太过份,当年要不是我爷爷举荐你爹入营,现在也不会有你,入了军户真当了不得了。” “哼,要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你以为你们一路能这么好过,手脚镣我是一个也不上,虽说流放不一定要上这些,但也不是不可以。” “你” 男子悲从心来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寒门出来的贵子,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他嘴里喃喃念道:“吴家到头了。” 这时一队马蹄声朝着这边奔来,几位白袍侠士负剑而过,走出半里地,一声长长的马嘶声,停了下来。 云裳趁他们争吵,已伏在地上查看老者病情,没有注意到有人走到了他跟前。 “裳儿。” 一白袍青年跑到云裳面前唤道。 云裳听到这声裳儿,便知道是谁,这个声音,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秦恒宇。 她红着眼,站了起来,“表哥,快看看这位老伯他好像不行了。” 赵元看队伍中有人插手了,丢下少年对着他们说:“这些可是犯人,我劝你们少管闲事,不要落得个同谋的罪名。” 赵元做为吃官饷的,最不愿意的是和武林中人有过节,武林中人虽说人数不多,但都有一身本事,真打起来肯定落不着好,长久已来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相安无事,便成了不成文的约定。 秦恒宇完全不把赵元的话放在眼里,出声问:“我要是管了呢?” “不管你哪门哪派,你要坏了规矩,那我们也必定会让你们好看。” “是吗?” 秦恒宇把赵元晾在一边,不再理他。 他翻开老者的眼皮看了一下情况,对云裳说:“身体很弱,我先给他喂一颗固元丹。” 赵元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面上自然挂不住,一个旋风腿便朝秦恒宇后颈踢去。 秦恒宇轻笑一声,用剑柄一挡,赵元被弹退了好几步。 他只能站在那干瞪着眼。 秦恒宇往老者嘴里喂了一颗青色的药丸,又拿出水袋喂了些水,一运气药丸被老者吞了进去。 那位少年见有人救了老者便前来道谢:“罪人吴之礼,谢侠士对家父相救。” “不客气,举手之劳,老伯受了风寒,要休息两日,最好能找位郎中开几副药。” 秦恒宇说完转头面向这些士兵,自报家门,“在下仙鹤剑门秦恒宇,如果这位老伯有什么闪失,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9章 偶遇 赵元一听仙鹤剑门便有点慌了,他听出了危险的意味。 仙鹤剑门以一套仙鹤剑法闻名,特别是‘鹤翼横扫’这招,如白鹤翔云灵动又狠辣,招招出其不意,无数高手都死在这招上面。 仙鹤剑门一直隐居在南僵,很少在江湖行走,此次吴家要流放的地方也是南僵,更不敢大意了。 赵元忍下浊气,双手抱拳,“秦少侠,你也知道他身体根本不行了,这也没有郎中,休息两日没问题,但如果因病有什么闪失,我们也不敢保证。” 玄青子不知何时走了回来,眼带笑意,漫不经心的调侃,“不就是几副草药吗?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找两副给你们。” 云裳见到玄青子又折返,没好气的说:“你回来干嘛!” “自然是回来治病的。” “好了,裳儿你怎么”见余事有人解决,秦恒宇便关心起眼前的人来。 她看起来瘦了很多,薄薄的肩胛骨都撑不住衣物了。 “怎么还活着对吗?” 万般苦恨没人说,云裳总算能在亲近的人身上发泄一下了,就抽抽搭搭起来。 秦恒宇见她倔着脸掉着眼泪,安慰道:“听行商说怀娄城云家出了事,我便和师妹们一路南下,到云家只见着一片废墟,我以为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爹爹,娘,哥哥嫂子他们他们云家已经没了。”泪水不自觉的从云裳的脸上滚落,越滚越多,委屈和痛苦一股脑儿全都涌了出来。 “还有我,别怕。”秦恒宇用指尖,轻轻的帮她拂去泪迹,“这次我去怀娄城赶在尸体火葬前一天,溜进义庄看过尸体,他们有中毒之状,是一种很古怪的毒,和百年前传说的一种毒很像。” 云裳眼带泪珠抬起头问:“什么毒,” 云家的事第一次有了头绪,这种心情比见到秦恒宇更让她看到希望。 “漠北的一种毒,名叫‘暗藏’,此毒无色无味,中毒后全身软绵用不上力,人死后毒性会在体内滋生数日,后由脚底排出,脚底呈暗绿色,一般的人被这‘暗藏’所害后都被葬了,加之毒性如此隐蔽,还是见月发作,用处不大,故失传了。” 见月发作,难怪那日 “你怎么知道这种毒的?”云裳不解,即是百年前,又失传了,这中间到底隐藏了什么? “几年前子书家,有一支脉被这毒害过,子书家也一直在追查此事,只是子书家是用毒世家也查不到,旁人就更不可能查到了。” 秦恒宇眼神真挚地捧起她的脸,希望能缓解她激动的情绪。 没想到,云裳哭得更厉害了,刚知的线索又断,还不如不知道。 自从云家莫名其妙被灭了门,她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今天得知道了一些信息也毫无用处,看着眼前的人,心中很是憋屈。 那日在云家本想一只死了之,心口突然发痛,她坐起来的时候,就想这世上唯一值得她留恋的便是秦恒宇。 本以为这一辈子也没有缘分可以再见,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难道天意让她不要管这事,好好的跟他过日子? “好看吗?不就是想卿卿我我,来嘛,哥哥我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玄青子回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几位负剑少女的身边。 他手上拿着一些用稻草捆在一起的草药,嘴里叼着一只枝杆通红,布满了小黄花的花枝,吊儿郎当立在几匹壮马前。 不知偷偷观察了他们多久。 一位面容娟秀的女子,听到他说的话十分反感的哼了一声,便对秦恒宇说:“我和师妹们去南康郡等你们。” 玄青子全然看不懂脸色,对着马蹄声扬声道:“考虑一下我啊,人家一对璧人,你们没戏了。” 他拍了拍那位女子留下的马匹,对双眼含情的秦恒宇说:“师兄妹们真是有默契,一个眼神人家就知道留匹马下来。” 秦恒宇只能苦笑。 晏南修第一次和他人同坐一匹马,实在不舒服,总是隔得远远的,身子也绷紧了几分。 玄青子却坐得快活,走了那么多天路,有坐骑送上,简直就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他打马上前,追上了云裳和秦恒宇,:“秦公子,云裳姑娘你是带回去呢,还是带回去……” 秦恒宇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摆明了让他带回去,“只要裳儿愿意,我自然是带走的,只是” 听到这个只是,云裳心头一沉,难道表哥有所顾忌,还是不喜欢自己了。 玄青子接话,“只是学艺未完成,不好负了爹娘一片苦心,暂时不能陪着表妹,怕表妹受了委屈是。” 秦恒宇这才认真的打量了玄青子一眼,这人怎能如此知了他人心思。 秦恒宇解释道:“也不全是这样,只是这几年我应该很少回芙蓉郡,只要表妹在我一定经常回去。” “也好,”顿了一下,玄青子半真半假的开起了玩笑,“秦公子一表人才,怕只怕身在花丛中,难免不沾粉。” 说着便把嘴里的小花枝递给云裳,“来来来,鲜花配美人,祝你们早日喜结连理,白头到老。” 云裳看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就讨厌,半天未接小黄花,秦恒宇只得好脾气的接过,插在了云裳发间。 他连着多看了玄青子几眼,这个人有点意思,洞悉力不是一般的强。 “此花不是戴的,是吃的。” 玄青子见云裳有去处了,有意戏弄她,谁叫她见了旧情人,尾巴都翘上了天。 他一路上哄孩子似的伺候着大小姐的情绪,又不好意思开口要辛苦费,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现在不戏弄,以后就找不着时机了。大街上遇着了,说不定把他当个屁。 “哦。”云裳听见是吃的,便有了一丝兴致,听说过桂花酿酒,菊花泡茶,玫瑰沐浴,却不知这山间小花是用来吃的,她从发间取出花枝问:“好吃吗?” 玄青子答:“当然啦,口感甘甜,清香扑鼻,吃了能令人心神愉悦,肯定符合云大小姐的口味。” 云裳咬下一口,真的有丝丝甜味,咽入喉中一种清爽豁然的感觉涌上心头,便给了他一个好脸色,“正如玄大哥所说,此花味甜可口,它叫什么花啊。” 玄青子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云裳,也不作答,扬鞭打马向南康郡奔去。 师傅让他带云姑娘上山,他一路都卯足了劲,想支她走,没想到板上钉钉的事,还会有回旋。 师傅神算的头衔,果然没有浪得虚名…… 他怎么不知这是什么花,一般人尝到这花是苦涩味,难以入喉,只有一种人能尝出它的甜味,就是抑郁之人。 这种人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心中破碎不堪早已无法控制,等到发现时已经是重症之人,此时抑郁之人一心寻死,心理和生理的折磨让他们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愿。 如果不治,遇到任何一点打击都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想来云裳早已在痛苦中挣扎了。 云裳见玄青子又作怪,也不想搭理。 他当初不救云家的人,那日他去搜一搜说不定能救出几个活口,见到弱者也不帮忙,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如果不是观先生叫他来救自己,遇见了肯定也会见死不救,反正自己也不一定要去遥吾山了,或许是再也不会见面。 不理也罢。 “所以云裳不能去秦家?”晏南修听着玄青子把小黄花的药理说了一遍,心中不解之迷此时完全明白了。 难怪她那般不正常。 玄青子思了半晌后说:“去也行,但是要告诉秦恒宇真相,怕只怕秦家家大业大,一个带病之人,会生了嫌隙。” 他们都明白名门望族,是不会娶一个生了怪病的女子,再说现在的云裳早已没有云家作后盾,当个亲戚养着就算好的了。 片刻后玄青子像是想到了办法,他问:“秦恒宇知道你是谁吗?” 马背上玄青子落拓不羁,身子越贴越朝前,挤得晏南修很不舒服。 他用手臂把人顶退了一些,“不清楚……看他反应以为我是云凡,可能他很多年没见过云凡了。” “那就好办了。” “好办?” 晏南修故意不解。 “以后云裳在遥吾山出嫁,你便是娘家人这样岂不妙哉?” 晏南修冷着脸笑,正合他的意。 这一个多月多次灭掉云裳的希望,还未见她完全崩溃,就这么送走了,确实可惜! 他嘴里反倒嗡声嗡气地说:“真是个好主意,只是云裳肯跟你去遥吾山吗?” 玄青子自信满满道:“只要跟她说,知道她的仇人是谁便可,但得等她学好本事。” 一般人的心思根本逃不过玄青子的眼,眼前这小子心不见底,好像什么都拿给你看,又哪哪都怪。 特别是背着他讲话,总想看清楚那张白净的脸下藏了些什么污垢。 可惜这小子背对着他!还特会装! 临近城边,云裳追上晏南修他们,她放缓了马速讽道:“怎么不走了,肚子里又憋了什么坏水。” 玄青子一副莫大冤屈的样,“秦公子,还不快管管。” “姐姐,”晏南修解了围,“坐在玄大哥马上晃得很,我几次都快掉下来,想和你同行?” 云山看他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还以为他被欺负了,让他坐了过来,和晏南修也处了近两个月,要去哪还是要问问他的意思。 离南康郡也就四里地了,秦恒宇没有上马,拿过缰绳牵在手里。 坐在马上的玄青子好不快活,饶有兴志的拿秦恒宇开起涮来,“秦公子不仅家财万贯,长得还面如冠玉俊俏无比,可惜了仙鹤门的那些芳心啊。” 秦恒宇略微尴尬的回:“玄公子说笑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玄青子似是而非的说完这句话,吹起了口哨,一曲打情骂俏的花间小曲,被他吹的活灵活现。 方才,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在看情郞,真是人不可貌相,表面正人君子背地里,说不定干啥事呢! 秦恒宇漾声笑道:“玄公子真是不拘小节。” “小乞丐一个,小节大节都没有。” 一来一回中,秦恒宇听这话怎么跟云裳说的不一样?便问了句:“此话怎讲。” “秦公子还是小时候可爱,那时候快人快语,人好心善。” 玄青子十来岁时,早已是个惯偷,一日师傅听说少林的人会去芙蓉郡修佛,不远千里带着他赶过去,只为见他师兄一眼。 许是成日酗酒赌博,早已一身沧伤无颜面见,师傅终日只敢躲在暗处偷看。 几日下来,玄青子发现师傅不仅没喝酒,收拾得也很干净和往日简直天差地别。 一日玄青子把偷来的东西交到师傅手上,本以为师傅会很高兴,没想到被打到差点要了半条命,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师傅猩红着眼问他,“哪偷的。” 听到秃驴几个字,师傅踢得更狠了,他觉得师傅疯了,再不跑定会被打死。 他使出轻功,像鬼魅一样往房梁一跃,结果飞不出二十米,就被师傅捉了回来,一掌打在胸口。 他吐了口血,两眼一摸黑,死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师傅已经不见了,师傅每次打他一分内力也不用,一成功力也无需,就能让他躺上半日。 因为他不去偷师傅就没得吃,没得赌,他当然不会下重手,这个扳指成色也还可以,应该能换些银子赌一次都够。 没想到师傅用了两层力道打他,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他所有的功夫都是师傅教的,虽然只教了内功心法轻功和几招绝杀,至今也没遇到过对手 。 这次偷了秃驴一个扳指就被打成这样,师傅怕是得了失心疯没救了。 那时的他恨透了那一帮秃驴,害他挨了一顿打,他爬起来想去偷光那些秃驴。 当他趁着夜色摸到青慈寺时,只见那帮秃驴正在对一个人拳打脚踢,嘴里说道着,“师兄不会见你的,你这种天理不容不伦不类淫荡怪癖的妖人,死一万次都不足,师傅心存仁慈放你一条生路,你还敢出现。” “天赋再高又怎么,你早已被逐出师门了。” 在一声声羞辱中,地上那人始终没动半分,一直跪在寺门外,玄青子看清了那人正是他师傅。 他冷汗落了一地,以师傅这般造诣,哪怕是少林的十八铜人来了,也能一掌一个劈个稀巴烂。 怎会? 那帮人估摸着发泄够了,守着门外不理他。 天微亮,秃驴们出门化缘,师傅拉住一个人的腿脚叫道:“师兄。” 被叫师兄的那人闭上眼,一句话也没说,表情冷漠,甚至有一丝厌恶。 其它秃驴看不过眼,围上去对着师傅又是一顿狂踢。 也不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师傅很快被打的蜷缩不动。 那帮和尚刚走两步,便看见师傅跪地前行叫道:“青子。” 第10章 意外 玄青子身在十几米开外的草地,听见这一声青子差点吓尿,他已经用了龟息法,连呼吸都闭掉了,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思索了一小会,他准备出草受死。 谁知那位被扯裤腿的和尚,关键时候停下了脚步,说了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只是依旧闭着眼,没有看师傅,连厌恶的表情都消失了。 师傅见师兄终于对他说话了,眼神好似解脱,他笑了笑…… 举起手,一掌劈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这次玄青子看清楚了,师傅用了十层了力道,了结了自己。 手里的扳指,滚落在那个叫青子的和尚脚边。 玄青子已经无暇顾及那边的情况,师父一死,他终于脱离了魔爪,甩掉了恶魔。 他摸了摸脸,两行清泪涌了出来,确定师傅已经气绝,他头也不回的跑了。 以前他从来不敢哭,只要哭一次,就被打一次,一次比一次狠。 这次他哭了,边跑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要逃得远远的,哪怕有师傅尸体在的地方都像地狱。 这个人三岁那年捡到他赐名玄青子,把他按在地狱里八年。 师傅捡到他的最初的两个月让他乞讨,两个月后叫他偷。 三岁的他两个月就学会了轻功,遭了多少罪,只有他自己知道。 运用着内功偷东西也屡屡得手,只是他偷的速度赶不上师傅输的速度。 他到师傅死为止,都想不明白,以师傅的功力定是能听到色子的,为何从来不想赢。 看这架势,这个名字也许都是别人的,他不介意了,从此自由了…… 他偷了师傅的遗物,遗物里是一大堆书。 那时他才知道他学的内功心法叫易筋经,书里的掌法指法身法,全是最上乘的功夫,只是师傅没教他,这些书他看不懂。 要不是十三岁那年遇到观棋,他抱着这一堆至高的武学秘籍一点用也没有,要不是遇到观棋,他也定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影罗萨’。 也是在那作恶游荡的一年多中间,玄青子见过秦恒宇。 他给了他一锭金子,没遇到观棋之前,那是他人生中仅遇的一次温暖。 见玄青子神色凝重,秦恒宇问:“玄公子从前见过我。” 玄青子眼带笑眼,半真半假的说:“对,见过,乞讨的时候得公子施舍。” “说笑了,像玄公子这等高手又怎会乞讨。” 在武林中待了这么久,秦恒宇自然知道他的功力如何。 采了草药能无声无息的走到他们众师兄妹面前,这般深不可测,不是从小调教,旦然不可。 “也许,也许我记错了,” 也许是一场梦。 是场嗜血啃骨的噩梦。 霜打枝头,入了冬的夜也格外的冷。 一行人早在客栈内歇息了,秦恒宇拿了件白毛大氅,从后面轻轻的给云裳披上。 两人坐在三楼的椅栏边看着寒空冷月,每年这时候他们都会见上一面,秦恒宇舞剑,云裳抱着酒坛醉了眼。 从来没像今天一样无话。 “裳儿……” “表哥……” 两人的话同时出口,又都折了言。 “我先说。” 云裳黑眸微闪,“云家被灭,爹爹将我托付给旧知,日后出嫁总不能在秦家。” 秦恒宇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递了一块点心过去。 “我可以给你买个宅院。” “秦家和云家都不能丢了脸面,表哥如果愿意,三年后去银杏镇娶我。” 云裳在云家从不拘礼,必竟也是沈知秋亲身言传带大,礼数她都懂,只是不曾在意,事到如今云家只留她一人了,这些礼都得捡回来。 秦恒宇同她相识多年,从不见她这般认真,如果逆了她的愿,可能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婚不管是她退,还是秦家退,都会遭人诟病。 秦家丢不起这个脸。 秦恒宇那双含情眼朝她顾着,“你知道的,我对你的心,怎么会不愿意呢。” 云裳放下半块白玉糕,掏出了那块订亲的玉黄,递给了秦恒宇。 “等我十八岁,你拿着他来娶我。” 灌了几口酒,意思很明白了,三年后若是不去,今天就算退亲了。 云裳刚迈进大人的世界便懂进退,秦恒宇苦笑了一声,接过玉黄。 这时一位身材玲珑,软弱无骨的女子,踮着脚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几身衣裳和鞋子,“夏衣是蚕丝的,冬衣用的是狐狸皮,还有几件轻羽氅,挡不了风,春秋刚好用得着。” 她说完睨着秦恒宇,脸上也没生什么表情,既没放下手上的行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秦恒宇连连起身,把衣服接了过来,“有劳师妹了。” 红芸略有深意的看了秦恒宇一眼,欠了个身退了出去。 秦恒宇把衣服装入包袱后,也没见云裳回头,她依旧看着那牙寒月,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香玉楼里,玄青子果真实现了他的诺言,此时他垮坐在长案前,左香右艳喝得很是快活。 晏南修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没人敢上前搭理。 帷幔氤氲,绫罗彩缎把异族舞妓的腰身衬得极软,长案前的男人都想把那半纱摘下,看看嫩白皮上的嘴,是不是也像眉眼一般欲,只有晏南修盯着那光着的脚看了半天。 脚是勾魂的脚,太过张扬媚态,便索然无了味。 不知道何时开始,他会格外注意女子的裸脚,那种独特如蚕蛹白嫩的形状抓得人心痒。 脑子里会不自觉的出现,溪水里云裳那双脚。 晏南修为这种莫名的心情烦闷,倒了杯酒一口饮下,好在酒是好酒,香玉楼的酒,在这南康郡没有别家。 梅埔的酒天下闻名,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妓院能喝到,老板果然是个极好的生意人,就算不冲着姑娘,冲着这酒也不白来,更何况姑娘也是万种风情。 心中那丝异样的情绪,似乎被酒水冲淡了些。 这时一个上身赤精的中年汉子,大声喊道:“香玉,香玉呢。” 他显然是喝多了,黝黑的脸居然生出了红。 旁边的翠枝陪笑道:“在楼下呢,过会就上来招呼王校慰。” 王校尉粗鲁的揽过翠枝亲了一嘴,“楼下的人重要,还是这萧风阁的人重要。” “自然是爷您最重要,都说好菜放在最后上,等着你们上了劲头,香玉刚好来给王大爷助助兴。” 翠枝只能学舌哄着,要说文人清高,自己当个倒酒器也无所谓,可是这武夫,是连吃带摸的,劲还大,一晚下来身子红上几块都算轻的。 王校尉指着台上的异族舞妓,“不来就算了,把那娘们给我叫下来,找找乐子,跳了七天了,也没什么看头,这香玉楼是不是,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说完还真要起身去拉那女子。 “爷!王爷!急什么,明天带够银子她就是你的。” 翠枝一看王校尉站都站不稳了,还起着色心,心里免不了啐了一口。 “走开。”王校尉侧身一带,翠枝差点站不住脚。 眼看着王校慰就要上手了,翠枝索性倒在地上不起。 “谁,谁暗算老子。” 王校尉眼看就要摸着那舞妓了,手吃了一痛麻了半边,居然被人暗算!他气急败坏的掀了矮案上的酒杯。 翠枝看这形势不对,怕赏钱飞了,又怕香玉怪自己连个人都哄不住,赶紧爬起来扶住他娇嗔:“在这南康郡,谁敢暗算王爷你啊,许是喝多了手酸,我给您揉揉。” 这一来一回的,面也给足了,酒也醒了一半,王校尉坐了下来,看起来香玉楼里的能人贵士不少。 他十五岁入军营,入营十七年来常年习武,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暗算,功力肯定低不了,明着来肯定是不怕的,几个营的兵随时能把人给围了,怕就怕在暗处使阴招的。 他左顾右盼的看了几圈,发现根本没人看过来 ,都把他当成喝多了的一场热闹。 也就不好再闹了。 人声嘈杂中,不知何时晏南修身边,坐上了一个粉脸玉面的小公子,他只当没看见,依旧品着美酒,酒杯光了,粉脸小公子又给续上。 晏南修索性不喝了,看起舞妓来,那脚刚好撩到艳丽的前胸,似软蛇出春阁,他在想如果是云裳这样跳会是怎样的风姿,接着又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惊,心中更加烦闷。 粉面小公子见他不喝了,呶声道:“本以为这软香阁中就我们两个正人君子,没想到小哥你是色在心里,盯着那姑娘挪不开眼。” 晏南修唇角要笑不笑的舒展着,不冷不热的吐了句。 “你不也一样。” “我不一样,我是看他太色,太混。” 小公子捂住自己的嘴,这么不经诈,他有些气急败坏,“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晏南修目光带有侵略性的扫了她两眼,鼻音轻轻一哼,“当然知道,我只是不想让碍眼的东西扫了酒兴,而你只想看他出丑罢了。” 说话间王校尉那边已经变了天,一会跪着哭爹喊娘,一会又唱起小曲来,他那宽壮的身体卷起兰花指,样子十分滑稽,吸引了大半目光。 翠枝也是这香玉楼的老人,看他那样子知道着了道,叫上几个武夫把他给架走了。 晏南修玩味的看了一眼,举起酒杯,吃了个光。 小公子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声音提高了几分,有点怪骇道:“你,你知道我会下毒还敢喝。” 晏南修往她身边靠了靠,酒后的呼吸着实有些重,目光也有些游离。 他扫过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和巧饱满的嘴唇,十分不以为然地说:“子书家的毒我不怕。” 子书薇觉着一股暖意烧上了脸,红下去的脸又泛起了白,“你怎么知道我是子书家的人。” 晏南修偏过头,在子书薇耳边轻声说:“因为你身上的草药味。” “明明明明是山茶花味。” 晏南修看着她蹬鼻子上脸,打算快刀斩乱麻,一通揭底,“子子子子……书家有四门,蛊,草,虫,石,小姐想必习的是草药,身上的草药味确实和山茶花似之八九,但偏浓郁,小姐还想否认?” 子书家的巫草,是一种特别的味道,乔先生费了很大的功夫弄来过,让他辨得。 且再三交待,天下毒分两家,一家是黔林子书家,一家是川蜀唐家,见着了要好生避着。 特别是子书家,族长一门习得全部,更要远离。 子书薇震惊的看着他,不仅身份被他识破,连女扮男装也被看了出来,还敢学她说话,简直是奇耻大辱,“你才是小姐,你全家都是小姐。” “老底被揭,恼羞成怒了?” “我……呜……你欺负我。” 晏南修从来就没见过说哭就哭的人,看着眼泪巴拉的子书薇,他一阵头疼,真想把案上的酒壶塞进她的嘴里。 这时香玉上了楼,吃着花酒的男人,眼光都从舞妓身上移到了香玉身上,香玉楼里最让人瞧不够的就是这香玉。 美是真美人,一身佻薄白衫步履轻翘,眼里流波又不生娇媚,甚至有那么点风骨在里面,难怪林太守用半壁家产也换不走她。 跟在身边的桃春连着倒了三杯酒,香玉对着众雅客颌首饮尽后,便直直地向玄青子走了去。 萧风阁外的暗角处,已经被哄好的子书薇目不转睛的盯着半牙浅月,半炷香后,只听她轻声说道:“成了。” 晏南修将信将疑看了她一眼,子书家的蛊真有这般厉害? 今日入城没多久他隐隐觉得有人跟着,只是没证据,看到子书薇傻不愣登的,便计从心来,让她一探,果然有人在暗处。 “厉害。” 子书薇骄傲的把头一扬,“必须的。” 晏南修勾起一记笑,纵身一跃上了房顶。 子书薇看那团上了屋顶的黑影,气得直跺脚。 晏南修居高临下的盯了子书薇一眼。 子书薇看不清他的眼。 太黑,如同这夜色。 晏南修轻笑了一声,折回身子,抓住她后背轻轻一跃,再次上了房顶。 子书薇被他这么老鹰抓小鸡一样拧上去,很是憋屈,急急的挣脱开来,“你人小小一只劲这么大啊。” 子书薇瞧了他两眼,这脸也像束发之年,可是这身子过于瘦弱,刚才坐在那里倒是看不出来。 女扮男装他们也不好脱了衣服看,只要银子带够也便让她进了,可是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你莫不是也像刚才这样跃进的萧风阁!” 第11章 心结 冷夜凉风里,晏南修好似听不见她的问话,径直走到西侧的瓦稍上。 他踢了瓦面上两个晕过去的人几脚,果真像一坨死物不动了。 父王果然厉害,连南康郡也埋下了势力。 子书薇在心里暗骂,天下男人一般黑,刚才窜遶着自己出了阁,事办好就翻脸不认人。 她见晏南修凛着眉细长冷眼,脂玉白肤在月色下漾起了绝色,不禁有些脸红。 倏然间,他俯身一跃。 不好,要跑,子书薇急得又跺起了脚,瓦片应声碎了几块。 情急之间也忘了用毒,只得喊着问:“你叫什么。” 只闻风声,早已不见人影。 “晏南修。” “那我去哪找你。”子书薇急切地声音在夜色里拉得很长。 “京都。” “京都哪家。”子书薇等了很久也没有回音,看来是真的走了。 晏南修,南修,名字真好听,京都很远,应该是个好地方。 脖颈的温热还没消退,她脸又生了几分红,去京都,京都晏府吗? 子书薇心中想着这个问题,脸更烫了几分,猛然间她心凉了半岔,还没告诉他名字呢! 她不明白子书家,族长一脉为何不能习武。要不然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这漆色里。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这男人也挺无情的,连梅埔的酒也没有那么好喝了。 约摸一炷香后,两名身着银饰彩装的女子跃上了屋顶。 子书薇双唇冻得发白,曲着身子委屈巴巴看着丁红和白暖。 刚才弄晕那两人催动了子蛊,被自家丫环找到了也不奇怪。 丁红和白暖站到她身侧用力一挟,带着人消失在寒夜中。 萧风阁内玄青子翘着二郎腿,左右娇美已换成了香玉和桃春。 他脚上的靴子早已被踢在案下,不咸不淡的发出鼻音,“香玉姐姐今天闲得很哪。” 香玉眉清眼媚,似笑非笑地道:“对你我一向有时间。” 两杯美酒下肚玄青子似有些醉了,起了赶客之意,“我可没那么多银子,给不起你的赏钱。” 香玉从桃春手上拿过温好的酒,继续给他满上,低语道:“你白吃白拿又不是头一回。” 哈哈……玄青子尬笑两声,“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呢?” 显然这两人是老相识了。 香玉只是轻轻一笑,“不然我以为香玉楼住了几窝大猫。” 当年师傅死后,玄青子狂逃数百里落角的正是香玉楼。午元西街侧着山,幕色一撩,香玉楼在霓虹璀璨中格外诱人。 那日他先是纵上了屋顶,摸着香味进了后厨。待伙厨转身片刻刚煮好的鸡就不翼而飞了。 香玉楼怪事有了小半月,常常丢菜,少的都是蹄膀牛羊鸡兔之类的硬菜。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捉猫的法子用了不少,连猫毛都不见一根。 要不是玄青子闻到了梅埔的酒香味,在酒窖里醉到不省人事,香玉是万然捉不到他。 年纪轻轻贪酒的下场。 “不是被姐姐捉了去做你的贴身龟公,债也两清了。” 香玉昽着眼看着他,咯咯笑了起来,“青子真是说笑了,我可是从来都把你当弟弟,是你嫌我这庙小。” “别说这些没用的。”玄青子似乎有气,“把我的美人叫回来。” 他看着满好的酒杯,顿了顿,又笑着问:“今天喝的酒里没有下毒!” 哈哈哈……香玉巧笑道:“留不住的人我从不强留。” 她对着桃春手一挥,桃春离座后,几个白面小生上台开始吟唱。悠悠扬扬的曲子似曾熟悉,遗憾琴师早已不是当年人。 萧风阁热闹到了沸点,炭火也越加越旺,让人分不清秋冬。 玄青子盯了琴师两眼,深邃的眸子合了一半,不再作声喝起闷酒来。随后往后塌一倒,脚也伸到了案上。 香玉悠悠道:“美人再美也入不了你的眼。” “别揭我短。”玄青子脸有漾色,看起来是不愿提一些陈年旧事。 不知不觉中,晏南修不知何时又端坐在旁桌上。 他看了台上的小生几眼,再看了香玉一眼,若有所思起来。 可是晚了。 电光石火间有人坐在了身旁,他的后穴被点了。 点他穴的人正是春桃。 “少主想逃又何必进城呢?” 晏南修脸难看到了极点,“你以为我什么都知道吗?” 他心想真是太大意了,没想到香玉楼竟是父王的地盘。 春桃善谑道:“少主不会忘记常备不懈。” “你越矩了?” 桃春双腿一跪,以示愿受责罚,眼里却有一些不服气的瞪着他。 这时香玉也走到他侧身,解了晏南修的穴柔声说:“少主不防借一步说话。” 晏南修掠过她,侧头一看。玄青子衣衫掉了半边,露出了几条狰狞的鞭疤,意乱情迷地搂着两位美娇逗乐。 “他一时半会走不开了,还请少主借一步。” 香玉面上温和,却字字珠玑。 晏南修夹了口羊肉入嘴,眉一挑,“我要是不想借一步呢。” 香玉巧坐下来满脸堆笑,“请少主不要为难香玉,只要少主想走,我自然不敢挡,只是王爷有几句话想让香玉带给少主。” 香玉的闺房,只有一块花鸟屏风,和一个小几,连梳妆镜也没有。十分清简,素雅得不像女子的闺房。 两人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桃春送上一壶茶想退,被香玉拦了下来,“你不必走。” 桃春二十出头,脸生得十分倔气,气鼓鼓的,立在香玉一侧。晏南修想了一下自己好像没得罪她。 晏南修目光转回香玉身上,想听她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茶过了两水,喝到有些胀肚了,也未见香玉动唇,晏南修有些不耐烦了,“我看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甩袖起身想走。 “等了这么多年了,何必急在一时。” 香玉跨到他前面,这句话说给他听,又像说给自己听。 晏南修刚走到花鸟屏风前便停了,脸色一变讽道:“是他在等,不是我。” “少主。”香玉走到案桌前,打开一卷画说:“少主过来看看。” 也罢,晏南修回到画前,定睛一瞧,还算平静的眼里突然冒出了火光,眼皮子跟着乱跳。五指不易察觉的抽动,心仿佛被人徒手撕裂,痛得直流血。 “给我。” 香玉一个回手,挡住了他,“不是没什么好说的,每一件,哪一件不是剜肉剥皮的事,就是这,”香玉指着一座城墙说:“王妃就是死在这。” 晏南修眼里戾气暴涨,腥红得欲滴出血。 他切齿道:“那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 香玉指在画上的一处,“王妃被吊在城墙上,你被绑在城下的快马上。鲁全林赌的就是王爷会救王妃,只需花落的时间,你便会被马拖死。” 香玉恨极了,她怎能不恨。 成王妃一手把她带大,当年只差一年她就要嫁人了。 王妃死后,她心甘情愿的在南康郡住下成了暗子,为王爷收集情报。 晏南修一脚踢翻了竹椅,空气里散出阴狠暴戾,说出了那句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 “是他…是他,亲手射杀了母妃。” “那是为你争取活命的时间。” 香玉拿起画卷旁边的一块粗绵擦掉右手的胭脂,露出了一块旧疤,“当年王爷只给了我一只箭的时间,我抱着你差点被拖进了城门。从那以后,你三个月没开口说一句话,也是我亲手把你送去了乔先生那里。” 接着香玉指向桃春,“她的小弟才三岁代替你被养在了皇城,你如此一来怎能对得起死去的王妃。” 晏南修眼中带血,尘封的记忆霍然滚来,打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碎成血渣,呛得他心口血流成河。 他永远都记得母妃眉心插着利箭,那箭是父王射的。 晏南修此时面部强装平和,嘴角勾笑,如果不是眼里闪着阴冷森沉的光,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 “不要再提母妃了,没有人给过她一丝生的机会。” “宁丹二十万将士,他们会放过王妃吗?有时候死了比活着有尊严。”香玉眸里恨意四起,“西北将军褚明兰三代驻陲边境,匈奴王联合凉北王集齐全部精兵攻进里桑,褚将军被逼出里桑退到芝兰。褚将军请命成王,三个月把他们打出里桑,这等血海深仇,王妃落入他们手里还能活吗? 他们所在之地,不是寒古之地就是大漠连天,进攻大赤没给自己留退路,也不会给王妃留活路。如果不是王妃的死,成王也不会誓死打下胡人最后一块肥地宁丹,他屠了全城,让胡人残党往后都在大漠里吃黄沙。” 那一战太惨烈,先皇两个月十二封密召也召不回成王。 打下宁丹那一天,成王把胡人首领鲁全林的头挂在了宁丹城墙上。 凉北胡人残党和匈奴从此再也不敢来犯。 他们看到了西北的狠,看到了成王的戾,从此西北和漠北彻底稳定了。 也是那一战成王失去了全部,二子一女被豢养在京都。他只能领了圣命定居汝州。 晏南修道理都懂,但父王的做法他不能接受。 他驱除了烦躁,冷言道:“我听完了,可以走了!” 有些结是解不开的,一生都休想。 “少主,你为何还想走。” 香玉和桃春齐齐跪在晏南修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晏南修闭上目,哑着嗓子说:“我不想像母妃一般为他活,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少主……” 话音刚刚落,屋梁上一道嘻声传来,“话已带到,人家想走,怎么还强人所难起来。刚才香玉姐姐不是还说,留不住的人从不强留,看来年纪大了,说过的话转眼便忘。” 香玉一惊,顺手抽起案桌前的长剑,对着梁上便是一剑。 剑气所至,横梁断成几截,掉了下来。 晏南修小退一步,这剑他在乔先生的书房见过画册,是母妃的剑,名叫蛟月。 玄青子身影速闪到香玉面前,眨巴了一下眼睛,“吓死我了,还好我命大,没想到香玉姐姐功夫如此了得,看来姐姐的话真不假,当年是有心放我呀。” “你…” 香玉从腰间摸出匕首,直插玄青子心口。 瞬间两缕白影分分合合,只听哎呀一声,玄青子摸着左手手肘,委屈地说:“认识姐姐这么多年,还真舍得伤我,还有那下毒的毛病,真得改改。” 香玉曲着腰狠声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本可以开开心心喝场欢酒的。” 玄青子扯掉半截衣袖笑,“你也知道偷鸡摸狗这习惯很难改掉。你这等惊艳南康郡的美人何必说出狠话,再说我也舍不得伤你。” 香玉向桃春使了个眼色,双剑像水蛇一样缠向玄青子。 剑光虚虚实实,屋里书画屏风碎成一地,玄青子被碧剑逼得接连躲闪。 他退得不能再退,手掌瞬成爪形,如利鹰雄足,又快又狠,对着香玉和桃春的手臂一抓。两人皮肉刹间绽开,桃春手一收,额头冒出了密汗。 香玉却如不知道疼痛,皎月剑碧光粼粼,直抵玄青子胸前膻中刺去,剑法狠厉,只怕是闪躲不及。 晏南修冷冷的站在一侧,坐山观虎斗。 只听‘突’的一声,剑峰被气流引去了一旁,墙壁被剑气劈出一条豁口。 “好一招‘蛟蛇横刺’。” 玄青子猴急猴急的跃到一旁又说:“可惜香玉姐姐十年如一日呆在香玉楼,剑法不得精进。” 他捧一句讽一句,嘴里听不出个真假。 香玉咦了一声,来不及问为何他会对自己的招式如此了解 ,便使出了‘蛟龙破天’。 这剑法看似杂乱,虚实并进,眼前数条剑锋,同时向玄青子袭来。 玄青子如山中猿猴,猫着身子,灵动不已。 只见他双掌作成怪式带出一股白色真气,虚空的剑影瞬间反转,向香玉扑去。 香玉想收回剑时,已经来不及了,手运内力挡了大部分剑气,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她眼迸爆怒,死死的瞪着玄青子。 玄青子看香玉这架式,真是不死不休了,朝晏南修望去。 晏南修看得正津津有味,看到递来的目光,瞬间收回若有若无的虚藐神姿,心领神会向断梁跃去,同玄青子逃得飞快。 只听屋里传来香玉粗重的声音:“别追了。” 疾逃的两人落在客栈后门。 玄青子几缕留海沾了些汗气,贴在了脑门上。 他屈手拔开,喘着粗气扶着胸气呼呼的说:“没想到真想要我的命,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真是少见,她不要命我还要呢!” 紧接着他把白衫一撩,指着脚踝处的一条伤口讹起了人,“你的人弄的,赔我药费。” 晏南修平静地看向他,半晌道:“睡觉。” 玄青子见他不上套,似笑非笑地扬起受伤的左手,手里多出了那幅画卷。 晏南修眼里的平静散去,暗光下目光变得阴鸷。 玄青子总算知道这小子的底色是个什么玩意了,也不想多做纠缠。 他无谓的耸了下肩膀把画丢给了他,“一百两” 话一出口就后悔,玄青子加了句,“黄金。” “好,”晏南修踱了几步子,琢磨道:“连夜走!” “容我先换件衣服行吗,你是毫发未伤,我是衣不遮体了。” 白影一掠,上了二楼,晏南修嘘了口气,这人武功深不可测。 母妃的姣月剑曾名动江湖,却伤不着他。 玄青子为何对蛟月剑法的招式如此了解? 而且他的功夫,绝不是一门一派,像是融合了天下所长。 玄青子知道了他的身世,为何还同意带他上山? 第12章 不悔 乙酉年成王即位,改年号瑞德。 岁末将至,亮白的薄雪把遥语山上的几间矮屋铺成了银色。 玄青子逗着雪地里几只野雀,就着浓茶把一盘子花生米悄悄扔进嘴里,野雀也啄得满嘴生香,逗雀的时候,他时不时瞄几眼石桌上的晏南修和观棋,心里暗骂一句臭味相同。 花生被吃得还剩个底,玄青子冲着晏南修喊:“不尝尝今年的新花生?” “哈哈,”观棋爽朗地笑出了声,“我赢了。” 白子落下,胜负已分。 晏南修收着棋子说:“还是先生厉害。” 来遥吾山两年了,如今他过上了想要的日子,输赢早已看淡,也不似当初上山时的一身戾气,胜亦欣喜败之坦然。 观棋指了指玄青子面前的花生米,玄青子恭敬的把盘子拿到石桌上,倒上热茶,又看了眼棋盘,心有不甘地说:“师傅偏心偏到屁眼里了,南修一上山,你酒也不喝了,差我去河里摸了多少石头,才做成了这副棋,如今天天一局,尽不干事,脏活累活都是我的。” 玄青子早知道师傅会如此偏袒晏南修,当初定把这小子扔在那香玉楼不管,想到这他就悔得牙痛。 “你计较个屁,你年纪小时干过几件人事,你是没人教,他是需人解。” 晏南修早已习惯他们俩人天天的斗嘴,把暗色暖袍拢了下,双手环胸在一旁看着热闹。 观棋名取得很雅,其实是一个粗壮的虬髯汉子,难怪神相不做了,把自己困在了这遥吾山上,就他这副粗壮汉子的模样,一看就像街头行骗之人。 玄青子堵着气,“好,理我是说不过你们,以后的活让他来干。” 观棋不理他,笑着对晏南修说:“落子无悔,这棋盘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目,多出来的那一目是本体,万万不可把自己落得个困兽之斗。” “谢先生教诲。” 晏南修听过很多良言,都是这两年下棋时,不经意的一句点拨,拨开了他心里的迷雾。 父王精雕细琢的那个晏南修,在观棋的开解下渐渐已烟消云散。 玄青子看着两人假惺惺地拽文,捏了最后几粒花生米,递到晏南修嘴边。 晏南修轻笑,张开薄唇咬下,“好吃,又香又脆。” “当然好吃,这可是云裳特地去和瞎眼刘婆子学的,”玄青子舔了下唇上的余香,“瞎了眼,能把这花生火候掌握得如此精湛也是不容易啊。” 晏南修从石凳上站起身来,见这万里森山雪越下越大轻轻喃语,“今年的雪有点早。” 这花生才晒干不久,雪也下了几日,想必云裳定是冒着这雪下了山的。 遥吾山是银杏镇南面万山里的一座峭山,一般人很难上来,只有多年的猎人敢进这山,也不会往深处走,尽管满山的杏子也没人敢跨入一步。 每年杏子一落,再腐成水,千百年来瘴气越来越浓,集成比瘴气更可怕的毒气,吸上一口,便叫人神智不清,重者会口吐白沫抽搐而亡。 这几里宽的杏子林形成了天然的屏障,用火一照 能看到数不清的动物尸骨,银杏镇上的人给这林子取了个归天林的名头。 吾山居就落在这屏障后面的五里地,这块妙地也不知道观棋是如何寻得。 观棋活了一甲子,声如洪钟,玄青子不知哪句话右耳他不痛快了,正被他在一旁罚骂,震得人耳膜发麻。 晏南修见状捏了下耳垂挡去些声音,又抖了抖身上暖袍上的雪花,伸手拈了一枝涯边未开的梅花,朝云裳屋里走去。 推开房门,屋子里暖烘烘的,土墙里的炉火正旺,云裳的房间除了一张木床,只有一个梳妆台和小几,目光扫去没瞧见人,只听见屏风后面有微微的呼吸声。 晏南修心里说了句坏了,就快步绕过去。 果然见云裳蜷缩在屏风后面,额上布着密密的汗,衣襟也湿了大半。 晏南修叫了一声:“云姐姐。” 云裳抬了下杏眼,双唇惨白看得出虚弱又难受。 晏南修疾步把她抱回床上,摸了下额头发现凉得很,额头冒的都是冷汗,算了下日子便知道日子到了。 他把被子掖好,去崖边的温泉里打了盆温水,捏着帕子一点一点,拭去了她额上的细汗。 来到山上的第二个月,云裳来了月信,痛得在地上直打滚。 观棋说云家被灭,她躺在地上一天一夜又被寒水淋了身子积了这旧疾,慢慢医治能减轻一点疼痛。 这种病也不是无法根除,以后到月子里一治便能好。 晏南修忙里忙外的煮了药。 见云裳喝完药,脸色红润起来,他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药效也见了作用,云裳身子舒服多了。 她缓了会,看到窗外的天色有些幕了,就撑起身子想起床去做晚饭。 刚落下床榻又险些倒下,还好晏南修扶住了她。 云裳的头不受控制地扑进了晏南修怀里,他的胸膛像个热哄哄的火炉,暖意一下子渡遍全身。 已经记不起是多少次,他这样搂着她,陪着她熬过这段痛苦艰难的日子。 四目相交,云裳看着茶几上的梅花沉思片刻,拧着眉尖推开了他,“饿了,我要去煮饭了。” 晏南修原本就很紧张,不经意的从侧身拉住了她,手指穿过狐狸袍,细细痒痒的感觉接触皮肤,那种控制不住的异样又涌了出来。 “饭……饭我已经做好了,你身体刚舒服些,就别乱动。” 他说的很温柔,没有任何情绪的痕迹。 “观先生的药,很有效果,喝下便不疼,” 云裳扭头看了他一眼,抱以微笑,扳开了他的手。 晏南修看着被扳开的手,没敢再说话,他实在无法再进一步。 落子无悔,他还是悔了。 倘若早知道会喜欢上云裳,一定不会把处境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宁愿放过她也不会跟着老酼儿,走进那间破破烂烂的院子。 结下这解不开的缘。 两年,不知从何时起,目光再也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晏南修说的煮饭就只是煮了个饭,到灶屋的时候,玄青子刚把最后一个菜炒好,看到两人进来,眼中凛冽出了杀气,“命贵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都能赶上热乎的。” 云裳笑脸盈盈地摆着碗筷,“辛苦玄大哥了。” 玄青子给观棋斟上热酒,“你跟我一样,都是伺候人的命,不像晏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煮个饭都把师傅心疼得不行。” 自从晏南修上山后,玄青子的地位直线下降,以前在遥吾山上好赖排个第二,现在排到了第四,心里很不痛快,逮着机会就会损他几句。 “南修还小,要学的东西很多。” “我看他一点也不‘小’。” 玄青子话里带话,似笑非笑的往南修面上来回扫视。 观棋把眼一瞪,“下午花生吃撑了,不饿就别吃了。” 吓得玄青子在碗里挑了块最肥嫩的肉,放到观棋碗里,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几人各自憋着情绪,细细的嚼的饭菜,只有晏南修像个大爷,任何事也挡不住他干饭的心情,不紧不慢的添了一碗又一碗。 云裳收拾好灶屋,天刚刚黑下来,她拿着木盆来到热气氤氲的温泉边想打盆水去泡脚。 刚打起一盆泉水,就听到池里‘呼’地一声,像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她把木盆跌落在温泉里,想不到这么晚,这里还有人。 “云姐姐是我。” 晏南修快速游了过来,拾起掉落在水面上的木盆放到了池边。 他赤着上身,青丝贴着脸庞,一双被水洗过的眼睛生得极其魅惑,沉静地看着云裳。 “我…先走…走了。” 云裳的声音明显很慌乱,她再也无法把晏南修当成怀娄的那个小孩。 不知不觉晏南修已经长成了体魄魁梧的八尺男儿,眉目如画总是含情,让人无法忽视他已经是个大人。 “云姐姐是要泡脚,就在这。”晏南修扯过一件里衣披在身上,再把脱下的暖袍垫在地上,“坐在这里泡,更舒服。” “我怎么能做男子的衣服。” “你跟我要分得这么清楚吗?” 云裳一时语塞,点了点头,硬着头皮把靴子脱掉。 圆月照着白雪,把天地之间衬得蹭亮,寒风吹得树尖上的雪花乱飞,也扫不去晏南修身上的燥热。 他静静地靠在云裳旁边,享受着暧昧不清的感觉。 他喜欢这样的相处。 他希望能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我脸上有东西?” 云裳早就发现了晏南修目光,在她脸上就没挪开过。 “云姐姐能不能永远呆在山上。” 云裳嘴角抽搐了几下。 死一般的寂静后,她说:“表哥来接我,还是要走的。” 晏南修不喜欢听到,她嘴里张口闭口的表哥,又不知该怎么阻止? 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 “你很喜欢他?” “喜欢。” 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的喜欢,是她从小到大无二的表述。 说出来没觉得不妥,听在旁人耳里是要人命。 “如果云姐姐不走,我也不会走。” 晏南修的眼眶和心尖都敏感得酸涩,身上像火焰烧着了一般难受。 他把头慢慢地没入了泉水中,想浇灭错乱的呼吸,等他从池底起来已经没人了。 他望着朦胧的月亮,身子里是说不出的空虚。 一掌拍在水上,温泉池里像丢进了几个巨大的石头,翻滚的水腾出了数丈之高。 这种状态把晏南修都惊着了,没想到玄青子随意地几句点拨,内力进涨这么大。 他又拍了几掌,直到把内力使完,才通身舒畅的回了屋。 阳春三月,雪水刚融,杜娟花也开了半山,云裳自从知道玄青子带她来遥吾山是帮她治病,复仇的心也便压了下去,常在夜深人静中回忆那些黑衣铁面人,没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如何去寻。 晨曦微微露了个头,晏南修半梦里听到了几声尖叫。 这几年他在山上从来都没安心的睡过,习惯性地抓起床边的长衫往身上一披,冲到云裳的屋子里。 云裳双目发白没有聚焦,一头凌乱的头发不知道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打湿了,黏黏糊糊地贴在她崩溃的脸上,这种痛彻心扉的样子,两年多他看过无数次。 她又被恶梦纠缠了。 云家那一片腥红充斥着云裳的整个脑袋,数不尽的人在哭在喊。 她看不清他们的脸。 直到感受到晏南修胸口的热气,随着他平静的呼吸,云裳才渐渐安静下来。 这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像是稻米刚剥出来的米香味,每次闻着这味她就觉得踏实安全。 云裳在迷糊中抽离了梦境,病好了大半年,已经很少做这种梦了,不知为何,那恶梦又缠了上来。 片刻之后,才发现晏南修衣服都没穿好,结实的胸膛随着沉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云裳不自在的退开了些,慢悠悠的帮他整着衣衫说:“南修啊,你也长大了,再随便进我房间,可要罚。” “嗯,该罚。” 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发现他的小心思。 他把悸动的情绪压了下去,握着那双冰冷的脚放进怀里暖和,“我生辰快到了,你别忘了送我礼物。” 来这山上过了两个生辰,云裳都是一碗长寿面加一个鸡蛋把他打发了,晏南修这次不甘心的讨起礼物来。 云裳心却在那双脚上,觉得两人这样很别扭。 她想缩回脚,晏南修根本不顾她的挣扎,“这么冰先捂暖和了,云姐姐的脚长得真好看。”说着他用手指轻轻的在脚趾间划着。 云裳也只好随他去了,这几年被他捂过无数回,以前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他越来越大还这般不懂事,也不知该如何说他,便幽幽问道:“我这双裹得不成功的脚,看起来不是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很好看。” 云裳总感觉他说这些话时,脸上还是那派没有杂念的模样,眼里却有几分看不懂的深沉,只好也装作听不懂的回道:“今年我会准备礼物。” 刚才她瞧见了南修胸口的玉,和去年她生辰他送的那一块一模一样,成色不怎么好,白而不润还泛着灰,以为是随手买的小玩意,没想到是一对。 云裳不知,去年她生辰快到时晏南修满脑子都在想买个什么礼物。 那日在银杏镇上,见一老妇人摆着一个小摊,都是些草做的玩偶,五文钱一个,晏南修发现了这对玉,没想到老妇人狮子大开口,要了白银二十两。 老妇人仅用一个小故事便让晏南修掏了银子,晏南修摸着这对白玉心里美了起来。 妇人说这对玉先人传了几代,代代都是百年好合,到她这卖了也是给老伴治病,这双玉风向好旺姻缘,晏南修就毫不迟疑的买下,还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云赏回过神,见晏南修也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又问:“生辰想要什么。” “嗯?”晏南修顿了顿,“送礼物哪有人问的,这点心思都不值得你花吗?” 云裳朝他头上敲了一记,“小孩的礼物都是要的。” 晏南修气得‘咚咚’几声把胸口拍得极响,“这么大个人,怎会是小孩。” 有些关系从开始注定了就很难改变,尽管他长得这般俊美,云裳也没多看他几眼,晏南修心中难免郁闷。 云裳巧笑,“还说不是小孩子,就你这般胡作的劲儿也不似个大人。” 第13章 生辰 天亮出白肚,屋外的母鸡带着小鸡出了窝,来来回回在云裳屋外叽叽的叫着讨食。 云裳收回脚下了地。 门被晨风一吹打了个冷颤,晏南修从木栏上取了件孔雀羽氅披在了她身上,轻羽氅薄薄的不顶风,云裳挺翘的瑶鼻被吹出了檀色,她拿起屋前的糠米一把把洒着。 五只小鸡,他一只不少的还给了她。 晏南修在这山上,一点点偿还他欠的债。 在遥吾山的两年,云裳渐渐生起了对日子的盼头,长得也越发美艳动人。 晏南修在这清淡悠闲的时光里,放弃了抵抗,承认了自己的心意,原来想同人白头会这般有滋味。 晏南修看着几只鸡崽跟着母鸡走开,站到云裳身边讲起笑话逗她。 云裳望着崖边觅食的鸡,像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发出了笑,“你记不记得在怀娄,我也养过鸡。” “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记着呢。” “就是突然想起觉得好笑,我还怀疑过是你弄死的。” 当时应该是有怀疑过,要不然也不会变着法子使唤他,云裳想到这有些心虚。 晏南修脸色暗了暗,心里一边诧异一边狂跳,没想到被她一语击中,“你……为何会这么想。” 云裳没注意晏南修的表情,她努力回想当时的感觉,时间过得太久,那时也病着,有些想法过于偏颇。 她有些迷茫地说:“说来也怪,在怀娄你嘴儿虽然甜着,总觉得你生性很冷,让人看不懂。” “不过现在嘛,发现你……”云裳一边说一边抬手捏了捏他的脸,本想取笑来的…… 结果手突然被他攥住,放在耳边——烫手。 晏南修的眸子变得很黏人,他自个儿没发现。 云裳却意识到了,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忍俊不禁一笑,“发现你手劲还挺大。” 晏南修慌忙放手。 云裳自然的把手垂下来,和他算起了账,“小鸡不重要了,把你养大划算得多,以后等着你孝顺我呢。” 转身就是一个慌不择路的逃跑。 晏南修在她身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放下了从前,算是好事,可是总在巧妙的回避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一点回弹力,这让他很沮丧。 槐夏之月,遥吾山第一次出现了生人。 一老一少。 晏南修正在摆弄院前的那口荷花刚冒了尖的浅塘,余光看到吊桥对面的乔三言和莫奇,知道该来的躲不掉。 可惜了,这池刚种上的荷花,见不了几回了。 想进这小院也是极不容易的,观棋把吾山居建在半山腰,山体像被刀削过一般笔直,只有半山腰有一块偌大的空地,四四方方,长宽皆有十几丈,再往前走便是万丈幽谷,深谷对面是虎头山。 树藤编好的桥架,连着对面的虎头山,桥架上的木板是云裳来了后,观先生及时叫玄青子铺上去的。 观棋习了点山术就于这山融成了一体,谁来到遥吾山上,皆逃不过他的眼。 他推开门对着桥对面大声喝道:“你过来呀。” 整座山谷都响起了你过来呀,你过来呀…… 声音一消失,又变得噤若寒蝉。 莫奇放下手上的食盒对着山涯对面鞠了一礼,就跟着乔三言踏风而过,十来丈的桥藤只点了一下,便落了下来。 “哟,你儿子啊,长得挺端正。” 两人刚落地,观棋就扯着嗓子和乔三言打了招呼。 乔三言知道他故意说些气话,诚礼道:“师兄,好久不见。” “别说这些没用的,来要人了!” 乔三言只得笑,他指了指莫奇手中的食盒,“公子生辰给带来些吃食。” 天气甚好,山里的气温比外头低上几度,骄阳也变得温润。 云裳看来了客人,高兴地把紫檀食盒里的热菜端出,放在了崖边的石桌上。 有了硬菜,她进了灶屋洗锅想蒸些馍馍做主食,晏南修像个尾巴似的跟了进来生起了火。 “南修就是会生,不冷不热的月份本应好动,”观棋尝了口酥鸡道:“这是御菜。” 他不理乔三言欲言又止的脸接着说:“可惜跟了你这头头是道的老头子,把身子养成了那样,你看,”观棋用筷子指着晏南修的身影道:“跟着我粗茶淡饭的,才两年多身子多结实。” 观棋太久没喝酒,这次喝得又快又急,那虬髯脸只见红黑二色,“去,把我那陈年花雕给我挖出来,这御酒我喝不习惯。” 玄青子手里的蹄膀咬得正香,就被观棋往后背拍了一掌,他有些舍不得蹄膀,怪叫道:“师傅你说归说,酒后的力道疼死人了。” 观棋嘿嘿笑起来,望着玄青子不服气的背影笑着说:“我养的个个结实。” 乔三言的目光,停在灶屋的俩人身上,看到一个在忙一个在逗,一派现世安稳的模样,他心头微震,什么都明白了,“师兄,你怎么不阻止。” “你教出来的,还不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观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看就很好。” “孽缘呐——” 馍馍蒸好了,两个老的已经喝得红面赤耳,云裳装了几个刚出锅的热馍和南修入了座,吾山居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闹轰轰的好不热闹。 行酒令说的都是祝福的话,贺词说得极其隐晦,云裳云遮雾绕的听了个大概,都是祝前程和说大局,她隐隐察觉出哪里有些不一样,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 晏南修不挑食,什么都尝一口,看到杏仁佛手时,还是忍住了未去夹来吃,他最爱吃甜食,小时候母妃总会差厨娘给他做这道点心。 乔三言夹了块放在他碗里,轻声说:“想吃就吃!以后不必这么拘着了。” 以前他做什么吃什么,从来没尽兴过,这种习惯到如今也没改过来。 晏同尘虽处在皇位上,却从来没坐踏实过,他把和成王一切有关的人,摸得个清清透透。 乔三言那时候带着晏南修也只得万分小心,还好南修身子长得慢,虽有几分王妃的影子,也不像如今这般一看便明,暗探也没往那方面想。 诚允帝听了暗子的来信,得知那几年乔三言不是参佛就是问道,也就不去管他了,毕竟他也算不上成王的亲信,王妃是死在成王手上,他这个师兄想必对成王也有怨气。 这顿饭吃得很慢,从午后吃到日落,观棋似乎有天大的不痛快,一个劲的讥着讽着乔三言。 见四个小的离座后,他也不掖着了,“像。” “像。” 乔三言诚实的回答。 “南芝像一点,还是南修像。” “都像,南修更像。” 观棋狠灌几口酒呛声道:“你怎么能眼睁睁看南芝嫁去凉北,她才十五岁啊。”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太早上了这遥吾山,没能救走南芝,他对不起师妹,那是浸月的女儿啊,怎能如此糟蹋。 乔三言忆起往昔,成王定居汝州第三年,诚允帝封晏南芝为昭和公主,赐婚给了凉北国皇子。 乔三言扛着秋侍戟站在边关的雁南山上,足足等了半月,才看到送亲的队伍,等凉北国军队接到南芝后,他半夜入了帐,晏南芝却同他说她不能走。 走了父王就彻底画地为牢了,走了仲北在皇城也没了活命的机会。 一年后昭和公主难产死在了凉北,几年后晏仲北一跤摔进了鲤鱼池再也没起来,只有南修的替身,在皇宫里被有心的调教着。 乔三言一杯陈年老花雕入了嘴,“我去了,南芝不肯走啊。” 诚允十三年,百官宴散后那个晚上,成王一剑插穿了南修的替身和后面的晏同尘。 诚允帝眼里写满了疑惑,瞬息之间禁军全换,晏和光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不是发现身边的贴身公公换了人,他也不会拉着晏南修一起死。 只是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养在身边十三年的人,根本不是晏南修。 诚允帝也该庆幸,晏和光给了他一个痛快,如果顽起反抗,他将看到大赤国最大的血难。 西北将军褚明兰已退下十年,这次他亲自带着数万良兵伏在京都外二百里地,滇南大将江轻驰备了一万精兵潜进了京都。 这一场,怎么打晏同尘都会输。 只是怎么个输法。 和光,朕建国年号用了诚允,少年时,你说倘若有一天国号一定要用诚字,朕允了……这是晏同尘留给晏和光的最后一句话。 最是无情帝王家,晏同尘从不后悔夺了帝位,说这句也是想让晏和光念些旧情。 晏和光不是晏同尘,他征战二十年,旧部颇多,多少人和他有过过命的交情,晏同尘不敢杀他,是要稳国势定边僵,而晏和光不需要。 诚允帝当朝这十三年,大赤已败絮其中,边陲各小国如狼如虎,准备随时吃掉这头雄狮。 往事随风飘散,两人同时干笑几声,笑得老泪浊了眼。 观棋把杯中酒饮尽,“南芝啊,顾大局,太像浸月。” 乔三言拭着泪说:可不是吗?大义害人。”嘴里咂摸着又念道:“还好南修只是神似。” 观棋醉了,嘴里呸了一口,“像他爹就好吗?薄情寡义。” 他今年六十有五,胡子白了一半,浸月出生时,他已到及冠之年,师父四十才得女,师娘生了浸月一年后走了,师傅郁郁寡欢没几年也走了,是他把浸月带大的,当女儿一样宠大的人,跟了晏和光这个雄主,最后丢掉了性命。 他悔他气…… 乔三言比浸月大上十岁,一直宠在心里,自从浸月带晏和光见过他之后,他往后再爱不上人,专心研读师傅留下来的书经。 江家先祖是滇南相邻的小国——南合国的太史,专为皇族推国运,观天象辅皇子。 百年前被赤国吞并,江家也在南合隐了下来,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 观棋把那卜卦算命之术学得出神入化,乔三言学了那推理天象术。 这边老泪纵横,那边四个年轻人各怀心思。 莫奇抹了把吃饱的嘴,躲在花前月下的一隅,偷看晏南修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才两年不见,这张脸已经长得和王妃一模一样。 那年瘟疫遍地尸横,他带着六岁的洛甜,怀里揣着最后一个馒头。 两人都被饿得奄奄一息了,时不时见着秃鹫在头顶盘旋,等着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好蚕食他们的血肉。 迷糊中他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睁眼就见着两匹毛发通体发亮的马儿从他身边踏过。 莫奇用尽全力喊了一声:“王爷。” 成王坐在马上,回过头疑思着问:“你怎么知道我的?” 莫奇跪在地上答:“三年前见过王爷的马。” “你几岁。” “七岁了。” 成王轻笑,“四岁见过,现在还记得?” “小人过目不忘,望王爷救救我小妹。” 他一边说着,一边爬到洛甜身边不断磕头,希望能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 那次成王和江浸月去的正是西北,褚明兰的折子上十万火急,成王不敢耽搁,扔下水袋和干粮说:“要么你跟我走,要么这些干粮你们拿去。” 莫奇见王爷要打马而去,马上磕头道:“我跟王爷走,谢王爷救命之恩。” 说完他把怀里仅剩的一个馒头掏出来递给洛甜,有了这些食物,说不定能保住她的命,一个人吃也比两个人活得久些。 坐在西屋外,花园里的晏南修被眼前的女子吸走了全部目光,脸上溢出无尽的柔情。 莫奇看在眼里,心头咯噔作响,哪怕他没经历过感情之事,也看出了少主爱上了云裳,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花园里静悄悄的。 晏南修手里把玩着收到的礼物,能收到云裳送的礼物心里喜欢得很,虽然是讨来的,也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自然得宝贝起来。 云裳看到他不加掩饰的表情和动作,无奈的吐了口气,“乔先生,是来接你回家的?” 晏南修回过神来,两人对视了几眼,他有些置气的说:“云姐姐不走,我也不走。” 以前云裳一直以为他随家人走散,两年多相处下来,也猜得到他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 今日从两位长辈的嘴里听了个大概,他家住在京都,应该还是个官宦子弟,这样的家世,她怎可误了他的前途。 “你也十七了,大丈夫应以天下为己任。” 云裳用世人皆知的大道理,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他。 “你非要用这种话来搪塞我吗?”晏南修期盼的表情慢慢变成了失望,语气中带了些恳求,“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 云裳及时打断了他呼之欲出的话,“晏南修,我有未婚夫,你见过的芙蓉郡秦家秦恒宇。” 晏南修算是彻底地醒悟过来,不甘心地点了点头,“希望每年都能收到云姐姐的生辰礼物。” 云裳浅浅地望着他,一时无语。 第14章 遇刺 遥吾山分支颇多,首先入眼的是望不到头的银杏林,最大的千年银杏长在了镇子中间,银杏镇的名头也是因此得来。 数亩银杏林后,山陡然拔高乱木丛生,这块山林动物最多,也是猎人们最爱来的地方,再往深处没人敢去。 杂木后便是那响当当,会吃人的归天林,穿过归天林就是一派别的光景,漫山杜娟和抱大的杉树林座落山间,行过五里就来到了虎头山。 这里的果树各式各样,从春季能吃到冬天,一到春夏季节,绽放出大片大片的花海点缀山涧,虎头山的尽头是万里飞瀑,对面那座峭山没有名字,吾山居就落在山腰。 晏南修和云裳走在漫山遍野的花海里,他穿了件麻布青衣,腰间挂了个崭新的荷包,绣功太差,实在看不出绣了个什么名堂。 莫奇跟在后头看得碍眼,不知道这女子有什么好的,连姑娘家最起码的针线活都做不好,还能把少主迷得晕了头。 晏南修在他面前毫不避讳的对云姑娘好,用意很明白,云裳他动不得。 莫奇烦躁得很,胡乱的踢了前头的枣树一脚。 哎哟,玄青子摸着被青枣砸中的头,刻意的叫道。 莫奇瞥了他一眼,心烦意乱地说了句得罪后,继续对着那棵老树在那左踢右踹,来发泄心中郁气。 玄青子捡起掉落的几颗青枣,往衣服上随便一擦咬了起来,“挺甜的尝一个。” “不吃。” “急也没用,”被莫奇拒绝后,玄青子看出了他的心急,好心开导,“你家皇子正在拐皇妃,这知根知底的多好,总比哪家贵族小姐强,万一是个毒妇,遭殃的还不是你。”他说完略为得意,向莫奇挤着眼睛。 莫奇完全忽略他的话意,在心头惊诧,观先生是绝决不会和他人说少主的身份,怎会…… 一个念头闪过心尖,少主逃走的大半个月后,一天香玉受了内伤,匆匆来到荆州见了师傅,暗子之间若非大事,绝对不会见面,两年多一直想不明的事,这会儿全明白了。 “你说是。” 玄青子见他蹙着眉头,还以为话起了作用。 莫奇并不领情,方正英气的脸上,翻出一个白眼,使向了他。 全天下的人只要少主喜欢,他都甚是开心,必定鞍前马后,只有这娘们不行。 若是被圣上知道,更不会有如意下场,他得尽快想个法子稳住势态。 玄青子吃了口闭门羹,就不明白了,郎才女貌哪不好。 仔细一想,还真是不怎么好,云裳有婚约在身,“得了,你家皇子也是热脸贴上去,自个儿热着,人家云大小姐秋后就会有八抬大轿抬她过门。” 莫奇听到这话,心情瞬间美得比败了又开的杜娟花还艳,笑眯眯的伸手要了颗青枣,咬下一口道:“这枣真甜,咱们也别老跟着了,山上风景这么美,去别处看看。” 莫奇嘴里含着枣,鼓起来的脸上,笑意藏都藏不住。 难怪晏南修同他说,最晚重阳就跟他走,反正他们俩不会成,随他们去了,自家主子又不会吃亏。 自从晏南修生辰那晚,两人心照不宣的把事情说开后,他再也没有过出格的行为,说话也不再含词。 云裳出生在江湖,看得比寻常女子开,就也没往心里去。 这几年如果不是被他日夜照料,病不会好得这么快,虽然不是自家弟弟,也是她认识还活着的人,陪在身边最长久的一个,他们之间的感情云裳尤为珍惜。 晏南修虽不会像之前那样没脑子,把人吓到都快不理他了,也不想错过两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机。 总想拐弯抹角地说点啥。 “云姐姐走后,会想念山上的日子吗?” 云裳目光早已被一只灰色的兔子吸引住,根本没听到晏南修在说什么。 她看着那毛乎乎的小东西,摆着脑袋悉悉索索在啃草芽非常可爱,不由自主的提起了裙摆,追了出去。 晏南修……自己宠出来的。 云裳一身素衣闻风而动,跑在凹凸不平的山地里,姿势很奇怪。 看得晏南修憋着胸口发闷笑,眼瞧那只灰兔就要跑得不见,他跃了出去。 他功力已大有长进,须臾间就把小家伙捉住了,正捏住了短毛脖子,就听到身后发出了倒地的声音。 晏南修慌了神,手上的兔子竖起耳朵,敏锐的感觉到,捉它的那只爪子松了力道。 它身子用力一拱挣脱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那团灰色像箭一般冲进深草丛中逃掉了。 晏南修完全顾不得这只小东西了,快步跑到云裳身边,“让我看看,伤了没。” 云裳的注意力还在那只灰兔身上,望着逃走的草丛,从鼻腔哼哼唧唧地发出了遗憾,“好可惜,真是个敏捷的小家伙。” 晏南修听得哭笑不得,摔得手都破了,还惦记着呢? 他拿起红肿的手轻轻吹了几下,“你想养,差我去捉,你自己的功夫还不知道?干不了这事。” 云裳听出了他话里的奚落,收回目光,撇着嘴道:“不用了,我只是一时兴起,它能跑掉,说明本就不该属于我。” 晏南修心想口是心非。 什么事都喜欢口是心非,看你能装到几时? 被扶起后,云裳发觉脚一着地就痛。 她踮着脚尖,又痛得哼哼唧唧:“我腿好像伤了。” 晏南修听闻弯腰蹲下,把她腿上的锦袜拉了下去,一条笔直的玉腿,勾得他呼吸错乱,只能压下心思,一寸寸往下按。 手指按到脚踝处时,她痛得缩了一下脚,感觉被按那处又酸又胀,火辣感瞬间蔓延开来。 看来是真的走不动道了。 晏南修看到她红扑扑的脸扭成一团,就着草地转了个身,指着背说:“上来。” 云裳的脸瞬间僵硬,还好晏南修背对着她见不着,她生怕被发现窘态,立即趴了上去。 两具身体严丝合缝贴在一起,虽然隔着布料,可是男女有别,这不经脑子的一趴,趴得着实尴尬,事已难转也只能将就。 好在山里景色够美,她转着眼珠子到处看,很快归于平静,晏南修的背宽厚结实,像一块自由宽广的土地,趴在上面有一种安心畅快的感觉。 凉风习习,缓缓吹来,,云裳看到好山好景,想起两人都没多少日子就要离开,心里生出了一丝不舍。 她张了张嘴,还是问出了她不想面对的问题:“南修,你何时走。” 声音轻缓的在晏南修的耳边响起,距离这般近,弄得他呼吸一滞。 他很不自然地回道:“你走后。” 云裳奥了一声又不说话了,下巴自然的放在他的肩头,发出微微的呼吸声。 晏南修耳边一直能感受到她吐出的气息,带着醉人的香味,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被心爱之人不经意的挑弄尤为要命,血液都快冲破皮肤了。 他强迫自己镇定,试图弄出点声响,来转移注意力,“你喜欢小兔子?” “以前养过,可乖了,和野兔大有不同。” “你觉得我像什么?” “你?”云裳想了想说:“像小狗,不对…像大狗,不是寻常的那种。” “哪种?” “刚见你时,小小的一只,感觉也不亲近,养养就成了庞然大物,放在身边还极安心。” “那就一直养着,我会永远忠诚。” 云裳说着就揪了他耳朵一把,“你还真把自己当狗了啊,真是的。” 晏南修:…… 这两年连掐带摸,占了他不少便宜,真要抛下他下山,就不信她舍得。 乌云遮天蔽日,夏雨倒灌,走了一茬又来一茬,吾山居的涯石被打得啪啪直响,雨水绽在地上开出无数小花,最后顺着石沟落入了万丈深谷。 虎头山那头亦然浑成一片青白,强大的水汽把破桥晕在里头消失不见。 玄青子像只泼猴一样,蹲在前廊,大口大口地咬着李子,咂咂的声音听在耳里实属难受,一旁的莫奇没空搭理,他站立不安,眼睛一刻也未离开对面的虎头山。 两人相处一月有余,平时都呆在一起最是熟络,少不了斗嘴置气,吵吵闹闹也解了不少闷。 看着莫奇这副焦心模样,玄青子瞥了他几眼,饶有兴志地道:“这好山好水的,还有美男作陪,你就不能安静点。” 莫奇没好气地回:“我又不作声。” 玄青子闲得无趣,哪会放过逗他的时机,“你是属虱子的。” 莫奇明显不解,拢起眼睛直发愣,明知他都快急疯了,谁还有闲情和他瞎扯淡。 “总要动弹才能舒服。” 莫奇听完脸黑了一半,拖了把木椅定身坐下,“你是属蛤蟆的,叫个不停 。” “你说对了,我是蛤蟆,你是天鹅吗?” 玄青子嘴贫不断,莫奇心急如麻,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再理他。 山色氤氲把吾山居趁成了仙境,只露出了屋顶一方青色,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晏南修和云裳去了镇上三个时辰还未回来,莫奇心中越来越慌张,来遥吾山上一个多月,他们从来没走过这么久。 少主已是皇子,关乎着赤国的安危,万事都不敢掉以轻心,今天就不该听他阻挡。 半个时辰前。 晏南修同云裳回来的路上,刚穿过归天林便发觉不对了。 先前还以为是动物在跑,混着雨水也听得不真实,有归天林这道屏障,杜娟花山极少有动物,尽管对方已经很隐蔽了,可那规律的轻微响声,绝对不是动物弄出来的。 云裳抬头看向晏南修,他身子湿了小半,左脸还淌了些雨水,油伞再大也挡不住这瓢泼大雨,云裳除了被树枝沾湿了一点,完全没淋着。 她浑然不知危险,“南修,你也挡着点,都淋湿了。” 南修脸色不美,听云裳唤他,哦了一声把油伞稍稍往自己那边靠了些,心里在默数,一个两个……一共有七人。 举目望了眼地势,这是块洼地,在这里动手,对方人多势众怕云裳有个闪失,敌人似乎也感知被发觉了,紧跟着加快了脚程。 倏然间晏南修扔掉油伞,抱起云裳往前面的一片杉树林跃去。 “听我说。”晏南修打断了想开口问话的人,“有人跟着我们,对方人数不少,等下我把你放在杉树上不管怎样,我没寻你,你万万不可出声。” 还好这块林子他熟,很快就把云裳安顿在几棵交错的老树上,临走前扯下了身上的黑袍盖住了云裳的头。 人已经逼近二里地了。 晏南修想尽量离这远一点,朝旁边跃了数丈。 云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晏南修抱着卧上了树梢,她吓得死死攥着手心,大气也不敢出,还没等心绪平稳,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兵刃相见的打斗声。 只见一独眼瞎子手持一个长爪,飞出抓向晏南修。 晏南修眼见独眼这般利落,他伏地一卧,就听见后面千年老树应声倒地的声音。 好猛的力道,看来这伙人是奔着他性命来的,难不成要不死不休? 晏南修滚了两圈,起身大喝一句:“都出来。” 六个黑色身影几面包夹,从暗处都跳了出来,他们长相怪异,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看来是想杀他之人有意为之。 暴雨把几人身上都浇透了,衣衫紧贴肌肤更是能看出每个人的体格,一个虎背熊腰面色绯红的男子手扛一把利斧,站在正前方对他虎视眈眈。 还有一对双剑,体态差异非常之大,一人个极高极瘦,一人体矮圆短,手上的剑都快有他人长了,他们淡定的站在一起。 侧边是一把拿着长刀的黑脸道士,身边站了两名女子,一位似被火烧过面目全非,还有一个身材苗条的紫衣女子,右侧便是刚才出手的独眼瞎子。 一共七人,人人都想取他首级。 晏南修冷笑,“在下与你们并无过节,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取我性命。” 火烧女吐出极其嘶哑的声音:“为财。” 晏南修只是想看清楚人在什么方位,这群人也算干脆,都从暗处出来了,看来对取自己性命有十足把握,也只能硬刚了。 晏南修也没再废话,“一起上。” 话音刚落七道身影同时扑向他,他暗暗引气,把全身真气集到至阳,再反退回筋脉,内力瞬间增加数倍,身上隐隐透出一层赤色,这样做极易走火入魔,但此时已管不了那么多。 第15章 赏金 双剑男子,剑身裹着一层虚渺的绿色,剑光如江水横溢,剑锋所到之处都现出八卦图形,这些八卦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他们脚下的气流也像一个巨大的八卦盘,围着晏南修飘逸的身子一同发力。 只见晏南修脚步稳当,身子怪异柔和,左手结气打在八卦的黑鱼中,强大的气流相撞卷得地面叶草横飞,叶草飞起丈高后又变转方向犹如松针一般向瘦高个使去。 高个剑客手掌带出内力,配着长剑旋转成一个小型八卦,双气相交,一股内力震得几人衣服,像被暴风刮起全都飘了起来。 叶草戛然而止,统统掉落在地。 “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内力,实在可惜。” “的确可惜,几位的命要损在此地了。” 正说着晏南修跃过眼前的双剑,徒手接过在他背后暗算,紫衣女子射出的飞镖,跳到紫衣女子身旁边,双剑愣了一下,能在大漠双煞剑下逃脱的人不多,还能在这等境遇耳观八方,心理素质何等可怖。 晏南修一个反手,以极快的速度往紫衣女子腰窝上一扎,顿时鲜血直流,紫衣女子脸色大变,扑倒在地。 七个人就她最弱,居然还敢暗算。 黑脸道士一看紫衣女子受伤,四目怒睁怒喊了声‘泰山重破’,长刀直劈晏南修顶头,刀法一出瞬间凝冰,雨水变成拇指头粗的冰雹,如顽石般又冷又硬,想来这就是无海刀法中必修的内力‘凝冰’,冰雹如天女散花,向晏南修四面夹击。 晏南修也不敢硬接,只能上跳下跃仓惶躲避,要被这些冰雹打中,立刻就能变成莲蓬上的窟窿眼,他躲闪之中扯掉半边衣袍,信手飘动衣袍像破茧而出的飞蝶,散出强大气体和冰雹撞出坚硬的响声。 在遥吾山上这两年晏南修一直在练力量,但冰雹后面的刀风重有千斤,加上冰雹的震慑,只能再次避开,寻得时机再反杀。 火烧女口中一起上……‘上’字未出口,晏南修刚好飞过她头顶,残袍里包住的十几颗冰雹带着早就接住的飞镖一起射向她,把人打成了筛子,飞镖插穿了她的‘卤会穴’,她睁眼倒下当时便气绝身亡。 晏南修捡起她掉落的剑,迅速加入战斗。 已分不清剑声和雷声,湿衣物和舞动的兵器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在深山里听得格外入耳。 几十个回合只在顷刻之间,数条人影如山中鬼魅,人随气转,晏南修左肩中了一剑,小腿也挨了一刀,顾不得身上多添的伤口,他忍着血水直往外冒的疼痛,踮脚狠狠踢飞了独眼瞎子。 晏南修阴狠着脸,扫视着四周。 紫衣女子趴在地上‘咦’了一声,在场的几人也觉得奇怪,这些刀剑上都涂满了剧毒,他却并不像中毒之人。 紫衣女子名唤单珠珠,江湖人称毒蜘蛛,几人能进入漳气林也全得她的含冰丸,她天生阴弱从小便与各种药物打交道,长此往来对毒别有一番成就。 十四岁那年拜入唐门苦学专研,学成后便杀了唐门的一派分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被江湖唾弃之后,干起了专门领金杀人的勾当,其它六人也都是拿钱办事的主,是江湖上有名的六大杀手。 只是晏南修,还不知这些人的身份。 他只觉得这些人行事乖张,剑走偏锋不像名家手法,都透着一股子亡命之徒的狠劲,他摸了摸冒血的手臂,心想还好没伤着骨头。 几番回合下来,晏南修看出了最厉害的是那双剑,自认为能与他们的剑法能交个平手,不明白到底是何来头。 只从他们的动作看能感知,彼此相当默契,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只要出剑都俨如一个人。 雨水冲净了身上的血和汗,四周及腰的杂树已成了满地断枝。 这场你死我亡的战斗,打到现在没人还有退路。 独眼因刚才那一脚,气得一个飞爪向晏南修下盘扫去,晏南修渐感真气不足,佛手强行运气,在飞爪靠近之时,运出的气流带着飞爪往老树上踢,他马上补了招‘浮龙归一’,飞爪顺着气体缠住了那棵树杆,又得一时机,他从空中飞舞的断枝,捡得一根手指粗的尖头木棍,直接插进了独眼瞎子的喉咙。 独眼瞎子被体内残存的内力挤压,体内的鲜血在喉管处,像火山喷发一般喷薄而出,空中弥漫出一片细碎的红色。 死伤小半,其余四人脸色难看得紧。 晏南修也不想再耗下去,他真气即将流失殆尽,眼看道士利剑直朝面中刺来,他往下一蹲,如软蛇一般伏地一卧,把道士和斧头男绞在一起。 两人出招太快,已无回旋余地,斧头把道士劈成了两半,道士的刀也穿通了那具熊腰。 打了上百回合,晏南修发现了这些人都玩命的杀他,因此也不会顾及同伴,才让他捡得杀机。 殊不知,他的首级能值会中一座城池的金银,会中是大赤国最富的一块肥地,如得此金山,挥霍几代也不成问题,赏金杀手领了这等肥差,谁能不拼命。 转眼间双剑发现只剩他们毫发无伤了,有些不敢轻举妄动,再看看强撑的晏南修身上已无一块完肉。 雨越下越大,雷声从头顶炸开,三人对峙着,都想找准时间,把对手一击毙命。 晏南修嗤笑:“为财我可以给,何必如此相残。” 此时他已快站不稳了,刚才突破真气,体内脏腑都如火烧一般痛得精神溃散,他忍着不敢表现出来,若是被双剑看出半点猫腻,他和云裳一个也活不了。 瘦高剑道:“不止为财。” “高山。” 矮圆剑及时制止。 晏南修从未见过不足五尺的身高,纵身肥膘能如此敏捷,剑还耍得出神入化,他们天生像是为剑而生,他在心里唉叹可惜了。 这时,一个炸雷从寂空中直劈落下,时机已到,晏南修俯身向半空跃去,高山和高地以必杀的决心怒追。 等的就是这一刻。 晏南修毫不犹豫地扔下了剑,后背剑峰将至之时,一道雷电被双剑引上了身,一阵被烧焦的肉味窜了出来。 晏南修心中窃喜,即将落地的时候,没想到高地掷出了他一生都未离手的剑,刺中了晏南修的后腰。 高地生前因为不适学剑的身材遭受唾弃,天资加上勤学苦练,成了一个剑客,优秀的剑客,未曾料到死得如此憋屈,死前残留的剑魂,还不忘杀掉对手。 刀剑的声音终于消停,残枝碎叶上躺了六具尸体,和两个倒地不起的人,相互嗤笑。 笑为何! 笑这世人,为何死为何生为何活! 只剩下受伤的单珠珠了。 单珠珠心知,只有她一个活口,对方必不会放过,哪怕他已坐在地上不得动弹,他眼里的冷戾也看得她生寒。 死在她手上的人已记不清了,也从未见过这种眼神,这眼神盯得她全身冷粟,就像一只断了头的毒蛇,哪怕死也会咬你一口。 云裳听打斗声停了一会了,方才惨叫的声音里没有南修,心安定了一些。 她怕南修受伤出不了声,扯开黑衫便跳下老树。 单珠珠听到了。 南修也听到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单珠珠咧开了嘴对着晏南修笑,笑得那叫一个快意。 “你敢。” 晏南修一开口,一股咸腥味从喉间往上涌,他逼着自己反吞了回去,此时的他已没力气再去保护云裳了,只能嘴上发着狠,“你要是敢伤她,我会让你后悔生在这世上。” 单珠珠得意道:“看看到底谁会后悔,我真想看看你这等强人,会怎么求我,哈哈哈……” 怎料晏南修动了动腿,慢慢站起来了,他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灰色,心中绵绵不绝的恨意散了出来。 单珠珠感觉到一种阴狠暴戾的情绪向她扑来,在这些断肢烂体中葳蕤,她在晏南修脸上看到了鬼刹般的气息。 她有些怕了,这男人眼里可以有狠可以有暴,但她看到了爱,刻入灵魂深入骨髓的爱,“你,你别过来。” 单珠珠急忙向云裳跃去,千钧一发之时,突然一柄断剑从后背插穿了她的身子。 她死前回头,看着晏南修满是不解。 力量这么强大,做为一名医药师,她知道晏南修伤得多重,元气早已耗尽,站起来已是极限,还能用那只受伤的手,把身上的剑拔出,扔出数十米远,那是何等坚毅。 云裳眼看一双鹰爪似的手就快捏到她脖子了,居然突然倒地。 女子倒地的瞬间,她看到不远处的晏南修,一口浓烈的血从嘴里喷了出来,身子像片落叶似地倒在了地上。 雨未停,夜漆黑。 吾山居里观棋卧在榻上,睡得好是自在。 莫奇浑身淌水,发束已乱得不成样子,站在塌前心急如焚,从吾山居到银杏镇的那条路他都寻了几遍,始终不见人影,银杏镇的暗子肯定的说他们已经回来了。 只能靠观棋。 观棋习得这点山术,是一种古老的献祭术,与山融为一体,山就是他的身体,水即是他的血脉,石便是他的骨骼,这辈子他下不了山,别人也上不了山,山中万物都为他所用。 可惜他喝醉了。 “醉个两三天是常态,咱们该吃吃该喝喝。”玄青子若无其事的宽慰着莫奇,递上一杯热茶,“我还长你几岁,这端茶倒水的事都是我做,乔师叔没教好你啊。” 莫奇是真急了一推杯子,杯子落地摔了个稀碎。 他焦急的眼里略表歉意,接着继续拍打着观棋的肩膀叫道:“观先生,观先生。” 观棋嗯了一声,继续打起了呼噜。 莫奇呆立了片刻,转身去外头接了盆凉水踏进了屋内,说了句得罪就要往观棋身上倒。 “你疯啦。”玄青子连忙拦下,“你对着一个古稀老人下此狠手,要是有个三病两痛,你来服侍。” “义不容辞。” 玄青子紧紧抓住木盆放下,唉了口气弯下腰在观棋耳边大喊:“师傅,黄鼠狼在偷你的花雕酒。”只见观棋噌的一下坐了起来,迷迷糊糊的问:“在哪在哪。” “死了,皮我已经拔下来了,入冬后给你做件皮裘子。”说完踹了莫奇屁股一脚,意示他赶紧问。 眼看观棋又要闭眼入睡,莫奇连忙扶住观棋说道:“少主不见了。” 观棋只想睡觉,云里雾里的说了句他没事,便在莫奇肩膀上酣睡起来。 莫奇急得‘哼哼’都出了猪叫声,摇着他继续问:“怎么会没事,少主在哪。” 回应他的只有震天呼声,莫奇看向玄青子求助。 玄青子爱莫能助摊了摊手,见莫奇又要去寻便说:“我师傅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说不定去哪谈情说爱去了,再说这巍巍群山你去哪寻,还不如等师傅醒过来直接问他。” 心里虽放不下,但也只能这样了。 点山术的威力他没见过,霸道却听过,乔三言与他说过,只要入了这山,点山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句都假不得。 第16章 伤痛 晏南修的烧退了下去,云裳往火堆里扔了几抱断木,靠着他身边,沾地就睡了。 湿树叶子被烧得‘叭叭’地炸出了响声。 晏南修身体猛地抽搐了几下,在乱梦中惊醒,他快速扫视了周围几眼,瞧见在一个山洞中,看来他们安全了。 云裳满脸炭灰紧皱着眉,靠在他身上熟睡。 他全身缠着白棉布,上面早已被污血染成了赤色,云裳的棉里衣都被撕成了条绑在自己身上,身上只穿了一层薄纱。 晏南修不知这一睡觉了多久,云裳必定没有休息好,便也不敢动,看着她疲惫的面庞和均匀地呼吸,心里像被一片羽毛轻轻划过,这种难得的亲密,他真希望时间就在此刻轮回朝生暮死。 晏南修很少这么近距离的认真看她,目光直白又贪婪。 不知靠了多久 ,渐感半边身子发麻,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下腰部,那一剑伤在胯骨上面一分,幸好有那件金丝软甲,要不然高地扔的那一剑他必死无疑。 想想方才做的那个梦都后怕,他梦见了宁丹城墙上的母亲,想爬去救,眼看就要得手了,父皇的箭射了过来,依旧正中眉心。 他愤怒地问父皇为什么,父皇说为大赤,他不信,他大骂父皇是个骗子,回头再看城墙上的母妃不见了,变成了云裳,晏南修毫不犹豫地拔了箭射向了父皇。 他不想成虎,只想要娘,他不想要这天下,他只想要一马一剑一双人,为何父皇不肯放过他。 身上的伤口开始发力,皮肉像被什么东西一口一口地吞咬,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再次打量了一眼这山洞。 全是硬石很干燥,山洞两间屋子宽,高差不多五米,来遥吾山几年居然没发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旁边燃着的火堆用木棍支着架子,放着烘好了的衣服,他的黑袍下面露出一角冒着暗光的东西,那光泽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晏南修猜着,这玩意不是刀就是匕首,他从来没见过云裳身上还有武器。 左手被压得抽搐起来,晏南修想用右手扶一下云裳的脑袋。 抬手才发现根本动不了,还扯到了伤口,痛得眼冒金星直发虚汗,他只得忍着剧痛放缓了呼吸。 云裳迷糊中觉着身边的人动了,睁开满眼血丝的眸子,就看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她不敢相信的搓了一下脸,发现不是梦惊喜的问:“你醒啦,身上痛不痛?” 还顺手拿了晏南修那件黑袍穿上了身,把怀霜也揣进了怀里。 速度之快,让晏南修想笑,又发不出声音,因为只要稍稍用力,身上如被马车辗过一般快散架了。 当然笑不出来。 晏南修苍白的唇间,硬咽着说了个“痛”字,一瞬间甚至想挤出两滴泪来博同情,要不是怕云裳太过担心,晕过去的心都有。 “哪里痛啊。”云裳问完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他除了脾脏和脑袋哪都是伤,能不痛吗?只好在他身上左摸摸右捏捏哄起来,“下次遇到坏人打不过就跑,别逞强。” 晏南修吞了吞喉咙,故作轻松地说:“这两年我学了不少功夫,对付几个毛贼不在话下。” 云裳能不知道他伤的有多重?无奈的叹了口气,一个官家公子贪玩跑出来,武功有如此长进很难得,可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这两年武艺长进不少,可是那群人连归天林都能进,用脚趾想都能猜出是有能耐的人。” 云裳说着说着又自责起来,“要不是因为我,你一个人定能跑掉,等我们回去了,我也要和玄大哥学上几招,至少…至少不能拖累你。” 云裳表情微微变了变,就走到一边,把洗好的野果子递给他。 晏南修看了一眼野果,傲娇地道:“我要吃肉,我快饿死了。” 其实他一点食欲也没有,此时伤口都在一阵阵啖着肉绞着痛,但为了表示自己没事,只能硬着头皮说饿。 “你呀,”云裳探过他的额头,发现烧已经完全退了,“两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果子,等下我给你烤兔子。” 晏南修张开嘴说:“手痛动不了,你喂。” 云裳有一丝慌神,那张脸生得很是妖孽,眉眼很会惑人心神。 此时就这样不闪不避地凝着她,眼神早已没了孩子的稚气,宛如有很多话要说,都止于唇间浸入目中。 她把野果子往他嘴里一塞,“爱吃不吃。” 一个野果下肚后,云裳手上的兔子也快烤好了,“等下你乖乖待在这里别动,我回吾山居叫莫奇来背你。” “嗯,”晏南修看着云裳的脸,想起她醒来的举动,为何不想让他看那东西,就问:“刚才见你把什么好东西,藏进怀里了。” 云裳哑声苦笑,“一把匕首,名叫怀霜,是云家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本想拿他手刃仇敌,现在只能拿他杀只兔子。” 晏南修听到她这么说,低下头漠然不语,这几年他事事依着她,希望她能开心快活,忘却仇恨,但是谁又能忘记呢,他们两人被血海深仇这种东西生生影响。 他拿过烤好的兔子无声无息地咬了起来,吞咽的时候,过于干燥的肉割得嗓子,像被火烧一般又干又痛。 搞得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权衡再三还是逼着自己吞了下去。 莫奇这两日都倚在观棋身边,除了去茅房一步也不离开,他第一次知道有人真的能醉上三天。 观棋醒来就发现一颗硕大的脑袋,枕在他的臂边。 “回你自己床上睡去。” 莫奇是被这声音炸醒的,正常人几天没开口,哪有这般中气。 他就像看到了如来佛主显灵了,激动得英脸涨红,连声道:“先生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少主不见了。 “德性。” 观棋爬下床活动着筋骨。 莫奇着地一跪说道:“我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值皇子一两肉重,再找不到皇子,就只能传信回京都了。” 玄青子及时端着洗脸水进来,“师傅你就告诉他,你没见他这两天都急成什么样了,若不是我挡着,他准备破开你的头去瞧。” “离虎头上二里地有块杉树林向北走二里,有个山洞。” 莫奇听完说了句多谢,脚下生风转眼就不见了。 观棋瞪了玄青子一眼说,“别老叫我师傅” “好的好的,”玄青子从观棋手上接过帕子,没个正经的说:“不叫师傅便叫爹,只要你愿认这个儿子。” 观棋一脚踢了过去,被玄青子闪开,他叹声说:“你的所学都不是江家所传,跟着我来这遥吾山,你也自食其力,我最多只算你的引路人,指点一二,叫声先生我就知足了。” 玄青子不理,“我叫着你听着便是。” “饿了,给我做饭去。” 玄青子背过身眼红了些,要不是自己劣根太重师傅也不会上遥吾山。 晏南芝死的那一年,师傅心中有愧,开始酗酒如痴,一年醉三百天。 云裳帮晏南修拿来衣衫,摸到金丝软甲,她有些不明,“这像是那天下瑰宝金丝软甲?” “嗯,是吗。”晏南修听到这话就兴奋了,如获珍宝般说:“这是乔先生带我去集市玩的时候,一个白须老道人卖给我的,当时说什么天蚕宝金做的,与那金丝软甲别无二样,我当他是骗人,看他可怜,花了十两银子买回来的。” 云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老道人说的可能不假,那瑰宝先帝赏给成王赏给当今圣上了,想必也落不到你手中,幸许那老道人真是一位高人,仿了一件,我细细看过了,这天蚕宝金甲也是一件宝甲,你这次和歹人打斗,添了几道印子,也没伤着你,你赚到了。” “送给你”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闪出,此人正是莫奇。 莫奇见晏南修赤着上身体无完肤,全身缠满棉布早已看不清本色。 他心头一酸看向云裳,除了脸脏了点是一点没伤着,身上还套着少主的黑袍,脸瞬间冷成寒冻。 云裳见莫奇来了,欢喜地叫着,“莫大哥你来啦,刚好要去找你呢?” 莫奇面无表情的哼了声,也不搭理她,检查了一下晏南修的身体,内力耗尽全是外伤,能活着已实属不易,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拿过云裳手中的衣服,帮晏南修穿了起来。 边穿边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这儿离吾山居也就七八里地,也不回去。 简直就是个扫把星。 少主若有什么意外,多少颗脑袋都不够砍的,碍于晏南修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心头再不满也只能忍着。 云裳见莫奇黑着脸,尴尬的想解释什么,只见莫奇把晏南修往背上一背,抬脚就走。 他快出洞口又折回,从云裳手里夺过金丝软甲。 又凶巴巴的瞪了她一眼。 云裳自知理亏,只敢远远的跟着。 走出山洞,莫奇说:“少主,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知道我不喜欢听就别说。”晏南修知道她想什么,赶紧让他闭了嘴,少顷又开口问:“那些尸体你看到了,是什么人。” “独眼飞爪和采花道士是东沙一带的,大漠双煞江湖只有他们的身世传言,听说是华山一位德高望重前辈的私生子,不知道真假,他和无面剑是凉北一带人,用斧子的人叫迟荀,会中人士他们几人是江湖中有名的领金杀手,不问对手,只看赏金,单珠珠是” “知道了,”晏南修打断他的话,“等一下你把尸体烧掉,这件事到此结束。” 莫奇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是何意,“少主,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你来的,至少要让圣上知道。” “知道又如何,请了这种杀手,摆明了不会留下痕迹。” 晏南修也没有头绪,父王已经昭告百官,自己在外游学。 大家都知道他没死,可谁也没见过他,看来这遥吾山是真不能长住了。 只是,他偏头眬向跟在后面的云裳,自己没有身份,这两年连相处都小心翼翼地把握好分寸,生怕操之过急把人吓到了,经过了这一次,他更加不理解父王,怎么能对母妃下得去手。 人和人终究不同,父王有一百种藉词说服自己,却说服不了他。 云裳低头慢行着,前日她看晏南修倒下去的时候,整个人反而冷静了很多。 这里离两年前来的地方很近。 刚到遥吾山她满脑子都是报仇,玄青子不肯教她习武,明摆着告诉她,带她来山上就是治病的。 她听后直接跑了,本想从吾山居一跃而下,又怕最后尸骨无存。 变成孤魂野鬼。 玄青子找到她,头一次正经地和她说:“云裳啊,如果内心没有希望,什么事也干不成,你生病了,人一定要在清醒的时候做决择,如果你病好了,你想学天下任何决学我都教,想死我也不拦着。” 玄青子把她从这个山洞带回去后,她再也没有压制过内心的情绪。 恶梦和恐惧磅礴袭来,数不尽的血水黑暗夜夜围着她,看不清的无尽双手纠缠着拉扯着她,很多次她醒来都是在晏南修身上撕咬。 晏南修在无数个夜晚,哄着她任她发疯一般在他身上撕咬到鲜血淋淋,留下了数不清的伤口,一点点抚平了内心的狂躁。 煎熬了一年多,当自己完全清醒时晏南修已长成翩翩君子。 云裳每次发病后,玄青子都会对晏南修说,云裳太善良,只有善良的人才会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如你如我都不会。 第17章 试探 前日云裳把晏南修拖到这个山洞里,她本想去找莫奇。 谁知他好像知道她要走,扯着她的裙角如何也不愿放手,那张脸脆弱到一撒手就像要化掉。 云裳没办法,只能搂着他,很奇怪,她一靠近晏南修就安静了下来。 帮他包好伤口后,晏南修的脸渐渐发了热,开始胡话呓语,默声哭诉。 入了夜,晏南修哑着嗓音在叫着痛,云裳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旁问他哪里痛,他又说不出哪痛,只是闭着眼一直流泪,泪水怎么也擦不净。 喊了大半夜痛,喊娘的时候整个身子颤抖得厉害,云裳紧紧抱住了他才渐渐睡去,很快体温越来越高,浑身烧到烫手,云裳在那一刻真怕他熬不过去,想放下他去吾山居搬救兵。 晏南修像有心灵感应似的,求她别走,不要丢下他。 云裳没见过他这般惊慌和脆弱,心一软就这样抱了他两天,等他身子没那么烫了,才撑不住睡去。 她不知道晏南修那两天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身上时冷时热,脉搏时断时续,体内真气乱窜,能清晰的看到筋脉像被小虫子拱得到处凸起,烧退时皮肤裂出了满身的新鲜红痕。 如果不是云裳抱住了他,必定走火入魔筋脉全断,晏南修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后,才勉强压抑住了体内乱窜的那股邪火。 吾山居的床榻上,玄青子检查好伤口说:“右手骨头断了,其它无大碍,只是真气全散了,想重新练回,要不少时日。” 云裳这才知道,他受伤最重的是内力,心中难免有些自责问:“不少时日,是多久。” 玄亲子顿了一下道:“少则几月,多则一辈子。” 云裳看着床榻上的人,愧疚不已。 她只能细细的照料着,喂好药后,持着棉帕帮他拭去残血。 晏南修合着眼,呼吸平稳,他的轮廓生得漂亮,鼻子俊俏挺直,就算生成女子,也该是一位绝色佳人。 换了三盆温水,水才变得清透,看他睡得实沉,云裳轻手轻脚的帮他掖好被子,吹灭了油灯。 怎料黑暗中,晏南修攥住了她的手,“陪我。” 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云裳看到了他目里灼热,心旌摇荡的情绪氤氲在屋内,在这暗色中铺天盖地一发不可收拾。 云裳想拉回手,晏南修死死的握着不放,像要把她捏碎揉入肉里。 她慌了站起身就退,裙摆拖动着木椅翻倒。 莫奇听到响声推门而进。 “出去。” 晏南修目光凛冽。 莫奇只好退了出去。 云裳没有动,她出奇的平静。 这是晏南修吗? 他的眼目利锐又坚定,脸上的表情太陌生了,好似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晏南修抓着她的那只手上筋脉跳动得格外得清晰。 还越攥越紧。 没有时间了,他想让她选,只要她选他,哪怕是一生颠沛流离,他定护她周全。 云裳看着他的眼越来越乱越来越急……有很多情绪都聚在那里。 不由得一阵心慌。 她用力一挣扎,手居然脱不开,怎么劲这么大,这是伤得重的人吗? 她索性也不挣扎了,合着眸子不看他,嘴边勾起了笑,“你捏疼我了。” 晏南修心被重重一惊,闷声嗤笑,放开了她。 他一次次的试探,试探着云裳的心。 哪怕他昏迷不醒,他也不会忘记,是她贴身抱着他,撑过心底的恐惧,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天底下也只有她才可以做到。 他不敢强帮云裳做决定。 她很快就能嫁进富贾,一生优裕安定,自己那不确定的未来,则有可能毁了她的一生。 望着窗外皎白银空,晏南修知道这辈子,也逃不脱晏和光给他划的笼。 他本想百里扬马看春花,千里单骑踏山河,不问恩怨不闻过往。 一旦回了京都,他将被斩断双翅束住手脚,再也看不到娘诗里那娇艳江湖。 莫奇难得的在石桌上饮酒。 饮着闷酒。 “哟,莫少侠雅兴啊。” 玄青子拿了盘蚕豆推到他面前。 莫奇烦得要命,少主这情欲如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了,心中的苦闷也没法同人说,只好灌进几杯酒,一醉解千愁。 玄青子在一旁呶呶不休说个不停,没一句入得了莫奇的耳。 他嘴上没个把门的,专挑人不喜欢的讲。 “叫我说,现在就送入洞房,礼成。”玄青子吊儿郎当的剥着蚕豆,送入嘴后继续道:“不对,你家皇子现在又瘸又残的办不成事,这该如何是好呢?其实合欢香我也会制,别说手脚残了,就算宝贝残了,也能回春。” 砰…… 莫奇一掌拍碎了酒杯,“你再敢胡言乱说,我割了你这胡说八道的舌头。” 玄青子用舌头搅出一块蚕豆皮吐掉,举止泰然的拿过酒壶,灌入嘴中,“好酒,师傅藏了百来坛老花雕,入口酣醇,下次我偷来给你喝。” 莫奇自知酒品很差,故很少饮酒,彼时看玄青子那张破嘴,心中有气也找不着地方发,怒气无处可泄,哐的拔出剑,“别像个娘们一样在那叽叽歪歪,够胆来打一架。” “这不好。”玄青子做了个骇人的表情,“打打杀杀多没意思啊,这花前月下只适饮” “酒---” 话音拖出好长,玄青子施开双臂朝后倒去,“疯子,你们都是一群疯子。” 玄青子小心闪避着莫奇的利剑,一退再退退到了残桥上。 几十个回合后,玄青子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根软竹,软竹和利剑相撞发不出声音,只咬出片片剑气,使得残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几百个回合下来,谁也伤不着谁。 玄青子气喘吁吁边逃边说:“你觉得他们江家祖宗和昆乾老祖是什么关系,招式都这么怪异狠毒,有半数相似。”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像鬼魅一样,在残桥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香玉要有你这剑法,上次我也不会把你们家皇子带回来了,她只是学会了,你倒是和这剑法融为一体了。” 玄青子被追得像只丧家犬,也不忘嘴上痛快。 一记追魂剑,剑气迎着面扑来,玄青子右脚一蹬,跃上空中数丈,只听残桥掉入水中的声音。 “两个兔崽子,明早起来这桥要是没修好,我把你们扔入崖底喂鳖。” 观棋推开窗户,对着虎头山怒吼。 玄青子冲着对面的吾山居喊:“师傅,这崖下真的有鳖吗,我去捉几只上来给你补补身子啊。” 一场架打完,莫奇的酒也醒了,看到玄青子倒有些不自在,眦牙道:“我来修。” 玄青子蔑着眼说:“我有什么不痛快是用嘴说,不像你是要人命。” 两人大半夜,吭哧吭哧跃进虎头山找树藤去了。 少焉,他们抱了几捆树藤来到桥头,玄青子扶着腰道:“我的腰啊,打架都没这么累。” “得罪了,”莫奇把水袋扔给他,“你歇着,我来修。” “好。”玄青子双手往后一撑卧在草里,叼了根嫩草,神思恍然了片刻,问:“你莫不是喜欢云裳。” 莫奇编着树藤正入神,差点没被他这句话呛死,“自然不是。” 玄青子上下打量了莫奇数遍,“那我就想不通了,起初我以为你觉得她配不上你家皇子,后来我发现你对她有敌意啊!思来想去,除非你对她有意思,有的男子真是可笑想用攻击姑娘引起注意,我看你还蛮像的。” 莫奇见他越说越离谱忙声说:“我倒宁愿我和她情投意合。” 莫奇留下摸不着头脑的玄青子,便抱着树藤跃过山崖。 “有点意思。” 玄青子吐掉口里的草,半眯着眼理起个中奥妙来。 “前两日才说过,再吃这鳖,就入水做那鳖中王,怎的这堆骨头是狗啃的。” 打过一架后莫奇对玄青子有些许认同,偶也主动搭上几句话。 那夜听师傅说崖底有鳖,玄青子对这王八就上了心,每日都要潜下捉上几只,众人吃过几顿后便再也不想吃了。 可玄青子对这王八的兴趣与日俱增,想看看到底能捉到几时,给每人送了一对当个乐子后,再也送不出去。 逮到的鳖从木盆换到木桶,再这么下去吾山居要变成王八居了。 玄青子被观棋臭骂一顿,同他说再见到多的活鳖,死的便是他。 一个机灵,他每次捉上一盆,便求着云裳给他做成熟鳖。 此时玄青子正端坐在石桌上正在啃食他们的尸体,一副吃到想吐的面容,只见他小眼神一瞄把木盆往莫奇面前推了一把,乞求似的说:“尝尝,新口味,你绝对没吃过。” 莫奇闻着这鳖确实香,脱手拈了块鳖肉,一入嘴,口腔里好像有万只小蚁在蹦哒,舌头刹时失去了知觉,“呸,什么味。” 莫奇吐掉嘴里的肉,连饮几杯浓茶涮着口。 玄青子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暴殄天物啊,这花椒金贵着呢,我费好大功夫弄来的。” “哼。”莫奇被麻到头都大了,不愿再与这痴傻争辩,含了口浓茶踱回小舍喂鳖去了。 晏南修近日整天都在摆弄着吾山居的花,这会捞完荷花池里的浮萍,身上冒了些细汗,一个多月伤完全好了,元气却养得很慢,整了半天花圃就乏了。 他来到石桌边,倒了杯茶慢慢品着,放眼望去这崖边的花圃,满园鲜花正怒放,全身清爽了许多。 见玄青子斜靠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扶着肚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笑着说:“我帮你吃。” “别别别。”玄青子一手把木盆拢在前胸,“万一把你吃出个不快,莫兄那狗腿子一护主就变成狼崽子,我开罪不起。” 上秋一至,纵然古木仍绿,也挡不住身上起了燥,晏南修手上搔出几条红印子。 玄青子瞥了一眼,“别挠了,你是中了那毒蜘蛛的毒,她的毒就同她人一样,弄不死你也不让你痛快。”拿过他的手细细看了下,“毒也清得差不多了,再痒上半月就可排净,你可以问云小姐拿些香膏擦,缓解一下。” 晏南修大半天没见着云裳,便问:“她人呢。” 玄青子指了指偏舍,“在那辗桂花。” 玄青子瞅着晏南修离去的后脑,暗骂了句口是心非的家伙,幽怨的继续吃起了盆里的王八。 云裳刚把蒸好的桂花糕拿出来,见着晏南修进来,便拈起还冒着热气的糕点送到他嘴边,“尝尝看,第一次做,不知道能否做出杏子楼的味道。” “比那杏子楼的更好吃。” 晏南修吃完还舔了下嘴角,目光灼灼的盯着云裳。 云裳实在不敢跟他对视,别过头道:“那我多做点,等下你先拿去给观先生吃,他最近口嘴没味,总吃不下东西。” 上次晏南修把云裳吓跑后,第二日就像没事人一样,一口一个云姐姐乖叫着。 云裳见着他这副脸孔,也只当没事发生,毕竟他们也没多少日子可处了。 玄青子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声音,用舌头扫着牙面的麻味,默默想道云裳从病好了真是豁达了许多。 晏南修又从热锅里拈了一块桂花糕,打趣地说:“他不是口嘴没味,他是馋酒,你给他酿的桂花酒,搔得他彻夜难寝。” 近日虎头山附近多了很多尸体,死状都一个样,脱水饿死。 几人都明白观棋不喝酒,日日坐在棋盘上摆弄那些黑白棋子,不是他转性了,千军万马敢上这山,他也能让他们有来无回。 从古至今有几个人能把自己困在一座山上,他观棋便是,点山人名不虚传,半点都不作假。 第18章 回京 仲秋节这天,晏南修起了个大早,换了件暗蓝色的袍子,莫奇帮他整理好腰带,“少主穿这件真俊。” 晏南修已高过莫奇,还记得初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奶娃子,哭着找辛姑姑。 莫奇把他背在背上安慰,少主以后没有辛姑姑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为何,辛姑姑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晏南修不懂,人怎么可以一夜之间就不见了,怎么寻也寻不到,他怕极了,一直在和莫奇闹腾。 莫奇思忖了一会,安慰道:“她嫁人去了。” “你胡说,辛姑姑说过,我想娘就抱着她,她会像娘一样爱我,娘怎么会去嫁人。” 晏南修气呼呼的,一口咬在莫奇的脖子上。 从莫奇背上挣脱下来后,晏南修泼坐在地上,流着鼻涕嚎啕大哭。 莫奇在那一刻知晓了,王爷为何会杀了辛姑姑,晏南修太过依赖她,害了她的命。 晏南修在古镜前瞧了眼这身装束颇为满意。 “云裳起来了吗?” 莫奇答:“起了。” “等会我陪她去镇子上买些帛纸做燃灯,你就不要跟着了。” “少主万万不可。” 莫奇只要忆起那日遇袭,夜里还会冒着冷汗做噩梦,断然不敢再让他下山。 这二十里地,除了虎头山已无一块夷地。 晏南修甩袍就出了门,“叫上玄大哥便可。” 莫奇一个飞步,跃在了晏南修前头,“少主,严统领一日不到,你一日下不得这山。” 看着莫奇如此执着,晏南修脸灰成了锅底,“你我认识快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来我可有一日自由,笼中豢鸟也曾得到过树稍甘露,我的一生被他禁锢得死死的,你还要阻我吗?” 莫奇忍着声答:“我永远都是圣上的人。” “哈哈哈……” 晏南修双眸笑出泪来,“莫奇啊莫奇,我把你当兄长,你总是君臣有别,我曾以为是辛姑姑的死让你畏惧,如今我变得这般不可进退,你不觉得既好笑又可悲吗?” 莫奇一脸强硬的和晏南修对视,没有半点要让开的意思。 正午云裳和玄青子背了许多东西回来,远远见着晏南修坐在残桥边,手握一根细竹一动不动。 玄青子咬了口梨皮吐掉,“干啥呢,钓王八呢?” 晏南修不答,坐在那岿然不动,光影勾勒出他石雕一般的身体,如一匹孤独的狼。 云裳见南修心绪凉然,把手中的帛纸递给玄青子,安静的伴在他身边,从正午坐到了夕阳里的最后一抹晚霞。 晏南修的眉眼比这秋风还悲。 早上莫奇的话如尖刀一般插在心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她是全家被灭。 晏南修说,我生在帝王家,弑父杀兄的事百十年就轮一回,如真要不共戴天,大赤早该亡了。 莫奇说,云裳生在江湖,江湖最逃不过的是那恩仇必报,你想要她有个好的下场,必然要断了念想。 无数燃灯从吾山居落至崖底,飘过残桥,荡到虎头山,圆月太亮,燃灯也失去了炫彩,云裳接住一个,“这几年谢谢你,往后要喜乐。” 晏南修强颜欢笑,“我同你讲一个故事好吗?” 从前有个小女孩养了只小兔子,很是喜欢,每日都把它抱在怀里。 一日小兔子调皮跑丢了,她在花园里找到了在啃青草的小兔子,女孩高高兴兴的抱着它跑了,却没发现旁边咬着青草的小狗。 小狗是他三年前无意中收留的,带回家中摸过一回便不再管它,第二日小兔子又来啃青草,它看到小狗说,你再怎么努力也不是兔子啊。 小狗很伤心的说,我只想让她再摸我一回。小兔子说,你会咬人,小主人是不会再摸你的。 小狗伤心的说,小主人从来没有爱过我。 小兔子说当然不会啊,至少带你回来时小主人是爱你的。 手里的燃灯烧了起来,晏南修放开燃灯立起身。 “我多么希望我是那只小狗,至少有一瞬间被女孩爱过。” 那年她扬脸对窗笑,他只身风里过,这是相遇的开始,也是命运在戏弄他们。 晏南修看到云裳一副如此阴郁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 燃灯烧塔后,玄青子摆了坛桂花酒和一盘桂花糕,大家对着满月祭拜,仪式完成,几人入了席。 观棋随便吃了几筷子,又走到了棋盘边静坐。 云裳见他今天还是无食欲,捻了几块桂花糕送了过去。 观棋抬眼望着云裳。 “要走了 !” “快了。” 今日云裳到银杏镇接到了表哥的信,过完仲秋节,就来接她。 “云裳,” 观棋动了下唇,叹了口气,摆手让她离开了。 他开不了口,做为一个神算,他不该给云彪算那一卦,太凶,有的人可以逆天改命。 大部分人指点一二能消些孽障,只有极少数人一算定终生,半点都迂回不了。 云彪就是那极少数,二十多年前那一卦后,他不再给人算命,从此云游四海。 三年前让玄青子去怀娄一探,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石桌小酌,几个年轻人对酒当歌,玄青子想看莫奇出丑,一个劲的灌他酒。 相处了这么久,几个人都有了情谊,莫奇也找不到推辞的理由,只好饮下,又用内力把酒从指尖逼出。 玄青子一副恼火的样子大叫,“当着我的面这样做,过分了啊。” 几人哄笑起来。 莫奇汗颜,只得扯开话题,“你的功夫跟谁学的。” “一个被撵下山的秃驴。” 莫奇感叹,“撵下山都有这等本事,真是一奇人。” “简直就不是人。” 他从来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捡到他时应该不会超过三十,跟在他身边八年,只知功夫高深莫测。 那人心里十分阴暗毒辣,不是偷看汉子洗澡,就是带他躲在暗处看各路高手厮杀,他从不出手,看完后会和玄青子说他们招数如何,若是遇着了应该怎么避。 那时候的玄青子被他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对他的话那犹如圣旨,一个字也不敢忘。 有时见他心情好,玄青子就像个哈巴狗一样讨好奉承,说些言不由衷的高兴话,“师傅你真厉害,放眼天下没人是你对手。” 早已长出头发的秃驴心情好时,会指着自己的脑袋,甚是得意地说一句,“少林藏宝阁的天下绝学,全部在我这。” 直到死了,才发现这人不仅是偷看了藏宝阁的书,而且是偷了。 当玄青子把那些书给观棋看时,观棋眼里的震惊,至今他都忘不了。 观棋带他到几个故人那里译了几本书,有几本书全是梵文,请的都是隐入山中的高人解译。 他之所以能练成那些深奥的绝学,还真得感谢那秃驴,当时带他看那些人厮杀时的讲解。 云裳看着满园怒放的繁花,和魏魏群山千尺深潭有很多不舍,她拾起一个酒杯,“给我也来一杯。” 玄青子扯回思绪立即给她满上,“从没见过云小姐喝酒,还以为不胜酒力呢。” “跟着哥哥们喝过几次” 云裳端起酒杯,望了眼满月一口饮尽。 有了一杯又接一杯。 “谢谢各位的照顾,云裳有机会一定报答,日后若来芙蓉郡要来秦家做客。” 听到秦家时,晏南修修长的指节捏出了根根骨骼,却什么也做不了。 三年来云裳一滴酒也没沾过,今夜多喝了两杯就犯晕。 晏南修眼中静默,记得怀娄城那个娇俏飒爽的人,也只有他了,怀娄的人再提起她也只有那句,云家喜得千金那日,云门镖局大摆一月流水宴。 她在云家被灭那夜之后,瞬间改变了个性,都说性格是慢慢改变的,她只是被慢慢发现而已,她早就不是云家的那个她了。 今日云裳穿了件红裙,在云家的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红色,沈知秋说红色最衬她,像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夜阑人静,石桌上只剩玄青子和莫奇在把酒问江湖。 云裳早已不胜杯酌,来到桂花树下,眬着明月沉默不语。 那身红衫美得夺目,美则美已,眼里总带着淡淡的哀愁,再也回不到果子岭古道上那艳丽娇俏的模样。 她目光无措且空切,只因所思之人都归入了尘土。 晏南修脱掉自己的蓝袍,披在云裳身上。 云裳伸出手接住几朵落下的桂花,脸色嫣红得吐着香气。 “南修,谢谢你,云家的花,我在这里都看到了,可这里不是云家,再像也不是。” 借着酒劲云裳说了很多话。 “你知道吗?三年前的每一天,我都知道我这一生该怎么过,嫁给表哥,生儿育女可是后来后来。” “老天可怜我我注定是要嫁给表哥的云家是没了,可是云家的家训在我云裳身上言出必行,我云裳必定遵守,以后以后我要生个儿子,让他练云家刀法云家没了,云家刀法也没了。” 云裳靠在晏南修肩膀上半梦半醒,良久之后她说。 “女孩是爱过小狗的,可是女孩总要长大,她需知书答礼,三从四德,遇良人结连理。” 云裳闭着眼在他肩上沉沉睡去,晏南修见她呼吸均匀。 在她额头落下了轻轻的一吻。 “裳儿,有朝一日要去京都看我一回。” 凉月下,云裳的眼角溢出了水,她想说不要了,一起走过的路太难了。 云裳走的那日,很久没下雨的遥吾山又下起了暴雨。 她起了个大早,把前夜拾好的包袱再整理了一遍,就去了观先生屋里道别。 观棋见云裳来了,立马站了起来,头一回破天荒注意形象,把身上的粗布衫理顺,语重心长地说:“住了快三年了,舍不得啊。” 云裳噗呲一笑,“等一切安排妥当,我会再来看您。” “带几坛好酒来。” “好叻,观先生喜欢喝的吃的,都带些来。” 观棋满意地点点头,“我就在这等着了。”末了又不放心似地点拨,“云裳啊,出去遇到事,想想怎么来的这里,任何事总会峰回路转。” 在吾山居住的这几年,和观先生说的话最少,观棋对两个男人都是能骂就骂,能动手绝不动口,对着云裳却总是笑眯眯的,说话的声音都自动降低了几个度。 一一告别后,唯独不见南修。 云裳去了他屋里两趟都没人,快到晌午时,她还是出发了。 玄青子陪着她一起走出了归天林,心情像来时一样沉重,又复杂了许多。 她最后一次回望遥吾山,也没看到南修的身影,她想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晏南修立在虎头山顶,目似薄烟般清疏,听任大雨浇在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十四岁的他没有爱上云裳,那时一心想把她驯服再摧毁。 当他猛然发现爱上她时,才知道早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无法撤退,越不能爱越想爱。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云裳离开,只能选择逃避。 莫奇站在远处,看着一身黑袍的少年像块新立的坟茔,把他所有的爱欲都葬在这里不腐不朽。 余辉在夜色前跳了出来,晏南修看着天边一线血黄,目光变得冷清,莫奇知道他的少主回来了。 他本是池中龙,万里九天才是他的归宿。 遥吾山怎么能困住他。 数日后,严莽领数千精兵在归天林外等候的时候,眉目锁得很紧,白骨上叠了不少新尸,看来这里并不是一个世外桃园,这一路怕是不好走。 三人行过虎头林和杜娟花山,玄青子送晏南修过了归天林,着地一叩:“送别二皇子。” 晏南修把他扶起,久久说不出话,两人的眼中都泛了红,再见就是君臣有别。 这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身份,还行事照就的人,这样的人往后也再难遇到。 几排禁军站了四五里地,银杏镇的百姓都被挡在了路边,大家议论着京兵来这小镇子做什么。 一个胆子大的老翁挨着一个面善的禁军小心地问道:“军爷,出了何事。” 禁军不语,老头又问:“什么官来了我们银杏镇。” 他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县了。 那年邱知县来这银杏镇的时候排场也是大得很,那些兵个个趾高气扬的,但是比起这个排场,是连这些人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邱知县来时,那些军爷高矮胖瘦不一,哪像这些军爷,个个像人凤中挑出来的一样。 银杏楼的账房先生见过些世面,看这排场只能是京官,而且是大官,他信心满满的说:“许是尚书级别的。” 禁军瞪了帐房先生一眼,“不想死就把嘴闭上。” 周围的几个人摸着脖子,纷纷闭了嘴。 晏南修上轿的时候,有人传起来说这是二皇子,整个银杏镇都沸腾了。 没想到,遥吾山上住的居然是当今二皇子,大家都猜测起来。 有的说归天林后面是仙境,二皇子是来沾仙气的,有的说归天林后面住着高人,二皇子从小就在这里生活,难怪谁都进不去那个林子。 这事越传越离谱,众说纷纭,二皇子成了银杏镇闲谈中永远绕不过去的话题,尽管无人给他们证实。 晏南修坐在马轿里,脸上再无笑容,从前他都是笑给云裳看的。 今后他该是怎样一副面容,面对那座孤城。 浩浩荡荡的队伍滚滚向北而去…… 第19章 皇城 皇城的朱墙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庄严,金黄琉璃瓦炫得人睁不开眼。 护城河的官马道上萧森又空旷,两匹躯体深广,四肢粗壮的三河马拉着一顶十分华丽的马轿走在官马道上。 宫墙外蹬蹬的马蹄声很是响彻,一小队禁军目光威严的护在其左右。 行出护城河,车轿拐弯时一黑影快速闪入华轿内,跪在轿内的帘子前。 “人已经到城外十里地了。” 只见一只捏着一把折扇的葱嫩玉手伸了出来,本想往黑影头上敲,折扇上的玉坠子刚碰到黑影的额头,就停了下来,收回了折扇。 隔帘后面的男子,发出了一句:“无事。” 这声音低沉嘶哑,末了又变得尖锐,很是奇怪。 黑影汗水已湿了满面,极力克制着恐惧弯腰退出了轿。 京都南门大开,三层禁卫军,从南门口一直排到了皇城午门。 官道上禁军和京兵跑出震天响声。 莫奇和严莽一左一右紧护在马轿两侧,眼里布满了血丝,目光却比鹰鸷还利。 刚过风里坡,已能隐约看到京都城墙上的角楼,严莽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表情,他微微侧目。 “还有五里。” 莫奇应声,“辛苦严统领了。” “这一路上多亏莫少侠了。” 行至此处,严莽的心落回了一半,出发前他担了全族身家性命,在圣上面前许诺,定带回二皇子。 即将进城的心情,犹如被封禁军首领那一日百感交集。 文武百官已在朝堂上等了几个时辰。 只听一阵快马的声音,穿过午门直奔前殿。 李长风扯马而下,跪在朝堂外,音如洪钟报:“二皇子已进入南门。” 昏昏欲睡的百官们纷纷打起精神来,特别是殿外品阶低的小官,住得离皇宫远,四更天就从床榻上爬起往宫里赶。 早上被秋霜一打,到了晌午日头一晒,体质不好的文官虚汗入肤,咬得又痒又痛,听到皇子入了城,都长吁了一口气。 莫奇目送晏南修进了午门,就和京兵一起撤了,只留下部分禁军有序的隐匿到各个位置上去了。 严莽更加高看了莫奇几眼,这般知进退又忠心护主的人,真是难得。跟在帝王身边大多都是有所图,像他这般看淡之人少之又少。 快到殿前时,晏南修下了马轿。 他望着这白玉铺地,檀木雕檐的华丽宫殿,似乎明白了,父皇为何执着于,这天下最大的牢笼。 晏南修青丝用玉带高高绾起,身穿一身明黄色的补服,上面绣着几条飞龙,面带微笑一身温润,百官都伸长了脖子瞧他。 晏南修在百官的目视下,缓缓走进了明宣殿,他双膝着地。 “儿臣参见父皇。” 瑞德帝看他伏着地,嘴角生出了一丝痛快。 晏南修觉得他面容虽亲和,却很是许疏离,父子两人无声的叫着劲,天子不开口谁也不敢开口。 过了半晌,晏和光哈哈大笑几声。 “免礼,吾儿归来,该普天同庆。” 寒云首先出声:“恭迎二皇子。” “恭迎二皇子。” 文武百官齐齐喊道,把金銮殿上的灰尘都震下了几层。 晏和光容光焕发大喜道:“今日南修游学归来,是大赤幸事,余事明天再议,各贤卿辛苦了,丰元殿内已备好美酒佳肴。” 福喜随着皇上离开了明宣殿。 大臣们都纷纷讨论起二皇子来。 一些老臣都见过江浸月,看到二皇子就知道假不了。 晏南修一入宫,也堵住了当日晏和光杀掉皇子的传言。 那时没有人相信那个晏南修是假的,天子虽然这么说百官当面听着。 背后不知道从谁开始传,这是皇上为了上位,不愿承认自己杀掉儿子的一番说辞。 只要晏南修一天没有入宫,这世上就无二皇子。 如今他入了宫,百官见着了二皇子,也就堵住了悠悠众口,晏南修长得就像前王妃脱了壳一般,更是令百官心诚口服。 晏闲双手握着折扇,站在御花园正喂着鲤鱼,刘善存跪在后头,报着刚才朝堂上的事。 晏闲双处在变声期,不太愿意说话,听完后见刘善存还没起,就摆了下手让他退下。 “喂完这池鲤鱼我就过去。” 刘善存叩拜起身后,刚转身又听到三皇子叫他。 “刘公公,可曾听说住哪个宫。” 刘公公俯到晏闲双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 晏闲双眼中有了笑意,吹了个口哨,迈着欢快的小步子去了景德宫。 进了景德宫,晏闲双看见宫女们一排排端着茶水点心,走在回廊上往厅子里送。 晏闲双立了稍刻,见着锦屏打了个响指。 锦屏看见晏闲双步子停了下来,见她手中端的是玉兰糕,便知是父皇来了。 他捻了一块放入嘴中,食了一口就喂入了锦屏口里。 “甜不拉机的,赏给你了。” 锦屏嗔骂道:“这也敢偷吃,胆子太大了。” 晏闲双往她屁股上捏了一手,“胆子更大的事也做过,过完今年我就可以择秀了,到时我会要了你。” 刚入厅门,他见一绝色男子正坐在父皇身边。 晏闲双阅女无数,在汝州年纪小小就和府中婢女打情骂俏,成了青楼的常客,此时见着晏南修心里惋惜起来,这副面容怎生成了男子。 还是会和他夺这天下的男子,实属可惜。 晏和光见晏闲双进了门喜笑颜开。 “双儿去哪玩了,看你满头大汗,过来见过你皇兄” “还能去哪,去喂鲤鱼了。” 晏闲双抓过一把花生,坐在褚皇后身边剥了起来。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瞟了晏南修?眼,慢悠悠道:“皇兄好。” 晏南修不免有些艳羡,原来在双亲身边长大会是这般自然。 他微微点了下头再无任何表情。 丰元殿内,皇帝没来谁也没敢动筷子,尽管苏福喜传了口谕,大臣们也只是喝着茶水解着乏,福喜看这形势知道圣上没来,这宴也开不了席,便飞步跑去了景德宫。 几人正在叙旧,晏和光看福喜一直站在门外。 他紧了紧面色,不快地问:“何事。” 福喜在殿外跪拜下来。 “百官都等着一睹二皇子的天颜,才敢开席。” 褚皇后对着福喜挥了下手,“下去!” 两位皇子,跟着皇上和皇后,一路出了景德宫,皇后一路对晏南修十分热情,给他介绍皇宫内的布局。 晏南修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没搭话。 瑞德帝入席后,褚皇后见晏南修想往下坐,拉住他就对刘善存说:“刘公公,今日二皇子就坐我旁边。” 百官们见圣上和皇后都入了坐。 齐声喊:皇上万岁万万岁,二皇子三皇子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晏南修哪怕再不想入京都,今日见着天下权贵聚集一堂,如此巴结奉承,心中难免不被震撼。 瑞德帝大悦,“今日无君臣,众贤卿饮个痛快。” 宴席吃了小半,歌舞一上,晏和光给寒云使了个眼色就离了席。 寒云脸长得还算周正,绿豆小眼总是笑眯眯,颇有些可爱,他本是范炎门徒,大家从前对他倒也客气。 瑞德帝登基前夜,他独自一人去了趟范府,范炎就吊死在横梁上。 百官再看他那双绿豆眼,是怎么看怎么生厌,在一众的唾沫声中,硬是坐上了内阁首辅之位。 多少人在背后骂他,半夜一定会被鬼扯醒。 范炎是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大臣,是文人墨客之领袖,爱惜羽毛甚过自己的生命。 一生只收过两个门徒,一个是瑞德帝,一个就是寒云。 寒云跟在范炎身边二十多年,先帝在时没怎么受重用,看在范炎的面子上给他封了个侍郎在尚书院教学生,直到诚允帝上位后他渐渐受了些重用,户部刑部工部呆了个遍,就再也升不上去了。 打过交道的人都觉着这人笑嘻嘻的,却圆滑得很,更看不出有何本事,直到瑞德帝把他扶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才窥见他何止是圆滑,简直是城府太深。 寒云挪着小碎步进了御书房,晏和光看着满桌折子却提不起笔。 “寒首辅,二皇子住哪好呢?” 寒云绿豆小眼转了几圈,一本正经的回话。 “二皇子还未及冠自然是住在宫中。” “住哪个宫。” 寒云冒了些细汗,身子渐渐矮了下去,伏在地上答:“东宫应该住嫡长子,可是先帝已经破过例了,圣上当时入住的就是东宫。” 寒云声音越来越小,江浸月的儿子算起来是嫡子,晏仲北一死晏南修也可算作嫡长子,但是成王妃离世时,成王还不是皇上。 至于晏南修算作什么全看二皇子在他心里的位置,瑞德帝上位没有追封江浸月为皇后,所以他回答得如此迂回。 晏和光却不打算放过他,看着他半晌没接话。 寒云只得一咬牙,“全凭圣上喜好。” 晏和光哈哈大笑几声,这球又踢回来了。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这老东西在想什么。 范炎当朝时期,自己儿子都不扶,扶他的用意是为何。 晏和光三岁拜范炎为师,他太了解范炎的秉性,只要一日不退就不会糊涂,彼时他心里叹着,范炎啊范炎,范家四世三公,居然断在他范炎手里。 寒云重回丰元殿已到了日晚时分,宴会上歌舞升平,一些熬不住的文官向皇后请了辞,不管官职大小,皇后都叫了御马送回了府中。 办事深得人心。 褚文然是褚明兰的嫡女,当初在里桑见过晏和光一面后,诚允帝亲自指的婚也敢退。 褚明兰颜面全无,他连夜骑着快马奔入京都面见圣上,他举着兵符跪在诚允帝面前。 “褚明兰教女无方,她已已怀了成王的骨肉。” 诚允帝听闻半天说不出话,末了反倒笑着说:“是朕乱点鸳鸯了,不知褚将军爱女和成王早已情投意合,朕又如何会怪你。” 谁都知道诚允帝赐婚在前,与成王相识在后。 两年后褚明兰便退了,西北大将军从褚明兰换成了褚迟飞。 褚迟飞是诚允帝宠妃丽妃的亲哥哥,褚明兰的亲侄子。 西北铁骑是褚明兰亲手建立起来的,在褚明兰之前,西北是大赤最乱的地方,敌人凶悍残暴,那里不是黄沙大漠便是旱地,褚明兰硬是把府抵,立在了离敌人最近的那块地方。 他彪悍能打和拖家带口不留后路的无畏,长长的西北线硬是被褚明兰守得极为牢固,让凉北胡人无货可抢无脂可刮。 长此往来,凉北胡人讨不到好,只能和匈奴联手进攻里桑,也就有了成王屠城的那一战。 西北铁骑都是褚明兰带着大家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褚明兰退后,再也没有了铁马银枪褚明兰。 褚迟飞任西北大将军后,凉北国频频试探侵犯,诚允帝居然用昭和公主来交好,大赤百年来就没有让公主和亲过。 褚明兰更是心烦,干脆把自己关在宅子里不问世事,偶有旧部憋屈来同他诉苦,他都是喝酒可以,说朝中的事就会被请出府去。 褚文然给晏南修剥着桔子,这张脸太像江浸月。 记得第一次见成王时,江浸月手里抱着两岁半的晏南修,那时的晏南修是个好动的奶娃子,在褚府跑个不停,他跑到花园里见着褚文然就叫她帮他剥桔子。 “修儿。” 皇后把剥好的桔子递给他,“你第一次见我时,手里拿着个桔子叫我剥,我问你,你是谁啊,你说我叫晏南修,那时候你真是可爱极了。” 晏南修含了一瓣桔子入嘴,他早已忘记见过她的事,其它事却一件不少的听过。 父皇到汝州的第四个月,褚文兰就大着六个月的肚子,来到成王府要父皇娶了她。 入府一个月,因为路途奔波,生下了长女,被诚允帝命人接入了宫,没有足月出生的长女半岁时就夭折了。 没到一年又生下了晏闲双,晏南修只觉得她真够无耻,也是能生。 一个十九岁的女子怎么在母妃眼皮子底下和父皇勾搭上,又怎好意思大着肚子追到了汝州成王府。 这般厚颜无耻,实在看不出是眼前的人能做出的事。 第20章 择秀 褚皇后见晏南修不答,又说:“你母妃的最后一程是我帮她合的衣,她永远是我的姐姐。” 晏南修脸色总算有了些许动容,恭敬的回道:“谢皇后娘娘。” 皇后搭着晏南修的手,像极了一位关心备至的长辈,“还叫皇后娘娘呢,这样多生分,以后和闲双一样叫我母后。” 晏南修这才明白,皇后拐着弯说了一大圈,是想听一声母后,入了局,只能审时度势。 “谢谢母后。” 褚文然大悦,举起酒杯对着百官宣布。 “以后南修就是我的长子。” 百官见皇后如此贤德,又是一片颂赞。 夜里,百官慢慢散去,晏南修也有些乏了,他向皇后请了辞,皇后就叫刘公公送他走。 出了丰元殿的门,寒云就截住了刘善存,“刘公公是要送二皇子去哪个宫啊。” 刘善存也拿不定主意,听皇后的意思,住东宫也没关系,可是他也想听听皇上的意思。 寒云一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必定是知道圣上的意思了,便回道:“正等着圣上的意思?” 寒云不答反说:“一切全凭皇后的心意,…只是。” 他又悄悄地俯到刘公公耳边,“听说二皇子性子很烈,严首领在荒山野岭的小镇上,站了两天才把人接回来,还听严首领说他思母心切,不太想住这宫中,要不要我帮你探下口风。” 两人打了几句耳语,刘公公听后马上讪笑着说:“皇后那边叫我快去快回,还麻烦首辅大人送二皇子一程。” 晏南修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的,心里觉得好笑,在这城墙内说句话,送个人都要拐几层意思,实在是无趣。 走在玉石阶台上,寒云时不时弯腰提醒二皇子看着点,这宫中台阶不好走,事事要小心。 话里有话,晏南修一面温色,不露什么情绪。 寒云看他还算温和的面,便大着胆子说,等会叫公公挑几个俏点的宫女伺候。 见晏南修还是一片温色,寒云眼里有了小心思,要说王公大臣的小姐中,尚书房许尚书家的长女最为出色。 听到这里晏南修有点不耐烦了,摆了摆手。 寒云不再作声,一路宫女们见着两人,都跪下行礼,晏南修这一路被跪了十几次,有些不习惯,“还有多久到。” “过了景德宫和福兴宫便到东宫了。” 寒云一边答着,一边看着晏南修的脸色变了几变。 晏南修走在前头,眼不瞧路,只是微微抬着头,看着清月银空下的高墙。 “东宫虽好,我也想住回成王府。” 寒云听到此话,连忙跪了下去,“二皇子还未及冠,只能住在东宫,除非除非。” 晏南修本不想搭理他,听到这句除非,便停住了脚步 “除非什么。” “年满十六岁的皇子除非立妃,要不然只能住在宫里。” 晏南修点了点头,意示他起身,“和公公说今晚挑几个漂亮点的。” 寒云忙声道:“要立正妃才可出宫,老臣劝二皇子还是好生住在东宫,您还未及冠出了宫,也建不成府,大赤虽有这条规矩,至今为止也没有哪个皇子二十岁前搬出了宫。二皇子艰难回京,在宫中能和皇上皇后多亲近,是天大的好事。” 晏南修正在细细琢磨着他的话。 只听寒云说:“二皇子,东宫到了。” 晏南修立在东宫外,看着父皇曾住过的地方,心中五味杂陈,他叹了口气。 “许尚书的长女如何出色。” “大方得体,温婉可人,芳龄十七岁,去年圣上登基本应送来宫中选秀,硬被褚皇后挡了下来,想……想留下,三皇子也到了择秀的年纪,这不您回宫了,得您先……” 寒云讨好一番,那如奸鼠般的眼珠子,在滴溜溜的转着继续说:“我一心为了二皇子。” 晏南修很懂事的笑了笑,“谢谢首辅大人送的大礼,我必将记在心里,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寒云对一点就透的二皇子,面上美了起来,连忙道谢,放眼望向东宫墙院,拉耸了一半的眼皮开阔了不少。 刘善存带着几个模样俊俏的宫女,已走到东宫门外,看到寒云,“首辅大人等我呢?” 寒云打着哈哈,看了几眼宫女没搭话。 刘善存手一挥,几个宫女识趣的进了东宫。 “难。”寒云面带云色对着刘善存说:“只怕在东宫住不久,刚才还问我哪家大臣有好女。” 刘善存奥了一声问,“你怎么说。” “当然是知无不言。”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的走出了东宫,刘善存把寒云送到了东侧门。 末了问:“许尚书的女儿你怎么说的。” 寒云哼了声,似有天大的不痛快,“随便提了一嘴,许听均素来跟我不对付,我又没得罪他,他许听均里衣三层补丁,我们也要跟着吃腌菜吗?” 次日朝堂上一番论功行赏,严莽除钱财外收获青雪剑一柄,此剑是塞外雪国进贡一直放在内库不见天日,听说此剑太利,剑随人心,跟着良主便能除邪杀祟,跟着恶人便是一把妖剑。 圣上能把此剑赏给严莽,就认定了他是一大良臣。 其它各州郡护皇子有功,都被赐赏金银美女良田无数。 朝堂上一片欢祥。 老臣们喜迎二皇子回朝,看到大赤百年根基生生不息,自是喜不胜收,吉利颂赞的话一句接一句。 晏南修从小就在那片黑暗的世界里长大,听到这些话有些恍惚。 皇上宣布二皇子入住东宫,无任何人有异议,好事成双的事,没人会在这个关键时刻驳了圣上的大好心情。 晏南修见时机到了。 “儿臣有一事相求。” “准。” “儿臣也想要赏赐,父皇能否把成王府赏给儿臣。” 刚才还闹嚷嚷的朝堂,变得悄寂无声。 皇子没封王之前,从来没有赐府划地的先例,几位言官都看向寒云。 寒云小眼睛一转,即刻一脸悲痛。 “二皇子虽生在王府,却长在民间,十几年来,日日夜夜都想回到王府,也是念旧之人。” 这话虽没什么道理,但法理不外乎人情,百官这下都想听皇上怎么说了。 瑞德帝面上无任何异色,“朕说了准,便是准了。” 论功行赏的过程走完,就论到正事。 言官们都朝寒云睇着眼色,而他似乎因为眼睛长小了,看不到几位言官的表情,还在那乐呵呵的同旁边的大臣闲谈。 大赤皇子年满十四就该择秀,历代皇室都是血脉众多,只有瑞德帝只得三位皇子,一位已殉,大臣们自当这事是重中之首。 眼见就快下朝了,寒云也没放出个屁来,吏部尚书上前一步,“二皇子回朝,正是择秀的年纪。” 晏南修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他自知逃不掉,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择秀。 寒云这才顿开茅塞,拍着大腿连声附和,那张会说的巧嘴,专门挑便宜捡…… 都是些好听,又没有建设的空头话。 听在瑞德帝耳里却是十分受用,又当朝宣布了,寒云辅助皇子择秀。 大家对寒云的印象又加了一个奸字。 辅助皇子择秀,不就是好安排自己的人吗?该说话的时候他当耳旁风,见着好事就扑上去抢。 出了朝堂许尚书怒叹:“范公一世英才,被寒云败得差不多了。” 其它朝臣也跟着骂起寒云来,这老东西除了会拍马屁,啥也干不成。 晏南修出了朝堂,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一大帮人在朝堂上每说一句话,都是在拐弯抹角的来达到目的,听着实属难受。 他直接回了东宫,刚走到门外,小高子对着东宫内高喊:“二皇子回宫。” 宫女们跪在门前迎着。 “冷荷留下,其它的下去。” 晏南修揉着额角,见小高子还跟在后头,冷着面问:“没听见我说话吗?” 高栓哭丧着脸,“二皇子是不是奴才哪做得不好。” 今日晏南修早上起床,就见苏福喜领着几个小太监让他选。 晏南修指了一下高栓,高栓就这么留下来了。 这孩子今年十五岁白白净净,眼睛很亮,长得又喜庆,看着就让人欢喜,哪怕哭丧着脸,看着也比别人舒服。 晏南修接过冷荷送上的茶,蔑声说道:“在我宫里想活得久,听话就行。” 此言一出,小高子听话的退到了门外,低头看着脚尖。 “高公公,二皇子喜静,我们可以自个儿乐着。” 几个小宫女们把高栓拉到一边。 高栓扑闪着大眼睛问:“不用候着吗?” 今早苏总管带着他们,来东宫的路上说,做奴才的就是主子的手眼口耳,连睡觉也要留出一只耳朵。 一个小宫女拉着高栓来到后院,指着一个正在打扫的宫女。 “昨天刘公公送了六人来,她没出半个时辰就被罚了。” 高栓擦了下额头,发现没有汗,却起了层层鸡皮疙瘩,“怎么被罚的。” “二皇子叫她退下,她说是皇后派来伺候的,当时就被掌了嘴。” “二皇子说了,在他的宫里只需听他的。” 几个宫女聚在一起小声的讨论。 高栓不可置信地问:“听话就不用被罚了吗?” “大概是这样,主子的脾气咱们得慢慢摸。” 几人说得正欢,皇上的赏赐,一箱一箱的抬了进来。 东宫的太监宫女们年纪都比较小,很快就熟了起来。 几日在东宫伺候下来,发现只要听话不仅不会被罚,还能时不时被赏。 很快就把二皇子的怪脾气,都不当回事了。 这几日天气甚好,二皇子又不喜呆在屋里头,常常在东宫西侧的风雨亭里下棋,今日晏南修和冷荷在白玉石桌上摆弄着一些精巧的木头。 他嘴角带着笑,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冷荷,她一身黛色丝衣,头上仅戴着一个品相极好的珍珠头钗,整个人看上去娇俏又纯洁。 冷荷手里拿着一块小木块,迟迟下不了手。 晏南修轻轻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头,握着她的手放在了二层楼小屋子最右边,一个缩小版的阁楼就出现在了眼前。 月荷娇羞的脸,像含苞欲放的花,红得欲吐出蕊。 “二皇子真厉害,民间的屋子长这样吗?” “你没出过宫?” 冷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闯下大祸了,全身发抖的跪了下来,“求二皇子饶命,我娘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女,带大我的司侍说我爹是给宫里送布料的一名布商,布商本不能进宫,那天大雨御厨房被冲了一角调走了大半公公,所以所以” 月荷声音越说越小,这是一件掉脑袋的事,她就这么抖了出来。 晏南修听完呆了片刻,很快爽朗地笑出了声,他拈了颗蜜枣喂入了月荷嘴中,“看把你吓得,我随便一问,你笑起来最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冷荷见二皇子脸色好了很多,唧唧的吃起了蜜枣。 她虽生在皇宫长在皇宫,却只能在浣衣局活动,浣衣局的宫女们,对她这个嘴甜脸俏的小丫头都很喜欢,三岁娘死后跟着宫女们慢慢长大。 那日被送到东宫,一眼就被二皇子相中留了下来。 在东宫这些日子,谁都看得出来,二皇子对她最为欢喜。 很快王公大臣家里年满十四岁女子的画像,摆在东宫的书房内,刘公公和小高子站在侧边,晏南修挑了几十位才貌极出色的女子,便把画册递给了刘善存。 刘善存看二皇子只盯着容颜看,面上微微惊喜,他小心地提醒,还差五位。 晏南修又把那些色相稍逊的画相重新摊开,在中间顺手拿了五张,正要递给刘公公时见最上面那个张画边有一点散墨,又重新拿了出来,细细挑择一顿,看见许黛娥的画像被选出来时,刘善存眼神暗了下来。 这名女子是皇后留给三皇子的,要送来这里,特意找人把她画得毫不起眼。 晏南修念了一下名字笑,“许黛娥,名字挺雅,只可惜这画上太过柔弱,不知真人怎样。” 刘公公只好回:“这些秀女都是某个时期的画像,只能作个参考。” “可以一见。” 第21章 傲骨 小高子送刘公公出了门后,刘善存一声叹息,本以为二皇子只贪美色,想必不完全这般。 他喜怒不着于色,实在看不出喜欢什么样的,还能在数张画相中把许家女儿挑走,不知算不算是天意。 名字还被他念了出来,自然不能再做手脚。 高栓回到书房,见晏南修盯着窗外一言不发,提步上前恭喜:“二皇子挑的个个都是人中凤,恭喜二皇子。” 人中凤,晏南修念着这几个字,心中难免苦楚烦燥,“皇子娶亲要下什么聘。” 小高子心头为他欢喜,一本正经的背着书:“凤冠霞帔,黄金白银无数,金银茶桶一对,绸缎珠宝玉圭束帛,文马闲马数匹” “帮我打听一下芙蓉郡秦家婚礼在哪日,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小高子摸不着头脑,择秀的这些女子中,没有芙蓉郡秦家的女子。 “二皇子,您是不是记错了,这五十名秀女中没有秦氏。” 晏南修懒得跟他解释,眼色一厉,“我说送就送,听不懂吗?” 小高子被他阴冷的脸色吓到腿软,慌忙跪在地上。 “芙蓉郡哪个秦家。” “粮商。” 小高子年纪虽小,却很听得懂话,心里想着只能先去打听。 出门前,他又被晏南修叫住,“新岁过了,还没听到秦家娶亲,要立刻同我说。” 高栓刚理明白的事,这又听糊涂了,敢情他主子连人家是否要娶亲都搞不清楚。他上牙和下牙打着架,“若有娶亲,这礼怎么说。” “贺礼。” 小高子出了书房,在连廊遇到了冷荷,急忙把她拉到一边,“姐姐救命啊!” 冷荷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笑了起来,“在这东宫,谁能要了你的命。” 小高子那张喜庆的脸扭成了麻花,“当然是二皇子,平日只有你跟二皇子走得近,可曾听他说过芙蓉郡秦家。” “二皇子从来不谈他的过往,我怎会知,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栓习惯性的抹了一下光溜溜的额头,一五一十道:“二皇子叫我送一份贺礼给芙蓉郡秦家,可这贺礼是聘娶之礼。” 冷荷皱了下眉问:“这次择秀中的女子?” “要是女子就好了,听二皇子的语气秦家是娶亲,这贺礼是送给男子。” 冷荷也不敢再问下去了,二皇子择秀,是新皇登基后最大的喜事,这事出不得半点差错,便小声在小高子耳边说:“先去打听清楚,这事不可声张。” “只能如此,走一步看一步。” 萧萧瑟风,送来阵阵寒意,宜书亭内树叶子落了晏南修满身。 小高子帮晏南修温着酒,他一杯接着一杯,喝到满眼腥红,也不见停的意思。 入宫两个月,大多数时候二皇子都不爱说话,不是看书就是喝酒。 按照常理他回宫这么久了,应该多和旧部走动,再不济也要和皇上多亲近。 他倒好,皇上不传他,他从来没去过。 正在出神之际,听到一声醉意朦胧的问话。 “几月了” 小高子愣了愣神,很快换回那副知心面孔,“再过上十日就到暮岁了,以后二皇子想吃酒还是回屋里,里面炭火暖。” “怎么才两个月,还以为已过了数年。” 他拔掉落在身上的枯叶又道:“都说一生年岁只在弹指之间,而我却度日如年。” 小高子看得出二皇子不痛快,只是不知何事惹着了他,也无从劝解。 晏南修也是醉意上了身,发些牢骚,没指望旁人能帮些什么。 他指了指盘中的糕点,“你吃,正长个呢。” 小高子入宫八年,还从没在主子眼前吃过东西,他浑身哆着嗦,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自我感动地想,二皇子一醉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如此关照他,就硬着头皮拿了一块放进袖里。 晏南修篾着喝红了的眼,“叫你吃,你还揣上了。” “在这吃吗。” 小高子一哆嗦,又把袖里的糕点给拿了出来。 晏南修看到他的窘迫样,哈哈大笑,呛着酒气的声音,一抖一抖的从喉咙里发出,使得被酒染得渲红的脸颊子,和散开的长发一起动了起来。 小高子看呆了眼…… 他持着酒杯,半卧在梨木桌前的宽榻上雌雄难辩,下颌角犹如雕刻过巧合天成般流畅,半合的眼里散出琉璃色的鳞光很是漂亮。 只有那张轻抿的双唇,散发出冷极了的气息。 在宫中见过无数美人,真美还得是二皇子。 呸,是俊美。 小高子吞了把口水,把红豆糕往嘴里一塞,一下吃太急,被噎住了! 他在主子面前又不敢表现出来,涨红着脸一点点往下吞咽,差点没被噎死。 晏南修完全没看到,在一边慢慢顺食的人,他依旧握着酒壶半生半梦,看着半轮月牙吊上了幕空眼神发虚。 不知几壶下肚后,一阵恶心冲进口腔,他走到亭子边,哇呜哇呜地全吐了出来。 小高子忙跟在旁边拿着帕子,等他吐完又递上一口浓茶清口。 吐完后,他又坐回黄杨木桌上,看着还未喝完的酒,刚想去拿,一只手盖了上来。 晏南修动了下眼,眼光扫到的是黑色大氅和一双关节粗长的手,这双手指指骨分明,虎口稍稍变形一看就是握过多年的兵器,袖口用金线绣着飞龙。 这双手他太熟悉了,第一次握弓就是这双手教的。 晏南修衣发散着被风吹得很乱,眼中无光,“父皇想同我喝酒?” “你醉了。” 夜风袭过瑞德帝的面容,他五官明朗,眼中的阴戾早已不见,正气和威严让人不敢正视。 两鬓已有了白发,通身的威势哪怕在汝州那会,也没减一丝一毫,反倒随着年纪的增长更加的威慑。 晏南修高壮的体格完全继承于他,正因为传承了他的躯体,哪怕那张脸被雕琢得再精美,也没半点柔弱之感。 “哈哈哈,”晏南修大声笑道:“父皇你真会说笑,你知道我醉不了,毒不死,我的身体是你亲手养出来的,我也想醉,你知道醉的滋味吗?我是否还要感谢你没有把我变成一个不知痛,不知爱也不知恨的怪物。” 晏和光看他几近癫狂的状态,哼了一声:“世上没有那种药。” 晏南修被乔三言接走后,慢慢说得上话,刚会说话时,诚允帝派人监视他得很紧,只能让辛姑姑把他带到千里之外的江南。 那两年乔三言极少脱得开身,只能每年三伏三潜天遁入老林修仙,甩开暗子从荆洲匆匆赶去见晏南修。 临走前他把晏和光交给他的羌佛丹喂入了晏南修嘴中,从此他不惧百毒。 “如果有呢?” “朕从来不考虑没有意义的事。” “那什么是有意义,把我困在这皇宫,不问世事,等着坐皇位吗?你别忘了你不止我一个儿子,为何不让想坐的去坐。” 他是怕晏和光的,这么多年,两人独处时他没见过他笑,在他极小的时候就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一见他,晏南修就全身不痛快,后来才知道那叫惧怕。 在这次入京之前,他甚至都没见过他脸上的表情,这种人看不透,猜不明,他也不想去猜。 晏南修重新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叫娘,乔三言指着一幅画说那就是娘,画里是一个青衣女子,手负一把碧剑,笑容明媚宛若天边的仙子。 直到他在怀娄城看到云裳,他才知道这种笑脸也会在另一个人脸上出现。 乔三言把江浸月未出嫁写的诗,作的画都留给了他,当他识字后,想娘就会读娘留下的诗词,从娘的诗里他向往的是江湖豪情,山林美景和闲云野鹤的日子。 晏南修日日夜夜想逃,当他看到乔三言领着莫奇来到吾山居时,他站在吾山居荷塘边如遭擂击。 只怪命运从来不曾眷顾他。 晏南修都觉得自己疯了,再多的酒都能让他保持着身体的脱动自如,但是酒精总会壮人胆子,这几年的憋屈就这么一吐为快了。 晏和光眼里湮灭了怒火,“晏南修,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传到我耳边就是谋逆。” “用什么谋,是皇后安排的宫女,还是你安排的太监,我行一步,都有数只眼盯着,汝州的日子好过吗?我比你在汝州更难过。” 晏和光这次来找他本有很多话要讲,看晏南修这个癫狂样,都咽了回去。 晏南修比晏闲双要过得自在,他从来没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腹背受敌,也没体会过什么是真正要他命的眼睛。 他的洒脱和傲气在帝王家一无用处。 “小高子,带二皇子回去休息。” 走出宜书亭,晏和光背对着晏南修说:“你想出宫透透气,没有人会再挡你。” 晏南修哪哪都烦,直到看见莫奇站在远处后,他红着的双眼布满了委屈,才有了点人样。 父皇总算给他留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两人在暗色里无语对视。 晏和光出了东宫,直接去了文馨殿,门口的老公公蜷缩着身子正在打瞌睡,听着脚步声走来,糊了下眼,一看是瑞德帝,赶紧爬了起来。 苏福喜知趣的留在了殿外,老公公提着灯照着晏和光进了文馨殿。 晏和光摸着尘封了多年的书案,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小生子。” 老公公佝偻着身子答:“老奴在。” “你姓什么,家住何处。”瑞德帝坐在范炎曾坐过的位置,像个老朋一样问着眼前的公公。 “老奴姓张,青州人氏。” 晏和光指了指旁边的木椅又问:“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是如何进的宫。” 老公公早已看淡生死,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交心似地回忆道:“三十五年了,当年圣上是所有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在这里范阁老收下了你,之后你就很少来文馨殿了,最后一次来,还是你初次征战那一年,至于如何进的宫老奴早已忘了。” 晏和光不再追问,人到了耄耋之年,生死早已看淡,只想图个清静自在,不想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出口。 老公公退下后,晏和光眼中微微发红,登基前两日,他约了范炎来到文馨殿。 那时晏和光站在黑暗中一直不语,范炎倒是看得很开,他问:“你恨我吗。” “以前恨。” 范炎又问:“现在呢。” “也恨。” 二人哈哈大笑了起来,范炎说:“先帝五个儿子,你是最小的皇子,你一直是大赤的人心所向,帝位的不二人选,你懂为臣为将为君之道,却因中心愤懑错失良机,这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先帝走的时候贤王在身边,等了你三日,如果不扶贤王,京都和天下都会血流成河。” 晏和光不在意去不去汝州,他想拿回皇位就一定拿得回,“所以以前恨,到汝州后想明白了。” 范炎凄凄笑着,知道晏和光心中所恨,“仲北只怪他出生太早锋芒太露,一个身上流着皇室血脉又太出色的质子是没法活的,若是晚生几年他一定会藏拙,保他一命。” “我以为先生一定会保他。” 晏和光心似刀割,晏仲北是最像他的一个,是最有为君之相的一个人。 如果仲北活着,他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被动。 听到仲北死的消息,晏和光每天都在想,有朝一日见到范炎一定要问他为何,没想到范炎如此坦荡。 这个答案他也知道,他想听范炎说点不一样的。 范炎道:“万般皆是命,你坐了这把椅子自然会懂。” 晏和光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玉玺是父皇还是你送出京都的。” 范炎摆了摆手,“不重要了,大赤你能治理,家事你需费心了,既生晏南修何生晏闲双。” 那日范炎推开文馨殿的门,暖黄色的灯光溜了进来,他合着宽大的袍子,看得出已瘦得不成人形,和晏和光的记忆里圆润的躯体相去甚远。 晏和光跪在地上送了他最后一程。 苏福喜领着范炎消失在文馨殿外。 晏和光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从江浸月死后他没再哭过,这次无声的泪落了满脸。 他的老师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保了大赤安宁,也犯下了改圣旨诛九族的重罪。 若不是寒云去了趟范府,范炎羞愧上吊自杀,再加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范家一脉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瑞德帝明白,以范炎的傲骨他绝对不会自己寻死,要死也得死在御笔圣旨之下。 也就是那时晏和光觉得寒云这人有点东西,背上了一世骂名,却保住了范氏一族人的性命。 第22章 纨绔 老公公又蜷在门角打起了盹,苏福喜跟在晏和光后头,踩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雪脚印。 庚戌年的雪下得特别晚,皇宫里白得有些晃眼,转瞬晏和光已坐上这把椅子一年多了。 这一年多里,他明白了帝王术中庸和权衡一个也不能少。 当年的冲动害死了南芝,害死了仲北,也让南修和他产生了,怎么也化解不去的隔阂。 他们晏家个个都是情种,因为心爱之人误的事,犯下的大错,也不是他晏和光一个人。他绝对不会让晏南修再重蹈覆辙。 女人死了就死了,南修总有一天会看明白。 梅花园里树尖子上已挂了一层银色,小太监把暖炉递给苏福喜就退了下去。 晏和光握住暖炉问:“南修像朕吗?” 苏福喜答:“像极了。” 晏和光看着不断落下的鹅毛大雪,道出了在他这个年纪才明白的道理。 “他没朕命好,他太年轻了,他这像极了朕的脾气,会害了他。” “回!” 晏和光拍了下大氅上的白雪,“张生是张久仁的儿子!他如果愿出宫,就放他走。” 苏福喜回:“好。” 当年张久仁写了一首诗,在边疆被广为流传,被有心人利用就被砍了头,唯一的儿子入了宫做了阉人。 那年张生已到了娶亲年华,明白了命运的残忍。 苏福喜和张生是同一天净的身,当时苏福喜才六岁,家里太穷,听说当公公一辈子不愁吃穿,割了宝贝能填饱肚子怎么算都划算。 他记得张生从头到尾一声都没吭过,那眼神比死了还让人心凉。 晏南修得了可以出宫的圣命后,日日和莫奇往成王府里钻。 暮岁月头的第一日,京都的雪化了,太阳高照在青墙黑瓦上,如金子般穿过晏南修的躯体。 三年多来再次骑上血愿,晏南修握着缰绳好不快意,这是他入京几个月最开心的一日了。 血愿见到主人,也格外的兴奋,在望城坡上狂奔。 一人一马都得到了,久别重逢的欢愉。 跑了几圈,俩人下了马,站在望城坡顶饮水。 莫奇找了块干净的石头一坐,泄气地道:“这家伙连我都摸不着了。” 血愿好似听懂一般,甩着尾巴嘶嘶鸣叫。 “我把他从怀娄城牵回荆州,他没看到你就挣脱绳子,冲入了黑山老林,本以为他一去不返了,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我看到他站在同会寺的外头,像是在等什么 ,当时我还不明白,直到第二个月又来了……这三年来,就这样来来回回等了几十次。” 晏南修抓了一把血愿脖子上的马鬃,表示了对它的赞赏。 “送你回京都后,我回到同会寺等了他几日,见它在山下河边吃水,我说人回来了,没想到他居然飞快的跑到我身边,跟着我回了京都。” 晏南修得意道:“他有灵性。” 血愿是秦岭山下的一匹纯种野马,晏南修见到它时,还是一匹半岁大的小马驹,神气活现的甩着尾巴,正在商水河边吃草。 它四肢粗壮躯体宽广,红棕色的毛发被阳光一打,折射出的光芒十分耀眼,在一众马驹中特别惹眼。 晏南修一眼就相中了它。 七岁的他伏着身子躲在草丛中,等着这匹漂亮的小马驹吃饱喝足后,看准时机抓住脖子上的毛皮,一跃而起上了马背。 还是小马驹的血愿感觉到了危险,长嘶几声后就狂奔起来,在商水河边疯狂甩动着身子,想把身上的人甩下去,就这样一人一马强到了天黑,最终血愿力气耗尽,被猎了回去。 猎回去后前两年,它还会时不时的发疯把人给摔下来,晏南修耐着性子和他磨,总算把他驯化,真正的认了这个主人。 日头偏了西,天线一片橙红,血愿的毛发和天色融成一水艳色,甩着尾巴吃草的模样,逍遥又快活。 晏南修口哨一吹,血愿乖乖的回到他身边,舔着他的手示好。 晏南修说:“今天不回宫了,找家美味的饭店。” 莫奇思索了一下,“还真有一家特别又美味的。” 嗯?晏南修想不到这般呆板的人,会用特别来形容一家饭店。 “江南菜。”莫奇笑了笑,“这家店不仅小二是江南人,连鲜菜都是裹着冰快马运进京都的,地道得狠,特别是扣三丝这等家常菜,真是原汁原味。” 扣三丝是辛姑姑最拿手的菜,自从辛姑姑死后,他再也没尝过这道菜,莫奇这会儿提这些也无非是想让他接受现实。 他从来都在接受现实,不然也不会跟着他回京都。 这些话说出去,莫奇也不会信,他闷笑一声,“去尝尝。” 入了城,夜幕刚上,到处都是一片华灯,大赤已安稳百年,在太平盛世里,各洲郡有些钱的人,都把家业往京都这块皇城里置,使得土地价格连连拔高。 一府一宅的院子连着院子,挤得天子脚下繁华得不像样子,不管是路边叫卖的小商小贩,还是各酒楼商铺都早早的燃了灯,色彩缤纷煞是好看。 江南楼牵马的小二,在京都呆了二十年眼毒得狠,在京都要想活得好,会见机行事排第一,随随便便一个其貌不扬的公子,都有可能是王孙贵族,别说这价值千金的两匹烈马,就二位爷身上衣服上的绣功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 他笑眯眯地把腰弯得更低了。 引路的小二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生,说着一口地道的江南话问:“二位爷订的哪间厢房。” 莫奇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没来得及订,麻烦领一间上好的厢房。” “爷厢房已满,要不我介绍二位去东街那家。” 晏南修听完小二的话,很是震惊,没想到在京都,但凡有点名气的饭店都需要订位子。 难怪一路走来真是热闹,看来各州郡的人想来京都是有原因的,开个饭店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策了半天马,他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小二把他们俩像货物一样甩卖去别家,就此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他就见到了很不想见的人,只觉面上一阵尴尬。 可见只有他在尴尬,穿得像个花孔雀似的晏闲双站在他面前,正弯着眼对他笑。 晏闲双后头跟着两个人,一个他见过是他的贴身侍卫叫昆阳,另一个他从没见过,是个中年男人,一脸的阴气森森。 莫奇跟在晏南修身边许多年,做多了见不得光的事,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叫他公子,这会见到三皇子也不知如何开口。 晏闲双倒生怕别人听不到,大大方方的对着身边两人说:“见到二皇子还不行礼。” 两人规规矩矩的对着晏南修行了一个礼,莫奇也只好对着晏闲双一鞠。 看见晏南修点了一下头,还要往外走,晏闲双赶忙挡在他面前,“听人说你往江南楼来了,我还不信,二哥果然和我一样是个念旧之人,刚好我有位子,一起吃个饭。” 晏南修在京都,还不习惯与旁人为伍,在东宫住了这么久,也没和哪个王公大臣有来往。 晏闲双来找过他几次,都被他指使高公公挡在了门外,只说身体抱恙。 这个借口一用就用了两个月,他也没打算换个说辞,摆明了告诉别人,他不想见客。 这会被挡在这了,再驳他面子有些说不过去,再说了晏闲双缠功了得,浪费半天唇舌,说不准还是得一起吃个饭。 想到这里,他转了个身,跟着又进了门。 进了酒楼,晏南修才知道他说的有位子,是何意! 他身边的昆阳凶神恶煞对小二吼道:“再说一遍没位置。” 小二满脸堆笑,望着这位霸气?阔气的爷? “爷,等厢阁空出来,一定给爷安排一个,你们先喝着茶水。” 阔气的爷并不领情。 昆阳拧起他的脖子转向门口,“你想清楚了。” 小二定睛一看,这正是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三皇子,连着说了几个‘有眼不识泰山’。 就请上了顶楼。 这位爷何止阔气,是龙气。 还是京都最会整事儿的霸王龙。 入了厢阁,晏南修才明白了,这里位子为何难订。 江南楼又是如何的大手笔。 花满阁在顶楼,整层只做了这一间厢房,十分开阔,可以容纳上百人在这宴请。 阁间的桌椅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而成,墙全是工艺精湛的木雕切在上面,木雕上的花鸟走兽用极其昂贵的塞外矿料染色,咋一看就像墙里头生出来似的,马上就能下地走了。 晏闲双抿了小口茶,呸的一口,吐到了盘子里,开始了他‘念旧’的长篇大论。 “京都天下第一,都是徒有其名,茶都没汝州的香,花魁们也学那些文人骚客,吟些酸到掉牙的诗词,亲王大臣的公子哥,更是畏手畏脚,都怕被那群言官参,也撒不开玩,若是在汝州,只要你有银子,天上的月亮也能给你摘一个。” 他又指了下身边阴森森的老头,“巫良,去告诉安阳王孙换地方了。” 晏南修喝着自个茶碗里的茶,心想幸亏人还没来,也只有他听得到这不要脸的悖论。 他这个弟弟是这京都的风云人物,他听过不少。 要说京都会玩之人,晏闲双敢说第一没人敢说第二。 当初他在汝州欺男霸女,小小年纪就混入风月场所的消息传到京都后,这群纨绔子弟都觉得,也就在汝州那小地方耍耍威风,若是在京都他什么也不是。 纨绔们都在比谁更纨绔。 结果比劈叉了。 去年晏闲双一入京,没出两个月就在王孙们面前大出风头,大家纷纷说他在汝州真是屈才了。 有一次他被平南王孙晏金带去听书坊,听了一次,他就同老板说,总说这些老掉牙的笑话,能来几回,去找些漂亮风情的姑娘读些野史,保准车马盈门。 老板还真听了进去,现在听书坊是京都格调最雅,位子最难约的地儿,当然晏闲双去什么时候都有位子。 这种风流破事,数不胜数。 西郊的暗巷里,灯光昏暗,连吹过的风都没什么精神。 这是京都的一处暗娼地,雪水一化,门前的臭水沟,淌着上头府宅流出的污水,好死不死的,流到这就经常堵着。 吏部年年修年年堵,禁卫都被拉来修了好几回,每次报上去,说辞都是上头府宅建得太密,又没有可用的排水沟,一来二去全往这来,就堵住了。 反正这地儿住的都是些最下三滥的人,吏部年年叫穷,每次批钱批到这就没信了,也没人再往上报,长此以往,除了春雨季被人提上一嘴,这就是一块被遗忘的地儿。 娼妇们在这冷极了的天,也只穿着粗布棉衣面无表情的倚在门头,这里的女人大多死了男人,有的怀里抱着奶娃子,有些脚边趴着脏兮兮的小童,这些孩子大点的也有七八岁了。 他们的眼里,要么和这里的女人一样麻木,要么冷静得可怕。 时不时有几个粗壮黝黑的汉子,快步的入了某个门头,很快屋子就传出吱呀吱呀的木板声,连人音都不会哼出半点。 一位身材娇小的白衣少年,疾步乱入了这条暗巷,好像在寻着什么人,又好像在躲着什么人。 他肤如凝脂,在月光的照映下一双美目甚是灵动,在左顾右盼中发现了这些娼子,表情有些不解又有诧异,被盯得狠了,便报以歉意的笑容,为自己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感到歉仄。 娼子们依旧一副麻木的面容,这般俊俏的公子定是看不上她们,哪怕只要五个铜板,一张饼都行,这处常年散发臭味的地方,比她们的身子似乎要干净些许。 行出暗巷,又是那片繁华,黑暗和华灯在少年身后交错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灯烛光辉里有人在做着肮脏的交易,暗巷里的娼子们,为了生活和孩子出卖着灵魂。 这是子书薇第三次来京都,只为寻一个人,寻久了,越感希望渺茫。 晏姓是国姓,大都是些王公子孙。 这几年每次来京都,都打听得很细,没这号人。 第23章 大意 今日听说城外西郊,有一家捡牛粪的姓晏,去看了才知道人家姓叶,是她这几年找人找魔怔了,耳朵都不好使了。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晏南修扯了谎,他不姓晏,或者不住京都,这种没有尽头的寻找,若是换成别人挺让人绝望的。 但是子书薇不这么想,在这种不死心不放弃的境遇下,她越发的发现,自己就是放不下了。 每每想说服自己别找了,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心里又无法割舍。 肚子咕噜叫了几声,她老远就闻见了饭菜的香味。 子书薇抬眼瞧见了江南楼,难怪这么香呢? 江南楼该香…… 嘴里的涎水缓缓浸满了舌头,她摸了摸肚子心说,别想了你没这个口福。 很快,江南楼顶楼的厢房里,已坐了半阁子人。 虽不见炭火,整个厢阁比在春阳里还暖,莫奇和昆阳二人坐在窗边的小几上,随时听候主子的差遣。 这间屋子里坐的都是,大赤国绝对的权贵,看得莫奇恍恍惚惚。 能把酒楼吃成妓院,也只有晏闲双想得出来。 上菜的小二早就换成了娇娇媚媚的美人,每一位走进来的美人手里,都端着一盘菜,谁看上了扔一锭金子,美人就入了谁的怀,晏闲双管这叫美人宴。 也只有他,能在小半个时辰里,把这些混世魔王,和各青楼的花魁,聚到了江南楼,明日江南楼又会因这出美女宴传遍京都。 晏萧行见晏南修一直没扔出金锭子,便扯起嗓子喊:“二叔你喜欢什么样的,别说名妓,就算哪家大臣的小妾我也能帮你弄来。” 众人听到他这么说笑了起来,王亲们不能入朝为官,这是大赤建国以来的规矩,郡王们都放到各州郡划了地封了府,亲王们在清平盛世里个个赚得腰包鼓鼓。 赏的宅地随着入这皇城的人越来越多,随便卖一块都够吃上好几年,更何况那些半白半黑的行当,都被这些亲王攥在手里。 安阳王在京都最大的几家妓院和赌场都有份,所以晏萧行的口气才这么大。 “是啊,如果不喜欢这些胭脂俗气,俊俏的兔儿爷,听书坊里也养了不少,三皇子和那里老板交好,帮你弄几个过来。” 说话的是王昌,他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他老子管钱,说起话来也重听,这年头谁拨个钱都得经过他父亲,只要他父亲手里的笔一勾,那速度快到难以想像,关系处好了,每年上奉的钱,找个借口也能少收点。 莫奇侧过头向晏南修看去,只见他微笑吃着菜根本不搭腔,难怪大家都拿他着开涮。 这里面除了他和昆阳,哪个男人身边不趴着两三个美人。 晏闲双把怀里的美人往旁边一拔,朝晏南修那边挪着屁股,在他耳边悄声的说:“宫女的女人你不碰,眼前进来的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你也不看,你喜欢什么样的,难不成真喜欢那油头粉面的兔儿爷。” 晏南修对他的激将法,没有任何反应,不咸不淡地回:“我喜欢不俗的。” “不俗的。” 晏闲双用他那处在变声期的语调,念叨着这几个字,打了个响指,昆阳俯下腰,听了几句就出了门。 “二哥,咱俩兄弟,该亲近。” “二哥,你身体不是抱恙吗……” 晏闲双一口一个二哥,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个不停,等晏南修回过神,才听出了在揶揄他。 “皇弟,您闲得慌?爱说话就去和老师作作对子。” 三皇子是什么人啊,在汝州老师换了十几个,也没看完一本书。 晏南修本以为,能把他的嘴堵死。 结果又听到他说:“跟二哥学可好。” 滚,晏南修耐心耗完,自己想滚了。 这时出门的昆阳,又折返回来,手里提了个白衣小公子进来了。 子书薇被九尺身高的昆阳提在手里,四肢不能着地,只能在空气中乱蹬,活像一只等着下油锅的软脚虾,没有重心的张牙乱舞。 晏南修想滚的脚,从案外收了回来。 并得极拢。 他想看这帮人,怎么收场,这小……小人儿,一看就是遇见了就随便提留来的。 做事猖狂到超出了他的想象。 “放开我,再不放开你死定了。” 子书薇被提在半空中又羞又气,闭着眼直放狠话。 她跟江南楼犯冲,第一年来京都,想吃的时候才发现要订位子,那年正赶上重阳,位子都订到半个月以后了。 去年一到京都就订好了江南楼的位子,她大气的订下了顶楼最大的厢房花满阁轮到她吃时,老板居然跟她说忘了记上,退了五倍订金。 子书薇不信那个邪,偷摸到了花满阁,一看有人了,偷听了几耳朵,才知道是被人夺了去。 “怎么个死法。”晏闲双看到了子书薇,眼里闪过一丝异样。转眼又恢复了不冷不热的腔调,“不俗的来了。” 他在晏南修耳边说着,手也没闲着,扔了一锭金子过去。 子书薇听到这个声音,看清楚了晏闲双的脸后,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本来想偷摸着吃点东西还很心虚,见着他了心也虚了,胆也不寒了。 去年自己没吃到江满楼的美食,就是因为这小子夺了自己的位子,她寻视一圈,没见他身边那个阴气森森的老怪物,胆子更大了。 这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弄不死你们,也要你们以后看到姑奶奶就绕道。 “谢了。” 子书薇轻轻一跳捡起金锭子,对着中了蛊像个木墩子的昆阳踢了两脚,“叫你捉我。” 花满阁刚才还在热热闹闹的喧哗,这下静了不少。 众人虽不说话,脸上也没生什么惧怕神色,该喝的喝该摸的摸。 他们实在是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人,敢在这帮人面前这般神气。 这帮纨绔见多了,看见他们就点头哈腰的人,觉得这人有点意思,这年头没有几颗脑袋,敢伸着脖子来试探他们。 “捡了金子,就坐过去!” 这帮混世魔王相互递着眼色,等着看好戏。 子书薇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金子,再看着阁子里的男男女女,这才发现了什么不对。 这些男人个个华服金带,那些女子不是丰肌腻体,便是绝色佳人,说在选秀也不为过,她猜测可能遇上一群有权有势的混子了。 一瞬间她想起子书白说过,在京都万事都要小心,江湖人素来不和朝廷作对,京都的路上,随便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朝中大官。 大意,真是太大意了。 她站在那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对晏闲双说:“你去年占了我的厢阁,你今天请我吃一顿,那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扯平了。” 她随手指了一个位,“我要坐那里。” 平南王孙晏金看她指了自己旁边,笑着对晏闲双说:“三叔他喜欢我的金子,” 他从前面的盘子里拿了一锭金子,大方的又扔了一锭百两黄金过去。 子书薇这才明白扔金子的意思,脸色瞬间绯红,急忙把手里的金子,往晏闲双怀里的美人一扔,“我可能弄错了,你们爷赏你的。” 扔完就准备脚下开溜。 本来以为只要跑得够快,就没人能追上,就算追上来大不了用毒,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不想刚跨出一步,又被人提了起来,又是这个高度,她知道木墩子的蛊被解了,身上的灵蛊像去年一样战战兢兢的发起抖来……装了死。 很显然,那个阴森森的老头回来了。 子书薇欲哭无泪,怀念起白暖和丁桃来,要不是她们一直追自己,也不会一不小心撞进了江南楼。 她在心里默念,现在最好找来,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不能每次都叫她一个人把苦头吃完了。 可眼下没帮手,死的只能是自己。 子书薇眼珠子一转,头偏向昆阳的手咬去。 昆阳虽有身高九尺,他动作极其灵敏,好像看出她在想啥,在她要咬上时,往她头上用力一拍,子书微只觉脑瓜子嗡嗡响,耳朵都跟着鸣了。 这是要拍死她吗? 一掌下去,子书薇头上的发带直接被拍掉了,秀发脱掉散开了一脸,好看的瓜子脸被遮了一小半。 “本以为是个兔儿爷,没想到是个美娇娘啊。” 在座的都是风月老手,子书薇一进来就被看出个七七八八,晏萧行也只是嘴上调侃调侃。 席间笑声错落,都把眼色往子书薇面上瞟。 子书薇见身份暴露了,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掉,来硬的行不通,只能来软的了。 这里头的人,说话时都有意无意睇向穿得最花俏的那小子,看来此人份量最重。 她装起了乖,可怜巴巴的对他说:“公子,有话好好说,我一个姑娘家,被这样提着怪难看的,先把我放下来好吗?” 晏闲双向昆阳使了眼色,只听砰地一声,子书薇被摔了个狗吃屎。 这大高个,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子书薇摸了摸被摔痛的膀子,换作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们家在江湖也赫赫有名,这次我真不是想偷吃,是你那个大高个拖我进来的,我在这只会扫了您的兴,您放我走,我保证,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眼前。” 晏闲双半笑不笑地说:“兴已经扫了,又该如何呢?” 子书薇看这家伙是软硬不吃,真要一拼,也不见得那阴气的老头能救这么多,她拍了拍身上的灰,脖子一梗站了起来。 “你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真要为难一个小女子,这话要是传出去不怕败了名声。” 晏闲双无视了她的挑衅,“不怕。” “你!你们这叫强抢民女。” “如果是别人那叫强抢,你眼前的三皇子看上的人在王土之上,就没有强抢这个词。” 王昌直接亮了晏闲双的身份,他看得出晏闲双对这女子有意思,想送个顺水人情。 子书薇刚放出大话,听到这么说瞬间蔫了,尽管猜到了他们身份显贵,也没贵到这个程度。 都是身份显赫的人,讲理应该有些用。 她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试图讲理,“皇子也不能抢,已有婚约在身的女子。” 晏闲双哦了一声,眼角闪过一丝深沉,“你订了亲?” 子书薇见这小子纡尊降贵问她话,知道话大概起了作用。 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她底气特足地道:“当然,京都晏家,叫…叫晏南修,不信的话你去打听打听。” 她脑袋瓜子转得飞快,虽说名字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骗人的又不是她。 这三皇子应该只是随口一问,若真要查,要怪罪,就怪那个叫晏南修的人去。 席间早已噤若寒蝉,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晏南修,连莫奇都被惊到了。 “我不认识她。” 子书薇心里得意的劲还没过,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有些疑惑的看向说话那人。 那人浅色的瞳孔极其清疏,薄薄的嘴唇像他人一样冷淡至极,五官细看……是有三年前的样子。 她原本就是胡乱一说,没想到这么巧撞上了。 寻了三年的人,突然就这么出现了! 该高兴?还是丢脸! 在本尊面前胡诌,还被众人听了去。 她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撞晕过去。 眼下豆腐是不可能有的,只能靠自己的……眼技。 嗯?她想到眼技。 就酝酿起了情绪,眼里慢慢噙满泪水,“我找了你三年。” 声音很低,眼中含泪,这戏演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心里又想,现在不是得意的时候!她赶忙加了一把火,又期期艾艾地道:“你说你不认识我?当初在南康郡说他叫晏南修的人是谁?带我在萧风阁看月亮的又是谁?只要不是你我马上走。” 这种水准,都可以去戏台上唱戏了,绝对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走才是重点,前面的都是废话! 哪怕找了再久,丢人丢成这样,她也要回炉重造几天才敢出现…… 子书薇一面观察众人的表情,一面十分满意刚才的表演,顺便想着过几天再见…… “是你?” 晏南修蹙着眉尖,沉思了一下。 他放下酒杯,看了眼一旁的莫奇,“带她走。” 第24章 有事 子书薇心想,来个人把我杀了。 回炉之后,才有颜面对。 “你敢。”晏闲双不知道是面上挂不住,还是真生气,顶着一张白森森的脸说:“莫奇,她捡了金子,今天她就是我的人。” 晏南修及时出了声,“皇弟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他表情淡淡地,双手抱在前胸,不知在想什么。 莫奇把子书薇护在身后,昆阳挡在莫奇身前,气氛有点儿紧张。 有那么一瞬间,房间没有一点声音或者动作。 只有子书薇尴尬万分,因为她听到了!皇!皇弟。 她真没有想高攀的意思。 是他们自己送上门的。 子书薇心里还在犯嘀咕,企图理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边晏闲双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语气极冷,“我叫你放人。” 莫奇面不改色地答:“我只听命于二皇子。” 晏南修似乎已经想清楚了,他站了起来,冲着莫奇说:“带她走。” 一屋子人都嗅到了火药味,谁都不敢帮腔,顾左右而言他的干些旁的事,只有晏萧行心气儿特温和的冲他们几人笑。 傻逼呢,笑屁,晏闲双瞪了他一眼。 两边都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再闹下去事就大了,他把手一摆,昆阳退了开去,回到了座位。 小高子去了成王府,一路打听才知道二皇子来了江南楼。 他早早地备了马车在外等着,没想到二皇子和莫奇这么快就出来了,身边还跟了个水灵灵的姑娘。心虽有疑惑,还是细心地递上挡风大氅,掀了帘子请上了轿。 晏闲双见几人离开后,没喝几口酒,也离开了江南楼。 这帮二世主,见挑事的人都离开了,扯起嗓子说起了最新的八卦乐子。 八卦的主角正是晏南修,好一出兄弟夺女的戏很快就传遍了京都。 晏闲双领着昆阳直奔听书坊。 小二见三皇子来了高兴地迎上去,结果莫名其妙被晏闲双一脚把他踹开。 这一脚直接把人踹进了一堆污秽的垃圾里,等他挂着满脑袋烂菜叶子爬起来时,就看到三皇子阴沉着脸,直接进了一间厢房。 昆阳把门关好后,晏闲双瞬间暴怒,一脚踢在他的膝盖骨上,昆阳应声跪地。 一声不吭的任他踢打。 褚家人发育都极早,身材伟岸挺拔,十三四岁就在马背上厮杀保卫僵土。 晏闲双完美的继承了这一点,在汝州逛青楼,能把姑娘们哄得一愣一愣,实在看不出如此年纪。 这会他站在昆阳九尺身高面前,除了身子单薄细长,并没矮去多少。 发泄过后,晏闲双抽出袖中的折扇往昆阳脸上一铲,一条清晰的血印子豁然落在了脸上。 他阴冷着脸说:“我要他生不如死。” 诚允年间,晏闲双在汝州野蛮生长,伴在他身边的仆人从来不安好心,专门把他往歪路子上引。 晏和光和褚文然也都熟视无睹,随他任人摆布。 在汝州他想要什么都可以,街上的人避他就像避臭虫一样躲,商贩们表面阿谀奉承,背后都叫他汝州臭虫,这些话自然是轮不到他耳朵里。 他经常带着下人往街头上一站,那架势就像大王来巡山,见着什么拿什么,喜欢什么摸什么,商贩过客都像见着神一样,不敢乱言。 有一日,他照例威武霸气的巡街,遇见一个笑脸如繁花的小姐姐,她头戴银饰身着彩装,这种奇异的装扮他从没见过,看着很喜欢。 一路跟她走了半条街。 这位小姐姐看见什么都兴奋,总在蹦蹦跳跳很可爱,知道他跟着也不躲,同平时那些一看到他,就退避三舍的同龄孩子很不一样。 那时他才六岁,身子不高,眼光自然是落在小姐姐腰间的折扇上。折扇上面有一个吊坠,晶莹剔透很是惹眼,他本性使然的想摸一摸。 没料到小姐姐瞬间变了脸,厌恶地打开他的手,“这般没礼貌,没人教你是吗?外表再华贵也只是败絮其中,长大了必遭人人唾弃。” 他懵了,他只是想跟她玩,他也可以拿好东西和她交换的。 小姐姐打掉他递来的小玩意,不耐烦地叫他滚。 从前不管是谁都对他说,喜欢的东西就是你的,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有什么不对。 那天回到家后,他就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语,头脑却很清楚。 他一直在想小姐姐说的,没人教你是吗? 王府明明有那么多人教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府中请了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最后一位大夫走的时候说大概中了蛊。 直到巫良来了,他才知道是中了子书家的蛊。 平日里,父王和母妃对他都是无比溺爱,到现在他都想不明白,他是父王和母后用来迷惑诚允帝的一颗棋子,还是一个弃子。 晏南修是父皇精心养育的赤子,而他是种在汝州成王府前的一株娇花,猫可来嗅狗可来叼,蛮横生长。 病好之后,他还是汝州臭虫,却也在分辩对错,暗自成长。 他想有一天变成一个很强的人,不再是人人唾弃。 那天子书薇看他的眼神,就像今日这般生厌,她看晏南修却如获至宝那么珍惜,原来精心培养和随风生长有这么大的区别。 他既然能从污秽的泥潭中,奋力拔起幡然醒悟,也就必定能同晏南修一争高下。 让父皇知道他错了! 昆阳低着头,刚好能看见晏闲双的脸,他能在说完那么狠的话后瞬间恢复平静,好似刚才打他的人不是他。 驶向成王府的马车里,晏南修坐在子书薇对面。 还是晏南修先开了口,“你找了我三年?” 子书薇轻轻地嗯了一声,刚才那么多人她囧态百出,顾不上害臊。这会两人独处,真是一百个不自在。 气氛骤然安静,晏南修眼里有了难以触觉的复杂,见过一面三年都忘不了。他和云裳一起生活了三年,他该怎么忘。 他靠在马车上,心中特别的悲凉。 自打入京后,他就像被困在了无边无际的海域里,急需一根浮木把他救起,可是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人不会是子书薇。 马车的轮子在呼呼往前滚动,把京都的繁华甩在车后,轿内更安静了。 “你喜欢我吗?”子书薇想割了自己不听使唤的舌头。 却也在竖着耳朵听。 晏南修疏离的眼里有所瓦解,他淡淡地说:“当年我走得那么干脆,就是不想让你找到我。” 晏南修一眼就看出,子书薇不同于其它女孩,她至纯至善心中像燃着一把火,这种人一旦认定的事就很难改变。 他就像一块冰,再也不会有人暖得了。 何不干脆断了她的念想。 子书薇又问:“一点都不喜欢吗?哪怕知道我找了你三年也不喜欢。” 晏南修:…… 他不是不懂如何利用人,跟着乔先生那些年,朝中权谋江湖媚计,早已学得炉火纯青了,只是他对玩弄谋媚那套向来看不上眼。 在南康郡太急于摆脱父皇,才对她笑,引她上勾,没想到区区一面,她居然喜欢上了,让他如何回答。 现世报来得那么快,他这辈子就对两个人说过言不由衷的话,然然都是这样的结果,把事情都弄到很难以回旋的境地。 “那你应该一个字也别说。” 既然和她说了,还被找到,说明他俩有缘啊。 晏南修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出奇的轻,“我是皇子,我的婚事我作不了主。” “从黔林走来,我遇见各地送入京都选秀的马轿,那时候我在想皇子有什么好的 ,不及南修,现在想想,还挺羡慕那些女子的。” 轿内的暖灯打在子书薇瀑布般的秀发上,遮住了她的眼,看上去脸色愈发的白净执着。 见他不回话,子书薇明白了他的意思,把秀发拢到耳旁,笑着说:“见到你就够了。” 马车很快驶进了成王府,晏南修和子书薇一同下了轿。 他小声地叮嘱:“今天的酒宴得罪了三皇子,这几日莫奇会在你身边,不管去何处,一定要和莫奇同行。” 子书薇轻轻地点了点头,“你会来看我。” 晏南修微微抿了抿下唇,说:“会。” 本应该送她走,但她什么也不求,就那样明眸善睐的看着你,晏南修也不好说太多。 或者是不在乎。 今天能带她走,也是因为事情因他而起,在遥吾山三年,他收起了性子,也不想欠太多的人。 晏南修边走边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薄情寡淡的人,自从遇到云裳,才发现冷淡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内心的柔软渐渐苏醒,可是最终也没等来好结果。 小高子从进了王府,就一步不离像黏在他身上。 晏南修侧了下身,“有事?” 小高子像个等着领赏的孩子,把身子站得挺直,“二皇子总算看到我啦,芙蓉郡秦家长子秦恒宇这个月十五大婚。” “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晏南修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 府中的下人听到动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朝这边看过来。 入府时还好好的,怎么说打就打。 他们眼看晏南修的脸色越来越骇人,眼里阴沉得可怕,谁都不敢惹麻烦,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又都各忙各的了。 小高子听到莫名其妙的五十板子,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皇子,奴才做错了什么。” “再多说一句,就扔进狗舍喂狗。” 子书薇被他突然的发怒也惊着了。 她停下了脚步,想劝两句来的。 结果晏南修从她身边视若无睹的走过,走过的空气中都带着寒冽,冷得像要把人冻住。 莫奇看完整场戏,对着没反应过来的下人说:“打啊,愣着干什么。” 王府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把人带走,上了板子。 高公公是宫里的人,奴才们也知道轻重,用着巧力,声音听着大,但伤不着筋骨。 虽然伤不着骨头,痛也是真痛,小高子呲着牙很是不服。 他瞅见莫奇站在那,看戏一般的看他挨板子,委屈兮兮地问:“我多说什么了,我才说了一句话,就被罚了,我觉得我没说错什么话啊。” 莫奇听到秦家要办喜事了,心情大好,半笑着蹲到他面前,“你没有说错话,只是倒霉。” 调戏完小高子,他又对着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说:“你倒是哼两句啊,要是让二皇子得知板子是放了水的,小心重打。” “等等。” 小高子见莫奇要走,对二皇子吩咐的事,反而没底了,“那贺礼还要不要送。” “送,你亲自去送。” 成王府里发出了凄惨的叫声,莫奇耸了耸肩,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心想演戏还得是宫里出来的人。 此起彼伏的板子声,伴着嚎叫声刚响了一会,东厢房传来了更大的粗暴打砸声。 府里的下人们听得心惊胆战,难道今天出门踩了炮仗菩萨,这会儿才炸开? 近十日,晏南修日日都来成王府,也只是喂那匹马,下人对他的印象是冷冷的,长得很像王妃,没想到生起气来这般惊涛骇浪。 府里的老人,都吸着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火上身。 板子声早停了,东厢那边的声音却一直持续。 子书薇梳好了头,走出屋子,见莫奇倚在走廊上,就走了过去。 她不解地问:“他经常这样?” “就这一回” “我去看看他。” 莫奇好心提醒,“最好别去,他现在失了智。” 子书薇偏着头问:“因为何事。” “一个女人。” 莫奇本想看子书薇的表情,只见她根本不在意。 自从主子连云家女儿都敢爱,他现在看谁都顺眼,都想牵根红线给绑死。 总想着不会更差了。 完全忽视了他家主子,是个皇子的身份。 凉月行到半空,树枝上的冰粒子,被风吹出沙沙响声,东厢的声音总算停了。 王府里静得可怕,一个老人刚烧完纸,他觉得炮仗菩萨应该被他送走了。 等了很久,里边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子书薇放心不下,还是走了过去。 推开屋门,入眼的是一片暗色,冷寂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屋子里书画器具的残体稀烂的散在地上,一看就被反复摧残过。 月亮刚好落在晏南修身上,他把头深深的埋在膝骨中间,像一条要死了的狗,毫无生气的坐在角落里,他双手滴着暗红色的液体,把地上都溅出了一块血滩。 “别过来。” 晏南修声音很哑,轻微的在颤抖,看得出来他在极力的控制身体。 也能看得出他在哭。 第25章 行刑 子书薇没听他的,默默的帮他包扎伤口。 他像一个丢了灵魂的人,不知疼痛任你摆弄。只是始终不愿抬起头,让人瞧见他的难堪。 包扎好后,子书薇挨着他紧缩的身子,一同坐下。 她极力想着关于他的传言,才知道以前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 入京都后,听了些八卦,二皇子在外游学,才被接进了宫两个月。 子书薇默念游学两个字,遇到他的那天,他分明一副急不可待想逃的样子,哪像是去游学! 三年前的他看起来和现在一样冷淡,可那时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像现在整个人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小高子板子早打完了,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歪着屁股焦急的站在门外。已经三更天了,再不回宫,不光是屁股保不住,连同脑袋都不稳。 苏公公同他说过,二皇子年轻气盛,正是好玩的年纪,跟在一边要多提点。不可在宫外过夜。 出宫这么多日,二皇子都早早的回了宫,除了成王府以外的地儿,他都提不起兴趣,今日来接他才知道二皇子去了酒楼。 当时心里还觉着,他家皇子总算知道玩了,他现在只想打自己大嘴巴子。 小高子见莫奇也站在门外,心里越想越气。都是奴才,他怎能这般气定神闲,赏着空中那轮毛月亮。 看样子心情还挺美。 念头一转,奴才和奴才还真不一样,他和二皇子一同长大,挨板子被骂这种事也只能自己受着。 小高子想到正事,硬逼着自己扯开一个笑脸,“莫侍卫,二皇子在里面这么久了不会出什么事?您要不要去看看。” 莫奇脸带着笑意,“放心,里面那姑娘不比太医差多少。” 小高子听了这话,半天合不拢嘴,并不是欣赏那姑娘的医术,是因为莫奇好像真的不担心自家主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想了半天,他总觉得今天莫奇不对劲,他的脸色比平时好看不少,还是从他挨板子开始。 “莫侍卫。” 小高子试探性的问他,“您对我是不是有意见。” 莫奇有点回过味来,才发现小高子眼里满是憋屈,忍不住勾起了笑,“高公公说这话就是天大的冤枉,我对高公公绝对是赞赏有加。” 小高子对他使着眼刀,“看,你还笑我,我挨了板子你真这么高兴吗?” 他确实高兴,秦家大婚这是他听过最好的喜事了。 那个女人是一朵可怕的毒花,他的主子绝不能摘,高公公给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碍于小高子身心俱伤的模样,莫奇忍住笑,话都比平日里会说了许多。 “天地良心,绝对没有,我恨不得那板子打在我身上。” 这边两人还在聊着,那边东厢房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小高子感觉气温陡然间降了几度,空气都像被凝住了,眼睛也不敢往人身上瞟。 但是作为一名出色的奴才,心理承受能力,在这两个月的调拔下也是有所提高,他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二皇子脸上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除了手上包扎了伤口,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回宫的路上,小高子时不时偷看主子的脸色,依旧平淡如水,却能隐约觉察到平淡下边藏着凛冽的寒气,一不小心就会被崩一身冰渣子。 送至房中小高子一声都没敢吭。 他蹲在门外左思右想,要不要叫太医来看一下。一会又觉得,眼下多说一个字都会离死不远,始终拿不定主意。 就这么思来想去,守在门口睡着了。 天色刚亮,冷荷就端着洗脸水过来,见高公公坐在二皇子门口打瞌睡。 东宫中最机警的就属他了,天亮了怎么还困了起来。 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高公公。 小高子听到有人叫他,眯着眼即刻站了起来,发现是冷荷,手里还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你们昨儿几时回来的?” 冷荷觉得有些奇怪,二皇子一般都会回宫用膳,昨晚等到子时没见人,也不敢等下去了。 二皇子的习惯大家都知道,他不喜欢人伺候。 小高子可能太困了,眼皮半张着,“昨天…昨天后半夜。” 冷荷看他那副睡不醒的样子,也不想再问,只是哦了一声,就要推门进去。 小高子这才惊醒过来,跨前一步挡住冷荷,又觉得屁股痛的厉害,他咧开嘴道:“等二皇子自己醒,昨儿他没睡好。” 冷荷虽然有些迟疑,还是停下了脚步,二皇子习惯早起,今天比平时还晚了些呢,听小高子这么说,也只能跟他在旁边一起守了。 冷荷看小高子浑身不得劲,都是宫里的老人,一看小高子伤的那位置就明白了,“你挨了板子。” 小高子刚想回答,就听到屋里传出了声音。 “进来” 小高子和冷荷帮晏南修穿着衣,冷荷发现了他手上的伤也没敢问,相处了这么久,她早就学会了不该问的别问。 小高子一边帮二皇子理着领子,一边往他面上瞅。 他就如平日一样看不出什么异样。 苏公公说得果然没错,主子的性子不是一日两日摸得清楚的。 用过早膳后,小高子试探着问他要不要请太医,晏南修叫他自己看着办。就连三皇子再次来串门,他也不像往常那般,不耐烦的叫人把他请走不见。 冷淡照旧冷淡,至少这次他还是见了。 不知两位皇子说了些什么,三皇子是一脸怒气走的,屋里头二皇子闭着目,用手撑在案上似乎在想事。 吃过午膳小高子确定,自己主子因为发了一通吓死人的脾气后,性子好了许多,若是这样,自己这五十板子打得太值了。 撤下食具,晏南修看他一瘸一拐的伺候,就叫他去上药。 小高子心里更加感动,扑闪着大眼,“奴才不疼。” 他壮着胆子又问:“莫侍卫说芙蓉郡秦家的贺礼,奴才去送行吗?” 晏南修嗯了一声,就窝在炉火旁看起了书,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异色。 在去太医院的路上,小高子听到了一个振聋发聩的消息,他顾不得屁股上的痛,亲自到现场看过才敢确认。 莫奇死了,死在听书坊后面的臭水沟边。 尸体旁边有几滩污秽之物,一看就是围观的人吐出来的。 他的死状非常恶心,整张脸白得很怪异,眼球被人活生生的扯出来捏爆,又没完全扯掉搭在眼眶上。 耳朵手指肠子,整整齐齐的放在尸体旁边,细看可以看得出,脖子上一条细长的口子。 知道手法的都明白这是血被人放干了,而且是经过了恐怖折磨后才给了这一刀。 杀他的人,一定是一个变态到极致的人。身上密密麻麻的刀口,都不足以让他马上死。 却能让人痛不欲生,比油煎火燎更痛苦。 看起来这是行凶者比较满意的一个作品,还把心脏雕成了一朵花,扔在了他的手中。 后来听说看过他尸体的人,恐惧到了极致,好几月都噩梦连连。 他惊慌失措的跪在晏南修面前,声泪俱下的描述他看到的情况。 晏南修还和午后的那个姿势一样,慵懒的窝在坐榻上听他说着。 刚开始他还觉得肯定搞错了,听到后来只觉得耳朵好像失了聪。 顷刻间听到了,鸿雁飞过的声音—— 幼年时莫奇比现在话多,他说他的家乡大雁很多。他最喜欢看大雁展翅翱翔的样子,特别威风特别自由。 他说爹娘抱着襁褓之中的他,和山匪厮杀到最后,保住了他们山里的最后几户人家。 他说人最重要的是道义和责任。 那时候的晏南修,觉得他单纯得不像话,这样的人是如何从晏和光的暗鹰组织中出来的。 那时候的莫奇总是笑着说,我们都是孩子,拼的是脑子和体力,更何况我还要找到洛甜呢,我不能死。 小高子跑去拿伞回来,发现晏南修已经不见了,一路打听,被人告知二皇子去太医院抓了一个太医就走了。 小高子抱着伞,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晏南修在莫奇尸体边站了很久,雪一层层落了他满头。 他的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淡到好像连呼吸都隐入了雪花里。 小高子远远的站着打了个激灵,他宁愿二皇子像刚进宫那会,不开心还会赏个板子罚个跪,也不希望是这副模样。 这个样子的二皇子,实在太反常了,平淡的面皮下,似乎藏了一座正在滚烫翻涌的岩浆。 没多久,听书坊的老板被抓来了,他嘴里一个劲的喊着冤枉。 晏南修看到痛哭流涕的老板,一脚踢翻在地,拽起他头顶的发束拖到跟前,眼里的狠决看得人毛骨悚然。 老板被这一拽,痛得嘴里求饶的声音喊得更大了些,好像这样就能撇清关系保他一命。 晏南修眉头微皱,似乎嫌他吵,让太医往他嘴里塞了药,一颗能使人保持清醒的药被喂进去后,他从太医手里接过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割掉了男人聒噪的舌头。 男人的眼睛骤然向下塌去,看到口里的舌头滚落在了脚边,他急得用手去捡。 被晏南修一脚踩在了手背上,足尖踩在那只刚摸到舌头的手上用力碾压。 骨骼碎裂的声音和地上的冰雪,相互摩擦出瘆人的清脆。 晏南修看到老板那副惋惜又痛苦的脸子,满足的抬了一下眼皮,眼睛里射出一道尖锐的精光,开始了疯颠的报复。 他拾起男人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那男人好像还沉浸在被踩得稀烂的舌头里。等他回过神对上晏南修的眼睛时,又意识到了什么正想挣扎,白刀快准狠地割断了他的手筋。 男人啊了一声,才认识到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喉咙里粗犷的声音,是那么的陌生。 待那人适应好痛苦,晏南修利落地抬起他的一条腿,挑断了他的脚筋。 老板似乎认命了,眼神逐渐变得涣散,哇哇乱叫的嘴也发不出声音。 喉头像一头待宰时的猪,只能喘出粗重的咕噜声。 他恨不得即刻死去,只是晏南修并不想让他死得太快,叫人剥了他的衣服。 冰天雪地里,老板光溜溜的身子,很快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白白圆圆的躯体更像猪了。一只被褪了毛的大白猪。 晏南修把玩着手里带血的刀,静静地看了半晌,似乎在盘算从哪里开始。 新岁前宰猪的场景,浮在周围人的眼前,旁边胆子小的禁卫,都有些不忍心看。 想着那些刀子如果在自己身上,是何等的恐怖。 很快第一刀,利落的落在大腿内侧,悠长而缓慢的鲜红血迹,顺着闪着白光的刀子,流到了刀尖。变成一粒粒腥红的血珠子滴进了雪地。 开出了一朵润泽鲜艳的花。 那把刀子像生了灵性,专挑嫩肉,哪处的肉白滑就落在哪处,慢慢的身上多出了上百条口子。 男人像一块被太阳晒出裂痕的土地,交错纵横的线条布满了整个身体,唯一不同的是,这些裂痕是暗红色的,还会往外吐鲜红的汁水。 老板再也发不出声音的嘴,哄哄乱叫的张着,不断往外冒出泡沫似的血水。 晏南修伸出两根手指,慢悠悠的在他眼皮上划过,毫无生气的老板突然睁开眼,狠狠的盯着他,被切指头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 他知道二皇子要干什么,那个人怎么死的,他也要怎么死。 这太恐怖了,因为被喂过药的原因,再大的痛苦,他也晕不过去,此时他很后悔自己没有看到那具尸体时自杀。 如果想到了这种后果,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自我了断。 他口腔里残言哑语地说着,“地狱”那双早已混浊的双目流着血泪,不断重复地念着,“下地狱” 尽管说出的字一个也听不清,可是那种恨极了的语调,谁都能听懂。 晏南修垂了一下眼睑,很不满意他的表现,直接朝他腹部一划,热气腾腾的肠子流了一地。男人身子一抖一抖的,就像一块死肉一样,再也不动了。 晏南修也玩够了,他伸出三根指头,敏捷地插进了失去生机地眼眶,捏爆了那颗眼珠。 足足一个时辰,最后一刀割在了脖子上的脉管上。刀口细长又美丽,滚烫的鲜血像一缕细小的泉水喷了出来,急促的散在亮晶晶的雪花上,异常地瘆人。 第26章 摧毁 旁边的禁卫递上了帕子,晏南修一下又一下,用力地在洁白的棉布上擦去了肮脏。 把带着烂肉和鲜血的帕子,扔在那人的断指上。 他看着那具惨白的尸体,和杀莫奇的那人的心情一样,晏南修勾起唇角心想,流着同样的血,果然喜欢做同样的事。 飘落下的雪花,缓缓淹没了痕迹,覆没了莫奇横死的最后一点残存的迹象。 禁卫全部退到了三里开外,听书坊周围只有三个活物,晏南修小高子和子书薇。 子书薇是在茶楼被禁卫请来的。 白暖和丁桃找到了她,几个人正在说着见到晏南修的经过,本是一件适合庆贺的事,她还没显摆完,就被禁卫粗暴的请到这里。 禁卫指了一块地方叫她进去,她看到了晏南修和小高子,还有两个死状极惨的人,其中一个是莫奇。 晏南修瞥了她一眼,眼神平静到看不清他真实的情绪。 “能恢复他的样子吗?” 子书薇蹲下查看了莫奇的身体后,她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在头颅上,几个褐色的小点蠕动了几下,越变越小…… 最后如落在脸上的雪花,化进了头骨中,黑洞洞的眼眶像有了魔力,把两颗眼珠拉了回去,慢慢闭合了。 “可以了。” 子书薇收回瓶子,放入怀中。 太医颤颤巍巍递上了针线拔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摔了一跤。 他一刻也没敢耽搁,爬起身子。全然不在意满身的雪泥,也不顾腿上的疼痛,像只被人追杀的年迈老狗,撒开腿跑出了这处惊恐骇人的地方。 他清清楚楚的目睹了晏南修行凶的全过程。哪怕行医多年,哪怕见过千万种异常的死法,都没有二皇子的手段残忍。 他觉得应该给那人用点麻药,那颗心才不至于跳得如此厉害,生出了愧疚。 小高子把针线递过去,晏南修挡住了子书薇的手,冷冷地道:“我来。” 子书薇想给他撑伞,他低着头,眸色冷沉地说不用,之后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小高子屏住呼吸,撑灯照着。 天地万物都像失去了生命和色彩,只有晏南修手里的一针一线,在莫奇残破的身体上挥舞,带出细小的声音。 他蹲在那里像在修补一个精美的作品,缝得很慢很细,漫天大雪飞舞中只看见他一双变幻莫测的手,不停挥动,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雪下了一晚,缝好后,天都快亮了。 几人的长衣大氅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犹如雪花变成的人,立于天地之间。 晏南修了整理好遗容后,说:“还是活着的时候好看。” 看到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落得这个下场,小高子在一旁默默地抹着眼泪。 他和莫奇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后,给晏南修递上了暖手炉,“二皇子,您先回去歇息,奴才一定安排妥当。” 晏南修没说话。 他转过身冷冷的看了子书薇一眼,扯着她的头发,就拖进了听书坊。 小高子完全没料到二皇子会有这等动作,等他提着长袍,迈着小碎步追过去的时候,只听见了砰的关门声。 他身子抖了几下。 子书薇被突如其来的粗鲁对待弄懵了! 晏南修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就把她扔上了床榻。 本就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夜,身体僵硬得像个木桩,等子书薇跌跌撞撞爬起来的时候,看到晏南修正在没有情绪的脱去身上的衣物。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太快,快到她无法理清。 她看着晏南修冰冷的脸,不解地问:“你干什么!” “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晏南修面无表情的解开了腰带,上衣无声脱落,露出了结实伟阔的腰身。 