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舍重生,全修仙界都成修罗场了》 第1章 夺舍重生 |小脑寄存处|_ |大脑寄存处|_ 月光如水,泼洒屋瓦。 天地如罩华纱。 段离章昏迷了数日,悠悠转醒。 甫一偏头,便见一名青衣少女缩在炭炉前,手摇蒲扇,熬制药汤。 橙红的炉光摇曳,映照着局促见方的居所,屋内摆饰零星,乏善可陈。 唯有泥墙边的五层药架,板上搁置着大小不一的陶土药罐、草药纸包,昭示着屋主是一名不入流的药师。或是生活拮据、或是修为低微,大可不必警惕。 段离章下意识地嗅闻,辨出了汤药中的几味药材。 无非都是凡草,药效低劣,多用于凡人伤病。 可是…… 她新得的这副肉身,不就是凡人吗? 段离章重新闭眼,窥探了一番这副凡人肉身的记忆…… 下一刻,她猛地睁眼! 夺舍成功了! 足足一千年!她被困缚于封魔石,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终于是等到了冲破封印,再临人间的一天! 段离章当即想要放声大笑,抒发胸中郁气。 可腰腹一动,一股痛楚直冲头顶! 来不及多想。 段离章立即切断了神魂与四肢百骸的联系。 她知这肉身伤的不轻,便是释放神魂,凌空俯瞰,开始查看肉身伤势。 入目是一张竹榻,上面躺着一副纤瘦躯体,骨龄约有十八。 一身的皮肉伤倒是其次。最糟心的是右腿,髌骨往下,不翼而飞。 嚯,还缺了只右掌。 整条右臂被人用药布包裹成了一根棒槌,又惨又滑稽。 段离章打量一番,心道:“幸好脸没事。” 虽说修士突破进阶,有朝一日,亦能重拾生前美貌,但她这人生性爱美,就是不愿顶着一张遭邪修毁容的脸。 除此之外,缺胳膊少腿的,倒也算是无伤大雅。 段离章会心一笑,待到疼痛彻底过去,又将神魂重新融入肉身。 如今她已冲破了桎梏,喜提肉身,能忍住不曾狂笑三声,已经很不容易了。 强者从不抱怨环境。眼下她唯一要做的,是适应新身份。 既是神魂夺舍,她自然不是真正的段离章,她原本乃是千年前祸乱修仙界的一名女邪魔。 她的原名鲜有人知,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字——玉面血魅。 “玉面”,是对她生了一副慈悲美貌的赞誉; “血魅”,是对她喜食人血、惯使下三滥桃色手段的憎恶。 所谓邪魔,都是亦正亦邪的元婴修士。 自道魔大战后,修仙界乃是大道正统,百花齐放,而邪魔之流,均是自成一派的异端。 名声好听些的,是保持中立;名声不好听的,那便是善恶不分。 其中有胆量在修仙界兴风作浪的邪魔,又大多是桀骜不驯之辈。 邪魔好面子,胜负欲强,要被叫得出名号,那才算厉害。 段离章却不打算认领千年前的称号。 无他,她不喜欢,甚至有些嫌恶。 这破名号,最初出自修仙界人人耳熟能详的话本,她则是故事里美艳绝伦的大反派。 往后又是以讹传讹,很快啊,所有人都这样叫上了。 因此,段离章只盼时光如白驹过隙,人亦入古。盼那修仙界能人更迭,快如洪流。如今提起“玉面血魅”,切勿有谁记得。 若是真有记得她的老不死,也多是恨她恨得牙痒痒的。 所以,即便是曾经至臻元婴境界,夺舍第一天,段离章也不敢托大。 未来还要在强者如云的修仙界继续讨生活,谨慎些不会有错。 总而言之,段离章是打定主意要借原身的身份行走了。 原身的身份简单、干净,来自闭岳宗治下的凡人界,出身武行之家。她自幼受到话本子的熏陶,又见识过了十年一度的“仙缘会”,十分向往修仙界。 可惜是个倒霉鬼,遇上了邪修。 夺舍那日,亏得是她这女邪魔大显神威,吓唬住了那邪修,让他献出洞府麻溜滚蛋,否则原身已是被分装打包,送往了各地鬼市。 然而,以一具肉体凡胎为媒介,施放“神魂显身”这神通,极其耗神。强悍如她,难免受到原身的伤势影响,昏死了好几天。 诸多记忆看似都能对得上号。 但段离章还有疑虑:她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原本,她应该还在那邪修的洞府里躺尸。 记忆对不上,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她昏迷之后,将她挪出了邪修洞府。 段离章凝目,将视线投向了那熬药的青衣少女。 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这人可没那本事。青衣少女身无筑基灵光,气息不凝不实,不过是炼气初期修为。邪修则是筑基境界,因而此女绝无可能破除其设下的洞府禁制。 若是有幕后黑手相助? 不是没可能。 段离章故意哼唧两声,以引起青衣少女的注意,“咳嗯。” 青衣少女一惊。确信听见了身后的窸窣动静,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身。 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扎着双丫髻,圆脸娇小,双颊被炭炉烘得火红,看着就很好欺负。 起初她是不敢置信,接着是又惊又喜。 忽然猛地扔下手里的蒲扇,一个箭步,扑倒在榻边:“小姐?您醒了!” 段离章的眸子动了动,整张脸犹见姿色,却有种大病未愈的木然。 好似还未回魂,对周边的一切都没有感知。 林晓菁小心翼翼,再次询问:“奴婢是林晓菁……不,奴婢是绿意,这是您赐给奴婢的名字,您不记得了吗?” 见段离章仍是不答,林晓菁眼眶渐红。 她一边说,一边胡乱打着手势,有些无处安放的激动。 段离章适时开了口:“绿意……” 她当然认得这青衣少女。 此人是原身的婢女,原名林晓菁,与段离章同岁。 她还有一个哥哥,名唤林佑安,拳脚功夫相当不错,是段离章的贴身护卫,年长三岁。 兄妹俩都是段离章的青梅竹马,是随她来到修仙界的唯二亲近之人,一个照料她起居,一个保护她周全。 虽说亲近,主仆三人却因不同际遇,已有三年未见了。 但林晓菁怎么会在这儿? 她不是拜入闭岳宗兰药师门下了吗? “小姐您等等。”林晓菁忽然想起,她的师尊兰药师说过,凡人眼力不比修士。 她索性找来一支烛火,俯身凑近,好让段离章看清她的模样。 “小姐,您看看我!三年了,师尊说奴婢长高了许多,可样貌应是变化不大。您可还认得?” 说着说着,又是一副要哭之相。 段离章苍凉一笑,喃喃道:“晓菁,竟然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一切是我临死前的幻想。” 通过原身脑海残留的记忆,段离章很快进入了角色。 此事多有疑点。且得先弄明白,她这夺舍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章 事有蹊跷 主仆相认完毕,林晓菁贴心递来一张软垫,段离章背靠上去,顺势问道:“晓菁,许是伤重,许多事我都记不太清了……眼下,我们在什么地方?” 段离章醒来时,用神识探查过四周。 这瓦屋外有一片草药园,再远的地方,是一片层叠嶂林。虫鸣四起,久无人声,甚是幽僻。 林晓菁老实回答:“小姐,我们在养气山。” 段离章在脑海中搜寻着相应地点:“养气山?” 兰药师的药庐所在? “记不得了吗?”林晓菁一股脑说了好几个地名:“那陵城呢?虎豹山呢?您可还记得一些?” 段离章先是摇头,复而点头:“好像,有些印象。” 总之就是记不太清。 便是要林晓菁继续往下再说。 “没关系,小姐。”林晓菁捻袖拭泪,“奴婢慢慢给您解释。” 养气山位于修仙界西洲地界,隶属于“五宗三阁”之一的“闭岳宗”治下。 旁边又有一座名山,名为虎豹山。 最近的一座城池,名为陵城。 陵城,乃是凡人寻仙的第一站。闭岳宗在此处设有分舵驻地,通常以十年为一期,轮派五六名筑基修士在此驻扎,是为执行宗门事务,也为广纳凡间人才。 三年前,原身因年龄之故,等不及下一届“仙缘会”开启,选择了另一种拜入仙宗的方式,“叩仙路”。 段离章、林晓菁、林佑安,三名少年男女混入了集结的叩仙路大部队,一路翻山越岭,成功踏入修仙界。 为拜入闭岳宗,落脚陵城。 至此,原身完成了叩仙路的第一环。 陵城虽是背靠闭岳宗,又靠山吃山,却因地理之故,与西洲其余地域隔绝。 至西是海,东南北皆有毒障。非筑基修士,且习得避毒之术者,目前只能通过飞舟来往。 因而,陵城相较于西洲其它仙城,发展并不昌荣,只算得上一座小城,城中常驻人口约有万余。 段离章此时问起此身所在地,无他——原身被邪修坑害之地,正是位于陵城外的一处偏僻洞府。 也就是那日,玉面血魅成功夺舍。 她重获肉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当场释放威压,震慑住了那名邪修,保全了此身。 可凡人之躯,显露修士威能,极其耗神。很快,她体力不支,陷入昏迷。 ……起因经过,段离章已是了然于胸。 可她最想弄明白的,是当日昏死的后续。 唯恐被人算计,重回人间也难以安心。 段离章假意困惑,半晌后,终于嘶哑出声:“养气山……” 林晓菁暗骂自己迟钝。 她连忙端来一碗温水,说着便要服侍着段离章饮下,“小姐,您先饮些温水,奴婢再与您细说。” “不必,我自己来。”段离章伸出她尚且完好的一只手,接过水碗,见水无异常,才饮下一口润嗓,随后问道:“我想起来了。养气山,是陵城后方的那座小山?你的师尊兰药师,便是将药庐建立在此处?” 林晓菁答道:“是。山脚是奴婢居所,从这儿往山顶去,行至三十余公里处,是师尊药庐所在。” 林晓菁的师尊,陵城人人称其为“兰药师”。 此人,段离章在三年前见过。 闭岳宗的筑基修士,擅岐黄之道,终年于养气山中培育灵植,最重要的是……他生了一副俊美无铸的好样貌,就连生前见惯了美人的段离章,也被他晃了眼睛。 段离章循序渐进:“你这三年,便是在山中修习?” 林晓菁点点头:“山中有一方不大的灵泉,师尊于灵泉周围开垦了几片药田,几位师兄师姐都跟着师尊在药园修行,就奴婢一人在山脚待着。” 段离章觉着奇怪:“你为何不在药园跟着修炼?” “奴婢刚入门三年,药园灵植精贵,奴婢还碰不得,需在山脚照料草药练手。”林晓菁嘀咕,“幸好是在山脚,收到您出事的消息,赶去陵城也快。” 照此说来,真是小奴婢把她从邪修洞府带回来的了。 可那种情况之下,又是谁通知了小奴婢,告知她邪修的藏身地呢? 又说收到消息……那意思便是说,发现她昏迷在邪修洞府的,另有其人。 段离章思索片刻,紧接着追问:“是谁给你递去的消息?” 这也太及时了。 便是蹊跷的地方。 “谁?哦。”林晓菁顿了一下,“通知我的人,是陵城医馆的老医师。” “他为何好心帮我?”段离章稀奇。 凡人、道修都这么互帮互助,这世道也不会乱成这样了,哪里还有外道兴风作浪的份。 可老医师也不过一凡人,他又是如何发现得了藏匿的邪修洞府? 林晓菁道:“小姐,您忘了吗,三年前我们刚入陵城,一群恶棍欺我们年弱,要抢虎首豹皮去献礼。” 每个想要拜入闭岳宗的凡人,都会先入虎豹山,斩杀凶兽。 再携虎首、豹皮、鹰喙其一,去往陵城分舵献礼。 闭岳宗开山立派的祖师,信奉的是“勇”之一字。镇宗功法,均以刚勇迅猛闻名。宗内弟子不论男女,锻体之术在同阶修士之上。 因此,欲入宗门者,须以通过杀凶兽的方式,以证道心。 以上为叩仙路的第二环。 “有些印象。”段离章扯了扯唇角,让她继续说下去。 林晓菁挥拳道,“幸好哥哥武功厉害,打跑了他们!可惜,哥哥伤了手骨,适逢师尊路过,指引我们去了医馆……五日前,医馆的老医师认出了受伤的小姐您。他说,一面之缘也是缘,命人来养气山通知了奴婢。” 段离章见她欲言又止,“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林晓菁顿了顿,道:“没什么……是我眼瞎,当时还以为师尊是个大好人呢。” 当时以为兰药师是个好人? 段离章心念一转,意思是,现在就不是了? 她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这件事应是与林晓菁等人无关。 老医师嘴里什么缘不缘的,也多半是看在兰药师的面子上。 在陵城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筑基后期等同于万人之上。林晓菁是兰药师的徒弟,仅仅是头衔,也会引人惦记。 老医师此举,是想在筑基真人耳边留个好名声。只要筑基药师赏脸,袖中抖出些药渣,就够凡人医馆吃半年了。 不过,段离章仍心存怀疑。 她虚目而视,试图从林晓菁的身上看出些谎言破绽。 千年前,她的肉身为元婴境,神魂却因功法之故,早已至臻化神。 无需灵力查探,只需一看便知。 嗯,林晓菁只有炼气初期的修为,不会有假。 瞧着脏腑开合平缓,也印证着她并未说谎。 那么,她应是在昏迷后,被另外的“某人”运至了医馆门口。 这个“某人”,会是谁呢? 第3章 渴血之症 “你师尊,待你可好?” 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念头,段离章有此一问。 “没小姐待奴婢好。”林晓菁直言不讳,她指着药架上的书册道:“这些书册与玉简无二,是师尊给我的,翻看便有字画进入脑海,能学到许多新鲜东西,很是不错。可我读着读着,总是会想小姐,想哥哥,想起幼时,您让我们跟着您学写字的时候……” “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段离章连忙打断,林晓菁是个话篓子,她可不耐烦听原身这些裹脚布往事:“既是修仙,孤单难免。” “就是孤单!”林晓菁鼓了鼓腮帮子,抱怨道:“小姐真是过分,哥哥他会武功,吩咐他去修仙也就算了,为何我也要修仙?” 段离章无语。这小奴婢还嫌弃上了,原身想修仙都没得修呢。 她立即照搬了原身当时的话:“修仙于人有益。” 林晓菁可不觉得,只殷切地看着她:“小姐,我可不可以不修仙了?” “为何?” “我压根不是修仙的料……你瞧,师兄师姐都是师尊早年收入门下的,他们都是练气中期,由师尊带在身边授业解惑,就我刚入门,一人在山脚呆着!师尊来得最少,留下护卫草偶作伴,师兄师姐逢九下山,顺路来探望,虽说渐渐熟稔,可他们终究不比小姐,也终究不似哥哥,我好孤单的!” 孤单?有她被人封印了一千年孤单? 段离章觉着她实在小题大做,真正的大能便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孤单算个屁! 但嘴上却是紧跟着宽慰:“修仙便是如此,修至大成,孑然一身。陵城人都说,兰药师虽是擅于培育灵植的药师,丹道亦是绝顶,你跟着他,不会有错。” “可是……” 段离章打断她:“只要你耐得住性子,筑基有望,你若会炼些延年益寿的丹药,于我这凡人,也有益不是?” 林晓菁恍然大悟:“对哦……炼丹?真的可以帮到小姐吗?” 段离章笑了笑。 延年益寿的丹药,元婴修士都难求一颗,她不过是哄这小奴婢好玩。 至于林晓菁的抱怨,她听完便罢,只一门心思通过记忆、言语,搜集兰药师的信息。 兰药师此人,步入筑基大圆满多年,半步金丹。 因着有一位元婴师尊明芙元君,他在陵城一众筑基中极有话语权。 他极少现身人前,却在原身献礼时,难得出面,俊美姿容惊起一片溢美之音。 或许是在三年前,他亲眼见到了林佑安对战恶棍时以一敌十的身手,不愿好苗子埋没,顶着闲言碎语,破例让原身主仆三人都进了资质测试。 结果令众修士连连称喜,说兰药师慧眼识珠,替宗门捡到一宝。 这一宝,指的是林佑安——他是万里挑一的资质,金窍通达,适合龙虎锻体之道。 林佑安在测试当天便身着闭岳宗发放的亲传弟子服饰,随接引弟子前往闭岳宗。 据说,他是投入了元婴大能定西真君的门下,如今众星捧月。 林晓菁资质尚可,正好通了土木水三灵窍。她的道途不一定顺遂,相生的三灵窍却是一枚照养草木灵植、修习岐黄之道的好苗子。 正好,兰药师身边缺乏人手,有意将她收入门下。 只不过,林佑安在某些方面,却不比他的妹妹——林晓菁分享欲旺盛,林佑安则是个实心闷葫芦。 他随接引弟子离开陵城时,原身与他道别,叮嘱他好生修炼,他也未吐一言。 修士比凡人尊贵,一入宗门,凡人界的奴契便不作数了,兄妹俩随即恢复了原名。 有此造化,兰药师无疑是他们的贵人。 资质测试,便是叩仙路的最后一环了。 可主仆三人中,唯有一心向道的原身,却被测出资质不佳。 林佑安去了宗门,林晓菁跟着兰药师清修,而原身则成了被剩下的那一个。 天意弄人。原身历经千辛万苦,却输给了两名无心修仙的奴仆,倒在了叩仙路的最后一环,叫她怎么甘心? 于是她决定暂留陵城三年,以待良机。 可不甘心,又如何? 凡人问道,结果不尽人意,不稀奇。 三年又过,原身仍是没有等到拜入闭岳宗的机会。 此事对原身的打击不小,她开始质疑,是否坚持修仙这条路? 是否回到凡人界,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段家小姐? 仿佛是冥冥天意,就在她动摇的那一刻。 劫数到了。 这番回忆,让段离章又想起林佑安这么个人。 此人和兰药师一样,对她大用处。 她心有盘算,又唤一声林晓菁,有意问起林佑安的现状:“你哥哥可曾联系过你?” 提到林佑安,林晓菁的目光忽而落寞了几分:“不曾。” “为何?他不联系我这凡女,也就罢了,为何不联系你这个妹妹?怕不是一步登天,学那些无情道的修士,将你我凡人界的情分都弃了。” 段离章轻言细语,但透露出一丝不满。 “小姐,您误会哥哥了。” “误会?” 林晓菁摇摇头道:“哥哥一入宗门,多受宗门青睐,资源加身,修炼更不能懈怠。师尊说近期宗门传来消息,哥哥最是勤于修炼,已突破练气后期,有做十年筑基的打算。” 段离章瞳孔一缩:“十年,筑基?”怎么可能? “是呀。”林晓菁又高兴起来,“师尊还说,若哥哥成功筑基,可搬出弟子院,选择自己的洞府,也有资格接小姐回宗门了!” 段离章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讶异。 三年突破炼气后期,天老爷本就偏心大了。 还要十年筑基? 段离章从前看出了林佑安资质不凡。可她没看出来的是,林佑安不仅是天之骄子,还是个修炼狂魔? 他接受的是闭岳宗元婴修士教导,进步飞速,倒也正常……不,这不正常,实在是太快了。 照他这个修炼速度,若是效仿魔修,修些偏门,喂些猛药,七八年筑基也不是不可能。 可问题是,进阶太快,未来容易走火入魔。 就算他想,闭岳宗、定西真君都是不允许的。 十年,恐怕已是上面妥协的极限。 以林佑安的资质,稳扎稳打,用二三十年筑基,多花时间打磨心性,才是最好。 假以时日,金丹……不,元婴都定有他一席! 也许,真如林晓菁所言——他眼巴巴的想要快些筑基,是想要接了原身去闭岳宗? 这闷葫芦的心思,昭然若揭。 虽没了奴契,又不擅表达,却仍旧护主得很呐。 段离章似被记忆影响,莫名愉悦,赞同道:“你说得对,是我误会他了。” 说来也怪,以往段离章的神魂被困封魔石,无欲无求,不知饥渴,不会想要吸谁的血。 可眼下又虚又饿,倒是心馋。 林佑安脖颈迸发的血液香气,仿佛透过原身青梅竹马的记忆画面,充斥鼻腔。 他的血液五行属金,纯度极高,正是当下强健肉身的大补之血。 自进阶元婴境后,除了斗法伤及神魂,段离章已是鲜少有渴血之感。 没办法,也是这具平平无奇的凡女肉身,伤得太狠,影响到她的神魂。 越是想,越是渴。 也愈发难耐至极。 段离章只好端起水碗,又灌下一大口。 十年已过三年,她还要在陵城这破地方等七年? 倒也不是不能等。这副凡人肉身,待到修补完全,也要花上不少时间。 那么眼下的渴血之症,便只有一人能解—— 段离章挑食惯了,陵城庙小,挑来拣去,也只看上了个兰药师。 他龙凤资质,又生的美貌,甚是对胃。 “小姐,您愿意同哥哥回闭岳宗吗?” 林晓菁面露期盼,红扑扑的脸蛋上方是清澈见底的瞳仁。 一副不太值钱的样子。 “等佑安筑基再说,我——”在想兰药师。段离章思索片刻,在去会见兰药师之前,她还有一事未明:“晓菁,实话告诉你,我很想知道加害我的凶手,还有救命恩人,他们姓甚名谁。” 林晓菁本一直忍着,不提、不问段离章如何受伤一事。 又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她打心底希望,小姐能忘却这段伤痛更好。 想要找到救命恩人,人之常情。 可是找凶手?是要报仇雪恨吗? 林晓菁也想过要替段离章报仇,可她自知修为低下,又只是个半吊子的药师,根本没有与普通修士对敌的能力。 修仙界只有宗门,未有官府。凡人、修士之间的私人恩怨,陵城上下惯是不管,只由个人道行定生死。 那么多凡人为进宗门而挤破脑袋,求得便是宗门庇佑。 弱肉强食的修仙界中,只有宗门是修士唯一的保障。她已有保障,段离章却没有。 眼下这般境地,又如何报仇雪恨? 可段离章既然主动问起,林晓菁还是如实回答:“奴婢不知。奴婢到陵城时,您已经被人送到医馆中了。” “你赶到陵城时,我到底是怎样的境况?老医师可有提到什么人?譬如,是谁救下了我?你可曾仔细问过?” “老医师只提过一嘴,未有多说。”林晓菁摇摇头,回忆道:“那日他推开医馆门,见您浑身浴血,躺在门外廊道上,生死不明。四周也无修士、或是凡人行迹。” 也就是说,无人知晓是哪一位“某人”将她送至医馆的了。 段离章话里有话:“看来是有人做好事不留名啊。” 第4章 疑似故人 至此,段离章可以确认,在她昏死期间,邪修洞府一定出现过第三者。 且能瞒住她,不露痕迹,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还不是个好货! 当时她神魂、肉身尚未完全融合,夺舍一事,一查便知。若第三者对她下手,她的神魂虽是不死,以拘魂秘法再次封印于某处却是不难。 对方竟然放过她了。 非但如此,还选择送她去医馆,这绝不是正道修士的做法。 可他做完这天大的好事后,又不露面,他图什么呢? 像是隐隐有言,“这次,你欠下我一个人情”似的。 还是说,恐她还有反制手段,不敢轻举妄动? 诸多可能。 但段离章又有直觉,这第三者或许知她是“玉面血魅”,才选择做个顺水人情。否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将她送离邪修洞府,令她生疑。 是故意令她生疑,好让她记住。 所以,此人必然是故人。 喜欢故弄玄虚……像是邪魔作风。 照常理,此人大抵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在等个合适的机会,与她提条件。合理猜测是当年的五魔之一,也只有足够了解她的同道中人,才干得出来这么无聊的事。 可到底是哪一个老不死,苟活到现在了,还敢藏头露尾,与她玩笑? 段离章倒是不怕对方身在暗处。 既然对方有所图,只需等着他上门就行了。 若对方坚持不露面,待她陵城事了,再去四方打探一二,看看究竟是谁捣鬼。 修仙界的话本,段离章生前可没少看。她原本就是修仙界的“大反派”,才不愿做谁手拿把掐的棋子,他喜欢做好事,可也要看她要不要领情。 “是啊是啊,修仙界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还是很多嘛……”林晓菁犹豫着开口,嘟嘴道:“小姐不记得当时的遭遇,岂不是更好。” “常言道,百劫修成忍辱功。”段离章做出一副高深莫测姿态,似勘破了愁肠:“这是劫数,如何敢忘?大劫当过,方能新生。” 一千年,她忍了。 一朝夺舍重生,她必韬光养晦,重回巅峰才是。 最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林晓菁虽是踏入修仙一途,悟道却不比凡人多。 她听不太懂,只知道受了伤就该多休息,少想些有的没的:“奴婢很是担心您……” 段离章打断她,拿出道修那一套说辞:“求长生,历磨难,我早有准备,你不必担心,即使眼下这般……我也会重新站起来!” 段离章的鸡汤灌得林晓菁潸然泪下:“小姐……” “我还要再踏仙路,怎会放弃。”段离章演的真诚:“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你,能拜入兰药师门下?修仙有何趣事,你可体会了?” 林晓菁熟读岐黄入门和心诀,深知段离章所言不无道理。 再加上一别三年,重逢之日,却是等到段离章无辜受难的消息,林晓菁心痛之余,更是对她毫不设防:“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 几乎是段离章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段离章心系兰药师:“是了,你如今,修的是岐黄之道。那么依你所闻,我的伤势如何?你可曾问过你师尊?” 谁知,林晓菁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 “小姐您的伤势……” “怎么了?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就是……您出事后,奴婢去求过师尊。” 段离章:“他怎么说?” “他说……” 有关此事,林晓菁胸中也是有口气在的。 她的师尊兰药师,不仅是半步金丹,更是岐黄之术了得,纵观陵城上下,任谁也不敢小觑。 因闭岳宗药师这一脉的师祖乃是宗门元婴大能,明芙元君。 只可惜,兰药师自筑基后便自愿长期驻守陵城,未曾有回宗门的打算。收几个土木水的弟子入门,多半只是捡来物尽其用,添几个照料养气山上灵植的守园人。 兰药师什么时候回宗门,还不好说。或许这轮筑基修士的派驻期满,便会回去,又或许……总之,就这问题,师兄师姐都吵过好几轮了。 平日,兰药师清闲,有人带病上山,他皆会救治,甚至不收诊金。 可他偏偏拒绝收留段离章! 哦?段离章来了兴致,面上却凄哀道:“照你这么说,兰药师他竟是不愿救我?” 再往下抱怨几句,林晓菁愈发愤慨。 “师尊说您神仙难救!只叫奴婢将您送到山脚照看,说什么‘五日后收完尸,擦干净眼泪再回来’,当真无情之极!” “可你不信。” 段离章默默低头,一言难尽。 她看了眼手臂这十分丑陋的包扎技法,不知是该怪兰药师误人子弟,还是怪林晓菁学艺不精了。 “是!幸好奴婢不信!奴婢问师姐借了好多医书,又是泡汤,又是喂药,居然真的把您救回来了!可见……呃。” 林晓菁突然止住了话头。 毕竟是师尊。她也是冲着天道拜下,承诺过要尊师重道的。 遂是不敢过多指责。 可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再难相信其医术和医德。 段离章差些笑起来:“怎么不说了?” 林晓菁犹豫了会儿,还是艰难咽下了大逆不道的话,只说了句:“算了……小姐您活着就好。” “可是,兰药师说我神仙难救,你却把我救活了,晓菁,你岂不是比神仙还厉害?” “没、也没有很厉害啦……” 段离章假意赞许之余,鼻息中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神仙难救? 可不就是神仙难救吗。 一个刚踏入修仙界,一心向道,却不谙世事的凡女,还没开始修炼,便被邪修设计挖了灵芯,不死也废。 修士的灵芯、灵窍,乃是天生的两大要害。 灵窍有五行,生于人的四肢百骸,其数量、发育情况视自身资质不一而同,是修士吸纳灵气,运行周天的唯一通道。 是以,修士提升肉身修为,靠的就是灵窍。 灵芯则生于额间,链接神魂,亦是神魂的具象化,只能由神魂主动、或是被迫以秘法唤出。 它生而微渺,最大的也只有芝麻粒大小;却又极其浩渺,可存宿生魂、灵识,诞生灵台、识海。 亦是在修炼有成后,可化道种、问天道。 灵芯若是受损,轻则浑噩,重则昏死;灵芯不存,修士便如一副行尸走肉。 修士一旦失去自主意识,徒有完美的灵窍和一身修为也无用。 兰药师怕是已经察觉到这副肉体灵芯不存,却只一语带过。 他的岐黄造诣和眼光,远高于他筑基期的修为。连凡女死去的时间,都算得八九不离十。 可到底是怕爱徒伤心难过,不愿告知真相? 或是自扫门前雪,不想沾染有关邪修的麻烦事? 这就不得而知了。 神仙,的确救不了失去灵芯的凡女,于仙家而言,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不可更改。 但邪魔不同,总有些非常手段。 比如段离章。 她就很是干脆地把人夺舍了——只救一副肉身,又怎么不是救呢? 第5章 解我忧焉 前面说过,所谓段离章之流的“邪魔”,通常指的是作风处于邪修、魔修之间,或又亦正、亦邪的元婴修士。 邪魔们没有固定的居所,行踪不定,又自负功法诡谲,没有短板软肋,仅凭喜好做事。他们大多修非常道,斗法时奇技神通频出,比之邪修或魔修更难缠。 段离章得以成为邪魔,便是她修炼了《血魂仙功》——一本得自秘境的特殊功法,修炼核心乃是以吸食道修血液,提升神魂强度,再泽及肉身。 这等邪门功法,练起来简单粗暴,可令神魂不死不灭,却有一弊端。 她注定登不了仙。 可段离章以为,却也不全然是弊端,反倒像是捷径? 修士求长生,求的,不就是个不死不灭? 她的神魂已经不死不灭了,还登仙做什么?是修仙界不好玩,还是男道修的血不好吃? 段离章清醒得很,从未本末倒置。 因此有恃无恐,成为了千年前修仙界的一大毒瘤,造就“五魔之乱”的始作俑者之一。 连元婴修士都在她的食谱上,可不人人忌惮?修士都怕她今天吸血,明天便修炼成什么吃人的老妖怪。 谣言盛极一时,更甚者传言她采阳补阴,元婴男修人人自危。虽说她的确与某些天骄有染,可她从未采什么阳,补什么阴,她的血魂仙功足以让她的修炼顺风顺水,不屑习那黄道之术,费时费力。 哪知这世间有阴便有阳,有毒便有解,她的血魂仙功也并非所向无敌。 这世间有一种叫做“封魔”的恶毒血脉,天克她的血魂仙功。 段离章承认,千年前,是她技不如人。以为对方上了她的套,不曾想是对方扮猪吃虎,他是对她了若指掌的封魔人。 她没瞧出血液的不妥,饮一口便肉身消融,只剩光秃秃的神魂。 这还是她在修仙界的首次吃瘪,却直接交代在了对方手上。 可她的神魂不死不灭,封魔人也只能将她拘印于一块不起眼的玉石中,让她奉他为主…… 后来,段离章睡了很久。 直至三年前,突然被人唤醒。 段离章很快意识到,她有了新主人——一介凡女,资质平平,还未入道,不知自己身负封魔人血脉,误打误撞地将封魔石滴血认主,根本不知如何驱用。 曾经风光无匹的封魔人一脉,千年后竟然是人影伶仃,诛魔三绝亦是失传。 段离章深感好笑,她好心给凡女解释了封魔石的来历,教了封魔石的正确使用方法。 可凡女自诩正道人士,初见时和她封魔人祖辈没两样,只知正邪不两立,邪魔当诛。 凡女信不过段离章的巧言令色,连口诀都不愿念。 段离章乐了,封印历经千年,无人加持,早已松动,更没有封魔口诀压制,就凭一凡女,那还怎么压得住她? 夜深人静时,段离章便分出一魂,钻出来放放风。 可她神魂身处封魔石一天,就辨不得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为何物。 人间百味,索然无味。 段离章干脆回到封魔石继续睡大觉——以她的毒辣眼光来看,一根筋的人,总是不长命。 只要封魔一脉断绝,自由指日可待。 结果也全如段离章所料。 在段离章沉睡后,凡女倒霉地遇上了潜藏在陵城的邪修。 对方谎称掌握着进入闭岳宗的内荐途径,凡女一心进入宗门,慌不择路,轻信了并不高明的引诱伎俩。 凡女的错误决定,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给了封魔石中的玉面血魅,一个苦等的机会——封魔石的主封印,便是藏于封魔人灵芯之中,随血脉传承。凡女被邪修坑害,灵芯离体,封印亦破。 段离章的神魂得以入主凡女肉身,鸠占鹊巢。 至于这具肉身的凡女?段离章只能嗤笑两声,天真、活该。 谁叫凡女拥有操纵封魔石的血脉,却偏偏捧着玉面血魅这个大杀器不用?若是凡女愿听她这前辈的劝,念出口诀,将肉身交出来一时半刻,让她与邪修对峙,最后也不会落得个灵芯不存,魂飞魄散的下场。 事发前,她不是没有警告凡女,小心驶得万年船。 可好话难劝该死的鬼。 段离章乐得凡女速速去死,把身体让给真正有需要的人。 凡人求道,殊途同归,凡女自有道心坚持,未与她这邪魔同流合污,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段离章忽而觉得悲哀。 又忽而有些想笑。 她张了张干涩的唇瓣,唇皮裂得厉害,疼得她龇牙咧嘴。 痛,太痛了。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修炼要紧,境界提升,重塑肉身,或早或晚而已。何况神魂再强,也要与之媲美的肉身为媒介,方可为所欲为。 想到这里,段离章再次内视了一番这副肉身。 灵窍长得十分磕碜,胜在生于五脏,完好无损,继续修炼无碍。 段离章从不担忧肉身的修为进阶,毕竟她身为邪魔,与道修是截然相反的路子。 大多数邪魔修炼的功法及其进阶方式,多是因欲而生,不必时常论道、论心。段离章也一样,她只需用《血魂仙功》的吸血之法门,滋养神魂,再反哺至肉身便可。 邪魔所修非常道涵盖七情六欲,各有不同,抛开血魂仙功不谈,段离章修的当然是“贪食之欲”。 道修讲究清净自然,方得本真。过度纵欲,易成祸患。 可说来也怪,邪魔们纵欲而为,皆是比立身行道进阶更快,唯一风险便是不慎堕欲遭到天道追绞而陨落于天雷,不如道修恒常——天雷之下,万物平等,因而高阶邪魔虽个体强悍,数量并不比道修多。 大道万千,修炼之途虽说各有长短,可道修穷其一生都在参悟大道奥妙,更受天道青睐,这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邪魔中,也有涉猎广泛、择优而取者。 如段离章,她也曾拜读道修心法,以平衡她的嗜血欲念。 犹记一本叫做《灵芯常论》的道修基础入门心法,与她后来得之的《血魂仙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者相合,当即便令她有豁然开朗之感,进阶神速。 其中一问:灵芯于修士,较之灵窍资质,孰重孰轻? 答案当然是灵芯,灵芯的生长,无疑是登仙的关键。若非如此,怎会有凡人悟道,一步登仙一说? 可见资质修为,并非修仙的全部,而是助力,为的就是通过修炼,补足五行,将肉身化为丰沃的良壤,以助灵芯、神魂成长,最终感悟天道,一举羽化登仙。 段离章修炼的《血魂仙功》心法核心,便有这么一句—— 肉身如蜡,魂如灯芯。 蜡皆死物,唯芯可燃。 神魂、灵芯,两者密不可分。 正道修士皆知灵芯重要性,也对取芯炼邪的邪修深恶痛绝。 所以每每谈及邪修,平日魔陀关外,两军对垒,互相喊打喊杀的魔修都得排之其后了。 第6章 什么怪病 邪、魔亦是有别。魔修之道,在于嗜杀。修炼成魔,需常年引用魔陀关外的魔气,助长杀念,道修的灵芯是灵气精粹,与魔气相克,于他们无用,反之亦然。 邪修与道修同源,区别在心。邪芯天成,可引用灵气或魔气,转换邪气,驭施邪法,多是借助外物,炼就难以克制的至邪之物,增强己身。 那坑害段离章的陵城邪修,是最常见的谨小慎微的一类。 邪修不比作风霸道的魔修,多是韬光养晦的鼠辈,伺机大成。 他们不敬天道,又不信鬼神,取材于万物,又不怜悯万物。要成就气候,一方水土必定遭难——道修的灵芯、魔修的魔芯于邪修都是大补之物,也是炼邪丹、铸邪宝的好材料。 陵城虽小,到底是道修地界,闭岳宗不会放任邪修猖狂。 可一整个人在陵城“失踪”,便不在闭岳宗管事之列了。 那邪修选择在道修地界动手,那必定要掩盖这副肉身的致命伤。是为了避免尸身万一暴露人前,被看破是邪修手笔——那便只剩下“拆解”一途,拆得零碎,还可将剩余肉身售往鬼市换灵石。 而原身的灵芯,大约是直接被他当场吞吃了,所以段离章才夺舍得这般轻易。 段离章当日能入主这肉身,不可谓一切巧合叠加的结果。 可是,真的只是巧合? 她目前持保留态度。 当时唯一担心的,是这“封魔”血脉,修炼血魂仙功,会是什么效果? 最初她还担心两者相克。可如今顺利夺舍,就断没有相克的道理了,因而也不惧重蹈千年前的覆辙。 相反,她的神魂目前住得极其的舒适。 没有意外,段离章可不打算轻易更换肉身,她打算用心缝缝补补几年,珍惜着使用。 如何缝补?当然只有伪装成道修,继续修炼了—— 凡人之躯,若是冤家路窄,她只可利用神通之“神魂显身”,方能全力对敌。 神魂显身若是无肉身灵力加持,只可持续百息;若是炼气入道,约能持续半炷香时间;若是筑基,更是飞跃,可持续约莫一日。 目前的问题是,这具肉身修仙资质不佳,寻常吐纳心法根本无法顺利引气入体,因而眼下想要恢复伤势、或是快速提升修为,离不开道修的血液。 道修血液精纯,于她而言,便等同上好的灵气。 若现在给她一名男道修,不把他吸干便是她大发慈悲了。 想到这里,段离章烦躁咽了口唾沫。 她使唤林晓菁:“水,再来点水。” 一连两碗,最初备好的一壶温水已经见底。 “奴婢再去给您热一壶。”林晓菁就着炉火,又热了一壶温水,倒一碗,小心翼翼递过去,却看她仰头两口饮下。 “不够,再来。” “好。” “再来。” “……好。” “再来。” 林晓菁觉得不对,不愿再给段离章添水了。 她收起水碗,背在身后,慌忙道:“小姐,您是不是饮太多了?” 段离章面有讶异,眨眨眼,似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多吗?” 林晓菁狠狠点头:“多。” “可我实在是口渴。”段离章皱眉,“怎么回事?” 原身死于天真执拗,不再置评。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便是对身边人极好,林氏兄妹,个个忠心耿耿。 所以她如今遭逢大难,林晓菁一定会想法子相救。 真是幸运。 别误会,她指望的不是林晓菁本身的岐黄之术,而是她师尊……兰药师的血液。 林晓菁小声建议着:“小姐,您的身体可有异样?要喝药吗?” 段离章:“……” 药都糊了,还喝? “小姐?” “晓菁,你说得对,我的身体很不对劲。我恐怕是,生病了。”段离章意图火速将喝药之事揭过,“谨防药不对症,你要不……再看看?” “您说说症状?”林晓菁连忙翻看炉子边的医书,保证道:“奴婢一定想办法治好您。” 段离章心道我装的,能治好才有鬼了。 可她面上依旧配合,不掺假地说出了身体的不适之感。 她指着喉咙:“干渴。” “喉咙干渴?” 她拍拍胸口:“燥热。” “胸中燥热?” 她张了张嘴:“好想吸血。” “好想……什么?” 林晓菁手里的医书啪嗒掉在地上。 “我想起来了!” 段离章瞪大眼睛,随即狠狠地捶了一下胸口。 林晓菁被吓一跳:“小姐,您想起什么了?” 段离章双瞳颤动,愤恨不已:“我全都想起来了!是邪修!” 林晓菁也瞪大眼:“邪修?!” “是!我是被邪修,害成这样的!一定是他对我的身体做了手脚!” 段离章一副惊恐未定的模样,接着泪如雨下。 林晓菁便是要过来替她擦泪。 “晓菁,你快离我远一些!”段离章猛地推开林晓菁:“我若是变成邪物,你一定要想办法帮我脱离苦海……” “不,小姐,你听我说……” “可我还没入宗门,还没修成大道!”段离章捂住脸,做出一副心境似有动摇状:“我还有许多事想做!我、我还不想死!” 林晓菁也慌了。 陵城有无邪修作祟,对她来说都是其次。 她关心的只有段离章本人——小姐竟然患上了“怪病”? 为什么师尊当日没瞧出来? 就说他医术不行! “小姐,您不会死的,奴婢带您上养气山!我们走!” 虽然师尊的医术和医德很难评……可是,林晓菁除了带人上养气山,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说完她便开始收拾行装。 段离章目的已经达到,于是慢慢安静下来,屋内偶尔传出她一两声的抽噎。 她轻声问:“可是,你师尊他,可还愿意出手,救我一个凡人?” “怎么不愿……呃。”实际上,林晓菁也很怀疑,师尊先前已经拒绝过救治,但她很快想到了关键,这次大不一样:“陵城有邪修,只要将此事禀告上去,师尊不会置之不理。” “真的吗?” “只有您见过那邪修面貌,就凭这一点,师尊一定会想法子治好您!” “是啊,陵城是道修地界,闭岳宗岂容邪修逍遥法外!” 段离章狠狠一把抱住了林晓菁,接着趴在林晓菁肩头继续啜泣:“晓菁,谢谢你。我已经想通了,我一定会尽力活下去。” “小姐……” “可是你也要记住,若我身死,不要紧,你们一定不能放过那邪修,让他再次害人!” 林晓菁坚定道:“小姐你一定不会死的!” 段离章看着林晓菁忙碌收拾的背影,心说,她当然不会死了,谁死都轮不到她死。 只是,不知那兰药师,要何种条件,才愿牺牲一下,治好她这女邪魔的“渴血之症”呢? 第7章 猪头拦路 要想见兰药师,容易。 难的是从养气山脚至山顶,有三十余里山路。 虽是有前人开凿的山道,上山的路不难走,但段离章只剩一条腿,还没有趁手的拐杖,这就有些让人头疼了。 林晓菁只有炼气初期修为,力气并不比凡人大多少,本想提议一路把段离章抗在背后,被段离章默默婉拒。 就小奴婢这小身板,背她? 莫不把她这本就不明朗的身子骨又摔断半截。 段离章指向屋外立着的两米高的护卫草偶:“这不是还有它么,你驱使它,背我上山。” 照规矩,护卫草偶的本职是看守这片凡草园,不得挪用。 但救治段离章的“渴血怪病”要紧,林晓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先是念了一道口诀,唤醒草偶。 接着又掐起一道手诀,木桩和草团拼凑出的护卫草偶便“咯吱”扭头走来,在两女身前蹲下。 段离章在林晓菁的搀扶下,趴上了草偶背部。 偶人身上的草木茬尖锐,为了防止扎进皮肤,林晓菁又在段离章胸口底下塞上了两个软垫。 “走。”段离章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点头示意,可以出发了。 林晓菁皱眉看了半天,觉得不妥。于是又打开储物袋,掏出来几根绳索,将段离章绑得结结实实。 段离章觉着她绑人的方式有些古怪,问道:“你储物袋里为何还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林晓菁笑弯了眼睛:“做陷阱!山上野味多,烤着老香啦。” 小奴婢也贪吃,与她这做主子的半斤八两,她不予置评。 “……”段离章颇为无言的是,还真把她当畜生捆了。 做完这一切,林晓菁双手掐诀,一道白光自她指尖落进护卫草偶腿部,“起!” 届时,护卫草偶便大步流星跑动起来。 很快行至山腰处,林晓菁看了看天色,发觉已过卯时。 她突然想起一事,自言自语道:“师兄师姐平日有晨起练功的习惯,前方便有一处练功点,或许会先碰到……” 怕什么来什么。 她念头刚起,一颗石子便如同炮弹般落至跟前! 轰隆一声,一层泥壤溅开,瞬息凝聚一堵一丈高的薄墙! 同时有一练气男修从山道一旁的土坡处露头,拦住了两人去路。 “小师妹,师尊命你照料凡草,你却擅离职守,不怕被扣灵石啊——嗯?大胆!还将守园的草偶带出来了,罪加一等,这个月的薪俸不想要了?速速返回,听见没有!” 这男修生的五官端正,叼着一草茬,浑身的流氓气却未曾因入道而收敛。 林晓菁有礼有节,低头作揖:“程师兄,我有要事找师尊,烦请让让路。” 她面上恭敬,心底却是烦都烦死了。 怎么今日偏偏是程师兄守山道,他最是贪财,此回又是灵石不保了。 “让路可以。”程师兄环揣双手,朝林晓菁勾了勾手指,最后张开手掌,比了个“五”。 段离章闭着眼睛,在护卫草偶背上睡得舒舒服服,只用神识探查着四周。 见这程师兄的小动作,眉峰忽的一挑。 怪不得。这小奴婢入仙门三年,仍是家徒四壁,过着苦逼兮兮的日子,原是身边有只贪金伥鬼作祟。 闭岳宗炼气弟子的薪俸每月为十颗灵石。换一屋子凡人的东西,提升生活质量,绰绰有余。可林晓菁肉眼可见的穷困潦倒,想来这程师兄欺负她,并非一天两天了。 林晓菁老老实实打开了储物袋。 磨磨唧唧地掏了五块灵石,扔过去。 动作精准熟练得让人发笑。 段离章纵然闭着眼睛装睡,都忍不住直翻白眼。 小奴婢也是,这么没气性。这程师兄要灵石,她便给。 明知带人上山不妥,就小心行事,不要落把柄在别人手上嘛。 活该花灵石买教训。 讲道理,段离章是有能力替林晓菁出出头的。 这程师兄不过小小炼气中期,若是邪魔出手,自有一万种方式整治他。可问题是,如程师兄之卑鄙,在见惯了杀人放火的邪魔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况且,这是林晓菁自己的人际往来,她愿意拿钱消灾,那也无可厚非。 段离章说到底是个邪魔,难安好心,既然事情都解决了,便懒得出手。 再说了,她明面上是个半死不活的凡人,只管“救命”要紧。 这边林晓菁收好储物袋,低着脑袋,瓮声瓮气:“程师兄,能放我走了吗?”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程师兄笑了笑,他收钱入袋,一挥手,散去了拦路的泥墙,冲着林晓菁抬了抬下巴,“你上去。” “谢谢程师兄。” 林晓菁重新掐起手诀,驱动护卫草偶。 “哎哎。护卫草偶留下。”程师兄指尖弹出一颗石子,重重打在林晓菁的手背,打断她的施法。 林晓菁捂住被石子打得泛红的手背,大喊:“为什么?!” “只能你一个人上去,草偶留在这儿,我替你保管,下山时来取,别怪我,这是师尊定的规矩,坏了规矩,倒霉的是师兄我。”他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 林晓菁本想硬气一回,却被程师兄一瞪,不做声了。 再开口,语气又是软了下来,“……师兄,你行行好,我要需要草偶,我要带人上山,我要救人!” 程师兄眼咕噜一转:“救谁?” 他伸着脖子,这才看见草偶背后还躺着个人,玩笑道:“这凡人,有点眼熟,前些日子不是抬上来过一次?竟然还没死透?不如师兄我来替你解决这凡尘牵挂……” “别动我家小姐!” 程师兄挑高了声调:“哦~原来是你家小姐?” 林晓菁企图唤起程师兄做人的良心,目光殷殷切切,“我家小姐病危,只有师尊能治!师兄你是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对不对?” “噗嗤。”程师兄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原本觉得林晓菁只是好欺负,没想到是个傻的,入门三年,没点修士的自傲,还赶着给人当奴才。 “小师妹,你怎么回事,都是炼气修士了,还张口闭口‘我家小姐’。”程师兄嘲弄道,“喜欢低人一等?你不要脸,我当你师兄还要脸呢。” “你管不着……”林晓菁算是看透了,不欲与他这种无情无义没朋友的烂人争辩:“我已经给过你灵石了,你必须放我过去!” “好好好,我管不着。”程师兄笑意不减,准备又敲诈一笔,“那你准备出多少钱,买你家小姐的命呐——哎哟!反了天了,林晓菁!你敢驱使护卫草偶打我?” 段离章实在忍不了他了。 钱钱钱,就知道钱。她忍得了他欺负林晓菁,可忍不了他再三作妖,耽误她吃上兰药师这口热饭。 为了几颗灵石在这耽误她半天时间,换做生前,段离章早用灵石砸死他了。 是以刚才,在程师兄再次欲行敲诈之事时,段离章神念一动。 一抹无可察觉的血雾从她微张的樱唇边吐出,顺着她的呼吸,飞快拧成一股血丝,钻入了护卫草偶藏在额间的灵核! 护卫草偶立即修为暴涨至筑基,冲着程师兄的面门便是狠狠一拳! “不、不是我!” 林晓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 她连忙掐诀,想要控制住红眼暴走的护卫草偶,可是护卫草偶压根没反应,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 林晓菁记得清清楚楚!这看起来木木呆呆一碰就散的草偶,一旦启动了护卫模式,便是筑基修为! 瞧!程师兄刚才挨上一拳,好似脸都歪了! 程师兄活该,死活她不管,可在草偶背上的她家小姐怎么办? “不是你是谁!难道是我自己打自己……哎哟!” 程师兄忙着说话,躲闪不及,又挨了飞来的一拳。 他这才想这可是筑基草偶,多吃几拳可不是闹着玩的! 随即捂着腮帮子使了道救命遁法,遁出一丈后,便往山上跑。 他一边跑一遍放狠话:“林晓菁!你完了我跟你说!等着吃禁闭你!” 筑基草偶失了目标,先是一顿,随即听见声音,又追了上去。 程师兄大惊,再顾不得放话,很快在护卫草偶的追击下,溜了个没影。 “……” 赶走程师兄后,草偶又背着段离章跑回来了,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8章 将死之人 段离章装作一无所知,懵懵地醒来。 她问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是地龙翻身了吗?总觉得身边天旋地转的,还有谁在惨叫……” “……”林晓菁无力解释方才的插曲,对她而言,刚刚发生的一切,和地龙翻身也没什么区别了。 师尊严令禁止同门私下斗殴,程师兄的脚程比她快上不少,还不知道要怎么添油加醋污蔑……不,她的护卫草偶打人了啊!说不是她操纵的,谁信? 林晓菁想破脑袋都不明白,护卫草偶怎么会突然暴走呢? 若不是只消看一眼,便知护卫草偶下了死手,程师兄又鼻青脸肿,林晓菁恐是以为程师兄又在想法子敲诈她了。 林晓菁甚至怀疑,是不是先前掐错了手诀——她在修炼法术这方面,本就不如几位师兄师姐慧敏,当初师尊将草偶交给她的时候,她学了好久,才弄明白其中关窍。 果真是她打了程师兄?那么就少不了被师尊严厉惩戒……可是,有点爽爽的怎么回事! 原来打人是这么爽的吗! 林晓菁以为,是掐诀事故,导致自己意外揍了一顿程师兄。她愣是怀疑自己,也不曾怀疑到段离章的头上。 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一介凡女,竟然能操纵护卫草偶不是? “晓菁?”段离章见她不答,似有担忧。 林晓菁还顾念段离章的病情,怕她受惊,选择报喜不报忧:“刚刚遇到了一名师兄,他撞到草偶,摔了一跤。您好好休息,我们继续上山。” 比起师尊惩戒,林晓菁当然更担心段离章——她家小姐刚才还被发狂的护卫草偶颠簸了一路。 她询问了段离章的伤势,得到无碍的答复后,便放下心。接着又绕着护卫草偶转了两圈,检查了一番。 除了草偶的拳头上沾了点程师兄的血以外,整体完好无损,灵力链接也没有毛病。 林晓菁定了定神,随即再次掐诀——果真恢复正常了,草偶还是那个听话的草偶,完全可以放心使用。 两人重新上路,段离章一派悠闲,小奴婢这疑神疑鬼的神态,逗得她翘起唇角。 她很是坏心地问:“你的师兄?他在哪?” 小奴婢紧张:“走……走了。” “走了?他为何不与我们同行?” “呃,师兄他平时挺忙的……” “你不忙吗?” “我?我也挺忙的……” 闲谈声声,消于山径。 阡陌交错,引着一主一仆的身影没入簌簌绿林。 不多时,药庐近在眼前。 林深鸟啸之处,灵气渐浓,骤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天地。 此地有一方澄澈灵泉,兰药师命人在周围开垦出数亩灵药田,栽种了几种生长周期为三至五年的低阶灵植。 灵植精贵,忧心妖鸟抢食,遂放置有几只赶鸟草偶,时而挥舞柳臂,时而耸拉,散漫地游荡在田间。 在这片汪绿的尽头,有一座平地而起的药庐,一排栏院小筑,便是兰药师和徒弟们的居所。 段离章趴在护卫草偶肩头,踏入药园,见一名布衣练气女修端坐于一老树桩之上,正引了灵泉水,为药田施法布雨,富含灵气的水滴稀稀落落,以浇灌散发着点点微光的灵植。 布衣女修见有人来,双目微亮。 她似等候许久,热情地迎了上来,“小师妹,你真揍了程……” “吴师姐!嘘!嘘!” 林晓菁生怕段离章听见,连忙打断,将布衣女修拉到一边。 吴师姐幸灾乐祸地问:“你真揍了程师兄一顿?” 这一问,问得林晓菁的肩头似扛了百石巨物,身量愈发娇小:“吴师姐你都知道了。” “他那副猪头样,想不知道也难?”吴师姐捂嘴窃笑,“不错不错,你被他欺负了三年,终于知道奋起反抗了,师姐我很是欣慰啊。” “不是……”林晓菁放弃解释:“哎。我还是先去给师尊请罪。吴师姐,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你帮忙照看一下我家小姐。” 她回头指了指护卫草偶,给吴师姐交代了前因后果。 我家小姐?吴师姐看向一脸病态的段离章,心底一万个不赞同。 她虽是平易近人,却也和程师兄一样,对已入仙门的林晓菁还将自己视作“奴婢”,颇有微词。 修士和凡人,身份岂可颠倒。 本想劝诫一二,可吴师姐一见林晓菁期期艾艾的可怜样,终究是软了心肠,挥手道:“快去,师尊应是听够了程师兄在他面前叽歪了。” “谢谢师姐!我听陵城医馆老医师说,五香居的蛇肉脯好吃,改日我给你带上来!” 吴师姐笑笑:“省省,都被程师兄坑得没几个钱了。快去快去。” 林晓菁一走,吴师姐面上的笑便收了起来。 吴师姐走到护卫草偶旁,上下打量段离章,问道:“可有不适之处?” 段离章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已是将死之人,劳烦仙师挂心。” “……”吴师姐一肚子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段离章这简短的回应,噎得不上不下。 吴师姐的本意是想委婉提醒段离章,仙凡有别。 小师妹心善,三年来修炼缓慢,多是为凡尘心事困扰,被她这旧主所累。 师尊早已看出林晓菁与旁人不同。林晓菁对修仙,长生,兴趣缺缺。嘴边总是念叨着小姐、哥哥。是以吩咐她照料山脚的凡草园,方便她来回陵城。 可林晓菁不懂师尊其意,习惯墨守成规,听得吩咐,硬是在凡草园老老实实待了三年。 直至医馆有人来访,她才头一次不顾规矩,风风火火下山,又风风火火抬了个人回来,哭着求师尊救治。 师尊虽修岐黄,以救人为业,却有一不沾。 不沾凡人生死因果。 可师尊又救治过不少凡人。 她曾好奇询问这矛盾。师尊便告诉她,凡人自有凡人来管,若天道要他管,天道自会告知。 也就是说,师尊少见的没有感知到天道要他救治段离章之意,遂拒绝救治。 结果,这凡女却奇迹般活到了现在。 可对方又说自己快死了? 虽不甚明白,这凡人之前是怎么在师尊的铁口直断下活过来的,但这恶人,吴师姐已然做不下去了。 对待命不久矣的苦命人,有些话,倒也不必说的那么直白。 有了这层思虑,吴师姐反而是安慰起段离章来,她柔声道:“别放弃,你的情况我也知晓。既求到师尊跟前,只要有一口气在,师尊便不会见死不救。” “咳咳!是吗?” 段离章以独臂捂住胸口,一脸衰颓。 第9章 甚是俊美 “可我听晓菁说,上一次他便不救。不仅如此,还说我神仙难救……哎,初初听闻,我是一刻也不想活下去了。” 段离章脸上的哀恸不似假的。 吴师姐震惊,小师妹怎么什么话都敢同病患交代,尴尬道:“此事、此事有关师尊的医道,并不是他不想……” “你是吴师姐,刚刚晓菁已经告诉我了,多谢好心照看,可我的身体状况,我再清楚不过。”段离章自怨自艾,双眼放空,透出一股死气,“何况兰药师,不过筑基修为,也不是什么毛病都能治好的,是我命薄,不曾遇上医术更高明之人……咳咳!” 段离章的这番话,分明给人浓浓的古怪感。 凡人如何会觉得筑基修士修为低下? 可修士的惯性思维作祟,吴师姐怎么也联想不到,一介凡女,竟敢对兰药师发出阴阳之语。 她再次打量了段离章两眼,突然有了另一种猜想:肉体残缺,生活无望,思想太过消极,倒也是人之常情。 “若是在意这幅肉身,那大可不必担心。”吴师姐继续宽慰道:“实话告诉你,师尊他除了医术了得,亦是精通机关造物之术,求他替你造一副腿脚、手掌,举手之劳。” 既是将死之人,师尊应是会尽量成全,以机关造物之术给她一副完身,用以入葬。 这一点,她是可以保证的,因师尊救人无数,已有过先例。 段离章双目炯炯:“当真?” 吴师姐应声:“当真。” 段离章认可,这建议倒是不错。 可兰药师,又精通机关造物之术了? 也对,这护卫草偶,那赶鸟草偶,看似材质粗糙,拼凑随意,灵核转换动力的配比却十分精妙,的确是个中高手的作品。 可这兰药师怎么什么都学? 黄岐、炼丹、现在又加上个机关造物? 有这功夫,以他的资质,恐是早就结丹了。 闲的? 啧。千年已过,道修的心思还是这么难猜。 “谢谢你,晓菁的师姐,听你一番话,我这心中啊,舒畅多了。”段离章似被安慰住了,感慨道:“如果能活,谁会想死呢?” 见段离章态度尚有转圜之地,吴师姐为她鼓劲:“小师妹为你的伤病已努力数日,你可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两女一言一语,很快等到一名男修带着话找了过来。 他朝吴师姐作揖,传话道:“吴师姐,师尊命你携此女前去药庐问话。” 吴师姐敏锐察觉不对,附耳悄声问:“怎么回事?姚师弟,怎么是问话,不是问诊?小师妹那边究竟什么情况啊?程师兄小人得志了?” 姚师弟不耐烦道:“我哪知道呀,我又不是师尊肚子里的蛔虫。我忙得很,两大筐药还没捣完呢,你快点带她过去。” 吴师姐揪他耳朵:“你忙个屁,谁不知道你最爱扒门边听八卦,快说!” “痛啊!轻点!哎,我说!”姚师弟从吴师姐毒手中脱身,揉耳道:“程师兄本在告状,师尊听得不耐,翻医书的手都快了三分,结果小师妹又进去了,哭着要师尊救她小姐,师尊听完,便把人全部撵出来了。” 吴师姐纳闷:“就这样?” 姚师弟说,可不是吗:“我当时还纳闷呢,师尊便又唤我进去。我当是我偷掐灵植卖去山下的事被师尊发现了,结果是让我跑腿,吓死我了!” “什么?你偷偷卖灵植下山?” “……你听错了。” “姚师弟?” “吴师姐,快送她过去,别叫师尊好等。” 姚师弟脚底生风,一溜烟跑了。 吴师姐拿他没辙。这都得怪师尊,授业时一板一眼,平日却总是放养徒弟,也不爱管药庐中馈。以至于一个两个的师弟,都多少带点不入流的毛病。一个程师兄,敲诈勒索,一个姚师弟,小偷小摸。 最奇怪的就是大师姐了,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总是幽魂似的,只在夜间出没。 有时候吴师姐真是觉得,师尊这一门,大抵是风水不太好。 也不怪小师妹总是念叨旧人了。 “你也听到了,师尊正在等你。我们走。”吴师姐不曾询问段离章的意思,催动护卫草偶,带着段离章往药庐去。 段离章琢磨:问话,问话? 将死凡女,有什么话好问的? 段离章被抬着进了药庐,可她站立不能,只能趴卧堂中。 随着身后的两扇木门“砰”地闭合,整间药堂鸦雀无声,也把林晓菁担忧的目光隔绝在外。 独留段离章举目四顾。 此间应是兰药师的私人药堂,桌椅柜榻俱全,木地板锃亮冰凉,似时常有人以清净术扫洗。 屋顶呈伞状,顶部凿有一圈风口,投下零碎天光,时不时泄入微风,吹拂吊晒在梁上的灵植摇摇晃晃,裹挟出清香一阵。 几只蝴蝶——不,竟是几只害羞的蝴蝶人偶,见有生人,纷纷扇动着草叶制成的薄翼,飞快躲进了梁后阴影之中。 思索些时,段离章凝目一扫。 只见一片莹莹白光覆过门扇,扩散至整个药堂。 竟是事先布下了禁制。 即刻起,不论堂中发生何事,内外相互不得窃听了。 有意思。 段离章转头回来,直直盯着立于她不远处的兰药师。 此子形貌,甚是俊美。 他身着领口绣有兰草的中衣,外披堇色长袍,施施拖曳在地,虽为偏居一隅的药师,身形尤为挺拔,胜过寻常男修。 他就站在那里,一头长发柔柔披散,几缕额发别于耳后一侧,露出一片琉光兰草耳饰,却丝毫不显阴柔,而是透着一种孤肃,就像是冬春交界时,柔芽那上一抹未化的雪。 端看向上的淡漠眉眼,亦锋亦柔的面相,便知其性情非一般道修,多是心思难辨。 段离章寻思,这人指使徒弟将她抬入室内,却连个蒲团也不给她,显然是没有将她看做伤患。 那么在他眼里,她会是什么呢? 兰若戌也在辨别段离章的虚实。 几日前的将死之人,此时竟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单凭灵芯不存的凡女,如何能做到? 他抬步走来,凝睇问道:“你是谁。” 段离章嗅闻片刻,十分中意他的身上散发的草木清香,答得含糊:“自然不是你口中那‘神仙难救’的凡女了。至于其他,你暂且不需要知晓,若是想要个称呼,你可以唤我前辈,至于人前嘛,我姓段,允你唤我离章。” 段离章一时半会不打算走,因而好颜相待。 这药庐,她看上了。 有山有水,有美人,是个养伤的好地方。师尊如斯俊美,赏心悦目,徒弟几人也是各有各的趣味,像养了一群小狗小猫小兔子。 兰若戌先因她口中的“前辈”两字微愣。 又因她乃夺舍之魂的猜想被坐实而皱眉。 “此女是被你所害?”他警惕地问。 “被我所害?”段离章听着好笑,看向他蓄势待发的指尖术法,不屑抬首道:“傻子,你大可出手试探,不过我提醒你,我若有心害人,你这药庐恐怕无一活口。你若有金丹修为,与我掰掰手腕,倒也能算个有勇无谋……眼下还是省省,可别送死了。” 兰若戌听出了段离章传递的话外之音。 她连金丹修士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只有筑基。 她不惧他知晓她是夺舍之魂。 也不打算杀人。 她另有所图。 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第10章 目标是他 “你借林晓菁旧主的身体,不惜耗时哄骗接近她,为什么?”兰若戌敏锐地察觉到,段离章频频看他,目光透着一丝奇诡之色,忽而警醒,猜到她出现的原因,“你的目标,是我。” 段离章瞧着他耳边那兰草琉璃耳饰栩栩如生,粼粼闪闪,颇为好看,适时赞道:“不错。” 兰若戌沉吟许久,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笑,似有嘲弄。 “不好意思,可能要你失望了,我乃修士,肉身是修道根本,你要夺舍,我怎会心甘情愿。即便你用门外众人性命威胁,我也断不会让你得逞。你若执意要我,必是鱼死网破。” 这贞洁烈男般的发言,听得段离章咋舌。 这兰药师以为,她是嫌弃这残缺肉身,爱他皮囊,想要重新夺舍? “你误会了。”段离章抚摸着自己的脸蛋,真心实意地表示,“我爱惜这副肉身,也不想用它打打杀杀,你大可放心。来这儿,是想问你,可愿意与我交易一场?” 不是夺舍?兰若戌试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晓菁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段离章感叹道,“我的病情,刻不容缓啊!” 兰若戌犹疑:“渴血之症?” 真有此事?不是哄骗林晓菁上山求救的借口? 但他先前切脉相问,断她无病。所以,无非是她的本体,需要吸食血液? 若是如此,那她必不是正经修士。 还需小心对待她所谓的“交易”,谨防有诈。 “不错,我想要你的血。”段离章舔了舔唇,竟是有些一刻也等不得了,抛出了他绝对无法拒绝的条件:“我说过,这是交易——作为交换,我可以替你解决你体内的那个大麻烦。” 兰若戌身形一震,如遭五雷轰顶,不确定道:“……你说什么?” 他不紧不慢的声音总算是有了一缕起伏。 段离章挑眉道:“我的话不难理解?” 兰若戌再也无心提防,追问:“你如何知晓,如何……” “与你无关。愿是不愿?” 段离章面露不满。 每到这种时候,道修总是墨叽,好似个个都有被害妄想症。 她可是句句属实,真心实意想要与他长久合作的。 兰若戌垂眸,无言良久。 “这还要考虑?”段离章有些不理解了,“我观你年岁不大,至多六十有七,这等龙凤资质,却压制修为不得寸进,整天莳花弄草,摆弄这些小玩意——” 段离章一伸手,藏匿在屋顶的一只蝴蝶人偶便咻地落入她手中。 啪地一下,她用拇指掰弯了人偶的脖子。 翅膀、四肢、零件、灵核,哗啦散落一地。 她吹了吹被人偶咬到的手指,笑着说:“为避人耳目,屈居一隅,日子过得很是痛苦?如何解脱,端看你自己如何抉择了。” 段离章虽是滑稽的趴卧姿势,眼神中的威胁之意,引诱之意,却看得居高临下的兰若戌头皮发麻——她半身不遂,步步紧逼,好似一只从阎罗殿中爬上来的恶鬼。 兰若戌忽有警醒,脱口怒斥:“你非正道,言不可信。” 段离章奇了怪了,凝目再看他一眼,仍是不解:“你确定要错失脱困良机?” 他矛盾又起:“成事不易,你为何帮我。” “都说是交易了,又不是白白帮你。” “区区几滴血,如何相等?” 谁说是几滴了。她的雷便埋在这儿等他踩呢。 道修就是麻烦!总是问个没完! 段离章柔媚一笑,揶揄道:“怎么还问呀,兰药师,是不信我?还是对我有兴趣?要不我现出真身,给你看看我的美貌?你再考虑考虑?” 可她忘了。她借用他人肉身,病态未除,笑起来着实渗人。 兰若戌沉默:“……” 段离章不逗他了,叹气道:“要听实话?” “是。” “不论什么,我都没有和别人共享的习惯。” “你是……” “邪魔。” “……那便恕我拒绝。” 段离章炸毛了,搞半天是她被他逗了个开心:“你既与那污物结缘,断不是固执守成之人,我这眼光,岂会错看!” 兰若戌一副视死如归的道修本色:“正因如此,不可一错再错。” “好好好。不交易便不交易,我也不是那等逼人就范的强盗流氓。”段离章见风使舵,笑嘻嘻转口,“不如你让我白咬两口,再借我个院子养伤,我便不提此事了。” 答应她。 兰若戌还未来得及拒绝,忽然听见脑海响起一个女声。 顿时,兰若戌握拳袖中,指尖几乎掐进手心皮肉。 他似有郁气,骤然一挥袖,一阵劲风打在门扉之上,白光大盛,药堂大门迎风而开。 “吴笙,林晓菁,你们进来。” 兰若戌唤来门外两人。 林晓菁本蹲在地上,听得门开,立即跳起,一双眼睛瞅向段离章,担忧不尽:“师尊有何吩咐?我家小姐如何了?” “师尊,那我呢?你不管我委屈了?”门外有一猪头肉愤愤道。 “你滚。”兰若戌看也不看他。 猪头肉:“……” 林晓菁和吴师姐低着头,艰难忍笑。 “你……”兰若戌看了一眼段离章。 她悠然自得,正玩弄着被她弄坏的蝴蝶人偶残肢。 他眼神微动,吩咐两名女徒弟,“段离章的怪病,为师已有头绪,你们先扫洒一间院子——不,你们大师姐的住处,正巧有一间干净客房。你们将她带去,静养半日,入夜为师自会去替她施药。” 说完便转身回屋。 待众人离去后,兰若戌重新设下禁制,矗立于堂中。 幸存的蝴蝶人偶在他身侧飞舞,头顶天光忽明忽暗。 他时有启唇,细细听去,竟是在自言自语:“我已照你说的做了,你想怎么样。” “她知我存在,留不得她!” 又是嘲笑声:“你可听见她说的话了?你有几分把握?” “试探一二,我自有办法。” “……” “你在犹豫?若戌啊若戌,你可是忘了你我之间……” “不曾。” “那是此女之言,更得你心意?” “不曾。” “很好。” 那便只待入夜。 第11章 陌生女修 大师姐的住处?大师姐是谁? 一张贴了浮空符的椅子晃晃悠悠,段离章躺在上面,数了数露面过的人头,问道:“你们师尊有几个徒弟?” 推着她往前走的林晓菁脚步轻快,亦是欢快地回答:“加上我,一共五人。程师兄行二,吴师姐行三,姚师兄行四,我最后入门,住在山脚,师兄师姐几个逢九下山,轮流去陵城售卖灵植药草,可我从来没见过大师姐下山——咦,不对!我都没见过大师姐!吴师姐,大师姐长什么样?” 随行的吴师姐说:“你没见过太正常了。我们天天待在山上,都难见一次呢。” 这就奇了,足不出户的徒弟?兰药师也不管吗? 段离章问:“为何?” 具体的情况,吴师姐也不清楚:“大师姐早我们入门许多年,我只知她最是不爱出门。你既去她的住处,必然有机会见到。” 段离章想了想,礼貌建议:“我这怪病,应是会叨扰许久,待会便可以去拜访。” “待会可见不着。” “又是为何?” “大师姐只愿意晚上出门。”吴师姐灵机一动,故意吓唬这凡人,“大师姐她……是鬼!” 段离章没反应,林晓菁先吓了一跳:“吴师姐!别吓唬我家小姐!” “小师妹,你是修士,你怕什么?孤魂野鬼,一道雷符可破!”吴师姐笑得前仰后合,但随之面露严色,“不过我说,你们真没考虑改一改称呼吗?凡人界奴契在修仙界不作数,既是感情要好,何不以姐妹相称?” 吴师姐算是看出来了,林晓菁是真心实意喜欢她这旧主。这三年,林晓菁眼里久未放晴,这会儿活泼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什么姐姐妹妹,俗不可耐。段离章打了个呵欠,心道这副肉身疲乏太快,都怪那瞻前顾后的道修。 若她不曾理解错误,要等到入夜,小点心才会主动送到跟前——可为何兰药师偏偏要搞这一出?为何要等入夜呢? 算了,懒得再想。 等人来了再问不迟。 段离章闭眼小寐。 凡人,最是需要睡眠补充精力了。 吴师姐不死心地喊她:“段姑娘?段姑娘?我这建议如何?” “我倒是没所谓。她爱叫什么叫什么——哈啊。”段离章又是一个呵欠。 林晓菁不同意:“我又不想修仙,我是听小姐的话,才来修仙的,哥哥也是。” 吴师姐以往只听林晓菁凡念未断,以为问题是出在段离章这凡女纠缠不休。 什么叫听了小姐的话?才来修仙的? 连林佑安也是? 这还是吴师姐头一次听说,随即大惊:“小师妹!外人跟前,休要胡言乱语!” “外人?小姐才不是什么外人。吴师姐,我知道你最好心,可你别管我们的事了。”林晓菁闷声道:“我们三人,自幼在一块。我只想和小姐、哥哥在一起,有什么错。” 林佑安拜入了宗门元婴前辈门下,炙手可热,吴师姐当然有所耳闻。 她不比那程师兄呆头呆脑,还敢欺负林晓菁。 林晓菁有这么个天骄哥哥,以后若有机会,一朝回到宗门,林晓菁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 这也是她待林晓菁上心的原因之一。宗门内可不比养气山清净,虽然师尊没有提过,但总归是有一天会回去的,她需多做打算。 但闻林晓菁透露的这惊天“内幕”,吴师姐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跟上,看向段离章。 仿佛看她是什么迷惑人心的妖怪。 段离章都懒得睁眼,懒洋洋道:“仙师,看我做什么,有人一心向道,也有人一心向人,很奇怪吗?我较之天道,又差在哪里?” 人较之天道,究竟差在哪里? 吴师姐一路跟随,亦是想了一路。 直至那凡女与她道别,关上房门,吴师姐竟是发现,她仍然反驳不了。 这哪里像是一凡女能说出来的话? 狂妄不似人言。 “吴师姐她人很好的,就是修仙修傻了。”林晓菁打量传闻中的大师姐院内客房,虽久无人住,倒也还算干净,满意道:“小姐,我们还要住上许久,直到您康复,还要多多习惯她才是。” 从柜中取出被褥,林晓菁又替段离章卸去衣物、药布,烧热了灵泉水,为段离章擦拭身体。 “我怎会介怀……嘶。”段离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皱眉想了会,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晓菁,你是不是?不会清净术和净尘术?” 这身上伤口大大小小,纵使再小心,也是怎么擦怎么疼啊。 “没学。”林晓菁忽的脸红。 小姐吩咐过让她好好修炼,可她比哥哥差远了,该学的术法一个没来得及学。 段离章穿上递来的布衣,问:“为何不学。” 林晓菁给了个意料之中的理由:“师尊给过些玉简,里面记载了些常用法术,可奴婢替小姐打扫屋子习惯了……” “好了,可以了。”段离章很想给出差评:“抽空学了——不,现在就去。” 段离章改变主意。 “啊?”林晓菁不解,“可是小姐需要奴婢照顾……” “我这用不着你。不如学了再来。”段离章有话直说,说完便躺在了床榻上,似多有疲累。 “哦。也是哦。小姐要休息了。”林晓菁脑补完,说着就要告退:“那奴婢晚些再来看您。” 段离章有意支开林晓菁,可不愿她再来打扰,以免这小奴婢心血来潮,频频来寻,碰到某些“不堪入目”的情景。 于是飞快叮嘱道:“有你师尊照看我,你有何担心?速速下山修炼,没倒腾明白清净术和净尘术前,不得返回。” 林晓菁心想也是。 师尊这山上药庐,可比她那山脚瓦屋方便多了。 旋即放心,听话离去:“是。” 双眼一闭一睁,已是入夜。 兰若戌如约而来,推开了房门。 料峭夜风灌入他的堇色衣袍,琉璃耳饰在月云之下隐隐生光。 他一脸肃容,眼底似有暗流,隐忍不发,满脸都写着“我不爽”,却十分鲜活,更显他之俊美经得起百态推敲。 他率先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抱着药箱的陌生女修。 “不敲门也就算了,怎么还带了人来,还好我穿了衣裳。”段离章大失所望,埋怨道:“兰药师,你不是说要‘医治’我吗?有外人在场,还怎么医治?” 谁乐意吃饭时有人盯着啊。 段离章狠狠瞪他一眼。 兰若戌视若无睹,只命身后的女修将房门关上。 他坐至榻边,与段离章也就一个俯身的距离,伸手接过女修递来的药箱。 木属灵窍所散发出的清香,几乎要透过呼吸,将段离章的味蕾灌满:“你好香啊,兰药师。” 兰若戌:“……” 第12章 一言不合 兰若戌将药箱打开,取出一副银针匣。 铺开后,他在银针中挑挑选选,取了根最粗的,白净的指节发力,作势要扎:“这是我的大徒弟,殷心,她时常伴我左右,医治你这怪病,还需她来搭把手。” 这男人不是胡闹吗?她一身弱凡女,用得着这么粗的针? 是想将她捅个对穿吗? “别与我装傻充愣。”段离章一掌拂开他的手,打掉银针,高声道:“我耐心有限,你若喜欢被人看,那好,便把脖子伸来。手腕也行,你挑一个。” 兰若戌杵着不动。 “你这凡女古怪,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一旁的殷心开口了,势要维护她的好师尊,“师尊他好心救你,你怎么这般不领情……” “轮得到你说话?” 段离章实不耐烦,一挥手,一股疾风骤起,拍向殷心。 虽是凡人之身,她能使出的术法有限,术法之力也大打折扣,可胜在她的术法都是出自元婴功法,自带威势。 炼气修为的女修,如何抗的住元婴等阶的术法? 殷心当即如同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后脑勺猛地磕在墙上,咔嚓一声,似脊柱也断了,顿时瘫软,背靠墙壁缓缓滑下。 最后竟是一动不动,已然失去生机。 只留下墙壁上一条骇人血痕。 兰若戌大惊,不曾想段离章说出手就出手,一点铺垫也无,“你……” 段离章有理有据:“死了也罢,没礼貌的东西。你跟我说话,她插什么嘴。” “但……” “怎么了,兰药师,不愿白白被我咬两口吗?”段离章笑声迭起:“你后悔啦?带个人来,是以为有人在场,我便不敢对你下手?” 兰若戌不知因何垂眸,说出的话也似是而非:“我想与你交易,也要她同意才行。” “妻管严?”段离章当然知他在说什么,只是笑他。 “……妻?”他眉头微蹙,深有不解。 段离章笑而不语。 兰若戌总觉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可他与她对视,久久得不到答案,只好先站起身来,迈步死去的殷心身旁。 他蹲下身,抬起殷心尸身低垂的下颌,痴痴与她对话:“先前,你不是也听到了吗,她连金丹修士都不放在眼里,就凭这些?淬了毒的银针?怎么解决得了她,终是要你出马……” 段离章听他说完,忽而笑了:“我为你好,敢情你与这污物,合伙欺负我啊?” 她又做出一副伤心状。 “我与她结缘几十年,与你不过一面。”兰若戌也是一笑,似透过肉身的眼睛,直视她的神魂,“都是觊觎我这副肉身,你说我信她好,还是信你好?” 他当是在养蛊呢? 要她与这污物争斗,胜者才有资格得到他的人? 段离章算是懂他作这死出是为什么了。他不愿处处受制于人,脾性大着呢。 要她们争,那便狠狠地争。 段离章连连摇头,悔恨不已:“亏我煞费苦心,还念着和气,大家各取所需,难道不好吗。如此给你当牛做马,可别怪我一会儿吸干你啊,兰药师。”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兰若戌眸光闪烁,让开了面前的路,“来。” 鹬蚌相争,会是谁得利? 随着兰若戌话音落下,死去的殷心突然直挺挺站起身,瞬息恢复了伤势——不,真正的殷心本就早已死去,如今站在面前的,只是一副行尸走肉。 殷心尸身被那污物附体,一直以兰药师大徒弟的身份,藏匿在他身边至少几十年。 可观之气息,又不像……没等段离章想透彻,殷心突然睁大眼睛,瞳仁中黑雾隐动。 她啸叫着,朝段离章扑了过来! “我忍你好久了!” “哎?” 段离章本不想使用这副伤弱肉身对敌,此时也不得不从榻上单脚跳起,闪身躲过。 “去死!”殷心大叫着扑至,却突然于半空坠下,如同折肢木偶般失去了动力。 她叫喊得这般厉害,段离章哪敢大意,有心防备。 可问题是,她以凡身对敌,毕竟能力有限,浑身的劲也使不出万一。 未敢轻敌,却也不慎中招。 只见一片幽阴黑雾从殷心尸身的额头钻出,瞬息扩散至段离章的头顶。 它形似一把黑爪,轰隆罩下,抓着整个人骤然升空。 段离章动了动眼睛。 黑雾包裹着她,使她看不清周遭。 她能感觉到黑雾似生出了无数根须,从她的千万毛孔,纷纷钻入血肉,顺着四肢百骸的经脉,直逼灵芯而去! 一时间,段离章整个人的体温都凉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一动不动。 邪魔也是人修,神魂最是脆弱。 黑雾侵入段离首的灵芯,是要以神魂对垒,从根本置她于死地。 “兰若戌是我的!是我先来的!” 一声奇异的似婴非婴的吼叫,在段离章脑海中震荡。 “什么东西?” 段离章惊疑。 什么它先来的? 难道她想错了,它并非女鬼修,也是夺舍之魂? 段离章遥想当年,她身在封魔石,仅分出一魂,坐落林佑安肩头,于陵城廊道初见兰药师,擦身而过,惊为天人。 忽有一声女子轻笑幽幽从他身上传来。 再看,再惊——木窍通达的道修天骄,竟与女鬼修结缘? 段离章以为,附着在兰药师印堂的黑气,本是一场意外。 木属引阴,他又生的俊美,会被女鬼修缠上,不算异事,假以时日,他自会想办法了结。 至于是送至黄泉鬼界,还是除之后快,便看两者短期内的感情进展、相处得如何了。 可三年后再见,依然如故。 这便很是微妙了。 兰药师竟未有驱除这女鬼修的打算? 那么,或许他与这女鬼修,是有前情挂念,甘愿不解。 那也不对啊?他筑基后期的修为,分明未有寸进,似刻意压制,不愿早早结丹?明明是青壮之年,却隐居深山,避人耳目? 实在是不正常。 既然事出有因,那便不难让人联想纷纷了。 这女鬼修与兰药师,两者并不如想象中和谐? 段离章索性提出交易,端看兰药师是否欣然接受。 可眼下看来,兰药师瞻前顾后,是因为这女鬼修对他的影响,何止是修为,而是时时刻刻,尽在掌握啊? 实属霸道……她都还未曾想过将某人束之高阁,视为禁脔呢。 然而,眼下不是继续胡思乱想的时候了。 段离章发现了黑雾的古怪之处。 此时“女鬼修”显露了本体黑雾,却未有鬼气。反倒给了段离章一种与万物截然不同,却又十分熟悉的感觉。 这一发现,立即将她先前论断悉数推翻,一时间难以分辨。但唯独有一点可以确认,这来历不明的家伙,必然是一种能耐大过鬼修的东西! 可惜。 它以为她只是区区元婴? 竟然胆敢进入灵芯,与她的神魂对峙? 黑雾侵入段离章的灵芯,便听见一道陌生女声的嗤笑:“你可曾预料,我的神魂之内,是这般光景?” 第13章 化神境域 森罗悬狱,红河滔天,无数自虚空中吊起的锈牢,拘困着咆哮哭嚎的各界神魂。 血河之中,通天蟠龙神柱隆隆拔起,九条龙身般粗细的锁魂血链,似有生命般在血狱上空穿梭摆荡。 一名身形袅娜的白衣女修破空而来,甩出一条银河素练,悠游落下,赤足行走其上。 滚滚煞风,吹动着她的裙纱翻飞,云丝泼墨。 她一回首,分明是一副仙姿佚貌的慈悲玉面,却目露两道妖异赤红的嗜血眸光。 “小东西,你真是倒霉。胡乱闯入,竟到了本尊只进不出的森河血狱。就算求我放你出去,都不行了。” 她的声音轻俏惑神,狐媚至极,与她的慈悲面貌有天壤之别。 这便是玉面血魅的真身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擅闯境域的黑雾在血狱之中来回乱窜,尖叫嘶鸣,不知为何,它似乎不是想要逃离,而是想方设法要近她的身。 然而,它不论如何挣扎,白衣女修仍是远在天边。 只因这里是她的化神境域,只随她心意而动。 元婴境域,外显于身。 化神境域,可于神魂之中,独辟天地。 因缘际会,功法相合,一魂一境,霄壤之殊。 “哈哈!”白衣女修忽而大笑,又放声狂笑,回荡不休。 随着她的笑声,她整个人的身形也在变大,不断的变大——在血狱,在虚空,她便是此间天道,自然畅快无比! 最后,她忽的凑近,带起一阵腥风,将那团渺小的黑雾,捧在那双巨大的柔荑之中。 “小东西,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盯着手心中的黑雾,瞳孔中血液翻涌,似想要将它看个对穿,但她久久不曾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疑惑问道:“本尊纵横修仙界千百载,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哈哈!” 黑雾本想以此为饵,作弄玉面血魅一二,哪知她又突然抬头,将它远远拿走。 继续一言不发地盯着,似有不满。 正当黑雾疑惑时。 玉面血魅竟直接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等——” 黑雾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蒸发在玉面血魅的舌尖。 它再也出不了声。 神魂境域之外。 段离章忽的睁眼,从半空中重重掉在地上。 “啊——痛死了!” 她揉着屁股,吃痛叫喊。 兰若戌仍站在原地,见她居然活着,似有失神,似有震惊。 “兰药师?兰药师?!还看着做什么,我是个残废!靠自己站起来会很奇怪的!” 段离章连声哀叹,催促他过来扶她一把。 “你……”兰若戌在她的喊叫中回神过来。 她既然唤他兰药师,便是成功了! 可真的成功了吗? 毕竟,从段离章杀死黑雾到现在,在兰若戌眼里,她只是从升空到落地,不过一呼一吸。 兰若戌犹豫片刻,一把捞起段离章的腰身,将她稳稳抱起,向榻边走去。 段离章将脸颊贴近他的胸膛。 他的衣袍有淡淡的熏香,抚之沁凉丝滑,闻之清香扑鼻,卧在其怀,难免舒心。 兰若戌本为药师,阴阳于他不过论道之理,就算段离章对他上下其手,与他根本无碍,不觉有异。 他看向怀中人,不确定地问:“它死了?真的死了?” “不然呢。”段离章调侃道:“还是说……你诸多暗示,我却误会,你实际上,更想我死?” 兰若戌无心计较,更想知晓段离章与黑雾对峙的详细经过,疾问:“如何杀死的它?” 段离章便将她如何如何于神魂境域中大发神威的经过,添油加醋地告知。 唯独隐去了她与那黑雾的对话。 她对那黑雾来历,仍有疑虑,心有盘算,总不能什么都说与兰若戌这道修听。 虽是耐不住黑雾挑战她的权威,直接将其吞食,因而失去了问话的机会,现在想来,其实忍一忍也没什么不好……可问题是,她被封印千年,各种情绪亦压抑了千年,她可不会觉得刚才的做法愚蠢。 只觉得畅快。 要怪就怪那黑雾不知死活。 有问不答,偏偏惹她做什么? 若是老实问答,还能像其他被她斩于马下的神魂一样,做一只笼中之鸟。 段离章拍拍他胸口:“放心,死了,死的透透的。” 在得到段离章的肯定答复后,兰若戌却沉吟良久。 他被黑雾牵制多年,即使现实摆在面前,一时半刻,他也无法从中轻易缓过神来。 实在是有些……像是在做梦。 自知心境变化,需要入定些时日,方能过得自己那一关。 “你虽为邪魔,与我各取所需……”兰若戌深吸一口气,亦真心实意地道谢,“谢谢。谢谢你愿意告诉我,它真的死了,我只是想确认这一点,毕竟这事与我性命攸关。” 段离章眨眨眼:“哦?要如实相告与我吗,我有的是时间。” 兰若戌看她一眼,仿佛还在考虑要不要信任她这邪魔。 可他即便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与这邪魔,暗中交流,时有默契。 但谈心还是免了。 自古以来,道修与邪魔,两者道途、观念参差天壤。何况他们之间,还存在修为压制,而他对她一无所知,谈何不是一个新的棘手问题? 他不愿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兰若戌不好直接拒绝,只好试探道:“合作愉快?” “你不必再受制于人,当然愉快,我可一点也不。吞吃了不爱吃的玩意,你知道有多恶心吗?” 段离章连呸了两声。 兰若戌想笑,唇角刚勾起一半,却又被他有意压下。 不过……她神态鲜活,与传闻中的邪魔似有差别。借用凡女的肉身,却毫无违和,观之与常人无二,只给人一副“身残志坚”之感。 兰若戌虽警惕着她邪魔的身份,经历一场合谋,却也很难真正提起防备。 若真是她心怀鬼胎,也只能怪他轻信于人。 想得通透,他便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你说的吃?是何意?” 兰若戌因黑雾固守陵城,克制着修为,惶恐结丹。虽为人师,却不过筑基。 他修得杂,学得多,难得历练,斗法亦是鲜有。最是拿得出手的技艺,其实也并非他人口中的黄岐、炼丹,反而恰好是他从前钻研的家学,机关造物。 他很早离开宗门,对修仙界的了解,除去家学底蕴,也多是通过书简,并非全由宗门元婴师尊传道解惑。 话说回来,就连他师尊明芙元君,恐怕也未有幸与邪魔过过招。活跃在修仙界的邪魔,数量本就稀少,大多有名有姓,神出鬼没。 所以,如眼前段离章这般的更是……他没听过、也想象不到她的本事。 他忽然很想问她的名号。却想起邪魔之流,常有因此暗爽。不想助长邪魔气焰,显得道修无能,遂放弃了。 段离章不欲多做解释,只是挑眉道:“我为邪魔,贪重食欲。你以为,我之前放出的狠话,都是假的?” 第14章 还未餍足 兰若戌回忆,她说过的所谓狠话是:“你是说吸……”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虽时有离经叛道之念,却不曾像江湖浪子胡言乱语,常犯口舌之过。 段离章索性提醒他:“吸干你。” 她上下打量,极其认真,仿佛真的在考虑从哪里下口最是方便,最是香甜。 兰若戌并未当真:“饶了我。” “这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血,来。” 段离章朝他勾勾手指。她已经完成了交易的内容,就等着他支付报酬。 兰若戌问道:“你要如何开始。” 他既然答应了交易,便不会不兑现……她也容不得他不兑现。 兰若戌笑了笑,一手拂袖,皱叠的袖袍立即向上撩起,露出白如皓月的手腕,好似天生的贡品。 段离章伸出手,抚摸他伸得笔直的小臂,脆弱的皮肤下是一条条青粗的血脉,隐有木灵气流动。 缓慢又陌生的触碰,令兰若戌身心一颤。他自觉忽视这诡异的感觉,看着她像只野兽般嗅闻着凑近。很快,只剩下好奇。 他习惯探究修仙界的一切奥妙,时有超越修道本身之感。当年他尚且年轻气盛,与那黑雾结缘,除了私心以外,更是好奇心作祟。 他好奇……她这渴血的邪魔,究竟如何进食。 段离章却忽然将目光从他的手腕上移开。 “不够。” “……何意?” “我要……这儿。” 不等他反应,段离章将他狠狠推倒榻上,舌尖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忽而出现一条微不可察的血痕。 她张嘴含住,饕餮而食。 兰若戌自成为修士起,便时常回溯过往,复省自身。 偶尔甚至能记起胎中日月,生命之始。这便是修道的好处,修至心流,虚室生白。 每一次“生”的体会,都是如此清晰。因着通达的木窍,他对生机的感悟力,超越常人。 所以与之对应的,他也能清晰的体会到现下生机正被人生猛抽取,带来的“死”。 “够了!哈——” 兰若戌隐忍出声,已是气喘难耐。 “最后两口!就快好了!” 段离章毕竟经验老道,不至于沉溺,她抬起头,向他保证再三,复而继续。 兰若戌只能再次忍耐。亦是再一次了悟——果然,好奇,是要付出代价的。 段离章趴在他的身上,里外衣物均是被她大大咧咧扯开,露出男人一片雪白耀目的胸膛。 瘸腿凡女摁着筑基男修放肆啃咬,简直不成体统,修仙界的话本都不敢这般写。 因两者形貌天差地别,榻上一分香艳之感也无。 何况旁边还有一具尸体……对了,尸体?! 段离章这才想起要查探一下殷心的尸体,毕竟黑雾曾寄宿其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 想到这,段离章果断从兰若戌腰身上坐起。 她还未餍足,也知是该停止的时候了。 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眼前就兰若戌一个口粮,本不是牢不可破的合作关系,可不能再让他觉得她危险不可控。 “殷心的尸体呢?” 段离章目光寻找尸体无果,抹了唇角的残血,舔着手指问。 “从来就没有殷心。”兰若戌默默推她下去,亦是从榻上坐起。 段离章顺势起身,查探了一番整个房间后,不解眨眼:“没有殷心是什么意思?不仅没有殷心,连她墙上的血也没了——” 兰若戌默不作声。 前尘旧事,兰若戌不准备与她细说,他自顾整理好衣袍,突然发觉不对。 “我的耳饰?”他一摸耳垂,发现自己的耳饰不见了。 转眼一看,竟是跑到了段离章耳朵上。 见兰若戌盯着她默然不语,段离章拨弄了一下耳坠,调笑道:“好看?” 段离章做事讲究一个随心所欲,至于殷心尸体去哪了?不见了便不见了。 又不是拦了她的路,她可管不了那么多。 好看……是好看。 兰若戌略有惊疑地看着她——她进食之后,整个人的颜色果然鲜亮了许多,眉目也与初见时有了些许不同。 可一眨眼,眼前人又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也没改变。 只是多了他的琉璃耳饰。 “这耳饰是我……”兰若戌欲言又止。可转念想,邪魔存心夺去的东西,断没有再被他取回的道理。 即使……算了,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是什么?” “没什么。”兰若戌迅速揭过这话题。预备使出一片水镜术法,瞧瞧脖子上的伤痕。 她的口舌津液仿佛有异,火烧火燎,让他心烦意乱。 他尝试调动灵力,却发现他的灵力竟然随着他的血液,被段离章抽得干干净净。 “……” “现下使不出术法是正常的,修炼一天,存些灵力就好了。” 段离章随口安慰。 她深知兰若戌在苦恼什么。实际上,他身体的异样,来自她修炼的合欢秘术,有魅惑催情之效,受周天运功影响,与她肌肤相触者,一定会中招。 故意隐瞒兰若戌,是以防他反悔,破坏她进食的心情。 曾几何时,她在别人脸上,也见到过这副忸怩神态。 某元婴剑修被她吸食血液后,使不出灵力仍要拔剑相向,幸好她进食后心情总是不错,会耐着性子哄上几句,在他恢复灵力之前开溜。 剑修难缠,她也不想总是被对方惦记,欲除她而后快。于是事成之后,能哄就哄,好让下次相见,多一分和气。 如兰若戌这般拿得起放得下、能屈能伸的筑基小药师,不比个个贞洁烈男的剑修,便不必多花心思。 段离章料想的不错,兰若戌最是会自省,两人虽说不曾约法三章,却也是心照不宣。 他思虑片刻,阴阳有感,已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却不曾打算与她计较。 他平静道:“今日事了,前辈大可在此住下,休养生息,但……道不同不相谋,烦请前辈,早日另做打算。” 段离章唉声叹气:“前辈?刚有了肌肤之亲,就要划清界限了?” 兰若戌自忖摸清了她些许脾性,观她只是调侃,并未动怒,旋即颔首作揖道:“不敢。” “不错,这才是求人的态度。”段离章因他识趣,面露愉悦之色,“你既精通机关造物,便先替我造一副腿脚手掌,方便我出入内外。” “前辈还有何需要,大可一并告知。”兰若戌虽是愿意妥协一二,却也恐她一而再再而三,胃口越来越大,要求无穷无尽。 段离章想了想,除了修炼,另外还有几件事,需要调查了结。 “我或许会在陵城逗留几年。你若不想与我日日相守,大可搬离这药庐。但务必告知我去处,我这渴血之症,暂且还需你为我解。”段离章不给他拒绝的余地,提醒道,“这不是同你商量,你应该明白。” “暂且”需要他。意味着她还算坦诚守信,未来会放他一马。 兰若戌松了口气,大胆问:“前辈可否告知一个期限?” 段离章笑了笑:“至多七年?” 第15章 他很有趣 兰若戌在心里咀嚼着七年这个数字。 恍然悟了。解决了黑雾,他已无后顾之忧,七年后他派驻期满,定会返回闭岳宗。 七年后,自是后会无期。 她亦是知晓这一点。 “明白了。”至此,兰若戌心中大石全部落下,颇有诚意道:“在此期间,晚辈愿与前辈同居此地,守望相助。” 段离章乐了:“守望相助?我还以为你会为我鞍前马后。” 这兰药师,还想着与她谈条件。是知道没有选择的余地,干脆破罐子破摔,与她同流合污了? “非违背道心之事,晚辈自视一定帮得上忙。陵城大小事务,晚辈皆有插手的空间,若前辈有事要查,定为前辈查个滴水不漏。” “暂且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的事情,不需要道修插手。”段离章直接拒绝,但故意拖长了尾音,“你养好身子,好好修炼,便是帮了我大忙。” 兰若戌只能沉默:“……” “你先说,你想要我做什么。”段离章不逗他了,省的美人真生气,笑了一声,算给他个台阶,“我是真的好奇。” 兰若戌毛遂自荐,想在她这里领活干,必然是不打算白干的。 “前辈大能,见多识广。我诸事已了,结丹在即,前辈可愿指点一二。” 兰若戌也不拐弯抹角,他于筑基后期停滞太久,既有时机,也有时间,待稳固心境,便不打算再等了。 他已经决定,于陵城结丹,再返宗门。 段离章笑他,道了一句有趣。 实在有趣。 一名道宗天骄,要她一邪魔替他护法? 他这脾气还真是……委屈也要求个妥全,一定要把她这压榨他的邪魔,物尽其用。 这样赤裸裸的利用,却又不乏讨好,不得不说,让段离章莫名有一种新鲜、愉悦之感。 再加上他若是结丹,血液只会对她的修炼更有裨益,何乐而不为。 她当即应下:“可。” 仅此一字,不再多问、多言。 便是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晚辈告退。” 兰若戌退步门外,替段离章合上房门。 养气山中。 月清宵凉,偶有蛩声。 兰若戌行走在一条卵石小路上,路过一排独立小院。 似听见他的脚步,院内摇曳的萤火,忽而装模作样地纷纷熄灭。 除了林晓菁以外,他其余的三名徒弟,程正、吴笙、姚一行,都居住在此。 徒弟们都还未筑基,平日除了运行周天修炼,睡眠也是或不可缺。他是师尊,总忧心徒弟悟了明日修炼,总要于入夜时分,挨个提醒。 兰若戌像往常一样,驻足片刻,随后转身离开。 回到药堂,兰若戌捡起一地的蝴蝶人偶残肢,又从柜中搬出了修理机关的用具,坐至一副木工桌前,曲指轻敲桌面,唤醒了桌上萤灯。 借着凝白的荧光,细致缓慢地修理,一双瑞凤眼中如有止水。 直至蝴蝶重新放飞,他抚摸着桌面上或新或旧的磕碰、划痕,无声细数。 每一处,都是年岁。 他闭上眼睛。 静坐了一整夜。 翌日,吴笙受到了林晓菁下山前的临别嘱托,在灶房准备了些凡人常食的饭菜,一大早便敲响了段离章的门。 敲了半晌,无人回应。 正当她纳闷着,便见大师姐房门“吱呀呀”一声打开,惊得吴笙手一抖,差些提不稳饭盒。 吴笙起初以为是见鬼了,大师姐怎么会白日出门? 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大师姐,那坐在浮空椅子上断腿缺掌伸懒腰的,不是那凡女段离章吗? 吴笙大脑短路片刻,突然尖叫:“你你你……你怎么会在大师姐房中!” “这间屋风水好,更好睡。”段离章用一条腿蹬着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还要去找兰药师确认一下造腿脚的事宜,以免做好了高一寸矮一寸。 她才不愿成个跛子呢。 “喂,你可看见我大师姐了?” 房门未关,吴笙壮着胆子往大师姐的屋里看——不似她想象中的阴森鬼气,不过是一间干净亮堂的屋子罢了。 段离章心道,看吴笙这模样,还真把所谓的大师姐当小鬼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吴笙的直觉也不算有错。 那大师姐殷心,非人也。 段离章不免笑道:“我如何知晓你大师姐去哪了,不如你同我一起,去问你师尊。” 昨夜翻箱倒柜,她找到了些有关殷心的蛛丝马迹,亦要找个合适的时机,问上一问。 兰药师声称殷心不存在,倒也不是在骗她。 只是存在的那人,并不叫“殷心”。 “也行,那你先把这饭吃了,小师妹特意叮嘱我帮忙照看你。” 吴笙掀开了饭盒盖子。里边是一碗米粥、一个面饼、两碟小菜。 不算用心,倒也合理。 段离章看了一眼,点点头,“感谢吴仙师。” 吴笙邀她:“进去吃……” “我已是吃过了。你家师尊,比这些无滋无味的东西可口。”段离章虽是认可了吴笙一大早的做饭成果,却并不打算取用,她伸出一条腿,拍了拍道:“既然你来了,便搭把手推我,我也能省点力气。” 这话落在吴笙耳朵里,却成了兰药师医者仁心,一大早便来看望过了,想着是凡人的缘故,还特意给段离章带了饭食? 可是师尊一名半步金丹的修士,会给一个凡人带饭食?这不都是徒弟们干的活么? 怀着些许疑问,吴笙推着段离章离开了小院。 段离章刚进药堂,便听见有人怨声载道:“累死我了!” 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林晓菁的程师兄,程正。 昨天猪头肉似的肿脸,涂了膏药,已是恢复大半,瞧着只是比正常的面貌大了一圈。 今早程正见兰若戌的心情颇为晴朗,又要提及林晓菁操纵护卫草偶殴打他之事。哪知兰若戌面色一沉,说要给段离章造腿脚和手,指使他去山上,砍几棵不同品种的树回来。 程正扛着壮汉腰身般粗细的木头,一连好几个来回,累得够呛。 见到段离章来了,自然没有好脸色。 不是说修士比凡人高贵?为什么他们师傅徒弟,都要给这凡女做牛做马啊? 程正暗中琢磨着,要不要呛上她几句,以消林晓菁揍他的心头之恨。 段离章见程正歪着眼睛瞅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程仙师的土法基础打得不错,遁术也精湛,连筑基草偶都追不上你,兰药师教得好啊。” 兰若戌一听她这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程正在他跟前,告了林晓菁半天的状,果然是连真正的行凶之人都没弄清楚。 多半是口无遮拦,惹这副凡女壳子里的女邪魔不高兴了。 如此,程正还算幸运。竟然能在冒犯了邪魔后,只是挨了一顿胖揍。 第16章 族中家学 “程正。速回房中修炼。” 兰若戌有意支开徒弟们,以防在这里碍了段离章的眼。 昨晚段离章击杀殷心的果断历历在目,小心一言不合,徒弟们小命不保。 虽说,也有做戏的成分,可万一,她本来就是不顾人命的邪魔呢? 就当他……小人之心。 兰若戌又看了一眼吴笙,意思不言而喻。 程正不情不愿地嘟嚷着准备离开,临走想拉走吴笙,可吴笙犹豫了片刻,还是想问一句大师姐的事:“师尊,大师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师姐一反常态,白天没待在屋里,怎么不令人生疑? 虽不至于怀疑到凡女的身上,但直觉自从这凡女数日前出现,整个药庐,看人人不对,做事事不对,哪哪都不对。 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段离章只是个凡女,怎么都与装神弄鬼四个字毫不相干。 那只能是大师姐本身出问题了。 兰若戌在一堆木头中挑选着最合适的,准备给段离章做腿脚,闻言,他的手一顿,接着波澜不惊地吩咐下去:“你大师姐其人,只是为师山中独居,寂寞难言时设下的一个障眼法,以后不必再问,且用心准备七年后回宗门的事宜。” “回、回宗门?!”得知师尊决定返回宗门的消息,吴笙眼中染上欣喜。 她们等这消息,都快等了个地老天荒了! 吴笙同程正对视一眼,两人扬眉抵掌,俱是一脸喜色! 能作为正式宗门弟子修行的激动心情,立即压过了对大师姐下落的疑惑,一并退出了药堂。 待兰若戌的徒弟们走后,段离章上下打量他,似小瞧了他的本事。 “寂寞难言?设下的障眼法?多寂寞?兰药师,小女子目观,您不是元阳尚在么。”她之语气,无限揶揄。 兰若戌挑选木头的手一顿,回头瞥她一眼,笑得俊谑:“前辈总爱调笑晚辈,随口胡诌,如何当真了。” “你真当你的徒弟没脑袋?”段离章咂嘴道,“这吴笙本就怀疑殷心是你养的一只小鬼,你这般解释,她冷静下来,稍加思考,岂不是更忧心了。我若是她,便会胡思乱想,或许师尊才是那吃人的妖怪?吃了大师姐,下一个吃谁?” “问题是,这里真有一只饿了不知道多久的吃人妖怪,任由徒弟胡思乱想,也总比知晓这件事好。前辈以为呢?” 兰若戌伸手拉开领口,好让她看清,谁才是打破他药庐平静的罪魁祸首。 他撩开有意遮盖齿印的头发,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着已经结痂的伤口边缘,像是在嘲笑,她昨晚的吃相可算不得好看。 段离章哭诉:“道修的良心总是被狗吃啊!我们可是天地可鉴的正经交易!” 兰若戌接道:“是是。我如今给你做腿脚,也不算被迫,是我自愿。” 段离章眼梢微动:“难道不是?” 兰若戌默默抬手施法,挪了两根木头,立在段离章身前给她看:“挑一挑。这养气山的木头,不比西洲腹地,最好的恐怕也就这两块了,也算还有得挑。” 段离章全权交给他:“别造得奇形怪状便好,我生性爱美。” 兰若戌不予置评,选了雪白的那根云绸木,进屋拿了工具,开始给木头修皮。 段离章闲心颇足,看着他一手握刨刀,运作片刻,又换凿刀,周而复始,渐渐将一块普通的木头渐渐修整成一条女人腿的形状。 “兰药师,好手艺。”段离章鼓掌——不,鼓腿道,“这是摸了多少女人的腿,才炼成了这‘双目如尺’的神通啊?” 兰若戌不答,只向她招手:“过来些。” 段离章挑眉,坐着不动:“怎么还使唤上我了。” 兰若戌叹了口气,朝她走过来:“你别动。” “……诶?”他接下来的动作,令段离章不免吃了一惊。 这芝兰玉树的男修,径自在她身前蹲下来,不由分说地抬起她尚且完好的腿,将布裙卷了上去。 他一手掌住她的小腿肚,缓慢地抚摸,感受着她的肌肤纹理,轻柔地掐捏她的肌肉轮廓。 另一手握住她的脚踝,拇指按压着她的每一寸关窍、经脉,记住了准确的位置。 还没意识到兰若戌在做什么时,段离章反而有些紧张。 可见他一脸正气,把掐认真,她又起了调侃之心:“登徒子。你总使这手段,让人对你芳心暗许吗?” 兰若戌一噎,似想到什么,忽然偏过头去:“好了。” “真的好了吗?可不要乱中出错啊?要不再摸摸?我倒是觉得,你这手法,蛮舒服的。” “……前辈慎言。” 兰若戌转身,又坐回了那一堆木头旁边,不再看她。 可那摁着锉刀的指节,明显白了两分。 看似普通的木工作业,手法却一点也不普通,暗含刻印之法。白花花的木皮如雪屑般飞去,留下一条条灵力丝线,最终会牵引着木头腿脚,连通肉身的骨骼经脉,以达到行走、动作与原生腿脚无二。 “家学?” 段离章看着新鲜。机关造物于她,和阵法命理一样,都是只能听、只能看,万万插不上嘴的大学问。 “家学。” 兰若戌低着头,短促地回答,白净有力的指节摁着雕刀,开始雕刻每一处细节,目光久久不动,就连如羽的睫毛都透着认真。 段离章摸了摸耳朵上的琉璃耳饰,问他:“机关造物既是家学,为何又舍本逐末,修习黄岐之道?” 兰若戌不给理由:“想学便学了。” 这答案,段离章可不依:“我见你之造物,总爱以兰草为刻,护卫草偶、蝴蝶人偶皆是如此,中衣上绣的兰草,也与耳饰成套,唔,这耳饰,与你族中事务有关?” “……” “昨夜丢失时,你亦有紧张,莫不是我抢了你的重要之物?” “那前辈打算还我?” 兰若戌终是没忍住搭了话,但他头也不抬,显然是知道答案的。 “不还。” 他明知故问,那段离章也明知故答。 兰若戌笑着,一副他早有预料的样子:“挺好。” 较之千年前的其余邪魔,段离章虽修为不是最顶尖的,却惯是会描摹人心。 兰若戌愈是故作镇静,她的兴致愈是高昂:“让我猜猜。” “……” 兰若戌目光微动。 段离章闭眼片刻,忽地坐直了身子,似有头绪:“舍弃族中绝学,偏修黄岐,族中不如意十有八九。耳饰又大多成套,你独戴一只,另一只呢?我猜,能让天之骄子如你头疼的,多半是婚姻大事了。不知你族中长辈,要为你配哪家仙子啊?我生前名满东洲,对西洲势力虽了解不深,有几家大族亦有渊源……” “兰某不过前辈一口粮,前辈对兰某也太上心了些。”兰若戌语气平缓,听不出异样,“不过一物件,前辈喜欢便给了,是扔是留,全凭前辈心意。” 口粮?他这小筑基,对他的身份定位还是很明确嘛。 可兰某?又是怎么回事。 前边还自称晚辈,距离又暗暗拉开一寸,看来是真戳中他痛处了。 段离章乐得前仰后合:“随便聊聊,怎么还生上气了?生气也不会还你的。” 兰若戌鲜有被人三言两语挑拨到不耐烦的时候:“前辈既知这琉璃耳饰是定情之用,何故据为己有。只是为了有个调侃兰某的由头?那可当真是无聊至极了。” 第17章 何须理由 “有趣与否,不是你说了算。”要她说了才算。 兰若戌只好喏喏应声,顺着她意。 真真看不透她。 更是拿她没辙。 她果真是十恶不赦的邪魔也就罢了,他当然不会与她同流合污,最坏的情况不外乎殉道,通知宗门大能前来剿杀。 偏生她只是惯耍淫威,行事作风并非令人无法忍受,只是……女邪魔,当真是全无女子的自矜。夺舍后尚且如此,生前修为盖世,不知又是何等他想象不到的浪荡不羁。 “兰某兰某。啊——我竟是忘了问你姓名。”见他沉吟,段离章不耐催促:“速速答来。” “若戌。”兰若戌吐出两字,顿感亲昵,当即认为不妥,飞快补充道:“兰若戌。” “若戌……”段离章呢喃着:“因为喜欢,需要理由吗?” 兰若戌随之一愣。 她说什么?什么喜欢? 兰若戌这一愣,令段离章可不谓震惊。 “我是回答你之耳饰的问题。”段离章品出一丝异常,轻笑道:“因为喜欢这耳饰,所以便据为己有,以我之能耐,需要理由吗。若戌哥哥想拿回去?先修至元婴再说。” 方才,她观他心脏突然骤合起伏,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兰若戌……真乃道修中的神人,他竟是朝夕之间,对她生了情愫? 可是,为什么呢? 若她神魂显身、美貌加持,也就罢了,但这一副凡女残躯,何德何能? 是阴阳相吸,合欢秘术使然? 还是说,他修黄岐、炼丹、机关造物不够,还想再增一门双修? 她暗自垂眸,深感好笑。 这令她不免回想起东洲,回想起一人面貌。以及他后来所做的事——前车之鉴,让她多有困扰。 索性戳破那于虚无间冒出的梦幻泡沫。 “前辈说的是。” 兰若戌再不言其他。 诚然,是他多想了。 这女邪魔怎么会喜欢他,多是逗弄他已上瘾,他之段数,较她还差了一大截。 还是他心志不坚。或许,不问不答,便不会出错。 若是快些将腿脚造好,她来去陵城,或寻些新奇玩意,心思便不会再放在他身上,反之,他亦然。 兰若戌边想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可他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她方才喊的那声“若戌哥哥”。 心跳不知怎的,又快了一拍。 曾经,也有人这般唤过他,可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 所以,她究竟是是无意?还是意有所指? 兰若戌定了定神。 心道,既是修道之人,虽不修无情道,但万万不可再分心了。 金乌昭昭,飞入渲云。 某人的心,却不比天日明朗。 徐徐和风拂过兰若戌的长发,絮于眼前,似一层挥不去的烦尘。 待木头腿脚完工,他不光是耗去体力,亦是忍耐杂念多有耗神,挺直的鼻梁上已见薄汗。 兰若戌走过来,脚步声略有犹豫。 段离章于假寐中睁眼。 “好了?” 她笑着问。 兰若戌一时不知她说的是腿脚,还是暗示他动摇的心境,沉吟片刻,向她请示:“是要兰某替前辈装上假肢,还是前辈自己来?” 他手里抱着的假肢,乍看上去与肉身腿掌无二。 可还没等段离章回复,兰若戌便像赌气似的,突然蹲下来,一言不发地给她调试假肢。 段离章躺着不动,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还是更爱看人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她笑道:“这辈子没这么委屈过?” “前辈自己又如何?”兰若戌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挂起一抹笑意:“所以,我不委屈。” “你敢嘲笑我?” “不敢,站起来试试。” 兰若戌不再说其他,缓缓收回手。 假肢与她腿掌截断处完美契合。 随着一阵清凉跗骨之感,灵力刻印生长出莹绿的灵力丝线,接通了她断裂的骨肉筋脉。 段离章眨了眨眼。 截断处一阵搔痒之后,她竟是真的感觉到了缺失肢体的存在。 她章立即站起来,活动了两下。 不论是行走、跑动、跳跃,都与肉身无差,只是在弯曲活动的时候,关节处会发出微不可察的咯吱声。 毕竟是木头做的,能做成这般,已经是巧夺天工了。 段离章发自内心地赞许道:“若戌当真是机关造物之圣体,屈居这药庐,修这黄岐,实乃可惜!” 兰若戌淡淡回应:“前辈满意便好。” “有了这假肢,何患无处可去,我要去陵城逛逛!”段离章来了兴致,颇为真诚地邀请他,“若戌可要一起去?” 兰若戌有心寻个清静,当即婉拒:“晚辈便不去了。既准备结丹,稳固心境为重。前辈若有需要……晚辈于药堂随时恭候。”只求她在陵城多待些时日,少来……影响他心境。 段离章心情极好,也不勉强,动了动刚装好的右手,伸到他面前。 她歪头看他。 又凑近一些。 “这个……”段离章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兰若戌默默退后一步,撇头道:“前辈有话直说,何故扭扭捏捏。” “我出门在外,两手空空,身无长物,若戌可愿倾囊相助啊?”段离章嘿嘿笑了两声,盯着他的储物戒。 “……”兰若戌当即从储物戒中挪了灵石,用储物袋装好,放到她手上,“全给你。” 破财消灾,他懂的。 段离章嘴里喊着“使不得”,手却一刻不停将储物袋系至腰间。 兰若戌长身玉立,一副不吝钱财的君子之风:“前辈还有何需要?若是想变卖这药庐,兰某也绝无二话。” 又是兰某了。 段离章面带羞涩,说了句告辞,告辞。 随即跟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养气山。 下山时还能见云霞,到达陵城已是夜深。 廊街上,灯火昏沉,人影摇晃。 整座城体嵌于窄隘的山峡之间,因地制宜,主街道划为一上一下的两条傍山廊道,形状长如龙蛇。城中的房屋、营铺也以竹木为多,均是设计成了小且长的体积构造,造型原始古典。 贴近地面的廊道两旁搭建着专为修士提供方便的坊市,用于交易虎豹山特色兽材、药材。 上层廊道,则是一水的吊脚楼客栈,给了寻仙问道的凡人一个临时落脚处;修士莅临,可在闭岳宗分舵租赁、购买含有聚灵阵的洞府。 每逢节庆,会热闹几分。 譬如闭岳宗“逢九”招新日,街上会突然冒出大量通过叩仙路而来的凡人、走商,为这座小城增添许多烟火气。 陵城中,最是高耸盘山、视野最好的那一座楼寨,便是闭岳宗分舵,月辉之下,屋瓦隐隐泛光。 明日逢九,已冒出不少通过叩仙路来到陵城的凡人。 人群从酒馆中勾肩搭背出来,嘴里念叨着的,不外乎招新日的资质测试。 有亲友的忙着交友打点,无根基的便横七竖八、或站或坐徘徊于酒馆之中,道听途说地搜罗些消息。 既是修仙界,当然是人人都怀揣着一个修仙梦。 可其中有多少是受天道青睐的林佑安?有多少是普普通通的林晓菁?又有多少是被拒之门外的段离章? 甚至…… “这位仙师,留步。”酒馆外,段离章喊住了一名正准备离去的少年修士。 他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只有炼气初期修为,长得白净清秀,唯独眼神飘忽,只身站在酒馆外好些时候,目光屡屡从一个凡人身上转至另一凡人身上,不知是在打量什么。 他一见段离章,先是眯着眼睛细看片刻。 突然脸色一变,仿佛见了鬼,拔腿开跑。 路过的行人纷纷让开道路,可没跑几步,那少年修士便捂着头栽倒在地,痛苦地哀嚎起来! 段离章焦急万分跑到他身边。 “哎!吾儿啊!屡犯头疾,又偏偏痴迷这二三两琼浆玉液!路过的各位,可知就近的医馆在哪啊?” 她大喊了几句,假意扶着少年修士站起,实际上左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要害。 “前……” “小声点。”段离章小声威胁道:“你这家伙,跑什么跑!早不跑晚不跑,见着本尊才想着要跑,你就没想过本尊会回头找你麻烦吗?早干嘛去了?再跑试试看,你猜我敢不敢当街杀人?” “前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少年修士一脸痛苦,眼泪滚滚。 “谁要你道歉了,跟我来!”段离章暗暗给他一个眼刀。 她飞快地给为她指明医馆方向的路人道谢,挟持着少年修士,没入阴影之中…… 第18章 邪修陆眺 段离章打了个响指,眼前的一片阴影重重,立即有了火光。 左右是凹凸不平的石壁和岩层,前方是一条窄短的通道,脚底下湿哒哒的地面,布满了暗绿青苔。 往里走几步,有一不大不小的石窟,中间放置着一张半身高的石床,四角嵌着镣铐,表面血迹斑斑。 段离章夺舍成功的刹那,便是在这石床上苏醒的。 “你胆子真大。本尊那日命你让出这洞府,你还敢回来。” “前辈!前辈息怒啊!” 段离章提着少年修士的脖子,一路拖拽到石床旁。 瞧着又添了新血的邪修洞府,便知这小子这几日没闲过,以藏头露尾的邪修作风,她还真有些佩服他的胆量了。 她沉声道:“小东西,报上名来。” “陆眺。”少年修士抹了一把眼泪,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晚辈身家性命全在这儿了,想着前辈神通广大,哪里看得上晚辈这破洞府,以为前辈一去不回,不是有意忤逆前辈的!” “真可怜。”段离章把她的假肢蹬在陆眺肩头,瘪瘪嘴,“装什么装,本尊是没见过你的真面目吗?” “前辈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 陆眺转眼变了模样。他从少年,变成了纤瘦青年。 面容仍是白净清秀的,如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却稍显萎靡,眼中邪气四溢。 修为也从炼气初期,变成了筑基初期。 段离章见他恢复原貌,朝着他的脸又是一蹬,踩得他脸都贴到了地上,染上一层血泥。 可他那一双眼睛却是忽然亮了两分:“前辈你这腿哪里来的,这造得可真好……这手艺要是绑到鬼市,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是啊是啊,这不是多亏你吗。”段离章呵呵一笑:“眼光挺好啊,有天赋。” 这邪修说的不错。兰若戌不仅天工造物卓绝,还会黄岐炼丹,更是长了一副俊美英逸的好样貌。 她也不是对他没想法。只是一想到绑了兰若戌,恐与整个闭岳宗为敌,还是觉得不太划算。 反正她七年后便有林佑安,少一个兰若戌也没什么大不了。 “前辈也觉得这是种天赋?”陆眺的身子忍不住颤动了两下,似乎有些兴奋,“晚辈一直都认为天无绝人之路!有前辈这话,晚辈又多了几分信心!” 段离章乐坏了:“天无绝人之路的意思是让你当邪修的?” “不不不,晚辈的意思是,晚辈虽无修道资质,这双眼睛却是一等一的好用!可惜那些狗屁大宗门,只认资质,看不上我这双眼!”陆眺愤而不解道:“邪修又如何!前辈不也是邪魔吗?” “你不怕我了?”段离章用鞋底有意无意地磨蹭他的脸。 她看这张脸,极其不顺眼。 可陆眺丝毫不介意,反而自豪上了:“前辈眼下不打我,不杀我,可见我还有大用处!” 邪修大多性情古怪,情绪起伏莫名,段离章也不稀奇。 “你能有什么用处?恶心人的东西。”段离章嫌弃道,“单纯是没杀你的想法而已,哪怕有一点,你刚才在街上便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夺舍那日,在这邪修身上下了神魂印记,只是以防万一。想着蹊跷,有朝一日或许通过这邪修,发现些什么。 她没觉得凭着邪修胆小鼠辈之流,竟然能去而复返。 一到陵城,她便感应到了他的存在,索性试探一二。 可眼下,他不似城府深沉之辈,倒有些……痴傻? 陆眺噎住,一脸不可置信地盘腿坐在地上:“那前辈抓我干嘛!” “我来拿我的东西。抓你只是兴起……反正也是同路,送你回家,我好心否?”段离章扫了一眼这洞府,见到了不远处石桌底下胡乱扔着一大堆储物袋,她指着陆眺过去,“把我的储物袋找出来,里面有一块玉石,找来给我。” “怎么找啊?很贵重吗?”陆眺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挨个打开,找了半天,开始抱怨,“贵重的东西都被我卖鬼市去了啊,怎么可能还在?这儿若是找不到,岂不是要我去鬼市寻?可买卖离手不可索回,是鬼市的规矩,要我坏规矩,那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破石头罢了。”段离章垂下眼眸,淡淡道,“你眼光独到,一定瞧不上的。” “哈,前辈早说。”陆眺听着仿佛十分高兴,他有了信息,很快便把一块隐有裂纹的石头翻了出来,“前辈要这玩意做什么,连玉石都算不上啊。” 段离章指尖一动,石头立即飞进她的手中,收入储物袋:“关你屁事。走了。” “好咧。”陆眺也要跟她走。 段离章走了一路,身后幻化成少年修士的陆眺阴魂不散。 她默默加快脚步。 只是这邪修有心缠着她,她又如何甩得掉? “母亲!母亲等等儿子!儿子再也不喝酒了!”陆眺跑的踉踉跄跄,真像一副醉的不行的模样。 陵城廊街上行人不多,却也有异样眼光看来。 段离章奇了怪了,揪他耳朵,避开旁人,“我说你跟着本尊干嘛?你是邪修,本尊是邪魔,你看我和你是一路人吗你就跟?一巴掌拍死你信不信。” “母亲息怒!”陆眺糯糯喊她一声,又悄声道:“前辈夺舍新生,又饶晚辈不死,晚辈仰慕前辈,当为前辈马首是瞻啊!” “嘶。魔怔如斯。”段离章少见的头皮发麻,连忙甩手,好似刚碰了什么脏东西。 她一脸嫌弃地转身,加快了速度。 陆眺怕她真走,快步跟上:“晚辈虽修为不济,元阳尚在,愿为前辈采阳补阴!” “你上哪听来的!” 段离章顿住,再回头,几乎是眼里头都在冒烟。 “修仙界古今上下,邪魔也就几十位,均是有名有姓,女修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如今活跃在修仙界的邪魔也不多,前辈夺舍重生,定是销声匿迹许久,我在鬼市颇有些门路,一探便知前辈是那千年前五魔之一‘玉面血魅’,惯是喜欢采——” “住嘴住嘴!”段离章立即捂住他的嘴。 她整个人都麻了,想掐死陆眺的心都有。 玉面血魅生前风评被害,作为五魔之一,不曾杀人放火,却头一个被封印,就是因为这“采!阳!补!阴!”四个字! 她简直……简直恨之入骨! 第19章 邪念三问 玉面血魅当年招惹过的男修,明的暗的,属实不胜枚举。 也不知是从哪一个不要脸的,传出她采阳补阴,致使后来元婴男道修人人自危,上手难度成倍增加。 当那封魔人冷不伶仃出现,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饿极了的她,哪里把持得住。 “本尊从未采阳补阴!本尊因功法之故,只是吸血炼魂!你可记住了?” 段离章恶狠狠地掐着陆眺的脖子。 她没做过的事情,便是没做过,谁也休想恶意中伤。 若不是她被封印进了封魔石,凭她神魂突破化神,挨个入梦,轻而易举。 要想寻到织造她漫天流言蜚语的人,不要太简单! 可是偏偏先遇上了封魔人! “记住了、咳……记住了!”陆眺呼吸不畅,连声答应。 “真记住了?!” “咯、真……记住了!” 段离章又是眯眼警告一番,这才放开了他。 陆眺眼看她肉眼可见的心情坏,揉着被掐出血痕的脖子,试探性地开口:“若不然,晚辈的血给前辈尽情享用啊?” 段离章皮笑肉不笑:“邪修的血多臭,你自己是闻不到吗?再跟着本尊,本尊去那闭岳宗分舵曝光你!要你在陵城混不下去!” 她白了陆眺一眼,转身离开了。 陆眺垂头丧气,迫于她的威胁,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可是,在段离章离开视线不久,陆眺五指一动,手心凭空出现一枚漆黑的血肉罗盘。 罗盘应有指针的位置,镶嵌着一张紧闭乌黑的嘴,偶有张合。 密密麻麻的血红丝线将其牢牢封印在罗盘中。 陆眺薄唇轻启,声线变得沙哑低沉:“有问。” 随着他话音落下,乌嘴猛地张开,竟是跳出了一颗臌胀的眼珠! 眼珠疯狂摆动,似想逃脱这罗盘,不断往外挤,眼见就要被丝线勒得爆浆,陆眺飞快掐破指尖,以一滴黑血相喂。 黑血霎时浸染了整颗眼珠,绽放出一阵幽绿之色。 陆眺举止怪异,可是周围的行人,竟似不见他,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绿光沉寂,眼珠也安静下来,像是共享了视野般的,随陆眺的眸光而动,左右巡视,最终直直地盯住一个方向。 陆眺目视眼珠指明的方向,一目千里。 他无视了陵城廊道,无视了茂密山林,看见了一片废墟——段离章正立于废墟之上,拂去一块牌匾上的尘埃。 此邪宝名为“邪念三问”。是陆眺献祭万人之脑眼炼成,得之不易。 邪念大成,蔑视天道。知过去,解眼前,勘未来。三问尽,消散于无。 他已是用去了一问。 堪破未来,只为知晓段离章的去处。 得知答案后,陆眺额头青筋一跳,实为不解:“她……回那里作甚?” 段离章甩开陆眺后,来到了兽行。 老板正要关门打烊,被段离章以两倍的灵石拦了下来,硬要租一匹奔风马。 兽行多由依附于当地宗门底下的世家经营。 主业是提供凡兽、骑兽、灵兽的售卖租赁,几乎囊括所有兽类业务。 修仙界千年前后,兽行的经营价格亦有浮动。 凡兽,不值钱。例如凡品牛马,押租金一并也不过1灵石,中途杀了食肉也无碍。 骑兽,价格较千年前涨了一倍有余。一头下品骑兽押租金为5:1,中品骑兽为10:1,上品骑兽为20:1,以日为计。 灵兽,更胜,是骑兽的十倍。 段离章所租赁的奔风马,是陵城兽行最贵的上品灵兽。 陵城毕竟只是一座万人小城,留存的昂贵品种灵兽并不多,只为应急。 在段离章眼里,奔风马只能算刚好配得上她元婴修士的身份。 此马流线身形,四蹄有翼,是灵兽中以速度见长的一类,灵智堪比七八岁孩童。它知它身价贵,颇为自傲,见一凡女要牵它的绳,不满地甩蹄。 段离章也懒得和一畜生斗智斗勇,直接以神魂侵入。 奔风马顿时乖觉,以臣服姿态跪下,方便段离章上马。 就连兽行老板也连连称奇,笑称愿以两倍价格把奔风马卖她。 段离章只租不买,钱货两清,给老板丢了个白眼。她花钱乐意大手大脚,却不是赶着当冤大头。 骑着租来的奔风马,段离章又去到了陵城的衣阁。 她在衣食住行上,从不委屈自己。如法炮制,换了一身最贵的行头。 转眼从衣阁出来,她已是仙衣垂髻,耳饰琉光,笑颜如花。虽是气血不足,却已有几分外物赋予的光彩。 惹得路上醉过头的酒客频频看来,似昏聩中得见她的神韵,忍不住以仙子相唤。 段离章心情极好。被封印千年的好处,她亦是苦中作乐地体会到了,好似真的重生一次,做什么都新鲜。 只是储物袋里的灵石已经花去了一半——啊,都是兰若戌的钱,她花起来也不心疼。 研习丹药者,从不缺金少银,但兰若戌只是个筑基修士,以段离章之消费来说,他身上的羊毛,总有薅光的时候。 所以她此次出陵城,是要去虎豹山中,拿点自己的东西。 邪魔居无定所,但狡兔三窟。 段离章生前,便是在西洲虎豹山留存有一处放置旧物的洞府。 她马不停蹄,但受凡人之躯拖累,咬牙坚持,也不过刚到虎豹山脚下,便眼皮上下打架,再不能前行。 段离章决定在虎豹山脚下停马休整。这里平日也有叩仙路的凡人出入,是以山中小道、黑雾魈声间,蓦然出现一座竹楼客栈也不稀奇。 她翻身下马,拍了拍奔风马,让它自己找边上的马厮蹲好——这便是上品灵兽贵有贵的好处了,吃喝拉撒都不让主人操心。 “一位?”听见马鸣,又听见打门,客栈伙计推开门,打着呵欠出门迎客,一见是个好看的姑娘家,瞌睡都无了,“姑娘胆子真大,竟是这么晚了跑来虎豹山。” “小哥胆子也不小,深夜叫门也敢应。”段离章看他一眼,作势甩了甩僵硬的胳膊,豪气万丈:“本姑娘三岁从武,就看哪个不长眼的凶兽,给本姑娘练手了,可惜一路安好,今日可是有高手住店?” “姑娘聪慧!我们这店,刚来了一位闭岳宗的筑基仙师!他说要寻一味奇药,只有这虎豹山中有,平日咱们还要握着刀枪守夜,今日可算能安稳渡过一夜。” 闭岳宗的筑基修士?寻药? 修仙界万千大山,罕见的、叫不上名的奇花异草,神木灵植,总是层出不穷。 要寻奇药,恐怕也是只能入那深山毒障中去寻了。 第20章 故人之子 虎豹山深,连通西洲腹地“开目山”。 开目山是闭岳宗修士闭关清修之地,若不是有“绝天毒障”染黑万里净空,将两座大山拦腰横断,行人大可傍山而行,于虎豹山和开目山之间往返。 可惜,毒障磅礴,生自地底万里,自有人族起便绵延至今,扼之不尽。 非筑基修士且习得避毒之术者,要出入两地之间,只能乘坐飞舟往来。 照伙计小哥所言,这住店的筑基修士,只身一人,来这虎豹山,又打算只身一人,进那绝天毒障? 段离章断定,在这客栈落脚的修士,定不是等闲筑基。 难道,又是闭岳宗的天骄? 段离章思忖半晌,摸了摸脸颊边的琉璃耳饰,莞尔勾唇,随伙计小哥迈入客栈大门。 客栈里面是一座三层竹楼,外围一小院。沿着墙根,栽种着一圈茂密矮竹,中间架着柴堆篝火。 本以为这个时辰凡人应该是悉数入睡,却有三个少年夜猫铺了草席,正央求着一名青年男修讲故事。 问他修仙多年,可遇趣事? 一见这男修姿容,段离章立即不困了。 她认得这男修身上穿的闭岳宗弟子服——黄衣绣岳,金丝纹路,腰缠白玉带,是闭岳宗亲传弟子才有资格着身的服饰。 他的形貌,与她当年招惹的那闭岳宗元婴峻极真君有几分相似。 莫不是遇上了峻极的血脉至亲? 段离章觉得自己真是走大运了,朗声道:“若仙师不便给孩子们讲,不如我来。” 伙计小哥也是位捧哏,殷勤给她指座:“姑娘有何奇闻相告?” 钟翊闻声抬首。 恍惚见那出声的女子走近,身后如绽仙昙。 可眨眼间,她周身的仙气散去,只遗一张月下美貌,有病色初愈之态,惹人生怜。 她并未于伙计指的座位坐下,而是掸了掸白裙,自顾自地坐到他身边,拾起一旁的柴火,朝着篝火扔了一块进去。 段离章抱着双肩道:“这山中好冷,仙师可介意我这凡女与你同坐?我胸无点墨,肚子里的故事却从搜罗了许多,可愿意听上一听呐。” 三位少年人连连拍手称好:“想听,想听,姐姐快讲!” “姑娘若愿替我,求之不得。”钟翊温和平易,霎时如获大赦,无奈道:“我正愁无故事可讲。” 因家中母亲从来无视仙凡之别,钟翊也耳濡目染,三个少年人拉扯他半晌,他未曾觉得困扰,只是他素来不爱八卦,又勤于宗门修炼,实乃想不出可以说道的故事。 而钟翊的师尊兼生父,乃是闭岳宗的元婴大能,峻极真君。 峻极真君总说这修仙界尚未安宁,邪魔环伺,自打钟翊出生,便忧心忡忡,生怕他这唯一血脉,一出宗门便被人掳去。 钟翊问何故,峻极不答,目光躲闪离去。 只有母亲福来仙子抿嘴但笑不语。 在钟翊年少时的连番追问下,福来仙子才八卦道:“你父亲虽为元婴修士,千年前,也曾落入女邪魔手中,成了一生阴影,唯恐吾儿也重蹈覆辙。传言那女邪魔采阳补阴,还十分挑剔,独爱你父亲这一款。如今销声匿迹,去向不明,疑是身死。但你父亲总惶恐那女邪魔不过是和其余四魔一样,正于暗地里韬光养晦,迟早有一天会东山再起,再造五魔之乱。” 钟翊自忖,他所知晓的最刺激的八卦,恐怕就是父亲这一出了。 可那主角毕竟是父亲,钟翊自然不能将他旧事当故事捅出去。 段离章盯着他的脸,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声音又骄又俏:“仙师可知这虎豹山中,千年前有一门派,名唤化真?” 钟翊见她衣衫透如薄云,总是吸着鼻子,以为是她受凉,默默分了一丝灵力,替她御寒。 客栈伙计也匆匆从灶房端来热茶,大有撺掇几位客人彻夜长谈之准备。 段离章摆弄着琉璃耳饰,忽然感觉到体温变化,怔了一下,而后默默在心头感叹——可不是巧了,这孩子竟和当年的峻极一模一样,生了一副热心肠。 至此,她对钟翊的身份已有七八分肯定:“仙师,多谢你。我名唤甘凝,敢问仙师大名?” 钟翊颔首:“闭岳宗,钟翊。当不得大名。” 钟翊? 段离章饮一口热茶,细细打量。 近看,他的眉浓郁平直,鼻峰硬挺,目如澄镜,唇与右颊间有一颗明显的朱砂色小痣。齐肩墨发向后撩起,以一条明黄丝带扎在脑后,一副与峻极像得不能再像的标致样貌。 再闻他之血液香味——哈,朴素无华的土窍灵气,他定是峻极的血脉,不会有错了。 峻极本名叫什么来的?好似的确是钟什么的……算了,忘了就忘了。 段离章虽是早年和峻极有些故旧,可远远算不上熟稔,后来还有了些龃龉? 所以她从来只唤其道号,峻极。 以长相论,段离章其实不想怀疑到峻极身上。可峻极从前总爱写些话本子,在修仙界流传甚广,颇有声望。若是要造谣她,对他来说亦是轻而易举。 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他这一个不是?总要让她当面盘审一番才行。 钟翊回忆道:“千年前被邪修屠戮灭门的化真派?当是出自话本《西洲百夜随访》,西洲无人不晓。此话本乃是家……乃是本宗峻极真君所着。书中内容真假参半,里面的首章,详细记录了‘化真派上下,总共一千名弟子,一夜之间被悉数献祭,凶手至今未明’的惨案。” 至于真实性如何,他亦有问。 峻极真君虽写有话本无数,从前却禁止他翻看,只督促他修炼,像是身后有妖物追赶,唯恐他修为落后。 实际上,钟翊自小敬仰父亲,在听闻与那女邪魔有纠葛后,十分好奇其过往经历。无奈父亲总是糊弄了事,令他多有存疑。 他的储物戒中便揣着一本新购得的《西洲百夜随访》,他给伙计小哥所说的寻药,也并非真的去寻药,而是趁父亲峻极真君闭关冲击之期,一边研读话本,一边根据话本中提到的地点,重走一遍父亲当年筑基时游历的路。 他结丹在即,需有自己的体悟心得。 某种意义上,钟翊此行,算是为了解惑、寻“真”而来。 第一站,便是那记录于《西洲百夜随访》中,如今已被绝天毒障吞没的化真派废墟。 “正是这化真。”段离章有意停顿,接着压着声调,神神秘秘地道,“可是,化真派被邪修献祭的,当真恰好是一千名弟子吗?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第21章 名为“甘凝” “一千名?”钟翊若有所思:“甘凝姑娘言之有理,此数目太过确凿,实不可考。” 段离章环视周围一圈,火光在她的眼底燃烧,仿佛她当真见过那邪修献祭整个化真派时,自地底唤起的妖异火海:“不如说是九九九名。” 钟翊一愣。 众听客皆是捧哏,个个睁大了双眼:“唉?如何知晓?” 段离章指了指耳朵:“我之笃定,此数目,自是从那最后幸存一名弟子口中听来。” “最后一名……”钟翊的目光,本是落在她绘声绘色的面容之上,篝火之中,那一缕缕金橙的火焰像是有着什么魔力,将她整个人照耀得神采飞扬,钟翊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 突然她的手拂过耳发,一抹琉光闪过他的眼前——关乎兰草琉璃耳饰的记忆,从脑海中呼啸而过。 这是西洲兰氏的家传之物! “甘凝姑娘。” 钟翊眨了眨眼,虽知晓不合礼数,却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叙述。 段离章亦是眨眨眼,不解地望着他:“钟仙师?” “若我不曾错看,这琉璃耳饰,乃是西洲兰氏家传之物,只传长子。”钟翊探究地望着她,“甘凝姑娘,你认识兰若戌?” “自然是认识的……” 钟翊似有些难以置信:“你是他什么人?” 段离章忽而羞涩低头:“我自凡人界来,与若戌哥哥有婚约在身,这琉璃耳饰,正是不久前他给我的定情之物。” 以兰氏族规,琉璃定情,实为定婚。 “原来如此。”钟翊怔忪片刻,“兰若戌乃是我同宗师弟,虽不同师,但因宗门事务,亦有几次来往。” 段离章心中清明,浅浅一笑:“这可真是巧了。” 甘凝其人是谁?且听她细细道来。 那日,段离章击杀黑雾后,心中有疑。 她在院中翻箱倒柜,于“殷心”的住处,榻上玉枕之下,搜到了一封绝笔信,信封上写着:若戌哥哥亲启。 实际上,段离章对兰若戌本身的前尘过往,并不感兴趣。 她感兴趣的,无非是与兰若戌纠缠几十载的黑雾。 但他人的秘辛八卦嘛……不看白不看。 她兴致盎然地拆开了那封绝笔信。 信是写给兰若戌的,可落款是一个不曾听说的女名:甘凝。 看完信中所书内容,段离章当即明了——那名为殷心的女修、林晓菁的大师姐,并不存在世间,存在过的是一名叫做“甘凝”的凡女。 殷心的样貌,便是黑雾根据死去的甘凝遗息幻化。 人死后,神魂若无意外,必入轮回。然而亡故之地,或有怨念、遗息。 怨念、遗息要长久存在,必须遮蔽借众生之眼观众生百态的天道,不可时常暴露人前。因而吴笙几人所见的殷心,总于夜间出没,只为避开朗朗天清与众生之眼。 那死去的甘凝,信中有怨,段离章不乐意深思。 通过信中只言片语,段离章很快猜到了兰若戌闭口不谈的前尘往事—— 甘凝是一名凡女,携祖辈的媒妁之言,带领亲族,千辛万苦来到修仙界,投奔西洲修仙世族兰氏。 自古仙凡有别,却也有例外,西洲兰氏是其一。他们钻研机关造物,并不注重修为资质的高低,更注重手艺巧思。 西洲兰氏并未轻看甘凝,反而是认可了祖辈的承诺,扫榻相迎,视甘凝为亲女。 少年兰若戌亦是对甘凝呵护有加。不曾意料,甘、兰两家是有婚约,他视为亲妹妹的甘凝,成年后却是要和他结亲。 少年兰若戌一心修道,不通情爱,断然不存任何旖旎心思,面对甘凝的爱慕,族中劝导,他无力应对,只想着逃离,遂舍弃家学,拜入闭岳宗。 闭岳宗元婴明芙元君惜才,暗中放话西洲兰氏,要将兰若戌收入闭岳宗,同她修习黄岐之道。 兰若戌申请驻守陵城,是独自清修,也是为了远离西洲、族中纷扰。他常常进入虎豹深山寻药,不料甘凝却跋山涉水,偷偷前来寻他,倒在他跟前时,已是身中蛇毒,兰若戌只好将其安置药庐救治。 那时兰若戌尚且年少,心高气傲,虽被明芙元君时常嘲笑学艺不精,但他抛弃家学,立志要于黄岐之道上证明自身——他自认救治凡人绰绰有余,却意外导致甘凝身死。 甘凝临死前留信一封,没来得及交予兰若戌,便一命呜呼。信中通篇大意,所思所想,无非是想告知兰若戌一件事:若戌哥哥,凝儿到死都是你妻。 甘凝之执着,看得段离章啧啧皱眉,却也知以兰若戌之俊美,有此劫难实属正常。 可这信中,并未出现段离章想要搜索的有关黑雾的讯息。 她知,黑雾不是甘凝怨气所化,反而是黑雾幻化出了甘凝。 可黑雾幻化甘凝……是为什么呢? 或是拿捏人心之用,或与她捉弄兰若戌之恶趣味相似? 段离章先是猜测黑雾此举用意,但又总觉得没这么简单。这一点,恐怕只有与黑雾纠缠几十载的兰若戌本人才知晓了。 兰若戌不愿提及旧事,无疑是于心有愧,心结未解。他自甘凝身死,从未踏入那房门一步,否则轮不到段离章来发现这封绝笔信。直接问他黑雾来历,他绝不会开口。 因此,要弄清那黑雾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只能用些婉转手段。 不曾想,眼下巧遇钟翊,甘凝绝笔信内容加上从兰若戌那夺来的琉璃耳饰,恰好能给她行个方便——她要借用甘凝这“未婚妻”的身份,结交钟翊。 至于谎言身份是否会被拆穿、曝光,段离章眼下倒是不怕。 若她猜得不错,兰若戌与甘凝的婚约,不曾在西洲或是宗门流传。 此事知情者不多。 知情者又多是守口如瓶。 兰若戌本人,甘凝身死有愧,他不会与人交心而谈。 兰氏,婚约失诺为丑闻,甘家寄人篱下,即使有怨,兰氏大族,必有手段,绝不会任其在西洲发酵。 明芙元君,弟子只要身世清白,不恋红尘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更不会四处宣扬。 钟翊与兰若戌只是同宗,以兰若戌独来独往的性子,钟翊对他的私事一定了解不多。 当然也不知道真正的甘凝是谁,以及她长什么样了。 第22章 心上的人 钟翊乘坐飞舟离开宗门时,宗门内外还一切安好。 离开宗门后,留下的灵蝶亦无急讯传来。 兰若戌虽几十载不曾回宗门,魂灯仍在,也就是说,兰若戌本人未曾遭遇不测。 而“甘凝”所持琉璃耳饰有兰氏徽记,可也要兰氏长子亲手赠与、认可,才有效用。只论物,便只当得一句做工精巧。 不值钱的东西,不会引人邪念。甘凝又只是一介凡女,没有杀人夺宝的能耐。 排除了诸多可能,此时身怀兰氏琉璃耳饰者,只能是兰若戌认定的心上人了。 除非钟翊以通讯灵蝶、或是当面向兰若戌求证。可兰若戌何等聪慧,与她多有默契,又怎么会不顾女邪魔的淫威,啪啪打她的脸? 邪魔愿意织造谎言相哄,那是人的幸运,否则,等待他们的便是杀人灭口。 正因如此,段离章算是摸准了钟翊和兰若戌的想法,才敢冒认身份。 此举目的,有三。 其一是试探兰若戌。得知她自称“甘凝”,他情绪定有变化,防线既破,哪怕一丝,她也有机会撬开他的嘴,掏底黑雾的来历; 其二是方便日后与峻极搭桥。她与钟翊萍水相逢,照常理,一个筑基修士不会与凡人深交,但她顶着兰若戌心上人的身份,凭着钟翊的热心肠,怎么也要对她照拂一二,不难邀其同行增进感情。 其三嘛,是她故地重游,总要寻个伴才不无聊。 道修常言:修仙一途,游历、闭关,缺一不可。 段离章深以为然。今日她走走逛逛,本想回虎豹山洞府,取用些窝藏的赃物……不,旧物,偶遇这故人之子,这才想起过往,突然又对黑雾的来历,有了些许眉目,需要去确认一二。 黑雾曾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她想起是从哪里来了——无他,那时她尚且年少,曾通过化真派秘地,习得《血魂仙功》。 化真、秘地、功法、黑雾。过去和现在,竟有诸多关联,叫她怎么不上心? 瞧,这游历片刻,许多问题仿佛就要迎刃而解了。 只是,她当年于虎豹山遇上了游历西洲的峻极一行人,如今又遇上峻极的儿子。 这千载命运,可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纵使万缕思绪,也只是一息之间。 段离章默默饮茶。 她料定凭钟翊遗传自峻极的热心,不会对兰若戌的未婚妻不管不顾。 果然,钟翊旋即开口,问她:“既是兰师弟的未婚妻,为何独自来这虎豹山。” 段离章立即露出一丝落寞神色,却又很快神采奕奕:“钟仙师可不要笑话我,我虽为凡女,亦想登青云。我想凭自己的力量,拜入闭岳宗!” 钟翊心思温纯,闻言对段离章有些佩服。 但深知,以甘凝的凡女之身,若无同伴,出入虎豹山定有凶险:“甘凝姑娘,我明日也要入那虎豹山,既有渊源,不如与我同行,有个照应。” 没等段离章点头,旁边等着听故事的少年不乐意了:“仙师,姐姐!我们要听故事!” “好好,刚才讲到哪里啦?”段离章自知搞定了钟翊,便不再发力,装作无可奈何,贴心询问:“钟仙师,不如先听我将化真派故事讲完,也算有个始终。” 钟翊笑答:“可。” 他知段离章不会拒绝,也不着急相邀。 段离章接着上回讲述:“刚才我所言九九九名,是被邪修献祭之真实人数。现在你们又猜猜看,那幸存的最后一名弟子,究竟是如何幸存下来的?” “是用心躲藏!” “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其中两名少年人争相说出了各自的想法,伙计小哥则挤眉弄眼:“是这弟子溜得最快?” 段离章笑着看向钟翊,让他也猜猜看。 钟翊则无奈摇摇头:“甘凝姑娘且说答案。” 《西洲百叶随访》不曾提到幸存者。 钟翊不露情绪,可他暗地里被段离章一言一语所引出的兴趣,却不比三名少年人少。 这故事里,可有父亲不曾道明的“真”? 哪知段离章即刻肃容,沉声道:“我亦不曾想过,这幸存的最后一名弟子——竟是那行凶的邪修!” 是化真派弟子? 亦是邪修? 此话听在几人耳中,震惊程度亦是各有不同。 只有钟翊立即想到关键——她既是亲口听来,必然直面过那邪修! 思及此,他不免忧忡。 虽是知晓当着他人面,她之遭遇不便言明,还是不提的好。 然而下一刻,嘴边脱口而出:“甘凝姑娘,可曾受苦?” 语气里是连他自己也道不明的关切。 “不曾受苦。” 段离章虽说不曾,却低头苦笑。 钟翊见她这副情态,便是什么都懂了。 随即又是思虑——千年的邪修活到现在,岂不是至少是个元婴? 当为一方祸患! 因着兰若戌这层关系,钟翊丝毫不疑段离章所言有假。想着此行事后,一定要将元婴邪修现身之事上报宗门。 邪修行事诡秘,若其正谋大事,或是欲炼邪宝,修仙界一隅总不得安宁,必须在其成事之前,设法除之。 虽是不忍心提及,可事关重大,他只能开口继续询问:“甘凝姑娘可否告知那邪修出没何地?何时?” “此事,实乃我几日前,在陵城的遭遇。”段离章咬咬牙,似心中有了决断,她猛地掀开白裙,出示了自己受害者的证据:“钟仙师,且看我的腿——” 钟翊急急掩目。 他不明所以,一时间有些慌神,想到瞥见的那一抹雪白的肌肤,他竟是呼吸不畅,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道修之中有兰若戌之不忌男女之别,亦有钟翊之纯情。 他暗自脸红间,听那三名少年人惊奇道:“姐姐的腿——是假的?!” 钟翊一愣,回首相看。 “是。我之残缺,便是拜邪修所赐,幸得若戌哥哥以家学相助。”说到兰若戌,段离章本是凄楚的脸上,霎时又露出一丝羞涩与温情。 段离章向钟翊透露邪修的存在,是有自己的考虑。 那陵城遇到的筑基邪修,看似毫无破绽,可她直觉不对。 女人的直觉,怎可小瞧? 既然她探不出虚实,不妨换个人来探——她想的便是以邪修,引那闭岳宗元婴来,说不定恰好来的是担心儿子安危的峻极呢? 早日对其施展入梦术,也能早日排除一个造谣她的嫌疑人。 第23章 热心过头 众人听到这里,皆是又惊奇、又痛心段离章的遭遇。 “钟仙师你有所不知,若戌哥哥救我,亦是知晓邪修存在。可他隐忍不发,不曾禀报宗门,我忧心他关心则乱,自作主张——我猜测他或许想为我报仇。”段离章再次开口,心中隐忧无限:“可那邪修大能,若他为了我受伤,我岂不是成了闭岳宗的罪人?” “甘凝姑娘有大智慧!万万不能让兰师弟以卵击石!”听闻此事,就连情绪稳定的钟翊也不免大惊。设身处地,换作是他,亦或做出一怒为红颜的蠢事。 钟翊当即释放宗门灵蝶,将此事汇禀,以两地距离来算,想必三日后便会有回复——要对付元婴邪修,来的必定也是宗门元婴。 段离章见灵蝶飞出,立即松了口气:“我亦是如此做想。钟仙师今日,真是帮了甘凝一个大忙了。” 钟翊也是庆幸不已:“那邪修放过你,实乃大幸,可他所图究竟为何?” “我也不知那邪修缘何放过了我。今日遇到钟仙师……啊,如今叫仙师颇为见外,甘凝可否斗胆,唤一声师兄?” 段离章有意转移他的思绪,情深意切地望着他。 师兄? 钟翊心想以兰若戌这层关系,再加上她欲入宗门,此时唤一声师兄,亦是情理。 “自然可以……”他喉头微动,转了目光。 段离章感慨道:“能遇上钟师兄,帮到若戌哥哥,我心结已了。便让我继续讲那邪修旧事,可好?” 她有意揭过自身,继续将话题引至“邪修”身上。 “你还好吗?”钟翊不免忧虑。 所谓之故事,算是将她心中伤疤揭开,哪能轻松得了? 段离章朝他莞尔一笑:“谢谢钟师兄关爱。人要向前看,故事也要有始终。” 钟翊不免认同,亦有一种心疼之感。此时他还不曾深入细想,只以为,或许是得知她口中的故事,竟然是真实受难,将心疼归咎于怜惜、钦佩。 她将自身苦痛,茶余饭后闲谈般如实相告,不曾怨天尤人,而是一派乐观,定是心性极佳的女子,于宗门之中都难见一二。 他以为自己想的明白……可转眼,竟是再不敢直视她的脸了。 段离章将钟翊所有情态都看在眼里,眼波流转,继续讲述邪修的故事:“那邪修告诉我,千年之前,化真派总引凡人入山拜门,假意推崇阴阳双修之法,牵线男女弟子诞下子嗣。婴孩出生、启蒙都由掌门统一教养。通过此种方法,延续一代又一代,是要让门派心法预言中的‘真仙’出世——” 钟翊有疑:“真仙?何人、何事、何物敢称真仙?妖言惑众之词。” “钟师兄说得对。”段离章含糊道:“我也不知那真仙指代何人、何事、何物,只是说到这,那邪修语气突然变得恶狠狠,说这只不过是化真派粉饰真相的溢美之词!化真派私底下实为邪教!惯以养大婴童、折磨取乐!死去的婴童至少上百,那虎豹山中时有啸叫,似婴似魈,或许是婴魂所化——” 在场听客无不打了个寒噤。 只是三名少年到底少年心性,无忧无惧,咽了口唾沫,眼睛放光,看着像是越听越精神。 伙计小哥却是胆子最小。一想到自己还要长留虎豹山,立即摆摆手离开:“我不听了,我不听了,我实在是困极——” 段离章笑道:“勿怕。我知晓的所有,到此为止。这故事,已是没有下文了,大伙可自行散去。” 少年人对视一眼,均是有些意犹未尽。可眼下时辰不早了,随即礼貌道别,相伴往竹楼走去。 短短距离,三人不曾消停,学着故事中的婴魂相互嘶鸣恐吓。 小院之中,只留钟翊和段离章两人,以及少年人隐隐约约的轻笑。 直至少年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周围忽然安静。 扔进篝火中的柴火噼里啪啦烧得正旺。但钟翊耳边,具是女子微不可察的呼吸,像是一首不着调的曲子,在他心头乱弹。 直至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琉璃耳饰。 钟翊方觉不妥,莫名有一丝羞愧与不自在。 他有意咳嗽两声:“甘凝姑娘,我对化真派的真相,仍有疑问。倘若真如那邪修所言,千年前他们于宗门眼皮子底下作恶,宗门怎么会没有察觉。” 大宗门无知无觉的事情,还少了吗。 她本人便曾在五宗三阁眼皮子底下,几进几出,招惹他们的天骄许多年,隔了许久才东窗事发。 “钟师兄不必多虑。”段离章既然已经达到目的,便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话锋一转,做出一副对邪修深恶痛绝状:“邪修所言真相,也当不得真相!甘凝以为,他之所言,无非狡辩,将那化真派说做邪教,又何尝不是为了粉饰他之惨绝人寰、献祭千人的恶行呢?” 她一凡女如此正义,倒叫钟翊有些羞为筑基,又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极是:“甘凝姑娘放心,我既已用灵蝶禀报宗门,不日便会有宗门元婴前来彻查,那邪修所谋之事,定不能成。” 邪修所谋成不成,段离章管不着。 可女邪魔所谋皆成,她当然笑得真心实意:“如此,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或许仍是觉得不妥,钟翊抬眼看了看露白的天色,建议段离章回竹楼休息。 段离章邀他一起。 可钟翊不知想到什么,轻咳两声。 随即告知缘由,他院中打坐入定便好,以防凶兽来袭,等她睡醒,再一同入那虎豹山。 段离章无二话,只身上楼,补了一晚好眠。 再次醒来,日上三竿,院中已是人声频频。新来的住客在篝火上架了一口大锅,硕大的汤泡咕涌出肉食的香气。 凡女之身,会被勾引出馋虫并不奇怪,可是她的馋虫与普通人的馋虫,区别大了。 段离章心思百转,当即有了一个计划。 她到处寻找钟翊的身影,一连问了好几个住客,得知钟翊为牵她的奔风马去寻些灵草嚼吃,一大早便出门了,已是山中来回了一趟,刚回客栈不久。 段离章感慨,这热心未免也太过头了些。峻极生了个好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呐。 “钟师兄!” 她笑着朝门口那人走过去。 钟翊手中正握着一把青灵草,衣袍上明黄的颜色将他衬得英气逼人,他愉悦地笑着,侧脸与马儿相贴,被奔风马舔了满手晶莹唾液。 忽然听见段离章的声音,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立即用清净术洗了脸、又洗了手,这才转过头来。 段离章默默盯着他看——看得他唇角边的朱砂小痣随着脸红,变得更红了。 钟翊眸光闪动,下意识地躲避她的视线:“甘凝姑娘,可是休息好了?” 可他一边说,一边又禁不住偷偷瞧她。 日光之下,她面色莹润,更胜初见。 段离章笑眯了眼:“一夜无梦。这还要多亏了钟师兄,彻夜守护此地,叫那些凶兽也不敢来犯。” “哪里,都是身为修士该做的。”钟翊被她以这种小事夸赞,更不好意思了,“对了,这匹小马,我已是替你牵去喂了灵草,你可别怪我多事,既决定同行,路上若有任何需要,大可告知与我。” 第24章 她有一计 奔风马本是意图勾引钟翊,从那个坏女人身边带走它。 可是一见段离章笑眯了眼过来,马身明显僵硬了一下。 它不情不愿地抬了蹄子,回到段离章身边,被迫讨好地想要蹭蹭她的脸。 段离章微妙地躲开。她惊奇道:“钟师兄,它竟然愿意亲近我了!这小马是若戌哥哥送我的,它是上品灵兽,可我只是个凡人,它平日不屑于理睬我,定是见有你在,它才愿意亲近我的!” 奔风马:“……” 马是一匹势利眼马,可这女人也真不是个好女人!它为什么亲近她,她心底没数吗? 钟翊听得这话,本该是要高兴的。 可听她又提到兰师弟,他心里边儿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他初尝这滋味,也不懂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自以为,是他贴贴了许久的奔风马,头也不回地去到主人身边,难免有些失落? 只叹气道:“亏我还找了许多灵草喂它,它竟弃我弃得这般果断,真是一匹坏小马。” 奔风马:“……”马冤。 段离章闻言,拉起钟翊的手,把鞍绳重新放到他手上:“钟师兄替我再调教调教,我回一趟客栈。” 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一人一马相处愉悦,轻轻一笑,转头去找客栈小哥了结住店钱。 伙计小哥看在昨夜一个故事的份上,告诉她最近听来的一个消息——虎豹山有一冬眠的筑基凶兽苏醒了,霸占着东边的一处水源,若无必要,可千万别往东边去。 等那凶兽猖狂些时日,闭岳宗会派领了宗门任务的修士过来清算。只是期间,不免死伤些完成叩仙路的凡人。 虽说眼下有闭岳宗筑基后期修士在,可人微言轻,怎敢劳烦仙师出手? 仙师的时间都很宝贵的! 伙计小哥能做的,也只能提醒一下出入的凡人要惜命了。 段离章嘴边道谢,连声说一定。 心里却想着,那正好把钟翊引去东边,把那凶兽杀了,造福凡人,也造福她。 同境界凶兽大多需要人协作对敌,钟翊只是后期,独自一人,也不好轻松拿下筑基初期的凶兽。 她盼着钟翊能受点伤,流些血。 好让她有机会趁虚而入——她的马只是吃草,她是计划着等会儿要吃人的。 钟翊喂马喂得这般勤快,喂她,总不能厚此薄彼? 离开客栈,段离章坐在由钟翊牵着的马背上,沿着凡人踏出的小径,往虎豹山里去。段离章骑着奔风马,哒哒穿梭林间,捋着被风吹散的鬓发,悠闲如同踏青。 直至小径突然消失,算是进入了虎豹山外围。 外围地势平坦,灵气稀薄,植被生长得缓慢,尖碑似的稀疏插在黄壤之中。 虽说虎豹山外围大多是凡兽,但也有修为低微的凶兽被高阶凶兽赶出深山,为了觅食伤人的先例。 钟翊从储物戒唤出他的飞行灵器,高空御风而行,方便查探周围情况。 他的飞行灵器是一支雕花玉笔。 段离章看着十分眼熟,后来想起是峻极筑基时用的灵器,她往年还曾乘坐过,并对其舒适度给出过差评。 两人奔行大约有一个时辰,才到达虎豹山脚。 山脚有大约炼气初期的虎豹凶兽,常遇叩仙路的凡人队伍。 许是人多,钟翊在山脚未找到虎豹。 他是筑基后期修士,虎豹山中几乎无所畏惧,随即带段离章往更深处搜寻。 灵雾隐约,缭绕林间。 树林、灌木、花草开始变得茂密,浓葱得仿若是山神的盘发,向更深处聚拢而去。 一入深山,再想返回,也要五六日才得出了——炼气中后期的凶兽会源源不断地闻着人味儿来拦路。 耳边频繁有兽声传来,一声嘹亮过一声。冬眠过了便是春生,亦是兽类的发情期,凶兽的攻击性也胜过以往。 不是有两把刷子的修士,绝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入山。 地势因素,御使飞行灵器多有不便,就连段离章驱马,也是有被倒下粗木拦住的时候。 钟翊收起玉笔,干脆就地取材,从储物戒中拿出一柄驯兽鞭,要驯一头炼气初期的鸣牛。 驯兽鞭受灵气驱使,瞬时缠上牛脖。 鸣牛几欲窒息,只好哞叫两声,表示屈服。 钟翊呵斥一声,驱使鸣牛,以牛角撞木,替段离章开路。 “钟师兄懂得御兽?” 段离章讶异。若没记错,峻极那人是有些兽毛恐惧在的,一贴近兽类,便浑身难耐,走不动路。 钟翊拍了拍鸣牛的头,吟笑看她:“家母所授,只是皮毛,当不得懂字。” 段离章心想有道理,能将兽类驯的服服帖帖,不让它们靠近的仙子,定是被峻极奉为神女的存在。 可段离章眼下什么卑微身份?哪能主动谈论钟翊的家事? 她也不感兴趣。随即打住,朝着钟翊天真一笑:“我也不懂。” 引得钟翊又是一笑,看她的目光清澈似水。 段离章心说,看来钟翊的确喜欢“表面娇憨,内心坚强”的女子,这方面,他和峻极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都是预备临时口粮,可段离章对待钟翊与兰若戌,方法大有不同。 为了能快速达到目的,她照老规矩,对钟翊动用了些狐媚手段。 她倒是不怕钟翊日后情根深种。她知晓如何接近、虏获一个男修的心神,也非常擅长、且懂得让一个男修心碎。 钟翊不会是她的后患,从各方面来说,钟翊最后会成为“桃花债”的概率是最小的。毕竟峻极当年,知晓了她邪魔的真面目,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的。可她在他元婴有成后,忍不住咬了他两口,这才被他记恨上了。 钟翊与峻极血脉相通,遗传使然,大约脾性相似。 段离章试想:就算有意外,大不了表明身份。叫峻极知晓,定会把钟翊头也不回地绑回去。 何况,还有兰若戌这“未婚夫”的存在。 趁着钟翊勘探路径,寻找虎豹凶兽爪迹的功夫,段离章一边在心底感叹“这可是叩仙路,闭岳宗天骄竟要主动帮她作弊,成何体统”,一边强迫奔风马去食了路边一种名为“孕情草”的灵植。 孕情草开在春季,十分常见。花如其名,它随随便便长在灌木底下,便是一棵极其随便的草。没错,它是给发-情期的兽类助兴用的。 ……人吃了没用。 兽类、包括灵兽吃了,都会变得更兴奋,有略微提升某方面能力的功效。 譬如奔风马吃了,便会跑得快些,跑更快些……好叫它去寻一头同类、或是同属交-配。 但在段离章的神魂控制之下,它虽是保持着兴奋状态,却没有去寻找配偶,而是往东边急急奔去。 第25章 马疯了啊 段离章稳稳把握着距离,见奔风马跑开差不多远,她立即回头,深吸一口气,朝远处的钟翊大喊:“钟师兄!我的马!它、它疯了!” 钟翊听见她的求救,迅速转身。 筑基修士视力远超凡人,约是能清楚看到百米开外的事物。他定睛一看,那奔风马的殖器通红,随着奔行昂扬甩动,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食了孕情草,发情了! 可钟翊晨起,有意带马儿去吃草,便是为了防这一出。怎么马儿还是肚饿,胡乱嚼花草? 钟翊虽心底有异,但来不及细想了。 他当即返身,弃用速度远不及奔风马的鸣牛,身随念动,灵气骤旋,动用身法去追赶马背上的段离章。 奔风马好歹是速度见长的上品灵兽,又吃了孕情草,那四蹄飞翼延展起来,速度全开可不是玩笑话,真犹如风驰电掣。 段离章发髻已乱,白裙翻飞。 落在钟翊眼里,仿佛是惊恐不安,摇摇欲坠。 钟翊忧心她安危,一路追赶,丝毫不敢放松,灵力消耗得极其厉害。 最后一刻,“啪”地一声,他远远甩开驯兽鞭,缠绕马脖,借力一拉,总是赶是上了! 钟翊落到马背上,一手死死牵住缰绳! 另一手,紧紧拥住了一脸惊慌的段离章。 钟翊此刻连开口都吃力,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出口却是一阵热气,吹在她的耳畔。 他向来理智,何曾尝过灵力告竭的滋味,一时有些脱力,浑身的重量竟是不受控地朝她压去。 “……” 钟翊身形不如兰若戌挺拔,容貌温和标致,仅看外表,他更像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毫无男人的侵略性——可衣裳下的躯体,却是意外的结实滚烫。 段离章差些忘了,闭岳宗多是勤于锻体的男修。 那什么修习天工造物、黄岐炼丹之流的兰若戌才是异类。 “钟师兄?” 段离章轻声呢喃。她略微转头,便瞅见了钟翊的下颌若有似无地靠在她肩头,距离不可谓暧昧。 宽阔的胸膛抵着她的背脊,心跳不断起伏。灼热的气息吐在耳后,一息入夏。 纵然是段离章心无杂念,也难得面上一热。 虽说一切都在段离章意料之内,计划有条不紊。但没想到,钟翊为了救她,居然一点理智都不存了。 他明明只要远远跟在后面,等奔风马力竭,再出手便好,灵力绝不会消耗如此之多。 段离章若是心怀鬼胎,轻轻一推,恐怕就能把他推倒下马,摔至半残。 观他这灵力损耗,磕了丹药亦需半个时辰恢复。 若是恰好遇上发情的筑基凶兽,怕是要当场陨落? 实属失了智。 “你别怕……待我恢复些灵力再说。” 钟翊终于开口了,似察觉到有些不妥,随之正了坐姿。 可他仍是拥着段离章,不愿放手。马儿的确已经被他控制住了,可眼下即将进入虎豹山危险地域——奔风马行进的方向,正是虎豹山东边一处水源,那边必定盘踞诸多凶兽,其中不乏筑基。 钟翊打开储物戒,拿出回灵丹,径自仰头,倒口一瓶。 他能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些发热过头。 可他忽然分不清,这热量是灵力消耗过快之故,还是……与她贴身之故。 钟翊不愿再往下想,又道:“我灵力消耗过快,恐有意外,此地凶兽甚多,千万当心。” “好。”段离章转头过去,隐隐作笑。原来这孩子还知道害怕啊? 待灵力恢复些许,有了动手的余力,钟翊才稍显放松:“方才,可是受惊了?” 段离章点头:“但这马,它何时才愿停下?” “力竭。或是……” 钟翊话音未落,胯下的奔风马突然骤停。 它鼻子喷出一股热气,朝着前方嘶鸣了两声,嗒嗒踱步,又再次冲出! 趁着马停下,钟翊抱着段离章立即跳离马背,随之稳稳落地。 再望那奔风马,已是跨上一匹壮硕的母马,美滋滋交配起来了。 “或是……寻到交配对象。”钟翊不禁与怀中人对视一眼,忽而脸红如茄,将她放下。 “看来,你我要继续前行,也要等它先办完正事了。”段离章盯着马幽幽道,“钟师兄,奔风马持久吗?” “持久……咳咳。”钟翊略微正色,清了清嗓子道:“吃了孕情草,约是有半炷香时间。” 段离章的心情十分凝重。 方才,奔风马一见母马,精虫上脑,竟然连她的神魂控制都挣脱了。 这一发现,令段离章大惊失色,触类旁通——或许雄性陷入情动、或是满脑子交媾时,能摆脱她的神魂控制? 这岂不是说,她的血魂仙功除了忌讳封魔血之外,还存在着第二大死穴? 可是,她千年前对男道修下手时,从无失手。先用狐媚手段勾引,观其情动,屡屡得偿所愿。 为什么现在却不行了呢? 或许是封魔血脉的问题?是人的问题?还是兽的问题? 段离章脑海中忽然一团乱麻。 这可不是小事。她擅用神魂之法,事关斗法、生死!总要想办法验明才好! 两匹马嘶鸣阵阵,一男一女观之看之,各怀心思。 段离章想的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她必须要找到解决神魂控制失效的办法。 钟翊想的却是,她似乎对阴阳交合很感兴趣? 说的也是。她是兰师弟的心上人,迟早也会和兰师弟……两情相悦,白首一心。 目光不由得落寞起来。 “钟师兄,你可知晓,我们现在处于虎豹山什么位置?” 段离章一时得不到答案,只能专注眼下。 她想知道,此处离那东水源还有多少距离,总要想办法继续先前的计划才行。 钟翊瞄了一眼周围的草木植被,再摸了一把泥壤,有了大致判断:“我们正在虎豹山东侧一处矮山中,前面应是有一处水源,多有凶兽盘踞。甘凝姑娘,容我先恢复些灵力,你千万别离开我太远。” “好。”段离章点头,虎豹山对凡人来说,就是凶险。甘凝本人就是在虎豹山被毒蛇咬了一口,这才与她的若戌哥哥天人相隔了。 “这里蛇虫俱有威胁,每一步都要小心……”钟翊一边叮嘱,一边找了块干净的岩石,盘腿打坐。 他必须抓紧时间恢复灵力,此处土灵气易于感应,恢复会稍快于先前。 段离章应声:“钟师兄放心,我就在这儿等你,绝不会走。” 在钟翊打坐不久后,那奔风马抬蹄舞步,终于是爽够回来了。 段离章无事可干,索性和它大眼对小眼。 不满溢于言表。 好在奔风马识相。它受到过段离章神魂的驱使,自然也懂得她交给它的任务没有完成。 它磨磨唧唧地调转马头,往东边去,要继续替她引那筑基凶兽过来。 第26章 她的马没了! 到底是灵兽,极通人性,连杀心都感知得到。 若是这牲畜耽误她吃饭,舍弃那兽行押金,也要把它给宰了! 段离章见那奔风马跑得差不多远,又慌张喊道:“钟师兄!我的马,它跑了!” 她怎会任由钟翊恢复到筑基后期的全盛状态? 他要是没有破绽,她奸计还如何得逞? “……” 又来?! 钟翊睁眼,只见奔风马飘逸的尾鬃消失在茂林之间。 段离章亦是两手提着白裙,朝同一方向追了过去,颇有些健步如飞,脚程丝毫不逊炼气期女修。 天工造物的腿脚,兰若戌的手艺,果然是好用极了。 钟翊忽然有心累之感,又不得不再次起身。 他的灵力已恢复至两成,短期对战无碍,可脚下区域,危机四伏,灵力已经不可像方才那般随意取用一丝一毫了。 于是只能提防着四周,踩着一地蓬松的枯枝烂叶,不徐不疾地跟在段离章身后,尽可能留存灵力。 奔风马寻不回来不打紧,人的安危才是首要……嗯?那马怎么又自己回来了? 不对。 钟翊凝目——那马身后,分明还跟着一头筑基凶兽! “甘凝姑娘!快停下!” 钟翊急喊。 听见钟翊的喊声,段离章脚步一顿:“钟师兄,怎么了……” 钟翊当即飞奔过去,轻巧地抱起她,纵身一跃,飞上一棵巨木枝头,又迅速跳至另一棵——他随时调整着位置,一直与迅速接近的奔风马、筑基凶兽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期间也不忘回头观察那头筑基凶兽的情况。 一头巨棕熊。 凶兽有境界,也留有兽类的习性。巨棕熊刚从冬眠中苏醒,饿了一整个冬天,已经吃过不少人和兽的饕餮胃仍是无法满足,灵兽对它来说滋补更胜,奔风马一出现,它便咆哮着追了过来。 奔风马仗着引以为傲的速度,绕着巨木而行。 它见巨棕熊行动迟缓,久久追不上它,昂头嘶鸣,似有得意。 哪想五人合抱粗的巨木,根本难不住巨棕熊。 巨大的熊头猛地一顶!一声咔嚓,树干应声而断,轰隆倒下! 奔风马再次拔腿开跑,盯上远处一根更粗的巨木,想着依法炮制,就看这熊头,究竟有多硬! 巨棕熊却突然不动了,只是坐在原地,似巨人般歪头思考。 它忽然低头,伸出比普通熊兽更长的熊掌,抓起身下一截断裂的巨木——朝奔风马远远扔去! 力道之大,瞄之精准,如投石般轰然砸中奔风马! 段离章眼前一亮! 这狗罴!会投掷! 可是—— 她的马! 只见巨木碾着奔风马的尸身,轰隆隆滚过,在地面擦出了一条十丈有余的清晰沟壑。 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变化——奔风马死的太过迅速,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哀鸣。 好巧不巧,断裂的巨木,奔风马的尸体,皆在段离章和钟翊的脚下。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心底有数。钟翊只能不避阴阳,与段离章相拥在巨木枝头,紧贴,再紧贴,只为躲避巨棕熊的视线。 巨棕熊的厚臀蹭着巨木,缓缓从脚底下爬过。 它粗大的黑鼻喷着热气,一掌翻开断裂的巨木,抓起底下奔风马的尸体,肉干似的扯咬、吞咽。 最后双掌趴地仰天,发出了胜者的嘶吼! 段离章猛地低头,靠在钟翊怀中,似不忍再看。 实则痛心她的灵石。 这奔风马一死,她在兽行的押金,真的无了! 她之前想着宰马,只是玩笑。 没了马,她接下来岂不是要走路——不对,钟翊会驯兽。 那没事了。 段离章心安了一半。至于灵石?那是兰若戌的灵石,没了就没了。 等她拿到洞府里的旧物,未来哪还缺灵石? 但同时,她贴着钟翊的胸口,察觉到他的心脏怦怦跳,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快。 他的喜欢,怕是再难藏掖了。 钟翊亦是自知。靠在他胸膛的女子,比危机更胜——可犹豫再三,还是不由自主将手放在了她的头顶,试探着落下,轻轻碰触、安抚。 他自忖道:他是兰若戌的师兄,在其心上人难过之时,聊表安慰,绝不过分。 保持这个姿势,不曾出口安慰……也只是因为危机未除,此刻不便说话。 钟翊一边红着脸自欺欺人,一边再次拿出一瓶回灵丹服下。 即便心猿意马一时,他还不曾忘记,他是闭岳宗的天骄。见到这巨棕熊击杀奔风马的那一刻,他已是不打算离开,而是准备掐好时机出手。 修仙界如此之卷,人如是,凶兽亦如是。 筑基的巨棕熊自知行动迟缓,因而练就了猿类才能掌握的投掷本事。 这也意味着,它已经不是纯粹以强悍肉体、兽类本能称霸此处水源的凶兽了。 它开了灵智! 凶兽和灵兽不同。灵兽是天生启智,而凶兽——只有吃了修士的凶兽,才能开灵智。 吃了人的凶兽,视为妖,在人的地界,必除之。 此时巨棕熊不过刚开智,仅学得投掷之技,不难对付。 可日后它得了甜头,成了气候,便是吃人妖兽,与人争道。 彼时,妖兽惯会韬光养晦,想设法除去,难上加难。 闭岳宗的叩仙路设置在虎豹山,是为了试炼筛选,绝不是为了让凡人送死的。 于情于理,钟翊都必须在今天将巨棕熊斩杀。 就在巨棕熊啃完奔风马最后一块骨头时,他出手了——吃饱喝足的凶兽,最是放松! 钟翊一跃而起,于空中催动身法,集中灵力于双掌,于半空中打出数十道掌风。 闭岳宗镇宗绝学《阖山掌法》,力破万钧,刃石劈山,即使是皮糙肉厚的凶兽,其血肉于他掌下,亦犹如白纸。 再加诸闭岳宗的龙虎锻体之道,钟翊对敌,几乎无需祭出外物相助。 灵器也会消耗灵力,不如他本身掌、体双修,对战凶兽更有优势。 凶兽毕竟只有筑基初期修为,钟翊却是筑基后期,又有天骄、仙二代诸多光环加持,结局本身无悬念。 虽会好耗费些时间,凭他实力,独自击杀一头巨棕熊绰绰有余。 钟翊敢独自游历西洲,独闯虎豹山,是有底气在的,贸然出手,又怎是常人以为的莽撞? 那筑基巨棕熊,在他迅猛掌法之下,皮开肉绽,哀嚎四起。 第27章 如愿以偿 钟翊之勇猛,不似当年那惯会龟缩在他人背后,充当看客,偶尔呼喊一两句“好!”的怂人峻极。 看得段离章直接傻眼。 她虽有准备,可真是没想到,钟翊身为峻极那怂包的血脉,竟然这么能打。 要知道,“峻极”这道号,出自他年轻时的绰号“怂极”,他陨落的师尊特意早早给他定下这道号,是期望他未来人如其名,正身立道,峻拔山岳,一定要将出门在外丢的脸悉数找回来。 这意味着,她之前的算盘打不响了——这筑基凶兽也只能欺负普通人和修士,一遇天骄,只是个沙包,几下便被打成了狗熊原型。 可它毕竟是开了智,自知不敌,便想着转头逃跑。 有幸开了灵智,本是大大的好处,本次苟且偷生,未来定能成一熊霸。 可坏就坏在,现场有一擅长神魂术法的女邪魔。 万物但凡有灵,便会被神魂术法操控。 所以,修仙界市面上能受人驯养、培育的也大多是开智灵兽,基础的驭兽之法,便是神魂术法的简易分支。 狗罴想跑,可它没问过段离章同不同意——它还不够努力,怎知自己活不下来? 她信它潜力无限,偏要它试上一试。 段离章藏在巨木阴影之后,轻轻闭眼,樱唇“呼”地吹出一口血雾。 这血出口便散,形如一条薄纱,顺着巨木粗糙的皮干弯扭滑行而下,混入满地的污血之中,游蛇般贴地而行。 巨棕熊被钟翊一掌击倒在地的同时,那肉眼不可察的血雾已经飞快靠近,于刹那间钻入它的茸耳! 狗罴倒地不起,却远不及濒死。 钟翊不欲巨棕熊与他拼死一搏,一直未下死手,只为把握尺度,在恰当的时机一击必杀。 倒地的一瞬便是最好的出手时机! 然而钟翊不曾意料,那巨棕熊突然像是意识到死亡来临,怒嚎一声,竟猛地甩头,直接进入了拼死一搏刚勇之态! 钟翊不明状况,立即先行跳开。 巨棕熊嘶吼着、胡乱挥舞着利爪,撞断树木无数,一时间竟让他近不了身。 钟翊再次尝试击杀,依然无法得手,只好险险避过爪风,远远落地观察。 他不疑有异,只道:“不愧是开了灵智的凶兽,比普通凶兽敏锐的多。” 即便如此,他仍有把握击杀——巨棕熊胡乱使力,不过是强弩之末,总有力竭的时候。 不如先行休憩,静待良机。 可就在钟翊放松的瞬间,巨棕熊巨大的身躯一顿,突然朝着反方向狂奔出去! 钟翊大惊,它竟是小瞧了这狗罴的灵智吗?又要逃? 不对!那个方向是—— 段离章的一丝神魂沉浸在巨棕熊的视角当中,奔跑之余,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巨大的熊掌,长而锐的利爪上甚至还挂着一丝奔风马的鬃毛。 另一边,巨木之上,闭眼操控巨棕熊的本体亦是勾唇一笑。 随着她这一笑,巨棕熊竟笔直地站起身,攀附着树干,上肢缓缓伸出。 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朝本体所在的枝头拍了过去! 与此同时,段离章也睁开眼,一双莹眸染上惊恐:“钟师兄!救我!” 钟翊来得及时。 熊掌挥下的一瞬间,他的确救下了他和兰若戌共同的心上人。 可惜,要论时机的把握,还是段离章更显老奸巨猾,她迟迟不落熊掌,便是等的这一刻——熊掌落下,木枝尽碎,尖锐的爪尖,恰好从钟翊背部划过! 血花四溅! 右肩至左腰,一条狰狞的血痕顿时染红了裂帛!一眼惊心! 段离章眼角含泪:“钟师兄你受伤了!” 钟翊咬牙道:“无碍!” 灵力未剩几分,慌忙救人,不曾用护体灵气傍身,有此结果,亦是在他意料之中。 意外频出,今日这狗罴,他怕是杀不了。 只能先撤! 念头一起,钟翊当即全力催动身法,势必要先逃离巨棕熊的追击范围。 山溪犹清凉,飞鸟争枝头。 羞鱼见客来,惊回碧屋中。 钟翊刚到此地时,又是脱力,踉跄跪地,甚至连清净术都使不出了。 只好先掬一捧清水,在此洗去一身残留气息与血污,只为尽量避开顺着血气寻来的凶兽。 “钟师兄!都怪我……”段离章在钟翊背后喜极而泣,艰难忍笑:“都怪我是个凡人,什么都做不了!还要害你受伤!” 她渴切地嗅闻。忙活了半天,也该轮到她得偿所愿了……? 可钟翊这孩子不愧是锻体有成,身体素质好得过分,血哗啦啦流,小脸失了些血色,就是硬撑着没有晕死。 段离章都快晕死了——他为何还能动弹啊?! 她利用那狗罴,给他背部造成的伤势,是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不是皮肉伤!哪怕筑基修士,也应当要去大半条命才是! 段离章开始担心起来。 他若强撑,血尽人亡,岂不是一滴血都不给她剩下? 要不打晕了先? 钟翊盘腿山溪边,额头滴汗,唇色苍白,再磕一瓶回灵丹,尝试着止血。 止到一半,却失败了。 体内灵力一丝也无。 背后的伤势甚至阻碍了他灵窍经脉运行周天,存不下丝毫灵力。 “钟师兄,你可千万不要有事!” 段离章哭得梨花带雨地靠近,准备给他脖颈一手刀。 没有灵力为继,再高强的修士,也不过肉体凡胎。 “甘凝姑娘,你别哭,我没事,我只是要休息一下,只是……” 钟翊说着说着,便晕了过去,一头栽倒。 哎哎! 段离章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衣领。 这标致小脸要是磕坏了,多少影响食欲。 她拍拍胸口,庆幸道:“还好你真的有事,可叫人好等半天。” 再不晕,她就真动手了。 段离章将钟翊背朝下,于一片柔壤处放平,仔细看了他两眼。 看着看着,便伸出手去。 孩子的皮肤光滑有弹性,叫人总想揉捏两下。段离章笑了笑,一手拂过他的唇角小痣——呼吸平缓,性命无忧,只是到了需要休息的时候。 再三确认了钟翊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段离章踱步绕着他转两圈,嘴角咧开到了耳后。 她跪坐他身旁,抓住他的衣裳,随着“滋啦”裂帛声,她麻溜地撕碎了他的亲传弟子服,远远甩开。 灌木丛中忽然传出些许窸窣,有畜生忍不住了。 “不过是一群牲畜,妄想和本尊抢食?” 段离章霎时仰头望天,眼仁骤然翻红。 神魂显身! 第28章 赠他华梦 血风嘶嘶,骤起骤旋,裹住了所有觊觎者的视线。 潮湿的血气潆洄弥漫,渐渐染红了整片密林。 同是血气,刚刚的血气是来自可口的人修,令环伺的凶兽垂涎欲滴,此刻却触之即伤,逼得众生只能仓惶逃命! 眨眼间,段离章面貌大变。 一袭白裳泛泛如波涛,于血雾中昳丽夺目,犹似妖中魅,魅中仙。 哪怕是区区一根水润的秀发,亦荡起震撼天地的化神威压。 一双秾郁至极的嗜血赤目,于汇聚的血风龙卷之中,横眉一扫。 被凝视者,犹坠极狱! 甚至有藏匿不出的金丹期妖兽本嗅着血气而来,初尝化神威压,霎时惊起求生本能,收敛浑身气息,尽作鸟兽原形散去,只为慌忙逃离这方圆百里! 段离章一缕神魂凌空,目视着所有碍事者远去。 忽而柔妩一笑,将神魂收了回来。 她三魂七魄皆能显身,森河血狱还中关押着数之不尽的血魂,都能为她所用。 单打独斗,她从未畏惧过谁。 唯一的限制便是肉身。 肉身修为不够,再多的血魂也唤不出来。 如今她的血魂仙功,只能使出个“神魂显身”,不是能令她安身立命之法。 还是得先将肉身的修为提上去才行。 段离章叹了口气,挽起如水的墨发,拢于丰盈的胸侧。心中颇为无奈道,想好好吃个饭,怎这般难?还是由她本人出手,才得清净。 眼下,再无人打扰她了。 段离章伸出手,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勾勒着钟翊背部的肌肉轮廓。 不愧是勤于锻体的男修,藏在衣衫之下的每一处,都优越至极。 钟翊毫无意识,肌肉呈现出绝对放松的姿态,却依然鼓胀,可想而知,他与人对战时的身躯,又是何等的坚如磐石。 至于那一道撕裂伤,他人眼里或许可怖,在段离章眼里,却当得四字——“秀色可餐”。 红唇压下,舌尖至腰而上。 段离章顺着伤口边缘,将新鲜溢出的血液舔舐得一干二净。 “啊~”她满足的哼声。 有些人,闻起来朴素,吃起来真香。 钟翊犹自深眠。 似感知到背后酥麻难耐,他莫名不已,恍惚着想要睁眼,却听一道柔媚的女声落在耳边——“睡去。” 他听话合眼,再次坠入华梦。 梦境之中,方才那溪水边的仙子,足踏仙昙而来,一副慈悲玉面,灵气滴露,莲坐于他腰腹间。 玉白柔荑无骨般游走,频频点拨他的仙窍,要为他独开瑶池宴,引他成快活仙。 他纵之任之,魂游天外,不欲再返。 段离章喟叹一声,当真没吃饱。 她意犹未尽地起身,收起自身神魂,恢复了肉身本来的面貌。 接着又在溪边找了舒服的地儿,开始盘腿打坐,运行周天。 血魂仙功发力,将她从男修身上索取来的血液、土灵气统统转化为可为她所用的血灵气,不断修复、扩宽这副肉体的灵窍经脉。 即使收效甚微,她也坚持不懈。 这一副肉身伤得厉害,恢复如初非易事,急不得这一时半刻,需滴水穿石之功。 还是可惜了,钟翊失血过多,她只能浅尝即止,犹如隔靴搔痒,无法满足啊。 血灵气不足,很快消耗殆尽。 要想再次神魂显身,靠这点血灵气可不行。 日落众山昏沉,夕照烟树余晖。 段离章收功,睁眼。 先前还是一名病恹恹的美人,此时再看,气色已是红润如常人。 忽而嗅闻一丝异香。 段离章低头,看见钟翊颊边飞霞,好似与彤云有映。 段离章怔住一瞬,随即深感好笑。 她还以为钟翊昏死透彻,结果呢? 段离章感叹稚子怀春,能够理解。而后翻看他身,一眼瞧见异香来源,颇为雄伟。 毫无疑问,钟翊受她合欢秘术影响,入了春梦。 还偷摸着泄了一次。 稚子元阳遗华,于女修大补。可段离章仅是拿手逗趣,不曾打算取钟翊元阳。 倒不是顾忌峻极和辈分。而是不愿套用合欢双修,白费那力气。 修为方面,她已有血魂仙功,进阶突破皆无瓶颈。虽总是为了方便吸血而使出狐媚手段,亦是乐意享受一番鱼水之欢,除了助兴,她并未动用过合欢秘法为修炼助力。 此番遇到保有童子身的钟翊,她当然也不觉得可惜。 何况,钟翊的修为实不够看,便让钟翊自个留着元阳,于修炼有益——毕竟男修的修为越高,血也越是可口。 日子还长着呢。 “你们在做什么?” “啊。” “咦?” 一连三声惊疑,段离章顺着声音,扭头看过去,身后的灌木丛中继续传来不少声音,挤挤攘攘像有小兽打斗。 “一起去!” “不。” “我不去……” 突然,一个少年人被猛地推了出来! 他凌乱的发间沾着些枯黄草茬,似不忿,又钻进去,拉扯了另一人出来。 两人合力,又把最后一人手臂架在胳肢窝下。 一中一左一右,三人齐齐朝溪边走了过来。 “姐姐!”三人异口同声。 语气却各有不同,兴奋的、平静的、羞怯的。 段离章心道,这不巧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客栈中嚷着要钟翊讲故事的那三名少年。 段离章看似颇为惊讶,装作魂不守舍地走过去,着急道:“怎么是你们……此地危险,快快离去!” 她一边劝诫,一边意味深长地审视。 那夜客栈小院里,乍看三人身量一般高,好似一母同胞,此时并排走过来,面貌、神态却大不相同。 为首的像是心思单纯的邻家少年,荒郊野外见到她,好似对她颇为好奇; 第二个少年长着一副憨厚面相,寡言少语,脸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 第三个依然是少年打扮,仔细看却是一名少女,她被两名少年架着过来,看似害羞,频频躲闪他们身后。 可段离章不会错看,少女眼底含光,一定是三人当中最机敏的。 为首的少年冲着溪边方向探头探脑,看的是钟翊:“仙师受伤了吗?” 段离章招呼他们过去,指着躺在地上的人,悲戚道:“你们三个是如何到的这里?此地凶险,有一吃人的筑基妖兽,就连筑基仙师都难以招架,你们还是快些离开。” “姐姐放心。”少年从胸口掏出一把紫色草叶子,自豪道:“我们从小就住山中,哪里有凶兽,我们都知道。这是避妖草,可以掩藏气息,避开许多凶兽!” 他说着便把避妖草塞进了段离章手中。 憨厚的少年似想到什么,张嘴就是两个字:“我!草!” 段离章不挑别人,只问那害羞少女:“什么意思?他是生来就这么没礼貌吗?” “不、不是。”少女没想到段离章点名她,忽的脸红,却还是乖乖替伙伴翻译:“阿栓说,他能救仙师,他知道哪里能采集到治疗伤势的草药。” “太好了,你们年幼,却如此聪慧,一定能帮到钟仙师。”段离章喜形于色,嘴里感慨着不幸之中的万幸,又问:“钟仙师伤势严重,怕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这四周密林遍布,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窜出凶兽来,我们必须早早腾挪个地方,若钟仙师苏醒,有他护着,我们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 “我知晓这山中有一藏身地,足够安全,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密道!” “那个地方只有乱糟糟的石头,没有食物,凶兽都不会往那去。” 见段离章皱眉,少女又给她解释了一遍—— 虎豹山的确有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被他们叫做秘密基地。 附近有一条密道,正好可以来去,他们便是从密道过来的。 除此之外,密道还可以通向许多地方,几乎连通虎豹山四方位。 秘密基地除了乱石堆什么也没有,没有食物,没有凶兽,很适合藏身。 第29章 隔夜心绪 “多谢你们。” 段离章摸了摸孩子们的脑袋,面露感激。 随即大手一挥,指挥着三人去附近寻找些藤条、根茎过来。短的、烂的还不行,必须是细长的、坚韧的才过关。 “……”三少年人无言照做。 一大堆藤条摆在脚下。段离章先演示了一遍,又手把手教会三人编织技法,要他们合力编织出一张足够拖动成年男人的草席。毕竟钟翊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健壮紧实,一名女子,三个小孩,若无工具,想要挪动他十分吃力,她也只能辛苦小朋友一下下了。 期间闲聊不断,少年们亦是各自做了自我介绍。 邻家少年名叫阿晃,憨厚少年名叫阿栓,羞涩少女名叫小悠。 三个孩子手脚麻利,通力合作,编织得很快,厚厚的草席,只编了两时辰。 段离章悠哉游哉坐在溪边,就等他们把事情干完,频频夸赞:“心灵手巧,难道是小时候学过吗?” 小悠羞涩抿唇一笑:“姐姐教的。姐姐以前会编许多蚂蚱、蜻蜓逗我们玩。” 还有个姐姐? 段离章道原来如此,微笑道:“你姐姐一定很疼你们,她在哪?” 小悠忽而垂眸,没有回答。 她比两个男孩机灵得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这姐姐的存在,似乎十分微妙。只是不知到底是不方便透露,还是被刻意提醒过不能透露? 阿晃却傻傻接话了。 “我都记不清姐姐的样子了……呃,仙师他好重呀,阿栓快来帮我一把!”但他很快意识到什么,连忙转了话题。 阿栓弯腰过去,两人协力,奋力将钟翊抬到草席上。 又一左一右,把藤条编成的绳索压在肩头,拖着钟翊便朝密道方向出发了。 一个记不得,一个寡言语,一个不愿说。 自知得不到答案,因而这一路,段离章没有再问有关他们“姐姐”的事情。 山里的夜似乎黑得更快,薄雾遮目,只有一轮弯月,凌霄作灯。 段离章不久前释放的化神威压,惊得虎豹山东侧生灵连片出逃,一声鸟兽嘶鸣都不存了。 路途弯弯绕绕似迷宫,整片密林安静得像是陷入梦魇。 幸好三个孩子夜视能力都不错,又熟悉来回的路,拖着钟翊一路颠簸到了他们所谓的“密道”。 钟翊恍惚着醒了。 这一路颠簸崎岖,石头磕碰,仓促编织的草席又粗糙,针扎似的戳着他的皮肤。 即便是钟翊锻体有成、梦中有仙,也终究受不了这种软折磨。 想不醒来都难。 “嗯……”钟翊皱着眉,呻吟着出了声。 段离章立即叫停。 阿晃和阿栓松开了手,小悠躲回他们身后,三人乖乖立在一旁。 “钟师兄,你醒了?”段离章面露欣喜,扶着他坐起来。 钟翊点点头。见她出现,眉头立即舒展。 可一看天色,惊觉他竟然昏迷了这么久? 他曾受过比这严重得多的伤,却也只昏迷了几十息,此回真是失策。 “甘凝姑娘,眼下是什么情况?这些孩子是……” 钟翊警觉地环顾四周,发现了身边还有三名少年男女,夜幕之下,轮廓有些熟悉。 “是昨夜客栈中遇到的孩子,多亏有他们,否则我还不知怎么办好。” 段离章讲述了遇到三人的经过。 钟翊了然,又询问段离章可曾遇险。 得到令他心安的答复后,旋即松了口气,幸好他昏迷期间,她不曾遇上危险,否则他难辞其咎。 “容我休息片刻。”他又咽了丹药,尝试运行周天,催动灵力。 可惜伤势仍在,收效甚微。 但也聊胜于无。只是,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丝不明所以。 总觉得背部的伤口,火烧火燎,而止不住的血,像是被一种十分奇妙难言的感觉止住了。 隐隐的酥麻之感……就像是还在梦中。 钟翊立即抛却这念头,不愿再细想。 一帘华梦之故,即便他有疑问,当下也难以启齿,遂再次闭眼,吐纳聚灵,设法疗愈自己的伤势。 实际上,钟翊储物戒中存有不少虎狼丹药,均是父母给他的保命之药。 只是他有意独自历练,不愿走到依赖丹药那一步。况且,虎狼丹药多有丹毒,于锻体无益,排出费时费力,还是慎用为妙。 段离章心疼他的血,又恰好有别的打算,于是客观建议道:“钟师兄,你的伤势不可再拖延下去了,你可曾留有若戌哥哥的通信灵蝶?他岐黄了得,如今你我遇险,非通知他不可。” “我与兰师弟曾有往来,灵蝶自然是有的。” 钟翊从储物戒中放出兰若戌的灵蝶,早年共理宗门事务时,两人互相留存了几只。 一丝淡薄的木灵气,犹如蝴蝶般飞舞在他的指尖。 可望着灵蝶,钟翊又有些犹豫。 他想着,兰师弟一来,他便没资格处处护她了。 旋即又自嘲一笑:他现在身负重伤,灵力不存,又如何护她? 说到底还是他太自负,竟将兰师弟未婚妻带入这深山,现下只有通知兰师弟过来,替他兜底才是妥全。 他告诫自己,再不能拿……兰师弟未婚妻的安危玩笑了。 钟翊一挥手,荧荧绿蝶扑闪着翅膀飞走,瞬息消失不见。 养气山,药庐。 兰若戌眼见着月升远山,星河璀璨,不禁叹息。 一想到女邪魔昨夜一夜未归,今夜亦如是——那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之感,它又来了。 倒不是出于忧心女邪魔出去为非作歹。 她能生龙活虎,固然有他私心纵容,可他不觉惭愧。他自己的命都还在女邪魔手里,又哪里有资格担心别人的死活。 他修的“道”,并非修“善”,早已明白天道并非要他悬壶济世,而是顺应。 从前耗费几十载,尚未有此体悟,直至女邪魔出现,斩杀殷心之果决,他反而有些明白天道为何当年不让他救甘凝了——既是修仙,当一意孤行。 杀伐亦是,不救亦是。 若有人濒死眼前,天道要他救,他才能救。否则便会像当年他救甘凝一样,到头来一场空,还反引一身孽障。 他当年选择了逃避婚约,择道为因,甘凝执意追随,身死为果。 他的因,她的果。因果相连,他对甘凝有愧,却与他的道不相干。 在既定的道前,他的愧意又算得了什么? 他是该果断抛却的。 他已有自己的道,再无愧任何人。 只是难免会想,那女邪魔歪打正着,算是渡他一次——他也甘愿作她口粮,被她啃噬。 可她一连两夜也不曾回来?难道是除他以外,已有其他倒霉鬼遭殃? 一丝别样的情绪划过心间。 “……” 兰若戌愣了愣,皱眉思索片刻。 眉头越皱越紧,忽而又莫名松开。 “呵。”他轻哼一声,准备剔除这一丝影响他心境的杂念,入定悟心。 可刚闭眼,他似有所感。 一只轻飘飘的绿蝶,带着他熟悉的木灵气落入他的额间——是他的灵蝶。 可是他自忖宗门无好友,师尊也任由他去,家中又早已了断,是谁要联络他? “……钟师兄?” 兰若戌品读完事情经过,先是沉默。 他方才想的倒霉鬼,竟然是钟师兄,这倒是兰若戌是万万没料到的。 随即想通了段离章此举的阴暗心思,垂眸良久。 不愧是女邪魔,真是会挑人。 除了客栈中的巧遇,是真的巧遇以外,接二连三的险情,恐怕都是她有意为之。 兰若戌只是猜测,便猜测出了大半。 可是甘凝……他可爱的“未婚妻”,深入虎豹山又是做什么呢?借用这层身份,只是为了让钟师兄陷入险境,方便取用钟师兄的血? 钟翊的本事,兰若戌很清楚。 宗门筑基第一人,且有峻极真君诸多赠宝傍身,绝不会身陨区区虎豹山。 钟师兄既想到向他求救,便真的是伤重,此事不会作假。 同宗之谊,君子之交,不管那女邪魔又要搞什么鬼,这趟他也非去不可。 兰若戌准备好了疗伤之药、物,收纳入储物戒中,推开房门,放出飞行灵器。 清风忽起,他踏上一片翠绿的兰叶,如乘孤舟般向山脚飘去。 第30章 妖修现身 “净!净!净” 林晓菁立于瓦屋院中,用黄泥将自己涂了个花脸,嘴里一遍又遍,念叨着清净术的口诀。 她已经练了两天了,黏糊糊的黄泥都干成了块状,零零碎碎地往下掉,可她的术法丝毫没有进步的迹象。 直至最后一次,她一声令下—— “净!” 眼前终于掠过一丝水汽。 林晓菁不曾想过施法会成功,她一愣,再摸脸,黄泥竟是全被洗掉了。 “我成功了!”林晓菁高兴得大喊,“小姐我成功了!我学会清净术了!” 可下一刻,一股风来,她被人抓着衣领,一把逮上了高空。 她懵懵低头一看,那瓦屋小院中高大的护卫草偶,已经变成了拇指大小。 “师尊?”林晓菁不知兰若戌带她去哪,一门心思找人分享她学会了清净术的事,“您要带我去哪啊师尊?师尊你看见没,我刚刚学会清净术……” 兰若戌嘲她:“是为师看不得你这张花脸,特意施术给你擦了的。” 林晓菁愣住,随即无法接受,一直蹬腿:“……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 兰若戌不理她,径自带人往虎豹山去。 药庐这边,吴笙趴在窗前,瞧见天上划过一缕绿光,心里纳闷着:都这么晚了,师尊是上哪去? 她走出房门,又恰巧见那姚师弟蹑手蹑脚从房里出来。 怎么一个个都越来越奇怪? 吴笙大喊一声:“姚师弟!这么晚上哪去!” 姚一行惊得背脊笔直,一转头,秀气的脸上有一抹不曾隐去的尴尬:“吴师姐今日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心事诸多,睡不着。”吴笙突然想起一事,顿时将先前疑问抛之脑后:“对了,姚师弟,你恐怕还不知道,待这一轮派驻期结束,师尊便会带我们回宗门!” “什么!”姚一行喉头一跳,压不住声线。 “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死人了!”吴笙拍拍胸口,疑惑道:“你怎么比我还激动。” “是、对不起吴师姐。是我、我太激动了。” 姚一行自觉反应过度,立即道歉。 吴笙眼角弯弯,顺手揉了揉比她矮一头的姚一行的脑袋:“好了,师姐不怪你。毕竟我们在陵城这破地方已经待的够久了,我初听闻,也是兴奋得不能自已啊。” 闭岳宗啊……那可是修仙界人人都向往的“五宗三阁”之一,西洲第一大宗门。 她自被兰若戌收入门下,没回过宗门,未入宗谱,还算不得正式弟子。 幸而七年后便会如愿以偿!虽不得长生,有生之年也要进大宗门开开眼界,瞻仰元婴风姿才好! 姚一行稳了稳心神,问道:“吴师姐,师尊为何突然决定回宗门?” 吴笙被问得一愣:“我如何知晓,许是陵城已经待到厌烦?” “那大师姐呢?”姚一行双手紧握。 是问有没有通知大师姐吗? 关于大师姐她…… 吴笙啊地一声,想起姚师弟还不曾听说这八卦,于是解释道:“以后都不会有大师姐了。师尊这一门,弟子就你我,程正、林晓菁四人。” “……以后都不会有大师姐,是什么意思?” 吴笙语气略带神秘道:“师尊说,大师姐根本不存在,只是师尊的一个障眼法,姚师弟,你怎么想?真的只是一个障眼法吗?” “什么!” 吴笙怪他一惊一乍:“你怎么又这么大声!我吓唬你呢!” 她心中有疑问,又不敢问师尊,总是以玩笑试探,旁侧敲击其余门人,再自己猜度。 可姚一行这次,看上去是真被她吓得不轻。 “……师尊他,真是这般说的?”姚一行似有不信,“可是大师姐她、她分明……” 吴笙仔细一看,姚一行神情,又不像是被吓到,而是过于慌张。 她察觉不对,心头一跳:“你这么晚出门,是去找大师姐?” “……” “你和大师姐是什么关系?”吴笙倒吸一口凉气,“不对,大师姐是师尊的障眼法啊!” 姚一行低头,神情莫测:“大师姐怎么会是障眼法……我经常去看望她!她还对我笑!她还和我说话!” “看望?!可是……”吴笙一时不知该相信谁,如果大师姐不是障眼法,那是什么?! 姚一行和所谓“大师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笙无法想象其中古怪。 “大师姐不是障眼法!我去证明给你看!”姚一行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一把推开吴笙,头也不回地往大师姐屋中跑去。 “姚师弟!” 吴笙还一头雾水,眼看喊不住姚一行,她回头跑进程正屋里,两巴掌拍醒了榻上四仰八叉,睡得冒鼻涕泡的程正。 “啊!”程正惊叫着翻身下榻,见吴笙提着萤灯,一脸鬼相地看着他。 吴笙出声:“程师兄!” 眼下事态诡谲,她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她孤身一人,才不敢往大师姐屋里去。 不如叫上没心肺的程师兄打头阵。 “吴师妹,你干嘛!大半夜的,扇我巴掌也就算了,用得着使这么大力吗……不对!你扇我巴掌到底是要干嘛!” 程正嘶地一声,觉察到疼,摸了摸脸。 他师尊不疼,师妹不爱,这三年,也就欺负小师妹能找到点人生意义了。 才消下去不久的脸又肿了起来,程正再一次怀疑人生。 可吴笙来势汹汹,他也只有听着。 吴笙把前因给程正简略地讲了一遍。 程正听完,脑袋比她更迷糊,觉得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说着就要上榻继续睡。 吴笙拉他起来,拖猪似的往门外走:“你以为我爱管呢!我是看姚师弟脸色不对,担心他做出些蠢事,你说什么也要陪我去!” 两人你推我攘来到大师姐屋门口,刚一脚踏入院中,姚一行便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又哭又笑,嘴里还念叨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甘凝死了,哈哈哈!她死了,呜呜呜!” “我被骗了这么久,竟然被他骗了这么久!” “可恶!可恶!他杀了甘凝!我要杀了他!” “人族都是骗子!都是骗子啊!” 吴笙见到姚一行,便两眼一黑,觉得完了。 她刹住脚,拉扯程正要往回走:“走……快走。” 可程正眯眼打着呵欠,嚷嚷起来,“吴师妹,走什么,你不是要找姚师弟吗……” “闭嘴啊!死猪头!”吴笙狠狠瞪了程正一眼,“你眼瞎了!看不清他现在什么样吗!” “……”程正借着月光,虚着眼睛,看清楚了院中的姚一行,仅仅一眼,吓得回了魂:“走、走、快走!” 姚一行听见说话声,漆黑的眼珠一动。 “吴师姐,程师兄。”他盯着两人准备溜之大吉的背影,沉声道:“别急着走啊。” 吴笙又害怕,又不得不回头。这一回头,还不如不回,吓得她站立不稳。 姚一行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姚师弟了。 他轻而易举地撕扯下身上的布衣,属于人族的表皮渐渐皲裂。 待他褪掉了人皮,露出底下一层绒灰的毛发,那副身躯,已高出原先的两倍不止。 他虽还留有人形,但背脊高弓,长耳、短尾、利爪成型,似趴似跪,整个人好似一只拜月的兔,喉咙中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嘶鸣—— 原是一只金丹期的妖! 第31章 一个破绽 虎豹山密道一望无尽,深不可测。 唯独两壁凿得粗糙,又过于狭窄,仅供两名成年人并排行走。 钟翊从储物戒中拿出一颗品相极好的夜明珠,递给少年阿晃。 他提议让三个孩子走在前面,拿着唯一的光源,更方便带路。 孩子们瘦小,两前一后,走在最前方。偶有岔口,走在最后的少女小悠则会有意慢上几步,等着段离章和钟翊跟上。夜明珠的光芒将五人前行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脚步声稀碎有序,像是一排即将归巢的虫。 约过了一个时辰,通道越发紧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渐渐几近于无,难免磕碰。 钟翊伸手虚虚护着段离章的肩膀,自己赤裸着上身,偶与石壁磨蹭,他也一声不吭。至于衣物,钟翊未有多问,只当是先前为了给他处理伤口,这才去除了他的衣物。 可男儿赤裸的身体与心仪的女子频频相贴,总觉害臊。 他想着拉开些距离,段离章却突然挽住了他的胳膊。 她轻声道:“钟师兄,这地方不好走,我扶着你。” “……好。”钟翊无法拒绝。 他看着脚下,默默红了耳根。 “就快到了,姐姐,仙师,这里的岔路更多,你们得跟紧哪。” 小悠小手背在背后,贴心地提醒。 钟翊有伤在身,脚程不快,身后的伤口只愈合了些许,哪怕是走得快上一丁点,都有崩裂的可能。 但他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 他有意再缓步伐,轻声警示段离章:“我从未见过他们这般聪慧的凡人少年,我等修士,在虎豹山中遇险,尚不能功成身退,单说这四通八达的密道,常人必定迷失其中,他们是如何做到处处了若指掌的?” “怎么会呢,钟师兄你已是筑基后期,若有异样,你一眼便知,他们横看竖看,都只是三个普通孩子?” 钟翊:“……”哪里普通,能做到这一点,根本不普通。 “若是妖物,你如今伤势严重,他们大可现出原形,就地吃了我们,何苦带我们到处弯绕。”段离章笑着,又是说明,又是安抚,“你定是累极了,好好休息,切莫胡思乱想。” “你说的不无道理。” 钟翊不便多说,唯恐引她焦虑。 她说得不错,但凡金丹以下妖物,他一眼可辨。可问题在于,若是他无法看透三人的虚实呢? 若是妖物身怀掩息法宝、法门? 或是说,眼下遭遇的正是金丹期的妖物? 接下来,恐怕是九死一生。 然而眼下,他即便有疑心,也只能继续修生养息,以免打草惊蛇。 至于所见少年人究竟是凡人?还是妖物?不必再论。 端看三人,是否图谋不轨。 前者当然皆大欢喜,若是后者——他仅有利用虎狼之药结出伪丹,方得一线生机。他的底牌,是父亲赐他的两道元婴法息。但仅凭他一人,斩杀三只金丹妖物当为做梦,只能尽量带着身边人逃命。 段离章不似钟翊警惕,倒不是掉以轻心。 而是这三名少年的来历,她心中早已有数。 她口中的化真派故事实在存于她脑海中,不过,她宣之于口的内容,又和真实的版本有些出入。 阿晃、阿栓、小悠,多半来自化真派经年犯下的罪孽——由那无数被虐待致死的婴童尸怨,汇聚而成的婴魂。 如今已是成气候的鬼修。 鬼修本是生魂凝聚,无寿命限制,却会因鬼气不足而消散,修炼亦有诸多局限,成形、进阶极难。 寄身极阴之地是鬼修凝聚鬼气的不二选择,除此之外,便是吞噬生魂。 许多成气候的鬼修,最初都是由他人有意以御鬼之术豢养而成的,若非神雷术法、金刚佛法相克,同境界很难找到敌手。 三只婴魂能成长为十三四岁的少年形态,便已是修炼成了金丹鬼修。 钟翊看不透他们,实属正常。 可难不倒段离章这化神眼力。 客栈里,她便有所察觉,口述化真派的前尘,也是投其所好——大部分的婴魂,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她有意帮他们认祖归宗。 三小鬼的怨气不似普通婴魂那般重,行事逻辑几乎如常人,又与她无冤无仇,她也没闲情去探究他们徘徊客栈的缘由。不难猜,不过是同邪修一样,伺机害人,将人哄骗引至化真派阴地,养成小鬼,再供他们吞吃修炼罢了。 直至溪边再遇。这三小鬼竟然硬扛着她的化神威压,主动来勾搭她。 段离章觉得颇有意思,索性都是要去化真派废墟,她倒要看看,这三小鬼冒险找她,究竟所为何事。 “上去就到了。”阿晃指着密道尽头的一道向上的黑石阶梯。 他举起手,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一道拱门两旁散落的碎石。这一副阶梯垮了一半,并不完整,需要垫着石头才能爬上去。 阿晃把光源递给小悠,他和阿栓合力抬来旁边几块石头,交叠着做成了垫脚石,方便段离章和钟翊上去。 “姐姐先上去吗?” 阿晃朝她伸出手。 段离章盯着垫脚石看了一眼,笑了笑,作势要上去。 钟翊拉住了她,她不解地看回来,他摇了摇头。 意思是,别去。 小悠叹了口气,觉得很抱歉,让人看笑话了:“对不起,他俩太傻了。” 这坍塌的梯子便是一个大破绽。 阿晃指着鼻子:“我怎么傻了?” 阿栓指着阿晃:“他。” “我们还没带活人来过这条密道。”小悠觉得他们实在是丢脸,脸红道:“但是我保证,我们平时就是从这条路进出的,并没有骗你们,这里很安全。” 她说着说着,便不再掩藏身份,不一会变回了原形。 夜明珠把她的容貌变化照得格外清晰——像是凋谢的藕荷,骤然失去了红润的颜色,她的皮肤染上一层黑灰,眼瞳黝黝,深不见底,小脸上爬满了血丝,仿佛一条条滴落的泪痕。 她虽是有意收敛着金丹期鬼修的威压,浑身萦绕的鬼气却霎时令周围的空气阴冷起来。 阿晃不理解小悠为什么暴露身份,想哭却哭不出来,鬼修是没有眼泪的:“为什么啊!我不想吓到姐姐啊!” 阿栓也默默变回了鬼身,一言不发,面色灰败,看上去比之前更沉默了。 “要怪就怪你和阿栓!昨天回来,就叫你们记得修一下阶梯,你们没一个放在心上!石头也不清理!” 小悠生气地尖叫了一声。 咿咿呀呀,锐利的音波荡开,一时间,整个密道猛烈震动,尘灰簌簌,像是天快塌了。 钟翊本就伤重,金丹鬼修的威压引得他神魂震荡,喉头一甜,唇角溢出一丝鲜血。 “啊!好难受!” 段离章装作承受不住,捂着耳朵蹲下。 第32章 傻啊仙师 “甘凝姑娘!”钟翊自身难保,还不忘分出灵力,想着要先护着她这凡人。 “……”段离章暗暗骂了一声傻子。 她硬着头皮将耳蜗逼出了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做出被小悠鬼音波及的假象。 筑基后期都承受不住金丹鬼修的啸叫,她总不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站着。 同时也有些无奈:“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小女鬼玩的实在有些过了。金丹期鬼修的嗓子,是能随意乱嚎的吗? 钟翊的血她都没舍得喝个尽兴,又被逼没了几滴。 一见段离章蹙眉,小悠即刻收声,有些心虚地安抚道,“别怕,姐姐,我、我们不会害你的。” 段离章哪里不知道小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那你们要害他?” 钟翊脸色一沉,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你们一直以鬼养鬼?可知这里是闭岳宗,是道修地界?!” 小悠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但是我们暂时还不打算害你。”见钟翊还有话要说,她补充道,“仙师,请你不要怀疑我说的话,因为你只能信我。” 鬼修赤裸裸的威胁,听得钟翊面色如霜。 可他暂且不打算抵抗,眼下还不到拼命的时候。 只能先照小女鬼的话去做。幸好,先前经过段离章的提醒,他的灵蝶已出发前往宗门。 宗门三元婴,不论来的是谁,一定会优先顺着灵蝶轨迹,寻找他的下落。 同时他也通知了兰师弟,以兰师弟的聪慧,应该会比他更先察觉此行端倪,也会尽所能相助。 这是闭岳宗的地界,鬼修害了人,一定逃不了。只是他们要想获救,还需使劲拖延——在这三名金丹鬼修手中多坚持几炷香,也就多几分存活的机会。 小悠见钟翊认清现实,很满意。 但她仍旧给了阿晃和阿栓一个眼色,示意他们看住这筑基人修。 “别看我们现在都是金丹期鬼修,一开始,我们很可怜的。”小悠又看了段离章一眼,凄哀道:“刚出生的婴魂太弱小了,只知道吃,不停地吃,谁停下来,谁就会被吃。像是比赛般的,我们吞吃了好多兄弟姐妹,最后就只剩下我们三个,游荡在这废墟之中。” 段离章很认同,一入六道轮回,谁人不因生死忙碌? 如她,生前在修仙界讨生活,为了吃上一口元婴男修的热乎饭,几大洲、几大宗门来回跑,躲躲藏藏,就没闲下来过。 这样一对比,竟然是被封印在封魔石中的日子,最是悠闲,令人怀念。 段离章若有所思:“为什么停下来?继续吃下去,剩下最后一个,就能成为元婴鬼王,不是吗?” “是的,本来我们之中,谁吃掉另外两个,谁就能突破元婴,沐浴日光,行走人间。”小悠说道,“可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这片废墟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害怕一个人太独孤,两个人又总是相对无言,三个人或许刚刚好……更神奇的是,我们都记得过去的一些事。” “你们留有死前的记忆?” 段离章忽然明白三小鬼为何不像其他婴魂怨气那么重了。 装人装得挺像,原来是做过人——寻常婴魂不明事理,见人就缠,缠上就杀。三小鬼身亡前,该是聪慧过人的孩子,醒事早,怕孤独,还惦记着“人”的好。 “我有一些东西,想给姐姐看一看。”小悠说着,脚尖一踮,顺着阶梯飘了上去,“跟我来,我说过的,这里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了。” 包括危险。 “你要带我看什么?”段离章接过小悠递来的夜明珠。 三小鬼不装人了,也就用不着照明,目及之处再是昏黑,在他们眼里也如白昼。 不过话又说回来,连她这凡人也是假的。 ……在场几人,只有钟翊一个真正的老实人。 众人从密道爬上去后,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空旷森冷的房间。 或者说是偏殿。 墙上有几幅修士打坐修炼的浮雕,地面以某种阴损阵法为依,从各方位起了十几座石台,上面摆放着腐朽的蒲团,隐约得见散落的织物碎片。 左右各有坍塌的通道,不知原本是通向何处,唯一还能进出的,依然是向上延伸的阶梯,是通向主殿的道路—— 段离章认识这里的路,千年前她曾引导峻极一行人进入化真派废墟,将此地暴露人前。 她对这里了如指掌,甚至知道这里还藏有一个从未被世人发现的秘境,她更是从中获得了《血魂仙功》。 除此之外,段离章不觉得还有什么值得相看的地方。 小悠准备给她看什么呢? “姐姐跟我来就知道了。”小悠面目阴森,朝段离章招招手,径自往上层主殿走去。 钟翊阻拦:“甘凝姑娘,不可去!” 她孤身一人被鬼修带走,要他如何做到袖手旁观? “休要靠近!” 阿晃和阿栓立即挡在了他前面,龇出两对獠牙,巨大的虚无鬼形在身后犹如展翼。 段离章与他对视:“钟师兄,我信她,她若是真要对我们做什么,早就出手了。” 钟翊从未如此心急如焚过:“你要我如何放心你的安危?” 段离章看向小女鬼。 小悠立即保证道:“仙师,我会带姐姐回来的啦。” “我不需要鬼修的保证!”钟翊有自保之力,更想将她放在眼皮底下,他才能安心,他咬牙道:“她只是个凡人,我是筑基修士……留下我,放她走。” “仙师。这里不是你说了算的。”小悠觉得很难办。 钟翊垂下头:“求你……” 小悠满眼诧异:“姐姐?” 段离章神色复杂地看了钟翊一会儿,这表情藏不住,钟翊一时没能领悟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钟师兄,我保证我会回来。”段离章暗暗叹气,主动牵起钟翊的手,给他宽慰,“我连元婴邪修都见得,可不怕这三个小鬼。” 她手心的温度,令钟翊一时沉吟。 段离章瞧他耳根微红,心说,这时候还能心猿意马,果然是个傻子。 她温声道:“钟师兄,信我。” 钟翊自知他再不愿,也拦不住三个鬼修。 何况这是段离章的选择。 只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钟翊捏紧双拳,在心中自怨修为不济,竟又要让她涉险。 “我等你。” “好。” 段离章说完,随着小悠走出钟翊视野。 她一个眼神授意,小悠摇手施法,用鬼气遮蔽了钟翊的神识。 段离章舒服地松了口气:“累死我了。” “姐姐为何处处护着那筑基?”小悠无法理解,凭段离章的修为,做事何故弯弯绕绕,她疑心道:“是因为你们在溪边做了那种事吗?” 三个小鬼头亲眼看到过段离章神魂显身,也看到过她做了什么。 得知她不是凡人,是邪魔的神魂夺舍,哪里还敢造次。 双方这一路,都是随了段离章心意,哄骗钟翊一人罢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段离章敲她的头,一敲一个响,石头一样的冰冷清脆,“你要带我去看什么新奇玩意?” 小悠:“姐姐勿急。” 段离章笑着提醒:“我耐心有限。” 第33章 破阵之法 段离章和小悠一前一后走进大殿。 这里的阴冷气息更重了,段离章神魂敏锐,未有防备,因而也能通过凡人之躯,感受到寒彻透骨的阴气,仿若千万蚂蚁从脚底细密攀爬上来。 只一眼,段离章便看出其中蹊跷——这大殿有高手布阵,意图聚阴拘魂。 可她未深入修习阵法或是堪舆之道,只觉玄机,识不出玄机之处。研习阵法者,需才思敏捷,修至小成,即使修为不济,先行布阵,亦是有机会以下克上。 眼前这阴阵,更非凡夫俗子之作,仿若大成,所以,段离章想要靠脑子破阵,是万万办不到的。 可是,在段离章的记忆里,这大殿空荡,可不曾有谁布下阵法。 她四处走动,试图在布阵痕迹中看出些许故人手笔,可是徒劳无功。这阴阵布下约有千年,期间被优化了无数次,能看出布阵之人造诣一年比一年精进,手法愈发高明。 段离章花费了许多功夫,才从万千痕迹当中捕捉到了遗留的一丝邪气。 又是邪修。 为什么夺舍后,屡屡和邪修沾上关系? 段离章眉心一跳,隐有猜想。 再看小悠,她站在一片塌方的乱石废墟前,一动不动,脚尖前,倒着一块结尘的牌匾。 段离章走过去,伸手抚去上头的尘埃,念叨出声:“辙心化真。这里是化真派的主殿,有何稀奇?” 小悠面露失望,脸上殷红的血丝涌动,似有不信:“姐姐真的是忘了吗?” 段离章很是不解:“你倒是说说,我需要记得什么?” 小悠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吞吐道:“……这里发生过的事。” “我所知道的化真派故事,昨夜客栈都告诉你了。”段离章莫名道,“反而是你们,邀我前来,也应该回答我几个疑问。” “姐姐想问什么?” “你们的主人在这里聚阴养鬼,就不怕闭岳宗发现吗?” “闭岳宗,区区三元婴。”小悠不屑道:“化神闭关不出,怕是早已陨落,又有何惧。” “好大的口气。”段离章暗暗嗤笑。 “我学的……主人。”小悠眸光闪烁,显然她对于这“主人”,并不认可。 不过,以邪修恶名,连鬼修都嫌弃奉其为主,倒也正常。 “狂妄自大者,不是井底之蛙,便是有所倚仗。养出你们这三小鬼之人,修为实力定不在元婴之下……”段离章心底已有猜想:“你邀请我来,是想让我帮你摆脱你那主人?” “是。” “嘴里说着什么弱小可怜,害怕孤单,实际上是有意为之。”段离章感慨道,“你克制着修炼,不愿成为那元婴鬼王却受制于人。小悠啊,你野心不小。” 小悠没有否认。 “可你为何确定鬼王一定是你?”段离章挑眉。 她果真猜测的不错。 阿晃、阿栓、小悠本身是某邪修养出来的小鬼。 他们徘徊于化真派废墟周边,也是因为受制于人,无法离开阴阵太远。否则大可互相吞吃,成就元婴鬼王,遁入黄泉鬼界抢占地盘,驱使万千小鬼岂不快活?毕竟以阴气修炼,才是鬼修正道,朗朗乾清,于鬼修百害无一利,更犯不着冒着被道修剿杀的风险,屡屡引诱凡人。 小悠既被她看穿,倒也爽快说出实情:“我已说服阿晃,他心善,愿意帮我,也愿意被我吞吃。阿栓别看他爱不说话,却有自己的心思,同意合作,亦是想要争生。可阿栓大约是打不过我的,所以最后的鬼王,只能是我。” 段离章认可她的做法:“不错,你这小女鬼的算盘打得还算精明。” “此阴阵名为万阴转魂。那邪修已是投放阴魂近千年,势必要养出鬼王。若诞生鬼王,他便会第一时间感知,前来收服,可我不愿受他驱驰。” 段离章思忖:“这邪修花了这么多心思,怎么会眼睁睁看你筹谋,只为你做嫁衣?” “那邪修本是每十年会回来一次,是投喂阴魂,也是唯恐错过鬼王诞生,我想筹谋也难。可最近百年间,他不知在忙活什么,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小悠亦是困惑,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冒险一试:“我亦是又等了许久,才起了引人破阵的心思。” “破阵后你当如何?不如你与我一道,将他除之?” “不!姐姐,我不欲与他正面对抗,他太强了,姐姐也千万不要探究其万一……” 连元婴鬼王都畏惧的,莫不是化神邪修? 段离章思虑片刻,很快笑了笑,否定了这个想法——邪修一旦修成气候,总有大宗门联合捉拿,因而修仙界从未出过化神邪修。若是有,邪修们也该尊其为一方老祖,修仙界也该变天了。 “那你有何打算?” 小悠的愿望质朴:“我只想获得自由身,遁入黄泉鬼界,自行修炼。” “你未免想得太美了,元婴鬼王乃一大战力,任人都会眼馋。”段离章觉得她虽是千年鬼修,亦还存有孩子的天真:“那你又如何确定,我会放你自由,不会让你当牛做马?” 小悠笃定道:“姐姐一定会放我走。” 段离章莫名,觉得小女鬼这股自信,实在是生得突兀。于是等着小悠开口,以为或许是她有什么好条件相换。 可小悠依然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段章怔了怔,不可置信:“……没了?” 小悠摇摇头。 “……”段离章觉得和小孩子沟通有些心累,“你就想不到一点能打动我的话吗?” 成年人都会以利益相交,譬如兰若戌之流,便是个中翘楚,说话做事都知晓投她所好。 这话像是触及到小悠的某些记忆,她呆愣许久,小声道:“我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 段离章有些头疼。一是因为,她的确不曾起过借机收服鬼王的心思;二是鬼王实力再强,于她算是无用,要想保持其元婴实力,还必须时常投喂阴魂,实在麻烦。 不如如她所愿,放她自由,引一道天雷誓,若有需要,无条件帮她办事。 小悠得知她愿意相帮,笑声幽幽在大殿中荡开:“不说是办件事,姐姐要我办十件,百件,赴汤蹈火我也愿意!” 段离章心说这小女鬼哄人倒是真在行:“说,如何破阵。” “这化真派废墟最下方,似乎有一秘地,只有人修可以出入,以我等鬼修灵身,修为再高亦不能遁入。那里奇怪得紧,我灵视过去,黑洞洞的一片,仿佛是被人从世界中挖去一块。” 段离章有意诈她:“听着很危险,你却要我去?” 小悠慌张道:“不不!姐姐!我曾引人进去过,可他们都说,那黑洞之处,什么都没有!我发誓!” 段离章笑了笑,让她继续说。 小悠虽也有疑惑,为何会有黑洞存在,但她觉得应是不会对此行造成任何影响,只说破阵之法:“在那秘地周围,有千百石柱支撑着上方大殿,姐姐只需帮忙破坏石柱,大殿坍塌,这阴阵自破。” 段离章自然知道如何破阵。她阵法造诣不高,可不会动脑,还不会动手吗?神魂显身几十息,与同阶修士斗法或许吃力,摧毁地基石柱却是绰绰有余。 这便是大道至简,力破万法。 她只是试探这小女鬼,是否还窝藏坏心。 小女鬼说出了秘地所在,也说出了周围情形,与她所知分毫不差,段离章便认可了这次的行动——恰巧她也要去化真秘地一趟,出来摧毁石柱,不过是顺手的事。 但她行动前,总有填饱肚子的习惯,钟翊的血不够,所以提前让其唤来了兰若戌,便是有备无患。 也不知那小筑基来了没有。 段离章问:“你可察觉到周围有无生人?” 她以神魂显身时,神识则几乎能覆盖整个虎豹山,以凡人肉身动用神识,只能觉察到方圆数里的情况。这方面,作为金丹鬼修的小悠,比她敏锐得多。 小悠闭上眼:“有。刚到,两个人修,一个筑基后期,一个练气初期。” 第34章 密道私语 兰若戌顺着灵蝶遗留的尾迹,行至虎豹山深处。 灵蝶荧绿的点点光痕指引着方向,在他到达的那一刻消散于无——此处并没有钟翊和段离章,他们离开了原地。 人不是伤重吗?哪去了? 兰若戌观察着四周,通过脚底下深深浅浅的人迹,一路寻到了密道入口。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盏镶嵌着夜明珠的八宝提灯,照亮视线所及之处。 因三名金丹鬼修不再遮掩鬼形的缘故,密道周围已是萦绕着大片刺骨阴气,草木受到殃及,亦是呈现出一种颓败的灰色。 兰若戌心中警铃大作——女邪魔觊觎钟师兄的血液,要成事必会耍些手段,可为何又与鬼修扯上了关系? 钟师兄放出的灵蝶中,只记录了对战凶兽遇险,不曾提到过鬼修存在。 那么是钟师兄放出灵蝶后,又遇上了意外,被鬼修抓至这密道之中了? 兰若戌自驻守陵城起,时有进出虎豹山寻药,可虎豹山深,绝天毒障更是不可测,他未必了解此山真面目的万一。这密道深入的方向,无疑是通往绝天毒障。毒障源头深入地底,是否又连通黄泉幽径、有鬼修藏匿其中,实不好说。 阴气绵延,刺骨深寒,此地藏匿的鬼修至少已有金丹。 兰若戌深知自己绝不是其对手,因而不打算莽撞前往。 就算钟师兄伤重,犯不着他这筑基去涉险。况且以兰若戌对那女邪魔的了解,她应是舍不得让钟师兄陨落的……他可没忘记,初见时她把自己吹嘘得那么能耐,胆敢入这密道,大约是胸有成竹。 钟师兄的安危,自有她来保全。 可虎豹山怎么说也是宗门治下,出现无名鬼修,他能做的只有第一时间上报。 兰若戌刚放出宗门灵蝶,便听见一旁的林晓菁搓着双臂,抱怨了一句:“师尊,大晚上的我们来虎豹山做什么,好冷啊!” 炼气期,见识短,也有好处,只知道周围气温骤降,浑身发冷,看不出这里是鬼修的地盘。 兰若戌带林晓菁过来,是为了以防万一。 若他猜得不错,那女邪魔出于某种原因,不打算公开她邪魔的身份,她借用段离章的名头,那自然是要将段离章扮演到入木三分。 即使她有心作妖,当着林晓菁的面,也不会太过分。 “段离章在这密道之中,我们来接她回去。”兰若戌淡淡道,“你若不想见她,为师这就送你离开。” 林晓菁一愣:“我家小姐?她怎么会在这里?” 兰若戌正色道:“为师也不知。” “她可是遇上什么危险了?”林晓菁见兰若戌话不说明白,又站着不动,着急死了,“师尊你倒是说啊!” “我没事,晓菁。” 没等兰若戌回答,一道熟悉的女声便从密道中传了出来。 兰若戌闻声侧目,手上八宝提灯照亮了洞口来人,一袭白衣胜雪,一张慈悲美人面,动人心魄。 他手臂一颤,恍惚着眨了眨眼——惊艳的幻象于刹那间消逝,眼前哪里有什么美人,站在洞口的,除了段离章还有谁? “小姐!”林晓菁跑过去,把段离章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可仍是后怕,“您为什么一个人来这虎豹山啊?”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闭岳宗的钟仙师。此事容后再说,晓菁,你先退下。”段离章省的和她解释,只看兰若戌,眼底含笑:“兰药师,钟仙师伤重,随我走一遭?” “……”兰若戌只好吩咐徒弟原地待命,随单段离章进入密道。 待两人离开了林晓菁的视线,段离章突然发难,一手扼住他的手腕,将他抵在墙上。 “若戌哥哥防我做什么?叫人好是伤心。” “晓菁是担心你。”兰若戌承不承认也无关紧要,既然她看出了他的心思,不如把话说好听些。 段离章但笑不语,只是与他贴的更紧了,另一手攀上他的胸口,隔着衣料轻轻抚摸,指尖也逐渐游移到他的脖颈处。 兰若戌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见她仍然带着兰草琉璃耳饰,平静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既是他的家传之物,意义非常,他总不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 又意识到她已是换了一身昂贵的衣饰,而他的灵石被她毫不客气的花掉了,更有种莫名别扭之感。 雪白的衣衫之下,她身上的香气显着,却又不像寻常女修涂抹的脂粉,倒像是某种心法使然,让人只觉得莫名迷醉。 是合欢的心法?想起第一次被她吸血的经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对了。 他艰难开口道:“你从何处得知甘凝存在?又为何要冒充她?” 甘凝的绝笔信内容,段离章是不会告诉兰若戌的。 她要的就是让他无限猜忌,破他心防。 “我是你的未婚妻,你不高兴吗?”她眨眼问,语气委屈得很。 兰若戌哪有心情与她调笑,他更想知道,她为什么来虎豹山,这密道又是怎么回事。 他直接道:“你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钟翊师兄的血?” “不然呢?我总不能真的吸干你。”段离章说着是为他好,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我是修士,但也是人,修贪食之欲,未有辟谷,突然饿了,当然要吃东西。” “可这里为何会有鬼修,前辈可否给晚辈一个解释?” “什么前辈晚辈的,我可听不懂。”段离章偏头。 兰若戌:“……” 段离章对他的表现不太满意,提醒道:“待会还要去找钟师兄,在他面前,你可不能说漏了嘴,否则我就只好杀他灭口了。” 她说杀人灭口,也不完全是假的,若钟翊发现她的邪魔身份,不愿配合,杀了钟翊也无妨,峻极反而来的更快些,只是不好善后罢了,她用段离章的身份掩人耳目,便是不想再过以前躲躲藏藏的日子。 兰若戌头疼死了,她这幅样子,真让他想起了以往被女修们缠上不得脱身的时候。 可他深知,女邪魔的心思,哪有普通女修一半单纯。 他张了张嘴,许久才吐出一句:“……甘凝妹妹,请给我一个解释,这里为何会有鬼修?” 段离章挑眉道:“妹妹?” “……凝儿。” 段离章一时间笑弯了眼,兰若戌真乃识时务的俊杰,这样的男修,未来道途一定坦荡,至于鬼修,她还有话要问呢:“与我可没有关系。我倒是还想问你,你们闭岳宗如何在眼皮子底下放任三名小鬼修成了金丹。” 三名金丹鬼修?! 饶是兰若戌也是一惊:“怎么可能?” 第35章 难以自持 “怎么,这就吓坏了?”段离章笑得促狭,故作神秘道,“若我再说,这三小鬼,乃是邪修布阵豢养,他们的主人,至少有元婴修为,你当如何?” “溜之大吉。”兰若戌毫不犹豫。是金丹是元婴,他都惹不起。 段离章诧异他的果断:“不救钟师兄了?” 兰若戌看她一眼:“如凝儿这般良善可人的,属实不多。”他绝不是。 段离章笑了笑,就当是在夸她这邪魔了。 “我没看错人。”段离章最是欣赏他的识相,亦是打机锋回去:“若戌哥哥,你之道途,一定会走得很远。” “……谢吉言。” “你一定要记住,你说过的这话。”对兰若戌的提点也到此为止,段离章决定去办正事了,“我带你去找钟翊,可我不便再露面,你务必说服他先行离开此地。” 兰若戌当即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他们珍惜小命。 但道:“就我和他?” 她呢? 段离章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三名鬼修我自有解决的办法。你们可别留在这里让我分心,拖我后腿。” 合她口味的小点心不好找。她就怕钟翊太热心,放不下他的“甘凝师妹”,硬要来找。 “你究竟有何打算?” 兰若戌不解。 段离章的意思是,她会替闭岳宗出手解决鬼修? ……不可能,她哪有这么好心,独自留下来,必然是还有想要达成的目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你们这种小筑基该关心的事了。” 段离章也不是不愿告诉他。而是有关邪修,事情的走向不是她说把控便能把控的,若她破去阴阵,放走鬼王,引那邪修震怒前来,她能神魂显身将此地夷为平地,亦有自保手段,却不一定保得了他们的小命。 兰若戌沉默着没吭声。筑基后期修士,在她面前,的确不值一提。 他还不曾想过,他竟然也有被嫌弃的一天。 段离章瞅他神情不对,很快明了。仔细想想,这时候提及修为,的确挺伤人自尊的,何况他是被迫止步筑基多年。 她真就见不得男修得这副委屈样,习惯相哄:“还有一点,我来这虎豹山,的确有私事。” 对她产生太多好奇,对他自己没好处。有时候弥足深陷,便是这一念之差。 兰若戌心道:谁不知道她有私事,说了等于没说。 可再开口,却是同意了:“你放心,即便钟师兄不愿,我也自会有办法带他走。” “什么办法?” “我虽是打不过他,但他对我,却不会防备。” 兰若戌擅药,这方面段离章不曾小瞧他。 “辛苦你了。”段离章勾唇,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 一语双关,她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兰若戌僵持了片刻:“……” 可一想到,他是答应过任君采撷的,便略微欠身,依顺了她。 这是第二次肌肤相贴,体验却又大不相同——感受到她舌尖的舔舐,一股难言的燥热,霎时如同蛇毒般蔓延全身。 阴阳交感引动出的反应,无可避免,亦无可抵抗。 兰若戌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双手抓握住眼前人的腰肢,不受控制地想要与她亲近。 阴暗密道中,男女交颈相贴,似情人耳语。 兰若戌思绪交战,直到自己的手竟是要往更温暖的地方挤去……他顿感不妙。立即闭上眼,默念着静心咒,消去心绪,想等这磨人的时间结束。 体内的灵力依然被她缓慢地抽取着。兰若戌总觉着,也许不似上一次饿极了,她的动作变得温柔了许多。 也更容易……引人遐思。 他心神不宁,静心咒亦是念得不够诚心。咒文一时失效,身体本能的情动再次涌起,随着她唇舌和肌肤的触碰,匆匆汇于腰腹丹田。 可她却突然停下来。 结束了? 兰若戌睁眼。 段离章挑眉,牵起他的手往下,目光盈盈地望着他。 “……” 兰若戌心知肚明,她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所以适时停止。 他一时间有些羞愧交加。 可她的力气极大,他不动用灵力,竟是抽不出丝毫。 看着交握的指尖,兰若戌艰难咽声:“为何?” 段离章笑答:“凝儿心悦若戌哥哥,你我亲昵,难道不是情理之中吗?为何要避开?” 她笑得促狭,兰若戌还有什么不懂的。 不过又是调笑他伪君子、假清修罢了。 可他从不是逆来顺受的个性,修为虽是不如她,但他也是个男人,总是被她拿捏,亦是会凭借本能逆反一两回。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反手扼住她的手,照搬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将她抵在了墙上,遵从所思所想,落下一吻。 这吻本是该落在她的唇瓣,但兰若戌终究不是完全失了智。 想到身份的悬殊,这一吻,最终落在了她的脸颊。 他因她身上的馨香停滞了一瞬,而后猛地回神过来:“我……” 兰若戌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听他一颗心频频跃动,仿佛是要跳出胸腔。 旋即不安地看向段离章。 却发现她的脸黑得可怕,火热的身心顿时凉了大半截——她分明是不喜他主动。 他心中像是堵着块巨大的石头,复而自省,意识到他冲动了,同时也错得离谱:“是我唐突了。” 说着便要与她拉开距离。 “先别走。”哪知段离章一把逮住他的衣领,蹙眉问道:“你刚才是什么感觉?” 兰若戌被她问懵了一下:“……什么?” “为何要吻我?” “……” “回答。” 兰若戌深吸一口气,低垂着眼不再看她:“你莫要再调笑我,我知道不该,也不能,可我心志不坚,难以自持。” 他又不修无情道,亦不似他人风清朗月,不过是顺应阴阳。 唯一不妥的便是身份立场,他是道修,若非她是邪魔,他也未必会如此进退两难。 但此话一出,便是等同于告知她心意了。 “谁要听你说这个了!” 他一愣:“……你不如说明白些。” “我不是在怪你与我亲近,你有这么张俊脸,谁会拒绝和你亲近?只欲将你整个人吞吃入腹才是。” “……什么。”兰若戌脑袋发蒙,只听得了她说的四个字,吞吃入腹…… 段离章自忖,不知自身哪里给他看对了眼,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和他说清楚的好,“啧,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你之情动,皆是我以合欢秘法引诱,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大可不必羞愧。” 段离章方才黑脸,当然不是因为他擅自亲吻她。 她变脸,是因为她有心测试神通,尝试以神魂术法控制他的言行,却发现她引以为傲的斗法奇技,居然于此刻失效了! 她知他情动,所以发出的指令是不可亲近。 兰若戌却无视了指令,只欲与她相亲。 所以,男修们情动时,她的神魂控制,果真会失去效用! 可是千年前,她为何屡屡得手——段离章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先前提过,她曾利用合欢秘法、神魂术法等桃色手段,获取元婴男修的血液,从无失手,鸳鸯共枕时,个个听话得很。 深入思索一番,得到的结果,继而颠覆了段离章这千年来的认知。 也许。 那些个做出一副誓死不从的宗门天骄,实际上都贪图过她的美色,是甘愿与她春风一度? 第36章 再无界限 既然选择与她欢好,那就是你情我愿。如此,千年前的那些个道修,事后又装什么贞洁烈男? 甚至有人满修仙界地造谣她、追杀她? 段离章实在想不明白,一时间又是恨,又是愁。 然而听完她刚才那番话,兰若戌的一双眼忽地明亮极了,绚白似雪的肤色仿若被一抹丹霞化开:“我早知你会合欢秘术,这是你第二次对我施术了。” 段离章讪笑:“你是敏锐不假。”但不够清醒。 换作平时,兰若戌哪能不明白段离章的言外之意。 可他现在分明是稚子开窍,被情欲左右,只愿装聋作哑,不愿清醒:“即使你不用手段,我也想与你亲近。” 段离章挑眉。 “当真?” “肺腑之言!”兰若戌即刻笃定道。 “我看你是被我的合欢秘术给臊糊涂了。”段离章看傻子似的睨他一眼,无奈说破:“我是邪魔……与我纠缠,你是不打算好生修道,不想要安宁了吗?闭岳宗上下若是知道你委身于我,我倒是不怕,可你,顶得住流言蜚语?” 这会儿的兰若戌,如何听得进去别的? 他痴痴道:“你我之间的事,与他人不相干。” 诚如她所言,假若与她相好,只有彼此知晓,那她是邪魔,又如何。 他尝试着再次牵上她的手,脑子里只顾着念想:她以合欢秘法引诱他,必然是不讨厌与他亲近的。 “……”段离章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人惯会偷换概念,分明是劝诫的话,他也能拿去攻略自己。 可感受着他略微颤抖的指尖,段离章没有拒绝。 她不是会把话说两次的人。 段离章初见兰若戌,便知其性情,今日离经叛道,她实不意外。 不仅是情窦初开的男人,而是人皆是如此,对第一个喜欢的人总是无限宽容,一腔温情流露,难以遏制。 但她不同,早在千年前,情事于她已如家常便饭。 她对兰若戌更是一丝情意也无,只是觊觎他的血,更无长久的打算。 兰若戌想得天真,那便任由他去。 以段离章的经验之谈,现实迟早会重重地扇他一巴掌。 因而只是笑道:“我不会为情爱所扰,无法给你任何许诺。” 兰若戌自认摸清了段离章的些许本性……她是那拍崖之浪,时起时伏,可要她留驻,便是痴心妄想。 可兰若戌已是不在乎她邪魔的身份,自然不在乎她是否有心,更不在乎是否与他两情相悦。 于兰若戌而言,看清自己的心之所向足矣,不敢强求她以同等情意回馈。 眼前人已是大能,即便兰若戌想求一个结果,还需有能耐与她并肩青云。 他道:“你与大道,并无相悖之处。未来的路,可长亦可短,我自可以求全,你不必烦扰。” 此话一出,倒是让段离章有所触动,高看他一眼。 修仙界道、魔、邪都讲究各自的正统,泾渭分明。邪魔却是三者中的异类,不入主流,不可捉摸,也最是不受待见,又因为修为高超,各自为营,谁也不溶于谁。 可是,邪魔们一旦达成某种共识,俱是令三界头疼的存在。 千年前的五魔之乱,便是她与四名邪魔联手,将修仙界各大联盟闹得分崩离析。他们意图重整修仙界格局,而她则是想将东躲西藏的日子变得好过些——她也一度得偿所愿过,可终究是败了。 与她交际者万千,不介意她是邪魔者,为数不多。 段离章忽的笑了,意味深长。 “我果真没看错你。”她从始至终都没错过兰若戌神态变化一丝一毫,知他无一妄言,因而又换了一种目光审视他:“从前见你,我便觉着你与其他古板道修不一样。” 其他的古板道修?还是其他的男修? 若他没有会错意,她虽是大能,话里话外,却也是介意过自己邪魔身份……或许,她曾被谁伤过吗? 可是,凭如今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不足以刨根究底。 兰若戌所有了悟,叹笑一声。 “较之……如何。” “你更会装模作样。” 兰若戌抿唇。 他的确否认过、克制过自己的情意。可本心显化,他已看清对她的欲念,再多伪辩,都变成了无用功。 兰若戌叹了口气,伸手替段离章抚平了有些凌乱的鬓发,目光再次落在她戴着的兰草琉璃耳饰上,她一来就盯上了他的耳饰,何尝不是一种命定。 他心中抉择不改:“道修,邪魔,都是人。在我眼中,你我并无不同。” 三番四次的试探,不断肯定的回答,难得赤子之心。 又有谁会不满意他呢? 段离章面上不表:“哄我欢心,做不得真。” “绝非如此!”兰若戌瞳光大盛,似在心中与天誓,“我不求你相信,也不求别的,只求……只求你,勿要与我划清界限。” 他此话一出,段离章眼眸霎时柔起来,那一丝愉悦,便再也不藏了。 情话谁都爱听,何况是美人的情话。 虽是自认对他无情,可一念三千,当下的情绪最不会骗人。 段离章叹了一声,美色误事。继而真心实意地伸手抚上他的脸,再开口,不禁软了声调。 “若戌,你可愿意凑近些。” 兰若戌受宠若惊。 她、她可是说真的? 但他不敢多问,只庆幸,剖心自白,不负所望。 亦是自问,这种时候,是不是需要再说些什么…… 可他心跳如雷,一时语噎:“我……” “你什么你,啰嗦。” 她笑着凑上去。 至此,兰若戌遵从心念,咽下所有,毫不犹豫地俯身,衔取她的奖赏。 柔软,温热,宛如深潭下的暗流,将他的情绪裹挟。 他深谙阴阳之理,却像稚子启蒙,寸寸探寻其妙,渐渐沉迷其中,难以抽身。 很快,他领悟了关窍,反客为主,一掌绕至她的背后,将她深拥入怀。 手心在用力,唇舌亦是用力。 “……”段离章被他吻得有些气喘,“够了。” 她强硬地推开他,轻擦发红的唇瓣,大有嗔怪他没轻没重之意。 兰若戌却觉意犹未尽,浓重地喘息道:“再……一次,可好?这次,我一定轻轻的……” 小打小闹,有何趣味?他若是元婴,她倒是会多些兴致……不免又是一番感叹,虽说早已将兰若戌视为掌中之物,可没想过他会入套得这般快。 可眼下她还有正事未办,也有话要问,再不能与他腻歪了。 “离章……” 段离章直言拒绝,不等他再开口,神情一凛:“清醒些。我还有事问你。” 哪有说清醒,人就能清醒的? 兰若戌默默靠墙,远离了她,又念起了静心咒,这才平复了心中杂念。 片刻后,他问:“何事问我?” “你与那黑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专挑他意乱情迷后发问,段离章便是想以两人关系拿捏他,若他再瞒,便是对她不诚。 兰若戌怔了怔,眉头轻蹙:“你……知道多少?” 段离章哦了一声,冷笑:“怎么,还是不愿与我谈论。” 说着便是要走,兰若戌却扯她回身,着急再拥她入怀。 “你想岔了。”他亲吻她的额眉,匆匆解释道:“我只是在想,此事该从何与你说起。” 他哪里是防备她的探究。 反而是意识到她的试探,酸楚难言。 她不信任他。 不过,这怪得了谁?是他曾视心上人为邪魔歪道,是他自作自受。 段离章催促他:“那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她自会从中分辨。 兰若戌点点头:“我猜,它或许是我的心魔。” 这件事情上,兰若戌因她阴差阳错的提点,心结已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虽然段离章没有言明,她为何好奇那黑雾的来历,但兰若戌也不问,只当她想要了解他的过往,求之不得。 心魔? 段离章诧异道:“你们道修的心魔,不是都在突破渡劫时才得以显现吗?” 第37章 心魔之劫 黑雾出现的时间,是甘凝身死后的第二年。 那时的兰若戌修为踌躇不前,自愧为医者,不堪岐黄重任,时常有魇入梦。 梦境深浅变幻,宛如旋涡。 时而是兰、甘两族因甘凝身死而生怨,龃龉难消;时而是少年兰若戌的怒斥,质问他为何自负,害死自己的亲妹。 每每入定复而睁眼,总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心绪交杂之下,他冒出了自毁道基之念。 “道心不坚,易滋生心魔。你有此判断,倒也不是口说无凭。”段离章笑他,“就你这心境,为何那日求我为你护法,你若着急结丹,除了心魔劫难渡,还要硬抗结丹天劫,我看你呀,此回是不死也要脱几层皮了。” “不错,我若结丹,天雷问心,大约是九死一生。” 兰若戌想过自己的结局。 若是他陨落于结丹天劫,段离章应是会为他痛心的——痛心她失去他这挥之即来的口粮。 可黑雾已除,他忧心夜长梦多,根本不想等了。 “什么九死一生,胡说。”段离章不满出声。 蜻蜓点水般的,她伸手触碰了他的唇,叫他莫要乌鸦嘴。 兰若戌笑了,紧紧握住她的手,搁置于心口:“我只是实话实说。” “有我护你。”段离章抽出手,双臂绕上他的腰,似要把他牢牢禁锢在身边,温声调侃:“锁了。我的。什么劫也夺不走。” 兰若戌心有感念,眼中情丝难掩。目光缓缓游移,仔细描摹着她的面容。 鬼使神差的,他动用了些神念——竟真的就在这一副凡女皮囊之下,他找到了她那惊鸿一瞥的真容。 他双眸颤动,霎时如桃花坠水:“原来你这般好看。” 心跳忽的加速。 慈悲妖邪,她的面孔仿若散发着奇异的吸引力,总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美人倾城,无惧相看。 可被他盯得久了,段离章也难得不自在。 “是缺了眼睛还是少了鼻子,还是我是镶花宝瓶,看这么久?再看,便让你自生自灭算了。” 兰若戌看是不看了,却低头又将她环抱入怀,遗憾道:“真希望早些遇见,而不是经历了诸多曲折之后。” 段离章瞧着他脖子上新添的咬痕:“现在归依我,似乎也不算晚。” 他便轻声笑着,顺着她哄:“是,我归你,只归你。” 若她是囚牢,他已甘愿被困其中。 两人依偎片刻,段离章又察觉他体温有异,便将他推离一寸。 她抬头,咳嗽两声,有意提醒他矜持些。 兰若戌:“还不是你惹出来的动静,又装什么正经人。” 段离章瞪眼:“大胆?” 兰若戌笑了一声:“好好,我们说回正事。” “讲真的,你何故着急结丹?”段离章结合当时神魂对垒的种种情形,不免又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要向兰若戌确认,“你与那黑雾,到底做过什么交易?” 她心念敏锐,猜到不稀奇。 兰若戌点头:“黑雾显形后,提出要帮我复活甘凝,解我心结。条件是,要我百年内结丹。” 这便是他与黑雾纠葛多年的开始。 段离章皱眉道:“这是哪门子的心魔?闻所未闻。” 心魔只会害人,哪有复活人的本事? 不过…… 那夜,药庐客房交锋,段离章验明殷心不是活人,又非行尸走肉,只是一道利用甘凝遗息设下的幻化法门——现在想想,那不正可类比道修口中的心魔幻境吗? 道修之流,突破金丹、元婴,均有心魔、天雷双劫。 天雷劫,考验的是修士的硬实力,心魔劫,则是验明道心。修为不济者,或陨落于天道神雷之下,灰飞烟灭;道心不坚者,或走火入魔,被同道斩杀。 天雷劫好说,一可通过丹、符、器、阵等外力护身,二可由他人护法相助,双管齐下,天雷劫可渡。若渡劫失败,亦是可在关键时期化去小部分雷劫威力,以防万一,避免修士碎丹陨落。 然而心魔劫不同。 经历心魔劫的道修,屡屡坐茶论道,发现心魔劫出现的方式、难易亦有差异。 最是常见的心魔劫有两种,一为心魔幻境,二为心魔问心。 其目的是要扰乱渡劫者心神,诱使其脱离大道。 心魔劫只能靠修士自行渡过,无万全之策。因而成功渡过心魔、天雷双劫,顺利突破金丹、元婴者不足万一,陨落其中的道修不计其数。 段离章不免思虑:心魔是这样一个令修士闻之色变的东西,那黑雾又为何会助兰若戌一臂之力呢?又如何能进入她的神魂境域,还给了她一种熟稔之感? 可它若不是心魔,又会是什么东西? 还需再想想。 “你接着说。” 兰若戌:“那黑雾初初现形,我亦不敢置信,只觉玄奇。” “你没怀疑过它的来历?” “那时我还年轻,步入筑基不久,旧事烦扰若跗骨之蝇,独居养气山药庐,颓然自伤,本无生念,无法与人交心而谈,不曾细想太多。” “胆大妄为。”段离章评价,“就它那鬼样子,你也敢信它。” “我本性如此,又难免对其产生好奇,一念之差,索性答应了交易。”兰若戌垂眸,也觉惭愧。 段离章极其不认可他这番话,严肃道:“我最是讨厌谁妄自菲薄。” 本性,本性怎么了?没什么不好。 他人长得好看,吃起来又香,哪里不好了? 他好得很。 “我是怕你厌了我……” “有完没完?” 兰若戌话还没说完,段离章便作势要恼,她抬高声调,眉眼也浮出厉色。 “……不说了,我们说回正事。”兰若戌知进退,立即转移话题,略微正色道:“总之后来,我答应了交易,甘凝也活了过来。” 原本那段过往,是插在兰若戌脏腑的一根刺,总不愿去触及。每每想起,便深觉惭愧,自认不配修道。 可如今,他瞧段离章脸色减缓,心里却难掩愉悦。 他曾意志消沉,她也没有看扁他。 那根刺,似被她三言两语干净利落地拔除了——她说得不错,他想与她并肩青云,修道便是登云梯,无他路。 兰若戌再不疑其他,轻唤:“离章。” “……” 他又动手,拉拉扯扯:“理理我。” 第38章 天道之意 段离章晾了他一会儿。可对着兰若戌这张脸,她有什么好气的? “好了,我没生气,说正事。”段离章接话道,“照你这么说,那黑雾从始至终,做的都是对你修炼有益的事。” 兰若戌松了口气。 “是,可这只是表象,你且听我再说。”他笑着回忆:“殷心出现后,我为了隐藏她真正的来历,决定招收弟子。” “果然,我观你压根不是为人师表那块料。” “这不打紧。”兰若戌咳嗽两声:“当时,我心中千百烦恼丝,也一度因药庐多了些人气而烟消云散。我自以为心结已除,重回大道的信念,竟是又燃烧了起来,飞速步入筑基后期。因而,我也曾感激过殷心的出现,自觉颇为幸运。” “可是殷心,不能称之为人,她甚至无法踏出药庐一步,更像是缠在你身边的阴魂。”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兰若戌自嘲道,“如今想来,如何不是自欺欺人,从未想过,交易背后要付出的真正代价。” 段离章问:“你是从何时开始提防它的?又为什么开始提防它了?” “某日入定,一瞬感念。”兰若戌思索道,“仿佛是天道赋予我的一种直觉,让我决定暂缓结丹。这种直觉,在我医治将死之人时,也曾出现过几次……” “何意?” “是天道降下的某种指示。”兰若戌解释道:“救治甘凝时,便有过这种直觉。直觉叫我不可救,我却因前尘往事,执意要救。” 段离章懂了:“你违背了天道。” “结果如你所见。我不仅没有救回甘凝,自身亦是心结难解。” “你的意思是……”段离章神情莫测,“天道曾经不让你救甘凝?如今又不让你结丹?为何?” “我也不知。这只是直觉。”兰若戌摇头。他也尝试过领悟其真意,却徒劳无功。 旋即懂得,以他的筑基修为,还不足以探究其奥义。 段离章想起来了:“听闻你们道修,领悟大道一定境界,常有受天道凝视之感,多数时候,是与资质悟性有关。” 兰若戌木窍通达,自有感知。 他承认:“我大概是有幸成为其一。” 可他的修为接近结丹,领悟大道越是深入,心中越发警觉——黑雾与他的交易,是一柄看不见的刃,正悬在他头顶。 “这么说,它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但段离章以为,说是心魔,还有些牵强。 “它寄身于我的灵芯,藏匿颇深。我即便知晓它有异,也无法摆脱。”有关这一点,兰若戌也奇怪,黑雾藏匿多年,为何偏要在她面前暴露,接着道:“便是当日留你在药庐,也是它授意。” “它或许是以为,我了解它的来历。”段离章思索片刻,怀疑道:“它有些忌惮我。所以才拿捏你,假意与我合作,想诛杀我不备。” “我能感受到它想对你出手的急切,所以当日对你……算计你,是我不好。”兰若戌轻叹一声。 段离章笑笑,他也是身不由己,况且,她认为谋事利己,没什么不好。 可嘴边不饶他:“那你可要好好补偿我才行。” 他:“任由差遣。” 段离章笑得促狭:“等你结丹。” 话至此,两人颇有默契,心照不宣。 一番商量过后,对黑雾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会诱人入网,会步步为营——它也许不是心魔,却胜似心魔。 兰若戌笃定道:“细想之下,它当初现身,并非是为了助我,而是怕我自毁道基。” 至此,黑雾的目的便不难猜了。 “它是要你结丹,回归本来的道?是要你像所有道修一样,修成金丹……不对。”段离章立即改口道,“它是要你顺利迎接结丹天劫。” “或者说,是迎接心魔劫。”兰若戌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别样情绪,“我当时无论如何,也想要你、要你为我护法,亦是出于多番顾虑。黑雾虽除,我忧心结丹心魔,恐生变故。” 后面的半句话,他本是羞于启齿。他是男人,照理说,是要护心上人周全才是。可到他这,反倒要她护法。 要他再提及一遍,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那日他还不愿被她白白占去便宜,破罐子破摔,想来也是笑人。 “莫要忧心,此事交给我。” 段离章有这个自信。 心魔也罢,别的什么东西也罢。兰若戌他虽无君子三戒,却合她心意,她不可能让他陨落于此。 那黑雾目的是要他历心魔劫……明知兰若戌道心不坚,偏要他百年结丹,强行历劫,不就是叫他送死? 兰若戌陨落,对它有何好处? 想到那夜客房殷心嚷嚷在嘴边的话,段离章对这“心魔”,又有了些猜想。 但还需印证。 若她猜得不错……待她进那化真秘地一遭,便知全貌。 “此事容后再议,先随我走,按原来的计划,你去找钟翊。” 段离章雷厉风行,立即挽上兰若戌的臂膀,两人朝密道深处走去。 钟翊这边,小悠在段离章的安排下,唤走了阿晃和阿栓。 问他们去哪,三小鬼白他一眼,无人作答,只说让钟翊在原地待命。 钟翊担忧段离章,心中忐忑,有心破局,可三名金丹鬼修,他打又打不过,打坐半天也无法疗愈伤势,浑身泛着一股无力之感。 什么闭岳宗筑基第一人?他连一凡人都保护不住。 钟翊从未想过,“修为不济”这四个字,有朝一日,竟能用作他身。 可他万不能坐以待毙。 他要去找她! 钟翊撑墙而起,从储物袋拿出一瓶虎狼之药,仰头便要往喉咙里灌。 “钟师兄。”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男声:“你若吃下这‘冲灵丹’,我岂不是白跑一趟。” 钟翊怔住,随即转身。 兰若戌竟独自出现在了这偏殿之中。 钟翊先是一喜,可突然想到他先前放出的灵蝶,不曾道明此地有鬼修活动,兰若戌不明就里的来,岂不是羊入虎口? 他顿觉不好,急道:“兰师弟!这里有三名鬼修,趁他们未曾发现你,速速离去,待元婴前辈来……” 兰若戌面色如常走过去,不言其他,只从储物戒中放出一席药榻,让钟翊趴上去:“别急,我先帮你治伤。” 第39章 漫天神佛 兰若戌遵循平日施药习惯,照例询问钟翊的情况。 “就这一处吗?”说这话时,他手按压着钟翊的背部,打量的却是钟翊的脖子。 钟翊应声道:“它处不曾伤过。” 兰若戌眼观伤势,心中有了大致判断——她应是没咬钟师兄的脖子,那便是,后背?! “……”兰若戌一时无言,轻掐着指腹,随后哼了一声,收起游思。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药箱,拨弄着箱子里的瓶瓶罐罐,挑选出了数十种研磨精细的药粉。 又依次抖出些许,将五颜六色的粉末混合于一只巴掌大的白瓷碟中。 随着一瓶淡蓝灵液冲入,一股清香药气立即散发开来,黏稠的膏药成型,隐约闪烁着细腻的光辉。 这便是岐黄与炼丹的不同之处了。 药与丹,服用之,皆能疗愈伤势。可同时需要斟酌伤情,分辨轻重缓急,不可滥用。 丹性猛,适合疗重、疗急。成丹过程需精炼灵气,如修士进阶突破,冥冥中受天道监管,虽不会引动异象,却易生丹毒。 通常越是好用的丹药,丹毒越重。且炼丹严谨,每种上品级的好丹都有固定单方,若要成丹,需注意炼丹火候、药性、炼制时间,每一步都不能掉以轻心。 药性温,治疗手段可根据患者的伤情诊断,变化诸多,常见便是针、贴、汤、浴,诊治伤患讲究的是循序渐进,相辅相成。如何治疗,何种方式治疗,全凭药师的救人经验和对药理的感悟。只是痊愈还需一个过程,效果并非立竿见影。 因方式方法的不同,丹师、药师皆是修士的座上宾,没有高下之分。 再者丹毒入体,难以祛除,耗时耗力,因此不是万不得已,修士绝不会动用虎狼之药。 且有时候,一丹难求,大部分囊中羞涩的修士,多会请药师开方,自行调理。 兰若戌为药师,又精通机关造物家学,对肉身、经脉了若指掌,两者活学活用,通过钟翊当下的伤势,调制出了最适合修补肉身、又可治疗外伤的特效药膏,均匀涂抹在钟翊背后。 钟翊趴在药榻上,一时欲言又止。 他想问,他奇怪。兰师弟丢了未婚妻,如何能做到如此泰然自若? 还顾着先给他疗伤,好似根本不在意他的心上人的安危。 这让他当即有了一种侥幸的猜想——或许,兰师弟并没有那么喜欢他的未婚妻? 若不然,他怎么会放任未婚妻一个人来这虎豹山……越想,钟翊越觉得有道理。 兰师弟为人淡漠,在宗门亦有美名,同宗女修多有仰慕,可他从未假以辞色,想来对未婚妻也是如此。 钟翊忽然为“甘凝”感到些许不值。 她可是三言两语不离兰若戌……令他好生羡慕。 作为师兄,钟翊自认有必要说上一句:“兰师弟,你可知晓,若是择定一女子,当对她倾情相待才是。” 他这话说的莫名。 兰若戌上完药,收拾着瓶罐,从中听出了些许古怪。 他问:“钟师兄何意?” “甘凝是你未婚妻……” “正是。”兰若戌如何不知道钟翊想说什么。他啪地一声将药箱盖上,淡淡道:“钟师兄应是看到我兰氏耳饰,这才对师弟的未婚妻多有照拂?若戌在此多谢钟师兄。师兄之言,若戌自当铭记,此行化险为夷,往后定会对我的未婚妻更好些。” 钟翊听见左一个“师弟的未婚妻”,右一个“我的未婚妻”,是越听越心虚。 他潦草回了“甚好。”两字,便低头不再开口,连带扎在后脑勺的揪揪都有些蔫蔫的。 既然兰师弟已是承诺要对她好,他不过是师兄,哪还有角度再问? 再问,便会引人起疑。 不曾想,兰若戌已是通过他红透的耳根,对他起了疑心。 段离章和钟师兄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不问,便是不想探明,不想了解。只是以他的直觉,钟师兄此问,分明是出于对她的过分关注。 “钟师兄,我已用药为你暂连经脉,你可试试运功吸收。” 兰若戌拍拍钟翊的肩头,唤他坐起。 钟翊不疑有他:“好。” 他想了想,配合回灵丹,开始闭眼打坐。灵力运转虽还有些滞涩,但行周天片刻,便有逐渐通畅之感,丹田之中亦是存续了不少灵力,开始有余力滋养四肢百骸。 直至钟翊再次睁眼,伤势已有愈合之象。 “钟师兄感觉如何?” 钟翊拱手致谢:“兰师弟妙手。” “同宗不言谢。”兰若戌瞧他脸色如常,问道:“……可有不适之感?” 钟翊又闭眼感受了一番,终是浮现出一丝疑惑:“伤处,有些麻,有些痒……是否正常?” “再正常不过。”兰若戌了然,叮嘱道,“请师兄继续运功。” 见钟翊照做。 兰若戌凝视他半晌,亦是于储物戒中拿出蒲团,掀袍盘坐。 服下一粒回灵丹,开始打坐修炼。 先前,他给钟翊调配的药膏里,加了些许上不得台面的药粉。或许是因为钟翊肉身强健,这药力一时半会还未发挥效用,还需再等等。 趁此机会,他也好将离章吸走的灵力补一补,以防她回头,还有需要。 ……总归是不能,让她再碰钟师兄了。 兰若戌这一念,并非出自担忧同宗。 不为别的,只为私心。 但凡想起离章曾同他人那般肌肤之亲,兰若戌心里尤其不是滋味。 兰若戌深知段离章的合欢秘术,会令男修煎熬,欲念难消。 幸好,明面上,她是他的未婚妻,他有天然的胜算。可钟师兄明知逾矩,却还是打算插足? 多半也是被她秘术影响,明了个中滋味了。 钟师兄怕是……没安好心。 兰若戌越想,越是觉得钟翊看着老实,做事却十分不地道。 他不能对段离章提“你能不能只有我?”一类的过分要求,但不妨碍他管束别的男修接近她。 事在人为,不论结果如何,他都要为自己的地位勇于做出尝试。 他盼望,她身边只有他一个男人。 对此,段离章表示,他真是想太多。她的前尘旧事厚如册,随手一翻,便是纠葛。 这不,段离章同小悠交代几句后,便只身进入了化真派秘地。 他人眼中平平无奇的殿室,矗立着厚重的石柱,刻有千百神佛——可均是背对之相,不见神佛面貌。 “师尊,别来无恙呐?” 随着段离章声音落下,她整个人咻地消失,被一股无形巨力,拉入了一望无垠的腥红旷野。 她抬头,漫天神佛背对着她,低头吟诵着头晕脑胀的经文——整本《血魂仙功》的秘法,便是藏在这些经文里,领悟者其意者万中无一。 而她的师尊……华霭道君,正奄奄一息地趴在红土之上,已是一副快要饿死的模样。 第40章 谪仙华霭 段离章离得远远的,饶有兴趣地看着华霭。 他满头华发,肢体枯瘦如柴,双颊凹陷如泥凼,一见她出现,立即奋力撑开眼皮,朝段离章爬过来。 可他爬得实在是……慢如蜗牛。 原本他身量高挑,白袍玉带加身时犹如谪仙,如今套在身上松松垮垮,拖行地面,好似一条长虫,哪还有当初哄骗她修炼血魂仙功时的玉树临风。 段离章有些没眼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从化真派被夷为平地,不再有弟子拖来童男童女供奉他,化真派废墟渐渐被毒障吞没,人迹罕至,偶有误入者,又被外头的小悠三人截胡,他便彻底断了粮。 虽是神魂不死不灭,却难以维持这副肉身的绝世姿容。 想想被饿了一千年,段离章也觉胃酸,揉了揉肚……重回人间这么久,她也没吃饱饭呢。 “……小莲衣,我的好莲衣,这一千年,你究竟跑哪去了?”华霭爬了半天,爬不动了,虚弱地向她招手,“快,快过来让为师抱抱……” 抱?是饿极了,想吸她血才对。 段离章一时没憋得住,忽然大笑出来。华霭的肉身容貌,放在整个修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皮囊之下,与她无二,都是嗜血的邪魔。 笑了一会儿,段离章停下来,嫌弃道:“师尊,你知我爱美色,如今你这副模样,我是碰都不想碰的。还有,如今我不叫玉莲衣了,我叫段离章,你可要记好。” 华霭:“……” 什么意思,孩子大了,有主见了? 华霭刚想吼上一句,可张嘴,似有一股气堵在胸口,连声咳嗽,喘得不行。 段离章双手环抱胸前:“看着师尊这幅尊容,徒儿当真好生心疼。不如,我们打个商量。” 华霭苦于自身形如干尸,急需血液,一时拿她也没办法:“你……说。” “当年师尊自称化真派祖师,收我为徒,促我炼成血魂仙功,端的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可如今化真派覆灭,师尊为何不另作良木而栖?” “化真派覆灭了?怪不得将本尊饿了这般久……可恶!可恶!谁!是谁!竟然把我煞费苦心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 华霭抖着唇,剩下为数不多的气力,应是都被他用来咬牙切齿了。 段离章了然:“师尊原来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师尊有通彻天地之能,原来……啧啧。” 华霭:“……” “那我看还是算了,师尊什么也不知道,应是解答不了我的疑问。” 段离章挥袖掐诀,作势要走。 “慢——我是被人封印于此!” 华霭慌忙唤出一句,接着捂胸,似用尽了肉身最后一口气,昏厥过去。 也是被封印? 虽然早有预料,段离章听了,仍然不免一愣。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蹙眉走过去,紧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还想再问:“你……” 哪知,电光火石之间,手底下那干柴似的皮肤,瞬息恢复水润,一只强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天地顷刻倒转! 回神过来时,两人的上下亦是颠倒。 耳边传来男人沉沉的笑声。 段离章被华霭压在身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为什么?” 华发银眸,光彩依旧。身上压着她的男人,整个人容貌大变,正勾唇笑她。 仙邪各半的气质,几欲令觐见者百窍凝滞,忘却呼吸。 华霭见她震惊难收,替她摘了发簪,扔在一边,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撩起她脖颈边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细细嗅闻:“一千年过去,我的小莲衣,为何还是这么好哄骗?” 段离章回味过来,鼻音哼声:“师尊演技甚好。” “小莲衣一去不回,千年实在漫长,为师未明你遭遇,怎知你初心不改?”华霭看了一眼她的耳饰,此物平庸,不符她的喜好,但晓她总有夺人之物的习惯,便知其来历,“瞧啊,又有新人了?所以见为师形容枯槁,变心了,一刻也不愿多留了?” 华霭与段离章,有舔犊之深情,师徒之名义,主仆之裙带,也有阴阳之纠葛。 可段离章从始至终,不曾了解过华霭。从前,她没有资格问,也因信任不曾有问,不知他来历,也不知他修为深浅。 他是个谜。 她从未找到与他气息相似之人。 段离章与他对视:“试也试了,不如明着评判,我心如何?” “既然回来,便是还惦记着为师。”华霭夸她,“纯真不改。” 他透过肉身,直视着她的神魂,见她墨发披散,唇色含朱,一如当年绝色。 欲念一起,便不愿多言,他立即用灵力定住段离章的四肢,低头而下,用牙轻扯段离章腰间的衣带。 “等等!” “等什么等?你喜欢为师这副样子,变也给你变回来了,还废话作甚。” 华霭撑着半臂看她,只轻轻拧了眉,血煞之气便瞬间压过了仙气。 可他感觉到身下的人背脊一僵,想起当年她与他初次欢好时的可怜样,忽的又眉头一松。 “我……” “我什么我?小莲衣,你可知什么叫做千年等一回啊?” 段离章烦他急色,当即灵光一闪:“你就不问我为何千年未回?你根本不爱我!” “……”华霭揉额,就怕情情爱爱的洪水猛兽之词:“我看你才是成心烦我,别闹。” 他说着又要继续。 段离章大叫,坚持不让他碰。 “……”华霭觉得扫兴,可转念一想,他是师尊,于情于理,她这千年的遭遇,的确需要过问:“为何千年未回?” 便迁就她一回,问过再继续也不迟。 段离章松了口气:“我被人封印了。” 华霭难得愣住:“谁?” “桃花债。” “那你这桃花开得可算有些厉害。” 段离章又是点头,又是叹气:“被造谣,被追杀,可惨了。” 华霭看她一眼,千年前她还是玉面血魅的时候,便陆续将外头修仙界的情缘零零散散告诉过他。什么闭岳宗的天骄,合欢宗的圣子,天剑山的首席……她看上的都是些身世厉害的小子。 因而,华霭也不觉得她被人封印有何问题,毕竟她当年肉身只有元婴境,真正要纵横来去,修为还差得远。 约莫是自负神魂不灭,踢到铁板了。 第41章 互相忌惮 华霭拨弄她的耳垂,浅浅一笑:“那这个呢?” “筑基期的小点心。”段离章的手忽然能动弹了,将他的手划拉下来:“不值得说。” 华霭揶揄道:“我那挑食的小莲衣,口味变差了许多。” “这不是没得挑吗,乞丐饿极了老鼠也能啃两口。”段离章扬了扬眉,又伸手去勾华霭的脖子,轻声诉说:“不久前我才解除了封印,只能随意找了一副肉身,马不停蹄地往师尊这儿来了……” 她主动亲昵,华霭很是受用。 华霭闭了神念,单用肉眼瞧了瞧怀中的女人:“长得是有些磕碜……” 段离章瞅了一眼自己的胸脯,嫌弃道:“瘦了些,我也不喜欢,还是我的真身更顺眼。” 华霭亦是挑食,歇了心思,将她推走,好一阵叹气:“若不是看在你本身美貌,为师也下不去嘴,好生修炼。”他比段离章更挑剔,否则当年那么多仙胎侍童,他也不会仅仅留下她一人性命了。 “……”段离章顺势问:“我的神魂分明已至化神,可为何不似师尊,不饮血也能长期维持肉身?” 华霭觉着好笑,淡淡睨她一眼:“神魂化神,与我如何能相提并论?”她这才什么跟什么,当真觉得自己无敌,难怪千年前会马失前蹄。 段离章扯出一个狗腿的笑,试探着问道:“那师尊方才说的,你是被封印在此,也是骗我的了?” 华霭但笑不语。 “不愿说便不说。”段离章收了笑,“没意思。” 华霭就乐意逗她,挑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告诉她。 “你若能做到,游离此间天道之外,亦是可以做到肉身不腐,自己参悟去。” 游离于天道之外? 段离章皱眉:“这么高深?” 华霭起了身,一如既往,没有表态。 段离章也跟着坐起来,直觉他这话不假,于是反复品味了一番,记在了心底。 他不说,她自有办法得到答案。 但事还没完,她接着道:“师尊,我被封印千年,心中恶气未出,此次回来,便是想请求师尊出去替我报个仇!” “报仇?啊,你倒是提醒我了。”华霭将她看穿,打趣道,“是该报仇。跟我说说,为师那么大一个化真派,什么时候没的?又是谁给弄没的?” 化真派建立的时间,早到段离章无法想象,甚至足以回溯至五宗三阁成名之初。 化真历任掌门,都是华霭道君以神魂操纵之术亲手调教出来的听话傀儡。毕竟万事开头难呐,想要建功立业,务必他亲力亲为,不容他不用心。如何屏蔽天道、道家宗门,华霭亦是讲得头头是道,蠢驴都能听懂。 汲汲营营,偷偷摸摸,不怕别的,就怕天道觉察。 门派韬光养晦,弟子源源不断,华霭自认万无一失,安心享受化真派的供奉,只为等待机会来临……可他的小莲衣突然销声匿迹,化真派莫名其妙覆灭,这其中隐情难辨,让他不得不深思。 总觉得,事情有了变数。 一开始,华霭便怀疑段离章回来的目的,要他完全放下戒心,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人心,最是善变。 但,不得不说,很有意思。 “还能是什么时候,还不是那邪修……” 段离章将苏醒后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 可她说着,忽的一顿。 之前她所讲述的化真派的故事,与她当年说给峻极听的,是同一个版本,只为哄骗,获取好感,绝大部分内容,均为信口胡诌。峻极喜说奇闻轶事,照此版本,又有改动,将故事收录于他的《西洲百夜随访》。 先前,她将当年的版本,原封不动地告知给了钟翊,与其交好,端的是换汤不换药的心思。 然而,真相是,化真派并非小门小派,巅峰时期的弟子数量,足以撼动大宗门。 化真的立派祖师,乃是眼前这貌似谪仙实则道貌岸然的邪魔,华霭道君。建立化真派的目的,无他,他所修炼血魂仙功,需要源源不断的人血。 历代掌门受他神魂操控,大力弘扬双修法门。掌门在改编的门派心法中,伪造“真仙”预言,便是要诱骗男女弟子诞下子嗣,好叫提供血液的人羊不必断绝。 斗转星移,化真派最终与邪教无异,却从未被道宗讨伐。 只因为这漫天背佛的腥红之地,叫做遮天墟,乃是独一无二的仙器,顾名思义,此仙器可遮蔽天道。 华霭闭关其中,又以此仙器为阵眼,几乎掏空了虎豹山地底,造了遮天大阵——化真派上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以人血为朱砂,以四通八达的密道为笔墨,刻印出了遮蔽天道、画地为牢的阵法!若非化真弟子,绝无可能发现隐蔽的化真派入口,因此,化真才能藏匿修仙界中,不曾遭人发现! 这一切的一切,成就了化真派的基业。 那神秘邪修在此布下万魂转阴阵,豢养小悠等鬼修,亦不曾传出动静,不曾被道宗发现,便是背靠化真派的余荫。 既然对化真派的遮天大阵了如指掌,那邪修必定曾是化真弟子,绝不会错。 可化真派,究竟是什么时候覆灭的? 段离章闭目,巡视真身的灵识之海——有关化真派记忆,就像是游离在记忆星河之外的孤舟,它的确存在,但并非融合其中,同时又令人无法忽视! 段离章犹疑万分:“不对……” 记忆,时间,画面,统统不对。 华霭忽然问道:“你可记得,如何破除的封印?” “有人助我。”段离章道,“目前通过这幅肉身的记忆,诸多指向,我有理由怀疑是邪修手笔。” 华霭目光一动:“你最后一次回到为师的遮天墟,只说招惹了那天剑宗的首席,他追杀你至脱不开身,要借为师的地方突破化神……” 华霭有自己的思虑,顺着她的桃花情缘,一一往前推,亦是要查她的底。 有关修仙界的遭遇,段离章的确隐瞒了一部分。但她但凡告知华霭的,全是真实经历,此时与华霭一番对证,她能保证这一部分的记忆,不会有差错。 “我若是记得,我还能不说?”实际上,段离章能够确认问题的节点所在。 峻极的《西洲百夜随访》虽是根据她的胡诌改编,但段离章亦是带领过峻极一行人进行过实地探查,因而化真派覆灭的时间,一定是在她遇到峻极一行人之前。 但再具体一点,她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华霭意味深长看着她:“所以,你从头到尾,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化真派何时覆灭。”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对他有所隐瞒? 段离章不怕他诈,反唇怨他:“师尊你疑我?我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谁能好得过你我的关系?” 这一连三问,的确把华霭问住了。 “……你继续说。” “在此之后,我又自信满满地出去闯荡……随后便被封印了。” 她神魂被封印在封魔石,期间又时常昏睡,直至凡女误将封魔石认主、受邪修坑害,她才得以脱身。 华霭观察她的神色,“你再仔细想想?” “不想了,想不起来。我猜,外面的万魂转阴大阵运行千年,化真派覆灭的时间,理应是我被封印之前……不,更早。”段离章装作无奈,揉了揉额头:“……照理说,我的记性,不可能这么差。” 华霭凝视着她,笑了笑:“当然,若为师猜的不错,你的记忆被篡改了。” 前提是,她真的没有任何隐瞒。 段离章猛地抬头:“记忆被纂改改?谁敢?” 她知道华霭多有不信。但她可以肯定,记忆确实是被人篡改了……虽然和她告知华霭的,有一些出入。 “有头绪了?”她这反应不作假,华霭终是信了几分。 段离章摇头:“也就是说,我能夺舍成功,绝不是巧合或是运气好,果真是在某人的算计之内?” “此人能耐不小,消去记忆,便是怕你想起他究竟是谁。看来,他是与为师的化真派有仇啊,但他又偏偏放过你,这倒是有趣。”华霭摇头道,“此人对你了如指掌,定有所图,可你一点头绪也无,真叫为师难办。” 此人不仅清楚她的身份,还有能力篡改她的记忆。 可做这事的人,会是谁呢?目的又是什么? 啧,棘手。 段离章摇首,恳切道:“师尊,徒儿惶恐!我才不要做人手拿把掐的棋子!” 她一双美眸颤动,泫然欲泣,扯着华霭的袖子,要他替她想想办法。 “……放手。”华霭掸了掸袖袍,指着她的眉心,“修士的记忆,就算被篡改,也做不到绝对干净,神魂之内亦有迹可循,为师的确可以一试。” 段离章闭眼,等他施法:“那还等什么,动手啊。” “问题是,只有小莲衣不行。” 段离章睁开眼,美眸圆瞪:“……师尊还是疑我?” “哪里,为师是认可你的实力。” “……哼。” 两人心知肚明,修炼血魂仙功的修士,神魂境域乃是绝杀之地。 修炼此功法者,仅有他们二人。若说这世间唯一真正忌惮的人,就是对方了。 第42章 学以致用 “若是有心,为师行差踏错,也会变成你的阶下囚。”华霭将她拥入怀中,温声道:“为师从前教过你的,你说是不是啊,小莲衣?” 纵使华霭想弄清实情,却也不会被段离章牵着鼻子走。以防某个小东西,真的存了请他入瓮的心思。 “好!此事,我自会查探!”段离章愤恨咬唇,把人推离,嘀咕一句:“狗屁师尊。” “小莲衣好交友,人脉广,为师信你有这个能力。”华霭也觉得她过分幸运,可是修士争命,从不讲究运道,他沉吟片刻,调侃道,“莫非将你从封印中解脱的人,是哪个痴情种,什么都不图,只图你平安?” 段离章的不屑都写在脸上:“放屁!他们巴不得我死了!哪来的痴情种,我看同你这般无情的倒是多如牛毛。” “不要妄自菲薄。至少那天剑宗的首席,对你一心一意。”华霭笑她,“一心一意,想杀你。” “烦!”段离章说是最后问一遍,“你真的不帮我?” 华霭摇头。 “最后一遍,真不帮?” 华霭还是摇头。 他打定主意不会插手段离章的事,任由她软磨硬泡,他愣是不应。 心有所感,眼前的女邪魔,已经是一头皮毛华美的成兽。 她人是野的,心也是野的。从前便是如此,大多数时候不漏山水,指不定是憋着什么坏水。 从前她行事骄狂,时常惹出祸事,屡屡回归,只因她离不开这处避风港。 因而,他唯一能拿捏她的依凭,便是这能让她安心龟缩的遮天墟。 修仙界不容邪魔,她再野,迟早也会被逼无奈,不得不回来。 他只要固守遮天墟,便不怕她会与他割席。 至于化真派覆灭,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外面的化神修士只剩个数,天道将倾,想来,他也等不了多长时间了。 他的渴血之症,由她解足够。 “过来。” 华霭朝段离章招手,目光落在她白净纤细的脖子上。 “师尊倒是想得美。”段离章不理他,说着就要起身,“我很忙。又要重新修炼,又要调查那幕后黑手,恕徒儿难以奉陪。” 华霭哪能放过她。他仅是重复方才的两字,段离章的身体霎时轻若鸿羽,不受控制地朝他飘去。 这老邪魔实力深不可测,段离章也概不反抗,任由己身落入他怀里,不想白白浪费力气。 “何必去探虚实。”华霭轻触她的脸,“为师只当你是无聊,寻个乐子,别再恼了。” “我不乐意有人算计我!” 段离章大喊,在他怀里肉弹似的动弹,差些撞到他的鼻子。 华霭哄她,好言相劝道:“即使有人算计你又如何?你我仙功大成,不死不灭,他们呢?活得再久,化神也不过五千岁余。” “我睚眦必报,我小肚鸡肠!” “我耐心有限!你和一堆枯骨较什么劲!” 没办法好好吃她的血,华霭肝火突然窜上来,肉眼可见的浮躁。 本是贪图相亲相爱的氛围,哪知他的小莲衣竟然这么不识相。无法,他只好又定了她的身子,不如干脆些,就当她是案板上的鱼肉,只管吃了便是。 他舌尖一划,她的脖子上立即出现一道口子,作势要咬。 段离章脖子一凉,知他要下嘴,急急出声:“师尊,你可知,我被封印千年,悟出了个什么道理?” 华霭顿了顿,试图理解其意,可血液的馨香引动着他最原始的冲动,他忽的笑了。 可容不得她拖延时间,等他享用完,有的是时间听她倾诉。 这就是命。段离章叹了口气,只管放眼欣赏起遮天墟的无边景色来。 她曾马失前蹄,与华霭这恣意妄为的行径,脱不开关系。 他以身作则,她学以致用。 没道理只有她体验不听劝告的下场,也是时候让他尝尝苦果了。 华霭一口下去,顿觉不对。 她的血鲜美、酣甜,明明只是肉体凡胎,却足以媲美他命人精挑细选的“仙胎”。 可是…… “……血有问题!” 他脱口而出,当即一拍胸窍,试图将咽下的血液排出体外。 然而这血古怪非常,似生吞石灰,附着在肉身肠壁,不仅无法通过任何手段排除,还在他的体内迅速燃烧起来! 熊熊烈焰,破开丹田,如绽莲花。 华霭双目微瞪,立即吐出一大股腥红的浆体,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忙不迭地用手去接,企图重新将它们送还口中。 浓郁骇人的红,却又不是血液,每一口,每一滴,都是他肉身的修为结粹。 血红的光华闪烁,如指缝流沙般四溢,未落地之前消散,将他夺取的、剥削的,带着不曾超度的生命之实,重返天地之间。 “啊!啊!啊!”华霭眼睁睁看着肉身销毁,痛苦地大叫起来。 段离章捂耳朵,眉头紧蹙:“别装了,又不痛。” 华霭无言:“……” 肉身销毁,白骨不存。 尘埃落定,只剩华霭光秃秃的神魂还站在原地。他错愕地看了地上的一捧骨灰,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笑了一下,抬腿就是一脚踢过去。 可笑的是神魂无形,他的脚,真就从骨灰当中穿过了。 限制段离章自由的灵力荡然无存,她重新坐起来,神情高深莫测。 她哎了一声,无比怅然地唤他:“师尊……” 但终究是没能克制住内心的真情实感,很快捧怀大笑。 “哈哈哈——” 一如她刚进遮天墟,看见他快死的模样,笑得张狂又肆意。 华霭知道自己是中了套,沉默半晌,开始重新审视她。 果真是冲着他来的。不愧是他的小莲衣,他的直觉虽准,却终究是没有防住。 他觉察血液有异,反应已是不可谓迅速,却依旧无力回天,只怪这血……实在是太毒! 她“随便”找的这幅肉身,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你厉害!”华霭不留余力地夸她,可嘴边却是笑得干巴巴,咬牙道:“然而,为什么?” 段离章抹去脖子上伤口的残血:“我试图与你讲道理,可你不听。” “肉身而已。”老骨头的嘴总是最硬的,华霭不断说服自己,“没了可以再换。” “你换不了。” 段离章打开储物袋。 血魂仙功虽是令神魂不死不灭,可没有肉身为媒介,与幽魂无异。若面前人是普通修士,华霭立即夺舍便可,可偏偏是同道中人,侵入段离章的灵芯,便是自投罗网。 华霭心中打鼓:“换不了是什么意思?” “师尊,我好像只告诉了你,我被人封印,没告诉你,我到底是怎么被封印的。别着急,我这就演示给你看……”段离章找出那块不起眼的玉石,一拍而起,扔向空中,“你可要看好了!” 第43章 欺师灭祖 华霭从未想过自己会栽在“谁”的手上。 何况这个“谁”,还是自幼受他教诲的玉莲衣。 他突然回想起两人的初见。玉莲衣混在一众仙胎侍童中,被化真派作为祭品献上,鬼使神差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好一朵洁白的娇花。 她的年龄要比其他孩童们大上许多,大约岁十有三,遵循往例,已经不能够再作为仙胎侍童被送进遮天墟了。 然而,疑惑一闪而过,少女眉目间的初生的娇态,欲语还休的垂眸,让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最有意思的是,在一堆充满好奇、希冀,即将受祖师“点拨”的孩童当中,她眼中的颓寂,代表她早已明白,成为仙胎侍童意味着什么。 她知道她会死。 所以她不看他,而是双眼空空地了望遮天墟的无边赤色,对这人世间没有丝毫留念。 可渐渐地,她的目光中又浮现出一丝疑惑。 华霭当即了然,她能听懂! 其余仙胎侍童都无法抵御的靡靡梵音,她能听懂! 她可以领悟血魂仙功! 或许是人族的肉身,记忆的绞杂,让华霭懂得了什么叫做寂寞,他迫不及待地将她留了下来。 “来,唤我一声师尊,从今往后,这遮天墟,便是你的家。” 华霭很清楚,但凡给她一线生机,她便能够牢牢抓住。他的小莲衣,不够温顺,但足够聪慧。 但凡给她一个机会…… 计划本该万无一失才对……本该万无一失才对! 活了上万年,华霭头一次被自己蠢笑了:“哈哈哈!” 便是此刻,那一粒毫不起眼的玉石,随着段离章唇边道经的轻吐,忽然变得金灿耀目起来。 “……天道降世,一言通真……” “……燃心照芥,乾坤乃衡……” “……神魂炼液,魔妄无咎……” 华霭看向天上的背佛,不知何时,那令人头晕脑胀的念经声早已停下了,大佛们也在此时转过身来,一尊又一尊的不坏金身,正面目可憎地脱落。 天开一线,道霞吞赤。 他曾蔑视过的天道,找上门来了。 “不该小瞧你的。” 华霭认命地闭上眼,道炁神光一如乾坤初现般裂变成咒,将他卷入封魔石之中。 “封魔诀,果然好用,多亏我当年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了他……学无止境啊!” 段离章感慨着从前,略微抬手,封魔石重新飞回她的手中,仅用一只眼,透过玉石表皮那一丝裂缝往里看。 她以神识呼喊里面的人:“师尊,听得见吗?!” 黑。一望无际的黑。 华霭许久不曾体会过失重的感觉了,但这个过程并未持续太久。 他突然重重落下。 然而,华霭不曾体会到摔落的痛……或者说,当他被封印,只要身处这封魔石之内,五感尽失,什么感觉都不会再有。 直至段离章的音容突然出现,划破黑暗,华霭这才看清了周围环境。 一座毫不起眼的洞窟,寂寥空荡——不然呢,这里是封印之地,又不是请他来游山玩水的,她不曾研习待客之道,瓜果酒茶更是想都不要想。 重获五感,遭受背叛的愤怒,突如其来,无可遏制。 华霭怒斥:“玉莲衣,你欺师灭祖!” 段离章无奈提醒道:“师尊,那是道家的规矩,我们邪魔不讲究这个。” 失去一身修为,华霭再怎么气愤,也只能在封魔石里面跳脚:“放为师出去!为师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段离章笑容明媚,宽慰道:“师尊,你也别怪我,为了带你出这遮天墟去享清福,徒儿也算机关算尽,费尽周折,你多少体谅一下,别总是这么挑剔。要我说,这封魔石里面,和你的遮天墟也差不离。” “享清福……”确实够清的,不过是清心寡欲的清!鬼才信她! 段离章懒得听他抱怨,抬手挥别,道:“师尊,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先不同你聊了,得空便来看你。” “你别——” 段离章指尖轻敲玉石,震得华霭耳聋目眩,话说半句还差些咬到舌头。 一个站立不稳,猛地跌倒在地,还是双腿下跪的姿势,看上去,真就弱小又狼狈。 段离章轻笑了一声,念动口诀,二话不说收起封魔石。 华霭沉默以对:“……” 然而就在光明覆暗的一瞬,他忽然看见了地上的道道划痕。 他似有所感,迅速转头,只见密密麻麻的划痕,遍布整个洞窟…… 黑暗再临。 封魔石落入储物袋的同时,遮天墟也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 一块巴掌大小的暗红色泥块,漂浮在段离章的面前,平平无奇到让人有些嫌弃。 这还是段离章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仙器,而且是修仙界不曾记录的仙器——可若说是仙器,却未有炼造痕迹,倒像是天生地养的神物。 段离章不欲多想,只将遮天墟纳入囊中。是与不是,下次再见,一问华霭便知。 生性散漫的邪魔,受不住封印滋味,华霭也不会例外。待他想清楚了,自会倒斗倾诉,不必她多费唇舌。 那么接下来,也该轮到这万阴转魂阵了……她毁了那邪修的心血,就不信他不现身! 段离章立即神魂显身,将血气凝结于指尖,化神修士的一招过去,不费吹灰之力,此间殿室的千百石柱便如碎冰般片片崩裂。 没有石柱的支撑,头顶的大殿顷刻倒塌,震耳欲聋。 她将血气萦绕周身,哪怕巨石滚落,亦是触之即消,悉数化为湮粉。 华霭道君、化真派、遮天大阵……化真派的基业,直至今天,才正式宣告覆灭。 与此同时,一叶兰舟带着绿色弧光,冲出密林,跃入清宵。 钟翊中了迷药,正躺在兰叶上,沉沉昏睡。 再次被兰若戌一把抓上高空的林晓菁,跪坐在舟尾,略有怔忡地开口:“师尊,我家小姐……”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虎豹山中心地带,突然天塌地陷! 音浪、风浪,于刹那荡开,排山倒海,相继吹倒一片外围的林木! 兰叶舟摇摇晃晃,好一会才恢复平稳。 林晓菁无比惊慌,许久才反应过来:“师尊!那边、那边是怎么回事!” 是地龙翻身吗!可是,她家小姐,还没有出来啊! 兰若戌面上平静如水,一挥手,袖中洒出一片他早已准备好的迷雾,林晓菁一经吸入,立即向后倒去。 “还是等着离章给你解释,我怕说错话,惹她生气。” 兰若戌凝望着那片废墟,眉头久久不曾放松。 那是区区筑基,无法插手的地带。 眼下,他也只能默默祈求,希望她安然无恙才好…… 但,刚才那是什么? 兰若戌眨眼,眼幕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看方向,是从陵城到虎豹山……怎么会有这么快的东西,难道是元婴的遁法? 可宗门元婴大能,哪怕此时察觉到了虎豹山异动,亦是会从开目山穿越毒障,直线而来,哪怕全力遁行,亦是需要半日。 思索片刻,仍觉不符常理,愈发显得是他担忧过度产生的错觉了。 第44章 血海荡山 “成了!” 随着化真大殿的坍塌,小悠惊喜地叫出了声,三只小鬼立即化身幽绿的蜻蛉,旋转着飞上空中,束缚他们千年的大阵不复存在,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然而,眼下还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 待三人飞至高空,小悠长唤一声:“阿晃!助我!” 这是两人私下的约定,少年会献出自身,助少女成为元婴鬼王。 阿晃痴痴眺望着远处宁静山河,闻言怔住一瞬,但他又很快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朝小悠飞去。 阿栓立即意识到小悠的目的,亦是出声:“晃!公!” 阿晃顿住,灵翅晃动,左右为难。 是吗,这对阿栓来说,原来不公平吗? 可是…… 小悠见势不妙,立即恢复人身,冲他喊道:“阿晃!你答应过我!你也答应过姐姐!姐姐要你保护我,你忘了吗!” 姐姐……对。 没错,姐姐说过这样的话。 “我记得。” 那就不必再犹豫了? 阿晃垂下了头。 他做人时的记忆,留存得不如小悠和阿栓多。 只记得有一个叫做“姐姐”的人,教会他用藤草编织的技法,姐姐最喜欢蜻蛉,说它们虽然是微末的虫,却能飞的又快又远。 记得姐姐要他们跑,沿着那条黑漆漆的通道,一直跑,绝对不能回头。 后来……他突然醒了过来,日复一日徘徊在这幽暗的大殿中,靠着这仅存的记忆,维持修炼的动力。 他好想去找姐姐啊。 姐姐的怀抱,是他做人时感受过的唯一温暖。 他想告诉姐姐,他做过很多坏事,害过很多人,可他不是个坏孩子! 他只是……只是想要再见她一面! 可是,只有小悠记得姐姐的样子,只有小悠能找到姐姐。 小悠说,会替他转告姐姐,他很想她。 要想离开这里,他们三个,只能剩一个。 他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想到这里,阿晃头也不回地朝小悠飞过去:“对不起,阿栓!” “阿晃!” 小悠大喜过望。 然而,一道邪风呼啸而来,黑雾如罩,天地刹那黯然! 小悠面色大变!他来了!那邪修,他来了! 可是! “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小悠当即知晓,鬼王之计已是功亏一篑,她作势要逃,但见咫尺之间,虚空之中,霎时凝聚出一道人形,一掌拍在她的胸口! 鬼修无形,可出手这人,手持染邪佛珠! 佛珠染邪,已是威力大减,不如佛修加持的金光佛珠厉害,却因境界压制,重伤金丹鬼修绰绰有余! 小悠当即坠落在地,哀恸地嘶鸣,鬼形散而不凝,大有消散的征兆。 “好险,差些让你们这群化真余孽跑了,小鬼就是小鬼,真是不让人省心。” 这邪修元婴境界,实力不俗,若非他周身凝邪,又大摇大摆不曾遮掩,仅凭这大义凛然的逐字逐句,当真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什么道宗天骄,现身此地,只为驱邪镇鬼。 然而,他是邪修,货真价实的元婴邪修。 他有备而来,金丹鬼修在他眼里也不过蝼蚁。但他似乎并不着急除掉三只小鬼,只用一双狭长的凤眼淡淡扫向四周,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猛地看向脚下! 一股冲天血柱,如长虹贯日,如赤色之龙,呼啸着捅破大殿废墟! 感知到这血水的厉害,邪修顿时化身黑雾,全力遁向高空。 血龙坠落,滚滚而下,形成海潮,血浪翻涌,吞吃着废墟之上的一切,连同化真派上空的毒障也一扫而空。 暴涨的化神威能,硬是将那邪修驱离百里开外,不敢轻易靠近。 段离章远远望去,视线穿透落于融入云层的大片黑雾,看见了邪修的真容。 果真是他! 陆眺! 自夺舍当日起,段离章便疑他有异,又不信巧合,便是先前答应小悠破阴阵,也是为做两手准备。 结果已出,再无需闭岳宗元婴出手试探。 破这阴阵的动静,当真能引他现身! 若她猜的不错,陆眺,便是擅自纂改她记忆之人。 陆眺锦衣夜行,鸦羽长麾,手捻佛珠。较之陵城邪修洞府时,他的容貌又有变化。 觉察到段离章的视线,他邪气一收,端的是俊逸非凡,哪里还有装作筑基邪修时的猥琐魔怔之态。 他俊而自知,唇角挂笑,自负到让段离章又想猛踩他那张臭脸。 就连味道也……更臭了! 可眼下,段离章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想验明他的目的,还要从长计议。 段离章秀眉微拧,收了荡山血海的神通,纵身落在三只小鬼身边。 “没时间了,你们三个也别争来争去了,快决定,谁成鬼王!是阿晃,还是阿栓!” 神魂显身稍纵即逝,无法再继续维系,段离章已恢复凡人之躯。 她手握遮天墟,脱身不难,但要想揍这陆眺一顿,只能靠他们其中一个成为元婴鬼王,为她出这口恶气。 阿晃恢复了鬼身,闻言心慌不已:“为什么是我们,小悠她……” 段离章直接打断他:“她不行!别想了!” 她倒是最看好小悠,聪明伶俐,莫名对她唯命是从。 原本先前一切都谈妥了,眼下要换人,她也一万个不乐意。 阿晃和阿栓,这一个傻子,一个口吃,未来沟通起来,怕是头都要疼死了。 可小悠被陆眺打得鬼形不凝,就算吃了阿晃和阿栓,恢复伤势有余,想成就元婴,已是痴心妄想。 小悠默默了看了段离章一眼,这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可她来不及说。 时间,不够了。 她很快有了决断,重新缩成了蜻蛉,抖动翅膀,用最后的力气飞向阿晃,贴在他的唇角,轻声道:“阿晃,吃了我。” 阿晃没有人身,亦没有心,可他此时只感觉胸口酸涩难言,手足无措的去找阿栓,脸上的表情比鬼还难看:“阿栓……” 他从来没有想要成为鬼王! 他只是想找到姐姐……只是想找姐姐啊! 段离章才不管他们谁成鬼王。 但小悠已做选择,她便不耐烦地催促阿栓:“快些!阿晃吃了小悠,你是打不过他的,你们三个青梅竹马一场,不如成全这场情分。” 阿栓自段离章出现,便全程低着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只是,当段离章说完要他“成全”的这番话,他的眼睛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字:“姐姐。” 他走到段离章身边,伸出双手。 “你做什么?”段离章满头问号,鬼使神差的,竟然没有动弹,任由他抱住自己。 短暂的一瞬。 阿栓的双手穿过了段离章的身体,明明鬼修灵体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却心满意足,憨态可掬地笑了起来。 最终,他化作蜻蛉,停留在阿晃的额头。 “我不!我不要!”阿晃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嚎啕大哭,可是他又忘了,鬼修是没有眼泪的:“我没有记忆!找不到姐姐的!” “阿晃。” 小悠忽的出声。 阿晃抬头:“什么?” “别哭了,是我骗了你。” “……什么?” 小悠道:“吃了我们,你就能找到姐姐了。” 吃了我们。 你就会拥有我们所有的记忆了。 第45章 鬼王螟蜓 沐浴日光的未来,只能由一人见证。 此时离日出,只剩下两个时辰。阴阳不融,小悠已是重伤,一经日光照射,定会消散。鬼王若此时不成,那便是永远别成了! 段离章厉声道:“不能再等了!” 随着她话音一落,阿晃因小悠的坦白,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点了头,颤抖着张开嘴。 “阿晃,替我们照顾好姐姐!” 两只幽绿的蜻蛉合拢翅翼,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阿晃的口中。 霎时,夜空幽芒大盛! 以少年鬼修为中心,突破元婴的浩荡声势,引动着周围空间不断扭曲、变幻。 无边的清朗夜色,仿佛是撞入了一片绿水,荡出斑斓的波纹。 一朵来自幽冥界的彼岸花,莫名出现在废墟之上。 它无根而生,无风自摇,花瓣开合,仿若有灵。 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接连成片,朝着四面八方,绵延生长,最终盛开到极致,汇成明红的花海,大有漫天遍野之势。 此地方圆十里,本是被段离章的血海神通扫荡,寸草不生,可眨眼间的空间变化,令周围焕然一新,目之所及,又是另一番妖冶迥异的生机勃勃了。 见此情形,段离章定了心。 鬼王初生,幽冥路开。轮回天道,不可违逆。 这元婴异象,是天道要召唤阿晃,入那幽冥界任职啊? 也不知阿晃是上哪沾的诡异气运,他突破元婴的过程,意外的顺利——不仅如此,他还成了天道钦点的鬼王,阴阳两界短暂交叠,修仙界与幽冥界相通,均是为他开道,哪怕是阎王爷亲临,也不敢从中作梗! 托了阿晃的福,段离章也有幸一览黄泉风光。 她身在两界交汇之处,眼看无数枉死的生魂缓缓升空,因鬼王的诞生得以从此界脱身、豁免,一一化作莹透的灵鱼,朝着远处矗立的城门游去。 城门宏伟高耸,几欲穿云,门头横匾上书有三个大字:鬼门关。 忽然,城门被推开一条缝,从里面走出两个巨大无比的人。 说是人,也不对。这一人,长着个赤红牛头,另一人,顶着张青灰马面,头戴花纹精细的官帽,肢体笨重壮硕,步伐却十分悠闲轻盈。 两人正是幽冥界阎王爷座下的牛头、马面。 “嗨呀!大喜事!” “我们这幽冥界,终于是迎来新的鬼王了!” “阎王爷前些日子还抱怨轮回者众多,殿前人手不足,他老人家生死簿都看不过来!” “如今多了一位新掌殿,他老人家指定欢喜!” 牛头马面一人一句,欢心地呼喊,突然横冲直撞,急速接近。 虽说段离章见多识广,无惊无怖,但她见这幽冥界的投影神迹,是头一次。见这牛头马面,亦是头一次。 瞧那泰山压顶似的视觉冲击,实在唬人! 段离章寻思,若不然,还是避一避? 这牛头马面兴冲冲,总不是冲着她来的? 就在段离章准备挪个位置时,一名青衫男子从天而降,立于她身前,呵斥道:“止步!” 青衫男子拦住牛头马面的来路,竟是怕冲撞了她。 两座大山真就听他一言,立即稳稳刹停。 “小的牛头!” “小的马面!” “拜见新掌殿!” 青衫男子肩宽窄腰,身形修长,挡住了段离章的所有视线,她只好越过他的胳膊,探头去看。 牛头马面一左一右,跪拜在他跟前,宛若式神雕像。 这机遇,这排场,让段离章羡慕不已。 是,她修得血魂仙功,已是他人求不来的大机缘。她曾听游荡在修仙界的鬼修说起过,幽冥界“掌殿”一职,乃是天道钦赐的铁饭碗,身份仅次于正仙阎王爷! 虽说一入黄泉幽冥,任职阎罗十殿,再无羽化登仙的可能,但也是仙职在身,破格荣升为神魂不灭的存在了。 何况幽冥界的生活亦是丰富多彩,除了没有日光,不够亮堂,处处不比修仙界差。 青衫男子命牛头马面起身。 “我已感知天道,知晓阎王爷有意要颁我做掌殿。可我还有一事,做完这件事,便同你们回去赴职。” 马面搓着手:“好说!敢问新掌殿如何称呼?” “我名螟蜓。” 说完,螟蜓转过身来,与被他护在身后的段离章四目相对。 柔情似水。 段离章直勾勾地盯着螟蜓,上下打量,神色惊异不定。 鬼修突破元婴,亦可随心而动,重塑肉身。眼前的男子,青衫挂翠,挽发簪玉,整张脸是雌雄莫辨的漂亮,眸光幽静,一如黄泉碧落的投影,望不到底。 但他喉头微动,唤她:“姐姐。”声音低沉清幽,如假包换的男人嗓音,挠得人耳蜗发痒。 段离章心中直呼,你谁啊? “阿晃?螟蜓?”她斟酌着到底用哪个名字叫他,思虑再三,道:“还是螟蜓,你不是阿晃。” 第一眼看过去,他给人的感觉就不是阿晃,甚至漂亮得让人误以为他是小悠所变——可他不是小悠,不是阿晃,更不会是阿栓。 他与那哭啼的阿晃,羞怯的小悠,憨笑的阿栓,处处相距甚远,外貌上没有丝毫可以重叠的地方。 他是鬼王,是阎王爷座下的新掌殿,螟蜓。 融合了阿晃、阿栓、小悠三人的记忆,却不再单单是其中一个。 或许是阿晃心软,无法独自承受一切。依照他的意愿,让新生的螟蜓,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存在。 他属于幽冥界。 这一认知,令段离章顿时有些心慌,试探问道:“你可融有小悠的记忆?比如,我答应帮你们破阴阵?然后?” 他不会不认?那她岂不是一晚上白干? 螟蜓笑了一下:“姐姐放心,我什么都记得。” 说完,他径自将她拥入怀中。 前尘旧忆,历历在目,三名少年男女曾情同手足,却也个个包含私心,他们都想独享姐姐的爱。 在成为鬼王这件事上,小悠曾经骗了他。 幸好,最后一刻,她没有再骗他。 他终于找到姐姐了。 这他有新的肉身,他的手也没有再穿过她的身体。 她好温暖,他不想放手。 段离章不讨厌他的拥抱,想着还要麻烦螟蜓帮忙,便容他放肆,不过有件事,颇为尴尬。 她道:“我有点冷。” 螟蜓重新拥有了肉身,但鬼修还是鬼修,不是抱着一坨大冰块的凉爽,而是一种毛骨悚然、阴恻恻的冷。 第46章 鬼邪交手 螟蜓沉默片刻,松开了手。 他将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地看向天边的云层。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暗暗戳着指尖,一遍又一遍叮嘱自己:下次相见……一定要注意收敛自己的鬼气,可不能让姐姐生厌。 牛头顺着螟蜓的目光望去,看见一团黑云,心中顿时了然。 他主动请缨,老实牛的脸上,竟也能看出一丝谄媚:“掌殿有何难处,可要小的们帮忙?” 别看牛头马面点头哈腰,做的都是下等人的献媚姿态,若论修为,都是实打实的元婴境界,又身居鬼仙之位,强出寻常元婴鬼修一大截! 段离章听了喜不自胜!鬼仙亦是仙职,各有神通,牛头马面联手,哪有他们治不住的东西? 她急的要死,都想立刻替螟蜓答应下来:好啊好啊,若有两位幽冥界的元婴鬼仙助阵,还怕那叫做陆眺的区区邪修作妖吗? 可螟蜓只勒令牛头马面在此等候。 “此事乃往日私人恩怨,无需你们插手。” 牛头马面均是应了一声,退至螟蜓后方,抬头挺胸地屹立,双眼亦是恢复了巨像般的坚毅。 段离章仿佛头发都愁白了一根,请他三思:“弟弟,好弟弟!你没必要亲自上场?姐姐心疼!” 她若是有牛头马面这般等级的仙职打手,修仙界她都能横着走了! 这可不是搞个人主义的时候,与其一对一的斗法,不如一起上,把那臭东西狠狠揍一顿! 可惜,段离章虽曾经名满修仙界,对幽冥界规矩却所知甚少。 幽冥界和修仙界虽同受天道监管,却也有另一套秩序,仙职都有正经事。牛头马面是受了阎王爷的遵嘱,前来接引螟蜓任职,不管其他,但螟蜓开口,那便是另说。 初来乍到,若是麻烦牛头马面,欠下人情,来日也需归还。 除非他哪日当上幽冥之主,便不会再有这层顾虑。 眼下,他只是掌殿,得了便利,就必须为唯一的正神阎王爷做事。 平日,要讲究上值休沐,要逢时巡视人间,要统御八方小鬼,要护幽冥界安宁。 事情干多干少,要看人情世故,也要看身后背景。历届掌殿,也有干不下去的时候,若哪天厌了烦了,踏入轮回之所,转世投胎为人便是。 可螟蜓不一样,若想要保护心上人永生永世,只能进,不能退。即使这样做,必定会与她长久分开。 那邪修将三小鬼关在化真派千年,事后又想抹杀他们,本有私人恩怨。 另外,他也是想亲手替她出口恶气。 虽然他还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仇怨。 他想到便问:“他何故惹了姐姐?” “他——” “下次见面,再说与我听。” 螟蜓趁她不备,忽的笑了一下,揽住她的脖子,轻轻落下一吻。 “喔——”牛头马面对视一眼,俱是一脸“吃到瓜了”的表情。 但来两人不及八卦些什么,便见远处风起云涌。那最高处的一团黑雾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大有癫狂之状,暴怒而起,重新化作人形,径直朝这边冲来!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段离章,也被螟蜓这突如其来的示爱,搞得脑袋一空。 再想问些什么,螟蜓已是化作青光,与那黑不溜揪的陆眺过上招了。 牛头马面察言观色的功底扎实,两座大山立即在她面前蹲下,朝她伸出巨掌:“掌殿夫人当心!快到我俩怀里来!” 凡人之躯如何能抗幽冥之气? 可牛头马面心里有数,知晓段离章并非普通人——他们就乐意做这幅不值钱的样子给人看。 他们是受天道点拨,畜牲变化。 畜牲嘛,生来便是给人逗趣儿的! “……”段离章不反驳,纯粹是懒得解释,无奈道:“那邪修心思深沉,实力不可小觑,多留神些你们掌殿,莫要他吃亏。” 元婴修士交手,令大地震颤,花海倾覆。 明红的花瓣如雪片般飘洒,落在每个人的肩头,轻轻一点,即刻消失不见。 牛头看了两眼暂且势均力敌的黑青双色,直呼放心:“掌殿夫人可不要小瞧咱们天道钦点的鬼王。” 马面亦是哼笑道:“区区邪修……” 可他话音未落,一个什么东西如炮弹般砸向地面,震起一片残花。 在场观众,视力都不差,定睛一看,躺地上的不是陆眺,竟是螟蜓。 陆眺像只斗胜了的黑公鸡,站在云头放声大笑,见段离章阴恻恻朝他看去,他眉头一挑,颇为风流。 不知是不是段离章的错觉,这一刻,仿佛回到陵城那日,陆眺好似被那幼稚的少年上身,远远邀功道:“你看我厉害不厉害?” 神经! 段离章暗骂两句,看了牛头马面一眼,咂嘴摇头。 牛头支支吾吾:“……热身!咱们的掌殿,一看就是乖宝宝,从来没有打过架,都不知道干架前要热身呢!” 马面亦是给自家人撑着面子:“正是,咱们幽冥界的人,体质阴寒,手脚冰冷,掌殿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瞧着,一会儿准能逆转局面!” 螟蜓从地上起身,轻咳两声,身形微晃,低头看向胸口。 讲道理,他才刚出生,仅有满脑子的记忆和天道赐予的天生神通,的确……没有打过架。 可这邪修,与他不同,一经交手,便知他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士。 邪修将杀机暗藏,他甚至没能看清他用的什么击伤的他——左胸好似被某种神兵利器洞穿,却无血迹流出,只有一圈像是被黑油污染过的痕迹。 若是普通修士,便被精准击破心窍,恢复艰难,落入下乘。 亏得他是受天道庇佑的鬼王……此地连通阴阳两界,在日出之前,他均是能源源不断的幽冥之力,无限恢复己身! 螟蜓单手掐诀,周身残花汇聚,翻飞如蝶,于刹那间填充了他缺失的肉身,再无受伤痕迹! 同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于虚空中响起—— “区区邪修,也敢造次。螟蜓,寡人助你诛杀此子,速归!” 陆眺额头青筋一跳,大呼不公:“你们幽冥界的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还这么玩是?啧,真他妹的下贱!忒不要脸!” 螟蜓似有所感,心随念动,凌空一握,莫名捏出一块青金虎符。 此虎符名字平平无奇,表面仅刻有“阴符”两字,一如大道至简,可掌幽冥万物,一言成阵! 此时恰逢两界交汇,虽只是幽冥界的一隅投影,但用于对付元婴邪修,已是绰绰有余! 陆眺一见阴符,当即不再停留,一甩大麾,便是飞遁。 “黄泉九幽,阴阳镇恶——” “螟蜓!”段离章喊住他,“不必开阵了!” 那家伙跑得是真的快。 邪修别的不谈,若是想跑,谁也拦不住。 除非,下一次冤家路窄,她仍然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把他瓮中捉鳖。 第47章 另寻他法 尘埃落定,段离章立即从牛头马面的手心跳下来。 螟蜓收拢了周身的幽冥之气,翩然落至段离章身前。 牛头马面跟着的往下一看,四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被螟蜓一个眼神震慑住了,又继续目不斜视,伪装成两座大山。 螟蜓垂下眼睫,雌雄莫辨的容颜上染满了失落:“姐姐,我是不是……表现得很差劲。”他借用幽冥之力,不仅占尽优势,却还是吃亏。 甚至有阎王赐他阴符襄助,最后还是让那邪修逃了。 螟蜓抿唇,有些不敢看她,心中忐忑:姐姐会不会怨他? “怎么会呢!你只是略有不慎,落了下风,又不曾落败,何故怀疑自己?”段离章一眼便知螟蜓的心思,难得主动心疼美人,叫他不必往心里去,宽心道:“你第一次与人交手,能做到与元婴邪修势均力敌,已经很是不错了,莫要自责。” 螟蜓不动声色的靠近,目不转睛地看她:“可是,我答应你的,没做到。” 两人相隔咫尺,他眼瞳的颜色是闪烁着斑斓的幽绿,极其漂亮。 段离章有些心猿意马,她对漂亮的东西毫无抵抗力,不禁伸手去触碰:“你不曾与邪修打过交道,不知他们有多难对付,更遑论诛杀。” 她的目光,昭昭其心。 螟蜓眨眼:“姐姐喜欢我的眼睛?” 倘若他这双眼只是个物件,她或许会不告而取。 若她真是开口想要,给她也不无不可,不过一双超度亡魂之用的破妄之眼,换她一笑也值得。 “喜欢啊,当然喜欢,你这双眼,配你这张脸,配这天人之姿,胜过世间万千绝色。” 她这说的是真心话。 螟蜓不由得莞尔。那她的意思,岂不是不只是喜欢这双眼,亦是喜欢他的整个人? 他凑近了些:“那姐姐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倒也不至于。” “那我看你可好。” 螟蜓喜欢看她。 喜欢看自己真实地倒映在她的眼中。 她的容颜一如当年,仿若无瑕玉,但眸光之中,又添了蜜果熟透的美。 思念、伤悲、爱慕……源自神魂深处的无数记忆,再次混杂成一种剧烈的感情。 他想吻她。 螟蜓新生稚情,未有人的分寸,不似寻常男修扭捏,一想到便说出口,直白地讨要:“姐姐,我想……” 段离章怕他像之前那般突袭,挪开一寸:“好弟弟,这种事,要你情我愿方可!”除了,她想强迫于人的时候。 “我愿。”螟蜓问她:“姐姐呢。” 段离章不曾想过,竟能在这张比女人还漂亮的面孔上,见到比他人更强烈的侵略性。 她还未开口拒绝,他便将手绕至她腰后,俯身一探。 许久之后,螟蜓自足地笑了笑:“姐姐的安慰,我很是受用。” 段离章一时无言,从他的禁锢中退了出来,视线一落,恰巧瞧见他胸口的污痕:“这是伤处?已经愈合了?” 螟蜓抚上胸口,看似愈合的伤处,莫名隐隐作痛,但他不疑有他:“嗯,不过已是无碍。现在的我,的确打不过那邪修,实力大不如他。”但他不会这么算了。 他沉默着思索,若是他能掌管一界?结果又如何呢? 天道钦点的幽冥掌殿,可感知天道降任,可通幽冥界古往今来,无所不知,当然也有一套独特的御鬼之法。但识海中的理论远远大于实践,还不懂如何将自身天赋于斗法中运用极致。 仅仅成为了掌殿,还不够,需脚踏实地的继续修行,汲取经验。 段离章道:“你既已是鬼仙,顺应天意即可,不必时时逞强,定有胜过所有人的一天。” 陆眺的实力深浅,段离章早有预测。 能修至元婴的邪修,均是人不可貌相。陆眺,更是个中翘楚。短短一月不到,三次相见,他亦改头换面三次,谁知道这次是不是他的真面目,下一次,又会以什么样的面目示人? 观今日他与螟蜓斗法,他表面愚蠢自负,实际能缩能伸,哪怕是至臻元婴,也不曾托大,见势不好就直接开溜。 何况,陆眺能想到借用化真派的遮天大阵,设下万阴转魂阵,阵法造诣精纯,对空间的领悟亦是大成,两者加诸一人之身,其遁术必然一骑绝尘。 这便是方才她不欲让螟蜓留他的原因,若非设下死局,阴符开阵亦是白费功夫。 客观来说,若是斗法,陆眺恰巧是段离章最不擅长应付的一类。 她行事随心所欲,极少耐心筹谋。 所以一开始,她便是想动用牛头马面,襄助螟蜓,共同钳制陆眺。 若是陆眺伤筋动骨,多动用些底牌,她便可以抽丝剥茧,摸清他的底细。 她的目的,无非是想探明,陆眺助她从封印中脱身,篡改她的记忆,到底是想利用她做什么。 换成平日的段离章,若有利可图,不论是谁,不论立场,她亦会主动提出合作。 她的确可以当面质问陆眺。然而,面对邪修,她莫名有种天生的恶感,不愿与其产生半点关系,所以想要弄明白这件事,还要走一些弯路。 螟蜓虽无功而返,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至少让段离章明白,陆眺的实力,远在鬼王之上。 合计三番,段离章忽然感觉,事情越来越邪门了。她得想办法,找人打听打听,陆眺到底是哪来的臭东西。 除此之外,她还想问问,修仙界五宗三阁的元婴、化神,又是干什么吃的?当年她但凡露面,他们便紧追不放,如今偏让这么个邪门玩意儿逍遥法外?! 螟蜓也动起了小心思,如今他有职务之便,要查一个人,其实不难:“姐姐可知晓他姓甚名谁?” 他与那邪修斗法,未报名号,邪修亦然。两人好似均有些瞧不上对方,说一个字都欠奉,只管冲着对方下死手。 然而,螟蜓棋差一着。所以,他这次没替她办好的事,下次见面,务必会替她方方面面都办好。 段离章把有关陆眺的信息告知螟蜓。 螟蜓有疑:“陆眺?他也曾是化真派弟子?”可为什么,先前照面,他会以化真派余孽称呼阿晃三人? 螟蜓能这么问,便是意味着阿晃三人的记忆里,也查无此人,不知陆眺真正来历。 段离章思索道:“若是能查到他的生平,我或许会有些头绪。” 她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失去了有关化真派覆灭的部分记忆,这部分记忆本身,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失去了? 修仙界几乎无人知晓化真派真相,所以想要重拾这部分记忆,她又只能去找到那罪魁祸首,才能瞥见全貌。 这便成了一个可笑的死循环。 因而,段离章已是不指望能从别的地方获得真相了,还得从恢复自身记忆着手——得空了,再去试探试探华霭,可愿进她灵芯一观? 第48章 回到陵城 螟蜓颔首道:“无妨,我记住了。” “若你探听到什么消息,随时寻我。”段离章未给他留存灵蝶,幽冥掌殿想找她,不费吹灰之力。 她说完这句,便低着头,略有思索,一心想着如何让那封魔石中的华霭乖乖合作。 螟蜓也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直至牛头马面实在憋不住,看了看时辰,开口道:“掌殿,不是小的们催您啊,阎王爷他还在等您回去呢?您看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姐姐,我要走了,回幽冥界。” 螟蜓一点也不想走。他不免想,若是她挽留,他是否也可以妄想一下,为自己做主,留在她身边? 又或者,问她愿不愿意,同他一道回幽冥界?虽然肉体凡胎无法前往幽冥界,但只要她愿意,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还没等螟蜓开口问,段离章便不解风情地牵着他的手,往鬼门关方向走过去了:“是该走了,我也该走了。这一天天的事情多得要死,总感觉我这夺舍重生后,就没闲下来过。” 螟蜓咽下了喉头的话。 牛头马面俱是心疼地看了自家掌殿一眼。 螟蜓笑了笑,任由她牵着自己走。 “是了。姐姐心不在此。” “回去,有了消息便来找我。” “姐姐。” “怎么了。” “我回了幽冥界,进了这鬼门关,再来找你,须一年之期,人间七月。”螟蜓给她解释。 幽冥界通轮回之道,自成秩序,鬼门关仅有七月开。这一次是接引他,随天道旨意,开在了此处。下一次鬼门关开启,众鬼回乡探亲,收纳香火,掌殿巡视人间,捉拿恶鬼,他或许会很忙,又或许清闲。 若无大事,下值后方他可去寻她,但并非是说来就来,想见她,便能见了。 “一年之期,眨眼便过。”段离章曾被封印一千年,这真算不上事,只要有好消息,她多久都能等。 螟蜓有阿晃三人的记忆,被困在阴阵一千年,亦是不遑多让,但他和段离章又略有不同——他心中有她,度日如年。 可他不说,仅是再吻她一遍:“姐姐,我走了。” 随即化作青光,毫不留念地遁入了鬼门关之中。 牛头马面突然反应过来。掌殿才与掌殿夫人互通心意,便又要相隔两地,他家掌殿跑的这么快,恐怕是要抑郁好些时候……希望不要哭鼻子才好。 回去还需安慰掌殿一二,现在先安慰掌殿夫人! “掌殿夫人勿要担心,分别只是暂时的!您死后啊,怎么都要再入三界轮回,定能与掌殿再续前缘!” “待咱们掌殿他站稳脚跟,定能风光迎娶……” 段离章焕颜一笑:“我入不了三界轮回,未来也只有麻烦你家掌殿来见我了。” “啊?” “为何啊?” 她道一句:“说来话长,两位回去一查便知。来日方长,不送。”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带着疑问,亦是不在多言,化作一红一青,遁入鬼门关之中。 巨大的城门缓缓沉入地底,无声无息。 阴风刮过遍地残红,幽冥风光霎时烟消云散。 暗夜褪去,拨云见日。 风烟徐徐卷过段离章的发梢,再抬头,已是晨光如帘。 她忙碌一宿,晒过了日光,顿觉困顿,伸了个毫无作用的懒腰,硬着头皮行走在广阔的黄土废墟之上。 直至睡意又追了上来,她才寻了一处石头倚靠。 幸好,她的小筑基颇有眼力见。 他虽远离了这片区域,但适时留心观察,见虎豹山再无异动,便御驶着兰叶舟四处搜寻她的下落。 虎豹山中心光秃秃的一片,就像老和尚剃头,什么也没有剩下。 兰若戌心里有她,很快便发现了她的所在,一袭白裙,正倚靠在一处巨石旁向他招手。 他飞速接近,落地。 “可有受伤?” 兰若戌飞快地走过来,牵住段离章的手,目光一刻不停地上下检查。 段离章顺势靠在他怀中,卸去所有力气,重重打个呵欠,困得连血都不想吸了。 “别动,我好困,带我回陵城,找个舒服些的床榻,我需要好好睡一觉。” 她交代完,便闭上眼。 兰若戌将她打横抱起,亲吻她的额头:“睡,有我在。” 陵城。 若说整个陵城最舒服的床榻,必然是在闭岳宗分舵内接待元婴长老们的客院中了。 往年兰若戌的师尊明芙元君为劝他回宗门,偶尔也会过来探望一两次,下榻客院,夸赞过舒适。 但此时的陵城,人心惶惶。 最初,虎豹山凶兽不知为何,集体出逃,成群结队如兽潮,却仅是从陵城呼啸而过,不曾伤人,让陵城上下修士都摸不着头脑。 直至藏匿虎豹山的两名金丹妖修连滚带爬地现了形,几乎是扒光了家底,又是下跪又是哭求,说什么也要重金于买下渡舟,远离陵城地界。 不卖还能怎么办呢,这可是金丹妖修,若非不卖,整个陵城也不够他们霍霍的。 但究竟虎豹山发生了什么,连金丹妖修都待不下去了? 闭岳宗的一众修士顿感大事不妙,纷纷放出灵蝶,将异象禀报宗门。 紧接着,还没轮到他们商量出结果,是否派人前往虎豹山查探?