那具被衣物包裹的身躯满目疮痍,锁骨下方密密麻麻布满了细碎的痕迹,子书薇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是被人的牙齿咬出来的。 子书薇盯着他胯骨处狰狞的伤痕,脑袋一片混乱。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身上最早的痕迹已变得肉白,那些都孩童时期留下的,新鲜的疤痕不过半年,他冷漠淡然的脸庞,正如这些藏在布料下的过往不示于人。 此刻他的身体如同内心的隐匿,完完全全揭开给她看。 晏南修脱到了不着寸缕,走了过去,两条笔直的腿站在了她面前。 子书薇这才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晏南修你疯了” 只是迟疑了瞬间,晏南修就弯下了腰,抿着薄唇道:“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因为保护你死了,我们一起疯。” 子书薇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晏南修猩红着眼,盖住了她的唇,用力的抵开她紧锁的牙根。 推搡之间,她的手指碰到了身上的牙印,晏南修身子微微颤了颤,眼神一下暗了许多。 这些牙印他忍得有多辛苦,那个傻女人从来不知道,每次她抱他都像在受刑,他使出极端的毅力,才压下了海沸山崩的身体本能。 立地成佛也不过如此。 那几年他一心想要变好,变成一个能配得上她的人,他怎么可能变好,又如何去配,他灭了她全家啊。 谁叫她打开了那个盒子,看到了那席能调令禁卫的玉玺。 子书微趁他分神之际,挣脱到了床榻的一隅,眼里满是嘲讽和鄙视。 晏南修完全不在意她的表情,掐住她那双好看的脚背,往面前一拖,对着她的眼,发出了冷笑。 这么多年,早该疯了。 父皇用尽各种手段,拉他进入那个黑暗嗜血的世界,他一直表面应付,内心抵触。 有何用。 十二岁那年,他在菜市场,看到了一场公开行刑,人头落地时鲜血如柱散在空气中,那种甜腥的空气从鼻洞钻入身体,他全身的血液被激活,体内的灵魂跟着苏醒。 那日他骑着血愿,跑到山上猎杀了很多动物,全是幼崽,他看着那些幼崽尸体的时候,整个人兴奋不已,就知道自己完了。 彻底完了。 那两年里,敢对他说不字的人都悄无声息的让他们生不如死,他才知道乔三言教他那些文绉绉的东西,是多么的毒辣多么的有趣。 莫奇在他身边越来越沉默,说他变了。 当他意识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做事方法越来越像父皇时,他就生出了逃跑的想法。 直到遇到云裳和观棋,他们一点一点的,把他从那个诡异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根本没用。 他身体里流的是晏和光的血,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一直在做忤逆本能的事,才会这么辛苦,才会让人骑在他头上做事。 子书薇的死活和他毫无关系,他出于道义救了她,抢了云裳又如何,压制了本性放过了她,结果把自己弄得这么痛苦。 莫奇说的道义和责任如此的荒诞,他这种人天生就不适合。 子书薇看到他纠结的表情,有了细微的瓦解。 还在试图说服他,“晏南修,你心里有气,不应该找我,晏南修” 晏南修眼皮稍稍一抬,看到这张惊慌的脸,他反而被一种噬骨啃肉的痛苦,冲破了脑膜,摧毁了思想。 他粗暴的撕了子书薇的衣服,白嫩光洁的肌肤全都暴露在眼前。 欲望喷薄而出。 子书薇闻到他身上残留的血腥味,趁他深抵时她用力咬了一口,更加加重了血腥的气息。 晏南修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浓郁的血腥味更加刺激了他。 他生来就喜欢这种味道。 这一路谁在杀他,他心里大抵有答案。 曾以为只要表明不想坐那个位置,就是一个没有威胁的人,不会再有麻烦纠缠他,谁知一点希望也看不到。 既然不能成佛,那么就入魔。 晏南修轻声威胁,“你敢用蛊,我就出兵,灭了子书家。” 子书薇果然乖了,刚刚催动的灵蛊悄无声息的收了回去,只能用手去推他。 她双眸流出了泪水,“你真可怜。” “都一样。”晏南修这一声说得极大,高绾的发束垂了下来,挡去了他的眼,一鼓一鼓的胸膛散发出强烈的戾气。 脖颈处的青筋也全都显了出来。 子书薇用手拨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他清醒过来。 她不得不承认,他冷峻的眉眼会蛊惑人心。哪怕是一双疯了的眼睛。 晏南修闪动着黑密的睫羽,捏住她的下巴,“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他扯掉了她身上最后一片衣缕。 屋子里声音总算停了,小高子把身体站得笔直,心里怕得要命,前天还那么从礼的对子书姑娘,今天却这么惨烈。 他心想,主子比看到的更难伺候。 晏南修穿好衣服,很快出了门,面色依旧冷淡,只有眸子里沉着若有若无的戾气,看得人很不舒服。 小高子寒着胆子站在那里,听候发落。 “不许留后,把她扔出城去。” 晏南修丢下这句话,从禁卫队牵了匹马去了成王府。 小高子身上又抖了一下。 太医很快送来了熬好的药,小高子端着药抠扣扣的敲着门,没有回应。 他唉了一声,心想有回应就奇怪了。 “我子书姑娘,我送药来了。” 小高子等了一小会,没听见声音,便推了门进去。 粉色的帷帐被扯得七零八落,房间里弥漫出合欢后特有的气味。 子书薇身上披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发丝凌乱贴在脸上。那张脸红肿得厉害,嘴角泛着血印子,脖子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露出暴力下的痕迹,不用想就知道发生过什么。 小高子昨天夜里经过那么恐怖的一幕,再看到这些也只是稍稍有些惋惜。 他端着药走到子书薇面前,轻声地说:“二皇子心情不好,你多担待,先把药喝了。” 子书薇动了一下眼,子书家世代和草药打交道,她怎么能不知道这是什么药。 她闻着碗里草药散发出的气味笑了笑。 子书家的人都宠着她,这十七年都过得逍遥自在。 那年去南康郡是她第一次偷跑出去,整个西南就属南康郡最繁华,没想到在繁华中遇见了他。 往后的那几年再没心思玩,一直在找他,除了黔林,京城是她最熟的地方了。 她天性热情又执着,那是她一眼就喜欢上的人,反正也爱不上别人,在找他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到了青涩的爱恋。 哪知爱上的人,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才知道,子书白说她太过单纯,是多么正确了。 小高子见子书薇两眼发愣,半天不接药。 礼貌待她,是因为前天她在自家主子受伤的时候,帮他处理好的,让自己躲过了那骇人的场面。 今天二皇子说的话,他也听明白了。 他成天见的都是天下的顶级权贵,对着一个听不懂话的人,也就不必太客气了。 他提高了些声音,“这药还是快喝了,躲不过去的。” 子书薇这才抬起头,对着小高子笑了一下,“有劳公公了。” 她毫不犹豫的把药一口吞进了肚里。 小高子知道自己误会她了,连忙又安慰道:“子书姑娘受委屈了。” 子书薇摇摇头,下床把衣服捡起,穿好后她摸了下自己的脸。 对着小高子说:“麻烦公公帮我找一件能挡住脸的大氅。” 小高子明白他的意思,她的两个婢女正在禁卫围住的外面等着她,怕她们见着了这副面庞伤心。 她这是体恤下人。 自己也是做奴才的,有这般暖心的主子真是福气。 高公公牵着马,子书薇坐在马上带着连帽的狐狸大氅,在京都的雪地里缓缓行着。 丁桃和白暖不明白,小姐昨日还在茶馆里说,今年要在这过新岁,绝对不会和她们回去。 看眼下的情况,也知道二皇子这里是没戏了,两人心情愉悦了起来,在一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她们时不时看看子书薇,怎会突然变得这般乖巧安静了,十七年来头一遭啊。 前几年丁桃见她寻一个名字时都惊呆了,寻了几年寻不到,丁桃以为根本没这号人,拍着胸脯说,找到了我们就不管你,没想到真被她找着了,还是当今二皇子。 今天来本是告别的,没想到峰回路转小姐会跟她们回黔林。 西门的城门口很快到了,子书薇下了马,看着远处雪地门前打雪仗的小孩凄凉地笑了笑,京都真的很美很繁华。 可惜这几年都没好好看过。 从此往后,她再也不会踏入这片土地了。 她整理好情绪和小高子告别,“麻烦公公好好照顾他,不要让他变得更坏,后会无期。” 高栓看着马背上那缕白影,缓缓湮没在漫天雪花中痛惜不已,多好的女子,谁叫她摊上的是二皇子。 又想起自己也得启程去芙蓉郡了,回到东宫见着冷荷,交待了几句,便备好贺礼上了路。 第27章 将军 年岁将至,街头商贩与时俱进卖的东西都是些喜庆的艳色。 家家户户贴上了红色窗花,下人们忙活起来擦墙补瓦。小童提着兔儿灯在屋前院外玩闹,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时光。 严莽跟在晏南修后头,行在京都的主街上,马蹄的叩叩声震得人心极空。 压抑的气氛和街头闹童融成一色,使人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行到皇城外,晏南修身长玉立在那不再动了。 日头落在他身上逆着光,他目光坚定的凝视着皇城内的一瓦一柱,心思深沉复杂。 李长风被皇上差使出宫去找三皇子,恰巧见到晏南修,他上前行礼:“圣上等您好久了。” 晏南修回过神,趋步进了宫门。 严莽目送他进去半晌后,对着副手说:“二皇子的事,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 副手心想谁敢说,在场的禁军看过那么残酷的刑法,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没人敢外传。 都是爹娘生的肉体凡胎,惜命! 晏南修很快进了明理堂,满满的坐了一屋子人。 他把鹿皮手套往小几上一搁,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瑞德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几眼,又转了一下手上的狼毫笔,听起边陲几位将军报着这一年的战事。 瑞德帝还是喜欢听将军们亲自说,虽说有折子递上来,口述和文字的差别太大了。 他上过多年的战场,只有看到从战场上厮杀,手刃无数生命的人的眼睛,才能亲身感受战火的硝烟。 滇南将军刚说完,东沙大将计娣华的副将彦戎就报了起来,“今年下半年,岭河蛮人突袭了很多次,不光抢银抢粮,还在夜里杀光了几个村子的人,计将军现在还守在边境。” 瑞德帝叹了口气道:“娣华一个巾帼英雄,实在太难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彦戎挣扎了一下,从椅子里头站了出来,又跪在瑞德帝面前补充道:“圣上,计将军说圣上最上体恤将士。有些话计将军肯定是不会说,小人在这里抖胆,军粮能否换成白米或者白面,粟米虽好,但是不顶饿。 岭河蛮人都是常在森林里跑,专门偷袭,将士们只能日日夜夜合衣轮班放哨,很多将士们到夜里都饿得直流涎水,连计将军都是白米掺和着粟米一起吃。” 瑞德帝听闻张了张嘴,捡起桌上的折子,朝寒云面上扔去。 “怎么回事,将士们在战场上,干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军晌也敢渗水,是不是要把你送上战场当活靶子。” 寒云正在喝茶被摔了一脸水。 他瞳孔缩了一下,想就地下跪,被瑞德帝指住叫停,“别来这些虚的。” “微臣马上传史部尚书来问。” 瑞德帝摆了摆手,“今天是朕宴请边陲将军的日子,别扫了他们的兴,明日尚书院那帮人一个都不能少。” 在坐的几位,都听出了皇上的火气,心想彦戎还是太嫩,这些事找个时间单独面圣。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实在不会办事,几位将军都相互递着眼色。 瑞德帝不快地吼完寒云,又问:“怎么回事,双儿到现在还没来,褚将军难得回京,赶紧叫他过来学学怎么为将为臣。”末了嘴里嘟嚷了句:“每天只会弄些乌烟瘴气小孩子的玩意。” 晏南修意识到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父皇没点破,算是给了一次警告。 苏福喜连忙回:“李侍卫已经去接了,应该很快就到。” 皇上手指点了点桌子,示意他们继续。 甘柒几句话就报完了。 无非是匈奴杀人越货的勾当,偶尔打上一场,讲完就悠闲的喝起了茶。 甘柒位处东北,虽面对的是最凶悍的匈奴,多年前圣上那一战把他们打怕了,如今也不敢大规模进攻。 东北土地肥沃,林子里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里种的,将士们吃都吃不完,个个兵强马壮。他那块地从来不要军饷,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往朝廷上交。 百年来没爆发过几次真正的大战,只有偶尔的偷袭。不同其它几方边境,几年就是一次规模不小的战争。边陲四位将军只有他封了异姓侯爷,他们甘家从来中立,不管朝中如何变幻,只要姓晏就成。 西北滇南和东沙,近十年轮起来,几乎是连连征战,越打越穷。特别是东沙的计老将军五年前退了后,在坐的都知道计瑜老将军是最没有嫡庶观念的。 几个儿女中,计娣华是最骁勇善战的那个计娣华上任,外敌听说是一个女将后侵犯更频繁。 两年前一场大战杀死了敌方一个护国大将,敌军见识了她的胆识,现在只敢搞偷袭和小部队进攻。可是东沙人马不多,计将军劳心劳神比男子还累。 计家常年住在海边有痛风的遗传,膝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没得这毛病,儿子都远远不如计娣华,最后由女儿担起了这个责任,仿若天意。 寒云在心里默默合计,计家不仅仅是要对付岭河蛮人,还要和海上的海寇打,实在是太难太苦了,也是最难被替代的一方,军晌怎么会出了问题? 李长风走进了一处幽静的宅院,满园光秃秃的梨树,他老远看到了昆阳就知道没走错。 这处宅院是晏闲双刚到京都半年,晏萧行送上的大礼。 权臣来往都不在明面上,送礼无非是那几套,送个小妾,小妾自带宅府。 下人看到李长风进来,引着他走到一处厢房。 他指了指内屋,李长风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这种味道很熟悉。 他拧着眉,伸手推了下门。 开门的是巫良。 李长风行了一个礼,“今日宴请,圣上等着见三皇子。” “知道了。” 屋里头传来了晏闲双慵懒娇嗔的声音。 门只开了一条缝隙,李长风看到地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人,看衣着应该是个女人。 三皇子私下的怪癖,他算是亲眼看到了,好在晏闲双也知道今日事情要紧,没再生乱子,爽快的跟他出了屋。 酒菜备好,晏和光和寒云就陪着几位大将军去了煮馫殿。 煮馫殿专门设做家宴,各王爷携家眷都在这用膳,晏和光把席开在这里,重视程度可想而知了。 褚皇后早坐在煮馫殿等了,她穿了一件很正式的凤袍端庄又美艳,细长白嫩的手指握着瓷杯,正慢悠悠的喝着茶。 皇上和几位将军都入了座,瑞德帝举起杯子对众人行酒,“在座的都是经国之才,朕有你们乃大赤之幸。” 皇后举杯同礼。 宴会上拉的都是家常,说的也是趣事,几位将军很快就相互敬酒喝开了侃侃而谈。 只有彦戎这位副将,和谁都不熟,坐在位置上无人问津,想说句话都找不到人,他郁闷的想,下次再也不来干这等苦差事。 褚皇后和褚将军的位置相近,她拉起了家常,“大哥,爹身子好吗?” “回皇后娘娘,褚老将军身子比以前更好了,酒也喝得少,每天带着荣儿练马。” 褚文然看他一板一言的说不开,只好点了点头,“明日进宫好好聊聊。” “好,怎么没见三皇子。” 正说着就听见一双放荡不羁的脚步声传来,晏和光头也不转知道是谁回来了,他一下没了胃口,搁下了筷子。 晏闲双看到晚宴开了一半,他反正兴趣也不大,就不慌不忙地走向褚文泽。往他身边靠了靠,“舅舅,双儿想你了。” 前两年晏闲双还是圆圆胖胖的身子,这两年个子窜得太快,肉见天的掉,成了现在这副临风欲倒的娇弱样,配上变声期的调子,再加上亵礼的行为,实在不雅。 俩人靠在一起,不管是轮廓还是眉眼都像,比起皇后娘娘,他长得更像舅舅。 一双剑眉星眼很英俊,只是被他那夸张的花花绿绿打扮掩了瑜。 褚文泽推开被他住地手,“三皇子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呢。” 晏闲双嘲了他们一眼,“天天见,不像舅舅你,难得见你一面。” “你这两年长高了不少。” “都能择秀了,是个大人了,下回我去西北,要和你比马。” “微臣恭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在一个方向,褚将军始终恪守礼节,晏闲双就老想逗他。 “双儿,几位将军都在,你怎还在玩闹。” 褚皇后见惯了他这副浑里浑气的风格,只是看到巫良也被他带来了,才皱了下眉,语气又高了些,“还把巫先生带来,这是皇宫,怎能这般胡闹。” 巫良听到褚文然说他的名字,眼中闪过一种不易察觉的情绪后行了一礼,准备退下。 “行了,”晏和光指了下末端的位子,“坐下。” 巫良只好入了座,他看了一眼褚文然。她正在温柔如水地给瑞德帝夹菜。 巫良轻笑了一声,吃起了酒。 第一次见她,她十二岁,他是军队的军医。 这一算,都二十多年了,她还是美得不可方物,越发的高贵富丽。 自知配不上她又大她十几岁,一直在心里默默痴守,直到她十九岁那年,她找到他,问他有没有吃下去能把出喜脉的药,要过一匹快马入了汝州,做了成王妃,明明是完子之身,能一二句话让久处权朝的成王娶了她。 那时候他就知道,她和晏和光才是一路人。 本以为再也不能相见,结果晏闲双六岁那年中了蛊。 从此在这个纨绔身边,心甘情愿的待了这么多年。 晏南修坐在江轻驰身边,低着头吃菜,除了入座后打了一个招呼后,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江轻驰明白他们的关系和褚家不一样,他是江浸月的堂弟,江浸月出嫁时,他才八岁。 虽说小时候,两人在南合属地时也亲近,但是江浸月毕竟人不在了。在这次之前,他们还是南修两岁的生辰上见过了。 只是……有些话,他还是要说一下的,他看了眼在坐的人,只能再寻时机。 晏和光或许是在汝州那些年,该玩的早就玩过了,对宴后的歌舞没什么兴趣,早早的去休息了。 几个将军这才推杯换盏,在杯触交错中酒意越来越浓,话也越说越开。 官妓们的妙影扰得大家心痒,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平日里见的都是人死之前的双目和腥臭的血肉味,故对娇娇软软的躯体意外的欢喜。 晏南修实在饿坏了,一顿猛吃,吃饱后他揩了下嘴,举起酒杯往江轻驰杯子上碰了一下。 “敬江将军,乔先生经常和我说起你,提笔书山月,马上定边陲,南修很是钦佩。” 饮过一杯后,江轻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二皇子长大了,自己多照顾身子。” “舅舅,费心了。” 江轻驰听到这声舅舅愣了一下,眼里浮出异样的神色。 这是他第一次叫舅舅,两岁的时候抱他,小南修都不喜。每次见着他都躲到江浸月的衣裙后面。 那时候的他,刚接过父亲的位置,每次进京身上都带着战场上撕杀过后的煞气。 他对软软儒儒的小南修很是无奈,常哈哈大笑说:这小子生得这般软,以后如何杀敌。 晏和光那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期,他一手掏起南修扛在肩头上,“有仲北呢,南修性子和浸月一样,做个游戏人间的小王爷便好。” 江轻驰是十分认同的,仲北年纪虽不大,他不仅对行军打仗很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对朝中之事也会给出诸多观点。 而——事情往往不随人愿。 江轻驰在酒色浸染下,轻声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事需斟酌!” 晏南修沉默地点了点头。 吃完酒,江轻驰离席时对晏南修又道:“新岁我在京都的府里过,有时间来寻我吃杯酒。” 晏南修送走江轻驰后,回到席中,扫了眼煮馫殿里的人,刚好对上晏闲双的目光。 晏南修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淡漠不屑地同他直视。 晏闲双无所谓的回看,在他逼仄的直视下,笑得很嗔:“皇兄,晚宴都没见吃酒。” 晏南修淡淡地回:“谢皇弟如此‘关心’。” “对皇兄,做弟弟的自然是事事放在心头。” 几位将军见这副弟恭兄友的画面很是欣慰,在席间哈哈大笑起来。 第28章 贺礼 俯瞰煮馫殿里歌舞升平热闹非凡,谁都没想到这么融洽的晚宴中,二位皇子在暗暗的较劲,眼里都埋着很深的怒火。 又宽又长的走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奢华灯火。 苏福喜站在阁子外的走廊中有些瞌睡,暖黄的灯光把他脸上的纹路照得温馨舒展了很多。 多年的习惯,哪怕在睡梦中也能分辨声音。 听到匆匆的脚步声,他抬开眼皮,远远看见二皇子冷气隐隐地走来。 他想进书阁内禀报皇上,却被晏南修拦了下来。 直接闯入。 苏福喜只能瑟瑟地跟在后头。 瑞德帝一直在批着折子,听到有人唐突闯入,他眉目都未动一下。 三人在书阁内,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炭火烧得正旺,小小的书阁里空气逐渐变冷、变静,静得人心寒。 只要站在父皇面前,晏南修的心情总是复杂又纠结,把他当成空气也无所谓,他想要的是一个态度。 晏南修站了许久,终于开口,“莫奇死了。” “知道了。” 晏和光没有抬头,语气平常似乎早就猜到他要来做什么。 “葬在东郊的山顶上。”晏南修脸冷了些,目光平静地落在父皇的脸上。 晏和光如常的改着折子,说:“不错。” “那里有大雁飞过。” “那又怎样。” 晏和光抬起头似有不解或者不屑,好好的酒宴不吃,来找什么岔子! 他的语气比听到一只狗死了,还平常乏味。 这个态度何其残忍,晏南修心里的弦砰的一声断了,他眸中反而有了若隐若现的笑意。 我永远是圣上的人 —— 莫奇这句话,在他耳朵里,断断续续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残言。散在莫奇死后的那张脸上,化成腥臭肮胀的恶浊。 也落在了晏南修脸上,化成一张人皮面具。 真正杀死一个人,绝对不是平时的严厉苛责,而是平静对话中信仰的崩塌。 这堪比凌迟。 晏南修愣了一下,只是一瞬间,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父皇早些休息,儿臣告退了。” “你没事了,朕有事。” 这场兵不血刃的较量中,晏和光自知是胜了。 他指了一下折子,“边关战事吃紧,怕那边有变动,择秀本应过了新岁的赏梅节,提前到了十日后的赏冰宴。” “谢父皇好意,儿臣定不会辜负圣上的一片厚爱。” 晏和光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脸上有了些许赞赏,“修儿成熟了。” “父皇一心栽培,儿臣自当珍惜,定不会像之前那般叛逆。” 晏和光向旁边的苏福喜招了下手。 少顷,苏福喜拿了个盒子过来。 暗红色的檀木盒子古朴华丽,一看就保护得很好。 晏和光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极品明珠,发散着夺彩白亮的光芒,把书阁内都照明了几分,“这是你母妃生你那年太后赏给她的,你母妃说留着等你娶亲再给你。” 晏南修小心翼翼的接过,捧在手里,“谢谢父皇和母妃的美意,儿臣退下了。” 晏南修走后,苏福喜美叹:“二皇子终于长大了。” 晏和光眯着眼,目光悠长的想了会,“早该如此。” 书阁外面的水池子里面结了厚厚的冰,砰的一声,冰面被砸出一个洞。 一个暗红色的盒子落入了水中,水波荡了几下,再无痕迹。 水池边,第一朵梅花悄然绽开花瓣,散出幽冷的清香,树枝上的冰渣子随风一吹,狠狠的撞在花蕊上,也伤不着半分。 东宫廊子里的油灯随风跳动,风一猛灯灭了一盏,马上又被人燃上,淡淡的松香味散发出极其魅惑的奢华。 寝宫里,冷荷一声不响的帮晏南修宽着衣,她觉得今日二皇子的脸比平时更沉默。 晏南修侧目看了她一眼,捏起她的下巴,亲了下去。 冷荷毫无准备,手上的腰带一松,随手而落,想去捡发现被禁锢得死死的。 唇舌带着掠夺的气息,缺氧和溺水的感觉让她失去了思考。 漫长而激烈过后,他放开了。 冷荷的脸烫得像火烧一般,心里甜蜜又如被人看破秘密般慌张,低着头看着脚尖。 晏南修勾起她的下巴,眼里若有若无的情绪染红了深眸,“说爱我。” 冷荷被毫无征兆的对待,早已失去了思想,顺从地说:“我爱你。” 晏南修贴着她的颈脖,轻轻舔咬,温柔至极,扰得冷荷一阵酥麻。 她却在想那个问题。 她能爱他吗? 晏南修见她软着身子在思考,轻轻笑了一声,“说你爱南修。” “我爱南修。” 字音一落,更激烈的情欲咬住了她,彻底的沦为俘虏。 这一夜梅花全开,香气四处闯入,散在皇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景德宫中,褚文然衣衫不整跪在地上,瑞德帝弯着腿掐着她的脖子,“你算什么。” 褚文然长发搭在肩头,特别的狼狈,与平日那副雍容华贵的样子相去甚远,而她似乎早已习惯,“对我,你从来不念情谊,你太狠了。” 瑞德帝难得露出,早被深藏的鹰眼,“好好坐稳你的位置。” 褚文然惨笑,“这么多年,我在你身边兢兢兢兢,连儿子都陪进去了,你的心是黑的,血是冷的。” 瑞德帝听到这话,拖起她的身子按在镜前,“你认清你自己,大赤百年来,还没有哪个女人敢说个不字。很久以前在塔脎曲部落的女人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臣服于男人的胯下。我们的血怎么会是冷的,我们世世代代与恶狼撕杀,与毒蛇为伴,我们骑着大象和骆驼征服了神中大地。” 褚文然看着镜子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百年来,也改变不了你们野蛮又嗜血的本性。” “你说对了,所以你休想说个不字。”瑞德帝眼里流出可笑的轻蔑,“我的儿子不存在陪进去这个词。他们只能死在战场,塔脎曲行刑手的魂千万年后也不会变。” 褚文然听过很多关于塔脎曲部落的传说,都是出自于晏和光的口 塔脎曲部落生在漠北最严寒的地方,在漫天狂沙里撕杀掠夺。 他们的先祖是塔脎曲部落的行刑手,抢占一个地方后便会杀光男人和老人,只留下了孩子和女人。死去人的尸体会交给行刑手处理。他们炖烂死人的头颅吃进腹中,他们坚信这样会永远禁锢那些人的灵魂。 占领整个大漠后,他们侵入西北才发现,原来天下会有大片大片的水源和树林。 从此雌伏数年,一举打进京都建了大赤。 晏和光每次说这些的时候都兴奋不已。他只要说到漠北的狼,漠北的毒蛇都十分平静,平静得无法捉摸。 那时候他会说,这些恶物算什么,大漠最可怕的是赤蚁,那种东西每到一处,连白骨都不会留。 褚文然明白他的用意,无非是想说他晏和光便是那赤蚁,便问他这些你和江浸月说过吗? 那是他第一次动手,你算什么,敢提她的名字,于此往后逆了他的意,这句话总会无意中冒出。 这次又是因为择秀,她只说了一句为何要提前,结果又得到了那句,你算什么。 褚文然在想,她到底算什么。 她对晏和光掏心掏肺,落得这种境地,既然做不成好人,就只好听从内心的欲望,她会让他知道他算什么。 冬月十五的芙蓉郡热闹至极,到处都是欢庆的光景。 芙蓉郡位处西南中心,这地儿背靠最大的淡水湖粒饱鱼肥,秦家在这里可谓是得天独厚。 丰收的季节,一担一担的稻谷往米行里送,剥出新米,再运到当朝各地,一买一卖价格翻上一倍,遇上灾年,更是不得了,大开粮仓,价格往往也水涨船高,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一米难求。 今日芙蓉郡从南至东的街道铺实了红布,爆竹声此起彼伏不见消停。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的人,把新岁往前挪了半月。 街道两边围了七八层人,最外面的人都被挤到店铺的铺面上,压得身子都快变形了,似乎没有一个人觉得难受,都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小童被架在大人脖颈上,笑嘻嘻的跟着伸长了头。 一个年过花甲的人说:“活了一辈子,头一遭见这么大手笔娶亲的。” “可不是吗?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秦家是掏空半数家底赶着娶喽。” “得亏秦家有钱,皇帝娶亲也不过如此” 队伍中时不时传来,诸如此类的对话。 秦家一次娶亲的花费,是他们十辈子都赚不回来的,只能无尽的发挥想象,皇帝老儿也就这样了。 而富贾绅豪的奢侈,他们永远也想象不到。 十二个喜娘,身边跟着二十四个挑夫,走在迎亲队的前面。 喜娘脸上笑得异常灿烂,手上端着红色的盘子,盘子里喜糖掺着碎银子。 一路走一路撒,撒完了便到跟着的挑夫箩筐里再摞满一盘。 如此循环,捡到银子的人,欣喜若狂的跪在地上,说着吉利的话。孩子们都趴在地上找吃的,嘴里塞满了捡到的糖糕。 欢快的喜乐声越传越近,秦恒宇身材挺硕,他本就长得极为英俊,脸上自始至终挂着不变的笑容,穿着红色镶着金银边的新郞服,骑在骏马上十分显眼。 他后头跟了接亲的乐队,乐队中间八抬大轿,坐的便是今天的新娘。 人人都想看清帘子后面新娘的模样,是怎么样的佳人,才能配得上财貌双全的秦家公子。 客栈阁楼睡房的女人,似乎被喜乐声吵醒,她披了件红色的袍子,手撑着下巴看着迎亲队从楼下行过,队伍越走越远,眼睛也没挪开,不知是在思考,还是艳羡…… 从这女人后头看过去,又总觉得冒着股子冷意。 秦府的宾客接踵而至,没到中午秦府早已川流不息。 门口的仆人排成两排,来一位宾客两位仆人就迎上去,一人牵马一人引进秦府,有条不紊的把宾客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秦来是秦府的大管家,七品以上的官员和巨贾,都是由他亲自带进高座。 来的人远远超出了预期,这次不仅是官商,江湖上也来了不少人。秦来忙得焦头烂额,听下人说原来准备的马厩不够用了。 秦来不慌不忙地安排,“三夫人院子的西面,那边一块偌大的空地,一柱香之内准备好粮草。” 危机刚解决,远远的看见一顶华丽的轿子朝秦府抬来。抬轿的人都白白净净,衣着是统一的青色,带着宽帽穿着短靴,后面跟着几辆马车,不知道装的是何物。 眼尖的秦来心里嘀咕了一下,莫不是? 他从来没听老爷和少爷说过和宫里人有什么来往,宫里人应该去的是卢家,而不是秦家。 秦来不敢大意,吩咐了下手进去通报秦老爷。 秦来带着所有仆人打起十二分精神,恭恭敬敬的站直了身子。 秦老爷刚走到秦府大门,轿子停了下来,帘子被抬轿的人掀起。 一个面盘白净,眼睛清亮的男子下了轿,此男子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极为喜庆,身子算不上厚实,身披紫色大氅,头戴红色帽顶,脚上穿着长靴,身上带来的那股子气势,鲜少有人见过。 连同抬轿的那些轿夫,他们身上都有着相似的阴弱又乖戾的感觉。 秦家老爷一看,便知道必是宫中人无疑了,便躬着腰上前迎去,“敢问……” 小高子没说话,高着眼看着秦老爷,似笑非笑的由着他带进了正厅。 正厅里坐的大半是官府之人,见到高公公进来,刚才还威风凛凛自高一等的人,看见那身二品太监的服饰都纷纷跪了下去。 秦家人不知何意也跪了下去。 如此一来,官客大都明白了意思,毕竟卢知府高居四品。今日又是喜宴,能让跪的当今天下只有位高权重的人才有这般阵势。 何况来人是宦官。都是人精,便猜出一二,纷纷跪地,连江湖人士也被逼得行起了跪拜之礼。 小高子清了清嗓子,“不必如此行礼。” 他见大家不起,嘴角勾了一笑随他们去了,扯着只有阉人才有的嗓子大声地念起来:“二皇子赐礼,凤冠霞帔,黄金白银各千两,金银茶桶一对,绸缎珠宝玉圭束帛二箱,良马八匹。秦卢两家缔结良缘,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同心同德,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没人觉得这礼有什么不对,皇家赏的永远都对。 卢知府和秦老爷一头雾水的道过谢,起身后纷纷看向秦恒宇。 秦恒宇搀起蒙着红喜帕的卢兰夕,脸上带着始终不变的笑容。 他深知自己是不认识二皇子,只是看两家长者的意思他们也不认识,眼里轻微闪过一丝异样,便收下这份大礼。 此份贺礼算是狠狠的出了口气。 第29章 礼成 卢知府对商贾之家的秦家,心里到底是看不上的。 只是碍于自己女儿拼死相嫁,勉强同意了这份亲事。 秦家才把婚事办得如此奢华,只是再奢华,也不及二皇子这份贺礼来得重。 秦恒宇恭谦的说道:“帮我谢过二皇子美意,公公快请上座喝杯喜酒。” 两家长者这才明白,这份贺礼确实冲着秦恒宇去的。 这小子藏得可真深,卢秦二老同时想道。 高栓自当任务完成,急着入京,回礼道:“二皇子的心意秦公子已收到,年关将至宫里头忙得很,奴家不宜久留。”说完便匆匆忙忙离去。 卢知府听公公如此说词,更是确定了贺礼就是冲着他家女婿来的。 没想到女儿真是慧眼识良人,跟二皇子攀上关系。 自己面上陡然沾了层龙气,一扫心中阴霾大为喜悦,笑眯眯的对着秦恒宇点了个头,颇为满意。 秦恒宇依旧雅笑,这不明不白的贺礼,如同这婚事般,不爽不快,有些事和人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左右…… 秦府外十丈之内,都是用高山上的青色精石铺成。赤色院墙与青色相辅相成气派凛凛,三开大门上秦府二字,是有名书法家顾东水遗作。 入了府门便是前厅,每一处木工用料十分考究,都是上百年的古木珍材精雕细琢而成。梁宇窗檐上的鸟兽栩栩如生逼真灵动,花植也如活物一般散出淡淡清香,可见木匠的无双手艺和智慧。 秦家大小花园若干,前客厅旁的花园种的都是些大气的牡丹,和象征君子的梅兰竹菊。 饭厅外的花园外便是种些秋海棠、月季、夏枯草促进食欲之类的花草,寝房外面也是照着安神定心的植物在养。 其它大大小小的花园,主人便随小妾们自己的喜爱去打理。从这些花园能看出这些小妾的性子,有的是一色玫瑰,有的偏爱些绿植。 千亩豪府,长廊连小廊,回廊连通风雨廊,即便是下雨,走完秦府也淋不着,再说这秦府大到走完一天也费劲。 秦老爷除正妻外,有五个小妾,小妾的宅子都是独门独院落在秦府中。说秦府是一座城也半点不夸张,这座府宅确实花了数不尽的金银和心思。 秦老爷一共生得三儿五女,只可惜前两个儿子都在七八岁夭折了。 秦恒宇是正房所生,一出生就成了家中珍宝,身后永远跟着五六个仆人,半点也舍不得他委屈伤着。 就算养得如此精细,长到四五岁还像个豆牙一般娇弱无比。 秦老爷很怕他也像哥哥们一样走上夭折的路。 等他六岁生辰一过,便忍痛送去了仙鹤剑门,直到去年才彻底回府。 云裳入府半月有余,下人们照顾很周全,只是近日来总不见表哥的身影。 每次问下人秦恒宇可好,下人们总回避这个问题,一个忙字归结了所有,她心头隐隐忧思起来。 秦夫人待她极好,总是带着云裳去街上挑些珠宝金银,一个劲的往周到奢华上面靠。 明里暗里的和她说,秦家就小宇一个独苗,以后一定要多生儿女,要早早的生,不管将来如何都不会让云裳受委屈。 云裳不傻,府里正在张灯结彩往喜庆上办,可是没有一人来同他说婚期何时,这中间到底出了何事。 来秦府两月,一共见着秦恒宇不超过十回,面上也看不出来,得了何种毛病。 他眸中如往常一样含情脉脉的看她,事事也精细入微,喜欢吃的日日轮着花样往她院子里送。 虽三年不见,自幼两人相处的日子不算少。 云裳总觉得他变了。 那种偶尔失神的瞬间或者欲言又止的神态,她知道一定有事瞒着她。 十一月初一,云裳百无聊赖的往鱼池子里投着鱼食,下人们送来了新娘服,一叠叠喜服用红布盖着整在床上。 云裳看着新娘服半天未动,心里有些地方空空的,自己要出嫁了,云家却只有她一人。 娘看不见她穿上喜服的害羞模样,也不能跟她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哥哥们也没办法实现他们一起送亲的愿望。 下人见她发着愣,催促她试一下,不喜欢好拿去改。 云裳理好了情绪,揭开红布。 看到礼服的一瞬间,她几乎不敢相信。 直到下人再次提醒,才发现身上不自觉的起了寒栗,她抖着手捏起新娘服,“秦恒宇在哪?” 下人小声的说:“少爷,少爷忙” “在哪忙。” “在,在” “叫他来见我。” 云裳面对着床,下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听那声音又吓人得很,只好退去。 下人退出去后,偷偷地往屋里看了几回,她始终保持着面对喜服那个姿势。 不动也不语,站在那里两个时辰,直到秦恒宇来,她依旧如此。 “裳儿。” 秦恒宇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小声的叫唤。 见云裳没有反应,秦恒宇从后面抱住她,拢在大氅里。 这里真的很温暖,只是不再属于她一个人。 云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淡声说道:“别碰我。” 这两个时辰她都在想,表哥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天下任何一个人伤她,她都无所谓。 可是她是秦恒宇啊,是她从小到大从来都想嫁的那个人。 是在大雪天会爬到枝头给她摘梅花,是在她调皮落水后想都不想就跟着跳下去,是想着法子逗她开心给她当马骑的那个人。 他说过的话,怎么可以过眼就忘。 “天下美酒,我要一坛坛给你寻来” “你看订亲的这块玉黄上有块白色,是不是像云做的衣裳,老天都觉得我们是金玉良缘。” “他日我若负你,必遭天遣” 这些天他这么不对劲,云裳还怕他的身子出了问题,从来没往他想过会让她做妾。 她把所有的失望,逼回了肚子里,转了个身,伸出冰凉的手指,摸着他的脸问:“为什么?难道我不如她美?” 云裳仰着头,长长的睫毛像蝶翅在微微震动,泪珠不动声色滚落在软白光洁的面颊上。 她怎么能不美,美得夺目,不遗余力的美。 秦恒宇自知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也做不到心无他物。 只因为见过云裳的美,就再也没有美能入他的眼。 “裳儿你听我说,不是让你做小妾……是平妻。”秦恒宇下意识地抿了下嘴,随后又补充道:“我知道你性子烈,一直不敢同你说。” 秦恒恒向来沉得住气,此时脸上却一片慌乱,说话结结巴巴,还特别没底气。 他可以任她打任她骂,送喜服送进来他就站在门外,等了两个时辰,一直在等她发泄,结果她像一座雕石,静静的站在那里。 屋里屋外两个人,同心感受那份痛苦的煎熬,他实在熬不住了才进来面对。 良禽择木而栖,他只不过想往上爬而已,商人再富也入不了贵籍。 从小他看得比谁都透。 这是他能想到两全其美最好的方式了,他能接受最坏的结果,是她嫁进来折磨他,他必甘之如饴。 秦恒宇小心的去拉她的手,“裳儿,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你,你这样子让我如何是好。” “表哥,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或许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你,放我走。” 云裳也没想到能说出这句。 命运的爪牙向来不留情面,人总是要走到未来,才清楚无法挽回的过去有多珍贵,才能在发生问题的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秦恒宇脸上再怎么做成伤心的样子,也撼动不了她想离开的心了。 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没有力气和这无休无止的残忍命运对抗,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生命仿佛被抽空,她抽出了手,眼里一片死气。 “表哥,我过够了这刀子剜着皮肉的生活,自从云家出事,我一直靠着别人在生活。可是到最后什么都会消失,放我自由。” 听到放我自由,秦恒宇不甘心的做着最后的挣扎,完全不管她的话说得多重。 他把人紧紧地搂进怀里,生怕她真的消失了,“你不可以走,我们有婚约的,你们云家的家规是言出必行,裳儿你不可以走你不能言而无信。” 云裳只是冷静地看着他,未置一语。 秦恒宇一直语无伦次,反反复复的哭诉这些话。 只是他何如都想不到,云裳会用那把怀霜抵着自己的脖子,摁出了血。 “我不想死,但是你要逼我,我也真的不怕死。” 她的声音很轻,意思却坚如磐石。 十五岁她能一把火烧了云家,今天她就能一刀了结了自己。 玄青子送她下山时说的话,这时特别清晰地浮现在脑子里:云裳不要用他人的恶来折磨自己,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惩戒回去。 她没做错什么,他也是。 她就算死,都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有的人天生就有洁癖,感情洁癖,她云裳正好算一个。 想到这里,云裳一眼都没看过他,简单地收拾了几样衣物,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秦家。 空荡荡的房子里面,几床整整齐齐地喜被和喜服灼伤了秦恒宇的眼。 他疯了似的追了出去,没一会儿看到了人,就一直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 他想等她走累了,等她想清楚了,就能等到她回头。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除了自己她别无选择。 走了很久,芙蓉郡城边的黑山现出了模糊的山体,城里面的灯火渐渐稀疏,快出城了,也没等到云裳回头。 他哑着声音叫了一声:裳儿。 云裳回过头面色决绝,看了他一会,一刀插在他的手臂上,“云家的家规以后由我云裳定——有仇必报。” 秦恒宇目瞪口呆。 手臂上的鲜血顺着衣服流到了手掌上,他顾不上疼痛,还想再说什么。 “表哥,”就听见云裳冷冷的喊了他一声,“不要再纠缠不清了,我们之间没必要你死我亡。” 秦府婚房里,卢兰夕坐了好久,都没见秦恒宇掀喜帕。 她娇羞的叫了一声,“恒宇。” 秦恒宇应声,“嗯。” 卢兰夕本想问,为何还不揭喜帕 ,但这样显得太急切,不符合名门官家的做派,就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何德何能娶你为妻。” 秦恒宇心中遐想,这辈子他最会的就是看人。 把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练就得登峰造极,活到二十二岁唯一没法子的就是云裳。 从她生下来第一天,他就捏着她的脸说,长大我要娶你。 从此往后事事顺着她,从来不会用半点心计。 深知她的性子,也想过这样的后果,便先和云裳说了,得到的答案这般明了。 卢兰夕这边,他有一百种方式说服她,没想到面对云裳他输得一败涂地。 卢兰夕听得心里甜蜜,说:“自然是姻缘天注定。” 秦恒宇用玉如意,掀开了盖头,“对,天注定。” 如果云家还在,他也许会断了向上跨的念想。 红烛燃尽,礼成天合。 客栈内的房门被人推开,一个二十来岁样貌平凡的男子,对着窗台上的红衣女子叫道:“云小姐,我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鲜鱼汤,正等着你呢。” 云裳身子动了动,没有要回头的意思,下巴抵在窗台上问:“你们什么时候去京都。” “本来应该守孝三年的。” 男子顿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京都的生意刚刚开始,也放不下,准备过了孟春就走 。” 云裳这才转过头,对他笑了笑,“回家吃鱼。” 李寅看到云裳对着他笑,心像长了脚似的跳到了喉咙。他真怕这活蹦乱跳的玩意从口里出来,赶紧抿住了嘴。 谁叫他到遇到云裳,一个多月也没见她笑过。 这一笑,还得了。 把生意从怀娄城转去京都后,见过不少美人,和她比起来,那些女子像是在玩弄美貌权柄的路上奋力奔跑,也只是初窥门径。 云小姐的美浑然自成,已经腌入味了。 李寅能在芙蓉郡再见到她,这是几世修来的运气,知道她不会喜欢自己,跟着他也只是想去京都。 但是只要在她身边,哪怕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 第30章 矛盾 京都关吟河景色怡人,青楼酒肆在河两旁扎下了根,一入夜各色各样的人,闻着味都朝这来了。 河里的画舫最是关吟河的精髓,画脂缕冰把水面映得煞是好看,算对得起那昂贵的油脂。 仔细一瞧,水面也并不全是映上去的,画舫上艳丽的颜色总是不经水泡,漂浮在最上层的五色都来自画舫上脱落的染料。 听书坊也落在关吟河边,洛女端着茶,见晏萧行盯着关吟河看得出神,轻声的叫唤了一声。 叫到第三声晏萧行才回过头嗯了一声。 “王爷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看河上的油脂,也看人。” 晏萧行接过茶杯啜了一口,洛女又接了回去端在手上。 洛女痴痴地笑了一声,“初看是让人觉得惊喜,看多了也没什么意思,花那么多银子染不到一个月又要重新上色,还不如画舫上那些漂亮的花伞和彩布,便宜又经久。” 晏萧行意有所指的笑了两声:“短暂的美丽最迷人,得不到的人最遗憾。” 洛女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坚韧的东西最可贵。” 晏萧行目光一停,从画舫的船身上收回目光,说:“这倒有点像你。” 当初郭四明把她送进最下等的娼院,她誓死不从,被打得全身是血,衣履不整的扔在柴房。 晏萧行看到,她散发着迷人的腐烂气息又诱人,眼里是对生命的渴望,当时晏萧行就想,这人不容易死。 晏萧行靠着窗户坐下,面对着她问:“为何我让你每月只吟词三次吗?” “不明。” “因为稀缺,京都要什么美女没有,如果光美就行了,青楼的哪个头牌不能被八抬大轿抬进府去,不都是走了后门吗,”晏萧行朝她面上扫了眼,又道:“你的美,只有配上那些风情的词时才妙不可言,独特又少见。” 洛女如果不说话,一眼看去,唯一的亮点便是眼睛很黑。眼珠又过于小,配上她长而不圆的眼,确实一般,只胜在软媚。 只要她一举手一投足,完全像换了一个人,简直风情万种。 嫣然的媚态就像软腻的绒丝,泛滥着逶迤的浩渺轻雾,翩起纷纷情欲,愈品愈如熟透了落在地上的桑葚殷红发着腐烂的媚。 汁多饱满的媚。 她不漂亮,却很美。 这种美已经得到了京都各路文人雅客的鉴证。 画舫就停在听书坊不远处,洛女完全不在意安阳王孙在说什么,她被画舫上悠扬的琴声吸引,望过去一瞬间愣了神。 她见一个女子,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往关吟水河里投,明明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打扮,却洒脱得很,一男子迎风抚着琴。 这男人她应该见过。 洛女看了那男子半天道:“他是,浦笛?” “嗯。” 得到肯定后,洛女记得这人十分清冷还清高,没想到对那女子的行为这么容忍,又问:“旁边那位?” “许黛娥。” 洛女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哑了声。 晏萧行只当她听到未来王妃,和男子一同游玩有些惊讶,笑道:“画舫里不止她们俩人,还有许大人,寒阁老和张太医。” 这几人怎么凑在一起的,在听书坊这么久,传言多多少少还是听过的? 她正在猜测,又听到晏萧行说:“许黛娥也不是世人所传那般知书达理,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甚至离经叛道。” 洛女一边听着,试图理解他嘴里的话,京都高官之女,能离经叛道到哪去? 她见晏萧行拢了下披风,赶忙伸出两只细软的手臂把轩榥关上,问:“听人说许大人和寒阁老不是向来不对付?” “事情永远不要看表面,你看二皇子择秀,选了许黛娥张太医就给他们牵上线了,朝权中的关系总是妙趣横生。你以前住的那地方,就算被水淹了都不会有人管。人是分等级的,他们这类人,再看不顺眼也都认同是一路人。” 信息量太大,洛女一时解不开,见晏萧行喝完了茶要走,连忙上前道谢,“上次的事谢谢你。” “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晏萧行最后慎重的提醒她,“闭紧嘴才能活命,二皇子做得那么明目张胆都没有一个人谈论,说明这事根本就没人传。” 晏萧行走后,洛女又把刚关上的轩榥推开,痴痴的看着河边多姿多色的画舫,画舫的尽头是城外无边无际的山坡轮廓,她也喜欢五彩和自由的日子。 人就是可笑,明明喜欢又深知遥不可及,就会说些相反的话来说服别人,却总说服不了自己。 来听书坊二年,每个人看她的眼不是痴迷就是色欲,只有那个人,一月三次都来听她吟词。 在这些淫词艳曲中,没有一丝杂念,非要说有,就是疼惜。那种似亲人又似故人的眼神,只有在她遥远的记忆里略有残留。 只可惜她再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了,眼睁睁看着那人怎么惨死,一个字也不敢提,最后还是听书坊的老板顶了命。 这事还真得谢谢晏萧行,当然他也不亏,听书坊落入了他的手中。 “娘子。” 洛女听到这个声音,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她生理性厌恶的皱了下眉,面无表情的走到床边的梳妆镜边上,打开了上面的小匣子,拿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也只希望他拿了钱快点走。 郭四掂了一下银子,乐呵呵的就要揣入怀中。 洛女伸出了手,“荷包还我。” 郭四不情不愿的把银子倒出来,握在手中,“人都是我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他想了一下又问,“安阳王孙和你说什么了,聊那么久。” “你管得着吗?” 郭四也习惯了她的臭脸,捏着荷包又崩出一句,“等有人赎你再说这话,我可先说好了,安阳王孙不开口,谁也赎不走。” 其实洛女的卖身契,早在安阳王孙手中了,只是他不知道晏萧行为何不让他告诉洛女。 不说当然更好,她赚的银子才能一子不落,全入了自己手中,这点他是感激晏萧行的。 洛女冷笑了一下,眼里尽是鄙夷。 他就是这样的人,一脸猥琐粗陋,又自负风雅,说不到三句就自揭老底,穿得再像公子哥,骨子里的俗气遮都遮不住。 郭四见她斜睨着眼就不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以为见多了有钱有势的爷,以为自己就是凤凰了。记好了,你是我十两银子买的,在我这里你就值这么多。” 郭四奚落了她几句,把荷包还给了她,又想到什么似地问:“刚才晏萧行旁边的男人是谁,三皇子我是见过,另一个听他叫二叔?” 洛女拿到荷包心情愉快了些,拉开抽屉用个小盒子把它装起来,像是放什么珍而重之的东西,完全没搭理他口里的废话。 见他拿到钱还赖着不走,又出言讽刺,“你不是最喜欢偷听,你趴门口去听不就行了。” 郭四扬起手,见洛女根本不睬他,只得又把手放下。 这女人打坏了脸,别说挣不到钱,连晏萧行也不会放过他。 他再呆下去就自讨没趣了,自言自语道:“我要是想娶谁就娶谁,以后我们郭家男人也能长成那样,你呢也别想做凤凰,卖身契上面画着你的手印。” 郭四出门后,抬了下头看了眼三楼的厢房,还真有走上去听一听的意思。 一想到被发现了的后果,浑身都不自在,还是摇头晃脑的下了楼。 一出门就看到对面米园饼铺,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他耸了耸肩膀往赌坊的方向走去。 米园饼铺一天只出三笼糕点,各种糕饼十日一回轮着出。 今天正是他们家最有名的红豆糕,每次一出锅就被一扫而光,大家都早早的围在铺子外面等。 玄青子和向红瑜一入京都,直奔米园饼铺,用向红瑜的话来说,入京都不吃米园饼铺的饼等于白来。 红黄赤绿一条像彩虹的队伍,从饼店门口排到了街尾,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了,还排不到他们。 玄青子才发觉,京都的人比他俩更无聊,为了一口吃的等多久都乐意。 旁边的向红瑜,此时正在滔滔不绝地与一位中年男子在清谈,从北方高洁的雪山聊到西北绚丽的黄昏。 玄清子觉得比等口吃的,更无聊的是与人清谈。 他闲得发慌,蹲在街牙子上,手托着一颗怏怏的头,两颗乏味的眼珠子到处乱看。 人一旦认真盯着某处地方看久了,就会发觉平常放不进脑袋的东西有了新意。 他瞧了一会儿,发现京都和很多州郡都不一样,与银杏镇倒是有相同之处,花花艳艳的大姑娘都在街里逛。 不同的是在京都闲逛的,都是些身上披着大氅娇俏的小娘子。 银杏镇的出门的女子,大多长得又瘦又黄,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女子,常年干着男人的活,风吹日晒之故。 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事,只要经脑子细想,总会有些震撼。 只是让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有何不妥,总觉着有什么不对,也说不出来。 他手指点着膝盖骨,正在升华精神时,又扫到了一路之隔的听书坊,那块招牌下面站了个人。 老熟人。 那人稀稀落落地站在人群中,也往这边看,可看的明显不是他。 玄青子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看到了一对男女,男子个子不高,青色袍子包裹着单薄的身子。 女子青丝如瀑,眉眼极佳腰如约素,像昙花初放冷清与华贵融合得堪堪好。 俩人身上书卷气都很浓,挨在一起交谈,没有情人之间的暧昧,看上去又很相配,那画面和谐得妙不可言。 玄青子跟向红瑜说了一句什么,便朝对街走去。 “看什么呢?” 晏南修没管他,眼睛依然看着对面那俩人身上,“不是看你。” 听他这口气是早看到自己了,正等着自己过来。 他感觉晏南修身上又有了阴沉沉的气息,虽然不明显,玄青子也闻得着。 见晏南修眼睛黏在对面姑娘面上撕不下来,玄青子撞了下他的肩,“看上那姑娘了?” “嗯。” 玄青子本以为他上随便一说,看他脸上的表情又难以捉摸,“看上了又能怎么样。” “娶了。” 玄青子又看了看他的面色,像是在说真话,突地笑出了声。 “当皇子真好!” “换你来当,你去娶。”晏南修话出了口,才发觉说出了心里话,又解释道:“我们下月成婚,来喝杯喜酒。” 晏南修说完还确定的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说假话。 玄青子这回倒能和他心意相通了。他看到晏南修脸上并无喜悦,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和那个点头十分矛盾。 玄青子看他那副微妙的模样。 头痛。 仿佛已经看到了晏南修如何抗拒,如何抗争,一转眼又不得不掀了盖头,盖头里面是云裳…… 越想越离谱……他打了个寒颤,搓着被风刮出来的冷脸,“赶得真巧,又要喝喜酒喽。” 一句无心的话,‘又要’两个字被晏南修听入了耳,脸上转瞬即逝的扭曲了几下。如一只野猫刚露出尖利的牙,又生生的把嘴合上,眼神犀利的盯着你,脸色明显没刚才放松了。 玄青子只当没看到,谁叫他嘴贱,说话不过脑子。 本想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拉近一下关系,结果嘴巴像糊了粪,一句不如一句。 “你心也真大,她跟其它男子在一起,也不阻止。” “京都的女人果然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套好像在京都吃不开啊。” 晏南修耐心殆尽,心里的不爽倾泻而出,“规矩都是订给普通人的。” “这话什么意思” “当权利到了一定地位,或者穷到了走头无路,没有人会在乎规矩。” 玄青子这才恍然大悟,刚才没升华成功的思想,瞬间茅塞顿开。这不正是京都和银杏镇,同样的场景两个极端。 见晏南修脸色冷了很多,他主动闭了嘴,生怕再说错话,把这位爷得罪了。 刚才明明是想扭转气氛,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看他旁边跟了个年纪尚轻的瘦脸小子,便问:“莫奇呢?” “死了。” 浦笛提着两包红豆糕转过身,看到晏南修正盯着他,眼神有点奇怪,发现自己看到他时又把目光收回去了。 他走到许黛娥身边指了一下晏南修。 有长辈在等,许黛娥只是对晏南修笑了一下,便捧着红豆糕跟着浦笛上了各自的轿子, 向红瑜也拿着刚出锅的红豆糕走了过来,看到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不是说朋友吗?看你们俩样子像债主,谁欠谁银子?”向红瑜咬了一口热腾腾的红豆饼呼道:“果真美味,皮酥肉鲜,甜而不腻,你们俩吃不吃?” “不吃。” “不吃。” “……”向红瑜。 怕不是真猜对了,债主? 待卫把马车牵过来,几人入了轿。 晏南修说:“去成王府。” 待卫拍马向成王府行去。 轿内的气氛十分诡异,向红瑜嘴里的那口红豆糕,被含得快要化成水了,才悄然咽下。 第31章 结缘 “二皇叔没入宫前住在哪里,”听书坊里晏萧行放下了轩榥的纱罗,若有所思地说:“看起来,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 穿着一身紫配粉的人,两条瘦长的腿随意的放在茶案上,坐没坐相地瞥了他一眼。 “我怎知道,不是父皇说他在游学,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晏萧行挑了一个不以为意的眉,没接他的话,“不管怎样,莫侍卫这事算是过去了,我还正式接管了听书坊,这事不亏。” 晏闲双给了他一个‘关我屁事’的眼神。 今日几人见面,二皇子倒是看不出在想什么,三皇子眼中有一层怒火埋得很深。 这事晏萧行眼下还看不明白,只觉得他们俩的戏比听书坊的好看多了。 许听筠把身上烟灰色的挡风袍子解下,放到轿座上。 刚才他也看见了二皇子,特地的把轿帘全部掀起,让二皇子注意到他,希望不要生出什么口舌和嫌隙。 可是自家女儿好像全然不在意。 自家女儿做人做事都没得说,她和浦笛一同长大情同兄妹,来往相甚。如今已婚配,再这样相处有些欠妥,做父亲的应当适时提醒。 他偏着头,宠溺的对许黛娥说:“以后和浦笛要避嫌。” 许黛娥嗯了一声,她听出了爹爹嘴里的话意,便回:“二皇子不会多想的。” “见过一次就了解吗?” “了解。” 许黛娥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大胆的想法。 那日赏冰宴上,秀女们都跟在皇后和二皇子身边,无所不用其极的展现她们的风姿所长。 不得不承认,二皇子不仅人长得高大挺直,那张脸也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秀女的眼睛都有意识往他身上睇,和皇后闲谈也总把话题带到他身上。 那个男人虽然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微笑,眼里却没有任何情绪,看上去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 许黛娥敢保证,在他身边的女子,他一个都记不住。 见皇后身边也挤不出地儿,她就偷偷跑出去赏冰雕了。 走出择秀殿,一幅百兽闹春的景象惟妙惟肖的入了眼。 森林用冰柱雕做三人高的树木,错落有致的长在了百花齐放的山野,涓涓流水的小河真实得不忍去踏。动物们或是嬉水或者玩闹奔跑,恍若生在了万物复苏的春天里。 要不说皇家一年一度的赏冰宴最是热闹。世间百兽雕得和真物无二,连颜色都用染料画出了本色。不得不让人感叹工匠鬼斧神工的超凡技艺。 许黛娥披着红色狐狸皮大氅一路欣赏,踏过绿色草地,穿过一片小森林。 在一棵巨大的老树发现几只小兔子,旁边的小狗们正在悠闲的在草地上打着滚儿。 她记得自己也养过一回小狗,看了很是欢喜,着了魔似的取下了头上的花钿,对着栩栩如生的小狗逗了起来。 “你倒是真来赏冰了。” 许黛娥抬眼一看,说话的正是二皇子。 她待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刚才一时兴趣,做出了糗事,被人抓个正着,还是今日的主人,这让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二皇子又问:“喜欢小狗?” 许黛娥小声地回:“喜欢,养过一回,可惜丢了。” 本以为话起了头,也就没那么拘谨了,没想到二皇子沉默了。 这!! 这!?让她怎么接,自报家门?还是搔首弄姿? 她定了定心思,拿出平生所学,准备优雅的勾魂一笑。 一抬头,对上一双瞳色极淡的眼,眼睛里有温暖的潋光,和刚才在皇后身边的样子截然不同。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更加无法忽视他俊美的脸和深情的眼。 她舌头打结了!被美色诱惑了! “以后我做你的小狗。” “记住别再把我丢了。” 一恍神,许黛娥听到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心扑通扑通地跳,虽不知何意,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很快成了未来的二王妃,也就是那一句别再把我丢了,让她觉得做二王妃甚好。 那次见面,晏南修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可是她不讨厌,她看到了他眼里有对某种东西的留恋。 那种流连仿若春风知我意,她是那缕最和煦的春风。 玄青子与向红瑜因酒结缘。 此时两人正在成王府的烛火前喝得红面赤耳。 向红瑜眉间有一颗酷似红梅的痣,渐渐便得了红梅公子的美称,只是他面皮苍白如月,那双唇也白得见不到血,看上去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玄青子与他初识时也这么认为,相处久了才知道,他身体十分好。 不仅好,还特别耐糙。 向红瑜二十出头时,取得功名不多年,不知道因何故,就脱去官袍入了山,做了个隐士。 此人并非自视清高,他极其爱与人清谈,兴致来了哪怕遇着山间砍柴人,也能在一旁谈到日落。他对文人有一种偏爱,特别是那些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又郁郁不得志的人,这不赶在殿试前来了京都。 “去年,你害我少喝一坛酒,那~” 一个酒咯上来,玄青子拉长了调子,听得向红瑜干着急。 “那什么” “那每年的今日你陪我。” “没问题。”向红瑜瘦长的手指,举起酒杯睨向晏南修问:“二皇子怎么不喝。” 玄青子揽过他的肩,“别理他,得知道我们去了秦家,想问又不敢问。” 向红瑜被他嘴里吐出的浓烈酒气,熏得连连把人推开。 他还在嫌弃被无意吸进的肚酒味,无语地问:“奥,问秦家什么,贺礼吗?我们看到了,二皇子真是大手笔。” 向红瑜直人直语,转动了一下酒杯,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往晏南修杯子一碰。 “二皇子那贺礼真是别出心裁” “别说了。”晏南修眼中蓦然闪过一道寒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三年是我走过最错的路。” 玄青子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这次再见到晏南修觉得他变了很多,就像躲在臭水底下的爬虫带着一身阴气和邪恶。 那种初次见他抱着老酼儿的感觉又回来了。 今晚他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来没了解过晏南修,在遥吾山上的错觉,让他放松了对某些不合情理的事情细究。 向红瑜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被莫明凶了一嘴,甚是委屈的咬住了舌头。 玄青子哄孩子似的捏了他的脸一把,“不气,咱白吃白喝,挨两句凶不磕碜。” 红梅公子!? 老子比你还大,逗狗也不是这个逗法,他急忙想把手打开。 玄青子手早缩没影了,转头就暗了目色,想找晏南修的麻烦。 他想为向兄出口气,又找不到适合的方法,只想到了怎么戳他心窝子,“莫奇怎么死的。” “在听书坊被人杀的。” “谁。” “没人看到。” 这句话是今日晏萧行对他说的,人死在了听书坊,听书坊又被晏萧行接手了。他在京都最是吃得开,做人做事都滴水不漏,今天把他请去,就是为了把事情说清楚。 人死的地方刚好在转角处,没有人看到怎么死的,再透露了一个晏南修不知道的消息:莫奇每月都会去听书坊几回。 莫奇惨死的手法,晏南修一看就知道,人是谁杀的。 他只是不明白,莫奇这样一个人,数次去那种地方有何故。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玄青子一看到硬菜,也不追究晏南修刚才的无理行为了。 他夹起一只兔头,直往嘴里嗦,见晏南修一筷子也没动,“你怎不吃,真气饱了?咱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用摆脸子?” 晏南修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波动太大,云裳已成婚,事已成定局,生个什么气。 他举起酒杯对向红瑜道:“红梅公子,得罪了。” 向红瑜气色看起来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人是真的爽快人,吃也是真能吃。 看到二皇子的酒杯递来,他抬了下眼,把嘴里的兔腿放下,“不打不相识…” 不打不相识,玄青子听得瞳孔直跳,唉算了,认识他们两人一个比一个离奇。 几人作乐到天暮,晏南修离开的时候对玄青子说,“莫奇葬在京都外东郊的山顶。” 玄青子很多年后都记得这个身影。 那天他一身石青色的袍子,逆着光,大步凛然的出走了成王府。 绿水不知春,柳树未发芽,沉寂许久的东宫热闹了起来,住进了新的女主人。 晏南修自从成婚后,性子好了很多,也不像刚入宫时那会喜怒无常。 宫女太监们都在背后议论,许王妃惠质兰心驭夫有术,谁都对她喜爱有加。 有这样一位王妃在东宫主内,下人们做事说话,只用按部就班,再也不需要带脑子了。 入了夜,许黛娥帮晏南修宽去衣袍,“爹爹生辰,明日我们要早点去。” “好。” 外衣脱去,晏南修露出杏黄色的亵衣,扶着许黛娥入了床榻。 晏南修见许黛娥心不在焉的在想事,体贴地说:“寿礼我叫小高子备好了。” 许黛娥哦了一声,挽着他入了枕。 她把手指滑进他的衣服,摸着他厚实的胸膛,碰到了晏南修不曾解下的一块玉,便问:“这块玉成色很普通,何不换一块。” “戴习惯了。” 嫁入东宫已有一月,晏南修很少让她看到他的身子,身上有太多的痕迹,就算看到了,他也从来不解释。 从许府回门回来的那个晚上,晏南修陪爹爹喝得有点多,入宫已经很晚了,他嚷嚷着要泡澡。 许黛娥等了很久,也没听到浴桶里有动静。 推开隔间,也许是太累了,晏南修居然靠在浴桶里睡着了。 成婚已有三日,肌肤之亲都在床笫之间,她没有真正看清过他的身体。 许黛娥脸上起了躁,拿了块棉帕帮他擦去头发上的水,撩起搭在身上的长发,才发现他的身体有那么多伤痕,刀伤剑伤抓痕还有齿印。 那晚许黛娥胡思乱想着一直没睡着,快到子时时,听见身旁的人迷糊中摸了一下胸口。 忽地一下坐了起来。 晏南修看了一眼旁边的自己,取了油灯去了隔间。 他提着油灯跪在地上,好像在找东西,最后在放衣服的栏栅下面找到了。 是他胸口上的那块玉。 他握着那玉。跪在那里久久的没有动,样子卑微又狼狈。 他那么粗心,粗心到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只是静静的,虔诚地跪在那里。 起床时玉已经在脖子上了,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亲吻她的额头。 前一天,娘还问自己他疼惜自己吗,她说疼惜。 如今也是这种感觉,他比京都大多数亲王高臣都好,除了应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成王府,去哪里还总带着她。 从第一次见他,知道要做他的王妃开始,她就喜欢,只是她不了解他,一点也不了解。 她知道他心里住了个人,住了个连他自己都不敢去触摸的人。 出嫁时娘和她说:“人一辈子很长也很短,夫妻之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风雨同舟彼此珍惜,女人相夫教子,要做的就是辅助他,相信他。他便会慢慢依赖你,直到离不开你,能得到夫婿的疼惜更是好的,其它都是假的。” 许黛娥想起娘的话,这一夜睡得很安稳,醒来时身边的人不见了。 外面传来了春燕绕梁的声音,她披了件长衫推开了窗子。 晏南修长身玉立背对着她,站在桃花树下,跟前站的是那个叫冷荷的宫女,她头上总是戴着一个珍珠发钗,笑容很纯美。 他捻了朵桃花别在她的发鬓,冷荷笑得更甜,眼里的爱慕不比自己少。 原来桃花都开了。 许府虽是高门,也并无太多的钱财,家里婢女小厮也就十来人,宅子也是不大的一个四方小院,布置得干净清雅,这么多年许大人因太过拮据,寿辰从来不大办。 许黛娥和晏南修到许府门口,看见有不少马车,她有些纳闷,爹从来不大办,今日怎会? 晏南修看出了她的不解,低了半个头,“以后许家也是我的家,父亲生辰岂能马虎。” 许黛娥感动得眼眶都热了。 两人一入坐就开了席,虽然只有四桌,来的都是二品以上的官员和亲王,份量颇重。 由婿家办寿,对女儿自然是很满意看重的,席间人人称赞皇子王妃琴瑟和鸣一对璧人,连爹爹对他都很满意赞不绝口。 第32章 线索 许黛娥看得出来,这绝不是奉承,爹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又高兴。 本以为爹爹对这种大操大办的事甚是反感,原来他这般细心,男人还是懂男人的。 晏萧行说了一些受听的祝寿大词,便把话转到了许黛娥身上,“第一次见二王妃,还是王妃十三岁那年,当年总溜到听书坊听些山神鬼怪的故事。” 一句话把气氛带了起来 ,见大家有了兴致便接着说道:“二王妃最爱听的是行侠仗义之事,那几年民间出了一个黑衣铁面的侠士,在各地干些劫富济贫的事。没记错的话二王妃也做了一个面具,想去惩治京都的恶人,结果不小心入了我的府,我一看是许家千金就给送回来了。” 许听均一听,这些人都是酒喝多了,说起了醉话,连忙接住话道:“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今日安阳王孙能来,许府蓬荜生辉。” 许黛娥看了一眼晏南修,他对这种事情好像挺有兴趣,手撮着桌上的陶瓷筷架淡淡的笑着,另一只手突然握紧了她。 她惊了一下,小声道:“当年不懂事。” “那样才像你,能在择秀时偷溜去赏冰的许家小姐,怎会像我看到的这般温顺乖巧。” 他就这样定定的看着她说,眸子很亮。 “你不恼。” “不恼,我做过更大胆的事,你想听以后我一一给你道来。” “过去的事不重要,以后在你身上发生的每一桩事我都要知道。” 她终究是没有勇气问他的过往,又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心,从今日起和她靠得很近。 出府时,浦笛提着寿礼匆匆赶来,见到晏南修和许黛娥,他行了个君臣礼。 “以为还是晚宴,来晚了。” 许黛娥巧笑,“不晚,浦哥哥什么时候来都不晚,爹伸长脖子望了你好几回。” 浦笛看了晏南修一眼,似乎不想多说什么,“我先进去了。” “不急,你们难得见一面,我去轿子上等。” 二皇子对他们点了点头,就上了轿子。 去年他上太医院抓走了万太医,万太医回到太医院后大病一场,没多久便告老还乡了。 送走万太医后,他就对晏南修感觉不是那么好。 浦笛对他的大度稍稍诧异,窥了他一眼,很快又自然的把目光转了回来,问:“你过得可好。” 许黛娥一脸恬静地答:“自然是好的,。” “我还以为。”他及时止住了后面的话,今日许尚书的生辰,不应在这种日子生出什么口舌。 许黛娥帮他接了,“以为二皇子如传言那般不近人情?” 浦笛给了她一个‘难道不是吗’的表情,又看到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了。 手指不自觉地扣着寿礼上的绑带。 许黛娥自是知道他的性子,怕又再多想。 就俏皮地对他说:“嫁给了一个不近人情的男人,以后怕是不能听浦哥哥抚琴了,真是可惜了。” 浦笛听到这话有些无奈,看样子她比他想的要过得好很多。 终是自己过于忧绪了。 “老师和许大人关系缓和了不少,往后有机会,我进宫看你。” 许黛娥常听爹爹说寒阁老,是一个口蜜腹剑的小人。 浦哥哥对他却尊敬无比,人到底哪一面是真的,谁又能说得清。 南修是什么样的人,自是她心里最清楚。 听到他愿进宫,许黛娥十分惊讶,迟疑地问:“浦哥哥不是最讨厌进宫吗,去年医试第一,都不愿入太医院。” 浦笛嘴巴阖阖又张开,“我不适合做官,你知道的。” 许黛娥点了点头,说了句场面话,“有浦哥哥这般悬壶济世的神医在民间,真是百姓之福。” 浦笛见有人慢慢的往外走了,往里探了眼,动了一下唇,最终还是客气的说:“我只是闲散惯了,回。” “回见。” 许黛娥没和他说,她可以经常出宫,毕竟已经身为人妻,很多事都不能再无所顾忌的吐露。 浦笛也不似从前一般,所见所想都会和她说。 看破不点破,才是人和人之间最长久的相处之道。 她目送浦笛进了府,转头就奔向了马轿。 上轿后,许黛娥发现轿车并未往宫里的方向走,不解地问:“这是去哪里。” “成王府,” 晏南修见她想问,又不愿开口,就同她解释:“玄公子和红梅公子可能要走了。” 原来是这样,两人成婚后,他应酬极多,本以为今日能早些回宫。 想到他是皇子,许黛娥释怀了。 这些日子见过他们不少回,她由衷地赞赏:“他们俩人都是清风散朗之人,自殿试放榜后,成王府热闹了许多。” 晏南修不以为然地道:“都是些落榜之人互吐苦水。” 许黛娥略带挑衅地扬了扬下巴,“话不能这么说,来时或许烦郁,走时,我见好几个人都开朗了许多。” “那些开导之话一时有用,久了便又会不甘心。人都是不断的重新认识自己,再全盘推翻,反反复复中不断蹉跎。直到老去很多人都是糊涂的过完一生。” 许黛娥想了想,调子奇轻地回:“那样也甚好,糊涂点甚好。” 晏南修一直琢磨着这句话,随后又像忆起了什么轻轻一笑。 两人一路闲谈到了成王府。 玄青子和红梅公子这几日都窝在茶室。 向红瑜在整着一些诗词,订成小册子,玄青子张着嘴,嘴角淌着口水半卧在榻上,一手撑在案边犯着困。 晏南修的声音,很远就传了进来,“这是春困。” 红梅公子抬眼,看见俩人踱着步子进来。 许黛娥手上提了糕点,温婉的倚在他身边,他想到了一个词:天下无双。 他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行了一礼。 进屋后,许黛娥把糕点放在小几上,笑眯眯地对他说:“知道红梅公子爱吃,让府上留了一份。” 向红瑜闻着香气,就也不客气了,摊开油纸便吃了起来,“这灯珍糕,因手艺太过繁复,米园饼铺除了掌铺已经没人会做了,如今他七十高龄了,能上许府做寿点,二皇子出了不小的力。” 许黛娥这才明白过寿的点心,还有这层典故,她着实感动,偷偷看了晏南修一眼。 晏南修只是立在那里,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一切好像理所当然,并未回话。 许黛娥错开了尴尬,拿起一本刚装订好的诗册问:“这些诗词都是这次参加殿试的贡士留下来的墨宝。” “王妃说笑了,这些只不过是一些没有人要看的酸字穷词。” 向红瑜把册子一合,拿起一块灯珍糕,塞进了玄青子半张的嘴里。 “红梅公子近日来一直在安抚读书人,黛娥心里很是钦佩。” 玄青子本在梦周公,被一块灯珍糕塞入嘴里。 醒了。 他半眯着眼,感觉到嘴里的东西就咬了一口,插过话,“他与街边乞丐也一样谈,没差别的。” “好吃。”玄青子就是有那种瞬间醒来,同时做几件事的本事。 他先是扫了一眼晏南修,目光又转回了向红瑜身上,道:“真不知道他是为了一口吃的把我拐到京都,还真是为了那些志大才疏的书生。” “这话可冤死我了,去年是谁拐着我去芙蓉郡说喝喜酒,是去看美人还差不多,仙鹤剑门的红芸姑娘,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向红瑜年近三十,声音倒十分清脆,一旦接触久了,就能发现他十分洒脱。真是配得上红梅公子的美誉,能完全忽略他病气笼罩的外表。 说的话不管真假,都会让人自动站到他那一边。 玄青子想还嘴,又没把握能吵赢他,干脆一门心思地吃起了嘴里的灯珍糕。 许黛娥知道他们快走了,随意地搭了几句话后,就独自一人去了花园,留下三个男人叙叙旧。 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她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成王妃生前是怎么一个女子。” 这话有仰慕又有不解,很快向红瑜又说:“二皇子想必和她很不同。” 许黛娥从他嘴里听出了不一样的感觉,定了定神问:“此话怎么讲。” “成王妃应该是一个性子极其豁达爽朗的人,这花园看似简单,其实里面藏了很多玄妙之处,那边…” 向红瑜和她目光相撞,想起二王妃看二皇子总是爱慕至深的眼神,自是不愿意听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测,及时收回了想说的话。 他指了一处山石,感叹道:“斯人已逝,不说也罢。” 许黛娥原本以为他会说晏南修,听他这么说,也就跟着红梅公子手指的那处,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不就是一处古石和几棵长不高的青松。 玄妙在哪。 茶室内,晏南修正坐在榻上,从半月前玄青子总在回避他的目光,似乎有话要问。 “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直勾勾地盯着他。 玄青子嗤笑一声,摆起了龙门阵,“这一个多月来,我和向兄都在和各地贡士相处,那些文人们早在半年多前就入了京都准备殿试。他们最爱去的是格调清雅的座儿,听书坊也有不少人去过。” 晏南修微微皱眉听着。 玄青子见话起了效果,言词转得犀利,“有人见过莫奇,他一月去三回听书坊,去见的都是同一个姑娘,那姑娘三年多前被卖到京都,没有人知道她是哪里人,买她的人不知道,她自己也从不提。我见过那姑娘,尽管她已经把京都的口音说得很好了,可是西南口语还是会无意流出,很多字音和云裳如出一辙。她对莫奇有印象,但从她的神情来看肯定不认识,那姑娘叫洛女,你听莫奇说过这人吗?” “没听过。” 玄青子那双深眸,突然变得冷沉尖锐,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能承受多少话。 有些话今日再不说,时间一久就真不敢说出口了。 “有一事我不明,莫奇对你一直都是粉身碎骨也甘愿。他为何那么反对你和云裳,他看云裳的眼神很复杂,里面充满了警惕,直到他死了,我才回想这中间我漏掉了什么。” 晏南修没回他,阴沉着脸眉宇之间尽是冷漠。 他轻蔑的瞟了玄青子一眼,眼神依旧冷淡,却不见了往日的平静。 “江南到怀娄那么远你去做什么,云家刚被灭你就出现在云裳身边,老酼儿也死在你身上。我遇到你时,莫奇却没在你身边!一两件事情若说巧合还说得通,事情串连在一起都过于巧合,这中间隐藏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夕阳穿进前厅,落在晏南修的侧身,光线太过耀眼。 玄青子看不清他的脸,也能感觉到他的杀气,在爆炸的边缘徘徊。 他差不多理清了这中间的关联。 “莫奇这一生都没得到过自由,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可是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你犯下的错就不怕被清算吗?” 玄青子说的很笃定,这种笃定基于和他相处几年的了解,哪怕说错一句,晏南修也不会是这副心有余悸的神态。 晏南修顿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清算?谁?凭你?” 知道又怎样,线索已知,胜算全无。 玄青子和向红瑜,连那些装订成册的诗词都不要了,火急火燎地逃出了京都。 在一片夜色下,向红瑜病气的脸色,更是惨白。 他大口的喘着气,满是不解地问:“他…他没有必要灭云家啊。” “你没事,”话问出了口,玄青子才觉得多此一举。 这人能从京都,一路游历天下名胜之地,身体和脚杆子都比常人好得多。 想到云家,他一时半会儿也没猜出这中间的关联,若思若解地回:“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事。” “那还要查吗?” “怎么查,那个洛女一个字都不肯吐,得找到云裳。” 向红瑜极有兴趣的问:“云裳又是谁啊。” “这事我得细细和你道来……” 夜幕中二匹快马跑得比风还快,如两团黑雾,被鬼魅吞食得无影无踪。 晏南修一直坐在榻上,脸上带着淡淡的凉意,周身都是阴沉和暴力,把他透彻的席卷在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光明。 天沉了下来,晏南修的身子总算可以动了,他翻开那些诗词,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33章 暴雨 一轮残月升了起来,许黛娥与晏南修步行走出了成王府。 晏南修没有上马车的打算,许黛娥傍在他身边享受着难得的闲散时光。 两人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看到前面有一个精瘦矮小的男孩,大约七八岁左右,被两个壮汉模样的人追着打。 那男孩全身都很脏,打着赤脚,一只裤腿拖在泥地里,一只腿子露出了白花花的肉,一边狂跑,还一边把手中的包子狼吞虎咽的塞进嘴里,生怕这口没吃下去,就再也没吃的了。 许黛娥拉了一下晏南修的袖子,晏南修看了一眼没理。 待几人跑远后,晏南修才对她说:“人只能自救。” “他可能会被打死。” “他本就生活在黑暗里,见到了一丝光亮便会幻想太阳,谁能给他太阳?” 一只全身通黑的野猫从高墙跳入垃圾堆里觅食,晏南修指着那只猫说:“你觉得它自由吗?” “自然是自由的。” 晏南修冷漠地瞥了墙角一眼,“如果你现在扔给他一条鱼,它每天都会等一条永远不会再见到的鱼,不帮便是最大的施舍,它将永远生活在自己的生命轨迹里自由自在。” 许黛娥若有所思后问:“你得到过吗?” “什么?” “自由。” 晏南修抿了抿唇说:“人有感情,没有那么容易得到自由。” “那有人给过你一条鱼?” 晏南修翕动着双唇,半晌后道:“没有,幸好没有。” 他余光看向侍卫,那个少年十五岁牵着马,永远离着二十步。 择秀第二天,晏和光把他赐予他,他叫莫凡,是云家最小的公子。 那几年太残忍,残忍到要一生来偿还。 他认。 只要是关于她的他都认。 京都已入了夏季,天看不到云,阴沉沉的十分闷热。 飞虫鸟燕沾着潮气低空飞展着双翅,热闹的街上,行人脚步匆匆都在往回赶。看来一场暴雨要来临了。 云裳看着暴雨前夕的这番景象,万分虚空。 走在街上的人来来回回,都知道该去往何处,脚下的路,尽头在哪,连虫蚁也不例外。 而她没有归途,也不知该去向何方。 来京都三个月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是繁华的城市,孤身的人越孤寂。 大雨突破阴层,倾泻而下,路边没来得及回家的人,都跑到了街边的铺前躲雨。 云赏定了定神,反而走向了雨中,任凭雨水浇了个透心凉,朝着某处坚定地走去。 浦笛坐在浦草医坊里,见雨越下越大,叫跑堂把门掩了一半,让他先去歇着。 自己则点起了油灯,翻开医书看起来。 这本医书是百年老书,页面虽已泛黄,保存得很是完好。 上面的药物记录,用的各色颜料还未褪去。 这本医书得来也巧,上次万太医回乡时,舅舅刚好进宫给妃子诊病,再三嘱咐自己一定要去送他一程。 万太医回了西北,走时把这些古籍留给了他,寒暄之间万太医对浦笛说,不入皇家门是对的,帝王家的残忍和血腥不是普通人能招架的。 浦笛并未发表看法,只话了些家常。 万太医说:“入了京都经过几代,万家的祖传早已沧海桑田,可惜自己不爱研究这些毒物,只在上面看些相生相克的记载。万家的祖传家底全在这书上,上面的药物很多在漠北才有,大多是些驱虫剿兽的方子,在神中大地不太用得上。 ” 浦笛对新颖的东西倒是很感兴趣,翻了几页,里面有很多没见过的药方,便连连称赞奇书。 万太医或许是真不愿意再行医,又可惜了先人的心血,便慷慨相赠。 浦笛一页一页的翻着这本医书,上面记载的药方深邃难懂,并不是说医理多难看懂,是有很多药材他都没见过,主要还不是针对人的,对付野兽的居多。 没想到这样一本医书,是万太医祖上传下来的。 “浦大夫在吗?” 浦笛看得脑子正在打结。他握着医书眬眼望去,门口像是站了个全身淌着水的人,雨太大也看不真实。 他没想到下这么大雨还有人来,听声音还是女子,若要真淋了雨,指定是不拿身子当回事。 他声音带了些愠怒,问:“何事。” “我是李田氏的干女儿,干娘今日起床后身体一直不舒服,午时开始手脚乏力疼痛难忍,有劳浦大夫能否去宅上看一下。” 姑娘把病症说得很清楚,可是一直站在外头,并没有进来的打算。 李田氏? 浦笛并无印象。 门外站的姑娘说话声音有些抖,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胆怯,他心中有些不忍,“我不上府,叫人把病者扶来。” 门外半天没了声音,人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哗啦啦的雨还在不停的下。 浦笛有些生气,一般的人冒这么大雨来,至少会说几句通情的话,这一声不响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 他合上医书,来到病坊门口探头看了看。 医坊门外的墙上靠了一个人。 应该是刚才那姑娘, 她双唇发白,身子缩在门口,很显然是突发了什么病。 头发上被雨淋过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至颈部,在昏暗的天色中,也能看出脂玉般的天鹅颈很好看。 他拧着眉,蹲了下去,握住女子的手开始把脉。 很快就查出了病因,他想都没想就把女子抱进了医坊。 跑堂的伙计没在医坊内,他抱着人直接进了后面的病床上,扯开嗓子喊了几嘴。 小五听到他的声音,急急忙忙趿着鞋子就进来了,没想到自家少爷才一会儿工夫,不知从哪捡了个姑娘回来。 这姑娘也忒好看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湿衣服贴在玲珑有致的身材上,那脸惨白惨白的,像画里走出来的妖精,随时准备吸食人的精元。 他打了个寒颤。 “看什么,去抓药。” 浦笛见小五眼睛盯在姑娘面上都直了,声音带了些不悦。 小五这才把两颗眼珠子慢慢转向了他,幽怨地问:“抓什么药!” “先去生盆火。” 浦笛看这姑娘全身湿透,医坊里就他和小伍加一个跑堂的伙计,三个都是男人,这位姑娘身子痛得厉害,肯定动不了。 病房里升起了炉火,浦笛把药单开好后,吩咐了跑堂去煎药。 他回到病床前,手里拿着棉帕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虽说医者见习惯了病人,不应生出什么想法。 但这姑娘黛眉颦蹙,眼帘微垂,微微咬着牙关,本就白皙的脸,被病侵扰得更加如雪白亮,在浦笛看来不仅没有娇弱之感,甚至有几分坚韧。 模样实在太过动人,他的恻隐之心和疼惜之情缓缓从心里生了起来。 姑娘身上被火烤得暖和了些,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站在床边拿着棉布举棋不定的人,她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谢谢浦大夫,老毛病一下犯了,给您添麻烦了。” 姑娘无辜的双眼含着雾水,清透得让人挪不开眼。 浦笛强装镇定嗯了一声,把帕子递给她就出了门。 云裳见人出了门,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堪堪接触一小会,她知道这人不会再拒绝自己。 来京都这几月,从旁人的目光里,她学会了对什么样的人,装起柔弱能唤起同情。 不然如何去打听晏南修,只可惜没有人听过这名字。 原本以为他留下一个名字,应该是个大户人家,会很好找。没想到京都这么大,大到她无能为力。 她不想再找了。 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世上唯一放不下的事,就是云家血案,京都能人这么多,不能白来。 她把身上的湿衣物脱去,挂在炉火前烘烤,自己抱着双臂蹲在火炉前,缓解着身上发散出来的一阵阵冷意。 这病折磨了她几年,没有南修的日子,咬牙坚持已成了习惯。 跑堂的伙计把药煎好,端着冒着热气的药就要往病房里去。 浦笛叫住了他,放下医书走了过去。 伙计愣了愣,把药递到了他手上。 他问脉整病,还没有伺候过谁,看着手掌里的这碗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五看他这苦恼的样儿,笑嘻嘻道:“少爷,我去。” “不用。” 浦笛紧了紧手里的药碗,敲响了房门,“姑娘药熬好了。” 小五在一旁看得直乐,少爷这性子不将一把,他能把这碗药端到天黑。 “稍…稍等。” 云裳听到门外的说话声,摸了一下炉火边的衣服,摸上去差不多干了。 她把衣服穿好后,整了一下头发说:“进来。” 傍晚雨过天晴,浦笛跟着她出了门,彩虹难得的现在了天空中。 云裳指着天空中的彩虹高兴地说:“那是我的名字,爹爹说我出生时,刚好是一场暴雨过后,彩虹初现,我娘就生下了我,说我是天上云做的衣裳,便取名云裳,浦大夫呢?” “浦笛。” 浦笛得知姑娘名字,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服过药后的她和刚才仿若两人,脸上生了血色,红唇玉肤,眼睛清亮到不真实,恰似云上的仙子,如春日暖阳沁人心肺。 浦笛实在有些心不在焉。 “莫非是取自渔浦飏来笛,鸿逵翼去舟。” “也许!我父母早亡,由舅舅养大成人。取名就不知何意了。” 浦笛看她对自己的名字典故信手拈来,一下起了胆子,“听云姑娘说病的是干娘?” 姑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很好,看她身体恢复如初,就忍不住想打探打探。 “家中突遭变故,故人帮扶一把,收为义女。” 原来如此,如果是自家娘亲,怎舍得一个女孩冒着大雨外出。 他听得出云姑娘声音有些沉重,对变故并不想谈。 浦笛又有些不知所措了,二人陷入了沉默。 好在李宅已经不远了,走过几条街道也到了。 还没进宅门,老远就能听到李田氏在一声声的哀唤。 长期病痛之人,总会以哀唤来减轻身体的疼痛,虽然没效果,也总能起到点慰藉心理的作用。 云裳撇开浦大夫,急急的跑进了屋。 她伏到床边,泪汪汪地道:“干娘,对不起我去太久了。” “好痛啊,活着还不如死了,让我死了算了。” 李田氏约摸五旬年纪,双眼被病痛折磨得有点阴森,脸色腊黄嘴角一抽一抽,起了些白沫子。 两个媳妇在旁边抹着眼泪,不知是被骂的还是心疼。 “马上就不疼了,我请了浦大夫过来。” “浦大夫”李田氏听这名字,眼睛突然睁大,“哎呀救命恩人。” 说着就想爬下床,起了两次身都没得起来,又哎哎呀地叫起来,“怎么把您给请来了,我这条贱命,实在不值浦大夫走一趟。” 李田氏抬起毫无生气的眼,就训斥起了云裳,“浦大夫时间多金贵,怎能随便去打扰。” 云赏低着头,眼睛噙着泪花,一脸心疼的听着李田氏喋喋不休的说骂似已习惯。 浦笛也许是麻木了各种夸大其词的说法,脸上仍旧平淡。 他在一旁把带来的银针摊开,取了一支又长又粗的针,对着李田氏的腿脚穴位扎了进去。 两位媳妇早已退到一边,云裳看那么粗的针扎进去,怕她痛就紧紧地抱着李田氏的肩膀安抚。 李田氏脸上没什么起伏,好像并没感到不适,只是嘴里依旧轻轻地唤着,随着浦笛手中的银针蠕动,叫唤的声音渐渐停了。 脸色也好了许多。 反过劲来后,李田氏拉着浦大夫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浦神医,去年若不是你,我们李家真就断子绝孙了,那我就成了天大的罪人……” 浦笛听完,才明白原委。 第34章 出征 去年夏季过后,山上滋生了很多蘑菇,很多百姓都上山采蘑菇吃。 李田氏也去山上采了一篮子蘑菇,回来炖成一大锅就中了毒。 李老爷吃得最多,没两个时辰就殒命了。 李寅那天没胃口就没吃,他半夜起床小解,发现大哥倒在门坎上口吐白沫,才发觉全家人都眼睛发青,口里还在吐着白沫子。 他回想起京城的告示说,山上有毒蘑菇,有很多人都中毒了,就怀疑家人晚上应该是吃了有毒的蘑菇。 那时因为中毒的人很多,京都的郎中大夫,十二个时辰开着医坊,全天听随太医院的命令。 来李家的刚好是浦笛。 浦笛那段时间医治了太多误食毒蘑菇的人,早就记不起李家了。 李田氏因为心中有愧,常常跟云裳提起,她是如何害死自己相公,又如何得救的。 云裳落难在芙蓉郡的那些日子里,就把浦笛这个名字深深的记下了。 在一边打听晏南修的日子里,一边在想怎么和他搭上话。 二嫂把饭做好,天已暮了下来,浦笛推脱掉就走了。 云裳顺势送他出了宅门,“诊金待哥哥们回来就送到医坊。” “不用了,也没有用上药。”浦笛微微回道。 云裳狡黠一笑,“听闻浦大夫出诊千金难求,今日耽搁你大半天,实在是无以为报。” 这话虽是玩笑,却不假,浦笛出诊的诊金高到离谱,故断了出诊的麻烦。如果上医坊看诊,并不贵,从浦草医坊开在贫民的地界就看得出来。 浦笛被她那句无以为报弄得心痒,看人走到前头去了,连忙步子跨得大了些像是要追上去。 追到了人,他笨嘴笨舌又不知说什么,同行了几步,才开了口,“李大娘的病是旧疾,加上这一年忐忑不安,心中自责不已,血脉经络更不通了,每三日就需施针一回,不然久积成疾,只怕会瘫在床上,下不来地。” “三日后,哥哥们应该回来了,会带干娘过来,有劳浦大夫了。” 浦笛恢复成平常模样,双手作揖告辞。 他本以为云裳会回应,没想到她只是对着他笑。 他眼中带着不惑看向她。 “前面街头有一家糖画,特别好看,就当感谢浦大夫了。” 云裳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浦笛嘴上说:“糖人啊,吃起来有些粘牙。” 可是并未拒绝,同云裳一起走到糖画人处。 糖画人见云裳来了,熟练的挖了一勺琥珀色的流滴糖,用一把瓷勺熟练的做起来。 不一会,一只可爱的小螳螂做出来了,长长的触角,薄到透明的双翼加上锯齿状的长腿,如一只准备扑蝉的活物。 “再做一只小狗。” 糖画人看了一眼浦笛,又做起了小狗。 云裳把做好的小狗递到浦笛手中,“这只小狗和你挺像的,很可爱。” 浦笛很少见姑娘这般不拘小节,就及时回话,“云小姐,率真随性,才配个上可爱二字。” “再见。” 云裳举着手中的小螳螂,退着步子向浦笛告别。 浦笛见她远去后,端起姜黄色的小狗和自己比了一比,真的像吗? 他捏着自己的脸又比划了一下。 哪里可爱。 瑞德三年,暑月北方蝗灾,植物被吃得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南方水灾,田屋悉数被水浸泡颗粒无收,无数庶民流离失所。 首秋时节,二王妃孕三月滑胎,瑞德帝震怒,杖毙两名宫女,除冷荷外,东宫所有宫女全换,全部由二皇子亲选。 听说那两名宫女为了讨王妃欢心,摘了些倒仙花放入王妃寝宫之中,再加上吃了些凉寒的食物没两天王妃就落了胎。 瑞德帝痛失皇孙都被气出了病。 冬季一来,满地都是叶子,成王府的树尤其多,叶子落得更是厚实,晏南修早早的在成王府候着等乔三言。 距上次两人见面已过半年多了。 那次是大婚前,坐在同样的位置,晏南修问:“如果母妃在,我也会这样过一生吗?” 乔三言说:“会。” 他跪坐在乔三言面前泪水忍不住直流,“当年如果不逃该多好,也不用这过得这么辛苦,三年…三年真的是一辈子。” 乔三言望着他,从小到大他都很懂事,五岁之后便再也没哭过了。 这次反倒无所顾忌哭得个痛痛快快,在他身上乔三言可以说是恒河沙数,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没想到心里居然放不下一个女子。 他断断续续的哭着,“一路走来形影相吊…也不知道惊喜是何物,从来不指望任何人帮扶,没关系…天塌下来我自己扛,我希望父皇能活久一点,多生儿子,那样他定会放过云裳,也会放了我。” 乔三言抬了下眼皮,“你都知道了。” “父皇坐上了那个位置,有些事昭然若揭,暗鹰只有一人能走到太阳下面,莫奇死了,莫凡出来了…他的用心我能不明吗?这是他的恩赐也是枷锁。” 乔三言抬起枯稿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和你说过,别和他斗,浸月多聪慧的一个女子,遇到他也赔得干干净净,成王府的园子是浸月找我布局的,全是顺他。” 他又望了眼花园,眼中不知在想什么,“浸月遇上他之后,只有在死前才如了一次意,就是留下你。” 如今再次见面已经过了八个月,两人境地依旧,晏南修煮着茶,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乔三言坐在他对面,无言地看着他煮杯倒茶。 南修那么小小一个奶团子的时候,就跟在自己身边,十几年了两人话都不多。 “先生这次来?”晏南修把他的茶杯加满茶水。 乔三言把身边的青布包袱解开,是蛟月剑。 “香玉让我带给你的,她说,有朝一日你需要她,她会回来。” 晏南修手抖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她不是父皇的人?” “从来不是,我们都是因为你母妃的遗愿,才在圣上身边这么多年。如今心愿已达我们自在了,这把蛟月剑归于你手,希望你多想想你母妃的为人,不要误入歧途。” 晏南修眼色变得幽暗深晦,不知道在思虑着什么。 他最后做了个谬赞的神色,“什么是歧途,母妃亡后,路早已被铺好,先生最是清楚。” 乔三言的身体颤了一下,只是颤了一下,像清平的湖面被微风吹过,很快归于平静。 他拢衣起身,立在那深深地看了南修很久。 “六大家族门生众多,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杂。百年来无论局势怎么变,他们都不会变,里面的污垢腐朽不是那么容易清。范家已折留下了寒云,许家和你已同为一体,虽已渗透其中,可是成婚了,也不能做得太过。” 乔三言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停了。 晏南修没接他的话中之意,他能如何选择。 他心之所向从来都不是大赤,却又被上了一层又一层枷锁。困在这里。 他不能容忍东宫处处是皇后的眼线,才使计让许黛娥流产。 那也是他的孩子,他能怎么办! 两人沉默良久后,他问:“你在为他做说客?” “迄今为止他一生都在为大赤!而你……有很长的路要走。” 乔三言闭了言,蹒跚而去。 他老了,干枯的大手背在后面,瘦骨嶙峋的身子随着风隐隐欲倒,走到这一步到底谁对谁错…… 他想问先生后悔过吗? 外敌频频侵犯,战报连连。 仲冬头日,战报送至:东沙水将计将军败,十天连失二城,已退至百色。 百色城是东沙最大的城池,上半年因水灾已流入数万难民,这次又增加两城难民,如再失守,这些人再也没有力气跑了。 计娣华坐在营中,听着外头的风吹得营帐呼呼响,忧心忡忡。 金銮殿上,流珠下的瑞德帝眼色若有若无的扫来。 晏南修如第一日踏上这座金殿,那般淡淡地与之对视,那时瑞德帝很明白他在想什么,今日在臣服之下他看不透了…… 晏南修在朝堂上接旨:领八万京兵平定东沙。 许黛娥帮他整了整衣带,送到东宫门前止住了脚步。 她抚着肚子道:“殿下,我和孩子等你。” 此时许黛娥又已身怀皇孙,晏南修把她拢在大袍里,凝着还未隆起的肚子说 :“他出生前我回来。” 许黛娥幸福的笑了起来,靠着对未来的想象支起对婚姻的美好憧憬。 早已忘了四个月前的失子之痛。 莫凡和冷荷骑着一匹马,跟在晏南修后头出了皇宫。 如烟如梦的冷风吹过屋顶,卷起几片残叶不知落去了何处,街边细犬闹童,老妇人坐在屋前纳着鞋底。 十九年了,冷荷日日都想看宫外光景,真出了宫,才明白给了她出宫的机会,却未给选择…… 晏南修骑着血愿慢慢走在京都的长街上,细细忆起入京的这一年多,情绪矛盾的糅杂在一起。 很多事都已物是人非,东沙的流民想象不到京都的安定繁荣,京都的思念也吹不到芙蓉郡。 他的路,总算走出了头一脚…不管多崎岖,也只能一步一步走。 云裳这几月经常送干娘去浦草医坊施针,和浦笛已处成了知己好友。 浦大夫是个有脾性的大夫,常常说关门就关门。 今日和云裳约好了一起去听戏,坐了半天堂就到路口等着了。 他看着街上时不时出现一些衣衫褴褛的难民,心中很是感叹,一旦战火四起,苦的都是平民百姓。 浦笛远远看着云裳举着两个糖画和他招手,心里那些朦朦胧胧的感觉变得真实。 嘴角弯出了笑意。 “去哪里听。”云裳认真的吃着手里的糖画,她注意到了街边站了不少气息和京都不符的人,“京都近日多了些人。” 她把心里的疑惑吐露出来。 多了些人?浦笛不想谈国事,又是个不擅长说谎的人,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只好说些其它的。“糖画好吃吗?” 云裳点了点头,心想给你买了没有十回也有五回了,您是一次没吃啊! 她也没回,让他自己悟去。 两人到了戏台子外边,已经围了好几圈人了,等了一会,戏就开始了。 俩人听得很认真,旁人好像都无心听戏,肆无忌惮的在谈论东沙失两城,皇子亲征之事。 搞得云裳好奇心也上来了,专心听起了旁人说的闲话。 戏声落下,浦笛看她心也不在戏上,就问:“听李大娘说云小姐去年冬天才见到他们,为何不惧千里来京都。” 云裳耳朵还在旁边的话里,她浅浅笑了一声,说:“应友人相邀。” “从未听你提及见到了吗? 云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有些遗憾地道:“还未。” 还未二字被一阵马蹄声湮没,漫长的队伍蜿蜿蜒蜒看不到头。 队伍前面一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背负长剑身着戎装,脸上的神韵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像黑山里的大雾太浓,太虚幻。 他眼角微微下垂,脖子边露出雪白的里衣,瘦长的手指懒散地垂在马背上,明明模样没怎么变,却那样陌生。 陌生到他们不曾认识过。 浦笛见她眼睛一直盯在出征的队伍里,凑了个头到她眼前,“云小姐方才说什么。” “见过了。”云裳对着他云淡风轻地笑笑道:“蹄声太闹,戏也听不清实了,走。” 俩人随着冗长的队伍走了一会,浦笛轻声叹道:“又要打仗了,连京都也流入了一些东沙的难民。” 云裳笑得极其讽刺,“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当,谁知道能有什么变数。” 跋山涉水入京都,只因那句一定要来京都看他一回,原来都是一厢情愿,荒唐而又真实。 台上琴师拔动了琵琶,琴声悠悠婉来,琴声透过洪壮的脚步声,穿过喧闹的集市,落入了河中画舫之间,水袖随着调声高走低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场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右,右发摧月支。抑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羽檄从北来 第35章 百色 寒,无雪,鸦嘹唳,阴风恻恻,人黄马瘦怜。 苦守一城枯荣。 十里油灯灭,少小皆安,今非昨,何言,战。 朝晖刚露,百色城在黑暗中隐隐显出来。黄黑两色的屋子,错错叠叠的卧在城中沉睡。 晒楼上横七八竖的竹竿上,晾着野菜叶子和动物的皮毛。 风一吹就如妖魔乱舞,竹竿撞上木板‘哐哐’的响,几只灰鼠听到响声惊了一下,缩回乱石之中。 响声停下了,黄白的土墙下灰鼠左顾右盼后,就轻松的翻过土堆,翻进晒谷场,在乱草中寻着食物。 它很快在泥土缝中,找到几粒饱满的谷子,便用尖利的牙剥开糠皮啃了起来。灰鼠肯定不知道遗漏这几粒谷子的主人,连糠皮都没得吃。 晒谷场被扫荡一圈后,它摆着细长的尾巴溜进了屋子。 先爬进了灶台,往年这个时候的灶台边总有几滴油腥。今年连裹着米汤的青菜汁都不见着,菜板锅边灶脚统统爬过一遍后,没有收获的灰鼠大摇大摆的爬进了睡房。 睡房比其它地方都暖和,寻了几圈才发现这个家实在太穷了。老鼠看了眼前几天自己咬出的洞又被稻草给堵上了,又爬到被咬出洞的那处,看看这些草穗上有没有遗落的粮食。 “阿娘。”一个女孩从被窝里探出头睁开大眼睛,轻轻的摸了摸睡在她旁边妇女的脸。 妇女睁开无神的双眼,用干皱的双手帮她掖了掖被子,轻轻问:“你醒啦。” “我听见老鼠的声音。” “新岁要到了。” “新岁到,老鼠的孩子上花轿。”大眼睛摸了摸怀里的锅饼说:“今年老鼠也没吃的,他们用什么娶亲呀。” “老鼠精着呢。他们可会找吃的了。” “那我们跟着老鼠,是不是也能吃饱。” 妇女把大眼睛搂在怀里轻轻拍着:“睡着了就不饿了。” 两人很快又进入梦乡。 太阳升起来,不远处的战鼓又敲响了。 冬天寒风凛冽,营帐被风吹得鼓鼓的,斜坡上前排的木盾缓步向前挺进。山顶上数万只箭‘嗖嗖’发出,一层一层如夏季山间的野蚊子。密密麻麻由上射下,时不时听见‘呃’的闷哼声。 长期的战争让战士们变得麻木僵硬,扛着大刀的人血是热的,心是冷的。有人倒下去马上被人踩在脚下,一具具淌着鲜血的尸体,瞬间被踩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前峰右将张朝脱掉铠甲,用牙咬断袖子,把计娣华扶到山上的石堆后面,拔掉她臂膀上的箭,“怕是挡不住了……” 计娣华看着浑身是血的右将,眼睛瞟向云层后面太阳的方向。 她扯掉身上的披风,把刀用力一扔,却插不进松软的土层。 斜坡上的敌军冲上来又倒下去,如此循环已有三个时辰了,厚厚的尸体堆成了尸墙。 计娣华颤抖着问:“援军呢?” 张朝一边帮计娣华包着伤一边说:“不…不知。” 他黑色的手发出腥臭的恶心味,干涸再浸湿,不知染了多少层血。因为迟迟不见援军也在发抖。 连粮草都未见,怎可见援军,最后的战报已递上去一个月了,短短几字:缺粮少兵,速援。 战报是东沙最后的希望,如今如同被压在最下层的尸体,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天日。 “百色城不能破。”计娣华喃呢两句:“百色城破了我们便是留名千古的罪人” 她掺着长刀站了起来,“挡不住也要挡只能战死,不能后退。” “计将军”张朝鼓起莫大的勇气道:“降!” “嘭。” 一拳打在张朝身上。 张朝退了一步,声音隐忍且坚定,“降!将军。” 计娣华忍着泪,一拳一拳打在他脸上,张朝原本饿得凹陷的脸,鼓起了半边,他怒目圆瞪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计娣华撑着长刀向前走去。 张朝眸中划过绝然,拉住她,“反——将军 。” 这句声响不大,周边的兵侧过头来,他们听到了。 冷风吹在计娣华脸上,夺眶而出的泪也暖不了人心,寒意浸入了人的心头。 计娣华侧目,阴影打在张朝脸上逐渐溃散。 她抡起长刀,一刀砍在他的肩上却喷不出多少血。 “东沙百年前就降于大赤,结果呢…这百年来从未安定,从未……” 嘶哑的声音无比绝望。 “来人。”计娣华大喊一声:“张将军惑乱军心,乱刀砍死。” 石堆后面的士兵都是后勤营的正在搬石头,他们愣了一下,随后纷纷抽出长刀插进了张朝的身子。 血溅了计娣华一脸,是冷的,如同这个最寒冷的东沙。 张朝跟在她身边十年,从小兵做到了右将军,他带领的前峰营是东沙最英勇,伤亡人数最多的一支兵。 生死早已看淡,张朝似早已料到计娣华会这么做,他用自己的命搏她的防线,朝中这次如此做简直在诛她的心。 只因不可替代吗? 张朝满嘴的血迷糊不清的道:“烂透了的大赤,还值得将军如此拼命吗?将军反” 他最终也没有力气把话说全,睁着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从别处围过来的几个后勤兵,眼里都噙着泪。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谁的脸上都见不着肉。这种心酸腐成了恨,烧得每个人心里怨恨至极,又无可奈何。 他们清楚张将军用死,来告诉计将军他们终会面对的结果。 也明白计将军为何不再退,打和反都是死,他们没有败于战场,而是因为吃不饱。 从去年起,东沙的粮从每人一日一斤白米白面换成了粟米。 彦副将去年年末去了京都米是有了,吃饱半年后,再运来的米全是发了霉的。 计将军的折子递上去,都石沉大海,米没少,没有一粒是能下锅的。 他们吃空了南信,吃空了南平,现在吃空了百色城。 计娣华逼回泪道:“按战死葬……” 傍晚战火声已经消停,营帐中军医重新帮计娣华包好了伤。 彦戎走进营帐,看见坐在行军图前的计娣华道:“敌军暂时退了,只是……” “说。” “前峰营全军覆没,只剩三万将士了。” 张朝带领的前峰营听到将领战死恨意大增,杀退了敌人,冲进了敌人的营中,没有一个人回来。 她也知道张朝的话,在彦戎这里也起了作用,此时的他在想什么。 “我们退过,南信南平六十万人逃出来的有一半吗?” 彦戎平视着她没说话。 “答。” “没有。” 这三万中人,有几千人是定不会退,他们是从那两城逃出来直接入了战场。 他们杀了我们的父母,强暴了我们的妻女,烧了我们的房屋,那些男子加入军队前咬龈嚼血,恨恨的说。 刚才砍在张朝身上最狠的那几刀,就是南信城中平民的从军之人,他们不允许退。 计娣华也不会退,此时她只想问问瑞德帝,宁丹那一战他失去了皇位也失去了妻子,他可后悔生于帝王家? 他的一生有太多荣耀和光辉,不怕背负骂名,想必是不后悔的。 计娣华从不后悔生在这水将世家。 只是没想到瑞德帝居然弃她于不顾。 敌军如果放过了南信南平城中百姓,计娣华也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坚守。南信南平六十万人有多少人被敌军和着酒,蘸着香料裹入腹中。 在撤退中,她看到了滔天的火光和无数的惨叫声。那两城只剩残墙断壁,百色要是守不住,东沙就再也没了。 计娣华看着眼前的几位将领说道:“退到百色城,敌军已疲惫不堪,只要援军一到,我们便赢了,这里可是上百万人,这一仗我们输不起。” 二十天前这一批粮草还未到,大家都对大赤抱有希望。 十日前,最后的折子递上去援军和粮草都该来了,斥候派得越勤,希望越渺茫。 谁都不再信会有援军。 这场仗大半年打下来计娣华倍感疲惫,做上将领七年,男子将领定是最好的年纪,可是自己只觉无尽的空洞,难怪自古女子很少为将。 这种妇人之心,哪怕再英勇也会比一般男子多几分怜悯。 从十四岁入战场已经二十年了,没有一场仗是该打的,却不得不打。 后勤司长越霖看了一眼营中的各将领道:“计将军,百色城的粮食已维持不到三日了。” 从半月前,每人每日只得一碗粥,如今都不够维持了吗?这仗该如何打,“集合战马,让众将士明早吃个饱的,提前过新岁。” 计娣华出了营帐站在山顶,冷风呼呼刮过她粗糙腊黄的皮肤,吹起了她干枯的长发。 天际之间烟煴着压抑的腥焦味,血红的天边飞来大群大群的乌鸦,落在战后的斜坡上啄食着碎肉。 身前的百色城,城中很早就闭灯了一片死寂,哪有两个月前灯火通明的样子。 虽然看不清城里的境况,也知道沉寂中微弱的灯光,是城边百姓自发不分昼夜的在加固城墙,泥土和着石灰,一层一层的围了小半个百色城。 这是他们最后的安身之处,也是东沙最后的希望,百色城后面是梨城和通河城,那两城不是湖泊就是沼泽,水路太多,没有人能跑得掉。 身后是敌军大大小小几千个营帐,从山底延绵到了对面的山腰。 这一个月两天一小偷袭,五天一大攻,一路打来自己八万兵只剩三万了。 斥候报道:敌军源源不断的赶来。 计娣华下令撤回了所有斥候,她不报任何希望了,只能背水一战。 残月下一只脑袋圆圆,长须尖嘴的生物,双眼放着光,摆动着瘦长的身子。悄悄的爬到一根竹棍上,荤腥的味道让他得意又兴奋,轻轻舔上一嘴都是餍足。 但它没有停下来,敏锐的嗅觉让他感觉到了更多的食物。它细瘦的四肢飞快的向前奔去,爬过又宽又利的铁片。 是肉!鲜美的肉,它发现了巨大的粮仓,边跑边跳,跳过带着铁头的竹子,锋利的铁片,残破的皮甲……查看完这巨大的食场后,它掉转头去呼朋引伴了。 斜坡上朦胧的幽光中,密密匝匝的灰色生物,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奋力的饱食着,这是它们出生后吃得最痛快的一次,能吃到这种珍馐,是灰鼠一辈子的骄傲。 那些战死的士兵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肉体最后都进了灰鼠的肚子。 清晨山破上炊烟四起…… 计娣华穿上了重甲,脸上是一股狠厉,她对着三万将士道:“君主弃我,朝廷舍我,我们不能舍了东沙的子民,这片土地孕养了我们,我们决不后退。运来的粮草喂不饱我们的马,填不饱我们的肚子我们把它吃了。敌人杀了我们的子民,我们拼了,吃完这碗肉全部退至百色城,与子同生与子同亡。” “杀杀杀” 将士们嘴里霸唱着战歌,却唱出了无尽的悲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将士们吃了肉有序的入了百色城,留了二千重步兵在山坡上,二十五辆石弩车一字排开。 弓箭手上了城墙。 现在的兵力只能弃了这块高地,全部集合于城中,战斗力强上不少。一旦百色城被攻破,整个东沙将会被血洗。 士兵们入城后,城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感到了战火将至的危险。 一个大眼睛的女童站在路边看了很久,鼓足了勇气走到一个士兵旁,怯生生的拉住他的裤腿,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巴巴的锅饼递到士兵手里。 “你吃。” 士兵看着这块锅饼边缘是一排小小的齿痕,他灼着泪蹲下来咬了一口说“我吃饱了,你吃。” 大眼睛偏头想了下道:“你骗人,城里的人,把所有的饼都分给你们了,说你们一口就得吃掉一个饼,要不然打不退坏人。” “我们打得退,真的吃饱了。” 大眼睛轻轻咬了一口说:“我也吃饱了,这个留给你,一定要把坏人打跑” 摇摇欲坠的身子,飞快的穿进了巷子里。 士兵握着手里的锅饼,抬起头泪流满面。 第36章 吃肉 今冬会中极寒,一场暴雪后是三尺厚冰。 晏南修是半月前追上运粮的车,本应到百色的粮草,居然还横在会中粮马道上缓缓前行,他带着军队凿开冰层,三天的路程走了足足半月。 冷荷掀开行军帐,银色的星空熠熠生辉,晏南修立在那里看不清脸。 认识他一年多,最初的他淡漠的脸色下总会露出一些小情绪。 从去年隆月初五以后,他再无破绽,每个眼神让人一看就明,但也读不懂。 她缓缓走到他后头轻声呼唤:“殿下,怎么不睡了。” “睡醒了。” 沉默很久冷荷说:“这里的星星很亮,比京都亮。” “哪里的星星都比京都亮。” 晏南修的眼神,是少见的明亮又温柔。 冷荷动情的看着银空道:“还有比这更美的星空吗?” “当然。”晏南修眼里流出一股无限神往的样子,随即收了回去问道:“你有想过出宫吗?” 冷荷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殿,殿下…” “别多想,”晏南修道:“你多次无意中问起宫外的样子,我猜你很想出宫,” “……” “如果你想出宫,我放你走。” 晏南修打量着冷荷的神色,而她平静得像一汪死水,眼色暗到不行,这不是她想要的? 这一年来小高子,帮他查清了皇后安排在他身边的人,这中间包括冷荷。或者是像那个人,他没有伤她,希望她过得自在一些,而她似乎不想要? 晏南修皱了一下眉目问:“你想要什么。” “以前想要家,以后想要你平安。”冷荷似乎想到什么,眯起眼睛问:“连殿下想要的都不能得到,我又如何能得到呢?” 瞬间晏南修身子一僵,脸色变得灰败。 冷荷扑闪着一汪春眼道:“殿下以后少喝酒,容易叫错人名。” 这一年来她侍寝的日子并不多,都是在他酒后,忘情的时候他总叫着另一个名字,替身也挺好,而他却连代替也不要了。在一起越久,她的心越浑浊,明知徒劳,还是渐渐放不下了。 晏南修探究般的看了她一会,“还有两日就到百色了中间不会再停歇,回去休息。” 冷荷点点头,眼里有话,却不能说出口,她合着泪水,仰着头看着这片天空的灿烂。 不管身边有谁相伴,心里总有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仅是爱而不得,也只是遗憾。 真正让人绝望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这混沌世间中越活越迷茫,直到忘了自己的初心,她已经忘了,他呢? 木楼里升起了火,火盆边一双布黑褐满裂纹的手,正在给计娣华臂膀上,涂着一层黑糊糊牛粪状的药泥。 药一碰到伤口像火烧一般痛,军医看了计娣华一眼,她只是微蹙眉间好像在想事情。 军医说:“虽然有点痛,但有奇效,这伤口太深,只有这个法子最快。” 计娣华回过神,“嗯。” 她半阖着眼睛在想,今天的天气,如果下雨就好了。 伤口包好后军医并未离去,坐在火炉边烤起半张饼来。 闻到食物的香味计娣华抿了一下嘴,“你真行,这时候了还能找出吃的。” 军医自嘲道:“不是这样也活不到现在,”他把烤到半干的饼递到计娣华手中,“吃 。” 计娣华也不客气,接过咬了起来,“什么味,又酸又涩。” 她嘴上这么说,还是咽了下去。 “龙芯草,这种草粘合性很强,做成草饼裹上一层米汤就能成饼,虽然味道不好,但也无毒,还极易有饱腹感。” 军医把火用木棍拔开,火苗窜高了一点,又道:“当年你发现我的时候,我吃了一个月这东西,还是生吃,味道更重,更难下咽。” 说到这,计娣华倒是记起了问:“是谁把你推下去的,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计娣华是十年前,在一片溜光水滑,长满苔鲜的石头上捡到他的,那时候他全身是伤,奄奄一息手脚全断的躺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含着一种褐红色的植物,周围是一片污腐的粪便。 那场面可以说相当恶心,一般人走到那里也会被那气味熏走,只有她,不仅探了他的气息,还救了他。 军医勉强扯出一个算得上是笑的模样,十年了,她从未问过,还以为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她救起的。 “笑什么,不想说就算了,”计娣华打了个嗝,“本将军也并不想知道,说到这里问一下而已,行了,医术好就行!回。” 军医没有动身,“是一个女人,她叫单珠珠,本是我同门师妹,不知何故让她产生了爱的错觉,然后疯颠成魔,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娶了她,也罢。”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因爱生恨会如此疯狂,杀了他们唐门草医一支,被计娣华救起后他就入了军队,做了军医,从未提及关于唐门的一切。 彦戎带着寒气,一进屋子就敏锐的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看向计娣华身后贴身侍卫问:“你们找到米吃了?” 胖虎和瘦虎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用眼色指着军医。 “姓唐的,救命之恩也有我一份,好东西怎能都紧着大将军呢,我也想吃一口米。” “想吃啊,”军医挑了一下眉道:“城中还真不少,荒废的牛圈外面,自己去拔拔就有了。” “你…” 计娣华眼看两人就要唇枪舌战了,咳了一声道:“正紧点,外头天气怎么样。” 她目光瞟向彦戎。 彦戎也无心再玩闹了,脸色暗了下来,伸出两只冻到发僵的手,在火盆边坐下,瘪着嘴说:“老样子,只刮风不下雨。” 等了两月,百色城等不到一场雨。 只要下雨,常年和水打交道的他们就会多一分胜算,可惜天都不帮他们。 计娣华瞳孔微微收了一下点头道:“休息,养好精神。” 军医先起了身,拖着残瘸的右腿,走出了屋子。 彦戎坐在火盆边思虑一会问:“不能再退吗?梨城我们胜算更大。” “不退了。”计娣华哑然失笑道:“我们退了,这一百万城民怎么办,张朝的话我不是没想过, 今年大灾,只能依仗大赤……” “从半年前的递上去的折子就说了,为何还是霉米。” 计娣华想到了朝中出现了乱子,之前的事她可以不计较,这次她是派了亲兵去送的,用将军令直接见的圣上,为何还是这样的结果。 “打赢这仗,我会亲自问圣上。” 彦戎从木楼出来烦郁得很,也知道大将军为何不退不降,可是还是想听她说退,或者有那个意思。 这么多年下来,发现她的心硬得像石头一样,除了打仗对任何事都无兴趣。 曾经以为她最在乎的是荣耀,连吃两场败仗,本以为她会颓败气馁,没想到走到这一步了,她也没想过输。 参战多年这种境况谈赢何其难,她在乎荣耀,更在乎百姓,也明白了自己跟对了人,这样的将军有血有肉。 士兵们的营帐搭在东边的空地上,这里曾经是百色城最热闹的地儿。每年谷子都在这里晒干,秋后的庆丰节也在这举办。 往年到这个时候,百色城特有的戏曲早在这连唱数场了,台子上飘零的红色锦布,昭示着曾经的光耀。 而此时都睡了的士兵,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这鼾声好似不太有力,都没有过去时响了。 彦戎穿过营帐区便是一排宅院,冗长的深巷,青灰色的石墙和木楼竖在那凄凄冷冷,蜘蛛网中的枯叶在风中飘荡。 这里曾经是百色城,大户顾家的宅院,南平一败他们就举家迁走了。 百色城有家底的大户,大多都逃至更安全的地方去了,留下的都是些听天由命的平民,和朝中命官,如今军中百所长以上的将领都住在这。 逃了也好,不逃等着挨饿,后勤司长越霖一入城就接管了城中的粮仓,要不然也撑不住这一个月可是谁人能想到一个月过去了,已经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 彦戎走在廊子上居然闻到了肉的味道,他苦笑了一下,清晨才吃了顿肉,便惦记起这味儿了,人真的是一旦尝点荤腥,便不想再吃糠菜了。 有糠菜也是好的,彦戎咂摸了一下嘴,酸水顺到嘴边了,那肉的味道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肚子太饿,他也睡不着。 越来越浓的肉味,居然顺着风又进了鼻腔。 他走出两里地,在一个菜园子边闻见了浓烈的肉味。 彦戎若有所思的行过去,那是一块凹地,几缕青烟正缓缓升起,几个步兵蹲在火堆边,一人举着一根竹节,竹节上面是烤熟了的肉。 “你们,居然私藏肉。” 步兵抬起头看到彦副将急忙把手里的肉扔了,“彦将军,我,我们……” 步兵的脸被火堆烤得通红,个个涨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计将军把她的战马都杀了,为了让你们吃饱,她在吃草饼,你们居然敢私藏肉,后勤司的兵还穿着步兵的衣服,你们几个把名字报上来,等这场仗打完再罚。” “将军我们不是后勤司的,我们就是步兵营的。”一个士兵小声的说。 “还敢说谎,难不成是他越霖有这么大胆子,连衣服都敢借给你们?” 兵铿锵有力的说,“我们就是步兵营的。” 可以说他们偷东西,但上战场是用命拼出来的,他们绝不否认,更何况这肉不是偷的。 “步兵营,行!那就步兵营,步兵怎么拿到这些肉的。” “这些不是马肉 ,是我们从战场上带下来的。” 顿时几人的脸色比寒夜更冷战场上能拿下什么肉,这可想而知。 士兵让开了一个位置,彦戎站在那里没有动,胃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往上翻滚。 他问:“为何。” 那是人肉啊!彦戎从未想过。 一个士兵抬起头,眼里有很多怨委,“连乌鸦和野兽都能吃,我们为什么不能,彦将军不会以为我们今天才吃这玩意!不会以为只有我们几人在吃,不会以为一天一碗粥我们还拿得动兵器!我们上战场是为了打敌人,但更多的人就是为了打口口粮,要杀要剐,是生是死我们早就不在乎了,连皇帝都能放弃我们,我们还有什么可拼的,要不是因为计将军我们早就早就张将军真的是战死吗,前峰营为何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是因为不想回了,到了今天这一步了,我们想做个饱死鬼不行吗?” 彦戎呆在那里,东沙的兵从来不是为皇上在打,他们都是为计将军,而计将军却在为大赤。 这些兵有苦说不出,说话也不想顾后果,说的却是东沙士兵每一个兵的心里话。 几个兵捡起刚刚扔掉的肉又啃了起来,咬得满嘴是油腥,咬得心里发胀,眼睛通红。 彦戎缓缓蹲下,坐在那个豁口处,伸手出了手。 士兵把肉递在他手上,几人无声的笑了起来,笑得骇人。 “我们要杀光他们,喝他们的血,啃他们的肉。” 吃了顿肉,彦戎摸着往回走,在院子外面一阵狂吐,吐得天昏地暗,两眼冒着金花。 这时一曲平缓的琴声响了起来,哀哀怨怨的 ,自始至终就是那个曲调,听得人情绪低落。 彦戎也许是吐净了,也许是被那琴声压缓了血往上冲的感觉,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静静的听了起来…… 凄厉的牛角号在天明时响声,隆隆沉沉的声音震得人心里发麻,步兵在山坡拼命的发动着石弩车,一个个巨石滚下去把人压成了肉饼。 密集的箭雨如长了翅膀的蟑螂从下至上,石弩车兵有人中箭倒下,随即又有人补上,每辆石弩车旁边都堆积了厚厚的尸体,把青黄色的车染成了褐黑色,石头把斜坡滚成了一条路,路的尽头也是层层叠叠的尸体。 路在巨石的冲击下开了出来,石头却已经用尽。 步兵营所长赵小久,望着最后的三百兵,大喝一声:“杀一个够本,冲” 三百壮士推翻石弩车,向下冲去。 第37章 天意 百里外的军队踏着凌厉的步子行向百色城。 晌午过后,斥候一匹快马直抵晏南修的身边与他同行,“殿下百色城破晓后就打起来了,敌方的人数是城中的三倍。” “知道了。”晏南修若有所思,随后问道:“计将军为何会败。” “不知,应该是缺粮。” “百色城的粮仓二十天都顶不住吗?” “属下不敢打探,他们把战马都杀了,应该缺粮很久了。” “荒唐,怎会落到吃战马的境地,传令下去,加快脚程。” 顷刻间,军队从快走变成了小跑。 有人走向战场,有人走进真相,二者可以说毫不相干,唯一的共同之处是能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世界。 京都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拿出去晒的草药,还没晒上一个时辰,天就乌了下来,云裳赶紧把晒团抱回屋里。 浦笛看着她忙进忙出的,靠着几本书,支起下巴轻轻笑道:,“说了不用晒,这些药最多两个月就用完了。” 云裳一边把草药理进药柜中,一边笑道:“我喜欢草药的味道。” “第一次听人说有人喜欢草药的味道。” “可不是吗?你看金银花菊花,不仅气味香甜,还可以清热解毒,月季是女人的圣品,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能疏肝解郁。” “你是喜欢花。” 浦笛估摸着,是不是要应该送她一些花。 从第一回见过云裳之后,总会记起她的一颦一笑。 若不是两个月前,李家的三兄弟去了外地进货,他实在没机会太多机会和她单独相处。 李大娘的病其实好得差不多了,他还一直为其诊治也只是想多见她。 没想到她说想学点药理,以后家里有个不舒服自己也能看上一看,这当然是求之不得。 “胡说,我更喜欢了解各种植草的作用。” 草药都入了柜,云裳把烧开的水倒入壶中,帮他沏好茶,端了到浦笛面前。 活脱脱一副手脚麻利的小奴婢样儿,看得浦笛忍不住又打趣道:“你这么勤快,小五可以辞了去。” 小五一脚刚跨进门坎,只听到后面半句,他急忙把嘴里的糖油粑粑咽了进去,垂着脑袋说:“少爷,我少吃点,还不行吗?” 云裳看着乖乖巧巧的小脑袋低在那,忍不住又笑道:“浦大夫说,你若再一惊一乍就会被辞了去。” 小五又老老实实地把背在手后面的半个糖油粑粑,抽了回来,嘴里念叨,“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屋子里的苦茶的清香和馥郁的檀香,很快交合在一起,起到了一种特殊的安神定心的作用。 从云裳常来医坊帮忙,檀香就没断过,跑堂的说闻不出药味的医坊,京都只此一家。 云裳看着杯中的茶叶一片一片浮了上来,吸了一口手中的茶香味,有些不安地问:“浦大夫对用毒知道多少。” 浦笛正出神,收回淡淡的思绪,不解的嗯了一声:“你对毒有兴趣?” “我就是随便问问,前几日听干娘说,隔壁家的阿牛媳妇吃过药后,又吃了些果子,就直接昏厥过去了,听说是中毒了,觉得很不可思议。” 云裳话都到了嘴边,眼下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好拐了个弯。 浦笛听到她这么说,心里有了底,想了想答:“有些药物吃下去,确实不能与某些食物同吃,但是效果不会那么明显,主要是造成一些积食腹泄之状,阿牛媳妇可能是身子是太虚所至。” 云裳大失所望,悻悻地握着茶杯。 穿堂风呼的一下,把浦笛手上的书吹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 浦笛把书往她面前送了一些道:“长者赠送的,里面很多记载很有意思,可以当个怪谈看。” 云裳轻轻笑了一下,“还以为浦大夫只对医书感兴趣呢。” “这就是医书。” “医书怎会是怪谈。” “比如这一段。”浦笛指着上面的一页道,“绿奉仙,大象食之二日后无力,数日后四肢通体发绿,是不是很有意思,这种慢性药居然用在大象身上。也不知有何用意,还有……” 云裳听见数日后四肢发绿,心紧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可以用在人身上吗?” 浦笛有些不明,想了一下说:“应该是可以的,把药量改一下大概可行。” 云裳最开始接近他就是想打听‘暗藏’。 她也不急,浅浅的见过几回都若有若无的递着好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发现这要查‘暗藏’简直天方夜谭。 浦大夫懂的都是一些治病救人的法子,对毒药几乎不感兴趣,就想着自己学。 才发现学医不是几年能成的,反正自己还有一生的时间。 当自己只在意一件事,人生才真的开始,想着万一有一天,她了找到‘暗藏’这种毒药的出处,弄清楚云家被灭的真相。 也算不枉此生了。 浦笛发现她脸色难看得紧,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这本书能否借我一看。” 浦笛把医书递给她。 云裳握紧医书悠悠道:“人是不是不应该有追根究底的想法。” 这时的云裳很怪,脸上虽挂着笑,眼底都是冷气。 浦笛有些错愕,“为何这样说。” 云裳警觉了一下,随即脸色恢复如常,娇俏对他笑道:“感叹一下而已,这本医书我收下了,有不懂的能问你。” “当然了,知无不言。”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从认识她到现在,她都不像是会有什么乖张想法的人。转念一想,就算有又何妨,行医这么久,见惯了人间百态。 她的百态自己也很想看。 云裳翻起了医书,浑然没注意到浦笛的打量。 他很想更了解她一点,每次细瞧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其实破绽很多。 她会对着垂死的病人家属说,哭没有用,高兴送走才能彼此安心。 见到被砍杀到肚子破掉,肠子外露的人,或是伤口化脓长蛆的人,在她脸上都不会起任何涟漪。 除了第一次见她,她含着眼泪对着李大娘坦露过情绪,之后都异常冷静。 他行医多年都会有情绪的代入,她统统没有,只有麻木和冷眼旁观。 一叶干枯的花瓣在她青丝上粘了很久了,浦笛蠕动着手指很想把拔下来,最终还是忍住了,用手敲了下桌面响了桌面,指了一下她的发间。 云裳忽略掉他迷惑的眼神,搙了一下头发,拿着那本书问:“我可否拿回家慢慢看。” “当然,这书很难懂,如有兴趣,我们可以交流。” 云裳不想交流,也没兴趣。 她只对奉什么仙的感兴趣。 收起书后,她回视着他,心想是否对于‘暗藏’的追查有点过于急切了。 可是她忍不了,多次打听,没听说子书家还在追查这种毒药,好像是卡在某种关建节点上,再无进展。 浦笛是她最后的希望,他有个做太医的舅舅,对药材有更多的研究。 接触了几次,张太医根本没搭理过她。 本以为还要蛰伏多年,没想到不经意间好像挨着了边,亢奋的血液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的沸腾。 “谢谢你了。” “客气。”浦笛给自己续了茶,她的茶一口没动。 他看不明白这个女人,她莫名的闯进了他的生活,还从不在意世俗的眼光跟着他出入。 她说她们家以前是跑镖的不拘小节。 浦笛的生活一直都是平凡简单,对上这样一个人,他很迷惑。 每次想离她远一点,她便会靠近他,一旦他靠近她又巧妙的躲开。 云裳实在太过于神秘。 李大娘口中的她,绝对不是一个小小镖师的女儿。从李大娘那里得知怀娄云家,他打听了一下,那可是天下第一镖局,全家被灭,只有她独活了。 这让他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浦笛遭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发问:“你做过什么危险的事吗?” 云裳转了一下眼球说:“危险的事啊,也许正在做。” “我也是。” “像浦大夫这种清冷脱俗的人,还是安稳点好。” 浦笛讪讪笑道:“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四队人缓步向一处高台走去,高台用无数巨大的黑石堆积而成。 空旷的场地有九个黑铜鼎用石柱支起,左五右四,右边还有一个人身牛头的石像,身子的器官和筋脉都清晰可见,五官散发着奇怪的笑魇。 对上一眼慎得人心直慌。 高台上所有的颜色都是黑色,一进入石台就感到压力倍增。压抑的气氛让刚才那几队脸还略带轻松的人都警觉起来。悄寂的脚步声回荡出抓耳挠人的声音。毛孔略微缩紧,汹涌的情绪在内体翻涌,血液冲入脑中一片空白。 四国皇子不自觉的曲起手指握紧,在身体内找力量和安全。砰砰的心脏在体内作响,似乎要跳出来,揭露他们的怯弱。皇子们咬着牙把嘴死死的闭紧,脸上还要表现出虔诚。 真是一个磨人的时刻。 一个全身黑色袈裟的人,站在高台的正中间,他除了眼睛全都被黑色的绫纱包裹,手上拿着一根黑杵比他高出半个头,像是海底的黑焦石作成。冷风吹过有股淡淡的海水味,那上面全是人身牛面,喜怒嗔惊哀表情各异。 九个黑鼎前面同样站着通体黑色的人,他们手中都抱着沉睡的婴儿。 这场面一度恐怖到了冰点,四人都是几个小国的皇子。这次来岭河国不知商议什么,以往去的都是宫殿,这次却来到了祭台。 岭河国的祭台有太多神秘的色彩,大祭司几乎不上这牛神坛。 几国攻打大赤也是半年前收到岭河国的邀约。 今年各国钱财都吃紧,水灾火灾病害让各国元气大伤,半年前大祭司手握牛神柱站在祭台上指着北方说:只因大赤,他们抢了我们的天运,破了我们的恩泽,才让我们的子民食不裹腹。 岭河国在这五国中尤其强大,四人都依附与岭河国生存才没有被大赤吞并,可是与大赤相比他们无异与兔子和财狼。 这半年来结果也是好的,一鼓作气打下了两城,抢获无数财宝。如今打到百色已经二个月了,每半个月派出一万军队支援,各国的军队已剩不多。 这次到底因何事,又上了牛神台。 大祭司摇动着牛神杵跳起了牛神舞,黑铜鼎前的九人把孩童放进了同鼎中,铜鼎下的柴火被点燃。 ‘活人祭祀’四位皇子的汗毛竖了起来。带着冷意的风轻轻拂过,纵使知道铜鼎的温度有多高,还是冷得可怕。 沉睡的婴儿凄厉的哭声划过天际,震得人心头的血液汩汩涌动。随着大祭司的牛神舞,婴儿的哭声也有了节奏。 散落的树叶被风一吹划过祭台,微微触碰到冒出细汗的皮肤,刮得人疼得很。柴火的灼热混着人肉烧熟的气味,悠悠入了鼻腔,让人勉强不至于昏厥。 心里和身体的双重压力让精神走了到崩溃的边缘,嘴里呼出的气体在化成了一团迷雾,弱化了他们的视线,鞭打着几近溃散的神智。 谁都不敢动,身体却不可遏制的在颤抖。 牛神杵落地的声间响起。婴儿停止了哭声 ,他们把身体和灵魂都献祭给了牛神。 四位皇子长吁一口气。 大祭司轻缓含首对着祭台中间的男子说:“牛神使者送来了信史,大赤的皇子带着强壮的兵马去了百色城。他可不能活着……他的身体要血祭战场上死去的亡灵。” 男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初长成少年的模样,他宽厚的双唇颤颤巍巍的说:“一切遵牛神旨意。” 四位皇子看着这位被架空权力的岭河国的小国王,如此窘促心里又惊又怕。战争虽能带来大量的财宝,却让无数子民家破人亡。 岭河老国王在的时候,从来不会自不量力的去打大赤。而今老国王仙去,小国王成了货真价实的傀儡,和他们一样只能受控于大祭司。 牛神的旨意就是大祭司的旨意,牛神使者又是谁? 每次都带来精准的情报,让人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牛神使者这号通灵人物。 这场百年浩劫如何结束。 四位皇子同时说道:“一切遵牛神旨意。” 他们无力反抗,只能顺遂天意了。 第38章 激战 百色城的战火到了最焦灼的时刻,敌人未时末冲破了山坡。 赵小久带着两千重步兵光荣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苦战了三个时辰,全军覆没。他的头颅被敌人割下插在旗杆上招摇又挑衅。 寅时,一只穿云箭倏的从地面升空而起,打响了最激烈的战。,声音越来越密集,好像要穿透人的耳膜,震慑心魄。 ‘嚓嚓’岭河5000弓箭手身穿皂衣,分列前后十队,前队弯曲前膝,左腿着地,左手前伸,崩紧弓弦,弦上满月‘嗡嗡’直响,回弦声似乌兰河在哭泣。 ‘嘣’万箭齐发的响声如同巨石炸裂,散出无数飞蝗。它们腾空而起呼呼的向前扑去。 铺天盖地气势把整个北门笼罩在阴暗蔼蔼中,不停有东沙士兵像被饿狼的尖爪插入内体,闪躲不及便纷纷倒地。 未等喘息,后方的弓箭手早已松弦,‘嗡’的响声穿过气流,搔得人耳膜生疼,好像岭河丛林里的娅蟒从耳朵中破壳而出,吐着芯子朝脖子上呼着冷气。 北门的东沙士兵在伏着身子,把一箱箱沾满桐油羽箭全数打开,架好弩弓,对准了背负沙袋的岭河汉子。把那群灰衣人悉数穿透,箭火在身上窜了起来,一袋袋沙包混着污浊的鲜血,倒在了不深的护城河里。 十六七岁的青年被强征走上了战场,带着母亲的思念倒在了他乡。护城河里很快浸成了瑰丽的红色,发散出残败的气息。 东门狼烟四起,一场攻尖恶战,瞬间拉开了帷幕,轰轰隆隆的脚步声,从西北狼峰山上冲下来,震得地动山摇。密密层层的漫天箭雨,像乌色的云层从古老破败的城墙上倾斜,带着残暴掠过,身穿重甲的岭河步卒走在最前面。 他们手持的盾牌也挡不住太多的乱箭,年轻的汉子如被地面伸出的手突然拉住一般倒地,瞬间被身后蜂拥而至的骑兵踏成了肉泥。 东门犁胡军队,在能工巧匠的竹编云梯上不断向上攀爬,跟随的是赤着上身的犁胡奴隶。他们不计后果的推着攻城车均速前进,哪怕身上中箭,只要没倒下不敢后退。后方的长矛方队随时对准他们的心脏。 一柱香的功夫岭西门岭河军就到了护城河,盾牌后面的弓箭手拉着大弓对准了城墙,给过河的战士们减轻伤亡。士兵扛着木板竹枝,搭在早已填平的沙包上,简易桥艰难的在河面支了起来。他们嘴里唱着听不清的战歌,激扬无畏的曲调,每个人都能听懂。 这时石驽车和攻城车,缓慢跨过了护城河。 满脸涂满彩泥的晔勒国士兵架好石弩,俯身在前面盾牌手的掩护下装好火罐,投向城墙。 火光把刚幕下来的天际照成了白天,呛鼻的焦味被风一吹,流入百色城的家家户户,年轻的父母捂住孩子的耳廓,眼里尽是听天由命的麻木。 大眼睛抱着阿娘的身体满是疑惑的问:“所以会赢。” “吃了你的饼当然会赢。” 农妇发黄的脸上,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并不顺利,只能用语言安慰着女孩。 “如果他们打进来了,我们就会死对不对?”小女孩见妇人没有回答又说:“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大眼睛知道战争不好,只是不明白死意味着什么,阿娘和她说过阿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看着她们。 小女孩觉得变成星星,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会孤独,星星和星星相隔很远。 攻城车轰轰的撞击着城墙,妇人把眼前的孩子一下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她就化成空气消失了。 “那是什么声音,比炮竹更响。” “今年还没放过炮竹哩。” “阿娘你抱得太紧了,我快要透不过气了。” 小女孩子一句一句的说着,并没有得到回应。 妇人颤动的手臂,猛的一下放开孩子,眼里全是冰渣子,只要听见有人上楼,她一定先一步掐死她。 攻城车木头前的厚铁皮和铜门,撞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和某处木楼里的琴声交杂在一起,最初撞城的声音把琴声完全盖过了。 时断时续的轰声中,偶有一缕琴声似有似无的钻出来,起初那琴声依旧低沉,后来随着攻城车每撞一下,琴声突然拔高像是回击。 彦戎张着耳朵听着熟悉的韵律,这分明是昨晚弹琴的那人,“叟”的一声火罐在他眼前炸开,前面士兵的皮甲燃了起来。 彦戎想上去帮他脱下皮甲,更多的火罐像流星群一样朝他这里投来,身前立马变成一片火海,把人湮没在火中。 攻城梯瞬间架了起来,眼看豁口就要打开,彦戎带着一队兵用几袋泥土盖在火上,一刀刀砍对准刚冒头的敌人砍了下去,咸腥的血液溅了他满脸。 他一边防着火罐一边对准敌人,身边的人一个人倒了下去。眼里很热,不知是敌人的血液还是自己人的。 他机械的挥动着手里的长刀,底下黑压压的敌军不要命的往上冲。 火光中他看到计娣华站在哨口,手握着大弓,不急不躁的对着挂着赵小久头颅的军旗放着冷箭。 她的眼神始终凌厉果决,放了上百支箭没有一支跑偏,都射中敌人的要害。 这个黑夜城中烟火四起,没有一处是炊烟,都是战火,带着死亡和毁灭的气味。 越霖带着后勤营的人小跑到计娣华身边说:“计将军,南门破了。” 计娣华有些恍神,城南是左将田世渭在守,他有勇有谋是计娣华最放心的一位大将。 这么多年打下来,他从来没败过。前两城退兵也是他在断后,在军中的资历最老,跟着爹爹一起打出来的。 他是士兵们的信仰,也是计娣华的信仰,计娣华是小兵时就跟他,连他都被攻破了,百色城难道真的守不住了吗? 计娣华淡定的下着军令:“你们去支援。” 越霖走后,她和自己的亲兵交待了几句,亲兵飞快散走。 攻城车的声音终于消停了,敌军都涌向了南门,等敌军一走西门和北门的兵立即奔赴南门。 “谁。”妇人听见敲门声警觉的抱紧了大眼睛。 “东门已开,计将军传令,让你们赶紧出城,排好队不能拥挤,否则格杀勿论。” 妇人的手从女孩的脖子上垂了下来,她全身抖得厉害,拐着步子走到了门边 ,听了一会没有动静 ,哆嗦的手拉了几下门栓才拉开。 门外已经没有人了,隔壁家的门又响了起来。她这才发现南门那是一片火光,惨叫的声音接连不断。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踉跄冲到大眼睛身边,瘦弱的身子抱着大眼睛飞快的向东边跑去。 东门两队兵嘴里一直在催促“快点,排好队,乱跑者格杀勿论。” “带这么多东西做甚,扔了。” 守城兵指着一个满脸皱纹,瘦干的跛脚老头说。 “大,大人”老头实在舍不得仅有的一床棉被,嘴里含糊不清的叫着。 士兵往他颈上一抓,把他提了出来,“你这一慢知道会害死多少人吗?” 老头眼里都是惊恐,他马上就能出城门了,实在不甘心,用他的跛脚极快的向城门跑去。 士兵毫不留情的一刀砍在他颈上。 血溅到旁人身上,也没有人会在意,这点腥味早就被恐惧盖过了。 身边的人快速的跟上了队伍,再无一人敢插队,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稍做停留看上一眼,都如风般掠过东门。 尽管大家不知道跑出去的生路在哪,但是比在城中好,在城里只有必死无疑这一条路。 此时不管是贵族还是奴籍,人人平等,谁先排上队伍谁便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城中的人都涌向了东门,而那个琴声一直未停,调子与昨晚的不同。 今天的琴声越弹越重,配合着激扬的兵器声,直击人的心魄。琴声中能听出对这片城土的眷恋和战争的憎恶,弹琴之人或是不想走了。 一队士兵走到监牢区打开了牢房,犯人看着这些兵没有一个人敢动。 士兵扬了扬手里的刀说:“大将军有令,向南去,如若不死,你们自由了。”说完扔下几捆兵器。 牢房的待罪之身看见满身是血的士兵,犹豫了一下就纷纷捡起了兵器,跟随士兵走出了牢笼。 为自由而战斗。 彦戎的铠甲上沾满了血肉残余,刀口上的血还没有干涸,站在晏南修面前心情错杂。 他有太多的话想问。 晏南修打量了彦戎几眼,不再废话,“城中战况如何。” “只剩不到一万人了,殿下再不去,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了。” “彦将军收好你的情绪,我需要知道战况。” “敌军昨日夜里刚到四万援军,现在应该还有八万战力,敌军主力军从南门挺进。东门本是城民退城之门,出逃的也不过寥寥上万人,此时我方正在东门防守,也早无还手之力。” 京兵从北门挺入后分成四队,晏南修带着一队人,骑着血愿直接奔入东门。 腥味,浓烈的血腥味窜入了鼻腔。 一个娇小有力的身影手持一把铮亮弯刀,站在一处高台上,颇有‘一夫莫开,万夫当关’的架式。身姿虽小,却孔武有力,又快又狠的对着身前的每个一敌人。 倒在她脚下的人连哼声都发不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黑风刀’被她使得出神入化。 那是她晋升为东沙大将那年,计老将军亲自叫人打造的,同她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战之根本是人不是城,这句话她刻进了骨血里。 几个侍卫装扮的人,在那娇小身形四周奋力搏杀,周围堆叠了厚厚的尸体。 晏南修抽出蛟月剑冲进了战场,计娣华看了晏南修一眼,没有说任何一个字。 她眼里写满了不解和不信任,这个男子光泽绢秀的青丝与那身战铠格格不入,实在不像会是上战场杀敌之人,那张漂亮到惊人的白亮面皮,倒像戏台上的小生。 只是瞬间恍惚,援军的到来让她看到了希望,也明了没有被放弃。全身血液冲进手臂,发起了反攻。 这是晏南修头次看到战场上人的眼睛,他们每个人变身成狠厉野兽,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如他那年被父皇扔进狼山遇到的野狼一个神态,没有情感,所有的撕杀都是体内的本能。 杀过几轮后,血路被撕开,敌人举着兵器有了畏色,蹒跚着脚步向后退去。 计将军的亲兵把他们护在中间,扑上来的人很快倒在了黑暗中。 突地又有黑压压的几队人围了过来,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赤面男子站在队伍的后面,利眼紧紧盯在计娣华身上,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他是岭河国的兵马大将,两年前他的父亲岭河国的护国大将,死在了计娣华手上,正面相博他等了很久了。 哪能再容她逃。 他坐在马上对着高台上喊道:“计娣华,你的死期到了。” “你晚了。” 计娣华的声音像裂开般嘶哑,没有任何惧怕,这是多年战场沉淀下来的气势。 “是晚了些,早在你砍下我头父头颅的时候,你就该死了。” 男子手一挥,伏在远处弓箭手的箭如雨般射了过来。 莫凡紧贴在晏南修身边,用长刀挡开射向晏南修的利箭。计娣华身边的亲兵侍卫相继倒下,很显然敌军只要计娣华的命。 晏南修背靠莫凡说:“去,把马上那男人杀了。” 莫凡不为所动,“殿下,我的职责是保护你。” “他们的目标不在我。” “……” 说话间几支箭齐发,箭直抵晏南修胸前,射程极远,力道极重,这箭比一般箭要粗。 莫凡没有把握全部挡开,冷静拉过一个东沙士兵的身子全数接住了。 士兵瞬间被射出几个血窟窿,张着嘴满是不解?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和他并肩作战的同伴,瞬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觉得任何不妥。 莫凡当然不会有任何感觉,他冷漠的扔掉手上带着满目惊恐的士兵,对晏南修说:“能为殿下死是他的荣耀。” 第39章 激战2 放眼眺向箭的源头,不是队伍中射出,是一幢三层楼的石楼,那里什么都看不清,黑得沉静,石楼上几条布条状的东西浮在空中,像双无形的大手。 晏南修满眼震惊。 这话从莫凡口中说出,晏南修背后全是凉意,他才十五岁。 刚才的厮杀中,几次交手后就没有人再对准他。莫奇不会主动出击,若是对准了他,他都果决的一刀要了敌人的命。给人传递了一种你别惹我,我也不惹你的信号。 他是晏和光最出色的一把利剑,没有任何情感。 敌人把这里杀得只剩不到十人,石楼里人的似乎走了。 有那个少年在他们不会得手,汩汩黑风吹得石楼上的布条颓败不已。 不一会儿,计娣华的几个亲兵已然招架不住,赤面鬼驱马上前,手中一杆镔铁槊,槊尖直取计娣华胸口,亲兵见了忙抬刀去支。 “噔”的一声,赤面鬼胯下枣红马猛抬前蹄,正中亲兵下腹,亲兵扑地。 “驾”枣红马的双蹄已经踏上去,“唔”娣华胸口一闷,一口鲜血涌上来。 南修身前的敌军稍少,束剑向前,莫凡左突右进,始终不离前后。 岭河灰衣步卒在莫凡的刀影下,像风吹过澜沧江畔的卢迪草成片倒下,又好似灰啾兔群里进了红斑虎,灰衣只能围而不前。 娣华已经衣襟尽湿,汗水混着腥味的血水沿着铁铠甲向下,如无数东沙细柳蛇蜿蜒向上,沉甸甸盘绕在娣华的脖子上。 已经精疲力竭的她摇摇晃晃,镔铁槊就像怒兰草原的豺粘在身上就甩不掉。 赤面鬼俯身操槊,占尽上风,南修心知不妙,飞奔向前,陷入灰色刀簇中,借一杆岭河长枪,莫凡似驾轻舟突入,解开了围攻。 计娣华背对莫凡,大喝一声,黑风刀脱手而出,“嘶”,枣红马肋下黑红色的血止不住倾泻而出。说时迟那时快,赤面鬼压着镔铁从上向下扫过来。 莫凡好似木鸡,听任槊尖划破甲衣,计娣华再也站立不住,“咚”沉闷的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槊风靠近晏南修,银色枪气才迟迟吹响,赤面鬼虎口一麻,镔铁已经脱手,再看胸前四朵枪花,他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晏南把计娣华一捞,夹在臂下对着仅剩的几名亲兵吼道:“军医在哪。” 镖骑将军从北门适时的赶到,敌人转头去抵御,很快重甲兵开出了一条血路。 在亲兵的带领下,晏南修带着忍着痛已经说不出话的计娣华,去了军医的营帐。 他淡淡地看了莫凡一眼,他变成这样自己是最罪魁祸首。 当年他以什么样的心情让把他丢进了暗鹰,晏南修已经记不清了,想必是以一种极其不好的心思。 如今他的眼眶会热心会痛,自己满身阴暗,却希望他能阳光一点,血洗云家他只是一个执行者,是他的父皇在收获培养自己的成果。 云凡变成这样,他分明是一个谋划者,改变了他一生的走向。 莫凡定在那里,伴在二皇子身边一年,看到他眼底有难以触觉的心疼。这心疼到底是为谁就不得而知了。 他趋步跟了上去。 伤员营地在贫民区域,房屋和房屋之间稍微密集,房子与房子之间连接处的屋面全被拆了,和上泥士把两屋之间的空地连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巨大的收容营,缝隙处被茅草塞得严严实实,从外头看不到一点火光。 计娣华说,军医不多,一旦打起来伤兵会很多,这样大家可以照应。前天夜里后勤营的人连夜动工。 唐克邦见一个面容极其俊美的男子脸上带着血,大步的走了进来。那血一看就是刀太快,砍在动脉上喷溅上去的,他手里抱着的人是计娣华,脸已经呈灰色。 唐克邦把手里的棉布塞给下手,让男子把计娣华抱到一个草堆上,脱掉了她的铠甲,从头查看了一遍。 ‘哗’的一声把她的衣服撕了,露出了洁白的肌肤,身上的肌肤和脸上完全不同,那张脸在常年风吹日晒下变得粗糙腊黄,早已雌雄难辨性别。而盔甲包裹下的身肌肤一看便知,是女子的肌肤的光泽细腻。 以至于晏南修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她是女子。尽管一直都知道东沙大将军是名女子,可方才在战场上她的从容和果决无法把她当成女子。半百亲兵倒在她脚下,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适和愤怒。 晏南修想这样的人天生适合做将领。 唐克邦清理好她腹部的伤口后用‘茵蒿’敷了上去,药泥的清香散发出浓烈的酒味,比上次更烈的火烧感瞬间浸没全身。 这次面积太大,唐克邦还加入了药酒,疼痛感是上次的数倍。 小时候计娣华捅过蜂巢,蜂针的毒液也是这般火辣辣的灼心感,用过药后那烧灼感会逐渐降低,‘茵蒿’正好相反,随着药入体内越加疼痛。 计娣华苍白的脸色大口大口的呼吸,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冷汗一层层往下掉落。 “痛就喊出来。” 计娣华颤着身子指了指喉咙。 “每次大战,你都不习惯喝水,这是病得治。” 唐克邦一直用轻松的调子来转移她的疼痛,包好伤口后,倒了碗水递到她嘴边。 计娣华把碗接过,大口大口的牛饮起来。 “这次伤口太大,你要卧床了。” 晏南修踱着步子在营房里查看,气氛一片萧瑟,这些人脸上没有上拿着武器时的杀气,眼神暗淡,相互依偎着取暖等待救冶。 他们大多是外伤,想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伤及脏器和脑子的人必定是被弃了。 “殿下。” 喝完水的计娣华嗓子总算缓过来了,声音粗糙沙哑,长时间的战争耗费太多精力,晏南修听得出她的精神几近涣散。 营房里瞬时缄口结舌,所有人把头齐刷刷看向晏南修,他们没想到这次等到的援军居然是皇子亲临。 伤兵们心里五味杂陈,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话想说。他们都觉着自己是被弃了,圣上居然派皇子过来,这又是为何。 晏南修转过身,对计娣华点了一下头说:“先回营休息,到了百色城我也听到了东沙这半年来的情况,和朝中所了解的不同,午时我会来找你。”随后他面向伤兵又道:“朝中从来没有弃你们。” “殿下。” 伤兵们多数红了眼开始小声的‘呜咽’起来。战争没有后退,受伤时也没有流泪,见到皇子却忍不住哭了,这半年经历了什么只有他们知道。 晏南修不再干扰伤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伤兵营。 天已微微泛白,随处可见的尸体和血腥味充斥着整个百色城。战火下的残墙燃着火光,来不及逃出城的敌军正面临着东沙士兵们最泄恨的虐杀。 莫凡跟着晏南修走过战火后的废墟,乌泱泱的尸体如恶狼入了羊群,被撕碎的肢体随意的散落在可见之处。 见二皇子脸色越来越差,莫凡轻轻唤了一声,“殿下,午时还要去看计将军,先回营休息。” 晏南修住的营房在西面,这座宅子保存稍好,除了大门有被破坏,屋子里连桌椅都还在。虽是这样,也能看得出地面被清洗过的痕迹,沟渠内有淡淡血腥味散了出来。 刚进厅堂冷荷就迎了上来,看到晏南修满身干涸的血迹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摸了摸他脸上,还好这血不是他的。 晏南修径直进了卧房,铠甲脱了几下都没脱掉。 冷荷说:“殿下,我来。” 碰到他的手很冰凉,指节冻到僵硬。 晏南修满是疲倦缩回了手道:“我自己来。” 冷荷打了盆水,帮他擦着残血,悠悠说道:“殿下非赢不可吗?你怎能不顾自己性命,直接杀进战场。” 晏南修把铠甲随手一扔想了一下没回,问道:“有水吗?我想沐浴。” 冷荷手上不由自主的一顿,他爱干净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皇宫内,他不管身体多累,喝了多少酒,都会去泡澡,而今在战场上还是改不掉这习惯。 “我差人去烧。” “嗯,”晏南修顿了一下,有几分怒意的说:“叫莫侍卫在门外好好反醒一下自己。” 言下之意是叫他别睡了,冷荷有些不明,他待莫待卫虽没有过多的亲近,从来不罚,不罚便就是好。 今儿个居然在恶战后还要罚,冷荷带着心思退出了房。 当她准备好热水时,发现晏南修靠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帮他盖好被子走出屋外,看着莫侍卫在那里站得挺直,安慰道:“殿下对你最好了,才罚这一回,别往心里去。” “我又没做错什么,何来往心里去一说。” 冷荷听到这话‘噗呲’一笑,“还嘴硬,小心不给你饭吃。” “你…” 莫凡像斗败了的公鸡,霎时变得唯唯诺诺起来。 秋季有一回,莫凡跟着晏南修出门,那天晏南修到酒楼见的是许家的旧部,平日里晏南修都会让他在旁边伴着,那回连酒楼都没进。 他像个门神一般在酒楼门口站了七个时辰,从上午一直站到深夜才等到晏南修。 站在门外的日子并不是没有过,之前站在外头时,晏南修都会让人给莫凡弄点吃的填饱肚子。那天直到入了宫,晏南修全程都没有注意到他。 莫凡回到宫里,把东宫小厨房的吃的差不多扫光了。五碗面在半柱香之内,风卷残云的倒进了他略小的嘴巴。 冷荷看他这副饿死鬼的样子都惊呆了,皱了皱眉问:“莫侍卫,你还好吗?” 莫凡对她笑了笑,慢吞吞地说:“很香。” “我不是这个意思,”冷荷指了指堆叠的碗道:“五碗,你不撑。” 莫凡听了若有所思说了句:“饿怕了。” “圣上在汝州过得很苦?” 冷荷只知道莫凡突然就来到了二皇子身边,在宫中从来没见过这号人,想来是在汝州跟过圣上的,待卫都统李长风同冷荷说过,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两任待卫都不是出自京中。 莫凡面沉似水,低头猛吃着,“不知,我也只见过几面。” 冷荷见他脸有惧色,似不想回忆便不再多问,再一个要被二皇子知道她在后背打探这些,再想留在这东宫怕是不能了,她决不能离开东宫。 晨光破出天际,木头燃烧的气味混合着腥味透过灰色的晨雾升入空中。阳光透过还未完全熄灭的烟火斑斑驳驳的洒下来,照在大眼睛脸上。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晨露,眼角也有些水渍,微翘的嘴巴发紫,伏在阿娘怀里沉睡,肚子上有一个宣红色的大窟窿插着一根断了的矛,肠子鼓了出来。 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人没到最后一步,都做过最坏的假想。 当最坏到来时,大多都是听天由命,阿娘终究下不了手亲手了结她。 百色城大多房屋都倒在遍地横尸中,一些丢了孩子的母亲精神涣散的在呼着孩子的乳名。悲惨凄厉的哭声渐渐响彻整座城,处处都是抱着尸体久不能起的人。 巡逻队穿插在城中把无人认领的尸体集在一块,百色城一夜之间变成了人间修罗场。 晏南修一身铠甲,满身是血的站在一个人面前,他知道这是一场梦。 哪怕是梦也是好的,他好想她。 云裳揉了揉眉间,把兔毛笔搁在案上,几页黄麻纸上密密的记着几味药的特性,其中有一味药如此描述:遮乌鸟金汁呈绿色,食之气脉不通,伴贫乏之感。 医书上这只鸟除嘴尖和爪尖呈绿色,全身毛色都是黑色,脚杆也是黑色的。 “裳儿。” 二嫂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太阳将将升起,云裳一夜未睡,此时眼眶发肿,对着那缕黄芒,眼泪都被灼了出来。 她把记录完的麻纸叠好,应了一声走出门外。 李二嫂平时爱吃甜面色娇,红体形有些圆润,伸着脖子在云裳屋外头。 看她眼里布着血丝,一脸煞白地推开了门,二嫂子往她额头上摸了一把,“不舒服吗?怎么一点血色也没有。” 云裳揉了把眼角,浅浅的笑道:“这两日失眠。” 第40章 荣幸 李二嫂看着她死气沉沉的样子,牵起她的手说:“赶巧了,浦大夫刚好过来了,让他帮你看看。” “他对我们李家真是不错,宫里赏了些点心,还有几匹布料,全都带过来了,那些布料都是上好的绸缎,我平生就没看过那么细腻光泽的料子。” 二嫂话里话外都是藏不住的羡慕,虽说这些是送给李家的,二嫂看来出来浦大夫能拿这些好东西来李宅,都是因为云裳。 云裳轻轻笑了笑,“二嫂喜欢和干娘说一声,拿去做件衣裳便是。” “可是说得也是,看我这脑袋整天惦记着吃,看到好布料都没什么想法。” 李二嫂一听事有眉头了,摆着宽厚的腰肢,乐不思蜀的拐到李田氏房间去了。 李家祖上是芙蓉郡人士,李老爷年轻时去了怀娄城,靠着一身祖传的木工活在怀娄扎下了根,云家的很多木器都是他打造,家业做大了后,在机缘巧合下就入了京都。 他们这点家业在京都什么都算不上,买下小小的一方四方院子,也算是在这立足了下来。 新岁将至几兄弟难得歇业在家,此时正陪着浦笛饮茶。 “早就想感谢浦大夫了,今日刚停下来,没来得及去医坊道谢,您亲自来了,实在过意不去。” 说话的是大哥,李老爷去世后,他就做了家主,起床时还和大嫂说准备好礼物,要送去浦草医坊,感谢他给老娘治好了病。 没想到人家快人一步,先上了门。 浦笛礼貌一笑,“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天职,无需感激。” “能认识浦大夫,是我们李家的荣幸。” 二哥在一旁,上上下下打量了浦笛几眼,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他坐在那里哪怕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会让人隐隐的猜测家世,清明的书倦气实在不能让人小觑,“浦大夫年方几何,听娘说还未婚配。” “二十有三,婚姻随缘。” 云裳这时从门口走了进来,她鼻尖上冒着冷气,听见哥哥们正在聊天。 浅浅的对他们笑了笑。 浦笛见她眼眶发青,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微微蹙了蹙眉。 “二哥在说什么呢?” “话些家常,裳儿过来坐。” 李二哥看了眼云裳又看了眼浦笛,二嫂最近在他耳边,说了不少关于他们两人的事。 在怀娄的时候云裳也是这般随出随入,性子本来就与一般大家闺秀不同,他倒是看不出这两人有什么意思。 不过很登对就是了,如能促成良缘自然很好。 大哥坐在浦笛身边,看他目光一直追随着云裳,顿了一下说:“裳儿也不小了,只怪秦家做事太过分,把年纪耽搁了。” “大哥,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云小姐现在也挺好。” 李寅心里喜欢着云裳,自知她对自己无意,也断了念想。 大哥如今旧事这么一提,倒是让云裳难堪起来,他心里头一急,便连忙阻止。 “是我唐突了,云小姐来到我们家,我就真心实意的把你当妹妹,心中才会郁结,故而愤愤不平。” 云裳轻笑,“不怪大哥,倘若我亲大哥在也会这般如此,大哥如此说,心中只觉温暖。” 浦笛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听出了一些他不知道的过往。 云裳年纪也不小了,一般来说该婚配了,原来是发生了这么件事。 浦大夫淡淡的看了一眼云裳,她抿着嘴弯弯笑着,面色有些迷惑,却并无伤神之感。 突然他记起去年他问过一嘴云裳为何来京都,说是应友人相邀,她当时说的好像是‘见过’,之后便再无提及。 快到新岁了,嫂子们都在家里忙里忙外的打扫,几个兄长陪着浦大夫拉家常,一直话快到中午时,浦笛起身准备告辞。 大哥连忙拉住他,“饭菜做好了,一起吃个午饭再走。” 李家本没有吃午饭的习惯,看到浦大夫一大早就过来,李田氏就悄然上街称了些鲜肉,眼看菜都快做好了,人要走,自然是盛情相留。 浦笛有些歉意道:“不了,下次再吃,舅舅今日刚好在家,他等着我呢。” 李家人一听张太医在等,自然不敢留,只能又说了一堆客气话,最后随云裳送他出了门。 前几天刚把雪融去,放晴了两日,昨日又下了厚厚一层白雪。 街道上没什么行人,偶有几只冬雀喳喳的在啄着雪,宽阔的路面上深深浅浅的留下了几排脚印。 云裳走在后头,一手拎着李大娘做了糯米糕,一手捏着白色披风的一角,任凭雪花拂着发丝吹得零乱。 浦笛性情向来温敛洒脱,也难免心烦意乱起来,云裳好像在避着他。 浦笛停下脚步,“你好像从来没谈过你自己。”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自从拿到医书云裳才几日没去医坊,他就亲自找上门来,遇到心中所喜,竟表现得这般慌张。 云裳任他心慌了一会,才回:“你想听什么。” 她脸上有几分无所谓的娇憨,脑子里在盘算着,肯定是听到李家兄弟说了她的过往,心里按捺不住了。 她能说到什么程度。 又看到浦笛这种恬淡的人,能露出少见的急切情绪,也挺好玩的。 “比如…比如你说来京是应旧友相邀,是什么样的旧友。” 浦笛发现自己的舌头都在打结,他本就是一个心思非常简单的人,既然问出了口,哪怕打了结,还是给问清楚了。 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她乌密的睫毛上,模糊了她的眼。 云裳眼色变得有些迷离起来,“人啊真的会喜欢上给过自己温暖的人,只可惜他好像成了婚。” 浦笛一听就明了,看来那位旧友分量颇重,听到那人成婚了,他心中甚是暗喜,脸上的笑意又露了出来,“所以不是秦家负你?” 云裳如实回道:“嫁不成的时候失望多过绝望,当时也觉受辱,清醒过来后反而倍感轻松。也许早就没有那么爱了,只是那时不知道。” 浦笛不在意秦家,对那个‘温暖’的人却有诸多联想,“所以你就来京都找‘他’?才知他已成婚?” 云裳心抽了一下,咬着嘴唇没说话。 “你还好吗?” “有了更重要的事,他不重要了。” 云裳如明镜一般清澈纯净的眸子,给他一种坦荡无愧的感觉。 这样一比,自己倒没那么坦荡了。 算是往她伤口上撒了把盐。 还是好几把。 浦笛有些尴尬地岔开话,“这几日没休息好!到医坊带几副安神药回去” “嗯。” 云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进退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真好。 阳光带着寒气透过窗户散进来,屋内极为悄寂。 晏南修感到一片灼光在他眼前亮了起来,挣扎着睁开了眼,原来真的是一场梦。 他保持着入睡前的那个姿势靠在床上,支起身子时,发现脖子痛得转不动,血液不通的颈部,使他脑袋有些混沌。 他用力拍了拍头,发觉脖子的部分又胀又痛。 没想到昨夜这一觉落枕了。 冷荷听到响声推门而入,“殿下醒了。” 晏南修揉着后脖颈问:“现在什么时辰。” “殿下,午时了。” 还好,不然真会误了大事,他睡眠一向浅,没想到这一觉睡得这么熟。 昨天的那一场厮杀变成恶梦狠狠的纠缠着他,以至于在梦里他一个人都杀不了,战场上死去的人和云家那些人的脸重合在一起,他居然感觉到了恐惧。 这么多年头一回。 “更衣,去计将军那里。” 出门时莫凡还站在门口,晏南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说:“走。” 也不知是失去记忆的作用,还是莫凡某些方面天生迟钝,他对情感疏离又十分愚忠。这种矛盾的特质在没见到莫凡之前,晏南修很难想象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你是南平人?” 计娣华正坐在军营里的长案前,端详面前手抱竖琴的这名女子。 彦戎连忙帮着说:“南平纪知县的女儿。” “没问你,人家没嘴吗?” 彦戎有些尴尬的闭上了嘴,想反驳都找不到词,提着嗓子一脸谨慎的看着计将军。 竖琴女子,轻声答:“是。” 哎哟这声音真好听,清脆清脆的听入耳里,全身上下都听得舒服。 计将军看副将一副心疼样儿,好似她说话会要了人命,便压低了些声音问:“为何不跑,还弹了一夜的琴。” “守住了自然不用跑,守不住跑也没用,我爹也没跑出来。” 女子纤白的手始终抱着竖琴温温婉婉的站在那里,眼里也没有太多悲伤。 “也是,琴弹得不错,留在营中当个琴师可好。” 计娣华瞟了彦戎一眼,他眼里流出感激的神色。 “多谢计将军。” 竖琴女子水蛇腰一弯,把营里这帮大老爷们眼都看直了。 连计将军都挪不开眼,一双眼直朝她勾魂的腰上瞧,同样是腰,差别怎这般大。 她嗯了声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纪婉伶。” 计娣华是个粗人,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瞬间冒出了‘人如其名’几个字。这娘们真是俊,不仅身段一绝,还色艺双全,难怪彦戎那大老粗生怕哪句话把她给吓坏了。 自己居然也有这种想法,差点夹起嗓子说话了。 纪婉伶含首鞠了一鞠便退到侧边,纤白如玉的手指缓缓拔动了琴弦。 晏南修这才趋步走了进来。 刚才站在门外看到纪婉伶时,他脑子里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个人太像一个人了,青色水衫抱着竖琴的样子他在乔先生画里见过,连神态都几乎一样,他甚至想到了父皇看到她时的样子。 晏南修今天穿的是一件暗色的袍子,黑发随意束着,一丝飘逸的青丝懒散的搭在额前。 彦戎看到他一下没有缓过来,与去年在京都见他时很不一样。 那次他一身皇子装扮有几分看不出的深沉,今日倒像俊逸潇洒的江湖中人。 屋内的人行了跪拜礼,晏南修指着纪婉伶说:“你留下,弹些舒缓的曲子。” 纪婉伶一边拔着弦,一边详察着几人的面色。 晏南修和计娣华相对而坐,桌上茶水的热气慢慢散去,也没有人先开口。 良久,计娣华把怀里的虎符掏出来,推到晏南修面前,“我并不是不可以取代,有更合适的人我随时可退,把我们弃了半年,伤的是大赤元气,这样做值吗?” 晏南修轻轻一笑,把虎符握在手中,不答反问:“计将军真想退?” 计娣华像是被他的话震住了,没有回答,转而看向窗外,阳光亮得刺眼。 “计将军从来不想退,朝中早就传言东沙的兵是计家兵,那又如何!不可取代又如何!做到无愧于君,无愧于民,话任人说去。” 他的声音低沉又果断,弹着竖琴的纪婉伶见如此年纪的人能说出这般话,想必也是经过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她眼波流转眼角带了股子慕意,把调子拔得更轻缓了些。 计娣华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她从来没想过不当将军还能干什么!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如果不上阵杀敌,辞军对镜梳鬓角,定会抱憾终身,本想说几句气话,句句被拆穿。 “我今日来找计将军可以听几句牢骚,最主要的是想知道这半年来,你们为何会败,送上去的折子又去了哪。计将军的英勇比起老将军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对朝权之事却一无所知。去年居然派副将去京都,你进京本就难得,不亲自去,不仅父皇不重视,连朝中官员都会有所克扣。百年来,那帮文官的关系盘根措杂,计将军自持军功从不交攀,被人稍作手脚,你便会一败涂地,没人能帮你。” “军饷是户部在拨,折子都送到了户部。” 计娣华的声音有些抖,她错了,完全错了!刚入军跟着圣上打过一次仗,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人站得太高早已看不清下面。 晏南修听到户部,想到去年在江南楼遇到晏闲双时,户部尚书的儿子王昌也在,那些人应该时常搅和在一起。 那人话不多,帮着晏闲双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很不起眼。这一年多多少少也有过几次交集,看起来也很正常,到底是谁的人? 晏南修几乎都把他忽略了。 晏南修饮过一口冷茶,“他王简志纵然胆子太大,也不敢不拨军饷给你们。” “拔了,霉米。” 计娣华的声音低到不可闻,发青的眼睑随着心脏跳动。 “军饷是你们自己接的?” “是,两月一次第一次接到军饷没查,打开时是霉的。第二次查了,放了几日就霉了。折子传到御史大人那里,等了很久才回信,说是我们自己储存不当。第三次米晚了好多日才送来,说财政吃紧,送来时直接是霉米。我们拒收,我让亲兵拿着将军令直接觐见的圣上,才等到你们。你们赶来的时间远远超出了时辰,我昨夜见过车骑将军,才知道会中路面结冰才拖延了时机。” 第41章 庶出 晏南修听到这些话,并无诧异,直言不讳地同她摊开了说:“父皇虽然不会听他们一面之词,要想揪出背后的黑手也是难,最多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把这罪担了,而你损失的是一连几败的战绩,和数万将士的性命。” 计娣华听闻脸色惨白,“我知道,我错在哪了。” 她情绪太过激动,才包好的伤口又隐隐痛起来。 那帮不知何为战的满朝翰林,根本不懂军令和战事的紧急,或许懂,只是熟视无睹。 晏南修几句话点醒了她,一是不通朝理,二是不通人情,三是太仁慈。自己把苦果给吞了,没有及时追责下去,到底错还是在自己这边。 难怪父上总说她不通权政,一旦遇事,便是灭顶之灾。可惜她再也听不见父亲说这些话了,父亲刚走两年,东沙十万将士就只剩一万,这两年过得如此艰辛,到底是缺了历练。 计娣华暗想,人都是被逼环境和时事造就出来的,只要有一日她还坐在这个位置,就决对不会让这种事重蹈覆辙。 晏南修把兵符重新递到她手中,“军令只适合军中,将军的战场却不仅在军营。” 计娣华眼眶有些发红,嚅了嚅嘴只是‘嗯’了一声。短短的一场谈话,完全改变了对晏南修的看法。 昨天夜里他的形象变得模糊起来,第一次见到圣上那种威严感在他身上也看到了,风骨原来也会完全继承。 晏南修若知道计娣华把自己比作晏和光,不知作何感想。 东面广场上堆上数万具尸体,木柴裹着桐油交错的陈铺在尸体上。随着一声令下火把抛向空中,一个漂亮的弧度带着闪耀的光辉划过银空,火苗速度窜了起来,一点一点的火舌卷起战士的衣襟,吞噬了他们的躯体,化成一团焦黑归于尘土。 乐师奏起了哀乐,将士们站在那片火海前唱着祭歌,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喉头发出 出入不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暗下来的天空,被火光烧得红彤彤的,照在将士们的脸上反射出油腻腻的光泽,久久不能停的歌声,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在了夜色里。 带血的腰牌放在黄白色麻布上,鲜血早已干涸,麻布还是被浸成了赤色,那些腰牌是他们来过战场唯一的痕迹。 后勤兵把一捆捆腰牌搬至护城河清洗干净,这是要交还于他们至亲人手中最后的信物,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交还。 每次这个时候,计娣华都会远远的,看着那些腰牌被清理干净,亲手晒干,试图记起每一个兵的模样。 而她真的不记得,很多兵的名字,直到她晾晒的时候才每一次听见,朱阿牛,原小五,杨大根这些最普通的名字,最活鲜的生命,最简单的思想,如此的信任她,把命交会于她,她最终没有把他们带回家。 他们不能像战死的将军一样,追封于最高荣耀被人久久记住,他们的生命只有站在门前的亲人等白了青丝,最终也只能等到一块冰冷的腰牌。 百色城守住了,从京都跟来的吕将军,即刻起程回了京,到了京都已是节后。 皇城依然一派节后的喜庆,酒楼外面的灯笼都比往昔更大更亮,一串串红色挂在临街的木轩上,把过往人们的脸上都照出一片洋红。 吕茗昭整了下仪服,推开了朱红色的木门。 晏萧行看到他进来了,站起来哈哈大笑,“常念一举夺胜,真乃神将,你一入京就急着见皇上了,这顿酒晚了些。” 常念是吕茗昭的字,这帮人为了拉近关系,便叫得亲切些。 吕铭昭搓了一下冒着寒气的手道:“战况要紧,圣上等着听。” “不谈战事,我等也听不懂,只闻风月之趣,常念来上坐。” 吕茗昭走到一个适合位置坐了下来,三皇子和平阳亲王都在他岂敢上坐。 跟皇室交往,任何小小的疏忽都会变成得意忘形,继而被扣上居功自傲的帽子,在战场上只要听从军令即可。 一旦入了京步步都如履薄冰 ,凡事三思而行方能自保。 这帮久居朝堂的人精,把人心看得十分透彻,行为处事玩得游刃有余。他这个平日里多数和士兵打交道的人,自知是还没摸着在座的这些人的脚底。 “我坐这里即可,王孙如此盛待,常念惶恐。” 他举起酒杯遥遥一敬。 上座的晏闲双兴致不大,他头戴紫冠彩绸披身,总把自己弄得像个花蝴蝶,在这一众深色华装中尤为显眼。 他面前的一口酒也没动,一门心思地转着手中的折扇,又心神不定地把玩着折扇上的玉坠子。 晏萧行见他眉目不舒,拿着酒杯朝晏闲双前头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后问:“好不容易出趟宫,怎愁成这般。” 晏闲双兴致不高,端起面前的酒杯闻了一下道:“不扯那些,喝了这杯酒我先走。” “择秀的画册送进宫大半年了,天下美人挑尽,你迟迟不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三叔是个痴情专一的人。” 晏闲双眉一挑反讽,“我是可以任挑,皇侄倒是爽快,看着自己心上人,入了宫,指了婚,贺礼送得比谁都重,真是少见的大方。” 一句话就戳破了他的秘密,晏萧行以为从来没人发现,没想到早早被人看出,他见过许黛娥没几次,晏闲双在的时候仅有一次。 他不否认,也不想纠结这个早成定局的现实。 这几年的相处,最开始他以为晏南修是最难看透的人,后来他发现晏闲双比起晏南修来说更狡猾。 他们是两个极端,一个人脸上永远都是淡淡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一个把所有心情都写在脸上,只是脸上情绪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无从分辨。 晏萧行被他搓破了心思,心里总归没那么痛快,马屁拍得话里有话,“皇叔御菜吃多了打个嗝都是权利的味道,侄儿羡慕至极。” “呵。”晏闲双转了一下酒杯,目光停在清透的水酒中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处吗?你和那帮世家不一样,不光马屁拍得响,脑子灵,还能说几句真话。” “三叔过奖,择秀一事你不管拖到多久最终也跳不过画上的人,娶是娶家世,如了皇上和皇后的意,也能解了你的困,你看二叔自从成婚之后,名正言顺的和各家族往来,这中间的门道三叔不会不懂。” “懂和做不是一回事,再说就算我事事听父皇的,他也不会待我像待晏南修那般。” 晏萧行见他附和了,对着吕茗昭比了个手势,在他耳边轻声说:“常念风光,吕大将军几个儿子,这回倒是舍得送常念去东沙,临时提上来做个镖骑将军,看起来是器重,可谁都知道这一战不好打,能不能回来另说,赢了功劳是二叔的,输了责任都是他的,好打的仗也轮不到他这个庶出。” 晏闲双听到庶出二字极为不快,他虽是皇后亲生的,谁都知道父皇从来不看重他,管他百般胡闹,都充耳不闻,对晏南修却极为严苛。 这次领军去东沙,朝中就传了起来,父皇是把二殿下当太子培养,在他心中自己永远是庶出,但是‘能不能’回几个字倒是说在了他心坎上。 晏萧行看他垮着个脸,思考了一下道:“给你上道名菜,保准你喜欢。” 晏闲双闷声拒绝,“下次再上,今日有事。” “你……也好,心不在这,留下也无趣。” 晏萧行十足玩味的看着晏闲双招摇离去。 待他背影完全消失,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的酒杯,难得露出了一个略有深意的笑。 晏闲双出了酒楼,直接朝东街走去,幽深的巷子只有一处摊子还亮着灯,暖灯打在若隐若现的招牌上显出‘梨酥’二字。 回到一处府院,晏闲双把梨酥递到昆阳手上,自己拐进了书房。 屋内炭火很旺,隐隐的赤红在炉子里蒸腾,他走到案前,案桌上几张雪白的棉纸面有未写完的字。 字是很潇洒的草书,透着一股落拓桀骜的劲儿,他盯了一会,提起旁边的笔一直心神不定,很久都没落下,随后又愤愤提笔,几行漂亮的草书赫然落下,与先前那字如出一辙。 发疯似的写完,又把带墨的纸揉捏成团,扔在脚下走出了屋外。 他被父皇关了三个月,昨天答应了择秀才被放出宫来,这些字是三个月前他写来想送给她的,而她一次也没踏进过这屋子。 亏他一出宫,酒都没喝几口,就奔园子里来了,看到好吃的还给她买回来,真是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带着一身的不爽,来到一处窗外,看到子书薇津津有味地吃着梨酥,心里哪怕恨得牙痒痒,也即刻化成了柔软。 写再多的字,都不如写上一物降一物。 吕铭昭陪完了酒宴,散去之后,他打了匹快马去了关吟河边上的听书坊。 洛甜点着灯,正在绣东西,听到动静时,人已经进了屋。 她一看到人,绣帕慌乱的跌在了地上,河里的水气浸湿了两人的眼角。 在软得像棉一样的月色里,吕茗昭猛的一下把她拥入怀中,“我带你走,该说的都说了。” 洛甜伏在他冰凉冰凉的颈窝问:“他给你了?” “还未,应该也快了。” “那…什么时候能走。” 洛甜等这一天太久了,在晏萧行身边如临深渊的过了这么多年,明知卖身契在他手中,还要忍受郭四的无度索取。 她的好运在六岁那年被云彪买回去就用光了,没有定性的事,洛甜再也不敢信。 “南信和南平,平定的那一天。” 洛甜推开他神色正经地问:“能平定吗?” 吕茗昭知洛甜所想,神色沉静了一下,“我的任务是保命。” 洛甜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心酸,吕茗昭一直在透露东沙的战况给安阳王孙,如若被发现,他们还逃得出去吗? “吕将军,真是天真。” 吕铭昭却不以为意,“安阳王孙一直和三殿下交好,就算出事,三殿下应该也会保他。” “二殿下也绝对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怀娄城的那一幕多少年了,洛甜都忘不了,那个黑衣少年挥手间,云家变成了一片血海,成了无数个夜晚缠绕她的梦魇。 “皇权之间的斗争与我无关,我给他们想要的,他们给我想要的就够了。”吕铭昭宽阔的手掌,捡起了秀帕递给她,“我想要的是你。” 洛甜听到他这么说,也不想和他置气,他们在抗争这条路上都走得倍感艰辛,出生不同,命运却别无二致。 “晏萧行和三皇子就是狼狈为奸,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下,一定要留有后手。” “真要到那一步,我一膀子力气还带不走你吗?这些年我早就明白了,爹从来不把我当儿子看,我又何必再顾及。” 仅是晚了一步,洛甜就被晏萧行带走了,那天开始他才知道他有多穷,区区一百两他都拿不出来。哥哥们一次酒钱都不止这个数,他去支银子却要事无巨细的说明白,迟了几天才拨给他,还叫他省着点花,他和将军府里的家奴又有何区别。 他只是吕大将军最忠心的奴才罢了。 再见到她已是一年后,她已经叫洛女了,他捧着被自己揉到发皱的一百两银票说:“我来晚了。” 流光掠影的关吟河上景色依旧,时光走马已不能回首,生如蝼蚁再有鸿鹄大志,也被会岁月化成一滩泥没入尘埃。命比纸薄的人,再不甘心,也只能咬牙吞下一杯鸠酒烂了心肠。 那年洛甜哭着说:“只要你把我赎回去,我今生只为你一人,不然我就算死在这也不会糟践了自己。” 吕茗昭衣衫都脱到一半还是停了手,这些年领着月钱,除了逛逛窑子就是逗乐子,高门子弟都是如此这般,他不觉得有何不对,再有本事,他这个庶出也出不了头,不如游乐世间。 盘膝长谈半宿,吕茗昭那硬的不行来软的的想法渐渐散了去,越发觉得自己枉有一身武艺,却空无思想。 来回几日,吕茗昭说:“你等我,我回去拿银子,赎了你。” 第42章 本钱 最终洛甜没等到他的银子,他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只有那百两银票,被他日日放在怀中,温在心尖,有种细碎的光亮在体内滋长,连银票都有了她的味道。偶把银票捧在手中,一种温柔的气息扑进他的面上,绕进了耳里酥酥痒痒的。 再见到洛甜,吕茗昭心中百感交集,他许诺:我自当上进些,待我当上将军,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家。 只是将军并不好当。 吕铭昭被往事一下窜进脑袋,很不自在,他活动了一下脖子,结果鼻子里头吸进了一腔甜腻的香味,钻在毛孔里面麻腾腾的。 屋子的热气很足,身子暖得也快,他脱去外袍,把洛甜拖在了腿上。 洛甜这么久没见他了,想他得紧,在他身上蹭了蹭,“要活着回来。” “我一直想着你,死不了。” 洛甜嘿嘿笑出了声,他从小在吕家夹缝中求生存,保全性命学得最精。虽被提拔成了个挂职的将军,脑子也是真的简单,想什么说什么这点没变。 乱世见血,盛世磨心。他们两个凡夫俗子,也只想在夜深人静里偷些浮生。 “咱不和他们斗,斗也斗不过,我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等你回来了,咱们三年抱俩。” 吕铭昭听得那叫一个舒心,去他的宏图大业,他只想美人入怀、传宗接代。 长夜森寂,烛火忽明忽暗,豆火燃尽时向红瑜重新加了灯油,火一下子窜出老高,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屋子。 向红瑜白到透明的手指,摸了下被烧焦的发丝,斯文扫地卷起了袖子,撩着长衫,像一只头重脚轻的长腿鹤,一脚踢在玄青子腰间。 玄青子睡得实沉,突然吃痛,手臂寒光劈出,刀在向红瑜脖子处一分停下。 青芒豁然灼眼,玄青子甩开白刀,扔落了地。 他酒醒了大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向红瑜声音倒不缓不慢的响起来,“跟你处久了,倒是忘了你这身本事。” 当年,向红瑜辞官入世,背着个小行囊游历世间,路遇悍匪他喋喋不休的同那帮草莽之人理论,那群大汉先前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觉得确实有理,家中耄耄之年的父母,膝下承欢的妻儿,怎能如此不顾性命。 遇到强者丧了命,遇到官府入了监,哪样都不是一个好下场。 很快那群悍匪反应过来,他们是抢劫的,早已没了亲人,刚才差点潸然泪下又是为何,差点怀疑这眉间一点红的羸弱书生,是那山中妖精所化,会惑人心智。 他们拔出砍柴刀朝书生砍去,没料到手起刀落,落的是山匪的刀。 几颗发霉发腐的松果击在刀上,松果如变了身似的黑钢石那般坚硬,震掉了悍匪手中的柴刀。 一双深邃的眼睛看不清眉眼,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玄青子看着一脸淡定的向红瑜,实在不明白这世间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刚才那二尺柴刀快落到他颈上。 他依旧书卷般儒雅道:“为了区区几两碎银,何苦!”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看不清向红瑜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的关头稳如泰山,平时却惜命得很,之后向红瑜走的都是官道,小路能不走决不走,全身都透着,一股又精又鬼的气息。 他捡起刀,笑,“我也忘了你是个不怕死的人,说过不要在我迷糊的时候靠近我。” 玄青子说完,两人无声无息的对视了一会。 他上手摸了眼前一把藕白的颈脖道:“向兄真是妙年洁白,风姿都美,要就这么枉死在我刀下有点可惜。” 向红瑜脸扭曲了一下,只是一下。 他低着头,把油灯拔矮了些,“我这命死了不可惜,你在我这一蹲就是三个月,也没出过门,我藏的竹叶青都不够你喝的,灯油都被你多用了半坛,真怕我人还没死,钱被你花光了,还不如被砍了去。” “真看不出,你惜财胜命,” 玄青子眼见屋子暗了不少,这人如今连油钱都省,他踢开地下的酒瓶,推开竹门一股清洌扫面而过,“春季了。” 月光皎白暖风拂柳,划破了冰面,几只野鸭在粼粼水光中梳羽,没想到他一上山,就喝了几个月的酒。 “难得你也会感慨光阴,以为玄兄早已不知今昔是何年。” 自从去年从京都去了芙蓉郡,向红瑜凭着与人清谈的本事,帮他打听了云裳的下落。 玄青子就一个人去了京都,回来后就成了日日不醒的醉鬼。 记得那日走之前,玄青子点了向红瑜的穴,虔诚地说:“我这种人天生卑贱腐陋,带着股子下三滥的气息,就不劳烦红梅公子参和进去了。” 向红瑜看他那么认真的模样,还以为是诀别,只是不能说话只能干瞪眼。 他只希望玄青子此去无收无获。 没想到过完新岁他潜入他的竹林小院,待红瑜发现时已喝得酩酊大醉。 三个月没一天是清醒的,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才破了形像踹了他一脚,又差点被他抹了脖子。 玄青子面对空山席地而坐,白亮的月色把石板照出了镜面,冒芽的新笋圆溜的破土而出,这里真是一处隐世的好地方。 玄青子问:“你真打算在这深山老林窝一辈子。” 红瑜答:“我又不只窝在这老林中。” “到底是范炎后人,清眉傲骨,牙尖嘴利,没一样少学。” “玄兄谬赞。” 向红瑜被他戳破了身世,放肆的笑了一声,“京都那块地太多的秘密,早知不带你去了。” “所以向兄知道云家如何被灭对吗?” “此话怎么讲。” 向红瑜背对着他在屋里仍旧忙活,收拾着地上的酒瓶子,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 玄青子眯了会眼说,我来给你讲个小故事好了:范炎当年改了圣旨扶诚允帝上位,诚允帝实在平庸,又认不清自己。掌朝多年后,边陲越来越乱,朝庭里各方势力逐渐在暗中各自相拥。范炎眼看局势越发混浊,偷偷把能调令禁卫的玉玺命人送出京都。这人自然不敢去成王府,暗中送到了江南,那几年成王刚好迷上了西南的美玉,为了掩人耳目,找个镖师送去最为妥当,从此那人人间蒸发,你猜那人是谁。 向红瑜收拾好屋子,真像听故事一样,无波无澜的坐到他旁边,“你猜呢?” “本以为是一次偶然相遇,没想到我也是向兄谋划中的一子。” 他大方承认,“只怪玄兄功夫太好,又闲得无聊,才陪着我一起游到了江南,还真别说,甩开你也真花了我不少功夫。” 玄青子附在他身侧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向红瑜眯眼,将那明目对准他问:“不如玄兄说说此次去京都的收获。” “字迹,很不巧,在京都实在太无趣,上回出逃太急,我想帮向兄拿回装订成册的诗词,翻看那些书册,没找到你写的字。 记得那些日子你笔墨不断,我又重去了成王府还是没找到你写的字,我看到你收集书册时都有改动你,却没有你的笔迹。 天下除了范炎和我师叔会模仿任何人的笔记,我实在没听说过还有这号人,最后混进了范府,在范炎书房里的顶格,看到了向兄从小到大所有的笔墨,见字如人,清瘦绢秀的字体,范公为何会独收你的字迹,你们从无交集。” 向红瑜听得饶有兴味,意示他继续。 “有回去京都,清明节时,你去给一个无碑坟上纸,当时你说一个故人,我几经打听都没人有知道那座孤坟是何许人也,直到新岁一个老妇人去除了草,还带了米园饼店的白玉糕。 原来那孤坟是向家的小姐,前朝太傅后人,大赤建朝后赦为平民,因为这层关系,范炎再喜欢也不可能把她娶了。” “玄兄实在不应该搅和进来。” 向红瑜不闪不避语气温和,眼里倒是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很快又被压下。 “向兄机关算尽,真要做个隐士倒也罢了,却又收集落榜贡士资料,你在想什么。” 他们从弱冠年华走到今天,本以为都是志趣相投赤诚相见,没想到言行相悖。 玄青子舍不得这段多年的友谊,他坦荡荡的讲出来,需要的是一个答案。 向红瑜看似不辩,实则处处防范,这种无力感,在玄青子五脏六腑内狼奔豕突。 他终于体会到了,师父当初听到晏南芝嫁去凉北的心境。 醉酒三月,他该清醒了。 “不知,想好了再告诉你。”向红瑜思索片刻悠哉悠哉地说:“再说玄兄也无凭无证,你说着我听着,并不代表就是。” 玄青子自知是说不过红梅公子一张巧嘴。 世上的人,都说不过他。 碎雨落在青花石板上,万物饮甘,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两人默然不语各怀心事的坐在夜色下,冥听草木发芽的声音。 景是美景,黛色如仙,百色之所以叫百色是因为一到春季百色齐绽,非常漂亮美得如人间仙境。 风一吹,花瓣如鸟四散,刚好落在了晏南修的小桌上。 天气不错,他在河边支了张小桌,就这么闭目靠在躺椅里晒太阳。 听闻身后有人靠近,他拿起落在睫毛上的花瓣摆弄。 计娣华屏退左右,上前行礼:“殿下。” “人都准备好了。” “好了,全是身手最好,最信得过的。” 晏南修努努嘴,示意她坐,“再信得过,动手前,一个字也别说。” 计娣华也不客气,自个儿倒起了茶,相处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在战局这么紧张时,还把日子过得如此快活的人。 鱼杆动了,晏南修收了杆,一尾漂亮的青鱼摆着尾巴被捞在手中。 晏南修看着灵活的小青鱼想到了怀娄城外,那时他带云裳去捉过很多次。 有一次也是捉到这么一条小小的青鱼,云裳说:“放了,太小了,等养大点再来捉它。” 可惜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了,他很清楚的记得那些鱼肉是那段日子唯一的荤腥,云裳也毫不犹豫的放走了到嘴的肉,她就是那样慢慢的勾走了他的心。 只可惜那时的他不懂爱,很多次都被那种奇怪的情绪弄到心燥,也不明白那是爱,直到在遥吾山上,他的身子见天疯长,感情也喷薄并发,才知道第一眼就喜欢她了。 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变的喜欢。 眼见刚钓起的鱼儿入了水,计将军问:“你怎么放了。” 晏南修道:“等他长大了再来钓。” 计娣华神色呆滞了一下,“长大了还钓得到这条吗?” 这种小怡小情她不懂,晒太阳还不如到校场操练,花了功夫钓鱼那必定要满载而归才不虚此行,浪费时间的事她不会做。 也没做过。 正如她的婚事,二十五岁回计府在一堆名帖挑了个父亲觉得不错的人嫁了,生下女儿后过了一年逗猫买花的日子快把她憋死又回军队了。直到夫婿病死,她也是两个月后才回去看了一眼。 接到夫婿病亡的消息,已经是五天后了,大夏天的就算急着赶回去,尸体也已经发臭,那段时间海盗正猖狂,她也分不出心来。 直到几个月回去,看到他的墓碑,她的心一下子空了一大块,清泪止不住的流才发现,到底是负了他。 从此往后军队便成了她的家。 小鱼欢快的吐出几个小气泡头也不回的游远了,正如那年下着大雨离开遥吾山的云裳,走得那么坚定,他们连告别都没有。 晏南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情不自禁的感受到了沉沉的失落,往事一幕幕从脑子里闪过,不经意中总是要忍受这种闪现的思念。 “放过了,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这种嗜血啃骨的思念无时不刻在折磨着,谁叫他放过了她,以后不能再想了。 晏南修扔掉了手里的鱼杆。 那时没有能力连表达的勇气也没有,以后他要轻而易举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人的欲望一定要匹配相当的能力才能与之实现。 这场仗他必须赢。 赢得漂亮,赢出本钱。 晏南修同计娣华走到了古老的城墙上,两人并排站着,眺向远方。 “下一战你想怎打。” 计娣华:“不伤一兵一卒,让他们尸骨无还。” “好。” 晏南修对上她专注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 那笑眼,落在了远方看不见的营帐里。 第43章 平定 “三个月了,他们不理不攻,我们就这么干守着。”敌方营帐里一个彪形汉子说。 五国将领在营帐中哈哈笑得放肆,“赤国二皇子到底是没打过仗的雏儿,连反攻都不懂。” 一个熬得双眼通红的将领模样的人说,“我看他们是怕死。” 敌方几位将领相互递着眼神。 这么磨磨唧唧的打法实在让人头痛,头一月还有几次小打,自从正月十五后,他们居然在大兴土木春耕农忙起来,若不是城墙上的哨口,日夜站着兵,还以为大赤忘了三十里外的他们。 兵力集结得差不多了,下一战远不了了。 月黑风高的夜,吹得营帐鼓起了灰扑扑的大肚,像只仰头睡觉的巨型大虎,露出柔软的肚皮儿给人看。 几只猫影如鬼魅,在伏伏跌跌的鼾声中,悄然无息来到了营区。 他们若隐若现的身子,以精准的、极快的速度,潜入摸清楚了位置的营帐。 弯刀出鞘,白光一露,落手铿锵。 守在营帐前的士兵,来不及张嘴,就被满嘴腥味塞满,惊恐的睁着爆出来的眼珠,看着黑影入了帐。 帐内榻上的人,被剧烈的疼痛惊醒,想张开嘴却被紧紧的捂住,都是膀大腰圆在战场上历经数年的老将,自是不肯服输。 帐内的床塌掀起了巨浪,扣住嘴的那只手如何也不敢松懈半分,插进腹中的刀在胸胀里面疯狂搅和,五脏六腑被搅得稀烂,那把带着倒勾的刀也不敢轻易抽出。 直到腥红的血窜进鼻腔又从口头流出,身子才得到松懈。 挣扎着爬下矮榻,那具威武的躯体终于倒在了若隐若现的纱幔中。 他们最后的记忆,只留下一团黑气。 这一场暗杀晏南修准备了三个月,无数个夜晚摸进敌军营地,探清楚了领将的所住之处,不费一兵一将,给了他们最致命的打击。 五个营帐的黑影完成任务后,和守在门外的人点了一下头,悄身退去。 晏南修等到莫凡时,天将将发青,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晨露结出晶莹的透亮,一点一点的缓缓聚集,感受着大自然奇妙的美好变成一颗水珠,它们滑到叶尖,叶子被水珠亲吻过后更加鲜嫩饱满。 “轰”战火雷鸣,划破了天际杀声四起,震得树枝上的晨露,‘唰唰’声慌张的落了一地,动物们机警的逃回窝里,找到了最安全的隐身之处,飞鸟大片大片的从树枝上腾空飞跃。 敌军副将脸色惨白,强装镇定的指挥着战斗。 没想到遇到一个雏儿,这么不讲武德。 睡了一夜几国将领全部暴毙,这一战没打就输了,输得连征兆都没有。 才小半天,营帐被战火烧得差不多了,空气里全是烧肉的味道,熏得人直犯恶心。 一路上赤国军队都是离着几里路程追击,半路上遭遇了一次埋伏,山城两边的巨石把队伍打得人仰马翻。 跑在最后那个营的人被巨石砸成了肉泥,田士谓老将军指挥队伍清完路障,又快行追了上去。 一直到追着敌方快到南信时,才算追上。 敌方只能退入城中,赤国军队一下就围了上来。 望着满城废墟,处处乱生的草木,和结满蛛网的房子,数万大军才知道进入了一个死城,这是他们杀光抢光的后果。 无粮无将,等着他们的只有死亡,恐怖、战栗、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跑了十个时辰还没喘上气,第一波攻击就开始了。 赤国的弓箭手,对着城墙一拔一拔的士兵,像园子里的草一样收割了一波又一波。 破晓前,四面楚歌的敌军眼看要破城了,赤国军队匪夷所思的收了鼓息了兵。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每个人都惶恐至极,那时的他们如果能想到那一个月会如何度过,宁愿拼死一战。 南信城的状况可想而知,没米没粮食,食物唯一的来源,只能是闭上了眼的尸体。 二十天后,晏南修对他们的投降嗤之以鼻。 军队挺进南信时,每天一次杀掉数千人,如此循环,杀了一个月,人的精神已经被折磨到了崩溃的极限,别说战力,连愤怒都发不出了,麻木的等死。 累累白骨是南信百姓的,发臭的尸体是敌军,又白又大的蛆在衣服里蠕动,从眼眶中,鼻孔中,宽厚的嘴巴中钻出来,看得人头皮发麻。 真正做到了尸骨无还。 城一入住了活人,就成了红红火火的日子。 随着返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和朝中命官接二连三的到来,晏南修忙得手不离笔,每天挨着床就睡。 见鬼的睡前沐浴,变成了传说。 瑞德四年,东沙平定,二皇子留守治理。 百年京都,万千浮华。 三皇子婚事如期而至,初夏暖阳,繁花满城。 柯锦屏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入宫便被皇后喜欢上,留在身边做了大宫女,说是宫女实则相当于皇后当女儿养着,平日里放在身边解个闷,学习正统的皇室礼仪。 柯战乃御史大夫,直属于皇上,谁贪谁用人唯亲,哪个地方官员渎职都归他监管。同寒云是皇上面前的两大红人,因此在朝中威信颇足。 柯府张灯结彩,高朋满客一片盛赞:“皇后娘娘把柯小姐当女儿养了这么多年,如今真成一家人了。” “鎏金辇轿接亲,实属罕见。” 柯战笑脸盈盈的对这鎏金辇轿很是满意,这辇轿除了皇上皇后和皇子别人是不能坐的,“这不皇后把小女当成自家女儿了,是小女的福气。” 傍晚鎏金辇轿从柯家随着礼典官引入了宫。 夜,满园梨花的清香,子书薇穿了件杏黄色的长裙坐在园子里的石几上,抱着新鲜的桃子正在大口大口的啃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这一片白花花的园子心情大好,有人养有得吃,吃穿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除了不能出园子,哪有半点囚徒生活,脸上的肉都圆了不少。 再说那人几个月都不来了,也不碍眼,说不定人傻钱多,可能忘了这处梨园。 想到今生要吃什么,就能有什么吃,而且有人使唤,逗鸟种花可以变着花样玩,也不失为一种惬意人生。 她叼着半个把嘴都撑圆了的桃子,正构想着美好未来,就瞄到一团红色潜入了院子。 子书薇以为看错了,抹了一下眼,定睛一看,一身穿着红色喜服浑身酒气的人走了进来。 看!乐极生悲,应该每天哭哭唧唧才对,嘴里的鲜桃适时地滚到了石桌子上。 晏闲双看她一脸呆滞,眸子满是揶揄。 他对着子书薇扬唇笑道:“是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几个月没见,隔的可是三生三世。” 他本就瘦长的身子更加清瘦了,看来御菜也不养人。 子书薇本不想回,可是被一双凤眼冒着火直勾勾的盯着,觉得嘴里没咽下的桃瞬间不甜了。 她皱了下眉头有些不悦的说:“大婚跑出来,你是不是被巫良下蛊了?” “我是被你下蛊了。” 晏闲双刚才还不正经调戏,听到她的声音马上化成几分无辜。 子书薇也不想多问,把滚落到石桌上的桃捡起递到他手中,“新鲜的桃子要吃吗?” 反正这桃也不甜了,赏他解酒。 晏闲双看着手中的桃,几乎又要失智。 她总是有办法,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他大婚跑出来,居然给他吃桃子,把鲜桃皮都掐出水了,才忍住掐死她的冲动。 那年子书薇刚出城外,就被巫良给掳进了梨园。 她当时身心俱伤绝对不会跟丁桃和白暖回黔林,本想一入夜就逃跑,结果还没入夜就来到了这梨园子,一呆就是一年多。 看到晏闲双第一眼,子书薇指着他的鼻子把所有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 晏闲双不似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说:“晏南修如何对你,你以为我不敢。” 子书薇瞬间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黑眸转了几圈也没想出什么好话,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于是她换了副清纯无邪的面孔问:“有没有吃的,我好饿。” 晏闲双看着她满身伤痕和嘴角泛起淤青,唉了一声说:“你总是这么的搞不清楚状况。” 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转头叫人从江南楼送来了一桌子菜。 子书薇把一桌菜,一口一口的塞进嘴里直到吃不下了也没停。 “你是想把自己撑死吗?” 子书薇嘴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悻悻的点了个头,只能用喉咙里勉强发出了个‘嗯’字。 晏闲双当场脸黑了大半,“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你是我用一锭金子买的,接了我的钱,今生就是我的人,你的命也是我的。” “嗯。”反正落到你手里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书白说过吃东西和听话都能保命,她铭记于心。 也许是看她太惨了,晏闲双待她吃饱后,就叫人送回了房休息。 从此往后,晏闲双知道了她的吃货本性,总是给她买各种好吃的。 子书薇也吃得十分自在,渐渐发现他也不是在外面那般讨人嫌,甚至有几分‘正常’。 也怪她之前每次见晏闲双,他都像个骄傲的花孔雀,脸上写着老子天下第一混子几个字,让人恨不得把他的脸踩在地上摩擦。 