下一刻,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虎豹山中心地带,塌了! 兰若戌乘舟经过陵城上空,听见底下行人议论纷纷,心中反复合练了他预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倒不是应付陵城这些人,而是应付即将到达的宗门元婴。 他抱着段离章进入楼寨,身后跟着忧心忡忡,恼悔不已的钟翊。 哭哭啼啼的林晓菁嘴里嘟嚷着:“呜呜,小姐没事……小姐没事……师尊你一定要救小姐……” “……”段离章被她吵得睡不着,却根本不想睁眼。 这眼睛若是一睁开,怕是更不得清宁了。 让兰若戌应付去,他糊弄人的本事也不弱。 驻守分舵楼寨的筑基修士们本是围坐在堂院之中,听见动静,立即迎了出来。 “兰师兄?” “你们……可是从虎豹山来?” “啊?怎么钟师兄也在?” “兰师兄你怀中,此女……” “她是我的未婚妻,救人要紧。”兰若戌平日便与他们不热络,不理他们也是情理之中。 在场仅他一人修岐黄,甘凝是否伤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想必这方面,钟翊亦能够与他达成共识,“有什么问题,你们先问钟师兄。” 段离章识破他的小心机,但她不说。 钟翊被众修士团团围住,只能一一解释,不知是谁递来一件新袍,他沉默着换上了,继续解释。 林晓菁要跟上来,被兰若戌勒令备药,一大堆的药材报过去,林晓菁一听,哭得更凶了。 用这么多药?小姐是不是没救了? 但林晓菁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性子,一边哭,一边跑步去药房,闷头找药去了。 “什么?” 又是邪修?又是鬼修?平日难寻踪迹的两者,不仅同时出现,还都是元婴?还在虎豹山大打出手? 众修士一听,俱是忧思,再也说不出话。 钟翊总算得了喘息之机。 这些事,都是他苏醒后,兰师弟告知他的。他惊异于那三小鬼真就突破成了元婴鬼王,也惊异于虎豹山遗留的战场残垣,因而不疑有他。 兰师弟亦无欺瞒他的理由。 但他的未婚妻是如何从鬼修手中…… 钟翊沉吟一时。 ……罢了。都不是筑基该管的事,未来自有宗门元婴前来勘察、收尾。 第49章 人间何趣 幽冥界诞生之初,早于修仙界百万载。 一入鬼门关,仿若踏入一汪平静的湖海。 远处的水体浑浊不清,近处明亮澄澈,本应矛盾,却又浑然天成——此水乃是幽冥之力的源泉,是纯粹阴气凝成的阴属灵水,常泛明黄光华,无日而明,后被称作黄泉。 螟蜓要去任职的阎罗十殿,便是设立在黄泉之下、无尽奈何桥的尽头。 奈何曲折蜿蜒,桥面时有摇晃,仿若浮舟—— 可说是无尽,又何来有尽呢? 一言蔽之,踏上奈何桥,仅靠一双腿执意前行,是走不到头的。 要想去阎罗十殿,还需另寻他法。 螟蜓漫步许久,心有所感,索性靠在栏岸,低头往下看——底下正是华光万丈的九幽之底,永恒轮转的往生六道。 他一袭青衫,身形翠丽如竹,昳丽纷华的美貌必然吸引过往亡者的侧目。 越来越多的亡者放慢了步伐,只为看他,不看前路,频频撞至一处。 渐渐地,桥上已是堆积得走不动道了。 “让开!让开——” “别挡路!哎——” 牛头马面一回到幽冥本界,便压缩了体型。然而,身躯仍是胜过常人的高大,一路横冲直撞不说,还顺手将前面挡路的人往桥底下扔。 踏上奈何桥的,只有即将重回人间的轮回者。 牛头马面也懒得管他们什么时候跳,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去投胎。 两人仗着身份,挤开最后一拨人,总算赶到了螟蜓身边。 牛头冲着四周虚空大喊:“小孟婆!快出来!” 马面亦是跺脚:“好你个小孟婆,平日使砌墙之术拦我们也就算了,玩弄掌殿大人,你怎么敢的?” “无妨。”螟蜓看着奈何桥下,幽冥界的奇景,那些被强行塞入识海的记忆开始翻页。 凡人界话本中,为惩教作恶多端的亡灵,阴曹地府设有十八层地狱,鬼魂嘹啸,怨哭不止。 实际并非如此。 黄泉之下,幽冥之间,古典大气的楼宇坐落半空,一眼望去鳞次栉比,乐声鼎沸环绕。 没有所谓的十八层地狱,亦没有鬼差的拷打磋磨。反而是一处收留亡者的极乐地,将亡者平生所愿、遗憾、欲望悉数放大,纵情享乐一场。 鬼门关紧闭不开时,只有十八层下,是幽冥界的出口,亦是这趟黄泉之旅的终点,轮回之所。 若是有人腻烦、醒悟,只需从奈何桥一跃而下,便能够直达九幽之底,落入轮回六道,再行人间冒险途……总之,如今亡者想要重新投胎,已是十分方便。 仅有投胎何处,勿要多问,阎王爷掌中生死簿、判官笔,自有定论。 螟蜓忽的一笑,有所了悟:“罪欲无穷尽,知止而复生。” 沉溺欲念,如何不是真正的地狱。 要爬出这极乐地狱,只能由人自省。 虚空中,一道童音忽的响起:“不知者如何?” 螟蜓思索:“六道轮回,知止为止。” “欲念不收者,或不愿再入轮回者呢?” 他淡淡回答:“不知。” 那童音嘻笑起来:“新掌殿真坦率!那由小女来告诉你!欲念不收、不愿再入轮回者——” 螟蜓顺着声音寻过去,一名女童正于不远处的半空中显形。 她扎着麻花小辫儿,额间点着一粒朱砂,提溜着一个被她打晕的轮回者,一甩手便朝奈何桥下扔了出去! 螟蜓噢了一声:“原来如此。” “掌殿大人安!”女童乖巧问候,咧嘴一笑,:“咱们幽冥界,只供亡者落脚,是去是留,亦有定数。每当这十八层地狱人满为患,该撵走的,就得撵走。不愿入轮回,小女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入!” “不知止,也不要紧?” “不要紧。总归出去的,都还会回来。” “既如此,知与不知,又有何区别?” 女童答道:“有人天生仙窍,有人痴昧愚钝。” 有仙窍的,可成修士,愚钝的,便继续当凡人。 换句话说,亡者于幽冥界的自省,关乎下一世的悟性,修士的资质,打娘胎便已经定下了。 悟性胜过寻常人,大可成仙驾鹤去,再不入这轮回来。 螟蜓若有所思:“你是小孟婆?为何有一小字?” “孟婆是小女的师尊,她老人家入轮回参悟大道去了,小女便唤小孟婆。”新掌殿脾气好,人也长得好看,小孟婆愿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小女暂掌幽冥通路,掌殿您若想去哪,大声唤小女一声便好。” 螟蜓灵光一闪:“可通修仙界?” “当然能。”这种问题,孟婆被问得多了,答得也快:“不过,也要等七月鬼门关开启,届时两界连通,掌殿想去哪,小女便能送您去哪。” 螟蜓由衷欣喜:“多谢。” 他不奢望能随时见到姐姐,但孟婆这引路神通,总归是能为他缩减不少寻她的时间。 女童拍了拍手,一道湍急的水门在螟蜓面前掀开。 “掌殿请,此门通往阎罗十殿,阎王爷已经等您很久了。” 只是不料,螟蜓一进阎罗大殿,一沓书册便朝他飞了过来。 随之又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生死簿!” 螟蜓左手刚接住书册,一支毛笔又朝他飞过来! “判官笔!” 螟蜓不接了,那笔唰地一下从他耳畔飞过去——又突然转了回来,停在他的手边,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要他持握之意。 “都给你了!” “……” 螟蜓顺着一排阶梯,朝大殿最上方望去。 一名老者正在卸冠脱袍,手脚十分麻利,看上去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旁边站着一黑一白两名女鬼修,老者这便脱,她们那边就帮忙把衣物拾起来,叠得好好地放在一旁。 牛头马面突然反应过来:“阎王爷,您只说您忙不过来,要个帮手,没说您要卸职啊?” 老者一吹胡子道:“我现在说了!” 螟蜓按捺住内心的真实想法,微微出声:“晚辈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眼前的老者,无疑就是阎王爷,旁边的两名女鬼修,便是黑白无常。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现在你就是整个幽冥界的老大,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老阎王脱得只剩一身亵衣,踢踏两下,鞋也扔一边。 黑白无常默默捡起。 “可——” 没等螟蜓开口,老阎王便唤出一道水门。 他一个健步冲出去,跑上奈何桥便是一跃! “人间界,老子又来咯!” 只留下阎罗大殿中所有人面面相觑。 第50章 情深情深 螟蜓和老阎王,完成了幽冥界历史上最迅速、最简陋的王权交接仪式。 身份地位虽是变了,但螟蜓思索一瞬,拒绝更换代表此间无上地位的蟒袍冠冕。 坐至大殿最上方的宝座时,一身青衫不改。 手边仅多了生死簿,还有那一支不怎么安分的判官笔。 他身后的幽暗,是一片类似储物袋的乾坤,他在其位,得其利,只需心念一动,幽冥界的无数至宝,便可自行飞来,随他取用。 螟蜓平静地接受着这一切,有时所获权柄的多少,也意味着疏离的加剧。他选择一尘不变,是不想下一次去见姐姐时,令她感到陌生。 他肩负幽冥,但幽冥之上,仍然是她。 这一点,永不会更变。 殿前空荡幽静,螟蜓放眼望过去,前不久还是同僚的几位掌殿,埋首低伏。 他们在老阎王离去时便收到了感召,特来拜会他们的新任上峰。 一一介绍后,掌殿们各自离去,继续忙于繁杂事务。 螟蜓收回视线。待人走后,询问身旁的黑白无常,掌殿们为何不曾置喙老阎王的决定。 黑白无常与新上峰还不够熟稔,答得谨慎:她们不是第一任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亦然。 新老阎王的交替,亦有先例,其中一位博闻多识的老掌殿,甚至已是叩见过三位阎王。何况“阎王”这位置,谁能坐,什么时候坐,并非老阎王一人决定,更不是谁想坐,就能坐得安稳的。 唯认天道钦点,唯由天道衡量。 老阎王目光如炬,一眼看清螟蜓本就属意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也乐得甩掉这一身包袱。 遂一拍即合,省了流程。 螟蜓摇头笑了笑,不再有问。 他心中记挂着段离章的交代,稍作了解后,便翻开了生死簿,要查那邪修陆眺。 牛头这时候开口了:“掌殿……”他觉着比起查人,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没办。 马面啧了一声:“什么掌殿,该改口叫爷了!” “对对对,我的爷。不瞒您说,老阎王爷足不出户时,独爱一宝贝!且让小的为您找出来,小的保证,您一定会感兴趣!” 牛头这家伙惯会看人脸色,不会无的放矢。 他如此兴致勃勃,倒叫螟蜓也产生了一些兴趣,容他去身后翻找。 牛头遁入那幽暗乾坤,很快驮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出来了,马面走过去,朗声介绍此宝:“此物名为三界鉴!上古神器昊天眼的仿品……” “……”黑白无常很有默契地没憋住笑。 “啧,别笑!这年头哪还有真的神器给咱们玩啊?这可是咱们老阎王爷的心头肉!别打岔!这三界鉴,顾名思义啊——但凡在三界活动的生灵,只要您想象得出她的样子,便能立即看到对方在做什么了。” 此话一出,任人也能听出其中深意。 黑白无常悄悄对视一眼,她们虽不知段离章的存在,但也年年出入人间,看遍了情深缘浅,缘浅情深,更何况,此前还有老阎王为照镜,一把年纪还做着再续前缘的美梦。 两女略微侧目观察,便把人轻易地看穿了——她们的新上峰耳根浮霞,一双绿眸亮的惊人。 螟蜓在马面言毕时便已忍不住起身。 “此物……甚好。”他伸手拂过三界鉴光滑的镜沿,顿生爱不释手之感。 余下四人当即相视一笑,很有眼力见地退出了大殿。 孤身一人时,螟蜓再也忍不住心中激漾。 “姐姐。若是能天天看着你,我这日子或许也能好过许多。” 他薄唇上翘,静静等待三界鉴中,浮现她的明媚玉面。 心中不免联想,此时此刻,姐姐在做什么呢? 但,这是什么? 镜中黑漆漆一片。他又等了一会儿,待看清画面中的景象,顿时收住了笑。 画面显现的不是别的,是一个男修动来动去的后脑勺。 他看不见姐姐的脸,却认得勾在男修脖后的那只柔荑,羊脂玉白,指尖泛着天生的瑰色。 “……”螟蜓沉吟半晌,眸光渐深。 最后选择暂时掩去镜中影像。 随之闭目,暂缓胸口酸涩……这日子,他或许是好过不了一点了。 无奈他身在幽冥界,与她两界相隔。若有人陪她,当然是好事,他暂且做不到的,有别人为她做,当然是好事…… 螟蜓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但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那画面。 ……不行,沉浸于此,也不是个办法,不如让自己忙碌起来! 螟蜓想到便做,再开三界鉴,心中浮现的是那邪修陆眺的模样。 这是他现目前,唯一能为她做的。 三界鉴如此好用!想必亦可寻到那邪修行踪! 但,为何又是黑漆漆一片? 螟蜓心中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很快,他从三借鉴中猛然抽出神来,惊疑不定。 他一挥手,立即召来生死簿,眉目紧蹙,念动那邪修之名。 “陆眺!” 一连三声,生死簿毫无动静。 世间名为陆眺者,成千上万,但生死簿只会应幽冥之主神念,精准感知其一。 即便假面假名,亦无可逃,若生死薄查无此人……螟蜓经验尚浅,还未懂得,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看来,即便成为了幽冥之主,他还有得学——只盼下一次见面,他给出的答案,不要让姐姐失望才好。 “等等,若戌。” 段离章轻咬着兰若戌的唇瓣,忽然背脊发凉,有种怨念缠身之感。 她起先不想管,可渐渐发觉不对。 “等等。”她移开了脸,眸光掠向窗外,谁在看她? 她不让吻,兰若戌便往下一寸,去缠她的脖子。 “嘶?” “……怎么了。”他没敢用力呢。 段离章将压在她身上的小筑基推开,从床榻坐起,分出神念,绕着闭岳宗分舵的客院,四处搜寻了一番。 那阴恻恻的被人凝视之感,却忽然消失了。 段离章莫名想到了螟蜓。 但……两界相隔,他还不至于这么能耐。 “没什么。”段离章提醒道:“晓菁过来了,我继续躺着,你快装装样子,别露了马脚。” 兰若戌勾唇:“我知道。” 室内声响刚沉下去,林晓菁便敲了门,抱着一箩筐瓶罐、药材,快步走到兰若戌跟前。 “师尊,您要的药,全在这里了!” 兰若戌调剂了几副安神的药液,倒入段离章的口中:“她受惊离魂,还需静养。” 第51章 再也不瞒 林晓菁本是要哭,一听兰若戌这话,立即改换了抽噎。 她不能哭,不能吵到小姐! 兰若戌念念不舍地看了段离章一眼,从床榻边起身:“你我都出去,勿要打扰她休息。” 三步两回头。 林晓菁随着兰若戌出了客院,这才忍不住,又眼泪汪汪起来。 兰若戌头疼道:“为师不是说了,你家小姐无事……” 他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在门口痴痴等待的钟翊,因着对方脸上毫不遮掩的担忧,兰若戌当即决定绕过他。他的未婚妻,他没有和钟翊事无巨细交代的必要。 两位天骄视线交汇,却只是远远颔首,大有不愿多谈之意。 “……”钟翊亦是想问段离章的情况,可他字句总在喉咙中徘徊,因着没有身份,问不出口。 他的心思,若是昭显,必定为人耻笑,故而犹豫良久。 不知是否错觉,钟翊这一路思虑,自他主动提及他的未婚妻,兰师弟对他的态度,不若曾经那般恬淡了,仿佛带着一丝提防。 不曾想,本应礼貌错身而过的两人,却因林晓菁好奇的一问,视线再次交汇,心思各异。 “师尊,这位仙师是谁啊?” 这俊俏的筑基仙师同她们一起从虎豹山出来,眼珠子一直放在她家小姐身上就没拿下去过,让她突然想起了哥哥。 林晓菁记得,昨晚密道入口,小姐曾说过,钟师兄伤重……谁是钟师兄?是他吗?会是他一直在保护小姐,所以小姐才只是受到惊吓,安然无恙? 那他就是她的大恩人!是大好人! 兰若戌脚步一顿,后悔没教好林晓菁规矩,师尊没开口,哪有弟子先开口的! 他温声道:“晓菁,这位是你钟师叔,快见礼。”见完礼就走! 林晓菁照话做。 然而,钟翊不愿错过这机会,率先开口道:“兰师弟,众筑基师弟那边,我已是照你的话交代过了。” 林晓菁就只好奇,钟翊到底是不是保护她家小姐的大恩人,插嘴道:“钟师叔,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家小姐吗?” 钟翊一怔,沉默下来。保护……或许有,可他没有保护得足够好。 可他这沉默落在林晓菁眼里,恰好等同于默认。 林晓菁当即四肢贴地,朝钟翊行了个凡人界的大礼:“钟师叔,多谢你这一路照看我家小姐!” “……起、起来。”钟翊好一阵吃惊,不解地看向兰若戌,那意思是问:你教她的? “……”兰若戌不想说话,他教不出来这样的徒弟。 林晓菁拍了拍腿上的灰,站起来。 钟师叔不仅锄强扶弱,还是她见过的最没有仙师架子的仙师!不像她师尊,若是真想悬壶济世,哪里会天天住在山里,只顾着他那一亩三分地。 若是知晓她这心思,兰若戌必定会回一句:他哪里是只顾着一亩三分地,还要顾着某些扛锄头挖墙脚的贼人。 林晓菁还有话讲:“钟师叔,多谢你关照……” “你钟师叔为人正直和善,对谁都那般关照!”兰若戌真就看不惯她对钟翊这伏低做小的模样,不耐挥手:“晓菁,你先走,再去为你家小姐准备一碗安神汤,我与你钟师叔还有要事要谈。” 因着林晓菁的多嘴,兰若戌和钟翊,不得不再次虚与委蛇地交谈起来。 待林晓菁走远,钟翊猛地目光一收:“兰师弟,宗门元婴不期而至,你还需准备好说辞。” “钟师兄这是什么意思?”兰若戌目光微动,钟翊……不好糊弄。 那种情况下,能在金丹鬼修手里活下来的人,必然会受到怀疑。 何况,除了段离章同他有首尾,对他有所交代之外,任人都不知道,段离章究竟是如何从那天塌地陷的化真秘地活下来的。 事关鬼邪,即使不符道义,也不排除有人会主张搜魂。 但“甘凝”是个“凡人”。修士尚且不能在搜魂中全身而退,凡人一经搜魂,只会痴傻。 若是没有会错意,钟翊此番前来,是想提醒他。 “甘凝是你的……未婚妻,你大可说服她放宽心,闭岳宗上下,不会眼馋弟子机缘。” 兰若戌颇为意外地看了钟翊一眼。 钟师兄这是猜到了什么?主动为她想了一套说辞,要同他这未婚夫商量,谨防两边口吻不一? 还是他真的以为,“甘凝”在化真派秘地得到了什么大机缘? 但钟翊的提议的确可行。 若宗门要从段离章下手,兰若戌大可搬出他的母族,西洲兰氏。 不过,兰若戌没忘段离章同他的交代,她擅神魂术法,捏造记忆手到擒来,不惧搜魂。 这便是兰若戌拒绝钟翊的底气:“钟师兄,我的未婚妻,自有我来相护。” 钟翊垂眸一瞬。 原来,不是错觉。 兰师弟分明觉察到了他不轨的心思,同为修士,那刹那间的敌意做不得假。 可是,藏掖了许久的心意,被赤裸裸剖开在他人目光之下,钟翊反倒轻松起来了。 他一直以来的惭愧,源自于宗门上下从来都以为他是一位正人君子。因他的父母,都是宗门仰仗的正道人士,他从小耳濡目染,也应当如此。 但他真的是吗? 现在想来,他人的评价,只观其表,一言断论,难免对他本人有失公允。 他喜欢的女子,是师弟的心上人,他却从无克制,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着可能的机会。见缝插针也罢,冠冕堂皇也罢。 他要的是一个,同台竞技的机会。 闭岳宗筑基第一人,并非浪得虚名,而是他一掌一拳,从演武场上打出来的名号。 这是,他的道。 “兰师弟。”钟翊突然笑起来,再也不瞒:“我心悦她。” 巧诈不如拙诚。 兰若戌不知怎地,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此时此刻,心头浮现与出的危机感,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钟翊时的盛况,宗门大比,他演武场上赤裸着上身,咆哮凌空,傲睨全场的胜者姿态,全然不似一个好相与的师兄,而是一头王兽。 兽类在争夺雌性的原则问题上,往往都是,寸土不让。 因为他对钟翊本性的忽视和错判,他的挑衅,让闭岳宗的筑基第一人,将他视为对手了。 但他无惧:“你不了解她。” 她遇强则强,钟翊这般的,只会适得其反。 第52章 绵语如勾 钟翊身为峻极真君的子嗣,从出生就被闭岳宗寄予厚望。 宗门内从未有女修敢以情事扰他。 他本不该通晓儿女情长的弯绕。 可天骄就是天骄,悟性远高于人:“我可以慢慢了解她。” 放下了作为正人君子的包袱,钟翊背脊都挺直许多。此话未经任何考量,仅仅出于本心,除非兰师弟带着她脱离宗门,远走高飞,否则,他多的是时间和她互相了解,不是吗? 兰若戌明白了。不管他用未婚夫的身份,还是用未来的婚事压他,钟翊均是无动于衷。 话说得好听是道心坚定。 话说的不好听——根本就是为抢女人,不打算要脸了! 此刻,兰若戌只觉着这人执拗,不可理喻,深吸一口气,缓缓重复钟翊的话:“慢慢了解?” 知己知彼,他倒是想听钟翊打算如何了解她? 钟翊并未想过要同兰若戌争奇斗艳耍手段,只是实话实说:“随心而为,只要她不拒绝我。” 他要靠原原本本的自己,去获得她眼波一顾。不是闭岳宗的钟翊,不是兰若戌的钟师兄,而是一个眼里只容得下她的男人。 “……”这便是兰若戌最担心的地方。 按理说,钟翊若愿意听段离章的劝告,是一件好事。 可段离章她……她本不是他的未婚妻,她是女邪魔! 兰若戌深知,段离章虽接受了他的示爱,却不认可他想要独占鳌头的心思。 她怎么会顾及他这假未婚夫的意愿?她绝不会放弃钟翊这般英俊又好吃的男修! 兰若戌忽然一顿,咳嗽一声,转了话锋:“钟师兄,你真就不怕外面的流言蜚语吗?你让峻极真君和福来仙子脸往哪里搁?” 这事,的确不能闹到她那里去。若她知晓,只会顺水推舟……此事、此事只能他私底下协商处理。 “为何要怕,证道而已,你我都是修士,应当能理解。”钟翊能背着父母跑出来,便不是个会听话的。 只是婚约,又不是结为道侣。就算结为道侣,又不是只能有一个道侣。 他只想公平竞争,获得她的青睐,有什么问题吗? 兰若戌总觉着钟翊这番话,有些耳熟。 仿佛与他当时同段离章定情时,是一个意思。 他道:“你是打定主意要同我相争?” 钟翊思索片刻,觉得兰若戌说的不无道理,突然啊的一声。 他英眉微微一动:“兰师弟,话说在前,我虽要与你争,却不会做的太明显,因为她是女子,不同你我,多是顾忌他人眼光。” “……你想的好周到啊。” “你我也最好避开在她面前谈及此事,以免她会尴尬。” 兰若戌呵呵一笑。 瞧。他是不顾道修立场与邪魔相恋的伪君子,钟翊偷天换日的功力,却比他还要厉害两分。甚至能将与师弟未婚妻偷情这事,讲出一股子体贴入微、大义凛然之感。 兰若戌耐心告急:“钟师兄,你在做什么清梦?我与她相好,难道还要刻意背着你?那我便是偏要在呢?”到底谁是奸夫,他能不能清醒些? “不避也可。”钟翊认真想了想,旋即皱眉道:“你果真不爱你的未婚妻,当真不在乎她的脸面!” “甭管爱与不爱,那也是我与她自小定下的婚约!”兰若戌终是气极反笑,“莫不是我与她牵手而行,身侧还要给你留个位置?” “我可以随后。”钟翊无所谓。 “……”兰若戌一时语噎,随后上下打量他道,“钟师兄进退这般灵活,那我与她成婚,洞房花烛,春宵一刻,你又准备在哪?你这般英武,同我们共赴一榻,恐怕有些挤了。” 此话一出,钟翊却突然安静下来,没有正面回答。 他偏过头,以手遮挡面颊一侧,意图掩去眼底红霞:“兰师弟,我从前不知喜欢一个女子是什么感觉,还不曾想道那一处,你、你莫要与我置气,你若眼下不想谈,我们可以改日。” 可唇颊边烧得绯红的小痣,还是将他的心思暴露了。 谁能预料,钟翊的本性,竟然与他这种半路出家的药师,无三戒的伪君子,会是一路货色。 “改日也不想谈!” 兰若戌深知钟翊同他半斤八两。此子心意已决,再谈下去也是多余。 干脆将人撵走,转身便将事情捅到段离章跟前去了。 万一,她会为了他,守……守一下妇道呢? 但兰若戌小瞧了自己,他对段离章的了解,可不谓精准。 “钟翊他真是这般说的?” 段离章小寐了一会儿,恢复了些许精力。她听见兰若戌去了又回,便笑盈盈地伸出玉手,将他一把拉上床榻。 堇袍白裳叠在一处,男修的轻吟声渐起。 似感觉到不妥,兰若戌挥手打出一道禁制,笼罩整个院落,这才又徐徐开口,将方才与钟翊的对话,悉数讲给了段离章听。 段离章将头埋在兰若戌的脖颈处,一边汲取着血液,一边听完他抱怨钟翊也是个伪君子,假清修。 很快颤抖着双肩,忍不住结束进食,笑出声来。 兰若戌坐起来,面对面将她抱在怀中,心中忐忑。随后,与她面对面,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你打算怎么办?” “你不是很了解我吗。换作是你,你会如何。”这话不是作答,亦不是反问。 是事实就在兰若戌眼前,他心知肚明。 兰若戌心中所剩下那最后一丝侥幸也无了,他埋首她的肩头,叹气一声:“那我便只有容他放肆了。” 段离章对兰若戌处理此事的方式极为满意。他没有仗着未婚夫的身份自作主张,而是询问她的意思,已是强过众多男修一大截。 她对他的喜欢,较之前又多了一丝真心,捧起他的脸,哄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不会拒绝钟翊,你想听吗?” “你想说,我就听。”他轻声道,“你不想说的事,我永远也不会过问。” 段离章心尖一软,靠近他的耳畔,朱唇轻启。 “你……想见峻极真君?” 兰若戌听完她的这段过去,立即懂得她看待他,与看待钟翊的区别。 段离章道:“我得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搞我。” 即使钟翊倾心于她,她应付钟翊,那也只是暂时的,是她接近峻极真君的权宜之计。 而与兰若戌相好,最初仅仅是图他精纯的血液无疑,但由于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心念时有相通,是包含着真心实意的喜爱在的。 她在他耳边道了好几遍,她喜欢他。 每一个字,都像是刮在他心上的钩子,令他周身百窍又酸又涨。 “到时候,你只管将我是玉面血魅的事捅到峻极耳边。”段离章见得多了,宗门大义还是儿女情长,正常修士都知道该怎么选,“钟翊与你不同,他是闭岳宗的未来。” 兰若戌声音清朗,却有怨言:“你这般看好他,反倒叫我这心像是被你拈在手中,上不来也下不去。” 他分明没输,但……罢了。 她都亲口说出她喜欢他了,他已经赢了太多,不是吗。 他仍是道修,纵容了自己与她相恋。 那么,贪欲或是胜负欲,皆不可妄纵了。 第53章 甘随其后 陈情休了,段离章再次躺入兰若戌怀中,倏然入梦。 再睁眼,兰若戌仍旧用情深款款的目光望着她,好似不知疲倦,雕花窗外射来零碎的天光,落在他的肩头,恬静美好,仿若世外。 斯人如画,不忍惊喧。 段离章一时恍惚,朝他伸出手去。 兰若戌伸手握住,置于唇边,细细品吻:“怎么不再睡一会儿,汤药还需一个时辰。” 段离章懒洋洋地说:“被热醒的。” “热?”兰若戌将目光投向另一面,困惑道:“窗户是开着的,凉风徐徐。” 但不疑她。他说着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你可是身体不适?” 段离章不做言语,只是虚着眼笑。 虽然他是药师,断人病苦信手拈来,但涉及到她的问题,他总是不够自信,或怕怠慢了。 “热,是因为某些人的眼神。”段离章与他对视片刻,眼睛忽而往下看,玉手也是紧紧跟着过去,“如有燎火。” “别……嗯。” 兰若戌还未出手阻止,她便又将手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想着应该还是要与她约法三章。道心本就因她一偏再偏,她若每日如此逗弄,他每晚都难以入定,结丹之事怕是要一拖再拖。 正打着腹稿,他的灵蝶却扑扇翅膀,从窗外飘摇撞至。 段离章没想过问详情,兰若戌却主动说起:“是我那几个徒弟,问我几时回去。” “你无师德,竟还能得到徒弟们惦念。”段离章打了个呵欠,她休息的效率虽高,却谈不上精神饱满。 但在闭岳宗元婴到来之前,安心睡一觉,都是奢侈。 意料之内的事多,索性不睡了。 “我知,我这师尊,做的不好。他们毕竟只有炼气,在这陵城只能仰仗我。”兰若戌无奈道:“虎豹山那么大的动静,担惊受怕也在情理之中。” 段离章生前没有收徒的打算,未来也不会有。因此,并未有过多的感想,只是随口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药庐?” “我去去就回,你安心休息。”兰若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承认,此时有钟翊护着她,绝对胜过他在宗门元婴前说话的分量,“即使有人发难,钟师兄也会帮忙,有他在,我很放心。” 段离章倒是无所谓。她是疑云缠身,慌忙却是谈不上,若要一一解决,还需过人的耐心。 至于闭岳宗的元婴……她不欲世人知晓她的邪魔身份,却也不怕暴露。期间若是谁偏偏要和她论论手上功夫,她也不是不能成全。 只是,突然想到兰若戌那三个徒弟,段离章对他刚才的说法,又有些疑问,“你说他们只是炼气?” 兰若戌脸上浮现出困惑。 段离章无奈起身,重新整衣簪发:“果然。” 兰若戌不明白。遂直截了当地问起,她要同他一起走的原因。 但她只说,事情还未有定论,总要先看看才好。 既然执意要去,除了一切都依她,兰若戌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默默看着她如水的墨发,心道,若要为心上人绾青丝,该从哪里学起好? 梳洗罢了,兰叶舟乘风而起。 刚出闭岳宗分舵不久,一直在客院外伺机而动的钟翊便跟了上来。 一兰舟,一玉笔,凌空平行。 钟翊出声:“兰师弟,去哪里?” 他说过的,三人行,随其后,绝不是玩笑话。 “……”兰若戌瞥他一眼,保持沉默。钟翊这趟出来,竟然还特意梳洗过,整个人看上去俊朗清爽,一双黑瞳澄澈照人,任人也看不出包藏着的狼子野心。 兰若戌已是与段离章摊牌,如何与钟翊相处,都由她自己做主。 至于他本人——不想搭理钟翊,便真的目不斜视,不再搭理。 今后,也别再谈什么同宗之谊,君子之交。不曾与钟翊这撬墙角的奸夫叫破脸,便是兰若戌作为男人最后的气度。 段离章看热闹不嫌事大,盛情邀请:“钟师兄,可要同乘?” 钟翊倒是想。可他自知还未与兰师弟谈拢,恐与她生出间隙,逼得她在两人之间做出选择。况且,他做出过许诺,三人在场,他甘愿随其后。在这件事上,他是师兄,亦是要做出表率,说到做到。 于是微微摇头:“你们先行。”道途漫长,他总能找到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段离章再次尝试。 钟翊动摇了一瞬,但依旧坚持。 “那好,我们此番是回养气山,钟师兄可别走丢了!”段离章莞尔,又偷偷用上传音,与兰若戌私下交谈,“你别说,他还真是一言九鼎,是一块做宗门顶梁柱的料。” 这方面,兰若戌的确不如钟翊。他心头一抽一抽的,嘴上却是大度。 “我这就叫他上来。” “别,我可不想翻了船。” 一男一女,时而悄声谈论,时而抵头痴笑,无疑是一对折目璧人。 钟翊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只觉陵城风景平淡,不如西洲的万顷秋华。唯独是她偶然回望的一眼,给无际的雾山云谷,添了一抹浓艳颜色。 他不禁去想,待宗门厘清鬼邪之事,若是他还有机会继续游历,有她相伴,那该多好? 该用何种方式邀请她,她才不会拒绝呢? 钟翊便是一路思索,直到药庐上空。 突然一股莫名的危机感骤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立即踢开玉笔,借力移位,刹那间,一支迅疾的箭矢从他鼻尖呼啸而过! 来不及思考其他,钟翊心中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常年炼体对战,尚且靠对危机的感应,堪堪躲过这一箭,那兰师弟那边岂不是? 她危矣! 钟翊人在半空,再次唤来玉笔,稳稳踩住后,不假思索地急急向前冲去! 果然,那一叶兰舟已是先一步被箭矢射穿,灵力外泄,飞速旋转着朝地面坠落! 段离章看见了他:“钟师兄!” 钟翊来不及说其他:“伸手!” 她面露惊恐,双手绷得笔直,却还是第一时间朝他伸过来。 钟翊亦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将她轻轻一捞,整个人便落入他怀中。 直至安稳落地,他才呼出一口气,是为她安然无恙,也是为她更相信他,不是兰师弟而窃幸。 但,究竟是谁在药庐埋伏他们? “怎么回事……”钟翊搜寻着敌人,隐隐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恶意,却找不准对方的位置! 但见兰若戌突然跑过来,厉声喊道:“进室内!” 话音刚落,耳聪目明的段离章,便再次听到了拉弓声。 第54章 因果追逐 对方用弓,瞄准的是——兰若戌! 段离章早有预料,旋即掐准时间,假作一摔! “哎!” 她这边出了意外,兰若戌与钟翊自然同时驻足,均是退后两步。 便是这时,咻地一声!箭矢猛地插入身前土地半寸! 箭尾震颤,犹有余力。 这箭若是瞄准了射,必然穿膛而过,破筋碎骨! 兰若戌与她对视一眼,当即明白是她在示警。 段离章装模作样地闷哼,立即在两个男人的搀扶下重新站起。 一瘸一拐间,钟翊突然越过兰若戌,二话不说将她负于背上,快步朝前冲去。 “……” 真会借题发挥。 可这种时候,兰若戌也懒得和他计较。 平时调笑便罢,此时段离章不曾观察两人的较劲,只想着如何让他们脱险。 箭矢接连而来,扎入地面的角度、速度、力度,亦是不断变化,但方向大致不变——段离章立即判断出了对方藏匿的位置,是药庐背后的山林,地势高,视线广,适合埋伏狙击。 段离章趴在钟翊背上,悄悄低头,吐出一道血雾去寻。 哪知对手不曾看破她的技法,亦无人威胁到他,仍是不断挪形换位。 可见此人无比谨慎。 段离章的“血雾侵神”,斗法时以出其不意见长,奔行速度,却是远不如那躲躲藏藏的弓手跑得快。 对手身份不明,三人再怎么也不能长留在药庐外的宽阔园地,只能先照着兰若戌先前所言,进室内躲上片刻。 钟翊探查了药堂,暂时安全,正要掀开药堂窗户卷帘,又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他迅速抱起段离章远离所有窗口,提醒兰若戌:“后山!” “我知!”兰若戌吐出一口气,从储物戒里搬出药箱,脱下外袍。 他中箭了。因着箭矢的力道太大,直接是贯穿了左肩,一片血肉模糊。 钟翊哑然:“什么时候?” 管好你自己。兰若戌瞥他一眼,扯出一个笑:“钟师兄,又要多谢你,帮忙照看我的未婚妻。” 钟翊应承下了:“应该的。” “……”兰若戌默默为自己调配疗愈用的膏药。 这箭伤,他不是避不了,而是不可避,是设伏之人朝兰叶舟射出的第一箭。 那人无疑是冲他来的,弓技娴熟,但似乎许久没碰弓箭,有一丝手生,第一箭射来时,准心因风速而略有偏移,冲着段离章去了。 他也只来得及为她挡下这一箭。 箭矢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带下了兰叶舟,早早坠落,否则哪还有钟翊表现的份。 这就是不擅斗法的药师,直面危险,顿显疲软。 虽知段离章能耐,自保绝无问题,但他依然将她视作普通女子,下意识地就想护着。所以,受伤,他不悔。 然而,他忘了身后还有个钟翊! 他又悔又恨,怪自己为什么不谨慎一些,岂可给钟翊可乘之机! 段离章早就闻到了血气。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让钟翊搬来不远处的屏风。 主动将膏药接手过来,将兰若戌牵至屏风后:“若戌哥哥,我替你上药。钟师兄……还请回避。” 钟翊虽是纳闷,兰若戌也是男修,他似乎没什么看不得的?但不疑她,听话地坐在了屏风另一边,聆听着周围动静。 但很快,屏风后,传来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钟翊隐约觉得不对:“兰师弟?” 兰若戌的声音带着喘息:“……此药甚疼,钟师兄听不得,可以捂着耳朵。” 许久,段离章轻咳一声,正式给兰若戌上药。 同时听着两个男人隔着屏风,议论这设伏之人的身份,但均是没头没尾,猜不到重点。 “……”虽然清理了残血,看着兰若戌肩上的箭伤,段离章忽然就有些心烦。 烦的是她修炼缓慢,肉身还无修为等阶,能使出的术法威力有限。 血魂仙功虽自带神通,亦是受肉身限制,目前可供她释放的,仅有血雾侵神、神魂显身。 血雾侵神是偏技,要选择恰当时机,才有一击即中的效果。 神魂显身虽是出场即无敌,亦有时限。且存储的血灵气全用来释放此术,肉身修为便甭想提高了。因而不到必须,她不打算再用——除非她能饮到更精纯的血液,譬如,元婴男修的血。 她从前行事张狂无度,独来独往,从未有想要保护谁,不曾修习防护他人的术法。 此时,除了把两人扔进遮天墟这办法以外,竟是想不到别的方法了。 不对。若是从前,她的想法,绝对不会如此被动。 当真是美色误人? 段离章思索良久,忽的轻哼,何故考虑那么多? 他们能遇到她,已是一大幸事,强过旁人。有她从旁助力,若他们还是无法自保,死在了谁人手中,也只能怪自己修为不济,运道太差!人死了还谈何喜欢,又谈何与她并肩? 此事正好可为历练。 认清了这一点,段离章便不再有被动犹豫的理由了。 从前是,现在也是! 一经顿悟,反而立即有了办法。 要有得,必有舍。不论如何,需让那妖修,先停下来才行。 段离章向兰若戌传音:“对手是金丹妖修,擅弓,它远攻不近,遂可断其一,是他并非根脚强悍的妖族,谨小慎微;其二,他知你所有,知你有元婴师尊,或有留下来的元婴法息,他颇为忌惮。” 兰若戌回音,略有尴尬道:“可我师尊,未留我元婴法息护身。”这样一看,他当师尊当得不成样子,大约也有明芙元君以身作则的功劳。 “……无事,你没有,钟翊一定有,那妖修只认得你我,认不得钟翊。” 兰若戌立即懂她言外之意,成事还需靠钟翊设伏。 但此行或是无妄之灾,令他多有不解之处:“若我没记错,我从不曾惹上妖修。” 段离章既确认了妖修有意隐瞒身份,便直接了当告诉他:“他是姚一行。” 兰若戌怔忪一刹。 他从前时常复省,往事也历历在目,无数记忆碎片立即因为某个初遇的片段,串联成一丝可能。 万般杂疑,一点就透。 旋即无奈地回忆:“原来不是无妄之灾,是另一因果追逐。” 段离章只是确认:“与甘凝有关?” 兰若戌点头道:“我知道他是什么妖了。” 姚一行蹲守在后山深林之中,作为一只根脚最低贱的兔妖,他总有个改不掉的习惯。 但他以为,这习惯非常好,他练了一手强大妖修们瞧不起的好箭术,屡屡让他以小博大,杀了对方,将对方吞吃。因而,即使成就金丹,他也从不大张旗鼓现身人前。 但也有得意忘形的时候,对待远不如他的对手,他亦是掉以轻心过一次。 也被打回过原型一次。 是甘凝,捡回了那个脏兮兮的他。 第55章 为何相杀 兰若戌言简意赅。 还在凡间界时,甘凝曾养过一只极通人性的灰毛兔子。 那兔子吃得肥壮,却胆小认生,只愿甘凝相抱。 兰若戌身为兰氏长公子,在西洲兰氏地界可唤风雨,何曾被一畜生瞧不起?少年心性,置气去提兔子耳朵,反被咬了一大口,虎口鲜血直流。 甘凝的父亲知晓此事,顾忌两家交好,要把那兔子打杀,红烧给他伴酒菜。 兔肉端上桌,兰若戌拒绝下嘴……他不是可怜兔子,而是兔肉荤腥难除,他本身就不爱吃。 如今那兔妖现身,结果不言而喻。甘凝李代桃僵,偷偷放走了那只兔子。 思及此,兰若戌也无任何感想,心中犹如止水。这只是他记忆角落微不足道的尘灰,若不是沾着“妖”这一字,他绝无可能主动忆起家中的这段小小插曲。 “你可知,甘凝她待我那般好!” 后山,林木之间。姚一行死死盯着那毫无动静的药庐,利爪曲张,狠狠划过树干,草叶树屑纷飞。 可他犹不尽兴,眼中极尽癫狂。 “兰若戌!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杀了甘凝!待我伤势痊愈,便可将她吞吃入腹,和她永远在一起!” 姚一行突然低头,看了一眼他握弓的左臂。 整只手臂黑气缭绕,原本灰色的毛发像是被人摁入浓臭墨汁桶中滚过一遍,稍作用力便是一阵黑水流淌,亦是钻心的疼痛。若非如此,凭他曾经的箭术,兰若戌早就被他一箭穿心! 一直以来,姚一行偷灵植,学习岐黄,便是想治好这旧伤顽疾。 可年复一年,毫无进展。 日夜难寝,只有甘凝,是他唯一的慰藉。 然而!他们居然告诉他,甘凝不是真的,甘凝已经死了! “我记得,还在我小的时候,你们人族,就爱用火熏我们的房子。”姚一行佝偻着身子,去抓地上的一片叶子,“今天让我也玩一玩。” 他指尖一点,叶片一触即燃。 一点火苗,引燃了箭头,随着嗡嗡的射箭声,划出一道道圆弧,落在药庐屋顶,霎时赤炎飘洒,烟波熊熊! 段离章吸吸鼻子,有意提醒:“若戌哥哥,钟师兄,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火。” 而后均是苦笑,摇了摇头。 修士修炼,从环境中引纳的五行灵气,需与灵窍属性配合,方能事半功倍。 若要保证术法威能,更要修习同属性术法为佳。 不过,同时也能修习一些便利的五行术法,用作日常。 段离章身旁这同宗师兄弟乃是天骄翘楚,一人属木,一人属金,灵窍通达,属于自身五行的术法自然精通,不用质疑。可是,习得术法,练至娴熟,都需要耗费时间,因而鲜少有人傻到事倍功半地去修习不符五行的术法。 两名天骄精益求精,约莫是不曾修习水系术法的,林晓菁在这都比他们有用。 这火,灭不了——但正好给了他们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段离章的谋划,已是通过兰若戌之口,转告给了钟翊。 此计需兰若戌只身涉险,先行暴露,去受那妖修一箭,只为给妖修一个濒死的错觉。 那妖修虽行事小心,但弓箭却是凡品兵器。对肉身造成的伤害不假,可是单凭这伤害,想要杀死一名筑基修士绝无可能。 筑基修士修得护身灵光,即使肉身陷入不能动弹的境地,濒临死亡,均是能用最后灵力保全要害,若想击杀,仍需最后关键一击! 姚一行想要兰若戌的命,绝不会让他侥幸活下来。 他一定会过来小心察看,看兰若戌脸上的惊恐,濒死的丑态,直至吐出最后一口气。 段离章是见多识广的女邪魔,就连她见到华霭吃瘪,心情都极其爽利,何况是这复仇的戏码?姚一行的心态,已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在她的血雾缠上猎物之前,也只能让她的小筑基多疼一会儿了。 眼看火势渐猛,三人立即从药庐掩鼻而出。 钟翊立即带着段离章乘上玉笛,朝身后的兰若戌大喊:“快走!” 兰若戌有意选择了最显眼的走位,捂着肩膀,跌跌撞撞,一箭射来,划伤了他的脸,血痕顿显。 他喊道:“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姚一行又一箭,射中他的腿! “嘶——” 兰若戌彻底跪倒下来。真疼啊……他咬着牙,不舍又委屈地看着段离章,见她脸上确有心疼之意,突然就没那么疼了。 “兰师弟!”钟翊作势要来救他。但不是真的要救。 “带着她走!否则我们一个都走不掉!”兰若戌眼中黯然无限,配合血痕,颇为凄美。 钟翊狠下心离开:“兰师弟,你放心去,我会照顾好她。”此话三分假,七分真。 可惜,都是做戏给那妖修看的。 钟翊再不迟疑,带着段离章,飞出药庐。 姚一行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兰若戌。目标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的心愿已然达成了一半。为了稳妥,他再次朝兰若戌的心脏射出一箭。 因他是妖修,主修肉身,术法天赋欠缺,要破人修的护身灵光,还需近身。 他要把兰若戌的心脏挖出来吞掉! 可以为甘凝报仇,姚一行开始兴奋起来。他又观察了许久,确认不再有威胁后,从山林中一跃而出,彻底显露了诡异的妖形。 他身长三米有余,似人似兔,在药园中狂奔,快要近身时,却再次谨慎地徘徊,防止兰若戌的突然一击。 兰若戌还在演:“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姚一行却不理他,仿佛深知话多误事的道理。伸出寒芒巨爪,就要盖下。 可是下一刻,姚一行忽的愣住了。他的耳朵里,像是进了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停手,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抓挠。 也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钟翊亦是脱离了地级敛息符的效果,带着一道如劈山岳的元婴法息,从天而降,罩在姚一行头顶,金光乍下,飒飒如锋,兔妖高大的身躯立即一分为二! 赤红的鲜血像一股放闸的激流,随着妖修两半身体的倒下,浸透了药园的土地。 风波落幕,红绿相映,幸存的灵植们,颤巍巍的摇啊,似有困惑。 不懂这人间生灵为何相杀。 又为何会有刹那的惆怅。 第56章 元婴飞至 青蓝天上湖,浪云翻金花。 两道金辉于陵城上空一晃而过,眨眼不见。 闭岳宗分舵了望塔楼之上,值守此处的筑基修士举目远眺,一见两抹元婴遁光飞至,立即喜形于色,拢袖见礼,“晚辈见过峻极真君!见过福来仙子!” 织金纹岳,衣袂猎猎,两名元婴携手相伴,巍峨半空。 元婴坐镇,当如定海神针。陵城居民瞧见闭岳宗元婴来得这般迅速,虽仍有附耳疑论,但人心顿时安稳下来。该修炼的,钻进洞府继续修炼;该做生意的,继续吆喝着做生意。城中秩序在修士们的共同合作下,已然恢复如常。 筑基修士一五一十地将虎豹山异动、鬼邪之事,悉数告知眼前这一男一女元婴大能。 峻极真君耐心听完,横眉怒道:“钟翊何在?” 福来仙子手肘戳他,往肩头看去:“……你小声些,我的小水在睡觉。”这可是她的二儿子。 峻极真君于千年前至臻元婴,一身道袍是闭岳宗标志性的绣徽,英武庄重,形容已有熟男风韵,照他的发妻福来仙子的喜好,留有一寸美髯。 夫人福来仙子娇憨可爱,面如两颗饱满的晶莹小果,一身云雾金丝鎏边裙,肩头趴着一条小龙,滴滴答答流着口水,冒着鼻涕泡熟睡。 “福来!那也是你儿子!你儿子恐是遇险,你还顾着这畜……”峻极被福来一瞥,立即改口,轻声且匆匆道,“出门在外,小老二还睡得这般香,岂有此理。” 福来哼哼笑了一声:“你打算从哪里入手?” “还能从哪里入手,先找儿子啊,气死我了,那小子竟然趁我闭关之期,不辞而别!” 福来一直不赞同峻极严防死守的行为:“翊儿已是个大男人了,你在他这境界时,还在演武场上挨揍呢。”她的儿子,她再清楚不过,比峻极这做父亲的省心多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以前的事!”这话峻极接不了,只能尴尬道,“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偏偏是虎豹山?” 福来不能理解:“可你往日不也曾派人再三查探,那里除了废墟,什么都没发现吗?” 峻极沉默片刻。 自玉面血魅的下落不明,已过千年。他一直以来的担忧,也曾由时间慢慢冲淡。 近年来,他一心突破后期,于开目山闭关,心境颇为古井不波,许久不曾想起旧事。今日察觉到虎豹山异动,亦是本着治理宗门的原则,携手发妻前来查探,不曾作想其他。 哪知半路接到了钟翊的急讯灵蝶,夫妻两人知晓了钟翊离开了宗门,福来对此没什么想法,但峻极陡然生出一丝不妙之感。 从前就不提了,如今他是闭岳宗的门面,哪怕是胡子,平日也是细心着打理,十分在乎形象。可这一路遁行,峻极脑海中愣是不断浮现千年前的往事,心境亦有动摇,难免心浮气躁。 还未到达陵城时,他尚且还有借口平复心境。 直至方才,他一听“化真派”三个字,脑海中立即翻红,警铃大作。 比起元婴鬼邪作祟,这三字一出,令他产生的种种联想,才最是可怖! 那化真派的故事,于他当年听来的,一字不差! 他的预感,一直以来的忧心,当真是要应验了。 那女邪魔蛰伏千年,重回人间了! 福来仙子见他心神不宁,拍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笑道:“夫君,我与你说句心里话,我观那些传闻,觉着那女邪魔不过性情中人而已,修仙者,人人争夺机缘,谁人不曾杀几个同道?” “这不一样!修士与天争命,人人皆有觉悟,死于他人手,只怨自身修为不济。” “有什么不一样,我倒是觉得,此事没什么不好解决的,若你料事如神,我便同那女邪魔打个商量,将你和吾儿互换,元婴换筑基,她应是不会拒绝这买卖?” 福来心态好极了,哪里像峻极,一把胡子都差些都被他撸秃了。 “……”峻极笑不出来。 他的发妻出生晚,并未亲眼见识过那女邪魔作乱的场景,只当传说异闻,还时常同她的姐妹们八卦,当真以为女邪魔也同她们这般天真无邪。 性情中人?她当年被划为五魔之一,不是空穴来风。 她分明就是为了搅混这修仙界的一池清净! 峻极深吸一口气道:“为夫从前同你说过,我与那玉面血魅,没有瓜葛。她寻我取血是真,但我早已看清她的真面目!” 峻极义愤填膺,不是为了他自己,是因被玉面血魅害得最惨的男修,另有其人,与他是总角之交。他曾在她面前提及其遭遇,她却不屑一顾! 女邪魔没有感情,亦没有人性! 看峻极神情极其认真,福来也不笑他了:“知道啦,不提此事了,你我还是先——” “福来!”峻极突然面色一变。 福来怔住。 “吾儿有难!” 峻极一把拉起她,遁入虚空。 “翊儿动用了你给他的元婴法息?夫君莫要与我开玩笑!” 福来听完,终是心惊。 她放心钟翊是一回事,可儿子当真遇险,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峻极一言不发,顷刻之间飞凌于养气山上空。 凭借元婴过人的眼力,他远远看见数亩灵田之上,绽开了红艳艳的一团! 他给予钟翊护身的元婴法息的气息,残留在那一团血泊之中! 峻极怀揣着一腔不安前来,入目却是这一番情形。身后房屋正溶于火海,灰烬飘散,一如他心中的哀愁飞絮。 “我的翊儿!” 见此情形,做父母的哪有不疯的。 峻极双眼通红,神识远远一探,一眼看见了站在血泊旁,被血气萦绕的段离章——噩梦成真。 她分明就是那藏在凡人肉身之下,面目可憎的玉面血魅! “糟糕。” 段离章耳根一动,顿觉后悔。 她是真的倒霉。峻极此人,也真就奇闻轶事之圣体。 所谓来得快,不如来得巧,总能让他撞上些“好事”! 钟翊释放元婴法息那一闪而过的动静,真还让他捕捉到了! 哪怕来晚半分,她能多分一丝心力去维持肉身的假象,哪里还会被他这元婴轻易看破真身。 段离章啧了一声,真就没办法了,倒叫她好好看看,这家伙千年来,功力可有长进! 峻极一见她那不屑的笑,又怒十分!当即使出全力,一掌飞去,力拔山河:“玉莲衣!还我儿来!” 可下一刻,福来惊恐喊道:“夫君!慢!” 第57章 痛不欲生 所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元婴一击即至,凡人肉身哪怕挨上丁点儿掌风,免不了血溅当场。 为保全肉身,别无他法,段离章预备神魂显身,将真身唤出应对,谁知忽的眼前一黑,有人猛地抱住了她,挡在她身前。 段离章瞪大眼睛,不是……这不纯纯耽误她施法吗! “夫君!慢!”同时福来仙子的声音正远远荡开,“翊儿无恙!” “什么!”峻极真君定睛一看,这才看到了主动护住那女邪魔的钟翊,他双目大震,胸中如起惊涛骇浪——可他全力的一掌已出!再无收回的可能! 福来颤声尖叫:“吾儿啊!”夫君老眼昏花,若她的翊儿有个三长两短,这次是真要卿卿老命了! 峻极愣怔当场,忽的又面如死灰!他再快,亦是追不上、无可止自己的掌风! 眼看那排山倒海的一掌过去,将途经的茂木山石摧尽,追着药园相拥的两人而去——夫妻两人几乎是比翼鸟变折翼鸟,就要从半空中栽倒。 钟翊亦是脑袋空空,他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瞬息。 他们才从金丹妖修的伏杀中脱险,连气都未喘息一口,也再无心力去思考,为何父亲到场便对他们痛下杀手? 如果是幻觉,勘破了便好;如果是贼人所化,那他护她而死,亦是求仁; 可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他唯一能想到能让父亲震怒的理由,大概是他与兰师弟争妻,父亲不知如何觉察,要将他抹杀,以正家风? 无所谓了。他自甘承受,不论结果。 但若不挺身而出,便是枉为修士,更枉为男人。 段离章的目光一动不动:“……”她看不见钟翊的表情,也不能体会作为筑基,主动受元婴一掌,需要多大的勇气。 这一瞬,仿佛空间和时间都在她眼底放慢了,辉映着峻极那避无可避的一掌,像坠日般砸了下来。 她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勾起唇角。 修仙界沧海桑田,乾坤百转,无边月,掌心沙,她看遍。 若说还有什么值得她一再心动的,也只有他们的这颗赤子之心了。 “筑基就是筑基,个个爱逞能。”希望他不似前人,别再让她失望! 段离章猛地推开钟翊,血光大盛,风卷如罩,她飞身迎上,直接以真身硬抗峻极这一掌! 所有的元婴威能,都被她悉数承受,一时百骨裂碎,经脉寸断! 段离章刚挨上这一掌,就立刻后悔了,痛不欲生,本是真身显露,无法将神魂抽离,只能硬撑,几欲昏厥。 可她是谁?是一生要强的女邪魔! 纵使万般疼痛,也能立即自动转换为破口大骂:“峻极我鸟语花香!!!” 随即重重跌落在地,硬撑着支起半身,吐出一大滩血肉! “离章!” 兰若戌虽是后知后觉,但他已通过场上形势,通晓一切。 她应是没来得及伪装面貌,被宗门元婴看破了邪魔身份! 来不及再思考其他,兰若戌立即拖着一条瘸腿,一上一下地跑过来,一把推开钟翊:“走开!” 钟翊被她护了性命,呆愕不止。可他很快回神过来,慌张顿显,向前挪了一步,要去查看她的伤势:“甘凝……” “走开啊,你在这里有什么用!这时候你该干什么?你自己好好想想!”兰若戌红着眼,不顾自己伤重,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丹囊,倒斗般的一把保命丹药,就要往段离章嘴里塞。 段离章微微摇头。 “你那些筑基的丹,于我有什么用啊,本尊可是化神诶。”堵在胸口的余淤吐出,段离章终于呼出一口气,翻身躺倒在地,见兰若戌手抖个不停,她一边吐血,一边笑了:“需要本尊再给你复习一下丹道概要吗,丹者,受境界限制……” “你伤成这样,如何还能与我玩笑?”兰若戌红了眼眶,还是坚持要喂她,哄她张嘴,“我不管,你嫌弃我,我会生气……” 对了,丹不行,那就血,他可以喂她血。 于她而言,血比丹好用。 一念即动,兰若戌飞快拿出他的雕刀,就要往手腕上割—— 段离章猛地一把将他手腕抓住,又抬手背,顺势挥开他伤害自己的凶器,啧了一声:“平时很聪明一个人,现在是怎么回事?”别说她先前才吸过他的血,他若血气充足,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兰若戌恍然:“……” 握住他的手,温暖有力,意有所指地捏了捏,已经是极大的暗示了。 他忽然就什么都懂了,但真的是他忧心过盛吗?那可是元婴的全力一击! 可他犹不放心,翻手去查她的脉。 一看,又是震惊:“你怎么……”她的伤势,确实存在! “你别管。”段离章手指动了动,叫他的屁股往左边挪一些:“乖,别挡着我看戏。” 难得一场父子阋墙的戏码,再重的伤又如何,怎么都要看完了再说。 峻极仍然怔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脱离了他原本的设想。 怎么会呢?翊儿没有身死,他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那女邪魔舍身……怎么会呢? 福来仙子则立即回神过来,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儿子无恙,比她自己劫后余生都要激动,她一把扯起峻极的袖袍,将人带到钟翊的身边。 “翊儿!”福来抛下峻极,一想到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止不住地落泪。 钟翊咽了咽喉咙:“母亲……父亲,万安。” 峻极张了张嘴,可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家人霎时无话。 “咕嘟。” 是福来仙子肩上的小龙睡醒了,打了个哈欠。它深蓝的竖瞳转了转,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确认过眼神,是眼熟的人,立即卷起翎尾又甩开,仿佛是伸了个懒腰。 它疑惑这一家三口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对,但它只是一头小龙,玩才是它的首要任务。 于是腾雾而起,就要往别处去。 然而福来此时心神不宁,不愿再分心去照看它,像往常一样,轻轻逮住它的小尾巴就要往回拖。 结果反被小水咬了一口。 福来也不生气,只叹一声:“别跑太远了。”毕竟最刁蛮的往往是最受宠的。 现场气氛因小龙调皮而稍缓,福来拍了拍自家夫君的肩,示意他作为父亲,总得先说些什么,毕竟儿子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然而钟翊意有所决,突然屈膝,跪在峻极和福来面前。 第58章 父子阋墙 “不论是私自离宗,不辞而别,还是热血冲动,将性命弃之不顾,儿子都应有这一跪。” “你……”峻极深吸一口气,但觉不怎么有用,仍是气道:“男儿膝下有精金!” 钟翊目光落在膝头:“儿子看了,没有。” “……”峻极顿感眼花,他已弃文从武多年,按理说视力应当恢复了才是,可真就一时站立不稳,只得握住福来的手借力,扬首道:“把小老二叫过来,往我这做爹的脑袋上吐两口。” 谁给他一盆凉水冷静一下,一千三百岁的老头,受不了这颠倒起伏的刺激了。 “小水可能没空管你。”福来看了一眼不远处连排的火海。 自不量力的小龙正转着圈圈,一股又一股地朝里面吐口水。 小龙嘤嘤:生气气,火火,讨厌厌! 畜生!峻极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谁也不知他到底是在骂谁。 “翊儿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受惊,你别那么凶。”福来蹙眉。 “我试试。”峻极再次尝试忍耐,“你是想说,你应有这一跪,为父也应给你一个解释?” “是。” 峻极又看一眼福来,传音过去,你儿子给台阶不下啊? “……”他直指段离章,做出一个怪怪的苦笑,“翊儿,这一切,乃你亲眼所见,还需为父解释吗?” 段离章躺在兰若戌怀中,见所有人都顺着峻极的手指头看过来,立即闭眼,保持调息,装做动弹不得,就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模样。 “是。”钟翊低头,复又重重点头。 若是能够,他当然是想听她亲口解释,为什么兰师弟,方才脱口而出的名字,不是甘凝,而是离章。 但她伤重,他过去也是徒增烦恼,兰师弟说得对,他要做只有他才能做到的事。 兰师弟相信你他,他也应相信兰师弟。 “我再问你一遍!需要为父解释吗!”峻极终是怒目。听不懂人话的畜生,他忍不了一点! 抛开他一心为“死去的儿子”报仇这一因素以外,不询不问,本就是意图一击必杀,叫那女邪魔无还手之力。 若非如此,凭他这元婴中期,哪里有诛杀玉莲衣的机会——瞧瞧,就算是他全力一击,她不曾有时间释放神通护身,还是留有一口气在。 她的命是真的大啊!千年前,她从五宗三阁的围剿下脱身,又曾大放厥词,号称不死不灭,惹了她,这辈子甭想安宁,她迟早会挨个找上门来! 现在看来,她无一妄语!她搞他儿子了! “是!”钟翊从段离章身上收回视线,不疾不徐,掷地有声,“她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是儿子一直缠着她,儿子心悦她!所以需知晓,父亲对她出手的理由!” 钟翊虽是被蒙在鼓里,但他不傻,他先前预设的一切,在她显露真身时已经都变成了多余。她骗了他,但纵然谎言再多,能抵得过刚才她的以命相护吗? 除了一颗心,他拿什么都还不起。 峻极跺脚,看一眼福来,意图获取场外援助:“你瞧瞧这孽子!” 福来不应声,转动着目光,环视了一圈场上众人。 “父亲,母亲。”钟翊不怪父亲险将他置之死地,但事实如此:“若非有她,儿子连跪在这里的资格也没有。” 峻极这一生,游遍了修仙界的秘境险地,当得了一句如履薄冰,他的眼,看遍百态,他的笔,书尽情操。但对恋爱脑的想象力,还是多有匮乏!最关键的是,自己还偏偏生了一个! 他道:“好好好。”好一个甘为伊人尽折腰的好儿郎,可惜,珠玉在前。 这修仙界,多的是她玉莲衣的老相好! 那群道貌岸然的东西,论身世,地位,修为,更比他的大好儿,有过之无不及!何况,峻极早已见识过了将真心交予女邪魔的下场。 峻极当即论断:“不行,福来,硬说不通,你看住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子,我得先去杀了那女邪魔,唯恐后患无穷。” 福来点点头,“夫君尽管去,小心。” “我省的。” 待峻极转身,福来却立即动用了她的本命法宝“御千丝”,将毫无防备的峻极手脚束缚,倒吊了起来。 “……?”啊? 在峻极不可置信目光中,福来叹了口气:“夫君,我认为,翊儿说的对。” 同为女修,又是出生自爱护生灵的御兽宗,福来仙子总能更共情他人一些,对她来说,夫君,儿子,胜过那些是非善恶大道理。 那女修一瞬的反应,做不得假。 福来自小看修仙界的话本长大,总觉得,玉面血魅既是修仙界诸多话本中的反派女主,方才做出的行动却有反差。 那惊鸿照影的面貌,全然胜过了东洲那仙水阁的灵璧仙子,又实力强悍,能硬抗峻极的崩天杀招,又曾一力对抗全修仙界,脱身后销声匿迹!当得一句“美强惨”! 造就“五魔之乱”,应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更或许,所有人都误会她了! 现在,故事里的主人公,就在面前,玉面血魅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福来热血沸腾,不管峻极,朝段离章走过去,从自己的储物戒里掏出了一颗“龙血护心丹”,塞进了段离章的嘴里。 龙血护心,修神魂肉白骨,只有御兽宗有龙血,只有丹心阁能炼龙血护心丹,更融了诸天秘境难得的天材地宝,一炉出一粒,一粒值万金! 哪怕是段离章生前,都只在拍卖会上见过——但她也用不着,所以也不曾多瞧两眼,不过,贵就对了。 峻极这小妻子,还真大方啊! “……福来,你疯了!?”峻极大喊! 何止是峻极,就连装模作样的段离章都觉得她、疯、了。 段离章忽然懂得,钟翊这傻子,俱是像谁了。 事实上,福来在确认儿子毫发无伤时,便动起了小心思。 咳咳。她当年待字闺中,是峻极的书粉,追过峻极的话本《血莲衣》,可惜女邪魔销声匿迹,她夫君似没了灵感,断更多年。她想等一个大结局,不过分? 莲衣最后会选谁?是闭岳宗的天骄,她的夫君?还是合欢宗的圣子?亦或是相爱相杀的天剑宗首席?还是……呃,她儿子? 忽然就……就有点更期待了。 但毕竟为人母,福来还是一副天真纯和的模样:“不论是谁,只要救了翊儿,当得这一颗龙血护心丹。” 钟翊一直绷得笔直的身体,被母亲福来仙子的灼灼目光盯得顿时一软,不明白其中深意,但道:“……儿子多谢母亲。” 第59章 身在局中 “福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今日你我不杀这女邪魔,来日五魔重聚,定会再次祸乱修仙界!” “你可知晓!千年前,五宗三阁秘密剿魔,屡屡出师不利,众宗主秘密共议,得出结果,同玉面血魅有过往来的元婴男修,必出一内鬼,可数量实在太多,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动不得!只好就地解散!” “如今仙盟再立,内鬼身份不辨,信任岌岌可危,你之愚行,当真是将闭岳宗、御兽宗的未来置于火烤!” 峻极倒挂天上,发髻蓬散,像个蝉蛹般顾涌来,顾涌去。 他双目圆睁,心急如焚——他这天真发妻,莫不是将救这女邪魔当作是在雌雄秘境救几头弱智畜生?还和颜以待,是等着女邪魔未来报恩不成? 妇人之仁!愚不可及! 峻极快被自己的妻儿气死了,一点都体会不到他作为“闭岳宗峻极真君”的难处! 西洲闭岳宗,历史绵长,虽现任宗主另有其人,但实际是峻极与定西守望共治,只因如今的修仙界,情势比千年前更为险峻,外忧内患,非元婴经略不可。 首先,魔陀关外,魔修大军休养生息千年,已重整旗鼓,一直徘徊北洲边界,虎视眈眈。 其次,当年颓塌的仙盟急立,现任机要不乏旧日仙盟成员,表面均是摒弃前嫌,坐下来商议对策,实际各怀心思,难拧一绳。 若前些日子,来自天剑宗的那一叠秘报为真,未来两军对垒,道修怕是讨不了好处! 再来一个玉面血魅重出江湖? 完蛋了,不仅是他们,不仅是宗门,而是整个修仙界,都要完蛋了! 一想到这里,峻极突然泄力,仿若连那强弩之末,都再也装不下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同将死之人无异,脑袋一空,走马灯立即往来如梭——他这一生,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呢? 旋即又忆过往。 那年筑基,胆小怕事,总做一个可笑的英雄梦。 恰逢总角之交来寻,相约游历万千大山,他仰其风姿,拜其实力,心中向往。 少年人餐风露宿,踏马巡舟,梦中英雄亦是有了具体面貌。同行之人渐多,收获莫逆之交,他们纵横天地,他便笔墨相随! 他要写!要写那英雄一力降十会!要写那群英荟萃,荡气回肠! 亦是将自己的名字,赋予一个闭岳宗天骄的形象,少年热血,冒险惊心,一一跃然纸上。 当然也有曲乐尽欢,情丝如网。 他们唤她“莲衣”。像护一块遗世的瑰宝般,款款相守。他不曾仔细描摹过莲衣的品貌,因为就连他也认为,即便是笔墨,也是对她的亵渎。 直至——莲衣的原型,化身玉面血魅。像是愚墨被猛地打翻,本白的纸张被层层浸染,整个故事,开始失去原本的颜色。 道修与邪魔,当即割袍断义。 可他笔锋未停。只望悄无声息陨落的旧友,九幽黄泉亦可知,他们依然存活于他的笔下。 若是一切能停在这里,亦或是件好事。 可是后来,有谣言盛起,修仙界有一游荡的女邪魔,吸血成性,采阳补阴……连带他的声誉也一落千丈,走在宗门里,总有人议论。 “就是那个谁,哎,对对对,元阳被玉面血魅采了的那个……” 有时候,一个人愤怒,不是谁都能理解的——当年是挚友妻不可欺,后来撞破玉莲衣的真面目,亦是泾浊渭清。 谁能忍得住被莫名造黄谣啊! 他暴怒而起,怒冲修为大关,直至元婴,再无人敢蛐蛐他! 然而,当他再提旧笔,欲书旧尘,却久久呆坐窗前,瞬至夜半,又瞬至天明。 这笔,他是如何也落不下去了。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英雄忆消,难道要以泪再续吗? 他苦涩一笑,随之撂笔,《血莲衣》再无终章。 幸而,有妻摇篮枫下,但闻婴啼。 “夫君,你之想象力,还是如此丰富。你不言我不语,在场各位守口如瓶,谁知道她是玉面血魅?” 福来不必想,都知道峻极又在脑内剧场大爆发了。 峻极愣住。 好像,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但他要再想想。这不是妻子老母掉海里救谁那般简单,他还要再想想,容忍玉面血魅的后果,他们是否足以承受…… 福来仙子本捂着耳朵,以防峻极聒噪,但他竟然不吱声了。 她回头一看,立即冲儿子使了个眼色:“翊儿,去看看你爹。” 不出意外,父子俩龃龉未解,应是会再吵。 他那边没点动静,倒叫她这经常被念叨的,有些不适应。 段离章好整以暇,福来仙子给她服下了龙血护心丹,她便是连装也不必再装,淡笑着听峻极冲着钟翊训话。 兰若戌从段离章身旁起身:“我也去。”直觉告诉他,应给予两名女修片刻私话时间。 段离章颔首:“去。” 福来仙子瞧着兰若戌离开的挺秀背影,八卦之心顿起。 前人不必提及,直呼吾儿同辈劲敌:“他是?”此子俊美,强过峻极一大截,果然谣言信不得。 峻极这小妻子实在讨喜。段离章不讨厌同她闲谈:“闭岳宗明芙的弟子。” 明芙的弟子? 福来仙子是嫁到闭岳宗来的,有心交好同辈,未有闲心去问底下弟子姓甚名谁。 但听底下小姑娘提过,明芙有一个从西洲兰氏抢来的,却又死守陵城不愿回宗门的美貌男弟子:“兰若戌?西洲兰氏的长子?” 段离章点头,“嗯,本尊的未婚夫。”她收了一丝笑,不愿多做解释。 “啊?啊!未婚夫,还好还好……”福来收嘴,唯恐心思太过明显,连忙改口:“呃,我的意思是,玉莲仙子你大可多挑挑,多拣拣。” 多考虑考虑吾儿。 玉莲仙子?段离章挑眉:“你对本尊非常了解,修仙界可没人唤过本尊这名号。” “实不相瞒,我是‘玉面血魅’后援会会长。”福来悄悄看了一眼四周,随即从储物戒中唤出一金轮华盖车篷,“像你这般身在局中的女修,不懂我们这些看客的快乐,若你有闲,我们进去续说!” 得,峻极还找什么内鬼,内鬼就在他身边。 第60章 随葬之物 金轮华盖车篷中,别有洞天。 珠帘叮呤一掀,入目是一间女修闺房,氛香萦绕,满目琅翠。 脚底下的绒皮地毯透出一股温软,仿若活物,隐约能听见灵兽微弱的呼吸声。 段离章称奇:“背上乾坤,可是小乾坤兽?还真被你们御兽宗捣鼓出来了?” 当年她仙功还未大成,从一秘境杀人越货后脱离,身受重伤,恰好掉进了御兽宗仙兽园,她立即用神魂术法操纵了那值园弟子。对方将她看做一只小兽,悉心照料,捧怀常话。 便是如此,段离章对御兽宗暗中研究的东西了如指掌——谁能想到,那温吞不争的值园弟子,会是御兽宗主亲子,他有一梦想,便是要培育出“小乾坤兽”。 福来沉吟了一瞬,而后狡黠一笑:“仙子你再看看?” 段离章闭眼探知了片刻,随之一笑。 “阵法?” “障目阵,空间阵,催眠阵,都是些平时被人看做玩闹用的小阵法,但加诸一起,倒是让人眼前一亮,大有可为。” “合而为一,却不是简单可成。” “所以,此事还是堪天宗占大头,出多少力,得多少利,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福来笑了笑,走到室中的紫精木八仙桌旁,斟了茶水,“仙子请用。” 舍得龙血护心丹,当然舍不得害她这条命。段离章不疑,过去座下细品,“原来是你们和堪天宗捣鼓出来的东西,卖的应是很好?” “自然,卖得又贵又好。否则小女哪来这么多灵石,买下这个。” 福来一挥手,座后不远处的芙蓉印雨屏风向一边嘎吱挪开,得见内室。又一道雪羽纱帘幕布般徐徐拉开,尽头是一张用用寒晶沙炼制的香软大床。 段离章一见这床,坐不住了,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翻倒,幽香四溢。 “金鼎阁!岂有此理!” 这话一出,段离章脑子里冒出了百般大闹金鼎阁的念头,但她忽然冷笑一声,目光自寒晶沙床为起始,仔细环视一圈,不看还好,一看更是火冒三丈。 入眼尽是眼熟之物! 福来适时唤道:“仙子息怒!” 段离章恢复凡人之身,要想再大显神威多有限制,但这事,福来他们不知道哇。福来只知晓她修为高深,先前竟瞧不出深浅,定是超出她许多。 福来又给她斟上一杯茶,并用掌心灵气罩凉了请她喝下。 女修发火可不是闹着玩的,福来真怕玉面血魅一怒之下,将她这收藏室给掀了。 这些……都是她搜集好久才得全的私物呢! 段离章怒极反笑:“老娘还没死呢!这才过千年,他们就迫不及待盗上老娘的‘墓’了?” “我只知这些旧物来历,不知这些旧物来源。”但福来获得这些物品,都是过的光明正路,“金鼎阁拍卖会上遇见了,便高价纳入囊中。” “……” 好好好。还大张旗鼓的卖上老娘的“随葬品”了。 福来尝试去碰她的手:“仙子?可还有问?” 摸到了!哦也! 福来眼中光芒难掩,但段离章哪里懂她这些小心思,她沉默了一会,“这床,多少?” 福来报了个整数。 “……你真有钱。”段离章沉默的时间更长了,她眼珠子一动,咬牙道:“不行,这钱得归我。是哪位阁主与你递交的这些东西?” 她虽是问,但有答案,只需确认。 福来道:“金大阁主,金裕留。” 果然是他!个死骗子! 此事,还要从段离章被人造谣追杀,决定狡兔三窟说起。 段离章虽仙功大成,神魂不灭,但修仙界强者环伺,指不定什么时候化神一出,她这元婴肉身也与碎纸无二。 大把大把的身外之物,又不能塞入神魂当中,那该怎么办呢? 段离章一念即起,便为自己的鸡蛋,开始挑选合适的篮子。 这时候,金鼎阁三名阁主之一的金裕流,不知是从哪里听得她的需求,独自一人找上门来。 他承诺,若是她将财产交予他打理,定能金生金,钱生钱,比之放入储物戒中,更有裨益,也更为明智——但凡踏入金鼎阁驻地,便不会有人胆敢惹事,即便是声名狼藉的玉面血魅,亦能保证没有人敢动她的洞府,何时来,何时取。 金是千金还复来的“金”,鼎是一言九鼎的“鼎”。金鼎阁的业务主营灵石储蓄,珍奇拍卖,以及有一套完美的售后保障。 “我是金裕留,你的不二之选。” 这口号,令段离章霎时心动。 金鼎阁虽是五宗三阁之一,培养的不是修士,而是死士,重汲营,更重信誉。 底下的人或许不敢接她这单生意,但金裕留是阁主,他代表整个金鼎阁对她的态度。既然是金鼎阁的保证,那便绝不会错。何况,金裕留贵为阁主,还愿意主动献身,倒叫她不好意思,把人吃干抹净后,便在金鼎阁驻地中买了一栋含有聚灵阵的小楼作为她在东洲的洞府,将一些能暴露人前的财物放置此处,交予他打理。 至于赃物,她自有另外的去处。 不曾想,她最是放心的地方,倒最先被人端了? 果然,高端的食材,往往有高端的头脑,金裕留这是以身饲虎,再断她后路。连她的养老金都算计上了!她还想着,未来或许会金盆洗手,还洗个屁的手! 她定要让他将吃进去的统统吐出来! 福来一瞧段离章听见金裕留三个字的模样,立即就懂了:“金大阁主也是?!”话本上可没写啊!竟然还有吗?!果然她就觉着,为何夫君的话本后期越写越崩,原来是脱离事实,多为杜撰!这么多精彩的暗线,他都不知道! 段离章蹙眉:“也是什么?”这小姑娘兴奋得有些莫名。 福来立即坐正了身体:“没什么,那仙子如今有何打算,这些旧物,福来愿意悉数归还。” 福来颇为自觉,段离章心中也顿时舒畅了些:“不必。” “多谢仙子。” “谢什么谢,你真金白银买来的东西。”段离章目光一凛,握拳道:“这些东西都归你了,属于我的东西,我自会找金裕留拿回来。” 若不是福来,等她一无所知去取财物时,恐怕金裕留已经率先设伏,将金鼎阁包得密不透风了。 虽说,更有可能是全修仙界除了峻极这想象力超群的怪胎以外,恐怕都以为她死了。金裕留作为她财务的代理人,的确有权处理死者的遗物。 但她死不了一点! 舍弃旧物,主要还是这些东西的式样,都有些过时了,让人连抢的欲望都没有,谁家墓主醒来,还会用墓里的东西?也就这福来,莫名其妙留着当宝贝。 想到这,她忽然想起:“你说的什么,玉面血魅后援会,又是什么东西?” 第61章 不近女色 世间身不由己的女修,何其多? 福来仙子作为御兽宗宗主的幺女,这般超然地位,从前亦是不得不妥协,为了重新稳固五宗三阁的联盟,差些牺牲了一切,被迫闭岳宗联姻——她爹声称,若是不嫁,就要烧了她珍藏的所有话本子! 那时,福来仙子的修为仅有金丹境界,容不得她不乐意。 她只好装作很乐意。 可供挑选的结缘对象诸多,说是数不胜数也不为过,可她仅照着玉面血魅老相好的出场顺序,将自己的名帖送了过去,无意外,信使都吃了闭门羹。 她本是高兴,可唯有闭岳宗的峻极,竟接了下来。 福来一时气得要死。后来,想通了,二话不说地嫁了过去,便是因为峻极好歹乃是《血莲衣》的笔者,她或许能够得闻玉面血魅那些不为人知的猛料,嫁过去不亏! 便是那时,她收到了“玉面血魅后援会”的邀约,里面有一问:“世间身不由己的女修何其多,卿卿可愿与我等共破此局?” 至于阴差阳错导致如今与峻极感情甚笃,倒是没什么好提的了。 但,若让峻极知晓她暗地里的筹谋,感情还是否依旧,实不好说。 段离章有些不服了:“笑话,喜欢本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真不怕峻极知晓?那人可轴得很。” “知晓又如何,过得了过,过不了散。”儿子都这般大了,福来很无所谓。眼下更是,大不了她这做母亲的,跟着儿子嫁到……咳咳。 听完福来的叙述,段离章在不是很能理解当中,理解了。 玉面血魅后援会,是近千年出生的小女修们捣腾出来的门派。别家供三清,供道祖,她们供她的话本子——这群小女修均是来历不凡,有的是出生便含着金汤匙,无奈运道太好没吃过苦,想吃吃美强惨的苦;有的是所遇非人,想杀遍世间负心男修,让人听了就闻风丧胆;有的是食色性也,玉面血魅收服元婴男修的手段心机,实教人叹为观止,直呼想学。 “你们对玉面血魅,好像有些误会。” 当年风评被害,男修避她如蛇蝎,段离章从未想过,自己在男女修当中的风评,是如此迥然不同,她本以为,以她的名声,女修们都会嗤之以鼻呢。 福来天真的眨眨眼:“怎会误会?” “你们所见所思的,都是峻极话本中的玉面血魅,与我本人或有差异。”段离章怀疑她们本末倒置,“话本既出自峻极之手,为何不供那峻极,偏对我这般感兴趣?” “男人也配上桌?!”福来娇叱一声,倒吓段离章一跳,福来不好意思道:“我等不傻,当然会各方佐证,仙子本人的事迹比话本中的更得我们的心意。” “……”段离章实在挑不出她这些话的毛病,实际上,她也认为,看不上她的,是别人没长一双好眼,不是她本人的问题,最后只好轻咳一声:“你们这门派的名字,不妥。” 又长又拗口。 福来解释道:“这是创始人取的名字。”她当年也觉十分古怪,但渐觉标新立异,当得破局之意。 段离章疑惑一瞬:“创、始人?” “也就是所谓的,开宗祖师?” “又是何方神圣?” “创始人将后援会交予我后,便不再现身。” 段离章终于听出了点问题:“你不知其身份?” 福来点头:“平日里,我们通过每座仙城城门口的卖菜大婶联系。” “……”啊?大婶?凡人? “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我们的耳目已经遍布下九流。”福来道,“我们不与飞徵宫抢生意,但微末众生,亦可传递天意。” 飞徵宫独立于五宗三阁之外,是一间贩卖消息的机构,其驻地是一巨大无匹的飞舟,常出没于各大洲上空,一眼得见。因其独一无二的秘讯之法,成立不过百年便立即取代了曾经名为天机阁的千年老店,将其人才招揽。 未有飞徵宫不曾知晓的奇闻轶事,若要打听,一讯万金。 飞徵宫……不可能不知道玉面血魅后援会的存在。 能容忍下来,约是盯梢许久,判断不过是一群女修小打小闹罢了。 可是,真的只是如此吗?所谓的创始人,借玉面血魅的名头,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她从不相信一个人做一件事没有理由,不求回报。 “帮我联系一下你们的创始人。”段离章是真感兴趣了,既然这后援会有打听消息的功能,那也能为她所用。 只要不是邪修,若有机会,均能合作。 阿嚏。 “陆仙君可是着凉啦?”莺莺燕燕围了过来。 这里是西洲妖族的驻地,放眼望去,红绸蔓蔓,鼻底尽是绮罗幽香。 来来往往的妖女们还未化形,仍有兽态,猫耳,鹰唇,狐尾,不一而同,各有各的风骚,不觉自己哪里输给人族女修,一个劲地朝陆眺身边涌去。 陆眺神思游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屁股底下的老虎毛,巨大的老虎疼得龇牙,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忽然,陆眺揉了揉鼻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怒地挥手,“下去下去,上来做什么?嫌本尊这边的空气还不够新鲜吗?” “陆仙君~”妖女扭着屁股,就要伸手。 “爷是请你们来跳舞的,不是请你们来占爷便宜的,哪只手摸,爷便砍哪只手。”陆眺邪魅一笑,掀开身上的黑色丝袍,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腹,肌理分明,端是勾人,他嗓音低哑,“来,朝爷这儿摸。” 有一蛇女本是性淫,又仗着自己是场上修为最高的金丹妖修,觊觎他生的俊,又是修为高深,真就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浪言道:“陆仙君,休要吓奴家,奴家有一私隐奇技,妙不可谓,愿给陆仙君一观……” 她的手还未接近陆眺附近的空气,便被寒芒一斩! 蛇女握着不曾流血的断臂,不可置信地尖叫出来:“啊!——” 附近的妖女们顿作鸟兽散。 陆眺重重拍着屁股底下老虎的大脑袋:“小老虎,这就要怪你了,你没和她们讲过本尊不近女色吗?” 第62章 妖国前哨 大老虎名为商虎,曾是御兽宗化神老祖的座下灵兽,被好吃好喝的供着,修得元婴。 可是在其主陨落后,缔约解除,商虎再不愿受人驱使,跑来这西南两洲交界之地,占山为王。 西南两洲,万千大山深处,大妖盘踞,自立为妖国。 妖皇与道修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 但妖国以外,依然是血肉战场,人图妖的骨、肉、丹,妖图人的精、神、气,不论妖还是人,只遵丛林法则。 无主灵兽归山天经地义,御兽宗也不敢大张旗鼓过来要人。 商虎元婴妖修,动他必会伤筋动骨,两边坐下来洽谈一番,商虎看在旧主的面上,容许御兽宗的使者抱了一堆别人的灵兽崽子回去,以此了结旧主养育之恩。 遂是几百年过去,商虎在西洲妖国边界也有了自己的小小势力,他这兽穴,亦是妖国的前哨站。 “陆老爷,您已经有一百年没来西洲了,是什么风又把您吹来了?” 元婴妖修的脑子虽不比人灵光,但一有消息,他也能想通透。 “爷想来就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先前有两只金丹妖修不远万里来投奔他,商虎试探问道:“虎豹山异动,与陆老爷有关啊?” 陆眺慵懒地笑了:“好奇爷的事情,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从虎背上起身,撩起手边的美酒,摇摇摆摆站到女妖们搭造的舞台中央。 他要跳舞。 “……”啧,差了些什么。 陆眺仰头,酒液顺着吞咽的喉头而下,饮尽后,他将酒杯当啷一扔。 转眼,看见缩在台子底下的舞乐小妖,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商虎恢复了人身,一名两米高的黄皮大汉,他揉着自己快被揪秃的头发,不耐地指向躲起来的每一个妖灵:“陆老爷让你们上去弹琴,还不快去!跳舞的,也去!” 小妖们颤巍巍的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该伴舞的伴舞,该奏乐的奏乐,偶尔伴舞的哭啼两声,奏乐的弹错几个音,陆眺均是不予理会。 他近日,心情颇为爽朗,不拘小节。 “小老虎,你也来。”陆眺犹不尽兴,唤上商虎一起。 “……”行,今天这群小妖都休想再走出他兽穴一步了。 商虎人高马大,体重不轻,他走上舞台,轻轻迈步,舞台便开始吱呀呀地响。 不等他犹豫,陆眺催促:“跳。” 商虎跟着节拍小心翼翼地跳起来,方寸之地,就这么点空间,他要让给陆眺中心位,便只能畏手畏脚:“陆老爷,小子有什么做的不好的,您直说可好?” “我有两个疑问,一个关乎私事,一个关乎公事,你挑一个。” 小妖们换了一首更激昂的曲子,陆眺闻声而动,跳的是剑舞。 两指代剑,匀称修长,骨节处一分薄茧也无,却隐有剑意在指尖流转。 他剑舞之技极好,丁点大的地方,也能让他舞出游龙之姿。 商虎双腿正在打结:“私、私事?” 陆眺指尖突进,轻点商虎额头,提醒道:“好好选哦,不要选错咯。” 商虎脑袋打结:“那、那公事。” “听好了。”陆眺骤问,“你可了解女人?” 这是哪门子的公事? 商虎这下是彻底发懵:“女人?” 陆眺心有画面,脚下舞步踩得迅猛起来,与心脏齐鼓。 “美艳不可方物,心如白玉之莲,却对你不屑一顾的那种女人。”他道,“让你茶不思饭想,只愿用整个世间去换她遥遥一眼的女人。” “这不是女人。”商虎想不明白,但有直觉,“这是神女。” “对!神女!”陆眺顿时停了下来,觉着这呆老虎可爱,竟也有让他眼前一亮的时候,所谓大智若愚当真如此,“神女应回天上去,淤泥岂可攀她裳!” 商虎也有过女人,自然是知道自己女人被人觊觎的感觉,当即懂得陆眺意有所指,陆老爷怕是看上哪家道宗女修了。 难不成是东洲的修仙界第一美人,灵璧仙子?东洲和西洲相距甚远,陆眺为美人在东洲逗留百年,亦是情理之中。 可惜,道邪不两立呀。但若是陆眺,或许会有不一样,毕竟…… 不管了,只管顺着陆眺的意思去。 商虎立即道:“陆老爷说得对,胆敢肖想神女,当真是不自量力!” 哪知他拍错了马屁。 陆眺斜他一眼:“我说这淤泥,是我自己。” “……”商虎自赏一巴掌。 霎时失去了兴致。 乐声未停,陆眺从舞台上走下去,招呼商虎坐至台下喝酒。 商虎刚说错话,惧他三分,见陆眺指着地,下意识的,就要化身虎形,被陆眺重重打了一下脑袋:“我让你坐下。” “我是要坐下啊!”商虎真的委屈了,老虎坐不就是往下一趴吗! “用人形坐下,爷不骑你了。”陆眺用术法给他滋了一杯酒过去,“喝酒。” 商虎总觉得怪怪的,怎么突然把他当人了:“陆爷打算在西洲呆多久啊?” 陆眺道:“那要看你了。” “看我作甚?”商虎朴实的眼眨了眨。 “看你什么时候说动妖皇,出兵攻打闭岳宗。”陆眺也友好地回望他,薅老虎头的和蔼劲,好似在逗弄一个幼童。 这太突兀了。商虎都不用过脑,这代表着什么,这是要变天的大事啊!是他这小喽啰听都听不得的事! 老虎也会装傻:“陆大爷,这是公事啊……您说只让我回答一个问题。” “啊,我说过吗?这难道不是你我之间,正在谈的私事吗?”陆眺笑道:“那我可能是醉了,你醉没醉?” 商虎真不敢应这一茬,只能笑道:“我没醉啊!我还能再喝!” 陆眺说佩服佩服:“那你站起来。” 又做什么?商虎老实照做了:“陆大爷……” “把你这兽穴拆了。”陆眺眯着眼,仿佛真的酣醉,“若要我这醉鬼来拆,恐怕拆的就不单单是兽穴了。” 商虎立即抱紧自己的双肩。 他可是见识过陆眺的手段的,说拆什么,便能精准地给人拆下来,他那身神通,邪门的很。 人总是在火烧眉毛前,一再妥协,妖修也一样,妖皇也无二。 商虎遣散了所有妖灵。 望着自己辛辛苦苦装修的漂亮房子被山石一股脑地埋了,他愁眉苦脸地问:“我就一前哨先锋,哪里见得着妖皇啊,陆大爷!” 陆眺觉着好办得很:“众志成城,你们一群前哨先锋都去。” 若是妖国和道宗的边界模糊,两者何愁擦出火花。至于烧成什么样,他不管,火小了他加柴,火大了,他纵风。 商虎大惊,这是打算拆了妖国所有前哨站吗? “陆大爷,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你两袖清风,又无争霸之念,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什么呢?” “原因你不必知晓,你只需转告妖皇,我想让闭岳宗的人别那么闲,聪明人自当知晓该怎么做。” “若妖皇与闭岳宗一怒之下,联合掣肘于你,又怎么办?” “若妖皇舍得大半妖国基业,大可试试。”陆眺优雅地捋着鬓发:“还是说,小老虎你认为,本尊做不到?” 第63章 未了之事 商虎硬着头皮答应了陆眺。 他沿着西南两洲边界线,一路通知呼吁过去,要此处众妖放弃哨岗,前往妖国。有信他的,乖乖弃了领地跟着他走;也有不信的,嘲笑他被一个人修吓破虎胆。 商虎疲于争辩,不做丝毫停留,在他离开后,陆眺紧随而至,血洗了整个哨岗。 说是血洗,与事实亦有偏差——陆眺所过之处,现场一滴血液都不曾遗留,倒像是整个哨岗的妖,都凭空消失了,只留下满地的颠倒零碎。 陆眺很快追上了商虎,等着处理最后一个哨岗。 事成后,陆眺像是想起了什么,临走时突然回头,特意提醒商虎,记得处理那条被他斩了手的蛇女。 然而,商虎在陆眺走后,念在蛇女近身服侍的旧情,决定放她离去。 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已是一个月后。 夏始春余,露水摇绿。 绵绵细雨浇湿了养气山,升腾着比寻常时更浓郁的山雾。焚烧过后的药庐残梁,爬上了扭曲的细蔓,巴掌大的妖鸟在所剩无几的灵植上空飞舞来去。 段离章环抱双臂,眼看林晓菁在三棵小树前依次放上一朵不知名小花。 她和身边人传音,惊奇道:“想不到,这话篓子,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兰若戌替她打着伞,摇了摇头:“多情必伤。” 段离章笑他:“你自己又如何?” “我哪里多情了,我只看眼前人。”兰若戌一点也不带犹豫,附耳道,“倒是你,钟师兄先行一步回闭岳宗,你应是很想他?” 想他做什么,想换个口味?那或许是有一些。但不说,怕他醋了。 两人背对着林晓菁,私下勾起了手指,段离章轻轻撩着他的手心:“可我选择了在这里陪你结丹,你高兴不高兴?” 兰若戌真情实意:“高兴。不过你的事情,可有眉目了?”与峻极真君的那件事。 “不是他。” 这一月,段离章与福来进行过陆续的交流,排除了峻极造谣她的嫌疑。他的话本里多是写她邪魔本性,冷血无情,始乱终弃,倒是不曾造谣她采阳补阴。 不过,峻极的刻板印象可谓牢不可摧,钟翊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其说服,一家三口决定隐瞒下玉面血魅重现修仙界的事情——峻极真怕被其他道宗知晓,怀疑当年内鬼是他,万一段离章存心报复口无遮拦,造谣他呢? 钟翊通过旁侧敲击,已是得知段离章作为女邪魔的过去,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本心。 段离章乐见其成。等两个小筑基都养好了伤,她饿了这么久,总算找着了一个机会,偷偷地吃上了两个菜。 都吃上两个菜了,三菜一汤还会远吗? 然而好日子并没有没持续多久。峻极因元婴邪修现身一事,决定回宗门同定西真君共同商讨。至于鬼修螟蜓,既是回了幽冥界,便不会对修仙界产生过多影响,不足为虑。 钟翊自然也就迫于父亲压力,一并回了闭岳宗。 福来仙子在这事上,同峻极一条心。她宽慰儿子,建议他回到宗门结丹——否则兰若戌先一步结丹,他本就不高的身份地位,又要下降一截。不仅如此,她本人也需先一步回到西洲,联系上那久不现身的创始人,再替她的偶像,尽可能的在西洲铺路!咦,等等,铺路是要干嘛呢?不管了,先铺了再说! 临走时,钟翊说在闭岳宗等她,张了张嘴,却是无声胜有声。 既然是搞地下情,就要有搞地下情的样子。即便所有人心如明堂,段离章明面上还是兰若戌的未婚妻,不得太过放肆。 只答应钟翊,陵城事了,一定去闭岳宗拜会,祝他此番回去,顺利结丹。 至于她还有哪些未了之事—— 三人从养气山回到陵城分舵,段离章看向了自己的储物戒。 这戒指是福来所赠,空间极大,约有两室大小。入手后,兰若戌牵着她的手看了半天,复取下帮她加工了一番,重新替她戴上。 通身银白,指环雕空,莲与兰并蒂,石榴籽大小的血精石镶嵌其中,将她的纤纤玉手衬得更是雪白如瓷。 总之,做得更精致,也与她更适配了,她也笑着容许了他夹带私货。 段离章从储物戒中唤出了封魔石。 她犹豫了一会儿,心想,这才一个月,也不知华霭有没有想通。 随即敲了敲。 华霭躺在封魔石中,睡得不知年岁。忽见一缕强光照射下来,段离章那张脸模模糊糊出现,逐渐变得清晰。他起初没什么感觉,封魔石中不辨喜怒哀乐,但稍稍透风,便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忿。 华霭立即从地上跳起:“放我出去!” “……”段离章欣赏着他的表情,真好看,二话不说又闭了封魔石。 识时务这方面,华霭真不如她。她的乖乖师尊还没想通,还要再等等。 遂重新将封魔石丢进了储物戒里。 那么剩下的事,还有两件。一,再回虎豹山,取她其中一个篮子里的鸡蛋。二,兰若戌结丹了,为他护法。 段离章听了兰若戌的想法,一时沉吟:“你决定七日后结丹?” 兰若戌已经做了妥善的安排:“众位师弟已经先一步去养气山幽谷,替我开阵聚灵,待七日灵气汇聚浓郁,可为我提高成丹概率。” 他有主见,段离章也不必再问。有她托手相陪,定不会有过多差错。 不过,段离章道:“你自己也去看两眼最是稳妥。”结丹大事,还是自己经手最放心。 “我也是这般作想。”兰若戌叹了口气,“我这边已经万事俱备,你也可以去看看晓菁了,虽说你并不是她真正的小姐,但我看得出,你并不讨厌她。” 段离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兰若戌清朗一笑,捧着她的脸亲吻:“擅自揣摩你的心意了。” 一杯温柔酒,赠来谁不饮哪? 段离章晕乎乎地去寻林晓菁,她因着是兰若戌的病人,与兰若戌同住客院,林晓菁要修炼,住的是弟子院。不仅兰若戌有收徒,其余筑基修士亦有收徒,多是为了打杂之用,但也会教一些基础的真本事。 段离章还没走近,隔着两人高的黄土院墙和错落的翠竹,便听见了弟子们小打小闹的声音。 什么喷水啦,吐火啦,木剑咻咻咻啦,打在身上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段离章站在门口,定睛搜寻林晓菁的身影,不等她多找,熟悉的女声高声响起。她顺着声音过去,林晓菁被几个新来的弟子围着,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虎豹山的异动。 “我可是亲眼所见!那场景,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来晚了,可惜了!早一点还能看到万兽丛中过的盛况呢!” 说的她好像看到了似的? 段离章忍俊不禁。看来,她和兰若戌,都白担心这话篓子一场了。 第64章 心魔再回 院内有一处小亭,供弟子们歇凉使用,段离章招呼林晓菁过去,有话要同她讲。 小亭中有两三名弟子正在休息,身穿朴素的短打练功服,一见段离章浑身无一凡品,玉质超然,如佩飞霞,以为是哪家仙子驾临,立即起身,冲她行礼,一刻不停腾挪出了这片地方。 段离章这一月以来,吃得好睡得香,面唇不点而朱。闲来无事,她便将汲取来的血灵气专重用于打通周身百窍,总算小有所成。 眼下这副肉身的资质,虽不似龙凤之姿通达,但也能当得一句出类拔萃了。未来再向峻极借上几颗洗筋伐髓的灵丹妙药,以遮掩耳目,再自称天骄,也无人敢置喙。 她今日开始着手修炼的事宜,不过在此之前,还需令身边人口风一致。 当日段离章从鬼修手中活下来,未来免不了有人疑她,不如顺水推舟,涉水而航——她就是得了天大的机缘,怎么着了。 难不成还有人能撬开她嘴,问她究竟得了什么大机缘?谁这么不要脸? 道宗唯爱白莲花,届时她再套演一番,谁有哪个铁石心肠的舍得一再逼问? 段离章胸有成竹——峻极了解她品行,怕惹腥臊,定会竭力替她善后,何况她还有福来和钟翊保驾护航。 退一万步,若还有多事之人死缠烂打,大不了再翻脸一次! 她便是将这套说辞,告知身边诸人。 如今只剩一个林晓菁了。 “晓菁,你我虽是主仆,亦是亲如姐妹。”段离章假模假样,似考虑了许久,才打算将秘密告知,她牵着林晓菁的手坐至小亭之中,“我与你实话实说,那日我在虎豹山,获得了大机缘,如今也是能修仙了!” “当真!”林晓菁也看过话本子无数,毫不怀疑:“小姐,您终于得偿所愿了!” “是的!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段离章挤了挤眼睛,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晓菁,你也要加油,待筑基、金丹、元婴,待我们纵横来去,山水皆不是阻拦你我相见的障碍!” 林晓菁猛猛点头,十足喜悦,但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品出了些不对,犹疑着问:“小姐……你不打算留在闭岳宗吗?” 段离章当然不打算长留闭岳宗了,她留在闭岳宗作甚?她当年狂言可不是玩笑话。 她睚眦必报,往后需她作妖的地方还多着呢。 但闭岳宗的小筑基们,她得好好豢养着,毕竟亲手浇出来的花,细致地剪了刺儿,比外面那些扎人的野花香多了! 段离章有谁能用,有谁用的最顺手,便抬谁出来当借口:“峻极真君说,闭岳宗的心法功法过于刚猛,不适合我这水系灵窍。” 林晓菁慌张:“那小姐要上哪里去?”她要跟着! “我会借客闭岳宗一段时间,修习基础的吐纳之法,峻极真君会想办法引荐我去合适的宗门。”段离章笑她,“你修为停滞不前,也该让你哥好好管管你了。”原身从前惯是娇纵林晓菁,林佑安倒是对她严厉一些,所以林晓菁向来更喜欢粘着原身。 “有什么不好吗?”林晓菁皱眉,“我是药师,不是看看医书,捣捣药就好了吗?” 段离章心道,那是兰若戌这半吊子师尊,压根没用心教你…… 但林晓菁此女,若与她讲大道理,她便故作痴聋,只能掐她七寸。 “有朝一日,我与他修为上去,相约出门游历,你一个人被我们落下,枯守宗门?”段离章提醒她,“所以,你岐黄要习,亦要习得自保之法才行。” “我明白了,小姐!” 话至此,林晓菁终是理解了修炼的重要性。 从前林晓菁不爱修炼,便是因为段离章乃是凡女,她宁可弃仙路,不做无情人。然而,段离章已登道途,她便要紧随其后,追随之心,时乃日新! 段离章见林晓菁通悟,心头一松,双眼顾盼生辉,与其话别。 光阴交替,七日瞬至。 段离章随兰若戌来到幽谷。 水帘洞天之中,灵气汇聚,寒雾绕阵,已有液态,附着于钟乳山石,滴落成音。 仅仅如此,若想直供筑基,却还是不够。修士还需丹药、吐纳心法相合,方能全备。 兰若戌准备周全,与段离章相拥片刻,继而转身,缓步迈入聚灵阵法之中。 段离章修炼不曾有瓶颈,却知晓道修从来突破艰难。 她孤身一人时,未有设身处地去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站在这幽谷,看他挺秀的背影渐渐没入阴影,没由来地心念一紧,唤他一声:“若戌。” 幽谷沉寂了一瞬,旋即响起了他的笑声,耳边浮浮沉沉是他的志在必得:“莫要忧虑,我有不二信心。” 受她福泽,天人感应。他比之任何时候,都要期待凝息丹成,与她共赴下一个百年。 虽说兰若戌让她放心,可段离章凡事三虑,岂会真的听他的什么也不做? 道修突破之时,外力不可多借,否则会引天道震怒,劫难加剧。 所以在兰若戌丹成之前,段离章只可远观,不可涉足。 她本是借了福来仙子的三样御护法宝,但愿没有机会用上——法宝外力,皆是用来以防兰若戌意外碎丹,她好即时神魂显身,将其救下。 她希望他能顺顺利利结丹,让陵城万众都得见他的结丹天象。 可是,不出意外,就要出意外了。 段离章为求稳妥,准备在这幽谷住上一两月。刚为自己备了好酒好茶,可她屁股都还未坐热,便听见水帘洞中传来了兰若戌的呓语。 她当即脸色一变。 兰若戌曾言,他“恐生变故”。眼下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先前的莫名紧张,亦不曾有错! 兰若戌坐观突破这才过去几个时辰?竟然引动了心魔劫?! 普通修士筑基,需一至两年,兰若戌龙凤资质,筑基耗时短则三月,多则半载有余。吐纳汇灵、碎基成液、凝液成丹,每个步骤均是需一月之期!其后才是心魔劫! 心魔劫来得这般迅猛,定是有异! 好在段离章有备无患,随时关注着兰若戌的情况,不曾掉以轻心。 她当即盘腿正坐,抽身神魂! 玉面白裳,化身罡天血气,撞入聚灵阵之中。 水帘洞深处,段离章见到了入定突破中的兰若戌。 此刻他气息紊乱,薄汗顺着鬓发而下,唇齿一息一念,似不断与心魔做着抗争! 段离章一见他的模样,便知全貌。心道一声,果然——笼罩在兰若戌额间的那一团黑雾,正是那假死的殷心! 未有迟疑,段离章神魂瞬息而至,飞快钻进兰若戌额间。 神魂抽离,并非神魂显身,无斗法神通,但段离章尤为不惧,这一切,均在她的掌控之中。 眼下,她便是要用夺舍之法,去与那殷心再斗一场,争夺他的浩渺之地! 第65章 丹枫兰凤 段离章闯入了幻境。 眼前的场景,已是变幻为了养气山的药庐。万年如一的清月,挂在天边,与微微发亮的灵植交辉,照亮了脚下的田径。 与段离章记忆中的药庐略有不同,不远处,孤零零地立着一间造型眼熟的屋子,想必是后来兰若戌的药堂,再往后些,才得见一间小筑,也是未来“大师姐殷心”的居所。这样一看,这两间屋,倒是隔得还挺远的。 根据兰若戌当时的自白,以及心魔能够利用的修士弱点,段离章略微思索后便有了判断——此时或许正是“甘凝死去后的第二年”。 段离章顺着变化不大的小径,推开了药堂的门。抬首看过去,内室蒲团上,坐着个人,面容比之几十年后的兰若戌,稍显稚嫩了些许。 此时的兰若戌,正是梦魇缠身,修为停滞不前的时候。 室内昏暗,入魇中的兰若戌或许察觉不到,但段离章看得清清楚楚,一身黑斗篷的殷心,正在他旁边伺机而动。 当年兰若戌生出自毁道基之念,轻易地答应了殷心的交易,此刻,应是也会答应将所有奉献出来才是。 所以,殷心将幻境设在这一份记忆中,是以为,这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可殷心久攻不下。 见段离章好整以暇看着它,也不打算插手,倒叫它先坐不住了:“你、你又来坏我好事?” 声音不男不女,又尖又利。 段离章无辜摆手,在一旁的木工桌前坐下,平日兰若戌便是在这里研习机关造物之术,此时桌上还不曾有那一条条的刻痕,光洁如新。 “我哪有坏你好事。”她道,“你继续,我进来不过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殷心不知段离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准备搭话,它要的不过是兰若戌,但眼前这玉面白裳的女人,绝不会让她得逞:“我回答你的问题,你把兰若戌让给我!” “好。”段离章答得爽快,即刻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殷心的脸藏在斗篷下,看不出神色:“……心魔。” 段离章敏锐地捕捉到了殷心迟疑的瞬间,分明有什么东西,于“心魔”两字先一步在它的想法中一闪而过。 “这才第一个问题,不让你起誓,你竟胆敢与我撒谎!”段离章信不得它,作势要出手,“交易作废!” 不曾想这殷心竟是怕她,顿时形散,化作一股黑烟,再次钻入了幻境兰若戌的灵芯之中! 段离章怔了怔。她不过是吓唬殷心罢了! 怎么就这般不禁吓? 段离章没有肉身为媒介,又并非在她本人的化神境域中,她现在便如一个透明人,论斗法,她连只蚂蚁都捏不死。 不过,幻境之象,竟也能再次被影响吗? 有意思。 段离章紧随殷心而去。 一入幻境兰若戌的灵芯,场景再次变幻。 还未睁眼,段离章便听见了风叶相趣的簌簌声,再睁眼,她看见了一棵巨大的丹枫,茂丽枫叶如团云,经年不落,亭亭如盖,笼罩了半座城池。 这里是西洲。 有人缓步走过来:“是我记忆里的西洲,这里是兰氏驻地,枫兰仙城。” 段离章笑起来:“原来你躲在这里。” 西洲每一座仙城,都有一棵巨丹枫,虽不似神梧,却也有百鸟汇聚,以期朝凤。 “丹枫令我心静,免受殷心所扰。我想,你一定会来找我。”兰若戌亦是浅笑,如常牵起她的手,“我便一直等着你来找我。” 段离章问,“殷心呢?” 兰若戌怅然道:“去我家,寻儿时的我了。” 段离章了然:“她是见你主魂道心坚定,想从分魂逐个击破啊。” 眼前的兰若戌有迄今为止所有的记忆,是正儿八经的主魂。上一层幻境中的兰若戌,包括幼时的兰若戌,都是分魂。三者互有影响,若是殷心设法令儿时的兰若戌动摇,再想影响兰若戌的主魂,便是轻而易举了。 段离章隐有所感:“她这般执着于你的原因,你可知晓了?” “若它是真正的心魔,在上一层幻境,我道心坚定,不为它所影响,它便应该是要退了,但是,它没有。”兰若戌笃定,“它不是心魔。” “或者,它有意伪装成心魔。”兰若戌的判断与她无二,能想通这一点,想必也是过了心魔大关,即使段离章对自称心魔的殷心做点什么,天道也不会降罪,于是笑道:“放心,我已大约知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待会一验便知。” “那我们现在?” “去你家,我想看看幼时的若戌,到底有多可爱。” “……一点也不可爱,少年骄纵,许是要让你看笑话。” 兰若戌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尖,随即庆幸,亏得是神魂,并未让她瞧见脸红。 西洲兰氏在枫兰城的宅邸,并非一般人家的红墙青瓦,它集汇了兰氏天工造物之巧思,以精金奇木所构建,状似一只合翼沉眠的大凤,盘踞高地,且占据仙城的朱雀之位,呈主攻之势,与巨丹枫遥相对应,不论身处仙城哪个位置,都能一眼得见。 段离章同兰若戌漫步城中,话里有话道:“从前真是可惜,作乱修仙界,竟是错过了这枫兰城。” “……我还未出生。”兰若戌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她若是来,遭殃的会是他的哪一位祖宗呢? 段离章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就在这时,一个唇红齿白的半大少年,牵着一个瓷娃娃般女童的小手,从大凤徐徐展开羽翼上逐级而下。 一见兰若戌,便皱眉质问:“就是你?你就是未来的我?甘凝妹妹说你害死了她,可是真的?” 兰若戌同段离章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段离章夸赞,这殷心的做事效率还挺快的,这么快就鼓动了少年兰若戌出来了。段离章挑眉,朝兰若戌做了一个“你先请”的手势。 兰若戌除了对段离章上心,对别人从来都是置之不理的态度,不曾想,对他幼时的自己也一样,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听谁说的。” 成年兰若戌挺拔俊秀,虽是天人之姿,但无好颜时,眼底亦是如覆秋霜,脸上只有生人勿近四个字。 少年兰若戌下意识怯怯退后一步,但一想到身后的甘凝妹妹诉说的委屈,他又鼓起了勇气:“如果未来的我是你这种人,我才不要长大呢!” 第66章 一生所爱 少年兰若戌一心偏向楚楚可怜的“女童甘凝”,实乃情理之中。 愿一力护他新得的妹妹,可见当时的他仍是心思纯良,后来经历成长,才变得心思难辨,别扭起来。 此时的少年不明白,见到“未来的自己”代表何种意义,只觉得妹妹是被人欺负了,他作为哥哥就该挺身而出。 一大一小四目对峙,谁也不让半分。 兰若戌转身同段离章道:“……我头疼。”仿佛又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时常复省自身,却皆是以自己的视角去看百态因果变化。不曾想过,与少年的他执拗起来,是这般令人无所适从。 很快,少年兰若戌下了结论:“你是坏人,我讨厌你,我要叫我母亲将你驱逐出去!” 看,他当年便是这般说一不二的骄纵。 兰若戌突然有些理解了。当年族人不断劝他留在族中,他身为兰氏长子,却执意要去闭岳宗,那一张张愁得发青的面孔,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少年此话一出,却令从旁观察的段离章目光一动。 驱逐? 这么大口气? 那么,她约能判断,此间并非殷心主动构建的幻境,而是由分魂所留驻的旧日记忆,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根据本体年龄,统率不同的记忆区间。可见此间的枫兰城,少年兰若戌才是这里的“主人”,其他人都是往来的“宾客”。 因此,殷心只能化身少年兰若戌最熟悉的甘凝,从旁影响主人的决策,促使宾主莫尽欢。 主人若是有意驱离作为主魂的“宾客”,不愿与其相容,突破中的兰若戌本体便等同于丢失一魂,可令神魂即刻大伤。 但殷心打的好算盘,仅仅如此? 按理说,两个不同时间点的兰若戌相遇,防止互为影响记忆,即便回到现实之后,也会被天道纠正才对……但若影响的程度,会导致现实的兰若戌直接陨落? 这便是殷心的目的?可它当年救了兰若戌的道心,眼下又偏要害他?殷心所求,到底是什么? 这问题暂且想不明白,便先放一边。段离章一边留意少年,一边不停地继续思索。 殷心此计可行,可谓绝辣。 但想要割裂修士的三魂,哪有那么简单? 凭她与殷心曾经交手过一次,段离章可以肯定,殷心目的并非是拆分三魂,若是她猜的不错,殷心的最终意图,其实是通过当下的记忆,影响未来兰若戌的心境! 比分割三魂简单,且同样的致命!足以让他渡过心魔,却因片刻的凝神不定,无力抗衡最后的天雷劫! 若是她们因为主人的逐客令,而心生退意,才会叫殷心得逞! 段离章觉得自己是时候插手了。 她走过去,盈盈一笑。 “那我呢?” 少年兰若戌因眼前琢玉如花般的面容微微一愣。“你、又是谁?” 虽是年纪不大,少年却有极端的美丑概念,他被族中女修们夸着长大,知道自己长得极好。 可他、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仙子姐姐。 甘凝如临大敌:“她是——” “我可不曾伤害你的妹妹!”段离章立即打断,才不给甘凝开口的机会,她道:“小天骄,你看我,长得这般善良,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嗯。”少年兰若戌觉得有道理。百相心法有言,相由心生,所以她绝不会是恶人。 可她为什么和旁边那个大恶人在一起? 他还要再看看。 “素来听闻,西洲兰氏长子乃是少年英才,如今一见,果真天资不凡,我看呀,当属修仙界最厉害的少年郎了!” 段离章不吝夸赞,男人不论老少,都喜欢听这个,越是胡说八道的浮夸,他们越是爱听。 果然,听她说的无比自然,一大一小两个兰若戌都同时轻咳一声,旋即对视一眼,均是不好意思地扭开了头。 少年心想:仙子姐姐夸的是我,你个大恶人害臊什么? 兰若戌却是心想:他已成人,听了仍会觉得愉悦……真是羞死人了。 再放眼过来,少年已是面色稍缓:“我也没你说的这般厉害,但你、你眼光不错。”小脸浮出一丝笑意,肉眼可见的爱听她的奉承。 段离章笑了笑。他妄自菲薄的个性倒是一直没改。 不是个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她和善地摸了摸他的头:“你好奇我是谁吗?” 身后甘凝用力扯了扯少年的袖子,不满出声:“若戌哥哥……” “若戌!”段离章又打断,立即再将少年的心思拉回正轨,“你年纪虽小,却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亦是寻道的修士!你要遵从自己的本心,我问你,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想,很想。少年兰若戌全然被她忽悠着走:“你是谁?” 气得甘凝背后直呼,无怪被这女人勾得五迷三道,原来年纪轻轻就是个假清修了! “我是你未来携手相伴的妻子,你我红绸交颈,合卺结发。我亦是你的道侣,你我共探天穹,与青云同峰,与欲海同沉。” 既然殷心想毁了他对未来的期许,段离章便当即画个大饼喂给他。 她挽住兰若戌的手,便是要让少年兰若戌看看,他眼前的眷侣,才是最真实的未来,而不是听信甘凝这小屁孩的一面之词。 “……我现在未修习阴阳药理,还不懂那些。”兰若戌忍不住轻声提醒她,“你别教坏、小孩子!” 段离章回道:“不打紧,待我们离了此间,你什么也记不得。” “那还真是可惜。”兰若戌倒是很想鼓动少年的自己,一定要记住她刚才说的话。若不然,要走那般多的歪路,狼狈与她再遇。 可未来,真就不会因此更变吗? 或许是记忆流作河,思念漫成桥。他与她相遇时,一而再的心动,早已有了端倪,不过是延时触发,过去的他却无知无觉而已。 “我会是你所有困惑的答案,包括现在。”段离章冲着少年兰若戌明媚一笑。“你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 少年似懂非懂,但隐约觉得美好,她的一言一行,都让他想要去相信。 未有多余的想法,只是再一次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不曾骗我?” 段离章松开兰若戌的手,蹲下来,与面露疑惑的少年平视,毫不犹豫:“当然。” 少年得知了未来,无比紧张难安:“那我、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你只需要好好长大。” “就这么简单?” “不管困惑也好,迷茫也罢,你只需要相信自己的所有选择,未来我一定会去见你。”段离章笑着指了指旁边的兰若戌,又指了指自己,再轻碰了一下她耳朵边的琉璃兰草耳饰:“你看,我们注定会在一起。” 少年兰若戌立即捂住自己的耳朵,和他一模一样的耳饰!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是真的!” 琉璃定情,实为订婚。 这是他自出生,母亲就时常叮嘱的话。 此物,只可赠与一生最爱的女子。 第67章 女人而已 殷心快要气死了! 好一对郎才女貌的神仙眷侣,半大少年长相还酷似其一,这场面,如何不是一家三口和睦出游?方才的剑拔弩张,哪剩半分? 这群人!当它是空气吗! 本想让兰若戌少受些神魂损伤,方便它将灵芯原汁原味地吞吃,它先前还顾忌这一些情面,现下来看,它是非和那不识相的女人讨教一番不可了! “别小瞧人!”殷心立即化为黑雾,冲天而起,滚滚黑雾从它的斗篷之下涌出,笼罩整个枫兰城。黑云压顶,飞沙迷眼,人群惊嚷着四散奔逃。 或是担心诸人有逃匿之法,殷心率先用神通封闭了此间,凌空俯视着原地。 少年兰若戌第一时间就躲进了段离章的怀里,抱着她不敢乱瞧,糯糯地问:“那是什么!是妖怪吗!” “不,它不是妖怪,它是——”段离章好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兰若戌,眼波流转,“它是我们的大媒人,以后你若是遇到它,不论它说什么,你都尽管答应就是了。” “……”兰若戌恍然,原来他从这里就被她灌了迷魂药。 见段离章看来,他旋即回以她一个了然的笑。 少年兰若戌目光水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仍然不敢往上看。 段离章拍了拍少年的头,让他先去找兰若戌。 “哼。”一大一小视线交汇,不情不愿地牵起对方的手。 可就在指尖相触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刹那蔓延——过去和未来在这一刻连通,流光溢彩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互换,随即又消失不见,只留下了悟后的透彻,久久回不过神来。 修士领悟五行,踏遍山川河流,遗迹奇景,不乏顿悟之机。然而领悟时空的机缘,不是人人都能有幸窥见。 段离章向殷心走去,仰头冲它喊道:“我给你一个机会!” “你给我机会?”殷心佩服她的勇气,一时都忘了桀桀怪笑,觉得这女人真是疯了。 两人交手过一次,殷心便知段离章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更遑论如何动用神通去对付它。何况眼下,它的境域已经构建成功,底下的人,只有被吞吃的份! “对!我给你一个机会,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段离章犹怕殷心听不清楚,又鼓足了劲冲它大喊。 殷心得意地继续糊弄:“我就是心魔!”就不告诉她! “啧,嘴都是这么硬的?”段离章嗤笑一声,不再废话,“天道降世!一言通真!” 一线天开。 没有丝毫预兆的,殷心所构建的黑雾境域,出现了笔直的一条光束。 殷心一见光来,下意识地搂住自己的斗篷,想要藏匿,可那一束光,却好似长了眼似的,在黑云之中游走,瞬间锁定在了它身上! “什么!”根本动弹不得!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天道! 段离章继续吟诵:“燃心照芥!乾坤乃衡!” 以这一束光为起始,黑雾的裂口愈扯愈大,边缘亦是开始燃烧,腥红的火线,就像灼烧在殷心本身,令它发出了刺耳的尖啸! 随着黑雾燃烧殆尽,殷心遮蔽原型的斗篷也如残灰散去,露出它的真容。 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肉瘤,却隐约得见人的三庭五眼和四肢,凸起的如拳头大小的额心泄漏着点点滴滴的萤光,又似水蒸气般消散不见! 段离章心中惊疑,殷心的形象,与她的设想完全不同,还有那些萤光,莫非是? 但嘴上一刻不停! “神魂炼液!魔妄无咎!” 随着最后一道封魔口诀的念诵,所有光束化为七七四十九道金光咒文,将肉瘤结结实实的缠了起来,飘向段离章。 段离章盯着似乎脱力的殷心瞅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某人震惊的模样了。 “小天骄,麻烦你动动小手。”她指着殷心。 由于段离章是神魂入内,手边没有封魔石,还需由少年兰若戌将其送往上一层记忆幻境。 少年听话照办。 他已经通过兰若戌的记忆,懵懂得知了来龙去脉,不舍地问:“你们要走了吗?” 段离章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脸:“是啊,你也将我们送出去。” “不与我道别吗?”少年红了眼眶。 “为何要道别,我们很快就能再见。” 于修士漫长的人生,几十年,也不过潮起潮落一瞬间。 段离章完全不担心少年兰若戌。 他们离去后,天道自会将所有记忆恢复如初。 两人带着金光闪闪的粽子殷心,回到上层记忆。 看着入定中的“青年兰若戌”,兰若戌道:“我们还得将他唤醒,需他再送我们出去,可他正在入魇当中,恐是有些难度。”他正在历劫,主魂需把持肉身,无法动用其权能。 “唤醒?这好办。”段离章俯身,捧起青年兰若戌的脸,用力吻上。 唇齿交融,水声泽泽。 有什么能比欲望更能唤醒一个未曾断情绝爱的青涩男修呢? 入魇中的青年兰若戌眉头轻动,感受到眼前的温软,不自觉地缓缓睁眼,继而大惊失色—— 但,身体不听使唤。 她是谁?他为什么不推开她? 兰若戌隐忍大喊:“离章!” “怎么连自己的醋都吃啊。”段离章停下来,走到一脸不虞的兰若戌身旁,笑道:“好了,你去同他说,现在的你比小时候懂道理。” 兰若戌耐着性子将来龙去脉告知了青年兰若戌,对方既入道,便不难理解,他需要做什么了。 青年兰若戌沉吟半晌,开口却是:“你能告诉我,她是谁吗?”他分明对所有女修都不假辞色,但一见到她,便觉得熟悉。 兰若戌:“……说了,你也会忘记。” 青年兰若戌皱眉:“你是不愿说么,那我自己去问她。” 兰若戌忽然觉得,这时的他,执拗起来,对比小时候好像也不遑多让:“他是我的未婚妻,我的!你的那个,你自己慢慢等!” “……”青年兰若戌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倒是能理解自己的占有欲,收回了放在段离章身上的视线,“女人而已。你说得对,你们走。” 段离章笑了笑,别扭鬼,真可爱啊。 也只有兰若戌能理解她这一抹笑的含金量了。 他嘲笑道:“呵,未来有他好受的。”女人而已?这女人,多的是如狼似虎的男修觊觎! 第68章 天雷之下 段离章一经脱离,立即回到肉身,利用封魔石,引着一颗金粽子出了聚灵阵。 兰若戌的突破还未结束,又或者说,他的突破本该从现在才正式开始。 殷心非心魔,不过是阻碍他突破的绊脚石。如今绊脚石已除,他只需全力凝结金丹,接下来的每一步,只能靠他自己。 一切回到了正轨。段离章又留心观察了一阵,随即放下心。 她重新坐回小茶桌旁,躺上逍遥椅,准备品茗嗑瓜子,顺便再尝试一下,能不能撬开殷心的嘴。 不曾想,她的屁股又没坐热,天云之上突然有雷光汇聚,轰隆声绵延不绝! “什么情况,天雷劫?”怎么又这般快?到底有完没完? 段离章来不及细想,便见一道五色华光天雷在云层当中隐隐成型。 她紧皱秀眉,旋即瞳孔骤缩——本汇聚在兰若戌头顶的天雷,骤落而下,它径自劈在兰若戌突破的方位,却轻悄悄地一散,不知所踪。 这是天雷劫?这么温和的天雷劫? 不对。 这雷,不对劲,它不是正经雷! 段离章心有所感,突然抬头! 那华光天雷偷偷出现在她的头顶,透过幽谷一线天的缝隙,像个偷窥狂似的盯上了她! “……”搞什么?你确定找对人了吗? 没等段离章多想,雷鸣在她耳旁炸开! 这华光天雷直击她的神魂!就像有人一棒子敲在脑后,她被这声音打得头晕目眩,身体浑然一轻,颠倒着触地,看见无数雷劫碎光在她眼前弹跳,将整个幽谷照耀,犹如白昼—— 她在哪? 段离章在地上坐了很久,回过神来。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在原地了? 周围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 首先可以确认的是,她还没死。凡人肉身,五感尚存,神魂完好,就是有些不明所以——她不免感慨,这人活的越久,越是日异月新,连道修研究透彻的天雷,都能让她涨涨新的见识。 可是,这究竟是把她劈到哪儿了? 段离章站起来,喊了两声:“有人吗?” 没有动静。 既然如此,她便只好顺从修士的思维,将这种事当成秘境去破解。 段离章说干就干。 她带着疑问,在这片白光当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喊叫一两声——眼睛与神识无法作用,声音也能为人探测出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但至于能不能成功,段离章也不确定,只能各种手段都试上一试。 这一试,还真让她试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声音在某一块地方,短促地回弹了! 段离章飞奔过去。 前方仍然是一片白茫茫的空间,被困太久,她竟是想也不愿多想,笔直伸出了手! ——去找他们。 段离章一惊,猛然收回了手! 是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声音! 还是? “……” 她不敢掉以轻心,凝神耳听八方,确认了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脑海,旋即再次伸了手! ——找到他们。 “找谁?”段离章的手其实并没有碰到什么,但这个位置,确实连通着什么东西。 她尝试与这声音对话。 但对方并没有回应。 段离章再次抽出手,复而伸出。 然而这一次,她并没有立即听到声音。她蹙眉,正要收手,却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手腕! 猛地一扯! 身体像是被迫折叠成了薄如蝉翼的纸片,遁入了另一个空间! 究竟是什么?! 段离章被这“未知的”抓着手,不停地穿梭在山与海之中,几欲窒息,就在她快要昏厥时,对方猛地一停! “吓人……”段离章长长吁出一口气,壮胆向下看了一眼。 仙霞悠然而过,笼罩四野,山河峥嵘,整个神州地图映入眼帘。 底下不是别的,而是一个鬼斧神工的……棋盘! 三界……棋盘?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带她来此地的,究竟是谁人,竟然能凌驾于三界之上? 没等她看个仔细,对方突然松手!让她径自从高空掉了下去! ——毁灭。 猝然醒来! 段离章猛地坐起,大口吸着气! 许久后,她才从高中坠落的无力感中缓了过来。 想着先站起来再说,可一往地上一撑,摸到地上黏糊糊的一团。 “殷心?”段离章讶然。 她除了体验了一波生死时速,整个人无一外伤,可天雷无眼,似乎是殃及池鱼,旁边的殷心却是身体被天雷劈成了粘也粘不起来的碎块。 只剩下一个脑袋挂着眼珠子,上下颌错位,舌头外伸,不住地支吾呻吟:“救……救……” “都这样了还活着?”段离章不得不佩服,“不死不灭,果真不是玩笑话。” 可殷心这个模样,段离章想问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只好唤出封魔石,将一坨脑袋扔了进去。 华霭很烦。 他躺在地上,撑着脑袋,于黑暗中抚摸着地上的刻痕。这是他在封魔石中,唯一打发时间的方式,如今已是将整个地面的刻痕数完了。 自从上一次段离章来过,华霭便再也睡不着,也不知道,他的好徒儿会不会在他数完整个洞窟的刻痕之前,再回来看他。 她分明是想逼人就范。 就看双方能忍耐到何时——忍耐,可他忍耐不起! 太无聊了! 他在封魔石中,分明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亦无五感,何止度日如年! 可又有一些让人不明白的地方。 这洞窟内,那些规规整整的划痕,是怎么来的呢?若她当年被封印在这洞窟之中,是如何看见、并且精准计数的呢? 徒弟有坐牢经验,也不好好教教他这个做师尊的! 正当华霭想着下次该如何和段离章交涉的时候,一坨什么东西,便掉在了他脑袋上,从他的神魂穿了过去。 “……”华霭紧紧盯着殷心。 “……”殷心的眼珠动了动。 “师尊!你有伴儿了!” 段离章敲了敲封魔石,美目清扬。 她没有错过华霭脸上震愕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看了。 “它……它……”华霭一双狭长的凤眼瞪得尤其晶亮,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段离章巧笑倩兮,解释道:“它说认识师尊,我便将它带来给你做个伴,师尊高兴不高兴?” “你说了!?”华霭火大,几乎下意识想将这玩意一脚踩烂,可一脚下去,又是穿了过去。 他看到殷心不断摇晃的眼珠,突然冷静下来。 随即大惊,直道不好,又上她的当了! “师尊,你们果然是认识的。”至此,段离章总算能将一些疑惑串联起来了。 她一直困惑,为何初见殷心,便有熟悉的感觉? 这熟悉之感,便是来自与她曾经长相厮守的华霭。但他们分明形貌不同,功法不同,作风亦是不同,即便是她细想,也无法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直至封魔口诀,共能作用于两者——不,三者,还有她自己。 段离章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同一种东西,或者说,同类?同族? “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丑东西?”华霭起身,谪仙般的面容上尽是不屑。 凭段离章对华霭的了解,他这嫌弃,的确不是装的。 所以,她能合理猜测一下,即便是同类,他们也是各自为营咯? 第69章 结丹天象 华霭和殷心都成了段离章的阶下囚。 封魔石和封魔血脉的能耐,段离章早已先一步体验过。只要天道仍存,她把持着封魔石,他们便不可能翻出什么风浪。 段离章瞅着那不堪入目的一坨糊烂肉,好奇地问华霭:“师尊,你说,它被天雷轰成了这副模样,什么时候才能长回来?” 华霭心中浮出一丝提防:“你要做什么?” 段离章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想听你们叙旧,也要待它长好口舌。” 华霭沉默了一瞬。 再开口忽,他然变了一种口气,神态亦与从前截然不同,像是有心剥离一半的面具,让她相看,极具诚意。 “莲衣,不论你千年前受何人指点,为师只说一句,看在往日情分,劝你还是打消与我们作对的念头,悔终之日,莫谓为师言之不预。” 我们是指?但不必去问,华霭定不会说。 “不与师尊作对,可以。”华霭让段离章立即来了兴致:“与我有什么好处?” 华霭诱她:“登仙之道。” 哗,好大的饼! 段离章故作惊讶,张大了嘴:“师尊,可徒儿记得清楚,修习血魂仙功者,未有登仙之道啊?” 华霭自知假话骗不过她,决定透露一二:“功法出自为师之手,书面中未有,不代表没有。” 段离章霎时心思百转。 血魂仙功,是华霭自创的功法?据她所知,修仙界五宗三阁自创功法者,均已得道飞升,因而他们的功法才得窥大道,流芳百世。那么问题来了,华霭到底活了多久? 像他这般的老怪物,为何屈居一隅,又为何,会惧怕天道? 这不符合段离章所知的常理、真理。 段离章从前时常被华霭哄骗,而后清明,吃一堑长一智,不论华霭说的何种天花乱坠,她都拒绝入套:“这神州大地,岁月逝矣,上古之后,历来化神都不过百半,哪还有羽化登仙的仙者?师尊画的这饼子太大,恕徒儿吃不下。” 这意思就是,她不太满意华霭给出的“好处”。 此话一出,华霭又有些着急了,他培养的人是个什么货色,他再清楚不过,“莲衣!” “师尊,改日再叙。” 段离章毫不犹豫,将封魔石丢进储物戒。 她今日获得的信息已经足够,直觉需要好好参悟一番,要想弄清楚自身同华霭两人的联系,只听华霭的一面之词可不行,还得是先审一审那殷心。 此事,容后再想。 段离章整理了衣裳,复躺回逍遥椅上,抬头看着幽谷上方的一线天。 她想着那凌驾于三界之上的“未知”,想着那一副巍峨壮丽的三界棋盘,想着回到现实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毁灭。 毁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这之前,又说“找到他们”?又是什么意思?有何联系? 段离章最烦的就是这种人了,要她办事,又不把话说明白! 可是,这种被钓鱼的感觉,总是让人欲罢不能,纵然是她,也不能幸免。 不若,求求天道降个雷,再劈她一次? 再劈一次!对! 就是这么灵光一闪,段离章突然从椅子上噔地跳起来! “此法,可行!” 照猫画虎还不简单!段离章立即从储物戒中唤出福来给她的灵蝶,以神念刻字——福来卿,替我寻若干需突破金丹的修士! 没几日,福来的灵蝶便带着疑问过来了,问有何具体要求,比如,年龄,资质,性格……还有性别? 这事恐怕不一定能成,需不断试错。于是段离章简单回复道:全不论。男女皆可。 福来话里有话,段离章闻到一股想入翩翩的味儿。但她去闭岳宗做客,有兰若戌和钟翊,外加一个林佑安,口腹之欲不难满足,还不至于饥渴到吃野食。 再收到福来的回信,已是三月之后。 信中道:玉莲仙子,经吾周旋,已有三名筑基大圆满男修,愿意暂缓结丹,吾等在宗城恭候仙子大驾光临。 大驾光临?难道,福来仙子这是为她做起了什么皮肉生意吗? 段离章捂着肚子笑,不难想象,以福来的个性,从中周旋,必定是威逼利诱,叫人不得拒绝。 不过,甚合她意。 也就在段离章看完灵蝶的下一刻,幽谷中清风骤起! 段离章见多识广,当即由衷欢喜! 她的小筑基结丹成功了! 段离章笑如春温,朝兰若戌突破方位看去。 只见清透的碧空忽现一朵苍兰,梅瓣苞合,犹待绽放。 漫天的傲雪化露,汇聚成了一滴上神的晶泪,静悄悄坠落,将苍兰的六梅瓣缓缓浸开,震荡出抚慰生灵的堇色光华! 段离章凝神一看,竟还有青羽雏凤盘旋其上,美不致胜! 陵城庙小,百姓修士许久不见结丹天象,纷纷涌上廊街,感悟这来之不易的旺盛生机!凭借天象与气息,他们当即了然,结丹之人,便是那闭岳宗木窍通达的天骄,兰药师! 经受兰药师救治过的修士,自是因着感恩之心而欢呼雀跃,但也有遗憾,擅岐黄的药师,走一个便少一个,修成金丹,必定是要回闭岳宗开坛授业的,他们这些练气修士,以后看病抓药,又要麻烦许多了,哎~ 兰若戌从水帘洞中缓步而出,周身光华浮动,已是金丹大成! “你这结丹天象……”段离章朝他招招手,等着他走过来。 兰若戌自觉倚在她身侧,牵着她的手便朝脸上放。 关于结丹天象的异样,他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一直都将“凤凰遗赠”当做族中戏说,若是专门告知,或有抬高自身血脉争宠的嫌疑。 他道:“母亲曾言,兰氏一族,诞生于上古洪荒,受过凤神的一滴心头血,到了吾辈这一代,虽是淡薄,已无涅盘之能,却有自愈的功效。” 段离章了然,抚摸着他未有伤痕的脖颈:“怪不得,我总咬你,你还是恢复得这般快。”隔天便气血十足,总是不知死活地往她嘴边凑,反而是她,一再克制食欲,真怕给人吸没了。 兰若戌颇为自豪:“怎么办,让你捡到宝了。” 说着便要上前亲昵。 “不要脸。”段离章笑出声,两指一掐,制住他凑过来的俊脸,“先将心思收一收,回去再好好稳固一下境界。” 兰若戌不高兴,嘟囔道:“你着急回闭岳宗了。” 段离章松了手,容他放肆:“怎么结个丹,还更孩子气了。” “心如明镜。” 兰若戌勾唇,与她相贴。 他可没忘记段离章在枫兰城对少年兰若戌的那股宠溺劲。 知她就吃这一套! 第70章 因材施教 段离章提出分头行动。 兰若戌回陵城分舵稳固境界,她则转头去陵城兽行,在兽行老板古怪的目光下,又雇了一匹奔风马,前去虎豹山洞府的取她的旧物。 今日无事,极尽悠闲。新雇的这一匹奔风马亦是聪明绝顶,听见老板与段离章的交流,马耳朵动了动,惊觉前辈已死,整匹马忽然就变得老实了许多。 这一路,马蹄子迈得飞快,好似恨不能立即跑完这一单,重返它那温暖的窝棚。 多亏奔风马用了吃奶劲,段离章很快来到虎豹山至西。 这儿,亦有整个西洲的尽头——无尽西海。 段离章在一处悬崖峭壁勒马,甩开缰绳,拍拍马脖子,令喘大气的马儿去一旁食草歇息。 她则缓步走到悬崖最危险的边缘。 剧烈的风声、汹涌的海浪声在耳畔震鸣,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席卷而去。 远处的水平线上,一颗明灿的金阳,映照着起伏的浪花,偶尔有海兽的鸣音传来,似传递着某种神秘莫测的讯息,而后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回应。 段离章站在悬崖最高处往下看,最底下的某处海面,尤其平静,她一时脚痒,将脚边几颗石头往下一踢,一串黑白相间的妖鸥从她的脚底呼啸而过,清鸣一阵,回响时犹如锣奏。 无人踏足的风景,还是千年前的风景。 段离章扬起头,享受海风的吹拂,墨发飞扬,裙袂翻飞。她一手置于衣带,轻俏一扯,将衣衫一件一件褪尽。 一只雪鹭,纵身一跃,落入海面,不惊一丝浪花。 无尽西海连接至北冰川,冰河汇入,海水沁凉,或有水漩交汇。 入了西海,好似置身曲水流觞中的冰盘酒樽,找不着方向。段离章当即闭眼,纵容自身在旋涡中深陷,仅用神念呼唤。 曦河。 巨大的水压封闭了凡人肉身的听觉,但她似乎又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嘶鸣,其中有一道最为短促而急切地,正在飞速朝她靠近。 便是在段离章整个人都快要被深海暗色彻底吞没时。 他来了。 他在这里等待了千年,不论她何时前来,只需这轻轻的一唤。 一缕银光划过。于深海中,盘旋于她身侧,辉映出一片破碎细密的幽蓝粼光。 段离章睁开眼,与来人危险的银灰竖瞳四目相对。 下一刻,他含住了她微张的唇瓣,耳后透明的肉质薄腮张合,将过滤后的气息悉数渡入她的口中。 抱着她,两人渐渐浮出海面。 段离章爬上了一处平滑的礁石,这里离她想要去的目的地,仅有一步之遥。 她浑身赤裸,却无惧他人眼光。 再说,此处除了将她“救”上来的那人,了无人迹,今日她便是要与天地同衣,与日月同衾,又有谁能拿她如何,敢拿她如何? 段离章轻唤:“曦河。” 然而,将她“救”上来的那人,仅是隔着一片海镜看她,并不露面,不知疲倦地在绕着礁石游来游去。听见她的声音,这才露出一小个脑袋,光洁的额面,银灰蜷曲的发,昭示着他并非人族。 他是鲛人。 “曦河。”段离章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叫他上来。 “储……成……” 段离章知他孤僻,不喜与人族交流,亦不喜与任何海族交流,当是一别千年,他许久都不曾动用过唇舌了。 “不着急。”段离章指尖轻抚水面,唤他,“来,先上来,慢慢说。” 曦河在水中点点头,银白的尾翼一拍海面,旋即钻入水中,瞬息而至。 他攀着礁石坐了上来,属于男性的强壮上半身,白的发亮,再往下是长达三米有余的银鳞巨尾,一半搭在礁石上,剩下两片略微透明的狭长尾翼,悠闲地在水中沉浮。 段离章的五指穿梭于他天生的长卷发之中,如一捧白藻般馥丽,连她这做女人的,都眼红不已:“来,继续。跟我念,主、人。” 曦河抿唇,缓缓开口:“储……成……” 鲛人凉血,几乎不会脸红,平日表达情绪倒是比人族简单,害羞便是抿唇,高兴便是眨眼,不高兴了便耷拉个脑袋。 段离章摇摇头,盯着他看了会,逮住他的头发朝她身前一扯。 “不行啊,这一千年不说话,鱼舌头都冻硬啦。” 没办法,并非她有意虐待小动物。而是鲛人褪尾前,浑身都滑溜,曦河这白化的鲛人的皮肤,更是比普通鲛人更细腻,谨防一把抓空,她也只能用这种粗暴的方式让曦河靠近些了。 因着海中危机四伏,鲛人大多深色皮肤,便于隐匿。曦河是灰发银尾的异类,会为族群带来灾祸——没错,他曾是一尾被族群驱逐的小鱼。 但那只是曾经,现在的小鱼,看他这伟岸的身材,约是已成这西海一霸了。 想着她当年寻找合适的洞府,闲来无聊,将其胡乱投喂,竟投喂出了这么个怪物。 鲛人寿命极长,鱼儿的身量却长得慢,临别时还不到两米。 这千年过去,曦河已是成年鲛人,整条鱼更是长大了一圈,她都要仰头看他了。 段离章命令他:“低头。” 她不喜欢侵略性太强的宠物。 曦河不明所以。 段离章瞧他对这指令陌生,旋即又重复了一次,手上用力:“低头。” “哈。”曦河头发又被她轻轻一扯,似乎有些疼,低低叫了一声。 曦河眨眨眼,放低了视线,但他身量在那里,即便放低,也是与段离章的视线齐平。 不过,也够了。 段离章凑过去,小巧的信子便轻轻在他冰凉的唇瓣打着旋儿,待那冰片般的凉意褪去,她便开蚌般地撬开。 虽说是凉血,但这里头还是蛮暖和的嘛…… 曦河的唇舌本是一动不动,但渐渐地,他似体会到了陌生的趣味,照着她的动作,迟缓地学习。 “对,就是这样。”段离章教得十分耐心,她离开片刻,给予指导:“叫主人的时候,舌头该怎么动,感觉到了吗?” 曦河找到了一些关窍:“主……成……”眸子突然亮了不少。 段离章沉默了一瞬:“再来。”毕竟是一条鱼。 再次贴合。 这一次,曦河学得很快,感觉更热了,转动的速度也更快了。 段离章觉得,教的应是差不多了,遂与其分开,扬起了笑:“试试。” “主人。” 第71章 不是很冤 “乖小鱼,可有替主人好好守家?” 段离章抬手,指尖剐蹭鲛人下巴,指腹所过之处,细腻寒凉,仿佛化至一半的冰。 曦河点点头,看向不远处的峭壁。 段离章喊了一声,走。 他便搂她在怀中,朝着她曾耳提命面过的位置游去。 海水侵蚀,光阴风化。一整面绵延不绝的峭壁,呈现出比过去更为斑驳粗糙的模样。 若非曦河带着她来,靠她用神识一寸一寸地探过去,怕是会花上不少时间。 段离章为此处洞府设下的禁制,非化神不得勘破。她本不担心被人盗掘,但总要以防万一,反正鱼喂也喂了,脸也熟了,索性动了让这条鱼守家的心思。 当时她也并未想到要同曦河结契,来回不过两句玩笑话,不走心,毕竟凡事也不能指望一条鱼不是?鲛人说是带着个人字,可兽性占半,特有的发情期一至,指不定上哪去鬼混。 然而,这呆鱼居然真的听话,守了一千年,哪儿也没去。 甚至还是一条没开窍的纯情鱼。 想到这里,段离章不禁勾唇,神念一动,眼前的石壁立即荡开一圈水纹。 她先一步跨上水纹后方的平地,看向水里浮动的脑袋:“来。” 曦河睁着眼睛看她,尾巴甩出水花,表示疑惑。 “先想。”段离章指了指脑袋,指又着自己光洁的双腿,“再变。” 鲛人懂了,磨蹭了一会儿,开始于水中褪尾。 段离章松了口气,曦河虽性格孤僻,但还是和千年前一样,越简单的交流,他懂得越快。 化作人形后,曦河站上了岸。起初,他走得有些吃力,段离章却不等他,径自朝前走。 他一着急,学步的进度就突然加快,迈着长腿靠近,没走几步便追了上来。 学习能力还可以啊……段离章刚想夸他,一仰头,却只看得到他的手肘。 “……”非我族类,尺寸必异。 曦河的人身,当真不一般,衬得她这窈窕女修,仿若初发育的豆蔻少女,特别是……某处之壮观,令她一阵心悸,只两眼便忍不住感叹,真真乃人间圣物。 曦河是第一次褪尾,无人教他阴阳之分,见段离章一直盯着他看,他便也好奇地看看她的身体,又看看自己。 不带丝毫欲念地,他将骨节分明的大手置于她胸前。 他对主人冒出了除了“要听她的话”以外的第一个想法——我和她不一样。 但很快,他忽的抿唇,飞快地眨眨眼,松开了手,很是疑惑地低头看了一会儿。 紧接着,五指曲起,握住了自己和她最为不同的那处。 突然,整条鱼都呆滞了。 但他忍不住,他还想动一动。 “……”段离章立即制止了他。 再次感叹,孺子可教,但:“现在,不行。” 虽然这条鱼,看着是好吃得不行!又鲜又美! 可她得先把自己的东西拿到手,何况这家伙实在是太……这元阴尚在的身子,恐怕是吃不消。 问题是,曦河不过是一条什么都不明白的呆鱼,虽为元婴,但总凭本能做事。 他化作人,却不懂如何操控自己的人身,兴致上来了就没下去过,总想往她身上蹭——段离章不断说服自己,他不过是一条鱼。 可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主动替他闭了欲窍。 这才消停了。 “等我。” 到了最后储藏赃物的暗室前端,段离章半空虚虚一指,给他圈了一块地。 命令他站到那儿去,千万别动。 谁知道这条呆鱼会不会手贱?看他刚才东蹭蹭、西蹭蹭的样子,段离章很怀疑,他只是现在看着呆,原本却不是个安分的主。 段离章相信自己的直觉,不敢心存侥幸。 即便是这偏僻的洞府,当年她也花大价钱购置了一批杀阵,指不定就给他无意之间触发了,让他活鱼变烤鱼。 洞府之内,处处皆是杀机,毕竟这儿藏着的三件赃物,每一件单拎出来,均是举世闻名。 待拆了阵盘,段离章沿着漆黑的洞穴,拿到了三件至宝。 丹霞派的《九一丹要》、蓬莱国的“传国玉玺”、最后是堪天宗的“上清印”。 段离章望着这三件宗门至宝,往日种种浮上心头。 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你被追杀,好像也不是很冤? “……”段离章一边默念着“是非对错,转瞬成空”,一边动手将它们挨个纳入储物戒中,但轮到最后一件上清印时,她迟疑了一瞬。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火红的身影,她嗤笑一声,心头那一丁点的愧疚,忽的烟消云散。 就在临走转身之时,段离章余光瞥见上清印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玲珑的木盒子,巴掌大小,色泽暗淡,她差些没有发现。 段离章有些疑惑,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放过这玩意? 她指尖轻轻一碰,盒子上面的锁盖立即松动、垮塌,露出里面一只小小的藤草蜻蛉,没等仔细看第二眼,所有的东西都化为了灰湮。 凡人玩物,经不起时光考验。 段离章怔忪片刻,盯着那一撮尘灰,无论如何想,都想不起这些凡物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直至同曦河回到悬崖上,段离章羡慕嫉妒他的秀发,替他将一泼长发编成了个麻花辫儿,这才忽然想起——那样式的蜻蛉,她也是会编的。 螟蜓凝视着指尖幻化出的一对飞舞的蜻蛉,静静等待今夜子时的来临。 他笑了笑,翡翠似的一双眸子里,倒映着扑闪的翠绿薄翼。 今晚一过,便是他等待已久的人间七月。 幽冥界上下的欢庆仪式已经准备周全,红绸飞天,锣鼓齐鸣。长舌獠牙的小鬼们抬轿,涂着脂粉的老鬼们坐在轿中止不住的嬉笑,奈何桥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巡游队伍,等着那牛头马面呼喊一声“时辰到!”,等着那鬼门关大开。 幽冥众一年之中,就等这么一天。 极乐之地,亦有位序。小鬼们回去人间,收纳家中香火,只是为了孝敬修为更高的老鬼,换取幽冥城池中的一个落脚地。家中烧了多少,他们便孝敬多少,大多是功德少,又吃够了人间的苦,不愿再回去了,宁可沉浸这欲梦之中。 也有小部分的鬼修,领悟了九幽“极乐”的真谛,只为再行人间,游历一遭,以求感悟更多阴阳两界真理,下一世争取能投个仙胎。 马面虚着一只眼睛,透过鬼门关的门缝,往外看,接着推了推举着个喇叭的牛头:“到了,时辰到了!快喊!” 牛头清了清嗓子:“咳咳!鬼鬼们!子时已到!你们准备好了吗!” 第72章 修罗人间 时辰已到! 在牛头的呼喊声中,两扇巨门悄然打开。 黄泉之水被隔绝在门后,但其散发的幽冥之力形成气流般的通道,朝门外涌去。 霎时锣鼓齐鸣,幽冥众陆续穿过鬼门关,前往人间界。 牛头马面走在最前方开路,黑白无常在后方督管着秩序。 待最后一支巡游队伍通过,黑白无常返回阎罗主殿,却只看到小孟婆翘着小腿,坐在门口。 白无常眉尾一挑:“咱们主子呢?不是说好了,这第一年,先让咱们带着他去巡一圈吗?” 黑无常目光移到殿前的三界鉴上,指尖一点,给出答案:“喏,你自己看。” 三界鉴中,是一名白裳女修婀娜的背影。 女修的一左一右,一名麻花辫健美男修与一名堇袍俊美男修互相打量对方,默不作声。 整个画面的气氛构成十分微妙。 三角恋啊?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心头均是如此作想:这场面已经够盛大了,主子还要往前凑? 去干嘛?去插上一脚?三男争一女? 那可是幽冥之主啊!什么时候学上牛头马面那不值钱的样子了! 小孟婆点点头,不以为然:“好啦,你们也知道主子去哪了,这可是他心心念念三个月的意中人,小孟婆我也要去凑热闹,看看此女何方神圣!” 幽冥乃是极乐地,修罗场却在人间! 再加上个主子,若无意外,这将是往后每一年的开年大戏,有得看了! 小孟婆一掐手诀,唤出连通两界的水门,就要往里走。 黑白无常眼疾手快,拉住小孟婆,将她往回扯:“我们也要去!带一个带一个!” 小孟婆皱眉,不太乐意:“不行啊,你们就别跟过来了!人多口杂的,你们一来,指不定那两头牛马也想来……哎哎,别推我!” 黑白无常二话不说,夹着小孟婆就往水门里跳。 水门再次打开,三道绿光化为三名女鬼修,轻悄悄的落在了闭岳宗分舵的客院屋顶上。 小孟婆对自己选择的头等席很满意:“这里视野最好!说话小点声!” 黑无常不理解,但还是放低了声音:“何故偷偷摸摸?”站在那三人身边嗑瓜子儿不香吗? 白无常点头:“我们是鬼修,不刻意泄露行迹,他们人修看不到我们的?” 小孟婆道:“你们懂什么,偷着看才有乐趣!” 可是,主子呢? 三女纳闷道。 螟蜓幽幽现身:“我一直在你们身后。” 依然是一身青衫,雌雄莫辨的公子姿容,仿若一枝独秀的青竹,傲然迎接不知何时来、何处来的风摧。 这三月以来,螟蜓不曾歇过,颇为劳神。 随着他对幽冥之力的理解越发深厚,不时贯穿古今,探知到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眸光日渐沉郁。 他许久不曾笑过了。 但他此时,的确是笑着的。 虽说,笑容的成分有些复杂。 小孟婆给他挪出身前的地儿:“……主子你也看上这地方啦。” 螟蜓负手问道:“你们负责的巡游队伍呢?” 小孟婆连声道:“牛头马面他俩守着呢,我们过来看看您,怕您迷路喽。” 黑白无常也附和道:“主子,若不然,咱一起回去?万一那对牛马忙不过来?” 螟蜓迟疑一瞬:“不了……我从这儿巡起。” 三女鬼低头,连翻白眼。 看,这人自己都玩忽职守,溜号摸鱼。上梁不正下梁歪,幽冥界迟早药丸。 但不影响她们看戏,来都来了,这戏她们看定了! “主子,这我就不懂了。”小孟婆掀开螟蜓的遮羞布,鬼修又不是人,还要什么面皮:“在这屋顶站半天了,为何不直接下去与她相见?良辰美景,一刻过,一刻消啊!” 快去,快去!她们现在都还没见着女主角的脸呢! 黑白无常也替螟蜓出招。 比美貌?算了,各有风情,不好比,先过。 直接用最拿得出手的身份地位去比! 白无常分析道:“人族女修,多是仰慕修为高深,地位超群的修士,我等目观那堇袍男修这才金丹,不足为虑。” 黑无常接力:“不错,再看那麻花辫男修,分明是鲛人化形,想来也不过是一玩物,前后皆非您幽冥之主的对手!您只管去,放心去!” “我会去。” 螟蜓垂下眼,不让所有人看清他眸光中的暗色。 他当然会去。 但不是此时此刻。 螟蜓抬手,拂过隐痛的胸口,若是他现在过去,会忍不住。 会忍不住,想要动手杀了那两人——但凡他做了,她一定会厌弃这般的自己。 所以,他要等。 段离章似有所感。 她转头,朝着客院屋顶瞥去一眼。 什么都没有。 齐整的青瓦吸了月色,螭龙飞檐吻天云,寂寥无边。 段离章虽是回过头,但心中警惕不消。她可是血水中淌过来的人,对杀意的敏锐度可见一斑,绝不会判断出错。 可是,闭岳宗分舵楼寨有阵法加持,隔绝邪魔二气,若有敌来,必会警示。 段离章心存怀疑,脸上显现出一丝不耐:“时间不早了,你俩准备试探到几时?准备什么时候进去?你们不睡觉,我还要睡呢。” 曦河是半个哑巴也就算了,兰若戌装哑巴,一见她回来便失了声。 “这就是你特意去取的‘旧物’……”兰若戌深吸一口气,整理好片刻的失态,本想直接了当的问,却突然转了口风:“罢了,我不过问,这位……随我进去。” “不是。”段离章如何不知道这小金丹又醋了,他知进退,她便愿意给他好脸,顺便拨动她的算盘:“他是鲛人,名为曦河。他替我守了千年的洞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了,辛苦若戌哥哥带着他适应几日,教他些做人的道理。” 她可许久不曾唤过他“若戌哥哥”。兰若戌明知这是计,却还是中了:“要我如何教他?” “别问我,我又没有当过谁的师尊。若你要我亲力亲为,我只好先教他一些阴阳合欢……” “我能教。”兰若戌听不下去,接下这活,“可他愿意吗?” 最好不愿意。 “没有他愿意不愿意的。”段离章想也没想,“不愿意就滚回海里去。” “……”曦河听懂了,朝着兰若戌点点头。 曦河的修为高过兰若戌,因而兰若戌并能准确判断他的身份,只约莫凭着周身气息,判断他是元婴。 这般伟岸姿容的元婴男修,就算放在整个修仙界,也是风光霁月的人物。 但,他是鲛人。鲛人与人族,为争夺海岸线和资源,历来血海深仇,你死我活。 对方却愿意跟着段离章上岸,还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叫人如何不惊讶。 可是,要他教一个鲛人学做人? 兰若戌刚答应,便觉头疼。 算了,先不管那么多。他引着曦河往客院里走:“请同我来,给你安排住处。” 第73章 真的邪门 夜凉如水,忽降甘雨。 段离章独自出了客院,漫步在陵城的廊街上。 三更已过,街上未有闲人,除了落雨声,清净得不似人间。 空气中浮动着些许黄纸烧烬的气息,渐渐消散雨势之中。 陵城凡人不在少数,亦需祭奠逝人,求得保佑平安。 算算时间,今日正好是七月之初,鬼门大开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人间界又会传出些怎样的人鬼殊途、艳话奇谈呢? 观她,亦是要顺应时事,与鬼为伴,不得免俗。 段离章先前支开兰若戌和曦河,又来到便是猜到了那散发杀意的人是谁。 来者非邪、非魔。也就只有不多见的鬼修,才能不避闭岳宗的防护阵法,随意出入。 段离章声音轻俏如莺啼转:“你准备躲到什么时候,还是说,你本就不打算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一缕青光闪烁,螟蜓在她面前现身。 他长袖一挥,为她撑开了一柄遮雨的碧玉伞。 雨滴轻轻摔打在伞的绘面,将上头的一只点灯儿,一枝粉莲,润得雾蒙蒙的。 螟蜓一见到段离章,声音立即放软,如弹轻弦,唤她:“姐姐,不遮伞,会受凉。” 众女鬼簇拥着出现在螟蜓身后,好奇又兴奋地张望。 那架势,好像恨不能将几对眼珠子扣下来,统统放到段离章脑门上去。 “嚯,这么多人,又是这么大排场!这是高升啦?”段离章上下打量众人,偏头过去,回了螟蜓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无怪某些人,士别三日,脾气都变大了!” 三女眼睛都亮了,这是个有脾气的女修!她能拿捏她们主子! 不对!何止拿捏主子一个,那客院屋里还有两个! 听了段离章的这一席话,螟蜓自然是知晓,刚才的一念之差,果然是惹她不快。 “姐姐,那个想法……非我本意。”螟蜓短促地解释。接着转头,给了身后兴奋吃瓜的三女鬼一个眼色,让其安分些,她们说的什么,他都听得见。 再看段离章,又只剩下委屈。 那翠眼中的哀楚顿时仿若凄雨直下,万般仙景皆无颜色。 一个个的,都兴这勾栏样式,倒叫段离章一句狠话都放不出去了。 但她不墨迹,先问正事:“这才头一日,这么着急来,是有消息了吗?” 陆眺那邪修,近期不曾再到眼前蹦跶,可单这名字,已是段离章心中的一根刺。 不,说是刺,太抬举那邪修了,换个说法——他是粘在她鞋底的一层泥,关键她还不知道是从哪里踩来的。 螟蜓着急来,可不是为了传消息。 但她想听,便先说给她听:“此事,我不好转说,或许要麻烦姐姐同我到幽冥界走一遭。” 经过三个月的调查,螟蜓有了些眉目。 说不上功劳,自认也能与上一次的过错相抵。 首先是三界鉴和生死簿无法查出“陆眺”生平的问题。有一位连续服侍了三任阎王爷的老掌殿,提供了一些猜想。 其次是他张榜告示,集思广益,还真就从幽冥城中,搜集到了一个新消息。 幽冥界鬼魂数量不比人间生灵少,且有许多保留着做人时的记忆。 有些不思进取的老鬼,不愿轮回,死皮赖脸贿赂每一任掌殿,只为滞留在幽冥界。 因此,恰好有那么几只老鬼,就连万年前的事情,他们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螟蜓只向两者打听了大概,具体还需段离章本人去判断、核实。 段离章笑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给我开路。” “凡人肉身去不得,还请姐姐将肉身安置妥善,螟蜓在原地等候。” 段离章去了又回,以神魂面貌示人:“如何带我去?” 螟蜓位居幽冥之主,无需小孟婆开水门,两界已是来去自如。 他唤出水门,自然地伸手,向她发出邀请:“姐姐,跟我来。” 段离章疑惑地将手放上去,下一刻,被他轻轻牵入怀中。 螟蜓克制着体内的幽冥之气,身体不再阴冷,但总觉得不似实物——就像这雨中水雾,清冷冷地拥着人。 不过,神魂与鬼修能实打实地接触上,倒叫段离章稀奇。 转念又一想,却是情理之中。若非她修习血魂仙功,以神魂行走人间,也是要被召唤去幽冥界的。 她与螟蜓,也算半个同道中人了。 小孟婆与黑白无常还有监督幽冥众的职务在身,就不去当那讨人嫌的吃瓜客了,于是站至一排,齐声道—— “祝主子,夫人在幽冥界玩得开心!” “……” 水帘降下,青衫公子最后留给了她们一个眼神,似乎在说“算你们识相”。 段离章在螟蜓的带领下,将幽冥城逛了个遍。 人间七月,幽冥界过大年,城中居民都出门参加巡游去了,较平日,这鳞次栉比的幽冥城,当然萧条许多。即便如此,段离章也不得不承认,此地浮华迷人眼。能在极乐浸淫中维持道心,决毅再入轮回的,无不是高人。 眼下,整个幽冥界,只剩下一名老掌殿因着螟蜓的事先交代,等候着传唤。 段离章问:“你说的那人,怎的还没到?” “老人家腿脚不便,会走的慢些。”螟蜓有意在传讯中暗示老掌殿,不用那么着急过来。 段离章被螟蜓这拙劣的借口逗笑了,“那你先带我见识些别的。” 她一脚踏入阎罗大殿,见到那代表幽冥之主的宝座,便知螟蜓当真天选之子,此番是连嫉妒都省了,人各有命,不得不认。 所幸,她能沾光摸蹭些新鲜东西。 她凑近了看:“这是什么?” 就像是一块满月似的大镜子,鎏金熠熠,有一半都嵌在下边的百灵雕花底座上。 只是照不出人影。 螟蜓给她示范:“这是三界鉴,只需心念一动,便能探查到心中所想之人的存在。” 他指尖轻轻一碰,三界鉴中便出现了“玉莲衣”的脸。 镜中人张了张嘴,颇为诧异。 这小子……平日就用这个视奸她?段离章何等聪慧,当即便想到这镜子的确切用处了。 但她不在意,只是疑惑:“小色鬼,你中意的,原是我玉莲衣的这张脸。” 螟蜓觉得不是:“我不是那般俗气的人。”对她的复杂情感,仅此一个肤浅的理由,哪里能够概全。 段离章懒得拆穿他,又问:“你的意思是,这东西能找到陆眺?” 螟蜓摇了摇头,无续言,唤来生死簿。 段离章眼睛不瞎,她看见书册上写着的三个大字了,于是没再问这是什么,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邪修陆眺。”螟蜓先说疑惑,“不论是三界鉴,还是生死簿,都查无此人。” 段离章眉头微蹙:“这代表着什么?” 还能代表什么? 代表陆眺这家伙,是真的邪门! 比鬼还邪门! 第74章 不问自取 老掌殿估摸着时辰,敲响了主殿的门。 得到应允后,老人抱起沉甸甸的一堆书册,在殿前拜下,将书册有序地排开,方便核查。 事实上,这部分书册中的每个文字,都储存在老掌殿悠久年岁的记忆当中,可是想要示人,还得依靠书面。 老掌殿并未抬头看殿上的两人,只道:“拜见冥主。” 段离章斜倚冥主宝座上,表面上懒洋洋地翘腿旁听,实际根本静不下心来。 有关陆眺的疑惑,在她胸口猫挠似的难受。 螟蜓立于她身旁,代为提问。 “请问老掌殿,何种情况下,三界鉴中照不出人迹?” 老掌殿回答,造成此种情况,可能有三。 为了让此事听着更浅显易懂些,老人用书册当中的典故、汇论,相互佐证,给出了结果。 其一:正入轮回,还未降生人世者,不在三界鉴中显现。 其二:非三界中人,不在三界鉴中显现。 其三:三界鉴并非真正的神器,神姿仙影,不可为三界鉴窥探。 螟蜓接过老掌殿用灵气呈上的相应书册,递给段离章过目。 段离章摆手,她可不爱看裹脚布故事,老掌殿给的结果,已是说明的足够清楚。 三界鉴非神器,使用有所局限,可以理解。 但生死簿不同,自有人族起,就有它与判官笔的传说流世。上古洪荒,就连正神正仙之名,也曾在生死簿上出现过,据说曾经的幽冥之主,拥有一笔写死仙神之能。 现在……螟蜓告诉她,那笔傲娇的很,能让人把持几息,便不错了。 一支老阴笔,莫说改生死簿上的生平了,要它画两衡都难,最大的爱好便是趁人不备,涂人一脸墨汁,要它干别的,想都不要想。 听到这,段离章坐不住了。 所以,陆眺要么不是三界中人,要么是正神正仙? 开什么玩笑?就他? 段离章急急开口:“敢问老掌殿,生死簿查无此人,又是何故?” 老掌殿本要下意识回答,但听见段离章的声音,猛然愣住。 老人颤巍巍地抬头,好似害怕发出些许声音,便惊离了那高高在上的人。 也只有一眼,老人便低下头,照常说起:“若是生死簿都查不出来的人,只有一个可能,他并非三界中人,不受此间天道管辖。” 螟蜓没有错过老掌殿的异样,心中有数,见段离章已陷入沉思,随即悄无声息地挥手,让老掌殿退下。 有关陆眺的来历,已是确认了一半,简单的解释:“仙人下界,不在凡人界造籍之上。” 不过是把三界,变作凡人界来看。 陆眺则是那个“仙”。 “仙个屁的仙!那陆眺分明是邪修,这错不了!”段离章头都大了,堪比她生前被五宗三阁追杀时的困境,对手强大,死皮赖脸缠上她,要拿她做棋,她还不明原因,“退一万步讲,一个做仙的,跟我这杂碎较什么劲?” 图什么?和他们似的,图她这张脸吗? 段离章真是气急了,连自己都骂。 这种被人暗中拿刀子抵着后腰的感觉,她非常不喜欢! 螟蜓宽慰:“不着急,还有另一个消息,待姐姐听完,再下定论不迟。” “怎么说?”段离章催促他,“别卖关子。” 另一个消息,出自一只老鬼的生前回忆。 在此之前,螟蜓已是从老鬼那听说了个大概,所以丝毫不慌。 在他看来,陆眺虽不知从哪里得了古怪机缘,逃脱了三界生死,但追究起来,他也不过是个“人”变的。 螟蜓道:“那陆眺,狡诈谨慎,或许刻意做了手脚,隐瞒自己的来历。” 但也不是做得全无错漏——有人认识他。 老鬼的记忆,还能印证一点,至少那邪修的手,还伸不到幽冥界来。 陆眺的能耐,不过如此。 段离章听他完,微微松了口气:“你说的不错,这故事,我可得好好听一听。” 螟蜓想着,既是同她汇报得差不多了,也该放她回去。 体贴问道:“今日我先送姐姐回去,待那老鬼巡游归来,复行商谈,如何?”先前在客院,分明听她说过想要休息的话。 段离章奇怪地看着他:“赶我走?你有事?” 螟蜓是有些事要处理。他未想过她会在幽冥界留宿,然而一听她这话,反倒有些期待,果断收回刚才的话:“姐姐不愿走,那便留下来。” 谁碰了她,都愿当个昏庸之主。 螟蜓俯身,指尖轻轻掠过她的唇瓣,五指从脖后穿入她的秀发。 很奇怪,段离章从来不讨厌他的不问自取。 她从未以神魂的状态与人亲近,却好像早已熟悉螟蜓的每一个触碰。 若有似无,犹如点水。 深深地与她的神魂相印,那么地难舍难分。 “你说的对……”段离章从他的气息中挣扎着出来,反咬他一口,“此地不宜久留!” 幽冥之主的侵略性,本是需她耗费更多心力去抗拒。 更何况,她的神魂,警惕着螟蜓与他人的不同——她警惕的并非男女情欲的引动,而是这世间阴与阳最纯粹的吸引。 螟蜓身上没有任何气息,也没有血供给她,但她仍然喜欢?为什么?理由呢? 找不到合理的答案,那便归咎于欲罪无尽。 幽冥之主,亦或是幽冥极乐本身,她可不能栽在他身上。 “姐姐。”螟蜓舔了舔被她咬过的唇,得逞地笑了笑,故意加上拖着尾音的称呼,“我送你。” 段离章从肉身中回神。 没有多想,她立即走出客房,来到兰若戌的房间,并手脚并用爬上了床。 兰若戌闭目入定,正在吐纳周天。 段离章只是静静地看,未有下一步动作。 实际上,她离开时,兰若戌有所觉察,她回来时,亦然。 他已是金丹,神识五感比以往更为敏锐。 她身上散发的馥郁馨香,随着灵气的吐纳吸入肺腑,引动了腰腹的欲窍。 忽的气息紊乱,便是再也装不下去。 兰若戌无奈睁眼,还未开口问些什么,段离章已是搂着他的脖子,咬了上来。 片刻后,她将他推倒至榻,软了声调:“今日不做别的,就让我抱着你睡。” 兰若戌觉察到今日她与平日的不同。亲近时,她的气息比平日急促,此行出去,应是与谁发生了些什么。 虽不知道那个“谁”究竟是“谁”,但很高兴她能回来。 两人相拥而眠。 他聆听着雨声。 她却忽然笑起来。 “大好的吸收水灵气的日子,又浪费了。” “……是啊。” 但他甘之如饴。 第75章 九幽神莲 华光万丈的九幽之底,有一池堪比整个幽冥城大小的五色湖。 它并非平静安详的。 湖面盘旋着一圈又一圈的微弱的水纹,吸附着淡淡的黄泉之气,去往湖心的漩涡。 阴阳生胎,轮回之始。小小的旋涡,是每一位轮回者的往生之门,也是无数庄生梦蝶的开端。 螟蜓凝神看向湖心。 一抹诡异的悔意油然而生。 悔意?他为何会生出悔意? 螟蜓目光久滞,十分纳罕。 正当他准备沉心领悟之时,这一份显然不属于他的情绪,却忽然消散于无。 旋即再次凝神,看向湖境,没有了半点头绪。 湖境之下,万年如常的大乾坤,小日月,悠游轮转。那是散落在神州各处的空间、秘境,无一不是闪耀着珠箔般的星辉。 星辉之上,生长着一种花叶如晶棱般锐利的莲,含苞待放,未有花开的迹象。 螟蜓沉默着,动了动手指,一朵晶莲便扭断了水中根茎,悠然飘至。 “我的记忆告诉我,九幽神莲是幽冥伴生的灵物,每花开一万朵,可于其一莲心之中,寻到有且仅有的一枚莲子。” 老掌殿立于螟蜓身侧,叹了口气。 “别看了,这一枝没有。”老人道:“你也别问哪一枝会有,老朽有幸见过一次此花盛开的模样,可从未见过什么莲子。” “我也见过花开。”螟蜓指着自己的额心,“就在这无尽识海中。” “既已见过花开,那冥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我仔细数过记忆碎片里的九幽神莲,一万朵莲开?怎么也够数了。”螟蜓遗憾道,“可是没有莲子。” 老掌殿一时没有搭话。 再开口,仿佛不太愿意谈及这个话题,只是劝诫螟蜓:“年轻人,别和一朵破花过不去。” 螟蜓眼看九幽神莲在他手中化为了水,再次流向轮回之湖,执意问道:“有关九幽神莲的记忆,为何显得如此……重要、鲜明?” 领悟幽冥之力越深,螟蜓也能探知到过去每一任幽冥之主的记忆——显然,某人曾等待过九幽神莲花开。 然而……记忆并未说明,他等待的原因是什么,莲子待到何时才会诞生,又有何妙用。 这部分的记忆,似乎埋藏得很深,极有可能是属于第一任幽冥之主。 然而,螟蜓领悟幽冥之力时日尚浅,三番五次地回溯,也不曾探明,只好向老掌殿开口,不耻下问。 老掌殿摇摇头:“这里的九幽神莲,都没有莲子。” “怎讲?” “不怎讲。反正以后不会再有,冥主你也莫要问老朽啦。” 此时的老少,口吻好似并非上下级,一问一答,忘年之交般的随性。 老掌殿放眼望向湖心,假装被九幽之底的景色吸去了思绪。 螟蜓负手打量着他。 “老家伙。”他意有所指,翠绿的双眸隐隐流光,“你装傻的功力不怎么样,有些事,一定要我明明白白地问出口,你才肯说?” 老掌殿被他逼得无法,比起螟蜓真正想问的另一件事,九幽神莲相关,倒也不是不能透露了:“好,那我就讲一点,就一点。” “愿闻其详。” “九幽神莲的莲子,是一味奇毒。” “有什么用处?” “弑神。” 还真是只透露一点。 螟蜓蓦然笑了,这神州大地,阴阳三界,是否还存在神仙,他手握生死簿,比谁都要清楚。 他道:“哪里还有什么神。” “所谓一物降一物。诸神已殁,所以老朽才说,莲子也不会再有了嘛……至于其他的事,哪里还需老朽为冥主解释。”老掌殿摇头道,“坐上冥主宝座,亦会肩负起整个幽冥的重担,包括历任幽冥之主的意志。迟早有一天,冥主什么都会明白的。” “不必你提醒。”螟蜓道:“可我等不及,我已是……越来越不像我了。” 老掌殿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无奈道:“这话,老朽很久之前,听过一次。” “所以我才惶恐。”螟蜓已是猜到了未来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沉声道:“照这样一天天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像第一任幽冥之主,我可有说错?” 老掌殿道:“堂堂幽冥之主,又有什么好惶恐的,变皮变不了瓤。” “为何惶恐,老掌殿你应该清楚,今日殿前,你——”螟蜓还是问了。 他很难忍住不问。 螟蜓所惶恐的,不仅是作为螟蜓的记忆或许会被幽冥之主的记忆替代,更是惶恐—— 未来再也分不清什么是他的情绪。 什么又是“冥主”的情绪。 他想要弄清,曾经的冥主与玉莲衣有何纠葛。 若是他不在了,冥主对她,是否会和他一样,始终如一? 可是,弄明白又怎么样呢? 螟蜓与幽冥的融合,是不可逆的。 “哎……是,老朽的确认识今日坐在殿上的那名女修。”瞒是瞒不住,老掌殿怅惘道,“但冥主,请你相信老朽,一切皆有定数,老朽还未有资格为你理清此事,你就别为难老朽了。” “我看,是我未有资格让你说。”螟蜓笑了,自知他这地位来的轻松,就连他自己都不曾重视,何况他人,“毕竟我还不是‘真正’的幽冥之主。” 老掌殿唉声叹气,作势要往湖里翻:“冥主,你若是这般逼迫,质疑老朽的忠心,老朽只好跳这轮回湖中去了。” “……” 螟蜓自知再也撬不出话,自行离去。 “所谓一物降一物啊。” 漆黑不见五指的封魔石里,刚长好脑袋的殷心,正企图找华霭叙旧。 但华霭不乐意搭理它。 一方面是隔墙有耳,他能“听”到殷心的声音,便意味着,封魔石并非完全封闭的状态。 他那奸猾的好徒儿就等着他们开口呢。 另一方面是因为就算看不见,华霭也能想象得到殷心的丑陋。 一听殷心说话,华霭就想吐。 殷心的舌头还没发育完全,却不影响它嘴贱:“没想到啊,一向运筹帷幄的华霭大人,比我这废物先一步落马,收了个徒弟妄图坐享其成,反倒栽在自己的徒弟手中,此行算是身败名裂咯。” “……”华霭不动如山。 “华霭,你定要为本尊遭受的苦难负全责!”殷心咬牙切齿道,“说到底还是你的错,没将那女修教成个好东西!修炼了你的功法,得了你的恩惠,还和我们对着干!” “……”华霭心道,要是能被他教出来好东西,那才有问题。 “待老子出去了,一定要她好看——” 殷心还想说点什么,封魔石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敲击声。 直到两个坐牢的犯人大叫着受不了,几欲以头撞墙时,敲击声才停了下来。 旋即响起段离章倦怠的声音。 “第一呢,你们出不去。” 她打了个哈欠。 华霭以此推断,外面应是晨光大好。可惜啊,他的好徒儿,这次连日光都吝啬给他看一眼了。 “第二,别讲我坏话,我听得见。” 第76章 不同口味 段离章甫一出现,殷心便老实起来,不再说话。 华霭鄙视至极,暗骂了一句,又丑陋又蠢怂的孬货。 “小莲衣,为师可没背后说你坏话。”华霭对如今的坐牢方式极其不满:“下次你惩戒它,可否先给为师挪个地儿?”敲得他头晕脑胀,真是无妄之灾。 “师尊说的有道理,徒儿正有此意。”段离章举着封魔石,走出客房,朗声道:“但也要看看你们谁的问题答得好。殷心,出来!” 话音一落,殷心圆滚滚的头凭空出现,啪叽一下掉在客院中的小石桌上。 段离章则摆上了张逍遥椅,气定神闲地躺了上去,做出一副开审的姿态。 兰若戌一早带着曦河出门,溜了一圈,熟悉周边环境,刚回到客院,想唤她一声,便见到石桌上动来动去的脑袋。 兰若戌讶异地看一眼自己手里端着的羹汤,又看一眼殷心的脑袋,好像在考虑,这吃食往那桌上放,究竟合不合适? 他笑了:“会不会影响你的食欲?” 段离章亦是笑了笑,一挥手就把殷心掀到地上:“无事,放。” 脑袋在地上一滚,疼得哎哟一声叫出来,终于是骂上了。 跟在兰若戌身后走进来的曦河好奇这东西竟然人言说的比他好,于是走过去,盯着它看。 段离章喝着兰若戌递过来的羹汤,吓唬鲛人:“离这玩意儿远些,小心它咬你手!” 曦河根本不怕,勾了勾唇,明白段离章在逗他,灵气在手中汇聚,做了个冰牢,给脑袋关起来了。 曦河似乎还不适应人修的衣料,先前段离章给他穿好的衣物也被他扯得七零八落,一眼看去,没剩几块布。 扎好的麻花辫也散开了,空山新雨色,衬着他银灰色的眸子,却是恰好有种不沾世俗的出尘。 段离章很欣慰,看向兰若戌:“教的不错。”冻鱼脸这么快就学会笑了,不错不错。 兰若戌心说他还没开始教呢。但这鲛人是真会有样学样,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装的蠢笨,讨她欢心。 兰若戌唤来一张藤椅,和她坐在一起,指着冰牢里的脑袋问道:“这是……殷心?” 段离章点头:“只剩一颗脑袋,倒比一整个肉瘤子顺眼。”当即打定主意,往后它身体长多少,她就削多少。 兰若戌突破金丹时,知道段离章将殷心带走,却不知道殷心最后的去处:“但它怎么变成了这样?” 毕竟是兰若戌突破时的五色天雷,段离章想了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但她亦是明确说明,此事全貌,她有所隐瞒。某些关节,还不到该他知晓的时机。 三界棋盘,非同小可,不论是“天道”也好,还是凌驾于天道的“谁”也好,仅仅找上她,便是代表天机不可泄露,若被兰若戌之流的小金丹知晓,会影响他的寿数。 何况,关于天雷为何劈错对象,她也疑云满腹,需先验证一番再论,福来便是在替她办这事。 待她弄清螟蜓这边有关陆眺的消息,也该把去西洲闭岳宗的事情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段离章便问兰若戌:“你未经天雷淬体,可曾感到有何不适?”走之前,还要等兰若虚稳固好境界。 兰若戌亦是疑惑,他之突破,顺利得过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诡异。 他分明感觉到了天雷降下,落在身上,却没有其他修士的疼痛难捱之感,反而是受天道润泽,金丹大成。 他答道:“境界稳固,神清气爽,未有不适。” 段离章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修士哪怕不受天雷淬体,亦是能结成金丹。” 兰若戌顺着她的话往下一想,再往前思量一番,突然明了:“此事,事关重大!” 别人或许不清楚,可他心知肚明。 他所遭遇的“心魔”,并非心魔,而是殷心从中作梗。 兰若戌霎时觉得不可思议。 他竟是未过心魔劫,也未过天雷劫,便修成了金丹?! 这事全然颠覆了道修对突破的定义! 他自认未有行善修德,天道却如此厚待他。 一经对比,从前陨落于心魔劫,天雷劫的修士,岂不是有冤难诉,有屈难伸了? “勿要声张,结果还未有定论。”段离章私下传音,提醒他,“你之经历,如何不是另一种怀璧其罪,留神些,你虽是闭岳宗的天骄,但凡有心人,未必不敢绑你。” 若是能在他身上探明避开心魔天雷双劫的办法,哪怕是闭岳宗本身,应该也很难把持得住? 兰若戌冷静下来:“我明白。” “幸好,知晓你秘密的人是我。”段离章让他别管这事,她自有安排,转眼看向殷心:“此事,与我亦有渊源。” 段离章曾心存疑惑。 殷心为什么挽救兰若戌的道心,又要害他? 又为什么伪装成心魔,躲藏在兰若戌的灵芯之中,又偏偏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这几日她结合所有经历,将两个疑点均是想了个透彻。 殷心“复活”死去的甘凝,帮助兰若戌稳定道心,的确是为了让兰若戌突破金丹,却不是为了帮他。 而是另一种“豢养”。 道修结丹,肉身修得金丹,灵芯亦是会进一步成熟,将至今领悟的道华凝萃,可化为一粒“道种”。 当日段离章以封魔诀召唤天道,殷心额间释放的,分明就是一粒粒纯净的道种! 兰若戌并非殷心找上的第一个道修,它已经依法炮制,害过许多人! 于是,段离章立即想通了关窍——如同邪修吞吃灵芯,殷心吃的是道种,在它看来,道种比灵芯,更好吃。 作为一个吸血的女邪魔,段离章十分能够感同身受。 殷心做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吞吃兰若戌的灵芯,然而段离章出现,让殷心误以为她要捷足先登。 这世间,有人喜欢淡,有人喜欢咸,三个怪物,口味亦是大不相同。 她喜男修血。华霭喜童子血。殷心喜吃道种。 殷心想要对段离章痛下杀手,便是先一步辨识出了她的身份,认出她修炼的血魂仙功,来自华霭。 由此可见,殷心与华霭,不仅是同族或同类,还存在着某种竞争关系。 可是,仅仅是护食么? 凭着段离章对华霭和殷心的了解,她直觉不会这么简单。殷心和华霭,都以“掠食者”的身份,在掩盖着什么。 两人被她困于封魔石,虽骂骂咧咧,但从未有过忧心表露。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最终目的,仍然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他们不着急,段离章就更不着急了。毕竟段离章之出发点,并非追求一个正义,或是道修口中的惩恶扬善。 说到底是出于好奇。 三界毁灭又如何,正邪不两立又如何? 对于吃饱喝足的女邪魔来说,无聊才是最致命的。 疑团,便是要有抽丝剥茧的耐心,才能品尝到它内里的滋味。 太早得知答案,不就没意思了。 第77章 精诚合作 段离章指着被冰牢困住的殷心,招手道:“曦河,去把那个东西,给我带过来。” 冷冽的灵光闪过,坚冰化成一滩泛着寒气的水。 曦河提起殷心脑袋上稀疏的毛发,将它带到段离章脚边。 “主人。”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又挪远,那眼神好像在说:“脏。” 段离章笑了,拍了拍腿,柔声道:“我不嫌脏。过来,把它放我腿上,让我好好与这位老朋友说会儿真心话。” 曦河站着不动。 “……”段离章深吸一口气,再次拍腿,皱眉道:“放!这儿!” 是命令,就必须简明扼要。 曦河懂了,这便是必须要听话照做的意思,同时认真学着段离章的模样,皱了皱眉。 殷心被放在了段离章腿上。它悄悄观察着女修的神态,总觉得她眼下如此平易近人,定是包藏坏心。 两者冷不伶仃刚对上视线,殷心便开口了:“你随便问,我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看你还挺主动的,这不是都说一句了吗?”段离章爱怜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做出交心姿态:“心儿啊,从前是我不好,但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没必要过于防备。” 朋友?殷心转动眼珠,没有搭腔:“……” “你也看得出来。”段离章叹气道:“我与华霭,虽是师徒,但并不对付,只因他对我之所作所为,实在是天怒人怨。” 殷心挤了挤脸上的肉,表情古怪道:“你想说什么?” “我也看得出来,你与华霭,同样不对付。”段离章缓缓道:“你可知什么叫做水分清与浊,情意亦分真与假。” 情意? 殷心没搭话,但心中却是想,华霭的血魂仙功,非年少浸淫不可修炼至臻。 这女修难道是在情窦初开时,对华霭动了真情? 华霭那人,表面上看是世人艳羡的谪仙,本质却是冷血至极,或者说……他们皆是如此,这世间不论男女老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人”,而已。 他们从不谈什么情爱,从出生便没有那种东西。 所以,这女修是因爱生恨? 这才频频与他们作对? 殷心嗤笑一声,“我只知,他是养虎为患。” 华霭那人,总以为自己的计划最是完美无缺,也总是闲得无聊,喜欢将铁板钉钉的事,增诸几分不确定性,美其名曰有趣。 现在好了,人在牢里坐,够有趣的。 “你说得对。”段离章眼中透出一丝狠厉:“我虽修华霭的血魂仙功,但这过程堪比熬鹰!我恨他!便是甘愿成那噬其骨啖其肉的虎!” 殷心不知想到了什么,翻动了两下嘴皮,笑了:“哼……你曾落入他手里,能活着便是不错了!” “这我可不认同,若我同你这般消极想法,如今我便仍是他的‘好徒儿’,他也不会行差踏错,落入我手。喔,对了,包括你。”段离章提醒殷心,现在到底是谁在做主。 “……”殷心无话可说,这方面,它也见识过不少。 某些女修便是如那蛇蝎,蛰伏十年,一击夺命。若是狠起心来,心上人的皮肉也能亲手用刀割。 “不论身心,我皆是死过一次,修仙界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不上吾等邪魔,我也只能脏水配阴沟,与那华霭同流合污。”段离章微微俯身,看似要同它耳语,开口却是毫不避讳地朗声道:“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你呀~” 段离章拖长了尾音。 “……”不仅是听得殷心一阵胆寒,兰若戌亦是目光一顿,曦河虽听不懂,但莫名有种头皮发麻之感,一连看了段离章好几眼,试图理解她语言中的深意。 “什么意思?” “上位者给机会,便要牢牢抓住啊,偶尔低一次头,不寒碜。” “……” “小心儿,你也见识过我的魔魅手段。”段离章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兰若戌,“你我合作,并不冲突。若我猜的不错,华霭身居高位,却投鼠忌器,你打心底瞧不上他。” 胜算在手时,大胆赌一把,未尝不是一种捷径,她便是要赌,华霭和殷心之间的关系,是否牢不可破。 华霭自称道尊,殷心自称“本尊”,他们的身份,均不在化神之下。华霭寡居遮天墟不出,在外奔走的人是殷心。 简而言之,若将他们视为某种神秘组织,殷心显然是想“干点实事”的那一类人。 两人同为段离章的阶下囚,对于组织的“任务”,同样守口如瓶,但段离章可以合理猜测,殷心似乎位居华霭之下,更想亲手将事情办成,获得组织的重视? 若是给它一个翻身的机会? 殷心的确有些意动。 可是,仅凭段离章三言两语,它还不至于上钩,毕竟女人心海底针:“你对我们一无所知。就算将那华霭踢出局,莫说我信不信你,你又岂会信我一面之词?” “我当然不会信你,你也可以不信我。”段离章奇怪地看他一眼,“只是合作,谈什么信任。” “等等……”殷心有些晕,这逻辑似乎不合常理?哪有不基于信任的合作? “你可记得,若不是你先对我出手,我们本可皆大欢喜。”段离章摸了一把兰若戌的俊脸:“我吃他的血,你夺他的道种,需要什么信任?” 殷心仔细回忆了药庐的场景,的确是它想要先发制人才引起了她的注意:“好像是这么回事……” “现在晚了,你可别想了,他是我的。”段离章笑了笑,又加上了一个但是:“若是精诚合作,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 兰若戌保持沉默:“……”手在袖袍中紧张地攥紧,连他一时也分不清她到底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那殷心还分得清吗? 殷心转了转眼珠:“如何合作?你要什么?” 段离章拿出封魔石把玩:“你们的华霭大人,嘴里没几句真话,但他说到‘登仙之法’,却并不是在唬烂。” 她表现得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目的,他们要干什么。 殷心迟疑了一会儿:“继续。” 段离章适时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野心:“我要登仙!敢问,你们所图之事,与我所求,未有冲突?” “血魂仙功,神魂不灭,登仙作何?” 算是侧面回答了段离章,两者的确不冲突。 但有关所图,殷心概不作答,口风与华霭无二,仍然死紧。 殷心这般反问,显然还是在试探她得所谓“合作”有几分真实。 段离章大笑起来,像看一个傻子:“你这问题,问得极好,不如再进封魔石好好想一想?” 殷心沉默了。 区区一颗破石头就能封印他们永生永世,不死不灭算什么能耐? 殷心被拘禁封魔石,亦是体会过封魔诀,感知其威能似承天道之力,若是想逃开此种结局,只有一种方法。 便是脱离此间天道! “华霭曾说,修炼血魂仙功,若想肉身不腐,必须游离天道之外。”段离章顿时悟了,“他藏匿遮天墟,便是打的这个主意,所以,我要登仙!登仙亦是能够脱离此间天道!” 不仅是华霭的血魂仙功,殷心的功法亦是被天道所掣肘,修仙界能人层出不穷,未来又会不会有另一个克制他们的存在出现? 这理由,算是与最终“任务”一致,殷心松了口。 于是它顺势问道:“你这召唤天道的……神通,是从何而来?”它浸淫修仙界万载,从未见过此种神通。 殷心既然这般问,那就意味着,同华霭一样,连他们这种老怪物,从前也不知道封魔三绝的存在? 可是封魔血、封魔诀、封魔石,俗称封魔三绝,分明成名许久,封魔人一脉,曾在道魔大战中立下奇功。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这个问题,恐怕在他们心底转悠许久了,那她便是要钓着,更不能轻易交底。 “这么想知道?可是,小心儿,你还未透你的底,便想从我这打探消息,怕是不妥。”段离章神秘兮兮地道:“不过,我可以同你保证,我与那天道,绝对不会是一伙的。” 殷心沉吟了片刻,闭目思索道:“我需要想一想。” “可以啊。”段离章不着急,体贴至极:“不如你去和华霭商量商量?我保证不偷听。” “……”殷心对此表示怀疑。 “不过我提醒你,我只与一人合作。若是华霭先一步想通,我便是宁可继续同他两看生厌。”段离章颇为恋恋不舍,无奈道:“毕竟我与他结缘千载,情意仍在——他那般绝色,真狠下心将他关封魔石永生永世,我也舍不得。” 换句话说,若是华霭向她低头,将一切和盘托出,殷心就得一辈子呆在这封魔石里。 兰若戌反复想着段离章最后的话。 他那般绝色? 舍不得? 华霭又是谁? 将殷心扔进封魔石后,段离章抬起头,一眼瞥见兰若戌的欲言又止。 “想什么呢,我怎么舍得与人分享你?”她哄道:“我套那殷心话呢,女人的信口胡诌罢了,怎么能信的?” 他倒不是在想这个。兰若戌抿唇:“好。” 便信她现在不是在胡诌。 段离章将他耳朵扯过来,几乎无声地说了两句话。 再看他,眼中已是媚色盈盈:“现在可是信我了?” 第78章 事发突然 段离章表现出想要登仙的欲望,实际上的想法,却与嘴边的天花乱坠完全相反。 还是那句话,她登仙作甚? 如今能压制华霭和殷心,靠的就是能召唤天道的封魔诀,她夺舍的凡女之身,又恰好是封魔血脉,哪怕再来一个封魔人,亦是奈何不了她,行事全然无惧。 从前不想登仙,如今更是初心不改。 几经接触下来,段离章已是明了,殷心不似华霭,多有天真,换句话说就是——好骗。 她所谓的交心话,不过是能骗一点是一点,等骗不了,再行威逼利诱。 她并非有什么特别明确的意图,只是单纯的套话,收集信息。 不找华霭谈,便是知晓华霭那老哔登与她相熟,既已吃过她的亏,绝不会再轻易交底,不必在他那里白费力气。 假意提出合作,也不怕殷心不答应。若真如此,反倒是恰好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想。 暂缓此事,不急于要一个答案。 先让那两怪物勾心斗角一阵,有殷心作陪,华霭必定要烦死。 想想就开心。 段离章自己也多的是事情做,修炼便是其一。事后,她立即回到客房,开始修炼基本的吐纳心法。 《吐纳法·静水》,这是一本再基础不过的吐纳心法,闭岳宗分舵的藏书楼随意可取,顾名思义,适合开了水窍的修士。 以正经道修的姿态修炼,段离章还是第一次,颇感新鲜。 她深吸一口气,按耐不住心中的小兴奋,盘腿正坐于床榻之上。 蝶入静水,清音如律。纳气入窍,引导调息。 气息缓入急出,不消片刻,气窍通畅,神与境合。 段离章从前翻阅过不少道家修炼法门,血魂仙功所吸纳的血灵气,与寻常灵气入窍后的运功方式几乎没有差别,她先前有意重点疏通水系灵窍,便是想着血与水两者,似乎更易于融会贯通。 不出她所料,此番按照道家吐纳心法修炼,得心应手,水到渠成。 炼气一层的关窍,松动了。 再睁眼,已是夜深。 客房外隐隐传来人声,兰若戌正在教导曦河读书认字。螟蜓坐在床边,幽绿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也不知他来了多久,鬼修最擅隐匿,竟是让她未曾觉察。 段离章娥眉弯弯,笑道:“来都来了,怎么不唤我。” “才来。”螟蜓垂下眼,“姐姐。” 螟蜓今日沉默得有些反常,段离章立即想到了关窍,收起了笑:“事情有变?” “黑白无常刚才给我带来消息,廖家富死了。” 螟蜓说完,低头不语。 廖家富,便是螟蜓前日所说的老鬼,知晓邪修陆眺来历的唯一人。廖家富虽不是万年老鬼,但也有几千年的修为,堪比元婴初期。但就是这样一只老鬼,在毫无防备时,仅仅一个照面,便被陆眺抹杀。 螟蜓紧合牙根,自己还是年轻,大意了。 每年七月都有万鬼巡游,早不杀晚不杀,本以为是陆眺漏了廖家富这个人。他怎么也想不到,前脚刚调查出有关陆眺的消息,陆眺后脚就能跟上来,把廖家富给麻溜地做了。 那邪修,是有意挑衅他? 段离章面色略有不虞:“鬼修死亡……代指神魂不存,灰飞烟灭?” 人死,生魂可入轮回,人修陨落,机缘巧合亦能成就鬼修。可是生魂、鬼修再被抹杀,便是彻底消失世间。 “是。”螟蜓回答,“廖家富已经灰飞烟灭,灵能重返天地。” 即便是上古诸神以神力重聚,亦是另一个人了,记忆更是找不回来。 事情已经发生,发火也无济于事。段离章凝神静气,想了想,接着问道:“这事发生多久了?” “就在刚才,我刚收到消息,便来了姐姐这里,我……” “螟蜓,我没有生气。”段离章打断他,但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你如今知晓了,身居高位,切莫小瞧任何一个人,纵观三界大能,常败傲慢者无数。” 曾经的她多有傲慢,如今成为阶下囚的华霭亦是。 段离章向来尊重他人命运,鲜少出言告诫,但此时心随念动,凭本心而言,只是不希望螟蜓犯同样的错。 螟蜓颔首:“弟弟记住了。” 更何况,螟蜓从始至终,都是尽心尽力地在为她办事。段离章牵起他的手,拍了拍:“先带我去那老鬼身死的地方看看。” 凡人界,廖家镇。 夜风走巷,卷起一地散落的纸钱。 廖家镇家家户户都在祭拜先祖,念祝烧纸。红烛泪一条条地滴落,形成一座座小巧的蜡山,火光摇摆,烘照着人脸上满布的哀思。 从一个死胡同的墙壁中,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人踏着阴影而行,无人觉察。 更无人看见,不算宽阔的镇街上,挤挤攘攘,站满了或是兴奋不已、或是害怕的幽冥众。 此地刚经历过一场针对鬼修的屠杀,躲得快的机灵鬼们,第一时间钻进居民家宅中的草木,等风声过去了才出来,趴在砖墙上往街上看。 幽冥众嘛,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生死看淡。胆子大些的,起初看那邪修只杀别人,不杀自己,便同看乐子似的驻足观看,只庆幸灰飞烟灭的不是自己。 死去的幽冥众们已是当场消散,一丁点灰都不存了。黑白无常正在清点人数,同时搜集着幽冥众汇报过来的现场情况。比如,是否有人听到,或者那邪修可曾留下过什么话。 “真新鲜。”黑无常感慨着,“一下子死了这么多鬼鬼,干了多少年,这场面,老黑我还是第一次见!” 方才,那黑袍邪修刚动手的时候,她们不在现场,颇为遗憾。 等到场时,那邪修已是杀了这支巡游队伍的老鬼廖家富,其他相关人士亦是清理得差不多,正在寻找漏网之鱼。 邪修似乎是有预谋地挑着鬼在杀,但不知他挑人的依凭是什么。但见她们过来,邪修瞬息而至,问了个问题——“你们可知晓我?”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莫名其妙。 凭什么要认识他,就因为他长得俊? 于是,俱是回答了不认识。 似看明白她们的答案不曾作假,那陆眺笑了笑,说了句“代我向你们冥主问好。” 事毕,便化为一股黑烟遁走了。 “每年巡游,都有偷偷滞留人间的,还要我俩一个个抓回去,真费劲,不如就地正法方便。” 白无常很认同,突然觉得那邪修莫不是个大好人,吓得大部分的小鬼都不敢乱走了。 魂飞魄散,灵能滋养天地,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道水门开在螟蜓身前,小孟婆也在此时出现,双手握拳,单膝跪地:“报——冥主大老爷!本捕头已是警告过其余巡游队伍,目前看来,仅有廖家镇遭袭!” “……我不想同你们玩什么青天大老爷和捕快查案的游戏。”螟蜓看了一眼忍俊不禁的段离章,顿觉羞赧,“你们,给她汇报即可。” 第79章 两件案子 三名女鬼修齐齐朝段离章看来。 不难看出,难得碰见“大案要案”,她们过于兴奋。 得知陆眺再次现身,又抹去了眼前唯一的线索,段离章亦是有些憋闷。 她存了消遣的心思:“行啊,我同你们玩。几位,咱们边走边聊。” 小鬼嘛,素来是爱玩的。 三女直呼:“夫人你真好!不,段大人英明!” 一路上,三女你一言我一语,汇报升堂,玩的不亦乐乎。 最后段大人根据几名女捕快提供的信息,去了廖家庄。 廖家富的祖宅占地极广,曾是一方豪绅。 段离章凝目一扫,便看出了诸多端倪,再无心思同小女鬼们玩闹了。 廖家祖宅分明是块招财延寿的风水宝地,就连段离章浅显的堪舆造诣也能一目了然。可是,如今此地却是杂草丛生,直逼一人之高。 周围更是邻里搬空,未有人迹,初到廖家镇时看见的零星火光,相隔此地整整两条街。 黑无常解释道:“约是一千五百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恐怖怪事,廖家后人一夜全无。” 曾经,廖家富所受香火旺盛,进阶极快,可见廖家也曾在人间界盛极一时,但突然某一天,他被断了香火供奉。 廖家富四处打听,得知此事后,也曾在幽冥界苦等自己的亲人,却从未得见相熟的面貌。 好在廖家富已是元婴,底下已有小鬼孝敬,他每年巡游仍然回到这里来,反倒是为祭奠他那连鬼都做不得的亲人。 白无常道:“廖家镇是闭岳宗治下,修仙界那边,闭岳宗也曾派修士查探,但无后续。” 修仙界不乏奇事,即使有心追查真凶,多是无疾而终。 总之,无人胆敢迁入这片“风水宝地”。 小孟婆补充道:“此事,发生在老阎王爷刚上任不久,亦是做过一番调查。” 可是,调查无果——生死薄上,廖家人之名尽数消失,神仙来了恐怕也查不出什么。 没想到,如今却又旧事重提。 两件“案子”,竟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 段离章静静听罢,又有了些许眉目。 陆眺极为擅用阴邪阵法。今日,段离章在镇上巡视一周,便看出他一早就在廖家镇布阵,将巡游的幽冥众拘困其中。 现身后,上来就抹杀了廖家富,随后清理的其余小鬼,亦是廖家富在幽冥城亲近的部从。 至于一千五百年前“整整齐齐一家人消失案”,恐怕也是陆眺手笔。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廖家人一方豪强,能做到将其一网打尽的,恐怕也只有那邪修陆眺了。 陆眺能耐不假,但段离章更在意手法。 他用的是什么阵?该如何防?如何破? 另外还有—— 为何只凭问一句“是否知晓陆眺”,他便能实现精准杀人? 陆眺可是身负类似“他心通”或者“观心眼”之类的神通? 只有如此,方可获取他人当下的所思所想。 段离章进一步确认:“黑白,你们与那邪修对话时,可觉察到什么异常之处?” 黑无常面露犹疑,向白无常确认:“小白,你注意到那邪修的眼睛了吗?” 白无常顿时理解了段离章为何有这一问,她陈述道:“我们本该对其防备,可是,当那邪修与我等对视时……几乎是不经思考,立即回答了他的问题。便如先前所言,他只问了我们一个问题,是否知晓‘他是谁’。” 那便不是他心通、或者观心眼了。 段离章闭眼思索片刻,试问:“类似于一种命令?” “是!”黑白无常大惊,立即朝螟蜓跪拜下去,惶恐道:“我等罪该万死!幽冥众只遵冥主一人之令,我等竟被那邪修左右神念,实乃奇耻大辱!” 螟蜓未有掌权者的自觉。他只有被挑衅后的愠怒——陆眺干掉了廖家富,导致他没办法给段离章交代。 身边人被觊觎了。 螟蜓直觉,陆眺是有意针对他。满肚子算计,便是想让他在姐姐面前丢脸。 但段离章的言行,显然同那邪修是全无瓜葛。 这让螟蜓颇为莫名。 至于陆眺命令他的下属,他倒是无感:“起来,同段大人好生交代。” 段离章睨他一眼。 不是不玩?他这又是充当的什么角色? 现在想玩晚了。 待三女再无细节奉告,段离章便同螟蜓择了一座无人的宅院,单独商谈起来。 “螟蜓,你怎么看?”段离章揶揄道,“区区邪修,亦能行使你幽冥之主的权能?” 螟蜓不以为然:“可是,若是那邪修真有这种能力,岂不是对谁都能为所欲为了。” “怎么说?”段离章挑眉,“又小瞧人了?” 倒不是螟蜓瞧不起陆眺。 经段离章的提点,他已是认真分析起这位总与他作对的邪门对手来。 螟蜓指向自己的一双斑斓翠玉眸:“他的眼睛,或许同我的‘破妄’之眼一样,或具‘真言’一类的辅佐之能,并非强制操控他人的命令。” 破妄,可破去执念痴障,令他人看清本心。 真言,可得到他人出于本心的真实之念。 “那也很厉害了,大部分的人在他面前都说不了假话,无怪他这邪修能成如今的气候。”段离章颇为认可这一猜测,由衷感叹,“幸好这世间万般神通,都有修为限制。” 她已化神,倒是不怕。 若她有这样一双真言之眼,还花什么心思去探究当年是谁造谣她?见一个问一个便是了! 嘶,若是那陆眺愿意将眼睛送她,尝试合作一下,也不无不可? 段离章默默动了脑筋。 反正她也不算很有原则的女修,她是女邪魔啊。 螟蜓却有些不高兴。 姐姐竟然夸那邪修厉害。 他轻轻抿唇:“可惜让他先溜了,又是无功而返。” 段离章一听,顿时笑起来,这小子还惦记着上次输给陆眺那事。 “得知了那邪修一门神通,可相应设防,这一趟也不算无功而返。” 这世间,无人可以算无遗策。 寻找廖家富也不过是为了获取陆眺生平信息,更了解对手,有失有得,不算亏。 当然,若是有纯赚的可能,也不妨牢牢抓住。 螟蜓摇头:“不够。” “放心,他还会来寻我。”段离章颇为乐观,“我就不信,那陆眺会是孤家寡人一生?若是让我知晓他有何人际关系,便是轮到你顺藤摸瓜的时候。” 这方面,段离章算是经验老道。从前她盯上一名男修,也是这般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陆眺在她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所图甚大。 他哪里会就此销声匿迹。 螟蜓沉吟半晌:“姐姐可知他为何缠着你?” 凭着直觉,螟蜓心中呼啸出一种可能。 那陆眺或许本无其他目的,只是同他、同其余人一般,从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起,便一直……恋慕着她。 可是他不愿挑明。 姐姐,不要对那邪修掉以轻心。 要如一日地厌恶,才是最好。 段离章觉得既然要螟蜓帮她办事,不妨将此事透露他一星半点:“说来话长,总之,那邪修篡改了我的记忆。” “篡改……记忆?”螟蜓讶然,一时思绪万千,似想到什么,难得夸了一句,“他可真是神通广大。” “这便是最奇怪的地方,我与他本无瓜葛才对。”段离章本是摇头,却突然愣了一下,醒悟道:“不对,我们与他,同有化真派的经历,不算毫无瓜葛。” “……”螟蜓不言,若有所思,等着她的下文。 第80章 再忆化真 “照目前情况,那邪修的确是有预谋的行动,意图从三界之中抹去他的存在。” 三界鉴寻不到他,生死簿上无他。 “今日抹杀廖家富,是出于此意;抹去我的记忆,亦是出于此意。” 其最终图谋,暂且不明——慢! 便是以己度人,段离章霎时灵光乍现! 陆眺之行为,何尝不是另一种游离天道之外的方法? 难不成,这是他的登仙之道?! 但这只是猜测,并非定论。 “然而,单单抹去我的部分记忆又是为何?” 也许是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于他还有大用? 段离章接连思索,闭目沉吟。 因此,她并未看见螟蜓略有迟疑地张了张嘴。 他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说,不上不下,最终咽回了肚子里。 陆眺的图谋? 螟蜓仍然持保留态度。 脑海中的诸多记忆画面,告诉了他冰山一隅。 螟蜓还记得,在成就元婴鬼王之前,小悠分明记得姐姐的容貌,却不曾直接相认——原因无他,段离章不记得化真旧事,小悠无法主动开口。 并且小悠顾忌隔墙有耳,唯恐阿晃和阿栓也记起旧事,与她相争,破坏她成为鬼王的计划。 阿栓是看似痴憨,实则聪慧过人,他通过观察小悠的异常,很快确认了姐姐的身份。 只有记忆遗失过多的阿晃,到最后,仍蒙在鼓里。 成就元婴后,三人记忆融合,诞生了螟蜓。 可是,真相却又有出入。 小悠、阿栓、阿晃,三人之中,谁成为鬼王都毫无意义。 不论是谁吞吃谁,争夺到最后,他们都会成为螟蜓! 螟蜓最是清楚自己的来历——化真派从来都没有那三个小鬼,分别缺失的记忆,都源自于一个和玉莲衣同时降生的孩子。 那孩子少年夭折,被化真遮天大阵影响,神魂陷于原地,无法再入轮回,后被邪修的万阴转魂阵捕获,一分为三。 他名为“玉螟蜓”。 这才是螟蜓真正的名字。 可是眼前的段离章……或者说是玉莲衣,对此一无所知。 成为幽冥之主后,他曾与她耳鬓厮磨。 此事更是让螟蜓确认,玉莲衣不仅是失去了某部分记忆,连血浓于水都忘了个彻底。 恢复记忆的当日,螟蜓便很想问上一句。 姐姐是否忘记了许多事,包括她曾最疼爱的弟弟? 可是他忍不住与她相拥,与她合吻,便是立即将所有疑惑打消。 不记得,很好。 他心中有一个阴暗的念头,开始疯狂滋长! 忘了才是最好! 他不愿永远只做弟弟,眼看他人酣睡于姐姐身侧。 若是那陆眺也曾是化真弟子,那便出现一种可能——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陆眺并非与他们是同时期的“仙胎侍童”。 或是在他早年夭折多年之后,陆眺遇到了玉莲衣。显而易见,玉莲衣不仅在化真派保住了性命,还修成了化神,或有一番奇遇。 男人便是个个如此肤浅,情起便不能轻易左右,螟蜓深有体会。若是与玉莲衣相交,会恋慕、觊觎,实乃稀疏平常。 即便陆眺一定要图谋什么,但对于玉莲衣,定是存了旖旎心思! “螟蜓?” 段离章忽的出声,打断了螟蜓的思绪。 这小子不吱声,显然是从过去的记忆中,探查到了什么。 “……”螟蜓猛地回神,笑了笑:“没什么。” 段离章直觉他有事瞒着不说,轻敛了眉心:“你刚才,想起了什么?” “……”螟蜓自知刚才的念头瞒不过她,换了一种说法,无奈叹气,“不过是提及化真派,我忽然想起小悠三人也有一位姐姐。可惜,已是死于化真派掌门之手……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虽说那邪修为何要篡改姐姐的记忆,还犹未可知,但总算是做了一件利好他的事。 螟蜓现在只想确认,他的好姐姐,对于过去,究竟记得多少? “化真掌门?”段离章短暂的恍惚,想起了那些个被华霭洗脑的傀儡,心底一阵厌恶,“便是因为此人,我进了遮天墟。” 恐怕小悠三人的姐姐,亦是难逃此种遭遇。 螟蜓对此表示陌生:“遮天墟?” “也就是所谓的化真秘境,人人想要的仙人点拨。”这说来又话长了,段离章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当年,化真掌门搜罗仙胎侍童献祭给华霭,唯独留下玉莲衣,便是垂涎她的美貌,养在身边当炉鼎。但玉莲衣早慧,看透化真上下,癸水一至,便是要逃。 可是,化真有遮天大阵,少女无处可逃。所以宁愿混入仙胎侍童,作为祭品,去遮天墟送死。 两边同样是死,折磨而死,献祭而死?玉莲衣连自己的死都不曾犹豫过。 因此,后来于修仙界闯荡,每当做他人的生死抉择时,亦是从未犹豫。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遮天墟里,真的有一名仙人。 嗜血的仙人,华霭。她的不幸,是因美貌而起,但似乎能有一线生机,亦是凭着美貌过人,得以从华霭血口之下幸存,又恰好颇具悟性,通过华霭教导,习得了血魂仙功。 亦是从玉莲衣,成为了名满东洲的玉莲仙子,再是人人忌惮的玉面血魅。 她死死抓住了华霭给她的生机,这才有了往后的因缘造化。 螟蜓垂眸,再次回忆。 是的。 他们都曾是仙胎侍童,但因着双生的美貌,化真掌门起了别的心思,将他们豢养在身边。 就在两人即将成为炉鼎之前,玉莲衣找到了密道。 一切都是因为,他晚生了半刻,便成了被保护的那个——当年玉莲衣护他从密道逃走,自己却被愤怒的化真掌门寻回,逼至无路可走,混入仙胎侍童,逃进遮天墟。 可惜,玉螟蜓也没有逃出生天。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人,最终也没能逃得过化真弟子的捕杀。 眼前人对化真派从上至下的了解,比早夭的他更为深刻,可谓事无巨细。 但对于她自身的旧日遭遇,几乎是全然无知了。 她的记忆被篡改,与真实的情况相去甚远。 但,他有私心,不愿她再记起。 “姐姐。”螟蜓怜惜地唤了她一声,甚是愧疚道:“小悠她们年幼夭折,所知甚少,我亦是没有关于那邪修的任何记忆。” 这愧疚,不是出于帮不到她,而是出于诓骗她的私欲。 他只想做幽冥界的螟蜓,不想做回玉螟蜓。 若是幽冥之下还有幽冥,那他此时的所思所想,未来的所作所为——定会万劫不复。 “此事无关紧要。” 段离章不再追问。她本没指望三个小鬼,小屁孩的记忆,能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螟蜓如今的在幽冥界的地位,于她才是最有用的。 对于修士而言,事要且急的,永远是修炼。 修为,永远是在修仙界安身立命的第一要素。 其次是财侣法地。 螟蜓足以占去一个侣字。 段离章已品尝过一次张狂无度,举目无亲的苦果。重来一次,她便是披着这张道修的皮,再临修仙界,直至任人再无撼动她的可能! 所以,失去一段记忆,本不影响她未来在修仙界大展宏图。 旧日沉疴,该祛就要祛。 但,有仇另说。 所以她韬光养晦千年,曾认封魔人为主,习得封魔三绝,首先便是要让那高高在上的华霭,也吃一吃被人封印的苦头。 若是有朝一日,真有需要这份记忆的时候,她还有其他方法。 一方面,她可以说服华霭,进入神魂境域为她修补记忆;另一方面,她还可以直接去问始作俑者,陆眺。 这样几番合计下来,段离章突然意识到,化真派覆灭,许是同陆眺脱不了干系了——陆眺称三小鬼为化真余孽,必是有仇,许是与她是同种心态,无非报复。 段离章闭目探查自己的记忆识海。 在有关化真派的记忆中,她找到了相关画面。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玉莲衣告别华霭,一出遮天墟,见化真派已成无人之地,更无血迹尸骨。 那时玉莲衣已习得血魂仙功,以凡人之身徘徊虎豹山中,恰好遇到于西洲各处游历峻极一行人。 她想着既然是道修,背靠大宗门,或许能为她解开疑惑,遂将少年们引至化真派废墟。然而,有个极聪明的堪天宗天骄,似看出了门道,不愿再深入,止步于化真秘境之前。 五宗三阁,堪天宗最是擅长堪舆阵道,她储物戒中的上清印,便是堪天宗的镇宗之宝。 当年她尚不能理解,此时多番佐证,却是融会贯通了。 化真派覆灭后的情况,不就是同眼下的廖家庄一模一样? 必然是某种阴邪的阵法所致。 第81章 红绿相接 随着锣鼓声起,幽冥众巡游继续,杀鬼惨案似不曾发生过,有关陆眺来历的调查,不了了之。 临走前,段离章以防遗漏线索,又回了一次廖家祖宅。 肉眼看过,神识探查过,手段尽出,方法用尽。廖家祖宅里仍是一片死寂,未有任何生灵存在过的迹象,宅中诸多文字典籍,亦是被集中销毁。 由此可见,陆眺做事风格并非段离章最初以为的谨小慎微。 虽身为邪修,敢在人间界犯下灭门之事,显然不怕走漏风声,但求万无一失。 从头到尾,露出那么多马脚,致使段离章再三留意,都是陆眺有意为之。 段离章夺舍重生是否巧合、是否是这陆眺有意帮她解除封印,暂且不提,可以肯定的是陆眺此人定是知晓她身份与能耐,这才对她死缠烂打,阴魂不散。 他似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她心中留下陆眺之名。 陆眺果真有求于她? 可陆眺究竟是需要她做什么?多次照面,却不曾说个明白? 甚至……他单纯很享受这种追擒之感? 不愧是邪修,真是个变态。 段离章猜测,陆眺尚未从廖家镇离去,或许正躲在暗处,悠哉游哉,作壁上观。 思量处,她猛地看向远处不知名群山的轮廓,却只看到一阵风过无痕。再回头,她总觉得不论是长街暗巷、枯木苔石,哪里都有那人轻佻不羁的影子。 陆眺不主动出现,段离章暂且拿他无法。 神念一动,她从封魔石中放出了华霭。 但凡动用大型阵法,皆有迹可循。她看不出来什么门道,不代表其他人也看不出来。 夜阑星灿,谪仙于月光之下沉眠,高洁清华,浮光容容。 不论看他多少次,世人都会屏息于这一副遗世的姿容,段离章也曾被他迷过眼。 华霭睁开眼,一双红瞳盛光。 他轻盈落下,打量一眼廖家祖宅的大门。 再回头,倒似眼中含怨的艳鬼,吞声饮恨般地开了口:“好徒儿,想念为师了?” 段离章不欲同他拉扯,仅环视一圈死寂的场周,直接问:“你真没看出什么?” 华霭没看别处,视线直直与螟蜓撞上,似有溅射红绿的火星。 “看出来了,是个只能看不能吃的。”华霭目光往下,莫不是?以往的情缘也就算了,这可是鬼修,不太舒适? 华霭冷不伶仃一笑,风逸脱俗。 螟蜓保持沉默时,神态与那毫无存在感的阿栓有几分相似。相同的,他不说话,不代表他是个楞的。 一见华霭,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想杀华霭的心旺盛到了极致。 化真、师尊、红瞳。 苦难、死亡、别离。 一切冤孽,皆是因这名为华霭的人间祸害而起。 “螟蜓。”段离章觉察到了螟蜓的反常,她将手放在他紧攥的拳上,指尖轻轻一挤,便入了他的手心,“放松。” 螟蜓虽是幽冥之主,但他尚且年轻,初见这害他只能做鬼不能做人的罪魁祸首,情绪激动也在情理之中。 想刀华霭的心,她也有过。 但若忌雨嫌风,行路难矣。段离章还有正事要问华霭,可不能浪费时间。 事了,再过河拆桥,也不迟啊! 华霭的目光从段离章的面容,渐渐落在了她与螟蜓交握的十指。 他的嘴角低了一度,复又扬起:“为师不爱看这个,换个刺激些的,比如你我……” “师尊切勿装模作样。”华霭愈是顾左右言他,段离章愈发确认,他一定是看出了这阵法的门道,她声音婉转,却是说一不二:“不说,徒儿便是请你老人家滚回去了。” “别说了,为师想吐。”华霭想到封魔石里面的殷心就一阵心塞。 这日子是真难熬啊,她还不如把封魔石闭了,让他没有五感,整日听那殷心哔叨,他烦都烦死了。 现在要他回封魔石,他一万个不乐意。 段离章准备掐诀:“所以?” “你先快来……快过来扶着为师。”华霭踉跄着朝前,走两步,伸出手,只向她而去:“小莲衣,此事说来话长,且由为师细细道来。” “……”段离章盯着他没动过,每次华霭露出这示弱姿态,都拉不出来好屎。 然而,还没等段离章开口,螟蜓竟是先一步松开手,扶上了华霭。 他道:“吾名螟蜓,曾是化真弟子,从前不曾与您老人家会面,今日不妨让我也尊师重道一回。” “多管闲……” “您忘了?您是神魂之体,离章是凡人之躯,她扶不了您。” “……” 视线再次相撞,两人均是看透了对方眼底不可究陈的心思。 紧接着均是无声嘲弄。 华霭甩手,笑了:“你是哪根葱?”一身绿,真难看。 螟蜓自报家门:“不才,幽冥之主。”当然,三界也唤幽冥之主为阎王爷,但螟蜓不喜欢这个称谓,不准任何人这么叫,显老。 幽冥界?华霭收了笑,这才略带谨慎地看了螟蜓一眼:“不得了啊,小莲衣。原来你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倒叫我往后难办。” “啰嗦”段离章掏出封魔石,“不说就滚进去?” “滚就滚!”没想到华霭今日也是硬气:“现在就是不想说!” 段离章被他这幼稚的拒绝搞得一愣。 华霭亦是沉默了一瞬。 “下次换个亮堂些的地方,给为师准备一副肉身,好吃好喝的备着。小莲衣问什么,为师答什么。” “……” “对了。”华霭闭眼,本已做了准备打道回府的姿态,但想起又一重点,重新睁眼,瞥了螟蜓一瞬,补充道:“不能有别人。” “滚。” 金光一闪,华霭原地失踪。 段离章没有质疑华霭,算是同意了他的条件。老哔登愿意松口,她稍作妥协也不是不可以,他的每一个要求,都不难达成。 不怕华霭翻浪。只要她活着一天,华霭便只能受困于封印,做那日胜三秋的望窗人。 毕竟,华霭曾以真情相诱,向她讨要过永生永生的承诺,一忆一念,没齿难忘。 她何尝不是在兑现承诺呢? 也只有华霭,值得她如此厚待了。 三界鉴开。 螟蜓同段离章话别后,独自回到了幽冥界。 段离章则回到陵城。 螟蜓通过三界鉴的镜像,看见那一袭白裳的窈窕身影,踏入了鲛人的房间。 她玩似的掏出一大堆衣物,在那条鱼身上比比划划,好像是要给他挑选新衣裳。 不过,她真正想等的人,是那个金丹药师,兰若戌。 螟蜓听见了两人先前的对话。说是陵城来了个新的筑基药师,待兰若戌交接好陵城事务后,便是要准备启程去西洲闭岳宗了。 螟蜓观察兰若戌很久了。 段离章每晚都歇在他房间里,最是喜欢吸他的血,酒足饱饭后,也不乏亲昵之事。 此子金丹修为,没一点脾气,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清冷人,两扇门一合,床榻之上却是相当主动。 可今日一观,她新带回来的条鱼,亦不是个省油的灯。 鱼仗着自己不是人,不干人事。高大得像个怪物,却不自知,成天衣不蔽体,总是秀他那一身白肉,碍眼至极。 “螟蜓,不许偷看。” 段离章今日心情尚佳,刚想上手试试曦河的手感,却莫名后背一凉。 略微合计,便知是某人又在透过三界鉴在看她了。 第82章 愿为我妻 被螟蜓一打岔,段离章也歇了逗弄的心思,一心替鲛人挑着衣裳。 可眼睛都挑花了,衣裳是一件胜一件的精致,却与曦河不太适配。 首先是尺寸问题。不似钟翊之流锻体有成,深藏不露,而是鲛人生来高大超凡,本就惹人注视。 段离章还特意借了身量挺拔的兰若戌的衣袍给他试,亦是有些紧绷。更别说寻常男修的修身款式了,那是根本套弄不上,最后的选择,仅限于长袍。 再是颜色。秾艳了,显得蓝颜祸水,淡薄了,显得高不可攀。 他人或许需衣衫来锦上添花,曦河却是需要在外貌上做减法。比试来去,还得是洗了色的质朴麻袍最适合鲛人,收敛他的出尘气,让他更能融入寻常人。 段离章上下打量一番,很满意:“做人,还习惯否?” 曦河点点头:“嗯。” 兰若戌那点教学水平,段离章心里有数。把鲛人交给他,是因为不管教什么,曦河都学得很快。 若是要先学做男人,便学兰若戌,最好不过。 “既然小鱼已经习惯。”段离章嘱咐道:“那你可要记住,不可再将衣裳随意撕去了。” 鲛人抿唇,蹦出还不太熟稔的三个字:“为、什么?” 段离章靠更近,无骨的手拂柳般顺着松垮的衣襟,钻进他的胸膛。 “你没穿衣服的情态,只能给我看。” 他皮肤细滑,手感极好。 曦河轻哼了一声:“主人……” “包括这样的,也只能让我做,明白了?”教会了,段离章便笑着抽出手。 曦河眨眼,眸子银亮:“好。” “乖小鱼。”段离章就等着曦河学业有成。 去了西洲,就是去人堆里。 曦河虽孤僻,是一条不在乎别人眼光的鱼,但该省的心,还是要省。 给鲛人打扮得有模有样,再凭着他的元婴修为,让峻极给他弄个闭岳宗客卿的身份,绰绰有余。 她道:“再过几日,咱们换个地方去玩。” 封魔石中一千年,鲛人也在那片海域一千年,她是自取其咎,可他呢? 美丽的生灵,何错之有。 她随口一言,禁锢他千年。 本心自诚,她欠他的。 曦河眨眨眼,又是嗯了一声。 他本能地抬起手,觉着眼前人就像鲛人族深海王地之中那一棵珊瑚仙树,瑰丽耀目,红艳的躯壳,莹白的心胚。 他学着人一般的思考,忽然便懂得了,为何人总是对美丽的事物趋之若鹜。 但还不懂此时心绪该如何表达,一时间,他的动作停滞了。 两两相望,脉脉不得语。 叩、叩。 是兰若戌回来了,敲响了门。 一连两间屋,她都没在,便是知道人在曦河房里。 兰若戌出声:“离章。” 段离章冲曦河笑了笑,款步过去开门:“交接得可还顺利?” 兰若戌面容生辉,不曾顾忌曦河,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顺利,师尊听闻我结丹,刻意委派了小师弟来接替我。岐黄之道,小师弟的领悟力不比我差,一点即透。” 段离章挑眉:“可见明芙元君,是真心喜爱你这弟子了。” 闭岳宗嘛……好像也对他这金丹药师颇为上心,恐怕不单是明芙授意?毕竟明芙作为师尊,很早就接受了兰若戌不回宗门的事实了。 兰若戌摇头:“非也,师尊只是一视同仁。师弟此番过来,亦是与我相仿,想要单独历练,毕竟陵城是整个西洲最接近人间界的地方,凡人、练气修士,最是需要岐黄。” 那就更有可能是闭岳宗授意了。 “虎豹山先前异动,你本在陵城寡居多年,又突然结丹,自是会引人注意。”段离章问他的打算,“准备好了么,几日后启程?” 虽是有峻极福来帮衬,但诸多异事碰在一处,定西那老头一向严谨,应是会过问。 定西修炼稳扎稳打,性格刚勇,最能代表闭岳宗的道统,有望化神。从他的道号,就能看出名堂,西洲闭岳宗没定西老头,靠峻极和明芙?莫不得散。 兰若戌回答:“明日……” “这么快?” 这倒是让段离章没有意料。 闭岳宗规定但凡弟子结丹,无需再等待派驻期满,可自行返回宗门。 然而,定西真君即便要盘问什么,倒也不会赶鸭子似的催促,兰若戌这般着急回去是作何? 兰若戌迟疑了一瞬,胸膛忽而有些起伏,似有话正在酝酿。 段离章笑了:“你我,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我想带你回枫兰仙城住几日。”兰若戌的手紧了紧,颤动的眼睫暴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段离章却是在低头思索,未曾察觉。 她想到了甘凝的死。兰若戌远在陵城,又有殷心遮掩,此事一直瞒的很好。但若回去,一切天光大亮,必定是要给族中一个交代的。 段离章自然是要对她的小金丹负责到底了:“也好,我借用了甘凝的身份,有必要去同兰氏以及甘氏打声招呼。” “……”他道心结粹,如何还怕追究。但她误会,兰若戌霎时着急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段离章这才抬头,见兰若戌莫名耳尖绯红。 她凡事先考虑利弊,还不曾往别处去想。 “怎么耳朵这般的烫。”说着便伸手去摸,表情很是不解:“你提醒得很及时呢,我认为,的确有必要走这一趟。” “……我只是想带你去,在记忆幻境时,我记得你说,错过了枫兰的景色,我都记得。” 轻声说罢,兰若戌静默一时。 段离章怔住片刻,复而打量他:“……这等微末的事。” “当然也有我的私心。”在她的凝视下,兰若戌还是没能憋住,将所有情意倾吐而出:“不是甘凝,不是未婚妻,我想让你做我真正的妻子!” 话说的飞快,态度亦是斩钉截铁。 可仍然害怕被拒绝,他久等不到她的回复,甚至闭上了双眼。 “你认真的?”段离章看着他死死抓着她不放,毫无悔意的双手:“……” “你是我未来携手相伴的妻子,你我红绸交颈,合卺结发。你亦是我的道侣,你我共探天穹,与青云同峰,与欲海同沉。”他颤声道,“我都记得……” 许久后。 “可是。”段离章神色复杂,“从来良宵短暂,大道不等愚痴,若涉情爱之水,清净需持本心。” “……” 接着,段离章道出她当时不曾付诸于口的下半句:“即使,不与天地为誓,你也愿意?” 他愿不愿意?兰若戌丝毫不惑:“恨不能天鉴。” 段离章终于笑出声来:“那好,先睁眼。” “咳、咳!”兰若戌方才大气也不敢喘,那被紧张扼住的咽喉陡然一松,一时呼吸不畅,连声咳嗽了好几下! 他太高兴了。 太高兴了! “真傻……”她又是好笑,又是怜爱地抚摸他的脸,“好些了吗?” 兰若戌松开了发烫的手,改为环上她的腰,轻轻吞咽:“……嗯。” “你可以吻我了。” 月有羞,云遮廊下人。 但见形与影,复缠绵。 第83章 欲封醉侯 三更未至。 陵城酒馆,零散几桌酒客。 喧脍闹酒的时辰,不能梦寐的陵城人,均是在酒馆碰头撩闲。 客官,几位…… 站门边迎客的小伙计刚想开口,忽的愣住。 惯常揽客的滑溜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悬于嘴边,怎么也抖不出去。 踏入酒馆的,是两名气质迥然的俊美公子。 走在前头的公子目不斜视,一身鸦羽长麾,潇洒拔俗,径自朝酒馆二楼走去,只留下一句,“二楼,北窗。” 同样陷入震惊的,还有酒馆老板。 他刚从来者出色的姿容、毫不遮掩的气势中回过神来,继续纳闷上——分明是第一次来,为何知晓二楼有北窗? 下一刻,几枚灵石递至眼前。 真漂亮啊……此般无暇的手,衬得钱财俗物都贵重几分。 眼前这位,倒是感受不出境界威压,衣饰是从未见过的华美,面貌更是卓尔不凡。 只是有点……嘶,怎么说呢? 酒馆老板想了半天,都形容不出来。 人之妙,天出其精,地出其形,此人——竟完美得哪样都不占。 “……”手的主人见老板不敢接,遂轻搁置在酒柜上,声音意气端重:“麻烦了,再来几坛酒。” 他一说话,礼貌又客气,便又突然有了心怀众生的高人气息。 对味了,对味了! 老板立即反应过来,连声应下,催促伙计上楼安排。 待两公子上楼,看呆的酒客们这才恢复呼吸,频频私语。 “兄弟,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喝过头,产生了错觉?” “难不成,我们都喝多了?” “瞧刚才那身华光,真是元婴修士?来咱们这山旮旯,又是闭岳宗的谁?” “我看,不像。闭岳宗的元婴夫妻,前些日子虎豹山异动,不是才来查探过,没必要换人再来一趟……” “不是闭岳宗的元婴?也没听西洲有世家金丹进阶元婴啊?” “哎哟妈耶,这才几日?咱们见的元婴,竟是比上半辈子加起来的都多。” “不管啦,喝喝喝……” 酒客们继续红着脸喝酒。 酒盏哐啷碰撞,窗外一阵风来,恰好带来二楼清晰的对话,吹在脑门。 “……” 顿时数目瞪大,酒意全无。 果然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不多时,纷纷缩头乌龟般的结账离去。 可是,伙计都跑了,酒馆老板却是身家性命都在这,跑不掉! 老板冷汗津津,傻愣愣听着楼上两名元婴修士毫不遮掩的谈话。 难不成,聊完就要灭口吗? 那听了一半,跑掉的那些怎么办? 什么?屠、屠城吗? “你以真容现身,又大摇大摆在道修的地界喝酒,也就算了。”楼上那端重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落禁制,大声密谋,像样吗?妖修那边不是还没答应你么?” 陆眺一挥手,所有窗扉应声而开,恰好能看见闭岳宗分舵的楼寨的一串屋脊。 “许久不见,还是不饮吗?”对方摇头,陆眺嘁了声扫兴,提着酒坛往嘴里猛倒了一口,含着未下肚的酒气,脱口便是自负:“我!是我啊!我哪里去不得?便是整城的人,听见又能怎么样?” “陵城,一万多人呢。”听上去颇为可惜。 “你看我是那种动辄屠城的傻蛋么?一窝蝼蚁,一百窝蝼蚁,又有何区别,意义何在?” “有意义,便可杀,哪怕只为一人。”那人分明很懂陆眺的行事风格,却说,“陆眺啊,你真难懂。” 陆眺却是觉着对面的人更有意思:“你又有什么资格感慨啊?你手里沾的数,可比我多去了——不错,差些忘了,在你这,众生平等。” 陆眺竖起大拇指。 那人沉默了一会,道:“所以,我悔。” “那你还帮我?”陆眺的笑声轻佻又邪气,“没有你,我还真造不了这么多杀孽。” 对方不动如山:“力求有功,方能无过,必先去旧,然后立新。” “算了,不懂琼浆玉液美滋味的怪人,我又何尝看懂过你?”陆眺又开一坛酒,大口灌入,“这‘道’是真被你修进去了,我可是邪修,醉不省,听不懂。” “常饮欢伯,欲封醉侯。”后者的声音一无起伏,“陆眺,我帮你,是因为我知你从未醉过。” “哈哈,还是说人话。” “正因我做错过事,想看你的选择会如何。”那人仍然平静的听不出情绪,“我虽非局中人,但若是你选错了,或是最后难以收手,我会制止你。” “你拿什么制止?” “酒,当真能解你的欲么?” “你敢!” 楼上丁零当啷一阵响动! 打、打起来了! 酒馆老板立即捂耳,惊惧交加,恨不能整个人缩进地缝里! 楼上一人挥两巴掌,他这酒馆就没了! 但是……不对,两高人,竟像凡人似的打起来了? 像平日喝醉的酒客,打翻一桌子酒菜,人影频频晃动,酒脂飘香,淅沥沥地从头顶天花板缝滴落下来。 听声音,倒像是那把一城人比做一窝蝼蚁的那位,打赢了? 又听他骂骂咧咧了好几句。 突然安静。 酒馆老板:不说话,更吓人啊! “我总觉得,你这样的怪物,更狠。不愿杀人,却玩弄人心。” 陆眺紧攥着对方的衣襟,看着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后者不言不语:“……” “有时候,你们真的很像。” 那人也不辩白,不问究竟和谁很像:“真的不屠城?” “……你很意外?你很希望我屠城?” “我是人,也有错算的时候。但,你总要告知我原委,毕竟你抹杀的人已经不少了。” 陆眺笑了:“无他,没有再瞒身份的必要。” 反正已是确认过了,那女人什么也记不得。 这不是他一直希望的么?可是为什么,真的发生了,他又开始不甘了? 陆眺耳朵一动,黑眸微动,有些兴奋难耐:“小蚂蚁们打完报告,来人了。” “账我已结过了。”那人起身,道,“我不便露面,你善后,若让她逮住我,别怪我口无遮拦。” “……”陆眺摆手,示意对方赶紧走。 他则从二楼窗户一跃而出,化为黑雾冲上夜空。 不曾想,对方来的也是两个人。 “嗯?”陆眺闪身,躲过远远飞来的无数冰刺,看向攻击他的元婴修士。 段离章的声音响起:“曦河,拦他!” 曦河点头。 虽不通与人交往之道,但他驻守的那片海域,资源不少,没少同其他海族妖修或是过路的人修打架。 鲛人若论立场,当然属于妖修一脉,施法无需掐诀,天生的妖力发散,于空中凝成漫天的冰片,一座座冰封巨幕,瞬息造就,是要拦陆眺的逃离路径! 又一座薄冰桥梁成型,曦河飞跨其上,已是快速接近! 陆眺没有逃,他本就有意留下,亦是为了断后,看了一眼乘风而起的“同伙”,相信凭着段离章的眼神,应是也看到了。 段离章被曦河抱在怀中,立即改变了想法:“曦河,你,去追!” 曦河犹豫了一瞬:“主人?” “把我丢出去!”段离章命令,“丢!” 第84章 伤其心窍 脚下是百丈高空,将凡人丢下,岂不是要摔个粉身碎骨? 可是,主人的命令,岂有违背的道理。哪怕段离章想要令曦河去撞刀口,他亦是不会多问。 最纯粹的信任,莫过于此。 曦河松开手,段离章霎时脱离他的怀抱,裙摆应风摇,仿若一朵离枝飞花,急急下坠。 “主——” 曦河本想回头,却是又听段离章一声叱令:追!,他得令,毫不犹豫地撤除了拦路冰幕,遁法全力展开,追着陆眺的同伙而去。 她在赌? 陆眺少有的迟疑一瞬。心神不免被那即将摔个粉身碎骨的女人分走,错失出手的最佳时机。 鲛人带着一身冰霜,与他视线交互,错身而过。 下一瞬,对方窜入夜云,几乎快要遁出他的视线。 想要阻拦那鲛人离开,便是不太可能了。 但总要一试! “去!”陆眺咬牙,回过味来,从袖中放出无数影肢。 影肢成群,磅礴连天,合为一处,便如虚空抽条而出的黝黑长舌,就要去追缠那一道冰霜萦绕的遁影。 然而,曦河亦是早有准备,回首挥出无数冰片与影肢相撞! 妖力与邪力交汇,顿时炸开,将一片圆月附近的空间,割裂为冰与暗的两半! 曦河有占据高处视野之势,再释放横竖寒棱,构成冰牢轰然罩下,将陆眺重重封锁! 得手后,他一击即走,丝毫不曾恋战! 陆眺邪力一时滞涩,眉峰霎时冷冽,勉力一震,冰牢破碎! 本想再追,身后却响起了那女人的叫声。 “陆眺!” 在叫他! 陆眺瞳孔猛缩,浑身僵硬,任由漫天冰霜落满身,一动也未动。 元婴修士交手,不过一呼一吸,思绪万千时,亦是不耗寸阴——他应该去追那鲛人,决不能让鲛人追上那人,至于段离章……她能耐大着呢,怎会香消玉殒? 但想归想,做归做! 眼看段离章的凡人之躯即将在下一秒触底,陆眺竟是化为黑雾,返身朝她奔去! 陆眺很确定!他若是不救,她宁可舍了这副肉身! 若是如此,再想从亿万生灵中去寻她,便是难上加难了。 这女人,爱赌人心,且赌运向来很好! 更何况……她总是作弊! 即使记不得他陆眺是谁,但凡让她抓住丁点儿可拿捏之处,却也能恰到好处的利用——不留余地的利用! 可是,弱点是陆眺主动奉出的。 会被她利用,全然在他的谋划之中。 神女本应天上去,淤泥岂可攀她裳? 可她若是主动置身风雨,岂有不让他这泥点攀沾的道理! 黑雾包裹,接住下坠的段离章,再一次御风而上。 陆眺恢复人身,将段离章搂在怀中,落于陵城一处高楼栈台。他单臂扶起她的纤肢细腰,身体隔着一层衣物相贴,呼吸对流,对视无言。 段离章垂眸,忽的露出一个宁和的笑:“吾乃玉面血魅,幸会。” 她的手突然下滑,摸索到陆眺劲瘦的手指骨节,死死握住。 一眨眼,两人原地消失,无影无踪。 ……倒也没去别的地方,段离章如今也才炼气初期,手段捉襟见肘,无非是有预谋地将陆眺拉入了遮天墟。 也就陆眺方才毫无防备,给了她机会。 她赌自己对陆眺还有大用,所以大胆舍身。 赌对了。 一旦进了遮天墟,陆眺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遮天墟是独立空间,可遮蔽天道,虽非杀伐之器,但束缚元婴足矣。 元婴邪修许是再多手段,也别无他法,想要硬闯有主仙器,绝不可能。 在此空间之内,段离章神魂显身,必能做到斩立决。 没有立即动手,是先做个尝试——段离章此番,便是想将她夺舍重生的来龙去脉,找陆眺问个明白。 特别是,为何要篡改她的记忆? 至于邪修犯事,与她不相干,只要别犯事到她头上,饶他一命也不是不可。 陆眺环视一眼当下所在。 他尝试动用术法,却无一反应,瞬间沉默:“这哪?” 段离章答得简单:“案板。” 陆眺指着自己:“鱼肉?” “别抬举自己。”段离章刚同陆眺捏过手,便是将手置于袖上,擦了擦,嫌弃道:“你不过是一块臭肉。” 道修的血是养身甘露,魔修的血算得上浓醇烈酿,连妖修都各有各的猎奇滋味。 偏偏只有邪修的血,是奇臭无比的馊臭之水,焉能让人不厌? 段离章厌恶陆眺,离不开他这邪修身份。 但她好似……更厌恶他这张脸? 她竟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 陆眺自嘲一笑:“以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以前说的更难听。以至于什么秽物都算好听的,更有臊粪,屎肠,别人不敢形容他的词,都被她用上了。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等等,他这话什么意思?以前,她是怎么说的? 段离章心头一跳,遍体生寒。 她和陆眺,不会是真有一段? 邪修嘛,大多都是童年不幸,道途坎坷。莫不是陆眺自卑,这才要抹杀知晓他前尘往事的故人? 至于玉面血魅,斗法杀人不眨眼,但总有喜好逗弄阿猫阿狗的坏习惯,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喂出了曦河这条鱼。 难道,自己曾见陆眺可怜,滥发善心,怜悯过他? 所以,当陆眺成了气候,隐姓埋名替她解开封印,单单抹去了有关他的记忆…… 该死,剧情通! 段离章脚趾立即扣紧了。 陆眺分明感觉到段离章有话要问。 但她突然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倒叫他先没了耐心:“又不问,又不杀,犹犹豫豫可不像你,你从前不会如此浪费时间,该杀该剐,你心里有数得很。” “……”他这一句,显得对玉面血魅了解甚笃,段离章更能确定,两人曾是有过一段了。 不想再去质疑生前的她是如何对邪修下得去嘴,段离章现在只想让陆眺闭嘴! 可不能再让陆眺再口不择言,恶心她吃不下饭。 “别讲了,再讲你干脆自刎。本尊虽是怕脏了手,但也不是洗不干净。” 不杀他,归根究底,是杀他的弊大于利。 但忍不忍得住另说。 “此物,是你新得的?”陆眺恍然,觉着今日应是死不了,就地坐下,四处打量,突然先指了指额头,“对了,我在此处,想自刎的劲儿都使不出,若你要杀我,一掌往这儿拍,若是想出气,想让我死得痛苦些,便先往这儿拍。” 陆眺指着心口。又说他这人身躯有异,百窍能伤,却不会死,最是能让他感觉到痛楚的,莫过于心窍。 先伤心窍,再碎邪芯,便是他最痛苦的死法。 段离章不由沉默,秀眉几乎折叠一处,这小子,分明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她曾伤过他的心,不如死了算了的意思吗? 第85章 牵魂假人 那人,要逃往至西之海? 虎豹山悬崖。 曦河一跃入海,化为银尾,带起一线纷密的粼光,照亮途经之处。 徘徊于礁石藻丛的妖鱼群惊散。 奇怪,这孤僻的西海一霸,为何又去而复返? 那人族女子将他带走,这还没过几日呢,难道是被吃干抹净,始乱终弃了吗? 大鱼立即召回儿孙们,谆谆教诲:看,往后若是修炼有成,切勿爱上人族! 两条腿的女人,最会骗人感情了! 曦河闷头追逐。 鲛人的天赋使然,他在海中使用遁法挪移,几乎没有灵力消耗。 追上了! 目标就在他头顶上方,乘坐法器御风而行,仅一片海水相隔。 曦河加速摆尾,冲出海面,跃入高空! 他眸中银灰闪烁,巨大的银尾好似弯月,指尖凝结出冰寒的利刃,于下落之时,猛然挥击! 那人脚底踩着的飞行之物,颇为古怪,速度极快,分明堪比法宝,却未有任何防御之能,承受元婴修士一击,当即裂如碎木,稀稀落落掉进海中。 曦河再次落入海面,潜行接近目标落点。 目标失去了飞行法器,亦是也跟着跌落,但对方丝毫不慌,从储物戒中,拿又拿出了同样的法器。 风吹海面,波纹荡开,法器承载着目标而起。 “你追到了,也看到了我的模样了,够了。”再次乘风入夜,目标已是浑身湿濡,发间水珠沿着颊面滑落,但他神色静泊,似从未有过人的情绪,只剩超然气度,“你主人让你追我,没让你将我拿办,更无就地格杀之说。” 曦河略有迟疑:“……” 目标继续建言:“就这样回去,她不会怪你。” 曦河很快想通,立即否决:“不。” 他在骗鱼,主人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主人要的是整个人。 曦河再次跃出海面,凌空化为人身,呼起前方百丈海水,一条条水柱冲天而起,几乎穿云,妖力滚滚释放,凝液成冰,一座坚冰巨牢,死死限制住目标的去路。 目标哄骗失败,又被困阻,摇摇头:“鱼脑便是鱼脑,一点也不灵光。” 但他也不敢小觑这元婴鲛人,手指微动,御施灵力罩身。 曦河驾霜驭水,眨眼换位,指尖寒冰利刃挥动,要先破目标的护身灵光! 他以为,此目标气息微弱,有意掩藏实力,初判应是不擅近战的法修。 与其交手,最好是近身应对。 鲛人虽是擅术法的妖族,但近身肉搏的能力,依然不俗。 曦河更是将远近攻势运用到了极致,孤身一人驻守西海,不曾在其他海族手里吃亏。 但这一次,他似乎料错了。 此人的护身灵光,非但没有一击破碎,反而聚起一道五色弧光——吸附了他的攻势! 紧接着猛地弹开! 曦河反受震荡之力,远远落入海面,溅起一片巨大的浪花! 若是段离章在此,或许会怀疑此人用的是金刚佛法,化厄念,善盾守。 高阶佛修极其罕见。段离章某位邪魔故人,便是修仙界闻名遐迩的妖僧,她见识过其人盾守之能,一人扛万军,牢不可摧。 然而,曦河所见的护身盾法,与佛修的金刚佛法,似乎又有区别。 一只宅家小鱼,亦是看不懂其中蹊跷,他的手被强力反震,此时仍有颤动,几乎无法控制,分明伤及筋骨。 元婴修士之间的追逐,亦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一见曦河落水,那人并未以蛮力破开巨大的冰牢,而是抖袖,露出手腕上的饰物,一只银色的环镯,镶有打磨均匀的无色石。 微张五指,银镯立即泛光,无色石霎时蓝芒闪烁,照亮长夜。 那人将手置于身后,风声顿时大盛,形成一道气旋流,将周遭的夜色、冰牢、海面、所有肉眼能见的画面,瞬息揉捻一团——再看,又成了一锅搅坏的汤,最终熬成了流动的黏稠黑油,转旋不止。 曦河眼看那人一脚踏进那道诡异的黑色旋涡,又被吞没。 风轻云淡者,多是早已举棋若定。 目标还是逃了。 “小鱼见到了那人面貌,不错。”段离章硬夸。 可问题是,这条鱼是半个哑巴。要他如何复述,那人长什么模样? 段离章的神魂入梦之术也只能问话,见不到具体画面。 想要看到画面,只有搜魂。可,这是她的鱼!若是将他弄得傻乎乎,便只能用作煲鱼头汤。 难道,只有等曦河学会人族所有语言,并且精准地组织表达吗? “不错不错。”陆眺也夸。 段离章瞅一眼面露嘚瑟的陆眺:“要不你自己招了?你既答应帮我,那么多一个朋友,便多一分助力,为何还要藏掖?” 陆眺虽不曾担心那人实力,但怕意外。 刚见鲛人独自垂头丧气地回来,立即松了口气。 “我虽是邪修,甚无道德,杀人如麻,但我可拍着胸脯说,鄙人从不出卖友人!”因段离章没给他安排座位,陆眺只能蹲坐于陵城客院的石桌上,姿态介于讨饭的和小流氓之间,“吾之友人,他不擅交际,不欲与人为伍。何况,仙子找他,还不是为了摸我的底,何必呢。” 先前,段离章与陆眺在遮天墟勾心斗角无果。 陆眺死活不提往事,段离章又与他无实际血仇,最后将他摁倒在地,狠狠揍了他一顿。 接着便打起商量。 段离章觊觎陆眺那双“真言之眼”,陆眺则坐地起价,两人先是互通了一大堆条件,却是没能谈拢,僵持许久。 最终还是陆眺任人鱼肉,只能先一步妥协。 他说,只要段离章放他出去继续邪修大业,便发一个天道誓,助她寻找千年前败坏她名声的造谣者。 陆眺之名,生死簿都查不出,段离章怀疑这货已经脱离天道,不上他的当。 她不同意天道誓,要陆眺再想条件,直至她满意。 哪知,陆眺突然提出,给她做一只牵魂假人。 假人连接他的神魂,倘若他反悔,她可自行将他神魂损毁。 接过那有着脏器温热手感的牵魂假人时,段离章神情复杂。 这小子,玩真大,这是直接将命交她手里了?真的假的啊? 莫不是又有诈? 为此,段离章还不信,要当场验明。她以神魂凝针,在牵魂假人周身百窍都刺了刺,一开始陆眺似真无痛觉,只有扎入心窍时,会令他捂心而跪,面色发黑。 看来这牵魂假人,是真的。 但段离章突然使坏,“不小心”刺到某处,陆眺霎时又变了脸色,面红如茄。 段离章笑了。 还以为他这副肉身炼得多能耐呢,这不还有一处死穴么? 第86章 医者治心 “你知我是玉面血魅,我却不知你底细。” 段离章觉得吃了暗亏。原本她很是担忧,自己与这陆眺有一段不堪入耳的过去,觉着这破记忆,似乎倒也没有找回的必要?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记忆若是恢复,还指不定怎么糟心。 但陆眺打死不说,倒叫人一身贱骨头都痒了起来,又好奇上了。 陆眺面露真诚:“鄙人孑然一身,谈何底细,一人人喊打的邪修尔。” “别的邪修都在九幽黄泉排队等投胎,唯你一人,能在五宗三阁眼皮子底下修得元婴,上蹿下跳,你能是寻常邪修?” “仙子,可否尊重鄙人的小小心愿,我便是只想保持神秘感,做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男人,不行吗?”陆眺打趣一句,便是不想再谈及此事。 若要打探究竟,仅能依靠段离章自己的本事。段离章以为,虽是大可再将陆眺威胁收押,但先前她与陆眺的合作已成,没必要此时先撕破脸皮。 先搞清楚谁造谣她,报仇雪恨才是重中之重。 但她还有一问:“廖家灭门,是与你的‘道’有关?”至于化真派覆灭是否为陆眺手笔,无需再确认,华霭看了廖家庄的阵法,应是心里有数,两者必定为陆眺所为。 同样是游离天道之外的“登仙之道”,陆眺和华霭,竟有相似之道? 段离章颇为在意。 陆眺忽的沉吟。他倒是没有料到,段离章竟能联想到这层。 但这事,亦是不能细说,于是挑眉道:“鄙人出身凡间界,照凡间界的规矩,男女双方要想知根底,是要换庚帖、拜天地的。” “好啊,拜就拜。”段离章自知眼下是问不出什么了,视线平移,落在正替曦河上药的兰若戌侧脸,复又收回,直视陆眺:“拜完天地,需要入洞房吗?” “咳、咳,不必。仙子之疑问,桩桩件件,事关鄙人生死,都说不得。”陆眺似被她的话呛到,脸色大变,“玩笑之语,莫要当真。” 并且,陆眺心知,段离章嫌恶邪修,又怎么会委身于他。 若真顺着话答过去,她必然会毫不犹豫捏爆手里的牵魂假人。 但她方才为何故作……陆眺看了一眼神色有异的兰若戌,霎时懂了。 他不过是一块他人感情的验金石。 陆眺偏头,于无人得见之处,自嘲一笑。 兰若戌心中憋闷,替曦河上完修复筋骨的药贴后,收拾完药箱,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出声:“离章,我……有话同你讲。” 段离章笑了笑,将牵魂假人收入囊中,同兰若戌去到他屋内。 兰若戌未有设下禁制,屋外曦河和陆眺都是元婴,他金丹的禁制,谁也拦不住,索性让他们听。 便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听明白,他的情之所至。 兰若戌凝视着段离的双眼:“你不必为了我,还委屈自己与那邪修牵扯……” 他心有所感,段离章此番又是试探——的确,两人相识不过几月余,她或许以为,他先前口中的私定终身,更多是男人情浓时的冲动? 段离章的用意,兰若戌十分清楚。便是要等他冷静下来,再同他言明。即便是两情相悦,答应成为他的妻子,若有利益需要,仍然会同其他男修纠缠不清。 便是叫他看清楚,想清楚。一腔真情或将付诸东流,从今往后莫要后悔。 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怎么会是只为试探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段离章有些无奈,给他讲述了同她结为道侣的利弊。 不仅是有关儿女情长,还有老生常谈的身份、立场。她本为邪魔,为解决自身私事,如今又与邪修为伍,先前的决定又有变数——兰若戌与她结为道侣,他未来亦是要被冠上“邪魔”之名,从今往后不得安生。 兰若戌却有另外的看法:“未结丹前,我本有死意,殷心以心魔困我,你亦是救我于水火。记忆幻境,让我领悟时光之妙,你我并非只相识数月,而是在枫兰仙城便已相识,你之面貌,已是在我意识中扎根,几乎伴随我一生。” 不得不说,道修嘛,一旦掰扯起来,头头是道,就是十分有道理。 段离章做冷漠之态:“你修为太低,未来引火烧身,我不会护你。” 兰若戌未有思考,因他早就想通:“我的命是你给的,我的道心也因你重筑。不论刀山火海,我已下定决心与你同赴。若我畏惧,就此反悔,决心如此廉价,还谈何修道。” 段离章哑然片刻,继而服气:“看来你是真要赖上我了,我给过你数次逃脱我这魔爪的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的。” “我未尝阴阳,但知晓阴阳于你,不过袖中红尘,弃之轻松。”兰若戌忍不住去拥她,揽入怀中,“可你再三想要将我推走,何尝不是将我视为一种特别?” 甚至,她珍惜他这人,还未将他吞吃入腹呢。 未尝情欲滋味,倒叫他更为不甘。 “原来是这样吗?”段离章被他猛然紧抱,听他的心跳平和无比,知他当真是深思熟虑过了,于是错愕一瞬:“你这歪理……我真就快被你说服了。” 或许是夺舍重生后,连带人的情感都重置了,她是寂寂无名的段离章,不再似玉面血魅风声鹤唳,处处提防。 兰若戌说得不错,竟是她容许了这一份特别。 “我知晓,要想走入你心,有多难。”兰若戌身为体察入微的药师,他岂止会治伤,更领悟了一套治心妙法,他的指尖轻点着段离章的心口,轻声道:“我亦是知晓,断情绝爱不易。你的从前,我不欲探究,我只想往后,此处的旧伤,皆由我来疗补。” 身心伤痛,段离章早已无感,但兰若戌之言语,倒叫她心中忽的一酸:“你本是天骄,不必为情爱卑微至此。” “卑微?不。”兰若戌缓缓摇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私心甚多,所求甚大。” 段离章被他逗笑了:“说来一听。” “仅仅数月,出现在你身边的男修,已有一掌之数,不论是诱惑也好、真情也罢,人人皆是难舍,那么,再往后呢?”兰若戌俯首,嗅闻她发间的馨香,“我若是今日被你吓退,往后再要挤进来,怕是难如登天了。” “你……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段离章一双美眸颤动,似有不信,频频看他。 群英荟萃?酒池肉林?他以为她是什么人? 就连她这般身经百战的女邪魔,这般作想,都觉着颇为荒唐。 “就当我多虑了。”兰若戌心说,若是遇到真心要想待在她身边,同他一般死心塌地的,她又如何赶得走,“你若疼惜我,便赏我一段独享你的时间罢……” 第87章 出发西洲 段离章心情颇为爽朗。 她携手兰若戌,从屋内款步而出,见陆眺竟是还在? 她当即略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陆眺从蹲坐石桌,改为了盘坐,此时正闭目养神,如入无人之境。 同样一动未动的,还有曦河。 美貌鲛人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她过来,这才眨了眨眼,唤了一声主人。 段离章先是冲曦河点了点头,但见陆眺不识相,立即横眉竖眼,吼他一声:“臭小子,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怎么还不走?” 这邪修熏得这客院都变味儿了,他心里当真没数吗? 她用遮天墟将他带入闭岳宗防护阵法,未曾叫人察觉去,但若是被人见到,少不了麻烦。 还是那句话,她虽是不怕麻烦,但麻烦少些,有利于身心舒畅。 凭她修为和能耐,如今的确能在修仙界横着走,身外之物更是信手拈来,但重生一次,方令人懂得,情绪价值才是是真正的稀缺之物。 世人求长生,求登仙,如何不是求一种无忧无怖之情绪呢? “走?我为何要……”陆眺闻声睁眼,十分莫名,但见段离章又掏出他的牵魂假人,作势要捏,不敢有违,从石桌上跳下:“……行,我走。但仙子请听我一言,我命虽贱,却盼望您能用之慎重。” “走不走?” “走走走。若是有人要审,大可用此方法唤我过来。” 段离章不耐挥手:“啰嗦,快滚。” 话音刚落,只听嘁的一声,陆眺整个人化为黑雾,眨眼不见。 段离章走到曦河身边,轻轻抬起他的手,神识扫过,查看伤处。 兰若戌先前已经分析过曦河的伤势了,他说,虽只是伤了一臂,但整条手臂筋骨俱碎,要花上不少时间疗养,以及——灵石。 元婴可不比筑基,但凡用药,便是成千上万的灵石花出去。 兰若戌想着段离章身无长物,主动分忧道:“待我们到了枫兰仙城,可寻我母族帮忙,族中仓备有不少灵药储蓄,丹药方面,应是不必忧虑了,但若论治疗,恐怕还是经由元婴药师之手为佳。” 曦河这类伤势,兰若戌还不曾见过,没有疗愈的信心。 “这样说来,必须要请你师尊明芙元君过来一趟了。” 段离章寻思,明芙作为声名在外的女药师,恐怕不是谁都请得动的。 不曾礼贤相邀,要她平白无故给谁疗伤,便是打明芙的脸。 但段离章什么人,多说一个“请”字,何尝不是打她这女邪魔的脸? 所以,要效率,还得剑走偏锋。 隔日,段离章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前往西洲的飞舟。 林晓菁第一次坐飞舟,一路叹为观止,回望陵城,眼眶渐红,不知想到了什么,从储物袋中放出几只灵蝶,大有同谁人告别之意。 灵蝶飞出不久便散去,昭示着其主已逝的事实。 曦河则是从踏上飞舟便垂着个脑袋,行至云海时,他甚至躲进了舱室,再也不愿出来——没错,他晕飞舟。 飞舟的构造和海中的人族的渡船相仿。曦河幼年孤身一条小鱼,没少躲避人族海船的追捕,段离章也懒得管他,人嘛,各有各的舒服过法,鱼也一样,强求不得。 主要是,她若什么都管,岂不累死。 但曦河的伤却是要好好治一治。段离章当然没忘要“请”明芙帮忙这回事,她掐好时间,让兰若戌唤出灵蝶,一行大字刻上—— 明芙,别来无恙。 你的好徒弟兰若戌,此刻正在我的手上,若想救他,速来枫兰仙城一叙。 至于“我”是谁,自行询问峻极,不可声张,否则撕票! 兰若戌沉默一时,觉着自己摊上事了:“……” 段离章摸摸兰若戌的脸,让他放宽心,待明芙知晓更多真相,少不了他挨训的。 兰若戌笑着摇头,他懂了,这便是委身她这女邪魔,自该受的苦果,有意让他一尝。 “想必,等飞舟到达西洲,明芙亦是恰好能够收到这条讯息。” 点滴时光,亦是不可枉费。 段离章亦是透过云海,回首望向陵城,一如玉莲衣的旧忆。 然而,物是人非。 天亮气爽,金实万华。 西洲四季如秋,绵延石峰成脉,闭岳宗坐拥资源最为丰饶的洞天福地,山门暗藏百岳之中。 一入山门,霞光漫天,如置身掌秋白帝之域。 闭岳宗乃体修圣地,传世绝学更是涵盖掌、指、拳、腿,招式刚勇无比。 毕竟除了御兽宗外,闭岳宗是与妖国相邻最近的宗门,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驻守边界的闭岳宗弟子,与凶兽、妖修你来我往,必定练就一身近战搏杀之道。 妖国、西洲互不进犯,不过一言之契。别说不同族了,即便是修仙界各大洲,驻地边界,弟子之间,亦有摩擦见血。 所以,宗门整体实力,才是各洲边界和谐的真正保障。 因而闭岳宗内,占地最广的建筑设施,并非悟道大殿,而是露天演武场。 演武场设立在万顷灵米稻场之中,左右各分有两片场地,分别供练气和筑基使用,容纳百人乱斗不在话下。 黄土与金田,看似质朴之景,却并非随意铺就。方寸比武之地与稻场错落有致,暗含罡定步伐法门,新入门弟子若想领悟闭岳宗身法绝学,仅有上场挨打一途。 挨打便好好挨打,还不能胡乱躲闪,踩跺稻场。若是损坏灵米,还要下去领鞭,再自行买种补缺。 所以,演武场上,时常能看见这样一副画面:这边弟子脱衣肉搏、血汗齐飞、叫喊震天;另一边却是鼻青脸肿、挽起裤腿、佝偻插秧。 当然,闭岳宗亦是奖罚分明,若是在演武场上胜出,亦有灵石奖赏。体修大多性急,多无耐心,因而闭岳宗不曾盛行积分制,只给眼前好处,是用于吸收修炼或是换购所需之物,弟子自行决断。 若是连胜,更是奖励不菲! 其一是能够参加月末的“饕餮宴”,吃上元婴药师亲自烹煮的“秋华湖特产金黄膏蟹”——明芙元君专研的强身健体之药膳,极其美味,乃闭岳宗一绝; 其二是能荣登镀身峰,通过镇宗之宝汇日神镜,收纳日之精华,至阳之气,若是修习龙虎锻体之道,便可通过此法,逐步淬炼肉身,直至金刚不坏之大成! 钟翊当日能受筑基凶兽一击,血流不止仍硬撑至脱身,便是曾得演武场屡屡连胜,肉身得到淬炼之故。 然而,钟翊乃是土系灵窍,不如金窍修士吸收日华来的轻松。他自知,即便是赖在演武场不走,仅靠此法淬体,终究差些意思,便决定着手结丹,出门游历。 待心境达到天人感应,便可动用天雷淬体之法。 “钟师兄,你可算来演武场了!三年了,你知道咱们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吗!” 钟翊刚在演武场现身,便吸引了众人注意。 一大堆光着胳膊的男弟子哭喊连天,蜂拥而至。 第88章 演武日常 钟翊回到闭岳宗已经有些时日了。但他甫一落脚,便遭峻极真君强行安排闭门思过。 峻极虽是默认了替段离章隐瞒身份,但不能接受儿子爱上那老妖婆的事实。 不仅没有心情继续闭关突破,更是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还是福来仙子从中斡旋,教会儿子什么叫做“欺上瞒下”。钟翊很快领悟关窍,在峻极面前做了幡然悔悟姿态,这才得以脱身。 但钟翊已经是筑基大圆满,就等结丹。 一时间百无聊赖,这才晃荡到了演武场。 思绪如飘云,幻化出爱人面貌。 除了想她,还是想她。 段离章答应要来闭岳宗的。可是,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会来呢…… 直至耳边抱怨之声越来越多,这才打断了钟翊的游思。 他不解道:“你们这是……” “钟师兄!自从你决定结丹,不再来演武场同我等对战,那姓林的已经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一路过关斩将,连胜三年了!” “三年啊!这三年,但凡对上他的,输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姓林的就输了当年对战你的一场!之后全无败绩!如今嚣张得连一个字也欠奉,根本不把我们这些做师兄放在眼里!”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久的钟翊,对这前呼后拥的感觉实在陌生。他曾限制自身修为,亲自下场指导各位师弟,从不惧挑战,又人俊心善,因而备受敬重。 钟翊被人围困,尝试走脱无果,只好无奈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群众纷纷指向不远处的高大男修,竭力表示:“揍飞他啊!” 话音刚落,那被群众所指的男修,刚好将对手一拳打出场外! 对手被人扶起,本想拱手示意,但台上胜出的男修径自转身,坐下调息,根本不予理会,毫无同宗之间的礼敬可言。 对手咬牙,愤愤离去。 可见台上那男修,实力虽强,却无人缘——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与人交际的心思。 他的心里,似乎只有修炼,只有变强之道。 钟翊从那男修的招式中看出了门道,修的是龙虎锻体之道,功法亦是宗门绝学《震阳拳法》。 他立即从三年前的记忆中,搜寻到了这位曾经交手的师弟。 林佑安。 定西真君新收入门的亲传弟子,金窍通达,不可多得的宗门栋梁之材,因而三年前,钟翊以连胜擂主的身份,接受了对方的挑战。 结果无悬念,钟翊赢。 “可我是筑基,他是炼气。”钟翊当知此事不妥,直言拒绝,“即便当年限制了修为同他打,可是经年对战履历在那,若非是他执意挑战,我这做师兄的,亦是胜之不武,今日再来一次,恐有欺辱之嫌。” 众师弟你看我,我看你,神色古怪:“钟师兄,你竟不知吗?你仔细看呐,林佑安那疯子,已经筑基了!” “他筑基了?”钟翊讶异一刻,换神识扫了过去。 那连胜男修周身筑基光华凝实,身形如狼似虎,一身皮肤若古铜镀金,乃是淬体有成。 钟翊不免羡慕,这就是金窍通达的修士。传承来自定西真君,加诸日复一日汇日神镜淬体,最终效果便是驭使灵力时,金刚不坏,一招一式均如神辉加身。 但钟翊突然回味过来。 若是不曾记错,林佑安入门只有三年,亦是只用了三年便筑基? 这般大胆,修仙界闻所未闻! 若钟翊是天骄,那林佑安便是不合修炼定律的怪物了。 “林佑安!今日连胜六场!” “林佑安!今日连胜七场!” “林佑安!今日连胜八场!” 随着接连的铜锣声响起的,还有围观女修的尖叫。一只只灵蝶飞出,她们呼朋唤友地过来,渐渐一浪高过一浪。 盛况超前,钟翊初见宗门女修这般热情,亦是有些惊叹不止。 从旁的师弟们意图拱火,激起钟翊雄性的胜负欲。 “本宗女修本就不多,又多傲气,可是只要林佑安上场,几乎全部都会过来露头!” “林佑安此子,便是吾等一生之敌!” “钟师兄,你才是宗门筑基第一人,当真看得过去吗?!” 然而,钟翊已是心有所属,自然没有与林佑安争锋较劲的心思,终是摆手笑笑,只当看客。 便是此时,一只灵蝶悠悠飞来,撞进钟翊的额心。 是段离章的讯息! 她已是从陵城出发,在来西洲的飞舟上了! 还问他,可有好好修炼……他曾担心有兰师弟作陪,她会将他忘却。 可她没有,她心中是有他的! 钟翊霎时喜上眉梢,澄净双眸仿佛有桃花浪涌。 他这神色难以藏掖,众师弟八卦之心顿起! 不难猜测,钟师兄此番出门游历,应是知慕少艾,开情窍了! 无怪峻极真君最近脸色那么臭……峻极真君早年绯闻,弟子们多有耳闻。 似投鼠忌器,峻极真君每每开坛讲座,论道结束时,均是会严词厉色地给弟子灌输“早恋误人”的思想。 钟师兄似乎受峻极真君影响,无情无欲的少年,身边一只蜂蝶也无。 紧接着,师弟们纷纷醒悟,间摇头摆脑,连声哀叹——钟师兄已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再不能与他们这些单身狗感同身受了! 钟翊是闭岳宗筑基第一人,当然也有过受追捧的时候。 但因着有一对元婴父母,同宗女修们自知钟翊高不可攀,不敢放肆,只可远观。 林佑安却不同,龙凤之姿,却出身草芥,宗门内无根基,各峰头的师姐师妹们老早对他动了心思。 最是近水楼台的,当然是身为定西真君直系血脉的小辈,周兆颜师姐。 女修身量高挑,双腿匀称美妙,以金丝带交叉缠绕,裙侧开叉,引人遐思。 “林佑安连胜八场,可还有人挑战?” 林佑安经历一场比斗,正闭目调息,等待下一位挑战者上场。周兆颜见无人上场,随即应了一声:“我来!” 一旁的两名师妹脸色大变,好心劝她。 左边的师妹提醒道:“周师姐,我看还是算了,你上次挑战林师弟,被他揍了个鼻青脸肿,这才恢复面貌没几天呢。” 刚能见人,又赶着去挨打,何必呢。 右边的师妹透过表象看清本质,对林佑安早早祛魅:“林佑安他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男修,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女人,只有沙包!那张脸英俊逼人是不错,但咱们看看就得了,没必要和自己的容颜过不去!” 还是钟翊师兄好啊,就算演武场上不得不打女人,他也从来不打脸。 第89章 一别三年 “师妹们有所不知。”周兆颜飞身上了擂台,自信一笑,“我所欣赏的,便是他这心中无女人的模样,我倾心于他一人,我相信,以我的锲而不舍,总有打动他的一天。” 周兆颜相信,以林佑安平日对女修不假辞色的态度,他若一旦动心,必定会对道侣忠贞不渝。 两名师妹扶额,对视一眼。 贱不贱呐! 若不是周兆颜曾倾心兰若戌,她们恐怕真就信了她的鬼话。 周兆颜这番话说得大声,不曾羞怯,大有天之骄女风采。 但林佑安无动于衷。 他好似根本不曾听见女修的火辣告白,只是拱手:“……”便是准备开打了。 台下两名师妹顿觉周兆颜任重道远。 别说动心了,倒是先让林佑安动动他那似缝了线的嘴皮子! 从三年前入宗门起,这林佑安便是一言不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研修了佛门“闭口禅”。 陵城的接引弟子曾经与女修们八卦,林佑安是会说话的,绝不是哑巴。只是这令他开尊口的对象,仅限于他的亲妹妹,另外,还有一位来自凡间界所谓的“小姐”。 凡女,自是不足为虑,无缘仙途,不出百年,任她仙姿玉貌,亦会化作红粉枯骨。 因此,周兆颜十分有自信,迟早拿下林佑安。她之家族鼎盛,来自元婴真君庇荫,自身亦是天资尚佳,若是结丹,再由定西真君撮合,应是能成。 周兆颜当年本是看上了明芙元君的座下男弟子兰若戌,但定西老头曾透露,对方似乎有一名族中认可的未婚妻。西洲兰氏参与过道魔之争,底蕴深厚,在西洲举足轻重。周兆颜即便是有意,有定西真君喝止,她插足不得。 因而一遇林佑安,只觉天作之合,决计不可再错过。 演武场上,周兆颜拱手,已是做好了吃苦头的准备。 她轻声一句,不卑不亢的女子清音:“还请林师弟予以赐教。” 然而,两人交手不过两招,周兆颜便被突破防御,困至死角。 一回头,刚猛拳风直逼面门! 周兆颜避无可避,准备挨打,然而钟翊突然冒头,叫停了比试。 “慢!——林师弟,我这里有一道来自陵城的口讯,你可愿下场一听?” 钟翊话说的飞快,林佑安的反应亦是迅速。 这全力出去的拳头,竟是真就在周兆颜的鼻尖几厘处稳稳收住。 来自陵城的口讯? 林佑安当即收拳,朝底下裁判弟子道:“我认输。”说完便跳下演武场,跟随钟翊去到一旁。 钟翊回首,冲师弟们和煦一笑,意味“师兄只能帮你们到这了”。 眼看两名天骄的身影走远,全场霎时鸦雀无声。 不仅是因为林佑安主动认输,自行断了他三年从无败绩的连胜,更是因为——林佑安居然开口说话了!还是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演武场上的周兆颜,同样陷入了震惊,不由双腿一软,跌倒在原地。 两名师妹回味过来,连忙过去搀扶。却见周兆颜一阵脸红心跳,问道:“你们说,钟师兄他为何出言相救,难道,是对我有意?可他为何从来不与我言说?” 两名师妹对此女脑补已是免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钟师兄都没看过你一眼。 周兆颜自行陷入回忆,不由回想她的少女时期。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宗门大比,五宗三阁天骄云集,此轮比试场地设立在闭岳宗,钟师兄那时作为闭岳宗筑基第一人,接连守擂,令她倾慕不已。 若不是顾虑峻极真君对后辈看管严厉,钟师兄才应当是她的初恋,何况他们本就门当户对! “钟师兄此举,倒叫小女两边为难。”周兆颜苦恼道:“哎,一边是钟师兄,一边是林师弟,当真不知该如何选了。” 选什么选,眼光长远的女修,当然是都要啊。段离章便没有这种苦恼,她身处飞舟甲板之上,一连放出两只朴素无华的灵蝶。 兰若戌直觉不对,便是问她,何故。 段离章理直气壮道:“虽是钟翊的灵蝶,但我此举,不过是替林晓菁问候一声她哥。你忘了么,林佑安还是因你举荐,才得以进入闭岳宗。” 兰若戌亦是想起这么个人,心有所感:“你与他……” 两人暗中勾袍搭袖,一旁的林晓菁亦是无所觉察,只顾欣赏云海之中的瑰丽奇景。她对段离章关爱备至,但情爱方面,岂止一个迟钝了得。 但形象重要,还是要避一避,段离章悄声传音道:“你傻,我非真正的段离章,怎会与他有情?图他的血液而已,你莫要多想。” 她道,逢场作戏,切勿当真。 兰若戌看穿她,逗趣道:“我却以为,更像是我方唱罢,他登场。” “哇。”段离章夸他,“不愧是领悟过天道授意,你之悟性,实在是高。” 要想尝尝男修的血,少不了狐媚手段。 可如今兰若戌竟是不再醋意大发,提起别的男修,亦是心平气和。 先前给曦河疗伤亦是细致入微,考虑周全。 段离章笑起来:“爱屋及乌的大爱之道,犹如浮光掠影,只存在于世人幻想,莫不是被你给修成了?” 兰若戌自从结丹之后,他之气度,令她时不时刮目相看。 “我怎可能是那般圣人!”兰若戌凝望她,“是因为我已确认过了,你爱我……哪怕只有一点,足以让我道心弥坚。” “你……嘴甜,有鬼。” 兰若戌睨她一眼:“不错。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你给那两人,都分别带去了什么口讯?” 段离章被他逗笑,装模作样的,本性还是免不了暴露。 人的心性,果然会随着修为改变些许,但也只有些许。 “也没什么啦,普通问候而已。” 段离章没撒谎。 当真就是普通问候。 钟翊对此很满足。 至于段离章让他代为转达给林佑安的讯息,在钟翊看来,亦是再普通不过的问候。且段离章在讯息中向钟翊解释了三人的年少羁绊,钟翊当即感慨天道有情,缘分使然。 再说了,他自己都是等着上位的,又有什么身份,轮得到他多想? 钟翊觉着既是段离章有心维系的“友人”,结交一番也不无不可,可为她坐实身份,“林师弟,吾名钟翊,与离章亦有生死之交,便是那时,她得到了一番机缘,你我都应当为她高兴才是。” 一别三年,吾等安好。道途续,宗门见——段离章。 林佑安听完,沉默许久,再开口便是质疑,声线低沉:“一别三年,便只等来这寥寥数语。” 钟翊微愣,这林师弟好像不太高兴? “何意?” 林佑安转身:“与你无关。” 第90章 盘中之蟹 闭岳宗隐苍峰。瀑水激白石,花蝶饮清泉,药圃环抱之中,得见一座爬满绿意的傍山古筑。 此处乃是整个宗门内唯有几片新绿之地,亦是西洲第一女药师的居所。 还未走近,便有灵植清新之气袭来,细腻宜人。 小院内,有一女修架起锅灶,正以灵火烹煮食物,做工精致的龙头釜中,传出一连串咕噜冒泡之声,溢有鲜甜香气。 另有三名修士围坐于矮桌旁。 在锅灶旁忙碌的,便是擅岐黄、药膳的明芙元君。她心怀济世之道,无意与世间生灵争艳,即便修得元婴,也不曾变幻无盐面貌,衣着亦是朴素自然。 “福来,秋华湖的蟹刚肥,我调制了一种新味,尝一尝,可还合你喜好?”明芙元君从锅中捞起一只金黄肉蟹,盛盘点缀后,递给了侯等许久的福来仙子。 福来低头嗅闻,甜甜一笑:“你之手艺,仙人垂涎,哪轮得到我来挑剔。” 第二只蟹是递给了定西真君,明芙一挥手,为这花白胡子的老头面前摆上一只玉壶,里面是她专调的药酿。 小老头立即捧壶自饮,连声道:“好酒好酒!” 几口下去,酒液没了,定西不满地摇壶,大呼,这酒怎的这般少? 明芙元君笑道:“饮酒适量。” 峻极真君看着三人其乐融融,低头唉声叹气。 真就该把天捅破,让所有人跟他一起愁眉苦脸。 福来仙子不满盯他:“夫君,你成天做这个死样子,到底是给谁看。” 峻极有苦难言,只哭:“我的翊儿啊……” 福来掰了一只蟹钳戳他嘴,便是想让他闭嘴:“翊儿没死,你哭什么哭!” 峻极之苦恼,定西和明芙只是略知详情。 此番回宗,峻极告知两人,虎豹山异动乃是鬼邪交手,原因不明。 另外便是钟翊偷偷溜出宗门与一凡女相恋。峻极召集几人,便是想要两位师伯出面,一同劝他儿子收心。 修仙界有元婴邪修出没一事,定西真君已同五宗三阁通气,四大洲均有警醒。 至于钟翊,定西本身有家族血脉传承,显得颇为开明:“儿孙自有儿孙的想法,只要无关立场,尊重年轻人的选择又何妨。” 峻极扯了扯嘴皮,想敷衍笑笑,可是笑不出来。 何止是立场问题……他还愁五宗三阁会翻旧账,让闭岳宗背上千年前那口内鬼黑锅。 当年便是一群伪君子组建的小脑仙盟,做事毫无章法,只认谁同玉面血魅走得最近,谁的嫌疑最大! 明芙笑骂:“峻极,你这方面还真不如定西老头。你同福来当初结缘,结的是两宗之好,更是你不情我不愿。你俩这强扭的瓜都能甜,藤本生的好瓜,又会差到哪里去。” 福来仙子连声对对对,很是赞同。 她是知晓所有情节,却是看峻极的热闹不嫌事大。 因峻极所忧虑的,在福来看来,本就是杞人忧天。 段离章抛开女邪魔身份,那可是化神修士,两宗与其交好,百利而无一弊! 她当然乐见其成! 不过,站在峻极的角度,他也有一定的道理。此事端到明面上,的确不太合适,事关整个修仙界的看法,或对宗门声誉有消极影响。 世人思维固化,想要改变,仅凭一人,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便福来看得最是通透,亦不想身边人与整个修仙界为敌。 因而女修们的玉面血魅后援会,亦是只能淌走于黑白交界,相互交流扶持。 福来道:“明芙说的有理。” 峻极闻言,瞪了福来一眼:“那是一名……凡女!怎能同你我相提并论?”他这发妻,就是喜欢故意气他! “蟹冷了不好吃。”明芙提醒。 一时间,几人各剥各的蟹。 明芙亦是于峻极对座。 金锤敲打蟹壳,明芙开始慢条斯理地剥蟹,缕缕蟹肉雪白,食之有余温:“凡女寿数有限,百年情关自过,与修士而言,亦能算作好处。” 峻极皱眉:“倘若,翊儿过不了呢?”那女邪魔不死不灭,他家翊儿熬死了,都过不了她那关! “那便是他本身悟性不足,道途无以为继。”前一句是事实,后一句却是很看好钟翊,明芙冲福来微笑:“咱们翊儿从小便是翘楚,行事刚柔并济,不会是耽于情爱的孩子。” 福来吸吮着手指上的鲜汁,感叹道:“明芙,还是你懂我!” “怎可!”峻极却忽然想起玉莲衣吸食人血的画面,情爱是一件光鲜外衣,剥开来却是掠食者和猎物的本相,“那还不如由我这做父亲的做回恶人,斩他情根,断这孽缘!” 明芙一眼过去:“你问过翊儿的想法了?” 峻极说出来自己都不信:“他已挥去情尘。” “峻极。”明芙哀叹,“前车之鉴,情窦初开的男修,哪有那么容易看透水月镜花。” “我如何不知?可我总不能一直将他束之高阁!像话吗!”峻极咬牙道,“我若是有好办法,还会问你们?” “是因为,你心里也很清楚。”明芙沉默许久,目光忽的悲伤起来:“若是插手,反倒令他念念不忘,情关变死结。” “……”峻极本就食不下咽,剥好的蟹肉,也是频频塞进福来嘴里。 “悟情关这事,本就不适合旁人插手。若不是你我当年自以为是,谢燎原他……” “别提他的名字!” 定西真君抬了抬眼皮,随即摇头,这事,无人插得上手。 福来愣住一瞬,谢燎原,是谁? 明芙忽然觉得奇怪:“峻极,你能修得元婴,证明你早已过了心魔关,缘何近日反倒参悟不透。” 峻极沉默。 因为那女邪魔,重回人间了,旧忆如病灶,已是复发。 提醒他,这世间还有一个他们犯下的大错,不只是玉莲衣一人之错。 场上一时无言,直至一只荧绿的灵蝶飞舞而来,落于明芙手背。 明芙闻讯,忽而能理解峻极的愁苦所在:“这便是天道开的玩笑……吾等通常称之为宿命。” 明芙静静盯着盘中蟹。 她亦是被道修的壳子,捆缚过。 人啊,就是那只活生生的蟹,若要长成,便只能不停地破壳。 一层又一层的厚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什么时候该停。 但若要见道,只能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不要再被过去的壳,困住了。” 第91章 教他规矩 飞舟停靠在西洲云海崖岸,段离章一行人刚下飞舟,便有灵兽租赁商热情地上前攀谈。 与陵城不同,枫兰仙城其名挂着一“仙”字,居住在内的几乎都是西洲大小世家,各有深浅修仙底蕴。邻里乡镇多有仙师驾临,这衣食住行的服务方面,必然会周全许多。 “几位仙师去哪里?是河芦乡,戴家镇,还是枫兰仙城?看看我家的兽车,速度快,空间大,防护好,性价比最高了!” 商人的目光被段离章身后的两名男修吸引了一瞬。 渡口人来人往,西洲又与妖国比邻,商人见过不少异族,因而并未多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生意,有时候切忌嘴多、嘴快。 段离章挑了头喂得毛光水滑的灵兽,又要了一个御兽车夫。 转头同兰若戌商量:“天色将晚,到了枫兰仙城,你我进城后,不如先找一处客栈落脚。” 客栈、酒楼,多有商旅,便于打听消息。 时过境迁,陵城消息闭塞,段离章对如今的修仙界格局仍是一知半解,她可不愿到了人堆里,还当走路半瞎。 “印象里,城中客栈有好几家。”兰若戌在林晓菁疑惑的目光中,搀扶着段离章坐进车厢,“可要寻一家有汤泉的?” 段离章看了一眼面色恹恹,一进车厢就往她身旁凑的曦河,笑道:“行,就按你的意思办。” 林晓菁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在看什么,晓菁?”段离章被小奴婢的表情逗笑了。 段离章也没刻意隐瞒着自己的情缘。 只是林晓菁本身没察觉,她便是没有告知的必要。 既然察觉了,那她这做小姐的,大可为她讲讲阴阳之道。 林晓菁的目光左右来回:“小姐,你们……” 右边是淡雅如兰的师尊,牵着自家小姐的手,左边是出尘近妖的仙师,趴在自家小姐腿边。 神马情况啊! 段离章问她:“你可知晓何为道侣?” 林晓菁点头:“一同修炼,携手共探仙路的伴侣。” “如今我已能修仙。”段离章微笑道:“他们自然是我的道侣了。” “道侣可以有两个吗?” “何止。” 林晓菁痴痴重复:“何、何止?” 至于到底几个,段离章直接带过,不打算细说,只道:“修仙者万千,大道亦有万千。有克己复礼之人,亦有洁身自好之道;也有随心所欲之人,亦有双修极乐之道。前者,或许胸怀苍生,唯牺牲自我矣;后者,或许百无禁忌,不乏众生共欢。” 林晓菁听完,倒吸一口凉气,仅仅一句话,便给她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但她很快想通了:“小姐选择此道,是因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修炼吗?” 段离章黯然一瞬,但眨眼间,剪秋双瞳里又揉了一道光:“是啊,机缘使然,我没得选。” 林晓菁还想问些什么,刚张嘴,兰若戌便要指使她出去。 他声音微沉:“晓菁,你初到西洲,也该认一认西洲的路。” 干嘛要支开她呀,她同小姐聊得正好呢! 林晓菁不满撅嘴,哦了一声。哼,又是师尊,又是小姐的……夫君?这人现在更是指摘不得了。 林晓菁来到车厢外,同车夫并排坐。毕竟是话篓子,上哪都能找到谈天说地的人,林晓菁真就一边与车夫聊天,一边老实认路。 金霞抹除林间远岫,落日余晖淡入黑夜。 枫兰仙城近在眼前。 林晓菁抬头望向高大的仙城门,顿觉自身渺小,这一瞬的感念,忽然让她害怕起来。 她开始困惑。 小姐有了两位道侣,占据了她和哥哥的位置,怎么办呢? 不对,她是女孩子,可以继续屁颠颠跟在小姐身后,但是哥哥,好像不一样。 师尊已经金丹期了,另外一名仙师一看就很厉害……完蛋了,哥哥一定会被小姐嫌弃的! 兽车行至枫兰仙城昼夜最为热闹的西大街,兰若戌付了灵石,下榻琼水客栈,这里的汤泉汇有百花灵露,养气安神。 四人仅要了三间房,于楼榭处分别,去往各自的房间。 段离章自然是同兰若戌住一间。 “我那小奴婢,这一路过来都失魂落魄的。”段离章推开房门,率先走入宽敞干净的室内。 既然是汤泉客栈,室内的尽头自然是一方水阁。 嶙峋奇石,秋花金草,围拢着一池夜汤。温润的雾气弥漫,迎客灯朦胧,花香醉人。 合欢花露? 段离章心有所感,亦是有心放松,卸去一身衣物,缓步入水。 “修士若有失魂落魄之感,便是到了修行的时候。”兰若戌拉上身后的门,释放禁制,隔绝一方天地。 兰若戌轻步来到她卸去一身衣物的地方,沉吟片刻,蹲下身。 外袍,中衣,小衣……他一件一件地收拾,置于臂腕。 花香太过浓郁。他一时分不清是她衣衫上沾染的体香,还是汤泉中的合欢花香。 热意入侵,仅是略微想象,他已有膨涨难耐之感。 女人靠近池边,莹白的身躯隐于水下,好似一片柔雪正在化去。 “你呢?”玉臂推来一波水泉。 “我?我怎么了?” 兰若戌抬眼又垂下,胸口忽的起伏,只敢去盯自己被热汤打湿的鞋尖。 毫无经验的男修羞于启齿,段离章则问的直白:“还不脱吗?” 这次看到的是她开合的唇,好似白瓷碟中的一颗樱果,沿着边儿悠悠地晃,正邀他衔取品尝。 兰若戌羽睫颤动:“我……”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响起:“都安排妥帖了,如何就有贼心没贼胆了?我若是像你这般支支吾吾,到手的肉早就跑了!” 段离章嫌他啰嗦,扯住他道袍一角,用力一带,便将他整个人拖入水里! 水花四溅! 情欲亦是随之疯绽…… 兰若戌并未闭眼,水底风光一览无余。 他本能地将女人一把捞入怀中,又软又娇的女身,细腻湿滑。致使他腹下的欲热,想要如同这一池温泉般,摇摇晃晃,满溢出去。 “若戌。”两人从水众抬面,女人便攀着他的身躯,像水妖般缠绕上来,五指一握,抓住了他,温声迷离,吐气如兰:“你也到了修行的时候。” “衣裳,太沉。”沾了水的道袍更重了,颜色也更深,由堇变深紫。兰若戌抱着她,咽下一丝浊气,目光愈发幽深,他微微低头,额发的水珠一连串地落入她的胸口,声音暗哑着,“帮我?” “你腾不出手,更好。”段离章胡乱扯着他的衣襟,食指勾着衣边儿,将他带到浅水处,轻轻将他推倒在浅滩,以双膝压住他的湿袖,俯身含住他的唇瓣。 两人的发髻早已散开,墨色相融,纠缠不清。 呼吸亦是杂乱无序,喘与息交叠,互相吞食着声音。 兰若戌从未想过,体温竟能飙升至此,思绪竟能迷乱至此。 直至汤泉冲刷他腿间,时温时凉。 段离章忽然坐起,身躯轻抬。 兰若戌轻咬她的锁骨之下的柔软,他抽不开身,只能含糊问:“为何……不让我来……” “你会么?” “……” 她轻吟着出声:“我得先教教你规矩。” 什么规矩? 没有规矩。 阴阳相合,放纵恣意,极乐自生。 第92章 至纯至妙 一池汤泉,晃荡整晚才歇。 晨光压身,床榻边凌乱的水渍脚印,还未干透。 段离章腰间搭着一条薄毯,酥汗满背。香颈靠在兰若戌肩头,呼吸轻盈绵长,正沉浸在一阵吃饱喝足的倦怠之中。 兰若戌不曾闭眼,以掌中灵力烘着怀中人微润的青丝。 金丹修士的精力,比炼气女修旺盛多了。 何况,阴阳本源至纯至妙,两者于体内交汇,若是浪费多有可惜,段离章便动用合欢秘法,给兰若戌开了小灶,告知他往后以双修之法辅助修炼,多有进益。 兰若戌好奇此道,亦是痴缠,要把满腹阴阳论理付诸实践,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食髓知味,待她发丝干透后,兰若戌又忍不住翻身去扰她:“双修虽好,可有的时候,单纯的享受也并无不可,你说呢。” 段离章嘴上呢喃着,轻哼着:“才教过你的,不可纵欲……”可声音立即被他的热情塞满,变得断断续续。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 她享受极了。 以至于明芙元君敲门时,段离章仍是与兰若戌同躺一榻,舍不得去应门。 敲门声哐哐,愈发大声。 吱呀一声,故人衣衫不整地开了门。 纵使明芙从闭岳宗出发前,做了诸多心里建设,当真见到了故人和徒弟共处一室,她还是觉得这宿命多少有些不可理喻。 段离章摆弄着琉璃耳饰,又梳理鬓发,声调柔媚婉转:“怎么这么晚才找过来?” 明芙恍惚回到了千年前。 眼前女修虽是肉身面貌略有变化,但一颦一笑无不是显露着玉莲衣的习惯。 然而,段离章可不是来看明芙发呆的,又喊一声:“明芙元君~” “你们……” 明芙回神,刻意保持的面部表情,突然咔嚓裂开。 女修身后,好徒弟的道袍看着倒是周整,却是一副元阳已泄之相。 “你个臭小子,你这样跟着玉……不是,你跟着她,算什么?”明芙一开口,总觉得自己活像峻极附身,却又忍不住不提:“你当年离家,为师向你母亲保证过,要让你完好无损地回去……” “且慢!”段离章慵懒地靠在门边,打断她:“先设个禁制可好?” 闭岳宗元婴大能驾临,琼水客栈应是没有不要命的胆敢侧耳偷听,可是修仙界的八卦总是自己长腿,不得不防。 “……”明芙一挥手,清光笼罩尺寸空间。 段离章这才放声道:“他怎么就不是完好无损了?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不过是同他睡了一觉,又没吸干他,人活生生在这,有何问题?” 不过是没了元阳,换修为涨进,闺房之乐,有何问题? 可是明芙多虑,她以为,玉莲衣或许是对她有恨,这才找上兰若戌,目的不纯。 她凝眸道:“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不该将小辈牵扯进来。” “你想多了明芙,我若有心要报复你,可不会使这种下三滥手段,毕竟药师身板脆,你可斗不过我。”段离章平静地弯了弯唇角,“我使的下三滥手段,只对男修好用,你应是最清楚不过。” “师尊不必忧心,母亲那边我自会解释……”兰若戌品出些味道,眼看两女剑拔弩张,便要站出来。 看来她与师尊也是旧识。可是,总不能让自己的女人顶在前头,该挨骂的是他这立场不坚的道修。 段离章却不给他机会。 “你先闭嘴。”她冷声道:“现在没你的事。” 兰若戌抿唇,明明衣裳穿好之前……她还不是这样的。 段离章没空搭理兰若戌。 她找明芙过来,本意为了治曦河的伤,不曾动过歪脑筋。 但明芙方才的话,倒是让人忆起许多不愉快。 她恼了,那谁也别想快活。 段离章依旧直视明芙,挑衅道:“我要他做我道侣,便是威逼利诱,你又如何?” 明芙与峻极不同,当知段离章方才的话在理,只是忍不住要提一嘴,便是要告知徒弟此路艰难:“兰若戌是我闭岳宗的天骄,道不同,如何能与你作道侣?他日若是滋生心魔……” 段离章好笑:“那我便是要问你了,他结丹心魔难渡,九死一生,你们闭岳宗的人在哪?” 明芙不曾听说,颇为诧异:“徒儿结丹凶险?” “当然凶险。”段离章睡人弟子睡得心安理得:“他能有今天,便是靠我,他命都是我的,只将身心给我,都是便宜他了。” 段离章不让说话,但兰若戌还是有话要说:“师尊,此事为真,我亦是自愿。”他当时有心隐瞒段离章的存在,自然未有将结丹的凶险告知明芙元君,只说顺遂。 “你是迫于我的淫威。”段离章瞪他,那意思是“好小子,你竟敢拆我台?” 兰若戌环住段离章的腰:“莫要生气,别忘了,曦河还在等你。” 曦河又是谁?脑子好乱。 明芙撤了禁制,觉得这般同女邪魔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让我先冷静冷静。” “何故要冷静,我寻你来,本不是想同你拌嘴。”段离章亦是不想再浪费时间,一把抓起明芙的手,道明要事:“随我来,有个伤患,需你带回闭岳宗照看几天。” 银尾鲛人趴在汤泉边上,尾巴有一茬没一茬地甩着水花。 水热热的,好舒服。 见段离来,曦河作势要化为人身,被段离章立即喝止:“别!” 曦河很是不解地问:“为什么?” 段离章瞥了他的腰腹一眼:“等一会儿。” 某人生的威武,可别吓着她好不容易请来的女客。 “……”明芙站在汤泉边打量:“你上哪搞的鲛人?” “什么搞不搞的,能不能好好说话?”段离章吃惊,看着眼前大名鼎鼎有“当世普陀”之称的女药师,意有所指,“一把年纪了,注意一下措辞。” 兰若戌微笑着退出水阁,替她们掩好房门。若是嫌弃他在场,他便是可以不在的。 经由段离章提醒,明芙也忽然意识到,结婴以来,声誉加身,她之心境一直古井不波,可是,一见故人,便是破功。 旧忆的分量,竟能够影响人的心绪至此? 也无怪峻极近日一反常态,总是躲在她的隐苍峰,好似又变回了“怂极”。 不,或许并不是一反常态,而是返璞归真。 她也曾与玉莲衣要好,交流二三,便连说话方式,也不由自主地沿用起少女时期的随意。 明芙垂眸,转身道:“让他穿好衣服再出来。” 稍时,曦河重回人身,衣衫整洁,带着一身水气,老实地跟在段离章身后。 段离章指着室内桌边的一条鼓凳,要曦河坐过去,她站在身侧,捞起曦河右臂的袍袖,示意明芙伤处所在:“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伤?” 第93章 西洲命门 明芙元君先是以肉眼观之。 鲛人的整条手臂呈现出无力下垂姿态,轮廓肿胀不堪。 表皮自指尖而起,延伸出细微的淡蓝裂纹,丝缕寒气在血脉中流动,行径毫无章法。 寒气无害,是鲛人本身的妖力所化,但是……骨碎、筋裂,均是外伤,未有内伤阻碍经脉的灵力运行,何故不曾愈合? 明芙皱眉,展开神识。 她将掌心置于手臂之上,以灵力化出千百游丝,沿着先天经脉探寻,忽的捕捉到一阵微弱电流,转瞬即逝。 便是此种灵力,不断刺激着血肉,影响自愈。 明芙收手,有了判断,遂告知段离章。 听罢,段离章疑惑出声:“雷法?” 女药师继续打量,再道:“此雷法颇为阴损,虽是难以伤及修士根本,但知修士向来惧怕内伤,忽略外伤。他有意将暗雷藏匿其中,延误病机。若是再晚一些,这条手臂便是废去。” 元婴修士若想长回一臂,需十年之功,耗人光阴,当是阴损招法。 何况妖修,本就对肉身多有依赖。 段离章倒是轻松许多:“一臂而已。”当年她眼看肉身消损,都不曾叫过一声。 明芙应声:“是,废去不难,医治亦是不难。” 段离章从不怀疑明芙的医术,可她对这术法来历更感兴趣:“可看出些门道?” 明芙语气淡淡:“许是邪魔诡术之流。至于那人是谁,便是要问你自己。” 什么意思?怀疑是情杀? “不合理。”段离章很是不满:“就没可能是紫霄仙阁的人?” 为何明芙笃定是她邪魔圈人?或者是与她有染之人? 段离章以为,这明芙对邪魔之流仍有刻板印象,对她亦有刻板印象,旋即质疑明芙的判断,是否过于片面? 纵观整个修仙界,相较之下,擅长雷法者,五宗三阁之中的紫霄仙阁,才应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 首先,她的确尝试过泡紫霄仙阁的男修,但没成功,因而不存在情杀之说。 其次,她之邪魔故人,未有修炼雷法。毕竟天道神雷总是限制邪魔一头,追着屁股后边劈,他们无不心怀芥蒂,可不会修劳什子雷法找不痛快。 可若是紫霄仙阁的人……便是意味着,其人同邪修陆眺有往来? 段离章转念,却也是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紫霄仙阁的男道修同剑修一般,难泡不是一天两天了。 更不会同邪修来往。 但万一呢? 明芙摇头:“绝不会是紫霄仙阁。这雷法本源,并非出自我所知的任何道修正统,亦无相关功法可循,紫霄仙阁的道修神雷,修的是雷霆万钧,霹雳泯灭。” 简单来说,道修的神雷,便是冲着让对手灰飞烟灭去的,断不会如此……温和? 若真是雷法修士,曦河那夜不敌,这条手臂应是当场废去。 段离章心里有数,不再有问,仅让明芙设法将曦河伤势中的暗雷引出,着手诊治。 至于那人是谁,待到曦河从人族语言毕业,日后相逢,自会道出此人是谁。 再行探明,那陆眺,和他所谓的邪修大业,究竟都是什么勾当。 “以你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何不予我丹青一副,我可替你想法子寻一寻。”明芙处理伤势之隙,忽然出声。 段离章不由得站去窗边,往外打望。 心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明芙,主动要帮她这邪魔找茬? “丹青……”段离章噗嗤笑了,“这条鱼连话都不会说,你却要他画像?” “学一学不难。”明芙莞尔,下意识说出,“堪天宗修士擅丹青……” 堪天宗修士擅堪舆阵道,阵盘绘制繁复,自是练就一手好丹青。 话说一半,忽的沉默。 段离章依窗而笑,眼底光芒晦暗不明,亦不问明芙为何沉默。 心照不宣,不欲再提。 明芙随之改口,换了个轻松话题:“不过以我经验来看,这下手之人,当真与你有些渊源,好似无意伤你的男……人。” “我之声名,何故扭捏。”段离章行得正坐得端,初见曦河便生了旖旎心思,便是直截了当地认下了。 曦河美貌出尘,又听话好养,自己喂肥的鱼,肉便是该进自己嘴里。 若鱼想跑,段离章更不介意换个吃法,将他切成鱼脍。 明芙知晓玉莲衣从前便是情缘无数,坦言道:“兰若戌是个好孩子,虽为我座下弟子,但更是西洲兰氏有意寄养,等他顿悟。我座下弟子有二十之数,并非处处以兰若戌为要的好师尊,亏欠甚多。” “好大胆,你这意思,竟要我替你去补偿他?” “是斗胆。还请玉莲仙子好好待他,若有可能,还将他留在西洲。西洲兰氏一脉的家学,需要继承人。” 玉莲衣既是重回修仙界,绝不会在西洲逗留。 五魔之乱,乱的是东洲。当年的围剿,她早年放话,此番必定会回去找仙盟众人讨个说法。 “玉莲仙子?明芙,不得不说,这千年过去,你真是长进不少。”可段离章从不给承诺,人之言语,说的再真又如何,不如看看怎么做。 至于去留何地,那是兰若戌自己的选择,与她无关。 若道途璀璨,洲海皆不是阻碍。 明芙自嘲:“如今的我,是否当得仙子一句,大器晚成?” 段离章收了笑:“我可不是在嘲你,此话真心实意。我本以为没了定西老头,闭岳宗危矣,此番看来,有你明芙,再撑个几千年不成问题。” 明芙目光一顿,忽然惊惧:“你早已知晓……”闭岳宗化神陨落? “如何不知晓,就连峻极那怂货,都能被你们闭岳宗赶鸭子上架,接受了御兽宗联姻。”段离章云淡风轻,生前,她在西洲呆的时间够长,对闭岳宗足够了解,这才很快猜出了种种实情,“定西老头曾于道魔一战七进七出,听着是好生英勇啊,可他伤及根本,千年过去,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所以,即便邪修出没,闭岳宗也不敢轻举妄动,峻极来了又回。 但凡对上邪修,再损一员元婴,便是灭顶之灾。 所以,林佑安才能被允许十年筑基。 一切都有迹可循。 闭岳宗当真是后继无人了啊。 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一份怪异,段离章暂且还想不出个名堂。 至于兰若戌,便是因为他是百年结丹的天骄,结婴亦是有望,是闭岳宗弟子,又是西洲兰氏长子,无论何种条件,明芙此行,都要想办法从她这女邪魔手里,将人保下来。 明芙惊惧更甚,一时汗流侠背:“所以,你也知道兰若戌……” 诚如明芙所言,兰若戌是明芙的弟子,却又不只是区区弟子。 道魔大战结束后,四大洲势力重置,道宗各自为营,亦是互有资源争夺。 直至五魔乱起,方有仙盟成立,道宗合力排除异己。 西洲便是靠着闭岳宗、御兽宗以及西洲兰氏,三足鼎立,合力稳固。若是其中一方率先塌了肩膀,西洲资源恐怕会被其余宗门设法分食。 这些资源,会源源不断地汇入各宗门最有望登仙的一人之身。 纵观时光长河,在与人争道这方面,做的最狠绝的,非妖非魔,从来都是道修本身。 一人登仙之道,何尝不是万骨枯之道。 段离章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啊,西洲命门我皆已摸透,若是想报复你们,只需旦暮。” 第94章 昏奇之招 段离章有无数次毁去闭岳宗根基的机会,却不曾动手? 意识到这一点,明芙谨慎地再瞧一眼,见段离章好整以暇,似等待她表态,忽的通透,僵硬的双肩随之放松。 她很想追问个究竟。但以段离章的脾性,不曾主动说明,便是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答案,亦不是真心。 问多了,还会令段离章嫌烦。 对方将此事挑明,是要闭岳宗自行应承下这份恩情。 没有其他选择,明芙元君只能认下:“玉莲仙子不曾将本宗隐衷披露外界,实有大善之心。” 段离章笑得从容:“自然。偶尔行善,不影响我之臭名昭着。我的好心施舍,你们闭岳宗可万万要珍惜啊。” 明芙无奈,垂眸一瞬,没有立即接话。 她有自己的考量——若是走出这一步棋,宗门或许再也回不去以往。未来如何,不再掌控。 明芙元君再次看向窗边的段离章,和煦晨光沿着美人的肩头爬上去,又沿着窗沿寸寸落下。 明日再看此景,应是依旧。可明日的晨光,当真还是昨日那道晨光么? 继而问心。 不断地试问,是否接受女邪魔的好心施舍? 是的,施舍——不提回报,便是施舍。 非但不是出于好意,反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恶。 此乃段离章的蓄意报复。偌大的道宗,竟承邪魔恩情,有辱风誉。 段离章催促:“怎么?还需考虑?” 她之睚眦必报不是玩笑。她是不死不灭的女邪魔,只要她存世一日,便会日夜提醒着闭岳宗,是她段离章今日的不计前嫌,闭岳宗才能得以幸存。 若是声张,在世人眼中,闭岳宗便是与离经叛道无异。 若是不认?容不得他们不认。闭岳宗已无化神,此乃死症所在,只能与她这邪魔合流。 元婴观悟,仅需须臾。 明芙诚挚道:“吾等自当珍惜,愿许以玉莲仙子客卿长老之位。” “……”段离章犹疑道:“你确定,你能做主?”对方太卑微,段离章反倒不太痛快了。 要不换个人过来,让她损个尽兴? 明芙元君笑着摇头。她不似峻极,固执己见,还看不透现状:“宗门生死存亡之际,立场早已不重要。” 段离章虚起了眸子,透出一丝危险邪气:“那我若是要你自裁呢?” “那我便就地自裁。”明芙元君面容平静。 邪魔的一贯作风,所思所想,不可捉摸。来这枫兰仙城之前,明芙亦曾想过,玉莲衣是否会同她痛快厮杀一场。 可玉莲衣偏是要用兵不血刃的阳谋,只为出千年前的一口恶气。 明芙庆幸,玉莲衣选择了兵不血刃。若是相杀,自己虽为元婴,但比起玉面血魅之流的斗法常卿,结局依然毫无悬念。 “你真无趣。” 段离章哼了一声,没有应下。她对闭岳宗这客卿长老之位,实在不感兴趣。 能拿捏道修的,无非是宗门。段离章已然拿捏住了明芙之流的命门,留明芙一条贱命,还是一百条贱命,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不由得感慨,相比之下,当年明芙选择直接揭发她的邪魔身份,勇气可嘉,倒是更让她刮目相看。 峻极那人,性格所致,做决定时总是犹豫,明芙虽为女修,却更为果决。 不过,段离章非但不恨明芙曾经的背叛,反而由衷地欣赏她。身为女修,还是弱势的药师,如今却走到了元婴,亦是有勇气为了弟子、宗门、乃至整个西洲,直面她这女邪魔。 她诚心忏悔,甚至愿意赴死。 修士,便该如此。心随意动,万事从心,便可道心结粹,道种生根。 明芙道心“济世”,愿舍身殉道,令段离章这自私自利之徒,不免唏嘘。 “吾之言,不作假。”明芙行医,却找不出宗门后继无人的症结所在,苦笑道:“如今我闭岳宗,已是到了杀一人,便能动摇根基的地步,谁做主,都不再重要。仙子若当真要杀人出气,不如杀我这出卖你的罪人。” 殉道,亦是明芙的赌注。 托了徒弟兰若戌的福,她便是敢赌眼前人,是那一眼惊鸿的玉莲仙子,不是杀人如麻的玉面血魅。 段离章觉得她想太美:“本尊不需要你死,好好待在你的闭岳宗,我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明芙有心以死谢罪,段离章却是不让。猫捉着老鼠都还要玩闹一番,她难道连畜生都不如? “多谢。”明芙面上无异,嘴上不停:“可是这千年来,宗门治下的凡人界,灵窍通达的苗子,几近于无。我以为,莫非是天道要绝我西洲。” 段离章细品一时,紧接着皱眉。 “你冲我说这些作甚。”她幽幽道:“我还能给你生几个好苗子出来不成?” 世人皆是知晓,后继无人,对于一个大宗门而言,意味着什么,何况,闭岳宗还缺少镇宗化神。明芙忧心在此,目的亦是在此:“化神不出,老祖陨落的消息瞒不了太久。” 段离章是邪魔,对宗门未有执念,哼哼嗤笑:“修仙界可不缺宗门,倒了一个宗门,自有下一个顶上。你闭岳宗若是根死叶烂,便是气数已尽,强求延续,到头仍是一场空。” 宗门靠山固然可以令修士安身立命,但作为修士本身,便该是天地任我行。 宗门安逸,消磨志气。 别说登仙了,有几个关在宗门便能结婴的修士? 邪魔的生存之道,乱斗中生,杀伐中死,与宗门修士迥异。 何况,宗门繁盛,是道之盛,若是衰颓,便是天道之意。 嘶?段离章心中一跳,闭岳宗难道…… “闭岳宗若是倒了,会死很多人。”隐约探得段离章的态度并非一律强硬,明芙目光忽而明亮,恳切地望向她,重复道:“闭岳宗若是挺不过这百年……会死很多人。” 宗门驻扎在妖国边界的金丹修士,近日传来消息,说是妖国有些古怪动静。 可闭岳宗无法经受任何风吹草动。 段离章莫名被明芙看得头皮发麻,有种被盯作了香饽饽之感。 “别得寸进尺。”不等明芙开口,她便是拒绝,要堵明芙的嘴:“不好意思,我这双眼,已是生死见惯,体会不到明芙元君你这般的救世之心,我向来是主张死道友不死贫道,人各有命……” 哪知,明芙却是不管,脱口而出:“玉莲衣,闭岳宗需要一个化神。” ……这小蹄子,当真是疯了! 段离章挪动步伐,尝试将明芙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甩开,无果。 “……”她哑然,许久才缓缓道出一句:“行啊,明芙,你不止有长进,你这是直接把主意打到本尊身上来了!” “客卿之位,或许委屈了玉莲仙子。”明芙过分清醒:“闭岳宗,愿奉上祖师之位。” “祖师……咳、咳。”段离章惊噎。这事峻极不可能会同意,然而明芙此番言论,好似早就有了主意,“好好好,你果真是私下与定西老头商量过了?颠覆道统,好生能耐!可本尊若是有心操持宗门,轮得到你们来献?你以为本尊多稀罕你们这闭岳宗?” 闭岳宗想出个昏奇之招,不得不说,的确可行! 邪魔乃是逆天翘楚,闭岳宗要她为祖师,便是有逆天而行的打算! 想得美,但也要看她这女邪魔愿不愿意接! 这年头,抢地盘都得见血!哪有人自己双手奉上的道理?经封魔人这千年教育,段离章唯认一理——嗟来之食要不得,容易翻车。 明芙还要再尝试:“玉……” 段离章打断:“就此打住,此事休要再提。” 两女均是清醒,各有考量。然而,道不同,注定这算盘打不到一块去。 段离章自由散漫,便是从无归属地的需求。包括老哔登华霭也是如此,他那么大一个化真派,说没便没了,再吃不上香甜可口的仙胎侍童,也没见他觉着可惜。 更何况,她又如何看不出,明芙这小蹄子实乃以退为进。 明芙眼中多了一丝央求:“仙子再考虑一下,吾等此举,只求西洲无乱……” 段离章冷冷道:“你别以为一贯示弱,便能让本尊心软。西洲,是你们的西洲,不是本尊的归属,本尊亦是说过了,兰若戌有心留在西洲,本尊绝不拦他。” 明芙目光一动,听出些别样的意味:“你本无带走他之意?” 段离章仍是含笑,笑意却是慢慢淡了下来:“明芙,本尊且问你,东洲是什么地方?” 第95章 游子贪欢 东洲是何地? “是大能云集,群星璀璨之地。”明芙回想初到东洲所见盛景,深吸一口气,“亦是生死道消,埋骨长恨之地。” 东洲的版图最为广袤,人杰地灵,宗门林立。 相比之下,西洲活像尚未开化的一群体:闭岳宗体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盛产苦力、御兽宗是珍禽异兽大型宠物店、妖国境是动物世界探险圣地,兰氏是一座制造精巧玩意的小工厂。 在东洲的贵人们眼里,西洲处处透着野蛮。 西洲众,惧怕的就是这只饕餮。 “关押在我化神境域中的神魂无数,东洲那边,不少人等着放他们出去。”段离章当有自知之明,“本尊不是少女怀春,诸事未了,还未天真到将软肋明晃晃地绑在胸口,供人砍杀。” 东洲俱是欲除她而后快的宗门,不止五宗三阁的仙盟。 也不知,千年过去,玉面血魅的名讳,是否仍挂东洲的孽业榜上? 诛魔除邪,是扬名立万之道,亦是斩获千金之道。不乏一些心存侥幸之辈,偏要逼着她手中染血。 越是杀,来的人越多,渐渐没个尽头。 所杀之人,一个比一个蠢,蠢得令人麻木。但也有一来二去,颇为对眼的,惺惺相惜,便是同她一般成为了邪魔,得以成就五魔之乱。 段离章也曾心生厌烦,前圣畏后生,亦是想过要避一避,远离纷争。很长一段时间,她在有世外桃源之称的蓬莱国隐姓埋名,也度过了一段普通修士的日子。 可惜被好事者认出,以为她功法出错,大势已去,最后迎来五宗三阁的合力围剿。 如今神魂化神,倒是百般无惧。 唯恐一事。 前有封魔人。 她疑心,这千年过去,风水盘转,会不会再出现某种克制血魂仙功之法? 段离章认为,东洲之行,还要从长计议。 借客闭岳宗一些时日,有利无弊。道听途说有真有假,从故人身上打听消息,信息渠道有保证,更为放心稳妥。 另外,她还要择地修炼——她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道修! 不妨再看看,五宗三阁,还有谁能同闭岳宗这般,做到扫榻相迎? 虽无由来,但段离章莫名有种直觉——闭岳宗这后继无人的紧急事态,不是个例。 思虑至此,段离章缓缓闭眼,隐有一番联想。难道,那陆眺所谓的邪修大业,便是与此事有关? 再睁眼,窗景骤变,像是应了她的心思,耳旁隐有轰雷。 夏季多雨。西洲的无限秋华也压不过雷灵,这才刚到晌午,平静的汤泉水面中,倒影出暗的云、瞬的光。 雷潮不期而至,淅淅沥沥的砸。 段离章陷入沉思,一动未动。 明芙处理好了曦河的伤势,遂按段离章的指示,要带人先行回闭岳宗,疗养几个时日。 曦河本是坐着不动,鱼脑袋还在发懵。段离章和明芙的一阵拉扯,其中弯绕,凭他做人的时长,全然不懂两人到底在讲什么。 以至于段离章要他养伤,好说歹说一阵,他才懂得她的意思。 还有一个林晓菁。段离章认为,她如今是闭岳宗弟子,明芙的徒孙,明芙亦是理应带她回去。但林晓菁磨蹭,段离章直接搬出了林佑安,她这才乖乖跟着明芙元君离开了枫兰仙城。 兰若戌在门外等待许久,待其他人走后,他适时走进来,到窗前拥她入怀。 眼看变天,他有些恼:“这雷雨来得不是时候。” 他要带人回兰氏驻地去见家长,可这雷雨交加之日,倒更适合去灭门,而不是回门。 “未必。”段离章玩味地笑了笑:“风雨皆衬我,你以为呢?” 段离章和明芙在屋内待的时间太长,所商议的,定是要事。待到门开,两人面色相宜,那便是商议有成。 兰若戌明白,闭岳宗是将钟翊视为中流砥柱,闭岳宗虽可以无他,但他必须留在西洲。他作为兰氏长子,于兰氏的分量不低。 修得金丹之后,他的心境亦是增长,无不明了。但因心上人的存在,得以留存一丝侥幸。 现在,他不再侥幸。 对段离章的未来打算,他早有准备了。 默契使然,两人亦是无需明言。 兰若戌眸光中的爱怜深如潭水,只是将怀中人拥得更紧,轻声道:“就算是修士,也不可时常弄雨,该避的时候,不免避一避。” “我省的。”段离章心中怅然,转身与他相依,合吻。 情缘良多,知己者少。兰若戌是道修,能理解她旧怨未消,十分难得。 哪怕是离开,亦会时常惦念。 “……”兰若戌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是段离章的热情,让他彻底定了心。 毕竟爱恨常衡,她又是个爱记仇的女人,当然也会记得他的情意。 肌肤相亲时,她的反应更不会作假——他有这个自信,她忘不了西洲,还有他这道侣。 兰氏驻地,神机大凤尾翼。 浪荡凤尾徐徐扬起,机关相连,迅速合为一条长路。 此地,通常作了望审势之用。 以一名清俊秀丽的元婴女修为首,几名金丹修士簇拥身后。 “这雷雨下的这么大,会不会影响飞舟抵达?” “西洲飞舟皆是出自咱们之手,风雨无阻,你莫不是偷工减料?” “休要污蔑,吾只是在想,长公子说近两日便回,可究竟是哪日,真叫咱们好等……” 种种声音,均是出自兰氏管事,他们倒不是抱怨,而是真的等不及了。 时隔几十载,长公子兰若戌决定回枫兰仙城小住,叫整个兰氏群情激动,纷纷翘首以盼。 兰若戌不论是修道,还是研习家学,均是天资过人,乃是族中众望所归。 无奈一纸婚约,倒把人逼去了闭岳宗,家信也未有一封。 幸好,事态好转,柳暗花明! 长公子不但顺利结丹,亦是让族中准备大婚事宜,如何不叫人激动!他们聚集在此,便是为了恭贺长公子大婚! 喜笑颜开的几人身后,又有一名长身玉立的美貌少年逐级而上,清声喊了元婴女修一声:“母亲。” 少年名为兰致迩,面容与兰若戌有两分相似。兰若戌离家时,他正值稚童之年,于族中学堂启蒙,对兰若戌的印象也仅限于“好漂亮的大哥哥”…… 但他年岁渐长,对镜自查,好像……自己也长得也很不错。 为首的元婴女修,便是兰若戌的母亲,西洲兰氏现今的家主。 女修笑容和蔼,回头道:“致迩,雨下得这般大,不待在屋里,出来寻母亲作甚?” 兰致迩关注的,当然是他那即将回归的美貌大哥。 族人处处宠他,但近日嘴边都是“长公子”,听得人好生心烦。据说大哥回来,便是要同人结亲,族人一个比一个兴奋,将驻地上下妆金裹红,就连他的屋子亦是挂满彩条,就要图个喜庆。 兰致迩喜浅色,不喜红,更是心烦了:“儿子过来,同母亲一道等大哥。” 兰母笑道:“陵城过来的飞舟,昨日便到了。” “大哥因何不回?”兰致迩面露疑惑。 飞舟刚落渡口,兰氏族人便来传话了。 兰母甫一想到族人的复述,便是不由得莞尔一笑:“还能为何,同你一般,贪玩。” 稚子贪玩,游子贪欢。 虽是出身凡人界,但此女助长子成人,定心,实为大好。 她西洲兰氏,从不介意出身,只看作为。 但那甘氏婚约……的确是个麻烦。 第96章 金大管事 兰氏神机大凤独树一帜,高占城中朱雀山位,乃是家主一脉居所。 其羽翼之下的南部城区,则为兰氏部族驻地。 曲折街巷尽头,有一处林荫胡同,划分给了甘氏一族所属。三间青瓦红墙的大宅平地而起,甘氏族人比邻而居。 自甘氏携婚约来到修仙界,兰氏可谓是对甘氏族人照顾有加,面面俱到。 不仅赐予宽敞的落脚处,还人人配有工薪。年轻一辈若有修炼资质、机关造物之巧思,亦是可以跟在兰氏金丹管事身边修习。 兰氏的一举一动,态度明确,无不是表露着诚心接纳甘氏,以期两姓之好。 然而,兰若戌拜入闭岳宗,又远走陵城,其用意有目共睹——他无意甘凝,抗拒联姻。 甘凝则是执念颇深,只认婚约,一意孤行,硬是要追随兰若戌离开。 然而这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可见甘凝的追逐,并未得到两家期待着的结果。 甘氏曾询问过兰氏,此事如何解决,不伤和气?兰氏却是再三保证,祖辈之约,白纸黑字,绝无毁约之意。 问题是,只是保证,有用吗?一拖再拖,甘氏永远都是不入流的附属,不得进入兰氏中枢,不说受人敬戴,就连分配的修炼资源亦是大有不同! 甘氏族老们不愿就此继续下去,这兰氏的口头保障,实在难以令人心安。何况,兰若戌是修士,美貌常恒,甘凝却只是凡女,年华易逝,如何般配? 因此,甘氏族老们动了换人的心思。不曾收到甘凝的好消息,他们便打起了年轻一代女儿们的主意,择优培养。 与兰若戌因甘凝身死的愧疚不同,曾为甘氏掌中之珠的甘凝,已被甘氏生死淡忘,甘父亦是早已抑郁而终。 但这些对甘氏都不重要,他们需要的是长女,是婚约! 婚约只说要族中长女同兰氏长子结两姓之好,那便换人做那长女! 只为保证有朝一日,兰若戌继承兰氏,婚约可照常履行。甘氏自知,要想在修仙界立足,靠的就只有这一纸婚约。 想法虽好,但有一事,却不在他们的预料当中——甘宅周围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修士徘徊把守。 但凡疑惑,修士们便是问东答西:城中或有宵小,需多加防范。 叫人只管过日子,莫要操心。 但甘氏多凡人,举族一贫如洗,哪有宵小光顾。 此举,任人都能渐渐品出些不对味。 如今再看,兰氏哪里是防什么宵小,修士防来防去,防的正是甘氏! 近日,兰氏神机大凤一改往日沉寂,张灯结彩,欢声喜地,甘氏族老们当然也听说了些消息。 兰氏长公子回来了,择日大婚! “岂有此理,兰若戌要成婚,为何不曾通知我们甘氏,兰氏难道是要毁约不成!” 甘氏女个个如花似玉,待字闺中,就等他兰若戌挑拣。 他却要毁约,迎娶别家女! 三位族老从各自宅院起身,正准备去兰氏那边讨要说法,刚踏出宅门,便被驻守在门外的修士们阻拦。 告知从今日起,人人都不得外出。宅中所需,会每日按时送至。 紧跟着,就连送到管事那边修习的孩子们,也被陆续遣送回来。 此时的兰氏宅院中,乌泱泱地聚集了百来号甘氏族人。 雷雨仍是滂沱,人心跳动如锤鼓。 因着今日的气氛到位,甘氏的男女老少齐聚一堂,神态惊惧程度各不相同,却无不是忧心兰氏的这番举措,不仅要毁约,还要捂死他们的嘴! 转眼又见几名修士起身飞入胡同上空,光晕四起,开始迷踪结阵。 难道,是以防有人出逃? 此举是坐实了甘氏族人的某些猜想——毁约是丑闻,兰氏要灭口! 甘氏大族老一脸龙钟老态,手握龙头黑金杖,狠狠触地,咚咚作响! 他悲怒道:“你们这是私自关押!王法何在!天理何在!” 随着他这话落下,兰氏来人了。来的还是兰氏神龙不见首尾的“金部”大管事,他进来的时候,散了一身辟水灵力,看了一眼天上的“遮雨棚”,颇为满意。 但眼前一群落汤鸡,乍眼看去,真就颇为可怜,不由叹气:“哎。” “金部”非姓非名,只是个代号,有主掌财帛灵石之意。 大族老又是拐杖咚咚杵地:“为何不答!” “啊,禀甘长老。”大管事面容平平无奇,本不屑与一众凡人虚与委蛇,可是兰氏更注重以人为本:“在枫兰仙城,吾等便是王法。” 至于天理,他倒是不敢妄语。 大族老浑目圆瞪:“你是何人!胆敢自称王法?” 金部大管事面对众怒,丝毫不惧,只是目露诧异:“您留驻修仙界几十载,竟然无人告知你详细……哎,当真是吾等未有统筹兼顾,可是要小人为你展示一番,什么叫做王法吗?” 以人为本,便不能用修士的手段去震慑。 只需一些尖酸刻薄之语,即可。 金部作为大管事,奔走四大洲,公事繁忙。此番回来是为操持长公子婚事,从未在甘氏一族跟前露面,眼下自然无人知晓他的分量。 平日和甘氏混过脸熟的筑基修士立即上前,贴心介绍:“这位乃是兰氏的金部大管事,亦是元婴修士。” 元婴修士。 这四个字说的缓慢,咬字亦是格外地重。 元婴?因着实在是太普通,放人堆里眨眼不见的人。 大族老实在无法相信,但声音莫名放低,不自觉的有了畏惧。 但老头便是老头,骨头倒是硬,沉思半晌,坚持道:“你、你虽为元婴修士,但也需讲些道理才是。” 此话一出,亦有族人小声附和:“兰氏声望再高又如何,枫兰仙城却不是尔等的一言堂。” 声音越来越多:“对,祖辈之约,如何敢破,我们要见兰氏家主……” 未等金部大管事回答,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你们要见母亲,不若见我。” 兰若戌忽然出现在宅门前。 他迈着从容步伐出现,耀目的俊美,霎时惊艳了众人。已是通悟的金丹修士,周身气度比之离家时,更多了濯濯剔透之灵韵。 “长公子。”金部大管事点头见礼。消息早至,他知兰若戌会来。 但,兰若戌带回来的那位女子呢? 段离章……她似乎是被金屋藏娇了。 既是回到了兰氏驻地,兰若戌自然不需要段离章事事相陪,他亦有许多事需要理清。 雷雨骇人,压云低垂,隐隐令人不安。以防万一,兰若戌先是哄着将段离章安置于他的一间旧日私宅,随后去面见了兰母,说明了情况。 当然,段离章本身乃是化神修士和邪魔的身份,必须隐瞒。 但段离章因为吸收了纯净元阳,又经历一场场双修,修为已是大幅提升,此时精力旺盛,怎么可能乖乖听她小金丹的安排? 她倒是要看看,兰若戌要如何处理与甘氏的婚约纰漏? 第97章 黑胖虫虫 段离章从储物戒里掏出了陆眺给她的牵魂假人。 神魂为刺,扎在假人的大腿内侧,要陆眺速速过来面见。 陆眺正屹立雷云之上,腾云驾雾,蓦地,大腿冷不伶仃一抽。 他被段离章扎了个趔趄,当着友人的面,从云海上直直掉了下去。 友人站在云头上等,唇边无笑意,声音淡如水,看不出是嘲那跌下去的人,还是真的疑惑:“今日不过一坛,如何饮酒醉?” “……”陆眺很快捂着大腿内侧重新归来,红着脸咬牙交代一句,“我先走了,她在找我。” “这般着急?” “不着急。” 不着急大腿根就要被她扎成马蜂窝了! 说罢,两人不再多言,化作一黑一白的遁光分头行动。 段离章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陆眺来。 她有些不满:“怎么这么慢?” 黑雾化为人身,陆眺嘴角抽搐:“仙子明鉴,鄙人且非化神,怎能做到千里瞬至?” 这女人一路扎个不停,幸好,陆眺早就跟着她到了西洲,否则指不定被扎成什么样。若是晚来,不必想,她下一步会扎的地方,便仅有一处。 诚如他所言,非化神,怎么还是须臾就到了? 这小子,果然对西洲有所图谋。 段离章挑眉问他:“你在西洲作甚?” “鄙人为了候着仙子传唤。”陆眺揉着酥痒的大腿,在她面前,本无形象可言,“仙子,可愿相信?” 段离章总觉闭岳宗青黄不接这事与他有关,但见陆眺狼狈,她掩唇而笑,没有继续咬着不放。 哪怕是发现了问题,道宗自有道宗拔刀相助,与她无关。 段离章有自己的麻烦事,亦有自己的热闹要凑。 她放肆开口:“我要你平日遮蔽行踪的那件宝贝。” 枫兰仙城兰氏亦有三元婴,想要在其人眼皮底下行动,普通隐身敛息的方法,均不可行。唯有这擅藏匿遁逃的陆眺,身上定有一可用之物。 女人长着一张樱桃小嘴,腹中却有饕餮胃。修贪食之欲的女修,果不其然,名不虚传。 一只牵魂假人都不够,究竟如何才能喂饱她? 陆眺颇为难办:“仙子又想要我命了?若是如此,手中的牵魂假人一掰为二便够,何苦还要借他人之手。少了这宝贝,凭我这周身邪气,走过路过的狗都能辱我两句。” 段离章对他能耐有数,大骂他吝啬,拉扯不过,改口道:“借我一天!” 