就这样两人不咸不淡的相处了这么久,久到子书薇都快忘了自己是被绑进了这个园子,开始谋划幸福的小日子,结果这个讨人嫌又出现了。 因为迟迟不肯择秀,晏闲双被关在皇宫里几个月。 那日昆阳去宫里和晏闲双说:子书小姐一天都在又哭又闹着要出院子,还用蛊晕了好几个人。 那天正是晏南修离开京都的日子。 如果不是晏南修去东沙,子书薇不顾一切的要离开这个园子,晏闲双真以为她忘了晏南修。 相处一年,她一句晏南修也没提过。 他乔装成太监出宫见了她,可并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能换到一个好结果。 子书薇一见晏闲双一进园子,抬起早已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说:“让我见见他,就这一次。” 那种眼神的炙热,从来没在他身上出现过。 “不可能,这辈子你都休想见他一眼。”刚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嫉妒的怒火驱使他变得鲁莽,一手擒住她的脖子,“如果不是有巫良在,你是不是早走了。” 他出宫之前就想过,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要动怒,子书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挑动了他所有的敏感神经。 一年了,晏闲双从来没想过会对一个人如此有耐心,她却偏偏看不见。 “不是的,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呢?更何况你对我这么好,我又不是白眼狼。” 为了能出去,为了不激怒他,子书薇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对着他猛谄媚。 子书薇又不是傻子,他大手一用力自己的脖子就断了,不如说点好听的,着实有点佩服自己演戏的功力。 “子书薇,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你,你来园子里这么久,在我面前哭,居然是为了晏南修。” 看着子书薇微微弯曲成弧线的纤白玉颈,和不断发颤的身子,晏闲双的心居然软了下来。 在他面前,子书薇每次都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永远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这时居然软软弱弱的哭着求他,刚被点起的火又轻而易举的压了下去。 “我喜欢了他四年多,战场多凶险,此去怕再也见不到了,让我见他,以后我再也不想他,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立场要说,好话也不能吝啬。 子书薇跟晏闲双相处这么久,早就摸透了在他面前的生存之道。给点阳光就会不知天高地厚,只能赏一巴掌,再给颗糖,在缝中战战兢兢地求生存。 她再笨也不会笨到把听到眼前这人嗜血成性的传言,只当一个传言。 晏闲双看着眼前的人,恨不得把她看融了,在杀与不杀间徘徊了很久。 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化作一个疾首蹙额的凝望带她上了街。 晏闲双买了袋瓜子,一边剥一边在路边站了个好位置,同子书薇等着。 等了很久,晏南修的马队总算来了,马队‘咯噔咯噔’的从他们身前走过。 晏南修没认出来子书薇来。 晏闲双本想笑她一顿,转头又看到了她眼里是深深的失望就作了罢 。 第44章 诡辩 失望就对了,失望了至少能回头看他,发现自己也是一宝藏。 反正他的心经得住百般催残,围在她身边这么久,更讨嫌的事情都做过,只要她不提走什么都好说。 “看,他心里从来没有你。”晏闲双把剥好的瓜子往子书薇嘴里一塞,拉着她的手愉快的去买吃的了。 晏闲双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吃的,回到梨园,把她喜欢吃的酥梨剥开递到子书薇嘴边,“吃吃,吃了就开心了。” 这时候子书薇哪里有心情吃东西,心里特别不爽的回:“我心里也没有你,你为何不放我走。” 子书薇坐在池子边,看着满地乱爬的老王八,浑然忘了他的禁忌。 一句话彻底让晏闲双失了智,他一口噙住子书薇冰冷的双唇,疾风骤雨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拥入怀中,“你才说过,永远陪在我身边的,我说过不能提走,你以后再提走……我就打断你的双腿,把你锁起来。” 晏闲双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赶紧补了后面那句,来显示自己的绝对实力。 “现在不也被你锁起来了。” 子书薇嘴肿得老高,一个劲地用手擦着嘴,这人简直是用啃的,上辈子是猪投的胎,对着什么都是一顿乱啃。 呸! “那不一样,现在你腿没断。” 晏闲双为自己没打断她的腿觉得骄傲,一脸趾高气扬的样子像是告诉子书薇:看,老子是个大善人。 子书薇白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没眼前的酥梨顺眼,一手薅过味甜可口的酥梨吃了起来,以便掩饰自己的心虚。 她每次见晏闲双都能感觉到危险,但是潜意识里明白晏闲双不会伤害她,这种信任在这畸形的一年里,居然逐渐奇奇怪怪的建立起来。 她对自己这种想法小脸一红,这颗脑袋实在太不争气了! 风一吹,梨花落了满身,晏闲双拍掉喜服上的花瓣,把手里的半个桃放在了石几上,眼神不怀好意的在她脖子扫来扫去。 子书薇暗中观察到他不对劲的眼神,像一只惊弓之鸟似地问:“你是不是中毒了,把脑子烧坏了,天都黑了你……你快回去。” 她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他,一面摸着石桌的边沿,准备看到形势不对,随时想跑。 晏闲双顺水推舟地道:“我中了情毒,你下的……走不动了。” 子书薇感觉到他话里有一种沉默的力量,如山洪一般向她袭来……“你不想吃桃子,就…别…别过来,酒味好重啊。” “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长了脚,自己会走啊…” 晏闲双充耳不闻,一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横抱着去了房里。 看着她焦灼又羞耻的样子,他就想笑。 晏闲双心头一热,轻声道:“我今天娶亲,娶的是你。” 子书薇抓住时机落了地,愤愤不平地说:“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里哪里有一点娶亲的样子。” 她嘴里放着狠话,身子却时刻保持着警惕往后躲着。 “人对就行了。” 只要不用毒用蛊,晏闲双对付她绰绰有余,?把人揽过,又轻又慢的亲吻着她的眉眼。 “唔~” 刚想发出点声音又被湿软的唇盖上,不是没被他亲过,可是今天格外的温柔,在这温柔中间生了危险的感觉。 “你说过…不勉强我的。” 子书薇好不容易换了气,连忙退了几步,跌在了床上。 “那是没娶你之前,今天我们洞房,听话一点,”晏闲双放荡不羁拿起酒壶,垂眸看着她笑得光明磊落,“别这么心急,喝了交杯酒再上床。” 子书薇:…… 喝了这杯赶紧滚。 晏闲双把酒杯递到她手上。 子书薇和他相处了这么久,明白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软弱,要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她瞪着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勉为其难的喝了交杯酒,这酒的味道实在有点怪,像,像是—— “晏闲双你无耻。” 大意,实在太大意了,要是被人知道她堂堂子书家的人被人下药了,子书家的脸可丢大发了。 晏双闲似笑非笑地说:“我也喝了,你如果能忍得住,我就不碰你,我们就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也无妨。” 这人实在是一个诡辩能手,什么叫有名无实。 他今天娶的明明是御史大夫柯家的女儿,怎么办,脸越来越热,身子越来越麻。 此时的子书薇脸颊涌红,眉眼含春似红艳艳欲开的花朵,眼前的人影子越来越模糊,渐渐的一双琉璃色的眼出现在她眼前。 晏闲双眼里的妒火一下就被点燃了,这时候还在溜号。 宽阔的手掌捧住了她的脸,子书薇知道此时,就是天塌地陷他也不会放开了。 景德宫内,灯火通明,大宫女正在帮褚皇后梳头,紫瑄宫的宫女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皇,皇后娘娘” “什么事,如此慌张。” 褚文然大好的心情,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宫女跪在地下全身发抖:“三殿下失踪了,王妃那边已经在闹了。” 皇后心沉了一下脸上一片厉色,“谁说三殿下失踪了,他今日喝多了几杯,走到同宣殿了,叫王妃先休息,等殿下酒醒了会过去的。” “可,可是……” 宫女低着头,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 “没什么可是的。”皇后从匣子里,拿出一串极品成色的寒雪骊珠递给宫女,“送去给王妃,说三殿下由本宫照顾着,晚些会送过来。” 这串骊珠是塞外进贡来的,当时皇上赏给她,锦屏很喜欢,女人对珠宝的爱不比对男人的爱少,这串骊珠送过去,一是表示皇后对她的喜爱,二是表明三皇子就是在她这,锦屏跟了她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这事定为她做主。 梨园屋外脚步声渐渐走近,晏闲双没什么反应,裸着身子看着旁边熟睡的人满意极了。 这婚结得甚为合意,早这么做,就不会被关在皇宫几个月了。 “双儿。” 皇后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晏闲双装作没听见翻了个身,搂着人继续睡。 “再不出声我进来了。” 晏闲双皱了下眉,慵懒的声音传了出去,“今日我洞房,母后是赶着来闹新房了,吉时已过,下次再娶的时候,通知母后早点过来。” “荒唐。” 褚文然声音中总算带了点怒气,门被打开,刘善存把手灯拔得更亮了些,跟着进来的都是些新面孔。 晏闲双不得已披了件衣服,满脸不高兴的坐在榻上,没等皇后开口便说:“母后说过只要我择秀,随我怎么样,已经如了你的意了,母后倒是健忘。” 内屋布置得很温暖,布料都是上好的丝料,用的家具也很讲究,颜色都比较艳丽,一看就是女人喜欢的东西 。 皇后环视了一下屋子,眼睛落在了晏闲双身后的人,“现在跟我回去。”。 她的语气虽轻,气氛却降到冰点,整个屋子里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除了晏闲双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每个人脸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水珠。 子书薇紧紧抓着晏闲双的薄衫,她不想死,却已经感受到了皇后对着她一脸的杀气。 旁边的小太监已经把酒端上来了。 皇后眼底一片寒气,嘴上却软言温语地说着,“这杯酒赏给子书姑娘。” 晏闲双知道她的个性,越是温柔的时候越狠,他冷哼一声:“母后不要做得太过份。” 皇后笑脸盈盈的看向两人,“是本宫过份,还是你过份,赏子书姑娘一杯酒是她的福气。” 刘善存把酒端到床边,“子书姑娘接酒。” 晏闲双把子书薇死死的护在身后,像一头发怒的狼。 恶狠狠的盯着褚皇后,和站在跟前的刘善存,还有守在门口的巫良。 屋里进来的太监都是生面孔,虽是一身太监服也看得出长年训练的轮廓,他大概懂了母后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来的。 只能赌一下了。 他轻轻一笑,转即拿起酒壶倒了一杯,在手中晃了一下递到子书薇嘴边。 “你要喝吗?” 子书薇从被小高子送出城外,就被他掳进了这个园子,唯一的信念就是不能死,子书家的人绝对不会不明不白的死去。 可是自从入京,遇到的几个人都能随时掌握他的生命,子书薇知道逃不过了,两行清泪流了出来,缓缓伸出手。 “傻瓜,我先替你尝尝。” 晏闲双用手指帮她擦拭掉泪珠,把酒向嘴边送去。 皇后一个眼神,刘善存眼疾手快的把酒夺下,慌忙跪下,“奴才该死。” 褚皇后看着那杯差点被它喝下去,心都吊到嗓子眼里,她气急败坏的骂道:“为了这个女人,你连命都不要了。” 晏闲双眸中含着冰霜,把子书薇搂在怀中,一字一句的说,“我要命,也要她,没有她,我拿着这条命做什么。” “你和你父王简直是一个样,从来不把我放在心里。” “真是巧了,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母后又何尝不是和父王一个样,在汝州母后和父王同声同气,亲手把我培养成一个废人,如了你们的意,怎么?是不满意这成果?”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皇后强装镇定,心虚却早已被晏闲双看穿。 “哈~天大的笑话,母后没有这么想过?是因为那时你眼里就没看到过我。我来告诉母后,现在为何对儿臣这么重视,因为父皇不爱你,母后把那份沉甸甸的爱转到儿臣身上来了。我受不起!也不要了!” 褚皇后高贵的脸上无比孤寂,半生酸楚一人尝,年少情痴断了肠,回首半生全是伤。早知如此,她还会不会一匹快马入汝州,落到这个夫不爱,子不孝的地步。 她指着子书薇痛心疾首的说:“双儿,她不爱你,要想赢你二哥,你今晚必须回去。” “母后。”晏闲双明显感觉到子书薇听到‘二哥’两个字身子僵了一僵。 为了阻止皇后继续说下去,他立刻下了床,“我跟你回去。” 一夜之间,梨花满地,子书薇坐在床前高耸着肩胛骨一动不动。 催动了灵蛊,灵蛊刚刚苏醒便被门外更强大的蛊王吓晕了过去。 这一年多,她无数次催动都是这个结果,逃不掉的。 子书薇生在江湖的时候,觉得子书家何等威风,在权利的旋涡中,她比尘埃都轻贱,要不然皇后也不会把她当个屁,当着她的面说出心中的野心。 虽然被晏闲双珍而重之的养了这么久,子书始终弄不明白他。 稍让她有些诧异的,是晏闲双居然会帮她喝下那杯毒酒。 深夜御书房的灯还燃着,苏福喜发现瑞德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精神头打得十足,偶一个抬头,苏福喜都不敢错过。 生怕皇上一动怒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 瑞德帝批着折子越批越气,最终把折子用力一拍,指着那一堆奏折说:“越来越不像话,最近弹劾宁王的折子真是肆无忌惮了。” “当年皇上出征,不比这少。” “哦。”瑞德帝把目光看向苏福喜,“说来听听。” “当年皇上不仅爱结交江湖人士,和各地官员也走来密切,回到京都王府总是拜帖不断,犯了权臣相勾结的大忌,好在先皇很快就立了你为太子,征战也渐少,堵住了众臣的口。” 晏和光回想当年确实也在由着性子,胜仗总不归,带着江浸月踏足了山河秋水。 几大家族都有各自相拥的皇子,明面上皇子们都与官商保持着合适的距离,那时候晏和光年少轻狂从来不把这些当回事,很长一段时间送到先皇面前的折子,都是弹劾他的。 每次回朝都被父皇痛骂一顿,以至于晏和光更不想回京。没想到当初父王是这种心境,一旦这个位置坐久了,就再也拉不下脸费尽口舌,孜孜不倦的教导。 也明白了,当年被立为太子后,他去战场的次数锐减是何原因。如今生气的原因不也正因为晏南修太过高调吗? 南修在东沙一守就是几年,近年来人口大量涌入,去年税银不比从前少,战功加上治理东沙的政业确实太过显眼,东沙的复兴少不了各地富商的捐赠。一来二去,和各地官商打成一片,就落下不少口舌,说他在拉拢各方势力。 这一摞摞的折子,明里暗里都在说他功高盖主,折子上清清楚楚的写道:东沙宁王的住宅都成了议政大厅。 看来得让他回京了。 第45章 暗藏 京都已是日晚时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万家中升起。 浦草医坊开在这条街的中间,延伸出去的两头,都是五花八门的店铺,这个点了,都在纷纷关门打烊。 街坊路过浦草医坊,看到云裳倚在门边都和她打着招呼,“云小姐,走喽。” “好嘞。” 又听见一家关铺的声音,没一会路过时,也朝她问:“吃饭没啊。” 云裳笑笑,答:“在等浦大夫。” 街坊们都已经习惯云裳长时间驻在浦草医坊了,来来往往时相互寒暄几句,随口问一问,云裳也是很自然的回应。 前两年,云裳也常来浦草医坊,那时一月总来五回八回的。 她长得极美,唇红齿白很难不引起大家的注意,那时也没人敢上前搭话。只是见她进出,都以为是生了什么病,要时常进医坊捡药。 直到半年前,云裳天天来,从不间断,从早到晚都在医坊忙进忙出,才引起了街坊的注意。 最开始街坊们还以为,浦大夫收她做了女弟子。 隔壁店铺闲着,没事的时候渐渐和她搭上了话。 她只说来搭把手,哪配做浦大夫的徒弟。 云裳把浦大夫的生活饮食料理得极好,脸上都多了几分人情,并不是说浦大夫从前对人不好。 只是他永远温温和和的,脸上的情绪也是淡淡的。从来不变的一张脸,仿佛世人的七情六欲,在他身上不存在。 如今见着他的表情也可以这么生动,旁人就知道了那就是人情味。 连张大夫来到医坊时瞧着外甥日渐开明,说话也常带笑意,自是明了这位来路不明的女子,还是起了些作用。 云裳时不时朝街的一头伸长了脑壳,看到街头玩得一身泥的孩子,被为娘的拿着鞋垫子追得满街跑。 那孩子如风穿过,看到她倚在门框上,还不望回头,把手往耳朵上一竖,扮起鬼脸对她吐舌头。 跟在孩子屁股后头的那妇人对她笑了一下,“哎哟,这死娃子。” 云裳原本正在发怔的脸回了神,听到妇人这么说,便对他们微微一笑,目光却没从那孩子身上挪开过。 那眼神似乎在想很久之前的事儿。 日头都看不见了,街上的人也慢慢散去,她才看到街角出现了熟悉的身影,风尘仆仆地踩着晚风回来。 云裳脸上笑开了花,急忙迎了上去。 “去哪了,今日这么晚。” 浦笛饿得饥肠辘辘,就没回她的问话,只说:“先吃饭。” 两人同行入了宅子,云裳把饭菜摆了出来,“一直温着,就怕你饿着。” 这几月,医坊的伙计,见云姑娘苦读医书,对草药的药性钻研得很透彻,都很钦佩。 只有浦笛慢慢有所发觉,她似乎只对用毒解毒有兴趣,遇到医书上记载着她没见过的草药都甚是苦恼。 浦笛看不得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时常和舅舅去宫里时,讨些难得的药材回来。 吃完饭后,只见浦笛眯眼笑道:“你猜,我这次带回来了何物。” 云裳眼眸亮晶晶地问:“何物。” “你一直心里想着的。” 云裳不解。 浦笛把手探入袖中,把一块用白帛包好的墨色物体,摊开在桌上,“在药商那收购到了三钱遮乌鸟金汁。” 云裳看到几块墨色的长条形物体,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奉绿仙’的药材在这两年中间,几乎都收集好了,只差遮乌鸟的金汁没着落。 她旁敲侧击问过浦笛几次,他说宫里头也没有。 这种鸟生活在漠北的峭壁里,它们似生了灵性,排泄后会用两只细爪子把金汁埋入沙土,极其罕见难寻。 几个月前,她来浦草医坊,见伙计正在把收来的草药分装入柜。 问了一嘴才得知,有一个药材商专门在北方收购药材来京都贩卖,时常能收到少见的稀罕东西。 她便日日都来医坊,盼着那药商再次出现。 她想什么,他好像都知道。 云裳低下头,忍住了眼中的酸涩,赶紧把碗筷收拾好。 浦笛看她心不在焉的乱忙活,叫住了她,“别忙了,小五会收拾的,你…有话要说对。” 云裳点了点头,把他拉到医坊里,打开最下面一个柜子的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医书和早已收集好的药材,把这些铺在他面前问:“我们可否一试。” 浦笛捻起这些药材,再看着医书那页一一对照,才知道云裳想制作‘奉绿仙’。 他总算知道她的目的了。 哪怕看到了这些东西,他还是不解地问:“医书上所述,这味毒药是对动物使用,还是大象这种庞然大物,制来做何用。” “你不是说,改变用量后,可以在人身上一试。” 浦笛记得第一次给她看这医书时好像这么说过。 他看到她渴求的目光,若有所思之后,问:“我没试过,用在人身上便可算作是毒,你作来何用?” 云裳笑而不答,只是催促他快些制作。 浦笛不知其意断然不敢。 这几月云裳多次提到遮乌鸟的金汁,她前两月说想去漠北,他就想到云裳应该是在寻这味药。 浦笛深知大漠的危险,终年生在大漠的人,都无法对抗那些非常的自然力量。 今日弄来,也只是想知道这中间到底有何事,是他所不知晓的。 云裳也看出了浦笛的心思,告诉了他,这味药极有可能和‘暗藏’这种毒药有关。 “暗藏?”浦笛嘴里念着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药名问:“你想给谁下毒?” 事已到此,知道再不说,浦大夫很难帮她制作。就把云家被灭的经过,和秦恒宇在义庄发现尸体,中毒后的状态全盘托出。 听得浦笛一身冷汗。 云裳见他面露难色,生怕他这是打退堂鼓,眼眸一垂道:“浦大夫,我总想自己多学一样本事,便能少张嘴求人,现在还得求你,如愿帮忙,我感激不尽。” 浦笛将信将疑,“你真的只是为了确认,是不是此味毒药?” 云裳坚定的点头应承。 他拒绝不了她。 忙活了小半时辰,浦笛再三斟酌后,把药量控制到了合理的范围,便制出了一味暗绿色的药。整个过程云裳眼都没敢眨,眼看药成为水状和浦大夫脸上笃定的表情,就知道药已制成。 浦笛正在跟她说通药理,一个不留神,云裳毫不犹豫地端起小半碗墨绿色的药汁,一口服下了。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浦笛抬起眼皮,露出了悔意,她骗了他!心里懊悔得恨不能,把药从她嘴里抠出来。 简直是不要命! 云裳见他想抓人,反手摸着门墙退到了门边。 浦笛急得脸都白了,问:“这是为何。” 这一问不仅是生气,还有遗憾。 他们俩相识这么久,她还是不信他。 云裳也不隐瞒了,凄凉一笑:“浦大夫已经帮助我太多了,无以回报,万一这是种解不了的毒,请一把火把我烧了,归于大地。” 本来惊讶她的天赋和对古书的专注,没想到她只是……只是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浦笛没法子,把人扶去了床上。 “你真放得下。” 看着她手指绞紧,牙根紧闭,他气得半死,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一句你真放得下,包含了万千。 云裳知道是自己前脚才答应了只是制来看看,马上又不守信用把药喝了下去,伤了他的心。 云裳见他盯着自己,心思却在别处,轻咳一声道:“浦大夫怕我死啊。” 浦笛这才想起来,首先要救她,丢下一句:“我就没被人这么吓过。” 他把那本医书打开,又着急忙慌去制解药。 在帮她解毒的这几天,浦笛翻遍了所有医书找到了遮乌鸟的出处,对遮乌鸟和这味毒药有了更透彻的了解。 书上记载遮乌鸟,被一个叫塔脎曲部落封为神鸟。 这种鸟生活在最烈的风沙里,每次风暴来临前,它们会伏在坚实的岩石下面躲避风沙。塔脎曲部落的人,就以这种鸟为信号把自己隐藏起来,不受风暴的伤害。 只是这个部落,百年来早已没了信息。 云裳中毒这几日,浑身软绵无力和云家被灭那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月圆那日她的脚底渐呈绿色,‘暗藏’就这么被试出来了,事情露了点端头,线索就这么断了。 因为哪怕把药试出来了,也没有人知道塔脎曲部落何在! 浦笛见她毒性排尽,气也随着毒性消完了,就宽慰她,“云裳,塔脎曲部落已消失百年,这味药不知经了多少人手改良迭变,操之过急也无济于事。等时日一到,我相信总有一天真相会见天日,眼下最重要的是过好现在的日子。” 云裳心情五味糅杂。 浦笛说得不无道理。 李家人听说她病了,把换洗的衣物送了过来,李寅看着医坊后院露风的地方,就拿来了工具,什么话也不说干起了活。 “寅哥。” 经过几日休养,云裳能下床了,看到李寅忙得出汗,递上了解渴的清茶。 李寅不爱说话,咕噜一口,把一大杯土瓷里的茶水喝了个底朝天,就收拾好了工具。 云裳又问:“干娘身体怎么样。” “好,”李寅说话简单,问什么答什么,愣了一下又想到什么似地说:“有时间回家看看。” 云裳嗯了一声,把冒着热气的开水倒入大茶缸。有些病人等久了,吃上一口能缓解不少燥闷,她一直低着头没注意李寅的动作。 待她转身时,李寅已经背起了装好工具的背篓,像是等了她很久,“你喜欢他?” 也没等云裳回话,他又快步走了,仿佛什么话也没问过。 云裳一只手扶着桌角,眼睛看在那口茶缸里,半天都没回过神。 她不知道怎么回。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 李寅话里的意思她很明白,以前哪怕再晚她都会回李家,不清不楚的在这住了几天,会让人说闲话。 门外浦笛出诊回来了,他肩上挎着药箱和李寅在说什么,李寅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浦大夫听了几句,目光朝她看来。 应该是在说她,云裳这么想,对他笑了笑。 那两人都是情绪不外露的人,清清冷冷几句话,李寅就走了。 云裳接过他手里的药箱,瞬间就想清楚了,“浦大夫,毒解得差不多了,我今日就回去住了。” “嗯。”浦笛去茶缸里舀了一大杯茶水,喝完后,刚才突然生出的心烦,淡了下去。 他笑着说:“也好,回去住也好……今日我去了宁王府,王妃还问起你,过几日我们一起去。” 宁王府是一处位置绝佳的好府邸,去年晏南修回京及冠,封为宁王赐了府。 府邸座落在东街最显眼的位置,水一色的琉璃瓦片,和皇宫用料一模一样的朱墙,远远就能看出大气磅礴的气势。 马车经过宁王府门前都会下马,生怕马蹄踏青石的声音惊扰了里面的贵人。 进入府邸,总觉得缺少了点生气,整座府邸没有一花一草,就连观赏用的小动物都没有。除了人,唯一的活物是偏院养了一狗舍又凶又猛的大狼狗。 去年宁王回京都,到府邸的第一天就是差人把南边的花园给拆了,造了一幢二层楼独院的小阁楼。 图纸是宁王亲自给工匠的,完工后工匠一把锁把门给锁了,宁王下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宁王没住多久,又回了东沙。 王妃抱着小皇孙,眼看着园子里的花花草草,被清得很干净。 浦笛来看她,填好的鱼池正在铺刚运来的青石板。 他一手接过小皇孙搂在怀里,“宁王这作派真是让人看不懂,这些名花名草全给糟蹋了。” 听铺石板的工人说,宁王妃脸色变了几变。 和那位姓浦的大夫说:“花草不重要,只要他喜欢就好。” 宁王府确实是风水宝地,宁王在此只小住了十几天,王妃便又怀上一子。 只是两个儿子出生,宁王都不在京都,王妃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怀渊已是会说话的年纪,看到浦笛和云裳来了,立马扔掉正在玩泥土的小木铲,像只小兔子一样‘咻’的一下跳进了云裳的怀中。对着她的脸蛋亲了又亲,奶声奶气地说:“云姑姑,渊儿好想你。” “云姑姑也没忘记你。” 云裳把从街上买来的彩绘小木人,递到他手上。 怀渊也没客气,拿到手上就玩,把玩了一会,很快没了兴趣,“我是男娃子,不爱玩娃娃。” 云裳叫他放到地上看看,会很有趣。 怀渊不解,听到有新的玩法,还是照做了。 这个颜色很漂亮又没腿的玩偶,放在地上居然能立在那里不倒,他试着用手戳了戳,不管他怎么摆弄,这只玩偶都像只大肚鸡,晃着身子摆来摆去,怎么也不倒。 果真有趣,比有脚的玩偶好玩多了,他蹲在地上玩得忘乎所以,沉浸在这个不倒翁身上。 第46章 宁王 许黛娥看到屁股翘在天上,两条小短腿像只呆鹅一样叉开的小人,无奈地道:“难怪每天念叨云姑姑,在心里打着主意呢。” 浦笛蹲到怀渊跟前,做着泫然欲泣的样子逗他,“连我都不理了,以后不带云姑姑来了。” 小家伙手还玩着那只不倒翁,眼睛倒是看到了浦笛的怪样子。 他只当好笑,眼睛弯得像月牙一般,举着白嫩的小胖手在脸上刮,作羞羞状,引得几人哈哈大笑。 等怀渊反应过来众人是在笑他,他把嘴翘得老高,“哼,你们笑我,等父王回来了,我定会说给父王听。” “你父王在外头快活着呢。” 浦笛也把嘴翘得老高,和他演上了。 怀渊急忙纠正,“父王不是快活,他在保家卫国,是个大英雄。” 浦笛摸了摸他圆溜溜的小脑袋,不再说什么,有谁会在一个小孩子面前诋毁他心中的英雄。 怀渊看他摸了自己的头,以为他也认可自己的父王是大英雄,开心得直拍手掌。 两人一起走进大厅,浦笛想起刚才怀渊的话,问:“宁王要回京了吗?” 许黛娥点了点头:“听说圣旨送去了东沙,快回了。” 她让嬷嬷把刚满月的小儿子带下去,扶着腰坐下,“希望这次能赶在拜祭之前回来,上次怀渊祭祖,还是父皇亲自抱着去的。” “宁王真是福气,儿子生了两个,他们面没见上几次,小王爷嘴里一天到晚父王父王的念叨,你真是太‘通情达理’了,应该一句都不教,回来后都不理他,他就知道家的重要性。” 身边不少人都觉得她太善解人意了,什么苦都自己受着。 宁王如果要回京都,一年两回总是抽得出时间。 他这几年,只有及冠才回来了一次,回来也没做好事,让工匠把宁王府折腾得连点人气都没了。 浦笛想到这些,就觉得他心没在王府,他也是一个男人,虽然还没成婚,但总觉得正常男子对待自己的家,不应该是如此行为。 许黛娥倒是想得开,她一点也不介意地说:“嫁给他那一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父皇当初不也是东征西战吗?有得总有舍。” “听说当年成王妃是跟在皇上身边,不像你在宫中生下怀渊,又独自一人在成王府生下景明。宁王倒好出去几年,轻松就有了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儿子,我这个做哥哥的都看不下去了。” “王爷在东沙并不轻松,听爹爹说最近朝中弹劾他的折子特别多。” 他向来不爱管闲事,只因为是许黛娥才多说几句。心里觉得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得,做妻子的都这么说,他还能说什么呢? 婢女送上了新鲜的荔枝,许黛娥让婢女用食盒多装了一份,“难得吃到的,这份你拿去给云姐姐。” 浦笛向屋外瞧去,怀渊又挂到了她身上,两人说得还挺开心,眼睛都弯弯的闪着星子。 细细密密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温暖又美好,与这沉寂萧索的宁王府很不相入。 许黛娥视线在外面打了个转,隐隐若若的又收了回来,“浦哥哥,你该表白了,这样潼姐姐在泉下也能安息。” 听到楚潼的名字浦笛呆愣了一下,没说话。 许黛娥继续道:“当年潼姐姐走后,你很久都没缓过来,这几年看你脸上笑容慢慢多起来,性子也开朗了不少,就知道你走了出来,你这么喜欢云姐姐,不要再错过了。” 想起楚潼,浦笛的状态就会变得萎靡。 楚潼是他的贴身丫环,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那时候他明明喜欢她,却总是主仆有别恪守礼节,没有表露出任何喜欢的意思。 直到楚潼在街上被歹人当街捅死,浦笛才抱着她的尸体说出了自己的喜欢。 可是楚潼却听不到了,活着的时候她流露过很多次对浦笛的痴情。 许黛娥也旁敲侧击的问过他很多次,他都是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 就是这样淡然内敛的性格,在楚潼去了后,他自责了许久。 直到云裳出现,他的眼里又慢慢有了人情味儿。 “云小姐不一样,”浦笛眼神暗淡了一些,“我在她面前自卑。” 许黛娥突然抬头看向院子里的人,缓了一会问:“自卑?” 爱上一个人会自卑? 她曾以为在晏南修面前,唯唯若若是因为身份的原因,难道那是爱情? 突然想到回门的那个晚上,晏南修跪在浴桶边的样子,他的神形分明就是卑微到了极致。 “云姑姑这是何物。”怀渊看到云裳脖子上的红绳,顺着就扯了出来,摸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云裳惶然了一下,柔声细语同他讲:“是块玉。” “是不是姑姑的心爱之物。”怀渊指着她的胸口,说起了懵懵懂懂的大道理,“母妃说,心上的东西便是心爱之物。” 心爱之物—— 刹那间,有些模糊不清的画面在她脑中闪过,年少时的他一袭素白洁衣,眼似深潭:云姐姐,我帮你戴上后,永远都不许取下来。 一瞬间,眼眸中竟有些热了起来。 她是那般后知后觉,想念并不会随着时时变淡,而是越发的浓烈,到底是把自己把那份感情丢弃,弄到了如今这个境地。 怀渊没听到她作声,也有些不确定的问:“是,云姑姑。” 云裳把玉揣入怀中,随即恢复如常,“这里是胸口,不是心上。” 小家伙像想到什么,愣了愣后,随后还是反驳道:“浦叔叔都说了这里就是心。” “小怀渊真聪明,懂得真多,” 云裳见他那么坚持,也表示了肯定。 怀渊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就闹着要下地了,一落地他又玩起了不倒翁。 看着他细小的身子,云裳发觉怀渊和他父王一样语言天赋极好,小小年纪就口齿伶俐,身子也晚长。 怀渊玩了一会,抬头看到云姑姑一直看着自己,眼珠子都忘了动。 他拉了拉她的长衫,云裳才反应过来,急忙用说话来掩饰心里都不自在,“听说你最近没有好好吃饭,这样就会长成一个小竹竿” “母妃说我跟父王很像,长大后,定是个高大帅气的人,也定会像父王那般勇敢。” 怀渊摇摇晃晃的立起来,小脚一跺,胸脯一拍神气十足。 这个样子太像他了。 云裳低垂着脑袋,胸口有某种不明所以的寂寥和失落。 她喃喃自语:“你怎么知道你父王是怎样一个人。” 声音虽轻,怀渊却听入了耳,他偏头看着她,认真的回答:“母妃说的啊,父王是天下最英勇,最爱我们的人。” 云裳转过头去,厅里的俩人正对着她笑。 王妃总给人一种沉静安定的感觉,一个人撑起这么大的王府,还把孩子教得这么好,从来没有怨言总是一副知足的模样,应该是爱惨了他。 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正如她头一次和浦笛走进宁王府。 那天她就像一个偷窥者,心慌不已。 这一年不着痕迹的渗入进他的生活,到头来深情难却,唯吾空守。 她是时候忘了他了。 两人从成王府出来,已是午后,云裳身上被暖暖的太阳照着,脸生出了红霞,心里又没了对过往感情的负担,眼睛滴溜溜的看着街上的人,那模样像一个初窥世界的人,可爱极了。 这是她从宁王府出来最轻松的一次。 浦笛默不作声的盯在她脸上看了一会,发现心情特别好,就慢慢在酝酿情绪,在心里给自己勇气。 走过了两条街,他情绪总算酝酿好了,吞吞吐吐地道:“前几日李寅问我…问我,能否去提亲。” 云裳能一言不发的和他走两条街,是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本应该死了的人。 那人举手投足之间全是媚态,在人群中独特到过目难忘。 除了那张脸,身上没有从前的一点影子。 她的心跳得厉害,不敢相认。 浦笛在她身边讲的话,她根本没心情听,等反应过来,只捕捉到了最后两个字。 云裳紧张过度的喉咙顺着提亲两个字问:“你要提亲了啊?” 你要提亲了啊,浦笛被她这一问,才意识到什么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总算看明白了她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心思没在自己身上。 浦笛没回她,又陪着走了半条街,才从众多人中瞧出些端倪,她好像在盯着一个姑娘在看。 这个姑娘,他是见过的。 浦笛觉得有些奇怪,他想不出云裳和一个烟花之地的女子有什么关联。 眼看那女子进了人群之中,云裳心中着急,侧了下身子,一脸歉意地对他说:“浦大夫,我有事,先走一步。” 浦笛蛮脑袋的疑问,拉住了她的手,“不要瞒我好吗?” 云裳看到浦笛的眼睛没在她身上,反而在那女子身上,大概知道了他为何这么问。 她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点头道:“等我弄清楚了,一个字也不瞒你。” “我先走一步了。” “好。”浦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双手交叉着摩搓,有些浅浅的失落。 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把提亲两个字出说了口。 结果半路杀出个挡路虎。 他是一个非常会哄自己的人,很快就在心里又盘算,下次再提这事,得选个好日子,还不能在街上,不然会有突发状况分走她的注意力。 望着两人消失在人海中,他动了动唇,在心里默念:洛女?她怎么会认识洛女呢? …… 在治理南信这两年,晏南修已经习惯宿醉到不知天昏地暗的生活。 他头晕脑胀地睁开眼,瞬间感觉到一道强烈的光束,快把眼睛都戳瞎了。眼睛不受控制地又合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眯了条缝。 慢慢适应了满屋子充足的光线,才掀开了被子。 最近这一年多,连着醉酒几日是常事,醒来常常不知时辰。 虽说不会像常人那般喝多了神智不清,可是该头痛头照样痛,该难受的也跑不掉。 他揉着额角坐起来,伸了个懒腰,鼻头就打出两个喷嚏,也不知道是秋季到了太干,还是谁在诅咒他。 冷荷正在绣着棉枕,听到榻上有响声,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急忙过来掺扶。 她帮晏南修穿着衣衫,发现王爷的手一直摸在鼻子处,像是在想事,又像在……想人。 “王爷,王爷…”冷荷叫了他几声人也没应声,就伸出五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晏南修眼珠子这才回了光。 他心不在焉地问:“有事?” “会中有几个商人在厅子里等了半天了,”冷荷赶紧把正事说了,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连着道:“听说他们给这几城都捐过很多钱财。” 听到这些晏南修就头痛,无奸不商是这两年来最大的感受,这些商人不管用什么法子都想和他攀上交情! 他回避似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屋子,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字算是回应。 “那我去通知他们,殿下马上过去?” 晏南修没有立刻回答,洗了把脸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 晏南修活动了下筋骨,端起放在案上早已准备好的白粥,胡乱喝了几口,才慢悠悠地道:“天气这么好,钓鱼去。”他略顿了顿又说:“叫上吕将军。” “厅里。” 洛甜硬生生把“的人在等”吞了回去,就叫莫侍卫去通知了。 王爷不想见的人,哪怕等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去见,王爷的脾气越来越难琢磨,还是不要触他的霉头。 河边钓鱼的排场,在整个东沙绝对是有史以来第一遭。 晏南修咬着草芽,懒懒散散斜靠在竹椅上。 吕将军双手紧握鱼杆,一动不动的盯着水面,只有彦戎正逼视着身边的某人,某人正是吕茗昭。 吕茗昭目光略微偏斜,嘴带着笑意,始终不瞟向彦戎。 彦戎盯了半天,见他不接招,把屁股从椅子上挪下来。 他一点一点的向吕茗昭靠近,“你不是说来钓鱼吗?”他的声音又细又轻,几乎是从喉头挤出来的。 吕茗昭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语气里带了些笑意,不太正经地回:“不是正在钓吗?” “为何不说宁王也在。” “好歹也一起打过仗,这种事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彦戎沉默了一会,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个没那么有底气的理由,“宁王抢了我的女人,我跟他不对付。” “得了,你个大老粗,还真以为纪小姐会看上你。她宁愿在宁王身边做个抚琴的婢女,都不愿和彦将军多说上两句话。这样就算你的女人,那大街上看我一眼的女人是不是都想嫁于我。” 彦戎被他说得脑壳有一瞬间迟钝,只从牙缝里憋出一个“你”字。 “你什么你,你在军队待久了,不了解人间百态。”吕将军生怕他反应过来,诓他来钓鱼的事,就顺着他的话往这事扯,“纪婉伶可是前县令的女儿,人家眼光高得很,她从小被琴棋书画养在深闺里,能和你十几岁就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的人,是一路人吗?” 两人谁都不服谁,吵得都既小声又心虚。 彦戎根本就说不过,这个这个在京都见过大世面的人,嘴上自然是落了下风。 第47章 局势 水纹一阵波动,晏南修把褐色的鱼竿用力一拉,一条白白亮亮的草鱼浮出了水面,他慢悠悠地收着线,取下鱼后动作利落的扔进了旁边的竹篓里。 离开水的大草鱼在,两尺多的鱼篓里,拼命蹦哒也无法逃脱,只能睁着两个勾出来的眼珠子,把尾巴甩得越来越没力道。 晏南修目不斜视地看着水面,突然发问:“二位将军在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 “这么爱说,不如二位将军帮我想想,如何不费力气的把那帮奸商赶出东沙?” “……” “还是你们喜欢喝酒?” “……” “就这么说定了,把宅子里那几位喝跑?” “殿下,你饶了我们。”吕茗昭终于受不住精神折磨,很没骨气地道:“喝了一年多了,再这样下去我怕没有战死,却喝酒喝死,不就是开妓院设赌坊吗?只要那些庶民能管住自己,那帮奸商赚不到钱自然就走了。” 晏南修偏头对着吕茗昭一笑,那灿烂的笑容晕在偏西的太阳光里,真他妈好看。 两位将军跟他相处了三年,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纯良笑容的背后,藏的是极具侵略感的攻击性。 还是最流氓的那种。 果不其然,他们听到了夸奖。 “还是吕将军有见地,还得麻烦吕将军好好监管那帮刚分到田地的庶民,千万别让他们走进让他们倾家荡产的地方。”晏南修说完,还意犹未尽的对着彦戎挑了下眉,“彦将军意下如何。” 彦戎马上点头附和,“甚好。” 吕铭昭听得满头是包,他用鱼杆把‘甚好’的大傻子,捅了一下,连忙回绝:“我觉得还是把他们喝跑比较容易,彦将军今日还和我说来着,几日不喝浑身不得劲。” “我……” 吕铭昭生怕他再说错什么话,急忙用手捂住不懂人情世故大傻子的嘴。 “二位将军胃不酸了,体不虚了?回去。”晏南修知道有人听懂了,又笑眯眯地扬起手对着他们挥了挥,“去去。” “……” 末了还没忘调侃,“喝最好的酒,那帮商人富得很。” 吕将军和彦戎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竟没答上话。 在心里把晏南修骂了一百遍,转头扔下鱼杆灰溜溜的朝他府上走去。 走了没一会彦戎似乎有些回过神来了,“宁王越来越精了。” “他是扮猪吃老虎,以前在京都还没发现,长了张娘们的脸一肚子坏水。”吕茗昭思索半晌得出结论。 两人这一年多被折磨得够呛,宿醉已成常态。 朝中命官过来陪喝,捐赠财米陪喝,所有商人开铺子,要先送上拜帖到王府上,这是什么狗屁规矩。 规矩是宁王立的,酒是他们喝的,这么多场酒,他们俩居然一场都没能逃过。 两人从最开始,偶尔隐晦的表示不满,后来可以不假思索的变着花样在背后骂,到现在已经口不择言的人身攻击,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彦戎慎重的点了个头,表示赞同,稍即反应过来,气得指着某人的鼻子骂道:“本来没我什么事的,要不是你,我今天用得着喝吗?” 某人看到伸过来的手指,连忙蹦开几步,实事求是地说:“你哪次逃过了,宁王绝对熟读过三十六计和七十二兵法,在我们身上试着玩呢?” 彦戎十几岁参军打仗,完全没听出从京都来的这位将军肚子里推卸责任的坏水,甚至和他分析起问题。 “粮商盐商布商都能进,妓院和赌坊不也是行商吗?有何不同。” 吕茗昭像看怪物一样,看向着旁边的人,“你去过妓院和赌坊吗?” “去过啊无非是花钱买乐子和消遣。” 这是彦将军这个大老粗,对唯一去过一次妓院的总结。 吕茗昭仔仔细细的反复打量了他几眼,最后还是觉得他在说谎,从鼻子里低不可闻的哼一声以示不屑。 在京都这么多年,他太了解最赚钱的行当出自哪里,多少有钱人家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又有多少本不殷富的人,为博美人一笑倾其所有。 两人骂骂咧咧,一路骂到了府门口才闭了嘴。 残阳把万物都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一阵微风扫过,莫凡的衣襟从一道悠长的影子,变成了在岸边跳舞无头蛇。 晏南修被那影子跳得心烦,就问旁边的人,“人为什么会穷。” 莫凡:“不知。” “没有规划未来的能力,又管不住自己的欲望。” 莫凡:“能吃饱就行。” “……” 晏南修冲他摆了摆手,意示他闭嘴。 他犯什么贱,跟他聊,玩呢! 妓院和赌坊迟,早会在这片土地上遍地开花,只是东沙局势刚稳,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治理东沙,用了平均分配土地的方法,才吸纳了大量流民和穷人在此安家。 这些人没拥有过真正的财富,过习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对突如其来的财富掌握不了。他不希望这些人,在还没有习惯拥有财富的时候,稍不控制又回到了一贫如洗的生活。 月光撕破黑幕,落在微微佛动的水面上,倒影下细长的鱼杆,被黑影握在手里深沉又庞大。 莫凡始终像长在地上的死木,站在那闻风不动。 晏南修又犯了贱,“你在想什么。” 莫凡有些茫然地侧过目,答:“什么都没想。” 他目光看向了头顶上那片浩瀚星空。 从暗鹰唯一能活着出来的人,除了武功,唯一学会的事就是没有思想。 “现在想也不迟。” 晏南修看着他愣头愣脑又在发呆,把鱼杆一扔,毫无征兆的生起了气,“回府。” “……” 莫凡一手提起一竹篓鱼,盯着晏南修高大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些触动。全然不知,前面的人被他气得在心里怎么骂他。 晏南修沿着漆黑的小路一直闷头走,越走越想不通。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开悟的人,简直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跟了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半分改变。 给他一根鱼杆,他可以从天明握到天黑。给他一桌饭菜,他可以吃到一粒不剩,叫他砍掉谁的手指,绝对不会砍手掌,整个人就像被下过诅咒一般无可救药的木纳。 晏南修明明知道他是这种人,也不知道在气些什么,总之全身被憋得不畅快。 两人像暗夜里的幽灵走到了城边,脚下的城池渐渐闪烁出星星灯海,千家万户从门窗、从屋顶飘出笑语和饭菜的香甜。 无法想象,几年前这里每一处都是白骨赫赫的人间地狱。 想要一个地方快速繁荣起来。无非是让人觉得有利可图,这点是个人都逃不过。 给穷人分田分地到户,让富人用极低的价格过来安置家业,商人过来做买卖,这一切归结于晏南修的独断和专政,什么都得他说了算。 他也明白如此做,京都的几大家族捞不到油水,会在父皇面前说些什么。 晏南修抱了下双臂莞尔一哼,还好他不在京都,什么都听不到。 两人行过医坊,见医坊外面密密麻麻排了很多人。 晏南修不动声色地看了半天,问:“怎么回事,哪里打群架了吗?” 空气突然凝固。 莫凡定住脚步,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回:“不知。” 晏南修张了张嘴,化作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又陷入了循环生闷气的沉默。 “我去打听一下。” 莫凡看他恨不得把自己撕了的表情,不开窍的脑袋,这会儿到明白了他的意思,提着鱼篓脚下开了溜。 跑过的风都是鱼腥味,吸了晏南修一嘴,直犯恶心。 他呲着牙花,骂出这辈子第一个脏字“操。” 本想好好培养他,从文从武都可。 可是这小子就像黑夜里蹲在野地的青蛙,戳都戳不动,一根筋到了底。 往他身上扑的能人多得是,这个呆瓜扭不动,他还偏想扭,时不时给自己找不痛快,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不知不觉走到府前,他骤然停住脚步,正厅里几个浑身散发出金钱气味的人,正和两位将军喝得红面赤耳,高谈阔论的声音清脆入耳。 长期被酒精浸蚀的胃,微微泛起了酸,晏南修摸着胃,打了个哆嗦,轻轻一跃上了上院墙。 一个鹤起又从院墙上翻入小窗。 “王爷!”冷荷把晒好的被子刚拿进屋,就看到这一幕,嘴里惊道:“你你你你” 晏南修略过了冷荷错愕的表情,问:“楼下那帮人喝了多久了。” “有一会了。” “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晏南修随手从果盘中,操了串又红又亮的葡萄咬了起来。 “去啊,愣着干什么?” 很快几盘热乎乎的菜端进了房里。 冷荷看着晏南修把猪蹄啃得倍儿香,在心里琢磨出环境造人几个字。 想当初,第一天到百色城的时候,刚打完仗累到极致的他还想着泡澡。 如今满手鱼腥味,可以拿着未洗的葡萄,连同葡萄皮都一起吞了。 这惊人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有多不可思议。 最开始有商人来南信开铺的时候,都要先到他府上送上名帖。 晏南修翻着名帖,斟酌再三问人家能捐多少,听到满意的数额,才会让他们进来。 如今只要不是让人倾家荡产的行当,他看都懒得看只要捐钱就行。 各个商会,有意的砸钱没意都砸钱,有意的打通个财道,没意的落个关系。 南平南信能这么快恢复往日的繁荣,他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心血。 当初那个冷淡喜静的少年,现在可以跟着一帮官员富商,海喝胡扯到天明,就差没拜把子了。 他把姿态放到这么低,才吸引了无数人过来,从手拿狼毫之人到如今传杯换盏一切都顺理成章。 晏南修吃饱了,接过棉帕抹了一下嘴,扔在骨堆上问:“你吃了没有。” “吃过了。” 晏南修起身想走,“现在还早,也睡不着,找点乐子去。” 冷荷脸色微微一变,“王爷。” “嗯。”晏南修整了整衣领,拿起桌上的水漱了下口问:“有事?” 晏南修看出来了,她吞吞吐吐总是不把话说全,这种情况有好一阵子了。 冷荷嗫嚅道:“王爷变了。” 晏南修淡淡地往她面上一扫,拖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你想说什么直说。” “王爷自已知道,往昔您不喜酒,也不爱玩乐,更不会像如今这般不顾身份,经常去那种……” 晏南修瞳孔紧成一条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后,轻蔑的笑道:“你怀念在京都时的我?没错,那时候的我好像令所有人满意?” 见他这么说,冷荷面带喜色道:“像王爷如此身份…自当…自当……” 她见晏南修的面色越来越沉,‘自当注意’几个字还是未敢说出口。 “哼,身份。” 晏南修眯起眼,冷冷笑道:“你知道我的从前吗?你只见过我在京都的样子,活在每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恨我有,怕我强,时时被监视,必须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那时简直生不如死……” 最后几个字,晏南修带着强烈的不甘和无处宣泄的恨意。 房间突然死寂。 生不如死—— 晏南修似乎早已认命,可无意中说出这几个字,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他呆若木鸡,往椅子上靠了靠,深灰色的长衫,勾勒出他结实的胸膛,修长劲瘦的身形在上战场后更加有力量,让他看起来充满了雄性的危险。 看上去无坚不摧的身体,内心是那么的疲惫。 这几年太累,晏南修几乎没想起过云裳,不经意的失态情绪却是因她。 时间真快,从前……哈哈,一晃四年了,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都久。 时间是个好东西,让原本那么强烈的感情,慢慢堆的一层灰,偶尔一丝光亮才能看得清。 晏南修目光环视了一下,想着自己也快入京了。 他清了下嗓子苦笑,“我也随心不了多久了,自然会让‘你们’满意。” 他说完大步跨出了门外。 冷荷收着碗筷,细想着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一想到他在京都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他用自己腹中孩子的命,剔除掉了皇后安排在他身边的人,就令人发指。 和许家门下暗中勾结,扩张自己的势力暗地里形成了皇子党…… 突然冷荷全身像掉进了冰窟窿,自己都知道的事,皇上会不知道吗?他还那么做无非是想……出京! 想到这冷荷跌坐在地上。 他留出不明显的痕迹,让人一查就知道,又找不到切实的证据,难怪他会说在京都生不如死。 他才是真正的布局者! 那宁王又知道多少,包括自己也是皇后的一只提线木偶,他知道吗? 冷荷双目失神地摸了摸发丝,取下头上的珍珠发钗,光泽细腻的珍珠发钗是皇后送给她的,接了发钗早就没有回头路。 关了的门,又开了。 晏南修略有深意对她一笑,“来百色路上的那个问题还作数。” “砰~”屋子重回一片沉寂。 如果你想出宫,我放你走—— 心豁然间被撕出了一个口子,热气腾腾狞恶丑陋。 原来他一直在给她机会。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珍视的东西而活。 她的一生都在等待每年能见上一面的父亲,期待有一天出宫和父亲团聚。 晏南修却意外的闯了进来,给了她幻想的空间,也给了她出宫的自由,却不能给父亲的命。 晏南修眉头深锁的走在木梯间,油灯打在窗花纸上,倒映着灯光下晃动的人影。 他眼睛里露出罕见的阴沉和利锐,听着大厅里的人说着酒话百般奉承。 他手指在栏栅上轻轻敲了几下,陷入了沉思。 第48章 瘟疫 东沙已经安定,前几日见了许家旧部,有人在暗中弹劾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晏南修只觉无趣,哪怕到了今天,他已战功赫赫,如此非赢不可,只是想给世人一个态度,不是他不配,而是他想不想。 父皇的圣旨应该快到了,他根本不在意。 “宁王。” 眼尖的人发现了他。 一桌子人站起来行礼,晏南修摆摆手入了席。 叫他的是洪州首富张千手,他曾经是个赌场色子手,以极为灵敏的耳朵练出一身听色子的本事,大赢一把后,开了第一家赌坊,十年时间一跃成为富甲一方的首富。 如今瞄准了大乱后东沙这块地。 人人手里有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如果能得到大量田地,谁还愿意做风险极大的赌场生意,这不门外站了六个高手都是保护他的,做偏门生意的人坏事做了不少,想要他命的人也不少。 晏南修心说:刚下楼梯就被发现,果然是在赌场混的人,耳力不同常人。 “让几位久等了。”晏南修爽朗的笑出了声,换成一副极好打交道的模样,走了过去。 “几位善人,复建东沙出了很大的力,本王早就应该亲自感谢。” “能见到王爷,我等深感荣幸,像王爷这般爱民如子的人,是大赤的恩德。” 晏南修谦虚地笑着说:“哪里哪里,多亏各位帮衬。” “宁王身体不适,还来接见,小人也想在东沙尽一份绵薄之力。” “好说,好说,”晏南修唏嘘道:“几位来东沙也有数月,你们为东沙做的贡献我已上报朝中,如今已入秋,东沙湿气重,也要提早做好回家的准备啊。” “是是是……” 一桌子人走了客套场,进入了推杯换盏的阶段,两边坐的都是捐钱最多的人,他们勾肩搭背俨如认识许久的兄弟。 晏南修两眼喝得通红,他勾住右边的人说:“酒喝了这么多场,几位的心意我也知道了,不出意外我明年要回京,几位的事也不急着一天两天能办好,平民总归是平民,不能操之过急,饭得一口一口慢慢吃。” “哈哈哈,” 几位富商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吊在嗓子里的话都咽了回去。 听话读音这门绝学是商人必备,和他来往几回也只不过想吃第一口最肥美的肉,做第一个立足这片土地的人。 既然宁王都这么说了,再等上几月又何妨。 张千手向门外使了个眼色,几个手抱竖琴的女子就缓缓落在厅角弹起了曲子,气氛再次冲向高潮。 关于宁王的这点爱好他们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很爱听曲,之前总招军队上的琴师入府弹唱到半夜,只是那位琴师好像年初就走了。 当时张千手本想把那名女子买下送给宁王做个顺手人情,几经打听一点消息也没有只能作罢。 晏南修淡淡地看了几眼琴师,不管走到哪里揣摩他早已是常态。 难怪乔三言在年少时就教导他,爱吃的不要多吃,想说的别多说。这样不容易被人看穿,只要没被人看透,别人就会对你心存敬畏。 他依然最爱吃甜食,猪蹄也并不是他喜爱的食物,更不喜欢对着眼满利欲之人谈笑风生,长久以来的生存之道学会了隐匿。 做了这么多,忍了这么久,很多习惯已经和他融为一体,贴在面皮上再也揭不下来。 莫凡回来时,几个商人刚走,吕茗昭和彦戎听着曲子,啜着商人送上的极品好茶解着酒。 晏南修把目光递向几位琴师,“那几位姑娘我府上怕是养不了,二位将军喜欢就带走。” “……” 吕茗昭心中腹诽,刚才和几位商人在酒桌上,他一句也听不出来,这些琴师是送给他们的。 彦戎心想当初神不知鬼不觉,把纪婉伶迷得团团转。不到两年的功夫居然把她送走了,还不知去了何处,明明是个喜新厌旧口是心非的人。 装什么清高王爷。 晏南修看到二位嘴吞苍蝇的表情,又说:“曲子弹得不错,放在军队做个乐师也行” “是是是” 晏南修帮他们出了主意,两位同时端起茶杯,吹了一口茶杯里的茶叶,来掩饰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王爷。”莫凡手里还提着那娄子鱼像只呆头鹅走了进来,旁若无人的报道打探到的消息。 “方才聚众之人应该是染了瘟疫,听说和秋季腹泻不一样,最开始得这腹泻的人可以腹泻一个月,慢慢脱水而亡。最近这种腹泻十天不到就能要人命,城中因为腹泻脱水死了好几百人了。” 他脸色平淡到和嘴里的话仿佛不是一个人,死了这么多人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涟漪。 晏南修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转眼就挑动了半边眉梢,对两位将军问:“你们没听说过?” 两位将军端着茶杯的手顿住了,这又不是部队,你逮着我们问个啥! 百姓归知州管,现在他们既陪喝又陪钓的,真把他们当成随身侍卫了,好歹也是个上阵杀敌的将军! 晏南修见他们答不出话来,脸色逐变,“还是觉得能解决?” 他瞳孔微微收紧,浮出肉眼可见的阴鸷,看得人很不舒服,哪怕是在战场上,也很难看到他这么怒火中烧的眼神。 可见是真的动怒了。 俩人还是不敢回话,晏南修大喝一声:“军队有没有!” 吕将军刹时心凉了,低低地回:“有。” ‘啪’的一声,晏南修一掌拍在桌上,茶水飞溅,“滚回军营,让计大将军想好怎么同我解释。” “莫凡,走!” 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郊外看到空旷平地上,随处可见的火堆在晚风里跳动出醒目光亮,照在临时搭出来的营帐内奄奄一息的人脸上,苍白虚弱。 不远处的山脚堆满了斑驳的新土,新土周围堆满了木材,那里有无数个巨大的土坑,里面散发出和战火后一模一样的味道。 ——焚尸后特有的焦腥味。 “快两个月了,最开始以为是普通的腹泻。一个月前出现死亡,慢慢发现这种病都是以家宅发病,就想到了可能是瘟疫。召集了城中的大夫,把腹泻之人聚集在这里,大约半月都未出现新的病人,不知为何这十日病人又多了起来。” 南信知州大人陪在宁王身边,精准的细数着病情。 知州申伦曾做过南信知州的幕僚,因为做事太过刻板公正不懂迂回,没上任一年就被辞退。敌军完败后,他在回南信的路上遇到了晏南修。 晏南修和他攀谈几句后,觉得这人心怀大志,发现他曾是诚允三年的进士,就报上朝中。南信战乱后需要一个为民做主的好官,他既然有才有墨就直接推举做了南信知州。 申伦通过宁王这几年治理东沙的手段,也了解了他的性格,一点也不敢隐瞒。 晏南修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狐疑地问:“你是说,这病从外地传入?” “我已同南平和百色知州写过书信,他们也是这月才发现,看起来是从南信传入。”申伦也不敢把话说死,稍微一顿又道:“梨城那边消息应该马上就到了,一对比就知道这场瘟疫到底出自哪里。” 晏南修竖起耳朵琢磨这其中的关联,又想起吕茗昭说部队也有。 至于何时有的,要听军医如何说,军医全在边陲,等他们整理好线索,这几天应该能赶到。 他揉了揉太阳穴想,如果仅是简单的瘟疫,只要加以控制和治疗总会解决,但是军队也有就非同寻常了,断然不可轻视。 他走过一个个临时支起的帐篷,也没有引起注意,因为戴着浸了药水的面纱,没有人认出这是宁王。抽调来的衙役都在有序地指挥现场。 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走到一处偌大的空地前,他看到了两个身影。 他们正坐在一个巨大的锅前熬药,一个穿着阔口青色长衫一脸苍白色,一位永远一身白衣的人,没个正型的半躺半坐在一堆干草里。 晏南修霎那间就把他们认出了。 他不动声色的揣摩,连这两人都过来了,由此可想这场瘟疫远远比想象中的严重。 他眯了眯眼又问:“病了多少人。” “病了六千多人,死亡过了九百人。” “死亡数,这么多?” 知州申伦眉头紧锁道:“正因为这样,各地懂医药的江湖人士都往这边赶了。” “好久不见啊,宁王。” 晏南刚转了个身想走,熟悉的声音就传来。 他停下脚步,屏退了旁人。 清秋夜晚的火炽,照着几人清亮的侧脸。 几人随意的围着大锅坐着,这种看似轻松又安静的气氛,在大锅里咕噜的水声中显得有些诡异。 晏南修打破了沉默问:“知道我在这还来?” 上次京都一别,他被玄青子点了穴,坐那一个时辰才解开,这账还没算,两人都心知肚明。 玄青子面上虽散漫,心还是发虚得很,只好打些感情牌,“师傅总是一醉几日,我都闷得和那群王八交朋友了,你不知道那些冷物比我师傅还闷,戳几下都戳都不动。还有啊,你挖的那个水池里面的荷花年年都开,这几年的桂花只能在地上发酵喽 。” 晏南修静静地听他絮叨,往事被他层层剥开,如雪山融化后见到的腐尸,昭然若揭的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 “关于云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呃,都知道了” 玄青子观察着晏南修脸上的表情,看到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阴冷,急忙拐了个弯,“但是啊…我这不是没证据吗?瞎猜的,瞎猜的!不能作数。” 想到了南修很在意有人查他的去过,只是没猜到这么在意。 他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这种眼神是要吃人! 晏南修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冷淡的眼眸里透着若有若无的戾气,把玄青子吓得直往向红瑜身上靠,人是他喊来的,凭啥自个儿遭殃。 看到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晏南修就来气,“这是你自己找上来的麻烦,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件事还活着的人不多,若再多一个人知道,就是你们的死期。” 他不怕天下人知晓,只怕云裳知道。 玄青子这人向来不靠谱,他实在信不过。 向红瑜见气氛越发焦灼,眼底划过些许不明显的笑意,帮腔道:“宁王应该很了解玄兄,不过是爱管闲事,他人没啥能耐,就算他把你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他那胆量也只能把他自个儿呕死。” “咳咳~” 玄青子只能用干咳来阻止那张破嘴,他怎么就没能耐了? 他不是还把向红瑜的老底揭得一点儿也不剩,他自认为本事大着呢! 想到那年两人在山上唇枪舌战后,本以为定会绝交,却因为红梅公子一句还没想好,咽下满肚子委屈,不情愿地说:“我和你一起想。” 正所谓知己好友,不过尔尔。 他真是太够哥们义气了,不像向红瑜明知道他跟晏南修有过节,还把人给喊过来了,简直是把他往死路上推。 柴火在周遭紧绷的氛围中哔哩巴啦的炸得乱飞。 晏南修看到玄青子故作松弛的脸庞,冷道:“云家就让他埋于旧时,这件事无需再翻,皇权的路上总会有人枉死。” “……” 玄青子没办法接这话,嚅了几下嘴唇,看见他眼中锋利的刀光更不敢开口。 眼前的人,早已经不是山上的小南修,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坦荡。 他们这种在朝堂中过招的人,都是描着花脸唱戏的鬼,指不定唱到哪一出就翻了脸。 “这事能完当然好,宁王觉得处理干净了,你知道云……”向红瑜无视玄青子要瞪出来的眼珠子,正想脱口说出“云裳在京都”,就看到帐区方向有人向他们走来。 他扬了扬手,“子书兄。” 一个白白净净、身材略胖的男子走了过来。 晏南修把他突然骤停的话,和玄青子想要阻止的表情收入了眼底。也跟着打量起走到面前的这个男子。 这人皮肤生得极白,在黑夜中更如雪地里的一抹白亮,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看上去很舒服很喜庆像寺庙里的笑佛。 子书?这名字有点耳熟,他突然想到子书薇,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不自然。 那是他人生的分水岭,如果说在此之前所作所为,有一些身不由己。 从她开始,他的灵魂连同身体,同时从那片还算洁白的云顶坠入了漆黑的海底,不遗余力、不择手段的和黑暗相拥。 子书白蹲了下来,攀住玄青子的肩膀,笑眯眯地问:“这位是?” 眼前这位,哪怕坐着看人的神眼也是向下,很显然这是长久以来的一个习惯动作,子书白想身份应该不简单。 “晏?”玄青子摸了摸鼻子,在对于他身份如何作答上犯了难。 毕竟他们三个围着火堆在熬药,看起来就像朋友一样。 可谁能知道这位朋友,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他的身份特殊。 向红瑜脱口而出:“宁王。” 子书白上下打量了晏南修几眼,这人生的非常俊俏,只是眼神有几分说不出的深沉。 他眼底微不可察的动了动,终归还是抿了一抿嘴唇,鞠身行了一礼。 第49章 奇怪 几人围着大锅烤暖了身子,稍微安静小息,子书白问道:“药熬好没。” “锅这么大,才加了一道水,最少还要半个时辰,子书大公子?你不是诓我们,药煮开不就行了,我好歹也学过草药,没听说过要按时间煮,还要煮几次的?” 本来气氛安静的诡异,突然有人说话了玄青子逮着了机会,劈里啪啦连发了几问还不够,又问:“对了,现在情况怎么样,查出源头了吗?” 子书白皱了下眉,说:“不同寻常,要不然我们也不会从黔林过来。” “拉肚子死人不奇怪,死这么多人就奇怪了”向红瑜从柴火上拿来烤好的大饼,递了个给子书白,又扔了一个给玄青子。 向红瑜撩起面纱,咬了口大饼,问向晏南修,“宁王要吃吗?” 玄青子嘴贫笑道:“没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吗?这是吃饱喝足后来视察民情来了。” 见着晏南修上半张脸,逐渐变得比吾山居门前的崖石还硬,又知趣的闭上了嘴。 看来他还是不想听自己说话! “就是奇怪!”子书白咬了一口饼,喉咙里轻轻蠕动了半天后,小声嘀咕道:“这种病和子书家记载的一种病,有某有方面的相似,我试着用药居然能减轻症状。” 晏南修听到他这么说,很自然的问:“怎么说?” 此时,子书白也拿不定主意,拇指和食指在轻轻摩搓。正如开始对晏南修行礼也有这个动作,显然这是他踌躇不定时一个习惯动作。 晏南修若有所思的看在眼里。 大家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若有若无的山茶花味,随着晚风晃晃悠悠的挤进人的鼻腔,痒痒的往毛孔里钻,挑动着细小的血管,昭揭了深埋于心底的往事。 晏南修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呸~”玄青子突然用手捂着左边下半张脸,用特别嫌弃的口气道:“什么玩意,又硬又苦,比石子都粗,根本咽不下去,我们已经穷成这样了?” “你不是不挑食吗?” 向红瑜得天独厚的清脆声音,说什么都给人一种有道理让人信服的本事。 就是因为这嗓子声音,和他相处不超过三句话,谁都能把病秧子这种印象瞬间去掉,只会记得红梅公子这个名头。 “我不挑食,又不代表失去了味觉,多难吃都能咽得下去?这东西狗都不会吃。” 咬着饼的两人,目光如冰剑齐刷刷的射向他…… “我不是说你们是狗我是说这东西狗都不吃!不对?总之?” 玄青子磕磕巴巴的放弃抵抗,无视了两人快要笑抽筋的脸,加入了不如狗的队伍。把大饼咬得咯嘣响,以示他们是同类。 大锅的热气和燃烧的火堆,温暖了略带凉意的夜晚,清新的甘草味袅袅扩散,咯喳咯喳咬饼的声音,细细索索的萦绕在空旷的原野。 远处一些零乱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随后只听见焚尸坑里发出闷闷的砰砰声。 这是焚烧的身体,对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留恋。 衣襟裹着苍白的皮肤,被火舌一卷映红了半边天,肚皮里的热气,炸开带出一层层油脂,发散出令人不适的气味。 晏南修是喝完酒过来的,闻到这些气味,有些不舒服的反胃。 玄青子和向红瑜咬完了像石头一样硬的饼,就离开了火堆,到营帐旁边拿了很大的几箩筐陶罐来到锅边,把煮好的药水装罐打包。 玄青子一边在喉管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一边卖着苦力抬着箩筐里的药水,装备分散到几处营帐。 “你是被饼刮伤喉咙了?想说什么就直说。” 玄青子嘴里的饼还没咽完,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摸着颈脖,对着向红瑜吞了吞喉咙,骄傲的扬着眉头心说:小爷我吃石子都没事。 两人抬着竹篾编织的巨大药筐,一步步走向疫区。 走远后,玄青子才问出了迫在眉睫的事,“你刚才是不是想和南修…那小子说云裳在京都?” 向红瑜边走边点头,“他迟早会知道的。” 这人怎么没一点觉悟,难道没看见他刚才使了一百个眼色?现在眼眶还痛着呢,听他这口气还没觉自己哪错了。 玄青子露出凶相,把话音话降到极低,“上次我们去京都,都没和他说云裳没嫁给秦恒宇,如果这时候让他知道,他会杀了我的。” 向红瑜不以为然地道:“上次入京我和宁王刚认识,也不知道云裳和他的关系,这事和我没关系。” 玄青子心想这人不仅能言善辩,还毫无同理心,拿秘密献媚的举动,简直像踩着人尸体上位的奸臣。 “你!总之你别说,能拖着就拖着,如果晏南修怪罪于我,我肯定拉你垫背。” 向红瑜置若罔闻地道:“宁王都说了云家的事埋于旧时,别高估一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像他这种身处高位的人,比我们更懂权衡利弊。” 姓向的就没有半点为自己的处境想过,玄青子心里那个气,差点把他怄死! “那你又在权衡什么,你一肚子墨水……坏水,如果我不查你,你能演到什么时候。” 向红瑜就知道他又会说这几句,难免起了燥意,“我能权衡什么,我也只是别人权衡利弊后的东西,玄兄不是很清楚吗。” “……” 玄青子发现当初说开了后,向红瑜可以笑里藏刀,文质彬彬的不要脸了。 抬了数趟药水,玄青子累得全身都快散架了,他撂挑子不干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直喘气。 “啧啧!”向红瑜摇了摇头,看似温柔亲切地道:“干一点点活就累,真不知这身功夫怎么学会的。” “能一样吗?我是天天被打……总之我天赋异禀。” “你在爱管闲事方面的确天赋异禀,只是管了之后没有擦屁股的本事,跟宁王这种人打交道,知道的要装作不知道。你倒好,追根究底的挖秘密,挖出来了,没有哪件事,是你能摆平的。” “我就是这种人,如果我不爱管闲事,当初你就死在那林子里了。” 这边两人七嘴八舌的吵得不可开交,那边子书白和晏南修坐在大锅旁慢慢熬着草药。 晏南修问:“这次瘟疫的奇怪之处在哪。” 子书白如实相告:“和一种叫忊狐蝠的蝙蝠很像,这种蝙蝠在大赤很少,只在南信发现过。” 晏南修疑惑地问:“这里?” “忊狐蝠居住在潮湿阴暗的山洞中,不幸接触会引起发烧腹泻,几天内就会脱水性死亡,这种病很好认,不到两个时辰全身就会起大量黑斑,因此再具传染性,也扩散不开,所以……” 子书白顿了顿,斟酌着又回:“如果有人进入了这种蝙蝠洞,先带了可以减轻类似病毒的药物,把自己做为一个载体弱化了这种病毒的话……只是个人猜测,应该不会有人这么做。忊狐蝠不会主动攻击人,这种蝙蝠体型很大,长相也很恐怖,人们看到他都会避着走。” “这种病能不能治。” 子书白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猜测没错,这种瘟疫只能是人为的,故意散播?” 子书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晏南修想起军队也有了,这何止是非同寻常,简直是—— 简直是恐怖,如果岭河国这时发兵,大赤是不可能派兵来疫区的! 轰—— 晏南修脑子里像被山体滑坡淹没,支离破碎的片断复合又分离。 黝黑的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十二个孩子瘦瘦弱弱的身子上长着大大的脑袋。 “我愿意。” “只要能活命,我什么都愿意干。” 他们是战后的幸运儿,也是命运扭转的开始,正如多年前父皇身后的暗鹰。 这么多家破人亡的少年,为了活下去想都没想就出卖了灵魂,悲剧上演一次就够了! 晏南修极力控制着发散的思维问:“这种蝙蝠邻国是不是很多。” 子书白再次点头。 “宁王要早做准备。” 向红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挑明了目前的局势。 秋已暮,叶稍黄,天空白云稀落,偶有微风徐徐吹来,阳光穿透树叶洋洋懒懒的落在世间。 树荫下的地面被落叶腐烂的枯树染成了枯色,陈腐的果皮气味随风扑鼻而来。 这几日浦笛都在帮云裳搬家,忙了大半天身体累到有些发虚,他猛吸了几鼻子发了霉的空气,呛到肺部不舒服就连咳了几声。 云裳赶紧把正在拍灰的鸡毛掸子放下,看着被布置妥当的小院子看越顺眼,想到以后在这住下,心中欢喜得很。 听到浦笛的咳声不见停,又连忙递上清茶,“浦大夫,这几日辛苦了。” 浦笛摆了摆手,活是自己要干的,听她说找到了从前的婢女,也为她高兴。 只是没想到,名满风月场的洛女,曾经会是她的婢女。 可想而知云家曾经是多么的辉煌。 云裳没注意到他恍惚的眼神,把堂屋的大门关上后又看了几眼这小院,从云家被灭后,这次总算有了家。 她把浦笛手里喝完的大茶杯接过放下说:“今日我请浦大夫去听戏。” 浦笛听见听戏,就来了精神。 云裳难得主动提及,瞬间觉得这几日干的活都值了。 两人一同出了院门。 浦笛轻轻捶着手臂问:“还差些什么,跟我说,我差小五去买来。” 云裳喜滋滋地答:“我都添置好了,今晚等甜甜回来,我们就开火,我在这就正式住下了。” 浦笛顿了一下又问:“银子,如果银子不够用,跟我说。” 在京都这块寸土寸金的地儿,盘下一个院子不容易,哪怕是这个又小又偏的院子也很困难。 他猜想洛甜这几年存下的钱财应该用得差不多了。 云裳没吭声,洛甜买下这处宅院已经半年了。 她说偷偷买下院子后,从没来看本过,打算以后赎身后在这养老。听到云裳屈居人下,就不假思索的让她住进来了。 不管洛甜还有没有银子,也不该再用她的。 要尽快帮她赎身才好。 “如果有需要,我会向浦大夫先借着。” 云裳受他的恩惠够多了,实在不想欠他太多,要不要赎身也要问问洛甜后,才能做打算,她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 走到了大街上,一队沉重的脚步声踏来,回头一看是禁军跟在一队奇装怪服后面,向隆兴寺方向走去。 云裳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问:“那些人,不像中原人。” 浦点看着那队人,眯了眯眼道:“他们是北方喇嘛。” “北方?” 云裳顿住脚步,眼底晦暗不明,整个人没了灵魂。 浦笛一怔,没想到一句北方也能让她这么敏感了。 他也来了情绪,开始了说教:“云裳,不是所有北方人都生活在漠北,也不是漠北人都是塔脎曲部落的人,‘暗藏’这种药除了知道出处,其它信息一无所知,你该放下了。” “浦大夫”云裳曈孔微微收紧,回视他,“我知道你在尽心尽力的帮助我。” 云裳突觉言语有些过,硬着头皮解释:“有关漠北的一切信息我都不想放过,万一有一天找到真相呢,只要在有生之年能查出都不算白活一场。” 她早就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坏到极致也不过如此,心里期待着有一天会触底反弹。 只是太心急了。 “塔脎曲部落所有史册都没有记录,也许他们早就灭亡于某次灾祸,我不希望你一直走在这条黑暗无边的路上。” 浦笛发现他正在气急败坏,对云裳又无可奈何。 早知道还不如在家干活呢! 听什么戏。 云裳笑道:“十五岁云家被灭,我尝到了心如死灰的滋味,十八岁表哥另娶他人,那是我人生的天崩地裂,我早就在黑暗的深渊中前行了,从我来到京都…这条路没有归途,只能朝前走。” 阳光下的灼灼光芒里,云裳的脸美得耀眼,那双明丽的大眼睛,却如荒冢白骨,孤独又森冷。 浦笛特别害怕看到,她对上云家有关事情的样子,太不像个人了。 等队伍行过,他想起了今日出来的正事,说:“我们先去听戏。” “下次,我有事要找洛甜。” 浦笛看着她倔强的背影,觉得周身都冒着冷气。 三年前那个夏天逐渐变得清晰,含水清亮的眼睛涟涟撩人遐思,入京都她自始至终都只在做一件事。 查找云家血案。 她是这么心思缜密张弛有度的人,怎么可能错过李大娘口中的自己。 ‘绿奉仙’的药材都是她不经意中,一点一点的收集。 收集不到时不经意的一提,自己就去太医院讨了些来,直到全部收集了,她云淡风轻的让他一试。 相处这么久,没有虚与委蛇也从不媚谄趋奉,无声无息、不急不缓,一步步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得到之后,也没有急于把人一脚踢开,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直至背影消失,浦笛脑海里冒出了琥珀心的形状。 什么都让你看清楚,却又无从走近,像是被一层厚厚的透明琥珀包裹着,绝美而冰冷,不会跳动不会心痛,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走不进她心里。 第50章 真相 云裳在街角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人影。 “小姐,等急了,安阳王孙在,我一直走不开。” 洛甜一边解释一边看了几眼街角,尽管掩饰得很好,这几日见面她无意中露出的细微紧张感,还是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云裳看向洛甜,她两鬓发丝贴着脸颊,细细的汗珠顺着额前往两边淌,眸子闪过难以察觉的审视。 随后,她浅浅一笑:“放心好了,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我和干娘大哥他们说过了,不会有人查到我的身份。” 听到云裳这么说,洛甜有些抱羞地拉着她的长袖,开心的往巷子里走去。 “京都不比其它地方,万事要小心,等我拿回卖身契,我们就远走高飞,还像在云家一样,你永远是我的小姐。” 云裳撩起她被汗浸湿的发丝顿了一下,“甜甜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我们先回家。” 两人并肩走进了深巷,一抹灰白人影轻轻一闪,鬼魅似的隐入了闹街。 云裳看着一进屋就不断忙活的洛甜,心中一愕,如果云家还在她们应该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和家庭。 不像如今不仅命运跌到了尘埃,连行事作风都谨小慎微。 云裳被她按在小饭桌上坐着,眼见着洛甜手脚麻利的忙活,开始生火做饭,很快就飘出了菜香味。 洛甜把饭菜一碗一碗的端上来,“这些事我早就做习惯了,这几年反而不习惯。” 新家开火,两人团团圆圆吃起了近几年最开心的一顿饭。 洛甜把云裳喜欢吃的菜统统夹到她碗里,“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 ,别人怎么待你我不管,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姐,还和从前一样。” “甜甜我们就在京都住下好吗?” 洛甜立即停下了筷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云裳知道说这话很残忍,从那天看到她,叫出甜甜那一刻,两人相拥在一起哭泣,到各自诉说这两年的种种,她的命运又绑在了一起。 洛甜当时表明了,拿到卖身契就要离开京都。 可她却不想走。 云裳避开她的眼神,夹了一个鸡腿在她碗里,又道:“我,我不太想离开京都,你看京都多好……。” 洛甜听到此话有些着急,试图说服她,“小姐京都没有什么好的,我们可以回怀娄 ,从前你说就算嫁去芙蓉郡了也会每年回怀娄城,怎么来了京都你就不想走了。” “当年…当年小凡的尸体我也没找到,我在想……” “你在想我都活着,是否能找到小少爷?”洛甜怎能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几日小姐总在念叨小少爷肯定也活着,念着念着都快魔怔了。 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人找到。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对面那双白嫩嫩的小手,好言相劝,“就算小少爷活着,不是说我被卖到京都了,小少爷也在,来京都这么久了,如果小少爷在京都,我想早就遇到了。” 云裳抽出手,抱臂直视着她,这个动作分明在抗拒。 洛甜只好放软话音说:“等离开这里,我陪你走遍大赤的每一寸土地去找小少爷。” 只是不能呆在京都。 洛甜红了眼眸,她憋了那么大的是在心里,可是什么都不能说,遇到云裳她是多么的欣喜。 只是一想到云家的仇永远都不可能见得天日,在京都一天就多一天危险,就迫切的想叫她走。 “去哪里找呢?” 云裳看着洛甜,看得她十分忐忑。 “天——天大地大……” “天大地大找一辈子,都可能找不回来对吗?甜甜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又在怕什么,我早已孑然一身,没什么可怕的,我知道你不喜欢京都,放心!”云裳缓了许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我和宁王妃有几分交情,我有时间会和她说说看,能不能把你的卖身契拿回来,到时候你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洛甜瞪大了眼睛,“宁…宁王妃。” 突如其来的恐惧把她击到失声,难怪今天她几次都是欲言又止,原来——原来她早就想好了。 她怎么会和宁王妃攀上交情! “嗯?宁王妃?” 云裳只觉古怪,洛甜听到宁王妃这反应太不寻常。 其实那天遇到洛甜,她惊慌的表情就猜到有些事情她不想说。 云裳当时没多想,以为遇到那么惨烈的杀戮,给洛甜必定造成了很深的阴影。 洛甜行事谨慎,再三叮嘱:不能提云家,让李大娘一家也要保守秘密。 云裳虽然不知为何,但是还是照做了,就连去找她,都只能让人送去桂花糕做暗号,极其不愿意让她去听书坊,怕知道她们相识。 眼下她的表情太奇怪了,“你怎么了。” 云裳看似关心,实则逼问。 洛甜沉默了很久,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如果宁王妃能把我的卖身契拿回来,就尽快,我们早点离开京都。” “你不是说要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洛甜急得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大吼道:“谁都没有你重要,云家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不要不知深浅以为攀上几个贵人,他们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连屋外的蝉虫都被这一声吓得失声,饭桌安静得出奇。 云裳就算有再多的话,也被她这一声逼得咽回了肚子里。 这几年俩人各不相同的经历,对事情的看法也大相径庭。 京都的夜暮了下来,洛甜点了灯推开窗户,秋风习习吹来,稍许安抚了心中的郁气。 她板着脸安静地收拾好碗筷,忙前忙后的把屋子打扫干净。 云裳要干什么,都被她用眼神制止了,两个人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云裳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丫头真是被自己气得不轻。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洛甜身边,细声地道歉:“甜甜很多事是我考虑不周到,你别生气了,我…想去隆兴寺,你看能不能让王孙通融一下,让我进去。” 洛甜不管再听到什么都没有先前的激动情绪了,只有眼里写满了怀疑,“为何?” 云裳叹了口气,“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好。” “那是皇家寺院,平民不得入内。”洛甜看着她的脸,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心酸地说:“你不是认识宁王妃吗?你去找她啊,你是不是有很多事瞒着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曾是内心藏不住事的人,如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们两人说话就像猜迷一样,累不累啊?” 云裳硬生生把你不是也有事没说给压下来了,换成极其平稳的声线说道:“我长大了。” “好,你长大了,不会闯祸了是!现在没有云家护着你了,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洛甜沏了壶茶,给两人倒上后,想了想问:“你为何突然又要去隆兴寺。” 被一通追问,云裳心中郁结,反问:“你能否告诉我,为何不想让我在京都?你又在怕什么,你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何事,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天你有多反常。” 见洛甜咬紧牙关脸色萧疏,云裳微微抬头注视她,说起入京都的初衷。 “从秦家离开,我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稀里糊涂的时候遇到了李寅。当时我的情况很差,生活过得最是艰难。 直到我听到李大娘口中的浦大夫,世代行医且精通解毒。见到浦大夫后希望大过于失望,和干娘口中说的完全不否。 浦大夫精通医术,解毒只精最基本的药理。于是我想自学,偶然在他的一本医生上发现了和‘暗藏’很像的毒药,我就清楚了以后的路在哪,最后才试出了‘暗藏’。又查出了这种药出自漠北和塔脎曲部落,只要查到塔脎曲部落如果在哪,就离真相很近了。” 她隐去了和晏南修的那段过往。 本是因为他一句话入了京都,知道了晏南修是皇子,说出来只会平添笑料。 “你已经查到这么多了?” 问到这里,洛甜什么都明白了,她铺垫的未来都不可能实现了。 云裳已经接近了真相。 塔脎曲部落是那个侍卫死的时候,洛甜听晏萧行说的——果然流的是塔脎曲部落行刑手的血,每一刀都刚刚好。 她正走向一条不归路,该如何阻止,又能阻止得了吗? 洛甜太了解云裳,骨子里对云家的骄傲,绝对不会放手不管此事。 “我想去隆兴寺,见见那些喇嘛,他们学术渊广,生于北方,说不定听说过塔脎曲部落。” 云裳带着笑意,无奈自嘲:“你知道吗?今天我和浦大夫也吵了一架。他那么帮我,我却一直在追查这个可能永远都没有结果的真相,我也很累,很累……但是每次想起爹,哥哥们是如何死的,我就永远不得安宁。” “查到了又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凶手强大到让你无法承受,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真是那样,至少我死后也敢去见爹娘。” 一壶热茶,一口没动,云裳倔强的坐在那一动不动。 经过这次对话,她逐渐猜测洛甜知道的比她查到的多得多。 华灯初升,洛甜独自一人出了院门,她都说的那么明显了,就差没把凶手直接报出来了,云裳什么想法都没有改变。 足以表明,她根本不想放弃。 走在安宁的小路上,她觉得这个夜晚格外的黑。眼睛和心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压抑得透不过气。 怀娄城的那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水银般的月色照得夜晚的云门镖局清透明爽。 洛甜刚把当季的新茶取来,只听屋内传来老爷的声音:“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云镖主说起谎来声音都比别人底气足。”说话的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玉玺没几个人能见到,你们死得不冤。” 云彪问:“你们是谁,” “传言被豢养在当今皇上身边的人。”少年突然转头看向窗外的黑色,对身边的人说道:“一个活口都别留” 洛甜对上那个少年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黑影纵身如鱼跃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面前,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本以为必死无疑,突然那只手抖了一下。 洛甜发现那个蒙面人眼底呈出诧异。 他抱着她,脚底栏杆黑袍在风中一抖,跃上瓦顶。 一个时辰后,黑衣男子看到她满眼惊恐有些懊恼的说:应该打昏的。 随后后颈一麻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背上了。 还是那个黑衣人,他说:“忘了怀娄,忘了云家,换个身份去生活。” 直到入了京都很久,她才知道,谁曾被诚允帝豢养在身边,且仅是一个替身。 她比云裳要知道得多,如果是个普通的组织,也许会由着云裳去博一博。 秋时季干,身上起疹子的人特别多,浦笛在医坊看了一上午红斑。 很多人皮肤发痒干裂,都被抓得起了一条条血印子,蜿蜒得像百足虫趴在肉皮上,看得人直犯恶心。 下人送来的饭放在案上,浦笛一口也没动。 小五在心里想这东西看多了,胃里是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今日病症都不重,病人却奇多,眼看午后都过了,浦大夫还滴水未进。小五提醒了几次,浦笛也并未起身,只是对他笑笑,心里不免急了起来。 他是张家的下人,张太医让他在医坊照顾浦笛的饮食起居,此时急得抓耳挠腮正在门前踱来踱去。 正在想法子,让浦大夫怎么能吃点东西进去,就看见云小姐向医坊走来。 他像看到救星一般上前,欢喜地喊道:“云小姐,见到你真开心。” 云裳笑笑道:“这么开心,是要娶媳妇了啊?” “哪能呢,少爷不娶怎会轮得到我。”小五有点不好意思的挠着头,他指了指柜台里的人,“少爷今天一口东西都没吃呢,要不你帮忙劝劝。” 云裳放眼瞧去,浦笛脸色有些发白,唇如青玉般干涩,宽口银袖中的手正挽起一人的裤腿,那人小腿皮肤血肉模糊,膝盖处还有很多条用手指饶出的痕迹。 浦大夫看了几眼放下裤角,写了张方子,抬眼间看到了云裳。 他眼中有些惊喜又有些疑惑,昨天才不欢而散,今天怎么会来? 他缓缓吐出,“你?” “听说某位大夫鞠躬尽瘁到不顾自己的身体。” 云裳也不见外,径径走到饭桌,把温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 她打开闻了一下,“好香啊,我也正饿着,不知道能否有幸同浦大夫一同用餐。” 浦笛轻轻一笑,对小五扬了扬手。 小五适时地对着医坊里的人说:“今日就到这里了,浦大夫坐堂几个时辰也累了。” 小五对自己家的少爷是真心钦佩,每个月京都几家有钱有势富贾的滋补汤药,都是浦大夫给开的方子。若不是心怀若谷,当个私医便能轻松把银子给赚足了还不费力。 用得着天天这么卖苦力吗? 第51章 花生 “对不起,昨天我太心急了。” 云裳盛了碗汤递到浦笛面前,自我反思地道:“回家后我想过了,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不应该那么冲动,有些事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真相。” 浦笛看着云裳雪亮的眼眸,他的心好像被羽毛轻轻拔动了一下,有一瞬间失神。 他还是真心实意地道:“我真心希望你过得好,你知道我的,我能够帮助你的,定会不遗余力。” “我知道,”云裳默默扒着碗里的饭,“我其实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我一直都知道,从芙蓉郡开始,从那年大雨第一次见面……可是我不在乎,我甚至心怀感激。” 云裳瞳孔震惊,原来浦大夫已经猜到了,“你真的不在乎?” “这有什么好在乎的,谁没有个秘密?” 浦笛见云裳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猛然攥住她的手,“你明白我的心意,我喜欢你,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想要一个答案,我在你心里有没有位置。” 仅一瞬间,时间像过了千年万年般难熬。 浦笛知道如果这次云裳拒绝了他,应该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他不想等了,云裳对他总是忽冷忽热,一点点态度的变化,都能折磨得他夜不能寐。哪怕是死刑,也总比现在这般温水煮青蛙强。 近来,他能感知云裳在与他渐行渐远,他需要一个确定来支撑陪她走下去。 云裳一动不动任由他握着,眼里一片虚空。 脑子里各种错综复杂的思想在权衡他们的关系,她对浦大夫只有钦佩之情。 很显然浦大夫不是,现在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她已避无可避!今早让人送糯米糕给洛甜,送糕点的人说,她昨晚就没回听书坊。 洛甜是安阳王孙的人,无缘无故失踪太不寻常。只有浦大夫能帮她了,云裳想到这些轻轻地点了点头。 得到云裳的答案,浦笛笑了,眼睛弯弯的像个月牙,脸上难得浮现这么强烈的笑意。 云裳嘴角也跟着轻轻的勾起了一个弧度 一想到跟浦大夫的关系有了变化,心像是在漂浮不定的海水里彻底坠落,空了一大块。 浦大夫人品好家世好,性格也极佳,有这样的人做夫婿没什么不好,为何心里还是开心不起来。 她不愿多想,只怕她身上背负的沉重会连累到他。 浦笛激动得心仿佛要从嘴里崩出来,抽回手发现自己手心都在冒汗。 他又语无伦次地道:“我很开心,时间还早,你想去哪里玩。” “去看怀渊。” “好,我叫小五准备马车。” 浦笛看到云裳脸色绯红,以为她在害羞,完全没注意到她眸子里的失魂落魄。 这种情绪连云裳自己也没有注意,她从来没想过,像她这样身上背负血海深仇的人,还会遇到接纳她一切的人。 不管好的,坏的,全都接受,这多难能可贵。 两人来王府的次数多了,下人们也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领进门后,告诉他们王妃在偏殿,他们就自己寻着去了。 新鲜的盐水花生,溢出缕缕清香,宁王妃食着秋季刚摘来的花生和带怀渊的姑姑相聊甚欢。 怀渊在矮案下钻来钻去,突然伸出一只小手抓了一把案上的花生钻入桌下。 云裳刚进屋就看到这一幕,她眼疾手快握住怀渊的小手。 许黛娥眼底浮过一层惧怕,把怀渊手里的花生都掰了出来,“母妃跟你说过,你不可以吃的。” 怀渊小嘴翘得很高,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低下头委屈道:“我知道,我只是闻闻。” 许黛娥心有余悸地把他抱入怀中,“不是母妃不让你吃,你不能吃花生,你第一次食就差点丢命,以后千万记得了,不能逞口欲之快。” 怀渊刚落入怀中,就不停的扭动起来,他正是好动的年纪,哪能坐得住。 宁王妃又无奈的把他放下地,“渊儿出去和浦叔叔玩,母妃陪云姑姑说会话。” 许黛娥方才看到浦笛,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闪亮的神彩,就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当然要在云裳面前多说一些浦笛的好话。 拉了会家常,云裳都是心不在焉地的回应。 宁王妃也看出了她像是有心事,“云姐姐有事?” 云裳几度咬唇,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我有一事相求。” 许黛娥软声笑道:“云姐姐,有事尽管开口好了。” “我有一个干姐姐,不小心被贩到京城,卖给了安阳王孙,能否请王妃同安阳王孙通融一下,赎金不管多少我们都出,希望他能高抬贵手。” “安阳王孙?”他们只浅浅见过几面,既然是云裳所求,怎么也得一试,宁王妃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难事,在京都不管哪位王孙都会卖我几分面子。” 云裳见事情有了眉目,抑制着激动说:“正是安阳王孙晏萧行。” “我这几天就安排,去他府上递个帖子。” 云裳心里虽然焦急不已,但是万事求稳不敢表露,“谢谢王妃了。” “小事,天气渐凉,过几日我们去枫林泉沐温泉。” 云裳爽快地答应了,“那敢情好,听说枫林泉是皇家专用,我也能进?” 许黛娥‘扑哧’笑出了声,“放心,我问下哪天没人,就我们两人去。” “好,”云裳见王妃心情很好,也没什么戒心,试探着问:“前几日见几位北方喇嘛向隆兴寺方向去了,听说隆兴寺也不对平民开放。” 许黛娥道:“也不尽是这般,观世音菩萨的生辰都可以去的,每年三回,云姐姐想去?” 云裳想去,特别想去,可是他等不到观世音菩萨生辰那天,她想尽快。 “想去,曾经默许过,能拿回姐姐卖身契便会去寺里还愿,听说隆兴寺犹为灵验,能去此寺还愿当然更好了。” “没问题,我带你去。” “不是只有观世音菩萨的生辰才能去吗?” 许黛娥调皮地向云裳眨了眨眼,“云姐姐是有所不知,我也很讨厌那些框条,年纪尚小时偷去过几回,觉得没意思便不爱去了。” “这……这样不好。” “是不好,可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着你去。”许黛娥想了想,诚心诚意地道:“枫林泉离隆兴寺不远,不如等我们泡好温泉后就直接过去。” “实在太谢谢宁王妃了。” 许黛娥挑起半边眉峰,故作怒样,道:“云姐姐今日说了很多回谢谢,我们之间以后会越来越熟悉,你再这样浦哥哥会以为我处处为难你呢。” 云裳心间泛出一丝酸楚,到今天才发现许黛娥的另一面,平日里她都把礼节条教做到了极致,从未展示过如此可爱的样子。 这样心地善良端庄美丽识大局的女子,难怪晏南修会喜欢她。 自己不应该再奢求更多。 早秋的烈日高悬穹顶,耀目的光芒倾洒在大地的明面上,被遮挡的地方永远都看不到阳光。 云裳和浦笛出了宁王府。 她如梦游般抬头直视着太阳,瞬间被灼出了泪花,从入京开始她就走不进阳光里了。 只能在暗地里摸索线索。 还好旁边的人,一直尽心尽力地陪着她一起面对。 她还有什么可求的。 南信,宁王所住的府邸,一大清早就来了客人,冷荷没见过这些人,都是些生面孔,不像商人,倒是像江湖中人。 她上好茶水后,就到后厨提了一食盒吃的去了东院。 看到东院墙角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捂住嘴尽量没笑出声,但实在是没忍住,还是发出了尴尬的闷笑声,“又在数蚂蚁呢?” 莫凡穿着一身黑衣,如同正在被管教的小黑马,他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瞟了冷荷抽搐的嘴角几眼,继续低着头找蚂蚁。 自从冷荷说‘你看殿下对你多好,才罚一回,’就打开了被罚的魔咒。 来南信两年这种低级又侮辱性极强的惩罚,已经数不清多少回了。 莫凡最初也不想数,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大晚上的怎么会有蚂蚁。 那就等——他蹲在墙角心里那个不服气呀! 再不服气也只能照做,那晚晏南修‘那就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整个晚上,拨动着他麻木的灵魂。 本以为这么无趣的惩罚,经历一次就够了。 没想到只要宁王想罚的情绪上来了,就罚他去数蚂蚁,招数都不带换的。 晏南修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问:今晚的月亮圆吗? ——不圆。 ——墙角蹲着去。 路过一片野花,只要宁王嘴角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笑,莫凡就知道不妙了,果然就听见他说:昨天还开得好好的。 回过头,就叫他墙角蹲着去。 昨晚宁王脸色阴沉的回到家,只看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墙角,莫凡已经能自觉的蹲过去了。 “啊~”冷荷推开屋门,一只毛绒绒的猫摆着肥大的身子,踮起肉爪灵敏的从窗口跃过她头顶,跳到树梢消失在宁王府内,“哪来的猫啊!吓死人了。” 墙角莫凡的声音传来:“昨晚就来过。” 如果莫凡稍微敏感一点就能发现,这只皮毛黑白相间的猫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他被罚的时候,只是在他固有又狭隘的思维里,早已扔掉了思考这种东西。 他由始至终都只记得皇上对他说的那句话,“他要是伤了,你会比他重十倍,他活着你才能活。” 为了活命,只要宁王出府,永远都会在他的视线内,其它的人和事从来入不了他的眼。 看到这只总是跑来的猫,他也生不出多的想法,只当来偷食。 冷荷把饭菜摆好后向莫凡招呼:“进来,我挑了几个你喜欢吃的菜。” 莫凡听见吃的,那速度如饿鬼抢食,身子一闪入了座。 他大口的扒着饭问:“王爷呢?” “你慢点,”冷荷见他这副猴急的吃相,大概一百年都改不掉,“军医刚走,来了几个旧友,应该是江湖中人。” “旧友?” 江湖中人?什么样的旧友?只要是他不认识的人都叫做危险。 莫凡想都没想放下碗筷,抓了一个馒头,‘呼’地一下冲去了前厅。 冷荷眨了一下眼,那缕白色就不见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要如何无声无息的动手? 她时间不多了。 莫凡跑到前厅外,嘴里的馒头已经吞到肚子里了。 他看到门口站了个男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表情有些焦急一直在长廊里徘徊。 这人他见过,永远都随心所欲的活着,是真正的江湖中人。 还是个只会惹事的江湖中人。 俩人照面数次,从来没有过交谈,莫凡知道旧友是这人,就更没什么好说的。 上次离开京都时,他给王爷点了穴,自己都没发现。当时王爷对他说只是玩笑,他也不去深究。 莫凡默默地走过去,守在了门口。 玄青子跟他打了个招呼。人不理他,他只好又在门前徘徊来徘徊去,晃得人眼花。 几年不见,小侍卫长高了一些,身子也结实了很多,可是那张脸是真的臭,好像得罪了他似的。 玄青子在他跟前动来动去这么久,他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若不是睁着眼,他会怀疑这是个假人,若是晚上被人看到一定以为见鬼了。玄青子暗暗使出内力挑弄,没想到这小侍卫居然还接了招,不一会脸就被憋得极红。 好小子,憋成这样,也不喘气。 玄青子同他玩了一会,很快失去了兴趣,忍不住问:“里面怎么没有一点声音。” “……” 莫凡根本不想理他,厅里明明有声音在说话,难不成打起来才算有声音。 “上次见你才这么高,”玄青子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伙食挺好啊。” “从来没听你说过话,你是哑巴?朝中这么缺银子,侍卫都用残缺之人?”玄青子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哑巴。” 哑巴都是倔脾气,难怪把他当空气,没意思。 无所事事中,玄青子一会逗着小侍卫,一会伸长脖子往厅子里看,可惜门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他像见到鬼似的瞪大了眼,目光所及之处,一个白袍公子正从府外走了进来。 玄青子急忙上前奔去把人堵在门口,咬着牙根问:“你来干什么?” 莫凡心高气傲的看着这痞子,算是看出来了他是个惹人烦的讨厌鬼。 和谁都是一副有过节的样儿。 第52章 敌意 来人正是秦恒宇,几年不见没想到一见面,玄青子语气这么不善。 秦恒宇抬眼看了看他,“玄公子好久不见!” 玄青子像被踩着尾巴似的,怒不可遏地仰头怒问:“见什么见!谁叫你来的?” 秦恒宇不解他为何突然动怒,如实相告:“前几日收到红梅公子的书信,他邀我来此一聚。” “呵,姓向的真是作死,”玄青子甩了个极其难看的脸子,“你知道里面是何人吗?” 秦恒宇平静道:“宁王。” 玄青子拉着他就想往府外走,“知道你还敢来。” 秦恒宇觉得他说的话太奇怪了,当然不愿意动,哪怕心里有再多疑问,还是很有修养地说出了此次来的目的。 “我与宁王本不相识,东沙虽有捐赠,也不曾想来,红梅公子说我大婚之日收到了宁王贺礼,应该见上一面。” 玄青子看了眼小哑巴,不会说话不足为惧,也不怕他听到,就敞开了嗓子和他说明白。 “向红瑜是嫌捅的篓子不够大,他是要害死你,也要害死我,你知道那贺礼是给谁的吗?根本不是给你的,是给云裳的。” 玄青子气急败坏的把当年在山上的事,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秦恒宇听闻好像遭了一拳重击,面无人色。 整个身子都跟着晃了一下。 终于看到有人和他一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玄青子反倒幸灾乐祸了起来,“你记不记得去芙蓉郡路上,云裳身边的那个男孩,他就是宁王,这回知道了那莫名其妙的贺礼了。” 秦恒宇沉默了好一阵,哑声问:“宁王这么喜欢,为何不直接带走云裳。” “云裳根本看不上他,走的那天是我送云裳下山的,她一眼都没回头看,你不知道晏南修那个表情,比割了?他肉挖了他的心还难受,所以你赶紧走!” 秦恒仰着头,长叹一气,思忖片刻就下定了决心,“我不能走。” 玄青子自然不知道秦恒宇心中所想,讥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想不走?你以为你是佛祖要舍身饲鹰啊!小爷我可不想陪你们玩,我不嫌命长。” 秦恒宇说:“玄兄,人各有志,我秦某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是推卸责任之人。” 他如今已是知州幕僚,要向上爬迟早有一天会再见到宁王。 如若宁王日后真登上帝位,这事自己不知情是无罪,已知还要装下去为下策,富贵险中求,他必须一博。 正厅里茶水过了几巡,晏南修和向红瑜也聊得差不多了,无非是一些陈年旧事,他听明白了事情原委,“向公子能如此坦诚,不枉为读书人。” 向红瑜坐在侧位,用嘴吹开茶叶,浅笑道:“想必这些都瞒不过宁王,总有一天被宁王查出,不如早点坦白。” 晏南修笑容突然扩大,关于玄青子去京都干了什么,培养的暗卫早已查清,顺藤摸瓜发现了给向家小姐扫坟的老妇人,向红瑜刚刚和他坦白了身世,还告知了把玉玺带出京的正是他。 事情都是往事,又都是他已知的事,他只想知道他站在哪一边,向红瑜都巧妙的避而不答。 晏南修无意再探究他的心思,向红瑜这种文人,又是范炎后人,自有一身的清高,哪怕再合拍,一时半会也不会明显表露。 “以后向小姐的坟得重新找人扫了。” “谢谢王爷厚礼。” 向红瑜不动声色的道了谢,在帝王眼里命如草芥,母亲的扫墓人也被灭了口。往后他的身份死无对证了,算是好事。 范炎的罪怪不到他身上了,从他离辞官走上这条路,早已明白该来的躲不掉。 聊到这,向红瑜该说的都说了,该问的也问了。 想到他说今天会见到一位旧人,晏南修问:“你说我要见的是何人?” 向红瑜道:“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门就被推开了,看到此人晏南修眉头先是一紧,扫了一眼他身边,空空如也。 秦恒宇正如当年一般温润如玉。 晏南修对他有天然的敌意,长得比自己俊不说,连认识云裳的时间都比他久,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撼动他在云裳心里的位置。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愤怒,再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凌厉如刀。 秦恒宇就算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宁王目光如此不友善,心里也有些惶恐。 “小人秦恒宇拜见宁王。” “云裳可好?” 秦恒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是毫不迂回的问云裳,只能如实回答:“小人也不知。” 不知。 他居然敢说不知。 “她怎么了?” 秦恒宇在宁王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把当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清了…… “从那一别,我再也没见过她,家父找人打听过,听说跟着一家木匠走了。” 前厅里阳光穿过窗口,落在坐在高位上的晏南修身上,他身体隐隐地在颤抖,整个人看起来近乎阴沉。 表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绝望,没有杀气也没有生气。非要揣摩的话,隐隐间藏着深深自责的痛苦。 和那束明亮的阳光交汇在一起,看起来特别的诡异。 “滚……” 晏南修忍住了当场干掉他的冲动,吼出这一句后,坐在那里久久没动。 他不要,为何不还给自己。他不娶的人,是自己做梦都想娶的。 云裳的喜欢和自己的喜欢一样。 一文不值。 真是可笑至极。 他从来不赌,可命运偏偏是个疯狂的赌徒,喜欢愚弄世上的每一个人。在命运面前他输得这么彻底。 过了良久,茶杯被他不自觉的捏得粉碎。 莫凡和玄青子应声而入。 晏南修抬起猩红的眼色,对玄青子说:“挡住他,不然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玄青子见秦恒宇完好无缺的出了门,以为这事真能告一段落了。 他听到此话还处在浑然之间。 晏南修扶着桌子走到了他身边,在耳间轻声说:“香玉现在是我的人,如果你想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大白于天下,尽管试试。” 他说完便大步走出了门。 莫凡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想跟上去把那白袍男子挡下,没想到宁王嘴里说的‘挡住他’是自己。 玄青子连喘气的时间都没给,一个侧踢扫过。 莫凡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内力连忙后仰,须臾之间百个来回一白一青悬空落地,虎视眈眈的望向对方。 向红瑜在一边,淡定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看着厅子里器具上,全是轮廓明显的脚印拳印和掌印。 他啧了几声。 玄青子讥笑道:“你是有多不得你主子的心啊,办个事还要避着你。” 话没说完,莫凡就扑了上来,肩部被实实在在的挨了一拳。 妈的,打个架屁话还这么多,每次遇到他就没好事,莫凡是一点下手都没留。 玄青子五官纠在一起,甩了甩肩,“功夫倒是比莫奇好,可惜却不得人心呐。” 莫凡听到不得人心几字,恍了一下神。 玄青子眼尖手快的闪到他身边,点了他的穴。 看人被解决了,他又甩了下膀子说:“累死老子了,你功夫哪学的,融通了南北两派,还融合得很好,比莫奇有天分多了,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可惜智力偏弱!” 玄青子轻轻笑着,围着莫凡转了两圈,“哦,忘了,你是个哑巴,又哑又傻果真可惜了。” 实在太大意!居然被点了穴! 莫凡不想和他吵,只能急得干瞪眼,他更急的是王爷要去干什么!为何要挡住自己! “渴死小爷了。”玄青子把向红瑜手中的茶杯夺过,直接‘咕嘟咕嘟’灌进喉中,“和武斗比起来,我更喜欢文斗,虽然文斗斗不赢,但是不累人。” 他吊儿郎当的向红梅公子,抛了个媚眼求认同。 向红瑜托腮对他竖了个拇指。 “看这哑巴生气的模样,耳朵应该是没问题,哎~你这么不讨主子喜欢,杀去得了,挡来做甚。” 玄青子举起茶杯对莫凡遥遥一敬后,又问:“宁王这么追出去,就是秦恒宇一人之责,小爷我命算是保住了,” “玄兄若不想死,又有几个人能杀得了你呢?” 玄青子扯了下嘴角,露出白色的牙齿,“单挑老子是天下第一,小爷我有好生之得,杀生太多心中会有罪过,晏南修他有千军万马,双拳再厉害也难敌。” 冷荷匆匆回到后院,摸到一处被绿藤覆盖的墙面,她掀起绿植,挪开几块砖头后就出了门。 前厅里渐渐走得只剩莫凡一人,这种点穴手法不仅没见过内力还极高。 他把所有的内气运至几个重要穴位都没冲破。一时半会冲不开,豆大的汗从额头滑落,苍白的脸渐渐涨成乌青色,嘴角也慢慢的泛出血迹。 玄青子今天收拾了小哑巴,又看到晏南修情绪失控,心情莫名其妙的舒服。 哼着小曲快走到疫区营帐时,从怀中扯出一块浸了药水的帕子往脸上一扎,随口问:“你和宁王说了什么。” 向红瑜如实回答:“坦白。” 玄青子看他一脸淡定,在心里把他祖宗八辈朝上骂了个遍,最奸就是读书人,气得他反手往向红瑜臂上掐了一把,“坦白什么。” 向红瑜正直着往前走,前面的人这么一停,直接撞在了后脑上。 他额头和鼻子痛得纠成了一团,“知道的全说了,这种事宁王总会知道,你以为你去京都他能不知道?成王能在诚允帝眼皮子底下夺位,宁王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不会差,更何况他身边有个乔先生。” 乔三言是范炎唯一钦佩的人,向红瑜还不知道范炎是他生父的时候就听说,范炎曾三去荆州也没把人请来,最后还把人逼去了江南。 如果乔三言能在诚允帝身边出谋划策,那也就没成王什么事了。 玄青子每次听到向红瑜一堆一堆地词说出来,都不知如何反驳。 这人真能说。 就剩这张嘴了。 “那你为何还要把秦恒宇叫来南信,这是置他于死地。”玄青子盯着他被撞得发红的鼻子,有些愧疚的笑了笑,伸手想送上一份安慰。 向红瑜看到魔爪再次向他伸来,以为他没掐够,连退几步继续道:“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宁王真那么在意云小姐,要杀秦公子泄恨,早知道真相也会让他死得轻松点。若是等到宁王自己发现,知道这些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不会放过。这中间也包括你我。” 他深吸一口气,按着发痛的额角又说:“宁王想必不会那么傻,在此事上大动干戈。” 成王妃一死,成王是以报复之心去屠城丢了皇位。 宁王如果敢在这事上用同样的手段,想必也逃不过瑞德帝的眼,只会离皇权越来越远。 向红瑜把这事说出来也是有私心的,他需要一个明君,一个心怀天下的主人。 当年范炎找到他让他送玉玺的时候,向红瑜问:“爵位真当如此重要。” 范炎说:“如果真当重要,为何要冒着诛族的风险来做此事。我一生为大赤,希望大赤的君主是为天下子民。世人可以骂我攀附骂我迂腐,正因为有我等这种迂腐之人,大赤百年来才生生不息。成王如若登基便是我的死期,以后的大赤就要靠你们了。” 向红瑜恨范炎,他明明问的是为何要负了母亲,而他回答的却是天下,于理却不得不佩服他,因为范炎只为大赤。 不知不觉他如范炎所料,自己正在走他的老路。 还走得特别情愿,他有时候在想,范家的血爷是不是天生痴迷做官。 哪怕他姓了向,也无济于事! “那他追出去?” 玄青子问了这话声音明显有些软了,他本就长得比较忧郁,要不是平时太过痞气,这模样还是挺招人的。 此时眼里有些不确定的迷糊,居然显得有几分委屈。 向红瑜看到他这副受气包的样子,张了张嘴又合上,轻轻摇了摇头,“你怎知他追的是秦公子,军队有大量瘟疫,有人从中作梗一直没传到宁王这边。这才是宁王的当务之急,这事没处理好,宁王这几年在东沙的政绩便会功亏一篑。” 玄青子若有思索的点点头,心中还是有些隐隐不安。他和晏南修相处了三年,对云裳是怎样的感情,他看得太清楚了。 虎头山那场围杀伤得那么重,内力全部溃散,晏南修只说,只要云裳没事就好,并三再嘱咐不能让云裳知道。 所以当云裳问他什么时候能恢复,他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许几月,也许一辈子。 事实是内力一辈子也不可能恢复,能恢复到从前的两成已是极限。 第53章 反常 当初晏南修能放走云裳他也很震惊,几年过去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后,才渐渐明白他是不得不放手,可是放手并不代表心里也放得下。 特别是晏南修这种人,从小就缺爱,内心极度冷漠,根本不会对人动情,一旦动了又岂会轻易放下。 子书白远远见到他们回来了,起身把手上的草药递给旁人,“宁王怎么说。” 向红瑜回:“如你所说,送出城外便不知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玄青子愤愤不平急得跳脚,指着两人的鼻子怒道:“什么城外,你们又在背着我商量什么事。” 子书白歉意一笑,“小事,关于我家小妹的事,玄兄不是也知晓吗?”他继续问向红瑜,“你觉得宁王说的可是真话。” “不应有假,反应正常,他似乎不太在意令妹。” “丁红和白暖也说宁王这边应该不会对家妹下手,只是几年毫无音讯,家母思念成疾。” 玄青子听明白后,思索了一会问:“黔林子书家的人应该不是轻易能被人暗算的啊。”他拍拍子书白的肩膀道:“这事我说过,宁王不会看上你家小妹的,你大可放心。” “……”子书白面上有些许挂不住,讪讪笑道:“小妹是寂寞少女心,兴许跑哪玩去了。” 玄青子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子书薇去京都的那个时间点,宁王不会动那个心思,再说他们无怨无仇抓你小妹干嘛,你们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子书白呵呵笑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活脱脱一个笑面佛,“应该不会,小妹也很难被人暗算,她身上有只灵蛊,还算比较厉害。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是,子书家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出入江湖,与人也不交恶。江湖上的人如真要暗算,一来怕我们报复,二来也忌惮小薇手中的蛊,” 他随后又自语道:“小妹生性顽劣,跑出去几年也很正常。” 子书白话虽说得轻松,可是谁都看得出他心中很担心。 黔林子书家这几年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无不和子书薇有关。 晏南修走在路上,只觉得身体冷,很冷。 阵阵寒冽从每一个毛孔往血液里钻,狠狠的冲击着心脏。脑袋里宛如雷鸣战鼓不停敲击,整个身子处在一种极致的昏痛沉闷中。 他愤怒又后悔,他恨自己为了逃避痛苦痛失所爱。 他恨当初为何不调查清楚,如果调查清楚,就能早早的把云裳接入京都,不至于如今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在浑噩中,晏南修走到菜场后面的一处宅子停住了脚步。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驱除所有的混乱。 门‘嘎吱’一声开了,开门的是香玉。 岁月从不败美人,虽已三十几岁,面部依然光泽洁白。 她看到晏南修很显然吓了一跳,尽管这般吃惊的表情,也只能让人想到风华绝代。这也是她为何能在南康郡蛰伏十几年,把香玉楼开成了成王最重要的情报站。 香玉探头往路边看了一眼,一个十四五岁的墨衣男子正在卖果菜,对她点了点头。 香玉才放下戒备,“宁王,快请进。” 从南康郡一别这么多年,这是香玉第一次见到晏南修,她是晏南修最坚实的后背,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这几年虽在一个城池却从不见面。 “什么事,让你亲自来?太危险了。”看着和这张和江浸月长得极其相似的脸,当年从马肚子下面抢回来的人终于长大。 香玉黑白分明的眼眸有些发红,更发自内心的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晏南修很显然,还没从一路上糟糕的状态缓过来,嚅嗫着嘴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舒服,还是有事?” 晏南修比香玉高上一截,她从下往上看只见眉宇紧锁,轻薄的嘴唇在轻轻发抖,整个脸浮着明显的焦虑。 “没有。”晏南修一出声,发现嗓子嘶哑,“状况比前几日我传给你的更严重,瘟疫应该是从军队传出来的。吕将军失职居然没上报,外敌暂时风平浪静,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去找乔先生,让他有准备。” 晏南修按捺住所有的情绪,把最重要的事情一口气简单明了的说完。 两个黑衣少年推门而入,看到晏南修连忙跪下,“宁王。” 香主问少年:“什么事。” 少年说:“圣旨已经到百色城了,还有两日脚程。” 香玉定住脚步望向晏南修。 他的脸与刚才那张不安的脸截然不同,已经恢复了平淡,看来这些他年成长了不少。 晏南修第一次来这院子,跟着香玉穿过小径。 屋外的空地种的都是时常可见的蔬菜,像普通农家的房子,锄头铁铲簸箕等物随意扔在墙边,上面还裹着层层泥土有新有旧。 晏南修有点吃惊,难不成他们真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穿过圆门一棵偌大的槐树立在院中,几个少年正倒挂在树上。 晏南修指了指,看向香玉。 “练定力,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学功夫,功夫看个人造诣,其它都要做到极致才能活命。”香玉不以为然的说着,把他请进了厅堂。 晏南修偏头看向那几个少年,果真被这样挂倒,也纹丝不动如睡着一般,他若有所思的进了屋。 扫了眼屋子都是普通人家的家具,就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圣旨是白下了,这种情况根本不能走。” 香玉把泡好的茶递到他面前谨慎道:“还是回京,这次瘟疫太反常了,” 见晏南修没接话她又说:“一月已经混进侍卫里了,莫凡是个麻烦,找个时机把他……” “不行!”晏南修想都没想直接否定,“莫凡不能动,他不会知道什么的。” 他固执的把莫凡要来,就算当初断了对云裳的念想,待他也是极好的。如今云裳没嫁给秦恒宇,莫凡便是他赎罪的源头。 他又怎会动他。 香玉迟疑少顷,还是点了点头。 在成王手下那么多年,她必须坚定的相信主上的每一个决定,有任何的不信任都会变成裂缝撕开一个口子,影响事情的判断。 晏南修问:“京都除了一月在还有谁在?” “七月。” 晏南修摸了一下茶杯,因不喜红茶,闻了一下又放下,“人机灵吗?” 香玉笑笑回:“七月和四月是最机灵的两个。” 当初挑的十二个人,都是以机智为主。 在香玉楼那么多年,结交了几个顶尖的江湖杀手,武功身手只能教些最直接最凶猛的杀招,出其不意取人性命,如果功夫不够高,脑子一定要活络。 屋子里光线不太亮,阴影下晏南修长长的睫毛倒在眼角轻轻展动。 经过战场后的洗练,他的五官依旧柔和,却再也感觉不出白面小生的清秀,只剩成熟男性的俊朗和冷淡。 他有条不紊的吩咐:“七月去查一下吕铭昭,四月去芙蓉郡。” 香玉不明白,皱着眉问:“芙蓉郡?” “去查秦家秦恒宇,往上三代和他有关的人和事,习惯爱好吃饭如厕所一件不少的查清楚。”晏南修沉默片刻又道:“越详细越好。” 这两年,晏南修每一件指令香玉都能猜透,唯独这件事? 虽然没开口,但是眼中的怀疑很明显。 晏南修突然冷冷的笑出了声,整个人笼在一层浓烈的煞气之中。 眸中露出难见的阴狠,和他那张精致的撞击出一种诡异之状,“我要他无声无息失去最想要最珍视的一切。” 对于香玉他不想隐瞒,这几年事事谨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机表露过内心,能这样清楚明白的说出内心的想法,心中郁气散去了不少。 香玉看着他这副不知道回忆起什么的样子,神情微微怔愣了一下。 她眼眶有些酸,轻声喊道:“南修。” “我曾经把心挖出来,任他践任他踩,还是忍住杀他的冲动!如果他不要,为何还要把云裳带走,我已经做了太多不能收手的事!回不了头了!” 晏南修低着头,回忆这些年的艰辛,慢慢地诉说从南康郡一别,在遥吾山上发生的事。 短短几年却像过了漫长的一生。 随后他目光一变,“虽然你不问,但是你最想知道的问题我可以给你解释!当年我跑不是怕死,是因为我根本不想入京都! 自从入了京都我才知道什么是暗流涌动的世界,只要我稍一松懈,随时便会被蚕食。在父皇面前我要听话,要示弱,还不能让他失望。在权臣面前要悄无声息的强大到让他们害怕,实属煎熬!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他们可以随时站队,俯首,叛变,置我于死地。渐渐的习惯了这样活着,我发现只要我狠下心对待他们,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容易变得简单。” 晏南修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就像刚出生的小狮子寻找安全。 那是他平静背后的醒悟,他尝到了权利带给他的方便。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怕冷静的人,也不怕疯狂的人,怕的是又疯狂又理智的人。 晏南修刚好就是,这些都是这几年千锤万凿中锤炼出来的。 南信城,北街闹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路边小摊边计价还价,各种特色小吃的香味萦绕在长街里。 一位平民装扮身着普通麻布长衫的男子,走到一家茶水推边,把背上的包袱往桌上一扔,叫了碗解渴的清茶。 对面坐着一位身穿石青色短装的男子,握着茶碗的手,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有一层厚厚的茧子,细看脸上有一种亡命之徒的狠劲。 长衫男子端起茶水轻轻啜了一口,轻声自语:“跟丢了。” “在哪跟丢的。” 对面的男人说了话。 两人都没看向对方,旁边卖花叫玉的叫卖声很大,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如此诡异的行为。 “就在这条街,遇到一个叫花子!他娘的,实在是太缠人了。”长衫男子把茶一口饮尽,“已经叫人去跟冷荷了。” “三皇子那边人已经行动了,记住他们如果能解决,你这边便不要动手。” 短装男子扔下几个铜板混进了人群。 天气极好,天空像被水洗过一般碧蓝碧蓝,几朵雪白的浮云悠悠的挂上半空,晏南修拖着一副软绵绵的身子走出菜场,往东边走去,没走几步肚子‘咕嘟咕嘟’响了起来,他甩了一下头闷笑了一下,从昨日到现在已经十几时辰没合眼,比起吃东西,他现在只想睡觉。 早上见了军医,虽说部队里的事已经不归他管了,可是直觉告诉他吕铭昭有问题。 这种感觉就像山洪爆发前的山坡,岩石泥土树木都被水泡着,好像在等一场暴雨,这场瘟疫就是那场雨,一旦落下所有事情都会显山露水。 想到这晏南修感觉胸腔像被灌满了泥土,喘不过气猛的咳了起来,剧烈地咳嗽震得脑袋像被锯齿拉扯着疼。 “王爷。” 冷荷远远的看到了晏南修捂着嘴,身子像一片要掉落的树叶摇摇欲坠。 晏南修脸色惨白地转过身,一脸甜甜笑容的女子正在叫他。 他好像看到了云裳,看到了云家还在时的那个笑脸,看到杜娟花山上高兴地喊着他名字的人。 晏南修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揉了揉眉心让自己镇定。 看清楚了是冷荷,他眼神瞬间暗了许多,里面是说不出的失望。 他打起精神呼出一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王爷今天还没吃东西,放心不下就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你,”冷荷听他说话的声音很干涩,关切地问:“你嗓子怎么了?受了风寒吗?” 一连问出好几个问题,晏南修都不知怎么回答,胡乱的回了句,“天气太燥,胃口不太好。” 冷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爷最近是操心太多,既然胃口不好,我们出去走走,一饿就能多吃吃。” 晏南修冷静的看了她几眼,似乎在斟酌什么,冷荷很少这样说话,自从东宫处死了几名宫女后她就少了少女的娇俏,多了几分沉默。 “我想清楚了。”冷荷难得大胆的挽起他的手,“你回宫后,我就不回去了,你别反悔奥。” “好。” 晏南修简简单单的回了一个字。 第54章 地狱 “听说南信城外有个女娲娘娘庙很灵验,你陪一起去,来南信这么久我还没出过城呢。” “唔~”晏南修很明显心不在焉,眼睛虽然看着冷荷,但她一直在叽叽喳喳的在说什么,他很一句没听进去。 直到被冷荷带出了城外,晏南修才反应过来已经出了城,“去哪?” “女娲庙啊。”冷荷看他一脸惛懵的样子,略有些不开心的说:“王爷不想去,就别勉强了。” 晏南修被风吹了一路,头痛减轻才清醒过来,刚才一路看着冷荷笑眯眯的脸,再加上他穿了一身红色衣裳,实在是让他有些意乱情迷。 “去,我也刚好想透透气。” 今天的冷荷格外兴奋,像她这种在宫中长大的女子,对外面的世界都有一份特别的向往。她整个人神采飞扬,一路摘采着小甘菊,嘴里吟着欢快的歌。 晏南修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慢悠悠的跟在她后面。 东沙河流众多,南信的景色虽不如百色美,路两旁高山下的河流又宽又急,也是别有一番大气磅礴的壮丽之感。 白鹭合着双翅盯着水面一动不动,老鹰盘在上半空的岩壁上,扫荡着白鹭的身影,正在上演一物降一物的动物世界。 晏南修看得有些出神,世间有两个动物世界,人类披着伪装的外壳,本质上和飞禽走兽无任何区别,没有一刻不在厮杀蚕食。 “给你。”不一会冷荷把一大捧野菊花推到他怀里,又像个怀春少女娇羞的跑开。 晏南修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才发觉,很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的笑。 冷荷虽好,却不是他心中所想。 晏南修把花抱在怀里嗅了嗅,反正也要分别了,今天就让她由着性子来一回。 快要走到女娲庙前,他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周围很安静,这种安静太不寻常了。 平日里虽然有莫凡在保护,晏南修也从没放松过警惕,此时他把沉静得如同一汪深潭的瞳孔眯成了一条线,冷冷地看着前面的背影。 想明白了她今日为何如此殷勤,所作所为都照着他的喜好而来。 晏南修扫了眼地势,从手里抱着的花束中取了朵黄色的小野菊,插在她的发间,看到额间的发丝有些乱了顺便轻轻地帮她撩起。 哪怕王爷只是一时新鲜,冷荷也满心欢喜的享受着这难得的照顾。 一想到不远处埋伏的人,她即刻后悔了,真到了这一刻才发现,事情比她想的要艰难得多。 她不想看着他死去,她想牵他的手,想牵着他回往走。 谁知!晏南修手一缩躲开了,把人按在地上坐下,冷冷地问:“有多少人。” 冷荷抬起头,睁着大眼睛问:“你说什么?” 这张脸不笑的时候,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涟漪,此时浅色的瞳孔倒映着她的脸,那张越来越僵硬的脸。 女娲庙内的人,看到两人背对他们坐在草地中,把手都摸向了腰中的刀,一个领头似的人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暂停手势。 晏南修看着冷荷不断发抖的身子问:“你明明可以走的,为什么一定要为他们卖命。” 冷荷听到这话就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时至今日她也想问个清楚,“当初进了东宫的几名宫女,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 几年了,他们之间总有一点情份? 早秋的阳光照着晏南修的后背,身体的阴影把冷荷裹挟在逆光中。他深不见底的眼神露着精光,好像在看一只随手可以撕掉的猎物,在斟酌这只猎物还有没有用。 冷荷见他半天不回,哪怕再不甘心也彻底明白了,“因为像她吗?云裳?哪里像?” 晏南修听到云裳的名字,心情突然变差,他眼里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划着她的脸颊,指腹渗出细细的冷汗贴到了脸上,“笑起来像,可惜你不是她。” 只是一瞬间,冷荷全身像掉进了冰天雪地里的冰窟窿里。 难怪他说她要多笑,她早就猜到自己能活到今天,和他梦呓中的那个女子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对她没有一点感情。 “为了除掉皇后安排在你身边的人,你杀了自己腹中的孩子,只因为我笑起来像她,你能留我在你身边这么久,你真的很可怕。” 晏南修不置可否地坦言:“我顾然有杀人的本事,并不代表我一定要杀人,我只是不想放随时会咬上我一口的人在身边,更不喜欢被人窥视和控制,你是个例外,但是这个例外现在结束了。” 她以为自己至少有些不一样,只要晏南修有一点喜欢过自己,她也会想办法阻止即将到来的灾难。 自己磨磨蹭蹭一直不进女娲庙,明明是因为下不了决心,而他根本不屑这个机会,这才是晏南修啊! 只喜欢自己掌控事情全局。 在她出神之际,晏南修不带任何迟疑的把人往怀里一搂。一把冰冷的短刀,又快又狠地插入了冷荷腹中,很快粘糊糊的液体溢了出来沾了一手。 一阵阵钻心的痛从心口发出,她分不清楚是伤口所致,还是伤心所致,腥味从喉咙里不断往上冲。 泪水夺眶而出,“你……你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真打算放我走?” 晏南修慢悠悠地撩起她的裙角,把手上的血擦得干干净净。 “当然,你不足为惧,可惜不知好歹。” 晏南修又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把她头上的珍珠发钗取下揣入了怀中。 冷荷彻底绝望,嘴里艰难的吐出,“你又好得到哪里去,做了这么多坏事,不怕下地狱,永世不得轮回吗?” 晏南修的眸子更幽冷了些,“地狱?这人间本来就是地狱!你在为皇后做事,又何尝不是身处地狱?你懂什么是轮回吗?人带着欲念活着就已经在轮回,被钉在这世间最大的地狱中挣扎,芸芸众生都在人间地狱轮回,如此反反复复永远不得停歇。” 冷荷睁着眼,听着他一字一句说出阴狠的话语不敢置信。 她的身子越来越冷,目光也越来越散涣,晏南修的脸逐渐变得模糊,哪怕要死了,哪怕这时候,她还是能感觉到他把唇轻轻弯起在笑。 这个人多可怕,他从始到终都是一个垂钓者。 不管那根线放得多长,他都手握那根鱼杆,只要有人上钩,看清楚他是什么品种,他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手握的仅是一根钓杆吗? 在冷荷倒下去的同时,几个铁制的暗器带着冷光向他袭来。 晏南修还没来得急出手,两个少年从草丛中腾空而飞,甩出飞镖当去了暗器。 “王爷快走。” 晏南修抬眼看着少年和十来个黑衣人,淡淡地点了点头,“算好时间,我进城了就不要硬拼。” 突如其来的帮手,让这群黑衣人失神了瞬间。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俩个少年把包围圈打开了一个豁口。 晏南修纵身突出包围圈,脚落地时身子还是有些飘。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俩个少年,他清楚只要他们没死,这群人便脱不开身。 晏南修疾步向城内走去。 刚走出三里地,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内力虽然大不如从前,但是也听得到有一帮人在追着他。 这帮人也许是太急,脚步声过重,以自己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他没有能力再去对付一大群人,没时间想清楚是刚才那帮人功夫太高,这么快解决了他的暗卫?还是另有他人? 他只能往河边走去。 莫凡虽然愚忠但是并不笨,他冲开穴道时已经下午了,问了几个人才发现,王爷出去很久都没回来,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他握紧拳头走向了疫区。 玄青子几人正在围着一个大锅捞吃食,此时为了几块肉吵得不可开交。 玄青子挑着眉,夹着子书白的筷子,按在锅里不让他动,“子书兄,你这么胖了,还要跟小爷我抢肉吃?” 子书白感觉筷子都要断了,急忙说:“过份了,这是我夹到的第一块肉,这锅肉一大半都进了你的肚里,你居然还用武力。” 果不其然,话刚说完,子书白的筷子就被夹断了。 玄青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肉扔进嘴里,囫囵吞进肚中。 他吐出舌头,得意地说:“没有了。” 子书白都被他气笑了,“你这样吃和吃青菜有何分别?” “我的胃知……道。” 话音未落,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把锅给砸翻了。 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睛的王八糕子,敢坏他的饭碗! 玄青子带着满腔愤怒转过身,一看是那个哑巴莫凡。 莫凡全身都布着肉眼可见的怒气,顶着一张气鼓鼓的脸冲他吼:“王爷不见了,他要是出了事,你就准备陪葬。” 玄青子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哑巴怎么会说话?刚点起来的怒火,被这天下奇闻给震惊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哑巴?你刚才说什么?” 玄青子盯着莫凡的小嘴,好像想确认那句话就是出自这张嘴! 莫凡重复道:“王爷不见了,我们刚来时,战场上就有人要杀他!” 玄青子见那张嘴果然能出声,连忙招呼他过来。 莫凡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听到了,听到了,战场上不杀他,难道等着被他杀?” 他更关心这人明明能说话却装哑巴,简直是有病!能呆在晏南修身边的人果然就没有正常人。 “王爷多次外出时,身边总有功力不低的人在暗处尾随,躲在暗处的人,时时都有人想要他的命。” 莫凡不是一个很善于表达的人,他也不知道几人听没听明白,王爷已经失踪三个时辰了,府里的人都派出去找了,没有人知道王爷去了哪里,杀人只不过瞬间的事想想都心悸。 “要他命的人多着呢!你也不问问你家王爷干了多少缺德事!” 向红瑜已经反应过来事情不简单了,“通知知州了吗?” “通知过了,全城都搜了,没找到王爷,守城的守卫说和一个女子从东门出去了。” 玄青子看了眼向红瑜,只见他脸色凝重,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把手里的碗一扔,“还在等什么,去找啊!” “找过了,冷荷死了,还有几具尸体。” “……” 这简直是平地惊雷。 南信知州申伦脸色铁青,听着衙役和捕快一次又一次落空的消息,使得冷汗黏在脸上落了一层又一层。 宁王失踪的消息传出,整个南信都在一片惶惶之中,如果出了意外,自己首当其冲会被问责。 自接到宁王失踪后,他亲自去东郊查看过。一共死了六人,一人还是宁王的贴身宫女,距打斗四里处的汤河边上有数百支乱箭。 两处用的兵器不一样,可以断定不止一伙歹徒,只怕宁王己经凶多吉少了。 停尸屋里,向红瑜和玄青子在正在查看尸体。 玄青子指着一字排开的五名男子说:“这五人身上都有数处刀伤。” 向红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发现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玄青子指了一个墨色衣服全身是刀的男子,“其它四人应该是他所杀,你看这些伤口几乎都是要害,这种手法很像杀手所为,对方人数太多,他几乎是不要命的相残打法,最主要的是这名杀手显然才十四五岁个子不高,对方都伤在头部以下的重要位置。” “你的意思是说,有两拨人在打?” “看起来是这样。”玄青子说完走向冷荷的尸体说:“最奇怪的在这。” “冷荷一刀毙命,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按常理说人都有求生的意识,受伤了至少会扭动,会逃跑,而她好像是放弃了求生,死的位置都没动过,还有这里,”玄青子指着冷荷的裙角,“这里的血不是喷溅出来的,是被人擦拭上去的。” 向红瑜又问:“这么说,冷荷也是那个少年所杀?” “我又不是神探,我怎么知道,”玄青子显然已经累极了,双眼布满了血丝,他松松垮垮的往墙上一靠,“就算知道整个过程又有何用,晏南修那小子是命中犯血光,当初在虎头山上被那么多高手围攻都能保命。他的运气用光了,那一战之后,内力不可能再硬抗这么多敌人,能不能活下来看天意了。” “所以,汤河边上那些乱箭也是对准他的。” 玄青子长嘘了口气,“但愿是,那样至少还有一丝生机,要不然我们都等着陪葬。” 第55章 失踪 莫凡在水下潜入潜出,已经一天一夜了,整个人都被河水泡得发肿。 玄青子坐在岸边啃着馍馍,看着那固执到了极致的闷小子很是无语。 “喂,你这样找捞上来的也只是尸体,不如先吃个馍馍,做个饱死鬼,也比做过水鬼强啊。” 穿着一身夜行衣的莫凡,披头散发的从水中钻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他点了自己的穴王爷会失踪吗? 打又打不过,能怎么办。 他继续钻进水里。 “真要在水底,三日后身体就会浮上来,不如沿着岸找,万一寻到,说不定还能救活。” 莫凡听到这,愣了一下就爬上了岸问:“去哪找。” “你有银子吗?” “……” “悬赏啊。” “……”莫凡白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馍馍,大口大口的咬起来,“知州已经悬赏了,” “我知道,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下,我承认点了你的穴是我不对,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静谧的月光下,两人眼底闪烁着熠熠水光。 休息是什么莫凡不知道,从他有记忆起便是不断的训练暗杀。 直到成王上位后第二年那个夏天,暗鹰在暗杀中全部覆灭。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夜晚是要去清除诚允帝的余党,进入院子一柱香后就失去了知觉,醒来便见到了莫奇,和十个出生入死兄弟的尸体。 半年后来到了宁王身边。 除了杀人和听命行事没有任何想法。 他是个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 看着这莫凡紧绷的额角,玄青子觉得他有些可怜说:“宁王真找不到了,你就一声不响的回家去。” 莫凡瞳孔一缩,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向沿岸走去。 京都梅园,建朝前是一户姓梅的太守所居之地,听说此屋是处吉宅,大赤建国后,这位太守不但没被削官减爵,一位嫡女还入了宫做了妃子,几代之后就落入了安阳王之手。 安阳王产业多如牛毛,这处梅园落座在凤安路,梅园是前朝难得没有翻新的老宅子,经历过百年风雨的洗礼,整座宅子充满古香古色的韵味。 静室里,晏萧行捏着白子半天不落,何平毫不松懈地危坐于对面。 棋局似乎到了焦灼关键时期,晏萧行把玩了一下手中的天珠,白子稳稳落下。 这时下人来报:“宁王妃已经到了。” “王妃可有说些什么。” “未曾,只是……”下人微微的欠了欠身在晏萧行耳边轻声说:“宁王妃身边有个女子,说是陈家小姐。” “知道了,去通报王妃我马上就来。” 下人退去后,晏萧行在何平面上斜睨了几眼,不轻不重地说:“一个木匠家的女儿能长成那般,行为谈吐怎么看也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不看看他们家三个儿子的长相,除非……李田氏不守妇道,养了个小白脸,哈哈哈……” 何平忍不住偷笑,“这也不是不可。” 晏萧行一哂,“呵呵,这么明显还看不出什么吗?她们是来要人了?” 这两日,他也在猜测宁王妃送上拜帖是何因,没想到是要人来了,本来打算慢慢审洛女,看来没有太多时间了。 “那给吗?”何平落下黑子笑道:“亲王输了。” “既然是王妃要,当然是给。” “给?” “不是今天,两天之内撬开洛女的嘴,不然……”晏萧行在脖子上比了个手势,就立起了身,他出门时扬了扬眉问:“今天我这身怎么样。” 何平不是一个没有品味的人,跟在晏萧行身边十几年好坏还是认得出,反反复复打量了一圈,“江南名缎,金丝线绣在袖口,低调中显贵气。” “行了,问你等于白问。”他出门还不忘照了一眼铜镜,扭头对他吩咐:“做你拿手的事去。” 何平连忙应承,“用不着两天,再紧的嘴也能撬开。” 他嘴上是这么说着,脚还是一步不留地往后院行去。 晏萧行履着轻快的步子穿过花园,路边的花草被衣襟带起的风微微摆动,鸟笼子里的绿嘴鹦鹉看到他就出了声,“主人好,主人好。” 停下脚步,他从旁边的盘子里抓了一把苞米,往绿嘴鹦鹉里扔着食,“连你这只畜生都知道我是你主人,养了几年的人都没养熟,你觉得是不是该杀了。” 鹦鹉学着舌:“杀了,杀了!” 晏萧行脸上永远挂着笑,在京都这么多年交友广阔,人人都称赞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君子,没有任何人见他动过怒,此时他心里已经很不舒服,还有心情逗着鹦鹉。 走到厅堂侧门,他停住了脚步,许黛娥正在端庄优雅的喝着茶,一小口一小口尽显大家风范,他心里想着这个样子实在太不像她,当年许黛娥学着说书人嘴里的侠客夜闯安阳王府,还是把人送回许府的。 从那之后,晏萧行就注意到她,曾无数次偷偷扮作小厮逛遍了整个京城,一旦做为许家女儿时,永远是一知书达礼副现世安稳的模样。 人人都会装呐,许黛娥也不例外。 许黛娥默坐了一会,眼睛往大门处瞟,晏萧行知道她这模样是等得有点着急了,走了进来行礼:“王妃,久等了。” 云裳见到晏萧行也行了一礼。 许黛娥轻抿唇角,“今日来府上打扰,多有歉意。” “这是什么话,我这处梅园能得王妃光临,蓬荜生辉呐。” 几句客气的开场白下来,许黛娥瞄向云裳,“这是陈家小姐,听说她的一位表姐被人卖到你手上,不知道萧行能否行个方便。” 这是许黛娥第一次叫他名字,尽管他比许黛娥大上十来岁,辈分却小上一辈,这么叫他无疑是很合理,也更亲切,可是听在晏萧行耳朵里却有一些愣神。 许黛娥觉察到晏萧行有些迟疑,皱眉问:“怎么?是不方便吗?” 她心说一个戏子而已,任谁都会给自己一些面子,安阳王孙风评极好,难不成有什么顾虑。 晏萧行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拇指和食指轻轻转了一下手上的天珠,“当然方便,只是不知道是王妃要的人是哪位?” 云裳在一旁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是要不承认吗? 她迫不及待出了声:“她叫洛女,是听书坊的戏子。” “是她啊,她可不是个简单的戏子。”晏萧行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听到她说话神态有些慵懒转向她问:“陈家小姐没去听过吗?” 云裳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洛甜毕竟是一个拿不上台面的戏子,让王妃听到不好,连忙说:“要多少赎金,我们都会尽量凑,请王孙高抬贵手。” 云裳那日在街上看到洛甜,两人抱在一起哭了很久,说了这几年的过往,没想到两人都过得如此艰辛。随后洛甜又交待了很多要注意的事和晏萧行的为人,此人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笑面虎。 晏萧行哈哈一笑,“陈小姐误会了,洛女只是我听书坊的一名戏子,她的卖身契没在我手上。” 这下轮到许黛娥和云裳傻眼了。 只听晏萧行又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宁王妃既然找上我,我自然有办法帮你拿回她的卖身契。” 云裳很怕再出什么乱子,紧跟着问:“请问需要多少时日。” 晏萧行身体微微向后倾着,若无其事的打量着云裳,这个女人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美艳又冷静,也正是因为这张脸太难以让人忽视,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知道洛女不见了,如果真心找他要人,不会一直按兵不动等到今天和王妃一起来,晏萧行在京都这么多年,隐隐感觉事情不会简单,要个人而已何必忍这么多天? 晏萧行弯了弯眼角,爽快说道:“两日后陈小姐来接她。” 云裳紧锁着眉宇走出了梅园,日头降至天际,橙红色的余光落在她乌黑色的长睫里,整张脸显得有些憔悴,也挡不住脱俗的气质。 许黛娥偏头看向她,如果把她画在画上,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嫌淡,她好像从来没了解过云裳是个什么样的人,立在那里自带疏离和执着。 许黛娥想到这里无声的笑了,这两个词在需要三从四德的女人身上都不算什么好词,在她身上倒是相得益彰。 云裳扭过头,正对上许黛娥的目光,王妃的眼睛清透明亮,不灼人灼她的心。 她可以从容面对所有人,唯独对许黛娥像个躲在暗处的小偷,并不能光明正大也不能问心无愧。 “对不起。” 许黛娥愣住,“突然和我道什么歉,云姐姐如果是想道谢,我心领了。” 云裳望着许黛娥大大方方的脸,噗呲一声笑了,她觉得自己该彻底放下了。 “麻烦王妃心里自然过意不去,王妃还这么贴心的没提我的身份,更是感激不尽自然要道谢。” 许黛娥不以为然,“你这么要求自然是你有你顾虑,再说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明日有空吗?” “明日?” “去泡温泉,你忘了?” “没,没忘,当然有空。” 马轿渐渐远行,云裳心想宁王妃真的是一个很温暖体己的女子,就像一股甘冽的清泉抚平了她内心的不甘。 填平了上面的沟壑,让它重新变得柔软富有弹性,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云裳第一次感受到了烟火气。 烟火里面是浦笛。他手上拿着两个糖人,站在对面的街上对着她招手。 云裳看着浦笛学着自己大口咬了一块糖人,正在用舌头舔着牙根。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是说粘牙吗?哈哈哈!” 浦笛脸都绿了,举着糖人不知如何下嘴。 以前买过几次都是放在家里看,化了便扔。这确实是头一次吃,实在是没经验。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云裳迎着晚风举着糖人,口腔和空气都是香甜的味道。 浦笛侧目看着云裳,她的黑眸很是闪亮,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他从来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 云裳走了好几步转身发现浦笛还站在原地,“怎么不走了。” 浦笛问:“你不回李家?” “自从见到洛甜后就很少回去了,干娘也知道,洛甜以前一直是我婢女,也由我了。” “女大不由娘。” 话一出口,浦笛就发现自己说了句蠢话,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云裳眉眼一挑,弯了弯膝,双手放在腰上行礼道:“是,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浦笛被她这样一撩,脸瞬间烫起来,整个身子都有些发紧。才发现云裳以前那种若即若离是对的,自己根本受不了她任何一点点主动的撩拨。 一路无话,两人靠得很近。 浦笛闻到云裳身上有淡淡的体香散出来,整个人心猿意马,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手心都透出了微微的细汗。 “到了。”云裳发现他整张脸微微泛着红,“浦大哥,你不舒服吗?” 浦笛脸色绯红,犹豫再三说说:“我们成婚。” 云裳先是惊讶,然后只是沉默。 与她比起来,浦笛正直善良心中柔软得不像话,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位。 正因为有他一直在身边,才会偶尔窥得光明。 长久以来知道在利用他,也并不愤怒,只想把自己拉出泥潭,真心的对她好。 云裳想应该嫁给他,并不是说对晏南修还存有幻想。和许黛娥相处越久,越觉得当初走得对,换作是自己,绝做不到她那般独自一人撑起王府,还能有条不紊处理各种人和事。 人和人之间总有相配二字,他们很配。 她和浦笛也很合适。 只是怕有一天云家的事大白于天下,会把浦笛拉到一个无法撇清的位置。 这是她第一次害怕真相。 “是我唐突了,我,我应该请位说媒人去提亲。” 云裳看着那双清明的眼,无法拒绝,“不用媒人,等我接回洛甜,我就给你答复。” 如果洛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真的还有力气再去查一个遥遥无期的血案吗? 这次洛甜失踪,似乎让她停住了脚步,来思考现在的问题。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重要。 她想了很久,只要自己放弃这个念头,哪一路都是康庄大路。 为何不试着走一走。 康庄大路里面有浦笛,似乎很好。 第56章 破绽 窗外幽森的银光爬进屋里,晏南修双唇紧抿着,似乎经历了难以承受的痛苦。昏暗的灯亮照着他清晰硬朗的五官,流畅的下颚角反射出色若死灰的微光。 他不知道自己的灵魂飘浮在哪里,整个身躯一点点坠入深渊。 从母妃眉间上那一支箭,再到冷荷绝望的眼神,所有的光彩一点点变暗变成无尽的黑色。剥肤剔骨般的疼痛,阵阵侵入体内,感觉要撑不下去时,他好像闻到淡淡的荷花香。 晏南修伸出了手,摸到柔软的肌肤,突然手上发力紧紧拽住拉入怀中,梦呓道:“对不起……” 计娣华正给晏南修敷着冷巾,来不及反应被他猛一下拉倒在床上。 晏南修整张脸赤裸裸的抵在她的鼻尖,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张惊慌失措的脸,鼻腔对着她的脸吐着张扬的热气。 计娣华回过了神,正想骂人。 晏南修身子一松,又睡去了。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发现被他紧紧攥在手中。计娣华抽了几下都没抽出来,有几分尴尬。 她气急败坏的看向旁边的唐克邦,“宁王怎么回事,到现在都醒不过来。” 唐克邦无辜的把肩一耸,“高烧不退,受了这么重的伤,精神又过度紧张惊厥所至。” 计娣华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他是干了多少坏事,忏悔了大半个晚上。” 唐克邦一言不发,用拇指和食指翻开晏南修的眼皮,看了几眼后意示计将军起身。 计娣华把晏南修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道,“真看不出来,人都昏了力气还这么大。” 她刚才分明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脆弱。 啧啧真是难以想象,他也会有这一面。和平时桀骜不驯,天下唯我独尊的霸气相去甚远。 “看走眼了!男人身体强不强不是看脸的 ,要不是他身体结实,这次受伤肯定是熬不过去,”唐克邦拿起晏南修的右手握了一下脉,“身体已无大碍,烧退了便能醒了。” 计娣华愁眉苦脸的看了一眼晏南修,刚才闹了那么一出,他脸色已经恢复到毫无波澜的状态,只有眉头微微拧着像睡着了一般。 刚刚那个脆弱又有些慌张的眼神,似乎不是出自于这张脸。 “隔壁那个醒了吗?” “醒了。”唐克邦欲言又止惋惜地道:“那么小,可惜脸毁了,手指也接不上了。” “你相信他只是普通的渔民?他伤得那么重,硬是把宁王背到了我这里才倒下去,这意志没世上几人能有,更何况南信城悬赏万两黄金!” “自然不信,”彦戎推开门走了进来,“宁王身上的箭不是军队里的。” “有人私造箭羽?” 计娣华听闻毛骨悚然,大赤制箭只有各郡军役可制,民间是明令禁止的,如果说有人偷偷制箭这相当于谋反诛九族的重罪。 “你看。” 彦戎把几截断箭递给计娣华。 计娣华握在手中掂了一下,怀疑地说道:“这不是大赤的箭。” 彦戎说:“这种竹子竹节比大赤的稍凸,没猜错,这箭是岭河国的。” “有外敌潜了进来?”计娣华,只是晃了一下神就断定,“宁王身边一直都有人在保护的,能把他引出城外,不是里应外合断然做不到!” 她忧虑重重地看向床榻上的人,能在重重厮杀中逃出来,可谓是九死一生了。 “那我们要查吗?”彦戎问。 “查,在我的地盘出的事,不管多久,都要查下去。” 晏南修醒来已是傍晚,映入眼帘的是天边红得像血的晚霞。 计娣华看着他睁开眼,眼神从失焦,变暗,再到散发出强大的气场。那感觉就像温瞬的小猫瞬间觉醒成威武的狮王。神态转变,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晏南修收回视线,看到坐在榻前的计娣华,想支起身子发现全身哪里都痛。 计娣华想帮扶一把,他摆了摆手硬撑着坐了起来,“我睡了多久。” 计娣华看他这逞强的劲,忍不住乐了,“不多,才两天。” “你们查到什么。”每吐一句话,晏南修嗓子就像被沙砾刮擦一般痛。 计娣华没想到他能刹时进入思考模式,本能的回答:“围攻你的人是两拔或者是三拨人,汤河边上那些人用的是岭河的箭。” “水。” 晏南修抿了几口水后继续问:“我怎么到你这里的。” “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送来的。” 晏南修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他伤养好就让他走,什么都不用问。” “也问不出来,他什么都不肯说。” 宁王这么说,计娣华猜了个大概,这也许就是暗中保护他的人。 还好他想得周到,随时派了人跟着,要不然这回必定丢了命。 晏南修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这次瘟疫很大的可能是人为,敌军很快会有行动。现在整个南信是瘟疫最严重的地方,朝中不可能派军队来。斥候不仅要探战道,还要格外注意小路和水路的的动态。” 晏南修没等她说话,又补了一句:“当然,也不要太过担心,只要情报及时,这场仗打不起来。” 计娣华听到耳朵里却是翻江倒海。 瘟疫?人为?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 这场瘟疫导致上万将士感染,田世渭将军在今日午时撑不住死了,征战几十年的老将军没有战死在战场却死于瘟疫。 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更何况是人为,这种打击比吃了败仗更让人生恨。 计娣华全身僵硬,眼神像着了火,身体里的愤怒压都压不住,怒喝一声,“来人。” 大虎小虎进屋看到计娣华严肃的脸上射出要吃人的眼神,有些疑惑。 “斥候日夜监视旱路水路,多一只鸟都要向上报。” “是。” “慢着,”计娣华揉了下眉头,顿了半晌说:“从半年前开始查。” 半年前军队发现这种病状,那时候整天阴雨连绵,雾气和腐烂的植物滋生了很多病毒。 每年这个时节也总会有些人病倒,身子骨不硬朗的小兵也有坚持不住。今年比往年死的人多一些,以为是天气不好所致,事情好像并没那么简单。 事实摆在眼前,计娣华还是不甘心地问:“所以你被暗杀,人为瘟疫都是有计划的预谋?” “很显然正是如此。” 枫林泉顾名思义,是落在枫林中的几眼温泉。 宫女领着宁王妃和云裳,赤着脚走在光洁的石子路上,介绍着温泉池,“宁王妃,这几泉是花池,有玫瑰浴,菊花浴,桂花浴……这几泉是药池,艾草浴,药酒浴,生姜浴。” 宫女把每池的功能和作用讲清楚后,就带两人去了行宫。 行宫是由几个花园和一些很精致的凉亭桥宇组成,屋子都是竹子制成的小屋子冬暖夏凉。 许黛娥换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蚕丝里衣,也赤着脚走出行宫,看到云裳已经泡在艾草池里了,她轻手轻脚的绕到背后往她身上一靠,“哈哈捉到了。” 许黛娥因为生下景明才几个月,云裳泡这艾草温泉也是为了她的身子着想。 云裳扭过头,看到许黛娥黑亮柔软的青丝,散在雪白高耸的胸前,大气温婉里多了几分娇媚,一看就是被大户人家精细培养出来的。 许黛娥脱下衣物入了水,“云姐姐以前泡过温泉吗?” 在遥吾山上也有一股温泉,里面的水是淡淡的矿石气味,除了驱寒解乏没有别的功效,“有过,但是没这里舒服,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以后我们常来。” “嗯。” 温泉水漾起一层暖暖的热气扑在脸上,艾草的清香吸入进鼻腔和毛孔,两人很是惬意!都酣畅的眯着眼放松享受起来。 枫林泉的气温比城里低了几度,两人被温热的泉水一泡很快脸颊上都泛出了红晕,许黛娥看着云裳白里透红的脸被泉水一泡,好像洗去了所有的疲倦,便和云裳话起了闺中闲谈,“云姐姐你除了浦哥哥还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云裳微妙自嘲,“有啊,曾许配过人家,家遭变故,被悔婚了。” “云姐姐这么美也有人悔婚!”许黛娥觉得不可思议,随后又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要不然怎么能认识浦哥哥呢。” “是的,他是个好人。”云裳问:“你呢,有没有喜欢过宁王以外的人。” “很小的时候喜欢过说书里的侠客,只是从小我就明白是不能自己择婿的,也只能想想。”许黛娥回忆起往昔,眼波荡漾起来,“被王爷相中后就只能爱他了。” “他很爱你,你们怎么认识的。” “赏冰晏,我在看几只小狗,他走过来问我喜欢吗?我哪敢说不喜欢,他便说做我的小狗,当时我觉得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说些莫名其妙。” 许黛娥说这话时双眸中都是星光,没有半分她口中的毛病和莫名其妙。 “小狗啊!”云裳喃喃的念道,把胸前的青丝拔至耳后笑笑说:“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是的,后来…”许黛娥一眼就看到了云裳白软胸间的那块玉,温泉的热气像暴雨一样突然袭来,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云裳的轮廓变得模糊甚至扭曲,她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死死咬紧牙关让身体保持镇定。 “宁王妃。” 云裳看到许黛娥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 糟糕,她完全忘记了。 她以为晏南修早就把这块玉扔掉了,看宁王妃的眼神显然是没扔。 自己真的是放下了和晏南修的过去,才会掉以轻心没有防备的和王妃来泡温泉。云裳努力的平复心情,想着该如何应对。 “宁王妃,你身体不舒服吗?” 许黛娥听着云裳的声音感觉像嘲笑她,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她整个身体抖成了筛子,艾草的气味呛入肺部像针扎似的疼,所有的热气和力量都被一个小小的玉佩抽走了。她使劲仰起头,才迫使身子平静下来。 大约过了半炷香,失聪的耳朵才听到云裳扶着她的肩膀急切的叫道:“王妃!” 许黛娥眯开眼,缓了好一会,才面无表情的拿起她胸口的玉,“这块玉成色很普通,何不换一块。” 当年她也是这样问晏南修的,晏南修只说了四个字:‘戴习惯了’。 这几个字让自己败得狼狈不堪。 云裳没有丝毫犹豫的笑道:“好啊,麻烦王妃让浦大夫主动一点送我一块,他啊真是个呆子,送的都是些实用的东西。” 许黛娥清楚的看清了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还因为自己反常眼里全是关心。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身子退至温泉池边,靠在上面半晌才退去了锥心寒意活了过来。 她试探着问:“这块玉如何得来。” 云裳面不改色地说:“当初家遭变故,身上的金银玉器都变卖换了钱,女孩子总会喜欢戴些什么,就在摊边随便挑了块便宜的玉戴着。”说着便动手把玉取了下来,“宁王妃喜欢就送给你。” 她的动作没有半点迟疑。 许黛娥似乎有些意外,轻轻晃了下头,“我见过差不多的一块玉在宁王身上,这两块玉实在太像一对,宁王当时也把玉取下给我,我看成色实在很一般就赏给宫女了。” 许黛娥尽管不再怀疑,主权必须得宣示。她太明白晏南修藏在心里的那个人,对他有多重要。 他身为王爷,此生必然不会只娶她一人,不管娶多少,都只是地位的象征和巩固并不是爱,他心里的那个女子才是他的所爱。 不管许黛娥多大方,就算晏南修没有爱上自己,也不希望他爱别人。藏在心里就永远别见天日,这就是女人的嫉妒心。 “原来宁王妃在吃醋啊。”见王妃无意要这玉佩,云裳又戴了回去,贴心地说:“你这么色艺无双的女子,任谁娶了都会真心待你,一块小小的玉佩何足挂齿。” 许黛娥点头道:“也是,是我想多了。” 从枫林泉出来,已是午后,太阳被云层挡住,整个天空泛出桃红色,和马路两边的红色枫林,连成难得一见如梦如幻的绝艳奇观。 两人上了马车直奔隆兴寺。 第57章 昏迷 云裳掀起轿帘,看着火红色的枫林不断往后退去,不知道为何有些心慌,隐隐觉得有些情即将窥得全貌。 或许是心里作祟她的不安感越来越重,为了缓解这种不适感,放下轿帘后就找起了话题,“隆兴寺为何每年,只能观音娘娘生辰才对平民开放。” 泡了两个时辰的温泉,许黛娥有些昏昏欲睡,听她这么问,燃起了熊熊八卦之心。 她故作神秘在云裳耳边说道:“积福纳德,这是大赤的习俗。” “平日里不是一样可以积福吗?” “皇家有很多祭天,祭祀,祈福会在隆兴寺参禅做法,皇上会去,为了安全要早早的派侍卫清查……” 许黛娥越说越兴奋,困意一扫而光,碍于身份她一肚子宫里的小道八卦没人诉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爱听的主说得不亦乐乎。 “这样啊,”云裳显然没料到许黛娥会和她说这么多,干脆把话题扯到喇嘛身上,想提前了解了解,“前几天我看到北方喇嘛也往那边去,去的是隆兴寺。” “是的,皇上的先祖就是北方人,这次喇嘛过去也是为景明祈福。” 说到祈福许黛娥略有些失落,怀渊祈福时宁王没回来,这次景明祈福依旧不能回来,这是大赤皇孙出生后成长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晏南修都错过了。 云裳看许黛娥脸色紧了紧,不知道王妃在想什么,只好说:“北方真的是一个有很多神秘的习俗,长见识了。” “我也是嫁给宁王才知道,他们的先祖是大漠一个叫塔脎曲部落后人,他们……” 云裳听到塔脎曲部落时,没有再听进去任何一个字。 云家死去的那些脸全盘出现,老酼儿怎么也闭不上的眼一直看着那个人,显然在昭示什么。 虎头山上往自己头上盖住的黑衫……应该是怕她发现云家被灭的真相!再危急的时刻也能做到滴水不漏,他是一个多心思缜密的人啊。 在虎头山上,她还曾经自责过,以为云家莫名被灭,那群杀手是冲着自己的,显然是自作多情了。 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树的敌会少吗? 云裳也不知道,为何听到晏南修的先祖是塔脎曲部落。她几乎想都不想,就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真相水落石出,识人不清的代价堪比天价。 她想努力从无法抑制的愤怒和绝望中,把自己抽离出来。可是没有法办,血液急剧的从从身里散去,恐惧像魔鬼一样爬进心脏的位置,毫不留情一手捏爆。 “云姐姐,云姐姐!” 许黛娥正说着,就发现云裳整张脸瞬间变得苍白,瞳孔急剧扩张,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许黛娥连忙扶住她,以为她突然患了什么急症,大喊一声:“掉头,去浦草医坊,快!” 云裳的身子非常僵硬,关节都紧绷到了极致,还有越来越僵硬的趋势,她生怕人还没到医坊就没了,用手一直揉搓着她全身的关节,想保持血液的流通。 天空灰蒙蒙的,这是一个安静到极致的世界,所见之处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没有任何人连植物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张开嘴喊也发不了声音,想呼吸连空气都被慢慢抽走,恐慌害怕激起了身体所有的伤痛。 她低头看自己身上,每一处都是血淋淋的伤口,用手去擦没有一滴血。 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叫她,她闭上眼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在用一把匕首一刀一刀划开皮肤,突然她停下手,向自己看来,目中全是嘲笑和厌恶。 “不!”云裳终于发出了声音,可是手被另一个自己握住了,她挣扎着想逃,怎么也逃不掉。 “云裳!”浦笛紧紧握住云裳的手,把她抱住轻声安慰,“不怕,不怕。” 云裳闻到了很干净的味道。 她缓缓睁开眼,榻边是窗花,上面有朱砂色的木纹和精美的雕花,窗台上放着一个香盒,檀木的香味缓缓浸入了鼻中,屋外不时有小婢的脚步声走过…… 失神了很久,云裳趴在浦笛肩小声的抽泣起来,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渐渐的小声的抽泣,变成了止不住的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嚎充斥了整个房间。 浦笛任由着她的鼻涕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他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却能明显感觉到她在抽搐,在害怕,在痛苦,还在自责。 从云裳昏迷不醒被许黛娥送来,她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绷紧的,嘴里还一直念着:为什么! 眼泪像止不住的水,不断从紧闭地眼眶里流出来,他施了两回针才强行停止了泪水。 这是一种心里承受过度所至,他问过许黛娥,都是很简单的聊天,没有任何意外,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反常? ?光下的云裳一言不发的坐在榻上,眼神空洞的看着窗外,整个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刚换好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湿了。 她发呆的时候有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清纯,此时同样在发呆,浑身却散发出一种怎么收敛也藏不住的恨意。 浦笛端了碗粟米粥走进来,“先吃点东西,身体要紧。” 云裳扭过头,极其干脆地回了个好字。 夜风吹打着窗外的树叶,和屋子里的寂静比起来有些喧嚣。 浦笛看着云裳单薄的侧影,情不自禁地把她搂进臂弯,想给她最踏实的力量和陪伴。 云裳始终没有说多余的话,头像要爆炸般痛。 她静静的闭上了眼,竭力思考着从云家被灭那一天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 很奇怪,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一样清晰的上演。 莫奇和晏南修原来自己早就见过,真相都清楚了。唯一不明白的是云家为何被灭,这个答案也许洛甜知道。 云裳终于明白洛甜在怕什么,任谁都会怕。 可是洛甜却一直想保护她。 夜到深色,云裳不知道在浦笛身上靠了多久,身心的疲惫感让她整个脑子,都处在一种缺氧的状态。 “我很累了,想睡了。” 浦笛对上她空洞的视线点了点头,“好好休息,刚刚宁王妃那边传消息,明日早上去安阳王孙的梅园。” 浦笛走后,云裳重重的往榻上一倒,如果可以的话,让这一切结束,快点结束。 她的人生像是一个笑话。 晨曦努力穿透浓雾射出几缕金光,昨夜的一场雨,京都的空气带了些凉意。 秋季正式到来。 踩着略带湿意树叶,浦笛觉得整个人都黏黏糊糊的,“景明昨夜受凉宁王妃就不来了。” 云裳带着心事,懒洋洋的说了个好字又不作声了。 “把洛女,我是说洛甜接回来后,就别去听书坊了。” 想明白了很多事后,云裳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了很大的怀疑,她眉头一挑问:“你去过?” “去过哪里?” “听书坊。” 浦笛的嘴角微微抽搐起来,“听……书坊吗?” “对。” “去过,跟李大人那次……” 浦笛还没说下去,被云裳一个讥讽的眼神给压制住了。 “以浦大夫的家世,去风月场所在所难免,不是什么大事。” 浦笛之前见过洛甜,表现得就像初次见面一样。 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光明磊落呢,她不能把浦笛拉到危险的事件里来。 云裳用拇指按了一下太阳穴沉默的盘算着。 “云裳,我去过,我听到一半就走了,我从来不想隐瞒你什么,我只是怕你知道洛小姐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会伤心。” 浦笛深皱着眉头,现在的云裳整个人处在一种,近乎没有人情的混沌中,这种特质特别危险。 他不明白一夜之间,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云裳散发出来的气息,只有菜市口濒死的囚犯身上才有。 “不重要,你别跟着我了,洛甜我会自己接回来。” 浦笛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问:“那什么重要?” “家人重要,可是我没有了,”云裳沉默少顷,抬起头戏谑道:“很抱歉让你对我这样的人付出感情,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在利用你,发现浦大夫并不能帮我到,我不想再假装下了,所以我们不要再见。” 云裳扭身要走,浦笛拉住她,“我愿意帮你,什么都行。” “不必了。”云裳用力的甩开他的手,“从云家被灭开始,我活着就是痛苦,曾经快要活不下去,被人捞了出来,然后我发现一切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吗?我早就看不清这个人畜不分的世界,浦大夫你不应该掺和进来,回到你原来的生活里。” “怎么回!你告诉我怎么回!” 他曾经固若金汤的书倦气质,在她一句回到你的生活里分崩离析。他像片离树的落叶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不愿落入尘土。 他可以接受云裳不爱他,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个借口未免太好笑了。 前日还说接回洛甜就同意成婚,今日却用说过的话再来敷衍自己。他不能接受,也接受不了。 云裳早早的来到梅园外等候,等半个时辰门被缓缓打开。 她眼睛使劲往里探,只有一片清灰和大树掉下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抨击着她每一处感官。 “麻烦通报一声。”云裳提着裙子,上前走到开门的小厮面前介绍自己的身份。 小厮吊着眼,挑起半边眉梢,趾高气扬的来了句:“等着。” 云裳急忙从袖口里拿出一袋碎银子卑微地说道:“辛苦了。” 小厢掂了掂手中银袋,慢悠悠的吐出一句,“应该很快了,刚才送了碗面到后院。” 午时的阳光格外强烈,云裳汗津津站了一个多时辰,她瞳孔紧压努力张着耳朵不放过一个声音,害怕临了发生什么意外。 从小厮的话听来,早上吃了面,那就还活着,能活着就好,可是时间每过一寸,心里便着急一些。 “小姐。” 在云裳望眼欲穿时,她看到了洛甜。 洛甜飞快的跑了出来。 她总算有了一丝表情,上前抱住洛甜摸摸这摸摸那,除了瘦了些没什么变化,“回来就好,我们回家。” 云裳去牵洛甜的手,她却一直缩在袖子里往后退,宽大的袖口露出一个角,淡黄色棉布浸出了血色。 云裳什么都明白了,洛甜那么怕痛,此时却镇静得像个战士。 她心像被某种尖锐的东西一下一下的戳着,面上还是平静地和跟出来的晏萧行行了一礼,“有劳王孙了。” 晏萧行哈哈一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何平把一张发黄的纸从怀中掏了出来,“陈小姐,洛小姐的卖身契看清楚了。” 何平说陈字咬得特别重。 云裳听说了话外音,强装镇定笑着向洛甜看去。 洛甜看到了她眼里隐隐的雾气,咬了下唇低头不语。 云裳接过卖身契看都没看就收入怀中轻声道:“我相信王孙,也相信宁王妃,就先告辞了。” 晏萧行叫住了云裳:“等等,陈小姐。” 洛甜如惊弓之鸟全身一抽,却还是本能的跨到云裳面前,“晏萧行,我们说好的。” 晏萧行无辜一哂,“我叫马车送你们走。” 洛甜气愤地道:“不用了。” 云裳却说了,“好。” 马上蹄蹄的叩在街道上,云裳看着洛甜一言不发,看得她发怵。 洛甜捕捉不到她的心思,可是眼下她已无心知道云裳在想什么了。 一进屋,洛甜就把门窗锁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小姐我们走,这京都一刻也别待了。” 洛甜慌乱的收着东西,自顾自的说:“我们回怀娄,不……不能回怀娄,我们去找秦公子,求他,说不定会收留我们。” 半晌没听到声音,洛甜猝然扭头。 看到云裳正看着她,神态甚是倨傲,面沉如水那眼神像要杀人,直接把她盯在原地。 云裳问:“你手痛吗?” “不不痛。”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她的手,手不重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洛甜太清楚晏萧行的为人,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们。 第58章 演戏 云裳没再给她机会,面无表情地捏住她的十指,再次问:“痛吗?” 洛甜终于崩不住了,蹲在床边哭起来,“小姐~痛……很痛……” 十个被纱布裹着的指头交揉在一起,渗出了血刺眼得很。 云裳想抱抱她,想帮她包扎伤口。 但是洛甜像溺水的人在一堆水草想找到安全感,缩在床边一直往后退。 哪怕已经恐惧到这个程度,云裳也没给她机会。 她弯下腰,蹲到洛甜对面静静了看了一会,“云家是被晏南修带人所灭?” 清晰的话语像惊雷一般震破了心脏,打得洛甜猝不及防。 她完全忘了手指上的伤,狼狈的捂住云裳的嘴,“小姐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裳像个精神分裂的疯子,眸子里突然闪烁出寒冰般的刀光,“你告诉我,晏南修为什么要杀云家,你知道的!是!为什么连你也要瞒我!” 洛甜周身只剩寒意,心里防线已经溃不成军,她像块没有骨头的软肉,落在了地上,“云镖主给成王送了玉玺……不知道怎么回事玉玺是送到了,但是被打开过,所以就……一个都不能活。”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只像龙又像蛇的破玩意是玉玺。 她的一个无心之举,害死了二百多条人命。 原来晏南修是来清理残余的。如若不是玄青子,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他捉鱼时说,悄悄的不被发现,鱼儿就会自己入套。 他说过他喜欢捕猎,猎物总归是怕人的,不是被驯化就是被杀掉。 所有的所有都是假象!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好骗的,那种捕捉驯化的过程他真是乐在其中。 居心真是险恶至极! 两人僵持在令人绝望的沉默中,空气中都是寒冷到窒息气泡,在时间流动中‘砰砰’一个个碎成冰渣,扎得人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这时刺耳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 “谁。” 云裳压低着声音问,脸里充满了杀气。看得洛甜心惊胆战,生怕是晏萧行的人找来。 “我是黄家媳妇,上次在街上遇过的,你还带我来过呢。” 俩人都松了口气,她走到门口把门栓拉开了。 这女人是干娘的邻居名叫补花。 补花一进屋就倒豆子般说:“早上来过一次都没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做了这么久的邻居我心里也难过。现在李家已经乱成一锅了,你们是现在去还是等下去。” 补花进屋后环视了一下屋子的摆设,自顾自的说完,发现云裳面色疑惑,“你难道没听说?李田氏死了,大哥也死了,听说是昨天夜里进了强盗……那……我先回去了。” 补花见两人脸色都不太好,提着裙摆告辞,“你收拾收拾也来,李大娘平日里对你还不错,去晚了李家人心里总归不舒服的。” 云裳身体僵硬的靠着柜子,脖子像是被一双手扼住了不能呼吸。 “昨天夜里我见到了李大娘的头。” 洛甜知道云裳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她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断手指其实没想得那么痛,何平拿着李大娘的头进来时我怕了,他问我下一是我的?还是小姐的?我就真的……小姐……我洛甜也不是那么怕死,我只是怕你有事,毕竟云家只剩你了。晏萧行没有隐瞒,他知道我们的身份和云家血案,你知道晏萧行怎么说吗?” “他说这些李家人已经说了,他要知道云家的凶手是谁,我没敢说,他就问我是六大家族还是朝中命官。如若是别人,我肯定不会那么怕,直到李大哥的头送过来,我才知道如果我不说实话,总会轮到小姐。” “小姐,他说过不会找你,晏萧行有些事情我还是知道的,如果他把你交给皇上,我就来个鱼死网破。” 云裳讽刺的笑了一声:“甜甜你信吗?” 洛甜愣住了。 人绝望到了极致,哪怕是谎言也会当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往往都是一场空。 云裳解开了洛甜被血染红的棉纱,两根小手指沿着手掌处被截断,露出狰狞的白骨,其它的手指因为充血变成了猪肝色,指甲处血肉模糊的薄肉,呈变出褐色和鲜红。 云裳胃里一阵酸涩,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掉。 她帮洛甜抹着药粉,“你总是这么傻,在云家的时候老是被我连累,我长大了,也逃不过,是我连累你了。” 洛甜的身子,自从上了马车一直在发颤,或许是害怕,或许是痛的,听到云裳这么说反倒冷静了些,毫无光芒的瞳孔松动了些许。 在京都这么久,她太明白以后的处境,绝无活路,“小姐我们走,晏萧行不会放过我们的,皇上也是,你没见过宁王,他才是最可怕的,我亲眼见到他把一个人一刀一刀的折磨致死。” 听书坊老板被抓出去时,洛甜就躲在听书坊旁边那幢楼的三楼,晏萧行端着茶杯慢一边喝着茶一边跟她解说。 那一幕永生难忘。 云裳低着头帮洛甜包着伤口轻轻笑着,“我见过啊,爹和哥哥们是怎么死的,我都看到了。” “只是我没想到会是他……昨天整个晚上我都在想,他为什么会放过我,后来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他觉得无趣了。”云裳眼里有些迷惑又像是自嘲:“他真的很会演戏,没有任何破绽。” “小姐?你在说谁。” 洛甜看到的是云裳嘴角勾起在笑,表情和话语是相互拉扯的矛盾感。 很怪异。 “我在说晏南修啊。” 洛甜满脸的不可思议,从始至终她都叫他晏南修,“你见过他!” “我一把火把云家烧了,没有去芙蓉郡,我病了后认识了他。现在想想,其实不是认识,是他找到了我,后来去了爹的一位故交那里,就跟他一起上了山。一起生活了三年,那三年让我找回了活下去的希望,是云家被灭后唯一美好的记忆。” 云裳说话的声音很轻,极力克制着像是确认什么。 缓了很久,她目光一凝,“我早就应该想到,可是我从来没怀疑过他,我义无反顾的从芙蓉郡来到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相信总有一天会见到。当我知道他是皇子,他成婚后,我都不怪他骗我,我觉得他过得好是应该的,可是现在,我希望他死,我要他比我痛苦一百倍。” 说出最后句话时,云裳眼里的迸发出满满的恨意。 洛甜这几年都在跟男人打交道,她嘴里句句不离晏南修,说得那么恨,可她知道,这绝对不仅仅是恨! 李家被强盗砍去两颗头颅的事,在八邻四街传得风言风语,一到晚上家家户户把门窗都钉得死死的。 两口棺材摆在堂屋的正中间,大嫂披着白麻孝布红肿的双眼无神的跪棺材前面,看到浦大夫进来时,李大嫂动了一下身子,被李二哥和李寅按了下去。 浦笛环视了几眼没有见到云裳,脸上微微收紧后就上了香,跟着李家人一起守起了灵堂。 气氛沉静得有些奇怪,屋子里若有若无的目光向浦笛看来。 浦笛回望时,他们的脸上又变成了悲痛伤心的样子。后半夜,更声一响,李家人的脸色突变,像是在害怕什么。 浦笛跪在这两个时辰,发现他们每个人除了悲伤,都在紧张。 大嫂听见打更声,哇的一下哭道:“云裳已经不是怀娄城的大小姐了,还要包庇她到什么时候,”她抬眼看向浦笛,“哼,李家小姐,她云裳是李家人吗?合着就是觉得我们好骗,说什么早就把李家当成自己人了,以后就姓李,我们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孩子他爹一直把她当亲妹妹。出了事,连人影都不见,什么强盗,如果是强盗怎么不抢钱只问云裳。我们也没隐瞒什么,什么都说了,呜~这是造的什么孽。” 昨天更声一响,几个蒙面黑衣人就闯了进来,把全家老小全都聚在堂屋里凶神恶煞的问:“你们家女儿是谁。” 几人被这莫名莫妙的问题一下问懵了,面面相觑之间,老太太的头就被砍了下来,血溅了满屋。 “是谁。” 所有人都在恐惧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求饶,李大哥快速回过神,一刻也没敢耽搁,战战兢兢把云裳的老底交待的一干二净。 “云家是被谁所杀。” “这个我们真不知道”话未落音大哥的头就被砍了下来,黑衣人扬长而去。 李寅面色死灰的和浦笛说了昨晚的经过,“我实在不明白,问什么我们一个字都没隐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为什么还要杀人。” 浦笛听完就明白了,那几人的目标是云裳。确切地说是云家血案,不管他们说不说,都会死,他们只是为了杀人诛心。 天微亮,抬棺人就匆匆把两口棺材抬走。 下山后浦笛看着一家子心惊胆战的人,拿了些银票给李二哥,“云裳给你们带来的麻烦,她也想不到,她不来是希望从今往后和你们划清界线。官府那边我去打听了,手脚干净利落,暂时没什么线索。” 李二哥隐隐觉得这中间牵扯的东西,不是他们普通老百姓能想清楚的。 他收了银票,沉默的走了。 浦笛到现在想清楚了一件事,云家灭门惨案不简单。他扶着额角看着李家落寞收场的背影,想到云裳那句回到你的生活里去。 她到底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 浦笛搓着手,内心起伏不定,苦笑了一下,她就那么不信自己。 云裳住的院子不大,三间平屋外面是不到二丈的空地,种不了花也养不了菜,用竹竿撑了几条晾晒衣物的空地就占了一半。另一半有口能打水的深井,这么小的院子,洛甜也花光了所有藏起来的钱。 洛甜笑说,京都的地太贵,咱们有院子就是大户人家了。 火盆里的纸钱照亮了她们的脸,黑漆漆的院子短暂的明亮了一下,又陷入了无际的黑沉,屋子里的油灯透过窗户,把两人的轮廓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郭四猫着腰,看到人要进屋里去了,像鬼影一般闪了进来。 洛甜常年紧张惯了,她比云裳警觉,听到动静大喝一声:“谁,” 郭四见自己被发现了,便挺直了腰杆,摇着玉扇嘻嘻笑道:“娘子是我啊。” 洛甜一听郭四猥琐的声音,就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谁是你娘子,快滚。” “一日夫妻百日恩呐,我们喝过交杯酒的。” 郭四说着就要上去拉洛甜。 从郭四进门开始,云裳全身都不舒服了。如若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没长腿,还没到洛甜的肩膀高,穿着一身裁剪不得体的长衫,手握一把不伦不类的玉扇,怎么看怎么生厌。 云裳见他手脚不干净,也不愿同他废话,快准狠一脚踹在郭四的胸口上,“我劝你快滚,不然我就当小偷进屋给打死,可没人给你烧纸。” 郭四结结实实的踢了一脚,懵了半天才反应过。 他贼眉鼠眼扫了眼四周,一个暴怒把刚刚烧纸的火盆踢向云裳。 云裳闪身避过腰侧的火盆往前一扑,闪电般掏出怀里的怀霜,狠狠往他肩头一扎,连血带肉一起拔出。 “啊,臭婊子,我要杀了你。”郭四哪里想到长得柔柔弱弱的女人有这般狠劲,他捂住伤口,龇牙咧嘴踢向云裳的小腹。 云裳冷哼一声,脚抵泥地,用力一蹬退后几步,“不滚,你是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郭四声嘶力竭的怒骂出声,“老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云裳一只手狠狠的扼住喉头,甚至能听到骨头咯咯的声音。 郭四知道遇狠手了,只得服软的叫着,“饶,饶命,女侠饶命。” 云裳一脚把他踢出了几步远,“以后见到我们最好绕远点,洛甜卖身契我们已经拿回来了,以后她和你再无关系。” 郭四捂着伤,连滚带爬的跑出院子,边跑嘴里还不不干不净的撂下狠话,“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第59章 圣旨 洛甜看到她眼里我绝狠和果断的行动,心被深深的刺痛了,“小姐,你以前杀鸡都不敢的。” 云裳从竹竿上扯下一块白布,把怀霜上面血迹擦干净揣入怀中,哼声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总缠苦命人,从此往后换我保护你。” 洛甜感觉胸口犹如被深深撕开,她在风月场所那么久看过无数人,能明显感觉她和宁王非同寻常的感情,不然她不会说那些她不需要知道的过往。 小姐也是太过压抑无处宣泄,才找她倒倒苦水。冷漠和狠心都是绝望的土壤,浇灌出来的恶之花。 秦恒宇曾经是她所有的光,只有更明亮的太阳出现,才会抛弃一切孤注一掷。 她不落窠臼的骄傲没有死在秦恒宇那里。 死在了宁王这,到底是一段怎样不堪回首的过往。 浦笛裹挟着一身酒气站在院门外。 郭四明抱着受伤的手逃窜得太狠,扎进了他的胸膛 ,“你他妈谁啊,走路长好眼睛。” 寻着声音,云裳看到昏暗中的浦笛站在暖光下,身上带着干净温暖的气质和少年般简单的执着。她缄默的摇了摇头,转身进了房屋。 酒后浦笛的皮肤苍白到发透,很少动情的眼睛,黑亮得清晰无比。 他双手抵在门上把云裳桎梏在怀里让她无法逃匿,一字一句的说:“我的世界换成了你,回不去了。” 两人站得极近,挤得云裳无处可逃,清甜的酒味扑在脸上,扰得她心中凌乱,她心一横使出全身力气握住他半臂。 浦笛从没习过武,云裳知道这力道对付文弱书生足已让他坚持不住。 可是浦笛只是对她说:“如果我还有用就别推开我。”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层意思,她放缓了力道落下了手臂。浦笛眼里浮现出无可奈何,以及难以言喻的伤痛。 今日他去找了许黛娥,仔细问清了那天她们的每一个细节和说的每一句话,直到他听到了塔脎曲部落,才知道云裳为何如此恐惧和害怕。 “云裳,塔脎曲部落不是只有他们。” 云裳终于晓得浦笛今日为何这般莫名其妙了。 她冷冷笑道:“你怕了?” “不怕,我只怕你用蹩脚的理由让我离开,而不是你不爱我。” 云裳骤然闭上了眼睛,她从来没想过爱不爱他。她不讨厌他,甚至接受了会跟他一起过一辈子的事实,这是爱吗? 冰冷的唇瓣,挟着酒气低头扑来,云裳轻轻把头一偏,唇瓣落在了她光洁的脖颈上。 真到这一步,她还是没法接受,从头至尾都是她招惹他的。 他那么无辜,两人沉沉的对视了一眼,云裳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我还没准备好。” 浦笛沉默了许久,深深的叹了口气,“没事,好好休息。” 云裳站在那,看着浦笛离开的身影没有挽留,也没有相送的意思,整个脸上挂着和身体完全相反的神情,有点像深思熟虑后的顿悟。 浦笛拖着麻木的身子不知走了多久。 糖画人看到他,热情的打着招呼问,“浦大夫还是画只小狗?”说着往四处看了几眼 ,“没看到云小姐,也是陈家发生那么大的事,任谁都缓不过来,两条人命啊,这年头的强盗” 两条人命都足已让人缓不过来,云家是两百多条啊,她是如何走出来的。 当时云裳十五岁,能有力能灭掉云家的对手,无非是那些人,塔脎曲部落真要是‘他们’,云裳该怎么办,这个仇没法报! 浦笛喝了酒头痛得很,他只想睡觉。 “浦大夫你的糖人。”糖画人看着浦笛孤寂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画起了花。 生活就是这样,感叹一下世事无常,再无痕无迹的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 京都已是一派叶黄恋树的景象,南信终年雨水极多还是一片盎然葱郁,哪怕到了冬季也是一处莺飞草长之地,湍急的河水怒奔于山脚养活了这片无际的雨林。 东沙军营扎驻于南信城外的三十里外的雨林边上。 晏南修被几条白棉缠着赤裸劲瘦的上身,半边身子靠在桌上,随着吞咽的动作,古铜色薄肤下是常年活动的身子,凹出明显的肌肉凌厉而张扬。 小高子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吃相全无,把拉丝金银卷大块大块的塞进嘴里。 心里想这还是三年前那个二皇子吗? 当初的清俊文秀被他一顿猛如虎吃进了肚子里,只剩一身的雄劲须眉。 晏南修吃饱后抓起棉帕擦净手指,扬着嘴角睨着小高子,“念啊。” 高栓一下没反应过来,“念什么。” 晏南修用舌头扫着口腔,随手抓了一把椤杆上苍绿色的长衫往身上一披,“圣旨。” “你的身体……” 晏南修站起来整理衣服,小高子赶忙上前帮他,自从晏南修出宫打仗,又划府封王,他再也没在跟前伺候过。 “二皇子,你颈长肩直,生得真像皇上。” 小高子还是习惯像在宫中一样叫他二皇子。 没听到二皇子说话,他视线往上一挪,漂亮脸庞中带着萧杀正盯着自己,难道又说错话了? 他身上去年回宫时那股子战场上下来的煞气,在这一年多里洗礼出,枪林血雨和尔虞我诈后的独特气质,浅色的瞳孔给人一种处之淡然的沉稳。只是被他盯上一眼,又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利锐,他硬生生把更多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当初宁王建府出宫时,小高子哭着喊着要跟到宁王府,被晏南修一句,好好在宫里混,有朝一日用得住,给堵在了宫里,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说破,该怎么个混法。 晏南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转身大步跨出营帐外。 山底下汤河的水声啪啪拍打在岩石上,河流奔腾南下,河对面是高低不平的山凹里是一条条幽深绵长的战道,小高子急忙追了出去。 晏南修指着东侧的山地,“那里烧了上千具尸体,田世渭将军前日一把火化为灰烬,他鞠躬尽瘁,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了这场莫名其妙的瘟疫里,瘟疫可怕,人心更可怕,军队早就把带症之人隔开了,为什么还会传染。” 晏南修无可奈何的深吸了一口气,是有内奸。 “从我上战场上开始,多少人盼着我死,最开始以为是计将军这边的人恨朝中无能动的手,几年下来多次遇袭,你告诉我是谁?还能是谁!暗的不行,现在来明的,连你都明白的事,父王会不知道?”晏南修礼貌而嘲讽的哼道:“他不需要知道,知道也无动于衷,他要平衡几大家族,要听那帮谋臣谏言,要稳定各方势力,我的死活于他何干,只能自求多福,东沙的兴亡又算得了什么,他要我来我就来,现在要我走我就走吗?你不会懂的。” 最后这句话晏南修的声音很低像说给自己听,英雄末路将领气短,咽过多少风沙,饮过无数血泪才换得短暂的安定,他一走,这块地就成了烂地。 谁都知道还有一场没收场的仗一定会打,从此岭河国和众多小国是上贡大赤再不来犯还是大赤从中求和,就看这一场的胜败如何。 晏南修决计不能走。 “回京后,奴才定会同圣上一一禀明。”小高子怎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贴心的探身往晏南修身边挪了几步,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裹着糖腻子的花生贼兮兮的说:“这个要尝尝吗?” 晏南修一番大吐不快后,很快没了事,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快速整理情绪,捻了几粒花生入嘴,“都潮了,你这几年没见什么长进,尽想着吃了。” 小高子双手捧着油纸上的花生不服气的说:“哪有潮,油纸包好的,我要是没长进的话,怎么会让我来传圣纸。” 晏南修看他已经学会反驳了,笑笑道:“一副没长大的样子。” “这不是在二皇子您面前吗?现在我下面的小太监都怕我怕得要命。” 小高子这几年连升几级,心里有些得意,又不好在宁王面前表露。 晏南修低不闻的轻声笑了一声,“京都怎么样,” “一直都那样,你是想问王妃,前几月生了小皇孙,长得哟,白白胖胖的,只是我抱他他就哭。”小高子想到小皇孙,就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不甘心的道:“还是大皇孙可爱,伶牙俐齿的,聪明极了。” 高栓扭头看到晏南修微微发亮的瞳色,以为他喜欢听,不停的说起京都发生的事:“前月圣上封了一名妃子听说是从南平城逃难去的京都,名字真好听叫纪婉伶,婉如也,封为婉妃,和皇后居然处成了好姐妹,三皇子又择了侧妃,你回京后……” 晏南修看着远处飘零的渔船,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思绪早就回到了昨夜——斥候踩着黑夜一脸焦急的入了计娣华的营帐。 “他们果真没有走战道,走的水路。” “每日上千人,扮成平民。” “已聚集了六万左右的兵力。” 斥候退去,晏南修颌首低眉一双眼冒着尖锐的精光问:“计将军,我有一事不明瘟疫为什么没传到我耳朵里。” 计娣华显然没想到他问的是个问题,愣了一下道:“南信已稳定,军队的事实在没有理由再让宁王操心。” 理是这么个理,别人不说很正常,可是吕铭昭还是要跟着他回京都的,他也只字不提,于理来说无可厚非,于情来说又不合常理,吕将军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人。 晏南修有些琢磨不透中间有什么利害关系,又问:“吕将军是一个怎么的人?” “世家子弟,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此话听起来是夸,实则是很明显的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汤河边渔民高亢的歌声响彻去端,小高子被豪放清亮的歌声引了去,摇头晃脑的跟上了节奏。 听完歌声后,小高子感叹大赤的山河真是有别样风情,南信的山非常高大葱郁,河流大多数都是涓涓小河,难得有这么一条大河,山水相应真是一处美丽的风景,王爷不会是想呆在这里不想走了,他试探着说:“王爷你可以回京了。” “快了。” 晏南修抿了抿嘴唇,气定神闲的笃定。 仲秋是庆收的传统节日,京都不如会中是渔米之乡,也不似北方正是牛羊粟麦收割的季节,但架不住有钱人多。 人类这种群居动物,骨子里天生藏匿着爱热闹爱显摆的灵魂。 京都无非是最能把钱权财贵,体现得淋漓尽致的一座城池。节前但凡有块空场,都被五彩斑斓的燃灯,和各式各样新鲜玩意儿充斥。 云裳和洛甜被人海,挤到连人家腋下是什么味儿都能闻到,“你你你……” 云裳被人踩了几脚背刚发出几个你字,又被人推着往前走,支离破碎的语言湮没于人海中。 总算钻出了人群,云裳一边大口的呼吸着各种奇怪气味混合的空气,一边理着被挤乱的头发不耐烦的说道:“有什么好看的,不看了。” “小姐,崇禹阁的燃灯和街边上卖的不一样,大书法家写的字,百年老篾匠的竹制燃灯,还有宫里御用的剪花匠,不仅材质样式绝无仅有。