她之字典,哪有借字,都是明抢,能说出这话,她已是退一万步了! 陆眺摇头:“我已入这仙城,处处是诛魔除邪的结阵,踏出大门一步便会被人认出。” “这宅邸允你住上一日,待我回来,便将此物还予你。”段离章最后的妥协,不允他再继续推辞,“否则杀你,我自取。” “……行。” 无法,谁让是陆眺自己将死穴奉上的。他撇嘴,从怀中掏出敛息之物,墨迹的给了。 这什么玩意? “……”段离章一见此物,那伸出去的手,立即收回,背在腰后,眉毛古怪地褶皱:“好恶心!” 陆眺递过来的,乍看过去,是一块黏糊糊的黑色……泥? 又不像泥,更像是流动着的黑色油脂。 它也就巴掌心的大小,长条状,动来动去好似活物,轨迹仿若爬虫,来回包裹着陆眺的手指,表面不时泛起一阵鸡皮似的波纹。 便是因这玩意挑逗似的包裹,段离章的目光一时没能从陆眺的指尖移开。 陆眺的手意外的大,清筋粗骨,劲瘦有力,莹白之中又透出些许润红。 然而,便是这只眼下看起来格外诱人的手,虎口至掌心处,有一道显目的割伤。 以修士的自愈之能,很难在身体上留下伤疤,此伤必定是陆眺还未入道时以凡身所受。并且,应是他自己左手持刀,狠狠割开,深可见骨,才能留下如此狰狞的伤疤。 段离章抬眼,又去看他的脸,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一个性感的左撇子。 “……”回神过来,她被吓坏了。 她竟然会觉得一个邪修性感? 似有不信,复又确认。 见段离章盯着他看,似乎真想看出什么名堂,陆眺勾了勾唇角,突然将手里的黑胖虫仍在她身上! 啊! 段离章尖叫! 哪怕是牛轰轰的女邪魔,亦有会被突脸的丑虫吓一跳的时候! 最关键是那丑虫上身就不见了! “你竟敢!” 被陆眺整蛊,段离章又寻不到那黑虫究竟去了哪里,脖子?还是后背? 她久寻无果,怒扯手中的牵魂假人! “仙子,仙子!哎呀!莫误会,此物便是这般用的!”陆眺捂着肩膀,连声解释。嘴慢半分,整条手臂都要被她掰断了! “我不信!” “它已是有敛息的作用了!”陆眺哀声连天,“仙子不信,可去外头走走看啊!” “……”段离章放了他,半信半疑地出去走了一圈。 的确有用。段离章冷着脸出去,憋着笑回来。 陆眺看她:“仙子,如何,鄙人可没胡诌。” “此物何名?”段离章睨他一眼。 陆眺呼唤:“不可名。” 胖黑虫立即于段离章胸口显现。 段离章忍住一掌拍过去的冲动,烦心道:“……还是看不见此物更好。” “若不是仙子对此物甚是嫌恶,鄙人何以出此下策。”陆眺的眸光邪中带魅,“莫要浪费仙子宝贵的时间才是。” 段离章的确不想再浪费时间:“如何操控它?” 陆眺回道:“以血相喂,于心中唤名示意即可。”这便是邪修至宝与道家法宝的不同之处,道家法宝需认主、养护,人死方可易主。邪物人人可用,只需血液联系。 可是,她的血? 这副肉身的封魔血,会不会将这东西喂死? ……喂死拉倒。 段离章咬破指尖。 饮血后一刻,黑胖虫活蹦乱跳,并未有异,与段离章的神魂短暂相连,体会到了其品尝到美味的愉悦…… 段离章“咦。”了一声。 看来,封魔血对邪物无用了。 段离章心中有数,又明白了此物妙用,便是要走。 陆眺被段离章安排在这宅邸一日,他没有任何意见。 只是,目送她出门时,雷光一闪,照出眼前些许尘事。 雷声滚滚入耳,他仿佛又听到了分别那日,石门合拢的声音。 陆眺追出去两步,却突然驻足,留在了原地:“仙子,留步。” 段离章撑起一把纸伞,步入雨帘,没有回头:“还有何事?” “你会回来的?” 陆眺暗沉的声音落在背后,不曾融入雨势。 段离章背影一顿。 “当然。” 雨声淹没了她一刻不停的脚步。 第98章 图个喜庆 寻常普世的隐身招法,或是遮蔽肉眼,或是遮蔽神识,只可取其一妙用。 即便如此,一个人的体积摆在那里,总归难以越过身前的障碍物。 胖黑虫“不可名”,长得是有些怪诞无状,但意外的好使。 附身时,仿若将人置身于另一幽暗空间,此世界所有,画面尽在眼前,却是空形之象,使段离章穿行人堆,亦入无人之境。 这种感觉,倒与段离章神魂出窍时有些相仿。可神魂出窍时,不能施术。 使用黑胖虫隐蔽时却可以。段离章几番尝试,分辨利弊。 而后发现,一旦动用灵力,隐蔽则会失效,顿时显身。 但也无妨,不影响她意图杀人越货之时,以此获得制人先机。 不错,此物乃是干坏事的神器! 难怪出门前,陆眺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忧心她一去不归—— 他还真就猜对了。 段离章未经多虑,觉察此物好用,当即打定主意要将黑胖虫昧下。 心爱之物,据为己有,人之常情。不得不说,留下陆眺狗命,实乃明智之举,有事无事的,还能赠她些用得着的装备。 至于陆眺失去傍身好物,周身邪气逸散,能不能在元婴道修手中脱逃,不是该她考虑的事。 段离章本就打着除他护身之物,逼他动用底牌的念头。 所以,臭小子自求多福。 段离章径直前往甘氏胡同,站到了兰若戌和金部大管事跟前。 两者自是看不见她。 她的小金丹道侣浑身“兰氏长公子”的气度,那认真自矜的俊容,别有一番趣味。 段离章凑近,远观,绕来绕去地欣赏,百看不厌。 同时津津有味地听着现场对峙双方的口舌之争。兰若戌身旁,那面容平凡的元婴男修舌战群雄,同甘氏众人一阵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不愧是元婴大管事,很有实力。段离章听得入了迷,忽觉金部大管事那两瓣开合的唇,光泽莹润,好似也颇有颜色…… “……”段离章这念头一起,转瞬惊疑。 她真是馋了?吃遍了山珍海味,这是想吃吃白面馒头了? 直觉有异,旋即开始自省,到底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 自从她动用了合欢双修秘法,好似就不太对劲。先前见着陆眺那厮竟也能春心荡漾,眼下见着这无盐男修亦有口舌生津之感…… 唯能想到的问题,便是先前动用了合欢宗的双修秘法了。 可是,她生前同那合欢圣子双修,却未出现异常,为何? 兰若戌与她双修后亦是举止正常。 若不是双修秘法的问题,那问题该是出在哪里? 段离章屡想不透。 却也没有耗时纠结。 欲念罢,解之,除之,即可。 这边段离章刚思索透彻,身旁的金部大管事打出一道禁制,亦是将甘氏看了个通透,隔绝众人视线,只在方寸之地商议。 金部大管事背过身去,一连三战,口干舌燥。从储物戒招出座椅茶水,要坐下来同兰若戌再议解决之法。 虽说眼下严加看管,不怕甘氏一族闹事,但兰母的本意,如能十全十美,化解两族龃龉,自是最好。 兰若戌亦是不愿红绸染污,要图一个喜字。 家主的意思,金部大管事全然知晓,但他个人有些真知灼见,于是润了喉,放下茶盏。 他轻轻抬手,顿了顿,置于颌下,似在思考:“长公子,依吾看,甘氏背负兰氏姻亲的包袱多年,这一时半刻,难以卸下,实乃人之常情。” 经常阴阳怪气的人,当然能听出些熟悉味道。段离章挑眉,他这意思分明是说:甘氏真把一纸婚约当回事,把兰氏宽和当情理。一群心比天高的白眼狼,已是分不清主次了。 兰氏不愿失诺,可兰氏长公子心有所属,甘凝已死,都是事实。 甘氏族老若有智慧,且通情理,自当主动解除婚约,成全两家旧日情谊。 眼下,仍是口口声声要兰若戌履行婚约诺言,哪里像是要结两姓之好,倒像是讨债人! 甘氏女虽貌美,但入不了长公子眼,别无他法呀! 如此逼迫,说白了,还是兰氏这几十年的诚心关照付诸了东流,未曾打动这甘氏! 甘氏不信兰氏可以依靠,不愿甘为附属。 再者,人重俗欲,贪心。 兰氏中枢,兰氏底蕴,兰氏姻亲,种种光耀,太诱人。 修士亦有起贪念之时,但与之匹配的,均是修为实力。可不是一无所有,还指望空手套白狼。 甘氏还真以为仅凭一纸婚约,能将兰氏道德绑缚? 愚蠢至极。 兰若戌不言语,仅是莫名一笑。甘凝,甘父均是身死,他同甘氏可没什么情谊。 今日来,便是想亲耳听听,甘氏有何诉求,又能让人啼笑皆非到什么地步。 他可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长公子”,而是悟道的修士。 金部大管事立即懂了,洽洽笑道:“长公子,这解决的办法,是否需要婉转一些?” 这另一层意思是:西洲兰氏不可能向区区甘氏附族妥协,若小人不识相,本君只能动用雷霆手段……或者些许阴损毒计? 兰若戌摇头,想起兰母的嘱咐:“母亲仍是不希望将此事闹得太难看。” 金部大管事似乎有些失望:“哎,若要双方和睦,恐怕是要委屈一下长公子的心上人了。” 段离章竖起耳朵一听,嗯?委屈她? 有些意思。 凑自己的热闹,新鲜。亲耳听到旁人算计她,还是头一次。 这种亲临现场,万事均在掌握之感,令段离章未有丝毫恼怒情绪,只当听个乐闲。 哪知兰若戌拒绝得直接:“要委屈她,不如让甘氏永不踏出甘氏胡同一步。” 段离章连连摆手:“……”别啊,若戌卿卿,你倒是听一听金部大管事的妙计! 元婴大能之言,怎可不遵! 段离章是真想听,就差撤除隐蔽,要那金部大管事干脆同她本人商议得了。 “长公子果敢,但大婚在即,还是要图个喜庆。你且听吾一说,行与不行,长公子大可先问过姑娘本人再说。” 还好金部大管事知道自己是元婴,依旧主动。 他这话说到段离章心坎上。 她待嫁之身,无聊至极,要让她多一些参与感才好。 这金部大管事,脑子有东西,她喜欢。 考虑到段离章那爱捉弄人的本性,兰若戌倒也是觉得,她真就一定会同意。 于是浅浅勾唇:“麻烦金部大管事,且细细说与我一听。” 第99章 入我族谱 金部大管事粗略地讲述完他之双全妙计,继续品茗,期间不时有修士频频来寻,可见他之日理万机。 兰若戌初听,便觉不妥,当即又是婉拒。 凑热闹归凑热闹,要段离章被人压一头,她却是不会答应。 可金部大管事坚持要尊重人家姑娘意见:“男儿太过固执己见,非好事,不同女人家商量,小心她暗地恼你。” 说着收拾动身,准备前去兰若戌金屋藏娇的地儿——这点小事都打听不好,他也白当这大管事了。 至于甘氏,蝼蚁百人,修士本就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若将此事定下,便没有他们拒绝余地,此时连说明一声都欠奉。 然而,甘氏无疑是幸运的。若是东洲阶级分明的修仙世族,要凡人听话,有千百方法。哪像兰氏,还要争取个两全其美。 段离章从旁听完,心脏一紧,亦是急急动身,要往兰若戌私宅去。 完犊子。 那邪修陆眺还被她扔在宅邸! 这下不想回去找他,也得回了! 段离章提着裙子飞步进门,神识一开,四处搜寻此人,放声大喊:“陆眺!” 陆眺从阴影中淡淡现身,狭长黑眸中闪烁着不可置信。 他道:“仙子去了又回,这还不到一日呢。”她这一次……当真回来了? “别说了,你快想办法藏起来!”段离章扯着他往内宅后院走——她忽然想起,那儿有一口水井。 “藏?”陆眺盯着抓着他手腕的那只玉手,有意拖延,反向用力:“鄙人为何要藏?” 难道是段离章养的那金丹小玩物回来了?所以,他是见不得人的情夫吗? 段离章单凭肉身之力可拖不动他,这才意识到,这臭小子原来也是个五大三粗的高个男人。 可现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她立即道:“有元婴往此处来了!你可是想惹麻烦?” “……元婴?”男修?陆眺知她惯会沾花惹草,直觉如此:“来作甚?” 段离章嫌他墨迹,又碍于时间紧急,遂是回道:“当然是寻我商议要事!” 陆眺笑意不达眼底,也想听听是什么要事:“这好说啊,仙子将不可名还予鄙人即可,何须东躲西藏。” “……”段离章目光躲闪,“你还是藏起来好些。” “……你。”陆眺呵呵,心情沉到谷底,“不打算还我,是不是?” 段离章恼了:“别废话,快藏!” 就在陆眺被段离章丢进水井里的下一秒,兰若戌和金部大管到了。 雷鸣咬耳,宅门大开。 可见此处居住之人,丝毫不惧贼匪眼光。 “此地……”金部大管事的腿刚迈进宅门,忽的敏锐探得邪修气息。 且是他无比熟悉的邪修气息! 仅有一丝,却连这狂风暴雨,都吹涤不净。 金部大管事当即面色一变,连连后退。 若是普通邪修也就算了,但此人…… 他成日与万千信息与财帛数字打交道,感知胜过寻常人,搜罗、辨别细微之差亦是卓绝。 他之判断,绝不会错! “金部大管事?”兰若戌前行几步,回首见金部大管事还在原地,疑惑出声。 “长公子,吾有一问,请公子如实作答。”金部大管事想要确认,兰若戌是否知晓那人身份,“此处可是只住了姑娘一人?且姑娘她,非寻常人?” 邪修的气息,刻意收敛过,宅院之中又未有血煞之气流散,表明其人同长公子那娇娘,相处得十分愉快。 兰若戌未有犹豫,答得十分利落,言语有所指:“她只是炼气女修,助我修成道心,还请金部大管事莫要为难。” 金部大管事听完,闭目沉吟。 那邪修身在此处,长公子又答得这般直接,反而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为难她?她别为难自己才好。 不过,仍要确认一二。 下一刻,金部大管事睁开眼,伸手做势:“烦请长公子继续带路。” 段离章从内院迎了出来,刚好同兰若戌在前厅碰头。 她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娇花模样,小嘴微张,故作惊讶,视线从兰若戌身上移到了金部大管事脸上:“若戌,这位是?” 兰若戌一时没有回话。 段离章的表现有古怪。她心气颇高,哪怕是见到元婴,也绝不会露出这番小女子情态,何况金部大管事收敛威压,不曾表露元婴身份,她做这样子给谁看? 除非她知晓,他们过来的目的。眼下她必须是炼气女修,方能把戏做全。 兰若戌心底乐不可支。 他同金大管事交代一番后,将段离章唤至一旁私语:“你偷听。” 让她老实呆在这空无一人的宅院,的确难为她。 段离章知他们来的目的,也不否认,遂笑:“那金部大管事的双全之计,可圈可点。” 兰若戌了解她,她这般问,便是有自己的想法:“我听你的。” 委屈姑娘入那甘氏族谱,作为甘氏长女嫁入兰氏,双方皆大欢喜。 这便是金部大管事的原话。 此计可靠,然而段离章以为:“不过,还未周全,需适当调整。” “怎么说?” “令甘氏全族,入我族谱。”她以前没有族谱,现在可以有了。 “……” “吾乃化神,以修仙界的规矩,行使此方法,更为合理,你说呢?” 兰若戌笑着哄她:“是,开宗立派亦不在话下。” “选择权,交给甘氏。点头,皆大欢喜。”段离章笑得明艳动人,“若是摇头,我自有动手的人选。干干净净,绝不会给西洲兰氏抹黑。” 段离章身边正好有陆眺,这动不动就灭人全家的可用之材,她如今指哪打哪。 历来结缘,她不以天地为誓,却觉氛围十分重要,不可怠慢,小道侣想要一场没有污点的大婚,段离章不介意借刀杀人,让他舒心些。 兰若戌很快消化了女邪魔的霸王条理,未有否决:“你真想要甘氏?但他们眼下迫于你淫威,往后不生怨言,难。” “若戌卿卿,你深陷我之温柔乡,竟忘了,我是谁?”段离章莞尔,“我可是玉面血魅。” 最擅勾魂夺魄的下三滥手段。 脾性使然,段离章的神魂术法,除了引诱男修献血,绝大部分时候只做了斗法之用。 真正逆天的,是华霭一手建立化真基业的大控魂之术。 她曾嫌恶此术,还未潜心同华霭讨教。 甘氏族人,恰好能予以她一个练手的机会。 “……” 要人全族更名改姓?得到段离章的回复后,金部大管事不得不承认,比起段离章,自己的格局还是小了些。 此种唯我独尊的行事风格,除了玉面血魅,不会再有别人。 金部大管事更能确定她的身份:“段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既然是她,兰氏长公子一头撞入情网,死心塌地,那便无甚稀奇了。 正好,她在此地,或许能解他百年困惑。 那邪修百年前于金鼎阁出现,为何要问过她下落,又为何出尔反尔,四处追杀自己。 第100章 金大阁主 “找我?”段离章疑惑出声。 她问话的对象,是兰若戌。 可是甫一见到兰若戌讶然的目光,段离章霎时了然。 这位金部大管事自作主张,有事寻她,且这件事,单凭兰氏长公子的身份,还没资格知晓。 寻她这炼气女修,作甚? 恐怕寻的不是壳子,是里子。 白裳美人歪头,干脆入座。 昏暗堂室中,水气弥漫,堂外雨声叠叠,捶打着树影。 美人斜睨着面前的元婴修士,气势一开,全然压倒。 须臾之前,唇边分明还带着娇柔的笑意,眨眼的电闪雷鸣后,染上了不可捉摸的厉色。 “半步也借不了。继续说……你今日,只能在这儿把话说完了走。” 段离章目光幽幽,轻抬下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口吻。 往后远走东洲,她不能时常关照道侣。 要她容忍一只披皮的狼继续留在兰氏?留在兰若戌身边?怎么可能? 此人与她相识,隐瞒身份藏匿西洲,若不揭他这层皮,必成心腹大患。 若有必要,她会直接动手。 她杀意难掩。 “我未有恶意,且稍等片刻。” 像是了解她的脾性,对方无奈一笑,倒也干脆,抬手卸去了易容。 袍袖滑落,金部大管事手里,已是提有一块松垮人皮。 非一般的易容幻术,无痕迹,无灵力波动,就连段离章也瞧不出其中异样,实为金鼎阁死士部之暗杀技,亦是不传之秘! 怪不得,男修无盐姿容,哪怕是元婴,本不该让段离章留神。 只有这张巧嘴,频频引她注意。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各方面来说,这张嘴,是不错…… 千年前哄得她难得交付信任,将大半身家都置于金鼎阁打理! 卸去易容,恢复原声,他字句清朗如高山琴弹:“我是金裕留。” “……” 我是金裕留,你的不二之选。 段离章回想起他当日的口号,轻咬贝齿。 这小子,骗她财物还敢堂而皇之露脸,报上名号?不要命了? “玉莲仙子,千年不见,您是风采依旧,一如当年绝色。”金裕留恢复清晰英逸的真容,鼻若悬胆,口若悬河:“而我,却是常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有苦难言……” 金裕留拥有一副惹人垂涎的好相貌,五官出众,风流却无邪。与俗物打交道,气质却不入俗流。 唯独狐狸一旦扬起了眼,眼中除了精明,还是精明。 身为东洲金鼎阁门面,金裕留交际敞亮,通常人群中现身,皆是妆点周全,锦衣摇扇。 曾经,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金鼎阁“金大阁主”的无边自信。 可是,千年之后再见的第一面,他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双眼覆着浓浓郁闷。 狐狸还是那只狐狸,却……九尾遭人砍去了八尾,好不可怜。 段离章挑眉,怒气忽的就下去了:“怎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开口第一问,不是怒斥金裕留将自己的旧物发卖,而是好奇,金裕留这千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 大名鼎鼎的金大阁主!怎的,比她这被人封印了千年的邪魔,更憔悴几分? 难不成是她误会他了?她交给他打理的财物,他并非有意动挪,而是另有因由? “说来话长……比不得仙子,面色红润,有人作陪。” “那就往短了说。” 平心而论,比起要回财帛灵石,段离章还是更爱看人笑话、八卦。 毕竟按飞徵宫的要价,一讯值千金,金大阁主的八卦,可不是谁都能听得见的,有灵石都不行。 “短了说?短不了。”金裕留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我便是想问仙子几句,为何接了你那一单活计,害我过了一百年的苦日子。” 苦日子? 兰若戌本不想参言,可此人这副惺惺做派,他难免生出些许恼意:“金部大管事——不,不论你是谁,我西洲兰氏,似乎从未亏待过你。” 他是不足百岁的小年轻不假,未去过东洲,只知金鼎阁,不知金裕留。 可这“金部大管事”,自他出生,便在兰氏任职,因此,兰若戌极其信任此人。 不仅是他,兰母亦是!兰氏全族,亦是! 否则,也不会带他来见段离章! 自懂事起,兰若戌便被母亲教导,金部大管事,虽是东洲来客,却是可靠长辈。 以至于他的胞弟兰致迩,至今仍受此人指点教诲! 可眼下,金部大管事大变身,自称金裕留。 兰氏为何信任此人,个中详细他自会询问母亲。欺瞒之事,可大可小,自有兰母裁夺。 寥寥数语,兰若戌知其与段离章……又是有旧。 金裕留此时言语缱绻,分明是不想隐瞒前缘。 明知他要大婚,此人……不对,此人之后还要为他操持大婚?! 两者加诸一起,哪怕是兰若戌心境豁达,也难免绷紧了下颌。 金裕留听罢,轻咳一声,却无愧疚之意。 “吾代表东洲金鼎阁,与兰氏金诚合作百年,长公子大可放心。”金裕留能言善辩,感知敏锐,察觉到了顾客不满,遂先解释道:“并非有意欺瞒,实乃事出有因。” 往后如何,倒是绝口不提,便是有与故人再续前缘的念头。 兰若戌哂笑道:“金大阁主之巧绪,我已是心领神会。” 段离章在兰若戌动怒时便已起身走去,依他身旁,抚摸他的面颊,温声靡靡,只为安抚:“若戌,此事由我来厘清。”得知轻信之人是她的相好,这醋精要气坏了。 “你可是要帮我收拾他?”兰若戌第一次向她提要求。人都要走了,如何不能让他任性一回。 收拾,马上收拾。段离章自是答应,连声哄道:“好,我一定替你收拾他。” “我需将此事告知族中,与其听他胡言乱语,我更愿听母亲定夺。”兰若戌也知轻重,给她论事的空间,“我先回大凤,你要小心。” 还要早防此人。若有异心,枫兰仙城的护城结阵,兰氏的机关造物,都不是吃素的。 段离章又是笑答了一声好。 兰若戌离开后,堂中只剩下了她与金裕留两人。 与别人不同,金裕留即便是无人在旁,也要段离章准许,他才会近身。 他有职业病。 即便是床榻之上,他从来都是服务于她的那一方。 段离章打量了金裕留好些时候,才招手道:“近些说。你嘴里的苦日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101章 不忘因果 金裕留将前因缓缓道来:“事情还要从百年前说起。” 众所周知,金鼎阁主营珍奇拍卖,灵石储蓄。虽不曾贩卖消息,但自身也有网罗消息的渠道,要寻找一个人,很简单。 偏偏金裕留动用了所有手段,九百年过去,依然找不到玉莲衣。她销声匿迹,就连金鼎阁的财物都不再过问。 修仙界传言,玉面血魅死了。活的轰轰烈烈,死的悄无声息。 他们说,玉面血魅终究没什么特别。不论是美貌之冠绝东洲,还是恶行之臭名昭着,不也步入了所有修仙者的后尘?再过百年,恐是无人得忆。 可金裕留不信。 玉莲衣能在五宗三阁的围剿下活下来,还放了那些嚣张狠话,怎会就这样死了?! 金裕留以为,不论玉莲衣身在何处,近千年不露面,也无消息送达,或许是太过信任他金鼎阁。 所以,他将玉莲衣放置在金鼎阁驻地的旧物悉数拍卖。 大张旗鼓地宣传,便是要让她知晓,气恼,找他算账才好。 直至最后一件,玉莲衣还是没有出现。每一件,他都亲自将所有旧物递交买主,得知了对方是来自西洲御兽宗。但买主亦是谨慎,只让弟子接收,不曾露面。 但金裕留能确定,此人不是她。若是玉莲衣的性子,早就飞身而来,劈头盖脸给他一顿揍了。 正因如此,金裕留才更为心灰意冷。 不曾料想,当晚回到东洲,一名邪修却在金鼎阁住处等他。 邪修来去无踪,绕过了金鼎阁的结阵,重重死士的守卫,元婴修为,非等闲之辈。 邪修问他,为何会有玉莲衣的旧物。 几句问答,金裕留便知,邪修亦是在寻找玉莲衣的下落。经他提议,两人一明一暗地合作,最后于飞徵宫得知了一个名字,一个地点——其为玉莲衣最后见过的人,以及最后的去处。 段逆。西洲。 但拿到讯息的同时,不知为何,邪修出尔反尔,对他下了杀手。 结果便是不敌,他逃。 可那邪修身怀敛息神器,但凡他掉以轻心,邪修便能冷不伶仃出现捅他一刀! “那厮,复活甲都给我打掉了。” 金裕留想想都是后怕。 难怪修仙界历来不能让邪修成就气候,哪怕金鼎阁密不透风,守备严实如金钟罩,亦是防不胜防。 段离章听罢,心中对前情已是有数,笑得诡异:“很贵?心疼吗?” 高阶修士各有保命之法,大多是术法神通和傍身外物。 金裕留忙于金鼎阁事务,鲜少耗时修术,可背靠大树好乘凉,他手中宝物诸多。 因而邪修数次追杀,最终将他“杀死”,乃是金裕留废去一保命仙器,才得以脱身。 “当然。我金鼎阁经营这么多年,能让我金蝉脱壳的,也就这一件。”金裕留下意识地抬手,又是郁闷。 他的标志物件,本命法宝之一“惊麟宝扇”,亦是在同邪修对战中毁去,如今还未寻到合适的替代。 本命法宝与命魂息息相连,难以锻炼,损毁其一,元婴本源亦是受损,再露面,恐怕又会迎来那邪修新一轮的追杀。 金裕留别无他法,只能藏匿西洲,借由兰氏便利,一边疗愈伤势,一边暗中联系金鼎阁,继续调查此事。 “你倒是心疼你的贵重物品,那我的东西呢?”段离章来都来了,当然免不了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金裕留知晓,她在怀疑自己中饱私囊。 他虽剑走偏锋,卖了她的旧物是不假,但依然诚信至上,不曾心虚:“仙子莫要疑我,你之旧物换得的灵石宝山,我另有用处。你若要用灵石,只向我取用便是。这本是你我的合作,不管是取血,还是取财,还是取色,我都乐意提供……” 他眸光大有邀约之意。 段离章不由将视线挪到他的脖颈处:“……用作何处?” “东海归墟附近,堪天宗以秘术成功召唤出几处稳定的秘境,我做主替你买下一境,你一定会喜欢。只是,要我以大阁主的身份,方能动用秘境钥匙。” 段离章听出了他想恢复原身份的迫切,移开目光。 至于财物,既然用之有道,她便不再计较,这本是交托给他的权限。 “你可好奇我这千年去了哪里?”段离章试探道:“你觉得,那邪修同我是什么关系?为何又要寻我?” 金裕留口中频频出现邪修,目光若有似无看向内院,不难猜出,那邪修就是陆眺。 同她一样,这陆眺是真能惹事,也不怕惹事…… 仗着有黑胖虫傍身,都动土到金鼎阁头上了。 但现在段离章拿了黑胖虫,金鼎阁死士金丹成千、元婴成百,若真铁了心要剿杀陆眺,结果还真不好说。 “你之私事,我自是不能过问,所作所为,只是欲知你无恙,聊表忧心。”金裕留话说的无错处,可那邪修如今正在此地,这追杀之仇不得不报,“那邪修定是恋慕你,杀我,无非是因我同你相好。” 他知玉莲衣最是厌烦邪修。 “……”金裕留所言,再次坐实了段离章久久不愿承认的事实,当真爱过吗?但现在,金鼎阁还不能动陆眺,他的真言之言有大用,“不错,那邪修正在此地,我可以助你回金鼎阁,但你得答应我,回到东洲,不能动他。” 金裕留愣了一下,这同他想的,好似不一样。 那邪修救了她的命不成? “若你要问个明白,我可以告诉你。”段离章思虑后答:“我被人封印千年,是他助我脱身,并且他与我有大用,待事成后,你若想有怨报怨,我绝不阻拦。” 金裕留沉吟半晌,应下:“……好。”嘶,还真是救了她的命。 “还有一事。”段离章问:“你既从飞徵宫处,得知了段逆的存在,那么封魔人一脉,你应是有所了解?” 金裕留在知晓段逆后,自是详细调查过这曾经在魔陀关重伤魔尊,大破魔修大军,一时风光无两的“封魔人”。 但其不同于寻常东洲世族,封魔人诸多姓氏,并非一脉相承,大多不融仙界,喜入凡世。金裕留说明道:“封魔人一脉生性散漫,居无定所,自道魔大战后,亦是销声匿迹多年。” 段离章实际只想问一人:“那段逆此人呢?” “我当年有意寻他,可从未寻其踪迹。”不出意外,段逆便是封印她的人?金裕留暗自猜想。 段离章再也不问。 既然段逆能将封魔石交给原身,那便是早早死了。 她对段逆这前主没什么感觉,他的面目,甚至因为记忆被篡改,变得模糊。 如今清晰记住的,只有他教她的封魔三绝,以及不断重复的一句—— “不要忘了,你我身上的因果。” 第102章 大控魂术 水井乃是一口枯井,底下漆黑且深,隐有风声。 段离章往水井下头喊了两声。 黑雾猛地窜上来,好似早就等不及了。 眨眼间,陆眺化为人身。 他一眼注意到了在场的另一男修。 死在陆眺手里之人不计其数,他很少去记手刃过的修士面貌,但此人,他记得非常清楚。 陆眺眸色一沉:“金裕留?你怎么还活着?” 金蝉脱壳。能在他面前成功玩上此计谋之人,少之又少,不愧是金大阁主。 金裕留勾唇,也不客气:“幸会。你活着,更是修仙界一大憾事。” 段离章同金裕留通过气,这邪修种种,金裕留已知七八,包括那让他来去无踪的敛息法宝,已是落入她手。往后他要防这邪修,比之前容易,再无惧追杀。 段离章不担心这俩人见面即撕斗。 一个有伤在身,一个被她抢了保命神器。都是修士,何时化干戈为玉帛,何时欲除之而后快,心里均是有数。 约法三章后,金裕留先行离去。心腹大患已消,既然决定恢复身份,西洲兰氏这边的生意,他还需要去亲自交代一二。 陆眺瞅着金裕留金光遁走,一脸哀怨,试图挑拨离间:“仙子怎不怀疑是他造谣你?这人不过是嘴上答应的好,放他回去,鄙人再无好日子过。” 金大阁主不动手,不代表不让别人动手。很快他陆眺之名,应是会出现在孽业榜上了。 段离章不以为意:“我认识金裕留的时候,已经是玉面血魅了。在我落魄时,金大阁主视我为金鼎阁贵贵贵客,比起你这邪修,我自是偏向他。何况,你这邪修过得如何,与我何干。” 虽然很难置信,但金裕留真就愿同她金诚合作。有储物戒中的灵石宝山镇她的心,段离章想疑心也难。 金裕留的忠诚,可是经历了一千年后的验证结果啊! 贵客?陆眺嗤笑。 她对男人还了解得不够透彻。 美貌或许于无情道无用,对寻常道修却是诱毒。天道有眼,造她出世,必有其深刻用意。 被她扎心,陆眺一刻也不想待了:“你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段离章笑着看他:“怎么走啊?要我送你吗?” “仙子不就是想套鄙人底牌。”陆眺霎时恢复了那张俊美而自负的脸,他舔了舔唇,嗓音暗哑:“满足你。” 袖袍一抖,露出半臂,腕间银镯泛光,其上镶嵌着无色石。 黑色旋涡一息即成。 “……” 段离章见陆眺遁走,沉默了一会儿——那镯子,好眼馋。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眺这厮,实在难搞,黑胖虫说给她就给她了,原是底牌丰富。 他之邪修大业,莫不真要成事? 这修仙界,怕是真要变天了。 陆眺并未走远,直上雷云。 一身华服的友人收到了传讯,已是在约定的地点等候多时。 华服男修衣袂迎风,犹如姑射神人,手做起伏之势,隔空把控着一只银色棱面球,为其渡入灵力,缓缓放置于云层之中。 随着云雾的时隐时散,得见枫兰仙城上空,有无数这般大小的银球接连成串,雷丝萦绕。 再仔细一看,枫兰仙城中的滂沱雷雨,竟是由此物引动。 华服男修侧目,淡看了情场失意的陆眺一眼,复又盯着脚底的枫兰仙城:“先前说是一日。” “……你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嘲我?” “陈述事实。” 陆眺信他这冰山脸没有嘲弄人的心思,关注起正事来:“到底弄成了没。再提醒你一句,城中有三元婴,莫要被人率先觉察。” “任何灵力都需五行灵窍感应,本源不同,他们察觉不了。”华服男修话说的自信,神情依旧淡漠:“不过我也要再次提醒你,此事,你做不成。” 陆眺鼻息轻哼,大有不信之意:“不试试,又如何知晓?” “万物流向,皆有算法。”华服男修没有反驳,因他已看到结果,“你若是想看,也只能看到身为局中人的无力。” “什么时候动手?”陆眺岔开话题。不想听的话,就少听。 华服男修思考一瞬:“你得去闹一点动静。” 陆眺眼皮一跳:“为何?” “虽然察觉不到灵力波动,但我们是在元婴头顶上做法,这声音,恐怕还是能够听得到一些的。” “……” “何况,你要成事,姑且挑个良辰吉日。” “你是怕她恨不死我?”陆眺有时候觉得,这人看似无情无欲,却有爱好看戏的嫌疑。 华服男修看破他:“你不也正想做这事么?” 他不过是给了一个更正当的理由。 兰氏神机大凤之上,负责监天的修士已是觉察到雷雨迅猛,应是有异。 但隔日雨过天晴,又无灵力波动,遂不曾深究。 毕竟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长公子的大婚。卜卦问天后,确认了吉日,遂同闭岳宗、御兽宗都发了邀帖,不日便会有宾客上门。 至于甘氏…… 段离章唤出了华霭,要同他修习大控魂之术。 华霭疑心,问她为何突然想起这茬。 段离章撒娇诱骗:“师尊,孤家寡人寂寞,徒儿也想体会子孙绕膝的快乐。我想当老祖,无奈底下的人不太听话,还请师尊教教徒儿~” 华霭当然知道她所言又是真假掺半。大控魂之术不过一术法,从前想要她代理化真,本就有意教她,只是她颇为抗拒。 毕竟是徒弟,华霭还是疼她的,没有再问,将术法授之。 催促她快些找一副肉身,且别忘了他这苦哈哈坐牢的师尊。 段离章不置可否,反正她的神魂封印与华霭神魂相连,即便华霭有了肉身,将他唤回封魔石,亦是只需一念。偶尔放华霭出来伴她身侧,套不出话,养眼也好。 接着,段离章便开始练习大控魂之术了。 此术修习不难,实际用起来却也有限制——被控者修为需低于施术者,被控者修为越高,施术者所耗费神念便越大。且需要持续控制、持续消耗。 以防高阶修士脱离控制,此术,用于凡人或低阶修士为宜。 而华霭,能操控整个化真派……可见他是个什么老怪物了。幸好她有封魔三绝,且抢占了时机,才能得以将他封印。 然而段离章初习此术,运用不够纯熟。 目前能操控的人,仅有一掌之数——用于甘氏,却是绰绰有余了。毕竟甘氏说的上话的,只有族老几人。 不要小瞧凡人的凝聚力,族老一呼百应,不出几日,族人已是全部更名换姓,修仙界再无甘氏,只有段氏。 熟人问起,则说甘氏千百年前,本是姓段,因避难而隐姓埋名,如今不过是恢复本家姓名。 至于段离章,族老则是喜称,其为段氏嫡血遗孤。兰氏长公子有意寻回,正结两姓之好,可谓佳话。 第103章 不遗余力 双头仙雁送喜,兰氏的请柬如期抵达闭岳宗。 隐苍峰上,闭岳宗四元婴再聚头,商量这贺喜的代表,到底是派谁去为宜。 通常,为表达宗门的友好重视,派一名元婴,若干弟子整装前往即可。可是这新娘身份特殊,令人一时犯难。 福来仙子摩拳擦掌,她很想去! 她同峻极是两宗联姻,结侣大典办得风光是风光,邀请了各洲宗门大能天骄见礼,乾坤为镜,天道为鉴,一切按照典制规格,端的是庄重静穆。 换句话说——无聊透顶。 修仙世家男女成婚却大不同,红火热闹的很! 更何况,此乃《血莲衣》的全新篇章!玉面血魅是她的偶像,若是去不成,简直血亏! 可是,峻极真君抢在她开口之前,首先表态:“我绝不去!” 老妖婆把兰氏的好男儿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就算了,还装模作样要成婚?不拜天地,不以天道为誓,这叫成婚? 这热闹凑了,恐怕要折寿! 他如今元婴中期,往后若是不能突破后期,再一举化神,本就没几百年可活了,他才不去! 峻极庆幸,不是结侣大典,否则他得气死。兰若戌身为闭岳宗弟子,结侣大典只能定在闭岳宗操办,还要邀请各宗门代表前来观礼,若被玉莲衣眼尖的老相好瞧出些端倪,闭岳宗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这边峻极不去,福来当然去不了。 气得她狠狠去揪峻极腰肉。 倘若还在闺中,她倒是可以代表御兽宗受邀观礼。可她嫁来闭岳宗,就是闭岳宗的人,但她的身份,表示“友好”足以,却不能体现“重视”。 按理说,此行最适合去的是明芙元君。她是兰若戌的师尊,亦有第一药师的声名,分量够足。 定西真君却道:“你们都留在宗门,老头我去。” 峻极听罢,脸垮得像一条苦瓜:“折寿啊!定西老头,谁都去得,你去不得!算了,折寿便折寿,我去!”定西老头若是再折寿,人直接呜呼哀哉,闭岳宗还能撑几时?散了算了。 定西真君不难想象峻极去的后果:“你去?你去哭丧个脸,让兰氏同吾等心生嫌隙?” 峻极对玉莲衣应激,实不可控,谁去也轮不到他去。 届时两人一言不合,莫不在人婚典上吵起来,掀了人兰氏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台子。 明芙元君挽着袖子,自己熬自己的仙药。 听峻极和定西一阵辩驳,她仅是笑笑,不打算参与。 于明芙元君而言,谁去枫兰仙城都无所谓。 不论成婚是真是假,都是好事——换作千年前,玉莲衣可没有这般耐心,还能由着兰若戌胡闹。 自琼水客栈一别,明芙回来细想,那女人,同从前的性子,仿佛是有些不一样了。 明芙自认不曾用心教导兰若戌,他之岐黄之术,多是自悟。可谁能想到,这便宜徒弟,当真治好了女邪魔的某些顽疾。 那两人合谋成婚,的确是你情我愿的。 不与天道为誓,又如何呢?世间难求两相愿。 知情人遮一遮双眼,反而能乐在其中。 明芙喜爱福来,便是因为她也通透:“福来,让老头同峻极争去。与其听峻极聒噪,不如你我去藏宝洞挑一挑贺礼?” 福来有了参与感,也是笑开了:“你说得对,毕竟男修的眼光可不怎么样。” 两女离开后,失去了观众,老头同峻极也是吵得没劲,倒是很快确定了宗门代表人选。 没有意外,还是定西真君。 只因他时日无多。 “峻极,你对玉莲衣有怨,需你自己去解。可老头子我有些话,想要同那孩子交代。” 定西真君站起来,走了几步,佝偻着肩膀,仿若一只垂垂老矣的孤鹤。 他远远看着这四人小桌,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怀念。 那时候啊…… 玄武位的峻极埋头奋笔疾书,青龙位的明芙尝了毒草昏睡不醒。 朱雀位坐着英姿勃发的红衣少年,一手丹青栩栩如生。 他用画笔遥遥轻点少女的烟眉,玉眸,勾着她的朱唇,粉腮。 忽而入定,下笔如神。 入画的少女端坐于瀑石,花蝶为伴,美貌绝伦。少年人却偏偏描摹出了她千年后的伏虎之态,又凶又恶,惹她像只炸毛猫儿朝他扑去,好一顿嗔怪…… 定西真君苦涩一笑。若是当年,他这老头再固执一些,力排众议将玉莲衣收入宗门,一切会不会又不一样? 至少,谢燎原那孩子……不会昙花一现。 细数年岁,谢燎原失踪亦是有一千五百多年了。 不论峻极怎么打听,也只得到寥寥数语——谢燎原回到东洲后,因遗失宗门至宝,受到堪天宗严厉惩戒。 遗失之物乃是仙器上清印,驱邪镇恶,可守护一方山河稳定……这般至宝,谢燎原究竟受到了何种惩戒? 若是寻回,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峻极咬定是玉莲衣盗走,要她送还。 可女邪魔概不认账,反倒嗤笑谢燎原活该。 这便是旧友反目的开始。 可现在,什么孽缘,什么立场,都不再重要。 只因修仙界危矣,此局,唯有已是化神修士的玉莲衣可解。 道魔大战时,定西曾出入魔修大军,亦是探听到了些许有关修仙界的秘事。 初闻,他以为是魔修不敌,危言耸听,只为乱他道心。然而,千年之后,西洲鲜有天骄出世,闭岳宗中流砥柱难以为继,仿佛正在印证当年魔修之言——待道修被人斩草除根,大道不存,魔修大军自会卷土重来。 年华飞逝,定西已是隐有猜想。 道修之敌,远不止魔陀关外的魔修。 看不见的阴谋,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酝酿展开。 东洲的堪天宗极擅堪舆阵道,亦有卜算强流,当有觉察。 定西曾经去信,旁侧敲击,堪天宗却讳莫如深。不难猜测,卜算结果,或许是九死一生之局。 谢燎原曾是堪天宗天骄,无故失踪,堪天宗却闭口不谈,亦不追究,实为反常,或许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近年,堪天宗活动愈发频繁,想方设法掩盖此事,唯恐修仙界大乱。 这一番猜想,定西不敢同任何道友妄议。哪怕是真相,也无人敢去破局,更无着手之处。 但玉莲衣不同。她生来叛逆,一生不离杀伐,更是……交友甚广,招人恨不假,却也同各大宗门说得上话。 胆敢造就五魔之乱者,自是有一颗搅局雄心。 即使听完他的猜测,玉莲衣暂且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可是当真有人一脚碾到她悉心照料的花草,应是也会怒斥一句“竖子尔敢”。 混乱正是生机。她若有心搅局,那么修仙界的万千生灵,或许还能争得一线希望。 但若万物归一,无不是天意。 他闭岳宗周定西,能在身死道消前,不遗余力,足矣。 第104章 合欢圣子 距离“兰氏长公子与段氏长女”大婚,仅剩三日。 兰氏族人热情似火,夹道相迎,定西真君一行人甫一到达枫兰仙城,便被迎宾的修士妥善安排,入住兰氏枫山大别院,只等大婚当日入席。 同时暂宿于此的,还有御兽宗主,骁名真君。 骁名真君与定西真君有故旧,后又促成两宗姻盟,亲上加亲。 修士若无要事,均是各自清修,因而两老头百年未见,相逢即是一阵融洽寒暄。 随后互相引荐了各自的筑基弟子们,谆谆教诲,望年轻一代私下交好,有助于未来西洲安定。 “这是峻极小儿之子,钟翊。” “吾之新徒,林佑安。” “不成器的小辈,周兆颜。” 总归是喜事,心事重重的老头子,面目也难免染上喜色。 两宗都遵照常例,仅携有三名弟子随同。能被元婴真君带出来的弟子,都是宗门未来的先锋力量。 通常两宗弟子初次见面,为了迅速拉近关系,免不了一番见教。若是相见恨晚,切磋自然是点到即止。若是不服,那便强者为尊,打到心服口服。 周兆颜同御兽宗女弟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不想花了精致妆面,仅在一旁驻足观看。 双方男弟子都是筑基期,起初有来有回。 只是,御兽一道属于大器晚成的成长体系,多是靠养成契约灵兽助其主压阵,灵兽的境界、培养十分重要。然而灵兽修为受契主制约,因而需契主结丹后,灵兽得以半化形,御兽之术才算得上大成。 体修多是从头强到尾,更以打怪兽见长,闭岳宗今日来的都是两位翘楚,结果不言而喻。 钟翊当是“险胜”,林佑安则是坚持自我,半滴水也没放。 好在御兽宗弟子似乎同福来一脉相承,心大且慕强,只觉这闭岳宗天骄极其厉害,复而听闻其三年筑基的惊天事迹,更是仰慕万分,可是帅归帅——林佑安他好高冷呀呜呜。 比试结束不久,兰氏家主驾临。 闭岳宗、御兽宗均是贵客,家主必须亲至,才不会怠慢。 又是一阵寒暄。 定西真君思虑良久,避开众弟子,传音道:“吾有要事,需要告知二位。此事……或许事关吾等宗门兴亡。” 即便只是一种猜测,定西真君也不想将它带进坟墓。 是时候将心中存疑告知两位盟友了。 修仙界未来如何,暂且不谈,西洲却需要自救,刻不容缓! 骁名真君同兰氏家主对视一眼,均是面色大变,只因定西真君从不会无的放矢。 元婴们有事相商,弟子们这才得以被准许自由活动。 林佑安走至门口,耳边方回响起林晓菁担忧的督促。 “哥哥,小姐都有两个道侣了,你要加油啊!” 遂果断拒绝了钟翊邀他同行的请求。 林佑安欲回到客房,继续潜心修炼。 “……”钟翊未有纠缠。 独行也好。他准备借去见兰师弟的由头,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周兆颜邀约了御兽宗三名弟子,一出枫兰别院,就屁颠颠地跟在他身后:“钟师兄!” 钟翊无奈道:“你们跟着我做什么。”看来这几人脾气相投,已是打成一片了。 周兆颜四人嚼着路边购买的枫兰仙城特色枫糖蜜饯,嘴里黏糊糊地道:“我们也想去看看新娘子嘛。” 特别是周兆颜,她自认钟情过兰若戌,硬是做出了一副痛心状:“钟师兄,你说,能让兰若戌动心的女修,长什么模样?一定很美貌?” 实际上,她毫无痛心之感。身边有钟翊师兄,还有林佑安师弟,足以平复内心失意! “……”钟翊沉吟瞬间,然后“嗯”了一声。一想到段离章身穿喜服,袅袅娉娉入梦来,面上忽的一热。 周兆颜啊的一声,直觉道:“钟师兄见过?” 何止见过。在回宗门之前,段离章还偷偷翻进他的房间,咬了他的嘴巴……和胸口。 思及此,钟翊闭了几个血窍,以防红潮难褪。 出门在外,钟翊自会收拾心绪,不给心上人添麻烦:“还在陵城时,我曾身受重伤,幸得兰师弟救助,同新娘有过一面之缘……” 钟翊话还未说完,忽听得身后似有异动,引得人群一阵惊呼。 众人暂缓话题,随之转身。 “南洲合欢宗?来者何人啊?” “来者……啊!是合欢宗的圣子驾辇!” “圣子赠香,送子送福,应是受邀为兰氏长公子贺喜来了!” 顺着鼎沸的人声望去。 三头白斑梅仙鹿昂首而行,引着一架鲛纱帐芬香玉辇,渐入视野。 两旁、前后人群急急迈步,紧追不舍。 乍看上去,仿佛是驾辇正推动着人潮前进。 玉辇四方各有妙龄女修、青壮男修八人。小金珠帘覆面,眼带桃妆,无不是胜过寻常人的丽色,均是乘骑锦翼妖雉,成双成对地护行,排场极大。 美色当前,众人却并未真正注意到这惹眼的八美。 而是透过薄如水形的鲛纱帐,直勾勾地望向玉辇上的仙容。 仙容? 不,那不过是一抹被鲛纱水纹模糊的轮廓。 仅仅如此,便散发出了引人入胜的魔力。 此种令人神魂颠倒的元婴威压,显然区别于其他宗门,正是来自合欢宗至臻至妙的魅惑心法。不论男女,以肉眼观之,皆是会为其所惑,至今无人得以幸免。 玉辇缓缓经过钟翊一行人,珠翠叮铃。 香辇逼至眼前,方能体会其主威压的影响、震撼。 钟翊轻易地嗅闻出圣子身上合欢宗特有的调香……不,不是调香,而是体香,同那一晚段离章发间的香味无比近似。 似有所感,他再次看了过去。 玉辇主人身形犹如琼林玉质,毫无妖娆媚态。虽修合欢,心法惑人,坐姿却是相当随意,是一名显而易见的挺拔男修。 透过辇帐的缝隙,可见一身分了上下的罩衫阔裤,蝶纹压粉白。 其胸口、双臂皆是袒露,肌肤如蜜,银肋蜂腰。腕足缠纱绕蛊铃,随着玉辇起伏晃动,蛇尾般沙沙碎响。 “还没看够吗。”圣子口齿含香,声调低沉,却又尤其端重。 他并非在说某一人,而是烦心周围人潮。 可见他绝无引诱浮世人之意。然而心法使然,无心之举,却是惹得城街上的场面渐渐不受控制。 “应是看够了。” 话音落下,圣子轻转皓腕,摇了摇手中无舌蛊铃。 粉雾化成翻飞的蝶,音波荡荡如幽律。 仙鹿抬蹄鸣唱,鲛纱辇帐随风鼓动。 春光乍泄般的一眼后,人群纷纷陷入铃音蛊惑之术,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如潮水来,亦如潮水般退去。 随之遗忘。不可再忆方才那一抹不沾俗粉,却艳绝修仙界的殊色。 “刚刚,发生了什么?” 周兆颜一摸鼻子。温温热,红艳艳的两行。 御兽宗的筑基弟子亦是后知后觉地回神,总觉得分明看见了什么? 又遗忘了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 钟翊看着人人浮现迷茫之色的街道:“……合欢宗圣子的驾辇。”合欢圣子的蛊惑魅术,的确难忘。 他有峻极真君给予的法宝傍身,不曾受蛊,一瞬的惊异后,反倒是深思起来。 合欢宗的圣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枫兰仙城? 若是宾客,按仙雁的来回时间,喜柬这个时候应是到不了南洲。 可见合欢圣子,绝非受邀之列。 钟翊自从得知了段离章从前的名号,恶补了无数话本子,亦是知晓这合欢圣子姓什名谁—— 苏纵仪。 他之心上人的老相好。 此人,一定是为了她而来。 第105章 翻窗夜会 甘氏胡同内……不对,现在应该叫做段氏胡同。 从几日前起,段氏胡同内,大红灯笼已是廊下高挂。族老们迎来送往,就连树荫好似也在点头哈腰地迎客。高矮胖瘦进进出出,无不是紧张的筹备着新娘出嫁所需之物。 修仙界世族男女大婚同凡人界无差,三书六娉样样不少,兰氏大族更甚。少了一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单论精致却是更讲究。 段离章作为“段氏长女”待嫁,在婚典到来前,需宿在家宅,等候新郎官上门迎亲。 有了大控魂之术,底下人为她事事全备,哪怕段离章在房中睡至日上三竿,也无人扰她。 若有嚼舌根的长舌妇,控了族老将人拖出去打个几十大板直至奄奄一息,即刻获得家宅安宁。 仙者治家便是如此简单不过。 兰若戌勉为其难地同金裕留交流合作,忙碌于大婚的筹备,亦是为今后作为新任兰氏家主,不得不同金鼎阁大阁主交好。 可见,若是抛开她这令人争风吃醋的因素,两个大男人沟通起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相比之下,段离章真就无事可干了。她一连修炼了好几晚的水法,已是将炼气期的静水心法,控水术法领悟纯熟,直至再无进益。这修为只能保持在炼气初期,在她拜入别的宗门前,绝不能再进一步。 偶尔唤来段氏族老,问他们大婚进行到了哪一步,试图找一找待嫁新娘该有的紧张情绪。可惜,毫无作用,她对大婚流程提不起丝毫兴趣。 她的兴趣在别处——自从动用了合欢秘法,欲念似乎较之以往暴涨了三分。 对本就纵欲的女邪魔而言,仅多了这三分,她之欲念几乎是夜夜亮起红灯。 今日听人汇报说,闭岳宗的宾客已至,除了钟翊,林佑安也来了。钟翊更是前来寻过兰若戌,找不到兰若戌,便同她“叙旧”了一番,刚离开不久。 段离章叹气。明明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就没一个想到她深闺寂寞,勇敢出击,与她翻窗夜会呢? 按理说,既然有道侣,那便不需要有意克制。然而,兰若戌恢复了兰氏长公子身份后,实在是太忙了,碍于礼制,这几日两人私下也就只偷偷见上了一面。 今夜不同。 有人动起了小脑筋,叩叩敲打她窗。 段离章匆匆从美人榻上起身。也不用神识查探,也不问是谁,她只拢了一件素绸单衣,轻轻推开窗户一侧。 夜风灌进来,吹动她的发梢,星眸与明灯相得益彰。 来人出声:“久等。” 见到来人面貌,段离章用“果然是你”的深晦目光笑了一下:“做梁上君子的感觉如何?” “极好。”对方立即跳入室内,站开几步,远远欣赏她衣衫单薄、眉眼弯弯的慵懒媚态,忽的俊脸凑近,一对上挑的狐狸眼,送来秋波:“仙子夜夜忍受得这般辛苦,吾来帮帮你,可好?” 所以说,论服务专业,还是金鼎阁专业呢。 金大阁主摸准了她这老顾客的需求,哪怕是做一个不符他身份的走瓦贼,也要来满足她。 段离章伸出玉白柔荑,递给他:“喏。”便是允许他亲近的意思了。 金裕留就着她伸来的一瞬,轻轻往身前一拉,娇柔身躯便落入他怀。 他顺势将段离章打横抱起,朝着内室的宽榻上走去。 金裕留今日不曾冠发,青丝柔顺飘逸,刮在人的脸颊,心却痒痒。 他身着一件交叉领的玄色丝袍,不论脱还是穿都十分方便,段离章扯开他的领子嗅闻,复而去看他那张英俊的脸:“焚香沐浴过了?” “自然。”金裕留将人轻放榻上,自身滑至她腿间,抬起她的一只赤足,亲吻足背:“今日为了见你,我重金从合欢圣子处购得了你最爱的梅兰调香。” 金裕留并非携欲而来,更多的是来提醒她,又有老相好来了。此时的亲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可当做向她讨要奖励的意思。 段离章哭笑不得:“还是你有心,给我带消息来了。” 可是,苏纵仪来了。 他来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段离章夺舍重生,还未人尽皆知,苏纵仪怎么就能确定,她还活着? 更是精准地找到她……嘶,合欢秘法。 那男人当年通过双修,给她下了神魂情蛊! 段离章以往除了同苏纵仪欢好,不曾动用双修之法,自然牵动不了蛊虫,直至琼水客栈同兰若戌小试牛刀,蛊虫这才将她的所在暴露了。 近日欲念大涨,亦是蛊虫作祟。 神魂情蛊乃是从小寄生于合欢圣子丹田之内,世间仅有一对。 段离章微微蹙眉,大为不解。 虽说苏纵仪同她欢好时才得以泄去元阳,但合欢宗修士修炼进阶离不开双修,神魂情蛊可对中蛊之人的修炼有极大增益,苏纵仪怎么就一声不吭,用她身上了。 说到底,她段离章与苏纵仪还是不带感情的露水情缘,关系一点也不稳定,他用了不也是白用? 话又说回来,既然两人身上各有一只神魂情蛊,苏纵仪同他人双修时,段离章应是也能察觉得到,然而她并没有任何感觉。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苏纵仪身为合欢圣子,自她走后,未曾同他人双修过。 金裕留抬眼瞅见她愈发大惑不解的神色,幽幽感叹道:“你应是不知道,当年五宗三阁决议围剿你,苏纵仪可是当场发了疯的,那无舌蛊铃摇得两个心志不坚的道友当场嘴对嘴咬在了一起……” 段离章保持安静,听着金裕留嘴里源源不绝的八卦:“……” 金裕留又叹身不由己:“我当真羡慕他,能随心所欲地发脾气,我却是只能同其他人虚与委蛇。” 段离章睨他:“你金鼎阁不也参与了围剿?谁家徽记是什么模样,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的好卿卿,金鼎阁若是不出力,他们便把内鬼之名按我头上了,金鼎阁若是垮台,你的钱财亦是会打水漂,我这是为你着想。”说着,金裕留的身躯压了上来,咬着她的耳垂,声音低沉暗哑道:“我派了个修为最次的去剿你,你应是感觉到了。” 来者孰强孰弱,段离章自是心有评判,有时候当真觉得对手弱得诡异,够不上金鼎阁元婴死士的水准。 因此,她回来后,对金裕留倒是没什么怨气:“记你大功一件?” 第106章 功必有赏 “有功必有赏,你要赏我什么?” 金裕留动用灵力,食指与中指岔开,各自引着一左一右两只金蝶,挑翻身下娇娘的衣襟。 外衫渐落,好似剥春荔般的细致,露出晶莹剔透的肉实。 空气浮出潮热,男人的体温正在节节攀升,烫得段离章的脖颈浮现出细微薄汗。 绵密的一吻结束后,段离章喊了一声“停。” 金裕留停了下来,面露疑惑:“怎么?” 段离章抬手抵在他胸前,长长舒了口气。 蛊虫引动的异样,已是得到些许纾解,然而阴阳滋生的本欲,又忽的不安分起来。 ……此局无解,唯有酣畅情事可破。 段离章笑着抚摸金裕留的脸,示意他可以继续了。 然而,金裕留今夜着实反常。 段离章疑惑道:“怎的这般急切。”两人又不是第一次相处了,他献身那日都没有这般惶惶,好似谁同他规定了时间似的? “你是爱新鲜,身畔人来人往,可我就你一个女人,如何不能急切一回。”金裕留的呼吸再次覆上,自她的脖颈一路而下。 他之摘取,极有分寸,红的信子落到哪里,手便跟到哪里,与肌肤密不可分。 动作不曾停歇,却是听进去了话,略微放缓了节奏。 “嗯。”段离章喟叹一声:“这样便刚好。” “你还没说,你要赏我什么。” 他像是含着一口未咽下的水,话带着些微弱的停顿。 此时段离章还能做到三分陷入,七分清醒。 赏什么?她将脚趾点在他的肩头,笑了笑:“赏你饮花露。” “……”金裕留撩了垂落的长发至肩后,接着扬起眉,一双狐狸眼轻挑,深处暗色难消,“你对我也太吝啬了。” 复又低头,吐息骤然急促。 段离章一时不抵他的攻势,躬身后仰,伸手去勾他的发,眼中意乱情迷:“你想要什么……” 待她放声宣泄,金裕留这才舔净了指尖、唇角。 他站起身,抖开宽阔双肩,玄色丝袍落地,显露健实的肌体。 金裕留沉默着把人从榻上抱起,将两人的位置来了个上下颠倒。 他攀上雪山,暗哑道。 “压海棠。” 他这人呢,有些古怪。不求鸳鸯被里滚,只贪梨花压海棠。 然,花不可折枝,远观其色,近闻其香,足矣。 翌日,段离章睁眼,耳边夏蝉轻鸣,不算扰人。 身旁空荡,只剩金裕留挥汗残余的香气。 他依照旧时习惯,自行收拾好了昨夜凌乱,替她洁净了身体,为她理好了衣衫。 千年前便是如此,这人从来公务繁忙,已经先行离开了。临走时,门窗捂得严严实实,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似的。 但她身上被人搓出的红印做不得假。 段离章勾唇一笑:哼,假模假样,欲盖弥彰。 距离大婚还有两日。 段离章重整装束,去往前堂院,吸一吸那儿的活人气。 她平日只同族老打交道,有些新来的扫洒婆子还未见过她,正好奇地投来视线。 随即低头,底下人眼观她周身仙气,便是知晓了她的身份——那位住在内院的段氏长女,出门遛弯来了。 听闻兰氏长公子对她一见钟情,爱极了她,这才同意了联姻。因此,段氏的地位,也在枫兰仙城水涨船高。 最显着的体现,便是族老给底下的人都涨了月薪,耳提命面,要她们好好伺候着内院的这位~ 吸够了人气,段离章原本准备唤出不可名,独自溜去枫山大别院。她昨夜只顾着享受,饭都忘了吃,想想还是得出门吃个饭。 可刚走到大门处,她便被人匆匆拦下了。 段离章实为困惑:“金大阁主,您这是?” 昨晚落下什么在她榻上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还带着个……段离章突然想起来这是谁了。 金裕留抬了抬下颌,示意:“不是吾寻你。” 段离章明了,温柔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笑问:“致迩弟弟?你找我?” 自从认领了段氏长女的身份,段离章抽空面见过了兰氏家主。 在金裕留从旁协助,隐晦提点下,兰母仅是知晓了“化神”二字,便不再多问。 从头到尾,也就匆匆一盏茶的会话。 离开神机大凤时,段离章也见到了兰若戌的胞弟,兰致迩。 兰若戌为长子,兰致迩为次子,两人并非同一生父。 兰母从前引婿入赘,有过多任爱人。机关造物的家学所致,招来的赘婿个个巧思卓绝,修道天资却是差了些,道途坎坷,早早陨落。 修士本就子嗣艰难,金丹元婴更甚,幸好百年前,西洲势力定下了同盟之约,兰母得到元婴女药师相助,最后的两任赘婿,分别令兰母诞下若戌、致迩两个孩子。 兰母本是风姿绝尘的美人,后嗣亦是美貌,只不过,兰母是正道修士,做人十分低调,三媒六聘迎娶清白人家的男儿,毫不张扬,传出来的名声也是清名。 同样是道侣诸多,却与段离章这吃了人不认账,艳名远播的女邪魔亦有差别。 段离章若有所思。难怪兰若戌对她的历任情缘,接受的这般快,原有兰母以身作则,他耳濡目染的缘故。更是在被甘氏逼婚时通悟,即便成婚,他也要挑自己喜欢的。 旋即得出结论——女人掌家极好!若修仙界各宗门乃是女人掌权,必为鼎峰盛世! 可惜,女修不论出身,总是被或深或浅地打压,已成恶性循环。 便拿兰氏来说,往前细究兰氏族谱,继承人均是男儿,只是到了兰母这一代,只有她天资最好,修得元婴。 得益于元婴寿数两千余,一熬再熬,兰母掌家后亦是清醒,即便旁支有了天资不错的男子,家主亦是不曾变换。 修仙界强者为尊,女子掌家倒也不足为奇。不过,再细究身份,与其说是女子,不如说是元婴大能更为贴切——修仙世族但凡有男性继承人,想来是轮不到女儿家的。 如今有小女修以玉面血魅为标杆,搞什么玉面血魅后援会,何尝不是一种隐晦的抗争。 初见兰氏家主,段离章便是直觉,若有女儿,兰母应是会定下女儿为继承人。 只是无奈啊,生了两个儿子。 不过,段离章以为,兰若戌是那泾渭间的仙葩,兰母还算养的不错。 思及此,段离章看向兰致迩……样貌不俗,假以时日必有美名。 但段离章对毛没长齐的少年人实在不感兴趣。不曾仔细打量,私下亦无交集。 所以,兰致迩同金裕留一并过来找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方才两人进门的前后一幕,看着倒是兰致迩的腿先跨进来的。 大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第107章 腌入味了 这孩子,真有意思。 段离章得了趣,好整以暇地等着,好让这便宜小叔子继续说出下文。 兰致迩规矩见礼:“致迩见过嫂嫂。” 段离章眨了眨眼,释放善意:“嫂嫂也见过你。” “……”兰致迩忽略这嫂嫂的古怪回应,直入主题:“嫂嫂,今日我一大早便去金大阁主的家宅寻他,有些运输账目上的疑问,想向他讨教,敲门许久却无人应门,可见金大阁主整晚不在家中,正准备离开,却见其沾了一身露水,披雾而返。” 天刚蒙蒙亮,金裕留从她房中离开,可兰致迩已是到了金裕留家门口守着了?勤勉向上又直言不讳,真是捉贼不成? 段离章继续问:“然后呢?” 兰致迩偏头看向金裕留:“他一见我,十分诧异,那样子,铁定是干了什么缺德事。”他的直觉很准的!逮了人朝嫂嫂这里来,便是要一个对证。 段离章忍住笑意,同时去看嫌疑人,复又将目光收回,试探问道:“那他干缺德事了吗?” “正是不知,所以才来向嫂嫂确认。” “问我?” 兰致迩观察着她的神色:“我这人一向直接,当即问金大阁主去了哪里。他说是有婚典细节要同嫂嫂敲定,今早是快去又快回……我便是想问嫂嫂,他说的可是真的?” 段离章啊了一声:“原来如此。”金裕留这俊俏采花贼掉以轻心,被人当场捉拿了。 不过,兰致迩应是没有怀疑到她头上。 毕竟拥有兰若戌这般美貌的准丈夫,谁还会在大婚前夕红杏出墙? 嗯,她会。 段离章面上不表,心底却笑喷。 她看了面露无奈的金裕留一眼:“不错,金大阁主是寻我来了……嗯,一大清早的。”只不过,事实略有出入。 先前,段离章已是听兰若戌提起过,他的年幼胞弟,从小跟在金裕留身边修习掌事之道。 兰致迩眸光隐忍,倒有几分兰若戌的影子——被骗,遂怒之。 刚刚兰致迩那兴师问罪的步伐,原来是这么来的。 少年纯真,心思不难懂。被亲近之人欺骗,与天塌并无差别。 宁可相信金裕留隐瞒身份潜伏兰氏,定是想要从内部瓦解兰氏的狡诈恶徒,整晚不在家,必是出门搞破坏。 他不愿相信金大阁主是真的同兰氏百年交好。他被欺过一次,绝不给对方第二次机会。 “嫂嫂,此事,当真吗?”兰致迩皱眉,目露疑色。 可惜金裕留不常待在金宅,身边无仆从,当然也无人证。 “你大可相信我的话,毕竟我是你嫂嫂,如何会骗你?”段离章唤来不远处的扫洒婆子,指着金裕留,“婆婆,你来说,今早可见过这位?” 婆子被段离章暗中施法控魂,自然是段离章想什么,婆子嘴里便吐什么。 金裕留终是“沉冤得雪”。 “是我错了。”兰致迩倒是个玩得起的,错怪了他人,便立即向金裕留致歉,“对不起。” 金裕留一副“我说了我是个好人”的模样,接着叹气:“二公子不必道歉,你不愿同吾回归从前师徒名分,吾却是诚心同你化解龃龉。” “……”兰致迩偏头不语。 “吾之东洲金鼎阁与你西洲兰氏交好,绝无虚言。因此,二公子不必时时严防死守,将吾当做洪水猛兽,或是那背信弃义之人。”金裕留道,“何况,吾可曾承诺过,绝无欺骗?” 金裕留话说的认真,哪怕是少年人,他也给予了成年人的尊重。 兰氏二公子也算是潜在客户……万一意外发生,兰若戌无法抵抗某些不可控因素,继承人便会是兰致迩了。 段离章很懂,金裕留这是在防自己这女邪魔作祟呀。 可惜,他的话,别人似乎不太爱听。 “……”兰致迩听罢,想说什么,却没有再说,只朝段离章这嫂嫂欠身作揖,随即匆匆离开。 “孩子更生气了。”段离章被逗笑,摇了摇头:“你干嘛说最后一句,惹他不快?” 金裕留不当回事:“小儿执拗,不如将他气走。”他千岁元婴,要想哄小孩自有百种方法,只是眼下不急。 段离章想起了幼年兰若戌,又捂嘴笑了半天,接着邀请金裕留同行。 “来都来了,我正要出门,随我走走。” 她非询问。 金裕留不陪也得陪,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张女人面皮给她:“戴上。” 走出段氏胡同,两人均是改头换面,丢人堆里立即找不到身影。 人潮中,金裕留挑眉问她:“去哪?” 段离章贴近他身,亲昵地挽他手臂:“肚饿,今日不吃人,去吃酒。” 方才兰致迩的种种反应,才是正常修士对待欺骗的反应。 这令段离章突然想到了苏纵仪。 同样是欺骗,为什么苏纵仪偏偏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身为合欢圣子,不与人双修,只为她守身如玉,真就等着她浪女回头,回南洲与他一世一双人。 被封印千年,得知竟有这种嗟来之食,段离章又是害怕翻车,又是心痒。 天人交战一番,暂且决定,先找个地儿叙叙旧也是好的。 在此之前,总得给个机会让苏纵仪找到她。 枫兰仙城看似敞亮平静,实则处处布有机关,就连天上飞的鸟,都许是兰氏造物,一经号令,天降神兵。 且不止兰氏驻地有各种造物备守,有条件的小门户,亦是会单独购买防护之物。 再譬如一些热门酒楼,为保证修士私隐,以及预防突如其来的斗殴,都布置有隔绝气息和灵力波动的阵法。或是配备有兰氏出厂的十来个警戒偶人,修为一旦暴涨,便是金丹,压制酒后狂徒不在话下。 总而言之,城中守备非常正规。 段离章反其道而行,要寻一个易于被人发现的地儿,不需要什么隐私。 金裕留便给她提议了个不太正规的去处。 勾栏听曲,坐大堂。 戏台前的露天排椅,便毫无隐私可言。亦是符合她一名“普通女修”的身份,身无长物,不足以掏出灵石去坐包间享乐。 身后人群开始骚动,舞台上的女伶停了嗓,舞姬崴了脚跟。 段离章便知晓,她等的男人来了。 蛊铃一阵沙沙沙,不曾停下,驱逐看痴者无数。 无人挡道,苏纵仪瞬息来到段离章身旁,恶狠狠地抓起她的手! 他露出虎牙,像只化形的妖魅:“你红杏出墙!” 出的哪一面墙? 他这一面,还是兰若戌那一面? 数不清,实在数不清。 段离章垒砌的墙头可太多了。 她笑骂:“哎呀,前辈怎的这般无理,认错人啦。” 苏纵仪动作看上去倒是挺凶猛的,真正使出的劲连小虫虫都捏不死。 刀子嘴豆腐心啊。 十分生气也舍不得让她痛一分。 苏纵仪拧起眉,他之容色,连愤怒都是绝景。 “别装了!”一想到昨夜蛊虫又被远远引动,他就止不住地来气:“你都被我的合欢秘法腌入味了!你不知道吗!” 第108章 露水情缘 段离章抬头,视线恰好触及男人性感的喉结。 再往上,是刻线般清晰流畅的面部轮廓。 他墨发浓密长及腰,发尾微卷,胸前几缕以红绳系着小银铛。 绝世的颜色一如既往,令人目眩神迷。 道修之流的袍服正式庄重,以高洁矜持为美,南洲合欢宗之装束则是展现自然野性,扮饰颇具异域风情。修士虽是有男有女,但盛产白面男修,多有弱柳扶风之姿,女修则是大胆泼辣。 圣子体魄经年药淬,肌肤呈现不同寻常的蜜色,别于他人。 他之肢体更是完美融合了强健、柔韧,且天赋非同一般。 初次欢好,苏纵仪要了她整整三夜,野兽似的不知疲倦。 便是那时,苏纵仪企图让她多撑些时间,教会她合欢心法,体会双修之乐。其法门于日常入定时,通窍润脉,聚精养神,双修时则增益颇多,不乏情趣,男女常年浸习,可催生体香。 圣子更甚,奇香满身,段离章身受其乐,最是明白他的个中奥妙。 可是,腌入味? “怎么会?”段离章存疑。她与兰若戌仅仅修炼了一回,何来腌入味一说? 段离章一只手被苏纵仪控制,挣脱不出,遂抬起另一侧手腕嗅闻。 香。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 是香的,可远不至于浓郁到能借此分辨身份的程度。 苏纵仪顾左右而言他:“许是你的嗅觉出了问题。”此乃神魂情蛊的功劳,母蛊、子蛊的感应全然不同,他神魂中的母蛊,对子蛊的气味当然更敏锐一些。 未经同意给她下蛊,苏纵仪担心惹恼她,有意揭过此事。 段离章笑了,她嗅觉有问题?她修贪食之道,嗅觉、味觉都不要太灵! 她即刻伸手,问身旁的金裕留:“来,你来闻闻看……” “你别找他。”苏纵仪此面和悦,那面怒斥:“金裕留你敢!” “……”金裕留还未动身,苏纵仪便一个瞬步,将两人恰到好处地隔开。 段离章亦是被苏纵仪牵着手,旋舞似的转了个圈,待她晕乎乎地站定,整个人已是移形换位。 一把小腰被苏纵仪又搂又抱,紧紧贴着他的身躯。 金裕留好笑摇头,他倒是全然没有争抢的心思,任由这合欢圣子找段离章“算账”。 一则,他有伤在身,实不能动武,二则,段离章好似挺享受同老相好的再遇,若她真恼了,可由不得苏纵仪撒泼。 段离章从不介意美人亲近,只是意有所指地问:“你们,好似很熟?” 这两人有故事? 段离章问的当然是金裕留。苏纵仪心眼小,绝不会好好回答她。 “说来又话长了。”金裕留不打算现在解释。 南洲雨林广袤,不乏奇异瑰丽的天材地宝。 合欢宗亦有专门培养炉鼎的传统,高阶修士乃是金鼎阁拍卖会常客,从古至今一直有密切合作。 金鼎阁敞开门做生意,金大阁主当然对合欢圣子不陌生,私下关系还不错——嗯,曾经关系还不错。 苏纵仪冷哼一声,再接一抹笑,十分耐人寻味:“的确说来话长。” 金裕留沉吟稍时,略微不解,只问苏纵仪:“你怎知是我。” “我亲手调的香,卖给了谁,我心里都有数,何况你昨晚还用了!”想到从前往事,苏纵仪更恼,虎牙磨了个来回:“金裕留,是不是一直觉着我傻?” 不止是金裕留觉着你傻……段离章腹诽着,重重一拍苏纵仪的手背:“先松开。” 苏纵仪用力:“不要。” 段离章劝道:“都是老熟人了,松开,咱们好好坐下来说话。” “老熟人?” 苏纵仪当然同金大阁主相熟了,不仅是相熟,他还恨不能相杀。 曾听闻金大阁主失踪百年,恐是陨落,他都快高兴死了! 昨夜他方察觉,这人竟然还活着。 若问,何来恩怨难消啊? 哼哼,夺妻之恨,如何能消? 当年,玉面血魅之名挂在孽业榜,苏纵仪心急如焚。 然而玉莲衣被人追杀,神出鬼没,更是有心躲他,苏纵仪想尽办法寻她一见,却是无果。 合欢宗人修炼甚为迅速,高阶修士多如牛毛,却不擅寻人寻踪。神魂情蛊亦是无动静,苏纵仪没了好法子,只能寻求一诺千金的金大阁主帮忙。 为此,苏纵仪同金大阁主资源互换,让出不少利益。只求金鼎阁搭把手,为玉莲衣提供一处安身之所。 金裕留收了好处,接了这活,的确履行了承诺,找到了玉莲衣。 却一直瞒着苏纵仪!自己滚到玉莲衣的榻上去了! 苏纵仪可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更恨金裕留无节操。 思及此,苏纵仪目光向下一挪,同她脸对脸,固执道:“我不要松。上次我松开你,你头也不回地跑了。” 段离章无言以对:“……” 上次,亦是一千多年前的上次。 “你口口声声,一定会回南洲合欢找我。”苏纵仪垂眸,“一千多年,你找哪里去了。” 女人临走时,叫他等,他便一直等。 可这女人!招惹别的男修,只顾自己快活,也就算了,为何不问问他一个人在合欢宗过得好不好! 段离章错愕抬头,继而理直气壮:“我哪里跑?我是有要事!” 她跑,还不是苏纵仪缠人的功夫太可怕。 合欢宗修士修炼,通常大型且多人,玩的是五花八门,哪怕是段离章,看了他们的心法,亦有些接受无能。 反观苏纵仪这合欢圣子,还妄想同她搞什么纯爱?她想都没想过! 何况,修仙界各宗有各宗的规矩。合欢圣子,名为圣,却不是真的被人高高捧起,神圣不可亵渎……圣子,乃是合欢女修们从小培养的双修对象,外人不得沾染。 段离章当年不知这茬,醉心苏纵仪的美色,情不自禁结缘,导致合欢宗主怒不可遏。 简而言之,悉心养护的树结了好果,却遭段离章这路过的贼人给摘了,合欢宗主自是气不过,要寻她算账。 本来,段离章还有些惭愧。可合欢宗主一度尾随追杀,令人烦不胜烦。 她烦了,便直接甩锅——合欢宗自己没管好自己的人,任由苏纵仪在南洲雨林撒丫子乱窜。 又没带狗牌子,谁知道他是圣子?此事可怪不了她! 遂是动手,将其重伤,日子这才恢复了安稳。 至于苏纵仪对她纠缠不休? 与她何干,为何要费那脑子去想。 她便是想了就睡,厌了就走,又如何? 苏纵仪把她看透透了,知她嘴里就没几句真话:“作恶多端、沾花惹草的女人,能有什么要事。” 是,他都清楚,但他就是爱! 他就是合欢宗的大逆不道! 不管是心还是身体,他都接受不了第二个女人! “你在诽谤我……”段离章下意识想要辩驳,可觉着苏纵仪说的,也有道理,立即改口道:“是又怎样?我身为女邪魔,本性如此,可某些人明知非良人,还往我身前贴?” 苏纵仪仗着有一张任谁也舍不得扇他的美貌,胡作非为:“我就贴。神魂情蛊在你我之命魂,除非我魂飞魄散,你休想甩掉我。” 神魂情蛊除了定位以及辅助双修,毫无威胁,段离章也懒得同他计较。 “咦……不对啊。”段离章一转念,忽然想起,“你是合欢圣子,如何能离开宗门?” 她当年就是仗着苏纵仪被合欢宗寻回,无限禁足,这才心安理得的骗了他。 本是露水情缘嘛……她如此作想。 哪知这是南洲雨林的露水,日头再盛,好似根本晒不干。 第109章 顿悟因果 苏纵仪笑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段离章没错过他眸中的得意之色:“现在如何?” “你附耳来。” “……”耳朵不就在你胸口? 苏纵仪俯首,悄声告诉她:“那疯女人,妄想强逼我双修,我把她杀了。” “你?”段离章不掩面上惊异。苏纵仪口中的疯女人,是合欢宗主,当年便已是元婴后期。 苏纵仪可不容她瞧不起自己,他道:“我用你教我的神魂术法,与我音铃融合,悟得蛊铃之术,做了疯女人走火入魔的假象,因而骗过整个合欢。” “……” “如今宗门之内,乃是我之一言堂,现任宗主不过是我安排的傀儡,我命他改了宗规,自是想去哪就去哪。” 修士争夺修炼资源,追名逐利,杀人夺宝,相杀不稀奇。 若想位居高位,更要李代桃僵,历来改朝换代均是血流成河,鲜有例外。 何况,合欢宗只论阴阳之道,本就百无禁忌,不似道宗严令禁止不能同门相残。 可这人是苏纵仪,那就另当别论了。 苏纵仪也能杀人?段离章实是不可置信。 从前在南洲雨林,几头小野猪都能追着苏纵仪跑,是她怜香惜玉,出手相救。 苏纵仪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杀了合欢宗主? “你们宗主是元婴后期,你那时才刚结丹,怎就……”段离章猛地回味过来,“哦,多亏了我。” 回忆从前,苏纵仪的心绪蓦地难以平复。 他不禁段离章揉进怀里,眼眶微红:“我自幼恨她!你离去后,那女人扬言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杀你,我更是想她死!后来,她灰溜溜回来,重伤未愈,隐瞒座下弟子,修为一跌再跌。那女人急需疗愈伤势,即便知晓我不愿,她也要强迫于我,想我用神魂情蛊同她双修……我的机会只有一次。” 段离章听罢,当即心头一跳:“你疯了不成?”苏纵仪的神魂情蛊下给她了……所以,他这是什么机会,他这分明是求死? “不,我没疯。”苏纵仪笃信老天有眼,“我没有死,我杀了她,结局已定。遂是大悟,此番是天道都在帮我。” 因着化真派的相似困局,段离章设身处地的想,当时必定惊险。 若是踏错半步,苏纵仪要么死,要么成为合欢宗主永不见天日的禁脔。 种种时机恰到好处,说是天道站在他这边,不无道理。 等等…… 段离章忽的有所悟。 所以,是自己同苏纵仪结缘,让他情窦初开,铁了心要逆反合欢;又教他神魂术法,让他修成蛊铃之术;最后重伤合欢宗主,使其有机会手刃。 仔细寻思一番,竟是处处同自己有关? 化神若是有心感悟天道,触摸天道本意不难,即便她是修外道的女邪魔。 段离章足以确定,她不知何时,竟成了天道的一枚棋。 若是以此种角度出发,倘若回首再看旧日,画面截然不同! 段离章猛然想起封魔人警示般的那句话——别忘了,你我身上的因果。 她与苏纵仪之间,无疑存在着“因果”。 此事还需仔细斟酌。 段离章暗暗将心绪压下,转而专注眼前。 她道:“双修而已,有利无害。合欢宗主虽说有癫狂之名,倒也是美人一位,你怎就不想着享受,想着求死?” 苏纵仪拼命求生过一次,重生的兴奋令他大彻大悟,此生难忘。 因而如今与心上人重逢,一改往日的被动,只想牢牢将她抓在手里,他还未尽全力,如何得知她不会爱他? “你不介意,那是你的事。”他道:“我从前便是同你说过,我是你的。可你,因我是合欢圣子,不愿信我,现在,你可是愿意信我……” 段离章立即打岔:“等等。” 平心而论,段离章是很喜欢苏纵仪的,可他的情意热烈,她实无福消受——都千年过去了,他的心思一丁点没改,恋爱脑转不过弯,这种男修放在身边最头疼了。 争风吃醋是情趣,遍地开花是理想,她非痴情种,非高尚人,纯爱是不可能纯爱的。 苏纵仪恶狠狠龇牙:“你将我吃干抹净,我的身心都给了你,你不认账不行!” ……嘶,没讲几句就暴露本性。 旁侧的金裕留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苏纵仪冷眼视之:“你笑什么笑?” 笑你还有的学。金裕留抬了抬眉,保持沉默。 “小声些,这难道很光彩么。”段离章忽地耳根一红,有些羞耻:“你与我,是你情我愿,别说得像我霸王硬上弓似的……” “我得知你的邪魔身份,亦知你名声不佳。你潇洒放浪,留我独自伤心难过,我本来也不做期待了。”苏纵仪情绪上头,黯然神伤,“只求你回南洲,来看我一眼也好。” 段离章歪头看他:“……”不求一世一双人了?怎么不早说。 说来也是,苏纵仪明知她谎话连篇,但不怨她始乱终弃,眼下态度也是极好。 反观真正被她霸王硬上弓的那位天剑宗首席,得知她本性,立即提剑怒追,一点情面也不顾。 有了对比,段离章便是觉得,苏纵仪若是能退一步,她未必不能求全。 不与天地为誓,与她鸳鸯共枕,她还是很欢迎的。 “可是,你要同西洲兰氏长子成婚,是几个意思?”苏纵仪虽是忧心段离章不爱他,但论做男人的自信,他还是有的,“我哪里比不上他,同你成婚的人为何不能是我。” “江湖儿女,逢场作戏嘛……”段离章卸去面上人皮,露出肉身的脸,轻声道:“你换肉眼看我。” 修士结丹后,可踏足的地界更多,环境不同,接触的人更是形形色色。 其中修习易容、不以真面目示人者层出不穷,因而高阶修士出门在外,习惯以神念看人,便于勘破伪装。 面对自己人,段离章不曾遮掩面目,可用神识一眼得见她的真容。 反之,若仅用肉眼,只能看见原身这清秀佳人。 苏纵仪旋即明白,段离章原先的肉身已毁。 可玉面血魅分明在五宗三阁围剿下脱身,怎的还会如此? 苏纵仪面露愠色:“谁干的?” 段离章简单交代了被人封印千年一事。遂笑道:“借用他人肉身,自是需要将他人身份坐实。在外人看来,我是道修,有族人,有好友,亦有相爱相守之人,谁能想到我是玉面血魅?” 苏纵仪嘴角仍是耷拉着的:“你想做一个正经道修,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那倒说不上。不过,做一名水系法修,感觉还不错。”段离章指尖凝聚出小小水团,指尖一动,砸在苏纵仪脑门上,哄他一笑。 玉莲衣之本相,取决于万相。 简单来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来犯,她也不介意恢复真身,手里多千百亡魂。 苏纵仪不怀疑自己,只看金裕留一眼:“知情人,你都信得过吗?”这人可会背刺了。 “与信任无关。”段离章笑了笑,“知晓我是谁的知情者不多,且我只信,知情者不会、亦不敢将我身份公之于众。” 第110章 偶有离别 苏纵仪说得不错,今时不同往日。 段离章已神魂化神,自有化神修士的底气。 女邪魔愿意泯然众人,修仙界各势力应该感恩戴德。 否则她恢复真身,存心作乱,别说千年前的几十元婴,便是五宗三阁再派千百元婴围剿,她也全然不惧。除非各道宗的化神出关,强强联手,才能让她吃瘪一回。 但想诛杀她? 春秋大梦。 单凭遮天墟、不可名,段离章已立于不败之地。 修仙一途,屹立常青的并非最强者,而是最苟者。 巧了,她偏偏两样都占全,更有的是时间耗下去。 是以,段离章说要修道是真,却不是要改邪归正,而是韬光养晦。需等肉身修为提上来,才有与同阶化神一战之力。 未来如何安身立命,段离章已有具体想法,只需朝前迈步。 除此之外,余有几件事,让她颇为在意。 一为,华霭和殷心修为高深,均在化神之上,何须暗中筹谋?或有同伙,同伙何在? 二为,邪修陆眺和“神秘雷法修士”,成天鬼鬼祟祟,两人又在搞什么勾当? 三为,天雷劫劈她神魂,令她看见三界棋盘同时,又听到“毁灭”,两者分别代表什么? 四为,封魔人段逆口中的“因果”已现端倪,天道追随者诸多,为何偏降旨于她? 虽说修仙界未来事态与她无关,管与不管全看心情,但她总不能两眼一抹黑,万一踩坑,徒惹不快。 怀着暂不能明了的疑惑,段离章抱着苏纵仪啃了两口,填饱肚子后,这才哄他乖乖离开。 毕竟在苏纵仪的观念里,女邪魔表达喜爱只有两种方式,吃和做。 他怎么也要占上一边,才能安心。临走,还不怀好意地瞪了金裕留一眼。 苏纵仪走后,金裕留又寻了一处隐私地,谈起与苏纵仪的过往。 满秋园酒楼。 枯叶蝶结在窗框,高胡毛弓拉着萧瑟小曲儿,独有的凉秋造景,别具一格。 段离章目观窗景,手撑颌面,姿态是惬意闲适:“所以,你是与苏纵仪有约在先,才寻到我前面。” 金裕留不打算辩解:“是。” 段离章知他有坦白之意:“你怕什么?” “所惧,甚多。” “说来一听。” 他未有迟疑:“待你与兰若戌的婚典结束后,我便启程回东洲。” 段离章侧回身来,举起四方桌上的一杯温酒,细细品吮。 抬眼,水波剪秋:“你怕回了东洲,只留苏纵仪在我跟前晃悠,给我上眼药?怕我同你翻脸?” “以苏纵仪的脾性,他对我的怨气颇深,恐怕一时半刻难以消去。” “是,他是小心眼。” “可我再提往日,并非是想解释。”金裕留淡笑一声,望进对面人的眼,“因为,不论是他说什么,或者我做什么,你都不会介怀。”确切地说,是她不会在意。 “未必。”段离章呼出一口酒气,娇笑道:“我在意我的钱财,还有那什么……秘境?” 诚如金裕留所言,段离章压根不在乎前因,她只看结果。忠则用,不忠则杀。 此话亦是表明,她愿意继续合作。 金裕留应一声当然:“我自是会好好为仙子看管钥匙,等你来取。”下次再见,便是在东洲了。 因爱才生恨。段离章的双眸深处,一片空明。 哪怕是得知金裕留最初动机不纯,她亦没有情绪波动。 金裕留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 “不过。”段离章笑盈盈道:“你为何不将我在金鼎阁置办洞府之事,告诉苏纵仪?难不成,你有先见之明,预料到我非池中之物?与我这化神深交,当然更利好金鼎阁。” “不必高看我。”金裕留自认近俗物,做俗人:“我也是男人,不过尔尔。” 闻其名,见其色,是两回事。他从前洁身自好,固守道心,是还未遇见他想闻香的花。 “明白,见色忘义,人之本性嘛。”段离章笑得更开心了:“罪欲无穷尽啊,金大阁主!” 金裕留不觉有何不妥,端方之下常有风流,他可泰然处之:“能令你愉悦,欲再多几分,又何妨。”大不了回头多入定几日,摆正道心。 女人的笑声如铃。 两人碰盏,相谈甚欢。 金裕留此番是交心,亦是话别。他知晓过了今日,恐是再难有说私话的机会了。 酒后,段离章回到段氏胡同已过子时。 她于进门前摘下了掩容人皮,还没进门,便觉院中气息不对。 段离章转了转眼珠,稀奇道:“好多人呐!怎么,兰氏有宵禁的规矩吗,为何未有人同我说起?出动三名元婴蹲守,小女子何德何能啊?” 她大步踏入结阵,瞬息进入另一空间。 此乃为阻隔窃听、防止斗法波及城池所设。入目是一片芒绿之野,脚底的草叶像是轻柔的羽毛,拂过纱裙。 定西真君,骁名真君,以及兰氏家主三人并排而立,已是久候多时。 段离章带着一丝微醺酒气,浅笑走近。 三人皆知,眼前这副看似娇柔的躯壳下,藏着一条化神大蛇。 明知段离章无意暴露身份,三人却不请自来,无不是有试探之意。 若是段离章不恼,那接下来的事,便是有的谈。 若是恼了——定西老头负责搞定!他又拍胸口,又发天道誓地保证,玉面血魅绝不会恼他的! 定西老头轻咳一声,打了无数腹稿,正要开始:“小莲衣……” “不必叙旧。”段离章举手打断,不耐烦道:“你们是不把化神当人?还是不懂人情世故?看看什么时间了,我不要休息的?散了,有事明日再议。” “……”三元婴默默对视一眼,均是心说,他们分明是从午时等到现在。 但段离章不愿谈,三人也只能点头回应,道一句明日早来。 段离章摆手,回了房间,倒塌便睡。 隔日,她甫一推开门,便见三人已是在院落中候着了。 “这么急?天要塌了?”段离章嗤笑一声,“整个西洲,还有什么是你们三元婴解决不了的,非得求到我头上来。”一天天的想过些安生日子都不行。 “急!”定西真君单刀直入,一双还算清明的老眼中满是凝重之色:“今日吾等要离开西洲。” “这是何意?”与她何干? 段离章不解,为什么这些个道修,一个两个要去做什么,要往何处去,都要同她报备了? 她自认未有强迫于人,也未有想要知晓对方行踪的想法。 金裕留是她……合作伙伴,与她交代一番,乃是情理之中。 可定西老头一千多年不见,上来便同她推心置腹,好似不太合适?何况明日还是兰氏长公子的婚典,他们这是准备缺席不成? 道修的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猜。 “且看。”定西真君唤出一片水镜,将一只灵蝶化入。 模糊的画面立即投影其上。 此消息来自驻守妖国边界的金丹弟子,乃是最高等级的急讯。 密林之中有妖兽行军,密密麻麻的吼叫声中,传来闭岳宗弟子的焦急之音! “妖皇连夜拨了三支妖兽营!正越过境线,往闭岳宗进发!” 第111章 人妖争道 上古洪荒历后,乃是人妖争道的时代。 彼时的人族修士,通真善悟,多以剑、体、法修为尊。 妖族血脉则是得天独厚,胎生神通。 两族互捕互食,水火不容,一旦爆发流血事件,双方均是凭借硬实力斗法制胜。 再后来,为共同抵御妖修,人修聚集,零星城池初立,衍生出百家道统。 其中,堪舆阵道乃是末流冷门,修习此道者寥寥无几、大成者更是万中无一。 在信奉绝对力量的时代,修士对战多是肉对肉、剑对剑,少有借用法宝外力。 因而根脚强悍的妖修,譬如青白朱玄四圣之流,往往称霸一方。 其座下妖民繁衍迅速,兽潮频频来袭,乃是人修旧日噩梦。 至此,人修这才正视起了各类防守之法,譬如堪舆阵道。护界大阵的出现,改变了对阵格局,至今仍是各宗门抵御外敌的必要手段。 堪天门的地位也因此水涨船高,逐渐跻身大宗门之列,阵修们则是一路将堪舆阵道发扬光大,成就后世五宗三阁之一的“堪天宗”。 最终,人妖争道以人族固守、大能崛起步入尾声。 然而不断斗争中杀伐之道产生,强者愈强,大能仙者一分为二,一方依旧为正道,一方为贪屠戮的魔修。 实际上,最初的人妖争道,奠定胜局的,实为杀伐之道的强者。然而其杀意过盛,衍生魔气,与灵气相克,因而魔修一脉旋即遭受众方厌弃,道宗百家联手将其逼入绝地,然魔修杀出生天,将绝地演变为如今的魔陀关。 此乃后话,暂不赘述。 再说回妖修一脉。 其妖皇败走万千大山后,占据地势,龟缩不出。某日,妖皇脑子突然好使起来,决定以子孙后代血肉相诱,与人修约法三章,互不相犯——敲定妖国与道宗地界,不可越界,却允许人修在边界之外历练狩猎,各凭本事弱肉强食。 此章约,当年亦是由闭岳宗化神老祖与妖皇契定。 几千年来,双方相安无事。 然而今日,闭岳宗金丹弟子灵蝶之讯,准确报出三支妖兽营,总数量近千,比拟人妖争道时代的小型兽潮。 此乃妖皇率先撕裂契约的讯号。 妖兽营,顾名思义,是由开了智但未化形的妖兽组建。 妖兽上至虎豹,下至蛇鼠,单体修为相当人修筑基。平常各自盘踞万千大山,只有受妖皇驱使时,才会集中进发。 但对于闭岳宗而言,也就小打小闹。 毕竟,道宗的护城、护宗大阵不是摆设。 如今,道宗各城外的护城大阵经年加固,不可同日而语。 妖兽却仍是妖兽。身负妖气,以血肉之躯踏入阵地,逃不过灰飞烟灭。 段离章评价此事:“我若是老妖皇,可不会吃饱了撑的,让座下妖民去闯阵送死。” 重点是,为什么连夜拨营。 但段离章不说,便让眼前三元婴慢慢的琢磨。 定西真君此时如临大敌,当然不是因为区区妖兽营。 而是忧心有高阶妖修浑水摸鱼。 他道号既是“定西”,此事一出,面上难有轻松:“那老龙妖定是察觉旧约血契已散,兽潮只是一个讯号,真正的进犯,还在后头。” 老妖皇是一头老青龙,化神后期。当年一言之约,只同闭岳宗化神血契,便是只认此人,不认修仙界。 血契散去,昭示着闭岳宗已无化神——不,是整个修仙界的化神仅剩一掌之数,如今那老妖皇若论单打独斗,已是无惧五宗三阁。 老妖皇龟缩万千大山这般年岁,生出别的想法,想要再夺修仙界版图,亦是合情合理。 “老头子,一把年纪了,又暗伤无数,时日无多,我劝你还是宽心些。” 段离章对定西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的一句仗义执言。 那时,玉莲衣被明芙、峻极于众人面前揭穿了真面目,众人唾弃她修炼邪魔歪道之功法,定西老头弱弱说了一句:她还只是个孩子啊,给她个机会好吗! 识人不清的傻老头,还以为将她收入宗门便能让她改邪归正,哪知她根本不屑于道宗。 定西老头叹气一声:“难以宽心。” 段离章笑了笑。 她两手一揣袖中,表示绝不插手此事,全然看戏的姿态,眼底尽是逗玩戏谑之色:“保不准只是老妖的子孙闹着想吃人,便让它们啃几个凡人村子玩玩,啃完就回去了。” “若当真如此,便是最好不过。”定西真君忽的笑起来,面部沟壑层叠,如萧条之山,“然而,凡人村亦不是妖修能践踏的地界,吾等必须回去边界,守这一趟。” 老妖皇不会轻易出山,亦是谨慎,不想引动五宗三阁的化神联手。 修为越高,越是能体会什么叫做:该苟的时候必须苟,切勿同愣头青似的乱出头。 问题在于其子孙血脉,有七名元婴大妖。 妖修本就随性,其年纪、修为、野心足以支撑其行为不顾后果,若是一同来犯,只会令西洲大乱。 段离章不置可否:“既是决定了,愣着干什么。”究竟打她什么主意? 这次是兰氏家主开口了。 “玉莲仙子,若是吾等此番不归,家中吾儿还需仰仗您这化神……” 兰母断不想在长子大婚之前离开,但事急从权,修仙界大难临头,修道之人却不能各自飞,只能拧成一股绳,共同抵御外敌。 段离章的脸立即垮下,心底已经是开始恼了。 可她面对美人总是心硬不起来,犹豫措辞,只剩嘟囔:“本尊是来当新娘子的,可不是来听你们托孤,当老妈子的。” “自是未到那一步。”骁名真君沉声道:“吾已将急讯派往仙盟。天剑宗、堪天宗、紫霄仙阁、仙水阁均有仙盟成员,应是会响应前来……只是,唯恐万一,还请仙子施以援手!” 金鼎阁大阁主遭遇邪修之事,在场人通过兰氏家主之口,已知晓一二。其人在城中,却损毁本命法宝,命魂之伤未愈,无法参与此事,亦是要等回归金鼎阁,才能拿到动员死士的权柄。 合欢宗圣子前日驾临仙城,但未有明确回复,恐是无心相助。毕竟南洲亦是与万千大山紧邻,合欢不挑结缘对象,妖修与人修苟合虽天理难容,但时有发生。 “万一?本尊可听不得什么万一,尔等最好是活着回来。” 三元婴嘴里的万一,乃是万一仙盟无视求援,只等西洲倾覆,再来坐收渔翁之利,那他们便是两面夹击的死局。 段离章转念一想,倒是不能让东洲那群喜欢背信弃义的混蛋如愿。 特别是,堪天宗。 “妖皇的目标,不是闭岳宗。” 段离章口口声声不插手,还是插手了。 这三人乃是西洲心腹,可千万不能有事。兰若戌之流还得是待在他母族,她可没有无拖家带口去东洲搞事的打算。 第112章 出了叛徒 枫兰仙城。 斜阳余晖溶溶金,霞帔挂树梢。 恢弘城门前,慢吞吞行来一列商队。 轱辘声不停。走在最前面是两头妖熊,分别驮着两男两女。 四人的装束原始野性,仅一眼便能看出,都是金丹期的半化形妖修。 跟在后面的则是几车货物,搭着盖布,隐约能听见幼兽鸣叫。 两男妖修均是人首人身,四肢仍是兽形,从黄黑相间的皮毛斑纹判别,根脚应是妖虎。 另外一边,妖娆女子和美貌少年并排相依。 两妖人形出众,仅有一红一白的绒尾还未化去,根脚为狐。 偶有人修走过,受美色所惑,朝两妖直勾勾看来。 妖娆女子立即缩起一捧狐狸尾巴抱在胸前,还以一枚怯生生的媚笑。 一头妖虎道:“凭什么万千大山只能做人修的狩猎场?凭什么妖祖旧日纵横洪荒,如今后嗣只能做那兽材灵宠?要我说,窝囊老爹终于是血性了一次!我早就想去道修地界砸场子了!” 另一头附和:“对呀,人修的血肉是真好吃,本虎还想吃。上次吃的那个男修,死前还在叫母亲……” 两虎妖在道修的地界大放厥词,用的是妖族语。 落在人修耳里像是低吼,而不是长串的句子,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妖族的发声方式与人修传音一样,亦是属于密语的一种,非同族难以破译。 妖娆女子在虎妖提及吃人时,便蹙着眉,抬起手,捂住身旁少年的耳朵。 这是少年第一次走出妖国领地,走出万千大山,来到人族的城池。 “红壶姐姐,人修的每座城池都这般大吗?”他的白尾一摇一晃,一对桃花眼中只有对仙城的好奇。 红壶轻声道:“枫兰仙城是修仙世家的聚居仙城。要说大,东洲的仙家宗城,比这更大。” “这里,有你上次带回来的捶花饼吗?” “捶花饼是南洲的特产吃食,我们现在地处西洲,这里的特产是秋华湖的膏蟹、枫糖蜜饯……” 几妖聊着,商队已是到了城门下。 四妖望向城楼,上上下下皆是目露警惕之色的人修。 两虎纳闷道: “这城该怎么进去啊?打进去吗?” “老爹说的护城大阵呢?开是没开?” “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红壶目不斜视,她先一步上前,递给仙城守备弟子四枚兽骨简,以及一株难得的灵果,“仙师,这是我们的血统证明。后头有一批幼年灵兽和灵兽蛋要送去御兽宗,途径贵地,落个脚,行个方便。” 金丹弟子打开兽骨简,走到商队后面,检查了货物,没有问题:“逗留时间?” 红壶温声回:“逗留一日。” 城门守备又问了许多行商细节,红壶均是对答如流。 “仙城之内,切勿生事。”守备最后警告了一番,随即一挥手:“放行。” 妖修散发的妖气因着根脚各不相同,亦是会散发出不同气味,大部分人修不愿同妖修共居,便是嫌有的妖修气味腥臊。 因而临近后山,有一间妖族经营的客栈。 此处偏僻,但好在宽阔有林植,不少妖修都会化作兽形在此地放松休息。 红壶带领的商队亦是没有特殊,只能选择在此落脚。 红壶伸手,抱着少年跳下:“白玄,姐姐教你的东西,都记得吗?” “记得。”白玄点头,看向远处那一棵亭亭如盖的丹枫:“明日,我化作人形,去枫树那边,寻一个叫做玉莲衣的女人。” 大婚前夕。 三名元婴依照原来计划,离开枫兰仙城。 段离章避开人眼,去兰氏神机大凤寻兰若戌,告知他西洲未来不会太平,问他的打算。 兰若戌已从兰母处得知事态。 他有作为兰氏长公子的觉悟,亦有修士的觉悟。 他道:“枫兰仙城是西洲腹地,有护城大阵,兰氏机关造物,千百修仙世家,上万修士。” 段离章立即接话:“妖皇化神后期,天龙山、恶虎山、青丘山亦有七位元婴大妖,金丹筑基妖民千万之数。” “你存心吓我?”兰若戌无奈地笑起来,“就算妖皇铁了心要同人修开战,也打不到这里来,前辈们会尽力将战线控制在边界,你尽管放心去东洲。” 便是决心固守西洲的意思。 段离章压在他身上,虚虚勾着他的下巴尖,笑了笑:“看来,我做的决定是对的。” 兰若戌要待在西洲,那段离章便为他保下西洲。 若是想远离是非,段离章便带人走。 毕竟盯着西洲的,不止是妖皇。 几方作乱,有明有暗。段离章并未告知西洲众还有陆眺、华霭两方人马的存在,她没事事替人周全的义务。 她不过是担心兰若戌金丹初期,难以独善其身。 此番插手,只为制衡。 兰若戌扶上她的腰:“你做了什么?” “……同妖皇对着干?”段离章有意斟酌了用词。 不能让男人得意忘形。 “还有呢。”兰若戌自是知晓,东洲有她的仇家,她做这事,是为他,更多是为了自己。 段离章眼底绽开妖冶之花,暴露着她的本性:“我这人呢,唯恐天下不乱,又唯恐天下太乱,这戏演得乱了套,许多事便看不清了。” 同一时间,无舌蛊铃的音律在妖族客栈中荡开。 妖修们双目无神,陷入迷茫混沌。 只有红壶神清目明,从客栈中走出来,匍匐在合欢圣子的脚下,行了一礼。 “起来,不要跪我。”苏纵仪美貌绝伦的面容融进夜色,看不清表情,淡淡道:“我曾跪过人,后来我将她碎尸万段,你是妖修,倒也不必处处学人的做派。” 是妖修,是人修,都该勿忘本真才是。 红壶立即知晓此乃圣子禁忌,迅速起身:“是。” 合欢八美游走仙城,靠美色探听得不少消息。 苏纵仪问道:“怎么带着孩子来。”红壶身后的妖族客栈里,还有只狐狸。 “白玄已有千岁。变作了少年面貌,是因近日觉醒了神血,他之寿命已非寻常大妖可比。”红壶诚心相告,“此番告知圣子此事,便是诚心代表青丘山,欲与南洲合欢交好。” “那两头老虎呢?” “客栈中的两头虎,是恶虎山的两位元婴虎王。他们脑子不好使,想不到神血觉醒会威胁到老妖龙的地位,刚还为白玄举杯欢庆,我在两人酒里放了些东西,酒醉才不误事。” 苏纵仪嗯了一声:“所以你要告诉我的消息是?” “老妖龙的真正目的是枫兰仙城,西周腹地。” 苏纵仪笑了:“就凭你们?就算进了护城大阵,恐怕是小瞧了满城的机关造物,以及兰氏神机大凤……哦,我明白了,老妖皇要的就是这些机关造物。” 老妖皇是想控制住枫兰仙城,以渡口飞舟接洽万千大山的妖民,再将妖国威名辐射至整个西洲! “是,红壶当然知晓,妖族仅仅委派四元婴,绝不能成事!”红壶判断老妖龙分明是要恶虎山和青丘山四元婴当替死先锋,真正动手的另有其人,咬牙道:“你们人修当中,出了叛徒!” 第113章 大婚前夕 妖国总共七名元婴,舍弃四名,堪比自断一臂。 老妖皇自甘断臂,成事自信,定是手握后招不假。 苏纵仪明白红壶来意。 是示好,是示警,亦是不想老妖皇如意。 苏纵仪问道:“你可知叛徒是谁?” “此事机要,老妖龙并未告知我等。”红壶柳眉微蹙,却有自己的判断:“据我所知,近日一元婴妖修举止有异,同老妖皇来往密切,曾是御兽宗化神座下灵兽,名为商虎。” 御兽宗?骁名真君? 但早在几个时辰前,其人同闭岳宗定西真君、兰氏家主已经离开枫兰仙城了。 他问:“你口中的人修叛徒,为何不能是我,怎就不怕羊入虎口。” 红壶摇头:“圣子莫要说笑。枫兰仙城对合欢宗不设防,您的无舌蛊铃一出,足以令众修士将城池拱手相让。” 苏纵仪轻哼:“倒也是。” 不过,红壶的话,忽然令他想到另一层。 老妖皇想要成事,人修中的叛徒,必定修为不低,非元婴修士不可——只有元婴修士的身份和实力,想要里应外合,才会相对容易。 然而妖皇仍用声东击西之招,有些画蛇添足之嫌。 连夜拨营,反倒引西洲防备。舍去四元婴妖修,将决定性的后招留给叛徒,可谓昏招中又使昏招。 老妖皇便是这般自信?既不惧防备,也不怕他人摘取胜利果实? 既是不怕,问题自显——人、妖双方所图不同,各有各的权重。 老妖皇要枫兰仙城,另一方却对仙城没有兴趣。 另一方,想要什么? “多谢提醒,此事我自会提防,你所求何事。”苏纵仪等着红壶的条件。 红壶自知事成一半:“所求不多,只求合欢庇佑我与白玄。我等元婴妖修,定会尽心为合欢效力。” 苏纵仪凝眸:“可你之行为,无异于是妖国的叛徒。” “我……” “容忍背信弃义之徒徘徊身侧,非明智之举。”苏纵仪的声音低沉、凌厉,眸色更深,好似要将人看穿:“我非圣人。你我始终不过互换几次信息,叫我如何全信你之所言,又如何轻易答应你的条件。” “红壶知晓,既是叛徒,所作所为,定不为人可信。”红壶低头,自知没有别路可走:“妖修无心魔誓,我可引天道誓。信与不信,全在圣子己身。” 说着便自觉引了天道誓,昭显自己所言非虚。 若是别的男修,红壶或许会以色诱之。 然而,此法对合欢圣子无用。 圣子本身美貌绝世,擅蛊惑之术,且千年来寻走南闯北的红壶买消息,便是在寻他的旧爱。 巧的是,红壶也在寻人,寻的还是同一人。 因着这一层关系,红壶才有了说动苏纵仪的把握。 能爱上玉面血魅的男修,必定与大多冷酷无情的道修不同。 天道誓成,苏纵仪再无反对。他认下红壶的消息可信度:“你有舍弃全族的准备了?” 舍弃全族。 红虎面露悲戚。 哪怕是元婴,听见这四字,也难忍无声垂泪,滴落脚下黄土。 “是,我已有准备。”红壶深吸一口气,道:“老妖龙本无子嗣传承,我等元婴妖修均是他义女义子。” “既是子女,为何又要让你们送死?” “天龙山是一群臭蛇盘踞,妄图觉醒化龙,可老妖龙对此深信不疑,极其维护。若让老妖龙知晓白玄觉醒神血,必会忌惮狐族,绝不容我族昌盛。因而,白玄绝不能回妖国。哪怕此行不是当替死先锋,白玄回去仍是死路一条。” “听闻上古洪荒神兽、四圣均是喜好各自为营,内斗频频,果然是真的。”苏纵仪感叹道,“否则人族也不会有喘息之地,趁机崛起。” 然而,人修并没有资格嘲笑妖族。 万物生灵皆争朝夕,争生死,人与妖,并无区别。 不论是何种族,称霸一方后,依然会重蹈覆辙,内斗不停。 问题在于,此回的趁机者,会是谁人。 “狐族化形向来快过其他妖族,亦是多智之妖,同人修来往密切,老妖龙早有不满。”红壶隐有怒意,却在苏纵仪面前,忍住不发,“派往闭岳宗的三支妖兽营多是我青丘子民,若是征战,族中绝大部分妖民,本就没有机会活下去……” 不如舍小博大,让老妖皇的计划夭折于第一步。 老妖龙妄生事端,红壶便要让其折戟沉沙! 只要妖皇不起战事,红壶、白玄两人于人修地界隐姓埋名,韬光养晦,便可保妖国狐族平安。 哪怕最坏的情况发生,妖皇未来得知是她叛变,屠戮全族,她亦不悔。 白玄神血尚存,狐族仍有未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苏纵仪拿出两枚流光玉牌,上面雕有镂空合欢花,再挂上两枚香珠络子,递给红壶。 红壶颤抖接过:“这是……合欢弟子身份玉牌?” 苏纵仪只剩背影,声音远远传来:“香珠能遮掩你之妖气,待风波平息,你不能再以妖修身份行走,而是合欢弟子。往后带此物去合欢宗,自会有人替你安排好一切。” 月如银,形如镰。 巨丹枫在通透的月光下,依旧泛着一抹金。其叶沙沙,粗壮的枝桠间,垂下一白一堇衣袂飘摇。 段离章倚在兰若戌怀中,娇笑轻轻,她指着丹枫上缠着的一朵红绸大花。 “谁扎的并蒂莲,真难看。” 兰若戌沉默许久:“……我扎的。” 段离章抬起他的手,诧异道:“用这双巧手?” “我也是第一次扎花,扎好就不想再换了。”兰若戌反手将她握住,言有所指,“此生只这一次。” “那也算第二件你不擅长的事了。” “第一件何事?” 段离章说他明知故问:“还能有什么,斗法。” 这也是段离章放心不下他的原因,像她这样的斗法行家,哪怕是同境界,动动手指他就能死翘翘。 身板太脆。 “……不必你提醒我,可我多的是时间重拾机关造物,没你想的那么弱,我族中的神机大凤……”兰若戌又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天云,“虽说,我从未见过神机大凤翱翔天际,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 道魔大战时,兰氏靠着神机大凤扬名。 然而大凤展翼之时,同时意味着整个修仙界已经生灵涂炭了。 兰氏只能依靠大凤迁移驻地,是自保,亦是留存薪火,以待良机。 段离章是邪魔,对此,她不置可否。 她注意是别的事:“你近日总是看天。” 兰若戌嗯了声:“我是在看天。” “是看天,还是看天道同你说什么?”段离章也看过去,看弯月旁星辰遍布,她笑道,“你想同天道说什么?嫌弃明日大婚,月儿却不够圆?” 兰若戌抱住她:“祈祷天道发善心。” 祈祷,日光盛,莫落雨。 第114章 顺水推舟 自神魂情蛊的子蛊被激活,苏纵仪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他懂得了何为“知足常乐”。 苦寻千年,与爱人重逢,更得到了陪伴她身侧的准允,苏纵仪已别无他求。 恬静释然的心境下,幼时被迫吃下的那条恶心的红虫,也变得可爱起来。 神魂之内,母蛊已化为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形态。 一端是他起伏的心跳,另一端牵连着爱人所在。 这是他的情丝。 鲜红明亮的一缕,是他无忧无怖的底气。 有了这一抹鲜红,旧事皆呈昏黄之色。 因此,他再也不恨合欢宗了。 苏纵仪御风而来。 一双赤足缠纱绕铃,轻踩枫叶,仿若点水,而后徐徐落下,于巨丹枫最高处枝头站定。 星河灼目,无端给人一种独占琼楼,可举手捞月的错觉。 月儿却是离得那般远啊。 自古嫦娥爱少年,旧人颜色浓艳,又如何抵得过新人如那新芽抽长,令她耳目一新? 苏纵仪自认心智坚定,断然不会被外界所扰。 绝不会、在意她身边有几个男人。 “……” 但他抿唇,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 你侬我侬的男女无视他的到来,甚是气人。旋即迁怒,又重新恨上了合欢宗。 苏纵仪遥想当年,他吞下神魂情蛊,成为了众星捧月的合欢圣子,宗门女修们对他无微不至的关爱表象之下,却是母蛛结网。 而他不想被捕食。 于是,他独自修习合欢秘法,结成金丹。 但那时他已成年,身体、修为,皆具备了成为“合欢圣子”的所有条件。幸而,蛊虫蜷缩在他之灵芯之中,犹如死物。 蛊虫以情为食,需圣子动情,情蛊方能辅佐合欢秘法,令双修事半功倍。 反之无用。 苏纵仪早早看穿一切。若是长留合欢宗,一旦合欢宗主失去耐性,他只会成为炉鼎。不仅做不成修士,更做不成人。 每每浮想心法画面,他便止不住的犯恶心。 他跪拜,但他不从! 好在他的皮囊万中无一,不论男女,皆是对他耐性十足。他要散心,合欢宗主便让他去散心,不过是笃定他跑不出南洲,跑不出她的手心。 直至他遇见了玉莲衣。 妖艳瑰丽的南洲雨林里,她似一道破开油苍笼罩的天光。 还是一柄出鞘即伤人的无情剑。她不仅替他赶跑野猪,还杀了一直尾随他的合欢爪牙。 白裳在他眼前落下。 纤珪挑起他的下颌。 她旖旎的目光似羽般在他身上刮过。 沉睡的蛊虫,蓦地有了动静。 它兴奋地张嘴,咬他一口,好似在告诉他:对,就是这个女人,我要这个女人! 后来苏纵仪顿悟了,哪是什么蛊虫在说话——是他的心在叫嚣。 玉莲衣爱他皮囊,云雨覆身不过是水到渠成。 但他自作主张,将情蛊种下。 圣子先失元阳,后失情蛊,再回合欢是死路一条。 但苏纵仪无惧,至少他选了自己喜欢的。 或许做鬼也好。 不论她去哪里,走多远,他都能沿着这条情丝,找到她…… 找到又怎样,还不是要看她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 为什么!为什么神魂情蛊没有让他所爱独爱他一人的功能!? 还不如普通的情蛊! 垃圾! 好气! 苏纵仪冷笑一声。 他带着个人情绪,怪声怪气道:“枫兰仙城都要大难临头了,兰氏长公子怎么还有闲心谈情说爱。” “苏纵仪。”段离章眼皮没抬,语调疏懒,“罚你三天不许说话。” 要做她的道侣,就要守她的规矩。沾酸带醋,亦是要看场合。 他这一开口,月下枫的浪漫气氛都被他破坏殆尽了! 苏纵仪偏不:“我好心好意来提醒,你便这般待我。” 笑人,这女人才舍不得罚他。哪怕当年骗他,如何不是怕他伤心? 离开南洲,离开他,她定是多有不舍。 他这皮囊便是这般好用,他心里门清。 “……”段离章敷衍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段离章不把苏纵仪的态度当回事,那是她同道侣的相处之道。 兰若戌却不能怠慢合欢圣子。 何况,他也没有当着老相好调笑的癖好,若是苏纵仪当真有要事转达,不能延误时机。 遂是抱着段离章飘然落地,唤出了茶座相邀:“前辈,请坐?” “别管他。”段离章仰面,见苏纵仪仍是一脸傲娇立于丹枫上,她笑一声,朝树上道:“你挂在上头挺好看的,千万别下来。” 苏纵仪浑身逆骨,即刻跳下来。 他一屁股挤开兰若戌,在她左手边落座。 有病他……段离章一把拉过兰若戌的手,带至她的右手边:“是左是右,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苏纵仪答得飞快:“左边,离你的心更近。” “……”段离章坐下喝茶,忍住了想揍人的冲动。 兰若戌于她右侧落座,反牵她手,安慰道:“无事,左右都一样。人在哪里,心便在哪里。” 段离章欲言又止。 最后听两男一来一回,实在是忍无可忍:“你俩能不能消停一会儿,有事说事。” 不都是她霍霍男修时玩剩下的。 杯里的茶香,都没他们身上的浓。 苏纵仪不闹了,将红壶透露的消息,一股脑的吐出来。 接着表达对此事的看法:“明天你们不能成婚,必须取消婚典,有人要借兰氏长公子之大婚生事!” 说完,苏纵仪一脸幸灾乐祸,悄悄去瞅段离章的神色。 段离章视若无睹。 依她看,想生事的何止一人,还有他苏纵仪。 寻她这旧爱也寻到了,这男人还待在城中作甚?喜柬只送至西洲境内,兰氏又没邀请他观礼。 虽不知苏纵仪憋着什么坏水,但段离章直觉,这两天不吵不闹,又不回合欢,这人实为可疑。 兰若戌沉吟:“世人都有凑热闹的习性,城中守备难免疏忽。” 婚典照世家旧例,在北城巨丹枫之下举行,城中高阶修士都会聚集在此。 反之,南城神机大凤方向,守备薄弱。 “对!”苏纵仪目光灼灼,顺手添火道:“老妖皇要枫兰仙城做阵地,另一方指不定是盯上了你兰氏的神机大凤!” “不若暂时取消大婚?”兰若戌考虑城中安危,只能做出取舍,“先排查城中疑人。” “你倒是大义,期待这般久的大婚,说取消就取消?”段离章当即拒绝,“我不同意,大婚照常进行。” 虽说大婚不过是形式,但她可没工夫一拖再拖。 她肉身已是炼气修为,神魂显身可持续半炷香时辰。 化神之威能,半炷香之内,此间有何难题搞不定? 除非是那老妖皇昏了头,为拿下这一城,真身亲至。 但这显然不可能。未到最后十全把握,老妖皇不会冒着被人修化神联手剿灭的风险,轻易出手。 当年五魔作乱,便也是笃定道宗化神不会出手。 元婴境界恩怨,元婴自行解决。 化神眼界不在于此,多是专注闭关修炼。只要不动他们的地盘根基,底下的人哪怕撕斗至血流成河,均是小打小闹。 若不是此事背后是老妖皇作妖,段离章坐镇枫兰仙城,都有欺负人的嫌疑。 苏纵仪听罢,先是惊疑,后是愤怒,再是委屈,无数种情绪在他面上变幻:“你就这么想成婚?不如随我至合欢,你我拜天地一百遍!” “都说了,是正事。”段离章头疼,不耐道:“你以为,妖皇都越过边界了,眼下为何全城尚未警戒?到底是事态不明,避免人心惶惶?还是顺水推舟,请君入瓮?” 第115章 贼喊捉贼 有关明日婚典,段离章自有安排。 稍作解释之后,段离章再三警告苏纵仪,要他明日切勿作妖。 枫兰仙城的局势,段离章已有把握,有她这化神坐镇,何须苏纵仪操心。 随后阖目。 不论苏纵仪再怎么闹腾,段离章均是敷衍了事,心不在焉。 因她正将一份心思分成两份用。 苏纵仪闹归闹,带来的消息却并非鸡肋。 狐族神血……是什么味道? 馋死人了! 作为以血为食的女邪魔,段离章很难不惦记这种稀罕菜色。 就连妖国的那头老龙,亦不是神血之龙,若无机缘,只能止步化神。 所谓机缘,便是老妖皇执着于蛇族化龙的原因——妖修不比人修注重传承,老妖皇盼着蛇族化龙,并非是盼着龙族后继有人,不过是为吞吃神血,提炼己身。 因此,见苏纵仪和兰若戌再次“相谈甚欢”,她当即一笑,责令他们好好相处。 她道,“我去去就回。”男人爱较劲,就让他们原地较劲好了。 不等两道侣反对,段离章动用不可名,隐入夜色。 兰若戌、苏纵仪:“……” 是嫌他们斗嘴,惹她心烦,索性去找别的解语花? 坏女人! 妖族客栈内,兽类响亮的鼾声此起彼伏。 白玄做了个梦。 梦里,他进阶元婴境界,正沉浸在拥有完美人身的喜悦中。 不多时,狐妖红壶带来了老妖皇的口谕。 于是,白玄从万千大山中的青丘领地,走到妖国,觐见妖皇。 场景变幻,白玄徜徉在虚无之海,得见妖皇真身。 隐藏在海雾中的神龙,身躯庞大,不见首尾,仅是一片鳞,便胜过他这妖狐原形,一眼不可以容之。 龙吟长啸,似有惊涛之能。 白玄感觉到自身渺小。 老妖皇化作人形,慈眉善目,愿收他做义子。 白玄无力反驳,只能应下。 可猝尔之间,他觉醒了神血,一身火焰似的毛皮霎时化为雪白。 白玄惊讶于自身变化。 皮毛变作冰冷雪色,体内犹如一座火山,源源不断的力量迸发,再无渺小之感。 老妖皇面色大变。 身后的虚无之海惊涛变作骇浪,慈眉善目的老人化作黑龙,张开血盆大口,朝他一口咬下! 痛感,无比真实! 白玄旋即惊醒! 他本是定心修炼,就算是睡觉,也不应该睡这么沉的! 有人对他使了入梦术! 白玄下意识地探手,抓住那伤他的歹人——“谁!” 段离章叹气:“怎的这么敏感?” 是狐族敏感,还是他的人身敏感? 刚一口咬下去,人就醒来。 倒显得她这入梦术练得很次似的。 “你是谁。”白玄指化利爪,却不敢妄动。 一缕血气凝聚的晶锥,正停在他的明堂,稍有差池,哪怕毫厘便能立即要了他的命。 段离章拍了拍狐狸爪子,又去捏白玄的脸:“小朋友,没人教过你,寄人篱下,要收起爪牙吗?” 白玄龇牙:“我不是小朋友!” 可他的少年样貌,就连愠怒也毫无威慑力。 “你看,小朋友才会这么沉不住气,从未走出万千大山,很少见着人修?还敢龇牙。” 段离章当然知晓他不是小朋友。这狐狸千岁元婴,算是一只老狐狸了,或是被人保护太好,才对人修毫无戒心。 白玄沉默了:“……”她、她如何知道自己没出过门! “我等人修可不喜欢太凶猛的灵兽。”段离章松手,手指一弹他的鼻尖,笑道,“要记好了,下次见着人,乖一些。” 白玄捂住鼻子:“我才不是灵兽!”他是妖修!一千岁了! 女人眨眼不见。 白玄立即从榻上坐起来,查看自己的脖子。 忽的面上一热,奇异的悸动油然而生…… 段离章回到丹枫,重新落座。 她见苏纵仪和兰若戌盯着她不说话,不解道:“喝茶,看我做什么?” 兰若戌唇沾杯口,似笑非笑。 苏纵仪忍不住问:“你去哪里了。” 段离章更为不解:“难道我去哪里,还要同你交代?” 因着神魂情蛊的关系,两人相距不远,苏纵仪感应得到她的大致去处。 不难猜,她是去找那神血妖狐了。 “不交代那便是心里有鬼。”苏纵仪指了自己,又指兰若戌,脸色黑得滴水:“这里两个男人,都防不住你饥渴难耐?就算我俩不够你吃,还有个金裕留!” “这你就不懂了。”段离章遵从本心,无愧天地,“条件有限的时候,吃点糠咽菜垫肚子,有条件了,当然要追求高级的口腹之欲。” 兰若戌眸中含光,朝苏纵仪道:“前辈,你我都是糠咽菜。” “……”段离章睨他一眼。就算她形容欠妥,这小子怎么还添油加醋了呢? 苏纵仪气不过,将段离章的茶杯抢过来,用力搁在桌上。 接着一把将段离章拉至胸前,撩发,露出肌肤如蜜的脖子,一气呵成:“不行,你得再咬我一次!” “别闹了,我刚也就尝了尝味儿,那狐狸就醒了……没吃上,真没吃上,哎。”段离章理解不了男人为何突然发疯,拿他没辙,连声道,“错了错了,你就当我没去过不行吗。” 苏纵仪十分坚持:“不行。” “……”段离章只好贴过去,极其敷衍地吸了几口,“好了好了,真吃不下了。” 回到段宅,段离章倒在榻上,开始思考人生。 最后总结,哄男人真是令人心力交瘁的技术活。 休息片刻,段离章从榻上恹恹坐起,拿出了陆眺的牵魂假人。 叩叩。 段离章懒得起身:“你是邪修,讲这些虚礼作甚,自己进来!” “……” 黑雾从窗户缝隙钻入,化为男身。 陆眺心跳如雷,本是想问,这么晚,寻他何事。 他有些紧张。一方面,他知这女人喜好鱼水之欢,花前月下的时辰,男女相会,实为旖旎;另一方面,明日的筹谋不可有差错,生怕同她相处,被她提前发现端倪。 但见段离章一脸被人榨干了的疲惫模样,陆眺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心累。段离章不耐回答:“别管。” 道修之财、侣、法、地四字误人! 她自找的。 陆眺知道自己得不到她好脸,不再多问。 他撇嘴道:“今夜寻我何事?” 段离章抬眸,看他神色变化:“暗中搞事的,是你?” “妖国的动静,鄙人自是知晓一二。”陆眺早有准备,内心毫无波澜:“鄙人大可发誓!不论是枫兰仙城,还是兰氏神机大凤,鄙人绝无叵测之心!” 他图的是眼前人,搅乱婚典是顺手的事,毕竟红绸太刺眼。 段离章不轻信:“你发誓有用吗?” 陆眺身不正,当然不怕影子斜:“若仙子怀疑我,明日我可化作婢子,跟在仙子身边。” 段离章沉吟片刻。不管是与不是,明日的确将此人放在身边更放心。 何况陆眺的真言之眼,现在亦是能派上用场。 “那好,今晚,陪我将城中金丹以上的修士,不论种族,审过一遍。” 段离章不怕妖国当真进犯,小心翼翼防的只是东洲对西洲出手,亦是防她好师尊的同伙,不明底细的敌人,总是更棘手。 “好……”陆眺看在是陪她的份上,当牛做马也忍了。 何况,他这贼喊捉贼,也是挺有意思的。 第116章 偷鸡摸狗 此番夜会,陆眺换用一种敛息之物,周身邪气收敛得干干净净。 邪修于杀人越货一道,勤快恳干,无惧手上染血,倘若再掏出百八十件宝物,段离章亦是见怪不怪。 但要以防万一。毕竟不是所有敛息之物,都能与她抢来的黑胖虫相比。 城中修仙世家数量近千,防护结阵千变万化。保不准哪家阵法对邪气探知敏锐,察觉两人行动。 为避免节外生枝,段离章百般嫌弃,却也只能抓着陆眺的手,与之共享不可名的敛息效果,挨家挨户寻过去。 段离章入梦控魂,陆眺问话。 两人各司其职,十分默契,整个过程未有言语,好似并非第一次合作,倒像是共同汲营这种偷鸡摸狗之事许多年。 “……”段离章自觉忽略这种古怪之感,埋头做事。 两人将城中金丹修士排查了个遍。 主要目的,是探明城中是否有刻意隐藏了修为、伪装金丹的元婴修士。 有几家豢养妖兽的世族同妖国来往密切,其家主的神魂被人动过手脚。 段离章乃是神魂术法名家,潜入其人神魂,捕捉到妖力踪迹,从而看出端倪。 妖修曾以术法控魂?略算疑点。 若说想要生事,却无动手条件,硬实力不足,断然不在可疑之列。 各界各洲互相安插探子,是寻常事,不必过多留意。 “问的鄙人口干舌燥。”陆眺瞅着天色泛白,扬起唇角,“仙子实乃仁善,换鄙人来,若有疑心,祭了整城便是。” 段离章夸他聪明:“祭了,我明日大婚,谁来观礼。” 陆眺眯着眼:“我啊。” 段离章斜眼瞅过去。 男人侧脸棱角分明,仰天一笑,人模狗样。 一旦拆开他这皮囊,无疑是一泡黑水淌满地。 “你整晚撅着个嘴笑,到底是在笑什么?”困惑之色爬上她的眉眼,“炼邪物,把脑子炼坏了?” 陆眺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腕处。 他壮着胆子调笑一句:“仙子,同鄙人相处,倒也不是特别难受,是也不是?” 事情办妥,她的手却似乎忘记甩开。 毕竟这一晚都这么过来了。 “……”段离章迅速收手,狐疑道:“同臭东西待久了,果然嗅觉会出问题。” 陆眺的笑渐渐趋于平淡:“仙子区别对待鄙人与其他男修,同东洲那群区别对待仙子的道修又有何区别。” 邪修唐突在前,段离章本不曾放在心上,后一句大实话,却是令她霎时动怒,“你找死?” 陆眺站得笔直:“鄙人何错之有?” 段离章以笑代怒:“敢拿本尊同那群伪君子相提并论?” 陆眺有死不掉的自信。 当初,段离章没有杀他,现在更不可能杀他了。 “我命在仙子之手,想要鄙人去死,自然是轻轻松松,但太轻松了,过于浪费。” 毕竟他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对段离章来说,太“好用”。 是段离章自己给了他妄念,给了他机会,一再去试探她的底线。 但要让这女人忽略他的邪修身份,任重道远。 柔和的手段,通常难以将锈铁打磨除尽,机会得当,不妨试试淬火之法。 他有意以此相激。 段离章忽然笑起来,轻哼一声,美人动怒,令人挪不开眼:“你清楚自己的价值,以此拿捏本尊,很好。但愿,你能永远这么有价值。” 效果是极好的。陆眺眼底暗光流动,“鄙人愿为仙子物尽其用,万死不辞。” 男人声音低沉,如跗骨之蝇,听得段离章背脊发麻,飞快遁走:“别废话,跟我来。” 今日大婚,速速赶往下一场。 枫山别院,晨雾绕,白露凝。 钟翊从入定中睁眼。 推开客房门之时,宽泛客院内已有人声。 林佑安乃是修炼狂魔,自是不必提及,平日练功起得奇早无比,当得勤奋第一人。 他占了练功角,挥汗如雨,一招一式驱寒破雾,双拳生辉,犹似握有芥子金阳。 不过,今日又有一人让钟翊刮目相看。 平日惫懒的周兆颜,竟也是早起…… 周兆颜一改常态,目光没有落在林佑安身上,只顾着靠墙垂头叹气。 一听推门声,她好似等了许久,立刻抬头唤了声:“钟师兄。” 眼底烟青,倒像是整夜未睡,忧心甚重。 钟翊一出现,周兆颜便找到了主心骨,踱步而来。 “周师妹。”钟翊颔首,只是招呼,也不多言,径自往林佑安那边去,“林师弟,可愿喂两招?” 林佑安点头,两人立即斗做一块。 周兆颜佩服之至。心道,不愧是钟师兄和林师弟,西洲局势严峻,他们却风波不惊,还有心情练功,果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两人当得宗门大任! 片刻后,御兽宗三名弟子也从另一侧客院穿越花形洞门而来。 数目相对,眼中的光芒亦是削减不少。 随即互相见礼,均有强颜欢笑之态。不过,相较之下,御兽宗弟子有各自的灵兽舔舐抚慰,看着倒是比周兆颜精神一些。 一日前,两宗元婴急急离去,处理妖国和西洲事态。 原本以为是和平时代,只需专注修炼,现在却要分心去关注修仙界局势,难免影响心境。 几人刚出宗门时的那股快活劲,好似被人生生从骨髓中抽去。 眼下,几人围绕此事闲聊片刻,阐述各自观点之后,均是觉得难回从前,面上皆是愁云惨淡之色。 宗门元婴临走时的千叮万嘱,初听平淡,一晚上过去,弟子们这才幡然醒悟! 一番语重心长,竟是遗言。 钟翊与林佑安很快结束对局,本是随意过招,一人一套拳掌打完,未有分胜负。 修士耳聪名目,林佑安自是听见了弟子们的交谈,他什么都知晓,却是一脸淡定。 因他对万事漠不关心。从某种角度而言……修士眼中的修炼狂魔,虽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但也有异于常人、且常人无法理解的通透。 如此修士。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端看如何抉择。 因而,林佑安练功结束,便又回去房中,打坐吐纳周天。 钟翊望着林佑安的背影欲言又止,可他未有资格置喙他人修炼之法。 遂他走至弟子们身边,出声劝慰:“师弟师妹们莫要忧心。事态还未明确,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既然宗门元婴命我等留在城中,自然是要代表闭岳宗和御兽宗,保照常去婚典贺喜。” 因定西真君临行前提点,钟翊笃定,这事有段离章的手笔。 段离章看似亦正亦邪,事不关己,却也会看在旧日情分,今日情谊,在西洲危难之时,出手相帮。 钟翊不免心中一软,本心诚不欺人,段离章果然是好女人。 因此,他更为不解。 父亲当年,何故要写她毫无人性?其中……应有误会。 思及此,钟翊霎时有了觉悟:“舍我其谁。” 在此事上,他自算作中间人,有义务解除这误会。 第117章 新郎绝色 房门外剪影重重,礼乐人声鼎沸。 段离章身着绛云凤纹嫁衣,于妆奁前转身。 乍见那美艳不可方物的一张桃花面,陆眺忽而明了,玉莲衣从前只喜素色衣衫,不施粉黛,恐怕是她仅有的自知之明了。 她之美色,淡素与浓妆给人的感官截然不同,这眼波流转的刹那,便是冲着勾人魂去的。 段离章眨眼,眼中好似有荧碎的星石闪烁:“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变作我的婢子。” 陆眺垂眸,从储物戒唤出一件狸纹仙衣,此物可变幻外形,障目之用。 他将仙衣罩身,霎时化为一名窈窕女子。 “仙子,如何?” 陆眺在她面前搔首弄姿。 段离章蹙眉,评价道:“声音过于粗犷,收去三分。” 陆眺走至妆镜前,转圈欣赏一番,随后控制喉部肌肉,清了嗓子,再问:“仙子请看,鄙人也属于是风韵犹存……” “……”段离章不耐烦挥手,在身前划拉几个圈,意思是让他走几步看看。 陆眺照做不误。 段离章摇头,一会儿嫌他步子迈得太大、太快,一会儿嫌他扭得太妖娆,不像正经女人。 紧急操练了五六个来回,才算过关。 “小姐,兰氏长公子来接亲了!” 门外有婆子敲门。 同一时刻,两道鸾音长鸣,悠扬荡空。 段宅前,新郎骑着脖挂红绸的雄性彩鸾降落,停驻,耐心等候。 玉手还牵着一只雌鸾的驭绳,是给新娘预备的坐骑。 彩鸾尾后,是一队以妖雉为骑的迎亲队伍,抬旗的抬旗,吹乐的吹乐。 兰致迩代表新郎亲属,金裕留代表兰氏,并排在队列之首。 奇怪的是,迎亲乃是大喜,兰致迩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新郎回头,安慰道:“致迩,莫要哭丧个脸,城中有恶势力藏匿,为兄此举,还不是为了大家好。” 兰致迩下颌绷得紧紧的,偏头不去看他,只盯着身旁但笑不语的金裕留,心里直骂这两人阴险:“……” 他再也不要轻信他人了! 不就是欺他兰氏城中无人! 竟然做出这种混账事! 段离章在婢子陆眺的搀扶下,缓步出门。 红盖头只是新娘扮相,凡物而已,并不能阻碍修士神识视物。 是以,一见新郎,段离章愣了一瞬,差些被裙摆绊步。 新郎绝色,旧人新装,晃花人眼。 只不过,此“新郎”非彼新郎! 从雄鸾上跳下的不是别人!是一脸花枝招展的苏纵仪! 这男人竟敢无视她的警告,以无舌蛊铃控了所有人,打着偷天换日与她拜天地的心思。 苏纵仪内心七分忐忑三分兴奋,大步流星地迎过来。 段离章扯下红盖头,重重扔他脸上。 “苏纵仪,给我解释。” “……”苏纵仪尝试把盖头还给她。 段离章不接。 两人拉扯无果,苏纵仪喏喏委屈道:“我不过是担心你嘛……” 段离章眼神凛冽:“是担心,还是私心,你可分清楚了?” “你不能只怪我,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苏纵仪意图祸水东引,指着身后不远处的金大阁主,说起了昨夜后话,“这事还要怪金裕留!” 昨夜,几人丹枫处分别后,段离章与陆眺走门串户,苏纵仪则是在回客栈的必经之路上,被等候多时的金裕留拦了下来。 金大阁主首次放低姿态,主动邀苏纵仪一叙。 苏纵仪心中对金裕留有怨,本是目不斜视,不予理会,可听金裕留口中的商议之事与爱人相关,苏纵仪立即停步,竖起耳朵。 金裕留不曾被妖国与西洲的局势一叶障目,将推论缓缓到来。 表面上看,暗中筹谋者,不仅是声东击西,还是调虎离山。目的是引开众元婴,为妖皇拿下西洲腹地。 然而对方挑选的时机……大有问题。 兰氏大婚结束,各宗元婴自会离去。彼时再行动,里应外合突袭枫兰仙城,乃是风险最小,成功率最大。 可对方宁愿引人防备,也要让妖皇连夜拨营,即刻发难。 那便是只有一种可能。 对方与妖皇之合谋此为表象,实际只着眼于兰氏长公子大婚。 几经周折,只为搅乱一场婚事,看似荒唐无比。 但新娘身份特殊,意义便大不相同。这千年来,明里暗里寻玉面血魅者不在少数,是爱恨恩怨暂且不论,金裕留断定那筹谋之人,一定是冲着段离章而来。 段离章知晓七八,依然坚持举行婚典,是有化神修士的底气。 可是万一呢? 段离章虽是化神,却也是女人。作为道侣,金裕留等人不能只当看客,眼看自己的明月宝珠落入他人之手,再来悔恨,岂不是重蹈千年前覆辙。 大婚现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并非是金裕留危言耸听。 届时,离段离章最近的新郎是元婴修士,自是比只有金丹境的兰若戌行事稳妥,更有能力处理好突发状况。 如今城中的元婴修士,只有金裕留、苏纵仪,以及驻守神机大凤的兰氏长老三人。 金裕留有伤在身,若是遇险,恐怕一时难以招架。因而,即使要做请君入瓮的打算,新郎人选,也只有能以蛊铃控场,且本身就有捣乱念头的苏纵仪可担任。 一听能做新郎,苏纵仪脸都笑裂开,巴不得计划立即执行。 “你们真行。”段离章冷笑。 男人们瞒着她先斩后奏,不过是断定她不曾将婚事放在心上。 事实也的确如此,比起做温婉新娘,她更喜欢做那逮鼠的猫,吐信的蛇。 她想知道,此事背后,究竟是谁在执棋。 段离章暗自看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婢子,笑着敲打:“绿芍,伴我身侧,寸步不离,记好了。” “……”化名绿芍的陆眺连连天真眨眼,“小姐,奴婢省的。” 陆眺的幻化有些东西,女人姿态亦是做得滴水不漏,金裕留、苏纵仪皆是未看出端倪。更不疑段离章身边人,只当是段氏配给她的普通婢子。 计划已经悉数告知,段离章未有明确反对,金裕留放下心,适时又言:“兰氏长公子那边,吾等已是交代过了,他同意这个计划。” 段离章嗤笑:“他当然会同意了。” 那小金丹本有脾气,碰上有关她的事,却未必。 何况,他除了被这两元婴拿捏,又能怎的。 金裕留轻咳一声,揭过此事:“离章,吉时已至。” 见段离章面色稍稍缓和,苏纵仪眼中重新爬上喜色,旋即回身,替她牵来坐骑,抱她上去。 “嫂嫂?” 兰致迩始终都在旁听,小脸由冷峻到懵懵。虽是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自嫂嫂面若寒霜出现,周围之气氛,立即变作出征般严肃,他立即懂得在场诸人,谁才是真正话事人。 三老江湖说话并未避着他,因而信息量差点将他的小脑袋瓜冲爆炸。 多余事,少年已经无力深究。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就连兄长,也是知晓的? 他愤恨。所有人,没一个待他真诚,都有事瞒他! 亏他还以为,嫂嫂美貌遭人觊觎,合欢圣子、金大阁主联合抢婚! 他则是被绑做肉票! 因此生了好长的气! 所以,这便是金裕留今早出发时告诉他的:“为师今日要正式教你,何谓,仙者之无拘,又何谓,仙者之尔虞我诈。” 无拘,是他们甘愿给段离章做小。 尔虞我诈,是他又被骗了! 第118章 吉时已到 妖族客栈内,红壶展开隔音禁制,确认今日行动细节。 两名元婴虎妖坐在她对面,跃跃欲试。 脾气暴躁的元婴虎妖名为虎龇,他听完妖皇安排的计划,恨不得立即掀桌。 他低吼一声,一拳捶打桌面,绽开数道裂纹。 “什么!我们混入仙城,只是去人修的婚典上捣乱?”虎龇露出粗粝獠牙,“开什么玩笑!出门前,不是说好来人修城池是要大杀特杀吗!妖与妖之间的信任呢!” 红壶不言。心道,想要大杀特杀,也要有那个本事,人修化神不绝,就连老妖龙也不敢轻易出面叫嚣,就你? 喜吃人修的名为虎柿,他面露遗憾,舔着爪尖,想了想道:“红壶姐姐,婚典结束可以吃人吗?” “稍安勿躁。”红壶柔媚一笑:“妖皇说了,只要拿下枫兰仙城,事成后,整座城都是妖民口粮,届时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只不过,那是后话,婚典结束还有没有命享受,就不好说了。 “我们去捣乱,你弟弟呢,他去做什么?”虎龇想起从早上开始,就没看见过白玄。 红壶一手放在桌面,一手放在膝头,于桌下轻轻握拳。 “我去兰氏神机大凤,拿下控制权限。你们的任务,是谨防城中有可能出现的元婴人修。”红壶道,“几番探听下来,闭岳宗、御兽宗、兰氏家主为防我们突破边界线,已是离开仙城,城中仅留守三元婴,此消息假不了,但不得不防……白玄,他另有任务安排,此乃机密。”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红壶亦是有些紧张。 为狐族未来,为替觉醒神血的白玄铺路,红壶自认可倾尽所有。 然而迈出的第一步,便是将白玄置于旋涡,她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只因为红壶除了效命妖皇、与苏纵仪合作,一直以来,她还授命于第三方——玉面血魅后援会,她的诸多消息,便是来自于此,也是对方提醒了她老妖龙的真实意图,让她计划叛逃。 在入城时,其从未露面的创始人便命人与红壶接头,给出了一张画像,要红壶幻化出此人面貌,去婚典上寻新娘一见。红壶自是应下,但她也有别的打算。 红壶、白玄两人自出万千大山便是死局。可几方人马斗法,又让她看到了生机。 她竭尽所能处处攀沾,小心辗转,便是为了多开拓几条生路。 但不够,她还需万全之策。若新娘当真是玉面血魅,不如让白玄幻化出画中人,前去接触一二,才是上上之策! 青丘妖狐一族天生神通乃是幻化。除此之外,极少部分血脉精纯者,突破元婴可领悟卜卦之术,传闻神血更有预言之力。 没有人会拒绝白玄的美貌和他的预言之力——虽说这力量测试下来似乎不太稳定,但传闻足够唬人就对了! 何况,红壶、白玄皆是精通卜卦之术,做出这决定之前,两人同时卜卦问天,一连三询,皆是大吉。 “吉时快到了。”天道给予红壶极大的信心,她挥手撤除禁制,分头行动前,笑着同两虎道别:“祝两位,此行顺利,战无不胜,挫人修锐气,建我妖国大业。” 金阳当空,巨丹枫下,宾客成众,红绸漫天。 贺喜声不绝于耳。 段离章透过红盖头,自露天宴席上寻人。 一眼瞧见钟翊。英俊青年坐得端正笔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红盖头的流苏晃动。察觉到心上人正与他遥遥相望,钟翊张了张嘴,眼瞳亮了几分,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段离章笑了笑,视线不再停留,转到钟翊身旁,看见有几分熟悉的男修面孔。 她很快意识到这人是谁,惊讶地眨眼。 林佑安?不过三年,他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些? 钟翊本就是锻体有成,林佑安的体魄看上去却更胜一筹。 他的身高近乎六尺,身形雄伟如岳,隐有邀人攀登之感。 仅仅是体修已经无法概括此人了。他更像是误吞神丹,突变神格。坐在露天场中犹如自成一界,令她的视线只能黏在他身上。 虽有“没吃过的男修总是最香的”这类因素存在,但事实摆在眼前,倘若林佑安修至元婴,威压再强几分,段离章乍眼过去,亦会心悸于他天神下凡的气势。 林佑安本闭着眼,亦是敏锐察觉到灼热视线,睁眼回望。 段离章莫名心虚,想起了还在封魔石中,夜游魂时发生的若干小事,旋即移开视线。 不可分心。毕竟她是本场主角,还要完成这场有情人成眷属的蹩脚大戏。 为何说蹩脚呢—— 金裕留立于丹枫之下,面上含笑,“一拜天地!” 陆眺扮做绿芍,保持着一抹淡笑,手里玉盘托起两杯结缘合卺酒,等着新人礼成。 “……”苏纵仪同段离章挨得极近,两人的袖子几乎缠在一处,他戳戳段离章的手指,传音问:“拜天地该拜哪一边?” 能被野猪追着跑的傻子,段离章本没期待他能事事完美周全。 “你放松,神魂勿要抵抗我。” 段离章直接呼出血雾,控了苏纵仪的手脚。 两人齐齐一拜接一拜,在金裕留的操持下,很快将婚典流程走完。 苏纵仪起身后敏锐感觉到不对:“你对世族婚典流程怎的这般清楚,你以前同谁拜过!” 红盖头下,段离章沉默一瞬,语气不善,“与你何干,就算同谁拜过,你不也同我拜了一遍,有何不满足?” “这次不算!我都没办法放松,就怕从哪里钻出歹人对你不利,我——” “嘘。”苏纵仪话音未落,段离章吸吸鼻子,立即打断:“来了。” 她嗅到了妖气! 旋即神念一开,好比千里之目。 只见两道犹如黄沙龙卷的滚滚妖雾,自后山妖修客栈涌来。 “苏纵仪,拦他们。”金裕留亦是站至段离章身侧,他们事先已是有过商议,先不论对方是谁,不能让其接近巨丹枫。 其一是段离章在这里。其二,仙木聚灵,若是斗法伤及丹枫根本,亦等同于毁去半城,金鼎阁与兰氏合作,自是要出力保全。 金裕留虽无法直接参与斗法,但他囊中法宝阵盘足以保障一隅安宁。 储物戒一闪,阵盘旋转而出,在灵力催发之下化为华光星阵,盾罩巨丹枫。 高阶修士对垒,没有万全之法。何况还是人于妖,异族之争。 因而金裕留只做力所能及之事,至于城中民众,尽人事听天命。 “那两妖归我。我女人若有好歹,今日之后,金裕留你别妄想回东洲。”苏纵仪威胁罢,立即腾云,无舌蛊铃音波成阶,他踏足其上,音波瞬息将他带至妖雾之中。 在进入妖雾前一刻,苏纵仪手心一握一张,如龙吐息,吹出大片红粉飞花! 仔细一看,这飞花并非真花,也非他擅长的蛊幻之术。 而是数之不尽的万翼螳螂! 乍遇之下,妖雾便被密密麻麻的螳螂刀刮成了血雾! 藏匿的妖修不得不聚起原形,落于城楼,显露真身。 虎龇一口咬下肩头一只正啃噬他皮毛的巴掌大小的螳螂,嚼嚼吐出:“鸟语花香,真难吃!” 第119章 一族双星 苏纵仪实没想到,竟有人……有妖胆敢一照面,便啃他养的蛊虫。 他将虫群召回,心中笑其蠢物,嘴边好心提醒:“有毒。” 万翼螳螂前肢刀刃、口器均有麻痹慢毒。其腹浆水若是不慎入窍,更是可令低阶修士当场僵死。 此虫亦是丹师药师梦寐以求的制毒好物,南洲修士人人皆知其特性。 两虎妖是土包子,没出过万千大山,哪知晓南洲小虫奇诡花哨,一不小心,也能要妖命。 “什么巨赌?”虎龇说前两字时还口齿清晰,后两字整个嘴都在囫囵,下一句话出口,更是什么也听不清,“&¥……” 虎龇本身元婴修为,肉身能抗能打,哪怕中了僵死之毒,仅影响半边口舌。 可是,先天经脉麻痹受阻,虎龇一时无法化作人形。 他行动之前,想了一肚子的叫嚣挑衅之语,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 简直气煞虎也! 虎龇暴怒,虎目圆瞪!随即将言语转为兽吼,冲身旁的虎柿道:“吼!吼!吼,吼,吼!” 阿柿!帮我骂他!告诉他,今天这城里,一个人修也别想活着出去! “……”虎柿不愿做虎龇的传话筒。 在他眼里,人修不过是一块红肉。 哪有同口粮交流的道理? 虎柿兽形虽比虎龇略小,但他的皮毛更为厚重,强在利用自身优势,有意用天降异火淬炼过皮毛。 他舔了舔唇齿。对面的人修肉质紧实,手脚漂亮得好似涂了蜜,烤起来一定很香。 吃起来,必然很有嚼劲。 “龇兄,你好好休息,看我如何将他大卸八块与你酒宴!” 语毕,虎柿已化作人身,朝苏纵仪所在冲了过去。 此虎威势不俗,周身有两股黑红怨煞之气缠绕,苏纵仪立即看出端倪。 这妖修有长期食人之癖。 由此可断,此食人虎妖之灵智必定胜过那中毒蠢虎许多。 虫群的螳螂刀以数量、毒素取胜,攻击力却是一般,因而同阶斗法仅可做辅佐之用,难以破开妖修防御。苏纵仪当知,仅有零星毒素入体,应是不曾影响元婴妖力运转。 未有托大,苏纵仪扬手,直接动用本命法宝无舌蛊铃。 红粉音波一响,虎柿顿觉困顿。 苏纵仪抓住这一瞬,再乘音波,拉开距离,不让妖修近身。 然而,毕竟元婴妖修,不会轻易被蛊惑,为破除蛊惑之术,虎妖当即以利齿咬臂,以自身血肉苦痛激发原始兽性! 虎妖于楼宇之间跳跃,速度较之前快了一倍!人形仿若无影,瞬息接近! 迅猛一爪迎面来,苏纵仪即刻蛊音化御,音波开震,将其反退三里之外! 苏纵仪九分心神涌来对付虎柿,一分谨防中毒蠢虎偷袭,得一空闲,遂立即唤出三只赤毒巨蜂,与其缠斗。 虎柿又至,苏纵仪且斗且退。 同为元婴,再是繁复的斗法招式,在对方眼里均是化繁为简,朴素无华。 底下普通修士眼里,城中却已是地裂天崩。 不论是妖虎兽形,还是苏纵仪的赤毒巨蜂,均是城房大小。 民众躲过了楼宇倒塌,却躲不过无孔不入的虎吼,蜂鸣。 此声入耳,普通修士耳膜尚且如千百针刺,不断往外渗血,想方设法隔绝其威能。 反观多数凡人,情况堪忧。若是恰好处于两者斗法中心,无不是倒地不起,药石罔医。 有幸捡回一条小命的聪明人,自是拼死朝北城奔去,巨丹枫之下,有元婴修士,有星阵庇护,乃是唯一生机! “父亲……”城中街道,一名不幸少女跪在街边,死死握着她父亲的手。 却也只有一只手。她父亲的身体已是被妖修一掌拍来的巨石压扁,溅了她满脸温血。 都是父亲的血。 少女面露崩溃。 妖修从头上房顶跃过,血腥味引动其注意力,低吼着往下看了一眼,硕大的眼珠犹如血月当空。 少女面如死灰,吓得动弹不得。 然而妖修并未理会她,瞬息而过。 少女忘了呼吸。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何为元婴之下,皆为……蝼蚁。 她是元婴修士们看不见的蝼蚁。 直至妖修重新与凌空而行的人修缠斗一处,少女才得以大口大口呼吸起来,随之找到自己的声音,开始放声哀嚎、哭泣! 便是此时,远处星阵之中,一只机关飞鹰突然展翅,凌空而翔。 飞鹰听见了哭泣声,旋即降落,一嘴叼起少女,再次扇动木翼,折返星阵! 随着第一只机关飞鹰的行动,各式机关造物纷纷奔行城中,救助无法自主进入星阵的民众。 段离章眼观八方,由衷赞叹。 “少年热血如此,尔等人修,还何苦忧心未来?” 那机关飞鹰里坐着的人,是她的便宜小叔子。 兰致迩勇气可嘉,面对元婴妖修也无惧意,若非机关造物巧思不若她的小金丹,恐怕兰若戌之位危矣。 但段离章以为,她这便宜小叔子的能力,显然强在别处:“兰氏好运气,假以时日,岂不是一族双星!” 金裕留吞下蓄灵丹药,继续把持星阵,一双狐狸眼含情看她,笑道:“吾之眼光一向不错。” 兰致迩自是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嫂嫂夸赞。 他只顾眼前。 先前,妖修城中作乱,兰致迩第一时间想到启动护城大阵,诛灭妖修。可是一连发了数只灵蝶,守阵修士均是回答护城大阵无法启动。 再三确认后,他即刻组织族人疏散、指引民众进入法阵,容身避难。 兰致迩忽然想起,兄长未有回到兰氏时,母亲亦是将他做继承人培养。此时此刻,正是需他站出来的时候,他必须想到办法! 妖修自有元婴对付,他代表兰氏,要先救人! “兰氏族众,跟我来!”他果断带领族人开启北城机关造物库仓,坐进兰氏机关飞鹰之中。 段离章看见这乱中有序的指挥,心诚所至,又夸了一句金裕留教得好。 耽于她之美色的金大阁主,竟然教出了兰致迩这般正气凛然的徒弟。 金裕留不敢当:“自古英雄出少年,年龄再大些,便是同我等一般了。” 知慕少艾,修仙者最难过的便是情关。 更因情不知所起,此关甚是难渡。 段离章也遇上过不吃她美人计的硬茬:“那也不一定,总有人不被美色所误。”但她还有一计,叫做霸王硬上弓。 “吾却认为,误也不要紧。”金裕留笑道,“愈早被美色所误,愈能轻易做出选择。若是到元婴境界,或是弥足深陷,譬如吾等,或是念堕成魔,譬如那天剑宗首席……” 段离章不置可否。 但想了想,觉得不对。 她忽的问起:“嘶,你说的这位天剑宗首席……” 金裕留只给她一个眼神:不错,便是你招惹过的那位天剑宗首席。 段离章震惊了:“秦难朽?他入魔了!?” 第120章 他之所愿 秦难朽入魔一事,天剑宗上下瞒得密不透风。知情者屈指可数,仅仙盟成员通过各自埋植的密探来信,得以知晓几分详细。 据说秦难朽本是带领一众剑修,常年驻守魔陀关外,以守北关祥和安宁。 某日,魔修日常涌出,对阵叫嚣。唯一不同之处,新任魔主厉惟影首次出面,指名道姓要天剑宗首席与之一战。 秦难朽自当应战,与之交手。 两两厮杀之时,厉惟影告知秦难朽一个消息。 厉惟影道:“你苦寻多年的心爱之人,或许正是被封印在魔陀关内,秦道友,可愿入魔,随本君验明?” 若想要解救爱人,需修得魔功,方能与之相克,一剑斩去封印。 秦难朽真就听信谗言,毅然入魔。 “等等。”段离章仍觉魔幻,狐疑看向金裕留,强调道,“你意思是,魔主厉惟影口中‘被封印的女人’,与秦难朽‘苦寻多年的女人’,都是我?” 那什么魔主厉惟影,究竟如何诓骗秦难朽入魔,暂且不论。 段离章曾为搞定秦难朽,下足了功夫。 她知秦难朽这人,从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他不仅是天剑宗首席,还是修仙界第一元婴剑修,哪怕是受玉面血魅引诱,堕欲一时,后来也是果断斩了情丝,提剑追杀她至不得不躲入遮天墟内。 是秦难朽这一根筋的剑修,让段离章深刻意识到,自己并非所向无敌,只能憋屈龟缩一时,咬紧牙关,冲击化神。 现在,有人告诉她,那般狠心男修,就这么“为情所困”,草率入魔了? 当真是阎王爷打诳语,骗鬼。 段离章初听便知,这是魔修之计,关键是,秦难朽为什么会信?这太古怪了。 “我知你不信。”金裕留道:“可是,此乃吾多方探听后的事实。秦难朽或是暗中寻找过你的踪迹,吾曾在飞徵宫上,亲眼看见过他。” “非情所致。”段离章看得明白:“秦难朽寻我是真,为了杀我,亦是真。” 再者,道宗惯会甩锅,保不准是秦难朽自身修炼出了大问题。 不妨猜猜。首席入魔,此乃惊天丑闻,天剑宗挂不住脸面,这才编造了陈词滥调的故事,声称秦难朽是为她这“爱人”入魔。 若世人追究其根源,也只会唾骂她这纵欲的女邪魔。说她残害剑修一代天骄,使其道心破碎,这才让魔修有机可乘。 金裕留此时提及秦难朽,是为私,亦是为公。 他想探明段离章对此人态度,亦是忧心魔修随后生事。 “秦难朽何故入魔,不重要。他入魔后,有一事却是板上钉钉——魔修韬光养晦几千年,本有进犯意图,如今又添一员猛将,起事之心昭昭,更是难压。” 段离章紧接一个但是,“不急,有前提。秦难朽魔功大成,无疑需要时间。且他需得偿所愿,才会助魔修成事。” 秦难朽入魔的根本原因,是要找到玉面血魅,诛杀邪魔。 他并非想做一个真正的魔修。 以段离章对秦难朽的了解,甚至可以确定,秦难朽若当真杀她,亦是会自裁殉道。 金裕留道:“他所愿,便是见你。” 见她何须去魔关。 段离章本人,正立于道修地界。 她笑道,懂金裕留的意思了:“若我愿意引秦难朽一见,秦难朽当知厉惟影诓他。”彼时魔修不论是何企图,必定泡汤。 “是。”金裕留止住话头。他的道侣聪慧,显然知晓他所求,端看她如何抉择。 只要段离愿意出面,魔修计败,进犯之日必定会随之推迟,修仙界又能多获几日安宁。 道宗亦是可喘息,继续寻找契机,以求五宗三阁未来达成一致,共同御敌。 段离章要促成此事轻而易举,但她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综上所述,反推魔主厉惟影本意——他引秦难朽入魔,削弱道宗实力才是真。 魔主绝无可能押宝秦难朽,更不会将其视为自己人。 其目的,应在别处……一力降十会,魔主需要秦难朽的无双剑法开封印,是真! 看透厉惟影此举,段离章心中顿起两层疑惑。 秦难朽为何会相信被封印之人是她? 若封印里不是她,又会是什么? 既然厉惟影借了她的名头,往后她必会前去探明。 妖国可以时而放任。毕竟老龙扎七寸,亦是会缩一缩。修仙界御兽之道愈渐完善,不论妖兽灵兽,迟早有悉数驯化的一天。对于妖国,制衡足矣,不必赶尽杀绝。 魔修不同,好勇斗狠,修杀伐之道,再加上先辈遭受驱逐之恨,道魔之争绝无善终。 段离章的确在考虑,是否出面解决此事。因她很满意修仙界现状,各界各洲相对安稳,处处有她见缝插针的余地。 妖修如羊圈,道修如散沙,简直完美。 道魔之争她本可不管,然而反复揣摩后,段离章认为,目前需要防备的,只有……魔修秦难朽。 从前秦难朽修道,突破化神有瓶颈,如今成了魔修,恰好没了瓶颈。 指不定什么时候天道瞎眼,他便一举化神。 别的化神修士,或许会顾忌登仙道,她不就是搞几个男修,当然不会有意针对她。 秦难朽却是个为杀她不惜叛道的死脑筋。 段离章不想走路上被蹦高的恶犬咬一口屁股,于是应道:“此事我记下了。” 别的暂且不谈,她决不能让秦难朽突破化神。 “你愿意出面,倒叫我往后可以少奔波几日。”得她的准信,金裕留当即双肩一松,感慨道,“得道侣如此,我心甚慰。” 段离章提醒他,先别高兴得太早。 她事到临头反悔也是常事:“算计我,你也是得心应手,十分自在了。” “是我早知晓,卿卿大才,无所不能。”金裕留微微俯身,轻声道:“妻主外,夫主内,携手仙路,如何不好?” 段离章笑他:“不就仗着有一张好嘴?” 金裕留但笑不语。 两人刚聊完魔修事,兰致迩便骑着机关飞鹰落下。 少年急急问道:“嫂嫂!可知兄长去了何处?我一连发了数只灵蝶,他均是未应!” 见过半城惨状,兰致迩已是能理解兄嫂、前辈们共建此局的必要性。 事发之时,他能在城中一呼百应,亦是兄长先一步通知族人,需听他号令。 心中龃龉,忽的烟消云散——原来,他并没有因为兄长回归,而变成可有可无的人。 段离章未有回答,只从袖中抽出红丝绢,唤兰致迩到她身畔,替他擦去鬓边汗珠。 “致迩做的不错,现在开始,你勿要离开丹枫。” “为何,城中还有好多人没有救……” 兰致迩话音未落,突然一声虎吼,吓得他猛地耸肩。 远处,虎啸长鸣,满含怨恨、不甘,须臾戛然而止。 段离章目光一凝。苏纵仪独自乘风,粉衫染血,眼看一妖从空中跌入城房废墟,另一妖被赤蜂尾针钉在残垣之上。 至此,段离章这才重新认识了苏纵仪,他今非昔比,先前未有夸下海口,当真一人相继诛杀了虎柿和虎龇。 然而,苏纵仪此刻神色相当阴沉。他引以为傲的美貌,于最后拼杀时,不慎落下两道深可见骨的爪印,肩头亦是被咬去一块,血肉翻飞,煞是骇人。 这脸一时半刻好不了,他自觉有些狼狈,这才久久未有返回她身边。可他突然感受到了段离章的视线,苏纵仪愣了一瞬,羞愤转身,只给她看自己的背影。 接着吞下疗伤丹药,闭上眼,唤出母蛊。 红虫从他的额间钻出,瞬息胀大如龙,开始吞噬着虎妖的尸身。 想要恢复快,还要靠偏门。 段离章莞尔一笑,收回视线。 她将兰致迩拉向身后,看向身旁的陆眺,幽幽道:“因为啊,真正的对手,要准备出手了,对?” 第121章 登仙抉择 段离章一问后,便是仔细打量陆眺,未有错过他脸上的细微变化。 陆眺先是沉默,复而眸中盛满了真诚,好似当真对内幕一无所知。 他将矫揉造作的女子演到入木三分:“小姐,我害怕~” “……” 段离章嫣然一笑,转瞬即逝。 她倒要看看,这臭小子还能装模作样多久。 眼下,苏纵仪已是诛杀四名元婴妖修其中之二,余下的两只青丘妖狐本是反叛,应是不会再出现了。 段离章只等那藏在暗处的对手后招。 若最后动手之人不是陆眺,便极有可能是他的同伙,那夜在陵城与曦河交手之人。 段离章记得,此人,擅用阴损雷法…… 雷法?! 这念头刚起,好似触及上苍。 晴天白日,一道紫电突然从仙城正中轰隆落下! 紫雷如有万钧,更似天神直锤,敲碎数座高楼! 随之聚起风龙肆虐,偌大废墟被瞬息夷为空旷平地。 一时风起云涌,紫电如流星下坠! 无数巨石、碎石飞来,撞在星阵之上,再化洋洋洒洒大片尘灰,满城飘散,而后被风龙卷入,掀起一轮尘暴,几乎不能视物。 段离章抬眼,心道:明芙误我。 这哪里是什么阴损雷法。 此等威势,如何不算霹雳泯灭?还说不是紫霄仙阁! 雷幕跃然眼前,段离章便知,前几日的海雨雷势,正是陆眺等人在布阵。所以,她两次以牵魂假人相唤,陆眺才来得这般及时。 今日妖修到场婚闹,亦是在瞒天过海,开启这雷阵。 然而,段离章并非关注对方后招,而是困惑这雷的本源。 段离章神识一动,铺天盖地。 云层之上的雷光走势,一目了然。 但……仔细观察之下,段离章又觉明芙不曾说错。 此人使用的雷法,雷阵,当真未有任何雷法灵力波动。 更像是一道不存在于世间之雷,却又有五行神雷之能。 为何古怪? 这般思索片刻,段离章隐隐又察觉一种熟悉之感! 华霭的遮天墟! 陆眺的不可名! 再加上今日的神雷! 三者均是给了她一种不属于此世间,超脱天道的错觉! 当真是错觉? 还是说,三件东西,本就超脱了天道? 段离章心中隐有答案,随之一问:“陆眺,你之邪修大业,与此间天道有关?” 陆眺瞳孔骤缩,处变不惊的脸上首次有了裂纹。 他下颌紧绷一瞬,随即放松,略有起伏:“……竟是被仙子猜到了?” “这便是你的登仙之道?”化神一念万千思绪,段离章当即梳理出其中弯绕。 对于道修而言,登仙需顺应天道,受天道福泽,亦受天道凝视、管束。 而邪、魔之流,脾性使然,不欲应天受命,修炼可谓一路逆天。 此类修士,莫说妄想登仙,要进阶突破,亦是要另辟蹊径,麻痹天道。 邪修进阶突破需祭炼方圆万物,是要消除众生之眼,不被天道觉察。 魔修韬光养晦只在魔陀关,亦是借助魔陀关浓郁魔气遮蔽天道。 两者动机如出一辙。 而陆眺之流,想的是取而代之! 并且真让他找到了方法,如今正在实施。 只是不知,他这进行到了哪一步? 段离章盯着那雷阵上方空洞,看出了些门道。 她试问:“这雷未有冲着人来,你们是要从天上引什么东西下来?” 陆眺附耳:“仙子好奇,不若同我前去一观?” 段离章按耐住兴奋。 她当真有兴趣,却还是要防陆眺等人后手。 “毕竟大婚,这番好戏,尔等还需再唱两回合给本尊好瞧。” 不过,眼下得到陆眺的肯定,从前一些疑问,突然迎刃而解—— 见微知着,段离章霎时明白华霭、殷心等人想做什么了。 他们倒是不欲登仙。先前以登仙之道画饼引诱,是因为他们所图,与陆眺等人不谋而合。 华霭一方,是要断绝天道。 段离章得以领悟此事,还是借了幽冥之主提供的便利。 她曾与螟蜓在极乐轮回之地走过一遭。通过螟蜓的只言片语,得知此间的轮回规律。 华霭经年享用的“仙胎侍童”,皆是前世悟性极高的轮回者。 修士悟道的关键,早已收录于道修心法《灵芯常论》。仙胎生来就有茁壮灵芯,因而悟道轻松,修炼迅速无瓶颈。 可是仙胎生来为何是仙胎,又有说法。 简单例举:修士前世资质平平,仅修得炼气境界,可其人死后进入幽冥界,历经极乐轮回,悔过顿悟。再由无尽奈何跳入轮回之湖,方可投得仙胎。 后世若再入道途,便可一举金丹、元婴。 其人屡屡悟道,屡屡入轮回,资质亦是会随着轮回重生而节节攀升。 依此类推,若有道心坚定者,轮回百世,必有登仙的一天! 哪怕转世仍是凡人,得顿悟契机,即刻白日飞升! “凡人得道,白日飞升”并非传说。 从前世人皆是登仙有望,只等悟道。 只可惜,后世有邪念作祟。 华霭借遮天墟建立化真派,诞仙胎,杀仙胎,便是要断绝西洲仙运,令所有轮回者困死化真派,不得再入轮回! 此举,是要西洲后继无人。 无人入道,道宗仙门终将不存。 殷心吞吃道种,伪装心魔,亦是阻止修士向上寻道,令其陨落于突破。 两邪魔暗中行事,本是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然而出了段离章这异数,坏其万年大计。 若后世无人登仙、甚至无人修道,不信天道,天道自是倾颓不复。 段离章虽不能全视,亦不知陆眺等人登仙法门之具体,但她结合历来遭遇,个中真相,已洞彻出七七八八。 如此说来,她当年能领悟华霭的血魂仙功,本是悟性胜过寻常人。 她应是有机会登仙的轮回者之一。 是华霭等人,绝了她的仙路,让她只能做一个不能再入轮回,不死不灭的邪魔? 段离章思索一瞬,却并未生怨。华霭殷心已落入她手,她若有怨,随时可泄。 她只专注思考眼下、未来。 若她猜的不错,登仙之道就在眼前。 她该如何抉择? 是与陆眺同流合污,任由修仙界大乱? 还是……就此出手阻拦。 第122章 计划之外 陆眺轻笑,发出邀请:“仙子既是明了,可愿与鄙人共谋仙缘?” 此前一来一回,均是传音入密。旁人眼里,不过是女人间的交头接耳。 不曾想,两人暗中商议之事,却足以颠覆整个修仙界。 杀天道,开天路! 相较之下,千年前的五魔之乱,又算得了什么? 段离章模棱两可,微撩美目:“看在你死缠烂打的份上,本尊可以考虑考虑。”所以,这小子当真与她有旧情,找到登仙之法,也要与她同享? 哎,她从前眼光,真不知道该说是好是坏。 都这时候了,陆眺也不装了。 他卸去狸纹仙衣,恢复本相:“若有仙子助力,何愁不能成事。” 金裕留眼看陆眺现身,顿觉不好。 道修拉拢段离章入阵营不易,身心皆是献出做了贡品,怎容许邪修截胡去? 虽还未明了邪修所图,但细想,总归是对道修百害无一利。 金裕留沉声道:“卿卿,勿要信他,邪修若想成事,无非是要拿吾等道修做祭,你当真舍得?” 不愧是金大阁主,未知全貌,却直指核心。 “自是舍不得。你可放心,邪修这人,有我盯着。”段离章先哄金裕留安心,至于陆眺所谋,还需从长计议。 她本是贪得无厌。 美人,她要。 登仙之法,她亦是要见识。 段离章轻咳一声,正准备再与陆眺传音,详询所谓登仙之法。 突听那星阵之外,远远传来一声男人轻唤:“我来了,莲衣。” 段离章纳闷,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着整座仙城众人,唤她旧名。 暴露身份,找死不是? 随之放眼过去。 忽的心跳如雷。 星阵之外,漫天飞沙中,出现一名男修。 他面若削玉,丰神俊秀,站在仙城正中,裹混一身冠绝群雄的凌霄神气。红艳的道袍犹如熊熊跃动的火焰,灼烧人的眼。 这火焰,仿佛蔓延至血液、经脉,令段离章当即双眼通红。 瞳孔深处,汹涌血河正在翻滚。 是以再也不顾其他,飞身而上! 段离章一身绛红嫁衣,于在半空化为素练白裳,化神威压再无遮掩,血风影步一开,瞬息跨越半城空间! 一眨眼,段离章便来到了红衣男修面前,死死掐住他脖子! 她的贝齿咬得咔嚓作响,透玉似的手背血筋臌胀:“你!” 红衣男修全然出不了声,喉中呜咽:“呃……” “为何冒充谢燎原!?” 段离章的怒意犹如实质。 九条血水巨龙自她后背钻出,蜿蜒咆哮,如同守护神般盘绕身侧,隔绝一方天地。 血腥之气顷刻弥散,笼罩全城。 城中人看见新娘变身女邪魔的一幕,俱是震慑至几乎窒息。 整座仙城一时鸦雀无声。 元婴妖修威能,尚且有元婴手段抵御,但此乃化神! 人人皆知,化神动念,整座仙城是存是灭,皆在她一念之间! “为什么?”陆眺在红衣男修出现的当场,亦是脸色骤变。 他好似根本没料到有这一出。 他于丹枫之下,远远了望云层,紫雷已是消散。 这与原本的计划,完全不一样。 那人,不与他商量,究竟想做什么? 一直藏匿在他处,伺机而动的红壶亦是吓得肝胆俱裂,连声呼喊:“仙子!不要!” 原本,两元婴妖虎已死,红壶撒网成功,就等抽身。 再令白玄借机搭上玉面血魅,得她庇佑,几乎十拿九稳。 毕竟,玉面血魅后援会的创始人分明告知她,画像中人,乃是玉面血魅旧爱。 为何会有此变故!? 难道,画像中人不是旧爱,而是旧仇?! 红壶疾疾飞遁而来,未有靠近,一条血龙横冲而来,死死咬住她整条手臂,径自拖远! 此时此刻,段离章并不想被人打扰:“说话。” 化作“谢燎原”的白玄,不曾预料此行竟是惹来杀身之祸。 即便他是元婴妖修,落入化神邪魔手里,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白玄脖子被掐,艰难出气:“有人、有人叫我化作此人,来见你……” 段离章初听便知晓这狐狸是被人算计,可她一腔怒气未出,五指用力:“你可知,我最后见此人,说过什么?” 白玄感受到她的指尖已是掐进血肉。 他痛苦地张了张嘴,只敢摇头。 段离章淡笑一声,意味深长:“我告诉他,‘若你失约,下次再见,我会剖开你之胸膛看一看,到底何谓真心。’,你今日化作他的模样,是要我挖出你心,仔细一观?” 白玄用尽全力摇头! “话都说到这了,还不变回去,看来当真求死……” 段离章还未用力,“谢燎原”便在她手中化为了一只雪白的狐。 因着他变回生灵本相,段离章手劲微松。 她目光下移,看见白狐脖子上皮毛有血液滴落,忽的又是一怔。 也不问狐狸同不同意,随即一把抱他入怀,凑嘴过去,轻舔他脖子上的残血。 多亏这神血美味,女邪魔忽然找回了些许理智。 白玄受她红信舔舐,顿感浑身燥热,不禁轻吟两声。 这感觉,他颇为熟悉——是昨晚那咬他女人! 自段离章化作真身,天地随之一静。 认得她的男人们,一心惦记她的安危,均是乘风御器而来。 段离章来不及看身边都是谁,只觉耳边叽喳,十分吵闹。 她当即缩地成寸,想要带着两只妖狐飞身离去。亦是想要问一问,到底是谁,胆敢安排这出恰好触及她底线的大戏。 然而,段离章突然发现,她出不去了。 众人正身处仙城正中。 脚底下,紫雷轰出的废墟光滑如镜,清晰映照着每个人的身影。 周围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厚墙阻隔,缓慢而如流水般的,逐渐变得朦胧。 连带所有声响渐弱。 段离章当即明白,对方以“谢燎原”为饵食,诱她狂躁,便是打着让她来这里的算盘。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返回众男之间,揪起陆眺衣领:“怎么回事?把人关起来作甚?” 陆眺等人不是引什么东西下来,而是要引人前来入套! “我亦不知。”陆眺略有紧张,频频看向头顶,“我的计划本不是这样。” 段离章跟着陆眺看向头顶,又怒:“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在场众人亦是跟着看向头顶。 陆眺沉默了:“……”他之原计划,与方才告知她的什么“杀天道,开天路”是天差地别,若是此刻告诉她,无疑是找死。 不如忍忍。等她的注意力被别的男人勾走,此事便可暂时揭过——陆眺汗颜,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要靠她男人救命。 果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段离章顿时被吸引去了目光。 “……又怎么了!?”段离章实不耐烦,真就听不得男人哭! 苏纵仪衣衫褴褛,背对着她。 结束斗法后,苏纵仪只顾着让蛊虫吃尸身,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见她怒气冲冲,一堆男人都往她身边凑。 所以,他给自己施放了一道清净术,也过来了。 肩头缺失的血肉,因本命母蛊消化掉虎妖尸身,已是长出新骨肉。 可是,许是两只元婴妖修转化灵力不足,他脸上的两道爪痕恢复了一半后,怎么也消不去了,只能以药外敷,细心慢养。 他哭,是因没脸见段离章而哭:“呜呜,这蛊虫真没用,为何不能先治好我的脸!” 第123章 通向何处 苏纵仪这哭,自是有做戏的成份。 他期待段离章不嫌弃他破相,哄哄他。最好是,说些什么“我不介意你的伤啦,你永远是最美的,我最爱你了~”之类的暖心情话。 可惜,段离章指使兰若戌过来给他上药,却再没有瞧过他一眼。 苏纵仪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女人分明正在气头上,不哄他属实正常。 她前后不在意他的态度,可谓一模一样,那便是不在意他美丑,只爱他这人。 如何不是真爱? 苏纵仪想着想着,便憨憨笑起来,惹得正在为他上药的兰若戌一愣。 兰若戌不知合欢圣子为何又哭又笑。他深思熟虑后,决定继续敷药,未问对方是否需要服食一贴灵药,疗愈失心疯。 只是道谢:“晚辈代表西洲兰氏,多谢圣子相助,今日成功击退妖修,圣子当得首功。” 苏纵仪不领情,轻哼:“我杀妖修,是为我女人杀的,同你兰氏有何关系。” 上完药,苏纵仪便从储物戒中唤出一张面纱戴上,又凑到段离章身旁去了。 兰若戌无奈淡笑。 妖修作乱时,兰若戌与长老固守驻地,计划乃是按兵不动,以防妖修真打着神机大凤的主意趁乱潜入。 所幸兰氏驻地并没有意外发生,反倒是段离章意外暴走,恢复真身。 兰若戌提心吊胆,一有机会便御器赶来寻她。 可是到了现场,所见情形,实在是……一言难尽。 除了金裕留、苏纵仪两名元婴以外,钟翊也来了,身旁还有一名眼生的筑基体修。 彼时,段离章正忙着找邪修陆眺的麻烦,没人想去触她霉头。 众人询问不得回应后,均是心照不宣的没有凑过去打扰。 就苏纵仪仗着美貌,有恃无恐,还敢哭起来。 余下的男修们被晾在一旁,无所事事,难免相互打量。 心中不约而同起了一个念头:这女人当真挑食。 在场诸位男修,且莫论修为,单凭相貌,谁不是令人眼前一亮的风流人物? 男修们从前或有相熟、照面,初次聚头,尴尬之余竟是颇为和谐。 只不过,身份不同,面皮厚薄亦是各不相同。 为打破僵局,在不知是谁的第一声轻咳后,男修们皆是清了清嗓子,互相寒暄攀谈。 直至钟翊轻声介绍,兰若戌才认出这变化极大的男修,乃是段离章的青梅竹马,林佑安。 可是,现在是“玉面血魅”,不是段离章。 林佑安为什么会来?不仅如此,他竟是一点也不惊讶段离章化身邪魔,倒像是早知晓玉面血魅的存在了。 但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并不多。 空间异变不久,众人皆是提防四周,各自施放护身手段。 不多时,厚重的空气墙由模糊,渐变为淌水。 水流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明亮、汹涌。 最终化作了五色洋流,不断挤压众人所在空间。 容身之处所剩无几,段离章低头再看脚下。随着洋流的出现,镜面正变作一道旋涡。 她若有所思。 男修们正对眼下形势各抒己见。 兰若戌虽鲜少历练,但隐有所感:“晚辈结丹时,有幸体会一缕时光之妙。此处水流动向,与时光交汇之感颇为相仿。” 金裕留博闻强识,亦是品出些门道:“兰氏长公子言之有理,设局之人的确利用了某种空间奇阵,是以离章虽是化神,却不擅阵法堪舆,无法勘破。” “……”段离章感觉自己被阴阳了,于是虚眼看向金裕留:“谁规定化神修士,必须会阵法堪舆。” 半炷香的神魂显身时间这才过去一半。这男人,当她化神邪魔之神威,是假的不成? 若不是全力破阵,定会殃及这群小道侣,她早就破阵出去了。 何况,段离章暂未感受到此人恶意。 非但不觉旋涡之底危险,反而又有熟悉之感。 陆眺那同伙,似乎是有话要对她讲,却总是藏头露尾。 段离章招呼陆眺附耳过来,指了脑袋,又指心口:“你这友人,他是不是这里、或者这里,有毛病?” 陆眺今日被那人摆了一道,心里也有气:“仙子明鉴,若是抛开事实,只问鄙人看法,鄙人觉得,是。” 段离章不置可否,看一眼陆眺,心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同邪修走在一起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陆眺的同伙,无疑是在时光、空间之道上造诣颇深。 先前段离章判断此人擅雷法,师出紫霄仙阁,或是有误。 此回得知他颇擅堪舆阵法,亦是知晓她与谢燎原前尘往事,因此,两两相较之下,她更疑心此人乃是堪天宗弟子。 可是,不论紫霄仙阁或是堪天宗,都不与邪修同流,种种迹象又多有不符常理之处。 倒像是此人有意释放的烟雾弹,令人无法得知他究竟出师何门。 甚至,此人设局引她前来,还料到她有护犊之心,不会蛮力破阵。 何止算无遗策啊,当真是十分了解她。 且行且看罢。 若是甘愿被这五色洋流裹挟,会是去到何处? 但,也要以防万一。 段离章神念一动,以血灵气包裹众人。 下一刻,一颗沉浓的血球被吸入洋流漩涡,眨眼不见。 兰致迩眼看城中异象消散,呆愣半晌。 他望着整座城的烂摊子,脸上涌现出不可置信! 兄嫂、前辈们悉数消失,现场说得上话的人,都不在了!接下来,他作为兰氏二公子,该如何同城中千百世家,辩解城中发生的一切? 一时间,少年的天都塌了。 但见兰氏长老遁光飞来,兰致迩肩膀一松,立即扑过去,眼红道:“长老您还在!” 他不想撒谎,他还没准备好把“修士的尔虞我诈”用于实践呢! 兰氏长老拍拍少年的脑袋,表示他做的不错:“致迩勿慌,此处有老朽坐镇,你大可随族人安抚伤者,做重建仙城的准备。”修仙一路,危难同样伴随机遇,此番亦是兰氏收拢人心的好时候。 万里云层之上,华服男修将所有银色棱面球纳于袖中,准备离去。 忽有三道遁光夹击而至。 定西真君叹一声:“幸好赶上了!一来一回,可真要老命!” 华服男修衣袂飘飞,环视三人,毫无怯意。 兰氏家主端详此人片刻,忽觉有异,美眸一拧:“小心,此人有古怪!” 第124章 天外之人 经兰氏家主出声提醒,骁名真君不敢大意。 他乘骑双头麒麟,迎于阵前,自灵兽袋中再唤两只化形灵兽,左右傍阵。 灵兽清鸣,化作一青一红两名女修。 两女本是孪生双鱼,心有灵犀,更与契主协作多年,所思所想皆在动念,颇有默契。 她们一马当先,先行出手,是要代主试探对手深浅,催发手中妖力,化作青红双剑,疾袭而去。 华服男修指尖微动。 他在双剑即将刺入的刹那,施放出两道五色弧光护身。 如同那夜反制曦河的攻击,华服男修以周身华光化盾,吸附剑锋,不得寸进! 两女修大惊。她们均是元婴,虽为灵兽,不比天骄修士手段频出,却与骁名真君修行千年,见多识广,有相当丰富的斗法经验。 然而,今日这华服男修,仅一个照面,便以奇诡的护身灵光,控住了两人双剑。 此等护身招法,闻所未闻。 两女之剑技精于迅捷、巧袭,不若寻常剑修功法猛烈,两人最为厉害之处,在于双生默契。 可是,初初试探,便遭滑铁卢。此时两女无法动用武器,又是近身被控,几乎与送菜没有差别。 鲛人夜追华服男修,仅仅伤了一臂而回,两女修却未有那般好运。 华服男修不曾利用弧光将两女反震,而是眸光一凝,两道雷光瞬息在他手中聚拢。 眼中的杀机好似幻影,一闪而逝。 他动手速度极快,同为元婴修士,定西真君三人,竟是未有看清他的动作。 此人实力,远超元婴! 顷刻震惊后,两道暗紫色的掌心雷已是在华服男修手中形成,一左一右,拍进两女胸口! 暗雷入肉,猛然一炸! 飞溅的血肉中带着不曾消散的雷花,将云层照亮。 兰致迩正在指挥族人照料伤患,清点兰氏损失,忽听雷暴,又是一惊。 “云层之上,还有谁人斗法?” 他抬眼望天,只见两名女子身受重伤,坠落云层,正于半空化为凤鲤原形。 兰母本是伺机而动,即刻挥手,召唤出机关神将。 神将自云层俯冲而下,堪堪在落地之前,揽腰接住两名女修,再次返回云上。 “是母亲!”兰致迩眼睛一亮,旋即又是忧心,母亲在与谁人斗法? 灵兽伤势太重,骁名真君面色不虞。 他接过灵兽在手,打开储物戒,忍痛给两条凤鲤喂服救命丹药后,将之收回灵兽袋中休养。 这一番试探,骁名真君忽而觉得棘手。 他传音道:“兰姗,老夫差些折损两员灵兽,助你观这一回合,你可看出什么了?古怪何处,如何对付?” 三名元婴暂未轻举妄动。先前判断此人为元婴,或是小觑了。 眼下交手,才觉此人深不可测。 华服男修卓绝面貌,三人从无印象,再论术法流派,更是史无前例,这般人物,不该寂寂无名。 为何寂寂无名?! 机关神将返回兰氏家主身边,与其并肩,仿若一对璧人。 面无表情的脸,隐约可见机关接合的痕迹。 神将非人,却能言语。 他朝兰氏家主道:“姗儿,我感受到这人体内,存在某种东西。这东西的气息,与我体内神核相似,却又全然不同。” 兰姗本是猜疑,得到机关神将的肯定,大惊道:“夫君,当真?” 神将确信:“他或许根本非人,又或许是天外之人。” 兰姗的机关神将,乃是其最后一名赘婿,亦是兰致迩生父。他早年陨落,又不愿轮回与兰姗永隔,自愿献祭神魂,与机关神将融合。 他与别的傀儡偶人全然不同,体内灵晶核心来自天外。 此物是兰氏至宝,有着不同于此间的本源。 这也是神将能保留全部意识,完美避开天道召入轮回的原因。 “原来如此。”兰姗有悟:“所以,哪怕他在头顶布阵,我等亦是未曾发觉。” 神将的“相似”之感,仅此一例。这意味着,眼前的对手,身份有二。若非天外之人,便是他人炼造而出的另一名“神将”。 然而,此人太过完美。 完美到兰姗自认无能,即便她步入化神,恐怕也造不出这般厉害人物。 更是不敢相信,世间会有谁人,能造出眼前人。 除非,旧神重生。 此人必定是天外之人。 华服男修神情淡泊,目光不着痕迹落于神将丹田处,顷刻挪开。 他好似看透在场诸人的想法:“各位道友,猜忌随意。可人人皆有秘密,我自是不愿相告。不过,我可以告知尔等,我实际未有恶意,眼下只欲离开,请道友勿要阻拦。” “道友勾连妖国,乱吾西洲,收我宗数名小辈入阵,如何当得‘未有恶意’四字?” 定西真君绕过他人,忽而往前一站。 这便是要拦了。 华服男修不为所动,但看定西真君百窍暗伤,实力不足巅峰之半:“飞蛾扑火。” “定西前辈,不可!”兰姗自是知晓定西强弩之末,忙道:“道友大能,究竟意欲何为?” 骁名真君亦是不想与其狠拼:“道友,若你真无恶意,不若先放了西洲众人,吾等坐下来再谈?” 华服男修未有迟疑,拒绝放人:“抱歉,此为定数。” 说无恶意,却毫无诚意。 “不与此人废话!”定西真君哈哈一笑,气势陡然拔高, 一声声浑吼,接连荡开,拍山震岳! 其人元婴威压,便是如一“定”字。 随手握拳,即是攥定风云,甫一跨步,则是踏平时空。 万里风云亦是随之宁静,漫丽的云霞在他的招式之中沄沄流动。 霞光烧云边,映照着老人面容。 那个好酒的佝偻老儿,突然不见影踪,只有磅礴斗志的元婴后期修士,铮铮邀战:“若道友今日道不明其中一二,老儿我啊,只能舍出老命,斗胆讨教了!” 闭岳宗绝学震阳拳法,如朝阳破夜,无风瞬至。 “痛!” 陆眺被揍得飞出了一里地。 但此地蹊跷,他被凑飞出去,又立即回到原地。 段离章怒气冲冲,再给他一拳:“本尊知你嘴硬。揍你,你也不会说我们在哪,但若是不揍你,我这神通快到时限,彼时再揍你,便没这么痛了。” 第125章 神州山河 陆眺挨打也不反抗,只在心里大呼冤枉。 他哪里是不愿说?他也被友人算计在内,也是受害者! 眼下,何时,何地? 他看了也是两眼一抹黑。 段离章将他压在身下,啪啪打他的脸,“道友,邀本尊同你登仙?怎么登,且再好好说说。” 陆眺沉默:“……” 他原本的计划,是“登仙”不假。 却与段离章所想之登仙,大有不同——与其说是登仙,不如说是私奔,更为贴切。 他之友人,能耐甚大,可动用时与空之力,这便是“登仙”的基础条件,剩下的,只需他耐心筹谋。 条件虽是苛刻,过程亦是耗去不少光阴,但终究成了。 可是,段离章那小道侣,说五色洋流与时光有关,当即令陆眺顿感不妙。 陆眺要的是,离开神州。 此番经历,已是与陆眺预设,大相径庭。 众所周知,此世界名为神州。却鲜少有人知晓,其形廓方正如棋盘,神州之外,是无尽虚无海,就连化神也无法踏足。 自他多年前,从友人口知晓,世界之外还有世界,便有了这大胆的计划。 此间生灵的出路,并非只有拼死登仙一途。 然而,无尽虚无海乃是诞天地之混沌沉淤所化,非真仙不得领悟穿越之法门。 某种角度来说,所谓登仙,便是去往无尽虚无海之外的世界。 陆眺所谓脱离此间天道,法门其一,便是进入空间奇阵,跨越虚无海,离开神州。 友人却称,他这邪修妄想。只因神州人人皆是局中人,手中棋。 执棋者胜负未定,他们只能于棋盘中厮杀。 陆眺不信,偏要一试。 他便是想要带段离章,做那两枚脱盘的棋。 结果…… 到了这么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就好似被段离章不断打飞,又不断回到原地,陆眺已是看到了友人所谓“局中人的无力”。 段离章化神之力,拳拳到肉,痛是实打实的。 就算陆眺是元婴邪修,也很难顶。 再挨两拳后,陆眺咬牙收回思绪,忍不住开口:“仙子,揍也揍了,气也出了,不如一起商量一下,怎么从此地离开为上。” 段离章不搭理他。 她打量四周,径自朝远处走去。 先前,众人被时光洋流裹挟,一时不着方向。 不仅是修为灵力,连神识也无法动用,只能如飘萍般随波逐尘。 动静平定,已是身处渺无边际的深蓝星海。 五色星辰遥遥闪烁,围绕着远处一座灰白小岛。 段离章行进的方向,便是那一座岛。 众人随之紧跟,皆是安静若有所思,亦是修士习惯,来到陌生环境,需时刻保持谨慎。 小岛看着距离颇远,却是没走多久便在眼前。 或是时光奥妙,让人身在此地,有如神飞步的错觉。 上岛后,段离章这才看清楚其全貌。 与其说是岛屿,更像是一幅庞大的立体山水拼板。 每一块版图大小不一,造型迥异,随处可见拼接的痕迹。 距离段离章最近的“一块”拼版,是一座黑红火山。山脚至峰顶,约莫三层楼高,火山口冒着滚滚红烟热气,嗅闻之,硫磺金硝味不绝。 段离章觉得眼熟,招呼金裕留过来:“你来看看这个。” 金裕留一眼确定:“是东洲的焰灵山,错不了。” 不过也太小了,比起真正焰灵山,算得上袖珍。 神州的焰灵山,隶属于东洲堪天宗,其轮廓高远而视,巍峨入云,几欲与天齐平。 堪天宗焰灵山盛产赤焰金、晶、精、髓,均是修士修炼日常必要材料,譬如炼丹、铸宝,用处颇多。虽奇货可居,但修仙界材料品相层级分明,有时要寻好货,亦是需要亲自去实地考察。 金裕留自小学着做生意,注重毫厘之差。因而,他年少时曾亲自往返无数次,对焰灵山不陌生。 只可惜,蓄养金石需要时间,焰灵山已经封山千年,如今是堪天宗禁地。 “嗯。”段离章收回目光,“再往前看看。” 若是焰灵山,旁边应是堪天宗宗门驻地? 然而,焰灵山旁边是另一块枯荣之景的拼版,并非堪天宗。满山稀稀拉拉的枯树,像是刚经历过天灾,没什么看头。 两块拼版似乎不相容,因此中间出现一条小道,段离章顺着小道,绕到焰灵山另一面。 半路刚过两个小拐弯,遇上一孩童。 视线相对,谁也没有移开。 段离章上下打量:“……” 孩童身高堪堪及腰,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没穿衣服,浑身光溜溜的,皮肤白的发光。 “她”或者是“他”,似乎完全没有阴阳意识……不,准确来说,这孩童本身就未分阴阳,虽为人形,却没有人的殖器。 段离章收回视线,再看样貌,倒像是个女童。 不知道是什么古怪,便先当做女童交流看看。 女童瞪着大眼睛,好似很惊讶看到人,或者说是看到“人”。 她张嘴,并非说人的语言,却能让人清楚明白她的意思:“哇,你们好大。” 感受到对方天真无邪,段离章噗嗤一声笑出来。 “是比你大一些,我们是大人。” “人。”女童又看段离章身后的男人们,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你们不一样。不过,我喜欢你一些。” 段离章诧异于这女童的悟性。 女童好似顷刻间便明白了“人”是什么,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就站在原地,看着段离章,仿佛知道她还有话要问。 她在等。 仅这一点,段离章便判断,女童就是她要找的人了。 段离章不墨迹,问得直接:“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叫阴,这里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女童好似也不清楚问题答案,思考片刻,恍然道,“做我们该做的事。” 阴?我们? 段离章下意识地动用神识,去看女童本相。 很快,她按捺住内心讶然,垂眸思索。 即便她是化神,依旧看不透女童。 神识好似从薄雾中穿过,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感应。 “我肚子里有什么吗?你刚才,为什么一直看。”女童疑惑,她想了会儿,忽然伸手一抓。 女童的动作平平无奇,却带来某种不可言喻的危机感。 然而无人能够制止异象发生。 “怎么会?!” 自己的灵力竟是无法动用,只能眼睁睁看着磅礴灵力从百窍飞出。 众人不论境界,一身修为悉数被女童抽走,化作各色灵鸟,停留在女童肩膀,轻啄她的脸。 女童咯咯笑起来,冲鸟儿们道:“去玩。” 鸟儿们叽叽喳喳飞往岛屿更深处。 “……”他们辛辛苦苦修炼千载,一身修为,长翅膀飞了? 第126章 打不起来 修士重新变作凡人,是什么感觉? 凡人不比修士,无法控制身体的本能需求,最先感受到的……是肚饿。 没了灵力加持辟谷之法,空腹、饥渴之感届时占据了上风。 现场“咕咕咕”此起彼伏,抚肚的手纷纷不自觉抬起,又放下。 此举狼狈,彼此相视无言,满面窘相。 其次是轻盈的身骨随之一沉。肩头仿佛扛有巨物,双腿仿若陷入泥地。 不论呼吸方式,还是五感反馈,相较做修士时,差别可谓巨大。 身无灵力,储物戒、本命法宝、乃至于神通,均是无法动用。 调整数息之后,勉强适应了一身凡骨。 灵力被夺去,修行千载,忽而又成为凡人,众人暗自心惊。 却难以生怨。 此地是女童的地盘,她能轻易夺去修为化禽鸟,自是也能夺人性命于旦夕。 何况,不仅是凡人之七情六欲回归本身,更有三急作祟。 想喝水!想吃东西!想睡觉! 三急如泰山压顶,令人再难顾忌其他,又如何生出别的情绪? 不过,在场修士均是天骄出身,心境依旧不作假,且个个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暂且将今日境遇,视作一种历练。 先忍。 诸人很快接受事实。 如何破局,亦有猜想——先前,他们记住了灵鸟飞走的各个方向,若是设法寻回,修为应能恢复如初。 对于变成凡人,段离章最为无感。 许是她神魂饕餮,以血为食,不恋五谷,七情六欲更随本心。哪怕变作凡人,言行思想,亦是照常。 此前肉身为凡人,几乎未有差别,颇为适应凡人习性。 唯一古怪,神魂显身的半炷香时间,应是早该过去……可眼下,她依旧保持着真身玉面,未有返化肉身。 时光将人带向何处暂且不明,此回却是真身入内了。 即来则安,阿阴似乎很喜欢她真身面貌,一直盯着她看个不停。 段离章莞尔,问起女童收去众人修为缘由。 “阿阴,你这般厉害,我实在佩服。但那些鸟儿于我等重要,可否告知,去向何处?” 方才段离章以神识观阿阴本相,应是被她照描画虎学了去。她用神识看过他们,当知众人亦有排山倒海之能。 判断或有威胁,这才收去了众人修为? 阿阴转头,眼神一一扫向段离章身后的男修们。 她肯定道:“阿阴觉得,这几个大人会打起来,破坏我与阿阳的小岛,至于鸟儿嘛,玩够了就会飞回来的啦。” 但鸟儿什么时候玩够?什么时候飞回来,却是未知数。 段离章眨眼说不会:“打起来?何出此言?” “唔。”阿阴嘟嘴道:“他们肯定会打起来。” 段离章自认对男人十分了解,对道侣的约束亦是足够,断然不会出纰漏。 “我若保证呢?可否将我等修为送还?” “你非先知,如何能预料他们不会。比如,他。”她先指着陆眺,再指所有人:“这个人,不喜欢这些人,杀心好重的。” 陆眺本一直沉默,落在末尾,甘愿当个透明人。 一听此话,面色微变。 这女娃什么意思,他被段离章嫌弃还不够,又给他拉仇恨了? 段离章了解陆眺秉性,毫不怀疑此人既是设局,未必不曾藏掖害人心思。 她道:“有理。” 陆眺嘶了一声,要为自己辩驳:“仙子,莫论鄙人现在是凡人,你揍我,我何时还过手?便是你知我发誓无用,否则鄙人何须自证。” 金裕留趁乱笑了声,以为无人察觉。 此回争议,应是与他无关。他信奉中庸之道,眼里是客,断无好恶。 苏纵仪朝金裕留瞥去一眼。 他带着面纱,只露一双眉眼,倒是显得这一眼更是风情万种:“当真?我也挺想杀金大阁主的,不若倾力合作?这位道友?” 苏纵仪话说的半假半真。 金裕留抬眼,旋即不着痕迹挪向别处。 陆眺自是未当真。 不做争辩,暂且认下这表面同道:“鄙人姓陆。”心道,形势不对,不妨先匿,他可不想做那万众瞩目之人。 说完,陆眺自觉裹紧鸦羽长麾往后缩,只求下场,不打算再冒头。 阿阴却不知他们在争论什么,她公平公正,不是有意针对谁。 “对,还有他。”阿阴又指苏纵仪,再指所有人:“他也不喜欢他们。” 段离章点头:“合理。”这男人从来小心眼,喜好写脸上,若不是美貌,还有一手蛊幻之术傍身,早就给人打死了。 苏纵仪行得正坐得端,且早习惯众生火热凝视。 诸人看他又如何? 他神色如常,唇角一勾,倒反天罡:“是啊,不想被我讨厌,就少往我女人身边凑。”话说的是十分不客气,便是明摆着看谁同他争,他便记恨谁。 元婴们打机锋,几分真假不论,筑基金丹却是没有插嘴余地。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兰若戌、钟翊对视一眼,同宗情谊,覆水而收。 两人默不作声站到了段离章身旁。 苏纵仪眼尖,逮住闭岳宗鬼祟两人,咬牙切齿:“不错啊,仗着色泽新,承恩宠,有她护着,可以为所欲为。” 刚说别凑,就硬凑。 把他说的话当洒水? 他南洲人士,先前才为西洲杀了两元婴妖修,护了仙城,这点面儿都不给。信不信此番得回,他拉上整个合欢宗同西洲开战? 届时再看那女人护谁。 “圣子前辈莫要误会。”钟翊有礼有节,加他样貌温和,任人都会信他一份真诚:“我们只是太饿了,想问一问阿阴妹妹,这岛上,可有地方寻到吃食?” 那几人还有力气吵架,便是先不管。 体修从早到晚炼体,消耗甚多。 钟翊此时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是吗。”苏纵仪也饿,但他不能做第一个说的,太丢脸。 此时有人提出问题,他心里别提多高兴。 兰若戌爽快承认:“是,又饿又渴,晚辈受不住。”他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独居陵城,也未有亏待自己,除了与段离章定情那夜,哪里体会过什么叫做饥渴。 苏纵仪看向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站得笔直的另一伟岸体修。 问钟翊:“他块头比你还大,怎么不叫饿?” 谁知道呢。 “……”段离章亦是莫名。 她分明记得,主仆三人还未入道之时,她这主子的食物都是靠林佑安从山中猎来,兽材卖了换粮米,肉剔下来留着吃。 当年,林佑安可是一顿可以扒拉好几碗饭的。没理由长这么威武一只,饭量却变小了。 那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他在装。 第127章 阴阳本相 男人们喊饿。 阿阴面露疑惑。 段离章了然,给阿阴解释,凡人为何一定要吃东西。 简而言之,凡人活世间,肉身分分秒秒都在消耗能量,能量不足,就要设法补充。 天生地养的食物,是由天地能源催发。修士乃是直接吸收灵力,吸收天地能量,不似凡人,不需要以食物入胃而获取能量。 但现在大家都成了凡人,不吃不行。 阿阴从未“吃”过任何东西。她和阿阳诞生起就在岛上,日常往返时光星海,自由探索,不曾感觉到消耗,自然也不需要补充。 不过,阿阴内视过众人,能理解人身体内的五行、五脏循环,得知人的脆弱,人的奥妙。 她亦是……意外见过类似的生物构造。 忽而懂得,它们当时互相吞噬行为,原来在人这里,是叫做“吃”,是为了填饱肚子。 “你们等一会儿,我唤阿阳回来,他知道哪里有吃的。” 阿阴兴冲冲说着,便钻进小道,跑了个没影。 不一会儿,阿阴去而复返,招呼段离章等人快快跟她走。 段离章不疑有他,率先过去,诸人相继跟随。 几人亦步亦趋,在无数山水小道中穿越。 这一路上,多是从未见过的风景。 高山、低水、熔岩、冰脉,不乏绚丽仙境。 也有对应神州大地的板块,都是修士耳熟能详的洞天福地。 譬如无尽西海,在这里并非无尽;西洲的秋华湖,好似一锅金汤;北洲的万顷雪地,开满红梅…… 段离章默默记住每一个拼版位置,心底隐有猜想。 片刻后,众人到了小岛另一隅。 若是将最初的上岛地点暂定做青龙位,此时应是接近白虎方位。一眼过去,最近的一方版图,正是北洲天剑宗的剑梅山。 当年,那些如宇高的锋刃梅树,人行则花开,风吹则花落,花瓣飘飞,瓣瓣伤人。 此时开在身畔,倒像是一丛丛艳红的相思子,垂眉欲落。 段离章吃过那剑梅的大亏,此时见这梅软弱可欺,忍不住出手报复。 她手贱,轻易地摘了一簇梅花,插入鬓间。 也不扎手。 不过是普通的梅,还未有剑的半分锐气。 “阿阳!” 随着阿阴的一声呼唤,段离章等人见到了…… 嗯?这是阿阳? 星海近景中,有一座皑皑大山,正朝岛岸龟挪而来。 阿阴哎呀一声,着急唤道:“阿阳,别管那座山了,你先过来!” 又等了一会儿,大山还是慢吞吞的挪动,没有变化。 “……”阿阴没了耐性,索性飞过去催促。 那座大山当然不是阿阳。 真正的阿阳在这座山的后头,小手有神力,推着大山行进。 小岛上诸多山水拼版出处,皆与这座大山来历无二,取自星辰。 阿阳日复一日,锲而不舍,从远处各色星辰中辗转挪移,敲山震石,凑出了这座岛。 虽然时光星海中,并没有神州日夜的概念,阿阴也不知道究竟在岛上待了多久,又耗费了多少时间,但是她不在意——她与阿阳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两人乐在其中,无需他人置喙。 趁此机会,男修们或独行,或相伴探索四周。 金裕留最先返回,心中也有了答案:“卿卿,有何感想?” 段离章微笑:“孩子天真,都自报家门了。” 金裕留眼中含光:“道生阴阳,阴阳生万物,万物何在?” “你真是贪心,还想见证万物初生不成?”段离章感叹:“能体验这一遭,你们几个道修便偷着乐。” 若是她猜的不错,诸人是被时光洋流带到了神州天地诞生之初,得见阴阳本相。 所谓的阴阳本相,并非当真是“人”。阴阳生于道,亦可以是虚无,是万物,是禽鸟走兽,是春花秋月,以何种眼看,便见何种本相。 段离章乃是人灵,所见之阴阳本相,即是所知。 人想象不出认知以外。阴阳化人,是时光星海规则,亦是为便于段离章等人理解。 此处,可谓是神州修士之悟道圣地,是求不来的大机缘。 但修士道不同,得见也不一定能悟道,个人契机,还需自行去寻。 段离章想起始作俑者:“陆眺,过来。” 陆眺挑眉,却没有立即动身。 “仙子有何指教?” 他缩在一处树荫之下,假装隐身。 这人呢,没有自保之力,便是十分心虚。 陆眺自知他为邪修异类,生怕被道修群起而攻之。又不想被段离章频频惦念,成为男人们眼中钉。 但,陆眺没法拒绝她。 见四周人少,暂无人注意,快步过去。 “这等大机缘,怎就赐了这群道修?”段离章兴致勃勃,仿佛打算重新审视陆眺:“没看出来,你们竟是助人求道的大好人?” 陆眺心说,他是邪修不假。坏事做尽,这坏人,他却是不认。 管他人如何作想,她乐意夸这一句,陆眺便直接承肯下来:“早说过了,仙子莫要疑心鄙人,鄙人绝不会做对仙子不利之事。” 段离章撇嘴,仍是持保留态度:“不如先解释一下,阿阴说的,你杀心颇重这事?” 陆眺不说话了。 段离章还要追问,阿阴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们回来啦!” 明晃晃的高兴,她好似非常期待,能把阿阳介绍给段离章等人。 在阿阴身后,是一名身量更小的白发男童,没睡醒般垂着头。 不必怀疑,这便是阿阳。 阿阴三步一回头,双眼弯弯,与阿阳时有交流。 看得出阴阳关系极为亲密。 可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好似隔了一条河,有意保持着一定距离。 阿阴一边走,一边提醒:“阿阳,你记住,不可离我太近。这些个大人很脆弱,你我若是又生出几头怪物,他们会被吃掉的。” 阿阳问道:“姐姐,你喜欢这些人吗?要留下他们吗?”阿阴姐姐原来喜欢这种两条腿的,之前有两只四条腿的,她就不喜欢。 “他们有自己该回的地方。”阿阴笑起来,“这里,有我们两个就够了呀。” “嗯!”阿阳点头。 阿阴领着阿阳来到段离章身边,几经交流,阿阳明白了人族的基本需求。 “跟我来。”阿阳带着众人来到一块苍绿的版图。 密林如野草,看不清这块地里究竟有什么。 阿阳一抬手,所有人化作了光球,如豆般被撒了进去:“进去,里面全是吃的。” 第128章 密林之中 茂草般的密林忽而参天。 光豆子们纷纷落地,转瞬化作小小人形。 段离章美眸一转,第一时间看自己身在何处,感受杀意,排除危机。 确认并未身处险地后,便是四处兜兜转转,看看附近都有谁在,能否来个巧遇。 举目四顾,茫茫林海。 却是只剩她孤身一人。 “啧……身旁忽的这般冷清,倒叫人有些不习惯。” 段离章还想着,若有机会,与男人寻一寻野趣呢。 看来,豆子们被乱撒一通,均是离得有些远了。 遂是一笑置之,继续往前。 苍流遮蔽天穹,山峦仙腰霞顶。 一路上,耳畔有风动、涧响,鸟鸣兽语不断,随处可见仙木灵果,生机盎然。 此世界,的确不缺吃食。 稍加探索一番后,段离章有了判断。 不出所料,小岛上每块山水拼版,皆是所谓三千世界之某世界一隅。 阴阳按照人修需求,将他们投放到了一个与神州百态相似的世界。 又或者,这里本身就是神州洪荒时的一隅? 不过,小孩儿显然不懂,什么叫做好人做到底。众人只能各凭本事,在这个世界中自食其力。 许是段离章修炼血魂仙功的缘故,强在神魂,哪怕她真身变作凡人,时间流逝,却始终不觉肚饿。 因而,段离章不必花心思满足日常需求,有更多的时间参悟此世界。 她也尝试过修炼,发现可以引气入体,随之放宽心,其他人皆是天骄,短时间突破练气不难。只要能使出几个术法,便有自保之力。 但段离章不着急修炼。她被华霭的化真派困了太久,未以真身凡胎好好感悟过世界。 原始洪荒,让人仿若新生。 电光火石的思绪闪过,段离章即刻闭目回味,抓紧领会那一闪而过的神机。 以光豆姿态进入此世界之时,她便感受到某种玄妙。 仿若破开一层屏障,进入另一空间。 她从一个不被接受的异物,再到被此世界温柔容纳。 此番经历,让段离章联想起乾坤本源于双修之时交汇,阴阳之精在母胎中成灵,两者随时间推移,逐步发生的种种变化。 随即有所悟——看似无心之举,却是阴阳有意为之了。 阴阳应是要他们参悟。 人修作为外来者,与此世界相融,又会带来何种变化? 阿阴兴致勃勃,蹲在密林板块一旁。 “她在这里!啊,她去哪里了?” 小小一粒的白色身影钻进深林,眨眼不见。 真好玩。 “阿阴姐姐,看这里!” 阿阳蹲在密林另一侧,眼中忽的可见紧张。 他找到了先前放进来的一红一白两只四脚兽。周围还有各种蹦跳小兽,看上去,像是建立起了一片驻地,十分热闹。 便是此时,不远处,走来他刚放进去的两名小人。 双方很快相遇。 四脚兽立即化为人形,四个小人嘴巴一张一合,隔空喊话,正在对峙。 “我看看,我看看!”阿阴跑过来,偷听了一会儿,放下心来,“莫怕莫怕,他们认识。” 阿阳甜甜笑起来:“那太好啦,我刚刚还担心,四条腿的会吃了两条腿的……” 话还未说完,阴阳对视一眼,忽的愣住。 离得太近了! 下一刻,两人气息交汇处,噼里啪啦弹出五颜六色的光豆,掉入密林之中。 “……”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 阿阴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吓死我了,幸好,这次蹦出来的都是小豆豆。” 白玄实在没想到,能在这密林深处看到人修。 自他进入五色洋流,至今已有十年之期。 十年前,白玄与红壶被玉面血魅逼作原形,拘禁在怀,一并进入五色洋流。 可是睁眼后,时光星海之中,不见人修,只有他和红壶两只妖狐。 白玄不明所以,没有别的选择,与段离章一样,决定上岛。 遇见阴阳。 阴阳好似对妖族有很大意见,没说几句,将两人搓成光豆,扔到密林中自生自灭。 妖族适者生存,白玄更是觉得此世界亲切,很快融入其中。 好似回归万千大山,令他身心宁静。 白玄觉得,既是修炼,在哪里都一样,何况此世界好似十分适合妖族修炼,灵气充足,修炼速度奇快无比,遂是开始闭关。 红壶和白玄的想法一致,支持神血继续进阶,自己则默默与本地妖兽通文,建立驻地。 闭关不久,白玄预言之力忽的发作。 时隔十年,他……再次见到那张慈悲玉面。 女人不着寸缕,与他同寝,含笑看他。 腰腹一紧。 白玄睁眼,沉默:“……” 大闹婚典后,他一直处于紧张情绪。 他害怕那女人。害怕她恨之入骨的那双红眼,也害怕她将自己视为猎物的戏谑。 害怕她,可以轻而易举夺人性命。 但白玄也无法忽视另一种情绪,见到她时,莫名心跳加速,想到她时,身体更是反常。 浓烈恨意、深刻的惧意交杂,好似一种毒药,不知不觉,深入人心。 白玄不懂什么是恨,哪怕得知老妖皇欲除他而后快,他也认为弱肉强食,未有怨言。 但白玄很想弄明白,她恨来自何处。 也想弄明白……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预言里,还是那般让人脸红心跳的方式。 白玄红着脸出关。 他问红壶:“她为什么如此恨我?” 红壶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恨你?”谁恨你? 她这弟弟,闭关十年,究竟参悟出了个什么? 白玄沉吟,忽而摇头:“……不对,她不是恨我,是恨那个画像中的男人。” 红壶心头一紧,白玄说的,无疑是玉面血魅。 她下意识抚上曾被血龙咬碎的双肩,亦是有些畏惧。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作为元婴妖修,她与白玄是这个世界的顶端。 两人安然无恙度过了十年,神州恩怨早与他们无关,她的妖族驻地,一片欣欣向荣。 思及此,红壶心中一松:“不必担心,她不会再出现了。” “……”白玄抿唇,犹豫道:“我看到她了。”还看到她在身边。 莫名生出期待。 红壶不愿相信,却是想到神血的预言之力,随之瞠目结舌:“当真?” 好似为证实白玄所言非虚,外头的巡山小兽来报:“报!大王,发现两只长得奇形怪状的两脚兽!” 两脚兽?人修? 白玄立即化作遁光:“看看去。” 红壶:“……” 虽然她这姐姐,从前就有卖弟弟美色的打算。 但是,她这弟弟,也不至于做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还不知道来者是不是玉面血魅呢。 第129章 难以共存 ……就说不是玉面血魅了,白玄哪有这么幸运啊,想什么来什么? 红壶一眼看见了远处走来的人修。 这来人之一,正是合欢圣子苏纵仪。 他好似挺享受一汪小兽前呼后拥的感觉,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摄人心魄。 苏纵仪抬眼,乍见红壶、白玄屹立远处山石上,浓厚的元婴妖光,隐有突破化神征兆。 眼底惊讶,一闪而过。 情绪转变却很快。他弯了眼睛,远远出声,唤了“红壶道友”,主动打招呼。 红壶颔首示意,隔空喊话:“圣子,别来无恙。” 亦是提醒两人,暂且勿要靠近,且是先表明来意为好。 随之看向另一位俊美男修。 衣着扮饰的暗纹、徽记均是兰草,无疑是西洲兰氏长公子。 他不疾不徐地走在苏纵仪身后,分析着手里的灵植,时而皱眉,时而恍悟。 这两人,皆是玉面血魅的道侣。 走在一处,粉衫堇袍各有仙妍,艳压满山苍绿,实在养眼。 审美过关的颜控小兽,一对漆黑豆眼痴痴追随。不怎么看脸的,又盯着人修的两手两脚,羡慕他们的灵活。 红壶转动眼珠,暗地打量白玄。 不着痕迹地笑他,浪费表情。 白玄十年前觉醒神血,返化少年面貌,不曾找到恢复的办法,然而此世界的灵气养妖,此番出关,他竟是得回本相。 他扬着一张惹人怜的清纯美貌,匆匆来见人,却不是想见的人。 心底别提多失望了,更遑论同玉面血魅的道侣往来。 所以,这有朋自远方来的活,还得红壶替他来办。 见到红壶白玄,兰若戌不免警惕:“妖修?”他认得,仙城闹婚的那两只。 “你站后面去。”苏纵仪大包大揽:“我认识这妖狐,让我来。” 兰若戌若有所思:“前辈,莫要掉以轻心,阴阳双童,或有某种用意。” 先前,也是巧,兰若戌刚进入密林,便遇上了苏纵仪。 两人私下未有龃龉,且是凡人之身,权衡利弊下,心照不宣选择同行。 此世界仙品灵果漫山遍野,凡人之躯却不可吞食。无法接纳磅礴灵力,食之只有爆体而亡的下场。 难得寻了几株普通灵果,填饱肚子,两人即刻启程寻找段离章。 一路走走停停,兰若戌眼睛一刻未歇,从满山仙木灵植生长情况,取得了数不尽的信息。 有了初步判断,他又采摘了各色灵植用于比对。 他历练不多,神州各种杂学图鉴却是识得不少。多方印证下,兰若戌有七八分确信——此处或为上古洪荒万千大山边域。 可是,上古洪荒大妖横行,与人修水火不容。 此世界只见天生开智的小兽,十分和善,何来水火不容? 令人一头雾水。 若是大妖…… 眼前这两元婴妖修,算得大妖? “阴阳用意?”一场游戏而已。苏纵仪哼了声:“我是前辈,我能不知道?何须你来提醒?” 若不是看在这人治好他美貌脸蛋的份上,才不带他玩。 兰若戌说是:“前辈小心为上。” 苏纵仪扬眉,甩下一句酸话:“倒是你,可别伤了瘸了,届时女人找我麻烦,嫌我这做前辈的,顾你不周。” 兰若戌无心争辩,索性没答话,只是笑笑。 毕竟自己的确受宠,被吐一身酸水是应该的。 苏纵仪不顾红壶警告,径自走近。 红壶疑心,抬声道:“圣子,不要再靠近了。” 从前,红壶叛逃妖国,没有办法,只能在几方势力中求存。 今非昔比,到了这个仿若初生的世界,没有事物能威胁到元婴,她只愿白玄安稳修炼。 若来者是玉面血魅,红壶没有意见……白玄有意愿与她结侣,是大好事。 红壶恨不能神血速速生一窝小崽,壮大狐族。 其他人,便是算了。 红壶再不想同异族有往来,谨防人修是非。 “红壶,我等眼下是凡人,没有威胁。”苏纵仪转圈给她看,笑道,“凡人耳目,不比修士,离得远了,你我如何寒暄?只能冒昧,走近些了。” 若非是凡人,又着急找回段离章,否则他引气入体,动用蛊铃,一路摇铃,谁拦得住他? 红壶听罢,颇为疑惑,合欢圣子为何会成了凡人。 白玄不明心意,扭扭捏捏,不愿明着问段离章的去向,开口问的是:“只有你们两人吗?” 苏纵仪目光在白玄身上上下挪移,心底蓦地警惕,却不表露。 他疑惑道:“两位是在找谁?” 白玄不知道怎么回:“……” 红壶打断道:“只是问一问。” 苏纵仪对玉面血魅到底有多上心,红壶最清楚。 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白玄对玉面血魅生了心思,在他面前,能掩则掩。 “哦。”苏纵仪没有继续问,笑了笑,主动说起遇到阴阳之后发生的事。 虽然红壶没有接纳人修的打算,但是若无必要,红壶也不会与人修撕破脸,对方过去也助她一臂,人情还在。 红壶放下些许戒心,与苏纵仪把各自的消息互通有无。 交流结束,红壶道:“此番,算是偿还过去人情,这合欢弟子玉牌,还请圣子收回。” “当然,足以两清。”苏纵仪笑着点头,接过合欢玉牌。 转身,与兰若戌从妖狐驻地离去。 心底,却不是这般想。 苏纵仪本意是寻求红壶帮助,替他找回段离章,现在倒是不必。 他不是金大阁主那般的人精,非信中庸之道,红壶明摆着划清界限的行为,令他心生不快。 红壶此举,不过是仗着元婴妖修与凡人的差距。 他冷笑。果然妖还是妖,多有不知好歹。这狐妖曾游走人修地界,学做人这么多年,还学不会人际交往的精髓。 人情,可不是欠下人情的人,想还就能还的。 何况还赶他走? 那男狐媚,还惦记他女人? 这一笔,他苏纵仪记下了。 直至走远,兰若戌这才叹了口气。 他深思道:“人皆是一念三千,遑论异族。涉及立场,人情可不好用。” 众人皆是来自神州,人、妖两族恩怨清晰明了。妖修态度很明确,并非持有善意。 双方心怀芥蒂,于此世界和谐共存,恐怕仍是妄想。 若是人修一时半刻不能回到神州……那么两名元婴妖修,无疑是压在身上的两块巨石。 “前辈,你我该把修炼提上日程了。我相信以离章的能力,足以应付所有问题,待你我进阶筑基,能够御器而行,再去寻她也不迟。” 万千大山,步行无异于大海捞针,能碰见妖族,得知此世界信息,已是万幸。 苏纵仪沉默半晌,哼声,竟承认了兰若戌说得对。 他虽是没了肉身修为,但神魂情蛊还在。 等那女人引动子蛊,他自会得知她所在。即便以这种方式寻到她,单是想起,就令他非常不爽…… 第130章 看个够吧 段离章在密林游荡一月后,找到了一片傍山洼地。北侧是山,有天然的洞窟,南侧一汪清湖,五行相生,山水宜居。 好地方不缺人,段离章刚到不久,遇到了同样寻找宜居地的林佑安。 尴尬的是,彼时她卸去衣物,正同一群会说话的水禽交流搓澡心得。 这群水禽一半鳞一半羽,长尾双翼,颜色艳丽。初遇时,她这无羽无毛,头顶油黑的白长虫,从水中冒头,还把对方吓得惊叫。 为首的一只大禽抱歉道:“我们不知道这里有人,打扰了!我们这就走!” 段离章本以为这群水禽是本地土着,或会赶走她,哪知水禽才是新来的,礼数周全,她还没说什么,它们倒先退了。 她这一月遇见不少奇形怪状的兽,对比之下,它们最漂亮,够资格做趣儿。 毕竟独居在此,无人撩闲。肤浅的女人开口挽留:“地方大,一起洗?” 水禽们你看我,我看你,再看段离章……好似反倒嫌她丑陋。 奈何水禽们十分喜欢这片湖,满心欢喜留了下来,过起了一女一群鸟的世外生活。 段离章无私分享宜居地,水禽们却是感谢。共浴时,会掉着小珍珠,从翅膀底下啄几支最漂亮的羽毛,簪在段离章头上。 段离章本以红梅为簪,添了彩羽混搭,倒显得不伦不类了。 “那谁,好看吗?”段离章喊道。 她隔得远远,问岸边站的笔直的林佑安,比起鸟,她更想听男人意见。 “……”林佑安不说话。那谁?是什么意思,装不认识他? “那就是不好看了。”段离章游向岸边,从水中起身,摘了羽毛扔水里,“听见了?他说不好看。” 水禽叽喳不服:“不!好看!”比光秃秃的没颜色好看! 段离章指着林佑安,吓唬这群水禽,“他说不好看就是不好看。他超凶,小心惹恼了他,扒光你们的毛。” “……”林佑安目光紧跟着她。 水禽们胆小,一听要被拔毛,吓得纷纷钻入水中不见。 再冒头,已是去了湖对岸。 段离章莞尔。又要送礼物,又吝啬,这群玻璃心的鸟,天天掉泪给谁看,闹心。 她转头,指着岸边石头上的衣裳,指使林佑安:“去帮我拿。” 林佑安捡起,递给她。 女人没接,抬起鸦羽眼睫。 鲜夭欲滴的面,圆润的双肩,淌水般的湿发漉漉搭在胸口,丝缕间可见丰盈的珠光桃粉。 “这般好看吗?”不曾挪开目光,喜欢盯着她的身体,便让他看个够。 片刻后,林佑安总算挪开目光,沙哑开口了:“我是跟着这群鸟来这里的。” 段离章这才把衣裳接过,毫不避讳地穿起来:“跟着它们做什么?” “天上来的,没吃过。”林佑安又道,“还有,找你。” “……”段离章系好褛带,找了一下重点,“天上来的?什么都敢嚼下肚,不要命了。” 她可不敢乱吃不认识的灵果,遑论这里的兽,爆体而亡可不是玩笑。 林佑安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不会。”他只是没了修为,肉身特质仍在,汇日神镜外加龙虎锻体,令他犹若神磐。 段离章不再多言:“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 经这月余,段离章又有新的认知感受。 此世界不见日月,未分四季,有昼夜,无温差。 兽类不论种族,大小丑陋与否,皆是素食,连咬人都不会,不似万千大山,处处危机。 总之,日子安宁祥和。能威胁到凡人之躯的,只有吃食,或者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天灾? 顺藤摸瓜,段离章开始参悟,若是众人于此处身死,神魂何去。 是回到阴阳小岛?是直接魂飞魄散?还是重归神州三界轮回? 此处,到底是在神州三界中,还是超脱三界外? 至于答案,段离章很快想到了。 以螟蜓对她的关注度,至今没有找来,此世界应是不在轮回中。 哪怕是幽冥之主的手,也伸不到阴阳小岛来。 所以,还是要叮嘱自己的口粮们,小心为上。 段离章上下打量林佑安,见他依然是肉体凡胎,遂问:“你为什么不修炼?” “没必要。”周围有没有威胁,林佑安很清楚,他肉身已经足够应付一切,急事从权,“还有,找你。” 段离章明知故问:“找我做什么?我认识你?”她现在是玉莲衣的真身本相,林佑安本不该认识她。 林佑安知她现在只是凡人,反抗不得他这虎狼男身,不顾她惊呼,径自将她扛在肩头,朝着不远处霞草遍野的矮坡走去:“我找的就是你。” 找的就是她这沾花惹草,鸠占鹊巢的女邪魔。 他举止同她亲昵,自然不是为原身报仇来的。 段离章趴在他肩头,摇如坠蕊,笑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佑安将她轻轻放下,山岳般身躯俯来,头顶晴空霎时如天狗食日,暗压一片,“不想让人知道,就不要擅自出现在男人梦里。” “我夺舍你的青梅竹马,你怎么就无动于衷?难道,你也被夺舍了?”她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青梅竹马?林佑安不认可这自以为是的关系。 “我一直是我。”他凉淡道,“段家给我一口饭吃,我力所能及报答,护段小姐到陵城,这是交易。我成了修士,不需要再靠段家,我讨厌被怜悯,被施舍。” 更没有人想为奴为婢。 ……除了他那没骨气的小妹,若非林晓菁这层血缘,他早就离开段家了。 段离章轻笑如铃,随风荡开:“原来是白眼狼。” 林佑安沉默了一会儿:“随你怎么说。” 段离章眨眼:“既然你要与段小姐两清,那你现在缠着我又是做什么?” “你很强。”林佑安伸手去碰她的脸:“我想要你。” 这原因,段离章却是没想到的。 她还以为是曾经身在封魔石,夜游魂入梦逗他开窍,少年人爱她美色,深陷不拔。 不过,他要便给?把她当什么了? 段离章扯出一个冷笑,挥开他手。 ……没成功。这男人的手又稳又烫,肌肤相触,硬邦邦的好似一块烙铁。 她尝试起身,忽的疼得颌线绷直。 “先起来,别压着我头发!” 第131章 说不如做 “疼?” 林佑安低头看了一眼。 手肘下,一缕长发绷直如弦,正在诉说委屈。 他不动声色抬挪了一寸。两人位置一上一下,随着男人动身,他的长发也从他肩头滑下,垂于她胸前。 是个极好的报复时机。 段离章反手捞起,用力一扯:“你说呢?疼不疼?” 林佑安的脑袋毫厘未动。 汇日神镜把他的皮肤晒作铜黑,逆着光,绒绒的一层轮廓。 剑眉敛浓,五官略有模糊,唯有一双凤眼金亮恒定,清明如照,倒映身下女人绝色容颜。 “……你不疼?” 段离章疑惑出声。 这人,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啊! 林佑安嗯了声。 “没什么感觉。” “……”段离章存疑,再次使劲:“这样呢?” “你扯断了也没用。”林佑安控住段离章的手腕,声线低沉,“我从来不知,什么叫做疼。” 他痛觉弱于常人。入道后,皮肉如有覆铁,更不知什么叫做疼。 此事,林佑安从未告诉任何人。这一份特质,他自幼融入肉搏技巧,也是他出其不意的制胜之法。 段离章指尖勾他头发,又甩开:“无趣的很。” 原身旧日的记忆有迹可循,说明他所言非虚。 当年封印松动,她夜游魂时,亲眼见证过他命悬一线。少年人脱险后,浑身是血从地上站起,也没喊过一声疼。 思及此,段离章忽的发现,林佑安此人,好像一直很拼命。 修炼亦是。遂是了然:“佑安,其实你很想修仙。” 林佑安没有否认。 为了修仙,他私下谋路良久。 段离章今日算是重新认识他了。 她沉吟道:“段小姐当年想要修仙,同你有关系?” 林佑安仍旧没否认,只陈述事实,提及他之青梅竹马,语气冷淡得犹如修的无情道。 “她使我银钱,让我替她买话本,我不过是照她话做。她要寻仙,段家没同意,只有找我帮她,我如她所愿。”他知言多必失,本不想卖弄心思,却只想同她道明,“亦是如我所愿。” 那日与混混斗殴,伤了手骨,也是他有意为之。 到达陵城的当日,林佑安便打听了陵城分舵背景最硬的人是谁。 虽然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资质如何,但是引起注意总是没错。 谋事,在人。成事,不在天,在己身。 林佑安唯独没想到,原身修仙资质竟差到无法入宗,最后迫使三人分道扬镳。 但若他不去闭岳宗,留在陵城,于那鬼魅般的女人会是无用之人。 女人反复入梦,哄他开窍修仙,不就是要他有用?他也读过不少话本的。 那么,照做不误便是。 段离章默默看了林佑安一会儿,全然找不回少年的影子,忽的笑起来:“你自幼有主意,如今成了修士,只会更甚。” 如林佑安所言,三年前,原身想要踏上寻仙路,段家并未同意。 原身策反了林佑安兄妹,从凡人界溜出段家。 林佑安当年亦有脱离段家之意,将计就计。 “这条路,我自己选的。” 选了这条路,自是要走到底。 不做奴婢,不做蝼蚁,便做仙,或作鬼。哪怕九死一生,他也要一试。 路在他脚下。他心有所感,有什么在终点等他。 叩仙路不难,却也不容易。 没有九九八十一难,却有深山老林的危机四伏。 除了防吃人野兽,还要防莫测人心。 林佑安信不过叩仙路的人,领着两女远远跟在大部队后面,各自为营。 原身正直纯良,林晓菁活泼天真,均是不谙世事。林佑安比两女年长三岁,随段家武师护过几次镖车,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人,辨识过多年的丑恶人性。 一路走过,流血流汗,皆负于林佑安一人之身。 那些日子,林佑安从未睡过完整的一觉。 两女相拥而眠时,林佑安保持半寐半醒,独自守夜。 在野外,人群如兽群。没人分得清,窸窸窣窣趁夜来袭的,到底是野兽,还是昨日有过几句笑谈的老乡。人睡太沉,隔日身首异处的不在少数。 不融人群,当然有不融的好处。他们避开了一场内斗,一场病疫。 但得失参半,他形单影只,危险逼至眼前,无人相帮。 幸好,他的痛觉比常人弱,伤势不曾影响他的反应速度,两两肉搏时,他总能出其不意,使出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绝招。 他用这个办法,杀过伺机而动的孤狼,引狼咬臂,趁机掐碎狼的喉咙。 也有半夜偷袭不成,反死他暗匕的倒霉鬼,他拖行人尸数里,扔进湍急的河。 但也有实力完全不如对手的一次。对方也是习武之人,壮年且用刀。 刀横在他的胸口,他被对方压制在地,刃没入掌心,满手的血好似怎么也流不尽,他用最后的力气,抵住了刀下压的力量…… 他以为自己会死。 便是那一次,他见到了这只令他魂牵梦绕的艳鬼。 在他血液惊沸时出现的玉面血眸,随着血液回流,彻底烙印在了他心头。 林佑安无数次的回想往日,猜测她到底是善是恶。 是恶,为何会出手救他一命?是善,又为何会引他梦中情动如妖似魅? 入道后,他已是彻底了悟。 她是什么人不重要。 他只知道,再是肉身如精铁,也有化他的那一把红莲火。 “入梦时,你曾说过,我对你很有用。”林佑安直视段离章,全然不容她躲闪,雄性勃发的气息扑在耳畔,“能不能告诉我,我对你,到底有什么用。” 男人的用处,不外乎几种……有用,总比没用强。 那些个与段离章近身的男修,和她是什么关系,林佑安心里很清楚。 他是男人,且不傻。凡人界做护卫的时候,见多了武师抽空逛窑子、带女人野合。 林佑安自幼不爱说话,对那事也没兴趣,武师们便让他一个人值岗,出去快活。 是这女人偶尔入梦,让他开窍了。他也想切身体会,同她快活是什么感觉。 男人的身体越发滚烫,呼吸也变得浓重,全然不加掩饰的渴求。 段离章不由得纳闷,夺舍重生后,怎么个个都想献身,哪怕像林佑安这种闷油瓶,也这么不矜持。 还是说,油瓶点火,本就易燃易爆炸? 这男人,就差把“你可以用我”些脸上了! 段离章最初还想,需借青梅竹马的身份靠近他,现在是用不着了。 她眼中含着无边春色:“你有主意,我便不劝你了,且随我一道。” 这道,乃是道侣的道。 “劝我作甚。”他是打定主意要她的。 “我之饮食、修炼,需要吸血。”段离章琢磨了一会儿道,“你的血五行属金,是大补之血。” 林佑安血气充沛,又不怕疼,应该不会怕她吸个血。 男人有些质疑,有些不满:“就这么简单?” 段离章忍不住笑了,反问他:“你觉着,你有什么用处?” 林佑安抿唇:“你怎么用他们的,就能怎么用我。” 段离章就欺负老实人:“哦,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用他们了?” 刚说完她就恍然。 错了,这男人是看着老实,底色全然相反。 林佑安眸光晦暗不明,“与其说,不如做。” 第132章 阳神躯体 林佑安自愿奉献,随她取用,段离章表示再好不过。 当年叩仙路中夜游魂,她突然现身吓坏那刀客,本就是冲着救他一命,图他血肉。 如今不过是种花摘果,尝他滋味也心安理得。 “你且再听我一席话。”女邪魔自认,道亦有道,要同他这蒙在鼓里的口粮说明,她究竟是谁。 故事千年绵长,隐去爱恨,往简短了说,也不过寥寥数句。 林佑安听完,却是道:“你是被封印的女邪魔,我早已知晓。” 早已知晓?段离章心中莫名一紧。 照理说,林佑安不可能知晓他的身份。 “你从何处听来?” 原身的记忆非常完整。林氏兄妹自幼来到段家,家主收留,教书认字,练功习武。 在原身的视角里,林佑安不过是个沉默寡言,任凭差遣,做任何事都符合她心意的竹马。将封魔石认主后,玉面血魅现身说法,原身哪怕忧心到夜不能寐,也不曾将此事告知林氏兄妹。 入道后,闭岳宗元婴虽知她存在,但不可能告知弟子邪魔重生,徒惹恐慌。 林佑安此人行迹、心迹皆是一横笔,同他这人一般至简,找不出任何藏污纳垢的地方。 他怎么可能知晓,她是女邪魔? 除非…… “我见过封魔人。” 林佑安平静道。 他夜间向来警惕,只有一晚,莫名睡沉。 闭眼不久,笑意随和的布衣青年把他唤醒,告诉他,若是不想为人牛马,便去修仙界,去西洲。 去找自己的道。 果然,段离章想起面目模糊的那人名字:“段逆?” 林佑安语气微变,似有钦佩:“他是我见过的,最强的修士。” 那人强不在修为,而是一种与天道浑然一体的苍茫虚无,身上的威压,林佑安不曾在第二人身上见识过。 好似早已顿悟,足以羽化登仙,却仍有未尽心愿。 他甘做一浪行人,再次飘萍人世。 然而最令少年林佑安不解的,是那人凝望手中玉石的不舍。 “这石头里,封印着一美人,也是传闻中穷凶极恶之辈。” “我却觉得,她是一方莲泉之镜,端看照镜者,喜怒若何她便回以若何。” “你什么时候愿意,替我说一声,我也失信了,请她勿要恨我。” 那时林佑安还不懂,为什么一颗石头,也会让人那般放不下。 现在懂了些许。段逆放下的不是石头,而是某种牵绊。 正因为懂了,才不愿再提及。 至少现在,还不愿提及。 段离章这会儿提起些兴致,续问:“段逆还说什么了,莫要藏掖,一并说来。” 各种线索在脑海交汇,被篡改的记忆里,也有包含段逆的部分。 林佑安若是知道些相关内容,不如就此掏掏清楚。 男人目光坦然,往她身上一压,在她耳边道了当年听到的最后一句。 “他要我转告,不要忘了,你和他身上的因果……”不说具体,女人不会信。 “又是因果。”段离章蹙眉,“没别的了?” 林佑安脸不红心不跳,撒谎这方面,他黑皮糙面,极有优势:“没了,那时我不过一凡人少年,他还能与我说什么,说了也难懂。” 段离章未有多疑。因为,她从林佑安只言片语,足以确认一个更为挠腮的问题。 封魔人早已预料,她会夺舍重生。 还是说,他本就打算把她放出来? 可是,封印她,又释放她,是何道理? 这说不通。 所以,并不是段逆想放她出来,应是防不住其他人,要放她出来。 如林佑安所言,段逆当年很强。但这修仙界,自然有人比他更强,譬如化神。 段逆放弃把持封魔石,便是自知不敌那“其他”,他找了一条后路,来到凡间界,把封魔石易主而藏。 然而,放她出来这人,无疑就是陆眺。 如此说来,是陆眺杀了段逆,从而得到了原身位置,助她夺舍。 问题是,陆眺喜邀功,却从未提过段逆。 避开不谈,便是有大问题。 段离章眸光一暗。 这事,恐怕还得留着日后揪出那造谣者,再过河拆桥,问问清楚那邪修,为何要瞒。 眼下却是不急,毕竟事急从权,三千思绪,要先留来解决阴阳小岛这玄奇之局。 “此事,勿要对其他人说起。” 段离章告诫林佑安,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林佑安本就没同谁说,粗粗嗯一声。 结束话题,他顺势将气息埋进了女人的香颈里,细细品吮。对别人,他一个字都欠奉,说这些作甚。 唯有满腹缠绵之语还未道明。 他却不愿再细说,不如付诸行动里,让她品味,三年来的难耐相思苦。 段离章轻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行为。 林佑安略微抬头,在她耳边吞吐,温热的气息摩得她浑身发痒。 “我不太懂,先试试,做的不对,你要说。” “你做便是,时机到了,我再为你授业解惑……哈!” 话还未说完,林佑安大手已经探进交襟,烫得她哼声。 段离章任他揉圆捏扁,抬起脚尖,去勾他的腰带。 闷油瓶一触即燃,要给人烧尽了似的。 林佑安随段家武师学艺,眼里来去都是浑人,即便入道,他内里也带着些去不掉的痞性,平日有意掩藏,此时却像是被女人身上的香气完全激发出来,他埋首呜咽时,喘息声就像一头得食的狼。 还是那年咬住他手臂的那只,饿极的狼。 林佑安突然笑起来,原来冤死的狼魂,也会附身。 狂狼肆意撕咬之时,猎物自是会挣扎轻鸣。 段离章的手也没停下。体修扮饰并不繁复,她很快散尽彼此一身衣物,有些震惊于眼前所见。 林佑安知他有本钱,率然起身,给她相看。 背后辉光满身,身前昂扬之状,男人抬首,露出她觊觎已久的阳神躯体。 风来时,仿佛有万霞朝拜。 段离章伸手拨开霞光,醉心他之雄伟本色。是神圣的,又是野蛮的,全然挪不开眼。 他俯身下来,似重舟渡水般难以承载。 但男人又无疑是极有悟性的,最初的不适,片刻之余,便由此起彼伏的快意替代。 好似万顷山岳倒下,又有顶头热浪冲刷,只为把她碾做一张柔且延展的绢。 段离章担心多余了,这男人惯会无师自通,她本欲指导一二,却吐字难清,只顾用津津汗液反馈。只不过到最后,林佑安有些难以自控,从人化作了一只完全失智的兽,姿态连连变幻,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头一次生出求救心思。 不过,凡事都有第一次。 对于总是压制对手的女邪魔来说,也算一种新奇的体验。 第133章 寄生之物 呓语呢喃。 林中虽是昼夜不分,但段离章玩得困倦,一闭眼便陷入黑暗。 林佑安大手环住她的腰,厚实胸膛紧贴她的背脊,滚烫的地方依旧滚烫,却恰如其分地驱散深梦寂寥。 再睁眼,身边的巨木上,居然盖起了一座树屋。 她起身,身上满满一堆绒花,簌簌滑落。 “……”段离章沉思,“闷油瓶还能搞这么浪漫?” 林佑安摘采来予她蔽体,自己则先一步起身,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等段离章从昨日的放纵中缓神,十几只水禽忽然跑过来告状。 它们比划的比划,叫嚷的叫嚷,段离章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披起外裳往外走,故意问:“林佑安抓大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做烧鸡。 抓大禽,便是看它最肥。 水禽们以为找她伸冤,就是找到了救星。 “呜呜,我们问他干什么,他不搭理我们!大禽为了保护我们,就被那个丑男人抓了!” 出头鸟被逮,剩下的鸟就怂。段离章深感好笑:“你们鸟多势众,怕他一个人?” 大小水禽,总共有十几只,每一只都堪比肥美大鹅。 段离章建议,一鸟啄一口,林佑安也吃不消,鸟鸟们要团结,要学会反抗。 水禽们慌张中透着不解,什么叫反抗?它们只知道丑男人很可怕:“你说的呀,他会扒光我们的毛!”若是一定要选择一只被拔毛……只要不是自己就好! 段离章笑:“你们做的没错,优先考虑自己是对的。我先去看看,你们在这儿等我消息。”可是,依赖她,期待她出手解救是不对的。 鸟们自己不反抗,那就等着林佑安隔几天杀一只,直到吃光光。 人要生存,就要掠夺,注定不可更改。林佑安选择吃水禽填饱肚子,那是他的自由。 女邪魔不可能为了几只鸟,去阻碍道侣的饮食喜好。 段离章找到的林佑安的时候,男人已经搭好了烤肉架。 他将肥禽拔毛又过水,串在火上,烤得满山飘香。 段离章心血来潮,找林佑安分了一根烤翅。 嗦干净后捧着骨头,一脸哀伤来到水禽们身边。 她递上骨头:“鸟死不能复生,节哀。” “哇!是大禽的味道!”水禽们哭得不能自已。 “……”段离章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又给水禽们一个机会:“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要放弃好不容易的栖身之地吗?或者,去和那个丑男人谈谈怎么样?叫他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水禽们疯狂摇头:“我们害怕!你帮帮我们!” 段离章欣然应允,回到林佑安身边。 “你不要再这样做了,它们害怕,吓坏了。” 林佑安看她吃得也挺香,遂是回答:“嗯,我趁它们睡觉抓一只再杀。” 段离章赞同:“手脚麻利些,做得干净些。” 她一肚子坏水,想了想,又继续补充。 等它们下一批蛋再动手。这鸟肉还蛮好吃的,先养起来,观察一下成熟周期。 有了蛋和雏鸟,这群水禽也不敢随时跑路。 同林佑安交代完毕,段离章再把回复带去了水禽栖息地。 水禽们得知结果,继续在湖边安居乐业。 林佑安出现,它们就躲进湖边的草窝里,小心翼翼,害怕再次惹恼他。 段离章倒想看看,这群蠢鸟何时才会反应过来,随意信任他人有多致命。 阴阳设局,将人修融入此世界,这变化其一,首先是不同种族碰撞,难以避免的弱肉强食。 段离章乃是混乱中立的女邪魔,考虑到上古洪荒给出的结果,她有心观察、参与这些偶然事件,却不会有意去改变这个进程。 真正经受考验的,应是她那几个道侣。 三年后。 钟翊突破筑基时的灵光,引来一群不速之客。 当年,他进入密林时,所在地恰好是一片山岳绵延之地。此处土灵气充沛,非常适合土窍修士引气入体,思虑片刻,选择突破筑基为上,遂是就地闭关。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站在眼前的是一群拿着长短木棍,衣不蔽体的凡人,有男有女,均是青壮之年。 钟翊思考一瞬,出声:“把武器放下。” 可惜,这些人听不懂他说话,智力也不比三界,倒像只是一种人形的兽,唯一的不同在于会用简单的武器。或是认为钟翊是一种生存威胁,又或是雄性天生的竞争基因作祟,男人们挥舞着棍棒冲了上来。 结局当然是注定的,筑基修士毫发无伤,卸去每个人手里的武器。 人性使然,这群人当即就跪伏下来,将他奉若神明。 因此,钟翊被拖住了脚步,本性使他无法放着这群人不管。就地教会他们猎兽生存,传授基础的锻体之法。 钟翊一直闭关,不曾接触此世界,并不知晓,此世界的兽不同于神州,对人没有威胁。对此世界的兽而言,人才是威胁。 山岳之地为中心,在钟翊的关照下,人族驻地颇具雏形,开始就此繁衍。 另一边,陆眺也遇到了同样的一群人。 与钟翊不同的是,陆眺对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没有留手,以血化阵,当场将所有活人祭炼。 待邪物炼成,陆眺御气离去。 观看了全过程的金裕留从树影中走出,目光凝重。他来到陆眺布下邪阵之处,盯着中心的那一滩还未完全缩回去的污影。 金裕留抬手,以灵力化风刃,想要出手试探一二。 却突然收手。一股莫名的心悸,令他改变了想法,放任污影遁入某种空间。 掌声响起。 陆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愧是金大阁主,福大命大。” 果然难杀。 以灵力血肉勾引,便会被视为献祭之物。陆眺去而复返,看半天了,金裕留始终不入套,谨慎得可怕。 金裕留没有回头,掐诀释放护身风罩:“你不是邪修。” “鄙人不是邪修,是什么?”陆眺笑着反问。 他御气而行,回到了污影消失的地方,把玩着刚炼出的一条黑舌似的影肢,给金裕留看仔细。 金裕留盯着那条影肢。他先前已经见到过,这东西是那污影离开前,留下来的。 它主动爬上了陆眺的手,以一种扎根的姿态,与陆眺做了某种链接。 “不必试探,吾全看见了。”金裕留确认,这东西是活的。 修仙界的邪物,因祭炼方式不同,品类亦是不同,却均是死物。 这东西,分明是一种……寄生之物。 被他得知此事,陆眺绝不会放他走。 “鄙人炼邪,同一般的邪修,的确有些不一样。”陆眺直言,既然全看见了,于情于理,他只能动手,“鄙人的确想要看看,金大阁主的底牌还剩多少。” 第134章 阵中污影 金裕留低头轻笑了一声。 “陆道友,你当年靠什么重创吾,你心里应是有数,吾可不是见血腿软的废物。” 他曾被陆眺逼至动用金蝉脱壳之计,是因不可名的鬼祟难防。 不是硬实力拼不过。 失去不可名,陆眺虽还有手段,但较之以前,定是捉襟见肘。 金裕留感慨阴阳世界玄妙。他进来后,一身暗伤痊愈,如同新生。 同样的心法功法捡起来,毫无瓶颈。唯一不便,是仍然不能动用法宝、储物戒之外力。 觉醒的神通,倒是能够使用。可惜,金裕留突破元婴时,觉醒神通乃是“金石感应”,于斗法无用。 所幸,金裕留有一极好道侣。 段离章告知过他,陆眺神通,乃是真言之眼。 两人同为筑基期,陆眺的神通,同样与斗法无用。 甚至,金裕留修为乃是筑基巅峰,全盛状态,否则也不会见了陆眺不走,不惧与其正面遭遇。 端看陆眺搞什么鬼。 当年,元婴邪修那一身本事奇诡,金裕留没有头绪。眼下所有人都是重新开始,金裕留决心趁此机会,追根溯源,探明邪修术法流派起源。此事,也是他道侣所愿,金裕留亦是打算以此讯息,哄她欢心。 陆眺的确没有把握,这次能击杀金裕留。 狠话却是要放的。 此世界对他多有限制,兽类狡兔三窟,不曾聚居,他炼邪麻烦至极。 若不是遇到一批莫名出现的人,恰好炼出一条影肢,他还真不敢同金裕留试手。 “鄙人自是知晓,金大阁主出身金鼎阁死士部。从鄙人手中脱逃数次,阁主之能耐,鄙人很清楚……” 杀不杀得了,试试才知道! 陆眺没什么君子之风,说着便猛地出手! 影肢蛇形蜿蜒,直袭金裕留面门。 金裕留早有准备。 “陆道友乃是小人,此事吾早已知晓。” 袖中风刃旋舞,如无形之月,削去影肢前端。 影肢断三截,各自扭曲着,缩回陆眺手中:“防君子不防小人,金大阁主防鄙人作甚。” 一击不成,两人再次以言语试探。 “吾算是道修中的小人,自认能断陆道友几分小心思。”金裕留言语间出手,风法御身,闲庭信步,“小人,因利而动。吾一直疑惑,陆道友耗费心机,追杀吾多年,究竟是何种利益驱使。今日既然又要分个生死,可否为吾解惑?” 风法无形迅速,陆眺躲闪略有吃力。 邪修为何总是韬光养晦,便是身力不足,需邪物加持。陆眺强在影肢断而再续,可替他抵挡致命之击,再不断调整走位,伺机反击。 陆眺深知眼前男修,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是表象,斗法技不曾掺杂。 金裕留能从一众死士中脱颖而出成为大阁主,又怎么会是任人欺凌之辈。千年前杀他,陆眺手段诸多,也不曾掉以轻心。 同境界对手,在无法宝傍身,术法变化有限,僵持不下时,皆是动用心计,旁侧敲击,寻求一可乘之机。 但金裕留此人死士出身,心思深沉,陆眺难寻他心窍软肋。 唯一软肋,却是陆眺也舍不得拿她做筏。 金裕留亦是看出了他对玉莲衣的觊觎心思。 此事,两人心知肚明。 陆眺直言:“金大阁主不是已经猜到?何故再问。” “我看不止如此。陆道友既是要杀玉莲衣的老相好,为何只对吾出手?”金裕留指出多处不符常理之疑,连声质问,“闭岳宗天骄,合欢圣子,天剑宗首席,俱是话本主角,榜上有名,与莲衣感情甚笃,风姿颜色毫不逊色于吾。” “金大阁主亦是仙盟翘楚,如何妄自菲薄。” “可是,吾与莲衣的关系,从前无人知晓啊?” “暗中营营苟苟。”陆眺勾唇:“你且当鄙人看你最不顺眼罢。” 金裕留狐狸眼含光,喉头滚出一阵轻笑:“敢情,陆道友杀吾,是给苏纵仪撑腰了。” 陆眺挑眉。 “先前鄙人于合欢圣子有过简短交流,金大阁主在场,可是耳聋?” 两人都想杀他。 还想合谋杀他。 “听是听见了。”金裕留道,“苏纵仪知道莲衣脾气,吾手握莲衣财产,他怕是不敢对吾出手。陆道友老谋深算,应是知晓,不会真中他借刀杀人之计?” 陆眺轻笑:“呵。” “何况,吾还有不同见解。”金裕留忽出一问,“陆道友与飞徵宫,是想对吾之金鼎阁做什么?还是想对仙盟做什么?亦或是……你们,想要对神州,做什么。” 陆眺眼神变幻,沉如死水:“当年杀得了金大阁主,今日倒是会省却许多麻烦。” “便是承认,吾说中了?” 金裕留与陆眺并无实际恩怨,即便是情杀,他也不是玉莲衣情缘中最值得杀的一个。 陆眺的态度急转直下,是从飞徵宫得到玉莲衣的消息之后。 是飞徵宫,让陆眺对付他。 陆眺不答,但笑不语,攻势却忽如疾风骤雨。 却被金裕留一一化解。 陆眺收了笑,不再进攻,挪移远处,影肢绕身。 他凝视双手,怅然叹道:“鄙人行事,一向多有自负,还当是元婴手段,筑基之身,恐怕是杀不了你。” 金裕留笑了,却不打算放过陆眺,飞身紧追:“托此世界的福,风水轮流转。” 风法优势,步履自然,金裕留不担心会跟丢眼前邪修。 两人身影,一黑羽一锦衣,频频穿梭密林之间。 “即便鄙人承认,是飞徵宫与鄙人共同谋事,你又能如何。”陆眺放声大笑道,“仅凭你金大阁主一面之词?别忘了,飞徵宫擅机讯,手握不少秘辛。” “先不提飞徵宫如何,有道是行如涓流,要探真相,不可操之过急。吾先捉一邪修,以此为证,旁侧敲击,倒也不难。”金裕留没忘他还有道侣撑腰,“陆道友,你的牵魂假人,还在莲衣那里……” 可说着,金裕留却忽的收声。 见他已经意识到蹊跷,陆眺忽的站定。 回首,眸光邪气四溢,唇形如白纸中心撕开的裂缝:“怎不继续说下去。” 纠葛多年的默契使然,金裕留亦是停下追逐。 他脸色忽的变得极其不好看。 “你将性命交诸她手……” “我将性命交给她。”陆眺抬手,影肢在他手里极其活跃,扭曲如蛇舞,“便是这条命,不值一提。” 说着,陆眺发动影肢,如黑蛇吐信,猛地扎进胸口! 金裕留在陆眺抬手那一瞬,便觉不好。 他以脏器为贡品,献祭己身?! 他就算死,也要瞒下他与飞徵宫的暗中谋算?! 联想到陆眺邪阵之中的那一道污影,修士的生死直觉,令金裕留当即身法全开,全力逃离这片区域! 身后的邪力涌动,金裕留没有丝毫回头相看的打算。 他紧皱眉头,眼中阴云密布。 一道毛骨悚然的凝视,正落于他的背脊。哪怕回头一息,他都有被那东西留下的可能。 风声被吞噬,林木被摧残,世界在天翻地覆,他的周围却寂静的可怕。 那东西在他身后吞吃着万物,于瞬息间长成了巨物,遮蔽天光。 一条接一条的阴影,追逐他而来。 直至某一瞬,他似乎踏出了某种空间。 金裕留随之浑身一轻,自知脱离了危险,开始寻找便于视物的高处。 他跃上一座峰石,忐忑回首。 远远俯瞰先前逃离的区域。 眼中震惊难以抑制。 “这是……何物。” 第135章 化神邪修 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起鸟兽四散。好似大地之母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血肉,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迫使万物警觉。 白玄竖起耳朵。 他神色凝重地与红壶相视一眼,霎时化作妖雾,赶往地动山摇之处。 所有道修也在同一时间动身。 不多时,失散多年的众人均是发现了对方的身影,渐渐靠近。 离别甚久,再聚峰崖,却没有丝毫重逢的喜悦,道修们望着密林之中游荡的污影神情凝重。 段离章最后到达。林佑安将她搂在怀中,让她坐于他的臂弯,像宣誓主权般的,从她所有道侣面前经过,面不改色。 两人欢好当日,苏纵仪的蛊虫便有所察觉,臭脸了三年。 得知她安好,虽生气却是放心不少,索性修炼,眼不见心不烦。 结果这邪物出世,再见这男修卖弄姿态,不禁嘲讽:“我便知往她身边凑的男修,没一个省油的灯,逮住机会就爬床。” 吾等糠咽菜罢了。兰若戌劝慰他,又不是第一天知晓她耐不住寂寞,图新鲜,圣子莫要气坏身体。 段离章瞥他一眼,有你这么劝人的?迟早收拾他。 钟翊到达后就地盘坐,正稳固心境。听见苏纵仪的话,他睁眼看去,见林师弟同段离章亲昵出入,他实属没有想到,一时略有沉吟。 毕竟是那生人勿近的林师弟,竟然也甘做她裙下臣。 然而一抬首,女人剪水双瞳朝他含笑看来,他便随之释然,心中略有遗憾……谁让他不是离她最近那位。 段离章让林佑安把她放下,走到钟翊身旁。 此处视野最佳,她迎着动风,嗅到随风飘来的浓重邪气,这种熟悉之感,让她立即想到一人。 随即环视一圈,发现陆眺并不在场。 此物出现,恐怕与那邪修脱不了干系。 白玄红壶均是元婴修为,御风而行,两妖狐并未主动与一众道修共议,距离分有泾渭。 白玄利用元婴眼力,频频朝山崖旁的一抹飘摇白裳看去,女人似觉察到他的视线,投来深深一眼,他却是想躲,莫名羞怯。 他想去搭话,刚张嘴,却看红壶姐姐面色深沉,遂是不敢妄动。 红壶心情奇差无比。忧心污影来历,不好对付,且不知未来是否会破阵而出。 此地,乃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绝佳容身之处,安心修炼至化神不成问题,今日又生巨大隐患,焉能不气? 此污影邪气四溢,无非是人修召邪手笔。想到来到此世界前,玉面血魅同行之人,有一黑衣邪修,当即飞身过去质问。 “人修便是祸害,走到哪里,哪里便不能安生!” 段离章见红壶来势汹汹,微微抬眼:“我且听你细说。” 红壶见开口的是玉面血魅,片刻犹豫,暗中打量。 却眼观她乃是真身,毫无修为,想到先前合欢圣子亦是成了凡人,旋即放下心。 她眉头夹着一丝怒意:“尔等为何搞出这玩意?速速化去!” “此污影,与我等无关。”段离章先礼后兵,她看一眼白玄,笑道,“你开口便是质问本尊,便是对本尊不敬,若是换作在神州时,你现在已是一块狐狸皮了。看在这可口小男狐的份上,本尊可以饶你一过,且莫要再多嘴。” 段离章向来不喜与人口舌。这女妖狐她还有些话要问,便是暂且饶她,叫她识相些。 此时查明污影蹊跷,才是她眼中的重中之重。 白玄已是看出段离章眼中森冷,摇头:“红壶姐姐……” “白玄。”红壶制止白玄开口,再道,“我知你是玉面血魅,久仰大名,但你明知此地并非神州,为何不先认清现实,我倒是要劝你,莫要张扬,你可知什是今非昔比。” 既然白玄对她有意,自是可以强取。 妖族正在壮大,怎可容她不敬? 段离章怜悯地看她:“当畜生太久,想要站着做人,本尊能够理解。” “你说谁是畜生?!”红壶只觉女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作势要动手。 “蠢物,你以为,本尊为何保持凡人之身。”段离章笑骂,这番话,看似冲着红壶,实际是说给白玄听,“本尊倒是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此世界是真实的,是因为不敢面对,回到神州尔等的尴尬处境?” “红壶姐姐,你忘了我的预言之力吗!”白玄立即听懂了,当即心中一寒,拦住红壶,他的预言用起来虽不稳定,却从不出错,替他化去不少杀机,“你对她动手也无济于事!” 他还不曾与她同床共枕,哪怕红壶杀了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由此可见,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是一种他们暂时无法参悟的幻境! 待参悟透彻后,所有人一定会被送回神州! 此世界的每一个突发事件,都是参悟的契机。 只有此处污影截然不同,乃是不属于此世界之物。 这东西,当真是邪修带来的。 所以段离章才觉得棘手。 红壶瞳孔颤动:“我不信!我们在这里已经渡过十三年了!怎么可能还会回去神州!” 段离章唤白玄,挥手道:“带她走,别在这碍事。你才是妖狐神血,你怕什么。” “好……”白玄心中生出被她信任之感,莫名开心。 他压制红壶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决定先带着红壶回妖族驻地。 白玄走后不久,金裕留寻了过来。 他看向段离章的眸中似有疲惫,显然是知道内情。 金裕留与她密话,将先前遭遇悉数告知。 印证了她的猜想。 但是,段离章绝不信陆眺死了:“我是不信他那种狡诈恶人,会以身献计。” 此疑点,金裕留亦是想到过。只是,人总是会优先相信肉眼所见,他又是亲身经历,怀疑此物似有左右心境之能。自知,他此时判断或会有失冷静,遂是想要与她共同商榷。 “陆眺之邪法本源似邪非邪,他之身死,乃是吾亲眼所见,实是难以决断。” 他能金蝉脱壳,陆眺亦可以有假死后手。 然而,此地不是神州,未有法宝外力襄助,若是陆眺没死,那只有一个可能。 此事太过荒谬。 但当金裕留仔细探查了这片区域的邪阵结构,心沉入谷底。 理智告诉他,最荒谬的,极有可能是事实。 “那小子,的确是邪修,错不了,只不过……”段离章笑起来,有种拨开云雾见月明的了悟之感,“他,乃是化神邪修。” 第136章 无非偶然 陆眺乃是化神邪修早有端倪。 神州之内,从未有化神邪修出世。眼前之景,无人曾见,实是想象不到化神邪修的本事。 不论是邪阵还是污影,便是连她这见多识广的女邪魔,亦是难以破解,只能推测一二。 道宗天骄感悟天道容易,乃是有天道眷顾,那么,陆眺能修得化神,无疑也是有某种“道”眷顾之人,区别于寻常邪修。 段离章再次看向远处密林。 黑寂的邪阵之中,将生灵吞噬殆尽的庞大污影,令人不可忽视。 陆眺早在此处布下巨大邪阵,这阵法,段离章不陌生。 化真派与廖家老宅,也曾悄无声息地陷落于此阵。然而这一次,陆眺献祭己身召唤出的污影,以在场道修今日实力,根本无法对付。 令段离章感觉棘手的,不是这污影本身。 而是她观察这污影姿态,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污影,似乎只是某种未知生物的一根手指,它在阵中无声游荡,偶尔叩首的诡异姿态,仿佛是在——敲门。 段离章难得心悸,好似感应到某种东西,要来了。 会是什么呢? 段离章紧盯远方,不曾挪开视线,短暂的心悸之后,却是莫名的兴奋。 她与华霭纠葛,得邪魔不死不灭的机缘,那么陆眺的机缘,又是从何而来?化真派还真是藏龙卧虎,这事,恐怕还得问问华霭。 陆眺显然是受邪念择选,感悟邪道。他得知天道并非神州登仙唯一途径,于多年前开始布局。 别的修士做邪,或是畏手畏脚,担惊受怕,他偏要以一人之力颠覆群仙。 纵使是厌烦邪修的段离章,也不得不欣赏他的妄为,暗中行事的游刃有余。 若非她身后的一众道侣,段离章当真有与他共事一念——此念转瞬即逝。 可惜,陆眺所谋之事,注定还是与她所求背道而驰。 登仙当真没有做邪魔快活。 从前疑惑几乎明了,段离章此时正式将事态的严峻,告知所有道修:“陆眺想要以邪念颠覆天道,你们道修之流,也该做好准备。” 至于飞徵宫所图何事……还需进一步探明。 想必飞徵宫来人,便是那雷法修士,不会有错。段离章心中已经有了头绪,提醒金裕留:“至于飞徵宫,暂时切勿声张。” 金裕留还有疑问:“飞徵宫乃是道宗,为何与邪修为伍?” 再站道修的角度。化神邪修无疑是个巨大的隐患,隐患却不止于此。 邪修要颠覆天道,飞徵宫又能从中得益不成? 其势力在此事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否还有其他势力参与其中? 金裕留思绪万千。 段离章勾唇:“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待我等回到神州,一问便知。”他智者千虑,她却是见招拆招,相辅相成,也是极好。 总之,事情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当年她首次见识华霭的仙法,亦是如今日这般眼前一亮。他人眼中的灾难变数,在段离章眼里,却是极大的机缘,是另一番起始,她一定能从中得到什么。 历来修仙,总有修士甘愿置身风浪,宁做殉道鬼,不做安眠人。 这般混局,她这化神女邪魔,应是有坐上桌玩一玩的资格。 “回去,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这东西……” 嗯? 还没等段离章话说完,她浑身一轻,又变成了一枚光卵,像是被一条产道挤压着,脱离了世界。 再睁眼,她和所有人一并回到阴阳小岛。 诸人相视无言,每个人的表情都各有不同,有了悟一二的面露恍然,也有无法接受现实的,比如红壶。 她正跌坐在地,半分不解半分恐惧地轻声哭泣。 白玄朝段离章所在望了一眼,似有话要说。 “让她闭嘴,别要死要活的。”段离章不耐烦。妖修条件有限,还是幻境玩得少了,努力十几年一朝打回原形,便接受不了现实。 “……”白玄轻轻碰了碰红壶的肩膀,小声道,“别再哭了姐姐,她不怪的,你再哭她就真恼了。” 红壶连头也不敢抬,却是没再哭。 听话就好。在段离章眼里,红壶此前闹腾,不过是灵宠挠了她一爪。 “乖乖当本尊的灵宠不就好了,谁还能欺负你们姐弟去。” 她发话,算是给白玄定心,看在他的面上,她不会寻红壶麻烦。 即使身份落到明面,待回到神州,要寻一处安身之地,也不过是段离章点头的事。她点头,身后的元婴道侣,也会照她心意,庇佑两人。 “除非本尊哪天突发奇想,想要炼一张狐狸毛披肩。”段离章勾唇,带着些威胁,“尔等互相帮衬着些,毕竟往后修仙界……不,神州,可能不太平。” 此回过后,且不再容他们忤逆。 白玄试探问:“灵宠……仙子要同我们结契吗?” “不必。”不论何种契约,皆有感应,有一个螟蜓的三界鉴,又有一个苏纵仪的神魂情蛊,真够够了,段离章可不想再被谁紧盯不放。 白玄松了口气……他的确不想做灵宠。 还想说些什么,段离章却表示还有别的事要忙。 此时的山水版图已经拼成了完整的神州,五行皆具,仅是正中有一块扎眼的黑斑,像是有人在那里开了个洞,吸去了所有光线。 段离章快步走过去,探查仔细。 那黑斑的所在位置,在神州版图上是——蓬莱国。 “来不及了。”对面忽的传来一女声。 段离章顺着声音望过去,前一刻还是女童阿阴,忽的变作一黑衫女子:“阿阴?” “是我。”阿阴盯着那块黑斑。 与阿阴遥遥相对的,是另一名负手而立的白衣男子,沉默不语。 时光不可捉摸,段离章几人不曾变化,反倒是阴阳,须臾成人。 两人眉头紧锁,互望的眼神也有了显而易见的变化。这模样,段离章可太熟悉了,就像是无数话本中被生生拆散的一对怨侣。 她斟酌道:“需要帮助吗?”感情上的那种? “……”阿阴古怪地看她一眼,像是看透女邪魔在想什么,却没有接下文,大声唤了一声阿阳,“快,来不及了!” 阴阳心意相通,那白衣男子立刻召来了一群五色小鸟,抬首看着众人,“回去。” 眼看小鸟重新化作修为,融入丹田,阴阳似下定决心放她们离去。 段离章反倒不着急走,她还有话要问:“等等!”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阿阴挥手打断她,“与你所想,恰好相反,你们在这里经历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是一次偶然选择。” 段离章明白了:“神州也是偶然。” “是的。” “……” 那块黑斑是什么? “也是偶然。”阿阴垂眸。 来不及了。 阿阳挥手:“回去!” 第137章 宁州春猎 虎头蛇尾的昏沉。 段离章揉着额心起身,不知睡过了多少年岁。 阴阳小岛之行,仍似历历在目。直至,分散的画面逐渐聚拢,略有起伏。 段离章自知,她已经回到了神州。她思索片刻,放出诸多灵蝶,以期待某日回讯。 船桨破水,好似鱼跃又落下。 耳畔循环萦绕老船夫的歌声,熟悉的调子,雾蒙蒙的,不太真切。 她无疑正身处一艘古旧的走河船上。 是去哪里的船? ……天子神女,蓬莱恨…… ……阴阳恋念,云水隔…… ……何时相逢,何时相逢…… 段离章下意识地开口:“船家,你唱错了。”这歌可不是这个唱法。 “你这小姑娘,真有意思,落水获救,不先顾着看自个的安危,反倒管起老夫唱歌来了。”船头带着斗笠的老人回头,大声笑起来,“这歌,老夫唱了几年了,怎么会唱错!” 段离章自然是知道自己在哪,也自负实力超群,到哪都闲适。 “你且听我唱。” 她搞清楚了状况,复又躺倒在船室,翘起小腿,脚尖打着拍子,张嘴跟着哼了一段。 ……白马连军,踏黑山…… ……鼓点纵横,催孤笛…… ……天地惜我,天地惜我…… 女子的声音婉转轻盈,如穿针银毫。 却因着变幻万千的词曲力道,针针入耳。 倾听者神思澎湃,不禁咬紧牙关。仿若当真看见了两军对垒时的声势磅礴,将士身死后的哀思愁绪。 “老人家,你听,这曲,这般唱法,岂不是更好?” 唱罢,段离章容人评判。 老船夫从画面中回神,怔住一瞬,妙赞! “哎,你这个好!” 老人划桨的手好似被词曲激励,节奏骤然明快起来。 段离章笑着阖眼。这船划快些好,一千多年了,她也想再游故地,看清此地又有何种变化。 山河变迁,当然是常事。 歌词改得面目全非,却是传递着词人的心境不复以往。 不免让人陷入回忆一时。 天子?神女? 段离章蓦地笑了,掀起船蓬一角,看河岸的雾草萋萋在眼底掠过。 她打开储物戒。 本想拿出他物,却看到陆眺的牵魂假人。 她轻轻取出,腥红色泽的假人已是变作一坨灰石,稍作捏合,如灰烬散去。 意料之中。段离章此前所见的陆眺,不过是化神邪修的分身。修士多自我,哪会有傻子,当真把命心甘情愿交给她。 段离章拍去手里的残灰,再取出一物,摩挲把玩。 掌中碧玉上鳞龙缠盘,栩栩如生。 碧玉之底是棱角分明的八字刻印:蓬莱钦天,神州永宁。 何时相逢? 神女偷了玉玺,天子不过是想把玉玺取回,山川四海寻不着人,心生不甘罢了。 再次回到这修仙界的世外桃源,段离章的心境亦有变化,全然无悲无喜。 此地名为蓬莱国。 修仙界的世外桃源,也是整个神州的中心。 称作桃源,却不是和睦无争,事实恰恰相反,从某种角度来说,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 思绪再次游散,段离章回想起阴阳小岛,那一块瞩目的黑斑,正是落在此处。 阴阳将众人遣回神州,偏偏让她独身一人飘零,经历这般多的“因果”,段离章足以肯定,此行绝不会是巧合。 “船家!”船行至半路,岸边有两人招手,问是去哪里的船。 “去宁州!”船家远远回了一声,“船价百文!” 谈拢价格,行船岸边。 两个看上去年龄相差几岁的男子,一前一后上船,相貌堂堂。衣着扮饰一布衣朴素,一光鲜华丽,不同人家出身,却均是行色匆忙,脚底泥泞未干。 段离章看两人上船,似见船上躺着个美貌姑娘,两人对视一眼,均是立即转身,手脚拘束,犹豫着进入。 她笑了:“进来,不会让你们负责的。” 船家也笑:“这姑娘不爱男人,都没打老夫主意呢!”船家说了几句玩笑之语,缓解单身男女气氛。 “……多谢姑娘。”两人低着头,不敢看她。 段离章开口问他们:“是去参加宁州的春猎吗?” 年长些的那个回复:“是的。” 两人各自做了自我介绍,分别叫做李肃、罗琴。 蓬莱国界的某种规则使然,除流淌着皇室血脉的男女可以修仙,男女皆是凡人,女子百寿,男子仅有十寿,且男子自出生便抽芽似的长,十二月便有行房之能。 女子长寿且有皇家维护,地位极高,是看上哪家男子,便可以求娶的地步。 两男比起细看段离章的美貌,更担心被不喜欢的女子盯上,因而参加不了春猎。春猎仅有独身男儿可以参加,若是有妻儿,需后代成年方可继续参加春猎。 参加一次春猎并优胜,是所有蓬莱男儿的荣光。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传宗接代并不是唯一追求。有些男子更想实现自我价值,春猎场便是让他们趋之若鹜的去处。 段离章打量两人,视线落在好似个富家公子的罗琴身上,纳闷道:“李肃孔武有力,你去春猎作甚?” “历来春猎优胜,弱不禁风者不在少数。”罗琴没觉得被瞧不起,他不够强壮,这是事实,但春猎是可以提前组队进入的,有时候头脑可比四肢发达好用。 “看来你很自信咯?” “我蓬莱男儿,谁人不自信?十寿如夏花,便是要如夏花盛放。” 李肃也道:“我与罗兄所见略同。” 段离章淡淡道:“不觉得不公平吗?” 公平?罗琴愣了一下,李肃亦是不能理解。 蓬莱国历来如此规矩,繁荣昌盛,已经证明此法合理。 “我等在春猎场抛头颅洒热血,优胜者能得皇室赏赐华府黄金,可挑选美妻良妾,如何不公平?” “若是不去春猎,亦是只有十年寿数,这般想来,还是去春猎拼搏一番更划算?” 段离章笑了笑。可能是她挑的身边人,太过不寻常,让她会忽略一些事。 寻常男人的人性底色,大部分都是好战且残暴的,不会意识到本身问题。譬如眼前的罗琴李肃,眼下看似毫无攻击性的凡人,但到了春猎场,便是说会化身邪魔也不为过。 所谓春猎,是围城,猎“人”。 每一个人都是猎手,每一个人都是猎物。拿对方的命,换取等价之物,直至剩下最后一人。 第138章 神机星盘 一艘银色飞舟在云海中航行,与茫茫天景融为一体。 若是拿另一物比拟,恐怕只有上古洪荒的鲲鹏足以与其体量媲美。 庞大而优雅,无声畅游。 飞舟之内,是另一番忙碌景象。 船体顶部,建造着一副巨大的乾、坤双列星盘,百名金丹修士端坐其下,以浑厚灵力催动星盘,日以夜继,一比一复刻着群星的运行轨迹。 另有无数炼气筑基修士,从旁抄简记录。不时有灵蝶飞入,传达着各路讯息。 此法源自天机阁,结合星辰的走向,以达成预测未来的结果。 此地,正是以机讯闻名的飞徵宫。 “姬无慨!” 男人含着威压的怒吼,并未打断飞徵宫内弟子们的工作。 好似化神邪修,在他们眼里,也与一颗小小星粒无异。 眼底平静无波……准确说是,木然。 “回来了?” 身穿华服的男修,站立于星盘正中。 他的目光,被一颗闪烁的星石吸引。它有红白两色,未有任何观星典籍记录过它的存在——这颗星,是他擅自加入星盘的,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星辰。 他觉得应该有这么一颗隐星的存在,他才能把未来的走向,看得更清楚。 结果证明,他是对的。 陆眺飞身过去,猛地揪住华服男修的衣襟,目光割肉般的凌厉,咬牙切齿地问:“你说你能用传送阵打开神州和虚无海之隔,送我和她走?” “我开启的,的确是传送阵。”姬无慨抬眼,黑灰的双眸中隐有一丝淡蓝,那是他眼中唯一的波澜,“但我也说了,这是定数。作为局中人,你不该生出妄念。” 陆眺眼中染上些许疯魔,沉沉念道。 “可我偏要两全呢!” “神州是迎来新神,或是旧神重生,皆在你一念之间。”姬无慨道,“没有两全。” “我……” “别忘了,执棋人非只有二数。” 他承受不起输的代价。 陆眺愤愤松开姬无慨的衣襟,眼中烦躁之意未散:“那现在怎么办?!” 分身已毁,还被女人知晓自己骗了她,想去她身边浑水摸鱼再无可能。 “我们回东洲。”姬无慨继续望着星盘,红白星石已经停留在了星空正中,亦是神州舆图正中,“等她来杀我。” 陆眺眉头一动:“你做了什么?” 姬无慨仍是看着星盘,未有回答。 灵蝶纷纷,飞入闭岳宗迎客峰。 “她在蓬莱国。” 兰若戌睁开眼,在座神情与他无二。 段离章发出的灵蝶讯息,内容相同。 一问各位是否安好,二告知她的所在地,要求所有人见讯即回。 在场众人来自闭岳宗、金鼎阁、合欢宗、御兽宗,甚至还有妖国来客,各势力汇聚。 遂是临时在闭岳宗召开一场小型仙盟。 因修仙界出现了化神邪修,且要颠覆天道,诸人均是发起天道誓,坐下来互通有无,商论如何将此事透露给东洲仙盟,共同捉拿邪修。 这是一件不太好办的差事。 难办点在于,东洲各宗心不齐,历来不见棺材不落泪。当年的五魔之乱,亦是五名邪魔杀人的杀人,盗宝的盗宝,逍遥法外许久,直至玉面血魅盗走堪天宗和丹霞派至宝,仙盟才派出人手合剿。 是以,陆眺若是不在东洲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仙盟便不会信有化神邪修存在。 再则,即使要着手调查,也需道宗化神老祖出手。化神能不能齐心制敌,又是一回事。 修仙界正要变天。 闭岳宗席位上,只有峻极真君一元婴。客随主便,众人都在等他开口。 “定西老头陨落前,已把元婴邪修出没一事,告知东洲仙盟,至今未有回讯。” 得知定西真君陨落在他人之手,闭岳宗元婴均是比想象中平静。 峻极道出定西真君的打算。 自知西洲平衡不复,遂出奇招,不予平衡,便干脆打破平衡。 他们要拉拢化神女邪魔,作定海之柱,赌她的良善,也是赌她的贪婪——整个西洲拱手相让,玉莲衣,你要是不要? 老头的寿数本就不多,最后也要燃烧自己,是他的个性。 唯有憾事……是无法再见一面,赞那老头一句,苦心求妙术,棘手除沉疴。 明芙元君想清楚定西真君此举用意后,亦是叹息一句:“自愧不如。” 这一场荟聚,她并未出席。她如今正身在隐苍峰,照料兰氏家主和骁名真君。枫兰仙城一战,两人也是身受重伤,眼下却是无大碍,在看诊鲛人的雷法暗伤后,她有了充足的治疗经验,对那神秘男修的流派本源,亦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能代表御兽宗出面会晤众人的,只剩峻极。 苏纵仪嗤笑:“仙盟尿性如此,好事自是有人抢着干,脏活累活推给你们干,你们是第一天知晓?” 他身后站着合欢八美,时不时给他斟酒倒茶。坐在他左右的兰若戌和白玄亦是分了一杯羹,兰若戌在阴阳小岛幻境三年,已是泰然处之,白玄倒是有些受宠若惊,连声道谢。 其他人离得太远,他顾不上。 好酒也难得,他愿意分享,是看在女人的面子上。 福来仙子是被赶鸭子上架,没办法才代御兽宗入席旁听。 她略有愠怒道:“仙盟这是要我们西洲自己解决隐患的意思了。” “化神邪修那般能耐,背后势力更是难以小觑。” “敌在暗,吾等在明。” “西洲实乃势弱,如何解决。” 金裕留抛出问题。 互相交底之后,西洲各宗门情况也是一目了然。 目前西洲,就御兽宗有一位化神。 苏纵仪笑道,“实在不行,本圣子带南洲合欢与你们一并投敌算了,如何?” “……”在座鸦雀无声。 苏纵仪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邪修,好像对他女人有意思,看在女人的面子上,他怎么说,也不会对自己人动手。况且,合欢本就亦正亦邪,平日也没少被口诛笔伐,投敌也不算离经叛道? “圣子真会开玩笑。”金裕留评价。 道不同,可不是投敌二字能概括的。叛道与死无异,不如坚持本心,还有悟道生机。 第139章 谋求先机 讨论一时半刻,未有结果。 在座修士零星,都难有定论,莫说往后仙盟会晤,不知道还会吵成什么样。 今日非是拟定出个章程不可。 更何况,不论是宗门合作,还是详细到个人任务分配,都需要谨慎斟酌,无不是需要时间。 苏纵仪乃是南洲合欢人士,在这场以西洲修士为主的议会里,他没有决定权。 他说话向来直来直往,行事纵情妄为,再加上他本就没把合欢宗当回事,存心看戏搅浑水。 因而“投敌”这随口提议被拒,他也不恼,继续危言耸听。 “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我看那邪修成竹在胸,莫不是还同魔修有往来。”他道,“小心四面楚歌。若是西洲挨打没有还手之力,届时也别怪我合欢趁火打劫了……还有啊,这金裕留是东洲人士,谁知他会不会有后手。” 金裕留这次不曾驳他,不留余力地盛赞:“圣子思虑周全,不过吾方才已是发过天道誓,可否暂且信吾无二心?” “……哼。” 金裕留笑了笑。 他道事态严峻,还有隐患在侧,说回正事:“天剑宗首席入魔,吾等都知晓一二。秦难朽本是元婴巅峰,若是一举突破化神,魔陀关大军出动,北洲恐无法一力扛之。” 金裕留这般好声好气,他苏纵仪也不好再胡言乱语。 只道:“怎么,自顾不暇,还有功夫担心北洲?” 北洲天剑宗要防魔修入侵,自是不会参与到争夺西洲资源当中来。 峻极真君当知其意,面上隐有震惊:“金阁主的意思是……” “与其防备邪修这暗处之敌,不如先触动明面上的忧患,谨防并发之症——引火北洲,再开道魔之战。” 金裕留闭眼,脑海中俱是生灵涂炭之景。 但别无他法。 这一场多方角逐,不可避免,至少先将战场控制在北洲,还有地利之便。 如此一来,北洲定会接受西南盟约。东洲亦是不能做壁上观,定会有仙宗主动合盟,愿意共同抗击魔修。 西洲也可破除受四面夹击的困局。 邪修暗中布局多年,道修已是落后不知多少步。 所以,金裕留认为,绝不可在邪修这边投入心力。 得益于段离章提醒,知晓邪修最终目的是颠覆天道,想要借东洲之手拿西洲开刀。 此举,可打破对方节奏,亦是提前凝聚修仙界部分势力。 己方为脱离被动局面,主动开启战事,是先落一子,以动制静,再观棋势。 金裕留谈不上神机妙算,却从不惧胆大决策,是为西洲,也是为整个修仙界谋一先机。 “白玄以为,金大阁主所言不无道理……” 白玄身为青丘神血,首次与人修同坐一席,不免拘谨。 他语毕暂默,便是先同在座修士请示,是否给他谏言机会。 金裕留点头示意:“道友且继续说。” 白玄这才再次开口道,“妖皇向来规矩守成,先前对西洲动手,亦是被邪修哄骗。若是道魔这边有了动静,他只会隔山观火,行招更加谨慎。毕竟他知晓有邪修黄雀在后,亦是想自己做那黄雀。” 此时无疑是拉好感的最佳时机,白玄向人修谏言,表明携手同舟的诚意。 青丘狐族虽说不算妖皇心腹,但他们伏低做小多年,对其妖秉性却是了解深刻。 否则,他们也不会被作为弃子牺牲的同时,又被信任,找到机会叛逃。 眼下,妖族之言不可全信,但值得参考。 金裕留颔首:“多谢白道友。” 有了妖族的旁言,金裕留大胆引战的提议,又多了两分可信。 北洲战局开启,妖皇若举棋不定,便可算作剔除一外患。 能凝聚修仙界,绝对是利大于弊。 峻极真君明白,事到如今,别无他法,但:“主动引战,却是会受人诟病,谁去做这件事?” “当然不是由我等出面。”金裕留道,“她有办法。” 这个她是指谁,不言而喻。 峻极憋了口气,当即想说邪魔不可信。但想到定西真君以性命促成此事,最后却是一叹。 定西曾言,峻极不信女邪魔有人性,他偏要让峻极亲眼看看她的人性。 玉莲衣虽非正道,无大爱,但一定理解他的用意,为他当年出言维护,帮他这一回。 他如何能辜负定西老头的心意? 遂是闭口不言了。 兰若戌忧心段离章未来身处风口浪尖,会有许多人于她不利。 他沉吟道:“她东洲旧怨未了,不会受我等拖累。” “我信她会帮忙,倒不是信她为了西洲。”此前,金裕留已是与她通过气:“以吾对她的了解,西洲安危,要她一力相护,绝无可能。但,她有私人恩怨需同秦难朽解决,此事与吾等所求,约是殊途同归。即便不是,凭吾等与她的情谊,让她搭把手,不难。” 何况这种搅浑水的事,她最是爱干。 众男修一时心情复杂:这倒是。 让她不管,她反倒生气。 女邪魔不认什么大义凛然,只认刺激不刺激,好玩不好玩? 一众男修之中,只有福来仙子听着,最是激动。 “具体是要如何做?” 又有话本里的老相好即将会面,福来仙子很难压抑得住澎湃内心,急切地想获得一手情报。 “此事,吾等宗门不是做过许多次?”金裕留笑道,“以她的演技,拜入天剑宗易如反掌。” 为顾全大局,峻极真君也不反对了:“那还愣着干嘛,尔等速速送讯予她,去蓬莱国接人回来,莫要再拖延了。” “这便是眼下的最大问题。”金裕留叹气道,“蓬莱国境,受其界力影响,与修仙界完全割裂。近千年来,不曾有修士出入,灵蝶无法穿越,无人得知其内部境况。” 蓬莱国被称作世外桃源,主要原因是其界力,由国君一人掌控。 界力关闭,任凭修仙界各洲争夺资源,或战火蔓延,也绝不会影响蓬莱之繁衍生息。 蓬莱国君神识浩瀚无比,可覆盖整个国界,风吹草动,皆是纳入眼底。 若拿小天道形容其能耐,也不为过。 此界更有诸多规则,不同于修仙界,其中一条,国界非元婴修为不得入。 元婴入内,又多受界力压制,必须谨言慎行。 是以,从未有修士敢在蓬莱国地界,挑战国君权威。 “什么原因导致蓬莱闭关锁国?”福来仙子不解眨眼:“可是,玉莲仙子的灵蝶,方才诸位都收到了呀……” 峻极真君似想起十分生气的事,怒拍眼前桌案! 惹得众人朝他看来,目光莫名。 “峻极真君,何故大怒?” 第140章 神祠坍塌 峻极揭短毫不客气,他是当真了解以玉莲衣的邪魔秉性。 她从前都干了些什么事,蛛丝马迹便可推测一二。 “我就知道那老妖婆手不干不净,什么都敢盗!她不仅私藏了堪天宗上清印,还盗走了蓬莱的传国玉玺!” 所以,眼下只有以她为结点的灵蝶,能够自由出入。 就她脸皮厚,概不承认罢了! 蓬莱国本身神秘,场上不乏第一次听说的,问道:“传国玉玺?何物?” 峻极曾与蓬莱国君有过几番交流,得知此物神奇:“控制蓬莱界力的仙器。” 他打听谢燎原行踪时,自然也去了蓬莱国。 蓬莱国君一语道明,谢燎原并未在蓬莱国出现,便是有修士过界,他必定知晓。 金裕留若有所思:“东西在她手上?” “说来,若是丢了玉玺,也是蓬莱国君活该。”峻极一面嗤笑,一面看向在场男修,便是要给他们上些眼药,“那时我便告诫过他,修仙界有一女邪魔专勾男人心神,让他小心女人,偏是不信。” 他这话一出,同段离章有染的男人均是懂了,那蓬莱国君,也是那女人的老相好! 所以此番,她竟是私会老情人去了? “峻极真君息怒,若是换作以前,她之所为,自是有违道义,但眼下……”金裕留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又多几分信心,“乃是修仙界唯一的共同御敌之机……” 数日后,灵蝶带来了回讯。 段离章暂且将所有回讯搁置,准备闲暇时细看。 此时,她在宁州下船,没有立即进城,而是一路尾随李肃和罗琴,来到春猎记名处,神女祠。 他们到达的时辰尚早,前方未有几人。过几日,春猎日将近,便不是这般风景,皆是人潮涌动,无处插针。 神女祠内,宽阔明亮,有几名老尼围坐正中一座玉雕神女像,焚香颂唱。 神像前的长案上未有贡品,只有一雪白小碗。神女像的雕刻方式极其精简,每一刀都雕出了慈悲垂爱的神韵。 段离章倚在门口,看着神女像那有几分熟悉的五官轮廓,道了一声:“真有意思。” 李肃和罗琴跪拜神女后,接过一名老尼递来的银匕,划开手心,紧握成拳,置于碗口处。 血液落入碗中,神女像立即散发出轻微的荧光,表示记名成功。 再次跪拜后起身,转头便见段离章站在门前。 两人愣了一下。 三人在下船时话别,没想到又见面了。 李肃想到便问:“段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罗琴则是神情复杂,知这女子一定是跟着他们过来的。 “你说呢?” 李肃罗琴对视一眼,均是心道:完了,她盯上我们了。 段离章抬脚往外走,李肃罗琴默默跟上。 几人进了宁州城,寻一处茶楼,段离章慷慨,要请两人吃茶:“两位可否告知,这神女祠是怎么回事?” 女子相邀,男子不得有拒,何况……她还是修士。李肃罗琴不得不改变行程,明日再去城中坊市打探组队消息。 罗琴道:“神女祠是千年前,天子命人建造,用于纪念早逝的皇后。” “早逝?”段离章一口茶差些喷出来:“皇后?” 这两词对于她而言,都太过陌生。 “姑娘何故惊讶……哦,对了,我忘了,姑娘非我蓬莱人。”李肃想起来了。 段离章这一路问了他们不少问题,也明白提了一句,她不是蓬莱人。 这令他们对待段离章更谨慎了,毕竟外界的修士,很少长留蓬莱。 哪怕有一丝情愫,也会立即偃旗息鼓。 云水之隔,山海之隔,不是十年寿数的男人可以妄想跨越的。 “据说皇后也非蓬莱之人。”罗琴清嗓道:“蓬莱二十四城,皆建造有神女像,天子爱皇后至极,至今未有再娶……” 还未等罗琴讲完,茶楼外,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神女祠塌了!” 塌了? 李肃罗琴怔愣半晌,实在想不出那以皇家仙法筑造的神女祠,如何会塌? 罗琴皱眉:“此事或会影响春猎。” 李肃立即起身道:“看看去!” 蓬莱国历来风调雨顺,神女祠却莫名坍塌,群众无不是思考其象征寓意,是否有天灾将至? 段离章约是知晓怎么一回事。 她慢吞吞的随着出城的人潮,再次来到神女祠。 在场亦是有不少女子,皆是有四五名男儿从旁相护,李肃和罗琴虽说与段离章没有关系,礼节使然,人潮中亦是护着段离章前行。 人人都震惊于神女祠的坍塌,忧心不已。 李肃人高马大,朝前挤些身位并不难,罗琴却看出前方诸人乃是贵人装束,不得唐突了,三人在人群中段止住了脚步,听着贵人们议论。 “神女祠怎么会莫名坍塌呢?” “神像受男子血液供奉,又有记名之能,这神像已毁,宁州春猎还如何进行?” “方才来莲城主已经到达此地,待问过守祠神尼,应是会给出个答案。” 李肃和罗琴本是担心春猎记名无效,想询一个准话,哪知那守祠的神尼惊慌或是自身失职,害怕城主怪罪,见人高马大的李肃站在人群中,乃是先前春猎记名之人,她霎时睁大了眼,忽的有了主意! 神尼快步上前,指着李肃就喊道:“来莲城主!就是他们!他们走后,神女祠便坍塌了!他们定是身染污秽,引神女发怒,警示蓬莱!” “污秽?你可要认罪?”随着女城主转过身来,她身上元婴华光一眼得见。 蓬莱二十四城的城主均是皇家血脉,或是天子恩赐准允修行的世族。宁州最为偏远,这意味着来莲城主不管是皇室血脉,或是世族子弟,在一众城主之中,她并非受天子荣宠。 随着来莲城主的目光扫来,人群惶惶散开,只留呆滞的李肃一人站在正中。 面前人是城主,是元婴修士,她要自己认罪……李肃再是身强体壮,不免双脚瘫软。 蓬莱男子本就势弱,并无辩驳的资格,他更是听得神尼一句,自以为当真是自身过错。 遂是低头认罪道:“草民李肃,愿受毁去神女祠之罪罚。” 来莲城主面色淡漠道:“认罪便好,过来引颈受罚,本城主会给你一个痛快。” 如此草菅人命?段离章听完,倒吸一口凉气。 第141章 蓬莱国君 段离章这女邪魔,杀人夺宝也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来莲城主如此草菅人命,倒是令她拍案叫绝。 这几日观察下来,李肃老实本分,并非外敌或罪大恶极之人,乃是良民。 高阶修士固然有生杀予夺的特权,来莲城主要李肃这条小命,自然可以。然而,蓬莱有蓬莱的规矩,即便贵为城主,也没有随意打杀的资格。 段离章向来随心所欲,杀人放火亦不曾有任何顾忌,此生却最厌恶被人污蔑,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若没看见,那便罢了。 可既然遇上了,这闲事,她是管定了。 “且慢。”段离章从人群中走出,站至李肃身前,清声道:“我怎么记得,蓬莱有个规矩,不得随意处死春猎记名男儿?” 她姿态优雅,如仙鹤舒颈,引人投来各色视线。 人群窃窃私语,更有质疑。 “她是谁?” “真是大胆,怎么还帮着这男子质疑起城主来了?” “仗着是女子,便能顶撞城主了?” 声音愈发扰人,来莲城主面色略有不悦,怒道:“神女祠虽毁,但此处仍然是宁州城无暇之地,休得喧哗!” 人群立即噤声。 段离章趁机又问上一句:“并非是不让你惩杀此人,而是想知道,若你执意违反春猎规矩,又该当何罪?” 来莲城主观这眼前女子有炼气修为,断定是哪家世族娇小姐。 蓬莱女子地位高,总会养出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她不介意替别人教育后辈,冷笑一声:“你倒是说说,我该当何罪?” 段离章莞尔:“你是一城之主,莫不比我愚昧,不知该当何罪?怎倒问起我来了。” 任人也能听出她对城主的不屑。 “竟敢对城主不敬?”旁边的神尼却是率先发难。 神尼虽是凡人,却认为有元婴城主撑腰,掌掴一女修,对方也不敢违抗,扬手快步,直冲而来:“今日贫尼先替城主教训你……” 段离章的动作却是比她更快。 一巴掌下去,脆生生的啪地一声! 将神尼扇得翻了两个跟头! 人群惊呼。 段离章这巴掌丝毫不曾手软,神尼趴倒地上,再抬头,泪眼婆娑,面部已是红肿一片:“你竟敢……” “我当然敢。”段离章泰然自若。 打一巴掌都算轻的,杀了却嫌血脏手。 来莲城主也是不免惊讶她的淡定:“你究竟是哪家女儿,当真这般嚣张,忤逆我,家中长辈可是兜得住你?” 段离章未有答话,给了她一个你猜谁会替我兜着的眼色。 她拍李肃肩头:“起来。” 李肃早已呆愣当场。 他不知这萍水相逢的段姑娘为何给他出头,下意识站起,忽的反应过来不妥,又立即跪下了。 “姑娘不可,我等凡男,寿数十年,身死不过早晚!姑娘是修士,前途无量,为我挺身而出,何苦惹恼城主,引来杀身之祸?” “为你?别往脸上贴金,是我看不过去,非要插手而已。”段离章嗤笑一声,此事可无关男女,只关乎个人喜好:“浮萍亦有栖水之价值,微末亦可入圣堂,切莫小瞧其意义。你有勇气参加春猎,自是要死得其所,才不负这蓬莱国历来的''规矩'',你说呢?” 李肃执意跪着,却是在低头思考。 段离章也不强人所难,重新与来莲城主对视。 来莲城主却是再不容忍她的无视:“我看你也是活腻了!顶撞城主,不报家门来历,你再是身份高,在这宁州,也高不过本城主去!” 她挪移飞空,身形未至,便是作势一掌,要朝段离章天灵盖拍下! 段离章目光不动,旁人看来,好似她还未反应过来。 炼气与元婴的出手速度,自然是阻止不了元婴要杀她的。 这仗义执言的女子,便是死定了! 然而下一瞬。 女子刺耳的哀嚎声响起! 段离章身前霎时荡开一股劲风,再次卷起女城主,远远摔在地上! 谁! 谁出手了? 来莲城主她艰难从地上爬起,她毫无防备便受了这一击,浑身疼痛难忍,怒道:“谁敢——啊!” 抬眼却见那对她出手之人面貌,便是震惊! “国君!?” 她震惊国君驾临,更震惊国君会对她出手! 随后醒悟过来,又匍匐跪下了,脖后冷汗津津。 此时,来莲城主与李肃呈现相同的叩首之姿,不再是方才口出狂言的人上人。 人群见情况有变,疑惑的目光聚集在那瞬息而至的男人身上,见其身上非一般的袍服,突然倒牌似的跪下! 参见国君! 齐刷刷的人声,惊动仙鸟离林而飞! “裴临。” 段离章早知他会来,唤出口的不是尊称,而是他的名字。 男人背对着段离章,金鳞蟒袍,玉带束冠,周身威压浩荡,仅是一个背影,便让段离章认出了他的身份。 却是看不透他的修为了。 有些棘手。一旦男修实力高过她,便总会冒出些让人受不了的毛病。 对于这种男修,自是要顺着些来,能用哄的,绝不碰硬。 男人闻言转身。 神颜如玉,器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皇家矜贵。他伸手,用指背抚她额发,眼中没有久别的疏离,只有望穿千年的爱怜。 那一抹情深款款的眸光,仿佛还停留在昨日,引得段离章亦有片刻失神。 众人目光之下,他不好发作,正压抑着内心汹涌的情绪,声音暗哑:“做孤的皇后,便是让你难以接受?为何要逃。” “裴临,你可真会倒打一耙,难道不是你伙同五宗三阁,要捉拿我归案?”段离章道,“我留在这里,被你们瓮中捉鳖?” 当年她日子过得好好的,不是他出卖,五宗三阁那群人怎会找来这里? 不是他开放界力,他们能出入无人之境? 他从不说,谁知道他是要让她做皇后? “你牙尖嘴利,要污蔑孤,自有千百种理由。”裴临不欲同她在重逢时争论不休,也不欲着急辩解,只欲拥她入怀,“既然回来了,那便……” 段离章推开他:“我不是自己要来的,不过来都来了,有几个疑问要同你理清。” 裴临算是听懂了。 同当年一样,她又是遇上什么事,这才误入蓬莱。 不虞之色立即爬上俊脸,却知眼下不到诉衷肠的时候。 他手心发力,拉过宁州城主,居高临下地看着:“且先让孤处理好宁州内务。”再与她私话。 来莲咬牙哀求:“国君……”国君好比蓬莱天道,定是知晓,方才她无视蓬莱春猎法规,还想无故诛杀一名女子。 两者相加,可谓重罪。 “孤以为,蓬莱安宁,皆在孤之眼底,此事应是蓬莱人人皆知。”裴临转眼变幻神情,眼中毫无悲悯,此时的他,是蓬莱国君,皇权不容置疑:“平日打杀几名属下,孤看在老城主的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回,春猎男儿,你也敢杀?” 第142章 何不满足 来莲城主再欲辩解:“国君!我不是……” 裴临连发话的机会都不给:“知法犯法,何罪。” 只顾降罪,便是要来莲自己也尝尝含冤莫白的苦果。 来莲城主仓皇失措,只道:“国君,来莲只是一念之差,自问未曾犯下错事,请国君网开一面!看在往日情分……” 裴临听完便蹙起眉头,声音骤然森冷:“往日情分?” 这词,怎么陌生又莫名。 可不能让他的皇后误会了去。 来莲城主将“旧情”视为救命稻草:“幼时,来莲曾随家母居住宫中,国君还赞过来莲一句童生宝相,国君可曾忘了?” 那时,她视国君为世间最尊贵强大的男人,惦记至今。努力修得元婴,想着令国君刮目相看。 只可惜,皇后早逝,国君好似变得无情无欲,一心清修,待谁都是一视同仁。据说皇后是一位样貌绝美的女子,她走后,百花无颜色。 段离章道出事实:“他见谁家孩儿都赞童生宝相。” 客套而已。 这便是人认知上的差距,上位者随口一句,下位者却是当了真。 这男人从前放浪形骸,更是敷衍又薄情,一丝机会也不给别人,也就当年夺嫡之争磨了磨他的性子,稍微有了点国君样。 裴临勾唇,明知她在心底挖苦他,目光却是宠溺:“你记得孤旧日习惯,孤很高兴,揭短却是你的不对。” 段离章斜眼看他:“我记得的,远不止如此,闲暇时再与你细算。” 裴临笑意未散。 片刻后,他转喜为淡,看向来莲城主:“孤差些忘了一事,谁予你道号‘来莲’?” 来莲眼神躲闪,讷讷道:“听闻国君喜一莲字,便是……” “便是期待孤的垂怜?”裴临面无表情,拆穿她的心思,“明知故犯。” 举国上下,皆知蓬莱国君那早逝的皇后,名中有一莲字。 裴临修为高深莫测,至今孤身,昔日皇后无疑受他万般荣宠,世家女子只觉他痴情,更是想方设法引他注意,想做那被他放在心尖上的第二人。 重名却是忌讳。 历来以莲为名、号的男女不少,裴临却不是昏君,谁也怪罪。 只有女城主不清醒,道号定做“来莲”二字,心思太过明显,无疑是吸引他的手段,盼望国君爱屋及乌。 来莲被点破心思,只觉羞愤难忍:“来莲不过是仰慕国君,何错之有!” 裴临不欲与她纠缠,干脆将定夺大权交到段离章手里。 段离章也不客气,在蓬莱国生活过百年之久,条律背得滚瓜烂熟。 “官家知法犯法,本是抽灵根,褫夺城主之位。”她将双罪并罚,却有容情,“念在还未害人性命,抽去灵根便罢。” 段离章听裴临的意思,这女城主的父亲倒是与他有旧,便是把城主之位的富贵留给她,做个念想。 换作平日,段离章大抵是会直接杀了以绝后患。比起给李肃按头认罪,动不动就要打杀他人的来莲城主,她这女邪魔,此举可不要太善良。 这女城主倚仗的是一身修为,照对方这性子,恐怕往后还会迁怒。 听到结果,女城主放声哭泣起来:“国君!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这般待我,我是宁州城主,你怎么会任由一女子定夺!” 裴临毫不动容。 除了他的皇后,没有人值得他浪费时间。 “你可知,今日孤为何来得匆忙,未带行刑卫?”他金口玉言:“孤欲接皇后回宫,不宜久留,你自己动手。” 皇后?! 在场众人,无不再次震惊。 不等结果,裴临已携段离章离去。 国君留下口谕,便是要众人见证城主自罚。 裁决无人胆敢违逆,罪人更不敢无视判罚。若是有心逃匿,行刑卫的手段必叫她终生难忘。 很快,来莲城主的痛苦哀嚎响彻云霄。 金宫耀目,飞檐拱霞。 蓬莱皇城之中,处处灯幌花树,人影熙攘如市。 巍峨的宫殿群层级而立,拥簇着最上方一座华光万丈的浮空楼阁,名为珠光台。 此楼阁是以巨大的明珠雕琢而成,外轮廓形似一轮镂空的圆月,一砖一瓦皆是浑然一体,乃是国君的寝殿。 段离章凭栏俯瞰,整个皇城尽收眼底。 蓬莱以国为名,却无凡人界皇庭的上朝一说,规制与宗门无二,皇室中人与二十四城主,俱是在各自府城清修。 只有作为国君的裴临,平日会将神识覆盖到整个国度,聆天意,观异象。 晚霞丛云,女人的未施粉黛的脸上,镀满了细腻的光。 好似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 裴临自是不舍,从背后拥住她。 段离章感叹:“裴临,你好狠的心呐。人不仅是女子,还是一城之主,你当真舍得。” “心不狠,如何做帝王?这可是你教孤的,她早坏了规矩,从前是孤懒得计较。”仗着四下无人,裴临肆意亲吻她的香颈:“明日,孤昭告天下,告诉他们,孤的皇后回来了,可好?” “我手里有传国玉玺,想做皇帝都成。”段离章可不稀罕,“想不想把传国玉玺拿回去?” “拿回作甚。”裴临他手放在她的双肩,将她身子转过来,“只要你愿意留下来,给你又何妨。” 他捏着她的下颌,让她直视他的眼睛。 目光渐渐灼热。 什么颜面,什么矜贵,这一刻俱是抛之脑后。 他乞求般地低头,挺直的鼻尖蹭着她的脸,感受她温热的呼吸。 “留下来。” 他缓缓将吻覆盖在她的嘴唇上。 男人的力气大得仿佛想将她吞吃。 “轻一些。”段离章不满,贝齿用力一合,惩戒似的将他的唇咬破。 一丝带着真龙气息的鲜血,落入她的舌尖。 这滋味不俗,犹如山珍,她捧起裴临的脸,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直至呼吸的气体浓重得仿若薄雾,段离章突然笑起来,唤了声他的名字:“裴临。” 他喉头沙哑:“嗯?” 段离章抚摸他的脸,轻声道,“你当年,为什么要开启界力,出卖我?” “我本意并非如此……”裴临叹了口气。每每想起当日所作所为,他懊恼不已,此番终于是有机会同她讲明。 “愿闻其详。” “是我自作聪明。当年,我已知晓你身份,想着若是引得你被五宗三阁围攻,我再出手相救,你或许会留下来,同我做一对神仙眷侣。” 段离章困惑不已:“你还未继任国君,我便与你成亲,时时常伴身侧,你还有何不满足。” “是我错。”裴临死死将她揉进怀中,自嘲道,“是我着了道。” 他一直做着她会离开的梦,没想到……她的离开,竟是他一手促就。 第143章 自欺到底 段离章道明真实意图:“裴临,你什么也不做,我也不会留在蓬莱。” 确切地说,她从未有过长留蓬莱的打算。 此行乃是意外之行,与裴临相见,不过是顺势而为,便是要问清几件事。 阴阳所造的神州版图,那一块黑斑与蓬莱国有何联系。 段离章倒要看看这神州,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天道为何紧缠她不放。 此前经历,段离章自知,她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主动找上她,与其被动捉瞎,不如主动理解天道用意。 思及此,段离章便将阴阳小岛经历潦草概括,挑了些重点告知裴临。 身为国君,裴临应是能知晓些内幕。 裴临听完她的话,好比一盆凉水浇头,心中旖旎忽的烟消云散。 原来,她回到蓬莱,不是为他。 “我甘愿自欺。”裴临喟然道:“你为何不似从前一般,骗我到底。” 当年,他还不是国君,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与二十四洲的城主一样,除去闭关修炼,便是筏舟骑马,百无聊赖。 直至他偶遇一采药女,她被几名浪荡子调戏,跌倒街角。 他出手相救。 人群哄散后,他朝她伸出手。 乍见她抬头,犹如朱鸟推窗,耳目一新的明媚。 至今不能忘怀。 他明知,那双白玉蘸粉的手,绝不会属于一名采药女,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握住了。 一个挂着明晃晃的饵,一个心甘情愿上钩——世人皆觉得鱼蠢,何尝知晓,他不过是厌烦了静湖下的水世界。 倘若,他偏要去咬她的饵呢? 结果好像不坏。 “我愿意骗,你愿意信,如何还有骗的必要?”段离章靠近他,与他依偎一处,“骗你,可不轻松。” “也罢。” 裴临沉沉笑了两声,将她揽于胸前。 这个动作他做过许多次,几乎是不假思索。 段离章闭上眼:“何不早些以诚相待。” 像是在说她自己,又像是在点他当年的错处。 “我曾无数次想要与你以诚相待。”裴临道,“又总是担心,你是镜花水月,看破了,则不复还。” 她的身份存疑不假。 可是,即便有疑,他还是同她成亲,想与她安闲此生。 他想,若是被她欺瞒一世,也未尝不可。 但事与愿违。 从来无心执掌蓬莱,却还是被卷入夺嫡之争。 后来,为平定内战,让心爱之人有容身之处,他九死一生,于黑山一战后,夺嫡成功。 登宝后,他忙于集权,便是要待蓬莱安泰,再许她凤位。 然不久,闭月宗的峻极真君找上了门,向他打听一个叫谢燎原的人。 裴临的确没见过谢燎原,遂如实作答。 峻极真君很失望。临走时,提醒他,小心女邪魔作祟。 彼时,裴临便知晓了他藏在后宫的女人,当真有不一般的身份。 段离章想起后来种种,怅然道:“我之蓬莱百年,的确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隐姓埋名,想要舍弃女邪魔的身份,亦是妄想。 最是执迷不悟的,是她自己。 不过,自夺舍后,似乎被身边的男修影响,对邪魔身份却是渐渐有些释怀了。 爱她者,本不在意她是邪魔还是人。 她道:“其实,我一直在等,等你问起我身份的一天。” 明明已经猜到是她,裴临却表现得毫不知情。 那时,反倒让谨慎多疑的女邪魔有所防备。 以至于五宗三阁上门要人,裴临到后宫寻她,发现空无一人。 她不辞而别。 段离章曾以为是裴临有意出卖,作为对他的报复,她带走传国玉玺。 如今裴临矢口否认,对她的爱意依旧,不似作假,她便知又是误会。 段离章隐有察觉。 又有“某人”从中作梗,有意扰乱她的平静。 段离章皱眉:“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 裴临心有所感,无奈一笑:“孤能坐上国君之位,或有你一份功劳。” 她问:“何出此言?” 裴临不答,只是看了看天,意思不言而喻。 冥冥之中。 她哼了声:“迟早让我弄明白这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拦不住她铁了心要走,便再留她多陪他几日。裴临低声道,“待到春猎之日,我会告诉你有关蓬莱国的一切。” 凭栏俯瞰晚霞,只待朔月当空。 神机大凤望台,兰致迩唤了声:“长兄。” 正在饮酒望月的堇袍男修收回目光:“何事?” 兰致迩犹豫再三,仍是开口:“弟弟不懂,嫂嫂她究竟是何人,她又是想做什么?” 时隔多日,通过众多修仙世家的倾力合作,枫兰仙城恢复了往日光彩。 同时,女邪魔重出江湖的消息不胫而走。 民众放出盏盏长明灯,连串飘向夜河,搭载着心诉,以期天听。 一半祈愿,妖国边界莫要爆发战事,剑拔弩张的事态能够早日平息;另一半祈愿,女邪魔当真是金盆洗手,与道修交好,助西洲常宁。 经历过破坏与重建的动荡,兰致迩快速成长了起来。 毕竟他是师从金裕留,不经意间便沿用了对方的思考方式,看待事物,不再浮于表面。 他直觉,他的嫂嫂,仿佛是某种纽带,渐渐将所有人和事牵连在了一起。 “她所求不过一二。”兰若戌给出答案,“立命安身尔。” 兰致迩明白了:“长兄敬爱嫂嫂,弟弟便是再不疑此事。” 兰若戌笑了笑。 “你且不必笃信我,该问己心。” 闭岳宗悟道大殿。 殿内庄严肃穆,道光不绝。 供台上,列祖列宗牌位如山,弟子魂灯莲台明灭。 峻极真君对列祖列宗三拜九叩后,念诀一起,一枚附有定西真君遗息的牌位,飞上供台。 若是有机缘福泽,这一缕遗息会引导轮回者重返宗门。 定西真君的陨落,令闭岳宗弟子义愤填膺,爆发了一波修炼热潮。 看得福来仙子又是激动,又是忍不住的落泪,每日往明芙的隐苍峰跑,索要专配的安神灵水。 福来仙子一边饮水,一边以袖拭泪:“像我们这种看话本也能哭整晚的人,哪里经得住这种打击嘛!” 隐苍峰最近人气很足。 屋子里住着两个重伤元婴,瀑布里躺着个喜欢睡觉的鲛人,便宜徒孙好骗得让人省心。 大家都互不打扰,倒也宁静。 明芙安慰道:“想些开心的事,比如你爹骁名真君的伤势不日便会痊愈。” “对哦……不对!”福来仙子一时喜一时忧:“我方三名元婴,共同压制那雷法修士,竟然陨落一人,重伤两人,这这这,哪里是值得开心的事嘛!” 第144章 各方动作 福来仙子扯过明芙元君到一旁:“我爹说,那雷法修士和化神邪修是一伙的,所用法宝极其古怪?” 明芙也不藏掖:“按照两名道友的说法,是的。” 福来仙子对新鲜事物总是好奇,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元婴修士的法宝,俱是根据修士斗法习惯,经年改造,每一件都有独特之处。那人的法宝虽是独特,但极易损毁,损毁后又再次出现,防不胜防。”明芙查看过骁名真君和兰氏家主的伤势,令她感到奇怪之处在于,“那法宝威力甚大,对方却避开了两人的要害……唯独没有放过定西老头。” 不得不让人怀疑,对方是与定西真君有私人仇怨? 还是定西真君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福来仙子似天人交战许久,才做了决定。 “明芙,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芙看福来仙子神情少见的凝重,顺着问下去:“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福来仙子说出她刚得到的消息:“那雷法修士来自飞徵宫,如今已前往东洲。” 明芙诧异:“你上哪听说的?” “……这事你不必理会啦。”她是玉面血魅后援会会长这事,还不到说出去的时候。 她也是看众人一筹莫展,忧虑强敌在侧,一度神经紧绷,这才透露这消息,好叫他们放松些。 明芙元君见福来仙子不愿提及消息来源,也不逼问,只是疑心这消息来的太巧:“福来,不论是谁给你的消息,你要小心其真正用意。” 不过,那雷法修士在此时离开,可见其目的本不在西洲。 也算是能让西洲众人喘口气,不必时刻提防。 福来仙子嗯嗯两声,她自有防范。 毕竟玉莲衣早也提醒过她,后援会创始人来历不明,打着玉面血魅的名号,却不一定可信。 只等玉莲衣回来,与其一见,探究底细。 另一边,钟翊受宗门之命,日常关照妖族来客。 当然也有监视之意。 毕竟经合欢圣子提点,红壶在阴阳小岛的表现十分差劲,可见这妖修再是投诚,也并非同人修一条心。 红壶自阴阳小岛出来后,大受打击,整日以狐狸原形卧在榻上,一蹶不振。 白玄知她是心病,难以劝慰,不如用自己的行动,给红壶定心。 他主动与人修交际,便是要人修再次接纳。 如今,他到哪儿都混得上几句话了。 特别是他几次预言出妖皇企图跨越边境,发动夜袭,成功为自己拉回一波好感,西洲修士对他再无微词。 “什么?夜袭又失败了?” 妖皇沉厚的怒吼从茫茫大雾中传来。 雾岸之上,立着他的三名义子,两蛇妖一虎妖。 商虎垂头,不免心悸。 只敢心底暗骂陆眺。 本来他在边界过着不问世事的快活日子,偏让他惹这烂事做什么! 枫兰仙城一战,折损恶虎山两名虎王,青丘山狐妖下落不明,没人背锅,这锅自然落到了商虎头上。 妖皇将商虎骂了个狗血淋头。 待能骂的词骂得差不多了,天龙山的两名蛇妖才笑着开口。 “西洲似乎出了个神机妙算的谋士,父亲,咱们接下来,不如暂缓行动,小打小闹也毫无意义。” 另一蛇妖道:“虽说,若是妖皇大人出马,必定可以一举拿下西洲,但东洲老牌化神不可小觑,且看那邪修如何筹谋,咱们隔山观火乃是上上策。” 妖皇本有此意,遂是将权柄交由蛇妖去办:“若修仙界有动静,随时向本尊汇报。” 他醒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与其继续浪费时间,不如闭关冲击进阶。 修士到了化神,每一滴寿元都无比珍贵,闭关可减少本源消耗,寿元也会因此延长。 他离突破就差神血,继续等待天龙山蛇妖觉醒才是明智之举。 一旦突破练虚期,地盘还不是手到擒来。 有人搞事,修仙界未来注定不会安宁。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多一分实力,便是多一分胜算。 商虎唉声叹气回了恶虎山。 现在恶虎山就他一元婴,不上也得硬着头皮上了,压力山大。 他不过是想打个酱油,怎么就变成主力军了? 该死的陆眺!化神了不起啊! “妖君何故愁肠百转?” 商虎刚回到巢穴,娇滴滴的女声便从层层纱幔中传来,随后一只手伸出,抚上商虎的脖子,一路往下。 商虎深叹一声:“幸好本君还有你常伴身侧。” “妖君那日饶妾身一命,妾身铭记在心。无奈妾身无处可去,又有伤在身,只有妖君愿意收留,为妖君解忧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除此之外,无以为报,妖君勿要嫌弃妾身才是。” 女修扭着身子,从纱幔中走出,露出原貌。 人身蛇尾,断了一臂。 竟是那日被陆眺斩去一只手的金丹蛇女。 “你可要记住,若有人来,藏得小心些,若是被人察觉,本君可保不住你。”商虎就担心陆眺发现。 不过看情况,陆眺自枫兰仙城计败,再也没来过妖国,应是有另外的事要忙,暂时不会管他死活。 朱儿露出媚笑,牵着商虎往榻上走。 “妾身自是知晓……妖君来,随妾身去放松放松。” 商虎舒舒服服躺上石床,享受服务。 不免感叹,这蛇女信子极其灵活,冒这风险,也算值当的。 唯独有一点遗憾:“你那断手如何了,可长得回来?” 朱儿顿了顿,撒娇道:“妖君,您说的轻松,这可是一条手臂,要长回来,也得突破元婴才是。” 商虎寻思朱儿她金丹后期,若是突破元婴,或可成一助力:“你等着,我想办法给你弄些人修的丹药来。” 两族交战,不影响修士私交,来往再小心点就是了。 要助蛇女一举突破元婴,非下猛药不可。 “妖君对朱儿真好!” 蛇女一喜,服务得更加卖力了。 东洲,金鼎阁驻地。 金裕留回到金鼎阁,设计诛杀了两名拦路虎后,顺利拿回了大阁主的权柄——一枚代表大阁主身份的金镶玉扳指,亦是开启储宝地的信物。 待理清许多沉积议事,他向阁内元老要来账目,查看近百年的进出项详细。 未来修仙界或有战事,需早做准备。金鼎阁生意上的每一进出项都有记录,特别是丹药法宝,若是哪片区有异动,有时候账目足以体现一二。 第145章 为国分忧 金裕留离开议事阁,回到他的寝居。 此处也是金鼎阁储宝要地。装饰用具极尽奢华,灵石宝箱堆积如山,外部常年有重兵把守,奇阵机关重叠。这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的地方,却是被陆眺几番踏足,对他屡下杀手。 时至今日,金裕留想到对方乃是化身邪修,仍心有余悸,费了些时间才从那后背发凉的感觉中脱身。 他转动扳指,一缕辉光射出,在他手边虚虚凝聚出一本储宝名目。 宝物图鉴在他眼前一一罗列。 他识念一动,书页翻涌,从中飞出一枚钥匙,落入手中。 说是钥匙,其本身乃是一微缩阵盘。盘面印有堪天宗徽记,作开启东海归墟秘境之用。 金裕留将此物纳入储物戒后,放出灵蝶,询问段离章几时回归。 只等她同游秘境。 放出灵蝶后不久,门外有探子来报。 “禀大阁主,您要属下打听的消息已有眉目。” “说。” 金裕留命人探听的,无非是魔陀关和东洲势力的动向。 定西真君陨落一事,瞒不住各方耳目,近期必有动作。 据探子汇报,堪天宗近日高层议事频繁,更有元婴长老拜会紫霄仙阁、仙水阁、丹霞派。 无疑是打起了插手西洲的算盘。 毕竟时不待人,几方的商讨结果也很快出来了——以襄助西洲降妖为名,各宗派遣一名元婴、五名金丹,前往西洲。 实际目的,是至少要设法在西洲安插一处分舵,方便未来行事。 定西真君曾竭力反对东洲插手西洲事务,此时终于让他们等到了机会。 目前问题是,由于蓬莱闭关锁国,距离西洲最近、且位于神州中心枢纽的蓬莱渡口亦是停运。 东洲若是想有大动作,没有蓬莱作为中点站落脚,可谓山高路远,难以为继,算盘打再响也无用。 不过,可供选择的,还有另一条路线。 金鼎阁处于东洲边境,飞舟单线行程较蓬莱渡口会多出月余,却已是最短程的路线。 对方下一步,必定会借道金鼎阁的云海渡口。 金鼎阁作为东道主,是要好好招待一番…… 第二个消息,来自魔陀关。 北洲天剑宗的化神老祖,曾于道魔大战挫敌千万的止戈剑尊,突破化神后期。 他结束了三千年的闭关之期,今时代替入魔的秦难朽,坐镇魔陀关。 魔修近日是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此消息对天剑宗而言,当然是特大喜讯。 但,对整个修仙界未必是好事。 金裕留顿觉此棋苦手。 他之运筹帷幄的自信,出于对神州各宗和各修士的足够了解。 唯独化神修士,在他以神识构建的沙盘中,均是异数。 化神修士对天道的感知,以及睥睨众生的修为,往往会令其行为超出他的预计。 北洲若有化神剑修坐镇,想乱也难。 北洲不乱,对陆眺一派极其有利。 神州看似安稳,不过是温水煮蛙,时间拖得越久,越是被动。 他绝不能再给对方筹谋布局的时间。 金裕留立即放出灵蝶,将所有讯息告知段离章。 字句急切。 “卿卿,见信速归。” “北洲这乱子,非得你去搅不可。” “别的不说,化神剑修的血,你真就不想试一试?” 段离章看完金裕留送来的灵蝶,差些没乐死。 她这道侣,整个把打她主意的嘴脸写在脸上,真就坦荡,也不惧她会拒绝。 止戈剑尊她当然有耳闻,也仅限于耳闻。 其人天生剑心,道魔大战后,闭了死关,便是不突破化神后期绝不出关。因其不留尊像,这三千年过去,天剑宗人才更迭,一众后辈也无人得见其面貌。 秦难朽的无双剑法,便是悟自止戈剑尊留下的《此非剑谱》,得悟后所向披靡。 金裕留十分了解段离章的为人,知她有那贼心,也有那贼胆。 不过,再急也得等她办完眼前事。 段离章唤出下一只灵蝶。 正准备品读,斜躺在她身侧的裴临立即捉住了她的手。 “怎的还看?”他似有不满。 她就不能专心些? 段离章收起灵蝶,打他手:“怎么,一连几日,还没喂饱你?” 近几日,两人在珠光台昼夜厮混,颠鸾倒凤几乎忘了时日。 彻底餍足后,裴临终是想起正经事——他还需将她的存在昭告天下。 段离章没能说服裴临一切从简,便是顶着他当年备好的凤冠霞帔,走了个颇为隆重的流程。 如今,她已是蓬莱国人人皆知的皇后了,亦是茶余饭后的话题焦点。 完成了多年心愿,裴临自是又一番兴奋难耐。甫一回到珠光台,她便是又被裴临扒干净了衣裳,只留了一套清凉的鲛纱小衣,若隐若现,明摆的勾人。 裴临则是身上挂着件玄色绣金的丝袍,衣襟半敞,露出结实诱人的胸腹。 他伸手揽过女人的腰,令她与自己相贴:“不是饿,是馋。” 男人身躯更为高大,她的背脊正紧贴他的腰腹,自是清楚感受到他的蠢蠢欲动。 段离章贪色,经不起引诱,在他胸口狠狠摸了一把,用上了旧日哄骗他时的调调:“国君连番酣战,好生威猛,妾身身子弱,都有些受不住了……” 裴临霎时沉默。 紧接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吻雨点似的落在她身上。 他暗哑道:“孤倒是以为,你不是受不住,是故意找刺激。” 两人曾作夫妻,磨合百年,对彼此的身体都极其熟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段离章五指插入他的发间,与他交换着呼吸:“就国君这馋虫样,能忍得住千年不碰女人,也是为难你了。” “是虫,还是龙,最好是给孤说说清楚。” 作为常年居高临下的主,裴临在床榻之上亦是分外强势。 他将她一对细腕交叠,摁在头顶。又去捏她的脚腕,细看她轻蹙眉头的表情。 段离章眼底一池春波荡漾,气息仿若吐雾,回得磕磕绊绊:“龙,是龙啦……” 此话一出,裴临非但没有放过她,嘴上更是变本加厉,频频问她一些听了就脸红心跳的问题。 这是他的榻上情趣。还得是她不害臊,乐意同他拌嘴。 女人每句话、每次轻吟都好似鸡血,令他重拾驰骋疆场的兴奋,一再地沉沦。 天光初现。 段离章察觉他好像根本不打算结束,出声催促:“别忘了,今日还有春猎宴呢。” 裴临有自己的节奏,轻笑道:“孤的皇后刚上位,便有心替孤分忧国事了?” “……”最终还是段离章累得求饶:“快些,你的皇后乏了。” 第146章 春猎前夕 春猎是蓬莱国一年一度的盛事。 在春猎前夕,设下这春日宴,自是为了犒劳从各地赶来参加春猎的男子。 蓬莱二十四城各有宴请风俗,大多数时候是地方城主设宴,于城中最大的酒楼好酒好菜地招待,歌颂男儿们的勇猛,预祝他们旗开得胜。 城主只设宴,不出席。因国君亦是在皇城御园设宴,皇室中人与二十四城主均在受邀之列,不得缺席。 席间,由城主向国君汇报春猎筹备情况,几乎事无巨细,只为确保春猎当日万无一失。 御园中,硕湖之上筑云台,丝竹声声入耳。 宾客陆续入座,觥筹交错。 裴临端坐群首。 他只在段离章面前放浪形骸,人前则是仪容整肃,动静皆是彰显着国君威严。 城主们依次上前,献酒一杯,礼敬国君。 段离章在皇后册封大典上面见过所有城主,却只是潦草过了流程,不曾仔细打量。 现下这一个个的上前,乍见几副熟悉面孔,她蓦地瞪大眼睛。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四目相对,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裴临坐在她身旁,觉察到她的细微变化,掌心覆上她手背,与她贴面而谈:“怎么了?孤的皇后,可是对他们很感兴趣?” 段离章睨他一眼:“裴临,你疯了不是?” 她不怀疑裴临早就知晓他们的底细,只是疑惑。 他怎么敢的? 裴临将她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她除了最初的惊讶以外,眼中再无波澜,裴临便知这几人不曾与她相好,面上添了几分愉悦。 他道:“孤以为,你会很高兴见到故人呢。” 段离章暗忖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眼下五魔齐聚一堂,但凡又有人走漏风声,你蓬莱必定会被纳入邪魔之列,你当真不把东洲势力放在眼里了?” 裴临被一连敬酒,眼底却无半分酒气,闻言,他笑了笑。 东洲?他敢这么做了,便是不惧东洲发难。 “此地只有孤的皇后和城主,哪来的五魔。”裴临拍拍她手,看向方才的几位城主,“皇后且看,你之故人,着急想见你了。” 频频看来,不就是想见她? 那便让她先见一见,谨防日后他之所为,不会被她理解。 语毕,裴临散了筵席。 宾客出入随意。 他有心给几人私话的机会。 段离章朝底下使了个眼色,随即起身离席。 她暗自掐诀,施放神魂牵引,便于故人寻她。 出了御园,段离章又绕园而行,寻了一处僻静亭苑,等着故人到来。 城主们心领神会,陆续离席,飞身而至。 “玉莲衣,你那姓裴的好夫君,简直就是一疯子……” 声至人至。 来人面容俊朗,棱角分明,吐息如冬。 好似憋了许久,满腹抱怨,只等说给她听。 仔细一看,他之皮肤仿若覆盖一层薄薄的冰晶,因修炼法门不俗,体质变得不似常人。 到了地方,他正要挥手打出禁制,却被紧跟而来的另一人抬手制止。 “寒殇君,不必多此一举。”来人道:“蓬莱国境之内,裴临不受禁制所限,他若是想听,蚊声也逃不过他耳。” 此人高挑清隽,满面书卷气。 玉带澜衫上的纹样时静时动,仿有若水墨泼身,举手投足俱是儒家风范。 单看外貌,任人也联想不到他也会是千年前的五魔之一。 玉逐真的目光在段离章面上一扫而过。 他微笑颔首示意:“莲衣妹妹。” 这人因着与她同姓,在外总以她哥哥自居,也好为人师,极爱说教。 最后一人姗姗来迟。 “玉莲衣,你可叫贫僧好等。贫僧纵横来去,何曾受过这窝囊气。你再不来,贫僧可就要自毁神魂入那轮回再来一遭了。” 他刚到场,便撕碎了裹得严实的一身朴素衣物,露出妖僧本相。 此人乃是闻名遐迩的妖僧碎缘,最擅盾守之佛法。 他顶头削发,却无戒疤,额间一点朱砂,唇红齿白,面容俊美。 妖僧最喜俗物,总以华美袍服加身。胸前一串佛珠晶莹剔透,一百零八颗有一百零八相,见之入幻。 段离章坐在亭苑中的粗藤秋千上,百无聊赖地荡着:“各位,还活着呢……咦,尔等怎都突破化神了?” 凭什么啊? 这群老不死惯会杀生,修炼怎就这般顺遂?! 天道当真无眼? 在场都是自家人,均是不掩修为,只以真面目示人。虽说邪魔俱是独来独往,不屑与他人为伍,但若寻到出生入死的真心,亦能给出一片纯净地小心安放。 寒殇君冷笑道:“这不得多谢你的好夫君,将我等锁在这蓬莱境内,仇家进不来,我等也出不去,只能突破个化神玩玩了。” 不仅如此,裴临还硬要三邪魔做这劳什子城主,给他打工! 天天批文阅折,再来一千年,他的棱角铁定磨没! 不服肯定是不服了。 也不是没试过反抗。 可是,狗国君身在蓬莱,当得无敌二字。三邪魔修炼千载,有幸突破化神境界,即便有心联手,不得裴临允许,亦是不可动用此间灵力,因而无法撼动其半分。 蓬莱万物均在裴临掌控,更能以神念左右修士意识。 他之旨意,不可违逆。 亏得是玉莲衣来了,裴临有了老婆便转了性,不再以神念相控,三邪魔今日得以寻回本真。 此时回想起来,寒殇君更是浑身发寒。 他竟心甘情愿做了一千年的城主?简直匪夷所思! 段离章隐约觉得不对:“嗯……是他将你们关在蓬莱?” 碎缘眉头拧做一处:“不是他,还能是谁?他是国君,蓬莱界力只有他能动用。” 因着他僧人扮相太过瞩目,裴临责令他不得以真面目示人,丑衣裳穿了一千年。 他好想吐。 “……”段离章轻咳了一声,“这话又说回来,你们到蓬莱作甚?” 玉逐真忽的一笑,仿佛洞察一切:“莲衣妹妹,堪天宗、丹霞派至宝遗失,都是你的手笔?” “这话什么意思?”段离章佯装听不明白。 碎缘眸光微动:“你手握至宝,销声匿迹,东洲那些乌合之众惯使连坐之罪,便扣帽子到我等头上。” 寒殇君最是好战,久不动手,眼下抱着回忆叹息不已:“有朋自远方来,我等必是用心招待,送不少人回了娘胎。” 第147章 行迹鬼祟 玉逐真、碎缘、寒殇君均是被迫进入蓬莱国境。 三邪魔千年前的经历,可谓十分相似。 一言蔽之:孽业榜上有名,道宗有人花重金买三人狗命,此行乃是避祸。 他们不比玉莲衣仗着神魂不灭,更有能拘禁神魂为仆,越战越勇,根本不惧孽业榜的悬赏。 三人虽是元婴后期,但只有一条命,行事乃是张扬中又带着谨慎。 从前不曾被道宗有意针对,是因为有更为嚣张的玉莲衣,她祸害道宗天骄男修,在东洲上蹿下跳,吸引去不少仇恨。 直至玉莲衣隐了身,麻烦事便挨个找上了门。 三人屡受东洲修士追剿,个人再是不惧斗法,久而久之却也有负伤在身,属实吃不消。 默契使然,均是当机立断,选择到蓬莱国暂避风头。 众所周知,蓬莱从不插手四大洲恩怨。 只要不曾伤害蓬莱子民,没人管外界来人是道宗修士还是邪魔歪道,来去自由。 何况蓬莱是裴临的一言堂,无人胆敢在此放肆斗法,去触他的霉头。 更有厌倦四大洲角逐的元婴修士,在这里焕发第二春,均是伪造了身份,在裴临手底下混了个城主职位,享受俸禄,安心修炼。 便是今日御园春猎宴,一眼可见几名城主周身气息迥异。道、魔、邪均在席列,不说交好,却是井水不犯河水,一派和谐景象。 若非如此,怎算得上修士的世外桃源? 巧的是,三邪魔隐居于此,竟是偶然发现,销声匿迹的玉莲衣,也身在此处。 她凭其桃色手段,与那新任国君勾搭在一起,过得有滋有味。 段离章听罢,眯起眼睛。 她对自己的演技颇有自信,能被认出是女邪魔,非是亲近之人不可。 她怀疑道:“当年,我之行迹泄露得蹊跷,别是尔等通风报信,叫仙盟来逮我?” 裴临成为国君后,有一段时日仿佛变了个人,时常离开珠光台。 段离章琢磨不透他,自是开始防备,给自己谋求后路。 彼时,她不觉得裴临会为她与五宗三阁翻脸,离开得干脆。 如今解除误会,裴临排除嫌疑。 而眼前三人,有通风报信的动机——卖队友这事,她也干得不少。 倒不是因为有心加害,而是信任彼此实力超群,身陷险境也足以逃脱生天。 再说,若是未能逃脱…… 死道友不死贫道,问题也不大不是? 眼下,蓬莱国君对他的皇后颇为看重,三邪魔受人掣肘,要想脱离裴临掌控,或是离开蓬莱,无疑只能讨好她。 他们却不知,传国玉玺本就在段离章手上。 想要离开蓬莱,只需她点头。 她当年带走玉玺,同时也被埋伏的仙盟元婴发现,一部分追逐她而去,另一部分,便是被她锁在了蓬莱界力之内。 此番重回蓬莱,裴临早告诉她,那一部分元婴,俱是在蓬莱相继陨落。 段离章遂问,是否有他插手,裴临以温柔之吻应答。 其意不言而喻。 玉逐真闻言,低头笑了笑。 他站至她的秋千旁,第一个表明忠心。 “天地可鉴,为兄只盼莲衣妹妹幸福,即便咫尺之隔,也没敢同妹妹相认。” 她当年扮做采药女,显然是不想被旧人认出。 贸然相认,只会惹恼她。 玉逐真思虑之下,化为一名教书先生,寄身与她一街之隔的学堂,闲暇之余默默关注她的动向,端看她在蓬莱做什么勾当。 没多久,她嫁给了一位闲散皇子做妻。 彼时谁能想到,夺嫡之争殃及二十四城,那闲散皇子竟杀出重围,夺嫡登宝。 是她的眼光太好?还是裴临参与夺嫡之争,本就有她的介入? 此事值得细品。 玉逐真言之凿凿地立了誓,段离章未有不信。遂是问下一位:“寒殇君,你怎么说?” 寒殇君到了蓬莱没多久,因着不曾隐瞒身份,第一个被裴临“招安”。 他有没有和仙盟勾连,裴临再清楚不过。 寒殇君没好气道:“问你那好夫君去。” 段离章啧了一声:“小寒,注意你的态度。还是说,你之寒毒,已经不需要我来替你缓解了?” “……” 前尘际会,寒殇君已非常人。他的胸中跳动着一颗冰凤之心,在体内造有妖灵血。 后又修炼寒毒心法,可动用妖力与寒毒,术法威力不俗。 然而,他之血液中妖寒两气汇聚,时常过剩,肉身难以承载。 经脉丹田由着两股力量撕扯,如有针刺,导致他暴躁易怒。 当年他与玉莲衣初见,见不惯她在道修面前伏低做小,爆发了些口舌之争。玉莲衣被他坏了好事,仗着有魂仆,人多势众,单打独斗略胜他一筹,将他妥妥治住。 又见他体质奇异,便好奇其味道,咬了一口。 冰冰凉凉,倒是十分可口。 寒殇君羞愤之余,却是发现体内那妖寒血气被她吸取,经脉暗痛有所好转。 登时,他犹如发现新大陆,不要脸地缠上了她。 两人各取所需了一段日子,却是寒殇君更依赖她一些,毕竟她有得选,他却非她不可。 此时被段离章拿捏,寒殇君再是磨蹭,也只能讲明旧日经历。 他恶狠狠道:“我等功法特殊,不被东洲所谓道统接纳,我亦同你一般,最是厌烦仙盟道貌岸然,你岂是不知?” 段离章咂嘴道:“寒殇君,这人心难测啊,何况过了千年之期……” “我发誓,绝对未有与仙盟通讯!满意了?”寒殇君沉声道:“你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到我头上……”说着,他那张覆冰的俊脸忽而又爬上几分腼腆,“何时替我去寒毒?” 段离章笑了笑:“这么久都熬过来了,再熬会儿不打紧。等我问问碎缘……” 寒殇君着急立功,主动指认嫌疑人。 “何须再问,我便是要告发碎缘。” “哎?”碎缘事不关己地听了半晌,眉心一跳,打断道:“告发贫僧?寒殇君,你可莫要妖言惑众啊。” 寒殇君快速补充:“碎缘在仙盟众人动身之前,屡次出入蓬莱国,行迹鬼祟。” “哦?”段离章微笑。 时间可巧,这就不得不让她多想了。 第148章 一拍即合 虽是同谋作乱修仙界,几名邪魔的防人之心却不曾减少。 他们时有相互暗访,端看同谋是否生了不轨之心。 寒殇君当年发现了碎缘行踪,选择尾随,便是出于此意。 十分符合邪魔行事风格。 且寒殇君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更不屑说谎。 他告发之事,可信度极高。 段离章轻笑道:“碎缘,可要辩白啊?” 她看向碎缘脖子上那串幻法晶珠。 此物犹如饕餮,需频繁祭炼灵石与奇珍异宝养护。 是以,碎缘常年叫穷。若有人开价到位,这妖僧经不起诱惑,出卖她行踪,也不是不可能。 碎缘见瞒不住,轻咳一声。 “贫僧可没去通风报信,最多也就是,知情不报。”碎缘慢吞吞道,“当年,贫僧在蓬莱发现一可疑之人,见那人几番出入,十分古怪。寒殇君你所见贫僧之几番出入,便是追踪他而去——” 寒殇君环臂嗤笑。 他看向段离章:“莫要信他,出入蓬莱的元婴修士三教九流皆有,谁不可疑?碎缘单单笃定某一人古怪,岂不是更古怪?” 这妖僧被东洲相国寺除名,不仅是因为他贪财。 更因他嘴里尽是诳语,没几句真话。 没等段离章发话,玉逐真开口了:“寒殇君,你这急躁性子,也该改一改才是,且听碎缘法师说完。” 玉逐真一眼扫来。 寒殇君立即哦了一声,闭上了嘴。 能听话照做,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真打不过玉逐真这魔儒。 碎缘低笑一声,继续往下说道。 “贫僧怎么也算是个佛修,到了这蓬莱,百无聊赖,便是寻人四处论道。顺便,将此界内的元婴修士数量及其来历,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段离章期望颇高:“你自信能确认那可疑之人的身份?” “这倒不是。”他立即解释道,“事实正好相反。” 碎缘还真怕后续说不清个名堂,令她不满,一言不合同他动手。 段离章耐心实在有限:“碎缘,我劝你想好了说,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碎缘沉默半晌,“那是自然,贫僧几番出入蓬莱,自不会无功而返。” 段离章紧紧盯着他:“然后呢?”非要他速速讲出个所以然不可。 “贫僧游历蓬莱二十四城,却从未感应过此人气息,好奇之下,这才盯上了此人。”碎缘冲她一笑:“贫僧别的技艺或许拿不出手,辨认神通可数一二,对鬼魔邪三气,最是敏感。” 段离章似有所察,等着他下文。 “那人有意掩藏身份,却瞒不过贫僧。其人行迹若是曝光,可谓震惊四大洲——若非亲眼所见,贫僧也难以相信,竟有人能同时与魔陀关、鬼市、飞徵宫、以至于堪天宗联络频繁!” 段离章脑海里立即冒出某人的样貌:“……” 真是他? 碎缘本身滥交友,几番探查,只觉那人更胜于他,属实自愧不如。 他道:“你们说,这般修仙界交际花,贫僧该不该尾随?” 此类暗中行事的修士,能耐甚大,所图甚大。 若不是顾忌对方是臭名昭着的邪修,碎缘倒是很想去问问,对方正筹谋何事,可否让他分一杯羹。 段离章听至一半,心中便有了答案。 她从秋千走下,拍拍妖僧碎缘的肩头。 笑道:“碎缘,你这一次,算是帮了我个大忙。” 他帮她什么忙了? 碎缘闻言一愣:“玉莲衣,贫僧还没说他身份呢?” 近日囊中羞涩。他本还想卖个关子,讨些好处。 这女人既是套住了裴临,哄他开心,灵石法宝随便赠与几件,不是轻轻松松? 段离章笑道:“此人乃是邪修,可对?” 碎缘讶异:“你是如何得知?” 段离章可怜这些个被她关了千年的邪魔故友,对修仙界的动静一无所知。 她简单解释了一番四大洲各宗门目前局势,并点明化神邪修势力正暗藏幕后。 段离章看向远方。 “外面快变天了,你们是想留在蓬莱躲雨呢,还是如千年前一般,同去撼海造浪?” 得知三邪魔突破化神,段离章惊讶之余立即动起了脑筋。 三化神是什么概念?东洲化神也不过一掌之数。 与其将他们安然无恙放出去成一隐患,不如趁此机会,为她所用,壮大己势。 段离章之顾虑甚多。 陆眺这化神邪修之底细,还未全然探明,此时又从碎缘嘴里得知,他之手几欲遮天。 未来局面不可测,单打独斗不可取。 还需尽快收拢人手。 