连燃灯的颜色也是加了上好的染料,百十种色彩美如仙境。从戌时放到子时,每年还有专门从外地过来看的人。” “呵,银子多到烧着花。”云裳没好气的看了眼,不断朝崇禹阁涌去的人流,“他们这么早去不是也看不到吗?” “站位置啊。”洛甜忍不住艳羡,“有权有势的人不用早早去抢位置,畡泙街早就封了,只等戌时前打开,专供官老爷通行。” “……”云裳退到路边蹲在那里看着密密麻麻的腿,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支着下巴思索着,“你说皇上会不会去。” “小姐。”洛甜神经质的叫了一声,随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在想什么呢,晏萧行没把我们交出去算我们命大,你还敢有别的想法?” 晏萧行好像真如洛甜所说,没来找她们麻烦。 云裳若有所思的解读着她的话,“他为什么不把我们交出去?” 洛甜毫不犹豫的拒绝回答:“不知道,别问我。” 云裳双臂埋在腿间蹲在街边,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姐,听说宁王快要回来了,宁王府不能再去了,万一哪天遇到,他想起来你忘记杀了,随便动一下手指,小命就保不住了。” 云裳呆滞了一下没说话。 两人在集市穿梭着置办过节要用的东西。 第60章 活命 云裳在热闹的集市里,东看看西瞧瞧,看见花花绿绿的食物都很喜欢,她指着红豆说:“就这个。” “老板,半斤红豆。”洛甜像一个勤俭持家的主心骨,掂量着口袋里的钱袋子报出能买得起的分量。 她把红豆放进竹篓子里,见云裳又在摊前挑挑捡捡,趋步上前做着思想工作,“想吃啥,我给你做,但是我说的话,你得听进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芝麻,”云裳回过头软绵绵的笑道:“宁王回京后,我不会再去了,我惜命。” 洛甜把心按回了肚子里,眼睛往这摊位上扫了一圈,小碎步跑到一个小摊前,“老板,半斤芝麻。” 她摸了一把钱袋子摇得哐哐响,咬牙重说:“老板芝麻二两就好。” “花生。” “老板,半斤花生。”拿过花生后,洛甜把云裳拽住,“小姐没银子了,不能再买了。” “一点都没了!” 洛甜看着半口袋的铜板,想着还要靠这些钱过日子,咬了咬牙道:“对,没了。” 她也想趁着节日,多置办一些货物,但是实力不允许呀! “那就这样!” 回到小院后,洛甜把买回来的做糕饼的各种谷物泡进水里,这些材料两个人吃绰绰有余,想到这她浑身都是劲儿。 这个节一定要过得有声有色。 在灶屋里忙活好了后,她来到屋子里面没看到云裳,傻呵呵的喊了几声没人应,小姐会去哪里了呢?她在衣服上揩着手上的水,准备去屋外晒太阳。 水井边显眼的躺椅上,她发现云裳躺在那里已经睡着了。 自从云裳说要宁王痛苦百倍后,两人把所发生的经历和事情分析了一下,想报仇是不可能的。 能把命保住已是祖上积了德。 洛甜要她再三保证不能冲动,不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云裳好像认命了越渐开朗洒脱,精神也越来越好。 正常到让人看已经看不出一点端倪。 实在是有点过于正常,这种正常让人感觉到隐隐的不安。 洛甜总觉得她走神的时候,眼睛放空得很厉害,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而且越来越嗜睡。 睡觉也好,总比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好,甚至希望老爷能多去小姐在梦里几次,让她能放下。 那位可是皇帝,天下的臣民都是皇帝的!他们这种没名没姓的小人物,没被赶尽杀绝,就得夹着尾巴做人。 洛甜拿了件衣服盖在她单薄地身上。 云裳感觉到了身上的东西,迷糊的半睁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上逐渐泛起了水光。 她拉住了洛甜还未收回的手,指腹轻轻的在她的断指处摩搓,神情像是自责又有点茫然。 正以为她要愧疚的说什么,只听,“甜甜咱家一点银子都没有了吗?” “?”酝酿了半天情绪跟她说这个,洛甜嘴角都快要抽搐到耳边了。 又等来一句,“怎么可以赚钱。” “”洛甜没好气的回:“嫁人,嫁给有钱人。” 她认知里最衣食无忧的赚钱方法就是嫁人,靠着每个月给的家用安稳度日。 更没料到的是云裳居然有几分自豪的说:“浦大夫说想娶我。” “小姐!”洛甜扶着额角原地转了两圈,恨恨的说:“你想嫁给浦大夫只是为了养活我们?那还不如我嫁,吕将军一样能养活我们。” 她心想,就凭您这脸蛋、这身段,嫁给浦大夫咱真不算高攀。如果云家还在天下哪家大户不是随便配,就算云家没了,也不能自降身价到有人娶就喜上了眉梢。 真是自毁身价还不知! 云裳完全不知道她在心里想了那么多,只是觉得和晏萧行扯上关系的都不算良人。 她眼尾一挑问:“你家吕将军不是晏萧行那边的吗?晏萧行为什么要知道战场的情况啊。” “不知道,让‘他们’狗咬狗去,我只管嫁人生子,还有——养你。” ‘养你’两个字,被砸进深井的木桶撞得一抖一抖的。吓得云裳用手捂住了嘴,用眼神示意就等着你养了。 洛甜提起一桶水,留下一个拒绝再聊的背影。她太清楚云裳在想什么了,不管她掩饰得多好,那颗找到缝隙就想报仇的心,棺材盖都压不住。 云裳和洛甜确实不一样,她被众星捧月般的养大,虽说在老酼跟前吃过一些苦,但还没到吃不饱肚子的份上。 到了遥吾山上,老青少三人由着她性子成长,就算发狠捅了秦恒宇一刀,也运气好到爆,半路被人到带了京都,在她的脑子里最惨也不过陪上一条命,黑白分明到天真可笑。 不像洛甜天灾饿死了全家,被卖了两次,见过最黑暗的深缝,受过最屈辱的摧残,见过太多比死可怕的东西。 总是谨慎又颤颤巍巍的过活。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黑和白,少得就像刚正不阿的清官,大多数人都是在半白不黑的世界里,浑浑噩噩糊涂的过完一生。 等洛甜进屋后,云裳瞳孔涣散成灰冷,半眯着眼看着那口老井,不知道在想什么。 仲秋节,浦草医坊收礼收到手软,柜台上能摆的地儿都堆到摇摇欲坠。 小五从最开始客气地说,不需要,我们用不了。 到后来双手插腰,放那,唉唉,堆进去点,挡着门口了,放下东西就走,别都堆在那,想看病的都进不来了。 受过浦大夫恩惠的病人,送的都是些当季吃的食物,这是普通老百姓对大夫最大的敬意。 小五清点了一下,山货,野物放在一边,水果蔬菜这种几天就烂的东西实在头痛。 浦笛向来不会处理这种事,等人都散了,才从内屋探了个头出来。 “没人再来了。” 小五擦着额着的汗珠在那盘点货物,道:“说不准,最好还是关门打烊。” 浦笛从那堆山货中挑了几样补身子的货物,对小五点了个头。 “打不打烊,随你。” 望着浦笛遛得极快的背影,小五扯着嗓子喊:“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铺子上你的还是我的啊……” 当个私医得了,赚得还多。 小五成天惦记,当私医多好啊,事少钱多,加上张太医的名气,数钱能数到手软,只可惜跟了个不开窍的主子。 浦笛雇了个小车夫,急急忙忙把几袋山菌、补药外加一只鸽子塞进了马车里,报了地址。 下了马车,他两手提得满满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一件,就伸不出多余的手去捡,走路都吸着气,像只大笨鹅,一步一步拐到了院外。 洛甜正欢快的吃着上午做好的红豆糕,听到动静就推开了屋门。 浦大夫站在那,他手上提着各种东西。 他礼貌地笑了笑,“医坊收了一大堆东西,所以……” 洛甜看到这么多食物,脸上笑开了花,她喜滋滋的把东西往怀里一抱。 “没事!有多少都可以拿来,我们马上就要揭不开锅了。” “……” 浦笛这才意识到她们根本没有收入,以前他总是暗地里,给李家送些吃的用的,李家人也都转手给了云裳。 现在云裳和李家彻底不来往了,洛甜也从听书坊出来,两人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慌忙从腰间取出钱袋子,递给洛甜。 “先拿着,以后再送过来。” 洛甜接男人的钱从不手软,她不客气的接下钱袋,又把做好的糕点装了一份进食盒递给浦笛。 “谢谢浦大夫的帮衬,这份红豆糕是小姐亲手做的,你一份,宁王妃一份。” “云裳呢?” “去宁王府送糕点了。” 浦笛提着红豆糕点点头说:“我先告辞了,去宁王府上坐坐。” 洛甜一张脸笑得极其灿烂的和他告了别。 今日宁王府,从早上到傍晚都是不断上门的客人。 宁王妃一大早就在接待和他们交情彼深的人,正殿的茶水换了一趟又一趟,云裳来时也没能抽开身,两人简单的交谈了几句,就被怀渊拉去后院玩。 几个丫环和小皇孙,在假山前玩了会捉迷藏。怀渊东躲西藏的,丫环很怕他磕着碰着,时时追逐着提醒,没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 怀渊本也好动,一天带下来常常累得下人腿脚发酸,几个丫环都佝着腰直喘大气。 “你们休息一下,我陪小皇孙玩会。” 丫环听她这么说欣然同意,云小姐是王妃的好友,怀渊和她也亲近,丫环和她也很熟了,完全没有戒心地放心让她陪着。 云裳陪怀渊在地上堆了会石子,看到他有些累了,就把人拉到一边坐下,油纸摊开。 “云姑姑给你带了好吃的。” “哇!是糖饼。” 怀渊迫不及待地拿起糕点就往嘴里塞。 他边塞还边说:“真美味,比厨子做得还好吃。” 云裳只是默默看着怀渊,把花生糖饼一点一点的吃进肚里。 “好吃吗?” 怀渊塞了满嘴含糊不清的说:“又香又甜,最爱云姑姑了。” 云裳看着怀渊纯真的笑脸,眼眶被扎得刺痛,她内心深处敏感又复杂。 “坏人做了错事,该不该罚?” “该罚。” 怀渊把甜甜的糖饼吃完,舔了几下手指,有模有样地说:“认错也行,母妃说知错就改便是好孩子。” “如果杀人了呢?” “不可以杀人的。” 怀渊这时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用手抓着后背说:“云姑姑好痒啊。” 他抬起手背,委屈的嘟着小嘴给云裳看。 “云姑姑俄看,都起红点点了。” 云裳目光呆滞,狠狠地把怀渊抱入怀里。 “杀人要偿命。” 怀渊似懂非懂趴在云裳怀里,转动着眼珠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很快他觉得很累,全身像被毛茸茸的东西爬过,喉咙里难受得像有奇怪的东西不断往里钻。 他忍着不适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觉得云姑姑说得很有道理。 没一会他四肢就不受控制的发起了痉挛,眼皮向上翻着,眼黑慢慢越变越小。 云裳把怀渊抱到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难受就睡。”很快就不难受了。 财司部邱大人正在唾沫横飞向许黛娥拍着马屁,她看到小厮引着浦笛进来,只能歉意地摇了摇头指了指后院。 小厮一路引着浦笛,穿过正殿后的石板路,石板路两侧的小园子,经过改造,变成了空荡荡的空地。 前厅院间距太大,踏上去有回声,王府内的仆人都改穿牛皮底的小鞋。 京都都流传着宁王府的仆人,进去不到一个月就属猫了,步子再快都不会发出响声。 浦笛踩在石板上听着回声着实有些响,也放轻了步子。路过寝门,应该是长期有人住陈设稍多,有些假山假石的回声才变小。 在王府内行走确实需要勇气,没有植物的原因,感觉处处充斥着肃杀压抑。 浦笛试图用说话来掩盖脚步声。 “小王孙在哪?” “在后院呢,走过寝殿和后殿就到了。” 仆人正想离开,又折返领着走。 一个前殿就走了一柱香,这空旷的宁王府人再多,也让人感觉不到温馨,也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是如何习惯。 他有点同情许黛娥,甚至为宁王这种千古奇闻的做派感到愤怒。浦笛强忍着不适感,总算走完了大半个宁王府。 “在那里。” 小厮指了指假山后面,果然看到云裳的背影,怀渊好像躺在她怀里睡觉。 “今日王府很忙,我就先去前殿招呼了。” 浦笛颌首道了谢,见两个婢女正站在不远处,拿着一块绣帕叽叽咕咕说得正开心。 浦笛喊了一声:“云裳。” 云裳听到声音扭过头,眼泪止不住的流。 “怎?” 浦笛低头看去,看到了怀渊在整张脸呈青色,嘴唇已变成深紫,脖子和耳侧变成青灰色的皮肤上布着密密的红点。 他一看就知道是中毒所至,提着长衫快步跑了过去。 “你给他吃了何物。” 这一声不算小,婢女聊得太欢显然是没听见。 浦笛心急如焚,顾不得想太多两根手指直插怀渊喉咙,生理性的胃部不适,怀渊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浦笛捻了一些呕吐物,搓开往鼻尖闻了闻。 “花生对不对,是不是吃了花生!” “来人。” 婢女听见呕吐声已觉事情不对,加之浦笛这一喊都快吓尿了,连滚带爬的跑到他面前。 “皇,皇孙怎么了。” “想活命的话,谁问什么都说不知道,马上去拿药箱,我留了套银针在这,” 浦笛指着一个稍瘦的婢女,“你去打桶水来,越快越好。” 两个婢女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本能的向后殿跑去。 浦笛用三个手指分别按着怀渊的上脘穴,中脘穴及下脘穴,难以置信的看着云裳。 云裳抬起头望着他泪流满面,挤出了几个字,“杀人不应该偿命吗?” 第61章 算了 浦笛听闻像是站在摇晃不定的云端,‘砰’的一下砸进了喷薄而发的热岩浆里,肺部像被烧红的利刃狠狠捅穿,才噩梦般意识到什么。 恐惧从脚底窜至头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浦大夫水来了。”婢女颤颤巍巍的手脚,硬是一滴水也没敢洒出去,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候都能爆发强烈的潜力。 浦笛天生的修养,把他拉回了大夫的位置。 他左手三根指头把怀渊嘴巴挤成一个圆型,右手按着他的天突膻中两穴,对婢女吼道:“用手捧水灌进去。” 婢女看到小皇孙似乎有救,才勉强镇静下来,捧着水慌忙灌入。 怀渊嘴里的水被迫吞咽进去后,浦笛右手改按璇玑和鸠尾两个穴位,反复十次总算吐净。 小小的胸膛有了一丝起伏。 这时银针也拿了过来,浦笛就地把他放平在地上,往各个穴位上一边扎着针,一边吩咐:“你们两人一人守好小门,一柱香之内别让任何人进来,一人去浦草医坊拿药方,跑堂的伙计在后门右侧休息,他知道该拿什么药。皇孙中毒的事一旦被发现,谁都活不了。但是这事也瞒不过去,云小姐不知道怀渊吃花生会中毒,可是你们都是知道的。如果王妃要问便说,皇孙趁你们不注意误食了一口,听清楚了吗?” 浦笛严词厉色的连交待带威胁的把话说清楚了,手上却一刻也不敢停。 “清…清楚了,清楚了……” 两个婢女脑子里一片空白,吓到每一个字的声调都不同,只能麻木的回答。 她们拖着软塌塌的身子,自行分配好了任务,一个人朝大门跑去,一个人从后门出了王府。 云裳看到怀渊在自己眼前一点点的发不出声音,身体痉挛直至抽搐,像被一棍子打懵了。 她的眼泪像钱串子一般决堤,记忆深处数不清的情绪化作一个旋涡,在每一滴血液里翻滚,身体像被无数寒冰包裹着又硬又冷。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脑袋里不断地重复,你杀不了人,你根本就不行。 可她明明痛下杀手了,为何还会如此痛苦。 浦笛眼下也管不了她,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怀渊,如果怀渊醒不过来,他的行为不仅救不了自己,说不定还会把舅舅拖下水。 一炷香之后,怀渊发紫的嘴唇,渐渐褪去变成了苍白,他如释重负地坐在了地上。 这才看了云裳一眼,“你做事这么不顾后果的?” 云裳低着头不敢说话。 “去通知人。” 浦笛把怀渊抱了起来,跟着一个婢女径直往寝殿去了。 云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身体缩缩了一下,看着走到没人的小花园,才知道当前的事态如何的严重。 她也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小花园经过刚才的一场浩劫,显得更加的瘆人悄寂。 宁王府今日本来就忙,她边走边问才找到总管, 罗总管从天刚亮一点也没闲着,时不时有各种身份的人到访,要准备和安排的事项很多。 他送走一位大臣的家眷,想歇一会儿,就看到云裳像喝醉了似的,脚步歪斜地向他奔了过来。 他正在纳闷,就看见云裳泪眼婆娑的跟他诉说小王爷吃错东西昏过去了,吓得他七魂飞了三魄。 许黛娥正在跟爹爹的一个门生饮茶,就看到总管心急如焚的站在旁边,觉得应该是有事。 她招了招手,管家俯到她耳朵简单明了地说了重点。 坐在对面的客人看到王妃面色起了异样,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许黛娥强撑着笑脸把宾客送走,马上通知关门谢客,才跑去看怀渊。 一时间,王府的下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行色匆匆的穿梭在王府的每一处,谁都没想到大好的节日,出了这档子大事,忙得人仰马翻。 皇孙的性命是何等的金贵,如要怪罪下来,哪怕王妃也担不起失职之责。来到怀渊的寝殿,许黛娥立刻扑了上去,“渊儿渊儿”的喊着。 浦笛正在施针,他安慰道:“放心,我有把握。” 这句话给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浦笛向来稳妥,他能说这话,表示已经没有了大碍。 许黛娥这才把情绪稳定住,退到一边,紧紧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目不转睛地盯在床上。 脑袋里冒出了无数种猜测!到底是被挖空心思算计,还是无意中招? 施完针,浦笛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棉帕,他长吐一口气,把额头的汗擦净。 “我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他在吃饼,没一会儿脸色就变得不对劲还好来得及。” 许黛娥把目光转向了罪魁祸首,眼中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 云裳知道这时说错一个字或者有任何的不坚定,都无法摆脱嫌疑。 哪怕内心风起云涌,她面上还是无比镇定地说:“饼看起来都一样,实在没料到多拿了一个花生馅的。” 两个婢女也在一旁拼命的说小皇孙趁她们不注意自己拿来吃的。 几人的口供一对,许黛娥再生气也只能信了。 这事真要追究,报上去了就是翻了天的大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云裳要担的责任都无法推卸。想到她和浦笛的关系,她没办法这么做。 好在所有的后怕,都在怀渊二更时候的一声‘母妃’中退了下去。 灯笼下的阴影,打在宁王府五间三启的院墙上,折射出幽幽冷气。 云裳靠在王府外的侧边高墙上,脸色白得像张纸,在微弱的光线里如一个没有骨架的假人。 她身上爆发出迟来的寒意,一阵接一阵,有种虚脱后不知所措的悲凉。 两人沉默了很久后,她问:“我是不是很可耻。” “是。” 浦笛带着劫后余生的战粟,冷森森地看着她那张没有人色的脸气得要命,实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杀人很可怕。”云裳默默念完这句话,顿了很久又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的杀了云家那么多人,我连一个都会害怕,这不公道。” 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一点力量,双膝重重的跌在地上,纯粹的恨意如敲击的木鱼,每一下都强劲地辗过耳膜,拨动着体内每一处脆弱的感官。 浦笛听到她的话,眼睛熬得直愣,连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失控地俯视着云裳,“晏南修那年才十四岁啊,你怎么能确定是他,不管怎样你,怎么可以对怀渊下手,你真的是疯了!” “就是他!”云裳仰起头,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脸面极为僵硬地道:“我亲眼看到的!当年我大病一场,原本以为忘记了很多事,现在想来根本不是忘记!是我不敢回想云家被灭前的所有事情,一件都不敢回忆,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云裳一想到被晏南修骗得那么狠,内心深处就崩塌得不成样子。她脸色惨白眼珠发红,说出的每个字都含着恨带着血和泪。 曾以为洛甜能感同身受,时光转逝,她发现相同的痛苦根源并不会同仇敌忾。 浦笛此时听到了事情的关键点。 她说她看到了,就说明她见过宁王。 他扳着她扭曲的脸,不可置信的问:“你什么时候见过宁王?” 云裳呆愣愣地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他出京前骑在马上。” 的确那一次浦笛也在,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只是云裳这副崩溃的样子,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多想。 他蹲下慢慢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眼神和心里都带着怜悯,“我们和他不一样,我没办法叫你别报仇,可也不要冲动鲁莽的没挨着边,就把命给丢了,这样太不值了,何况十四岁的宁王能有多少主动权。” 浦笛能这么平静的和云裳说,不是为晏南修开脱,他只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从万太医口中早就得知了晏南修的残忍,本就对他没什么好感。 他没必要为宁王说好话。 这次怀渊中毒,哪怕摘得再干净,云裳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宁王府了,说这些话也只不过是想慰藉她。 云裳精神也崩了一整天,已经累到了极致,他只想让她好好休息,就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蹲到了她面前,抱起她单薄的身子,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 小五看到王府里的婢女今日去浦草医坊那么慌张,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早早的把马车牵来在府外等了。 没想到一等就等到半夜,正在他焦急万分,越等越心慌的时候,看到少爷抱着云小姐入了马车。 他更加的不解,瞪着两个眼珠子都忘了迎接。 小五等两人进了马轿才意识到他们的状态都不对,就隔着帘子问:“少爷,你们是出什么事了吗?” 浦笛敲了敲轿内的扶手,意示他什么都不要问。他希望这事情很快过去,永远都不会有人在提起。 马车跑在空旷安静地路上,两人听着规律疾行的马蹄声,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马轿里垫着厚厚的软垫极为舒适,平时人坐在里面就很容易放松犯困,云裳因为谋划这件事,从清晨开始就如临深渊的集中着精力,到这会只剩一个空壳了。 浦笛看她心神恍惚,用手拨了拨她的刘海,她那张脸蛋还是没什么反应,就压低了下额,抵在她的耳旁道:“云裳上天让你遇到了我,就是派我来帮你的。” 他会随时随地,义无反顾的帮她。 近在咫尺的五官凑在眼前,让她心绪逐渐安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垂下了眼帘。就像一只在冬季里寻找暖和地方的小猫,迷迷糊糊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马车外月光如水,云裳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呼吸渐渐变得规律。 浦笛也能感觉挨着的身子松懈下来了,他低下头,看着她头发凌乱眼圈发青,轻轻笑了下,就这样还想报仇。 云裳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这一夜睡得极稳,早晨醒来发现还枕在他的臂弯里。 浦笛靠在床头,双眼熬得通红,很显然一夜未眠,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低下头问:“你醒啦。” 她听到嘶哑的声音,抬起眼皮,对上他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点了点头。 浦笛一双眼睛聚着光,很认真的对她说:“如果你真的想,我帮你,但是不能伤及无辜。” 云裳刚醒来脑子还很混沌,听到他这么说一时不敢相信,昨晚不是还把她骂得…… 可她又深知浦笛绝对不会说假话,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原来他一夜未睡在想这个。 云裳沉默了。 她真的能把浦笛也拖进来吗? 其实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只会多一个人送命而已,说不定还会连累张太医。 自从见到洛甜,才知道在这个吃人的世界能活下来,多难能可贵。 到底是她执迷不悟,还是应该重新谋划? 她愣了一瞬,紧接着摇了摇头,说:“算了。” 浦笛听到这声算了,小心的打量起她的神色,她说得那么确定,心突然就痛了起来。 她来京都除了寻找一个骗了她的旧友,这几年都耗在他这个帮不到她什么忙的大夫身上。嘴里轻飘飘的一句算了,内心是用了多大的毅力下的决心。 突然觉得说会帮她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手段有些卑劣。但一想到为了自己的后半生幸福也无可厚非。 谁为了媳妇不会这么干。 深秋天气已转凉,南信地处大赤最南端,只闻秋爽不见黄叶,放眼望去,远处的黑山还是一片郁郁葱葱,和京都的光景大不相同。 南信城南门大开,带来的八万将士留下大半,班师回朝宁王只带走三万铁骑。 此时整装待发的精锐部队排成纵队,正准备胜利返京。 计娣华一身戎装,常年征战早就褪去了女子面部的柔软特征,器宇轩昂的对着晏南修微微一笑,“东沙由我来保卫,大赤就看宁王了。” 晏南修有些意外的抬了下眉角,计娣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恪守军令的人,说话从不含词,这句话含意颇广。 “岭河国也是畏惧计将军的英勇才送来和书。” “但愿朝中也是这么想的。” “哈哈!” 两人默契的心照不宣一笑。 “告辞” “告辞。” 计娣华上了马,看着远去的军队,露出毫不掩饰的敬意。 在东沙全阵以待交战的前一晚上,岭河国突然撤兵,不出十日送来了和书,从此再不来犯,每年如数上贡大赤,更是送上了年幼的皇子为质子以示诚意。 这块打了几十年的边陲之地第一次感受了安定二字。 第62章 狂风 这种安定是滇南大将江轻驰突袭晔勒国,横穿整个晔勒国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岭河国的都城外换来的。 一切都那么水到渠成,滇南大将悄无声息的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统统送去和书。 这种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确实是釜底抽薪的方法,又是最危险的。任何一方没协作好,或者走漏一点风声,就会把大赤陷入不可挽回的战乱中。 这就好比大赤是一个巨大的大象,四周都潜伏着狼狮虎豹这几只动物,平日里也是各不相干,甚至略有敌意。 光是一头狼和象硬拼,谁干得过,其它几只动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有两只动物一起上,其它几只也会扑上来一起绞杀,从中分一杯羹。 计娣华一直想不通的是,江轻驰是如何把节点选得这么精准。从南边直抵晔勒国,而且是趁他们兵马外调之时动的手,守卫四方边陲的大将,根本不可能联合作战。 滇南将军是宁王的表舅,瑞德帝是绝对不可能让他们形成稳定的关系。岭河国突然遭到进攻,这么诡异的撤兵,用脚指头也能猜到是宁王暗箱操作。 这也犯了大将和皇子之间私通的大忌。 边陲已稳,宁王又该如何去面对接下来的严查。一旦坐实,宁王将被封地划府远离京都,永远与皇位无缘,要不就是江轻驰担下全部罪责后果可想而知。 御书房弹劾滇南将军的折子,龙案上都快堆不下了,说他不顾滇南安危,居然去打晔勒国和岭河国。这些都说得有理有据,哪怕赢得再漂亮,滇南面对的敌人是百越和洪依律。 东沙的问题只能是东沙和朝中解决。 再有就是宁王在东沙,江轻驰出兵太敏感,这种将王私通,会把大赤最稳定的制衡打破,折子上虽没有明说私通,但是严查的意思很明显。 其它的都是隐晦的指出江轻驰居功自傲的作派。 矛头通通指向江轻驰,都是想逼宁王出来担责任,不要说,朝中百官就连个宫女太监都知道这次出兵是怎么回事,只是众人找不到弹劾宁王的理由和证据。 那些想拉宁王下水的,折子上的格外的凶。 “皇上。”苏福喜已经催过三回,见皇上还未起声又唤了一声,又说道:“宁王刚回京连宁王府都未回,就直奔明理殿等了。” 瑞德帝这才轻轻的抬起了头,问:“还有谁在” “内阁,尚书院,御史台,来了不少人。” 其实明理壂里面的人,都快装不下了,拖下去只怕人越来越多。 “哼,宁王还真是身正不怕影子歪。”瑞德帝抓起案边的麈尾,麈尾细长的兽毛直指一份密召。 苏福喜矮下身子,往密召上一探,是皇上的字,看清后万年未变的脸色稍显迟疑,“这!” “是朕的字迹,奇怪是!”瑞德帝目光穿过苏福喜,看向书房外红艳艳的石榴树叹道:“如今天下只有他一人能模仿朕的笔迹,也只有他乔三言敢!” 麈尾被狠银砸在一个彩绘骆驼俑上,随着麈尾落地的声音,骆驼俑的瓷器‘哐’的一声,四分五裂飞溅在地板上。 “皇上息怒,乔先生这是何故啊。” 瑞德帝整了整龙袍,卷起密召一言不发,走出御书房。 暴雨噼里啪啦的迸溅在琉璃瓦片上,又落在地板上砸出一个个水洼,瑞德帝踩着潮气踏进明理殿,黑压压的一众大臣身子挨着身子,都低着头跪了下来。 晏南修面无表情地颌着首跪在前面。 来了大半个时辰,除了兵部侍郎沈中旬没头没尾的和他说了一句,“这事我信你,只要没有证据,谁都不能拿你怎样。” 其它人只是轻轻行了一礼绝无多话。 晏南修不痛不痒的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这一屋子的人都明白。 这帮人平时轿子都要坐宽敞的,这会儿倒不怕被挤坏了,胳膊肘都说成了一坨,不然哪站得下这么多人。 “滇南将军从南边东沙边境直压晔勒,这是不把朝中律令放在眼里。”御史中丞蒋兴率先发难,“仗着自己资历老关系硬……总之是眼里没有军令了。” 弹劾江轻弛的确需要勇气。 六年前扶瑞德帝上位居功至伟,如果不是翻了天的大事,也没有几个人敢参他。 可是这次的事摆明着是给东沙解围,一大帮还没和宁王攀上交情的人正在看热闹。 也想看看皇上是如何处理这种问题,放过江轻驰大家心里便有底,以后宁王必定是新主的不二人选,若要严罚,宁王怕是危险了。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瑞德帝看了一眼晏南修,“宁王觉得呢?” 从晏南修成婚后,他和皇上几乎没有正面交锋过。 他对瑞德帝几乎到了言听计从卑躬屈膝的地步。 晏南修面不改色,答:“兵败该罚,越矩更甚。” 此话一出,大家脸上都不太好看,这次江轻驰是为谁而打已经很明显了,没想到宁王不念任何情意如此说辞。 他江轻驰没有收到他的指示敢私自出兵吗? 犯不着! 而且兵败二字,明明是说的他还好胜了,如果败了弹劾他的折子,肯定比江轻驰还多。 大家心思都还在飘着,就听到晏南修话锋一转,“儿臣以为,江将军不是这种人,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晏南修冷冷的扫视了一屋子脸庞面带怏色的大人,又说:“儿臣心底里自是感激,东沙的情况各位大人都很清楚。以岭河为首的几国从来没有放弃过那片土地,年年征战,苦不堪言。这次又遇上瘟疫,如若不是江将军意外攻打岭河,又有谁会去东沙!当然如若江将军私自出兵,自当严罚。” 晏南修讲得有情有义,又绝不徇私。 “如是这样,江将军也不该不顾大赤安危,若是这时百越打上来,滇南失守,会中军力不够京都就岌岌可危。” 这次说话的是大将军吕将军,明明他儿子吕铭昭就在东沙,这般不顾儿子性命晏南修有些意外。 这个老东西到底是谁的人! “而且宁王的战报未求支援,相信宁王骁勇善战,定能如此前一般平定东沙,如若东沙有困,我吕洪定义不容辞。” 说得好听,初去东沙怎么派了个最不讨喜的儿子去,沈中旬在心里暗骂一句老狐狸,他对晏南修是怀有知遇知恩的感激。 他先祖是柯家旁支,一直未得重用。 三年前晏南修去猎场发现他箭射得极好,攀谈几句发现他对军队和战术都有极大见解,问了一句怎么才是一个训马官,才知道没有关系,不会走动的人,在朝中要想有多难升职。 他让许家把他调入兵部,从七品小官做起,柯家看他是个人才,该占便宜时也美言几句。 短短三年连升几阶,最后谁都忘了他是晏南修提了那么一嘴,都当自己人用着。 “密召是朕下的,”瑞德帝把那手中那卷密旨往晏南修脚下一扔。 字缓缓打开,虽然没有人探头明看,但还是睁大了眼努力的瞧了一遍,字是圣上的没错了。字迹用的特制的密旨药水,随着时光的打磨便会逐步褪去颜色,密旨上的字,颜色刚褪去鲜色。 不像临时所署。 瑞德帝朝寒云一顾,“事出紧急,连夜下了圣旨,是不是寒云。” “正是正是,”寒云的绿豆小眼放出傲娇的光芒。 表明了自己的地位,不管你们都不服气,我都是皇上最信任的那个人。 从明理殿出来后,晏南修也没在皇宫里停留,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宁王府。 路上雨越下越大,季冬的雨都像带着刀子,大朵大朵的水花溅出了老高,连只野猫也不敢在这种要命的天气,出来找罪受。 狂风暴雨里,莫凡的视线被不断倒灌的雨水遮了一脸,整个身子泡在水里,像一只雨中狂奔的动物,生怕跑慢一步就会被淹死。 他一手握着马绳,一手擦着迸进眼睛里的水珠,马跑得太快只听‘啪’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撞出了老远。 “怎么回事。” 晏南修坐在马上闭目养神,被急剧骤停的马车一晃,险些朝前头扑了去。 莫凡并不打算停下,重新拉起马绳,说:“好像踢到人了。” “看看,伤没伤着。”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见莫凡停了,就扑了上去抱住他的腿,哭天叫地地喊着,“马车撞人了,撞人了……我小弟本就体弱,这么一撞最少要躺一年。” 莫凡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身子只往后退。 那女人像发疯似的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又哭又嚎的生怕他跑了。 莫凡忍无可忍用力一踢,把人踢出了二丈远,扔出一袋银子,女人马上爬过去把银子捡回放嘴里一咬,脸上即刻露出喜悦的神色,转过头又说:“不够。” “你!”莫凡居然被那财迷心窍的女人,将得说不出话来。 从头至尾她一眼都没看她弟弟,一心就想着要钱,没想到世界上有如此贪财之人。 “好了。”晏南修掀开轿帘,指着那女人说:“你过来。 他揉了揉额角又对莫凡说:“去看看那人伤得怎么样。” 莫凡只好硬着头皮下了马车。 “宁王,乔先生已经卒了,”香玉抹了把雨水,平静快速的说着,“今日午时死在刑司库寂字牢。” 晏南修早已不会起伏的心,此时硬生生被拉出一条口子。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会进寂字牢的,死在寂字牢是要进万人坑。” 晏南修的声音明明不大,却破开了大雨。 莫凡抬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不对劲。 “乔先生说如果他死了,宁王就别去看他,一次也不要。” “我做不到。” 把乔先生关进寂字牢,父皇是不打算让他活着出来!真的狠! 刑司库的寂字牢,任何死刑犯都可以进去,里面无人管生死,面对的不仅是囚犯,还有狱卒,可以说是任人宰割。 一年还能活着的人便能豁免死罪重得自由 ,寂字牢是三十年前先皇所设,至今为止只有李长风一人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做不到可以,宁王从此以后就永远不要想别的。” 晏南修自欺欺人地问:“为何!” 哪怕知道答案,他还是不敢去面对,不想去面对。 “宁王心里明白。”香玉很显然不想浪费口舌,这个男人应该独自承担和抵挡一面了。 她转身进入雨中,“哎呀!没有一百两没完,来人啊……大家来看看当街撞人了!” 空旷的大街上哪有什么人,莫凡第一次觉得女人这种生物简单不可理喻,越漂亮越甚。 他忍下想把她头盖骨劈碎的冲动,往怀里摸了摸存了很久的银票往她脸上一扔。 马轿外,京都夜空波谲云诡的密云,像妖魔一般随风乱舞,刮在哪处都是黑漆漆的。 晏南修靠在马车内,那双犀利冰冷的双眸中闪出一丝忍到极致后的水光。 他想起乔先生生前给他留的最后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道尽了现在的形势:“圣上正当年,任何人的强大对他都是威胁,收敛锋芒是你回京后一直要做的事,忍!一直忍下去!” 陪同他走过黑暗幼年和少年的人。 一个都不在了。 他们用生命托着他成长,让他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走偏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晏南修曾经再不喜父皇也觉得他是一个心怀天下的明主,如此看来,他心怀天下,却也容不得半点威胁。 谁都不行。 他就像主宰这个世界的太阳,所有的生物都应向他而生,并心怀感激,在漆黑的深夜也容不得别人点起火把,照出一丝光明。 晏南修强行压下了心里所有的憎恶和愤怒,去东沙前,他本只想着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马车还在不停的朝前,晏南修双手掩面,肩胛骨一耸一耸的随着马上抽动,修长结实的肌肉线条明显克制紧绷,看起来有些凄凉。 他从未想过有这一天。 他的老师没有留下只言半语,托举起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的老师,用生命让他看清楚了最不堪的事实。 让他摇摆不定的心重重的落下,找到了滋生欲望的土壤。 这场雨来得突然,停得也奇怪。 刚到宁王府,雨就像被截断一般,连细水粒都不落了,莫凡掀开轿帘,“王爷到了。” 晏南修久久的看着莫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63章 父王 穹顶天际的风卷起枯黄的叶子跃过院落长街,淹没了府外嘈杂的人吠声,落在宁王府的琉璃瓦尖上,风带着冷粒子直搓皮肤宁王府内上上下下都加了件秋里子,仆人轻手轻脚的走在王府内,生怕惊了还在睡着的人。 府内外一个繁华,一个清明,处于两个世界。 快到晌午,晏南修宿醉还未褪尽,总感觉胸口有些微微发痒,像有什么东西在那蹭来蹭去。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灼目的光亮透过窗花晃得他眩目,阳光里头,怀渊小小的脑袋正趴在他胸口摸摸索索,样子可爱又滑稽。 “你在做甚。” 晏南修全身泛着酸,慵懒的伸了个懒腰,把他扶到腿上。 怀渊一点也没被父王影响,柔软的小手还摸着锁骨下面一个剑伤,对着那处陈年旧伤哈着气,他小心翼翼地回:“看伤疤,父王身上有很多伤疤,还痛吗?” 晏南修看得出这小不点儿是真在心疼,轻声笑道:“不痛了,你怎会爬到父王的床上来的。” 怀渊这才想到今日先生要来教他练字,才偷偷躲进了父王的房间,这地儿平时没人敢随便进来,是府内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把手放在唇边,意示他不要太大声,“嘘,我趁咏梅姑姑不注意,偷偷溜进来的。” 正当他在骄傲脑袋里的智慧时,就看到晏南修浓眉微蹙问:“咏梅姑姑把你怎么了?” “我…我想父皇了。” 他当然不会说是不想握笔写字,话也说得磕磕巴巴。 小孩子的心思,哪逃得过晏南修的眼睛,他轻轻捏了一下面前的小脸,用气流轻声问:“你知道是谁让咏梅姑姑看着你的吗?” 怀渊摇了摇圆溜溜的小脑袋,咏梅姑姑从他生下来就看着他,难道还有人指使? “是父王。” 怀渊一听这话有哪里不对,反应过来后就想跳下腿跑,可是来不及了,晏南修把他后背一拧夹在臂下,随便披了件袍子,脚一蹬套进了鞋里,趿着出了门去。 怀渊身上的蜀锦凉凉滑滑的,贴在晏南修赤裸的胸口上磨来磨去,蹭得脖颈有些痒。 “别动。” 晏南修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扛上肩头。 怀渊生怕掉下去,死死地环住他的脖子,“父王,你要带我去哪。” “喂狗。” “不要啊,我最怕狗了,他们太凶了……呜……” 晏南修听着小家伙嘴里,已经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可是脸上硬是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谁教的他,把这戏演得极好。 狗舍外面,怀渊把蒙在眼前的手指露了条缝,看着父王长发披肩衣不遮体,把一块块生肉往狗嘴里扔又嫌弃的蒙上,心里默念有辱斯文。 这是先生最近教的新词,他一下对上号了。 晏南修看着戏极多的小怀渊,把他蒙在眼睛上手扯开,递了块生肉给他,“你看它们又不咬人,你试试。” 怀渊看着在滴滴答答往下流着汁血的生肉,一口回绝,“不要,脏死了。” 他隐隐觉得父王和母妃嘴里那个父王,有哪里不一样。 倒是个爱干净的小家伙,晏南修看着他一个劲的搓着自己碰过的手心,哭笑不得地问:“听你母妃说,你最近不乖,总想着出府?” 怀渊低着头想子半天,只憋出了一个“嗯。” “府里这么多地方不好玩吗?” 两人靠在狗舍的木栏栅上,漫不经心的一问一答:“我想去找云姑姑。” “云姑姑?” “自从我上次病了后,母妃就不许她再来了,父王能不能和母妃说一下,以后我不乱吃东西了,叫她别怪云姑姑。” 晏南修不置可否,“你先喂了那几只狗我再考虑。” 怀渊看看木桶里血淋淋的生肉,又看看那几只比他还大的狗,想了很久还是把手伸进了木桶里。 他一边嫌弃的把生肉喂进狗嘴,一边嘀嘀咕咕的念叨。 晏南修看到他这模样,起了兴致,“小嘴里在说什么呢?” 怀渊很快适应了这些血淋淋的肉块,提着肉在逗狗,还能分出心问:“父王为何要养这些狗。” “凶猛,忠诚。” 怀渊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何意。” “这些狗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遇到敌人能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 “可是脖子被咬断了,不就是死了吗?” “长大你就懂了,现在乖乖喂狗。” 看着几只烈狗龇着利齿扑上来抢食,晏南修嘴角翘起一丝弧度,想到怀渊为了一个姑姑肯喂这些凶物,就问:“你为什么想找云姑姑。” “跟她认错啊,母妃不高兴,云姑姑肯定也不高兴。” 晏南修看到怀渊一本正经思考的样子,又不知事情起因,淡淡地道:“你不用太在意别人的想法,你要做到,让别人重视你的想法。” 怀渊不服气地撇了撇嘴,父王怎能这么不近人情。 喂完狗,很快就到了用膳时间,下人们找了几圈,看到一大一小在狗舍那聊得热火朝天。 听到叫他的声音,晏南修把小家伙又往肩上一扛,“走,吃饭去,你身体太瘦,是不是不爱吃东西。” 怀渊想了想道:“不是。”是随你呢! 饭厅,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都摆好了。 许黛娥帮晏南修盛了碗汤,轻声说:“王爷考虑得怎么样了。” 晏南修舀了一勺汤咽入喉中,扭头问:“考虑什么。” “择妃啊,你回京一个月了,再不择妃该说我无德了。”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晏南修心不在焉的喝着汤,又点了点头,“你看着办,选你喜欢的。” ‘……”许黛娥差一点被噎着,眼梢一扬,“是择妃啊,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听莫侍卫说送进你房里的画册你翻都没翻一下。” “画皮不画神,看不出个什么,你喜欢才好。”晏南修勾着嘴角,低不可见的轻笑了一声,做出妥协,“你可以选几张,我挑一位?” 许黛娥见他娶妾同买东西一般的说辞,只好默认了。别人家的王妃每天都在争风吃醋,他家这位,还要自己花着心思给他娶妾。 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坐在旁边的怀渊,在一旁抓耳挠腮地对着父王挤眉弄眼,若不是饭桌上不能发出声音,他早就想把筷子敲成曲子,来吸引父王的注意。 明明说好,喂了狗跟母妃说让云姑姑来看他,父王好像全都忘记了。 许黛娥平日里教导怀渊,他的父王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才让怀渊认为父王是最好说话的那一位,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人好心善的父王身上,可是父皇仍旧安静地进着食,好像看不见他。 直到吃完饭,怀渊眼见父王准备离席了,急急的叫了一句,“父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记说了。” 晏南修若有所思后,看向许黛娥说道:“把他看紧点,每天在想些什么。” 怀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他神勇好说话的父王吗? 他忍着委屈又叫了声,“父王。” 晏南修看怀渊一副不可置信的委屈样。 又问向许黛娥,“他嘴里的云姑姑是谁?跟你有什么矛盾,如何居心叵测的让怀渊一直惦记。” 许黛娥想了一下回,“浦哥哥的意中人,一位李木匠家的女儿,仲秋节那件事你听说了,花生馅的饼是她拿来的,婢女挨了板子逐出府了,云姑娘就看在浦哥哥份上没再计较。” “李家女儿?”晏南修嗤笑了一声,“以后少让乱七八糟的外人进府,还有他看紧点,脑子里鬼得很。” 晏南修指了一下怀渊扬长而去,怀渊坐在那里目瞪口呆。 这个父王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这一个月晏南修时常面见瑞德帝,他精神头十足,眼神也像个年轻人一样有活力,脸上的皱纹比起以前更是舒展了不少。 他跟晏南修忆起曾以在京都做王爷的日子,虽是叙旧话里话外都在说,要想做千古一帝,要想将强马悍、臣首国泰,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却只字不提乔先生。 末了让他多来宫走动,父子不该为外人生出嫌隙。 晏南修沉默听完后,回道:“谨遵教诲。” 他们的间隙,从乔先生死去便再也生不回去,他不是外人,是一手把他带大的恩师,教他认字,教他做人,是他的指路明灯。 从御花园出来时,他看到了婉妃。 纪婉伶一身翠绿色的华服绣着云雀细花,领口稍阔彰显出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感,纪婉伶唤了一声宁王,晏南修身体前倾行了一礼,两人浅浅一笑,就此别过。 当初埋下的种子,现在已生根发芽。 从宫里出来天色已暮,华灯初上在繁华之间。 晏南修骑着血愿走到了成王府,府内萧萧瑟瑟没什么人气。 第一次入京前,乔三言嘱咐他一定要拿回到成王府,当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那天在朝堂上硬生生要下成王府,只当多了个可以去的地方,后来才知道母妃每年的忌日父皇都会去。 在百色看到纪婉伶头一眼便生出了想法,如今已如愿,这种较量是无止境的弄得人很疲乏。 王府的老人看到他走过,殷勤的打着招呼邀请他内入。 他在府外立了片刻,默然的摇了摇头打马离去。 京都的初冬,一入夜气温就骤降,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挟着冷气,有的在高声阔谈,有的在低语闲话,云裳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京都,不知道为何心里涌起一阵苍凉。 浦笛见她鼻尖都起了绯色,把身上鹿皮大氅解开披到了她身上。 身体瞬间被无限温情包裹,云裳回到现实,手指掖紧领口轻声说了句:“谢谢。” “云小姐若非要这么客气,是逼着我退避三舍。” 云裳被他逗乐了,在他手臂上轻轻捏了一把,“你能退到哪去,不管退到哪里,不出两天就会找上门了。” “我承认,你魅力不可挡,”浦笛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抱歉地说:“成婚可能请不了那么多人,简单操办会不会觉得委屈。” 云裳明白他说的什么,自那回浦笛把他从宁王府带回来,和她分析了当前的态势和一番开解,她已经再无可能靠近晏南修身边的任何一人。 那日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张太医一生无儿无女,只有这个外甥,怎么不想不大操大办。云裳也知道如果大办喜事许黛娥定会前来,那个人多半也是会来的,这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她摇了摇头道:“不委屈,只怕让你以后担惊受怕。” “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护你,看你手这么冰,要多加调理。” 云裳对着他眨了眨眼,“有浦大夫在,再弱的身子也会调理好。” 这些日子和她相处,浦笛猜到她的心中还在摇摆不定,就越发的对她好,只要世间有了放不下的人,做事就会有所顾及。 他们拐了个弯,已经走到了米园饼店对面的街道上,饼店前面稀稀拉拉排着十几号人,浦笛咦了一声,“很难得这么晚还开铺。” 云裳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听说这家很难买的。” 浦笛问:“你吃过没有。” 云裳故作垂涎欲滴的样子,“没有,很想吃呐。” “等着,我去买。” 浦笛穿过马路在米园饼店排起了队,前面没多少人。这实在难得,可能谁都想不到米园饼店晚上还会加卖。 走近才看到铺子前面,用一块鲜艳的大红纸写着个大大的寿字,他才记起今日是老爷子生辰。每年这天米园饼店都会卖寿饼,一年仅此一次,他们运气不错,米园饼店的寿饼不仅用料足,用的还是很古法的制作,只为八十岁以上过寿的古稀老人制作,除去今日要想吃这饼,几乎不可能。 晏南修从成王府过来,心里不似痛快,不知不觉走到了关吟河边上。 莫凡感觉到了他身上阴沉沉的气息,生怕王爷一个不痛快,自己又得去数蚂蚁。这会离得他老远,心里祈祷脾气越来越怪的人,千万不要记起他这个尾巴。 晏南修见到都到关吟河边了,想下去透透气,他拉紧了马绳,抬着腿准备下马,才抬了一半,身子宛如晴天霹雳……他几乎不敢相信,听书坊的大灯笼下面站了一个女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她一身素色冬衣超凡脱俗,脚底是一双过脚踝的软布靴子,青丝长发用雪白的发带束了起来,鼻头被夜风吹得有些红,那张脸比起从前更加的娇媚动人。 一位清瘦的男子正把披着淡黄色的鹿皮大氅披到了她身上,一双漂亮的杏眼里含着娇笑,她柔软的唇瓣一张一合的在说着什么,整个神形是少见的欢快和柔和。 哪怕在梦里都没见过她这副脸庞,然而却不是对着他的。 第64章 复得 晏南修霎时就想到了怀渊嘴里的云姑姑,他说不清是失而复得的激动,还是嫉妒、愤怒,身体里的血液像突然翻涌的海啸把他的神智淹没了。 眼见二人走过转角,他生怕人跑得不见了,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跳下了马,快步跟了过去,悄然走到她身后…… 云裳眼睛一直盯在一身烟灰长袍的浦笛身上。 他站在米园饼店前,人流的热闹在扑在他身上看起来很温暖,冲淡了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些日子浦笛时常开导她,哪怕再不甘心,心里也明白一个普通人能拿当今天子如何! 云裳正在自我说服,突然被人捏住了手腕。 她皱着眉尖扭过头,眼睛像被闪电击中化成一片灰白,地崩般的窒息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从眼嘴鼻耳呛进四肢内脏。 看到这张脸,云裳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本能的生出了恐惧和愤怒,喉咙像被一只大手扼住无法发出声音。 晏南修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裹挟着她大半个身体,向一匹马走去。 云裳用尽力气想离他远点,可是他们力量悬殊太大,怎么也挣脱不开。 晏南修明显感觉到她一副惊魂未定、想逃的模样。 多年未见!一见面她居然想逃!晏南修真怕控制不了把她骨头捏碎了。 云裳被突发的状况吓得脸色惨白,全身被一层不可名状的紧张裹挟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旁边的人,心里在给自己打气,冷静!必须要冷静。 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骗了他!就是这个人,灭了她全家! 两种情绪在体内冲击,她狠狠咬破唇角,丝丝腥味入了口腔才勉强镇定下来。 冷静下来后,所有的思想和难以置信,统统都化成了对他的怨念。 云裳来不及多想,垂下眼帘坚定的抬起右手向怀里摸去。 晏南修眼里的柔情,像月光一样散了出来,她突然的出现,就像那年突然爱上了她一样措手不及!不可理喻! 他不明白是哪里出问题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她为什么这么狠心,明明来京都了,怎么可以不来找他。 一次都不来。 明明都在王府出入了,怎么可以在他回京后就避开了,他心里有无数的疑问同时发出。 “你还记得我吗?” 云裳一直都很警惕,右手突然被握住放在了胸前,感觉到了他紧实的肌肉在微微跳动。 她心里一点活念都没了,全身血肉像根弓弦无声无息的拉到了顶。 他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怀里放了一把怀霜。 本以为他会从她怀里抽出怀霜,先一步抹了她的脖子,却听到这么一句。 云裳捉摸不定地顿了顿…… 她把目光从他胸口移到了对面的脸上,那双浅色的瞳孔里,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这种眼神她很熟悉里面的渴望很明显。 在遥吾山上时常可见。 根深蒂固的记忆就像烙在了脑海里熟悉的可怕……从他青涩单薄的少年成长到锋芒初见的青年……他的每一面她都见过。 他的五官,他的身体,他的表情如何变幻,她参与过的或不参与的都能想像得到,都能感知。 云裳无法面对这个眼神,此刻就像一个被捕捉后的猎物,说不出任何的话语,眼睛里只有惊慌。 浦笛已经买好寿饼了,他正在人群中焦急的寻找云裳的身影。 晏南修看到云裳目光有意无意往那人身上看去。 他醋意大发…… 他想起来了,浦大夫的意中人,难道是因为他,她才把自己抛到脑后,才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他是垃圾吗?这么见不得人,这么怕人知道他们俩的过往! 晏南修心里像被无数鞭子抽打一般痛得直抽抽! 眉眼生生的凝固住,收回了所有的欢喜,眼睛里的光彩逐渐变得阴暗。 他捏住了云裳的下巴,逼着与他直视,再次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云裳此时还不明白,他平静的语气下是能够把人淹没的惊涛骇浪。 心里还在想,你这个死骗子、杀人犯,化成了鬼,姑奶奶都不会忘记! 想起他干过的事,就恨不得弄死他,可是眼下她是一只被束住了双手的小白兔,什么都干不了。 只能在嘴上发着狠问:“阁下哪位?” 阁下哪位?陪了她三年,精心呵护的三年,得到了这么无情的一句话,他会让她记起来他是哪位? 晏南修脸色一沉,还算清醒的眸子被欲望抢占,他低头吻住了云裳的唇。 云裳被出乎意外的一吻,震惊得惊涛骇浪。 事情怎么会转变成这样? 积压了多年的思念和欲望强势又霸道,他滚烫的鼻息伴着身上特有的气味灌入云裳的鼻腔,待反应过来才用力一咬,没想得到的是更激烈的索取,腥咸味从口腔一阵一阵的窜进鼻息,充斥着整颗脑袋。 她挣扎无门,动了下腿想踢人,被他用脚轻轻一勾,云裳三脚猫的功夫,完全不是对手,就被顺势摁在了那匹雄赳赳的俊马旁边的一棵大树上。 旁边那匹马看到她的靠近,好像有了脾气,摇着尾巴甩来甩去,只可惜总是差了那么点,甩不到人身上。 她卯足了劲,身子往后退,眼前的人却欺身贴了过来,背部重重地撞在树杆上,却并没感觉到痛,原来是一只手垫在了她的身后。 耳里传来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屈辱、害怕和愤怒,在云裳体内猛烈地横冲直撞,此时她就像一只被放在钻板上的鱼,等着人随意宰割。 南修吻得很投入,激烈的感情不受控制的倾泻而出,心头的快意越发强烈,在她齿间细细舔吻。 云裳感觉嘴里的空气一点点被吸走,她无法适应缺氧的感觉,四肢好像在慢慢变的冰冷,近在咫尺的五官也渐渐化成虚影。 她本以要被憋死了,压在唇部的力量突然离去,晏南修突然放开了她。 他略带笑意的在她耳畔说:“浦笛没教过你?” 她身上的味道没变,有种淡淡的荷花香味,在山上那几年每次靠近都能闻到。 还百闻不厌。 云裳满脸斐然,眼光里带着陌生的雾气和不甘,气得她甩出一个冷酷的耳光,落在了脸上。 两人皆是一愣。 晏南修看她眼睛里一副见了鬼的不可置信样,全然不在意落在脸上的手掌,只要能再看到她,这算什么。 这些年的思念和压抑,就算被暴打一顿,就算要他的命,只要能遇到她,一切都值得。 看到她微微红肿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他抬起又直又长的手指轻轻划去,眼神带有几分示弱地说:“嘴再硬亲起来也是软的,你做不到!你忘不了我。我很想你,这几年一次也不敢打听你的消息,我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我的身边。” 晏南修语无伦次的诉说对她的思念,一旦爱上了便是历久弥坚。 他被思念这种东西折磨得夜不能寐,习惯了万事隐忍的他,只要遇到她,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堪一击。 哪处都是软肋。 莫凡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看着这个耳目一新的主子。 云裳的头脑渐渐恢复了一些清明,现在不是算账的好时机! 突然想到浦笛在买饼,她担心的朝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已经捏住了浦笛的咽喉,只要他一动,那个侍卫会毫不犹豫的捏断他的脖子。 云裳心吊到了嗓子眼,生怕出什么闪失,对浦笛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乱来。 浦笛被捏得脸色惨白,腰像一只河虾一样弓着,嚅动着双唇说不出话,清淡的眸子里闪动着不安。 晏南修见她一直焦急地看着浦笛,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妒恨。 他眼底划过寒光,冷冷地问:“离开秦家后为何不来找我。” 直到这时,云裳才意识到什么,他可能没想过杀她。 遥吾山上那张飞扬笑脸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身形挺拔如剑的男人,比起四年前多了些深沉阴郁,岁月打磨出了男人该有的成熟气息,也给人一种很危险的特质。 两人一动不动对视半天。 云裳试探地问:“找你?二皇子?宁王?你还有什么身份未和我说?我又该去哪找你?你若真想让我找到,怎么会只有一个名字是真的?何必在这装得好像情比金坚过?” 一连几个挑衅的发问,把晏南修问到哑口无言。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抱歉。” 这句抱歉包含了太多的意义,他用了四年时间,让自己成长到敢当面对她说出这句话,成长到能对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然而云裳满眼讽刺地笑了起来,“你说一句抱歉,我说一句无妨?我们从来都没什么,我要成婚了,你的侍卫抓了我的未婚夫,麻烦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晏南修听到成婚冷哼一声,一个拳头向她砸来,预想中的拳头没落在身上。 只是贴着她的脖子,落在了身后的老树上。 满树的黄叶,在他十足的力道下,纷纷离开了大树往下落,他手臂都震麻了,粗粝的老树皮陷入了肉里,却远远不及心里的痛。 晏南修放在她腰上手往怀中用力一搂,让她的身体紧贴在跳动的心脏上,四年前听到她这么说,他会无措会惊慌,现在除了嫉妒只剩下愤怒,“成婚 ?” 云裳生怕哪句话把这条疯狗惹着了,当然不敢回话。 她下巴吃痛,又不敢他看,只能目光向下,刚好看到他几个手指关节的皮肤全都破了,肉里还扎着老树上枯掉的树皮,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 见云裳低着头不说话,他抬起手捏着她的双颊,一双幽深的目光贪婪的在她面上巡视,“哪怕你嫁人了,我遇到也不会再放手,还敢跟别人成婚?” “你…能成……我当然也可以…” 云裳脸被捏得极疼,怕再不回话脸都被这人给掐碎了,就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 本以为,只要回答他的问题,就能被会放开,在她等待的时候,嘴唇又被尖利的前齿噙住,浓烈地情感比先前更加的疯狂。 刚开始,她还在拼命地摇头躲避,到后来她放弃了抵抗,家都被他灭了,亲也被亲过了,就当是被狗啃了两次。 晏南修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捧着她的脸,看向了街对面的人。 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没得选。 云裳余光扫到浦笛,看到他的脸已呈青灰色,突然之间,她头痛欲裂,压抑和忍耐到极限的情绪化成了泪水,不自觉的往下涌。 她怕浦笛像云家的人,像老酼儿在她眼前死去,泪从眼角划过脸颊,落进了嘴里。 晏南修尝到一丝咸味,终是不忍心地放开了她。 他捧起她的双颊,眼里含满了心疼说:“我很想你。” 没有一刻停止了思念。 晏南修看到了她眼里的惊恐,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声说道:“四年前我错过了,如今我不会再放手了。” 云裳现在彻底看懂了,他平静语气下是嗜血的冲动,自是不敢再惹他。 她带着颤声道:“你叫侍卫先放开浦大夫。” 晏南修看了莫凡一眼,莫凡一脚踢在浦笛膝上,他双腿承受不了重力跪在了地上。 浦笛眼里有震惊有心疼,也明白了以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他们不止见过。 云裳再次对浦笛轻轻摇头。 晏南修不容拒绝的发问:“放开了,跟我走?” 云裳连退几步,结果才发现手还是被他握着,“把我也放开。” “不放,你就这么不待见我?”晏南修像想到了什么,自嘲道:“以前我那么听你的话,你还是狠心的一脚把我踢开,扔在了山上,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你。” 这是什么谬论,他一个皇子,在她面前做足了戏,等着满朝百官把他接回宫,这会反倒怪起她来了。 这反咬一口的功力,正常人百年都修炼不出来。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我拉拉扯扯有辱风化,我马上要成婚了。” 云裳强忍出来的耐心被他耗尽,要杀要剐,随他了,只要不连累旁人。 第65章 纠缠 晏南修本就舍不得这么对她,看到她和浦笛卿卿我我的画面,才会失去了理智,听到成婚差点又忍不住脾气。 他使出了全部的忍耐力,才压低了声音,“把婚退了。” 云裳感觉此时陷入了一场无法理清的混乱里。 “南修。”云裳听他不再咄咄逼人,抬头看清了暗光下那双居高临下的眼,这个人早已不是四年前的他了。 她使出了美人计,换上一副乖巧可怜的表情,轻轻往他身前靠了靠道:“当年我走,是不得而为之,你是知道的,云家只有我了,如果我不遵守承诺,云家最后一点信念便会毁于我手上。” “你不该这么对我,这样不像你啊,当年入京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见到你会是何种情形,不管哪一种都不是现在这般难堪。” 晏南修听到她这些话,冰雪的表情融化了。 云裳这几年一直和府里来往,应该也知道了不少。他娶了别人又何尝不是在伤她。 难怪见到他,会那么冷漠。 四年,人都在变,变得太快,变到满目疮痍。 “好,和他说清楚,从今往后再不往来。” 云裳有些恼怒了,敢情她退一步,他就会逼近一步,刚才低三下气说的话,他没一句听进去的。 没错,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总不能对着这张脸,就忘了他的本性! 云裳和他对峙了一会,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立即变了脸色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浦笛走去。 晏南修靠在马车上,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地穿过人潮,淡黄色的袍子模糊成了白色的小点点,本以为再也不会流出泪水的眼睛,是那么的酸涩。 他站在暗光里哭了。 关吟河上,冰冷的河水倒映着五颜六色的灯光煞是好看。 河水一荡一个个美丽的幻影悉数被打破,飞虫沾着水气一不小心就被河水吞并,云裳直勾勾地盯着涓涓流动的河水。 浦笛望着她红肿的双唇自嘲地问:“他就是那个给你温暖的人。” 孤冷的灯光照着的侧影,清明的气质被这一闹暗了不少。 云裳点了点头,“命运就是这样,逃不掉。” “因为他你才来的京都?” 云裳呼了口气,“好笑,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我所有的亲人杀死,一边又骗着我,把我从泥地里捞出来。他一次又一次在我想活下去的时候,把希望毁掉。他像是在做一种残忍的游戏,玩腻了,拍拍屁股不沾一点儿愧疚地走掉,到现在他还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这真的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了。” “云裳。”浦笛苦笑了一下,“走,离开京都。” 云裳本就单薄的身子,经过晏南修这么一折腾,好像把身上仅剩的生气也抽走了,整个人透着一股看不清的虚渺。 浦笛很清楚虚空的背后是什么。 晏南修像一个疯子一样在大街上毫无顾忌的索取,再一次把她推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也许在你看来,我的处境很糟糕,其实也没有那么坏。”云裳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悲凉和新仇旧恨话锋一转,“麻烦你照顾了我这么久。” “什么意思?” 云裳闭上眼睛,几滴晶莹的泪珠滚下来,咬牙切齿的吼道:“你知道的。” “云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浦笛身体里被一把无奈的火烧得七荤八素,他手掌插进云裳的青丝里,把她因恨而不断发抖的身子搂在怀里不断安慰,“你冷静,冷静!” 她本来都要放弃了!那等血仇,能让她放弃,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晏南修怎可这般残忍! 浦笛天生就是个情绪起伏不大的人,哪怕在这个时候他的语气始终平缓,可是心里却在滴血。关吟河的冷风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把云裳体内癫狂的想法压下了一些。 她想清楚了将会发生的后果,往河边的石栏珊靠了靠,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的认真。 “我就是太冷静了,才让他随意拿捏,我也听过你的话,为自己活着,可是他是怎么做的,既往不咎太天真,我要以牙还牙,他给了我机会,我又何必浪费他的‘好意’。” 云裳几乎是带着笑意把话说完。 把这么怨恨的事说得又平又轻,没带任何情绪,不加任何隐瞒,浦笛就知道自己没办法阻止了。 他站在对面思绪扩散又聚拢,最后还是慎重提点,“你做不到像他那般无视生命,你和他不一样。” “我的确做不到像他那般滥杀无辜,就算自毁就算报仇,也决不拉上一个无辜的人,我怕来生轮回生生不断。” 云裳在浦笛面前很放心,能清楚剖析灵魂深处的弱点,他就是有那种能让人完全放下戒心的能力。他太干净,本不应该把他牵扯进来的,云裳也是希望他不要再管。她怕有一天两人都不得善终。 气氛叵测,云裳回以坦荡荡的目光,“若是能活就算拼死也要活着,宁死不辱抵不了血海深仇,铮铮傲骨祭不了云家百骸。” “你不可以这么做。”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浦笛想了想道:“那样你就会和他永远纠缠不清。” 云裳浑身一僵,她当然不愿意! 翌日,许黛娥醒来时晏南修已不见身影了,这是他回京后头一遭早起,洗漱穿戴好后就出了寝殿。 仆人说他在后院,许黛娥心里隐约有些奇怪,他极少去后院。 后院的院子中间,晏南修若有所思地走在被填平的花园上,晨光一打,侧脸看起来很松软,温柔得不可思议。 从昨晚回来,就发现王爷不对劲,脸上的笑意很明显,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笑过三分之上。 许黛娥唤了一声,“王爷。” 晏南修冷声冷气的‘嗯’了一声没再有什么表示,踮了几步子才发觉叫他的是许黛娥。 “过来。”晏南修完全没在意她微微变色的脸,指着脚下这块地,“这里养些花是不是美观些。” “……”许黛娥刚刚还腹诽没见过他笑到三分以上,现在笑意更明显了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仅在笑眼睛还很亮。 “这里挖个小池子,可以养荷花放几只乌龟在里面,哪边养些颜色鲜艳的花,春天杜娟,等到夏天池塘里的荷花一开,满园香气,秋季菊花海棠,还有什么呢,你觉得……对了,还有冬天墨兰,茶花,再养些小兔子……” 晏南修自顾自的说着,投入在对小花园改建的美妙构思中,完全没有发现许黛娥脸上可以用惊吓来形容了。 “王爷,花园是你叫铲的。”许黛娥见他如此兴奋,从花园的改造到王府的改造,每一帧都美得像幅画,充满了与他格格不入的气息。 “是吗?” “王爷。”许黛娥再次打断了他。 晏南修没有看她,摸了摸鼻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他低不可闻的轻笑了一下,又道:“昨天我遇到了我一直喜欢的人,我想娶她。” 许黛娥听到前半句还好,王爷喜欢娶回来便是,但是到了后半句,话音和强烈的气流同时挤进身体,震得肝胆俱裂眼眶烧红。 她终于明白。 她在王爷眼里只是联姻的人选,同她说这些话,无非是觉得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俩能如此和睦只因都深知这点。 她却爱上了他,好像贪心了些。 “王爷,浦大夫来了。”王府的下人都是属猫的,也不知道王府的总管站了多久,反正是听不下去了,临时叫停打了个岔。 许黛娥处在一种混乱的情绪当中,茫然的扫了眼四周,“先上茶,我等下就去。” 王妃对王爷怎样,整个王府都看得很明白。 不说无所不至,也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了,要说她许家端个高架子也没什么不对,她不仅没端起身份,还体恤下人,那气度整个京都城哪家主母有这般温良恭俭。 这种时候了还能有理有条的吩咐下去,许黛娥的形象在罗总管心里,拔高到了比祖宗牌位还高的位置。 晏南修颌首不语,想了想又说:“他是来找我的。” 他扭头又对罗总管道:“请他去书房。” 许黛娥看着他,满眼的不解和错愕,隐隐觉察出某些曾在她脑子里划过的东西,极快的蹦出一句:“我同你一起去。” “不用了。” 晏南修头也不回的朝书房走去。 许黛娥看着他挺俊的背影,眸光微微闪动。 他这张嘴从未说过情话,连我想你都未曾说出过口,却能轻易的对她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许黛娥此时的心情。他有喜欢的人自己应该高兴,他亲口和她说爱别人也能接受。 可是他居然为了那人,一大早起来把王府走了个遍,欢天喜地的构思生活,那种她融不进去的生活,超出了许黛娥的承受能力。 他是晏南修啊。 是那个表情永远淡淡的,对任何事都不屑一顾,对任何人都生不出几分热气的人,居然说他喜欢了一个人很久。 那个人何德何能,她无法想象。 第66章 倡优 晏南修在书房外顿了一脚,很快就推开门进去了。 浦笛看到书房门被打开,进来的是晏南修,心里的火全冲进了脑子里,一拳砸在他脸上。 晏南修吐掉嘴里的血腥子,接住了他落下的第二个的拳头,“现在我们之间扯平了。” 浦笛比晏南修矮上半个头,被他一推连退几步撞在了窗边。 他扬起脑袋眼中带着愤怒,狠狠盯着晏南修,把这辈子的修养都用尽,骂出了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没想到宁王,如此无耻。” 晏南修琉璃色的眼珠冰冷似雪,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说完了?说完了可以走了。” “你知道云裳花了多少时间,才走出云家的血仇,你一出现全毁了。” 晏南修冷漠俊美的脸,没有一丝变化,讽刺的唔了一声就指着门外。 他一句多话,都不想和这个同云裳有过暧昧的人说。 浦笛靠在窗边,瞪着被血气充得肿胀的双眼,怒不可遏的嘶声低吼:“你总有一天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 他被逼得像头困兽,对着这样一个冷漠铁血又心狠手辣的人,他真恨没能打爆他的狗头。 ‘哼’晏南修听到这话可不高兴了。 他抿唇冷笑,一顿深情反驳,“后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四年前放她走。别人多看她一眼我都觉得在抢,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把她毁了,我就算把自己毁了,也舍不得伤她半分。你跟她认识多久,又了解她多少,凭什么在我这里指手画脚。” 话说出来,他反而畅快淋漓,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不管什么阿猫阿狗都应自动退避三舍。 把他傲娇得! 浦笛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他不敢全盘托出,没办法说出云裳已经知道云家灭门的真相! 他稍许一愣道:“你们多年没见,你为何坚持认为,她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云裳。” “我见过她的一切,就算她变了,变成何种样子我都能接受,坚持?我对她根本不是坚持是上瘾,坚持会痛苦,上瘾全是甘心。”晏南修眉角如剑一般上扬,他俯视着浦笛,满脸不屑,“你可以退出了,从今往后我会护她周全,你不知全貌在此藐论,别把自己搞得像个倡优。” 晏南修对着情敌自负又骄傲,注定了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争吵。 浦笛话里的意思,都被他当放屁似的忽略了。 ‘叩叩’地敲门声响起,莫凡在外头说:“安阳王孙宴请王爷,去埭丰大街常源楼用饭。” 晏南修揉了一下嘴角,带着冷气跨出了书房。 他看到许黛娥站在门外,想都没想就道:“他和云裳的婚约就此解除,让他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还敢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浦笛还在不可置信的消化他刚才说的话。 就听到他在门外说出了更猖狂的话,对着他的王妃也没有半点隐瞒。 谁才是倡优。 每个人都是。 许黛娥望着浦笛极少失态的脸,此时双目溃散又消沉。 她用极不稳的声音问:“浦哥哥,他说的是真的?” 浦笛脸很窄,五官秀气鼻子挺拔,没有表情的时候,总是散发出一种文秀的书生气息。 此时他站在阳光的背面眉宇蹙着,嘴角向下,像只落水后的杂毛狗,好像有很多事都被埋在唇里。 他黯淡抬了下眼皮,对着她点了个头。 许黛娥脑子里出现了很多画面,冷荷笑的样子和云裳重叠,每回醉酒晏南修从来只要她一人,他们胸前的那块玉,以及云裳无意中提及怀渊像王爷。 在云裳面前她才是个倡优,自己苦心维护的琴瑟和鸣那么虚幻。 如此不堪一击。 霜华之月菊花正旺,埭丰街集齐了所有颜色的鲜花,每个花摊前都少不了大堆大堆的各色菊花,加上一些海仙牡丹之类的鲜花,在此争奇斗艳。 埭丰大街是京都有名的鲜花一条街,有些名贵的鲜花在京都方圆几百里生不出,都是外地用冰桶裹着送入京都,早早就被富贾们预定。偶尔多出来了一些就入了这花市,奇货可居的鲜花,要一根金条才能换得一支,被专门的掮客盯得紧俏。 晏南修策马而来,老远就闻到了各色香味,经过花摊前他行慢马速,左看右看后,指着一大簇鲜色的牡丹对莫凡说:“这些送去给云小姐。” “是。” 常源楼掌柜的早早的在门口迎着,看到宁王就鞠躬哈腰的把他请上了楼。 屏风一推都是些熟面孔,当然也少不了他三弟。 老酒换新瓶,这些人一聚少不了那一套,晏萧行身边趴着一身红色的女子,晏南修觉得红色披在有些人身上简直是糟蹋。 舞妓穿着轻薄的纱衣,在厅中跳着舞,不着片缕的小脚赤裸裸的随着曲子舞动,晏南修的心也被勾得一漾一漾的。 脚是好脚,人却不能入眼。 “二哥,这边坐。”晏闲双指了一个位置。 很难得他今日身边没有女人,晏南修多瞧了他几眼。 晏闲双长得像褚家人,眉目英气就是那身子骨像根竹竿似的从头窄到尾,这几年也没多生出一点肉出来,而且有越长越寡随风欲倒之相。 晏萧行对着门口候着的伙计招呼,“宁王到了,开席。” 看到吕铭昭就坐在他对面,晏南修心想什么时候他们混在一起的,在此之前的宴请可是查无此人。 吕铭昭举起酒杯对他一敬,“宁王好久不见。” 晏南修眉目一挑,“不算久。” 吕铭昭略微尴尬的把酒杯一举,悉数饮尽。 几道菜上完后晏闲双突然开口,“吃来吃去都是这些也没新菜,不如萧行,把你那道‘一点红’再上一次。” 晏萧行得令,响指一打很快一只活猴被牵了进来。 伙计麻利的推了一张空心桌和一个热腾腾的油锅到了席间,桌子上猴子除了脑袋露在外头,整个身子都没到了桌子下面,几个木腿一夹,活猴除了眼珠子在转,其它地方都被禁锢得死死的,‘呜央呜央’发出可怜的哀嚎。 “二哥看好了,这道‘一点红’鲜美绝伦,等会一定要好好尝尝。” 只见伙计拿着一根小孩子手腕大小的空心铁管,顶住了活猴的额间,那猴子闪着惊恐的眼睛,抬着眼看着铁管从额间的铁钉入,额间瞬间流出了一缕鲜红,都是骨头没流出多少血来。 猴子大概是痛极了,龇着牙想扭动身子,何奈被固得扎实,半点都动不了,接下来旁边油锅里滚着的油从铁管中灌入,活猴‘叽吱’的叫了几声,睁着两颗圆滚滚的大眼珠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来趁热,这时的猴脑最是鲜美。” 晏萧行招呼着伙计,把一把又长又细的铁勺,从额间那个红心中间伸了进去,拉出冒着热气白花花的脑花。 猴子的死状惨不忍睹,晏南修胸口泛起阵阵恶心,心似灌满了热沙绞得又痛又涩。 他霜冻般眼睛里,闪现出宁丹城墙上母妃到死都没闭上眼,眉心那一抹血成了他永远的噩梦,他的人生从那一刻全部翻盘。 从此对他对渴求不到的爱,强烈又执着。记忆深处某处不知的尘土,被这残忍的一幕哐哐当当的全挖了出来。 若不是自己贪玩跑出去,母妃也不会急不可待的出去找他,就此中了敌人的埋伏。 他深深自责了多年,带着赎罪的心情替母妃活着,想活成她的样子,活出她想要的生活。 他曾经那么不顾一切的奋力追逐,竭尽全力的踮起脚,他还是够不到。 只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窥得希望。 那片云端离他太远,他叫晏南修。 这个名字像个耻辱柱束住了他的手脚,蒙住了他的双眼,把他钉在了以权谋生的世界里。 “谁来第一口。” 户部尚书之子王昌的声音堪比灌雷,炸醒了他麻木的痛觉。 晏闲双笑眯眯的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晏南修,不客气地说:“没人应允,那就我来。” 伙计连忙把那口鲜热的脑花,递到晏闲双嘴边。 晏南修离了位,在铁勺将要入嘴的时候,把那只握着脑花的手捏住,只听咔嚓一声,怕是断了骨头。 晏南修眼里迸出寒光,“这道菜我不喜欢,我要点三道菜,一只怀卵的母鸡,一碗用酒泡过的醉虾,一份用霉米煮熟的饭。母鸡送给三王子,醉虾请安阳王孙吃了,至于米饭,就请王公子慢慢品尝。” 伙计被吓得魂都丢了,顾不得手上的痛,冷汗横流地听着宁王吩咐,连说了几个‘是’退了出去。” 晏南修目光一一扫过屋子里的几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皇后当年在汝州把早产的女儿送入京都做质子谁都知道。 安阳王喝酒中风后就变得疯疯癫癫,谁都记不清楚了,时常拉着晏萧行叫图安,图安是晏萧行的老子,在诚允帝登基那年就突生恶疾死了。 至于王昌,东沙送霉米那笔账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半晌后晏南修又挤出一句,“若是你们吃了,我就当这道菜是一道普通的下酒菜,如果没吃,本王从今天起,算是知道了你们的立场。” 很快三道食物对号入座,摆在了几人面前,除了晏闲双,那两人吭哧的低头吃了起来。 晏闲双脸上全是顽劣,方才的事没一点儿影响他的心情。 他走到案前,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细长的勺子,回到了那个空心桌边,用勺子挖进了猴脑,一口一口的把脑花吃了个精光。 末了,他回味无穷地说:“真是可惜了一道美味,冷了便不新鲜了,二哥不想吃,我这个皇弟就代劳了。” 埋头苦吃的人,很快把宁王的赐菜吃光。 晏萧行打破僵局陪笑,“这道菜我们吃过几次,萧行实在不知二皇叔见不得杀生,多有得罪了,谢二皇叔赐菜。” 上菜风波,被晏萧行这个交际高手,无声无息的化为了烟渺,晏南修也不好再发作。 晏闲双眯着眼欣赏着晏南修极力掩饰焦虑的脸,把那份鸡肉端到他面前,往案上一坐,手上在那盘子里挑挑捡捡后,扯了只鸡腿咬了口,半笑不笑地说道:“二哥挺好吃的,要不要尝一口。” 晏南修冷淡的瞳色不经意的跳动了一下,眼框的轮廓慢慢压成直线,嘴唇嚅了嚅,没有吭声。 晏闲双俯下腰身,在他耳边道:“你知道我们最大的区别吗?你有逆鳞,我没有。” 席间的人,很快没脸没皮的又开始了敬酒。 晏南修把方才听到的话吞进了肚里,他脑子里一直在想他的逆鳞,迫切的想。 第67章 姐弟 阳光隐隐从窗外透进来,像金子一般洒在酒桌上的人身上,酒桌的气氛再和谐,也能喝出一些酸不溜湫的味儿。 吕铭昭趁着自己没被灌醉,看了看在座的人,特别是宁王,他同在东沙很不一样。 东沙的他眼神尖锐,器宇轩昂像大鹏展翅的雄鹰,大有此城是我开的统者气度。 这次再见,身上所有的锐角都收了起来,如果不是刚才闹了那么一出,他都快忘了眼前浑身散发着淡漠气息啜着酒杯,眼光暗淡的人会是他。 这种人像凶猛的肉食动物,平时收起尖锐的牙齿躺在草地悠悠的晒着太阳,只要他想,总会出其不意的扑杀猎物。 想到这他打了个冷颤,向晏萧行递了个不易察觉的眼色,悄无声息的离了席。 西街七巷,住的都是些小门小户,三间矮屋拖个灶屋茅房加上一块前坪组成一排排小院子,云裳和洛甜就住在这。 七巷里可能是卖艺人住得较多,院子里时不时传来生疏的胡琴声,或是咬字不正的秦腔,一听就是一些学徒在苦学技艺,为日后谋讨生活做准备。 吕铭昭抱着怀里的一大捧冒着香气的桂花,走在这千年青石板上,一扫刚才在酒馆里的闷气,愉快的跟着小调哼了起来。 走到门前他咦了一声,透过矮墙看到本就不大的小院堆了半院子牡丹花,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咳’吕铭昭故意耸了一嗓子,径直推开了小门。 洛甜和云裳站在井边,脸色都向下耷拉着,带着明显的不高兴。 吕铭昭递了个疑问的眼神,“这是……” 洛甜和云裳对视了一眼。 一个时辰前,宁王的侍卫自报名讳莫凡,简简单单一个名字,加上一马车牡丹花被送了进来。 少年从进门到走,除了名字没有多说一句话,甚至都懒得看她们一眼,直直的杵在院门口。 从进来到离开,只有推门关门两个动作,像个能动的尸体僵硬又讨厌。 “你见到他了。” 洛甜冒出了澿澿冷汗。 云裳眼神闪了闪,已经这么明显了,她没什么好说的。 洛甜又怕又急,战战兢兢的牙舌都在打结,“昨天你问我那块玉,是他给你的?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玩火自焚,会被烧到骨头渣子都不剩。” 从安阳王孙拿回卖身契那天晚上,云裳扯下那块玉扔在地上,看到她脖子被拉扯出的红血丝,洛甜觉得这玉应该是她的珍视之物,就拾起放了起来。 昨天云裳一到家就问那块玉,她说卖了。 云裳当然不信她的话,逼着她交了出来。当时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又还给了她。 今天看到莫凡来了,大概想到了他们应该是见过面了。 “这些是小姐的朋友送来的。”洛甜及时反应过来,走到吕铭昭跟前环住他的手臂,“这送花人也真是的,一车一车送,我和小姐还商量着要不要在巷口支个摊卖了呢?” “财迷。” 吕铭昭被逗乐了,跟着进了堂屋。 洛甜鼻子往他身上蹭了蹭,“你喝酒啦?” “没办法,临时被安阳王孙请去的。”吕铭昭每次和他们见面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举动一句话惹出了祸事。 “少和他混在一起,我卖身契也拿回来了,”洛甜把茶水放在小几上,又愤愤不平地道:“他又不是什么好人,还是个王孙一旦他使什么坏心眼,遭罪的全是你。” 毕竟关系到吕铭昭,当着小姐的面洛甜不好把话说得这么明显,让她担心,云裳眼下还有一烂摊子的事等着去收拾呢。 吕铭昭身上起了层层鸡皮疙瘩,以前每次回京晏萧行都会打听东沙的事,随他一同去东沙的还有一个他从来没见过面的铁面人,东沙的一举一动那人都清清楚楚的知晓。 “不谈这个。”吕铭昭收了收想要触碰她的手说:“我跟爹说了要娶你,正正式式的从大门进。” 两双眼睛齐刷刷向他扫来。。 这话并不可信,一个戏子嫁进将军府怎么可能走大门。 吕铭昭被两双眼睛盯得也有些没底气,“如果他不同意,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洛甜在听书坊的时候这种话都听烂了,她能从恩客里拍着胸脯保证的话里听出虚伪,自然也能从吕铭昭这软塌塌的调子里听到不确定。 “好。” 洛甜略微顿了一下,算是给了个回应。 吕大将军能让她进门就算是开了恩口了,哪家将军会让一个风月之地的女人从正门进,门坎都会生了晦气,祖宗夜里头都会从牌位里爬出来,把这不肖子孙吓死,往后也别想在京都抬起头。 云裳抬眼看着吕将军憋得有些发红的脸,轻轻笑了一声,“你们先叙叙,我出去透透气。” 牧丹的清香混着小几上的桂花浓烈的香气,悄索冗余了整个宅子。 洛甜就那么侧着脸,屋子不高房间光线不算好,她眉头微微皱着,双手叠放在腿上,看不清眼睛,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生气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此时正生着气,还好没看到她的眼神,吕铭昭记得曾惹怒过她一次,她扫过来的眼神很陌生,那种陌生是对生活无望的无动于衷,让人无从下手。 吕铭昭心想还好,她没追着要答案,要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安慰。 “我爹也没把我当儿子,实在不愿意,等他不注意我时,我就自己把你娶回去。” 洛甜干净利落地扭了个头,乌黑的眼珠盯着他,抬起双手伸在他面前。断指后的骨头,顶着刚生出的新肉,丑陋又狰狞。 “刚才小姐在,很多话我不好说,吕将军!就我们两人,我倒想问问你,卖身契也拿回了,你为何还和晏萧行混在一起,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明知道他在东沙战场里,不是那么干净。” 直到这时吕铭昭才清楚洛甜并不是怪没娶她,而是在担心他。,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隔墙有耳这种话在被窝里也只能悄眯眯的说:“明哲保身,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向你保证除了和他说了东沙的战事,我没干别的了。” 吕铭昭自欺欺人的想,事无巨细的说和一件二件都叫说,自从晏南修被暗杀,他就隐隐觉得东沙的瘟疫和那次暗杀有关系。这要真是晏萧行那个疯子干出来的,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他实在不想掺和了。 他回到京都,经过这一月之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真他娘的天真,曾以为晏萧行是给三王子打听东沙的事,后来才发现他们两表面上是一狼一狈,背面里好像又各不相干,他是真的怕了。 他从一开始就入了晏萧行的局,就算不是洛甜,他也有其它的办法让自己听命于他,反正一下子也不好撇开,只能慢慢想办法远离。 他本来知道的就不多,多年来得过且过的性子算是帮了他。 洛甜明知道他有事没说全,又不知如何问起,花坊里的老嬷嬷教她怎么让男人开口,都是怎么骗钱赎身,除了坑蒙拐骗,遇到大事怎么开口是一点没教。 洛甜千言万语被堵得如鲠在喉,怄得胸口直发闷,半天了整出一句,“他切了我的手,你选他还是选我。” “…甜甜,”吕铭昭见她任性起来,就知道人已经哄好了,“好久不见了,亲一个。” “我…你。” …… “你确定她住这。”晏南修听着巷子里,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咿呀咿呀声,对这里的居住环境一百个不满意。 巷子又窄又小,连辆马车都驶不进来,屋子也都造得矮矮小小,一院连着一院密密麻麻像串地瓜挤在一起。 莫凡悻悻的看了他一眼,点了个头。 走到院门外,晏南修远远就看到半院子的牡丹,差点一口喷出来。 他扬手咬牙切齿地在莫凡面前指出一个‘你’字,硬是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果然是亲姐弟,心有灵犀般舍得,就是办了件猪都不如的蠢事! 送花哪有送一车的!好端端的事被他搞得如此滑稽,真晦气! 晏南修僵着身子走了进去,心里想着见到她该说什么,走到堂屋前就觉得不对劲了,屋子里面发出了聒耳的靡靡之音。 他脸色一片阴霾,气血一下冲到了头顶。 正在亲热的人,听到有人走进来的声音,及时的分开了些身子,晏南修推开房门,看到一男一女坐在床上,男子背对着他,女人被他挡去了身子,气得眼皮一抽,就上了手。 吕铭昭感觉肩膀被人一按,只听到骨头咯嚓地响了一下,还好他是练武之人,若换成普通人肩膀怕是保不住了。 他好歹也是个将军,有谁敢出手这么重,待他气愤转过头,就看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圆,“宁……宁王。” 空气安静良久,屋顶上似有一排乌鸦飞过。 晏南修和洛甜古怪的对视了一眼后,心想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事啊。 莫凡在门口,看到晏南修嘴唇抿得死紧的黑脸,感觉脖子上有刀风划过。 他虎躯一震强行狡辩,“我刚才就想和王爷说了,是你走得太快。” 晏南修只觉得他办事,像茅坑里的屎又臭又硬,甩锅倒是很厉害,姐弟俩都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心里内疚感少了一点,看来不是失忆所致,这种憨是天生的。 晏南修本想说你们继续,转念一想,云裳去哪了,这不是她的宅子吗? 他心里装着一腔乱沙,只好尴尬地问:“云小姐呢?” 吕铭昭现在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本能的回答:“云,云小姐说出去透透气。” 噤若寒蝉的屋子,随着晏南修的一个快速转身,从暗流涌动变成了风和日暖,快走到门口时,他侧了个身看了眼洛甜又问:“你和裳儿是什么关系。” 吕铭昭心想,从云小姐到裳儿,这口气转得够快的。 “我,我,我是她的贴身婢女。” 洛甜嗓子干得很,结结巴巴的嘴直发抖,吕铭昭握着她的手,摸到了一片湿润,只好紧了紧她的手指让她尽量放松。 莫凡看到晏南修顶着一张比鬼还难看的脸,横冲直撞的朝前走,急急忙忙的跟着走出门外。 “王王王……王爷。” “你!闭嘴。”晏南修突然转身,莫凡额头直接撞在他嘴唇上,他嘶了一声,“从现在开始离我三丈远,多一寸就打断你的腿。” 晏南修现在满脑子都是玄青子的话,那些话犹如魔咒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认识那个女人。 他一月去三回听书坊,去见的都是同一个姑娘。 西南口语还是会无意流出,很多字音和云裳如出一辙。 那姑娘叫洛女,你听莫奇说过这人吗? 晏南修不是没有查过洛女,她毫无破绽,某种信息像被人生生切断了。 贴身婢女?事情全都串起来了,至于洛甜知道多少,他连问都不想问,他想知道云裳知道了多少,这个婢女若敢说一个字,他会让她比莫奇死得还痛苦,想到这他身上起了层层冷汗。 恐惧像洪水一样冲破防线,云裳昨天的状态,搅得他心神不宁。晏南修强压住了隐而不发的心慌,双手不受控制的紧握起来。 他想见她,慢一刻都不行。 长街的桥头上,瞎了眼的算命老先生,嘴里唏嘘万千,“无常卦,福祸相依,吉凶悔生吝乎动者也。” 那几年夏雨落沟渠,秋风迎笑起,一切血雨腥风都是在她的年少无知时。她遇到了一个人,心安理得的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同他厮混,本以为是披荆斩棘的来到身边救赎的神明,没想到是处心积虑把她往火坑里推的恶魔。 云裳手捧一束牡丹轻语自喃:“没有福,只剩祸。” 老瞎子乐呵呵地把银子揣进了怀里说:“风轻云淡才能见花开花落,人间熙熙攘攘不过数十年,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 晏南修在西街的桥头看到了云裳,她蹲在那,头微微偏着露出白晳的颈脖,闪跳的动脉在过薄的肌肤下若隐若现,手里的牡丹花照得她整个面色艳绝娇丽。 第68章 明明 他听到了心口跳动的声音,心慌又彷徨。 云裳把花送给了老先生,起身摇了摇头,转身就看到了晏南修。 他真的很出挑,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认出,好看的轮廓褪去了稚嫩,全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模样。 云裳一动不动的予以直视,过了许久才轻轻的勾起嘴角。 晏南修的心落了下来。 云裳的性子他知道,如果知道了云家的线索和他有一点点关系,也不会这么待他。 她小跑几步到晏南修面前,开口就问:“你有多喜欢我。” 晏南修生平头一遭脸红,她笑面如花的问“你有多喜欢我的样子”闪闪发光,实在是太好看了。 “哪怕大梦一场,哪怕世道无常,哪怕一生悲凉,换你一时一天,我也愿意。” 云裳在心里笑,他的白衣少年是骑着恶龙的凶魔,只因为幻化成了人形,便以为世人都会被这张皮囊欺骗。 明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看着他含情脉脉的演得这般投入,她荒唐的觉得居然有几分真实。 云裳点头笑道:“花收到了我很喜欢。” 那一笑让莫凡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似乎像……冷荷。 他顿时茅塞顿开,特别坚定的点了个头,认可了自己的想法。 血愿还是有脾气的,这辈子除了让晏南修骑上去过,还有没第二个人,这不马鞍上的两个人让他躁动不已。 颠颠簸簸的马背膈得云裳有些不舒服,云家养过那么多马,她自然知道这马在闹情绪,弯下腰伸出手在血愿的脖子上顺了几手。 晏南修见血愿安静了些,低头问:“你和它说了什么。” 云裳感受到了颈部的热气,身子一僵,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她手指绞着衣襟把身子拉沉了些,“我说,他再敢使坏,我们今晚吃马肉。” “好主意。” 晏南修得意的笑了两声,拍在马屁股上。 血愿嘶嘶的吠了几声,极为不满。 莫凡跟在后头简直匪夷所思,从见到云小姐宁王的嘴就没合上过,他觉得头顶被一坨乌云笼罩着,又像被雨点落入眼眶中花了眼。 云裳见马往东走的,有些慌了起来,“你带我去哪啊?” 晏南修说:“王府。” 云裳有些急了,“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王妃那边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晏南修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去宁王府,去成王府。” 云裳把手心都快掐出血了,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闭紧了嘴巴。 “那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那里是他初生的地方,也是他心里的憧憧幽影,每一处都有母妃的身影。她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母妃看到现在他的行事和秉性会不会失望。他放弃了所有的坚持,毫不犹豫的进入了这个不见刀光处处血腥的黑暗里。 成王府的下人见晏南修来了,行礼后把马牵去后院。 晏南修看到云裳一下马就往王府钻,咧了一嘴,“裳儿。” 云裳回过头,慎重警告:“叫云姐姐。” 晏南修笑眯眯的快步上前,挽住她的手,像只聒噪的啄木鸟,“裳儿,裳儿裳儿” 在她面前光明正大的叫她裳儿,他用了七年,不过没关系了,往后他们会有很多很多个七年。 莫凡跟在三丈远的地方,看着他家主子变成宁三岁,头上灰灰沉沉乌云变成了乌漆嘛黑的锅底,外加一盏明晃晃的油灯晃得脑壳疼。 晏南修牵着云裳的手,穿过大半个王府来到一处木门外,站在那半天没动。 云裳问:“这里是?” 木门的缝隙处长满了黑色的木菇和深绿色的苔藓,这扇门应该很多年都没有人打开过。 “这是父皇给母妃建的园子,叫满月园,母妃走后,这园子再也没有人来过。” 晏南修推开了吱呀响的木门,不得不说京都的工匠天下无双,这么多年风吹雨淋,除了响声重一点,居然没被风雨浸坏。 陈封的旧门一开,一股湿气参杂着凉爽扑来,满月园里非常暗,前几日雨过后的痕迹正歪歪曲曲的浸在地里厚厚的枯叶上。 七轮‘满月’门笔直的排列成在不到十丈院落中,墙灰砖细缝里布满了岁月打磨的陈迹,如遗忘在苍海边际的圣地,不落俗套地永不脱色。 地绵被秋风染成了鲜红,交横错纵的氤氲了整个园子,藤蔓和掉下来的落叶似有一种灰幕接天的阴郁。 正如晏南修的脸。 一双不露底色的目光,仿佛压抑着许多无法宣于出口的秘密和未曾完成的遗憾。他呆呆的站在那里身子修长挺拔,在灰雾的藤蔓叶下显得有些僵硬。 云裳从来没有看到他这副神形,转即又笑乌鸦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黑的,紧接着她曲起手指,在要探到胸口的时候蓦然回头。 果然莫凡站在门外,感觉目光刚从她们身上撤走,她们只打过几次照面,发觉这侍卫从来不直视人,却总给人一种在背后永远盯着你的错觉。 她的手从胸前穿过,落在了晏南修的衣襟上。 云裳只想浅浅试探一下那侍卫,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下,她什么也不能做。 她抬起头问:“看什么呢?” “哦。”晏南修瞬间恢复成一副刚出窝的奶狗样,眼眸中漫漫弥了一层温情的神彩,“这里和我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了。” 走到第三个满月时,晏南修曲下腰,从一张石椅下面拖出一个乌木盒子,乌木上面雕着五只栩栩如生很奇怪的兽物和一朵欲开的花。 晏南修看到云裳盯着盒子有些疑惑,便说:“相传,盘古开天开天辟地时,五兽膝花而生。他们初见光明都在窥视此花,一番交战,花碎成千万片,化成大地的花草树木。四兽皆亡,化成天下百兽,一兽成龙,便是天子。” 盒子里面装的是刀斧枪弓四件战器,刻有工工整整花纹图字。每件都有手掌般大,有柄有穗除了大小皆和真物别无二样。 晏南修见云裳不知其意又说:“这是皇爷爷送给大哥的,他转送给了我。大哥比我长十岁,不仅文武双全,才智也卓越,长得同父皇十分像。他深得皇爷爷喜爱,皇爷爷断案批折都把他带在身边。他住在皇宫的时间比成王府都长,皇爷爷很多次说以后大哥会成为一位留名青史的千古一帝。可惜天妒英才他没等到父皇入京就命陨鲤鱼池。乔先生说如果大哥没死,我本可以悠游自在的过完一生。” 云裳若有所思地听完,发觉他神情有些遗憾便问:“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如果父皇不去汝州,大哥还在,父皇也不会抓着我不放,我的人生也不会这般只能在他设定的框架走,这般不可回头。” 晏南修把她往怀里一拉,低声说道:“我娶了别人是我不对,当初看着你从遥吾山上离开连头都不回,我就对情爱失去了所有我向往,可是我心里没有一刻不在想你。” 乌木盒子无声地掉在了残叶上,把压在最底下的枯叶砸见了天日。 如果不是偶然遇到云裳,晏南修也不会急不可待把这些话说出来表痴心,翻起了已经尘封多年的往事。 云裳靠在他的肩膀上,耐人寻味的表情爬上了她的脸。 如果当初成王没去汝州云家也还在,世道无常,生死有命这些她都懂,但是人死才能消债她也听过。 “你能离开秦家,入京都,有我的原因?嫁给我好吗?”晏南修捧起她的脸,眼神炙热得如同一个追债的,非要得到一个结果。 他们俩谁又是谁的债主,时间越久,纠缠在一起的东西越来越理不清。 云裳他的这些话,变了脸色,有些生气的说:“当初你为何要上山,为何又要回京?那时也没有人逼你,你又为何强逼于我。” 他为何要回京,为何! 刀虽没有架在脖子上却戳在心口上,那座比五行山还重的秘密,面对云裳压得他神形皆散,不自觉的退了一小步。 “你喜欢我,也不耽误你娶别人,我承认忘不了你,可是我真的很怕识人不清,怕你想娶我只是弥补你年少时的一个遗憾。” 云裳看着他有些惊慌又宣不出口的神态,嘲讽道:“当然,如果你是以宁王的身份硬娶我也不能反抗,但是南修,从来不会逼我对吗?” 晏南修被她嘲弄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他无法想象如果云裳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后果,只想尽快的把她锁在身边,永远不得和闲杂人等接触。 他沮丧地说:“我不逼你,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真的很难过。 出了满月园,晏南修带着云裳观摩了他的劣迹斑斑。 成王府前殿的老木雕花椅下,有他用小刀刻出的小鱼图案,一套极品白玉四季盘被他摔到只剩春冬两季,晏南修特别自豪告诉她,有春有冬算是保了个全尸,就连先皇下的圣旨都被他抠出了几个洞。 晏南修把未曾说出口的糗事,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他想告诉云裳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纵使有一天掩盖不了真相了,由她亲口问,他也会一字不漏的说。 只是现在他没这个把握,他也不敢,可只要她问,他定是一字不瞒。 云裳的眼光从震惊转换成全身的鸡皮疙瘩,没想到小时候的晏南修这么调皮,最后爆出和形象完全相反的哈哈大笑。 看着云裳扶着腰在宽大的轿椅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晏南修也挤了进去,急败坏的问:“有这么好笑吗?” 云裳想都没想地回道:“何止看不出来,你如此顽劣。” 晏南修看到她红彤彤的小嘴一张一合的很是诱惑,一颦一笑中都带着撩人涟涟的遐思,身上如同被小猫爪子上的肉垫,轻轻蹭起了欲望,嘴情不自禁的凑了上去。 挨到那处藕白玉颈,荷花的香气丝丝入体,云裳一个巴掌盖住了他大半张脸,“你,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王府内人来人往,你真是不害臊。” 晏南修不管不顾的往前扑,“当他们瞎的。” 云裳浑身不自觉一搐,“眼瞎心,心不…” 瞎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嗯’的一声咳嗽声。 这一声把晏南修惊得全身一震。 他几乎有些惊恐的转过身去,把云裳挡去一小半。 瑞德帝看着被挤到轿椅一边的俩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们几眼。 “儿臣向父皇请安,向婉妃娘娘请安。”晏南修扶起轿椅上的云裳行了一礼,面带凝色的看着瑞德帝和纪婉伶。 云裳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得地板发出不小的??声,“小…小女云裳向皇上请安,向娘娘请安。” 晏南修见到她这般也陪着跪了下来。 瑞德帝看了眼自己常坐的那张轿椅,再看看跪在眼前,一个脸色泛着青色把头抬得高高的,一个抖成筛子,头快挨到地板的人,嘴角微微一抿:“免礼。” 晏南修瞟见已经吓到魂飞魄散的云裳,叫莫凡带她去了寝殿。 上好龙井的清香,冲淡了刚才的压迫感。 前殿只剩晏南修和瑞德帝,两人对视了一眼瑞德帝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他轻声吐道:“莫奇死得不冤 。”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如战鼓一般敲击在晏南修的胸口上。 刚平复了情绪又被震得五脏六腑在眼前翻滚,整个人好像被人一下按进了深水里一般透不过气,肺部像火烧着似的痛。 他明白死得不冤意味着什么,原来莫奇最后的命令是要杀了云裳。 晏南修手扶着轿椅缓了很久,扯出一个看起来是笑却很孤独的嘴角。 连莫奇都会收手,而生他的父皇却全然不顾他的感受,真是可悲又欣慰。 第69章 敬酒 瑞德帝蔑着他那张看不透的脸,毫不留情的脱口说:“她就是云家那丫头,你留着她,是给自己身边留了一条毒蛇。” 晏南修听到这话,睫毛轻轻闪了一下,重重的往椅背上一靠,老半天才从五感交杂中缓了过来。 “她不是毒蛇,我喜欢她,就算是毒蛇又如何,父皇知道我不惧百毒。” 瑞德帝看着这个深陷其中的儿子有些惘然,把茶杯往他身边推了推,“清清火气,” 看他还会接茶水,随后又不容置疑的说道:“她不能留。” “父皇。”晏南修听到他这么说,知道要改变他的想法何其难。 他垂着头像被抽掉骨头一般靠着椅子,不满地发问:“从辛姑姑到乔先生,包括莫奇?只要是我在意的人谁都活不了,这么多年了,你有想过我吗,哪怕一点点,我已经照着你的意思在活了,就连这点喜欢也不行吗?” 瑞德帝听到他的长篇大论,发现父子两人积怨和隔阂都太深了,都想试图说服对方,可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他定了神后道:“他们都死得不冤,你太年轻,还不懂。” 晏南修脸上挂着深深的悲凉,不懂,什么叫不懂,他早已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观,每个人向往和珍视的东西都不一样,强加给他的,只会让他更加想反抗。 “那你为什么要娶婉妃,你非要我像你一样,到老了才能娶一个神似的人?我试过了,我做不到能像父皇这般取而代之。” 他不想提母妃的,可父皇偏偏逼他。 他也真的试过了,他做不到。 瑞德帝的脸僵在那,眼神仿佛有些直勾勾的空虚,又似乎有些动情,他缓缓看向晏南修,收回了尖锐的目光低声说:“过几天是你母妃的忌日,一起回成王府来看看。” 晏南修点了点头,心里缓缓的松了一口气,他们两个早已不适合谈太深入的私人问题。 他掂着步子来到寝房,看到一个软绵绵的人,蜷缩在床上身子像生了病在痉挛,手脚也还不停的发颤,嘴唇不自觉的微微张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被吓成这样,相处了这么久,怎么没发现她胆子这么小? 他轻轻的做到床边把人抱起来,抱到朱红色的窗边坐下,把头摁在怀中,小心翼翼地轻柔着,外面的风吹进来,云裳感受到了晏南修的体温和清醒的晚风渐渐安静了下来。 她从未想过会在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皇上,天子的威严具有如此的震慑力。她的手还没伸进衣服里,就闪过无数画面,想到了活着的人,所有的杀机,刹那间化为乌有,她是那么的痛恨自己,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他了。 可惜被她搞砸了。 此时的晏南修眼睛盯着窗外,“不怕,我在你怕什么,以后时常见得到的。” 视线透过窗外,屋脊上的灯笼随着吹来的风轻轻摇曳,园子里的花正在自由生长。偶有一支鲜花长过了界,伸到了尖利的石子路上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枝叶,反而长得更加娇壮。 尖利的石子路上莫凡一身黑衣,跪在面色紧绷的瑞德帝前面。 “这么大的事你敢瞒报,莫奇没教好你吗?” 莫凡额角冒出了细细的密汗,“奴才该死,昨天晚上才见到她。” 他从未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火,不过就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姑娘至于吗? 瑞德帝道:“任何时候,只要云姑娘在,寸步不离。” “是 。” 瑞德帝大好的心情,被这事搅得乱七八糟。 太久了,实在是太久没有人敢违背他的命令,没有人会戳着他的心口翻出他的软肋。 他的儿子居然用母妃来比喻实在是可笑。 实在荒唐! 莫凡隐隐觉得云姑娘不简单,看样子皇上是知道她的。苏福喜看了眼地上的人,轻轻摇了摇头跟着瑞德帝出了府。 晏南修看着瑞帝德有点寂寥的背影心里叹道,他真的老了。 若是倒回五年前,说什么都没用,他放下窗纱收回冷漠的神情,换成了温顺纯良的小绵羊模样,低头一看,抱在腿上的人居然睡着了。 他嘴角一勾,把人抱回床上。 热气上来,云裳的鼻尖红通通的,脸色看起来也好了很多,她睡得并不安稳,蹙着眉微微抖动,晏南修以为她还在害怕,握住她的手放在下巴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云裳,久到在梦里都没有这么安静的时刻。 天早已暗了下来,整个屋子从窗外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膳房内饭菜用小火温着,府里的奴婢请过几次再也不敢请,候在门外等着吩咐。 除了莫凡,皇上说让他寸步不离,他就真杵在这了。 晏南修的眼刀在莫凡身上来回扫了几百遍,都被他视而不见的避过。 晏南修问:“好看吗?” 莫凡回:“太黑了,看不清。” 晏南修做了个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又阴阳怪气的问:“那你还看什么。” 莫凡也想什么说什么,一点也不隐瞒,“圣上说了,要寸步不离。” “是不是我和她就寝,你也在站在这听个响。” “……” 晏南修恨恨的说了个滚。 莫凡听懂了话,只好离开。 他前脚出门,云裳就昏昏迷迷的睁开了眼,她梦语般喃呢,“你…能抱我一下吗?” 晏南修捂着怀里热气腾腾却不停发颤的人,剧痛以一种比蚀骨还难以言说的力道冲进了鼻腔,沿着鼻腔滑落到心脏的最中间。 不同于遥吾山上崩溃到失智的嘶咬,这种小心翼翼的微颤疼得他的心像被利刀穿过。 黑暗中更能清楚的闻到晏南修身上干净的气味,那种能给人以饱腹希望和力量的东西,能真实的感受到他的情绪散发,也想清楚了当初自己为何会鬼迷心窍。 倘若永远都留在遥吾山上该多好。 倘若杀云家的人不是他该多好。 至少在这一刻,她多么希望回到入京前。 那样肯定,不会这么难过。 饭桌上,下人把酒端了上来,做的都是几个拿手菜,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桌上摆了一个青色的酒坛,酒坛黯淡无光幽幽散出一种深山老林的腐叶味道。 晏南修招呼站在门口的莫凡,“过来一起吃。” 莫凡惊呆了,一起吃?怎么可以和王爷一起吃,是耳朵出问题了,还是宁王想收买他? 去还是不去呢,那又肥又亮的猪蹄膀,还有那只羊腿正散发出致命的香味…… 等不及他榆木脑袋想清楚,晏南修玩味警告:“不过来,就饿两天。” 呼的一闪,莫凡鬼魅一般的黑影,稳稳当当的落在了离晏南修最远的对面。 两天?两顿他都不想饿。 下人把那烂叶子味的酒坛盖子打开,一股好闻的香气快速挥发,溢满了整个屋子。 云裳闻到这酒味,便明白了那股烂菜叶子味道的出处,这怕是埋于地里很多年的老酒,心肺也刹那间清爽了许多。 晏南修看见云裳悄无声息的咽下口水,诱导似地问:“尝尝?” 云裳吸了吸鼻子,含着半嘴快流下来的涎水推脱,“我不太会喝。” 若不是见过她在果子岭和稻香楼,那豪迈不羁叫小二续酒的样子,晏南修还真信了。 他忍住了笑意,好声好气的劝道:“这酒不容易醉人,随便喝点。” “那就一杯。” 晏南修端起酒杯,看向埋头苦吃的对面,“莫凡敬姐姐一杯。” 莫凡羊肉吃得正欢,听到王爷叫他,胡乱抬了一下手,囫囵的把面前的酒吞了下去,继续低头吃起了又香又爽口的硬菜。 云裳见莫凡吃饭的样子太可爱了,轻轻笑了一下后抿了一口酒。这酒的口感实属极品,入口香醇浓郁爽而不辣,是难得的好佳酿。 晏南修啧了一声,瞪着莫凡又道:“这般无礼,有你这样敬酒的吗?” 什么是礼节,他从来都是跟下人们一起吃大饭桌,极少喝酒。没人教过他什么饭桌是礼节,但是主子说的话不得不从。 他端起满好的酒杯对着云裳,“敬云姐姐。” “等一下。”看到酒杯快到嘴边了,晏南修打断他,“叫姐姐,把云字去掉。” ”哦。”莫凡浑然不了解状况,只想消灭所有的硬菜,“姐姐。”把敬字也省掉了,只要不耽误他进食什么都好说。 叫祖宗也无妨。 云裳看着他有些愣头愣脑的轻轻笑了一下,“你确定他能保护你。” 晏南修对着她挤了个眼,轻言,“功夫挺不错的,对危险很警觉。” 云裳沉默了。 几杯下肚,云裳觉得这酒越喝越好喝还不上头,突然发问:“这是什么酒,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酒。” 晏南修笑眯眯地说:“媳妇酒。” 噗~云裳和莫凡两人同时被呛到了。面对这样的宁王,他们都词穷了,整个屋子只剩吞咽的声音。 “我出生那一年,母妃亲自埋在院子里的。” 晏南修怕他们不信,今天伺候的人是王府里的老人,他鼻子里呼了串气看向站在一旁的人。 “王爷说得没错,王爷出生那年,成王妃亲自埋了十四坛,在膳房的花园里,说等王爷娶亲用的。” 云裳顿时觉得这酒也没那么香了,把酒杯一推,“明天还你一坛。” “喝了我的媳妇酒转眼就不认账,你就忍心看着我孤独终老。” 晏南修可怜巴巴的一双无辜眼盯着云裳。 云裳懒得理他,实在是饿坏了,继续低头吃着碗里的菜。 第70章 卖书 百官宴前月,最后一场秋雨过后就入了冬,如雪的霜白打在枝头的红柿上,像顶天的小灯笼调皮的在浓雾中调皮的露出了脸。 京都各家酒楼商铺都换了新衣裳,铺头的彩色店旗随风飘扬在灰白的雾里头精神抖擞。路上的行人踩着落叶如同鬼影挟裹着一团白雾掠过时光,天地在茫白之间若隐若现显得萧冷沉稳。 云裳坐在光秃秃的井口边,如浓雾幻化的精灵,只显现出一个淡淡的身影,看着成王府的人送来的第三坛桑落酒神色复杂。 午时太阳出来了,白雾很快尽散,屋里的人都出来活动着筋骨,让身上活络出一些热气,洛甜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酒香味扑面而来,院子里几个空酒坛被随意的丢在水井旁边,很显然里面的佳酿已被云裳倒入了井中。 云裳说井能通阴阳两界,这酒是用来祭亡灵的。 洛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和王爷如今的处境即危险又很微妙,却帮不上任何的忙。 在这种霜雾交叠的日子,等日头破了残灰,人们才愿意出门。街头巷尾逐渐人来人往,嘈杂错乱走在地板上的‘扑踏扑踏’声给街景平添了些许热闹。 百官宴前夕的京都,比新岁都热闹,随便掉下一片瓦砾子都能砸到一个七品以上的官员。小伙老夫,男男女女一窝蜂的涌入长街,有人想遇到一段姻缘,有人想撞出一个前程。 谁要是在这种日子足不出户,就好像巷子里视如敝屣的懒汉瘪三,会被人骂上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东街尾一个一身白衫的男子,正遮遮掩掩的向过路的一位穿着贵气的人在推销东西。 这人在大街上还摇着一把扇子,身上的蜀锦长袍,新气还没去掉,只见玄青子抬起袖子,笑嘻嘻地和他说着什么,那笑容着实有些下流猥琐,把那张轮廓深邃的脸瞬间拉得庸俗了许多。 蜀锦公子听了几句后,便有些厌恶的推开他,玄青子也不多做停留,街上这么多人,好东西还怕没买主吗? 等他走后,那位公子又露出不舍的神形,朝他后脑勺顾了几眼,像是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摇着头混入了人流。 玄青子一路推销的口干舌燥,他看了眼宽大的袖口,他娘的,不是说这玩意能换金山银山?他气急败坏的把目光一抬,继续寻找目标人物。 这时将军府外,一个眼熟的人落入了他的眼帘。 “害害害,小哑小凡凡。”玄青子扒开人群,一个箭步急冲冲地闪到手提食盒的莫凡跟前。 莫凡抬了下眼皮,视而不见的掠过他,朝江将军府门走去。 “凡凡,小凡凡,是我,我是你玄大哥,我们见过的,四年前成王府,还有南信…在南信还和你一起找你家王爷。” 玄青子本不想这么低三下气,可这家伙拥有得天独厚,除了他家主子谁都不记得的本事。只能贱兮兮一脸讨好的端着偌大的脑袋往他跟前凑。 莫凡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哦了一声。 哼!光捡好听的话说,如果不是他点了自己的穴,他家主子毛都不会掉一根,还会受伤?他回京后差点没被李长风打死。 玄青子看他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恼羞成怒的扯住他的胳膊,“且慢!” 莫凡沉默的停顿着脚步,目光反复打量着他焉不拉几的受挫样,掂起食盒吊着眼睛说:“将军和王爷都等着呢,有什么事等下出来说。” “盒子里是什么好吃的?”玄青子两眼放光,如狼似虎的盯着食盒,完全看不见莫凡那副标准高门家仆端着的样子。 两人僵持了半晌后,他总算反应过来,人家根本不想搭理他,“好说,好说,我等你啊,快去快回。” 玄青子等到日落西山也没见那小子出来,他饿着肚子支愣着下巴,气得牙根都要咬碎了。 这小哑巴是,真是不近人情。 还出尔反尔! 完全忘记了,是自己贴上去的,对方也没给他任何的答复。 一入夜,整个京都灯红酒绿,烛火通明照得街上的铺子,发散着四散的香气。 玄青子鼻子冒着胃酸气,吸到满街的煎饼果子味,全身有知觉的肉都跟着脾气闹腾。 他在心里默念师傅啊师傅对不住了,你说小偷会酿成大灾,上瘾后就会习惯坐享其成,可是不偷会饿死啊! 他心一横打算重操十几年前的旧业,寻找‘老板’。 刚寻了几眼‘老板’,老板没发现,霍!倒是看到了,那小脸细眼的小崽子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金满堂’门前。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将军府出来的,难不成他饿到眼花,连个人都看不清了。 玄青子放弃了老板,立地成佛的绽出一个比花儿还灿烂的笑脸,大声冲对面喊去,“小凡凡——” 莫头听到这个声音头都大了,这么丢脸的称呼他实在受不起…… 牛记面馆开在‘金满堂’对面,在金满堂酒楼的人喝到下半夜,肚子空了出来,总要填点东西才能入睡。很多人都会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这会夜刚幕下,对面的酒楼才刚开始喝,还没什么人来。 玄青子把最后一滴汤汁倒进胃里,看着面前堆叠了四个铮亮铮亮的碗,扶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足的说:“好兄弟,这是我平生最撑的一次。” “能叫碗酒喝吗?”玄青子朝一直顾着‘金满堂’门口的莫凡,敲了敲手中的筷子气道:“别人的徒弟都是继承个钱财,绝学什么的,我倒好继承了师傅好酒这口。” 莫凡难得失笑,无所谓的点了个头。 几口热酒下肚,玄青子话多了起来,也不管莫凡有没有在听,“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本以为都是砍柴人,没想到,他是那放羊人。” “”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汉多乃读书人,想我们从弱冠之年走到今遭,眼下真是分道扬镳了。”玄青子一口酒灌下,越说越满腹牢骚,“我也是一身武艺,竟然比不上一个臭书生有用,他那般狡诈本以为同是游玩世间的同路人,没想到他竟说我一介莽夫不屑与我为伍,亏我还当他是知己好友。” “……”莫凡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酒一下肚,热气上来,领口勒得有些受,玄青子解开领子才浑身得劲。 没想到一入京向红瑜便进了尚书院,进了也罢了,请他喝过一回酒后,就明里暗里叫他回遥吾山去。 他当时就火大了,这他娘真是用完就扔啊,甚至觉得向红瑜跟他保持这么久的友谊好友,似乎也只是为了跟晏南修攀上交情,真是一个别有用心的臭书生。 “哼,他当他的青天大老爷,我做我的快活自在人,不说了!伙计结帐。” 牛记面馆的老板看看略有醉意的玄青子,再看看稚气的莫凡,最终面向玄青子说:“这位大哥,共五十二文。” 玄青子手一扬,“他结。” 一句他结,把刚游神到十八里外,如一桩木雕泥塑的莫凡给炸回来了。 他这时才清晰的意识到,难怪不管自己脸子摆得有多臭,玄青子都充耳不闻,小嘴唠叨过没完,合着是把自己当冤大头来着。 老板转了个面,“嘿嘿嘿,小兄弟共五十二文。” 莫凡拿出对敌人的敏锐,来保护自己的钱财,大声说道:“不是你请吗?” 玄青子大手一挥,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真有银子,还能饿到现在,为了几碗面,至于吗,你先结了,等我发达了,请你吃一年。” 至于,太至于了,莫凡看着他撒泼耍赖的样,忍下肉疼的表情,置气道:“老板,各结各的,我只吃了一碗,你重算。” 老板,“……” 玄青子,“……” 他对这小木桩子简直是耳目一新,一般到这份上了,再怎么着也不会为了这点小钱计较。 他一副被喝血啃肉挖空家底的表情,连老板都有点懵。 “你也忒小气了,每月月俸不少,就吃了五十文,计较个啥。” 莫凡纠正,“是五十二文。” 玄青子竟有些无言以对,“不是!你不也~得!五十二文,这么着,你先结了,钱我自然还你。” “你什么时候还?” 莫凡付完账后,生怕他跑了,马上追着问。 “现在现在……”玄青子被逼得有些狗急跳墙了。 人说要账也得三天后,他这是一刻也等不住。 他把袖口一扬,抽出一本书来,贱兮兮地贴着莫凡的耳朵说:“听人说,这东西可换金山银山,你去卖了分你一半。” 莫凡将信将疑的把书接过,唰唰翻了几页,好像是小人书,“这书真那么值钱。” “可不。” 这书是他昨夜在一位美艳老妇人那里捡来的。 他听那老妇人跟一位漂亮小娘子说,“学到里面的东西可换金山银山,” 当时他也没当回事,不知道在瓦顶睡了多久,那小楼居然失火了,他就把这‘金山银山’给捡了回来,抱着书跃下屋顶,眼看着小楼前‘软红楼’的招牌被大火卷成灰尽。 莫凡握着书,琢磨不定地问:“卖多少?” “随便。” 莫凡穿过人流,直直的朝金满堂门口走去。 玄青子撑得慌,在原地扭腰拉伸消起食来,刚动了一小会,莫凡就回来了,他小手一挥,“卖了五十两,你说的,分我一半,这是你的二十五两。” “……”好家伙,这下轮到玄青子无语了。 昨夜看那老妇人眉飞色舞的把那小娘子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救回来一看居然是本‘春宫图’还是老鸨自己所画。那老鸨应该是有些文采,画得居然不错。 今日他死把当活马医,从五两降到一两都没人要,不得不服这小子!有的人居然老天赏饭吃,还是追着喂的那种。 玄青子掂着银子,看着出入金满堂玉缕金衣的人,心中感概,这世间同人不同命,向红瑜说做官就做官,做了官还不忘挖苦自己一翻,简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大尾巴狼,榨干他身上最后一滴价值,就完就扔。 再看看身边的莫凡小伙子,长得没自己俊,功夫没他好,还一副棺材脸,转眼就高价卖掉一本狗屁没用的书。 想到这,全身的酸气止不住的从七窍喷发而出,他阴阳怪气的问:“你一单身小伙,不吃不喝不嫖不赌,怎会视银如命。” 莫凡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一副傻子莫挨老子的样儿,“谁会嫌钱多。” “你是怎么卖出高价的?” 莫凡又摆出了他那副标准高门家仆的模样,“我说我是宁王侍卫莫凡,想卖本书。” “一句话就成交?”玄青子突然觉得天子脚下的裙带关系,也太好使了。 “两句。”莫凡补充,“还说了看过?” 玄青子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看过是个什么意思?他像逗奶狗似的示意眼前这小子继续。 “那人问我宁王看过吗,我说看过。” 这……这下轮到玄青子噤声了,他想到晏南修用眼睛杀人的嘴脸,打了个寒颤。 他一手搂过莫凡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没骗你,值钱的。” 莫凡点了点头,“虽然我认字不多,一字千金还是听过的,这书没字,画也值钱。” 莫凡说这话,眼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向往饥渴,他没读过书,对读书人向来敬重。 聊了几句,气氛有些轻松了,玄青子把玩了几下银子揣进袖中,“对于我,这玩意多了没用,没有又不行,你呢?存钱做啥。” “存钱?”莫凡还算喜悦的脸,突然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穿过人流,又走到‘金满堂’门口当起人形木桩子。 玄青子第二次看他这样,第一次是在南信苦寻宁王无果时,说找不到就回家的时候,也是眼神中充满了悲凉,这个样子的莫凡明显有着不予诉说的秘密。 有的人天生就有追根刨底的毛病,玄青子也有,可是想想莫奇最后落得了那样的下场,还是算了,他觉得向红瑜有时候骂他骂得挺对的! 再过一二十年,他大概也会像师傅一样守在一座破山孤独终老。在认识为数不多还有过几次交集的人,也许会有人记得他,也许忘了,何必再去找那份不自在。 第71章 警告 几个明黄色的灯笼挂在两扇大黑门的赌坊外面,哪怕已是深夜进进出出的人还很多,进入的人大多双眼放着精光像是做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出来的人多数都是一副黯然无神的面庞。 正如郭四,连身上最后一身好的衣裳都被扒干净了,才被扔了出来。 几日不见他已经眼窝深陷瘦骨嶙峋,肩膀和胸腔像一只残破的鼓风起伏不断,看着地上比他还肥硕的老鼠在黑夜里惊慌的撞入黑沟,他眼露凶相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想,他奶奶的连只老鼠都比我富贵。 这时迎面行来一个中等身材拖着死狗样的男子,还没挨着他就被一顿臭骂。 男子眼皮抬了一下,看到郭四一脸破罐子似的衰相,他很清楚,这人已经走投无路了,再和他计较就会跟自己玩命,实在没必要,他连忙让开了条路。 男子正是李寅,房屋地契已经输光,还写下了几百两的欠条,但他比郭四要好一点,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人今天才偷偷卖了一车木材,揣着三十两银子准备来最后一博,希望能翻回本。 长街的对面是金银首饰店,一街之隔却泾渭分明,哪怕已是晚上,这边门脸前面还充斥着灯火辉煌的温暖气息。 赢了些银子的人,往往会跑到对面,买些首饰回去讨媳妇开心。 玄青子在夜市转了几圈又转了回来,又在牛记面馆里头叫了碗酒。喝了没几口就看到‘金满堂’前面的莫凡终于动了,他掉了个背,朝马车那儿走去伺候他主子了。 玄青子看着里面的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晏南修旁边站的人是向红瑜。 他看到两人好像很熟络的样子,有些吃惊,向红瑜入京不过半月,这么快和宁王走到一起了,手段真是可以! 他们旁边还部着一老一少,穿得很是低调,可身上那种气质,看来也不像普通人。 这个世界真他的娘小,小到喝口酒都能看到,玄青子恨恨地咬了下牙龈,又多灌了几口酒。 这个世界太大,大到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向红瑜和寒云对晏南修和晏闲双,行了一礼后,上了马车先走。 晏闲双和晏南修一言不发的站在金满堂前等车,夜风扫过两人的衣襟,摩挲出细微的响声。 晏闲双淡淡的扫了晏南修几眼,挪开半步撩了一把长袍,唇形动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还是闭紧了嘴。 “想说什么?”晏南修早就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晏闲双难得收起了平日里的阴酸,居然有些正经的问:“你觉得安阳王孙怎么样?” “晏萧行?” 晏闲双不置可否的点了个头。 “没兴趣,不知道。” 晏萧行这个人真的很难看透,现在他仅知道的是和吕铭昭走得很近,他身边常常跟着的人是王昌,王家和东沙军饷脱不了干系,这几人难不成和东沙有什么联系? 晏闲双听着他心口不一的回答,也不再废话,轻轻嗤笑,“好,等你有兴趣的时候我随时恭候。” 等晏南修再想说什么的时候,晏闲双已经上了马车,想起他刚才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 这次回京这么久,俩人拢共没见过几回,每次都穿着最花俏的衣服,可见他那恶俗的审美依旧,眼里桀骜浪荡也没变,就是有些许不同。 这就好比路边一株枯怏怏的桃树,枝叶都被虫子啃得差不多了。本以为长几年,也是一颗结不出果子的焉树,但是今日寒云对他的态度明显没把他当个傻子。 这场酒局是寒云组的,他跟父皇提了几句向红瑜,就让他入了尚书院。 寒云应该也知道他的身世,请过来大家算是有了交情,只是没想到把晏闲双也请来了,让人有点看不懂,寒云有点双方都讨好的意思,他这人表面看起来好说话,但是交心很难。 只要不算太晚,晏南修都必去七巷小宅讨杯茶喝,他心情愉悦的走到门外,就觉得有些奇怪,平时云裳都习惯留一盏夜灯,今晚屋里怎么闭了灯。 院子里有隐隐透出来的酒味,晏南修闻了一鼻子,像是他送过来的酒,他推开院外的门,看到近日送来的几株茶花种在墙角,叶子已经掉光了,看起来半死不活,和这座宅子有异曲同工的萧瑟。 和云裳相处的这段时间,冷淡这种不可触摸的感觉,也总会无意从她身上流出,晏南修越想越不是滋味。 莫凡借着临院的微光,看清了晏南修眼光冒着寒气,额前的筋都暴起了,脸也以眨眼的速度变冷,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只要遇到云小姐的任何事,王爷的情绪就很容易起伏不定,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虽然这种猜测没理没据的,可是自家王爷在云小姐面前不经意露出的小心翼翼,他以前没见过。 不过他一向不相信狗屁不通的错觉。 莫凡本想不痛不痒的说几句好听的,就看到了晏南修扫过来的目光,他嗓子一堵,提高了警惕。 走进院中,莫凡感觉不对了,里面有三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松油的味道,很显然灯才灭不久。 他给晏南修比了个三的手势,晏南修撩了下衣摆,一点没犹豫,抬脚就把门踹开了。 里面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莫凡已经在黑灯瞎火中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哐啷一声是铁器掉下地的声音。 晏南修把灯点燃,飞快的扫了一眼屋子。 看到云裳和洛甜手脚被绑缩在床脚,嘴被破布堵着。 晏南修看到她破了皮红肿的嘴角,很明显是被打的,心像被什么撕扯着,气得他一脚把莫凡手上那皮包骨的玩意踢得飞了起来。 郭四本来都被掐得透不过气了,被这一脚踢到半空又弹回地上,疼得两眼冒金花,他身子很短,在莫凡手上像活脱脱一个皮影戏里的吊死鬼。 莫凡松了点力道,他嘴里才咿呀咿呀的叫唤出了声。 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哼声,郭四明双眼聚拢,定睛一看,这人他在安阳王孙的听书坊见过,如今已是势头最旺的宁王。 他先是鼻尖瞬间起了微,紧接着额头上大颗大颗汗珠往下落,他顾不得全身散架似的疼痛,颤颤巍巍呼道:“宁,宁王……我我我。” 晏南修一脚过去后,就没心思再理他,蹲在床边轻手轻脚的把云裳身上的绳索解开,扶起她才发现云裳全身都软绵无力。 他目光一凛问:“她们怎么了。” “用了点‘软香散’,王爷请放心,保证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伤害。” 郭四仰着头,目之所及宁王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说错一个字都不好交待。 他脑仁飞快的转动,骤然掉转目标攻击,“我是为洛女不值,好好的一个头牌被她拐来做婢女……云裳一直在利用洛女,洛女的两根手指头也是因为云小姐才断的,她和安阳王孙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肯定的……” 郭四根本搞不清楚现在状况,但脑子已经没办法琢磨宁王,为何半夜会来这处偏僻的小院子了,他断定宁王是来找洛女的。 洛女在听书坊恩客众多,宁王说不定也是其一,只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云裳身上,盼着能留条活路。本来今天想趁夜捞点好处,没想到点子这么背在这也能遇到宁王。 “是吗,不是谁都可以给她当婢女,敢动她一毫就得死。” 郭四还没听懂话意,脊背吃痛,脖颈处发出咔擦一声,他眼前犹如灰白过境,好像看到了死了很久的奶奶,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听到一句“滚。” 莫凡全身一紧,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升起,王爷从不手下留情。 再看看地上的云小姐,还是一副小白花的样子,只是眼里快速闪过一丝怨恨,似乎感觉到有人看她,脸上的表情又立马变成了我见犹怜的迷糊模样,他挤了下眉间潜意识觉得云小姐有问题,也似乎明白了王爷为何突然停手。 敢情是在乎她的感受。 晏南修的手刚才捏住郭四的脖子,差点收不住手,突然想起云裳看到尸体的痛苦样子,就把手往下挪了两寸,捏碎了他的肩膀,算是一个警告。 他没办法在她面前做任何残忍的行为。 郭四听到这声滚,那是滚得相当的利落,抱着塌下去的肩膀,全然忘记了疼,边跑边谢着王爷的大恩,饶了他的狗命。 姿态低到,闻者佩服。 范府的门匾早就摘了,如今这里是寒云的宅子,朝中都在传他逼死了自己的老师,又买下老师的府邸没脸挂牌匾。 向红瑜跟着寒云掂着步子走进了府邸,府内的基调都是原木色,前厅连接着一条曲折的游廊直通后院,府邸进深很长,看上去倒也开阔。 两人没入厅,直接在一株结满红柿树下的凉亭内坐下。 仆人上好茶后退下,寒云略有感叹道:“当年阁老常在这静坐,这株柿树是你出生那年种的。” 向红瑜唔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寒云长长唉了一气,“老师这辈子不愧朝廷,无愧君王,无愧大赤,只对你有愧。” 向红瑜笑了笑,“寒阁老今日要是叙旧,大可不必,我姓向。” 寒云本就下垂的眼皮,微微一颤,使得整个眼睛只剩一条细缝,眼睛小的好处是,不管多尴尬也看不出情绪。 他见向红瑜排斥自己的身世,也就不再提及,只是涩然说道:“滇南和东沙这次事件对圣上打击很大,病了一场,身体也愈加不好,虽没外传,但是住在宫里哪有不透风,立储之事也拖不了多久了。” 向红瑜对这事倒是有兴趣,“以你之言,你觉得皇上会这么早下定立储之事。” 以他杀乔三言的做法,定然觉得还可以再活五百年,若真觉得身体不行了,乔三言那么一个能人,再怒也不会下死手,这点寒云和向红瑜不会不懂。 “提及一次,便有第二次,做臣子的,就是不断瑾言来达到目的” 向红瑜奥了一嘴,怔了半刻又道:“皇上更偏向宁王?” “帝王的心谁猜得透,但是圣上念旧,安阳王的家财比国库都多,他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情,不就是当年太妃早逝,年幼时被安阳王多有照顾,圣上记着这份恩情。” 看向红瑜不打算接话,寒云又道:“这些也只是我个人猜测,圣上的念旧,也只是对没去汝州前的那段过往。” “说起安阳王,我在东沙见到过一个人,在书院念书时也见过,如若没记错的话,那人叫何安,是安阳王孙母亲那边的人。你记不记得诚允六年,何家是怎么被抄家灭族的,我见到他时还很奇怪,何家的旁支好像被发配边疆了,怎会在东沙所见,这次入京在酒肆又见过一回,这人话不多,耳后有一颗黑色痦子,应该是没看错。” 寒云绿豆小眼转了几转,似乎忆起,“何家当年是因为一封莫须有的书信,大意是谋反,意思也隐晦,不强行联想甚至看不出来。说清楚推脱一下,再加上安阳王的关系,无非是削官减爵贬为庶民,没想到何家全认了,本族全灭,旁系好像是发配充军去了,当时因为官阶不高影响又恶劣,这事也被压下来了。” “这倒也是,若不是觉得何安此人的确有些学问,我也不会打听。” 向红瑜用手指轻轻在木桌上点了点又道:“这事其实很蹊跷,何家总不会被阎王附身,晕了头脑,非要认下这罪,无非是想保护要保护的人,不认总得查,一查就会深入,深入的后果可能死得更惨。” 毕竟是阵年旧事,就算当时真有什么也过去太久了,寒云当个乐子笑道:“当年谁都以为何家是成王的人,诚允帝把何府拔烂了也找不出半点证据,正是这般,何家若想翻供,不至于被抄家灭族。” 何家不是成王的人,更不可能是诚允帝的人,何家就只能为安阳王卖命,安阳王当年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晏萧行也才十几岁,这中间实在不好揣摩。 下人刚好把茶端过来,两人便各怀心思的喝起了茶,何家人怎么会出现在京都?又怎么会出现在东沙? 入冬的夜,最是夜长昼短,几道茶水过完,向红瑜起了身告辞,寒云跟着相送。 游廊中,寒云咂嗼了一下嘴,“当年你如果没有辞官出京,现在也早已成家立业了。” 向红瑜和声道:“谁说不是呢?” “小女寒沁年芳十八,你看?” 向红瑜被他这一句说得懵然傻眼,连退几步,急忙摆手,“我早就过了先成家后立业的年纪,卧薪尝胆终成霸业只是小部分人,输了的人只会觉得越努力越心酸,如今好不容易走入仕途,先稳定再说。” 寒云还沉浸在这一番肺腑之言时,就看到向红瑜疾步出了府,他得意洋洋喊道:“向侍郎,改日去寒府喝杯酒啊。” 向红瑜耳目失觉,只留下一个心惊肉跳的背影,匆匆逃走。 第72章 防范 云裳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前半夜一直迷迷糊糊,直到后半夜才沉下身子睡去。 她是被微凉的触感弄醒的,挣扎着睁开眼天已经大亮,眼前一片白纱,聚焦后发现是纱帐被风吹得鼓起来了。 她定神片刻后撑起身子揉了揉头有些沉,整个身体也处在一种轻飘空虚的状态,这是‘软香散’药效过后的症状。 冷气顺着被打开的窗户冲了进来,吹在床帐上朦朦胧胧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看清楚东西。 她抬了一下手腕上印子已经消了,她呼出一口气便下了床,把椤杆上的白狐大氅往背上一披,弯下腰找靴子,才发现自己的布靴已经不见了踪影。 原处摆处了一双鹿花珍珠靴,鹿皮做面,后帮几粒精巧的珍珠串成的小花绣在上面,侧边的盘扣也镶着珍珠。 她鼻子一酸,眼睛有些模糊了。 十二岁那年,娘也送过她这么一双,当时虽顽劣,却也很爱美,穿不到两天就因太宝贝舍不得穿了。 云裳起身穿好靴子瞟到梳妆柜的小匣子,小匣子的锁扣往上翘着。她的心轰的一下沉到了底,打开小匣子,果然里面的医书不见了。 云裳站在梳妆柜前,好像踩在松软的棉花上着点站不住脚,不自觉的用双肘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缓了一小会才摸着柜边出了房门。 没有看到洛甜的影子,三间屋子加后面的澡房灶房都没有。 甜甜去哪了?她两人在晏南修眼皮子底下生活,她不得不紧张和多想。 小院井边狭窄逼仄的空地摆了两张大大的躺椅,几乎站满了大半个院子。 阳光突破薄雾落在晏南修的侧脸,看起来整个眉眼的轮廓更加深邃,他下巴搁在把手上在椅子上侧躺着,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云裳轻轻的走到他背后,目光落在那只遮乌鸟上,晏南修的手指很细长,自然弯曲拇指指腹贴在页面上。 这页她翻过无数遍。 院子很静,能听到晏南修平稳的呼吸声。 院外偶有挑着担子的脚步声从石板路传来,那踏踏的声音像涨潮时的水声一阵一阵卷来,感觉整个人都深陷漩涡之中,耳目不通反抗不了。 原来灭顶之灾是这种感觉。 年少时优渥的生活,让她对人性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也能分清哪些人有人性,眼前这个人早就没有了。 她屏住呼吸,紧了紧手中的东西——看着他流畅的后颈。 晏南修有所察觉似的突然回头,对上了云裳双瞳剪水的眼,和她手里正对着他颅顶的怀霜。 他脱口问道:“你拿怀霜做甚?” 晏南修眸子平淡清醒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这突兀的一问,好像一记石锤把行尸走肉的人敲醒了。 云裳有些发怔的双眼变得散乱和不知所措。她不敢看他,心里很担心甜甜,又被晏南修的发问堵成一口闷气无处发散。 只得不自然的干笑一声,“你……你怎么没回府?我没看到甜甜,又看到院子变成这样,就…做防范。” 她很快行如流水般把怀霜揣入怀中,仿若什么也没发生。 “我放心不下你。” 晏南修答得从善如流,她藏凶器的动作一直那么利索,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看着不知所措的人,晏南修把她拉入了躺椅,动作十分自如。 看来什么也没发现,云裳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 晏南修用手中的书指了指躺椅上侧边箱子上的衣物,下巴靠在她的颈窝处,“王府送来了换洗的衣物,看来是要把我赶出宁王府了,求云小姐收留。” 她的后背紧贴在晏南修的胸膛上,能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像个小火炉,散发出热气把她紧紧裹住了,有种暧昧又窒息的感觉。 她恍惚了一下就开始挣扎,没挣得开便开始数落,“胡闹,你现在是夫君是父王,我家小业小的养不起你,你成天往这跑,现在整宿不归家,王妃会担心的。” 晏南修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随即收回下垂的眼尾,扯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哄道:“王妃不正在我怀里吗,媳妇酒你都喝好几坛了,喝的时候不心虚吗?心里惦记王府不如跟我回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成婚。” 云裳完全不想理会他的没脸没皮,重重的叹了口气,“南修,我需要时间。” 晏南修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失落,沉默了一会,又不管不顾的在她肩窝左蹭右蹭,感觉要挨揍了,连忙把脖子往后缩。 右手抬起那医书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你在查‘暗藏’?” “你为何翻我的东西?”云裳突然从他怀里转了个面直视着他,眼里有一小撮愤怒的小火苗。 “我没有……好我承认我是想多了解你,想知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我从来不敢问,以为你会和我说,可是你并未。” 晏南修可怜兮兮的双手一举,书被夺了去。 不管掩饰得多好,云裳细微的紧张感,在他眼里无处遁形。 在山上那几年他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别说她的细微表情,真疯还是假疯,就听她走路的脚步声,他都知道她是高兴还是烦闷。 莫凡坐在屋子上瓦顶,看着情绪不在一个节点上的人,完全没眼看。 特别是云小姐拿出刀时那一个惊涛骇浪,他差点就一个跃身下了房顶,什么叫做防范,这种憨子听都不信的话,王爷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王爷为什么要回头,为何不堵一下云小姐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个云小姐真是越看越奇怪,一点也不像青梅竹马长大的人,倒像随时准备在背后捅刀子的坏女人。 莫凡在瓦顶捶胸顿足的想到昨晚提过,查一下那矮子说的话,没想到他家主子说只要是关于云小姐的一切都不许查。 云裳稍愣又笑,“我的过去你都知道啊,我们不是一起‘经历’过吗?你想听什么,每一桩每一件我都可以说给你听,从我出生到云家被灭,后来来了京都……你想听哪一件啊。” 晏南修两颊陡然一紧,不自然地说:“不用了,裳儿过去的不要再想了,以后我护着你。” 云裳余光看到阳光下,她的甜甜正挎着小菜篮子,哼着小曲走进院门。 看到洛甜回来了,她眼露微嘲痴痴的笑了起来,没再说什么。 杀人诛心,每当看着晏南修一副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样子,她就很痛快。 晏南修说过让猎物放松警惕? 她倒觉得偶尔鞭打一下很有意思。她受过的煎熬,她想一点不少的也让他尝尝。 洛甜一进院子就发觉两人的神色不对劲,小姐虽然在笑,但是那种笑,给人面笑眼冷的感觉,看得人慎得慌。 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此时就像个按在坛子里腌了整个秋冬的酸菜,全身冒着一目了然的酸涩。 抬头一看,瓦片子上还有一个人。 洛甜飞快的转了几念,只得急急对着瓦顶喊:“我家屋顶要被你坐塌了,你等着赔。” 云裳眼里看了眼屋顶,眸子中闪过一丝低不可见的惊恐,这些都被晏南修收入了眼底。 莫凡一听‘赔’字,‘嗖’的就跃了下来,回到了踏实的土地怀抱。 他大喇喇咧出一嘴白牙,笑得那叫一个天真,企图蒙混过关。倒也真过关了,洛甜还不至于和一个小伙子计较。 “甜甜姐姐,麻烦您烧些水,王爷要沐浴。” 莫凡保住钱袋子后,嘴甜颜笑的跟着洛甜进了屋。 大概不常笑以至于一直咧着嘴,莫凡觉得脸部有点酸胀,竟然用手搓了搓。 什么习惯大清早的沐浴,洛甜没好气的皱眉答道:“没有多的浴桶。” “云小姐的也行——” ——他也不确定,王爷天没亮就差他回家拿换洗的衣服,不就是想沐浴,这习惯多年来就没变过。 这边水呼呼的烧出了热气,院子里已经翻了天…… 莫凡靠在堂屋门上,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结果还是殃及了。 晏南修捂着被甩了一巴掌的脸,搜肠刮肚半天崩出一句:“莫凡,走。” 莫凡小碎步踏踏的跟上。 “把你的衣服带走。”云裳美目圆睁,鼓着脸气呼呼的,把晏南修早上刚拿来的宫服,往他背上一扔。 晏南修弯着腰一边捡宫服一边说道:“仗着我喜欢你,就欺负我,我先去宫里,回来再找你算帐。”他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却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样子。 真可谓说最狠的话,干最怂的事,甚至连看云裳的勇气都没有。 莫凡可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家王爷先前还好好的,逗得云小姐脸上也生出了笑意,只是云小姐一笑,他那张嘴就忍不住往上凑,然后就被赏了一个大嘴巴子。 “就是你碍眼,裳儿脸皮薄,从前下水都害羞,那时我才长到她脖子,”晏南修把宫服往莫凡身上一扔,骂骂咧咧的出着气。 莫凡早就听出了王爷话里的无计可施,先是被前一句话说得一僵,又被后一句话戳了一下心坎。 他对碰了一鼻子灰的王爷,只能连说几个是。 王爷这朵高岭之花,在这一个月之间已跌下神坛,落入泥泞不堪的潭底。莫凡对他居然生出了几分同情和情义。 情义这玩意就像蜘蛛吐的第一根丝,很快就结出一个网,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布满了心头。 从前他总记得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门外,要么被罚或是挨饿。旦凡带上感情色彩就会记得对他的好,那种无形之中赏他的好吃的,和话里话外的关心期望都作不了假。 可他明白主人只有一个,就是把他从黑暗中放出来的天下之主,自己就像是他百足蜈蚣的一只脚暂放在王爷这。 莫凡偏头眬了王爷一眼,王爷穿着暗蓝色的襦衣,加上一条宽厚的腰带,三重领口也挡不住他又长又直的脖子, 是个十足的美男子,还是个权有势的美男子,单从样貌上来说,配天下任何人都绰绰有余。 云小姐又跟他有过一段过往,相处起来怎么都不该如此别扭,不管王爷怎么贴上去,云小姐都太被动了甚至是慎静和抵触。 他虽不知道情爱是什么,云小姐和王妃在王爷身边的感觉天差地远。 晏南修觉得莫凡的眼神有些奇怪,这种奇怪是他曾经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未出现过的。 他递了个疑惑的眼光给他。 莫凡闪了下眼,硬着头皮说:“王爷…就算不查云小姐,洛甜可以查一下。” 晏南修眉目动了一下,思忖片刻,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你别管太多,知道越少,活得越久。” 王爷这句话听起来虽没有指向性,却略有深意,他散发出告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莫凡掂量了那句,“知道越少,活得越久”,跟着他这么多年,王爷好像从来不让自己了解他做的事,自己也得意于只要保护他,把所见所闻传回给皇上就行。 试问哪个贴身侍卫能像他一样置之事外。 玄青子之前同他说“你这么不得主子心,做事还要背着你”,他认可归认可,想的却是只要护住王爷的命,其它知道那么多做甚,皇上也没要求他更深入的了解王爷。 他一生所求不过是存够钱,告老还乡时,能找到他梦里出现的那片土地,有花有马还有亲人。或许顶着莫奇给的这个名字,一生都找不到,等皇上哪天放他归去,他就用存下的钱,去找那样一处地方生活。 第73章 路过 白日驱散了雾霾,空中漂浮着未化尽的烟雾和湿冷的潮气,晏南修猛吸了几口冷气,冷气如细细密密密的松针一般呛入肺中,才忍住了情绪的奔涌。 他带着发红的眼眶,扫了一眼巷子里,掉光了叶子的杨树直得一目了然,就像云裳的状态。 再怎么假装都看得到伤疤,看来她已经查到很多了,难怪会这么反常,难怪这么不快乐! 云裳若有若无的恨意,冷漠,愤怒都在折磨着他,剥其肤,啖其肉,嗜其血。 晏南修感觉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冒出来过短暂的良知,在这几年的明争暗斗中早已泯灭。死去的人那么多,除了乔先生为之震颤了一下,其它人如若有用活着方好,死了也罢,激不起任何的波动。 看到医书的时候,他差点就装不下去了。这种忍耐慢慢酝酿成一种极度敏感危险的东西,在血液里发酵成某种箭在弦上的狂风暴雨。 总有一天会倾泻而出。 行至巷口时,巷口里头的活色生香,被闹街上的人仰马翻淹没,说书声、卖艺声、叫卖声、高谈阔论显得甚是浮躁。 “王爷。”莫凡叫了几声,晏南修才收回视线,慢悠悠的嗯了一声。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浦笛,清清冷冷地蹲在一窝带毛的动物前面前。 还没来得急细看,莫凡把宫服放进了马车,再抬帘把正在发愣的晏南修一扶,送入马轿,“王爷昨晚没睡,你换好衣服在马车里眯一会,西街人多马也跑不快,入了宫我叫你。” 莫凡想王爷这个样子明显是犯困了,困得眼睛都发红。 晏南修换好衣服靠在马上的软垫上,想起昨日夜里。 昨夜他和香玉见了一面,得知吕铭昭在没去东沙之前,在吕将军府上,是名不见经传的边缘人物,跟着一帮纨绔海吃胡喝。 他和晏萧行的关系也是去东沙才熟络的,如果没去东沙可能之辈子,在军营做个武校就到头了。 吕将军为何会让这么一个儿子去东沙,除非料定东沙会出大事,这个儿子是一个弃子,除了这个根本没法说通。 东沙最大的事,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回京前的那两次遇刺,很显然是最后一博。 在东沙,他的人也查过,那两次偷袭不是一伙人,除了皇后的人还有一拨人是谁? 香玉还和他说百官宴卢知州携女带婿入了京,想把秦恒宇介绍给京官,事情一件一件的,每一件都弄得他头疼。 晏南修自我欺骗的想,裳儿对他的态度,难道是因为秦恒宇,她那种人倒是有可能的,想到这,他又不自觉的笑了。 人就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人,总喜欢过度美化,或者视而不见不敢深挖。 “我睡了多久。” 晏南修这一觉睡得极沉,被莫凡摇醒才发现到了御马司。 “半个时辰,路上马跑得慢。” 其实马根本没跑,除了进宫门的那一马鞭拿出来了点气势,一路上都是横在路中间,后面再多的马车,看到是宁王的马车,不敢超更不敢催。 马屁股一颠一颠的,都跟小鸡啄米似的跟在后头,看上去很是滑稽,引来了很多人围观。 晏南修下轿,小太监跪了一地,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眼皮随便一抬和莫凡走出御马司,朝东宫方向去。“你去宫东休息会,我先去见父皇。” 莫凡惊了一记,“王爷,不可,我们早已出宫,这不合规矩。” “有何不可。”晏南修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我出宫多久,东宫不是也没易主吗?不是叫你去睡觉,叫你去沐浴,昨晚处理尸体的味道还在身上,李长风鼻子比狗都灵,别节外生枝。” 莫凡惊了一记,王爷怎么知道自己把那矮子弄死了。 “王爷,我…” 他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孩子,那矮子他也不是成心想杀,昨晚他回府叫人送衣服过来,那矮子应该命里劫数到了,伤得那么重,大半夜的不去找大夫,蹲在大马路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打着马跑得也快,一个不注意被马踢了一脚,又踏了上去,当场就变成了一坨肉泥,这能赖他吗? “杀了就杀了,免除祸患也好。” 莫凡见他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也不多想了,他抬了抬窄袖一闻,有味儿吗?他不确定的皱了下眉就去了东宫。 每次看这白砖红墙,晏南修都会记得第一次进宫的心情,似乎是一种暗无天地的撕裂感。 如今再想感受当日的那份心情,却已无迹可寻。这里面的一砖一木渐渐的充满了魔力,有一只浑然天成的手无时不刻都在招摇,发出闪亮的光芒。 走至紫瑄宫外,远远就传出来了吵闹声。 晏南修放缓了步子。 柯锦屏:“你又要去哪。” 晏闲双:“见父皇。” 柯锦屏:“晚上回来吗?” 晏闲双沉默了一会,声音缓缓响起,“再看。” 哐哐几声花瓶落地的声音夹带着抽泣,“你又要去哪,梨园吗?你喜欢她又如何,锁着她又如何 ,她连孩子都不愿意给你生,你醒醒四年了,石头都捂热了。” “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我保证以后你连我人影都见不着。” 吱呀一声晏闲双了一身绿色小袖宫服顶着一脸绿,从紫瑄宫的大门走了出来。 他看到晏南修略微惊讶的脸,讽刺道:“没想到二哥有趴门头的习惯。” 晏南修摸了摸鼻头,“……路过” 两位皇子并排走着,气压有些低,宫女太监们都自动躺避三尺。 “听说二哥前一月在路上强抢了别人的准媳妇。”晏闲双啧了两声又道:“二哥口味不一般。” “彼此彼此。” “二哥知道了也不防和你直说,你猜那人是谁?是子书薇。”晏闲双的声音虽平缓,眼光却近乎残忍,直到晏南修脸色暗了下来,才解气似的问:“二哥不会忘记。” 晏南修不再作答,给了他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晏闲双嗔笑两声:“二哥知道自己很虚伪吗?总喜欢用满不在乎,来掩饰你的目中无人和狂妄自大,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却总在克制,忍得很辛苦,非要暗戳戳做点事,也要用借口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其实不择手段很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在帝王家这很正常。我能长到今天,是因为一出生就在臭肉烂泥里打滚,不管干何事我都享受这个过程。而你拥有最好的庇护,却总是鄙视这身血肉,看你你备受煎熬的样子真的挺好玩的。” 晏南修愣在原地不动,说的是他吗? 为何这般粗鄙直白,他没有一点不痛快,反而有种被揭下画皮可见天日的舒畅。 晏南双见他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怀娄城云家云小姐,挺有意思的,哈哈,我们时间多着呢?有得玩。” 在晏闲双将离开的一瞬间,晏南修拉住了他衣袖,恫吓似的问:“你想做什么,” 晏闲双眉眼一抛,“我想做什么早就做了,二哥对我实在不算上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晏南修看着他的后脑,破天荒的正视了他一回,似乎明白了寒云为什么会和他来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里面除了瑞德帝还有两个熟面孔。 瑞德帝今天穿一身绣着华虫的赤色曲裾深衣,一看就不言而喻,华虫代表文采。 今日难道要吟诗作对? 相互行礼过后,晏闲双歪着头有些疑惑,他们父子仨还没好到可以轻松作诗作词的地步。 “这位是向侍郞,朕看过他写的文章,学问颇高。” 八目相交,这是什么葫芦卖的什么颜色药水? 晏南修和晏闲双刚在心里犯嘀咕,瑞德帝就喜笑颜开道:“皇孙乃国之栋梁,以后向先生便在文馨殿教他们学问。” 疯了,两人暗骂瑞德帝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晏闲双装都懒得装了,“父皇恒儿才六个月,是否为时过早。” 晏南修:“明儿也太小。” “让渊儿先上,三岁小寿辰过了也该请先生了,向侍郎素有红梅公子的美誉,很早就听说过他年年入京在贡士面前大放异彩,诗赋冠绝京都,朕也见过向侍郞几回,对朝钢也很有博论。” “父皇作主,承向先生不弃。” 这事晏南修算是应下了,本来人是他推荐的,应该给这个面子。 几口青梅茶和家国御事一通乱炖后,晏南修和晏闲双都枯燥无味的听得七荤八素,不禁怀疑起父皇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们几个人,真没和谐到可以拉家长里短的地步。 两位皇子对他爱是真爱不起来,都各有各的恨,没有盼着他早点嗝屁仙逝,已是父子之间最大的恩情。 午饭是破天荒的一家团聚。 皇上和皇后一脸慈蔼,看着王子王孙们舒颜展笑。 宁王一家四口和三皇子一家三口这边却面面相觑。心里万马奔腾,只能装作一副父慈子孝家庭恩满的样子,逗起姑姑们手中的小粉团子来。 怀渊很是好动,坐不到一会就扯着皇爷爷身上的玉佩甩来甩去,瑞德帝享受着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也就让他玩得不亦乐乎。 皇后看怀渊伶牙俐齿的,问他会说多少词了。 怀渊正是好表现的年纪,语言天赋又极好。他双手一背摇头晃脑的背起了人之初,性本善……一副小大人模样,把大家都逗乐了。 一桌人和谐平定的吃到后半程,皇后开口道:“双儿比修儿小都纳了侧妃,宁王妃要把心放宽,多子多孙大赤才能生生不息。” 晏南修一听,多子?父皇再无所出,难道已经老到不近女色了吗? 想归想,话是不能说的,他甚至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听了进去。 许黛娥看了晏南修一眼,轻轻笑道:“母后很快了,正在择日子。” 皇后笑脸吟吟的问,“哪家大臣的女儿。” “平民女子,王爷看着欢喜我就帮他记下了。” “喜欢就好,反正是侧妃,能帮修儿生下一儿半女便是有用之人。” 皇后一语三关,既抬高了两位王妃的地位,又说给了晏闲双听。梨园养的那女子她实在不喜欢,无所出就更不喜欢了。 只是皇上的脸黑得像个关公,连眉毛都竖起来了。 第74章 痴心 用过午膳他们就出宫了,在马车内,晏南修琢磨了半天,嘴唇动了几动,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王爷昨日没回府。” 许黛娥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晏南修。 他早就飞走的心,一字不漏的刻在脸上。 “昨日” 晏南修被她这么一问,反倒不太好说了。 许黛娥蕙质兰心的笑了笑,“一起去看云姐姐。” 嗯?晏南修眼里带着不明显的微光,不知她这是何意。 自从见到云裳,他和许黛娥见面的光景极少。 回府都是大半夜的,自己在那栋后建的小楼里睡,很多次起床后就直接出了门。冷落了她是实实在在的,她去是想做什么? “我自己去!” “王爷,这么久了,云姐姐没来过王府,我可以帮你问问她的意思。” “怀渊也总是念叨云姑姑,这不顺便看一下,她有一位姓洛的姐姐当初还是我牵线从安阳王孙手里给要回来的,那次景明刚好生病没赶上,这不去刚好可以见一见,没什么不好。” 许黛娥看他犹豫不决,干脆一吐为快。 上次他在许黛娥面前忍不住一通表达,也没顾虑过她的情绪,许黛娥一直是个幽兰空谷的人,听她这么说便放了些心。 晏南修想以前她们相处还不错,如果王妃愿意帮忙,说不定他和云裳的进展会往前走一大步,觉得这也未尝不可,就点了点头。如今皇上和皇后都盯着他择妃,许黛娥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晏南修点头后又后悔了,就提了一嘴,“就去看看,别乱说话。” 她噗呲一笑,“乱说话的是你,这几年我和她比你熟多了。” 许黛娥见他四肢不自觉的绷紧,襟危正坐在那,眸若清泉的眼微动了一下,心里算是有数了。 碰壁碰得不轻啊。 她也必须去探探虚实,了解一下云裳到底在想什么,才能对症下药,王爷的心也才会回到府上。 云裳半靠在椅子上,一只长得头圆大脸的小东西,占据了躺椅的一角,她粉嫩的指尖,在小东西毛茸茸的身上戳来戳去,脸上笑得甚是明媚。 “云姑姑。” 怀渊还没进门,声音就传了进来。 云裳听到声音诧异的抬头一看,看到怀渊身后跟的那几个人,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这是猫吗?很好玩。” 怀渊小短腿飞快的跑了进去,学着云裳用手戳了戳那小家伙的身子,“毛很软,比丝帛还滑呢。” “这是小狗。” 云裳笑眯眯的捏了一下怀渊的脸。 原来狗也能这么可爱,跟父王那一院子狗相去甚远。 怀渊一想到那些凶狠的家伙小时候长这模样,顿时不觉得他们凶了,甚至还是最可爱的动物。 怀渊把小狗抱在手上问:“云姑姑,以后我可以来找它玩吗?” 许黛娥笑盈盈地接过话:“以后云姑姑会去府上找你玩。” “真的啊。” “当然了,我和父王跟去姑姑有点事要谈,你先玩着。” 几人进了堂屋,云裳心里忐忑不安。 早知道是晏南修干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她一步也不会踏入宁王府。真是有苦难言! 她和王妃相识这么久,都处得亲密无间,这会见面显得有些虚假。 假的还是她。 她给两人斟好茶,就在许黛娥身边坐下。 晏南眼表直勾勾的盯在云裳脸上,云裳却视而不见的啜着茶。 他从进院子脸色就不对了,盯着那只狗的眼神恨不得扑上去咬几口,完全一个小孩闹脾气的样。 云裳才不想惯着他。 许黛娥轻轻握住云裳的手有些责备的道:“云姐姐瞒得我很苦。” “云裳在王妃面前自惭形秽,怕说出来污了你的耳。” 云裳自然知道她意指何处,这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是她做得不地道,她没什么好解释。 没想到一旁的晏南修听到这话不高兴了,“我跟你的过往,会污了耳?” 一句场面话,没想到引起了他这么大的反应。 许黛娥在晏南修手上捏了一下,意示他先出去。再不走,好不容易遇到的时机,会被他破坏殆尽。 堂屋里只剩两人,许黛娥开门见山的说:“原本侧妃已经有了人选,遇到你后都变了。我不知道你在气王爷什么,王爷这些天都心神不宁,都是因为你。今日皇后又问起这件事,王爷不是浦哥哥,你会有选择和拒绝的余地。” 云裳抬头看了王妃一眼,她声音很轻,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可能在气自己隐瞒了和宁王认识。 不重要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应付别人的情绪和思想,如何看她又何妨。 云裳清了清嗓子冲王妃笑笑道:“我们没有发生过什么,不知何故让宁王对我产生了误会,既然没有拒绝的权利,你们择好时日通知道我一声便罢。” 许黛娥听到这话如当头棒喝,敢情他家王爷还搞不清楚云小姐的心意。 从她嫁进东宫回门的第三天,她便知道王爷心里住着一个人。 现在看来这个人是云裳无疑。 王爷对云裳的情感,她看得清清楚楚,理所当然的认为云裳也一样。 她带着满身的心惊肉跳,问:“你跟王爷说过吗?” “说,如何说?”云裳黑黢发亮的眸子,迸发出强烈的力不从心,“你了解他吗?我们所了解的他,只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正如你所说,他不会给人拒绝的权利。” 晏南修在院子里坐立不安,斟酌了一下进了堂屋。 许黛娥带着一脑子乱麻起了身,“你们聊,我带渊儿先回府。” “王妃等等,”云裳跟着站了起来,“王爷和你一起走。” 晏南修看人家要赶他,也没磨叽一言不发的转了身。大步走入院中,看到在椅子上晒太阳的短毛小狗,把狗脖子拧住提在手上,背对着她留下一句:“喜欢小狗,我差人送过来,别人的脏东西就别收了。” 言下之意,她喜欢的一切只能是他给的。 刚满月的小狗被抓得嗷嗷叫,被晏南修瞪了一眼,被吓得噤了声,似乎连狗都看出来了,这是个不好惹的主,要想保住狗命只能顺从,它伸出软软的舌头在袖口处轻轻舔着讨好。 可是这人不理它,小狗呜呜的叫了几声似乎觉得很委屈。 许黛娥看着这一幕,算是看明白了云裳的不能拒绝。 马轿里静得发冷。 晏南修问:“她说什么了。” “你觉得她爱你吗?” 晏南修不确定的点了点头,而后又陷入沉默。 他不敢问,如果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能保证能克制住自己的行为。 许黛娥忍住了所有的不适,若有感悟地说:“王爷,做为仕族女儿,嫁给你命中注定,习惯了凡事为王爷着想,若不是双向喜欢,你的深情毫无意义,你应该懂?” “她说过喜欢过我的,怎么没有意义,我明明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做好了,为何还要对我这样忽冷忽热。” 那年仲秋节,她说喜欢过,一句意思多广的话,却让他念念不忘。 不管掩饰得多好,晏南修这种自我否定的回答,已经不知不觉的暴露了他的狼狈。 许黛娥也明白了他为何会让自己去。在云裳面前,他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心里根本没有底气,看他这般在乎反倒不敢把云裳所说的再说一遍。 她轻声问:“你当初为何不把她带回来。” “我做梦都想把她带回来,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晏南修已经在焦虑的边缘了,两双眼睛猩红看着她。 晏南修在她面前失了态,甚至都没有在意过她的情绪,却又完全肯对她吐露心声。 这是多成功。 又是多失败。 说再多的话似乎也没有了意义,许黛娥轻声道:“你是王爷,直接娶了。” 晏南修双手掩面,沉声道:“我是不是不需要做得这么好。” 云裳能为了自己来京都,又何现在又不肯嫁于他,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岔子,晏南修靠在马车上怎么也想不明白。 若是查到了什么,以她的性格能忍得下去吗? 呼啦——冬雨总是水声小风声大,窗户虽然关得严严实实,还是有音似鬼嚎般凌厉的凉气倒飙进来。 云裳在油灯下一针一针,穿过鸳鸯枕帕的最后一片羽毛,看着绣好的枕帕她笑了笑。绣花也没这么难,在云家时为什么那么反感,宁愿罚跪也不肯摸针。 那时的她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总觉得无论如何造作,这一生都注定衣食无忧幸福安康。 第一次动了绣东西的心思,还是晏南修十七岁生日那年,随便捡了块青色的麻布,做了个荷包。做成后觉得太素,便在上面绣了朵荷花,没想到南修很是喜欢,日日挂在身上。 有一日南修换下衣服后,她没注意是不是把荷包一起洗了,后来找不到了,晏南修把整个吾山居翻了一遍,最后在崖边的石头缝中找到的。 他说:“这是我这辈子收到最喜欢的礼物,上面的荷花和你一样很美。” 也是那天,她确认了他眼里有不一样的情感。 真是后知后觉,她永远是这样,先要确认,再试探斟酌。可惜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慢慢斟酌。 下山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把整个身子都淋湿了,大颗大颗的水珠从头发落到下巴,再落至心头。玄青子还说她没有好好打伞,若是受了风寒,以后去芙蓉郡秦家讨杯酒都不让他进门。 她才恍然大悟般觉醒,以后一生都要冠上秦姓。 可是她也不敢回头,心酸和泪水也只敢混着雨水而落。对于秦家最初是年少时的梦,到那天已经是云家最后能坚守的信条了。 云裳默想云家的家规万然不可断在她这,恨就让他恨,对于晏南修就算是欠着了。 来生再还。 千想万想,从未想过历尽千帆奔赴而来,到最后发现爱过的只是他画的一张皮。 “小姐你在想什么,你笑了。” 云裳拉回思绪,把目光定在洛甜身上。 在云家时她梳着两个双丫髻喜欢穿浅色带茉莉细花的衣衫,总透着股子机灵。 以至于在京都第一回见到梳着妖媚玫瑰髻,身穿儒裙的洛甜,她非常惊讶,惊讶于她的美和媚。 “我在想在云家的日子,如今你要出嫁,觉得委屈你了,不能让你风光大嫁。” 洛甜一听眼眶就红了,“小姐我出嫁了你就忘了云家,走。” 洛甜知道云裳要找机会在宁王身上报仇,定会九死一生,只是怕连累自己迟迟没走那一步。 以后去了吕府就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也便百无牵挂,真的希望她能放下一切好好生活。 断然不可以报仇,这是一个死局。 云裳不答,立起身来顺了一下洛甜的发丝,“以后去了吕府机灵点,吕将军总是要还要娶的,凡事忍着点。多生几个儿子地位就稳固了,入了吕家再不济,也不会有人轻易伤你。” “那你呢?他是宁王你斗不过的,只有忘了云家,才能活命啊,小姐 。” 云裳心中也很乱,不理她的劝说,只是笑道:“你放心嫁,还有些时日,我多帮你准备些嫁妆,宁王又不是一般人,我哪里那么容易寻得机会。” “有机会也不行,你跑不掉的,城门一关,京都的地面都可以掘出三尺来,想杀他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个,为何别人不敢动手,就是跑不掉,真要严查一丝一缝都能抠干净了查。动到皇族,死的不是几个几十,是成片成片的。” 云裳似乎想起什么来,愣了一下叹道:“权利让人疯狂,必有让人疯狂的道理。” “他对你算是痴心了,我来京都这么久,看得太清楚了。但凡是世家子弟眼睛都生得高,再喜欢也不会低着头说话,如若当初不是他去了云家,你们也算一段良缘了。” “如若不是他去了云家,云家也还在。” 云裳每每想到这,都心如刀绞,为什么偏偏是他,上辈子到底是掘了他家祖坟还是杀了他全家,如有因果报应,为什么要报应在她身上。 云裳把绣好的枕帕放入大喜箱,整理起给洛甜准备的棉鞋嫁衣来。 第75章 冬猎 “小姐…你念在他当年年纪尚轻,做不了主的份上,别计较了。咱要计较的人是…是……” 洛甜眼里噙着泪花,还是不敢把皇上两个字说出口。 云裳心里的苦,她又怎会不知道。 云裳背对着她安慰道:“知道了,甜甜你听我说,到时候吕家送来的聘礼,全数抬回去,这处宅子是你买的,我已经找好买主了,全部赔嫁过去。” 洛甜惊了一惊,“那怎么行,你住哪?” “我可以住到新岁后,还有表哥也已入京。他托人找过我,送了些银子来,也当做你的陪嫁。” 洛甜听到秦恒宇喃喃道:“表少爷?也来京都了。” 她震惊云裳能这么风轻云淡,说出秦公子的名字,还能接受他的帮助。她是真的放下了,也长大了。 或许是不在乎了。 “嗯,他信上说,也许会留在京都做官。你大可放心,有表哥还有浦大夫,总归天无绝人之路。” 云裳把能想到的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以后她不再去想。 过一天算一天。 刚灭了灯,就听到堂屋外发出哐哐的声音。先前以为是风声,细听了几耳又觉得是有人在敲门,谁会这么大晚上来找她们? 吱呀——门一开夹风带雨的灌进了堂屋,洛甜把灯抬高了一点,看清楚了来人是李寅。 李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两只眼窝深陷,薄薄的皮肤搭在清晰的下颚角上,一身皱巴巴的麻布粗衣上淌着水珠,样子看上去老了不止十岁。 云裳也从东屋走出来,看到李寅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好的想法,她扯了块棉帕递给了他。 李寅身子断断续续的发抖,擦着头上的水线,嚅动着白透了的唇说明了来意,“大哥和娘死后,家里人都没怪我,但是我难受啊最开始就是玩两把,给嫂嫂侄子们买了点东西心里好过些,后来就有输有赢……再后来就一直输,房契,木材店都没了,我就不该有贪念。” 李寅说完呜咽一声哭了起来,自责的把头埋得很低,早没有了常见的少年意气。 云裳算是听明白了,他欠了赌债,给他递了杯热茶问:“二哥他们呢?” 李寅上下牙齿撞得咯咯响,心中有悔边抽泣边说:“本来说房子可以一直住着,以后赚了钱再还,今天下大雨把我们全赶出来了,嫂嫂卖了金器,在客栈开了间房。他们骗我,从最开始就跟我套近乎,他们说……他们说……” “说什么。” “说,只要你去,所有东西都还给我。” 李寅不敢看云裳的眼睛,整个身子被雨水泡得不停的发着冷战。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到时候我去找你,阿寅这不怪你,是他们下的局,以后小心点就成了。” 李寅走后,云裳坐在床上久久发不出声音,晏萧行到底想干什么? 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认识她的人没一个好下场。 云裳有种天旋地转的头痛欲裂,揉了一把额角,刚好对上了洛甜的目光。 她的表情有些微妙,云裳一眼就看出她有话没说。 沉默良久。 云裳说:“说。” “我猜安阳王孙要用你做饵,他有商人逐利的本性,又有官宦开阔的远见。从他放我们走,我就隐隐不安,晏萧行是一个物尽其用的人,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放过我们。” 云裳思索了一下问,“饵?钓谁?” “宁王肯定是一个,如果只是宁王他完全可以把你送到宁王面前说清楚,至于宁王怎么做,他都能捞到一个人情,谁?我猜不到,总之他定然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云裳嘴角扬了扬,“是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姐你…大可自私一些,这事超出了你的能力外。” “甜甜,”云裳缩回了棉被中,靠在床头忍不住笑了一声,“我这辈子不想欠任何人,所有的恩怨了结后,才能轻轻松松下去见爹娘,放心我早就不会冲动了。” 洛甜听到这么说鼻头突然发酸,小姐是一个多骄傲的人。 她引以为傲的云家没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丢弃了她,护着她走过困境的人确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 能一个人查出云家出事的始末,确实不会再冲动。 洛甜认真的对她说:“去找宁王。” “找他?”云裳笑了起来,“谁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嫁人也好,求人也罢,只有他不行。 从云家没了开始,希望是他给的,也是他灭的,如此反复磨心也磨骨。 “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宁王那时还很小…” 听到她又开始说这事,云裳就心烦,“睡,明日早些起,出去逛逛,来京都这么久,还真没好好看过这座城。” 云裳把床挪出一角,意示洛甜上床。 洛甜愣了愣,云裳还是小童时抱着她睡过,长成姑娘就再也没睡到一个被窝了。 洛甜把头埋在云裳的后颈里,温热的体温徐徐传来。 她瘦了很多,比在云家时瘦,所触之处都是硌人的骨头,连热气也没那时足,呼吸都轻淡得像是听不到。 这七年她都是如履薄冰的在前行,送走了所有人,唯独没想过自己。 洛甜醒时云裳已经不见了,她生怕云裳冲动的去找晏萧行。 好在,她留了字。 她想一个人看看京都。 云裳哪也没去,买了坛酒入了蒲草医坊。 玄青子刚咬了口肉包子,转头就看到一袭白衣的云裳步入医坊。 回头抬眼看着马轿里的人,车帘被抬得高高的,眼神还算平静,但微微闪动的睫毛暴露出内心的隐忍。 玄青子递了个冒着热气的包子给他,晏南修瞥了一眼冷冷的放下了轿帘。 他吃了个闭门羹,包子赏给了流着哈喇子的莫凡,“这般阴阳怪气,你怎么忍他的。” 莫凡咬着肉包子,含糊不清的回:“月奉。” 玄青子也不知听没听清,自言自语道:“非要吊死在云裳这棵树上,往后有得他受的。” “你不也吊在王爷跟前不走了吗,再说云裳和王爷青梅竹马,你不是知道吗?” “呸,我这能一样吗,我和他是故知,你懂什么叫故知吗?算了,跟你说不明白,再说他那叫什么青梅竹马,那是半路杀出个拦路虎,要是知道他们能凑成一对,我就算把你家王爷带上山,也不会把云裳带上去。这两人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强扭的瓜不甜。” 玄青子早就忘了当初在山上,看他们怎么看怎么顺眼,拉郎配看得不亦乐乎。 自从知道了所有事,看到他俩重逢,心里仿佛被压了座长白山,这要是出个纰漏那绝对是火山喷发。 晏南修还真敢。 莫凡打了个嗝,切了一声,“瓜甜不甜和扭不扭无关,云小姐配不上我家王爷倒是真的。” “嘿,你这话和莫奇如出一辙,真是天生的奴才命。” “总比你吃了上顿没下顿好,要不是我家王爷收留你,你打算怎么骗?让一让。” 莫凡吃完包子一鞭子抽去,马在这西城拥挤的街道跑了起来。 晏南修到隆兴寺外时百官已到齐,皇家寺院自是气派非凡,上千长阶玉台雄伟森壮。 晏南修领着莫凡和玄青子,在众人的注目下大大咧咧的上到了祭坛前。 瑞德帝戴着冕冠,身衣祭祀礼服跟着无念大师正在念诵经文。 十月二十七,每年冬猎的祈福天祭,是大赤最重要的祭祀。 天子诵经拜天,求风调雨顺,愿国泰民安。 午时一到,天子点香,三叩九拜后,兔子羚羊麋鹿和狐狸野狼五兽关在笼子里,在祭坛上由天子亲自点上朱红放回围场。 瑞德帝尤其喜欢狩猎,他像在回忆往事似的对身边的严莽说,“困境中只有奔跑厮杀才能找到活着的感觉,很多年朕都是靠着这种感觉坚持。” 严莽怔了一怔,一直以为圣上无坚不摧,没想到在汝州那些年内心也是倍受煎熬,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附和,“听闻圣上在汝州时每年都到北方雪国狩猎,猎技高超。” “高超,你应该问问李侍卫的心得,他可不仅是破困神手。”瑞德帝马僵一扬入了猎场。 李长风对严莽发怔的脸微微一笑,跟上了瑞德帝。 能从寂字牢出来的第一人,破围和猎杀谁人能比,严莽对着李长风雄劲的后背望而生畏,转头向猎场外围走去。 围场的另一端,晏南修正在追着彩头中的野狼往林子深处遁去,莫凡俯在马上紧跟其后,玄青子双膝把马肚子一夹晃晃悠悠的跟在后面。 这围场真是大,越往深处越不见天日,风沙沙吹得树枝乱颤,动物东奔西窜的嗖嗖声从四周传来。 玄青子拉开长弓对着一只惊慌失措的山鸡放了暗箭,他捡起这只黑花纹的山鸡扔在马背上,猎了半天收获的都是鸡兔之类的小动物。 估摸着大型走兽闻到动静怕是朝深处去了,他前头的两人也不知朝哪去了,他也懒得追索性下了马,跃上一棵百年老树在上头补起觉来。 醒来时周遭很安静,抬头看天也呈暗色,这一觉睡得够久的,玄青子跃下树,活动了一下筋骨,马已经吃饱正在甩着尾巴憩息。 他们回来难道没走这条路?还是故意没叫自己! 玄青子回到围场营地,宁王的营帐已起了灯,他把顺手打回来的几只猎物扔进猎物圈里,看了一眼,只有自己打的猎物。 玄青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已经到了傍晚,过了围猎的时辰,怎么会一只猎物都没打到。 他看了眼守营的侍卫问,“宁王没回来过?” 侍卫,“没有。” 玄青子指了指远处的营帐,“他们什么时候回的?” “围猎时辰到了便回了。” 三皇子,安阳王和其它侯爷的营地就在不远处,帐帘开着炭火的热气直往外冒,营帐里酒饭的香味飘了出来,顺便传出了喝酒的划拳声好不热闹。 玄青子走到三皇子营地,顺了个馍馍含在嘴里,吊儿郎当的遛了个弯发现猎物不少,三皇子营帐里居然还有野猪豺狼之类的凶兽,那只彩头麋鹿被高高的挂在猎物圈的高杆上,他们人都回来了,宁王去哪了? 玄青子越想越不对劲,吸了下鼻子吞了口口水,算是尝了口菜味儿,转头就把水袋灌满拿了袋干粮拍马向猎场深处走去。 玄青子一直朝西只因其它三面都有禁军守山,只有西面直通巍峨深林,不知不觉越走越远林子深处的夜风带着凛冽的寒气,墨山里密林逐渐森罗,他遇到几只野牛也全无兴趣,他只想快点找到宁王。 营地周围的猎物早被猎光,林子深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传来,难怪听闻围猎第一日只是开味菜,凶险都在后头,有虎豹之类的凶兽猎上一只可以半百山鸡野兔,那喘吸声极重说不定就是老虎之类的。 殊不知他已走出了围场,直到没有路了玄青子才发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人一马撞开乱枝,星光一碰而碎洒了满地抵在他的脚尖,转了几圈玄青子掉了个头,点了火折子看了眼四周的树枝没有马行过的痕迹只得原路而返。 猎场里禁卫和侍卫被抽走了大半,整座山林被火把照得敞亮,幽影重重远处看去如剪影一般倒映在京都的西面。 围场的营地灯火通明,宫女和太监面色略紧端着茶水和点心,端步送入了瑞德帝的营帐中。 宫女刚把茶奉上,瑞德帝一个拍桌,吓得她手中茶杯差点跌落,好在强烈的求生欲把手中的茶壶稳住了。 这时要是在她这出点什么闪失,肯定会被拖下去斩立诀。 瑞德帝冷冷的扫视了一下几位臣子,脸一点一点变黑,“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营帐内本就压抑的气氛瞬间噤若寒蝉,除了晏闲双半眯着眼,背抵着椅子有些许放松,其它人背脊梁像被定住了一样崩得又直又紧,低着头想交流些眼神都不敢。 晏闲双美酒喝得正畅被莫名其妙请来,心里自是有些不快,他张了张嘴吐着酒气漫不经心地说:“二哥一向喜欢搞出大动静,指不定唱的哪一出呢。” “你闭嘴。” 第76章 密林 平日里晏闲双说什么,瑞德帝都半听半就着,极少在大臣面前说过他什么,这次似乎真的动怒了,。 晏闲双撅了把嘴,明白父皇在想什么,围场是他和严莽布置的。 这是他头一遭领任务就出了个这么大的差漏,很明显有人想一箭双雕。 既然父皇在气头上 ,他也不想听数落就站起身说:“父皇不喜欢听我说话,那儿臣先告退。” 瑞德帝盯了他一眼,“没叫你走!严莽!回来的人怎么说?” 严莽如实回道:“有人看到宁王向西山去了,应该是进了密林。” 瑞德帝看了眼李长风。 李长风微微颔首,傍晚宁王的营帐没有任何动静,他就感觉事情不对,派了一小队侍卫沿着宁王的方向去找过了,两匹马拉出来的痕迹确实一直往西走。 瑞德帝压制了情绪,信手一挥,众人跪退后,把即将开溜的晏闲双留了下来。 待人走后,晏闲双也不想和他打哑谜,单刀直入地问:“父皇怀疑我?” 瑞德帝没答,目光浅浅的扫在他面上。 两个儿子的个性他都很清楚,晏南修离开他太久,没呆在身边言传身教过,乔三言师承南合国太史后裔,一生都在钻究国法计策,细雨润无声的化在了晏南修身上。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在进退有度的揣摩他,理解他又决不认可,慢慢就变成了一只披着狗皮的狼,藏起了锋利的前齿,看前忠贞实则凶狠,那些凶猛是为数不多几次见面逼出来的。 晏闲双不同,在汝州那些年和暗子朝官的处事都被他学去了精髓,他每行一步都在算计之中,犹如黑夜里的雄鹰,每次攻击都不落空,却又雁过无痕。 他是从什么时候发觉晏闲双深藏不露的? 大抵是两年前东北候爷甘柒入京无意说了一句,三皇子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汝州和京都的传言也是那般不可信。 晏闲双生性爱玩,回到京都后,每年冬天去东北雪猎,夏季去滇南避暑,和将军王侯们有些走动很正常。 正常到瑞德帝从不管他,谁知除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混,其它时日他都不浑!把酒言欢之际能让人高看几眼,想来能耐是被藏起来了。 不藏也活不到入京前。 皇后说把儿子都赔上了,瑞德帝是如此愤怒,愤怒于自己的无可奈何,连给他找个好老师的机会都没有,也愤怒于晏闲双的自甘堕落。 当时瑞德帝一直不知道晏闲双藏得那般深。 当初皇后一匹快马入了汝州在他耳边说了五个字,我陪你登基——那时的她是何等的睿智,又有何等的胸襟,带着整个西北的军队就那么等着,一等就是十几年。 在汝州每走一步皇后都全力配合,尽管知道执意要南修入京,皇后心中是不快的,但大赤皇子岂能流落民间。 遥吾山上的那场围杀,他岂会不知!没想到她还是太急了露了破绽!又或者是眼前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人所为? 瑞德帝有些拿不准。 范炎当初说既生晏南修何生晏闲双实乃火眼金睛。 “你还需要怀疑,对你二哥做的事还少?少年时我当你顽劣,东沙岭河箭羽是怎么回事,你要是这般不知收敛,你的脑袋真生得稳吗?” 晏闲双没有承认,也没有应允,只是挑衅地道:“这么多年,父皇总算注意到我了,可过于猜忌不算好事,只要大赤一天姓晏,我哪怕再浑也不会在子民的身家性命和国僵上大动干戈。” 他顿了一顿又道:“既然父皇都这么想,那别人难免也会这么想?看来有人想一石二鸟,我不会干这种通敌卖国的事,并不代表别人也不会。” 晏闲双也是从东沙汤河边箭羽发现,还有另一拨人想要晏南修的命。 而他是最佳的背锅对象,他有查过一无所获。 直到后来再上了一次‘一点红’这道菜,发现第一次的猴子和那次不一样,那次的猴子体形较壮,声音也粗犷,死前眼神还是凶恶蛮横的,后来他私下查过,第一次的猴子不是大赤境内的。 他开始注意到晏萧行这个人,细细想来当初杀掉莫奇,也是他一手引来的。 要整晏南修的方法多得是,本来他没那么快打算让晏南修难受,既然送上门来又在气头上,他就拿来练手了。 除掉莫奇那天,他还特地去东宫转了一圈,晏南修也接见了,大意是不会和他争什么,以后别来烦他。 没想莫凡一死,却刚好推了晏南修一把,从此之后晏南修彻底转性,锋芒毕露再也不隐藏。 他查晏萧行这几年,发现他虽是经商,可朝中上下官员,几乎没有人没收过他的好处,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是皇族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只管大把大把收银子,巴结讨好简直是跌了份的事儿,就连他身边叫何平的那人居然是舅舅家管家的儿子。 该发配边僵的人,却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留在了身边,重新弄了个干净的户籍。当初何家谋反的矛头差点就引到了父皇身上,这样的人他为何留? 在此之后几次酒局,晏萧行都不着痕迹的让他们俩不对付,发现了这个端倪,他才想和晏南修谈一谈晏萧行这人。 结果 晏南修心高气傲未接招。 他们终究这般不同。 晏南修拥有的每一样他都羡慕,拥有最好的老师,拥有最自然的生长方式,在局势完全不利他的情况下,才让人看到他的爪牙和才能 晏南修也只能这样,旦凡他不这么激进,就会被他所拥有的光环淹没掉。 他从始至终,能看到晏南修是怎样一步步,矛盾又混乱的撕扯自己,变强变大,直到滇南打入岭河,晏闲双才发觉不对。有一只手一直在推着晏南修走,那只手连晏南修自己都没感觉出来。 晏闲双感觉到了。 他是最不希望乔三言死的,寂字牢他去拜访了一下,乔三言就把他看穿了,吃过一顿好酒好菜,直接吞了碎碗片自杀死在他面前。 临了前,那双一生都未曾出现过情绪的眼睛,露出了热忱和轻狂,对他说休想。 休想用他牵制晏南修。 休想阻碍晏南修走向欲望的顶端。 绝决又惨烈。 在那一刻,他才明白晏南修每走的一脚,都被人走出了路,只等着他往里钻,那些路恰好是他一手带大的老师,给他铺好的。 瑞德帝听出了他的一语多关,他眯了眯眼扫在晏闲双身上,确认一下他最后那个‘别人’是谁。 几分真几分假不好辩。 晏闲双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他捶了下狩猎过后发胀的腰臀,便坐没坐相的半躺在椅子上放松起来。 四周黏黏糊糊像是苔藓之类的藻类植物,散发出的味道清香中透着腐烂,晏南修把莫凡护在前胸挡去了夜风也挡去了星光,但挡不住身体里涌出来的腥味。 周围的脚步声渐渐退去,他才安心。 晏南修移动了下身子,星光就跃了进来,看到莫凡小脸苍白,嘴已现紫色,眼睛直勾勾已经没了反应,看样子神智已经到了溃散的边缘。 这是中了毒。 晏南修拍了拍莫凡的脸,用嘴型说不许睡,就剥开了他的衣服。 好几处深可见骨的窟窿眼,伤口敞着黑色的血水,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狰狞可怖,这是被特制猎笼所伤,猎笼里的精铁钉应该是涂了毒药。 晏南修看了一眼,就不假思索直接上了嘴。 强大的吸吮力,让麻木的皮肤和神经渐渐苏醒,莫凡不敢置信将闭将睡的眼,一下子瞪得老大,“王爷你” 晏南修抬了一下头,意示他不要说话,直至把伤口的毒血清理完才摸了摸他的头说:“你不能死。” 他嘴边挂着黑色的血渍,神色很凝重,眼角也有些余红。 莫凡微微蹙眉,他不懂。 看到王爷嘴边挂着的血渍,他更想不明白。 王爷对自己千好万好,也未曾信任他,还被人拿这事取笑他不得人心,现在正是一个好时机可以甩开他,为何拼了命也要把他从猎笼中拉出来。 有了知觉后,莫凡借着星光摸了摸四壁,这是一个布满植物的小洞,刚好够两个人容身,可是摸上去触感又不坚硬,迷糊前明明是在一片林子里,怎么会出现山洞的。 晏南修似乎看出了他的思疑,笑了一下道:“我们命不该绝,在一棵千年大树里,他们找遍了每一处石缝和树梢,唯独没想到树根可以藏人。” 莫凡这才放下了心,靠着树身的后背早已没了力气,缓缓的向下滑去坐在了树洞中。 他怎么也想不到,围猎居然还会有人胆大包天到想杀他们。 “王爷猜那些是何人?” 莫凡一屁股占去了全部地方,晏南修只好挪开脚挨着树壁边半立半靠,一只手伸过莫凡头顶找了个支撑点固定住身子。 他沉默半晌道:“不明,从那头母狼来看,想杀我的人手眼通天,彩头中能放入一只刚下过崽的母狼,这很不合理,这事是有心为之。” “那王爷叫我留活口是何意?” 晏南修笑了笑,“你记住他们伤的位置了吗?” “都伤在后肩,伤口不算深,所以王爷?” 莫凡似乎有点明了了,他仰了下头定睛看着晏南修,原来他早就发现这头狼有猫腻了,和那群人动手的时候交待要留活口,应该是想日后慢慢查。 “有一个人身形有点眼熟,他在我们刚跑出围场时被围攻时出现了一下,后来再也没见过。” 晏南修偏了下头唔了一声,“你没伤到他?” 莫凡有点惋惜,“没有,他身手不错,发觉我注意到他就消失了。” 晏南修听得惊疑不已,居然敢派出熟面孔,胆子够大还是觉得他们必死无疑?他追问:“那人是谁?” “好似在安阳王孙身边出现过,我我不确定如果让我再次见到,定能认出。” 晏萧行?又是他?从东沙回来怎么就绕不开这个人了,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树洞外的风吹得树杆沙沙响,莫凡见王爷一直没出声,失血过多竟有点想睡了,肚子也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王爷我们出了围场这么远,他们能找得到吗?要不王爷先行。” 晏南修在他肩上拍了拍,“我们不了解外面的情况,贸然出去危险更大,不如在这等着,禁军若是能找到血愿,就能找到我们,当年训血愿时我时常带它到大山里藏匿,不管我藏得多深他都能闻着味儿找来。” 王爷说不许睡便不能睡,他努力睁着眼,靠着他的腿东想西想起来,想到王爷那么爱干净的人,居然张口吸了那些腥臭的有毒血水,这条命以后便是王爷的了。 他有些伤感起来,皇上叫他监视王爷的一举一动,王爷似乎也知道,还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也没发难于他。 皇上给了他名字,一个身份一个户籍,虽是皇上的人,对王爷他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莫凡怕睡着,用头蹭了蹭晏南修的腿,“王爷,我为何不能死。” 晏南修怔了一怔,“你的命是我给的,当然不能死。” 他无比庆幸当初做的这个决定,把云凡的命留下。 莫凡不明白王爷话中之意,也不再作声,心里暗暗发狠。 如果有一天皇上真要对宁王不利的话,自己定不会听命于,赤条条的来,走要也走得问心无愧。 父子俩到底能有何种过不去的坎,他是搞不明白了。 莫凡眼皮越来越重,捏了一把大腿,痛得直咧嘴,“王爷对我好,我是知道的,我生于君应忠于君可是” 见王爷没回话,他又小声地道:“王爷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特别小人,特别不可信。” 晏南修估计是站了太久,腿有些麻了,现在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了,他坐到了树洞边,要笑不笑的盯着他问:“何来此说。” 莫凡被他这一盯,不自然的耷拉着脑袋,细声嚅道:“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知道王爷做很多事都瞒着我,定是不信任于我。” 晏南修叹了一口气,“你想多了,不是不信任你,是怕你难做,莫侍卫刚正不阿,有胆有识历练些年头,说不定能当个将军,不应该为这种小事烦恼。” 第77章 凶险 “难做,有何难” 说到这里莫凡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眶一热,他吓了一跳,原来自己会哭啊。 王爷应该不是不信任自己,只是了解自己的性子,如果知道了诸多秘密定会寝食难安,他还说能做个将军,自己曾经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暗卫,真的可以做将军吗? “王爷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将军吗?” 莫凡一想到这些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渺小得可怜,在李长风手下三招都走不过,就连玄青子那种江湖小混混都打不过。 自信心一次次受挫,生怕一个不小心脑袋就不稳了,王爷居然说自己有胆有识。 “当然可以,你在战场上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假以时日能得深造,必是有用之材,当然将军是不会哭鼻子的。” 莫凡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一把脸,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我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王爷要收我为己用,然后不顺心就把我给杀了。” 晏南修听得兴致正起,听到最后一句差点被呛着,“我杀你……为何。” “王爷有所不知,你们宴请饮酒时,我们几个侍卫在门外等候偶尔会聊几句,他们都说是你把莫奇杀了去,那等死壮是相当的恐怖,开肠剖肚鞭尸三日,被老鼠都啃去了一半。” “哦~”晏南修听笑了,“还说了什么。” “对你忠心的,跟你亲近的都会死……当然这个我是不信,只是莫奇死得那般惨还是有点…有点……” 晏南修苦笑了一声,好像说得没错,跟他亲近的都会死。 看着莫凡哈欠连天,他在莫凡头上掳了一把说:“别多想,睡,养好精神。” 莫凡得令,困意席卷了全身,马上进入了睡眠。 晏南修看着他圆圆的脑袋不自觉的笑了,他还真是小孩子心性说睡就睡。 凉风都被坐在树洞口的晏南修挡了去,树洞里也不冷,何奈莫凡失血过多,又受了几处骨伤,热气都跑没了,看着他发青的脸色,晏南修解开外袍盖在了莫凡身上,这小子这般冷睡得倒是踏实,还小声的打起了呼噜。 晏南修把今日发生的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午时过后追着那只彩头向西而行,那狼像是知道命不久矣仓惶逃窜,腿上中了一箭后不仅没减速,还不要命作死的往林子深处跑。 逃跑的速度让晏南修恍惚间,犹如追着个想活命的人,还别说那狼能被称作凶兽绝非浪得虚名,硬是跑出了数十里地,血流干了才一命呜呼。 莫凡跳下马捡起狼身,几只黑灰色小东西,就嗷呜嗷呜的从乱草地里钻了出来,样子奶凶奶凶的。 莫凡天生少根怜悯的筋,看这不知哪跑来的小东西没觉得可爱,蹬腿就把小东西踢得老远,还在心里想若不是围猎不杀幼崽,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小东西全都得见阎王去。 “别踢了。”晏南修喝声止住,“殚歇心力终为子,这母狼有灵性不捡了”。 莫凡瞬间顿悟,原来是头母狼,有些可惜的把那头母狼,扔在那小狼崽身边,几只小狼崽嗷呜嗷呜围在母狼身边叫得那叫一个凄惨。 他们也没多停留,直接上了马。 打马行出没几步,四周就传来了动静,听声音是一大群动物呼呼地吐着凶气,晏南修巧然一笑,这怕是捅了狼窝,一下来了这么多凶物,一下得了趣。 他对莫凡畅声笑道:“看谁猎得多。” 两人面对这群凶物怕伤了马,负好箭后马僵一放,腰身半弯动如脱兔像狼群滚去。 这群狼估摸着十一二只,见两个不怕死的我往狼堆里钻,犹如嗅见腥味的猫通身炸毛,极其灵敏的向两人攻来。 晏南修和莫凡见着这些通身黑灰,眼放绿光的畜生,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人也不磨叽,想收个早工。 晏南修抽出蛟月剑对准一头跃向他的壮物,一个下腰,那团黑物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晏南修生怕在他头顶那头被开膛破肚的污秽之物溅到身上,向右一滚闪开了,刚好避开落了满地的肠子内脏。 莫凡那边也不逊色,放倒了两头成年壮狼。 两人相视一笑,今日必定收获满满,晏南修不满十岁就被瑞德帝扔上狼山独斗一夜,这几只狼根本不在话下,逗狗似的遛了几圈后,对准一只正向他扑来的狼出了一拳。 本是打在狼眼上,可拳出一半,就听莫凡急叫一声:“王爷小心。” 晏南修摸不准危险在哪,目光一凛腾空几步,就看见一只利箭射穿了狼头,这才意识到这箭是对准自己的,如若刚才不收拳,这只箭正中自个儿颈脖。 晏南修下意识想到,这暗箭不是普通猎人所放,对方定是知道他的身份,知晓他有金丝软甲护体,想取他性命特地朝着颈部以上来。 莫凡收回暗器,心中后怕不已,即刻跳到晏南修身边,两人负背而立眼朝四周扫去。 他们早出了围场,扫眼望去都是抱大的林子,光秃秃的林中还有几株绿色的松柏。剩下的狼群打量了两人几眼,大概知道敌不过,便随着一头壮实的头狼轰然逃窜进了山林,后面还跟着一串灰扑扑的小狼崽。 两人还没缓过气来,须臾之间六七名黑色身影像是等待多时,沾着狼影向两人扑来,晏南修皱了下眉宇,连退了几步。 莫凡早已抽出腰间软剑和几名黑衣人斗在一起。 晏南修在旁看清了几名黑衣人头戴斗笠,腰间都挎着弯刀,他们配合有序,出招也着实有些阴险毒辣,六人分开对着他们的上中下盘狠劲凌厉的袭来。 转眼过了十一二招,莫凡摸清了他们的招数后,虚晃几招,突的一个旋转上盘,手中凝出黑气,指作劈状‘倏’地一转向一个久未出手的人打去。 那人也本来同晏南修一样只在旁观战,没料到莫凡还能分出神来对付他,急忙往下一俯,莫凡似早就料到对方的动作,俯身甩出掌气,刚好结结实实的劈在那人前胸。 那人挺了一这掌,斗笠被掀飞,可是并未见庐山真面目,斗笠下面居然是一个狐狸眼罩,虽戴了眼罩,也能看出被这一掌打得脸色青白,嘴角还溢出了几丝血渍。 莫凡看此人这模样不仅没轻松,还被气得不轻,斗笠下面居然带眼罩,实在是不讲武德,他小嘴一噘,脸庞气得鼓了起来,眼睛挑衅地看着对方。 很快他伸出右腿,脚风带气使了一个旋风腿用了十成的力道,一面盘倒六人,一面手中再结出一气,朝那人扑去,狐狸眼见此右避左闪,对着倒地的六人大喝一声‘上’,便向相反的方向逃去。 晏南修看他身轻如燕轻功极俊,功力应当不浅,却也是怕死之人,逃得那般快。 莫凡知道这几人的功力都不如他,几招下来六人斗笠全被掀飞,结果面上都带了娃娃面具,一看就是街头五个铜板买来的,制作十分粗糙,那六人好像很惧怕那人,顾不得身上痛苦,都强撑起身体又扑向莫凡。 莫凡看这些人的功底,应该是某个小门派中的人物,若要和暗鹰比起来连入门都达不到,过了几十招后,六人早已左脚踩右脚,被牵着鼻子耍了,他刚起了杀心想解决这几人时,听到晏南修密音入耳朵,“留活口。” 莫凡即刻把软剑一偏,这几个草包,要如何留也显得不那么刻意? 机会说来就来,几人也看出他们的武功和眼前这人不是一个等级的,扑了几招过后彼此飞快互视一眼,齐齐一晃,仙女散花似的刀片暗器发向两人。 莫凡不慌不忙,双手一运,出了一招‘翻云覆雨’暗器随即掉了个个,全扫在四人身上,主奴看着剩下的两人逃走,幽怨的对视了一眼。 莫凡打得有些不过瘾,心有不甘问:“王爷,这一看就是哪个瘪三门派,为何放走。” 晏南修从母狼开始就怀疑有人在做坏,见这群人最初也觉得是哪门哪派,着装和武器那般统一,就是奔着让人这么去想的,出招之后便否定了这种想法,若是门派就会有阵型,有不同招式,这些人很显然招式一样,也没布阵都是狠决的杀招,与莫凡如出一辙,只是功力不如莫凡。 晏南修不禁有些暗笑,随口应付道:“逗着玩呗,那几人伤在哪。” 莫凡没好气地回:“臂膀。” 暗杀他们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莫凡看着地上的几头狼,不想浪费,捡起就扛在肩上。 走了约摸四五里地,莫凡突然觉着不好 。 “王爷下马。” 两人经过刚才一战,都没放松,晏南修听到这声下马,直接飞出马背,一巴掌把血愿拍走。 嘣~一瞬间地上被上百斤重的一块铁板砸得陷了进去,那块铁板的一面布满了二寸长的尖刀。 若是砸在人身上,这时已然成了肉饼。 晏南修看着地上的铁板神色凝重,在京都还敢这般胆大妄为,这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了。 莫凡做为一名从暗鹰出来的人,对危险的敏锐自是不差,他好像听到四周有动静,像无数的大型动物弄出来的,这些动物的行动又没有常年在山中那种灵动的敏锐度。 他脑子里正在轰隆乱想时,那些动静聚集到离他们几丈远的地方了。 妈呀!那些东西黑压压一片,看起来像人! 说是人也对,他们有头有脸还有身体四肢,说不是人也对,这些东西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是黑色,犹如死了百年的干尸,眼眶子里尽是眼白,嘴都瘪了进去,如八十岁没牙的老太太既恶心又狰狞。 这些东西离着他们半丈远的地儿就停了下来。 两人扫过这黑压压的恶心玩意,异口同声的说道:“尸人。” 这尸人极不好养,需要一种叫摧汃草的药植,在‘尸人’十一二岁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开始浸泡,泡过三年,人的身体意识都变成一种半死半活的状态,便开始以韵律操控,离开摧汃草药水的浸泡后,人的肤皮逐渐变黑,意识也只随音律而动,变成货真价实的尸人。 泡制这么多药人,那必定须要大把大把的摧汃草,就连黔林子书家和川蜀唐家也绝不滥用这种药植。 一来摧汃草极其难得堪为稀少,长成花株要数十年才成,对气候的要求也颇高,二来这种草算是一种慢性毒药,光用这种药不能一下致人死亡,若要寻仇,比摧汃草好用的东西多得去了,被摧汃草久浸后就会变成了不死不灭的活死人,手段实在过于歹毒,会被江湖人视为过于不耻,都不成文的默认,绝不能做成尸人,成为己用。 这一下出现半百尸人实属震惊。 只闻一阵笛声,这些像尸体的家伙突然像生了情绪暴怒起来,虎虎生威的向两人扑来。 莫凡软剑已握手中,首当其冲的向尸人刺去,一阵高亢的笛音入耳,这些药人突然之间像是生了五官七窍,灵活得像山中灵猴。 他们再灵也只是没有思想的尸人,莫凡十招八中的打在他们身上,如若是普通人,他们武艺还不如刚才那些娃娃面具早已嗝屁完蛋。 可这些尸人,不仅是不知疼痛,软剑刺在他们身上如刺在树皮上一般又钝又厚,用些力道刺入了体内,像是进入木头桩子里,起不到半点效果,何耐他们人数众多,被那干巴巴的腿和臂伦上一下,就如铁棍敲在身上又硬又痛。 两人很快就被追得如丧家之犬,招都懒得出了,只得躲避。 莫凡一边逃一边气呼呼道:“王爷,这种东西怎么存于世道上的。” 晏南修骂道:“管民管官,管天管地,还管物种吗?操,低头!” 晏南修一缕青丝被割了去,这林子怕是机关重重了,一根极细的银丝居然横在林中,他只得手持蛟月剑往前探路。 莫凡如游鱼一般滑向地面,抽出软剑向银丝上一斩。 突突几声响,软剑居然被弹了回来,这软剑是当年清除诚允帝余党时在宝库中顺来的,他平日里爱惜得很,不常使。 第78章 尸人 一看那软剑被划出了一道印子,气得他直骂,“什么鬼东西,斩都斩不断。” 晏南修答:“西域软丝,此物锋利无比,削骨如切菜。” 莫凡越危险时越冷静,黑眼珠子一转,“王爷我们别跑了,等着那群尸体,让这西域软丝割了头去。” “怕是不能。” 话音刚落,他们眼睁睁看着这群尸人跑到软丝前面,那笛音突然一轻,这些家伙全都蹲了下来像只癞蛤蟆一样一蹦一跳过了线。 晏南修看向目瞪口呆的莫凡,使了一个眼色,莫凡灵窍一开,二人便跃向了树梢,踩树而行,跑得可叫狼狈。 挑目远望日头只剩最后一丝残血,在婆娑森影中挂在西边的地平面上。 那些尸人爬树的本领也强,手脚死死贴住树杆,身体僵硬却爬得极快,像密密麻麻的四脚爬虫,抓住树杆嗖嗖几下就到了树梢,即便如此攀爬,也没有飞的快,爬完一棵他们两人已飞到前面,如此一来,再快也被远远得落下,没出几里地,尸人便在一阵诡异的笛声中偃旗息鼓的退去。 尸人走后,想到林子也凶险,他们打算这么飞回营地,可是晏南修渐感真气不足,五感也弱了些,一个不小心就撞入了天罗地网。 晏南修被结结实实的网住,网袋快速收紧,他被包裹成圆球状,正在狠狠地拉回地面。 晏南修疏忽,莫凡可没有。 他虽飞在前头,耳朵一动,听见呼的一声,回头一见晏南修正被一个急剧缩小的网兜了去,他真是怒了,直接顺着网绳朝着源头翻滚而去,嘴里叽叽咕咕的念道:“看我不砍死你个王八蛋。” 关心则乱,这一滚还没落地,就瞧见了一个布满铁钉的巨大兽笼从空中落下来。 明知会中招,莫凡还是在兽笼扑向他时砍断了网绳,再往前一滚,虽没被关在兽笼里,可是外面的铁钉结结实实的钉住了他的手脚。 顾不上手脚上的伤,他结气于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力一顶,兽笼连皮带肉的硬生生被他推到放网的那人身上。 那人连遗言都来不及发出,直接被兽笼压爆了,身体和脑袋就像一个熟透的西瓜被重力敲破血浆四溅。 莫凡依然矗立,顾不得身上的伤,拖着受伤的腿站了起来,搭上了晏南修的肩,事已至此晏南修知道回营的路是凶险重重了,只得扶着莫凡向相反的方向跑。 几声唔唔的猫头鹰叫声,把晏南修拉回了眼前,守着夜晏南修自是不敢睡,听到动物的叫声反而让他安心,小动物最是怕人,一旦没察觉危险便会出来撒野。 玄青子掉头走了不久,跟着断枝就发现了打斗痕迹,火折子凑近寻了几圈,瞧见了血迹。 他就在林子中细细查来,在方圆两三里的地儿发现了一大块血迹,还有几只死了的狼,用手沾了沾往鼻尖一闻是人血。 听着那猫头鹰的叫声时断时续,晏南修不敢妄断,出手点了莫凡的睡穴,猫头鹰叫了一柱香后,从唔唔的叫声变成了瓜瓜叫,晏南修一听就明了,嘴角抿了一下,摸着树洞退了出去。 “出来。” 玄青子也不再装,从树梢一跃而下,嘻嘻笑道:“你这功力日渐衰颓,白瞎了那十几年的苦练。” 他这张臭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晏南修也不想同他置气,轻飘飘的说:“我志不在江湖,那玩意对我来说可有可无,莽夫才会惦记着那些没用的功力,我没有那玩意照样杀敌无数。” 玄青子碰了一鼻子灰,对方又说得正气凛然。 他左顾右盼没见着莫凡,便问道:“那小愣子呢 ?” 晏南修声音低低平平地说:“死了。” 玄青子大概是太敏感死了这词,一路上看到那些痕迹就知道他们跑得不顺利。 晏南修脸色也看不出什么,突地想到当初问莫奇时也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死了,当时他还不信,直到他去看了莫奇的坟,他才接受现实! 那新坟就那么孤零零的立在山顶,只有崂山莫奇四字,连个墓志铭都没有,回来后他还问为何不写,晏南修说他这一生都不是他想要的写什么? 玄青子张嘴就骂,“晏南修,你是不是八字太硬,跟你的人就没一个好下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着说着竟觉不对,死要见尸,查了一圈,根本没有莫凡的尸体,便知道这人在戏耍他,就冷哼道:“骗人好玩吗?” “不好玩,我真是怕他死了。” 依着星光看去,晏南修脸上似密云笼罩,说得不像假话。 玄青子把莫凡背出二里地后,放在马上徒步前行。 沉默片刻后晏南修说:“莫凡的真气是黑色。” “黑色?”玄青子思忖片刻,“他走火入魔过?” 晏南修摇了摇头,“只知他根基本弱,三年变成高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玄青子宽慰道:“你学的是正统武学,当然不了解武学之奥秘,真气不是只有白色,紫色红色黑色黄色都有,只是极易反噬,这小子没事,就是学的时候吃了点苦,本弱,本你认识他?” 若不是认识,他怎知他根基本弱。 晏南修轻轻一笑,露出些许无奈道:“嗯,他的命是我给的。” 玄青子瞪大眼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晏南修惦量了一下,玄青子探到端倪总会知道真相,索性一吐为快,“他是云凡,我也不知如何同云裳说,我开不了口,当初我没得选,悔也无济于事,我能做的都做了,云裳好像有所察觉了,玄大哥如若换作是你,你当如何。” “我嘛……”玄青子这下倒被问着了。 那时的晏南修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确实没得选,可如今多年过去,很多事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出个理儿。 他唏嘘道:“你要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一旦有了虚假的开端,便注定结不得善果,你明知道不可为之,却偏要为之,就应该想到后果。” “早知如此磨人心,当初如不莫相识,人世间本没什么欢喜,唯爱一回,却如此坎坷,我倒情愿不为之,有些事不是想放就能放下,想避开就便能避开。” 冷风习习,星月如心境一般躲入了云层杳无踪迹。 世人都有各自的苦,哪怕他再高高在上,想要的不过是凡子俗子那点平常事,对别人唾手可得,对他却难如登天。 摸着黑,渐渐看到了无数火把,晏南修脸面一换,露出了那不苟言笑的面庞,轻轻的看了玄青子一眼。 玄青子递去无可奈何的目光。 云裳在浦草医坊喝了一天的酒,醒来时,窗棂上印着烛火点点。 浦笛站在窗边眉眼略微皱着,大半张脸埋在柔和的火光里,哪怕眉目不舒也挡不住那与世无争的清平模样。 实在喝得太多,云裳记不起是如何喝醉,也记不得如何入了床榻。 醉酒容易头疼,这回倒没有,她揉了下眉眼支起下巴,静静的盯着浦笛看。 她很感激在李家这三年浦笛的帮助,如若没有他说不上举不艰难,夹板气定是少不了,都被他不着痕迹的填补了。 如要说谢谢也是开不了口,几年帮扶哪是几句谢谢抵得了,只愿他年年月月朝朝无事烦心。 浦笛回过头,伸出五指在云裳眼前一晃,“在想什么呢?” 云裳抽动眼角起了身,“在想,是我耽误了浦大哥,心中深感愧疚。” 浦笛倒是笑得坦荡,“从前是不知你心意,如今知道了也就无悔了,还好,还好……没酿成大错。” 听浦笛这么说,云裳知道醉后定是说了什么不可说的话,有些不知所措的问:“浦大哥,我说了什么胡话吗?你别放在心上。” 浦笛依在灯下,笑容有些发苦,“没有胡话,把我当成大哥,自然都可说。” “没乱说就好,” 云裳起身弯腰穿着鞋子。 “你爱他!” 云裳听他这么问,弯曲着背愣在那里良久,抬起头反问:“如何爱?” 宁王府亲卫队疾驰入了城门,马车里躺着的正是莫凡,太医简单的清理过后,宁王也无心打猎跟着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宁王和瑞德帝说了什么,只知两人心情都不算好,宁王黑着脸出了帐门,瑞德帝摔了几个碗碟。 入城后,玄青子跟着宁王离开了亲兵朝西而去,这是去浦草医坊的路。 他猜到了晏南修想去干什么,连忙说:“你发什么疯,大半夜去打扰他们。” 晏南修听到此话脸色更暗了些,“莫凡伤了,叫他入府医治罢了。云裳马上就要入我府中,如要真敢在那里过夜,我就拆了那浦草医坊。” 玄青子心想,太医院的那群太医又不是死的,还需要浦大夫?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就讥笑道:“杀人放火,抢人媳妇,砸人饭碗,无恶不作。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缺了大德,难怪看你不顺眼的那么多,寻仇的自然也不少,你被人暗算属实不冤。” 晏南修根本不在意,露出难得的纯良笑脸,“玄大哥别忘了,当初我躲到遥吾山上,也有人前赴后继的去送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怪我太值钱。” 这摆明了在笑话他,你这命十两银子人家嫌脏了手,百两银子又没人出,归根结底便是轻贱。 玄青子淡淡笑道:“生不满百年,终将归尘土,我等凡人为乐当及时,落得个痛快!” 晏南修意有所指的道:“人人都是当局者迷,纵然你再是武功盖世,我身居高位,也阻挡不了心之所向。你要真这般潇洒,也不会答应入我府门做门客了,我不劝你,你也不必胡乱揣测。” 玄青子又尴尬的笑,“乔师叔的好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死在了皆为利来。我嘛自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呼鹏引伴三百杯足矣~驾~” 越往西去,路边烛灯渐渐稀疏。空旷的官马道上野猫野狗,在为一点残羹剩食打得头破血流。 在西街的路口,玄青子等到了晏南修的马。 他提醒似的说:“浦大夫可是有名的仁医,若要真有什么,你也要掂量着来。” 晏南修被他这么一提点烦不胜烦,心中本就没底,玄青子却像着了魔似的直往痛处上点,瞪了他一眼,“废什么话,他若真要三番五次的不知深浅挑畔,我也不怕送他一副好棺” 两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转角处,云裳和浦笛的身上。 玄青子看此情景凉凉笑道:“好一出我方未唱罢,敌方已登场,你说送什么来的,一副好关公~啊哈哈,妙,实在是妙啊,赶着拜把子。” 晏南修没说话,浅色的瞳孔死死的盯着浦笛。 云裳和浦笛听到马蹄声,早就立在了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着晏南修吃人的眼神,心中更没底。 浦笛行了一礼,“见过宁王。” 玄青子看这架势不妙,一个飞身跃到浦大夫面前,把他嘴巴一捂提进了浦草医坊。 “大半夜叫魂呢!” 玄青子一脚把门踢上,浦笛要往外冲,玄青子摇了摇头,小脚轻轻一勾,浦大夫直愣愣的摔了个狗吃屎。 “啧啧啧~我说浦大夫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打不过就跑啊,他晏南修还追着你杀吗?跟他你还想讲什么礼数,不是往死路上寻吗?” 玄青子见他摔得七晕八昏不说话,又道:“放心,云裳死不了,你要老是这么看不懂情况,小命就不保罗。” 浦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只白影掠进了屋。 他怒火中烧的爬了起来,“你是谁?” 玄青子瞄了眼椅子,半摊半躺的往上一靠,随便指了张凳子嘀嘀咕咕地说:“坐!救你是举手之劳,就不用谢了,那啥~有酒吗,先烫一壶,这一路赶得追命似的往你这来,冷得哟。” 酒是没有,浦笛也摸不准这人什么来头,好脾气的沏了一壶热茶上来,看着眼前眸色不明的男子,有很多话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好茶,江南的俏春来。” 玄青子倒也不挑,清茶入口,也不劳烦这心魂不安的大夫,自个儿连倒几杯灌入肚中,“那啥,坐啊。” 浦笛这才发现一直站在这白衣男子面前,眼不离体直愣愣的看着人家,属实失礼。 第79章 风雪 他歉意一笑,找了张不近不远的椅子坐了下来。 玄青子解了渴,信心十足面带微笑地说:“放心,云裳是他半条命换来的,出不了岔子,你跟云裳交好,最好劝她听话,宁王在一日能保她一日平安,如若她真那么想不开不听晏南修的话,出了什么变故,说不定南修还没嗝屁,云裳就咽气了。” “请问阁下是。” 话说得这么直白,浦笛也明白了七七八八,这人想必知道得不少。 “在下玄青子。” 浦笛思虑了半天问道,“玄先生,你好像很了解他们。” 玄青子嘻嘻笑道:“不才跟他们生活了三年,”他看浦笛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也装起沉思道来,“当初要是知道这档子事,宁王我是指定不会带上山的。” “山?”浦笛知道晏南修和云家的事,但怕云裳伤心难过,从来没问过他们是怎么认识和相处的,他给玄青子续着茶水问:“您是说宁王在外游学那几年。” “不然呢?想当初宁王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小豆芽,那细胳膊小细腿看起来就像终日没吃过饱的野鸡” 玄青子喝着热茶,半蒙半骗的解着浦笛的心结。 “在山上啊……”浦笛甚至想象不出晏南修种花做饭的样子。 “可不,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每天笑眯眯的……” 这边两人聊得火热,街头晏南修看着云裳站在那一动不动,骑着血愿缓缓走到她面前,冷冷地说:“上来。” 云裳一动不动,眼神也没敢往他身上看,她能感觉到他已经很生气了。 晏南修疲惫得很,也不再多话,从马上一跃而下,把她往怀里一抱又上了马,双脚用力一蹬朝东而去。 直到快到宁王府了,云裳才发觉这不是回家的路,这时她才慌了,“南修!晏南修,你放我下去。” 晏南修置若罔闻,到宁王府就抱着她下了马。 云裳使出全身力气挣扎,可是力量悬殊太大,被晏南修死死的桎梏在怀中动弹不得。 王府的下人,看着宁王脸色不好的抱着一个女子,直接进了那栋独院的小阁楼,便匆忙去了寝殿。 咏梅把许黛娥从床榻上扶起,给她披了一件狐狸毛皮做的披风,“后半夜冷,当心着凉,有什么事,不能早上说。” 许黛娥听着一手把自己带大的姑姑絮絮叨叨,说了句无妨,就让下人进来了。 下人义正言辞地禀报,“王爷抱着一个姑娘回来了,他脸色很吓人,我们都不敢上前询问。” 许黛娥沉默了一会问:“那位女子可是云姑娘。” 下人这才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女子的身形和秀发分明和云姑娘一模一样,连忙说了几个是,接着又肯定的补了一句,“一定错不了。” “知道了。” 下人退去后,许黛娥看了眼窗户,油灯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淡淡的暖光,像破碎的美梦淡到不真实。 她柔声细语的吩咐下人,去给王爷打水沐浴。 许黛娥披着风衣走过长廊的尽头,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正在望着那幢如幽灵发出莹莹冷光的两层楼房发愣。 进屋后,晏南修轻轻把人放下,“我早就想带你来了。” 他脸色谈不上好,但是语气轻柔了许多。 两人独处一室,云裳心慌得不行,往后退了两步说:“你如意了,可以走了。” 晏南修微怔,倒也没有过多的纠缠,径直进了浴间。 婢女把浴桶的水加满后,轻手轻脚的告了退。 云裳直到这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和吾山居的一模一样,不管是器具的样式和用料都无差别,若不是这些物品没有使用的痕迹,她会怀疑这些东西是晏南修命人去遥吾山运回来的。 走到屏风前,上面画着几朵鲜艳的牡丹,吾山居也挂了一幅,那幅画是晏南修画的,画好后她落了一个裳字。 这幅没有落字,看画功也是出自他的手。 很快里面传出了声音:“进来。” 听见声音,云裳才从愣神中抽离出来。 晏南修站在染了雾气的铜镜前,张开了双手说:“帮我更衣。” 云裳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在重新认识这个人。 很快就像失聪了一般,走出了浴间。 “你去哪!” “站住。” “又想去找浦笛吗?” 晏南修连说几句,也没见云裳停止脚步,就快步走到她身后,把人拉住。 云裳听到了话里难堪和羞辱的意思,连他送的一只狗的都不容忍,又岂能容得下在浦家待了大半夜。 被抓住后,她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心如死灰地张嘴道:“你挺无耻的。” 晏南修哈哈笑出了声,“无耻?如果当年我能无耻一点,你下得了山,去得了芙蓉郡吗?我们会一别这么多年吗?你当初明明知道我情窦初开,却眼睁睁看着我陷进去,又一点希望也不给我,你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晏南修想试图保持冷静,说着说着眼角却悄悄红了。 云裳嗤笑道:“第一当年是你非要跟着我上山的,第二你大半夜把我从我未婚夫身边掳来,有脸问出问心无愧?还是你做惯了见不得光的事?” 未婚夫这个词,严重的刺激了他,看来初次见面的教训还不够,他理智和克制统统分崩瓦解。 宽大的双手往她腰上一搂,把人摁进了怀里,呼吸声极重的在她耳边响起。 “大半夜,很适合做见不得光的事。” 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哪怕是可怜也行,晏南修都希望在她心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而不是在她嘴里听到别人的名字。 抱着她进卧房的这几步,云裳的腿一直在空气中慌乱地蹬着,眼角渗出了可怜兮兮的泪水,晏南修看着她惊恐失措的脸,即刻就后悔了,不该这么吓她。 走到床边把人轻轻放到床上,他生怕动作重一点,怀里的人会碎掉。 云裳全身一紧就瘫软在床上,眼睛看着逆光中站在床边的人,脑海中那些不愿想起的模糊记忆逐渐清晰,手慢慢的伸进了怀里。 晏南修十几个时辰,没睡觉了累得很,刚才在气头上,才会对她说出那么无理的要求。 他一边在放帐帘,一边在骂自己混蛋,放好帐帘本想道个歉,没想到对上了一双握着匕首的手。 晏南修脸上错愕和意外地表情在交错,时间静了下来,他嘴里慢慢泛出了苦味,苦到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疲倦,“你这么讨厌我,讨厌到想杀我?” 云裳眼神飘忽不定,那双手好像在纠结地颤抖,嘴里还是强硬地说:“你若是敢僭越,就试试看。” 晏南修发现她连一点做人的本能都没学会,当今天下,他要做的事,有几件能叫僭越,就连父皇都会给几分薄面,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小看他。 眼前这个女人,还把他当遥吾山上十几岁,跟在她屁股后头转的小屁孩呢? 晏南修本想抬脚走的,这会倒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他盯着她看了会,指着胸口道:“来…就是这!” “我……我没说要杀你,我只是想自保。” 云裳又不傻,肯定是打不过他,刀子还没戳进去,万一勾起了他不做人的本能,倒霉的还是自个儿。再怎么也得等个月黑风高,这人完全放松警惕的时机,最好还不在王府。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 甚至还有些隐隐复仇后的快感!完全没注意俯着身子,离她近在咫尺的人的表情。 这种时候到底能想什么能让她兴奋,晏南修想破了头都想不出,她表情怎么会有一丝高兴。 不会是当年他老刺激她,把她脑子激坏了! 晏南修摸了摸下巴问:“你在想什么?” 云裳:…… 她被看得窘迫不已!还能从他的表情里面看出一丝丝揶揄的味道,慌乱中抬腿就把人踢了一脚…… 晏南修斯了一声,“脚劲还挺大,你不怕把我踢废了。” 云裳这才知道踢在哪里,脸唰的一下红了,“我……我困了,你…你走。” 云裳收回匕首,往床里面滚去,扯过被子就蒙住了头,真是太丢脸了! 她又没胆子杀他,还在这瞎想,瞎想就算了,好像还被发现了! 晏南修长叹一声后道:“我若是想做的事,谁也无法阻止!” 他的表明了她现在的处境,落的他手上了,最好听话点。 晏南修看人家不搭理他了扔下这句话他就出了门,哪怕她手里拿着利器,再待下去,他也难免会生出想法。 云裳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后,眼睛眯了条缝,人果然不在了,她也不敢在床上躺着。走到窗边,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小院门口,才放心的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椅子垫了动物的皮毛非常宽大,坐在上面很舒适。 院落中间,一片片轻薄松软的雪花从天空中纷至踏来,一点点的落在宁王府的琉璃瓦上,落在府中的花花草草上和水池厚厚的冰面上。 晏南修站在水池边,看到一处活水里红色的鲤鱼正在探出头,呼吸着冷冽自由的空气,觉得胸口里的氧气都像被这些鱼儿吸走了,沉重又压抑。 输给秦恒宇是他晚了十五年,可是输给浦笛,要他如何接受。 她明明喜欢自己,为何会是这般态度。 这时一把素色的纸伞,为晏南修挡住了头上的风雪,青色伞面笔直地竖在他头顶,遮住了他的双眸。 他冻成青色的脸,叹出了一口气,“回。” 许黛娥没动身,怔怔地看着鲤鱼池问:“她还好吗?” 晏南修偏过头动了下嘴唇,终是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从她手里拿过伞,并排撑着,他的王妃无可挑剔,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让他绝对信任的人。 能娶到这样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万分颓丧。 许黛娥看到晏南修这模样显然是不想谈下去,缓缓问道:“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晏南修听到这话,身体微颤,斟酌了片刻道:“当年我是真狠。” 他最初接近云裳每天都在折磨她,只要她生出一点活念,他就用行动用话语去刺激她,把她身体和内心都搞崩溃了。 这些年,无论多残暴、多阴狠的事他都做过,也没懊悔过。唯独对云裳,他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时的自己杀了。 晏南修一口气,把压在心里多年的事说了出来。 “这些你要我如何说!” 许黛娥听完了云家被灭的经过,身为朝中重臣之女,帝王家的斗争向来残暴,她能理解晏南修的不得已而为之。 这些听过便罢,不足以让她如临大敌,她终于知道了怀渊上次中毒起因何故,让她不寒而栗。 晏南修很快发觉她脸色难看得紧,冷汗顺着发根往下冒,在她手臂上捏了几手,许黛娥才回过神来。 “你不舒服?” 许黛娥回过魂道:“王爷,看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雪花一片片落在俩人的发间,起了一层银白,晏南修屏蔽了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 世界像是一片安宁没有一点声音,可是许黛娥一张一合的嘴唇,像念咒语一样从他的皮肤和毛孔爬进了耳朵里。 尽管早已猜测过,可是由旁人的嘴里说出来,何其残忍! 再想骗自己也骗不下去了。 许黛娥见他一脸颓丧,借机劝道:“王爷你我都明白,你别无选择,想她好,就把她送出京都,当初做了决定,如今也难有改变。” 晏南修长袖一佛,“我偏要一试。” 许黛娥缓步跟着风雪里的人回了寝殿,她好像无法改变什么! 他的执念太深了。 天已亮出白边,王府里的下人隐隐传来说话声,扫帚和地板摩擦的声音,在晏南修无法入睡的脑中越放越大。 许黛娥的话也让他忌惮起来。 晏南修了解云裳,嘴里不管放出多狠的话语,可是骨子里很善良,要不然当年她大可以把他一抛走之,不会带他上山。 她那么喜欢怀孕,还能对他动手,是有多恨。 第80章 吕府 云裳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东西在额头上动,她猛的睁开眼,光线亮得刺眼,眼睛适应后,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指停在了耳边。 晏南修站在眼前。 抬眼望去,穿过晏南修的身体,看到了他背后雪白的一片,窗外无数漫天梨花一般的雪花在天地之间飞舞。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昨晚坐在软椅上看着雪花如丝丝柳絮,下着下着变成了鹅毛大雪。在心里感叹命运像一森林里的老树根,错综复杂剪不断理还乱,就这么睡着了。 云裳揉了揉眼问:“什么时辰了。” 晏南修冷眉冷眼的看着她,他想看穿这张面皮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眼前的云裳和遥吾山完全不一样。 如今眼里藏满了冷漠,所有的顺从都像有着精确的目的。 云裳见他不答,微微笑了,声音中带了点甜腻的意味,“后天甜甜要出嫁了。” 原来他还是有用的,晏南修目光浅浅一闪,统统化作了平静,点点头,“先用午膳再说。” 没想到在椅子上,也能睡到午时。 屋外北风卷起雪花刮出‘呼呼’的响声,云裳洗漱好后,婢女己经把饭菜端上来了,给炉子里又加了些新炭,就退了出去。 晏南修夹了云裳喜欢吃的菜,放到她碗里,就低头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云裳轻轻的嚼着嘴里的饭菜,对上晏南修目光的时候,都回以淡淡的微笑。 她刚才说了洛甜的事,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琢磨着该如何再次开口,怎么说话,才能不惹到他顺他的意。 因为想着心事的原因,碗里的饭菜勾不起她的食欲,晏南修吃完了,她也才扒了几口。 晏南修放下筷子说:“我已经安排了送亲的人。” 看到云裳神情有些惊愕,他又补充,“三日后,买宅子的人就会住进去,你放心吃饭。” 听到这里,云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知道的! 云裳正在瞎想,听到他又问:“你找秦恒宇帮忙,为何不找我?” 云裳呆愣了一下回:“王爷事多,不敢麻烦。” 这样答非所问,晏南修再也不会感到不解,心里那层剥不开的雾气散了去,看到了血淋淋的事实,他想弥补好像都已无力回天。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云裳可能早就不稀罕了,晏南修还是想尽力满足她的愿望。 云裳抬头讨好似地说:“我想看甜甜出嫁。” “好,还有吗?” “什么都可以吗?” 云裳有些不太相信的睁大了眼睛。 “可以。” 云裳顿了顿,道:“让吕将军和甜甜离开京城,越远越好。” “好,还有吗?” 晏南修平静得出奇,她不知道今日他为何这么好说话,但是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最后摇了摇头说没了。 晏南修听到没了,心里充满了挫败感,眼眶有些发热,“需要什么吩咐下人去办,我晚点来看你 。” 大雪没停过,还有越下越大之势,雪花混着北风吹得整个天地之间仿佛处于混沌之间,犹如晏南修焦躁又愤怒的心,靴子走在雪地里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 他看着王府里白茫茫的雪地,心里比冰雪还冷! 云裳居然从未想过自己,她不认为能有以后,早上许黛娥和他说,云裳眼里有过光亮,从枫林泉回来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大概不想要余生了。 那他每走一步的小心翼翼,在梦里都步步为营,有什么意义。 冬月初二,吕大将军庶子娶亲,原本庶子娶亲,不会大操大办,但是吕铭昭和皇亲国戚走得很近,吕大将军也就给他风风光光的操办了婚事。 娶的这个媳妇,他实在不喜欢,碍于宁王都开了金口,也就勉勉强强地接受了。 婚宴这日朝中来了不少人,将军府前马车络绎不绝,吕将军带着下人们都在门前进进出出招呼着。 迎亲队从远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淹没了府前的一声声恭喜,喜娘参着新娘子下了轿,洛甜头戴华美的凤冠,喜服也是宫里的绣师所制,看得出用了心的。 云裳站在后门处红了眼眶,洛甜总算有了归宿,昨日晏南修告诉她,他们很快会去东北,洛甜能远离这是非之地她很开心。 洛甜也看到了云裳,她停驻了一下,轻轻的弯了下膝,这一拜是对着云裳的,她从来没曾想过,有一天小姐会在离故土的千里外,送她进了夫家的门。 这一别,再见就难了。 玄青子带着云裳来到吕府后院中赏梅花,府内的戏台子上不断传来唱戏的声音,胡琴的伴奏声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在这里能听到戏台里应该是唱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刻,隔了半个府都能听到琴声被拉得越来越急促,传入耳朵里,身上的皮肤和小心脏都跟着激动起来了,就连梅花树枝上的雪都像被这声音侵扰到似的,簌簌往下落。 不得不说京都的名家,真是有两把刷子,隔着这么远都能调动人的情绪。 玄青子用手指堵了堵耳朵,待琴声转缓时又看了看旁边的人,云裳正站在一颗开得正艳的梅花树前看得目不转睛,眼神像在欣慰又像很欢喜,本以为她脸皮薄不愿坐在那被人指指点点,没想到她是认认真真来赏雪中梅花的。 梅花什么时候不能看,这时候应该烤着碳火,喝着热茶,一想到香味敦厚的好茶,他觉得嘴里都像结了冰,又硬又没味,浑身不得劲,若不是晏南修给的好处无法拒绝,他肯定不会给云裳当跟班的,别人是为了五斗米折腰,他是为了喝不完的名贵美酒,不仅折了腰,还指哪打哪…… 玄青子顺了顺额前被风吹乱的两丝刘海,走到云裳身边问:“看什么呢,看得这么认真?” 云裳笑笑道:“看梅花,经历过最寒冷的风雪摧残,却能百折不饶的绽放出这么美丽的生命。” 玄青子满脑子都是吃的喝的,根本不想搭理云裳话里的意思,微微点头道:“花啊人啊都有自己的命,都美丽……你看啊,大喜的日子人人都在听曲,就我们俩在这瑟瑟冬风里放着好茶点心不吃,没完没了的逛园子,吹冷风,咱俩要不要也去沾沾喜气?” 云裳深谙他现在是在打马虎眼,在宁王府看到他时,她以为看到了救星,逮到时机把他偷偷拉到一边问,当初说过只要自己想好了,就教自己功夫的话还作不作数。结果玄青子一副失忆的模样,说他什么都没应承过,定是她记错了。 云裳又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让他以后找个机会带她出京都。结果玄青子不仅不想帮她,还说他来宁王府是混口饭吃,得罪老板的事,他肯定不会干,把云裳气得踢了他几脚,两人再见面一说到这事,都是鸡同鸭讲。 前几日云裳还是不死心地问:“如果云家灭门和皇上有关,你还做不做晏南修的狗腿子。” 谁知玄青子大言不惭地说:“如果和皇上有关,怎能叫灭门呢?那叫赐死。” 赐你祖宗十八代,当时云裳就叫他滚。 想到这,云裳想通了什么,她转过头,脸上的神色也变了,问道:“你知道云家被灭是晏南修干的对!” 玄青子嘴里吱呀吱呀地道:“我渴了,想喝热茶。” 他看情况不对,已经想溜了。 云裳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说一开始就知道?” “姑奶奶,小祖宗,今天大好的日子,我们是来喝喜酒的,不是来查案的!”玄青子退了一步,脸上的五官都揪成了一团,感觉要哭了。 他们两人的缘分是当初自己一拍脑门的决定,他实在脱不了干系,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玄大哥,你说不要被人利用善良,遇到不公平的事,要还回去,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对我隐瞒真相,云家二百多条人命,要怎么还!谁来还” 玄青子看到她眼睛瞪得通红,歇斯底里发着质问,知道回避不了就回道:“他每天在你身边,你想还回去, 还是要杀要剐随时都可以,你没下手,是因为你比谁都清楚动手了的后果。” 他没回答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晏南修干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她还有个便宜弟弟的小命被人拽在手里,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都不知道师傅让他这几年在京都别回山上是何意,难不成,给这俩人来做出气筒的,连银子都不给,还要自己做门客赚钱,真是一桩苦差事。 甩开云裳后,玄青子回到戏台下面,迫不及待找了张桌子,连灌几口热茶,茶还没喝舒坦,就被一个质疑的目光扫来。 宁王和三王子出席吕大将军庶子喜宴,吕大将军自是不胜荣幸,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侍奉,听完一出驸马娶亲的戏,宁王连说了几个好字,就在吕大将军耳边说要离席活动一下。 戏台下,子书薇早就看到了晏南修和许黛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宁王妃,看上去是一个温暖恬静的女人,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适合陪在他的身边,两人真的很般配。 晏南修又一次从她面前走过,还是没认出她来。 或许是不敢相认。 子书薇轻笑了一声,笑得极其释然。 晏闲双瞟了眼晏南修的背影,再看看无喜无悲的子书薇,眯着眼跟在戏台子上心情舒畅地哼起曲子。 好女怕缠郎,多亏自己缠功了得,才抱得美人归。 良辰吉日,冷气嗖嗖的花园里,晏南修老远就看到一身素衣的云裳,站在梅花树下,他喊了一声裳儿,却没得到回应。 这几日两人的相处表面都客客气气,气氛却犹如满地荆棘芒刺,进一步退一步都会被扎得鲜血淋淋。 晏南修静静的看了好一会,见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感觉很孤独,就走过去拉了下她的手,很冰冷,像被冻住了,他连忙把暖手炉递给过去,“云姐姐,这么冷的天,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 云裳没接暖手炉,好久没听到云姐姐这个称呼,她迷茫地愣住了。 晏南修看到她脸上好像有泪痕,以为她舍不得婢女嫁人,便说:“今天是洛甜大喜的日子应该开心,吕将军是个会心疼人的人放心。” 云裳点了点头,表情也变得柔和了些,“没想到这么冷,你怎么不听戏了。” 晏南修刮了刮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说:“知道你想见洛甜,带你去看她。” 云裳给了他一个略微感激的眼神。 晏南修带着她走到一个偏院,门上贴着红红的喜字,他停住脚步说:“都打点好了,进去。” 云裳恍惚地点了点头,“谢了。” “云姐姐。” 云裳看到晏南修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解的把视线挪到他唇上‘嗯’了一声。 “吕将军对我做过一些错事,不管是无心也好有意也好,我放走他,若是有一天你发现我也做错了什么,你能放下吗?” 云裳心瞬间冷了下来,不管吕铭昭做过什么,和他们之间的事能比吗? 她面无表情的扭头进了门。 喜宴开席,皇家贵族坐在正位,玄青子和云裳坐在偏席,秦恒宇过来打过一次招呼,三人寒暄间小饮了几杯,北风照吹,云裳的脸庞还是被酒气弄得热了起来,脸上冒出了细细汗珠。 这时一块带着淡淡山茶花香味的方帕递了过来,云裳抬头一看一位肌肤白腻长相甜美的女子正对着她笑。 “有幸得见云小姐,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明艳动人。” 云裳犹豫了一下,接过手帕问:“姑娘是?” “子书薇。” 玄青子和云裳同时出声:“黔林子书家!” 子书薇见两人神色古怪,她稍微迟疑地问:“两位认识家父…还是家兄。” 在这种场合云裳自是不便多言,玄青子轻咳一声,“见过子书兄。” 他站了起来,想告诉她他家哥哥在满江湖找她,话还没来得急说出口,晏闲双走了过来把子书薇拉开了几步。 “打个招呼行了,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晏闲双不容拒绝,把子书薇按回自己身边的位置。 气得子书薇瞪了他好几眼,他也全当没看见。 “晏闲双,你是不是有病,别人都带妻眷来,就你带着我来丢人现眼!” 晏闲双没脸没皮地道:“我娶妻那天,和我洞房的是你,你不会睡了就不认账!” 第81章 吉言 这人简直在放屁! 带她来参加婚宴的那点小心思,她还能不知道!过去的事她早就不在意了,可是眼下的丢脸却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子书薇越想越气,气急败坏地道:“做你的春秋大梦,除非你跟我回黔林,要不然我这辈子也不会认。” “你想啥时候回,咱回去看看?” “滚……” 真晦气,子书薇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不再和他浪费唇舌,他们说的是一个回字吗? 这边玄青子对着碗里的野鸭一顿狂咬。 子书白找他家妹子都快找疯了,没想到他家妹子在和皇子厮混,看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云裳也有想法,子书家也中过‘暗藏’,这药出自哪里,如今已不言而喻, 子书薇好像被蒙在鼓里,看她和三皇子相处的方式就知道关系不浅,反倒无法开口,心笑有时糊涂点也好。 这是洛甜的喜宴,云裳自是开心,吃得很也欢快,和每位认识的人都妥当地示以善意,没想惹怒了某人。 晚宴还未结束,晏南修就怒气冲冲的拉走了云裳。 两人刚走出席宴,她就被抵在一面墙上,被宽大有力的手按住了后颈,晏南修抵开她的牙关,疯狂的亲吻她。 俩人唇齿间吞吐着凶狠的气息,看向对方的眼神熟悉又阴沉,他们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灵魂直击血液深处。 晏南修嫉妒得快要发疯,她对秦恒宇笑,对晏萧行笑,还对子书薇有说有笑,唯独看都没看他一眼! 两人抵在墙上,被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隔开,形成了一个独立危险的空间,只能闻得到晏南修呼出凌乱的气息。 日头落在墙尖,一半明媚一半暗,晏南修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发出像被抛弃后绝望的声音。 “我错了!我该怎么办。” 跳动的胸口紧紧贴在她的身上,犹如一头强大的狮子充满了张力,她像一只落魄狐狸很想躺在里面撒野。 云裳感觉到了让她全身发麻的东西,她居然好想念这个怀抱,每次相拥都有一种自我拉扯的撕裂情绪。 痛快又龌龊。 此时晏南修眼里的爱意像一种慢性毒药,一点点渗入皮肤,他的每一个字云裳都相信,明知里面有很多不堪,也想跟着沉沦。 陆陆续续有宾客从他们身后的墙走过,耳音逐渐清晰,她为方才的动心羞愧,他们这般纠缠,灵魂像钉在了耻辱柱上,里里外外扒了个干净,被死去的冤魂狠狠地审视着。 一阵冷风吹过,吹去了她脸上的燥热,让她清醒了不少,觉得会生出这种心思,兴许是洛甜的喜事,让她有所向往和感触。 当着众人的面在喜宴上把她拉走,本来够惹人耳目了,再被人看见两人在这不清不楚,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晏南修太明目张胆了。 她郁郁地把人往后推,“有…有人来了。” 晏南修看到她心急的可爱模样,身上的戾气散去不少。 他挑了挑眉说:“怕什么,我很快会娶你的。” 脚步声很近了,晏南修又在满嘴胡诌,她冷声道:“别闹,像个傻子。” 刚才她明明也很动情,怎能说变脸就变脸。晏南修顶着她的额头,失声笑道:“只有遇上喜欢的人才会变傻。”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颊游走,“亲我,我就放开。” 晏南修心口跳动的有些厉害,故作镇静的等着她的反应。 云裳抬起眼皮,眼里露出些挣扎,想了想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 一个忐忑的,不确定的吻。 晏南修被这一个吻,心里乐开了花,这才满意的放开了她,“早点回去,路上小心点。” 两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云裳跟着慢慢散去的宾客一起出了府。 “表妹。” 云裳听到这个声音朝府外的小路口看去,秦恒宇和他的夫人站在那,夫人的肚子隆起得很高,应该是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 她静静地站着,不知该走过去,还是装作听不到,秦恒宇来京都后可能听到了她的一些消息,托人送来过书信和一些银票,两人还今天才算正式见面。 本以为在人多的场合,客气一下就好了,难不成找她还有什么事? 正当她不知所措时,端端正正立在旁边的卢兰夕,见她没有朝这边走过来的意思,还以为在找声音的源头,对她招了下手,“在这呢。” “云裳啊,常听婆婆提起你,没想到今日这么巧见到了。” 云裳走到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卢兰夕就热情的和她说起了话。 “见过表嫂。” 云裳压低了身子行了个礼,仔细的打量了卢兰夕几眼,她青丝全部挽起,梳了个圆髻的头型,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看上去特别温婉大气,可能是怀有身孕的原因,脸上珠圆玉润的发着红光,从他们俩人站在一起的状态,看得出过得很好。 卢兰夕应该是属于性格很热情的那种人,挺着大肚子,又朝她走近了两步道:“在京都相遇不容易,刚才宴席上我都看到了你,你长得比婆婆说的还美啊,如果相公不说,我想都不敢想会是你……” 她可能听过云家出了那档子事,想着云裳一个人在京都不容易,就热心肠的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 “谢谢,我一切都好。” 云裳没想到表嫂一个官宦之女,会生出这样的性子,嘴里什么话都藏不住,和那张端庄大气的脸差之千里,不熟的人应该能被她的模样唬住。 这时家奴把马车牵了过来,是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轿身都雕着精美的图案,连家奴的气质都是顶好的。 秦恒宇走过来牵起夫人的手道:“四月,你送夫人先回去,我和云小姐有事要谈。” 卢兰夕显然不太想这么快回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高高的肚子,向事实低了头,她撅着嘴一步三回头的叮嘱,“云裳你若是有困难尽管提,别客气。” 两人目送了马车离开,才把目光转了回来。 云裳对两人的关系早已释然,偏着头对秦恒宇眨了眨眼,“表嫂说的,有困难尽管提,你会帮我!” 秦恒宇不禁愣了一愣,很快笑出了声:“那是自然,请问表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他听人说云裳现在住在宁王府,上次在南信和宁王见面,知道了宁王对她的心意,想必对她是十分好的,可是听云裳的语气,难不成有什么隐情? “眼下没有,谢谢你帮我找到了买院子的买家。” 秦恒宇听出了这是一句客套话,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他像记起了什么似地问:“你着急回宁……回去吗?若有时间去听个曲。” 年少时,有一回两人在路边看杂耍,那个草台班子频频失误,引起了围观人群的嘘声和嘲笑,表演完后也没收得几个铜板。云裳看那两位杂耍人长须花白,浑浊的眼神无奈又可怜,就扔了锭银子。老人接住银子后,手微微颤抖道:“年轻时太拼命,落下了隐疾。年轻那会还在京都最热闹的勾栏卖过艺,只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怕二人不信,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卖艺时的所见所闻。 老者见两人听得津津有味,说了很多京都消遣的趣事,听完后云裳眼睛闪着光对秦恒宇说,有朝一日能去京都得带她去勾栏听曲。 云裳抬起头,两人相视一笑,想了想道:“好。” 虽然这个承诺早已无关紧要,可是比起回宁王府,听戏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街上已没有了吕将军府前的热闹,冬日夜得早,这会儿太阳还显着一半亮在天边,落日在天空像火烧似的美得灿烂,俩人的脸都被照得亮堂堂的。 “这些年过得可好?” 云裳回想起这几年心境的变化,沉默了一会说:“挺好的。” 秦恒宇感觉到她不想倾诉,两小无猜那会,她什么话都会和他讲,经历这么多变故后,觉得她成长了很多,安静得让人心疼。 这种成长少不了他给的伤害,秦恒宇几度想开口,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了。 构栏里热闹非凡,远远地就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戏台上小生一张板正的脸唱着字正腔圆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是台下人的人生或者向往,每个人都看得聚精会神,有的跟着戏词的节奏微微晃着头,似乎已看过数遍,还百看不厌。 两人找了个靠前的好位置坐下,待小二上了茶水和小食,云裳早已听入了迷。秦恒宇也没打扰她,单手撑着桌面,看着她的侧脸,静静地听完了整出戏。 戏散了场,他们跟着人流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两人都走得很慢,夜风吹起了青丝,气氛有些淡淡的伤感,秦恒宇沉默良久后,似乎有感而发,“裳儿,我负了你,这笔债是还不清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懊恼。 云裳微微抬了下眼皮道:“时过境迁,你无需自责。” 秦恒宇听到她这么说,顿了顿又道:“如若早知晓你和宁王情投意合,我不会犯下如此大错。” 云裳脸上露出了诧异,整个宁王府背地里传什么话的都有,就是没有情投意合,他们从来没有过情投意合,只有阴差阳错,只是没想到表哥会这么想。 她已懒得解释这世间的曲折和物是人非,稍作停顿后道:“恭喜表哥得偿所愿,愿你往后步步高升。” 秦恒宇听到恭贺的话语是讽刺,瞬间面耳都变得赤红,那表情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他本是想告诉她不要介意在山上和他人暗生情愫的那几年。 他能理解那时候的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那里硬熬,遇到那么一个意气风发的人,喜欢上很正常,他是带着和解的心思来说这句话,没想到她如此介怀。 始终还是负了她,云裳有情绪也很正常,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说:“我让四月送你回宁王府,真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开口。” 云裳点点头说:“好的。” 在她上马车的时候秦恒宇忍不住又说:“余生一定要安乐。” 云裳没有回头,只是稍停脚步说:“承您吉言。” 秦恒宇像是被定在原地,看着身影离去的地方,目光有愧疚好像还有后悔……他们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月光柔得似水,云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宁王府,走到小楼前,她抬头看了半晌,觉得这栋小楼在王府中有些突兀,就像自己一样不应该属于这里。 小楼里一双阴沉的目光,落在她清冷微薄的身子上。 云裳推开门,没想到看到了晏南修,他这么晚在这里做什么?见他脸色很不好,便不自然的退了一步,“你这么晚没睡啊。” “看到我失望了,你在外面玩得很开心嘛。” 晏南修的语气轻如蝉翼,话意却重得像块大石头,仿佛有千斤重压在人身上。 云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脱着挡风长袍绕过他的身躯,走到屏风前解释道:“遇到个故人,聊了几句。” “什么故人,要聊两个时辰?” 云裳放好衣物,转过身脸上勉强挤出笑意道:“因为很久没见了…所以……就” “就什么?因为是秦恒宇,所以你恋恋不忘,才要聊这么久?”晏南修醋坛子打翻了,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全身冒着酸气地道:“云裳,你假不假啊,曲子好听吗?” 云裳感受到了无形的怒意,又不想激怒他,还是好言道:“不是你想的那般。” 晏南修此时哪还有什么脑子,全部的情绪都被妒意驱使,根本听不进她的解释。他一路快马回来,等到的是一间冷冰冰的空屋子,四月传来消息才知道去见秦恒宇了,心里的那股怒气都堆积到了胸口,他慌得马上派出人去找,很怕她会像那年一样,就那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再看着云裳假装在乎的脸,说句话还在遮遮掩掩,更加怒火中烧,她想见谁,只要和他说,都可以安排妥当。 而不是背着他擅自行动,何况她见的人是秦恒宇。 第82章 威胁 “余情末了还是旧情复燃啊,你都被扫地出门了还想着回去呢,再回去也是个妾。” 他口不择言地说出了混话,明明都不是他想说的话,却像中了邪似的从嘴里全都蹦了出来。 云裳听到妾字,整个人失控地颤抖起来,眼前渐渐竟模糊了! 模糊得有些厉害! 他怎可把她踩在泥地里任意践踏! 这些日子他可着劲哄着她顺着她,以至于她误会了,误会他还会像山上那样说话会适可而止,给大家都留有余地。 想到他背地里做的事,觉得自己挺可笑的!被假相骗了一次又一次! 云裳突然失笑,也不管晏南修脸上难看的表情,径直往床边走去,嘴里不轻不重地道:“和谁都一样。” “何意,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晏南修哪能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他的心脏像被重物狠狠的捶击锥心着痛,愤怒地伸出手去拉她,力道中都透着莫名其妙的慌张。 没想到云裳也使着劲,被他这么一拉,膝盖重重地撞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晏南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去安抚。 只看到,她忍着痛就着椅子坐下来,冷冷地道:“我说你们都一样,我不明不白的进了这宁王府,在你这里也只会是个妾,你满意了吗?” 晏南修心里美好和期待被撕碎落了一地,他眼神变得暗沉,极其气愤地道:“你敢如此想!” 居然拿他和秦恒宇比,他那么珍视她,在她面前姿态低到了尘土里,这些日子可劲的对她好,本以为起码能留下一些不一样的情谊。 原来根本没有,只有化不去的龌龊。 他不想拿云裳怎么样,但是秦恒宇实在太没自知之明,居然还敢和她见面,本来都决定放过他了,此时想弄死他的心,又在意识里重新冒了头。 云裳本不想激怒他的,可是晏南修就像被踩着尾巴的狗,一直对着她吠,吵死了! 她白着一张冷脸,重复道:“你和他没有任何区别,听懂了吗?” 他们之间迟早会撕破脸,赶上了也就用不着挑时辰了。 你和他没有任何区别,晏南修听到这句话,额角里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似乎快要从皮肤里冲出来了。 他一字一句的威胁,“我,会,杀,了,他。” 大灰狼终于露出了尖牙,眼前这人的情绪时好时坏,她早已捉摸不透,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做得到,不得不重视。 秦恒宇是他的表哥,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了婚姻,亲情还在! 云裳看似平静地笑了笑道:“都说宁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应当是光明磊落之人,没想到威胁起人手到擒来,如果他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她还真的摆了个礼,“多有得罪,还请宁王放过。” 这种疏离,把两人推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位置。 听着她阴阳怪气的语调,晏南修更气了,内心被一把火烧得七荤八素,完全没了理智可言。 他咄咄逼人地问:“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清楚?要解我之气,岂是云小姐一句轻飘飘的道歉能解决,你如今还剩什么?” 他双手抱在胸前,不可一世地藐视着她。 终于被逼迫到了如此难堪的境地!晏南修话和动作,都像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凉透了。 他敢如此鄙视她,她原本拥有的一切被谁夺去,她幸福安康的家是被谁毁掉的,他有什么资格问这句话。 云裳微翘红润的嘴唇轻轻抿了抿,慢慢把手滑到腰间解着衣带,“你不是想要我吗?如果当年我们有过鱼水之欢,宁王食之无味后,也不会惦记这么多年了。” 晏南修被气得心肝都在颤,“你如此作贱自己…” 云裳坐在椅子上,刚好能看到他光洁脖子上的喉结正在上下滚动。 她知道眼前的人被气得不轻,他们之间除了互相伤害还剩下什么呢?今日秦恒宇就话里有话的说她先变了心,她受够了…… 忽明忽暗的油灯下,云裳半裸的肩膀像月光散在羊脂白玉上,散出着诱惑。 晏南修哪怕生着气,也禁受不住这等勾魂的举动,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困难,全身的血液往小腹下坠,手控制不住地往她腰间一握,把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两人目光交错,一个热烈,一个如一潭死水。 轻薄的嘴唇,迫不及待落在细腻的肌肤上,在唇齿纠缠间晏南修感受到,她身体在轻微颤抖,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明明就是故意气他,自己还着了道。 耳边又响起那句连妾都不是,晏南修忍住了倾泻欲出的欲望,及时停止住了动作。帮她把衣襟扣好,抬起她的下巴,对着那张作死的脸说:“你不是妾,我爱你,爱了很多年,我不糟蹋你。” 这是他做梦都想娶的人,应当风光!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云裳扶着颤栗的双腿重重地跌回了椅子,她看着晏南修狼狈逃离的身影,很想给自己鼓掌,只是没有力气了。 这些日子和他无声的较量,好像谁都没赢,曾经想起婚姻二字还曾庆幸过没嫁给秦恒宇。 那时大概被猪油蒙了心,这句话在怀娄城是骂人的,云裳想她是该骂。 次日,府里的嬷嬷一大早就拿着册子来找云裳,她翻看着样式华美的凤冠喜服,心里五味杂陈,像她这样亲人死绝,连朋友都不能有的人,就算是嫁给良人,出嫁的那天也注定孤单凄冷的,何况是晏南修。 月嬷嬷看她慢慢翻着,没在哪一处停留,看样子是拿不定主意,便委婉地说:“云小姐您先挑着,也不急,绣娘们连夜赶工,大半个月就能做出来,还有些日子,务必挑满意了才称心。” 云裳怔了片刻笑道:“有劳了,容我先想想。” 月嬷嬷嚅了嚅嘴,还是没能说出口,她心想以前云小姐和王妃走动的时候,没发现她这么不懂事,话里的意思这么明白了绣娘等着开工呢,装什么矜持。 只能赶明儿再催一次。 “那行,册子先放您这,你若是挑到喜欢的了,差人送给我。” 月嬷嬷刚出门,云裳没有兴趣的合上了册子跟着出了楼。 她站在楼外,仰头看着这幢独院小楼,心想难道以后都要困在这里了吗? 她该怎么熬下去。 一个婢女穿着厚厚的冬装,有些笨拙的跑过来,递上了暖手炉,“云姑娘若在府中待得闷,奴婢陪您出去走走。” 云裳打量了婢女几眼,“你刚进府的?” 她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府里的老人都被训练成精了,仪态礼节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好,而眼前这位说话和动作都有些粗鲁,看起来就像初出茅庐的新人。 婢女露出了一口大黄牙,“昨儿进的府,以后就呆在您跟前了。” 云裳听到是新人,表情松怔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冬兰。” 晏南修借婢女的口告诉她,她可以随意出府,她当然不想一直被困在府中,本来还怕出去见了什么人,惹得他不痛快,既然他这么好心,应该不会再找麻烦,这几天都快被憋死了,正好带着这个丫头出去散散心。 来到街上云裳很快看出冬兰是个没心没肺的农家丫头。 她对街边卖的新鲜玩意都喜欢得不得了,发现自己没什么架子后,嘴里的话一直说个不停。 云裳猜不透晏南修为何把这样一个小丫头扔在她跟前,不得不说比起和府内其它人相处,这小丫头的确更合她的心意。 把冬兰嘴巴喂饱后,云裳就差遣她去找秦恒宇,晏南修昨日的话,不管几分真假至少得提醒他注意着点。 云裳找了个干净的的茶楼等冬兰。 “云小姐。”是晏萧行的声音。 云裳坐下,一壶茶的功夫都没到,晏萧行不请自来地坐到了她对面,“想见云小姐真不容易,宁王把你藏得挺好。” “昨天不是见着了吗?” 哈哈晏萧行干笑两声,“是见着了,宁王的眼睛都长在云小姐身上,谁敢上前说话。” 云裳也不绕弯子,“谢谢王孙高抬贵手,放过李家。” 晏萧行知道她在说李寅赌博后帮他拿回房契的事,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哪里的话,帮个小忙而已。” 晏萧行和晏南修在她心里同样的阴险,她觉得他们之间不必交攀,直接问:“王孙找我何事。” 晏萧行看出了她的不耐烦,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的说了几句,随后带着笑意离开了。 回到宁王府没一会,院子里吵了起来,云裳推开窗门,只见冬兰双手插着腰正对着两个婢女大吼大叫,那架势就像乡里擅长吵架的泼妇。 冬兰十五六岁的年纪又爱吃,圆滚滚的身材随着吵架的声音升高,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一看就是战斗力强悍。 云裳听了半天,无非是说她心机满满勾引王爷,她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一点没落下风。 “你们在府里待了这么久怎么就勾引不来,我家小姐生成这模样,就算嫁皇帝老儿都不过份。” 那两个婢女听得都傻眼了,说的都是些啥玩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被新来的小丫头不过脑子的说出来,这要传出去会被活活打死。 “王妃说如果云小姐待着闷,可以去找她解闷。” 两个婢女显然怕被新进府的野丫头连累,摞下一句话气呼呼的走了。 “我家小姐还没起呢。” 冬兰手叉在腰部,往地上呸了一嘴,转头就对上了窗户里的云裳傻笑了起来。 风一吹,薄纱在窗口来来回回的荡着,云裳也对着她默默的笑。 她在冬兰身上看到了鲜活的日子。 午膳时,冬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听上去对王府的一切都很满意。 云裳偶尔问她几句,冬兰就会说一大堆,从她出生前村里瞎眼的算命生先说她以后会入富贵人家,到寡母死后被婶婶怎么卖给她做奴婢。 冬兰振振有词地道:“香玉姑姑说,她是卖给云裳,不归王府管。” 她这么嚣张是自认为,自己主人只有一个,不像别的婢女王府里的每个人都是她的主子。 云裳有些羡慕她的不谙世事。 冬兰昨天进府里学了些简单的礼仪,那时候府里的奴婢还不知道她的主子是云裳,晚上睡在一起的时候大家交谈了一晚上,她大致了解了一些主子的事。 她忍不住好奇心问:“小姐爹娘也不在了是。” 云裳拿了块甜瓜放到嘴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说说呗。” “说什么。” 冬兰得意的鼓了鼓嘴:“什么都行,他们对你好吗?我娘从前打得我可狠了,一打我我就跑,满田埂的跑,快被追上就闭着眼直往下跳,一梯一梯的田埂跳。每当这时候娘就不追了,生怕我摔断了腿,我看娘转身,也跟在她后头往家走,往往还没到家娘的气就消完了。” 她娘头七还没过完,小丫头就能若无其事的一股脑儿全吐出来,真不知是心大还是没长心。 云裳沉默了一会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小姐,哪有没什么好说的,甭管好坏,说出来才能痛快,你看我娘虽打我,但我知道她爱我,这些我心里都门儿清,我要不时常念叨她,保不准憋出个好赖来,说出来才痛快。” 冬兰偷瞄了云裳几眼。 见她闭嘴不想谈,就疑惑地问:“咋的啦,你爹娘也打你打得狠?” 云裳听到话,煞着一张脸道:“他们很疼我。” 冬兰看不懂脸色地又问:“怎么个疼法。” 禁不住她缠,云裳还真给她说了不少和爹娘在一起的光景,心里渐渐轻松了些许。 冬兰托着下巴听到后来,冷不丁的问:“你和王爷是如何认识的。” “就…和府中传的一样,先认识的王妃。” “少骗我了,前日我偷偷听王爷和送我来的香玉姑姑说,说是当初要是有我这么个人陪在你身边,你的性子会好些。” 云裳疑惑地问:“他是这么说的?” “对啊!说了好多,我记不太清了,听上去王爷早就认识你了,好像还挺愧你的。” 愧,他们之间可不是愧! 第83章 弥补 冬兰没做过真正的下人,老是拿捏不住度,把云裳当村子里的伙伴想要分享懵懂的爱恋,特没眼力劲的一直烦她。 烦到后来,云裳脸一冷,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冬兰半张着嘴,好似看到了娘为了护住两间土房,拿着镰刀向婶婶拼命的样子,浑身透着冷冷的杀气。 可她是谁,天生少根筋,就算看出主子脸色不好看,也揣摩不了心里。 云裳被她不厌其烦的叨叨,感觉房顶都要被闹得掀开了,只好让她到府上多逛逛,免得迷了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冬兰对王府的兴趣很大,一个在野地里跑习惯了丫头,在屋子里自然是待不住,听云裳说叫她出去逛,必是正合她心意。 她跨着欢快的步子要出门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笑眯眯地道:“小姐,咱们一起去玩?” “不了,我累了。” 云裳上午和她逛了半天的街,身体确实有些乏力,还是年纪小好,身体永远有使不完的劲。 她靠在炉火边就这么睡着了,梦里有些轻轻淡淡的身影,每个笑脸都是他的。 几日相处下来,云裳被冬兰磨得分不出时间想别的,俩人除了闲谈便是闲逛,感觉耳朵都没有一刻是清闲的,老在嗡嗡响。 晏南修办事的速度很快,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吕老将军肯放走自己的儿子。 洛甜和吕将军很快就到了离开的日子,后院门口停了一个车队,长工们大包小包往车上装着物品。 从早上装到中午,装了满满几车的家当。直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装好了车,洛甜还是磨磨蹭蹭不愿离去。 吕铭昭催了几回,她才一步三回首的离开了吕府。 云裳在她出嫁的那日就和她说过,走了以后别回来,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一直在等云裳,终是没等到。 云裳其实有来送她。 她坐在京都北去的马车里,靠在轿帘处,远远的,只是远远的跟在驶离的马轿后面,一步步相送到城门口。 没有相见,不再相见。 洛甜自由了,她也亦然。 出城的那一刻,洛甜从马车里探出头,对着十里长街微笑着挥了挥手。 她想她应该看得到。 宽敞华丽的马车驶出城门,洛甜心堵得慌,依偎在吕铭昭身上说:“倘若小姐有难他们得回。” 她祈祷在这些日子里,她表现出来的软弱和无能为力,能让云裳明白除了放弃复仇,没有其它路可走。 她希望潇洒的离去,能让云裳看到另一种活法。 吕铭昭宠溺的搂着她,坚定的点了个头。 他们两人当初一见倾心,要说彼此有多了解也谈不上,他就是知道洛甜所有的软弱和强悍都是因人而异的。 真要倔起来骨头硬得很,他粗人一个,里面的含义看不懂,又觉得自家媳妇总归是对的。 云裳送走了洛甜,最后的心事算是了了。 回府后,当晚就病倒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来看过她,又走了。 清醒的时候看到许黛娥坐在床边,她们相互看了一会,云裳就笑了,她想王妃是一个极好的人,瑞德帝为了坐上皇位也没错,只有晏南修和她错了。 正如浦笛和她说的,这几年边陲渐渐稳定平民安乐,当今圣上算得上个好皇帝,十四岁的晏南修又能做些什么主呢? 新帝登基改年换号,总是要死人的,那次死的是云家罢了!国家大义面前,云家只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如果阿爹还活着也会陷入两难之地,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罢了! 看着洛甜微笑着和她挥手道别时,她觉得活着真好,外面的天地真广! 还是那句话,活着的人比死人重要,她想和晏南修也该结束了。 一旦把事情想清楚,做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生命崩得太久,以至于放下的那一刻便病倒了。 云裳面对许黛娥,从未如此坦荡笑过。搞得许黛娥都有些震惊,震惊之余很快就冷静了,把她扶起来说:“烧了两天,总算退下去了。” 随手便把旁边的汤药递到她手上。 云裳大大方方的接过一饮而下,揩了下嘴角说:“麻烦王妃了。” 许黛娥笑笑,“不麻烦,我们早就是朋友了,不是吗?” 许黛娥从来都是慧心明理的人,两败俱伤她不愿看到,王爷那边她劝不动,只能来劝云裳。 云裳坦然道:“一直都是我小心眼。” “云裳。”许黛娥见她面色轻松,适时的说道:“我们谈谈王爷。” “嗯。”云裳淡淡地应了一声。 许黛娥想了想道,“我一直知道王爷心里藏了一个,入住东宫时,我见过一个长得一个与你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伴在他身边好几年,我知道她不是你,他看她的眼睛总是很深邃却没有爱,曾经我不懂,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在找你的影子。” 云裳沉默半天后才说:“我想见王爷。” 许黛娥以为她想通了,心里一阵轻松,又隐隐有些难过,她在宁王府的地位无人能撼动,可是王爷的心落在哪处,往后需要费些心思了。 云裳想见晏南修,这几天反而见不到他,本来都上床歇息了,左想右想难以入睡,她披了件衣服,坐在案前写写画画。 她生病的那几日晏南修每天都会来看她,只是云裳都在昏睡,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蛋和紧锁的眉头,就知道云裳不想见他。 每次在她醒来之前就走掉了。 夜里王府很静,屋子里更静,冬兰困得不行,趴在案前打瞌睡,几次睁开眼都见着云裳在画画,又趴回去会周公了。 年关将至,晏南修最近忙得很,回到府中已是卯时,前天听王妃说云裳好像想通了,心里开心不已,只是前两日回府都是深夜了,他才没来打扰。 晏南修推开屋门,看到书房那处还亮着灯,就趋步走了进去。 冬兰趴在案前哈喇子直流,云裳也还没睡。她静静坐于窗前,手握空笔,看上去无爱无恨也无嗔。 云裳感觉到有人进来,抬起头把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晏南修笑着解开大氅走到她身边,案上放了一张图,画的是一幅垂钓图,寥寥几笔两个细长的身影,手中握着鱼竿,在冰天雪地里靠得很近。 天很冷,这幅画给人的感觉很温暖。 晏南修穿过屏风时,看到牡丹图上云裳落了字。 同遥吾山一样。 云裳起身和他并排同行出了书房,他总感觉云裳身上少了点东西,揣摩了一下是少了情绪,抵触的情绪,想到这晏南修笑意更加浓郁的跟在后头进了里间。 走到门口,云裳挡住了他,不让他再走进去一步。 晏南修也不恼,把大氅随意地往椅子上放下,笑笑道:“这几天,你气色好多了。” “费心了。” 云裳声音淡淡的,听上去特别平静,感觉不出她的心思。 “你身体好了,我便安心了。” 晏南修想上前搂住她。 云裳警觉地退了一步…… “有好就有坏这就是人生。”云裳异常冷静,她怕吵醒冬兰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人生总有残缺或遗憾,这些年我一直在恨,恨到看不清东西,即便嘴里一遍遍说着不怕死,但还是想活着的,轻松的活着,放我走好吗?” 晏南修越听越开心,听到最后一句脸色突变,那话像一把利刃划在他心上,呼吸都不通畅了,明明都想见他了,明明都不排斥他了,为何又说这种话来激怒他。 “你说什么?为何!”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委屈至极。 云裳眼底坚定得可怕,“我不恨你了。” “云姐姐。” 晏南修想到只要叫他云姐姐,她的态度都会变软,说着便去抓她的手。 云裳反应激烈的连退几步。 他只得缩回手,一步步把人逼进了房里。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爱我吗?” 云裳别过脸,不知如何作答。 他又问:“总…爱过!” 云裳垂下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明明都爱…为何还想走。” 云裳沉默了半响后,觉得是时候说清楚了,“你曾是我离开芙蓉郡的勇气,是我对京都的心之所向,是看到一身戎装时的狼狈失望和第一次踏入宁王府的嫉妒羡慕,是小心偷窥时的难堪委屈和再见时天崩地裂的折磨,这些都是耗尽了我所有爱恨的南修。” 云裳说完这些话,心里无比轻松。 晏南修却听傻了,本来还在想她要是敢言不由衷的撒谎,他都不信!可是她坦诚到让他不寒而栗。 他突然失笑,是自己爱得太肤浅,自我感动的放走了她,把自己疼得个血肉模糊从来也没好起来过,让彼此错过了这么多年! 无法弥补的这么多年! 他又逼近了一步,这回云裳没再退,两人近在咫尺,相互吐出的气味在空气中交缠。 晏南修低头注视着她,语气几乎哀求地说:“我们从头来过。” 云裳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看到了他眼里的惶恐不安。 她摇了摇头道:“我累了。” “我不会同意的…死都不会同意!” 晏南修从最初发现对她的感情就特别绝望,他清楚的记得是怎么清醒的爱上她,矛盾过抗争过! 但没用——他控制不了。 “晏南修,我们真的要撕破脸吗?云家,云家是怎么…” 晏南修一惊,及忙阻止,不顾她的反抗把她抱入怀里,“都过去了,不要提,不要想…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会偿还,一定会偿还的…只要你不走。” “只要你放我走,我再也不提,我们从此无亏无欠。” 晏南修全身肌肉更加的紧绷,体内的偏执和理智好像在打架,想制服她又怕控制不了情绪做出过激的行为,他狠吸一口气道:“只要你不走,你说什么提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简直不可理喻!” 云裳被气得在他领口狠狠的咬了一口,她只想离开他,其它什么都不去想了,难道真要揭开老底或者两败俱伤才能自由,那样做,他能放了自己吗?自己又能全身而退吗? 晏南修眼里有近乎残忍的疯狂,手指一下一下的擦净了她嘴角的血迹。 “除了你,世间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想要的!我决定要的人,从来没失手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云裳看到他的眼色,有点拿不定主意了,犹豫了好一会才说:“晏南修你为何这般执迷不醒,你做过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罪不至此…罪不至此啊!” 晏南修想着他这辈子也没这么卑微的和谁说过话,这人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气得脸都变了形,“我为何如此,你心知肚明,你怎敢如此逼我!真不怕我把你吃得连渣都不剩!别再逼我!” 冬兰被两人越来越大的声音吵醒了。 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寻着声间进了屋,看到两张冰冷的脸和王爷发红的眼尾。 再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人,没头没脑的问了句:“王爷是要在这歇着吗?” 晏南修努了努嘴,说:“不用!” 这一声不爽的情绪极重,冬兰这才清醒过来,他们还没成婚,她在这献什么殷勤。 王爷肯定是恼了,像他这种身份的人,最遵循礼节,都怪自己觉得小姐迟早会嫁给王爷,便把这事当成理所当然了。 看到他要离开,云裳连忙冲着他的背影说:“我想走你拦不住的,我现在孤身一人没什么好怕的了。” 晏南修悠悠转过头,勾起唇角道:“你可以试试看。” 人走后,云裳对着敞开的大门很久都没缓过来,她看到了他丧心病狂的面孔,那句你试试看,像是算准了她不会走。 他哪来的自信,真是可笑,她又没被绑住手脚。 晏南修回房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想了很久,云裳是豁出去了什么都敢说出口。 她开始说想走的时候,听起来还是有些舒心的,至少是放下了恩怨,想通了一些事,就怕像她说的不亏不欠! 那样还不如宁愿恨着,哪怕是掩耳盗铃似的自欺欺人,他也可以装作没看到。 可是最后她那么坚定地说出那句话,可见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云裳在心里默默地做了决定,不要他了。 在床上滚了几圈后,晏南修下令把云裳禁足了。 她休想离开了。 第84章 该死 隔日清晨,冬兰打好洗脸水回来,看到在浓雾中站了俩人就像俩鬼影一样渗人,她蹙了蹙眉道:“咋滴啦,快过年了,府上带分门神的,您二位也不像那张二哥和慰黑脸子啊。” 两位充耳不闻,倒还真摆起了门神脸,威武霸气得一动不动。 冬兰怎会不知道这两人是个啥情况,故意奚落来着。 她哼了一声,摆着圆滚滚的身子进了屋。 云裳坐在铜镜前刚梳好发,看到她气鼓鼓的脸,忍了忍笑意,“又跟谁吵上了。” 冬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云裳,叹了口气,“遇上俩门神。” 云裳洗好脸后,来到窗口看着门口站的两人,突然笑得花枝乱颤,晏南修啊,你真的挺混蛋的,这招对她真没什么用,天大地大到底是无牵无挂了,你能拿我怎样。 用完早膳,雾气散了去,太阳一下子跳出来,照得整个府中金光闪闪。 冬兰探着头在门口转了几圈,心里痒痒的。 云裳放下手中的笔看了眼门口,“你出去玩。” “这不好,小姐要不咱一起。” 云裳想了想说:“我身子刚好,想多静静。” 她并不是怕和门口那两人起冲突什么,纯属王府实在没什么好逛的,除了几口光秃秃的池子里有几个活物,连植物都是这两月刚栽进土里的没什么看头。 冬兰刚出门不久,又气呼呼的回来了,云裳也没多想,难道身上肉多,容易生气? 靠在火炉旁边的太师椅上,看着冬兰那副要哭不哭的受气脸有点想笑。 “怎么了。” “她们不跟我玩。” 云裳耸耸肩说:“这个我帮不到你。” 冬兰倒了杯茶水喝得咕嘟响,愤愤不平地说:“我没让你帮,那些人除了乱嚼舌根就是整天瞎说,以后再也不理她们了。” 云裳轻咳一声,安慰道:“随他们去呗。” “我本来也是这般想的,可是他们说小姐你!还是胡说八道,离谱得很。” 云裳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府中的奴婢会说什么,随意哦了一声。 “我也不想计较的,她们今天说你有一个表哥,明天说不定就传小姐和我一样是野丫头了。” 秦恒宇?说他作甚,何况他们俩的关系不至于被下人知道,晏南修到底是唱的哪出? 云裳有些谨慎地问:“我表哥?” “可不是吗?昨晚城中失火,有一家姓秦的被烧死了,非说是小姐的表哥,唉一大家子,一个都没活,听说火烧了半个晚上……” 我会杀了他。 我会杀了他。 你终于杀了他! 愤懑、耻辱、仇恨各种情绪膨胀得像空气一样,充斥了整座宅子。 屋内的暖气骤然变冷,在她周身砌起了厚厚的冰墙,眼前的世界成了一片黑暗,冰墙里伸出好多双手,抽打她的耳光扼住了她的喉咙无法呼吸。 晏萧行说的没错,她没见识过真正的晏南修。 他是一个睚眦必报不择手段的人,一个不小心会便会万劫不复,她应该先杀了他。 在这一刻之前,她没有信晏萧行的话,她不愿相信同她生活过几年的人会如此的狠辣! 她错了,错得离谱! 但凡看清过晏南修,她会想尽办法让秦恒宇走,走得远远的。 云裳像个木偶一样,蹭的一下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冬兰觉着她眼睛里迸发出寒光,脸也突然变得恐怖。 难道? 冬兰吓得牙龈直作响,“小姐…不…不会是真的?秦公子真的是你表哥?” “晏南修在哪。” 云裳用了极大的毅力,迫使自己没有倒下。 两个侍卫看出了云裳脸上极其的不对劲,居然没敢阻止,只敢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送。 走向书房的路上,整个世间看起来萧败寂落,灰色的、麻木的、没有形状,她心底里对他残存的信任化为了泡影。 她凭着本能推开书房,那一刻云裳几乎站不住。 她看到了一个人。 见秦恒宇的那次,这个男子跟在他身边,她当时不太注意。这时却清楚的记起来了,好像叫做四月。 一切昭然若揭,无法抵赖。 四月看到云裳进来,脸上充满恐慌,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感受到她怨恨的眼神,终是没敢开口。 晏南修则是一脸无措和震惊,从椅子上噌地站了起来。 云裳很理解他这种举动,像他这种畜生一样的人,不仅杀人放火,还会在她面前演戏。此时终于被发现了,遮羞布被扯下无法再装。 书房一下冷到了冰点。 屋内炉火再旺,人鬼同处,冷是自然。 晏南修反应过来,对四月使了个眼色,他急忙退下。 四月从她身边走过时,云裳狠狠拽住他的手臂,嘲弄似地问:“秦恒宇呢?死了是吗?你不是他的家奴吗?你凭什么活着!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裳问的是这个男子,眼睛却狠狠的盯在晏南修那张脸上。 他到底是抱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在践踏她,才什么样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四月想再说什么,被晏南修一个眼神压制,他慌乱挣脱,头也不回地把门带上。 屋内只剩两人,心如死灰的两人。 大抵是错觉,她看到晏南修居然满眼心疼。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更加激化了云裳敏感的神经。 他从来都是如此,嘴里说着软话,眼中饱含深情,背地里做了一桩又一桩,凶残狠毒见不得光的事。 现在没用了。 云裳全身的血液都快要炸开了,眼里全是寒意。如果视线能杀人,她想把晏南修的骨肉啃碎。 她一张明媚艳丽的脸,像被恶魔的手打过,恨到了发青,“阿爹是你杀的对吗?娘是,哥哥也是,我们全家都是你杀的对,所有人都是!” 晏南修看到她眼色已成灰败,就知晓她脑子不清楚了。 他脊梁一僵,想唤回她的神智。“云裳你冷静点。” 这样的人,到这个时候还想诡辩,是不是因为太软弱了,才这样戏耍着她,看着她痛苦不堪才快意! 他到底是长了一颗怎样可怕的心。 愤恨不足以表达她的内心,她哈哈笑出了声,“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我留下受尽折磨!为什么不把我一起了,晏南修你不是人……” 她一边笑着,却不知泪水已从眼角掉落。 “裳儿,没有人生来就是鬼,纵使我双手沾满鲜血,做过很少错事,说过很多谎言,可是也有很多真心话,从来也不想伤你半分。” 听他亲口承认,怎会这么难以接受!云裳的身体和脑袋犹如被无数黑色长满尖刺的藤蔓缠住,在头颅的每一处扎出了洞流出了血。 他该死,早就该死了。 云裳灰败的眼变成了血红,眼神恨意难挡——利刃出鞘,插进了晏南修的胸口。 晏南修眼睁睁看着她抽出了怀霜,看着那把匕首划破衣物,刺入骨肉。 他不想抵抗了。 云裳说过要用这把匕首手刃仇人,她终于把他当仇人了。 这个动作她应该幻想过千万次?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些情绪压下去的。 看着眼神血红的云裳,晏南修没觉得身体哪痛,只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撕裂开来有些难受。 他近乎悲悯的把她往怀里一搂,“要我的命我可以亲手奉上,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你去做鬼!” 云裳魔怔似地抽出他身体里的怀霜,没有纠结和迟疑,又往他身上补了一刀。 血像喷泉一样洒了出来,空气中都弥漫着臊咸的血腥味。 晏南更加用力的抱住她,只是想让体内的鲜血流得慢些,房间的炭火似乎也不管用了,空气好像在慢慢变冷。 他生怕一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只能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哭,如果我能还清,多少刀都不怪你。” 哪怕这时,他还是觉得不该让她伤心,他舍不得! 炙热的鲜血,透过衣服流进了云裳的身体,浓烈滚烫的血腥味使她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她看着把她抱得紧紧的人,身子站不住地摇晃了一下,似乎在自言自语地念道:“清了…” 晏南修吻了吻她的额头,“互不相欠了,我们就相爱。” 鲜红淌血的刀口带走了身体里力气,晏南修觉得身体像陷入了沼泽里逐渐瘫软。 云裳在他眼里慢慢变成了幻影。 他稳了稳身子又说:“去找玄大哥……让他带你离开。” 腿间的力道消失殆尽,晏南修瘫倒在地,眼前模糊不清的身影,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强迫地仰起头,心里害怕得发慌。他太清楚云裳没走掉,会是什么后果。 怎么可以这么绝望—— 这么孤立无援! 他觉得此时好像身处深潭,越来越冷、越来越累,脑袋也越来越重,可是他不想睡,也不敢睡,残留的意识迫使他不敢放过眼前的人儿,他怕得手指都扣破了肉,却再也没有多少血再能流出来。 “裳儿,我求你,走…快…” 最后的意识终于不受控制地失去了,闭眼时他想,不管是谁要是敢伤害她,他都不会放过! 绝不原谅! 云裳眼神空洞没有聚焦,眼前好像出现了一片红色的血海,有一个血染全身的人,双膝如赎罪似地跪在她面前,恍惚间,那个人、那片红色,一点一点的变成了黑白,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 脸上好像有凉凉的东西悄然滑落,抹了一把是泪,和他死别,原来会这么痛,这么难过! 时间如浮云如白驹,那些乖戾的、清冷的、滚烫的、微笑的面孔,碎成了一片一片,无法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脸。 从见到晏南修的第一眼,到如今一切变成了模糊的幻影,直至虚化了无痕迹。 一切都结束了。 不用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一直流离失所,不用带着枯身伤痛苍凉活着,不用熬几十年带着不安去死。 云裳带着一身的鲜血,缓缓地推开了门。 门外的两个侍卫,看到她没有生气的脸上是一双木讷的眼,手里拿着往下滴血的匕首,衣衫上到处都染着溅出来的血渍,王爷却不见人影。 她身上的血,很可能是…… “杀人啦——”粗犷的破音惊动了王府,也惊动了皇宫。 第85章 劫狱 冷风细雨漫无目的的下着,整个京都笼罩在一片灰不溜秋的极寒之中。 宁王府里的黄叶枯成了满地,裹在冰腻子里印出晶莹剔透的形状,雨珠落在上面像人鱼的眼泪,吟出浅浅靡音。 “今年的冬天真冷。” “日子不好过啊。” 宁王府内两个穿着灰棉袄的下人,面带愁容的在灶房里漫不经心的交谈,目光时不时往门外的某个方向扫去。 灶台中锅里的水冒出了白花花的热气,一个下人看水热了,就起身把水打进木桶,递给门口早已等候的婢女。 “还没醒吗?” 婢女苦着一张脸,看了眼灶房里的伙计,什么话也没说,摇了摇头就提着打满热水的桶离开了。 这几天王府都是这种安静压抑的状态。 每个人都在如履薄冰的做着事,生怕一个不小心挨了板子掉了脑袋,一向谦和的王妃,最近都阴沉着脸,眼神十分疲倦。 他不知道自己身为何物,来自何方。这次化身成雄鹰掉下的一片羽毛,羽毛轻飘飘的不断往下坠。 眼看着就要坠入一片深海中,他迷茫的意识再一次跳跃起来,一定不能落进去,这个过程好像经历了千百次,熟悉又清晰。 在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就是不能掉下去,渐渐地他感觉到身边好像有人在说话,突然记起了自己是谁。 晏南修咬了一下舌尖,缓缓睁开了眼,是一片白灰灰的颜色。 瑞德帝看到晏南修不断挣扎的脸,经过了激烈的斗争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脸上僵硬的表情变得激动。 “秦太医,好像醒了好像醒了。” 太医连忙上前把了脉,翻看了一下伤口,说了一通医理和吉祥诵赞的话,诸如龙恩浩荡天降祥彩之类的,把刚刚显示的高超医生术,又摘了个干干净净,便退到一边了。 “醒了,醒了就好。” 许皇后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晏南修沉重的脑子逐渐苏醒,视线也慢慢回归,他看清了房间里的人。 父皇和皇后坐在床榻前,身后站了几个太医,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宫女手上端着的药还冒着热气。 看来已等候多时了。 晏南修意识回归,看到满屋子的人想爬起来,刚动了一下,身上又像针扎似的痛得他心口抽了几下。疼痛让他记起,这些天有人撬开过他的嘴,还有很多人在他榻前走来走去,原来他从未敢深睡,外界的一切都能感知。 他在不断的强迫自己醒过来。 晏南修清楚了现在的处境后,意示宫女把他扶起,被扶起后,宫女往他身后放了个软垫。 瑞德帝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赤裸上身说道:“好好歇着,不用急着起来的。” 另一位宫女连忙把药端过来,一勺一勺地喂进了他的嘴里。 晏南修感受到父皇的目光没有离开,吞下药水恍然了一下,答:“习惯了。” “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瑞德帝话语中带着些怜惜和无奈,语气像是一个老父亲的口吻。 瑞德帝听到他遇刺,放下奏折就来了宁王府。 当时太医正在清理伤口。他看到晏南修身上那些横七竖八,各种武器留下的伤痕,被震撼到了。 他从来不知道儿子受过这么重的伤,莫奇当初回禀过有人刺杀他,却没提这么严重。 这些触目惊心的旧伤,昭显着他不愿与之交谈的经历过往。太医如实和瑞德帝说早的伤疤有六七年了。 致命的伤不少。 喝完药后,宫女帮晏南修披了件里衣。 他合了合领口,眉目舒展开来,对着瑞德帝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父皇’。 瑞德帝好像看到了他眼睛里有水光,仔细一看又是一片平淡。 他摆了摆手,皇后带着太医宫女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房只剩父与子,君与臣。 瑞德帝想不明白的事,在晏南修刚睁开眼时豁然理解了不少。 他这性子是随了他母妃,眼里放进了一个人,就再无其它心思,身份也好性命也罢全都没在意,只要能给尽管拿去。 那人却不值得他如此执着。 他也不该执着于此。 “后悔吗?” 瑞德帝不重的声音,仿佛能穿透一切。 晏南修垂了下头没有回答。 房间很安静,只有呼吸的声音,听到轻淡的呼吸声,他脑子无比的清醒,他后悔吗?他后悔了。 后悔送她下山,把她交给一个给不起她一生的人。后悔来到京都投入了所谓命运的轮转中,后悔在权利和欲望中反复纠结。 瑞德帝看他不说话,给他掖了下被子,语长心重的拍了拍晏南修的手背,“你明知道不能对她动感情,你动了。你明知道把她留在身边是什么后果,你留了。你明明能掌控她,却不做,你这种身份如此胡来,只能付出惨痛的教训。” “儿臣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瑞德帝看到他刚醒过来,也不想耽搁他休养,站起身来叹息似地说:“好好养伤。” 晏南修牵了牵嘴角,衡量再三,还是脱口问出,“父皇,她还活着吗?” “哼!冥顽不灵。”瑞德帝居高临下的沉默了一会后,道:“这个女人是生是死和你没关系了,身为皇子你该想的是朝中大事。这几年来,你处理事务向来稳妥,本以为…从今往后纳妃一事,就交由皇后代劳,你再也没有这个权利了。” 晏南修点了点头,“明白了。” 瑞德帝看到他病殃殃的,认错态度似乎还不错,也就不再计较,“你先好好歇歇,把伤养好。” 几天后瑞德帝和婉妃再次来看他,晏南修已经在下地走了,他心绪稳定胃口也好,皇上看他恢复得不错心情也没受影响,脸色舒展了不少,就留在宁王府用了晚膳,父子俩关系到达了前所未有的融洽。 瑞德帝走时欣慰的对他说:“男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成长。” 晏南修看着父皇从前阴鸷能穿透一切的眼神归于平静,高大威猛的身材在日夜操劳国事中趋于疲惫,黑发被岁月侵蚀出灰白烙印,他轻声道了一声保重。 进了书房,晏南修走到烛台前,面无表情的摊开手中的纸,上面写着寂字牢三个字。 烛火倒映在晏南修阴狠的眼眶中,黄纸一点点在掌中化为灰烬,他把指结都掐进了肉里头。 莫凡隐约中看到王爷握着残灰的手在抖。 带着莫奇和侍卫出府时,许黛娥叫住他,眼里有深情有不舍还有一丝期盼,“王爷,这一走可否承受得住,你想想渊儿明儿。” 晏南修先是动了动唇,而后用复杂又决决的目光回视,毫不犹豫的走了出去。 又是背影,许黛娥已经记不清多少次看着他不曾回头的背影都是提心吊胆,这次再也承受不住的瘫靠在宁王府牌匾下的朱门上。 这么多年了,她就像买回来的一条鱼,既没有被杀掉,也没有被放入池中,眼看着就要死了,又给一点点水,如此反复,反复如此慢慢的习惯了这样生存。她一开始就错了,只不过想赌一把,以为会改变结果,殊不知错得更可悲,真心换不来真情。 平日里宁王对她温和有礼,以为早就不分彼此占据一席之地了,可真当面临选择时,他还是会毅然决然的无视她,许黛娥凄凉的笑了起来。 许黛娥从前也不信人心,出生高门见过了无数因为利益和权势的背叛丑陋,早就不信世上还有纯粹这种东西,直到在他身上她似乎看到了,因此一头深陷进去,到头来什么都不是。 寂字牢在刑部独处一隅,牢房用黑色巨石铸造,远远望去透着一股子毛骨悚然的肃杀之气。 门口站着几个侍卫身上配着大刀,器宇轩昂站得像个假人似的,身后的铁栏门有碗口那么粗。 晏南修行云流水的拿出了圣旨,侍卫跪下准备接旨,他手一缩扔给了身旁的莫凡。 莫凡打开圣旨在侍卫眼前晃了一下低声说道:“是密旨。” 密旨应当看过即焚。 侍卫一个字都没看清,莫凡就摸出火折子,点燃了密旨,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也不好说什么。 “守好,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寂字牢不管生死,里面发生任何事都与侍卫无关,守好这道门是他们唯一要做的,要进这道门的条件就是圣令。 能出这座牢的犯人除了尸体,就是刑期满一年方可,能住进这牢中的人也不是普通人,大多是得罪了有权有势的王孙贵族,被得罪的人不想他们死得太痛快,扔进去折磨个一年半载的玩够了还没死,再用各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让他们死去。 每日只有一桶白粥或者泔水,供整座牢房的人享用。牢房里的人可以自由杀戮,以任何方法解闷或者等死。 ‘踏踏’的脚步声在牢房中响起,墙壁上昏暗的灯火如黄泉边奈何桥的引魂灯,散发着阴森森的幽光。 穿过一条窄窄的黑洞,再往里走下一层阶梯就到了。晏南修来到牢门前,两个狱卒已经毕恭毕敬的在等候了。 狱卒兴许是喝了太多酒没来及清醒,强撑着醉眼跪了半天,也不见宁王有所指示,越跪越感到不妙,一般来人都直指要见的人,凌辱拷打一翻或者虐待致死,还没见哪位是盯着他们两个收尸人看半天的。 “七日前进来的女子住过哪间。” “4…4号” “本王问,住过哪间。” “2号3号4号。”宁王的声音太具压迫感,以至狱卒没听清问题,心惊胆战的回答错了。 还在等候差遣的狱卒,突感脖子一凉,窒息的疼痛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满地,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中。 钥匙打开牢门的那一刻,晏南修几乎不敢进去。 明知道是这种情况,还是被愤怒和恐惧席卷了全身。 云裳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脸上身上布满了斑斑驳驳的污点,像尸体快要腐烂前的尸斑,眼前的这一幕比六岁那年被赤裸着身体丢进了雪山还绝望。 钝痛向全身散开,血液连着骨头像在沸腾的水里反复蒸煮,晏南修什么都不能表露,眼神硬生生地从她污秽不堪的裸足上挪走,拖着千斤重的步伐走到云裳面前。 他弯曲着膝盖跪在地上,把大氅披在云裳身上抱了起来。 云裳感觉到有东西向她靠近,就像只受惊的动物激烈的颤抖了一下,发现没有危险才艰难的睁开眼,看到是晏南修又把眼睛闭上了。 “杀。”晏南修退到门口不带情绪的下着命令,莫凡和侍卫就进了四号牢房。 晏南修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目光一凛,就扼住了她的下颌,扳过她的头,对着那群囚犯在她耳边轻声说:“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我。” 这个声音轻得就像一根针,一根能扎得人血流不止的针。 瞬间凄厉的惨叫,随着墙上忽明忽暗的灯光,一阵阵的传遍了牢房,整座寂字牢像幽暗的地狱,充满着死亡的召唤,牢房的囚犯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非人的折磨,只能静静的听着,忍耐着…… 直到打开第三间牢房,远处昏暗的牢房中,才慢慢生出一些喘息极重的气息声,和一些窸窸窣窣牙齿的咯咯声。 他们都害怕了。 由于惨叫声过于凄楚,能清楚的听到每一个人,都是由高亢的惨叫后,喊破了喉咙仍不停止,喊到后来哑了的叫声混着血水,听上去像不能言语的动物,只能发出狰狞呜咽的喘息。 昏暗中渐渐的有人坐了起来,眼里都是濒死前的灰死,冷汗顺着额角浸进脖子,看向正在发出惨声的牢笼。 亲眼目睹了一场残暴血腥的虐杀,云裳才知道真正的晏南修有多可怕。 那些人哪怕被那样折磨,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没能让他们痛快的死掉 。 从第三间牢房出来,晏南修说了一句放火,就带着云裳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听到放火两个字,云裳极长的睫毛动了一下。 晏南修低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是那么的不屑一顾。 牢房外站岗的侍卫,听到惨叫声没再响起,鸡皮疙瘩久久不退。 他们心中隐隐有些后怕。 死的人好像过多了。 听到脚步声传来,侍卫强装冷静打起出十二分精神,看到宁王手中抱了人,但是没有谁有那个胆子敢上前查看。 宁王的手段,在这几年大家都有耳闻。 几名侍卫目送宁王离开,刚从心惊胆战中缓过来,便感到阵阵热浪袭来,这才发觉出大事了。 第86章 立储 自打那日出宁王府饮酒回来,玄青子才知道出了天大的事,趁王府兵荒马乱的时机,他收拾了几件细软跑得飞快,厚着脸皮投奔了向红瑜。 前几日听说宁王醒了,向红瑜笑眯眯的说有好戏看。 玄青子就跟着他大半夜在没有遮蔽四处透着寒风的望月亭苦耗了三晚,可是连根毛都没看到。 好奇心的驱使,向红瑜又热酒好菜的招待,玄青子把骂娘的话都憋进了肚子里,每次问他,却什么话也不说,只说等着。 今晚星光全无,风倒是更大了,刮在脸上像被人一个劲的抽大嘴巴子,疼得人想骂娘。 玄青子把温酒的炉子拔了一下,兴致怏怏地说:“这盅喝完早点回,明儿再来。” 向红瑜目光深长的往远处看了一会,十分简洁的回了个好字。 向红瑜不说,玄青子也懒得问,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虽不知道好戏是什么戏,总觉得跟宁王脱不了干系。 这点实在挠得他心里不似痛快,云裳都进了寂字牢,晏南修还能翻出什么天来,下令送进去的可是皇上。 听说那寂字牢房,不是人呆的地方,他还真想过去把云裳救出来,走到门外实地勘查过地形,牢房修得极为牢固,连只鸟都飞不进去,就算进去了,层层大门都是用手腕粗的铁链锁着,是绝对出不来的。 只能等晏南修伤好了,两人再从长计议。 酒烫好了,香醇的酒味刚冒出就被冷风刮得无影无踪,玄青子倒了一杯进肚,又给向红瑜满上。 只听向红瑜指着远处说:“好戏来了。” 顺着向红瑜手指的方向,玄青子看到了火光里灰沉沉的浓烟。 心里已经有了预想,玄青子还是忍不住问:“那是哪?” “寂字牢。” 两人陷入了无限的沉默。 玄青子连喝几杯,发现向红瑜这人挺可怕的。 他似乎能预知所有事情的走向,明明是个不着边迹的局外人,到底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 酒已见底,他带了点审视的目光,直截了当的问:“我想听全部。” 向红瑜扯出一个笑脸痛快的说:“那得从宁王回京都说起。” “宁王回京和许家结亲,进可扩张关系打通朝中内外,退可在来日当个清闲的王爷,到这时他内心还是纠结的。直到莫奇的死,他才摆正了位置。 婚后极力和许家旧部往来,在各酒局中摸清了各大家族和派系之间的关系,再物色可以拉拢的权臣。 一年多时间关系网已经铺得很大了,爪牙也伸得很深,再这样下去,对皇上便是个威胁。要不怎么说叫吉人自有天相,东沙兵败,计娣华被困,他南下了。” 听到这里玄青子迷糊了,他是个威胁,皇上自然会处理,打仗和吉人自有天相又有什么瓜葛,这些跟救云裳有啥关系。 他脑袋有些晕,不解地问:“他做的这些皇上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只是没留下大的把柄,他事事禀报,流落在外十几年自然可以稍微的不知深浅。 皇上看在眼里,也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局面就送了他上战场。上战场是一个不错也别无选择的办法,宁王自然知道要什么,因此在南信我们看到了那样一个宁王。 你以为他要的是东沙百姓的安乐,而他要的只是计家,计家百年来从未向皇上以外的任何人表过忠心,宁王就是要啃下这个硬骨头。” 玄青子嘴巴张成一个哦字,这信息量实在太过于大,他往后靠了靠神色复杂的说:“那…啃下了吗?” “你猜,”向红瑜显然不想回答,笑笑道:“回京后他战功卓越,加上曾经所作皇上心知肚明,又一直低调行事。可惜有些事情并不能如人所愿。 比如乔三言的死,宁王自然清楚乔先生要面对什么,他赌皇上会放他一命,结果赌输了。 云裳的出现也比他预想得早,他查了所有想查的人,唯独对云裳没有过问,大概是没把握能控制。 宁王从小到大所经历的都是在与人斗跟鬼斗,他早已身陷其中,云小姐嘛,就好像压在他身上的一丝佛光。” 佛光还在,明面上不会有太大的风波了,向红瑜凝视片刻,觉得有些乏,连打两个哈欠,用眼神示意走。 玄青子听得正兴起,怎么就讲完了呢,他捏了捏冻僵的鼻头,深呼一口气道:“云裳也救回去了,他应该不会找我麻烦了。” “这我怎知道,我只是从结果推过程,你就?听天由命!” “不对啊,你说有好戏看,这可是由过程推结果的。” 向红瑜站起身来,规律的踱着步子,抿了抿被风吹到裂开的嘴角,“你认为如果不是宁王有意,云裳能杀得了他?你又觉得他是看上你哪点了把你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云裳是个不确定因素,而你是那个不确定因素的不确定因素,你果然玩砸了。” 玄青子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什么确定不确定的。 他不服气的道:“晏南修伤成那样,他如何知道死不了,跟你们这群人就别和我绕弯子了行不行,小爷我脑仁不够用!” 向红瑜笑道:“他就是个不自知的赌徒,只是赌运不济,输得多赢得少。” “这次还不是赌赢了!” “他是没死,可你不仅没把云小姐救走,还收拾东西跑了。” 向红瑜把冻麻的手放到嘴边哈了几口白气道:“快冻僵了,回家睡觉。” 玄青子脑袋却又生出更多的问题,这可是天子脚下,纵使他功夫再高,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他怎么可能跑得掉,越想越乱一时半会也理不清,他拍了拍脑袋打算日后再议。 “哎等等我。”玄青子快步追上向红瑜的脚步,贱兮兮的对他挤了下眉眼,“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不怕我泄密啊。” 向红瑜看他像看傻子一样,毫不客气的贬低道:“你到现在还没发现你是个无用之人?” 没有威胁,没有存在感,真正意义上的无用。 他对任何事物都抱有好奇心,可是当知道越多事时,总是丢盔弃甲的怂了。 何尝不明白晏南修把自己留在身边的意义,但总是怕了羁绊,怕惹是生非,怕不能带着一身潇洒肆意在山高水长的在人间游历。 到底是无用还是自私。 玄青子愣在原地,望月亭长梯的拐角处,那一抹修长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气定神闲之态。 好像天地之间的使者来到人间偶作点化。 “姓向的,你他娘说什么呢…老子好歹救过你的命…” 龇牙咧嘴的话语被风一吹就散了,望月亭的登高梯发出咚咚咚的追逐声。 天还没亮,向红瑜就换好朝服入了宫。 朝堂前远远看去黑压压站了一片,各有各的心思,这些平时三天两头告病假的人,此刻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在寒风中,嘴巴说得面红耳赤慷慨激昂。 看来昨晚宁王火烧监狱之事已传遍了朝野,向红瑜轻轻笑了一下走了过去。 “向侍郎,您听说了吗?” “进宫时遇到张大人李大人略知一二。” “您在教小皇孙时是否听到过什么我是指宁王他” 和向红瑜说话的官员入朝的时间比他久些,很显然也没融入什么圈子,在朝堂前找不到说话的人,没听过什么消息,看到向红瑜才想起这个和谁都客客气气,又很好说话的人就黏了上来。 “我很少见到宁王。”向红瑜用余光扫视了几眼四周的人说,“大人比我先到,听说的应当比我多些。” “嘿也没多少。”官员以为向红瑜打算和他交换信息,挪了一下脚步贴着向红瑜的肩膀低声说,“圣上昨夜就下旨了,宁王被软禁在府中,内阁和御史的人大半夜就面见了圣上,还是晚了一步 ,圣旨都送出宫了,这么大的事呢有些草现在都吵翻天了。” 这位官员很显然藏不住话,又怕说错话,一直说得吞吞吐吐的。 “咱们到朝堂上慢慢听。” 向红瑜指了指正在缓缓打开的朝门,略微点拨道:“慢慢听少说话。” 这位官员也没多想,连说了几个是跟着向红瑜屁股后头走了进去。 向红瑜默不作声的站在后排,看着唇枪舌剑的朝堂像个菜市场,耳瓜子翁翁直响。 吵了大半个时辰,也没吵出个结果,不知道情况的人倒是都听明白了,宁王假传圣旨,杀人劫狱还放了火,弄得想帮宁王说两句话的人都歇了气。 寂字牢的人该死,可是狱卒无辜,假传圣令更是罪无可赦,一把火烧了刑部一半,简直扰乱朝纲,碍于皇上已经下了旨,使得有些曾被重判的案子一件一桩悉数抖了出来。 眼看讨论的事情偏离了原始,以柯战为首的原大人表情复杂的和几位大人对视了一眼站了出来,“皇上,臣有事启奏。” “准。” “宁王有功于朝政,久而久之行事自然有些欠妥了,才会闹出这等罔顾王法之事,”原大人说得甚是委屈,随后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微微一顿,“臣斗胆请皇上立储。” 朝堂上刹那间变得安静,纷纷看向皇上。 百官都知道两个皇子都有各自的‘优势’,内阁因为各种原因也不敢在朝堂上公然讨论,这事虽拖不了多久了,可是这个时候提出来其心显着。 瑞德帝扫视了一会众人,面色有些难堪,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放过龙颜上面的任何细微的表情。 正当大家以为皇上要圣口时,只见瑞德帝眼皮往上一抬,晕了过去 “皇上,皇上…,快传太医。”苏福喜面上万分焦急又心疼抽抽噎噎地说:“昨夜老奴就劝您,身体重要好生歇息,而您一直在想着怎样向大臣们交待,又想着这么多年没教过宁王,一直自责,老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一番声泪俱下的哭腔说得朝堂上的人羞愧难当,这里面很多人都是从昨夜等到了现在,要的可不就是交待? 特别是原大人本来就白的脸,此时从额头红到了脖子里,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向红瑜长吁了一口气,这真当是他看过最精彩的戏,这戏一出,立储的事一时半会也拿不上台面了。 狐狸果然还是老的狡诈。 第87章 软禁 宁王被软禁的消息,没出几日在京都就传得人尽皆知,消息一出传什么的都有,从开始谣传藐视朝廷律令,传到后来犯上作乱通敌卖国,越传越离谱。 浦笛听到舅舅说起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天,太医被下令不能上府,城中的医馆无人敢去。 他想都没想带着药箱直奔宁王府,小五跟在后边气得直跺脚,嘴里骂骂咧咧,“好事不沾边,坏事上杆子爬……” 来到宁王府浦笛先去看了云裳,宽大的床榻上她身体薄薄的一片陷在被褥里好像睡着了,轻得连呼吸都闻不见。 浦笛放下药箱,坐在床边看到她脸颊消瘦了很多,面色枯黄又憔悴,这些日子他托人打听过很多次她在牢房里的状态,都没有人给回音,此等重犯,没人愿意惹上祸事。 在床边静静的看了很久,他也没舍得挪开眼睛,人能活着出来就很幸运了,云裳以前睡觉总是微微皱着眉头,一点点动静就会惊醒,从未像现在这样安稳。 婢女把热好的药端进来,看到浦大夫还坐在床边也没诊治,就招呼他到外面借一步说话。 浦笛连忙提起药箱起身,跟着出了房门。 婢女领着他到了厅子旁边的一个小格间,这个小格间应该是临时搭出来的,简陋得只有两个熬药灶口,她把药放在台面上,靠着门框脸面愁容地说:“浦大夫,药都热了好几遍,云小姐一口都不肯喝,我们又不敢强喂,这可如何是好,你有什么法子能让她喝得进药吗?” 浦笛刚进小格间就闻到了几味药,为了确认猜测,他快步走到药罐边,用手翻了翻药渣……难怪云裳会是那样的状态,那根本不是睡得安稳,是不想再醒来! “浦大夫…浦大夫…你怎么了?” 婢女看到浦笛的脸色很不对劲,像是受了惊吓,连叫了几声,浦笛才嗯了一声。 突然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摆摆手,快速离开了,怕被人看见红了的眼眶。 在花园里缓了好一会,许黛娥带着他去了宁王的寝房,快到门口时,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屋子里面说:“宁王情绪不好,我昨天请了相熟的郎中,房门都不给进。” 许黛娥说着说着眼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她拿着手帕揩了揩眼角又道:“还好你来了,我真怕他撑不下去了。” 浦笛安慰了她几句,就推门进去了。 晏南修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一张脸极其冷峻,赤裸的上身只披了件青色的外衣,胸口处白色的棉布已经被染成了暗黑色,很明显是伤口裂开了。 他感觉到有人进来,睁开眼睛刚想说话,就听到浦笛说:“受人之托,希望宁王不要为难我,我带了银针,但愿不会用上。” 浦笛拍了拍药箱,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九玄针法,一针下去哪怕是只老虎也能乖得像只病猫。 他把能威慑人的银针先铺开放在一旁,就解开了晏南修身上的棉布,一层一层的棉布已经硬成了胸围的形状,是被血染了一次又一次, 棉布才会变成这种效果。 浦笛把针线穿好,看了一眼麻药,心一横还是直接上手缝合,针线飞快的皮肤上穿梭。 缝合的过程,他时不时看一眼宁王,宁王一脸平静任由他缝合,似乎没感觉到疼,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看在摊开的那些银针上面,难怪敢怒不敢言,原来也是怕那些针。 伤口缝合好后,浦笛用棉带把伤口再次绑好说:“敢在寂字牢里大杀四方的人骨头就是硬,命也够硬,这伤口再偏一分,神仙也救不了你,希望宁王好自为知。” 晏南修稍稍抬了下眼皮转向他,似乎在思考他话里的意思,突然记起和云裳第一次见面后,第二日浦笛就来到府中,怒气冲冲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揍了他一拳,难道他都知道? 浦笛也不管他听到了,还是没听到,把医具收好后,又从药箱里拿出几副药,对婢女说:“这一瓶擦在伤口上,这几副药,每日一副,服完了来浦草医馆找我。” 交待好了婢女,他把药箱挎在肩上准备出门时,听到了一声浦大夫。 听到晏南修的声音,浦笛有些不解地偏过头,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知道?” 浦笛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他在问什么,便嘲讽道:“宁王,这就是你所说的不伤她半分,你承诺的周全?你明明知道…她的伤害全都是你给的。” 这些话似乎解不了气,他又说:“云裳在我身边这几年,学的可都是用毒的法子,她要想宁王府跟云家一个下场也是能做到。可是她遇着了你,下不了手,你能把她逼到这个份上,真是功不可没。” 浦笛一通发泄嘲讽,觉得和他再无话可说就朝门口走去。 晏南修听到他的话,眼神中有种不可明说的东西一闪而过,很快又收回了外露的情绪,接着问:“她喝药了吗 ?” 浦笛本来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房门,听他这么问,还是停住了脚步,冷冷地回:“听下人说还没有…我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去的,再不喝…我也不敢保证什么。” 晏南修目送浦笛离开,目光停在窗棂上看了许久,经过了漫长的停顿后,他喊了身更衣。 这一声实在太过冷戾,婢女匆匆帮他把衣服扣上,跟着出了门。 云裳屋内的婢女看到宁王推门进来,吓得不由得身子一紧,眼神中也充满了恐惧,本来府里的下人也没那么怕他,只是他连牢房都敢烧,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寂字牢门口活下来的狱卒,把宁王描绘得是个手段非常残忍的杀人恶魔,婢女们听到这些在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害怕,生怕现在宁王在气头上,一个不小心就让他们脑袋搬家。 晏南修只是看了看桌上的药,婢女心口一松,连忙把刚热过的药送到了他手中。 滚着热气的药碗端到了云裳唇边,桃仁,红花,川芪的味道顺着白气流入了鼻洞,晏南修不紧不慢的看着那张过份苍白的脸,缓缓地道:“云姐姐喝药,不烫了。” 云裳静静地躺在床中,一双眼睛微微张着,听不见任何声音,好像只剩下一个躯壳。 晏南修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碗沿,轻轻回转了几下把药碗放下,一副观赏性的样子看了她一会,随后便语气生硬地道:“让你好好吃饭,养好身体,你都不听,这样我会生气的。” 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就像一个没有魂魄的人,时间和空间好像不存在。很快晏南修眉头一拧,三根手指凶狠的捏住了云裳的下颌角,强迫她抬起头来。 云裳一张脸被捏变了形,灰败的眼睛里是他的身影。 “我再说一次,把药喝下去。” 晏南修看着她那双了无生气的眼,一不做二不休端起药碗,含了一大口,俯下腰身把药从嘴里灌入了云裳的嘴里。 每灌入一口,晏南修的大拇指就按压一下脖腔,使药完全进入云裳的胃里,整碗药灌完,他的唇舌带着浓烈药味的舌头,没有任何眷恋的退了出来。 他用手指轻轻擦掉嘴角的残渍,脸上带着不明显的怒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床上的人,一句一顿地又道:“云姐姐,你应当感激我用了最温柔的方式,只是从今以后,你没有机会再仗着我的喜欢有恃无恐了,在我没允许你死之前请你好好听话,宫里想让人死不了的法子多的是。” 云裳就像被某种东西隔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珠子都不会动一下。 王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婢女心惊肉跳,婢女收走药碗后就,像只猫一样轻轻的退了出去。 同他们俩处在一室实在太窒息了。 晏南修看了眼用小火温在一旁的菜肴,一口没动。 他走过去盛了两碗粥,摆好碗筷,对着云裳说:“看来云姐姐这几日都没好好吃饭,现在过来用膳。” 他在床榻边来回走了几圈,知道眼前的人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意识,很快就下定决心,弯腰在云裳耳边悄声道:“我忘了云姐姐还没学会听话,不听话我会生气的,我生气了你就会后悔。” “任何人都有弱点,我猜猜云姐姐的?” 停顿了一会,听到晏南修又说:“你想见云凡吗?” 床上的人听到云凡这个名字,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她慢慢转过头,眼里充满了未知的惊愕,看着床边居高临下的人不敢确认似地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久未说话的声音很虚弱,晏南修听得很难过,可是脸上却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没再说什么抬衣就走。 云裳看到他想走,伸着手想去拉他才发现躺在床上几天都没动,身上早就没有力气了,急得从床上滚了下去。 她不顾疼痛的扯住晏南修腿上的裤衫,用力箍住他两条笔直的长腿,“晏南修…你别走,你刚才说什么…你…你再说一次……” 他好像说了云凡,难道云凡还活着,云裳生怕他跑掉,仰着头眼睛都不敢眨。 晏南修脚步一顿,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一脸惊恐的人,强压住了所有的不忍心,问:“我已经生气了怎么办呢?” 云裳像是进入了一种极度恐惧的状态,断断续续地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刚才说…说什么。” “既然云姐姐想听,那我就再说一次好了。” 他琥珀色的眸子里突然蒙上了一层深不见底的颜色,俯视着她,“云凡就是亲手把你送进寂字牢,让人凌辱的莫侍卫。” 听到后面几个字,云裳想站起来捂住他的嘴。 刚起一半,因为卧床太久,没有力气又跪了下去,“别说了…别说了…晏南修,你…你真的好狠。” 他是故意的,设好了圈套等着她钻。 求着他钻了进去。 她终于看清了真正的晏南修,能有一百种方式让她活着,求着他活着。 那个侍卫怎么会是云凡,他从小身子常生病,娇娇弱弱的像个小姑娘,一点血腥都见不得,又怎么会在晏南修身边呆了这么多年,还把自己忘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晏南修看着跪在地上接近崩溃的云裳,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把她抱了起来,放到案前的软椅上。 他蹲到她面前,用手指擦去脸上的泪水,轻轻抬起挂满泪珠的下颚道:“我本来不舍得让你知道我有多狠,又不忍心像对别人一样待你,云姐姐,你不妨行行好,听话一点,这样我们都能少些折磨。” 云裳看不懂眼前的人,他的眼睛很深情,说出来的话又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的在身上割肉。 泪水像断了线似地止不住往下掉,她拼命的点着头,急忙想把眼前的粥全部扒进嘴里。 晏南修制止住了她的行为,舀了一勺粥说:“张嘴。” 云裳顺从的吃了进去。 太久没好好进食了,刚咽进一口粥就像呛进了肺里,而后疯狂的咳了起来。 晏南修用手掌轻轻在她后背顺着气,轻言细语道:“别急,慢慢吃,往后有的是时间。” 云裳此时听到他每一句话都如雷灌,她再也不敢忤逆,耸着肩一边抽泣一边从喉咙里艰涩的发出一个好。 晏南修看着乖乖进食的人,心中一涩,“裳儿,忘记不愉快的事,你答应过我的…清了,往后你…无需事事回应,只要像从前那样对我就好。” 从前……云裳努力的回想从前。 从前怀娄城外的田埂上,四季会开出五颜六色的小花,飘落着黄叶的溪水清澈沁心,天很高云也很蓝,遥吾山上和月下花前一坐便觉得就是一生了,一幕幕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 从前真好。 一碗粥喝下去,云裳的嘴唇有点血色了,晏南修把她扶回床塌上,轻轻地搂着她说:“裳儿,我从知道不能爱你的时候就爱上了你,当年的我太年少,身不由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我会用一生来弥补,以后没有人能再伤害你,父皇也不能。” 云裳怔怔地点了点头,这种承诺她不敢信,可是看着晏南修果断的眼神,她黯然的想,他不会再给她别的选择。 她爱过的那个晏南修不是这样的。 第88章 时机 这几天晏南修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云裳,从来没睡过实沉觉,他发现云裳睡着了牙口总是咬得很紧,还总是在睡梦中惊厥,让人煎了几副药,惊厥慢慢有所好转了。 一日三餐在他的精心‘照顾’下,云裳一口也不敢怠慢,就算吃到很饱了还是不停的往嘴里喂米饭,这样吃饭和自虐没什么区别。 晏南修发现从她愿意吃东西那天这种情况就有了。 浦大夫开了药方,可是喝了几副也没见效,一直这样没有节制的吃东西,胃都得撑坏。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云裳再一次沉浸式的把一木桶的饭都吃了进去后还不见停,又像个木偶人一样,把桌子上看得见的食物,都不断地往嘴里塞。 晏南修终于爆发了,捏住她的手腕说:“别吃了!” 云裳感觉手腕突然酸痛,一张麻木的脸变成了青灰,抬眼看了一下是晏南修,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低下了头,说:“可是我很饿,身体好像已经破破烂烂了,吃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 看到她一副受惊又惶恐的模样,他记得浦笛说过,云裳现在神识不稳,等身体恢复好了,精神才会跟着恢复,叫他别心急。 晏南修微怔了会,用手虚虚地按在她的肩头说:“我只想你别光吃饭,有想吃的菜吗?我叫人做来我们一起慢慢吃。” 云裳没应他,最近现实和梦境虚虚实实的有些分不清了,睡梦中也梦到过几回吃东西,可是不管怎么吃,肚子都不饱,身体就像一个破碎的茅草屋,到处漏风。每次看到米饭,她都大口大口的吃了下去,过了很久如果肚子开始痛,才发现是醒着。 这时吃进去的米饭在胃里慢慢胀开来,感觉都膨胀到了喉咙,她才知道,刚才是真吃不是做梦。 难怪他会生气。 晏南修挨着她坐下来,用手轻轻地帮她揉着圆滚滚的胃,瘦瘦的身子只有这块是凸出来的,甚至有些硬得硌手,云裳却毫不知情,没想到她身体的反应已经这么迟钝了。 云裳感受到了他关心的话语和轻柔的动作,嘴唇翕动了几下,也没能说出话来。 这副身子真的还能养好吗?每次喝下去的药,苦味都直冲天灵盖,也不见能提起精神,只有吃下东西才能体会热气从体内冒出来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这具身体已经不会热了。 她很害怕,想快点好起来。 风雪缠绵了一个多月的坏天气,在云裳身子养好的时候突然结束了。明亮的太阳挂在天空中,是那么宽广,那么清透,连空气中都是阳光明爽的气息,好像预示着一切阴霾都过去了。 等她走出房门,看到宁王府的下人们在门前院里,把王府里里外外装扮得红红火火,才知道快过新岁了。 刚接到圣旨的那几日府内人心惶惶,等宁王伤养好了,大家看到他神行如常,提着的心又落回去不少,王爷不急,他们做下人的急也没用,既然只是软禁就总有再见天日的一天。 府里的下人看到云裳出来了,有些吃惊,视线只敢浅浅扫过后又很快挪开,下人们都没有行礼依旧干着手里的活,全当她不存在。做下人的都知道王爷对她多好,吃的用的全是最好的,反而养出了个仇人,连王爷都敢杀。 王爷为了她把一切不能做的都做了,假传圣旨、劫狱、放火,随便换一个人都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王爷从东沙刚回京都时一身功绩,那时宁王府是何等风光,下人们出门都比别家府里头的气势足,没想到一夜之间宁王府成了京都最冷清的府邸。 冬兰手里提着煲好的鸽子汤跟着云裳在府里头穿梭,一路上感受到了旁人对他们避如蛇蝎,浑身的不自在,小姐好像不明就里完全看不到。 “小姐,您是要去哪啊。” 自从云裳被关进了牢房,冬兰也被下令绑了,每天都会挨上一顿毒打,还剩一口气时,王爷把小姐救出来了,她被扔在柴房里几天没人理,等被人发现的时候,她看到死去的爹娘都好几回了。 她和云裳的伤几乎是同时养好的,伤养好后一身的肉都去找爹娘了,瘦下来的她一双圆圆的眼睛非常可爱,此时那双可爱的眼睛只有焦虑。 她对小姐是一百个不放心,也不知道云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脑补了一百种可能,想到最大的可能是怕她往鸽子汤里下毒去谋害王爷。再敢对王爷下手,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她们的小命了,熬鸽子汤的时候她一步也不敢离开。 云裳眼睛在到处乱看,嘴上阕轻描淡写地道:“去找莫侍卫。” “小姐,您……您是想找莫侍卫寻仇?”冬兰眼里充满了不确定,倒是没那么害怕了,只要不是谋害王爷,那还有救,谁叫王爷那么稀罕她,谁叫莫侍卫是把她关进牢房的那个人。 冤有头债有主,这点小姐还是拎得清。 正在心里想着就听到云裳说:“寻什么仇,莫侍卫太瘦了,我炖了鸽子汤给他补补身子。”看到冬兰奇怪的眼神,似乎猜到这丫头被她吓慌了神,她笑笑道:“把心放回肚子里,谁的仇我也不寻。” 冬兰哦了一声,就连忙和府中侍卫打听莫侍卫的落角处,结果只得到了几个白眼,可见她们如今在宁王府是多么的不受待见。 “小姐您送去他也不会收的,府中上上下下没人会待见我们。”冬兰看清楚了处境后,唉声叹气的及时出声提醒。 “不喝也得喝,既然大家都怕我,他凭什么不怕……莫侍卫。” 两人一说一劝地对着话,云裳眼尖的发现对面的长廊里,莫凡正如一只机敏的猎犬盯着她们。 她向莫凡招了招手,就往他那边走去,看到他转身想走,云裳提着长裙快步跑过去喊道:“站住,宁王让我来找你的。” 冬兰跑在她后头,听到云裳搬出了宁王的名头,瞬间傻眼了,心想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说谎都理直气壮了。 莫凡果然停住了脚步。 没一会,阳光普照的长廊里莫凡在云裳的恐吓下,把一盅鸽子连汤带肉吃得干干净净。 看他唧唧的小嘴吃得那么痛快,云裳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全然忽视了那张臭脸问:“好喝,以后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难喝。”莫凡违心地摞下两个字就走了。 等人走远后,云裳冲着他背影做了个别扭的鬼脸说嘴硬。 两人诡异的气氛和表情看得冬兰头皮发麻,她越来越弄不懂小姐,心里在想什么了,送汤的意义又何在? 新岁这天下人们从许黛娥那里领了过年的赏钱,今年的赏钱比往年还多些,个个喜笑颜开,脸上都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冬兰领到赏钱后,凑到云裳跟前把钱袋子摇得‘哐哐’响,嘻嘻笑道:“听说朝中拨给王府的俸钱,一点儿没少。” 云裳喝了口热茶问:“什么赏钱?你也有?” “我当然有,要不然苦都白受了。” 冬兰撅了撅嘴,她被打得一身肉都去找爹娘了,这些银子就当是汤药费,买好吃的补身子。 她像想到什么似的又说:“现在王府再也没有人说你勾引王爷了,都说你心肠歹毒不知好歹,就算…就算心肠歹毒王爷还不是捧在手心里么,所以咱地位没变。” 冬兰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看云裳也没作声,只好难为情地说:“小姐,年夜饭快开始了,王妃叫我来请你一起去。” 云裳轻笑了一声,“小丫头学会拐弯抹角了,走。” “啊,走…好嘞。” 王府的年夜饭热闹非凡,依照惯例王爷和王妃要在皇宫吃这顿饭的。如今王爷被软禁,自然是去不成了,下人们从早上就开始忙活,菜品式样比往年丰富了许多,每个人都能享用难得一吃的美味佳肴。 席上,云裳偷偷的看了莫凡好几眼,他的眼睛有点爹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脸的轮廓和爹娘都不像,又让她心里打起了鼓。 莫凡似乎也发现了云裳在看他,好几次打算逮到她的目光瞪回去,都被避过了,搞得他飞快的扒完碗里的饭,不闪不避的等着云裳再看向他时瞪回去。 近日来,云裳变着花样给他送吃的,还叫人做了几身衣服给他,实在搞不懂这女人在想什么,难不成想色诱他? 他莫凡以后要娶的人也是心地善良的人,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也只有被迷了眼的王爷看得上。 送给他都不要!还要啐几口。 云裳自然知道莫凡的小心思,余光看到莫凡的举动,不自觉的笑了。 这倒真是他的性子,小时候总是奶声奶气的说话,一直肠子直到底从来不会拐弯,没想到受了那么多磨难,还是没有改变。 看到他还好好的活着,晏南修对他好像也不差,这些年堆在心里头的积淤,稍稍地得到了释放。身体里长久以来某个坚硬的,冰冷的地方变得有些柔软。就像一座尘封多年的老房子,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阳光照了进来激烈又刺眼,至少有了温度,也看到了希望。 这顿饭云裳吃得很舒畅,在王爷面前府里的人对她都客客气气,和莫凡一起吃了一个年夜饭更让她心情愉悦。 许黛娥和她说的也是些各王府里和京都的趣事,听得她几度笑出了声。 年夜饭吃到尾声,大多数下人都散去玩些喜庆的活动了,云裳看到冬兰伸长了脖子,就让她跟着去玩。 许黛娥看到景明被炮竹声,吓得哇哇直哭,也跟着嬷嬷一起回房间了。 人都散去了,席间只剩晏南修和云裳,他一双微红的眼朝她这看了过来。 整个年夜饭,他几乎都没说话,都在听许黛娥说,只是偶尔跟在旁边笑了几声。 她当然也不示弱的瞪了回去,四目在空气中交会,没有火焰没有杂质,她看到了坦诚明亮的目光。 云裳想他可真会装。 晏南修看到她的表情像是在耍小性子,心情变得极好,就对她挑了挑眉。 云裳更加气鼓鼓地狠狠瞪了他几眼,晏南修挑衅的照单全收。 两人就这么干坐着,眼神互相打架,也没说话,没一会云裳就觉得没意思了。 她回去的时候带了尾巴,关上门后感觉后脖子直发凉,回头就对上了一双贪婪的目光。 晏南修喝了些酒,眼眶微微发红,嘴里的热气直朝她面上扑,云裳想躲又觉得矫情,正在难为情的时候,就被拉到了宽厚温暖的怀抱中。 很快一只手带着强烈的情感,朝她秀发上胡乱的摸,那只手小心翼翼的从眉骨摸到了耳轮、下颌,停在了心口的位置。 “云姐姐看起来和谁都好说话,”晏南修的手上发着狠,点着跳动的心脏说:“这里也不知道如何长的,这般硬。” 云裳捏住了那根手指说:“彼此彼此,不及南修狠。” “整个朝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晏南修色令智昏,在你面前也算丑态百出了,是我活该。”晏南修灵活的手指反握了回去,放到唇边轻轻吮着说:“云姐姐捅刀子的时候手可一点没软,到底是谁狠。” 云裳脸色变了变扳开他的手指,脱下外袍朝卧房走去,“你放火烧秦家的时候,手也没软。” 这是她病好后两人第一次正式的对话,云裳没想到晏南修没被将着,反而跟着她进了房。 欺身就把她压到柜门上,“秦家…不是我做的。”他们鼻尖对着鼻尖,能清晰的看到她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密,脸蛋那么艳丽,呼出的热气烫得人心尖直颤。 晏南修手指一勾,解掉了她的领口,目光停留在藕白色的脖颈上,呼吸沉重地道:“云姐姐若是对秦家的事耿耿于怀,我会给你个交待。” 他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这时已经没必要讲假话。 云裳疑惑的想,是谁会在那个时机动手,又恰好让她失去了理智,这中间和她们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89章 绝色 晏南修褪去她的长衫,露出了鲜嫩光滑的肌肤,猛的一下把人搂在怀里,手像黏在上面似的,来来回回在细软的腰肢上摸索。 “你说的,可是真的?”云裳已经避无可避,干脆抬起头直视他。 “只要是云姐姐想,我都会满足,他们说得没错,我就是色令智昏。” 润热的舌尖,从光洁的脖子游到了裸肩上,弄得人燥热酥氧。 晏南修挑弄着,她缩了缩脖子。 来京都这几年,也懂得了一些他们这号人每一件事都不会太简单,“这事针对的谁。” “针对谁?受伤的是我们。” 不管针对谁,结果来看,只有他们损失最大,晏南修手指碰了碰,她正在思考的眼皮,“这时候还分心,云姐姐每一处都是人间绝色,充满诱惑呐。” 她哪里都像在勾引,哪怕分心都在勾他的魂,晏南修滚烫的胸口抵着细腻的肌肤,吐出耳垂嗅着诱惑气息。 云裳任由他箍着腰,笑了起来,“我什么也没做。” “我想做,”晏南修挑了挑眉,“我想要你。” 云裳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脖子,唇间的凉意带着些诱惑道:“拭目以待。” 晏南修吻住她,夺走了喘息声,汹狠密集的攻势使得云裳无法招架,手指胡乱的在他背上紧紧抓着唯一的依靠。 黏腻的唇舌交错着欲火,齿间暧昧的舔舐声像是在激烈的回应,越来越深的吻,逐渐使她感到窒息,缓缓的失去了力道。 欲望缠绵着恩怨,身体纠缠着苦恨,他们两人到底谁更可悲,谁更可恨。 相互恶心,就这样嘶咬着,相互拉扯着一直往下坠,跌落到深渊把灵魂辗碎谁也别放过谁。 这烂透了的命运。 天快亮时,云裳动了动腿,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牵着疼,刚离开胸口,一只宽大的手把她抱了回去,在她耳边吐着热气,“没抱够,再抱抱。” 晏南修的胸膛很烫像个火炉,云裳索性翻了个身面对面看着他,他唇形微微翘着很好看,眉目也长得好,本应是双多情眼,可是长在他脸上,显得有些清冷,睫毛太长染出一圈淡淡的阴影。 晏南修突然睁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云姐姐是被美色迷惑了吗?” “曾经有过,现在不会了。”云裳手做剑状往他心口戳了一下,“这里太黑。” 手触碰到凹凸丑陋的疤痕,她心还是沉了一下,这些陈年旧疤,有很多都是因为救她的那一战留下的。 晏南修毫不犹豫捏住她的指尖,放在不断起伏的心口上,“掏出来看看,你掏肯定是红的。” 云裳手指在他胸口掐了一把,“你应该去说书,说得我都信了,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能说。” “你愿意,我就天天说给你听,谁叫我这么喜欢你。” 还真别说,软禁的这些日子,他一时兴起看了不少奇闻怪志,想到这他不自觉的笑了笑,如果他和云裳生活在民间,做个说书人应该也不错。 云裳以为他又在戏弄,只想戳他的心窝子,“少贫,这么喜欢…当年就不会让我走了。” “因为太喜欢,太在乎。” 云裳说不过他的厚脸皮,只能笑笑,“礼尚往来做人之根本,我是不是该感动。” 晏南修盯着她看了很久,目光很深情,又很温柔的样子,最后道:“拭目以待。” 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新岁过完,江轻驰到街上买了些礼品和南僵少见的稀奇玩意,打算带回南僵去哄孩子。 提着大包小包走到府外时,有人从他身边匆匆而过,这人是香玉,这么多年未见面,他一眼就认出了。 江轻驰把礼品递给随从,“先把这些拿进去,我再转转。” 两人找了家幽静的茶楼,茶水上好后江轻驰对小二说:“有需要会再叫你。” “好嘞,爷慢用!” 小二知趣的退了出去,许久不见的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屋子里一片沉默。 还是香玉先笑了笑,恭敬有加的对江轻驰行了礼,“江将军。” 江轻驰听到这声江将军胸口闷闷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香玉帮他倒上茶,闷笑一声说:“老样子,我们快二十年没见了。” “十八年,”江轻驰感叹道:“你没怎么变,我老了。” “将军真会说笑,您上阵杀敌,保卫一方平安,英雄不减当年,哪像我”香玉迟疑了一下勉强笑道:“我们各有各的自在。” “当年…”江轻驰把茶水灌入喉中,只尝出了一口苦涩。 一口饮尽后,就进入了正事,“宁王怎么样。” 这才是她找他的目的。 “宁王树大招风,树敌不少。”香玉简要的说明了晏南修在京都的处境后又道:“这次也不全是坏事,如此一来盯着他的眼睛会少些,圣上是个聪明人,不会让三皇子一党独大,宁王这边自然不会逼得太狠。” 两人都知道三皇子起势,褚家将会在朝权中遍地开花,褚家已把持后宫,朝政若是被渗透得深了,绝对会比宁王得势更棘手。 真要到了那一步,瑞德帝要提防的可不是外敌那么简单,这点皇上自然比百官看得更清楚,才会连夜下了圣旨软禁。 江轻驰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依旧如常,做了多年的暗探,这次大概是她无数大场面的一次小事件,“也是,只得再寻契机,你在京都要多费心了。” “我们会见机行事,请您放心,宁王明天本该来送你,只怕盯着你们的暗眼太多,所以明天他有重要的人要相送。” 不必言说,他几乎可以肯定送的人是计将军,宁王被软禁,在任何派系中都不是小事,今年新岁在外的官员,都回到了京中府邸,都是想来摸清圣上的意思。 他同计娣华饮过两三回酒,两人对圣上的揣摩大抵同相。圣上显然不想把事情往大了的推,自己担了不少责,听在耳里无非是宁王从小凄苦无依,没有细心教导,小惩大诫,这次把他软禁起来算是罚过了,太重的话也没有说多少。 宁王和三皇子,两方针锋相对会耗去他们大把的精力,自然无暇顾那把椅子,两位皇子在京都几年都已及冠,却没真正的斗到台面上,这点让所有人都略感迷惑,以至于一部分权臣揣测他们俩兄弟是否真如平时所表现的那般弟恭兄友,因此好些不入核心的朝官都没站队。 这次宁王要是真倒了,皇上会比较头痛。 江轻驰目送她离开,人潮很快吞噬了那一抹摇曳的身姿。 前尘往事像泄了闸门的洪水,拍在心口绞得生疼,当时还差一年他们就要成婚了,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得到消息已是七年后在长子办满月酒的那天。 乔先生说她在南康郡时,他拍马跑了上百里又折返了,以香玉的性子,他冒然前去,只会怪自己坏了事,还得不到任何结果,那日他在巍巍群山中歇斯底里的咆哮,恨她如此绝情,怎么可以只言片语都不留下。 恨她如此狠心,怎敢送上他儿子满月的贺礼。 下人把整座宁王府翻遍了也没找着晏南修,急得蹲在墙边直跺脚,宁王难不成还能飞出王府?突然听见后头有响动,宁王和莫侍卫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后。 “王…王爷,您去哪了,我找您半天了。” 仆人心想见鬼了,明明在府内,找了个把时辰,怎么就是没看到。 “我们四处转了转,有事?” 九寒天喷个鼻涕泡都能生出冰花来,王爷不在屋里烤火,居然有心情在外头转,做王爷的这些兴志,他们下人真是难以揣摩,这话自然不敢说出口来,“您不是让我看着点云姑娘吗?有事向您禀报。” “她怎么了。” 晏南修刚抬脚又急步折身回来,一把攥住他的领口。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病了。”仆人吓得一哆嗦,简单的一句话不知道哪里惹毛了王爷,一副要把他剁了喂狗的样子,他赶紧解释:“她说是老毛病了,写了个方子,差人去拿了药。” 晏南修一听老毛病就明白是什么,突然记起观先生说过,这病月子可治,心里居然有几分期待和欣喜。 “知道了。” 晏南修放开那人衣领后,急冲冲想走,仆人又叫住了他,“王爷,浦大夫过来了。” 晏南修脚步一顿,脸色瞬间阴了下来,“他来干什么。” “说是…说是看到方子,要亲自诊断就上门了,我跟王妃说过,王妃也知道。”仆人小声嘀咕道:“人已经走了。” 晏南修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直管往云裳的小院行去。 红通通的炭火在炉子里隐隐冒着热气,整个屋子暖烘烘的,晏南修进屋就热得慌,他把大氅解开放在椤杆上,就往云裳房里走。 冬兰刚给云裳喂了药,正收拾好药碗出房门,看到晏南修吓了一跳,“王爷,您…出现啦。” 府里的人不是说找不着王爷吗,这楼都来寻过两回了,王爷这不好端端的出现了。 这些人也不知道干啥吃的,大活人还消失不成,在她看来就是伺机报复,存心来找茬。 晏南修没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冬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倔气的往他身前挡了挡,“小姐刚喝完药,等…等醒了,我告诉王爷。” 这是把他当禽兽了吗,晏南修低低的笑了声:“她的身子我比你清楚,你下去。” 冬兰翘着嘴,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都是淡淡的草药味,晏南修伏下身子在云裳颈窝嗅了嗅,灌了一鼻腔的药味,就听见微闭着眼睛的人突然出声:“好闻吗?” “好闻,闻到这个味儿就想起你在山上,让我哄着的时候。” “那时候你话也没这么多。” 晏南修把人搀扶起来,很温柔的看着她笑,“怕你发现我长大了,不让我抱。” 云裳很少回忆那段时间,每次刚开始想心就开始痛,那时候她真的很黏他,那时候的南修也没有这般直白,很多话都是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和现在真是天差地别。 晏南修拿了个软垫放在她身后,“想什么呢。” 云裳瞅了他一会说:“你什么都没说。” 晏南修一下就明白她在说什么,原来那时她在等他下定决心,当时他太年轻,以为给她想要的才是最好的,却从来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跟自己较着劲儿,甚至悲情的想我喜欢你,只要你能幸福,掏心挖肺也愿意。 他设想过云裳嫁进秦家定会富足,哪怕秦家知道了云家的事,他们那种人自然知道怎么选,更不会大着胆子告诉云裳。 唯独没想过云裳下山会走得那么果断,一个回头一片言语都没留给他。 当他从秦恒宇口中得知云裳悔婚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刚毅又热烈的人,只是时过境迁两人都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对她的爱意,不管过了多少年也未曾减少一分。 第90章 捉弄 晏南修指尖在她脸上轻抚,“那时我想你自由自在的。” “哎呀,现在可太自由了。”云裳听到发自真心的表白心也软了,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就发觉哪里有问题,晏南修身上向来软和,这会儿他的手指是冰冰凉凉的,进屋一会了,也没热起来,又朝他耳朵上摸了一把还是凉的。 云裳打掉他的手,就这样愣愣的看了他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我‘出去’送了个朋友,”晏南修今天送的正是计娣华,对于云裳他不想再有任何隐瞒,“汝州困不住父皇,宁王府也困不住我。” 晏南修很清楚,大门有人把守,只要不光明正大的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出去,那些人也不会太追究。 他可以牵制的东西太多,父皇那么会权衡利弊自然还是需要他的。 云裳缓了缓他的话,好像理清了很多东西,难怪他说会查秦家是怎么被灭的。 看来这不是一句空话,人死如灯灭,交不交待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正如云家也不知道何时能讨来一个说法,她沉默了半天问:“晏南修你相信天意吗?” 晏南修不明白此时问这话是何意,目光停在了她的脸上。 “下山的时候我只要你一句话,你什么也没说,离开芙蓉郡我想的是你,京都的大官我都打听过,没有你这个名字。晏是国姓,我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这层,后来我就一心想查云家被灭的真相了。”云裳轻声苦笑道:“你的一句话我来到了京都,查清了所有事情的真相,这是天意!” 晏南修心像被重锤狠狠敲打着,原来云裳那么早知道了一切,却迟迟下不去手,这里头有多少爱意,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敢细想,她遭受了多少折磨,经历过什么样的思想斗争,才把心中的仇恨压制住。 可是自己却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害怕……比起勇敢,他不如她。 跟在乔先生身边十几来年,他早就学会了喜恶不形于色,万事未雨绸缪,对云裳的感情权衡再三,连最原始的冲动都能忍住。 乔先生真是功不可没。 和乔先生见的最后一面,是许黛娥刚小产没多久,乔先生大概猜到他的手段过于激进,最后还劝他别做得太过份。 乔先生那一刻,应该是怕他有一天会后悔。 想到这些,晏南修脸色有点僵,吸了吸鼻子淡淡地回:“我会好好待你。” “你不姓晏就好了。” 云裳不想再多说什么,闭上眼睛又躺了下去。 晏南修也在她身边躺下,紧紧地把人搂回怀里。 人生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失而复得,他不仅得到了,还能听到几句真心话,是何等的知足。 晏南修搂了一会,感受到她心口在扑通扑通的跳动,迟来的后怕涌上了心尖,她能活着,是何等的幸运,也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把嘴唇贴到云裳耳边说:“自由算什么,哪有你重要,我亲眼看到,母妃被父皇射死在城墙上,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 云裳听到此话,无比震惊的转过身,对上了一双自责又愤怒的眼睛。 晏南修很快又收起情绪,真诚吐露,“当年我跟着你上山是为了逃离父皇,也为了看住你,没想到爱上了你。像我这样的人,好在年少时就遇到了你,也曾想过带着你远离纷争,只是后来父皇登上帝位……我不得不走。” 云裳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当年是真心想逃又被迫回京。 以前弄不明白他为何会那么狠,那么狠的一个人,又为何唯独对自己百般包容。 他们都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 “你很想母妃?” “想……她本是个江湖女子,洒脱又明媚,可惜爱错了人。” 晏南修捧起她噙着泪水的脸,哑声道:“当初我怕我的情感牵累到你…再见你时,再也无法放下,也无法逃避,事到如今不管今后如何,也不管父皇如何强逼于我,我也不会像他一样,你信我吗?” “信。” 云裳在他唇角落了一个吻。 “那我们下月成婚。” “不…不行。” 云裳用足尖轻轻踢了他一脚,刚才还在为这人难过,没想到他连哄带骗憋着坏招呢。 月嬷嬷找过她两回,一回是重新量了她的尺寸,回去改喜服,从寂字牢出来她瘦了一大圈,先前做的那身喜服已经不合身了。 第二回应该是私自来的,跟她说了王爷如今的处境,若是再公然对抗皇上的意思,宁王将永无翻身之日。 “你在顾虑什么?”晏南修感觉到了她的异样,接着问:“你还是不信我?” 云裳从来都算不上是一个有城府的人,遇到晏南修这只软硬兼施的老狐狸,以前气他和嘲讽他能让他情绪失控,自从捅了他两刀后,这招也没用了。 她眨了眨眼道:“人都是你的了,怎么会不信。” 跟他玩心眼?晏南修身体里的小火花被她一句话挑起来了,翻身把人压下,一脸坏笑道:“说得对,人都是我的了,我要夜夜做新郎。” “恐怕不行。”云裳咯咯笑出了声,“让王爷您失望了。” 反应过来的晏南修身体一僵,瞬间泄了气,狠狠地垂了两下枕头,带着一身未消的欲火,在旁边躺下了。 他睁着眼睛到深夜也没睡着,在心里推敲云裳到底是何心思? 表面看起来一切都过去了,关键时候总是和他打马虎眼,又不敢逼得太紧。 把她刚带进王府时,一逼她,她就全身长满了刺,专门往痛处上扎,那时两人都难受。反正眼下被软禁在府中,有的是时间和她磨。 京都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晏南修手里抱着东西推门进来,看到云裳瘦长的身子倦在雪白的老虎皮毛里看书,白净的肌肤和那张老虎皮融合得恰到好处,像一幅不染凡尘的画。 他手指敲了敲木桌,把一个雕花木盒子放在案上,笑道:“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云裳侧了下目没作声,这俩月他总是弄些稀奇的东西给她解闷,她已经猜到不想猜了。 “你前几日读到那本咏安乐,说落字如漆,伴有香味,问我是什么墨书写的。” 她是这么说过,好的墨需要用用金箔珍珠和各种名贵药物制成,制作过程十分繁杂堪比天价,咏安乐字写得潇洒越品越有韵味,书写之人执笔不笑百姓才是她敬仰的,她想问的是咏安乐是何人所着,看来他会错意了。 “我就随便说说。” 晏南修把木盒打开,淡淡的药香味散了出来,“就是这块,徽州所制,当年出过两块,一块上贡给宫里,皇爷爷赏给了当年的科举状元,一块被成王府收藏。” 云裳一边点头听着,一边翻看这块墨,“成王府?看来宁王府真困不住你,只能困住我。” 晏南修哑了声,只是笑笑不说话,他才不会告诉她,被软禁的只有他,还好王府里的下人也不和云裳走动,以至于她想不清楚这中间的门道,若是被她知道了能出去,还不得三天两头往外跑。 云裳的注意力被这块墨吸引,她放下手中的书,用绢布包着墨块拿到鼻尖闻了闻,是麝香,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看书时隐约闻到麝香,当时只是猜测,没想到还真是!晏南修又把这东西弄来了,真是歪打正着。 上次浦笛就是看到她要的方子,直接来到王府和她说,王府用药的药方和药渣都会有人查看,他没办法帮她。 这几个月云裳每日都在提心吊胆,从牢房回来晏南修逼着她喝下了避子汤,好在这几个月也没怀上孩子,只是心里越来越不安,云家的悬案一天未结,她和他就不能有更深的瓜葛。 “虽暂时还不能出府,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能弄来。这种东西放着也只是一块虚物,你想要,还不如给你。” 云裳看着他洒脱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当初跟着她上了遥吾山快活的玩了几年,回京后当上皇子,打仗又立了一身战功,一把火烧了监牢把京都搅得腥风血雨,也仅仅是软禁,还能来去自由,连软禁都只是自己遭殃。 一看她出神的脸就知道又在多想,晏南修连忙道:“你若是在府上闷得慌,就去园子里多转转,去年种下的花,今年都开了。” “不闷的,从小跟着哥哥们出府出城,该看的能玩的都做过了。”云裳小心的把这块徽墨收入怀中,想到什么似地说:“云凡当年也很是调皮,没想到现在倒一板一眼的。” 前些天,她让冬兰弄湿了莫侍卫的衣服,看到了他背后的那块三角形的疤,那是云凡当年顽皮在桃树上摘桃子,摔在石头上划出来的,确定了人没错,就希望能看着他平安成长。 只是云凡对她非常的讨厌,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一想到这就头痛,也不知道晏南修给他吃了什么迷魂汤。 “莫…云凡他性子直,给他些时间他会接受你的。” “你说的,如果他一直不认我,你想办法解决。” 晏南修哦了一声,马上眉眼含笑地说:“你嫁于我,不认也得认。” “滚!” 用过午膳,眼看云裳又要窝到老虎皮毛里,晏南修看那张虎皮越看越不顺眼,他搓了搓手掂量了一下,还是把人拉了起来,推出了屋外。 云裳很久没出门了,被大太阳照得有些眼花,有些不适应,待感官恢复就看到了多姿多彩的鲜花开在路边,连空气中都是好闻的花香味。 顺着青石板走出去,路两旁都是怒放的花朵,花园里去年种下的花,果真一簇一簇开遍了满园子,有了植物和花香宁王府温馨了很多,生机盎然的王府一点也看不出住的是被软禁的王爷。 晏南修像在遥吾山上一样亲自打理了一会花园,他摘了些刚开的花枝做成了花环给云裳戴上,“鲜花配美人,宁王府有你才能像个家。” 云裳突然沉默了,难不成以前的王府……突然‘汪汪’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去年被晏南修一手提走的小狗,已经长大了不少,怀渊和他玩得太高兴一不小心就闯了进来,他长高了一些,脸上也脱去了些奶气,看到两人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站在那,脱口问道:“云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自从怀渊去宫里和向红瑜学习后,回王府都很晚了,后来晏南修被软禁在王府中,皇上提议怀渊就住到宫中,一个月回宁王府几回。 今天上午,他一回府就和小狗疯玩起来,在府里到处乱跑,一不小心就跑到花园里来了,没想到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云姑姑,真是又惊喜又惊讶。 晏南修听出了怀渊语气里的不解,皱了皱眉道:“向先生没教好你礼仪吗?怎可在王府内乱跑乱窜。” 怀渊不解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向先生当然教过他这些,云姑姑怎么会在府中,刚才和父王的举动才有失礼仪。 他小小的心里正犯着嘀咕,云裳已经弯下腰蹲在他面前,“最近在宫里可有好玩的。” 小孩子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立即把所想的事抛去了脑后,“当然有好玩的,我最喜欢射箭骑马了,皇爷爷让邻国来的小王子当我的伴读,他箭射得比我还好呢。” 晏南修听他这么说,算下日子岭河国送来的质子应该到了,没想到父皇让他做了怀渊的伴读。 怀渊很久没见到云裳也很兴奋,把开心的事说完后,拉着她的手不断地跟他吐槽先生有多严苛,宫里的规矩有多繁缛。 云裳看着他小嘴跟个炮仗似地说过没完,从两眼放光变成苦大仇深的烦恼样儿,想起了娘小时候教自己穿针引线的光景,不禁红了眼眶,真是年少不知愁。 晏南修看到云裳微变的表情,猜想她应该是想到了过去,静静走到她身边,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掌心。 或许是受情绪的影响,她的手掌一点温度也没有。 第91章 奴才 这时两个身穿太监服的人走了进来,看到宁王连忙跪下,“给宁王请安。” “皇孙该回宫了。” 晏南修冷声道:“这里只有我一人吗?” 太监微微一愣,朝宁王身边那位姑娘看去。 她上身穿着一件素色的曲领衫,下摆是一条浅蓝色的交窬裙刚好束在腰间,细软的腰肢仿佛一只手都能握住,一张十分艳丽的脸美得不可方物,瞬间明白了宁王连前程都不要,一怒为红颜火烧寂字牢的原故。 难怪当年住在东宫,多少美人任他挑,都不曾心动。 太监心里‘咯噔’一声,连忙道:“给云姑娘请安。” “在宫里待久了,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晏南修语气里是明显的不悦,言下之意,做奴才的怎敢在他面前无礼,宁王府的奴才就算对云裳不热情,也没有谁敢不尊重她。 宫里这些人早就耳闻了他被软禁的真正原因,还敢如此放肆。 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是让他们知道他喜欢的人,谁也不可以轻视,就算他被软禁,他的身份也容不得这些奴才轻看。 一个宫职稍高的太监,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奴才失礼,还望王爷责罚。” 晏南修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哼了声道:“你们长了记性就行,带怀渊回宫。” “奴才谨遵王爷教诲。” 云裳呆立在原地,方才晏南修的一言一行,更加让她确认,他们俩除了隔着云家灭门的惨事,还有身份这道鸿沟,是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的。 哪怕晏南修如何的不在意,宁王府的下人被调教得再听话,出了宁王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 他们的不合时宜,注定是一场孽缘。 太监牵着怀渊的手,渐渐地走出了花园,直到消失,她也没有转头。 人一走,晏南修就换了一副好相处的面孔,从身后抱住了她温柔地问:“我们也生一个好不好?” 问完这话,晏南修便觉得是自己妄想了,她连嫁给他都不愿意,又怎么会愿意给他生孩子。 一种无力感爬上了她的心头,平淡地回应了一声“好”。 晏南修听到这声好,心都像要从口中跳出来,开心的把人转到面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你…你真当愿意。” 他真怕听错了,又怕云裳反悔,眼都不敢眨一下。 云裳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愿意,你能告诉我云凡为何不记得从前了吗。” 晏南修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当年他受了伤,昏迷了几天几夜,眼看人不行了,用了一种能增强体质的药,结果阴差阳错记不得任何事了。” “晏南修!到现在你还想骗我吗?” 长久以来对云家习惯性的逃避,并不能逃过云裳的眼,见他心虚的低着头久久不肯开口,云裳抬起一只手,放在他宽厚的手心里。 “不要再骗我了,在遥吾山上,如果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我们今天也不会落到这种局面。” 晏南修以为云裳逐渐在接纳他,向他敞开了心扉,才会说出这种话,脸上的肌肉‘突突’跳了几下,幡然醒悟似地说了实话,“他服用了一种南僵来的毒药,加上巫医的诵经,失去了记忆。” 原来被用了毒才不记得她,不记得云家,云裳眼帘闪了闪,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难过,“那,能医吗?” 晏南修缓了一会儿道:“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意思是目前没有人能治好,云裳心里先是凉了一截,转念又想还是不记得比较好。 云凡若是知道自己忠心耿耿守护的人,是灭了云家的人,该作何感想,该如何安居。 京都不是她能留得下的地方,为了云凡真要在晏南修身边苟且一辈子吗? 她把头轻轻靠在晏南修肩头问:“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任何事都行。” “不管往后局势如何,一定要保他性命。” 晏南修朝她看了一眼说:“那是自然。” 这么多年他把云凡保护得很好,朝堂中的关系,一点也没有参与进去。哪怕有一天他出事了,云凡也能全身而退,晏南修的这句应承不是一句空话。 夏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三伏天空气中都带着闷热的潮气。 云裳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冬兰拿着一把大蒲扇给她扇着风,可是扇出来的风都像灶台里翻滚的开水吹出来的热气,热得怎么也睡不着。 被晏南修各种补品滋养了大半年,这会过剩的营养,都变成了密汗从皮肤上渗了出来,像小昆虫在上面爬行非常难受。 正当她静下心要进入睡眠时,门外有人小声的叫了一声王爷,声音比冬兰的呼吸声还小,很明显是为了不吵醒她。 很快她就听到晏南修轻轻合上书本的声音,接着踩着似有似无的脚步出了门。 云裳发觉晏南修最近总是神神秘秘,见过两三次陌生人来找他,虽然都没能看见面孔,可是身形和走姿都不像王府里的人。 那些人找他的时候,像商量过一样总会避开她,难道和她有关?一想到这云裳就更睡不着了。 估摸着人快走到院门口了,云裳突然坐了起来,把正准备打瞌睡的冬兰吓了一跳,“小,小姐您醒啦。” 冬兰还以为她是被热醒的,急忙把手中的扇子力度摇得更大了些。 “嘘。”云裳手指贴住她的唇,示意噤声,随后就蹑手蹑脚的跟着出了门。 很快她就追到了晏南修的身影。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长得很像云凡,云裳感觉很奇怪,刚才那声王爷明明不是云凡的声音。 不管了,跟上去再说……云裳也不敢跟得太紧,等前头的身影消失了,才跟着脚步声寻过去,眼看他们入了一处拱门,那处拱门四通八达,可以通往府内的任何地方,她生怕把人跟丢了,就加快了脚步。 快跟到拱门时,隔着一道墙,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说是何安的人。 何安?何安是谁,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远,断断续续听得不真实,云裳就把身体挨在墙面上,耳朵贴在石砖上准备偷听。 炙烤了大半天的石砖,把云裳烫得龇牙咧嘴,还好能忍住。 她定了定神继续偷听,晏南修只是偶尔嗯一声,那男子倒是滔滔不绝一直在说话,何安何平这两个名字频繁出现,听起来像是某个组织的头目,还暗算过晏南修。 云裳在心里想,您都被软禁大半年了,皇上也没有放你出府的意思,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 那男人刚张嘴,晏南修看他的口型,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做了个停止的动作。 男人立即懂了,往墙面瞟了一眼,两人从正常说话的声音,变成了耳语交谈。 云裳就惨了,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再加上贴在被烤得滚烫的石砖上,就更加的热,眼看身体出的汗就像淋了雨一样,把衣服都弄得湿答答的。 她实在受不了了,四目看去,发现旁边有棵半人高的树,树叶长得还挺茂密,就把步子挪过去,蹲在了树荫下休息。 蹲了没一会,两人好像是朝这边走来,谈话似乎也到了尾声,声音清楚了许多,“那件事也有眉目了,应该也是他们做的,您让我查的人,他在……” 怎么关键时候不出声呢,那件事又是哪件事,您倒是说明白啊,听到的都是些没用的信息,云裳不耐烦地拔着树根下面的草默默发问。 “王爷,我先行告退了。” 这就完了?好走不送! 晏南修不搭腔,云裳听得一头雾水,蹲在树下都替他回答了。 目送那男子离开后,云裳一直没看到晏南修出来,她躲在小树下面也不敢动,若是被抓到少不了一顿折腾。 因为她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晏南修遇到不顺心的事,都会用造人的行为,来缓解心情,她都快委屈死了。 这会她不敢再去触霉头,还是乖乖的在树下蹲着,等人都离开了好偷偷回去。 只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晏南修的动静,她打算瞄一眼,转过头就看到了一双不露情绪的眼睛,云裳脑袋瓜子嗡嗡响了一阵,认命的低下头准备挨骂。 结果听到他轻声地问:“你拔了多少棵草。” “没,没数。”吓得她把紧紧抓在手里的草扔了出去。 “怎么不睡觉了。” 这声音比刚才冷漠了些。 “太热了,睡不着。”云裳已经被热得恍恍惚惚了,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把脸上的汗。 晏南修看到她漂亮的脸蛋变成了小花猫,还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叫人给你做了冰豆粥,应该送到房里了,再不回去该冒热气了。” 云裳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在生气,顺从的站起身才发现脚麻了,就在她要倒地的一霎那,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扶住了腰。 “你,真不让人省心。”晏南修把人揽到怀里,从唇瓣里挤出一句,“想听什么,就光明正大的听。” 从这张薄唇说出来的话语,听起来很豁达,可眼睛里透出来的神色,却在赤裸裸的威胁。 云裳只想离他远点,挣了几下没挣脱,咬唇道:“你说的,下次我真跟着听了,如果有什么要命的秘密被我听到了,别杀我灭口。” “接着说。” “天太热了,又怕被发现,我没听到多少。”云裳越说越小声。 “继续说。” “你,你能不能把手放开,好热。” 不说还好,一说腰上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存心气我是,欠收拾。” 云裳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夏天的怎么会这么冷,明明吐出的是热气,吹到脸上仿佛要把人冻僵。 第92章 死亡 冬兰流着哈喇子,眼睁睁看着冰豆粥退去了凉气,在心里连连叹道:可惜,真是可惜。 夏天的冰块是难得的稀罕物,连皇宫里的妃子都不常食到,王爷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弄来的,结果小姐跑没影了。 他们回屋时,看到冬兰正对着一碗粥长叹短嘘。 晏南修挥了挥手吩咐,“去叫厨子再做一碗来。” “不用了,我想休息了……饿,我很饿。” 云裳现在只想离他远点儿,却被晏南修一个眼神扫来,及时纠正了不当用词,干巴巴地又笑了两声,“您能把手放开了吗?” 冬兰看到黏在一起的人,感觉自己身上都热了起来,不顾小姐幽怨的眼神,慌忙关上门退了出去。 门刚关上,屋里隐约听到了云裳气闷的声音,“晏南修你是不是有病!” “病入膏肓,唯你可治。” “放开……” 晴得好好的天突然乌云翻滚,没出一会功夫,便如墨汁一般泼洒下来。 冬兰提着一碗冰豆粥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激起的水花如撞碎的玉珠,没入泥土。 做婢女大半年了,她学到的不多,这碗粥送不送得进去,倒是早就预料到了,所以用了可以保温的食盒,免去了再次被伙房管事的骂。 王府里的人厌恶她们,不敢对小姐撒气,把气只能撒在她这。 刚才通知伙房重新做一碗粥,就被管事的训斥了一顿。 主子不懂事,房里的人也不懂事,这么精贵的冰块,还真当寻常食物,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冬兰只能笑着听管事骂完,也不会还嘴。 她再也不是半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嘴里说咱地位没变的小丫头。 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脚尖,冬兰心情有点儿惆怅。 小姐全凭王爷的宠爱才能安然无恙,如若有一天小姐不受宠了,她们在府内肯定也没活头了。 雨已经停了很久,天边慢慢露出了彩色的云朵,缭绕在京都的上空。 看上去十分绚丽,这么好看的晚霞很久没有出现了,再好看也只是黑暗来临前最后的光芒,冬兰捶了捶站麻的脚缓缓蹲了下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爷。”冬兰噌的一下站起来。 “她睡着了,我回来之前别让她出门,如果再有任何差池,自己去领罚。”晏南修看她把手上的食盒攥得极紧说:“你吃了。” “是。”冬兰心惊胆战的回。 那是一个月前,宁王无意中发现了云裳藏在壁炉上面的包袱,冬兰遭受了三天让人看不出异样的锥心之痛。 也是那时,她和王爷都知道小姐从未想过留在宁王府。 晏南修嘴里的差池,不是指今日,而是怕她偷偷离开。 大半年的接触,冬兰对王爷了解越多就越惧怕,先前对他的认识太浅薄了,看到过的好脾气和耐心都是假象。 他的眼角只要向下,就像利箭随时都能射穿人的身体。 离开前,晏南修投给了她一个威胁的眼神,“王府不养没用的废人。” 云裳一直没睡着,晏南修好久没和她交心了,说话越来越软,对待她又越来越粗暴,就像是用身体在泄愤。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随时都能撕裂。 晏南修想用孩子拴住她的心不言而喻,不敢想象知道她在这方面动了手脚,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冬兰进房看了好几回,小姐也没有要起床的意思,正当她再一次准备进去看醒了没有的时候。 已经看到云裳从房里出来了。 “有水吗?” 冬兰马上把茶杯递到她面前。 云裳摇了摇头道:“沐浴的水。” 听到冬兰说已经准备好了,她没有迟疑进了浴间,泡进浴桶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走,是一定要走的,哪怕身无分文,只身一人也要离开。 她找到了落脚点,云凡才会有机会从晏南修身边离开。 云凡现在连身世和记忆都不清楚。 云裳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信心,总感觉云凡不喜欢这种生活,总有一天会离开宁王府,离开京都。 沐浴好,云裳换好衣服走了出来,看了眼窗外,对着身边的小丫头说:“以后,你该长点心了。” 小姐最近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冬兰也不明白其意,总觉得她好像心事重重。 这会儿她正忙抱着云裳换下的衣服,准备出门,顺嘴回道:“正学着呢。” 云裳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脑袋,“照顾好自己,我等下出去转转。” “天黑,小心脚下。” 云裳望着她的背影,小声地道:“你也是,王府太黑,往后一切要小心。” 冬兰怎么也没想到,云裳说的出去转转,是转出王府。 当她回到屋里没看到云裳的身影,把王府都找遍了,才知道小姐不见了。 离开王府,走出了东街,云裳发现手心里的汗都是冷的,时隔九个月她终于光明正大的从宁王府出来了。 三个月前她发现宁王府,把守的侍卫突然消失了。 从那以后她开始留意王府进进出出的人,暗中观察了半个月,得出了一个结论:除了晏南修谁都可以自由出入。 为了坐实这个猜测,她几度走到大门边,没有任何人阻挡! 这些天她想过要不要走,走了晏南修会不会一怒之下对云凡不利,她变着花样又作又闹,晏南修一次也没拿云凡威胁过她。 眼下云凡在府里活得甚好,与晏南修主奴情谊情厚,就算她跑了,应该也会留他一命。 夜色中,玉阳客栈。 小二正在拔弄手里的算盘,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走了进。 他还以为花眼了,揉了揉眼睛。 人已经走到了柜台前,小二连忙问:“姑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云裳把手上的金镯子取下,“住店,明日帮我叫个裁缝来。” 小二把沉甸甸的金镯子掂了掂,看到上面镶了几颗珍珠,估算了一下镯子的价值问。 “姑娘,您是要银票还是银子。” “银子,麻烦您了。” “好嘞,请上二楼。” 小二前脚把客房的门关上,云裳后脚就瘫软在地,一切有惊无险。 玉阳楼是武林中声望极高前辈名下的产业,在京都口碑极好,不问来路,不管去处。 住进了玉阳楼,相当于有了天然的屏障。 晏南修被软禁于府中,皇上能把宁王府前的侍卫撤走。他们之间便有了缓和的趋势,眼下形势容不得他大动干戈,除非他想永远困在宁王府。 下午听到他和那人的对话,就明白晏南修私下动作不少,他一直在为出府做准备。 翌日,太阳初升,敲门声在房外响起。 这一夜云裳合衣而睡,竖着耳朵从未敢深睡,睡得极不安稳,她连忙起身,收起脚步声慢慢摸到了门边。 “姑娘,请来的裁缝到了。”是小二的声音。 云裳拉开门栓,门口除了小二,还站了两个男子,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这两人没有须髯面白唇红,一看就是宫里的人,几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没有拆穿身份。 小二看情况不对,偷偷溜走了。 “姑娘,您是要站在门口量尺寸吗?” 太监尽量收起了嗓子说话,可是在宫里说话的习惯和语气,还是没能掩盖掉,又或许是有意让她听清楚。 “进来。” 不得不说宫里的人,都被训练得非常得体,有模有样的帮她量好尺寸后,就拿出一本精美华丽的画册让她选式样。 云裳一时半会摸不清这二位来的目的。 她原本是想做两身行动方便的衣服,眼下显然是不可能了。 她一边翻看着画册,一边观察两人的神态。 “姑娘,选好了吗?” 见云裳不答,那人又道:“姑娘您应该清楚,您没得选。” 话里有话,云裳心里咯噔作响,仍旧没有说话。 突然一位太监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把画册翻到了最后一页,指着一条白绫道:“这件很适合姑娘。” 没等她反应过来,另一位太监,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一条白绫,“姑娘这是您的福气。” 云裳轻轻笑了一声,不急不缓的起了身,“二位是皇上的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似乎并不想回答。 云裳见情况不对,飞快向门口跑去,还没走出三步,一条白绫从后面套上了她的脖子。 云裳双手死死的抓住白绫,把力量都集在五指上,何奈这二位功夫非浅,不管如何挣扎白绫没有半点松懈的迹象,身体不断向后倒去,双足被拖着在地上后退。 脖子被白绫死死扼住越收越紧,气血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眼睛看到身边的门窗桌椅从金色变成了黑白,再慢慢变得得模糊。 模糊之中,她隐隐闻到了一股香味,好似灵魂出窍似的看到床梁上挂着自己的身体。 那两个太监,站在床边呆立了片刻,若有所思近也出了门。 眼前的画面似乎很清晰,又好像很模糊…… 原来死亡只是一瞬间,既没有地狱,也不会去天上,还能看到自己死亡时的情景。 当她感官再次恢复的时候,先是一阵头痛欲裂,很快脖子上的疼痛更加清晰的传出。 难道死了,还有痛感吗? 云裳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子。 皮肤上熟悉的触感让她意识到,她没有死! 她猛的一下睁开眼,睡在一张雕花红床上,房间的布置很是清雅。 这是在哪?云裳记起原本在客栈,两个太监找上了门,赐了一条白绫,在死前隐隐闻到了一种香味。 问题就出在这里。 那股香味应该是有人暗中救了她,会是谁? 好厉害的迷香,居然能迷惑人的心智,把两位太监都糊弄过去了。 这么厉害的迷香,只有江湖人中才有,云裳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在关键时刻来救她,还把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对方不但心思缜密,还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可想而知,这人一直在监视她,除了皇上的人还有谁。 第93章 得罪 “醒了?” 云裳听到了云凡的声音,惊得立马爬了起来。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看痕迹像是被鞭打出来的。 “莫侍卫,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受伤了,晏南修他对你用刑?” 莫凡顶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苍白脸,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愤怒的人,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心里却在疑惑,她怎么会知道的? 还做出一副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 这个女人在王府里对他百般献殷勤,不管他的脸摆得多臭,她似乎丝毫不在意。 对他的好不仅没有减少,还越来越好,总是一副怕他吃不好穿不暖的模样。 这会儿在他受伤后,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主子动的手。 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她认识他?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莫凡淡淡地回了一个是。 “不要再为他卖命了,你不应该为他卖命,他……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他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莫凡只说了一个字,是想引诱她说出他的猜测。 听到云裳的回答,很显然这女人也不知道什么,话语中只是在挑拨离间。 宁王是怎样的人还用她说? 皇城里比他手段残忍的人多得是,像他这种暗子出身的人,只是一具暂时活着的尸体。 活着的时候得到过主子性命相舍的保护,已是最大的荣恩。 “没能把云小姐看好,是卑职失责,还望云小姐在这好好休养。” 这句话是晏南修让他说的,他也不知道是何意思。 昨晚他早早的歇息了,半夜被人从床上叫醒,什么话也没说就是一顿毒打。 来这里前,王爷只教了他这一句。他带着满脑子疑惑说出了这句话。 “莫侍卫,”看到他转身要走,云裳紧紧的拽住了他的衣角,“痛吗?” 云裳掀开他的衣袖,手指轻轻触碰在伤口上,那双手抖得实在太厉害了,碰在上面确实有些痛。 “如果云小姐把手拿开,就不痛了。” 云裳马上缩回了手,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莫凡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又迷糊了。 这个女人表现出来的反应很不寻常。 他冷静地打量了她几眼,低低地问了一句:“你认识我?” 最后一次,如果还是没有答案,他的心将永远不会动摇。 云裳听到他这么问,面上的表情闪过一丝痛苦后,沉默半晌道:“你姓云,叫云凡,是我的小弟。” “放屁。” 莫凡眼里充满了盛怒和惊恐,像看到鬼似的,连退两步,脚步不稳的跌着出了门外。 莫凡一口气跑了很远,脑袋里不断地出现云凡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现就像在脑海里扎下了根,怎么赶也赶不走。 不知道跑了多久,喉咙里像有虫子不断的想从胃里钻出来。 恶心感越来越强烈,跑到一处寂静的墙根边,身体感觉怎么也压不住了。 纵然受过最严苛的训练,他也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这个女人怎么会是他的姐姐,很多画面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 她给他做的吃的,每次都很符合味口。给他缝的衣服也很用心,王爷第一次带她去成王府,让他叫的那声姐姐。 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似乎说得通。 可是他把她送进了寂字牢……那日她拿着滴血的匕首,站在王爷书房的门口,谁也不敢上前。 是他夺下了她手中的匕首,是他亲手把她交给了刑部的人。 哇的一声,莫凡疯狂的吐了出来。 他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后,紧接着就是一阵冷到骨子里的感觉,不断的从体内散发。 不可能,不可能……莫凡双手抱着头,不停的说着这两句话。 从寂字牢回来后,她原本滴水未进,请来的大夫都无能为力。 王爷见过她一次后,好像就换了个人能吃能睡,仿若所有的事都没发生。 不仅不记恨他,还开始对他好,好到他有过千万种猜测,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天边的太阳渐渐下了山,血色一般的黄昏散发出刺眼的光辉,把他从痛苦中灼醒。 云凡,他的名字叫云凡吗? 如果这个女人敢说谎,哪怕赔上这条性命,他也要杀了她! 一个寂静的小院里,莫凡身体贴在瓦顶上,等人都退去悄悄进了云裳屋。 昏暗中,莫凡站在她床前,声音里好像有滔天的怒意。 “我会查清楚。” “凡凡。” 云裳看到他重新返来,又惊喜又害怕。 “别叫我,如果你敢骗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骗你,是皇上和晏南修……”云裳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又想哭。 “闭嘴,你是要哭还是要说。”莫凡看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沉默了一会问:“哪个云家。” 云裳收起悲伤的神情,压住了乱七八糟的情绪道:“怀娄城,云门镖局,八年前成王……” “够了,我自己会查,”在他的一声切齿下,屋子恢复成了一片死寂,油灯突然晃了两下,把莫凡从犹豫不决中晃醒,“你别想跑,宁王有影子随时盯着你。” 说完这句话,莫凡朝梁上一跃,如魅影一般消失在暗空中。 八年前!他的记忆只有八年,连李长风都不知道的事,她怎会知道。 八年前,怀娄城云门镖局到底经历了什么,如果是他的姐姐,为何俩人会分开,为何从来没听她提起过父母,难道人不在了。 他又是如何失去了记忆,从她的语气中能听出她对皇上和宁王的恨意,难不成…… 莫凡行色匆匆的朝宁王府走去。 他打断了云裳的话,是不想让任何人影响自己的判断。 如果真是皇上做的,怎么会留下了他们俩个活口。 做暗子的那几年,灭门的事他没少做,从无活口。 宁王那么喜欢她,如果是他灭了云家,又怎会连战功都不要了,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太多不符合行为的疑点,如潮水般汹涌压向了他的心头。 不知不觉,他走进了宁王府。 “莫侍卫你去哪了,宁王在等你。” 一个下人见他总算回来,走到他身边急切的告知。 莫凡带着满肚子疑问走进书房,他身上隐隐散发的颓废和矛盾感是晏南修从来没见到过的,一个暗卫居然忘了隐藏情绪。 晏南修嘴上问着无关紧要的问题,心里在盘算着短短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心不在焉。 “所以呢……” 所以什么?莫凡被云裳的话冲击得现在才回过神,王爷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你方才说云姑娘和你说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句话是晏南修诈他的,刚才莫凡只说了云裳现在一切安好,平时他提都懒得提云小姐这几个字,刚才他说了三遍。 这很不寻常。 “对,很重要的事,她说不会再跑了。” 果然有问题! “你去歇着。” 莫凡走后,从屏风后面出来的一个人,这人模样和他有九分相似,他叫一了声王爷,身形神态和语气和莫凡简直是一模一样。 晏南修点了点头,“让人盯着他。” 两天后,大雨滂沱的深夜,莫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直没睡,直到深夜王府里的人都睡下了,他才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偷偷溜出了王府。 他似乎感觉不到雨水的拍打,一直朝一个方向疾步前行,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到了一处房屋密集的街道。 这里的屋子都是破破烂烂的。 这么大的雨水声也掩不住咳嗽声哀唤声,很显然这是一处流民聚集的地方。 莫凡走到一处屋前停下了脚步,屋里的灯还亮着,里面有轻微翻身的声音,盯着屋子看了一会,他推门进了屋。 屋里有一张陈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酒瓶,酒瓶前坐了一个人,弓着腰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脚放在凳子上,看样子已经喝到了半醉状态。 正当他准备夹颗花生米时,脖子上被一把冰冰凉凉的东西顶住了。 “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敢撒谎,我手上的刀子可不长眼。” “你他娘…” 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红色口子。 “怀娄城云家是怎么被灭的。” “不知道。” 刀口更深了些。 “好我说,我说。”玄青子一副着了道的受气样,“小凡凡,你先把刀放下来好好说。” 内屋里有人轻轻咳了一声问:“谁啊。” “没事,来了个朋友。”玄青子连忙回话,然后转了半个身子,“别吓到我朋友,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我打不过你,我只问几个问题,你再不老实回答,刀子就进脖子了。” 玄青子呼出一口气,一副怕了他的样子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应该是和你主子有关,当然……我也是后来才猜到的。” 莫凡见他没再继续说了,快速的往他手臂上扎了一刀后,又顶住了脖子,“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你怎么这么不讲武德。”玄青子龇牙咧嘴了一会,现在落在了别人手上。 他认命似的道:“我去云家的时候,除了云裳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了?你确定。” “我确定,你也跟过皇上,你应该知道很难留下活口,如果不是我点了云裳的睡穴,她刚好又在地窖里,连她也活不下来。” 莫凡将信将疑地问:“你为何会去云家。” “我师傅叫我去的……” 他把事情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看到莫凡双眉紧锁,反问:“你想知道这些做甚,还动刀子,想问什么直接问,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成王早已是皇上,谁能拿他如何。” 莫凡慢慢收回了刀,又问:“你确定除了云裳一个活口都没有了。” “当然,你想啊,我都救了云裳,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人命关天,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你到底想知道这事做什么……你不会对云裳……” “住嘴。”莫凡看他一副色眯眯的样子,就知道他在乱想,“云裳说我也是云家的人。” “哈,哈哈……”玄青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看你们哪点像了,你去打听打听,怀娄城云家哪个生得不是又美又俊,在他们面前,你只能算……是个人。” 莫凡凝神了好一会摇头道:“云裳没必要骗我。”对他的关心也不像假的。 “哦,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记得你看她横竖都不顺眼?怎么会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 对啊,为什么她说自己是云家的人,他就信了。 大概是从对他好的时候,她是从什么时候对自己好的呢,从寂字牢回来后。 从那时把他当成弟弟的,难道是宁王骗她,她信以为真,才…… 想到这里莫凡心乱如麻,低低的说了一声得罪,冲入了雨中。 人走后,晏南修从里屋走出来,道了一声:“玄兄,好会说。” 玄青子看到他,心中一片空虚,“忙我已经帮了,我们俩算是扯平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说完,他就到里屋忙活去了,床上还躺了个病人,他得去伺候。 如果不是床上的人伤得太严重,大半年也没养好,他早就离开了京都。 又怎会帮晏南修说出如此违心的话。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他真是辱了大丈夫这个名头。 晏南修看了眼屋内,目光转回了桌上的空酒杯上,想到什么似的说:“玄兄还是留在京都。” 里屋的灯灭了。 晏南修也没再多说什么,跨着步子出了门。 香玉的人和晏南修在云裳走的那天,和他说查到玄青子还在京都。 那天晚上他来找过玄青子。 当初他喝酒误事没能救下云裳,打算让他吃点苦头,结果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这个人的出现他非常吃惊,也就作罢了。 回去后听说云裳不见了,还好香玉的人一直盯着王府的动向,才能及时把她救走。 这两天盯着莫凡的人告诉他,莫凡来过玄青子这里。 他就想到了云裳应该什么都跟莫凡说了。 才知道她从来没放下过,想到这里晏南修的脸色变了几变。 她还是不信他。 第94章 活着 黑幕中,晏南修撑着一把青油伞,不知不觉来到了云裳落脚的院子里。 云裳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紧张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很快,她从熟悉的一举一动中知道了来者是何人。 她的目光穿透黑色的空间,哪怕看不到人,也能落在晏南修脸上。 多年的纠葛和羁绊,两个人在没有点灯的屋子里,静静的看着对方,就算看不到彼此的脸,也能感到灼热的目光在相互注视。 晏南修停顿了一会,很艰难的开了口,“云裳,你要去哪里,想好了吗?” 他一步步,小心翼翼的向床边靠近,“让你受惊了,父皇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你别急,再给我些时间好吗。” 这句话像是在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窗外的风声愈发猛烈,声音像像动物在木板上抓挠又尖又利,有些从门板缝隙呼呼的钻了进来,听得人心里闷沉又难受。 “我当下能做的不多,如果你一直……一直想走,到了合适的时机我放你走。” 晏南修的声音很慢,向她走近的脚步更慢,每迈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 突然咳嗽声猛的在屋子里响起,咳了几声后,云裳终于憋出了声音,“什么是合适的……时机。” 话音未落,云裳感觉到体内有股气血不断往上翻涌,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口残血吐出后,胸口终于松舒了,连着呼吸都顺畅了很多。 那日和莫凡说出了身世后,莫凡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云裳听到他撂下了狠话,非常痛苦的跑了出去,这几天都惶惶不安。 她吃不好也睡不好,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很怕他出什么意外。 云凡的性格又直又硬,面上向来藏不住事,如果不小心露了破绽,晏南修还会不会放过他?她心里没底。 每次闭上眼睛仿佛都能看到云凡在向她求救。 短短两日,她越来越懊恼,越来越煎熬,甚至后悔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一口气把他的身世说了出来。 可是想到当时的情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云凡那时候已经起了疑心。 这是说出身世最好的时机,她实在不想耽搁,也不想错过。 看到晏南修还能来见她,就表明他那边暂时还没有行动,至少现在还活着,应该是云凡沉住了气。 云裳心里憋着的那口郁气,一下就松开了,堵在喉头的这口败血,终于冲出了体内吐了出来。 她用手擦着嘴角轻轻笑了笑,看来她没有选错时机,一切都值了。 晏南修听到‘扑哧’的声音,像是从喉咙喷吐的声音,他全身一紧,急忙燃了灯。 突如其来光线照来,云裳不自觉的躲了一下,晏南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欲倒的身子,拨开她脸上的秀发问:“怎么了。” 云裳仰起头,一张苍白带着嘴角的血丝,晏南修仿佛看到宣纸上被朱砂画了一笔萧败碍眼。 “无碍,脖子受了伤,吐出的只是积淤,死不了。” 云裳强忍不适,坐正身体,想到上次见莫凡,看到他身上的伤,压下了心中的怒意问:“我的错,何必罚在莫侍卫身上。” 晏南修没回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俩清了,你怎可以一声不吭就走了。” 云裳在心里黯然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荒诞的神色,摇了摇头说:“南修,我们就算相爱又能怎样呢,如果我嫁于你,在我们拜先祖时,你拜得下去吗?我又跪得下去吗?云家几百个冤魂的眼睛一直盯着,永远盯着。” 说完,她眼中闪过一丝浓烈的痛苦,下定决心似的又道:“你是王爷,受世人尊重敬仰,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好好同你父皇相处,这些年,我听到他人说起云家都是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就心如刀割,爹爹在世最重名声。如若有一天,可以的话为云家讨个名声回来,不要让云家永远成为江湖人口中的不忠和大恶,我就感激不尽了。” 当一个名满江湖的家族离奇灭门后,刚开始众人听到消息会惋惜。 时间久了,便会有各种传闻和猜测,并且越传越玄乎。 早就忘记了云门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和侠肝义胆。 毕竟没有一个活人了,说得再好也传不到云家人的耳朵中。 千百年来望族没落,都会伴有各种野史传言。 经一人之口再添油加醋,后来听到的人早就不管事实,只要能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当然是越夸张听众才会越多。 云门镖局也不例外,只是云家还有活着的人。 活着的人苟且偷生,听到这些无法辩解也无法反抗。 晏南修一字一句地听完,抬起眼皮和她四目相对,“你曾说过如果我不姓晏就好了,如果我不是皇子,没有这层身份,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冤有头债有主,孰是孰非我岂会不知。”云裳顿了顿,轻声笑道:“小凡也做过同样的事,但是你和他不同,你的身份注定要背上这份债。” “哈哈,身份,我何曾在意过这个身份,云裳当年你只要说一句话,这个身份早就不存在了……” 这时门被敲响,门外一个女声,叫了一声王爷。 晏南修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眼光微微一暗,对着门口道:“进来。” 一个身材妙曼,长相非常美艳的妇人推门而入。 香玉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两人,两人都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的面对面坐着。 她佛了一礼道:“王爷,您出来太久了,该回府了。” 眼下晏南修再也没什么心思说服云裳,出府的时辰确实有些过久了,再不回府,很难保证别人不起疑心。 他按捺住心里的郁闷,起身吩咐,“好好照看云裳。” 转头又对云裳说:“改日再来看你。” 云裳既没有抬眼也没有点头,仿若听不到。 宁王走后,香玉一改毕恭毕敬的态度,目光十分厌恶的往云裳面上盯着。 云裳满脑子都是疑惑,她是谁?一句话就能让晏南修离开? “真是自以为是,你跑掉了吗?” 上一个问题还没想清楚,只听到香玉又轻蔑道:“你以为你跑了,你小弟还活得了吗?” 云裳诧异地抬了下眼皮,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 她怎么会连莫凡是云家的人都知道,看来身份不简单,难怪能叫得动晏南修。 从她的话语中,能明显的听出对她的厌恶。 “你要自寻死路,麻烦随便拿根绳子找个歪脖子一吊就解决了。你想躲哪去?整个京都,只要你出现,一定会被送到皇上面上,有胆子没脑子,你跟宁王那些见不得光的情谊,把他害得还不惨,难不成以你这种功夫和脑子出得了城,想都别想,不出两日每个城门口都是你的画像。 这天下除了宁王,没有谁能保你性命,我本以为云姑娘是聪明人,应当想得到,没想到如此愚笨。” 犀利的言语,骂得云裳脸庞一阵白一阵红,她也知道出不了城,京都这么大,只想找个地儿躲起来,躲过风声,总有一天能跑掉。 她十几岁就满江湖乱跑,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香玉不会像宁王样顺着云裳,所有的恶语一句句往外吐,看云裳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她哼笑了一声。 “你是恨云家被灭,还是怨宁王娶了别人?” “我来同你说清楚,云家的事不是宁王做也会有别人,当初如果是我去了云家,你和你小弟一个也活不到今天!至于宁王娶了别人,那是宁王用婚姻来换你小弟活命,皇上登基后,就莫侍卫那种没身份的人留着做甚,你连这点都想不到,还想报仇,你不给活着的人添乱就算是报仇了。 你有什么资格怨宁王,他想娶谁娶了便罢,他图你什么,你的美貌?以他的身份天底下什么的绝色,不会送上门任他挑选?他顾念情份对你百般荣宠,你还蹬鼻子上脸,尽做些没脑子的事,让他帮你收拾烂摊子。” 香玉瞧着眼前这个先前还嚅着嘴说话,现在却被人捏住了命门一言不发的人气得要命,她真想上前去抽几耳光,让她长长记性。 宁王护着她本来就举步维艰了,没想到还能这个蠢货还会雪上加霜暗地里搞事。 皇上那边,慢慢有人开始上折子,宁王出来是迟早的事。 这么一闹若被皇上发现有什么猫腻,出府又会变成遥遥无期。 香玉可是不宁王,一切会找麻烦的东西,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她嘶了一嘴,吐出一口长气,不想再跟这个蠢货多费唇舌。 “你安心的住在这里,别想着跑,你若是敢再跑,我马上把你小弟给剁了喂狗。” 赤裸裸的威胁果然受用,云裳看着这位生得极美的妇人,大摇大摆离开后,望着那扇门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乖乖的灭了灯。 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刚才这妇人说的话,有几句浦笛也和她说过,似乎都没有她说得这般直白,这么透彻,却不无道理。 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云凡是皇上拿捏晏南修的一颗棋子。 晏南修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和她说,也算是一腔赤忱。 这让她不由的想起,两人在宁王府中耳鬓厮磨大半年的光景。 不管是从前在遥吾山上,还是如今受制于人,晏南修对她从来都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只是她生在江湖,要的从来不是豢养! 和晏南修相处了这么久,她早已明白,就算她不计较了,他们也不是一路人。 