甭管他们意愿,她有这一问,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容他们拒绝——若是拒绝,她必让其出不了这蓬莱。 可邪魔便是邪魔,就乐意蹚浑水。 三人对视一眼,经年狼狈为奸的默契使然,均是心领神会的一笑,一拍即合。 天道誓成。 随后,只问段离章有何打算,何时能出这蓬莱,松松筋骨。 千年前,几人累死累活,设法割裂了仙盟,使东洲陷入内斗之局。几人趁乱占了堪天宗在东海归墟的几处海岛为阵地,大摇大摆地逍遥了一段时日。 却是好景不长……毕竟邪魔们生性散漫,实不擅汲营。 “诸君均已化神,总不能还不如从前?”段离章笑声如摇铃般荡开,“千年前怎么做,如今变本加厉的做便是。” 邪魔强就强在不同流,若是按计划行事,反而束其手脚。 至于汲营之道,她之身侧,有的是人。 “等等。”段离章忽觉差了些什么,“龙孽何在?” 五邪魔齐聚,还差一元婴妖修。 碎缘和寒殇君俱是摇头,只道不知。 裴临强迫几人做这城主,便是因他们乃是玉莲衣故友,有可能联络他们,或是因此再回蓬莱。 所以,以裴临这挟诸侯以令天子的方法,若龙孽身在蓬莱,他是绝不会放过的。 玉逐真却是知晓其去处,猜测一二。 他淡淡道:“龙孽应是陨落了。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北洲。” “他一头水龙,去北洲做甚?”段离章笑了:“做冰棍?” 玉逐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彼时他告知我,他要去天剑宗寻秦难朽。” 段离章莫名:“他去找秦难朽作甚?”找死吗? 玉逐真叹气。 “莲衣妹妹,这便是你的不对了。” 段离章眨眼:“怎的,此事与我有何关联?” “这么多年,你竟是不知,龙孽与你有意?” 第149章 故友赠宝 千年前,玉面血魅与秦难朽的情爱纠葛轰轰烈烈,闹得人尽皆知。 天剑宗首席失身女邪魔,一度成为修仙界的热门八卦。 后来,秦难朽满世界寻她下落,端的是追杀她至天涯海角的气势。 玉莲衣无惧五宗三阁围剿,却只对秦难朽避之不及,苦于他是当真想杀她,一滴水都不放。 遂是躲进华霭的遮天墟,突破化神后出关。还未来得及猖狂呢,却倒霉催的,遇上了天克她的封魔人段逆。 谁也不知,玉面血魅竟遭封印。 龙孽此前亦是闭关冲击元婴后期,出关后得知前尘风波,久寻不到玉莲衣身影,便以为她已死于秦难朽之手。 “那妖修死心眼,一心要为你报仇呢。”玉逐真将龙孽心思缓缓道来。 亏得是他与龙孽私下有些交情,几次出生入死,龙孽真就把他当做玉莲衣的亲哥哥,和他羞答答地说了些真心话。 当时他便暗骂妖修蠢笨,果真一语成谶。 段离章听罢,沉默一瞬。 她道:“这可怨不得我啊。” 谁让那妖龙死活不化形,天天顶着个龇大牙的龙头。 若非如此,同为邪魔,他想与她春风一度,算得上近水楼台。 妖修化形多是美貌,他若开口,何愁她不答应? 玉逐真摇头评价道:“可惜了,情意通天。”不知他人心意,这番回答,自是不能算无情无义。 爱上不该爱的女人,便是这下场。 然而修仙本是孤独道,谁又能陪谁到最后呢? 求爱,亦是求苦。 寒殇君道:“所以我从不碰女人。” 他之语气颇为得意。 碎缘亦是点头附和:“哎!贫僧所见略同。” 两人越说越有兴致,毫不避讳地拿龙孽的旧事打趣,朗声大笑。 却又很快沉默下来。 邪魔之间的友谊来得珍贵,虽不多,但也有几分。 龙孽说什么也是多年故交,意识到他当真身陨,皆是有些惘然若失。 邪魔因个人机缘和脾性恶劣,正道不容,千夫所指乃是常事。 更有以一敌百之时,无不是浴血奋战,才得以一脚踏出生死关。 孤狼独行,往往是自舔伤口。 却人人自傲,绝口不提所受苦难。 再现人前,又是桀骜不驯的邪魔本色。 龙孽的陨落,难免令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三个男人有了共识,一时唉声叹气不绝于耳:“可惜啊——” 段离章最先厌烦他们阴阳怪气,甩袖道:“尔等若想缅怀他,不如给他立个冢好啦?” 她这建议极好。可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无人吱声。 随后,三对眼睛不约而同落在段离章身上。 段离章嗤笑:“假模假样。” 哥几个都是怕麻烦的货色,装的一副兄弟情深似海。 若要立冢,就得办的像样些,需寻到尸骨或者遗物。龙孽死于秦难朽之手,那必然得有一人,去魔陀关内亲口向秦难朽讨要。 可天剑宗老祖止戈剑尊就矗在魔陀关外,谁敢去北洲碍他眼? 同境界修士,剑修实力可谓一骑绝尘,何况止戈剑尊乃是化神后期。 三邪魔有自知之明。 他们虽是化神,但仅是初期,犯不着以身涉险呐! 玉逐真倒是觉得,凭着他与龙孽的交情,确实也该给他立个冢。 他道:“莲衣妹妹,我们之中,就你最能耐。当然了,此事颇为劳心费力,不该让莲衣妹妹白干,这是哥哥的一点心意。” 他率先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枚精致的木盒。 打开来,是一支莲花玉钗。 此物通体莹白流光,一眼可见的极品防御法宝。 段离章因功法之故,从前极少动用外物,现如今乃是重生,还未来得及寻几件趁手法宝,能动用的只有蕴养在神魂中的本命法宝,银河素练。 玉逐真此时选择赠予她防御法宝,再适合不过。 碎缘目光在那玉钗上一扫而过,眯了眯眼睛:“通灵白玉,好东西啊。” 此物乃是大宗门都争抢的天材地宝,灵力磅礴。多是用作护宗大阵的主阵眼,其重要性可见一斑,却被玉逐真用来雕花作钗,想到炼宝时的损耗,碎缘便一阵肉疼。 的确是好东西。段离章一见这玉钗,便十分中意,乐呵呵笑纳了。 她自阴阳小岛回来,头上素净。折来的梅枝在回神州的过程中,不知道落去了哪里。 裴临极爱她本来的容色,也知她不喜繁复妆饰,不曾赠她外物。只道她若开口,什么都能替她寻来,即便是整个蓬莱他也能拱手相让。 这人一旦什么都拥有了,物欲自然紧跟着寡淡起来。 但若遇上心仪之物,也难免心喜。 段离章盯着玉逐真手里的玉钗,歪头道:“替我簪上?” 玉逐真也不扭捏,自是照做。 四目相对一刻,他突然抬手,扶正她的头:“别动。” 这人言力好似魔咒。 段离章莫名乖觉:“……” 玉逐真在发间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玉钗点缀其上。 墨香浓郁。段离章的目光被迫落在玉逐真的下颌,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他胸膛起伏。 却是极其平静。 结束后,段离章抬眸看他,只用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有必要贴这么近吗,玉逐真?” “近吗?”玉逐真轻笑,“不觉得。” 随后退开了。 寒殇君见玉逐真这般不吝啬,莫名涌动出一股争强好胜之心。 他倒直接,寒气绕指,咬牙取心血三滴,引着收入瓶中,递给她。 他之凤心,取自冰灵化形的冰凤,虽不是神兽凤血,却也是世间罕见。 段离章这副肉身乃是水窍,与冰凤血五行相辅,此血用作炼制丹药还是熔炼法宝,且随她去,总归有用就对了。 这是要用数量取胜了? 碎缘摸了摸鼻子,要他掏财帛予人,绝无可能。 这两人真就给他出了个难题。 “哎,你们这般大手笔,倒叫贫僧难办。”碎缘想了想,勉为其难道:“既如此,贫僧便说一秘辛与你听,玉莲衣,且附耳来。” 段离章收了寒殇君的血瓶,闻言仍是站着不动。 “如何证明你这秘辛真假?” 她可不容他蒙混过关。 碎缘哎呀一声,指着天上:“隔墙有眼,此事正好有关这位。贫僧想要离开蓬莱,还得靠你,怎又担心贫僧唬烂不成?” 第150章 蓬莱广寒 听完碎缘模棱两可的“秘辛”,段离章眉尾一挑。 “当真吗?”她的眼底正浮动着一丝的危险,乃是洞察了某种谎言的严厉警告。 “……”碎缘一时没敢搭腔。 玉逐真与寒殇君一脸莫名地旁观。秘辛嘛,谁都好奇,就是不知要何种秘辛,才能与他们珍宝媲美? 可段离章冷笑一声,他们便知,此事没这么简单。 段离章算是一眼看穿,碎缘口中所谓的秘辛,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碎缘再次开口,她已经有了决断。 她一把揪起碎缘脖后衣领,往云台筵宴处去:“跟我来!” 身后玉逐真和寒殇君怔住片刻,随后相视一笑。 有好戏可看了。 碎缘自知又没瞒过她,叫苦不迭。 “作甚啊!贫僧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玉莲衣,你饶了贫僧可好啊,贫僧惶恐做那人群焦点——” 段离章不顾碎缘求饶,逮着他踏上云台,拾级而上。 云台中,歌舞升平,仙酿凝香。城主们看似惬意闲谈,余光却时刻关注着首座的国君。 裴临虽口头散了筵席,但自从段离章离开后,他久久不曾离席,反倒像是还在等待着什么。 底下人察言观色,未敢擅自妄动。直觉国君暗藏心事,还有后话。 若是猜的不错,今年的春猎,或与往日不同? “裴临,你我乃是夫妻,有何话不能同我当面讲明,还需这般弯绕。” 皇后去而复返,一脚将某人踹到云台殿中。 一众舞伎唱伴乃是仙法幻化,被她这气势冲撞,化蝶惊离。 场上众城主恍然大悟,国君原是在等皇后发难。 佛修向来脾气好。那俊美秃驴狼狈站起,倒也不生气。 他整理好了僧服,讪笑道:“贫僧不就是个传话筒,你俩有气,可否私下解决,怎往贫僧身上使啊?” 段离章狠狠瞪他一眼。 “……”碎缘哎一声,抖擞去了一旁坐禅。 他既拿了裴临钱财,便替他消灾。除了忍这一时,还能怎地。 裴临晃了晃手中金杯,将仙酿一饮而尽。 他眼中神色一再变幻,从最初的犹豫,变成被戳破后的释然。 随后站起身,从首座走下去。 见男人迈步走来,段离章紧盯着他,继续质问。 “回答我,你有何顾虑?不敢坦诚相告,偏要撺掇这妖僧来试探?” 碎缘告知她的所谓秘辛,乃是有关蓬莱黑山。 他说,裴临在黑山里,养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叫她小心提防裴临,莫要轻信枕边人。 可但凡动点脑子,便知这妖僧又在添油加醋,危言耸听了。 他实际想要透露的信息,乃是黑山中有某种足以让蓬莱国君都忌惮的存在—— 此事,乃是裴临授意。否则,以裴临对蓬莱的掌控,碎缘又怎能探听到这等蓬莱秘辛? 他便是有意让她知晓。 宁可借他人之口,也不自己言明。他这番操作,又衍生出新的两层意思。 一则,是要向她道明,黑山之内,有她先前所问之“黑斑”的答案;二则,裴临是要告诉她,他已有某种计划。但他先斩后奏,忧心惹她不快。 既想她知晓所有内情,又怕她知晓。 他举棋不定,不像一国之君,反倒像是回归了从前那不问世事的闲散皇子,裴临。 然而,段离章并不是隐忍的性子。 她有疑惑,登时便要问个清楚明白。 裴临不答。 他步伐迈得有些缓慢,直至靠近她,见她眼中无恼色,这才逐渐坚定从容。 两人面对面互望半晌。随后,裴临开口道:“若你要问,便是我厌倦了。” 他并未自称孤,便是不以国君自居。 只是裴临。 段离章怔住一刹,当即明白了裴临的言外之意。 可她偏要曲解他的意思,忽的一笑。 反问道:“你现在是反倒来怨我,当年怂恿你做这国君?可话说回来,你也可以拒绝,可以不争啊,便是像你几位哥哥一般,死无葬身之地好了。” 她嫁给裴临做妻后,曾以自身美貌为饵,引他兄长觊觎。 便是设下他不争也得为她而争的离间计。 “你我夫妻,我护你免受他人觊觎,乃是本能,怎会有悔。”裴临知她在闹脾气,却还是耐心哄她一句:“我早已明白,与哥哥们反目乃是注定,与你无关。我不杀他们,未来不管谁人登宝,他们皆会置我于死地。” 裴临自知他即位后,有过一段时间的反常。 这事,被她误认为是两人离心。 毕竟裴临从前优柔散漫,无心国君之位,因她暗中捭阖,他不得已被卷入夺嫡之争。 胜战后,他本是要放过皇兄们一马。 是她,建议斩草除根,两人有过一场不欢而散的争执。 但结果,裴临仍是照她说的做了。 此举没有别的原因。这是蓬莱历来的规矩,夺嫡之争,不留嫡血。 若是角色互换,他的几位兄长,断不会留他一命。 历来国君均是如此做法。无人知晓,违背规矩的后果是什么。 此事更是有益裴临,斩草除根才能后顾无忧。 可是,蓬莱为何会有这么多古怪的规矩? 夺嫡也好,春猎也好,俱是非取人性命不可。 彼时玉莲衣本性乃是杀伐果断,自是不曾细想其中蹊跷。 裴临重复道。 “我当真厌倦了。” 他嗓音暗哑,隐有某种压抑窒息之感,“你此番回到蓬莱,告诉我,你曾被人封印了一千年。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做这国君,何尝不是被封印了一千年……往后,还要被继续封印下去。” 这还是段离章第一次听他说起。 她略有诧异:“为何?” “此间规则。一日为国君,一日不得离开蓬莱。”裴临英挺的眉眼间,染上一丝悲哀,“莲衣,你或许不曾从这御园处,看我那珠光台。” 段离章闻言,放眼过去。 裴临的声音极淡:“你看它,像不像一座华美的笼?” 明珠雕花之宫阙,恰好与月形重叠。 仿佛变作禁步嫦娥的广寒宫,顿生凄冷之感。 段离章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你吞服的那颗仙丹,出自我手。” 第151章 事成失败 裴临不怨她。 当年他的皇后做那幕后推手,也是出于极目前瞻,一心只为他做打算。 权柄之下无兄弟,总不能将自己的生死寄托于他人的怜悯。 裴临言语间多有悔意:“那时,我参悟不透,总是恍惚。究竟是蓬莱属于我,还是我陷身于蓬莱。继而忽略了你……本该是你我耳鬓厮磨的日子,我却让你独守珠光台。” 段离章心中微酸,轻叹一声:“一千年,你我都是心如明镜台了。” “……你怨我是应该的。”说完,裴临又是苦笑,“你亦是不知,我有多自私。我曾万般纠结,一度想将你永远留在蓬莱,与我做一对笼中翼。” “可你没有那样做。” “我怎舍得这样做。” 他祈求她常伴身侧。 却又不愿让她同受这失去自由之苦。 这蓬莱不是桃源,而是炼狱。 段离章沉默片刻,目光微动:“你是故意让我带走了传国玉玺。” 裴临道尽了过往心思,才敢再去心无旁骛地亲近她,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情真意切。 “我做这国君,是想给你一处安身之地,不是囚牢。你拿着传国玉玺,自是会想起蓬莱,想起我。或许哪一日,你在外受了气,又会再回来。同我大闹一场也好,拿我泄愤也罢,总归是……还能再见你。” “所以,裴临,你这国君……”虽然煞风景,但段离章还是问出口,“若我没有理解错误,你其实是阵眼一样的存在?” “阵眼……”裴临顿了顿,表情哭笑不得。 他这妻,当真无心情爱。 不过她倒是没说错。 段离章催促道:“裴临,你我还有来日。我先前与你讲的,可不是危言耸听。我总有预感,若不弄清此事,神州恐有灭顶之灾,你我再是能耐,也未必能独善其身。” 不过,她能这般问出口,便是不怪他此前的事事隐瞒了。 遂是回答:“是。你手中的传国玉玺,可控制界力,却还有一用处——皇室血脉持有,便可得知蓬莱国存在的真意。你之所问,正是与这真相有关。” 段离章听罢,陷入思索:“你不说,便是要我亲眼看?” 若蓬莱国君是阵眼。 那此地便是有某种大型阵法…… 此阵,必是与陆眺之献祭阵法有所联系。 陆眺在阴阳小岛中,曾召唤出恐怖污影,随后又出现了诡异黑斑。 此时结合裴临有意透露的黑山秘辛,段离章顿时想通其中的关窍——她所找寻的黑斑,无疑是蓬莱国境中的“黑山”,山中应是出现了类似污影的生物! 此物难以抗衡,蓬莱先人只能用秘法将其封印于黑山。 然而仅是封印,还不够。 此污影还要以血为祭,以作安抚,谨防其突破封印。 所以,这所谓世外桃源,其实是一座巨大的献祭台! 裴临受先人意志,独立为此间天道,便是要保证此间秩序不乱,封印永存。 段离章自是知道裴临想做什么,了然道:“你想要终止献祭。” “我眼睁睁地看着蓬莱男儿在春猎中厮杀、送死,偏偏还要自欺欺人的,胜赞其英勇无畏,可笑不可笑?”裴临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他们是凡人,而我是修士,倒显得我一无是处了,至臻化神又如何,什么也改变不了。” 段离章感慨道:“蓬莱皇室出了个多情种,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不过是想无愧于心罢了。”裴临看着她,“莲衣,你一定要帮我。” 段离章不置可否,先听他打算:“你想怎么做?” 接下来是传音入密,不得窃听。 起初,国君与皇后交流毫不避嫌,在场城主俱是吃到瓜又忽的感觉大事不好。 有人尝试着问,若是春猎没有照常进行,会有什么后果。 那黑山之物,蓬莱先人都无法铲除,他裴临究竟有何能耐,胆敢做此决定? 他们是来世外桃源避祸的,可不是来送死的。裴临要救蓬莱子民,便是要与那黑山之物正面抗衡,这活计无疑是落在了他们这些修士的身上。 段离章挑眉:“养你们这么久,为蓬莱出些力,不是应该的?” 天下哪有白吃的宴席,这群元婴化神还当自己是无知幼儿不成。 裴临将蓬莱秘辛宣之于口,便是要二十四城主心中有谱,守望相助。他沉声道:“事成,蓬莱仍是安稳之地,独立神州之外,诸君一切照旧。” “若是事败呢?” 裴临眼神一暗:“诸君尽力而为,孤自有保全诸君之法。” 众城主陷入沉思。裴临的承诺当然信得过,否则他们也不会安心在此修炼。 况且,身处蓬莱,大伙儿身家性命仍在裴临手里。 他们潜藏蓬莱,实力断然是被裴临压制,却也有脱离蓬莱的手段。最不济元婴自爆,威力不俗,亦是可破其界力限制,再以分神逃逸。 眼下得了裴临保证,便不是撕破脸的时候。且看明日形势,再做决断为好。 一旁的碎缘担心女邪魔有二心,还想向她讨要个保证:“莲衣,你可别忘了,贫僧也曾于危难之际,拔刀相助过你一回,你可莫要恩将仇报啊。” 女人心海底针,蓬莱国君且是她的裙下臣。她的保证比裴临的更有用。 段离章瞪他一眼:“我看,先献祭你这二两肉也不无不可。” 碎缘又退下了:“贫僧不就是图个心安嘛……” 裴临再交代一二,便是正式散去宴席。 夜参半,人难寐。 段离章与裴临率先离开,回到珠光台。 玉逐真、寒殇君、碎缘三人则在皇城中的迎客酒楼再次相聚。 禁制隔绝了亭台外的舞乐声,玉逐真以灵力化作一副沙盘,摆好蒲团坐下:“来,邀二位一观。” 邪魔们有共识,对危机的感应敏锐,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即使得了裴临的保证,也要理一个思路,以应对春猎场上的突发情况。 裴临的意思,春猎照常进行。各城主需返回城中,操持春猎,向百姓宣读规则更变:不得取人性命,以抢夺对方簪花为淘汰标准,各城池夺得簪花获得最多者为优胜。 要做好此事极其容易。问题是,裴临散会前,在城主们手背留下的荧蓝刻印,让他们多有猜忌。 玉逐真打量着其上的纹路,又抬眼去看灵力沙盘。 他魔儒双修,对阵法有所涉猎,渐渐看出了些门道:“若按照莲衣妹妹的设想,蓬莱国君是镇住那黑山之物的阵眼,那我等被打上刻印,固守这二十四城,便是阵脚无疑。” 第152章 有求于他 碎缘闭目感知,忽然察觉蹊跷。 这刻印不仅是作阵脚之用,还暗含一股逆转经脉之力。 他睁眼,唉声叹气道:“这何止是阵脚啊。” 一旦擅自离开守城,此刻印会引动元神自爆,绝了他们舍弃肉身破除界力一途。 裴临是连逃遁的机会,都不给他们。这也意味着,若是启动那阵法,形势会比想象中更为严峻,恐怕连元婴化神也难以招架。 否则,裴临也不必防他们这一手。 寒殇君听罢,面露不悦:“本尊可不是那临阵脱逃的怂货。” 他已经许久没有同他人动手了。 面对未知的敌手,更是生出想要竭力一战的兴奋。 碎缘搓着手背上的刻印,继续碎碎念:“贫僧不装了,当真想跑了算了!此事风险甚大,好处却没多少……玉逐真,在场就你懂点堪舆阵道,这玩意,能否解除?” 玉逐真撑颌,摇头。 蓬莱国君的刻印,同天道降旨、天道誓仿若一脉相承,如有违背,自是会遭反噬。 他道:“裴临此举,无可厚非。我认为,既然他的出发点是拯救蓬莱子民,对生命有所敬畏,自是不会有意将我等做祭。所以,接下来,咱们三人又要患难与共了。” 玉逐真料到蓬莱国君为了计划顺利进行,自是会动用手段。 可人在屋檐下,除了低头,别无他法。 寒殇君尤为不惧,倒是乐意见识那黑山中的东西,究竟有什么能耐。 他想着想着,忽然指着沙盘道:“二十四城主缺一不可,为何今日不曾见着那宁州城主参宴?” 沙盘之中,二十四城围绕皇城,界力在外,乃是标准的方寸天圆格局。 而三邪魔任职属城近邻,在沙盘上一字排开。 寒殇君属城一旁,是宁州城池。 他与宁州那骄横的女城主,打过几个照面。女修自称与裴临有故交,关系匪浅。 寒殇君心说,那女修今日没来,便是不曾被打上刻印。莫不是裴临当真与她有染,给她走后门,允许她当日玩忽职守? 碎缘啧啧道:“寒殇君,你这消息也太滞后啦,宁州城主修为尽废,无力参与此事。恭喜你,你可是全蓬莱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寒殇君一愣。 他不爱听八卦,也不关心为何女城主修为被废,只关心裴临的布局,以免唇亡齿寒。 “那宁州,谁人守城?” 宁州,城主府内。 来莲城主躺在寝殿榻上,眼红如血,恨意弥漫。 榻边的婢子怯生生地低着头,正为她递上一碗漆黑的汤药。 猛地,来莲一巴掌打在婢子脸上:“我不喝凡人药!去换灵药给我!” 婢子捂着通红的脸,哭又不敢哭,只得颤巍巍道:“府中药师说,您现在只能喝凡人药,您的经脉已经不足以吸纳灵药……” 自从国君命令城主自废修为,女城主更是暴怒无常了。 从前她就喜欢打杀下人,近日阖府上下更是提心吊胆,噤若寒蝉。 婢子被府中人排挤,才被安排了这个要命的差事。 “好啊,该死的东西,连你也敢反驳我了!我不是修士,难道还不是城主了吗!” 来莲城主冷笑一声,拖着一副病体下榻,去往寝殿旁侧。 紧挨着壁画的地方,摆放有一套寒光凌冽的兵器架,案台上更有多件造型古怪的刑具。 来莲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长剑,含着吃人般的腥红目光,地朝婢子冲来。 长剑拖地,发出叮铃铃的冷铁声。 婢子恐惧到抬腿又摔倒,只能眼睁睁看着剑锋劈砍至眼前! 血花四溅! 婢子吸了一丝凉气,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 血液喷薄的热气还在升腾,指尖液体湿滑而黏腻,随后,她伸手一看,顿时张大了嘴。 不痛!不是她的血! 但眼前的景象,足以令她再次崩溃! 本是要杀她的来莲城主,竟然用长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死不瞑目! “啊——” “死了——!” “城主死了!” 随着来莲城主尸身晃悠悠地倒下去,婢子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放声尖叫起来。 段离章收起不可名,在人前显露了身形。 她微微一笑,挥手道:“出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段离章也不惧她的叫声引来他人,便是以控魂之术,指使着婢子走出城主寝殿。 段离章潜行至此,本意是想看看这来莲受惩戒后,可有悔悟。 对邪魔而言,修为被废,本不是什么大事,更有人身受苦难而一举悟道,修为突飞猛进。 只要灵芯尚存,便有再次修炼的可能。只不过,正道仙宗的功法是修不了,只能修些旁门左道。此类心法、功法,段离章眼见耳闻诸多,传授几句箴言不难。 可惜,段离章亲眼目睹了来莲城主意图行凶的全程。 来莲修为被废,不仅没有反思,行事作风依然如故,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段离章这般地位和修为的女修,倒不会顾忌此女疯魔,会成祸患。 本想就此离去,却是转念一想,她刚好需一具肉身! 又见来莲要提剑杀人,便是不客气地施法,控了来莲神志,命她自刎。 随后,段离章唤出华霭。 “师尊,还热乎呢,快请?” 她指着地上的女尸。 华霭脚尖于空中甫一落地,看到她,神情有片刻恍惚。 接着抬眸,打量所在地:“何处?” 段离章给他解释:“蓬莱国。” “死人?”华霭收回目光,转盯着这凶杀现场,仙目一凝,“女人?” 段离章劝他不要挑剔:“此女资质是不错的,长得也好,不算辱没了师尊。” “……倒也是。”华霭勾唇一笑,如有仙乐,“且等我。” 华霭明白的,眼下同他这徒儿辩驳,绝对是讨不着好处,不如将就着使用,图谋他日。 何况,小莲衣能在此时唤他出来,必然是有求于他。 华霭心念微动,立即化为灵光,钻入来莲城主灵芯。 段离章当日夺舍,乃是原身灵芯被邪修术法夺取,她之神魂入主,自然没有阻碍。 现在的情况不同,来莲城主虽是身死,灵芯中的神魂却不会立即消散。 华霭钻入灵芯后,便是与来莲的残留意识经历了一番争夺,直至来莲的神魂彻底被剿杀。 段离章不怀疑华霭的能耐,静静等待他再次睁眼的一刻。 第153章 邪神使徒 “来莲”失焦的双瞳微微动了,尔后恢复清明。 可脖子上自刎留下的剑伤仍在,好似蜈蚣蟠爬撕咬,火辣辣的痛。 “嘶——” 华霭许久没经历过肉身苦楚,登时疼得脑袋一空。 此番算是与他的好徒儿感同身受了一次,倒也有趣。 华霭轻笑一声,切断了与肉身的联系,再与段离章寒暄。 “小莲衣,可否赠为师些疗伤好药?脖子皮开肉绽,实在难受至极。”华霭仍是倒地不起,他指着脖子上两寸长的剑伤,舔了舔唇角,“或者,愿意给为师咬一口?” 段离章礼貌地笑,直言拒绝。 她一身本事都是师承于华霭,两人师徒名义,华霭却未倾囊相授,仍有保留。 他修为深不可测,又来历神秘,寻常人若是探究他眼底风景,犹如凝视深渊,难以揣摩出了其万一。 她道:“师尊大能,自愈伤势不在话下。” “吝啬。” 华霭嗔怪,但未有异议。 吸血?当然玩笑之语。 吸食她这副肉身血液,有什么后果,华霭已是切身体会过了。 华霭掐诀。 指尖拈花之势,犹如见过一场春花秋谢。 体内血液涌动,仿若红蛹吐丝,牵粘着皮肉,催动伤势愈合。 须臾恢复,华霭从地上站起来,施法清洁了一身血污。 他顶着一张骄美的女人脸,一身垂顺的雪白长袍用料华贵非常,一时仙邪难分。 较之那骄横女城主,他威压更甚。 他站至段离章跟前,笑道:“瞧,你我皆白裳,好似同生花。” 来莲城主为求国君一顾,曾有意模仿神女祠中塑像神韵,更在服饰扮相上花了不少心思。 邪魔师徒两人常年浸淫同一部功法,气质更是相仿。 此时站在一处,当真是如同孪生姐妹,如影随形了。 谁要同他做姐妹?段离章甩他白眼,从储物戒中搬出茶座,遵照承诺,以酒水瓜果相邀:“师尊可还记得,我与你提过的廖家镇与邪修陆眺?” 她兑现了诺言,也该轮到他了。 华霭拂裙坐下,斟酒自饮。 “为师又不是不记事,你想问什么,问。” 甘液入喉,通体畅爽,华霭连连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记不清多少年不曾饮酒、不曾感受这人世,华霭重获五感之后,亦是如段离章重生后一般,做什么都新鲜。 一杯接一杯的豪饮,偏偏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如画美人,调情之色见浓。 这眼神太过熟稔。 华霭若是抬臀,段离章便知他想放什么屁。 段离章任他打量,心底想的却是当真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她淡淡提醒:“师尊,你现在是女身。” 华霭修为远高于她,自是比她少许多限制:“你若愿意,为师随时显身,解罗衣,缠丝带。” 段离章柔妩一笑:“巧了,我也眼馋师尊的紧。” “那还等什么?” “等你的回答,让我满意。” 华霭一噎。 “小莲衣,你求人这般态度?” 不然呢?段离章挑眉道:“师尊,你也知晓的,徒儿从不求人,到您这,还是第一次。” 华霭听完,莫名觉得有些高兴。 可是转念又一想,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一颗心倒上不下,只好瘪嘴,嗤了一声:“扫兴……说,这修仙界,还有什么疑难杂症,能将你这化神难倒了?为师洗耳恭听。” “那廖家镇的邪阵,我已有眉目,不必再辛苦师尊解惑。”段离章的手放在桌案,画出了当日在阴阳小岛陆眺召唤污影的大型邪阵,她续道:“我想问的是这一种邪阵,师尊有何见解。” 华霭一见这阵图,本是懒散的神情,忽的微变。 很快,他美目一转,直奔正题:“先不说为师能否替你解决这东西,你可是能确定这东西来历?当真是那邪修弄出来的?” 段离章只是推测,陆眺曾在蓬莱出现,但黑山里的那物是否与陆眺有关,还得亲眼看了才知道。 却说:“亲眼所见。” 她答得简短,便是有隐瞒。 华霭了然,倒也不逼问。 这一次,他直截了当说出了其来历。 “它是邪神。” 段离章本以为华霭还要故弄玄虚,没想到,他此刻爽快,好似变了个人。 声音也是意外的低沉。 可见这“邪神”,连华霭也不能轻视。 “邪神么?” 段离章聆华霭的表述,脑中竟无法浮现有关邪神的只言片语。 那么,它是不属于神州的神只。 否则以段离章从前游历四海的频率,一定会有所耳闻。 华霭颔首道:“准确地说,你要对付的东西,应该只是邪神的一条影肢。” “邪修的术法,影肢?” “非也,两者区别,可大了去。别小瞧邪神这区区一条影肢,它可是相当厉害的玩意,绝不是普通邪修身上那动辄千百条的小蚯蚓。” 段离章眨了眨眼,不置可否:“请师尊解惑。” 华霭绝非为人师表,却乐于对她指指点点。 段离章深谙他这处软肉好掐,总以此法拿捏他。 华霭有些欣慰地勾唇,继续道,“为师也只知邪神存在,不知其来历。邪神不属于此间,只有邪芯天成之人召唤它,它才会来。” 段离章若有所思。 这也与她先前对陆眺的猜想吻合。 陆眺邪芯天成,是被邪神眷顾,得以修得化神。 段离章问道:“纵观修仙界,历来忌惮邪修,便是怕这邪神降临?” 华霭淡淡一笑,“小莲衣莫怕,为师可以向你保证,邪神绝不会降临神州。” 段离章睨他一眼:“师尊何故这般自信,是可阻止其降临,还是可将其铲除?” “我可没能耐铲除邪神。”华霭举手,看向自己的掌心,“手不及其项背,力不及其弹指。” 段离章曲起指节,敲桌催促:“师尊废话颇多。” “既然有使徒以血肉为祭,何必亲至。”华霭笑道,“你瞧,眼下这蓬莱国仅仅一条影肢,便让尔等如临大敌了。” 华霭又问她,亲眼见过那庞然大物,是否又觉自身渺小? 段离章心中无忧无怖,只道:“可是神州由天道掌管,这般逆天之物出现在神州,天道为何不管?” 蓬莱自成规则,神州亦是有更为玄妙天道监管,绝不会任由他界邪神与座下使徒妄为。 但若是…… 段离章无声看向华霭,这老邪魔,或有功劳。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华霭懒散开口,“也不怕告诉小莲衣了。你可是忘记了,为师在做你之阶下囚前,都在忙活些什么?” 第154章 华霭本真 陆眺仗着他可借用邪神之力,想要以“邪”称“道”。 华霭、殷心则是要断绝天道。 对此,段离章早有一番猜测,此时经华霭坦然承认,倒也未有惊讶。 只是琢磨起两者这诡异的共通。 她试探问:“你们成功了?” “如你所见。邪修化神,沟通了邪神。”华霭颇为自得地笑了:“看来,至少是成功了一半。” 华霭布下化真大阵杀仙胎,殷心则藏匿在心魔劫中断仙路。两邪魔各自为营,虽不对付,但目标一致,意图控制神州高阶修士数量,已是初见成效。 上古洪荒之后,人族百家峥嵘,修仙界道宗仙门人丁昌盛,化神遍地走。 那时,邪修之流刚露苗头就得被掐灭,哪还有成气候的机会。 可谓是,正因华霭等人的布局,才有了今日陆眺的大成。 段离章听罢,顿时沉浸于识海中。 散落的思绪四面八方而来,汇聚成流,与记忆碎片交汇,再次形成新的思绪。 直至识海乍亮,即刻顿悟! 从前,她道宗旧情人诸多,有幸涉猎各种心法,参悟了些许大道本源。 此时,她尝试以重生后的经历,再次理解。 阴阳、轮回,乃是大道所生,皆是道之本源。 万物由阴阳而生,亦是道之本源。 道宗常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大道使万物自生而灭,却又有置轮回之所,使万物再生。 万物乃沧海一粟,万粟亦可汇沧海; 人乃是万物灵长,亦是道之本源; 大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但若再无万物入轮回、诞阴阳呢? 则道死! 段离章猛地睁眼。 人修悟道深刻,诞灵芯,化道种,便是成为了一种存道之“容器”。 上古道宗大能,俱是悟道圆满,舍肉身容器,羽化登仙。 可见华霭断绝天道之手法,乃是夺取天道本源! 至此,天道便有了感应。不仅有意传递“天道将倾”的讯息,也是在向她求救。 思及此处,段离章再次看向华霭,神色复杂。 如今,入道者无几,道源又被接连抢夺,哪怕化神邪修以万物血肉祭邪神,召唤邪神影肢出没,天道仍未有感应。 两者前后祸乱修仙界,可谓是雪上加霜。 可见,天道或是本身源力不足,无力掌控此间规则,直接剔除祸患。 华霭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天道逼迫至此? 段离章继续沉思。 难道,这便是天道找上她的原因? 天道可是需要帮手,斧正这神州天道秩序。 但是,段离章仍有不解。 感悟天道何其艰难,非道宗天骄,龙凤资质难以悟其万一。 段离章乃是邪魔,从前未与天道感应,为何现在天道反而对她青睐有加? 从前现在,何处不同? 不同? 这可是大不同! 段离章立即想到关窍! 封魔血脉! 若是邪神有使徒,那么她不妨大胆揣摩一番:天道,亦有使徒! 所谓封魔人,或是天道感应危机之时,诞生的行走化身? 段离章夺舍了原身,这才能够感应天道。是以,华霭、殷心虽是大能,段逆所传授的封魔三绝,俱是足以克制华霭之流! “师尊。” 段离章绽开笑容。 心中澄明,霍然见真。 华霭一见她这含笑目光,便觉大事不好。 这眼神,源自修士与天道建立感应后的顿悟,他再熟悉不过。 一扇可窥探天道的窗被打开了。 静谧而深玄。 此时的她,可做到见幻不迷,听蛊不惑! 华霭本就疑心她这短短之期,竟接触到了邪神影肢,且还能顺利脱身,无疑是有过什么奇特际遇。 可惜他此前被困封魔石,耳聋目盲。 段离章言语中诸多隐瞒,便是对他多有防备,不欲告知他经历。 华霭想要从她口中套话,脱身,还需旁侧敲击——可他还未聊到那一环,她怎就顿悟? 华霭放下酒杯,蹙眉道:“小莲衣,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她所知内情,恐怕超出他的预想。 段离章不答,懒洋洋地将身躯后仰。 “师尊,你瞒我,我瞒你,这才算公平。” “为师可不是有意瞒你。” “我看未必。” 华霭坐直了身子,一垂眸,一抬眼,华光耀目,谪仙再临。 他神魂显身,吐字是男人独有的清朗。 “超出你认知之外的事物,悟性不到,便是为师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 段离章含笑:“那么依师尊之见,徒儿现在的悟性,可是足够让师尊刮目相看了?” 华霭平静地看着她:“你想知道我的真正的来历?” 显然,眼前人,不仅是要对付那邪修,还琢磨着要对付他。 段离章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眼波如春柳拂水,无边荡漾:“我与师尊相爱多年,怎叫人不好奇……” 华霭可是令她不得入轮回,绝了她登仙路的男人。 还哄骗她修炼血魂仙功,令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怪物。 她当然想问个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怪物? 华霭沉吟片刻。 随后漫不经心道:“就算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你救不了神州。” 救神州? 段离章扪心自问,虽是转瞬即逝的一念,但她当真有掺和一脚的打算。 若是以往,玉面血魅或会不假思索地唾弃这救世主式的天真念头。 然而天道感召,封魔血脉对她的影响,超出预料,总让人莫名有种“我本该去做这件事,只有我能做这件事”的古怪之感。 可论及根本,还是她所修欲念,离不开这片天地所孕育的貌美男修。 若能救? 救一救,不无不可。 “师尊这般小瞧人,倒是叫人生出逆反之心。” 段离章一脚将两人之间隔着的桌案踢远,猛地凑近。 华霭先是不动,复而拉近一寸:“事已至此,怎敢小瞧。” “你未免太有把握,怎知我做不到?”她与他呼吸相隔,“别忘了,我如今,可是天道眷顾之人。” 她之断言,也不过是试探。 便是想看华霭对“天道眷顾”之说有何反应。 可这一次,那双仙波粼粼的银眸中,除了虚虚倒映着她的面容,什么也没有。 眼前的华霭,好似变了一个人。 不。或者说,眼前人,才是华霭的本真。 那重欲好色、轻薄愚昧的“师尊”,只是为了迷惑少女的假象。 第155章 天道为食 “得天道眷顾,便让你这般愉悦吗?责任在身,重如泰山,你绝不会喜欢。且你这双手,绑上镣铐,可就不美了。” 华霭神情依旧,于眨眼间抓住了她的手腕。 谪仙容颜好似白无瑕的旷空,任凭她想以合欢心法扰乱,也未激起半点风浪。 他眼中没有情欲。 段离章沉默半晌,忽的将手抽出,远离了华霭。 她真心实意地笑一声:“师尊好演技。” 难怪他的身份,会在殷心之上,当真心机深沉。 华霭颔首,算是应承。 段离章眼神温度骤降。 师徒情分,年少时情动,都变作了陌生,难以同眼前人联系在一起。 她冷声质问:“所以,究竟什么是真的?” 华霭未有犹豫:“见即真。” 当年,他有意将玉莲衣养成了那一副唯我独尊的嚣张性子,便是布局的一环。 他要她出尽风头,做那修仙界的靶,方便同谋暗中行事。 可不能否认,他对她似乎过分着迷了——亲手掩埋土层下的花种,却开出了意想不到的颜色。 是了,他也是用心浇过这花的。 “拿我做靶是真,讳莫如深是真。若说感情,你有这种东西么?”段离章嗤笑道:“若非我能领悟你的功法,也不过是诸多仙胎的一个。” 华霭没有否认:“你说得对。但,世事难料。” 明明在不久前,还只当她是棋。 可他料不到的事,好似太多了。 如她,如封魔人。 如他从未想过,参差天壑的两人,会在这一刻达成平等。此刻,他终于愿意剥离层层伪装的身份,正视她了。 与其让她同自己作对,不如规劝。 “莲衣,放弃你那救世的想法。” 段离章扬了眉,表示着不赞同:“这可不是我想听的。” 华霭与她四目相对。 许久后,他淡淡道:“接下来,恐怕没有你想听的了。” 华霭一挥手,整座城主寝殿上方的屋梁,漂浮的宫灯,俱是消失。 整片霞天昏云,将两人的白裳映成了辉金。 好似回到了遮天墟,闭眼是寂寥空旷的黑。 一睁眼,世界只有彼此。 见此情形,段离章笑了笑。 她与华霭也是有过一段情意长浓的日子,但陷入其中的,只有她一人。 她淡淡道:“师尊想同我论旧情?却是晚了。” 华霭摇摇头。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来到神州,已有三万年了。” 他问。这是三万年前的天空,美吗? 三万年? 段离章瞳孔一缩。 岂不是他自上古洪荒便在此地钻营了? 那么在此之前呢,他又活了多久? 骂他老哔登,还真没骂错! 段离章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片刻后,她问:“为何只给我看这天。” 华霭抬手,指尖微动,天空突然风云变幻,落下一片陨雨。 “因为,我从那里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各色星石纷纷划破天云,坠入眼睛。 其中三颗最大的星石拉扯着莹白色的光尾,朝两人砸来。 段离章却丝毫不避。 白星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忽的消散。 华霭不等她开口,继续道:“你执意问我来历,或是你已猜到,我并非神州之人。” 段离章实话实说:“在你回答这问题之前,我不过是猜测。” 元婴境界以上的修士,游历神州时,多少听说过一些奇闻。 譬如,天外之人。 虽是这般传言,并无出处,无可考据,但总归是会引起部分当世大能对登仙的思考。 以此论道,最后达成一致——既是修士登仙能离开神州,有天外之人来到神州,也不是不可能。 且神州各拍卖会上抢手的天材地宝之一,便有一物,称作“天外金”。 其于万里高空飞坠而下,不仅五行不一,还有或独特或诡奇的气息,更是印证了“天外之人”存在的猜想。 华霭的声音能听出一分怀念:“那时,我等初来乍到,吃了不少苦头。” 段离章好奇:“你们来到神州,有何目的?” “我们来到神州,只是偶然。”华霭意有所指,“至于目的……莲衣,你们人族修仙的目的,是长生。那么以你所见,像我这般生而不死不灭的存在,又能有什么目的?” 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在神州大动干戈,不惜图谋万年? 联想到华霭的功法、殷心吞吃的道种,段离章立即明白了。 “你们就是冲着天道来的。”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换句话说,他们本身就是以天道为食的“天外之人”。 “如棋逢对手,必要杀个痛快,方知胜者为谁。”华霭不置可否:“我根本不惧人修,要提防的,只有天道。可我不曾料想,天道竟然能抢你做棋子,与我作对。” 也是此时,华霭才明白,玉莲衣有多少事情瞒着他,早有不甘为棋的念头。 当知晓他利用她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可控。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的呢。 是与她缺失的那段记忆有关么? 段离章听罢,扬起眼,笑了笑,“如此说来,黑子白子,步步皆由我了。” 抢她做棋? 虽是记忆缺失,但她早就怀疑,段逆找上她并非巧合。 原来是天道做局,要将她这颗棋子,转黑为白,当得一妙手。 华霭看着她:“你若助天道,注定事败。” 段离章奇怪他这自信打哪来,啧了一声:“说得好像是助你便能成事?你现在,乃是我的阶下囚,何故口出狂言。” 哎,也当真是烦恼,千年前后,她依旧这般抢手。 华霭的笃信,当然有理由。 “我与天道,并非第一次交手。” 段离章若有所思。 “你们也曾遇上过封魔人?” 她利用封魔三绝将华霭封印,夺走遮天墟那日,便听见他自言自语。 当时便有疑惑。 原来他口中“不该小瞧你的”,指的不是她。 “封魔人……那时,他们还不叫这个名字。”华霭并不打算隐瞒,“彼此生来是对手,也从未自报家门。他们是天道的化身,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名凡人,却偏偏只言片语,足以克制于我等。” 几次交手,华霭发现,天道不死,封魔人不灭。反之,亦然。 后来,他为躲避封魔人,混入人族,便是要知己知彼,以逸待劳。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察人族,学习人族,渐渐发现了两者弱点…… 以此,设下断绝天道之局。 第156章 对症之药 天道定下悟道之劫,乃是渡七情六欲,入六道轮回,直至大道圆满。 万物悟道登仙,离开神州,是携带“道种”,进入其他世界传道,此乃天道繁衍之法则。 华霭恰恰是利用这规则,削弱了天道——他的谋算,说来倒也简单。只令人族渡不了劫,入不了轮回即可。 “两者皆失,久而久之,天道自灭。” 华霭再一挥手,天空立即化作一幅神州舆图。 其构造和阴阳所造的神州版图几乎无差,正中亦是有一块黑斑,落于蓬莱国。 四大洲之宗门、元婴、化神修士数量如点点莹白的星子,一目了然。 西、南两洲已是强弩之末。 北洲闪烁着七颗剑星。最亮的一颗在魔陀关外,代表了止戈剑尊。 东洲宗门林立,如星辰瀚海,接连成片。 段离章望着舆图思索。 北洲和东洲,似乎还未被华霭的断绝天道之局所影响。 是华霭之流的黑手,还未伸到两边去? 不对。 以华霭之机略,他能堂而皇之地将舆图展现给她看,便是告诉她,大局已定。 他之同谋,在北洲或东洲,另有不同布局。 段离章的视线在舆图上来回:“北洲,还是东洲?” 华霭面上古井不波,似早有预料:“就算你以封魔口诀逼问,我亦说不出他的去向。” 段离章轻哼:“师尊倒是谨慎,占尽优势,却还想着埋了一杀手锏。” “活的够久,比他人想得更多,不是值得夸赞的事。”华霭再一挥袖,舆图延展放大,可清晰俯瞰蓬莱二十四城,以及皇城背后的一片绵延黑山,“如你所见,神州高阶道修不断陨落,化神邪修出世,沟通邪神,均在我之预料。天道还剩几分能耐,又是怎么样的窘迫之境,我再清楚不过。” 他再问,莲衣,你还要帮么? 段离章可不会被他三言两语蒙蔽,紧接着笑道:“这样一看,师尊的确有自信的资格。可我仍然好奇,天道既弱,尔等修仙界无敌手,可为何还畏惧封魔人?藏匿不出?” 她看破他的障目之法,直指核心。 华霭乃是天外之人,从不以人修境界评判自身实力,但若唤他一声真仙,他必是敢当。 整个修仙界修士加诸一起,均不是他的对手。 为何藏匿不出? 她这一问,谈吐如流的华霭顿时蹙眉不言。 段离章心中有数,不再同他客气,厉声呵斥:“说!” 她仗着封魔口诀,不讲道理。 纵使再不愿,华霭也只能心中憋屈,口吐真言。 “是,我唯惧封魔人。”华霭道,“他们是此间天道自卫的最后手段,神通极其特殊,可以顺应时势,遇强则强。” 段离章品味着他的话:“顺应时势,遇强则强?” “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封魔人的神通,可以通过了解敌手的本质、五行、心法、功法,不断产生变化、进阶,只为最终的克敌制胜。” 如今,段离章肉身乃是封魔血脉,自称半个封魔人不无不可,对此很感兴趣。 “真没想到,这副便宜肉身,还有此种天生神通……”段离章道,“你且继续说来。” 华霭给她举例。 “可曾记得道魔大战,封魔人力挽狂澜的传闻?” 段离章点头道:“虽是不曾亲眼所见,但修仙界话本中,记载了不少道魔大战时的旧事。” 魔修大军的铁蹄几乎踏遍了修仙界,连道统也差些被颠覆。 封魔人,是最后才出现的,是惊才绝艳,也是昙花一现。 他们潮时来,潮时去,不留痕迹。 段离章也曾好奇这般异人,或是同她一样,是不甘寂寞的弄潮儿。 事实竟是刚好相反,他们乃是神州的定海之针。 华霭说出他暗中观察封魔人多年的结论:“他们是天道赐予乾坤天地的一剂猛药。” 天道化身,逢乱必出。 道魔大战时,道修不敌魔修,天道化身应感召出世,身怀克魔神通,重创魔修大军,将其逼回天魔关,因此得了个‘封魔人’的称号。 在此之前,其神通未有克魔之力,乃是天克华霭之流的天外之人。 然而,段离章突然想到此前殷心的反常,却好似不认识封魔三绝。 难道…… 她飞快问:“此神通今非昔比,已是再次进阶?” “不错。你封印我使用的封魔三绝,乃是更胜以往的好用。我等选择藏匿修仙界不出,便是防备天道觉察我等存在。连我也说不准,封魔人的神通会不会再次进阶,直至获得诛灭我等之法。” 段离章蓦地笑了:“天道倒是有趣,还会对症下药。” 这也恰恰印证了华霭所言,天道如今源力不足。 否则就该直降天罚,惩戒这些个令神州生灵涂炭的存在了。 难怪,封魔三绝似对陆眺等邪修无用。甚至邪物不可名,还对她的血颇为喜爱,只因这副肉身,饱含天道本源…… 可坏也坏在,只能对症下药。 便似五行相生相克。 它能封魔,却诛不了邪。能诛邪时,却不能杀人。 想通关键,段离章恍然,随之大笑。 什么大局已定? “你剩下的同伙还不出手,可是想借陆眺之手,再除封魔人?那时,才是真正的大局已定!” 这便是他华霭费尽心思,要说服她放弃救世的缘故。 她本是他的计划内,却阴差阳错,成了异数。 华霭凝视她半晌,短叹一声。 当年他看中她的悟性,如今便是烦她这可怕的悟性。 于此时和盘托出,当然是意识到她是个大麻烦,不得不招揽她在身侧。 “莲衣,我是怜这天道螳臂挡车,省的你也再做无用功。” 段离章想听他还有何种说辞,能引她动心:“何谓螳臂挡车?” 华霭环视天空:“且退一万步,若我失败了,离开神州,你以为便是能安宁了么?” “何意?” “还会有其他的,源源不断地朝这里来。此天之外,可比人修想象的神秘得多,也危险得多。” 其他的? 段离章微怔:“其他的什么?” “或是另一个天外之人,或是邪神,或是连我也想象不到的东西……” “等等,你之前不是同我说 ,邪神不会降临?” “不过是为你举例。”华霭道:“但神州天道衰颓,本就是不可逆的,此事不作假。” 段离章秀眉微拧,越来越深:“什么意思?” “神州天道,本就不完整。” “这时候还同我打哑谜?” “简而言之,一个健康的人都无法做到百毒不侵,何况是一副病体?千疮百孔,处处都是可趁之机。”华霭伸手,替她抚平额间的丘壑,她无忧无虑时,才是最美,他也不想她当真涉局,费尽心思一场空,“不如与我并肩,见证。” 段离章拍开他手:“我若不呢?” 第157章 神女慈悲 华霭深知,玉莲衣性子唯我,不吃威胁。 想要打动她,与他为伍,只能以诚克之:“莲衣,你且再听我一言。” “什么?” 段离章听着,脸上难得惊讶。 若她乃是心志不坚的道修,恐怕在听闻这番话的当场,便会道心破碎。 神州修士穷其一生追寻的长生,竟是他人的唾手可得。 可叹可笑,何其不公?!大道究竟是什么?!登仙究竟图什么?! 华霭的族群,生自天外虚空,每一个体的形态都独一无二,天生神通,自有意识起,便是不死不灭神魂之体。 是以,华霭等人自出世,便抵达了道修的一生所求! 若说他们生来就是仙人,也不为过! 只不过,与抱朴归真的仙人不同,华霭从不收敛欲念,辗转游荡在大千世界,只为遵从本能,以世界本源为食。 他们是凌驾于万物,与天道等同、互为克制的存在。 每当华霭等人到达某一个小世界,便以其生灵为媒介,设法夺取其本源。 他们断绝的,可不止一个“天道”。 从前,华霭不曾对谁心慈手软,自然是不曾失手。 可是这一次,出现了玉莲衣这个例外。 起初,华霭以为是人族肉身的阴阳欲念,影响了他本身。 可他失去肉身,恢复了神魂本相,情况也未有好转。 彼时华霭只觉得新鲜,有趣。 欲念而已,他从无克制,便是放任又如何? 接受她这不同,也无伤大雅。 “莲衣,若以此间天意论,你能修得血魂仙功,便是注定你我会有这一段缘,何不顺应天意,与我同舟。事成后,神州你自行纳入囊中,我绝无二话。又或者,你可愿随我离开神州,去看那大千世界?” 是循循善诱,也是肺腑之言。 只不过,当他说完这话,心中竟然浮现一丝忐忑。 他自知心态有变,担心她会拒绝。 便是再补充一句:“封印使我与你神魂联结,你应是能感受到我的本心。我之所言,无一欺瞒。” 段离章凝视着华霭。华发银眸,仙姿玉貌,明明是同一副面孔,给她点感觉却大不相同。 眼前人,是谁? 她曾以为,华霭是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看不透,捂不热。 可这石头,却是在不经意间,骤然开裂一缝,从中传出了属于活物的心跳。 她不禁把手心放在他的心口。 旋即她抬眼,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眼中似水含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情。她骤然凑近,紧贴他的胸膛,附耳倾听。 嘭、咚。 震耳欲聋。 段离章呼吸一滞。 往日缠绵缱绻,她从未感受过他的半分悸动。 可偏偏是尝过了他的虚情假意,反倒让她清晰感受到了他此刻的“真心”。 是真的。 不能再真了。 段离章沉默半晌,重复他的话:“离开神州,去看大千世界?” 华霭低头,细吻她的美人面:“是。” “你我才是同类。当你见识过了天外虚空,必定会爱上它的危险。” “到我身边来,莲衣,就和以前一样。不死不灭的寂寞,你一个人扛不住的。” 段离章承认,男人的无上风姿,配上这靡靡仙音,对于追逐大道的修士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诱惑。 可是,爱恨来去,犹然随风。 他的真心,实在来得太晚了。 段离章浅浅一笑:“我乃自由身。是长留神州,还是离开神州,都与师尊无关。” 何须仙人抚我顶。 我欲成仙,路自开。 段离章一念动,封魔石乍现。 灵光闪过,眼前的谪仙与那一丝温情,统统眨眼不见。 她不再是他随意哄骗的少女,心境也早已不复当年。 段离章盯着手中封魔石,看了半晌,随后面无表情将其收入储物戒。 今日收获颇丰,心中诸多困惑已是有解。 不仅弄清了华霭的来历,对神州也有了新的认知。 暂且是用不着华霭了。等对付那邪神影肢时,再放他出来不迟。 随着华霭再次回到封魔石,术法失效,城主寝殿已然恢复了原貌。 段离章推开门,一阵清风拂面。 殿外,泱泱一众银盔鳞甲,齐刷刷朝她跪下。 此乃宁州守备军。平日由城主执掌,维护城中秩序。 裴临神念通天,已提前将旨意下达给守备领军。即日起,宁州所有守将、修士,均由她一人调度。 但段离章觉得,这些人对她实际用处不大。 有华霭这大杀器,她尤为不惧,只等裴临信号,将影肢引出,诛杀之。 可守备领军与副将只知自己换了领导,摸不清皇后脾性。见段离章久不出声,俱是忐忑。 刚才,他们可是亲耳听见女婢尖叫的。 女婢怔怔开了殿门,留下一句“来莲城主已死”,便昏厥了过去。 得知城主身故这一消息,众人喜忧参半。喜的是来莲城主草菅人命,死有余辜;忧的是这国君心尖上的皇后,更难伺候。 可没想到,他们的皇后,也太好伺候了,她与领军副将简单交代几句,便独自离开城主府。不仅吩咐城中一切照旧,还将春猎一事假手他人,摆明了无心插手宁州事务。 大伙儿面面相觑,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 此前,众人总是被前城主呼来喝去,难得清闲。 皇后却放任自流,倒叫他们抓肝挠心似的不适应。 可越是放任,众人越是觉得这是信任测试。 他们必须谨言慎行!将春猎安排妥当!不可令上峰失望! “春猎新规?” 宁州城内,布告栏旁,春猎男儿们认真聆听着守备军宣读今年春猎规则。 在得知“春猎禁止伤人性命,以争夺簪花为胜”后,人群哑然一瞬。 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能在今年的春猎中活下来! 不知是谁人率先鼓起了掌,下一刻,人群中骤然迸发出一阵欢呼! 掌声迭起如潮,火热如沸! 他们见证了蓬莱历史性的一刻! 罗琴站在人群中,久久不能回神。 听到这消息,他莫名想起了那位与他们同船的段姑娘,国君苦寻多年的皇后。 想起她在来莲城主铁口直断下,救下李肃的凿凿之言——“微末众生,亦要死得其所。” 春猎新规由国君颁发,自当感恩国君才是。可罗琴莫名认为,皇后归来,国君变法,此事背后若没有皇后的鼎力支持,国君必然难以下定决心。 李肃更为激动,高大的男儿竟是刹那间红了眼眶。 他是因皇后仗义执言,得以留下一命。更比其他人多出一份同皇后共处的时光,这短暂的缘分,让他已将皇后奉为神明。 那日,神女祠的坍塌,不是灾厄预兆。 而是昭示着,真正的神女,她回来了。 犹似如梦初醒,不禁感慨万分。 “神女慈悲。” 第158章 朝闻道矣 段离章藏在人群里,默默收回了鼓掌的手。 方才那第一个鼓掌的,就是她。 这人呢,最是容易受环境影响,气氛一旦被带动起来,愈演愈烈。情绪高涨好似瘟疫,整城转眼陷入欢庆之中。 凑够了热闹,段离章悠哉挪移几步,来到罗琴和李肃的背后,显露身形。 她笑道:“今年春猎,依旧同场竞技,却不用再拼命。你俩,是碰上好时候了。” 罗琴和李肃听这熟悉的娇俏女声,忽的一惊。 猛然回首,见段离章近在咫尺,二人面上微红,均是退开一步:“皇、皇后……” 见他们要行礼,段离章抬手打断:“哎,注意场合,此处人多嘴杂,且先换个称呼。” 她有意寻他们,却不想引人瞩目。 眨眼,她换上金裕留给的易容面皮,泯然众人。 她依照初见之日,允了二人唤她段姑娘。 李肃见到皇后还有些紧张,低头不再说话。 罗琴出身富户,虽是有些富家公子的骄气,待人接物之道却是修得不差。 纵然惊讶段离章为何出现在宁州,面色却很快调整了过来。 “段姑娘来宁州,可有要事?” 论缘分,三人萍水相逢,不值惦念。 论男女之情,国君人中龙凤,而他与李肃,不过凡人,何德何能。 他可不会痴心妄想,皇后特意回头找他们,是担心两人过得好不好。 国君与皇后久别重逢,自当情浓正酣。没有哪一件事,会比续旧情更重要。 若说有,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段离章心说:这罗琴弱不禁风,胆敢参加春猎,果然是个聪明的。 她喜欢聪明人:“随我走。” 同初到宁州那日一般,她又邀罗、李二人吃茶。 今日,茶楼内除了听戏唱曲,掌柜还在堂中开了赌局。 底下赌客,正交头接耳的,探讨究竟谁更有夺魁本事。 庄家背后拉扯出一道红帷幕,宁州每位参加春猎的男儿姓名,都以金丝线绣于其上。 茶楼伙计带着三人上楼,寻了个视线宽阔的茶室。 一入座,段离章撩起茶室帘子,细看帷幕上那一排排人名。 目光略微一扫,她找到了罗琴和李肃的名字。 罗琴斟了茶,敬她一杯。 “此前,多谢皇……段姑娘赠言,我等已是体会到,何谓你口中的‘公平’了。” 得知不必以命相搏,方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们循规蹈矩,顺应蓬莱规则,不曾想过规则本身,会是不公平的。 男儿们看似有的选,实际上的命运,从出生就被定下了,或传宗接代,或参加春猎。更顾忌寿数,只想在这十年间,争个世人的目光肯定,鲜有思考自我,忧虑何去何从的时候。 段离章笑着接过他递来的茶,说出口的话,却是泼他冷水。 “我非圣人,一念三千。我所问的公平,不过是怜你们今秋蝉不知二年春。以我身份地位,来日有我所需,取你二人的性命,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女邪魔站得高,观得远,言由心,无禁忌,方能做到胡言乱语,也有她的道理。 公平二字于她,不重要。 她若是觉得不公,想要公道,必是会自取。 旁人若是当真,事事求个公平、公道,那才是傻不可言。 罗琴恍然:“唯心之论,不值得深究?” 段离章端茶饮尽,缓缓道:“想要深究,不无不可,但深究的后果,却是要先想清楚了。” 此话之因,乃是出于她忽然想到了封魔石中的华霭。 道常修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然而,闻道中途,疯魔者不在少数。 段离章与华霭朝夕相处多年,知他乃是天生仙人,视神州人人为肉羊、为蝼蚁,从前嘴边亦是多有何不食肉糜的言论,教给她的,亦多歪理。 可他有一教诲,她深以为然。 他说:“在其阶,悟其道。” 太早窥见大道真理,不是幸事。 仅此一言,是华霭要她听话、少问的警告,却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善心。 这一点,反倒让记忆中的华霭,有些人样了。 她说这一番话,同时也是警告罗琴。 可罗琴想要抓住这蝼蚁望天的唯一机会。 他沉吟许久,试探着问道:“那这变法的后果,谁人承担?国君,还是……” 这一句,是变相告诉了皇后,他明白了蓬莱春猎从前以命相搏的规则之下,并不简单。 可话刚出口,罗琴便觉莽撞、不妥,继而颇感惊慌。他一草芥,如何揣摩国本? 要收回却晚了。 只能小心抬眼,去看段离章的神色。 段离章亦是意外,目光闪闪,盯着罗琴,仿若发现了新奇玩意儿。 他之头脑和悟性,当真不错。 可惜了,只有十年寿数。 于罗琴,蒙在鼓里才是幸事。朝闻道的代价,鲜有人能承受得起…… 旋即又有恍惚,华霭看她,便是如她看罗琴一般吗? 段离章垂眸,浅浅抿一口茶。 她装作不知罗琴话意:“国君体恤子民罢了。你看,这满城的欢呼雀跃,想来,后果应是不差。” 话虽如此,心中又有另一番作想。 一条法则能长久延续,自有其道理和深意。人心错综复杂,善恶之念难以恒定,这才需要道、德、法、规约束。 甘受约束者,成就修身立善的道宗仙门。善恶难辨,不甘捆缚,便成了邪魔之流。 是以,择道之初,便是杀死前尘己身,此为一种朝闻道。 裴临柔情本性,当年得知蓬莱存在的真相,又是另一种朝闻道。 这道,与他的信念相悖,他才会深陷苦痛千年。 他知蓬莱先人为压制黑山之物,定下法则,牺牲部分男儿,只为获众生安稳,乃是做了取舍。 也知此番变法,坏了蓬莱历来的规矩,忤逆了先人的意志。 段离章手指摩挲着茶杯口沿,不由得深想。 然而,此事的后果仍是未知的。 裴临敢于实施这个计划,必然是想透了最坏的后果。那么,若是此回事败,他是否会效仿先人,再次做出某种取舍? 罗琴懊恼方才不该追问。 但见皇后未有追究他这望天之蚁的不自量力,罗琴鼓足勇气,再道了一句真心话。 “不论如何,此身命运,能归于己手,却是极好的。” 说完,罗琴难免思考。春猎结束,他还有九年可活,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 李肃虽悟性不如罗琴,但深知他这命是皇后救下的。 他红着脸抱拳道:“段姑娘若要取我二人性命,拿去便是。” 罗琴手一抖。 心说,兄弟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现在惜命着呢,可不会甘愿为谁去送了性命。 虽然,罗琴知李肃不太会说话,此言更有可能是“谨遵皇后吩咐,草民万死不辞”一类的客套话。 但就怕皇后误会,真让他们去干些危及性命的大事…… 段离章本有心事,李肃突如其来的傻气,却将她给逗笑了。 “我要你们的命作甚。” 罗琴松了口气。 他连忙问道:“段姑娘的意思是?” 段离章说明来意:“我要你们夺魁。”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惊讶无比,相视无言。 夺魁? 可是,哪有说夺就能夺的? 第159章 为她取舍 段离章从储物戒中取一大袋灵石,丢到楼下庄家眼前。 她朗声道:“庄家记好了,罗琴、李肃,二人五五给注!” 说完,她把帘子放下。她的声音如凤鸾清啼,楼下众人闻声抬头,恍惚一眼柔美白皙的颌面,稍纵即逝。 庄家收了钱,笑吟吟朝茶室拱手,吩咐伙计上楼。 伙计只看她一眼便低下头,方才听声音是个美娘子,怎么上来却是无盐女了。 他疑惑着,翻着名册,记下这豪横赌客之名。 段离章指着罗、李二人,朝着伙计道:“若是其一夺魁,可将这赢得的赌金与他们二人对分。” 罗琴和李肃频频对视,不敢置信。 皇后怎的如此高看他们? 虽说男儿们参加春猎的最终目的,均是夺魁,但要实现,运气、实力缺一不可。 春猎规则变更,或令擅搏杀的习武者失去以往优势,谋略机变之道,更显关键。 于此,自认机警的罗琴较之往日,信心更甚。 可皇后的口气,下注的大手笔,倒像是认准了他们会夺魁? 罗琴深吸一口气:“还请姑娘解惑。”平白无故对他们寄予厚望。 段离章笑着指了指茶楼屋顶:“无他,顺应天意而已。” 两人一头雾水。 可皇后回答如此敷衍,便是要他们不必再问的意思,二人也只好将疑惑吞回肚子里。 段离章最后询问二人春猎场上的打算。 罗琴事无巨细,一一作答。 段离章心中有数,随即搁杯离去。 这两人,于她有大用处。 段离章是受天道眷顾之人,天道正不留余力地助她心想事成,以至于身边人也沾光。 此前,身边道侣与她沾了因果,各有各的机缘,很难说没有她一份功劳。 只差一番印证。 且就看这罗琴、李肃,与她瓜葛,有她照应,二人之一能否能在今晚的春猎场上一举夺魁。 段离章前脚刚踏出茶楼,后脚,裴临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怎么,看上哪个小子了?还是,两个都看上了?” 他人在珠光台,那暗哑透着一丝不快的嗓音,模糊得像是轻风拂耳。 每日独坐,观测蓬莱,是他的职责所在,以求国境风调雨顺。可这男人玩忽职守,偷听她说话有好一会儿了。 段离章轻啧一声:怎么都有暗中窥视她的癖好。 她抽出一念。血红的丝线攀爬上萦绕在她额间的那一缕蓝色神念,交缠过去,与他紧紧相连。 “你不要听峻极那厮胡诌。”她与裴临一道时,从不吝啬甜蜜话,“我之眼光极高,想爬我的床,至少得有你裴临一半的俊。” 裴临沉沉笑了声,两人神念相连,他的声音已是变得十分清晰,“我看那罗琴乃是水灵根,资质不错,你打算收徒?” 蓬莱男儿几年寿数,连筑基都难。她本就没有收徒打算,何况还是这蝉儿:“收来作甚。” 男人心海底针,为了以防万一,段离章把她对天道的猜测说给他听,叮嘱裴临莫要坏她的事。 说完,她突然觉得不对。 “裴临,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临道:“你可曾注意到,蓬莱的修士,也包括我,体内俱是灵根,而非与神州修士一般,生有灵窍与灵芯。” 段离章瞬息明了,知他应是又要与她讲些蓬莱秘辛了。 “我以为,是蓬莱规则所致,因而未有多问。” 她与裴临吸纳灵力的渠道有些许差异。灵根生于丹田,灵窍生于四肢百骸,然而修炼时,吐纳打坐,运行周天的方式却没有不同,亦是于鱼水之欢无碍。 “蓬莱规则并非亘古不变,历来都是由国君定下。”裴临沉默片刻,终是说了,“我可以改变规则。” 他这沉默蹊跷。秘辛之外,应是还有下文。 段离章笑吟吟道:“能够改变的,可是包含寿数?裴国君,你真贴心呐。” 若是段离章兴起,裴临自是可以令罗、李二人恢复寻常男儿的寿数,彼时他们便可像神州凡人一般修炼了。 但听她口气,却是阴阳怪气起来。 “你猜到了。”裴临不瞒她:“的确,我还有另一计划。” “与规则有关,又与寿数有关,裴临,你想的可是将蓬莱与神州接合?” 裴临没有否认:“成与否,还得先看能否处理好那黑山之物。” “既如此,先别说了,着重解决眼前事。”事多了,段离章也嫌烦。 裴临犹豫再三:“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虽是以蓬莱二十四城掠阵,但心里的不安之感——” “裴临。” 段离章出声打断。 “如何不安?别忘了,还有我在。” 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只消她这一句,裴临便不再续言。 是啊,她在。 恍惚中,记忆被触动。 一愣神的功夫,将他拉回到了当年黑山。 夺嫡之争的最终战场上,他与人搏命厮杀。 耳畔金铁术法齐鸣,喊杀阵阵,他眼看拥戴他的蓬莱将士一个个战死、倒下,脚下的幽暗土地,渐渐湿泞,直至血流成河。 黑山之名,是历来献祭后的血染之色。 莽野吸满了血脂,放眼望去,俱是黑土。 最终,他亲手,将枯水剑,刺入了皇兄的丹田—— 那是幼时最疼爱他的皇兄啊! 为什么,会变作了觊觎他妻子的皇兄呢? 那时他不明白。 后来,经由峻极真君提及一女子,他便是一点即透。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妻子。 是她,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容身地,引诱他,操纵他,迫使他做了这国君。 可是,于蓬莱民心,于治国之策,皇兄都比他更适合做这登宝之人! 裴临自知,他如今拥有的一切,本不属于自己。 若非是身怀古怪功法的玉莲衣屡屡以神魂术法相控,影响皇兄麾下的忠诚之士叛投,他又如何能与皇兄匹敌。 便是那日……他成了那食仙丹的嫦娥。 玉莲衣为他偷来了丹,也将他囚于广寒。 他应该恨她的。 却只消她一句:“有我在。” 再是冷硬目光,也会就此溃不成军。 他收起了枯水。 罢了。 无可抵抗,那就不再抵抗。 天生不敌她而已。 继而是毫无章法的亲吻。他们滚入血地,不顾满身脏污血渍,舍生忘死地欢好。 他第一次知道,总喜白裳的女人,多么适合这腥红之色。 如今,他再不管她究竟是采药女莲衣,还是那祸乱神州的女邪魔玉面血魅,他只想将她长留身侧,此生不离。 蓬莱不是他的。 但她是。 思绪骤然回转,裴临自嘲地笑笑。 “若是皇兄继位,他定不会做这一场豪赌。” 从前,裴临便很少提夺嫡之前的事情,特别是他的皇兄。 段离章想起当年那冷面心热的大皇子,沉默了一瞬。 可是,这人有时候不得不做出取舍。 更何况,那时候的玉莲衣行事独断,只会取舍,难思两全。 “我先遇到的是你,裴临。”段离章顿了顿,轻声道,“不过你既然说起他,便是完全放下了。” 裴临说,是啊。 他这一声,似乎云烟看淡。 可接下来,又忽的变作国君的果决。 “我贪自由,贪美色。” “贪念与你的岁岁年年。” “我不愿,蓬莱这地,这云水,再困我。” “我且只赌这一次,若是事成,纵然你再一声不吭地离去,我亦可天涯海角地寻你。” “你休想,再离开我。” 她且看好。 看为了她,他能做出的取舍。 第160章 蓬莱仙山 华霭的存在,段离章不曾告知裴临。 然而,她今日与华霭会面,瞒不过裴临的神念。 裴临应当也知晓了,段离章留有后手——若是裴临不敌黑山之物,华霭便会出面。以华霭天外真仙之能,足以抹杀任何邪物。 裴临厌倦了做这国君,意图卸任。他着手解决黑山之物,便是要在离开前,尽到国君最后的职责。彼时,蓬莱再无隐患,与神州四大洲接壤,不论男女均可寻仙问道。 此举,也是成全他“若水”道心。 段离章自认了解这夫君,心中有数。 只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在她成算,何况是人心。 没到最后,谁也无法知晓,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此刻,段离章已经隐隐察觉不对了。 “裴临,你要做什么?” 她面色一变,裴临这静如死水的声调,她也曾听过一次—— 就在他亲手杀了他皇兄的那一天。 即便是云雨初歇,他拥着她温暖的躯体,眉目间亦有难以割裂的痛苦:为了你,我不悔。 不悔? 又是取舍,又是不悔。 这男人,究竟要做什么? 段离章秀眉微蹙,再次呼喊:“裴临!说话!” 裴临的淡蓝神念仍然与她连接着,却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突然,脚下的地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段离章神经一跳。她站在宁州的街道上,身边人来人往,临街商铺叫卖不停,春猎前的欢庆还未彻底过去,这小小的地动,旁人无可觉察。 一行接一行的野鸟从头顶惊飞而过,有小孩儿望着天空,喊了一声身边的大人:“母亲你看!好多小鸟在飞!” 段离章顿觉大事不好。 这地动之感,她颇为熟悉。 千年前,段离章盗走传国玉玺,关闭蓬莱界力,亦是出现过轻微的异动。 “裴临!” 这一次,段离章喉头带着些怒音。 裴临沉默一瞬,神念泛光,似正在考虑。 段离章目光微沉,无声地等待。 不多时,耳畔终究传来了裴临的声音。 “莲衣,我已撤除了你三名故友身上的刻印。” 城主们手背上的刻印,乃是做诛邪阵法之用。 段离章怔了怔。 “你这是何意?可是计划有变?若无二十四城掠阵,你如何击杀那黑山之物?” “那东西,不在黑山。”裴临轻声道,“而是在黑山之下……你我的遁法都无法触及的深处,我能看见他,可就连我,也不敢长久地凝视它。” 段离章沉默着思索其意:“……” 裴临一声长叹,继续说道:“我根本没有把握能诛杀它,莲衣。但若换另一方式,我有把握,可助你一臂之力。” 但要取舍。 但要不悔。 凡胎万顷血,祭告蓬莱安。 血液渗入蓬莱土地,再被那东西吸食,以安抚地底的暴动。 若是暴动邪物…… 段离章瞬间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她当即不顾路人眼光,神魂显身! 她全力释放血遁之法,缩地成寸,向最近的一座守城挪移而去。 “你真是疯了!”段离章又好气又好笑,“好好的国君放着不做,要同我做邪魔!” 裴临沉默一瞬:“我凝缩界力,神念未有覆盖蓬莱全境,此时无法以神念通知你之故友。你若是不想他们身陨,且速去寻回,仅有半个时辰,我在珠光台等你。” 段离章鼻子哼气:“已经在路上了!” 得亏她是化神,否则仅以元婴的遁法,哪能半个时辰之内跑遍三洲! 他裴临可真会给她找事干! 裴临:“你可要问一句,为何——” 段离章打断道:“问又有何用,你已打定主意。我叮嘱你,勿要坏我的事,你却要逆我的意。” 裴临改变整个计划,也就这短暂的几个时辰。 罗琴、李肃他不会放在眼里。 剩下的,只有她见了华霭这事,能影响他的决定。 裴临:“世事难料。” “拈酸吃醋?”段离章在虚空中飞遁,抽空调笑。 裴临道:“在你眼中,我是这般不顾大局的人?” 段离章顿了顿,收起了调笑之意。 “你对他之存在,有何高见。” “先前同你说过,蓬莱与神州人士,身体具有差异。” 段离章轻笑:“裴临,你竟对我动用帝王心术?连我这知心人,居然听不出你先前还有所隐瞒。这会儿,还得听你抽丝剥茧一番。” 裴临解释道:“事关重大,瞒你,只是不愿你与我生嫌隙。” 段离章提醒他:“裴临,你知我脾气,我生气与否,且需你言之有物。” 裴临道一声,当然。 下一句,他直入主题。 “我乃蓬莱人,却并非生于神州——我之祖辈,亦是来自天外。” 段离章一愣。 这却是她不曾预料的:又是天外之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裴临深知这个道理。 他不曾直言来历,便是不愿段离章这神州人误会。 先前,他乃是听得段离章与华霭的对话,才有把握道明余下秘辛。 隐瞒,只是出于不想看到深爱的女人用另一种眼光审视他。 紧接着,裴临将一切缓缓道来。 蓬莱祖辈到达神州的时间,比华霭之流更早——他们乃是逃难而来。 华霭之流曾入侵的小世界之一,便有蓬莱。 “真正的蓬莱,早被那人毁去。” 裴临祖辈,乃是留存的最后火种。 段离章讶然道:“竟有如此巧合。那这献祭台又是怎么一回事?” 裴临继续道:“彼时,蓬莱倾族之力,将火种送往天外虚空。蓬莱仙山在虚空漂流万年,最后抵达了神州。” 神州万物有灵,与蓬莱近似,却总受邪物侵扰。 邪物诞生自神州中心的险恶之地,生灵无法踏足,阻隔了四大洲的发展交流。 巧的是,蓬莱先辈极擅堪舆阵道。上古洪荒时期的神州大能们得知此讯,便设法与蓬莱先人交涉,两地约法三章,和平共处。 神州给予了蓬莱人容身之处。 却有一条件。需以蓬莱仙山,助神州封印邪物。 邪物肆虐,蓬莱人也不得安宁,无法独善其身,于是两地一拍即合。 至此,蓬莱仙山炼作一座献祭台——便是如今的黑山。 其上,再建蓬莱国。 蓬莱不与神州争夺资源,画地为界,自成规则。因着献祭需源源不断的血肉,后有国君改变规则,以易生养的凡人为基业,延长女子寿数,加快男子育成,以每年春猎为由,牺牲男儿作为血祭品,换神州安稳。 只留裴氏一脉为作为修士,留存蓬莱实力。 久而久之,发展成了今时的二十四州城,也开始接受神州修士的加入,将蓬莱资源与其共享,扩充国力。 裴临道:“实际上,祖辈设下界力,不单是为自成一界,不与神州争夺修炼资源。” 段离章问:“还有何用处?” 所有讯息,都来自于国君继承的记忆。 裴临道:“先辈们惧怕重蹈覆辙,设下界力,乃是防止敌人像那寄生的邪物般,从内部将蓬莱突破。” 段离章到达了宁州旁边的守城。 此处有寒殇君坐镇。 段离章立于城墙上,一面以神念搜寻着寒殇君的身影,一面问道:“敌人?” “心魔族。”裴临意有所指,“虽然不知何时,但他们一定会来,他们是大千世界,唯一的掠夺者。” “心魔族?” 不必再猜。 段离章脱口而出:“华霭?” 第161章 我帮你吧 段离章找到了寒殇君。 他正位于自己的城主寝殿。 段离章纵身飞跃,须臾便至。化神之威,将城中守备视若无物,无人胆敢拦她。 寒殇君褪去了一身衣物,盘坐于寝殿的汤池中,闭目运功。 池里没有水,取而代之的是整池的细碎火晶,掩盖住了他的腰腹,只露出结实的上半身。 红芒幽幽,散发着热量,以助他抵御经脉中肆虐的寒毒。 火气与寒毒在体内厮杀,时不时震破经脉,哪怕是神仙也不好受。 寒殇君催动着灵力愈合破损的经脉,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鬓间沿着颌线滴落,又被周遭的热量顷刻蒸发。 段离章施施然走到池畔,蹲在他身边,纤手径自抚摸上他的脖子。 她轻声道:“寒毒发作了?” 寒殇君早已觉察她的到来,久违的触碰令他闷哼一声。 “你那好夫君,突然撤除界力,莫名引动了我的寒毒。” “你还怪上他了,你的寒毒能克制千年不发,未必没有他暗中替你压制的功劳。” “他这么好,你怎么不去陪他?” “我为什么要陪他?” “……”火晶的热量融化了他覆冰的脸,寒殇君好似想到什么,目光颤动,哑声道,“你、你难道是专程为我来的?” 嗯? 段离章的手顿了顿。 旋即一笑,并未解释这美丽的误会。 她笑道:“你先起来,我帮你。” 时间无多,她先得替他除了寒毒,才能离开这里。 玉逐真和碎缘比寒殇君敏锐,若是察觉到不对劲,或许会先一步离开,寻找安全之地容身。不过,她还是要确认一番,谨防意外。 段离章看向寒殇君。 这不就有个意外么。 寒殇君刚要起身,却好似想到什么,突然又沉下身。 “我、我没……” “我又不瞎,当然知道你没穿衣服,那又怎样?” 段离章动了灵力,拽着他的胳膊,一把将他从池子拉上来。 不着寸缕的男修毫无防备,恍然间被她拉到怀中。 艳如血的樱唇缓缓张开。 她毫不客气,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寒殇君浑身一个激灵,血液不受克制地朝她的唇边奔涌。 他双手撑在她的肩头两旁,下意识想要将身体抽离。 段离章却死咬不放。 她抬起长腿,圈在他紧实的腰腹上,脚后跟顺势踢了踢他的臀。 她这意思是:跑什么,从前替你吸寒毒,不都是这样的! 寒殇君下颌紧绷:从前都是穿衣服的!他还不曾在女人面前赤身! 可……他也只能反抗一瞬。 玉莲衣若是想亲近,没有男修能拒绝她。 随着寒毒随着血液被尽数吸去,段离章松了嘴。 她舔了舔他的咬痕,意犹未尽地嘤咛。 “可以了。”她松开四肢,用脚踢了踢他的腰腹,意思是等他起身。 可过了许久,寒殇君仍是压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男人轻抬眼,紧紧盯着她。 他浑身冰凛消融,面容少去几分锐利,多了秀静,唯独那双眼睛,还留有几度冰雪的妖冶。 段离章皱眉,伸手轻拍他的脸:“怎么了……” 血液中的寒毒尽除,他能维持常人面貌大半年了。 可她话刚说到一半,便觉有异。 隔着一层裙纱,顶着她腿缝的大家伙,她可太熟悉了。 “寒殇,起身。现在不是做这事的时候,我们还要——唔!” 不等她说完,寒殇君便吻了上去。 这吻又笨又急切,还带着些自我怀疑的茫然。 但很快又变成了索求成功后的欢喜。他的手不安分地撩开她的衣襟,两瓣薄唇随之转换阵地。 段离章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狗啃着的骨头:“……” 若是闲暇,她不会拒绝他的求欢。 可眼下,段离章实在无心情事,只容他放肆了一会儿,便催动灵力,一脚将他踢开。 她未有犹豫,再次缩地成寸,向另一州城进发,毫无逗留之意。 “寒殇,穿好你的衣裳!不想死的,就赶紧随我走!” 路上,段离章以神念呼唤裴临。 寒殇君追了上来,不近不远,若有所思地缀在她身后。 裴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刚谈及心魔族,人便不见了。 段离章滴水不漏:“找寒殇君,耽搁了一会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毁掉蓬莱世界的心魔族,共有三人?” “……”裴临道:“是。化心魔,华霭,乃是其一。他能够化为生灵行走,但为了保证肉身不腐,需吸血维系。” 段离章轻笑:“如此说来,我应当是化心魔?” 裴临急道:“莲衣,你只是修习了他的自创法门,不可将自己与那妖孽混为一谈。” 段离章可算是弄懂自己的成份了。 “神州有不少人妖混血,我也有共通之处。”她调笑自己,“半人,半心魔?” 要以何种身份行走,全凭她的选择。 她还是更爱做人。 做人,快活。 裴临一阵痛心。她之潇洒,亦有千帆过尽后的沧桑。 “莲衣,不论你有何身份,你都是我的妻子。” 情爱加身,千年醒悟,裴临知晓峻极真君或因谢燎原失踪,迁怒于她。 女邪魔是她,却也不全然是她。 登仙道,修的是什么?修的本就是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天道准允,修仙界道宗仙门,岂可说她一错字?她不过是修了华霭的旁门功法,那些自诩正道之人,却不分善恶,只因顾忌,便将人逼上梁山。 只许其对人喊打喊杀,不许他人舍命相搏。 此事既非理也非道。 难怪当年会有五邪魔作乱——既无绝对,便各显神通,只分高下。 人有求生之欲,邪魔亦可争生。 经年相处,裴临便知,他的妻子,并非生来心如冷铁。 想到玉莲衣曾孤军奋战,裴临愈发心如刀绞。 段离章看不见裴临神色,自是不知他的愁肠。 如今她足够了解华霭,也知他所求,便是等着天道倾覆,于封魔石脱困。 封魔石中的殷心,还有待研究。 需提防的,只有最后一名心魔。 旋即问道:“余下心魔,又有何神通?” “另一人能耐不比华霭,最擅藏匿,叫做阴心魔。” 段离章一听便知,这阴心魔,指的就是殷心。 她问道:“他可是会潜藏在修士体内,伪装成心魔,引人入幻?” 裴临讶然:“夫人也知晓此事?” “说来话长。”段离章简单将华霭、殷心的所作所为与裴临互通有无,“总之,你可放宽心,两人如今,都落到了我手上。” 听闻此事,裴临更是惊讶。神州天道,果真在帮她。 蓬莱人束手无策的心魔族,竟被她无意间制住了两员大将。 他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心魔威胁,只剩最后一人,问心魔。” 段离章一点既透:“心魔问心?” “是。蓬莱界力,最大的作用,乃是以防阴心魔、问心魔入侵蓬莱后人的神念。” 第162章 见死不救 众所周知,道修渡劫时,或出现两种心魔:心魔幻境、心魔问心。 其一不渡,便遭雷劫加身。 修仙界的修士,多是陨落于这个阶段。 反之,没有了渡劫心魔的侵扰,修士突破进阶自然畅通无阻。 段离章心道,原来如此:蓬莱界力阻隔了心魔入侵,仗着这层便利,她的三位邪魔故友被困蓬莱,反而有幸进阶化神境界。 她思索片刻,又有新的猜想。 兰若戌渡金丹雷劫时,雷劫有异。五色神雷炸下,追着她这外人劈。 当时,段离章很是疑惑,为何那神雷只盯着她,却不去寻渡劫正主。 仔细想来,便是因她当日擒了殷心。 天道与心魔,乃是死敌。 虽无力诛杀,但一经发现,不会轻易放任。神雷劈的,正是暴露在天眼之下的心魔,而她才是那被殃及的池鱼。 至于神雷将她劈入白色空间,或是天道想借此机会告知她,那地方,正是与其沟通之所。 要印证,倒也简单,照先前计划,再被神雷劈一次即可。 此事,福来已经替她准备周全,不劳她再费心。 想明白了几处关窍,段离章接着问道:“裴临,你可知,这问心魔又是何人?” 这问题,也困扰蓬莱祖辈多年。裴临斟酌道:“此人最是神秘,从未现过真身。历来修士渡劫,若遭遇心魔三问,均是有惊无险。问心魔较之华霭和殷心,手段倒显温和,好似并不会害人性命。” 不会害人性命? 段离章冷笑一声。 她无需渡劫,未经心魔三问,却对这三问的内容,有所耳闻。 “心魔三问,多是模棱两可。看似直击道心,实际它所抛题目多有诱导、陷阱。” “它潜移默化将整个修仙界规驯,让修士党同伐异,自相残杀。” “真是好一个借刀杀人。” 修仙界道宗仙门,不容邪魔,乃是因邪魔多是修旁门,或自创功法,非其认可的“正统”。 在段离章看来,邪魔们虽然个性放荡不羁,但都是实打实的天骄,灵活多变,各有长处。 若非有人刻意打压,定会一鸣惊人。如玉逐真三人,到这蓬莱一千年,直接进阶化神。 可见,心魔族惧怕的,正是天骄中的异类。 比起凡胎,天道化身更有可能寄身于这一类凤毛麟角的修士。 虽然问心魔身份仍旧不明,可段离章已经看透华霭的布局。 他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人。 既然要杀,借刀杀人当然更稳妥。 段离章以己度人,若她是华霭,定会选择东洲势力,做这把又快又狠的刀。 东洲,很早就在对邪魔们赶尽杀绝了——孽业榜,正是因此应运而生。 裴临道:“你是怀疑问心魔潜伏在东洲?” 段离章有七八分把握,甚至还可以更精确。 问心魔,或是潜伏在东洲堪天宗。 堪天一宗三化神,囊括了东洲大半话语权,动静皆宜。 且除魔卫道一事,就属堪天弟子最积极。这方面,善战的天剑宗、紫霄仙阁都得位居人下。 新仇旧恨加诸一起,段离章不疑心堪天宗都说不过去。 但她只说:“此事容后再议。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必不会客气。” 裴临轻笑道:“为夫别的不怕,就怕夫人同我客气。” 裴临深知,只要他还有用。 哪怕他不再是蓬莱国君,她的心中,亦有他的一席之地。 话说着,段离章到达了第二座州城。 她前脚刚到,寒殇君后脚遁出虚空,落在了她身畔。 段离章问他:“此城,可是碎缘坐镇?” 寒殇君颔首道:“我来找他。” 他展开神识,专心搜寻碎缘的踪迹。 忽有灵蝶来讯。 段离章从中得知,玉逐真已经动身前往皇城。 不多时,寒殇君寻到了碎缘。他摩挲着手背,奇怪道:“从前若有性命之危,碎缘总是跑的最快的那个。刻印都已经消除了,他还在这城中做什么?” 碎缘没走? 段离章垂眸,叹了口气。 “都叫他妖僧,可他终究是佛修。” 寒殇君一时没能理解她的话意:“什么意思?” “他跑,是因为他不愿见到杀生。”段离章朝着碎缘的方向御风而行,幽幽道,“他主修盾守、幻法,总是避免与人死斗,也是因为他有一颗慈悲心——当然,这是他自吹自擂之言,我对此表示怀疑。” 寒殇君恍然:“碎缘的确鲜少与人斗法,也从未杀过人。” 这妖僧最擅长的,是帮他们拦截追兵。 段离章站在云头,冲着底下“铛铛”敲木鱼的碎缘咬牙切齿。 “嘁,这家伙从前就如此,打得一手好算盘。杀人放火的事,都让我们来做,分赃他最积极。”段离章看了一会儿,看得心烦意乱,“现在,他又装什么大善人,提前做什么超度亡魂的大法事!” 段离章说着,裙裾蹁跹,飞入法坛。 碎缘乃是人精,当他感知到界力变动,直觉诛邪之事有变。 虽然,蓬莱国君并未告知他们具体计划,但见手背上刻印消失,碎缘便知蓬莱二十四城中,外围十城,即将成为弃子。 而城中人,对此一无所知。 碎缘明知自己该走,可他踌躇片刻,还是从储物戒里唤出自己的法坛。 他盘腿坐在法坛正中,焚香颂唱,敲击手中木鱼。 慈悲梵音徐徐荡开,笼罩住整座城的民众。 梵音悦耳,众人不由得闭目聆听,一时间忘却了忧愁,忘却了妒恨,陷入无边幻法之中。 幻术成,碎缘却一脸颓然。 以至于段离章来了,他都没有第一时间觉察。 段离章等了他一会儿,终是不耐,出声道:“善心发完了没?还不走?” 碎缘听得熟悉的女声,仿佛是被唤醒般,略有茫然地抬头。 一张慈悲玉面晃花了他的眼。 他愣神片刻,旋即以手遮目,惊呼:“哎呀,贫僧今日本就道心不稳。见死不救一回,得吃斋念佛七七四十九天。如今被施主一搅和,色欲熏心,更是罪上加罪。” “……”段离章忍住想踹他的冲动,“话我已经带到了,你要给他们陪葬,我可不奉陪。” 碎缘啧啧摇头:“你那夫君好狠的心,这么多条无辜性命,说弃就弃。” 他之语气极为不忍。 可他又冲着段离章挤眉弄眼,似有话不能明言。 段离章沉默片刻,呼唤云头上的男人。 “寒殇!你来!” 寒殇君从云头落下,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你们这又是干嘛?” 段离章扯过他衣袖,冲他耳语:打晕他。 打晕他,他之佛心,就不会怪罪他见死不救了。 寒殇君听罢,撩起袖子:“这活我不太熟。”但跃跃欲试。 碎缘朝段离章竖起大拇指,还是玉莲衣懂他。 “我佛慈悲,大家都看到了,不是我不救,是这些个邪魔,不让我救。”碎缘飞快垂下头,引颈至寒殇君跟前。紧接着,他似想起了什么,飞快补充道:“寒殇,注意准头,别劈歪了。” 犹记上一次,玉莲衣“拦”他救人,足足劈了三下。 醒来后,他脖子肿了好几天。 第163章 阵法初启 化神修士的肉身若无灵力加持,不修锻体之道,依然是肉体凡胎。 寒殇君一个手刀,砍晕了碎缘,又顺势将他软绵绵的身体捞起,驮在背后,问道:“现在我们去哪?” 段离章再次飞身而起,迎着风浪,远远留下一句话:“你先带碎缘回皇城,去和玉逐真汇合,那里最安全!” 寒殇君一时没反应过来。 安全? 他才不稀罕什么安全! “你去做什么……喂!” 寒殇君眼看她遁入虚空不见,无故生出被抛弃的气愤,登时想把碎缘扔地上,改去追她。 可是段离章发话了,他也只能照做。 回去问那裴临也好。 一张榻睡不出两种人。二人私底下还有筹谋,寒殇君也是知道的,春猎宴结束,玉逐真还特意叮嘱他万事小心,谨防生变。 眼下,他带着碎缘这个累赘,除了先回皇城,也没别的选择。 寒殇君离开后不久,一道刺眼的弧光自皇城射出,直指天穹。 伴随着刺耳的音爆,这道光芒顷刻吸引了所有州城民众的视线。 不等议论声起,那弧光再次如扇展开。 红与橙的光交叠着滚动,笼罩国境,仿佛有旭日坠落,不可直视。 待到光芒消散,蓬莱国境霎时风暴大盛,脚下的大地频频震颤。 裴临启动了阵法。 然而,越是大型的阵法,越是需要时间成型,期间不得有半分差池。 珠光台上,裴临长身玉立,把持着阵法,屏息凝神。 玉逐真从一团黑白两色的浓墨中冲出,脚尖一点,落在廊台。 浓墨瞬息收敛,化作他的外袍,在看清阵法走势后,他清隽的面容上逐渐浮现一抹诧异之色:“这是……” 玉逐真到达后不久,亦有皇室中人前来。 他们试图飞上珠光台一问究竟,却被蓬莱国君施放的禁制阻拦在外。 “国君这是要做什么!” “国君设阵,为何不事先告知我等?” “此时城中人心惶惶,让我等如何解释?” 裴临置若罔闻,任凭二十四城因地动乱成了一锅粥。 他既然要做忤逆列祖列宗的荒唐事,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况且,这地动根本不算什么。 阵法刚刚运作起来,真正的巨变还在后头。 玉逐真踱步来到裴临身旁。 “幸好本人不曾低估国君的决心。” 不出他所料,裴临这是联合了莲衣妹妹,要干一场足以震惊整个神州的大事。 裴临看了一眼这位自称玉莲衣兄长的男修,淡淡道:“他们太聒噪。你若想说教,我不介意将你也踢出去。” “哈哈。”玉逐真抬手摸了摸鼻尖,“莲衣妹妹是什么都与你说。” 裴临道:“她与我推心置腹。” 这话,怎么听都带着一丝炫耀的意味。 玉逐真将手举在眼前,打量着光洁的手背,似有所指。 “话说回来,我还要多谢国君高抬贵手,消去了这刻印。” 裴临沉默片刻。彼时,他瞧着邪魔们关系十分亲近,他的确生过借此机会抹杀他们的心思。 这玉逐真最是敏锐,定是瞧出来了。 谢他是假,想在玉莲衣跟前状告他才是真。 裴临不欲在此事上过多解释,只道:“你是莲衣的兄长,碎缘和寒殇君亦是她的故友,关照尔等安危,乃是我的分内之事,日后也当如此。” 这是要求他一笔勾销的意思。 否则,他也不介意占着地利之便,分个胜负,再挨夫人的一顿臭骂。 “也是。”玉逐真轻笑一声,倒也没往心里去。想杀他的大有人在,不止裴临一个,他半个儒修,心胸较其他邪魔可算宽广许多。 何况,这人还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玉逐真四处张望:“她人何在?” 裴临斜眼看人,声调不自觉地下压,将她此前动向告知:“你关心她,她自是也关心你,她事先寻你去了。” 玉逐真颇为意外: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前,玉莲衣最喜看人吃瘪,一肚子坏水。若是谁身陷囹圄,不到最后,她绝不会出手相救。 这次,她竟第一时间动身找他们。 谁人这么能耐,这千年过去,竟磨平了她满身的刺,给她之茎骨,养出几分柔髓。 思及此,玉逐真不禁生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不论如何,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可见曾经几人出生入死,在她心中倒也存在着些许份量。 只是,她的过分关心,分明引起了某人的不满。 玉逐真道:“国君大度,早知莲衣妹妹是多情人,不与人长相守,此番还能做此牺牲,着实令人钦佩。” 裴临笑意不达眼底。 “若不然,同你从前一般,做个懦夫。只敢扮作教书先生,隔着一条大街遥遥相望,眼看心仪之人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 “国君此言,恕我难以苟同。”玉逐真面不改色,为自己辩解:“教书育人,乃是我心之所向。坐看月盈,亦是我心之所向。” 裴临沉吟一瞬:“月晖照身,便是满足了?” 玉逐真颔首,侃侃而谈。 “儒道,只讲温良恭俭让,却无一贪字。” “良辰美景在前,不可沉湎,聊以慰藉足矣,不必拘己。” “未来机会颇多,国君不妨时常与我论道,自是能体会儒道之妙,消妒忌薄怒,得心宽体舒……” 玉逐真还要再讲,却被裴临横手拦下。 “……罢了。” 夫人说的不错,这魔儒爱说教,真能念叨。 既得到了答案,裴临便不欲继续这个话题。 随之紧闭双目,神念再次凝缩。 睁眼,目光变得极其专注。 “枯水。” 他言出法随,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剑身如令,挥舞之时,却涌动起磅礴的水灵,陆续凝聚出三个身形相仿的淡蓝虚影,立于裴临身后。 化神修士,均可幻化分身、分神。 分身需筑血肉,成型极其耗时。如陆眺,便是由化神邪修寄身,可做到独立行走。 分神以灵力汇聚,与本体面貌相同,却无灵动神态。 分神可助力修士斗法,却不得脱离本体施术范围。越是修为精深的化神修士,可化分神数量越多。若是修士遭遇致命之击,亦可化为分神逃逸。 裴临化出三分神,当属化神翘楚。 此时,三分神代替裴临,控制了整个阵法。 裴临已是腾出手来,若是有什么人胆敢闯阵,他也能第一时间应对。 第164章 天邪眼开 蓬莱地动山摇,愈发狂猛。 直至轰隆一响,通彻天地! 整个修仙界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四大洲宗门犹如酣梦中惊醒,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蓬莱之变——蓬莱的界力,竟然消除了? 西南两洲以及金鼎阁,此前已是确定联盟,大半主事人都在闭岳宗做客,再次聚头议事。 峻极真君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老妖婆人在何处,何处便不得安宁!” 福来仙子忍无可忍,跳起来捂峻极的嘴:“谁让你这么不尊重人的!” 什么老妖婆,明明是大美人!即使峻极是她夫君,孩子的爹,也不得诋毁她的偶像! 福来仙子肩头趴着的小龙见好玩,也鼓起腮帮子,朝峻极吐口水。 峻极捂住头躲避:“……”已老实,求放过。 白玄姗姗来迟,见这情景,颇为诧异,追着福来仙子的小龙看了好几眼。 他没想到,竟还能在妖国以外看到龙。正好奇其来历,话到嘴边,却是止住。 他一心脱离妖国,即使龙族血脉仍存,也与他无关。 继而,默默听人修们分析蓬莱之变,锻炼自己的神通。他已是摸清了神通关窍,获得相关信息越多,触发预言之力的概率也就越高。 若有预兆,说不定能帮上忙。 金裕留思索片刻,再次开口道:“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妨考虑此事乃是出于蓬莱国君本身的意愿。” 金裕留博览群书,游道手札他也看过不少,其中更有逸闻无数,不为外界所知。 种种看似无用的信息,却在此刻体现出了它的价值。 此前的阴阳小岛之行,他通晓了神州天地的演变过程。最初的神州版图之上,可见四大洲,却无蓬莱。 金裕留对蓬莱国的来历早就产生了疑问。 按图索骥,他判断蓬莱应是来自天外。 纵观历史,神州自开天辟地起,动荡不断,皆是由人缝缝补补,获取短暂的安稳。 蓬莱国便是好比一块“补丁”,压制住了底下作祟的不明邪物。 此乃蓬莱先人与神州之盟约,共同维护神州安宁。 愈是细想,金裕留愈发笃定,蓬莱国也要介入修仙界的角逐了。 “蓬莱国君已与她达成了诛邪的默契,蓬莱或是会彻底融入神州。” 苏纵仪啃着南洲上供来的灵果,本不想理会此事。 但听得金裕留之言,他神经一跳:“默契?” 近期,他借着西南联盟的由头,在闭岳宗赖着不走,更是命人把他半个寝殿的私物都搬来了闭岳宗迎客峰,准备常住。 毕竟段离章若是从蓬莱国回来,去西洲合欢看望他的概率太小了,他才不要回去。 从前那女人总是说,同他说话好比对牛弹琴,幸好还有可取之处——脸和身体。 所以,他最听不得的就是什么“默契”,因为他没有。 苏纵仪道:“你再说一遍,什么默契?”和谁有默契? 金裕留没听出苏纵仪语气不对,继续为众人分析:“邪物出世,虽有不可控的风险,但能令四大洲停止内耗,合力诛邪。此举比引火北洲来得更直接,却是要蓬莱国君背负骂名,他牺牲不小。” 苏纵仪紧接着冷哼一声,另有见解:“那蓬莱国君也是她的老相好,能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不就是想往上爬,要她的独宠!” 福来仙子听罢,悄悄腹诽:根据玉面血魅后援会的分析,玉莲仙子乃是端水大家,她绝不独宠一人,合欢圣子属实多虑。 “……” 金裕留这才回神过来,他与苏纵仪,似乎不在一个频道,能说得出投敌之语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心系神州安危,不捣乱都是好的。 遂是沉默,起身去到一旁。 与其听苏纵仪胡扯,不如提前统筹金鼎阁各部,做好应对邪物的准备。 一串灵蝶抖袖而出,飞往修仙界各地…… 与此同时,天剑宗北部,魔陀关外。 数万年的冰封之地,雪顶山脉绵延不绝。 放眼望去,天地一片寂寥的纯白。 然而,就在这片白色之间,却突兀地屹立着一道通天巨门,黑紫魔气涌动。 与这魔门遥遥相对的,是一座雪山,山顶被人一剑削平,雪片从天穹纷飞而下,沉积至膝。 雪地正中斜插着一柄巨剑,剑身造型弯曲古怪,却古朴自然,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枝开败的残梅。 剑旁,盘坐着一名灰袍男修。 他背脊挺直,墨发束冠,整个人几乎被雪吞没。 随着蓬莱国的一阵地动,余波震落了他满身雪屑。 他的身体动了,仿佛整个北关都跟着他苏醒过来,风雪叫嚣。 止戈剑尊睁开了眼睛。 抬头,是一张俊美而又凌厉的脸。 灵力荡开,催化周身冷雪。 “梅君。” 随着他开口,身后巨剑红光一闪,落于雪地,化为一名少年。 少年是诞生自上古洪荒时期的剑灵,受天道感召,择止戈为主,主仆相伴已有数千年。 梅君望着蓬莱方向,瘪嘴道:“天邪眼又开了。这下好了,神州处处是窟窿,女娲来了都补不及。”不如毁灭,赶紧的! “既如此,魔陀关更不能乱。此地有我,你去通知剑阁,联动堪天宗诛邪。” “可你如何判断堪天宗那边会出手——” 止戈道:“于对手而言,这是必胜之局,如何容得下别人吃他这一子。” 梅君不情不愿道:“好,我去。” 随后化作一道红光,眨眼不见。 目送梅君离开后,止戈剑尊再次闭上双目。 凉雪倏而落满他身。 北关重归寂静。 另一边,东洲堪天宗议事堂内,坐了三化神,两元婴立于堂下。 “老祖们出关,可是忧心蓬莱异动?晚辈已委派弟子们前去调查,不日便会有回讯。” 两元婴是宗主与监天阁的长老,二人面色恭敬,到场只为迎接老祖们出关。 但心中不明所以:这蓬莱地动,为何引得老祖们如临大敌,纷纷出关? 堪天宗化神之一,观勿道尊第一个发话。 却是打发二人离开:“尔等速去组织弟子,前去蓬莱封邪。” 宗主长老皆无二话,领命离去。 另一化神,宛阳道尊在议事堂落下一道禁制,随后,他开口道:“邪神虽不至于降临神州,但不得不防。”就怕有个万一。 蓬莱国的存在,乃是为镇压地底的大窟窿——天邪眼。 此盟约,仅有三化神老祖知晓。 观勿道尊缓缓道:“今日不同往日,你我三人,钻研克邪之阵已久。若是天邪眼中,出现了邪神影肢,应付不难。” 宛阳道尊点了点头:“天邪眼开,不完全是坏事。修仙界少见邪物,此番倒也可供弟子们历练一二。” 最后一位化神,乃是女修。 “是啊是啊,天邪眼开了,不是坏事~不往好处想想,还能怎么办呢。” 她端坐末位,笑得轻描淡写。 “毕竟宗门至宝,是在你弟子手里丢失的。若是上清印在手,镇邪祟,定山河,何须劳师动众,你说是,宛阳。” 第165章 蓬莱新生 谢燎原是宛阳道尊的亲传弟子,他遗失宗门至宝后,自请降罪。 可是,上清印为何会丢失,他却闭口不谈。 千年前,堪天宗三位化神老祖出关,就是为了定夺他的罪过,毕竟谢燎原的身份……实在特殊。 最终是由执法堂做出裁决。 谢燎原受到了最为严厉的惩戒,在修仙界彻底消失。 对堪天宗而言,寻回宗门至宝是首要任务,遂是命令座下弟子走访调查,继而锁定了玉面血魅,对她展开了长达千年的追剿。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女邪魔能耐不小。她不仅屡屡重创堪天宗弟子,还拉拢其他邪魔,寻衅滋事,更是在东洲各仙宗内引诱男修,挑拨离间。 女邪魔虽仅有元婴初期修为,但滑如泥鳅,元婴境界鲜有她的对手,非是化神出手不可。 上清印还未寻回,事情就不曾尘埃落定。 彼时,堪天宗理应出动化神,捉拿玉面血魅。本来,该是这化神女修出面解决。可宛阳道尊和这化神女修本不对付,更因她曾暗中左右执法堂,定了谢燎原重罪,宛阳道尊记恨在心,几番从中作梗。 宛阳道尊是宁可上清印烂在外头,也不愿长了他人威风。反正上清印乃是善器,即便流落在外,也不会引起腥风血雨。 化神老祖们各怀心思,几番明争暗斗,不欢而散。 恰好,玉面血魅突然失踪。 于是,寻找上清印的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三化神继续闭关,只由着元婴后辈继续追查失踪的女邪魔下落。 是以,这刚出关,宛阳道尊又和这化神女修杠上了。 宛阳道尊冷笑一声。 说出口的话,也不怎么客气。 “至宝先天有灵,只认我那不成器的弟子。非是他,我等也不得动用。裴素,与其冲本尊阴阳怪气,不如想想,上清印为何不认我,也不认你——如同蓬莱裴氏,也不认你这逆女!” “谁让蓬莱只要男人继位,有眼无珠。”裴素看向首座的观勿道尊:“观勿,你来说,我是不是堪天宗的大功臣?没有我为堪天宗带来蓬莱裴氏的阵盘秘笈,堪天宗能发展到今日这地步?” “总拿此事邀功,你说不厌,我都听厌了。”宛阳嘲讽道:“蓬莱叛徒。” 裴素反唇:“罪人之师。” 观勿道尊乃是首座,修为资历最高。他听得二化神斗嘴,却并不参言,只闭目掐指,似卜算着什么。 片刻后,他睁眼道:“上清印在蓬莱。” 宛阳道尊闻言,眼珠一转,蓦地笑了。 他一反常态的没拦着:“太好了,裴素去再适合不过了,那新任国君可是她亲侄,定是可以助其寻回至宝。” 从前不着急寻回上清印,是因为天邪眼还有蓬莱镇着。 眼下蓬莱异动,天邪眼开,寻回上清印又变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裴素笑着起身,作势要走:“好啊,我现在就去。不过,我若是现身,蓬莱裴氏便知堪天宗包庇叛贼,往后想要插手西南两洲,更难了。” 观勿道尊摆手制止:“静待时机,切勿打草惊蛇。” 蓬莱地处神州中心,云海渡口占据着天然的地理优势,若是蓬莱有心与神州接合,与其交恶实不明智。 四大洲之道宗仙门,心迹一致。眼下,紫霄仙阁、仙水阁等宗门的老家伙们未有动作,无不证明,均是打着伺机而动的主意。 明面上的态度整齐划一,命弟子们前去蓬莱,合力压制天邪眼中邪物。 实则,均是暗中观察蓬莱事态,静观其变。 东洲各宗门坑壑一气,却不是全然无争。化神修士轻易介入,却是最容易被枪打出头鸟,蓬莱事态未明,继续由后辈去斡旋才是上策。 上清印,镇邪祟,定山河。堪天宗先祖炼制出这宝贝,防的就是蓬莱有朝一日生二心。 天下合久必分,修仙界亦如是。 此时,无数目光,汇聚于神州中心的上空。 蓬莱已如一座孤岛,与大地割裂,升至云天。 玉逐真眼前一亮,感叹道:“今日,可算是有幸见识了国君的本命法宝。” 都是对堪舆阵道有所涉猎的聪明人,稍作观察,便知其中奥妙——偌大的蓬莱,竟是被一五行俱全的阵盘托举。 此阵一出,堪天宗或要自惭形秽。 裴临承认,这邪魔的洞察力十分厉害:“玉道友倒是看得清明。” 蓬莱先人擅堪舆阵道,造有一阵盘,有空间法宝之能,当得仙器二字。 此物由历代国君继承,与蓬莱国君血脉相连。历代国君能成为蓬莱小天道,除了用传国玉玺把持界力,还有这本命法宝作后手。 传国玉玺乃是一个幌子,阵盘才是蓬莱根基。 此举措,正是为防止玉玺被盗,国君依然握有执掌蓬莱的权柄。 玉逐真笑道:“恭喜国君,蓬莱迎来了新生。” 裴临难得给这人一丝笑意。 “我亦如是。” 就在蓬莱升空的刹那,段离章耳边大风呼啸,带来一阵天崩地裂之声,震耳欲聋。 脚下的土地像是一扇通往地底的门,打开又合拢。 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继而山岭被吞吃,云水被断流,平地变作了悬崖。 段离章就站在一处悬崖之上,眼看它的高度仍是不断上升。 直至与神州大地彻底决裂。 旧日蓬莱迎来新生,成为了一座天空之岛。 而这座岛的下方,出现了无数黑色坑洞,密密麻麻,犹如有肥虫蛀树。 坑洞一眼望不到底,更不知这些洞通向哪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黑洞里涌出浓郁的黑雾,遮天蔽日。 镇压之物不存,底下的邪物即将露出本来的面貌。 段离章展开神识,催发血盾护身,从悬崖一跃而下。 她实在好奇,被蓬莱镇压在地底的邪物,究竟是什么—— 可她刚接触到黑雾,便觉得不对。 她的护体血盾顷刻间被消耗了一层血皮。 这雾里,有邪物!数量还不少! 段离章不假思索唤出了华霭。 虽说这雾里流窜的邪物,至多也就筑基修为,但数量庞大,段离章懒得应付,有现成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华发谪仙甫一出场便看透一切。 他言出法随,释放了一个更大的血盾,将段离章包裹在内,而后顺势将她抱起:“胆子真大,你可知底下是什么,就敢往里跳?” 第166章 无知者爱 浓雾之下,是暗流涌动的深渊。 这地方有些奇特,神识无法展开,段离章只能从眼前景象判断——邪物似乎杀而不绝。 一部分邪物前赴后继地撞击、撕扯着血盾,仿佛想将包裹其中的两人抓出来撕碎。 另一部分,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顺着黑雾的流向,整齐划一地往出口进发。 段离章抬头往上,在头顶最后一缕光芒消逝前,她看到了几条黑雾,争先般攀缠上了蓬莱岛。 尔后汇聚一处,形成黑色巨手,试图将蓬莱岛从空中拖扯下来。 便是同时,段离章再次听到了一声巨响。 二十四城的土地,又一次割裂! 为逃脱黑色巨手的侵蚀,外围十城被彻底放弃,从空中急坠而下! 如此高度,守城一旦坠落,城中民众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何况底下还有邪物虎视眈眈。 段离章喃喃道:“这便是取舍。” 然而她身处高位,仁慈有限,她明白,这对裴临而言,已是必走的一步棋——他向神州昭示了邪物的存在,更是为蓬莱后世子民,争取了更多的可能,不必生生世世被困蓬莱一隅。 段离章收回视线,看向华霭。他仙容闲定,操控着血球,一路下坠,银白长发在一片漆黑中格外耀目。任凭修仙界惊天动地,也不曾掀不起他内心半分波澜。 有这老哔登在,段离章倒是一点也不慌。 她双臂勾上他的脖子:“师尊倒是说说,这深渊之底,究竟有什么。” 华霭淡淡道:“天邪眼。” “天邪眼?蓬莱举国为阵,镇压的就是这邪物?” “上面那些,是邪物。底下的,却不是邪物。” “怎么说?” 华霭道:“你可以理解为,神州早就被邪神盯上了,此乃邪神目光的投射,形成了一条通道,名为天邪眼。而邪物是另一形态的生灵,顺从邪神意志,源源不断地从未知之地,通过天邪眼来到神州。蓬莱的作用,便是遮蔽这一道目光。” 天邪眼乃是通道? 邪物是未知之地的生灵? 段离章霎时明白了其中关联,她问道:“那邪神影肢何在?” “目前看来,邪神影肢暂时还在沉睡。” “沉睡?” 华霭道:“邪神在神州契定了一名使徒,没有他的召唤,影肢不会出来。” 段离章若有所思。 所以,只要陆眺不召唤邪神影肢,天邪眼倒也不会不足为患。 即使影肢出现,华霭也足以应付。 段离章凝视着黑暗,道:“若是沿着这条通道,一直朝前,你我最终去到何处?” “为师也很好奇。”华霭道,“若不是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为师可不会闲的无事,造访这天邪眼。不过,既然来了,前去一观,也无妨。” 疑惑已除,然而华霭此时不劝她回去,反而由着她,往那天邪眼去,打的是什么主意? 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此时此刻,两人已经随着血球下降了许久,周围已是另一番幽暗景象。 天邪眼内部似乎是个倒锥形,愈是往下,周围邪物的修为愈高,已经达到了金丹、元婴境界,好在数量逐减,对段离章二人暂时未有威胁。 这部分的邪物似有了灵智,最初的几只强攻血球不成,便不再搭理,回到原地。 再往下,甚至有主动给他们让路的人形邪物。 华霭话说着,加快了血球下坠的速度,最终冲入了一片混沌。 再睁眼时,段离章看到了一片熟悉的昏红天空。 脑袋昏沉,浑身酸痛,好似刚经历一场贴身肉搏,穹顶的背佛在她头顶旋转,念诵着梵音,驱之不散。 遮天墟? 段离章满头问号,手撑着地坐起来,不小心压到了身边熟睡的男人。 男人轻哼一声,伸手将她拉入怀中,胸口紧贴她的脊背,抱着她侧卧而眠。 熟悉的清音传来,是华霭:“既然回来了,就再让为师抱一会儿。” 段离章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缱绻缠绵。 她低头一看,二人一丝不挂,心中顿时巨浪翻涌。 可她很快明白了,这是过去的幻象。 彼时,她受华霭引诱,于遮天墟内开始修炼血魂仙功。 情窦初开的年纪,朝夕相处的男女,互相心生爱慕,再是寻常不过。 可惜华霭技术拙劣,所以初次的体验,并不算好——方才,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 久而久之,两人才熟悉了彼此。 因华霭不能离开遮天墟,她便答应他,待她血魂仙功大成,会想办法让他再临神州,与她做对神仙眷侣。 华霭借坡上驴,向她讨要了永生永世的承诺。 后来才知晓,华霭流露的真情,俱是假象,他视她为蠢物,从头到尾都是利用。 段离章本想推离华霭,但念头一起,便觉不对。 她竟是听话转身过去,颇为依恋的拥住了他,亲吻他的脸颊。 段离章:“……”什么情况? “这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以你的修为,只有看着的份,没有主掌身体的权利。”华霭轻轻抚摸她的脸,很是享受这一刻的软玉温香。 他知道,这具身体里住的是段离章,而不是当年的无知少女。 接着又道:“我能做的,也只有与你说说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也不想改。 他的好徒儿拥有少女的一切美好,柔顺,热情,总是主动向他求欢,在情事上的天赋更是一骑绝尘。 段离章本是气得不轻,可她当年对华霭的情愫,不曾掺假,热烈得足以烧灼神智。 她尝试过抵抗情欲,但毫无作用。她被这一股力量强行拉回了孽海情天,又与他共沉沦了。 赤红的天穹下,男人肤色盈透,仿佛燃烧着火焰的冰原。银白柔软的长发,轻柔地盖在她的身上,舐吻时而如蝶翻飞,时而落花般细密。 情至浓时,华霭掰开她的手掌,白净修长的五指与她紧扣,牵着她的手腕,放在唇边,吸血入喉。 不等他尽兴,段离章翻身而上,换她主导。 她俯下身,一口咬在男人因快感而紧绷的脖子上,每一滴入腹的血,都在随着心脏的叫嚣而律动。 直至暴雨交飞,漫过幽山。 华霭久不见她一脸餍足时候了,乍见她那张红的滴血的美人面,他极其愉悦。 毕竟,两人之间隔阂过深,他的好徒儿,相好又多,若是按周轮寝,都轮不到他。 从前身处绝对的高位,华霭不曾细细品读她的目光,但在方才的情事里,他忽然读懂了一件事——玉莲衣是爱过他的。 华霭不求爱,在虚空中行走几万年,生灵于他不过尘埃。 他也不认为,心魔一族,会有爱人的能力。 他是掠食者,怎么会爱上猎物? 可是玉莲衣用行动证明了她不是猎物,她也有猎杀他的能力。 华霭忽然醒悟:“莲衣,你在恨我?” 可他得不到答案。 少女瘫在他身上,呼吸轻轻,睡熟了。 “你可恨我?” 可他知道,段离章没有睡。 以他对她的了解,回味这段过去,定是让她极其不爽。她甚至在思考,等离开天邪眼,该怎么磋磨他。 他的好徒儿啊,是可以提上裙子不认人的。 第167章 中立仙城 随着蓬莱天空岛升起,珠光台率先冲破头顶云幕。 它以明月之姿,迎来日辉的照耀。 裴临望着天边红日,沉默片刻。 “如今,已是蓬莱十四州了……” 语气无限怅然。 至此,裴临的计划完成过半,只等与四大洲建立联系,将蓬莱彻底融入神州。 玉逐真迎风而立,温声道:“蓬莱如今处于神州中心上空,是兵家必争之地,未来少不了明争暗斗。国君,蓬莱已成一块香饽饽,你可是想到了应对之法?” “此前,我想的是一走了之,怨这蓬莱,困我太久,这国君,也不是非得要我来做。” 说着,裴临话锋一转,“但她,非我不可。莲衣的仇家不少,蓬莱若是落入有心人手里,我却是不放心,恐成她之后患。” 何况,神州天地之内,还有心魔和邪修,暗中觊觎。 他是蓬莱后人,心魔既现,他必设法除之。 如此正好的同谋之机,容不得他卸下肩上重担。 这倒是与玉逐真所想不谋而合了。 他本是想劝诫裴临,大局为重。 玉莲衣最爱新鲜,不喜男人变作狗皮膏药。以兄长的角度,玉逐真是认可裴临这妹夫。 裴临与玉莲衣的感情,他可是一路旁观过来的,自是不愿看到情真者被厌弃。 只要裴临还是国君,玉莲衣若又惹出什么麻烦,蓬莱依然可作为后盾。 玉逐真笑声清越:“国君圣明。” 二人闲聊片刻,空中忽然出现一片寒冰如镜,刹那破碎。 寒殇君背着碎缘从裂缝中跃出,飞遁而来。 他到场的第一句就是质问。 “裴临,你究竟让她去做什么了?” 此话一出,玉逐真颇为诧异地看向寒殇君。 他这是同莲衣妹妹有事了? 从前寒殇君哪怕想要知道她的去向,也是嘴硬,绝不会问出口的。 裴临淡淡瞥去一眼。 “她去做什么,与你何干……” 说着,他话音一顿。 对方脖子上那明目张胆的咬痕,影响了他的好心情。 颌线也随之明显了一分。 玉逐真见二人之间气氛微妙,适时出来打圆场:“寒殇君,此事或有误会,你且想想,就莲衣妹妹那性子,谁能使唤她?” 寒殇君蹙眉:“……”细想之下,发现真是没有。 那女人从来都是一意孤行,主意大。 玉逐真又道:“她总爱站那风口浪尖,此番应是造浪去了,我们最好是在蓬莱等着她的消息,不要轻举妄动。” 碎缘趴在寒殇君背上,眯着眼,观察了一阵。 早在回皇城的路上,他便苏醒了。 他忽然从寒殇君背上跳下来,谄媚地搓手,道:“国君,眼下蓬莱正经历动荡,人心惶惶,可是需要贫僧去安抚人心呐?” 裴临从咬痕处收回视线。 邪魔们的建议,俱是可以采纳。他可以改变蓬莱规则,却改变不了人心。 碎缘的幻法,玉逐真的三寸不烂舌,正好用于此时。 他颔首道:“麻烦二位。” 玉逐真正有此意:“国君客气了,未来我等,还要仰仗蓬莱。” 食君之禄,行忠君之事。 此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譬如碎缘,他要得到确切好处,才肯办事。 碎缘止步不前,摩挲着脖子上的佛珠,试探道:“国君,贫僧财匮囊羞,此事您也是知道的。” 裴临于钱财方面,倒也慷慨:“事成,少不了碎缘法师的好处。”他之乾坤戒里,集合了蓬莱原世界的资源,几件法宝,可以说给就给。 毕竟与妖僧此前有过合作,过程和结果,都还算愉快。 碎缘哈哈一笑,心满意足。心道:裴临是真上道啊,玉莲衣从前那么多男人,只有这个,是当真找得不错。 他双手接过裴临给给予的报酬,胸前金光一闪,自是尽数喂给了他的佛珠。 玉逐真和碎缘二人正要离开,见寒殇君竟然还站在原地,似乎还有话要问。 遂是对视一眼。 继而默契地一左一右,架起寒殇君就走。 寒殇君:“……干嘛?” 在遁入虚空的前一刻,碎缘的斥责遥遥传来。 “寒殇,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敢和裴临叫板?玉莲衣的事,也是你能操心的吗!” 裴临听罢,唇边勾着一丝笑意。 这妖僧干活,报价虽高,但服务周到,知他有碍国君身份,不便与寒殇君斤斤计较。 所以,代骂这活,他也干。 裴临负手转身,一挥手,将界力重新笼罩天空岛。 数年一晃而过,四大洲宗门修士,无人能够登上蓬莱一探究竟。 也无人得知,蓬莱国君打开天邪眼,意欲何为。 别无他法,各洲只好派遣更多的修士,围绕着天邪眼,进行联合封邪。 然而,邪物历经数年,仍然是杀而不绝。 修士们来回补给,恐延误战机,各洲宗门几番商议之下,沿途设立大小驻地作为补给线。 又是几载春秋过去,驻地逐渐完善,将千里迢迢的路程,最终缩短至几日便可将补给送达修士手中。 再是设法限制邪物动向,引入提前布下驱邪大阵,一网打尽。 天邪眼开,黑雾如污油般,在神州舆图上流淌,因其中邪物俱是筑基修为,行经神州中心上空的飞舟,若非金丹法宝级,难以须尾俱全地往返。 所以,各大洲的联系也渐渐少了起来,金丹以下,即为断层。 但有无数修士汇聚于天邪眼外,长期驻扎,将其视为机缘。 以此为基础,各方还是颇为默契的,在应对邪物的关卡要地,形成了三座中立仙城。 西南两洲的联合驻地名为“菡萏城”。因着天然的云水之隔,邪物鲜少往那边流窜,压力反倒是最小的。 北洲天剑宗有止戈剑尊坐镇,天剑七子终于可以带领一众弟子,下山试剑。剑修本就以战养剑,皆是无惧。立剑为碑,剑气驱邪,名为“七杀城”。 东洲修士最多,势力最强,但人一多了,对邪物的吸引力也是最大的。是以,东洲的“无主城”终日有人把守,防守线也拉得最长,其中势力遍布,最为复杂。 至此,邪物似乎被控制在了天邪眼之内。 甚至有胆大的修士,开始组织队伍,往天邪眼内部进发。 但顾名思义,无主之城,便是没有绝对的主心骨。 堪天宗、仙水阁、紫霄仙阁家大业大,都有想要争做一把手的人物,心思各异,反而混乱。 只因诛邪这事,如今已经成了一件能捞油水的大买卖,谁也不想拱手让人—— 诛杀邪物后,偶尔能在它们遗体中找到一种黑色晶石。 服食吸收之,不仅能让凡人开窍,还能令修士窥见大道虚空…… 第168章 少女心事 菡萏、七杀、无名,三座仙城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蓬莱岛也一如既往,无声无息,漂浮在黑雾上空,偶尔有修士出入,却都是化神,无法寻踪。 有人说是曾经的五魔再现人间,又有人说,是四大洲的化神,代表各自宗门与蓬莱交涉,为结盟做准备。 对此,修仙界各有猜测,却终究无一定论。 天邪眼深处,则是继续上演着“师徒情深”的戏码。 段离章曾经钟情于华霭,此事不假,可她早视这段感情为人生污点。 寻欢作乐,那是享受。但若是这档子事,缺少了与对手的互动,就变了味道。 背地里,段离章恨得一口银牙都快咬烂了。 华霭却恰恰相反。 那些年,他错过的少女情思,犹如甘霖春雨,沁润了他这片孤寡旱地。 有幸重新体会一遭,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华霭最爱的,便是欢好之时,她那双蒙蒙浸泪的眼眸了。 眼前的女人,已有双十年华,眉目间,却还是含苞待放的娇嫩少女模样,引诱着他的口齿,去寻她的芬芳。 哪怕他不是人族,依然迷心至此,难以自持。 事后,他将人抱在怀里,抚弄她的鬓发,不禁想到了殷心于封魔石中的嘲笑之语。 一物降一物。 华霭无奈一笑,只道是当真如此。 “小莲衣仙功初成,也该是出门修行的时候了。” “如何修行?”她懒洋洋的问。 华霭教她。 喜欢的,就去抢到手,厌恶的,就让其彻底消失。 能助益她的,就留下来,无用了,弃之如敝履也无妨。 华霭循循善诱:“你我非道修,不必克己复礼,随心所欲,便是修行。待你仙功大成,只要你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好,我听师尊的。” 彼时的玉莲衣将华霭奉为圭臬。 毕竟她曾心存死志,一无所有,是华霭给予她新生,他是邪魔,却也亦师亦友。 亦情人,亦救赎。 华霭说,只有她能领悟华霭的功法,这就是命定的缘分。 想到他孤身一人,不知等待了她多少年,少女便徒生一腔孤勇。 只不过,后来修行愈久,她的困惑愈多。 “师尊,我要修行到什么时候?我讨厌修仙界的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为什么我非得吸血不可,就没有别的提升修为的法子?” “耐心些。你若登顶神州,凡夫俗子自然再不敢看你,又何须苦恼于他人眼光——若是还有人胆敢再看我的小莲衣,待为师再临神州之日,替你尽数杀了便是。” “可我若不想他们死呢?” “记住,神魂不死不灭,才能做到真正的随心所欲,他人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这是玉莲衣第一次质疑他,华霭亦有困惑,但也仅此而已。 难懂少女心事。 彼时华霭以为,玉莲衣是在外受了欺负,邪魔歪道总是为人不齿,她会遭受多少苦难,他心里有过预设。 他自负运筹帷幄,却从未怜惜过她,是信任,也是放任,一心利用她这祸水,去引修仙界大乱。 也知她爱他颜色,心系他身。 却从来没想过,她心里会住进别人。 自负,即失策。 华霭心中浮现出悔意——若他懂何为真心,也不会走到如今两手空空的局面? 可惜了,时光不可逆。 真仙也不能摆弄既定的过去。 正因如此,华霭沉湎于往日,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拥有过。 明知他与段离章之间的裂隙无法糅合,却还是寻找着一丝旧情复燃的可能。 当然,同样的前情,落在段离章眼里,又是另一番感受。 如今,段离章虽是看清了华霭,但他曾经说过的话,依旧烙印于心。 华霭是她一人之心魔,他潜移默化带来的影响,已是永远无法抹除了。 不仅如此,段离章还要听华霭几番沾沾自喜:“你可是恨死为师了?可人性果真复杂,屡次满足时,身体的反馈却也做不得假。” 段离章知晓,以真仙之能耐,是有脱离天邪眼的办法,可他不愿做,必定是存心拿以前的事来恶心她。 年少不知事,见识短浅,她曾不止一次盯着这老哔登的容貌犯花痴。 简直愚蠢至极…… “……”烦他。 华霭乐于保持现状,当然是悟了——在天邪眼里待着,很是不错。 非常不错。 天邪眼内,他的好徒儿说不了话,便不能用封魔诀对付他。 待到什么时候出去呢? 待到她的旧爱新欢全死光。再是神州倾覆,了无牵绊,她便不会再有救世的愚蠢想法了。 来日,除了与他同行,去往天外虚空,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华霭自忖,此法可行。毕竟,与漫长寿命相对应的,是他超乎寻常的耐心。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何况华霭这厮总与天作对。 这一天,遮天墟的幻象,突然被人打破。 “段离章!” 销声匿迹的男人重重喊着她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黑雾绕身,化作一柄锐利的匕首,刀锋暗影在胸口划过,解除了某种无形的力量对她的束缚。 一种对方看得见,她却看不见的力量。 男人的身量和面容又有变化,更成熟,却也更阴郁了,但段离章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陆眺!是你!” 段离章难得惊喜,她从未如此满含期待,迫切叫出他的名字。 就连他的周身邪气,都令人感觉无比亲切。 “跟我走。” 陆眺本是容色阴沉,可见她眼中并无厌恶之色,心中不禁一喜,旋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华霭身边。 华霭美梦乍醒。 眼中留有一丝迷惘。 忽而察觉到怀中人已是失去踪影,他突然清醒过来——有人坏他好事! 华霭凝神,目光立即锁定了那一股新出现的陌生气息。 一名黑袍邪修,几乎粘在段离章身上了! 见此情形,华霭不禁动怒。一双银眸转瞬盛满血色,白衣荡起惊天动地的煞气。 “你倒是壮胆,敢从本尊手里抢女人。”华霭目光森然,神念化音,直击心魄:“松手。” 邪修,化神,邪神使徒。 此人悉数对应。 虽然华霭欲借邪修之手除掉封魔人,但邪神使徒,却是一个后患。 神州动乱,大业即成,此人绝不能留。 陆眺身为邪修,本次却不信邪,硬抗了真仙的神念一击,便是想瞧瞧,自己同这邪魔的差距在哪。 ……差距太大了。 挨了打,陆眺登时后悔。 喉中顿时一股腥涩汹涌,肺腑已是被捣作浆糊。 不觉疼痛,是因为他还算明智,提前闭了感知——不痛,等于没受伤。 还能再撑一撑。 段离章觉得他脑子坏了:“你没事?” 明明可以直接带她走的,装什么?若非是被她压制,华霭媲美真仙,谁敢在他面前造次! “……没事。” 陆眺生来是个犟种,吃了亏,却是捞身旁女人腰肢更紧,朝华霭再次挑衅道:“我若不松手呢?这里是天邪眼,你能奈我何?” 真仙眼中,化神邪修也如蝼蚁。 可他并非普通化神邪修,而是邪神使徒,身在天邪眼,想走却是容易。 陆眺目光一扫,不远处的邪物受他摆布,俱是暴动,叫嚣着朝华霭涌去。 “不自量力。”但华霭此人,在神州只畏惧天道。即便是同为化神的邪物,在他一个凝视之下,纷纷碎裂成雾。 华霭双瞳血红,周身红芒大盛,他轻而易举冲破了邪物的包围,手臂猛抬一寸,直指陆眺,想要将他就此格杀。 托了苏纵仪等道侣的福,段离章处理男人拈酸吃醋这事,算是有一定经验了。 “哎。”段离章叹一声,先一步念动封魔诀:“回去!” 轻灵女声一起,大发神威的真仙,突然变作了哑炮。 第169章 命不该绝 华霭化作一道灵光,回到了封魔石中。 段离章自幻象中脱身,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她终是有机会打量起周围环境,得以满足此前的好奇心。 眼前之境,不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反而带着些许暖意。 好似入夜时分,有谁拾起一盏晃悠悠的纸灯,烛光透过裱糊的一层纸罩,微染她的脚尖。 段离章正踩在一条薄如蝉翼的羊肠小路上。 上下、前后,无尽空间之中,遍布这样的小路。 看似杂乱无序的路径之下,却有规律地传送着某种能量,类似人体经络的构成,连通着远处团状红色星云。 云边萦绕着暗淡的光芒,似乎是随着呼吸节奏,缓慢地频闪,正孵化着某种活物。 是她不能理解的诡异空间。 凝视那些红云过久,段离章竟有些许眩晕之感。 段离章不曾来过此地,却感觉似曾相识—— 是了,在进入天道所在的白色空间时,她也曾有过这般复杂难言的感受。 段离章收回视线。 她看向身旁的陆眺,这人知晓的,定是比她多。 她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陆眺言简意赅:“邪神使徒。” “那你是什么?” “仙子觉得我是……” 他捂住胸口,咳嗽一声。 段离章仔细看他一眼,笑了。 面色偏青,唇色发白。他被华霭神念所伤,内伤无数,绝非表露出的这般轻松。 视线下移,却是看见他劲瘦的大手,紧攥她指尖。 他的手正略微发抖。 或是强忍疼痛所致? 还是害怕擅自触碰,惹恼了她,只能如此小心翼翼。 陆眺见她不说话,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进入天邪眼,做什么……” 话还没问完呢,他蹲下身,咳出一滩血肉来。 腿都站不稳了,手却仍是抓着她不放。 段离章心有所感,他这化神邪修,好像也不过如此。 他换一副壳子的作用在哪? 就瞧着,五官是要更俊些了。 小心思却是藏也不藏。 不过,今日看在帮忙破了幻象的份上,段离章不同他计较,没办法,谁让她魅力大呢,怨不得他。 “我还想反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段离章不免疑心道:“先前,是你在搞鬼?” “怎么会是鄙人?”陆眺擦干净唇角的血渍,顿了顿,“你等等,我稍后同你解释。” 陆眺打坐调息片刻,重新站起身时,又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了。 段离章盯着他笑:“你的肉身,挺能扛。”这就把伤治好了?她却是不信的。 陆眺道:“仙子放心,我自有分寸。” 男人总爱逞强,化神也不免俗。段离章莞尔道:“你说,刚才的幻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眺道:“邪神目光捕捉到了你。” “还有这样的事?邪神这么闲?” 陆眺摇头道:“邪神是邪神,目光是目光,不可一概而论。” “类比成灵之器?” “你的理解,倒也准确。”陆眺难以和她解释详细,只说,“据鄙人的了解,它可窥探访客记忆深处最为珍视的画面,使之以幻象重现。” 段离章眉头紧蹙。 她和华霭的孽缘,哪儿值得珍视了? 段离章怀疑陆眺存心糊弄她:“你确定?可我之回忆,并不愉快,即便是回忆,我也不会挑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华霭。 怨恨有,快慰亦有,但绝不是华霭。 陆眺沉思片刻,忽而面色复杂。 她所经历的,是那人珍视的记忆。 “你二人的记忆,有诸多重合之处。”陆眺试探问,“你与那人,关系匪浅?” 此话在段离章听来,便是陆眺好奇华霭的来历。 也是,陆眺是不认识华霭的。 此前,段离章和螟蜓均是猜疑,陆眺曾是化真派弟子,且是与化真派有旧仇。 然而身为藏匿幕后的化心魔,华霭从未在化真派现身。 即便现身,也是在建立化真派之时,需追溯至万年前了。 后世的化真弟子,不知华霭之名。 他们只知秘地内住着一位祖师,有幸得之青睐,即可受其点拨,羽化成仙。 或许,化真派覆灭,在陆眺看来,已是大仇得报。 因而从未追究过华霭这始作俑者。 段离章沉声道:“关系匪浅,又如何。我与他的关系,却不是你这邪修该打听的。” 她是邪魔,如今偏帮道修,与邪修、心魔之间的关系,讲不清,理还乱。 她与这邪修陆眺,更要避免交心而谈。 因为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亲手解决了他。 思及此,段离章方觉这双手,竟还被他牵着,着实碍眼。 她不满道:“你先松手。” 陆眺不知为何又惹恼她,倒也不追问了,只求揭过此事。 方才照面,他已是知晓,那来历不明的男修,定是与她有染,又何必再问。 只是听她似乎有意撇清关系,他本就破碎的肺腑,愈发沉痛。 “鄙人要是松手,仙子又会陷入旧忆了。当真,要我松手吗?”陆眺道,“也是,仙子聪慧,即便陷入幻象,也是可以靠自己脱身的,鄙人这便松开。” 说着,人却是未动。 天邪眼古怪,段离章不欲再入幻象,倒不疑他。 思索片刻,便是随他去。 她未有厌烦,陆眺见好就收,遂是轻咳一声:“可要鄙人送仙子出去?”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来?还是我在这儿,碍着你事了?”段离章睨他一眼,不容他岔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眺苍白的俊脸上划过一丝诧异之色,似乎是责怪她,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来。 他抿唇道:“鄙人还能做什么。” 段离章明知故问:“你不说,我怎么知晓?” 陆眺叹气:“我本在东洲闭关,无意间,感知到了你的气息。” “如何感知?” “鄙人可以沟通邪神。此事,以你之经历,应当是早就看穿了。” 段离章嘴角浅浅勾起一抹笑意。 “所以,你是特意来的?你,是来英雄救美的?” “不然?” “这就奇怪了。” 段离章盯着他,“还在阴阳小岛之时,某人可是玩了一手好死遁。死而复生,又是何苦啊,陆道友?” 提及此事,陆眺有苦难言。 飞徵宫主姬无慨那厮摆了他一道,金裕留那多事之人又在阴阳小岛把他逼至了绝路,否则伴她身侧,岂不快乐,何须落寞闭关,只为参悟要何种办法才能回到她身边。 陆眺解释道:“那是意外。当日唯恐受制于人,不得不走。折损元婴化身,亦是我之一大损失。” 与其化身被擒,在道修手底下受窝囊气,不如直接死遁脱身。 段离章上下打量他,心中泛起些暗淡心思。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可是陆道友真身了?” “是,若仙子仍是心存杀我之念,眼下,便是极好的机会——” 他说着,突然一头栽倒。 段离章疑心,这邪修又在演哪一出? 他好似看准了似的,整个人颇为丝滑地躺倒在她怀中。 这般想着,她便查探了一番他的气息。 一查方知,惊觉这人当真是半边身子踏入鬼门关了。 段离章凝神似隼,面临抉择。 不论陆眺是存心还是无意,眼下这人重伤不假,已是任她宰割。 杀不杀? 如何杀? 段离章目光紧紧锁定怀里的男人。 陆眺这人,身上疑点颇多,若是杀之,对道修之流,当然是利大于弊。 但她趁人之危,从来只用在男女之事,杀人越货仅凭真本事。 “……”可邪修之害,自是不必多说。 所以,要杀了陆眺,以绝后患吗? 段离章未经过多思考,便做出了决定,她抬手,将手心放在陆眺额头。 杀一邪修,可不拘小节。 何须犹豫? 但正当她意图下手之时,突然眼前一黑! 不好。 段离章心道,这可太不巧了。 诚如陆眺所言,没了他护法,她当真陷入幻象了。 幻象来时,无可觉察。 再睁眼时已是身处其中。 但这一次又有不同,段离章张了张嘴,她能说话。 “就说这人有毛病,伤重如此,既不吞吃丹药续命,也不继续打坐疗愈,装什么东西,真当华霭是吃素的?” 段离章揉着额头,这幻象早不进,晚不进,偏偏她生了杀心,却是进来了。 难道,陆眺命不该绝? 段离章一面思索,一面查看四周,浅浅一眼扫过,便又是一股巨大的熟悉之感来袭。 化真派?! 漆黑的大殿,满壁石刻凿字,空气中泛着血腥味、锈铁味、还有不近人情的森寒。 段离章正端坐殿中,盯着不远处的一扇石门。 看她这身架势,好似正等待着什么。 她的手里正把玩着一把匕首,刀身白中透黄,略显粗糙,好似是用骨头磨制而成的。 段离章对此从无印象。 须臾后,头皮发麻。 或许,这正是她缺失的一段记忆。 第170章 他是哑巴 段离章等了很久,总算等到石门处传来动静。 轰隆声响起,石门缓缓打开,她见到了走在队伍首列的人。 这人,她认识。 身着明黄道袍的化真派掌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身后的弟子们:“廖家镇那群废物,逮一个哑巴都费这么老大劲,还得是本座亲自——” 来人话音未落,段离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 愤怒的情绪自百窍生出,海啸般肆虐,冲击着她的大脑。 却又交织着即将手刃仇人的兴奋—— 骨匕在她手中挽了个花,紧接着就丢了出去,飞星般的一线,精准扎在化真派掌门额心。 眨眼间,毫无防备的筑基修士,就这样被击碎了灵芯,死了个彻底。 丢出匕首的瞬间,段离章整个人也跟着飞了出去,落在尸体一旁。 她蹲下身,藏在广袖中的莹白小臂伸出,迸发出非人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拾取了死死嵌在化真掌门头上的骨匕。 化真弟子满面错愕,还未从掌门已死的事实中缓过神来。 段离章没有搭理这些人,她自顾自地用受害者的衣袍擦拭着匕首上的污浊,喉咙中满是畅快的笑意。 “弟弟,手刃了仇人,你应该很开心!” 她笑得越发猖狂,周围的化真弟子才反应过来,刀剑相向。 “你……你是谁?” “你为什么会在掌门寝殿!” “你杀了掌门!” 在化真弟子准备动手的瞬间,段离章身上爆发出金丹威压,一挥手,人如推牌般齐齐倒伏,金铁悉数从他们手中飞弹出去,扎入石壁。 “幸得祖师点化,我是化真派圣女,此番现身,只为肃清宗门毒瘤。” 话是这般说,可化真派哪有什么圣女?不过是胡诌。 她仙功小成,迫不及待地走出遮天墟,杀这化真掌门,只为报私仇! 她的记性极好,当年逼死她们姐弟的人,她每一个都记得,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如今她之仇人,仅剩这一人,已是大仇得报了。 “求圣女大人,净我化真!” 化真弟子大多练气,哪里见过金丹手段,便是纷纷抵首下跪,嘴边胡乱喊着口号。 净?将尔等尽数诛杀,那才是真干净了。 段离章本认为,这些人助纣为虐,无一无辜。 在杀死化真掌门的那一瞬,她动过让所有人给弟弟陪葬的念头。 可她盯着这群呼天喊地的人半晌,蓦地冷笑了一声:“不过一群与我无异的可怜虫。” 算了,化真派今后如何,与她无关。 师尊寂寞。他无法离开遮天墟,还等着她游历神州,给他带回些时新消息。 段离章这般想着,便是要从这地方离开,多待半刻,她都觉得恶心不已。 她容颜娇俏,气质仙逸,看年岁不过一碧玉少女。可她每经过一人,那人的头便埋得更低,双肩颤抖得厉害,因她杀人时干脆利落,又是金丹修士,难免生出畏惧之心。 走至末尾,段离章这才看见这群人进来时,还拖着个笼子。 里面趴着个赤裸的、奄奄一息的少年。 段离章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了刹那,便收回了视线,继续朝前。 她猜,他应该长得很漂亮。 只有足够漂亮,才会被那禽兽不如的东西抓来寝殿,就像他们姐弟,也只有做仙胎侍童死,或是落入魔爪活,两条路。 她可以救他。 但为什么要救他?当年可没人救她们。 救了他,对自己太不公平,她的弟弟已经死了……段离章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可就在她越过笼子的瞬间,笼子里的少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 段离章顿时站定。 眉头也渐渐拧在一处。因为这暗无天日的化真派,她讨厌上了一切肮脏的、腥臭的东西,包括人。 她低头一看,浑身血污的少年,正抬着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她。 少年张了张嘴,除了不着调的啊呀声,没有任何能让她听懂的音节。 他是个哑巴。 “你想说什么?”向她求救?那他可是求错人了。 师尊说了,她是邪魔,不是道家的仙子,她这张脸,可以骗过绝大多数的人,不需要做好事为她的魅力添妆,慈悲之心反而会是她的拖累。 但是…… 离得近了,段离章忽然吸了吸鼻子,他为什么会这么好闻? 少年的脚底沾着泥土灰屑,身上还有不少破皮的地方,应该是跑了很久,摔倒过,也累倒过……那些香气,就是来自这些伤口。 段离章轻轻吹出一口气,吹散盖住他面容的长发,让他的脸和形体都暴露在她目光之下。 如她所想,他很漂亮,长眉因伤口疼痛而微微拧动着,唇色极其浅淡,捯饬干净,会是一张让人难忘的脸。 哼,但若是弟弟能幸运地活下来,应当比他漂亮得多。 段离章咽了口唾沫,继续打量他的身体。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身,蜗牛壳般蜷在半人高的笼子里,有种凌虐的美感。 他是虚弱的,抓她脚腕的力道,很轻,像是沾上衣裙的一片草叶。 她想摆脱他的手,不费吹灰之力。 但凡用点力气,就能将他的手踢回笼子里去,让他继续等死。 可偏偏他用的是相对干净的一只手…… 段离章扯了扯嘴角,沦落这等田地,竟还保留着可笑的分寸。 只是这双眼睛,太阴郁。 还有他身上的血液香气,令她有些焦躁不安,还有些,渴求。 段离章直觉,她应该离开。但她忽然发现,他并不是在求救——他的目光紧随的,是她手里的骨匕。 让她决定留下来的,是这瞬间,对他产生的好奇。 “你想要我的匕首?” 他虚弱地点头。 “这匕首,对我很重要。所以,你得拿等值的东西来换……你的命,也可以吗。” 他毫不迟疑,再次点头。 段离章笑了。 她动了动手指,灵光闪过。 啪嗒一声,紧锁的笼子打开了。 陆眺深吸了一口气,甫一醒来,就看到了姬无慨那张没有感情的死人脸。 “你叫醒老子做什么?!她人呢……哦。” 他侧过头,望着身边熟睡的段离章,蓦地心安。 接着又转头回来,冲着姬无慨烦躁地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干嘛?” 姬无慨坐在他身旁,淡淡道:“别动,你一动,内脏就全倒出来了。” 陆眺这才发现,他被姬无慨开了胸,对方正用一双手,给他掉出来的肺腑摆放到正确的位置。 不知道姬无慨用了什么办法,他烂成一滩的内脏,又重新长出来了。 陆眺:“放手,我自己来。”拥有一位对他掏心掏肺的友人,是他的福气。 姬无慨不与他争,直接起身:“那你自己来。” 陆眺左手心向上翻起,虎口上的伤疤霎时裂开,钻出一条漆黑的影肢,覆盖在他敞开的胸腹。 影肢化为一滩黑油,与他的血肉相融,顷刻之间,伤势好转,恢复了皮肤本来的肌理。 痊愈后,他将段离章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用双臂圈住她的腰身。 他咧嘴一笑,咧到一半,却是止住了,想起这里还有个人:“让你呆在东洲,注意那堪天宗动静,你来这儿做什么?” 第171章 飞徵宫主 这也是姬无慨首次来到天邪眼。 他凝视远处那些孵化邪神使徒的红云许久,却没有丝毫不适,一身华服耀眼至极,颜色卓绝的面庞无悲无喜。 “久闻天邪眼大名,从前却是难得入内,今日总算得见,我的算法,又可再进一步。” 他话里透着游园赏花般的闲散。 而后,他回过头来,打量陆眺怀里的女修。 瞳孔深处,一丝淡蓝闪烁游移。 非是神通灵法、鬼魅妖力,这双眼的动静与常人不同,亦是不曾在别处得见。 “我问你来做什么?” 对于姬无慨的救治,陆眺根本不领情,他不屑道:“肉身不过小伤。天邪眼内,我还能出什么事?” “我到这里来,是算到你有一劫。”姬无慨看着段离章,意有所指,“但凡我晚来一步,你这邪神使徒,也要一命呜呼。” 陆眺不置可否:“老子吉人自有天相。” “你最好是。” 姬无慨蹲下身,忽的凑近。 当着陆眺的面,他伸手过去,掐起段离章颊肉,面团儿般揉捏。 陆眺大惊,急急拂开姬无慨的手,怒道:“你有病?!” 姬无慨摩挲着指尖,收回手。 “别这么紧张。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我也好奇,她究竟有何魅力,能让你舍生忘死,为她铺路。” 陆眺将段离章抱远,狐疑地看着姬无慨:“你不是总说,酒色纷华,皆是空相,没有不同?” 二人吵得再是厉害,段离章身陷幻象,也不会醒来。 正因如此,陆眺更不允旁人折辱她。 即使姬无慨从来无情欲,不会与其他男修一般,对段离章存有非分之想。 “这就是你闭关数年,参悟出的好办法。”姬无慨面上不见嘲讽,话却难听,“假意示弱,拿命去赌这女人慈悲,不计前嫌……蠢。” “你又有何高见?” “你可知晓,她方才要杀你。” 在段离章准备对陆眺下手之前,姬无慨就已是到达她的上方。 咫尺之遥,未有遮掩,可他气息有异,一向敏锐的段离章不曾觉察他的到来。 姬无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以求窥探她的思想,可是失败了。 女邪魔无愧她的名号,做事毫无章法,前一刻还困惑地抱着陆眺,目露悲悯,下一刻便要毁他邪芯,便是连他也措手不及。 但经他筹算,即使陆眺要死,也不该是这个死法。 那一刻,他是打算出手的。 可陆眺当真是命不该绝……段离章入了幻象,倒是无需他插手了。 姬无慨补充道:“我眼神很好,她不是在思考,而是已经决定了要杀你。” 这一刀是戳中了心窝。陆眺沉默半晌,咬牙道:“杀我,那也是她的记忆被更改,倘若……” 姬无慨面无表情说出事实:“记忆不改,她倘若是生出追究你的心思,你会生不如死。” “……” “我劝你不要再冒险接近她了,去做你该做的事。” 姬无慨道,“飞徵宫的乾坤星盘算得到人之行迹,却算不到人心。她非等闲女修,杀人于她家常便饭。” 说这话,倒不是污蔑她,只是陈述事实,不包含任何情感和个人喜恶。 陆眺明知如此,却还是张了张嘴,似要为她辩驳。 姬无慨却是抢先一步说道:“而你,一邪修尔,从前就比不得那些可口男修讨她欢心。如今她偏帮道修,更不会管你死活……” 便是此时,段离章呓语了两声。 二男蓦地收声,静默不言。 想听她说的什么,却是没听清。 “……呵。”可不管怎么样,陆眺眼下是美人在怀,忽的下去了大半怒气,咧嘴溢出一阵冷笑。 姬无慨面无表情,见段离章没醒,这才再次开口:“你若是早早陨落,我之背后筹谋,也将功亏一篑。” 陆眺破罐破摔地笑道:“贱命一条,死于她手,乐意之至。” 姬无慨漠然看他一眼,站起身。 接着动用无色石的手镯,打开一道黑色旋涡,便是准备要走。 “我管不了你。可我警告过你,若你拿不下这棋局,那便该用我的办法了。” 待姬无慨飘逸的身影消失,陆眺暗骂一声。 “妈的,疯子。” 此人非血肉生长,最是心狠手辣。 陆眺这邪修行事,还要顾及一个玉莲衣的好恶。 而姬无慨…… 与他淡泊的外在不同,为了维护他的“道”,为了让旧神重生,他可以不择手段。 修仙界人人皆知,飞徵宫成立不过百年,前身乃是天机阁。 可是,无人理解,当年天机阁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东洲地盘不打理,举宗跑到了天上去? 那艘庞大的钢铁飞舟,也是修仙界一奇观。云海之上,混沌沉淤的挤压,化神也耐不住几息,它却可以穿行其中,如鱼得水。 飞徵宫主更是神秘,生意做大,声名渐响,却从未露面,根本不在乎与四大洲宗门的联系。 陆眺也曾好奇过此人,便是准备动用不可名一探究竟时,对方先一步找到了他。 姬无慨看似不过元婴境界,却不惧他这化神邪修。 二人初次照面,便是一言不合,下了杀招。 只因飞徵宫主名不虚传,当真是无所不知。 他知晓陆眺的秘密—— “为解救玉面血魅,你杀了封魔人段逆。” 姬无慨徐徐道来,个中细节,他无一不晓,简直像是亲眼所见。 彼时,陆眺虽不知他如何做到,有何能耐,但知此人断不能留:“邪与道,不两立,本尊抹杀一道修,还需给你这飞徵宫汇报不成?” 姬无慨以元婴之身,应对化神游刃有余,避开了陆眺的所有杀招。 “你言之凿凿,无用。且要看玉莲衣知晓此事,会如何作想。毕竟,那段逆虽是封印她之人,却也与她日久生情,此情非彼情……而是胜过男欢女爱的灵魂共鸣。” 姬无慨此言一出,陆眺顿时收了浑身戾气。 他冷声道:“大可说说你的条件。” 飞徵宫主不会无缘无故找他,总归是要他做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 但没想到,姬无慨却是要打听段逆的事。 “我要与你合作。” 他递出橄榄枝,要二人同谋。 作为交换,姬无慨说出了他的来历,再是邀请陆眺进入飞徵宫,见识他的能耐,验证他所言非虚。 “告诉我,段逆死前,究竟与你交代了什么。我可以帮你,有我在侧,你必将如虎添翼。” “想知道?他的话,对你很重要?” “万物流向,皆有算法。段逆的遗言,对我之筹算来说,是一道不可或缺的信息。” “你总要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否则,怎算共谋?” 姬无慨:“我想要……旧神重生。” 至于段逆与他说了什么? 需他了却的因果罢了…… 陆眺垂下眼,把头埋在她的香肩,再一次进入了幻象。 他绝不会乱了姬无慨一直以来的谋划。 但要他远离她? 哼。 他若照做,便不是他陆眺了。 第172章 他不想死 少女递来了骨匕。 她的手腕纤细,白似瓷,发着光。 可陆眺虚弱到爬不出笼子,连咳带喘。他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要说话,可天生的哑病,不会因为他祈求便出现神迹。 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仍是断断续续的呜咽,他便颓丧地闭上了嘴。 “真没用。” 她嘴里嫌弃,人却是笑着的,眸子弯弯。 明瞳化作一片盈盈水镜,倒映着他的狼狈。 他不敢再看,但记住了她的脸。记住了她无妆自粉的眼微微上挑,像是雨露打湿的莲瓣尖儿,颤巍巍的飘摇着。 他的心也跟着摇了起来。 她应是对他施了仙术,使他无端端生出被她珍爱的错觉……她也的确这么做了,亲自将那把对她很重要的匕首,放在他手心。 “命给我。” 她俯首靠近,捧起他的脸。 柔软的唇贴上他的面颊,舐吻他唇瓣的伤口,轻咬他的下颌,喉结。再是顺着那些细小的伤口,跳动的脉搏,一路向下,给他打上了她的烙印,至此往后午夜梦回,梦中除她之外,再无其他。 心中有血在燃,燃至滚烫。便是一刻,他做出了影响一生的决定——但愿成绿叶,衬这朵瑶池仙花。 然而陆眺忘了。 她不要什么绿叶。 她突然偏头过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是,食物…… 血液的甘香在喉咙中流动,段离章满眼腥红,只有满足口腹之欲的念头,毫无怜惜他性命的想法。 她听见了他自胸腔而发的呜咽声,狂乱的心跳声,血液奔涌的声音,让她愈发兴奋。 这是她第一次吸食男人的血。 太渴了。 突如其来的渴血之症,她把持不住分寸,顷刻失去了理智。 原本虚弱至极的少年,根本经不起她的吸食,很快没了声响。 直至段离章猛地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怀里的人失去依靠,晃悠悠磕倒在地。 段离章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表情微微崩裂……再是漂亮的面孔,此时也变作了一条皱巴巴的帛布,可扔可弃。 可是当她擦着嘴角的残血,再次闻到他的甘香,一抹遗憾,还有难得的羞与愧,突然钻入心头。 段离章抿着唇,不自禁去看地上那人的眼睛。 心想,这临死之人,应是会恨她。 若是恨极,那么她便心安理得地送他去死。 但那双眼睛里,居然没有恨。 眼底的阴郁一扫而光,盛满了困惑和留念。 ……傻子。 段离章沉默着,收回了想要拿走匕首的手,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第一次踏出暗无天日的化真派,她看见一片翠绿满山。 日头高照,鸟兽长嘤。 她从出生起就在化真派,对外界的认知,除了偶然间听化真弟子的谈论,便是来自于华霭。眼前的五色世界,对她是陌生的,却又是处处新鲜。 蜻蛉飞舞,停留在她的肩头,尔后煽动着翅翼飞走。 清新的草木香气顺着风来,灌入肺腑,将心头的沉郁驱散。 但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无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好心情顿时被扰乱。 段离章蹙着眉,回身察看,见无数化真弟子神色惶恐,朝她的方向匆匆跑来,像是纷纷逃离着什么。 他们距离踏出大门,就差半步。可就是这半步之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那一道巨大的石门投下阴影,隔绝了阴阳两界,一眨眼,里面的人再难见到日光。 邪风涌动,寂静无声,黑炎从地底冲出,整个化真派如同被丢进了一座熔炉,被这邪火刹那吞没。 段离章瞪圆了眼睛,见黑炎蔓延至她身前,却忽的停下,燃烧几息后,霎时缩回石门之中。 又有清风拂面,景色如常。仿佛方才哭嚎的人,诡异的焰,从未出现过。 可段离章确信,不是幻觉。 她于那黑炎之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段离章忍住内心惊诧,不假思索地返回了化真派。她步履匆忙,经过大殿,廊道,偏殿,这一路上,只见满地裂帛,不见人影,只余一片空荡死寂,明明是熟悉的场景,却宛如进入了异界空间。 直至再次来到掌门寝殿,她瞳孔一缩。 那本该死去的人依然赤裸着,蜷缩在原地。乍看,他的姿态和她离开时,似乎没有不同……除了他鲜血淋漓的右手。 他用她给的匕首,划开了虎口,伤口深可见骨,延至手心。 一条黑色蛇形虚影顺着伤口钻入他体内,消失无踪。 那是什么? 段离章壮着胆子,朝前几步。 她想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拥有这股逆天的力量,为何没有修为? 为何会沦落化真派,差点成为玩物。 又为何……偏偏放过她? 可他是个哑巴。 即便问,他也无法回应。 段离章走至一半,忽然刹住脚步……他没有杀她,但别忘了,他拥有在须臾之间,让化真派上千人覆灭的恐怖能力。 先前,她将他置之死地,弃他于不顾,他心中当真不曾藏掖半分怨恨吗? 即便眼下没有,可十年后呢?百年呢?千年呢? 生杀本是一念间。她仙功未成,哪怕未来有一丝可能,她都不能让这人成为她的威胁。 这人,不能留。 眼中的疑惑,忽的变作了冷冽。她再次走近,背后杀人的术法蓄势待发。 “仙子,我不想死。” 可他忽然开口说话了。 沙哑而又急切,像是第一次哭喊的婴儿,每一声都振聋发聩。 又好似尖利的爪,破空而来,硬生生将她的心,撕开了一个可窥见心事的小窗。 “姐姐,我不想死。” 恍惚间,他变成了弟弟玉螟蜓的样子。 最后的分别时,漂亮至极的少年紧抱着她不放,求她和他一起走,她自以为护着他从密道逃出去,就是给了他生机,没曾想会是死别。 再是她逃进了遮天墟,甘心赴死。 “仙人,我不想死。” 她握住男人那只朝她递来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腿边,乖巧、温驯地为自己谋求生机,听信他的诱哄,投身精心编织的陷阱。 他们是这般的相似。 他只是不想死…… 她看着少年那双流泪的眼,不知为何,再也压抑不住那些沉底的委屈。 她蹲身下来,蓦地哭出了声—— 可眼泪刚掉下来,画面戛然而止。 强烈的逆反情绪,令段离章从幻象中猛地脱离。 