她要的晏南修也给不起,晏南修想要的,她也给不起。 云裳醒来时已见天光。 推开房门,清新的日头将将升起,院中的树木和泥土被雨水洗过,在淡淡的阳光照耀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 这味道像是许久都未闻见过的生活气息。 云裳顺着院子的四方泥巴墙走了几圈,乳黄色的鹿皮靴,已经沾了一层薄薄的稀泥,她也不想停下脚步,依旧在泥地里踩着。 一想到晏南修再也不能把她抓回宁王府,皇上也以为她死了,心里舒畅又欢喜。 只要离开和皇字沾的地儿,身上就没有任何负担,她沉浸的感受着泥土的滋润。 沈婆婆站在竹门外看了半天,见云裳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她轻轻摇了摇头,香玉怎么也不和她说清楚,是照顾一个脑袋有问题的人。 听说疯了的人会时不时发疯打人,如果这姑娘不打人,她还是很乐意照顾的。 古稀之年,遇到这么一个人陪在身边也是极好的。 沈婆婆把手腕上的篮子,放在了大门边的石板上,顺手摘了朵黄色的小花,走到云裳背后,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口,“你看这是什么,小姑娘戴花花。” 沈婆婆说着就踮起脚,把小黄花插到了云裳的发髻上。 云裳看这位老妇人像哄孩子似的口吻,正想说话就听到她又说,“我的孙女真漂亮,奶奶等下给你买糖吃。” 哪里来的傻子…… 云裳清亮的杏眼不解的看着对方,再看看大门口石板上放着新鲜的菜,心想一个比一个奇葩,这位老奶奶比冬兰还离谱。 “可惜噢,可惜。”沈婆婆拉着云裳按到了廊子上凳子上说:“乖乖坐着,奶奶摘好菜,等下给你做饭吃。” 这么漂亮的娃儿,怎么就是个疯子呢,沈婆婆嘴里念叨着,又佝偻着腰把早上买回来的菜提了过来。 云裳:…… 傻的人不是你吗? 沈婆婆一边摘着篮子里的菜,一边跟云裳讲起了民间故事,云裳听着听着泪水奔涌而出。 “我娘小时候也跟我讲过。” “你娘……” 沈婆婆听到云裳说话的语速,以她的判断不像……疯子,果然见到了一双很清醒的眼睛。 “云姑娘。”沈婆婆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云裳擦干眼泪说:“我叫云裳,吓到你了,我就是太……太高兴。” “哎,高兴就好,高兴就好,我姓沈,你如果不嫌弃跟着街坊们叫我一声沈婆婆。” 沈婆婆见这姑娘是个正常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沈婆婆。” “哎。” “沈婆婆,沈婆婆……” 云裳叫着叫着又哭了,哭得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她很久很久没这么轻松的和人相处过了,自从云家没了之后,第一次这么没有负担的活着。 第95章 算计 落了几日的雨后,天气逐渐转好,云裳会时常到周围转转,发现这里的人大多是原住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 这里的房子都有些年代了很有家族色彩,家家户户都维护得比较好。 书香门第的人家从院外看就能认出,院子里大多种了竹梅这类比较坚韧的植物,给人一种很清雅的感觉。 唱大戏的人家,几个小徒弟一板一眼的在练着功,看到云裳路过,都礼貌的做礼。 两场雨过后,天气没那么热了,云裳和沈婆婆已经住了一个月。 沈婆婆和相公成婚后一直都住在这个院子里。 他们无儿无女一辈子恩恩爱爱,前几年老爷过世后,她思念成疾。 去年生了一场大病,钱财散尽也没医治好,本以为要下去陪老爷,躺在床上等死的时候被香玉发现,给她请了大夫开解了她的心结,身子又慢慢好了起来。 她是个热心肠的人,没事总在外和街坊邻里闲谈,总是到日头偏西才提着小菜篮子回来。 “香玉这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无父无母,也没成个家。” 沈婆婆把缝好的烟罗裙,往云裳身上一比划,“真俊,你和香玉都长得如花似玉,不要像她一样拖成了老姑娘,早点成个家好。” 沈婆婆很喜欢香玉,十句话三句不离香玉,让云裳知道了那个美艳女人名叫香玉,可惜沈婆婆说不出别的,只会一个劲的夸她。 云裳在心里默默的念道这个名字。 那天晚上从香玉的话里,听到了个大概,曾经应该是成王的人,只是现在嘛……看起来好像成了晏南修身边重要的人。 “你和香玉是亲戚?” “我看着她长大的,她打小就跟着成王妃进了成王府,那会我和老头子在街边支了个卖炊饼的小摊,她啊伶牙俐齿嘴馋得很,总去买炊饼吃,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长得真好看。 没想到这么些年没见,还是一个人,给她说了几门亲事了,她也不愿意。” 是成王府的人……难怪香玉会跟皇上和晏南修都有交集,应该算是看着晏南修长大的,晏南修会听她的话也算说得通了。 沈婆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担忧里,“女人啊,总要成个家,找个人照顾才能过好下半辈子,城东有一家开酒铺的……” 沈婆婆说着说着,发现云裳眼神不知道飘哪去了,轻轻地扯了下她衣角。 “你有没有说媒。” “啊,没有。”云裳从沈婆婆手上接过裙衫坐在床上,慢慢的叠了起来。 “沈婆婆,您就别操心我的事了,我不急。” “年轻都不急,你看看香玉大好的年华都虚度了,女人只有这十来年的好光景,要抓紧啊。” 沈婆婆一屁股坐到云裳身边,抓着她的手,生怕她听不进去。 云裳轻叹了一声,若是被晏南修知道有人给她说媒,不敢想象那张脸会被气成什么样。 她突然一怔,为何会想到他。 那晚他和香玉走后,他们都没有再来过这里,好像根本不怕她跑。 自从受到香玉的恐吓,就算晏南修依然被软禁着,她也不敢跑。 云裳猜不准香玉上次说的话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晏南修借她的嘴说出来的,如果再跑,云凡的生命就岌岌可危。 她不敢赌。 在皇上眼里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晏南修和皇上的关系应该会缓解。 这些天她也打听过,没听说皇上赦免晏南修。 宁王府如有任何的风吹草动,肯定会在京都传开来,眼下看来晏南修的处境没有变化。 云裳揉了揉额角,不再去想晏南修的事,他们的事太复杂,自己已经平安离开了宁王府,她的心思不该再浪费在他们身上。 只是云凡,她得再见一次才好。 云裳定定的看了沈婆婆几眼,低低地垂下了头。 沈婆婆见她不想回答,犹豫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 “可是……他成婚了。” 云裳想了想觉得这样回答更恰当,但愿沈婆婆同为女人能体谅她,不要每天再唠叨这事。 谁知沈婆婆听到这话,双手拍着大腿,“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做了人家的小妾,人家只会记住你这张脸,上不了台面。” 云裳眼眸缩了几下,神情有些错愕,似乎明白了宁王府下人看她的心态。 她淡淡地道:“我不做妾。” “这就好……再富贵的人家也不能做妾,又不是皇亲国戚能落得个凤命的好名头,不值当。” 云裳应声,不再搭话,皇亲国戚和她有血海深仇更是嫁不得。 近日云裳总是偷偷的去宁王府附近转悠,期待能见云凡一眼。 她怕被人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常在路口附近的茶水摊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一次她看到莫凡打马而过差点叫出声,可是周围人太多了,只敢默默看着他走掉。 皇天不负有心人,那日她正喝着茶,莫凡‘哐’地往她面前扔了把短刀,凶相毕露的看着她。 “怀娄城云门镖局一夜之间被灭了,是吗?” 云裳不知其意,只是点了点头。 “你离开云门镖局检查过有没所有人的尸体?” 云裳又点了点头。 “有活口吗?” “没有,但是我没有看到你和洛甜的尸体,洛甜都活着,所以…… “所以云小姐就算见到了我也没能认出我,却能认出洛甜,然后就编了一个谁也无法证实的弥天大谎,想让我成为你复仇的帮手……是吗?” 云裳愕然。 那年他才十二岁,再见已经是七年后了,是小孩子长相变化最大的几年,一下没能认出不是情有可原吗? 自从晏南修说出他是云凡后,她依稀能从他身上看到云凡小时候的样子,肯定错不了。 莫凡一边恶言恶语,一边观察她的神色。 “你打错算盘了,我不是云家的人,王爷骗你的。” 莫凡对人情事故再不懂,经过这些天已经把事情理清楚了。 云裳是从寂字牢回来后才对他好的,肯定是王爷说了他是她弟弟,这个女人信以为真了。 “他没骗我,你是云凡。” “口说无凭。” “你肩胛骨下面那块三角形的疤,是你六岁那年从桃子下摔下来留下的。” 云裳说得十分肯定,莫凡却将信将疑。 她和玄青子有一个人在撒谎。 只是俩人都说得和真的一样,看不出谁在说谎。 玄青子说谎的理由有很多不好猜测,云裳说谎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将错就错。 王爷拿他骗云裳,云裳刚好利用他,必要的时候背刺王爷。 只是她说到桃树,倒是和他梦里模糊的记忆有关联。 莫凡挑了挑眉,“云小姐真是眼拙,这是我在东沙战场上留下的。” 云裳听到莫凡的讲述,脸一下变得惨白。 不过她很快又镇定了,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没那么容易改变。 那块疤痕已经长成白色了,只有经过了长久岁月的积淀才会是这颜色。 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不肯承认,不过他这么说反倒使云裳放心了不少。 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云家最弱小的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会隐藏情绪的男人。 云裳轻笑道:“莫侍卫,看到你长大了我很欣慰。” 莫凡坐在茶桌上,看着眼前的短刀心乱如麻,云裳最后认可的话,像是无声的揭露了他的心虚。 回到王府莫凡迎面遇到了王爷,他表情淡淡的站在厅子前面,似乎在等他。 尽管心里很紧张,莫凡还是努力保持了镇定。 如果他真的是云家的人,他该如何再面对王爷。 这些天他寝食难安,回想了两人并肩作战的日子到如今软禁于府中,他始终如一个局外人,却又无不能感受到王爷对他用心良苦。 从王爷被软禁后,隐隐约约中感觉到王爷有自己暗中的势力。 这些人和从前的暗鹰很像,下场也可想而知。 王爷没让他掺和进去,很显然是怕有一天会牵累到他。 王爷说过的话,走马观花的闪现在脑海里,每一句都没点破,一旦看清楚事情后,才知道是真的为他好。 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可是有些事不是单凭几人的三言两语就失去判断。 晏南修就在着旁边的石墩子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一个墩子意示他也坐。 “你去见云裳了?”晏南修开门见山的问。 “是。” “她和你说了什么。” 莫凡眼神闪躲,他不知道王爷问他话是何意,只能模棱两可地道:“她说云家是王爷带人灭的,你杀了多少人。” 晏南修轻轻笑道:“云家是我去的,我一个也没杀。” 听到王爷这么说,不知为何,他心里仿佛轻松了不少。 “莫侍卫为何突然问起云家的事,难不成和你有关?” 晏南修心知肚明,还是想看看莫凡是否起了二心,去年冬猎回来,莫凡已经能算做是他的人了。 被云裳点破了身份,他有些拿不准。 “我听到了一点消息,眼下也不知真假,既然王爷没有杀云家的人,我自是分得清的。” 两人都没把话说明,可是谁都能听懂背后的意思。 莫凡在暗鹰那么久,熟知里面的人是为谁卖命,就算王爷也只能听命于他。 只是不敢确定自己不是云家的人,他只想知道王爷参与了多少,王爷对他如此坦荡,也不枉主奴一场。 他杀的人不会比王爷少,若是都算到他头上,他死一百次都还不清。 “父皇登上帝位之前,有些事不得不做,我想莫侍卫也明白。” “明白。” 莫凡紧拧的眉头都能夹死蚊子了。 晏南修拍了拍他的肩膀,“自从云裳出现在宁王府附近后,父皇派来监视我的人不见了。” “皇上知道了?” 晏南修无所谓地笑了笑,“他生性多疑,知道是迟早的事。” 莫凡忧虑地看向王爷,“难怪一直没等到圣旨。” “不急于一时,有个大麻烦还没解决。” “是安阳王孙?” 晏南修没回,脸上带着一层深沉的暗色回了屋。 沈婆婆睡得早,刚入夜就吹了油灯睡下。 云裳把今天买来的宣纸铺开,磨好墨汁,静坐于书桌前,神色淡定地提笔落字。 在宁王府她难得静下心写字,在这里心中反倒一片安详。 她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待云凡想好了的那一天。 他嘴上虽然强硬,得出来内心已在摇摆,这是一个煎熬的过程,只要沉住气,她觉得一定能等到。 “好久没看到你这么闲情逸致。” 晏南修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她早就知道他来了,即使避不过,她坦然接受。 晏南修把脸贴了上去,“云姐姐好一招处心积虑的挑拨离间。” 云裳放下笔,回视道:“我和他都是苟且偷生而已,在此多谢宁王的不杀之恩。” 晏南修尖齿在咬在了她颈脖处,一口一口仿佛咬出了红痕,每一口都有说不清的情绪。 云裳突然心慌了…… “我不舒服。” “我看不是不舒服,是那块墨没在身边。” 那块有麝香的墨有何用处,很显然被晏南修猜到了。 云裳一时语塞。 晏南修全身没有一处老实,手伸进了布料里,“我说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 那双不轨的手从胸尖往下摸,她极瘦肋条凸起,跨骨窄小,本该孕育生命的小腹几乎没肉,摸够了手才说:“我都怀疑是我的问题了。” 云裳极力抗争无果后说:“南修,还不是时候。” 晏南修喉咙不明显的吞咽了一下后问。 “何时?” “总之我不会实言。” 晏南修嘴里回着话,手上也没打算停歇。 她的缓兵之计再也没了效果,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利用对他的宠爱来算计自己。 在他走的那晚,云裳的房间都被扒了个底朝天,看到那块放在枕头下的墨,让他起了疑心。 查了之后果然有问题。 两人很快就不着衣褛。 云裳被掐得夯实,嘴也被堵得说不出话,视线就像被海沙里的黄沙糊了眼,在身上起伏的人身子逐渐变得模糊。 明的暗的,处处都是算计,只能被动承受。 她身子像狂风暴雨里的一叶小舟,被风浪和急水拍来打去,没有半点快活。 第96章 秽气 一个月前,云裳从宁王府出逃的那个晚上。 冬兰洗好衣服回房后,发现云裳不见了。 她蹬着小短腿,把小楼找了个遍,也没看到人影,像个无头苍蝇把府内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人。 小姐跑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冬兰魂都跟着吓得丢了去。 小姐在王爷心里是什么位置她比谁都清楚。 一个大活人消无声无息的失踪了,皮都不得被剥了去。 顿时心里也生出了逃跑了想法,她手脚打着颤,立马收拾好这一年多攒下的金银细软,往包袱里一塞着。 机不可失,她看到一屋子值钱的东西也不敢装太多东西。 把包袱往肩上一垮,打算溜之大吉。 还没跨出房门,就被一堵像墙一样硬的身体堵了个正着。 冬兰肩膀一松,刚塞进去的东西散了一地,晶莹剔透的滚落在地板上,她心里当时的想法是完了…… 身子像被抽掉了骨头,哆哆嗦嗦的变成了一团软肉,膝盖不自觉的朝地上跪下。 眼泪犹如屙尿似地直往下狂飙,“王,王爷小姐不见了。” “房里头什么东西都没少,说不定小姐是在哪累着歇息下了,这么大个府子,咱再找找……” 没人问她什么,自己就像倒豆子般把心里所想全招了。 晏南修斜斜坐着久久没说话。 直到府里的侍卫来报,全都找过了没看到人,他目光变了几变,最后变得可怖如斯,让人不敢直视。 瞧着跟前吓软了的人和那一地碍眼的东西,自然知道问不出什么名堂,他一拳砸翻了几案上的杯具。 府外有他的人在监视,云裳跑不掉。 晏南修想知道云裳会带走了什么物品,盘算过后才知道什么也没带。 她不留恋府内的一针一线。 在清查的过程中,他注意到了那块墨。 一块上好的墨怎么会夜夜枕着入睡。 叫来大夫检查过后,一切都明白了。 晏南修看着蜷缩在一旁的人,歪着头从后背往下讨好般亲着,“这几日你去宁王府外面找云凡,父皇的人已经发现你了。” “云凡,云凡怎么了?” 他这时候说云凡的名字,云裳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得转过身,一双红盈盈的眼睛焦急的向晏南修询问。 “裳儿,你真是糊涂,你这时候云凡说出了身世,不仅不能改变什么,还会把他置于危险的位置,父皇若是知晓他起了疑心,你觉得还会留下他吗?” “你们挑明了?” 晏南修顿了顿道:“他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有几件事情是瞒得过去的,你不能再出去了,我不敢保证下次还能把父皇的人截住。” 云裳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一脸紧张地问:“你上次没有骗过皇上吗?” “父皇生性多疑,我从未奢求能能骗过去,我眼下还在软禁,不能同父皇撕破脸,你把自己藏好一日,云凡便能平安一天。” “何意? “云裳,你到如今还不明白吗?云凡能牵制住你,如果父皇动了云凡,我便无所顾忌。” 云裳似乎听明白了。 他们明明是父子却要相互制衡,帝王家的血脉亲情在天下面前不值一提,半点也比不上寻常人家。 权利又有何意义? 她从晏南修那一句无所顾忌里面,好像听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很难想象他当初孤身一人回到京都经历了什么。 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是想在朝堂中站稳脚跟,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深陷其中,谋略和城府早已不是她能窥见的。 “南修,我想以你的能力要送我走,去一个皇上找不到的地方也不难的。” 云裳的话说得很隐晦,其实是揭开了晏南修的私心,在他身边大半年了,他暗地里的势力云裳摸清楚了不少。 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想,皇上用云凡牵制她,晏南修又何尝不是用云凡在要挟她,他们两个人没有什么不同。 晏南修略微把头偏向一边,“眼下还不是时候。” 又在逃避,这种感觉十分糟糕,云裳披了件衣衫坐起来道。 “放心,为了云凡我不会再出去,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你也别忘了答应过我的,倘若有机会记得给云家一个交待。” 既然她活着有用,就要努力活着,和云凡说出身世是形势所迫,也不见得全是坏事,万一有一天她看不到云家结果了,云凡也能看到。 窗外的月光从窗花中照射进了屋,落在晏南修半暗半明的脸上,一双眼睛充斥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对任何事都有把握,唯独云裳是个变数,事到如今送走她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云裳离开王府的那天,他也想试一下父皇能做到何种地步。 没想到父皇真的起了杀心。 父皇的前半生潇洒又高傲,母妃惨死后被流放汝州,从痛失所爱到被最信任的朝臣背叛,他开始了周密的布局,早就变得独断专行,容不得任何人的反抗。 八年前他的逃跑是一次成功的反抗,去年劫狱父皇反倒没那么愤怒,并不是顾念血肉亲情,只是因为在皇城脚下他能绝对的掌控。 真是年纪越大,越自信,自信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俩还没分清胜负,瑞德帝在变老,晏南修却正当壮年。 从宁王府的二楼凉台远远望去,能看到皇宫梁宇上的琉璃瓦,晏南修目光悠长听着暗子禀报。 “是晏萧行那边的人。” “又是他!” 晏南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两个月前才查清放火烧秦家的人是他,这次云裳出走也是和他那边的人给父皇送的信。 再往前推便是围猎那次暗杀他的人,也是晏萧行的人。 皇亲不能入朝为官不能干政,他好像忘了亲王应该恪守的律令,其心可诛啊! 晏南修走进书房,提笔写了了几个字,隐晦地笑了笑,“把这个交给三皇子。” 他再不喜欢这个皇弟,也不得不重视他曾经提过的晏萧行,看来不是他一个人被晏萧行耍着玩。 晏萧行在京都深耕多年,想必晏闲双早已发现,只是没办法连根拔起,才找他商量。 梨园,结了满树梨子,个顶个的结实,把细长的树枝压得极弯。 晏闲双靠在一棵梨树下,一手剔着牙,一手拿着写着晏萧行三个字的白纸,往阳光下照了照,默念二哥终于不摆谱了,难得啊。 他打了个响指,食指了勾了勾道:“上笔墨。” 下人见惯了他闲散的样子,看着他对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眼前一亮,就差拍大腿了,不知道他抽什么疯。 听到他得意洋洋的吩咐,一路小跑进了屋,很快抱着纸和墨出来,把宣纸平整地铺在石桌上后就在旁边磨起了墨。 晏闲双写了个等字,把笔一扔,“写完了,拿回去。” 果然是抽风,下人不好表现出来,便大着胆子问:“只练一个字啊。” “难道还要把四五书经都抄一遍!” 晏闲双切了一声,自从晏南修被关在宁王府内,他都觉得不好玩了。 以前他们时常在皇宫见面,他就喜欢看晏南修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那感觉就像一只老虎被铁链锁着,想攻击又被束住了手脚。 他很想看他冲破表皮后的样子,在晏闲双的世界里,身份和权利都是游戏人间玩具。 他太讨厌晏南修和父皇一个德性,谋定而后动有什么意思,他喜欢赌,越大越好,越危险才越刺激。 天下他想要,却不想母妃为他争取,他要玩把大的。 他想看看到底是他的运气,好还是晏南修,处理晏萧行他很乐意帮这个忙。 “把这个送去给宁王。”晏闲双弹了一下上面的字,慢条斯理地说:“三天后送。” “是……”下人接过写了这封只写了一个字的信,摸不着头脑,他家主子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从秋季开始晏南修和晏闲双书信来往频繁,通常只有几个字,每次传完书信,晏萧行的各种产业麻烦不断。 赌坊里一个神秘的白衣男子每十天就去豪赌一次,每次都能赢去多日来的利润。 这事越传越开,很多赌徒只要看到那位男子来了,都跟着他下注,晏萧行的赌场都被他光临过。 这男子功夫极好,晏萧行派人跟踪都会被甩掉,他还会容易,每次来的面孔都不一样,只有一身白衣不变,最后赌场下令不准穿白衣服。 因此赌场的生意冷淡了不少,赌场是晏萧行最赚钱的行当,这块收入少了,让他隐隐不安。 更不安的是当铺里的值钱的东西总是不翼而飞,妓院打架闹事的也不少,麻烦事从秋季延续到了冬季。 出动了不少人手,都一无所获。 年底一算账盈收少了三成。 这么多年他要打点出去的开支是一个巨额数字。 这么算下来今年等于白干,把晏萧行气得不行。 新岁一过,秽气戛然而止,前两个月晏萧行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每个行当都加派了人手,直到春季快过完了,去年找事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他的眉头才舒展。 这事儿虽然过去了,但是他总觉得去年找他麻烦的人不简单。 去年京都下了一个隆冬的雪,日头一出雪水化成晶莹的滴水,直往地下钻。 往往雪才化了小半,又被覆上白茫茫的一片,整个冬天就没见过青瓦片。 春季雪融尽时,城西老房子的地基都被水泡得不成样,黑臭的烂泥把离地最近的木头裹得面目狰狞。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年春季雨水多得天像被戳破了口绵绵密密地下个没完。 城西的排水沟早就失去了疏通功能,那里的房子又老又破,被连着下了两个月的雨水一淋,都如失去了生命似地摇摇欲坠。 东边和南边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朝廷拨的银子及时,每年排水沟的修缮维护都做得极好,再多的雨水都被及时排通了,从来不知城西的惨状。 城西的人看着落个不停的春雨只有他们遭殃,心中越来越义愤。 虽都是些贫民,架不住人数多,不怕死的人隔三差五就去官老爷那里闹一通。 有的在大街上看见官桥下跪就挡,事情越闹越大,朝官也怕那些贱民揭竿而起,纸包不住火的后果谁都担不住,就上书到皇上这里了。 上早朝的时候,瑞德帝听着下面的人一通狡辩,目光深深地在那些人面前来来回回扫。 他没有发火,只是心平气和的下令把这事要彻底的干净的处理好。 往年城西排水沟的维护,都是朝中派些兵走过场似的糊弄。 今年银子拨得格外的足,银子一多这活就成了一块大肥肉,晏萧行在里头捞足了好处。 好在几尺深淤泥的排水沟,这回总算通畅了。 欢快的流水,从浑浊逐渐变得清澈,这活算是干得很是漂亮。 春雨停了没几日,迎来了夏天的暴雨,哗啦啦下过不停的雨水一直往屋顶倒灌。 城西的一栋房子像油尽灯枯的老人,等到了一丝回光返照后,“轰”的一声倒下。 一栋倒下后,很快听到了接二连三的巨响。 数百屋子,倒在这些年唯一不被水淹的夏初。 倒塌声,尖叫声,哭泣声……很快从城西传到了皇宫。 “今年雨水多了些。”瑞德帝翻书翻到一半,突然冒了这句话。 苏福喜看瑞德帝来来回回的只翻那几页,就知道他无心看书。 “雨水连绵,庄稼好活。” 瑞德帝也不知听没听到,把书往后翻着。 苏福喜跟了他那么多年知道皇上是有心事,揣摩了半天也没头绪,就听到瑞德帝嘴里小声地道:“南修生的那年,雨水也多。” 敢情皇上是想宁王了,宁王被软禁也有了一年多。 这是圣上的心病,自从宁王被软禁,瑞德帝一夜苍老,做事说话都温和了许多,可再也没有谁敢在圣上面前说起他。 苏福喜想讨个巧,细声细气地说:“宁王也是一时冲动。” 瑞德帝也没作声,恍惚里忆起昨日怀渊带着伴读同他说的事儿。 那伴读是岭河国送来的质子,怀渊面见皇爷爷时,总是很乖巧地跟在后头。 第97章 尖牙 怀渊背完诗也未离去,踮起脚尖在皇爷爷耳边说:“等晋殊长大了就放他回去,让他像萧行一样也做买卖,把岭河国药材和珍珍惜玩意带来大赤。” 晋殊是岭河国的质子没错,却也是王子。 岭河国那被架空的新国王原来不傻,送来了质子,也送来了情报。 瑞德帝凛起目光看向晋殊,那孩子怯生生的把目光直往脚尖上放,倒没有惊慌样子。 这孩子一年多见时机到了,才由他人之口说出萧行和岭河国私通之事。 算沉得住气。 殿里寂静半晌,苏福露以为说错话了,正想着怎么往回圆,就听见瑞德帝问:“当年父皇很喜欢图安?” 苏福喜忆起往事回:“隔辈亲呐。” “如果图安不是皇孙,一定是父皇心中最想选之人。” 苏福喜不知皇上为何提这茬,晏图安当年得先皇赏识,再喜欢也是孙儿,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话,轻轻叫了一声:“皇上…” “好啦,都过去了。” 瑞德帝轻轻咳了一声,他翻了翻案上的两封密报。 “大哥一生平庸,可惜生了个好儿子,更可惜生了个好孙子,不知足……不知足啊!” 久未得解的心结豁然开明,哪有皇子在世皇孙继位的道理,当初范炎若不扶晏同尘上位,上位的便是图安,大赤国之根基都会动摇。 范炎凭一己之力扭转了乾坤,四世三公的忠诚谋略和眼界无人能及。 哪曾想过,晏萧行也是个不安分之人,做个富可敌国的商人哪差了,到底是年轻,还是不甘心他爷爷是嫡子不得赏识,父王才德无人可及却是孙辈,瑞德帝已不想去揣摩。 城西屋倒人伤百姓怨声载道,无一人弹劾晏萧行,无一朝官让他承担责任,这到底是他太深得人心,还是势力盘根太深。 此次事件,只得两封密报,宁王的密报里道明了,在南信的桩桩险事和如何被晏萧行借刀杀人,中了计就一把火毁了寂字牢。 瑞德帝看得出宁王密信中的悔意,心中猜测除了云家那丫头,也是恨那处牢房让乔三言丢了性命。 晏闲双七七八八罗列了许多,很多都是查起来很麻烦的事件,重点倒是道清楚了,当年围场彩头动手脚是安阳王孙的人,宁王那次遇险的事也算水落石出了。 两个儿子,没一个糊涂的,这点范炎比他先看清楚。 近年他的身子越来越差,家事国事越来越力不从心。 当年母妃去后,他最得大哥安阳王细心照料长大,瑞德帝虽比图安大上一辈,年纪却相仿,他们少年时常常见面,情同手足似地长大,他的儿子却通敌卖国包藏祸心。 死不足惜! 深夜,禁军都换了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把安阳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顶宫轿缓缓停下,苏福喜掀开轿帘,瑞德帝瞧着被黑夜笼罩的王府,自从入住东宫他再也没来过这里,心情复杂又恍惚。 “儿臣参见父皇。” 两个声音齐齐的在轿前响起。 瑞德帝目光快速的从晏闲双面前扫过,落在晏南修身上。 父子俩同住皇城,已经一年多没见了。 晏南修眼神比起以前似乎更加平和,颜面扫地的事被满朝皆知,看上去心性应该被磨平了不少。 安阳王府内响起太监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几间寝房的灯,颤颤巍巍燃了起来,小厮错乱慌张的脚步声把安阳王府踩得乱作一团。 三人进到厅里的时候,晏萧行已经扶着眼睛半睁不开的安阳王跪在地上了。 安阳王太久没跪人了,跪了半天也人没叫他起来,他不高兴地嘟嚷着嘴在晏萧行耳边问:“图安,你帮我看一下父皇来了没有。” 他疯了,疯得很彻底,谁都不认得,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知道父皇不喜欢他这个嫡长子,终是不敢抬头瞧,只敢差使自己聪明又深得宠爱的儿子去看,可是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跟他一起跪着的是他的孙儿。 晏萧行看到被软禁的宁王,也跟着皇上悄无声息地来到府中,大概猜到了来意。 他轻声道:“来了。” 老王爷心想,他向来循规蹈矩,行事也是小心翼翼,不知哪惹父皇不开心了,让他跪这般久,这是在罚他吗? 自从划了府,父皇还是第一次踏进他的府邸,没想到见面就罚,他揉了揉眼使了个小计谋。 扑着身子跪地前行到瑞德帝面前,扯住他的的裤脚,如孩童般哭道:“父皇,我好想你啊,你总算来看我了。” 瑞德帝低头看着满头银发的大哥,心中感慨良多,把人轻轻扶起,“大哥,是联,联是和光。” “和…和光。” 安阳王碎碎念着……把早已佝偻的腰杆挺了挺。 又往瑞德帝的脸上摸了一把,“和光你做皇帝啦!父皇走啦?你都这么老了,他也应该走了。” 安阳王摸到瑞德帝干巴巴的皮肤,似乎清醒了一些,似乎又不清醒。 一个清醒的人怎可说皇上该走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那你来?” 安阳王想到什么似的,狠狠地瞪了晏萧行一眼,“是不是图安犯错了…和光,我只有图安这么一个儿子,犯了错好好教育。” 安阳王哪怕疯了,也记着自个儿生的儿子是何等的聪明,何等胸怀大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丢了性命。 在诚允帝上位之时,晏图安丢了性命,他直接疯了。 安阳王眼巴巴地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弟弟,当初他母妃死去,他用心照料感情最是深厚。 和光最重情谊,不管图安犯了什么,念在一场旧情,和光应该都能赦免。 瑞德帝把老王爷请入了座。 “都是家事,朕把两个儿子也带来了,一起教育。” 家事?晏萧行明里暗里所做的事都已败露,这算家事? 晏闲双心里有气,这种场合也不好撒出来,只好耸着眉毛,盯着依旧跪在地上的人。 这个把脏事往自己身上引的人。 虽说自己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但是没做的,他一件也不想被旁人利用。 皇上和老王爷先是叙了旧,都是安阳王在倾诉各种琐事,说的都是年轻时做过几件讨巧的能让父皇高兴的事。 虽然拢共也没几件,硬是被他重复说了好几遍。 这个一生都没被先皇正视几眼的儿子,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 瑞德帝也不提醒,很有耐心的听着,说到后来老王爷睡意又上来了。 看他打起了哈欠,皇上命人把他送回去寝房。 老王爷其实早就想走了,他一辈子不得宠爱,绞尽脑汁做了几回让父皇发笑的事,也都是奉承到了极致。 哪能跟眼前的皇弟比,随便一件都能让父皇吹嘘几年。 哪怕疯了,脑子里对年轻时的事迹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如今和光已是皇上,他不发话,也不敢主动说困。 这会听到能去睡觉很高兴,完全忘记了跪在地上的人,拉着手和皇上说:“有时机多来。” 巨大的夜色里,安阳王府内灯火通明,走廊里的油灯,在薄如蝉翼的兽皮里燃得悄寂。 晏萧行跪在正厅中被数双目光裹挟。 就算猜到了这几位同时来的目的,他心中还是存着侥幸。 何家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把他招出来,他有这个自信。 多年前不会,如今也不会。 皇上若是真有证据,直接把他打入大牢让刑部审理就行了,何必来走这一遭。 这是使诈还是探底,他不能自乱了阵脚。 瑞德帝深沉的目光突然聚拢,“皇子皇孙中有谁比你风光,比你快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皇上,臣不敢。” 瑞德帝看他还在装聋作哑的斗智,也不绕弯子了。 “把人带上来。” 晏萧行听到皇上这句话,胸口仿佛被勒住,将信将疑往门口看去。 德帝没有审密折上的任何一个人,晏萧行的这一眼,什么都清楚了,若是行得端正,自是不会看这一眼。 他深深凝视着晏萧行,“你和岭河国和大祭司私通,联已查明,你不必抵赖。” 说着就把一封书信扔在地上,让晏萧行看清,他不审是因为证据确凿,有了通敌卖国这等大事,其它事也就无足轻重。 晏萧行拿着那封书信看了几遍,慢慢的他双眼发亮,眼眶越来越红,眼珠子在眼眶里慢慢膨胀,那一双漆黑的眼珠变得越来越肿,越来越大……感觉要从眼眶里迸发出来。 突然目光里的神彩,十分诡异的散去,变成了一片白。 他拉拽着头发,像是自己把自己提了起来,用双手把那封书信盖在脸上,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又哈哈笑出了声,似乎清醒了片刻。 “我为何不满意?有谁比我风光?哪有风光?哪来的风光?我要什么不得你们先挑剩下,捡剩下的东西,还要跪在地上谢恩,这算什么风光!这等风光你们为何不要,换我来做皇帝,你们来拿这等风光……” 晏萧行像是一个发疯的猛兽,喉咙里不断发出嘶嘶嘶的声音。 几个严阵以待的禁卫扑上去,才勉强把他架住,一位太医把早已准备好的疯药灌入了往他嘴里…… 尽管他已经疯了,药还是一滴不漏的灌了进去。 禁卫放开了他,晏萧行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木偶,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开始四肢抽搐,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不断痉挛,磕得地板哒哒响。 响声像敲在人的心尖,听上去难受得很,在场的人都久处朝堂的,再不舒服也没有人能看了。 没一会,他的身体恢复了平静,精神好像也缓过来了,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看了眼周围的人,就像个孩子一样躲到了桌子下面,钻到一处阴暗的地方,瞬间就像看到鬼怪似的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嘴里念着听不懂的话,那声音像只大老鼠又尖又利,只有那双眼睛算让人看清楚了,天真又明亮。 瑞德帝看了片刻功夫,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粮果,走了过去蹲在他面前。 “要吃糖果吗?” 晏萧行愣着眼,看了他半天后,点了点头,从他手里拿过糖果,开心的舔了起来。 “他的事,到此结束。” 瑞德帝站起了身,和两位儿子说。 两位皇子算是明白了瑞德帝的用意,兄弟之间不要赶尽杀绝。 他们都在心里嗤之以鼻,父皇对诚允帝可是一点没手软了,年纪大了,做个样子真以为能打动谁,若是在汝州那会,安阳王府连只鸟都活不成。 他们对父皇都有自己深刻和独特的认识,不接受任何暗示和教育,这种惺惺作态的教导并没无任何意义。 一场自欺欺人的戏,谁会当真? 晏闲双见父皇就这么把事情处理了,也不好多说,行了个礼就走了。 他本来就是个性子外露的人,把门关出了不小的响声,在场的人都不足为奇。 瑞德帝却不这么认为,范炎和甘柒和他说的话,意义不同却是同一个意思。 他这个儿子,并人常人看到这般娇纵胡闹,他和晏萧行甚来交好,关键时刻一点也没手软。 瑞德帝看了看立在一旁,久未说话的宁王。 “朕可以赦免你,只看你舍不舍得。” 晏南修两只手紧紧地攥的一起,颈部的筋脉直跳。 “儿臣不舍。” “你非她不可吗?” 晏南修朝着瑞德帝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父皇,你为何一定要逼我。” 瑞德帝只是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总管太临的声音。 “安阳王孙经太医诊断得了疯病。” 深夜来安阳王府人陆续走完了。 太监的声音久久萦绕在安阳王府内,没有散去。 晏南修是最后一个走出安阳王府的,他看着银白色的月亮心比月色还白,很担心父皇对云裳下死手。 这大半年,他很少去云裳的住处,可是事情哪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行事再小心,盯着他的眼睛又何止父皇一双。 当他心事重重快走到马车旁边时,看到有晏闲双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很显然是在等他。 晏南修没有迟疑地往那辆马上走去,快靠近马轿车时,有人掀开了帘子。 “今晚月色不错。”晏闲双端坐在马轿内把人请上了车,“二哥心情应该也很好,圣旨应该很快就送到宁王府了。” 晏南修浅浅地笑了一声,“晏萧行应该怎么也想不到,他坐山观虎斗,我们都磨利了尖牙对准了他。” 第98章 佛堂 晏闲双从未听到他如此直接的摊开说话,有些惊讶地笑道:“能和皇兄这么敞亮的说话真是难得,我们再也不用玩诸葛和周瑜猜火攻了对吗?” 看到晏南修脸上虽很平淡,可是眉角并不舒展…… 他心想难道会错意了,从去年秋天一封信找上了他。 这大半年来,两人同仇敌忾配合得相当默契,可是看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很显然没打算深谈。 “如果不想谈就算了。” 晏闲双抬起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没有不想谈,我是在想怎么开口……有人想拜访你,我在想皇弟会不会卖我一个面子。” “谁?” “子书白。” 晏南修也没想到晏闲双在等他,以为这事还需要一个契机,两人既然见了面就干脆把子书白托他的事说了。 两个月前子书白突然造访宁王府,两人吃了一通酒后,子书白说出了此次来京都的目的——寻找子书薇。 并且已经知道了子书薇在三皇子那里,他已经来京都一个多月了,多方打听过三皇子的为人,得到的答案让他犯了难。 在黔林刚听到子书薇的消息时,他焦心如焚一路快马风风火火的赶往了京都。 跑到了皇城边上,这一路上也想通了子书薇在三皇子身边已经这么多年都没有危险,索性就先摸了个底。 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才惊觉自己没有冒然前去是对的,三皇子在他心里算是落了个声名狼藉。 听起来并不是一个好相处能打上交道的,这不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来了宁王府。 子书白也知道宁王现在的处境,但是江湖中人素来不和朝廷来往,思来想去还是找他最为稳妥。 晏闲双听到子书白三个字身体僵了 一僵,虽然没明说找他为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子书白的来意。 黔林子书家在江湖上是名声赫赫,可是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 一个江湖门派能掀起多大风浪来。 晏闲双向来意气风发习惯了,哪怕名义上是拜访在他看来也像是来要人的,如果真想拜访直接来找他,他难不成会把子书家的人拒之门外。 如此迂回的找人做说客,对他是十足的不信任。 想到这他不自觉的哈哈大笑起来,那眼神仿佛对鼠蚁一般不屑。 晏闲双哪里知道,就是他这种又混又无所谓的态度,在旁人眼里就代表了不确定性,万一不小心吃了闭门羹,想再见怕是更困难。 “我若是不想见呢!” 晏南修眸光动了动,扫了一眼他,目光停在他看似随意的眼睛上道:“子书姑娘离家几年,子书家既然知道了消息,总归是见一面比较妥善……” 他一个眼风扫出轿外,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晏闲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只看到朦胧的月光,“你在教我做事?” 晏南修收回目光道:“只是提个建议。” 晏闲双悠悠地勾起唇角,“我不需要你的建议,我倒是有一事相问,子书薇在我这里已经这么多年了,子书家离京都数千里,怎么突然得到了消息。”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是一个大活人,想让子书家知道她的下落并不是什么难事,离家这么多年了,兴许是想家了。” 晏闲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想来从他出生起,不管是他得到的人还是东西,都认为是他私有,从来没在乎过别人的意识和感受。 “我话已带到,人还是见一下好……”晏南修顿了顿又道:“你现在有选择的余地,给她个名份,不要到有一天有什么意外,想给也给不了。” 他虽不知道子书薇和晏闲双为什么会在一起,可是在吕将军府邸里见过一回,不像是有什么隐情。 同他说这些也只是有感而发。 晏闲又长睫动了动,是他不想给吗?是母后压着不肯给,她始终记恨那年大婚当晚他跑了出来。 这么些年他们母子二人一直较着劲,不给名分是吗?我就做给你看! 让子书薇得到的远远多于名份。 “皇兄感同身受,很难受。” 话没说完,晏闲双突然靠近,晏南修身子警觉地往后一退,撞在了轿内的木杆上。 他缓了片刻才道:“不劳您操心。” 晏闲双失笑,“你把云小姐救回来是什么心情,我当初把子书薇带回去就是什么心情。” “你……” 他们两人果然不能正常说上几句话。 晏南修沉默地看了他两眼,想转身离开马轿,就听到身后的人又哈哈笑了几声。 “皇兄这几年成长不少,但是成长得太着急了,把人用完就扔啊。” 看到晏南修停住了脚步,晏闲双继续道:“你被关在王府的这两年我不仅没有给你找麻烦,还愿意帮助你是为什么吗?” “我至今都记得皇兄入宫时的样子,你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屑一顾,仿若无欲无求的圣人,可是我们都姓晏骨子里早就习惯了争夺,又怎会轻易改变。” 晏闲双也跟着起了身,贴着他的耳畔道:“晏萧行一个亲王孙而已,他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太孤单了需要一个对手,这几年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对手了,哈哈哈哈……” 晏南修淡淡的看了这个已经长到和他差不多高的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大步跨出下了轿子消失在黑夜里。 马轿内不断发出的笑声,在无尽黑夜里听在耳朵里毛骨悚然。 街道的一侧,子书白眼冷如玉,一身青衣立旧在高墙边,听见晏闲双说走,即刻追着驶离的马离开了安阳府外。 周遭十分安静,马蹄‘蹬蹬蹬’在深夜的路上快速奔跑,还没睡的人听到这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就知道是三皇子的马又跑去了梨园。 马车声还没落下,子书薇就从梦中惊醒。 因为沉睡了很久的灵蛊突然苏醒了,只有一个理由子书家的人带着子蛊来了!就在附近! 她速速掀开被面下了床,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就听到‘吁’的一声,接着就有大门被推开,晏闲双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他好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曾露过倦意,永远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子书薇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意,晏闲双就推门进来了。 “这么晚还没睡啊。” 晏闲双注意到她刚才还对着窗户看月亮,看到他进来才扯出一个笑脸,不由得想起宁王的话。 连子书家的人都认为宁王比他好说话,看来他平时刁钻跋扈的行为,使连眼前的人都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了。 见她没回话,晏闲双又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子书薇很意外他会这么问,难道他发现了子书家的人。 她不知道这次子书家派了什么人来,最好不是至亲。 子书薇不愿意让家人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方才灵蛊苏醒,让她心乱如麻。 她眉间轻拢着答:“是的,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我们有过约定,你说过不提走的!” 晏闲双大剌剌的往床上一躺道:“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随便。”子书薇把窗户关上道。 “好消息是子书白说要拜访我,坏消息是我拒绝了。” “哥哥!”子书薇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表情就像吃了一只苍蝇张大着嘴。 “子书白是你哥。”晏闲双从床上坐了起来,再次问:“子书白是你亲哥哥?” 子书薇没回答他,哥哥既然让晏闲双知道了他,肯定也了解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一种既羞愧又烦躁的感觉瞬息间从心里头生了出来。 她嗔怒骂道:“晏闲双你就是个混蛋,我家兄千里迢迢想来看我一眼,你居然不让见!” 晏闲双向来自负从不打听子书家的人,只是听说子书家族长只得一儿一女,男丁只有江湖中出了重大事件才会外出。 他没想到这次来的人,会是子书薇的亲哥哥。 晏闲双自知理亏,可是他生出来后就没有同人软过语调,更甭提道歉了! 看着子书薇黯然神伤的面庞也无从安慰,搞得他很是头疼。 “下次他来,我就见。”晏闲双一副多大点事的模样把大手一挥,“他来了,我好好招待,多赏赐些金银美女补偿给他总行了。” 子书薇一口老血闷在胸口,差点被气死! 暴发户,死纨绔!她们子书家差他这三瓜俩枣的吗?怕他们皇家还不是因为他们能调动千军万马。 “怎么还不够!难不成要封他个驸马当当,亲王家哪个女儿你看上了说一声?” 子书薇被他一通狗屁理论气得脸都僵了,跟他这样的人理论不会有什么好处。 她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花瓶,顺手朝他砸去,“你去把我哥找回来。” 晏闲双连忙避开,“好!我去找,等我找到人了,我倒要问问大舅哥,你们子书薇是怎么教闺女的,怎会对夫君如些无理。” 晏闲双咬了咬牙,看了眼柔软的床榻。 今晚肯定是上不去,便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又出了门。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这梨园看似简单,暗处都有人把守,外人根本就进不来。 子书白在她心里是世间最聪明的人,肯定不会冒然行事。 刚才灵蛊苏醒了,说明哥哥就在附近,想到这么多年后终于能见到亲人了,子书薇双手撑着这几年被养圆的脸蛋,心里不由得开心起来。 下早朝后,大太监带着圣旨去了宁王府。 接完旨,晏南修一刻也没停留出了宁王府。 大太监看宁王急匆匆的从他身边走过时,心想关了一年多怕是被憋疯了,急着出去找乐子了。 晏南修径直来到沈婆婆家,推开小院的门看到泥地上有几个新鲜的脚印。 他心尖咯噔响了一声,放眼望去堂屋的门大开着,贡桌前倒着一把椅子。 走进堂屋看到沈婆婆倒在地上,脸上的皮肤发青,嘴着流出了黑色的血渍已经干涸,很显然她死了。 晏南修手指放到她皮肤上摸了一把,应该死了有二个时辰了,屋子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云裳被人带走了! 一丝苦涩从他嘴里漫开,昨晚父皇不是在逼他,而是在告知他! 云裳感觉全身都很累,特别是后颈非常的痛,恍惚中记起了天快亮时,有几个人闯进她的房间。 还没看清那些人的面目就被两人架住手臂动弹不了。 一个人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捏着她的手腕,握着一瓶药就要灌入嘴中。 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马上就要喝下去的时候,感觉到脖子一麻就晕了过去。 那口药也没有咽进去。 竟然还活着,难道被劫持了! 隐约中闻到十分浓重的焚香味,还有若隐若现敲击木鱼的声音,这里应该是一佛堂。 想到这里她不敢睁开眼睛,只是轻轻地眯了条缝隙。 她正躺在一尊金色佛像前的跪垫上,佛像前明着烛火。 很显然,这正是一处佛堂,这个佛堂有平常人家的五间屋子那么大。 看上去庄严又神圣,强烈的阳光穿过窗户纸散落在地上,却并没有温暖的感觉。 木鱼的敲击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而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云裳揉着昏昏沉沉太阳穴坐了起来。 到底是谁把他掳到这里的,这大半年她行事非常小心,从来都没走出去沈婆婆的小院。 云裳心里不免泛起一阵苦涩,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生路好像越走越窄。 是谁会只掳走她一个人呢,沈婆婆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去找香玉。 不禁想起,如果当初没有查出暗藏,她和晏南修现下应该都过上了顺其自然的人生。 那年如果没有打开那个盒子,皇上又是否会放过云家。 她睁着眼,看着地上那束阳光一点点的移动,直到快照射到身上时,才起身在这间佛堂里查看了一番。 手一寸寸摸在佛堂的墙壁上,发现用料是非常坚硬的木质,用的都是百年老树的木头做的,她推了推大门,果不其然被锁了。 难怪没有人看守,在这里想逃出去难如登天。 正想着,大门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僧衣的人手上提着食盒,走到旁边一张桌子上对云裳拜了一礼,“施主,请用膳。” “请问这是哪里。” 第99章 高见 “请问这是哪里。” 女僧人没有回答,把食盒提在手上平静地道:“施主,既来之则安之。” 说完,还面无表情的做了个,要她安静的动作。 安静个鬼!她都被人绑了,这人一副假慈假悲的语调和四大皆空的死样,不得不怀疑眼前这人是同伙。 不会是个假僧人!香玉也是一个绝美妇人的形象,背地里不照样是晏南修的狗吗? 眼看她想走,云裳快步走到她面前,抓住宽大僧衣里的手略带怒意地问:“是谁带我来的?” 她用了十成的功力,想让这女僧人感受到威胁,然而那张脸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感觉不到力道。 女僧人轻轻地把握在手上的手一根根掰开,说了句阿弥托佛,随手拂了一掌便退了出去。 这一掌看似随便,却让云裳连退十几步,直接退到了佛像前的神龛边上,却没有撞上神龛。 这一掌的力度撑握得刚刚好,好像算准了她会退到什么位置。 能在一招之内摸清楚自己三角猫的功夫,给予回击,可见她的功力之深。 “你别走啊,是谁把我带过来的,这到底是哪里啊。” 云裳稳住脚步后,顿时心慌了,带着一肚子疑问快步追了过去,还差两步走到门口时,只听‘哐当’一声门被锁上了。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打狂语的出家人。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走掉,实在是不甘心。 她看着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僧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得狠狠捶了几下门。 这门应该有几尺厚,锤在上面就像锤在一堵墙上一样,只发出了轻微的闷响。 她透过门缝看了眼外面非常开阔,远处是青石做成的台阶,缝隙处工工整整,做工非常考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刚才那人四两拨千斤的功力不容小觑,这个佛堂里里外外都很不一般,怎么看怎么诡异。 她慌乱了一会儿,很快就冷静下来,应该先填饱肚子,再想办法离开。 一个没有人看守的地方,不管怎样都比有眼睛盯着要容易离开。 走到饭桌前,她看着摆在上面的食物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些饭菜朦胧中飘来了一股让人直犯恶心的气味。 那股恶心感觉一冒出来就越来越强烈,有股直冲天灵盖的晕眩,终于支撑不住,云裳跑到墙角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在佛堂中呕吐属实冒犯,吐干净后,她全身软绵无力,把嘴角擦干净,揉着后颈发痛的地方想,她除了皇上没有仇家。 就算吐完了,胃里面还是很不舒服,难道昨晚那人手里的毒药,被她不小心喝进去了一点? 到底是谁在要杀她的一瞬间,又停了手? 如果是皇上,应该不会这么大费周章的把好她关起来,会像上次一样直接痛下杀手,免除这个祸患。 到底是谁把她关在这里,抓她的目的又是为何? 云裳百思不得其解,走到软垫前对着佛像行了一个跪拜之礼后,就无声无息的跪在佛像前静默。 今年的夏天很不寻常,刚入夏就像被捅破了天,往地里头连着灌很多天雨水,房屋倒塌河水暴涨很多年没看到过这种景象了。 一放晴又热得人难受,通往皇宫的石板路没晒两个时辰仿佛要冒烟了 连光着脚整日往外跑的小童正午时分都不敢出门,像看门狗一样懒洋洋的躺在竹椅上吐着舌头纳凉。 再也没有谁会在正午时分出去,因为外面的地烫脚丫子,踩在上面就像进了油锅的鱼热得直跳脚 。 眼下才到芒种就已经热成了这副光景。 一些活得久了的古稀老人们用扇子扇着风,对旁在他身旁边的孙辈道:天起异象,必有大灾。 孙辈们长年累月从老人嘴里,听到这些换汤不换药的词儿,无趣地道:“爷爷春季下雨时,你也这么说。” 莫凡跟着晏南修路过院子,听到爷孙的对话,心想别人有没有灾祸他不知道,他的主子今天算是喜祸交加。 晏南修带着莫凡从沈婆婆家里出来后,眼睛始终看着前方,脸色非常淡漠,像是在极度的忍耐着什么。 莫凡从刚才院里爷孙俩的话回过神,他能清楚的感觉到王爷的心情糟透了! 沈婆婆家周围的邻里关系非常和谐,王爷把云裳放在这里算是大隐隐于市,算很上很安全的地方了。 这么久都没出事,刚接到圣旨沈婆婆就死了,云裳也失踪了,还赶在圣旨的前几个小时发生了这种事情。 那人是多么可怕,可以说是手眼通天! 今天他们出来得急没有牵马,走在烈热炎炎的太阳底下,汗水像雨点子似的顺着皮肤嗖嗖往下落。 他擦了擦顺着脸滴下来的汗水,再下意识地看了眼王爷,一滴汗水都没流,不禁怀疑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难道只有他一个感觉热?莫凡一脸愁苦地问:“王爷,您要不在旁边的茶馆里歇会,我去宁王府牵匹马来接您。” 他实在不知道王爷这是要去哪,出了人命,云裳也不见了不应该先去把人找回来吗? 可是看到王爷眼里隐藏的怒火,他实在不敢问,那怒火像是要杀人!想到这他不自觉的打他个尿惊。 晏南修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哑着嗓子道:“不可耽搁,晚了就来不及了。” 声音虽哑,但是铿锵有力。 听到晚了就来不及了,莫凡就莫名的紧张,他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王爷应该是去找人的! 虽然没去查证自己是不是云家人,但是经过那次和王爷的谈话,他在心里差不多有了谱。 也不是他不是查证,因为查无可查。 云家当年一夜之间被灭只有江湖上五花八门的传言,可查的卷宗一个字也没有,好像云家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出现过。 云家活着的人只有她了,至少现在他希望云裳不要发生意外。 这会儿能感受到把人心熬焦了的气压,莫凡全身更就更热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直管跟着晏南修朝前走。 “王爷我们要去哪。” “宫里。” 莫凡被宫里两个字惊得呆若木鸡,下意识地搓了搓衣角。 他就是再呆也反应过来,云裳是被皇上带走了! 两人安静的走了一会,快走到皇宫时,莫凡紧张得摸了把耳朵,试图让自己冷静。 最后还是憋不住,开口问:“王爷,您刚能出府,真的要去宫里吗?不如我们先找找……” 晏南修沉着脸反问:“去哪里找?” 莫凡被噎了一下也不敢说话了。 昨天夜里瑞德帝的话很明显知道了云裳没死,那句舍不舍得就是起了杀心,他怕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那处院子自己的人一直盯着,没敢阻止和动手很显然来的人惹不起,也就不敢暴露,可想而知除了父皇没有别人。 进了皇宫,晏南修让莫凡先退了下去,火急火燎朝御书房走去。 宫女太监看到宁王,纷纷跪下行礼,偷瞄着这位很久没见到的人。 圣旨才送去一个时辰,宁王就这么迫不及待进宫了,可是看他神色寡淡没有一丝大赦的喜悦。 今日在朝堂上瑞德帝,为了他可是大战群儒。 早朝快上完时,瑞德句说了句:宁王关了这么久,都安安份份……瞬间扑通跪倒了几个人。 时间节点分毫不差,整整齐齐就像同时中了邪,把地板都震出了回声。 众人被这几个官员的行为,惊得安静了那么一小会。 瑞德帝自从下令软禁宁王后,一回也没提过他,能在金銮殿上重提宁王,莫非又要向上次一样,一句话就盖棺论定? 百官心中各有各的如意算盘,很快反应过来,登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一口一句先皇祖训和朝廷刚律,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吐。 这些文官久处朝堂,嘴皮子耍得贼溜,很快炸开了锅。 瑞德帝不动声色,看着这些人争得面红耳赤也不阻挡。 在漫长的争吵声中,他逐渐看清这些人一句话没提他两个儿子,又句句都站在对立面。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老了,朝廷已经派系林立。 百官吵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结果,才发现坐在高殿上的皇帝,脸上如同假人一样青灰。 还在情绪之中的人,看到对面和他长篇大论驳斥的人,一下噤了声,也意识到了什么! 把头都纷纷转向了金銮椅上,这下连重气都没人发出,和方才的对比非常强烈! “说啊,怎么不说了?”瑞德帝双手揣着,半笑不笑地道:“朕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能提了?” “皇上,臣等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朕和宁王同住一座城,快两年了,两年都没见上面!” 一位瘦干手短的大臣,两只小短手局促在胸前揉晃着说:“宁王的事可以从长计议。” “朕想听听原尚书的高见。” “这……” “还是说原尚书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瑞德帝原本有笑意的脸,突然变得阴鸷,“宁王放火犯的错是被人设陷,朕已查明,他这两年也得到了教训,这件事应该到此结束。” 大臣说一句,瑞德帝一点也不迂回步步逼问,和从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处事方式大相径庭。 百官算是看出来,放宁王出府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回旋的可能。 再说朝中有不少人和宁王来往颇深,如要再争执不休撕破了脸就很难看。 一部分人心里再不爽,也只是嚅着唇没再作声。 退朝后,回去的路上不少人听说,瑞德帝昨晚带着两位皇子去了安阳王府。 安阳王孙疯了! 结合朝堂上瑞德帝说宁王被人设陷,至于是被谁设陷,用了什么手段都没说清楚,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家家事。 几位一根筋的大臣站在御书房外候着,想要一个答案。 苏福喜催了几回,这些人都不肯动。 看到太阳烈得狠了,便在他们耳边悄眯眯道:“这事关于皇家颜面,皇上不会说。” 这几位大臣都是硬骨头,本来打算就是被太阳晒脱皮也要得到答案。 听到苏福喜这般说辞,顿时变得手足无措。 如果真是皇家内部的事,这不是明摆着朝皇上面上吐唾沫星子吗? “皇上昨天夜里头就拟好的圣旨,这会儿去宁王府送圣旨的人都回来了。” 几位奄奄地对视了一眼,一下拿不定主意,想走又没完全退缩,低着头像在思考,眼睛还时不时瞟向御书房的紧闭的门上。 看他们有些动摇了,苏福喜摆了摆手,像是在哄骗又像提点,“走,您几位去打听一下就知道。” 大臣顺着他的话听下去,心里就更没底了。 难不成一起上早朝的那些人都知道内幕,所以才没盘根问底。 那些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合着就他们几个一身清平,一心为朝中做事的冤大头被蒙在鼓里呢! 原尚书想清楚后,腼腆的脸蛋霎时间变得有些绿,在朝堂上他说的话最多,几句下来居然没听懂皇上话里的意思。 他悔得像个傻子,用笨拙的小短手拍了一掌脑门,朝几位大人拂了一礼,“我有事先走,各位大人慢慢等!” 原尚书走后,其它人也不好再等下去,犹犹豫豫中都慢慢离开了御书房。 回去的路上,几位大人陆续遇到了宁王,看来圣旨一到,宁王就按耐不住进宫来谢恩了。 他们几位还在皇上屋外杵了老半天,真是大写的尴尬。 几位和宁王浅浅行过礼后,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晏南修应付似点过头,完全忽视了一路上遇到的几个大人,目光十分专注的直往前走。 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大人们眼里欲言又止的神态。 “宁王且慢!”最后从御花园回来的赵大人忽而朝晏南修追了过来。 直勾勾的盯着并没有停下脚步的背影,心里十分的纳闷:宁王这是有急事? “何事?等我回头再说。” 赵大人刚追上晏南修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这么一靠近,赵大人觉得宁王身上有股子若有若无的戾气,一言一行还透出焦虑。 “宁王是要去见皇上?”赵大人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不经意中得罪人曾两次被贬,因为能力出众又调回了京都。 他才不信宫外的什么传言,能在现场听个响,何必再大费周折的揣测外面的传言。 再说他要是能揣测明白,前些年也不会被贬。 第100章 长路 “你也要见?” 晏南修在赵大人面皮上看了一眼随即收回。 一进宫路上遇到了几位大人神色都有些奇怪,可是他没那闲功夫去问。 这会儿两人并排走着,就想试探问一句。 “你和皇上很久没见面了,皇上今儿在早朝上提了您一句……您就出了府,真为您高兴。” 赵大人对他露出了一个木讷又窘相的笑容,尽管有很多话想问,可是想到他刚出府,话到嘴边就先祝贺。 “有什么可高兴的,昨晚我就见到父皇了,我们一起去了安阳王府,看疯了的晏萧行。” “安阳王孙疯……疯了!”赵大人眼睛睁得极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疯了。”晏南修格外认真的对他道:“他还是疯了好,他背地里做的事可不少,真要追究可不是疯了那么简单。” 赵大人像被雷击中定住了身,宁王这话的信息量大太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安阳王疯得不是那么简单,再想起早朝圣上的话,似乎想通了些什么。 晏南修也不管他,赵大人这一根筋的脑袋和死倔的性子,和他说出这些算是帮他一把。 很快来到御书房外面,不出意外晏南修被拦在原地。 晏南修眸色一沉,往前趋了一步,惊得苏福喜连退两步,把身子稳在门口道:“硬闯的后果,宁王可要想清楚!” 晏南修眼神微敛,冷笑道:“本王只是想让苏公公去通报一声,我找父皇有急事。” 苏福喜知道他的性子,如果不说清楚,这人怕是拦不住,“皇上知道你会来,早就下令谁都不见,李长风在里头呢,谁也靠近不了。” 莫奇死后,宁王就硬闯过一次,这回可得把人守好了。 皇上把李长风都叫来了,事情比那次要严重。 话虽这么说,苏福喜还是走到晏南修面前,又轻声在他耳边道:“人暂时没事,你就别来添乱了。” 晏南修微微张着嘴问,“人在哪里。” 他们都知道这个人是指云裳。 听到她暂时没事,他陡然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脸也有了缓和。 苏福喜看他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不忍地道:“宁王您就别问了,老奴也不知道,现下云姑娘肯定安然无恙。” 苏福喜是不肯说还是真不知道?父皇这么煞费苦心把云裳抓去,只是把她关起来,他怎么都不信。 他从昨夜父皇的话里,明明听到起了杀心!起起伏伏的心始终很难做下决定。 见宁王没有要走的意思,苏福喜站在一旁和他说了这两年皇上的状态,“皇上年轻时在战场上落下了不少旧伤,在汝州那些年又不好好照料身子,身子亏空得厉害,很难睡个完整觉。” “皇上昨天夜里头从安阳王府回宫后咳了一整夜,天快亮时就拟了圣旨,皇上这两年为你的事操了不少心。” 苏福喜能在几代帝皇跟前伺候下来,地位不降反升,主打就是一个忠诚周道和尽职尽责。 他有手段没有野心,反而把自己熬到了太监总管的最高位置。 多朝下来,不管是皇上皇子对他都保持着应有的尊重。 当然希望这几句话能让晏南修体谅一下皇上的不容易。 可是晏南修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眼珠子转了转问,“苏公公,你就给我交待句实话,父皇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意。” 晏南修颇为煎熬问出这句话后,背着手在门前踱来踱去,仿佛在给他思考的时间。 等了半天,苏福喜都没回话。 时间越久他的嘴就抿得越紧,最后直接抿成了一条直线。 晏南修疑惑不解的看到苏福喜,生怕说露嘴把牙口闭得这般紧,没好气地道:“苏公公我能连自由都不要,把云姑娘从牢里救出来,你觉得几句话能打发走我吗?” 本以为能从苏福喜嘴里激出一句半句信息,谁知他反而闭口不言,晏南修不由得把声音提高不少。 苏公公眉头像把锁一样紧紧皱着,思考了好半天,才动了动眼珠子道:“宁王出府不易,要慎重。” 宁王这咄咄逼人的性子,真让他知道了云裳的处境,还不得闹得天翻地覆。 他哪敢再说什么,只能讲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目光谨慎地看着他。 此时站在他眼前的宁王,真是像极了皇上做皇爷的时候。 什么人和事都不放在眼里,做任何事都随心所欲,最终只会害苦了自己。 出了大半天的日头,把石头都晒出了青烟,这会儿悄无声息的躲进了云层。 乌压压的黑云像鬼似的很快就拢住了天空,看这天很快就要落雨。 “宁王,这天马上又得下雨了,您就先回府。”苏福喜看了眼天,擦着被闷热浸出汗水的脸庞好言相劝。 “见不到父皇我不走的。”晏南修依旧背着手,稍微迟疑了一下又抬着下巴道:“如果公公肯稍微指点,我一刻也不留。” 苏福喜唉了一声,嘴唇几度张了又合道:“老奴是真不知!” 很快雨水哗哗从天空中落下来,得~这下真是走不了了。 苏福喜看人是劝不走了,也不再再做无用功,悄眯眯去别处忙活了。 待到傍晚,宫女们端着晚膳一份一份地送进了御书房,饭菜送到尾声,纪婉伶带着几个宫女也朝这边走来。 两人浅浅行过礼后,纪婉伶道:“我屋子里摆了饭菜,能否请宁王一起用晚膳。” 宫女听到婉妃邀请宁王用晚膳眼睛都睁大了,连晏南修都迷茫了,他们俩从来京都从未有过交谈。 当初百色破城后纪婉伶还能在战火中毫无惧色,是个非常能沉住气的人。 能当着宫女的面直接叫走他,看来事儿不小,晏南修在心里揣测这步棋是否动得太早。 仅思考了一息,晏南修便应了一声:“多谢娘娘。” 瑞德帝在房内,听到俩人的对话,把筷子往案桌上一扔,顿时没了胃口。 东沙一战太多家家破人亡的人,很多人家全族都死光了。 纪婉伶是一个性格大方渔夫家的女儿。 除了歌声悠转没有半点才艺,从表面看不出什么破绽。 成王府的老奴看到这个和成王妃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收入府中做了婢女也说得通,可是一切都太巧合。 瑞德帝本来早就打消了怀疑的疑虑,可是今日他们的对话,却让他不得不起疑心。 这俩人从来没有过交集,也不应该有交集,叫南修叫走,难道是想缓和他们父子之间紧张的关系,这种可能性有多大? 瑞德帝的疑心病又被勾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重和宫,宫女和太监看到婉妃领着宁来一起来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用眼示询问跟在后面的宫女。 宫女也摸不清情况,在去御书房的路上遇到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太监,说今儿皇上不见人,婉妃也没往回走。 走到御书房门口,就把等在外头的宁王请了过来。 两人刚入座,苏福喜领着御膳房的太监赐了几道菜。 婉妃和宁王对视一眼,眼里流露出疑惑。 苏福喜暗中观察到他们的神色道:“宁王很久没在宫里用膳了,皇上体恤您,特意让厨子加了几道菜,都是您爱吃的菜。” “有劳公公了。”送别苏公公,晏南修若无其事的大口吃起热气腾腾的御菜来。 父皇送上御菜,还留下了一个小太监,用意不言而喻。 可见纪婉伶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可是太监宫女一步不离的在旁边服侍,两人根本说不上话。 吃到尾声,纪婉伶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水漱口,摆上去的时候手抖了一下,一大块茶水溅到了桌上。 旁边的太监连忙去拿绵布,纪婉伶宽大的袖口挡住了其它人的视线。 小手指迅速在茶水上写下隆兴两个字。 晏南修的视线从那处茶水上快速收回,他站起身作了一礼,“谢娘娘款待,我该去找父皇了。” 纪婉伶独自惊讶了一瞬,很快回了礼,“天色已晚,宁王不如早些回府。” “父皇赦我出府,应该当面感激。” “说得也是,可是皇上日夜操劳,想清静几天,宁王想见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纪婉伶说得笑脸盈盈,小太监听在心里很觉得很暖心,皇上身边就属婉妃娘娘最平易近人。 晏南修一动不动的盯了婉纪片刻,眼神变了几变,最后道:“娘娘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 小太监听到宁王这么说,长舒了一口气。 皇上今日不见人明显为了避开宁王,两位王爷没一个省心,还好身边有婉妃这么温婉识大体的人为他着想。 回到宁王府,香玉早已经在府内等候。 虽是第一次入府,她对王府没什么好奇,一直站在书房的窗边。 看到晏南修推门进来,香玉单刀直入地说:“你太冲动了。” 今日听到宁王入了宫,她就知道晏南修是为了什么事,一直担惊受怕,暗子说宁王出来了,她一匹快马直接来了宁王府。 “你们连个人都保护不了吗!”晏南修猛的一拳捶在窗棂上,像是要发泄他的无能为力。 香玉拧着眉道:“这件事皇上做得很隐蔽用的都是信得过的人,是李长风带着太医一起去的。” “为何不通知我!” 香玉没说话,她这两年费了那么多功夫,查清晏萧行再到把他扳倒,晏南修算是立了大功。 离出府只有一步之遥,当然不允许这时出任何状况。 两人心知肚明对视了一眼,目光都很坚定。 晏南修突然哈哈笑出了声,“你们都希望她死对不对,她没死,你是不是失望了?” 香玉确实是这么想的,她静静的看着他无能狂怒,心中没起一点波澜。 唯一让她意外的是,皇上怎会留下云裳的命。 这点就连晏南修都很意外,纪婉伶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才说上话。 那些话,每一句都是在阻止他去见皇上,这些话别人听不出什么话意,可是他完全明白。 晏南修一抹利刃般的目光扫在香玉脸上,“她在隆兴寺,查清楚关在哪处,最好能弄出来。” 香玉站在暗处,隐在灯光里分辨不出表情。 一个有勇有谋杀伐果断的人,偏偏贪了色。 想到他被一个女人迷得五迷三道,脸上不自觉的挂出一丝冷笑。 她说了一个好字,怕怄死想及时告退,又被晏南修叫住。 “出来后,我会把她送走。”晏南修转头望向窗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隐藏着很深的挫败,“我知道很从事都不能再改变,我不会再一意孤行,让您担忧了。” 香玉看着晏南修的后背,目光似乎穿透了身体。 她好像看到年幼时奶声奶气的人,十四岁冷漠又疏离的人,南信城头一回露出脆弱的人和那场大雨中热烈有温度的人。 都是眼前这个人,又都那么的不一样。 不断在成长,每次见面都是一个新的蜕变,变到最后认了命。 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在权欲的顶峰行走,成长不是坏事,而认命又不是好事。 香玉沉吟少顷道:“王爷,功名利禄长路迢迢,有人满盘皆输,有人笑到最后,无外乎一个定字。” 晏南修始终没从窗前走开,过去功名利?他一样未求,不照样满盘皆输,全都求到便能笑到最后吗? 从成婚后他就在走一条没有归途的路,走得那么的通畅,又那么的疲惫。 隆兴寺到了夜里非常的安静,云裳口里没有任何食欲。 女僧人送了两回饭,她一口没吃反而闻到味道吐了两回,感觉身上最后一点热气都被吐没了。 门缝处被雨洗过的白星子从透进到屋里,清清冷冷的光线照在地上像寒冬里的雪地。 晚饭时间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法近女僧人的身,她的手只要碰到自己,便会被弹开几步,功力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门突然被打开,一床厚厚的棉被扔了进来,云裳倦在软垫上蹭的站起来,做着毫无用处的挣扎。 云裳看到门又被关上,扯着嗓子喊:“大师,你行行好,放我出去。”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在这间佛堂摸索了一天,发现这里构造堪比铜墙铁壁,想逃出去绝无可能,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女僧人身上。 无奈这位出家人,没有佛家应有的半点悲悯。 折腾了一天,早就又饿又累,饭菜送上来半个时辰,不管她吃没吃都会被收走,眼下肚子好像被掏空了正饿得咕嘟咕嘟叫。 她看了眼地上的棉被,在极度失望中从佛像前的软垫上爬起来,把棉被往软垫上一放裹在里面,面对着那尊佛像睡下。 第101章 辞行 云裳这一晚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从云家的人到这些年认识的人,每一个人都长出了尖利的獠牙,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魔朝她扑来…… 天麻麻亮她听到了木鱼的敲击声就醒了,梦中的妖魔鬼怪好像从木鱼声响起突然消失。 云裳撑着头看着那尊佛像,所有的恶运都是从晏南修开始,梦中最该出现的人却没出现。 算什么佛。 明知她是被掳来的,却一点暗示也不给。 云裳表情略带嫌弃的看了一眼佛像,能无所顾忌的把她关在这种地方,关他的那人应该也是个穷凶极恶之人。 女僧人似乎猜到她饿狠了,早饭送得又早又多。 云裳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装死,放弃了反抗。 可惜并未得垂怜,女僧人连个眼神也没往她这处瞅。 等人走后,云裳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没必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她抓起拳头大的馒头直往嘴里塞。 狼吞虎咽吃下一个馒头差点被噎死,抓起茶壶就往嘴里灌水。 兴许是吃喝太急,胃里的水还没把馒头泡胀,恶心的感觉又涌了出来,刚吃下去的东西猝不及防全吐了出来。 云裳舔着嘴角的酸水百思不得其解,在浦笛身边她什么都没学,唯独用毒可以算得上个高手了,她敢确定饭菜里没有下毒。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更加嫌弃的看了一眼佛像,不会是这尊妖佛有问题! 云裳在心底已经自动把这尊佛归为妖类,若说要她把这碍眼的佛像弄破或者移走,她没那胆子。 她年少时满门被屠,风华正茂又哗了狗,尽管老天不眷顾她,或许是经历过那么惨烈的生死和被人掌控的人生,不知不觉中越挫越勇,反而适应了在绝地中求生。 午时再看到女僧人进来,云裳已调整好了心态,她想了一上午,就算知道暂时逃不出去,也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才能从长计议。 她连忙靠近女僧人道:“我想如厕。” 女僧人双手合十‘阿弥……’ “别阿了,假模假样给谁看,我要如厕。”云裳不耐烦的打断了她,既然求她没用,她也没必要再给什么好脸色。 女僧人朝她瞥了一眼说:“跟我来。” 走到西面的一面墙,女僧人轻轻推了一下,一扇门居然开了…… 她明明每一处地方都查看过! 云裳气得咬牙切齿进去才发现,这面墙后面有一个木栓,这处佛堂的工艺实在太好,简直可以用巧夺天工来形容。 茅房是用巨石搭建的,只有一个手掌大的口子透出一点光线,那处口子开在两人高的地方,想看一眼外面都做不到。 很显然这里挺适合关人。 出来后,偌大的佛堂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几日云裳吃进去的食物还没有吐出来的多,感觉身子越来越弱。 女僧人再一次进来,门大剌剌的开着,她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靠在神龛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女僧人拿着扫帚,清理走她第一日吐出的呕吐物,又往那处放了个木盆。 看着她的举动,云裳不得不怀疑,这女僧人是不是用了什么高深的法子,让她吃不下东西,好把她慢慢折磨致死。 正胡思乱想,听到女僧人说:“施主喝药。” 云裳往木桌上看了一眼,看到食盒边摆了碗冒着热气的药。 难道等不及,终于要下手了?她眼神热了那么一下,忐忑的走到木桌前,还差两步时停住了脚步,这药味…… 轰!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几乎在同一时间手控制不住的往药碗上打去。 就在手快挨到药碗的时候,女僧人利落地点了她的穴,端起药碗毫不留情把药灌入嘴里。 “施主孕吐太严重,对胎儿不利。” 这位女僧人身上似乎没有人类该有的情绪,灌完药后解了她的穴说:“施主保重身体,好好吃饭。” 最后几个字加重了声音,从出家人嘴里说出来算是一句威胁的语气。 云裳猛咳了几声,两根手指想伸进喉咙把药抠出来,被及时制止住。 “施主何不顺从天意。” 女僧人说完,很干脆的锁上了门,只是在离去的那一瞬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浅盖着一层虚色。 云裳抓住时机问:“是皇上对吗?” 女僧人仿佛没听到问话,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云裳这时什么都明白了,难怪那晚的黑衣人在杀她的一瞬间停了手,一切都说得通了。 瑞德帝只得两个儿子,皇子皇孙在历代帝王中都最为凋零,一个不小心皇权便会落入旁族手中,才不得不留下她。 她默默地坐到饭桌前,看着红红绿绿的饭菜还是没有胃口。 也只有当今天子敢把人关在这种地方,纵然是皇上把她关了起来,想逃出去更是没机会。 经过几天的听,晏闲双总算打听到子书白的落角处。 他手在小案上随意半搭半敲着,案上摆了个香炉,几缕幽幽的暖香盈满了屋子。 看得出来晏闲双这次是用了心,换了一身没那么张扬的深色衣服,选的地儿也十分雅性,看样子是想在大舅哥面前好好表现。 看到人进来,乌漆漆的眼珠盯在子书白面上看了很久。 这人一身青灰色的长袍,把毫无杂质的皮肤衬托得更加雪白,虽然和子书薇长得一点也不像,白皙细嫩的皮肤倒是如出一辙。 子书白规规矩矩行了礼,“黔林子书白,拜见绍王。” “免礼。”晏闲双收回桌案上的手,扯平衣角问:“你是子书薇的亲哥哥?” 他特意加重了亲字,眼前这个人长得嘛是挺……喜庆的,可是那模样实在和子书薇相去甚远,怎么也不敢相信风马牛不相及的长相,会有什么血缘关系。 “是的,同胞兄妹。” “行。”晏闲双指着旁边的椅子,尽量把话说得稳重,“坐,子书薇在我府中,子书家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本王全都允了。” “……”子书白一时语塞,刚要落下的屁股像被什么东西顶住弹了回来,“绍王能否通融,让我同家妹见上一面。” 晏闲双当然不愿意,子书薇这几年在他身边都很乖,听到他来了立马闹上了脾气,见一面还不得野了心。 只是不让他们见面,梨园那处地儿肯定不再欢迎他,这不才来先见子书白,摸摸他的秉性和来意。 “先坐,万事可商量。”晏闲双翘起二郎腿,看似心不在焉地道:“让你见可以,子书薇跟了本王这么多年,如果见了你之后起了什么异心,就别怪本王把账算到你们子书家身上。” 子书白脸上堆满了笑,“绍王大可放心,家妹这些年渺无音信,家母思念成疾,此次来的目的只是想见家妹一眼,好回家报平安。” “这样啊……走!” 其实晏闲双早就好酒好菜定好了位置,亲自来见子书白也只是想警告他一下,没想到这人不仅听得懂人话,还免除了后患之忧。 “多谢绍王。”子书白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来京都这么久,不管从哪路人马那边打听,绍王都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做事更是不按常理出牌,他才先把好话说尽,只想为了尽快见子书薇一眼。 子书白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望着这位随风欲倒的背影,心中始终不敢松懈,生怕半途会出什么幺蛾子。 好在马车平平稳稳在一处酒楼停下。 子书薇一直坐在酒楼边的窗户处嗑瓜子,看到子书白从马轿上下来,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手中没嗑完的瓜子撒了一地。 “子书白。”还未等子书白走入酒楼,子书薇朝着外面大喊一声,迫不及待跑出了厢房。 “丫头,让哥看看。”子书白被子书薇抱得紧紧不撒手,摸着她的头说:“好像长高了。” 她仰起头,露出了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睛,反反复复地道:“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晏闲双在一旁听得脸皱成了一团。 子书薇一刻也不愿撒手,牵着子书白走进厢房。 晏闲双想跟着进,被她转过身子拦下,“我想和哥单独呆一会儿。” 晏闲双摸着鼻头,淡淡的瞄了他们一眼,正想说什么,砰的一声门就被关上了。 房间里面传出声音,“你若是闯进来,我马上跟我哥走。” 子书薇向来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这个子书白仅是刚见了一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一个能挑起整个子书家的人物,应该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不能被他笑呵呵的外面迷惑! “昆阳,准备些人手。” 晏闲双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他绝对不允许出什么纰漏。 虽说巫良在暗处,可是天下毒分两家,子书家的蛊毒犹为厉害并非浪得虚名。 子书白是子书家未来的族长,不管哪方面肯定比子书薇强得多。 养废了一个女儿,儿子总不会也养成饭囊衣架! 没一会门就打开了,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子书薇嘴巴翘得老高,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 两个男人微笑颔首,子书白首先开口道:“多谢绍王,子书白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本王酒菜已上好,能否赏脸吃个饭。” “不必了。” 子书白脍上挂着笑,话却说得非常果断,眼底的神色比他的话还坚硬。 晏闲双稍微歪了下头,似乎想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 子书薇感觉到他又要发疯,赶忙道:“要么他走,要么我走,你选一个。” 这……小妮子! 晏闲双收回微妙的脸色,勾了一下嘴角道:“不送。” 望着离去的灰白残影,两人都松了口气。 一个是怕他把人留下,一个是怕他把人带走。 “你们俩说了什么。”晏闲双转过头问。 “只……只是叙旧。” 子书薇当然不会和他说子书白来是想带走她的。 可是被子书薇拒绝了,她不会让子书家因为自己赔上整个家族的前程,尽管哥哥已经起了这样的心思,但她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就住在梨园等,等有一天晏闲双腻了她! 反正皇后不会让他娶自己,在身份上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总有一天她会回到黔林。 既然命运已经把她摆在了这里,只要不会变得更坏,那就维持好现状。 见子书薇想走,晏闲双拉住她的手问:“去哪?” “陪我逛逛,我好久没出来了。” 虽说是逛街,可是子书薇完全没心情,总在找子书白离去的身影,看见穿着青灰白袍的人就跑到人家前面去看。 被一个大姑娘盯着看,把路人看得不明所以,又看到旁边绍王像鬼一样的脸色,都被吓得不轻。 被盯住的人 都像只呆鸡一样站在那不知所措。 子书薇还在焦急的找人,哪知道子书白已经去了宁王府。 晏南修这几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直心神不定。 听到有脸生的人要见他,反射般抬脚就走,来到前厅看到是子书白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 “宁王,我是来辞行的。” 晏南修点点头问:“见到了?” “见过了。” 子书白没有多说,刚才和子书薇见了一面,得知晏闲双远不是表面和传闻所解的人,并不好对付。 还保证总有一天回去,何必再让宁王为难。 两人默默饮完一道茶水后,晏南修问:“这就走,不去和玄青子见一面?” “他还在京都?” 子书白心里惊了一惊! 给他送消息去黔林的人正是玄青子。 他居然不惧绍王,一直留在京都。 “救了个将死之人,这一年多伤应该快养好了,不多时日应该会走。” 晏南修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的眯了下,很显然在思考。 听这语气,宁王并不想让他走。 恭敬不如从命,“正好,我也想当面道谢。” 两人说着就出了府,莫凡已经牵好马等在府外。 马车行驶了一小会,突然骤停。 “怎么回事。” 莫凡:“是安阳王孙。” 晏萧行?他不是疯了吗? 晏南修带着疑问掀起轿帘的一个角。 道路中间,晏萧行正扯着一个姑娘的裙角。 他双手捧着一块桃酥,嘴里十分虔诚地说:“桃酥,是桃酥你最爱吃了。” 晏南修不自觉的皱起了额角,默默地看着道路中间的人。 第102章 看病 几日不见,他已经变成了衣衫不整,言行轻佻的样子。 路两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谁也不敢上前劝解,这可是京都最风度翩翩的安阳王孙,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些老观众这几天看过晏萧行数次表演,小声地和旁人说:“连着几天了,天天捧着桃酥扯女子的衣裙,真是不像话。” 有人问:“疯了吗?” “可不是吗?老王爷疯了,王孙也疯了,府里头如今啊,乱成了一团。” “听人说,王孙每日天不亮就把厨子叫起来做桃酥,府里的人啊,看没有管事的把王府都搬空了。” 本在看热闹的路人,听到有人开始议论,七嘴八舌把近日听到的看到的,像说戏一般说了出来。 大家这才想到安阳王孙一直没立正妃,不禁婉惜道:“妾室终究靠不住。” 众人正议论,一个方脸黑衣人快速破开人群,急匆匆走到晏萧行身边把他一扯,拉在了眼前。 那女子看到有人上来帮忙,气得跺了下腿,嘴张了一半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黑衣男子一脸凶相,又把嘴闭了回去,用力拍了下身上被抓过的地方,好像怕沾上什么晦气。 趁他们不注意灰溜溜地逃走了。 来人是何安,晏南修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还敢出现! 瑞德帝带着禁卫去安阳王府之前,派人把何平打入了大牢。 何安这人行踪极其隐秘,鲜少在人前露面,无人知晓他所住何处。 这下居然敢光明正大的露面! 晏萧行的事在朝中算是一件密事,尽管百官们用各种方法打听到七七八八,基本上心里都有了谱。 可是皇上毕竟没摆到台面上来公开审判,也就不好大张旗鼓的寻人。 眼下何安出现,晏南修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把他拿下。 正想着,就看到晏萧行抓着何安的衣服,嚎了一嗓子,哇哇哭了出来,“小娥,你放走了小娥,桃酥是她最爱吃的……” 听到桃酥时,晏南修以为是巧合,这声小娥让他确定了什么。 突然想到第一次去许府贺寿,晏萧行在席上句句都在说许黛娥大胆行径之事,还以为只是调侃,原来是以调侃之口,说出了深刻在脑海里的爱慕,还有疯之前嘴里的不满,可见这些事在心底积压了很久无法释怀。 晏南修眼睛瞅着他们在拉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何安人高马大扶着晏萧行的肩膀,态度却很谦卑,面色上看去很着急,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王孙,王孙!你要救救我哥,我哥入了牢!” 晏萧行笑个孩子一样嘿嘿笑出了声:“走,去救人。” 何平立在那儿,呆若木鸡。 如何去救! 这人疯得如此彻底。 看着眼前痴傻只会发笑的人,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一片忠心的主子就这么倒了。 在酒肆坊间他听了去了不少安阳王府的传言,可是心中依然无法接受! 甚至不顾安危跑了出来只想救何平,晏萧行能死!他哥不能! 他站在晏萧行面前愣神了好一阵,随后双手缓缓松开了疯子身上的力道,突然双膝跪地,朝晏萧行叩了三个响头,“王孙保重。” 说完,快步穿过人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莫凡把手上的缰绳用力一抓,紧张地问:“王爷,要不要去追?” 晏南修看到何安最后绝望的眼神,唏嘘地摇着头道:“放他一马,像他这种人心中的信仰崩塌后也活不好。” 对他来说,这或许就是最大的惩罚。 围观的人不仅没有减少,还越围越多,大家都在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低俗又埋汰的表演,在心里升起一股稀薄的优越感。 马车快速从这场闹剧中走过,一直走到京都西边最破旧的平民区才停下。 这处地儿的道路十分拥挤,随处可见衣衫褴褛和身患残疾的人蜷缩在路边,他们面前都摆了个肮脏的碗。 三个穿着上好衣料的人,穿梭在这些人中间,很快引起大家的注意。 “大老爷,行行好……” “给口吃的。” 苍老又虚弱的声音一声声击打在子书白的耳膜里,没一会他的钱袋子就见了底。 他抬起头,看着前面两个漠然的人,不禁摇了摇头,看来在朝中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处久了,人都会变得冷漠。 宁王在南信时,能很明显地看到他脸上的情绪,这次来京都见了几面,不管是什么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和话语都没有了往昔的色彩。 这么意气风发的人,被软禁了这么久,再尖利的性子也磨没了。 周围的屋子都很陈旧,有很多房子都是几块木板夹杂着茅草,透过缝隙能看见屋子里一贫如洗的摆设。 子书白心想,玄青子怎会住在这种地方?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王爷也不帮扶一把?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晏南修指着一处矮屋淡声说:“到了。” 莫凡对着木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外头的阳光照进去能看到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有几瓶酒和几个缺了口的碗,几件皱巴巴的长衫随意地放在长椅上。 听到有人开门,玄青子掀开布帘子,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几人愣住了脚步,连放在布帘上的手都忘了放下。 子书白快速的打量了几眼屋子,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一间房子,用一个布帘做成了两间,里面睡觉,外面放着日常用品,屋子应该也没有人收拾,桌子上的灰尘很厚,墙角用几块石头垒着一个勉强算是灶的东西,旁边倒着很多瓶瓶罐罐。 子书白一眼就认出了那些是药罐,家里应该是长期有病人。 晏南修也不在意他们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道:“给你带了个大夫来。” “谢了。”玄青子把手上的药碗放到桌上,舌头扫着上牙槽问:“什么条件?” “帮我救个人。”晏南修说。 “行,去看病!”玄青子满口答应下来,朝子书白看了一眼又说:“病好得多差不了,只是……你进去看看。” 两人对视之间,子书白看到玄青子眼睛里像有一层无法化去的蒙尘,碍于宁王在也不好多问,径直进了屋。 “坐。”玄青子指着长椅的另一边问晏南修:“救谁,去哪救?” “隆兴寺,救云裳。” 玄青子嗤笑一声:“你还真是痴情!隆兴寺是什么地方!你想我死是!” “你若小心点,谁能杀得了你?” “你明知道我拖着人,走不了。” “后悔了?想弥补?玄大哥应该比谁都清楚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如果当初你能把云裳带走,他的病也不会拖成今天这个地步!” 玄青子闻言,懒散的往桌子上靠道:“你知道我的,烂泥巴扶不上墙,是你自己高估我了。” 晏南修不和他置气,低声道:“把他病治好了,我可以先送他走。” 玄青子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考虑他话里的可行性,这是一个不错的交易,有他的助力,天下去哪都畅通无阻。 看他似乎被说动了,晏南修说:“火不是我放的。” 玄青子目光转了几转,看着昏暗光线里沉浮的灰尘如当头棒喝。 自从秦家失火就有传言说是宁王做的,起初玄青子也不信,可是时间越久传闻越真。 秦家家大业大,若想一夜之间灭掉那么大一个府宅并不容易,更不要说在京都,出动那么多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朝中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这事居然成了一桩悬案。 那么除了宁王,应该也没有别人了。 玄青子身上破旧衣衫下摆处,被泛白的手指捏成了一团。 他斩钉截铁地问:“是谁?” “晏萧行。”晏南修十分平静地道:“一步错,步步错,要不然秦家失火我早就查得水落石出了,如今他已是个疯子,你到南街可以随时看到他。”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但是心情都非常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都有一种大仇得报却不痛快的感觉。 晏萧行现在的处境,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那样又会觉得便宜他了。 这时子书白从里屋出来了。 他把手上棉帕随便找了个地儿放下说:“秦兄中了一种慢性毒药,过了最佳的解毒时间,我需要几味药材。” 子书白说着就望向晏南修。 “你写张方子,我去宫里弄来。”晏南修爽快地答应了。 玄青子听到他们的对话,一直皱着的眉头才算松开,想了想问:“伤疤能医吗?” 子书白也没把握能治好秦恒宇身上的伤。 这种被大火烧伤的伤本就难治,时间还过了这么久,都是属于陈旧伤痕,除了刮肉疗伤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刮肉疗伤的疼痛常人无法忍受,要动数次刀子才能见效。 “可以试试……可能会很痛。” 玄青子不以为意地道:“能有被火烧痛吗?他眼睁睁看着家宅被毁,妻儿父母死去,拖着那具残破的身子熬了十几天,才遇到我,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天下最深的痛也不过如此。” 子书白轻轻笑了,摇了下头道:“比那更痛,玄兄还是去问问他的意愿。” “你不是大夫吗?难道没法子。” 玄青子听到比被大火烧过更痛,立马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若要让新肉重新长出来,先要割开伤疤,还要在伤口上撒药,那药水比用盐撒在伤口还猛烈。” “不治了,不治了……”玄青子摆了摆手,毫不犹豫拒绝道:“命能保住就行,不过就是伤疤,总比再死一次的好。” 几人正聊着,莫凡领着春满楼的伙计,手上提着几个食盒进了屋。 伙计皱着鼻子跟着莫凡来到这满目疮痍,臭气熏天的地方,心里非常不满意,满脸都写着不想伺候。 这一路都在碎碎念,各种不好听的话忍不住直往外吐。 当他进屋到看宁王坐在那条长凳上,旁边还有个和乞丐差不多的人,那人和宁王平起平坐,脸上没有一点不自在,瞬间吓到腿软,无法控制住膝盖,砰的一下跪在了地上。 “小人,小人拜见宁王。” “免礼。” 伙计连忙起身,把食盒里的饭菜摆上了桌,虽说被吓跪了,食盒里的饭菜连汤汁都没撒出来,不得不说多年跑堂的功夫,手上的力道还是很不错。 他边摆边看莫凡的脸色,刚才他可是说了不少不待见的话,如若要追究,也能安上一个活罪难逃的罪名。 但看这小哥,窄脸长眼表情瘫得厉害,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情绪。 起初他还在心里吐槽他一张死人脸,现在只觉得不愧是宁王身边的人,见多识广气量也大,不和他一般见识。 摆好饭菜后,伙计还用布仔细的把桌子擦得铮亮,就差能照出人影了。 莫凡看到伙计变脸比翻书还快,嘴角终于忍不住抽抽了一下。 两人退出屋外,非常不熟的离着几尺远,伙计站了一会偷偷打量比高自己半个头的人,无论他怎么看,莫凡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纹丝不动。 伙计本想说点好听的,可是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眸子也不敢开腔,只能吞了吞口水。 莫凡听到他吞水口的声音,闻着屋子里飘散出来的香味,也不自觉的咽着喉咙。 伙计听到他吞喉咙,也跟着吞,两人就这样互相不动声色的挪开几步,各自吞着喉咙,非常的滑稽。 屋子内非常的安静,就连筷子碰碗筷的声音都没有。 玄青子吃东西一惯的快,很久没吃到过这么多美味佳肴,像个饿死鬼投胎,嘴里塞得胀鼓鼓的还不够,瓷碗里堆得像个座山一样。 不得不说他这堆菜堆得很有水平,常人像这样碗里早就放不下了,在他的碗里却稳稳当当。 子书白从他的吃相上,推算出他这两年过得很不好,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眼神中带着悯惜说:“玄兄想吃什么,明日我给秦公子诊治时带来。” 玄青子嗯了一声,抬眼瞥了他一眼说:“随便。” “行。”子书白了然地点了个头,“您和红梅公子同住京都也不走动吗?” 他在心里想,向红瑜再怎么样,也不会看着他沦落到过着饥肠辘辘的日子。 第103章 高枝 玄青子把嘴里的菜咽下道:“他攀高枝去了,攀的还是你旁边这人。” 他话说得轻飘飘的,语气却非常的不服气,见两人不说话,很快又补充道:“他们俩才是一路人,不管做人还是做事都同样的平分秋色。” 奚落的话语,说得就像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全然不顾旁边人的心境。 好在也没人和他计较。 子书白沉默的搓着奶白色的筷架讪笑…… 玄青子实在是被憋狠了,秦恒宇是一个病人,情绪也很不稳定,他只能充当积极乐观的那一位。所有的耐力都在这一年多里耗得差不多了,平时也没能和谁痛快的说上过话。 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和秦恒宇还没到知己好久的地步,居然能沉下心照顾这么久,连他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像只被关了一个冬天的野鸭子,嘴里一直没停在嘎嘎乱说,就算这般也没耽误他添了三碗饭。 眼前的这两人,随便他说什么都不会有太大的反应,索性把心里的压抑都化成了尖锐的话,全都爆发出来。 子书白听完后点点头,表情有些感慨地道:“挺好,红梅公子胸怀大志。” “薄情寡义能被你说成胸怀大志,为了旁边这人的脸面,也是难为你这么绞尽脑汁偷换说辞,宁王从来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根本不在乎你怎么说他。” 玄青子看他做老好人的样子,很是不痛快,最后那句话完全是气晏南修的。 子书白也不理会他的嘲讽,只劝他多吃点菜。 晏南修无所谓的听着他发泄也不作声,只是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听着不在状态的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碗里的饭吃光后,玄青子突然住了嘴,摸了把肚子后,从盘子里夹了些清爽的菜端进了屋子。 接下来几天,子书白都不嫌麻烦把药熬好了,再带过来给秦恒宇解毒,连着服了七日后,他内体残余的毒素被清理干净。 秦恒宇像个活死人一样躺了一年多,终于不用人搀扶能下地了。 当他亲手推开屋门,看到刺眼的阳光,眼睛像两个熟透了的柿子一样红彤彤的。 他若有所思,看着外面出神了很久。 子书白和玄青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既不催促也不言语。 这个江湖第一美男子,曾经往那一站,就会自动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并为之惊叹。 如今像一把破败的椅子被人从废墟中拾起,早就不见了往日的光彩。 秦恒宇躺了这么久,高大的身躯只剩下一副骨架,身上的白里衣被凸起的骨骼清晰支起。 他转过身对着两人抱拳行礼,“大恩不言谢,恒宇铭记于心。” 就算背着光,屋内光线很昏暗,也能看到秦恒宇从左耳到下颚处,大片触目惊心的疤痕,赤红的皮肤像老树皮一样狰狞的长在了脸上,延伸进了脖子洁白的衣领里。 玄青子顿时失语,这一年多两人都同样的艰难,在他的精心照顾下,一个求生欲全无的人坚强的留在了这个世上。 看到他能如此坦然面对这一切,觉得先前受的苦瞬间烟消云散。 秦恒宇说话显得很没力气,子书白也不想在这时候矫情,讪讪道:“举手之劳,多加调理些日子,身体很快就能恢复,我就此告辞,有缘江湖再见。” 很显然,秦恒宇拒绝了刮肉疗伤。 前夜几人坐在床上促膝长谈,秦恒宇听出了两位的意思,虽不明说,话里却在劝他考虑把这些伤疤治好。 然而这些都是他们一厢情愿,秦恒宇早就不在乎这副皮囊。 他笑笑道:“这副面容不管变成何样,二位不是也未嫌弃,尽心竭力帮助在下。” 看他们还想劝解,秦恒宇食指敲着手背上的疤痕慢慢道:“经历过这种生死,皮囊不重要了,我也不想再受那份锥心之痛,只想快活的度过余生。” 两人一路相送子书白,到了城门口。 落日的余辉照在子书白的背影上,影子越拉越长,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 玄青子拍了下秦恒宇的肩膀说:“回。” 他看得出秦恒宇也很想走,只是因为他答应过宁王,要把云裳从隆兴寺带出来,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回来的路上,路两边有很多小商贩在吆喝,看到有卖面具的,玄青子走到摊位前翻看了一会,随手拿起一个轻薄的银制面具说:“以后就带这个,等我挣着钱给你换个金的。” 秦恒宇也不推辞,解开面纱说了个请字。 这是一面像月牙形状的半脸面具,黑铁打造上面精美的雕花图像祭祀的图腾。 玄青子往他脸上轻轻一扣,这面面具像是天生为他打造,严丝合缝贴在了脸上,被火烧过的皮肤刚好被完美的遮盖住。 玄青子收回发抖的手,不着痕迹的把手藏到身后,仰脸笑道:“秦公子,永远都是这么玉树临风。” “你真会说话。”秦恒宇看着他不闪不避地回,如今是什么模样,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 玄青子却被他真诚的目光,看到悄悄红了耳朵,转身走到了前头,故作平静问:“你想好了去哪吗?” 秦恒宇没回,反问:“你想去哪?” “我还有事要办。”玄青子偏了偏头,最终还是抬眼对他说:“我和晏南修说好了,先送你走。” 秦恒宇马上接话,“等你办好事了,我们一起走。” 玄青子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坚定,但他要去的地方是隆兴寺,要救的人是皇上关押的人,那种地方凶险重重,他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听着街边的叫卖声,低头看着这双手脚,赤手空拳去闯虎穴,带上云裳一个人就够呛,再加上秦恒宇该如何脱身? 如果是以前的秦恒宇会是一个得力的帮手,可是他病了这么久,功力散得差不多了,短时间内又没办法练回来…… 正想着,听到秦恒宇轻笑一声:“如果不方便,我就先走。” 他还是那个非常会洞悉人性的秦恒宇。 从玄青子焦虑和紧锁的眉头,他看到了不情愿,已经麻烦了他这么久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个道理他明白。 玄青子听到他说走,心情一下变得低落,明明是他要人走的,这会却很难割舍,他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嘴,伺候人还伺候上瘾了,真是个做奴才的命。 难怪晏南修不把他当人看。 俩人安静的走在喧闹的街道上,谁都没再说话。 傍晚的夕阳照得人昏昏沉沉,秦恒宇由于长期卧床体力渐渐有些不支,背上冒出了不少汗水一直往下流。 玄青子不动声色从路边的摊贩上买了把蒲扇,帮他扇着风,“这一别再见不知道该什么时候了,以后我去芙蓉郡登门拜访,可不要把我拒之门外呐。” 秦恒宇稍愣了一会,笑道:“我不回芙蓉郡。” “你要去哪?”玄青子诧异地停下了脚步。 “天下之大,率性而行。”秦恒宇眉毛一挑,自嘲道:“前二十多年,我都活在芙蓉郡秦家这几_个名头下,做事做人全是为了家族的荣耀和使命,鲜少能遵循内心的想法,而今又是这副残败之身,穷尽一生也是空手而还,我又何必再回去让旁人难做?” 秦恒宇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无奈,又像是释然。 秦家独子一家葬于火海天下人尽知。 秦父秦母也早已接爱这个事实,回去让二老看到他,难免又会重拾希望帮他纳妾娶妻,而他心如止水,并没有力气再去向上拼搏,也暂无组建家庭的想法。 秦父一生精于谋略博学多才,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培养出,他这么一个拥有逸群之才的儿子。 让父母发现他多年精心培养的儿子,变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也会让他们感受到深深的失败,这对二老来说无疑是一种更大的伤害。 不回秦家又是不孝,他也很矛盾,思来想去之后,还是暂时不打算回芙蓉郡。 玄青子刚想开口询问他为何不想回秦家,二老看到死而复生的儿子应该很开心,是不是他有什么心结未打开。 “父母不会缺人照顾,我也会留意秦家的消息,如果需要我会回去尽孝。” 听到他这么说,算是打消了玄青子的疑虑。 他没再说话,秦家家财万贯自然会有人献上殷勤。 秦恒宇又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想事情至少比自己周全,对秦家的了解也比他深刻,当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哪家父母愿意看到儿子变成这副尊容,更何况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完全丢弃了往日的雄心壮志,对大家族来说也是一种残忍。 当时间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得足够久,也许一切都会有转机。 回家的路上,玄青子在街边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从吃的到用的应有尽有,最后还去裁缝店给秦恒宇买了几身衣服。 秦恒宇虽然不解,为何这么早就为他置办路上要用的物品,也没阻挡。 玄青子也没解释,从钱庄换了些银子递给秦恒宇,“子书兄留下了不少银票,我一个人在京都也花不了多少,这些你带在身上,以后可以应个急。” 秦恒宇盯着他看了半晌,正想拒绝,就听到一声操。 玄青子深邃的双眼,瞬间变成了一片红色,眼珠子都像被烈火烧燃,手上的东西自然掉了一地。 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愤怒,看玄青子紧握拳头像要打死一头牛,他转身就看到了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正是晏萧行! 晏南修那天和玄青子说的话,他在里屋听得清清楚楚,再看看玄青子这暴走的状态,很明显恨不得立马把那疯子撕碎。 秦恒宇连忙拉住他,“冷静。” 玄青子差点气厥过气,不可置信的停下了脚步。 他本以为秦恒宇看到这个人,会比他更想弄死他,这声冷静却让他无比抓狂,这是什么情况,仇人就在眼前还怎么冷静,难道他想自己要动手? “你自己动手也好,老天都看不过,让这狗娘养的送上门了。”玄青子愤愤不平的咒骂,让开了路,意示他自己去。 秦恒宇却颤声说:“让他活着!” 哈!玄青子觉得秦恒宇不是傻了就是疯了,居然说让一个丧尽天良的仇人活着。 “你说什么?”玄青子不敢置信地问。 “我说放过他。” 秦恒宇声音沙哑,神情一片空白,那张脸像是因为做了这个决定更加的惨白。 “你在说什么屁话!”玄青子罕见地对他怒吼,“你看清楚了这个人是晏萧行,你全家都因为他葬身火海,你现在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也是他一手造成的!” 如果对方是晏南修他们没那个能力,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一个疯子。 可以随时要了他的命,既然赶上了,那便是天意! 看到秦恒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变得发青,他又补充。 “怎么?你丢了半条命,合着剩下的半条命是圣人之躯!” 玄青子气得不想多看他一眼,甩开被他紧紧抓住的手,用力推了一掌,“你想当圣人,我不想当!” 秦恒宇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被这一掌瞬间推坐到了地上,眼看玄青子的爪子就要在晏萧行脖子上留下几个窟窿眼。 “玄青子!”秦恒宇急得大喊一声。 一声直呼其名,两人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冷寂。 秦恒宇说:“这种人死了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我要他活着,要他受尽折磨的活着。” 怒气拉满的人,被他这一声受尽折磨,唤醒了失控的理智,在千钧一发之际玄青子,收回了五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用力甩出一掌在晏萧行脸上,“便宜你了!” 晏萧行脸瞬间印出五个清晰的手指。 他上挨了痛,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嘴巴一咧顿时哭爹喊娘,往地上一倒打起滚来。 玄青子白眼一翻,气不过的在他身上又踹了一脚,“再哭,就弄死你。” 正在地上打滚的人,被这个莫名其妙欺负他的人,吓得马上停止了鬼叫,抱着头一动不敢动,在那筛糠似的发抖,眼泪像放了闸一样直往外涌。 玄青子嫌恶的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理他,走到秦恒远面前把他从地上拉起,“这疯子还知道害怕,以后有得他受的。” 第104章 夜袭 秦恒宇搭着玄青子的手站起来,一口气顺完后猛咳了几声,他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这一咳差点把肺都咳出来了,“你、身手真矫健。” 玄青子看他这快散架的身子被自己推成这样,故作镇定的回,“比你好那么点。”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想到一掌下去,明年差点就要去给他上坟了。 回味过来后狗腿似的帮他拍着身上的灰尘,“想不到秦兄也有这么弱不禁风的时候。” “托您的福,才保住了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不然坟头草都可以搭鸟窝了。” 玄青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用笑容掩饰尴尬,“祖宗,您就别挤兑我了。” “你在我心里就像活菩萨。”秦恒宇毫不吝啬的夸奖。 “咳……咱俩谁跟谁啊,不就是图个你来我往,假若我有一天落难了,还希望到秦兄能个给落角处。” 少年时得过他的施舍,这次拯救他,或许是茫茫人生中的一次回馈。 玄青子并没有把那段往事说出来,他希望他们的相处没有掺杂任何杂质,不会真正陷入你来我往的死循环。 但是不得不说秦恒宇对他的夸奖很受用。 鬼影罗萨居然被人说成活菩萨,他忍不住露了个笑盈盈的脸。 深夜,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躺在身边的人早就睡着了,玄青子直挺挺的坐在床边,就着月光一动不动看着沉梦中的人。 欲望到底该怎么满足,秦恒宇走出过最成功的路,他的一生本该波澜壮阔,可惜敌不过命运。 玄青子历尽千辛万苦把他留在了人世间,可是这个人遭受这么深的打击后,不知不觉中早已心如止水。 他可以烂在泥地里,可是这个年少时他就仰慕过的人不行,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好像是在徒劳。 秦恒宇的心,比这副身子更加破碎和苍桑。 晏南修的人在屋外已经等候多时,不能再耽搁了。 不经过同意把他送走,也不知道秦恒宇醒过来后,会不会怪罪他。 玄青子拿起床头的面具,缓缓盖在了他脸上。 清淡的月光里,往事一幕幕掠过脑海,从二十年前第一次相遇,再到成年后南康郡惊鸿一瞥,他从未敢奢望过他们会有交集,没想到却是他人生中结交最深的几人之一。 玄青子叹了口气,他们的缘分到此落下帷幕了。 戴面具的动作,就像用了一生的时间,最后面具完全的遮住秦恒宇的脸。 玄青子把酸楚的滋味吞进了肚子里,头也没回的推开了屋门。 晏南修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从马车上走下来。 “等他醒了,问他要去哪就送他去哪里,”玄青子交待完后,又不放心的说:“你不要为难他,” 晏南修侧身从马车上拿出一个包裹递给他,“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玄青子没接,眉峰紧锁颇为不满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晏南修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听到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觉得他哪点值得我为难他?” “晏南修你说什么呢,我就交待一句,你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玄青子在心里暗骂,眼睛真是长头顶上了,既然这么有本事,还让他救什么人!想到这,他顿时有了底气,“你让我办事,我从来没有半点磕绊,到你这里怎么就这么会损人呢!” “拿人钱财,忠人之事,救云裳是你收了钱,没办好事的留下的烂摊子。” 晏南修说完后,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半点求人办事的姿态。 玄青子心脏猛的一抽,脸胀得通红,噎半天才憋出一个你字。 看他被怄得不行,晏南修半点也没心软,反而冷冷一笑,“如果不是看在观先生份上,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也一样!”玄青子从他手上抢过包袱,恨不得立马老死不相往来。 这两年,玄青子尽管用各种理由,说服当初他失言了是个意外,而内心从未真正平静过。 那年入晏南修府中,他只交待了一件事,就是保护好云裳,然而因为喝酒误了事。 眼下被晏南修一针见血的点出来,虚幻的理由犹如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最后看了一眼晏南修,轻抿嘴唇道:“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晏南修,你问问自己的内心,云裳能到今天这一步,真的全是我的错吗?” 晏南修看着他默默的消失在黑夜里,脸上表情纹丝不动,眼睛里却不再平静。 走到隆兴寺外,已经是三更天了。 玄青子把包袱打开,看到里面的夜行衣,他不喜欢黑色,一生都只穿白色衣服,这次却不得不穿上。 希望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穿黑色衣服。 从包袱里面抽出一张图纸,这张图画了隆兴寺的全貌,多处地标都打了叉。 这些打了叉的地方表示云裳没在那里,用毛笔加粗的地方有六处,人很有可能就在这几处。 他心里有了数,着重在这几处地方找人,如果人没在,再一一排查。 前几天和晏南修见面,得知这里高手如云,有很多归隐的高僧都住在这,那些人的名字还是小时候在师傅那里听过,还以为这些高人像师傅一样归隐山林了,没想到都在天子脚下,为皇上做事。 晏南修特别交待加粗的地方,他的人根本进不去,连靠近都做不到,玄青子收起图纸想皇家寺院真是名不虚传,布局不仅精巧,而且非常考究。 玄青子在夜色里像只猫一样,轻如无物的行走在屋檐瓦片中。 寺院太大,还好他是有备而来,直奔主题就好,他确认了方位后,就照着图纸上的屋子开始查找。 查到第三处地方的时候他在想,这里也没晏南修说得那么玄乎,除了外围有侍卫巡查,中心地段看到几个秃驴都在闭目禅定,其它人早已入眠。 他对和尚有一种天生的厌恶之感,平时见着了都绕道走。 多看几眼都会让他想起,小时候生不如死的生活。 因为他要找人的原因,在黑夜里要仔细辨认屋子里的人是谁,会不会乔装易容,看得他就想上去戏弄秃驴,这算是一种应激反应却被他生生忍住了。 查到第五间屋子的时候,玄青子感觉这间房子非常高,比平常屋子的两层还高些,墙面用的木头都是千年沉木,这种木头质地又硬又厚不仅能防火还密不透风。 他仔细勘察后发现这处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门口那把锁比他手腕还粗,想破门而入是不可能了。 大半夜也不想搞出什么动静,他只好又跃上了屋顶。 他把瓦片挪开,发现撑瓦片用的木条都是非常坚硬的木条,看来很适合关人啊。 如果使用蛮力捣破屋顶,弄出来的动静肯定不小,今天是来救人的,必须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还好他早有准备,扁了扁嘴从包袱里拿出刀,吭哧吭哧的埋头在屋顶割起这些木条来。 不得不说,晏南修给的刀不知道是什么铁做的非常锋利,配上他的内力处理这些木条并不费力。 这么好的刀,随手就给了他,玄青子心想:人在高位就是财大气粗,难怪那么多人巴结他。 忙活了一小会,屋顶终于能容得下一个人了,一阵风吹来,雨后的湿润吹入了鼻子,闻着有些萧瑟,害他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及时捂住了鼻口,陈旧的老木头味马上钻入了肺腔,他缓了一下趴在屋顶上听了下屋子里的动静,听到了呼吸声。 先前那些秃驴都像活死人一样不会出气,这间屋子有喘气声,很可能就是这了,想到这他有些兴奋,没想到这么顺利。 玄青子使用了龟息法屏去了呼吸,一跃而下落地后好像看到了一个人,还和那人面面相对,把他吓了一大跳,轻退一步准备应战。 仔细一看,嘿!是一尊佛相,这佛相慈眉善目,前面还有两个香炉,看起来经常有人在这里上香。 西南边的梁上镶了一颗发出亮光的珠子,使得这屋子也没那么暗,这应该是个夜明珠,就是品质不怎么好,他以前偷过一颗价值不菲的比这亮多了,可惜还没捂热就被师傅拿去输掉了。 “玄大哥!” 正在走神之际,一声玄大哥把他吓得打了个尿惊,哆嗦得脚趾头都扣了地,还好是云裳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玄青子有些纳闷,连云裳都知道屋子里多了个人,传闻中高手如云的前辈,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在屋顶割木条的时候就知道了。”云裳平淡地答。 “原来如此。”玄青子没忘记来的目的,哭丧着脸说:“姑奶奶我总算找到你了,翻了这么多屋子我手都磨出血泡了。” 玄青子伸出手,让云裳看手掌上割木条磨出来的新鲜伤口,边观察她的状态和周围的环境。 他发现云裳并没有朝他手上看去,像某种戒备心极强的动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然后狐疑地问:“是晏南修让你来的?” “你觉得除了他,还会有谁管你死活。”玄青子心说这可是皇上的地方,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来送人头。 想到这,他觉得那些秃驴也不过如此,一般来说到了这种地步了,该出场早就出场了,不会到现在都没有行动。 玄青子还在这暗自窃喜……可是云裳并不这么想。 看管她的女僧人功夫深不可测,眼下没有反应也不得不警惕。 玄青子看着她皱眉不语,顿感事情不妙—— 就在这一瞬间,密集而凶猛的内力从各个方向,毫无死角向他蓬勃袭击来! 无穷无尽的内力,像一张无形又密不透风的网把他牢牢困住。 玄青子每一种感官都像被几面大墙挤压,又像被数匹壮马拉扯,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他几乎没遇到过! 幼年时无数次死里逃生,让他明白了学好功夫才能保命,他的武学造诣十分深厚扎实,而且还形成了对待危险融入骨血的瞬间出招。 高手之间过招都是不动声色的。 云裳看到玄青子身形一晃眉目紧闭,紧接着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冒出了丝丝白烟。 从脸部到颈部再到弯在胸前的手掌,无一例外。 她心中甚是着急,却又无从下手帮忙。 眼看白烟散去,玄青子整个人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了。 云裳很怕他心力不支,再也顾不得多想,往那堵气墙上一撞,没想这一撞,那堵气墙直接消失了,一个趔趄撞到了玄青子身上。 “哇!投怀送抱啊,姑奶奶,往我身上趴,您得温柔些,我正遭人暗算呢,差点被你给撞飞了。” 玄青子长臂把人稳住之际,几个身披袈裟的僧人一同踏入了屋内。 屋里顿时有了一种剑拔弩张的微妙感。 玄青子看清几人后的面目后,当即大叫着出了声,“你们这帮秃驴不好好的念经,大半夜来暗算人,佛家什么时候也喜欢玩阴的了。” 他对和尚本来就没什么好感,刚刚遭遇暗算,语气要多鄙夷就有多鄙夷。 “施主误闯寺里,我们是来给你带路。”一个长相十分清淡的和尚双手合十道。 带什么路,送我上路还差不多,玄青子心里暗想,刚才差点就被他们震得筋脉尽断,出手这般狠辣还搁这里装好人呢! “那多谢大师了,”玄青子心里怒火再大,为了目的表面还是慢条斯理的朝云裳点了个头,“走,有人带路多好的事。” “施主且慢,这位小姐还是要在这多住些日子,您请先行。” 几位和尚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这架式好像在说从这走出去就当今日无事,反之后果自负。 玄青子嗤笑一笑,“少林、昆仑,哈哈就你们这几位三角猫的功夫,还想阻拦我,也太自不量力了。” 几位僧人被看出身份,同时看向了他。 从内力就能看出他们的门派,这人应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这三位年轻时都是门派中的佼佼者,勤学苦练加上天赋异禀,年少时在江湖上就有了名头,不管何人遇到了他们都会给几分薄面。 没曾想时过境迁,这个后生居然如此自妄口出狂言。 第105章 恶斗 方才与他比拼内力正在难舍难分时,云小姐突然靠近,双方都收回了功力没打出个结果,他们三人同时和他交手,他还像没事人一般,脸上也没有半点畏惧,可见功力不可小觑。 仔细看着眼前这人,一身黑沉沉的衣服和他非常相配,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鸡窝一样凌乱的刘海,遮去了大半眼睛显得有些颓废,鼻头隐隐透出的红色,能看出是常年饮酒之故。 他头微微偏着,看上去浪荡不羁,最多也就三十年纪,说话的口气却比他年纪还大。 他们没听说过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号人。 一个终年饮酒之人,也不可能在武学上静下心专研苦练,修为很难高到不可估量的地步。 在几人下不定决心时,一位年长的和尚专注盯了他片刻后道:“这是皇家重地,还请施主离开,念施主是初次闯入,老纳有意放你一马,云小姐是皇上要留的人,你是带不走的。” 年长和尚直接亮了底牌,因为刚才和他比拼内力时,虽然没有分出胜负,却都感觉到了他浑厚的内力,大家对抗得非常吃力,他们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 和尚看了眼屋外,像是想诱惑他离开继续道:“想必施主也是有备而来,应该知道本寺有重兵把守,进来容易出去并非易事。” 安宁片刻,玄青子眼珠子一转,笑呵呵地抬起手掌,几人见他此般动作,以为他要出其不意搞袭击,顿时脸色紧崩摆出了应战的姿势…… “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人带不带得走不就是看我本事。”谁知他手腕一转,朝手掌破皮的地方吹了口气,“你们这地方果真结实,但是小爷我……既然进得来也就出得去。” 和尚们听他嘴里还说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样子,被他唬得一惊一乍,到底打还是不打? 然而云裳站在玄青子侧身看得明明白白,黑衣从后背印出越来越密的汗水出卖了他。 在心里无比佩服他吹牛的功力,看起来吹牛的功夫比他的本事还高。 同时只能祈祷他嘴别那么硬,这些人能被皇上收入麾下,岂非浪得虚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僵持了那么一小会,离门口最近的和尚神色稍有松动,玄青子抓住时机果断出了手,双手结气一股巨大的气流像凶猛的海浪朝几人扑去,几人被强大的内力逼得纷纷散开。 玄青子对着云裳大喝一声:“跑啊,愣着干什么。” 云裳未料到他会突然出手,看到大门敞开几位和尚都闪避到了角落,便不再迟疑飞奔着朝门口跑去。 一个青衣和尚首先反应过来想去阻挡。 玄青子目光一斜,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暗器,霎时数只发着青光的蝴蝶在屋子里乱舞起来。 一只蝴蝶顺着想跑去抓人的青衣和尚喉结飞过,钉在了大门上。 青衣和尚惊呼一声,连忙倒头往后仰开躲避那暗器,顺手摸了一把喉结。 还好脖子没有受伤!却眼睁睁看着人已经跑出去了。 他飞步追出三步,两扇大门和木板像波浪一样摇晃了几下,随后像一位大限将至的老人哐哐倒下,堵死了出门的路。 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后背暗器带着凉风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扑而来,青衣和尚被这暗气缠得脱不开身,眼下这形势想追人万不可能,转身对准屋子里的人发动了攻势。 云裳刚跑出屋外几步,就感到整座房子都在剧烈的震动,屋子里响起木板桌椅的爆裂声,屋顶上的瓦片噼里啪啦跟着掉落下来差点砸在了身上。 她慌忙闪躲,还没喘口气,紧接着一个黑色包袱被扔了出来落在脚下。 玄青子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一直跑,别回头。” 云裳看到这个包袱立马明白了什么,再看了一眼像被大炮轰过的门,一刻也不停留的弯腰捡起包袱向前奔去。 她边跑边从包袱里摸索,很快在最上面翻出了图纸,就着银白月色看清这张图纸标了几个重要地方,每一处都有条快速出寺的路线。 她一眼就看到自己住的这一间的标识,眼睛就跟着图纸所画的路线狂奔。 玄青子那边动静闹得实在太大,听到打斗声,寺院里各处厢房都点了灯,脚步声稳而不乱的从房间里发出。 香玉带着人和外围的侍卫也打得很激烈,他们穿着夜行衣正和一队侍卫纠缠。 头一次和皇上的人正面交手,没想到这些人训练有素。 虽然功夫参差不齐,可是架不住人多,倒了一片又会围上来几圈人马,他们在这场打斗中又都暴露了位置,始终脱不开身。 看到寺院变得灯火通明,香玉知道如果错过今天的时机,再想把人救出来难如登天。 她眼圈微红指着一个方向,朝几人使了个眼色喘声说:“杀出去。” 几个黑衣人立马十分默契的聚拢,挥动着手上的剑往香玉手指的方向杀出了一条血路,轻功最好的十月在大家的掩护下,终于冲出了包围圈。 云裳摸着月色跑出了几十步路,这条路线规划得极好,周围的屋子都没什么人住,因此也没被人发现。 正当她小心翼翼前行时,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盖住了路面上的月光,此时遇到任何人都是一种不幸,她的心脏仿佛被人扼住,漏跳了一拍。 她猛的一抬头,果不其然,遇到了那个女僧人! 四目交汇,目光中都有些复杂。 相处这么多天,她们说的话没超过十句,女人出家都是做尼姑,若想做僧人条件极其严苛,而且要得到皇上亲笔御令。 这位女僧人看上去年纪已有五十左右,皮肤非常细腻从五官轮廓上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一个大美女,云裳猜不透她的身份,现在被堵在这里心里发虚得厉害。 她嘴里像含了一味黄莲,嘴唇都在不知所措发颤,“大师,你放过我。” 尽管这样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云裳也不想放弃机会,只盼女僧人能善心大发。 然而女僧人面若冰霜,像盯着一只猎物一样一言不发。 云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转念一想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赌一把,再看向对方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 “若我有罪,应该名正言顺要杀要剐我绝不二话,而不是不明不白的软禁在此。”云裳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 等待的心情使得时间像被无限延长,正当她非常绝望的时候,女僧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瓦解。 这一发现,让她又充满了信心。 这些天的相处,感觉女僧人对腹中的胎儿十分重视,给她送饭的时候,目光也会有意无意的往她的小腹停留。 女僧人哪怕再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云裳为了验证心中所想,还是斩钉截铁地道:“我一直受困于人,可是我的孩子应该是自由的,他不应该出生在这里。” 云裳根本不想这个孩子出生,只要能让她逃出去,什么鬼话都能编出来。 女僧人听到孩字,单薄的身子猛的抖动了一下,犹如在经历非常痛苦的事情。 云裳看到她的反应,已经有七八成把握了,继续循循善诱:“如果是你,你愿意让孩子出生在这里吗?” 女僧人的眼眶突然一红,两行清透的泪水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很快让出了路,背过身说:“走。” 云裳听到走字,马上踏出了脚步,和一个长期控制她人身自由的人斗智斗勇,几乎用完了全部力气。 即便这样,她还是擦着墙壁趔趄的朝前跑去。 跑出几十步,后背就传来了打斗声,不用想都知道是女僧人为她在争取时间,云裳不敢回头,她知道命运不会永远眷顾于人,给了一次机会如果不抓住,等着的将会是永远看不到底的深渊。 不远处的打斗声,很快变得越来越激烈,又在最激烈的时候戛然而止,是以那个女僧人虚弱的呜咽声停止的。 听着追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觉得脚下的路,变成了长满苔藓的崎岖山路又滑又陡,内心忍不住咆哮,为什么苦难总是摁着一个人没完没了的鞭打。 云裳不想功亏一篑,像只放出笼子的野兽在嘈杂四起声中竭尽全力往前跑,跑得满头大汗也没放慢脚步。 背后那双手伸向她的时候,云裳似乎有感觉似的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由于太过紧张嘴巴根本发不出声音。 全身的血液因为神经的紧绷都往头顶倒流,眼前黑色的夜和周围的火光都变成了灰色,阴恻恻的灰色里出现了这么多年的自己。 她能清楚的看到幻觉中的那个人,总是孤单的在希望和绝望中轮回。 幻影仅是一瞬间,又统统化成渺渺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她以为又要落入他人手中时,预想中的手并没有抓到她。 只听到咔嚓一声,要抓他的那人前臂尺骨被一掌劈断,这人没想到有人在这时候出手,反应过来后抱着手臂啊啊啊地叫出了声。 同时追过来的两人,看到同伴受伤立即抽出了手中的剑,朝突然出现的两个黑衣人刺去。 这两人的装束在宁王府见过,云裳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晏南修的人。 很快兵器相搏的声音,变得震耳欲聋,云裳经历了长久的心惊胆战,听到这种声音感官和情绪已经麻木了,看到武器碰撞发出的星星光火,心里居然格外的平静。 这时一只剑直直向她左肩刺来,她机灵的蹲下身子滚到一边,定了定神后,看到几个人缠斗在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她躬着身子不停往后倒退,不知不觉退到一株大松树边上,这会这几个人能脱得开身,便生出了趁乱逃跑的想法。 想法还没得到实施,一伙人举着火把急匆匆赶来支援了,眼看这场混战从最初的四人到现在的八个人,方才还打得难分难舍的人,人少的那方立即变得窘迫,只能勉强硬抗。 眼看晏南修的人被逼得背靠背无力接招,虚虚实实的刀剑就要刺进右边那人的胸口时,玄青子突然凌空出现。 他一脚踩在剑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夺过脚下的剑,反手扎进了那人的大腿,嘴里怪叫道:“小爷我不杀生,实相就滚远点。” 本来是两人被围,这会儿变成了三人背靠背被围住了,云裳站的位置刚好能清楚的看到玄青子的脸。 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黑色的袖子烂了一截露出了白色的里衣,里衣上面有喷洒状的暗红色。 云裳知道那些红色是血,只是不知道是从谁身上沾来的,心里难免为玄青子担忧。 眼前出现了各种器械相搏的激荡画面,把玄青子气得不轻。 他看这些人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磨了磨牙,便舞着长剑行如流水的使出连绵不绝的招式,瞬息间就把周身的人打出几尺之外翻倒在地。 云裳从未见过他用武器,这是她第一次理解人剑合一是何等的神奇。 玄青子狠叫一声,“带她走!”接着嘴里吐出了一口鲜血,没来得及擦拭嘴角,又倏地侧着身子横扫一腿,杀出了一条路。 两个黑衣人非常默契的对视一眼,腾空几步来到云裳面前,一人架着云裳一只胳膊火速逃离了战场。 玄青子剑随人动,变幻无穷的招数,把这些人死死的拖住,谁都分不出精力再来阻拦,双方不停的出着招,可是不管使用什么招,都像打不到玄青子身上。 当云裳回头看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女僧人头朝下脚朝上倒在石阶上,断了的脖子以奇怪的姿式挂在身体上,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稻草人。 不远处的玄青子伏在地上正在躲避攻击,屋子里的最年长的和尚,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战斗,能看得玄青子已经是在苦苦支撑了。 和尚没给他半点喘气的时间,双掌朝他后背劈去,玄青子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左手撑地,用右手硬接了和尚一掌。 这一掌的余威把地板震得四分五裂,碎了的青石块像凌厉的刀子拔地而起,扎在了几个人身上,紧接着就看到受伤的那几人身子倒地的姿态。 第106章 围攻 这和尚虽然年事已高却很有本事,体态和神色都很平稳,打出的每招每式也有条不紊,反观玄青子再也没了先前的潇洒闲逸身姿。 他同和尚硬拼几掌后,扎在头顶的青丝早已散开,如水草一样随气流飘在空气之中,看上去很是狼狈。 他们出手极快,快到双手仿若幻影,打出的掌力如同石破天惊,带出的掌风把周围人的衣襟和头发吹得左摇右摆。 数招过完,玄青子身上的黑衣已经碎成了很多块,雪白里衣沾满了各式各样形状的鲜血,幽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看上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像刚吃过人肉一样挂着鲜血,藐视一切的眼珠变成了深红色,让人不寒而栗,而那和尚只是脸色变得煞白,神色并无异样。 玄青子眉毛高高扬起道:“能同时和这么多前辈切磋,实属三生有幸。” 众人都被他身上倾泻而出的杀气震住,同时又能听出玄青子里话里讽刺的意思,纵然他是有备而来,这些人的身份他想必也了解过。 几个隐在隆兴寺的高人,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他们的传说,眼下一起围攻一个没名没姓的年轻人,若要传出去,一世英名便会毁于一旦。 大家都在心里默契地想置他于死地,身上暴戾之气不由自主升到了最高。 一位麻衣长者嗤笑一声:“你自寻死路,怪不得谁。” 这些人即使想他死,在嘴上也是不会承认亏了德,说话间,麻衣长者身形一晃,亮出一把弯刀,手法奇怪的向玄青子下庭砍去。 玄青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如一只越斗越勇的公鸡,脚步不停走出一招‘乘风鹤架’避过了麻衣的弯刀,同时手中长剑一挥,手中的剑变成无数幻影,虚中带实,实中有虚,晃得众人眼花缭乱,仅是一人舞剑也如大军压境,压迫感扑面而来。 年长的和尚勾着头,喝了一声,“无妄龙影,少林藏宝阁的禁书居然被你习得,你是何人。” 无妄龙影是一本古书上的招式,这书是古籍梵文所着,非常晦涩难懂,招式心法早已失传。 相传这本秘籍,一半书魔一半书神,学成之后很容易改变人本来的秉性,因此一直视为禁书收在少林寺藏宝阁中。 这本书,三十年前被逐出师门的师弟偷走,从此再也没有在江湖出现。 起初少林曾找过那师弟几次,都被矢口否认,那人劣根很重心性本就不正且,天赋又非同寻常,少林派出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始终无法清理门户。 当下看到书里的招式,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使了出来,善空十分震惊。 玄青子从容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玄青子。” 善空和尚听到玄青子这个名字目光一凛,古井无波的脸露出了古怪的神色,玄青子是他的本名, 天下知道这个名字还活着的人不超过三人。 善空听他这般平静的报出姓名,显然也没猜到这名字是他遁入空门前的姓名,由此可断年轻人不是故意说这个名字来奚落他,应该就是他的本名。 天下能有如此巧合之事,师弟偷走的武林禁书上的招式被他使了出来,名字还和他一样? 一件巧合说得过去,件件巧合只能说明事出有因。 以这位不速之客的年纪来说,师弟死时这人应该还是个孩童,想学会这等功夫绝无可能,他和师弟究竟是何关系,尽管师弟早已自决在他面前,善空还是忍不住问:“善恩是你什么人?” “什么善恩报恩的,小爷我不认识,”玄青子内伤外伤一大堆,正愁会死在这,看这老秃驴目光闪烁像是有难言之隐。 他菲薄的嘴唇抿了抿道:“怎么似曾相识,还是想大发善心放我一条生路,如果老神仙肯现在放我走,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出现,今日之事也会闭口不言。” 玄青子觉得这老秃驴对他似乎生了恻隐之心,眸子转得飞快,当即态度变软,嘴儿随即变甜老秃驴变成了老神仙。 他在心里琢磨,这些人最看重的就是江湖名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话出口时,还拍了胸膛保证,一双贼兮兮的脚也没停下,想趁他们没有定夺之前,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麻衣长者见他要开溜,刚才打出的招式连他一根毛都没伤到,觉得丢了份便不想错过教训他的机会。 他连闪几步变换了招式,再次迎面而上把玄青子截停。 按兵不动的旁人看到麻衣没有退缩,也都在跃跃欲试时不时来个偷袭。 玄青子心里叫苦不迭:晏南修啊晏南修,老子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先前在佛堂内力被那几人耗得所剩无几了,内力过度消耗感觉皮肤下的血都要燃烧起来,一会又像掉进了冰天雪地里快被冻住,这会被追得像只丧家犬疯狂逃窜。 “哎唷,打人不打脸。”玄青子被众人围攻,不小心脸上挨了一记软鞭,看清楚谁打的后,气得破口大骂,“你个死胖子,你打我脸,老子让你破相。” 他嘴上不停唠叨,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含糊,瞬间甩出七八个巴掌在胖子脸上。 胖子哪曾料到他手速如此之快,一个巴掌也没能逃掉,牙都被打掉了两颗。 他连牙带肉的吐出血水,一边气急败坏把所有内力送至手掌朝他攻去,“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死肥猪,牙都没了说话都漏风,也不怕咬着舌头成哑巴。” 玄青子看清了这帮人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伺机讥笑,“你们这帮乌合之众,真是徒有虚名,对着一个后辈喊打喊杀,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死。” “来路不明的小贼,我们是在替天行道。” 玄青子一边接招,一边闪躲,“小爷我不做贼很多年了,你们明知我为何来此,还满嘴仁义道德,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一时间谁都没在说话,众人被他的话激得拿出了看家本领,打斗中不时有人倒地,浓密的血腥味把众人紧紧围困在了这方天地。 只有善空和尚,若有所思的站在旁边始终没有动手。 当年善恩死的时候,玄青子就躲在青慈寺外的草丛中,那时因为太过害怕和紧张,他只盯着师傅看,完全没注意到这老和尚就是师傅嘴里的师兄。 二十年后再见面,谁也认不出谁。 云裳已经被两个黑衣人,带到了隆兴寺一个偏僻的角落,不远处高高的围墙上站着一个人,从身形上来看这个人是香玉。 她抬起头和香玉对视,两人都松了口气。 云裳心情有些激动只要踏上高墙,就能永远的离开这里。 她有些焦急的想跑过去,可是那两人没有松开手,香玉轻轻一跃下了高墙从两人手中接过人。 黑衣人把她交到了香玉手上,又折返了回去。 云裳觉得有些奇怪,偏头一看发现赶来的追兵已经近在咫尺,这里面有在佛堂和玄青子交手的的那位老和尚。 在佛堂里从大家的神色上看得出来,他们很尊重这个老和尚,应该算是隆兴寺里比较有身份的一位人物。 他都来了,玄青子还能安然无恙吗? “快走。”香玉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紧握住她的手腕,警惕又坚定的带着她上了木梯,一步步踏上了高墙。 躲在暗处的帮手从茂密的草丛中跳出,挡在了追来的人面前,兵刃相搏的声音当即响起。 这个夜晚有太多人流血和死亡,令人不适的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声,在云裳脑子里不自觉的放大了数倍,似曾相识的画面和云家毫无还手之力的那个夜晚重叠,和虎头山那场凶恶的杀戮交错…… 夜里的风带着夏天特有的湿润和草木清新的香味,从皮肤进入鼻腔落入云裳嘴里,没什么味道,只有空空荡荡飘渺的凉意。 云裳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人,经历了很多次生死攸关的惨烈打斗,她好像永远都置身事外,而这些又都是因她而起。 经历了这么多无能为力的事,她希望一切能到此结束。 每走一步双腿都万分沉重,很快眼睛看到了墙外的泥巴地,黄色的泥土被火把照得如白昼般清楚,像一条无边无际的阳光大路。 只要有希望,黑暗也是可以被驱散的! 云裳的眼眶湿润了,本以为是情绪所至,想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时,才感觉手腕被香玉越捏越紧,强烈的痛觉好像手腕要被捏碎了。 她这才察觉她们已经停在木梯上没有再向上走,马上就要逃出去了,怎会在关键时刻停住脚步。 云裳不可置信看向香玉,却在她眼里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怒火,紧接着就听到香玉问:“你怀孕了!” 香玉虽然是在询问,嘴里的语气却是那么肯定,肯定中还夹杂着下定的决心,云裳看懂了她的意思,她想抛下她不管了。 想到这云裳又急又气,“我也不想,怀孕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我给沈婆婆的药,她没给你喝?”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没想到好心办了坏事。” “我不能带你走了。” 香玉说完不仅放开了云裳的手,还轻轻地推搡了一下。 这一推虽然力道不大,但是两人是站在木梯上,云裳又没有准备差点站不住脚,吓得她大惊失色慌忙匍伏在梯子上,才稳住身子。 等她定神后,发现香玉没有了她这个烫手山芋,在几乎成直线的梯子上如履平地轻松的走到了围墙上。 香玉站在围墙上,目光烔烔地看着她道:“这次宁王是让我送你离开京都,如今你怀上了皇孙,宁王肯定会改变主意,皇储纷争派系林立,他若再不顾大局,定会众叛亲离永无翻身之日,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 云裳急切地道:“你不要和他说,我会悄无声息的处理掉。” “晚了,皇上知道。” 香玉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却没有被身后剧烈的打斗声淹没,她的声音如流水般一点点淹没进了云裳心里,一声又一声,点出了残酷的事实。 皇上!既然这么怕皇上,为何还要来救她。 云裳心口发闷纠着疼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晏南修不应该有过深的牵绊,而晏南修却一意孤行,她才沦落到此。 尽管心里非常愤怒,可是拿香玉一点办法也没有,眼下只有她能带走自己。 云裳扶着木梯冲香玉大声喊道:“你不觉得你满嘴荒唐吗?你是不敢赌晏南修的放我走的决心吗?你不是!你勉为其难来救我,发现我怀孕,刚好找到放弃救我出去的托辞,你从来没想救我,我沦落到今日的处境是谁之错?你也是帮凶!” 本以为香玉的意图被揭穿会羞愧,没想到她只是哼笑了一声,“我怎么想你无需多虑,我不是宁王,你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是你敢成为他的阻碍,我就除了你这个阻碍。”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云裳像一头被囚困的狮子,凶狠的冲香玉吼道。 香玉完全没有被影响,一眼都没再看云裳,用手指对同伙做了个撤退的动作才道:“你别急,必要时我会这么做。” 说完香玉曲着腿双膝向前倾去,在黑夜中消失不见了,跟着几个身姿敏捷的人,在同一时间跃过了墙头一同消失。 只剩下云裳独自一人,趴在木梯的中间傻眼了。 隆兴寺的围墙有两层楼高,她就算能爬上去,外面没有接应的人也逃不出去。 希望彻底破灭,云裳全身的骨头都像被人抽掉没有了力气。 她扶着木梯两边就着转过身,双目空洞的看了眼脚下的人。 那些人举着高高的火把,乱哄哄向她靠拢。 当第一个人踏上木梯的时候,云裳突然站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道:“别上来,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想上去把她带下来的人听到这话,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们心里很清楚,就算这丫头跳下来,有这么多人在也伤不着半分,但若万一有个闪失,这个罪责谁都担待不了。 第107章 定局 踏上木梯的脚默默收了回去,火把被风吹动忽明忽暗,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一清二楚。 隆兴寺一来是皇家重地,二来是佛家圣地,不管谁进了这座寺院都带着几分虔诚,还没谁像她这样,搅和出这么大的动静。 今晚他们没敲紧急钟,这时皇宫里还不知道消息,本以为一小队偷袭的人他们应付得来。 再说寺院外围还有禁军把守,板上钉钉的事儿,没必要劳师动众。 没想到临了这丫头却是一副跟你玩命的状态。 她进寺院也有些日子了,要玩命早玩了,没必要等到这时候啊,尽管心里是这么想,可是谁都不敢说出来。 到底是大意了,这丫头若是今晚死在这里,保不准皇上不会追责,到时候真落下个晚节不保,谁面上都挂不住。 在场的气氛变得慌张和急迫。 这时善空和尚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耷拉着的眼皮动了动,看了一眼云裳,眼芒对视须臾后道:“善哉,施主莫冲动,能来世上走一遭是难得的机缘,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一说,老纳愿渡有缘人。” 渡个屁,云裳站在高位,看不清楚老和尚的脸,不知他是何用意。 刚才那一声恐吓,只不过是想拿些筹码在手上,既然老和尚开口了,她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这时若是说出放她走这种屁话,就凭围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出去的阵仗,简直是白费唇舌。 云裳出神很久后,笑意不达眼底道:“放那人走。” “那人是谁?云姑娘看看你的处境,自身难保了。” 人群中一个挨了玄青子一掌的人,带着蔑视的口吻明知故问道。 云裳没理会这人的话,紧盯老和尚的眼睛,把话说得更重,“放他走,不然我就咬舌自尽。” “这个……”善空和尚一路从佛堂追到这里,自然知道姑娘说的他是谁。 由于对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老和尚缄默小刻,没把话说尽,“人已经走了。” 按理说出家人不能说谎,云裳看到这老和尚迟疑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走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出家人不打狂语,夜深天凉要注意身体,云姑娘请下来休息,以免过于劳累。” 善空想用一句出家人搪塞过去,由于语焉不详,心中自愧便把目光压低了几分,刚好看到她发抖的腿,他不免轻微的皱起了眉担心这丫头会倒下。 然而老和尚细微的动作,并没逃过云裳的眼睛,他在逃避,在心虚。 经过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打斗和没命的逃跑,云裳身体早就疲惫不堪,靠着极强的意念才支撑到现在。 可是玄青子还生死未卜,她不能倒下! “哼…出家人不打狂语,却总是说些模棱两可,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你们真有这么好心放他走了?”云裳盯着老和尚看了一会,见他闭言不答,怒斥道:“他还活着吗。” 由于这一声过于激动,云裳差点站不住脚,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就要往左栽去,幸好右边的手及时摸到扶梯,又把身子稳住了。 这一幕极大的刺激到了众人的神经,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们身子都不自觉往前倾准备随时接人。 见她安然无恙后又都松了口气,心里都忍不住暗骂真会故弄玄虚。 这些人多年未见过这么惊险的场面了,经过刚才那么一吓,更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怕随时发生什么意外好及时补救。 静默中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沉沉盖在众人身上,大家都把目光若有若无望向了善空。 善空了然于心,他看云裳态度如此坚决,也不再有任何隐瞒,“他还活着。” “他在哪里。” “被圣上的人带走了。” 云裳一听被皇上带走了,就知道事情再无回旋的余地。 她心想也好,被皇上带走了,比丢了性命强,心下感慨:没死就好,没死事情就会有转机…… 一切已成定局,她身上的劲好像一下泄完了,低头看着脚下跳动的火把,神识渐弱…… 那些火把就像黑夜中恶狼的眼睛,自己是被围困的猎物,从她打定主意来京都那时起,早已钻进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笼子。 根本逃不掉。 这时有人在下面说起了话,“姑娘,隆兴寺是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清楚,你不要为难我们。” “对啊,快下来……” “我们也是受皇上之命……”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云裳听得万念俱灰,这些声音像有法力的幻音在脑中快速穿行,突然一阵巨痛从头顶穿出,她喷洒出了一口鲜血。 众人仰脖看到她口喷鲜血,先前还担心得不得了,很快又看到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眼神归于平静,能感知到的情绪都了无痕迹消失不见。 大家察觉出不对,都杵在那渐渐不说话了。 “哈哈哈……”云裳抹了把嘴,站在云梯上狂笑不止,“受皇上之命,他还在汝州时,就能一夜之间灭了怀娄云家几百条人命。” “我们云家想必诸位都有耳闻,”云裳轻蔑地看着下面的人道:“云家行事光明磊落,为他送个玉玺送出了满门灭绝的下场,这何其荒唐。” “你是云家的人?”寂静半晌后有人问。 “是!” 闹剧在鸡鸣前结束,善空和尚许下承诺,再也不限制她的自由,在隆兴寺内可以随便行走。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云裳双腿再也站不住,软塌塌地坐在了木梯上,不顾形象的大口喘着粗气。 “我下不来,腿软。” 众人,“……” 回去的路上,云赏看到女僧人倒地的地方,早已没了痕迹,只见一块未干的水渍。 她微偏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坚硬的冷色,嘴角牵出看不明的笑。 正是一年夜短昼长时,五更天就麻麻亮了,宁王府比起两年前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茂密的植被引来了各种鸟天来搭窝,这会儿已经站在枝头吱吱叫了。 鲜花浓郁的香味,悄无声息散在王府的每一处角落,让睡梦中的人做梦都带着酣甜味儿。 这晚晏南修握在手上的书一页未动,不时抬头看向门口,然而始终没有人来敲门。 天边已经起了白色,莫凡进屋把桌上冷掉的茶水倒掉,又换上了新鲜的热茶便委婉询问:“王爷天快亮了,您要不先歇下。” 这一夜和王爷无数失眠的夜晚没什么不一样,他都是坐在书房一晚上没动。 莫凡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能看出他在平静外表下掩饰不住的焦急。 晏南修抬头瞧了他一眼,摆了摆手意示他出去。 莫凡不经意看着他眉间的小山川……初次见王爷时他总是一张淡漠庸散的脸,从来没有过多的表情,情绪也不外露,转眼跟在身边这么多年,早就能从这双眼睛的明暗看出情绪的好坏。 这会儿他眼中的波动极大,很显然正在做一件没把握的事。 “王爷,您最近睡得不安生,我给你换上了安神茶,您喝口就歇息。” 晏南修缓缓收回视线,握着书的手指无意间点了点桌面,像是在思索什么,“你先下去休息,我心烦。” “王爷若是有心事无人倾诉,就同我讲,就算是和云家有关,我也乐意听。” 莫凡撑开窗户,清晨的风一下钻了进来,吹在人脸上痒痒的很是舒服。 自从去年从云裳那儿回来,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过一场话后,他再也没能从王爷口中听到过云裳的任何消息。 他猜测王爷今夜无觉,应该和云裳有关,因为王爷睡不着大多是因为她,他这么不轻不重的问话,也是耍了小心机。 在心底希望能从王爷口中听到关于‘云家’一点半点信息,却又因嘴笨开不了口。 晏南修一双长眸闪过异色,半眯着道:“你不该问的。” 莫凡心一横,斗胆问:“我问,王爷就能如实相告吗?” “你早就想问了是不是,想问你是不是云家的人,是!你是!” 晏南修突然坐直了身子,把手上的书狠狠的摔在桌面上,震得茶水四溅。 莫凡哪晓得云家是晏南修禁忌,面对云裳他尚且有一丝理智,其它人就不同了,谁敢提上一句,那简直就是在他心尖尖上用刀子划肉。 莫凡蓦地转过身,眼中闪过惊恐之色,连忙拿起窗户边的一块棉布,收拾起桌面来。 “你十几岁进的暗鹰,我三岁就进去了,我和你唯一不同的是,可以选择要不要亲自动手,你想知道云家那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全部说给你听,你要听吗?” 莫凡擦着桌子,心里又怕又悲,王爷发这般大的火属实难见。 悲的是尽管早有准备,可是亲口听到他承认,还是难以接受。 云家是怎么没的,那个过程他参与过无数次,应该并无大异,他不想听,他只想知道云家是何因才不复存在。 莫凡在心里默默盘算,王爷和勋贵权臣暗斗,在九死一生的战场厮杀,什么场面都见过,何为会这时候崩溃。 原因只有一个,应是猜到了等待一晚上的事,结果不会理想了。 虽不知是何事,但能牵动王爷情绪的人,只有云裳,难道她出事了。 莫凡正准备脱口问出,看到王爷无法琢磨的表情,心头一惊。 他嘴唇上下翕动了几下,掐去了心中的念头,朝晏南修作了个道歉的动作,“属下鲁莽,我不会再问,我会等王爷觉得时机成熟时,再告诉我。” “你倒是学聪明了。” “我……” “无需解释,这算好事。” 莫凡说完后,才发现嘴唇在颤抖,真是好险! 若真要追问下去,就再也无法收场。 现在不算一个好时机,他会本事要了王爷的命。尽管莫凡如此愚钝,也意识到杀了王爷也无法全身而退。 两人默默注视了对方一会,又相视一笑。 晏南修笑的有些欣慰,欣慰莫凡终于学会了在恰当的时候适可而止,这表示他已经能在暗流涌动的世界生存了。 而莫凡想的是终于有根可寻了,再也不会浑浑噩噩的等死。 从跟在王爷身边起,他端的就是随时为他献命的活,而王爷却牟着劲儿让他学会了思考,学会如何做一个人。 恩恩怨怨现在还没到算的时候。 但总有一天,还是要算的。 这时敲门的声音响起,莫凡把棉布揽在手上,调整好表情退着走到了门口,门一开就看到门口站了个一身夜行衣装扮的人。 这是刚出任务回来? 莫凡诧异了一瞬,觉得哪不对? 这人好眼熟,在脑海里搜刮半天,一下记起这人他见过,登时愣在原地。 王爷刚回京都时的那个雨夜,这娘们找他要钱来着! 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和眼前这模样相去甚远,难怪他第一眼没能认出。 香玉狐疑地端详了他几眼,转脸就戏谑的挑起朱唇道:“姐姐这么美,看得入了迷?” 莫凡被她媚眼如丝一戏弄,瞬间涨红了脸,“妖女,少胡说,你来做甚!” “自然来找你家王爷,不然来找你这个榆木脑袋。” 香玉斜斜往莫凡旁边的门框一靠,这身姿活像花楼上的姑娘,吓得他慌乱闪开,瞪圆眼睛道:“妖女别靠这么近,你…找我做甚,找我家王爷…何…何事。” 香太见他这么不禁逗,咯咯笑了几声,“小兄弟这般凶,怎么说起话来舌头打了结。” 莫凡平时路过烟花之地都不敢抬眼多看,哪见过这般阵仗,这女人比花楼上的姑娘更是万种风情,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窘迫得扣着手心也接不上话。 他哪知道眼前这人,调教出的姑娘个顶个的绝。 “好了,不逗你了,你家王爷在等我呢。” “我先问问王爷。” “不用问了,进来。”晏南修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莫凡轻轻把门带上,在门关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王爷和妖女的表情都非常沉重。 特别是那妖女像换了个人似的,身上没一点令人不舒服的气质。 这样好看多了,莫凡在心里默默想道。 他正欲转身又折回,在门口听了一耳朵,可想而知什么也没听着,只得作罢。 第108章 天子 “你叫玄青子?” 玄青子悠悠转醒,睁眼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他环视了一眼屋子,目光落在问话人身上。 这人金色华服,坐在宽阔的大案后不怒自威,旁边还站了个一板一眼的老太监,如此形情,身份自是不用猜。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真龙天子,只可惜是被擒来的。 他心想真是时运不济,一般人见到皇上准备升官发财了,而他大概会死。 “你是观棋收养的那小子?” 玄青子点了点头,眼珠子也没闲着四处乱瞅。 这屋子雕花梁宇、丝帛窗花,处处都显露出低调的奢华,摆设也极为讲究,大案上摆着一盆清雅兰花,后面壁柜上是几排书古和瓷器,角落处燃着安神补脑的焚香,就连他晕过去坐的这把椅子,凭他偷盗出身的经验,判断能换几亩良田。 皇宫不愧是天下人梦寐以求之地,世人所求,在这里应有尽有。 “你大闹隆兴寺是想救云裳?” “可惜没救成。” 玄青子没被下大牢严刑拷打逼问,再看皇上的神态,以他猜想晏南修的人,应该是营救失败了。 他摸着下巴正在估计屋内每件物品的价值,回话态度十分敷衍,看得旁边的苏福喜想上来揪住他的耳朵教训一番。 这人到底是哪来的胆子,面对皇上还能这般嘴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以后别去了。” 苏福喜:…… 啊,这……是不用死了?玄青子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本以为小命不保,好不容易进躺皇宫,抓紧睇下天下奢华是怎么个奢华法,没想到皇上这意思好像要放过他。 要不说他能做皇上呢,这胆量、气魄岂是常人能比,心碍一扫,玄青子登时活了过来,顺带连皇上都越看越顺眼。 一把年纪不仅长得英俊,这通身的气魄天生就是富贵相,曾以为晏南修是随了他母妃,才生得一个好壳子,没想到当爹的也不逊。 “谢……谢主隆恩…”玄青子蹭的从椅子上跪下,跪得那叫一个麻利干脆,能屈能伸是他最大的优点。 这是他记事起学会的第一件事,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对皇上用上。 “免礼。”瑞德帝这才笑了,把话引入正题,“隆兴寺高手如云,宁王就敢让你孤身闯入,你们胆量够大的。” 玄青子听到皇上让他免礼,一点没客气坐在了方才的椅子上,似渴狠了抓起茶壶仰首猛灌了几口茶水。 豪迈的动作把苏福喜看得直绕心窝子,自幼进宫见的都是王侯权贵,无论哪个礼节仪态都是一等一的好。 哪像他这般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犹如饿死鬼投胎。 玄青子从皇帝嘴里的话听出满满陷阱,虽在隆兴寺被捉了,那也是敌不过那帮不讲武德人的车轮战,不代表功力不深,城墙边的打斗声,他又没聋怎会听不见? 晏南修不会蠢到不派人接应。 “我带了帮手的,没料到那帮人这么不靠谱,江湖规矩都不守,以后也别想在道上混了,以后若被我再遇上,收了我的银两全都要吐回来 ,皇上这叫欺诈,能不能把那帮人抓去下大牢。” “报案要先去官府。” 玄青子:…… 他见皇上不接茬,脑瓜子一转道:“我只会坏事,宁王哪敢再用我。” 胡说八道谁不会,玄青子活了多少岁,就在江湖上混了多少年,哪能受皇上忽悠,既然小命已保,能捞点油水就捞,他从盘子里捻起一块枣花糕问:“皇上我可以吃吗?” 枣花糕都在唇边了,难不成还会让他放回去,苏福喜快被这一幕冲击气绝,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不敢越言回话。 瑞德帝笑道:“可以。” 玄青子得了令,咬下一口,糕点的味道香甜细腻,入喉后余香直冲老门儿,馋得他直呼,“美味,天下少有。” “皇宫里的膳食果真名不虚传。” 玄青子夸赞两句场面话,像是饿狠了下就把一盘子糕点囫囵吞入腹中,吃尽后抬袖想擦嘴时,后知后觉屋里还有两个斯文人,便拿起盘边一方布口巾抹嘴。 扔下口巾,他关心起脱身问题:“皇上,我什么时候能走。” 瑞德帝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你为何救云裳。” “当年没能救下云家一家老小,就捡走了她一人,自是想再捡回去养着。” “南修会让你带走她?” “关……关他什么事。” 玄青子话说得支支吾吾、云里雾里再加上他那不着调的个性,瑞德帝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 他们三人风华正茂的年纪,一起在山上生活了几年,连他那性子生冷的儿子都情根深种,眼前这人喜欢云裳也无不可。 先前玄青子乱讲一通,瑞德帝自然是不信的,可最后一句他也斟酌不出真假,眼前这人和浸月都是观棋养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自是不会为难于他。 “云裳你不能带走。” “皇上,我许若把她带走后,绝不会掀什么风浪。” 玄青子忘了夜里头受的伤,把胸口拍得那叫一个响,这下苦难来了,被强行压在体内的气血犹如浪里小白龙在八脉翻涌。 瑞德帝似看出来了点什么,蓦地笑了一声,“云裳有孕了。” 玄青子:…… 最后皇上留下苏福喜带他在皇宫里转转,自个儿去了文馨殿。 苏福喜领着玄青子来到御花园,看着满园修剪得当的奇珍异草,玄青子根本不领情,“花花草草有何看头,哪里宝贝多,带我去开开眼。” “行。” 苏福喜只想赶紧送走他,答得很是痛快,马不停蹄带他去了仪阳殿。 玄青子嘴里叼了个在御花园顺手摘的桃。 这桃卖相极佳,入嘴却很是酸涩,他咬了一口后,再也吃不下,一直拿在手里把玩来把玩去。 仪阳殿里收藏了各国进贡来的珠宝、金银做的物品,和历年来的名家字画,这地儿都是皇上的私藏,皇上看上的东西都收纳在这里。 一进了大殿的门,玄青子手里桃子差点惊掉了,几丈宽的厅子琳琅满目、错落有序布满了几面墙,这金碧辉煌、金光闪闪、晶莹剔透……得值多少钱呐,随便得一件都够挥霍几年…… 玄青子边观摩边盘算。 当然他只观摩金银珠宝,墙上的画是看不懂了,他眼冒金光挨个把古董玉器都摸了一遍,恨不得全部打包带走。 旁边的苏福喜急得直喊,“公子当心,轻拿轻放。” “看你这小气样儿。”玄青子斜了他一眼,继续摆弄着一件古董玉碗,他端起碗平放于眼前对老太监说:“你看这玉,清亮得快透明了。” “这叫天水碗,盛满水碗就会变得透明,天下只此一件。” “这般神奇?” “好东西多着呢!”苏福喜意识到同他说这么多无用,又摆出了小心谨慎的神态。 趁苏福喜不注意,玄青子摸了只雕刻成鲤鱼的南红玛瑙揣进了怀里。 据他观察这只鲤鱼很小,这玩意吉祥又喜庆,还放在不起眼的角落生灰多浪费,就算丢了一时半会不会被人发现。 再说皇上有那么多宝贝,丢个一件两件的应该也记不得。 从仪阳殿出来后,他怀里揣着宝贝再没心思在皇宫里转悠,叫苏福喜送他出宫,行至宫门玄青子抱拳告辞,苏福喜看他脚下生风溜得非常快,全身都通畅了。 他实在无法想通,皇上怎会对他这种人这般客气。 玄青子得了宝贝心里喜滋滋的直奔当铺,老板看到这等好货,仔细辨别后二话不说给了高价。 出了门,玄青子迫不及待招了辆马车,“快走,去浦草医坊。” “好勒,爷您坐稳了。”马夫点头哈腰把他请进了车里。 玄青子昨夜受伤颇深,在皇上面前不敢露底,一上车再也撑不下去,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马夫先前还在心里嘀咕,都沦落到去当东西了,出门还不愿走路,看他也不像富贵人家,如此挥霍无度,家底经不住多久必定败完。 这会儿听见他旁若无人在轿内鬼哭狼嚎,在心里直呼晦气! 去当铺当的宝贝,怕不是偷抢来的,做恶时受了伤这会要去医治。 心想千万别死在车上,新买的马车死个人就太不吉利了。 一路上马夫把马打得更勤,还时不时扭头对轿叫唤,“爷,您撑着点。”生怕阎王在他车上收了这人的命。 …… 隆兴寺这边,云裳醒来时半边膀子都是麻的,回神过来才想起昨夜被送至此处安歇。 这里应该是寺院的一处厢房,屋子干净淡雅,能听到隐隐传来和尚的诵念声,她从床上爬起,趿上布鞋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没锁,那些人说话倒也算数,果真没再限制她出入。 隆兴寺建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这处厢房落在半山腰的位置,放眼望去能看到从山脚到山顶各式屋顶被花木包围。 微风拂动大片大片树木起了浪,浪林与虫鸣鸟叫声声入耳相互照应,显得极为静谧。 若没有山顶传来木鱼敲击声和诵念声,这里更像一座浑然天成的仙林。 天边的日头还冒着半个头,红得像被血染红似的有一种残酷的美,余晖的光芒灿烂又温暖眩得眼眶微微发胀,迎面吹来了风,风里带着花香,云裳深吸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她活动着手臂瞻望远处放空着心情,心想若不是心有不甘,住在这里也不失惬意。 失神片刻,隐约中听几个人在远处说话,云裳觉得新奇,那处看起来就是一片紫薇花海,怎会有人? 张着耳朵听了一会,这几人说话带着浓重的方言,话的大概是些在某地的往事。 自从来到这里只见过那位女僧人,那人不爱闲言,她很久没和人说话了。 云裳慢悠悠朝那处行去。 这处幽静的、厚厚密密的紫薇花叠在树梢,晚风扫过片片带着香气儿的花瓣,如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脚踩在上面有一种舒服的软绵感,不知是什么人会在寺院中种下这么大片紫薇花海。 云裳无言穿过花林,沉甸甸的繁花压得树头挡住了视线,她轻轻拔开,眼前是一排厢房,门口立了个‘闻居’的牌子。 没想到花林之中,会有一处厢房。 听闻过,佛门乃清静之地,寺院方丈主讲一个缘字,从不轻易收香客入住寺院,如是这般苛刻,隆兴寺的厢房也是一房难求。 住得长的香客,一住就是数十年,可见这是一个多舒心的风水宝地。 ‘闻居’东边的疱屋,三个穿着宽袍素衣的人正围着一个打边炉,红艳艳的炭火上面架着个冒着滋滋热气的瓦锅在翻滚。 花花白白的汤底,冒出勾魂的香气散出好闻的烟火味,说话的正是这三人,他们心都放在锅里,浑然不觉有人来了。 一个佝偻着腰的瘦老头,目不转睛盯着瓦锅问:“煮这么久了,还不能食?” “菌子要煮够一柱香才能吃,不然会中毒。” 瘦老头脸上肉极少,仿佛只有一张面紧贴着骨骼,他深陷的脸颊被吃食馋得一张一合,“这菌子太香了,哪弄来的。” “南合的商人送来的。” “稀罕物,南合的人还是记着你们的,只是闻雪再也吃不到了。” “她不爱吃,”回话的是位妇人,她轻叹一声,继续道:“从前在南合时,这些菌子漫山都是,少时常和公主去采摘,每回都能把篮子装满……” 说到这里她突然侧目看到了云裳,哑然半刻又道:“都是陈年往事,早就不值一提,年纪大了就爱说这些没用的话……” “风娘,你爱说我们爱听,你继续。”另一胡子花白的老人道。 等了半刻,也没听她出声,两人察觉到风娘在看别处,都把头偏向那处。 看到一位风姿卓越的姑娘站在门口的紫薇花下,眉目间凝满化不开的忧愁,就算这般也难挡那张明艳夺目的脸。 “好俊的丫头,你就是让闻雪丢了命的那丫头。”白胡子老人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用筷子指着云裳招呼,“饿了,过来一起吃。” 一天一夜不进食,云裳吸进几口沾着菜味的风,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只是老爷爷的话让她感到疑惑,闻雪是谁?怎么说自己让她丢了命? 第109章 南合 见云裳举足不前,白胡子老头摸了把胡子道:“哎哟,心思这般深,接下来的日子难喽。” “闻雪初来时,也是这模样。” 白胡子老头把青菜豆腐放进了锅里问瘦老头。 “我看是差不多,待日子一长,就会认命了。” 两人的对话,只字不提云裳,她却感觉两人话中意有所指。 看几人没有恶意,她也实在是饿狠了,走过去坐在了炉边。 坐近了,锅里的香气更加的浓郁,云裳不自觉了吞了几口唾液。 风娘拿来副碗筷摆在她面前,又坐回了原处,目光始终深深的锁住云裳却不说话。 云裳更疑惑了,这些人好像认识自己,而她确定这是他们初次见面。 “熟了。” 翻滚的汤锅里冒出野菌的香醇味,瘦老头听到这声熟了,急急捞起几块鲜嫩菌菇送入嘴里,摆动着肥大的舌头砸砸咀嚼起来。 “好吃奥,一年也吃不到几回。” “往后不知还能否吃着。” 大夏天吃火锅还是头一遭,围在炉边却一点不热,不时吹来的风还分外凉爽,不得不说隆兴寺真是一块绝妙之地。 瘦老头吃得极快,夹住的菜一到口里快速打过滚就咽进去了,他边吞咽边回话,“消息没这么快传到南合,吃的用的还能送一阵日子。” “等传回去,南合王就少了块心病。” “位置也坐稳了,从此名正言顺……。” 云裳听他们一口一个南合更加云里雾里,南合地处边境离大赤有千里之远,这两人为何总说那处地方。 她带着满肚子疑问,不知不觉填饱了肚子,南合的菌菇果真天下闻名,这顿饭是云裳来京都后吃得最舒服的晚餐。 几人在夏日的黄昏,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炉火边,不远处的小菊花上一只蝴蝶沾着气水立在花瓣上,一派岁月静好的光景。 两个老头一唱一和,云裳听到南合不为人知的往事。 百年前南合归顺大赤,边僵那处异族众多,皇帝给当时南合首领闻明封了异姓王成为了闻王,这在整个大赤众所周知。 如这般归顺大赤的边僵小国封为异姓王不在少数,长久往来,异姓王的子女与封地亲王侯爷通婚,岁月更迭,百年后很多异姓王逐渐被赤国王亲掌管,成了大赤实权控制的领土。 南合闻王是个例外,除了必要的通婚和上贡朝中,不管是治理和风俗习性都和百年前无异,南合山高林密,百姓安足军队有纪,被治理得越来越强盛,逐渐有了和大赤分庭抗礼趋势。 三十年前闻雪到了择婿的年纪,闻王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对闻雪宠爱有加,和大赤通婚是必然的,想着让她自己挑个合眼的夫君,便派出奢华车队,美女无数带上厚礼,送入了京都。 老皇帝自是明白南合公主此来的意图,召集天下适龄的亲王世家子弟入宫大摆国宴款待,闻雪骑马射箭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一点不输男儿郎。 数日下来,闻雪见过了圣上,见过了贵家子弟,可是没一个入得了的眼。 在皇宫中住的时日久了也觉乏味,总是带着风娘溜出宫去,京都的繁华对她非常吸引。 回程的前一晚,她来到民间的长歌会游玩,巧遇了小病初愈的安阳王之子晏图安,两人一见钟情,相处下来更是暗生情愫。 闻雪就这么在京都留下来了。 晏图安请求皇上赐婚,亲王和异姓王族通婚本就是一场美好姻缘,皇上听闻公主终于寻得合意的夫婿,一桩心事得以成全,也是求之不得,当即下了赐婚圣旨。 结果赐婚的圣旨还没送到南合,闻王造反的密旨先送到了皇上手中。 皇上看着那卷奏折陷入了沉思,他最疼的两个皇孙,一个是图安一个是仲北,这时候的仲北还是幼童,对图安的情感更是深厚,对他也是寄予厚望。 这个皇孙谦和聪慧温润如玉,极少有所求,能请旨赐婚可见用情至深。 皇上思来想去一夜未眠,天光时终是下了决夺,先是千里加急截停了赐婚圣旨,又暗中派去人手调查闻王造反一事。 数日过去,晏图安和闻雪已如胶似漆难合难分,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南合闻王谋反一事传到了闻雪的耳中。 两人听闻此消息都如遭雷击,闻雪几次三番面见圣上,都被拒之门外,最终事情尘埃落定,闻雪下了大牢。 晏图安跪在老皇帝寝殿前三天三夜,领了带兵除清闻王的旨意,同时换回了闻雪一命。 老皇帝曾动过立他为储的心思,也因为这事也彻底断了念想。 后来的事,世人口口相传无人不知,南合王室在欢庆点灯节,皇宫突遭大火,那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没灭,闻王室全亡,旁支上位。 沉默很久后,云裳问:“闻雪后来怎样了?” “昨夜死了。” 昨夜……云裳结合前先几人的对话,很快便猜到了闻雪是谁。 一时间心口像被什么堵着五味杂陈。 “李长风把你带来的那个晚上,刚好遇到了公主,她只看了你一眼就决定照顾你。”风娘默然很久终于说话了,“公主来到隆兴寺的时候,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原来是这样,难怪饮食起居都是闻雪照料的,闻雪见到昏迷中的她,不知是否想到了命运轮回。“初进这寺院公主成天郁郁寡欢,后来得知有了身孕,她精神头啊,很快好了起来。” “那个孩子呢?”云裳问。昨夜就是提到了孩子,闻雪才改变了主意,可想而知那个孩子对她有多么重要。 “天不如人愿,南合那边的消息没能瞒得住,公主听闻至亲都不在了,伤心过度下那孩子还没来人间看一眼就走了。”风娘往锅里扔了些菜叶子继续道:“执迷,无返,也无解,公主在这里把仇敌人一个个都送走了,苍天自有安排……自有安排。” “她为何不走?”云裳见识过闻雪的功夫,也没被人关起来,想离开总能寻得时机。 “她从小得苍云派真传,在南合未缝敌手,若她真想走,这座寺院又怎能困住她,可惜可恨,公主心若枯井再无他念。” 风娘静坐在炉前娓娓道来,天边落日的余光,照在平淡的脸上,如一位被遗忘的孤魂。 两个老头对一切似乎知情,夹着锅里的菜时不时附和一句,听得出对闻雪既是惋惜又有怜爱。 白胡子老头仰头把碗里的残汤一气喝完,“那些人牛逼轰轰高高在上,用计用谋最终谁落得了好下场?老皇帝到死都等不到成王回来,安阳王一生唯唯诺诺像个弱夫,当初若胆敢一博,凭老皇帝对晏图安的宠爱,把闻雪收入府中做个侧室,安阳王府也不至人丁稀少,到现在成了一座孤府。” “向老说得极是,活得久就是看得通透。”黑瘦老头显少听白胡子用这般重的语气讲话,连忙拍起了马屁,他摘下腰间的洒葫芦,张开干瘪的嘴牛饮一口,“闻雪那丫头就是一根筋,最后还落得个出家。” 说到这黑瘦老头突然想起什么问:“从前问你,你不讲,如今闻雪不在了,可以说了,她为何非要做僧人?” “南合国人做僧不做尼。” “还有这种说法?” 白胡子老头目光深沉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淡,最终慢慢阖上眼道:“多少年的旧事了,南合国因尼姑误过大事,落没了多年,最后才归顺大赤,做僧不做尼便成了祖训。” “到底还是不甘心归顺大赤,起兵造反也说得过去。”黑瘦老头,从一旁的扫帚上取出一根竹签剔着牙看向风娘。 风娘若有所思后答:“老奴愚昧,所知不多,南合有一条规定见尼姑者杀无赦,从未有尼姑敢踏足南合。” “稀奇。”黑瘦老头吐出竹签,服气的对白胡子做了个揖,“你真是一本活历史,敢问到底活了多少岁了。” “和你一般大,少喝些酒,就活得久啦。”黑老头正要往下再灌下一口,就被白胡子一把夺过酒葫芦就往嘴边送,“呸,酸的,放坏了。” “酸酒延年益寿。”黑瘦老头接过酒葫芦,又抿了一口凑在他耳边说:“向神仙你也别糊弄我了,我来的时候你就是这模样,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模样,我叫你声爷爷都不为过,若是被皇帝知道有这等长生不死之事,小心拿你去做药引。” “他们早就不记得我了。” 云裳听到他们的对话,暗暗吃惊,这两人从表面上看,年纪相仿没想到能相差这么大岁数。 隆兴寺还真是藏龙卧虎! 天色已晚,两个老头勾肩搭背把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相互搀扶笑骂着一起离去。 风娘把云裳叫住,领着她来到南边的一处厢房。 风娘进了屋,直接走到床边一个半人高的老式雕花木箱前弯下腰翻找东西。 房间比较暗,云裳站在门口没进去,顺着视线看过去,风娘整个头都埋在木箱看不到脑袋,就像有个无头女人慢悠悠在晃动,看起来有些骇人。 从见到风娘的第一眼,云裳就觉得她整个人是死气沉沉的,和闻雪那种无欲无求不同,是对某个地方某种往事,有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 这个寺院有太多的隐情,像那个贪酒又想长寿的黑瘦老头,那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向神仙,还有闻雪…… 这些人藏了多少不可诉说的风暴? 隆兴寺又是多少人的苦海? 谁又能给个理? 风娘先是把一个大匣子拿出来放在床头,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公主从前的胭脂水粉,那时她多美,命运弄人啊。” 随后又从木箱里拿出几件叠的很工整的华服,一排排小小心翼翼都放在了大匣子旁,风娘每放一件物品,都会停顿一会像是在回忆往事。 这个大木箱子是当年随车队一起送入京都,又跟着一起来到寺里,她好多年没打开看过了,都快记不起放了些什么。 慢慢把东西全部拿出来,风娘才发现玩的用的东西都有,甚至有一朵人脸大的林芝,上面褐色的孢子粉都完好无损,这些在南合可都是宝贝,闻王送公主入京都是花了心思的。 她才不信闻王会起兵造反。 翻找到最后风娘在箱底掏出一个蓝布包袱,这是唯一一个在京都来后收集的东西,被她放在了箱子的最底部。 包袱里是给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准备的用品,自从这点念想断了后,随着这些旧物一放就是几十年。 风娘形如枯槁的手摸着柔软的布料,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块料子真是好,放了这么多年,颜色还跟新的一样一点没褪。手摸在上面仿佛能看到闻雪昔日笑颜喧阗的模样,那时候的岁月时常让她神往 怕人等急了,她拿起包袱没打开看,直接递给了云裳,“以后用得着。” 云裳不关心这是何物,抬头看着这双无波深潭眼问:“你呢?” “姑娘何所问?” “公主已逝,你也没有必要再留下,你来自来南合不想回去吗?” “这里不好吗?” “不好!”云裳嘴角噙着笑,想看看风娘的反应。 风娘一怔,斟酌半刻道:“三千大道,生道只此一条,隆兴寺院香客千千万,苦困、逃避、执念、颓迷总占一样。” “如此说来,这地儿是生道也是罔道,苦困执念,你又占哪样。” 天色完全暗下来,香房中慢慢燃起了灯火,两人离着几尺远,竟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脸。 她占哪样?她自幼跟在公主身边服侍,和公主一起识字学礼,尽管这样,到底没还是没能生出不同寻常的思想来。 南合早已不是从前的南合,早已物是人非了,真回去了她又该在何处安处。 风娘沉默了很久后,只道:“夜晚风大,姑娘回。” 云裳总觉着她装了一肚子话,又有所顾虑不愿倾诉,在隆兴寺见到的每个人都是这般苦果独自咽,说话不是藏头藏尾,就是沉默不语,依她之见也并未见哪人真能洒脱。 “今日多谢招待,菌菇食过生津,我也不劝你了,隆兴寺也是徒有虚名,终究还是普渡不了众生。” 风娘目送云裳离去看,回到未点灯的房间坐在床榻中,沉默了很久后,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 她无父无母胆小怕事,在公主最艰难的时候,也只敢躲在角落同她一起难过,那时候旦凡拿个主意也不至于如此苦困。 第110章 久闻 就在这时,云裳又把门推开,往里面探了个头问:“往后,我能来吃饭吗?” 问完话,云裳才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原来是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 天都黑成这样,风娘也没回话,不知人在不在里边?她凭着刚才的记忆走到矮柜前,摸到了火折子利索的把灯点燃,才发现床上坐着一个人,干瘪的眼睛红通通的。 云裳愕然了一下,问:“你哭了?” 风娘用衣袖挡着眼睛擦去泪水,“让姑娘见笑了。” “别姑娘长姑娘短的,我姓云,单名一个裳字,叫我云裳就可。” “是个好名字。” “我娘生我的那天,云朵穿上了彩虹衣裳,取名云裳,人人都说好听。” “云姑娘肤胜白雪,容色艳绝芳华,此名取得极好。” “我还以为你会说名字虽好,命比纸薄呢。”云裳咯咯笑出了声。 风娘看云裳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方才的失态,还同她有说有笑,不该问的一句也不多问,反而放下了防备,有些懦弱地说:“我很怀恋南合。” “想就回去。”云裳不以为然地道。 风娘想了想,犹豫着道:“我没有亲人,回去怕是孤苦伶仃。” “你在这有亲人?” 风娘不语,打她记事起就跟在公主身边,公主已然不在,那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她很快想通了对云裳笑了笑,“云姑娘说得是,再容我想想。” “都住了三十年了,不着急这一时半会。” 风娘陪着云裳一起出了门,看着她开开心心拿着包袱,穿过小径走进紫薇花海,在心头感叹,人的力量真是无穷大,之前还听过她换着心思想逃跑,难道一夜之间真认命了? 好像又不是认命,像顿悟!世间哪有认命之人,这般从容劝他人追逐心中所思。 次日朝阳初升,金阳普照,云裳沿小路朝山顶走去,路是千年的古路,用大小不一方方正正的石头垒成,石缝中路上长着杂草和苔藓,应该无人踏足路上的野草才能放肆生长。 路两旁长着郁郁葱葱的古树,枝叶太过繁茂,把小路盖得成阴,越上走树枝越是茂密,反观林子的草吸收不到多少阳光,稀稀拉拉长得很是枯瘦,不时有僧人诵经的声音传来和画眉清脆歌声在幽静的林子里融合在了一起,听得人神清气爽。 快走到山顶一束阳光穿透枝叶照在云裳身上,在绿荫古道走久了,这束光芒犹如明灯,心情豁然开明,她闭上眼驻足而立,静静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休息了片刻体力恢复,身上也热了出来,洁白玉颈出了层细汗,云裳用手了擦拭之间冷不丁对上了一个人的视线。 那人额间一点红梅痣,中间是一双出挑的眉眼,自带一身清冷就站在不远处的山顶看着她。 他一身靓蓝色的朝服,朝服上绣着素色绵绣,腰间束着金边祥云腰带,这身穿着不算低调,也能感觉出清洌的气质。 向红瑜被云裳发现,目光短暂与她接触过后如沉暮秋叶般掠过。 这人是朝中人?这个时辰,应该是刚下早朝就直奔隆兴寺来的?云裳心中腹诽,眼睛也一动不动盯着他,猜测着他的来意。 “在下向红瑜,”向红瑜首先出声道。 “见过红梅公子。”云裳听他报出名讳记得这人是怀渊的老师,忙道:“我叫云裳。” 向红瑜微微一怔,“久闻姑娘大名。” 久闻……云裳一时语塞,这人在朝中为宫,自是听过她和晏南修那档子事,那些事儿没一件拿得上台面。 这是嘲讽,还是礼节? 向红瑜似乎也觉说错了话,下颌处在毫无血色的惨白皮肤上鼓动了两下。 云裳发现了他的窘态,问:“那处看到的风景美吗?” “只是看得远。” 云裳站到山顶时才知道,真的只是看得远,山峰和大地都被白雾笼罩,看不到什么景。 波澜壮阔的浓雾把山峦田地万物都压在下面,它是那般轻盈却能无声无息掌控万物。 一叶障目不知幅员辽阔,让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人不识人。 两人无声的在山顶站了一会,向红瑜想了想道:“江南水患,早朝后宁王被派去江南赈灾了。” “如此甚好,我能过些安生日子。” 向红瑜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是久久的沉默。 霞光万丈未能穿破浓雾,大地依然被吞噬,人站在万物里显得如此渺小。 突然面前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云裳神经紧绷,看了眼向红瑜,这人一脸病容看上去就像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挡灾的活只能由她来干。 她连忙弯下腰,在地上找了块大石头握在手上,一脸警惕的看着那处。 向红瑜看她像个惊弓之鸟,对任何的不确定都视为危险,用手指戳了下想发笑的脸。 “哈哈……看我捉到了什么。” 这时一个青衣褴褛的老头从草堆里钻出,宽大的袖口里两只举着肥大的兔子,刚好一黑一白挣扎得厉害。 他像得了宝贝似的,无视了两人的表情,笑眯眯道:“等下吃烤兔子,你们有口福。” 说完,也不管人同不同意,领着他们往西边走去。 向红瑜好似知道要去何处,云裳看他一脸淡定,小声询问:“你们认识?” “我自小结识先生,他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做人道理,教我分辨善恶……” “这么说你算是在他膝下成长,听闻红梅公子,博学多才,为人正直,天下无人能及,原来是他教出来的。” 云裳想起这人昨日和黑瘦老头抢酒葫芦,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性格脱洒的人,能教导出红梅公子这般冷清的人,两人不管是性情秉性都南辕北辙。 “世人给的褒奖罢了。”向红瑜字音滚在喉咙里,竟有几分懊悔。 此时一缕清风吹过,树叶簌簌落下,云裳拍了拍身上沾的的叶子,觉得很稀奇,山下还一片绿海,山顶的树叶竟落得这般早。 同一时节能长出不同景色,隆兴寺真是蕴藏了无尽的美景。 稀奇真是稀奇。 她新奇的欣赏着山顶风景跟着白胡子老头一路向前,把向红瑜远远甩在后头,浑身不觉身后的人有什么不对劲。 向红瑜望向前面一身被洗得发白的衣服,眼神有些发虚。 云裳这个名字他听过数次,从来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苦闷。 她本生长在天下第一镖局,受人爱慕,有人拥护,向红瑜尽管没见过年少的她,也能想象出是何等的风光,怎样的意气风发。 然而他费尽心思,把那方玉玺送去江南,本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中。 未曾想到天下第一镖局,生得此女。 此女不屑镖规,动了镖物坏了规矩,令几百人不明不白丧了命。 向红瑜是何等聪明,何等通透,云家被灭时,粗略了解了云门镖局的过往和行事作风,就猜到了前因后果。 那个镖被动过,云门镖局除却她有这个胆子——绝无他人。 “你怎走得这般慢。” 云裳见他清白的脸布着一丝愁容,顿下脚步喊道。 “想起了一桩旧事,分了神。”向红瑜提了脚速,同她并排而行。 “看你脸上都起褶子了,是不愉快的事。” 向红瑜回了个嗯字,便不再作声。 在没遇到她之前,这算不上一件不偷快的事…… 当年范炎把他约到范府红柿对下同他说:等不到成王了,先皇驾崩消息已传开,各方人马都整装待发蠢蠢欲动,势态一旦失控,京都将血染成河一发不可收拾,我连夜改了圣旨,闲王明日即位上位。 向红瑜听得五雷轰顶。 “我该千人骂,万人吐。”说完,范炎把那方玉玺交到了他手中。 向红瑜对范炎有怨有恨,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等国难之事,他对范炎无话可说,当下就义不容辞去了江南找到乔三言…… 两人默不作声行了约半炷香时辰,隐约中听到水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庐山真面目显现在眼前。 这一处空旷的山谷,谷底西边应该是更深的幽谷,被无边无际浓雾覆盖什么都看不到,东边是处高崖峭壁,峭壁中间有处水帘,哗哗流水落下的地方长着大片叫不出名的花,大的小的黄的红的紫的特别美丽,数只颜色艳丽的蝴蝶在水帘周围飞舞着。 山崖上还有各种鸟儿搭窝扑食,还有几只小动物在峭壁上悠哉游哉看风景,一缕微风吹来,阵阵花香幽幽弥漫在这处山涧宛如仙境。 云裳先是奇怪,后是吃惊,随手就触碰到了飞舞的蝴蝶,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些蝴蝶见人也不认生,直接停在了她手心煽动着小歇。 云裳不由惊叹,“这些蝴蝶居然不怕人,很稀奇,你来过没?” “来过。” “这儿太美了。” 向红瑜露出浅笑,“这里到了冬天白雪皑皑,更美。” 云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待她和蝴蝶玩了一会,白胡子已经把两只兔子用利石开膛破肚了,山峭落下的水把衣襟打湿了小半他仿佛察觉不到,手不停歇捣鼓着兔子,回头道:“你们去找些柴火来。” 山林中非常幽静,画眉的歌声十分动听,两人一前一后折返到林中找柴火。 云裳发现向红瑜看起来一副病怏怏的身体,走在林中如履平地很是敏捷。 “红梅公子学过功夫?” 向红瑜摇头笑道:“未曾。” “看你……身子虚薄,还以为不经劳累。” 从小到大不管谁见到他的第一眼都是这么认为,他早就习惯了。 于是同她说道:“我幼时体弱多病,娘亲总怕养不活每日大补,五岁那年大病一场,卧床数十天不起,娘亲来到隆兴寺问香求佛,遇到了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一问才知道都是本家,他也姓向,随后他随娘亲入了府中,既不问诊也不把脉,让娘亲天天苦茶淡饭做给我吃,我的身体竟然好转了,向先生说病事拖得太久,贫血伤了身体,后来向先生寻来草药,我食了半年身体养好了,可是皮肤再恢复不到从前。” “原来如此。”云裳与他相处后,发现他并同看到那般孤冷,反而知无不言。 看来人不可貌相,近年来她心事颇多,能说得上话的人极少,身边这人声音非常好听,说起话来如润玉浸心,便多问了一句:“听说红梅公子,随母姓。” “是。” 云裳没再下问,她对那个白胡子越发兴趣浓厚,那人好像什么都会,却像个老顽童一点也让人瞧不出是个有本事的人。 记起昨日晚餐时他和黑瘦老头的对话便问:“你小时候见他,他也是这副模样。” “是。” “一点也没变。” “对。” “向老先生真是奇人,不仅学问高深还能看病治人。也不知活了多少岁,真是世间少有。”云裳自言自语道。 “他是前朝人。”向红瑜抱起一捆柴火,停顿片刻说道。 “前朝?” “我祖上也在前朝做官。” 云裳不敢置信嘴巴张大,她生怕惹出什么祸事,不敢再问。 向红瑜笑笑道:“祖上闲散惯了,没受牵连,我还能做官,当今圣上也并非……” 看到云裳脸色以肉眼可见变得难看,他还是没再往下面说。 是啊,他是谁,怎能一两句话,改变她的血海深仇。 两人再无交谈,静静在林中捡柴火。 来到高崖前的水帘前时,向老已经把兔子洗好穿在木棍上,只等着他们手中的柴火了。 向老头见两人走来,迫不及待从他们手中接过柴火摊在地上把火点着,再把白生生的兔子肉架在火上。 他边烤边念叨,“小黑小白,你们饱了我们的腹,算是善事一件,下辈子要投个好胎,可千万别做兔子了,免得被人吃,要做就做老鼠走到哪吃到哪,天下皆可食。做蜉蝣也行一天光景足够看过世间了。” 明明要吃它们了,还在说些无用话,这些兔子肉自己也有一分,云裳不好点破,只道:“向爷爷做人不好吗?就算做老虎做乌龟也比做老鼠做蜉蝣强啊,一个山中大王够威风,一个活得够久值得。” “嘿,丫头这你就不懂了,老虎老了后免不了被分食的命运,乌龟就更惨了,一辈子驼着那身壳,到死才能解脱。” “那人呢?” 向老头偏头对她一笑,“做人好不好,你问问你自己不就好了。” 云裳被噎巴半天,最终败下阵来,只好强行嘴硬,“很好啊,我觉得做人很好!” 第111章 家味 “对对对……做人好,做人好?你怎么跟着我们在这瞎晃悠。”向老头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她的处境。 气得云裳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 向老头见把人惹不痛快了,又咧开嘴笑道:“听说你这丫头前些天要死要活,今天就满山溜达,这般变化多端是傻了,还是被换魂了。”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专挑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裳捡起一块石头扔进远处的水帘里,“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像我要死要活能放我出去一样,”随后又把头一歪说:“你若是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佛堂,比我还想死,再说我也不是真想死,前天晚上我是吓唬那帮人的。” “好身手,”向老头轻笑,记起了一个人,问:“救你的那小子,功夫真是不错,是你的小情郎?你肚子里的娃儿是他的?” “才不是。”云裳突然歇语,像想到什么事,咬着下唇问:“你那晚在观战?” “那小子搞出那么大动静,只要没死,谁都听得到,我本不想出门的,人老了尿多,我小解后顺便去看了一眼。”老头脸上略带古怪的看了云裳一眼,“你是被谁关进来的,怎么连善空那老小子都惊动了。” “年轻人的事,少打听。” 云裳并不想和他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最主要是觉得向老头不是真心关心,他只是在八卦。 “善空一般不会管这种事,莫非是和皇上有关,你肚子里……”老头盯着云裳的肚子上下打量着,正要出口听到一句。 “是宁王。”向红瑜道。 白胡子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这两年闹出来的动静真不小,把皇室搅得血雨腥风,宁王那传出来的风流韵事闹满城风雨,给大伙平添了许多乐趣。” “若不是他们欺人太甚,”云裳忽地一滞,眼眸下垂,“算了,多说无益,您活这么大岁数不容易。” “哦,还长了一颗悲悯之心。” “所以才事事无成,一败涂地。” “倒也不见得……”白胡子下意识,露出不明显的笑。 云裳尴尬一笑,“不说这事了……” 很快兔子被烤得外焦里嫩,冒着滋滋肉油,散发出美味的香气,几人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把兔子放在上面,再用尖利的石头划成几块,各自拿起一只兔腿啃食起来。 云裳近日胃里总有恶心的感觉,自从昨晚食菌菇后食欲大增,她咬了几口肉后,问白胡子。 “听说玄大哥被送去皇上那里了,你觉得这事是真是假。” “玄大哥叫得可真起劲。”白胡子一只兔腿已经啃完,拿着兔头正在津津有味嗦着两颗眼珠子,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话卷在舌头里说:“如果是善空老小子说的,就不会有假,只是那小子受了伤,不躺个十天半月别想起床。” “伤得这般重?” 云裳若有所思,目光不经意留停在向红瑜脸上…… 向红瑜有些不自然的微怔了一下,虽只是一个姓,但是能为宁王做事除了玄青子没有别人,好久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没想到惹到皇上了。 依那人的性子,见了皇上应该依旧我行我素,那条命还能否保住? “你以为那些人是吃素的,换个人现在尸体都被狼吃得只剩骨架了。” 白胡子注意到向红瑜的表情,把面前的一堆兔骨往地上一扒,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云裳看到他的动作结合刚才说的话,仿佛手中捧的是人骨头,嫌弃的皱着鼻子说:“真影响食欲。” “我看你吃得挺带劲……” “我现在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 “好……两人份……另一只兔腿也归你……” 微风徐徐,蝶儿飞舞,浓雾退去万千群山一览无余,他们临崖而坐,一边食肉,一边安静遥望着天地的萧寂…… 夏去秋来,转眼叶枯鸟散,隆兴寺沐浴在晨光下,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落叶,众人都是在僧人扫地声中苏醒。 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照耀着已凋零紫薇花海,此时满林子黄色树叶,在错综复杂的枝条上随风欲落,早不见了夏季的繁荣。 云裳总喜欢在紫薇林东边的那块石头上,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闻着清风中吹来的焚香的味,听着树叶簌簌下落的苍凉声。 不知是因耳濡目染木鱼敲击声,还是被和尚的诵念声感染,这些年一直理不清的、混乱、痛苦、悲伤的情绪,居然神奇的很少出现,此时她内心一片安宁。 这块石头能尽收山脚风光,遥望远方时会不知不觉想起怀娄城,爹娘还时在的欢乐时光,也会想起怀娄城外那个简陋破败小院子里艰难又苦涩的日子。 常常想着想着,就会顺着时间去到遥吾山,那时晏南修褪去了青涩,总是咧着一口大白牙对她笑。 还出现好几年,好几年……真是世事无常,如梦里看花,水中望月,极难分清真实和虚幻。 云裳想到这里,也会不自觉的跟着露出微笑,漫漫人生有苦有酸也有甜,只是长路兮兮,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这种感觉仿如隔世,如此的不真实,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那样明朗的笑会从他脸上出现过。 曾不敢回想的过往,不愿面对的事,在隆兴寺住的这些日子都变成画面给了她力量,使大脑时刻保持着清醒。 没人会一直做刀俎上的鱼肉。 既然那些人高高在上视她如蚁,纵使身如蝼蚁也应有不屈之心。 她无法逾越阶级的鸿沟,也不是想捏死就捏死,想戏谑就戏谑。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乖乖听话,做不到时就放弃,时机未到就卧薪尝胆,逼到了绝境必然反击,能屈能伸,百转回肠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人只要不死,就坚强的活着,敢把她扔在黑渊里消沉,那就想办法把他们拉下高台,一同坠落。 她有很多次机会的,都是因为一念之差错过了,结果既救不了云凡,也救不了自己…… “云裳吃早饭啦……” 云裳收回沉思。 风娘喊人的声音,很像娘在后院寻找她时的声间,娘亲一个大家闺秀,只有在寻找她才会拔高嗓音喊道:云裳吃饭了,云裳回房了…… 那些声音中包含焦急、亲切溺、爱的与幸福。 可惜再难听到。 “来啦。” 秋意正浓,风扫过来就能听到树叶掉落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的落叶声和灶房里吞咽食物的声音,一轻一重很有节奏感,仿佛在奏着深沉的乐曲。 风娘和闻雪被关到隆兴寺后,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这样过了三十年,她早就习惯了食之不语, 总是云裳问她时,她才会嗯一声。 这些日子云裳时堂边吃饭,边问东问西,饭桌上多了份生趣。 云裳从土瓷碗里夹了一块腌得发红的萝卜夹进嘴,很快牙齿嚼出咯咯爽口的声音。 近来风娘总是做一些京都吃不到的菜,云裳问她,她就说这些都是南合的开胃小菜,在南合家家户户都会做。 很快一小碟清脆可口的萝卜,被云裳一扫而光。 风娘笑笑道:“云姑娘最近胃口好了很多呢。” “是您的厨艺好我才胃口大开,对了,这萝卜腌得很是入味,比起过去吃过的,多了一份嚼劲,是怎么做出来的。” 风娘放下筷子,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这个不是我做的,是红梅公子一大早送来的。” “哦,”云裳环顾了一下四周问:“他人呢?” “等了你一会,没见到人就走了,我说去叫你,他说不用了。” “他去向先生那里去了,晚些再来。” “……” 云裳没再回话,想到这几个月向红瑜来隆兴寺很勤,也没去问旁人他往常是否也来得这般勤,只是他每次来时吃穿用度都捡好的送过来,云裳不知他是授人之意,还是本心。 她只敢在心里猜测着,想来想去也不问,后来干脆不想了,两者又有何区别。 如是本心,还会欠他人情,人情债难还啊…… 向红瑜来时已是傍晚,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白胡子。 门口挂着闻居的木牌子在秋风中悠悠晃动,木牌边缘撞在门框上打磨得溜光,闻居二字落笔锋利,书法功底十分深厚。这是当年晏图安大婚前夕,熬夜书写雕刻,在迎亲的那个早晨挂在这里。 这块千年沉木,或能再挂千年,斯人已逝,只是无人再知前缘事。 向红瑜推开小门,灶房里食物鲜美的香味,扬扬洒洒的从竹栏栅飘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廊中。 金色晚阳铺满整个院子,落在云裳身上。 云裳的脸被一层淡色的金光覆盖,像一株冶艳的曼陀罗,不由自主的吸引人产生异样的情愫。 她躺在竹椅上呼吸轻颤,乌青的发丝长长垂下遮住了大半脸庞,只露出少许娥眉和乌睫,一张微微翘着的饱满双唇,一双纤细的手轻放在微微隆起肚子上,肚子在单薄的青棉布上初见雏形。 这一刻时间变得悠长,是向红瑜见过最美的时光,他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前行。 “云姑娘真是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啊。” 白胡子看了向红瑜一眼,打破了安宁,眼中有所沉思,“好看。” “……老师” 向老头一改往日乐呵呵的笑脸,声音沉沉响起,“最初以为你是因为云家的事,想多做些,可是你做得太多了。” 白胡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向红瑜。 “举手之劳。”向红瑜不卑不亢答道。 “你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种生活过于单调,太过乏味,我想过得不一样了。” 白胡子把视线落在,他手上提着的东西上,“这个呢?” 这是昨日回城,他去布店里拿回早就订好的棉布,这种棉布来自西域,非常柔软精细,早早被富贵人家订来,为初生的小孩做贴身衣物。 一般富贵人家,也只有嫡子才能拥有这种待遇,每年除送给宫中的棉布,所剩的几匹布都会被京都最大的布行全数拿下,根本没有多余的布会流入市场。 他能弄来这块布,可见这学生是用了心的。 向红瑜被看得神色有些微妙,莞尔道:“随我一回。” 白胡子没再作声。 他把这小子从鬼门关捡回来,原来有这么多年了,他真的长大了。 他自小恪守礼节,心中一腔抱负,或许从未随心所欲过。 其它事暂且不论,可是这事能随他吗?连步步为营的宁王遇上云家的事和人,都栽得那么惨烈,这小子只是一介凡夫,一步之差将会万劫不复,向红瑜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想一博,这是何等的危险,何等的凶险。 此时穹顶霞光万里,万物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屋顶变成金色,落叶变成金色,白色的胡子变成有些透明的金白,白胡子看着他道:“这丫头心里憋着事,你帮不了她。” “我想试试。” “你会引火上身。” 明白将会徒劳,白胡子还是孜孜不倦劝导,可是说者有心,听者意已决。 “我孑然一身,不怕。” 白胡子默然的长叹一气,朝屋子里喊道:“风娘,晚饭吃什么。” “吃野鸭汤。”风娘从灶屋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着水,看到两人笑眯眯说:“熬了两个时辰,肉都烂了,就等你们了。” 云裳被声音吵醒,睁开水汪汪的眼睛扫了眼四周,看到向红瑜正对着他笑,她也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回应。 向红瑜挑眉,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她身边。 “这是什么。” “路过布坊扯了几尺布。” 云裳上手摸了摸,“很柔软。” “嗯,一般是给婴孩做里衣的。” 云裳道:“有心了。” 向红瑜浓密的睫毛闪了一下,“绵薄之力,望不嫌弃。” “怎敢嫌弃,受红梅公子恩惠颇多,无以为报。”云裳笑得明亮,“也多亏有你,我自小挑食,尽想捡好吃的食,如果跟着香客们吃斋饭斋菜……会受了大罪。” “哦,我也独爱美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吃到,云姑娘心中美味。” “怀娄城,有家名为稻香楼的饭店,里面的鱼乃一绝。” “是你家乡的味道。” “本来不是,年头太久,也便成了家乡一绝……” 第112章 如愿 风娘在灶房忙活了一会,转个身的功夫只见她瘦小的身子抓起饭桌的一角,身轻如燕的放在了院子中间,速度快到云裳想上前帮手都没来得及。 云裳被风娘的一举一动惊得愣在了原地。 她原本是想去帮忙的,此刻像是被点了穴依旧做着提裙摆的动作。 云裳出身在镖局,虽武学不精,一眼就看出风娘,绝非是表面柔柔弱弱不起眼的人。 来到隆兴寺这几个月,有个发现让她很吃惊,能在这长住的人,不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就是有一身本事的人。 半月前,无意中听到一个小僧人,叫出一个使她振聋发聩的名字。 那人是个盐商叫高义,曾是赫赫有名的大富人,二十年前突然散尽家财,家眷同他本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高家是极富盛名的大家族,江湖中对高家传言经久不衰,尽管过了二十年,还时常在闲话之际,拿出来和后来起势的盛族做一番比较。 人们争得面红耳赤之时,谁也说服不了谁时,话题往往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也就是江湖上五花八门的传言。 这种话题一开头,刚才还各持己见人很快又聊到一起,大多都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有些传言不堪入目,比起云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中一条隐晦传言是当年国库吃紧,各地绅豪捐钱捐物,大多数人捐出了半数家产,而高义富甲一方,却只捐出数万银两,实属雁过拔毛,因此遭到了皇上的清算。 高家从此落下了帷幕。 云裳来京都这些年,逐渐知道了权利顶端这些人做事的风格,竟觉得关于高家的众多流言,这条是最可信的。 正在走神之时,白胡子不知从哪搞来一只烧鸡,把油光水亮的烧鸡放在桌上,嘻嘻笑道:“整个寺院,只有风娘这的晚餐最为丰盛,最像样子。” 风娘微笑的迈着矫健短腿,端着一盘菜也放到了烧鸡旁边,“你又来给我们加餐了。” “嘿嘿,在佛祖面前借的。” “你都借多少回了,也不见还。” 白胡子不以为然,“佛祖用一只小小烧鸡渡我贪食之欲,此乃善举,哪会求回报。” 他稍作停顿后又说:“人人都想当佛,起初善念都是一相之愿,不计得失,可是越做越多执念越深,都是肉体凡胎,真能不生半点回报之心吗?” 向红瑜就站在不远处,又岂会不知白胡子是在点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装作听不见,把头转向了云裳说:“饭菜上齐了。” 云裳觉得白胡子话里似乎有话,又不知因何而起,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两眼,也琢磨不透,只好跟着入了座。 四方桌上云裳和向红瑜相对而坐,风娘把碗筷分好后,便先动手把两只鸭腿夹到云裳碗里 “眼见肚子越来越大,要多补补。” “只是怎么吃也不见长肉,就怕都长在肚子里那个,到时生产就辛苦了。” 云裳听闻笑道:“你想得太远了。” “生孩子是大事,方方面面都要想到,才能避免危险。” “像风娘这样手脚麻利知冷知热的人,应该寻个好婆家。” 白胡子哐啷啷扒拉着碗里的饭,还能抽出间隙夸人,可见他对风娘真是一百个满意。 一阵秋风扫来,屋顶的落叶伴着不知名的野花香扑面而来,几人同时噤了声,好一阵沉默后,风娘放下筷子道。 “我年轻不懂事时跟公主来到了京都,如今一把年岁了,没人要了,嫁娶之事早已不敢奢望,只有他们正当年啊。” 风娘说完,就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像是在怀念年轻时的岁月,又像有点别的意思。 看得白胡子干咳了两声,心说风娘还真是没眼力劲,没眼力劲就罢了,还上赶子把两人往一块凑,这不是找死吗。 “这些事就交给小辈喽,云裳快当娘了,红瑜更年长,而今仕途平稳,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白胡子接下话,一字一句看着向红瑜讲道。 见话题终于还是扯到了自己身上,向红瑜不自然的回了个是。 白胡子明知故问:“有了意中人?” “有了。” “哪家的女儿。” “寒首辅家的。” “很好,良缘。” 白胡子似乎听得十分舒坦,伸了个心事了结的懒腰。 向红瑜平时的镇定和谈笑自如,在短短几句话后荡然无存,再不紧不慢的语速,也能感觉生硬话语中带着犹豫。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被逼着做了决定。 云裳注意到向红瑜漆黑幽深的瞳孔下,好像有什么无法压制的情绪就要破目而出。 “喜事一桩啊。” 云裳及时打了圆场,虽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在这么久的相处下,了解向红瑜是个神仪目明的人,从未有过出格言行。 当下这种眼神和情绪虽转瞬即逝,想必在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向红瑜脸色最终恢复平静,发出了往常那种清脆爽朗的声音。 “孤身一人久了,若不是老师提醒,竟忘了这等终身大事,我明日就去提亲。” “寒云早就伸长脖子等了,必有好酒好菜招待。” “如了你的意。” “如了你娘的意。” 白胡子的话如寒冰凛冽。 向红瑜兀自笑了,不再顾及旁人的目光,背手离去。 从隆兴寺回去,向红瑜好久都没再来,再次回来已是初冬,北方的初冬见不到多少绿色,苍白的远峰高低错落,宛如一幅山水画。 隆兴寺繁华散尽,此时一层薄薄的白雾刚好沉在半山腰和升起的炊烟交融在一起随风欲舞,看起来好不温柔。 向红瑜提着用红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大步胯下了马车,走到寺院门口,目光深长望着里面,沉默了好久。 娘亲重病之时,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踏上这些台阶,把他带到了这里,从此结下不解之缘。 那日天色也如今天这般温柔,和娘一样温柔,哪怕已经无法准确的描绘出娘的音容笑貌,那日的感觉却清晰得铭记于心。 娘忍着不适的身体,一边蹬上石阶一边交待各种细碎繁杂的琐事,还不时把他从出生到那天的每年发生过的大小事都说了一遍。 只是那时向红瑜太年少,不明其意。 向先生在他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人世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和治不了的病。 他知道娘病了,病得很重,娘把他带到向先生面前,同他一起跪下磕了几个响头后说:“这孩子托付给先生了。” 向红瑜乖巧的磕完头,就被娘捏了捏稚嫩的脸蛋,“若日后入了官门,便要随俗,若只是一介凡夫,随心就好。” 虽听不懂娘话里的意思,为了哄娘开心,他回道:应当如此。 心里还在想,等娘病好了,一定要弄懂其中意思。 然而梦碎只是一瞬间,娘交待完最后的话,毫无征兆吐出一口乌血,忽地一下倒在地上,再也没醒过来。 十岁出头,他跟在向老身边,白天学知识,一到日头将落就会被撵回去。 那时向红瑜刚没了娘,身心都被恐惧和孤独支配,自是想紧紧抓住身边的这根救命稻草,每次被撵便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着先生留下他,他定会好生伺候。 然而向老郑重其事的和他说:向家在前朝是何等风光,哪怕败落至此也从未求过人,像个男人一样把眼泪擦净了说话。 向红瑜只好照做。 向老说:“向家只剩你一个男儿,往后向家得由你撑起来,家主无大事就应坐镇家中稳家风。” 向红瑜对于氏族之事一知半解,心想娘都没了,哪还有家。 只是也不敢违抗老师的意思,一步三回头拖着瘦弱的身子,又哭唧唧回了向宅。 偌大一个向宅只有他和一个老嬷嬷,老嬷嬷站在大门处,像门口的石狮子一动不动,看样子应该是等了他很久。 她干涩嘶哑地开嗓问:“回来了。” 这回他倒是真把眼泪擦净,认真的回了句:“回来了。” 忽然之间,他知道了家主意味着什么,那便是荣辱与共,向家只剩他一人了,从今往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了整个向家。 当时还是太小,他看了眼大门,想娘想得紧,憋红了眼眶没让眼泪掉出来,火速回了房里。 在房内站了不知多久,总感觉这屋里头哪里都有娘的影子,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 他来到书房,提笔想把娘画下来,怎料娘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琴棋书画唯独画从没让他学过。 不仅不让学,只要提笔欲画就会被打掌心。 长久下来,一想到要画画,向红瑜手心就不自觉会发痛。 再后来他能提笔画画时,却再也画不出娘的样子,只记得那一身温柔淡泊,那种感觉太美好,岂是画笔能描绘出来…… 向老学识渊博,尽心教导,向红瑜天资聪慧,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总是一点就透,年纪轻轻就在京都一众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 向老知尽天下事,只要向红瑜开口问,他知无不言,哪怕前朝,哪怕身世都无半点隐瞒。 当他学识见解越广阔,便越了解一个家族和王朝都无二样,若想长盛不衰,一步也不能走错。 他独自一人走过春夏秋冬,观过花开花落,在风雨飘摇中把向家撑了起来,上带着一颗孤心走过岁月,咬着牙硬撑起来的。 向红瑜站在而立之年回头望去,看到那个身材瘦弱的小孩,看到他许下雄心壮志,才发觉背负了这么重的担子,轻舟已过万重山,身上早就耗尽了人间市井的小情小怡。 “红梅公子,好些日子没来了。” 早归的小和尚看向红瑜杵在门口半响也不见动,出声询问。 “快三个月了。” “最近在忙啥呢……”小和尚问了一半,目光停在他手上的红纸喜盒上,,“您要办喜事啦。” “嗯,来还愿的。” 向红瑜指了指手中的礼盒,眸光中绽放出释然。 “咱这寺,求啥啥灵……”小和尚自顾自的说着,脸上骄傲的神形都快溢出来了。 两道清瘦的背影缓缓向石阶走去,入寺口这些石阶向红瑜走过千百遍,一共九十九阶,差一阶就能凑成十全十美。 看,佛家也不苛求完美,世间哪有万事如意。 少时得红梅公子美誉,一入朝堂受万人敬仰,如今姻缘美满。 心想事成世间无几人,其中就有他,寒来暑往数十年,从未走错一步。 他的人生堪称完美。 有些东西缺了,也便缺了,有得必有失,他比谁都明白。 小和尚嘴巴上一直没停,向红瑜心思没放在和他的交谈上,突然听到浦大夫几个字,脚步倏地定住,提高声量问:“你刚才说浦大夫?” “对啊,浦草医坊的浦大夫,前儿来过,昨儿也来,今儿应该也在。” 小和尚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是那辆车,这几日来得都早,准没跑。” 向红瑜心中顿感不妙,悄无声息紧了紧手中抓着喜盒的力道说:“我先行一步。” 方才还好端端的,这态度突如其来的大转弯,小和尚摸不着头脑,望着向红瑜朝闻居急去的步伐,喃喃自道:“上回教我的诗,想背给你听的……” 玄青子在浦笛那养好伤后,就赖在他身边不走了。 浦笛是个面皮薄的人,隐晦问过几次,他离家这么久,何时归去,被玄青子装傻充愣应付过去,再也拉不下脸赶人。 这会儿,玄青子蹲在闻居门口的一颗老树下,大口咬着金秋梨的皮,老远就看到一个面色青白的人急冲冲朝这走来。 那人眼光一直往院里头看,完全没注意到他,直挺挺从他脚尖前走过。 “哎哎……姓向的,你赶着投胎呢。” 玄青子依旧蹲着,抬着头一双大眼睛对上了向红瑜回头的视线。 “……”向红瑜猛然回头看到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一时竟有些心虚。 只是他面无血色,看不出什么异样,换作正常人,一张脸早就烧得通红了。 “我……” “你什么你,”玄青子用嘴指着他手中的喜盒道:“听说是寒大人家的女儿,你这叫什么来着…乘龙快婿是……你老丈人对你缝人就夸,你说你这人怎么能两副面庞呢,能搞定寒大人下了不少功夫。” 玄青子一通输出,把人说晕在原地,一只手不老实的从向红瑜手中拿过一个喜盒,边拆边说:“要说会攀高枝,你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呀。” 他可真是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第113章 交谈 浦笛从屋里出来时,廊子上站了两个人。 一人一脸焦心的伸长了脖子朝里看。 另一个倚在门框上嗒嗒吃点心,脚下已经扔了两个空盒子了。 他早接受了玄青子嘴不能停的事实,不是说话就是吃东西,听他说话,还不如吃东西,至少能消停会儿。 浦笛略过此人,对向红瑜行了一礼,“幸会。” 向红瑜回礼问:“云姑娘,好些了吗?” 听这语气,云裳和他好像很熟识,浦笛被问得半头雾水,但是做为一个大夫还是本能的回道:“无大碍了。” 几人一同走进堂屋,热茶备在朱红色的瓷缸里,上面两个小孔冒着白气,闻到若隐若现的茶香,几个人表情都比刚才放松。 浦笛把医药箱放在角落,接过向红瑜倒来的清茶慢慢润着嗓子。 这几日连日奔波把他累坏了,云裳怀有身孕,浦笛没敢对她用药,连着施了几天针耗神颇多,松懈下来顿感腰酸背痛,得一口热茶入嘴,如饮甘露。 向红瑜和玄青子也没吃早饭,带来的礼品是做为喜糖的糕点,本来就是给人吃的,刚好用来当茶点。 堂屋里很快盈满茶水的清爽和糕点醇美的味道,玄青子和向红瑜不拘小节填起了肚子。 “浦大夫忙活了一早晨,来吃些点心垫下肚子。” 向红瑜摊开油纸招呼道。 浦笛没注意到这是喜糖,皱着眉心摆了摆手。 他食欲向来寡淡,此时心中有心事,更是没胃口。 前天宁王府的小厮,天没亮就到浦草医坊拍门,浦笛还以为宁王府谁得了急症,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跟着小厮上了马车。 小厮把马拍得极快,火急火燎的模样,浦笛都跟着紧张了,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下车进了府门。 见到许黛娥才知道事情原委。 原来是云裳病了。 来隆兴寺的路上,听着王府婢女说清了病因。 从入冬开始云裳身体就不舒服,熬了些汤药喝下去,身体也是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前几天身体开始发热,从低热到夜里头烧到说胡话,宁王妃怕有闪失,这才来请了他。 由于这几日心系病情,浦笛刻意没去想这中间隐情,哪怕他不去想,有些事情也一目了然。 宁王妃一直都知道云裳在哪! 自从云裳在宁王府无声无息消失,他私下到处打探消息,许黛娥明知他心中担忧也没透出一点风声,还在他面前做戏。 那人可是许黛娥啊,心思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深沉。 若不是这次风寒,对一个孕妇凶险万分,想必也不会和他说云裳就在隆兴寺,想到这浦笛忍不住脊背发凉。 他无声无息饮空了茶杯,被玄青子哎了一声,才松开眉心。 “这点心怪好吃的,你这几日都没胃口,我怕云裳病没好,你先倒下了。” “我是大夫,会不会倒下比你清楚。” 见玄青子满面悠哉,浦笛忍不住扫去一记冷眼。 小半年的喂养,喂出了一只白眼狼,还是吃里扒外,不认账的那种。 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在找云裳,谁都瞒着他。 浦笛性子哪怕再软,也压不住心里头的一腔愤怒。 玄青子被他的话噎了一下。 浦笛明明很好拿捏,竟然这么不给面,用冷眼扎他!还用话呛他! “我没告诉你,不是怕你被气死吗?” 玄青子被浦笛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憷,也不装样子了,梗着脖子为自己找着借口,“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她是被皇上下令关在这里,上回我就是差点被这群秃驴揍死,还好撑着最后一口气,被你救了回来。” 不等浦笛回话,他又倒豆子般不吐不快,“我都救不走她,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是能打,还是手眼通天啊?” 叫你用话呛我! 你不仅手不能打,口舌也笨!玄青子看他脸都被说绿了,在心中暗自得意,这才满意的把眼前一块香喷喷的糖糕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浦笛被说得有些无地自容,他不想怎样,也自知救不走云裳。 若知道下落,至少能让她过得舒心些,不会像这次一样,小小风寒拖成重症差点要了她的命。 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云裳过了一段怎样无助的日子。 一年多了,所有人都知道内情,只有他像只蒙在袋子里的蛤蟆,毫无头绪瞎蹦跶。 浦笛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嘴上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小心嘀咕了一句“用不着你管”,就就着茶桌不轻不重把茶杯放下。 玄青子见他被气得不轻,眼力劲十足把茶沏好,继续开导,“你看她大着个肚子心里舒坦吗?” “舒坦。” “当初你们连日子都定好了,结果临门一脚被搅黄了,我怕你见到她难堪。” “没什么难堪的,她…不喜欢我。” 说到这个,浦笛倒是很坦然,只有旁边两人都惊了一下,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当初他们准备订亲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可是只要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浦笛被欺负得够呛,里子面子全丢了,只是对方是宁王,只能认了这个哑巴亏。 浦笛表现得再自然,玄青子还是非常怀疑他是在找台阶下,并且坚定的认为他不可能甘心。 再说玄青子这人脑回路和正常人不一样,他和浦笛在一起这么久,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响屁,今日有个更能言善辩的向红瑜在,自然是想把这事戳破,好解开浦大夫心中的郁结。 “不喜欢你,还准备订亲,糊弄谁呢?” 浦笛大约没想到玄青子会这么说,讽刺的笑了一声道:“如果她喜欢我,我拼掉性命也不会把她交出去。” 他想起云裳醉酒那晚无意识的宣泄情绪,就不免难过。 那晚云裳喝醉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含尽了爱恨嗔痴,说出的话句句是悔是恨……悔恨里包含了那么多不舍,和晏南修过往的不舍,他都看懂了。 早知道云裳会经历这么多苦难,哪怕困难重重九死一生,他也会重新做一次选择。 “她难道还喜欢……晏南修?”玄青子有些不确定的问。 “你不是最清楚吗?明知故问。” “她和你说过?” 在京都每次见云裳的场景,玄青子都历历在目,她都恨不得立马搞死晏南修,眼前这人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说了这么多,浦笛心里堵得慌,顿了顿回了两个字‘你猜’,就坐到了向红瑜身边。 “世上真有活的菩萨,看见没……风度比你高了不知多少,你空有红梅公子的名头,看到高枝窜得比猴都快。” 玄青子在浦圣人这碰了一鼻子灰,马上把火力朝向红瑜轰去。 先前看在几盒点心的份上,从他这里套出了云裳的近况,但是不代表他不烦他! 这人!这人!谦谦君子皮囊下面,肚子里的坏水都黑冒烟了。 玄青子心比针眼小,一想到这小子对自己不是利用,就是纯纯的瞧不上,阳春白雪下的黑心嘴脸还只有自个儿知道,就气得心口疼。 谁知向红瑜对他的兴风作浪完全没放在心上,把他当空气似的晾一边,他一手撑在红木小几上把点心推到浦笛面前说:“我的喜糖,讨个彩头。” 浦笛这时才注意到红色的油纸,连连表示歉意,“恭喜,以后你要叫我一声师兄了。” 浦笛自幼拜寒云为师,自从老师高升成为一国首辅,他们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听张太医说过寒沁婚事将近,他还去金店定了一副纯金凤冠做为贺礼。 向红瑜:“荣幸之至。” 早晨起的白雾渐散成若隐若现的水气,日头如破壳的鸡崽几经挣扎终于露了个头,照进了灰扑扑的堂屋。 堂屋里摆的都是老物件,看款式和花样子,应该是当年闻雪从南合带来的,正安静陈列在此,被丝丝阳光照得愈发清晰。雕花大柜反射出隐约的油光,是常年擦拭才有的效果,这么多年完好得当的保护,让这些家具的油光沉甸出古朴的美感。 玄青子坐在堂屋门框边晒不到太阳,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太阳穿过他恰好直射在对面两人身上。 他们两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风朗月,和坐没坐相的玄青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玄青子目光平静的来回在两人身上打量了几眼,想起几人都无父无母,三个人拼凑不出一个像样的人生,却又同命不同运。 看来只要路走对了,怎么都能攀上关系。尤其是向红瑜在短短几年时间,和高官大臣皇亲国戚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坐在这里的人,只有他是个局外人。 那两人的交谈,他一句也插不上嘴。 玄青子偏着头,心不在焉的听着两人说着场面话,心里暗想:装得累不累啊,你们又不是很熟。 他时不时听一句,生怕浦笛吃亏。 游神了一会,玄青子突然想到向红瑜早上打听云裳来着,听起来很是关切和熟悉。 他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玄青子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把聊得兴起的两人惊得禁了声。 他一双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向红瑜,向红瑜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啧啧两声道:“抽什么风。” “你是怎么敢的!怎么敢出现在云裳面前!” 突如其来的问话,向红瑜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像被冰霜冻住,白得可以去当鬼了。 他瞬间明白玄青子嘴不把门想说什么,冷笑一声及时阻止,“祸从口出,望玄兄谨言慎行。” 玄青子被向红瑜的事不关己的态度气得不轻,随即脱口而出“你倒是光明”这几个字,又被生生打断。 “玄青子!无端猜测的事,别当事实来说,凡事讲个证据,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覆水难收。” 向红瑜的脸色冷得可怕,平日里清脆的声音多了几分激动和忐忑。 屋里安静得可怕,空气中酝酿着某种一触即发的情绪。 玄青子不知道向红瑜是为了什么接近云裳,如果是宁王所托也就罢了,就怕他为了保守秘密,发现情况不对来个斩草除根。 别人不了解他,玄青子再清楚不过,哪怕是晏南修的人,触及到了核心利益他也会毫不手软。 “红梅公子!” 这时一个小和尚匆匆跑了进来,跑得太急没注意到门口的玄青子,直接撞在他右边的胳膊上,踉跄向前扑去。 幸亏玄青子眼捷手快,把人拽住,这一拽,感觉捏到了一把死了几十年的骨头,“哪来冒失鬼,小爷这么大个人都没瞧见!没长眼睛还是嫌命长!” 小和尚被这一撞一拽有些眼花,人还没站稳就一脸歉意地说:“得罪了,小僧是斋心殿的冒失鬼。” 玄青子:“……” 对方态度良好,玄青子也不能硬计较,松开手才注意到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和尚,瘦成麻杆的身体套在不合身的袍子里,刚才跑起来像乱飞的风筝,还是装了个硕大的脑袋的风筝,插在身体上摇摇晃晃。 这会还在摇晃,没站稳呢! 真怕他把自己摇散架了,玄青子看得脑壳疼,大喊:“落地了,别晃,晃得我眼花。” 小和尚身体像按了机关似的真稳住了身体,呼呼喘着粗气对他腼腆一笑。 转身恭恭敬敬地对向红瑜说:“怕……怕来晚了,又见不到红梅公子了。” 看,只要和向红瑜沾边的人和事,没一样顺心的,玄青子不痛快地切了一声。 “哦,是想吃糖吗?”向红瑜指着桌面逗他。 小和尚看了眼糖纸,眼神从兴奋一下变得低落,咬着青白的嘴唇说:“不能吃了。” 向红瑜听闻此话面色变得凝重,把摊在小几上的红色糖纸包了起来,走到小和尚身边递给他,“乖,想吃的时候再吃。” 小和尚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接过糖纸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把拿在手上的书递给他,“我怕…怕等不到下回,那样就欠了你的东西。” 向红瑜没接书,问:“这几本书,你喜欢吗?” “喜欢,只是很多都不懂其意。” “喜欢才重要,一本书不需要都懂,里面有一二句,能为你所用就很好了。” 小和尚原本还在难过,听到红梅公子这么说,好像马上明白了什么,似懂非懂的说,“多谢先生指点,我不害怕死了,多看了人世间这么些年,已经很知足了。” 第114章 交易 从小和尚一进门,浦笛就看出他双眼深陷两颊高耸,这种面相之下,病灶一目了然,正常人的身体病了累了,只要休息调理好就能恢复。 而他的身体就像住着一只贪吃的怪物,多少气血都不够填的,这种人生下来就是死命,看样子恐怕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玄青子听到这小和尚要死了,抬眼仔细看了他一眼,一张脸如同薄纸,嘴唇苍白到干枯就像饿了很多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了。 他就!就那么随口一说,还真是个短命鬼啊……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呸!罪过,罪过啊! “这些书……” “送你了。” 小和尚喜出望外,“我带进棺材里慢慢看。” 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一脸沮丧,“还是留给师兄,他也喜欢,我……我应该没棺材。” 他们相识多年,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因此向红瑜对他的话并无异议,点点头说:“反正归你了,你想怎么处置都行。” 小和尚能活到这么大已是奇迹,他被捡回隆兴寺时才两三岁,整日围在向红瑜身边,看他写字读书。 那时向红瑜不太搭理他,直到要出京都才把几本书给了他,小和尚看不懂书里的意思,每次向红瑜回来,就来求个一知半解。 早上见他站在寺院门口想问来着,当时见他有事没好意思开口。 看几位面色凝重,小和尚察觉气氛不对,捏着书的手偷偷放在了身后,“小僧就不打扰了。” 经过小和尚这么一闹,原本想说的话玄青子在心里打起了鼓,他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的浦笛对他问的话,起了极大的兴趣。 浦笛只是性子软,又不代表他傻,这滔天的秘密,目前不适合捅到云裳耳朵里。 那小妮子身子病怏怏的,万一怒火攻心肚子里的娃儿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和晏南修谁都会追究到底…… 皇孙啊,金贵的东西,他赔不起, 当年在南信晏南修的警告如雷贯耳,他又没多一条命,凑上脑袋去送死! 能在京都久处的人,都跟皇字沾点亲带些故,只有他靠的是命硬!就凭向红瑜的聪明劲,这口锅,不用吹灰之力就会套在他头上 这口比长白山还重的大锅!他武功盖世也背不动! 向红瑜看到对面的人眼睛珠子咕噜噜转,自知久留一分便会多一分变数,也无心再待下去。 在他踏出堂屋的那一刻,玄青子急忙喊道:“向红瑜,你等我。” 向红瑜没有回头,顿了一下脚步,“玄兄想与我同行?我真是受宠若惊!在下还有事要忙,就先行一步了。” 玄青子眼看人要跑,正欲追出去,被人一把拉住。 玄青子气极败坏,“你扯我做甚,我找他有事呢!” “红梅公子大婚在即,事务繁忙,你就让他安生些!” “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全身都长满了心眼子,忙个屁!” “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表里如一。”玄青子看人已走远,没有追的必要了,活动了下手腕,想甩开那只爪子,结果没用劲,没能震开…… 浦笛被瞪了一眼,才缓缓卸下力道松开衣袖,露出一个腼腆的讪笑。 “哼,我是被鹰啄了眼,真想扒开他波澜不惊的面皮,让你瞧瞧下面的千层浪。” 浦笛:“……” 他不知道两人有何过节,听起来好似和云裳有关,既然向红瑜不愿多说这里面的事,自是有他的道理。 比起玄青子,浦笛自然相信向红瑜更有方寸,于是顺手帮了个小忙,这个小忙把玄青子气得够呛! 天气愈发寒冷,刀子似的冷风鬼哭狼嚎从早刮到晚,第一场雪憋了很多天也落不下来,天地之间像无数张冰冷的网,残酷的把大地摧残得没有半点活力。 浦大夫看到云裳的居住环境,差人送了好几车上好的精炭上山,眼看西边柴房都快装不下了,风娘奢侈了一把,把一个屋子收拾出来,炭火从不间断。 暖房中用石灰混着黄土加厚了好几层,加上碳火充足,人一进来就昏昏欲睡,玄青子被浦大夫用二十两银子留在了山上,美其名曰帮着干点活,可是他闲散惯了,成天躲在暖房里睡大觉好不快活。 冬时幕得早,玄青子一个回笼觉睡醒出了屋子,看了眼阴沉沉的天,以为又睡到了傍晚,摸了下肚子就出门去了。 不一会手上提溜着几个芋头进来,把火热的碳灰扒开,扔了进去,半躺半倚的斜在一张硕大的椅子里头,取出腰间的酒瓶子灌下,好不美哉! 云裳进来时,看到他正在用棍子把炭火扒开,一坨黑漆漆的东西被扒拉出来,很快烧焦的皮被剥开,露出鲜香的芋头肉。 经过小半个月的调理,云裳精气神都养得十足,胃口也大开,经常不到一个时辰肚子就饿了,好似要把前几个月吃不下的东西全都补上。 荤腥吃多了,粗粮就格外的美味,云裳好久没吃到这些新鲜玩意,看玄青子吃得香喷喷的,也照着他的样子朝碳火里扒拉,很快两人一人捧着一个芋头开啃。 这些芋头玄青子专门挑了个大的,都快赶上一个拳头大手,芋头太大刚烤熟也不散热,有些烫嘴,两人左右手不停来回倒腾,也没舍得扔掉。 玄青子看云裳被烫得龇牙咧嘴,取笑道:“馋嘴婆。” “近墨者黑,跟着你自然馋。” 玄青子:“……” 正吃得欢快,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两人均抬头一看,看到了一位稀客,皆是一愣。 许黛娥也不见外,看到两人狼吞虎咽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屏退身后的侍女进了屋。 玄青子看到来人,首先反应过来,连忙喊了声“宁王妃,”他一手拿着芋头,一手拖来一张椅子,“您坐这。” 云裳没想到挺着这么大一个肚子,会见到许黛娥,心里既尴尬又羞愧,胸口中一股无法描述的感觉烈烈的热着。 谁都没再说话,窗外的风似乎停了,屋子里变得极静。 玄青子素来不拘一格,大剌剌吃完芋头,像没事人一样,打了个饱嗝,“王妃身份尊贵,来此有失身份呀。” “送些信过来。” 许黛娥没理会他的无理,微微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叠信。 这些信从纸张上看有新有旧。 信是给谁的,不言而喻,云裳接过信,一看上面的字就明白了,转过头淡淡地对玄青子说:“你先出去。” 我——玄青子只吐了一个字,还是吞去了后面的话,这里好像只有他是闲人,不管他在哪都名不正言不顺,只有他受伤的世界在莫名其妙中达成了。 若不是师傅让他来京都,等待一个必须回去的时机才能回山上,他早撒丫子跑了! 用得着受这气!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必须回去的时机! 如果那所谓的时机,一直没出现,难不成要老死在京都…… 许黛娥默默坐在云裳对面,注视着晏南修最爱的女人,心中妒火浓浓。 她和宁王成婚这么多年,为他诞下两个儿子,把宁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本以为早已夫妻同心,直到她一出现,让她体会到了,满盘皆输的滋味。 闻居的墙根处,一株白梅开了花,天空中落下一片雪花,眼看就要掉在花蕊中,玄青子用手轻轻挡了一下。 这朵花是他看着开的,才闻了一口艳色动人的香气,见不得白雪在他眼皮子底下猖狂。 屋外,不多时就落了一层细薄的碎雪,屋里头被炭火烤得宛如浓春,不知不觉云裳额间捂出了细汗,许黛娥递过来一方棉帕。 云裳接过手帕,动了下嘴角,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给出一个微笑,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手中的信纸上。 这些信是洛甜写来的。 从他们到北方安定下来就写来了第一封信,两年时间写了差不多二十封。 她和吕将军两年时光,生得了一双儿女,还做起了小生意,生意经营得还不错,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洛甜邀约她去北方看广阔的黑山,去品野林里的孢子肉……从信里来看有人帮她回了信,回的次数应该不多,洛甜对她如今的处境一无所知,而洛甜的生活,却在这些书信里一览无余。 云裳看着这些信是既欣慰又难过,洛甜有了美满的生活,自然是欣慰,可是她被束住了手脚,被困在这座寺院里,往后又看不到明路,洛甜应该永远都等不到自己了。 看完信后,云裳问:“晏南修知道吗?” “不知道。” 云裳点点头信了她的话,她曾问过晏南修,吕将军和洛甜的生活,从晏南修当时的表情来看应该确实不知道,没想到这中间有人做梗。 许黛娥在这时拿来这些书信,想必是有所求的。 云裳也不想拐弯抹角,合上书信问:“什么条件。” 许黛娥的目光在她肚子上停了好一会说:“若是皇子,给我养。” “好。” 云裳没有任何犹豫。 这孩子本就不该出现,留在肚子里面能保她一命。 生下来以后不知应该以何种心情面对,他的出生若能用尽其用,也不枉一腔屈辱生下他。 “我要莫凡,还有……” 玄青子为那朵梅花,挡了三片雪花就冷得受不住,准备钻进灶房去烤火。 临进屋前看到两位站得笔直的侍女,招呼她们一起进去暖会身子,她们居然说不冷! 那俩侍女嘴唇都冻成了墨色,嘴还硬得不行,玄青子缩着脖子嘀咕了一句,宁王府的钱真难挣! 这灶房虽然不比暖房暖,比冰天雪地的外头还是强上百倍,角落有个小炉子生着炭火。 小炉子上面有一个大土罐,罐子里加了半罐水正冒着热气,里头放了块木头做的架子,这些行头都是为云裳准备的,风娘人细心,怕她饿了没能及时吃到东西,肚子里的孩子长不结实。 玄青子把手放在小炉子烤了一会,看着木架子上面那个小瓷碗,总是定不下心。 不是被温着骨头肉汤粥吸引,是因为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 怪只怪他耳力太好,隔着三间房,外头还飘雪,许黛娥的声音还压低了些,可是他还是听得到。 也不是全是他耳力好的原因,云裳肚里的娃儿是宁王的,他媳妇这时候找来,他不得盯着点吗?这一听就听出事儿了。 老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近月来还总是昏迷,许黛娥轻描淡写的和云裳说着皇宫里秘事,玄青子火也不烤了,向面壁似的贴着离暖房近的那面墙,听到晏南修在江南治理水患后,去了滇南、南信等地散心……越听越心冷。 “他被关了几年,就像一只放出笼子的鸟……正如父皇当年一样收不住心。” 是人都知道,宁王妃此话多言重,晏南修这哪是散心,他是在远离是非,韬光养晦,走动旧部…… 皇权果然肮脏! 许黛娥出来时,外面的雪已经到脚背高了,一位墨衣婢女连忙撑起伞挡去了风雪,几人渐行渐远,在雪地的留下几排张扬的脚印。 听见人走了,玄青子才从灶房走出来,直勾勾盯着远走的背影好一阵子,表情犹豫。 他来到暖房中,看到云裳在烧东西,看似轻松地摸着,被冷风吹红的耳朵问:“王妃来找你做甚。” 云裳头也没抬,答非所问,“晏南修在回京的路上了。” 玄青子眸光复杂,想看她在烧什么,目光被藕白的脖颈挡住了视线 这小妮子长得真不赖,脖子都比别人好看,长了一张明艳的脸,怀着孕也面含桃花,难怪宁王妃不放心,劳师动众来一回。 不仅是交易,还是敲打啊。 “关于皇上身体的消息,连整日进宫的张太医都没听到半点风声,远离京都千里的晏南修却了如指掌,王妃在这时候来找你,背后的事有多大,你心里清楚?” 云裳眨巴着大眼睛说:“清楚。” “那你……” “王妃能给我想要的!玄大哥,我怀上了晏南修的孩子,这是我的筹码。” 云裳看着一大叠书信烧得只剩灰烬,一脸无所谓的把手帕扔进壁炉里,看着火苗一点点把王妃来过的痕迹吞没,“这个筹码,王妃能给最高价。” “你和宁王妃的交易是与虎谋皮,你真当能全身而退吗?” 第115章 归京 玄青子歪着头边思考边往门框上一靠,和云裳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本想劝服云裳,别做得太过分,惹怒了晏南修事情会变得糟糕,又想到现在的处境和晏南修情根深种的样儿,好像也不会拿她怎样。 “走一步看一步,后面事会发展成怎样谁也不清,瑞德帝上位遭殃的是云家,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该转到他们了,玄大哥你还是走。”云裳顿了顿,很疲惫地说:“你一个事外之人,不应该掺和进来。” “我想走随时能走。”玄青子摆摆手道:“其实……云家的事已经翻篇了,保命要紧。” “我明白。” “王妃今晚能来,她在顾虑什么我很清楚,我只要威胁不了她的地位,她能把云凡给我……玄大哥,你知道莫凡是我小弟云凡吗?” 云裳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知道,知道得也不久,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玄青子本想狡辩几句。 谁知云裳不是兴师问罪的,她需要帮手,就必须把事情说明白,她知道玄青子的本事,和王妃的对话应该是被听去了,刚才他推门进来,先问的不是莫凡,就表示他也知道这事,只是想再确定一下,日后行事方便。 “无需多说,当时那个情况,我知道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只会徒增烦恼。” 云裳肚子越来越大站不了多久,朝壁炉借了点力靠着,若有感悟道:“这么多年过去,小凡肯定吃了不少苦,经历过的事情也与我不一样,等他回来,如果愿意跟我走,还劳烦玄大哥出手相助。” 玄青子点了点头,脑子里灵光乍现,师傅说的时机大约就是那时!他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云裳情绪会这么稳定的和他说起云家的人。 这个从怀娄城城郊外,带回来的女孩,褪去了青涩和倔强,将为人母。也学会了审时度势,生长得这么强大和坚韧,他忽然有些同情云裳。 玄青子目光停在她身上许久,直到眼眶发热,收回目光落在身前的炭火上问:“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当初你还会执意带南修上山吗?” 云裳突然怔住,随后露出一丝苦笑,说不出话来。不禁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那几年南修对她的好,是真的,无数情绪缓缓堆积到了眼眶。 这时一只沾着雪花的小虫子从门缝中着急忙慌的爬了进来,云裳捡了块芋头皮放在黑幽幽的虫子身前,它不为所动,摆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似乎感觉到这个屋子和外面的冰天雪地不一样,很快找到目标,它又爬向壁炉,离着几尺的距离收了爪子,懒洋洋的同他们一起烤起火来。 那只小家伙身上很快烤暖和了,闻到食物的香味,伸出细长的触角碰了几下,发现可吃,就欢快的进食了。 “无法回答?” 云裳咽部发紧,直到良久后,才道:“不会……可是那段日子太痛苦了,没有他我一个人走不下去……” 玄青子了然。 在遥吾山上,他旁观了晏南修从一根小豆芽似的人,长成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也旁观了那小子,是怎样隐忍又无法控制的爱上了眼前这个女人。 他敲碎骨血重塑了心身目若繁星,他拔掉尖牙,成日笑得像花儿一样讨她欢心,原本那么生冷阴鸷的性子,三年时间不知不觉无迹可寻。 何其艰难! 可惜天不遂愿,人不遂人心,即使他拼尽全力也没能留住云裳,再次见到面时,晏南修变成了初时的模样,又冷又傲。 有些话憋在玄青子心里很久了,怕错过了就没机会再说,他略微迟疑地看了云裳一眼,仿佛在斟酌怎么开口。 “你可知道晏南修何时成婚?” “他派人去过芙蓉郡,得到了阴差阳错的结果后才不得已择秀,我来京都时晚了一步,他婚期将至……一切无法回旋。” 云裳闻言一脸震惊,和玄青子对视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玄青子一脸严肃道:“那时候,你不知道他和云家的事有关,他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你明明也动了心,你若即若离的做法,无异于给一颗甜枣,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所作所为,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 “我,我不想……误了他。” “怪他命贱?关键时候你弃了他,他的父皇处处逼他,换作常人早就疯了,还好他不似常人,从小在那种环境中成长,黑暗血腥都见多了,自是知道如何周旋,如何自救。” “云裳,你摸着自己的心问一下,你从一开始知道一切,你能怎样,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杀得掉他?还是去找成王算帐?帝王之事,我们遇到了只能认命,晏南修差点死在你的冲动下,结果就是把你们都置于了进退两难之地,晏南修做得够多了,你不能太苛责。” 外头的天七八分黑了,玄青子起身去点油灯。 云裳看着他的背影表情有一瞬间复杂,自是明白玄清子言下之意,和晏南修到了今天这个局面,都不是一朝一夕促成,也不是简简单单,爱恨两个字能说明白。 也记得那一刀下去,他们两清了,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 待玄青子点好灯,转过身的一瞬间,云裳收起情绪,“你说这么多,是怕我再对晏南修下手啊。” 玄青子不置可否,“接下来朝中局势十分凶险,我们帮不上忙,也不能在这时弄出什么岔子来。” “行。”至此,云裳坦荡承认,“只有他好,我才能无恙。” 连日来的大雪,路两旁的积雪能没过人的膝盖,考虑到住得远的大臣在路上奔波不易,皇上下令在家御寒,早朝一事暂且搁置。 天麻麻亮,一队马车顶着鹅毛大雪疾驰奔来,守城的小兵远远看到是宁王的马,在城墙上大喊,“快开城门。” 晏南修的马车,一路畅顺无阻驶进了皇宫。 “皇上,皇上……” 苏福喜看到瑞德帝翻了几个身,半眯着眼睛不说话,吓得魂都丢了一半。 瑞德帝收回空洞的目光,轻轻投向苏福喜。 “皇上昨儿晚上睡得可安生。” “安生?难得安生了。”瑞德帝被苏福喜掺起,无声地笑了笑,“朕梦到浸月了,朕从来没梦到过她,这么多年,浸月一次也没来过朕的梦里。” 小太监帮皇上更好衣,苏福喜接过皇上漱完口的水杯说:“王妃体恤皇上,想着您梦里无忧呢。” “她呀,是怨朕。”皇上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了,朕只能下去了赔不是。” “皇上。” 苏福喜忙跪下,“皇上圣体万寿无疆。” 瑞德帝没说话,看了眼刚端进来的早膳挥了挥手,小太监刚想退下,随着苏福喜的一声皇上,瑞德帝似乎被败了兴气,撅了下嘴,亲自下令让小太监把东西端走。 “皇上,吃点。” “嘴里头苦。” “有糖。” “糖也是苦的。” “皇上……龙体要紧。” 皇上没搭腔,起身走到堆满奏折的龙案,摊开的那本奏折写的是让他早立太子,当然前面铺垫了一大堆国泰民安的马屁话,最终的意思还是立储。 昨晚就是看到这本奏折,他没兴趣再看下去,近来类似奏折越来越多了,他身体不好了,那些人的胆子也大了……瑞德帝僵着脸站了一会,最后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 见那小太监还没走,瑞德帝目不转眼盯着他看,这一眼气场太强大了,小太监腰身僵硬失去了知觉,神形也逐步恐惧,后背湿了一片也不知,好在皇上往椅子后背靠了下,没真打算计较。 “福喜啊,过来。”瑞德帝手指点着身边的坐椅。 “这……” 苏福喜诚惶诚恐,正欲下跪。 “朕没多少日子了,咳……” 苏福喜一个眼神,小太监端着小米粥连忙退出寝殿,他两指按着瑞德帝后背的某个穴位,时轻时重按了好一会,瑞德帝脸色由青转白,止住了咳嗽声。 “福喜,朕闻到蚕豆味了。” 瑞德帝猫着腰,在苏福喜胸口用鼻尖蹭了蹭。 苏福喜临危不乱,面不改色道:“姜太医说不能吃。” “你怀里揣着呢。” “您闻错了。” “错不了。” 这两个月,想啥不能吃啥,瑞德帝嘴里淡得口水都是苦的,他直起身板对着口是心非的老太监眯眯笑着,提过好几回想吃蚕豆,都被苏福喜老泪纵横劝阻了,没想到这个老家伙随时揣怀里,难不成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很快,两个老头对着一包蚕豆,你一颗我一颗像小孩子一样吃得满嘴留香。 “外头怎么这么安静。” 自从皇上病了,好几次半夜醒来问苏福喜,这皇宫怎么连点声音都没有,感觉不像人住的地方,苏福喜对上皇上混沌的眼神,不免心酸。 因为站着的原因,看到一个迟暮老人满头银发乱糟糟的蓬在头顶,嘴角还有口水,伺候了这么多年,居然有了陌生感。这哪能是当年那个气宇不凡的九皇子,哪怕发配汝州都不曾半点狼狈,却敌不过岁月呐。 苏福喜让手底下的太监没事别干站着,多和身边的人交流。寝殿外,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么安静过了。 苏福喜回:“是宁王回来了,他呀,王府都没去,直奔宫里看皇上了。” “他舍得回了?” 老太监知道自个儿主子气性大,附和道:“跟皇上年轻时一个样,出了京就舍不得回。” “你呢!承着浸月的好,倒不必帮南修说话。” “老奴哪敢。” “叫他进来。” 晏南修穿着英姿飒爽的戎装进来时,瑞德帝突然有种感觉,他不像浸月了,那道目光那么有力,那么坚定。 两人对视一眼,瑞德帝看到年轻活力的儿子,有一种英雄迟暮和壮志凌云的对比感,忽然恍悟这个儿子他掌控不了了。 “儿臣给父皇请安。” 晏南修把治理水患和处理部分官员的原因都说了一遍,接着平铺直叙的说起迟迟不归的理由,瑞德帝不知在想什么,手指不断摩搓着掌心里的玉雕,还时不时点点头。 明显心不在焉,晏南修一眼识破,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寝殿的温度比外面高太多,他浑身热得慌,取下头盔,解开大氅搭在手上。 “父皇,想听什么?” 晏南修用了一种不轻不重的语气问,听在瑞德帝的耳朵里却像戏谑,想听什么?这么多年了,不管谁都不会再对他敞开内心,只会说哄他高兴、说想听的话,高处不胜寒啊! 瑞德帝看他把大氅脱了,棉衣包裹着宽厚的胸膛十分有力量,浅色的瞳孔本应该非常明亮,在他脸上却幽深又脆弱,好像懂他为何不像浸月了,浸月一双含情明亮的眼被他毁了。 瑞德帝不大高兴的问:“外面还下雪吗?” “下……”没头没脑的问话,晏南修拿不准,回答得很温吞,父子两这种干巴的对话也令他头疼,也不知父皇想听什么,刚才一路进来,没看到工匠,为了缓和气氛,他随意地问:“今年不办赏冰宴?” 瑞德帝记得晏南修第一年进宫,那年赏冰宴是为他择秀办的,他接下来几年不是在外打仗,就是软禁、外出……回京都这些年没过过几年安生日子,对宫里的事自然不是那么清楚。 “不是年年办。” 晏南修觉得不可思议,“特意为我办的啊。” “也不是。” 瑞德帝双手的拇指同时轻轻按着那只玉雕,是一只鹰,半个掌心大,没有一点杂色,眼睛和嘴非常传神。 晏南修走出来时,苏福喜马上迎过来,“你们难得聊这么久。” 久个屁,晏南修没看他,也没说话,朝着宫外走去,心情澎湃的走了出去。 “宁王,您陪皇上用个早……” 老太监聒噪的声音在身后,被夹着雪花的冷风吹散了,晏南修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第116章 梦魇 他和瑞德帝说,想去看云裳,想象中的阻止和敲打都没有出现,瑞德帝竟然说应该去看她一次。 长久以来父皇对他和云裳之间的都是三缄其口,生生把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可见早已忍无可忍了。 看她一次!多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根钉子一样扎进了晏南修心里,疼痛的、酸楚的、热烈的,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觉缠遍全身,久久不退。 这种感觉应该是父爱,晏南修不敢置信,原来父爱这种东西,真的有! 晏南修毫不掩饰迫不及待和欣喜的心情,脸上笑容纯真到瑞德帝看晃了眼。 他又像浸月了…… 一路上,晏南修胸膛起伏不断,心口疼得厉害,这种疼从来没有过,他走到血愿面前,摸了一把马脖子,在凛冽风雪中穿上墨色大氅,潇洒地跨上马背。 他一刻都等不及了。 “她住在闻居,走到正殿往西一直走,穿过一片紫薇林就到了。”除了必要的场合,晏南修来隆兴寺的次数不算多,对寺院的了解来自于救云裳那晚上看过的图纸,图纸里云裳住的地方标注安全,他也只粗略的看了一眼。 幸好有父皇的指路,晏南修走得并不费力,想见云裳又怕见到她,朝中局势复杂,他们的关系更复杂,这么些年过去了,两人之间的执拗依旧无法逾越。 越靠近紫薇林,晏南修的心脏跳得越快,太阳穴也跟着一鼓一鼓的,头脑思想明明很清楚,因为过于紧张的原因,眼睛不受控制的看了海市蜃楼,这是一片艳色,不是紫薇花的颜色,像是祭祀的火和秋天田野烧桔梗的颜色。 晏南修有些恍惚,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所见的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烈,一种莫名的恐惧和颤栗笼罩了全身,身临其境的感觉还没适应好,一切如演戏似的又换了一幅画面,那是一片浓烟滚滚悲壮又凄凉的火海!熟悉得令他恐惧的火海! 这太可怕了! 晏南修强压心中梦魇,脱下手套从地上抓了把雪拽在手心,迫使自己冷静,胆战不止的心在冰冷的雪水中渐渐恢复正常,不适感只剩余韵。 面前是一个小院子,斑驳的木头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闻居二字,没想到隆兴寺还有这么幽静的小院,院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屋顶和四周都被厚厚的的积雪覆盖,寂寥的像一座被遗忘的坟茔。 “早啊,像做贼似的。” 晏南修回过神,看到玄青子懒懒的靠在门框边。 玄青子酒早就喝完了,这些日子总在想晏南修什么时候来,也出来溜达过,想碰碰巧,等了五天,没见人他受不了了,这会儿是想下山买酒的,没想到遇上了。 他盯了晏南修好一会了,不知对方是紧张还是对这地儿陌生的缘故,晏南修好像精气神都被妖精吸干了,就留一张皮,仿佛随时会往地上坠。 这种感觉就像在看一个人梦游,想说话,又怕吓死他,倒在他面前,皇上老儿,怪他揍的咋办,正纠结呢,看到他抓了雪放在手里,玄青子估摸着他应该没事喊了一嗓子。 晏南修露出疑惑的神情,下意识回话,“早吗……不早了。” 他看向天空,雪好像不飘了,明黄的天边太阳要出来了。 玄青子别有深意地打量着眼前人,人还是那个人,但是和以往见的任何一次见面都不一样,清冷的气质荡然无存,扑面而来的强大压迫感令人不适,变化怎这般大? “云裳在吗?” 回过魂,晏南修感觉牙齿在打颤,还好嗓音没什么破绽,对方没听出他的紧张和慌乱。 “睡着呢!吃过早饭,去烤火了,往西走,墙面翻新的那间。” 顺着玄青子手指的方向,晏南修看到一间比正屋矮一点的房子,上面裱着红梅窗花,外墙的黄土没经过暴晒,下了这么久的雪,颜色看上去比旧房子阴沉了一些。 指完路,玄青子没有要走,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难道有什么事?晏南修心中疑惑,其实看到他在这,心里踏实安定不少。 他询问:“你去哪?” “买酒。”玄青子回答得那叫一个快,怀里揣着的银子,是他从浦大夫那挣的窝囊费,他舍不得花,掌心朝上的日子,他受够了,万一被浦大夫断粮了,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坐我的马去,在寺门口。” “血愿啊,别了,我怕被踢。” 晏南修见他咧着嘴翘着下巴,一副真被踢过的模样闷笑道:“我的人,在外面。” 玄青子听闻也不废话,蒙头往前走,有别的马就行,血愿他摸过一回,那家伙脾气随主,一嗓子甩过来差点把他指子咬断,上扬的马蹄和小臂擦跃而过,不得不说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软硬适中的毛发比别的马英气多了,就是那马和主人一样喜怒无常! 他惹不起!躲得起! 刚走两步,玄青子想起什么转过身问:“他们有银子,我想买好酒。” “去。” 晏南修目送他走远,不禁有些羡慕玄青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这份洒脱,在粗陋不堪中出生成长却不留一丝印记。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晏南修走到暖房前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这扇松木门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见到云裳了,他却有点不敢进去,尽管一路上做好了心理建设,还是很心虚、惶恐。 到底是没能保护好她,见云裳比见父皇紧张多了,晏南修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木门。 太阳在这一刻突破云层,午时的强光穿透窗花投进了屋,他被阳光晃花了眼,不过还是很快就看清了屋里的一切。 云裳睡着了,纤细的身子半卷在一张用软篾做的椅子里,脸上沾着散开的秀发,只露出微红的鼻尖,应该是暖气太足被热的。 而晏南修像被一棒子打晕在原地,目光落在了显眼的肚子上,灼热的刺激着他的感官,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汩汩地冲击着心脏和眼角。 云裳怀孕了,她怀孕了! 他脑袋里不断重复这两句话!云裳怀孕是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怀孕了,只有他像个傻子一样被隔绝在外,每个人和他提起云裳的语气,多么宽容,多么平常,好似她只要苟且的活着已是天大的恩赐! 荒唐、欺骗、可笑,绝望很多很多情绪像一道炸雷从头顶霹雳而下,从天灵盖咆哮着冲到了脚底,隐约中听明白了父皇口中,你应该去看她一次的意思,这哪是什么父爱,他就像主宰一切的神,用最宽宏大量最慈祥的语气说,生死由他定。 这是最嚣张的蔑视。 仅是一瞬间,周遭静得令人无法呼吸,暖房里的热气好像被隔绝了,孤独感涌了上来,晏南修能感受到此时时刻,他身心比在雪里地还冷,心仿佛被一把锥子穿透,血水化成黏黏糊糊的泪珠子从眼眶子里流出,晏南修捂紧嘴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不知站了多久,他有些畏惧,又有些自责地走到云裳身前蹲下,静静地看着她,有千言万语,却不敢叫醒她。 云裳眼角润润的,不是哭过,是一种舒展放松的神态,显然睡得很酣畅,自从在怀娄城西郊见到她,这么多年痛苦的、悲伤的、怨恨的、高兴的模样他都见过,独独没见过她放松的模样,他想多看一会,把呼吸放得很轻,沉默的注视着她,这种沉默震耳欲聋,撕心裂肺。 道歉、解释和承诺?好像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说服,把她扔在这里半年不闻不问?她像破碎的月亮,又像熟透了的果实,在无人的角落等待命运的审判。 他不敢想象,在高台围困的日子,她如何度过的。 “你回来了。”晏南修看得正入迷,听到一声久违的,难以置信的问候。 你回来了,就像在问出门回来的相公一样,晏南修心里的肉像被小猫爪子抓了一下,欣喜交加无法自控,手不自觉的想去把人扶起,云裳甚至目光都是朦胧的,却下意识躲了一下,他像个迟钝的孩子,“我……我扶你起来。” 云裳没等他反应,手抵着椅子边缘已经坐起来了,睡久了右边肩膀发麻,她顺手揉捏在那处,用刚睡醒懒懒的声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早上回的。” 晏南修点到即止,又没了话,不是不想说,看到她挺着这么大一个孕肚,有太多的话统统卡在喉咙,无法说出口。 两人沉默了一会,晏南修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在她嘴上轻轻吻了一下,云裳这回没再躲,弯着眼睛对他笑,目光像一颗星,像一道光,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对不起,你受苦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怀孕了。” 晏南修用下鄂蹭了下她的鼻尖,捧起她的脸,巴掌大的脸一只手就包裹在里边,“我现在带你回府。” 云裳没说话,只是怔怔的看他,抬起手指放在他心脏的位置,心跳的声音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着,谁都没回避,两双眼睛里有太多的情绪无法表述,“哎呀,”云裳收回手,摸在肚子上,“他想踢你。” “让我摸摸。”晏南修顺理成章把手紧贴在她的肚子上,虽有棉衣隔着,还是能感受到炙热的,正在跳动的鲜活生命,云裳没有制止他的行为,兴许是躺久了,又被他紧紧贴着,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眼神稍微流露,晏南修就懂了,把她身子扶正坐好,脸上抑制不住的笑道:“他很乖。” “用什么身份回去?你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南修你应该很清楚!”云裳用反问,回应了他们现在并不明朗的处境。 晏南修愕然了瞬息,“谁来过了。”从她的话里,她的态度,能感觉出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关键信息,而她还能这么心气沉静,头脑清楚的阐述,可见那人对她的影响力不小。 “王妃。” 听到是许黛娥,晏南修停顿了一下,带着不明显的怒意问:“她来做甚。” “她是宁王妃,你的王妃,你问她来做什么,当然是帮你来善后的,晏南修你挺失败的,该安抚的人没安抚好,不该招惹的人又不放过,我这副样子回宁王府,算什么呢?最多算个欢宠,你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不能不在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晏南修听到欢宠二字,眼神一下变了,僵直而凶狠的看着她,“我对你的心世人皆知。” “对啊,对我可真好,丑态尽出,世人在背后嚼舌根唾弃的是我,非要说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和你的事,只是你风流韵事的一笔,”云裳一字一句的控诉,“你从出生起就是皇子皇孙,你身份尊贵,你位高权重,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我是夹着尾巴的过街老鼠,谁敢碰谁倒霉,你对我的好就像一个大人拿糖哄孩子一样,我应当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是吗?” 这种太诚实的坦白,烫伤了晏南修的嘴,他刚想说一个我字,还含在嘴里,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叫云裳,回头一看,一个黑瘦的妇女手上拿了碗热气腾腾的汤。 “有人在啊。”风娘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屋,“熬了一早上的母鸡汤,给你补补身子,太烫了,我先找个地方放啊。” “你是宁王,云小姐望眼欲穿总算把您给盼来了”风娘向云裳使了个眼色,对着晏南修福了一礼,“王爷外头寒气重,您也喝碗热鸡汤,??身子。” 她麻利的把土罐耳上的碗取下,舀了两碗鸡汤,放在小木桌上,“要我一个老婆子端给你们啊,过来,过来。” 风娘满面推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自是不好再驳了她的面子,都走到小木桌前,她又说:“王爷一回来,落了这么久的雪都停了,是个好兆头呢。” 风娘把汤端到云裳手上,对晏南修说:“王爷,云小姐在里这孤苦无依,心中有气让她撒撒就行了,日子还长着呢,小夫妻难得见面,闹啥别扭。” 第117章 回府 晏南修听到小夫妻这个平常又温馨的称谓,心里开心得像花儿一样。 线视无意之间落在那碗鸡汤上。 紧接着心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变得很些许复杂,复杂的同时也感到一丝丝愧疚。 明明知道云裳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竟被她三言两语呛出脾气,还摆上了谱,这一闹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实在太不应该了。 再说人已经在面前了,论她如何的不愿意,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还计较个啥呢!晏南修想到这浑身通畅,捧起那碗鸡汤背过身一干为敬。 喝完鸡汤,晏南修的身体比先前暖和了许多,今日一大早风尘仆仆入了京都,和父皇谈得不算偷快,到现在连口热茶都没喝到,心情和身体都算不上太好,方才一时没收住的情绪,被这碗鸡汤融化了。 晏南修放下汤碗,转过身双手环在胸前,往云裳前面走了一步,“云姐姐气消了吗?” 他眼底含嗔,望着云裳。 看到晏南修变脸比翻书还快,云裳果断往后小退了一步,心想这人又在抽什么风,两人对视的眼神逐渐变了味,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云裳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手里还端着鸡汤,她递到嘴边,慢悠悠的喝着,“谁……谁生气了!你这人说话总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 “我好想你。” 更加的疯言疯语,云裳牙槽都快咬碎了。 晏南修眼神更加柔情欲再前一步,云裳抬脚一拦,“没完了是。” 风娘早趁俩人分不出心的时刻,快手快脚的出了屋又进了门。 这时手里还拎了个包袱,看到的画面与先前大不相同,两人之间好像有小火苗在跳动,她咧开干瘪的嘴笑盈盈道:“年轻就是好,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夫妻哪有隔夜仇的。” 两人:…… 晏南修递了个感激的眼神过去,风娘心领神会的弯了下眼角,扶了把云裳,三人就着小桌子边的长凳坐下。 晏南修偏头看着云裳隆起的肚子沉默了一下后,再次提出建议,“前辈,我想带云裳回府,孩子也快出生了,在府里要稳妥些。” 他算得出孩子离出生不久了,寺院环境恶劣,眼下……时局也不算好,再也不能放心把云裳留在这里了,他打定主意,人哪怕是扛也得扛回去。 风娘连连点头,“能回王府自然是好,怕,只怕皇上那边……” “我想带个人走,没人能拦得住。”晏南修不屑地道。 抗旨的事,他做过的又岂止一次,如果是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抢人还会顾虑一二,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寺院,给这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他怎样。 “都说王爷做事妥当,有你这句话我也安心了。”风娘默了一默又朝云裳劝说道:“事分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平安生下孩子,余事慢慢来,你别再意气用事了,跟王爷回王府去。” 她刚才出门一小会,已经把云裳常用的东西都装进了包袱,压根没想着等她同意,就算王爷不好再开口,她也会提出来。 都说天下最清静之地,不过隆兴寺,这里的人无欲无求,只颂大赤国泰明安。 然而表面清雅的寺院,是多少人的无奈之选。 在这片复杂纷争的地方,如若被圈养太久,就很难再飞走,她提起过多少次想离开的念头,在这年中,不知不觉被磨得一点儿也不剩。 风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云裳走她的老路。 云裳一时竟无法反反驳,急道:“娃儿要出来,这里能挡着不让他出来,哪里生不是一样!” “胡闹,哪里一样了,这是寺院!就不是生孩子的地方,我看你大个肚子,心生怜悯不能不管,眼下都快生了,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愁得我一个老婆子成宿成宿睡不着,王爷都发话了,你还犟个啥。” 风娘皱着眉眼,一副怕担事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可不能连累我这个老婆子。 晏南修听出了她帮忙的意思,连忙道谢,“这些日子辛苦前辈了,等孩子生了,我抱来给前辈看。” 风娘这些日子不分日夜照顾她,话又说到这个份上了,云裳自然无法再要求什么,抛开和晏南修理不清的恩怨,当下能走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这次,孩子一出生,她再想出去恐怕难了。 云裳是个没多大心眼子的人,一生的脑力都贡献给云家血案了,得到的结果无异于血案本身的惨烈。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那两人一唱一和,根本没给云裳插嘴的机会,就这么把事情落定了。 离开闻居时,云裳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遥望,她看到风娘饱经风霜脸上含满了情绪,情绪是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希望。 出寺的那条路就像一盏明灯,风娘日日盼,夜夜盼,不知道在哪一年,那盏灯慢慢模糊直到熄灭,她再无念想,也无勇气。 两人一路无话,快到隆兴寺门口时,数十名暗处的禁卫持刀等在了入口,远远看到雪地里的身影越走越近,禁卫长心想该来的躲不掉,上前行礼道:“见过宁王。” 晏南修把他的话当个屁,仿若听不见,扶着云裳一步也未停留。 从晏南修进隆兴寺,禁卫长的心就吊到了嗓子眼,眼下害怕的事,演变成了事实,尽管深知宁王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 云姑娘怕是留不住了!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大跨步上前,拦到两人面前,“小人抖胆,云姑娘怕是不能离开,失职之罪小人实在承担不起!还望王爷高抬贵手。” “你还真是胆大。”晏南修窥着他神色闪躲的脸,轻笑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边禁卫手中夺过武器,朝禁卫长逼去,“人走定了,实相就滚远点,别挡道。” 禁卫长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连退几步,惊呼,“宁…宁王……请不要为难小人。” “没打算为难你,打!不然就真是失职了。” 领头人愣神一瞬,明白了晏南修的意思,他们之间并没有利益得失,宁王选择做坏人,他们只要抵抗,就不存在失职!至于结果!根本不重要! 宁王这个……大腿,是绝对的大腿,如果能卖个人情给他,以后好处多多,这条大腿他可要抱紧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不说,他能当上禁卫长呢,一点就透啊,一透就有了招儿。 他大喝一声‘拦下他们’,紧接着利刃出鞘,禁军两队排开,纷纷亮出武器。 晏南修一手抱起云裳说了句,“抱好了,这些不长眼的家伙若敢碰到你一下,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些禁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当下的任务是把人截住,对着宁王自然不敢下重手,再说宁王还撂下猛话,打得真是畏首畏尾。 没打几下呢,禁卫长如被吓到变音似的不停叨叨‘不可伤到宁王’。 干!本来就打得碍手碍脚,怕有闪失,禁卫长怕成这样还打个屁,这些兵们很快就有了怠战之意,只有禁卫长在近身晏南修了。 很快禁卫们发现了猫腻,能当上禁卫长也是有一身本事的,可是当下出的招都软绵无力,东西都打不着,这显然是不想打,一些眼力劲高的人似乎明白过来禁卫长是有意放人啊。 当大哥的都打出样子了,他们还拼什么命,这些禁卫除了先前出的几招用了些力气,后面都像是喝大了似的毫无章法。 一开打,云裳就闭紧眼睛把头埋在晏南修的颈窝里,心也像被人捏住不敢乱动,晏南修也有所察觉,轻拍了一下她的背,打得顺风顺水。 云裳很快也适应了他打斗的节奏,嗅着他颈部温热的气息,慢慢放松了下来,此时他的胸膛像一堵结实的墙壁可抵千军万马,心脏随着打斗的动作,在强有力的在跳动,还真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人。 很快她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他明明是一个命好的人! 很快这些禁卫兵败如山倒,没一会就倒地不起,躺在地上不顾形象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哎哟哎哟直叫唤。 晏南修握着抢来的长刀,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行如流水的闪了出去。 云裳现在身子非常笨重,肚子又受到了挤压,没出生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一个劲的在肚子里蹬腿表示抗议。 晏南修很小心的在保护云裳,自然感觉到了腰部细微的变动,他有些惊喜的说:“他好像在为我摇旗呐喊。” 他的动作尽管已经很克制了,可是毕竟在打架,动作幅度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还是很大,云裳到后来已经被晃得头冒金心,没力气回话,胃部好像有什么东西想喷涌出来,手指在晏南修手臂上掐了一把。 晏南修低头看到一张惨白的脸,立刻松了手上的力道,一手把人放下,一手扔下长刀,刀挺而有力的插进了泥土里。 云裳一落地就哇哇吐了晏南修一身,晏南也全然没在意身上的脏物,扶着她挪了个干净的地方。 云裳一边吐心里还着急,生怕那群人追过来,越急吐得就越不顺利,酸溜溜的喉咙和胃里好像养了一群不听使唤的鱼,一会窜进喉管,一会缩回胃里。 很快她就放弃了生理抵抗,爱咋咋滴,好在已经出了寺院,外面是晏南修的人,禁卫没有跟出来,索兴朝隆兴寺里面看了一眼,满地的禁卫躺在地上哀嚎一片,与那天晚上和香玉的人拼命撕杀的人,恍然不是一拔人! 她迟疑了一瞬,胃总算灵光了,汤汤水水全都顺利冲了出来,酸气胀气熏得鼻涕眼泪一同都沾在了脸上。 云裳身体舒服了不少,脑子也转过弯来了,这些禁卫没有半点掩饰,公然和晏南修串通一气演了一出戏,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 晏南修看她吐得差不多了,从里衣撕下一块棉布,帮她擦去嘴角的秽物,“还难受吗?” 云裳哪还有心情难受不难受,吐是生理反应,这会儿冲击最大的是她的内心,“你……你们,居然……呕…” 胃里又是一阵排山倒海,云裳招架不住身体上的不适,又弯着腰狂吐,就差把苦汁都吐了出来,还是不能止住恶心感,晏南修看得心疼,指着不远处的莫凡喊道:“拿水来。” 莫凡长高了不少,曾经一双木讷的眼睛,此时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雾,他听话的把水拧开,递到了云裳嘴边。 云裳对上莫凡的眼睛,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宁王府,已经过了晌午,云裳身体不舒服,一直昏昏沉沉被莫凡直接送去房间休息。 许黛娥的贴身婢女常莲,一路小跑到进了许黛娥的屋子,大声呼道:“王妃,王爷回来了。” 许黛娥放下做到一半的拨浪鼓,用手揉了下太阳穴问:“和谁?” “莫侍卫,还有……云小姐”常莲的声音越说越小。 “云……她人呢?” “被…被送回房休息了。” 许黛娥眼神变了变,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她笑道:“先安排两个人去伺候云小姐。” “是。”常莲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好像看到王妃的眼神像黑夜里浓稠的魅影带着一丝怨毒,虽说只是出现了一瞬,也把她吓到了,王妃多贤良温柔的一个人,肯定是被王爷气坏了才会出现这么可怕的眼神。 府里都知道王爷今日回京,前两天就忙碌起来,里里外外全打扫干净不说,还准备了许多王爷平常爱吃的食物。 结果早膳午膳都没回府用,还带回来消失了许久的云小姐,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无不为王妃打抱不平。 常莲带着婢女穿过回廊时遇到了交好的姐妹,那人穿着一穿翠花衣裳,一脸焦急的在等她,看到常莲带着两人走来,小碎步跑过去,带着倾述欲的表情说:“出大事了。” “你小声点,王妃心情不好,小心挨板子。” “心情能好就怪了,云小姐肚子可大了。”翠衣婢女双手在肚子前面夸张的比了一下,“看起来都快生了。” 第117章 回府 晏南修听到小夫妻这个平常又温馨的称谓,心里开心得像花儿一样。 线视无意之间落在那碗鸡汤上。 紧接着心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变得很些许复杂,复杂的同时也感到一丝丝愧疚。 明明知道云裳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竟被她三言两语呛出脾气,还摆上了谱,这一闹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实在太不应该了。 再说人已经在面前了,论她如何的不愿意,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还计较个啥呢!晏南修想到这浑身通畅,捧起那碗鸡汤背过身一干为敬。 喝完鸡汤,晏南修的身体比先前暖和了许多,今日一大早风尘仆仆入了京都,和父皇谈得不算偷快,到现在连口热茶都没喝到,心情和身体都算不上太好,方才一时没收住的情绪,被这碗鸡汤融化了。 晏南修放下汤碗,转过身双手环在胸前,往云裳前面走了一步,“云姐姐气消了吗?” 他眼底含嗔,望着云裳。 看到晏南修变脸比翻书还快,云裳果断往后小退了一步,心想这人又在抽什么风,两人对视的眼神逐渐变了味,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云裳被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手里还端着鸡汤,她递到嘴边,慢悠悠的喝着,“谁……谁生气了!你这人说话总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 “我好想你。” 更加的疯言疯语,云裳牙槽都快咬碎了。 晏南修眼神更加柔情欲再前一步,云裳抬脚一拦,“没完了是。” 风娘早趁俩人分不出心的时刻,快手快脚的出了屋又进了门。 这时手里还拎了个包袱,看到的画面与先前大不相同,两人之间好像有小火苗在跳动,她咧开干瘪的嘴笑盈盈道:“年轻就是好,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夫妻哪有隔夜仇的。” 两人:…… 晏南修递了个感激的眼神过去,风娘心领神会的弯了下眼角,扶了把云裳,三人就着小桌子边的长凳坐下。 晏南修偏头看着云裳隆起的肚子沉默了一下后,再次提出建议,“前辈,我想带云裳回府,孩子也快出生了,在府里要稳妥些。” 他算得出孩子离出生不久了,寺院环境恶劣,眼下……时局也不算好,再也不能放心把云裳留在这里了,他打定主意,人哪怕是扛也得扛回去。 风娘连连点头,“能回王府自然是好,怕,只怕皇上那边……” “我想带个人走,没人能拦得住。”晏南修不屑地道。 抗旨的事,他做过的又岂止一次,如果是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抢人还会顾虑一二,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寺院,给这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他怎样。 “都说王爷做事妥当,有你这句话我也安心了。”风娘默了一默又朝云裳劝说道:“事分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平安生下孩子,余事慢慢来,你别再意气用事了,跟王爷回王府去。” 她刚才出门一小会,已经把云裳常用的东西都装进了包袱,压根没想着等她同意,就算王爷不好再开口,她也会提出来。 都说天下最清静之地,不过隆兴寺,这里的人无欲无求,只颂大赤国泰明安。 然而表面清雅的寺院,是多少人的无奈之选。 在这片复杂纷争的地方,如若被圈养太久,就很难再飞走,她提起过多少次想离开的念头,在这年中,不知不觉被磨得一点儿也不剩。 风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云裳走她的老路。 云裳一时竟无法反反驳,急道:“娃儿要出来,这里能挡着不让他出来,哪里生不是一样!” “胡闹,哪里一样了,这是寺院!就不是生孩子的地方,我看你大个肚子,心生怜悯不能不管,眼下都快生了,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愁得我一个老婆子成宿成宿睡不着,王爷都发话了,你还犟个啥。” 风娘皱着眉眼,一副怕担事的表情,好像在说,你可不能连累我这个老婆子。 晏南修听出了她帮忙的意思,连忙道谢,“这些日子辛苦前辈了,等孩子生了,我抱来给前辈看。” 风娘这些日子不分日夜照顾她,话又说到这个份上了,云裳自然无法再要求什么,抛开和晏南修理不清的恩怨,当下能走是最好的机会,错过了这次,孩子一出生,她再想出去恐怕难了。 云裳是个没多大心眼子的人,一生的脑力都贡献给云家血案了,得到的结果无异于血案本身的惨烈。 俗话说一孕傻三年,那两人一唱一和,根本没给云裳插嘴的机会,就这么把事情落定了。 离开闻居时,云裳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遥望,她看到风娘饱经风霜脸上含满了情绪,情绪是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希望。 出寺的那条路就像一盏明灯,风娘日日盼,夜夜盼,不知道在哪一年,那盏灯慢慢模糊直到熄灭,她再无念想,也无勇气。 两人一路无话,快到隆兴寺门口时,数十名暗处的禁卫持刀等在了入口,远远看到雪地里的身影越走越近,禁卫长心想该来的躲不掉,上前行礼道:“见过宁王。” 晏南修把他的话当个屁,仿若听不见,扶着云裳一步也未停留。 从晏南修进隆兴寺,禁卫长的心就吊到了嗓子眼,眼下害怕的事,演变成了事实,尽管深知宁王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 云姑娘怕是留不住了!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大跨步上前,拦到两人面前,“小人抖胆,云姑娘怕是不能离开,失职之罪小人实在承担不起!还望王爷高抬贵手。” “你还真是胆大。”晏南修窥着他神色闪躲的脸,轻笑了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边禁卫手中夺过武器,朝禁卫长逼去,“人走定了,实相就滚远点,别挡道。” 禁卫长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措手不及,连退几步,惊呼,“宁…宁王……请不要为难小人。” “没打算为难你,打!不然就真是失职了。” 领头人愣神一瞬,明白了晏南修的意思,他们之间并没有利益得失,宁王选择做坏人,他们只要抵抗,就不存在失职!至于结果!根本不重要! 宁王这个……大腿,是绝对的大腿,如果能卖个人情给他,以后好处多多,这条大腿他可要抱紧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不说,他能当上禁卫长呢,一点就透啊,一透就有了招儿。 他大喝一声‘拦下他们’,紧接着利刃出鞘,禁军两队排开,纷纷亮出武器。 晏南修一手抱起云裳说了句,“抱好了,这些不长眼的家伙若敢碰到你一下,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些禁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当下的任务是把人截住,对着宁王自然不敢下重手,再说宁王还撂下猛话,打得真是畏首畏尾。 没打几下呢,禁卫长如被吓到变音似的不停叨叨‘不可伤到宁王’。 干!本来就打得碍手碍脚,怕有闪失,禁卫长怕成这样还打个屁,这些兵们很快就有了怠战之意,只有禁卫长在近身晏南修了。 很快禁卫们发现了猫腻,能当上禁卫长也是有一身本事的,可是当下出的招都软绵无力,东西都打不着,这显然是不想打,一些眼力劲高的人似乎明白过来禁卫长是有意放人啊。 当大哥的都打出样子了,他们还拼什么命,这些禁卫除了先前出的几招用了些力气,后面都像是喝大了似的毫无章法。 一开打,云裳就闭紧眼睛把头埋在晏南修的颈窝里,心也像被人捏住不敢乱动,晏南修也有所察觉,轻拍了一下她的背,打得顺风顺水。 云裳很快也适应了他打斗的节奏,嗅着他颈部温热的气息,慢慢放松了下来,此时他的胸膛像一堵结实的墙壁可抵千军万马,心脏随着打斗的动作,在强有力的在跳动,还真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人。 很快她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他明明是一个命好的人! 很快这些禁卫兵败如山倒,没一会就倒地不起,躺在地上不顾形象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哎哟哎哟直叫唤。 晏南修握着抢来的长刀,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行如流水的闪了出去。 云裳现在身子非常笨重,肚子又受到了挤压,没出生的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一个劲的在肚子里蹬腿表示抗议。 晏南修很小心的在保护云裳,自然感觉到了腰部细微的变动,他有些惊喜的说:“他好像在为我摇旗呐喊。” 他的动作尽管已经很克制了,可是毕竟在打架,动作幅度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还是很大,云裳到后来已经被晃得头冒金心,没力气回话,胃部好像有什么东西想喷涌出来,手指在晏南修手臂上掐了一把。 晏南修低头看到一张惨白的脸,立刻松了手上的力道,一手把人放下,一手扔下长刀,刀挺而有力的插进了泥土里。 云裳一落地就哇哇吐了晏南修一身,晏南也全然没在意身上的脏物,扶着她挪了个干净的地方。 云裳一边吐心里还着急,生怕那群人追过来,越急吐得就越不顺利,酸溜溜的喉咙和胃里好像养了一群不听使唤的鱼,一会窜进喉管,一会缩回胃里。 很快她就放弃了生理抵抗,爱咋咋滴,好在已经出了寺院,外面是晏南修的人,禁卫没有跟出来,索兴朝隆兴寺里面看了一眼,满地的禁卫躺在地上哀嚎一片,与那天晚上和香玉的人拼命撕杀的人,恍然不是一拔人! 她迟疑了一瞬,胃总算灵光了,汤汤水水全都顺利冲了出来,酸气胀气熏得鼻涕眼泪一同都沾在了脸上。 云裳身体舒服了不少,脑子也转过弯来了,这些禁卫没有半点掩饰,公然和晏南修串通一气演了一出戏,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 晏南修看她吐得差不多了,从里衣撕下一块棉布,帮她擦去嘴角的秽物,“还难受吗?” 云裳哪还有心情难受不难受,吐是生理反应,这会儿冲击最大的是她的内心,“你……你们,居然……呕…” 胃里又是一阵排山倒海,云裳招架不住身体上的不适,又弯着腰狂吐,就差把苦汁都吐了出来,还是不能止住恶心感,晏南修看得心疼,指着不远处的莫凡喊道:“拿水来。” 莫凡长高了不少,曾经一双木讷的眼睛,此时蒙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雾,他听话的把水拧开,递到了云裳嘴边。 云裳对上莫凡的眼睛,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宁王府,已经过了晌午,云裳身体不舒服,一直昏昏沉沉被莫凡直接送去房间休息。 许黛娥的贴身婢女常莲,一路小跑到进了许黛娥的屋子,大声呼道:“王妃,王爷回来了。” 许黛娥放下做到一半的拨浪鼓,用手揉了下太阳穴问:“和谁?” “莫侍卫,还有……云小姐”常莲的声音越说越小。 “云……她人呢?” “被…被送回房休息了。” 许黛娥眼神变了变,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她笑道:“先安排两个人去伺候云小姐。” “是。”常莲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好像看到王妃的眼神像黑夜里浓稠的魅影带着一丝怨毒,虽说只是出现了一瞬,也把她吓到了,王妃多贤良温柔的一个人,肯定是被王爷气坏了才会出现这么可怕的眼神。 府里都知道王爷今日回京,前两天就忙碌起来,里里外外全打扫干净不说,还准备了许多王爷平常爱吃的食物。 结果早膳午膳都没回府用,还带回来消失了许久的云小姐,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无不为王妃打抱不平。 常莲带着婢女穿过回廊时遇到了交好的姐妹,那人穿着一穿翠花衣裳,一脸焦急的在等她,看到常莲带着两人走来,小碎步跑过去,带着倾述欲的表情说:“出大事了。” “你小声点,王妃心情不好,小心挨板子。” “心情能好就怪了,云小姐肚子可大了。”翠衣婢女双手在肚子前面夸张的比了一下,“看起来都快生了。” 第118章 放肆 “可不能胡说。”常莲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云裳进门时,晏南修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宽厚的大氅,看不出身形。 没想到大氅里面,内藏乾坤。 云小姐怀孕了,王爷这半年都在京都外,这孩子是王爷的? 王爷难不成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常莲大为震撼的在心里揣测。 “我…我没胡说,她进门时绊了一下,莫侍卫扶她的时候我看到的,我确定没看错。” 翠衣婢女扳开常莲的手,信誓旦旦地说。 “行了,别乱传,我去看看。” 常莲心想,真是个狐媚子,把王府搅得天翻地覆不算,还这么不要脸! 未出阁的姑娘,还大了肚子。 她双眼一瞪,似乎也学着王妃,要把眼神弄得可怕些。 “你们两个等下看我眼色行事。”常莲撇着头,要去出气似的和身边的人交待。 王府太大,云裳住的地方离王妃住所相隔甚远。 自从晏南修从战场回王府后,府里这两年,被他捣鼓得冬季都能见到些绿叶了。 常莲心里气得狠,无心看风光,领着两个婢女趾高气扬的在回廊中穿梭,想着等下要如何给狐媚子一个下马威。 宁王府书房内,焚香升起一缕清烟,晏南修靠在案前的椅子上,闭着眼似睡着了。 许黛娥带着婢女走到书房门口,沉思了一下,从婢女手中接过食盒,示意她退下轻手轻脚进了门。 从门口远远望去,晏南修高大的身影,被案台隐去了大半,没有了从战场下来的桀骜感,身躯变得硬朗又恣意。 一身戎装,也收敛不住矜贵气。 许黛娥一步一步向案台靠近,目光始终停留在晏南修身上,一点也舍不得挪开。 又是大半年没见,自从嫁给他,这些年也只有被软禁的那两年,过了些温馨相伴的日子。 许黛娥无声的看着眼前的人,把食盒里可口的饭菜一一放到了案桌上。 晏南修面色依旧平淡,应该睡着了。 许黛娥调整了一下表情,轻声唤道:“王爷,看你这一路赶得够急的,累了,我带了几样你爱吃的小菜来,起来尝尝” 晏南修眼皮动了一下,一双浅色瞳孔里数不清的疲惫。 他视线落在精致花纹的碗盖上,心情不由得烦躁。 从第一次相遇,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么端庄大方,挑不出一点毛病,生活起居在外走动,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以前觉得这样很好,如今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晏南修早就知道她进来了,这么多年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处处都在为他打算,可是这个算盘中,云裳也被算计进去了。 只是见了一面,云裳被影响得那么深,他现在快要被气死了。 “我受够了。” 晏南修不再隐藏情绪。 这句话,简直比诅咒还让许黛娥心惊。 他怎能说出,这等黑白颠倒的话! 她陪着他,从东宫搬到宁王府,这些年不是在外打仗,就是软禁在府中,安生日子没过过几天。 哪怕这样了,哪怕成日提心吊胆,还是毫无怨言,把府内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真要说有人受够了,也应该是她。 只是冲击来得太快、太猛,许黛娥来不及反应,只是茫然的站在那。心隐约中被一把尖刀插入,血肉模糊,寸草不生。 很快有一股力量,从心尖肉破壳而出,取代了胡思乱想,她用疲惫的语气说:“我也一样。” 晏南修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做直身子理了下袖口问:“你想如何。” 他知道许黛娥聪慧,如果她的聪慧对他造成了困扰,就必须敲打了。 许黛娥和他对视了一眼,晏南修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只是眼神讽刺、尖锐……像在观赏猎物。 许黛娥心停了半拍,似乎过了很久,其实也只不过须臾之间。 她很快反应过来,来到书房不是和他吵架的,至少,现在他们要同仇敌忾,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不想如何,只想让王爷明白,我这个位置,只能我坐。” 许黛娥并未抬眼,边说着边从容的把饭菜,一碗一碗往食盒里收,“王爷不饿,算我打扰了。” 眼下他们两人都需要冷静,她的好心,他不领情,那就收回。 晏南修显然没料到,她的情绪收放得这般自如,眼神淡淡的耸着道:“我小看你了。” “王爷从来没正视过我,又何来小看一说。” 许黛娥句句有回应,手也不停歇,依旧稳而不急地收着案上的食物。 晏南修思索了一下,眼下不适合翻脸。 大手按住了小手,嘴里似有似无的冒出一句,“我肚子饿了。” 晏南修揭开最后一个没被收走的碗盖,里面是黄金鸡,捻了一块入口,“你有什么不痛快,可以说给我听。” 许黛娥眼里带着疑问,缓缓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王爷刚回府,对京都的形势不太了解,我们不合适在冲动下讨论问题。” 本想说,王爷现在太冲动,不适合谈话。 看他咀嚼的嘴巴,许黛娥在心里默默叹了叹,又把饭菜摆了出来。 晏南修也不客气,夹起炖烂的肉,大口的吃了起来,“这些年你藏得还挺深。” “先喝口茶。” 许黛娥看他吃得大口,怕他噎着,伺候了几口茶后道:“要说藏,王爷才是藏着的那个人。我对你一腔赤诚从未藏过,可惜卿有意君无情。” 无情二字,颇有些诉苦和想把他的心,拉到她身上的意思。 只是晏南修没理会。 “我以为从你嫁我那一天,就该知道如何自处。” “我想王爷的心哪怕是块石头,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 既然晏南修心气怎么都顺不了,也不打算放过她的意思,许黛娥也只能奉陪。 晏南修扔下筷子道:“对王妃,我该做的都做到了。” “你对我自是不差,但是渊儿都入宫了,我不得不为渊儿和明儿打算。” 许黛娥见他无心在吃饭,便坐到他身边,凑近着说。 “王爷!你本来是懂得趋利避害的,为何!为何一遇到云小姐就乱了阵脚,你就不能清醒点!” 晏南修并不搭话,许黛娥深吸一口气。 压低声音道:“你当初择妃,选择了我,应当是想有一番作为,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在这个时候……把她接回来,难道想功亏一篑!” “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乐在其中,不劳王妃费心。”晏南修不屑道。 “娶我,打仗,禁足,哪个是你的乐趣,” 许黛娥到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当初赏冰宴上的相遇,只是他玩的小把戏。 既然不能谈感情,那就说些摆在眼前的现实。 “幸亏父皇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不然圣旨早就到了,你还想重蹈覆辙吗?这些年跟着你担惊受怕,心力交瘁,王爷一点都看不到吗。” “放肆!”晏南修一掌拍在案上。 “本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若觉得当这宁王妃受了累,你请辞,我自有人选!” 许黛娥从没想过,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在他眼里如此不值一提! 泪水瞬间决堤,她带着哭腔问:“我们许家这些年在朝堂上的据理力争,别人在背地里指着我父亲的脊梁骂他晚节不保,我们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晏南修一时语塞。 “她真有那么好吗?好到王爷连前程都不顾了?” “比你想的还好……前程……” 晏南修陷入了那段回忆,关于前程,他曾无所畏惧的想丢弃,只差云裳一个点头,只是她不许。 看她哭得这般伤心,晏南修心软了大半,道。 “王妃,云裳是意外,是惊喜,更是奢求,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也不 听,你别逼我行吗?云裳不如你聪慧不如你沉着,可我就是喜欢,很喜欢!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我能放任不管吗。” 见事情已无回转的余地,许黛娥抹着眼泪问:“人你是带回来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安置。” “自然是封妃。” 许黛娥生怕他一意孤行,耐着性子劝道。 “外头一众文武百官都长了眼睛,你若是冒天下而大不韪,他们的唾沫星子能淹了这王府。” 晏南修也知道会面对什么,若真要在这个节骨眼封妃,就连云裳也说服不了,更别说那些想把他踩入尘土里的人。 一句封妃自是气话,接下来有很多事,都需要小心应付。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心神,揉着眉心道:“你不许动她,其它的一切由你做主。” 许黛娥几乎坐不稳,他们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不知不觉变得这般脆弱了。 她瘦弱的双肩微微的颤抖着,连说了几个好,“我不逼你,也不会为难云小姐,只希望王爷能沉住气。” … … 宁王府南面,莫凡和常莲站在大门口。 莫凡脸色铁青,常莲双手叉腰,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对面的人。 没想到,这个家伙以前一声不吭,张口说话,句句这么难听。 他们同在王府这么多年,交情为零,常莲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深知若要和他动手,自己就是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他宰割。 大约是太气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他 ,常莲跺着脚,又哭又闹,大声哭诉。 “莫侍卫你……凭什么啊,呜……都是为王府做事,你凭什么这般看不起人。” 莫凡没想到,气焰刚才还那般嚣张的人,转眼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莫名其妙。 不就是说了她一句,丑人多作怪吗? 值得这般撒泼打滚? 常莲越哭越伤心,她一个水灵灵的小美女,怎么就成了丑人了。 可以说她凶,也可以说她爱吃,说她丑,实在太不可理喻了。 能被王妃选中留在身边,模样上肯定比别人强上不少。 不像他,来历不明。 王亲贵族中,各主子的眼前红人,不是武将就是有一身名望的人。 只有这个莫侍卫,谁都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可能是他平时太过沉默寡言,不懂结交,没人帮他说话。 都是些不好听的孬话。 常莲带泪的眼珠子一转,羞辱道,“你长得又能好看到哪去,长了一张棺材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爷请了个僵尸做侍卫!成天像个幽魂一样在王府游荡,老鼠都比你有存在感,呜……” 常莲这丫头,脑子真是转不过弯来,以为攻击对方的长相,也是最大的伤害。 谁知莫凡傻愣愣听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如此在意外貌。 听她哭得耳朵疼,莫凡只想把她打发走,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抱拳。 “对不住了,请这位自以为是的美女离开,云小姐这不需要侍奉。” 伤害加重!常莲当然听出来了他在讥讽,但是他至少道歉了,感觉自己也赢了一半。 “你你你,” 常莲打又打不过,骂又伤自尊,原本想给云小姐来个威风的下马威,连人家面都没见上,反被说哭了。 很快,摞下一句“我去告诉王妃,让她来责罚你,”就气鼓鼓走了。 人走后,莫凡望着门口不知是停是进。 这半年和宁王外出时,他们去了怀娄城。 怀娄城南面,一片长满野草的废墟里,听说那里曾是这座城里最风光、最富贵的人家,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又被一把火,尘封了辉煌。 莫凡拔开野草,泥地里还依稀能看到被烧焦的木头。 他在这片废墟里走了很久,走到一个蓄满水的池子边,看到几棵桃树,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尖。 梦里模糊的画面,清晰明了的出现在眼前。 这两年他不敢确认的事,好像无法再回避。 后来他和晏南修又去了西郊,在一片残破的土墙前站了很久,这里也是野草丛生,和怀娄城南面一样萧败。 晏南修带着他往后山走,在一处半山腰转了很久。 后来,晏南修叫他把那里的草割掉,露出一座矮矮的孤坟。 他们一起给孤坟添了土,敬了苦酒,走时,晏南修说,他会还云家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无从得知,王亲嘴里的话又有几分真实,又能信几分。 莫凡跟在他身边这么久,都有些分不清了。 这么多年,在权利的最顶端手下做事,谁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 承诺能否兑现,全凭良知。 第118章 放肆 “可不能胡说。”常莲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云裳进门时,晏南修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宽厚的大氅,看不出身形。 没想到大氅里面,内藏乾坤。 云小姐怀孕了,王爷这半年都在京都外,这孩子是王爷的? 王爷难不成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常莲大为震撼的在心里揣测。 “我…我没胡说,她进门时绊了一下,莫侍卫扶她的时候我看到的,我确定没看错。” 翠衣婢女扳开常莲的手,信誓旦旦地说。 “行了,别乱传,我去看看。” 常莲心想,真是个狐媚子,把王府搅得天翻地覆不算,还这么不要脸! 未出阁的姑娘,还大了肚子。 她双眼一瞪,似乎也学着王妃,要把眼神弄得可怕些。 “你们两个等下看我眼色行事。”常莲撇着头,要去出气似的和身边的人交待。 王府太大,云裳住的地方离王妃住所相隔甚远。 自从晏南修从战场回王府后,府里这两年,被他捣鼓得冬季都能见到些绿叶了。 常莲心里气得狠,无心看风光,领着两个婢女趾高气扬的在回廊中穿梭,想着等下要如何给狐媚子一个下马威。 宁王府书房内,焚香升起一缕清烟,晏南修靠在案前的椅子上,闭着眼似睡着了。 许黛娥带着婢女走到书房门口,沉思了一下,从婢女手中接过食盒,示意她退下轻手轻脚进了门。 从门口远远望去,晏南修高大的身影,被案台隐去了大半,没有了从战场下来的桀骜感,身躯变得硬朗又恣意。 一身戎装,也收敛不住矜贵气。 许黛娥一步一步向案台靠近,目光始终停留在晏南修身上,一点也舍不得挪开。 又是大半年没见,自从嫁给他,这些年也只有被软禁的那两年,过了些温馨相伴的日子。 许黛娥无声的看着眼前的人,把食盒里可口的饭菜一一放到了案桌上。 晏南修面色依旧平淡,应该睡着了。 许黛娥调整了一下表情,轻声唤道:“王爷,看你这一路赶得够急的,累了,我带了几样你爱吃的小菜来,起来尝尝” 晏南修眼皮动了一下,一双浅色瞳孔里数不清的疲惫。 他视线落在精致花纹的碗盖上,心情不由得烦躁。 从第一次相遇,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么端庄大方,挑不出一点毛病,生活起居在外走动,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以前觉得这样很好,如今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晏南修早就知道她进来了,这么多年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处处都在为他打算,可是这个算盘中,云裳也被算计进去了。 只是见了一面,云裳被影响得那么深,他现在快要被气死了。 “我受够了。” 晏南修不再隐藏情绪。 这句话,简直比诅咒还让许黛娥心惊。 他怎能说出,这等黑白颠倒的话! 她陪着他,从东宫搬到宁王府,这些年不是在外打仗,就是软禁在府中,安生日子没过过几天。 哪怕这样了,哪怕成日提心吊胆,还是毫无怨言,把府内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真要说有人受够了,也应该是她。 只是冲击来得太快、太猛,许黛娥来不及反应,只是茫然的站在那。心隐约中被一把尖刀插入,血肉模糊,寸草不生。 很快有一股力量,从心尖肉破壳而出,取代了胡思乱想,她用疲惫的语气说:“我也一样。” 晏南修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做直身子理了下袖口问:“你想如何。” 他知道许黛娥聪慧,如果她的聪慧对他造成了困扰,就必须敲打了。 许黛娥和他对视了一眼,晏南修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只是眼神讽刺、尖锐……像在观赏猎物。 许黛娥心停了半拍,似乎过了很久,其实也只不过须臾之间。 她很快反应过来,来到书房不是和他吵架的,至少,现在他们要同仇敌忾,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不想如何,只想让王爷明白,我这个位置,只能我坐。” 许黛娥并未抬眼,边说着边从容的把饭菜,一碗一碗往食盒里收,“王爷不饿,算我打扰了。” 眼下他们两人都需要冷静,她的好心,他不领情,那就收回。 晏南修显然没料到,她的情绪收放得这般自如,眼神淡淡的耸着道:“我小看你了。” “王爷从来没正视过我,又何来小看一说。” 许黛娥句句有回应,手也不停歇,依旧稳而不急地收着案上的食物。 晏南修思索了一下,眼下不适合翻脸。 大手按住了小手,嘴里似有似无的冒出一句,“我肚子饿了。” 晏南修揭开最后一个没被收走的碗盖,里面是黄金鸡,捻了一块入口,“你有什么不痛快,可以说给我听。” 许黛娥眼里带着疑问,缓缓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王爷刚回府,对京都的形势不太了解,我们不合适在冲动下讨论问题。” 本想说,王爷现在太冲动,不适合谈话。 看他咀嚼的嘴巴,许黛娥在心里默默叹了叹,又把饭菜摆了出来。 晏南修也不客气,夹起炖烂的肉,大口的吃了起来,“这些年你藏得还挺深。” “先喝口茶。” 许黛娥看他吃得大口,怕他噎着,伺候了几口茶后道:“要说藏,王爷才是藏着的那个人。我对你一腔赤诚从未藏过,可惜卿有意君无情。” 无情二字,颇有些诉苦和想把他的心,拉到她身上的意思。 只是晏南修没理会。 “我以为从你嫁我那一天,就该知道如何自处。” “我想王爷的心哪怕是块石头,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 既然晏南修心气怎么都顺不了,也不打算放过她的意思,许黛娥也只能奉陪。 晏南修扔下筷子道:“对王妃,我该做的都做到了。” “你对我自是不差,但是渊儿都入宫了,我不得不为渊儿和明儿打算。” 许黛娥见他无心在吃饭,便坐到他身边,凑近着说。 “王爷!你本来是懂得趋利避害的,为何!为何一遇到云小姐就乱了阵脚,你就不能清醒点!” 晏南修并不搭话,许黛娥深吸一口气。 压低声音道:“你当初择妃,选择了我,应当是想有一番作为,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在这个时候……把她接回来,难道想功亏一篑!” “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乐在其中,不劳王妃费心。”晏南修不屑道。 “娶我,打仗,禁足,哪个是你的乐趣,” 许黛娥到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当初赏冰宴上的相遇,只是他玩的小把戏。 既然不能谈感情,那就说些摆在眼前的现实。 “幸亏父皇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不然圣旨早就到了,你还想重蹈覆辙吗?这些年跟着你担惊受怕,心力交瘁,王爷一点都看不到吗。” “放肆!”晏南修一掌拍在案上。 “本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若觉得当这宁王妃受了累,你请辞,我自有人选!” 许黛娥从没想过,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在他眼里如此不值一提! 泪水瞬间决堤,她带着哭腔问:“我们许家这些年在朝堂上的据理力争,别人在背地里指着我父亲的脊梁骂他晚节不保,我们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晏南修一时语塞。 “她真有那么好吗?好到王爷连前程都不顾了?” “比你想的还好……前程……” 晏南修陷入了那段回忆,关于前程,他曾无所畏惧的想丢弃,只差云裳一个点头,只是她不许。 看她哭得这般伤心,晏南修心软了大半,道。 “王妃,云裳是意外,是惊喜,更是奢求,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也不 听,你别逼我行吗?云裳不如你聪慧不如你沉着,可我就是喜欢,很喜欢!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我能放任不管吗。” 见事情已无回转的余地,许黛娥抹着眼泪问:“人你是带回来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安置。” “自然是封妃。” 许黛娥生怕他一意孤行,耐着性子劝道。 “外头一众文武百官都长了眼睛,你若是冒天下而大不韪,他们的唾沫星子能淹了这王府。” 晏南修也知道会面对什么,若真要在这个节骨眼封妃,就连云裳也说服不了,更别说那些想把他踩入尘土里的人。 一句封妃自是气话,接下来有很多事,都需要小心应付。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耗费太多心神,揉着眉心道:“你不许动她,其它的一切由你做主。” 许黛娥几乎坐不稳,他们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不知不觉变得这般脆弱了。 她瘦弱的双肩微微的颤抖着,连说了几个好,“我不逼你,也不会为难云小姐,只希望王爷能沉住气。” … … 宁王府南面,莫凡和常莲站在大门口。 莫凡脸色铁青,常莲双手叉腰,恨不能扑上去撕烂对面的人。 没想到,这个家伙以前一声不吭,张口说话,句句这么难听。 他们同在王府这么多年,交情为零,常莲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深知若要和他动手,自己就是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他宰割。 大约是太气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对付他 ,常莲跺着脚,又哭又闹,大声哭诉。 “莫侍卫你……凭什么啊,呜……都是为王府做事,你凭什么这般看不起人。” 莫凡没想到,气焰刚才还那般嚣张的人,转眼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莫名其妙。 不就是说了她一句,丑人多作怪吗? 值得这般撒泼打滚? 常莲越哭越伤心,她一个水灵灵的小美女,怎么就成了丑人了。 可以说她凶,也可以说她爱吃,说她丑,实在太不可理喻了。 能被王妃选中留在身边,模样上肯定比别人强上不少。 不像他,来历不明。 王亲贵族中,各主子的眼前红人,不是武将就是有一身名望的人。 只有这个莫侍卫,谁都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可能是他平时太过沉默寡言,不懂结交,没人帮他说话。 都是些不好听的孬话。 常莲带泪的眼珠子一转,羞辱道,“你长得又能好看到哪去,长了一张棺材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爷请了个僵尸做侍卫!成天像个幽魂一样在王府游荡,老鼠都比你有存在感,呜……” 常莲这丫头,脑子真是转不过弯来,以为攻击对方的长相,也是最大的伤害。 谁知莫凡傻愣愣听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如此在意外貌。 听她哭得耳朵疼,莫凡只想把她打发走,一不做二不休,双手抱拳。 “对不住了,请这位自以为是的美女离开,云小姐这不需要侍奉。” 伤害加重!常莲当然听出来了他在讥讽,但是他至少道歉了,感觉自己也赢了一半。 “你你你,” 常莲打又打不过,骂又伤自尊,原本想给云小姐来个威风的下马威,连人家面都没见上,反被说哭了。 很快,摞下一句“我去告诉王妃,让她来责罚你,”就气鼓鼓走了。 人走后,莫凡望着门口不知是停是进。 这半年和宁王外出时,他们去了怀娄城。 怀娄城南面,一片长满野草的废墟里,听说那里曾是这座城里最风光、最富贵的人家,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又被一把火,尘封了辉煌。 莫凡拔开野草,泥地里还依稀能看到被烧焦的木头。 他在这片废墟里走了很久,走到一个蓄满水的池子边,看到几棵桃树,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尖。 梦里模糊的画面,清晰明了的出现在眼前。 这两年他不敢确认的事,好像无法再回避。 后来他和晏南修又去了西郊,在一片残破的土墙前站了很久,这里也是野草丛生,和怀娄城南面一样萧败。 晏南修带着他往后山走,在一处半山腰转了很久。 后来,晏南修叫他把那里的草割掉,露出一座矮矮的孤坟。 他们一起给孤坟添了土,敬了苦酒,走时,晏南修说,他会还云家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无从得知,王亲嘴里的话又有几分真实,又能信几分。 莫凡跟在他身边这么久,都有些分不清了。 这么多年,在权利的最顶端手下做事,谁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 承诺能否兑现,全凭良知。 第119章 危急 傍晚,日头早早落下,晏南修前去了云裳住所。 他来到门口时,看到莫凡和一位婢女恭恭敬敬守在门口。 婢女见到宁王,阴沉的面容和浑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不禁心生恐惧,头皮一阵发麻。 尽管宁王身着硕大的冬袍,也无法掩盖住他体内源源不断冒出的寒气,那股冷气仿佛穿透了衣物,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冰冷刺骨。 婢女只觉得身上的寒毛瞬间根根竖起,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宁王的眼睛,心中暗自祈祷,不要惹恼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 中午被莫凡撵回去的三人,不出半个时辰,又回来了一个。 这位倒霉的婢女,心里也苦,都知道云小姐这里是一块荆棘地,一不小心就会触霉头,谁叫她进王府时间短,受罪的差事,只能落她头上。 晏南修对婢女的反应熟视无睹,对她吐出一个滚字。 婢女吓得浑身一颤,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尽管再恐惧宁王,必竟也是受过训练的,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滑落,然后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对着晏南修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做完这些后,她感觉手脚发虚,随时都会跌倒,迈着踉跄的步子,迅速逃离了这个事非之地。 晏南修极少对王府里的下人发火,他对莫凡下过口谕,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擅自靠近。 然而令他恼火的是,王妃还是充耳不闻、自作主张,这种无言的较量使他烦躁不堪,于是毫不掩饰的把对许黛娥的火,发泄在这个姑娘身上了。 南修一脸沉重对莫凡吩咐:“你去浦草医坊请玄青子入府,如今身边的人,是人是鬼看不清,凡事都要多加留心。” 莫凡恭敬地回应了一声后,便快步出了府门,翻身上马,一刻也没耽搁。 他用力一甩缰绳,马儿如离弦之箭,朝浦草医坊飞奔。 街道两旁边的铺子,都在陆陆续续打烊,浦草医坊医坊早已关门谢客。 莫凡刚到街口就放慢了马速,隔着老远,他就听到里面的人扯着大嗓门喊,“来,干,干了这杯。” 光听那声音,就知道那人醉得不能再醉。 莫凡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跳下马,找了个木桩把马拴好,规规矩矩的敲开了浦草医坊的大门。 浦笛开门一看,发现来的人是莫凡,猜出了来意,把他请了进去。 医坊里,先是传出莫凡客气的声音,然后就是玄青子一口一个小爷,混着打酒嗝的混乱音色,好不嚣张。 激烈的高喊声,忽然消失…… “凡,凡凡,小凡凡,你放我下来,呕…咳咳” 只见莫凡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玄青子的脖领。 此时,玄青子脸白脖子红,看上去就如同快在上吊一般难受,嘴里更是呼呼喘着粗气。 他几乎是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说道:“憋,憋死我了,你慢些,求你了!” 两人的行动在苍茫的暮色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人拖着一捆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布匹,半拖半拽地朝路旁走去。 由于玄青子的脖颈被紧紧扼住,导致他无法使出任何力气,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毫无章法地在地上划行。 “小爷……爷要断气……”玄青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嘟囔着。 “闭嘴。”莫凡本来就因他不断挣扎而心烦,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厌烦,现在还听到他聒噪个不停,于是恶狠狠警告道:“你要是再乱动,掐死了,算你自己的,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面对威胁,玄青子终于安静了,原本的酒意也清醒了不少,他真切的感受到了来自莫凡手指上的巨大力量,这小子还真有杀人的冲动。 莫凡将玄青子扔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朝着宁王府扬长而去。 一路上,玄青子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终于到了宁王府。 莫凡将玄青子扶下马,直接带着他去找晏南修。 晏南修瞟了一眼玄青子,皱了皱眉道:“怎么喝成这样了?” 莫凡回:“应该醒得差不多了。” 晏南修嗯了一声,转头看向玄青子,他微微摇晃着脑袋,好像刚找到落地的感觉。 四目相对,晏南修指着他道:“酒就戒了,云裳再有差池,你的命也别留了。” 玄青子一路上,被莫凡像犯人一样对待,到晏南修面前还不如个人,气得吸了下鼻子道:“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是,我的命留不留得我自己说得算,你尽管放心,我在她就能活,你不必特意提醒。” 晏南修对他的话并没有过多的回应,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最好不过。” “哈哈哈。”玄青子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他们也曾肝胆相照过,可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不禁笑出了声,“欠着你的也一并还清了。” 晏南修微微皱眉道:“你我之间,何来亏欠。” “本来是不欠的,上回我喝酒误事,以后不喝便罢。你每次找我都是因为云裳,当初在山上你放走了云裳,你就该死了这条心。” 晏南修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当时我别无选择。” “既然选择了,为何要重来一次,若不是你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任凭你如何深情,也掀不起这般大的风浪,搅得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 “给我滚。”晏南修像被戳到了痛处,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抄起身边的茶壶狠狠朝他砸去。 莫凡身手敏捷,一把紧紧将玄青子拉住,匆忙向外逃去。 玄青子气急眼了,对着门里的人大喊,“有情人终成眷属,广为流传,是因为世间没几人能得到,你那高不可攀的地位,能解决天下事十之八九,唯独情爱,需要两情相悦。你早过了那个村了……” “砰——”房门被重重关上。 玄青子仍不甘心,对着房门骂骂咧咧,挣脱莫凡的手“你拉我作甚!我还没说完呢!” 莫凡凶了他一嘴,“话太多,死得快。” 玄青子依旧愤愤不平,“他晏南修位高权重又怎样?还不是被云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哎……咱不聊这个。” 他突然想到,身边这小子跟晏南修和云裳的关系,自己话好像真的多了点。 莫凡长叹一口气,两人一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抹落寞的背影。 …… 新岁已过。 自从瑞德帝登基以来,皇宫每年的新岁都是热闹非凡、然而今年却异常冷清,毫无喜庆之气。不仅没有装点宫殿,甚至连御膳房也未曾准备任何荤腥佳肴。 皇后也是整日在佛堂虔诚诵经,祈求佛祖保佑圣上龙体安康。 然而瑞德帝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太医更是束手无策,只是皇上的病被下了口谕,谁传出去,诛连九族,弄得太医院的人,个个人心惶惶。 夜幕笼罩着整个京都城,小侍卫偷偷出了宫,小心地穿梭在街巷之间,他身形矫健敏捷,一路疾驰,直奔宁王府。 从东沙,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京都,进入皇宫后,他一直严守规矩,从未离开过皇城半步。 来到宁王府的院墙之外,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紧张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图纸。这张图纸,详细标注了宁王府内的布局和重要地点。 最后确认方位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图纸吞入腹中。紧接着,纵身一跃,轻松跃上了高高的院墙。 站在院墙上,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观察着院内的动静,很快便确定了王爷的住所位置。 月光下,小侍卫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穿梭在宁王府的庭院之中,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和矫健的身手,成功避开了府中的守卫和巡逻队。 时机一到,他轻轻推开王爷寝殿的窗户,一跃而入。 同时,晏南修也在黑暗中从床上坐了起来。 “王爷,婉妃病重,怕是撑不过明日了。”小侍卫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晏南修的眼睛。 晏南修顺了件长衫披在身上,他的眼神充满了警惕,说:“知道了,你别回宫了,去找香玉。” 小侍卫稍稍抬头,在微弱的月光下,眼神和宁王交汇,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小的,愿意永远追随王爷。” 晏南修轻轻笑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十二。” “最小的那个,都长这么大了。”晏南修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香玉会安排好你的。” 十二有些惶恐,最后还是给出了坚定和信任的目光,“谢,王爷。” 小侍卫领命后,如释重负地退出了房间。 晏南修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目光无比坚定。 同时,皇上寝殿内,灯火通明,皇上吐了几口鲜血,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被召了过来,皇后哭得双眼通红,斥责着太医无能。 太医们纷纷跪地,磕头如捣蒜,“娘娘息怒,微臣们已经尽力了” 皇后美目圆瞪,姣艳面容变得更加扭曲,“你们这群废物!一个小小的咳嗽,都医不好,要你们有何用!若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定让你们陪葬!” 此时,一位外族的老太医站了出来,“皇后娘娘,皇上的病情着实诡异,反复无常……恕老臣直言,此病看似……看似……” “看似什么!”皇后见他吞吞吐吐不敢言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 老太医沉吟片刻,道:“看似有人长期投毒……” 皇后转头看向苏福喜,眼神冷厉地问:“苏公公,这些年,可都是你陪在皇上身边!” “奴才冤枉啊!”苏福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还望皇后娘娘明察!” 皇后冷哼一声,“忠心耿耿?那为何皇上的病如此奇怪,你们却查不出原因?” 苏福喜低头不语,心中暗自叫苦不迭,皇上若要真是中毒之事,自己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病了小半年了,为何现在才说出是中毒,他真是百口莫辩。 就在这时,皇上清醒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说道:“皇后……咳咳……朕相信福喜不会做出这种事……” 皇后连忙上前扶住皇上,关切地问道:“皇上,您感觉如何?” 皇上摆了摆手,“朕没事……不是这病来得蹊跷……咳咳……是我老了……”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管是谁,敢对皇上下毒,本宫绝不姑息!来人,将苏公公押入大牢,严刑拷打!务必查出真相!” 苏福喜脸色苍白,大喊冤枉,皇上用尽力气大喝一声住手,便晕了过去。 整个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众人惊慌失措,不知所措。 皇后连忙命令太医们全力救治,并下令封锁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以防有人趁机作乱。 黎明时分,天空微微泛起白,香玉脚步匆忙地踏入了宁王府。 晏南修早就等待着她的到来。 “皇宫已经严禁进出了。” 香玉语气急切地说道。 晏南修眉头紧蹙,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皇宫里有人出来了……是皇后的人,看方向,应该是去绍王那里。” 香玉边说边观察着晏南修的反应。 皇后下令封锁宫门,却又暗中派遣亲信外出,此时宫中的局势已然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此刻的情况非同小可。 “备马!” 晏南修当机立断,高声呼喊道。 “去梨园。” 他紧接着下达命令,目光坚定而果断。 这么多年过去,梨园的情况,晏南修可谓是了然于胸。 那里除了一两个婢女外,最为棘手的人物便是巫良,一个擅长使用蛊术的高手,为了万无一失,这次他带上了玄青子。 晏南修从未想过会再见到子书薇,这一路上他的心情难以言喻,无比复杂。 晏南修来到梨园,看着青木大门,曾经某些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阵地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推开了木门。 第119章 危急 傍晚,日头早早落下,晏南修前去了云裳住所。 他来到门口时,看到莫凡和一位婢女恭恭敬敬守在门口。 婢女见到宁王,阴沉的面容和浑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不禁心生恐惧,头皮一阵发麻。 尽管宁王身着硕大的冬袍,也无法掩盖住他体内源源不断冒出的寒气,那股冷气仿佛穿透了衣物,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冰冷刺骨。 婢女只觉得身上的寒毛瞬间根根竖起,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宁王的眼睛,心中暗自祈祷,不要惹恼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 中午被莫凡撵回去的三人,不出半个时辰,又回来了一个。 这位倒霉的婢女,心里也苦,都知道云小姐这里是一块荆棘地,一不小心就会触霉头,谁叫她进王府时间短,受罪的差事,只能落她头上。 晏南修对婢女的反应熟视无睹,对她吐出一个滚字。 婢女吓得浑身一颤,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尽管再恐惧宁王,必竟也是受过训练的,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眼泪滑落,然后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对着晏南修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做完这些后,她感觉手脚发虚,随时都会跌倒,迈着踉跄的步子,迅速逃离了这个事非之地。 晏南修极少对王府里的下人发火,他对莫凡下过口谕,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擅自靠近。 然而令他恼火的是,王妃还是充耳不闻、自作主张,这种无言的较量使他烦躁不堪,于是毫不掩饰的把对许黛娥的火,发泄在这个姑娘身上了。 南修一脸沉重对莫凡吩咐:“你去浦草医坊请玄青子入府,如今身边的人,是人是鬼看不清,凡事都要多加留心。” 莫凡恭敬地回应了一声后,便快步出了府门,翻身上马,一刻也没耽搁。 他用力一甩缰绳,马儿如离弦之箭,朝浦草医坊飞奔。 街道两旁边的铺子,都在陆陆续续打烊,浦草医坊医坊早已关门谢客。 莫凡刚到街口就放慢了马速,隔着老远,他就听到里面的人扯着大嗓门喊,“来,干,干了这杯。” 光听那声音,就知道那人醉得不能再醉。 莫凡不禁微微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后跳下马,找了个木桩把马拴好,规规矩矩的敲开了浦草医坊的大门。 浦笛开门一看,发现来的人是莫凡,猜出了来意,把他请了进去。 医坊里,先是传出莫凡客气的声音,然后就是玄青子一口一个小爷,混着打酒嗝的混乱音色,好不嚣张。 激烈的高喊声,忽然消失…… “凡,凡凡,小凡凡,你放我下来,呕…咳咳” 只见莫凡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玄青子的脖领。 此时,玄青子脸白脖子红,看上去就如同快在上吊一般难受,嘴里更是呼呼喘着粗气。 他几乎是用一种哀求的语气说道:“憋,憋死我了,你慢些,求你了!” 两人的行动在苍茫的暮色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人拖着一捆从染缸里捞出来的布匹,半拖半拽地朝路旁走去。 由于玄青子的脖颈被紧紧扼住,导致他无法使出任何力气,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毫无章法地在地上划行。 “小爷……爷要断气……”玄青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嘟囔着。 “闭嘴。”莫凡本来就因他不断挣扎而心烦,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厌烦,现在还听到他聒噪个不停,于是恶狠狠警告道:“你要是再乱动,掐死了,算你自己的,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面对威胁,玄青子终于安静了,原本的酒意也清醒了不少,他真切的感受到了来自莫凡手指上的巨大力量,这小子还真有杀人的冲动。 莫凡将玄青子扔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朝着宁王府扬长而去。 一路上,玄青子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终于到了宁王府。 莫凡将玄青子扶下马,直接带着他去找晏南修。 晏南修瞟了一眼玄青子,皱了皱眉道:“怎么喝成这样了?” 莫凡回:“应该醒得差不多了。” 晏南修嗯了一声,转头看向玄青子,他微微摇晃着脑袋,好像刚找到落地的感觉。 四目相对,晏南修指着他道:“酒就戒了,云裳再有差池,你的命也别留了。” 玄青子一路上,被莫凡像犯人一样对待,到晏南修面前还不如个人,气得吸了下鼻子道:“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是,我的命留不留得我自己说得算,你尽管放心,我在她就能活,你不必特意提醒。” 晏南修对他的话并没有过多的回应,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最好不过。” “哈哈哈。”玄青子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他们也曾肝胆相照过,可如今却变成了这样,不禁笑出了声,“欠着你的也一并还清了。” 晏南修微微皱眉道:“你我之间,何来亏欠。” “本来是不欠的,上回我喝酒误事,以后不喝便罢。你每次找我都是因为云裳,当初在山上你放走了云裳,你就该死了这条心。” 晏南修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当时我别无选择。” “既然选择了,为何要重来一次,若不是你高高在上的身份地位,任凭你如何深情,也掀不起这般大的风浪,搅得每一个人都不得安宁。” “给我滚。”晏南修像被戳到了痛处,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抄起身边的茶壶狠狠朝他砸去。 莫凡身手敏捷,一把紧紧将玄青子拉住,匆忙向外逃去。 玄青子气急眼了,对着门里的人大喊,“有情人终成眷属,广为流传,是因为世间没几人能得到,你那高不可攀的地位,能解决天下事十之八九,唯独情爱,需要两情相悦。你早过了那个村了……” “砰——”房门被重重关上。 玄青子仍不甘心,对着房门骂骂咧咧,挣脱莫凡的手“你拉我作甚!我还没说完呢!” 莫凡凶了他一嘴,“话太多,死得快。” 玄青子依旧愤愤不平,“他晏南修位高权重又怎样?还不是被云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哎……咱不聊这个。” 他突然想到,身边这小子跟晏南修和云裳的关系,自己话好像真的多了点。 莫凡长叹一口气,两人一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抹落寞的背影。 …… 新岁已过。 自从瑞德帝登基以来,皇宫每年的新岁都是热闹非凡、然而今年却异常冷清,毫无喜庆之气。不仅没有装点宫殿,甚至连御膳房也未曾准备任何荤腥佳肴。 皇后也是整日在佛堂虔诚诵经,祈求佛祖保佑圣上龙体安康。 然而瑞德帝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太医更是束手无策,只是皇上的病被下了口谕,谁传出去,诛连九族,弄得太医院的人,个个人心惶惶。 夜幕笼罩着整个京都城,小侍卫偷偷出了宫,小心地穿梭在街巷之间,他身形矫健敏捷,一路疾驰,直奔宁王府。 从东沙,历经千辛万苦才抵达京都,进入皇宫后,他一直严守规矩,从未离开过皇城半步。 来到宁王府的院墙之外,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紧张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图纸。这张图纸,详细标注了宁王府内的布局和重要地点。 最后确认方位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图纸吞入腹中。紧接着,纵身一跃,轻松跃上了高高的院墙。 站在院墙上,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观察着院内的动静,很快便确定了王爷的住所位置。 月光下,小侍卫的身影宛如鬼魅一般,穿梭在宁王府的庭院之中,凭借着敏锐的观察力和矫健的身手,成功避开了府中的守卫和巡逻队。 时机一到,他轻轻推开王爷寝殿的窗户,一跃而入。 同时,晏南修也在黑暗中从床上坐了起来。 “王爷,婉妃病重,怕是撑不过明日了。”小侍卫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晏南修的眼睛。 晏南修顺了件长衫披在身上,他的眼神充满了警惕,说:“知道了,你别回宫了,去找香玉。” 小侍卫稍稍抬头,在微弱的月光下,眼神和宁王交汇,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小的,愿意永远追随王爷。” 晏南修轻轻笑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十二。” “最小的那个,都长这么大了。”晏南修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头,“香玉会安排好你的。” 十二有些惶恐,最后还是给出了坚定和信任的目光,“谢,王爷。” 小侍卫领命后,如释重负地退出了房间。 晏南修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目光无比坚定。 同时,皇上寝殿内,灯火通明,皇上吐了几口鲜血,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被召了过来,皇后哭得双眼通红,斥责着太医无能。 太医们纷纷跪地,磕头如捣蒜,“娘娘息怒,微臣们已经尽力了” 皇后美目圆瞪,姣艳面容变得更加扭曲,“你们这群废物!一个小小的咳嗽,都医不好,要你们有何用!若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定让你们陪葬!” 此时,一位外族的老太医站了出来,“皇后娘娘,皇上的病情着实诡异,反复无常……恕老臣直言,此病看似……看似……” “看似什么!”皇后见他吞吞吐吐不敢言的样子,打断了他的话。 老太医沉吟片刻,道:“看似有人长期投毒……” 皇后转头看向苏福喜,眼神冷厉地问:“苏公公,这些年,可都是你陪在皇上身边!” “奴才冤枉啊!”苏福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还望皇后娘娘明察!” 皇后冷哼一声,“忠心耿耿?那为何皇上的病如此奇怪,你们却查不出原因?” 苏福喜低头不语,心中暗自叫苦不迭,皇上若要真是中毒之事,自己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病了小半年了,为何现在才说出是中毒,他真是百口莫辩。 就在这时,皇上清醒了过来,有气无力地说道:“皇后……咳咳……朕相信福喜不会做出这种事……” 皇后连忙上前扶住皇上,关切地问道:“皇上,您感觉如何?” 皇上摆了摆手,“朕没事……不是这病来得蹊跷……咳咳……是我老了……”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管是谁,敢对皇上下毒,本宫绝不姑息!来人,将苏公公押入大牢,严刑拷打!务必查出真相!” 苏福喜脸色苍白,大喊冤枉,皇上用尽力气大喝一声住手,便晕了过去。 整个场面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众人惊慌失措,不知所措。 皇后连忙命令太医们全力救治,并下令封锁宫门,严禁任何人出入,以防有人趁机作乱。 黎明时分,天空微微泛起白,香玉脚步匆忙地踏入了宁王府。 晏南修早就等待着她的到来。 “皇宫已经严禁进出了。” 香玉语气急切地说道。 晏南修眉头紧蹙,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皇宫里有人出来了……是皇后的人,看方向,应该是去绍王那里。” 香玉边说边观察着晏南修的反应。 皇后下令封锁宫门,却又暗中派遣亲信外出,此时宫中的局势已然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此刻的情况非同小可。 “备马!” 晏南修当机立断,高声呼喊道。 “去梨园。” 他紧接着下达命令,目光坚定而果断。 这么多年过去,梨园的情况,晏南修可谓是了然于胸。 那里除了一两个婢女外,最为棘手的人物便是巫良,一个擅长使用蛊术的高手,为了万无一失,这次他带上了玄青子。 晏南修从未想过会再见到子书薇,这一路上他的心情难以言喻,无比复杂。 晏南修来到梨园,看着青木大门,曾经某些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阵地刺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推开了木门。 第120章 荣华 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晏南修踏进门槛,脚下是湿漉漉的地面,上面还积聚着一些水坑。 透过弥漫的水雾,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视线逐渐清晰,晏南修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的面容,正是子书薇! 玄青子见那女子身姿绰约,肌肤如雪毫无瑕疵,眼前一亮。除了肤色和子书白一样白,再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 此刻,她正静静地凝视着门口的晏南修,眼中闪烁着一丝诧异。 很快,子书薇恢复了平静,微笑着向晏南修行了个礼,“宁王,别来无恙。” 晏南修动了动喉咙,声音略微沙哑:“别来无恙,我……此次前来,是曾答应过令兄,时机成熟送你出京都。” 子书薇愣神了瞬间,轻轻叹了口气,“宫里的事,我听说了一些,你们……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晏南修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指向一旁边的玄青子介绍道:“这位是玄兄,如今局势紧迫,他将会一路保护你平安返回黔林。” “玄大哥,久仰大名!我曾听家兄提起过,你们在南信时曾一同救治感染瘟疫的病人,有着过命的交情呢!” 子书薇言语间,透露出一股江湖儿女的豪迈之气,她大大方方地向玄青子行了一个抱拳礼。 然而,玄青子此刻却显得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注意到子书薇正在与他说话。 他的目光四处游移,最终还是将视线收了回来,转头看向子书薇,道:“这院子真是雅静,早知道可以随意出入,应该来同子书姑娘讨杯酒喝。” 晏南修把他带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要打一场恶仗的准备。 然而当他打量过几位下人后,发现他们都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罢了。 子书薇听到这句话,猜到了他们在忌惮谁,调皮地笑出了声,“你们运气真好,巫先生啊,半个时辰前就被别人叫走啦!平时我若要出去,他就像一条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不宜久留。”晏南修道,“还是尽快启程。” “我不走。”子书薇很坚决的说。 “为何?”晏南修心头一惊道:“往后的局势无法预料,你留在这里,只会更加危险。” “我不怕危险。”子书薇看着晏南修,眼中格外坚定,“自从来到京都,全是危险,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 晏南修被她的话,一语击中,静静地凝视着子书薇。 子书薇的思绪瞬息万千,,回忆起来京都的目的,再到这些年,与晏闲双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造化弄人般的宿命感。 她无奈地苦笑着,继续说道:“那年我本想出了那道城门,从此浪迹天涯,没想到却在京都待这么多年,和谁在一起,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我若是要走,应该和他道个别。” 晏南修完全愣住了,他从未料到子书薇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正当两人陷入沉默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 晏南修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目光犀利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声说道:“今夜亥时,玄兄将会前来接应你,我就先行一步了。” “等等。”子书薇叫住了他。 晏南修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见子书薇眼神复杂,知道她些有话不方便说,他微微点头,示意玄青子离开。 待玄青子走远后,子书薇再次开口道:“莫奇不是我害死的。” 晏南修深深地看了子书薇一眼,“我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知道,当初为何还要那般对我?”子书薇从震惊到痛苦只是一瞬间,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 她一直以为晏南修责怪她害死了莫奇,所以才会对她如此狠毒和决绝。 晏南修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子书薇,脚步显得有些沉重,“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梨园。 晏南修感觉内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当然知道莫奇是怎么死的,当初的他太过愤怒、太过绝望,以至于失去了理智,想要让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从眼前消失。 对子书薇所做的一切,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面对子书薇的质问,晏南修无法再逃避,他深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也明白这些伤害给子书薇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你们有事啊?”玄青子的声音从街边传来。 晏南修:…… 两人无声无息的坐在马轿内,行了好一段路,晏南修突然说:“真羡慕你,不会为情所困。” 玄青子闻言,苦笑一声,“你我皆是红尘中人,岂能无情?我等凡夫俗子,日夜为生活奔波,有些东西摆在眼前也无能为力。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追求情爱。” 晏南修一时语塞,他一直以为自己被身份束缚,从没想过正是因为他的身份,人人都忌惮他三分,想要何物从来都谈不上困难。 上午,高栓就怀揣着皇上的令牌踏出宫门,朝着宁王府行去。 当他来到宁王府时却发现宁王并不在府内,宫里来的大太监,王府里头的人自然殷勤招待。 案上的茶加了一水又一水,高栓把肚子都喝寡了,还是没见宁王的人, 转眼已过正午,仍未见宁王归来,高栓越等越急,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索性站起身来,走出府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伸长脖子朝远方张望。 终于,在他的期盼中,远远地看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高栓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激动得直搓手,不断庆幸:“老天有眼!” 待马车驶近,他赶忙迎上前去,“王爷,可算等到你了。”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走进了书房,小高子在晏南修面前,还和年少时一样活泼可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笑意,全然不像禀报正事的样儿。 “皇上啊!真是料事如神,好像有先知的能力一般,早就下了旨意,如果皇后胆敢封锁宫门,您就可以直接入宫觐见啦。” 晏南修一边点着头,一边认真地听着小高子讲述宫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小高子说得眉飞色舞,详细地向晏南修汇报着每个人物的动态和事件的进展。 晏南修突然问:“那么,父皇状况究竟如何?” 小高子叹了口气回答道:“太医们说情况不容乐观啊……” 晏南修又问:“那婉妃那边怎么样了?” 小高子不知宁王为何要问她,还是如实回道:“婉妃啊?她平时除了偶尔去拜见皇上,跟谁都走得不近,挺无欲无求的一个人。” 晏南修表情凝重地陷入深思当中。 那一夜,香玉营救云裳以失败告终,他对父皇充满了愤怒与怨恨,这种情绪在内心不断累积,最终达到了顶峰。 在前往皇宫找父皇的途中,他偶遇了纪婉伶。 仅仅只是简短的几句对话,纪婉伶便从他眼中看到了疯狂与偏执。 纪婉伶竭尽全力地劝说他,最后近乎哀求般地恳请他保持冷静,给她一些时间,她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后来,听闻父皇的身体逐渐恶化,他觉得事情不太对,派香玉去问了纪婉伶相,得到的回复是默认。 至此,晏南修才意识到,那个表面上大气沉稳的女子,内心竟如此疯狂。 暗子回话,纪婉伶唯一的要求便是在临终前能够再见他一面。 小高子见晏南修半天不说话,轻轻的唤了一声,“王爷。” 南修喃喃自语,“应该去见一面了……” “那当然要去啦!”小高子立刻附和地喊了一声,声音之大,把正在门外候着的下人吓了一跳。 下人们听到屋内的动静,急忙托着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快步走了进来,小高子顺手接过衣物,伺候晏南修穿戴。 小高子一边熟练地为晏南修整理着衣襟,一边笑着说道:“您还记得吗?您刚刚入宫的时候,每次我给您穿戴整齐,都不敢抬头看您的眼睛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和怀念, 晏南修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曾经的往事…… 从宁王府到皇宫的路上,天色暗了下来,云层变得越来越厚,雨将下不下。 高栓手持令牌,领着晏南修在皇宫内畅行无阻。 穿过午门后,晏南修道:“去见见婉妃。” 小高子暗自思忖,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不赶紧守在圣上跟前,却要去见什么妃子,这不就是耽误了大事吗! 他焦急地劝说道:“王爷,咱们还是先去见皇上。” 然而,晏南修并没有改变主意,重复道:“去见婉妃。” 看到王爷如此坚决的表情,小高子不敢再多言,生怕耽误了时间,带着他加快脚步,迈着小步子走得飞快。 婉妃住在永春宫,离皇后的寝宫并不算太远。 她第一次向皇后请安时,当着皇后的面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碗断子汤,从那时起,皇后便对她不再关注。 晏南修踏入永春宫时,婉妃似乎早已在此等待多时,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那里对着晏南修笑。 晏南修也朝着她一笑。 婉妃的胭脂涂抹得很重,也难以掩盖憔悴不堪的面容。 两人默契地屏退了周围的宫人,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处。 纪婉伶请晏南修坐下,自己也坐在他的对面,轻声道:“王爷,请允许我再为您弹奏一曲。” 只见婉妃那消瘦得如同枯木一般的手指轻轻抚上琴弦,门外的宫女和太监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屋内,只是房门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琴声悠扬婉转地升起,纪婉伶轻声诉说着:“我将毒药含于口中、涂抹全身,此毒药性极弱,但日积月累,即便是再轻微的毒性也会侵入骨髓……” 晏南修对于父皇所患疾病,他曾觉着应是中毒所致,或许连太医们也能猜到几分,然而,谁敢轻易去揣度圣上饮食有恙呢? 毕竟皇宫内的戒备如此森严…… “得以与王爷结识,实乃小女子三世修来的福分。” 鲜血一点点从纪婉伶嘴里流出,湿了衣襟,落到了琴弦上,晏南修实在不忍看下去,闭上了双眼,静静地聆听着纪婉伶的琴声。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她抚琴了,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随着琴声不断奏出,眼前浮现出与纪婉伶初次见面的情景,到后来无数个烦闷夜晚。 他喝整夜的酒,她抚整晚的琴,很多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听罢,便离去。 曲终,晏南修睁开眼睛,看着纪婉伶,轻声说道:“何必如此。” 纪婉伶惨然一笑,“这么些年来,我已经等待得足够久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 纪婉伶抬起头,凝视着晏南修,“因为我喜欢你。” 说完,她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晏南修急忙扶住她,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宫人们听到动静都跑了进来。 常年跟在婉妃身边的宫女太监,早就知道她身患重病,只是娘娘不让声张。 平时里娘娘对他们太好,对他们说皇上久病难医,她又深爱皇上,也不想医了,想陪着皇上一同痛苦,因此没有任何人起过疑心。 晏南修抱着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的纪婉伶,说:“娘娘请安息。”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纪婉伶想摸一下晏南修的脸,可惜再也没有力气和机会了。 她从来就没有过机会,哪怕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敢问他,是否对她有过一点喜欢。 纵然这般,她不曾后悔,他问她要不要去京都,她便来了京都,至今都忘不了他震惊又欣喜的眼神。 他许她荣华富贵,她便假装爱上这荣华富贵,只要能离他近一点、只要能偶尔看到他一眼,便是值得。 她的死能让他心想事成,登上巅峰,她便毫不犹豫。 第120章 荣华 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晏南修踏进门槛,脚下是湿漉漉的地面,上面还积聚着一些水坑。 透过弥漫的水雾,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视线逐渐清晰,晏南修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的面容,正是子书薇! 玄青子见那女子身姿绰约,肌肤如雪毫无瑕疵,眼前一亮。除了肤色和子书白一样白,再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 此刻,她正静静地凝视着门口的晏南修,眼中闪烁着一丝诧异。 很快,子书薇恢复了平静,微笑着向晏南修行了个礼,“宁王,别来无恙。” 晏南修动了动喉咙,声音略微沙哑:“别来无恙,我……此次前来,是曾答应过令兄,时机成熟送你出京都。” 子书薇愣神了瞬间,轻轻叹了口气,“宫里的事,我听说了一些,你们……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晏南修并未回答她的话,而是指向一旁边的玄青子介绍道:“这位是玄兄,如今局势紧迫,他将会一路保护你平安返回黔林。” “玄大哥,久仰大名!我曾听家兄提起过,你们在南信时曾一同救治感染瘟疫的病人,有着过命的交情呢!” 子书薇言语间,透露出一股江湖儿女的豪迈之气,她大大方方地向玄青子行了一个抱拳礼。 然而,玄青子此刻却显得心不在焉,完全没有注意到子书薇正在与他说话。 他的目光四处游移,最终还是将视线收了回来,转头看向子书薇,道:“这院子真是雅静,早知道可以随意出入,应该来同子书姑娘讨杯酒喝。” 晏南修把他带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要打一场恶仗的准备。 然而当他打量过几位下人后,发现他们都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罢了。 子书薇听到这句话,猜到了他们在忌惮谁,调皮地笑出了声,“你们运气真好,巫先生啊,半个时辰前就被别人叫走啦!平时我若要出去,他就像一条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不宜久留。”晏南修道,“还是尽快启程。” “我不走。”子书薇很坚决的说。 “为何?”晏南修心头一惊道:“往后的局势无法预料,你留在这里,只会更加危险。” “我不怕危险。”子书薇看着晏南修,眼中格外坚定,“自从来到京都,全是危险,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 晏南修被她的话,一语击中,静静地凝视着子书薇。 子书薇的思绪瞬息万千,,回忆起来京都的目的,再到这些年,与晏闲双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造化弄人般的宿命感。 她无奈地苦笑着,继续说道:“那年我本想出了那道城门,从此浪迹天涯,没想到却在京都待这么多年,和谁在一起,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我若是要走,应该和他道个别。” 晏南修完全愣住了,他从未料到子书薇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正当两人陷入沉默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 晏南修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目光犀利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声说道:“今夜亥时,玄兄将会前来接应你,我就先行一步了。” “等等。”子书薇叫住了他。 晏南修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见子书薇眼神复杂,知道她些有话不方便说,他微微点头,示意玄青子离开。 待玄青子走远后,子书薇再次开口道:“莫奇不是我害死的。” 晏南修深深地看了子书薇一眼,“我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知道,当初为何还要那般对我?”子书薇从震惊到痛苦只是一瞬间,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 她一直以为晏南修责怪她害死了莫奇,所以才会对她如此狠毒和决绝。 晏南修深吸一口气,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子书薇,脚步显得有些沉重,“无论如何,保护好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梨园。 晏南修感觉内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当然知道莫奇是怎么死的,当初的他太过愤怒、太过绝望,以至于失去了理智,想要让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从眼前消失。 对子书薇所做的一切,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面对子书薇的质问,晏南修无法再逃避,他深知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也明白这些伤害给子书薇带来了多大的痛苦。 “你们有事啊?”玄青子的声音从街边传来。 晏南修:…… 两人无声无息的坐在马轿内,行了好一段路,晏南修突然说:“真羡慕你,不会为情所困。” 玄青子闻言,苦笑一声,“你我皆是红尘中人,岂能无情?我等凡夫俗子,日夜为生活奔波,有些东西摆在眼前也无能为力。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追求情爱。” 晏南修一时语塞,他一直以为自己被身份束缚,从没想过正是因为他的身份,人人都忌惮他三分,想要何物从来都谈不上困难。 上午,高栓就怀揣着皇上的令牌踏出宫门,朝着宁王府行去。 当他来到宁王府时却发现宁王并不在府内,宫里来的大太监,王府里头的人自然殷勤招待。 案上的茶加了一水又一水,高栓把肚子都喝寡了,还是没见宁王的人, 转眼已过正午,仍未见宁王归来,高栓越等越急,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索性站起身来,走出府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伸长脖子朝远方张望。 终于,在他的期盼中,远远地看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高栓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激动得直搓手,不断庆幸:“老天有眼!” 待马车驶近,他赶忙迎上前去,“王爷,可算等到你了。”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走进了书房,小高子在晏南修面前,还和年少时一样活泼可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笑意,全然不像禀报正事的样儿。 “皇上啊!真是料事如神,好像有先知的能力一般,早就下了旨意,如果皇后胆敢封锁宫门,您就可以直接入宫觐见啦。” 晏南修一边点着头,一边认真地听着小高子讲述宫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小高子说得眉飞色舞,详细地向晏南修汇报着每个人物的动态和事件的进展。 晏南修突然问:“那么,父皇状况究竟如何?” 小高子叹了口气回答道:“太医们说情况不容乐观啊……” 晏南修又问:“那婉妃那边怎么样了?” 小高子不知宁王为何要问她,还是如实回道:“婉妃啊?她平时除了偶尔去拜见皇上,跟谁都走得不近,挺无欲无求的一个人。” 晏南修表情凝重地陷入深思当中。 那一夜,香玉营救云裳以失败告终,他对父皇充满了愤怒与怨恨,这种情绪在内心不断累积,最终达到了顶峰。 在前往皇宫找父皇的途中,他偶遇了纪婉伶。 仅仅只是简短的几句对话,纪婉伶便从他眼中看到了疯狂与偏执。 纪婉伶竭尽全力地劝说他,最后近乎哀求般地恳请他保持冷静,给她一些时间,她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后来,听闻父皇的身体逐渐恶化,他觉得事情不太对,派香玉去问了纪婉伶相,得到的回复是默认。 至此,晏南修才意识到,那个表面上大气沉稳的女子,内心竟如此疯狂。 暗子回话,纪婉伶唯一的要求便是在临终前能够再见他一面。 小高子见晏南修半天不说话,轻轻的唤了一声,“王爷。” 南修喃喃自语,“应该去见一面了……” “那当然要去啦!”小高子立刻附和地喊了一声,声音之大,把正在门外候着的下人吓了一跳。 下人们听到屋内的动静,急忙托着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快步走了进来,小高子顺手接过衣物,伺候晏南修穿戴。 小高子一边熟练地为晏南修整理着衣襟,一边笑着说道:“您还记得吗?您刚刚入宫的时候,每次我给您穿戴整齐,都不敢抬头看您的眼睛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和怀念, 晏南修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曾经的往事…… 从宁王府到皇宫的路上,天色暗了下来,云层变得越来越厚,雨将下不下。 高栓手持令牌,领着晏南修在皇宫内畅行无阻。 穿过午门后,晏南修道:“去见见婉妃。” 小高子暗自思忖,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不赶紧守在圣上跟前,却要去见什么妃子,这不就是耽误了大事吗! 他焦急地劝说道:“王爷,咱们还是先去见皇上。” 然而,晏南修并没有改变主意,重复道:“去见婉妃。” 看到王爷如此坚决的表情,小高子不敢再多言,生怕耽误了时间,带着他加快脚步,迈着小步子走得飞快。 婉妃住在永春宫,离皇后的寝宫并不算太远。 她第一次向皇后请安时,当着皇后的面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碗断子汤,从那时起,皇后便对她不再关注。 晏南修踏入永春宫时,婉妃似乎早已在此等待多时,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那里对着晏南修笑。 晏南修也朝着她一笑。 婉妃的胭脂涂抹得很重,也难以掩盖憔悴不堪的面容。 两人默契地屏退了周围的宫人,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处。 纪婉伶请晏南修坐下,自己也坐在他的对面,轻声道:“王爷,请允许我再为您弹奏一曲。” 只见婉妃那消瘦得如同枯木一般的手指轻轻抚上琴弦,门外的宫女和太监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屋内,只是房门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琴声悠扬婉转地升起,纪婉伶轻声诉说着:“我将毒药含于口中、涂抹全身,此毒药性极弱,但日积月累,即便是再轻微的毒性也会侵入骨髓……” 晏南修对于父皇所患疾病,他曾觉着应是中毒所致,或许连太医们也能猜到几分,然而,谁敢轻易去揣度圣上饮食有恙呢? 毕竟皇宫内的戒备如此森严…… “得以与王爷结识,实乃小女子三世修来的福分。” 鲜血一点点从纪婉伶嘴里流出,湿了衣襟,落到了琴弦上,晏南修实在不忍看下去,闭上了双眼,静静地聆听着纪婉伶的琴声。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她抚琴了,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随着琴声不断奏出,眼前浮现出与纪婉伶初次见面的情景,到后来无数个烦闷夜晚。 他喝整夜的酒,她抚整晚的琴,很多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听罢,便离去。 曲终,晏南修睁开眼睛,看着纪婉伶,轻声说道:“何必如此。” 纪婉伶惨然一笑,“这么些年来,我已经等待得足够久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 纪婉伶抬起头,凝视着晏南修,“因为我喜欢你。” 说完,她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晏南修急忙扶住她,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宫人们听到动静都跑了进来。 常年跟在婉妃身边的宫女太监,早就知道她身患重病,只是娘娘不让声张。 平时里娘娘对他们太好,对他们说皇上久病难医,她又深爱皇上,也不想医了,想陪着皇上一同痛苦,因此没有任何人起过疑心。 晏南修抱着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的纪婉伶,说:“娘娘请安息。” 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纪婉伶想摸一下晏南修的脸,可惜再也没有力气和机会了。 她从来就没有过机会,哪怕到最后一刻,她也不敢问他,是否对她有过一点喜欢。 纵然这般,她不曾后悔,他问她要不要去京都,她便来了京都,至今都忘不了他震惊又欣喜的眼神。 他许她荣华富贵,她便假装爱上这荣华富贵,只要能离他近一点、只要能偶尔看到他一眼,便是值得。 她的死能让他心想事成,登上巅峰,她便毫不犹豫。 第121章 服毒 登时,永春宫里的太监宫女跪在地上,东倒西歪,哭成了一片。 晏南修抱着纪婉伶毫无生气的尸体,回想起他们初次相遇,是在军营。 那天纪婉伶手抱竖琴,一身青色水衫那般淡然。 在一曲曲琴声中,他们达成了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这么多年来,他们始终相互欣赏、彼此扶持,不知不觉间建立起了坚如磐石的信任。 他何曾不知道,百色破城的那一晚,纪婉仱是抱着必死的决定,弹奏了整晚的竖琴。 在百色的那一年,纪婉伶始终无欲无求的陪在他身边,他能给她最好的归宿,便是一身荣宠,哪知她却这般煎熬。 晏南修看到身边的宫人,早已哭得失去了方寸,有些恍惚和难受。 他并没有让这种情绪持续太久,深知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处理,便默默收起情绪,小心翼翼抱着纪婉伶走进了寝殿,放在床榻之中。 晏南修看着瘦得不成人样的纪婉伶,准备整理下她的衣物,身后传来小高子的声音,“王爷,使不得!” 晏南修想到纪婉伶妃子的身份,自己确实不能轻易触碰,最终停住了手说:“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完,便转身出了寝宫。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京都的冬天向来很少下雨,但这场雨却下得异常猛烈。 晏南修静静望了几眼,远处阴沉沉的天空,刚迈出脚步准备离开,突然感觉头顶上方,有了一丝遮蔽。 转头一看,原来是小高子。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王爷,婉妃的后事,我交给永春宫的人去处理了。如今这宫里的人,早已不是您初入宫时的那些人了,情况变得复杂许多。有小人在您身边侍候,总能放心一些。” 晏南修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他深知小高子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办事得力可靠,自是没话说。 当他们快到皇上寝殿时,远远望去,里里外外已经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 小高子立马警觉起来,从怀中掏出御令,高举过头,大声说道:“皇上有旨,传宁王入宫觐见!”御前侍卫们见到御令,原本紧握刀柄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迟疑。 正在这时,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刘公公,缓缓走出人群。 他满脸堆笑地向晏南修行了个礼,“奴才给宁王请安了,王爷,您看这……皇上刚刚歇息,这会儿怕是不方便召见啊,要不您先移步东宫稍作休息,待皇上醒来后,老奴再派人来请您过来,您意下如何?” “本王就在这等。” “这……” 晏南修心中满是疑惑,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应该是苏福喜才对。 毕竟刘善存是皇后身边的大总管,怎么会出现在父皇的身边呢? 晏南修思来想去,忍不住又开口问:“苏公公呢?” 只见刘善存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回答道:“皇上病得古怪,苏公公难辞其咎……暂且……” “暂且怎样!”晏南修连忙追问。 “暂且已交由刑部了,但还请宁王放心,刑部尚未接到皇上的旨意,不会为难苏公公的。”刘善存赶忙解释道。 “放肆!”晏南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怒道:“没有父皇的允许,区区一个刑部竟然敢擅自绑走苏公公,他们好大的狗胆!” 刘善存自知理亏,转向晏南修身边的高栓,轻声说:“高公公啊,您也知道皇上此刻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离不开人呐!还请您帮帮忙,劝一劝宁王殿下,等皇上醒来后,我一定会立刻通知两位。” 晏南修听了刘善存的话,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他与小高子对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同样的担忧。 刘公公如此阻拦他们,难道是皇上……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晏南修心中的猜测和怀疑都快冲破天灵盖了,现场所见之人每一个都很反常…… 而且这些人的面容都生得很!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刘善存趁着晏南修和小高子走神的瞬间,如风一般迅速地闪进了皇上的寝宫之中。他的动作如此之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晏南修回过神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看着紧闭的宫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天色早已深沉如墨,漆黑一片,雨瓢泼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哗啦哗啦的雨水声响彻整个宫殿。 晏南修站在走廊边,一动不动,他不知道寝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作为皇帝的儿子,晏南修深知父亲病情的严重性,但他却被阻挡在寝宫之外,他不禁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如果皇上真的已经离世,这么大的事情又怎敢瞒着众人呢?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从这里都是皇后的人来看,答案只有一个,他们在等晏闲双! 他人呢! 一个时辰之前,梨园里的下人急匆匆地赶到绍王府,将一封信递到了晏闲双手中。 晏闲双看了来信,仅仅沉思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出手,打晕了皇后派在自己身旁的人。 他扫了眼房间内,把晕过去的人,塞进了被褥里后,迅速乔装打扮离开了府邸。 子书薇看到晏闲双出现的那一刻,眼睛里亮晶晶的。 晏闲双见到她如此灿烂的笑容,心中也不禁乐开了花,打趣道:“子书姑娘,你从未像今天这样对我笑过,难道是有事相求?” 子书薇帮他沏好茶,纠正道:“并非相助,而是邀请。” 晏闲双嘴角上扬,调侃道:“哦?愿闻其详,既然是你的请求,我岂敢不从呢?” 他的眼里含笑,心底早已乱作一团。 他听闻南修上午曾到过梨园的消息,内心的纠结与挣扎早已掀起了滔天大浪。 子书薇慢慢地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晏闲双,问:“你要不要跟我回黔林看看。” 晏闲双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笑眯眯地在她身旁坐下来,语气有些戏谑地反问:“以前求你带我去玩玩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不配吗?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呢?” 子书薇微微一笑,“我的夫婿,当然要带回去给阿爹阿娘看看啦。” 听到“夫婿”两个字,晏闲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子书薇。 子书薇调皮地对着晏闲双吐了一下舌头,娇声说道:“怎么样嘛,晏公子,您要美人还是要天下,可得好好选哦!” 晏闲双原本笑容满面的脸庞,渐渐地变得狰狞起来,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为了让他得到天下,你竟然不惜出卖自己的真心,子书薇,就算你永远都不会爱上我,我也绝对不愿意,看到你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如此委曲求全!” 子书薇看到晏闲双如此激动地反应,眼眶逐渐湿润起来,轻声说道:“这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晏闲双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子,双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掐住子书薇白皙修长的脖颈。 晏闲双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不断收紧手指的力道,咆哮道:“见了他一面,你竟敢说这种话!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为了得到你、呵护你,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当知道你遭受了那个混蛋的玷污之后,我发誓,一定要让他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亲眼看着他,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求饶!” 子书薇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还是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么,你是要天下对吗?” 晏闲双听到子书薇气息这般虚弱,稍微冷静了一点,手上的力量松了一些,却仍然没有放开子书薇的脖子。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没错,我不仅要天下,还要你留在我身边,即使你不爱我,我也绝不放手!” “你知道吗?他今日来不是让我来劝你,而是要送我回黔林,我却觉得应该和你一起回去。” 子书薇的眼泪不断从眼眸中流出,模糊了视线,她颤抖着嘴唇,继续说道:“就算你得到了天下,你能做什么呢?皇后想一杯毒酒赐死我,她会放过我吗?晏闲双,我生于黔林,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天地,留在这里,我一点也不开心。” 说完,子书薇便毅然决然地紧闭双眸,彻底放弃了反抗。 晏闲双的手劲松了下来,硬生生的把子书薇甩在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坚定地说道:“好好留在这里,我很快就会接你进宫!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谁都不能阻止我们!” 子书薇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头晕目眩,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跪坐在地上。 她仰起头,看着晏闲双,问:“晏南修会让你那么容易得到天下吗?” “还说不是为了他!”晏闲双听到从她嘴里说出晏南修三个字,气得额头青筋怒涨,眼角射出冷光吼道:“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团烂泥,被人利用、被人唾弃,这普天下无人能束缚住我,我可以输得一败涂地,但晏南修不行,我敢玩把大的,他敢吗!” “晏闲双——”子书薇低低的叫了他一声,勉强的笑了笑,“我服下了子书家的独门毒药。” 服毒!晏闲双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气得浑身发抖,再次伸手抓住地上的子书薇,声音带着一丝绝望和愤怒:“你是在骗我,对不对?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真的,这种毒只有子书家的仙草才能解毒,而那株仙草一旦离开子书家的圣地就无法存活。” 子书薇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晏闲双的手紧紧地攥着子书薇的胳膊,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子书薇,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子书薇的表情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在京都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这种煎熬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放手!” 晏闲双的心像是被一把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怎么也想不到,子书薇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多久!毒性发作要多久!”晏闲双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 “半月。”子书薇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晏闲双喃喃自语道:“半……半月?怎么可能这么短……” 要知道,从京都到黔林,最快也需要快马日夜兼程才能赶到。 晏闲双看着子书薇,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到谎言,但他看到的却是满脸的泪水。 这个女人,不是最怕死吗!她是怎么敢的!此时,无论怎样威胁恐吓,都已经毫无用处了。 子书薇轻轻扳开他的手指,揉着僵硬酸痛的手臂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你可以叫巫先生来给我把个脉……” 晏闲双的心中一阵刺痛,连忙高声呼喊着巫良的名字……让他为子书薇诊脉。 巫良匆匆赶来,坐到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子书薇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巫良收回手,脸色变得异常沉重,默默地把子书薇的手放回被窝里。 他对晏闲双说:“最多,还有半月时光。” 晏闲双听到这句话,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他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努力稳住身形,狠狠地盯着巫良,抓起桌上的折扇,用力地甩向他,怒声骂道:“废物!废物!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能让她服毒,本王养你何用!” 折扇如同一道闪电般飞向巫良,巫良没有躲避,低着头,默默承受着晏闲双的责骂,任由折扇砸在自己的身上。 扇面与他的衣服碰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后掉落在地上。 第121章 服毒 登时,永春宫里的太监宫女跪在地上,东倒西歪,哭成了一片。 晏南修抱着纪婉伶毫无生气的尸体,回想起他们初次相遇,是在军营。 那天纪婉伶手抱竖琴,一身青色水衫那般淡然。 在一曲曲琴声中,他们达成了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这么多年来,他们始终相互欣赏、彼此扶持,不知不觉间建立起了坚如磐石的信任。 他何曾不知道,百色破城的那一晚,纪婉仱是抱着必死的决定,弹奏了整晚的竖琴。 在百色的那一年,纪婉伶始终无欲无求的陪在他身边,他能给她最好的归宿,便是一身荣宠,哪知她却这般煎熬。 晏南修看到身边的宫人,早已哭得失去了方寸,有些恍惚和难受。 他并没有让这种情绪持续太久,深知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处理,便默默收起情绪,小心翼翼抱着纪婉伶走进了寝殿,放在床榻之中。 晏南修看着瘦得不成人样的纪婉伶,准备整理下她的衣物,身后传来小高子的声音,“王爷,使不得!” 晏南修想到纪婉伶妃子的身份,自己确实不能轻易触碰,最终停住了手说:“好,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完,便转身出了寝宫。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京都的冬天向来很少下雨,但这场雨却下得异常猛烈。 晏南修静静望了几眼,远处阴沉沉的天空,刚迈出脚步准备离开,突然感觉头顶上方,有了一丝遮蔽。 转头一看,原来是小高子。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王爷,婉妃的后事,我交给永春宫的人去处理了。如今这宫里的人,早已不是您初入宫时的那些人了,情况变得复杂许多。有小人在您身边侍候,总能放心一些。” 晏南修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他深知小高子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办事得力可靠,自是没话说。 当他们快到皇上寝殿时,远远望去,里里外外已经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 小高子立马警觉起来,从怀中掏出御令,高举过头,大声说道:“皇上有旨,传宁王入宫觐见!”御前侍卫们见到御令,原本紧握刀柄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迟疑。 正在这时,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刘公公,缓缓走出人群。 他满脸堆笑地向晏南修行了个礼,“奴才给宁王请安了,王爷,您看这……皇上刚刚歇息,这会儿怕是不方便召见啊,要不您先移步东宫稍作休息,待皇上醒来后,老奴再派人来请您过来,您意下如何?” “本王就在这等。” “这……” 晏南修心中满是疑惑,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应该是苏福喜才对。 毕竟刘善存是皇后身边的大总管,怎么会出现在父皇的身边呢? 晏南修思来想去,忍不住又开口问:“苏公公呢?” 只见刘善存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回答道:“皇上病得古怪,苏公公难辞其咎……暂且……” “暂且怎样!”晏南修连忙追问。 “暂且已交由刑部了,但还请宁王放心,刑部尚未接到皇上的旨意,不会为难苏公公的。”刘善存赶忙解释道。 “放肆!”晏南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怒道:“没有父皇的允许,区区一个刑部竟然敢擅自绑走苏公公,他们好大的狗胆!” 刘善存自知理亏,转向晏南修身边的高栓,轻声说:“高公公啊,您也知道皇上此刻的身体状况,实在是离不开人呐!还请您帮帮忙,劝一劝宁王殿下,等皇上醒来后,我一定会立刻通知两位。” 晏南修听了刘善存的话,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他与小高子对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同样的担忧。 