岂有此理,她还有这般软弱的时候?这种记忆,还是不要为好! 然而有些记忆,如手推牌,一连着二。 后来,她温声细语,借故说找草药给陆眺治伤,离开了寝殿。 转头便是言而无信,发功引动了化真派的坍塌,将大门彻底堵死。 她意图让陆眺困死在里面。 她终究还是未雨绸缪,不打算放过他。 纵然她的作为很不是个东西,可这已经是她大发慈悲了。 她没有亲自动手,自认是给陆眺留有一线生机……嗯,对一个仅剩一口气的凡人而言,几乎等同于无的生机。 可是她没想到,他真的就靠着那一副垂死病体,从化真派跑出来了! 还得以成就整个神州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化神邪修,邪神使徒! 眼下,明白了自己与陆眺的渊源,段离章更是惊疑不定。 她对陆眺屡下杀手,可他还如此环环相护,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莫不是……他当年第一次以血肉为引,沟通邪神,不仅献祭了化真派千人,还把脑子给献祭了不成? 正当她思索间,身旁传来陆眺唤她的声音。 “仙子勿要多疑,便是再杀我一次,我也甘愿。”陆眺从地上坐起,眉目间全是那少年成熟的影子,“我已应承过,这条命,是你的。” 第172章 他不想死 少女递来了骨匕。 她的手腕纤细,白似瓷,发着光。 可陆眺虚弱到爬不出笼子,连咳带喘。他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要说话,可天生的哑病,不会因为他祈求便出现神迹。 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仍是断断续续的呜咽,他便颓丧地闭上了嘴。 “真没用。” 她嘴里嫌弃,人却是笑着的,眸子弯弯。 明瞳化作一片盈盈水镜,倒映着他的狼狈。 他不敢再看,但记住了她的脸。记住了她无妆自粉的眼微微上挑,像是雨露打湿的莲瓣尖儿,颤巍巍的飘摇着。 他的心也跟着摇了起来。 她应是对他施了仙术,使他无端端生出被她珍爱的错觉……她也的确这么做了,亲自将那把对她很重要的匕首,放在他手心。 “命给我。” 她俯首靠近,捧起他的脸。 柔软的唇贴上他的面颊,舐吻他唇瓣的伤口,轻咬他的下颌,喉结。再是顺着那些细小的伤口,跳动的脉搏,一路向下,给他打上了她的烙印,至此往后午夜梦回,梦中除她之外,再无其他。 心中有血在燃,燃至滚烫。便是一刻,他做出了影响一生的决定——但愿成绿叶,衬这朵瑶池仙花。 然而陆眺忘了。 她不要什么绿叶。 她突然偏头过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是,食物…… 血液的甘香在喉咙中流动,段离章满眼腥红,只有满足口腹之欲的念头,毫无怜惜他性命的想法。 她听见了他自胸腔而发的呜咽声,狂乱的心跳声,血液奔涌的声音,让她愈发兴奋。 这是她第一次吸食男人的血。 太渴了。 突如其来的渴血之症,她把持不住分寸,顷刻失去了理智。 原本虚弱至极的少年,根本经不起她的吸食,很快没了声响。 直至段离章猛地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怀里的人失去依靠,晃悠悠磕倒在地。 段离章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表情微微崩裂……再是漂亮的面孔,此时也变作了一条皱巴巴的帛布,可扔可弃。 可是当她擦着嘴角的残血,再次闻到他的甘香,一抹遗憾,还有难得的羞与愧,突然钻入心头。 段离章抿着唇,不自禁去看地上那人的眼睛。 心想,这临死之人,应是会恨她。 若是恨极,那么她便心安理得地送他去死。 但那双眼睛里,居然没有恨。 眼底的阴郁一扫而光,盛满了困惑和留念。 ……傻子。 段离章沉默着,收回了想要拿走匕首的手,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第一次踏出暗无天日的化真派,她看见一片翠绿满山。 日头高照,鸟兽长嘤。 她从出生起就在化真派,对外界的认知,除了偶然间听化真弟子的谈论,便是来自于华霭。眼前的五色世界,对她是陌生的,却又是处处新鲜。 蜻蛉飞舞,停留在她的肩头,尔后煽动着翅翼飞走。 清新的草木香气顺着风来,灌入肺腑,将心头的沉郁驱散。 但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无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好心情顿时被扰乱。 段离章蹙着眉,回身察看,见无数化真弟子神色惶恐,朝她的方向匆匆跑来,像是纷纷逃离着什么。 他们距离踏出大门,就差半步。可就是这半步之内,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那一道巨大的石门投下阴影,隔绝了阴阳两界,一眨眼,里面的人再难见到日光。 邪风涌动,寂静无声,黑炎从地底冲出,整个化真派如同被丢进了一座熔炉,被这邪火刹那吞没。 段离章瞪圆了眼睛,见黑炎蔓延至她身前,却忽的停下,燃烧几息后,霎时缩回石门之中。 又有清风拂面,景色如常。仿佛方才哭嚎的人,诡异的焰,从未出现过。 可段离章确信,不是幻觉。 她于那黑炎之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段离章忍住内心惊诧,不假思索地返回了化真派。她步履匆忙,经过大殿,廊道,偏殿,这一路上,只见满地裂帛,不见人影,只余一片空荡死寂,明明是熟悉的场景,却宛如进入了异界空间。 直至再次来到掌门寝殿,她瞳孔一缩。 那本该死去的人依然赤裸着,蜷缩在原地。乍看,他的姿态和她离开时,似乎没有不同……除了他鲜血淋漓的右手。 他用她给的匕首,划开了虎口,伤口深可见骨,延至手心。 一条黑色蛇形虚影顺着伤口钻入他体内,消失无踪。 那是什么? 段离章壮着胆子,朝前几步。 她想问,他究竟是什么东西?拥有这股逆天的力量,为何没有修为? 为何会沦落化真派,差点成为玩物。 又为何……偏偏放过她? 可他是个哑巴。 即便问,他也无法回应。 段离章走至一半,忽然刹住脚步……他没有杀她,但别忘了,他拥有在须臾之间,让化真派上千人覆灭的恐怖能力。 先前,她将他置之死地,弃他于不顾,他心中当真不曾藏掖半分怨恨吗? 即便眼下没有,可十年后呢?百年呢?千年呢? 生杀本是一念间。她仙功未成,哪怕未来有一丝可能,她都不能让这人成为她的威胁。 这人,不能留。 眼中的疑惑,忽的变作了冷冽。她再次走近,背后杀人的术法蓄势待发。 “仙子,我不想死。” 可他忽然开口说话了。 沙哑而又急切,像是第一次哭喊的婴儿,每一声都振聋发聩。 又好似尖利的爪,破空而来,硬生生将她的心,撕开了一个可窥见心事的小窗。 “姐姐,我不想死。” 恍惚间,他变成了弟弟玉螟蜓的样子。 最后的分别时,漂亮至极的少年紧抱着她不放,求她和他一起走,她自以为护着他从密道逃出去,就是给了他生机,没曾想会是死别。 再是她逃进了遮天墟,甘心赴死。 “仙人,我不想死。” 她握住男人那只朝她递来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腿边,乖巧、温驯地为自己谋求生机,听信他的诱哄,投身精心编织的陷阱。 他们是这般的相似。 他只是不想死…… 她看着少年那双流泪的眼,不知为何,再也压抑不住那些沉底的委屈。 她蹲身下来,蓦地哭出了声—— 可眼泪刚掉下来,画面戛然而止。 强烈的逆反情绪,令段离章从幻象中猛地脱离。 岂有此理,她还有这般软弱的时候?这种记忆,还是不要为好! 然而有些记忆,如手推牌,一连着二。 后来,她温声细语,借故说找草药给陆眺治伤,离开了寝殿。 转头便是言而无信,发功引动了化真派的坍塌,将大门彻底堵死。 她意图让陆眺困死在里面。 她终究还是未雨绸缪,不打算放过他。 纵然她的作为很不是个东西,可这已经是她大发慈悲了。 她没有亲自动手,自认是给陆眺留有一线生机……嗯,对一个仅剩一口气的凡人而言,几乎等同于无的生机。 可是她没想到,他真的就靠着那一副垂死病体,从化真派跑出来了! 还得以成就整个神州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化神邪修,邪神使徒! 眼下,明白了自己与陆眺的渊源,段离章更是惊疑不定。 她对陆眺屡下杀手,可他还如此环环相护,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莫不是……他当年第一次以血肉为引,沟通邪神,不仅献祭了化真派千人,还把脑子给献祭了不成? 正当她思索间,身旁传来陆眺唤她的声音。 “仙子勿要多疑,便是再杀我一次,我也甘愿。”陆眺从地上坐起,眉目间全是那少年成熟的影子,“我已应承过,这条命,是你的。” 第173章 求一枕席 类似“我把命给你”这样的话,陆眺并不是第一次与段离章说。 他将牵魂假人相赠,便是抱着同样的想法:若这分身,能够为她抵挡一次杀机,那便是物尽其用了。 若段离章遭遇不测,假人便会替她一死,元婴分身的残余,亦可化为牵线,助他寻到她脱身去处。 这女人,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的,若再次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绝不会同千年前那般理智,因为……世间仅有一个段逆。这棋,也仅此一局,不可输。 只可惜,段离章推测陆眺乃化神,那分身不过是方便他行走修仙界,作金蝉脱壳之用。 她惯是将信将疑,未有懂他的一腔真心。 如今,段离章借天邪眼这玄妙地,通晓了与陆眺的渊源,却是明白他为何痴缠——或许,陆眺当真对她情根深种。 邪修也是男人,过不了她这美人关,属实正常。身为一名染指多名道修天骄的女邪魔,这方面的自信,她还是有的。 段离章主动靠近陆眺,轻轻嗅闻,试图将那好闻的少年和眼前的邪修联系起来。 “还行,邪修的臭味儿少了些许,只不过,狗味儿却是重了些。”她挑眉道。 那调笑娇憨之感,亦与记忆中的少女重合——狗还能是什么狗,舔狗呗。 陆眺被骂也不恼,此时更愿她多骂两句,是熟悉的感觉,聆听之,整个人神清气爽。 “仙子,鄙人能成就邪修,也是拜你所赐。当然,鄙人并没有责怪仙子的意思,即便没有仙子相救,我也迟早沟通邪神,将那恶心人的地方烧个一干二净。” 段离章淡淡道:“我没有救你。” 这功劳,她可不愿认领。有渊源是一回事,并不代表她就乐意与这邪修苟且了。 只是邪修始源神秘,她也难免产生了些许好奇。 她问:“世人为求得力量可不计一切代价,身陷逆境,更是不管这力量来自道还是邪。而你,分明邪芯天成,为何不早些动用邪法修炼?何苦受难一遭,再濒死一搏……难道要做邪神使徒,必须达成某种条件?” 陆眺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再是摇头:“没有什么条件,不修炼邪法,是我以为,我还有的选。” 段离章轻笑:“呵,天真。” 陆眺并不反驳,只说:“试问,谁不想做一个好人?邪芯天成不假,可并不代表我就甘认做那邪修命……不过,成为邪修,鄙人至今还不曾有悔。” 不做邪修,会死。死了,便与她无缘。 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他唯一的生念。 她活的肆意,爱她者众多,自是不会懂这一道苦锁缚身的不由己。 陆眺了解她,如他这般的肉麻心事,便是说给她听了,她也是嗤之以鼻……不说也罢。 果然,便是听段离章轻蔑地笑了声:“你是邪神选中的人,宿命如此,又能做什么好人?” 在生与死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献祭性命千条……换作是她呢? 可她从不做无意义的假设。 只不过,裴临已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他那般的若水道心,为了蓬莱与自由,也涉足了邪魔行径,枉顾许多人的性命。 “我不否认,那般自私求生,亦是我之罪。”陆眺笑道,“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道宗女修,定是会骂我无耻之流。幸而,仙子不是那般肤浅之人,不会轻易断人善与恶。” 他竟也这般通透。 活得愈久,段离章愈是明白,修士行于天地间,无时无刻不在做善恶的抉择,二者只会随岁月向上叠加,并不能相抵。什么做善事,什么惩奸除恶,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是自欺欺人。 判断善恶,不过是基于旁人的准则,世人的眼光,更多的时候,是修仙界那群乌合之众排除异己的手段。 唯有实力至上,才是修仙界永恒的真理——若有改天换地的能力,彼时说善便是善,说恶便是恶,又有谁敢冒死说她作恶多端? 一方孤雄,四方埋骨,寻道不愧本心,足矣。 段离章读道家心法,却不改邪魔本性,从来只分同行者与拦路者……拦路者,杀。 然而陆眺究竟是同行人,还是拦路人,暂且不能定论。 世间不乏相爱相杀者,何况二人所寻,本就是叛道。 如何信他? 段离章再开口,依然是探究:“奇怪,彼时你恨极了化真派。而我,几番置你于死地,为何不究,不恨?” 可陆眺看着她的眼睛,久久不动,随后双目微垂,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仙子也爱过人,何须一问。” 爱过人…… 一道火红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段离章收回了手,紧攥裳袖。 “臭小子,少恶心人,你也是真会应声,须臾一言,触及我两片逆鳞。”她偏头过去,便是不欲再提及谢燎原。 陆眺熟读她的每一分情态,知晓她其实并未恼他……因她听懂了,他真正想要表达的另一层含义。 “仙子听得鄙人告白后的反应,和千年前并无不同。”陆眺抚上心口:“鄙人甚是欣慰,亦是十分怀念。” 知晓了他的心意,不与他翻脸,亦或是大骂他癞蛤蟆吃天鹅肉,已是对他的特别优待了。 段离章很快整理好了思绪,心里琢磨着陆眺刚才的话,忽的心生一念——陆眺显然是知晓她与谢燎原的过往的,可见她离开化真派之后,陆眺与她还有瓜葛。 这些记忆,亦是被选择性地遗忘了。 他为何这样做? 段离章美眸一转,笑道:“你倒是独树一帜,什么也不求?倒叫我怀疑自己的本事。陵城所遇你的分身,先天阳气未曾散去,可见你我不曾有过亲密之事……你的真身样貌生得这般好,我不可能不动心,是你不愿与我合欢?” 陆眺目光微微闪烁,却是告诫自己,不可再往下细想:“不怪仙子,怪我这身臭邪,不得仙子欢心。也就今时真身化神,自可脱胎换骨,得以令你不再心生厌烦。” 段离章对他那元婴分身的态度,便是从前对他的态度。 彼时他不能贪心,表露的情意亦仅有掌心大小,易握,易藏。 太贪心,连她的影子也做不得。 “你的情意,我已明了。”段离章抬手,手背抚上他的脸:“所以,现在敢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便是自信,如今姿态俊逸绝尘,可得我心喜,是吗?” 自信? 在她面前,陆眺未有自信二字可言。 只有不甘。 “鄙人若说是,再厚脸求一枕席,仙子这一次,可愿予我。” 若是没有那位惊才绝艳的谢燎原横在她的心上,也没有道不同而被她厌弃,那么她的答案,会不会改变? 还是贪心了……可他近身的机会,或许仅有这一次。 陆眺垂眼,如犯大忌,犹待审判。 第173章 求一枕席 类似“我把命给你”这样的话,陆眺并不是第一次与段离章说。 他将牵魂假人相赠,便是抱着同样的想法:若这分身,能够为她抵挡一次杀机,那便是物尽其用了。 若段离章遭遇不测,假人便会替她一死,元婴分身的残余,亦可化为牵线,助他寻到她脱身去处。 这女人,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的,若再次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绝不会同千年前那般理智,因为……世间仅有一个段逆。这棋,也仅此一局,不可输。 只可惜,段离章推测陆眺乃化神,那分身不过是方便他行走修仙界,作金蝉脱壳之用。 她惯是将信将疑,未有懂他的一腔真心。 如今,段离章借天邪眼这玄妙地,通晓了与陆眺的渊源,却是明白他为何痴缠——或许,陆眺当真对她情根深种。 邪修也是男人,过不了她这美人关,属实正常。身为一名染指多名道修天骄的女邪魔,这方面的自信,她还是有的。 段离章主动靠近陆眺,轻轻嗅闻,试图将那好闻的少年和眼前的邪修联系起来。 “还行,邪修的臭味儿少了些许,只不过,狗味儿却是重了些。”她挑眉道。 那调笑娇憨之感,亦与记忆中的少女重合——狗还能是什么狗,舔狗呗。 陆眺被骂也不恼,此时更愿她多骂两句,是熟悉的感觉,聆听之,整个人神清气爽。 “仙子,鄙人能成就邪修,也是拜你所赐。当然,鄙人并没有责怪仙子的意思,即便没有仙子相救,我也迟早沟通邪神,将那恶心人的地方烧个一干二净。” 段离章淡淡道:“我没有救你。” 这功劳,她可不愿认领。有渊源是一回事,并不代表她就乐意与这邪修苟且了。 只是邪修始源神秘,她也难免产生了些许好奇。 她问:“世人为求得力量可不计一切代价,身陷逆境,更是不管这力量来自道还是邪。而你,分明邪芯天成,为何不早些动用邪法修炼?何苦受难一遭,再濒死一搏……难道要做邪神使徒,必须达成某种条件?” 陆眺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再是摇头:“没有什么条件,不修炼邪法,是我以为,我还有的选。” 段离章轻笑:“呵,天真。” 陆眺并不反驳,只说:“试问,谁不想做一个好人?邪芯天成不假,可并不代表我就甘认做那邪修命……不过,成为邪修,鄙人至今还不曾有悔。” 不做邪修,会死。死了,便与她无缘。 在遇到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他唯一的生念。 她活的肆意,爱她者众多,自是不会懂这一道苦锁缚身的不由己。 陆眺了解她,如他这般的肉麻心事,便是说给她听了,她也是嗤之以鼻……不说也罢。 果然,便是听段离章轻蔑地笑了声:“你是邪神选中的人,宿命如此,又能做什么好人?” 在生与死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献祭性命千条……换作是她呢? 可她从不做无意义的假设。 只不过,裴临已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他那般的若水道心,为了蓬莱与自由,也涉足了邪魔行径,枉顾许多人的性命。 “我不否认,那般自私求生,亦是我之罪。”陆眺笑道,“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道宗女修,定是会骂我无耻之流。幸而,仙子不是那般肤浅之人,不会轻易断人善与恶。” 他竟也这般通透。 活得愈久,段离章愈是明白,修士行于天地间,无时无刻不在做善恶的抉择,二者只会随岁月向上叠加,并不能相抵。什么做善事,什么惩奸除恶,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都是自欺欺人。 判断善恶,不过是基于旁人的准则,世人的眼光,更多的时候,是修仙界那群乌合之众排除异己的手段。 唯有实力至上,才是修仙界永恒的真理——若有改天换地的能力,彼时说善便是善,说恶便是恶,又有谁敢冒死说她作恶多端? 一方孤雄,四方埋骨,寻道不愧本心,足矣。 段离章读道家心法,却不改邪魔本性,从来只分同行者与拦路者……拦路者,杀。 然而陆眺究竟是同行人,还是拦路人,暂且不能定论。 世间不乏相爱相杀者,何况二人所寻,本就是叛道。 如何信他? 段离章再开口,依然是探究:“奇怪,彼时你恨极了化真派。而我,几番置你于死地,为何不究,不恨?” 可陆眺看着她的眼睛,久久不动,随后双目微垂,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仙子也爱过人,何须一问。” 爱过人…… 一道火红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段离章收回了手,紧攥裳袖。 “臭小子,少恶心人,你也是真会应声,须臾一言,触及我两片逆鳞。”她偏头过去,便是不欲再提及谢燎原。 陆眺熟读她的每一分情态,知晓她其实并未恼他……因她听懂了,他真正想要表达的另一层含义。 “仙子听得鄙人告白后的反应,和千年前并无不同。”陆眺抚上心口:“鄙人甚是欣慰,亦是十分怀念。” 知晓了他的心意,不与他翻脸,亦或是大骂他癞蛤蟆吃天鹅肉,已是对他的特别优待了。 段离章很快整理好了思绪,心里琢磨着陆眺刚才的话,忽的心生一念——陆眺显然是知晓她与谢燎原的过往的,可见她离开化真派之后,陆眺与她还有瓜葛。 这些记忆,亦是被选择性地遗忘了。 他为何这样做? 段离章美眸一转,笑道:“你倒是独树一帜,什么也不求?倒叫我怀疑自己的本事。陵城所遇你的分身,先天阳气未曾散去,可见你我不曾有过亲密之事……你的真身样貌生得这般好,我不可能不动心,是你不愿与我合欢?” 陆眺目光微微闪烁,却是告诫自己,不可再往下细想:“不怪仙子,怪我这身臭邪,不得仙子欢心。也就今时真身化神,自可脱胎换骨,得以令你不再心生厌烦。” 段离章对他那元婴分身的态度,便是从前对他的态度。 彼时他不能贪心,表露的情意亦仅有掌心大小,易握,易藏。 太贪心,连她的影子也做不得。 “你的情意,我已明了。”段离章抬手,手背抚上他的脸:“所以,现在敢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便是自信,如今姿态俊逸绝尘,可得我心喜,是吗?” 自信? 在她面前,陆眺未有自信二字可言。 只有不甘。 “鄙人若说是,再厚脸求一枕席,仙子这一次,可愿予我。” 若是没有那位惊才绝艳的谢燎原横在她的心上,也没有道不同而被她厌弃,那么她的答案,会不会改变? 还是贪心了……可他近身的机会,或许仅有这一次。 陆眺垂眼,如犯大忌,犹待审判。 第174章 幽冥归来 华服男修踏出黑色旋涡,现身天邪眼外。 他远远看了一眼蓬莱仙岛,随后御乘飞行法宝,预备朝东洲方向去。 身后一阵清幽风来,他心有所感,窣地回头。 “姬无慨。” 同时,身后人唤出他的名字。 白日青云,翠丽长衫,来人的容貌阴柔俊秀,瑰丽的瞳孔好似绽放万花,身上不见半分威压,只有融于天地的缥缈。 和姬无慨一般,他到来无声,意在不惊动此间任何人。 姬无慨认识他:“你终于回来了。幽冥。” 螟蜓……不,幽冥。 这才是他该背负的名字。 十年之期,自回到了幽冥之主的宝座,他已顺应天地规则,将所有的传承记忆融汇贯通。 此番现身,便是要与姬无慨会面,继续从前未尽之事。 幽冥道:“多亏了你,我得以从那化真派解脱。” 姬无慨颔首:“不足挂齿。” 二人隔着一片云溪,言语间有故人的熟稔,亦有古怪的淡漠疏离。 幽冥看着姬无慨,略带审视之意:“我尚有一问。” “请。” “你从前自称观棋者,为何破例,涉局。” 姬无慨摇头道:“我仍非局中人。” 幽冥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是么?许久不见,你的确越来越像人了,竟也学会了自欺。” 姬无慨似有思考,银灰的眼中冰蓝之色泛泛,片刻之后,竟是承认了。 “你是对的。己不自欺,如何欺人。”为此,他甚至鼓动天机阁舍弃道统,建立了他的飞徵宫,“这千年来,我已做过不少欺人之事。” 人皆如此,他不过是学而时习。 幽冥轻抬下颌:“轮回百世,回归本位,我竟还是厌烦,你这无心人的坦然。从前我便觉得,以你的能耐,若是有心欺世,应是无人能够勘破,何须弯绕至此。” 姬无慨摇头:“人不该如此,人间也不该如此。大道意在顺应自然,你是第一个说谎者,谎言的苦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滋味。” “谎言,苦果……” 幽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许久。 随后,二人再不寒暄,又谈天邪眼之下的情况。 姬无慨将此前所见,一一告知,其中包括,陆眺对段离章贼心不死。 幽冥目光锁定在脚下深渊,长眉斜挑:“他做那万阴转魂阵,也是你授意的?” 姬无慨撇清自己:“与我无关。” 幽冥俊秀的面色深沉了几分。 “本来,我可以尽早回到幽冥界,他那阵法,误我多时。” 姬无慨顿了顿:“未有乱我筹算,不影响星盘轨迹,你倒也不必管他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管?” 幽冥隐有暗怒,低声道:“且别说这邪修,你明知我与她的关系,却还是放任他人接近?” 姬无慨不辩解,只是提醒道:“幽冥,你若还信得过我的算法,便是他要做什么,由着他去,你是要好的过程,还是要好的结果,想清楚了。” 幽冥沉默半晌,又道:“我从前便是信你,现在亦是再三容忍。否则,我大可动用黄泉万泱,涤荡神州,至万物归一!” 那邪修此前的种种冒犯,他可以不予计较。 他是幽冥之主,不是私欲过盛的玉螟蜓,兹事体大,他可以先顾全大局。 但不代表没有作为男人的占有欲。 这话听着耳熟……姬无慨恍然,他与陆眺会面时,也放过类似豪言壮语。 常言道一报还一报,果然如是。 姬无慨难得劝慰一人:“幽冥……耐心些。” 幽冥笑了声:“我还不够耐心?神州将倾,天道将死,下一步,你我不能再失误了。” 姬无慨听罢,心道,你若是个规矩人,倒也不会走至如今局面。 于是,他决定给这人也找点事情做,以免又多一个未知数,倒叫他难办。 “如今,化心魔,殷心魔均在封魔血脉之手。你既然回来了,便该想办法揪出最后的问心魔。” “心魔三问,多是发生在突破元婴之时,幽冥城内轮回者千千万,不乏有多次进阶元婴境界者。” “依我所见,他们对于问心魔,或有更深的了解。” “此事不必你说。”幽冥应下,“我重掌幽冥之力,自会分辨城中轮回者,搜寻问心魔的消息。” 言尽,双方俱是各自释放遁法,来去星速。 另一边,段离章也被迫离开了使徒孵化之地…… 为什么说是被迫呢? 因为就在离开之前,她与陆眺,遭遇了意外。 他们跌入了一条时空乱流。其形与枫兰仙城出现的五色洋流相似,一时间冲得二人找不着北。 待流速减缓,段离章稳定了腿脚,转头便是冲着身旁护她的陆眺发起火来。 “废物,天邪眼也算你的地盘,怎么还有你不能控制的东西?” “天邪眼何时是鄙人地盘了。”被骂,陆眺习以为常,随口大喊冤枉,“鄙人不过是小小使徒,召唤邪神影肢还得靠献祭,仙子可是忘了。” 况且,时空乱流来之有因。段离章离开时的举动,实在出乎预料,让他防不胜防。 女人闲的没事做,捅破了一枚邪神使徒的卵囊:“我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要!” 陆眺来不及阻拦。 卵囊破碎,内里发育不全的东西直接化成一滩黑油,把空间屏障腐蚀出一道口子。 已知天邪眼乃是邪神目光投影,形成的无数通道,本是独立于神州之外。只不过,规则使然,此地依然大不过时空—— 天邪眼本如神州一般,被无尽时空包裹在内,然而黑油腐蚀屏障,二人所处空间便如行船撞礁,时空乱流就这么滚滚而入,将二人带至未知之地……主打一个刺激且随机。 都怪她。 但陆眺不敢明着说。 好在二人都是化神眼力,尚能于千万条虚幻的水流脉络中,看清真实流向,找到出口。 可是出来后,段离章却是傻眼了。 “邪门。” 她举起藕节似的小肉胳膊,又抬了抬小肉腿,纳闷道:“我怎么觉得,每次遇到你,都碰不着好事?” 段离章返老还童了——确切地说,是肉身被重塑了一遍,回到了玉莲衣的总角之年。 人还是原来的人,一身修为,神通,宝贝,什么都在。就单单是样子变了,变成了小小人儿……好在身上仙衣和储物戒品级足够,均是收放由人,不至于尺寸不合,光屁股满地找衣服。 误入时空乱流,有幸脱身,身上总会出现一些无法理解的现象。甚至,身首异处者,迷失其中者,大有人在。 段离章略有自豪:本人便是如此,性命攸关时,总会占些古怪气运。眼下只是变成了五六岁的女娃,还是她真身模样,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弄明白了身体的变化,段离章这才去找那同病相怜之人:“问你呢,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同样遭遇的陆眺,此时也已变作五六岁模样。 白净小脸上,似有惊恐弹跳:“……” 段离章问他时,他正仰头,用指头抠着喉咙,最后涨得面红耳赤,也没能崩出半个字来。 见状,段离章霎时明了。 这时光乱流,真把他变回了小哑巴。 且这肉身变化,还不可以修士神通逆之,只能被迫以孩童之身,重活一遭。 “你是不是傻?”段离章笑道,“不能说话,大可传音与我。” “……”陆眺愣了一下,面上忽的一松,传音道:“鄙人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天生哑病,幼年苦痛,让他不免失了分寸,给她看了笑话。 段离章却是在他身边转悠了一圈,掐他脸道:“无妨,这般模样,倒是比从前可爱些。” 第174章 幽冥归来 华服男修踏出黑色旋涡,现身天邪眼外。 他远远看了一眼蓬莱仙岛,随后御乘飞行法宝,预备朝东洲方向去。 身后一阵清幽风来,他心有所感,窣地回头。 “姬无慨。” 同时,身后人唤出他的名字。 白日青云,翠丽长衫,来人的容貌阴柔俊秀,瑰丽的瞳孔好似绽放万花,身上不见半分威压,只有融于天地的缥缈。 和姬无慨一般,他到来无声,意在不惊动此间任何人。 姬无慨认识他:“你终于回来了。幽冥。” 螟蜓……不,幽冥。 这才是他该背负的名字。 十年之期,自回到了幽冥之主的宝座,他已顺应天地规则,将所有的传承记忆融汇贯通。 此番现身,便是要与姬无慨会面,继续从前未尽之事。 幽冥道:“多亏了你,我得以从那化真派解脱。” 姬无慨颔首:“不足挂齿。” 二人隔着一片云溪,言语间有故人的熟稔,亦有古怪的淡漠疏离。 幽冥看着姬无慨,略带审视之意:“我尚有一问。” “请。” “你从前自称观棋者,为何破例,涉局。” 姬无慨摇头道:“我仍非局中人。” 幽冥笑了一声,意有所指:“是么?许久不见,你的确越来越像人了,竟也学会了自欺。” 姬无慨似有思考,银灰的眼中冰蓝之色泛泛,片刻之后,竟是承认了。 “你是对的。己不自欺,如何欺人。”为此,他甚至鼓动天机阁舍弃道统,建立了他的飞徵宫,“这千年来,我已做过不少欺人之事。” 人皆如此,他不过是学而时习。 幽冥轻抬下颌:“轮回百世,回归本位,我竟还是厌烦,你这无心人的坦然。从前我便觉得,以你的能耐,若是有心欺世,应是无人能够勘破,何须弯绕至此。” 姬无慨摇头:“人不该如此,人间也不该如此。大道意在顺应自然,你是第一个说谎者,谎言的苦果,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滋味。” “谎言,苦果……” 幽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许久。 随后,二人再不寒暄,又谈天邪眼之下的情况。 姬无慨将此前所见,一一告知,其中包括,陆眺对段离章贼心不死。 幽冥目光锁定在脚下深渊,长眉斜挑:“他做那万阴转魂阵,也是你授意的?” 姬无慨撇清自己:“与我无关。” 幽冥俊秀的面色深沉了几分。 “本来,我可以尽早回到幽冥界,他那阵法,误我多时。” 姬无慨顿了顿:“未有乱我筹算,不影响星盘轨迹,你倒也不必管他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管?” 幽冥隐有暗怒,低声道:“且别说这邪修,你明知我与她的关系,却还是放任他人接近?” 姬无慨不辩解,只是提醒道:“幽冥,你若还信得过我的算法,便是他要做什么,由着他去,你是要好的过程,还是要好的结果,想清楚了。” 幽冥沉默半晌,又道:“我从前便是信你,现在亦是再三容忍。否则,我大可动用黄泉万泱,涤荡神州,至万物归一!” 那邪修此前的种种冒犯,他可以不予计较。 他是幽冥之主,不是私欲过盛的玉螟蜓,兹事体大,他可以先顾全大局。 但不代表没有作为男人的占有欲。 这话听着耳熟……姬无慨恍然,他与陆眺会面时,也放过类似豪言壮语。 常言道一报还一报,果然如是。 姬无慨难得劝慰一人:“幽冥……耐心些。” 幽冥笑了声:“我还不够耐心?神州将倾,天道将死,下一步,你我不能再失误了。” 姬无慨听罢,心道,你若是个规矩人,倒也不会走至如今局面。 于是,他决定给这人也找点事情做,以免又多一个未知数,倒叫他难办。 “如今,化心魔,殷心魔均在封魔血脉之手。你既然回来了,便该想办法揪出最后的问心魔。” “心魔三问,多是发生在突破元婴之时,幽冥城内轮回者千千万,不乏有多次进阶元婴境界者。” “依我所见,他们对于问心魔,或有更深的了解。” “此事不必你说。”幽冥应下,“我重掌幽冥之力,自会分辨城中轮回者,搜寻问心魔的消息。” 言尽,双方俱是各自释放遁法,来去星速。 另一边,段离章也被迫离开了使徒孵化之地…… 为什么说是被迫呢? 因为就在离开之前,她与陆眺,遭遇了意外。 他们跌入了一条时空乱流。其形与枫兰仙城出现的五色洋流相似,一时间冲得二人找不着北。 待流速减缓,段离章稳定了腿脚,转头便是冲着身旁护她的陆眺发起火来。 “废物,天邪眼也算你的地盘,怎么还有你不能控制的东西?” “天邪眼何时是鄙人地盘了。”被骂,陆眺习以为常,随口大喊冤枉,“鄙人不过是小小使徒,召唤邪神影肢还得靠献祭,仙子可是忘了。” 况且,时空乱流来之有因。段离章离开时的举动,实在出乎预料,让他防不胜防。 女人闲的没事做,捅破了一枚邪神使徒的卵囊:“我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要!” 陆眺来不及阻拦。 卵囊破碎,内里发育不全的东西直接化成一滩黑油,把空间屏障腐蚀出一道口子。 已知天邪眼乃是邪神目光投影,形成的无数通道,本是独立于神州之外。只不过,规则使然,此地依然大不过时空—— 天邪眼本如神州一般,被无尽时空包裹在内,然而黑油腐蚀屏障,二人所处空间便如行船撞礁,时空乱流就这么滚滚而入,将二人带至未知之地……主打一个刺激且随机。 都怪她。 但陆眺不敢明着说。 好在二人都是化神眼力,尚能于千万条虚幻的水流脉络中,看清真实流向,找到出口。 可是出来后,段离章却是傻眼了。 “邪门。” 她举起藕节似的小肉胳膊,又抬了抬小肉腿,纳闷道:“我怎么觉得,每次遇到你,都碰不着好事?” 段离章返老还童了——确切地说,是肉身被重塑了一遍,回到了玉莲衣的总角之年。 人还是原来的人,一身修为,神通,宝贝,什么都在。就单单是样子变了,变成了小小人儿……好在身上仙衣和储物戒品级足够,均是收放由人,不至于尺寸不合,光屁股满地找衣服。 误入时空乱流,有幸脱身,身上总会出现一些无法理解的现象。甚至,身首异处者,迷失其中者,大有人在。 段离章略有自豪:本人便是如此,性命攸关时,总会占些古怪气运。眼下只是变成了五六岁的女娃,还是她真身模样,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弄明白了身体的变化,段离章这才去找那同病相怜之人:“问你呢,怎么不说话,哑巴啦?” 同样遭遇的陆眺,此时也已变作五六岁模样。 白净小脸上,似有惊恐弹跳:“……” 段离章问他时,他正仰头,用指头抠着喉咙,最后涨得面红耳赤,也没能崩出半个字来。 见状,段离章霎时明了。 这时光乱流,真把他变回了小哑巴。 且这肉身变化,还不可以修士神通逆之,只能被迫以孩童之身,重活一遭。 “你是不是傻?”段离章笑道,“不能说话,大可传音与我。” “……”陆眺愣了一下,面上忽的一松,传音道:“鄙人当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天生哑病,幼年苦痛,让他不免失了分寸,给她看了笑话。 段离章却是在他身边转悠了一圈,掐他脸道:“无妨,这般模样,倒是比从前可爱些。” 第175章 宁州废墟 段离章观察四周。 时空乱流将她和陆眺带到何处,尚且不知。 陆眺说,以他对邪力的感知,可以确定二人仍是在天邪眼之内。 至于具体何处,他却是道:“有些陌生。”他也是才从东洲闭关地出来,着急过来寻她,和她一样,许多时事,有待捋顺。 不过,若是她想离开,他依然可以送她出去。 “不急。” 段离章摆手道:“奇怪,这地方,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去看看。” 陆眺蹲在地上,仗着矮个儿可爱,小手去拉她的裙角。 “仙子这是又要将我抛下了?”他传音道。 又? 哦,他是说化真派,骗他去找药,结果把他关在里面等死…… “咳咳。”段离章战术咳嗽。 这小哑巴邪修,自她夸过一句可爱,之后,他就不断向她展示他这副可怜唧的样子。 若是个大男人,表情做作起来,再俊俏的脸,看多了,也逃不过油腻二字。 可他眼下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眨眼,瘪嘴,要哭不哭的……做这一套,浑然天成。 何况,段离章恢复了自幼与弟弟相依为命的记忆,做姐姐的习惯使然,不自觉对他多了几分容忍。 “你……待在此处,我去去就回。”还是心软了。 但在思考结伴还是独行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现如今已说不上讨厌他,但二人八字不合,她怕走着走着,又倒大霉! 气运这东西,自得知“天道眷顾之人”后,她更是信极,遂是动用不可名,掩藏了踪迹,独自动身离开。 她在四处兜转,花了些时间,弄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诚如陆眺所言,仍在天邪眼之内。 然而与此前不同,这一路上少见邪物,偶尔遇见徘徊的几只,也被她轻而易举地收拾掉了。 确认了,此处无威胁,可在把控。 段离章撤除了不可名的敛息效果。她以真身六感体会,便是想弄清楚,此地为何给她熟悉之感。 头顶漆黑如墨,若非神识视物,乃是伸手不见五指。 放眼望去,周围一片残垣断壁,有不少建筑碎块飘浮在空中。 段离章抬手,两指轻弹,手边的碎片便朝着力的方向,飞出去很远,撞击到另一物件时停下。 段离章随着漂浮物往天上看,忽然间发现,头顶并不是她以为的黑夜。 而是她所处的位置,头顶还有一片更大的废墟,遮蔽住微弱的天光。 段离章了然:废墟边缘隐有亮光,证明此处已是靠近天邪眼深渊的出口……既如此,她大约知晓这地方是哪儿了。 头顶废墟,应是坠落的蓬莱十州。 而她觉得有些熟悉,正是因为脚下的这片废墟,正是宁州的一部分。 她曾在这条长街上漫步走过,聆悠悠众口,也曾在更远处的那残殿瓦脊之下,和华霭对案而谈。 她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最后判断,天邪眼内部,依然存在某些规则。 譬如这黑暗下,似乎存在着一张无形的网筛—— 宁州城在坠落的过程中,多次崩塌,大一些的废墟残垣,过不了筛,被留在深渊最顶层。 另一部分则逐级继续坠落,一层接一层,最终呈现出倒斗式的阶梯景象。 理论上说来,她借着这些废墟残骸,一步步往上走,能到达深渊出口。 段离章决定上去观光,便是回头,去找陆眺。 离得近了,段离章却停在远处,止步不前。 她纵身一跃,飞上了一块碎石,趴在上头往下看。 小小的人儿藏起来毫不费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底下缓缓接近的一行四人,看周身华光,有三个元婴道修。 他们与陆眺所在相隔的距离,也就一条百米长街。 这百米对于修士来说,不算什么。若是以体修、剑修的遁法和速度,算得上近身之距,仅需一个身法挪移,可以做到瞬息贴脸。 四人似乎正在追踪什么气息,一时不曾注意到前方根本不打算遮掩的陆眺。 修士的神识,在全神贯注搜索目标的时候,对灵力波动感应敏锐,却容易放过凡人。 而她与陆眺,都被时空乱流变作了凡人幼童,更是容易被人忽视。 段离章笑了,那小哑巴还蹲在原地,黑芝麻似的一颗,但他到底不是凡人孩童,自是知道有人来了。 他也看到她躲了起来。 陆眺挑眉,好似明白她这举动,是憋了坏水。 遂是继续按兵不动,等着看她表演了。 底下四修士,三男一女,三男修各司其职,似平日配合多有默契。 他们搜寻之余,不乏警惕。 唯独那女修格格不入,声音略有忐忑:“前辈,你确定,那邪魔是躲藏在废墟下层?” 段离章淡扫一眼,仙水阁女修,一身装扮均是不凡。虽是金丹初期,但法衣首饰却堪比元婴品级,又有三名元婴护法,无怪敢进入这天邪眼来。 仙水阁多是女修,擅织造仙衣,每一件都是呕心沥血的孤品,可惜不卖邪魔。 段离章也曾落入俗套,喜欢那些个漂亮样式。 买不到怎么办呢? 那就打劫。 每次有新衣上架,她便会前去讨要,当然她也是给大价钱的——有价才有市嘛,若是穿厌了,转手时,衣裳才更值价。 仙水阁女修倒也大度,一两件衣裳不能公开售卖罢了,还不曾记恨在心,不曾与女邪魔叫嚣。 只是偶尔会提及,屡屡斗法均是输给邪魔,有些丢道宗女修脸面。 于是,她们身后的恋慕者或是道侣们,开始紧追不舍。男修们嘴上说着,要找女邪魔算账,不过找着找着,就倒在她驾轻就熟的桃色手段下,一个接一个地变了心。 待到事发,总归又是她做了那破坏感情的坏女人,又是“我再也不敢了”,又是口诛笔伐,一对深情男女俱是要除她而后快。 彼时女邪魔多厌烦,也不惯着这些有情人,来一杀一,来一对杀一双。 这血仇,便也是同仙水阁结上了。 不过眼下这金丹小女修,不管是人还是衣裳,她都看不上。 遂是继续观察,好奇这些人来天邪眼准备做什么。 这时,段离章还不知修仙界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地覆。 她只是想着,若说是深入封邪,即便是元婴,也大胆了些。 她是有物傍身,艺高人胆大,才敢往天邪眼里跳。 便是宗门化神老祖,恐怕也不敢轻易入内的。 那被叫做张师兄的男修,长相周正,手中摆弄一枚罗盘。 似正参透其中之机,没理会仙水阁女修的话。 段离章凝目,认出其身份:堪天宗的元婴修士。 另一男修紧接着发话了。 “要是害怕,就回去。” 他声线低沉,显然是四人之中最权威之人,头戴银冠,长发垂背,样貌俊朗却有不近人情的凛然。 暗紫色的制式道袍,衣褛均有紫霄仙阁的徽记。 第175章 宁州废墟 段离章观察四周。 时空乱流将她和陆眺带到何处,尚且不知。 陆眺说,以他对邪力的感知,可以确定二人仍是在天邪眼之内。 至于具体何处,他却是道:“有些陌生。”他也是才从东洲闭关地出来,着急过来寻她,和她一样,许多时事,有待捋顺。 不过,若是她想离开,他依然可以送她出去。 “不急。” 段离章摆手道:“奇怪,这地方,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去看看。” 陆眺蹲在地上,仗着矮个儿可爱,小手去拉她的裙角。 “仙子这是又要将我抛下了?”他传音道。 又? 哦,他是说化真派,骗他去找药,结果把他关在里面等死…… “咳咳。”段离章战术咳嗽。 这小哑巴邪修,自她夸过一句可爱,之后,他就不断向她展示他这副可怜唧的样子。 若是个大男人,表情做作起来,再俊俏的脸,看多了,也逃不过油腻二字。 可他眼下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眨眼,瘪嘴,要哭不哭的……做这一套,浑然天成。 何况,段离章恢复了自幼与弟弟相依为命的记忆,做姐姐的习惯使然,不自觉对他多了几分容忍。 “你……待在此处,我去去就回。”还是心软了。 但在思考结伴还是独行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现如今已说不上讨厌他,但二人八字不合,她怕走着走着,又倒大霉! 气运这东西,自得知“天道眷顾之人”后,她更是信极,遂是动用不可名,掩藏了踪迹,独自动身离开。 她在四处兜转,花了些时间,弄明白了现在的处境。 诚如陆眺所言,仍在天邪眼之内。 然而与此前不同,这一路上少见邪物,偶尔遇见徘徊的几只,也被她轻而易举地收拾掉了。 确认了,此处无威胁,可在把控。 段离章撤除了不可名的敛息效果。她以真身六感体会,便是想弄清楚,此地为何给她熟悉之感。 头顶漆黑如墨,若非神识视物,乃是伸手不见五指。 放眼望去,周围一片残垣断壁,有不少建筑碎块飘浮在空中。 段离章抬手,两指轻弹,手边的碎片便朝着力的方向,飞出去很远,撞击到另一物件时停下。 段离章随着漂浮物往天上看,忽然间发现,头顶并不是她以为的黑夜。 而是她所处的位置,头顶还有一片更大的废墟,遮蔽住微弱的天光。 段离章了然:废墟边缘隐有亮光,证明此处已是靠近天邪眼深渊的出口……既如此,她大约知晓这地方是哪儿了。 头顶废墟,应是坠落的蓬莱十州。 而她觉得有些熟悉,正是因为脚下的这片废墟,正是宁州的一部分。 她曾在这条长街上漫步走过,聆悠悠众口,也曾在更远处的那残殿瓦脊之下,和华霭对案而谈。 她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最后判断,天邪眼内部,依然存在某些规则。 譬如这黑暗下,似乎存在着一张无形的网筛—— 宁州城在坠落的过程中,多次崩塌,大一些的废墟残垣,过不了筛,被留在深渊最顶层。 另一部分则逐级继续坠落,一层接一层,最终呈现出倒斗式的阶梯景象。 理论上说来,她借着这些废墟残骸,一步步往上走,能到达深渊出口。 段离章决定上去观光,便是回头,去找陆眺。 离得近了,段离章却停在远处,止步不前。 她纵身一跃,飞上了一块碎石,趴在上头往下看。 小小的人儿藏起来毫不费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底下缓缓接近的一行四人,看周身华光,有三个元婴道修。 他们与陆眺所在相隔的距离,也就一条百米长街。 这百米对于修士来说,不算什么。若是以体修、剑修的遁法和速度,算得上近身之距,仅需一个身法挪移,可以做到瞬息贴脸。 四人似乎正在追踪什么气息,一时不曾注意到前方根本不打算遮掩的陆眺。 修士的神识,在全神贯注搜索目标的时候,对灵力波动感应敏锐,却容易放过凡人。 而她与陆眺,都被时空乱流变作了凡人幼童,更是容易被人忽视。 段离章笑了,那小哑巴还蹲在原地,黑芝麻似的一颗,但他到底不是凡人孩童,自是知道有人来了。 他也看到她躲了起来。 陆眺挑眉,好似明白她这举动,是憋了坏水。 遂是继续按兵不动,等着看她表演了。 底下四修士,三男一女,三男修各司其职,似平日配合多有默契。 他们搜寻之余,不乏警惕。 唯独那女修格格不入,声音略有忐忑:“前辈,你确定,那邪魔是躲藏在废墟下层?” 段离章淡扫一眼,仙水阁女修,一身装扮均是不凡。虽是金丹初期,但法衣首饰却堪比元婴品级,又有三名元婴护法,无怪敢进入这天邪眼来。 仙水阁多是女修,擅织造仙衣,每一件都是呕心沥血的孤品,可惜不卖邪魔。 段离章也曾落入俗套,喜欢那些个漂亮样式。 买不到怎么办呢? 那就打劫。 每次有新衣上架,她便会前去讨要,当然她也是给大价钱的——有价才有市嘛,若是穿厌了,转手时,衣裳才更值价。 仙水阁女修倒也大度,一两件衣裳不能公开售卖罢了,还不曾记恨在心,不曾与女邪魔叫嚣。 只是偶尔会提及,屡屡斗法均是输给邪魔,有些丢道宗女修脸面。 于是,她们身后的恋慕者或是道侣们,开始紧追不舍。男修们嘴上说着,要找女邪魔算账,不过找着找着,就倒在她驾轻就熟的桃色手段下,一个接一个地变了心。 待到事发,总归又是她做了那破坏感情的坏女人,又是“我再也不敢了”,又是口诛笔伐,一对深情男女俱是要除她而后快。 彼时女邪魔多厌烦,也不惯着这些有情人,来一杀一,来一对杀一双。 这血仇,便也是同仙水阁结上了。 不过眼下这金丹小女修,不管是人还是衣裳,她都看不上。 遂是继续观察,好奇这些人来天邪眼准备做什么。 这时,段离章还不知修仙界经历了怎样的天翻地覆。 她只是想着,若说是深入封邪,即便是元婴,也大胆了些。 她是有物傍身,艺高人胆大,才敢往天邪眼里跳。 便是宗门化神老祖,恐怕也不敢轻易入内的。 那被叫做张师兄的男修,长相周正,手中摆弄一枚罗盘。 似正参透其中之机,没理会仙水阁女修的话。 段离章凝目,认出其身份:堪天宗的元婴修士。 另一男修紧接着发话了。 “要是害怕,就回去。” 他声线低沉,显然是四人之中最权威之人,头戴银冠,长发垂背,样貌俊朗却有不近人情的凛然。 暗紫色的制式道袍,衣褛均有紫霄仙阁的徽记。 第176章 紫霄扶闲 段离章窃听半晌,心中已将四人的身份关系梳理了一遍。 好巧不巧,几人都是仙盟成员。 千年前,仙盟因内鬼决裂,以峻极真君为例等元老互相疑心,散伙已久。 新仙盟成立后,选择纳入新血,但凡重大决策,便是将所有元老排除在外,杜绝类似玉面血魅事件再次发生。 仙盟代表整个修仙界实力,每一位成员都是各大洲的中流砥柱,理应由四大洲共同管辖。 然而,此回新驻地选择在了东洲腹地,便是有以东洲马首是瞻之意,再是这十年间,西南北三洲各有纷纶时事处理,未插手仙盟决议。 所谓仙盟,说是再次名存实亡也不为过,目前紫霄仙阁元婴数量占优,占据了绝对的话语权。 可权柄想要稳握在手,需是为修仙界鞠躬尽瘁,才足以服众——自无名城建立伊始,紫霄仙阁便有争主之心,有名有姓的元婴纷纷出关,镇守城中。封邪事上,付出颇多,自是得到了相应的资源分配。 方才,那说话的男修,正是紫霄仙阁的长老,名为徐衡,道号扶闲。 他的实力不论在仙盟还是东洲,都够得上顶尖,是此回封邪行动的领头人。 另外两名元婴男修,均是堪天宗修士,暂未听得姓甚名谁,只知二人乃是师兄弟。看个人手段,可知一名擅寻踪,一名擅符法,实力亦是不差。 那金丹女修叫做洛美汶,是仙衣阁一名长老的爱女。 她打着历练的名头,看样子是心慕徐衡。借着其父母于徐衡的旧日恩情,死缠烂打地随行至此。 但她此前得了徐衡赶人冷言,又有敬畏,一时间安静不少。 段离章不免咂舌:“小姑娘眼光倒是不错,可这徐衡……是出了名的老古董,可不懂女修心中的春花秋月。” 四人到达这片区域后,便是不再往前了。 那堪天宗修士收起罗盘,确认寻到了目标踪迹。 想来是看出对方有古怪的敛息法门,遂是着手布阵,意欲逼其现身。 再听得一会儿,段离章明白了几人深入天邪眼的目的。 他们正在追踪一名邪魔。 几日前,三名堪天宗修士在废墟上层封邪,发现一元婴邪物。 邪物的头颅里,藏着如今修仙界的硬货“暗灵晶”。此物甚妙,服用或淬炼之,可短时间提升大量修为,窥见大道。 段离章听到这,邪魔直觉使然,总觉得这般投机取巧的东西,听着,不像个好玩意? 狂猛丹药,亦有丹毒,这暗灵晶产自邪物,竟没一丁点弊端? 想着,便是再次竖起耳朵—— 修仙界作乱的邪物虽多,但不过筑基,其头颅中的暗灵晶,对元婴修士而言,价值无几。 看不上,便只能深入天邪眼,再寻稀罕猎物。 比如金丹、甚至元婴境界的邪物。 不过俗话说,高价值必伴随高风险。 元婴邪物不通人言,却有与人相当的智慧。其个体藏匿于天邪眼之中,不会轻易现身人前……除非,有同阶修士精纯血肉为引。 然而血肉诱之,会令邪物狂躁,实力大增,对付起来十分不易。 哪怕是三名堪天宗修士对阵一元婴邪物,也不免陷入一番苦战。 正要得手时,两名邪魔突然出现,截胡了战果。 一番追逐之下,对方其一落网,却也重伤了一名堪天宗修士。 而另一名邪魔携带邪物头颅,藏匿进了宁州下层废墟。 堪天宗本是三名师兄弟,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自是气极。 遂请坐镇无名城的徐衡相助,一同深入废墟,捉拿逃匿的邪魔。 按理说,无名城亦有其他堪天宗元婴坐镇,可为何偏请了紫霄仙阁的徐衡? 段离章叹息一声。 因为他是老古董不假,却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这老好人却不是夸他。 若是仙盟有一张苦力名单,他之大名,定是着墨于头一排,总给人打白工不自知。也就这人道心纯粹,实力超群,否则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段离章这边想着旧人旧事,那边堪天宗修士四处布阵,终于发现了陆眺。 “这废墟下层,非金丹不得入,为何会有一个孩子。” 此话平静陈述,已是对陆眺生有疑心。 长街相隔,面对一孩童,元婴修士未有轻易近身。 修士斗法,或旗鼓相当,也有须臾定胜负。 特别是邪魔,总有出其不意的术法神通,不得不小心防范。 “天邪眼内,不可能有孩子。”接话的堪天宗修士亦是如此作想,随手扔出一张显真符,“定是那邪魔的障眼之法,小心应对!” 符箓如火鸟翻飞而去,在漆黑中燃尽。 陆眺周身毫无变化。 他瞪大眼睛,似被这神仙手段吓唬住了。 见此情形,堪天宗修士再拈数符在手,却俱是爆炎! 他嗤笑道:“此地,此时,这孩子乍见我等威严却不慌不哭,定不简单,那邪魔也太过小看我等,此计拙劣至极。师兄,我看也不必冒险接近了,是障眼法还是陷阱,杀之一观。” “且慢。”徐衡微不可察地皱眉。 骨节分明的手中聚雷,浑圆的雷珠如紫金巨阳,瞬息飞至陆眺头顶,照亮方圆。 这便是他元婴巅峰的实力,自信无惧任何明刀暗箭,紫雷金阳若是爆开,可保证方圆十里无一活物。 他走过去,径自探向陆眺的咽喉,了然道:“或是痴哑。” 陆眺:你才痴哑。 可碍于段离章不现身,他只能隐忍不发,任其摆弄。 徐衡得出研究结果:“凡人孩童,骨龄有六,来历不明,资质……差极。” 陆眺脸色肝红,他便是厌烦有人提及他的资质,若不然,他修什么邪! 段离章乐坏了,躲进遮天墟捂着肚笑了半晌。 再出来时,便见陆眺身边换了人,那金丹女修试图哄着陆眺,从他身上套话。 “小弟弟,你是哑巴,你会写字吗?若不然,姐姐问你,你点头或是摇头好不好呀?” 而徐衡眉头紧皱站在一旁,似乎不满对洛美汶插手。 陆眺:“……”他暗中给段离章递眼色,他想杀人,可不可以动手? 段离章摇头:不可以哦。 此人,是她千年前泡失败的男修,既遇上了,不如再接再厉,万一成了呢? “不要浪费时间。”徐衡督促道,“张问吉,严箴,既确认那邪魔藏匿此处,你二人继续布阵,此处阵眼,由我镇守。” 张问吉和严箴对视一眼:“有劳。”二人随之遁去远处,加设阵脚,扩大阵法影响范围。 段离章见堪天宗二人离去,顿觉失望至极——她要杀堪天宗弟子,总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这是她身为邪魔的原则。便是让二人对陆眺下杀手又如何?反正那邪修十分难死。 而这徐扶闲,千年后再见,又让她钓鱼执法失败…… 她甜甜一笑。 宿命如此,注定她与徐衡缘分未尽。 失去一个杀人的理由,却有了找他麻烦的理由,倒也公平。 第176章 紫霄扶闲 段离章窃听半晌,心中已将四人的身份关系梳理了一遍。 好巧不巧,几人都是仙盟成员。 千年前,仙盟因内鬼决裂,以峻极真君为例等元老互相疑心,散伙已久。 新仙盟成立后,选择纳入新血,但凡重大决策,便是将所有元老排除在外,杜绝类似玉面血魅事件再次发生。 仙盟代表整个修仙界实力,每一位成员都是各大洲的中流砥柱,理应由四大洲共同管辖。 然而,此回新驻地选择在了东洲腹地,便是有以东洲马首是瞻之意,再是这十年间,西南北三洲各有纷纶时事处理,未插手仙盟决议。 所谓仙盟,说是再次名存实亡也不为过,目前紫霄仙阁元婴数量占优,占据了绝对的话语权。 可权柄想要稳握在手,需是为修仙界鞠躬尽瘁,才足以服众——自无名城建立伊始,紫霄仙阁便有争主之心,有名有姓的元婴纷纷出关,镇守城中。封邪事上,付出颇多,自是得到了相应的资源分配。 方才,那说话的男修,正是紫霄仙阁的长老,名为徐衡,道号扶闲。 他的实力不论在仙盟还是东洲,都够得上顶尖,是此回封邪行动的领头人。 另外两名元婴男修,均是堪天宗修士,暂未听得姓甚名谁,只知二人乃是师兄弟。看个人手段,可知一名擅寻踪,一名擅符法,实力亦是不差。 那金丹女修叫做洛美汶,是仙衣阁一名长老的爱女。 她打着历练的名头,看样子是心慕徐衡。借着其父母于徐衡的旧日恩情,死缠烂打地随行至此。 但她此前得了徐衡赶人冷言,又有敬畏,一时间安静不少。 段离章不免咂舌:“小姑娘眼光倒是不错,可这徐衡……是出了名的老古董,可不懂女修心中的春花秋月。” 四人到达这片区域后,便是不再往前了。 那堪天宗修士收起罗盘,确认寻到了目标踪迹。 想来是看出对方有古怪的敛息法门,遂是着手布阵,意欲逼其现身。 再听得一会儿,段离章明白了几人深入天邪眼的目的。 他们正在追踪一名邪魔。 几日前,三名堪天宗修士在废墟上层封邪,发现一元婴邪物。 邪物的头颅里,藏着如今修仙界的硬货“暗灵晶”。此物甚妙,服用或淬炼之,可短时间提升大量修为,窥见大道。 段离章听到这,邪魔直觉使然,总觉得这般投机取巧的东西,听着,不像个好玩意? 狂猛丹药,亦有丹毒,这暗灵晶产自邪物,竟没一丁点弊端? 想着,便是再次竖起耳朵—— 修仙界作乱的邪物虽多,但不过筑基,其头颅中的暗灵晶,对元婴修士而言,价值无几。 看不上,便只能深入天邪眼,再寻稀罕猎物。 比如金丹、甚至元婴境界的邪物。 不过俗话说,高价值必伴随高风险。 元婴邪物不通人言,却有与人相当的智慧。其个体藏匿于天邪眼之中,不会轻易现身人前……除非,有同阶修士精纯血肉为引。 然而血肉诱之,会令邪物狂躁,实力大增,对付起来十分不易。 哪怕是三名堪天宗修士对阵一元婴邪物,也不免陷入一番苦战。 正要得手时,两名邪魔突然出现,截胡了战果。 一番追逐之下,对方其一落网,却也重伤了一名堪天宗修士。 而另一名邪魔携带邪物头颅,藏匿进了宁州下层废墟。 堪天宗本是三名师兄弟,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自是气极。 遂请坐镇无名城的徐衡相助,一同深入废墟,捉拿逃匿的邪魔。 按理说,无名城亦有其他堪天宗元婴坐镇,可为何偏请了紫霄仙阁的徐衡? 段离章叹息一声。 因为他是老古董不假,却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这老好人却不是夸他。 若是仙盟有一张苦力名单,他之大名,定是着墨于头一排,总给人打白工不自知。也就这人道心纯粹,实力超群,否则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段离章这边想着旧人旧事,那边堪天宗修士四处布阵,终于发现了陆眺。 “这废墟下层,非金丹不得入,为何会有一个孩子。” 此话平静陈述,已是对陆眺生有疑心。 长街相隔,面对一孩童,元婴修士未有轻易近身。 修士斗法,或旗鼓相当,也有须臾定胜负。 特别是邪魔,总有出其不意的术法神通,不得不小心防范。 “天邪眼内,不可能有孩子。”接话的堪天宗修士亦是如此作想,随手扔出一张显真符,“定是那邪魔的障眼之法,小心应对!” 符箓如火鸟翻飞而去,在漆黑中燃尽。 陆眺周身毫无变化。 他瞪大眼睛,似被这神仙手段吓唬住了。 见此情形,堪天宗修士再拈数符在手,却俱是爆炎! 他嗤笑道:“此地,此时,这孩子乍见我等威严却不慌不哭,定不简单,那邪魔也太过小看我等,此计拙劣至极。师兄,我看也不必冒险接近了,是障眼法还是陷阱,杀之一观。” “且慢。”徐衡微不可察地皱眉。 骨节分明的手中聚雷,浑圆的雷珠如紫金巨阳,瞬息飞至陆眺头顶,照亮方圆。 这便是他元婴巅峰的实力,自信无惧任何明刀暗箭,紫雷金阳若是爆开,可保证方圆十里无一活物。 他走过去,径自探向陆眺的咽喉,了然道:“或是痴哑。” 陆眺:你才痴哑。 可碍于段离章不现身,他只能隐忍不发,任其摆弄。 徐衡得出研究结果:“凡人孩童,骨龄有六,来历不明,资质……差极。” 陆眺脸色肝红,他便是厌烦有人提及他的资质,若不然,他修什么邪! 段离章乐坏了,躲进遮天墟捂着肚笑了半晌。 再出来时,便见陆眺身边换了人,那金丹女修试图哄着陆眺,从他身上套话。 “小弟弟,你是哑巴,你会写字吗?若不然,姐姐问你,你点头或是摇头好不好呀?” 而徐衡眉头紧皱站在一旁,似乎不满对洛美汶插手。 陆眺:“……”他暗中给段离章递眼色,他想杀人,可不可以动手? 段离章摇头:不可以哦。 此人,是她千年前泡失败的男修,既遇上了,不如再接再厉,万一成了呢? “不要浪费时间。”徐衡督促道,“张问吉,严箴,既确认那邪魔藏匿此处,你二人继续布阵,此处阵眼,由我镇守。” 张问吉和严箴对视一眼:“有劳。”二人随之遁去远处,加设阵脚,扩大阵法影响范围。 段离章见堪天宗二人离去,顿觉失望至极——她要杀堪天宗弟子,总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这是她身为邪魔的原则。便是让二人对陆眺下杀手又如何?反正那邪修十分难死。 而这徐扶闲,千年后再见,又让她钓鱼执法失败…… 她甜甜一笑。 宿命如此,注定她与徐衡缘分未尽。 失去一个杀人的理由,却有了找他麻烦的理由,倒也公平。 第177章 吃些苦头 两名堪天宗修士离开后,段离章匿影敛息,准备追出去。 陆眺站起身来,有意与她一道,却被她一个眼神盯在原地。 他登时垮脸:又让他原地待命?她想杀堪天宗弟子,动手即可,二人化神,又有何惧? 可他别无他法,只当她当真转了性。 遂是留在徐衡身边,继续扮演哑巴童子。 元婴阵修前脚布阵完毕,段离章后脚就赶到了,待到二人前往下一地点,她幽幽现身。 她暴力拆除了架设阵脚的灵物材料,拿在手中摆弄翻看,心中浮现一丝疑惑。 “土蛛石腹,火蟒鳞芯……” 段离章不擅堪舆阵道,可她从前杀人越货,见惯了天材地宝。何种材料,有何出处,都有什么属性品级,她可做到如数家珍。 可这诸多压阵之物,为何多是土火属性? 二者相加,待此阵成型,便具备限制雷法的作用,非显影之阵。 她向来多疑,不免深入细想:难道,这两名堪天宗修士,是借邪魔之由,准备将徐衡灭杀在此? 不过,对方是徐衡啊。 当年不小心惹恼这人,连她也难以近身,二人仅凭阵符,是否过于自信了? 段离章有怀疑,便是要再去印证——这两名堪天宗修士,定是还有准备。 段离章心念一动,潜入不可名的灰白空境之内。 她负手而行,缓缓靠近正在铺设阵脚的堪天宗修士,偷听二人谈话。 那叫做严箴的元婴符修笑道:“张师兄,事关你我性命,你这阴土千符阵,当真好用?可不要出错啊。” 张问吉与严箴背对背布阵,闻言转头看他一眼。 “严师弟这话,是不信师兄我了?” “怎会不信,继谢师叔失踪后,张师兄乃是新一代的宗门天才。” 严箴哈哈一笑,“可是,徐扶闲盖过你我千岁修为,又是年少成名。曾经,能与谢师叔分庭抗礼的人物,除了秦难朽,就是他,与他一战,我心忐忑啊。” “那也不过元婴。” “此人雷法在元婴之中首屈一指,和之前那些元婴可不一样。” “你怕了?” “自然,得知你是要对他下手,我都后悔答应与你同行了……” 严箴这般说着,手中却是起笔。 笔尖蘸一碟黑腥之血,以地为符纸,笔法流畅,某种散发古怪气息的符箓瞬息成型。 这是将阵法符法结合,所悟的一种新型阵法。 段离章看出了些门道,心道:这二人倒是心思巧妙……又是狼狈为奸,准备周全。 不难猜了,这阵修选择在天邪眼设阵,便是要借邪力一用。 而那符修,画符所用,乃是邪朱砂。 邪朱砂,是以邪修血液凝练而成。其作用,不言而喻,便是要吸引潜藏暗处的元婴邪物,来到此处,扑杀徐衡。 堪天宗不乏天才修士,只不过,多是脑筋用错了地方。 譬如这张问吉,用起邪阵邪符,可谓是信手拈来。 比起独来独往的邪魔,这群物以类聚的“道修”,更会做表面功夫,多数嘴上喊着驱邪除恶,可一旦有需要,全然不顾道义。 段离章厌恶堪天宗,此为其要。 她也不必深想,二人为何要对付徐衡,不过是东洲宗门之间的腌臜事,因缘际会,她见过不少,也因此背了不少污名。 徐衡的存在,应是挡了某些人的路了。 “徐衡实力不俗,我当然知晓他的厉害。论硬碰硬,你我二人,绝不是其对手。这不,只能借机邀他来天邪眼了。” 张问吉仰天叹息道,“可惜啊,半路杀出两个邪魔,伤了李师弟。否则,我可有十足把握……现在,也就七八成。” 嘴上说是七八成,事实上,这阵修嘴角含笑,可见是胸有成竹。 严箴随口一说:“听闻千年前,那玉面血魅艳冠东洲,勾搭男修从无败绩,却是拿徐扶闲没了办法。此人看似好说话,然则,实力可怖,张师兄你说,他可当得半步化神?” “半步化神,与化神老祖亦有差距。严师弟切记,莫要望而生畏。” 张问吉手握最后一枚土蛛石腹,置入地底,提醒道,“你我虽是不同门,但也配合多年,我信你符法精湛,阵法初启,还需你为我掠阵。” 二人不是第一次合作,严箴自是听出张问吉的言下之意,应承道:“那师弟我呢,便多出一些力气,将李师弟那一份补上。” 张问吉布阵妥当,原地打坐,尝试以灵力引动手中阵盘。 片刻,突然睁眼:“阵脚有异?” 阵盘黯淡,不见阵脚响应。 严箴听得也是一愣:“可是要再去检查一遍?” “不必……”很快,张问吉松了口气。 “应是此地邪力影响。方才,阵脚已是有反应了。” 明确了二人阴招,段离章便是原路返回,将起初拆除的阵脚依次放回。 这般做,便是她改变了想法,不准备先行对付这堪天宗弟子了。 她另有打算。 徐衡这人,因是天骄,修为一骑绝尘,没吃过苦头。 且看经此一事,他可还会天真如往。 另一边,徐衡收回了空中的紫金阳雷。 他正在思考,该拿身旁的男童怎么办? 若说是邪魔陷阱,已是不太可能。男童身上无异常之处,再普通不过的凡胎。 洛美汶想问其来处,男童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一概置之不理。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这男童,究竟哪里来的? 仙水阁娇小姐在陆眺处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委屈只好找徐衡诉说:“衡哥哥,我用尽了办法,可这孩子不理我。” 徐衡观察了一阵,思索道:“宁州废墟下层罕有人至,若说还有幸存者,不是没可能。这孩子,约是父母遭遇不测,一时大受打击,不欲与人交流。” 洛美汶十分惊讶,转头看一眼陆眺,怜惜道:“那他真可怜,衡哥哥,我们带他出去?” 徐衡摇头:“我问你,此地为何罕有人至?” 洛美汶不明所以:“和我们带他出去有关系吗?” “天邪眼与神州不同,空间生有结界。” 徐衡向空中打出一道金雷,雷光半途触碰到虚空,却是呈现出一片混沌水波之状。 他凝视那水波,道:“未达金丹境界,肉身无法突破每一层废墟的空间界限。若是将他带走,一旦经过结界,以他肉体凡胎,会被瞬间挤作肉泥。” 天邪眼非金丹修士,不得随意出入——这规矩,并非是盟定下的。如有违反,擅自闯入,便会被永远留在这里,直至被邪物撕碎。 洛美汶忧心道:“如此说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徐衡沉吟半晌,仍是摇头:“若他资质尚可,我可传授他合适的吐纳修炼之法;若他时运尚佳,百年后或有结丹之日……可惜。” 可惜的是,以这孩子的资质,只能在此地等死。 他们能做的便是给予一些生存物资,全一份善念。 “仙师,这可未必——” 徐衡二人闻声回头。 便是连陆眺也难得惊讶,放眼过去。 这人居然敢出来? 天邪眼之中,任何波动他都了如指掌。这人藏匿暗处多时,他早就知晓。 “若您答应,这孩子,交给我,我有一法……咳咳。” 不远处,一个人形从废墟中的阴影处升起。 听他声音,是一名男子,此时正捂心而跪,像是身受重伤。 第177章 吃些苦头 两名堪天宗修士离开后,段离章匿影敛息,准备追出去。 陆眺站起身来,有意与她一道,却被她一个眼神盯在原地。 他登时垮脸:又让他原地待命?她想杀堪天宗弟子,动手即可,二人化神,又有何惧? 可他别无他法,只当她当真转了性。 遂是留在徐衡身边,继续扮演哑巴童子。 元婴阵修前脚布阵完毕,段离章后脚就赶到了,待到二人前往下一地点,她幽幽现身。 她暴力拆除了架设阵脚的灵物材料,拿在手中摆弄翻看,心中浮现一丝疑惑。 “土蛛石腹,火蟒鳞芯……” 段离章不擅堪舆阵道,可她从前杀人越货,见惯了天材地宝。何种材料,有何出处,都有什么属性品级,她可做到如数家珍。 可这诸多压阵之物,为何多是土火属性? 二者相加,待此阵成型,便具备限制雷法的作用,非显影之阵。 她向来多疑,不免深入细想:难道,这两名堪天宗修士,是借邪魔之由,准备将徐衡灭杀在此? 不过,对方是徐衡啊。 当年不小心惹恼这人,连她也难以近身,二人仅凭阵符,是否过于自信了? 段离章有怀疑,便是要再去印证——这两名堪天宗修士,定是还有准备。 段离章心念一动,潜入不可名的灰白空境之内。 她负手而行,缓缓靠近正在铺设阵脚的堪天宗修士,偷听二人谈话。 那叫做严箴的元婴符修笑道:“张师兄,事关你我性命,你这阴土千符阵,当真好用?可不要出错啊。” 张问吉与严箴背对背布阵,闻言转头看他一眼。 “严师弟这话,是不信师兄我了?” “怎会不信,继谢师叔失踪后,张师兄乃是新一代的宗门天才。” 严箴哈哈一笑,“可是,徐扶闲盖过你我千岁修为,又是年少成名。曾经,能与谢师叔分庭抗礼的人物,除了秦难朽,就是他,与他一战,我心忐忑啊。” “那也不过元婴。” “此人雷法在元婴之中首屈一指,和之前那些元婴可不一样。” “你怕了?” “自然,得知你是要对他下手,我都后悔答应与你同行了……” 严箴这般说着,手中却是起笔。 笔尖蘸一碟黑腥之血,以地为符纸,笔法流畅,某种散发古怪气息的符箓瞬息成型。 这是将阵法符法结合,所悟的一种新型阵法。 段离章看出了些门道,心道:这二人倒是心思巧妙……又是狼狈为奸,准备周全。 不难猜了,这阵修选择在天邪眼设阵,便是要借邪力一用。 而那符修,画符所用,乃是邪朱砂。 邪朱砂,是以邪修血液凝练而成。其作用,不言而喻,便是要吸引潜藏暗处的元婴邪物,来到此处,扑杀徐衡。 堪天宗不乏天才修士,只不过,多是脑筋用错了地方。 譬如这张问吉,用起邪阵邪符,可谓是信手拈来。 比起独来独往的邪魔,这群物以类聚的“道修”,更会做表面功夫,多数嘴上喊着驱邪除恶,可一旦有需要,全然不顾道义。 段离章厌恶堪天宗,此为其要。 她也不必深想,二人为何要对付徐衡,不过是东洲宗门之间的腌臜事,因缘际会,她见过不少,也因此背了不少污名。 徐衡的存在,应是挡了某些人的路了。 “徐衡实力不俗,我当然知晓他的厉害。论硬碰硬,你我二人,绝不是其对手。这不,只能借机邀他来天邪眼了。” 张问吉仰天叹息道,“可惜啊,半路杀出两个邪魔,伤了李师弟。否则,我可有十足把握……现在,也就七八成。” 嘴上说是七八成,事实上,这阵修嘴角含笑,可见是胸有成竹。 严箴随口一说:“听闻千年前,那玉面血魅艳冠东洲,勾搭男修从无败绩,却是拿徐扶闲没了办法。此人看似好说话,然则,实力可怖,张师兄你说,他可当得半步化神?” “半步化神,与化神老祖亦有差距。严师弟切记,莫要望而生畏。” 张问吉手握最后一枚土蛛石腹,置入地底,提醒道,“你我虽是不同门,但也配合多年,我信你符法精湛,阵法初启,还需你为我掠阵。” 二人不是第一次合作,严箴自是听出张问吉的言下之意,应承道:“那师弟我呢,便多出一些力气,将李师弟那一份补上。” 张问吉布阵妥当,原地打坐,尝试以灵力引动手中阵盘。 片刻,突然睁眼:“阵脚有异?” 阵盘黯淡,不见阵脚响应。 严箴听得也是一愣:“可是要再去检查一遍?” “不必……”很快,张问吉松了口气。 “应是此地邪力影响。方才,阵脚已是有反应了。” 明确了二人阴招,段离章便是原路返回,将起初拆除的阵脚依次放回。 这般做,便是她改变了想法,不准备先行对付这堪天宗弟子了。 她另有打算。 徐衡这人,因是天骄,修为一骑绝尘,没吃过苦头。 且看经此一事,他可还会天真如往。 另一边,徐衡收回了空中的紫金阳雷。 他正在思考,该拿身旁的男童怎么办? 若说是邪魔陷阱,已是不太可能。男童身上无异常之处,再普通不过的凡胎。 洛美汶想问其来处,男童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一概置之不理。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这男童,究竟哪里来的? 仙水阁娇小姐在陆眺处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委屈只好找徐衡诉说:“衡哥哥,我用尽了办法,可这孩子不理我。” 徐衡观察了一阵,思索道:“宁州废墟下层罕有人至,若说还有幸存者,不是没可能。这孩子,约是父母遭遇不测,一时大受打击,不欲与人交流。” 洛美汶十分惊讶,转头看一眼陆眺,怜惜道:“那他真可怜,衡哥哥,我们带他出去?” 徐衡摇头:“我问你,此地为何罕有人至?” 洛美汶不明所以:“和我们带他出去有关系吗?” “天邪眼与神州不同,空间生有结界。” 徐衡向空中打出一道金雷,雷光半途触碰到虚空,却是呈现出一片混沌水波之状。 他凝视那水波,道:“未达金丹境界,肉身无法突破每一层废墟的空间界限。若是将他带走,一旦经过结界,以他肉体凡胎,会被瞬间挤作肉泥。” 天邪眼非金丹修士,不得随意出入——这规矩,并非是盟定下的。如有违反,擅自闯入,便会被永远留在这里,直至被邪物撕碎。 洛美汶忧心道:“如此说来,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徐衡沉吟半晌,仍是摇头:“若他资质尚可,我可传授他合适的吐纳修炼之法;若他时运尚佳,百年后或有结丹之日……可惜。” 可惜的是,以这孩子的资质,只能在此地等死。 他们能做的便是给予一些生存物资,全一份善念。 “仙师,这可未必——” 徐衡二人闻声回头。 便是连陆眺也难得惊讶,放眼过去。 这人居然敢出来? 天邪眼之中,任何波动他都了如指掌。这人藏匿暗处多时,他早就知晓。 “若您答应,这孩子,交给我,我有一法……咳咳。” 不远处,一个人形从废墟中的阴影处升起。 听他声音,是一名男子,此时正捂心而跪,像是身受重伤。 第178章 母亲已死 陌生男子的声音一出,徐衡的雷法在手中瞬息成型。一道紫电如龙嘶吼般,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袭而去。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那男子隐匿之处,爆开一团细碎的雷华,驱散漫天幽暗。 雷光散去,男子不见了踪影,生死不明。 可徐衡自知,以雷法之迅,那人躲闪不及,已是遭受重创。 果不其然,那男子再次发声,却不见人,声音中虚弱带着惊慌:“仙师,晚辈虽是邪魔,却未有恶意!可愿给晚辈一个机会,将此事言明!” 虽不见人,但洛美汶认得这声音:“徐衡哥哥,别信他!他就是那抢走邪物头颅的邪魔,还重伤堪天宗李师兄!” “姑娘,你可知,我们为何要抢——” 洛美汶不欲与邪魔交涉,娇声呵斥道:“邪魔,休要诡辩!纵使你有藏匿秘法,可堪天宗两位师兄已布下显影之阵,而我身边这位,乃是紫霄仙阁的徐长老,有他在场,今日,你休想再逃!现在交出暗灵晶,我可赏你一个全尸!” 段离章去而复返,正藏身暗处,乍听此言,便知那暗灵晶,或不寻常。 她本就对“暗灵晶”颇感兴趣,于是从灵芯中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银河素练环绕身侧,蓄势待发。 以她对徐衡的了解,此人道心结粹,认定之事,绝无更变可能。他带着诛杀邪魔的任务而来,必定贯彻到底,绝不是那邪魔三言两语能哄骗的。 但若不是哄骗呢? 她是非出手不可了。 只见徐衡目光微沉,周身灵力暴涨,看来也是不打算听这男子辩白……如段离章所想无二,徐衡带着任务而来,既是寻到了邪魔的藏身之地,便不再拖延。 以他半步化神之能,哪怕邪魔藏于地底,仍是只须一击。 他挥动一臂,袖中乾坤展开,一条雷龙飞天,咆哮而下。 可就在这一刹那,意外发生了。 另一条白龙凭空出现。 婉柔纤长的龙身,不如雷电之龙庞大,却是光洁鳞闪,冲着他的雷龙迎头而上,丝毫不惧。 两龙在空中相撞,各自显露法宝真形! 一杆紫电银枪,一条银河素练,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见此情形,徐衡立即召回法宝,背负在后,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玉莲衣?!” 纵然千百年过去,可元婴修士的记忆清晰如昨,何况这条银河素练,与他交手数次,势均力敌,他不敢有忘! “咦?” 可回答他的,并非千年前乱他心神的狐媚女声,而是一道脆生生的奶音。 “叔叔,你认识我母亲?” 母亲? 徐衡一怔神的功夫,那藏在头顶废墟里的女童便跳了下来。 她收起法宝,小人揣手在背后,好奇地打量他。 徐衡无言半晌。惊疑之余,又有无数念头闪过。 眼前这小瓷人儿,与那旧日红颜重叠,竟真有七八分相似…… 她当真是玉莲衣的女儿? 徐衡成名已久,洛美汶从未见过他如此恍惚的模样,忍不住开口。 “徐衡哥哥,怎么回事?” 这天邪眼内出现一男童本就蹊跷,眼下又出现一名女童,不仅身怀法宝,竟能与徐衡的紫电银枪抗衡? 太过匪夷所思! 徐衡抬手,制止她发问:“勿问,勿听。”他指尖掐诀,灵光罩下,洛美汶的五感被悉数遮蔽。 兹事体大,外人不宜知晓,哪怕是仙水阁长老之女,知晓了玉莲衣消息,也难免惹祸上身。 时至今日,东洲修士仍旧在寻找玉面血魅的踪迹。人人皆知,玉面血魅身怀至宝,且不止一件,若她再次出现,无疑又将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在他弄明白前因后果之前,有关玉莲衣的消息,不便走漏风声。 陆眺不知段离章这又是演哪一出。好奇她为何不照计划,去杀那两名堪天宗弟子,而是出手救一不相干之人。 他化神眼力,清楚那男邪魔的姿色还够不上她多瞧。 可这徐衡…… 她究竟是见色起意,还是对暗灵晶感兴趣? 段离章缓步靠近徐衡,在不远处停驻,指着陆眺:“叔叔,你既认得我母亲,可看在母亲的份上,将我兄长送还?” ……兄长? 陆眺小脸一红。 徐衡看着长相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个孩子,面上露出一丝狐疑:“你母亲何在?” “死了。”段离章立即回道,眼神悲戚,似乎不愿再多说。 徐衡好看的眉头轻皱,追问:“葬于何处?” 段离章:“母亲在诞下我与哥哥不久后,便陨落于化神天劫,如今已是神形俱灭。” 徐衡沉吟一瞬,便是想通。 本命法宝与修士性命攸关,除非原主身死,绝不可能易主。银河素练,不会被他人所用,除非血脉相承。 但玉面血魅诡计多端,且不知千年过去,是否研究出了哄骗男修的新手段? 譬如,变作眼前孩童…… 他淡淡道:“我的确与你母亲有旧……若你信得过我,且到我身旁来。” 段离章暗暗笑他。的确有旧,是敌非友,倒也不算骗小孩。 话说完,徐衡眉头又是一皱:玉莲衣行事张狂,爱她美貌,怎会无聊至此,变作孩童骗他。 还是说……他在下意识地拒绝接受她陨落的事实? 段离章道:“叔叔不像坏人。”可不是,她才是最坏的那个。 段离章满眼童真,本着要解除男人戒心的心思,听话走过去。 “……”徐衡闭眼,将大手放在女童的天灵盖。 随即惊诧于她的过人资质:“如此精纯的水灵窍……”千年难遇。 而玉莲衣的灵窍五行……徐衡恍然,女邪魔以桃色闻名,斗法之手段花样频出,修仙界似乎从未有人探得她的灵窍,更遑论加以克制。 不过,若是那疑心深重的玉莲衣,是绝不可能将灵窍五行展露于他的。 至此,徐衡的怀疑打消大半,却是仍不死心地多问一句:“她,当真陨落了。” 为印证自己所言非虚,段离章凄凄道:“我和哥哥乃是双生,可他灵窍闭合,是个废物,我却天资聪颖,人中龙凤!母亲临死之前,将所有衣钵传给了我。” “……”陆眺静静听她满嘴跑火车。 “母亲临死前还说,东洲人杰地灵,我若有机会,一定要设法拜入东洲紫霄仙阁那样的大宗门,可我在此地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你说是,罗琴哥哥?” 躲在地底苟延残喘的罗琴,闻言瞪大眼睛。 他本就惊愕于方才救下自己的人,竟是一名女童,眼下听女童唤出自己的名字,更是惊惑不解,思绪飞转,甚至令他一时间忘却了心口疼痛。 混迹天邪眼十年,罗琴深谙狭缝生存之道,这女童,竟能让紫霄仙阁的人另眼相看,绝非一般人!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他陈情的唯一机会,也是救出李肃的唯一机会! 第178章 母亲已死 陌生男子的声音一出,徐衡的雷法在手中瞬息成型。一道紫电如龙嘶吼般,朝着声音的方向奔袭而去。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那男子隐匿之处,爆开一团细碎的雷华,驱散漫天幽暗。 雷光散去,男子不见了踪影,生死不明。 可徐衡自知,以雷法之迅,那人躲闪不及,已是遭受重创。 果不其然,那男子再次发声,却不见人,声音中虚弱带着惊慌:“仙师,晚辈虽是邪魔,却未有恶意!可愿给晚辈一个机会,将此事言明!” 虽不见人,但洛美汶认得这声音:“徐衡哥哥,别信他!他就是那抢走邪物头颅的邪魔,还重伤堪天宗李师兄!” “姑娘,你可知,我们为何要抢——” 洛美汶不欲与邪魔交涉,娇声呵斥道:“邪魔,休要诡辩!纵使你有藏匿秘法,可堪天宗两位师兄已布下显影之阵,而我身边这位,乃是紫霄仙阁的徐长老,有他在场,今日,你休想再逃!现在交出暗灵晶,我可赏你一个全尸!” 段离章去而复返,正藏身暗处,乍听此言,便知那暗灵晶,或不寻常。 她本就对“暗灵晶”颇感兴趣,于是从灵芯中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银河素练环绕身侧,蓄势待发。 以她对徐衡的了解,此人道心结粹,认定之事,绝无更变可能。他带着诛杀邪魔的任务而来,必定贯彻到底,绝不是那邪魔三言两语能哄骗的。 但若不是哄骗呢? 她是非出手不可了。 只见徐衡目光微沉,周身灵力暴涨,看来也是不打算听这男子辩白……如段离章所想无二,徐衡带着任务而来,既是寻到了邪魔的藏身之地,便不再拖延。 以他半步化神之能,哪怕邪魔藏于地底,仍是只须一击。 他挥动一臂,袖中乾坤展开,一条雷龙飞天,咆哮而下。 可就在这一刹那,意外发生了。 另一条白龙凭空出现。 婉柔纤长的龙身,不如雷电之龙庞大,却是光洁鳞闪,冲着他的雷龙迎头而上,丝毫不惧。 两龙在空中相撞,各自显露法宝真形! 一杆紫电银枪,一条银河素练,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见此情形,徐衡立即召回法宝,背负在后,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玉莲衣?!” 纵然千百年过去,可元婴修士的记忆清晰如昨,何况这条银河素练,与他交手数次,势均力敌,他不敢有忘! “咦?” 可回答他的,并非千年前乱他心神的狐媚女声,而是一道脆生生的奶音。 “叔叔,你认识我母亲?” 母亲? 徐衡一怔神的功夫,那藏在头顶废墟里的女童便跳了下来。 她收起法宝,小人揣手在背后,好奇地打量他。 徐衡无言半晌。惊疑之余,又有无数念头闪过。 眼前这小瓷人儿,与那旧日红颜重叠,竟真有七八分相似…… 她当真是玉莲衣的女儿? 徐衡成名已久,洛美汶从未见过他如此恍惚的模样,忍不住开口。 “徐衡哥哥,怎么回事?” 这天邪眼内出现一男童本就蹊跷,眼下又出现一名女童,不仅身怀法宝,竟能与徐衡的紫电银枪抗衡? 太过匪夷所思! 徐衡抬手,制止她发问:“勿问,勿听。”他指尖掐诀,灵光罩下,洛美汶的五感被悉数遮蔽。 兹事体大,外人不宜知晓,哪怕是仙水阁长老之女,知晓了玉莲衣消息,也难免惹祸上身。 时至今日,东洲修士仍旧在寻找玉面血魅的踪迹。人人皆知,玉面血魅身怀至宝,且不止一件,若她再次出现,无疑又将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在他弄明白前因后果之前,有关玉莲衣的消息,不便走漏风声。 陆眺不知段离章这又是演哪一出。好奇她为何不照计划,去杀那两名堪天宗弟子,而是出手救一不相干之人。 他化神眼力,清楚那男邪魔的姿色还够不上她多瞧。 可这徐衡…… 她究竟是见色起意,还是对暗灵晶感兴趣? 段离章缓步靠近徐衡,在不远处停驻,指着陆眺:“叔叔,你既认得我母亲,可看在母亲的份上,将我兄长送还?” ……兄长? 陆眺小脸一红。 徐衡看着长相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个孩子,面上露出一丝狐疑:“你母亲何在?” “死了。”段离章立即回道,眼神悲戚,似乎不愿再多说。 徐衡好看的眉头轻皱,追问:“葬于何处?” 段离章:“母亲在诞下我与哥哥不久后,便陨落于化神天劫,如今已是神形俱灭。” 徐衡沉吟一瞬,便是想通。 本命法宝与修士性命攸关,除非原主身死,绝不可能易主。银河素练,不会被他人所用,除非血脉相承。 但玉面血魅诡计多端,且不知千年过去,是否研究出了哄骗男修的新手段? 譬如,变作眼前孩童…… 他淡淡道:“我的确与你母亲有旧……若你信得过我,且到我身旁来。” 段离章暗暗笑他。的确有旧,是敌非友,倒也不算骗小孩。 话说完,徐衡眉头又是一皱:玉莲衣行事张狂,爱她美貌,怎会无聊至此,变作孩童骗他。 还是说……他在下意识地拒绝接受她陨落的事实? 段离章道:“叔叔不像坏人。”可不是,她才是最坏的那个。 段离章满眼童真,本着要解除男人戒心的心思,听话走过去。 “……”徐衡闭眼,将大手放在女童的天灵盖。 随即惊诧于她的过人资质:“如此精纯的水灵窍……”千年难遇。 而玉莲衣的灵窍五行……徐衡恍然,女邪魔以桃色闻名,斗法之手段花样频出,修仙界似乎从未有人探得她的灵窍,更遑论加以克制。 不过,若是那疑心深重的玉莲衣,是绝不可能将灵窍五行展露于他的。 至此,徐衡的怀疑打消大半,却是仍不死心地多问一句:“她,当真陨落了。” 为印证自己所言非虚,段离章凄凄道:“我和哥哥乃是双生,可他灵窍闭合,是个废物,我却天资聪颖,人中龙凤!母亲临死之前,将所有衣钵传给了我。” “……”陆眺静静听她满嘴跑火车。 “母亲临死前还说,东洲人杰地灵,我若有机会,一定要设法拜入东洲紫霄仙阁那样的大宗门,可我在此地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你说是,罗琴哥哥?” 躲在地底苟延残喘的罗琴,闻言瞪大眼睛。 他本就惊愕于方才救下自己的人,竟是一名女童,眼下听女童唤出自己的名字,更是惊惑不解,思绪飞转,甚至令他一时间忘却了心口疼痛。 混迹天邪眼十年,罗琴深谙狭缝生存之道,这女童,竟能让紫霄仙阁的人另眼相看,绝非一般人!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他陈情的唯一机会,也是救出李肃的唯一机会! 第179章 爹的人选 以段离章的秉性,她不会无故突发善心。决定出手救人,只因这藏匿的邪魔,不是别人,正是她在蓬莱宁州所遇的春猎男儿之一,罗琴。 此前设想,也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她的确是天道眷顾之人。与她交集,承她善意者,都会或多或少地沾上福气。 且看,这宁州整座城坠入天邪眼,罗琴非但得以幸存,甚至仅用十年时间,成就了元婴,不可谓是神迹。 可是,这神迹来得也太过蹊跷了,修士进阶如此迅速,不符常理,绝非天道所愿。 段离章直觉,这问题一定是出在那人人争抢的暗灵晶上头。 方才,听罗琴与洛美汶对话的口气,这等助人飞升的好东西,没有表面上的这般简单。 以徐扶闲的敏锐,他不可能听不出其中猫腻。 为何他执意要击杀罗琴,不欲探明真相? 段离章思索片刻,随即恍然:徐扶闲应是早就知晓这“暗灵晶”有问题了,他亲自前来天邪眼,或有将计就计,调查究竟之意。 银枪回袖。 徐衡收敛了浑身威压与杀意。 他低头看向段离章:“孩子,你与此人,有何瓜葛。” 罗琴闻言,便知今日捡回一条命。 他再次现身,将真容暴露于人前。 段离章凝目一看,他身上裹着一件黑斗篷,摘掉兜帽后,竟有半张脸看不清轮廓,如遭一团幽雾吞噬。 这脸,怎么回事? 段离章心中愕然,面上却是不表。 “叔叔,我认识他,他不是坏人。”她装作司空见惯,娇声回道:“母亲死后,我与哥哥相依为命,平日里,多亏了罗琴、李肃两位哥哥的照拂。” 罗琴虽不知这古怪女童底细,但懂得承她好意,反应迅速,借坡下驴:“多谢仙师手下留情,想不到,仙师竟与妹妹的母亲有旧……” 徐衡审视着罗琴的脸,长眉轻蹙半晌,很快松开。 他淡淡道:“交出暗灵晶,我可以既往不咎,代为了结此事。” 罗琴略有犹豫。 段离章总听这暗灵晶来暗灵晶去,却还未见识过这玩意,也想亲眼看看。 于是她开口提醒道:“罗琴哥哥,给他,咱们不稀罕,用石头换李肃哥哥回来!” 罗琴:“……” 这女童有读心术不成?怎么什么都知道?! 罗琴惊呆了。可不得不承认,孩子说得对,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除了把暗灵晶交出去,没有别的办法。 罗琴叹了口气,一手伸入腰间的乾坤袋。 很快,他摊开手掌。 一枚拇指大小的黑色晶石,平平无奇,安静躺在他的手心。 段离章左右观察,暗灵晶表面黯淡无华,无法辨明它究竟有何特殊,可久而久之,她竟莫名生出一股想要吞服此物的冲动。 这东西,果真有问题。 既然决定了结此事,罗琴便要解释个万全:“仙师,如你所见,这便是当日我从元婴邪物头颅中剖出的暗灵晶,此等大小不多见,绝不会有假。我本不欲伤人,只要暗灵晶,可堪天宗三人紧追不舍,这才不得已起了冲突,我的同伴他是无辜的。” 堪天宗弟子请徐衡出手,或有添油加醋,徐衡自己也很清楚。 于是,他不多言,只接过暗灵晶:“待我回到无名城,自会命人放了你的同伴。” 罗琴除了相信,别无他法,深吸一口气:“邪魔之言,苦于不为人所信久矣,幸得仙师仁心。晚辈斗胆,还想问一件事……” 徐衡:“你问。” 罗琴目光变得忐忑几分:“仙师可曾服用暗灵晶?” 徐衡未有迟疑:“不曾。” 罗琴登时松了口气,再抬眼,却是明亮了几分。 他苦笑道:“仙师,请听晚辈一言,暗灵晶虽有神力,却绝非修炼正途,更非长久之计,若有可能,切勿再令修士服用此物!” “这便是你们抢夺暗灵晶的目的?\"徐衡沉吟稍时,却是应下:“此事,我已知晓。” 话正说着,徐衡似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身旁女童身上。 徐衡将暗灵晶拿给她看,面有担忧之色:“孩子,你可有吞吃过这东西? ” “一看就不好吃。”段离章偏头,“叔叔,我不叫孩子,我叫阿凝。” 甘凝妹妹,此回再借你名字一用。 “阿凝……”徐衡放下心,将暗灵晶纳入袖中,转念却是想到,她似乎不曾提及父亲。 “你父亲何人?可有名号?” 段离章转动眼珠,这倒是把她问住了。 于是琢磨着,究竟让她的哪位老相好当这便宜爹更好? 倒也没有细想,段离章很快有了人选。 “我屡次询问母亲,可母亲就是不愿告诉我父亲的名字!” 女童眨眼,目露渴望父爱的希冀,“但母亲提到过,我父亲师从天、天什么剑……” “天剑宗。”徐衡道一声果然,那不近人情的面上,竟露出几分慈爱,“我认得你的父亲……” 秦难朽。 玉莲衣销声匿迹之前,与秦难朽的情爱纠葛人尽皆知。 但作为秦难朽的至交好友,徐衡很清楚,这一对传闻中男女的关系,并非简单的霸王硬上弓。 至少,秦难朽心里,是有玉莲衣的。 秦难朽自幼肩负天剑宗重任,痴练一剑。徐衡亦是宗门天骄,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每东洲宗门大比,二人总能较量至最后,久而久之,虽不曾明言,但二人均有棋逢对手之感,惺惺相惜。 徐衡以为,秦难朽同他无二,无心情爱,一心长生大道。 毕竟,徐衡从未听过秦难朽记住哪位女修的名字。 这样的想法,直至千年前。秦难朽来讯,信中道:若有朝一日,遇上玉面血魅,且让着她。 修炼如坐枯水,唯有灵蝶引波。这也是徐衡第一次知晓,那臭名昭着的女邪魔,竟有一个极美的名字。 玉莲衣。 她在秦难朽眼里,居然是另一番模样。 可最终,情人为何反目? 在徐衡看来,或许是玉莲衣率先移情别恋,秦难朽痴情难诉,无非想找她讨要个说法。 更因玉莲衣移情别恋的对象……是他。 徐衡生来耳聪目明,悟性极好,不是不懂情爱,而是玉莲衣想给他的那一场风花雪月,来得太不是时候。 他三番五次地拒绝玉莲衣的靠近,甚至一怒之下与她动手,并不是因为心生厌恶,而是他太清楚,他与秦难朽有多相似。 相似到,注定会对同一个女人动心。 第179章 爹的人选 以段离章的秉性,她不会无故突发善心。决定出手救人,只因这藏匿的邪魔,不是别人,正是她在蓬莱宁州所遇的春猎男儿之一,罗琴。 此前设想,也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她的确是天道眷顾之人。与她交集,承她善意者,都会或多或少地沾上福气。 且看,这宁州整座城坠入天邪眼,罗琴非但得以幸存,甚至仅用十年时间,成就了元婴,不可谓是神迹。 可是,这神迹来得也太过蹊跷了,修士进阶如此迅速,不符常理,绝非天道所愿。 段离章直觉,这问题一定是出在那人人争抢的暗灵晶上头。 方才,听罗琴与洛美汶对话的口气,这等助人飞升的好东西,没有表面上的这般简单。 以徐扶闲的敏锐,他不可能听不出其中猫腻。 为何他执意要击杀罗琴,不欲探明真相? 段离章思索片刻,随即恍然:徐扶闲应是早就知晓这“暗灵晶”有问题了,他亲自前来天邪眼,或有将计就计,调查究竟之意。 银枪回袖。 徐衡收敛了浑身威压与杀意。 他低头看向段离章:“孩子,你与此人,有何瓜葛。” 罗琴闻言,便知今日捡回一条命。 他再次现身,将真容暴露于人前。 段离章凝目一看,他身上裹着一件黑斗篷,摘掉兜帽后,竟有半张脸看不清轮廓,如遭一团幽雾吞噬。 这脸,怎么回事? 段离章心中愕然,面上却是不表。 “叔叔,我认识他,他不是坏人。”她装作司空见惯,娇声回道:“母亲死后,我与哥哥相依为命,平日里,多亏了罗琴、李肃两位哥哥的照拂。” 罗琴虽不知这古怪女童底细,但懂得承她好意,反应迅速,借坡下驴:“多谢仙师手下留情,想不到,仙师竟与妹妹的母亲有旧……” 徐衡审视着罗琴的脸,长眉轻蹙半晌,很快松开。 他淡淡道:“交出暗灵晶,我可以既往不咎,代为了结此事。” 罗琴略有犹豫。 段离章总听这暗灵晶来暗灵晶去,却还未见识过这玩意,也想亲眼看看。 于是她开口提醒道:“罗琴哥哥,给他,咱们不稀罕,用石头换李肃哥哥回来!” 罗琴:“……” 这女童有读心术不成?怎么什么都知道?! 罗琴惊呆了。可不得不承认,孩子说得对,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除了把暗灵晶交出去,没有别的办法。 罗琴叹了口气,一手伸入腰间的乾坤袋。 很快,他摊开手掌。 一枚拇指大小的黑色晶石,平平无奇,安静躺在他的手心。 段离章左右观察,暗灵晶表面黯淡无华,无法辨明它究竟有何特殊,可久而久之,她竟莫名生出一股想要吞服此物的冲动。 这东西,果真有问题。 既然决定了结此事,罗琴便要解释个万全:“仙师,如你所见,这便是当日我从元婴邪物头颅中剖出的暗灵晶,此等大小不多见,绝不会有假。我本不欲伤人,只要暗灵晶,可堪天宗三人紧追不舍,这才不得已起了冲突,我的同伴他是无辜的。” 堪天宗弟子请徐衡出手,或有添油加醋,徐衡自己也很清楚。 于是,他不多言,只接过暗灵晶:“待我回到无名城,自会命人放了你的同伴。” 罗琴除了相信,别无他法,深吸一口气:“邪魔之言,苦于不为人所信久矣,幸得仙师仁心。晚辈斗胆,还想问一件事……” 徐衡:“你问。” 罗琴目光变得忐忑几分:“仙师可曾服用暗灵晶?” 徐衡未有迟疑:“不曾。” 罗琴登时松了口气,再抬眼,却是明亮了几分。 他苦笑道:“仙师,请听晚辈一言,暗灵晶虽有神力,却绝非修炼正途,更非长久之计,若有可能,切勿再令修士服用此物!” “这便是你们抢夺暗灵晶的目的?\"徐衡沉吟稍时,却是应下:“此事,我已知晓。” 话正说着,徐衡似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身旁女童身上。 徐衡将暗灵晶拿给她看,面有担忧之色:“孩子,你可有吞吃过这东西? ” “一看就不好吃。”段离章偏头,“叔叔,我不叫孩子,我叫阿凝。” 甘凝妹妹,此回再借你名字一用。 “阿凝……”徐衡放下心,将暗灵晶纳入袖中,转念却是想到,她似乎不曾提及父亲。 “你父亲何人?可有名号?” 段离章转动眼珠,这倒是把她问住了。 于是琢磨着,究竟让她的哪位老相好当这便宜爹更好? 倒也没有细想,段离章很快有了人选。 “我屡次询问母亲,可母亲就是不愿告诉我父亲的名字!” 女童眨眼,目露渴望父爱的希冀,“但母亲提到过,我父亲师从天、天什么剑……” “天剑宗。”徐衡道一声果然,那不近人情的面上,竟露出几分慈爱,“我认得你的父亲……” 秦难朽。 玉莲衣销声匿迹之前,与秦难朽的情爱纠葛人尽皆知。 但作为秦难朽的至交好友,徐衡很清楚,这一对传闻中男女的关系,并非简单的霸王硬上弓。 至少,秦难朽心里,是有玉莲衣的。 秦难朽自幼肩负天剑宗重任,痴练一剑。徐衡亦是宗门天骄,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每东洲宗门大比,二人总能较量至最后,久而久之,虽不曾明言,但二人均有棋逢对手之感,惺惺相惜。 徐衡以为,秦难朽同他无二,无心情爱,一心长生大道。 毕竟,徐衡从未听过秦难朽记住哪位女修的名字。 这样的想法,直至千年前。秦难朽来讯,信中道:若有朝一日,遇上玉面血魅,且让着她。 修炼如坐枯水,唯有灵蝶引波。这也是徐衡第一次知晓,那臭名昭着的女邪魔,竟有一个极美的名字。 玉莲衣。 她在秦难朽眼里,居然是另一番模样。 可最终,情人为何反目? 在徐衡看来,或许是玉莲衣率先移情别恋,秦难朽痴情难诉,无非想找她讨要个说法。 更因玉莲衣移情别恋的对象……是他。 徐衡生来耳聪目明,悟性极好,不是不懂情爱,而是玉莲衣想给他的那一场风花雪月,来得太不是时候。 他三番五次地拒绝玉莲衣的靠近,甚至一怒之下与她动手,并不是因为心生厌恶,而是他太清楚,他与秦难朽有多相似。 相似到,注定会对同一个女人动心。 第180章 一反常态 段离章不曾察觉徐衡的内心波澜,她只觉眼前这人,眉眼凌然如昨,真不好接近。 从前男人说话就是一板一眼,让她屡猜不透。 所幸,见技知人,徐衡的雷法龙势,可窥见其一番本真——其人,比他表露出的模样,要专横霸道许多。 且看身旁这仙水阁娇滴滴的洛姑娘,好歹唤他一声徐衡哥哥,他却仗着修为身份,二话不说便封了人家的五感,多少有些瞧不起人了!换作是她,可得去爹娘面前告状才是。 可这话又说回来,若非徐衡此人果断,令自己绞尽脑汁都无机可乘,她哪能心心念念惦记他至今? 反倒是今日阴差阳错,她变作了孩童,他戒备全无,一副慈爱长辈模样。 段离章笑得真心实意:果真是天助我也。 “叔叔认得我父亲?”她望着徐衡,又惊又喜道,“母亲生前说,凝儿的父亲是天剑宗首席剑修,可是真的?” 徐衡静默良久。 秦难朽如今人在魔陀关,生死难料,若是知晓,玉莲衣为他留下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定会心喜…… 可他转念一想,二人本是一对怨侣,误会颇深,难免因爱生恨。何况秦难朽入魔,或会性情大变,贸然带着孩子前去相认,轻则忽视,重则打杀…… 不妥,此法太过不妥! 那么,告知天剑宗如何? 可玉莲衣曾经名声在外,人人畏之如虎,秦难朽又执意入魔,如今毁誉参半,若让孩子按例认祖归宗,宗门虽是惜才不假,但上下诸多门人,可会和颜悦色,加以善待? 仍是不妥。 不论如何,稚子无辜。小女儿的资质又这般卓绝,若任凭其流落在外,实乃太过可惜。 思来想去,于情于理,他应将她护至羽翼,教孩子莫要误入歧途才好。 徐衡在段离章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告知其父亲的身份:“剑之一道,止戈之下,唯他是首。” 段离章捧场:“好厉害呀……”当然了,但凡秦难朽不是剑宗首席,她也不会正眼瞧他。 她从前,便是爱极了那些个宗门天骄对她俯首称臣的滋味。任凭人前郎心如铁,上了她的榻,都得统统换上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咬她的朱钗璎珞。 可话音未落,徐衡紧接着一个但是:“而我是紫霄仙阁第一人。” “……?”段离章闻言呛了一声。 真的假的?区区元婴说什么大话呢!你上头也有化神,你可是年老智昏了? 段离章是万万没想到,能从徐衡嘴里听到这话,颇有些自吹自擂之嫌? 可印象中,徐衡从来自谦。即便他与秦难朽交手数次,各有输赢,二人在修仙界的声誉不分伯仲,也未有争胜之心。 但今日,他竟然吹嘘自己比秦难朽厉害?! 不过,段离章心里很清楚,徐衡并非自大。当年秦难朽步步紧逼,迫使她入了遮天墟突破化神大关,实力已经可见一斑。 徐衡绝不输秦难朽……段离章给予肯定,至少呢,他做男人的自制力,是比秦难朽强得多。 同理,徐衡也是强过她许多的…… 等等!如此想来,徐衡从前与她斗法,不痛不痒,倒是有些放水的嫌疑了? 为什么徐衡会对她这女邪魔留手? 段离章若有所思,喜欢她?那也不像是喜欢她的样子啊!? “你母亲曾言,若有机会,拜入紫霄仙阁乃是上佳之选。”徐衡见孩子兴致缺缺,好似担心她不懂紫霄仙阁第一人的含金量,适时提醒。 段离章暗笑,随口胡诌,竟也能被他记得这么清楚。 她乖巧点头:“母亲是这样说过。” “既然是她的遗愿,遵循便是。”徐衡问的直接:“凝儿可愿做我的亲传弟子,随我回紫霄仙阁?” “亲传弟子?”段离章诧异于徐衡当真要收她入门,面色古怪道:“母亲说了,亲传弟子能在宗门内横着走,我也可以吗?” “……”徐衡沉默。 心道,玉莲衣都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果然,以她的性子,是不怕孩子未来嚣张跋扈的。 可他若为人师表,可不会惯着…… “不是我不做!” “……是。” 徐衡妥协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孩子这双上挑的乌瞳,像极了那个蛮不讲理的女邪魔。 也好,直来直去,倒也不乏天真。若同她父亲一般沉闷,他恐怕是要设法哄她开心,这对他来说,倒是更难一些。 可不曾想,听他这般答应,孩子反而给他一个狐疑的眼神。 “母亲又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得到,就得付出,人与人之间,十中有九,多是利益纠葛。”段离章问,“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徐衡:“或许,我是余下之一?” 段离章眯起眼睛:“余下的,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情。若问,可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便是没有的。”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若当真如此,世人倒是能少去许多烦恼丝。 不过徐衡又是松了口气,玉莲衣原来也好好教了女儿一些做人的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 徐衡不禁笑了一下:“你母亲她还说了些什么?” 这笑蹊跷,段离章鲜有见到他如此鲜活的时候,大感新奇。 她语气微妙,意有所指:“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察觉到事有反常、却无有定论之时,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觉。” 徐衡轻轻颔首,瞳色一亮,似有认同:“不错,遵循本心,乃是大道之观。” 从前他便隐有所察,能感悟此道,可见玉莲衣行事也不是毫无章法。 若非如此,凭着秦难朽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哪能在灵蝶讯中,几番提及,她并非世人口中浊色。 “所以啊,凝儿直觉奇怪,叔叔你为什么会对凝儿这么好?” 段离章的确抱着再接再厉,再续前缘的心思,先胡诌个身份,接近徐衡这难搞的男人,走一步看一步。 可她渐渐发现,徐衡对这“玉莲衣之女”的态度,太过诡异。 邪魔和道修,立场有悖,他怎么比亲爹都还要关心她?这分明才见第一面! 当年初见,她赞他丰神俊朗,一番告白后,他可是避她如蛇蝎!那张她引以为傲的美人面,对他可一点用处都没有,徐衡才不会因为两者长相酷似,就对她另眼相待。 难道说,他当真是惜才? 可是,她邪魔之女这身份,即便是带回紫霄仙阁,恐怕也要遭人诟病……除非隐瞒事实。 徐衡能为她做到这份上吗? 段离章想着便是一笑。啧,半步化神又如何,还不是紫霄仙阁牛马之驱。在东洲那地方,能力可不等于权利,徐衡又有何种自信,能做到瞒天过海? 再者,凝儿有“母亲”遗赠,法宝护体,身旁的陆眺可没有。徐衡又有什么能耐,突破天邪眼限制,带二人离开这天暗无天日的地方? 因此,眼下段离章算是借孩子之口,问出自己大大的疑惑。 为何一反常态? 虽不知具体缘由,但段离章可以确认,徐衡千年前的留手,此时的百般关照,都是他有意为之。 “母亲说的对,凡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你不是我父亲,你没有为我操心前程的道理。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段离章可不曾忘记,自己身怀至宝这件事。 女邪魔从不惧以恶意揣测他人:若徐衡立场坚定,保不准也是顺水推舟,予取予求,只为获得她这玉莲衣后人的信任。 如此,有朝一日,才能从她嘴里套取藏宝所在。 段离章面上的警惕之色浮现,将孩子的天真和戒备拿捏得恰到好处:“还是说,叔叔,另有所图?” 第180章 一反常态 段离章不曾察觉徐衡的内心波澜,她只觉眼前这人,眉眼凌然如昨,真不好接近。 从前男人说话就是一板一眼,让她屡猜不透。 所幸,见技知人,徐衡的雷法龙势,可窥见其一番本真——其人,比他表露出的模样,要专横霸道许多。 且看身旁这仙水阁娇滴滴的洛姑娘,好歹唤他一声徐衡哥哥,他却仗着修为身份,二话不说便封了人家的五感,多少有些瞧不起人了!换作是她,可得去爹娘面前告状才是。 可这话又说回来,若非徐衡此人果断,令自己绞尽脑汁都无机可乘,她哪能心心念念惦记他至今? 反倒是今日阴差阳错,她变作了孩童,他戒备全无,一副慈爱长辈模样。 段离章笑得真心实意:果真是天助我也。 “叔叔认得我父亲?”她望着徐衡,又惊又喜道,“母亲生前说,凝儿的父亲是天剑宗首席剑修,可是真的?” 徐衡静默良久。 秦难朽如今人在魔陀关,生死难料,若是知晓,玉莲衣为他留下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定会心喜…… 可他转念一想,二人本是一对怨侣,误会颇深,难免因爱生恨。何况秦难朽入魔,或会性情大变,贸然带着孩子前去相认,轻则忽视,重则打杀…… 不妥,此法太过不妥! 那么,告知天剑宗如何? 可玉莲衣曾经名声在外,人人畏之如虎,秦难朽又执意入魔,如今毁誉参半,若让孩子按例认祖归宗,宗门虽是惜才不假,但上下诸多门人,可会和颜悦色,加以善待? 仍是不妥。 不论如何,稚子无辜。小女儿的资质又这般卓绝,若任凭其流落在外,实乃太过可惜。 思来想去,于情于理,他应将她护至羽翼,教孩子莫要误入歧途才好。 徐衡在段离章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告知其父亲的身份:“剑之一道,止戈之下,唯他是首。” 段离章捧场:“好厉害呀……”当然了,但凡秦难朽不是剑宗首席,她也不会正眼瞧他。 她从前,便是爱极了那些个宗门天骄对她俯首称臣的滋味。任凭人前郎心如铁,上了她的榻,都得统统换上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咬她的朱钗璎珞。 可话音未落,徐衡紧接着一个但是:“而我是紫霄仙阁第一人。” “……?”段离章闻言呛了一声。 真的假的?区区元婴说什么大话呢!你上头也有化神,你可是年老智昏了? 段离章是万万没想到,能从徐衡嘴里听到这话,颇有些自吹自擂之嫌? 可印象中,徐衡从来自谦。即便他与秦难朽交手数次,各有输赢,二人在修仙界的声誉不分伯仲,也未有争胜之心。 但今日,他竟然吹嘘自己比秦难朽厉害?! 不过,段离章心里很清楚,徐衡并非自大。当年秦难朽步步紧逼,迫使她入了遮天墟突破化神大关,实力已经可见一斑。 徐衡绝不输秦难朽……段离章给予肯定,至少呢,他做男人的自制力,是比秦难朽强得多。 同理,徐衡也是强过她许多的…… 等等!如此想来,徐衡从前与她斗法,不痛不痒,倒是有些放水的嫌疑了? 为什么徐衡会对她这女邪魔留手? 段离章若有所思,喜欢她?那也不像是喜欢她的样子啊!? “你母亲曾言,若有机会,拜入紫霄仙阁乃是上佳之选。”徐衡见孩子兴致缺缺,好似担心她不懂紫霄仙阁第一人的含金量,适时提醒。 段离章暗笑,随口胡诌,竟也能被他记得这么清楚。 她乖巧点头:“母亲是这样说过。” “既然是她的遗愿,遵循便是。”徐衡问的直接:“凝儿可愿做我的亲传弟子,随我回紫霄仙阁?” “亲传弟子?”段离章诧异于徐衡当真要收她入门,面色古怪道:“母亲说了,亲传弟子能在宗门内横着走,我也可以吗?” “……”徐衡沉默。 心道,玉莲衣都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果然,以她的性子,是不怕孩子未来嚣张跋扈的。 可他若为人师表,可不会惯着…… “不是我不做!” “……是。” 徐衡妥协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孩子这双上挑的乌瞳,像极了那个蛮不讲理的女邪魔。 也好,直来直去,倒也不乏天真。若同她父亲一般沉闷,他恐怕是要设法哄她开心,这对他来说,倒是更难一些。 可不曾想,听他这般答应,孩子反而给他一个狐疑的眼神。 “母亲又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得到,就得付出,人与人之间,十中有九,多是利益纠葛。”段离章问,“你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徐衡:“或许,我是余下之一?” 段离章眯起眼睛:“余下的,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情。若问,可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便是没有的。”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若当真如此,世人倒是能少去许多烦恼丝。 不过徐衡又是松了口气,玉莲衣原来也好好教了女儿一些做人的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 徐衡不禁笑了一下:“你母亲她还说了些什么?” 这笑蹊跷,段离章鲜有见到他如此鲜活的时候,大感新奇。 她语气微妙,意有所指:“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若是察觉到事有反常、却无有定论之时,不如相信自己的直觉。” 徐衡轻轻颔首,瞳色一亮,似有认同:“不错,遵循本心,乃是大道之观。” 从前他便隐有所察,能感悟此道,可见玉莲衣行事也不是毫无章法。 若非如此,凭着秦难朽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哪能在灵蝶讯中,几番提及,她并非世人口中浊色。 “所以啊,凝儿直觉奇怪,叔叔你为什么会对凝儿这么好?” 段离章的确抱着再接再厉,再续前缘的心思,先胡诌个身份,接近徐衡这难搞的男人,走一步看一步。 可她渐渐发现,徐衡对这“玉莲衣之女”的态度,太过诡异。 邪魔和道修,立场有悖,他怎么比亲爹都还要关心她?这分明才见第一面! 当年初见,她赞他丰神俊朗,一番告白后,他可是避她如蛇蝎!那张她引以为傲的美人面,对他可一点用处都没有,徐衡才不会因为两者长相酷似,就对她另眼相待。 难道说,他当真是惜才? 可是,她邪魔之女这身份,即便是带回紫霄仙阁,恐怕也要遭人诟病……除非隐瞒事实。 徐衡能为她做到这份上吗? 段离章想着便是一笑。啧,半步化神又如何,还不是紫霄仙阁牛马之驱。在东洲那地方,能力可不等于权利,徐衡又有何种自信,能做到瞒天过海? 再者,凝儿有“母亲”遗赠,法宝护体,身旁的陆眺可没有。徐衡又有什么能耐,突破天邪眼限制,带二人离开这天暗无天日的地方? 因此,眼下段离章算是借孩子之口,问出自己大大的疑惑。 为何一反常态? 虽不知具体缘由,但段离章可以确认,徐衡千年前的留手,此时的百般关照,都是他有意为之。 “母亲说的对,凡事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你不是我父亲,你没有为我操心前程的道理。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段离章可不曾忘记,自己身怀至宝这件事。 女邪魔从不惧以恶意揣测他人:若徐衡立场坚定,保不准也是顺水推舟,予取予求,只为获得她这玉莲衣后人的信任。 如此,有朝一日,才能从她嘴里套取藏宝所在。 段离章面上的警惕之色浮现,将孩子的天真和戒备拿捏得恰到好处:“还是说,叔叔,另有所图?” 第181章 不曾言说 他与玉莲衣,究竟是什么关系? 徐衡垂眼,扪心自问。 二人,毫无干系。 他与玉莲衣之间,隔着一个秦难朽。 徐衡对玉莲衣的印象,全都来自秦难朽所述,他以耳代目,笃定她就应该是那样鲜妍。 他答应过秦难朽,要让着她些的。 哪怕玉莲衣那人如洪水猛兽,他也只是能避则避,从未视她为敌。 除此之外,或有他初听这女人名时,对她产生的好奇;也有得知她移情别恋时,待月西厢的惶恐;更有听闻她早已陨落,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斯人已逝,那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忽然落空,无处安放。 可又不甘心就此落空。是以,这份感情,自然而然便延续到了玉莲衣后人身上,不禁为她考虑良多,盼她长大成人,一生顺遂。 然而,这孩子肉眼可见的早慧,疑心病甚重。 眉目几乎和她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狡黠——她竟怀疑他别有居心,冲着她母亲的遗物而来。 想要令她信服,并非易事。 于是,徐衡撒下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 “我恋慕你的母亲。但碍于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从未同她言明。” 徐衡仰头,似乎想要透过头顶障目的暗云,寻找一线熟悉的光亮。 可他再也等不到那一抹踏月而来的白裳了。 “我可是错了?”他记性一向很好,可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他亲眼所见,还是属于秦难朽字里行间的眷念了。 话半,徐衡却是自顾自摇头。 “若我没错,为何会有一个声音在耳旁循环往复——重来一回,我定会让她明白我的心意。” 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借这托词,告慰不曾言说的真心。 “……” 听完徐衡的自白,段离章顿感荒谬。 徐扶闲……当真是恋慕她? 段离章只知,徐衡与秦难朽各有千秋,每到宗门峰会,两家女粉都为谁更厉害吵得不可开交。为何无人得知,这两人私底下竟有来往,甚至是至交? 是了,如此便很是合理了。她于情爱百无禁忌,可徐衡这老古董不一样,他要脸。 即便对她有好感,也做不出背着好友和她苟且之事! 段离章面上神情变换,心中连道“果然”,凭她能耐,徐扶闲怎会对她不假辞色! 他多般防备,原来事出有因! 气氛开始有些微妙起来,只因徐衡和段离章这一番对话,并未避人。 被迫听闻这前尘往事的罗琴低头站在一旁,一脸茫然。他是蓬莱人,信息有限,不了解修仙界恩怨情仇,只是觉着,玉莲衣这名,似乎有些耳熟?好像他们的皇后也……想着,他忽地瞪大眼睛。 知晓所有前因后果的陆眺反应就大不一样了,他急的跳脚。 男人最是了解男人,徐衡这番话,可谓是真情实意。 更是知晓,段离章吃软不吃硬,她就吃这一套! 无数离间二人、破坏气氛的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却寻不到一个出口——他现在是个小哑巴,张着嘴无声控诉半晌,段离章却全然不懂他的意思。 “哥哥,怎么这般激动?放心放心,叔叔和母亲关系好着呢,他绝不会害我们!” 段离章笑得灿烂极了。 “……” 陆眺合理怀疑,她不是不懂,而是装作不懂。 这女人可真好哄! 这紫霄仙阁的男修千年前拒绝她这么多次,这一次告白她就心花怒放? 他本以为,二人关系最近有所进展,可别的男修勾勾手指,她又始乱终弃! 不行,他必须得干点什么。 陆眺无能狂怒片刻,咬着后槽牙,愤愤抓着段离章的小胖手,意图带她远离徐扶闲。 眼下他是孩童之身,任性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陆眺没走两步,似有所感,冲着那远端眯起眼。 与此同时,幽天之上,忽然红光一闪—— “小心!” 徐衡反应极快,在察觉异样的瞬间,他人已挪移至段离章身旁。 他袖翻如罩,一左一右,将段离章二人护至身后,护体灵光霎时盾开,硬抗了这一道元婴修士的爆炎符! 爆炎震荡,波及千尺,流火灼烧着周遭空气,隐有窒息之感。 炎风吹动徐衡长发,细细看去,眉间已染上了一丝薄怒,却又生生压下。 罗琴为自保,再次隐匿地底不出。而洛美汶失去五感,躺倒在地,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徐衡心系玉莲衣后人,早把她的安危给忘得一干二净。 幸而,她有长辈给予的极品防御法宝,爆炎烧身之时,激活了仙衣上的御水之能,护体水环荡开,保她一命。 徐衡收回目光,凝神应对。 爆炸与流火已将这片区域染作一片通红之色,可这还不够,更多爆炎符紧随而至! 虽是早有意料,但徐衡没想到,对方当真敢无视洛美汶生死。 如此不管不顾,便是打着离间紫霄仙阁与仙水阁的算盘,日后可将“洛美汶之死”怪罪于徐衡的照看不周。 不愧是堪天宗。 随着徐衡这念头落下,一个张扬的笑声在半空响起。 “哈哈——” 待他笑够了,便与身边人闲话:“严师弟,从前便听闻,紫霄仙阁的徐扶闲爱管闲事,可我不曾想,他还有好为人师的一天?堂堂紫霄仙阁长老,竟求着一小屁孩儿当徒弟,今日真是开眼了。” 另一人叹道:“张师兄此言差矣,依我看,他‘好为人父’才是。” 说着往乾坤戒中一搜,又是几张爆炎符随手扔出。 徐衡依然选择护住身后段离章。 对方频频冲着孩子下手,便是看准了他会设法环护,腾不出手全力反击。 再开乾坤戒,严箴不掏符箓了,而是一袋灵石:“玉面血魅的孩儿,当真比仙水阁的洛姑娘更重要。是我又输了,论人心,还是张师兄见解独到。” 张问吉将灵石笑纳:“哪里的话,唯运气尔。” 毕竟,徐衡选护着哪一边,结局都没有意外,他今日,必死无疑。 徐衡站立爆炎正中,巍然不动。 护体灵光盛绽,紫华耀眼。 待周遭声势消弭,他才抬手拭去唇角血腥:“你二人引我到此,便只有这点能耐,连我的护体灵光都破不得?” 凌空的二人对视一眼,却是又笑了。 张问吉嘶了一声,喊道:“不愧是半步化神,身陷囹圄,说话的底气比那些寻常修士硬多了!” 第181章 不曾言说 他与玉莲衣,究竟是什么关系? 徐衡垂眼,扪心自问。 二人,毫无干系。 他与玉莲衣之间,隔着一个秦难朽。 徐衡对玉莲衣的印象,全都来自秦难朽所述,他以耳代目,笃定她就应该是那样鲜妍。 他答应过秦难朽,要让着她些的。 哪怕玉莲衣那人如洪水猛兽,他也只是能避则避,从未视她为敌。 除此之外,或有他初听这女人名时,对她产生的好奇;也有得知她移情别恋时,待月西厢的惶恐;更有听闻她早已陨落,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斯人已逝,那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忽然落空,无处安放。 可又不甘心就此落空。是以,这份感情,自然而然便延续到了玉莲衣后人身上,不禁为她考虑良多,盼她长大成人,一生顺遂。 然而,这孩子肉眼可见的早慧,疑心病甚重。 眉目几乎和她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狡黠——她竟怀疑他别有居心,冲着她母亲的遗物而来。 想要令她信服,并非易事。 于是,徐衡撒下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谎言。 “我恋慕你的母亲。但碍于我与你父亲乃是至交,从未同她言明。” 徐衡仰头,似乎想要透过头顶障目的暗云,寻找一线熟悉的光亮。 可他再也等不到那一抹踏月而来的白裳了。 “我可是错了?”他记性一向很好,可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他亲眼所见,还是属于秦难朽字里行间的眷念了。 话半,徐衡却是自顾自摇头。 “若我没错,为何会有一个声音在耳旁循环往复——重来一回,我定会让她明白我的心意。” 与其说是谎言,不如说是借这托词,告慰不曾言说的真心。 “……” 听完徐衡的自白,段离章顿感荒谬。 徐扶闲……当真是恋慕她? 段离章只知,徐衡与秦难朽各有千秋,每到宗门峰会,两家女粉都为谁更厉害吵得不可开交。为何无人得知,这两人私底下竟有来往,甚至是至交? 是了,如此便很是合理了。她于情爱百无禁忌,可徐衡这老古董不一样,他要脸。 即便对她有好感,也做不出背着好友和她苟且之事! 段离章面上神情变换,心中连道“果然”,凭她能耐,徐扶闲怎会对她不假辞色! 他多般防备,原来事出有因! 气氛开始有些微妙起来,只因徐衡和段离章这一番对话,并未避人。 被迫听闻这前尘往事的罗琴低头站在一旁,一脸茫然。他是蓬莱人,信息有限,不了解修仙界恩怨情仇,只是觉着,玉莲衣这名,似乎有些耳熟?好像他们的皇后也……想着,他忽地瞪大眼睛。 知晓所有前因后果的陆眺反应就大不一样了,他急的跳脚。 男人最是了解男人,徐衡这番话,可谓是真情实意。 更是知晓,段离章吃软不吃硬,她就吃这一套! 无数离间二人、破坏气氛的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却寻不到一个出口——他现在是个小哑巴,张着嘴无声控诉半晌,段离章却全然不懂他的意思。 “哥哥,怎么这般激动?放心放心,叔叔和母亲关系好着呢,他绝不会害我们!” 段离章笑得灿烂极了。 “……” 陆眺合理怀疑,她不是不懂,而是装作不懂。 这女人可真好哄! 这紫霄仙阁的男修千年前拒绝她这么多次,这一次告白她就心花怒放? 他本以为,二人关系最近有所进展,可别的男修勾勾手指,她又始乱终弃! 不行,他必须得干点什么。 陆眺无能狂怒片刻,咬着后槽牙,愤愤抓着段离章的小胖手,意图带她远离徐扶闲。 眼下他是孩童之身,任性一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陆眺没走两步,似有所感,冲着那远端眯起眼。 与此同时,幽天之上,忽然红光一闪—— “小心!” 徐衡反应极快,在察觉异样的瞬间,他人已挪移至段离章身旁。 他袖翻如罩,一左一右,将段离章二人护至身后,护体灵光霎时盾开,硬抗了这一道元婴修士的爆炎符! 爆炎震荡,波及千尺,流火灼烧着周遭空气,隐有窒息之感。 炎风吹动徐衡长发,细细看去,眉间已染上了一丝薄怒,却又生生压下。 罗琴为自保,再次隐匿地底不出。而洛美汶失去五感,躺倒在地,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徐衡心系玉莲衣后人,早把她的安危给忘得一干二净。 幸而,她有长辈给予的极品防御法宝,爆炎烧身之时,激活了仙衣上的御水之能,护体水环荡开,保她一命。 徐衡收回目光,凝神应对。 爆炸与流火已将这片区域染作一片通红之色,可这还不够,更多爆炎符紧随而至! 虽是早有意料,但徐衡没想到,对方当真敢无视洛美汶生死。 如此不管不顾,便是打着离间紫霄仙阁与仙水阁的算盘,日后可将“洛美汶之死”怪罪于徐衡的照看不周。 不愧是堪天宗。 随着徐衡这念头落下,一个张扬的笑声在半空响起。 “哈哈——” 待他笑够了,便与身边人闲话:“严师弟,从前便听闻,紫霄仙阁的徐扶闲爱管闲事,可我不曾想,他还有好为人师的一天?堂堂紫霄仙阁长老,竟求着一小屁孩儿当徒弟,今日真是开眼了。” 另一人叹道:“张师兄此言差矣,依我看,他‘好为人父’才是。” 说着往乾坤戒中一搜,又是几张爆炎符随手扔出。 徐衡依然选择护住身后段离章。 对方频频冲着孩子下手,便是看准了他会设法环护,腾不出手全力反击。 再开乾坤戒,严箴不掏符箓了,而是一袋灵石:“玉面血魅的孩儿,当真比仙水阁的洛姑娘更重要。是我又输了,论人心,还是张师兄见解独到。” 张问吉将灵石笑纳:“哪里的话,唯运气尔。” 毕竟,徐衡选护着哪一边,结局都没有意外,他今日,必死无疑。 徐衡站立爆炎正中,巍然不动。 护体灵光盛绽,紫华耀眼。 待周遭声势消弭,他才抬手拭去唇角血腥:“你二人引我到此,便只有这点能耐,连我的护体灵光都破不得?” 凌空的二人对视一眼,却是又笑了。 张问吉嘶了一声,喊道:“不愧是半步化神,身陷囹圄,说话的底气比那些寻常修士硬多了!” 第182章 他的选择 堪天宗二人狼狈为奸已久。严箴虽不干人事,但他年少时,也曾仰慕过徐扶闲这般名震东洲的修士。 此人言语间,倒是比身旁自大的张问吉多一分尊敬。 “张师兄,你我突然发难,徐扶闲却不曾张皇失措,可见犹有风骨,想来是看不到以往笼中逗兽的丑态了。” 也有可能是艺高人胆大,他们还需小心为上啊! 张问吉隐晦一笑:“那可未必……” 可他很快止住了笑,转看严箴,意味深长:“严师弟,还是省省,你再是说徐扶闲的好话,也无用。他嫉恶如仇,倘若他今日从能我这阵法中走出去,绝不会放过你。” 严箴打哈哈过去:“张师兄莫要玩笑,你神机妙算,我最是放心……” 段离章躲在徐衡背后,忍不住吐槽,你俩有完没完! 再聊下去,徐衡这不痛不痒的内伤都快自行恢复了! 快!有什么招,统统放出来,和他打! 作为曾经同徐衡交手过的人,段离章知晓这男人的厉害。雷法霹雳,枪法如龙,他攻法双修,主打一个全面,没有短板。 她就等着看这徐扶闲,许久不见,又涨了多大本事——往后,她若是自曝身份,能不能仗着化神修为,一亲芳泽? 兹事体大,不可再拖。 段离章颇有急智,顿时心生一计。 “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站在我头上撒野!” 她向前一步,操控银河素练去袭堪天宗二人面门,嘴里夹着小奶音,恶狠狠道,“母亲说了,堪天宗弟子全是废物,个个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叔叔别怕,凝儿绝不让他们欺负了你!” 徐衡:“……”宝贝,谢谢你。叔叔不是怕。叔叔只是还想套点话。 张问吉:“……” 严箴:“……” 这小鼻噶牛什么?找死吗! 他们磨蹭这么久,还不是为了与徐衡谈条件! 若徐衡愿意将玉莲衣这对儿女交出来,给他个痛快,也不是不可以。 那徐衡恐怕也有别的打算,或是准备以逸待劳。 总之双方都是心照不宣,就等最终谈判。 可这谈判桌都装模作样地摆一半了,小屁孩儿倒是先动了手? 银河素练逼近,堪天宗二人被迫与其缠斗几回。 直至段离章假意竭力,二人这才得以脱身。 再回头,张问吉脸色已是十分难看。 “张师兄?真让这小东西骑咱们头上了?”严箴见张问吉仍是按兵不动,忍不住低声问。 张问吉气笑了:“那不然呢?堪堪引气入体,才能使得玉面血魅的法宝,你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她,还能还手不成?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再哪去寻上清印的下落?” 别看他们是元婴,可在豪强无数的东洲,他们也就是个屁。无根基的元婴修士,几乎不被人放在眼里,世人所铭记的,只有那些一鸣惊人的绝代天骄,也仅他们有进阶化神的资格。 其次便是那些投了个好胎的酒囊饭袋!就拿那倒在地上的洛美汶为例,仅有金丹境界,却仗着她娘是仙水阁化神长老,死皮赖脸傍上了徐衡。 辛苦修得元婴,却还要屈尊一路护这小公主游玩,听得哥哥来哥哥去,他早就忍无可忍了! 说到底还是地位不够,要想改变现状,非是为堪天宗立下汗马功劳不可。 如今,机会来了。他们设计诛杀徐衡,竟有意外之喜,遇见了继承了玉面血魅衣钵的后人,那必然知晓上清印所在! 功劳近在眼前,这决策就不得不慎重起来——诛杀徐衡,倒是容易,阵法一开,无数不分敌我的邪物便会朝此地涌来,撕碎一切不属于天邪眼的生灵。 可那一对小屁孩儿却不能死。 张问吉暗道,早知如此,便另设一座杀阵,现在总有些搬石头砸脚的愚蠢之感。 头顶二人的心中盘算,徐衡自是再清楚不过。 他有些无奈:没想到,他竟还有让孩子“出头”的一天。 也正因如此,才不能再让他的凝儿小瞧,毕竟他方才信誓旦旦说过,他是紫霄仙阁第一人。 “你二人有何招数,尽管全力一试。” 一声龙吟,紫电银枪出现在徐衡手中。 张问吉见徐衡好似随时动手的准备,反而心道不好,急急喊道: “徐扶闲,你莫要激我二人!我知你能耐大,此回是做了万全之策,才敢对你出手!我之本意,的确是将你诛杀在此,可方才,忽然改了主意!倘若愿意合作,今日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合作? 徐衡不应:“孩子,我不可能交给你。” 张问吉不是蠢人,自知僵持不下,对谁也没好处,于是选择退而求其次:“孩子归你了!我只要堪天宗上清印!” 杀徐衡,虽是为堪天宗立功,但不可大肆张扬。反观寻到上清印,交回宗门,是明面上的丰功伟绩,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 有一说一,站在堪天宗弟子的角度,段离章也认为,这条件,不过分。人家求的也不多,不过是一个完璧归赵而已。 可问题是,她并非道修,且同堪天宗仇怨难休。 段离章立即驳斥道:“你做梦!母亲说了,她与堪天宗不共戴天!我才不要告诉你们!” 此话一出,反倒是坐实了玉面血魅将前尘往事都告诉了她的女儿,在场人士面色各有变幻。 徐衡面露担忧,眉头微皱,仿佛正做决断。 张问吉眼露兴奋,扬了扬下颌:“孩子不懂事,徐扶闲,你倒是劝劝她!” 段离章说这番话,自然是有意为之。 她也好奇,徐扶闲会怎么选? 强迫她开口,换取他的一线生机? “稚子多执拗,劝她,不如劝你。” 不曾想,徐衡竟是拒绝的干脆。 下一刻,他手中枪尖聚雷,一声啸、一道银刹那间划破幽界,逼至张问吉眼前! 段离章凝目,大骇。 不对,太快了。 “劝我作——”甚?话音未落,张问吉只觉时间突然变得缓慢无比。 银光闪过,一颗断头却是比他的尾音更快落了下来。 那颗头的脸上,还保持着一抹张问吉再熟悉的不过的轻笑,一对眼珠,还能动弹,所以在看到自己光秃秃且并未流血的脖子时,又露出了一丝茫然。 他好似想问一声什么,但已经发不出任何音节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 断头和身旁的无头尸体,同时落入脚下的爆炎流火之中,烧了个一干二净。 张问吉思绪一空,却是先行想到:严师弟你瞧,师兄我没说错?徐扶闲他怎么会放过你呢?你个倒霉催的,总想着做事留一线,今日反倒走在师兄我前边了。 紧接着,张问吉再也无心思考其他,因为此时,徐衡的枪尖,正落于他的额心。 张问吉满头冷汗,僵硬地扯着嘴角。 “哈哈……” 原来一个人恐惧至极,也是会笑的。 “此前的无名城峰会上,我提出要设法管控暗灵晶的流向,究竟挡了堪天宗谁人财路。” 徐衡话音平稳,并未改变声调,可是给人的听感已经全然不同了。 张问吉想了无数遁逃的方法,却均是摒弃不用……他不觉得,他能逃过这一枚冰冷的枪尖。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徐衡,乃是化神。 第182章 他的选择 堪天宗二人狼狈为奸已久。严箴虽不干人事,但他年少时,也曾仰慕过徐扶闲这般名震东洲的修士。 此人言语间,倒是比身旁自大的张问吉多一分尊敬。 “张师兄,你我突然发难,徐扶闲却不曾张皇失措,可见犹有风骨,想来是看不到以往笼中逗兽的丑态了。” 也有可能是艺高人胆大,他们还需小心为上啊! 张问吉隐晦一笑:“那可未必……” 可他很快止住了笑,转看严箴,意味深长:“严师弟,还是省省,你再是说徐扶闲的好话,也无用。他嫉恶如仇,倘若他今日从能我这阵法中走出去,绝不会放过你。” 严箴打哈哈过去:“张师兄莫要玩笑,你神机妙算,我最是放心……” 段离章躲在徐衡背后,忍不住吐槽,你俩有完没完! 再聊下去,徐衡这不痛不痒的内伤都快自行恢复了! 快!有什么招,统统放出来,和他打! 作为曾经同徐衡交手过的人,段离章知晓这男人的厉害。雷法霹雳,枪法如龙,他攻法双修,主打一个全面,没有短板。 她就等着看这徐扶闲,许久不见,又涨了多大本事——往后,她若是自曝身份,能不能仗着化神修为,一亲芳泽? 兹事体大,不可再拖。 段离章颇有急智,顿时心生一计。 “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站在我头上撒野!” 她向前一步,操控银河素练去袭堪天宗二人面门,嘴里夹着小奶音,恶狠狠道,“母亲说了,堪天宗弟子全是废物,个个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叔叔别怕,凝儿绝不让他们欺负了你!” 徐衡:“……”宝贝,谢谢你。叔叔不是怕。叔叔只是还想套点话。 张问吉:“……” 严箴:“……” 这小鼻噶牛什么?找死吗! 他们磨蹭这么久,还不是为了与徐衡谈条件! 若徐衡愿意将玉莲衣这对儿女交出来,给他个痛快,也不是不可以。 那徐衡恐怕也有别的打算,或是准备以逸待劳。 总之双方都是心照不宣,就等最终谈判。 可这谈判桌都装模作样地摆一半了,小屁孩儿倒是先动了手? 银河素练逼近,堪天宗二人被迫与其缠斗几回。 直至段离章假意竭力,二人这才得以脱身。 再回头,张问吉脸色已是十分难看。 “张师兄?真让这小东西骑咱们头上了?”严箴见张问吉仍是按兵不动,忍不住低声问。 张问吉气笑了:“那不然呢?堪堪引气入体,才能使得玉面血魅的法宝,你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她,还能还手不成?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再哪去寻上清印的下落?” 别看他们是元婴,可在豪强无数的东洲,他们也就是个屁。无根基的元婴修士,几乎不被人放在眼里,世人所铭记的,只有那些一鸣惊人的绝代天骄,也仅他们有进阶化神的资格。 其次便是那些投了个好胎的酒囊饭袋!就拿那倒在地上的洛美汶为例,仅有金丹境界,却仗着她娘是仙水阁化神长老,死皮赖脸傍上了徐衡。 辛苦修得元婴,却还要屈尊一路护这小公主游玩,听得哥哥来哥哥去,他早就忍无可忍了! 说到底还是地位不够,要想改变现状,非是为堪天宗立下汗马功劳不可。 如今,机会来了。他们设计诛杀徐衡,竟有意外之喜,遇见了继承了玉面血魅衣钵的后人,那必然知晓上清印所在! 功劳近在眼前,这决策就不得不慎重起来——诛杀徐衡,倒是容易,阵法一开,无数不分敌我的邪物便会朝此地涌来,撕碎一切不属于天邪眼的生灵。 可那一对小屁孩儿却不能死。 张问吉暗道,早知如此,便另设一座杀阵,现在总有些搬石头砸脚的愚蠢之感。 头顶二人的心中盘算,徐衡自是再清楚不过。 他有些无奈:没想到,他竟还有让孩子“出头”的一天。 也正因如此,才不能再让他的凝儿小瞧,毕竟他方才信誓旦旦说过,他是紫霄仙阁第一人。 “你二人有何招数,尽管全力一试。” 一声龙吟,紫电银枪出现在徐衡手中。 张问吉见徐衡好似随时动手的准备,反而心道不好,急急喊道: “徐扶闲,你莫要激我二人!我知你能耐大,此回是做了万全之策,才敢对你出手!我之本意,的确是将你诛杀在此,可方才,忽然改了主意!倘若愿意合作,今日你也不是非死不可!” 合作? 徐衡不应:“孩子,我不可能交给你。” 张问吉不是蠢人,自知僵持不下,对谁也没好处,于是选择退而求其次:“孩子归你了!我只要堪天宗上清印!” 杀徐衡,虽是为堪天宗立功,但不可大肆张扬。反观寻到上清印,交回宗门,是明面上的丰功伟绩,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 有一说一,站在堪天宗弟子的角度,段离章也认为,这条件,不过分。人家求的也不多,不过是一个完璧归赵而已。 可问题是,她并非道修,且同堪天宗仇怨难休。 段离章立即驳斥道:“你做梦!母亲说了,她与堪天宗不共戴天!我才不要告诉你们!” 此话一出,反倒是坐实了玉面血魅将前尘往事都告诉了她的女儿,在场人士面色各有变幻。 徐衡面露担忧,眉头微皱,仿佛正做决断。 张问吉眼露兴奋,扬了扬下颌:“孩子不懂事,徐扶闲,你倒是劝劝她!” 段离章说这番话,自然是有意为之。 她也好奇,徐扶闲会怎么选? 强迫她开口,换取他的一线生机? “稚子多执拗,劝她,不如劝你。” 不曾想,徐衡竟是拒绝的干脆。 下一刻,他手中枪尖聚雷,一声啸、一道银刹那间划破幽界,逼至张问吉眼前! 段离章凝目,大骇。 不对,太快了。 “劝我作——”甚?话音未落,张问吉只觉时间突然变得缓慢无比。 银光闪过,一颗断头却是比他的尾音更快落了下来。 那颗头的脸上,还保持着一抹张问吉再熟悉的不过的轻笑,一对眼珠,还能动弹,所以在看到自己光秃秃且并未流血的脖子时,又露出了一丝茫然。 他好似想问一声什么,但已经发不出任何音节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 断头和身旁的无头尸体,同时落入脚下的爆炎流火之中,烧了个一干二净。 张问吉思绪一空,却是先行想到:严师弟你瞧,师兄我没说错?徐扶闲他怎么会放过你呢?你个倒霉催的,总想着做事留一线,今日反倒走在师兄我前边了。 紧接着,张问吉再也无心思考其他,因为此时,徐衡的枪尖,正落于他的额心。 张问吉满头冷汗,僵硬地扯着嘴角。 “哈哈……” 原来一个人恐惧至极,也是会笑的。 “此前的无名城峰会上,我提出要设法管控暗灵晶的流向,究竟挡了堪天宗谁人财路。” 徐衡话音平稳,并未改变声调,可是给人的听感已经全然不同了。 张问吉想了无数遁逃的方法,却均是摒弃不用……他不觉得,他能逃过这一枚冰冷的枪尖。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徐衡,乃是化神。 第183章 东洲之患 徐衡进阶化神了? 端看这堪天宗弟子的反应,紫霄仙阁应是还不曾将此事昭告天下。 或者说,他们本就有意隐瞒。 段离章深谙宗门利益盘根错节,虽不知十年后的修仙界全貌,但很快明白了紫霄仙阁用意。 正所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大宗门或高阶修士都擅于暗藏底牌,谨防遭人釜底抽薪。两两争胜之时,更需要留有一手临机应变的余力。 此时紫霄仙阁派出徐衡,定是为了在无名城的权柄争夺中,出奇制胜。 纵观东洲道宗的商业铺陈: 堪天宗占了阵、符之道,外加丹霞派甘为其附庸,二者吸金之能在东洲独占鳌头; 而仙水阁擅制器、衣,与金鼎阁向来是左右逢源; 紫霄仙阁则是万法之宗,其中雷法乃镇宗绝学,高阶修士战力出众,与北洲天剑宗的剑修各有长处,均是一流打手,若要出入奇境险地探寻天材地宝,非邀上他们同行不可。 各大宗门底蕴深厚,且地盘上均有灵石矿脉为财源,倒不急于为蝇头小利撕破脸皮,所以明面上均有合作往来……但也有背地里勾连,暗地里捅刀的时候。 正因为大伙儿的手脚都不干净,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打碎牙齿也要往肚里咽的诡异平衡。 如此,千年前,也给了五魔无数可乘之机,捣碎了那纸糊的仙盟。 直至以玉面血魅为首的邪魔们销声匿迹,五宗三阁适才又重修旧好。 然而,历经了蓬莱锁国,天邪眼开,不少修士未雨绸缪,屡次卜卦问天,结果均是前路难测。 这一切,无不预示着修仙界即将变天之兆。 因此,正在暗中观望、心怀焦虑者不少,具是想要谋求一道先机——这突然出现的暗灵晶,在普通修士眼里,便成了改天换命的大机缘。 但在极少部分大局为重的修士眼里,这无疑是一巨大隐患,似乎有再次打破宗门平衡的趋势。 譬如徐衡,他领命坐镇无名城,隐约觉察,有一些微末齿轮,妄图左右道宗重器的轨迹,他意图将此路扶正。 可是,无名城由紫霄仙阁把控不假,堪天宗却是做惯了东洲的主人,在他们眼里,无名城不过是让其代为打理,怎能越过主人去? 徐衡要插手暗灵晶的生意,无疑触碰了堪天宗某些角色的实质利益……单单一个利字,便可让联盟分崩离析。 这也是张问吉之流的区区普通弟子,胆敢设计诛杀紫霄仙阁长老的原因——利字当头,以小博大的亡命徒大有人在。 只要收尾足够干净,事成之后,哪怕紫霄仙阁有人问责,头顶那人也可出手摆平。 东洲宗门之间,没有让利解决不了的麻烦,这是东洲修士心照不宣的规矩。 思及此,徐衡面色愈发凌然。 “角落藏污纳垢,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殿堂之上,还需看得过去。我所经手,必须是过了明路的正经生意,不论盘场大小,皆需纳入仙盟监管之下。” 外界有言,徐衡嫉恶如仇,可世人却不知,自玉莲衣后,他却也能接受事物的灰色地带了。 暗灵晶买卖,目前是无人管辖,里面的门道多不胜数,天邪眼可谓是一块绝佳的淘金之地。来之前,徐衡也只是将封邪视为己任,防止有高阶邪物作祟。他决定插手暗灵晶的生意,还得说回金鼎阁大阁主来无名城打探消息时,仿若不经意的一句提点—— “没想到,这短短几年间,暗灵晶已流通甚广。无名城之内,便是连我手里的上品灵石,都有无法易物的时候。” 暗灵晶在无名城内,已有形成二类货币的趋向。 以小见大,若放任不管下去,假以时日,灵石矿藏最为丰厚的紫霄仙阁无疑会遭受巨大冲击。 何况,经那阴阳面的邪魔言证,暗灵晶利害尚且存疑,还需进一步彻查。 徐衡质问面前的张问吉:“正因暗灵晶可令修士一步登天,我等道修更需使用慎重,修炼若急功近利,与邪魔何异?” 徐扶闲此回以身诱敌,段离章本想在心底恭维他两句,闻言却是不服地瘪瘪小嘴:邪魔怎么你了?都化神修士了,怎的还学不会尊重他人命运,偏爱做这古道热肠的英雄? 这暗灵晶有大问题,可防不住有些蠢人不经引诱,硬是要试。 随之又是暗笑,徐扶闲何苦对牛弹琴。 这堪天宗已是从根里烂透了,背地里研究的歪门邪道甚多,他又怎劝得动张问吉这等乐于此道之人? 且别说,还有她知晓,徐扶闲却从无得知的两处隐患:一个邪神使徒陆眺,一个潜藏的问心魔,目前看来,都与堪天宗暗中勾结。 什么道宗,不过是顶着个空壳,内里是邪是魔,都还难说。 以她之见,这堪天宗啊,早就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夺舍”了! 张问吉咽下唾沫:“所以,在你摆明要插手暗灵晶生意的那一刻,便预料到有人会对你动手。” 张问吉自认失策,一是没想到徐衡早已化神,压制了修为,更没想到,他竟是个有脑子的! 此人明知,自己邀他入天邪眼乃是不怀好意,便将计就计,深入天邪眼一探。 带上那仙水阁的洛美汶,恐怕也是有意降低他们的戒心。 且杀了他和洛美汶,又能离间仙水阁和紫霄仙阁,这样的机会,怎可放过? 徐衡故意给了一箭双雕的机会,料定了他们会动手! 此人哪里老实了?分明城府极深! 谣言果真信不得! 不过,张问吉很快明白,徐衡还有话要问,自然不会这么快将他格杀。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咬牙道:“仔细想来,倒是我无往不利,自大所致……是了,你徐扶闲能在那诡计多端的玉面血魅手底下全身而退,又怎是我能算计的。” 脚底爆炎流火仍在燃烧,如何不算玩火自焚? “有人曾经告诫我,像我这般爱管闲事的人,总有吃瘪的时候。” 昔颜多娇,不敢有忘。徐衡枪尖微抬,竟是难得笑谈一声:“袭杀暗算,司空见惯,更不敢有忘了。” 段离章登时笑起来:“哼,原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吃过瘪了……难怪对我这仙人点拨,念念不忘。” 她蹲在徐衡留下的防护法宝“不思量”之内,将头顶对话听得分明。 九片半身高的紫琉璃萦绕身侧,为她与陆眺免去所有流火,琉璃面清晰如镜,映照出她娇憨又有几分蔫坏的神态。 想起昔日徐扶闲用这法宝千防万防,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她又是一笑:从前她可讨厌这法宝得紧,总想着设法毁去,如今它不防她,改护她了,她便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罢。 这笑看得陆眺烦闷,趁着徐衡远离了二人,悄悄传音。 他道:“仙子,还是快些告知于鄙人,你究竟有何打算?以免鄙人演技拙劣,与仙子你失了默契。”也好让他想想,怎样从中作梗。 段离章哼笑:“你的演技可不差。”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男人打的什么主意:“你的任务,就是当好小哑巴,跟在我屁股后面,别自作主张,坏我好事!” 陆眺才不乐意将情敌认做大爹,连忙劝导:“仙子,你就这么确信,他当真是对玉莲衣余情未了?” 段离章牵起他手,轻轻拍抚:“我不信他,也要信我的个人魅力,你说呢?” “这是事实不假……”陆眺顾左右而言他,“但男人嘛,都有占有欲,既是对你有意,岂会有心甘情愿将他人子嗣抚养成人的道理?别怪鄙人没提醒啊,进了紫霄仙阁,头上便压着一道护山大阵,哪怕你我是化神,想要脱身,也得褪一层皮了。” 第183章 东洲之患 徐衡进阶化神了? 端看这堪天宗弟子的反应,紫霄仙阁应是还不曾将此事昭告天下。 或者说,他们本就有意隐瞒。 段离章深谙宗门利益盘根错节,虽不知十年后的修仙界全貌,但很快明白了紫霄仙阁用意。 正所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大宗门或高阶修士都擅于暗藏底牌,谨防遭人釜底抽薪。两两争胜之时,更需要留有一手临机应变的余力。 此时紫霄仙阁派出徐衡,定是为了在无名城的权柄争夺中,出奇制胜。 纵观东洲道宗的商业铺陈: 堪天宗占了阵、符之道,外加丹霞派甘为其附庸,二者吸金之能在东洲独占鳌头; 而仙水阁擅制器、衣,与金鼎阁向来是左右逢源; 紫霄仙阁则是万法之宗,其中雷法乃镇宗绝学,高阶修士战力出众,与北洲天剑宗的剑修各有长处,均是一流打手,若要出入奇境险地探寻天材地宝,非邀上他们同行不可。 各大宗门底蕴深厚,且地盘上均有灵石矿脉为财源,倒不急于为蝇头小利撕破脸皮,所以明面上均有合作往来……但也有背地里勾连,暗地里捅刀的时候。 正因为大伙儿的手脚都不干净,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打碎牙齿也要往肚里咽的诡异平衡。 如此,千年前,也给了五魔无数可乘之机,捣碎了那纸糊的仙盟。 直至以玉面血魅为首的邪魔们销声匿迹,五宗三阁适才又重修旧好。 然而,历经了蓬莱锁国,天邪眼开,不少修士未雨绸缪,屡次卜卦问天,结果均是前路难测。 这一切,无不预示着修仙界即将变天之兆。 因此,正在暗中观望、心怀焦虑者不少,具是想要谋求一道先机——这突然出现的暗灵晶,在普通修士眼里,便成了改天换命的大机缘。 但在极少部分大局为重的修士眼里,这无疑是一巨大隐患,似乎有再次打破宗门平衡的趋势。 譬如徐衡,他领命坐镇无名城,隐约觉察,有一些微末齿轮,妄图左右道宗重器的轨迹,他意图将此路扶正。 可是,无名城由紫霄仙阁把控不假,堪天宗却是做惯了东洲的主人,在他们眼里,无名城不过是让其代为打理,怎能越过主人去? 徐衡要插手暗灵晶的生意,无疑触碰了堪天宗某些角色的实质利益……单单一个利字,便可让联盟分崩离析。 这也是张问吉之流的区区普通弟子,胆敢设计诛杀紫霄仙阁长老的原因——利字当头,以小博大的亡命徒大有人在。 只要收尾足够干净,事成之后,哪怕紫霄仙阁有人问责,头顶那人也可出手摆平。 东洲宗门之间,没有让利解决不了的麻烦,这是东洲修士心照不宣的规矩。 思及此,徐衡面色愈发凌然。 “角落藏污纳垢,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殿堂之上,还需看得过去。我所经手,必须是过了明路的正经生意,不论盘场大小,皆需纳入仙盟监管之下。” 外界有言,徐衡嫉恶如仇,可世人却不知,自玉莲衣后,他却也能接受事物的灰色地带了。 暗灵晶买卖,目前是无人管辖,里面的门道多不胜数,天邪眼可谓是一块绝佳的淘金之地。来之前,徐衡也只是将封邪视为己任,防止有高阶邪物作祟。他决定插手暗灵晶的生意,还得说回金鼎阁大阁主来无名城打探消息时,仿若不经意的一句提点—— “没想到,这短短几年间,暗灵晶已流通甚广。无名城之内,便是连我手里的上品灵石,都有无法易物的时候。” 暗灵晶在无名城内,已有形成二类货币的趋向。 以小见大,若放任不管下去,假以时日,灵石矿藏最为丰厚的紫霄仙阁无疑会遭受巨大冲击。 何况,经那阴阳面的邪魔言证,暗灵晶利害尚且存疑,还需进一步彻查。 徐衡质问面前的张问吉:“正因暗灵晶可令修士一步登天,我等道修更需使用慎重,修炼若急功近利,与邪魔何异?” 徐扶闲此回以身诱敌,段离章本想在心底恭维他两句,闻言却是不服地瘪瘪小嘴:邪魔怎么你了?都化神修士了,怎的还学不会尊重他人命运,偏爱做这古道热肠的英雄? 这暗灵晶有大问题,可防不住有些蠢人不经引诱,硬是要试。 随之又是暗笑,徐扶闲何苦对牛弹琴。 这堪天宗已是从根里烂透了,背地里研究的歪门邪道甚多,他又怎劝得动张问吉这等乐于此道之人? 且别说,还有她知晓,徐扶闲却从无得知的两处隐患:一个邪神使徒陆眺,一个潜藏的问心魔,目前看来,都与堪天宗暗中勾结。 什么道宗,不过是顶着个空壳,内里是邪是魔,都还难说。 以她之见,这堪天宗啊,早就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夺舍”了! 张问吉咽下唾沫:“所以,在你摆明要插手暗灵晶生意的那一刻,便预料到有人会对你动手。” 张问吉自认失策,一是没想到徐衡早已化神,压制了修为,更没想到,他竟是个有脑子的! 此人明知,自己邀他入天邪眼乃是不怀好意,便将计就计,深入天邪眼一探。 带上那仙水阁的洛美汶,恐怕也是有意降低他们的戒心。 且杀了他和洛美汶,又能离间仙水阁和紫霄仙阁,这样的机会,怎可放过? 徐衡故意给了一箭双雕的机会,料定了他们会动手! 此人哪里老实了?分明城府极深! 谣言果真信不得! 不过,张问吉很快明白,徐衡还有话要问,自然不会这么快将他格杀。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咬牙道:“仔细想来,倒是我无往不利,自大所致……是了,你徐扶闲能在那诡计多端的玉面血魅手底下全身而退,又怎是我能算计的。” 脚底爆炎流火仍在燃烧,如何不算玩火自焚? “有人曾经告诫我,像我这般爱管闲事的人,总有吃瘪的时候。” 昔颜多娇,不敢有忘。徐衡枪尖微抬,竟是难得笑谈一声:“袭杀暗算,司空见惯,更不敢有忘了。” 段离章登时笑起来:“哼,原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吃过瘪了……难怪对我这仙人点拨,念念不忘。” 她蹲在徐衡留下的防护法宝“不思量”之内,将头顶对话听得分明。 九片半身高的紫琉璃萦绕身侧,为她与陆眺免去所有流火,琉璃面清晰如镜,映照出她娇憨又有几分蔫坏的神态。 想起昔日徐扶闲用这法宝千防万防,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她又是一笑:从前她可讨厌这法宝得紧,总想着设法毁去,如今它不防她,改护她了,她便大人有大量,不计前嫌罢。 这笑看得陆眺烦闷,趁着徐衡远离了二人,悄悄传音。 他道:“仙子,还是快些告知于鄙人,你究竟有何打算?以免鄙人演技拙劣,与仙子你失了默契。”也好让他想想,怎样从中作梗。 段离章哼笑:“你的演技可不差。”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男人打的什么主意:“你的任务,就是当好小哑巴,跟在我屁股后面,别自作主张,坏我好事!” 陆眺才不乐意将情敌认做大爹,连忙劝导:“仙子,你就这么确信,他当真是对玉莲衣余情未了?” 段离章牵起他手,轻轻拍抚:“我不信他,也要信我的个人魅力,你说呢?” “这是事实不假……”陆眺顾左右而言他,“但男人嘛,都有占有欲,既是对你有意,岂会有心甘情愿将他人子嗣抚养成人的道理?别怪鄙人没提醒啊,进了紫霄仙阁,头上便压着一道护山大阵,哪怕你我是化神,想要脱身,也得褪一层皮了。”