刘公公如此阻拦他们,难道是皇上……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晏南修心中的猜测和怀疑都快冲破天灵盖了,现场所见之人每一个都很反常…… 而且这些人的面容都生得很!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刘善存趁着晏南修和小高子走神的瞬间,如风一般迅速地闪进了皇上的寝宫之中。他的动作如此之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晏南修回过神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看着紧闭的宫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天色早已深沉如墨,漆黑一片,雨瓢泼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哗啦哗啦的雨水声响彻整个宫殿。 晏南修站在走廊边,一动不动,他不知道寝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作为皇帝的儿子,晏南修深知父亲病情的严重性,但他却被阻挡在寝宫之外,他不禁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如果皇上真的已经离世,这么大的事情又怎敢瞒着众人呢? 他们到底在等什么! 从这里都是皇后的人来看,答案只有一个,他们在等晏闲双! 他人呢! 一个时辰之前,梨园里的下人急匆匆地赶到绍王府,将一封信递到了晏闲双手中。 晏闲双看了来信,仅仅沉思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出手,打晕了皇后派在自己身旁的人。 他扫了眼房间内,把晕过去的人,塞进了被褥里后,迅速乔装打扮离开了府邸。 子书薇看到晏闲双出现的那一刻,眼睛里亮晶晶的。 晏闲双见到她如此灿烂的笑容,心中也不禁乐开了花,打趣道:“子书姑娘,你从未像今天这样对我笑过,难道是有事相求?” 子书薇帮他沏好茶,纠正道:“并非相助,而是邀请。” 晏闲双嘴角上扬,调侃道:“哦?愿闻其详,既然是你的请求,我岂敢不从呢?” 他的眼里含笑,心底早已乱作一团。 他听闻南修上午曾到过梨园的消息,内心的纠结与挣扎早已掀起了滔天大浪。 子书薇慢慢地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晏闲双,问:“你要不要跟我回黔林看看。” 晏闲双嘴角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笑眯眯地在她身旁坐下来,语气有些戏谑地反问:“以前求你带我去玩玩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不配吗?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呢?” 子书薇微微一笑,“我的夫婿,当然要带回去给阿爹阿娘看看啦。” 听到“夫婿”两个字,晏闲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子书薇。 子书薇调皮地对着晏闲双吐了一下舌头,娇声说道:“怎么样嘛,晏公子,您要美人还是要天下,可得好好选哦!” 晏闲双原本笑容满面的脸庞,渐渐地变得狰狞起来,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为了让他得到天下,你竟然不惜出卖自己的真心,子书薇,就算你永远都不会爱上我,我也绝对不愿意,看到你为了另外一个男人,如此委曲求全!” 子书薇看到晏闲双如此激动地反应,眼眶逐渐湿润起来,轻声说道:“这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晏闲双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子,双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掐住子书薇白皙修长的脖颈。 晏闲双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痛苦,不断收紧手指的力道,咆哮道:“见了他一面,你竟敢说这种话!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为了得到你、呵护你,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当知道你遭受了那个混蛋的玷污之后,我发誓,一定要让他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亲眼看着他,像条狗一样跪在我面前求饶!” 子书薇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还是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么,你是要天下对吗?” 晏闲双听到子书薇气息这般虚弱,稍微冷静了一点,手上的力量松了一些,却仍然没有放开子书薇的脖子。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没错,我不仅要天下,还要你留在我身边,即使你不爱我,我也绝不放手!” “你知道吗?他今日来不是让我来劝你,而是要送我回黔林,我却觉得应该和你一起回去。” 子书薇的眼泪不断从眼眸中流出,模糊了视线,她颤抖着嘴唇,继续说道:“就算你得到了天下,你能做什么呢?皇后想一杯毒酒赐死我,她会放过我吗?晏闲双,我生于黔林,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天地,留在这里,我一点也不开心。” 说完,子书薇便毅然决然地紧闭双眸,彻底放弃了反抗。 晏闲双的手劲松了下来,硬生生的把子书薇甩在了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坚定地说道:“好好留在这里,我很快就会接你进宫!我会让全天下都知道,谁都不能阻止我们!” 子书薇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头晕目眩,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跪坐在地上。 她仰起头,看着晏闲双,问:“晏南修会让你那么容易得到天下吗?” “还说不是为了他!”晏闲双听到从她嘴里说出晏南修三个字,气得额头青筋怒涨,眼角射出冷光吼道:“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一团烂泥,被人利用、被人唾弃,这普天下无人能束缚住我,我可以输得一败涂地,但晏南修不行,我敢玩把大的,他敢吗!” “晏闲双——”子书薇低低的叫了他一声,勉强的笑了笑,“我服下了子书家的独门毒药。” 服毒!晏闲双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气得浑身发抖,再次伸手抓住地上的子书薇,声音带着一丝绝望和愤怒:“你是在骗我,对不对?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真的,这种毒只有子书家的仙草才能解毒,而那株仙草一旦离开子书家的圣地就无法存活。” 子书薇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晏闲双的手紧紧地攥着子书薇的胳膊,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子书薇,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子书薇的表情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 “我在京都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这种煎熬的日子我过够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放手!” 晏闲双的心像是被一把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怎么也想不到,子书薇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多久!毒性发作要多久!”晏闲双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 “半月。”子书薇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晏闲双喃喃自语道:“半……半月?怎么可能这么短……” 要知道,从京都到黔林,最快也需要快马日夜兼程才能赶到。 晏闲双看着子书薇,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到谎言,但他看到的却是满脸的泪水。 这个女人,不是最怕死吗!她是怎么敢的!此时,无论怎样威胁恐吓,都已经毫无用处了。 子书薇轻轻扳开他的手指,揉着僵硬酸痛的手臂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你可以叫巫先生来给我把个脉……” 晏闲双的心中一阵刺痛,连忙高声呼喊着巫良的名字……让他为子书薇诊脉。 巫良匆匆赶来,坐到床边,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子书薇的手腕上,过了一会儿,巫良收回手,脸色变得异常沉重,默默地把子书薇的手放回被窝里。 他对晏闲双说:“最多,还有半月时光。” 晏闲双听到这句话,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他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努力稳住身形,狠狠地盯着巫良,抓起桌上的折扇,用力地甩向他,怒声骂道:“废物!废物!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能让她服毒,本王养你何用!” 折扇如同一道闪电般飞向巫良,巫良没有躲避,低着头,默默承受着晏闲双的责骂,任由折扇砸在自己的身上。 扇面与他的衣服碰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后掉落在地上。 第122章 咒诅 这场冬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天上很快冒出了白星子。 玄青子身披星月,悠然地踏着湿漉漉的步子,来到了梨园外面。 忽然间,一阵争吵声传入耳际,虽然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夜晚却显得很清晰。 他停下脚步,屏气凝神,调动体内的内力,仔细聆听起来,发现这声音来自于梨园! 玄青子想了想,纵身一跃,轻盈地登上了屋顶。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两片瓦片,透过缝隙,恰好看见一把折扇,从一个阴森森的老头身上滑落,系在扇柄上的玉佩与地面相撞,随之摔成了碎片! 那老头缓缓抬头,只见他目若深潭,瞳孔中隐隐跳动着怒火,他对上晏闲双的目光,沉声道:“绍王!老夫可是皇后不远千里请来的,如果你认为老夫无能,那老夫就此别过!” “请你来做甚!不过是监视本王罢了!”晏闲双眼透出痛苦和屈辱,骂道:“你要滚就滚远些,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告辞!” 巫良说完,便负气离去。 玄青子看到屋子里的情形,一时竟有些想笑。 这叫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么个难缠的老头一走,带子书薇走的阻碍不就少了大半! 想到这!他心情顿时松轻不少,屁股往瓦片上一坐,‘咔擦’一声,瓦片竟碎了! “谁!”一声怒吼从屋子里传出! 啊!这……玄青子伸出手掌,往嘴上‘啪啪’拍了两个嘴巴子! 乐极生悲了! 反正已经被发现了,玄青子索性跃下了屋顶,大摇大摆的进到了房间。 “小爷……小人玄青子。” 玄青子自报名讳之后,晏闲双便打量起他。 玄青子一身夜行衣,黑布蒙住了半张脸,从其身形来看,晏闲双一眼便认出他是晏南修身旁的人。 晏闲双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道:“大晚上趴在别人家屋顶偷听,晏南修养的狗跟他的主子还真是一个德行啊!” 听到这话,玄青子顿时有些不服气,他瞪大眼睛反驳道:“你可以骂晏南修那家伙,但你不能骂我!即便不考虑晏南修,我与子书白也算是有点交情,如今他小妹生命垂危,我送她回去医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晏闲双转头看向子书薇,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当下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惊讶不已的决定:“免了,还是由本王亲自送她回去!” 此言一出,玄青子和子书薇皆是一脸惊愕。 此时此刻,如果晏闲双选择离开京都,那么整个天下将与他再无关联! 他竟然愿意为了子书薇而舍弃这一切! 晏闲双注意到两人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道:“怎么?难道你们不相信本王不成?” 子书薇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玄青子却忙道:“信!当然信!敢问绍王何时动身?” “即刻动身。” “马车早已准备好,就在梨园侧门的街巷边,去黔林要用的物品也都准备好了。” 玄青子担心他一时兴起,改变想法就功亏一篑了,和晏闲双说话的态度好得没边了。 巫良站在走廊上,看着三人走出来,朝着侧门走去,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阻止他们还是任由他们离开! 子书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巫良说道:“前辈,哥哥曾经告诉过我,您与子书家族祖上出自同一门,若日后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落脚,黔林子书家随时恭候!” 子书薇的这句话,让巫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他意识到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巫良身上的阴气仿佛褪去了大半,他微微点头说道:“老夫期待有一天,能再次与姑娘相见!” 几人不再做停留,脚步匆匆地从侧门离去,径直走向街巷旁。 玄青子毕恭毕敬地将两人请进马轿内,然后轻盈地跃上马车,当起了车夫。 晏闲双在马轿内迅速更换好衣裳,临近城门时,他缓缓掀起轿帘,回眸望向京都。 夜幕下的京都宛如一座不夜城,繁华喧闹,远处的点点灯火犹如繁星般闪烁,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玄青子勒住马匹,马车稳稳停下。 晏闲双跨步坐上前座,对玄青子说道:“请转告晏南修,我并非溃败,也从未想过退缩。只是我找到了,比天下还让我痴迷、更珍视之人,她胜过这天下万物!” 子书薇坐在马车里,听到他的话,心尖一颤,不禁泪如雨下。 被他豢养了这么多年,仿佛在霎那间变成了甜蜜的爱恋,不顾一切、不留余力…… 玄青子跳下马抱拳躬身,向晏闲双行了江湖中最高的礼节,回应道:“小人定当原话转达!” 马车跑出了城门,子书薇收拾好情绪,从马轿内走出,和晏闲双并排坐着,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说:“外面的星星比京都还亮呢!” 此时的晏闲双却无心观赏夜色,虽然已经离开子京都,母妃那边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一路会有无数变数,半点都不能耽搁!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他始终都不能确定,子书薇真当爱他吗? 他突然偏过头,在子书薇脸上亲了一下,问:“你喜欢我吗?” 子书薇到这时才醒悟过来,他这一路上闷闷不乐,原来是在担心这件事! “不喜欢你,我带你回黔林,我是有病啊!” 晏闲双听到她这么说,心里松了一口气,追着问:“那你还喜欢晏南修吗?” 子书薇想了想,晏南修是她少女时期的惊鸿一瞥,那个梦做了很久,只是梦早就破碎了。 她淡淡地道:“我先认识他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早就不喜欢了。” 晏闲双顿了顿,突然笑了。 明明是自己先认识她,晏南修才是那个后来者! 不过不重要了,人和心都是他的了,还计较什么! “晏闲双,你嘲笑我!” 子书薇看他还在似笑非笑,哼一声,支着下巴,靠在他的手臂上说:“早知道不告诉你了!让你猜!急死你!” 晏闲双腾出一只,手摸着她的脑袋说:“傻瓜,我说过,哪怕你不爱我,我也不在乎,我爱你就够了。” “真的?” “好,假的,至少心里会难受,不过此刻我非常开心!” 晏闲双一把把她搂进怀中,对着广阔无垠的黑夜,大声喊道:“我爱子书薇!” 子书薇也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做出扩音状,跟着大声喊:“我爱晏闲双!我要给他生孩子,生很多,很多……” “我晏闲双要生生世世纠缠着子书薇……” “我子书薇同意啦!哈哈哈……” 子书薇望着晏闲双的眼睛,这双眼睛透着股净干净的笑意。 清脆爽朗的笑容,在寂凉的夜色中,不断蔓延、扩散…… 绍王府里的人,发现晏闲双不见了,早就乱做了一团。 皇后的人和昆阳,匆匆忙忙赶到了梨园,只要梨园里的人还在,绍王就走不远! 到了梨园,一小队士兵把守了几个门口,领头人和昆阳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冲了进去。 巫良依然站在走廊里,仿佛在等他们。 看到人来了,他开口缓缓道:“绍王和子书姑娘走了,这会应该已经出了城门。” 领头人听闻,吓得脸色立变,当即命人去追。 他们绑了巫良,直奔皇宫 巫良进宫的次数很少,如今的皇宫和他往日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四周都是严阵以待的禁卫,和面色谨慎的宫人,他似乎猜到了,皇后最近为何把晏闲双看得如此严格。 这么多年,他都只做份内的事,从不过问宫中事。 他本可以在绍王离开后,一走了之,可是却还想见皇后一面。 哪怕是绑着来见她! 巫良很快被带到了皇后面前,褚文然本就生得貌美,坐上皇后之位后,整个人更加的雍容华贵。 皇后身着一袭华丽的锦衣,白皙的肌肤如雪,与她的华服相互映衬,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峨眉轻蹙,一双美目没有半点笑意,直直的看着眼前的人。 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 “你为何要放走他。” 皇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满是责怪的意味。 这次巫良没再回避她的目光,也没有接直回答她的话,只是苦涩的笑了一声,“小人失职!” “本宫问你!为何要放走他!” 褚皇后一字一字提高音量,到最后几个字,尖锐的嘶吼声都出来了。 “皇后,绍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他就像一个空心人任凭你摆布,我虽是一名医者,却无法医好他,现在有人能医了,如不让他去了!” “本宫的心呢!本宫苦心经营多年,把他交给最信任的人,你却这般对我!”褚皇后眼睛里越来越疯狂,用一种不甘又极其强硬的语气道:“本宫和他的身份,注定了只能让这世道布摆!你怎可放走他!” 巫良长叹一声,“皇后,皇权就是一道无法摆脱的咒诅!绍王已经远去,您就不要再如此执迷不悟了!” 听到“皇权就是咒诅”这几个字,褚文然的内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恐惧。 “快!来人啊!大开城门!立刻去把绍王给我追回来!” 皇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巫良面前,身体弯曲得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念,“当年,我单枪匹马追入汝州城,我说要陪着他夺回天下,我说过我要成为皇后,这些,我都做到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亲生儿子竟然会对我怀有如此深的恨意!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啊!” 难道皇权真的是一道无法破解的咒诅吗…… 褚文然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想起这些年皇上对她的冷漠和轻视,她都默默忍受了。 只期待有一天,她的儿子能取代他的位置! 而他、竟然不要! 竟然不要! 皇后的眼神变得空洞,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脸上满是绝望和哀伤。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而去了! 只剩下一片黑暗和孤独! “报——禀报皇后——” 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赶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禀告道:“皇……皇上他驾崩了!” 褚文然眼珠稍微动了动,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声音说:“哦?是吗!埋了。” 太监听到皇后的话,惶恐的抬起头,看到一张被泪水的脸,哭声更重了些,“皇后,您节哀,后宫还需要您主持大局呐!” “主持不了一点,我儿子都没了,我还主持什么大局,他早就该死了 !为什么到如今才死!哈哈哈……” 太监觉得皇后大概是疯了,不敢再说话,缩着脖子,又跪着倒行着出了门。 跪到门外,他刚准备起身,就看到远处一队侍卫,正朝皇后这里走来。 太监看到这些人,猜测应该是宁王派来的,双膝哆哆嗦嗦,想再次跪进去。 结果,听到里面‘砰砰’砸东西的声音,和皇后凄厉哭骂声。 外有围堵,里有罗刹,太监抬起头,痛苦的看了眼天,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侍卫走到皇后宫殿外,听到了里面接连不断的打砸声,侍卫长手一扬,两队人马迅速分开,包围了宫殿。 褚文然眼角的皱纹像是刻在脸上的泪痕,彩照人的肌肤变得苍白无光,一头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显得凄凉无比。 她在宫殿里一步一步走着,看见什么东西,就用那双苍白的手拿起朝地面砸去,碎片四溅,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她砸到后来,似乎没有力气了,如一摊软泥般倒在了地上。 巫良看到皇后成了这个样子,心底抽搐着疼。 他找来一块白布,蹲到皇后面前,轻轻拿起她的手,像是怕她痛着,哄孩子似的小心的吹着气,再慢慢的清理着手上的伤口。 “皇后啊,您是一国之母,哪怕绍王走了,您的地位也没有任何人能撼动,您当年嫁给成王,要的不就是皇后的位置吗?您做得够好了!” 巫良声音低低的,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然而皇后紧闭双眼,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第122章 咒诅 这场冬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天上很快冒出了白星子。 玄青子身披星月,悠然地踏着湿漉漉的步子,来到了梨园外面。 忽然间,一阵争吵声传入耳际,虽然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夜晚却显得很清晰。 他停下脚步,屏气凝神,调动体内的内力,仔细聆听起来,发现这声音来自于梨园! 玄青子想了想,纵身一跃,轻盈地登上了屋顶。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两片瓦片,透过缝隙,恰好看见一把折扇,从一个阴森森的老头身上滑落,系在扇柄上的玉佩与地面相撞,随之摔成了碎片! 那老头缓缓抬头,只见他目若深潭,瞳孔中隐隐跳动着怒火,他对上晏闲双的目光,沉声道:“绍王!老夫可是皇后不远千里请来的,如果你认为老夫无能,那老夫就此别过!” “请你来做甚!不过是监视本王罢了!”晏闲双眼透出痛苦和屈辱,骂道:“你要滚就滚远些,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告辞!” 巫良说完,便负气离去。 玄青子看到屋子里的情形,一时竟有些想笑。 这叫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么个难缠的老头一走,带子书薇走的阻碍不就少了大半! 想到这!他心情顿时松轻不少,屁股往瓦片上一坐,‘咔擦’一声,瓦片竟碎了! “谁!”一声怒吼从屋子里传出! 啊!这……玄青子伸出手掌,往嘴上‘啪啪’拍了两个嘴巴子! 乐极生悲了! 反正已经被发现了,玄青子索性跃下了屋顶,大摇大摆的进到了房间。 “小爷……小人玄青子。” 玄青子自报名讳之后,晏闲双便打量起他。 玄青子一身夜行衣,黑布蒙住了半张脸,从其身形来看,晏闲双一眼便认出他是晏南修身旁的人。 晏闲双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说道:“大晚上趴在别人家屋顶偷听,晏南修养的狗跟他的主子还真是一个德行啊!” 听到这话,玄青子顿时有些不服气,他瞪大眼睛反驳道:“你可以骂晏南修那家伙,但你不能骂我!即便不考虑晏南修,我与子书白也算是有点交情,如今他小妹生命垂危,我送她回去医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晏闲双转头看向子书薇,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当下做出了一个让在场的人,都惊讶不已的决定:“免了,还是由本王亲自送她回去!” 此言一出,玄青子和子书薇皆是一脸惊愕。 此时此刻,如果晏闲双选择离开京都,那么整个天下将与他再无关联! 他竟然愿意为了子书薇而舍弃这一切! 晏闲双注意到两人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道:“怎么?难道你们不相信本王不成?” 子书薇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玄青子却忙道:“信!当然信!敢问绍王何时动身?” “即刻动身。” “马车早已准备好,就在梨园侧门的街巷边,去黔林要用的物品也都准备好了。” 玄青子担心他一时兴起,改变想法就功亏一篑了,和晏闲双说话的态度好得没边了。 巫良站在走廊上,看着三人走出来,朝着侧门走去,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阻止他们还是任由他们离开! 子书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巫良说道:“前辈,哥哥曾经告诉过我,您与子书家族祖上出自同一门,若日后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落脚,黔林子书家随时恭候!” 子书薇的这句话,让巫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他意识到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巫良身上的阴气仿佛褪去了大半,他微微点头说道:“老夫期待有一天,能再次与姑娘相见!” 几人不再做停留,脚步匆匆地从侧门离去,径直走向街巷旁。 玄青子毕恭毕敬地将两人请进马轿内,然后轻盈地跃上马车,当起了车夫。 晏闲双在马轿内迅速更换好衣裳,临近城门时,他缓缓掀起轿帘,回眸望向京都。 夜幕下的京都宛如一座不夜城,繁华喧闹,远处的点点灯火犹如繁星般闪烁,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玄青子勒住马匹,马车稳稳停下。 晏闲双跨步坐上前座,对玄青子说道:“请转告晏南修,我并非溃败,也从未想过退缩。只是我找到了,比天下还让我痴迷、更珍视之人,她胜过这天下万物!” 子书薇坐在马车里,听到他的话,心尖一颤,不禁泪如雨下。 被他豢养了这么多年,仿佛在霎那间变成了甜蜜的爱恋,不顾一切、不留余力…… 玄青子跳下马抱拳躬身,向晏闲双行了江湖中最高的礼节,回应道:“小人定当原话转达!” 马车跑出了城门,子书薇收拾好情绪,从马轿内走出,和晏闲双并排坐着,她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说:“外面的星星比京都还亮呢!” 此时的晏闲双却无心观赏夜色,虽然已经离开子京都,母妃那边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一路会有无数变数,半点都不能耽搁!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他始终都不能确定,子书薇真当爱他吗? 他突然偏过头,在子书薇脸上亲了一下,问:“你喜欢我吗?” 子书薇到这时才醒悟过来,他这一路上闷闷不乐,原来是在担心这件事! “不喜欢你,我带你回黔林,我是有病啊!” 晏闲双听到她这么说,心里松了一口气,追着问:“那你还喜欢晏南修吗?” 子书薇想了想,晏南修是她少女时期的惊鸿一瞥,那个梦做了很久,只是梦早就破碎了。 她淡淡地道:“我先认识他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早就不喜欢了。” 晏闲双顿了顿,突然笑了。 明明是自己先认识她,晏南修才是那个后来者! 不过不重要了,人和心都是他的了,还计较什么! “晏闲双,你嘲笑我!” 子书薇看他还在似笑非笑,哼一声,支着下巴,靠在他的手臂上说:“早知道不告诉你了!让你猜!急死你!” 晏闲双腾出一只,手摸着她的脑袋说:“傻瓜,我说过,哪怕你不爱我,我也不在乎,我爱你就够了。” “真的?” “好,假的,至少心里会难受,不过此刻我非常开心!” 晏闲双一把把她搂进怀中,对着广阔无垠的黑夜,大声喊道:“我爱子书薇!” 子书薇也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做出扩音状,跟着大声喊:“我爱晏闲双!我要给他生孩子,生很多,很多……” “我晏闲双要生生世世纠缠着子书薇……” “我子书薇同意啦!哈哈哈……” 子书薇望着晏闲双的眼睛,这双眼睛透着股净干净的笑意。 清脆爽朗的笑容,在寂凉的夜色中,不断蔓延、扩散…… 绍王府里的人,发现晏闲双不见了,早就乱做了一团。 皇后的人和昆阳,匆匆忙忙赶到了梨园,只要梨园里的人还在,绍王就走不远! 到了梨园,一小队士兵把守了几个门口,领头人和昆阳一刻也不敢耽搁,直接冲了进去。 巫良依然站在走廊里,仿佛在等他们。 看到人来了,他开口缓缓道:“绍王和子书姑娘走了,这会应该已经出了城门。” 领头人听闻,吓得脸色立变,当即命人去追。 他们绑了巫良,直奔皇宫 巫良进宫的次数很少,如今的皇宫和他往日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四周都是严阵以待的禁卫,和面色谨慎的宫人,他似乎猜到了,皇后最近为何把晏闲双看得如此严格。 这么多年,他都只做份内的事,从不过问宫中事。 他本可以在绍王离开后,一走了之,可是却还想见皇后一面。 哪怕是绑着来见她! 巫良很快被带到了皇后面前,褚文然本就生得貌美,坐上皇后之位后,整个人更加的雍容华贵。 皇后身着一袭华丽的锦衣,白皙的肌肤如雪,与她的华服相互映衬,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峨眉轻蹙,一双美目没有半点笑意,直直的看着眼前的人。 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 “你为何要放走他。” 皇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满是责怪的意味。 这次巫良没再回避她的目光,也没有接直回答她的话,只是苦涩的笑了一声,“小人失职!” “本宫问你!为何要放走他!” 褚皇后一字一字提高音量,到最后几个字,尖锐的嘶吼声都出来了。 “皇后,绍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他就像一个空心人任凭你摆布,我虽是一名医者,却无法医好他,现在有人能医了,如不让他去了!” “本宫的心呢!本宫苦心经营多年,把他交给最信任的人,你却这般对我!”褚皇后眼睛里越来越疯狂,用一种不甘又极其强硬的语气道:“本宫和他的身份,注定了只能让这世道布摆!你怎可放走他!” 巫良长叹一声,“皇后,皇权就是一道无法摆脱的咒诅!绍王已经远去,您就不要再如此执迷不悟了!” 听到“皇权就是咒诅”这几个字,褚文然的内心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恐惧。 “快!来人啊!大开城门!立刻去把绍王给我追回来!” 皇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巫良面前,身体弯曲得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念,“当年,我单枪匹马追入汝州城,我说要陪着他夺回天下,我说过我要成为皇后,这些,我都做到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亲生儿子竟然会对我怀有如此深的恨意!我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啊!” 难道皇权真的是一道无法破解的咒诅吗…… 褚文然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句话,想起这些年皇上对她的冷漠和轻视,她都默默忍受了。 只期待有一天,她的儿子能取代他的位置! 而他、竟然不要! 竟然不要! 皇后的眼神变得空洞,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脸上满是绝望和哀伤。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而去了! 只剩下一片黑暗和孤独! “报——禀报皇后——” 这时,一名太监匆匆赶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禀告道:“皇……皇上他驾崩了!” 褚文然眼珠稍微动了动,用一种极其诡异的声音说:“哦?是吗!埋了。” 太监听到皇后的话,惶恐的抬起头,看到一张被泪水的脸,哭声更重了些,“皇后,您节哀,后宫还需要您主持大局呐!” “主持不了一点,我儿子都没了,我还主持什么大局,他早就该死了 !为什么到如今才死!哈哈哈……” 太监觉得皇后大概是疯了,不敢再说话,缩着脖子,又跪着倒行着出了门。 跪到门外,他刚准备起身,就看到远处一队侍卫,正朝皇后这里走来。 太监看到这些人,猜测应该是宁王派来的,双膝哆哆嗦嗦,想再次跪进去。 结果,听到里面‘砰砰’砸东西的声音,和皇后凄厉哭骂声。 外有围堵,里有罗刹,太监抬起头,痛苦的看了眼天,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侍卫走到皇后宫殿外,听到了里面接连不断的打砸声,侍卫长手一扬,两队人马迅速分开,包围了宫殿。 褚文然眼角的皱纹像是刻在脸上的泪痕,彩照人的肌肤变得苍白无光,一头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显得凄凉无比。 她在宫殿里一步一步走着,看见什么东西,就用那双苍白的手拿起朝地面砸去,碎片四溅,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她砸到后来,似乎没有力气了,如一摊软泥般倒在了地上。 巫良看到皇后成了这个样子,心底抽搐着疼。 他找来一块白布,蹲到皇后面前,轻轻拿起她的手,像是怕她痛着,哄孩子似的小心的吹着气,再慢慢的清理着手上的伤口。 “皇后啊,您是一国之母,哪怕绍王走了,您的地位也没有任何人能撼动,您当年嫁给成王,要的不就是皇后的位置吗?您做得够好了!” 巫良声音低低的,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然而皇后紧闭双眼,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第123章 寡人 严莽从刑部带着苏福喜进到皇上寝殿时,寝殿外文武百官齐跪在地,寝殿内宫女太监也都伏跪在地上。 “皇……皇上!”苏公公拖着蹒跚的步子扑到龙塌边,眼中含满了泪水,“皇上!老奴,回来了!” 此时,皇上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听到苏公公的声音,皇上微微睁开了眼睛,艰难地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苏福喜见状,急忙将自己的耳朵凑近皇上的嘴边,轻声问道:“皇上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给老奴听。” 皇上的气息十分微弱,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请…清…浸月……朕…朕看到浸…浸月了……” 苏公公知道皇上将去,出现了幻觉,小声宽慰道:“成王妃,是想皇上您啦!来看看您。”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紧接着又喃喃自语道:“她…她怨朕啊……” 瑞德帝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他牵上江浸月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高公公帮瑞德帝掖了下领口后,悲痛欲绝地喊道: “皇上——驾崩啦!——” 这声呼喊如同惊雷一般,响彻整个宫殿,随后宫殿里响起了一片凄厉的哭声。 晏南修在外面站了整晚,这时才走进了殿内。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数位大人,这些人,都是这几年升上来的,官职升得极快,寒云看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殿外脚步匆忙,听声音是禁卫,寒云朝严莽望去,他面无波澜冷静的不像话。 虎父无犬子——现在谁来都不好使了。 龙塌上曾那般高大威武的身躯,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成了薄薄一片,安静地躺在那里。 晏南修定定的看着他,心中无限唏嘘,他们早就无话可说了…… 相见不如不见! 寒云看到人都到的差不多了,面色凝重地拿出圣旨。 当着在场官员的面,高声宣读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二子宁王,品行端正,德才兼备,今特传位于宁王,望其能继承大统,光耀我朝……” 读完圣旨后,寒云将它递给了宁王。 瑞德帝不如先帝子嗣众多,绍王出城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京都! 宁王即位,没有任何悬念。 在场有许多官员,在进宫的路上就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当场又向新皇朝拜! “陛下万岁,万万岁……” 晏南修正站在宫殿之中,望着满地跪拜的人群,神情稍微放松下来! 这一夜,他一直守在瑞德帝的寝宫之外,但实际上,他暗中调动了自己所有的人马,意料之中的登上了皇位。 这个皇位只能他坐! 绍王那边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他的亲信盯着,这几年绍王在朝中的人,能降的都不知不觉降了。 两人暗中斗了这么多年,晏南修本想在这一刻,掀翻棋盘。 可惜啊,可惜。 有些索然无味了。 晏南修没看瑞德一眼,独自朝外走去。 小高子率领着一队宫女和太监,簇拥着晏南修住进了承华宫。 来到大殿之中,李长风抱着剑,对着晏南修行了跪拜礼,“臣,李长风拜见皇上。” 晏南修盯着李长风的头顶,看了许久,才淡淡地道:“免礼!” “微臣有个不情之情,先帝已逝,微臣只希望能够独善其身!” 李长风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腰部几乎快要对折到地面上。 从晏南修的角度看过去,此刻,这位百里挑一的猛将似乎也被岁月压弯了腰杆。 李长风的成长和人生太过狠戾和黑暗,他的存在将是一头难以驾驭的野狼,一旦放任自流,后果不堪设想。 晏南修深知这一点,因此从未想过要‘留’下他。 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忙闯入大殿内,跪伏在地,:“启禀皇上,宁王府有消息传来,云姑娘即将临盆。” 晏南修正皱眉沉思,听到此消息,毫不犹豫发出命令:“来人,请太医过来,立即备驾返宁王府!” 大殿之内一片寂了,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小高子心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地劝阻道:“皇上,万万不可啊!宫外局势异常凶险,乱党尚未肃清,恳请皇上三思啊!” 晏南修在心中冷笑,为了云裳他把命拼出去的事情都干过,凶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早就厌倦了,皇宫里的种种束缚,完全不理会小高子的觐言,对李长风说:“你也随朕一同前往宁王府!待离开王府之后,你便自由了。” 语毕,晏南修从衣袖中取出一枚沾着血迹的珍珠头钗,扔到李长风面前说:“她是谁的人,你心中有数。如若你想,可带走她父亲,去南信。” 李长风拾起那枚染血的珍珠头钗,瞬间明白冷荷已不在人世,她是皇后安插在晏南修身边的人,落得如此下场,早已成为定局。 皇上如此说辞,冷荷的尸骨应该就在南信,李长风心头微颤,望向晏南修道:“多谢皇上恩准。微臣定当全力保护皇上的安全!” “如此甚好!” 瑞德八年的冬天是真冷,冻死了很多人,朝廷拔下去的银行,大多数都被中饱私囊了,这个冬天皇上成天昏沉沉的,没上过几天朝,这事更传不到他耳中。 皇子党暗地里斗得凶狠,可惜送上去的折子,瑞德早就无神翻阅。 瑞德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数支队伍从皇宫出发,周遭十分安静,寥寥几盏灯,从大户从家窗户里映出。 这么冷的天,路边还倦着不少无家可归的人,他们身披烂棉絮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队伍抵达宁王府门前,已快破晓。 府邸周围早已戒严,四处都有侍卫守护。 府内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随着小高子高呼一声:“皇上驾到!” 刹那间,府中的仆人们纷纷双膝跪地,身体颤抖得像在落雪花儿。 就在一炷香之前,皇宫里的侍卫们包围了宁王府,皇上又在深夜造访宁王府,宁王府的每个人都在心中猜测这是为何! 自从王爷回到京城以来,他们没有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王爷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整个宁王府众人的心弦! 看到如此大的阵仗,他们首先想到,难道王爷又惹出了什么大祸? 马车停稳,晏南修迫不及待的下了马,全然不顾下人们惊恐的目光,径直冲向云裳的住所。 许黛娥和府里管事的嬷嬷,都在云裳所在的小楼里,宽敞的厅堂里挤满了人。 晏南修推开房门走进来时,眼尖之人,立刻注意到他换上了明黄色的华服,衣袖和领口处都绣着飞龙。 瞬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皇宫已经易主,就在今夜宁王登上了皇位! 晏南修在他们想行礼之前,漠然摆手阻止了,他怕被云裳听到,万一分了心,生孩子就更使不上劲了。 快走到门口时,太医跨步向前,跪倒在晏南修前面,“皇上,让臣先去看看!”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医也却是个硬骨头。 不惧皇上的眼神,忤逆了他的意思,叫出了晏南修的身份。 晏南修倒吸一口气,食指点在太医额头上,“你——给朕在这里跪好!” 手劲儿又狠又重,还好太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硬撑住了。 屋内的两个人听到这个声音,不约而同都把目光瞟向了门口。 云裳青丝湿透了,黏糊糊沾在脸上,发白的嘴唇被咬出了几条血印,稳婆怕她咬伤舌头,往她嘴里塞了块棉布。 听到门被推开,稳婆猛的起身,因起得太急,往前扑了一步,才站直了身子,正欲跪下行礼,晏南修心里想,没用的东西,嘴里却是:站到一边去! 稳婆哪里见过皇上,顿时吓得僵住了身体! 晏南修也顾不上许多,把人扒拉开,扯下云裳嘴里的棉布,丢在了地上。又捡起床头的棉布,帮她擦去不断冒出的汗。 很快,他从稳婆嘴里问清楚了情况。 从稳婆来到屋子里两个多时辰,云裳全身的骨头都像碎了许多次,孩子的头卡在宫口,愣是出不来。 “接下来如何。” 稳婆不敢看晏南修的眼睛,见不着他眼里的寒光。 “再这样下去,就…就怕血崩啊,皇上。” 稳婆那张脸煞白煞白的,无放安处的双手搅在一起,完全没注意到晏南修一双狭长的眼睛,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就差一口咬上去。 “云姐姐,你说话话。”晏南修凑近云裳的耳朵说:“把他生出来,朕什么都许你。” 晏南修的手段有多龌龊,云裳自然明白。 她不跟他斗气,看了晏南修一眼道:“为云家平反!” “朕答应你,可以生了!” 晏南修的语调分明很轻,传进云裳耳朵里,她魂儿都颤了,原来他是这么想她的! “你先出去,我会把他生下来的。”云裳疼得双眼发红,还是哄着他似的说。 果然,晏南修出去没一会儿,房内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晏南修一直贴着门脸儿站着,一听到哭声便冲进了屋里,欢喜的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 “皇上,是个公主,长得真漂亮。”稳婆用早已准备好的棉布,把孩子包好,又还给了晏南修,“云姑娘啊,遭了大罪,要请大夫来看看。” 晏南修被孩子的哭声,吸引住所有注意力。 屋内光线昏暗,仅点亮一盏孤灯,昏黄烛火摇曳,映照出一片凄清景象。 床铺周围,凌乱丢弃着沾染鲜血的棉布,触目惊心!一把大剪刀更是如同刚从血泊中捞出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晏南修的嗓音并不大,透出的狠厉却让人不寒而栗。 稳婆紧紧抱着刚刚降生的公主,双手颤抖不止,满脸惊恐地回答道:“皇上息怒,奴才也是迫不得已啊!云姑娘本来身体就虚弱无比,再加上骨盆狭窄,如果不用这种方法,根本无法顺利产下公主啊!” “抱紧公主,倘若有丝毫差错,朕定会将你满门抄斩!”晏南修眼神冷酷至极,狠狠瞪了稳婆一眼,随后高声呼叫:“太医!快给朕过来!” 他转身面对云裳的瞬间,表情又变得温柔似水,轻声道:“裳儿,你受苦了。” 云裳整张脸苍白如纸,连气息都变得很弱,下体还在不断冒着血水。 哪怕神识很弱了,她还是能感觉到晏南修比起从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琢磨。 她认识的那个小南修,永远都回不来了。 晏南修在府里住了一天,就回了皇宫。 这个春季,天气不好,终日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瑞德帝丧期,上朝改为十日一朝,要紧的事情就递折子进明理堂。 晏南修手臂上缠着白布条,胡乱的翻动了下面前的折子,就没什么兴致了。 这两年下来,朝中有二心的人,动得差不多了。如柯战这种身居要职的人暂时也动不了。晏南修一上位,一些立场不明的人,也纷纷表明了忠心。 “怀娄城的事办得如何了。”晏南修在一堆折子里,没找到关于云家的,突然发问。 “奴才一直托人打听着,王府建在原址已经修好了,云家小王爷小住进去了。”小高子贴心的说,因为先皇还在服丧,处理的事情不多,头一件事,便是把他怀娄城云家封为异姓王爷。 这事儿,办得太突然,皇上只发了一道圣旨,连商议的过程都免了,听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已无力回天。 因此遭了许多人的馋言,都被皇上一句:朕落难时,得云家全力相助才平安无事。爱卿……你们那时又在哪里。 大臣也冤,那时是几时他们都不知,也不敢多问。只能把一件件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都写进了折子里。 晏南修看到这堆折子烦透了。 “皇上,皇上。”小高子见皇上正在分神,轻声笑说:“御花园的花开了,奴才陪您出去走走。” 晚春天气儿真好,御花园里的花儿,都是些京都难得见到的名贵品种,被司部的人精心养护得极好。 两人一坐下,宫人就奉上了茶侍机退下,晏南修轻抿了口春茶说:“当皇上,乏味得很。” 小高子一口清茶入口,被堵在了喉尖,慌忙咽下后问:“皇上,您有心事?” 他的心事,路人皆知。 他想娶云裳,每次这话没到嘴边,都有深谙皇上心意的大臣,先抛出让他无法说出口的话题。 入了皇宫,当了皇帝,还不如当王爷时惬意。 第123章 寡人 严莽从刑部带着苏福喜进到皇上寝殿时,寝殿外文武百官齐跪在地,寝殿内宫女太监也都伏跪在地上。 “皇……皇上!”苏公公拖着蹒跚的步子扑到龙塌边,眼中含满了泪水,“皇上!老奴,回来了!” 此时,皇上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听到苏公公的声音,皇上微微睁开了眼睛,艰难地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好像想要说些什么。 苏福喜见状,急忙将自己的耳朵凑近皇上的嘴边,轻声问道:“皇上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给老奴听。” 皇上的气息十分微弱,他口中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请…清…浸月……朕…朕看到浸…浸月了……” 苏公公知道皇上将去,出现了幻觉,小声宽慰道:“成王妃,是想皇上您啦!来看看您。” 皇上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紧接着又喃喃自语道:“她…她怨朕啊……” 瑞德帝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他牵上江浸月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高公公帮瑞德帝掖了下领口后,悲痛欲绝地喊道: “皇上——驾崩啦!——” 这声呼喊如同惊雷一般,响彻整个宫殿,随后宫殿里响起了一片凄厉的哭声。 晏南修在外面站了整晚,这时才走进了殿内。 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数位大人,这些人,都是这几年升上来的,官职升得极快,寒云看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殿外脚步匆忙,听声音是禁卫,寒云朝严莽望去,他面无波澜冷静的不像话。 虎父无犬子——现在谁来都不好使了。 龙塌上曾那般高大威武的身躯,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成了薄薄一片,安静地躺在那里。 晏南修定定的看着他,心中无限唏嘘,他们早就无话可说了…… 相见不如不见! 寒云看到人都到的差不多了,面色凝重地拿出圣旨。 当着在场官员的面,高声宣读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二子宁王,品行端正,德才兼备,今特传位于宁王,望其能继承大统,光耀我朝……” 读完圣旨后,寒云将它递给了宁王。 瑞德帝不如先帝子嗣众多,绍王出城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京都! 宁王即位,没有任何悬念。 在场有许多官员,在进宫的路上就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当场又向新皇朝拜! “陛下万岁,万万岁……” 晏南修正站在宫殿之中,望着满地跪拜的人群,神情稍微放松下来! 这一夜,他一直守在瑞德帝的寝宫之外,但实际上,他暗中调动了自己所有的人马,意料之中的登上了皇位。 这个皇位只能他坐! 绍王那边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他的亲信盯着,这几年绍王在朝中的人,能降的都不知不觉降了。 两人暗中斗了这么多年,晏南修本想在这一刻,掀翻棋盘。 可惜啊,可惜。 有些索然无味了。 晏南修没看瑞德一眼,独自朝外走去。 小高子率领着一队宫女和太监,簇拥着晏南修住进了承华宫。 来到大殿之中,李长风抱着剑,对着晏南修行了跪拜礼,“臣,李长风拜见皇上。” 晏南修盯着李长风的头顶,看了许久,才淡淡地道:“免礼!” “微臣有个不情之情,先帝已逝,微臣只希望能够独善其身!” 李长风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腰部几乎快要对折到地面上。 从晏南修的角度看过去,此刻,这位百里挑一的猛将似乎也被岁月压弯了腰杆。 李长风的成长和人生太过狠戾和黑暗,他的存在将是一头难以驾驭的野狼,一旦放任自流,后果不堪设想。 晏南修深知这一点,因此从未想过要‘留’下他。 这时,一名小太监匆忙闯入大殿内,跪伏在地,:“启禀皇上,宁王府有消息传来,云姑娘即将临盆。” 晏南修正皱眉沉思,听到此消息,毫不犹豫发出命令:“来人,请太医过来,立即备驾返宁王府!” 大殿之内一片寂了,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小高子心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地劝阻道:“皇上,万万不可啊!宫外局势异常凶险,乱党尚未肃清,恳请皇上三思啊!” 晏南修在心中冷笑,为了云裳他把命拼出去的事情都干过,凶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早就厌倦了,皇宫里的种种束缚,完全不理会小高子的觐言,对李长风说:“你也随朕一同前往宁王府!待离开王府之后,你便自由了。” 语毕,晏南修从衣袖中取出一枚沾着血迹的珍珠头钗,扔到李长风面前说:“她是谁的人,你心中有数。如若你想,可带走她父亲,去南信。” 李长风拾起那枚染血的珍珠头钗,瞬间明白冷荷已不在人世,她是皇后安插在晏南修身边的人,落得如此下场,早已成为定局。 皇上如此说辞,冷荷的尸骨应该就在南信,李长风心头微颤,望向晏南修道:“多谢皇上恩准。微臣定当全力保护皇上的安全!” “如此甚好!” 瑞德八年的冬天是真冷,冻死了很多人,朝廷拔下去的银行,大多数都被中饱私囊了,这个冬天皇上成天昏沉沉的,没上过几天朝,这事更传不到他耳中。 皇子党暗地里斗得凶狠,可惜送上去的折子,瑞德早就无神翻阅。 瑞德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数支队伍从皇宫出发,周遭十分安静,寥寥几盏灯,从大户从家窗户里映出。 这么冷的天,路边还倦着不少无家可归的人,他们身披烂棉絮像只狗一样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队伍抵达宁王府门前,已快破晓。 府邸周围早已戒严,四处都有侍卫守护。 府内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随着小高子高呼一声:“皇上驾到!” 刹那间,府中的仆人们纷纷双膝跪地,身体颤抖得像在落雪花儿。 就在一炷香之前,皇宫里的侍卫们包围了宁王府,皇上又在深夜造访宁王府,宁王府的每个人都在心中猜测这是为何! 自从王爷回到京城以来,他们没有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王爷的每一个举动,都牵动着整个宁王府众人的心弦! 看到如此大的阵仗,他们首先想到,难道王爷又惹出了什么大祸? 马车停稳,晏南修迫不及待的下了马,全然不顾下人们惊恐的目光,径直冲向云裳的住所。 许黛娥和府里管事的嬷嬷,都在云裳所在的小楼里,宽敞的厅堂里挤满了人。 晏南修推开房门走进来时,眼尖之人,立刻注意到他换上了明黄色的华服,衣袖和领口处都绣着飞龙。 瞬间,所有人都明白过来——皇宫已经易主,就在今夜宁王登上了皇位! 晏南修在他们想行礼之前,漠然摆手阻止了,他怕被云裳听到,万一分了心,生孩子就更使不上劲了。 快走到门口时,太医跨步向前,跪倒在晏南修前面,“皇上,让臣先去看看!”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医也却是个硬骨头。 不惧皇上的眼神,忤逆了他的意思,叫出了晏南修的身份。 晏南修倒吸一口气,食指点在太医额头上,“你——给朕在这里跪好!” 手劲儿又狠又重,还好太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硬撑住了。 屋内的两个人听到这个声音,不约而同都把目光瞟向了门口。 云裳青丝湿透了,黏糊糊沾在脸上,发白的嘴唇被咬出了几条血印,稳婆怕她咬伤舌头,往她嘴里塞了块棉布。 听到门被推开,稳婆猛的起身,因起得太急,往前扑了一步,才站直了身子,正欲跪下行礼,晏南修心里想,没用的东西,嘴里却是:站到一边去! 稳婆哪里见过皇上,顿时吓得僵住了身体! 晏南修也顾不上许多,把人扒拉开,扯下云裳嘴里的棉布,丢在了地上。又捡起床头的棉布,帮她擦去不断冒出的汗。 很快,他从稳婆嘴里问清楚了情况。 从稳婆来到屋子里两个多时辰,云裳全身的骨头都像碎了许多次,孩子的头卡在宫口,愣是出不来。 “接下来如何。” 稳婆不敢看晏南修的眼睛,见不着他眼里的寒光。 “再这样下去,就…就怕血崩啊,皇上。” 稳婆那张脸煞白煞白的,无放安处的双手搅在一起,完全没注意到晏南修一双狭长的眼睛,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就差一口咬上去。 “云姐姐,你说话话。”晏南修凑近云裳的耳朵说:“把他生出来,朕什么都许你。” 晏南修的手段有多龌龊,云裳自然明白。 她不跟他斗气,看了晏南修一眼道:“为云家平反!” “朕答应你,可以生了!” 晏南修的语调分明很轻,传进云裳耳朵里,她魂儿都颤了,原来他是这么想她的! “你先出去,我会把他生下来的。”云裳疼得双眼发红,还是哄着他似的说。 果然,晏南修出去没一会儿,房内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晏南修一直贴着门脸儿站着,一听到哭声便冲进了屋里,欢喜的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 “皇上,是个公主,长得真漂亮。”稳婆用早已准备好的棉布,把孩子包好,又还给了晏南修,“云姑娘啊,遭了大罪,要请大夫来看看。” 晏南修被孩子的哭声,吸引住所有注意力。 屋内光线昏暗,仅点亮一盏孤灯,昏黄烛火摇曳,映照出一片凄清景象。 床铺周围,凌乱丢弃着沾染鲜血的棉布,触目惊心!一把大剪刀更是如同刚从血泊中捞出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晏南修的嗓音并不大,透出的狠厉却让人不寒而栗。 稳婆紧紧抱着刚刚降生的公主,双手颤抖不止,满脸惊恐地回答道:“皇上息怒,奴才也是迫不得已啊!云姑娘本来身体就虚弱无比,再加上骨盆狭窄,如果不用这种方法,根本无法顺利产下公主啊!” “抱紧公主,倘若有丝毫差错,朕定会将你满门抄斩!”晏南修眼神冷酷至极,狠狠瞪了稳婆一眼,随后高声呼叫:“太医!快给朕过来!” 他转身面对云裳的瞬间,表情又变得温柔似水,轻声道:“裳儿,你受苦了。” 云裳整张脸苍白如纸,连气息都变得很弱,下体还在不断冒着血水。 哪怕神识很弱了,她还是能感觉到晏南修比起从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琢磨。 她认识的那个小南修,永远都回不来了。 晏南修在府里住了一天,就回了皇宫。 这个春季,天气不好,终日阴沉沉的下着小雨,瑞德帝丧期,上朝改为十日一朝,要紧的事情就递折子进明理堂。 晏南修手臂上缠着白布条,胡乱的翻动了下面前的折子,就没什么兴致了。 这两年下来,朝中有二心的人,动得差不多了。如柯战这种身居要职的人暂时也动不了。晏南修一上位,一些立场不明的人,也纷纷表明了忠心。 “怀娄城的事办得如何了。”晏南修在一堆折子里,没找到关于云家的,突然发问。 “奴才一直托人打听着,王府建在原址已经修好了,云家小王爷小住进去了。”小高子贴心的说,因为先皇还在服丧,处理的事情不多,头一件事,便是把他怀娄城云家封为异姓王爷。 这事儿,办得太突然,皇上只发了一道圣旨,连商议的过程都免了,听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都已无力回天。 因此遭了许多人的馋言,都被皇上一句:朕落难时,得云家全力相助才平安无事。爱卿……你们那时又在哪里。 大臣也冤,那时是几时他们都不知,也不敢多问。只能把一件件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都写进了折子里。 晏南修看到这堆折子烦透了。 “皇上,皇上。”小高子见皇上正在分神,轻声笑说:“御花园的花开了,奴才陪您出去走走。” 晚春天气儿真好,御花园里的花儿,都是些京都难得见到的名贵品种,被司部的人精心养护得极好。 两人一坐下,宫人就奉上了茶侍机退下,晏南修轻抿了口春茶说:“当皇上,乏味得很。” 小高子一口清茶入口,被堵在了喉尖,慌忙咽下后问:“皇上,您有心事?” 他的心事,路人皆知。 他想娶云裳,每次这话没到嘴边,都有深谙皇上心意的大臣,先抛出让他无法说出口的话题。 入了皇宫,当了皇帝,还不如当王爷时惬意。 第124章 情深 春意一去,日头就好大,炎炎地烤着大地。 丧期结束后,瑞德帝已被妥善安葬于皇陵之中。紧接着,新皇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整个朝廷上下顿时忙碌起来。 宁王府内原本铺设的都是青石板路,但后来经过晏南修的精心改造,种下了许多种类繁多的花木。 只是年岁太短,这些花木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王府又太大,除了云裳住所周围绿荫多些,其它地儿也没见几棵大树。大片的热气无法散发,自然而然地弥漫在府中。 宁王府中那些曾经侍奉左右、贴心周到的人儿,大多数都被许黛娥带入了皇宫。还有一些不愿意继续留在王府的老人,也得到了丰厚的遣散费,可以回乡购买田地、置办产业。 如此一来,偌大的王府里剩下的奴婢已经不多了,只需要伺候云裳这位主子。 她的孩子在出生不到十天的时候,就被许黛娥一起带进了皇宫。云裳心里清楚,这是晏南修的意图,目的就是逼迫她入宫。 用过午膳后,云裳像平常一样来到花园里乘凉。她身边的婢女们远远地站着,但眼睛一刻也不敢从她身上移开。 她曾经可是有过逃跑的先例,以前最多不过是挨一顿板子而已,但如今如果再把云姑娘弄丢了,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若说跑,倒也跑不成。 只要香玉姑姑往她身边一站,她立马就变得乖乖的,像只温顺的小猫儿一样。 两名婢女慵懒地倚在凉亭的石柱上,看着云裳将手中的花朵一瓣一瓣地扔进池子里,脸上都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云裳并没有注意到婢女们的目光,依旧专注地折着花,又将手中的花瓣轻轻地抛入水池。 她的动作优雅而轻盈,阳光映照出她漂亮的脸蛋,绚丽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突然间,远远地一袭鲜艳的明黄色衣角飘然而至,两个婢女吓得手一松,手中嗑着的瓜子顿时散落一地。 晏南修穿着一件贴身的轻薄夏衫,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缓缓走来。 他无视众人,径直走到云裳面前,柔声道:“欢儿,快叫娘。” 小公主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自然无法叫人。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云裳,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疏离。 感觉到晏南修试图将她递给云裳时,小公主紧紧抓住父皇粗壮的手臂,死活不肯松手。 晏南修见状哈哈大笑两声,宠溺地说道:“这孩子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最长,除了奶娘,别人抱她都不乐意呢。脾气倒是不小,和你一样倔强。” “你在这儿摘花呀,宫里种了许多鲜花,此刻正开得绚烂,你要不随我一同进宫居住。” 晏南修边说边笑,随手从云裳手中捻起一朵花,轻轻逗弄着怀里的欢玺。 看到女儿被花儿迷了眼,晏南修再把她递给云裳时,小家伙居然没再闹。 云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柔地抱起欢玺那柔软的身躯,一股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还是她进宫后,第一次如此亲近地拥抱这个小家伙。 尽管欢玺的小脸蛋上依旧带着一丝不情愿,但她已经不再挣扎,乖乖地任由云裳抱着。 云裳将欢儿轻轻地搂在怀中,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她生怕晏南修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喜悦,甚至不敢让脸上流露出丝毫的表情。 “我住在这里很好。”她淡淡地回答道。 晏南修已经多次邀请她入宫居住,每次都被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南修不知是真转了性,还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倒也没勉强她。 “也好,朕也喜欢宁王府,你在府里住的日子也不多了,进了宫自然会想念这里。” 云裳愕然。 他在说——进宫? 晏南修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宫廷里的繁文缛节,下月初十,朕会按照民间的习俗迎娶你入宫。” 云裳抬起眼眸,透过花丛和树木的缝隙,隐约中,似乎有人正在抬着东西往府里送。 晏南修刚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一阵嘈杂之声。如今他是皇上,动静自然不会小,所以她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这些动静。 要迎娶她入宫,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更别提像民间那样用传统的方式来迎娶了。 自古以来,皇帝选妃都是将女子们送至御前供其挑选,晏南修究竟是如何说服那帮难缠的大臣们呢? 云裳佩服道:“皇上真是好生厉害啊! 晏南修看着她,语气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裳儿谬赞了,朕是皇上,那些臣子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朕不听便是。” 这样的回答,听上去似乎并不算是真正的厉害,顶多只能算是叛逆罢了。她能想到那帮老臣的脸,应该都被气歪了,不自觉的轻笑了一声。 不过,这大约又是他的小把戏。他的心思,比海底的针还难摸。 近月来,晏南修都是和她诉苦,说自己如何的身不由己。说自己成天,听到的都是拐了几道弯的话,烦都快烦死了。宫里的人,一点都如云裳不痛快,喜和怒都摆在脸上。 云裳不知这话是骂她,还是夸她。 “裳儿你笑了。” “这天也真热,欢儿小脸都热红了。”晏南修从她手中抱过欢玺,拉着云裳往房里行去。 欢玺被奶娘抱走,顺道识趣的退出了房。 屋外阳光似火,里面却是一片死寂。 两人对峙了几眼,晏南修一双大手箍在了软腰上,说:“裳儿,我好想你。” “云姐姐,疼疼我好吗,不要总是推开我。”晏南修浅色的瞳孔里含着委屈。这么多年,他几乎都是以,坚硬、强大的姿态出现,很少同她撒娇。 腰部的手掌在摩挲着衣料,热烫得就像一团烧着了的火,把她每一寸骨骼都烧着了。 晏南修一只手指放在她的唇角边,轻轻摩搓着,喃呢道:“云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 云裳后背抵住了门板,退无可退。她服软道:“你才说过,我只有十几天就要进宫了,我们不急于这一时。” “姐姐,不是一时。是十年。” 晏南修生怕她想逃,没再给她机会,掐着下巴,咬住了她的唇。露骨的情欲,从他结实的体内倾泻而出,他执拗地抵开她的牙关,喘着粗气,又说:“是十年的、每一天。” 晏南修一通胡乱急切的吻,把她的嘴唇舔得湿腻腻的,粗重的呼吸和压迫,似乎想把她嚼啐咽进去。 亲急眼了,也没得到什么回应,他又有些委屈地问:“我是在偷情吗?” 云裳抬着头,脖颈细白。她的眼睛红了,鼻子也头了,湿润的红唇好像肿了,脸上流露出了几分难堪。 她语气复杂地问道:“晏南修你这十年,从没做过恶梦吗?” 她到底想什么!晏南修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直愣愣的盯着她看。 自打把她一个人留在王府,他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用香玉换掉了玄青子。云凡也被调离京都,直接回了封地。她在皇城里,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了。 哪怕她还心存芥蒂,又能如何! 尽管如此,只要云裳一天没进皇宫,晏南修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云家我平反了,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晏南修看着她平静得可怕的双眸,完全猜不透她心思如何,一字一句的道:“不管你信不信,云家的人,我一个没杀!这个帐算不到我头上!” “云姐姐,你是否忘了?你说过,我们之间的恩怨,清了的。” “我给云家划地分田,把云凡封为异姓王爷,我风风光光迎娶你进宫,难道还不够吗?这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东北甘家祖祖辈辈守卫边僵,战死了多少人,才能得了个侯爷的封号,我给云家的已经够多了。” 晏南修脸上的神色惊慌又难过,他每说一句软话之后,再语气强硬的和云裳还原、分析了所有的事情。 他猜不准哪句能起到效果。 他不想云裳一直活在过去,不肯往前走一步。 这么多年过去了,同权臣周旋、勾结,一切都在掌握中。只有在云裳这里,总会偏离预设,这种感觉令他非常不安。 云裳对他笑了笑,恨不起来了。 不管云家人死得多么冤枉、多么憋屈,理却是这么个理。 京都、皇权,她也看够了。 只是不想再卷进去了。 “谢皇上隆恩,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 楼外,突然传来了东西倒地的声音。云裳想起一大堆人宫女、太监、侍卫和晏南修来一起来的王府。皇上在里面待了这么久,身边人应该也等急了。 云裳有些回味过来说:“你能不能先放了我。” “不放。”晏南修有些任性地说。 “你光顾着和我闹别扭了,我们还没亲热够。”说完,晏南修一手抱起了云裳,圈进了怀里,想转身的那一刻,又顽劣地说:“我就这样抱着云姐姐回宫可好。” “不,不行。” 云裳生怕晏南修往外走,使出浑身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晏南修的手臂犹如铁柱般粗壮坚硬,她单手根本无法握住。身上衣物的材质又过于丝滑,尽管她用尽全力去抓,还是抓不牢,紧张得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 晏南修脸上没生什么表情,好像感觉不到疼。云裳自然也就没发现自己抓得有多用力。 还好,晏南修并没有往外走,反而转身朝寝房内部走去,到了房里,一脚把门踢关。 云裳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幔帐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门外负责把守的侍卫,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异常声响,急忙上前敲响房门,叫了几声皇上。云裳刚想要开口呼救,却猛地与晏南修似笑非笑的眼神对视上了。 “云姐姐,门外站着的都是我的人。”说完,晏南修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对着外面的侍卫说道:“无事,你们只需在外面守好即可。” 十年很长,除了遥吾山那几年,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却不多。 晏南修欺身压了上来,鼻尖蹭了蹭她莹白的脸,用深沉又漂亮的眼睛看着她说:“裳儿,你真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云裳不想理他,他那张像被精心雕刻过的皮囊,才是真正的惊艳。 她的胸口不断起伏着,敏锐地感觉到,晏南修身上某个部位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自从生下孩子,身体受到了损伤,他一直没有碰过她。 “朕已经询问过太医了。”晏南修轻声说。 …… 云裳:“你还真是不知羞耻。” 晏南修并未在意她的话语,继续央求道:“亲亲我好不好。” 他已然情难自控,但同时又谨记太医的嘱咐,因为云裳的身体刚刚复原,不宜过于激烈地行房之事。这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每次和她在一起时,他总是激情投入,恨不得将她整个吞噬。尤其是在床上,那张小嘴柔软的不像话,让人怎么也亲不够,声音也悦耳动听,把她骨子里的娇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晏南修爱极了这种味儿,对她的痴迷远远不及他展现出的万分之一。 看到他眸子里的欲火越来越烈,云裳的心跳也不禁加速起来。她微微张嘴,轻轻地亲了上去。这一吻,点燃了晏南修内心深处的火焰,让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晏南修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迅速而有力地褪去了两人身上的衣物。他们的肌肤相亲,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炽热的氛围。 当两具身体交叠在一起时,云裳才注意到晏南修手臂上的印子。这些印子已经破皮见肉,很显然是被指甲捏出来。 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痛,他每一次受伤的情景,都在脑海里不断的、重复的出现,每一次都比这次伤得重,却都不如这几个印子的冲击来得强烈。 舌尖被卷起,云裳努力摒弃杂念,回应他的吻。 欲望淹没了一切,他们沉浸在激情之中。 情到深处,云裳的脸埋在细软的枕头里,无意识地喃呢,“南修,我爱你。” 豆大的汗珠从狰狞的伤疤上落下,晏南修猛的停顿下来,俯着身躯扒开她湿漉漉的凌乱秀发,侧头贴着她的脸说:“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第124章 情深 春意一去,日头就好大,炎炎地烤着大地。 丧期结束后,瑞德帝已被妥善安葬于皇陵之中。紧接着,新皇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整个朝廷上下顿时忙碌起来。 宁王府内原本铺设的都是青石板路,但后来经过晏南修的精心改造,种下了许多种类繁多的花木。 只是年岁太短,这些花木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王府又太大,除了云裳住所周围绿荫多些,其它地儿也没见几棵大树。大片的热气无法散发,自然而然地弥漫在府中。 宁王府中那些曾经侍奉左右、贴心周到的人儿,大多数都被许黛娥带入了皇宫。还有一些不愿意继续留在王府的老人,也得到了丰厚的遣散费,可以回乡购买田地、置办产业。 如此一来,偌大的王府里剩下的奴婢已经不多了,只需要伺候云裳这位主子。 她的孩子在出生不到十天的时候,就被许黛娥一起带进了皇宫。云裳心里清楚,这是晏南修的意图,目的就是逼迫她入宫。 用过午膳后,云裳像平常一样来到花园里乘凉。她身边的婢女们远远地站着,但眼睛一刻也不敢从她身上移开。 她曾经可是有过逃跑的先例,以前最多不过是挨一顿板子而已,但如今如果再把云姑娘弄丢了,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若说跑,倒也跑不成。 只要香玉姑姑往她身边一站,她立马就变得乖乖的,像只温顺的小猫儿一样。 两名婢女慵懒地倚在凉亭的石柱上,看着云裳将手中的花朵一瓣一瓣地扔进池子里,脸上都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云裳并没有注意到婢女们的目光,依旧专注地折着花,又将手中的花瓣轻轻地抛入水池。 她的动作优雅而轻盈,阳光映照出她漂亮的脸蛋,绚丽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突然间,远远地一袭鲜艳的明黄色衣角飘然而至,两个婢女吓得手一松,手中嗑着的瓜子顿时散落一地。 晏南修穿着一件贴身的轻薄夏衫,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公主缓缓走来。 他无视众人,径直走到云裳面前,柔声道:“欢儿,快叫娘。” 小公主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自然无法叫人。她看着眼前陌生的云裳,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疏离。 感觉到晏南修试图将她递给云裳时,小公主紧紧抓住父皇粗壮的手臂,死活不肯松手。 晏南修见状哈哈大笑两声,宠溺地说道:“这孩子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最长,除了奶娘,别人抱她都不乐意呢。脾气倒是不小,和你一样倔强。” “你在这儿摘花呀,宫里种了许多鲜花,此刻正开得绚烂,你要不随我一同进宫居住。” 晏南修边说边笑,随手从云裳手中捻起一朵花,轻轻逗弄着怀里的欢玺。 看到女儿被花儿迷了眼,晏南修再把她递给云裳时,小家伙居然没再闹。 云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柔地抱起欢玺那柔软的身躯,一股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还是她进宫后,第一次如此亲近地拥抱这个小家伙。 尽管欢玺的小脸蛋上依旧带着一丝不情愿,但她已经不再挣扎,乖乖地任由云裳抱着。 云裳将欢儿轻轻地搂在怀中,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她生怕晏南修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喜悦,甚至不敢让脸上流露出丝毫的表情。 “我住在这里很好。”她淡淡地回答道。 晏南修已经多次邀请她入宫居住,每次都被她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南修不知是真转了性,还是在打什么歪主意,倒也没勉强她。 “也好,朕也喜欢宁王府,你在府里住的日子也不多了,进了宫自然会想念这里。” 云裳愕然。 他在说——进宫? 晏南修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宫廷里的繁文缛节,下月初十,朕会按照民间的习俗迎娶你入宫。” 云裳抬起眼眸,透过花丛和树木的缝隙,隐约中,似乎有人正在抬着东西往府里送。 晏南修刚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外面传来的一阵嘈杂之声。如今他是皇上,动静自然不会小,所以她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这些动静。 要迎娶她入宫,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更别提像民间那样用传统的方式来迎娶了。 自古以来,皇帝选妃都是将女子们送至御前供其挑选,晏南修究竟是如何说服那帮难缠的大臣们呢? 云裳佩服道:“皇上真是好生厉害啊! 晏南修看着她,语气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裳儿谬赞了,朕是皇上,那些臣子们爱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去,朕不听便是。” 这样的回答,听上去似乎并不算是真正的厉害,顶多只能算是叛逆罢了。她能想到那帮老臣的脸,应该都被气歪了,不自觉的轻笑了一声。 不过,这大约又是他的小把戏。他的心思,比海底的针还难摸。 近月来,晏南修都是和她诉苦,说自己如何的身不由己。说自己成天,听到的都是拐了几道弯的话,烦都快烦死了。宫里的人,一点都如云裳不痛快,喜和怒都摆在脸上。 云裳不知这话是骂她,还是夸她。 “裳儿你笑了。” “这天也真热,欢儿小脸都热红了。”晏南修从她手中抱过欢玺,拉着云裳往房里行去。 欢玺被奶娘抱走,顺道识趣的退出了房。 屋外阳光似火,里面却是一片死寂。 两人对峙了几眼,晏南修一双大手箍在了软腰上,说:“裳儿,我好想你。” “云姐姐,疼疼我好吗,不要总是推开我。”晏南修浅色的瞳孔里含着委屈。这么多年,他几乎都是以,坚硬、强大的姿态出现,很少同她撒娇。 腰部的手掌在摩挲着衣料,热烫得就像一团烧着了的火,把她每一寸骨骼都烧着了。 晏南修一只手指放在她的唇角边,轻轻摩搓着,喃呢道:“云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 云裳后背抵住了门板,退无可退。她服软道:“你才说过,我只有十几天就要进宫了,我们不急于这一时。” “姐姐,不是一时。是十年。” 晏南修生怕她想逃,没再给她机会,掐着下巴,咬住了她的唇。露骨的情欲,从他结实的体内倾泻而出,他执拗地抵开她的牙关,喘着粗气,又说:“是十年的、每一天。” 晏南修一通胡乱急切的吻,把她的嘴唇舔得湿腻腻的,粗重的呼吸和压迫,似乎想把她嚼啐咽进去。 亲急眼了,也没得到什么回应,他又有些委屈地问:“我是在偷情吗?” 云裳抬着头,脖颈细白。她的眼睛红了,鼻子也头了,湿润的红唇好像肿了,脸上流露出了几分难堪。 她语气复杂地问道:“晏南修你这十年,从没做过恶梦吗?” 她到底想什么!晏南修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直愣愣的盯着她看。 自打把她一个人留在王府,他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用香玉换掉了玄青子。云凡也被调离京都,直接回了封地。她在皇城里,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了。 哪怕她还心存芥蒂,又能如何! 尽管如此,只要云裳一天没进皇宫,晏南修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 “云家我平反了,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晏南修看着她平静得可怕的双眸,完全猜不透她心思如何,一字一句的道:“不管你信不信,云家的人,我一个没杀!这个帐算不到我头上!” “云姐姐,你是否忘了?你说过,我们之间的恩怨,清了的。” “我给云家划地分田,把云凡封为异姓王爷,我风风光光迎娶你进宫,难道还不够吗?这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东北甘家祖祖辈辈守卫边僵,战死了多少人,才能得了个侯爷的封号,我给云家的已经够多了。” 晏南修脸上的神色惊慌又难过,他每说一句软话之后,再语气强硬的和云裳还原、分析了所有的事情。 他猜不准哪句能起到效果。 他不想云裳一直活在过去,不肯往前走一步。 这么多年过去了,同权臣周旋、勾结,一切都在掌握中。只有在云裳这里,总会偏离预设,这种感觉令他非常不安。 云裳对他笑了笑,恨不起来了。 不管云家人死得多么冤枉、多么憋屈,理却是这么个理。 京都、皇权,她也看够了。 只是不想再卷进去了。 “谢皇上隆恩,皇上的好意我心领了。” 楼外,突然传来了东西倒地的声音。云裳想起一大堆人宫女、太监、侍卫和晏南修来一起来的王府。皇上在里面待了这么久,身边人应该也等急了。 云裳有些回味过来说:“你能不能先放了我。” “不放。”晏南修有些任性地说。 “你光顾着和我闹别扭了,我们还没亲热够。”说完,晏南修一手抱起了云裳,圈进了怀里,想转身的那一刻,又顽劣地说:“我就这样抱着云姐姐回宫可好。” “不,不行。” 云裳生怕晏南修往外走,使出浑身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 晏南修的手臂犹如铁柱般粗壮坚硬,她单手根本无法握住。身上衣物的材质又过于丝滑,尽管她用尽全力去抓,还是抓不牢,紧张得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 晏南修脸上没生什么表情,好像感觉不到疼。云裳自然也就没发现自己抓得有多用力。 还好,晏南修并没有往外走,反而转身朝寝房内部走去,到了房里,一脚把门踢关。 云裳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幔帐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门外负责把守的侍卫,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异常声响,急忙上前敲响房门,叫了几声皇上。云裳刚想要开口呼救,却猛地与晏南修似笑非笑的眼神对视上了。 “云姐姐,门外站着的都是我的人。”说完,晏南修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对着外面的侍卫说道:“无事,你们只需在外面守好即可。” 十年很长,除了遥吾山那几年,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却不多。 晏南修欺身压了上来,鼻尖蹭了蹭她莹白的脸,用深沉又漂亮的眼睛看着她说:“裳儿,你真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云裳不想理他,他那张像被精心雕刻过的皮囊,才是真正的惊艳。 她的胸口不断起伏着,敏锐地感觉到,晏南修身上某个部位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自从生下孩子,身体受到了损伤,他一直没有碰过她。 “朕已经询问过太医了。”晏南修轻声说。 …… 云裳:“你还真是不知羞耻。” 晏南修并未在意她的话语,继续央求道:“亲亲我好不好。” 他已然情难自控,但同时又谨记太医的嘱咐,因为云裳的身体刚刚复原,不宜过于激烈地行房之事。这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每次和她在一起时,他总是激情投入,恨不得将她整个吞噬。尤其是在床上,那张小嘴柔软的不像话,让人怎么也亲不够,声音也悦耳动听,把她骨子里的娇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晏南修爱极了这种味儿,对她的痴迷远远不及他展现出的万分之一。 看到他眸子里的欲火越来越烈,云裳的心跳也不禁加速起来。她微微张嘴,轻轻地亲了上去。这一吻,点燃了晏南修内心深处的火焰,让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晏南修再也无法抑制自己,迅速而有力地褪去了两人身上的衣物。他们的肌肤相亲,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炽热的氛围。 当两具身体交叠在一起时,云裳才注意到晏南修手臂上的印子。这些印子已经破皮见肉,很显然是被指甲捏出来。 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痛,他每一次受伤的情景,都在脑海里不断的、重复的出现,每一次都比这次伤得重,却都不如这几个印子的冲击来得强烈。 舌尖被卷起,云裳努力摒弃杂念,回应他的吻。 欲望淹没了一切,他们沉浸在激情之中。 情到深处,云裳的脸埋在细软的枕头里,无意识地喃呢,“南修,我爱你。” 豆大的汗珠从狰狞的伤疤上落下,晏南修猛的停顿下来,俯着身躯扒开她湿漉漉的凌乱秀发,侧头贴着她的脸说:“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第125章 喜欢 现在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屋外蝉鸣此起彼伏。 小楼外的宫人听不到屋里的动静了,一名宫人匆匆传话去了伙房。没过多久,几位宫女提着精心保温的食盒赶来。 高公公上前仔细检查了食物后,才领着宫女走进小楼。 他恭敬地站在寝房门外,轻声说道:“皇上,天气酷热难耐,奴才特意为您准备了冰镇酸梅汤,以消解暑气。” 晏南修听到声音,随意披上一件薄衫,缓缓打开房门。 高公公和宫女们见门开了,正欲往里进,晏南修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冷冷地道:“跪下,不许抬头。” 几位宫人停顿脚步,急忙跪地,不敢有丝毫违逆。 晏南修轻轻合上房门,压低声音说:“把这些东西,放在外面的桌子上,你们先出去。” 小高子领着宫女,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置在桌上后,躬身退出了小楼。 高公公默默地凝视着紧闭的门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皇上对云姑娘的重视程度超乎了想象,日后她进了皇宫,可要如何是好。 宫里的规矩可不比外头,稍有偏颇,便会传入皇宫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专宠在后宫中必定会遭来嫉妒,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皇上几年前为了救云姑娘,不仅杀光了寂字牢里的人,还放火烧了寂字牢。这件事不仅满朝文武皆知,宫里也早就在私下传开了。 皇上若不懂收敛,往后受苦的只能是云姑娘。 云裳似乎是累狠了,整张脸都拢在秀发里,露了点鼻尖和唇瓣在外面,红艳艳的,像极了含苞的荷花露了个角。 晏南修端着盒食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娇得不成样子了。 身上散去的燥热,又被点了起来,他把手上的东西往在床侧,弯下腰,往那处红唇含去。 “唔——”云裳感到闷气,眼皮虚虚开了条缝,“你、怎么还没走啊?” “因为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腿都不听使唤了,它不愿意动。” 云裳慢慢偏过头,对上了他的眼眼,听到他痴迷的说喜欢自己,心中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以前她被云家的事纠缠、折磨,她不敢爱、不能爱。 如今南修对自己的承诺全部实现了,把云家推到了永远都企及不到的高度,往后云家再也不用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她还有何所求呢。 这些年,他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登上帝位,他的心思,早就不是自己能窥得到的。 天下万物唾手可得,南修对自己喜欢,真真如他表现的这般浓烈么。 云裳漫无目的想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居然找不到一件对他好过的事。 “裳儿,你真是水做的,哪儿都软软的。”晏南修拨开她湿糯糯的碎发,指尖在湿润的唇面流走,“可是这张嘴总不服软,你再说一次爱我好吗?我爱听极了。” 晏南修尾音上挑,他能从云裳的眼神中看出,现在她心正在一点点的分崩、离析。 云裳没搭理他,拍开晏南修的手。 晏南修也不生气,莞尔一笑,他拢了拢云裳散开的头发,把人扶起,端着酸梅汤说:“来张嘴,补补水。” 云裳微微张开了嘴,一口一口吃到一半,感觉到了被人注视,抬头撞见一了道灼热的目光。 她内心不是那么淡然,小声地说:“凉凉的,你也喝。” “朕喜欢食甜。” “如果是裳儿喂的,我就喝。”晏南修放下碗,似乎真等着云裳来喂。 云裳躲避着他的目光,抬起手腕给他看,“你捏的,现在还痛着呢。” “酸梅汤是做给你吃的。”晏南修眼角扬起,笑意浓烈了些。 “你明明是怕酸。” 晏南修眸光暗淡下来,不咸不淡地道:“父皇在汝州那会儿,我被养在江南,那会儿我小,总是嘴馋,照顾我的姑姑顺着我,经常给我做各种甜食。” “乔先生告诉我,贪念可有,需自控。后来我不吃甜了,还是喜欢,只是不吃了。” 云裳听他语气中有几分自嘲,愣了愣问:“为何,你都做皇帝了,想吃什么,大可去吃。” 晏南修默默地笑了笑,“辛姑姑死了,是父皇下令处死的。我不能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人也不可以。” 云裳整个人僵住。 南修好像从来没提过他身边的人。 难怪他的心思如此深沉,他在那么小的时候,被控制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环境里。他到底是如何熬过那些岁月,最终站在了至高无上的顶端。 许黛娥进宫前和她说的话,再次出现在云裳脑海中——皇上对你用情极深,但是你会成为他的污点。 这块污点世人皆知。 眼前这个人,这般年轻、这般张扬。 他走到世人眼前,哪一件事不是做得极其漂亮,人人颂赞。 他身上的污点,是自己画上去的啊。 她承受不起。 “还好我遇到了你,经历过生不如死的滋味,我知道遇到特别喜欢的、珍视的人该如何去做。” 晏南修捏住她的下巴,特别平静地说:“不就是抢吗?生在帝王家应当这样,不然我早就死了。” 云裳沉默的垂下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尸山血海中走来,九死一生也不过如此。 看到她脸色煞白,秀发也沾汗水,晏南修将她长发挽起,从自己头上取过一支发钗插进发髻,竟真凉快了许多。 晏南修支起一条腿坐到她面前,手指轻轻抚平了她的眉弓,侧过脸,轻笑出了声:“你为何总是愁眉不展,心疼我了?” “裳儿,还是娇起来要命,只是总不给我看。” 云裳被他突然取笑弄得不知所措,撅起嘴道:“我们认识,不是在受苦,就是在逃亡,哪有时间娇俏。不过话说回来,晏南修、你口味也挺独特的,那时你到底是如何喜欢上我的。” “这叫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晏南修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了,当年果子岭打马而来的一身红妆,娇俏艳丽留在他心尖尖上,化成了丝,缠进血肉里,绕进了四肢百骸,生生不息。 眼见天快要暮下来了,宫人都来到了小楼外候着了,门外隐约有了人声。 云裳下了床,捡起衣服穿好,挨着晏南修,说:“皇上,还得可辛苦。” 晏南修突然笑出了声:“裳儿是真忘记了,我们最开始见面在怀娄城外的果子岭,你当时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公子像小姐!哈哈哈……” “敢问裳儿,如今还这样认为么。” “是…是你!”云裳怪叫一声,脸慕的红了。 “嗯哼!这个‘还’,是裳儿在还啊!” 日头西沉,高公公在外头叫了几回皇上,也没听到回音。 “莫侍卫,皇上不会有什么事。”小高子额头高,又爱出汗,手里的棉帕贴着脑门没放下来过。 他抬起头问莫凡的样子十分滑稽。 “皇上让我们在外面守好,我们守好就行。” 高公公嗯了一声,眼神又睇到了莫侍卫身上。 他和莫侍卫在东宫中相处过一段时日,总感觉他哪里变了。 虽说莫侍卫受伤,伤了嗓子,声音变了,可是这人比从前淡然了不少。 这种感觉像是天生的,和以前大不相同。 高公公越想越奇怪,目光在他身上回来扫动,看得莫凡都有些心虚了。 莫凡双手抱臂,“高公公,总看我作甚。” 高栓总算想起他哪里不一样了,以前和他差不多高,现在都高出一个头了,在这个角度看他,和从前不一样自然说得过去。 他尴尬笑道:“莫侍卫这几年长高不少,不像我从小净身,比常人长势少了许多。” 莫凡:…… 好在夜色将临前,晏南修推开了门,身后跟着云裳。 一堆的宫人,看到皇上总算出来了,他们脸上的神色顿时松懈了许多。 在伏跪的人群里,云裳目光停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身上,她吃惊的看向晏南修,眼神中满是询问。 晏南修笑了笑,贴在云裳耳边说:“像云凡。” 云裳吃惊极了,小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怕父皇对云凡下手,我就暗中培养了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打算把他交给父皇,准备蒙骗过关的。” 晏南修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什么笑话似的。 云裳听到此话,心情难以言喻。她顿了一顿问:“人长得再像,声音也不一样。” “这还不好办,拔了他的舌头去。”晏南修注意到她脸色都变了,又笑嘻嘻的说:“逗你的,裳儿,这可是你自己刨根问底的,怎么反倒不开心了。” “你看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没准他还在心里感激,能和云凡有八九分相似,这是他修来的福份。” 云凡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云裳想到这里,这么热的天,不禁打了个冷战。 云凡熬了这么多年,能回到怀娄城,算是老天眷顾。他吃过的苦,应该远比她看到的、想到的多。 两人站在门前,耳话说得太久。 晏南修瞟到有人的头轻轻动了一下,眉宇变得阴鸷,“跪都跪不住吗?” 他转头又满脸和煦贴着她,说:“裳儿,你都不夸夸我吗?” 不前一后,两句话。不像出自一个人口中。 云裳了然一笑,“皇上是真真的厉害。” “裳儿说的是刚才,还是——”话还没说完,晏南修脚尖就被踩住了。他用力拽住云裳的手腕,笑道:“裳儿是在留我过夜?正好我还没吃饱,下面——还饿得很。” 云裳羞得不行,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如此下流的话。哪怕再小声,那些人又不是聋子,晏南修是真不把自己当个皇上啊。 她难为情的掰开晏南修的手指,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成功。 没再给晏南修任何缓冲的时间,她迅速跪地叩头,“裳儿,恭送皇上回宫!” 一直跪着的宫人们见状,也立刻齐声高呼:“恭迎皇上回宫!” 晏南修看着跪在脚尖的人,一声裳儿终于臣服于他。 他的神形居然有些恍惚,不自在的耳根都红了。 晏南修转身面向小公主,轻轻一招手,奶娘便急忙上前,将小公主送到了云裳身旁。 云裳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公主,生怕惊醒怀中沉睡的小家伙儿。 她看着那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睡得十分香甜,她低下头,轻柔而缓慢地落下一个的吻,仿佛要将所有的爱都融入其中。 良久之后,云裳才不舍地将小公主交还给晏南修,“皇上,您一定要多疼爱她。” 晏南修郑重地点点头,“朕会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绝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皇上,天色晚了,你回去,愿皇上往后万事顺遂。” “朕邀你共享天下荣华。”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目光始终停留在渐行渐远的身影上,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皇上……”云裳低声呢喃着。 晏南修似乎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注视,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浮出一丝疑惑之色。 云裳努力克制住情绪,说道:“皇上,能否让我再多看看欢玺?” 晏南修默默抱着欢玺,走到云裳面前,看着她眼睛发红,又不流眼泪的模样,心总感觉落不到实处。 “随朕一同入宫。”晏南修道。 “我们很快能再见的。”云裳轻轻抚摸着小公主的脸庞,眼中满是慈爱与不舍。 “朕和欢儿等你。”晏南修在心中默默说道。 他知道,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云裳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一直在等待着云裳能够勇敢地踏出那一步,可这一等,便是许久许久。 晏南修心里头明白,这事儿急不得。 云裳必须靠自己走出这一步。只要她敢于向前迈出去,就能够冲破内心的牢笼,摆脱束缚已久的枷锁。他却无法替她完成这个过程。 时间悄然流逝,夜幕已然降临,漆黑一片。 晚风吹拂而过,驱散了白天的燥热,带来一丝凉意。云裳静静地站在楼前,一动不动,目光平静得没有半点欲望。 香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云裳身旁。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宁静之中,只有微风轻拂树叶的声音偶尔传来,打破这份寂静。 第125章 喜欢 现在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屋外蝉鸣此起彼伏。 小楼外的宫人听不到屋里的动静了,一名宫人匆匆传话去了伙房。没过多久,几位宫女提着精心保温的食盒赶来。 高公公上前仔细检查了食物后,才领着宫女走进小楼。 他恭敬地站在寝房门外,轻声说道:“皇上,天气酷热难耐,奴才特意为您准备了冰镇酸梅汤,以消解暑气。” 晏南修听到声音,随意披上一件薄衫,缓缓打开房门。 高公公和宫女们见门开了,正欲往里进,晏南修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冷冷地道:“跪下,不许抬头。” 几位宫人停顿脚步,急忙跪地,不敢有丝毫违逆。 晏南修轻轻合上房门,压低声音说:“把这些东西,放在外面的桌子上,你们先出去。” 小高子领着宫女,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置在桌上后,躬身退出了小楼。 高公公默默地凝视着紧闭的门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皇上对云姑娘的重视程度超乎了想象,日后她进了皇宫,可要如何是好。 宫里的规矩可不比外头,稍有偏颇,便会传入皇宫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专宠在后宫中必定会遭来嫉妒,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皇上几年前为了救云姑娘,不仅杀光了寂字牢里的人,还放火烧了寂字牢。这件事不仅满朝文武皆知,宫里也早就在私下传开了。 皇上若不懂收敛,往后受苦的只能是云姑娘。 云裳似乎是累狠了,整张脸都拢在秀发里,露了点鼻尖和唇瓣在外面,红艳艳的,像极了含苞的荷花露了个角。 晏南修端着盒食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娇得不成样子了。 身上散去的燥热,又被点了起来,他把手上的东西往在床侧,弯下腰,往那处红唇含去。 “唔——”云裳感到闷气,眼皮虚虚开了条缝,“你、怎么还没走啊?” “因为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腿都不听使唤了,它不愿意动。” 云裳慢慢偏过头,对上了他的眼眼,听到他痴迷的说喜欢自己,心中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以前她被云家的事纠缠、折磨,她不敢爱、不能爱。 如今南修对自己的承诺全部实现了,把云家推到了永远都企及不到的高度,往后云家再也不用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她还有何所求呢。 这些年,他能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中登上帝位,他的心思,早就不是自己能窥得到的。 天下万物唾手可得,南修对自己喜欢,真真如他表现的这般浓烈么。 云裳漫无目的想着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居然找不到一件对他好过的事。 “裳儿,你真是水做的,哪儿都软软的。”晏南修拨开她湿糯糯的碎发,指尖在湿润的唇面流走,“可是这张嘴总不服软,你再说一次爱我好吗?我爱听极了。” 晏南修尾音上挑,他能从云裳的眼神中看出,现在她心正在一点点的分崩、离析。 云裳没搭理他,拍开晏南修的手。 晏南修也不生气,莞尔一笑,他拢了拢云裳散开的头发,把人扶起,端着酸梅汤说:“来张嘴,补补水。” 云裳微微张开了嘴,一口一口吃到一半,感觉到了被人注视,抬头撞见一了道灼热的目光。 她内心不是那么淡然,小声地说:“凉凉的,你也喝。” “朕喜欢食甜。” “如果是裳儿喂的,我就喝。”晏南修放下碗,似乎真等着云裳来喂。 云裳躲避着他的目光,抬起手腕给他看,“你捏的,现在还痛着呢。” “酸梅汤是做给你吃的。”晏南修眼角扬起,笑意浓烈了些。 “你明明是怕酸。” 晏南修眸光暗淡下来,不咸不淡地道:“父皇在汝州那会儿,我被养在江南,那会儿我小,总是嘴馋,照顾我的姑姑顺着我,经常给我做各种甜食。” “乔先生告诉我,贪念可有,需自控。后来我不吃甜了,还是喜欢,只是不吃了。” 云裳听他语气中有几分自嘲,愣了愣问:“为何,你都做皇帝了,想吃什么,大可去吃。” 晏南修默默地笑了笑,“辛姑姑死了,是父皇下令处死的。我不能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人也不可以。” 云裳整个人僵住。 南修好像从来没提过他身边的人。 难怪他的心思如此深沉,他在那么小的时候,被控制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环境里。他到底是如何熬过那些岁月,最终站在了至高无上的顶端。 许黛娥进宫前和她说的话,再次出现在云裳脑海中——皇上对你用情极深,但是你会成为他的污点。 这块污点世人皆知。 眼前这个人,这般年轻、这般张扬。 他走到世人眼前,哪一件事不是做得极其漂亮,人人颂赞。 他身上的污点,是自己画上去的啊。 她承受不起。 “还好我遇到了你,经历过生不如死的滋味,我知道遇到特别喜欢的、珍视的人该如何去做。” 晏南修捏住她的下巴,特别平静地说:“不就是抢吗?生在帝王家应当这样,不然我早就死了。” 云裳沉默的垂下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尸山血海中走来,九死一生也不过如此。 看到她脸色煞白,秀发也沾汗水,晏南修将她长发挽起,从自己头上取过一支发钗插进发髻,竟真凉快了许多。 晏南修支起一条腿坐到她面前,手指轻轻抚平了她的眉弓,侧过脸,轻笑出了声:“你为何总是愁眉不展,心疼我了?” “裳儿,还是娇起来要命,只是总不给我看。” 云裳被他突然取笑弄得不知所措,撅起嘴道:“我们认识,不是在受苦,就是在逃亡,哪有时间娇俏。不过话说回来,晏南修、你口味也挺独特的,那时你到底是如何喜欢上我的。” “这叫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晏南修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了,当年果子岭打马而来的一身红妆,娇俏艳丽留在他心尖尖上,化成了丝,缠进血肉里,绕进了四肢百骸,生生不息。 眼见天快要暮下来了,宫人都来到了小楼外候着了,门外隐约有了人声。 云裳下了床,捡起衣服穿好,挨着晏南修,说:“皇上,还得可辛苦。” 晏南修突然笑出了声:“裳儿是真忘记了,我们最开始见面在怀娄城外的果子岭,你当时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公子像小姐!哈哈哈……” “敢问裳儿,如今还这样认为么。” “是…是你!”云裳怪叫一声,脸慕的红了。 “嗯哼!这个‘还’,是裳儿在还啊!” 日头西沉,高公公在外头叫了几回皇上,也没听到回音。 “莫侍卫,皇上不会有什么事。”小高子额头高,又爱出汗,手里的棉帕贴着脑门没放下来过。 他抬起头问莫凡的样子十分滑稽。 “皇上让我们在外面守好,我们守好就行。” 高公公嗯了一声,眼神又睇到了莫侍卫身上。 他和莫侍卫在东宫中相处过一段时日,总感觉他哪里变了。 虽说莫侍卫受伤,伤了嗓子,声音变了,可是这人比从前淡然了不少。 这种感觉像是天生的,和以前大不相同。 高公公越想越奇怪,目光在他身上回来扫动,看得莫凡都有些心虚了。 莫凡双手抱臂,“高公公,总看我作甚。” 高栓总算想起他哪里不一样了,以前和他差不多高,现在都高出一个头了,在这个角度看他,和从前不一样自然说得过去。 他尴尬笑道:“莫侍卫这几年长高不少,不像我从小净身,比常人长势少了许多。” 莫凡:…… 好在夜色将临前,晏南修推开了门,身后跟着云裳。 一堆的宫人,看到皇上总算出来了,他们脸上的神色顿时松懈了许多。 在伏跪的人群里,云裳目光停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身上,她吃惊的看向晏南修,眼神中满是询问。 晏南修笑了笑,贴在云裳耳边说:“像云凡。” 云裳吃惊极了,小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怕父皇对云凡下手,我就暗中培养了他。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打算把他交给父皇,准备蒙骗过关的。” 晏南修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什么笑话似的。 云裳听到此话,心情难以言喻。她顿了一顿问:“人长得再像,声音也不一样。” “这还不好办,拔了他的舌头去。”晏南修注意到她脸色都变了,又笑嘻嘻的说:“逗你的,裳儿,这可是你自己刨根问底的,怎么反倒不开心了。” “你看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没准他还在心里感激,能和云凡有八九分相似,这是他修来的福份。” 云凡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云裳想到这里,这么热的天,不禁打了个冷战。 云凡熬了这么多年,能回到怀娄城,算是老天眷顾。他吃过的苦,应该远比她看到的、想到的多。 两人站在门前,耳话说得太久。 晏南修瞟到有人的头轻轻动了一下,眉宇变得阴鸷,“跪都跪不住吗?” 他转头又满脸和煦贴着她,说:“裳儿,你都不夸夸我吗?” 不前一后,两句话。不像出自一个人口中。 云裳了然一笑,“皇上是真真的厉害。” “裳儿说的是刚才,还是——”话还没说完,晏南修脚尖就被踩住了。他用力拽住云裳的手腕,笑道:“裳儿是在留我过夜?正好我还没吃饱,下面——还饿得很。” 云裳羞得不行,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如此下流的话。哪怕再小声,那些人又不是聋子,晏南修是真不把自己当个皇上啊。 她难为情的掰开晏南修的手指,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成功。 没再给晏南修任何缓冲的时间,她迅速跪地叩头,“裳儿,恭送皇上回宫!” 一直跪着的宫人们见状,也立刻齐声高呼:“恭迎皇上回宫!” 晏南修看着跪在脚尖的人,一声裳儿终于臣服于他。 他的神形居然有些恍惚,不自在的耳根都红了。 晏南修转身面向小公主,轻轻一招手,奶娘便急忙上前,将小公主送到了云裳身旁。 云裳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公主,生怕惊醒怀中沉睡的小家伙儿。 她看着那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睡得十分香甜,她低下头,轻柔而缓慢地落下一个的吻,仿佛要将所有的爱都融入其中。 良久之后,云裳才不舍地将小公主交还给晏南修,“皇上,您一定要多疼爱她。” 晏南修郑重地点点头,“朕会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绝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 “皇上,天色晚了,你回去,愿皇上往后万事顺遂。” “朕邀你共享天下荣华。”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目光始终停留在渐行渐远的身影上,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皇上……”云裳低声呢喃着。 晏南修似乎感受到了背后传来的注视,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浮出一丝疑惑之色。 云裳努力克制住情绪,说道:“皇上,能否让我再多看看欢玺?” 晏南修默默抱着欢玺,走到云裳面前,看着她眼睛发红,又不流眼泪的模样,心总感觉落不到实处。 “随朕一同入宫。”晏南修道。 “我们很快能再见的。”云裳轻轻抚摸着小公主的脸庞,眼中满是慈爱与不舍。 “朕和欢儿等你。”晏南修在心中默默说道。 他知道,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云裳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一直在等待着云裳能够勇敢地踏出那一步,可这一等,便是许久许久。 晏南修心里头明白,这事儿急不得。 云裳必须靠自己走出这一步。只要她敢于向前迈出去,就能够冲破内心的牢笼,摆脱束缚已久的枷锁。他却无法替她完成这个过程。 时间悄然流逝,夜幕已然降临,漆黑一片。 晚风吹拂而过,驱散了白天的燥热,带来一丝凉意。云裳静静地站在楼前,一动不动,目光平静得没有半点欲望。 香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云裳身旁。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宁静之中,只有微风轻拂树叶的声音偶尔传来,打破这份寂静。 第126章 功成 “你爱上他了。”过了良久,香玉说。 两人肩并肩站着,香玉饶手抱臂弯,饶有兴趣又道。 “那年他是意气飞扬的少年,遇着了喜欢的人,更是不懂收敛。他的感情热烈又鲜明,不管谁遇上了,都无法招架。云姑娘也不能例外,对么?” 云裳垂手低头站着,没有说话,经过了短暂窒息般的安静,香玉转面对着她说。 “他从小在谋术中成长,最爱的就是把权谋玩弄于鼓掌之中。连把他教出来的生先都无法逃脱!乔先生在狱中等了他一月,知道他不会来了。 乔先生在死前面见了皇上,拿到了皇上的承诺,日后南修无论换何种错,都不会把他的生路完全断了。” 云裳一怔,香玉豁然抬眼,同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接着说道。 “那时他知道乔先必死,却什么也没做!甚至埋下了父子恩断的种子。云姑娘真当自己是个例外么? 他生性敏感又多疑,做事从不留余地,他可是踩灭了无数人的希望,坐上了皇位。如若真有一天,权臣清君侧,你猜他是保你,还是保小公主。或者谁也不保?” “别说了!”云裳脑中闪现出无数念头,无声地喘息了一下,淡淡道:“皇上和百官要如何做,由他们去做,我不想知道,也不会掺和。” 香玉停只是顿了一下,带着压人的笑声,又说。 “你别忘了,云家封王,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到了那一天,清算可是易如反掌的。” 周围极其安静,树叶与树叶之间细微的摩擦声放大了数倍,沙沙声仿佛在耳膜中敲击。 香玉目光带着一丝凉薄,她说着话,一字一句都很慢。 她在暗暗观察云裳的反应。 反馈不出所料,云裳瞳孔缩紧,脸上正在微妙的变化,香玉慢慢打量着她,这种感觉很对味。 就这时候,云裳看了香玉一眼。 她轻挑眉头,目光停留在了香玉眼角的细纹上,“香玉,你为了成王妃,奉献了自己半辈子的时光。 而我呢,为了云家和晏南修纠缠不清这么多年。我们没什么不同,你对我,大可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香玉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了部分认同,语气中带了些唏嘘说。 “你们以前尚且说是纠缠。可他如今是皇上,以后会有皇后、嫔妃,一生会拥有很多花红柳绿。 这几年宠这个,过几年宠那个!你见过他的不堪,后来的新人,对他都是顶礼膜拜,换着花样哄他开心。待他有一天,遇着了更新鲜的人,你又该如何自处?” 香玉一张艳艳的脸凑到她跟前,两人近得呼吸可闻。 云裳下意识紧抿双唇,退去一小步。 香玉见她惊慌到缺了血色,又好心似地同她讲:“云姑娘不妨想想清楚?我能帮到你,但是——时间不多了。” “你一个做了多年暗子的人,怎的?突然转性了,要帮我了?若说天下谁最希望我死,你应该是头一个。” 香玉一句句话,搅得人心越发的乱,云裳已经被逼得避无可避。 她从香玉和晏南修嘴里,听到了不同的乔先生,似乎拼凑出了晏南修前十四年的人生。 那是一个连南修自己都不知道的,规划出来的人生! 云裳在在遥吾山上见过乔先生,他在的那几天,晏南修话都变少了许多。 香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嘲讽和不屑,眼底透出几分凝重说。 “云姑娘说笑了,你是小公主的生母,我自然希望你能活好。但是你是江湖中人,不了解皇宫里的复杂程度,不是从小耳濡目染,极易踏错啊!我都是为你着想。” “你才是说笑了,你和我说这么多,皇妃也和我说过,话虽不同,意思都一样。” 云裳嘴角生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不急不徐地说。 “他的本性当真如你所说那般敏感冷漠,多疑又残暴吗?香玉!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啊?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在逼迫他,逼他成为你们期望的人!” “他为何死死抓着我不放手,这是他的无声反抗!如果不是南修身边每个人都在逼他,以他的聪明和洒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对了,多谢你今夜的剖心吐露,我如今有点儿理解他了。” 云裳强忍着喉部的酸胀又说:“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只是他长大了,不受控制了。以后的路让他自己走。” 一片夜风刮来,香玉竟觉得后脊发凉,她拢了拢手腕说:“原来云姑娘早就想清楚了,是我多虑了。” “我是想清楚了,那你呢?”云裳直勾勾盯着香玉。 香玉脸色以肉眼可见变得落寞。云裳看了她半晌,才轻轻吐了句:“你该功成身退了。” 直到云裳离开,香玉再未说一句话,她站在原地,站到了天光。 她无数个夜不能寐的黑夜,都是这么过来的,为君,为他人,从不为己。 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惊扰了清梦。 晏南修听着风雨敲打窗棂的嗒嗒声,睡意全无。和云裳的婚事越近,他心里越是没由来的心慌。 是自己捧着一颗滚烫纯粹的心,把她硬留在了身边,这些真当是她想要的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床帘,过了好一会,苦笑一声,自己一生杀伐果断,临了却在这患得患失。 寝宫里点着夜灯,不知哪处漏了风,吹得灯火晃动了几下。 晏南修隔着窗帘看着晃动的虚影,越发的心慌,他从龙榻直坐起来,乌青的长发下面,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冷烈得过分。 高公公听到了动静,挪着步子朝里间走去,看到皇上正在穿衣,快步跑到他身边,连忙上手帮忙整着衣襟。 “皇上,才三更天,不多睡会儿吗?” 晏南修一言不发,神情露出几分凝重。 高公公感觉到他心神不宁,小声说:“皇上最近总是睡不实沉,要不要……叫个宫女进来侍寝。” 皇上除了去王府,从未唤人侍寝,这事儿自然瞒不住众臣。 皇上从南信回来后,除了得一公主,再也没有生出子嗣。 官员们递上来的折子结尾处都在祝贺皇上喜得公主,愿皇上早日再添龙子,为大赤多多开枝散叶。 百官们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皇上却置之不理,高栓看得愁人,满腔苦言,无处诉说。 他理着皇上的衣领,察觉到皇上脸色没什么异样,胆子更大了些。 “云姑娘很快要进宫了,皇上纳妃的事,也提上了日程,皇上往后啊,也要雨露均沾……” “不要!” 晏南修烦燥的摸了把下巴的胡渣,眉宇间透着股子阴郁,“朕只要云裳,只要她!” 高公公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说:“您可是皇上!臣子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呢,云姑娘进宫后,您日后若专宠云姑娘,受苦的还是她。” “那朕当这个皇帝还有何意思!” 晏南修情绪本就欠佳,听高公公这么一说,从他手里夺过腰封,自己动手系了起来。 不知是心慌的原因还是被气的,腰封在他手中,如何也系不结实。 晏南修索性丢了去,穿着松夸玄色龙衣往外走。 “摆驾,去王府。” 小高子心急如焚,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脚下,涕泪横流地说道。 “皇上啊,自从您进宫起,奴才便一直侍奉在您左右。您的不快和酸楚奴才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 “请皇上放心,王府那边已经安排了可靠之人看守,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外面正下着雨,云姑娘早已入睡。再等三日,云姑娘就要入宫陪伴陛下了,从此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皇上这才将目光转向小高子说:“朕很想她。” 小高子闻声,赶忙回应道:“还记得当初,皇上命奴才送去芙蓉郡的贺礼,后来奴才才知道那是皇上给云姑娘的聘礼啊!等同于是皇上亲自迎娶了云姑娘进门。奴才明白皇上对云姑娘的一片深情。” “可是皇上,云姑娘背后并无强大的家族支撑,您对她的喜爱要藏着点,万不可掉以轻心,不要被有心人看了去呐!” 火光随风劲动,殿外的雨水贴着门板使劲拍打。晏南修看了一眼窗外,那处太黑,黑得像团浓浓的烟,深不可测。 他转过头望着小高子,眼底露出了真意,“算了,还是去御书房。” 暑气退去,御书房竟有些凉意了,小高子拿了件薄毯盖在皇上的膝上,晏南修抬头问:“小高子,这天怎么还不亮。” 不知道这是皇上第几次问他了,皇上人是进了御书房,心却不知飘在哪处。他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折子,一下都没翻动。 “皇上,刚过四更天,待会该上早朝了,您若是困了,先眯会。” 晏南修眼神茫然,好半天才回了句:“朕睡不着。” 小高子把他面前的茶水换上热乎的,“皇上不要太过疲劳,喝口安神茶。” 晏南修轻抿了一口说:“你累了,就歇下,不用什么都必躬必亲。” “奴才跟在您身边最久,不是怕下边的人不知皇上心意,惹您不痛快吗?” 小高子嘿嘿笑着,两人竟谈起了刚进皇宫时的趣事。 有很多晏南修都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每天很痛苦,喝了好多酒,来麻痹自己。 过了一会,小太监送来了朝服。 晏南修对着几样可口的早膳,并无食欲。明明都是自己爱吃的小菜,舌头就是提不起兴趣。 “外头的雨小了许多。” 高公公伺候皇上穿着衣服回,“刚停呢,下了整夜,地势低地的地方啊,水都能淹过脚脖子了。” “皇……皇上!”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匆匆跑进了御书房。 高栓心里一紧,这人是派去王府盯梢的人,怎么赶在这个时辰进宫了。 抬眼望去,晏南修正阴沉着脸,双眼死死盯着那人,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说。” 小高子注意到皇上说话时,手都在微微颤抖。 侍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开口说道:“王府出事了,云姑娘死了。” “你说什么?你给朕再说一遍!” 晏南修猛地走到侍卫面前,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用力将他拎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犹如一头凶狠的猛兽,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云裳怎么了!快说啊!” 侍卫被皇上紧紧抓住,悬在半空中,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但又不敢违抗圣命,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云,云姑娘……死,死了……死在了狗舍里,肉都被…” “啪!”侍卫的脸上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接着又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巨石撞击一般。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又是一脚狠狠踹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脚力度极大,直接将他踢飞至数米之外,背部重重地撞在了书架上。 书架上的瓷器和书籍纷纷掉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和身上。 “废物!都是废物。”晏南修的声音并不大,语气里自责多过愤怒。 自己明明知道的,云裳不想入宫! 如果放她走,那该多好啊! 为什么! 偏偏做不到。 “皇…皇上。” 小高子手上紧紧攥着龙袍,神色慌张地追逐着皇上冲出了御书房。 他们一路狂奔,穿过宫廷的回廊和庭院,最终来到了御马司。 晏南修跳上一匹马,缰绳一拉,马蹄翻飞。小高子见状,身手敏捷地抓住另一匹马,飞身跃上马背。 他边抽打马匹,边焦急地对身旁的小太监下令:“快!立刻把小公主送到宁王府,动作要快!” 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晏南修紧握手缰,沉浸在回忆中,云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在他的耳畔,是呼呼的风声,风声里面回荡着云裳的声音,每一声都在呼喊着“南修”。 她是那么明媚,那么天真。 第126章 功成 “你爱上他了。”过了良久,香玉说。 两人肩并肩站着,香玉饶手抱臂弯,饶有兴趣又道。 “那年他是意气飞扬的少年,遇着了喜欢的人,更是不懂收敛。他的感情热烈又鲜明,不管谁遇上了,都无法招架。云姑娘也不能例外,对么?” 云裳垂手低头站着,没有说话,经过了短暂窒息般的安静,香玉转面对着她说。 “他从小在谋术中成长,最爱的就是把权谋玩弄于鼓掌之中。连把他教出来的生先都无法逃脱!乔先生在狱中等了他一月,知道他不会来了。 乔先生在死前面见了皇上,拿到了皇上的承诺,日后南修无论换何种错,都不会把他的生路完全断了。” 云裳一怔,香玉豁然抬眼,同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接着说道。 “那时他知道乔先必死,却什么也没做!甚至埋下了父子恩断的种子。云姑娘真当自己是个例外么? 他生性敏感又多疑,做事从不留余地,他可是踩灭了无数人的希望,坐上了皇位。如若真有一天,权臣清君侧,你猜他是保你,还是保小公主。或者谁也不保?” “别说了!”云裳脑中闪现出无数念头,无声地喘息了一下,淡淡道:“皇上和百官要如何做,由他们去做,我不想知道,也不会掺和。” 香玉停只是顿了一下,带着压人的笑声,又说。 “你别忘了,云家封王,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到了那一天,清算可是易如反掌的。” 周围极其安静,树叶与树叶之间细微的摩擦声放大了数倍,沙沙声仿佛在耳膜中敲击。 香玉目光带着一丝凉薄,她说着话,一字一句都很慢。 她在暗暗观察云裳的反应。 反馈不出所料,云裳瞳孔缩紧,脸上正在微妙的变化,香玉慢慢打量着她,这种感觉很对味。 就这时候,云裳看了香玉一眼。 她轻挑眉头,目光停留在了香玉眼角的细纹上,“香玉,你为了成王妃,奉献了自己半辈子的时光。 而我呢,为了云家和晏南修纠缠不清这么多年。我们没什么不同,你对我,大可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香玉点了点头,似乎表示了部分认同,语气中带了些唏嘘说。 “你们以前尚且说是纠缠。可他如今是皇上,以后会有皇后、嫔妃,一生会拥有很多花红柳绿。 这几年宠这个,过几年宠那个!你见过他的不堪,后来的新人,对他都是顶礼膜拜,换着花样哄他开心。待他有一天,遇着了更新鲜的人,你又该如何自处?” 香玉一张艳艳的脸凑到她跟前,两人近得呼吸可闻。 云裳下意识紧抿双唇,退去一小步。 香玉见她惊慌到缺了血色,又好心似地同她讲:“云姑娘不妨想想清楚?我能帮到你,但是——时间不多了。” “你一个做了多年暗子的人,怎的?突然转性了,要帮我了?若说天下谁最希望我死,你应该是头一个。” 香玉一句句话,搅得人心越发的乱,云裳已经被逼得避无可避。 她从香玉和晏南修嘴里,听到了不同的乔先生,似乎拼凑出了晏南修前十四年的人生。 那是一个连南修自己都不知道的,规划出来的人生! 云裳在在遥吾山上见过乔先生,他在的那几天,晏南修话都变少了许多。 香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嘲讽和不屑,眼底透出几分凝重说。 “云姑娘说笑了,你是小公主的生母,我自然希望你能活好。但是你是江湖中人,不了解皇宫里的复杂程度,不是从小耳濡目染,极易踏错啊!我都是为你着想。” “你才是说笑了,你和我说这么多,皇妃也和我说过,话虽不同,意思都一样。” 云裳嘴角生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不急不徐地说。 “他的本性当真如你所说那般敏感冷漠,多疑又残暴吗?香玉!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啊?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在逼迫他,逼他成为你们期望的人!” “他为何死死抓着我不放手,这是他的无声反抗!如果不是南修身边每个人都在逼他,以他的聪明和洒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对了,多谢你今夜的剖心吐露,我如今有点儿理解他了。” 云裳强忍着喉部的酸胀又说:“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只是他长大了,不受控制了。以后的路让他自己走。” 一片夜风刮来,香玉竟觉得后脊发凉,她拢了拢手腕说:“原来云姑娘早就想清楚了,是我多虑了。” “我是想清楚了,那你呢?”云裳直勾勾盯着香玉。 香玉脸色以肉眼可见变得落寞。云裳看了她半晌,才轻轻吐了句:“你该功成身退了。” 直到云裳离开,香玉再未说一句话,她站在原地,站到了天光。 她无数个夜不能寐的黑夜,都是这么过来的,为君,为他人,从不为己。 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惊扰了清梦。 晏南修听着风雨敲打窗棂的嗒嗒声,睡意全无。和云裳的婚事越近,他心里越是没由来的心慌。 是自己捧着一颗滚烫纯粹的心,把她硬留在了身边,这些真当是她想要的么?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床帘,过了好一会,苦笑一声,自己一生杀伐果断,临了却在这患得患失。 寝宫里点着夜灯,不知哪处漏了风,吹得灯火晃动了几下。 晏南修隔着窗帘看着晃动的虚影,越发的心慌,他从龙榻直坐起来,乌青的长发下面,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冷烈得过分。 高公公听到了动静,挪着步子朝里间走去,看到皇上正在穿衣,快步跑到他身边,连忙上手帮忙整着衣襟。 “皇上,才三更天,不多睡会儿吗?” 晏南修一言不发,神情露出几分凝重。 高公公感觉到他心神不宁,小声说:“皇上最近总是睡不实沉,要不要……叫个宫女进来侍寝。” 皇上除了去王府,从未唤人侍寝,这事儿自然瞒不住众臣。 皇上从南信回来后,除了得一公主,再也没有生出子嗣。 官员们递上来的折子结尾处都在祝贺皇上喜得公主,愿皇上早日再添龙子,为大赤多多开枝散叶。 百官们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皇上却置之不理,高栓看得愁人,满腔苦言,无处诉说。 他理着皇上的衣领,察觉到皇上脸色没什么异样,胆子更大了些。 “云姑娘很快要进宫了,皇上纳妃的事,也提上了日程,皇上往后啊,也要雨露均沾……” “不要!” 晏南修烦燥的摸了把下巴的胡渣,眉宇间透着股子阴郁,“朕只要云裳,只要她!” 高公公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说:“您可是皇上!臣子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呢,云姑娘进宫后,您日后若专宠云姑娘,受苦的还是她。” “那朕当这个皇帝还有何意思!” 晏南修情绪本就欠佳,听高公公这么一说,从他手里夺过腰封,自己动手系了起来。 不知是心慌的原因还是被气的,腰封在他手中,如何也系不结实。 晏南修索性丢了去,穿着松夸玄色龙衣往外走。 “摆驾,去王府。” 小高子心急如焚,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脚下,涕泪横流地说道。 “皇上啊,自从您进宫起,奴才便一直侍奉在您左右。您的不快和酸楚奴才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 “请皇上放心,王府那边已经安排了可靠之人看守,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外面正下着雨,云姑娘早已入睡。再等三日,云姑娘就要入宫陪伴陛下了,从此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皇上这才将目光转向小高子说:“朕很想她。” 小高子闻声,赶忙回应道:“还记得当初,皇上命奴才送去芙蓉郡的贺礼,后来奴才才知道那是皇上给云姑娘的聘礼啊!等同于是皇上亲自迎娶了云姑娘进门。奴才明白皇上对云姑娘的一片深情。” “可是皇上,云姑娘背后并无强大的家族支撑,您对她的喜爱要藏着点,万不可掉以轻心,不要被有心人看了去呐!” 火光随风劲动,殿外的雨水贴着门板使劲拍打。晏南修看了一眼窗外,那处太黑,黑得像团浓浓的烟,深不可测。 他转过头望着小高子,眼底露出了真意,“算了,还是去御书房。” 暑气退去,御书房竟有些凉意了,小高子拿了件薄毯盖在皇上的膝上,晏南修抬头问:“小高子,这天怎么还不亮。” 不知道这是皇上第几次问他了,皇上人是进了御书房,心却不知飘在哪处。他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折子,一下都没翻动。 “皇上,刚过四更天,待会该上早朝了,您若是困了,先眯会。” 晏南修眼神茫然,好半天才回了句:“朕睡不着。” 小高子把他面前的茶水换上热乎的,“皇上不要太过疲劳,喝口安神茶。” 晏南修轻抿了一口说:“你累了,就歇下,不用什么都必躬必亲。” “奴才跟在您身边最久,不是怕下边的人不知皇上心意,惹您不痛快吗?” 小高子嘿嘿笑着,两人竟谈起了刚进皇宫时的趣事。 有很多晏南修都记不得了,他只记得那时候每天很痛苦,喝了好多酒,来麻痹自己。 过了一会,小太监送来了朝服。 晏南修对着几样可口的早膳,并无食欲。明明都是自己爱吃的小菜,舌头就是提不起兴趣。 “外头的雨小了许多。” 高公公伺候皇上穿着衣服回,“刚停呢,下了整夜,地势低地的地方啊,水都能淹过脚脖子了。” “皇……皇上!”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匆匆跑进了御书房。 高栓心里一紧,这人是派去王府盯梢的人,怎么赶在这个时辰进宫了。 抬眼望去,晏南修正阴沉着脸,双眼死死盯着那人,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说。” 小高子注意到皇上说话时,手都在微微颤抖。 侍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开口说道:“王府出事了,云姑娘死了。” “你说什么?你给朕再说一遍!” 晏南修猛地走到侍卫面前,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用力将他拎起,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犹如一头凶狠的猛兽,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云裳怎么了!快说啊!” 侍卫被皇上紧紧抓住,悬在半空中,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但又不敢违抗圣命,只能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云,云姑娘……死,死了……死在了狗舍里,肉都被…” “啪!”侍卫的脸上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胸口接着又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巨石撞击一般。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又是一脚狠狠踹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脚力度极大,直接将他踢飞至数米之外,背部重重地撞在了书架上。 书架上的瓷器和书籍纷纷掉落下来,砸在他的头上和身上。 “废物!都是废物。”晏南修的声音并不大,语气里自责多过愤怒。 自己明明知道的,云裳不想入宫! 如果放她走,那该多好啊! 为什么! 偏偏做不到。 “皇…皇上。” 小高子手上紧紧攥着龙袍,神色慌张地追逐着皇上冲出了御书房。 他们一路狂奔,穿过宫廷的回廊和庭院,最终来到了御马司。 晏南修跳上一匹马,缰绳一拉,马蹄翻飞。小高子见状,身手敏捷地抓住另一匹马,飞身跃上马背。 他边抽打马匹,边焦急地对身旁的小太监下令:“快!立刻把小公主送到宁王府,动作要快!” 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晏南修紧握手缰,沉浸在回忆中,云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 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在他的耳畔,是呼呼的风声,风声里面回荡着云裳的声音,每一声都在呼喊着“南修”。 她是那么明媚,那么天真。 第127章 归去 风吹乱了衣襟,吹散了青丝,晏南修不知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下了马。 他的脸色太过惨白,浑身散发出一种濒死的气息,以至于王府的下人看到皇上来了,也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进王府,走向了狗舍。 一路上,下人们随地跪下,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晏南修身体麻木,落脚下的每一步都感觉踩不到实处。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 只是这次走在上面,好像是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沼泽路。 他穿过回了廊,尽头处香玉等在了那里。 她远远的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晏南修双眼猩红如血,目光中燃烧着强烈的恨意,犹如实质一般,深深地刺进了香玉的身躯。 香玉身上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令人作呕。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香玉缓缓走到晏南修身旁,轻声说道:“别过去。” 晏南修皱起眉头,用极其冰冷的声音说:“既然死了,我总该看一眼。” 香玉凄婉一笑,语气平静地回答:“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只剩下累累白骨了。” 晏南修身体瞬间僵硬,嘶声吼道:“怎会如此!那些畜生向来只吞食死物,绝不会对活物下手的,更不会……”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香玉哽咽着解释道:“云裳亲手割去身上的血肉,直至鲜血流尽……它们嗅到血腥味,自然就动口了。”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晏南修突然狂躁起来,一把将香玉推开,发了疯般冲向狗舍。 狗舍门前,横七竖八地堆积着一堆染满鲜血的肉骨头。晏南修仅仅瞟了一眼,便立刻认出那是人类的骸骨,而且刚死去没多久。 狗舍里面全是僵硬的尸体,香玉抢在晏南修前往,处理了那些畜生。 万籁俱寂,晨风把晏南修长发吹得如鬼怪般乱舞,他白得渗人脸拧成了一团。 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无数根钢针刺入血肉中,这种痛蔓延到全身,几乎要昏厥。 他张大着嘴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在身体上的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仿佛随时都会摔倒,只能踉跄着前行。 但他还是一步步,艰难地走向那堆血肉模糊的人骨。 终于,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种蚀骨的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他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发了疯的想把人骨拼凑完整。 他一块块的拼凑着,在一块腿骨处,发现了一把匕首,那是云裳从不离身的怀霜。 晏南修心痛得不能自已,很快又在一堆乱骨中,看到了一块白而不润的玉。 那是他送给她的。 晏南修颤抖的手,把那块玉捡起,放在心口处,扯下自己胸口那块,把凑成了一对捧在手心里。 那个老妇人,说这对玉风向好,旺姻缘,为何!为何不旺他的姻缘。 就因为自己是皇上吗? 他什么都做到了,为何裳儿还会这么绝决! 小高子跟着追了过来,看到晏南修蜷跪在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前面,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恐惧和悲痛之情。 他大呼一声:“皇上——” “谁敢过来,杀无赦!” 晏南修抬起头,目光空洞无神,仿佛失去了灵魂。 小高子等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你们都走,我留下来陪她。”他的声音很轻,嘶哑的嗓声如同恶鬼在哭诉。 早晨的清风吹来,血腥味吹散开来,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鼻腔,胃里一阵痉挛。 晏南修玄色衣袍被鲜血染透,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污,如盛开的罂粟花绽放在他身上。 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拼凑着那堆人骨前,仿佛周围弥漫的恶臭与血腥都与他无关。 时间悄然流逝,烈日愈发火辣,气温逐渐攀升,那堆血肉散发出的气味也越发浓烈。 一直沉睡在奶娘怀中的小公主,悠悠转醒。 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晏南修的侧颜上,并伸出小手似乎想要他抱抱。 奶娘自然不敢轻易上前,只能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小公主。 孩子天生敏锐,察觉到平日里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们,此刻都变得有些陌生。 她安静了一小会,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声啼哭如同一把利剑,划破了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也将晏南修从无尽的悲痛中,拽回到现实世界。 晏南修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小公主面前。 小公主两只小手张开着,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 晏南修凝视着眼前可爱的人,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眶中滑落。 他深知自己满身污秽,不配去拥抱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小公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晏南修带着沉重的心情转身离去,一行人随着他去了书房。 屏退众人后,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香玉和他两个人。 案台上摆放着一封书信,上面还放置着一支来自隆兴寺的平安签。 晏南修紧紧捏住信纸上短短的两行字,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 “南修,我走了。离开云家的那一天,我曾经许下过承诺,但最终还是无法做到。只愿这一身血肉能够偿还一切。请勿挂念。” 晏南修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咬着牙,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悲痛和愤怒。 香玉跪在他身前,低头说道:“卑职失职,请皇上责罚。” 晏南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我把最重要的人,交给了我最信任的你。可你却给了我一堆尸骨!你让我如何面对?” 香玉低着头,不敢直视晏南修的目光,“昨晚雨下得太大,王府里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 晏南修怒不可遏,“香玉,你一个暗子出身的人,竟然连异常都没有察觉到,何止失职?啊?” 香玉听出了皇上对她的不信任,满脸愧疚之色。 “皇上,我当时被人下了药。等我用内力将毒素逼出时,已经太晚了……” “药?裳儿的一举一动,你不是了如指掌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哪里来的药?” 香玉皱着眉头说道:“前些日子她身体不适,便派人去请浦大夫前来诊治。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负责王府里的病情,是我疏忽了。” 浦笛,又是这个家伙! “我已下令将他关押。一切听从皇上发落。” “把人带上来。”晏南修怒目圆睁地吼道。 香玉快步走到门外,没过多久,两名侍卫就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只见那人身着血衣,浑身伤痕累累,显然遭受过严刑拷打。 浦笛被侍卫粗暴地扔到晏南修脚边。 他强忍着疼痛艰难地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冷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硬的骨气,好硬的嘴啊……” 晏南修咬牙切齿地说道,同时抬起脚。用力踩在浦笛的手指上。 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响起。 晏南修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恶狠狠地说道。 “朕不会轻易杀了你——朕要让你生不如死,成为一个既死不了,又无法正常生活的怪物,永远承受痛苦的折磨,与朕一起感受这份煎熬。” 他双手颤抖着握着沾有血迹的怀霜,缓缓蹲下身来,将怀霜举到浦笛眼前,声音沙哑地说道。 “云裳死了,这把刀子上沾满了她的鲜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吗?可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浦笛瞪大了双眼,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唇微微颤抖着,道:“我给的只是迷药……”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玄青子明明答应过要带她安全出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浦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满是悔恨和自责。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带来的代价却是如此沉重。 晏南修静静地注视着浦笛,看着他那痛苦不堪的样子,心中原本想要继续折磨他的念头,渐渐消散。 晏南修看了香玉一眼,“你也归去,南合是你的故土,去那里如何?朕很快会下旨。” 转头又对着浦笛道:“将他押送到敬事房,净身。”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了浦笛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走出书房,小高子和奶娘抱着小公主在等他。 晏南修看着欢玺天真懵懂的眼睛,痛到麻木的胸口,突然像裂开了一条口子。口中不受控制的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昏死了过去。 京都城外,两位白衣少年骑着马一路疾行。百里以外,两人从脖子上撕下面具,相视一笑。 “我就送你到这了,”玄青子把缰绳一拉,马蹄停下。 他目光看向不远处,早已等候在此的一辆华丽马轿。 云裳很久没骑快马了,一路跑得太急,脸色有些发青。 她也同时拉住缰绳,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强打起精神笑道:“玄大哥,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玄青子不禁轻笑一声,调侃道:“姑奶奶,你真是让人头疼,我算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过这次行动,我可是出力最少的。” 听到这话,云裳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她皱起眉头,担忧地问道:“浦大哥,他真的会没事吗?” 玄青子安慰道:“这就要看皇妃是否愿意全力以赴地保护他了。向红瑜也向我保证过会尽最大努力救他一命。” 然而,云裳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反而越发低落。 “此次多亏了红梅公子的帮忙,否则我们恐怕难以出城。只是不知,会不会将他牵连进这场风波。” “这个你放心,他比泥鳅还滑呢。” 玄青子默默地看着云裳,心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她,送出传国玉玺一事的始作俑者正是向红瑜。 至此,云家之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玄青子转头询问云裳:“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我准备跟着甜甜前往东北,云家已回不去了。” 玄青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的决定, “云裳,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云凡已经恢复了记忆。晏南修并没有说谎,他在云家自始至终都未曾动手。” 玄青子的话语,如同平静湖面上投入的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云裳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 玄青子笑笑道:“晏南修带云凡去了隆兴寺,找到了向老先生出手相助。” 云裳恍然大悟,那个老神仙,真是高深莫测! “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玄青子说道:“我嘛,有很重要的人去等我去找。” “哦?竟然如此,看来玄大哥是心有所属了啊,那可真是要恭喜恭喜了。” 听闻此言,玄青子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咳了两声:“你莫要打趣我了,只是一位知己好友罢了,那人你也是相识的,便是——秦恒宇。” “什么?他居然还活着?”云裳略微惊讶地问。 “嗯,还活着,只不过活得并不如意……”玄青子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将秦恒宇的遭遇向云裳说了一遍。 云裳静静地听着,心中感慨万千,人生实在是变化无常啊! 就在这时,吕铭昭和洛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洛甜高兴地朝着云裳飞奔而来,嘴里开心地喊着:“小姐,我来接你回家啦!” 云裳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随即抱拳道别玄青子:“玄大哥,咱们后会有期,愿你能得偿所愿,一切顺利。” “多谢,也愿你一切安好。”玄青子回礼道,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情。 最后,云裳转身踏上马车,与吕铭昭、洛甜一同潇洒离去。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玄青子默默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朝西而去。 她生在江湖,归于江湖。 他生来浮萍,终生都想寻一归宿。 第127章 归去 风吹乱了衣襟,吹散了青丝,晏南修不知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下了马。 他的脸色太过惨白,浑身散发出一种濒死的气息,以至于王府的下人看到皇上来了,也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进王府,走向了狗舍。 一路上,下人们随地跪下,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晏南修身体麻木,落脚下的每一步都感觉踩不到实处。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 只是这次走在上面,好像是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沼泽路。 他穿过回了廊,尽头处香玉等在了那里。 她远远的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晏南修双眼猩红如血,目光中燃烧着强烈的恨意,犹如实质一般,深深地刺进了香玉的身躯。 香玉身上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令人作呕。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香玉缓缓走到晏南修身旁,轻声说道:“别过去。” 晏南修皱起眉头,用极其冰冷的声音说:“既然死了,我总该看一眼。” 香玉凄婉一笑,语气平静地回答:“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只剩下累累白骨了。” 晏南修身体瞬间僵硬,嘶声吼道:“怎会如此!那些畜生向来只吞食死物,绝不会对活物下手的,更不会……”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香玉哽咽着解释道:“云裳亲手割去身上的血肉,直至鲜血流尽……它们嗅到血腥味,自然就动口了。”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晏南修突然狂躁起来,一把将香玉推开,发了疯般冲向狗舍。 狗舍门前,横七竖八地堆积着一堆染满鲜血的肉骨头。晏南修仅仅瞟了一眼,便立刻认出那是人类的骸骨,而且刚死去没多久。 狗舍里面全是僵硬的尸体,香玉抢在晏南修前往,处理了那些畜生。 万籁俱寂,晨风把晏南修长发吹得如鬼怪般乱舞,他白得渗人脸拧成了一团。 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像被什么东西敲碎了,无数根钢针刺入血肉中,这种痛蔓延到全身,几乎要昏厥。 他张大着嘴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在身体上的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仿佛随时都会摔倒,只能踉跄着前行。 但他还是一步步,艰难地走向那堆血肉模糊的人骨。 终于,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这种蚀骨的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他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发了疯的想把人骨拼凑完整。 他一块块的拼凑着,在一块腿骨处,发现了一把匕首,那是云裳从不离身的怀霜。 晏南修心痛得不能自已,很快又在一堆乱骨中,看到了一块白而不润的玉。 那是他送给她的。 晏南修颤抖的手,把那块玉捡起,放在心口处,扯下自己胸口那块,把凑成了一对捧在手心里。 那个老妇人,说这对玉风向好,旺姻缘,为何!为何不旺他的姻缘。 就因为自己是皇上吗? 他什么都做到了,为何裳儿还会这么绝决! 小高子跟着追了过来,看到晏南修蜷跪在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前面,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恐惧和悲痛之情。 他大呼一声:“皇上——” “谁敢过来,杀无赦!” 晏南修抬起头,目光空洞无神,仿佛失去了灵魂。 小高子等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你们都走,我留下来陪她。”他的声音很轻,嘶哑的嗓声如同恶鬼在哭诉。 早晨的清风吹来,血腥味吹散开来,钻进了在场每个人的鼻腔,胃里一阵痉挛。 晏南修玄色衣袍被鲜血染透,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污,如盛开的罂粟花绽放在他身上。 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拼凑着那堆人骨前,仿佛周围弥漫的恶臭与血腥都与他无关。 时间悄然流逝,烈日愈发火辣,气温逐渐攀升,那堆血肉散发出的气味也越发浓烈。 一直沉睡在奶娘怀中的小公主,悠悠转醒。 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晏南修的侧颜上,并伸出小手似乎想要他抱抱。 奶娘自然不敢轻易上前,只能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小公主。 孩子天生敏锐,察觉到平日里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们,此刻都变得有些陌生。 她安静了一小会,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声啼哭如同一把利剑,划破了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也将晏南修从无尽的悲痛中,拽回到现实世界。 晏南修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小公主面前。 小公主两只小手张开着,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 晏南修凝视着眼前可爱的人,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眶中滑落。 他深知自己满身污秽,不配去拥抱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小公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无奈。 晏南修带着沉重的心情转身离去,一行人随着他去了书房。 屏退众人后,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香玉和他两个人。 案台上摆放着一封书信,上面还放置着一支来自隆兴寺的平安签。 晏南修紧紧捏住信纸上短短的两行字,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 “南修,我走了。离开云家的那一天,我曾经许下过承诺,但最终还是无法做到。只愿这一身血肉能够偿还一切。请勿挂念。” 晏南修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咬着牙,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悲痛和愤怒。 香玉跪在他身前,低头说道:“卑职失职,请皇上责罚。” 晏南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我把最重要的人,交给了我最信任的你。可你却给了我一堆尸骨!你让我如何面对?” 香玉低着头,不敢直视晏南修的目光,“昨晚雨下得太大,王府里根本听不到任何动静。” 晏南修怒不可遏,“香玉,你一个暗子出身的人,竟然连异常都没有察觉到,何止失职?啊?” 香玉听出了皇上对她的不信任,满脸愧疚之色。 “皇上,我当时被人下了药。等我用内力将毒素逼出时,已经太晚了……” “药?裳儿的一举一动,你不是了如指掌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哪里来的药?” 香玉皱着眉头说道:“前些日子她身体不适,便派人去请浦大夫前来诊治。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他负责王府里的病情,是我疏忽了。” 浦笛,又是这个家伙! “我已下令将他关押。一切听从皇上发落。” “把人带上来。”晏南修怒目圆睁地吼道。 香玉快步走到门外,没过多久,两名侍卫就拖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只见那人身着血衣,浑身伤痕累累,显然遭受过严刑拷打。 浦笛被侍卫粗暴地扔到晏南修脚边。 他强忍着疼痛艰难地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冷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硬的骨气,好硬的嘴啊……” 晏南修咬牙切齿地说道,同时抬起脚。用力踩在浦笛的手指上。 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响起。 晏南修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恶狠狠地说道。 “朕不会轻易杀了你——朕要让你生不如死,成为一个既死不了,又无法正常生活的怪物,永远承受痛苦的折磨,与朕一起感受这份煎熬。” 他双手颤抖着握着沾有血迹的怀霜,缓缓蹲下身来,将怀霜举到浦笛眼前,声音沙哑地说道。 “云裳死了,这把刀子上沾满了她的鲜血。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吗?可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浦笛瞪大了双眼,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嘴唇微微颤抖着,道:“我给的只是迷药……”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玄青子明明答应过要带她安全出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浦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满是悔恨和自责。 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带来的代价却是如此沉重。 晏南修静静地注视着浦笛,看着他那痛苦不堪的样子,心中原本想要继续折磨他的念头,渐渐消散。 晏南修看了香玉一眼,“你也归去,南合是你的故土,去那里如何?朕很快会下旨。” 转头又对着浦笛道:“将他押送到敬事房,净身。”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了浦笛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走出书房,小高子和奶娘抱着小公主在等他。 晏南修看着欢玺天真懵懂的眼睛,痛到麻木的胸口,突然像裂开了一条口子。口中不受控制的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昏死了过去。 京都城外,两位白衣少年骑着马一路疾行。百里以外,两人从脖子上撕下面具,相视一笑。 “我就送你到这了,”玄青子把缰绳一拉,马蹄停下。 他目光看向不远处,早已等候在此的一辆华丽马轿。 云裳很久没骑快马了,一路跑得太急,脸色有些发青。 她也同时拉住缰绳,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强打起精神笑道:“玄大哥,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玄青子不禁轻笑一声,调侃道:“姑奶奶,你真是让人头疼,我算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过这次行动,我可是出力最少的。” 听到这话,云裳的心情瞬间变得沉重起来,她皱起眉头,担忧地问道:“浦大哥,他真的会没事吗?” 玄青子安慰道:“这就要看皇妃是否愿意全力以赴地保护他了。向红瑜也向我保证过会尽最大努力救他一命。” 然而,云裳的心情并未因此而轻松,反而越发低落。 “此次多亏了红梅公子的帮忙,否则我们恐怕难以出城。只是不知,会不会将他牵连进这场风波。” “这个你放心,他比泥鳅还滑呢。” 玄青子默默地看着云裳,心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她,送出传国玉玺一事的始作俑者正是向红瑜。 至此,云家之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玄青子转头询问云裳:“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我准备跟着甜甜前往东北,云家已回不去了。” 玄青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的决定, “云裳,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云凡已经恢复了记忆。晏南修并没有说谎,他在云家自始至终都未曾动手。” 玄青子的话语,如同平静湖面上投入的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云裳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 玄青子笑笑道:“晏南修带云凡去了隆兴寺,找到了向老先生出手相助。” 云裳恍然大悟,那个老神仙,真是高深莫测! “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 玄青子说道:“我嘛,有很重要的人去等我去找。” “哦?竟然如此,看来玄大哥是心有所属了啊,那可真是要恭喜恭喜了。” 听闻此言,玄青子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咳了两声:“你莫要打趣我了,只是一位知己好友罢了,那人你也是相识的,便是——秦恒宇。” “什么?他居然还活着?”云裳略微惊讶地问。 “嗯,还活着,只不过活得并不如意……”玄青子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将秦恒宇的遭遇向云裳说了一遍。 云裳静静地听着,心中感慨万千,人生实在是变化无常啊! 就在这时,吕铭昭和洛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洛甜高兴地朝着云裳飞奔而来,嘴里开心地喊着:“小姐,我来接你回家啦!” 云裳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随即抱拳道别玄青子:“玄大哥,咱们后会有期,愿你能得偿所愿,一切顺利。” “多谢,也愿你一切安好。”玄青子回礼道,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情。 最后,云裳转身踏上马车,与吕铭昭、洛甜一同潇洒离去。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玄青子默默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朝西而去。 她生在江湖,归于江湖。 他生来浮萍,终生都想寻一归宿。 第128章 全书完 死者为女子,生育过,年龄约摸二十四五岁……” 太医一张一合的嘴,晏南修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 他苦笑一声,这些信息就已经足够了。 大臣们说得眉飞色舞,晏南修却觉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思绪早已飘到了远方。 突然,一只飞鸟掠过殿外,它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空中,仿佛穿越过高山绿林、苍穹天际。 晏南修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飞鸟,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之外。自己虽贵为帝王,但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失去了自由。 殿下突然安静下来,晏南修缓缓收回视线。 他知道坐上帝位,有生之年,只能陪着百官们把这出戏继续唱下去。 “准。”这个字说出口后,晏南修感觉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退朝后,他步伐沉重地走出宫殿,来到皇后的寝宫。 “皇上……”内侍轻声唤道。 晏南修回过神来,“摆驾回宫。” 秋黄的枯叶簌簌下坠,晏南修独自坐在书房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孤独的身影。 他翻开书页,上面记载着治国之道,但他的心思却丝毫不在这上面。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书页。晏南修抬起头,看到一个黑影闪过。 他警觉地站起来,“谁?” 黑影缓缓现身,扯下蒙面——是云凡。 他手持短剑,指向晏南修,眼神却微微一怔。才几个月不见,他竟已满鬓白发! 晏南修嘴角微微扬起,“你是来杀我的。” “我要带走姐姐的尸骸。”云凡收到了云裳的信,一刻也没耽搁来了京都。 说罢,把云裳的信扔在晏南修面前,“姐姐说留你狗……的命,我便暂且留下!我今天必须带走她,把她安葬到爹娘身边。” 晏南修拾起脚边的信,看着熟悉的笔迹,想起了曾经与云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眼中闪烁着泪光。 “好,朕答应你。” “云裳的骸骨就在皇陵中,你可以随时去取。” 云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原本以为晏南修会拒绝他的要求。 “谢陛下。” 云凡收起短剑,深深的望向晏南修,行了个礼,消失在黑夜中。 夜,更深了。 晏南修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孤寂。 小公主长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 她在御花园里摘了一束五颜六色的鲜花,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跑到晏南修面前,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父皇猜猜看,我最喜欢哪朵花?” “是这朵吗?”晏南修指着其中一朵红色说。 小公主摇了摇头,“父皇为何猜这朵。” “因为你母妃最爱红色。” 小公主听了这话,小嘴却撅了起来,不高兴地说:“我才不喜欢红色呢!父皇每天都念叨着母妃,可她从来不来看望我,定是不爱儿臣。” 晏南修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脸色微微一黯,“她很爱你。” 小公主依然不依不饶,拉着晏南修的衣角撒娇道:“那父皇带我去找她好不好?我要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晏南修无奈地苦笑着,没再作答。 最近,京城里来了位画师。 据说这位画师技艺高超,不仅能够画出年长者年轻时的模样,还能根据孩童的面容,描绘出他们长大后的样子。 小公主长得有几分像云裳,晏南修听到宫女们私下议论纷纷,不禁动了心思。 他暗自想到,如果让这位画师为小公主画像,或许可以再看一眼云裳…… 京都的秋风最是骄艳,如同一曲悠扬的旋律,带着花香和凉爽,轻盈地拂过皇宫的顶梁。 怀渊和景明结束了学业,踏着秋风来给许黛娥问安。 景明老远就看到了人,他一步并作三步,飞快的扑进了许黛娥的怀抱里,奶声奶气地叫着:“母后!” 向红瑜则牵着怀渊的小手,恭恭敬敬地向许黛娥行礼:“叩见皇后。” 许黛娥微笑着回应道:“免礼。” 她捏了捏景明红彤彤的脸蛋,摘下一颗鲜嫩的葡萄,喂进景明的小嘴里。 “今天学习得如何?” 景明眨着明亮的眼睛,撒娇般地说:“母后,我不喜欢背书,也不喜欢作诗,我想学武练剑。您能不能跟向先生说一下?” 许黛娥温柔地看着他,转头给向红瑜赐了座,轻笑道:“两位皇子都是你教导,他们之间的差异怎么这么大呢?” 向红瑜谦逊地回答:“二位皇子各有所长,不能简单地用差距来衡量。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天赋和兴趣,并没有高低之分。” 许黛娥听后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的话颇为认同。 随后使了个眼色,贴身宫女带走了两位皇子。 向红瑜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皇后娘娘找微臣前来,想必是有事相商。” 许黛娥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地回应道:“不过是闲来无事,聊聊家常而已。” 两人饮过几口茶,皇后话锋一转,问道:“你是否听说过,近日京城来了一位颇为特殊的画师?” 向红瑜心中一动,但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倒是略有耳闻。据说皇上对这位画师颇为赏识,有意邀请他入宫作画。” “今日,这位画师正在宫中作画。” 许黛娥轻轻挥动衣袖,调整了一下坐姿。门口守候的太监随即上前,将厚重的殿门缓缓关闭。 殿门合拢,外界的阳光被彻底隔绝,原本明亮的殿堂瞬间变得阴暗寂静。 许黛娥的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向红瑜,开门见山地问:“云裳出城的通行令,可是你给的?” 向红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坦然道:“是的。” 听到向红瑜的回答,许黛娥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其实,那位来自京都的画师,乃是本宫特意请来的。” 说话间,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任何异样。 向红瑜心中暗惊,恭恭敬敬地说道:“皇后娘娘真是费心了。” 许黛娥又看了一眼向红瑜,意味深长地说:“日后还需要向先生多多费心了。 向红瑜连忙躬身回应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直到这一刻,向红瑜才看清楚,温婉大气的皇后,城府如此之深。 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今日叫来他是一种拉拢,也是一种警告。 如不果断决择,他必将走不出这扇门。 两人相对而坐,笼罩在阴影中,谁都没再说话,却又都懂彼此的心意。 …… 画师不时地抬起头看向小公主,手中的画笔,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女子的轮廓。 小公主在龙椅上,不停地翻来覆去,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画师的目光,更多时候落在皇帝身上。 世间传闻,当今天子拥有一张绝世容颜。 起初,还以为这不过是世人,出于对天子的敬爱,而产生的夸张说法。 如今亲眼所见,才发现这个传言,竟是如此真实! 这位年轻的圣上,竟然真的生得如此绝色 只是,圣上虽年轻,头上却已生出许多白发。这些白发与他冷峻的面庞相衬,更显其清冷沉静。 随着画作中女子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晏南修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小公主此时却被案几上的大印吸引,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直到画作最终完成,晏南修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玉杯摔得粉碎。 他怒声质问:“你见过画中的女子!” 晏南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喜。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决然画不出如此灵动的云裳。 画中的云裳浅浅的笑着,成熟又明媚,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走出来。 “小……小的。”画师看到皇上突然发怒,舌头像打了结一般,无法吐出完整的字。 “你若敢乱说一个字,朕定将你五马分尸!” 画师瘦弱的身子抖得像要散架了似的,他惊恐地看着皇上,结结巴巴地说道:“回……回皇上,小人见……见小公主这般可爱。和,和小人见过的一个女子,长得颇为相似,就就就不自觉地把她画了上去。” “在哪里见过?给朕把你所知道的全部说清楚!” 晏南修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云裳没死,她没死! 这个念头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一遍遍地在他脑海中冲刷着。 “在东北瑜州,她是一位大夫,擅长解毒……” 画师低头垂目,战战兢兢地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渝州,这个地名让晏南修心中猛地一震。 他送吕铭昭去的地方——正是渝州。 擅长解毒? “裳儿,你骗得我好苦!” 晏南修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却充满太多的情绪。 紧接着,他高声喊道:“来人,赏赐黄金万两!” 小公主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大发雷霆,早已吓得不知所措。 当她看到晏南修又露出笑容时,心中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拉起晏南修的手,说:“父皇,画中的姐姐真美啊。” 晏南修凝视着画卷中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她并非姐姐,而是你娘。” 小公主一脸茫然,好奇地追问:“娘是什么?” 晏南修微微一笑,“娘就是母妃,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小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们去找娘好不好,我要问问她,到底爱不爱儿臣。” 秋意正浓,凉风习习。晏南修派出去的人终于带回了消息。 短短一个月,对晏南修来说,像是等待了上千年之久。 他安排好相关事宜后,目光停留在那道圣旨上,但最终还是没有写下诏书。 皇宫中的一切与他再无关系。 当踏出宫门的那一刻,骄阳正好,洒下一片灿烂的光芒。 晏南修怀抱着欢玺,稳稳地骑坐在血愿的背上。 这匹老马已经许久未曾被他骑行,今天再次见到主人,它显得格外兴奋,仿佛能够感受到,晏南修内心的愉悦和释然。 血愿一路疾奔,带着他们迅速离开了京都城。 随着血愿的奔跑,他们渐渐远离了繁华喧嚣的京都城,迈向了远方。 风在耳边呼啸,晏南修紧紧把欢玺抱在怀中。 欢玺从未出过京都,看到周围的景色,好奇问道:“父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晏南修笑着道:“爹爹带你去找娘亲。” ——全书完—— 第128章 全书完 死者为女子,生育过,年龄约摸二十四五岁……” 太医一张一合的嘴,晏南修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 他苦笑一声,这些信息就已经足够了。 大臣们说得眉飞色舞,晏南修却觉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思绪早已飘到了远方。 突然,一只飞鸟掠过殿外,它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天空中,仿佛穿越过高山绿林、苍穹天际。 晏南修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飞鸟,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之外。自己虽贵为帝王,但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失去了自由。 殿下突然安静下来,晏南修缓缓收回视线。 他知道坐上帝位,有生之年,只能陪着百官们把这出戏继续唱下去。 “准。”这个字说出口后,晏南修感觉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退朝后,他步伐沉重地走出宫殿,来到皇后的寝宫。 “皇上……”内侍轻声唤道。 晏南修回过神来,“摆驾回宫。” 秋黄的枯叶簌簌下坠,晏南修独自坐在书房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孤独的身影。 他翻开书页,上面记载着治国之道,但他的心思却丝毫不在这上面。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书页。晏南修抬起头,看到一个黑影闪过。 他警觉地站起来,“谁?” 黑影缓缓现身,扯下蒙面——是云凡。 他手持短剑,指向晏南修,眼神却微微一怔。才几个月不见,他竟已满鬓白发! 晏南修嘴角微微扬起,“你是来杀我的。” “我要带走姐姐的尸骸。”云凡收到了云裳的信,一刻也没耽搁来了京都。 说罢,把云裳的信扔在晏南修面前,“姐姐说留你狗……的命,我便暂且留下!我今天必须带走她,把她安葬到爹娘身边。” 晏南修拾起脚边的信,看着熟悉的笔迹,想起了曾经与云裳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眼中闪烁着泪光。 “好,朕答应你。” “云裳的骸骨就在皇陵中,你可以随时去取。” 云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原本以为晏南修会拒绝他的要求。 “谢陛下。” 云凡收起短剑,深深的望向晏南修,行了个礼,消失在黑夜中。 夜,更深了。 晏南修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孤寂。 小公主长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 她在御花园里摘了一束五颜六色的鲜花,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跑到晏南修面前,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父皇猜猜看,我最喜欢哪朵花?” “是这朵吗?”晏南修指着其中一朵红色说。 小公主摇了摇头,“父皇为何猜这朵。” “因为你母妃最爱红色。” 小公主听了这话,小嘴却撅了起来,不高兴地说:“我才不喜欢红色呢!父皇每天都念叨着母妃,可她从来不来看望我,定是不爱儿臣。” 晏南修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脸色微微一黯,“她很爱你。” 小公主依然不依不饶,拉着晏南修的衣角撒娇道:“那父皇带我去找她好不好?我要当面问清楚,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晏南修无奈地苦笑着,没再作答。 最近,京城里来了位画师。 据说这位画师技艺高超,不仅能够画出年长者年轻时的模样,还能根据孩童的面容,描绘出他们长大后的样子。 小公主长得有几分像云裳,晏南修听到宫女们私下议论纷纷,不禁动了心思。 他暗自想到,如果让这位画师为小公主画像,或许可以再看一眼云裳…… 京都的秋风最是骄艳,如同一曲悠扬的旋律,带着花香和凉爽,轻盈地拂过皇宫的顶梁。 怀渊和景明结束了学业,踏着秋风来给许黛娥问安。 景明老远就看到了人,他一步并作三步,飞快的扑进了许黛娥的怀抱里,奶声奶气地叫着:“母后!” 向红瑜则牵着怀渊的小手,恭恭敬敬地向许黛娥行礼:“叩见皇后。” 许黛娥微笑着回应道:“免礼。” 她捏了捏景明红彤彤的脸蛋,摘下一颗鲜嫩的葡萄,喂进景明的小嘴里。 “今天学习得如何?” 景明眨着明亮的眼睛,撒娇般地说:“母后,我不喜欢背书,也不喜欢作诗,我想学武练剑。您能不能跟向先生说一下?” 许黛娥温柔地看着他,转头给向红瑜赐了座,轻笑道:“两位皇子都是你教导,他们之间的差异怎么这么大呢?” 向红瑜谦逊地回答:“二位皇子各有所长,不能简单地用差距来衡量。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天赋和兴趣,并没有高低之分。” 许黛娥听后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的话颇为认同。 随后使了个眼色,贴身宫女带走了两位皇子。 向红瑜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皇后娘娘找微臣前来,想必是有事相商。” 许黛娥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地回应道:“不过是闲来无事,聊聊家常而已。” 两人饮过几口茶,皇后话锋一转,问道:“你是否听说过,近日京城来了一位颇为特殊的画师?” 向红瑜心中一动,但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倒是略有耳闻。据说皇上对这位画师颇为赏识,有意邀请他入宫作画。” “今日,这位画师正在宫中作画。” 许黛娥轻轻挥动衣袖,调整了一下坐姿。门口守候的太监随即上前,将厚重的殿门缓缓关闭。 殿门合拢,外界的阳光被彻底隔绝,原本明亮的殿堂瞬间变得阴暗寂静。 许黛娥的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向红瑜,开门见山地问:“云裳出城的通行令,可是你给的?” 向红瑜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坦然道:“是的。” 听到向红瑜的回答,许黛娥的脸色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其实,那位来自京都的画师,乃是本宫特意请来的。” 说话间,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任何异样。 向红瑜心中暗惊,恭恭敬敬地说道:“皇后娘娘真是费心了。” 许黛娥又看了一眼向红瑜,意味深长地说:“日后还需要向先生多多费心了。 向红瑜连忙躬身回应道:“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直到这一刻,向红瑜才看清楚,温婉大气的皇后,城府如此之深。 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今日叫来他是一种拉拢,也是一种警告。 如不果断决择,他必将走不出这扇门。 两人相对而坐,笼罩在阴影中,谁都没再说话,却又都懂彼此的心意。 …… 画师不时地抬起头看向小公主,手中的画笔,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女子的轮廓。 小公主在龙椅上,不停地翻来覆去,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兴趣。 画师的目光,更多时候落在皇帝身上。 世间传闻,当今天子拥有一张绝世容颜。 起初,还以为这不过是世人,出于对天子的敬爱,而产生的夸张说法。 如今亲眼所见,才发现这个传言,竟是如此真实! 这位年轻的圣上,竟然真的生得如此绝色 只是,圣上虽年轻,头上却已生出许多白发。这些白发与他冷峻的面庞相衬,更显其清冷沉静。 随着画作中女子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晏南修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小公主此时却被案几上的大印吸引,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直到画作最终完成,晏南修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玉杯摔得粉碎。 他怒声质问:“你见过画中的女子!” 晏南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喜。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决然画不出如此灵动的云裳。 画中的云裳浅浅的笑着,成熟又明媚,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走出来。 “小……小的。”画师看到皇上突然发怒,舌头像打了结一般,无法吐出完整的字。 “你若敢乱说一个字,朕定将你五马分尸!” 画师瘦弱的身子抖得像要散架了似的,他惊恐地看着皇上,结结巴巴地说道:“回……回皇上,小人见……见小公主这般可爱。和,和小人见过的一个女子,长得颇为相似,就就就不自觉地把她画了上去。” “在哪里见过?给朕把你所知道的全部说清楚!” 晏南修感觉自己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云裳没死,她没死! 这个念头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一遍遍地在他脑海中冲刷着。 “在东北瑜州,她是一位大夫,擅长解毒……” 画师低头垂目,战战兢兢地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渝州,这个地名让晏南修心中猛地一震。 他送吕铭昭去的地方——正是渝州。 擅长解毒? “裳儿,你骗得我好苦!” 晏南修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却充满太多的情绪。 紧接着,他高声喊道:“来人,赏赐黄金万两!” 小公主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大发雷霆,早已吓得不知所措。 当她看到晏南修又露出笑容时,心中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拉起晏南修的手,说:“父皇,画中的姐姐真美啊。” 晏南修凝视着画卷中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她并非姐姐,而是你娘。” 小公主一脸茫然,好奇地追问:“娘是什么?” 晏南修微微一笑,“娘就是母妃,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小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们去找娘好不好,我要问问她,到底爱不爱儿臣。” 秋意正浓,凉风习习。晏南修派出去的人终于带回了消息。 短短一个月,对晏南修来说,像是等待了上千年之久。 他安排好相关事宜后,目光停留在那道圣旨上,但最终还是没有写下诏书。 皇宫中的一切与他再无关系。 当踏出宫门的那一刻,骄阳正好,洒下一片灿烂的光芒。 晏南修怀抱着欢玺,稳稳地骑坐在血愿的背上。 这匹老马已经许久未曾被他骑行,今天再次见到主人,它显得格外兴奋,仿佛能够感受到,晏南修内心的愉悦和释然。 血愿一路疾奔,带着他们迅速离开了京都城。 随着血愿的奔跑,他们渐渐远离了繁华喧嚣的京都城,迈向了远方。 风在耳边呼啸,晏南修紧紧把欢玺抱在怀中。 欢玺从未出过京都,看到周围的景色,好奇问道:“父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晏南修笑着道:“爹爹带你去找娘亲。”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